本书由 大海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十国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内容简介   黄巢之乱后,朱温篡唐,由是五十余年间,中原历五姓十三帝。   他来后,十年蛰伏,读破诗书三千卷,练得沙场杀人剑;   十年征战,血流南北三千里,铁马金刀败强敌;   十年治国,日进社稷三千策,夜对烛火生白发……   有朝一日,终成十国帝王,他该如何结束乱世,又该如何塑造恒强大唐? 关键词:热血五代、十国争霸、李从璟、战争 ================ 第一卷 一从大地起风雷 第1章 王于兴师   时至八月末,河东的天气已经渐有转凉之势,初升的日光洒在草木枝叶的露水上,晶莹剔透。饱战之地河东,旷野一如往常荒凉,田地上杂草横生,庄稼稀少。   一队黑衣短甲的骑士在官道上策马如飞,约莫二十来人,鞍边皆悬臂旅短弩,腰间横刀随战马起起伏伏。这些骑士个个面容坚硬如铁,眼神冷毅,浑似没有半分感情。战马奔过,路边野草上的露水纷纷掉落。   队伍中一名甲士偶然一偏脑袋,正好看到旭日爬上山头,和煦的霞光打在他脸上,让这位俊朗的年轻后生,双眸看起来分外明亮;端正的五官上稚气还未褪尽,但已有刚毅之色。他身材修长,如一柄新打磨好的长枪。   日头红得滴血。希望是个好兆头,李从璟心想。   李从璟,本是一名二十一世纪的普通青年,在一所二流大学混完了自己最青春的时光,毕业后寻不到好工作,只能做起了电话营销,打着银行的幌子忽悠客户买保险。这样一个平凡的小销售,某日一觉醒来,却发现好端端的自己,来到了五代。   如今是天佑十九年,十五年前,盛极一时的大唐王朝,生命走到尽头。眼下是被称为五代十国的乱世,天下诸侯林立,彼此混战不休。其中势力最大者,便是雄踞河北河东的晋王李存勖,和称霸中原的后梁皇帝朱友贞——朱温的后人。   而李从璟这一世的身份,是晋王麾下一员大将的子嗣。   他这具身体原名李从审,因日前随晋王北上征伐契丹有功,被赐名“璟”——李从璟。   李从璟收回望向红日的目光,提起精神,继续在奔行中观察周围环境。   昨日,梁晋两军斥候在小河村一带遭遇,短暂交锋,梁军斥候尽数被诛,晋军斥候唯余一人。这名斥候回去向晋王李存勖通报了情况后,也力竭而死。为进一步探听梁军虚实,晋王李存勖随即挑选军中精锐,赶往小河村。作为晋王亲军从马直的一员,李从璟主动请命,成为这些精锐中的一个。   为首的队正骤然抬起手臂,整个骑队逐渐慢下来,从减速到立定,不过五息时间,二十来人动作整齐,没有一丝杂音。   “已到昨日斥候遭遇地带。”队正李荣咧开嘴,低沉的声音具有非同一般的穿透力,“下马。”   李从璟和众军士齐齐滚落马鞍,动作干净利落,他的心跳在此时微微有些加速——却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有些许亢奋。   众人取下臂旅短弩,马匹被拉进路边林子隐藏起来,留下一人看守之后,李荣带着李从璟等人向前摸去。   进行不久,视野里出现一个小村落。村落显得破败不堪,安静异常。李从璟知道,这便是小河村。地处交战前线,村里的人怕是早已逃得干干净净。   李荣领着众人穿过村落,确定村中无人,又往前行了一段不小的距离,复停下来,随即命令两名军士继续前行放哨,其他人等开始在官道上做些简单布置,一切妥当之后,所有人都隐藏在官道两侧的缓坡上。   所有人执行军令时都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异议,不管他们是否能够理解其中的奥义。   李从璟伏着身子,把自己丢在草木间。他本身不是斥候,看了身旁同样伏着的老斥候李荣一眼,想了想,他不动声色的问:“队正,我们在此作甚?”   李荣动也不动,“等。”   “等什么?”   “等梁军。”   “等他们作甚?”   “等他们来送死。”李荣习惯性咧嘴露出一抹笑容,有些残忍的味道。   李从璟不再言语。他知道,接下来,他将再度面临,自己在这个的时代又一次生死考验。说起来,这早已不是第一次。前些日子跟随晋王北征契丹,李存勖在契丹军中杀得四进四出,战斗进行的异常惨烈,作为其亲卫,李从璟就差点死在乱军之中。   日头升得又高了一些,阳光从树枝间透下来,打在李从璟冰冷的柳叶甲上,他摘了一条草茎叼在嘴里,慢慢咀嚼,心头渐渐静如湖水。   李从璟不知道在今日接下来的战斗中,自己会不会死,但他知道,自己要想在这个时代活下去,唯一的方式,就是不停的战斗——要么踩着别人的尸骨活下来,要么战死成为他人的垫脚石。因为,这里,是乱世。   自打一觉醒来,莫名其妙来到五代,转眼间,李从璟在这个时代已经生活了整整十年。   十年弹指一挥间,所有的不适应也都早已适应,十年如白驹过隙,李从璟看起来还是一个平凡人,没有手握千军万马,刀之所向,大军奔驰。所谓一穿越就凭借过人智慧,把历史人物玩弄于股掌之间,天下唾手可得的美梦,都是如此不切实际。   最简单的,一个人都不曾杀过的雏鸟,怎么战胜那些在沙场摸爬滚打多年、一身伤痕的宿将?一个在都市生活多年还没有上位的普通人,如何算计那些在乱世中功成名就的智者?   正因如此,李从璟花了十年时间磨练武艺、熟读诗书兵法、观察世道,如今十年过去,他也正式走上沙场。现在,他杀人,他一步百计,只因他要在这个乱世活下去。   “来了!”李荣忽然低声道。   李从璟顿时精神一振,双眸微微眯起来,整个官道左右的场景,都被他收在眼底。少顷,依稀的马蹄声响起,俄而渐密渐急,一队没有旗帜的红衣骑士出现在官道上。   李从璟一点都不担心梁军真会如李荣所说那般,出现在官道上。斥候在前线失去音讯,主将必定会派遣后续探子前来弄清情况,区别只在于谁先到这块地方和谁的人多而已。   而眼下李从璟品味的,是梁军是否真是来送死的。   谁才是猎人?   “二十一人。”李荣一眼望去,立即确定了对方的人数。作为斥候,那是军中精锐中的精锐,是类似于后世特种兵的存在,点数自然是基本功。   李从璟看到,这队梁军的装扮和己方相差无几,皆是短甲横刀臂旅短弩。斥候为追求极致的速度,装备上力求轻便,有的斥候甚至不着甲。这倒是与后世武装到牙齿的特种兵颇为不同。   眨眼间,梁军已是近在眼前,马蹄声如鼓点,重重敲击在李从璟心脏上。从看到梁军,到梁军到近前,这期间的距离并不长,对方所耗时间更是极短,然而在李从璟的感知中,时间犹如过了一个春秋,一切都在此时显得别样缓慢,四周的空气仿佛已经凝固,在没有半分声响。   李从璟的眼神随着对方的马蹄抬起落下,他似乎能够感受到埋头奔进的战马的呼吸声,那是一种一往无前的节奏,即便它是在迈向死亡。   李从璟感到有人拍了自己肩膀一下,偏头去看,就见李荣伸出食指一点对方为首一人,再指向他自己,随后再点对方两人,指了指李从璟。李从璟立马意识到,李荣这是在给自己分发击杀目标。   微微颔首,李从璟表示明白。   就在这时,梁军首领忽然抬手勒住马缰绳,刀锋一般的眼神向李从璟这边投来。他身后的队伍,也在刹那间停下。   李从璟双目一凛,战场杀机如冷水一般,刹那间迎面扑来。他知道自己这方恐怕已被对方察觉,虽不知对方何以能未卜先知,但战场上应有的意识却在这一刻没有丧失。   他眼中腾地升起一股杀意,起身,端弩,瞄准,射击,动作一气呵成。随着弓弦一声闷响,弩箭应声而出,直奔目标面门!   一箭发出,李从璟心头一片镇定,他双眼盯着目标,手脚没有丝毫迟滞,右手后探,准确掏出一支弩箭,迅速装填在弩机上。   同时,道路两旁林中刹那射出近二十支弩箭。   “敌袭!”梁军首领一偏头,同时大喝一声,梁军纷纷滚落马鞍。而伴随着弩箭射入身体的声音,惨叫声闷哼声已是此起彼伏,鲜红的血花在空中绽放,马嘶声如泣如诉,前一刻还鲜活的生命,骤然间失去意识。   然而即便是以斥候之精锐,在甲胄防护下,能射出一击夺命弩箭的毕竟是少数,幸存的梁军军士以马为屏,拼命稳住躁动的马蹄,同时端弩在手,寻机反击,彰显出不俗的军事素养。   只不过晋军占尽先机,以有心算无心,一波齐射已给梁军造成不小伤亡,此时岂会给梁军喘息的机会?   两箭之后,李荣大吼一声,领人从林中冲出。晋军斥候冲出时,手中臂旅短弩再发一箭,也不管中没中目标,随手扔掉短弩,一把抽出腰间横刀,在短促的金属摩擦声中,脚步飞跃,纷纷挥刀杀向面前梁军!   在晋军发出第三矢弩箭时,不少梁军也相继扣动手中弩箭扳机,虽然这一波弩箭双方成效都不大,掩护成分大于杀伤意图,但也不乏倒霉的被弩箭射中。   李从璟刚抽出刀,就看见一个冲在自己侧前的斥候,被一箭贯穿喉咙,脑袋如遭锤击,猛然后仰。如此近距离之下,那斥候的身子,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后飞去,一抹鲜血洒向空中。   便是早先已随李存勖经历过不少战事,李从璟也被这一幕震得眼皮猛然一跳。然而他毕竟是历经生死之人,此时断无分毫惧色,横刀在手,李从璟以生平最快的冲刺速度,扑身到那个早就盯好的梁军面前,用尽力气将横刀挥战下去。 第2章 奋我躯兮   横刀碰击的声音异常刺耳,面前的梁军全力格挡之下,仍是被李从璟一刀斩进了肩膀。随即李从璟横刀借势横斩,十多年磨练出来的杀人术,在这一刻显现出它的威力,梁军斥候的脑袋脱离肩膀飞出,脖颈处血涌如泉。   战斗并没有持续太久,在付出近半伤亡的代价下,晋军斥候获得了这场埋伏战的最终胜利。期间梁军曾试图撤退,奈何首领被李荣诛杀,晋军为全歼这股梁军,也安排了军士封住口袋,梁军撤离的企图并没有能够得逞。   骤然喧闹的战场复又安静下来,晋军斥候开始打扫战场。鲜血染红了官道,战斗规模不大,断肢残骸却不少,牛皮军靴踩在开始凝固的鲜血上,粘稠的让人心烦,几匹战马被丢在路边,响鼻声如呜咽。   李从璟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抄起膝群擦拭着横刀上的血迹,心跳也逐渐平复下来。此时日头已经升得颇高了,金灿灿的阳光罩在身上,李从璟却感受不到半点温暖,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杀人并不是一件如何享受的事情。   “斩首三级,回去之后可升队正了。”李荣在李从璟身边坐下,语气平淡的听不出半点庆贺之意,他脱掉军靴,倒出几粒砂石。   李从璟本已是队副,加上刚斩下的三颗人头,确实可以升为队正了。   李从璟微微一笑,并未就这个问题多言,而是问道:“接下来如何安排?”   “伤员回营,向晋王汇报战况,我等继续前行,去查勘梁军军营。”李荣说罢站起身,向众人下令道:“换上梁军甲胄,开拔!”   审问俘虏也能了解一些敌方军情,但一个寻常斥候能了解的毕竟有限,真正的情报,还是要李从璟等人亲自涉险去收集。对此李从璟早有心理准备。   归刀入鞘,李从璟接过一套梁军的甲胄换上。穿死人的衣服怎么都不是一件令人感到愉悦的事情,当然,只有活人才有权利分辨愉悦与不适。   为了抓紧时间,只片刻休整,李从璟和其他近十个晋军斥候,便再次踏上征程。如果他们想要活命,就得赶在梁军察觉到失去斥候消息、派出后续兵力之前,探明梁军情况,然后回撤。   大白天确实不是一个适合深入敌区的时间,但李从璟等人没有选择,换上梁军甲胄并不能让他感觉到多有安全感,但是转念一想,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父子相残的乱世,恐怕谁的安全感都不会有多大,也就释然。   乱世求存,依仗的还是自己手中的刀。李从璟想,什么时候自己手中有了千军万马,或许自己会安心不少——正因此,他才格外渴望军功。   梁军大营就在魏州城外,此去有小半日路程。   前些时日晋王北上抗击契丹,梁国便趁机发兵河东,一路攻城拔寨,已经打到魏州。李存勖大败契丹后,收到魏州求援消息,率五千亲军精骑,从幽州南下,只五日便到了这里。现在大军在后面。   以斥候脚力,一日可去百里,半日路程怎么都不近了。好消息是,凡大军安营扎寨,一里一波斥候的布置,一般不过从军营向外延伸十里,再远,斥候就没有那般密集,本身也是属于远探。梁军军营十里之外,对李从璟等人来说,还是较为安全的。   一路无话。一个时辰之后,李从璟隐约听到前方响起马蹄声,他向李荣望去,他相信李荣一定也听到了声响。   “两人。”李荣随即报出一个数字。   李从璟并不惊讶,听脚步知人数,对老斥候而言,实属平常,别说两人,就是两百人,都能听出来。   不消说,那一定是梁军联络先前那些斥候的探子。   李荣伸平右手,做了一个挥斩的手势。   视线中出现那两名梁军斥候的身影,李从璟不知道他们是否认识先前那些死亡斥候的面孔,头下意识压低了一些。   距离越来越近,那两名梁军斥候渐渐放慢马速,看来是准备交接消息。等他们发现李从璟等人并无停下来的意图,打出信号想要确定李从璟等人的身份时,他们已经丧失了调转马头逃跑的最后机会。   紧跟在李荣身后的李从璟,和李荣一起抽刀、挥斩、归刀入鞘,整个过程马速并没一点减慢,而那两个梁军斥候,只来得及拔刀,就已命丧黄泉。   在停下来之前,李从璟等人又碰到了两拨斥候,都被众人以雷霆手段解决。只要杀尽看到的所有梁军斥候,梁军就得不到李从璟等人深入的消息,而李从璟等人要做的,就是在梁军反应过来之前,收集好情报撤离。   只是越靠近梁军大营,斥候活动的痕迹明显密集不少,李从璟等人再也无法名目张胆杀人,然后曝尸荒野。   远探可杀之,近探就不能杀了。近探者,往往前后相望,李从璟等人再杀斥候,也就不用往前走了。   李荣再次下令让众人停下。他自己登高而望之后,跑回来对众人道:“再往前梁军斥候已是一里一波,我等不能再大摇大摆往前行了。李哥儿,你带人在这里藏好,我带人摸过去。”   说着,李荣指了指道旁的丘陵,“山上视野不错,我等进山,寻路靠近梁军大营,若能看清梁军大营,则是最好。如若不然,三个时辰之后我等还没有回转,李哥儿,你就带人回营!”   众人点头应诺,李从璟却道:“我随你同去。”   李荣这回没有理会李从璟,断然道:“这是军令!”   李从璟咧开嘴笑了,“队正,堪清敌营是多大的军功?你可不能丢下我。”   李荣冷哼一声,“那也得有命回来。”   李从璟笑容更甚,但声音却分外有力,“这本就是一个属于战士的年代,我若拼不起,就不配活下去。”   说着,李从璟靠近李荣,耳语道:“你知道你拦不住我的。”   李荣脸色一变,他知道李从璟指代的是他非凡的身手和身份。   实话说,李荣并不是很理解李从璟眼下的选择。在他看来,李从璟的老子李嗣源已是内外蕃汉副总管,是晋王麾下有数的大将之一,更是先王李克用养子,和晋王情同亲兄弟,李从璟注定一生富贵,即便是想捞军功,又何须如此以身犯险?   他当然不知,李从璟虽然对这个时代不甚熟悉,但却知晓,李嗣源后来虽然命好做了皇帝,但他几个儿子,却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至于自己这具身体的命运具体如何,李从璟不甚清楚,但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再者,在五代这个乱世,子凭父贵本就极为不靠谱。   “好,你有种,是条汉子!”李荣是典型的军人,这时也不多言,“李哥儿、二牛,随我前行。二狗子领人原地照看,有梁军探子过来,原地截杀!”   说罢,率先窜进林子。   李从璟解下弩箭甲胄,只带横刀,和被李荣叫做二牛的军士,跟着李荣消失在林中。   林中无路,比李从璟想象中更加难行,好在这里不是深山,只是丘陵,否则当真是寸步难移。   更让人郁闷的是,当他们好不容易爬上先前看到的那个山头,却有一个更高的山头在前面等着他们。等他们气喘吁吁爬上第二山头,不出意外又看到了第三个山头……   “直娘贼!”迎着阳光,三人齐齐吐了口唾沫,却不得不继续前行。   在三人快要登上第三个山头时,实际上他们已经水平前移了三五里路,要不是三人都是精悍之辈,又弃了甲胄弩箭,只怕早已累翻。即便如此,为了追求速度,三人此时也是一阵脚软。   眼看翻过眼前巨石,就要爬上山头,突然,李荣停下身形,打出手势,李从璟和二牛立即不动。   “有人。”李荣示意。   “此地地势险要,可俯观我整座军营,进可奇袭,退可疑兵,你等竟然没有于此安排任何兵力驻守?”不多时,山上传来响动声,更有人开口说话。   李从璟三人伏倒在地,借助山石草木的掩护,不敢挪动分毫。   “回禀张将军,此处虽然险要,其后却是绵延山峦,末将想来,那晋军也不可能从此进军,况且我军斥候分布各处要道,若晋军来犯,必然察觉,是以没有分派人手驻防。”   有人如是回答道。   至此,李从璟等人屏住呼吸,已能听到对方的脚步声和甲胄的响动。   李从璟看了李荣一眼,心想我们是不是太倒霉了些?李荣面无表情,意思是我也没有更好的答案。   “话虽如此,但用兵之道,最重谨慎。况且我军非临时驻扎在此,三军安危岂能存有侥幸心理?便是晋军大队不能来此,可若是有晋军斥候到此查看我大营虚实,则一眼之下,大营巨细无以遁形。你可曾思量过?”   那声音中气十足,充斥着一股威严。   随着声音逼近,李从璟三人明显感觉到有人在头顶上方不远处站定。而对方说话的内容,更是让三人胆战心惊。   “张将军深谋远虑,是末将疏忽了,请将军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你且去安排人手吧!”   “是!”   说着,就有脚步声离去。听声音,还有人留在山头上。   李从璟三人闻言脸色大变,若是让对方派上人来,别说查看对方军营,怕是想走都不那么容易了。   “张将军……”李从璟细细咀嚼这三个字,忽然想到,这回围攻魏州的梁军主将,可不就是张朗?想到这,李从璟心中一亮,眼中闪过一抹狠色,看向李荣。   李荣眼底也是闪过一丝精芒。   李从璟的手掌对着自己脖子比划了一下,意思很明显,那是准备搏命拿下张朗了。   李荣大惊,一把抓住李从璟的手,果断摇头。   李从璟眼神凛然,盯着李荣。意思是说,机会千载难得,擒住张朗方有一线生机,若是放过,待梁军调军上来,只怕万事休矣。   李荣仍是摇头,眼中都是警告李从璟不要轻举妄动的意味。   二牛看着两人眉来眼去,挠了挠头。   李从璟心中大急,他知道机会稍纵即逝,而李荣委实太过优柔寡断,如此下去,三人必死无疑,何况这还是一份天大的功劳!心中作此念想,手上已经暗暗用上了劲。   李荣却是寸步不让。两人就这么趴在地上较起了劲,手背上渐渐青筋凸出,不多时,两人额头上就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二牛怔怔看着两人,也不知如何是好。   山头上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第3章 生我所恋死我所恶   李从璟虽然和李荣较着劲,但一直细听着山头的动静,脚步声在原地徘徊两步,就逐渐远去。   此刻李从璟心急如焚,擒杀敌方主将,那可是天大的功劳,足以让李从璟在军中一步登天,眼看机会就要白白溜走,他哪里肯依,狠劲爆发之下,将李荣甩开,一下子跳起来。   李荣没抓牢李从璟,却一把将他脖子上一个物什给拽了下来,他怒目低喝:“李从璟,你这是找死!”   李从璟奔出一步,伸手一摸脖子,再转身,果然看到李荣手中拽着一枚钩型玉佩,那玉佩成弯月状,做工极为细致。   骄阳下,玉佩发出柔和的光芒,格外晶莹剔透。   李从璟回头两步跃上山头,却没有再往前冲,而是伏倒在地,举目远眺。   “还愣着作甚,快来清点营盘,此处视野甚好!”李从璟回头,对面如死灰的李荣道。说话间,语调已是缓缓平静下来。   李荣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李从璟没有去追杀张朗。虽不知李从璟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听到他的话,李荣立即和二牛潜了过去。   原来山坡另一边,到处都是梁军,不下百十人,估摸着也是跟着张朗一起上来的亲卫。   先是瞥了李从璟一眼,发现李从璟脸色趋于平淡,李荣再往前望去,梁军大营一览无遗,其间营垒密布,人马纵横,旌旗如林,虽无人声鼎沸,也是热闹异常。   而在山顶下,一行将士正在下山,不是张朗却又是谁?而那些要被调遣上来布防的梁军将士,此时尚在调度之中。   “偃月营。”李荣嘀咕了一声,身为老斥候,通过对营寨类型、大小、布置的观察,很容易就能看出对方将士步骑构成和人数多寡,更能看出敌方将士是否精锐等信息。   “张老儿身边人不多,以李哥儿的身手,加上队正你和我老牛,出其不意之下,未尝不能擒杀了那老贼。”二牛忽然说道,铜铃般的眸子中闪烁着光芒。   李荣基本看清了梁军大营,眼见梁军主将模样的将军下山,再看山坡上警戒的将士纷纷收队,心下也觉得二牛说得不无道理,于是向李从璟看去。   “队正,东西还我。”李从璟伸出手,示意那块被李荣握在手里的玉佩。   恰在这时,下山的张朗蓦地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李从璟三人所在的山头一眼。   接触到张朗投来的目光,三人心中都是一紧,顿时大气都不敢出。   莫不是被发觉了?这是三人霎时间唯一的想法。   好在张朗一望之后并没有其他举动,继续下山去了。   三人不由得同舒一口气。   “还在这窝着作甚,等着梁军请你吃饭?赶紧走!”完成任务,李荣随即招呼两人慢慢退去。   “李哥儿。”二牛跟上李从璟,憨厚的脸上充满不解,“方才你为何不去截杀戴老贼?那可是天大的功勋。”   李荣也向李从璟看去,他同样疑惑李从璟为何突然间改变主意。   “立功是很重要啊,立大功就更重要了。但张朗身边人那么多,我们杀了他,自己却怕是难以脱身了。”李从璟笑了笑,将玉佩收好,笑容在阳光下很是无邪,“任何时候,有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这张朗的人头,我早晚要去摘下来的。”   等三人穿过山林,再次回到解甲和众人分开的地方时,却发现二狗子带着晋军斥候正在和一队梁军探子厮杀,梁军人不多,双方正斗得难解难分。   三人猛地从树林里窜出,如下山猛虎,和二狗子等人前后夹击,杀向那些梁军探子。有了三人加入,很快便将那些梁军斩杀殆尽,三人顺利和二狗子等人汇合。   “陈二狗,怎么回事?”李荣一边穿甲,一边问道。   脸上有道竖疤的二狗子道:“约莫是梁军发觉不对了,派了人去找被我们在小河村和沿途杀光的斥候,在这遇上。我想着可不能让他们发觉到什么,依着队正你的军令,就给他们截杀了!”   李荣点点头,“干得不错。”   “不过,”二狗子继续道,“跑了一个。”   李荣正皱眉间,一阵马蹄声轰鸣响起。   正上马的李从璟指着梁军大营的方向,揶揄道:“老家伙发现自家牛羊被偷,放狗来咬人了。”   众人这时都察觉到了大队骑兵出动的动静。   李荣哈哈一笑,马鞭狠狠挥在马屁股上,策马而出,也是不顾惜马力了,大声道:“让他们来追吧,看他们是不是追得上咱们!”   “队正恐怕要失望了,家狗哪里追得上野狼?”众人笑道。   一群晋军斥候,这时怀揣着大功告成的喜悦,大笑着打马狂奔,走得时候还不忘故意用笑声嘲笑梁军的迟钝和无能。   斥候的马,自然最快,哪里是寻常骑兵能够追得上的?是以李从璟等人才敢如此嚣张。   日头下山,暮色开始席卷大地,天边层云如梳漫卷舒展,在日暮交替间半红半黑。青山低语,荒草无声,从远处望去,这队只见身体轮廓的黑衣黑甲骑士,前后成一条线在地平线上奔驰,马蹄勾起捧捧尘土。   晋军大营。   黄昏时扎营,与诸将议完事,李存勖回帐歇息时,已过亥时。他揉了揉眉心,驱散一丝倦意,先是拿起将按上的《春秋》读了片刻,俊逸刚毅的脸上悄悄爬上一丝不耐,随手放下书,从将按后走出,取下龙鳞剑。随着一声轻吟,利剑出鞘,这一刻,配合他挺拔雄健的身姿,仅是一步,便有神人之姿。   此时的李存勖还不到不惑之年,自十四年前李克用死,他继承晋王大位,率军南征北战已是多年。这位拥有奇人之貌的晋王,生下来便被众人寄予厚望,唐昭宗说“此子可亚其父”,因是他便有了李亚子的名号。十年前李存勖大败朱温之时,朱温也不得不感叹“生子当如李亚子”,并说跟李存勖相比,自己的儿子简直跟猪狗一样。   这些年东征西讨,李存勖的功业威名早已震动天下,四方豪杰俱都来投,晋军实力不断壮大,至今,已有不少人在劝其称帝。前些日子,李存勖刚刚大败契丹,这回回师与梁军交战,李存勖也是志在必得。这几十年来梁晋交战频繁,这场延续自父辈的战斗,也不知何时能有一个结果。   李存勖默默凝视手中的龙鳞剑,眉间有丝丝烦闷。   直到帐外有人进来禀报,斥候回营。李存勖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熟悉的晋军军营,让刚刚经历过生死的李从璟一阵心安,这里虽然充斥着铁血,却给他一种家的温暖。这个时代的军人多是职业军人,谁不是以军营为家?   李从璟等人并没有在大营前下马,战马直接驰入军营,这在军中是斥候等极少数存在才拥有的特权。进去的斥候在营中分开,只有李从璟和李荣两人在中军大营前下马。进军帐后,李从璟看到了李存勖。   “属下幸不辱命,现已查明梁军大营虚实。”行过军礼,李荣将收集到的情报向李存勖一一汇报。整个过程,李从璟都没有说话。   李存勖目有喜色。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消息。   李荣汇报完,李存勖高兴的勉励几句,便让他退了下去。   “李从璟听令!”李存勖忽然道。   “属下在。”李从璟赶紧应声。   “本王现任命你为从马直甲指挥左都队正,从九品,赐九銙石玉带并铜鱼符。”   “臣领命,谢晋王。”李从璟欣然领命,内心已是一喜。擢升九品,也就意味着他由民入官,正式步入了统治阶级。寻常队正自然不入品流,但从马直作为李存勖亲卫,待遇自然高人一等,并不出奇。只是李从璟仍旧免不了暗自琢磨:貌似这升得有点小啊,自己查勘梁军大营的功劳好似还没有算进去。   正事言毕,李存勖态度也就亲和下来,笑着道:“你父亲一直以来都是国之栋梁,本王之肱骨,你小子也不错,有胆识,日后可别让本王失望。”   李从璟谦虚道:“晋王厚恩,从璟必不负晋王所望。”   以李存勖亲卫的身份,跟随李存勖征战逾年,加上李从璟这一年来作战还算英勇,李从璟与李存勖的“叔侄”关系倒是很融洽。   李存勖点点头,忽然压低声音问道:“有没有觉得,本王这回给你升的官小了?”   李从璟:“……”   李存勖叹了口气,无奈道:“不是本王小气,实在是从马直没有空缺啊……”   “这大军就要迎战张朗了,你若能再立大功,本王便给你一个肥缺,让你做一个实权将领,你看如何?”李存勖道,说着也不等李从璟回答,自顾自摸着下巴,“不过,那得很大的功勋才行了……”   “要多大的功勋?”李从璟伸长了脖子,试探着问道。   “比如说,万军之中取敌主将首级……” 第4章 若吾王少年   李从璟默默走在大营中,皓月下大营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不时有巡逻军士从他身边经过,而他自始至终低着头,脑中思绪万千。   李从璟觉得,以自己和李存勖的叔侄交情,再加上这些日子在李存勖身边效力,尤其是对契丹一战,几百人被几千人围着打,也算是同生共死过。李存勖先前那番话应该不全是玩笑话,其中不乏鼓励成分。   只不过,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这可不是玩游戏,何来如此简单的事。就算天时地利人和都凑齐了,也不过一线机会而已……   然而,李从璟太渴望军功了。十年磨一剑,他已经耐心等待了太久,他不知道,这世道还会给他多少时间准备,在这之前,他必须让自己身处高位,拥有自己的军队,如此方能去建立自己的势力,才有在瞬息万变的乱世中拥有自保之力。   这世道,身处低位者易子而食,身处高位者弑兄杀父,朝廷都能几年换一拨,还有什么是靠得住的?   “妈的!”李从璟吐出一句脏话。愤愤地想:“老子在二十一世纪时,成天恨自己生错了年代,要是身处乱世,必为枭雄,成一方霸业!那时候真是年轻,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有吃有喝有得玩,还有妹子,虽无大富大贵,起码不必像如今这般,每日游走在杀人与被杀之间。”   这时候,李从璟已经走出大营。   掏出随身那块玉佩,拇指传来一缕清凉。抬头望月,李从璟的心情也逐渐平复下来。良久,李从璟叹了口气,嘀咕道:“也罢。至少,这时代的夜空,星星还是很多的。”   “噌”的一声,李从璟拔出佩刀,端视良久,猛地刀指夜空,咬牙道:“左右没有选择,那便战!”   果真是,顺境让人抱怨,逆境让人奋发。   李从璟归刀入鞘,忽然听到中军大帐传来一阵鼓声。随即,哨楼令旗挥舞,十数士卒从中军大营奔出,不多时,号角声响彻大营!   闻此号角声,李从璟脸色立即肃然起来。   帅令:翌日出战!   “明日王师出战,魏州又有大仗可打了!”身旁有人说话,却是斥候队正李荣,这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不知何时到了营外,此时正一脸感叹。   李荣隶属本地镇军,也就是地方军,与李从璟这样的中央军四处征战不同,他们很少出境作战。也正因他对本地情况熟悉,大军到了这里,才会征调他领斥候外出、探知敌情行动——这也是惯例。   李从璟轻笑道:“李队正也是好战之士?”   “士不好战,军无战力。”李荣道。   “这人是一把好刀。”李从璟心想。嘴上道:“于李队正而言,此番正是大展拳脚之时。”   李从璟这话出自内心,他与李荣并肩作战一日,对对方的军事素养自然有所了解。然而,李荣听了李从璟这话,不仅没有意气风发,眼神反而暗淡下去。   “那是李公子的事了,却与我无干。李某的任务已经完成,今夜便要回本镇了。”李荣说罢,转身走开,背影萧索。   李从璟看着李荣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李从璟回帐歇息的时候,就接到上头一级级传下来的军令:从马直卯时进餐,三刻帅帐前听令。   一夜无话。   辰时,李存勖帅帐点将。随即,早已整装待发的晋军开拔。誓师训话这些环节都省了,此番李存勖从幽州到魏州只用了五天时间,带来的五千亲军俱是轻装简从的从马直骑兵,图的就是以速取胜。   先锋营出营之后,披挂整齐的李从璟跨上战马,领着自己一队人马,随身着明光铠的李存勖出发。   此前梁军统帅段凝攻陷卫州,前锋大将张朗克相州之后猛攻魏州,和在镇州与晋军交战的张文礼南北呼应,气势汹汹,似要动摇晋地根本。   在晋军大将阎宝围攻镇州的情况下,李存勖从幽州南下,根本就没有理会瓮中之鳖的镇州,此战只要击溃梁军,镇州再狠,孤立无援也翻不起多大浪来。因此,今日之战甚为关键。   大军出发之后便是急行军,五千人的骑兵,清一色黑衣黑甲,战马奔驰于官道,如蛟龙潜行,有地动山摇之势。前后相望,唯见甲胄而已。   及至次日申时,大军赶到魏州城外。李从璟因为是李存勖贴身亲卫,跟在李存勖身旁,是以视野广阔,一眼望去,就看到了昨日眼见的梁军大营。   只是与昨日颇为不同的是,今日梁军并没有猛攻魏州城,而是万余人严阵以待,在军营前摆出阵势,拒营而守。看来昨日李从璟等人的行动,已经让张朗察觉到晋军援军的到来,只是张朗恐怕想不到,此番来的,却是五日前还在极北之地幽州的晋王本人。   “攻!”   李存勖大手一挥,没有二话。军令一下,从马直以左右先锋营千人为尖刀,直扑严阵以待的梁军大营。而李存勖自己,则带着一都亲卫百人,策马上了近旁一处缓坡高地,俯视整个战场。   眼见援军赶到,魏州城传来一阵欢呼,待看清援军旗帜,知晓是晋王亲军从马直杀到,哪里还有不配合作战的道理。当下城门洞开,其内的魏博军杀将出来,与从马直遥相呼应,从两个方向攻向梁军大营。   骄阳正好。   李从璟就立在李存勖身后,仅仅是落后了几个身子,是以战场的形势,可以尽收眼底。   与上回在幽州身处重围与契丹骑兵鏖战不同,这回,李从璟得以从不一样的高度去看待眼前的战争,对一场战争如何进行,理解的也更为深刻。   从马直奔近梁军大营之后,梁军弓箭手自然没有闲着,临阵三矢,三波剑雨给从马直带来不少伤亡。从李从璟的角度看,蝗虫一般的箭雨落下,便是成群结队的从马直军士落马,但这依然阻挡不了从马直的冲锋,阵阵尘土中,大军依然迅速接近了梁军阵型,喊杀声摄人心魄。   同袍的伤亡让李从璟心脏阵阵发紧,他向李存勖看去,却见李存勖面无表情,仿佛眼前的战斗并不能触动到他。   “这大抵就是兵与将的区别了。”李从璟为自己的情绪感到羞愧,这更是让他认识到自己与那些宿将的区别还有多大,他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慈不掌兵,老子早晚也能面对千军万马,而面不改色。”   从马直在付出一定代价之后冲入梁军阵中,杀伤力随即体现出来,梁军军阵中的长枪兵和重盾兵,根本无法对从马直造成多大战损,李从璟看到梁军阵中处处人仰马翻,战场情景,就像猎狗冲进了鸡群,鸡飞狗跳——梁军阵型很快遭受了巨大考验。   魏博军也终于杀进梁军阵中,惨烈厮杀之后,梁军军阵开始溃败。而此时,梁军大营开始燃起大火。   “张朗终究是要烧营而遁了么?”李从璟看到梁营中的大火,呢喃一声。   李存勖冷哼一声,“哪有这般容易,想走就走?”   说着,李存勖伸手指向梁军大营,转头看向李从璟,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循循善诱道:“从璟,你看见梁军大营中那面黄旗了吗?”   李从璟顺着李存勖指着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面黄旗正从梁营往外飘,于是点点头。   李存勖收回手,目光锋利起来,“黄旗下那位银甲将领,便是张朗,是这支梁军的主将。日前本王北上讨伐契丹,卫我中原疆土,梁军却在背后捅刀子,着实可恨之极。此战胜局已定,并无悬念,然而敌军主将不死,终是难消本王心头之恨。”   说完,李存勖转头盯着李从璟,“你可敢去替本王取下张朗项上人头?”   李从璟怔了怔。   他忽然回忆起一些关于李存勖的轶事。这厮稍年轻些的时候,最喜欢带着百来人就去敌营前挑衅,然后被几千万来人追杀,但这厮却从未被抓到过,往往还能杀上一阵,给敌军造成过百伤亡,然后全身而退。   由此可见李存勖和其麾下将士之骁勇。   凡勇者,必重勇。   “这根本是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题。”李从璟想到,“若是自己这番退缩了,李存勖怕是以后都不会再拿正眼看我,老子的日子也算混到头。相反,老子如果功成,说不得这李亚子还真会兑现昨日之言,给我个实权将领的职位,让我有机会镇守一方。”   “再者,梁军已开始败退,军势颇乱,此时出击,成事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瞬间心思百转,权衡利弊之后,李从璟微微一笑,显得极为淡定从容:“一颗匹夫人头而已,取之在反手之间,属下有何不敢?”   一句话说得正气凛然,真不愧是来自二十一世纪,果然是装得一手好逼。   “李绍荣留下,其余人等,随李从璟出战!”李存勖喝到,其语调之铿锵,似乎是要自己出战一样。   当然,作为晋王,身系一国安危,非万分必要,亲自到阵前厮杀这种事,自然不能多干。   李从璟向李存勖一抱拳,“晋王稍后,属下去去便回。”   说罢,纵马跃下山坡。   李存勖柔和的目光落在李从璟矫健的身影上,眼底闪过一抹赞赏一丝期许。   “绍荣,你看此子如何?”李存勖问身边的将领。   李绍荣沉吟少许,道:“若吾王少年虎姿。”   李存勖哈哈大笑。   奔出去的李从璟,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昨日李存勖故意不给老子按功升官,还说什么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不会是早就打定主意,让老子今天去杀张朗吧? 第5章 晋阳李从璟   李从璟自然不知,李存勖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此时他带着百名从马直亲卫,绕过正在激战的战场,目不转睛盯着远处移动的梁军黄旗,全速奔进。   张朗也是个识时务的,眼见晋王亲自来援,知道事不可为,于是果断烧营而遁。只是此时张朗还不知道,乱军之中已经有人视他的人头为囊中之物。战场就是如此,越是显眼的将领,就越是危险,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有多少藏在暗处的锐士,在等着给你致命一击。   成功穿越大半个战场,只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只是越接近那杆黄旗,面前的梁军就越多,已是避无可避,不少梁军发现李从璟,已向其杀过来。李从璟端起劲弩,抬手间完成瞄准动作,扣动扳机。连发两矢,对面迎过来的梁军骑兵霎时倒下两个。   此时,李从璟已与一批梁军骑兵遭遇,对方的盔甲在阳光下格外鲜亮,充满杀气的面孔仿佛要一口将他吞下去。放回短弩,面色沉静的李从璟抄起马鞍边的长槊,手腕搓动,长槊利箭一般窜出,准确钉在面前一名梁军前胸,冰冷的锋刃直接穿透对方胸甲,将那一脸不可置信的骑士刺下马。   同时,李从璟身子一矮,避过一名梁军刺来的长槊,两人擦肩而过,李从璟就不再理会他。而紧紧跟在李从璟身后的从马直亲卫,已经干净利落将那人斩下马。   这一百从马直以李从璟为箭头,成一个小型锋矢阵,直奔梁军黄旗。作为箭头的李从璟,掌控着整个阵型的速度和方向,如果他不想自己被困在乱军之中,就要保证整个阵型始终以极高的速度前行。因而每一个锋矢阵,都要求领头主将武艺过人。   梁军军阵已乱,要杀穿梁军乱军并不难,难的是杀穿军阵后,李从璟自己还好好活着。   从马直是晋军中的精锐,而从马直亲卫更是精锐中的精锐,这一支利箭很快就追上了正指挥梁军撤离的张朗。   那身银甲,分外显眼。   张朗也发现了李从璟率领的这支彪悍骑兵,李从璟远远看到张朗手臂挥动几下,就有一群骑兵带着一群步兵朝自己涌来。那群步兵奔出两步,半数停下脚步,却是一群弓箭手,箭头指向半空一阵抛射,箭雨就朝李从璟等人落下来!   此情此景,可见张朗调度颇为有方,梁军士卒中也不乏精锐。然而李从璟没有半句言语,只是举起圆盾,而目光又狠戾了几分。   若是从高空俯瞰,就能看到,在李从璟身后,正是激烈混战的梁晋两军主力,而在他面前,则是清一色在撤离的梁军,身周晋军已经很少。李从璟的一百从马直,就像冲离海面的蛟龙,跃向另一片海洋。   正因此,梁军弓箭手才不担心会误伤自己人。   这时,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支独自冲向梁军的骑兵。   魏州城楼上,一名白发将军眼露异色,他便是这魏博军主将吴靖忠,因为负伤,此时没有出城与梁军交战。眼下他指着李从璟,问身边的人,“此子何人?”   “看不清楚,不过之前从未见过,想来是个无名之辈。”身边的人回答道。   吴靖忠冷哼一声,轻蔑道:“无知小儿,仗着有几分武力就敢冲敌军黄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谁说不是呢。”那位文官附和道,眼中也有不屑之色,“约莫是想立功想疯了吧!”   乱军中,从马直都指挥使将梁军一名将领斩落马下,抬头间望到冒着箭雨冲锋的李从璟,变色道:“这厮疯了么,这么点人就敢冲着张朗杀过去?”   他的亲卫道:“这厮我认得,是内外蕃汉副总管李将军的长子李从璟。”   都指挥使暗叹一声,“李将军何等英雄,戎马一身鲜有败绩,却不想生了一个如此没有军事常识的儿子!”   亲卫愤愤道:“只可惜跟着他的那些袍泽,却要平白死在这里。”   说完,两人又投身到厮杀中。   远处,李存勖默然不语。李绍荣担忧道:“擒杀敌军主将,或顺风追杀,或以多围少,或趁乱为之。可恨那张朗跑得太快,让从璟不得不脱离主战场去拼杀,从璟危矣!”   “张弓没有回头箭。”李存勖平静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冷酷,“从璟是成是败,是他的命数。运气这种东西,本就是实力的一部分。你我见过多少惊才绝艳却早亡的勇士?福将福将,有福才有福将。”   李绍荣点头道:“晋王说的是。常人只知道百战百胜是为名将,却不知再智勇双全的将领,到了战场上真要屡战屡胜,还得上天眷顾。”   “你我无需多作挂怀,看着便是。”李存勖似是不愿多言。   好在李从璟等人冲杀得快,梁军弓箭手只发了一箭,便不敢再射,两军已经撞到了一起。   李从璟一槊将对方领头骑将挑下马,已是杀得满眼通红。身为主将,李从璟怎会不知现在自己快要身处绝境?面前的梁军虽然不多,却也不少,且不说杀光他们要耗费多少时间,只怕那时再也不见张朗踪影。而身后不断响起的惨呼和闷哼声,如撞针般撞击在李从璟心口,他不用回头就知道,百名从马直已是伤亡惨重。而现在,他离张朗尚有三十来步的距离。   三十步,成败之别,生死之隔。   擒杀敌将,这个天大的功勋背后,也是天大的风险。而此时,李从璟等人近乎已陷入死局之中。   眼前梁军越来越多,李从璟压力大增。   “难道老子莫名其妙穿越而来,却要莫名其妙死在乱军之中?”李从璟不甘心,他甚至有些愤恨,“前世一生碌碌无为,成天只知道感叹生不逢时,浑噩度日,一无所成也就罢了。而今生,老子十年间苦练武艺,多少寒冬酷暑手不释卷,熟读兵书。而今,老子诸子百家烂熟于心,胸有治国之策,手有搏虎之力,却仍要注定一事无成?”   情急之下,“咔擦”一声,在连杀十数梁军之后,因为用力过猛,李从璟手中马槊崩断。马槊崩断的声音让他微微一怔。   一步一骑两名梁军看准时机,一上一下同时挥刀向李从璟斩来。   李从璟眼睛微微眯起,他仿佛看到死神向他走来,精神有一刹那恍惚。   李从璟条件反射般一偏身子,对方的马槊从他胸前而过,锋刃划破他的柳叶甲,划破他的皮肤,疼痛感来得异常强烈。   电光火石间,李从璟伸手抓住刺来的马槊,同时手在腰间一探,只见刀光一闪,横刀已然滑过那步兵的脖子,一颗大好头颅就此搬家。接着李从璟斩断马槊,借着战马前冲的当口,马槊插进梁军骑士的喉咙!   “李队正,当心!”身后的从马直好像看出李从璟处境不妙,出声叫道。   又是两刀一左一右同时斩来,间不容发之际,李从璟身子后仰,刀锋贴着他面颊站过。   他这一仰头,一个物什从他胸口破碎的战甲中跳出来,出现在李从璟视野中。   骄阳似火,月型玉佩变得灿烂而透明。   李从璟眼神一凛。   “吼!”忽然间,李从璟猛地一声大吼,横刀一连斩出数道光影,“碰碰”声不绝于耳。刀一横,切断一名梁军脖子,刀一竖,斩下一名梁军手臂。   “老子不甘心!”李从璟蓦地爆发出一声怒吼。   多少年来,平庸,失意,怀才不遇等种种负面情绪一直笼罩着李从璟,在公司要看上司脸色,明明那些窃据高位者蠢得跟狗一样,自己却只能迎合他们,在外面要看客户脸色,让你装孙子你装重孙子都不行。自己有抱负有理想,却拼不过一个关系世故,辛辛苦苦攒钱创业,也是败在一个官二代手里。   所以穿越到这一世,李从璟才能忍受十年寂寞!   自己走过了千年时光,又从幽州辗转数百里来到魏州,自己走了那么久,又走了那么远,难道就是为了来这里送一个死?   李从璟不甘心!   “张朗,老子定要取你人头!”李从璟的吼声,承载了千年的厚重。   随手甩出横刀,将面前一名梁军狠狠击落,面对面前刺来的数柄长枪,李从璟硬生生勒住马缰绳,战马一声嘶鸣,人立而起。   这个当口,李从璟却已抄起背负的长弓,一只铁箭搭在弦上,弯弓如满月,箭头准确无误锁定三十步外,正打马而走的张朗!动作之快,让人只能看到最初和最后的部分。   在马蹄还未落下之际,箭已离弦!   “嗖”的一声,铁箭已穿透三十步的空间,一箭将那银甲将军射落马下!   战马在梁军铁枪刺入的时候发出惨嘶,李从璟在战马摔倒之前,提起马鞍边的备用长槊,滚落马背后,手握长槊中端,怒吼一声,槊头横扫一圈,那刺杀了战马的梁军,纷纷惨叫,捂着喷血的脖子倒在地上。   “奉晋王令,取张朗项上人头,挡我者死!”   一声暴喝,声如洪钟,震耳欲聋,竟然一下盖过了周围的厮杀声。已经杀成血人的李从璟,浑如来自地狱的杀神,从地上一窜而起,长槊一抖,挡在他面前的数名梁军顿时脖颈没了一半血肉,生机全无。骇得周围梁军面无人色。   “竖子休得张狂!”一名梁军骑将冲杀过来,大喝一声,气势不凡,想来也是一个勇将。   眼看梁军骑将就要将李从璟身子撞飞,李从璟长槊向后一滑,槊尾撞击在一名偷袭的梁军胸口,将其击倒,而梁军骑将长槊已到近前。千钧一发之间,李从璟却不退反进,右脚向前一步,脑袋一偏让过长槊,左手同时护在脑前,右手带着长槊忽然向前一溜!   长槊如长蛇,自下而上贯穿了那骑将的胸腔。战马跑过,而骑将的身子却挂在李从璟单手伸出的长槊上,如一截干肉!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脚步不由自主向后退却,看李从璟的眼神如见鬼神。   李从璟头一偏,看到了什么,立即一脚将口中不停冒血的骑将踹飞,助跑两步,脚步原地一转,长槊离手飞出!   “张朗,拿命来!”   众人随着长槊飞离的方向望去,就见长槊前方,被李从璟一箭射落马下的张朗,正在众人搀扶下上马——之前李振藩那一箭虽然劲道非常,却失了准星,只是钉在张朗肩膀上!   “将军当心!”已有梁军失声大喊。   然后一切已经为时已晚,长槊眨眼间已经到了张朗眼前,在他骇然的眼神中,穿透他的身体,将他带飞出去。   落地后的张朗,被长槊钉在地上,双目圆睁,瞳孔涣散,已是死得不能再死。   李从璟翻身跨上一匹战马,从地上抽起一根丈八马槊,朝天举起,冷冷环视周围惊恐不定的梁军一眼,一字一顿道:“杀张者,晋阳李从璟!” 第6章 余心之所向   相比较之前的怒吼,李从璟最后一句话,无疑来得平静得多。只不过这话落在众人心底,惊起了阵阵波澜,也让在场所有人都记住了李从璟这三个字,记住了这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   杀敌主将的消息,迅速扩散开来,战斗随即进入尾声,除却溃逃的梁军,余者俱都再无抵抗的信心,纷纷投降。   从马直都指挥使往地上吐了口带血唾沫,遥遥望向那个马上的身影,狠狠道:“真他娘的有种!”   魏州城楼上,白发将军吴靖忠犹自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唯独李存勖,此时大笑曰:“我晋军今日又多一骁将!”   李绍荣远远望见那个提着人头,打马回奔的年轻人,不由得想道:“此子,不亚于其父李嗣源啊!”   李存勖没有立即进魏州城,而是立马在城前,等着李从璟策马而回。在他身后,众多将领官吏都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眼前那个一身血渍的从马直军士。   李从璟身上的柳叶甲已经多处破损,面前一大块跟吊着布条一样,怎么看都狼狈不堪,像一朵狗尾巴花。   “从璟幸不辱命,带回张朗人头。”李从璟翻身下马,高举张朗死不瞑目的头颅。   李存勖挥手让李绍荣将人头收了,上前去扶李从璟,他自然不敢受此大礼,连忙起身。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李存勖一副老大宽慰的模样,“给本王长了脸。”   跟在李存勖身后的众人自然是纷纷附和,夸赞李从璟少年英雄,又说李存勖慧眼识人云云,最后不忘提到灭梁指日可待如何如何。   “昨日本王曾言,若是你能取得敌将人头,必重重赏于你。今日你果不负本王所望,本王自然也要兑现诺言。”李存勖抚须道,“你如今官职从九品,斩杀敌军主将,本王便连升你三级,任命你为从马直副指挥使,官至正八品。”   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才升三级,李从璟心中并不如何欣喜,这算是压低功劳了,指挥使是一营主将,一营五都,为五百人,况且李从璟还是个副官。只不过再往上,十指挥为一军,一军主将为都指挥使,那可是军中大将了。   “谢晋王恩典。”李从璟略带欣喜道,不管如何,能升官总是好事,也不枉他拼命一场。   “晋王英明。”吴靖忠这时上前一步,呵呵笑道,“只是晋王,按律擒杀敌军主将可为千夫长,李副指挥使又年轻有为,当此大争之世,正是该重用之时。况且李副指挥使于乱军之中纵横捭阖,斩首无数,若是只封八品,恐怕军中不服啊!”   李从璟看了白发将军一眼,心中奇怪,这厮谁啊,老子又不认识,为何无缘无故帮我说话?不过还真说到我心里去了……看来,这老家伙是个好人啊!   李存勖摆了摆手,算是回答了吴靖忠,看似随意问李从璟道:“从璟,本王封你副指挥使,你可服气?”   李从璟就算再不懂事,心中有些想法,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表露出来,当即理所当然道:“从璟能有今日,全赖晋王提拔,今日大胜,都靠晋王掌控全局,众将士奋力拼杀。至于斩杀张朗,我从马直军士谁人不能?从璟区区微末之功,冒然升任副指挥使,已是惶恐,唯忧辜负晋王所望,怎会不服?”   李从璟说完,看到李存勖点点头,倒是颇为满意样子,心里暗暗撇嘴。这时候接触到吴靖忠微笑看向自己的眼眼,立即回了一个笑脸。   众人不欲在此多作逗留,前后拥簇着李存勖进城。   李从璟站在护城河的河桥边,看着眼前尸横遍野的狼藉战场,眼神在午后懒洋洋的阳光下有些疲惫。方才那场搏命之战,他虽然表现得英勇,但战斗结束之后,已是精疲力竭。生死之间的徘徊,最是耗人精神,但也叫人成长。   “今日之后,李指挥使怕是要威名远播了,可喜可贺。”李绍荣笑着拱手称贺。   李从璟没想到李绍荣也没有进城,还了一礼,谦虚道:“李将军莫要打趣在下了。”   李绍荣扶刀而立,也望向眼前残败的战场,声音轻飘飘的传进李从璟耳中:“李指挥使乱军中取敌将首级,搏斗间九死一生,却只是官升三级,可知为何如此?”   李从璟刚刚还奇怪作为李存勖亲信,李绍荣为何没跟着李从璟进城,闻言于是肃然道:“李将军请教我。”   李绍荣也没矫情,淡淡道:“这天下都是晋王的,晋王岂会吝啬一个六七品官?只是李指挥使年纪尚轻,眼下还不曾及冠,之前更无威名,根基尚浅,若是骤然过度提拔,引起各方嫉妒,那就不是栽培,而是捧杀了。晋王此番是为李指挥使着想,李指挥使当体会晋王一片苦心。”   一席话,听得李从璟悚然一惊,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李绍荣继续道:“不过李指挥使显然是个明事理的,你回答晋王的话,晋王也必定十分满意。只要晋王垂爱,李指挥使还怕没有一个锦绣前程?此战尚未结束,李某敢断言,日后有的是李指挥使立功的机会。”   李从璟对着李存勖进城的方向遥遥一拜,称谢一番,又对李绍荣道:“多谢李将军提点,从璟他日必有回报。”他想起之前那白发将军的话,起初还以为这厮是在帮自己说话,这时方才醒悟,这厮分明是不安好心啊!   这世道果真凶险,战场上明枪暗箭,战场下也是如此,当真是步步惊心。李从璟虽然不知那老头为何要害自己,却也知道,这世道有没有真君子难说,但永远不缺小人。   至于李绍荣,作为李存勖心腹,这种让下属体谅领导用心、让下属对领导保持敬畏的事,他不做谁做?身为晋王心腹,他与晋王,已经几乎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关系。而且李存勖也会看到他的表现。   “这乱世之势,还真是让人忧虑啊!”李从璟暗暗自嘲。   李绍荣走后,没过多久,就有人来传话,让李从璟赶紧去见晋王。   李存勖没打算在魏州滞留多久,因此就在魏州刺史府暂歇。李从璟见到李存勖的时候,李存勖正对着一副舆图看得入神。   “从璟,本王有一好一坏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你先听哪个?”李存勖见李从璟进来,笑得有些神秘。   李从璟接触李存勖的时间也不短了,这位晋王不仅有天纵之才,人格魅力更是让人折服,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能脱离刻板的君臣关系,让李从璟能感受到李存勖对自己的亲近。   李从璟有时候觉得,李存勖就是自己现在的榜样——一个男人的成熟,往往从仰望另一个男人的背影开始。   “晋王先说说坏消息?”李从璟试探道。   李存勖微微一笑,神情渐渐揶揄起来,“从璟,你知道,今日之战顺风顺水,梁军望风而逃,是以我从马直伤亡并不大。”说到这,李存勖顿了顿,忍俊不禁道:“也就是说,这军中,现在没有副指挥使一职的空缺啊!”   “……”李从璟顿觉心中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老子升队正的时候,从马直没有空缺,老子现在升副指挥使了,军中还是没有空缺,你他娘的敢不敢再坑……侄子一点?   “那好消息呢?”李从璟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无常。   “此番梁军趁我大军北上征伐契丹时渡河而上,连续攻占我卫州、相州、卫城、淇门等地,致使澶渊之西,相州之南,皆为梁人所据。此次本王回师,一战复魏州,但南方等地的梁军现在尚未撤退,必然还有战事。”   说着,李存勖脸上浮现出大叔拐卖儿童的阴险笑意,“此番本王将率大军自相州而到卫州,其中卫城、淇门等邑的梁军,便交给你来收拾。届时你能俘虏多少梁军,皆归于你麾下。得一百人,你为都头,得五百人,你为指挥使,若你能得千人,本王不介意先给你挂上一个都指挥使的名头。不仅如此,你俘虏多少人,本王便再给你调拨同样数量的精锐晋军,让你成为领兵主将——如此优厚条件,你可愿往?”   李从璟张了张嘴,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从马直什么战力?那是当世数一数二的精锐。梁军什么战力?不好说差,但那些一看到李存勖就要跑的梁军,什么战力?再怎么都跟强扯不上关系。   老子好歹也是凭军功,实打实成为从马直副指挥使的人物,好好的从马直这把好钢你不让老子带,让老子去带梁军那些破铁?   不过转念一想,李从璟心情又平复下来。   长远观之,李从璟知道,自己要想在乱世立足,必须要建立自己的军队,与其到时候从老百姓中征兵,选择这些梁军正规军,怎么都要强上太多。毕竟不用花太多时间去练兵,而且这些出征的梁国六军,身为禁军,战力怎么都比普通方镇军和乡兵要好。   可以说,俘虏梁兵,改造梁兵,这是李从璟建立自己势力的第一步。李从璟心想,再者,李存勖还会调拨同样数量的晋军给自己嘛,怎么都不算差了。只是,貌似自己接下来要俘虏梁军,就要打胜仗,那这打胜仗的功劳呢?没人算啊!   “妈的,果然算不过这些上位的老狐狸。”李从璟心中诽谤道。   只不过,李存勖为何要这么做?   李从璟一时想不清楚。   他一时想不到,晋军连年征战,将士战死沙场,百姓流离失所,晋地人口大为减少,已不能满足晋军兵源需要。为扩充晋军兵力,进军中原,俘虏梁军已是李存勖的既定之策。   “敢问晋王,此番进军卫城、淇门,晋王给末将多少从马直?”李从璟想清楚之后,最关心的便是这个核心问题。   李存勖傲然竖起一根手指。   李从璟大喜,心道:如果李存勖给我一千从马直,我就是再差劲,也能在两城之地各抓获三五八百梁军吧?那岂不是说我手里瞬间可有一千多兵马?指挥使只能领兵五百,届时李存勖岂不是得给我一个都指挥使的帽子?再不济也是都虞候什么的……若是如此,日后前途无量啊!不错嘛,看来李存勖这个便宜大叔,还是很疼爱我这个便宜侄子的……   “晋王若能给臣一千从马直,臣一定将卫城、淇门的梁军尽皆收入麾下,一个不落!”李从璟搓着手,有些难掩激动,仿佛已看到千军万马在自己面前整齐列阵,高呼李都指挥使。   “一千从马直?”这回倒是李存勖怔了怔,随即失笑,“臭小子,想甚呢?本王是说,给你一百从马直。”   “什么?!”李从璟如遭雷击。 第7章 虎狼环饲亦前行   “一百从马直?这样开玩笑真的好么?”李从璟心中一阵哀嚎,“一百从马直能有何用?我又不是你李存勖,人往军前一战,霸气一阵侧漏,梁军就望风而逃……”   “你也知晓,现今我梁军主力都在镇州和幽州,本王此番挥师南下,仅带五千从马直亲军。眼下梁将段凝领数万大军在卫州,本王哪有一千从马直给你。”李存勖拍着李从璟的肩膀,一席话说得语重心长,“其实你此去卫城、淇门,关键不在战,而在俘。所以不用大军也可成事,只是成事大小有别罢了。”   “即便如此,一百人也远远不够啊!”李从璟哭丧着脸,若不是跟自己对话的是堂堂晋王,他真想把自己的鞋底印他脸上。   “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你都如探囊取物,这点小事该是也不在话下才对。”李存勖大义凛然道。   李从璟想掉头就走,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好么。   “罢了罢了,何必如此。”李存勖摆摆手,这才停止逗弄李从璟,正色起来,“魏州守军也不多,且连日作战伤亡也是不小,你既为副指挥使,那也只能调拨给你四百人马,加上一百从马直,凑足五百之数。”   “谢晋王!”李从璟这才稍稍安心,心想这李存勖实在是调皮,竟然敢调戏自己。忽然想起一人,于是道:“昨日与末将同去侦探梁营的斥候队正李荣,于末将此番行动有用,还请晋王允许末将将其调来。”   “准了。”李存勖一挥手,“调拨的四百魏博军和百名从马直,明日辰时将在南门集结。届时大军开拔,本王自去相州,你便去卫城。此战虽无大凶险,却也不能大意,你当谨慎为之,莫要辜负本王心意。知否?”   “末将明白,谢晋王恩典。”李从璟拜谢。此战看似艰难,但若能成,实在是大机遇,李存勖的重视和培养之意不言而喻。   李从璟退出刺史府时,魏州城已是一片夜色朦胧。头顶繁星依旧,繁星下夜色如墨。   一场大战之后,被包裹在无边黑暗中的魏州城,如一颗突兀亮起的灯泡,重新焕发生机,灯火通明的街道,让李从璟仿佛看到了前世街上的霓虹。   李从璟默默前行,也不知走了多远,他轻轻停下脚步,孑然而立,默默凝视着眼前的繁华,心绪有些茫然。他仿佛掉进时空的隧道里,被扔到了宇宙的平行空间,一时间竟然不知该何去何从,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地。   越是在人群中,越是能清晰感受到那份孤独。   翌日佛晓,天色尚未完全放明,将要出征的大军已经在城南完成集结。李从璟策马从牙城出了外城,身边跟着魏博军的一位指挥使。这位指挥使比李从璟年长不少,身板跟魁梧扯不上半分关系,面颊微微下陷,一双略微突出的眸子,眼珠总在不停转动。   魏博军调拨四百军士协助李从璟征战,这位名叫何冲的将领,便是这群魏博军的统率。不过何冲虽然是指挥使,但在此番行动上,却还要听李从璟调遣。李从璟虽然只是一个副指挥使,但毕竟是从马直的副指挥使,份量与地方镇军的指挥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最重要的还是李从璟的指挥权,是李存勖指定的。   只是何冲虽然面上恭敬,李从璟却总能隐隐感觉到,对方似乎并非百分百诚心待自己。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敏感,对别人的敌意和善意,总有一些莫名的直觉。   李存勖还没到,李从璟先去自己的军阵前瞧了瞧。四百魏博军,只有差不多两队是骑军,不过这也正常,骑兵本来就贵,方镇军中不多也是正常——关键是就算有很多,人家也不一定愿意给他用。   百名从马直,正是一个都的编制,都头叫李绍城——作为晋王亲军的从马直,为保证其忠诚度,半数以上的军官都是李姓,即便本身不姓李,也会被赐李姓,这也是这个时代一大特色——却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端正的五官上尽显冷峻之色,整个人立在马上,与战马浑然一体,充满铁血之气。   “奉晋王令,末将率一百从马直,听从李指挥使调遣!”李绍城上前两步,声音中正而响亮。   “有劳李都头。”李从璟点头道。   须臾,一队十来人的骑兵行过来,为首一名正值壮年的将领,鹰一般的目光中流露出一股煞气,正是李荣。   “李指挥使。”李荣下马向李从璟抱拳,“奉军令,斥候队正李荣前来听命。”   李从璟微微一笑,没有多言,一挥手,“入列。”   至此,天际方升起一丝霞光。   李存勖在一众亲卫护卫下出城,简单交代了一番,便让大军开拔。临行时,李存勖把李从璟叫过去,又叮嘱了一句,“万事小心,周全为上,切忌逞强斗狠。”   从马直和魏博军主力南下之后,李从璟看到红日正从山脊后露出头来,他对自己笑了笑。旋即肃然转身,颁布了他在这个时代的第一道指挥使军令,“李荣,本将着令你率斥候先行赶往卫城,探明内外诸番情况,为大军开路!”   “李荣领命!”李荣抱拳应诺,随即率十余斥候,风驰电掣而去。   凡行军,斥候必然远放五到十里,若是大军,则斥候侦探的范围还要广得多,这是标配斥候,无论是从马直还是魏博军,都不缺这类军士。而被李从璟派遣出去的李荣,却不是随大军以正常速度向前推进,而是全速直赴卫城,去摸清卫城情况的,因而任务更加艰巨。   随即,李从璟一挥手,“全军开拔!”   轰隆的脚步声中,李从璟回头望了一眼,看到白发将军吴靖忠还站在城门前,在和身边的人谈论着什么。   “将军,晋王让李从璟去攻打卫城、淇门,可是相当于白送军功,倒是偏爱得紧。”吴靖忠身边的心腹酸酸道。   “晋王行事,岂是你能议论的?”吴靖忠冷冷道。   “属下失言……”心腹连忙收回话,却不知道吴靖忠又是生哪门子气。   吴靖忠负手望着离去的南征军,脸上的表情跟慈眉善目绝无半分关系,半晌,终问道:“事情都给何冲交代清楚了?”   “将军放心,您的意思属下一字不差传达给何冲了。”心腹道,笑容阴险,“何冲是个心思伶俐的,他知道该怎么做。”   吴靖忠点头“嗯”了一声,不复多言。   心腹拢拢衣袖,心中冷笑:李从璟啊李从璟,你真以为有了晋王抬爱,少年英雄就能横行四方了?魏博军与梁军苦战多时,城池都差点儿丢了,你一来又是万军中杀敌主将,又是连复失镇,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梁军在你面前不堪一击,你让魏博军的脸面往哪儿搁?   共城距离魏州不过八十余里,便是大军行军,也不过一两日路程而已。李从璟这回去收复共城,一共才五百号人,且没有带上多少辎重,全军轻车简从,将士只带三日军粮,攻城器械更是一个都无。这就使得军队行军速度得以大大提高,在他的刻意要求下,五百人清晨出发,太阳还未落山便快到卫城。   李从璟既已擢升指挥使,虽然还只是个副职,但从他这回领五百人出征就可看出,此战之后,必为指挥使。作为指挥使,可有卫兵了,李从璟也不矫情,在出发前便将自己之前任队正时所在的队,请调到自己身边,做了临时卫兵。   如此一来,他身边实际上有一百二十来名从马直。   之所以是临时,还是因为从马直是李存勖的亲军,李从璟不知道事后李存勖会不会将这些人收回去。但李从璟明知如此还向李存勖要这些人,可见他是打算把这一百多从马直给懒下来的——到嘴里的肥肉哪还有吐出去的道理?即便届时懒不下一百多人,至少也要懒下这一队卫兵二十来人。   “指挥使,李荣回来了。”亲兵队正张小午指着官道上回奔的两骑道,他刚被李从璟临时任命为这队从马直的队正。   李从璟也看见了李荣,方才前方斥候就打过旗号,告诉大军有自家斥候回来。   “指挥使,属下回来了。”行军途中,李荣也没下马。   “情况如何?”李从璟问道。   “根据卫城城防的情况来看,卫城的梁军约莫有两个指挥的兵力,城门已关,防备甚密。梁军斥候放得不远,但人数却不少。”李荣将情况一一说明,李从璟听完稍稍皱了皱眉:一千梁军,有些多了。   卫城只是一个寻常县邑,晋军当时驻扎在此的镇军也不过一个指挥,此战中梁军作为进攻方,怎会在卫城驻扎一千梁军?   而问题的核心是,五百人攻一千人的城,这仗怎么都拿不下来啊。   “属下经过勘探发现,卫城外有大量人员活动痕迹。”李荣继续道,“昨日大军在魏州城外大败梁军,梁军溃逃不少,又因为失去主将,行动无法统一,应该是有不少人逃到了卫城。”   李从璟闻言暗暗点头,如此倒也能解释卫城为何会有一千梁军了,再看李荣时眼中流露出一抹赞赏——这就是老斥候与寻常斥候的区别了,老斥候总能看到一些寻常斥候看不到的东西。   念及于此,李从璟心里已有了接下来战斗的腹稿,当下将从马直都头李绍城叫过来,细细交代一番,说完之后叮嘱李绍城和李荣二人道:“事成之后往南行十里,在落雁口与大军汇合。”   两人纷纷抱拳应诺,拔马就走。   之后,李从璟向全军下令:“大军绕过卫城,向南行十里,在落雁口宿营!”   默默行在军前的何冲,看着李从璟调度各方却不明所以,凸出的眼眸滴溜溜转了两转,陷入思索之中。 第8章 奋起于乱势之中   落雁口的地形颇似雁型,官道背靠缓坡,到此相对宽敞,缓坡边还有一条溪流,水流清澈。   夕阳西下,霞光染红了半边天,站在山头的李从璟,身影被拉得很长,在山坡上弯弯曲曲的。   李从璟想起前世。他童年时,乡下夕阳也是这般景致,每到这个时分,在地里劳作一日的乡亲,便会扛着锄头等家伙什,说笑着回家,其中便包括自己的父亲。而家里土灶上飘散的菜香,能传出去十多米。   在他脚下,五百号人已经开始扎营,行军之法:“行则为阵,止则为营”,而“下营之法,择地为先”,李从璟选择在落雁口宿营,自然是因为此地各方面条件都适合。   “指挥使,我等既来进攻卫城,为何不在卫城之外扎营,反而宿营于这荒郊野岭,这其中有何说道?”亲兵队正张小午跟着李从璟在山头站了许久,便忍不住问道。他和李从璟在一个队里时间已很长,彼此都很熟悉。   正好何冲也从山坡下走上来,听到张小午这个问题,也静耳聆听。   李从璟将自己从回忆中拉扯出来,“时机到了,你自然就能明白。现在却还不是明说的时候。”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张小午听的,还是说给何冲听的。   “李指挥使。”何冲见李从璟向自己看来,笑嘻嘻抱了一拳,“夕阳无限好,指挥使好兴致啊!”   李从璟对何冲缺乏好感,但也仅此而已,于是问道:“何指挥使找在下何事?”   “哦,在下来是跟李指挥使说一声,营地差不多已经布置完毕,顺便问问李指挥使还有无其他指令?”何冲客客气气道,看那样子,倒是把自己此战中的从属位置,摆得很端正。只不过,此番特意往李从璟面前跑一趟请示指令,怎么都有些刻意为之的多余。   “有劳何指挥使。”李从璟道,对何冲表示的亲切,他并没有很得意,因为他本身就很谦逊,“暂时没有其他指令,待大军用过餐,有事我自会说明。”   “李指挥使运筹在胸,倒是在下心急了。”何冲一记马屁奉上,说着便告退下去。   “何冲倒是明事理,这一天下来对指挥使始终是笑脸相迎,言听计从。”张小午看着何冲离去的背影道。   与从马直绝大部分军士“俱是雄杰暴武之士”“流寇、亡命之徒”不同,张小午是难得的良家子,也正因此,李从璟才放心让其为自己亲兵。只不过如此一来,张小午的阅历方面就差了些。   李从璟看着何冲下山的背影,淡淡道:“对你笑脸相迎的,可不一定就真和你亲近,那只能说明他想和你亲近,至于他抱着什么目的就难说了。越是狡猾的狼,就越会隐藏自己的爪子,把自己扮成羊。”   才二十出头的张小午一时不明所以,一脸茫然,显然是没听明白李从璟的话。   李从璟也不赘言,下山去安排众将士进餐,诸事完毕之后,李从璟下了一道军令:除斥候和当值军士,余者皆休息。意思是可以洗洗睡了。   这道军令一下,大军上下一片不解之色。辛辛苦苦绕过共城到此,吃完就睡算是怎么回事。从马直在这个时候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没一个军士有二话,反正吃饱喝足,一个不落都跑去睡了。如此,魏博军才陆陆续续执行军令。   何冲再次询问李从璟夜里有何安排时,李从璟也只说了一个字:“等。”   “等什么,难道等梁军把人头军功送到你面前来?”没有战斗就没有军功,所以何冲也不免暗自腹诽。   如果李从璟听到何冲这句话,一定不介意夸奖他一句:兄弟,你真是太聪明了。   不到一个时辰之后,李绍城和李荣双双赶来与大军汇合,李从璟在听完了他们的汇报之后,露出满意之色。随即,李从璟让李荣速作休整,而后又将他派了出去。   当日夜里子时刚过,李从璟接到前线军报。   今日亥时,李存勖率大军到相州,占领相州的梁军守将,一见是晋王亲临,立马弃城南逃,走得那叫一个干脆。   丑时,李从璟突然下令全军集结。   正睡得香甜的军士,一个个被从被窝里揪出来时,脸色黑得像焦炭一样,不少魏博军将士骂骂咧咧,情绪很是不满,对李从璟莫名其妙的军令颇有微词。乱世之军,多为桀骜不驯之辈,魏博军战力在方镇军中也算出色的,因是兵骄将悍。   军营乱糟糟一团,像一锅沸水,没有半分章法,军令难行。   而前面不久还在李从璟身边“鞍前马后”的何冲,此时却不见踪影。   眼见魏博军拖拖拉拉,一个个歪歪倒倒,完全没有好好集结的样子,李从璟不由得怒火中烧。他也不多话,更懒得出声呵斥,因为他知道那没用。   李从璟将李绍城叫过来,眼神狠戾的对他做了一个手势。   出生豪杰之家,少年时因仇杀人逃亡,最后被李存勖招进从马直的李绍城,这时候露出他狰狞的獠牙。李绍城一挥手招来身后百名从马直,自己也下了马,提着马鞭就朝那些骂的最凶的魏博军走过去。   魏博军看见李绍城等人凶神恶煞大步过来,也不示弱,只当没看见,仍旧是松松垮垮。一副老子是大爷的模样。   待到得这些魏博军军士面前,李绍城一个字不说,挥起马鞭,对着为首一名军士,一鞭子狠狠挥在他脸上!   “啊!”马鞭顿时在对方脸上抽出一道血槽,那军士顿时惨嚎出声。然而,在他声音刚发出的同时,李绍城第二鞭又狠狠抽在他身上。   以他为首的百名从马直,自然是有样学样,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战争机器,根本就不理会面前魏博军的嚷嚷,一通鞭子下去,一片噼里啪啦的声音,揍得魏博军鬼哭狼嚎。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缺出头鸟。一名魏博军队正“不甘受辱”,拔了刀,气势汹汹指向一名从马直,吼道:“直娘贼,老子取你狗命!”   他拔了刀,立即吸引了大批军士目光。拔刀这个举动的严重性,跟拿枪指着人家脑袋没有区别,在军中这是大忌,更严重触犯了军法。   但魏博军众军士眼睛都亮了,大家都准备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好戏,这个魏博军队正是个狠角色,魏博军大多知晓,因此不少人嘴角都开始挂上了冷笑。   李从璟冷冷看着这一切,眼神深邃。   “娘希匹的,你他娘的再给老子狂……”这名队正咆哮起来,只是的刀还没举起,忽然声音断了。因为他脑袋毫无预兆从肩膀上搬了家——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魏博军将士都愣了,预计的冲突没有发生,无头尸体缓缓倒下,仿佛在宣告什么。   死一般的寂静。   “对同袍拔刀相向,乱军法者,斩!”李绍城面无表情,眼神中暴露的凶狠却如虎狼一般,“不执行军令,乱军伍者,斩!”   两声“斩”字落下,一阵齐整的金属摩擦声响起,百把横刀在从马直手中亮出。在火把跃动的火光下,这些从马直军士格外煞气重重,如同一群杀神。   魏博军众军士一时都有些愣神,愣神后不由自主生一股恐惧,当然也有愤怒。   马上的李从璟,从一开始就没有挪动半步,只是冷眼旁观,此时不由得心生冷笑:从马直乃精锐中精锐,岂是浪得虚名。震慑宵小,大材小用。   李从璟打马上前,环视魏博军一圈,冰冷的语气中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杀意,“本将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从马直以一当十,杀一群不遵军令的废物,如屠猪狗!令不行者,无以成军;不尊将帅,不为甲士。动辄拔刀相向,视军令如同无物,尔等欺我年少吗?!”   如果说军规有底线,那么拔刀显然突破了底线。如果说李从璟有底线,那么大战之前鼓动军士不尊军令,那么显然突破了他的底线。   “大敌当前,本将约法三章,并令斥候呈报晋王:不尊号令者,斩!畏敌不前者,斩!聚众闹事者,斩!士卒有过,伍长诛!伍长有过,队正诛!队正有过,都头诛!战事若败,我与何指挥使诛!战事若胜,全军将士不分你我,同受其赏!”   说罢,李从璟喝道:“何冲安在?”   何冲硬着头皮从人群中走出,极不自然向李从璟抱拳,“何冲在此。”   “本使三章明令,何指挥使可有异议?”   “在下……无异议。”   “张小午何在?”   “属下在!”张小午上前轰然抱拳。   “本使着令你带本部军士为监军,但有不尊三章明令者,不论魏博军与从马直,先斩后奏!”李从璟一挥衣袖,道。他说的好听,其实还是针对魏博军,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为了体现他的公平,照顾魏博军的心情——毕竟接下来是要打仗的。   “属下领命!”张小午昂然应诺。   李从璟挥手让张小午退下,看着怔怔然的魏博军,面色森然,“大军集结,即刻开拔!”   ……   李从璟的作战计划其实很简单——半道而击。   先前,他让李绍城和李荣一起行动,就是将卫城外围的梁军斥候尽数拔出。一方面是为了断其耳目,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制造恐慌。   卫城内的梁军迟迟得不到斥候反馈消息,派出去的人又总不能回来,自然知道城外有晋军。关键在于,他们还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晋军,又是由谁领兵,更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在必死之境,晋军又是什么作战意图。   梁军在魏州城外一溃千里,晋王亲临,其军心如何能不动摇,其战意又还剩下几分?逃到卫城的梁军,必然将这种负面情绪扩散到卫城的整个梁军中,而魏州败了之后,卫城,就已经处在前线,可以说随着晋军南下,他们必然深陷包围圈中。   这种时候,加之斥候尽数被杀,卫城的梁军已在崩溃边缘。   而带回李存勖收复相州消息的梁军探马,被李从璟有意放进卫城,这就成了压倒卫城梁军的最后一根稻草。深陷敌境的卫城梁军,要想活命,若不投降,除了弃城而逃,别无选择。   要李从璟带着五百人去攻卫城,那是断然攻不下的。既然如此,何不换种思路,去梁军南逃必经之地,设下埋伏,打他个措手不及?   以有心算无心,以斗志饱满之士,携大胜之威,击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梁军,何愁不能建功?   李从璟率领五百号人拔营而起,已经在落雁口完成设伏,黑衣黑甲的晋军与草木融为一体,化身成耐心的猎人,安静等待猎物上钩。   夜色如墨,月黑风高,端得是一个杀人越货的好天气。   李从璟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抱着手臂,嘴里嚼着一截草茎,怡然自得的模样,看起来分外轻松。不时有将士看李从璟一眼,总能感受到他的胸有成竹,内心便对接下来这场战斗的信心,又大了一分。   李从璟眉目如电,心里却在思考着另一些东西。   之前军营魏博军闹事,说没有人在背后捣鬼,李从璟是怎么都不信的。说背后捣鬼的人不是何冲,李从璟也是怎么都不信的。除了何冲耍心眼这个可能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合理解释,只有他能指挥得动四百魏博军。   在乱象出现之前,李从璟虽然对何冲有些防备,但却不曾想过,他竟会在大战之前,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要知道,方才要是李从璟一个处理不好,这仗就没法打了,若是事态失控,发展成军士哗变营啸之类,李从璟失职之下,被斩头都有可能。是以,李从璟先前才会那般愤怒。   但是很明显,何冲小瞧了从马直的彪悍,那群人从伍之前就没几个良善之辈,从伍之后更是杀人如麻,战争早已把他们养得一个个煞气比天重,胆子比地肥。区区几个地方军闹事,他们还真不放在眼里。正是因为如此,李绍城杀人才能毫不手软。   而李从璟这个从马直副指挥使,在狠辣方面,又怎会差了?   他根本就不担心,何冲在今夜战斗中还会使绊子,除非他不想活了。因为李从璟约法三章已经说得很清楚,若战事败了,他和何冲都要死。这份明令,可是已经经由斥候的手,送到了李存勖手里。   何冲不想死,就得督促魏博军力战。至少,今夜得力战。   这个一心想着陷害李从璟的指挥使,大概之前不会想到,他会有拼命帮李从璟建功的一刻。   而何冲,又是受何人指使?   李从璟脑海中浮现一个身影,不由得冷笑一声。   “指挥使,梁军来了!”张小午的声音打断了李从璟的思索。   他沿着官道望去,果然看见官道尽头出现不少移动的火点——无疑,那是火把。而举着火把的,只能是梁军。   李从璟眼睛眯了起来。 第9章 破军   这群梁军也算谨慎了,弃城而逃之前还往外放了几波探马,在无一回城之后,就再没有探马愿意出城送死。有迫不得已的,看到晋军斥候远远就下马投降,为求活命,还将卫城内梁军的情况尽数告于晋军知晓,这让李从璟对卫城内的情况了如指掌。   对于卫城内的梁军来说,出城凶险未知,但不出城,则必死无疑。况且李从璟既然没有攻城,梁军也就估摸着晋军不是太多,领头的两个梁军指挥使,不是没想过会在半路遇伏,但即便是遇伏,也不代表没有冲出重围的机会。   梁军已经进入李从璟布置好的埋伏圈。   这群梁军出奇没有将骑兵放在阵前,走在队列最前的,反而是一群握着大盾的步卒,看来这些梁军贪生怕死也是到了一定程度。   他们行进的速度很快,看来是打定主意即便遇伏,也要冲出重围。   李从璟的眼神放在两名甲胄明显不同的骑兵身上,与梁军也算打过不少交道,他知道,那两人便是梁军的两个指挥使——这也是他的优先击杀目标。   待梁军走进,漫山遍野已经没有一点声响,只剩下晋军将士拼命屏住的呼吸声,和梁军的行军脚步。晋军将士甚至能够看到梁军士卒焦急紧张的面孔,能听见他们慌乱的心跳。此时,也不知多少晋军将士默默在心中下定决心,日后定然不能像这些梁军一样,做出半夜出逃的勾当——担惊受怕的那得多受罪啊。   李从璟从一棵大树后面现出身形,伸手接过张小午递过来的长弓,搭箭拉弦,瞄准了梁军一个指挥使。   昨日乱军之中,三十步的距离,李从璟一箭没有射中张朗要害,这让在从马直中都以射术夸能的李从璟,心中极为芥蒂。今日,他暗暗立誓,自己一定要找回场子。   视野模糊了周围一切景致和梁军,只剩下透着寒光的箭头,和那名移动的梁军指挥使,万籁俱寂,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停止在李从璟手中的铁箭上。   “咻”的一声,铁箭飞出。   李从璟看到铁箭从草木的缝隙里跃出,箭身旋转着,空间在它面前被撕裂,眨眼间,它就钻进了目标的脖子,带着目标一起掉下马去。   李从璟放下弓箭,却喝令道:“放箭!”   沉寂的夜,顿时如油锅中落了水,沸腾起来。   树林间的晋军如幽灵一般,凭空出现,手中弓弦无情拉开,这一刻,他们是冰冷的猎人。而面对四面八方射来的箭雨,梁军队列中顿时鲜血四溅,惨叫连连,将官们大吼着敌袭,然后鞭策着麾下军士进入防御状态,整个队伍乱成一团。   不少梁军抱头鼠窜,但在将官的呵斥下,他们好歹还知道,乱只能死得更快。在付出不少伤亡,丢下一地尸体之后,牛皮铁盾陆陆续续被举起,开始靠拢,梁军弓箭手先后寻找反击位置,剩下的那位指挥使一边躲箭,一边调度各方,力求稳住局势,寻机反攻或者逃命。   李从璟拔出横刀,吼了一声杀,便带人杀出树林。   梁军前方的官道上,出现一个大坑,一些重盾梁军已经掉落坑中,正在拼命往上爬。而在梁军两旁和身后,数不清数目的晋军,激扬的举着手中兵器,向梁军大步杀来。一时之间,漫山遍野都是晋军的喊杀声、鼓声、号角声,仿佛有千军万马。   “直娘贼,这该有多少晋军?”梁军指挥使急得满头大汗,却不忘传达军令,“全军听令,随本使杀出去!”   杀出去。这是梁军面对伏击的预定作战方案。唯有如此,方有一线生机。   官道虽然不窄,但也不宽,长蛇般的梁军被晋军斩成无数段,彼此不能呼应,每段中间的梁军根本没有梁军与其交战,而两端的梁军,却苦不堪言。   地段狭窄,李从璟索性没有拿长槊,提着横刀,在张小午等人的护卫下,就杀入梁军队列中。   连杀三人后,李从璟和梁军指挥使之间已只有几步之遥,那梁军指挥使也认出李从璟的甲胄,竟然向他冲过来,看来是想仗着自己胯下有战马,试图凭借居高临下之势,将李从璟斩杀。   李从璟自然不会后退,提着横刀助跑两步,在梁军指挥使出槊之际,就地一个驴打滚,借着前冲的速度,避过对方的长槊,横刀顺势挥斩,就将对方的马腿斩断!   那梁军指挥使也是个悍勇的,落马之后弃槊拔刀,一刀就向李从璟竖斩而来。   可惜他的动作到底慢了一拍,李从璟手起刀落,他一只手臂和横刀就一起飞上天空。惨叫声传进李从璟耳中,他一脚将对方踹翻在地,跟上去膝盖跪在对方胸膛,将其死死压在地上,同时横刀在对方下颌下一挥,就将这位仅剩的梁军指挥使的头颅,斩了下来。   梁军指挥使战死,其亲卫立即红了眼,纷纷向李从璟扑杀过来。   一刀已是近在眼前,李从璟左手在地上用力一拍,配合脚下用力,身体倒飞而起。半空中,那名梁军长刀紧追不舍,李从璟落地前,一转身,避过刀锋,同时一刀斩下。   刀锋滑过地方的脖子,更将对方的锁子甲撕开,巨大的伤口,几乎将对方斩成两半。   “呵!”滚烫的热血喷在李从璟脸上,他低喝一声,向前一步,一刀格开又是一名梁军刺来的横刀,顺势刀锋又溜进了对方的脖子。   “为指挥使报仇!”那些个梁军呼喊着,面色狰狞,举刀涌向李从璟。   “来吧!”李从璟哈哈一笑,热血盈胸,握住横刀,带着身后亲卫,就冲向对方人群。   在这种战场并不广阔的地方,几乎没有什么阵法可言,就是三五成群,互相照看着死命冲杀。   李从璟斗志昂扬,只提一把横刀,左右开弓,杀得梁军血肉横飞。   他手下没有一合之敌,再加上他身后的从马直骁勇异常,逐渐的,梁军已经站不住阵脚。   这时,忽闻一声大喝,“滚开,让老子来!”接着,几名梁军举着大盾逼过来,在盾牌兵后面,还跟着一些长枪步卒。   这些梁军是打算用大盾逼退限制李从璟,然后长枪寻机刺出,将李从璟杀伤。无疑,这是很常见也是很有用的一种,针对李从璟这种悍将的作战方式。   李从璟看到这几面大盾,哪里还能不知道对方的用意,当下大喝一声,“拿长槊来!”   本来横刀更利于这种狭窄地形发挥,但此刻,李从璟不得不换长槊了。   跟在李从璟身后的亲兵,除却和他一起冲杀,保护他侧翼外,干得就是端茶倒水的活,李从璟一喊,张小午立即递来一根长槊。   长槊在手,李从璟前进两步,槊出如龙,狠狠击打在当中一面大盾上。   “碰”的一声极为刺耳,那手持大盾梁军惨叫一声,大盾上传来的非凡打击力叫他支持不住,他后退两步,就要栽倒。   不过他后面早就有人,这些梁军将他抵住,这才没让李从璟一击破阵。   但大盾阵还是出现了缺口。李从璟手上动作不停,横挥长槊,身子一矮,对着大盾步卒脚底一记横扫千军。   当下就有一名防护不严密的梁军,被李从璟削掉了脚,痛得大声嚎叫,身子栽倒。另外一些防护严密的梁军,在李从璟手中长槊巨大的冲击力下,也是脚步后退,再把持不住稳定。   “稳住,给老子稳住!”有梁军在喊,“稳住就能宰了他!”   李从璟却不管这些,两击铺垫之后,趁大盾兵失去稳定的空挡,仗着他的灵活性,侧移两步,人已到盾牌阵侧面。抡起丈八长槊,在空中扫了个半圆,不留半点余力,狠狠击打在盾面上!   巨大的撞击声如炸雷般爆发,接着是数声惨叫,那些大盾兵顿时盾倒人翻,摔了一片。   李从璟这几手,不仅要时机把握的好,招招攻在要害,最重要的,是要力气足够大。所以说,力气不堪使用者,不足以为悍将,更无法带兵去冲击敌阵。   “杀!”一击得手,李从璟大吼一声振奋士气,长槊甩出,贯穿两名梁军,这又拔刀在手,再次杀上前!   这回李从璟气势更甚,已是无人可挡,他面前的梁军,根本提不起几分斗志。   “滚来,让本都头来!”又是那声熟悉的暴喝,一个巨大的身影,从梁军中冲出来。这人生的五大三粗,比李从璟还要高上一个头,竟然不是用刀,手里握着一双锅大的铜铁锤!配合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当真是别有一番威慑力。   李从璟双眼微微眯起。方才梁军的大盾阵,看来就是出自此人之手。如若不然,如丧家之犬的梁军士卒,逃跑路上半夜遇袭,谁不争先逃命,哪里还有如此斗志与李从璟拼死厮杀?更别说搞出一个大盾阵了。   “来得好!”李从璟冷笑一声,提刀迎上。   “呛”的一声,首先是横刀与铁锤撞击的声音,两道人影乍合即分。   那位高大的梁军都头,仗着自己铁锤质重体大,在战场上也不知占过多少便宜,有哪个敌军敢与他硬拼一记,好一点的情况是握刀不稳,差一点的直接兵器脱手。更有甚者,直接被他一击打飞的也不在少数。   但是这一次,碰面一招交手,对方怎么样梁军都头不知,但他自己,却是手腕如遭针刺,颤抖不已,铁锤都晃了好几下,差点儿提不起来!   “对方什么人?!”这是梁军都头心中冒出的疑问。   李从璟落地时,稳握横刀,也不顾梁军都头脸色已变,脚在地上用力一瞪,身子这回是猛然蹿出,一刀直取对方咽喉。   梁军都头望见李从璟虎豹一般的迅捷身影,眼中已有恐惧之色,连忙挥动铁锤去挡。   李从璟嘴角闪过一抹冷意,横刀就势回斩,以借力打力的方法,狠狠击在对方的铁锤上!   随着金属撞击的声音再度传来,梁军都头手中的铁锤带着他身子向前一动,他立马意识到不好,连忙稳住脚步,另一只铁锤挥出,想要逼退李从璟。   但是已经晚了。李从璟只需要他身子不稳的一个小小空挡就可以。   第一次挡出铁锤之后,李从璟身子已在梁军都头侧前,接着横刀反弹之力,李从璟再次向前一步,同时横刀挥斩,如斩巨熊,刀锋直接进了对方的脖子!   身影交错而过时,李从璟脚步稳稳踩在地上。而那梁军都头,一双铁锤掉在地上,在地面砸出两个坑,他双手捂住血涌如泉的脖子,睁大的牛眼仿佛要突出眼眶,眸子里尽是骇然和不可置信之色。   他的身子终于是重重跪倒在地,然后整个身体像石头一般,砸在地上,溅起不少尘土。之后这位梁军都头,已是没有半点气息,唯独鲜血从他脖子下流出,配合他仍然睁大的双眼,很是吓人。   梁军都头既然倒下,李从璟就不会再理会他。身形没有半分停顿,再次杀向前去!   死的人就好好休息,活着的人可是还要继续战斗。   李从璟每进一步,脚下就会躺下几具尸首。跟在他身后的亲卫,毫无压力。但是没多少时候,李从璟就郁闷的发现,他面前的梁军随着他前行,纷纷骇然后退,再也不敢上前,他一时再也找不到可以搏杀的人!   李从璟停下脚步,吐了口血水,有些兴致索然。他看了一眼这些握刀双手颤抖不停的梁军,平举横刀,问道:“我乃斩杀张郎的李从璟,尔等还有谁敢上前一战?”   “李从璟?你是李从璟?是你杀了张将军?”梁军闻言,不仅没有为张朗报仇的意思,眼神中反而流露出更深的恐惧。   “我等愿意投降。”也不知是谁先说了这句话,然后放下兵器,紧接着,这些梁军纷纷丢了兵器,表示愿意投降。   张小午目睹眼前场景,震撼不已,再看李从璟时,眼神中充满火热。   “梁军指挥使已死,降者不杀!”李从璟将先前战死的指挥使人头割下,丢给张小午,说道。   张小午接过人头,很是激动,连忙去传首四方。   李从璟归刀入鞘,百无聊奈挥挥手,离开战场,嘴里还嘀咕道:“妈的,才刚进入状态,真是没意思。”   至此,不少梁军都还没跟晋军交过手。   这一战,李从璟以五百人,埋伏于落雁口,夜袭一千梁军,辅以疑兵之计,大败梁军,斩杀梁军指挥使两名,俘虏数百。   千余梁军,战死者不过一百之数,逃亡三四百人,其余人等,皆为晋军所俘。除掉重伤者,李从璟得梁军战力五百余人。战报送到李存勖手里,李存勖大喜,对身边的人说道:“此子智勇兼备,当授都虞候!”   落雁口战斗结束之后,李从璟随即令人回驰卫城,卫城随即被李从璟纳入囊中。   战斗结束后,战损结果汇总到李从璟手里。这一战,晋军伤亡小得可怜,加在一起不过数十人,与战功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在只付出数十伤亡的条件下,以五百人杀败千人,俘虏半千,更兼收复一城。这样的战绩,放在哪里都值得骄傲了。 第10章 三军之事莫密于间   到了卫城,李从璟将梁军俘虏一股脑儿全丢进大牢,他自认没有某党那么强的政治攻坚力量,不可能在短短一两日内就说服这些梁军,加入晋军阵营,去为他卖命。况且李从璟时间也不多,一旦李存勖从相州往卫州开拔,他就得赶去淇门。   在李从璟看来,淇门的梁军已经是自己碗里的肉,梁军士卒都是自己日后的部下,当然是不允许他们跑掉的。   夜半激战,虽然大胜让人鼓舞,但回到卫城之后,将士大多也已经疲惫,李从璟于是传令上下休息,自己则将这卫城的主事叫过来接洽。   之前梁军攻陷卫州时,镇将战死,县令被杀,县丞失踪,现在来见李从璟的,是卫城主簿。   在李从璟跟卫城主簿谈事时候,何冲带着人去了大牢。   作为梁军的一名都头,蒙三一直觉得自己勇猛无双,因此在被晋军当做俘虏押回共城的时候,一路上没少挑衅李从璟,言辞颇为偏执,甚至扬言要与李从璟再战三百回合。不过李从璟一路上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这让他更加愤愤不平。   所以当听说有人要见自己的时候,蒙三还以为是李从璟找自己麻烦来了,不过待看清眼前的人,蒙三很失望,对方并不是那个杀了自家主将的李从璟。   何冲屏退左右,招呼蒙三坐下,不忘给蒙三倒了一碗水,微笑道:“蒙都头在这呆得还习惯吗?”   “习惯得很!”蒙三没好气道,谁呆在牢里会习惯,要不你来试试?   对蒙三的态度,何冲并不以为意,将水推到蒙三面前,笑容不减的套近乎:“在下看蒙都头年纪与我相仿,想必在南边也有家室了吧?”   “关你鸟事!”蒙三依然阴沉着脸。   何冲呵呵一笑,“难道蒙都头不想再见到自己的老母、娇妻了吗?哦,也许,你还有儿子或者女儿,想必他们都生的非常可爱。”   蒙三盯住何冲,冷笑道:“你是来劝降的?”   “不,我是来放你南归的。”何冲迎上蒙三的目光,一字一顿。   “什么意思?”   何冲这会儿倒不着急了,慢慢悠悠道:“今日从落雁口回共城时,五百梁军,唯独蒙都头敢对李指挥使怒目相向,壮士肝胆,何某佩服得很。只不过……”说到这,何冲附身逼近蒙三,言辞冰冷道:“何某可是听说,李指挥使回城之后,可是大发雷霆,要惩治蒙都头,以儆效尤呢。蒙都头,你就不怕自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吗?”   “直娘贼,有话直说,老子何曾怕了他李从璟?”蒙三拍案而起,倒是怒了,“还有,你是谁?”   “蒙都头何必动怒?”何冲擦了擦脸上被蒙三喷到的唾沫,淡淡道:“何某已说了,我是来放你南归的。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何某乃魏博军指挥使,这回统领四百魏博军随李指挥使出征。不过,上面有人不希望看到李从璟太过张狂,所以命何某来做些事情,而现在,何某需要蒙都头帮在下一个忙。”   “噢?”蒙三倒是逐渐冷静下来。   “蒙都头想南归,自然要经过李从璟这一关,要对付李从璟。如此,你我便有了共同的敌人。”何冲正色道,“我有一计,可让蒙都头全身而退,并可报落雁口之仇,就看蒙都头是否有胆量了。”   “老子有的是胆量,只要你放老子出去,老子立即宰了李从璟那鸟厮!”蒙三豪气干云道。   “无需蒙都头冒险。”何冲道,他觉得火候已到,于是将计划和盘托出,“一个时辰之后,你让牢中的人传话给李从璟,说愿意投降晋军,并愿意带晋军以梁军溃军身份,混进淇门,待到午夜,你从淇门打开城门,和晋军里应外合,必能大破淇门。”   “而实际上呢?”蒙三问。   “实际上也是如此。只不过淇门城门一开,李从璟必带从马直身先士卒,你们在门内埋伏好弓箭手,放李从璟进入瓮城之后,立即关闭城门,届时万箭齐发,就算他李从璟再厉害,也只能死于非命。那时何某纵然拼死力战,也无法突破有大量梁军据守的淇门,届时,你们安全南归,何某也完成了使命。”何冲说完,露出阴险而得意的笑容。   今日魏博军军营动乱,被李从璟强势镇压,尤其是落雁口大胜之后,李从璟隐隐已有能控制魏博军之势,这让何冲极为心慌。他知道,若是放任形势发展,他必难再对付李从璟,回去之后无法交代,定然前程尽毁。   绞尽脑汁,何冲终于想出这么一条毒计,虽然上面无意让李从璟死,但他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事情做得不留痕迹,无凭无据,在他看来,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蒙三听完何冲的话,一时沉默下来。   何冲也不催促,端起碗浅饮一口清水。   半晌,蒙三抬起头,咧开嘴笑道:“何指挥使既然将这事告诉在下,在下若是不答应,怕是也活不成了吧?”   “何某必杀你灭口。”何冲倒也坦率,这没什么好掩饰的,大家都是明白人,“不过,何某想来,蒙都头似乎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吧?”   “你说得对!”蒙三站起身,“这事老子干了!”   何冲笑了。   跟卫城主簿谈完事,天边已经露出一线鱼肚白,李从璟这才准备稍作歇息。恰巧,这时候,落雁口大战之前就被他派去淇门的李荣,带着消息回到共城。   来自大信息时代的李从璟,自然知道信息的重要性,所以他宁愿李荣不参加落雁口大战,也要早早将他派到淇门,弄清淇门情况。   “指挥使,前梁军都头蒙三,说愿意归降晋军,并有破淇门之策,求见指挥使。”张小午这时进来说道。   “蒙三?”   “就是昨夜一路上都在嚷嚷,要跟指挥使再战三百回合的那个梁军。”张小午说道。   “哦,是他。”李从璟想起这个人来,“带他来。”   李从璟让李荣下去歇息,不多时,蒙三被带上来。   “蒙三见过李指挥使。”蒙三被绑着进了门。   李从璟挥手示意亲卫给蒙三松绑,然后问道:“你有何策可破淇门?”   “我愿意带晋军伪装成梁军溃兵,逃进淇门,届时与李指挥使里应外合,破淇门。”蒙三道。   “法子倒是不错。”李从璟点了点头,“不过,本使如何信你的话?”   蒙三嘿嘿一笑,“蒙某败军之将,便是只身逃回大梁,也是死路一条,我在大梁无亲无故,更无此必要。再者,素闻晋王雄才大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能归附晋王这样的明主,何乐而不为?李指挥使派精锐与何某同行,若是何某反水,李指挥使麾下精锐要杀我易如反掌,蒙某哪能自寻死路?”   李从璟稍作沉吟,他想起这个时代的军队,忠诚度实在是太奢侈的东西,因为礼崩乐坏、道德沦丧,加上乱世求生艰难,已经很少有人再去敬畏头顶的神明,而只在乎自己的切身利益。所以军队莫说投降,便是动乱、反叛的事情,也是再平常不过。因此蒙三的选择,其实并不奇怪。   见李从璟没有立即回应,蒙三沉声道:“某是军人,是战士。军人战死沙场,战士马革裹尸,这都是宿命,某并不贪生怕死。只是,某不想死得没有价值,更不想活得没有血性,将军能万军之中取张朗首级,还担心某这样一个小角色耍心眼?”   李从璟重新看向蒙三,认真道:“乱军之中杀张朗,和担心不担心你这样一个小角色耍心眼,并不是一回事。”   不过,话虽如此,李从璟还是道:“蒙三,此番你若建功,本使恢复你的都头之职。”   蒙三精神一振,“一言为定!”   李从璟安排人手带蒙三下去之后,他在房中来回踱步,仔细思量蒙三方才所说的话,衡量其中是否有破绽。   蒙三的话在逻辑上无疑是说得通的,但李从璟心中始终存有一丝怀疑,苦思良久,他终于抓住了一些什么,随即让张小午进来,道:“去将共城主簿叫回来。”   不多时,归程半路上的主簿又被请回来,这回李从璟态度上要热切不少,直言道:“主簿在共城当差,已经不少年了吧?”   主簿道:“不瞒指挥使,某在共城当差已是十多年,仅是这主簿,就干了五年有余。”   李从璟忽然认真的看着主簿,问道:“想必主簿知晓本使的身份?”   主簿闻言有些愕然,随即拱手道:“指挥使乃内外蕃汉副总管之子,下官略有耳闻。”   李从璟微微点头,面色肃然起来,道:“我观主簿对共城上下事务尽皆烂熟于胸,想必主簿平日对公事也是尽职尽责,像主簿这样的人才,不应该在主簿这样的位置上呆了五年之后,还不得寸进。”   “这……”主簿不知李从璟所言何意。   李从璟开门见山,语不惊人死不休道:“李某手下有一大功,若是主簿助我斩获,李某敢保证,此战之后主簿必定高升!”   交浅言深,本是大忌,但李从璟身份不同,对主簿来说高高在上,所以这话并不显得突兀。饶是如此,主簿也是一脸惊讶和茫然,当然也有不少期待之色。   随即,李从璟对主簿耳语几句。   主簿恍然大悟,随即拱手笑道:“区区小事,某定为指挥使办妥。”   “如此,有劳主簿了。”李从璟道。   主簿旋即领命去办事,李从璟便在屋中休整等待。   半日之后,主簿再次到来,向李从璟复命。   李从璟谢过主簿之后,让人将蒙三带进屋来。   蒙三进屋后,向李从璟见礼,却看见李从璟脸黑如墨,心中隐隐已有不安之感。   李从璟不喜欢废话,他直视着蒙三,道:“蒙三,你从大骂本使,到主动投靠,中间不过几个时辰,转变未免太突兀了些,不得不让本使生疑。好在本使谨慎,何冲昨日去大牢见过你,此事本使已委托主簿查明。何冲与你说了什么,你是如实招来,还是要本使动手从你身上拷问出来?” 第11章 投靠   李从璟这话刚落下,张小午就带着一众亲兵进屋,将何冲围在中间,虎视眈眈。   蒙三愣了好大一会儿,苦笑一声,对李从璟抱拳道:“李指挥使智慧过人,对某的诡计洞若观火,某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只不过,李指挥使可能看透了所有事,但有一件事,指挥使未必看透了。”   李从璟提起兴致,眉头一挑,道:“哦?你不妨说来听听。”   蒙三脸上的苦笑之色没有褪去,反而愈发浓郁了些,他道:“昨夜何冲来找何某时,何蒙某其实希望,来找何某的人是李指挥使。”   “此话何意?”李从璟微微蹙眉。   蒙三坦白道:“事到如今,蒙某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蒙某昨日归程路上,之所以大骂指挥使,不过是为了吸引李指挥使注意罢了。其实蒙某早就看出,梁国已经日薄西山,离灭亡不远了,晋国才是会主宰天下之国,因此蒙三早就有投靠之意。这事想必李指挥使也能理解,因为之前已有不少梁将投靠晋国,蒙三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蒙某本打算吸引李指挥使注意之后,借机投靠,不曾想何冲竟然先找到了蒙某,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何冲昨日与蒙某所说之事,想必李指挥使已经知晓,无非是让我假意投靠,然后献计,借淇门‘里应外合’之策,引李指挥使上钩,然后和淇门梁军共谋,谋害李指挥使罢了。”   “蒙某是个粗人,不懂这许多弯弯绕绕,事情已与李指挥使说明,但凭李指挥使处置便是。”   这回倒是轮到李从璟惊讶了,他没想过诘问蒙三的事情会进行的如此顺利,更不曾料想到,蒙三竟然是这般心思,一时皱眉不语。   李从璟暗忖:蒙三当下所说的话,就真的可信吗?如果他这是以退为进,意图谋取自己信任,再行诡计对付自己,又该如何?   真到假时假亦真,假到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如何分辨?   李从璟寻思了一番,没有对蒙三的坦白发表评论,而是问道:“你要投靠晋国,本使自然没有不欢迎的道理,当此非常之时,正是用人之际,若你能诚心投靠,本使必重用你等,使你等建功受赏。蒙三,本使且问你,你投靠本使,能拉拢多少梁军与你同一条心,立马投入接下来进攻淇门的战斗?”   蒙三受到鼓舞,拍着胸脯保证道:“蒙某那一都人马,在昨日之战中损失不大,可尽数投靠晋国。至于其他梁军,蒙某能说服多少,就不得而知,不过想来也能说服一些。毕竟现在大伙儿已是俘虏,之前梁军被俘虏后也多被晋军改编,大伙儿早晚免不了这个命运,早日投靠建功,也能早些在晋军中站稳脚跟,如此浅显的道理,想必大伙儿都明白!”   说到底,诸侯争霸是内部争斗,打来打去都是自家人,不比与契丹等外族相争,对小卒来说,并非不死不休之局,无非是换个老板罢了。   李从璟拍案而起,道:“好,此事便交给你去做。若是你能带一都人出来,你还是都头,若是能带得更多,此战之后,本使为你向晋王请功!”   “多谢李指挥使,那末将现在就去?”蒙三说话间,自称都变得很快。   “事不宜迟,自然是越快越好!”李从璟道。   当下,李从璟带着蒙三,去了共城大牢。   蒙三是否真心投靠,李从璟一时还真看不准,不过只要蒙三说服梁军,李从璟就能控制住他们。若事实果真如此,则蒙三之心就没什么值得怀疑。   到了大牢,蒙三首先召集了他麾下的一都梁军,不出他所言,这一都人马,基本上都愿意跟随蒙三投靠晋军。蒙三摆平这一都人马之后,立即又去劝说其他梁军,“咱们兄弟都是从军吃饭的,没野心为的不过是在乱世搏一个温饱罢了,有野心的想混个官当当,封妻荫子,如此罢了,谁都不容易。现在战败被俘,已成事实,你我皆无回天之力。现在摆在兄弟们面前无非就两条道,要么投靠晋军,继续从军,要么被发配,日后成为苦力,如此而已。该怎么选,大伙儿心里难道还不清楚?”   “晋王如何,想必大伙儿早有耳闻,这些年以来,梁军与晋国开战,就没打赢过,晋王挥师中原,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到时候,你我还能回去与家人团聚,有何不好?”   “李指挥使是大晋内外蕃汉副总管之子,更是晋王侄子,前些时候更在魏州城外斩杀张郎,跟着他前途如何,不需要蒙某多言……”   蒙三的劝说很能打动人心,李从璟负手站在一边,面不改色,心中在想这蒙三看似五大三粗,实际倒是个可塑之才……至于忠诚,眼下五代十国这个世道,最不信的就是这个。   不短的时间之后,蒙三的成果出来了,除却他那一都人马,还有差不多百人或者认清事实,或者被他说动,愿意立即投靠晋军,随李从璟去进攻淇门。   蒙三汇报之后,李从璟点点头,对那些人道:“投靠晋军,进攻淇门是尔等首战,若是得胜,加官晋爵,日后就是晋军编制,与我身后这些人没有区别!”   带人走出大牢,李从璟拍着蒙三的肩膀道:“蒙都头做的不错,本使愿与你并肩杀敌,共享富贵。”   蒙三振奋道:“愿听李指挥使差遣!”   李从璟微微一笑。   他在想,若是何冲知道被他派来谋害自己的蒙三,不仅投靠了自己,还帮自己壮大了力量,一定会气得吐血吧?   谁让他何冲行得是阴谋、小道,而李从璟行得是阳谋、大道呢?   当日,李从璟将投降梁军划归他自己麾下,由他直接统领,并传令全军,翌日辰时出发,兵发淇门!   发布军令的时候,何冲看到披挂整齐,威武站在一侧的蒙三,眼睛都直了。   浑浑噩噩听完李从璟的军令,一出大帐,何冲逮着机会就问蒙三是怎么回事,蒙三一脸苦闷的告诉何冲,李从璟根本就不用他去混进淇门,只让他劝降梁军,跟随大军一同进攻淇门!   何冲纵然是捶胸顿足,也是无可奈何。李从璟不用里应外合进攻淇门的方法,要堂堂正正进攻淇门,何冲还能说什么?   当下,何冲只当自己一时失算,并没有想太多,况且也容不得他想太多,明日大军就要发兵淇门,何冲还要重新构思,如何去不让李从璟攻克淇门。   “进攻淇门?加上投降的梁军,而今我等也就七百之众,淇门少说有一个指挥的梁军把手,你如何攻得下?便是你怀疑蒙三,不用他里应外合,你逃得一死,却也没有办法攻克淇门!”何冲愤愤想道。   共城被李从璟轻而易举拿下,他知道这其中有诸多巧合因素,但是对待淇门,情况则不同。李存勖兵不血刃收复相州,只是因为出其不意,他虽然威震天下,但还不至于让十几万北上梁军就此退军,接下来必有恶战。   如此一来,淇门就不可能如同共城一样,让李从璟轻易拿下。   进攻淇门,很可是一场攻坚战。   这一点,何冲能认识到,李从璟自然不会意识不到。   但是如何攻克淇门,李从璟却有自己的打算。   晚间,李从璟将李绍城召来,对他说道:“淇门之战,需要攻城,仅凭七百人想要攻克淇门,几乎不可能。所以,我不得不出奇制胜!”   李绍城沉默寡言,也不善言辞,只是干脆道:“指挥使有何吩咐,只管下令就是!”   李从璟眼中尽是肃然之色,他看着李绍城道:“要成就一件事,就得利用所有能够利用的条件。眼下进攻淇门,我等唯一能够利用的,就是溃逃的梁军。蒙三今日献计,倒是给了本使一些想法。所以本使要你带两队从马直,伪装成溃逃的梁军,混进淇门。之后本使攻城时,若你能与本使里应外合,则攻克淇门大有可望!”   “末将遵命!”李绍城抱拳道,想了想,觉得哪里不对,“但如何取得淇门梁军信任却是个问题,若是他们问起我等梁军的情况,以核实我等身份,该当如何?”   李从璟胸有成竹道:“此事不用担心,我会挑选一些投降过来的梁军,与你一同前去,届时淇门梁军但有盘问,让他们回答即可!”   “如此,应该万无一失了!”李绍城道。   李从璟轻轻摇头,叹了口气,看着李绍城真诚道:“此去淇门,千险万难,不可预估,当真是九死一生之境。投降过来的梁军,其心如何,不可尽知,你去淇门之后,又会碰到何等情况,也不可预知,这些险难,都需要你去克服。纵观全军,唯有你才能办成此事,但让你身处险境,本使的确过意不去!”   李绍城呵呵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道:“到时候指挥使别忘记上报末将的军功就行!”   李从璟怔了怔,知晓李绍城这是在开玩笑,但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道:“李荣与你同去,他斥候出身,应该能帮上你的忙。”顿了顿,以无比认真的语气道:“此番若是淇门顺利拿下,你我都有命在,我必与你结为兄弟!”   李绍城一愣,随即抱拳道:“敢不效死?指挥使等属下的好消息便是!”   说罢,李绍城告退,自去准备了。 第12章 袭营   李绍城离开后,李从璟负手站在原地,神色肃然,沉默良久。他忽然想起在后世看过的一部乱世题材电影,里面有一句话:这世道没有兄弟,活不下去。   李从璟自嘲笑了笑,有些无奈,更有些哀伤。   比之共城,淇门离魏州又远上不少,是以溃逃到这里的梁军就少了许多,加上原本占据在这里的梁军,也不到六百之数。淇门虽是大邑,之前晋军也不过驻军一个指挥,这都是因为河东这几十年来饱经战乱,人口已是越来越少,有时一个方镇节度使,领兵都只有三两千之数。   淇门距离共城只百余里,李从璟在共城休整一日,清晨出发,翌日午后便到了淇门。   淇门是县邑,地理位置虽然还不错,但向来不受重视,其城墙高仅两丈有余,方圆不到十里,跟魏州比起来,如同繁星比之皓月。   即便如此,对于李从璟和其麾下的七百将士而言,要攻克它也是一件难度系数极大的工程。   夕阳正好落在淇门城楼顶端,如一顶圆盘搁在架子上,它散发的余晖将城楼和城墙的轮廓勾勒得简单明了,从李从璟立马的角度望去,整座城池,如一只伏在地上的虎豹,其状威武异常,给人以不小的压迫感。   城墙上的梁军肃立无言,在夕阳下静默的梁军旗帜和兵器泛着寒光,他们的身体线条,像这个时代一样硬朗。   李从璟注视着城上的梁军军士,正如这些梁军军士在注视他一样。   好消息是,因为淇门新近被梁军攻克,所以守城器械保存得不多,但饶是如此,无论是狼牙拍森然的牙齿,还是守城军士手中的长兵,都在向李从璟宣告,要攻下淇门,并非易事。   李从璟下令大军在城外扎营。   得到命令的晋军,摆开阵势,开始忙碌。扎营并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尤其是攻城之前要扎建的营寨,其防御性有更高的要求。晋军将士掘土为沟,构建营墙,设置拒马,搭起箭楼,各部分工作进行的有条不紊。   真正着手构建军营的军士,其实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军士,在营前列阵。因为晋军新至,路途劳顿,而此时立足未稳,又要分兵扎营,加上其兵力不足,因而是淇门梁军最佳的袭击时间。   夕阳托着懒洋洋的步伐往山后滑落,毛茸茸的阳光洒在李从璟身上,将他的甲胄映衬得分外明亮,头盔中他的脸色冷硬如铁。   “指挥使,我等虽然不比淇门梁军多多少,但好歹是要多一些,他们未必敢出城袭营吧?”张小午看着淇门城池,对李从璟说道。   李从璟目不斜视,淡然开口道:“水无常势,兵无常形,世间事若是该怎样便会怎样,也未免太简单了些。”   仿佛是为了印证李从璟话中所言,他话音刚落下,淇门城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两扇木门中间出现一条缝隙,随即这条缝隙逐渐扩大。两扇沉重木门张开,如同女人张开的双腿,露出中间缝隙里的真容。   透过这条缝隙,李从璟瞧见了里面列阵严密的梁军军阵,气势凌厉的骑兵,森然的兵甲。   李从璟举起右手,传令:“备战!”   “呜呜……”   他话音落下,传令兵令旗挥动,随即,山一般厚重的号角声,在夕阳下的大地上响起。   紧随李从璟身后的,是约莫两百马军,在马军身后,是约莫三百步军,马军和步军此时皆列豆腐块一样的方阵。   方阵之后,才是正在构建的军营。   几乎是晋军号角声响起的同时,淇门城头,也响起了鼓声与号角声,那个列在淇门大门内的梁军军阵,在为首骑兵的带领下,如同蟒蛇出洞,奔驰而出。   大地瞬间震动起来。   城门稍显狭小,梁军开出之后,并未直接向李从璟冲杀过来,而是在空地上列好阵型,这才向晋军展开冲锋。   这批梁军,约莫三百人左右的样子,领头有百余马军。   感受到大地因为梁军奔驰而发出的轻微颤动,李从璟心跳不禁加速,眸子里开始奔涌着如火的战意,但他脸上,始终没有半点波澜。   在他身后,张小午和一众晋军,握紧了手中刀柄,眼神如刀剑,盯着前方。   淇门城墙上有防御工事,李从璟不会带着晋军,送进那些威力巨大的床弩射程范围内,让其射杀。但李从璟也不会原地固守,因为他身后就是正在搭建的军营,那里面有战士,也有辅兵——民夫。他要保护他们。   待梁军冲锋到一定距离之后,李从璟举起长槊,向前一指,喝令道:“出击!”   “咚、咚、咚……”   鼓声如雷点般想起。   两百马军,缓缓踏步,而后向前开进。骑士们端平长槊,将尖锐的锋刃,对准了面前奔驰而来的梁军!步军们迈开步子,一步一个脚印,踩着鼓点,铁板一般向前开进。   当两军的距离达到一个临界点之后,李从璟手一挥,他身旁的旗官接着也手一挥,马军立即提起速来。而马军身后的步军将士,则提起脚步,开始跟着战马的速度,向前狂奔。   两军都是冲锋阵型,因而没有临阵三矢。步军自然不可能在奔跑的过程中放箭——放箭不比开枪,长弓也不是玩具,开弓需要很大的力气。两军对上,直接就是肉体与肉体的对撞!   带领梁军冲锋的,正是淇门梁军指挥使王猛,他生得一脸络腮胡,是个极为骁勇的汉子。王猛在他所在的一军编制中,早已打出了名声,是能够打倒都虞候,与都指挥使打成平手的存在。   这回见晋军来攻淇门,王猛没有丝毫迟疑,就决意带兵趁晋军扎营杀出,来试一试晋军的战力!   奔驰得近了,已经能看到对方的面孔,王猛眼见对方领兵将领,竟然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心中顿时被热浪席卷——他决定,先砍了这小子,定能让晋军溃败!   马蹄声和脚步声在耳边此起彼伏,隆隆回响的音量如同叠加的海浪,逐渐累积升高,身在其中的李从璟有种震耳欲聋的感觉。战马的奔驰带着李从璟的身子上下起伏,他浑身的热血随着马蹄抬起落下而逐渐沸腾起来,整个身子仿佛要被点燃。   他是一个战士,天生适合战场。   李从璟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军阵上,眼神自然而然触及到王猛的目光,那是一种要吃下他的眼神,这种眼神,李从璟再熟悉不过。之前跟随李存勖作战时,敌方将领看李存勖的眼神,就是这样的眼神。不曾想,现在李从璟自身也碰到了这样的待遇。   李从璟能够读懂那眼神的含义,那是要取他性命的意思。   李从璟嘴角勾起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意,说不出是自豪还是自嘲,他暗道:“既然如此,那么来战!”   攸忽之间,两军军阵相接,李从璟长槊如龙,平直刺出,正对他面前的王猛!   夕阳下,长槊前端的锋刃,一点金灿的光亮一闪而逝。   一声脆响,两柄长槊相接,又迅速分开。   那一瞬间,李从璟的左手忽然松开马缰绳,反手直接将腰间的横刀拔出,刀锋在半空中轮过一个半圆,以闪电之势斩向王猛腰腹!   王猛的瞳孔瞬间瞪得老大,李从璟这一手确实太出乎意料,这一招不仅凶狠刁钻,对李从璟自己来说,也要冒极大的风险。毕竟这是在军阵中,两将相交,交手不逾一招,已是定律。因为战马奔驰得极快,一招之后,你就要面对眼前接下来的对手!   情急之下,王猛只来得及收缩身体,李从璟那一刀,就划破了王猛的锁子甲,在其腰腹间斩出一道深沟!   鲜血一下子洒了出来!   只一个照面,王猛就遭受重创!   “竖子!”王猛气得大叫。   王猛已经没有机会再出手,因为两人已经错马而过,而紧跟李从璟的张小午,长槊已到他面前,他不得不咬牙提起力气,再去应付张小午。   李从璟并没有得意的时间,风声如刀影,在他耳际掠过,四周两军将士碰面拼杀的声音落在他心底,而面前的梁军一个接一个冲过来。   李从璟右手单手持槊,手臂一抖,长槊左右一摆,如同长蛇摆头。他这一手看似随意,实则力量极大,赶在两名梁军出手之前,封死他们出手的机会,让他们不得不收回兵器格挡。   一个梁军军士大概是不相信李从璟这一手会给他带来创伤,并未格挡,而是继续出手,马槊直取李从璟胸膛!但是不等他马槊碰到李从璟的身体,李从璟的长槊已经拍打在他侧身,在这名梁军军士惊诧的眼神中,他的身子直接被拍下马去!   “死!”李从璟大喝一声,左手长刀随手甩出,直接砸在他面前一名梁军军士脸上,那梁军顿时满脸鲜血栽倒马下!   重新双手握槊,李从璟气势又攀升了几分,他目中战意如同滔天巨浪,仿佛要卷翻这片战场!战阵拼杀,讲究出手速度与身体小幅度躲避技巧,如何在对手出手前将其斩杀,又如何以身体微小偏转避过对方杀招,极为考究一名武将的厮杀之术。   李从璟长槊穿透一名梁军咽喉,随即手腕一抖,硬生生绞碎了对方的脖子,随即看也不看对方如同喷泉一般的脖子,长槊再次探出,又从下一名梁军的颈动脉刺过!   眼见一柄马槊刺来,李从璟身子微偏,避过锋刃,长槊一摆,就砸在一名梁军头盔上,直接将其砸晕、落下马去!回收长槊,挡住横斩过来的一柄马槊,李从璟又将长槊横斩向一名梁军。那梁军收槊去挡,却被李从璟直接拍下马。   “去死!”一名梁军大吼一声,长槊不刺李从璟,却去刺他的战马马头!   李从璟眼神一凌,长槊溜出,尾部脱手,而终于在对方锋尖刺到马头之际,将他格杀!再次一把抓住长槊,李从璟长槊在一名梁军马槊上一拍,那名梁军安然无恙,而李从璟长槊借势刺向下一名梁军,立即将那人顶下马!   “喝!”一名梁军长槊如刀,举起后对着李从璟的头狠狠斩下!若是他这一下斩得实了,李从璟不死也得脑门一黑,那就跟死没有半分区别。   李从璟面硬如山,眸子沉静得没有半分波动,唯独杀意犹如实质,仿佛要夺眼而出。双手握长槊,自下而上,挥斩而起,在那梁军马槊斩下之前,李从璟手中长槊已是后发先至,只闻“噗嗤”一声,紧跟着一声惨叫,那梁军的胳膊,就被斩下一支,飞上半空!   两百人的骑兵军阵,并不大,李从璟很快便杀穿其阵。   但战斗并未就此告一段落。   骑兵军阵后,是步兵军阵!   随着眼前视野的豁然开朗,入目的首先是梁军步军军阵中,一根根竖起的长枪! 第13章 战士之仇   长枪永远都是步军对付马军最有效的兵器之一,这些步军跟在马军身后,就等着敌方马军透阵之后,给予其沉重打击!   但战场上的杀人者与被杀者,从来都没有定势。   李从璟作为主将,冲锋在最前一排,因而也是最先看到这些梁军步军的一批人,但是瞧见这些梁军,李从璟并无半点慌乱,作为军中老卒,这样的阵势布局,在他面前早已不新鲜。   “出槊!”李从璟大吼一声,手中马槊,紧跟着掷出,一把拔出腰间第二把横刀,“换刀!”   其实不用他喊,其身边的骑士,也知道此事该当如何——因为李从璟在冲锋前已经声明过了!他这时大喊,只是提醒那些杀红眼,脑筋已经转不过弯的军士。   槊出如林,丈八长的马槊,落入步军阵中,虽不如手雷,但杀伤力也不容小觑。惨叫声接连响起,持枪步军阵中,立即倒下一个个军士,尤其是前排军士,因为是重点照顾对象,更是死伤惨重。密集的长枪林,立即出现空挡!   李从璟拔刀跃入阵中,疾驰的战马,速度快得如一阵狂风——仅是马速带起的巨大冲势,就不是步卒单个人力能够撼动的!   骑兵对战步兵,靠得就是马速带起的威势。   站马上,李从璟躬身连连挥刀,或者斩在长枪上,将长枪削断,或者挥斩在梁军身上,那便是一道道巨大的伤口。   其实战马速度只要够快,骑兵在马上根本就不需要挥刀的动作,只需要握紧长刀,凭着马速,刀锋就能撕开一个个敌人的身体!   奔驰进步军军阵的骑兵,如巨石入河,以无与伦比的威势,碾压向前!   但长枪善对骑兵,并不是说说而已,不少晋军骑兵都被长枪刺落马下。骑士在步军军阵中落马之后,少有能活着的,基本就是被乱刀剁死的下场。   骑兵对战步兵有无与伦比的优势,同时长枪对战骑兵又有优势,然而到底鹿死谁手,并不是一句话就能说尽的。战争就是如此,你永远不可能找到一种能永远碾压对手的兵种或者作战方式,战场上的胜负,微妙之处就在于此。   步军阵中的李从璟,奋力拼杀。突然,两旁同时有几杆长枪向他刺来,左右皆不可避。李从璟低喝一声,左脚勾住马镫,一手扶住马鞍,身子却倒向战马身子右侧,避过左边长枪,同时右手挥刀而出,将右边的长枪又格挡开。   重新坐回马背时,李从璟将横刀归鞘,这个动作看似随意,实则非训练多时不能快速准确将横刀归入鞘中。紧接着,李从璟抄起鞍边的备用马槊,长槊挥击而出,挡开一杆杆长枪的同时,也在梁军身上撕开一道道口子。   军阵中的李从璟,冲锋在最前,他所经过的地方,一路狂飙的鲜血,飘洒在空中如同飞舞的花瓣。他战马两边的梁军,不时有军士接二连三倒下,如同被割倒的野草。   他前进的脚步坚定而不可撼动,即便是有长枪擦过他的身体,给他带来伤痛,让他流血,但他的眼神始终紧视前方,手中的长槊挥动得只能看见一道道残影,他战斗的身影挺拔而矫健,谁也不能阻挡他前行。   敌人可能会让他受伤,会带走他的鲜血,但带不走他杀戮的意志,带不走他战斗的身影。   他的身体,就像是地狱之门,给经过的地方带来死亡。   他是李从璟,会有越来越多的敌人记住他的名字。   杀透梁军步军军阵后,李从璟已是浑身是血,那里面有他自己的,但更多的是梁军的,因为杀的人多,他脸上已经没有半分肉色,都是血红一片。粘稠的鲜血挂在他眼帘上,有血滴子蓄积,随着他眨眼的动作或者落下,或者粘在他的睫毛上。   调转马头准备回身时,眼前的战场已是面目全非。   一次针锋相对,并不至于让战场太过混乱,但骑兵步兵厮杀在一起,却也不会显得多有序。一次冲阵,死伤不会太多,但地上也躺下不少尸体,鲜血和断肢残骸混杂在一起,如一盘血腥的菜。   杀透晋军步军军阵的梁军,并没有选择去冲击晋军军营,且不说军营前还有防御线,仅是将后背交给对手,让自己深陷腹背受敌之境,就是找死的行为。   李从璟伸手一把抹掉脸上的鲜血,长槊向前一指,就像他开始冲阵时那样,下令道:“杀!”   “杀!”他身后的晋军骑兵,无不嘶吼一声,再次纵马奔出。   这回两军厮杀在一起,战争烈度更高了一些。   梁军的令旗挥动,梁军回头之后,开始靠拢,步兵在前,骑兵在后,并且撤退——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而他们的指挥使也受了伤,自然不应再战。   李从璟带着晋军步步追杀,让梁军撤退的路付出它应有的代价。   在梁军聚集的军阵中,李从璟瞧见了梁军指挥使王猛,他一手捂着胸腹,在一众亲卫的护卫下正奔向城中。   梁军虽退,但军阵并未大乱。因为他们这趟出城袭营,试探性意味较重,出于战术安排,厮杀的时候也不长,损失并不太大。   除却王猛重伤。   李从璟忽然停下追杀的脚步,眼见梁军就要进入城墙上床弩的保护范围之内,他取下长弓,从箭囊中掏出一支铁箭。   原地立身,李从璟后脚后移半步,将铁箭引上长弓,箭头对准梁军军阵中的王猛,随着他深吸一口气的动作,后手缓缓拉开弓弦。   李从璟眼神沉静,焦距定在王猛身上,弓弦拉到极限之后,他看到王猛回过头来。   紧捏箭尾的手指,悠忽一松。   铁箭飞射而出。   李从璟呼出一口气,眼眸中王猛的脸色已经变为惊慌。   铁箭入体。   王猛打马而走。   李从璟一脸不可置信。   在他利箭射出的时候,竟然有王猛的亲卫,发现李从璟的动作,扑上来替他挡了这一箭。   “命真是大。”李从璟暗叹一声,摇头苦笑,却也无可奈何。   梁军退入床弩射程范围之内,李从璟也就不再追赶,带队回身打扫战场。   这一场试探性的战斗,给双方都带来了数十人的伤亡,因此地面上也多了百余具尸体,还有不少倒在地上的伤员,如果是晋军,自然被扶起送到营中救治,若是梁军,则会被补上一刀。这就是战胜者打扫战场的权力——救人是很麻烦很费力的,这个时代还没有人道主义。   夕阳终于落山,夜幕笼罩大地。淇门城头和晋军军营都点上了火把,战场被收拾干净,尸体被堆在一起火化——尸体累积不处理的话,变质后很容易引起瘟疫,而晋军眼下明显没有时间和精力挖坑去埋他们。   李从璟和众将士一起站在尸堆前,静静看着冒起大火的尸堆,俱是静默不语。在这一刻,死者为大,他们给予死者足够的尊重。   浩瀚的宇宙繁星点点,夜空下远处青山荒野只剩下一团黑影,李从璟的目光透过巨大的火苗望向远处,心中并没有太多豪情,而是有些感伤。   他忽然想到,若是自己战死在这里,化为这火堆下的一缕灰尘,怕是也会如此安静吧?这个时代,人命如草芥,自己来这里走一遭,什么也不会留下吧?人就是这么奇怪,在要离开的时候,总是想着要留下一些什么。   李从璟抬头看向夜空,脑海中浮现出她和他们的脸,他很想问一句:你们现在过得还好么?   张小午在火堆前跪下来,手撑在地上,手指钻进泥土里,狠狠抓着一把泥土,语调哽咽道:“小胡子……你放心去吧,我会替你照顾你娘……不会让她没有饭吃!”   “小胡子……”张小午的头死死抵在地面上,终于是低泣出声,他卷缩着,如同一只受伤的孤单野狗,“小胡子……我发誓,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战争就要死人,人总是有朋友兄弟的,战后不仅有胜负,更多的还是生离死别。   火堆前的晋军,有人在低声抽泣,有人沉着脸一言不发,有的人满眼仇恨。   李从璟走过去,将张小午拉起来。小胡子是亲兵队的,李从璟自然知道他。张小午抹了一把泪,看着李从璟。   “小午……”李从璟想说什么,喉咙却有些硬,他顿了顿,“小胡子是个好兵,我不会让他白死,他的娘,我和你一起赡养。”   “指挥使……”张小午不知该说些什么。停了一会儿,他语调坚定道:“我一定要为小胡子报仇!”   作为战士,能为死去的同袍做的,除了报仇,还剩下什么?   李从璟点点头,松开张小午,转身面向淇门,忽然抬起手,指向淇门城头,大声道:“明日,本使定要拿下淇门,为死去的同袍雪恨!”   说罢,他回身看向众将士,眼神凛然问道:“尔等,可愿同本使一起,为死去的同袍报仇?!”   “愿意!”   “愿跟随指挥使!”   “我等愿往……”   “……”   李从璟拔出长刀,直指淇门,语调铿锵,道:“淇门,此番出征最后一战!本使定要率尔等拿下淇门,为死者报仇,为生者挣取军功,惠及妻子家人!”   “我李从璟在此立誓,若不能攻克淇门,自刎以谢追随本使的同袍!”   死者之仇,生者之欲,主将之情,将晋军将士的情绪都调动起来,他们纷纷吼起来:“攻克淇门!”   “为死者报仇,为家人挣军功!”   “誓死追随指挥使!”   “……”   淇门城头上的梁军,听见夜色里响起的震天晋军誓言,个个色变。 第14章 陷阵之士   淇门城中某处城墙下,坐靠在城墙上的李绍城听见城外的晋军吼声,眸底闪过丝丝精光。   在他身旁,是一部分和他一同伪装成溃败梁军,混进来的从马直,还有投降李从璟的梁军。   “其他弟兄都被分在何处,查清了没有?”李绍城低声问身边的人。   “蒋队正他们被分去了北门。”那军士道。李绍城等人“逃”到淇门之后,在投降梁军的带领下,取得了王猛的信任,得以留在城内。但王猛还是将他们四十多人分为两部分,派往城中不同的地方。   之所以只有四十人,是因为人再多,就容易引起怀疑。   “待会儿你再去联络他们一回。”李绍城低声道,眼神中都是慎重,“明日指挥使会攻城,我们二十多人太少,未必能帮助指挥使攻上城头,只有将他们都聚集过来,才能成事。明日攻城战开始后,让他们找个借口火速赶过来,我等一起行动!”   军士纳罕道:“为何不是今晚就让他们过来?”   李绍城沉声道:“今晚过来并没有合适的借口,王猛对我们或许还有怀疑,到时引起他的猜忌对我们动手,那就不妙了。明日攻城战开始后,找个人假传军令,让他们过来支援守城,也说得过去,到时候情况紧急,有破绽也不容易被识透。就算他们不放人,到时强行动手,也无不可。”   军士点头道:“明白了。”   李绍城又对身边投降过来的梁军说道:“待会儿想办法跟上面的混熟点,明日战斗开始,对行动也有利。”   那人道:“没问题!”   事情交代完之后,李绍城最后道:“今日王猛出城,已被指挥使重创,明日指挥必受影响,这是机会,我等一定要把握住,确保明日行动成功!”   ……   黎明的霞光穿透云层,照耀大地。   淇门外晋军军营,众将士经过一顿饱餐,并没有立即攻城,而是在附近伐木,打造攻城器械。这个工作昨日就已经在进行,今日还需半日,方可将所需器械打造完。从共城出发的时候,李从璟带了些辎重过来,但共城毕竟器械较少,并不能完全满足需要,缺少的还需要李从璟就地取材。   现今,晋军将士在制作的,主要是棚车、大盾和云梯,因为淇门只是一座小城,没有瓮城也没有护城河,因而李从璟也不必打造折叠桥和壕桥。   在晋军军营中,除却这些寻常攻城器械,还耸立着两个大家伙——投石车。投石车在攻城战中的作用无需赘述,它在此时的功效,就好比是后世步枪兵在攻守山头时,突然出现的迫击炮。所以当李从璟在共城这种小城看到这两架投石车时,是非常诧异而愉悦的。   辕门前,何冲和李从璟一起眺望着淇门城墙。   何冲若有所感道:“淇门守军超过一个指挥,怕是有六百人左右,兵力和我等相当,这个时候强行攻城,基本不可能攻得下。但何某看李指挥使胸有成竹,又没见李绍城都头在军中,想必李指挥使已有打算了吧?”   李绍城一个大活人不见踪影,何冲自然是能注意到的,李从璟也没打算隐瞒,毕竟攻城还得所有晋军一起作战,他道:“若能攻下淇门,何指挥使功劳也是甚大。”   何冲摇头露出刻意的无奈笑容道:“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未闻以相当兵力攻城者。李都头能不能接应两说,即便是能接应,要成事也是极难。”   李从璟的目光依旧落在淇门城头上,那里看起来戒备森严,可以想象晋军一旦攻城,损失会何其之大,但李从璟依旧是淡淡道:“守城之道,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无恃其不攻,恃其有所不可攻,故城池能守。但眼下的淇门,在梁军攻占时已经历大战,守城器械必定不足,是为防守力量不足;再者,梁军在魏州新败,士气低落,正是可乘之机。加之昨日梁军出城,其指挥使为本使所重创,军心动摇,此若非恰当之机,恐再没有更好的机会。”   何冲闻言,稍微愣了愣,点头道:“昨日梁军出城袭营,确实鲁莽了些。”   “守城不劫寨,是守死尔。”李从璟道,随即笑了笑,“再者,他们昨日若不出城,我等又怎能重创其指挥使。”   何冲简直要被李从璟说服,但他本来是抱着打击李从璟信心的主意,怎可轻易放弃,想了想又道:“其有必救之军者,则有必守之城,无必救之军者,则无必守之城。梁军摆明了要固守淇门,只怕会有援军来救啊,若真是如此,到时我等腹背受敌,处境堪忧。”   李从璟哈哈大笑,看了何冲一眼,不无蔑视道:“何指挥使之言虽出自兵书,但未免死板了些,与当下情况不符。晋王在攻卫州,梁军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兵力来救援淇门?何指挥使不就是担心本使攻不下淇门吗?无妨,你大可在一旁观战,看本使如何破他城池!”   说罢,李从璟不再理会何冲,叫来张小午,道:“传令下去,本使要挑选陷队军士!”   “得令!”张小午领命,这便下去召集大军。   所谓陷队,指的就是首先攀城的敢死队,非有大勇和不俗身手者不足以担任。选拔陷队,这是攻城战,尤其是攻坚战不可或缺的工作。   何冲眼见李从璟不仅没有被他打击到信心,反而斗志昂扬,心中恼火的同时,也生出一丝挫败感。   除却昨日伤亡将士,六百多晋军整装集结完毕,李从璟骑马在军阵前踏步,对众将士大声道:“凡战,不能没有陷阵之士;凡攻城,不能没有陷队精锐。眼下,本使要带领尔等攻克淇门,大战在即,陷队锐士不可不挑选!现本使令:凡人选陷队锐士者,得此战首功!除此之外,人各赏钱五百;登上城头者,赏钱一千;斩首之功另算;日后尽数充入精锐营,得双倍俸禄!若是战死,三倍抚恤,家人免役!”   商君曾言:其陷队也,尽其几者,几者不足,乃以欲级益之。意思是说敢死队成员的挑选,首先选用主动申请之人,其次选用渴望军功和被提拔的人。   但放在任何时候,挑选敢死队,都是一件困难的工作:因为战斗最危险,很可能没命,有钱也可能没命拿!自古以来,攻坚战中,大部分陷队的伤亡比例,那绝对是过半的!这足以让许多人畏惧。   当次非常之时,李从璟迫不得已,直接以丰厚军功赏赐相激励,也是希望挑选敢战之士主动申请!   李从璟接着道:“有愿自请为陷队锐士者,出列!”   他话说完,军阵一阵短暂沉默。偌大军阵,落针可闻。   碧空荒野的呼吸声,在这一刻仿佛都能听得到,显得异常沉静。   何冲瞧见沉默的军阵,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陷队锐士,是那么好选拔的?   李从璟双眼微微眯起。   他表面上没有任何异常,实际心跳也加速起来。   淇门之战何其艰难,若是挑选不出陷队锐士,且不说能不能攻下城,仅是这么一闹,士气都没有了,那还打什么仗?   沉默虽然短暂,但在李从璟的感知上,却像过好很久。   突然,蒙三大马金刀走出军阵,大声对李从璟道:“指挥使说话算数,若是蒙某得了头功,战后可能论功行赏、出任晋军将校?”   李从璟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回应:“军无戏言,本使方才所言,每一个字都算数!你若立得头功,本使保你最低升任副指挥使!”   “好!”蒙三下定决心,“某愿为陷队之士!”   李从璟点头,表示认可。对于蒙三为何如此积极表现,李从璟经过刚开始的纳罕之后,也就想通:蒙三本来受何冲挑唆,是要来害他的,后来被他识破,虽说带着不少梁军投降,但蒙三并不能肯定自己会不会消除芥蒂,是以这会儿如此表现,也是希望能让李从璟对其正面相待。毕竟,若是他真心投诚晋军,李从璟对他的感官就十分重要。   何冲看到蒙三如此举动,脸都气绿了:你是老子出计让你走出牢房的好不好,老子是要你害李从璟好不好,你现在侍奉李从璟竟然像侍奉爹一样,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蒙三的心思并不难理解,他表态之后,他的铁杆追随者立即接二连三大步出阵,纷纷吼道:“我等愿意为大军先驱,加入陷队!”   这下蒙三抢了先,从马直立即不服了:他娘的你们几个梁军,前日还是敌军的家伙,竟然这么踊跃去陷阵,你们让我们这些精锐的脸往哪儿搁?   “妈了个巴子的,打头阵怎么少得了我们从马直?我们愿加入陷队!”当下,从马直尽皆出阵,纷纷表示必须加入陷队不可!   这些从马直看向蒙三等人的眼神,充满了挑衅和争强斗胜的意味。   张小午也大声道:“指挥使,属下愿加入陷队,为昨日战死同袍报仇,请指挥使务必成全!”   昨日小胡子战死,张小午心疼难当,想报仇已经想了很久了!   眼见投降梁军和李从璟的亲兵队正都出来了,魏博军脸上再也挂不住,有血气方刚的,立马三三两两走出军阵,大声道:“属下也要加入陷队!”   说罢,还不忘对蒙三等人和从马直怒目而视。那意思是,老子也不是后娘养的,谁比谁怂了?   何冲简直惊呆了,他怔怔看着那些个出列的魏博军,差点儿忍不住骂出声来:直娘贼,你他娘的到底是谁的兵?   李从璟眼中露出笑意。   军中汉子,就怕你不争,只要你想争,那一切都好说!   眼见出列者达到三分之一,李从璟满意道:“众将士奋勇争先,本使欣慰异常,大伙儿士气如此高昂,拿下淇门不在话下!但陷队锐士,贵精不贵多,所以本使只需要三队人马!”   这些轮到他挑挑拣拣了。   最终,陷队锐士的三队人马,由从马直、投降梁军、魏博军各二十人组成。而张小午的出战请求李从璟则没有同意,理由李从璟没明说,但意思很明显:他妈的你把亲兵都带走了谁来保护老子?   陷队挑选编队完毕,李从璟没有给何冲再生事的机会,直接下达军令:“进餐,攻城!” 第15章 接城   自昨日出城迎战晋军失利,身受重伤的指挥使王猛,在床榻上躺了接近一日,现在终于能下床行走。   “晋军指挥使那一刀确实太狠了一些,几乎是将将军的小腹整个剖开,伤口达到半尺长,若不是将军及时兜住了伤口,阻止肠腑流出,就算将军能够回城,怕也是无救了。”医官给王猛换上药,心有余悸地说道,“好在将军得上天眷顾,保住脏腑无损,才能性命无虞。不过短时间内,怕是无法有效行动了。”   众梁军闻言,都是一脸默然。   王猛冷哼一声,站起身来,道:“本使征战多年,什么样的创伤没有受过,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现在本使照样上阵杀敌!”   “将军,万万不可……”医官大惊失色,就要相劝。   “闭嘴!再敢胡言乱语,扰我军心,本使砍了你的脑袋!”王猛怒喝道,“滚出去!”   医官哪里承受得了王猛的呵斥,吓得一缩脖子,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指挥使,身体重要,你再休息些时日,城防的事情交给属下等就行!”一名梁军都头说道。   “本使没有那么娇贵!”王猛没好气道。随即命令亲兵给他披上甲胄,不顾众人劝阻,大步出门,道:“随本使去城头!”   秋日的午时,阳光正好。   王猛在城头上来回巡视一番,不时提醒梁军将士打起精神,间或检查守城器械是否正常,一举一动皆如平常,完全不像是刚受重伤的模样。   末了,王猛在城楼上扶栏而眺,目光落在城外的晋军军营上,良久无言,但他眼中闪烁着的杀意,暴露出他此刻内心对晋军的恨意。这种恨意,或许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李从璟对他的重创,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战他会全力以赴。   “六七百人就敢攻城,晋军的脑子难道被驴踢了?”王猛身边的都头瞧见城外晋军的架势,目光中充满不屑。   “他们不来也就罢了,若是敢来,这里就是他们的坟墓!”另一名都头傲然道,“实话说,便是打开城门让晋军进来,我等也不怂他!”   先前那名都头哂笑道:“兵法有云:贼无内应,虽开门不敢径入。就算你打开门,晋军就敢进来吗?他们没有那个胆量!”   “说得也是!”   王猛没有如他们一般发表这些无用的言论,他皱着眉头沉思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间,他眼神明亮了几分,像是想到什么。但是不等他将心中所想确定下来,身旁的都头忽然惊呼道:“晋军要攻城了!”   王猛凝神向城外望去,果然就看到晋军已经列阵开出军营。   从王猛的角度望过去,几乎看不到太多晋军士卒的身影,只能看到五辆巨大的棚车在缓缓前行;棚车之后,是一面面可以将军士整个身体遮挡住的大盾,这些大盾组成五个方阵,跟在棚车身后向前移动,远远望去,就像是五个方块。   大盾方阵之后,才是晋军将士抬着的云梯,但是对方的云梯,竟然有十几架之多!更为让王猛吃惊得是,云梯后面,被大批晋军军士缓缓推着向前的两个庞然大物,竟然是投石车!   怪不得晋军敢攻城!   他们竟然打造了阵容如此豪华的攻城器械!   “观其阵容,这晋军统率,非是无能之辈啊!”王猛身边有都头感叹道。   “岂非无能,简直将才!”有人酸溜溜道。   王猛脸色一冷,他咬牙看着城外晋军,不冷不热道:“若是仅凭这些器械和六七百人,就想破我淇门,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王猛说得是实话,众人闻言,立即精神一振。   “传令:准备迎敌!”王猛大手一挥。   ……   李从璟没有骑马,而是和众将士一起,置身一辆棚车中。骑马闯进城墙上床弩的射程范围,跟自杀没有区别。   这种棚车顶部呈屋脊形,俗称尖顶木驴,可以有效避免给雷石击中。李从璟就置身棚车隔出的二层上,前面半部和头顶都有挡板,特意加厚,不仅将他身体挡住,也大大提高了防御力,后面半部则是空着,方便其他部分军士看到军令。在他身后,就是负责传令的旗官和号角手。   透过面前挡板开出的观察口,李从璟可以清晰看见淇门城头的所有情况。   现在距离淇门城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李从璟心中估摸着:淇门城头所装载的床弩,按照惯例是小型床弩,射程不会超过三百步,且一座县邑城池,会装备的床弩也不会太多,说破天不过三五架而已。   棚车巨大的木轮在滚滚作响,棚车身后的大盾方阵中,传来晋军将士整齐的脚步声和甲胄响声,所有的将士都闭口不语,一动一静之间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这就是战场特有的气氛,在开战前,一切都沉重而且压抑。   李从璟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淇门城池,也没有停止估算彼此之间的距离。   在整个军阵外围,是护卫两翼在游动的骑兵,在进入淇门攻击范围之前,他们要保证大军安危,防备有可能出现的梁军突袭。   淇门城池在广袤的大地上耸立着,在它面前,是逐渐接近的晋军军阵。两者在这时都很安静。   忽然间,棚车上的李从璟,眼神一凛,回头下令道:“传令:投石车进入攻击位置,开始攻击!”   共城搬来的投石车也是小型的,但射程自然是比淇门城头的床弩远的;这些投石车也不是用于野战的型号,可以随意移动,而是一旦其进入攻击程序,就会扎根在地上。   李从璟身后的旗官得令之后,伴随着号角声,令旗挥动起来。   五辆巨大棚车、五个大盾方阵停下来,后面的投石车赶上前,在军阵前开始进攻前的准备工作。数十军士围着投石车来回奔走,固定车身,装填巨石。待一切就绪之后,投石车旁边的小旗官挥动令旗,向李从璟汇报。   李从璟冷冷吐出一个字:“攻!”   军令下达,投石车的缚绳被解开,随着车身传来一阵闷响,两块巨石飞向空中,滑过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落入淇门城头!   巨石落下,强大的势能瞬间爆发,立即砸毁一段女墙,巨石和女墙的碰撞,立即飞溅出无数碎石,这些碎石在暴速飞行之下,化作利刃,射进近旁一些个梁军军士身体中,立即砸出无数血花!   惨叫声如厉鬼呼号,血肉之躯如花瓶碎裂!   而被巨石本身砸中的军士,本身就成了一张肉饼,化为一摊血水,将干净的城墙染红!   鲜血和生命,瞬间引爆了先前沉静的战场!   李从璟喝令道:“全军出击!”   “咚、咚、咚……”   战鼓声轰隆响起。   晋军棚车和大盾方阵中,各自都头队正,看到旗官令旗挥动,听见鼓声炸响,立即大声吼起来:“指挥使有令,全军出击!”   “全军出击!”   “全军出击!”   “全军出击!”   棚车中的将士,听到身旁将官们的喝令,立即在他们的指挥下,鼓起全身力气推动棚车滚滚向前,几十人再没有保留半分精气神,一刹那全都爆发出来!   “轰轰轰……”的车轮声中,棚车的速度逐渐提升起来,五辆巨大尖顶棚车,如五头巨大公牛,埋头向前猛冲而去!   大盾方阵中整齐缓慢的脚步声,随即加快,如暴雨落地,踩踏得地面震颤不已。五块方块,跟着棚车迅速向前开进!   李从璟的眼神不难搜索到城头上的梁军指挥使,只见他拔出刀,狠狠一斩!那一瞬间,李从璟仿佛听到了床弩弦线弾崩的声音,干脆沉闷,仿佛能一下子穿透人的心脏!   紧接着,李从璟看到有几道虚影从城头飞奔而下!   “嘭”的一声,李从璟感到棚车浑身一震,仿佛地震一般,让置身夹层上的他差点儿站不稳。   棚车前端,一根巨大的弩箭穿透木层,正好将一名晋军军士透体而过。那名晋军军士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一座山砸中,甚至来不及惨叫,就没了声息。而他的身体,被穿透木层的弩箭钉住,拖着他跟随棚车继续移动!   “不要慌,用力向前推!”有晋军将官大声喊着。   棚车运行自然谈不上稳健,李从璟抓住扶手,也不能制止身体左右摇晃。他面容肃穆,眼神沉静如水,目光始终落在城墙上,仍由身体摇摆。   透过观察口,李从璟看到不时有巨石落在城头,有的越过城墙,有的落在城墙外,而真正落在城头的,无疑都会给梁军带去极大打击。他还看到城头不时有虚影闪烁,飞来的弩箭有的落空,有的射中了棚车,有的射中大盾后就将大盾和其后的军士一起贯穿。   晋军一路前行,在他们身后,开始留下一道道血迹,一具具身体。   距离城墙又近了一些!   李从璟大声吼道:“弓箭手,准备!”   他的声音刚落,淇门城头就冒出一排梁军军士,他们手握长弓,对着城外的晋军,射下一阵箭雨!   铁箭射在棚车和大盾上,发出乒砰作响的声音,李从璟下意识将身子压低了些,而铁箭撞击木板的声响连绵起伏,不绝于耳。   晋军将士冒着箭雨前行,阻力又大了许多。   好在棚车和大盾的防护十分严密,弓箭能造成的伤害被减小到最低!   但乒乒乓乓的声音,仍旧让人牙酸,若是有胆小的,只怕尿都已经吓出来!   因为一着不慎,你就会被射中,把命丢在这里。   “向前!向前!努力向前!”晋军军阵中,将官们扯着嗓子大声呼喊,不断鞭策着麾下将士。 第16章 决心   李从璟的视线已经看不到城头,而只能看到城墙,因为他们已经到了城墙底下!   他左右回头望了一眼,但见五辆棚车和五个大盾方阵,虽然表面上都插满了铁箭,成了十个巨大的刺猬,但棚车没有一辆损毁,而大盾方阵更无一个有重大损失,都在稳稳继续向前推进,心中顿时大定不少!   李从璟一回头,盯着身后的旗官,喝道:“传令:棚车减速!”   他身后的旗官,触及到一身杀气的李从璟,脸上不由得闪现出骇然之色,竟是被他吓到。但旗官手中动作却不慢,干净利落挥动令旗。   “棚车减速!”   “棚车减速!”   “棚车减速!”   棚车中,都头队正的呼和声再次吼起来:“减速,减速!让棚车停下来!”   “传令:弓箭手反击!”李从璟接着吼道。   “弓箭手反击!”   “弓箭手反击!”   “弓箭手反击!”   棚车和大盾方阵中,一队队弓箭手在棚车和大盾的掩护下,引弓搭箭,对准了城头,开始反击。   空中,两道逆向的箭雨,飞射向彼此的来源地!   有晋军弓箭手,刚露出头,还没来得及开弓,便被利箭射穿了脖子,呜咽一声,扔掉弓箭,捂着脖子轰然倒地,在地上不停挣扎,双腿没有规律的四下弹动。   有弓箭手露出身子,被利箭射中身体,或者没有穿透甲胄,则只是动作一顿,又恢复如常,继续射出手中铁箭!有被利箭射入身体的,惨叫着倒下,立即就被大盾后的同袍拉进大盾的掩护下!   而淇门城头,因为梁军只露出上本身和脑袋,如果被射中,多得是面目和咽喉中箭,有的倒在城墙上,有的就直接从几丈高的城头摔下,“嘭”的一声砸在地面,断了声息。若是没有断气,就会被晋军顶着大盾围住,乱刀剁死!   李从璟一把拔出长刀,跳下棚车,大喝道:“传令:上云梯,陷队攻城!”   “上云梯,陷队攻城!”   “上云梯,陷队攻城!”   “上云梯,陷队攻城!”   抬云梯的军士快步上前,大盾方阵的阵型发生变化,他们化整为零,遍布在一架架云梯两旁,用大盾护卫着同袍端着云梯跑到城墙下,将云梯架上城墙。云梯顶端有两个滑轮,多人一起抬着云梯,一起用力,就将云梯一端从城墙下滑到城墙女墙面前。   整个过程中,又不知有多少人在弓箭的利刃下被射倒在地。   “给本使压制住城头上的弓箭手!”李从璟一把抓住临时编制的弓箭手都头,大声吼道。   “是,指挥使!”都头得令,不敢怠慢。   蒙三等三队陷队锐士,从棚车里跑出来,他们举着盾牌,头戴篷帽,分三部分冲向三架云梯!   “别他娘的怕死,都给老子站出来,压制住城墙上的梁军弓箭手!”弓箭手都头满头大汗,一把夺过一名弓箭手手中的弓,对着城头就是一箭射出!   蒙三将横刀叼在嘴里,两步跑到一架云梯下,接着大盾的掩护,正要开始往云梯上爬,那云梯顶端,忽然出现好些个梁军军士,端着叉杆,一起用力,竟然将云梯架住,又硬生生将其推离城墙墙面!   “稳住,稳住!”蒙三急得大喊,招呼身边的军士,“给它推回去,推回去!”   但无论云梯脚下的晋军将士如何用力,受力的作用的影响,没能角力过城墙上的梁军。眼见那云梯逐渐离开城墙越远,与地面成了九十度的角,又继续翻倒,最后朝着背离城墙的一面,缓缓倒下,最后轰然砸在地面上,溅起一阵尘土!   “直娘贼!”蒙三眼看着云梯在自己面前翻倒,自己还差点儿被砸死,顿时跳脚骂了一声。骂完,他动作却没停,举起盾牌抄起横刀向身后的军士吼道:“跟老子去下一架云梯!”   在他身旁,有晋军军士张弓,将那些握着叉杆的梁军,射鸟一般射了下来!   李从璟始终站在棚车后面,将整个战场的局势收在眼底。当下,晋军已经接触到城墙,云梯开始往城墙上架,一架架云梯脚下,是一片片高举的大盾,大盾后面的军士,等云梯架好,吊着横刀,一手举盾,一手攀着云梯就往城墙上爬!   城墙上射下的利箭就没有停过,不少人中箭受伤,但更多的利箭却被大盾挡住!而城墙下的晋军弓箭手,也没有停止过向城墙上放箭,以最大的努力去压制对面的弓箭手!   此时,晋军已经完成了接城的战斗,现在进行的就是爬城的战斗,俗称“蚁附”!就是像蚂蚁一样附上城墙,拼命往上爬。而攻城战进行到这里,就到了最高潮最惨烈的部分!   战场上到处是喝令声、呼和声、惨叫声,兵器碰撞的声音,弓箭怒吼的声音。整个墙角像一锅沸腾的粥,不停地在冒着泡,而蒸煮这锅沸粥的,不是水,而是血!   李从璟抬头望向淇门城头,虽然知道眼前的场景避不可免,却还是心中一沉。   城头上,随着一批梁军显出身形,他们手中高举的雷石滚木,也同样露出了狰狞的面孔。李从璟仰着脖子,甚至能看到梁军丑恶的面孔,随着他们的手狠狠挥下,滚石檑木如山洪落下,砸在晋军群中,无论这些晋军有没有大盾掩护,都会出现成片的伤亡!   他的手紧握陈拳头,狠狠攥紧。他的眼神如饿狼,死死盯着城头。   战斗进行到这里,在这一片沸腾的战役中,李从璟能做的已经很少了。   他看到一个晋军陷队锐士,好不容易爬上云梯的三分之二,眼看就可以爬上城头,却被檑木砸中,无声的掉了下来,砸在地上没了动静。他甚至能够看到他的鲜血,飘洒在空中。   随着战斗深度不断增大,一名晋军陷队锐士,一只手已经攀上女墙,却被梁军一刀斩断了手腕,就此跌落下来。而他身后的锐士,还没上前两步,又被梁军用长兵给戳了下去。   而这些露出身体的梁军军士,免不了被晋军的利箭射中,惨叫着从城头栽倒下来。   双方都有不少伤亡,但作为攻城一方,晋军的损失无疑更大。   李从璟眼见一个个晋军或者受伤,或者死亡,握刀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但他没有动作,他无法有更多的动作。   他在等。   如果晋军伤亡达到一个临界点,攻城战便持续不下去,只能败退。   而只有六七百人的李从璟,根本就没有组织第二次攻城的机会。   其实不需要等到晋军达到那个溃败的临界点,只要晋军伤亡达到一定规模,那么即便是晋军攻上城头,也不一定能在接下来的短兵相接中,战胜梁军,取得战场胜利。   在进攻淇门的这场战斗中,李从璟受到的限制太狠,虽然这个限制只有一点:兵太少。   从行军到淇门,到正式发起攻城之前,李从璟已经做到了能够做到的一切准备工作:击败劫寨梁军,重创其指挥使;打造攻城器械,让将士在接城过程中受到的损失减少到最小;挑选陷队锐士,同时鼓舞士气,将士气提升到一个顶点!   李从璟的眼眸逐渐变得通红,他不无愤恨的想:若是老子有一千多人马,不要太多,只要三个指挥,要拿下淇门易如反掌,哪里容得了梁军如此嚣张?!   但此时此刻,除了等,李从璟束手无策。   他能做到的一切都做到了!   便是败,他也能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我无愧于自己!   但是,他真的不想失败啊!   他一边盯着战场,在心中估算梁军和晋军的伤亡数字,眼睁睁看着晋军的伤亡逐渐向那条临界线逼近,一边在心中无声的呐喊:给我机会,给我机会,给我机会!   又是一个晋军将士从云梯上摔下来。   军士如同落在李从璟的心脏上,砸得他心脏生疼!   他看到蒙三从云梯上摔下来,好半天没动静,挣扎了几下,却又爬起来,甩了甩脑袋,叼起刀,重新爬上云梯!   近了,近了,离那个临界点已经很近了。   李从璟感到自己的心脏在绞痛!   他不得不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逐渐粗重起来。   战场的喧闹声,在他耳中乱飞乱窜,搅成一锅粥,让他的脑袋一片混沌,仿佛已经无法正常视物,无法正常思考。   诚然,这是他离开李存勖,第一次领兵征战。   他有期望,他想在乱世活下去;他有野心,他想在大争之世拼出一番功业;他有梦想,他想实现他前世没能实现的男儿志!   此番出征,是他为自己的人生踏出新篇章的第一步!   他殚精竭虑,苦苦算计,他一边化解来自吴靖忠何冲的阴谋,一边对部下真诚相待让他们真心听从号令,还一边谋划如何战胜敌人并排兵布局。   他走得不容易。   他不想就这么输了。   他不想输!   李从璟抬起头,眸子中奔驰着如火如涛的战意,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强烈战斗的欲望!他的手握上他的刀,他的心落入他的战场,他的脚步用力踩在地上!   “小午!”李从璟低喝一声,像一柄挺立的标枪,“召集亲兵,准备上阵!”   “指挥使!”张小午突然大叫起来,他兴奋的指着城头一处,“李都头,是李都头!”   李从璟抬头望去,就看见李绍城的身影。   李绍城一刀砍倒面前的梁军,朝李从璟所在的方向,大喊了一声:“指挥使,登城!”   李从璟一把拔出横刀,脚下发力,身子已如鬼影一般蹿出:“他娘的,随我杀上城头!” 第17章 可敢一战   李从璟之所以敢堂而皇之进攻淇门,之所以认为六七百晋军能战胜五六百梁军,心中的凭借其实只有一点:他的兵比对方更精锐!   与李绍城里应外合,能让李从璟以不大代价攻上城头,但是攻上城头之后,晋军与梁军实则兵力相当,还是要一场恶战。唯有晋军比梁军更精锐,他们才能战胜梁军,取得淇门之役的胜利!   那么李从璟认为晋军精锐的地方在何处?   不在其他很多地方,就只有两点。一是从马直,李从璟认为,百二十名从马直能够充当尖刀的作用,杀穿梁军军阵,撕裂梁军防线,击溃梁军抵抗士气,进而带领全军走向胜利;第二点,李从璟自己。从客观的角度上来说,李从璟认为自己的武勇,不是梁军指挥使能够抵挡的,那么只要他寻机斩杀梁军指挥使,那么梁军的溃败就不远!   基于此,李从璟认为自己有可能拿下淇门!   所以要赢得淇门之役的胜利,在李从璟看来,就是发挥他所认可的这两点决胜优势的作用。   首先蹬上城头的,不是李从璟,而是蒙三。   李绍城发起袭击的地方,正在蒙三所在云梯之上,他带着一队陷队锐士,趁机就攀了上去。和李绍城合兵一处,立马在城头上站稳脚跟,与梁军厮杀在一起。   在李绍城和蒙三开辟出的安全地带下面,附近云梯立即集结于此,大批晋军将士,在陷队锐士的带领下,攀上城头,加入到李绍城和蒙三的队伍中,使得晋军的赢面不断扩大,掌控城头地带也越来越多!   一块立足之地自然不够,必须多几块立足之地相互呼应,晋军才能真正攻上城头,与梁军决战。而因为有了李绍城和蒙三的牵制,其他地段的防御力量相应受到削弱,晋军就更容易攀上城头!   李从璟叼刀举盾,攀上一架云梯!   他速度飞快,堪比敏捷的猿猴,只听见他的军靴踩在阶梯上急骤的声响,整个人就已经到了云梯上端。跟在李从璟身后的张小午,眼见李从璟一溜烟儿就没了影子,简直被惊呆了。   李从璟将自己的身子保护得很好,整个身体最大程度弯曲,藏在盾牌后面。随着他在云梯上的位置不断上升,越来越多的梁军弓箭手被他吸引了注意力,“嘭嘭嘭”的声响不停在李从璟手上的盾牌上响起。利箭射进大盾的力道不小,但对此刻心中战意滔天的李从璟来说,这些根本就混若无物!   盾牌后面,李从璟一双眸子精光闪闪,始终盯着城头。一名梁军从女墙后探出身子来,他高举起滚石,对李从璟露出残忍的笑意。   李从璟声色不改,只是立即出声提醒身下的张小午:“避石!”   “喝!”梁军一把将滚石扔下来,但他想象中李从璟被滚石砸落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在滚石落下时,李从璟身体敏捷侧闪向一边,轻而易举就避过滚石。在他身后,张小午复制了李从璟的动作,亦将滚石避开。   当那名梁军从惊讶中反应过来时,李从璟已与他没有多少距离,这人动作不可谓不快,他抄起长兵,就向李从璟刺来,想要将李从璟戳下去:“去死吧!”   李从璟眸底闪过一丝寒芒,举盾的手握住云梯,腾出右手,在避过长兵的时候,探手将长兵抓住,同时低喝出声,用力将长兵狠狠一拉!   李从璟这一手已经用了全力,已是半截身子在墙外的那梁军哪里承受得住,惊呼一声,就被李从璟从女墙后面给硬生生拽了下去!落入晋军阵中,立即被围上来的晋军军士剁成肉泥!   李从璟脚步不停,上身已经超出女墙。就在这时,一道寒光先到,随后长刀如影随行,向李从璟砍来!   李从璟举起盾牌,挡下这一刀,同时右手将横刀从嘴中取下,向前一递,刀尖就刺进对方的胸膛!   一声轻喝,李从璟跃上城墙!   “晋贼,纳命来!”左右数名梁军,立即挥刀向李从璟斩来!   “来得好!”双眼因为充斥着快要溢出的杀意而通红,随着一声大吼,李从璟欺身撞向一边的梁军,盾牌挡下他们的长刀,在他们收刀意欲再斩下时,横刀挥过,刀锋滑过他们的胸膛,带起一蓬蓬血雾!   双脚借势一转,李从璟已然转身,盾牌再次当下另一边斩落的长刀,手中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横刀滑过一道半圆,将那梁军的双腿齐脚跟削掉!   前进一步,李从璟以盾牌护体,横刀竖刺而下,插入那名断脚梁军的胸膛!拔刀而出,热腾的鲜血随刀飞起,溅了李从璟一脸。   这时候,张小午攀上城墙,安稳落地,立即提刀嗷嗷叫着冲向迎过来的一些个梁军,嘴中嘶喊道:“小胡子,我要为你报仇!”   李从璟的亲兵,接二连三攀上城头。   淇门城头的马道并不宽,李从璟便没有舍弃盾牌。他一手持盾,一手握刀,不等梁军杀过来,便向他们冲过去!   他胸中奔涌了整整一条大河的战意,他需要战斗,他需要用战斗赢得胜利!   李从璟再次连杀两人后,对面梁军人群中冲出两人,手持带钩长枪,大喝着一齐刺向李从璟双脚!   李从璟眼神一凌,盾牌狠狠砸下,将对方长枪砸在地上,同时手臂在盾牌上方一挥,横刀就掠过了对方的脖子!   一矮身子,避过一把横斩而来的长刀,李从璟的横刀又滑过一名梁军的腹腔!   血再次溅到他的脸上,再站起身时,李从璟内心杀戮的野兽已经被彻底唤醒,他一刀削掉一名梁军的胳膊,扯开嗓门大吼一声:“李从璟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   吼声如雷,响彻城头!   暴露自己的身份,无疑会引来梁军更强力度的围攻,但此时此刻,李从璟更有必要通过此举来激励晋军,让他们知道他在和他们一起战斗,并且斗志昂扬!   更为重要的,此时的李从璟,像是一尊自远古沉睡了千年的战神骤然苏醒,他渴望战斗,渴望更强大的战斗,他已经不惧任何梁军!无论面对多少梁军,他都会一一杀过去,他要用梁军的鲜血,告诉他们,他李从璟是他们的敌人,是来取他命性命的敌人!   他要更强的战斗,他要打击梁军的士气,他身后有源源不断攀上城头的晋军,他要带领他们杀穿四方,取得胜利!   他是李从璟!   他是这六百晋军的主将!   一支冷箭射来,却没能伤着李从璟,而是钉在他的盾牌上。李从璟怒喝一声,合身在盾牌后向前一撞,将面前几名梁军撞得连连后退,借机他暴起挥刀,砍瓜切菜一般,将面前两名梁军砍倒在地,他又大吼起来:“李从璟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   声音张狂,斗志昂扬!   不远处,王猛见到李从璟如此嚣张的一幕,气得目呲欲裂,浑身颤抖!   但他已受重伤!   一把长刀贴着李从璟的柳叶甲挥过,锋利的刀刃切开了铁甲,但李从璟浑然不觉,一刀齐根削掉了对方的脖子!   在绽放的血花丛中,李从璟一步一步前进,一刀一刀杀人,他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仿佛有无法言说、只能靠战斗表达的热情,他感觉得到,他一身热血都在燃烧,他杀人之后甚至举起刀,再次高声吼起来:“李从璟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   “李从璟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面前的梁军杀倒一个又上来一双,杀倒一双又上来两对,但李从璟不仅不觉得畏惧,不觉得恐慌,反而更加杀意盎然!   “李从璟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李从璟的横刀,又破开一名梁军的胸膛!   “李从璟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他的长刀,撕开了一名梁军的咽喉!   “李从璟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他挨了一刀,鲜血流出来,但他的脚下,又倒下一名梁军!   张小午跟在李从璟身后,保护李从璟的侧翼和安全,也跟着他杀戮,他眼见李从璟的身体在前进,眼见李从璟畅快淋漓的大吼,他感觉到自己也快要燃烧起来,听到李从璟的宣言,他觉得自己也要疯了!   战斗,战斗,战斗!   他要战斗,要酣畅淋漓的战斗!   “张小午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张小午杀完一人,感受到对方热血的温度,再也把持不住,大声吼了出来!   其声如猛虎啸林,其状如巨猿捶胸!   另一边,李绍城早已听到李从璟的嘶喊,他和一众晋军一样,只觉得那真是世间最能调动人战意的宣言!但是当他听到张小午也敢这么喊时,简直愤怒了,他一脚踹开面前的梁军,将横刀从对方胸腔中拔出来,立即大声吼道:“李绍城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   蒙三和李绍城隔得不远,他们只是在向相反的方向杀穿梁军,骤然听到李绍城的呼喊,蒙三嘶吼一声,一刀狠狠斩下,竟然将面前梁军的脑袋连着半边肩膀削了下来,他迫不及待举起长刀,振臂大喊:“蒙三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   蒙三的声音刚落下,整个城头,接二连三响起了晋军的高呼声。   “李荣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   “张大牛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   “林英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   “吴长剑在此,梁军指挥使可敢出来一战?!”   “李狗蛋在此……”   “王二在此……”   “钱森……”   “……”   攻上城头的晋军都沸腾了,他们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战斗,这样让人热血沸腾,斗志昂扬的战斗!   蔑视敌军,蔑视敌军主将,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向敌军主将发起挑战!这已经不是一场两军的生死搏杀,而是一方对另一方单方面的冲击!   这才是真正的战斗!   这就是战斗!   “可敢一战?”   “可敢一战?”   “可敢一战?”   整个淇门城头,都在回荡这样的吼声! 第18章 攻克   晋军士气已经完全爆棚!   与之相对应的,梁军士气则跌入一个深不见底的低谷。   明明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明明作为守城方的梁军还占有优势,但是战斗进行到此刻,已经变成了一方对另一方完全性的碾压!这种战场上胜负大势的碾压,是从对敌方心理上、意志上的碾压开始的!   “这……这……怎么会这样?”王猛身边的亲兵大惊失色。   “这可如何是好?指挥使,这可如何是好啊……”梁军都慌了。   王猛脸色已经由沉如水变成了白如纸,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淇门城头的战斗他看在眼里,心里怎么会不明白。   忽然,王猛一把抽出腰间横刀,以极快的速度,冲了出去!他推开梁军人群,面向正杀将过来的李从璟,杀过去!   “指挥使……”王猛的亲兵们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正杀得梁军逐渐失去反抗之力,步步后退的李从璟,抬头间,就看到了梁军群中,拨开人群,向他冲过来的王猛!   透过人群,眼见孤胆英雄一般,逆流冲过来的王猛,李从璟清晰感受到了对方身上,传达出来的那种意志。   “都滚开!”王猛从人群中奔出,提刀直指李从璟,大喝道:“李从璟,某来与你一战!”   李从璟一把丢开已经破损不堪的盾牌,起身迎向王猛,战意席卷满城,畅快道:“来战!”   “喝!”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大喝,长刀毫无花哨相撞在一起!   横刀两边,两张咬牙的面孔直视对方,谁也不肯相让半分。   横刀摩擦,火星连成一条线。双方同时踹出脚,踢在对方胸腹,然后双双后倒下去。   下一刻,两人迅速起身,大喝一声,又同时再挥刀斩向对方!   这一回,两人没有再角力,横刀一合即分。   一时间,这块地方成了两人的决战之地,附近的战斗竟然都停下来,周围军士默默注视着两人,同时又都戒备的看向对方的军士,防止有人进去搅局。   所有人都知道,两人的胜负,将决定这场战争的胜利方是晋军还是梁军。   场中一时刀光闪闪,李从璟和王猛都是军中骁将,刀刀致命,绝无半点虚招,比拼的就是速度和力量。   忽然之间,王猛一脚踹在李从璟小腹,但却没能将李从璟逼退,而李从璟的横刀,反而在王猛前胸撕开一大条口子!   血洒在地上。   王猛咬牙继续抢攻,李从璟应对得愈发从容。   攸忽之间,两人对拼一记,错身而过。就在错身的一刹那,两人同时转身,挥刀向对方斩去!   “嗤”的一声,血雾迸射。   王猛的刀还没落下,李从璟的刀已经在王猛胸前再次开了一条大口!   这一下,王猛没能继续提刀战斗,他的身子顿了顿,嘴中涌出大口鲜血,双腿一软身子就歪倒下去。   王猛的刀竖撑在地上,支撑着身体没有立即倒下去,但他的身体一摇一晃,随时都会倒下。   这时,谁都知道战斗胜负已分,生死已别。   梁军立即就要冲杀过来。   “都别动!”王猛忽然低吼了一声,他这一出声,立即又喷出一大口鲜血,但他顽强的抬起头,直视着李从璟。   李从璟提刀在王猛面前蹲下来,也看着他。   “你赢了!”王猛想笑一声,却笑不出来,“我输得……心服口服。”   李从璟沉默了一下,道:“你重伤在身,我赢得并不光彩。”   王猛摇摇头,似是想说那旧伤也是李从璟所创,又似是想说李从璟已经赢了城池的攻防战。但他最终都没有说这些,他忽然松开握刀的手,一把抓住李从璟的肩膀,直视着李从璟的眼睛,艰难道:“不……不要屠军,让……他们都活着……”   他说完,眼神直愣愣看着李从璟,眸子里都是渴望之色,在迫切等待李从璟的答复。   李从璟点头,道:“你放心,我会将他们都编入晋军。”   王猛嘴角一动,像是要笑,但还没笑出,身子就倒了下去,倒在遍布尸体的城墙上,头枕在血泊中,再没有半点声息。   李从璟默然三息,站起身,环视了城墙上的众将士一眼,又看了看整个城头,抬起手臂,高呼道:“晋军攻克淇门!”   欢呼声顿时淹没城墙。   ……   梁军指挥使王猛战死,淇门攻防战紧跟着结束。与王猛一同战死淇门的,还有百余梁军,两百余晋军。至于伤者——超过半数军士带伤。   李从璟随即着手安排晋军将梁军缴械,统一看管,等候发落。同时,晋军正式接管淇门城防。   随即,李从璟向淇门全城发布布告,通告淇门再次归入大晋辖地。然后征调民夫,打扫战场,清洗城墙,救治伤者,进行战后善后工作。   等诸番工作落实下去,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   日暮下,何冲愣愣站在城头,如同做梦一般。他万万没想到,李从璟竟然真的能攻克淇门。此事对他的冲击力之大,让他缓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缓过神来之后,何冲心中涌出一股异样的感觉。这股感觉,让何冲很不舒服,甚至对李从璟怨恨起来。   这种感觉,叫做嫉妒。   “这鸟厮,凭什么能攻克淇门,实在是岂有此理!这世道,他娘的还有没有天理了?”何冲心中骂道,负面情绪已经让他不能正常的思考。   很快,何冲意识到这个问题。于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李从璟已经攻克了共城、淇门,这两件事已经不能改变!”何冲寻思着,“那么要对付李从璟,就只剩下一条路:杀了他!”   这时,李从璟过来找到何冲,两人交谈几句,便一同走下城墙,行向城中军镇镇治所在。   “淇门攻克,此番战事结束,清查镇治后,这里的事务差不多也就完结了。”李从璟边走边说道。   “的确如此。”何冲心中有事,敷衍着应道。   大战后的淇门之夜安静异常,街上除却李从璟和何冲这四十多人的军士,并无其他人。   李从璟好似也不愿多说话,寒暄几句之后就默默赶路。   而何冲心中,却正在酝酿着什么。   “眼下李从璟身边只有一队亲兵二十人,我也是亲兵二十人,在力量对比上,我并不输给李从璟。况且李从璟这些亲兵是新招到身边的,不比我身边这些人使用得久,自然也就没我用得顺手,护卫主将的综合战力也就没那么强。”何冲寻思着。   何冲接着想道:“此去镇治尚有一段路程,且街上没有其他人。也就是说,即便是在这里发生一场小规模战斗,只要速战速决,就能在大军赶到之前解决问题,从而避免被大军发现真实情况的可能性。到时候大局已定,我生他死,事情经过如何,还不是我说了算?大不了把罪责归咎到梁军身上去。”   “如此一来,从马直就不能拿我怎么样。而且我手里有四百人马,李从璟一旦身死,从马直群龙无首,又只有百人,自然是没有办法找我麻烦的。”何冲分析着,心跳有些加速,“吴将军此番派遣我来执行对付李从璟的任务,显然是已经将我作为心腹看待,只要办好了这件差事,日后受吴将军重视,还怕没有前途?”   何冲看了李从璟背影一眼,在心底下定决心,“此番李从璟先是轻取共城,俘敌一个只指挥,现在眼看淇门又要被他兵不血刃拿下,若是真让他得手,我此行任务失败,日后被冷落事小,事情败露可能还会被灭口……”   念及于此,何冲的目光逐渐火热起来,他最后想道:“无论之前如何,但在眼下这一刻,我与李从璟那鸟厮的力量是相等的。一力破百巧,只要在现在干掉李从璟,则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主意既定,何冲心便安定下来。   深呼一口气,何冲回头,对亲卫试了几个眼色。   何冲这些亲卫与他朝夕相处,自然知道他要对付李从璟,因此一看何冲的眼神,众人相处日久早有默契,都明白过来何冲的意思,于是纷纷点头,眼露杀机,手已经落到刀柄上。   何冲回过头的时候,眸底已是杀意盎然,他盯着李从璟的背影,手握在刀柄上,心里暗道一声:“李从璟,受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何冲等人准备拔刀的当口,平静无波的街道上,本来只有马蹄声零落如雨,突然,“噌”的一声,响起一阵金属急速摩擦的声响!   “杀!” 第19章 何冲   暴起一声大喝,如沉寂的夜空骤起炸雷。   这声喊杀令,并不是从何冲嘴里发出,而是李从璟吼出来的!   何冲大惊失色。   张小午等李从璟亲卫,横刀随声出鞘,在半空中滑过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纷纷斩向身旁的何冲亲兵!   他们只比何冲亲卫们拔刀的速度快了一线,但是一线之差,就是生死之隔。从马直刀挥斩到何冲亲卫眼前时,他们才刚拔出刀来,这一瞬,他们错愕恐惧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何冲的亲兵队正大呼一声:“不好!”   生死之间,这位队正竟然不惜抬起左臂挡在身前,去迎接迎面斩来的横刀——失去一只手,总比失去一条性命要来得值。   “死!”张小午大喝一声,一身悍勇之气在这一刻尽数爆发,一刀狠狠斩在对方手臂上!   何冲的亲兵队正张大嘴,惨叫声还未来得及发出,张小午的横刀在切断他的手臂之后,刀锋顺势又斩进了他的脖子,将他的脑袋削了下来。他那声惨叫,只能随着头颅滚落到冰冷的街道上,再没有发出的机会。   而他刀,已经到了张小午脖颈前。若是张小午方才没有斩落他的头颅,那么此刻死于非命的,就是张小午!   战马还在向前奔驰,但是这位队正的无头尸身,已经掉落马背。   地狱之门轰然洞开,恶鬼出阎门,判官笔悄然落在新的扉页上,大笔挥下,又是一连串的姓名被抹去。修罗索命的黑气,撕裂空间,以狰狞的面孔,撞进这些战士的眉心!   从马直在这一刻,就是何冲这些亲卫的灵魂摆渡人。   从马直手起刀落,身边就有头颅高高飞起,鲜血之花是这些何冲亲卫生命之中,最后看到的美丽色彩。一线之差,从马直拔刀只快了那么一瞬,但是这一瞬间,对分出生死之别来说,已是足够。   但一刀毙敌的始终只在少数,更多的是从马直和魏博军厮杀在一起,张小午在一刀得手之后,就被一位魏博军扑下马,两人就在街道上扭打厮杀起来。   “李从璟,我杀了你!”何冲嘶声咆哮道,他怎么都没想到,李从璟竟然也和他打得同样的主意,而且偏偏还抢在他前面动手了。他反应快,挡下李从璟一刀,顺势就抱着李从璟滚下马。   何冲合身扑过来,李从璟避闪不及,但做出一些应对的时间却是有。他一手挽住何冲的脖子,一手托着何冲握刀的手,不让他趁机伤到自己。落地时,李从璟轻喝一声,脚底生根,借势一个抱摔,将何冲重重砸在地上。   李从璟的攻势,向来是得势不饶人,一旦让他一击出手,后续招式便如排山倒海,绵延不绝,绝不给对手喘息和还手的机会。当下,李从璟摔倒何冲时,手已经塔上何冲的手腕,狠狠一扭!   “啊!”何冲惨呼一声,长刀就丢落在地面上。但他好歹也不是寻常角色,没让李从璟顺势将他手腕掰断,身子已经爬起来。   “哪里走!”何冲爬起身就想拉开距离,李从璟哪里会让他得逞,右脚垫布上前,膝盖狠狠撞在何冲胸口上。   何冲闷哼一声,身子向后倒去,同时不忘挥拳摆向李从璟,不让李从璟追击。李从璟却不惧何冲的摆拳,进步再进步,直接攻入何冲中线,扯住何冲倒退的身体,右肘狠狠击过去,又是一手狠狠撞在何冲脸上!   何冲脑袋一歪喷出一口鲜血,却在紧要关头一脚踹在李从璟胸口,成功将距离拉开。就势在地上一滚,何冲捡起长刀,心中已是震惊不已。   从心理上说,虽然李从璟前番曾在魏州城外斩杀张朗,但何冲当时正在阵中,并未见到那一幕,事后何冲也认为李从璟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他自认为换做他自己,同样可以斩下张朗的人头。   但是经过方才一轮交锋,何冲才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李从璟的攻势不仅快,而且极为凶狠,那力道和招式衔接,简直不让于他见识过的任何一位武将。   但何冲并未打算就此认输,相反,他凶性已在李从璟的连攻之下,被彻底激发出来,这下长刀在手,更是热血如浪冲击着心头,竟是主动迎向李从璟:“李从璟,纳命来!”   “有本事你就来取!”李从璟横刀在手,冷哼一声,大步上前,挥刀连斩。   两位指挥使,这便战作一团。   何冲不愧是被吴靖忠看重,派来对付李从璟的人,一身本事根本不是寻常指挥使可比——李从璟在魏州城外杀穿乱军,吴靖忠是亲眼看到的,李从璟实力如何,他自然清楚,若是派个寻常角色过来,跟送死有何区别?   作为军中悍将,何冲的打法简单直接而且暴力,都是寻求最有效的杀伤方式,而这种军中搏杀术,在何冲手里演绎出来,就更是凶残,简直招招要人命。李从璟只要稍有不慎,露出一线空挡,便会被何冲以一击毙命,最不济也是重创!   刀光闪闪,如鬼影一般莫测,更如蛇信一般恶毒。   但李从璟置身在这刀光中,却跟闲庭漫步一般,不仅脚步稳健,身法更是没有丝毫慌乱。他目光沉静,沉静得如同一望无垠的田野、如方圆千里的原始森林,虽大风来袭,亦是没有半分动摇。   李从璟眼眸中映出刀光剑影,映出杀气凛然的何冲,但眸底的色彩,却是古波不惊。黑暗中,这双眼眸,深邃得如同看不见底的深渊。   越打,何冲越心惊。   因为他那些要过无数人命的至刚招式,到了李从璟面前,还未发挥出威力,便被李从璟化于无形。而李从璟每挥出一刀,他却要拼尽全力,用全副精神,才能勉强应付。   何冲满头大汗,暗自咬牙,而李从璟自始至终,都面淡如风。   “这不可能!”这是何冲内心唯一的念头,李从璟没理由会这么厉害,他怎么能这么厉害?他怎么可以这么厉害?   忽然,李从璟低喝一声,格挡开何冲长刀时手腕一转,同时一脚踹出,正中何冲膝盖!   何冲心道一声不妙,但是身子已经跪倒下去,而李从璟一刀已尽在眼前。   何冲举刀格挡,但他身子本在下坠之势,力没有支点,哪里承受得住李从璟全力一击?   两刀相交,擦出一串火星。   李从璟的横刀压下何冲的长刀,刀锋攻势不减,从他左肩滑到胸腹,寒透的锋刃,撕开了何冲的锁子甲,在何冲面前撕开一大条口子,鲜血顿时奔涌出来!   “不!”何冲嘶吼一声,犹是不可置信。这一下,已经让他受伤不轻。   李从璟没理会何冲的叫喊,一脚将何冲踹倒,跟着一刀斩下!   何冲拼命发出一声低喝,用尽全力挡开李从璟的横刀,身子跟着一股溜儿爬起。长刀掷出,脚下生风,何冲竟然转身就跑!   只因他刚才已经看到,他的亲卫,已经被从马直尽数斩杀!   李从璟眉眼下沉,就要飞刀将何冲钉杀,但让李从璟哭笑不得的是,何冲竟然开始施展蛇形走位,左右飘忽!   李从璟当然不会让何冲跑了,他已受重伤,哪里还能跑得快,当下李从璟就抬脚跟上去。   何冲似乎也知道自己跑不掉,急中生智之下,竟然一脚踹开街边一座民宅院门,跑进屋里!   一看战火极有可能蔓延到平民身上,李从璟心头一阵冒火,暗骂一声“混蛋”,忙不迭跟进去。   李从璟进院门,只见院内房门已然洞开,李从璟连忙跟进去,人还没进屋,就听到两声惨呼,一阵乒乓作响,接着是小女孩的哭声响起。   李从璟进门,就着月色,就看到何冲竟然挟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在身前,正一脸戒备看着李从璟,眼中充满怨恨。见李从璟进来,何冲怒吼道:“退出去!”   有一对年轻夫妇,应该是小女孩的父母,女人已经捂着肚子卷缩在地上,看样子是已经吃了亏;男人想抢人,正被何冲一脚踹倒撞在柜角,身子软倒下去。   眼见这一幕,李从璟眼中烧起怒火。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盯着何冲,一步步退出房间,退到院子内。   房间里没有第二个出口,何冲想走,还得出来。   何冲手持一把短刀,格在小女孩胸前,恶狠狠盯着李从璟,全然不顾小女孩的哭喊。小女孩娇小的身躯,被何冲紧紧固着,像是风中飘零的蒲公英,分外可怜和无助。   李从璟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何冲,他冷冷道:“何冲,你该不会以为,凭着一个与我非亲非故的小女孩,就能让我束手束脚吧?”   何冲满嘴鲜血,他盯着李从璟,恨不得用眼神就将李从璟碎尸万段,“李从璟,你好狠,你竟然想要我的命?!”   李从璟冷笑:“只准你杀我,便不准我杀你?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善男信女么?自作孽,不可活,你要找死,我便成全你!”   何冲胸口的巨大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强忍住疼痛,何冲咬牙道:“别说得那么大义凛然!今夜你是赢了不错,但若不是蒙三叛变,你怎么可能洞悉我的计划?要不是这个蠢货,置故国于不顾,狼心狗肺胆小怕事,今日站在我这个位置的,就是你李从璟,而不是我何冲!”   最后一句,何冲几乎是吼出来,看得出来,他极度不甘心。   “你当真以为,是蒙三告发,我才洞悉你的阴谋?”李从璟嗤笑道,“蒙三在被俘虏后,一直对我破口大骂,颇有敌意,因此你找上他,觉得他会为你所用。但从他骂我,到受你之命算计我,向我假意投诚时,这期间不过间隔几个时辰,这个转变你不觉得太突兀了些?”   何冲愣了愣。   李从璟不给何冲喘息的机会,继续打击他的心理防线,道:“你去共城大牢,行迹确实隐蔽,我当然没有监视你,也不可能监视你。但在蒙三向我投诚之后,我心有警觉,便找上共城主簿,请他帮我彻查大牢,果然就查到你曾去大牢的信息。如此之后我再找上蒙三,你觉得蒙三如果想活命,还有什么不坦白的理由?”   “所以,问题不是蒙三叛变,也不是他心中没有故国,而是对于我而言,只需要一丝一毫的警兆,我就不会大意忽略。”李从璟的话落在何冲耳中,充满嘲讽意味,“你的诡计,被我看破了。”   何冲恼羞成怒,眼下他怎么会承认,他在智商谋略上输给了李从璟?他吼叫道:“我不信!李从璟,你休想信口雌黄,蒙骗于我!”   李从璟见心理攻势有效,便没有急着动手,哂笑一声,继续道:“何冲,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也不想想,此时此刻,我骗你何用?我不过是让你死得明白些罢了。”   李从璟笑得愈发让何冲觉得刺眼,他又道:“我之所以带你去镇治,就是为了要在路上杀你,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何偏偏选择这个时候去镇治?我杀你,就是要借你的人头告诉吴靖忠,更告诉世人,凡是敢对我李从璟下手的人,我李从璟绝对不会有所顾忌,更不会手下留情,我一定会原样杀回去!”   “你……”何冲已经说不出话来。   说到这里,李从璟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道:“忘了告诉你,其实你真的看错了蒙三。蒙三之所以对我破口大骂,其实不过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力,让我关注他而已,好让他有投靠的机会!你难道不知道,这些年来,已经有越来越多梁军愿意投降过来?”   何冲拿刀指向李从璟,跳脚破口大骂:“李从璟,你这个王八蛋……”   就在这时,李从璟忽然动了。   毫无预兆,却动若狡兔,快于猎豹。   何冲意识到不好,立即反应过来,一把将小女孩丢向李从璟,同时挥动短刀跟着杀出。   但李从璟早有预谋,他进攻,是因为方才那一瞬何冲已经情绪崩溃,所以他对何冲的行动,做足了充分应对准备。   错步,矮身,避闪,伸手,出刀。   横刀入体。   何冲的动作停止,身体也僵直,他的短刀,还在半空,离李从璟还有两寸距离。   但李从璟的横刀,因为比他的短刀长,所以已经刺进了他的胸腔!   何冲口中狂涌鲜血,目光呆滞的移向自己的胸膛,又看向李从璟。   李从璟向后伸出的左手,已经将小女孩在半空接住。   “你……”何冲还想说什么,却已经什么都说不出。   李从璟抽刀,站起身,静静看着何冲在他面前倒下,倒在他的脚下。   小女孩被李从璟提在手里,可能是因为方才一瞬间的惊吓,竟然止住了哭。   小院清冷,皎月如勾。   下一刻,小女孩惊天的哭泣声再次响起。   那哭,好像是在哭这个离乱的世道。   李从璟将小女孩抱进怀里,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轻声道:“别怕,你没事了,别哭了哦。” 第20章 天下   黎明的霞光总是这世上最有希望的事物,它在宣告新一天开始的时候,也在告诉所有人,无论你想要什么,你都还有机会。不过这个“所有人”里面,显然不包括死去的人,无论你是死了很久了,还是死在黎明前那一刻。   淇门易主,城中昨日却没有发生太大的战事,很多百姓打开门,看到街上行走的晋军,都有些失神,他们都还不知道,为何一夜之间他们又回到了晋国的统治之下。   不过那倒不打紧,跟着谁混不是混,上层争斗只要不把兵祸蔓延到他们身上,他们也就知足。这一日该卖菜的卖菜,该开店的开店,只要能活下去,他们才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变迁。   “死鬼,昨夜三更老娘起来上茅房,却看不到你人,你给老娘说清楚,你是不是又跑去醉香楼鬼混了?!”街边,一个胖妇人揪着一个身板精瘦汉子的耳朵,正在大发雷霆,那汉子想跑,却拗不过那双大手,痛得龇牙咧嘴连连告饶。   “包子,包子,热腾腾的包子嘞!客观,您来两个?”这两夫妻对面,一个中年汉子正在叫卖自己的手艺。   “小鸡,别跑,回来!”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小女孩,正在追赶一只胡乱奔跑的公鸡。   李从璟在亲卫的护卫下,打马走向镇治,对一片生机的淇门城,忽然间生出不少好感。或许是街边玩闹的小孩,脸上干净的笑容打动了他,亦或许是这些百姓看向他的眼神,并没有流露出太多防备。   街上行人不少,他们都行走在自己的生活里。   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李从璟笑道:“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嘛!”   镇治已经叫人提前收拾好了,李从璟算是两手空空入住,接下来数日军务,李从璟都要在这里处理。至于此战结束之后,李从璟何去何从,现在却是不得而知。不过按照事先与李存勖的约定,他这回俘虏的梁军加起来差不多一千,李存勖就得给他再调起码两个指挥的晋军过来,归他麾下。两千多人的队伍,单单放在淇门,是怎么都不合适的。   镇治分为正厅堂,内厅寝室,诸司办公院落,以及马厩、传舍等设施,占地六十多亩,颇为大气。不过其内装饰简单,庭院格局都寻常,草木虽然繁盛,却没什么花样,典型的军人风格。   镇治在城内,军营却不在城内,李从璟在镇治逗留些许时候,又赶去城外军营。那里还有四五百梁军俘虏,李从璟去巡视了一番,彰显了自己主人翁的身份,和平易近人的作风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吩咐饭食不能差了他们。毕竟李存勖号令还没下,李从璟也不想做太多。   何冲身死,魏博军一些都头前来问询,李从璟将昨夜准备好的说辞说给他们听:“一股梁军负隅顽抗,埋伏在镇治中,趁本使和何指挥使清查镇治时发动袭击,何指挥使和其亲兵不幸遇袭身亡……本使也是奋力死战,才得以突围,幸得李绍城赶到,才灭了这股梁军……”   当然有魏博军都头不信,李从璟就将梁军尸首交给他们看——淇门并不缺梁军尸首。魏博军这些都头,纵然不信,一时也不知道该当如何,难道直接跟李从璟翻脸?   李从璟一番话说下来,也算是给众人一个交代了,虽然李从璟的话中颇多漏洞,但此时何冲已死,这些魏博军都头,自然不会真跟李从璟翻脸,那样没有好处,事情只要面子上大家过得去,自然还是要往前看的。   李从璟收复淇门,加上共城一役之功,这里面魏博军也有功劳,事后这些都头队正自然是该赏的赏,该升的升。但若是得罪了李从璟这个晋王面前的红人,事后功劳被抹去,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就算他们不信李从璟的话,有什么想法,那也是事后跟吴靖忠去说,眼下他们群龙无首,还真没法拿李从璟怎么样。   “淇门新克,城中诸事有待处理,其中最重者莫过于城防和城中秩序,此事还望诸位与从马直协力,诸位有何看法?”李从璟点点头,问道。   “一切听李指挥使安排便是。”那魏博军都头道。他这么说,便是代四百魏博军表态,愿尊奉李从璟号令了。哪怕只是看在军功的面子上,暂时如此。   李从璟随即召集晋军诸将,勘定军功,登记在案,派人上报。这事了了,魏博军的都头队正们,都大松了口气,再和李从璟说话时,也自然了许多。   李从璟随即下令大军休整,自己跑回镇治,好生洗了个澡,饭都懒得吃,倒头便睡去。   这一觉睡得死,再醒来时,已是翌日黄昏。不久,李存勖的消息传回,先是夸赞了李从璟两句,然后让他五日后赶往魏州。   李存勖在卫州经过一场大战,大胜梁军后,再往后就没有遇到梁军有效抵抗。梁军北面行营招讨使戴思远,领军退回梁国去了。由此,晋国南面的战事,也彻底消停下来。李存勖在南边无事,也不停留,转了一圈之后直接回魏州去了。   此时,晋国唯一还有战事的地方,便是东面的镇州。李从璟想起来,他老爹李嗣源,正参与攻打镇州的战役,也不知何时能够攻得下。   虽说战事暂时消停,但相州、淇门、共城、卫州,本就处在对梁战争前线,只要梁晋战事一日不结束,淇门就远谈不上和平。   对李从璟而言,目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李存勖赶紧明确他的军权,把该给他的兵给他,然后找个地方让他出镇,他才好培植自己的势力和班底。谁也不知道下次战端何时开启,李从璟得在这之前好生提升自己的综合实力,以应对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   与此同时,在魏州,吴靖忠终于得知了何冲“战死”于淇门的消息。   “何冲怎么死的,你再说一遍?!”吴靖忠强忍着怒气,对跪在自己面前的军士低吼道。   “淇……淇门被攻克之后,一股梁军负隅顽抗,在镇治设伏,何指挥使和李指挥使不知有诈,前去接管镇治,被贼军袭杀于镇治。”军士唯唯诺诺说,身子禁不住颤抖。   “那李从璟呢,他为何好端端的汗毛都没掉一根?”吴靖忠气得额头青筋暴起。   “李指挥使拼死力战,才保住性命。事后李指挥使攻入镇治,尽灭顽抗梁军……”军士大汗淋漓的说。   “混账!”吴靖忠终于承受不住怒火,拍案而起,“他李从璟就生了三头六臂,何冲死于乱军中,偏他能保住性命,简直是胡扯!”   那模样,很明白的表示出他希望死的是李从璟。   “滚!”吴靖忠喝退军士,犹自按捺不住怒气,将军报撕得粉碎。   “李从璟前番在乱军中斩杀张朗,此次能从梁军围攻中活命,并非说不过去。”吴靖忠心腹幕僚这时却如此说道。   “你说什么!”吴靖忠简直要被幕僚气糊涂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竟然为李从璟说话?”   “将军息怒。那李从璟敢在淇门害死何冲,可见其态度极为明确,摆明了是做给您看的。依在下之见,这厮八成已经猜到是将军给他使绊子了,他杀何冲,就是在给将军一个下马威,借用何冲的人头告诉将军,他李从璟不是好惹的。”幕僚并不着急,娓娓道来。   “他李从璟不好欺负,我吴某就好欺负?”吴靖忠怒道。   “将军,此番李从璟出征,计克共城,近乎兵不血刃复淇门,一时风头无两。况且他有晋王撑腰,此时我等与他争锋,实为不智也。”幕僚分析道。   “难道你我就要忍下这口气,任凭这个乳臭味干的小子耀武扬威?”吴靖忠不服。   “非也。竖子一朝得意,并非什么奇事。不过将军您也知道,像这种年轻人,锐气有余,稳重不足,最容易因胜而骄。我等且让他一番,以助涨他的傲气,让他目中无人,四处树敌,到那时,我等再对付他,只需要稍微布局,何愁他不入我局中来?”幕僚露出阴险的笑容。   吴靖忠沉默半晌,冷哼道:“如此,倒便宜那小子多嚣张几日了!”   “无妨。笑得大声算什么,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五日之后,李从璟从淇门到了魏州,此行他只带了张小午等人,有意没带李绍城回来,就是存了懒掉这一百从马直的心思。   魏州正在修建宫殿,供李存勖入住,时下不少晋国臣子都在上表请李存勖称帝,李从璟估摸着这事也就在这一两年了。   李存勖在府邸召见了李从璟。   “你小子果然不错,不枉本王对你寄予厚望。以五百人俘敌一千一百二十三人,你的胃口还挺大,这回只给你一个指挥使,怎么看都不够用了。”李存勖眼露笑意,很开心的样子。   “那就给一个都指挥使好了。”李从璟心想,不过这话不能说,他就只眼巴巴看着李存勖,等着他赐下官职来。   “你率军收复共城、淇门,本王之前承诺过你,此番会再给你补兵一千,如此一来你麾下便有将士四个指挥,两千余人。共城、淇门本属相州所辖,本王即刻擢升你为相州团练副使,出镇淇门,职司团练之事。”李存勖摸着下巴,沉吟道。   “淇门只是一个县邑,如何能驻扎两千镇军?”李从璟有些疑惑。   “之前淇门的确只是寻常县邑。”李存勖道,“不过本王现今已将幕府搬到魏州,如此一来,作为魏州屏障的淇门,位置便重要起来。是以,本王意欲将淇门建成重镇,至少可驻军三千。如若不然,本王直接将你调到相州驻防便可,何须让你领两千人去淇门?”   李从璟脸上浮现出恍然之色,心底却在诽谤:“什么将幕府搬到魏州,你这是想在魏州称帝了吧!不过,怎么又加了一千人变成三千了?”   “本王欲将淇门建成重镇,城防等一系列建设自然有人去做,你只需挂名领导即可,这内里最难的,还是训练精兵。你入从马直,跟随本王征战也快一年,期间也经历不少战事。本王听说你从戎之前,曾苦读十年兵书,这是好事,就这一点而言,比你那大字不识的老爹强得多。所以本王才会将淇门之事交由你去做。”李存勖面容肃穆,“三千精兵,这期间有一千之数需要你去招募。本王就一句话,无论你用何种方法,只要精兵练成,本王自然重赏,若是练不成,军法处置!”   李从璟神色凛然,摆在他眼前的,无疑是重担,而李存勖对他如此重用,这样的良机绝对可遇不可求。事情若是做成,自然好说,但若是将李存勖如此重视的淇门之事办砸了,李从璟要承担的后果,绝不是军法两个字能说得清楚。   李存勖有意雕琢李从璟,他一时还不能尽解其意,但李存勖的厚望,李从璟却能清晰的感觉到。   “臣,敢不效死力?!”李从璟抱拳,铿锵道。   “李绍城那一都从马直,本王便送与你,算是本王给与你的第一道支持。”李存勖拍着李从璟的肩膀,语重心长。   李从璟听了这话,当下羞得无地自容:看看人家度量多大,自己竟然还想着懒掉这一百从马直,人家根本就没打算收回去嘛!   “好了,你既镇守淇门,又将统兵三千,不可没有军号。”李存勖缓和了一下语气,“你可曾想过军号了?”   此事李从璟倒还真想过,当下道:“夫天下之军,百战为雄。不如就叫‘百战’军,如何?”   “好!”李存勖禁不住赞叹一声,旋即大手一挥,“今本王着令你为百战军都指挥使,领兵三千,镇守淇门!”   “臣,领命!”李从璟大礼应诺。   从幕府出来,李从璟在情感上难以自持。   他对五代再不熟悉,也知道李存勖是做了皇帝的。但其称帝不过四年,便被乱军所杀。   一个如此雄才大略的人物,时来天地皆同力,聚天下英雄莫能与之争,却仍旧逃不掉草草收场的命运。李从璟自付,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在乱世求存?   眼下李存勖对李从璟信任有加,寄予厚望,培养起来更是毫不吝啬,一人兼顾了伯乐与贵人两个身份。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   但李从璟却知道,李存勖最后是被自己的老爹李嗣源,给取代皇位的。他自己夹在中间,又将何去何从?   而他老爹李嗣源现在倚重的心腹中,有李从珂和石敬瑭两人。在原本历史上,这两人中,一个在李嗣源死后起兵造反推翻李嗣源之子的统治,一个投靠契丹认贼作父,献出燕云十六州,终结了李氏王朝的统治。面对这些注定会到来的挑战,李从璟又该如何面对?   皓月当空。   “无论如何,目下总算是得以出镇为将,独领一军,去打造自己的势力。万里长征始于脚下,如今新的篇章被翻开,虽前路千难万难,但余心之所向,虽九死其犹未悔。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便纵有再多挑战,不过拼却一个七尺之躯而已,我还会怕了谁?”李从璟抬头望向魏州之外的天空,默默对自己道。   “天下,我李从璟,来了!”   捏着那枚月型玉佩,李从璟大步向前走去。 第二卷 高峡出平湖 第21章 百战军都指挥使   天佑十九年九月丁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淇门军营。   百亩校场上,耸立着一座高达半丈的点将台,台周旌旗飞扬。点将台前,两千披挂整齐的晋军,分为四个方阵,肃然而立。   巳时,数名齐着明光甲的骑兵,飞驰而至,在点将台前勒住缰绳,滚落马鞍,大步流星走上点将台。   为首的将领,身材修长,面容冷峻,鹰一般的眼神仿佛比刀刃还要锋利。腰挎一柄横刀,往点将台上一站,气度不凡,顿时吸引了所有将士的目光。此人,正是百战军都指挥使、相州团练副使李从璟。   李从璟冷酷的眼神环视台前大军一眼,没有任何场面话,大声道:“奉晋王令,本将李从璟,百战军都指挥使,于淇门编练百战军,以为大晋国之利器——请军旗!”   一声令下,一面黄旗被张小午搬上台。旗面上没有丝毫花饰,唯“百战”二字,迎着日光在风中飘扬。   在黄旗之后,是数面花纹各异的旗帜,其共同之处,皆书有“百战”二字。   李从璟从亲卫手中接过一卷书帛,激昂的声音再次响起,开始点将,“李绍城!”   李绍城从军阵中大步行出,抱拳道:“末将在!”   “上承王命,下应军心,本使着令你为百战军马军指挥使,统帅五百马军!”李从璟宣令。   “末将领命!”李绍城凛然道。   “授旗!”李从璟一挥手。   李绍城接过李从璟亲卫手中递来的旌旗,喝道:“末将必不辱使命,以死卫之!”   说罢,擒着旗帜回到军阵。其所统率五百马军,欢声雷同。   李从璟一眼望去,这些马军皆握丈八马槊,腰配横刀,马鞍一边悬挂射程可达两百步的角弓弩,另一边悬挂牛皮圆盾。除此之外,还配有装有三十弩箭的一支箭囊。而阵前数十骑兵,战马更披有铁甲。   “李荣!”   “末将在!”   “着令你为百战军斥候都都头!”   “末将领名!”   斥候着短甲,配横刀、旅臂短弩。   “蒙三!”   “末将在!”   “着令你为百战军步军前指挥指挥使!”   “末将领命!”   步军成分和装备较为复杂,总体分甲兵与轻步兵,不过基本上都配有甲胄、弓箭、横刀,不同之处在于方盾、长枪、甲胄种类,以及陌刀。不过陌刀军乃军中重器,和重骑兵一个性质,百战军中眼下倒还没有此兵种。   点将完毕,李从璟扶刀而立,“凡兵,制必先定。制先定则士不乱,士不乱则刑乃明……军使宣读百战军军制!”   军使应声持书而出,在李从璟身旁站定,大声道:“兵之强在练。军不习练,百不当一;习而用之,一可当百。故百战军军制首一,在练兵之规……”   两千余百战军,其中梁军降军占一半,魏博军占一个指挥,另有他处调来的晋军一个指挥。因为有梁军降军在,李从璟得以顺理成章将这些军士,打乱原有编制,重新编伍。   原本李绍城所领的从马直,除留下一部分任职于马军外,大部分被李从璟提拔后打散在军中。有这些从马直作为底层军官,充当核心,才能最大限度提升整体战斗力。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桀骜难驯和忠诚度的问题。   而原本何冲带来的魏博军,李存勖也给了李从璟。这倒不是他破例,而是李存勖本身就在魏州重整了魏博军,将魏博军军号撤销,组建了天雄军,是以这四百人,得以顺手丢给李从璟。   除了百战军四个指挥一个都斥候的正规建制,李从璟还在谋划组建亲军,作为他自己直属领导的战力。目下李从璟身边只有一个队的亲卫,实在是太寒酸了些。不过对于亲军,李从璟要求甚严,忠诚度和战力都必须有保证,是以急不来。   “将士百战方为雄。”诸事完毕之后,李从璟最后训话,“一支敢于百战、能够百战的军队,才是本使所要的军队。兵书上说,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本使告诉你们,这都是狗屁!要是天下战事,都能不战而屈人之兵,那还要我们军队作甚?天下如何还会如现在这般,烽烟四起?   所以,本使就是要尔等不仅能百战,还要百战不殆。唯有百战不殆,尔等才能封妻荫子,才能名利双收!   想要军功吗?南方,几十万梁军的大好头颅摆在那里,有本事,就去取来!   想要军功吗?那好,从此刻始,好好磨光你手中的杀人剑!”   说罢,李从璟一挥手,张小午立即抬上来二十面军旗。十面上书“魁首”,另外十面,上面上竟然写着“没鸟”两个大字!   李从璟开心的笑起来,“每日训练,都会有人给你们记录成绩,以都为建制,前十者翌日得‘魁首’旗,排名后面十位的,翌日就要扛着‘没鸟’旗继续训练。哦,忘了说,全军所有待遇分两等,对应‘魁首’军和‘没鸟’军,包括刷马桶、洗茅房这种事,都是‘没鸟’军的专利。成绩一月一汇总,届时我将让众将士扛着旗帜,去城中游行一圈。”   听到最后一句,再无所谓的军士都是脸色一变。他们都是募兵制下的军人,身为职业军人,他们在何处,家属便跟到哪里。如今,他们的家属就居住在淇门,李从璟要他们扛着旗帜去城中游行,得了“魁首”旗自然荣耀无比,可要是得了“没鸟”旗……   而且,没有中间地带,所有将士,不是“魁首”军,就是“没鸟”军。也就是说,所有人都必须拼命!   说完,李从璟又大声道:“你们可以抱怨,可以辱骂本使,甚至可以来找本使单练,但是你们必须接受这个计划,因为,这是军令!”   说着,李从璟眼神肃杀起来,“有不尊军令者,杀无赦!”   李从璟话说完,有军士忍不住嚷嚷道:“要是某实力军中第一,可同都的人实力不济,难道某也要陪着受罪?”   “难道你上了战场,一个人就能杀尽千百敌军?”李从璟冷冷道,“没有同袍,你什么都不是,甚至成不了一个真正的军人!你要是心中不甘,那就帮你的同袍,好好训练。因为他们,将成为你在战场上的依靠,你们彼此将后背交给对方,你们将互相掌握着对方的性命,要么同生,要么共死!”   “还有问题吗?”李从璟问道。   “没有了!”   “好!那么今日的训练开始,成绩决定明日谁是‘魁首’,谁又是‘没鸟’。”李从璟道。   众将士纷纷惨呼,而李从璟置若罔闻,走下点将台,离开了校场。   每个时代都有适合那个时代敌人和战争的军人,也有他们的战斗方式,包括训练方式。李从璟不是因为不熟悉后世的军士训练方法,所以不借用后世的经验,而是那根本就不适合,因为后现代军人和古代军人,后现代战争与古代战争,以及社会土壤,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矛盾在不同阶段具有不同的特点。所以他没法照搬后世的军事训练套路。   李从璟后世看过不少小说,说主角穿越到古代,仅凭后现代的军事训练方法,就练就了一支无敌军队,还有更离奇的,只训练单一兵种,便想凭此横扫天下——那不过是贻笑大方罢了,除非你训练的是红军。   而在这个时代,军队训练本身就有它自己的一套方法,经过无数军事大家的研究和改进,他们已经非常适合这个时代的战争和军队。   当然,近代的情况又不一样,那时候的天朝军事,已经明显落后于世界大势了。   李从璟要做的,不过是从大方面给与它刺激与掌控,而不是从细节上去改变它。   从辩证的角度去看,对于古代军事,以一个现代人高屋建瓴的视角,能改进和借鉴后世的地方也不是没有。比如说,如果到了明清,发展火器就很好。   李从璟将镇治搬到了军营。他现阶段主要任务是练兵,一应事务以军营为核心,镇治上的事情,放在军营处理,能省却不少路上的时间损耗。   比之军营的事物,实则镇治的事物更让李从璟伤神。最核心的问题是,镇治中的官吏都给王猛杀得差不多了,李从璟一时间去哪儿找合适的人来办公。   因为这事,李从璟还给他老爹李嗣源带了个信,让他推荐点人过来。同时,他给自己儿时的伙伴和府里的陪读去信,让他们都过来帮自己。那意思就是:弟兄们,哥现在混出头了,你们都过来,大哥赏你们一个金光闪闪的饭碗!   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还好,当时镇治吏员好歹有两个跑掉的,现在被李从璟找回来,就让他们带人干一件事:招兵。   百战军还有一千人的空额编制,李从璟得赶紧给它填上,这可是实打实的战力。   “依照将军划出的募兵标准,这十多天来,我等共招募军士一百二十一人。这是名册,请将军过目。”和李从璟说话的是一个五十出头的儒士,着一席青色长衫,完全是一个弱书生的模样。当时李从璟看到他,就纳闷当时他这副瘦弱的身板,是怎么逃过王猛追杀的。   “十多天就招募了一百二十人?”李从璟有些意外,“是不是太少了点?”   王不器拢了拢衣袖,古板的脸上不见半分波动,“是一百二十一人。”   “……”李从璟强忍住把名册丢他脸上的冲动,“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得想个法子。”   “河东连年征战,能征的兵都征了。再者而言,民以食为天,这田地也要汉子伺候,要是粮食都没得吃,还打什么仗。所以强行征兵是不能考虑的。”王不器老神在在,完全是一副老者教育后辈的神态,“不过要补充兵源,法子也不是没有……” 第22章 神仙山(一)   人们形容某地地势险要时,往往会用上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等词,不过论精辟论传神,又要一语说破地形,恐怕这世上很少有比这三个字更好的:一线天。   官道一般很少会穿过一线天,不过如果道路平坦,又没有其他危险时,也有不避讳的。只不过一线天这种地方,向来是土匪山贼打劫最偏好的选择,如果哪股山贼能控制这样的险地,又不被官府围剿,那绝对是一大财源。   自辽州往相州而行,途经漳水河,到达相州境内时,就有这么一块绝好的地方。   一群山贼伏在一线天上,静静看着从官道上过路的行人。   “老大,路口来了辆牛车,看样子有些干货,亮不亮招子?”   说话的人二十多岁,身材普通,五官小巧的有些像女子,头上的黑色幞头将他一头乱发束向后颈,秋意深重的时节也只着一件单薄的短衫,麻色裤子下面踩着一双崭新的吉莫靴。他叫赵象爻,是这群山贼的二当家。   赵象爻本来是个孤儿,没有名字,前些年投靠他老大时,他老大便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赵象爻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很霸气,很有深度,同时也很配自己。所以他对眼前的老大佩服无比,言听计从。   赵象爻眼前的“老大”,踏一双做工精细的乌皮六合靴,靴子很长一直覆盖到膝盖下面,鹿皮膝裙盖在膝盖上,露出白嫩的膝盖和几寸雪白大腿,腰间系着一根传自西域的皮带,将她的腰肢收得极细,这就使得宽松的棕色大氅,也掩盖不了她胸前的壮观。   雪白的脖颈上,有一张五官精致到极限的脸,线条冷淡却不冷硬,眉眼间的慵懒随意,让人眼见后忍不住沉醉。只不过,一只眼罩破坏了整体的柔和,但配合着仅仅被束起一缕的散乱长发,却平添一种野性的美感和诱惑。   樱桃般的小嘴上叼着一根草茎,听了赵象爻的话,她眼皮都没抬一下,“不亮。”   “……好”赵象爻眸底的兴奋逐渐消散,他看了一眼一条腿平放、一条腿弯曲,坐在石头上的老大,有些纳闷,“老大,这都过去好几拨成色不错的货了,咱们要等什么?”   她略显呆愣的看着天际,眼神仿佛没有焦距,但发出的声音虽然轻,却异常有力,“大鱼。”   “大鱼?”赵象爻神色激动起来,“老大你怎么知道今天会有大鱼?”   “直觉。”她说。   “……”赵象爻一阵无语,如果眼前漫不经心的人不是自己老大,以他火爆的性子,早就把脚印印对方脸上了。顿了好半晌,赵象爻开始没话找话,“老大,听说相州城那边最近打了几场大仗,咱们这回怎不去那边捡个漏?”   直到这时,她神色终于有些变化,眼神飘过来瞄了赵象爻一眼,云淡风轻,“淇门多了两千晋军驻守,领兵的将领,叫李从璟。”   “李从璟?”赵象爻怔了怔,领悟到老大对此人的重视意味,竟然立马就怒了,“他娘的这鸟厮又是谁?”   她一口吐掉嘴里的草茎,站起身,“一个狠人。”   赵象爻顿时就不服了,还想说什么,她已经抬起手制止了他,眼神的焦距锁定在下方路口,居高临下,“大鱼来了。”   章子云很不开心。   因为他的同伴不相信他。而且还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同伴。并且不相信就算了,他们还嘲笑他。   不久前,远远看到一线天,章子云就提醒身边的同伴,“前方地势险要,呈一线天之势,先前还未进入相州地界时,我就听本地人说起过,这一方有一伙势力很大的山贼,占山为王,平日没少干劫道的事,连官府都奈何他们不得。依我看,这一线天的地势很适合劫道,我们还是小心些好。”   本来很中肯的一席话,却引来一阵笑话。   “子云你如此胆小,你娘知道吗?哈哈哈哈……”说这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叫孟平,是公子家里护院统领的儿子,更是公子打小的武艺陪练,小时候平日里仗着武力,没少捉弄他这个陪读,不过长大后就很少了。   “子云,出门在外可不比躲在屋子里读圣贤书,处处皆是风险。乱世多匪盗,眼下哪里都不太平。要是都像你,那我们这趟也不用出门,更不用千里迢迢投奔李哥儿了。”这人叫莫离,自称读破古书三万卷,尤通军略,是公子打小的好友,这回也是接到公子的信,去投奔公子的。   章子云心中恼怒,却暗暗撇嘴,瞟了三人后面的马车一眼,心想:“你们如此笑我,还不是想在那位小娘子面前出出风头。可这位小娘子是夫人派去照顾公子的,听说是夫人娘家的人,虽然公子不一定喜欢,但也轮不到你们。”   这一行除了他们三个年轻人和一驾马车,还有一位中年男子,不过那人沉默寡言,自然是不会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来的。除此之外,就是后面跟着的四个护卫和一驾马车。夫人想念公子,特意给公子捎了一车特产过去,还有她老人家亲自为公子缝制的衣物。   看到章子云埋头赶路不再说话,莫离和孟平相视一眼,暗暗发笑。   一行人走进一线天。   “子云。”莫离拍马上前几步,和章子云平行,在章子云纳罕扭头时,压低了声音,“待会儿要是有什么情况,千万不要犯倔脾气,要服软。记住,我们如何做,你便如何做。”   章子云讶异不已。   就在这时,利器的破空声毫无预兆响起,随即,几支铁箭射入章子云马提前的地面,惊得马嘶鸣而起。同时,一线天上垂下数条绳索,数名汉子手抓住绳索,嘴里叼着刀,滑落而至。不仅如此,一线天前后,都有骑士举刀冲进来。   “都给老子别动,谁动二爷就杀谁!”赵象爻顺着绳索滑下,刚落地面,就拿刀指着章子云等人,十分牛气的喝道。   “山贼!”章子云大惊,心想这里果然有山贼埋伏,这下完了。不过转瞬又想起莫离刚说过的话,当下疑惑的看向莫离,却见他一动不动坐在马上,简直是安如泰山。   四名护卫大怒,不约而同抽刀而起,扑杀向离自己最近的山贼!   双方立即陷入混战。   章子云看得胆战心惊,这四名护卫身手如何,他再清楚不过,那都是府上的好手,这会儿面对这帮山贼,虽说以少敌多,碍于地形,但仅仅杀伤两三人便被围困得只有抵挡之力,着实耸人听闻。   这些山贼,都什么来头?   只有莫离和孟平对视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精芒。   “他娘的,让你们不要动!”赵象爻大怒,挥刀就朝离自己最近的护卫杀过去。那护卫看到赵象爻过来,知道他是领头,避开身边山贼,两步一进,刀锋就到了赵象爻面门!   然后刀锋离赵象爻面门半寸,就再不能寸进,他一偏头避过刀锋,那护卫已经胸腔中刀,瞪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倒了下去。   “都他娘的找死!”赵象爻骂了一句,继续前行,剩下三个护卫,除却一个被围殴致死,另两个都被他干净利落解决掉,没人能从他一个照面的功夫中活命。   “怎么样?”莫离低声问孟平。   “还行。”孟平当然知道,莫离问的是他对上赵象爻,有几分胜算。   莫离收起折扇,对气势汹汹走过来的赵象爻举起双手,“我们投降。”   孟平和莫离动作如出一辙,章子云想起莫离的话,赶紧也举手。倒是那名中年男子,犹豫了下,才没抽刀。   “早这么识趣不好?非得二爷杀人!”赵象爻呸了一声,“把刀给老子扔过来。”   众人纷纷照做。   那架马车,从始至终帘子都没掀开一下。   “二当家,没什么值钱物什,都是些寻常干货。”翻看马车的山贼将特产撒了一地,很不高兴的对赵象爻道。   “干货?”赵象爻自己又去翻了一遍,翻完骂了一句,怒气冲冲的莫离:“他娘的你们都是干什么的,带这么多不值钱的干货乱跑什么?”   莫离赔着笑脸,“我们是辽州商户,府上公子在淇门有大产业,这回是夫人给公子送丫鬟过去的。”   “送丫鬟?什么丫鬟还要大老远送过去?”赵象爻不屑道,“是送小妾去的吧?”   “是,是,大爷真是英明。”莫离尴尬道,“大爷若是放过我们,公子必有重谢!不知大爷是道上哪位神仙,到时公子好将谢礼送上门。”   “你还真说对了。老子正是神仙山的二当家!”赵象爻靠近马车,说着就要去掀马车的帘子,“什么样的丫鬟,二爷先看看!”   “赵象爻。”披着紫色大氅的女子出现在一线天崖顶,不冷不热道:“别看了,绑票,收工。”   “是,老大!”赵象爻抬头应了一声,还真不去掀帘子了。   莫离和孟平相视一笑,脑子里冒出一个绿林道上的名号来:神仙山,寒仙子桃夭夭!   “李哥儿会喜欢这份大礼的。”   “公子肯定会很满意。” 第23章 神仙山(二)   “你让本使收编山贼?王老,这玩笑是不是开大了些?”李从璟怎么都没料到,王不器所谓募兵的办法,竟然是叫他去将附近的山贼收编入伍,“虽说时下人口锐减,愿意投军的良家子难觅,各地募兵也都招募一些无赖子弟、亡命之徒,但成建制招募山贼,本使却是闻所未闻。”   “将军瞧不起山野豪强?”王不器斜着眼,神色很是不愉,“那将军倒是去招募一千良家子,下官可是办不到。将军选卒,既要乡野老实之人,又要其颇具胆气,精神烁烁。这在太平盛世姑且难找,何况乱世。既然如此,募兵这事,将军另请高明,下官没辙。”   王不器话说的极为硬气,说完就站在一边,扬着读书人高傲的下巴,自己闭目养神去了。   “……”李从璟不是没想过时下情景,只是百战军作为自己乱世立足之基,难免要求甚高,此时听王不器如此说来,也察觉到自己好高骛远了些,“王老既然建议招募山贼,可是已有腹稿?”   王不器眼睛抬起一条缝,淡淡道:“将军近来可曾听闻,神仙山?”   “神仙山?”李从璟强忍住对这个名号的笑意,“那是一伙什么样的山贼?”   “大山贼。”王不器道,很难想象他一介儒生,竟然会如此正视一群盗匪,“神仙山山贼约莫两三百之众,不是相州境内人数最多的山贼,然其徒众,却个个勇武,悍不可挡。不仅如此,这些山贼更是颇识军战之法,其众以卒伍编制,一旦下山行事,必进退有据,俨然精锐之风。”   李从璟终究是忍不住摇头笑道:“什么精锐之风,在正规军面前,再厉害的山贼都只是乌合之众罢了。”   “将军糊涂!”王不器从鼻孔里呼出两道粗气,大怒,竟然教训起李从璟来,“将军岂不闻,昔日寄奴起兵抗击五胡,一半靠得就是山野义军,便是隋末,瓦岗寨之军,大部也是起自草莽,其战力如何,天下皆知。将军岂可小视绿林豪杰?”   对这个年纪大脾气也大的读书人,李从璟也是有些无奈,他自然不能强行呵斥王不器,那样气量太狭小了些,况且他也不生气,甚至觉得王不器一大把年纪了,这神态颇为可爱,于是道:“好,好,那王老继续说。”   王不器一甩衣袖,冷哼一声,这才继续道:“群羊若由狼率之,其威就不可小视,况且还是猛虎率群狼,神仙山之豪杰,之所以徒众悍勇,皆赖其匪首。神仙山大当家,道上人称寒仙子,这相州内外豪杰,谁听了这名号不叫一声佩服?”   “寒仙子,这名号也太女性化了些。”李从璟忍不住发表评论。   “不是女性化,是这寒仙子,本身就是巾帼不让须眉!”李从璟的态度,让王不器继位愤愤不平。   “女子?”李从璟以手扶额,已经不忍再继续听下去,他现在在想,这王不器是不是在拿他寻开心,或者借此推卸他募兵不力的责任。因为他说的东西,在来自二十一世界的李从璟看来,简直就是胡扯。很明显,后世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存在。   李从璟打算让王不器退下,自己再想想办法,到偏僻乡里去坑蒙拐骗一些良家子,还是能凑一些人的。毕竟偏远之地的百姓,饱暖不足,对天下大势也不清楚,只要他许以厚利,未尝不能召到人。而且这些人生性纯朴,却往往勇武,正是兵源的合适之选。不过能招多少,要走访多少地方,却是不得而知了。   “都指挥使,属下有事禀报。”张小午跑进来,手里还捏住一封书信,跟李从璟耳语了几句,将书信递给他。   李从璟脸色凝重,接过书信打开,快速浏览一遍,表情立即精彩起来。   “送信的人呢?”李从璟沉声问。   “放下信就走了,李都头亲自跟着,怕打草惊蛇,没敢动作,等着指挥使下令。”张小午道。   一个时辰前,百战军斥候在外例行巡逻时,发现两骑可疑人物,因为对方动作矫健,又藏马在城外,斥候以为是细作,便将此事报给李荣。李荣随即动身前往,发现这两人到城中最大的商号前,放下这封信,不发一言,转身就走了。李荣紧随其后拿到信,不曾想这信的内容,让他无比震惊,立即报给李从璟。   其实这信就是一封勒索信,不是给别人,正是给李从璟的。信中内容,无非是说人质在手,让他准备多少财物,于何时放于何地,若敢报官,立即撕票云云。   “将军,神仙山山贼之前为贼是不假,但其日后如何,还不是将军说了算?只要操练得当,引导正确,贼兵何愁不能变为精兵?下官观将军练兵之法颇为高明,要驯服这群山贼只在反手之间,况且山野豪杰悍勇,要成精锐,比让良家子成精锐,容易多了。”王不器对张小午打断自己和李从璟的谈话很不满,是以李从璟和张小午交谈告一段落,他瞪了张小午一眼,立马迫不及待又游说起李从璟来。   正在思考什么的李从璟怔了怔,大致回味了一遍王不器的话,当即深表赞同,“王老说得对。本使很同意。本使这就发兵神仙山!”   李从璟说完,就大步出门。   “将军英明!”王不器老怀大慰,只觉孺子可教也,不过回过神来,立即意识到不对,连忙追出去,“将军,招募神仙山豪杰,你为何要发兵啊?”   自己从老家请来的兄弟,可都是自己日后的臂膀,都让这群山贼绑了票,你说我发不发兵?李从璟心道。   “传令李绍城,集结本部人马,带足三日口粮,随本使进山剿匪!”李从璟出门,大喝。   “将军!”王不器大急。   神仙山。   章子云等人被丢在一个简陋的屋子里里,虽然没被帮着,但活动空间也仅限这个屋子,外面有十数喽啰把守。   章子云盯着莫离和孟平。   莫离和孟平被他盯得发毛,只得举手投降,无奈道:“子云,你有什么话就说,为何老是盯着我俩?你这都盯着我们看了半个时辰了。”   “你们不够义气,这让我很不高兴。”章子云很认真的说。   “我们如何不够义气了?”孟平一脸无辜。   “你们瞒不了我。”章子云气呼呼道,“你们早就打定主意,要被这群山贼绑上山来,却不告诉我。”   “哪有这事?子云你误会我们了,谁闲来无事要被山贼绑?”孟平狡辩道。   章子云很受伤,“你如此轻视我的智慧,让我很伤心。你要知道,你和我的智慧不在同一个水平。”   “章子云!”孟平顿时就要发怒。   “罢了,罢了!”莫离打开折扇,轻轻摇了摇,语重心长对章子云道:“我等之前不告诉你,是怕你心软,你生性善良,定然不舍得让那四名侍卫送死。可他们不死,我等如何能混进这神仙山来?”   “他们都是战士,不应该死得如此窝囊。”章子云有些忧伤。   “你看,果然如此!”孟平叫道。   “你让公子失去了四个忠心耿耿的战士,而我们混进这山寨来,又能给公子带来什么?”章子云收拾情绪,微红的眼神逼视着莫离。看来要是莫离一个回答不好,他就要为公子先揍这个家伙了——哪怕他是公子的好友。   “三百精兵。”莫离轻摇折扇,“够不够?”   章子云一时愣住。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于是他问道:“你混进来,就是要控制这个山寨?”   “凭我们四人,足够了。”莫离看了默默坐在一旁的中年男子一眼,胸有成竹。中年男子听到莫离这话,惊讶的抬起头,不过随即眼底闪过一抹精光,仅一瞬间,这位沉默寡言的男子,身上散发的煞气,让人心颤。   “你有什么计划。”章子云再次恢复盯着莫离的神态,“赛诸葛?”   “我是压诸葛。”年轻的莫离纠正道,“这寨子里,二当家赵象爻实力不错,但孟平已经足够对付他。大当家桃夭夭,虽不曾见她出手,但盛名之下无虚士,战力应该高过赵象爻,这就需要彭大哥出手了。”   莫离看向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点了点头。   “你我二人,虽然武力不济,但好歹君子六艺也是精通的,对付一般小喽啰不是问题。”莫离继续道,他说话不快,声音也不大,显得很从容,但语调中还是流露出一丝紧张和亢奋,“只要时机成熟,找个机会制服了赵象爻和桃夭夭,这神仙山就被我等控制住。届时李哥儿陈兵寨外,我等内外相合,大势之下,神仙山便尽入我瓮中。”   “兵不血刃收服三百豪杰,这份见面礼,值不值四条人命?”莫离问章子云。   “算你狠!”章子云赞叹道,随即想起什么,“但李哥儿如何得知我等计划,又如何在短短几日内找到这神仙山,与我等里应外合?”   “你忘了送去淇门的那封勒索信了?那可是藏头信,这里的计划我已经告诉李哥儿了。”莫离悠悠道,“这封信想必已经到了李哥儿手里。而李哥儿只要盯着送信的人,自然就能找到神仙山。”   “公子可是官军,山贼避之不及,自然不敢把信送他手里。你是如何让这封信落到他手里,又不让山贼起疑心的?”   “很简单。这几日我都说李哥儿是淇门最大的商户,我信写好之后,他们看过,自然送去淇门最大商户店里。但你可别忘了,我与李哥儿一起长大,他的事我都清楚,之前我们谈起治军之事时,李哥儿不止一次说,斥候乃是军之眼,情报信息乃是军之命,他若领军,必重此二者。所以山贼只要靠近淇门,必然落入李哥儿斥候视线里,他们的诡异行为,必然引起斥候注意,他们送给商户的信,必然落入李哥儿手里。”莫离回答的越发从容。   “和公子心灵相通至如此境界,也唯有你莫离了。在这一点上,我不如你。”章子云叹息。   “但如果万一斥候没发现,岂不是万事皆休?”这时孟平凑过来问道。   “呵呵。”莫离轻轻一笑,“商户得了这么一封莫名其妙的勒索信,还敢不上报?商人生性谨慎,尤其能做到淇门最大商户,自然不会没有如此品质。而且官商不离,作为淇门最大商户,跟淇门官府自然不会不往来密切。有此二者,信还能不到李哥儿手里?” 第24章 神仙山(三)   “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宛儿姑娘。”莫离突然有些惆怅。   想起那位马车中的小娘子,章子云和孟平都是一阵默然。自打上了山,他们就被分开,这时也不知这小娘子处境如何了。   夜。   某处院子里传来一阵狼嚎,经过院子的桃夭夭停下脚步,她手里正捧着一个雕刻有花纹的精致竹筒,一支竹管从竹筒里伸出来,被她咬在嘴里。听到这声有些惨绝人寰的嚎叫,桃夭夭慵懒的眼帘下垂了几分,松开咬在嘴里的竹管,对身边的丫鬟道:“进去看看,赵象爻在鬼哭什么。”   丫鬟匆匆进了院子,又匆匆出来,“是前日带上来的那位小娘子,伤着了二当家。”   丫鬟话说的简洁,桃夭夭却已经明白了意思。   “让赵象爻滚出来。”桃夭夭白皙的脸上爬上几丝阴沉。   须臾,赵象爻跑出来,脸上还残留有痛苦之色,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老大,你唤我何事?”   “放了那小娘子。”桃夭夭的声音飘荡在空灵的夜空。   “为何啊?”赵象爻苦着脸,“我这都还没上手呢,这小娘子拳脚厉害着呢!”   “改天给你讨个婆姨,正经成家,老是这般作态,脏我的眼。”桃夭夭吸了口竹筒里的水,淡淡道。   赵象爻怔了怔,随即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吼起来,“我不成家!”   “吼什么?”桃夭夭瞥了赵象爻一眼,声音清冷下来,“那就管好你那东西。”   说完,抬脚离开。   “这东西不用,管着有啥意思。”赵象爻低下头,嘀咕道。   桃夭夭头也不回,“那就剁了。”   赵象爻看着桃夭夭渐渐远去的背影,眼圈渐红,半晌嘶吼道:“不剁!”   没人理他。   只有桃夭夭身边的丫鬟响起银铃般的笑声。   赵象爻的鼻子抽动几下,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随即挥手招呼人,怒道:“把那娘们儿给二爷放了!”   “大当家,二当家,那几个鸟厮又闹起来了!”桃夭夭还没走远,一个喽啰跑过来,“说要见大当家和二当家,喊了大半个时辰了,烦着呢!”   “老大和二爷也是他们想见就见的?”赵象爻莫名的怒火转移到这喽啰头上,“让他们闭嘴,再喊就剁手!”   “这,是……”喽啰得了令,转身就要走。   “慢着。”桃夭夭回头,迈着露小半截的长腿走过来,“去看看。”   赵象爻赶紧跟上。   关押章子云等人的屋子颇为偏僻,在夜里就更加漆黑,只有几盏无亲无故的灯笼在孤零零的亮着。   “人都死哪里去了?”到了院子跟前,却没见着院外的岗哨,赵象爻又怒了。   “刚才还都在这儿呢。”那个报信的小喽啰说,走出来到处瞅。   “不用找了,他们都回去睡了。”黑暗中,几个人影从四面出现,正是章子云四人。   山风袭来,衣袍轻舞。   桃夭夭眼神低了几分。   赵象爻怔了一下,弓着背走上前,随即挽起袖子,怒气冲天,“都他娘的废物,几个活死人都看不住,死了活该。不过那又如何,你们以为收拾几个小喽啰就能跑掉?做梦去吧!”   莫离看着走近的赵象爻,笑意从容,“我们可没想跑。不过待会儿,你们可也别想跑。”   赵象爻被莫离唬得一愣,随即仰天大笑,回头对脸色清淡的桃夭夭道:“老大,我早就说了,这里有两个练家子,最好挑了手筋脚筋,你偏说无妨。不过这会儿,让我替你废了他们!”   说着,人影一闪,已经到了莫离面前,一把朝他喉咙抓去。莫离连忙后退,孟平则同时一脚扫来。赵象爻冷笑一声,手势一转,拍下孟平的腿,一拳直取他面门。孟平手肘上抬,挡下赵象爻这一招的同时,摆拳跟上。两人你来我往,瞬间就战作一团。   莫离和章子云逼向被三五个喽啰护着的桃夭夭,“速战速决,拖下去对我们不利。”   两人说完,迎上扑来的几个喽啰。   场中战事正酣,桃夭夭却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神情,嘴里的竹管发出“呲呲”的声音。丫鬟提醒她:“大当家,水干了。”   桃夭夭将竹筒递给她,“下次装满些。”   “恩。”丫鬟点头,心里却道:每次我都装满了,是你每日喝水太多。   桃夭夭轻轻抬头,看向走来的中年男子,“看来你是派给我的对手咯?那么,来吧。”   章子云和莫离看到中年男子一拳轰向桃夭夭,都是大感振奋。行家功夫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先前也想过,这位常年跟随李老将军身边的武夫必定身手不凡,但一见他出手,两人立马意识到自己之前还是低估他了。   “成了!”莫离很想大喊一声。   大军开进神仙山。   心里牵挂着莫离等人的安危,李从璟领军一路来都是急行军,也好在他这回带的都是骑兵,是以速度才没落下。   队伍前方,和李从璟并肩的,却是一名老者。   “王老,本使也是不懂你,这大军进山剿匪,你一个文吏,跟来作甚?”李从璟见王不器一路颠簸,明显已经有些吃不消,所以才有此问。若说王不器是为了表现自己,李从璟是怎么都不信的,因为这老头子平日里就没少倚老卖老,可是傲气得很。   “神仙山豪杰,都是悍勇之士,下官也是怕矛盾激化之下,将军杀伐过甚。毕竟这些人,都是极好的兵源。下官此番主持募兵之事,不可不来。”王不器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再说下官对这神仙山也算熟悉,可以为将军提供一些助力。”   李从璟心想,你这老头子不把自己摔着,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不过到了神仙山,李从璟还是被小小震撼了一回。   神仙山立寨之地自然在山上,地势也不会差,不过山脚之下,却是一片平和农忙的景象。   一条小河从远处静静流淌而来,河水清澈,在这片平坦的地方冲刷出大片良田,另有一条溪水从另一方与小河汇合,这就使得此地成了极为难得的小冲积平原,粗略看去怕是有几千亩。农田上尽是长势良好的庄稼,农人正忙,还有小孩子往来其间,鸡犬相闻。而小村庄里,炊烟袅袅。   小桥流水人家,一派世外桃源之象。   “兔子不吃窝边草,不仅如此,这里还被保护得极好,百姓安居乐业。大哥,看来这神仙山的山贼,并不是一无是处啊!”李绍城看着眼前景象,眼神难得柔和。   “你说的没错。”李从璟道,“王老的话,并不全是诓我。”   李从璟和李绍城在淇门大定之后,依照之前约定,结拜为兄弟,是以李绍城对李从璟以“大哥”称之——虽然实际上他年龄比李从璟要大。   “王老,你先前说你对神仙山颇为熟悉,眼下有什么可以教本使的地方?”李从璟收起心思,问身旁的王不器。   然而,王不器已经望着眼前的世外桃源出了神,精神恍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从璟又连着叫了几遍,王不器这才回过神来,“一时失态,将军勿怪。”   李从璟笑笑,不复多言,心里只道眼前的“太平盛世”景象,勾起了这位读书人的某些情怀。   一条大道在李从璟脚下,穿过农田,直达对面一座山的山脚。   山里响起悠扬的钟声,田里的农人听见声响,齐齐从田里抽身,赶回村里。他们的村建在山脚下,外面有围墙,有箭楼等工事,和神仙山山寨所在山头,合为一体。   一队队人马,从山上快速奔下来,进了村。   眨眼间,民居关门闭户。   人影晃动,防御工事里被塞进了相应的人力,箭楼上,弓箭手箭已上弦。   拒马被抬到村口大门外,立在唯一的这条大道两边。   一队统一着装的人马不急不缓行出村。   旌旗飘扬,刀兵锋利。   为首一骑着紫色大氅、棕色紧身皮甲,腰挎横刀,手持长槊,长发飘扬。   她策马行走在泥土大道上,看不清表情。   百战军请示是否列进攻阵型,李从璟一动不动,好似在思考什么,随即拍马前行。   两骑脱离各自兵马,相向而行。   河风按下庄稼的头。   他看见她清冷精致的面容,带一只眼罩,长发轻扬,慵懒而野性。   她见他眉目沉静,不动神色,身上却带着无法掩盖的锐气。   两人相隔五步停下。   “你要攻寨?”桃夭夭朱唇轻启,眼神罕见的锐利。   李从璟嘴角勾起一个随和的笑意,“我来赎人。”   “拿什么赎?”桃夭夭眉头轻佻。   “六百百战军。”李从璟道。   桃夭夭眼皮拉下来,“原来,你是要抢人。”   “赎人和抢人,都一样。”李从璟道。   桃夭夭微微偏头,看着李从璟,嘴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看来,你我别无选择?”   “唯有战。”李从璟道。   “那么,来吧!”桃夭夭道。   两人调转马头,回归自己部属的位置。   从始至终,他没有问,章子云等人性命如何。   她也没有说,你为何偏偏要找神仙山的麻烦。   这个世道,成王败寇。胜者生,败者死。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论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第25章 神仙山(四)   李从璟和桃夭夭背道而驰,只二十来步,突然双双调转马头。两人动作几乎不分先后,像是约好一般,抄起长槊,猛击马臀,竟是直接向对方杀过去!   无论是百战军还是山贼,都没有料到会有这个变故。   其实李从璟想得很简单,擒住山贼首领,就能控制这帮山贼,若是章子云等人还活着,便以桃夭夭为质,让他们放人;若是他们已然丧命,那就让这群山贼陪葬。   随战马奔驰的桃夭夭目光如电,神色肃杀,全然不见平日里的慵懒随意,全身都是滔天战意,如荒野猎豹;她的眉,一如长槊上那极度锐利的锋刃。她貌美,能摄人心魄;她剑利,却能取人性命。   “只要能击杀眼前官军主将,官军便能不战自溃。”她想。   李从璟双眼微微眯起。面前的女匪首在他眼中,如一丛跳动的火焰,充斥着野性和肆意,但却极度危险。只一眼,已是战场老兵的他,能感知到她的强大。在那一瞬,李从璟对莫离为何会失手,心中已有一丝了然。   只是两个呼吸的时间,两人已经照面。   李从璟握着长槊的手,手指搓动配合手腕转动,手腕转动配合手臂发劲,利箭一般的马槊悠忽刺出,如毒蛇吐信,只奔女匪首面门——马槊的锋刃,和女匪首的咽喉,在李从璟眼里成了一条直线。   李从璟知道,只要这种视觉维持一息,锋尖便会出现在对手后劲。   空间在刹那间扭曲,画面在闪电间变幻,一点寒光擦着锋刃,突然出现在李从璟视野。只一现行,便已近在眉前。   偏头,转腕,长槊撞击的声音在耳际炸响,马头相对而过。   李从璟澄澈的眸子,触及到女匪首完美无瑕的脸庞,她飘舞的发丝打在两根交叉的长槊上,发脚甚至快触及到李从璟的鼻尖。而杀意,在发弦上跳舞。   急促的马蹄声在相遇时,奏响了一个重合的音符,又奔向各自的章节。   乍合乍离。   第一手,两人都没有占到便宜。   战马奔出去二十来步的距离,李从璟勒马回缰。   两人站在方才对方转马起步的地方,在对方的起点上,再次奔向彼此。   直到这时,百战军和山贼,才同时爆发出呼吼声,为自家的主将壮声威。   碧天白云下万里群山静默,万里群山间千亩良田无声,千亩良田间百步大道失语,百步大道上两人厮杀正酣。   从相面策马冲杀,到驻马原地交手,李从璟越来越震惊女匪首的战力。这天下奇人异士层出不穷,没遇到不代表不存在,但他没想到,一个女人,竟然成了他征战逾一年,战场上与自己交手最多、却还没有拿下的对手。   李从璟觉得,这对他在百战军军中的威信,是一种挑战。   所以他杀心渐重。   杀心重了,出手就重。   感知最深切的,是与他交手的桃夭夭。   密集的汗水在桃夭夭光滑的脸上,如雨帘一般不停滑下,放肆的发丝贴上面颊,为她白里透红的肌肤平添几缕难驯野性。桃夭夭清亮的眸子更见纯澈,如一汪清泉,可见潭底。   李从璟再次发力之后,她的压力越发大了。她知道,战斗再持续下去,她必败无疑。   她丝毫不曾想过,为何眼前这名年轻得过分的将军,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想法。在她看来,弱女子才需要男人怜惜,而她不需要。所以她脑中早已没有了这个词。   眼前这名将军的眼神,冷酷如铁,比他那身鲜亮的甲胄更冷硬。这让人很容易忽略他还稍带稚气的脸,那是一张线条如刀刻、英俊冷漠如寒冰一样的脸。如果事后有人再问起桃夭夭,对李从璟的感官如何,她一定会说,这是一个不把女人当女人,不把自己当男人的家伙,像石头一样。   在他眼中,上了战场,就再没有男人与女人,只有敌人和同袍。   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确保的人,是没有时间去怜香惜玉的。   李从璟轻喝一声,长槊如龙,狠狠劈下,其势重如山峦。桃夭夭举槊横挡,手臂一软,那长槊就压到了她娇嫩的肩膀上。   桃夭夭咬牙,她决定拼命。她知道再不拼,她就再没有一丝机会。   李从璟一槊下劈,紧接着槊尾上挑,女匪首的长槊就飞离她的手。长槊变棍,横扫向女匪首脑门。   电光火石之间,李从璟清晰的看到,女匪首眼中闪过的一丝决然和狠戾。   他知道,女匪首要拼命了。   其实李从璟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刻,从女匪首渐落下风的时候。   她知道女匪首会拼死求一线生机,因为像她这么骄傲的人,不会允许自己失败,因为像她这样,身上压着一座山寨的重担的人,不愿目睹身后的从属,被敌人血洗。   哪怕从相遇到交手,只不过短短时间,但李从璟对自己的判断有信心。因为李从璟和她,其实是一类人,即便只有一个眼神,他也知道,她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因为那不仅仅是她的抉择,也是他的抉择。   女匪首从马背上跃起,将整个身子弹进李从璟的怀里。这个动作,让她避过了李从璟的横扫,也让她得以拔出长靴里的匕首,刺向李从璟腰际。   不得不说,战场上的胜负与生死,从来没有绝对。往往一线之差,生死相隔。   但下一瞬,女匪首脸色骤变。   她发现,自己虽然靠近了李从璟,她几乎已经感觉到对方胸膛里心脏的跳动,她脑海中甚至还冒出一句感叹:想不到这个年轻的小子,胸膛却是如此宽阔。但是当她递出手中匕首时,她愕然发现,眼前的胸膛,已经远离自己而去。   李从璟的身子从马背上跃出,后退,在女匪首攻势势尽之时,探手抓住对手手腕,在自己落下的一刻,借势将对方拽了过来,同时手腕一扭,让女匪首手中匕首脱手。   脚踩在地上那一刻,李从璟身沉如坠,扭腰低背,双手探腰。   只闻一声娇吒,那女匪首,竟然被李从璟一个过肩摔,给重重摔在地上,当娇躯与地面相接触时,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远处,李绍城以手扶额,叹道:“天,大哥不懂怜香惜玉真是到了一个极点!”   身边王不器,一张老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在抽搐。   然而桃夭夭并没有被李从璟一招制服,在她被李从璟甩过肩的时候,一双长腿锁住李从璟脖子,接着李从璟摔他的同时,借势发了狠力,竟然将李从璟也给甩出去。   于是战场外的人,其实听到的是两声连续的撞地声。   被甩在地上的李从璟,其实也脱离了桃夭夭对自己脖颈的控制,兀一落地,脚在地上一点,转身就朝桃夭夭扑过去。   桃夭夭没来得及起身,好歹摆正了身子,面朝黄土。   李从璟抓住桃夭夭的肩膀,接着脚下发力,手臂再往下探,保住桃夭夭弹性十足的腰肢,身体重心下沉,呼喝一声,如倒拔垂杨柳一般,将桃夭夭拔起,倒摔在脑后。   不等桃夭夭身子落实,李从璟已经转身爬上了桃夭夭的后背,双手绕过她白皙的脖颈,十字锁瞬间成型。   贴身肉搏比拼摔跤技,有后世巴西柔术经验的李从璟,还真不怂这时代任何一人。   眼见桃夭夭被李从璟压在身下动弹不得,这让外人血脉喷张的一幕,却让村大门口的一人瞬间被怒火点燃。他大吼一声,再也不管不顾跟不跟官军开战,提起横刀,拼了命的朝李从璟冲过来。   “直娘贼,二爷要杀了你!”   双眼通红如血,疯狼一般冲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神仙山二当家赵象爻。   那模样,仿佛他的人生正在遭受强奸。   “二当家!”三当家出声阻拦不及,大急大骇,再看自家老大被制服,哪里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当即招呼身后喽啰,“娘希匹的,跟我上,救大当家!”   说完,一群山贼,提着刀兵就展开冲锋。   “马军听令!”李绍城举起马槊,眼中杀机爆闪,“保护指挥使,杀尽山贼。冲!”   李绍城这一声令下,其身后五百骑军,纷纷端平马槊,也不浪费时间结阵,以最简单的冲杀队列,随李绍城冲了出去。   瞬间军动如雷。   这千亩平地,仿佛要被震碎。   王不器再也顾不上失态,大喊大叫:“别杀,别杀啊!”   两队人马从大道两头冲向中间,几百步的距离,并不长,转瞬即到。   大道中间,一对厮杀半天的男女,终于从地上站起身。   李从璟还锁着女匪首的脖子。   桃夭夭已是汗如雨下,清亮的眸子充斥着血丝,一张脸早憋得通红。她被李从璟锁着脖子,下巴微微扬起,高耸的胸脯剧烈起伏,长发散乱,还沾着尘土。狼狈,却有种异常致命的诱惑。   她娇躯柔弱,却筋骨倔强;她仪态惹火,却神情肃杀。   她背后紧贴着一身厚重甲胄的李从璟——将军一身披挂冷硬无双。   两人站在一起,有冰与火的落差,有暖与冷的对比,有弱与强的别异。   矛盾。和谐。   矛盾,本身就是另一种和谐。   “住手!”   “停下!”   两人同时向自己的队伍下达命令。 第26章 神仙山(五)   神仙山山寨。   莫离等四人被看押在一间大屋子里。屋子里原有的东西都被清空,只留下两张高脚木桌,八条板凳。板凳上坐着喽啰,正在吃酒吹牛,他们的刀兵,就搁在身侧,触手可及。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回莫离等人皆被绑在木桩上,难动分毫。孟平鼻青脸肿,头发散乱,虽然狼狈,神色却不见颓唐,嘴角肿起的乌青,恰好凸显他的桀骜。   莫离就安分的多,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和章子云受伤较轻,但也只是相对孟平而言,浑身上下没少被暴怒的赵象爻问候,怕是变色的皮肉比完好的皮肉要多。他白色的长袍,胸前还有一个完整的脚印。从脚印可以看出,这人的鞋码比较小。   中年男子受伤的地方不多,却是几人中最为严重的。章子云看了他一眼,有些同情。女匪首的实力和出手的狠辣,远超几人想象,是以这位事先被认为会最早得手的人,反而最先失手。最终,他们全员败北,计划破产。   至于那名丫鬟,倒是没什么事,青衣罗裙完整无缺,此刻正在盯着喽啰们中间的酒食,转动的眼珠暴露出她此刻还很好的食欲。   “莫离,想想办法。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虽说公子没我们也能对付这帮山贼,但出师未捷身先死,以后跟在公子身边还怎么混?”章子云知道莫离心思灵活,低声道。   莫离眼睛还是没睁开,“这屋子里有八个喽啰,外面的虽然看不见,但想来也不少。你我几人皆被捆绑,难动分毫,且一有异动,引起他们警觉,事不可成不说,怕是再没有第二次机会。孟平,看看这些人身手如何。”   孟平道:“先前就注意了,八个人里面六个都是一般货色,两个精锐。我一个人都手到擒来。”   “四个呼吸的时间,在屋外的人冲进来之前,能不能摆平?”莫离问。   “那我一人肯定不行。”孟平道。   “那就两人。”莫离道。   “现在问题变简单了。”章子云总结道,“我们中间两人如何挣脱束缚,且不被发现。”   “按照逻辑,我们自己没办法挣脱,那就让他们帮我们松绑。”莫离道。   “我还有一点需要补充。”章子云道,“女匪首为何没有杀我们?想通这个问题,就能多了解一些对手的心理,或许能有所帮助。”   “另外,女匪首出手狠辣,这是一个女人坐稳头把交椅的需要,但上行下效,其从属必然彪悍,这也需要注意。”孟平道。   “但从她对女人的态度中可以看出,对女人,她有一种保护心理。”   “如此,事情又简单了些。”   “现在说说,出门之后如何行动。”莫离道。   “算算时间,公子早该到了。公子军力,山贼全力都未必能对付,是以必然徒众尽皆对外,以求相抗衡。如此,其内部则不免空虚。”章子云道。   “那也简单,就干他娘的!”孟平露出狰狞的笑容。   “嘀嘀咕咕什么呢,烦不烦?给老子安静点,别打扰我等吃酒,否则有你好果子吃!”一名喽啰不快的呵斥道。说罢,又和其他人大声说笑去了。   神仙山山脚。   “住手!”   “停下!”   李从璟和桃夭夭同时喝道。   这两声命令,并不是对两个对象发出,而是都对神仙山山贼。   “停下,你们想看她死么?”李从璟扫视着冲过来的山贼,锁住桃夭夭的手臂没有半分松懈,“你很聪明。”   最后四字,李从璟却是对桃夭夭说的。   桃夭夭还没说话,已经冲到离两人只有十来步距离的赵象爻,刀剑直指李从璟,咆哮道:“放开大当家,挟持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有种冲二爷来!”   李从璟冷笑一声,“你是谁?”   “二爷是赵象爻!”提起自己的名字,赵象爻感到很自豪。   这回倒是李从璟怔了怔,咧嘴一笑,他道:“你还真是实诚啊!”   “二爷让你放了大当家!”赵象爻像是没领会李从璟话里的嘲讽。   “闭嘴!”李从璟恼道。   “滚回去!”桃夭夭面色不善。   “老大!”赵象爻这一声,喊得声嘶力竭。   “回去!”桃夭夭呼吸不大顺畅,脸色由红转紫。   赵象爻指着李从璟,表情凶狠,“二爷会要你好看!”   但他还是招呼徒众开始后退。   “大哥!”李绍城没下马,他依然保持随时可以冲杀的最佳态势,他说这话,就是在请命,要撕碎这些山贼,尤其是这个嚣张的赵象爻。   李从璟没说话。   “你要锁我到何时?”桃夭夭对李从璟道,她没回头,因为她没法回头。   李从璟放开了她。   他不担心她会逃会有异动,因为百战军已经端起战弩,她若愚蠢,便会立即被万箭穿心。   李从璟兀一松手,桃夭夭身子一软,险些栽倒。好歹站起身,桃夭夭大口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来。方才要是赵象爻晚退几步,说不定她真会被李从璟活活勒死。   桃夭夭站起身,高挑的身材一览无遗,比起李从璟来只差分毫,几乎可以和他平视。她问道:“你待如何?”   “在处理这个问题之前,你要先回答我,在一线天被你带上山的几个年轻人,现在如何?”李从璟冷酷的脸上,冰霜不见丝毫消减,任何人都能看出,若是他得到让他不愉快的答案,他一定会让他的敌人,感受到他冷酷下的残忍。   听到李从璟的话,李绍城眼中有一丝暖色一闪而逝。   “活着。”桃夭夭说。她语气平静,说完继续看着李从璟,等着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李从璟心中长舒一口气,这个消息让他心安下来。也只有得到这样的答案,他才有心情跟眼前的女匪首讨论接下来的问题,否则,他唯有血洗山寨,方能告慰友人在天之灵。但即便如此,他也消减不了他心中对章子云等人的歉疚。现在的情况,无疑是最能让他接受的。   不过李从璟内心不免又讶异起来。他知道,莫离等人按说已经采取了行动,现在女匪首还能下山与自己交战,说明莫离的行动已经失败,既然如此,那女匪首为何会饶过他们的性命?   是仁慈,还是另有他想?   “我给你两个选择。”李从璟道,脸色已经缓和下来,语气也就温和了许多,不再如先前那般冷硬,不过他依然没有废话,“其一,神仙山徒众接受招安,编入百战军;其二,同其一。”   桃夭夭怔了半晌,随即捧腹哈哈大笑起来,连她头发上的灰尘,都被震落不少。   李从璟很安静的看着她笑。   好不容易笑罢,桃夭夭眼睛勾勾看着李从璟,“看来,我们是没有选择了?”   “是的。”李从璟说。   “你这是不给我们活路!”桃夭夭道。   李从璟开始失去耐心,“你没有选择。既然如此,你还犹豫纠结什么?要么生,要么死。”   “可有一种生,让人宁愿选择死。”桃夭夭咬牙。   “既然你选择死,那我就成全你。”李从璟接过张小午牵过来的战马。   “不,她选择生!”眼见李从璟就要上马,一个人从百战军军列旁边跑出来,大声喊道。   “将军,她选择生,她接受招安。”王不器喘着粗气,连连向李从璟行礼,“请将军容她一个机会。”   见到王不器跑出来,惊讶的不仅是李从璟,还有桃夭夭。   “老头子!”桃夭夭失声道,随即闭眼狠狠平静了一番心境,才睁开眼,“我的事无需你管!”   李从璟脸色阴沉下来,对王不器道:“给我一个解释。”   片刻之后,村子里抬出一张大木桌,摆在大道上,李从璟和桃夭夭相对而坐。   桃夭夭身上的灰尘被她自己稍作处理,凌乱的长发也有所梳理,不过还是显得散乱,她一只手抬起放在桌面上,前胸离桌沿保持有半寸距离,胸器收敛。   这个细节让李从璟微微心动。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似乎有意抛开一切独属于女人的东西,便是在谈判这种时候,她也不愿意展现她女人的魅力。当然,这种魅力展现出来,对李从璟是否有效,还要另说。   这个女人,不仅独立,而且骄傲,十分骄傲。这种骄傲不在脸上,甚至不在表现,而是在骨子里。   桃夭夭的骄傲,放在李从璟这里,是让他心折,但放在李绍城这里,则是另一番滋味。   李绍城立马的位置,距离木桌有二十来步的距离。他的眼神停留在李从璟和桃夭夭身上,寒铁一般的眉毛不见波澜,心里想起方才山贼布置木桌时,他和李从璟的对话。   “大哥,我知道你不懂得怜香惜玉。但对面的好歹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极美的女人,你手下不留情兄弟认可,但你跟人家说话的时候,能不能温和点?你这样残忍,兄弟们心里不是个滋味儿啊!你也得体谅人家一个女人的不易不是?”   “你倒是会疼女人。但我也告诉你,现在我面前,没有女人。”   “没有女人?”   “在这个女人还是神仙山头目时,她在我眼中的身份,就是匪首,是我的对手。对手就是对手,没有性别,更没有美与不美。”   “……大哥,你真狠,我服了你!”   “我狠,但我也仁慈。对对手残忍,才能对自己仁慈。”   “如此说来,你还是会有拿她当女人的时候?”   “在我们不是对手的时候。”   “咳咳,大哥,其实我的意思吧,你还是一直不拿她当女人的好。”   “恩?”   “因为那样的话,她肯定也不拿你当男人。这样一来,兄弟们的机会都要大得多……”   “……” 第27章 神仙山(六)   李从璟听完王不器的解释,没有立即追究他的责任,只是道:“王司佐,你与神仙山匪首关系如何,待本使解决完神仙山归降问题,再作处置。”   然后他看向桃夭夭,道:“目下,本使要问大当家,神仙山将如何选择?既然你我双方摆下道来,此事便可商谈。全员接受招安,这点毋庸置疑,也没可能改变。但大当家有何条件,只管说来,本使现在便可给你答复。”   王不器竟然是桃夭夭亲父,这是李从璟之前怎么都没有料想到的。   亲父为官,亲女为匪,看似匪夷所思,但在这个天下没有正统的乱世,每个人都在力求活命,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至于桃夭夭和王不器关系好似并不融洽,他们父女之前经历又如何,李从璟却是不甚关心。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在吃一碗难吃的饭。如此罢了。   至于两人姓氏不同,李从璟更懒得理会。   桃夭夭的丫鬟给她递上一杯水,她用竹管慢慢吸着,李从璟的话放在任何一个匪首那里,都值得认真思量,她也不例外。   桃夭夭需要考量,李从璟也不打扰,只是慢悠悠道:“神仙山地势险要,徒众不下三百之数,而且据说颇为悍勇。在这样一个乱世,大当家身为女子,要统率三百桀骜不驯之辈,不仅需要武力,更需要手腕,很难说哪个更为重要些。但大当家唯独不需要的,便是仁慈。”   李从璟的话说完,桃夭夭抬起头,眉眼依然慵懒的耷拉着,合着的嘴唇小巧而娇艳。   “不仅不需要仁慈,甚至还需要不少的残忍。”李从璟无视桃夭夭的眼神,自顾自说着,“但就是这样的大当家,在有人蓄意潜伏到你山寨,而且谋划擒拿你,被你破解之后,你竟然没有杀这些人,怎么都有些矛盾。难道是山贼心性使然,害怕官军、畏惧朝廷正统?”   “害怕,畏惧?”桃夭夭嗤笑,“乱世聚众,各行征伐,官军与山贼有何区别?地盘,百姓,军事训练,你们官军有的,我们也有。唯一的差别,只不过实力大小不一罢了。”   李从璟竟然没有反驳,而是点头道:“大当家这话说的在理,乱世山贼与官军,确实可以相互转换,谁说山贼攻占城邑之后,不能成为一方诸侯呢?”   桃夭夭冷哼一声,埋下头继续喝水不说话。   “况且这山周百姓,安居乐业,足以说明大当家做得不差。”李从璟又道,“既然大当家不杀莫离等人,不是畏惧官军。那就只剩下唯一的解释:大当家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桃夭夭终于开始直视李从璟。   李从璟微微一笑,“穷则思变。这个穷,不仅指财,也可指势。势尽不变,则离败亡不远。神仙山虽然不弱,但困在这里,也是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如此一来,不能壮大,则不可避免被吞并之命运,差别只在于被其他山匪所并,还是被官军所并。大当家睿智之人,自然早已看透这点,因此早有打算。因此李某这回来招安,该是应了大当家的期望才是。”   王不器张大嘴。他看看李从璟,又看看桃夭夭,欣喜起来,“闺女,原来你早有此意,为何不早与我说?罢了罢了,无妨,这番正是机会,你既有此打算,为父也不用为你担心了……”   “谁说我要接受招安了?”桃夭夭瞪了王不器一眼,又面向李从璟,“李将军似乎忘了一点。”   “哦?大当家不妨提醒一二。”李从璟道。   桃夭夭饮一口水,“人皆有贪欲,但凡富贵得势之人,贪欲尤甚。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对于得势者更是如此。权力一旦得到,哪会甘心失去?我接受招安,便再无这人主之位。心之所想,令行禁止,何等畅快。而投降官军,往后事事受缚,我怎会喜之?”   李从璟哈哈一笑,道:“大当家说的是,人皆有贪欲。但贪欲是可以克制的,关键在于,人之所重,有无重于富贵权势者。而于大当家而言,明显有,那便是你神仙山三百徒众之性命前途,这一方百姓之身家安稳。”   “何以见得?”   “从大当家冒险与我单挑,便可看出。大当家为这一方神仙山,连命都不惜,还会顾惜一点贪欲?”   桃夭夭微愕,沉默了半晌,悠然叹道:“早就知道李从璟是个狠人,想不到脑子也挺灵活。”   “多谢大当家夸奖了。”李从璟道,“既然事情已经明了,大当家提条件便可。”   桃夭夭呵呵笑了两声,“想想。”   李从璟并不催促。   倒是王不器沉不住气了,跺脚道:“闺女,你还想什么!将军虽然杀伐果断,但人却并不嗜杀,平日待部下也是随和,何况将军乃大晋内外蕃汉副总管李大将军之子,更得晋王看中,前途无量,你那三百儿郎,跟着将军也不会吃亏。普天之下,再难找到更好的归宿了!”   桃夭夭狠狠瞪了王不器一眼。王不器长大的嘴巴瞬间闭合,再无第二个字冒出来。   李从璟失笑,平日里王不器在他面前,都是一副老神在在、倚老卖老的模样,行事更是章法有度,见识也是不差,但现在面对自己闺女,却是方寸大乱,完全不顾及谈判这事,最忌心浮气躁暴露底线,而是要示敌以强,更要互相争论退步,才能得到满意结果。果然是关心则乱。   恰在这时,张小午过来跟李从璟耳语两句。   “莫离这几个家伙还没有差到极处,总算给我做了点贡献。”李从璟抬头,望了神仙山一眼,心中笑道。   “大当家,寨子着火了!”赵象爻慌忙跑过来,惊惶不定。   桃夭夭转身一看,果然就见神仙山山中,冒起滚滚浓烟,须臾,肉眼可见的建筑中,大火冲天而起。   窜起老高的火焰,映红了一片天的晚霞。   桃夭夭怔怔看着山寨,一阵失神,喃喃道:“山寨没了,退路没了,这下倒省事了,不用去考虑什么条件了。”   在那跳动的火焰里,她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   彼时她是那么年轻,带着一小帮人进到这座山。他们砍倒第一棵参天大树,整出第一块平地,建起第一栋屋子。那时,她的心情是何等愉悦,她的心中是何等充满希望。那时,她的梦想,在风中飘扬。   河东战乱几十年。从小到大,她见过太过人间惨剧,起初她不知天下为何会如此,她甚至不解为何朝廷不管百姓死活,只到后来她才知道,天下哪还有什么朝廷,“国家”都有七八个……她不忍见人受罪含恨死去,因为她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她想为这离乱的世道,建造一方太平天地。   为无家可归的逃难者,提供遮风避雨的地方;为面黄肌瘦行将咽气的拾荒者,递上一碗热粥;为失去父母的孤儿拭去眼角的泪水,为走不动的老人铺一张温暖的床,为难产的牛羊接生,将干瘪的种子放进土壤……   她是一个女人,但她是一个心中有自己一方天地的女人。   她家境优越,是淇门三大族之一,她喜欢舞枪弄棒,更是熟读诗书,她仰慕古代侠客行侠仗义,总想有朝一日也能匡扶正道。她知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所以,在她成年之后,她和她的同伴,毅然离开安稳恬适的家门,走进颠沛流离的风雨。   女人不能考功名,没法进衙门,况且乱世当道,做一介书生又能有多大用?所以年轻的她和他们,抱着这种会被很多人嘲笑的想法,进了山。   她和他们挥汗流血,开荒、立寨、建造村子,在这个慌乱的世道苦苦拼搏,艰难前行,只为心中那块干净而单纯得几乎愚蠢的梦想。   很多年过去了,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或者倒在血泊中,或者掉落深不见底的山崖,他们有的在胜利中含笑离去,有的在失败中咆哮咽气。但他们都告诉她,“要走下去!”   当年最早进山的那批人,如今已经走得一个不剩,她无暇的脸庞上,也多了一个眼罩。   终于,神仙山的威名传遍百里山林,寒仙子的旗帜让见者丧胆。   而她,却越来越累。   很多时候她看不清前方,甚至不知道该带着身后的人走向何处。她明明是想救人,却要去杀人,她明明只想要一方安稳,却要去勾心斗角,她明明是想干净的活着,却双手沾满鲜血背负一身罪孽……她常会问自己:这,难道才是真实的世道?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她越来越多游走在村子里,忙碌在田地里,她和孩子们一起玩闹,她和村民们一起下厨……在这片熔铸了无数鲜血构造的土地上,她能感到由衷的安宁。   她的眉眼越来越慵懒,她的脚步越来越随性。   她也知道,她越来越不适合做一个头领。   她是一个独立的女人,一个骄傲的女人,一个倔强的女人,一个侠义的女人。但,她始终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孤单的女人。   李从璟说得没错,她确实想过接受招安,不止一次想过。   “终于……一切都要结束了吗?”桃夭夭的眼眸中,火焰在放肆歌舞,像是曾今的同伴在欢笑。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李从璟默然站起。   他不知道桃夭夭的故事,也不知道桃夭夭心中所想,但这一刻,他却能清楚感知到,桃夭夭纤弱的背影传达出来的孤独和神伤。在这一副山高天远的图画里,桃夭夭仿佛遗世独立,如一片无根落叶,随风摇曳。   没有人,能比李从璟更能深味,此时桃夭夭散发出的那种情感。因为他从另一个世界而来,他的骨子里,有前世记忆的深刻烙印,所以在这个时代,他倍感孤独。   李从璟轻轻走到桃夭夭身边,和她并肩而立,眼神飘荡在日暮的神仙山,一时无话。   日暮乡关何处是,最是往昔使人愁。   “神仙山上下三百零九之众,今日接受李将军招安,同意并入百战军。”桃夭夭望着山顶说完这句话,转过身,直视着李从璟,脸上再不见半分慵懒,一字字道:“唯一的条件:希望李将军善待他们,也善待这方百姓,善待这片土地的安宁。”   李从璟脸色肃然,他没有豪言壮语,没有诅咒发誓,只是无比认真的看着桃夭夭,道:“放心。”   放心。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桃夭夭却笑了。   他看到她的笑,也露出一个微笑。   王不器垂手站在一边,看着他女儿背影的一双老眼,渐渐模糊。   她女儿的肩膀,并不宽,甚至很纤瘦呵。   王不器读了四十多年的圣贤书,若有人跟他论“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恐怕没几个人能谈论得比他精彩。圣人之书三千言,每一个字都记在他脑海。他知道什么叫“君子怀德”,什么叫“君子之德风”,知道什么叫“君子有终生之忧,无一朝之患”,他知道的多了去了。他不仅自己知道,也曾说给很多人知道。   但什么是为国为民呵,他发现他今日才真正领悟。   他只是知道,但他的女儿,早已做到了。在他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的时候,在他大发书生情怀评点天下时,在他痛心疾首世道不古时,他的女儿,以娇弱的身躯,替他做了一个读书人真正该做的。   已到知天命之年的王不器,在这个荒僻到很多读书人不屑前往的角落,默默握紧了他已经干瘪的拳头。天命是什么,王不器不知道。但他此刻已经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五十岁了,很老吗?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桃夭夭收拾好情绪,低头啄了一口清水,问李从璟:“神仙山徒众编入百战军,你打算怎么安置他们?”   “自然是怎么合适怎么安置。”李从璟道,看着桃夭夭好看的侧脸轻笑,“还要多谢大当家,为百战军练就三百精锐之士。”   桃夭夭摆摆手,正要说不用谢。   然后她就惊讶不已的愣在哪里。   一只拳头砸在李从璟脑袋的头盔上,发出金属被击打的沉重撞击声。   “二爷谢你先人!你的人竟然敢烧老大的寨子!二爷跟你拼了!”   一个人影如虎如豹,扑向李从璟,一拳接一拳。   “直娘贼,二爷说过会要你好看!二爷打死你!” 第28章 兄弟   李从璟伸手摸了摸嘴角,往地上吐了一口带血丝的水。   在他面前,是被打趴下,暂时再也站不起来,呈大字型摆在地上,拼命喘着粗气的赵象爻。   “哈哈……”赵象爻浑身已经没有力气,却还在肆意大笑,笑声牵动了伤势,让他一阵咳嗽,“李从璟!二爷说过,会要你好看,二爷说过,二爷是要揍你的!哈哈……二爷拳头的滋味,不错吧……咳咳!”   脚下的赵象爻,让李从璟一阵无语。明明被揍趴下的是你好吧?你怎么没有一点失败者的觉悟,是什么让你这么开心?难道被揍让你觉得很开心吗?如果赵象爻回答是的话,李从璟不介意把他从地上拧起来,再饱揍一顿。因为在部下面前被人偷袭得手,真的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啊,而李从璟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   桃夭夭在一旁漠然喝着水,懒得理会赵象爻,她现在只想做一个安静喝水的娇妹子。   百战军已经进驻村子,神仙山徒众缴械列队,接受临时整编。   一阵欢畅的“公子”“李哥儿”的叫声,把李从璟从酝酿再揍赵象爻一顿的状态中拉出来。   莫离章子云等人,本来还打算偷偷摸摸下山,不过当孟平看到神仙山徒众已经在缴械,他们就知道李从璟已经将此间事了,是以欢快而快速的从山腰跑了下来。   “公子!”章子云和孟平一声长呼,差点儿就要跪倒在李从璟脚下,抱着他的脚如泣如诉。   “一年不见,你果然还是没有我帅嘛,可喜可贺。”莫离“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故作潇洒道。   “见过公子。”中年男子和那绿群丫鬟,就含蓄多了,规规矩矩见礼。   “彭大哥,别来无恙。”李从璟和中年男子只是熟识,是以首先回应他。李从璟记得这人叫彭祖山,是他老爹李嗣源手下得力臂膀,带兵征战都很有一套,沉默寡言,性情耿直,他没曾想李嗣源竟然将此人派过来,可见他对李从璟也是鼎力支持,寄予厚望。   想到李嗣源这个便宜老爹,李从璟心中也是一热。   李嗣源为晋国征战一生,先从先王李克用,就是得力战将,现在又辅佐李存勖,更受重用,是以平日很少归家。但李嗣源对李从璟却教导甚严,他自己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但给李从璟请老师,却是不遗余力。特别是在李从璟表现出文武双修的天赋和努力后,但凡李从璟有所要求,其必尽力满足。   但其每回归家,虽也检查学业,但多数时间,还是跟李从璟谈论些李从璟感兴趣的话题,增加李从璟的见识,并且多是平等交流,很少耳提面命。用李嗣源自己的话说,他自己没读过书,是以也不胡乱教育李从璟什么,李从璟读的书比他多,更有名师教导,他相信李从璟能够自立自强,自塑成材。   “莫哥儿,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大家都说我比你要帅。”李从璟手搭着莫离的肩膀,坦白道。   “滚你丫的!”莫离大怒。   “以身犯险这种事,日后必不可为了。我虽知道你们心思,但乱世求存,命最重要,其他的都是次要的。”李从璟对章子云和孟平道,“不过你们这回还是做的不错,虽然过程曲折了些,公子我以前没白养你们。”   章子云和孟平一阵感动。   “还有,这小娘子是怎么回事?”李从璟看着那绿裙丫鬟。   “哦,这是夫人给你送来的暖床丫鬟。”章子云道。   “夫人说了,公子明年就要及冠,到时成亲便是首要大事,有些事不能不知,所以夫人挑了许久,才将这丫鬟送过来,各方面都是上上之选。”孟平接着道。   “……”李从璟一脚踢在孟平屁股上,“滚!”   孟平一脸委屈,“夫人是说要公子学会与女子相处,你自小埋首书卷与武艺,夫人怕你不会跟女子说话……”   “小宛见过公子。”绿裙少女又过来见礼,掏出一封书信,“这是夫人给公子的信。”   李从璟接过信,点点头,随即大手一挥,“小午,带小宛姑娘下去安置。”   “是。”张小午跑过来,“小宛姑娘请随我来。”   董小宛给李从璟行礼作别,抬头飞快看了李从璟一眼,又低下头去,跟着张小午走了。   “传令:全军就地扎营,埋锅造饭。夜里注意警戒,明日辰时班师回营!”李从璟道。   莫离竖起大拇指,“李哥儿好风采!”   李从璟道:“日后你就习惯了。”   “……”莫离翻了个白眼。   当夜,李从璟先是和桃夭夭商谈了一些后续事宜,随即吃过饭,便召集起莫离等人进帐,开始埋头议事。   “小宛姑娘借故如厕,在茅房夺了喽啰的刀,藏于裙底,进屋斩开孟平绳索,这才让我等得以解脱束缚,最终成事。”对几人在山寨的经历,李从璟自然要过问,章子云最后说到此处,才停下来。   “这小娘子竟然如此厉害?”李从璟对董小宛的实力很震惊。   “公子你打小就不喜欢没本事的女子,连伺候你起居的丫鬟都被你要求知书、识武,夫人又怎会送一个花瓶过来?”章子云道。   李从璟点点头,也就不再过问此事,而是说起了眼下处境,“晋王令我出镇淇门,本意是要我将淇门建造成重镇,以拱卫魏州。淇门之事分为两部,一为军镇设施建设,二为练兵。军镇建设,自有人去做,我不用太过费神,但作为名义上的最高领导者,依然有重大职责。”   “目下最重要的,是练就三千精兵。三千精兵,一为梁军降卒,二为诸镇晋军,三为新募军士。新募军士之中,加上神仙山徒众,也不过半数,尚有一半未及招募。这就是目前情况,你们有何看法或者问题,都可提出来。今日你等既入我麾下,日后长相厮守,将共度危难,命运相系,是以不必讳言。”   章子云和孟平尚在消化思考李从璟的话,莫离却已经道:“李哥儿,你邀我等来助你镇守淇门,其意如何,我等皆已知晓。乱世求存求利,莫过于营造自身之势。我等此番既来,便是你麾下之卒,你便是我等主公,这点,我相信子云和孟平都无意见,然否?”   “我等唯公子之命马首是瞻。”章子云和孟平肯定道,神色决然。   在面对这一生最为重要的选择上,三人并未迟疑。   李从璟心中一热,难免感动,“如此,我先谢过大家。”郑重行了一礼,算是确定身份。   “李哥儿,接下来,你是否该先说说你日后的打算?”莫离问道。   李从璟深吸一口气,有些话,确实不好说,作为穿越众,他知道历史走向,但莫离等人却不知,眼下如何明确前方,给大家一个具体的明天,是最为核心的问题。   好在李从璟既然招募大家前来,心中已有腹案,于是肃然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晋王雄才大略,晋国人才济济,要攻灭伪梁,指日可待,此诚未来之大势也。我等既为晋王臣子,当竭力为晋王效力,以求功名。但乱世立足,不论将来如何,壮大己身为根本,是以此乃首重。”   李从璟这话,算是日后这个团体行事的纲领性精神了。有方向才不会迷失,有目标才不会走错路,这是关键,不可马虎。   莫离三人,听完都未立即发声,而是陷入沉思,细细咀嚼其中意味。   还是莫离先出声,“李哥儿为淇门镇将,掌管一镇军事,民政不能插手,但军民本不分家,尤其是当下形势,是以行事颇多掣肘,此其一。”   “百战军新建,却地位突出,李哥儿又是后起之秀,资历尚浅,必为多方嫉妒,说不得就有小人阻挡,此其二。”   “百战军成分复杂,如何融三为一,效忠李哥儿,是为重中之重,此其三。”   “新招募士卒尚未满员,而时不我待,且新募士卒如何速成战力,也是核心,此其四。”   “将领练兵,最忌资源不足,镇将领兵,最忌人事不力,此二者不可不察,是为其五。”   “此五者,乃目下所重,须尽早谋划,做出应对,方能使百战军顺利成型。”   李从璟点头表示认可,对三人认真道:“我在军中根基尚浅,对治理地方军镇也无经验可循,此番让你等过来,首要之重,便是因此。莫离,我安排你进百战军,暂摄参军一职;子云,你自小与我一同读书,我便安排你进淇门镇治,暂为司佐;孟平,你一身修为皆在武功,我便安排你进百战军,暂为队正,日后有功再作提拔。如此,你等以为如何?”   莫离三人对视一眼,对李从璟拱手而拜,“谨遵主公之命。”   看着三位发小,李从璟袒露心迹,“你我三人一同长大,昔日为友,也曾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一同打过架,一同闯过祸,也一同做过好事;今日同袍,往后沙场征战,治理江山,同舟共济,皆在你我了。”   “必不负卿!”三人道。   这一夜说话,便注定四人往后生死相依。谁也不曾预料,就是这四个年轻人,日后会在天下搅起多大风云。   翌日,百战军拔营,带着神仙山属众一起离了村子,回淇门。   村里百姓奔走相送,不少人泪眼滂沱,依依不舍。当然,他们不舍的是神仙山属众,并非百战军。   桃夭夭深深望了这山这村这人一眼之后,就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倒是赵象爻,和村里老少好一阵惜别,这个个子不高身子不壮却极为硬气的汉子,眼眶一直都是红的。   “二爷,你出去了可要好好干,让外面的人知道我们神仙山的厉害。等我长大了,我会去找你的!”一个半大的孩子挥舞着拳头,泛着泪光说。   “放心吧,狗娃,二爷是何等人,到哪里都是响当当的汉子!”赵象爻拍着胸脯,“你小子可要好生孝敬你娘,二爷要是知道你惹你娘生气了,便是再远,也会回来收拾你!”   李从璟有些感怀,却也没多看,指挥百战军撤离。   “大当家,我……我舍不得离开这里……你说我们这回走了,还会回来吗?”桃夭夭的丫鬟一边抹泪,一边向她哭诉。   桃夭夭长长睫毛上的眼睑耷拉着,看也没看这丫鬟,吐字道:“闭嘴。”   李从璟看到桃夭夭的长发,和她的紫色披风,一起在风中轻扬,说不出的落寞。   一骑从前方极速奔来,在李从璟面前滚落马背,急声道:“禀报都指挥使,军营生乱,将士械斗,请都指挥使速速回营!” 第29章 淇门之变(一)   “李绍城!”李从璟将李绍城叫来,“我需先赶回军营,你带百战军并神仙山属众回师,归途一切事务,你皆有临事专断之权。”   “大哥只管放心先行便是,后面的事一切有我。”李绍城道。   “莫离子云孟平,我们走!”李从璟带上张小午的亲卫队,只二十余骑,并二十余匹配用马匹,立即就出发。   单骑赶路和大军行军差别甚大,信使发起狠来,只要有人马可换,可以一天六百里;而大军行军,正常情况下一日至快不过六十里,走得慢时才三十里。这中间的差异,是因行军需要保持阵型、照顾辎重、保证状态等等,而信使赶路,则只需要考虑人马体力极限和更换。   是以李从璟只带二十余骑,所提升的速度,可不是一点半点。他这辰时出发,一路疾驰,中途除却换马、歇气,再无其他耽搁,甚至连饭都没吃,日落前总算赶到淇门军营。   落日余晖,给铁血冰冷的军营装点上一丝暖色,栅栏哨楼的颜色已经被即将到来的黑夜染成墨色,唯独它们的轮廓,给镶上了一道金边。辕门上昂首挺立的军士,手握长枪,姿态威严,夕阳的余晖像是情人的手,抚摸着他们宽阔的肩膀,不舍离去。   淇门这座军营按照三千人的规模建造,其工程的主持者,正是李从璟的淇门镇治。为建造这座军营,李存勖给他调来了一班工程主事,在这班能吏的手下,这座临时军营在短短半月之间就已基本完成,是以才有李从璟校场授将一事。但其建造完成的,也只是主体,其他各项附属设施,尚在赶工之中。   募兵制下的军人都是职业的,所以他们的家属随将士迁移,军营在此,则他们的家属也在淇门,而军属居所建造,和土地的分配,亦是一项不小的工程。只不过这却不是李从璟的镇治可以独自完成,还需要淇门县衙配合,甚至主要工作,都是县衙在做。   李从璟要在淇门营造一座军事重镇,所属工作涉及方方面面,绝不简单。   而他的镇治,因为官吏被王猛屠杀殆尽,新班子尚未构建成型,是以目下工作开展的很是艰难。好在有关工程建设方面,有李存勖派来的官吏,不用他太过操心。但镇治的正常运转,特别是重镇将起,还需要李从璟花大力气。   其实镇治官吏的补充,无非两个途径,一为上面委派,二为就地招募。因为淇门是县邑,镇治官吏有品阶的本就不多,有也官阶很低,而李存勖为让李从璟放手去干,其官吏并未委派,而是让李从璟就地招募,给了李从璟极大权威。   李从璟穿越而来已有十一年,自然知道在以宗族为基础的儒家社会体制之下,基层政权中大量官吏,都是由当地大族和地主豪强子弟出任,一是因为只有他们有经济条件,培养族中子弟读书成才,二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地方统治秩序的基础。   但半月过去,李从璟至今仍未搭建镇治的完整班底,一方面是军营事务挤压了时间精力,再者也是因为他要熟悉考量当地宗族情况之后,委任适当之人。   毕竟,淇门是李从璟自身势力的起步和基础,他必须慎之又慎。   “都指挥使回营!”辕门当值军士见到李从璟,立即行礼宣报。   “传令全营,所有人等校场集结!”李从璟驰马入营,直入大帐,旋即给张小午下令,“再令,让蒙三给本使到大帐来!”   张小午领命而去。莫离等人束手在侧。   先前在神仙山下,信使已向李从璟简要说明了军营动乱情况,不过李从璟回营处理这件事,还是需要先详细了解其中细节和原委。   “蒙三参见都指挥使!”蒙三被传入大帐。   李从璟大马金刀坐在将按之后,锐利的眼神投放在蒙三身上,沉声问道:“军营械斗,伤亡几何?”   “轻伤三十多人,重伤两人,无人死亡。”蒙三低着头回答。   “械斗双方者何人?”李从璟再问。   “原魏博军将士,与原保义军将士。”蒙三答,李从璟的威压让他有些不适应,一直保持这半跪的姿势不敢半分动弹。保义军,便是李存勖给李从璟调来的另外五百晋军精锐了。   “起因为何?”李从璟又问。   “魏博军盛气凌人,保义军不服气,先是两军都头起争,随即发展到众人械斗。”蒙三的手心已经沁出冷汗。   这便是地方团体抱团,排斥他人了。魏博军为“本地军”,保义军为“外来军”,两者之间有矛盾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本使出征之前,曾令你为军法使,掌全营日常操练、秩序之责,如今军营发生这等事情,你做了哪些应对?”李从璟的声音冷下来,仿佛要刺穿人的骨头。   “属下得知消息,立即带人消解械斗,并宣报军法,还做了一番劝解。”蒙三道。   李从璟起身,出帐。   蒙三依旧跪在帐中,李从璟没说让他起来,他便不敢起身。听到李从璟出帐,蒙三咧了咧嘴,长出一口气,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嘀咕道:“我的个亲娘额,这回我老蒙还不得掉一层老皮去啊!”   他这话刚说完,外面已然传来一声暴喝:“蒙三,给本使滚出来!”   李从璟脸色阴沉出了大帐之后,心思百转。   百战军成分复杂,如何将众人好生融合,让将士们和谐相处,真正成为同袍,他之前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措施,不曾想这回自己刚离营,就闹出这等事。日后神仙山属众和新募良家子入营,百战军简直是一锅乱粥,再不着手解决这个问题,别说百战军战力堪忧,怕是要军不成军了。   登上点将台,李从璟扶刀扫视台下众将士,冰冷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情感,“百战军步军左指挥都头史丛达,右指挥都头丁茂,出列!”   两名军士应声站到阵前,只见左边一个人高马大、神色轻慢,是那史丛达,右边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犹有不服之色的,是丁茂。   “军法使何在?”李从璟道。   蒙三赶紧道:“属下在。”   “聚众械斗,百战军军法如何处置?”李从璟道。   蒙三顿了顿,半晌吐出一句话:“聚众械斗,此为乱军,按律当斩……”   李从璟逼视着史丛达和丁茂,“你等霍乱军法,扰我军营,离我军心,损我军威,现本使按律将尔等斩首,尔等可有不服?”   众将士闻言,莫不色变。   史丛达和丁茂,显然事先也没有料到,李从璟真会要他们脑袋,都怔在那里。   “主将出征,同袍浴血奋战在外,留守军营之将,彼此不睦倒也罢了,竟然聚众械斗,自相残杀,致使数十人受伤,此罪岂不为大?国家给你们粮,给你们饷,就是为了让你们的血流在同袍手中,就是为了让你们的刀砍向同袍的胸膛,就是为了让你们屠杀这片土地的儿孙的吗?!”   李从璟的吼声如雷,“于军法,你等罪无可恕,于情理,你等罪不容诛!史丛达,丁茂,尔等可认罪?”   丁茂面有愧色,俯首下拜,“末将知罪!”   史丛达面色青白交替,顿了好半晌,也下拜称罪。   “好,你等既认罪,本使岂能不辨军法?”李从璟森然道,“昨日参与械斗者,出列!”   军阵一阵骚动,百人相继出列,分别聚集在史丛达和丁茂身后。   “罔顾军法,你们手上,沾上了同袍的血,也唯有用你们自身的血,才能洗净!”李从璟面色阴冷,“两位指挥使,尔等身为军官,既然带众械斗,则徒众与尔等同罪,同受军法!”   史丛达和丁茂的脸终于垮下来,争辩道:“昨日械斗,都是末将个人的过错,末将身为军官,愿一力承担责任,与他们无关!”   李从璟冷哼一声,“尔等还知道你们身为将官,本使还以为尔等早已忘了。既然身为将官,当知尔等一令一行,关乎部属生死存亡,战场上一步失察,全军丧命都乃常事!身为将官,便应对部属负责,意气用事,图一己之快,连累部属无谓受罪,尔等以为,你等的部属,都是你等手中的刀剑!而忘了他们也是你等的兄弟,是一个个有老有小的血肉之躯?!”   “事先不察,事后悔之何用?难道尔等以为,死去同袍,会因为尔等悔过之心,重新活过来吗?!”   丁茂失声喊道:“都指挥使,末将触犯军法,死不足惜,但还请都指挥使念及他们都有家要养,容他等一条性命,以为后报!”   李从璟负手而立,面冷如铁,“你还知道部属有老小需要奉养?你与同袍结怨,他日沙场征战,若是因此与同袍协作不周,致使大军败亡,你还救得了他们吗?”   “末将……末将悔不当初,末将知罪,都指挥使责罚!”满面胡须颤抖,丁茂嘶声道。   “都指挥使责罚,史某绝无二话!”史丛达道。   那些参与械斗的军士,见此一个个面色惨白,纷纷下跪,表示甘受军法。   “好!”李从璟大手一挥,“既然尔等知罪,传令:摆桌,上酒!” 第30章 淇门之变(二)   众将士闻令,都愣在那里,不解其意。因罪获死,正军法,可没有断头酒一说,一千多人看着李从璟,不知他意欲何为。   虽然如此,须臾间长桌数条烈酒数十,还是迅速被摆到军阵前。酒入碗中,清香四溢。   李从璟走下点将台,来到丁茂和史丛达面前,露出一个莫测的笑容,“尔等既然关爱部属,不愿他们因为你俩之罪受牵连,本使也非不通情理之人,这边给你俩一个机会。这里烈酒有的是,只要你俩喝趴对方,我便只惩治他一人,而对他部属从宽处理,如何?”   众将士闻言,都惊呆了,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丁茂激动起来,道:“都指挥使此话当真?”   “军中无戏言。”李从璟正色道。   虽然不解李从璟为何会有此举,丁茂还是望向史丛达,“史指挥使,你可敢与某一战?”   “有何不敢?”史丛达冷笑一声,和丁茂双双站到桌前,端起酒碗,仰起头,就是一碗灌下。   两人大眼瞪小眼,牛饮的时候仍旧不忘死盯着对方,就这样一碗接一碗,不多时桌上就多了许多空碗。   李从璟站在一旁,静静看两人拼酒,不发一言。   军中大汉,少有不能饮酒的,这一下以命相搏,各自都卯足了劲,是以酒量凭空就比平日大了不少,即便是面颊通红,酒嗝连连,手中动作也丝毫不敢减慢。   李从璟不说话,众将士也只能默默看着丁茂和史丛达。这气氛,一时间安静肃然到了极点,也诡异到了极点。   终于,两人都临近极限,史丛达一碗酒下肚,扶桌大吐。但他一点也没打算认输,再拿起一碗,照常灌下。   “不曾想,两位将军都是海量,我这营中酒虽不少,今日却是要平白损失小半。”李从璟赞叹道,两手分别扶在两名指挥使的肩膀上,让他们暂停了动作,“两位将军,可都喝得满意了?”   “满……满意!”丁茂打个酒嗝,摇摇晃晃道,目光却始终落在史丛达脸上。   “还没够呢!”史丛达回瞪着丁茂。   李从璟问道:“两位将军,怕死吗?”   他这话一出口,两人神色一凛,似乎都酒醒不少。   丁茂道:“不怕!”   史丛达道:“死有何惧?”   “两位死都不怕,可认为自己是有大勇气之人?”李从璟又问。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李从璟意图为何。   “两位将军愿为部属拼死,可认为自己关爱部属,是值得跟随之将?”李从璟继续问。   松开两人的肩膀,李从璟看向众将士,沉声道:“关爱部属,就得为部属作长远考量,让部属能在战场上多杀敌立功,还要活下来,而不是带着他们做无谓之争,白白葬送前程;连死都不怕的人,难道还怕承认错误吗?”   编练百战军,难度在于李从璟每一个人都不能放弃,要让他们人人成为锐士。若是选拔性的训练,他哪里需要费那么多心思,不合格的不要就是。   丁茂和史丛达因隙生恨,彼此仇视,其麾下将士也是如此,李从璟要化解他们之间的怨恨,就得先松懈其心,淡化其敌意,如此化解才能有功效。而人在饮酒之后,总是要更率性一些,会少了很多弯弯肠子,也更能见真性情,也更容易动感情。   李从璟不是没想过以杀立威,但这对目前成分复杂,本就不太稳定的百战军,真不是上策。   李从璟如此架势,丁茂和史丛达再迟钝也知道今日之局,还有化解希望,当下拜道:“末将知错!”   李从璟看着两人,“知道本使为何要摆这一桌酒战?”   丁茂两人唯唯不能言。   “渡尽劫波兄弟在,酒后一笑泯恩仇。”李从璟的声音沉重如山,扫视着众将士,“酒喝也喝了。你们同为百战军,吃同一锅饭,睡同一张床,今日齐训练,明日共征战,若是对方战死沙场,还要由你去埋葬他的尸骨,带回他的遗物交给他妻儿……你们之间又有多大的仇,非你死我活,而不能冰释前嫌?”   “都……都指挥使……”丁茂两人,垂首不能言。   李从璟语重心长道:“本使承蒙晋王恩泽,得建百战军,居此淇门重镇,为晋王守门户。想我大晋国雄师百万,晋王雄才大略,而伪梁江河日下,他日晋王令旗所指,我等兵锋所向,灭梁只在弹指之间。届时,天大的功劳在等着尔等,拜将封侯,封妻荫子,何等荣华,可在尔等反手之间。尔等不思苦练战阵,不思同舟共济,尽做些自毁前程之事,本使痛不能言。”   丁茂两人,头都抵在地上了。   李从璟收拾情绪,清声道:“本使治军,法不能不严,令不能不行,但念尔等非是蓄意伤害同袍,也是初犯,法不外乎情,本使今日便破例一次。”   说罢,叫来军法使,李从璟喝道:“丁茂史丛达聚众械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从众不辨是非,亦有大过,现本使着令:丁茂史丛达领军杖五十,清洗茅房一个月;从众领军杖三十!步军左右指挥,参与此次械斗者,皆必须照料对方伤者,直至伤愈!”   “我等领命,谢都指挥使!”李从璟法外开恩,众人拜谢。   李从璟看向众将士,“今日本使饶却尔等一条性命,尔等记着你们都欠本使一个人头,这人头,他日在战场上,尔等要给本使带回来!”   说着,李从璟举起酒碗,对参与械斗的众人道:“端起酒碗,和你对面的将士对饮一碗,自此冰释前嫌,再无地域偏见之争,唯有同袍之谊!”   “丁茂,史丛达,你俩待会儿领完军棍之后,不用各自回帐了,在你俩清洗茅房的这一个月内,你俩单独住一起。”李从璟说着,叹了口气,“希望你俩好生了解彼此。”   “是。”   话说完,李从璟抬脚离开的时候,心里老是觉得自己方才那话,好似有些别扭,难道自己是要这两人搞基的节奏?   不多时,校场上惨呼声四起,那是在执行军法了。   回到军帐,莫离笑道:“你刚出去之时,我还以为,你要取了那两人的头颅,以儆效尤,树立威信呢。”   李从璟揉着眉心,“我倒是想如此简单。但百战军初建,和谐稳定乃是大局。将士成分复杂,融合乃是关键。昨日之事,坏在将士籍贯来源不同,而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培养他们的同袍之宜,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再者,树立威信也不唯有杀伐一途。”   莫离轻摇折扇,微笑道:“如此,你的威信也算确立起来了,一支视同袍为手足、相亲相爱的军队,怎么会不爱戴他们的主帅呢?此事之后,百战军对你的忠诚,才算确立下来。”说着,又道:“天下丧乱,始于人心丧乱。从治人心来治乱世之军,此乃根本之法。”   李从璟苦笑,“但乱世军队,桀骜不驯,光靠这些虚的还不行,得给他们实际好处,军功,前途,这是最重要的。跟着你混有混头,他们才会对你忠诚。”   “一言以蔽之,恩德使人爱戴,前程使人忠诚。”莫离总结道。   “精辟!”李从璟赞叹道。   李从璟“啪”的一声收起折扇,面有忧色,“方才你在解决械斗之事时,我思前想后,有种不好的猜测——这回军营械斗之事,怕不单单是军士抱团排异这么简单。”   “有何凭据?”李从璟问道。   “若有凭据,便不是猜测,而是推断了。”莫离无奈笑道,“只不过我遍读史书杂记,又听你昨日说起在淇门建镇练军之事,会触及多方利益,是以不得不提醒你,此时是多事之秋,更是诸方容易发难之时,你须得步步谨慎,思虑长远,以防万一。若真要说凭据,我只能告诉你两个字:直觉。”   李从璟舒一口气,眼神复又凝重起来,闪烁着激昂的光芒,“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无妨,便纵他千般阴谋阳谋,我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世求存,大家各显神通,我岂会怕了谁?真要有人贻害我大业,我定然让其付出代价!”   “正解。”莫离道。   不过或许是莫离的直觉应了验,李从璟军营的事还未收尾,又有麻烦找上了他。   这日出征神仙山的骑军回营,李从璟将神仙山属众装进军营后,将这两日折腾出来的解决将士隔阂的方案发布出来。   李从璟集结了百战军所有将士,包括神仙山徒众,对众人训话道:“将士百战方为雄,本使希望尔等不要辱没百战军的威名……天下之内皆兄弟,你们或许来自五湖四海,但在这里,只有你的同袍……”   李从璟给百战军打上的一道烙印,便是争雄之气与手足之谊,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从今日开始,在百战军开始接受这两样东西开始,百战军才真正成为一支独立有特色的军队,才成为李从璟的军队。   给全营将士训完话,李从璟找来丁茂和史丛达,一方面是考量这两人几日相处之后,是否已经彼此了解并且关系融洽。上行下效,只有这两人和睦了,他们的部属才会和谐共存。还好,丁茂和史丛达没有让李从璟在这方面再多费神。   再者,李从璟也是想往深处挖掘丁茂和史丛达冲突的深层原因,看是否还有自己没有了解到的层面。李从璟一直坚定的认为,问题既然已经存在,那便只有解决,才能让事物向前发展。   果然,这一问,便问出了重磅消息。   也恰在这时,镇治司工佐官吏来见李从璟,跟他禀报了一件极为重要的棘手事件。 第31章 淇门之变(三)   淇门镇治司工佐领事,是李存勖派来构建淇门军镇工事的工吏管事,是个已到不惑之年的汉子,生得大腹便便,人却精明得很,唤作刘治工。   “淇门军镇工事,主体分为军营、城防、民居三部分。军营是首重,如今已经建造得差不多,城防因为是在原淇门城邑上改建,工程最为浩大,而军属居所,本来是三者中最为简易的部分,如今却碰到了大问题。”刘治工道,“民居营建本就分为几期建造,百战军军属分批次入住,为照顾公平,名额本来是分配到百战军各部,但眼下,原魏博军军属已然尽数入住,而原保义军军属,却还住在大棚子里。”   五百保义军是带着家属来的,在民居未建造完工之前,居住在临时搭建的大棚子里。这个李从璟自然知晓,但李从璟想不通的,是分明已经很明确的事情,为何会一方尽数入住,而一方却全未入住。之前丁茂之所以与史丛达冲突,虽然有史丛达主欺客的原因,但根本原因还是在此。   “我等受晋王之命到此营建淇门,但来的都是官吏,负责的是规划和监工,但真正动手施工的,还是县衙那边调人。”刘治工说,“这回县衙建好民居,却全将其分为原魏博军军属,现在保义军军属已经在新建居所外闹起来了。”   “县衙征调民夫配合镇治构建工事,但工事完备,理应划归镇治分配,他县衙怎么就自作主张了?这不是擅权是什么!”章子云如今已入镇治,听到这话很是愤慨。   矛盾不是独立存在的,矛盾的存在关系到方方面面,李从璟要治理好百战军,可不是光能练兵就行,这些军属的事解决不好,兵自然也练不成了。   “子云,你去居所,先平息军属纠纷。刘治工,你我去县衙。”李从璟打定主意,决定先去县衙摸摸底。   半月之前,李从璟打下淇门,但淇门县衙上下一应官员,都为王猛所杀,如今的淇门县衙三公——县令主簿县丞,乃是晋王幕府指派的新到官员。   县衙擅权,摆明了会对镇治造成极大损害,县令为何要刁难自己、向自己发难?他们又有什么图谋?这是李从璟一路上都在思索的问题。他忽然觉得,军营械斗,也许并不是一个单独事件。   淇门新任县令姓祁,而立之年已过,很有书生气,他在偏厅接见李从璟的时候,只着一袭青衫,儒雅之风尽显,“李都指挥使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请坐。看茶。”   李从璟抱拳回礼,“冒昧打扰,多有唐突,还望祁公莫怪。”   两人一阵寒暄,少顷茶上来,李从璟浅饮一口,这才微笑着进入正题,“本使承蒙晋王错爱,营建淇门重镇,兹体事大,李某日思夜寐,不敢有丝毫懈怠,幸有祁公鼎力相助,淇门军民同心协力,方使淇门军镇之象,日日攀升,本使在此先行谢过。”   镇治将领位在县令之下,但淇门为军事重镇,李从璟的品衔却是比祁县令还要高了,是以双方都很客气。   祁县令微笑摆手,呵呵道:“同是为国效力,都指挥使何必客气?祁某早就听闻都指挥使少年英才,兵不血刃克复淇门,这才使得淇门能有今日之基,祁某窃据高位,还是托了都指挥使的福。”   他说的客气,但神态却无半分感念之色。   客气也客气完了,功劳夸也夸了,李从璟遂正色道:“淇门军镇军属居所,原是县衙承建,现如今一部分工程也已完工,祁公可以交接了么?”   祁县令闻言好似很惊讶,怔怔然道:“工程自然是全部完成之后再行交接,都指挥使此话何意?”   李从璟遂不再绕弯子,也不再给祁县令打太极的机会,直言道:“军属居所分配,本是我镇治之事,现今祁公却让原魏博军军属入住,而将原保义军军属排斥在外,此事祁公不认为不妥么?”   “都指挥使这话本官就更不明白了,工期未完成,自然不存在交接问题。至于有人入住,本官却是不知了,不过本官想来,便是民夫自己入住,在未交接工程之前,又有何不可?”祁县令道,一副无辜不解之色。   “此话却是祁公外行了,凡大型工程建设,都分工期,淇门军镇军属居所建造,本就分了几个阶段的工期,现在首阶段工期已完成,这首期居所,却是要先交接给镇治的。”一直不曾言语的刘治工道。他乃中央委派到地方的官员,是以并不畏惧祁县令。   “竟有此事?”祁县令显得很惊讶,“这倒是本官不知了。”   “工期图纸上标注的分明,祁县令为何不查看一二?”刘治工冷冷道。   李从璟已经看出来,这祁县令分明是打算耍赖,这就愈发让他觉得,此事怕是有蹊跷,他也不废话,道:“凡淇门军镇有关建设,按照各自工期,本使现全面接手交接。祁县令,没问题吧?”   “若是将军愿意,本官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的。”祁县令眼珠子一转,道。   “如此,此番叨唠祁公了,本使告辞。”李从璟起身。   出了县衙,刘治工若有所思道:“看祁县令的模样,倒像是怀了某种心思,这镇治工程之事,往后怕是不会太平。”   李从璟胸有成竹,淡然道:“无妨。军镇建设,本就是镇治之事,县衙辅助而已,日后但有问题,镇治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镇治解决不了的,百战军来解决。”   李从璟这席话说得强硬,刘治工便放心了,“将军英明,将军若是早打定主意如此,倒不必到这县衙白跑一趟了。”   轻轻摇头,李从璟道:“县衙来还是要来的。一者,镇治往后毕竟还要和县衙往来,此番之事,交待过表明过态度再办,足以表明镇治对县衙的尊重,他县衙若是识相,就不该再与镇治为难,若是不识相,镇治往后也不会顾及他的脸面。二者,本使也是来摸摸底,看县衙是否有些之前本使没有认识到的蹊跷。此番,这两个目的都已达到,不虚此行。”   “将军胸有丘壑,下官也不需多虑了。”刘治工笑道。   先前原魏博军军属擅自入住居所,是以百战军老人自居的傲气使然,是争权夺利的恶习使然,但真正的能让他们胆敢擅自行动的,怕是还有其他重要原因。   李从璟越思考,越觉得这里面的水深。   回到军营,去居民区的章子云也回来了,居民区的事态暂时平息,但章子云给李从璟带来的一些观察,让李从璟心头并不乐观。   午后,将章子云和王不器等镇治司佐都叫到一起,李从璟开始着手布置接下来镇治的工作,目前镇治募兵还差一个指挥,李从璟按照之前所想,让王不器往偏僻之地招募边民,若有山民,也可酌情收编。至于军镇工程,李从璟将这事丢给章子云,让他跟着刘治工去做,也让他学着去应付那些突发情况。   所有的事都安排完之后,王不器留了下来,这位半百老儒生,似乎有话要对李从璟说,看他迟疑慎重的样子,只怕还不是一般事。   “神仙山山众已尽数入营,择日便将开始整编,此事王老应当不用担心了。”李从璟笑道,“王老留下来,莫非是要跟本使说说桃大当家?”   王不器叹了口气,“她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大当家了,只是一介小女子。将军打算如何处置她?”   李从璟失笑,“哪有什么处置,令媛率众接受招安,功劳甚大,本使感念还来不及,怎会有处置之说。只不过,令媛如何安排,还要看令媛的意思。若是按照常理,率众投军,自然在军中任职,只不过令媛毕竟是女儿身,此事自然行不通。但令媛毕竟有功之身,也不能不做安置,王老有何建议?”   “下官也没主意,改日将军还是让她自己来说吧,下官也管不住她。”王不器说的可怜,实则内外都是欣慰之意,这让李从璟有些不解,“今日下官却是另有要事说与将军。”   “哦?王老但说无妨。”没有外人,李从璟也不能让老人家干站着,于是招呼他落座。   王不器坐了之后,抖了抖老旧的官袍,好整以暇,“将军在淇门立镇,本地势力不可不察也。将军在淇门立足,本地势力不可不交也。将军在淇门立身,本地威信不可不立也。此三者,将军以为然否?”   李从璟肃然起敬,正色道:“然也。王老何以教我?”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说的便是老者乃是财富,需要挖掘。   “淇门三族,王赵何,都乃百年之家,一方豪强。莫不拥有良田无数,宾客满座,各建堡垒,私养武装,族中子弟人才辈出,把持淇门大权,一言既出,四方莫不遵从,无敢有违者。其中王赵两家,以书生立族,先祖多有在外为官者,何家则多出武夫,是以豢养部曲也为最多。”   王不器娓娓道来,“县中诸公,莫不依为臂膀。族中子弟,基本把持县衙佐吏帮闲之职,便是镇治,之前也多用三族子弟。如今将军建淇门重镇,征调的民夫及工头,大多也出自三族之内或三族佃农;所征用的土地、木材、石料,也大多出自三族名下……”   王不器洋洋洒洒一席话说完,李从璟已是陷入沉思。   “怪不得本使之前募兵募不到多少良家子,原来倒是这三族不肯放人了。”李从璟阴沉着脸道。   王不器轻叹一声,“下官无能,正是如此。”   李从璟忽而一笑,“想必王老,也是出自三族之王家?”   王不器苦笑,“将军英明,无人能及。”   “既如此,王老何以教我?”李从璟问道。这是他今日第二次说这话,两次说这话,情景不同,意味也不相同。   王不器拱手,“下官不才,唯能献上六字:以其人,治其事。”   李从璟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笑容莫测,“以其人,治其事。然王老怎么没说,也唯其人,乱其事。”   王不器悚然一惊,“将军已知此事?”   “先前还不得而知,现在却是知晓了。”李从璟的手放在椅子扶手上,食指和中指缓缓敲扶手,意味深远。   “将军意欲如何?”王不器身子前倾,紧张道。   李从璟松开扶手,直起身,目光钉在王不器脸上,“王老今日突然言谈至此,意欲如何?” 第32章 淇门之变(四)   无论如何,李从璟还是亲自到了工地上。淇门城邑的改造正在如火如荼进行,内内外外忙碌的民夫络绎不绝,如蚂蚁搬家。这工程不能一蹴而就,年内基本上是完成不了,来年春上能竣工,还要诸方紧密协作才成。   淇门虽然不像黄河边上的德胜城一样,是一座完完全全的兵城,但建造完工之后,军营也会搬到城内,城外李从璟现今所用军营,只是临时所用。   城防改造是军镇工程的重中之重,反而没有多大问题,待李从璟到了城内的居民区,情况就不一样了。   也不知是不是李从璟运气太好的缘故,他到这里的时候,正好碰上工地上有冲突爆发。   李从璟这次算是只身前来,只带了张小午等三个亲卫,还有王不器。   刘治工跟着他从城防一直到居民区。脚还未踏进居民区,马上的李从璟就看到工地上有几个民夫推推搡搡,不及走近,一个民夫动了手,随后几个人一起动手,开始时拳头,然后抄起了工具,全武行上演,不多时小半个工地的人都汇集过来,加入到群殴的行列中。   建好的居民楼中有居民跑出来围观,在建的居民楼上民夫们都停了手观望,旁边,还有一块工地在做打地基这样的前期工作,不远处,堆放着大量木料和器材。   李从璟并没有赶过去劝架的打算,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泛着寒冬的冷色,就这么直直看着眼前的战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镇治司工佐的官吏赶来试图劝解,却被冲散在人群之外,急的只能干跺脚,好歹看到李从璟一行人,急急忙忙跑过来。   “将军,得赶紧劝阻他们呐!”王不器急切道。   “张小午。”李从璟从沉思中抬起头。   “属下在。”张小午上前道。   “调一都骑军!”李从璟道。   “是!”张小午打马而去。   “将军,你这是……”王不器慌张起来,他虽然看不出李从璟到底打算如何,但也能猜出来,李从璟根本就没打算用温和的手段解决这事。   工地闹事,群殴,这种事之前不是没有,但显然没有眼前这么大。   “你说,谁给的他们胆子?”李从璟没有回头。   王不器一张老脸苦下来。   李从璟忽然笑了,这笑意在王不器看来如此渗人,“打完架,该罢工了吧?居民区工事不及城防重要,拿来试水正好。要是居民区停工几日,城防区工事,也该停了吧?”李从璟的目光打量着远近各处的工事,“若是再死几个人,这工程便该停下来。而要是这事一旦上达天听,我这镇将办事不力,也该被问罪吧?”   “将军,万不可莽撞啊!”王不器哪里还看不出来李从璟的杀气,当下大急。   李从璟脸上笑意更甚,“淇门三族,好大的威风,果然是把持淇门大权,号令一出,莫有不行者。”   王不器张大了嘴,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他昨日跟李从璟袒露心迹,不仅分析了淇门势力,也表达了自己要忠于李从璟、好生辅佐的决心。   “我不犯人,人倒来犯我,你说,谁给的他们这个胆子?”   他先说这话,是说谁敢让民夫工地闹事,现在说这话,却是说谁敢让三族向他发难。   王不器冷汗直流,他是王家旁支,属于核心权力圈之外的人,要不然这回也不会投了李从璟。但有些事,他还是有风闻的。   远处,某一酒楼。   酒楼二层,窗户大开,窗户后摆一张酒桌,酒桌前坐着两人,一个儒生打扮,满脸微笑,看起来风度翩翩,一人着黑袍,一脸横肉,眼中更有怨毒之色。   两人都看着正闹得欢腾的居民区工地。   “何先生这一手可是玩得漂亮,李从璟见了这一幕,还不得大发雷霆,到时候军队拉上来一阵血腥镇压,可就入了何先生布好的口袋了。”那儒生笑道。此人不是别人,却是那祁县令。   黑袍男子冷笑道:“他李从璟想在淇门立镇,没有我何家首肯,简直是痴人说梦。这回我倒要看他还能如何!”   祁县令也不深言,只是道:“何先生果然真豪杰也!”   黑袍男子森然一笑,他便是这淇门何家家主何奉先,“豪杰与否何某何曾挂在心上,只是这李从璟与我有杀子之仇,我若不将其碎尸万段,实难解我心头之恨!”   祁县令摇头一叹,惋惜道:“何指挥使也是一代英杰,年纪轻轻就是魏博军指挥使,本来前途无量,收复淇门更是荣耀乡里之事,不曾想却遭了那李从璟毒手,实在是天妒英才。”   李从璟若是听到这话,便会恍然,这何奉先原来竟是何冲之父。   何奉先一口喝下一杯酒,眼神更显恶毒,“所以,李从璟必须死!哪怕他是晋王面前的红人,老夫也要跟他不死不休!”   祁县令呵呵一笑,“此番李从璟必死无疑,何先生却是不会有虞。眼下居民区事情已然闹大,李从璟只需要稍作镇压,民夫便会罢工。到时城防区民夫一起响应,这淇门军镇工程进行不下去。再加上先前百战军军营械斗,这事报上去,便是晋王再如何宠信他,李从璟也罪责难逃了。”   何奉先冷笑不迭,随即向祁县令举杯,“此番事情能成,还要多谢祁公相助。待那李从璟走了,淇门便再无人能与祁公抗衡。到时还要仰仗祁公多多照料。”   祁县令举杯,笑道:“好说,好说。”   张小午将一都骑军调来的时候,工地上的群殴差不多也结束了。   王不器还想劝说李从璟莫要冲动,李从璟已经挥手制止了他,道:“本使出镇淇门,原本只想安安分分,为大晋建一座重镇,为晋王练一支雄兵。但奈何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恩怨,你不犯人,人却要犯你。本使要想在淇门安如泰山,与三族之争必不可免。本来本使也想如王老所说,交出一些利益,以此交好三族,换得在淇门的安宁。但眼下事已至此,本使岂能忍气吞声,退缩怕事?”   李从璟一挥手,骑军已经尽数冲出。   见到杀气腾腾冲过来的骑军,工地上的民夫顿时大骇,纷纷想逃,但在骑兵的马蹄和横刀之下,谁还能逃得过?在击倒几人之后,数十民夫,都被圈在场地一角,无人能挪动分毫。有不服气着大喊大叫,骑兵却是丝毫不作理会,只是冰冷的刀锋,向众人表明,若有出格动作,便会被血溅当场。   李从璟策马缓缓行出,呢喃道:“一如侯门深似海,从此慈悲是路人。”   王不器望着李从璟的背景,恍然失神。   骑兵让出道来,李从璟策马来到这些民夫面前,淡淡道:“职在监工以下,伙头以上者,都给本使带回去。”   说罢,转身离去。   “我们又没犯军法,为何要进镇治的大牢?”一个高大的壮硕汉子,不服气的大喊。   李从璟只说带回去,他却说进大牢,分明是挑事。   停下马,李从璟回过神,看着他,半晌才道:“你叫什么名字?”   “何大牛!”那汉子昂首挺胸道,似乎为自己的名字感到骄傲,“这名字犯法吗?”   李从璟简直被他以下犯上的勇气惊吓到,笑了笑,道:“名字乃长辈所给,只要不触犯忌讳,自然是不犯法的。你这名字如此俗气,显然还不够触犯忌讳的资格。”   “你……”何大牛想反驳,却不知如何反驳,一时脸都憋得通红。   李从璟在马上看着他,和气道:“你是不是想说,你的名字虽然俗气,但这‘何’姓却霸气得很?”   何大牛愣了愣,昂首道:“那是当然!”   “好。”李从璟道,“既然如此,凡斗殴中有何姓者,都带回去,一个不准拉下!”   说罢,李从璟再不理会这些人,策马而走。   在他背后,有骑士下马。李从璟言辞温和,这些悍卒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稍有不顺眼,就是马鞭劈头盖脸挥下。   “去通知王赵何三族,还想要人的,明日午时之前赶到镇治领人,过时不候。”李从璟道。   其实,就算他不通知三族,三族也会来要人。李从璟只不过给他们规定了时间,这也是掌握主动的表现。   “将军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李从璟在工地上处理事情的手段还算温和,王不器松了口气,这时上来问道。   “本使要至少三颗人头,王老去好好问问他们,谁是挑事者。可不要弄错,否则杀错人就不是本使的过失了。”李从璟微笑道,这话落在王不器耳朵里,差点儿没叫他从马上摔下去。   “将军,将军,不可如此,万不可造杀戮啊!否则事情就再无转机,只剩鱼死网破了!”王不器在后面大喊。   李从璟的马走得快,他的声音轻飘飘传来,“现在是酉时三刻,本使亥时三刻要结果,你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可得抓紧了。” 第33章 淇门之变(五)   祁县令回到县衙,天已经黑了。吃过晚饭,祁县令挑起灯,开始读书。不过今日的书好似特别难读,只一会儿,祁县令便读不下去,放下书开始在房间来回踱步。   他初到淇门上任,诸事未稳,是以家属都还没有接过来,在祁县令的打算中,这回淇门军镇的事了了之后,他就会将娇妻美妾都搬过来,这没有人暖被窝的日子,可是不好过。   不过祁县令好歹是一县之长,有些事情即便没有娇妻美妾在旁,想要满足也不是难事。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随即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老爷,你还不开门么,这外面可是凉的很,奴家都快受不了了。”   那声音娇媚入骨,怕是任何男人听了,都会受不了。   祁县令喜上眉梢,两步跨到门口,呼的一下拉开门,将门外的人一把拉了进来,嘴里叫道:“小心肝儿,你可总算是来了,想死老爷我了。”   他面前的美人,生得体娇腰小,前凸后翘却分毫不差,难得的是皮肤白嫩,五官精致,真当得顾盼生媚四字,也怪不得祁县令如此冲动了。这几日,他可就是靠眼前这“小梨花”度过漫漫长夜,早已不能自拔。   但小梨花进门之后,却没有像往日一样逢迎祁县令,而是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张本来粉嫩的小脸,却惨白惨白的。   祁县令这才发现,小梨花后面还跟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男人关上门,这才笑着对祁县令道:“祁县令真是好兴致,眼光也不错,就是警觉性太差了些。哦,对了,祁县令乃是书生,不知凶险之事也属正常。”   这人略高,略瘦,一身黑衣,笑起来人畜无害,仿佛还带着几分腼腆之色。但他背上却背了一把刀,一把样式简单,却极其实用的军中制式横刀。   “你,你是什么人?”祁县令大惊,手却还没放开小梨花。可怜那小梨花,此刻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当真是尴尬至极,“这是你带来的人,你怎么会带人来?”   “祁县令不用问她了,她并不认识我,我只是搭了她的顺风车。”黑衣人脸上依旧挂着笑,仿佛他永远不会生气一般,但他却逼近了祁县令,“至于我是谁,祁县令也不必知道,祁县令今晚只需要听我的话,就不会有事。”   他说听话不会有事,言下之意就是不听话就会有事。   祁县令终于反应过来,来者不善,于是怒斥道:“混账!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竟然敢擅闯县衙,简直是活腻了,来人!”   他练叫了几声,都没人理会他。   黑衣人在桌旁坐下,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放到桌上,笑容不减,“祁县令不用叫了,叫破喉咙也没人理你。你怎么就看不出来,我既然敢大摇大摆坐到你面前,总是不能没有准备的。”   祁县令哪里会听他的话,迈开步子就要冲出门。   但他还没挨到门沿,就被一只手抓在肩膀上,像提小鸡一般,给提起来丢到屋中,他身子撞在柱子上,发出一声闷响,但不等他叫出声,肚子猛然遭受重击,硬生生将他叫声给憋了回去。   祁县令虾米一般蜷缩在地上,只觉得呼吸困难,一张脸成了绛紫色,惊恐的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黑衣人。   “看来你不是一个聪明人,跟不聪明的人谈事难免费劲一些。不过好在你并不会武功,不会武功,又要省事不少。”黑衣人将那张纸放到祁县令眼前,“看清楚这上面写得什么,然后签字画押……恩,盖印。”   祁县令费了好大劲,才看完纸上写得什么,这回,他脸色更白了些,身子也抖得更加厉害,他低吼道:“休想,本官绝不会签字,你这简直是满纸胡言乱语,本官绝不会让你得逞!”   说罢,他还向伸出手去抢夺那张纸,只不过他的手伸到半路,就被一柄刀给钉在地上。不过还好刀未出鞘,所以祁县令虽然疼得厉害,手说不定还能保住。   “看来这上面写得东西让你很为难,也难怪,让人承认错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黑衣说道,他就像跟人聊天一样,“看来我给你的教训还不够,既然如此,我割你一只耳朵下来好了,若是还不够,再割掉鼻子,再不够,剁手好了,反正你这只手也废了一半了,再往后,我会一刀杀了你!”   “为免你不相信,我先割一只你的耳朵给你看看。对了,我割得很慢,你可以慢慢体会那种肉被割掉的滋味,说不定你会喜欢上它。因为很多人其实都很喜欢受虐的。”   黑衣人的话好像很多,就像平时没人跟他说话似的,但话说完,他的刀已经割进了祁县令的耳朵,他真的没有说谎,不管祁县令怎么叫唤、威胁、求饶,他的刀都没有停一下,眼见那耳朵已经被割下三分之一,血迹已经流进了他的耳洞里。   “我签,我签,壮士停手!”祁县令喊道,他的喉咙被黑衣人捏着,所以声音并不大。   黑衣人慢慢停了手,好像在犹豫要不要把割耳朵的工作完成,末了他叹了口气,有些惋惜道:“其实你可以慢些喊停的,那样的话你就能看到自己的耳朵长什么样了,虽然它不好看,割下来也不能炒一盘菜,但总归是你自己的一块肉。”   黑衣人站起身,将纸抛在祁县令面前。   半晌之后,黑衣人收好状纸,临走时向两人道别:“今晚的合作总得来说很愉快,祁县令,你今天签了状纸,日后肯定安枕无忧,我的保证是有效的,你应该看出我从不说谎的。还有你,小梨花,你是个美丽的娘子,你会有一个好归宿的。”   他好像很快乐,离去的时候也不忘祝福别人。如果不是跟他为敌,相信他面前的两人,应该很乐意跟他交往,因为他总在微笑,说话的声音也总是那么温和,而且一直很有风度。   在黑衣人出门的刹那,小梨花鼓起勇气跑出两步,喏喏问道:“你,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   黑衣人真就停下了脚步,他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好像在思考,“我的名字以前这里还没有人听说过,你们也不会知道我是谁。不过没关系,也许以后你们就会经常听到,那时候或许我们就是朋友了。”   他笑了笑,跃上院墙离去,留下一句话飘荡在院子里,“我叫孟平。”   在淇门,王赵何三家是当之无愧的大族,这话放在哪里都不会有疑问。但要说王赵何三家之下,排在第四位的数哪家,可能没一个人能说得准。说不准,原因很简单,因为三族之下,有两家的宗族力量差不多,难分伯仲。   在帝国的上层看来,淇门无疑是个小地方,那里的大族在他们眼里跟蝼蚁没有多大差别,但是小地方也有很多人,在这些人眼里,帝国世家那是太遥远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所以他们也不需要去管。但是眼前的势力就不一样了,他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的生活。在这个小地方做事,也就避不开他们。   刘家,在淇门这个地方,曾今是最大的势力,只不过因为族里已有几十年没有出过大人物,所以被后来者居上,给王赵何三家挤了下去。但作为昔日的淇门王者,刘家仍然有不可小觑的实力。这从他们高大堂皇的聚居建筑群就可以看出来。   刘家现任家主刘子佐才四十多岁,岁月沧桑虽也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但还没磨灭他眼中的锐气,这一双发亮的眸子,让他看起来显得年轻不少。   刘子佐端起茶碗浅啄了一口,目光又落在面前这位年轻的后生身上。这位后生着实年轻的很,但却异常沉稳,自己许久不说话,他也不着急,他明明没有笑,却总能让人感觉到他的笑意,让人觉得分外可亲。   放下茶碗,刘子佐轻叹了口气,道:“参军的意思,老夫已经全都知晓,只不过兹体事大,老夫一时也不能抉择,还望参军容老夫一些时间,老夫也好与族人商议。”   即便对方是在表示迟疑,年轻的参军也没有着急说话,待刘子佐话说完,停顿了片刻,参军才从容道:“先生的考量的确在理,若是放在平日,在下和都指挥使定然不会催促先生。但目下是非常之时,非常之时,自然有非常之法。在下斗胆问一句,还请先生告诉在下实话。”   “参军但说无妨。”刘子佐道。   “都指挥使请先生办的事,先生是否能够办到?”参军问道。这话颇为不客气,但年轻的参军问下来,却没有半分遮掩,反倒非常坦率,让人能感受到他的诚意。   刘子佐呵呵一笑,不无骄傲道:“刘家虽然不复昔日辉煌,但些许小事都办不好,也就无法在淇门立足了。”   白衣参军轻轻点头,又道:“既然如此,那都指挥使允诺的条件,是否能表达我方的诚意?”   刘子佐顿了顿,道:“都指挥使的诚意,自然是无需怀疑的。”   “好。”参军再次点头,“在下最后一问,先生认为,晋王之恩,内外蕃汉副总管李老将军之威,两者加在一起,莫说淇门,便是放眼天下,有几人能够相比?”   刘子佐面色凝重起来,带着几分肃然,实诚道:“怕是没有几人能够相比了。”   这回换做白衣参军笑了,他笑了两声,骤然凝视着刘子佐,厉声道:“既然此事先生能够办得到,利益也足够大,风险又足够小,先生还不肯答应,在下却是想不到什么理由了。难道,堂堂刘家,已经丧失雄起之心,先生高才,却已无恢复荣耀之意了么?”   此问一出,这位年轻的参军,今日首次亮出了他锋利的獠牙。   刘子佐怒目圆睁,霍然起身。   “在下到淇门不久,却也听说淇门三族之下,刘家与李家难分伯仲。在下今日直接来到刘家,殷殷相盼,却不曾想是这么一番结果。”参军似乎已经失去耐心,长身而起,向刘子佐拜别,“想我都指挥使,三战而扬威天下,今日领三千精锐镇守淇门,何等威武,这天下总不会没有知音。今日冒昧打扰,多谢先生盛情相待,在下还有要事在身,这便告辞。”   说完,参军转身就走。那干脆利落的模样,果断的跟沉稳好似沾不上边,让人忘了他先前的不温不火。   刘子佐停在原地,眼神闪烁不停。   其实他在犹豫什么,他知道那白衣参军已经看出来。否则他不会重提那位都指挥使“三战而杨威天下”的功绩。不错,他就是对那位都指挥使的能力还有怀疑,还有不信任。他不敢轻易让刘家被拉下水。   但一个杀得敌军主将,又轻而易举克复共城,兵不血刃收复淇门的人,他的才能都不值得信任,这淇门之内还有谁值得信任?   最关键的在于,就算他刘子佐不信任,难道李家也会不信任?若是李家跟着那位都指挥使成事得势,那淇门第四大族是谁,往后就没有疑问了。他也就成了刘家的罪人,淇门的笑话。   “请慢!”   参军前脚出门,刘子佐后脚已经跟上来,此时他脸上再不见半分怒气,陪笑道:“参军既来,又何必着急走。老夫年纪大了,思维不再灵活也是情理之中,参军何必见怪?”   “先生此言,折煞晚辈。”参军道。   “还请参军入座,堂堂刘家,必定不会让参军失望。”刘子佐道。   “先生请。”   两人复又落座,仿佛之前并没有一方要告辞,一方要发怒。   良久之后,满面笑容的刘子佐,将白衣参军送出大门。   参军向刘子佐拱手:“先生留步。”   “参军好走。”刘子佐还礼。   年轻的参军“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在胸前轻摇,和等候在外的随从上马离去。   刘子佐看得分明,那白衣参军的折扇上,绘有一方水墨画,那画里画的,不是他物,却是一方河山。   一方河山。   “父亲,此人是谁?”刘子佐的儿子过来问他。   刘子佐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出神,嘴里吐出两个字:“莫离。” 第34章 淇门之变(六)   一大早军营前就围满了人,吵吵闹闹。军营辕门的当值军士并不理会他们,只有在他们试图踏过警戒线的时候,才会突然动作,将这些吵闹的人群逼回去,然后面无表情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巳时刚到,张小午从军营中出来,在辕门前冷冷看着面前这些淇门三大族的人,“都指挥使有令,昨日被抓的闹事者,其家人现在可以将其领回。但军营乃是重地,不容一般人等踏入。王赵何三姓,每姓可容两人进来领人。”   张小午话说完,安静下来的人群又开始吵闹,有人道:“凭什么每姓只让三个人进去?人多才能有照应,人少了进去,谁知道你们会打什么算盘!”   他这话一说出来,很多人都说对,立马跟着起哄。   张小午看着他,“你姓甚么?”   “我乃何家管事!”那人昂起头,傲然道。   张小午冷漠道:“何家,只能进入一人。谁还有疑问,那就回家去,等没有疑问了,再来。不过,到那时,都指挥使愿不愿意见你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那人被张小午的强势态度惹得大怒,一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小午环视众人一眼,嗤笑道:“都指挥使要是想做什么,在这偌大的军营中,你们进来六个人,跟进来六百人,有何区别?若是你们连这点胆子都没有,还来领什么人?当初又何必在工地闹事?”   说罢,张小午豁然转身,再不理会这些人,径直走进去。   外面吵闹的人群面面相觑,一位身着素衣、两鬓斑白的老者悠悠道:“诸位若是再犹豫,这一趟你我怕是要白跑了。老朽是个读书人,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却从未踏足过军营半步,不曾想年近耳顺的时候,却是有这样一个机会。此番错过了,不免遗憾。诸位请慢慢想,老朽先进去了。”   这位老者走得时候,身旁跟着一位中年男子。   “哎,王老……”他这一走,后面一锦袍男子想说什么,却又来不及,只得招呼人赶紧跟上,“我们赵家也不惧他。”   最后是何姓,那管事跺跺脚,也只能跟上,不过他却是只能一人进去了。   李从璟并没有在军帐或者治所接见这些人,而是在军营校场上。校场占地甚广,上面还有不少军士在例行训练之事,气势甚大,李从璟只在校场一角占了一块地上,他面前是畏畏缩缩蹲着的那群闹事民夫。   李从璟是站着的,他没有给自己搬椅子,所以也没有给别人准备椅子。王不器就站在他旁边,却不见章子云。   三族主事来的时候,李从璟并没有前迎,等着这些人先给他见礼了,他才回礼。   “李将军治军有度,麾下将士个个龙马精神,虽烈日炎炎,将士训练却个个争先,昂扬之气,便是老朽这门外汉见了,都甚为震撼,实在是佩服。”有人率先开口说话,却是那王姓老者。这位老者是王家主事长老之一,学识渊博,名闻郡县,号草庐道人,是以人称王草庐,本名倒是少有人知了。   李从璟微笑道:“能得草庐先生赞扬,晚辈惶恐。”   何姓主事名叫何鸿,是何家现任家主何奉先的同母胞弟,他见王草庐一见面就跟李从璟套近乎,心中立即掠过一丝不快。三族和祁县令一起,共同对付李从璟,先前也是有协议的。   王不器是王家人,王草庐虽然年长他不多,辈分却比他高,王不器自然要见礼。王草庐笑着勉励了王不器两句,意思不外乎要他跟着李从璟好好干。   赵家来得主事叫赵德钧,他看见王草庐和李从璟你来我往套近乎,眉头不由得微微一皱,随即又赶紧舒展开来。   寒暄完毕,李从璟这才对众人道:“昨日工地民夫闹事,本使亲见。淇门军镇之建设,乃奉晋王之命,为晋国千秋功业所需,本使自打受命以来,殚尽竭虑,不敢丝毫负晋王所托。为保淇门各项工程如期完成,需各方协同合力,但这些人身为施工者,却在工地斗殴,不仅延误工期,其行为所造成之恶性风气,必然贻害无穷,是以其责,必须追究,方能以儆效尤。”   说罢,李从璟对王不器道:“王司佐,此事由你勘察,结果如何?”   王不器应声而出,掏出一本折子展开,“昨日工地闹事之情,现已查明,明告各位知晓:事情起因,乃何大虎蓄意滋事,欺辱他人,事发之事又纠集族人,殴打对方,致使群斗事起,工地大乱。”   他没说事情是如何查的,只宣告了结果。   何鸿听了这话,哪能不恼,辩驳道:“胡扯!你这是血口喷人。我何家的人怎么可能恶意滋事,又怎么可能聚众伤人,这分明是欲加之罪!王司佐,这事情如何查的,你可得一一说明,否则,何家不会认这笔冤枉帐的!”   王不器看都不看何鸿,冷哼道:“何鸿,你这是在说本司是非不明、履职不力,不配做这镇治司佐吗?”   “你……王老,这……”何鸿看向王草庐,还想他帮着自己说话,不曾想王草庐已经闭目养神,看都不看他。   “其罪如斯,该当如何处罚?”李从璟的声音响起来。   “罪首当斩,从者当徒。”王不器道。所谓“徒”就是流放了。   不等何鸿说话,李从璟已经喝道:“来人,将何大虎并一应罪首,拖出去斩了!”   一队彪悍军士,涌出来,将早就捆绑丢在人群前面的三人拖走。   “何管事,救命,救命啊!”那何大虎惶恐至极,他本是受命行事,哪里会想到竟然有这般恶果。   “李将军!”何鸿脸都快黑出墨来,“你这样做,还有天理王法吗?”   “大胆!”张小午闻言大怒,横刀拔出两寸,逼视着何鸿,“口出狂言,不尊大晋都指挥使,你长了几颗脑袋?”   李从璟摆摆手,让张小午退下,淡淡道:“本使行事,皆依法度,天理昭昭,不畏神明,不惧道德。”说着,看向何鸿,“倒是你何家,本使听各级官吏上报,你何家所治民夫,多有消极怠工、散播谣言者,这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何鸿并不笨,他如何还能看不出来,李从璟这摆明了是要对付何家,阴沉着脸道:“李将军想动我何家,只怕没这么简单吧?”   “此话从何说起?”李从璟微微一笑,“只不过何家的人办事不力,或有作奸犯科者,本使自然是要惩办的。”说着手往旁边一指,“不信,你看。”   众人随李从璟的手势看过去,就见何大虎等人已经被押在校场一角,而军士手中的刀,正朝哭哭啼啼的何大虎等人后劲上斩下。   “不!”何鸿大喊。   三道刀光落下,便是三颗脑袋落下。   周围的人,无论是闹事的民夫,还是正在训练的军士,都看到了这一幕,不少人都是怔怔愕然的表情。   这三颗人头仿佛在向在场所有人,诉说着一个道理。   自家人被杀,这对何家的威信损失何其之大,弄不好其治下的佃农都会离心离德,以为何家再不能庇佑他们,而心生异志。何鸿禁不住后退三步,连道了三声“好”,目呲欲裂盯着李从璟,“李将军!今日何家的血,不会白流,冤有头债有主,何家不会认输的,告辞!”   说罢,何鸿就想大步离去。   李从璟幽幽道:“何管事,这里尚有数十何家人,难道你不想领回去了?”   何鸿停住脚步,转身过,咬牙道:“他们无罪,李将军难道还不放人?”   “人,当然是会放的。”李从璟老神在在,“不过,这里有份文书,得各家主事认了上面所述之责,签字画押之后,人才能放。”   何家的责任,自然是带头闹事,这罪责何鸿要是认了,何家便落了把柄在李从璟手里,何大虎几人不仅白死,何家还有数不尽的麻烦。但是不认,这里的几十个民夫何鸿带不回去,恐怕也无法交代。   何鸿几乎咬碎了牙齿,怨毒道:“李将军这样逼迫何家,莫非以为何家无人,莫非以为堂堂淇门三族,都是粘板上的鱼肉、任人窄割?”   他这时搬出三族来,就是要提醒李从璟,他要真把事情闹大,面对的可是淇门三大族的反扑,借此希望李从璟畏惧收手。只不过何鸿也知晓,不论李从璟如何,他都会面对那样的境遇。   李从璟呵呵一笑,“何管事这话本使又不懂了,何家的人闹事,与王赵两家何干?”   说着,问王草庐,“草庐先生,你说呢?”   王草庐拿起笔画押,呵呵笑道:“将军不必问老朽,老朽什么都不知晓。”   他嘴里说不知晓,手里的动作却没半分迟疑。这态度,可是非常明显了。   “王老,你这是作甚,这文书不能认!”何鸿虽不曾看过这文书,可是用膝盖也能想到,这里面写了什么。他实在想不通,这王草庐是不是脑袋被驴踢了,竟然会画押。   突然之间,一道灵光爆炸在何鸿脑海,他愣愣看着王草庐,失神道:“王老,你王家……”   王草庐手拢进衣袖里,无辜道:“王家如何了?何管事这话,老朽可是听不太懂啊!”   赵德钧看看王草庐,又看看李从璟,看看何鸿,又看看王不器,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   何鸿知道事不可为,今日所见,实在是大出意料,他索性不再停留,要赶紧赶回家,将这里的事对家主说明。   “何管事何必急着走?”李从璟道,“这厢事了,本使正要去工地看看,何管事何不同行?”   “不看也罢,何某告辞!”何鸿哪里还有闲心。   不料李从璟的声音又响起,语气间充斥着说不出的诡异,“何管事不去,怕是会后悔。”   何鸿转过身,盯着李从璟,“李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从璟道:“本使什么意思,何管事与本使走一趟,不就知晓了?”   说罢,李从璟令人牵过马,带着王不器等人,就上马离营。何鸿脸色忽明忽暗,看着李从璟从容的背影,心中的不安愈发重了,他咬咬牙,上了留给他的马,跟了上去。   “老朽身子骨不太好,就不去凑热闹了,李将军,就此别过。”出了辕门,王草庐与李从璟告辞,上了自家牛车。   何鸿的脸又暗了几分。他看看身旁的赵德钧,却见赵德钧眼中都是思索之色。   李从璟忽然扬鞭,提高马速,这让何鸿想和赵德钧私下说些什么,又来不及说。 第35章 淇门之变(七)   淇门工地上,一切工事都在井然有序进行,人声鼎沸,热闹又不失节奏。   但在淇门外不远处一处空地上,却有许多人滞留在那里,或站或蹲或来回走动的,不一而足。这些人,都是民夫打扮,他们大多望着淇门工地,远远可见神态愤然而迷惑。   临近工地,李从璟放慢了马速。当他带着人从这些人面前经过的时候,人群中跑出来几个人,却不是找李从璟,而是奔向跟在他身后的何鸿,嚷嚷的叫喊着“何管事”。   何鸿从沉思中回过神,望见这些人,不由得有些纳罕,“你们在此作甚?”   说完,何鸿自己就意识到不对,立即向工地上望去,但见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并没有歇工,再看这些人,脸色立即就不好看了。   何鸿自然认得,这些逗留在这里的人,都是他何家的人或者是何家的佃农,这些人是安排来工地做事的,此时怎么会无所事事呆在这里?   李从璟不知何时已经停下马,走过来,“何管事为何就不问问,他们为何会呆在这里?”   何鸿看向李从璟,只觉得李从璟的脸让他感到无比厌烦,但李从璟面上若有若无的笑意,又让他极度不安,他回头望着这些民夫,沉声道:“说,怎么回事?”   里面走出来一人,估摸着是何家派来管理这些民夫的主事,他对何鸿说:“今儿一早,我等照例来上工,但管理这里的镇治司佐却说,何家治下的民夫,昨日在工地上闹了事,因此不能再用,让我等离去。我已派人回去将这里的情况禀报了家主,只是许久过去,仍旧没有消息传回来,我等也只能在此等候。”   何鸿已经不知自己脸上是何种表情了,他看向李从璟,张了张口,竟然一时无言。   何鸿最为想不通的是,何家的民夫在工地上占了很大份额,这些人不上工,工地上不应该还有这么多人,工事也必不能再进行下去,但是看样子,工地上一切照旧,分明就没有少人的迹象。那何家民夫的份额,又是由谁顶上去的?   而按照事先约定,三族同进退,为何现在何家民夫下工之后,王赵两家民夫还如常在上工?   “李将军端得是好手段!”事已至此,双方脸皮已经撕破,何鸿说话再无顾忌,“不过李将军以为,让我何家人下工之后,工事便能如常进行?李将军为何就不想想,淇门三族既然能联合起来,就不是没有原因的。三族联合,又有县衙相助,李将军镇治乃孤家寡人,如何能斗得过我们?”   “何管事竟然讲话挑明,不再掩饰,这是要放弃治疗了?”李从璟呵呵笑了两声,旋即指着淇门,声音逐渐昂扬起来,“天下攘攘即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淇门三族鼎立在此,能因利联合,为何就不能因利分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争斗,淇门三族在淇门,你我之间本就有利益之争,纵然能一时相合,看似声势浩大,实则不堪一击。三族各怀心思,家族利益才是行事依据,因而以利分之,也就不难。”   何鸿嗤笑道:“李将军所言固然有理,但一旦联盟的绳索极为牢靠,便不是会被轻易分开的。李将军可知,联合三族的背后势力是谁?李将军若知,便知道那不是李将军孤身一身能够抗衡的!”   李从璟道:“是谁?莫不是前魏博军指挥使,吴靖忠老将军?”   何鸿惊讶起来,“你竟然知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李从璟却不立即作答,下了马,朝一旁的凉亭走去,“骑在马上论时事,未免太别扭了些,何管事何不过来一坐?无论如何,身子骨总要舒坦不少。”   何鸿稍作犹豫,便跟过来,和李从璟就着凉亭中的石案,相对而坐,看着李从璟,等他说话。   李从璟好整以暇,缓缓道:“先是军营前魏博军与原保义军械斗,随后是居民区民房尽分前魏博军军属,再加上先前何家在工地闹事,这些事相继发生,令人不能不去推测其中联系。这联系要推测,就不难发现其中猫腻:前魏博军。而本使与前魏博军的恩怨,无非在吴靖忠老将军与何冲指挥使。本使一直好奇,淇门三族对本使发难的动机是什么,新来的祁县令又为何会加入你们的阵营,有了以上推测,答案便不言自明:旧怨。或者更直接说,是报复。”   “可李将军不过是推测而已。”何鸿接话道。   李从璟点头表示同意,“对,这只是推测。有了推测,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证明推测。于是本使决意调查何家,不巧,本镇司佐王不器就是王家中人,更不巧的是,王司佐从神仙山回来之后,决意好生辅佐本使,因此何冲是何家人,立即被查出来。”   “何冲是吴靖忠老将军心腹,若非如此,之前也不会派他来对付本使。如此再往下推测,联合淇门三族的幕后大势力,就是吴老将军了。这也是推测,为了证明这个推测,本使调查了祁县令。于是发现祁县令之所以上任淇门,正是吴老将军的举荐。如此,祁县令为何会联合三族一起对付本使,三族联合又是谁出面促成的,便明朗了。”   李从璟说完,何鸿愣了好一会儿,道:“何家会对付李将军,情理之中。但是王赵两家,为何也会加入进来?李将军出镇淇门,领三千百战军,权势不小,王赵两家本来巴结还来不及,为何敢与你发难,李将军可能推测的出来?”   李从璟笑了笑,道:“这推测也不难。本使势力虽大,但尚未成型,先前三千百战军人员只到位两千不说,且成分复杂,战力未成,本使威望未立,要对付并不难,加之镇治官吏更是不足,总之本使看似厉害,实则不过是只纸老虎罢了。魏博军整编之后,原节度使吴老将军虽不再领原军,但官升一级,成为大将军,权势更大。在这种情况下,王赵两家还能不知道怎么选择?总之,利益够大,压力够大,且风险够小,不对付本使倒是说不过去了。”   这回轮到何鸿笑了,“既然李将军知道情势如此,为何不向吴老将军认罪服软,反而作困兽之斗?要知道过江龙斗不过地头蛇,李将军纵然名将之后,面对如此情景,也无法在淇门有所作为。”   这时,李从璟吩咐的茶水端了上来,李从璟给何鸿递过去一碗,向他举杯致意,放下茶碗,装逼的赞了一句“好茶”,然后道:“这茶虽然普通,但你我忙活半日,得之解渴,立觉美味。”   “茶为涤烦子,酒为忘忧君。茶者,高雅脱俗之物也。李将军以茶为解渴之物,可是有些浪费了。”何鸿的神态愈发从容,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想法,“李将军今日与何某说了这么多,这两日又做了许多事,其用意如何,何某已猜得一二。”   李从璟倒是讶异了,“哦,何管事请说。”   何鸿轻轻一笑,抖了抖衣袖,看着李从璟,道:“李将军乃识时务之人,知道在吴老将军谋划之下,在淇门难以有所作为,但又不甘什么都不做就认输。于是李将军借今日之所为,向世人和吴将军展示手腕,以表实力。如此李将军再向吴老将军服软时,一是有了砝码,能让吴老将军给李将军一些甜头,二来也不至于让淇门的人都认为将军软弱可欺,毕竟李将军还要镇守淇门。可谓一举两得。”   “何管事这就发现了?”李从璟长大了嘴巴。   “当然,这并不难发现,不是吗?”何鸿笑道,“李将军真乃好本事,何某佩服!”   李从璟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何鸿接着道:“李将军投在吴将军势力之下,日后便与我等是同门了,这淇门之事,还有谁会为难李将军?李将军放心,你现在已是一军指挥使,吴老将军自然不会与你不死不休,那不明智,非是吴老将军能为。你日后为吴老将军效力,吴老将军得李将军这样的猛将相随,定然十分高兴。李将军,前途无量啊!”   李从璟怔怔半晌,忽然放声大笑,笑声持久不歇。   何鸿虽然不知道李从璟笑什么,此刻却已陪着笑了。   好一会儿,李从璟才止住笑,他看着陪笑的何鸿,揶揄道:“何管事笑什么?”   何鸿笑道:“自然是高兴能与李将军同门了。”   李从璟禁不住再次大笑三声,问道:“何管事可知本使笑什么?”   何鸿收住笑,“李将军笑什么?”   李从璟长身而起,眼中已带上了嘲讽之意,面朝皇天后土,“我笑你等,已经愚蠢得无可救药。你等以为,世上人都如你等,只懂趋利而往,而不要膝下的尊严;你等以为,世上人都如你等,只要权势地位,而不要心中的道德;你等以为,世上人都如你等,只求物欲私名,而不要眼中的斗志!”   何鸿愣了愣,随即冷笑道:“这就是现实。你若连命都没有,连饭都没得吃,谈论这些空洞之念又有何用?人生百年,何其艰难,世间万象,何其复杂,人活于世,生不由己,为名为利,踩人或者被踩,瞧不起人或者被人瞧不起,要做人上人,岂能不懂牺牲?”   李从璟哈哈大笑,“你这种人,怎会懂得,什么叫男儿志,什么叫勇者心。昔者寒窗十年,我读破诗书三万卷,练得沙场杀人剑;今者驰骋天下,我心中有天地,我腹中有山河。我要走,便在天地间走出一条大道;我要闯,便在山河中闯出一条血路。便是要亡,我也要亡在我的路上,我的血肉会腐烂,我的尸骨会消散,但我的头颅,会一直扬起,我的目光,会永远盯着前方!”   李从璟转过身,盯着何鸿的眼睛,“人生百年,活在世人眼中,或者活在自己心中。而我,要告诉你,这世上有一种人,一直活在自己前行的道路上。他们,叫作战士!” 第36章 淇门之变(八)   李从璟话说完仅片刻,就有信使过来,向李从璟禀报:“作院生乱,民夫械斗,打伤官吏。”   “何人生乱?”李从璟并不惊讶,负手而立。   “何家的人。”信使简简单单四个字,落在何鸿心中,便有如夜雨惊鸿。   作院是军镇制作兵器甲胄等器物之所在,为镇治所辖。   信使走后,何鸿怔怔指着李从璟,艰难咽了口唾沫,“李将军,你……”   李从璟并不看他,走向亭外的马匹,“何管事,你看错了一件事,纵然吴靖忠声势浩大,但他的所作所为,只是阴谋党争小道,而本使行事,却有走得是堂堂正正的大道。名正,则言顺,则行通。吴靖忠,这回输定了。”   李从璟上马,正待离去,何鸿冲出亭子,失声道:“李将军,你,你到底是如何化解淇门三族并县衙之难的?”   事已至此,何鸿也知道何家这回怕是要完了,但这个问题不问清楚,他就死不瞑目。   李从璟在马上道:“本使说过,要对付淇门三族,就得行分化瓦解之策。拉拢一族,中立一族,打压一族,如是而已。”   “你拉拢的是王家,打压的是何家,对吗?”何鸿脸色已经惨白,怆然而笑。   “王家诗书之家,与你何家武夫之家,本就有隙,再加之王不器效忠本使,自然是拉拢的上上之选。”李从璟说完这话,再不与何鸿赘言,绝尘而去。   何鸿再次望向工地,他终于看出,工地上替代何家民夫的人,出自刘家和李家。也是,要打压老势力,有什么比提携、扶持新势力更好的办法?   何鸿惨笑,身子再也站立不住,后退几步,靠到亭柱子上,慢慢滑倒,直至坐到地上。这一瞬间,他仿佛老了十岁,眼神再无神采,忽而扬天嘶吼:“何家,百年之家啊,就这么完了……”   他看着李从璟远去的背影,长叹一声,“我们看错的,又岂止正统小道一事。我何家这次最大的错误,便是看错了你李从璟啊!”   李从璟并没有去作院。作院之事,恐怕他比何家人更加清楚,因为那根本就是他一手导演的好戏,为的不过是栽赃嫁祸给何家罢了。李从璟要的,不仅仅是打压何家,而是要何家从淇门彻底消失。所以这会儿,李从璟直接去了何家大院。   李从璟并非孤身前来,而是带着大队百战军,作院既然隶属镇治,解决这件事,调动百战军,自然说得过去。李从璟到了何家大院之后,百战军便围了何家。   之前王不器说何家堡垒固若金汤,虽是书生之言,却也有几分道理。李从璟立马何家大院之外,望见面前的何家大院,箭楼哨楼一应俱全,正面围墙竟然造成了女墙,大门厚重而严实,俨然有几分战堡之意,就差没有挖护城沟了。   听说何家百年之家,尽出武夫,现在又是乱世当道,其家构建的如此坚固,倒显现出何家并非莽夫之家。   但凡世间的力量没有绝对,只有相对,何家堡垒对一般人而言或许坚不可摧,但是面对大批正规军,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当然,这并不妨碍何家人对自己有信心。   包围完成之后,何奉先带着几人冷然走出大门,在石阶上站定,远远望着李从璟,开口便是质问:“李将军,你这是要作甚?”   战马上的李从璟面无表情,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何家族人在作院生乱,以下犯上,打伤镇治官吏,其罪甚大。现本使令,带何家家主并主要成员,回镇治审问。”   “将军可有证据?”何奉先并不买账,冷笑问道。   李从璟一挥手,几个人便被带到李从璟马前,何奉先看到这几人,脸色立即就变了,李从璟指着这些人,道:“家主自然认得这几人,因为他们本就是你们何家的人,你们何家对镇治不满,寻机滋事,个中缘由这几人都与本使交代过了。这便是证据。何奉先,你还是乖乖认罪得好,免得本使动手。”   “李从璟,你这是栽赃陷害!”何奉先哪里会不知道李从璟打得什么主意,他脸色阴沉。   “案情如何,本使自会查明,岂容你多言。”李从璟冷漠道,“带走!”   李从璟要强行带人,何奉先岂能不知此去凶多吉少,是以并不打算束手就擒。李从璟曾杀何冲,何奉先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自然知道去了镇治下场如何。何家私养的家丁部曲,纷纷跳出来,拔出刀兵,与百战军对峙。   “很好。”李从璟看着眼前这些杀气腾腾的部曲,神色漠然,“本使先前收到司佐上报,说何家利用做工之便,私自从作院盗窃兵甲器具,以养私兵。之前本使尚且不信,今日见了何家这些部曲,却是深信不疑了。怎么,何奉先,你这是要公然反叛?”   何奉先气得双眼通红,他盯着李从璟,恨不得一口吞了他,“李从璟,你休得再血口喷人!老夫可告诉你,今日你敢动我何家人,他日吴老将军必有所报!当日你杀我犬子,今日还想血洗何家,老夫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容不得你得逞!”   何家反抗是死,不反抗也是死,何奉先也是进退两难,唯有跟李从璟死磕到底,只求能拖延一些时候。他已经派人去魏州向吴靖忠求援,待去魏州搬救兵的人回来,他就不再惧怕李从璟。   李从璟仿佛没有听见何奉先的话,自顾自道:“何家盗窃作院兵甲,并武力反抗镇治官吏搜查,形同反叛。本使镇守淇门,肩负淇门军事大责,为晋王保疆护民,此事不可不查。现本使令,进院搜查,如有反抗者,就地正法!”   何奉先前想过李从璟会栽赃陷害,但李从璟的无耻明显超过他的预料,这厮根本就不听他说话,只一个劲儿给何家增加罪名,这些罪名从严格的司法秩序上来说,自然还不成立,但也并非没有依据。   何奉先知道,要是何家大院被破,何家大院里藏没藏兵甲,藏了多少,还不是任由李从璟去说。若是如此,何家被灭族都是平常事,但若反抗,背上李从璟所说的反叛罪名,一样要被灭族。   “李从璟,你想过你这样做的后果吗?你对何家发难,何家纵然受灾,但你李从璟便不会付出代价?淇门不是你的一言堂,还有县衙!你今日如此作为,祁县令一定会上书晋王,到时你定受大难!”何奉先并不老实,他没有再一个劲儿与李从璟比横,而是试图从逻辑上说服李从璟。   只不过可惜,在李从璟这里,他这话一点效果都没有。   李从璟终于肯正视何奉先,只不过何奉先不知道,这是李从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视他,李从璟道:“你以为祁县令还和你站在一条线上?你也不想想,真是那样,本使来了这么久,县衙为何一个官吏都没派来?便是你何家在县衙供职的人,怕是也被控制了吧,要不然怎会没有人跑回来?”   “本使不想与你多言,我从不与死人废话。”李从璟道,一挥手,“百战军,拿下这些反贼!”   何奉先年轻时也曾在魏博军中任职,没少打过仗,在军中以悍勇著称,后来因伤归家,他也不是软柿子,可以任由人家拿捏。   当下,何奉先已看清眼前局势,立即往后撤进院门,同时吼道:“李从璟,你会付出代价的,吴将军会将你碎尸万段!你要攻破何家大院,没有那么容易!”   李从璟面无表情,唯眼中杀意盎然,他举起手,向前一挥,道:“攻!”   李绍城和蒙三双双抽出横刀,“箭!”   何家大院外的百战军,早已准备好,这时纷纷箭上弦,对准何家大院。   下一瞬,李绍城和蒙三再次喝令,“放!”   数百支铁箭,蝗虫一般,飞射向何家大院。   进攻的脚步,终于开始。厮杀的序幕被拉开,一方血不流干,战斗便不会停止。   箭雨之时,在李从璟身后的军阵中,几排大盾向大院迅速推进,在大盾后面,则是攻城所用长梯,只不过何家院墙高不过一丈,这些长梯还不能称为云梯。除了长梯,分量最重的,便是一辆撞车。   何家大院的箭楼和女墙上,不时有弓箭手露头反击。   但孤零零的何家大院,在百战军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下,显得无比弱小。   何奉先进院之后,便上了箭楼,当他居高临下,看见百战军大盾后的撞车时,脸色大变,失声道:“李从璟这直娘贼,竟然连撞车都搬了过来,真个王八蛋!”   何奉先身旁,是一个身材魁梧而结实的大汉,生得一双虎目,此人叫何重,是何家私兵统领,深得何奉先倚重,他此时道:“家主,百战军攻势甚大,我等恐怕支持不了多久,我有一计,可使大院转危为安。”   何奉先闻言大喜,道:“你有何计?快说!”   何重眼中尽是阴险之意,他道:“院中有一些弓箭能手,待会儿我将他们埋伏在有利地形,待李从璟进院,则出其不意万箭齐发,必能重创其性命。届时我再杀出,定能要了这厮人头!”   “好计!”何奉先击节而叹,随即沉吟少许,“你身手过人,又占尽先机,能定一举拿下李从璟那厮!不过打残即可,不可要了他性命,这样对我们才有利!”   “家主放心,定能让你如意!”何重拍着胸脯道。 第37章 淇门之变(九)   院外,李从璟始终没有下马,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战场上,深邃而冷静。   何家大院在百战军的围攻下,已是摇摇欲坠。大门在撞车面前,已经经不起两下。无数何家部曲,成为百战军的刀下亡魂。   但作为堡垒,总有些地方让百战军付出不小伤亡。   “孟平!”李从璟忽然叫道。   孟平上前听令,李从璟指着女墙一处道:“此处抵抗甚急,应该是精锐,且其后有箭楼相助,给大军带来不少伤亡,一时竟然攻不下。我给你两队人马,去给我拿下来!”   “公子放心!”孟平应道,点齐两队人,加入到战场之中。   看了一会儿,李从璟又道:“传令,让蒙三亲自带人,先破大门!”   “传令李绍城,大门攻破之后,分一都马军绕行大院后门,防止何奉先出逃!”   主将临阵,纵观全局,调度全军,乃是重责。   不久,随着一声巨响,李从璟循声望去,就见何家大院大门被撞破,百战军顿时涌进院内!   大门告破,李从璟脸上并没有出现跟得意高兴有关的神色,他只是勒着马缰,纵马踩过碎落一地的木门碎屑,走进那座何家人心目中的城池。   蒙三正带人去争夺箭楼哨塔等制高点和有利地形,院内厮杀正酣,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百战军在与何家部曲战斗,刀光剑影冰冷无情,不时有人惨叫跌倒在血泊中,再也没有机会爬起来。   张小午率亲兵队始终护卫在李从璟身边。   何家大院不是一个独立的院子,而是众多院子的组合,院子之间有道路,看起来更像是城中的坊。   攻破大门,并不意味着战斗结束,而是刚刚到达高潮。何家负隅顽抗,百战军要结束这场战斗,还需要一些时间。   李从璟所处的地方,是大门后的一大片空地。   打量着内里的地形,李从璟眉头微紧,他忽然开口道:“不觉得奇怪吗?”   张小午沉吟道:“感觉上是有些奇怪,但说不出怪在何处。”   李从璟森然道:“这么好的地形,本应该在里面安放大批弓箭手,如此即便是百战军攻进来,也必定遭受不少损失。但是此刻,弓箭手虽然也有,但明显与他们防备百战军攻破大门的力度不相当。”   张小午愕然抬起头。   不及思考,张小午大喊:“举盾!”   就在这时,“咻咻”的破空声传来。   李从璟身影一闪,人已到了马肚下。   “噗嗤”的声音响起,战马昂首跳脚惨嘶。   一阵箭雨落下,第二轮箭雨还未到来时,张小午只听见“噌”的一声刀响,李从璟身影已经冲出,拔刀在手,速度快得仿佛带起了一阵风。   李从璟跑出去的时候,喊了一声“掩护!”   “在楼上!”张小午立即察觉到,弓箭手在走廊连接的侧前楼房之上。高大屋子隔出的二层上,开着几个窗户,弓箭手正是在窗口放箭,“跟上将军!”   正是何重埋伏在此。   一击未成,何重脸黑如墨,他一指正在奔跑的李从璟,大喝道:“放箭!”   弓箭手调转箭头,向李从璟发出一轮利箭。   李从璟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些弓箭手身上,在弓箭手放箭的同时,他身子一跃就地一个翻滚,铁箭在他身后接连落下,不少直接插进地面,由此可见这批弓箭手的厉害。   借助草木和角度,李从璟避开这轮齐射后,脚在走廊栏杆上重重一踏,伸手抓住屋檐,身子一跃,手脚并用,如猴子一般迅速窜上走廊屋顶。   沉重的明光甲,并没有迟滞他的身形和步伐。   昔日打磨武艺时,他背负几百斤的重物在山道上健步如飞,这副甲胄重不过几十斤,又算得了什么。   两轮齐射没能解决李从璟,何重又急又怒,眼见李从璟上了屋顶,何重刀指李从璟,再次怒喝:“把他给我射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一轮箭雨先至,何重身旁,立即就有几人中箭!   院中,正是孟平听到李从璟那声“掩护”后,组织弓箭手反击。   何重等人被射得再也无法放箭。   张小午等人冲到走廊下,两两合作,一人踩着另一人的肩膀,爬上屋顶。   走廊屋顶正连接那栋大屋二层的木质走廊,李从璟翻身而上,以凛然气势前冲。   李从璟上楼,箭雨停歇,何重抬起头,见李从璟就在外面,立马吼道:“杀出去,宰了他!”   李从璟的脚刚踏上木板,就感受到木质隔空层一阵剧烈晃动,接着就是一群人提刀从屋中冲出,大叫着向他杀来。   李从璟眉目沉静,进入战斗中的他,身体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体内奔涌的澎湃力量像是要掀翻整栋楼,但是他的眼神却冰冷彻骨,如同死神一般无情。   廊道狭窄。   冲在最前面的何家部曲,用力一刀斩下,看来是想一下将李从璟劈成两半,但是他的刀离李从璟的头盔还有几寸距离的时候,李从璟的横刀已经抹过了他的脖子。   他瞪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身体中残留的力量让他没有立即倒下去,然而他的瞳孔却已涣散无光。   李从璟左手推着那人前进,用他当做盾牌,右手横刀从一个个刁钻的角度,挡下一把把挥来的长刀,也刺进一个个咽喉。   他每前进几步,就有人捂着脖子倒下。狭窄的廊道,显得拥挤不堪,但他却前行的极为稳健。   到门口时,李从璟用力将面前的尸体用力一踹,撞在几个想要出门的人身上,然后欺身而进。   一把长剑迎面刺来,李从璟侧转身子避过,同时伸手抓住对方的手腕,一矮身子,脚步移动,就已经到了那人身后,而他的长刀,在顺势带掉对方的手臂之后,横在对方咽喉前。   手臂被切掉,那人惨嚎连连,他眼睁睁看着体内的血液,不断从断臂切口处涌出,却无计可施,差点儿晕过去。然而咽喉前的横刀,让他保持清醒,又不敢乱动分毫。   李从璟就这么挟持着一个人质,前行几步,无人敢上前。   “李从璟,有种放了他,冲爷爷来!”何重和身边数人与李从璟隔着几步对峙,他嘶吼道。   李从璟看了何重一眼,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他右手一动,横刀刀锋便滑过那人的脖子。   那人一只手捂着脖子,歪倒在地上,瞪大着惊恐的双眼,无助挣扎,将鲜血涂的到处都是。   张小午等人赶上来,出现在李从璟身旁。   “不想死的,投降!”李从璟的眼眸没有半分感情可言,他注视着眼前的人,“我会让你们活着。”   “李从璟,爷爷要杀了你!”何重大吼一声,率先杀出!   在整个武夫辈出的何家,何重保持第一勇士的名头已经十年,其武艺如何可见一斑,因此他有足够的信心,能够斩杀眼前这个在他看来乳臭未干的小子。   李从璟抽身而上,语调冷漠道:“不知死活。”   一番厮杀,李从璟已活动开了身子,整个人都已进入战斗状态。   两人之间本就只有数步,眨眼即到,但两人相对而冲,两步之后竟然都没有动刀的动作。   谁不动刀谁死,谁先动刀谁死,谁在越过最后那条线前不动刀谁死。   胜负与生死只在一线之隔,狭窄的空间,两人都只有出一招的机会。   修炼武艺一辈子,到用的时候只在一瞬间。   一生武艺,凝聚到这一刹那。   木质楼板,在两人的脚下震颤,缕缕灰尘,从木板缝隙处蹦出、洒落。   这里光线昏暗。   这里是地狱之门即将洞开的地方。   何重眼中一缕精光闪过。   他看到李从璟已经触碰到了那条无形的线。   “死吧!”何重的刀,从右手间轮过一个半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斩到李从璟咽喉前。   何重对自己这一刀有信心。   他以一生武艺一生搏杀的经验得出结论,他这一刀斩出的时机,准确无误,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所以,他一定会赢。   所以,李从璟一定会死。   刀斩出的一霎,何冲心中已经涌现出一个笑容。   那是掌控局势,胸有成竹的笑容。   但这个笑容还在产生自心中,还没来得急浮现在他脸上,他就再也笑不出。   刀锋并没有斩进李从璟的脖子。   这怎么可能?   李从璟前冲的步伐没有丝毫停止。   但他的身体,自腰部往上,却突然后仰。   整个身体,在那一时诡异的成了九十度。   刀锋贴着他鼻尖扫过。   扭腰,转身,出刀。   与何重擦身而过,李从璟的身体恢复笔直。   他的手中已经没有刀。   何重的身子冲出去几步,才堪堪停下来。   他的嘴中,忽然涌出一股咸腥的血。   李从璟的刀,插在他的胸腔中,穿透了他的身体。   何重怔怔看着胸腔中的刀,半晌才艰难道:“这……不可能……”   “轰”的一声,何重的身子重重倒在地板上。   李从璟漠然看着眼前呆愣的何家部曲,开口道:“放下武器,我让你们都活下去。” 第38章 淇门之变(十)   何重身死,那些何家部曲选择了投降。李从璟依言没有杀他们,并让他们去劝降其他何家部曲。   何家大院中的人,并不是都是何家家族子弟。   少造一些杀戮胜造几级浮屠李从璟不知道,但少些抵抗,就能让百战军少些伤亡。   “我等都是混口饭吃,现在何重已死,何奉先出逃,你们何必还要为何家拼命?况且何家大逆不道,竟然公然反叛,与官军开战,犯下的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当此之时,你我更应该弃暗投明,不应该助纣为虐!”劝降的何家部曲对着里间大喊,李从璟答应不杀他们,他们办起事来自然卖力,声音很大。   “李将军真不杀我等?”里面有人回应。   劝降的人立即大声道:“李将军说了,作乱的是何家,与其他人无关。兄弟你看我现在不都好好的吗?只要平息何家之乱,李将军杀我们还要费力气哩,何必多此一举?”   “只要李将军给我们一条活路,我们愿意投降!”里面的人喊道。   劝降的人立即看向李从璟,李从璟道:“只要你们投降,本使可以保证,不追究你等责任,放你们生路。”   “多谢将军!”里面的人大喜。   但也有人不放心:“那将军要是反悔怎么办?”   李从璟笑道:“反悔于本使而言,有何好处?既然没有好处,本使空落一个不信不仁之名,可不利于本使镇守淇门。”   “那好,我们便信了李将军!”里面的人道。   “张大嘴,你个混账,何家待你何曾薄了?你竟然在关键时候出卖何家?”里面不远处又有人喊,看样子是何家子弟。   那些人三三两两走出来之后,有人立即向李从璟献辛勤道:“李将军,这里面的情况我们兄弟熟悉,现在还有不少何家子弟在固守,将军可需要我等为大军带路?”   “你是张大嘴?”李从璟浅笑问道。   张大嘴道:“大嘴正是小民的诨号。”   “好,你若真能为大军带路,事后有赏!”李从璟道。   “多谢将军!”张大嘴立即眉开眼笑。   有了投降者的引导,攻势又顺利许多。   对这些人的反叛,李从璟并没有多少感想。很正常的一件事,刀子用不好,伤着自己是常有的事。忠诚,多么奢侈的东西。人之所以跟你混,是因为有好处,没有好处,人还跟着你作甚?若是杀你有好处,他们也不介意背后捅刀子。   五代王朝更迭频繁,不就是这么回事么。这个时代,人们心中已经很少有礼义道德的束缚,只有放肆的人性。   “都指挥使,抓到何奉先了。”李绍城派人来向李从璟汇报。   李从璟出了大院,李绍城正带着在后门堵截到的准备逃跑的何奉先过来。   何奉先被五花大绑,被几个军士押解着,看到他,李从璟淡淡道:“本使本以为,我攻你的大院,你会跟本使拼命。但是看来本使太高看你了,像你这样的人,嘴上说得越厉害,背后越能搞一些阴谋算计,真要真刀真枪见真章时,你就只能转身就跑,废人一个。”   何奉先恼羞成怒,大喊道:“李从璟,有种放开我,老子要跟你单挑!”   李从璟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嗤笑道:“怎么,本使打击到你的自尊了?要单挑方才作甚去了?现在嚷嚷再厉害有何用?你已是我砧板上的鱼肉,没有资格与本使交手了。”   说着,李从璟摆摆手,道:“带下去。”   身后大院里,还有战斗声。   李从璟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秋日的日头早谈不上炽烈,却依旧晃眼。阳光打在他冰冷的甲胄上,却穿不过那些钢铁,也温暖不了他冰冷的心。   这大院里,有多少生命有罪,有多少生命无辜,他无暇顾忌。就像在战场上,死在他刀下的人,有多少该死,有多少该活,他也无暇顾忌。他不是一个无情的人,但他没有选择。他不能让对手生,他只能让对手死。不对敌人残忍,就无法对自己慈悲。或许他能做的,是让那些追随他的人,能多活几个——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战场下。   这世道有太多无解的问题。既然无解,那就让他随风而去吧。   “风过疏竹,雁渡寒潭。”李从璟低声呢喃,“风过而竹不留声,雁过而潭不留影。此间事了,我又何必再去想它。前路漫漫,多得是问题等我去解决,何不向前看?”   何家大院的厮杀声持续的时间兵不短。最后,百战军从何家大院中搜出许多产自作院的兵甲,而何奉先的手印,又按在了认罪的状纸上,这些题中之意,自然无需多述。   从此,淇门再无何家。   而淇门,也再无势力敢向李从璟发难。   至此,李从璟在淇门可言稳如泰山。   自此,李从璟可在淇门一心编练百战军。   淇门县衙。   大牢里,祁县令身着官袍,独自一人蹲在一间牢房外,静静看着牢里向他咆哮谩骂的几个人。   祁县令并不搭话,直到对方骂累了,不说话了,只拿牛眼瞪他了,他才缓缓开口:“诸位,本官知道你们对本官有怨言,本官也自知对不住你们何家,所以本官蹲在这里,让你们随意谩骂,这大概是本官现在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事了。”   叹了口气,祁县令继续道:“这事其实你们也不能怪我,当初虽然是本官撮合你们三家来对付李从璟,但本官也是受人所托。对,那人就是吴老将军。但本官此番将你们押进牢房,也是受人所托。对,这人就是李从璟。本官向来都是身不由己,你们其实怨不得我。”   “你们犯不着拿那么大的眼睛瞪着本官,本官也是有苦衷的。跟你们明说,本官一介寒门,在朝在野都没有势力,当年依附吴老将军,也是求存之道。吴老将军将我安排到淇门,我自然唯命是从。”   “但这回到了淇门,本官发现,李从璟不仅势力比吴老将军大,人还特别精明。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足够阴险、足够无耻。你们知道的,这世道,唯有阴险和无耻的人才能活下去。李从璟逼本官在承认阴谋联合你们谋害他的罪状上签了字画了押,本官就不能不受他摆布。”   说到这,祁县令索性坐了下来,靠在牢柱子上,抬头望着那扇很小的窗户,“况且李从璟也说了,投靠他之后,本官还是淇门县令。其实本官自知,本官也就是一根乱世滔滔大河中的浮萍,随波逐流罢了,面对大浪大涛,身不由己。但说到底,跟谁不是跟呢?人总不能跟自己过不去。明哲保身墙头草嘛,就是这么回事。”   说完,祁县令看着牢里的人,眼中竟然充满同情,“诸位有今日之境遇,其实也是身不由己,最多不过跟错人投错胎罢了。你们当能理解本官的苦衷。”   站起身,拍拍屁股,祁县令准备走了。走出没两步,他又停下来,看着众人道:“其实你们不理解也没关系,设身处地为他人思考,总是最难的。”   祁县令走出牢房,叹息道:“将心比心,便是佛心。所以我们这辈子,都成不了佛喽!”   王家大院。   王不器和王草庐相对而坐,旁边有侍女在煮茶。   “此番二叔能站在将军一边,不器以茶代酒,代将军谢过。”王不器道。   王草庐轻轻摇头,看着王不器道:“我非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决意倒向李将军的。”   “不器知晓,二叔是站在王家的立场上。”王不器道。   “那你可知,为何李将军初次登门,我就答应了他,举王家支持他?”王草庐问道。   王不器摇头,“这也正是不器不能理解的地方。不过想来二叔慧眼如炬,自然是能看出将军之才的。”   王草庐叹了口气,道:“李将军之才,自然毋庸置疑。不过真正让我做出选择的,却不是才气。”   “那是什么?”王不器不解道。   “杀气。”王草庐道。   “杀气?”王不器咀嚼着这两个字。   王草庐站起身,负手看向东方,那里是何家大院的方向,“何家,也是百年之家啊,但说没了就没了。李从璟要打压何家,略施惩治将其从大族中除名即可,相信何家也不会真不识时务。但何家现在却是满门被灭,他李从璟何须做到如此地步?”   王不器怔然,若有所悟。   王草庐再次叹息,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他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凡是敢向他李从璟发难的人,都得死!”   晚风吹拂,王不器不禁打了个冷颤。   刘家。   “父亲,之前那莫离说得明白,只要我刘家助李从璟,便让我刘家成为淇门第四大族。现在却又扶持了李家,还是让李家与我刘家势力均衡。如此背信弃义之行为,着实可恨!”一老一少站在院中,那年轻人开口,不忿道。   刘子佐无奈一笑,“莫离并未失信,现在何家没了,淇门原先三族只剩下王赵两家。说起来,我刘家现在不仅是第四大族,反倒是第三大族了,虽然是与人家并列。”   “可父亲,之前莫离明明说……”年轻人不服气。   刘子佐打断了他,“为父知你想说什么,说莫离不该背弃诺言,不该扶持李家对不对?”   “是的,父亲。”   “莫离来的时候,虽说有这样的意思,但却未明说,不是吗?”刘子佐道,说着拍着年轻人的肩膀,“你记住,人主之心,令治下势力平衡可控最为重要。若是李从璟打压了何家,又扶持刘家代替何家的地位,那他打压了何家又有何用?仅仅为报复?”   “现在就不同了,李家与刘家同样做大,淇门便有了四大族。四个大族,由三到四,彼此势力抗衡,但较之之前,实际上是大族势力都被削弱了。我越弱,则彼越强,他李从璟再要控制起淇门来,可就容易多了。”   年轻人愣住。   刘子佐长叹一声,“天下人才辈出,这李从璟,是个狠人呐!” 第39章 练兵之法   淇门军营。旌旗飘舞,鼓声震天,尘土飞扬。   偌大的校场上,百战军将士正在进行各自的训练,或练技艺,或练耳目,或练队列,或练拳术,一切都井然有序。   众将士所练科目虽然不同,但无一不是大汗淋漓,神情肃然。在每一都旁边,偌大的“魁首”旗和“没鸟”旗迎风飘扬,或诉说着荣誉,或诉说着不甘。教头们或在挥舞着鞭子怒骂,或在耳提面命的交代,或在手把手的教导。   “周鸣!老子说了多少遍了,习射弓箭的手法要诀,是前手如推泰山,后手如握虎尾!慢开弓,紧放箭!你的气力都让狗吃了,你的手晃什么晃,就你那样,泰山早砸扁了你,老虎早就回头咬掉了你的脑袋!用力,收力,稳住,稳住懂不懂?直娘贼!”   “规矩本教头只讲一遍,尔等听清楚了,稍后要是有人做错,老子抽死他!练队列,要求人人定位,行列整齐,进退左右,俱成行列,起坐跪伏,俱从号令。规矩有了,那么怎么做到?听好了,要求是列不攒挤,亦不迂疏,前看心,后看背,左右看两肩!不明白?不明白就对了,那接下来看清楚!”   “我告诉你们,军士习拳,有三大好处:其一,可以活动手脚,是强身健体之需要;其二,俗话说,‘拳也,武艺之源’,拳法也是习练各种兵器的基础;其三,到了战场上,一旦兵器损坏或者脱手,就需要与敌人手搏,打徒手战……”   李从璟在各个区域巡视而过,查看将士训练情况。百战军近三千将士,兵种不同,有习练科目的差异,也有共同习练的科目,而有些士卒刚入军营,亦有军中老卒,水平也有差异。   他不发一言,仅仅是用眼去观察。至于个中存在的问题,他会让跟在身后的人详细记录,在之后的会议上提出。   一段例行巡视结束之后,李从璟将蒙三叫了过来,对他说:“你训练的军士已连续三日夺得了‘魁首’旗,本使要考校一二,你且将他们集结过来。”   蒙三得了令,立即将五百军士集结完毕,向李从璟请示,“都指挥使,你要考校哪个科目?”   李从璟道:“军中训练,以耳目为首要之务,本使便看看尔等耳目练得如何。”   所谓“练耳目”就是训练将士“审金鼓”、“辨旗帜”的本事,是军事训练的基础。因为在战场上场地大、军士多,士卒既不可能听到将帅的声音,也无法去看将帅的书面命令,因而每部每个军士的行动,就全靠听金鼓的声音,看指挥旗的变化。   蒙三闻言,道一声“得令”,随即对麾下吼道:“今日都指挥使要考校我等训练成效,尔等都给我听好了,平日如何训练,此时便如何行动!”   说着,只见他手中令旗一挥,五百军士的军阵,便成了一字长蛇阵,变化紧凑有序,无一丝杂乱。蒙三令旗再挥,将台下鼓声大震,五百人整齐大步向前,步伐一致,期间更无一人左顾右盼。   蒙三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当横队走到校场尽头时,他手中令旗又一挥,鼓声突止,锣声响起,横队便转身而回。如此之后,蒙三增加了难度,手中令旗上下挥两下,左右摆了三摆,那一支横队,立即变成了三路纵队,继续在鼓声中前进。整个过程无一人出声,更无一人出错。   李从璟摸着下巴细细看着,没有说话。   李从璟不说话,蒙三便继续挥动令旗。令旗连挥两下,纵队复又变成横队;令旗再挥,横队迅速后转。少顷,横队又行进到校场边,蒙三正要挥动令旗,李从璟忽然摆手阻止了他,出声道:“用力擂鼓!”   旗鼓官听到李从璟的话,立马从司鼓手中夺过鼓槌,使劲儿擂得鼓声震天响。   走到校场边缘的军士们,这时听到鼓声继续催赶前进,都迟疑起来,那走在领头拿着小令旗的小校,也是不明所以。军士们原地踏步,有人还回头张望,不知所措,好似在等待军令改变。   可惜,军令没变。蒙三急的满头大汗,奈何不能出声提醒,只能干着急。   那领头小校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大声喊道:“向前走,不许回顾!”带着队列走出校场。   李从璟挥手,示意鼓声停下,又对面色难堪的蒙三道:“召集军士过来集结。”   蒙三令旗挥动,不多时,五百军士重新在李从璟面前列好队列。   李从璟站在这些军士面前,朗声道:“自古常胜之师,莫不号令严明,军令之下,将士举止有度。临敌作战,倘若鼓声不停,便是前有刀山火海,也要一往无前;而一旦锣声响起,便纵使前有金山银山,也需立即退回。在军中,金鼓旗号就是主将军令,军令所指,大军奔行,不可有二。尔等须得铭记此训,好生操练,如此方能成为纪律严明、战力非凡之师,方能无往不胜、沙场建功……”   离开时,李从璟勉励蒙三几句,让他抓紧训练,蒙三连声应是,再无半点自得之心。   回到大帐,李从璟将彭祖山叫来。   彭祖山便是和莫离章子云等人一同到来的中年男子,是李从璟老爹李嗣源的得力臂膀,其人尤以善练兵善征战闻名。其人更是颇识诗书,是难得的儒将。是以回到淇门之后,李从璟便让彭祖山赶紧熟悉军中诸事,好让其总领练兵之事。   彭祖山进账之后,李从璟招呼他坐下,然后问道:“军营诸事,彭大哥都已熟悉了么?”   “有公子派的人指引,都已熟悉了。”彭祖山道,言辞对李从璟不乏恭敬。   李从璟点点头,道:“我若以彭大哥为军使,主持练兵之事,彭大哥何以教我?”   李从璟这是在问对了,彭祖山心知自己须得拿出练兵纲领出来,好在他这几日已有了腹稿,加之他本就精通练兵之事,是以不急不缓道:“练兵之要,以教戒为先,而以耳目、胆气、队列、体力、拳术、技艺等科为主体,行耳、目、手、脚、心之事,日行不辍,方有强兵。”   这一番话看似简单,实则非精通兵法之人不能总结出来,李从璟颔首,示意彭祖山继续往下说。   彭祖山接着道:“教戒为先,所谓‘教’,便是‘教之以礼义,诲之以忠信’,使军士上识其主,下识等级,忠于其主,服从尊卑;所谓‘戒’,便是‘戒之以典型,威之以赏罚,使人知劝’,使军士遵守军纪军法,知晓什么可以为,什么不能为。”   “就训练科目而言,兵种不同,科目稍有差别。此事说来简单明了,但要军士日日操练,精益求精,却是颇难,关键在于主帅之督促,在于赏罚之鞭策。其中,练兵之法,莫先练心,人心齐一,则百万之众,即一人之身……”   彭祖山洋洋洒洒,娓娓道来,就练兵纲领之事,便说了足足半个时辰。最后,彭祖山总结道:“兵之强在练,孙子练兵,可以折冲销敌,乃鸣鼓会军,终于助吴国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伐于越,使吴国成为春秋最后一个霸主。公子若能严肃练兵,假以时日,三千之卒,尽皆勇悍善战之辈,则大军所向披靡,天下少有人能与百战军争锋!”   彭祖山话说完,李从璟沉默了许久,抬起头,却已目露精光,他走出将按,到彭祖山面前,长身而拜,“我欲以彭大哥为百战军副将,操持三千百战军训练之事,彭大哥若果能践行方才所言,他日征伐有成,必不负彭大哥之恩!”   李从璟的举止让彭祖山有一时错愕,瞬息之间,彭祖山连忙扶起李从璟,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公子果真意欲以彭某之法,训练百战军?”   “为何不可?”李从璟反问道。他知道彭祖山担心的是什么,时下天下节镇林立,然各镇将军练兵,莫不求战力速成,好做征伐,因而训练起来,长技艺,而弱系统。而彭祖山的练兵纲领,却要求“教戒为先”,期间更是包含“天晴则操练士卒,下雨则习读诗书”这些内容。总之一句话,彭祖山的练兵纲领,不仅要求练兵系统全面,而且会搞文化和思想道德教育,这是目下天下节镇基本都不会涉及的层面,尤其是后者。   李从璟道:“天下久经征伐,人口锐减,良家子难觅,是以各军多有流氓、亡命之徒,百战军亦不例外。这些军士纵然能逞一时之勇,使大军在某些时候战力顽强,但其桀骜难驯,背主弑将的情况屡见不鲜。若不能改造他们,这样的军队,我宁愿不要!”   彭祖山道:“可公子可知,要如此训练军队,必定分外艰难,困难重重。末将此法,便是老将军都不尽用,公子可想好了?”   李从璟笑道:“大丈夫有所不为,亦必有所为。以此法练兵,必得罕见精锐,彭大哥何必迟疑?”   其实彭祖山的练兵之法,并不超前,这是很多先贤在兵书中都有论述的。只不过这位儒将想要将其都实现而已,这可以说他是书生意气。但彭祖山没想到,他碰到了一个来自后世,知晓这其中利害的李从璟。   二十世纪,红军百战不死,长征路上,八万人只剩下两万多人,却战力犹存,稍有军事常识的人就知道,这是多么大一个奇迹。放在任何一个时代,一支军队伤亡过半,又在东奔西跑的路上,还不是政府军,那剩下的人不给你跑光才怪。   李从璟崇敬那样一支军队,虽然他知道因为时代的原因,他无法复制这样一支军队,但他想努力一把,做到在这个时代,能够做到的极致,去无限接近这支神话一般的军队!   有了这样一支军队,乱世求存,方有保障;争雄天下,方有资本。   彭祖山沉默了半晌,后退两步,对李从璟深深一拜,起身时长叹道:“公子之志,末将今日知之矣!” 第40章 晋王令   自百战军出征神仙山回营,时间已经过去十几日,原本缺乏的兵源,在经过神仙山、偏远乡民、淇门四大族人员的补充之后,兵源空额差不多已经补齐。   也就是说,如今的百战军,编制已经圆满,正式有了三千之数。不过就在这时候,李从璟却收到了一封,可以进一步增加兵员的信件。   如何将百战军打造成一支,能够无限接近百战不殆这种标准的军队,是李从璟很早就开始思索的问题,这个时间甚至可以上溯到他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除了严格的军事训练之外,在信息情报体系、武将培养等方面,李从璟都有一些设想。   当然,作为一支军队的主帅,李从璟本身的军事才能如何,甚至包括说政治才能如何,都将决定百战军能否打赢一场场战争。在这方面,李从璟从未放松过对他自己的要求,除了知识,在思想、性格方面,他也一直都保持在一个“修炼”的状态。   为此,李从璟将百战军的建设分为四个方面:士卒建设;军队建设;将帅建设;外部建设。   其实要真正训练一支强军,说难也难,说不难却也不难。李从璟要保持百战军的训练热情,除了思想教育、相互竞争这些虚无的东西之外,还得有些实际的奖罚。而这个,就离不开钱。甚至包括说作院里兵甲打造,都离不开钱。   针对这点,李从璟本可以按部就班,因为晋王是会发饷的,但对于拥有高期望高要求的李从璟来说,晋王调拨的那点饷银,明显不够用。   兵贵精不贵多,三千百战军既然已经满员,再增加多少兵员对李从璟来说,就显得有些鸡肋。在李从璟犹豫要不要为新兵员跑一趟的时候,晋王派了使臣下来。   来人李从璟非常熟悉,是李绍荣。就是那位在魏州城外点醒李从璟,让他认识到吴靖忠真面目的武将。   李从璟将李绍荣迎进军营大帐,李绍荣没有多少客套话,首先递给李从璟一纸晋王命令。   这道命令,不是让李从璟对梁征战,而是让他对付潞州。   李从璟将命令读完,李绍荣已经开口,道:“潞州节度使本是名将李嗣昭,前些时日大军进攻镇州,李老将军不幸殉国,晋王便让其长子李继俦继承其位。因秉性懦弱,李继俦被他二弟李继韬发动政变囚禁,并自请统领潞州,当时晋王正在征战,无暇理会此事,只好任命李继韬为潞州留后。泽潞原本设置的昭义军,也改为安义军。李继韬虽然顺利窃位,但难免心中不安,已经开始逾矩扩充军队。”   李从璟沉吟不语,他在等李绍荣继续往下说。   李绍荣继续道:“晋王的命令李将军也看见了,想必心中已经有数。晋王的意思很明白,李继韬趁晋王南征,窃据高位,是为名不正言不顺,更是奸佞行径,晋王本欲亲自讨伐。但一来晋王已经同意其为留后,无故不好妄起兵戎;二来,现晋国上下都在请晋王称帝,晋王一时脱不开身;三来,潞州弹丸之地,晋王和大将都在忙于对梁之战,无暇他顾。”   “有以上几者,晋王遂将潞州之事交到李将军手上,让李将军密切注意潞州一举一动,并行限制掣肘之事,若是潞州有出格举动,李将军有便宜行事之权。此事甚为机密,望李将军慎重。”   李从璟将李绍荣的话在脑袋里消化了一遍,立即就明白了李存勖的意思:李继韬这鸟厮的行为让我很不爽,但我现在没空理会这种小角色,你去给我看着他,找着机会就好生教训他。   对李继韬,实际上李从璟是知道一些的,这厮后来叛晋降梁了。   李从璟问李绍荣,道:“晋王之意,若是潞州有变,末将要领军征伐?”   “目前不可明目张胆征伐,毕竟李继韬没有大罪,晋王须得考虑天下悠悠之口,但征伐以下之事,李将军都可为之。”李绍荣眼中闪烁着阴谋的光芒,“而一旦潞州事变,李将军有全权处理之责,务必使潞州不能为祸大局。”   李从璟有些犯难,他虽然知道李继韬会叛,但却不知其何时叛,遂道:“百战军短时间要进攻潞州,只怕力有不逮。”   李绍荣微笑道:“百战军兵马三千,两千都是老卒,本身就是成型已久的战力,虽有一千新卒,却也不是很难消化的事,李将军过谦了。”   李从璟没有再说什么。   眼下,如何将潞州之事处理得好,已经成了百战军第一份考卷。   李绍荣交代完相关事宜,休息了一阵,随即就回去了,速度倒是很快。   李从璟暗自琢磨了许久,脑海中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眼下百战军融合还不到位,新卒战力未成,不适合冒然征战,而潞州一时也没有大的动作,所以也不应该立即去征伐。也就是说,目前李从璟还是要以练兵为重中之重,顺便加强对潞州监视,并做一些小动作去限制潞州。   而一旦时机成熟,就是两军决战之时。   念及于此,李从璟又将今晨收到的信翻出来,这是一封私信,但信里所说之事,李从璟觉得可以去办了。   处理完今日手头的事务,时辰已经不早,吃住都在镇治的李从璟,罕有的换了一身常服,不带亲卫,独自一人出了军营。   黄昏将近,夕阳如歌,马蹄以一种特有的节奏,敲打在阳光铺成的地毯上,清风微拂,倦鸟知返,李从璟长舒一口气,感到一阵不常有的轻松适意。   如果不去计较那身不合体青衫,带来的不适感的话,李从璟的心情一定会更加愉悦一些。这一年来李从璟几乎从未离开过军营,甲胄几乎从不离身,这套青衫虽然看上去还很新,但穿在身上,怎么都让李从璟有些不适应。这就像一个乡下人骤然来到都市,一个都市人骤然去了乡野。习惯,实在是一个奇妙的东西。   除此之外,李从璟征战沙场逾年,身材不可避免又长大了些,这从军之前的衣服,却是有些小了。   “左右不是去相亲,倒也无妨。”李从璟自言自语,沉吟了半晌,“罢了,看来是时候去买两套新衣裳了。”   淇门是个小地方,附近可供游玩的地方不多,仅一座勉强可以登高而望的小山而已。山下有亭,以供游人歇息,李从璟到亭前的时候,约见的人已经在亭中等候,他将马匹拴好,快步进亭。   亭中的人向南而立,金灿灿的阳光刚好打在她脸上,将她的殷桃般的嘴唇映衬的分外娇艳,因为是长身而立,高挑饱满的身材一览无遗,修长的腿露出膝盖上下的部分,是一种安安静静的白。   桃夭夭。   自打神仙山回来,她就归了家,没再理会公事,听说正在待嫁。   “让桃大当家久等了,恕罪。”李从璟向那人抱拳,微笑开口。   桃夭夭转过身,手里还捧着一杯清水,慵懒的眼帘随意披在明亮的眸子上,“我早已不是大当家。”   “只是一个称呼而已。”李从璟笑道,“我想,比起小娘子这个称谓,桃大当家应该还是比较喜欢前一个。”   “的确不是小娘子了。”桃夭夭的声音很绵长,她打量着李从璟,叫出了一个让李从璟差点儿一个趔趄的称谓,“小弟弟。”   李从璟的表情就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喉咙,而且还不是一根,是一整条。不过桃夭夭的年纪比起还未及冠的李从璟,确实大了不少。   看来桃夭夭是生气李从璟说她年纪大……   李从璟只得转移话题,“此地风景秀丽,视野开阔,桃大当家果然是好兴致,选得个好地方。”   桃夭夭瞥了李从璟一眼,淡淡道:“上山游玩,顺路而已。”   李从璟自觉不是一个不会聊天的人,但她发现面对桃夭夭,真是让人生不出半点闲聊下去的想法,所以他明智的选择进入正题,“昨日收到桃大当家的信,桃大当家在信中说,梁子山的豪杰有意接受招安,投靠百战军?”   桌是高脚石桌,桃夭夭在李从璟对面叠腿而坐,丢过来一封信,“梁子山的大当家陈致远,之前与我颇有些交情,最近被潞州镇军盯上,不堪其扰,又听说我接受了你的招安,遂打算投到你这边来,这是陈致远给我捎来的信,具体情况都在里面说了。李将军一看便知。”   李从璟接过信件,展开一看,心中已然了解得差不多,情况基本如桃夭夭所说,潞州镇军看上了梁子山的力量,决定收编,但态度言辞却极为强势,陈致远也是个性情中人,受不了潞州镇军的盛气凌人,于是打算来投李从璟。   这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李从璟正要对付李继韬,还不知道怎么先去了解他一番,不料机会马上就送到了他手里。   而且梁子山,正好给了李从璟一个能有所行动的借口。   放下信,李从璟道:“潞州李继韬,也是大晋一方重臣。”   桃夭夭咬着吸管,抬起眼皮望向李从璟,“意思是说,你和李继韬同朝为官,各自为政,他的事你不好插手?”   李从璟笑了,直视着桃夭夭,认真道:“恰好相反,我最反感这种不忠不孝不义之徒,虽说平日我管不到他头上去,但既然梁子山的豪杰愿意投靠百战军,我怎能置之不理?”   桃夭夭眉头紧了紧,盯着李从璟,“你这么看着我作甚?”   “哦,不好意思,失礼失礼。”李从璟赶紧收回目光。   桃夭夭放开身子靠在背后的石栏上,看似随意道:“他日待你决定出兵梁子山时,记得通知我一声,我既然做了这中间人,便送佛送到西,陪你走一趟。”   “如此,多谢桃大当家。”李从璟抱拳道谢。   “无妨。”桃夭夭站起身,招呼自己的丫鬟,“若是无事,我就先告辞了。”   李从璟站起身,“桃大当家好走。”   桃夭夭摆摆手,懒洋洋的走开,她的步伐很散漫,她的背影很洒脱,好似对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大当家。”李从璟忽然开口叫住了她。在桃夭夭转身之后,李从璟笑着问道:“大当家就不问问,神仙山的徒众近况如何?”   桃夭夭低头的动作微不可察,她的声音很轻,像快要落山的阳光,“他们既然入了你百战军,便是你的将士,我早已管不到他们,也没职权去管,既然如此,又何必多问。”   李从璟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向桃夭夭抱拳,“无论如何,容李某多说一句:请大当家放心。”   他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但她却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晚风中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如盛开在水墨画中的彩色牡丹花。   李从璟看着桃夭夭离去的背影,静默良久,呢喃道:“你将梁子山的信交到我手上,又特意约见,与我交代清楚情况,更愿陪我远赴梁子山。你本没有必要做这么多,但你却偏偏做了,还不是为了我对神仙山徒众多照顾一些?”   李从璟叹了口气,“赵象爻他们有你这样的大当家,是何等幸运。” 第41章 教育   回到军营,天色已暮,白日热火朝天的大营已经安静下来。   按照彭祖山的练兵计划,吃过饭之后,军营会安排一个时辰教将士们读书识字,当然,这其中自然会穿插思想教育。军营中识字的人不多,能满足授课要求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为此李从璟前些时日专门登门淇门四大族,聘请教书先生。这其中的照明费、教师费、奖金,自然又是一大笔支出。   说“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这样的话或许有些空洞,但来自后世的李从璟,拥有这个时代的绝大部分人,所不能比拟的历史观和教育观。他知道这世上太多问题,追根揭底是教育做好或者没做好的问题,在军中,教育更是一把利器。   教育,自然不仅仅是读书识字那么简单,最根本的,它是要教一个人怎样做人。李从璟要以教育来引导将士,树立百战军的道德观、价值观,乃至树立军魂!   李从璟或许不能让三千百战军都接受教育,但他至少要军官们都有机会。以军官去影响士卒,上行下效,百战军的风气才会朝李从璟期望的方向发展。这样的军队,战力会飙升,凝聚力和忠诚度会极大提高,这是二十世纪天朝大革命时代早已证明的东西。   这就是李从璟不惜下血本去做这件事的原因。   到今日,已有部分队正以上军官开始这些课程。   在这样的时代,读书识字被认为是一件十分高大上且光荣的事,是以彭祖山根本不需如何动员,将士们的学习热情就很高涨。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轻轻掀开一顶帐篷的门帘,帐篷里先生正在教授《孝经》,李从璟看到内里众军官的学习态度,脸上逐渐荡漾开一圈圈欣慰而蕴含希望的笑容。   他知道,属于他李从璟的明天,正在一步步向他走来。   ……   “二爷,咱们这样做真的合适吗?要是被都指挥使知道,咱们明日就得在全军面前丢人了!”   “去你奶奶的,有什么不合适!二爷说没问题,那就没问题,跟着二爷的脚步走,就是你的大道,就是你的军法,明白了吗?!”   “是,二爷!”   “你看皮大成那德行,再不给他开开荤,他非得全身溃烂而亡不可!好了,别废话了,跟紧二爷,赶紧走!”   淇门军营中,三道黑影鬼鬼祟祟从帐篷里摸出来,猫着身子在营地里穿梭,火盆中的火焰将他们的背影拉得很长,他们躲避着巡逻的军士,渐渐靠近了军营边的栅栏。   因为这座军营只是临时使用,是以军营围墙用木栏代替。这三道人影观察了半天,确定无人之后,像猴子一样先后攀上栅栏,跳出了军营。   一直跑出去近百丈,确信自己的身影已经隐没在黑暗中,这三个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二爷,到了县城,你知道窑子在什么地方?”有人问道,声音急促,呼吸粗重,显得急不可耐。   “二爷是什么人,有什么事二爷不知道?二爷早就打探清楚了,进城之后一直往里走,百步之后转向西,走到巷子尽头就能看见杏花楼了!”说话的人声音颇为精细,中气却很足,月光下,可以看出他已是满脸汗水。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原神仙山二当家赵象爻。   “二爷威武!”先前说话的人这时候赞叹道,他叫皮大成,今日三人偷偷出营,就是因为他,“二爷想必也早想开开荤了吧,嘿嘿!”   “去你大爷的,二爷是那种人吗?二爷是有原则的,二爷从来都不进窑子!”赵象爻很坚决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看起来颇为自我骄傲。   “那,二爷,待会儿你去哪儿?”皮大成问道,“难道你要守在窑子外面?二爷,你这样对兄弟,兄弟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啊!”   “想啥呢!”赵象爻一巴掌拍在皮大成头上,“二爷自然是要去看望大当家的!”   说完这句话,赵象爻突然安静下来。他的目光仿佛一支穿云箭,已经越过重重夜色,沉默了好半晌,赵象爻低声道:“这么久没见大当家,也不知她过得如何。”   其他两人都叹息了一声,这样沉重的情感,本应该是不符合他们这样的血性汉子的,皮大成道:“其实,我也挺想念大当家的。”   “好了,别废话了,赶紧走!”赵象爻跳起来,“今夜还得赶回来呢,要是让李从璟那混蛋发现了,二爷身上这层皮可就没有了!”   说着,三人就要开始赶路。不巧,这时一道幽灵般的声音响起,将三人吓得一大跳,“深夜出营,你们这是要去何处?”   随着声音传出,黑暗中十几道人影也跟着出现,为首一人背负双手,面寒如水,不是李从璟又是谁?   “都……都指挥使?!”皮大成和另外一人看见李从璟,大惊失色,连忙拜倒,“拜……拜见都指挥使!”   赵象爻也愣在原地,他本以为这回出营已经足够小心,不曾想还是被李从璟发觉,心里已经凉了大半。   “未经许可,深夜私自出营,你等可知是何罪?”李从璟缓缓走过来。   皮大成两人慌忙认罪,不敢起身。   李从璟看着脸色苍白,却还在咬牙坚持,不肯服软的赵象爻,问道:“说,因何事出营?”   赵象爻死咬着嘴,就是不出声。   那边皮大成道:“是我,是我要去……”   “闭嘴!”赵象爻突然大声喝止了他,梗着脖子,看向李从璟,“是二爷我要去逛窑子,他们都是被我拉出来的,你要杀要剐,二爷没半个不字!但这事跟他们没有关系,你放了他们!”   “不,不是!”皮大成大急,“是我,是我……”   “皮大成!”赵象爻大怒,“二爷的话你都敢不听了?!”说完又硬气的面向李从璟,“此事都是二爷一人之责,你要动手便动手,二爷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   “住口!”李从璟沉声道,“军有军法,本使自会查明事实,依法行事。百战军赏善罚恶,无一不有制度,岂容你在此逞英雄!”   李从璟言罢,三人都不再敢说话。李从璟挥挥手,“你们将他俩带回去,把赵象爻留下。”   赵象爻并不笨,见李从璟这架势,分明是此事有斡旋余地,但即便如此,要他就这么服软那是万万不能的。   周围再无一人之后,李从璟问赵象爻:“你想去见桃大当家?”   “是。”赵象爻道。约莫是觉得这个字单说出来有些软,又接着道:“那又如何?”   “你想见桃大当家,这并不难,明日你就可以看到。”李从璟道,说完率先迈开步子往回走,“回营。”   “此话当真?”赵象爻惊讶起来。随即意识到什么,疑惑道:“你不追究今夜的事?”   李从璟负手走在前面,“本使若要追究,就不会只带亲兵来拿你们。”   赵象爻难得沉默起来,李从璟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道:“今日的事就此了结,但本使不希望看到下一次,否则,两罪并罚,决不轻饶。”   赵象爻默然半晌,跟上李从璟的脚步,“皮大成有个毛病,不沾女人的时间一长,就浑身难受,即便今日你不追究我们的责任,但这个事你得给想办法解决,否则长此下去,皮大成非废了不可。”说完,大约是觉得这要求有些过分,赵象爻又道:“若是此事你能解决,二爷往后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李从璟沉吟下来,好大一会儿没有说话,就在赵象爻以为李从璟根本不打算同意的时候,李从璟已经开口:“看来是时候考虑考虑百战军单身汉子的人生大事了,只有有了家事,才能真正稳定下来。”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军士有了家室在,忠诚度和纪律性必定会大为提高。   无论是神仙山的徒众,还是梁子山的豪杰,这些绿林中人,大多自由散漫不说,不少人都有着各自的性子和脾气,他们中有的人能成为正规军,有些人,却并不适合百战军的严格军规。矛盾有普遍性也有特殊性,对这些人怎么处理,怎样最大限度挖掘他们的潜力,发挥他们的作用,也是李从璟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赵象爻闻言却张大了嘴,很惊异的看着李从璟,似乎没想到李从璟连这样的问题都会帮他们考虑,咧嘴笑道:“你若真是摆平了这件事,二爷我才是真的服你!”   “你服不服我是你的事,但此事要解决,却是本使的职责所在。”李从璟道,“再者,其实你服不服我没有关系,服军法就好。”   李从璟这话说得极为装逼,但神情却极为真诚,赵象爻听了,骂了句“娘希匹”,竖起大拇指道:“李从璟,二爷真他娘的算服了你!”   李从璟也不管赵象爻是真服假服,道:“好好带你的兵。”   两人一路说着话回到军营,临别之际,赵象爻终于忍不住,扰头问道:“明日我真可以见到大当家?”   李从璟道:“君无戏言。”   赵象爻立即喜上眉梢,不过嘴上却道:“你跟君子有屁的关系,二爷才是真君子。”   翌日巳时,百战军马军已经在校场集结完毕,李从璟准备带其去梁子山会一会安义军。 第42章 百战安义(一)   巳时,百战军马军已经在校场集结完毕。   这些日子以来,随着兵员补充,马军也得以扩充,原本的五百人发展到七百人。而按照李从璟的构想,三千百战军,怎么都要一千马军的。此事倒不用他太费心思,因为晋王李存勖也是这样一个想法,毕竟淇门是重镇。   赵象爻就在这七百马军之中。   此去梁子山,有可能有战事,亦有可能没有,因而是最好的拉练机会,所以李从璟将七百马军都给搬了出来。   骑兵是高级兵种,按相关标准在军中择精锐充之,自然不会有纯粹的新卒,里面每个人都必然是弓马娴熟的,新卒老卒的差别主要在于战阵水平。   秋高气爽,风和日丽。   “梁子山号称三十六英雄,七十二豪杰,一百零八条好汉,上至各位当家,下至巡山喽啰,都以侠义自居,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专行劫富济贫之事。其山势陡峭,易守难攻,比之神仙山有过之而无不及,是数百里内都有名的山寨。”   行军途中,李从璟让桃夭夭为他详细介绍梁子山的情况。   “如此说来,梁子山岂非都是百里挑一的骁勇之辈?不像是山贼,倒像是义军了。”张小午有些意外。   李从璟笑道:“若真都是百人之勇,他们也就不会在安义军面前惶惶终日,主动请求招安了。至于侠义之行,若是天下都让这些绿林好汉去劫富济贫,世道还不乱了套,还要你我作甚?”   “原来如此。”张小午抽抽鼻子。   桃夭夭道:“听说梁子山之南十里外,有一去处,名为君子林。那里有一群隐士,相传这些隐士才高八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若是有人能收之以为己用,必得非凡功业。”   “这么厉害?”张小午听得兴趣大起。   “厉害什么,都是胡扯。”李从璟呵呵一笑,“用你的脑子好生想想,买书不用花钱?请名师不要花钱?这些隐士哪来那么多银子。还要饱读诗书,悟道成材,就更难了。真正出人才的,是士族之家,因为只有他们才有培养人才的资本。就说孔明,也不是真在山里种田的,他父兄也皆是为官之人。”   桃夭夭不咸不淡道:“将军倒是看得很清楚。”   李从璟却是轻轻一叹,“乱世求存,征伐天下,人才最为重要,但是人才难觅啊。我为一镇主将,常常为此忧心,却也没有太好办法。”   桃夭夭淡淡瞥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几人身后的军列之中,赵象爻一直望着桃夭夭。   “二爷,自打今日出营,你这表情就甚为呆傻,还是收敛一些吧,莫让别人看了笑话。”赵象爻身旁,一个出自神仙山的骑士忍不住出声提醒。   “二爷有吗?”赵象爻一愣,随即恼怒起来,“你这是什么话,二爷何等英武之人,怎会有如此神情,给我闭嘴!”   离梁子山还有二十来里的时候,先前一步去联络的李荣,回来告诉李从璟:“梁子山下,潞州的安义军已经先到一步了,他们把道路围得水泄不通,阵势摆得很大。”   李从璟眉头微微皱起,“安义军来了多少人?”   “人不多,也就一个指挥。马军两都,步军三都。”李荣道。   “一个指挥。”李从璟冷笑一声,“招安需要来这么多人?威胁之意很明显。”   桃夭夭不禁翻了个白眼,心道你带的人比人家多好吧?   “走,去会一会安义军!”李从璟策马扬鞭,将速度带起来。   先前潞州昭义军跟随李嗣昭出征镇州,多有死伤,现如今李嗣昭战陨,昭义军也改变为安义军,可谓物是人非。李继韬出任潞州留后,心里本就不踏实,这才急着扩编安义军,但安义军军貌到底如何,李从璟却是不知。   前一年,李从璟跟随李存勖南征北战,各节度使的军队见了不少,战力或强或弱,不一而足。自在淇门组建百战军之后,李从璟没少拿百战军与各军对比,但就目下而言,刚有雏形的百战军,远远称不上善战之军。   但即便如此,军中仍旧不乏精锐之士,此番带来的七百马军,可以说是百战军目下战力核心。若是连这七百之士,都不能威慑五百境遇差不多的安义军,李从璟的心里恐怕不会好受。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心境,李从璟这才加快步伐。   梁子山下,安义军已扎营。不少马军和斥候在外游弋,而营内正是一片打造器械的景象。   百战军到来的消息,早已有安义军斥候禀报给他们的指挥使。   李从璟让百战军在原地列阵,自己带着几个亲兵,迎向赶来的安义军指挥使。   “阁下便是淇门镇将,百战军都指挥使李从璟李将军了?幸会!”来人很年轻,因而也很傲气,只不过比起还未加冠的李从璟来,到底还是大了不少,“在下安义军指挥使李环。”   “李将军,久违了。”李从璟微笑而已,不见抱拳回礼,他身为都指挥使,比李环高了几级,自然无需向他行礼。   李环扫了一眼李从璟身后的百战军,脸上傲气不减,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不惧李从璟一般,“李将军今日引军到此,所为何事?”   看李环的样子,倒是对李从璟为何带兵来此,已经了然。   李从璟呵呵一笑,意味不明,眼神不清。   “都指挥使执行军务,也是你一个小小指挥使可以过问的?”张小午阴沉着眸子质问道,那声音格外大,喊得方圆百步之内的人都能听见。   张小午的呵斥无疑让李环下不来台,他脸青白交替,半晌才看向仿佛没事人一般的李从璟,沉声道:“将军就是这么治军的吗?”   李环自持和李从璟不在一个系统,安义军和百战军更无瓜葛,况且李继韬已有所图,李环也不求巴结李从璟什么,加之他自信有身后五百安义军在场,李从璟也不能奈他何,是以并没有打算在这位名义上的上级面前收敛什么。   李从璟不开口,但主辱臣死,张小午却忍不住了,厉声道:“李指挥使,注意你的身份!都指挥使要如何治军,哪里有你过问的余地?”   “你等级就比李某高吗?”李环反骂道,随即看向李从璟,咬着牙,“李将军要执行军务,在下自然没有过问的权力,只不过安义军到此,是为招安梁子山,还请李将军不要妨碍才好!百战军做什么,安义军无权干涉,但安义军执行军务,百战军也没有干涉的余地!”   说罢,李环转身就走。   “站住!”张小午是知道李从璟脾气的,所以他一声大喝之后,横刀骤然出鞘,上前两步,“以下犯上,目无尊卑,行无军法,你以为我不敢斩你吗?!”   李环停住脚步,顿了两息,转过身,压低着脑袋,毒蛇一般的眼睛盯在张小午身上,“有种,你就来试试!”   李环这话一说,李从璟身边的亲卫全都拔刀出鞘,这些人都出自从马直,作风向来彪悍,这一拔刀的动作都分外整齐,气势凛凛。   这边一拔刀,李绍城虽然隔得稍远,并不十分清楚他们的对话,但他拔刀的动作,几乎跟李从璟身边其他亲卫同时。李绍城刀出鞘,军令便传出:“锋矢阵!”   令旗动,七百马军迅速变阵。   显然李环带来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李绍城这边一动,他身后一人,摸出腰边的号角,扬天就是一阵猛吹。低沉的号音响起,安义军军营立即躁动起来,五百安义军军士,在各自都头队正的喝令下,开始往营外集结。   这梁子山下,火药味瞬间燃起,凝重的肃杀之气笼罩在每个人心头,冲击着这片天地。   两边的人刚一照面,便如同有深仇大恨,拔刀相向。战斗,一触即发。   这种事要放在治世,简直就是耸人听闻,但放在乱世,尤其是这个藩镇林立,节度使各自为政的时代,便再也正常不过。   梁子山上,山寨大门临道而建,大门边有望楼,视野开阔,楼上有人。   为首一人扶栏而立,四十岁上下,面硬如铁,着皮甲,披大貂,这便是梁子山大当家陈致远。在陈致远身后,站着一个身材较为矮小的汉子,两撇八字胡,环保双臂,此人名孙百工,梁子山二当家。   “大当家,他们这是要打起来的架势啊!”孙百工显得有些焦急,“你就不管管?”   陈致远指着自己脑袋,一本正经的问孙百工,“我脑子像是被驴踢了吗?”   “这,大当家开什么玩笑!”孙百工讪笑。   陈致远的目光重新投向山下,“既然我的脑子没有被驴踢,我为何要去管他们?”   “可,他们是来招安的啊!”孙百工着急道。   “老二,回头你让人给你看看,我看你的脑袋倒像是被驴踢了。”陈致远道。   “……”孙百工。   陈致远指着山下对峙的双方,对孙百工道:“你看清楚了,他们是官军。我们是什么?在他们眼中,你我都是山贼。要山贼去劝官军的架,你怎么想出来的?”   孙百工满脸羞愧,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又道:“那大当家,我们怎么办?”   “等。”陈致远道。   “等?”孙百工不解。   陈致远问道:“知道小娘子待嫁的时候,唯一要做的事是何事吗?”   孙百工道:“何事?”   陈致远道:“等。”   孙百工不解道:“等?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陈致远道:“你还没弄明白吗,现在你我就像是待嫁的小娘子。而外面是两个打算强抢民女的土匪。我们能做的,就是等。等他们中间有一个赢了,我们就跟他走。”   孙百工不乐意道:“这也太窝囊了!”   陈致远看了他一眼道:“你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孙百工仔细想了想,“唯一还有的选择,就是帮着其中一方打赢,然后我们跟他走。”   看到陈致远的眼神,孙百工立即补充道:“当然,这是脑袋被驴踢了的家伙,才会做出的选择。”   陈致远叹道:“所以说,我们根本就没有选择。既然如此,你还烦恼什么?”   说罢,陈致远也不再站在望楼上,转身漫步下楼。孙百工又望了山下几眼,似乎有些念念不舍,但还是跟着走了下去。 第43章 百战安义(二)   李从璟简直要被李环不加掩饰的张狂气乐了。   没被气乐过的人是不会明白那种感受的,但明白过的人,一定不想再体会第二次。因为那时候你会发现,你面前的人实在是愚蠢至极,愚蠢得让你后悔跟他生在同一个世界。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他的愚蠢还要你来买单。因为你并不愚蠢,所以你不能像他一样,去做那些同样愚蠢的事。   李从璟不惮对安义军动手,但就这么动手,必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不是他的风格。   但要李从璟咽下这口气,他却是怎么都不肯干的。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李从璟发现自己的智商有些不够用了,于是他决定,眼前这支看起来不错的军队,他一定要把他们收编!   不如此,不足以泄心头之恨。   安义军,李继韬……李从璟心中已经有了怒意。   “扎营。”李从璟向来不会废话,所以他没有对李环放出狠话,也没有说一些高大上的官方言辞,来给自己台阶下,他简单直接的传达下了这条军令。   于是,军令被毫不拖延的执行。   李从璟拍着张小午的肩膀,以表示对他刚才所作所为的肯定,然后又道:“下次记住,战士的刀一旦出鞘,就必须饮血。所以,不要动不动就抽刀。”   百战军开始扎营。桃夭夭的面色却不太好看,她向随行的丫鬟要了一杯水,低着头缓缓喝着,像是在思考什么。   李从璟忽然有些同情桃夭夭的贴身丫鬟,因为长途行军,这小娘子背上还要背着一个大水囊。所以她没有办法穿花枝招展的衣裳,只能着一身劲装。   本着人权主义精神,李从璟决心提醒一下桃夭夭,所以他对她好声好气的说:“随军有水车,你没有必要让你丫鬟背着那么大一个水囊的,多累,你让她放下来。你要喝水,可以让她去水车接水。”   桃夭夭抬起头,长发依稀遮住了她的眼睛,这让李从璟只能去看她的嘴唇——他总不能盯着人家的眼罩看,但桃夭夭的嘴唇实在过于红艳了些,并且小巧精致,带着一种天然的妩媚,这让李从璟觉得,盯着人家这么性感的地方看,似乎也不大礼貌。他不是君子,但他也不是一个浅薄的人,所以他有些尴尬。   好在下一刻,那两片动人的嘴唇动了,声音从里面飘出来,“我只喝自己带的水。”   樱桃小嘴固然好看,但话却难听了些。不等李从璟说什么,桃夭夭忽然接着道:“我要上山一趟。”   李从璟立马回过神,纳罕道:“为何要上山?上山去作甚?”   他不会说你一个弱女子上山,多不安全。因为桃夭夭明显不是弱女子,虽然她看起来很像。这周围的人,除了李从璟,恐怕没人能在她手下讨得到便宜。   桃夭夭慵懒的眉线显现出一丝不愉,她道:“陈致远没跟我说安义军会来的这么快,但他们却偏偏来了,这中间有偏差。偏差的原因,我得弄清楚。”   作为此番的中间人,桃夭夭给自己的定位是好人,在做好事,但她忽然发现自己有被骗了的嫌疑,将好事办成了坏事,所以她有些不愉快——这事搁谁身上都会不愉快。   李从璟理解了桃夭夭的意思,他却不在乎这个,但他想了想还是道:“还有另一种可能,可能梁子山有些麻烦。”   没麻烦,事情就不会出偏差。   “所以我要上山去。”桃夭夭说道,她将水杯递给自己的丫鬟,那架势是准备动身了。   李从璟觉得这个上山的理由不能被拒绝,而且还很有必要,所以他说:“我让人送你到山下……不成,我得跟你一同上去。”   “你怀疑我的身手,还是怀疑我的智商?”桃夭夭看向李从璟,她将李从璟说出这话的原因,归结于李从璟出于对她安全的担心,但她不是一个需要别人担心她安全的人。   李从璟也看着她,并且很认真道:“你是帮忙的,而且此去有存在风险的可能,我作为被帮助的人,也作为这件事的主事,自然不能不管你。这无关你的身手和智商,关乎我对朋友的态度。”   桃夭夭怔了怔,似乎是有些出乎意料,她饶有意味的打量了李从璟一眼,清亮的眸子里满含让人恨不得杀人的趣味。   在这种眼光下,李从璟有些生气,他觉得自己被人轻视了,而且桃夭夭还赤裸裸的表现了出来,所以他决心报复桃夭夭,于是他道:“你的腿,真的很长很白。”   以李从璟的理解,这个时代的女人,被一个男人这样说,肯定是会羞涩并且恼怒的,肯定会骂对方登徒子,然后掩面而奔,李从璟的目的也就达到。但李从璟话说完后,臆想中的的情景并没有出现。   “哈哈哈哈……”桃夭夭大笑而去,甩了一个背影给李从璟。   一个女人,竟能笑得如此张扬。   李从璟脸黑下来,很显然刚刚的交锋他输了。旁边的军士听见动静,都好奇的看向李从璟,这让他更加生气。   “李绍城,给老子看好军营!”李从璟咬着牙,跟上桃夭夭。   李从璟本以为他们要横穿李环的军营才能上山,因为李环来得早,已经占据了有利地形。但他再次小看了桃夭夭,桃夭夭带着她闪进一旁的林子,带着他七拐八绕,从小路上了山。   作为一军主将,坐镇中央,调度全军才是他的职责,但很多时候事情是不能一概而论的,现在上山就比呆在山下等着更重要。   “如此小路你都能识得,你对梁子山很熟悉啊!”爬山之际,李从璟开口道。   桃夭夭头也不回,“很多年前,我在选盘子的时候,就到过这里,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了然于胸。这样说,你还觉得不可思议吗?”   李从璟正在熟记地形,被桃夭夭这么一说,顿时好奇起来,“很多年前,你如何就想到要占山为王?”   桃夭夭瞪了李从璟一眼,反问道:“那么如今,你为何要领兵?”   李从璟决定不说话了,因为跟眼前这人说话实在太累,根本就没办法好好聊天,你得时刻保持自己的智商稳定在最高水平,否则就得被噎。   如果说能抄小道上山,能证明桃夭夭对梁子山十分熟悉,但当桃夭夭带着李从璟避掉一个又一个明哨暗哨时,就只能说明桃夭夭的军事素养确实非同一般。   李从璟对桃夭夭更加高看,但他不说话。   月光皎洁,青山低眉,草木闭着眼,在清辉下摇晃着脑袋,惬意非常。   李从璟和桃夭夭一路紧赶慢赶,终于上了山头。   山巅看山脚,万物都在脚下。   然而山顶上却有人影向李从璟和桃夭夭走来。   ……   孙百工瞧着眼前的人,眉眼间挂着几丝忧愁,还有些许怒气,他低声道:“李留后怎么就派了五百人过来!这下可好,李从璟也来了,还带了七百人。你们双方在山下对峙,谁也不让着谁,眼下如何是好?”   孙百工面前的人很年轻,神态间有年轻人特有的傲气——此时这里只有一人傲气如此十足,那边是李环,他不耐道:“慌张什么,本使今日亲自上山来,不就是来解决此事?李留后行事自有章法,无需你多嘴。”   待胸中气顺了些,李环才继续道:“上次你来信说陈致远想要联络百战军,也是几日前的事,如今本使刚到,李从璟就带了人过来,速度怎么如此之快?这只有一种解释,便是你发现的晚了,坏事也是你坏的事,懂吗?”   “陈致远也是几日前才跟大伙儿说的这事,谁能料想,这厮早早就已经通知百战军了!”孙百工恨得牙痒痒,“早知如此,我便该早日动手!”   “早日动手,你有那本事吗?安义军不到山下给你压阵,你就是动了陈致远,梁子山上下就会听命于你?到时候众人四散,那才是真的坏事!”李环脾气虽然倨傲,但脑子还是很灵活的,要不然李继韬也不会派他来处理梁子山的事。   孙百工恨得跺脚,半晌终是问道:“你我之前约定,由我控制陈致远,你再招降,梁子山群龙无首,我再居中策应,此事方能成。但如今百战军在侧,这事恐怕是不能如此做了。眼下如何是好,李指挥使还得赶紧拿个法子才是。”   李环沉吟了片刻,开口道:“梁子山接受安义军招安,这事本就是你之前跟李留后商议好的,事情难度本身也不大,唯一的麻烦就是陈致远。这事成了之后,你也不再是二当家,而是这群人的大当家,在安义军也能做个实权指挥使。这件事对你好处如此之大,你说你是不是该多承担一些责任?”   孙百工愣了好大一会儿,才终于咬牙道:“李指挥使有什么法子,说来便是,孙某既然敢为这件事,又岂是那怕事的人!”   李环淡淡一笑,“如此甚好,此事本使已请留后发援兵,而你这里,则需……” 第44章 百战安义(三)   “桃大当家,别来无恙。”人影走到近前,向李从璟和桃夭夭抱拳。借着月光,李从璟能看到他的微笑。   “陈大当家,久违了。”桃夭夭并没有迎上去,而是站在原地不动,抱起双臂静静打量着陈致远,“刚上山便在这偏僻之地遇到陈大当家,如此巧合之事,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陈致远面露苦笑,再次抱拳:“个中原因,陈某定会交代清楚,还请桃大当家稍待。”说着,又向李从璟抱拳:“这位,想必就是百战军都指挥使李将军吧?幸会。”   对方的知礼让李从璟心底升起一丝好感,他回礼道:“正是李某。”   李从璟和桃夭夭的态度,并没有让陈致远太介意,他接着道:“让两位在此处与陈某说话,确实多有不敬,然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还请两位谅解。桃大当家,陈某之所以恰好来此,非是巧合,实在是陈某有意为之。”   “哦?”桃夭夭轻哦了一声,不咸不淡。   陈致远接着解释:“安义军来得如此之快,是陈某所不曾预料的,眼下事已至此,陈某想来,桃大当家必定上山问个究竟,除却大道,上山便只有这一条小道,所以陈某早就安排人在路上守候,所以能够及时赶到。而之所以不迎两位进寨,实话告之两位,那是因为安义军指挥使李环已在寨中。”   “哦?”桃夭夭这次的声音,明显重了很多,且带上了杀意。   李从璟一直没有停止观察,这附近并无人手埋伏,因此看向陈致远的眼神就有些玩味。   感受到桃夭夭的敌意,陈致远明显也有些尴尬,他抱歉笑了两声,道:“寨中的二当家,只怕是和安义军素有来往,这回也是李环上山密会二当家,他们虽然做的隐蔽,好在陈某发现得还不算太迟。未免冲突和打草惊蛇,陈某这才到此迎接二位。”   桃夭夭盯着陈致远,接过话:“杀了李环,安义军群龙无首,梁子山接受百战军招安。”   这无疑是个好办法。   李从璟和陈致远都看向桃夭夭,似乎是被她的这个提议震惊到。   桃夭夭望了李从璟一眼,月色中李从璟的脸望着像忽远忽近,但她明显发现他眼神有些诡异,已到嘴边的话便又咽回了肚子里。   李从璟看向陈致远,微微一笑,问道:“那依陈大当家的意思,该当如何?”   已与李从璟有过不少来往的桃夭夭,透过夜色,发现李从璟背在身后的手,手指无意间弹动了两下,再回味李从璟的话,桃夭夭忽然猜到李从璟此刻内心的想法:杀了陈致远,嫁祸给李环!   桃夭夭被自己心中的明悟惊诧到,再看向陈致远时,眼神立即复杂起来,她知道,只要陈致远接下来一个回答不对,李从璟暂时隐藏的杀机便会在瞬间爆发出来,一举将陈致远格杀当场!   桃夭夭清楚李从璟的实力,她知道,要是李从璟忽然动手,陈致远必死无疑。而与陈致远同来、此刻站在一边的心腹,也难在李从璟手里逃脱。这里又是后山,梁子山的人根本无法及时赶到。   此刻,桃夭夭也终于理解,方才李从璟那诡异眼神的含义。杀李环,这么明显的制胜之术,陈致远不可能没有想到,而他不仅没有主动提出,更是没有对桃夭夭的话表示赞同,李从璟已经怀疑他有二心。   若不是观察到附近没有伏兵,只怕李从璟早已动手。   好在有夜色的掩饰,桃夭夭的眼神陈致远并不能看见。但这粘稠的夜色中,似乎已充斥着肆意乱舞的杀气,让身在其中的人,都感到不甚自在。   李从璟的问题问出来之后,陈致远直视着李从璟,道:“要杀李环不难,要将孙百工揪出来,也不难。但山下却有五百安义军。”   陈致远的话还有下文,但他没说。   李从璟没动,他道:“不错。”   陈致远继续道:“所以核心问题在这五百安义军身上。”   李从璟道:“不错。”   陈志远道:“由此观之,问题的重心其实在李都指挥使身上。”   李从璟点头道:“不错。”   陈致远继续道:“陈某从窃听孙百工与李环的谈话中得知,安义军援军已在路上。”   李从璟道:“本使却没有调援军。”   陈致远道:“都指挥使行事,自然有你的道理。”   李从璟道:“不错。”   陈致远道:“从潞州到此,不到三百里路程,安义军六日便到。”   李从璟道:“若是用马军,可提速一到两倍。星夜兼程,又更快些。”   陈致远掏出一个物什,递给李从璟,道:“除陈某之外,此物可调动梁子山上下两百余人,效力等同陈某本人。”   李从璟收下这件物什。   陈致远又道:“君子林卫先生,曾答应陈某,有用得到的时候,会全力相助。”   李从璟道:“陈大当家放心。”   陈致远抱拳道:“此番怠慢,日后必谢罪。”   李从璟道:“告辞。”   说罢,李从璟转身就走,和桃夭夭一起,沿着方才上山的路下山。   对腿脚利索的人而言,下山永远比上山快,更何况是两个身手非凡的人。   “你方才准备对陈致远动手?”桃夭夭的长发在皎月下起舞,她的声音如同在林间婉转歌唱的黄鹂,清脆动听。当然,是一只慵懒的黄鹂。   李从璟没打算瞒她,虽然这事要真做了,在情感上对同样出身绿林的桃夭夭而言,会有些疙瘩,“是。”   “那你为何又改变主意了?”桃夭夭追问道。   “陈致远说的不错,山下有五百安义军。李环若死,安义军回去之后自然要受责罚,所以他们必定拿梁子山泄愤,还要用他们的人头抵罪。而百战军,却不一定会对安义军动手。”李从璟道。   “正因为你不一定会对安义军动手,所以陈致远也不能对李环动手?”桃夭夭问到这个问题时,看她的神态,还有下一个问题在等着问出来。   “这很公平。”李从璟耸耸肩。   “你认可了陈致远的这个理由,所以你没用对他动手?”桃夭夭的这两个问题,听起来都有些多余,显然是为了最后的问题作铺垫。   李从璟等着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所以他配合着将这些多余的问题答完,“我不是一个喜欢滥杀的人。”   “那招安的事情到底怎么办?”桃夭夭问。这显然才是她真正要问的问题。   “你之前问了那么多,最后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因为想指责我办事不力,平白错过大好时机,而又不好直说?”李从璟反问道。   桃夭夭白皙的脸上,露出一个跟愉悦有关的笑容。   李从璟叹息道:“可以想象,你之前在跟人说话这件事情上,一定是不怎么开心的。”   “为何?”   “因为你很聪明,但你身边的人肯定不能像我这么聪明,所以他们经常不能理解你话里真正的意思。”李从璟道,“聪明人本就不喜欢跟笨蛋说话,而当他们不得不去说时,肯定是不会开心的。”   桃夭夭“呵呵”笑了一声。   桃夭夭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其实你根本就不认可陈致远给出的这个理由!”   李从璟意外起来,“为何?”   桃夭夭眸子亮起来,“因为陈致远若是杀了李环,举寨投向百战军,安义军再要找他们麻烦,百战军肯定是不会坐视不理的。甚至,他们可以直接先跑到你们军营来,寻求庇护。如此一来,安义军根本就没办法找他们的麻烦,因为安义军明显不具备挑战百战军必胜的把握,也没这个必要!”   李从璟这回是真正叹了口气,他懊恼道:“看来我方才不该夸你聪明,人在受到他人的正面激励这种心理暗示之后,思维一定会更活跃的。”   桃夭夭静静盯着李从璟,不说话。   李从璟没办法,只得解释道:“但这至少是一个说得通,而且也容易接受的理由,不是吗?”   桃夭夭还是不说话。   李从璟拍拍脑门,铁质头盔在他的手掌下发出“嘭嘭”的声响,“良禽择木而栖,若是我亲自前来,还对付不了一个李环,那他陈致远又有何理由归顺百战军?还不如直接去投了安义军。他在等,等我解决掉安义军这个麻烦。等我证明我值得他归附。”   桃夭夭没好气道:“如此一来,他的心思可谓不纯,以后真要是投在你麾下,他还想有好日子过?”   “所以他给了我这个信物,又让我去君子林,这既是他在赔罪,也是在表达他还是有事百战军之心的,只是目下的境遇让他不得不如此做罢了。他身为大当家,要为麾下属众的未来考虑,希望我能谅解一二。”李从璟将陈致远给他的物什抛给桃夭夭。   “那你谅解了?”桃夭夭问道。   “你说呢?”李从璟看了她一眼,反问。   “现在我们去何处?”桃夭夭换了个话题。   “君子林。”李从璟道。   “你不是不信那真有隐士大才么?”桃夭夭没好气道。   “现在情况不同了,陈致远此举,不会是没有用意的。”李从璟道。   “你真没有调援军?那安义军来的援军你怎么对付?”桃夭夭又想起一个问题。   李从璟看了一眼夜空中孤独的弯月,心想难道月亮会让女孩子的好奇心变强,问题变多?之前没发现这个规律啊,“所以我才决定去君子林,看看能否有什么惊喜。”   “你把陈致远的信物给我作甚?”   “给你玩儿,我用不着。” 第45章 百战安义(四)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嘹亮而整齐的读书声,如飘荡在林间的晨雾,洗涤着昨日的杂尘。   青山深处更青山,君子林就在青山之畔。青山之畔有青竹,青竹脚下流淌着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   农田错落,小桥流水,田舍依依,鸡犬相闻。   当李从璟站在这幅画面前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一夜不曾相合的眼眸,分外清明。他闭上眼,张开双臂,如在轻抚田埂上的读书声。   “这便是君子林了。”   缓缓睁开眼,李从璟轻声道。   “见识不错。”桃夭夭捧着水杯,站在李从璟身旁。   两人穿过小道,往村舍行去。看村舍中房屋的数量,仅二十来户,还不足一里,应该不是一个里的建制。地里或者路上的村民,望见李从璟和桃夭夭,眼神中有好奇之色,但也仅此而已。相面碰见了,这些村民还会主动向两人行礼。   路上没有跑闹的孩童,孩童都在私塾里。   私塾建在一个没有栅栏的院子边,仅一面有墙,其余三面用吊着竹帘。竹帘里,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少年,正在诵读《大学》。   李从璟在私塾外停下脚步,一时竟然有些不忍上前去打断这些读书声。山外烽火连天,山里这一个小角落,却有一片难得的宁静。   盘膝坐下,李从璟轻声道:“许久不曾听先生授课,今日便再做一回学生也好。”   桃夭夭奇怪的看着李从璟,一时无话。她发现她越来越不懂,这个年轻的有些过分的一军统帅。认识他越多,就会越多发现他身上的矛盾。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桃夭夭环保双臂斜靠在柱子上,抬头望着天外天。   许久之后,李从璟已经和私塾的主人对坐在竹亭中。   此处号称君子林,私塾的主人跟君子自然有关,坐在李从璟面前的,是一个年龄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的儒生,一袭青袍,举止从容,而眼神清明。从风度上来说,确实像是一个君子。   在老儒生旁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儒生,不到而立之年。   “君子之德,风。李某一路行来,见村民皆知礼,且神态安宁,无忧惧之色,私塾学生皆精神饱满,识学上进。卫先生居一地,则教化一地,的确无愧君子之称。”李从璟由衷道,他先前不信此地有大才,现在开始有些信了。   老儒士卫行明,是这君子林的主人,他从年轻儒生手中接过茶杯,递到李从璟明前,缓缓道:“道之不行,久矣。道之不可行,当此之世。然我辈既是读书人,总得不辜负那几卷圣贤书。”   李从璟饮茶一口,赞一声“好茶”,然后道:“君子中庸。卫先生何必耿耿于怀,有所为总比什么都不为的要好。”   卫行明微微摇头,似是有些惆怅,“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夫子之言,犹未敢忘。当此乱世,本是我等书生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之时,卫某苟活于山野,已是忘本,如何担得起将军之赞。”   说着,卫行明又问道:“将军也知中庸之道?”   “不出夸张之言辞,不行极端之事,便是中庸。”李从璟道,“君子不坐垂堂,先生无咎。”   “想不到将军也是饱读之人,失敬。”卫行明作了一揖,叹了口气,“道家之士,求独善其身,是以可隐居山林,不问世事,不看世道之艰难。而我儒家学生,蒙夫子之教,莫不以入世为途,以天下黎明百姓之难为己任……罢了,且不说这些,将军此行,必有所图,不妨说来。”   小院里有黄毛幼鸡一群,叽叽喳喳跟在母鸡身后,在院中找些吃食,你来我往玩闹得不亦乐乎。桃夭夭饶有趣味打量着这些卑微的生命,脸上依旧是一副没睡醒的慵懒模样,鸡群在她脚前停留,她便蹲下来,仔细注视着这些小生命,默不作声。   “婶婶,婶婶!”一个五六岁的女童不知何时跑过来,怯生生站在桃夭夭身旁,拿手指尖轻戳她的胳膊。   桃夭夭这才发现原来“婶婶”这个称呼,却是眼前这干净的女童给自己的,一时间有些哑然失笑,心里问自己:我已经这么老了么?   “怎么了,小妹妹?”桃夭夭柔声问道。   女童拿手指指了指桃夭夭的腿,小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婶婶,天这么凉,你膝盖露出来,不会冷吗?”   长皮靴,短皮裤,桃夭夭膝盖上下部分确实是常年露在外面的。但是天地良心,这跟冷真的有关系吗?   桃夭夭哈哈笑出声。   亭子里,茶香四溢,李从璟将陈致远的信物交给卫行明,然后将梁子山眼下局势简单对卫行明说了,躬身问道:“梁子山困局,先生何以教我?”   卫行明抚着额下的胡须,眉头微皱,“梁子山大当家与某有旧,此时他有难,某定然设法相救。在将军看来,此番梁子山困局,最核心问题在何处?”   李从璟道:“自然是安义军的援军。”   卫行明沉吟片刻,忽然笑道:“安义军援军之危,解之倒是不难。”   卫行明有法子解决安义军援军的问题,李从璟自然高兴,于是他问道:“那先生需要些什么?”   “需要什么?”卫行明微微一笑,“什么都不需要。”   “什么都不需要?”李从璟怔了怔,他很少去重复别人的问题,这只有在他觉得特别不可思议的时候才会如此,“先生一人足矣?”   “一人足矣。”卫行明笑得愈发从容。   “一人退千军,先生大才!”李从璟心想:我虽能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但这种事我却想都不敢想,你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竟敢夸下如此海口,逗我呢?“不过先生可否告知,你打算如何去做?”   李从璟觉得这卫行明太装逼了些,他忽然想起,古时候的人貌似都有装神弄鬼的爱好,越是面对别人难解决的问题,他越装逼,愈发胸有成竹。但李从璟可不想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所以他必须问得清楚些。   不等卫行明接话,院中忽然传来喧闹声,声音不大,但也足够打断李从璟和卫行明的谈话了。   卫行明身旁的年轻书生,闻声走了出去,片刻之后回来,向卫行明汇报说:“赵二家的狗,吃了王生家的鸡,死了。王生要赵二赔鸡,赵二却说王生故意毒死他的狗,要他赔狗。两人自己不能解决这事,所以来找父亲决断。”   卫行明向李从璟拱手道:“乡里琐事,将军见笑,容某先去处理一二。”   李从璟笑道:“先生德行服人,乡里有事才会请先生决断,先生不必过谦,请。”   三人从屋里出来,那赵二和王生正在争论,王生一言不发,赵二却言辞甚激。李从璟也想看看卫行明除了书读得好,处理事情是否得体,所以旁观不语。   卫行明招呼两人坐下,又将事情从头到尾问了一遍,确认无误,这才不急不缓道:“赵二,你的狗为何要吃王生家的鸡?”   “我怎么知道。兴许是他家的鸡跑到了我家地里,我的狗才会吃他的鸡。”赵二道。   “我家的鸡,才不会跑到你地里。你地里什么都没有,我家的鸡怎会跑到你地里?”王生不服气道。   卫行明伸手制止王生,严肃道:“我没让你说话,你便不要插话。”然后又对赵二说:“你看到他家的鸡,到了你家地里?”   “虽然没看到,但如若不然,我家的狗怎么去吃他家的鸡?卫先生,你也知道,我家那狗最听话了。”赵二辩解道。   卫行明摇摇头:“你没亲眼看到,说的话便不能作数,事实存在于耳目,而不存在于猜想。子仁,你去问问乡亲,有没有人看到赵二家的狗,是如何去吃了王生家的鸡的。”   “是,父亲。”卫子仁应声而去。   卫行明这时对王生道:“狗要追上鸡,很难。但你的鸡却让赵二家的狗吃了,而赵二的狗偏偏还死了,此事不同寻常。我且问你,你是否对你的鸡做了手脚?”   “这,卫先生,我怎会对自己的鸡做手脚。”王生连忙道。   卫行明摆摆手,“有没有做手脚,口说无凭。刘老,你识得药理,就麻烦你一趟,看看鸡的残骸和狗胃里是否有毒。”   “好,卫先生稍等。”村中一个老人道。   李从璟看到这里,已经暗暗点头。卫行明解决这件事,顺着事情发生的顺序去问,逻辑清晰,且断事不受人情与经验困扰,而是寻求证据,这做事的方法便是没问题。   卫行明却又开始说话了,“狗一般不能逮到鸡,今鸡却被狗逮;狗吃鸡一般不会死,今狗却死。事出反常,必有其因。此事之因,只能是在人为。赵二,王生,你俩之间,必有宿怨未解。”   说着,卫行明又开始让人去了解他们的宿怨。   听到这里,李从璟已经暗暗赞叹,这卫行明逻辑缜密,行事章法明晰,是个干才。且态度随和,德行非常,让人信服,看来是个人才。念及于此,李从璟心中已经暗暗动了心思。   李从璟出镇淇门,有了孟平、李绍城、蒙三等人,再加上军中培养提拔,手下将才并不缺,幕僚也有了莫离;但政事方面就差得多了,仅有镇治的章子云和王不器两人。四族年轻俊逸虽也能用,但日后李从璟必然不会局限一县一州之地,对真正的人才,尤其是日后若是升任刺史节度使,对政才的需求量就大了。   眼下接触到的卫行明,无疑让李从璟“胃口大开”,若是他真能退了安义军援军,那便是军政全才。听说他有两个儿子,有其子必有其父,就算他儿子暂时差些,也能培养。   看来这次梁子山之行,注定收获不小啊。   想到这,李从璟再看卫行明时,就像赵二家饥饿的狗,看见了王生家肥美的鸡。 第46章 百战安义(五)   事情在卫行明的布置下,很快被查明。原来赵二和王生本就有田地界线之争,这争端还是源自于上辈,为此两人没少互相使手段。这回王生将毒药放在死鸡肚子里,丢在赵二地里,很快就被他家的狗发现给吃了。   至于田地界线之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卫行明本着彻底解决问题,为乡里谋福祉的原则,也帮着双方解决了。最后,赵二和王生,在卫行明的劝说与感化之下,握手言和,此事也就圆满解决。   李从璟这时候却开始不解:难道山林之中还真出隐士大才?李从璟心中的答案依旧是否定的,此事反常,必有其因。只不过这因,李从璟虽一时弄不清楚,往后却必然是会明白的。   晚间,李从璟从卫行明处告辞。   “先生既然有法退安义军,本使稍后自会派人过来,以保与先生随时联系。此番先生去退安义军,虽说是因为陈大当家的缘故,但对我百战军而言,亦是厚恩,若是此事果真了却。时候本使定当后报,以谢先生之情。”李从璟拱手道。   “李将军多礼了。”卫行明拱手笑道,“陈大当家乃我故交,他有难,卫某自当相助。”   从君子林离开之后,桃夭夭耷拉着眉毛问道:“李将军,你不会真信这书生能以一己之力,退安义军千人吧?”   李从璟无奈道:“若不如此,还有什么法子?希望卫先生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桃夭夭却是不信,“你真没有派人回去叫援军?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李从璟哈哈大笑。   回到梁子山下,李从璟立即叫来李荣,让他安排人手与卫行明接洽。因为安义军稍后才会到来,所以卫行明也没有立即动身,但正因为如此,李从璟才要时刻掌握卫行明的动向,免得被他忽悠,到时候应变都来不及。   自打到了军营,桃夭夭便带着她的丫鬟,跑到一边去晒太阳,似乎此间的事情已经与她无关。事实上,安义军援军若是能退去,问题并没有被解决,核心又回到原点,即面前的李环五百安义军,要怎么对付他们,还是得李从璟来伤脑筋。   当日午后,李从璟升帐聚将,召开军事会议,来研讨此事。   李绍城想了想,沉吟道:“这一日来末将观察安义军已久,从安义军军貌军械来看,其战力着实不差。但我等要对付他们,却也是稳操胜券,毕竟我们人多,而且兵种上也占些便宜。”   “但攻打安义军,这件事却是做不得的。”莫离道。   李从璟点点头,然后问李荣,“潞州方向,斥候报回的最新消息如何?”   李荣道:“往潞州的斥候,按照将军的部属,末将已经远放探子到三十里的位置。而且三十里之外,视野开阔,可看到十里之外的道路。也就是说,一旦潞州安义军前来,在四十里之外,就会被我们发现。”   李从璟问道:“那李环派出去的斥候呢?”   “这小子倒是也狠,原本他们除却派人往回联系援军,斥候只不过外放了十里,见我们如此,也将斥候放到了三十里之外。”李荣道,语气中有些愤愤然,“因为将军有令,所以斥候都的人并没有向对方发难,不过双方现在就像是拿刀争道,危险得很。”   “派去潞州城的斥候可有传回消息?”李从璟不仅让李荣远放斥候,还让他派人想办法避过安义军的探子,直接去潞州,打探安义军援军的第一手信息。   当时李荣对李从璟的这个命令很惊讶,但他也素来知道,李从璟无比重视信息的掌握,因此并没有提出异议。现在听李从璟问起,李荣道:“还没有。”   就在这时,有斥候回营,正是到潞州的探子,他带回了最新的消息:“潞州安义军派遣援军两个指挥,尽皆马军,正往梁子山赶来。这些马军昼夜兼程,采用急行军的方式,预计今晚寅时左右将会到达梁子山。”   安义军承自昭义军,昭义军是老牌方镇军,是以有一千多马军,并不足为奇。   “现在是申时两刻,距离寅时只有不到六个时辰了!”张小午看清楚时间之后,提醒道。   四个时辰之后,安义军援军便有可能到达,卫行明虽然说得胸有成竹,但李从璟安能将全军安危,寄托在一个人身上?而且还是一个并不熟识之人。若是寅时安义军果真到达,姑且不说整编梁子山,估计百战军自个儿都要被安义军整编。且对方又都是骑兵,百战军就是要退,恐怕都不太好退。   说到底,李从璟不会主动进攻安义军,但安义军却不一定不会主动进攻百战军。   “大哥,眼下该当如何?”李绍城急切问道。   面对李绍城的问题,李从璟并没有立即回答,他沉默了半晌,道:“如今你我得到安义军援军寅时会到的消息,那么李环,定然是也得到了。”   “李环得知大军将至,必定稳如泰山,同时加强军营防备,以防出什么意外。”莫离接过李从璟的话茬,显得极为顺溜,他说话的神态,近乎是老神在在,那把折扇又轻轻摇动起来,“我马军虽多,但强在冲阵,若是李环固守,怕是难以得手。”   李从璟看了莫离一眼,道:“而一旦我军进攻受挫,安义军援军到了,腹背受敌,此番不仅招安不得,反而白白折损兵马。”   “所以我们不能强攻李环。”莫离下结论道。   说到这,李从璟竟然微微一笑,他道:“李环有所持,所以稳如泰山,但若是我们打破他所持的东西,他必然举止慌乱。”   “比如说,杀尽他的斥候。”莫离看向李从璟,手中的折扇摇晃得更加起劲,那一方河山的水墨画,仿佛更加生动起来,“眼睛瞎了,耳朵聋了,人总是免不了慌乱的,即便是只慌乱一阵,也就够了。”   李从璟放在将按上的手,轻轻敲打桌面,不急不缓道:“李环发现斥候被杀,自然能猜到是我做的,必定恼怒,说不定还会来营前骂我。但却不敢主动进攻我军,因为他打不赢。”   “在明知有援军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必要和我们打。那么他面前就剩下两个选择,一是静等援军到来,二是采取一些行动。”莫离道。   李从璟看着莫离,一字字道:“若是他静等援军到来,便也罢了,若是他采取一些行动……”   莫离“啪”的一声收拢折扇,也一字字道:“那对象就只能对梁子山。他会联系梁子山二当家孙百工,先拿下梁子山。他们本就占据在山门口,若是拿下梁子山,退入寨中,则进可攻,退可守,足以应对一切险境。”   诸将看着李从璟和莫离一问一答,只觉这两人就像说书一般,众人根本就只剩下听的份,半分插不上嘴。而两人说着说着,竟将问题都说透彻了。是以一个个都张大嘴,愣在那里,如看戏一般。   李绍城等人自然不知道,李从璟和莫离自小生活在一起,没少争论过问题,也没少协力解决过问题,这一套问答的做法,就是在他们长久的合作中产生的。   李从璟又开口了,他道:“李环联系孙百工紧急举事,因为事态非常,所以两人不能通过下属,而一定需要见面。”   “要见面,则要么李环上山,要么孙百工下山。”莫离道,说罢微笑着“唰”的一声,打开折扇,又开始轻摇起来。   “所以,我们要抢在他们前面动手。”李从璟道。   “李环想等援军,可是他却等不到了。”莫离道。   “所以不管他稍后选择静等,还是行动,最后的结果都一样,他都要去行动。”李从璟道。   莫离呵呵一笑,“问题解决了。”   李从璟也笑了,笑得从容,也笑得分外奸诈。这两人面对面笑着,既像是两个神经病,又像两只狐狸。   孟平忍不住以手扶额,只有他知道,每当这两人露出这副表情的时候,就意味着一个奸计就此诞生了。   李从璟突然起身,神色一肃,他喝令道:“李荣听令!”   “末将在!”李荣抱拳道。   “着令你集结三队斥候,在戌时两刻,天色完全放黑之后,猎杀三十里之内,所有安义军斥候。并保证这片区域内,明亮之前没有一个活着的安义军!”李从璟道。   “得令!”李荣应诺。   李从璟又看向孟平,喝令道:“孟平听令!”   孟平眉头一紧,立即抱拳:“末将在!”   “着令你挑选军中精锐五十,立即集结。戌时天色放暮之后,自小路上梁子山,联合梁子山大当家陈致远,掌控山寨局势!若孙百工下山,则不必让他再上山;若李环上山,则杀之!”李从璟道。   孟平面色肃然,“末将得令!”   “李绍城,你率本部两都骑士,在孟平得手之后,上山助其掌控山上局势!”李从璟道。   “是,将军!”李绍城应诺道。   “本使坐镇军营,掌控全局,应对安义军!”李从璟最后道。 第47章 百战安义(六)   月色温柔如水。   气氛肃杀如刀。   锁子甲冰冷的鳞片上,布满清辉。   孟平背负横刀,腰挎短弩,猫着身体,在山路间攀行。他的背后,跟着五十名百战军锐士,这些锐士无一不是不发一言,因为他们嘴里,都叼着细小的木棍。他们的军靴踩在荒草上,寂静无声;他们的军靴踩在石块上,寂静无声;他们的军靴踩在泥土上,寂静无声。   他们无声无息。唯独一双双眼睛,亮得渗人,像夜里的明珠,更像索命的鬼眼。   “东北方五丈之外大石上,有两名岗哨。”孟平忽然停下脚步,因为他听到了这个极其低微的声音。   他没有扭头去看,因为他知道这声音是谁发出来的,他也知道,这句话绝对不会有错。所以他招手,立即就有两名锐士上前,如两只幽灵一般,向那块大石摸过去。   能对这地方如此熟悉的人,肯定不会是第一次来。   桃夭夭半蹲在地上,神色间再无半分慵懒,全是认真。   这回不是她主动要上来的,是李从璟相邀。和官军一起行动,暗袭梁子山,不可避免要杀山贼,当桃夭夭听清楚李从璟的话后,本能拒绝。即便对方不是神仙山山贼,她也放不下心中的隔阂。但是李从璟无比坚持。   上山没有人带路,就不能尽拔梁子山的岗哨,而在进山寨之前,他们不能让别人发现他们,也就是说不能凭陈致远的信物去应付岗哨,因为消息可能会走漏到孙百工耳里。   而要对付后山的梁子山岗哨,就必须桃夭夭和李从璟中一人随行。李从璟要坐镇军营,掌控调度全局,自然不能走开。   而为了和陈致远会面后,有助于行动,桃夭夭也必须上山。因为她是中间人,再没有人向她一样,身受两方信任。   两声很轻的闷响之后,上前的锐士朝孟平打出手势,孟平一招手,带着身后锐士继续前行。   不短的时间之后,他们上了山顶。   “桃大当家和陈致远素有交情,想必也来过梁子山,陈致远住处在何处,还请你为我们指路。”孟平低声道,转头看向桃夭夭。   “山寨之中,一般最大的建筑,地势最险要的地方,就是大当家的住处。”桃夭夭道,“梁子山也是如此。”   孟平一挥手,就准备带人前行。   “等等。”桃夭夭突然开口,“这一路过去,必定有岗哨,你们还要杀人?”   孟平很直接道:“要。而且我们还要控制这些关键之地。”   桃夭夭冷笑道:“你们杀了梁子山这么多徒众,还想陈致远乖乖与你们联手?”   “我只执行军令。”孟平道。   桃夭夭眼睛眯起来,“你们就是如此对待朋友的?”   “朋友?”孟平摇头,“战场上没有朋友。”   说罢,见桃夭夭气色不和,孟平不得不道:“桃大当家,我希望你明白,这是战争!有鲜血,要人命,没有情义,甚至没有道德;不仅他们会死,我们也有可能会死。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最后的胜利;因为只有胜利,才能让更多人活下去。这,就是战争!”   桃夭夭愣住。   孟平已经开始带人行动,他们闯进梁子山的夜色里,并把死神带给他们。   但同时,他们也把新生带给他们。   桃夭夭怔怔良久,自问道:“这就是战争么?”   她抬头看了一眼弯月。   这一刻,她或许理解到,乱世是什么,战争又是什么。她心中一直以来秉承的大道,那个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梦想,或许在这一刻,有一些之前不曾触碰的东西,在破土萌芽。   当上一曲乐章落下帷幕,新的序目,即将开始。   生命之花或许会凋谢,但在此之前,它必定要绽放它全部的色彩。   ……   李环一把摔碎了案桌上的油灯。   他脸色铁青,一脚踢翻了案桌,握着腰间的刀,如一只愤怒的狮子,咆哮如雷。   他面前的军士,默默低下头。   “一个时辰前,就没有斥候回营,你再次派出去的斥候,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一个回营是不是?”李环大步走到这个军士面前,揪着他的衣领怒吼。   “是,是。”军士低声道,“但在此之前,我们的探子发现,百战军一次性派出去了三队人马,不知道去往何处!”   李环丢开这名军士,咬牙道:“李从璟,一定是李从璟!这个直娘贼,竟然真敢对我安义军动手,他娘的疯了吗?他这是在宣战!”   军士唯唯诺诺,不敢多话。   “去,派一都军士出营,给我沿路去找!”李环道,脸色狰狞,“路上要是碰到百战军的人,杀无赦!”   “可,可是指挥使,我们的人本就比百战军要少,若是再派一都人出去,百战军要是来攻营可如何是好?”军士担忧着,“他们敢对我们的斥候动手,未尝不敢对我们的军营动手啊!”   “你说什么?!”李环将军士一把抓过来,“难道我李环会怕了他李从璟?他敢来,我就敢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尸骨无存!什么百战军,就是一群杂牌军,如何是我安义军的敌手!”   军士垂下头,不敢直视李环。   李环放下军士,深呼吸了好一阵,“不过,如果这就是李从璟的阴谋,就不得不防了。他们故意杀我们的斥候,然后让我们派人出去查,趁我军空虚,好来攻营,倒是一个好算计!”   “指挥使……英明!”军士赶紧道。   李环年轻,但精明,他来回踱着步,让自己冷静下来,“虽然斥候没了,但之前我们就得到消息,援军今夜寅时到来。如此一来,本使倒没有必要过分担忧,只要保证军营不失,待援军一到,李从璟必死无疑!”   军士大点其头。   李环将踹翻的桌子扶起,摆正,又在后面坐下来,沉思了一会儿,道:“传令下去,全军待命,加强戒备,随时准备李从璟袭营。”   “是。”   李环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你李从璟要是敢来,我不妨让你尝尝安义军的厉害!”   李从璟端坐在将按后,手握着一本《司马法》,一派八风不动的模样。   这十几年来,他读书习武,更在修身养性,他目光长远,所虑远大,所以对自己要求极为严格,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像这种每逢大事有静气的状态,倒是显得再平常不过了。   “都指挥使,联络卫行明的斥候传回消息,卫行明的儿子,卫子仁已经动身了。”张小午进帐,对李从璟说道。   “恩。”李从璟只是淡然点头。   张小午犹豫片刻,还是禁不住问道:“都指挥使,这卫行明一介书生,到底有何本事,敢言一人退千军?”   李从璟放下书,微笑道:“确切来说,我也不知他们到底有什么办法,因为卫行明也没有说明,只是保证万无一失。”   以李从璟的性格,这种事他是一定要卫行明说明白的,因为这关系到全军安危。但卫行明一定要装逼到底,他又有意招揽人家,实在是不好相逼。况且,他早已做好了卫行明不成事的准备。   李从璟见张小午好似还有话要说,于是主动开口,“其实退千军的,并不是卫行明,也不是刚刚出发的卫子仁,而是他的另一个儿子,卫道。这卫子仁,据说不过是去接卫道回家而已。”   张小午张大了嘴,“这事也太离谱了些!”   “不仅离谱,而且怪异!”莫离掀帐进来,白衣胜雪,“但一件事情,若是逻辑说不通的话,便证明它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张小午问道。   莫离走到一边坐下,道:“若真是卫行明去拦截安义军,倒还说得过去,但偏偏不是,而是从未露过面,之前也不知在何处的卫道。你想想,安义军要派援军,不过是前两日的事,这卫道此时却已经在路上,说不定已经碰上了安义军。你不觉得奇怪?”   “很奇怪!”张小午道。   “奇怪在何处?”莫离笑着问。   张小午想了想,道:“就好像他们事先知道这事一般。”   莫离笑道:“不错。最大的奇怪之处,便在时间。他们从知道这件事,到应对这件事,本来需要足够的时间,但这个卫道,之前就不在君子林,卫行明要联络他,得耗时间,这一来一往,本来时间是不够的。但最重要的问题,卫行明好似根本不需要联络卫道一样。”   “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张小午已经完全不能理解。   “事实上,根据斥候探报,卫行明今日根本就没联络过君子林以外的人。”李从璟悠悠道。   莫离的眼神锐利起来,他道:“这只能说明,卫道去拦截昭义军,要么根本没有此事,要么,他们事先就已经预计好了!”   “他们怎么可能事先预计?”张小午惊奇道,“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虽然两种情况都不好接受,但看起来,第一种情况,似乎比第二种情况要好得多。” 第48章 百战安义(七)   陈致远已经连续好几日没有合过眼了。任何一个小娘子,若是面对家门口有两个虎视眈眈的壮汉,在等着打倒对方抢走自己,而自家里,又还有一个随时可能谋害自己性命的妹妹的情况时,都是不可能睡得好的。   之前若是失眠,陈致远会站在自己楼阁最高的那个窗台前,或者干脆坐在屋檐上,去眺望远方的夜空。但是这两日,每当陈致远看到山下的两座军营,心情都不会愉悦到哪里去,所以这些习惯也就没了。   灯火昏黄,油灯的火苗,在晚风中摇曳着,照得屋里的柱子和家具的影子,都在晃动,像一群随时会择人而噬的恶鬼。陈致远坐在房里,拿起一本书在看,他眉头微皱,显然读书并不是一件让他感到很愉悦的事。他本想喝点酒,但想到山寨上下面对的局势,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丢开那本不知名的书,陈致远索性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异响。   陈致远起先并未在意,但是下一瞬,他眼睛陡然睁开,黑色的眸子里射出慑人的光芒。眼眸迅速左右转动,那表明他正在凝神细听,也正在快速思考。   “大……大当家,不好了,有人闯进来了!”一个喽啰冲上楼,向陈致远急声喊道。   陈致远已在窗前。   他右手反握着刀。   阁楼周围的情况他已尽收眼底,那些在别人眼中还看不出差异的院子,已经让他脸色泛白。   陈致远知道,对方出手了。但对方是谁?孙百工?李环?还是李从璟?   他没想到,他精心布置的小院警戒线,竟然会如此不堪一击——对方何其精锐!   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垂着一根麻绳,只要他拉动麻绳,全寨都会知道,他这里出了情况,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但若他真到了需要拉动这根麻绳的时候,拉与不拉,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就像现在。   一个黑物向他袭来,陈致远反手一刀,那物什就成了两半,落在他脚前。   突然,陈致远眼神一凛。他已经认出了那是什么。   几乎是同时,一个人影已经落在陈致远窗外。   来人没有蒙面。   不仅没有蒙面,还身着锁子甲。   两人隔着窗相望。   陈致远并不认识对方。   那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像是没有感情,他道:“我家将军让我带来的信物,想必陈大当家还认得。我代我家将军前来,招安梁子山,并且请陈大当家协助,捉拿孙百工。”   这人的话,直接,简单,不绕弯子,也似乎没有人情味。他自然是孟平。   陈致远冰冷的眸子看着对方,道:“李从璟已经解决了李环,还有他的援军?”   孟平道:“这里的一切,都已在都指挥使掌握之中。陈大当家若是没有什么问题,请让你的人放弃抵抗。”   孟平指着楼下院子里的人,那里还有一些个喽啰,在与百战军军士对峙。   陈致远脸色不善,他沉声道:“你们杀了我的人?!”   “我们杀了你的人。”孟平用平静的语气,几乎是复述了一遍陈致远的话,他直视陈致远的眼睛,“不过,陈大当家应该明白,以眼下的局势,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若是陈大当家此时还要拖延,恐怕这山寨里还会生变,到那时,你我都要死。”   陈致远知道孟平说的是孙百工,他也知道孟平说得很有道理,但他还有一个问题,必须要问,他说:“你们能从后山上山,我不奇怪,但是你们怎么可能一直到进了我的院子,我才发现?”   这关系到一个人的骄傲和尊严。恰巧陈致远是一个骄傲的人,骄傲的人都很看重尊严。陈致远自认为不是一个无能的人,他布置的防线,不可能那么无力。   孟平道:“陈大当家是想说你布置的岗哨?虽然很遗憾,但我不得不很明确的告诉你,你的这些人,在朝廷正规军精锐面前,什么都不是。”   陈致远脸色阵青阵白。   “这不是末世,朝廷军队没有腐朽;这是大争之世,天下强军如林。陈大当家的这些人,很不够看。”孟平道,他的语气依旧平静,没有藐视也没有高看,“你更加不知道,百战军在练兵一事上,有多严格的标准。”   最后,孟平露出一个笑容,像孩子一般,他指着楼下一个人说道:“如果这还不够,那加上她如何。”   陈致远看到了桃夭夭。她一只脚跨在木栏上,手枕着膝盖,身子前倾,望向山外。百无聊奈,又英姿飒爽。   陈致远脸皮抽了抽,他让开身子,收起刀,说:“请进。”   然后陈致远对楼下道:“将杨峰,马六给我绑了!”见孟平看过来,陈致远摊开手,道:“这都是孙百工收买了的奸细。”   安义军军营,李环正在望楼上,注视着戒备同样森严的百战军军营,眉头微皱。   他的副将走上来,以半步之差,站在他侧后。   “指挥使准备静等援军到来?”副将开口问道。   “不然又能如何?这是最稳重的做法。”李环道。   副将轻叹口气,道:“只怕未必是。”   李环扭过头,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副将微笑道:“指挥使已经想到,又何必问属下?”   李环重新看向前方,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你是说我们能调援军,李从璟也能调?”   副将知道如何将功劳都归结到李环身上,他接过话,道:“将军自然能够想到,李从璟调的援军,只怕未必会到这里来。”   李环冷笑一声,轻蔑道:“李从璟自认为人马比本使多,定然能吃得下本使,所以他若调援军,一定会派去路上,直接拦截本使从潞州请来的大军!”   副将欣慰道:“指挥使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李环傲然道:“本使自然不会做那蠢事。”说完,他转过身,道:“只不过,这些都是猜测,当不得真。若是本使捕风捉影,自己先乱了阵脚,让李从璟有机可乘,才是真正的愚蠢!”   “如若是真的,那该如何?”副将眼有忧色,“李从璟仗着人比我们多,把我军斥候都截杀了,我们又不能出去打探消息,自然掌握不到最新情况。这李从璟这手的确恶毒,非阴险小人不能想出此计!”   李环冷笑道:“只怕就算有斥候,也不一定能够探知百战军援军的动向,谁知道他们走哪条道,本使又没有那么多人可派,能监视每一条道!”   副将感叹道:“若是指挥使手中有千军万马,何事不可成?只不过,指挥使,即便李从璟没有调集援军,此番我大军到来,不能拿下李从璟与梁子山,指挥使的功劳也要打折扣啊!”   李环的脸色变了变。   副将继续道:“这回留后让指挥使来招安梁子山,本来功劳都是指挥使的,也是留后看中指挥使。只是闹到现在,让援军来之后动手,指挥使的才能便得不到体现,日后说出去,无论是对付李从璟的功劳,还是招安梁子山,都是援军的战绩。援军没来,我五百安义军,什么事也没做。指挥使此行,劳心劳力,却未必能够分得一碗汤了。”   这个时候,李环脸色才真的不好看了。   副将又道:“若是百战军真有援军,我们面对的局势就不容乐观了,若是大军没有突破百战军封锁线,我们的形势就危急了。即便是百战军没有援军,这梁子山的功劳,也到不了指挥使手里了!”   李环眼神一阵闪烁,半晌一拍栏杆,咬牙道:“本使之所以等到现在,不过是在等待时机而已。现在,你给我去联络孙百工,让他下山来,我要他今晚就起事。等李从璟明日一醒,梁子山已是我李环囊中之物,他是死是活,还得看本使心情!”   副将立即激动起来,忙道:“指挥使英明,属下这就去办!”   一个时辰之后,孙百工进了李环的大帐。   “山上形势如何?”李环在案桌后稳如泰山。   “将军放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没有半分差错!”孙百工点头哈腰,“指挥使叫我来,莫不是要行动了?”   李环不置可否,慢条斯理道:“陈致远人在何处?”   “自天黑,就在他那小楼上,我的人都盯着他!”孙百工道。   李环又问道:“本使若今夜派人上山,你能否保证本使的人,可以顺利抵达陈致远的住处?”   “这个自……自然!”孙百工连忙道,“若是将军带人上山,今夜就是陈致远的死期,梁子山上下两百人,都将归于李环麾下!”   “好!”李环站起身,“今夜我大军将到,本使作为先锋,自然要先行接手梁子山。本使也不等你诱杀陈致远了,那样太麻烦,也容易生变。快刀斩乱麻,本使决定亲自带人上山,直捣黄龙,将陈致远拿下。到时候陈致远一死,又有本使威慑,你再振臂一呼,梁子山上下,除却接受招安,别无他选!”   “将军,英名,英名!”孙百工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恭维道。   “你且先去安排,将岗哨都换成你的人,务必保证本使大军上山之后,能畅通无阻直扑陈致远住处!”李环一挥手。   “是,是!”   当下,李环让孙百工去准备,自己悄悄点齐了一百来人,暗中集结。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山上信号传来,已经蓄势待发的李环,随即带人涌上山。   到了山寨大门,孙百工正站在辕门平台上,向李环招手。   李环舔了舔嘴唇,拔出横刀,带人冲进大门。 第49章 百战安义(八)   靠山立寨,对外防御工事,自然是多建在山寨大门之外,这样一来,一旦有战事发生,也都是发生在山寨外,而不会对山寨内部造成多少损失。而一旦进了山寨大门,里面的防御工事就会大大减少,甚至是寥寥无几。   这和城市一样,一旦突破城防,进入城内,守城一方基本就已经输了。巷战虽然也有,但巷战,并不是在每一个城市攻防战都会出现。就算出现,战争烈度也会有很大差异。   城防依托城墙,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当李环踏进梁子山山寨大门的那一刻,他心中就悄然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今夜之事,他已经成功了一半,在往上,即便是遇到一些抵抗,他相信,以他身后百名安义军,要应付一切垂死挣扎,都已经绰绰有余。   但是李环忘了一点,有一种情况下,主人家会专门打开门,放强盗进来。   这种战术,就叫做关门打狗。   李环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孙百工在前方引路,但他离自己的距离太远了一些,这个时候,他应该过来跟自己接头才对。   这大道两旁,似乎总潜伏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之气,让李环心跳格外快一些。   李环忽然抬起手,让队伍停下来。他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最后一排安义军,才刚好进了大门。而前排的安义军,已经走上大门平台,要接手大门的控制权。   抬手后,猛然间,李环抬起头。   他看到,侧前不远的一处山包上,一个人影,正孑然而立。   他背靠弯弓一般的皓月,那弯月如他身影一般高,他的身影只剩下一个漆黑的轮廓。那是一个全身披挂的人影,静默的头盔,飘动的披风,还有腰间的横刀,线条如此明朗,勾勒出一个英武不凡的形象。   李环怔了怔。   他看不清这个人的脸,但他对这个身影如此熟悉,熟悉到痛彻入骨。虽然,几天前,他还未见过这个身影。   李从璟!   “吱呀……”   一个声音钻进李环的耳朵响起,清脆,而且突兀——那是关门的声音。   “夺门,别让大门关上!”李环突然回头,大声吼出来,一边吼一边狂奔。   “放!”一个声音,不知道在哪里响起,几乎与李环的声音同时。   “咻”“咻”的破空声,如晴空炸雷,毫无预兆响起,如暴雨落地,连绵不绝。   箭雨如蝗,将安义军笼罩其内。黑夜,成了利箭最好的掩护。   这是一首铿锵的乐章,兀一响起,就是如山峦起伏一般的重音。   箭头撞击在铠甲上,发出“嘭嘭”的金属交接声;箭矢插进泥土里,发出“呼呼”的低音;利箭入体,惨叫声此起彼伏。   安义军最后那几排军士,受到重点照顾,箭雨密集得让人睁不开眼。那些军士,瞬间一大半身体变成了刺猬,没有一句话,便无力软到下去。   “指挥使当心!”   “敌袭!”   “退!”   这道路不窄,但是这道路宽敞,却根本无处可避。在接连不断的箭雨下,安义军瞬间大乱。   那些信心满满,步履从容走上大门平台,准备接手防御的安义军军士,一个个都发现,对面方才还满面笑容的山贼,瞬间面冷如钢,他们手中的长刀,已经穿透了自己的身体。   “反击,反击!”李环被自己的亲卫护住身体,所以并没有受伤,但他的亲卫却已没了气息,他怒火攻心,恨不得上天入地,但他不忘指挥他的军队,“后排夺门!”   “给山下军营发信号,让他们上来支援!”   硬着头皮迎着箭雨,安义军开始向两边向他们放箭的敌人冲过去。只有先解除弓箭手的威胁,他们才有生存的机会。   山寨大门之后的地形相对平坦,自然也不可能是一线天,之前放箭的军士,与这些安义军,几乎没有海拔差异。所以安义军一冲过来,这些弓箭手就要撤退。   但这些弓箭手,只有小部分撤退,剩下的人,则是丢掉弓箭,拔出长刀,就迎着过来的安义军冲上去。   更有大部分人,手里竟然端着丈八长槊!   他们身着百战军锁子甲。   “杀!”喊杀声冲天而起,如炸雷在这黑夜里炸响,接着便是隆隆脚步声从四面八风传来,震耳欲聋!   李环看到,不仅是道路两边,路前方,也有大群军士冲杀过来。   黑压压的一片黑衣军,超出两百之数。这些军士冲出来,并非一盘散沙,而是阵型严密!或为几十人的大阵,或是几人一组,为小阵。   这些都彰显着,这些军士,皆训练有素。   他们都是百战军马军精锐!   此情此景,让李环脑袋一阵眩晕。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百战军?这里怎么会有埋伏?孙百工怎么会出卖他?李从璟何时已经上了山?   李环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但再多的疑问,也不能帮他挡下眼前百战军攻来的刀枪!   他怒吼着,咆哮着,身形矫健,手里的横刀极速挥斩,挡下一把把斩来的刀,切开一个个杀来的百战军军士的喉咙。   但他的面前,有越来越多的百战军;而他身边,安义军却越来越少。他的同袍嘴里吐着血,身体流着血,在他身旁倒下,倒下他脚下死去。那一双双圆睁的双眼,像是在诉说他们的不甘,像是在控诉他的无能。   他曾近承诺过他们,要带他们立下赫赫战功,要带着他们升官发财,要带着他们封妻荫子!但是现在,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经僵硬,他们年轻的生命已经凋零,他们沸腾的热血逐渐冷去,他们的尸体在被敌人踩踏,他们的首级将成为别人的军功,他们的妻儿,将就此失去生活的支柱!   李环一直相信,他的将士,是最好的将士,假以时日,他们都能飞黄腾达,都能光宗耀祖。他们战力卓越,纪律严明,勇敢无畏,但是现在,他们面对一把把丈八长槊,只能无力的倒下,无助的死去。   “指挥使,快走!”李环听见有人在喊,那是“大门牙”这一生的最后一句话。   “指挥使,援军,援军怎么还不来?”那是李环的亲兵队正,他的半边肩膀,都给人削掉,浓稠的血水流了一地,渗进土地。   “我不想死!”他听见有人在大喊,但是他马上又听到一声短促的惨嚎,然后那人就没了声音。   一百名安义军,在经过几轮箭雨之后,又面对两百余百战军,和大量梁子山徒众的围攻,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就被斩杀殆尽。   “啊!”李环嘶吼一声,他的眼睛已被泪水模糊,他前进两步,挥刀向面前一名百战军斩过去。   但是不等他长刀落下,他的身体就那人用长槊拍倒在地。   李环半跪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指挥使……”最后剩下的四名负伤安义军,围拢过来,有人将李环扶起来。   李环挣扎着站起身,环顾左右,入目都是平端长槊,杀气腾腾的百战军。这些百战军将他们围在圆心,他已经无路可退,他已经生无可生。   李环满是鲜血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横刀,他突然仰天大吼道:“李从璟,你给我出来!”   然后他看到面前的百战军分开一条道,一个披甲将军,一步步走过来。   他对他是那样熟悉,他对他是那样痛恨,他对他是那样不解。   李环盯着眼前这个比自己更年轻,却已经是一军都指挥使,现在正负手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的家伙,缓缓举起横刀,道:“李从璟,你可敢与我一战?!”   ……   李从璟看着眼前这个满身是血、披头散发的家伙,默然了一小会儿,一寸寸拔出腰间的刀。   “来吧。”李从璟说。   李环却未立即动手,他沉默片刻,忽然怨恨着问道:“你是何时策反了孙百工?”   “孙百工无需我去策反。”李从璟平静道,“我早已控制梁子山,孙百工去你军营之后,我本不打算让他有再活着上山的机会,但他却主动说出了你要上山的计划。他是个小人,你知道的,小人总是比较怕死。”   “原来如此……”李环惨笑两声,“我本不该相信这种小人的……”   “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君子也未必可信。”李从璟说。   “哦?”   “有些君子是不会对小人守诺的。你我这样的人,在君子眼中,可能都是小人。”李从璟微微一笑。   李环怔了怔,他看着李从璟,嗤笑道:“此时,你为何自称‘我’,而不自称‘本使’了?”   李从璟看着他,认真道:“对死人,我总要尊重些;对即将要死的对手,我也会尊重一些。”   李环愣了愣,双眼逐渐被怒火点燃,他再次提起横刀,在包围中一步步走向李从璟,道:“李从璟,就让我,来会一会你手中的刀!”说罢,突然疾步而上,一刀直取李从璟咽喉。   李从璟一动不动,直到刀已近在眼前,才忽然进步、错身、挥刀。   刀锋掠过李环的喉咙,切开了他的气管。   两人错身而过。李从璟归刀入鞘,而李环则僵硬在原地,血雾从脖子间喷洒出来。   “好……快的刀。”动作停止的李环呢喃道。   说完这句话,他眼神开始涣散,身体无力在跪倒在李从璟腿旁。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李从璟道:“放……他们一条……生路。”   “放心,我会收编他们。”李从璟没回头。   李环倒了下去,就倒在李从璟脚边,再也爬不起来。   “打扫战场。”李从璟道。说完他抬起头,望着远天,轻叹了一口气,“这里的事情,结束了。”   他本来坐镇军营,得知李环要上山之后,才到这里来。   至于山下四百安义军,在百战军威慑下,即便是接到李环的支援命令,也不敢有分毫异动。因为他们一旦分兵出营,看百战军那架势,就会进攻。   李从璟站到辕门平台上,扶栏远眺。   这时有斥候来报,说:“潞州安义军一千马军援军,在据此五十里时,被一人拦住,之后退回潞州!” 第50章 降者不杀   “潞州安义军一千马军援军,在据此五十里时,被一人拦住,然后退回潞州!”   李从璟错愕不已,着实愣了好半晌,才哑然失笑,“这事,还真让那厮给做到了。”   莫离犹是有些不信,折扇顿在胸前,机械性的摇头,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如你之前所言,一件事若是从逻辑上说不通,则必有隐情。”李从璟道。   莫离默然片刻,道:“无论如何,若是此事真是君子林的手笔,这些人确实大才,定要将他们招揽过来才是。”   李从璟若有所思,“像这样的隐世大才,只怕心高气傲得很,轻易不肯出山呐!”   莫离颔首想了想,道:“大不了代价大些。”   李从璟忽然笑了,道:“其实这事恐怕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也许我只需要那么一说,说不定他们就那么答应了。”   “哦?”莫离一挑眉。   “姑且先不说这些,还是先把手下的事情处理完。”李从璟却是不肯多说了,“传令下去,孟平在此接收梁子山,山上一应人等及物资,都送下山去。让李绍城过来,我们是时候去收编山下的四百安义军了!”   山脚下的四百安义军,已经得知李环战死的消息。是以军营中有些动乱,有人嚷嚷着为李环报仇,有人则嚷嚷着速速退回潞州,主将身死,副将吴韬却是威信不足。   威信不足,吴韬便决定趁机树立威信。在他想来,李环既然死了,自己当然要顺理成章继承指挥使的职位。只是到底应该怎么做,吴韬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毕竟营外的百战军马军虎视眈眈,他们马军只有两百,若是贸然出营,别说回潞州,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百战军马军给斩杀殆尽。   李从璟下山之后,立即派人去安义军军营前喊话劝降。   之前刚来梁子山时,李环以下犯上,李从璟忍下那口气时,就下定过决心:这些安义军,自己一定要全部收编。不如此,不足以平复他心中的怒气。如今两日过去,李环战死,眼前四百安义军已成囊中之物,李从璟自然要毫不犹豫收编他们。   这些安义军,可是正规军,目下战力远超梁子山山贼,只要消化了,立马就是百战军的战力。如此肥肉,李从璟自然不会放过。   “安义军上下都听好了,百战军都指挥使李从璟将军正告诸位:尔等此番出征至此,本为招安梁子山豪杰,不曾想盘桓数日,寸功未立,而指挥使李环战死于梁子山。李环身死之时,尔等静坐营中,不曾有人救援,主将死,尔等不救,是为不忠;寸功未立,徒劳而返,是为无能。”   “有此二者,一旦尔等回潞州,必受制裁。现我百战军正是用人之时,且本使仰慕李环将军久矣,李环将军既死,本使不忍尔等回去受刑,现诚邀尔等加入我百战军。一炷香之内,解甲出营,本使保证,让尔等安然到达淇门,之后编入百战军,之前一应待遇不变……”   “且你们等待的援军,已经撤回潞州,要不然,早就该到了!”   喊话的军士嗓门极为响亮,说完正文,又开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言辞很是恳切。   但不曾想,片刻之后,变故陡生。安义军军营中突然飞出一支利箭,贯穿了那喊话军士的脖子,军士当即栽倒马下,气息断绝。   吴韬放下弓,嘴角挂着冷笑。他方才还在想,如何树立威信,不曾想就有人送上门。一箭之后,吴韬对安义军喊话道:“李从璟阴险小人,不仅杀害指挥使,还想诱降你我,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安义军何其雄武之师,宁死不降!”   吴韬这话,立即得到一部分安义军军士热烈回应,营中气势,顿时高涨起来,有人甚至嚷嚷着要杀出去,为李环复仇。   吴韬看着这些斗志昂扬的军士,立即觉得,安义军未尝不可与百战军一战。   但是下一刻,这些人脸色都变了。   因为他们发现,营外之前并无异动,只是监视他们的百战军,突然就想脱缰野马,奔驰起来。七百百战军,尽皆出营列阵,将营地包围,无数箭头蘸火的利箭,在黑夜中亮起,如点点繁星。   与此同时,一批撞车、篷车、架子弩等攻营器械被运到阵前,森然冷冽的线条,无不在彰显它们的肃杀之气。在这些攻营器械之后,则是几排大木盾叠在一起,已经组成了防御弓箭的一条防御线。   不消说,只要李从璟一声令下,这些早有准备的百战军,便会如虎狼一般,杀进安义军军营!   “这……他,他们什么时候建造了攻营器械?”   吴韬深深咽了口唾沫,心底已经凉透。   攻营车,架子弩,火箭,这些利器,无不在表示,只要百战军攻营,安义军将立即面对地狱一般的情景。   无数火箭中,李从璟策马缓缓前行,他来到安义军军营前一箭之地外,将马槊缓缓抬起,厉声道:“你们的指挥使李环,就死在本使刀下,你们不是有人嚷嚷着要为他报仇吗?来,本使给你们一个机会。安义军,可有人敢与本使一战?!”   李从璟很愤怒。   百战军每一个军士都是他的心血,他允许他们死在战场上,但绝不允许他们像刚才那名军士一样,死得如此冤枉!   “安义军,可有人敢与本使一战?!”一连三声,安义军寂静如死水,无人敢应声。   “副指挥使吴韬何在?别人都不敢出营,你也要做缩头乌龟?”李从璟开始点名,从之前山上幸存的四名安义军军士口中,他已知道,现在对面军营中,吴韬职位最高,“难道安义军都是胆小怕死之徒?吴韬,你不想为李环报仇么,你不敢与本使一战么!”   片刻之后,安义军军营中驶出一骑,正是那吴韬。   之前李从璟刚出来喊话的时候,安义军上下就都看着他。在李从璟开始点名后,那些军士的目光更是像钉子一样,钉在他身上。吴韬知道,自己再不行动,只怕会被这些军士的眼神杀死,以后再无地位可言,永远别想翻身!   况且,单挑,吴韬自认为并非没有机会!   吴韬心想,若真能杀了李从璟,安义军此间危难得以解除不说,回去之后还有大功!   况且,他也没有选择。   “李从璟,你休得张狂!今日我便为指挥使报仇……”吴韬端起马槊,说道。   “李从璟这三个字也是你能叫的?!”李从璟却已不耐烦,一声大喝之下,纵马而出。   吴韬也大吼一声,策马杀出。   即将相面之际,李从璟抬起马槊,竟然不去直刺,而是高高扬起,转瞬间一槊劈下!   吴韬只觉一股巨压迎面而来,根本看不清李从璟手中长槊掠过空中的痕迹,只能隐约看到有一道黑影闪过。几乎是出于本能,吴韬举槊横档。   他手中的长槊刚举起,还未发力完全,就感觉到似乎是一座大山砸了下来,整个人如遭重锤,胸口像是被埋进湿地里一般苦闷,脑门一阵嗡鸣,连视野都有一瞬间的空白!   然而就是这一瞬间,他的性命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握。   李从璟一槊劈斩而下,吴韬的横档动作还未完成,他便将吴韬的长槊给重新拍下去。接着,他手腕一转,马槊横斩,其狭长的锋刃,如死神的吻,直接切掉了吴韬的半边脖子!   两马交错而过时,吴韬的长槊已经掉落在地上,战马因为惯性还在前冲,而他的身子已经栽落马下。他拼命捂住脖子,却不能阻止血涌如柱,谁也不能阻止一个已经被切开一大半的脖子流血。他的眼神中还充满不可置信与恐惧,这种不可置信与恐惧,永远定格在他眼中。   一个照面,一招之下,该死的人便死了。   就这时,安义军营门,忽然又冲出两骑,一起向李从璟杀过来。他们是安义军的两个都头,也是这批安义军中,想为李欢报仇,不肯受降的人中,武艺最高之辈了。   他们本是听从吴韬的安排,想在吴韬与李从璟交手之际,突然杀出。这样一来,以三对一,能迅速将李从璟格杀。   只是没想到,吴韬刚冲出去,就送了性命。   看到这两骑,李从璟冷笑一声,二话没说,他直接冲了过去。   “李从璟,受死!”两名都头,似乎还没看清李环已经死亡,亦或许已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李从璟看着两人冲过来,马头几乎平齐,将他放在中间,他们两槊齐出,一刺一斩,不分先后朝他招呼。   这两人显然是久经战阵之辈,懂得配合,也懂得进攻层次,不给李从璟留空挡。是以这一击,实在是凶险之极。   这样的进攻套路,若是面对一般将领,对方肯定是有死无生。但是很可惜,他们面对的,是李从璟。   间不容发之际,李从璟右手举槊,直刺向前,左手直探左腰间,反握横刀刀柄,将其拔出。   先到李从璟眼前的是直刺过来的马槊,李从璟身子一偏,躲过锋刃,同时左手横刀提起,格开马槊长杆,刀锋在马槊长杆上,划出一长条火星。火星飞溅,如生命之花在绽放。   李从璟在侧身的同时,右手马槊顺势悠忽前刺。   横刀刀锋,顺着对方马槊长杆扫过,扫向他的手腕,那都头连忙放开手,但为时已晚,刀锋一转,离开长杆,已经滑进了他的脖子。   而这时,那柄横斩过来的马槊,再没有力量,也没有平衡,因为李从璟手中的长槊,已经刺入对方的咽喉!   战马飞奔,时间却仿佛在这一瞬间定格。李从璟左侧,一颗人头脱离脖子飞起;李从璟右前,长槊刺入对方咽喉,已将那都头身子带得向后昂起。   无声的画面爆开,“噗嗤”的血肉碎裂声骤然响起,战马交错而过。两具尸体落下马,重重摔在地上,溅起一阵尘土。   李从璟冲至安义军营门前,才停住马。   但是所有的安义军军士,都忘了要做些什么。他们睁大了双眼,瞳孔张开,无言看向那个傲然立马的年轻将军,脸上都是如见鬼神一般的恐惧之色。   李从璟抬起头,归刀入鞘,举起长槊,冷漠道:“降者不杀!” 第51章 君子   安义军剩余军士,再无其他举止,在百战军上前后,纷纷缴械投降,接受收编。   他们失去了指挥使,失去了副指挥使,也失去了最具有威信的两名都头,他们群龙无首,再没有可以有效反抗的能力,在李从璟绝对实力的威慑下,他们除却投降活命,别无他途。   这些安义军再没有将领,所以他们无法作为。但是李从璟能给他们一个将领,那就是他自己。   这些安义军的领头人物皆死于非命,内部缺乏有足够威信的人物,日后百战军要消化他们,就容易得多。李从璟在营前点名,要吴韬为李环复仇,虽然有愤怒的原因,但本质上,就是打得这个主意。这跟他整治原魏博军,是一个道理。   他本就是个谋定而后动的人,自然不会因为愤怒,就去骂阵,要跟敌将单挑。   这回到梁子山,李从璟不仅成功招安梁子山两百豪杰,更收编四百安义军正规军,而且还是精锐,收获实在是不小。若是能再招揽君子林卫家,恐怕回去之后,李从璟做梦都会笑醒。   黎明的晨曦终于在天边出现,万物从睡梦中醒来,开始新的一天。而梁子山上下,在一夜之间,已经发生巨变。   李从璟让李绍城主持收编安义军、整装准备班师等事宜,他则要再次走一趟君子林。   说起要去见卫行明,陈致远自然要带上。卫道一人退千军,这回无论是李从璟,还是陈致远,都应该去感谢一番。   桃夭夭闲来无事,与其跟军营那些纯爷们儿呆在一起,倒是跟李从璟同行要有趣一些。虽然李从璟和陈致远也俱都是大老爷们儿,但她对卫道如何做到一人退千军这件事,却是十分好奇。其实不只是她,任何一人对这样一件离奇的事,都会感到好奇。   “若说卫道一人退千军,固然离奇。不过,李将军这回没有调援军过来,也是让人颇感意外。”桃夭夭坐在马上,微微低着头,嘴里咬着吸管。梁子山的事情圆满解决,她这个中间人,此时心情也是略好。她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过话里明显掩盖不住好奇的意思。   梁子山下至今只有七百百战军,也没有迹象表明周围还有其他百战军,是以桃夭夭有此一说。   李从璟笑道:“你怎么就能肯定,我没有调援军过来?”   “哦?”桃夭夭稍稍抬头,修长的眉毛轻轻挑了挑,“在哪儿呢?”   李从璟脸抽了抽,半晌露出一丝苦笑,“在路上。”   桃夭夭复又埋下头去,懒得理他。   李从璟无奈道:“百战军刚组建,骑兵本就不多,这回我已经全都带上了,来援军队都是步卒。从淇门到此,比起从潞州到此,距离分毫不短。我调的援军,也算日夜兼程,但此时,他们确实还在路上。”   桃夭夭怔了一下,瞧见李从璟无力的模样,长发掩盖下的嘴角,勾起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桃夭夭道:“不过,若是援军没到,而卫道又没能拦住安义军援军,我们岂不是要遭殃?”   “那倒也不至于。”李从璟说道,“我还是有计划的。”   “什么计划?”桃夭夭问道。   李从璟叹了口气,无力道:“你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当然。”桃夭夭嘴角微微上扬,“将军也可以不说。”   李从璟只得如实道:“你也知道,我的斥候,可以观察到四十里之外的动静。要是安义军援军真来了,我们跑路还是来得及的。”   “逃跑?”桃夭夭好似有些惊奇,“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没有了。”李从璟掩面道。   “没有了?哈哈哈哈……”桃夭夭这回是真忍不住了,大笑出声。   李从璟以手扶额,他真的很想问桃夭夭一句,“你一个姑娘家,笑这么张扬,真的好吗?”   陈致远终于看不下去,为李从璟这个未来东家解围道:“但是无论怎么说,眼下,都是都指挥使赢了。”   提起这茬,已经重新看向前方的桃夭夭,微微偏头,问道:“将军之前似乎说得很坚定,不会对安义军动手。但是昨晚动起手来,好像半分也没有不客气。”   李从璟摊开手,一脸无辜道:“百战军确实不曾动手啊,是李环想要偷袭梁子山,结果反被梁子山的豪杰所杀。至于杀吴韬,那也是他们先动手,我只是为部下出口气而已。”   桃夭夭刚喝下一口水,顿时被噎住,咳得脸红脖子粗。桃夭夭再不理会李从璟,脸若冰霜,目不斜视,只是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无耻!”   陈致远也被李从璟颠倒黑白的本事所震惊,一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可这事说出去,恐怕没人会信呐,毕竟安义军被都指挥使收编了。”最后,陈致远担忧道。   桃夭夭替李从璟回答道:“只怕李将军不会奢求别人都信,他只不过是给世人一个说法。至于收编一事,李将军倒是可以说,那是安义军主动投靠。”   李从璟笑了,他道:“看来,你已经比较了解我了。”   桃夭夭黑着脸撇过头去,眉眼下拉,这回是真不说话了。   陈致远心中暗暗叹息一声,默默感慨道:“真是够无耻啊!”   几人到君子林时,卫道已经回到家中。   卫行明只不过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卫道比卫子仁虽说大些,却也大不了多少,但他身上的气质,却要成熟得多,有一种久经世事才能锤炼出来的干练。   依然是那间小屋,竹帘几许,帷幄依依,墙前书架上的典籍散发着墨香,墨香飘散在风里,和茶香共舞在房间里的每一寸空气中。   “先生神计,智退千军,破百战军之危,解梁子山之难,若鬼斧神工,今李某特来相谢。”李从璟向卫家三人抱拳,诚恳道。   陈致远也抱拳,“先生鬼才,陈某早知矣,此番领教,惊才绝绝,实在是佩服之至。梁子山上下感念先生大恩。”   卫行明呵呵笑道:“将军和大当家不必客气。两位计擒李环,不费一兵一卒诱降安义军,才是大才,我儿这点小道,却是不足挂齿了。”   李从璟看向卫道,微笑道:“若说卫先生一人退千军的本事都是小道,世间军谋恐怕再无大道了。卫先生,此事堪称军事奇迹,可否为我等解惑一二?”   “将军谬赞。”卫道拱手道,复坐好后,轻轻一笑,“世间奇事初看固然令人惊讶,但若是说破其中关键,便一文不值了。”   顿了顿,卫道这才道:“其实卫某早在多年前,便已经出仕潞州,李嗣昭老将军在时,添为掌书记。这回潞州马军一千援军之所以退回,不过是因为卫某伪造了一份军令罢了。”   饶是以李从璟的定力,闻言也是错愕不已。   首先,他是惊愕安义军援军退回,竟然是因为一份伪造的军令;其次,他是惊讶卫道年纪轻轻便能做到掌书记这个位置;最后,是惊讶卫道明明为掌书记,竟然会伪造军令,来帮助梁子山——伪造军令,可是不折不扣的死罪。此后,别说再回去潞州做官,卫道能否活着,都是个问题。   李从璟和陈致远感慨道:“卫先生大恩,没齿难忘。”   卫道倒是看得淡,从容笑道:“陈大当家于家父有救命之恩,万死难报,此番不必挂怀。”   李从璟随即道:“卫先生此番虽是为报陈大当家恩情,但于百战军而言,也是莫大恩泽,李某铭记于心。”说着,李从璟站起身,向三人拱手一拜,诚挚道:“三位先生俱是当世大才,不亚于卧龙凤雏,李某不才,愿请三位为国家效力!”   李从璟这话含义十分明显,就是请卫行明三人出仕淇门,所谓为国效力,即是为他效力。   从世俗的角度上来说,他们上了李从璟这条船,没个万一情况,也是不可能下船的。这跟后世官场站队情况相似,只不过严肃程度要远高于站队。   李从璟态度恳切,卫行明却是淡然一笑,道:“李将军少年英才,忠心为国,可敬可佩,来日也必定是前途无量,李将军相邀,我等本不该推辞。只是无论是子平,还是卫某,都已没有再出仕的打算,只想隐居山林,与圣贤书和山水为伴,聊度此生。将军好意,我等心领了。”   子平是卫道的字,他这话,是明显拒绝了李从璟。   李从璟哪里肯轻易放弃,劝说道:“子曰‘学而优则仕’,三位大才,饱读诗书,治国安邦之策了然于胸,三位不出仕,不是三位损失,而是天下人的损失。”   “先生以此地为‘君子林’,李某听说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是学有所成,必以天下为己任,必不因世道险阻而退却。”   “当今天下,诸侯征战,百姓民不聊生,先生何忍乎?上为弘扬圣人之学,下为救黎明于水火,中成君子之志,先生何辞焉?”   卫行明叹了口气,似是若有所感,却还是道:“古语有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政?将军所言,固在情理之中,只是卫某已厌倦官场,不想再沉浮于世俗中了。”   卫行明第一句话李从璟是理解的,他的意思是从政不是只有做官一途,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影响一地社会风气,也是从政的一种。   但李从璟还是不相信卫行明真无心出仕,他最后努力道:“贤者云: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君子也。先生者,君子也,安避祸福,而不践行道义?李某不才,愿与先生同行!”   卫行明目中有精光闪过,但只是一刹那,他还是叹息道:“天下有将军这样的人,何必担忧道义不存?老朽心累已久,还望将军莫要勉强。”   李从璟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失望之色,默然良久,长叹道:“可惜,可叹,悲夫,悲夫,莫过于此!” 第52章 大争之世   两个时辰之后,李从璟三人拜别卫行明等人,离开君子林。   回到梁子山下,军营诸事已经收拾完毕,但梁子山上还有些东西没有消化完全,还需要些时间。李从璟便让大军在此再停留一日,来日清晨再班师。   夕阳西下时分,李从璟坐在辎重车上,望着无边丛林,起伏山峦,一时有些失神。他现在满脑子都被镇治和百战军的事塞满,上茅房都在思考这些事,已经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但此时此刻,倦鸟知返,万籁沉寂,他瞧见军士们在金灿灿的余晖中穿梭,身影忽然有些落寞。   日暮最是使人愁。李从璟脑海中不由想起后世,炊烟袅袅的小山村,五颜六色的城市霓虹,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这些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画面,突然像潮水一般涌来,包裹着他。   赌书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有些东西,拥有的时候不知道去珍惜,失去的时候便后悔莫及。但有些东西,你即便是珍惜了,也依旧不能阻止去失去。   他忽然很想喝酒。脚边刚好有一辆车,摆放着从梁子山上搬下来好酒,所以他随手抄出一坛,灌进嘴里。   李从璟自嘲一笑,自己还是不能做到心如止水,不能抛弃这些让人脆弱的感伤么?   “喝这个!”一个酒坛突然飞过来,李从璟伸手接住,他看到桃夭夭坐到她旁边一辆车上,奇怪的是,桃夭夭那清亮的眼眸中,此刻也有掩盖不住的落寞。   “一个有故事的人。”李从璟心想。一个有故事的人,往往才会在日暮时分不禁神伤。   桃夭夭不喝水喝酒的时候,脸上的漠然和冷意便要淡化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像火一样在点点燃烧的东西。   “你跟卫行明扯那些没用的儒家理想有什么用,这是个现实的世道,便是儒生,也早已被名利所腐,你若是跟他说点实在的东西,效果说不定要好得多!”桃夭夭忽然道,很大声,与她平时的漠然低声很不同。   李从璟笑道:“你以为卫行明不会出仕淇门?”   “恩?”桃夭夭偏过头。   李从璟吞下一口酒,舒一口气,道:“他早就已经决定好了。若是这个时候,我跟他谈名利,并不能加分,而若是谈儒家理想,说不定还有想不到的收获。”   “你怎么看出来的?”桃夭夭问道。   李从璟微笑道:“从得知卫道真一人退千军之后,就看出来了。你道他们为何要如此尽心竭力帮我?那是因为他们早就想跟着我干了!”   桃夭夭撇撇嘴,“卫道都已是掌书记,跟着你等于走下坡路,有什么好?”   “因为跟着我前途远大啊!”李从璟理所当然道,“再说,卫道在李嗣昭在时,是掌书记,现在李继韬上任,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应该是被排挤了,如若不然,又怎会做出伪造军令出逃这样的事?说不定他们暗中观察本使已经很久了,这回他们帮我退援军,却对解决李环的事只字不提,恐怕也是想看看我的本事,至于他们今日拒绝我,也不过是想考验我的诚心罢了。总之,这几日我在观察他们,他们也在观察我。”   “这都是你的猜想罢了,还是自我感觉良好的猜想。”桃夭夭嗅之以鼻。   李从璟站起身来,大手一挥,豪气道:“当今天下,诸侯争霸,呈天下大争之势。大争之世,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如卫行明这种一家三杰之辈,怎甘被排除在争雄洪流之外?投身俗世,以天下为棋盘,与天下英雄作对手,争天地之雄,力求彪炳青史,名扬万世,才是大丈夫所为!”   桃夭夭怔怔半晌,自顾自喝一大口酒,嘀咕道:“神经病!”   李从璟说完,又坐回车上,扭头问桃夭夭:“我一直好奇,桃大当家当初为何会山上做山贼。”   “有什么好好奇的。”桃夭夭平淡道。   于是两人不再说话,只是喝酒。   来来往往的军士见了此情此景,看看李从璟,又看看桃夭夭,不少人脸上都露出邪恶的笑容。   不知何时,军营亮起了火把,繁星当空升起。   桃夭夭忽然一把丢了酒坛子,摇摇晃晃走到李从璟面前,在李从璟诧异之际,桃夭夭的手已经从扶着车,扶到了他的铠甲上。   李从璟愣愣看着桃夭夭那张白皙,却因为饮酒而嫣红的脸,她精致冷淡而妩媚的五官,越来越靠近自己的眼睛。   桃夭夭的一把抓住李从璟的肩甲,脸蛋凑近到离李从璟只有不到一寸的地方,她凌乱的长发甚至洒到了李从璟脸上。   桃夭夭樱桃一般的嘴唇微张,眼神却分外狠绝,她盯着李从璟,语气重重的道:“李从璟,我决定,跟你干!”   李从璟这回是真愣住了。   拜托,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   君子林。   卫行明和卫道对坐对弈,卫子仁在一旁观战。   “子平,你觉得李从璟此子如何?”卫行明忽然问道。   卫道落下一颗白子,缓缓道:“心性稳重,举止有度,知书识礼,博学有才,面有刚毅之气,身兼英武之姿,阴谋算计层出不穷,却胸怀治国安邦之志。实话说,孩儿从未想过,一个如此年轻的人,竟然会有如此枭雄之姿。实在是奇事!”   卫行明落子之后道:“人同类而智殊,贤不肖异。凡论人,必八观六验,论人者,又必以六戚四隐。譬之若逃雨污,无之而非是。此先圣王之所以知人也。”   卫道笑道:“父亲,若是世人都要如此观人,可没多少人能看得清了。”   卫行明叹了口气,道:“昔日为父出仕朱梁时,虽未居高位,但已识得其朝官纪败坏,容不得有大作为之人,这才带着你和子仁回到此处。”   卫道落子渐快,他道:“朱温亡唐而立梁,虽大逆不道,却也颇有功绩,只是在治国理政的才能上,却是差了些。他的几个儿子就更不用说了。如今天下之大,论已露王者之相者,南有徐温,北唯晋王矣。”   卫行明听了这话,手中的子迟迟不肯落下,追问道:“那李从璟如何?”   卫道沉吟良久,并未立即作答,而是反问道:“听说此子未出道之前,曾用十年时间,苦读诗书,打磨武艺,钻研兵法?”   “确实如此。”卫行明道。   “又听闻此子出道只一年,便已独领一军,出镇淇门仅一个月,便让淇门如铁板一块,被他牢牢控制?”卫道又问。   “的确如此。”卫行明叹道。   “如此之人,却不到及冠之年,当真是亘古少有。”卫道感慨道,“世间无数英雄,比之若土鸡瓦狗。”   卫行明点头道:“确实可以和晋王相提并论了。”   卫道又开始落子,“既如此,父亲还犹豫什么?”   卫行明看着棋盘,苦笑一声,放下棋子,叹道:“又是你赢了。”   翌日,李从璟起得很早。昨夜虽然喝了些酒,但却远不足以让他宿醉。军营诸事都已安排妥当,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可班师。李从璟也打算吃过早饭,让大军先行,自己再去君子林将卫家三人捎上。   伸了个懒腰,李从璟没来由想起昨夜桃夭夭的话,顿时精神又好了一些。桃夭夭本事如何,他是知晓的,现在她主动投到麾下,正好用上。   一个在这个时代虽然不是全新,但却独一无二的军事机构,已经在李从璟脑中成型,他迫不及待要回到淇门,去将这个机构组建起来。   这回李继韬在他手里吃了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过对于李继韬这个并非名正言顺上位,连李存勖也不待见的家伙,李从璟是半分也不心虚的。   这回,李从璟只带了亲兵,来到君子林。   不出意外,几番相邀之后,卫行明表示愿意到李从璟麾下效力,李从璟自然是大为宽慰。   “我得卫家三杰,正是如虎添翼,不过眼下百战军坐镇淇门,供先生施展的地方颇小,还望先生不要介意。”李从璟笑道。   “将军过谦了,我等既然投到将军麾下,定当竭心为将军效力,将军又何必见外。”王兴明也笑道。   李从璟一阵大笑,又问道:“怎么不见卫道?”   “他去山上与他娘亲作别去了。”卫行明道。   山上,晨阳正好。一座坟头前,卫道跪坐在地,正在摆弄祭食。   坟头上并无一丝杂草,可见是刚刚被清理过的。卫道的动作不急不缓,看起来一丝不苟。他沉默着,并无一句言语。   直到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卫道才在坟前重新直身跪好,他忽然笑了笑,柔声开口:“娘,打小你就总说我最调皮,虽然机灵,但机灵都用在闯祸上了。除了惹你生气,就没干过一件好事。你还说,我这孩子,长大了肯定不知道孝敬你。就连卫家的百年家业,也非得毁在我们兄弟手上不可。”   “但是打小,有什么好东西,你总是给我吃,我要什么,即便是要得无理,你也总会想办法拿给我。就算我在私塾闯祸了,被父亲责骂了,你也会护着我……”   说到这里,卫道长长吸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这才继续道:“但是今天,孩儿来就是告诉娘,我已经长大了。卫家的担子,我会担起来;卫家的明天,我会撑起来;卫家的荣耀,我会挣回来!”   他站起身,晨光正好越过坟头,打在他身上。他的脸庞,沐浴在阳光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他的身姿,仿佛在一瞬间更加挺拔,他的肩膀,仿佛宽阔得能扛下一座大山。   卫道行了一礼,动作在最后一瞬停顿了良久,久得好像在聆听什么教诲,然后他站起身,嘶声大喊道:“娘,孩儿走了!” 第53章 军情处   自梁子山回到淇门的第二日上午,李从璟就带着卫行明和卫子仁父子来到县衙,祁县令亲自出门相迎,要多恭敬有多恭敬。自打上次李从璟对付淇门三族开始,祁县令投靠李从璟之后,便唯李从璟马首是瞻,这县衙与其说是他祁县令的县衙,倒还不如说是李从璟的县衙。   “本使今日来此,是想给祁县令推荐两位贤才。不知县衙可有什么合适的官职空缺,可以安置两位先生。”李从璟喝着茶,气定神闲道。   祁县令稍作思量,便笑着道:“县衙当下有县尉一职,和录事一职正好有空缺。”   李从璟漫不经心道:“县尉主捕盗贼,倒是武职……”   祁县令闻言,一拍脑门,道:“本县主簿本已有人选,奈何那人年事已高,身体好似不大好,不能来就职。下官正想给幕府重新推荐一位主簿……”   听到这,李从璟站起身,道:“很好,那就这样吧。祁县令先忙,本使公务缠身,先告辞了。”   祁县令连忙起身相送。   卫行明和卫子仁相视一眼,饶是以卫行明的心性,也暗暗为李从璟掌控淇门的力度,感到震惊。   安置好卫行明和卫子仁,李从璟回到镇治,便将众司佐都召集起来,除此之外,百战军各指挥使,斥候都都头李荣,诸军使等高层军官,也都被叫来。众人一到场,互相寒暄的同时,见到会议如此之大的规格,也都是暗暗心惊,心中都不禁在猜想,李从璟要宣告什么重要的事情。   如果说这些人在众人看来都还寻常的话,那么当陈致远、赵象爻等前绿林重量人物到场时,屋中的气氛就又怪异许多。   最后,李从璟带着最后两人到场,一个是莫离,一个竟然是桃夭夭。当王不器看到桃夭夭的时候,若不是因为她跟在李从璟身后,还以为她走错了门。   与众人见过礼,李从璟坐到将按之后,开口道:“今日召集诸位,只为一件事。诸位都知晓,凡战者,斥候必先,敌情收集的重要性,无需本使在此赘言。此番军议,也非为扩建斥候都,而是本使要建立一个,以军事信息收集为核心的全新军事机构——军情处!”   “军情处?”众人闻言,莫不惊异,只因这三个字,无论是谁都不曾听说过。   来自大信息时代的李从璟,尤其知道掌握更多更及时的信息,有多么重要。同时也知晓,信息不对称,会有多少损失,围绕这一点又可以做多少文章。军事上,敌我信息情报的差异,足以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败。   众人虽然惊异,却也没有讨论,李从璟继续道:“诸位都知晓,晋王和伪梁之战,已经持续几十年,明眼人也都能看出来,现在梁晋之争已到了关键时期。诸位作为大晋的锐士,百战军作为大晋锋刃,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必定也必须为晋王征伐中原立下不世之功。料敌于先,方能决胜千里,故本将决定组建军情处。”   “都指挥使,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做便是!”蒙三大声道,“反正大的道理,我蒙三是个粗人,也不懂,只知道凭军令上阵杀敌。”   众人连声称是,李从璟却看向蒙三,不悦道:“蒙三,军中已在教授将官读书识字,你是不是没有认真去学?”   “这……”蒙三顿时傻了眼。   “回头本使会亲自检查,你若学得不如人家好,军棍是免不了的。”李从璟道,“为将者,身系全军安危,一举一动皆可能决定战斗成败,当智信仁勇严,知进退,识天时地利,怎可只知道一味冲杀?若是如此,我让你去做一个陷阵之士便可,何必要你统领一个指挥的将士?”   开始众人还在笑话蒙三,李从璟说道后面,众人脸色都严肃起来。李从璟也觉得,对将官素质的培养,似乎应该加紧步伐了。若是李从璟十年不死,现在百战军的各位指挥使、都头,甚至包括队正,未来都可能独领一军,或者身居要职,素质若差了,如何谋取战场胜利?   除此之外,一支军队,基层指挥官的素质如何,会直接决定这支军队的战力,甚至是综合实力。因为军队根本上由士卒组成,而主帅不直接面对士卒,直接面对士卒的,是基层指挥官。   顿了顿,李从璟回到主题,继续道:“建立军情处,需要人,而作为比斥候有更高、更多要求的军情处锐士,只能在军中择优充任。本使令:军情处第一批人员三百人,在绿林豪杰中抽调五十人,在斥候都抽调五十人,军中选取精锐两百人。斥候都都头李荣,调入军情处,都头吴长剑,前神仙山大当家桃夭夭,同时调入军情处,充任三位统领。参军莫离,总领军情处事务。”   李从璟站起身,对众人道:“另外,军情处不隶属百战军常规作战序列,直接受本使节制!”   听到李从璟说出这句话,众人无不神色凛然,心中对军情处的重量,又有了一个最为直观的认识。   “此事关系百战军未来战场之成败,望诸位全力配合。”李从璟最后总结道。   “遵命!”诸将立即道。   解散众人之后,李从璟只留下莫离和军情处三位首领,开始研讨军情处组建细节问题。   王不器怏怏离去,走的时候,看李从璟的眼神,当真是无比幽怨。之前李从璟去梁子山之前,还答应过他,劝桃夭夭不要再插手公务,专心在家待嫁。现在倒好,不仅人没劝回来,还给拐了去。   “军情处是军中从未出现过的新机构,因此许多东西需要你们自己去摸索,但也是因此,才没有许多束缚,可以让你们去自由发挥。但军情处的核心是情报和信息,处理这类事物的机构,军中却并非没有,只不过本使将其放大了。”李从璟对众人道。   “莫离,万事开头难,但一旦开头,便会定下基调,所以你任务很重。另外,李都头是斥候出身,对此类事物熟悉,当为中坚;桃大当家绿林豪杰,军情处事物很多都在敌区开展,江湖上的路子,应该让其发挥应有作用;吴都头智勇双全,主武力。”   之所以让莫离主持军情处,那是因为莫离是最了解李从璟想法的人,过去十来年,李从璟的这个想法如何产生、发展,他都一清二楚,因此他总领军情处,李从璟最为放心。   众人一直商议到夜间,才各自散去。   次日,军情处第一批人员,便在军中开始挑选。   其实无论是构建军情处,还是教授百战军将官读书识字,这些举动虽然谈不上独一无二,却也是极为罕见的,尤其是军情处。说到底,目前李从璟只是李存勖麾下小卒,他所做的事,必须要经过晋王首肯,而且于晋国有益。   如何在为他自己长久发展打基础、效忠晋王只做臣子分内之事,这两者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是目下李从璟面临的重大政治问题。所以目前李从璟能做的,主要还是在军事方面,而且就此也有局限。不过即便是这样,能做的事已经够李从璟忙的了。   军情处的事务交给莫离之后,李从璟接下来的唯一任务,就是训练百战军。   百战军在补充了梁子山徒众和四百安义军后,已经扩展到三千六百人,军情处拉去三百人,剩下三千三百人中,李从璟要再次挑选一批人,作为亲兵,最后六个指挥左右的军士,不算军中诸司需要的人,便是百战军常规作战部队。   在百战军的训练上,李从璟一共用了三板斧。   首先是树立争先之风气,通过“魁首军”和“没鸟军”的称号,并将其与一系列实际利益相挂钩,来敦促各都拼命训练。   其次,通过读书识字,上行下效,进行知识、世界观等思想改造,从思想上,根本保证百战军不腐化不变质,成为一支王者之师。   第三,也是最根本的一点,对于每阶段训练成绩卓越的单位,进行物质奖励。毕竟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欲,有利益作为诱导,军士没可能不争先。以此来塑造一支虎狼之师。   李从璟知道,眼下天下的军队,因为时代特殊的原因,多桀骜不驯,难以管教,且忠诚度极为低下。但这并不妨碍,李从璟将百战军打造成一支王者之师。并且,也只有将百战军打造成一支独特的王者之师,他才有保命,甚至说实现大抱负的本钱。这一点,已经无数次被历史证明。   李从璟作为穿越者,自然知道手握一支真正的“革命之师”,是何等重要。   除却主要训练手段,李从璟还采用了其他辅助手段,来保证百战军的训练。   比如说,建立百战军内部沟通机制,鼓吹团结友爱等等,来保证同袍之宜,也保证军士对李从璟自身的爱戴。   另外,对于有家室的军士,优厚相待,没家室的军士,则创造条件,让他们成家。   不得不说的是,通过李从璟的宣传,现在百战军上下,包括伙头兵都知道大战在即,而百战军作为晋王报以厚望的军队,不日将被拉上战场,征伐四方。到时候,是成是败,是死是活,就要见真章。   有如此动力与压力,除却逃兵,哪个士卒训练敢不拼命?   高层建瓴,这是主帅应为之事,至于如何指导士卒日常训练,那是教头之事。李从璟树立机制,选拔教头,进行监督,具体的事情,他并不插手,只看效果。   在一支军队中,主帅如君王,上无为,是用天下之道;下有为,是为天下用之道。“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乃不易之道。” 第54章 都试   深秋都试之风,由汉盛行,及至唐末天下大乱,依然存在。至十二月中旬,已是寒冬时节,对于时下大多数军队而言,这个时分正是训练减少,窝在营房保暖的时候,但百战军军营,却是一片热闹之气。   早在两月之前,百战军已由淇门城外的临时军营,搬到了城内,军营中将士所居之所,也不再是帐篷,而是实打实的营房。军营中唯一没变的,便要数那点将台了。   此时,李从璟就顶着寒风,站在点将台上。   今日,是百战军都试最后一日。   既然是都试,考校全军训练科目,自然不会挑选大雪纷飞之日,但也仅限于此了。黄河以北,冬日多大雪,有阳光的天气很少,多数时候,天总是阴沉沉的。今日也是如此。   眼下,偌大的校场上,三个步军指挥的军士,正在对练战阵。演练内容并不复杂,一方结圆阵,呈守势,一方结方阵,集两个指挥之兵力,呈攻势。校场上令旗摇动,鼓声不停,队正伍长们,则在大声呼喝。   其余将士,并未坐在校场外围观战,而是各自蓄势待发,好似随时都要参战。   进攻方先以弓箭攒射,奈何守方盾牌高举,弓箭效果并不明显,在旗鼓的号令下,方阵开始靠近圆阵,进行接触战。   整齐的脚步声,甲胄撞击声,落在地上犹如落在人心坎上,格外有分量。   进攻方与防守方接触之后,圆阵的防守效果得到极好体现,不论方阵从哪面攻击,都无法突破其防线。倒是进攻方屡屡受挫,士气明显下降。   随即,进攻方指挥者集结重兵,集中攻击圆阵一点,这才有了突破。   但圆阵随即变为偃月阵,双方又陷入僵持。   李从璟站在点将台上,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实则心中已经暗自点头。这些将士行动统一,执行军令一丝不苟,并无一人出现差错,而将士个人素质明显不弱,中气十足,技艺也是娴熟。   仅三月时间,百战军已经初显气候。当然,这与百战军将士三分之二都是老卒有关,但新卒老卒配置得当,彼此配合默契,并无隔阂,显然是融合得不错,却是殊为不易。   检验这些,正是都试的本意。   校场上,进攻方在孟平的带头猛攻下,逐渐占据优势,防守方渐渐力有不逮。但就在这时,一阵鼓声大作,一队骑兵自防守阵后方,冲进校场,掠向进攻方两翼,却是防守方援军到了。   进攻方防守方瞬间攻守易行,阵势变化立即剧烈起来,拼斗节奏明显加快。   随着兵力的不断加入,三千百战军,几乎逐渐都加入了战场。   由此,战斗进入高潮。期间,各指挥甚至细微到各队的配合,攻守互换,甚至是一方中你攻我防,变化极为复杂,可以说,这就是一场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的典型战役。   尘土飞扬,战士们奔行战斗,偌大校场成了沸水,好不热闹。   这场战斗,是李从璟亲自谋划的,为的就是全面检验百战军战场能力。战场以大势为向,以阵型为本。大阵含小阵,小阵成大阵,大小阵型,又皆成自于各队列,队列又成于士卒。数千人甚至是万人大阵,都有可能因一个几十人的小阵,率先突破或者崩溃,而变幻形势,导致战场胜负变化。   而每一个军阵,都由一个个士卒组成。   从战阵的角度上说,战场上没有个人武艺。但是,战场上有将士素质!   李从璟目光锐利如鹰,关注着大势,也关注着每一个细节,他需要发现亮点,也需要发现问题,然后改进训练计划,让这支军队,一步步强大起来。   “这是我的军队!”李从璟双眼渐渐炙热,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申时,都试结束。   按照这几日来都试登记的成绩,李从璟在点将台上,颁发奖励。一箱箱铜钱被搬上台,一把把横刀、弓弩,还有一幅幅甲胄,都是这次都试赢家的奖励。   养军队,就是在花钱。   好在军饷和装备,都不需要李从璟担心太多,作为晋王亲自点名建立的军队,百战军一应物资,都有幕府拨给。当然,那只是常规物资。李从璟在训练中的各项建设,包括为了增加将士训练热情,而追加的奖励,则要他自己掏钱。   李从璟个人当然没钱。但作为一镇主将,却又不会没钱。上回抄灭何家时,就搜刮了不少好处,神仙山梁子山归附后,也象征性的上交了一点财富,还有淇门各方的孝敬,李从璟也都没拉下。这些银钱,一股脑儿都给他丢进了百战军。   孟平,李绍城,蒙三,带着自己麾下将士表现卓著,都是这次都试中的大赢家。尤其是孟平,他伴随李从璟左右十来年,耳濡目染,各方面素质都很是出类拔萃,成为都试中最大黑马。   “孟平听令,现本使擢升你为百战军步军左指挥前都都头,即日上任!”李从璟宣令道,都试还有一项重大作用,就是发现人才,然后提拔这些人才。   “李绍城,尔部表现甚好,赏银五千。”李从璟大手一挥,就是一箱子银钱到了李绍城手中,看得其他各部眼红得紧。现在百战军马军已有一千之数,李绍城作为马军指挥使,实际已是千人统率,是百战军中除却李从璟,拥有最大实权之人。   当然,因为一千马军是既定之数,马匹和配套装备,都由晋王幕府拨给。   除却这些人,此次都试中,还涌现出一些表现不凡的新面孔,分别是马军都头李正,步军指挥使吴钩,以及以个人武艺称雄的林雄、林英兄弟。对这些人,李从璟也都各有赏赐。   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一大堆银钱物资,就再没有一点剩余。   李从璟上辈子做了一辈子屌丝,就没这么花过钱,这辈子虽然算是一个官二代,也极少有需要他太花钱的地方。今日这么多银钱花出去,李从璟首先感受到的,竟然是倍儿爽!   “看来,如何多弄些银子,也是急需要解决的问题了。”李从璟心中暗道,他搜集的财富基本上已经见底,而不管是百战军训练,还是被他寄予厚望的军情处,都是一个花钱的无底洞——李存勖拨给的那点银子,对李从璟来说,真真是不够用的。   但李从璟也没办法,毕竟现在晋国也不富裕……任谁连着打了几十年仗,都不会富裕。   百战军的训练成果,李从璟是满意的。但一支军队训练得再好,要想成为真正的精锐,都必须经受实战的洗礼。而要想这次洗礼少点损失,那就是打一场大胜仗,而要打大胜仗,抛开其他计谋,则需要一支真正精锐的先头部队,在战场上,去撕开敌人的阵型。   李从璟想着想着,就想到了精兵路线,又想到了特种兵。   李从璟跟着李存勖南征北战的时候,因为是近卫,几乎是寸步不离李存勖。而李存勖又是一个特别爱带着百多人,就去敌营前挑衅,然后被追杀的家伙;至于以身犯险,去探知敌情,则是再寻常不过了。   在跟着李存勖南下魏州之前,在幽州时,李存勖就是带着四百人深入敌境,去探查契丹军营,然后被几千人围困。那一仗打得分外惨烈,李从璟都差点儿以身殉主,要不是李嗣昭来援及时,恐怕李从璟早已在奈何桥等投胎了。   但这却让李从璟升起一个想法,他要建立一支可以在战场上,跟着自己首先去撕开敌军军阵的近卫精锐!   最后李从璟勉励了众将士一番,发表了总结演说,此次都试,也就完美结束。而年关将至,又是一年春节要到来,得了不少奖励的众将士,心情甚好,使得军营上下都笼罩着一片喜庆之色。   但是当卫道找到李从璟的时候,李从璟立即头疼起来。   卫道在潞州时,官至掌书记,淇门只是一个县,镇治没有如此官职,李从璟就让他暂时任职于百战军军中,以参军身份参赞军机,同时以同掌书记的身份,行掌书记之事。   和莫离一样,李从璟把卫道也当作军政皆通之才任用。   眼下,政才方面,有卫行明卫子仁作为储备,镇治有章子云和王不器,军中幕僚有莫离和卫道,军中将才有李绍城、孟平、蒙三,还有一批如李正、吴钩之辈的后起之秀,再加上军情处的桃夭夭、李荣、吴长剑,李从璟的班底,已经有了骨干框架,并且他相信这个框架会逐渐丰满起来。   “军饷已经所剩无几,但军中将士,还有数百新卒没有甲胄,冬衣也有缺口,眼下年关将至,都指挥使要早作打算了。”卫道说道。   当时李存勖给了百战军三千人的名额,按他的意思是不能少,但现在李从璟多招募了六百人,李存勖的意思是,国库紧张,你要么勒紧裤腰带过,要么自己想办法。   对于李存勖这种耍赖皮的行为,李从璟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现在算是知道什么叫做“年关”了,这可真是一个大关呐。   好说歹说送走卫道,章子云又来了。   “王老年纪大脸皮薄,所以这事让我来跟公子说,公子,镇治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这几个月来为募兵、城防、军营的事,奔波劳累,很多人都累病了,实在是殊为不易,眼看年关将至,不知公子可有什么补贴?”章子云说道,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怕李从璟为难,但殊不知李从璟看了他那脸色,不为难也得为难了。   官员过节福利,可不是后世才有的,老早就有了。   李从璟又是一阵好说歹说,将章子云打发回去。   不曾想,章子云前脚离门,莫离已是后脚进门。   “你就不要催饷催补贴了,我这儿什么都没有,正在想办法……”李从璟手一摊,耸耸肩,无奈道。   莫离却笑了,轻轻摇着他那把折扇,大冬天也不嫌冷,道:“我不是来催饷的……” 第55章 李继韬之谋   这简直是李从璟今日听到的,最悦耳最动听的一句话了。   所以李从璟心情好了起来,他拿起那碗方才丫鬟送来的姜汤,递到莫离面前,“这碗汤我还没喝过,送给你了。大冬天摇着扇子,嫌外面的风不够大?有本事你别抖啊!”   莫离呵呵笑着接过还冒着热气的姜汤,一口喝下一半,也不尴尬,神色自若道:“李继韬送来一封信,说要见你,约定地点在梁子山下。”   李从璟从莫离手中接过信,扫了一眼就放下,淡淡道:“他要见我,我便去见他,哪有这样的事。除非他到淇门来还差不多。”   莫离摇扇轻笑道:“李继韬自然是不会来淇门的,他现在身份敏感得很,他还怕来淇门之后你将他扣押送给晋王,那他可是作茧自缚了。”   李从璟目中有调笑之色,道:“心里面有鬼的人,难免会心虚一些,他若是没打算投靠伪梁,又怎么会害怕来淇门。但他不来淇门,安义军自然是带不回去的。”   “就算他来了,还是带不回去那四百安义军。”莫离笑道,旋即面容严肃了些,“不过捎信的人还带来了一句话。”   “什么话?”李从璟问。   莫离正色道:“李继韬说,若是你不去见他,他就踏平梁子山下和神仙山下的村庄!”   李从璟一阵愕然,须臾后嗤笑一声,不咸不淡道:“这厮心肠可真是歹毒,等他踏平梁子山和神仙山山下的村庄,我军中的梁子山和神仙山徒众就算不营啸,自此也非得跟我离心离德不可。”   莫离将碗里的姜汤一口喝完,一抹嘴道:“而且就算他做了这件事,大可以说是去剿匪了,虽然理由牵强但至少是条理由,没其他什么大问题晋王还真不会拿他怎么样。”   “但他既然敢将屠刀对准大晋百姓,就说明他叛心已定。”李从璟道,顿了顿,“那这么说来,这回我还真得非去会会他不可了?”   莫离摇着折扇老神在在道:“早晚你是要与他会面的,去见见也无妨,算是了解这位对手了。”   李从璟寻思半晌,并没有立即作答,而是问起另外的事,道:“魏州有什么消息?”   “能有什么消息?”莫离收起折扇,眼眸中有愤然之色,“之前李继韬接连给幕府上了不少奏章,痛斥你梁子山的事做得太过分,不过因为你之前就已经跟晋王通报过情况,所以晋王并没有理会。但是最近这些时日,却不知为何,这件事又被吴靖忠那老不死的重新提出来,还在幕府引发了些许争论。”   “哦?幕府上怎么说?”李从璟随口问道。   “无非是说百战军军饷物资要得不少,但除了把刀枪对向同袍之外,并没有什么作为。”莫离说道。   这话说得诛心,罪名也极大,提出这茬的人,明显居心不良。   莫离接着道:“老将军新近回到魏州,听到这些言辞,当众大发雷霆,言辞颇为激烈。”   “父亲回到了魏州?”李从璟眼中有喜色闪过,莫离口中的老将军,自然只能是他老爹李嗣源。他随即又沉思起来,道:“父亲为人向来低调,这回竟然为这件事当众动怒,难道是形势已然极为严峻?”   他和莫离打小相处,是以像“低调”等一些后世词汇,莫离也早已熟悉。   莫离摇摇头,“根据我们掌握的信息,应该不至于。对了,过些时日,老将军会到淇门来。这也是晋王的意思。”   李从璟点点头,“我出镇淇门也有近四个月了,晋王是应该让人来看看的。”   莫离微笑道:“不过晋王既然让老将军来,摆明了是不把那些对你不利的言论,当作一回事的。”   “晋王之英明,对我之信任栽培,的确是世间少有!”李从璟长叹道,他还有句话没说:对付李继韬本来就是李存勖的主意,他当然不会理会魏州那些诋毁李从璟的言论。   “不过,人言可畏,我也不能让父亲和晋王太难做,为了堵住那些风言风语,到合适时机,是有必要拿出一些成绩来了。”李从璟摸着下巴沉吟道。毕竟三人成虎,对付李继韬的事没什么人知道,这种情况下李从璟就要照顾自己的名声了。   莫离忽然问道:“听说近来饷银匮乏?”   “何止是匮乏,简直快揭不开锅了。”李从璟苦笑道,“我也正为这事苦思对策。”   莫离又开始摇扇子,这显示出此时他肚子里有墨水要吐,果然,他缓缓道:“要筹措饷银,去偷去抢显然是不成的。其实,对于军队而言,要钱,打一仗就可以了。打赢了,把敌人的金银物资拿过来,就能收获大把财富。”   李从璟笑得愈发无奈,道:“这事我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百战军虽不缺乏能战之士,拉出去打也不是不能打赢一些对手,但将士磨合、军阵训练毕竟还未成熟,冒然上战场,只怕伤亡颇大。这三千将士,每一个都是对我而言都是宝,我不是不舍得他们伤亡,只是发挥不出最大价值,我却是不愿意的。”   “况且,我总不能带着他们直接跑到黄河边上,去攻伪梁的城池吧?那样会引发两国大战的,晋王眼下好似并没有跟伪梁大战的意思。”   李存勖现在正忙着称帝,这几乎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李从璟才有最后那句话。   莫离露出一个更为自得的笑容,他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表面上自怨自艾道:“谁让我们军情处的人,每人都领双份饷银呢,这要是不做些事,真是会被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的。眼下情景,正是该我们军情处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李从璟实在受不了莫离那副欠揍的表情,抄起将按上一本书砸了过去,没好气道:“别搁这跟我恶心,就知道你鬼点子多,快说!”   莫离把伸手接住的书方方正正放到案桌上,这才笑着开口道:“大军征伐,显然不符合百战军目下情况,但是精锐突袭,却未尝不可。”   李从璟心中郁闷,却不得不接话道:“但是能被小股精锐突袭得手的城池,必定不是大的城池,物资财富有限,于我而言并不能解燃眉之急。”   莫离老神在在道:“若是有一座城池,城池本身不小,财富也不少,但是因为某种原因,而导致防备力量不足,甚至是防备松懈,那就可以一试。而若这座城池离淇门不远,我们不用深入伪梁境内,那就完美了。”   李从璟眼神一亮,“这样的城池,简直就是为我准备的。不过条件如此苛刻,有如此之多限制的城池,恐怕没有。就算有,只怕也是极为难找。”   莫离脸上始终保存有淡淡的笑意,他拿起桌上的碗,本想在此刻再喝一口汤,但碗到嘴边,才发现碗里已经空了,尴尬的咳嗽一声,放下碗,道:“不巧,有一个独一无二的机构,专为收集敌方情报而生,经过几个月不懈怠的渗透,却是掌握了这样一个信息。如此一来,一切都变得有可能了!”   “若是连那座城池的名字都知道,那行动便能立即计划。”李从璟紧接着道。   “怀州。”莫离笑道。   两个字说完,莫离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他抬起头,就看到李从璟已经捏着拳头,阴笑着向他逼过来。   “那啥……我还有事要处理,先走一步……”   “到了军中,你还敢吊老子胃口,老子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我知道,我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那你知道太阳为什么是圆的,山为什么是尖的,桌子为什么是方的……”   “……”   ……   “泽潞比邻怀州,若是李继韬投靠伪梁,就可直接与梁地连成一片,之间并无阻碍。且泽潞之地本为重镇,其后与大晋腹地之间并无险关,上可至晋阳,下可至魏州。”莫离道,“是以这些时日以来,军情处一直将怀州作为观察重点,这才得出这么一个有用的消息,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李从璟摸着下巴道:“如此说来,我倒不必着急去会李继韬了,先去怀州走一趟。不仅可以摸摸怀州梁军虚实,为日后李继韬叛国之后的征战做些准备,同时也能解决军中物资。等我在怀州得手之后,李继韬火烧眉毛,也就没心思顾及四百安义军了,这梁子山神仙山之灾难也就迎刃而解。”   莫离点头赞同道:“一举多得,当可为之。”   当日,莫离将收集到的信息全部汇总,交到李从璟面前。出乎李从璟意料,这个信息却不是李荣收集到的,而是出自桃夭夭的手笔。不过当李从璟从头到尾看清楚消息的全部内容后,倒是对此不足为奇了,这样的信息,恐怕也只有桃夭夭会去留意。   李从璟当即让张小午去军中抽调三百精锐,轻装简从待命。   随后,他将桃夭夭也叫来,和莫离一起,探讨行动的具体方案。   怀州位处淇门西南,怀州北方是泽州,泽州北方是潞州。泽潞一带,已经是对梁的前线。只不过这地方在黄河西线,而晋国和梁国的战争,则是围绕黄河东线进行。是以怀州一带相对少有战事,并不像德胜城一带寸土必争,在战争中首当其冲。   经过长时间商讨,行动方案被确定下来。这回的行动,将由军情处战士作为向导,军情处战士对信息的及时和准确更新,是此次战役决胜的关键。   而李从璟挑选的三百精锐,作为这场突袭战的主力,是真正的骁勇之士,若是此战能胜,李从璟打算将其作为自己的亲卫培养,成为他日后在战场上撕裂敌阵的尖刀。   此一战,将关系到李从璟经济赤字能否填补,幕府中的负面言论能否被击破,以及李从璟亲卫特种部队,能否被组建起来。   此一战,作为百战军组建后的首战,虽然不是全员参与,但是集中了百战军的精锐力量,意义非凡。   百战军目下战力究竟在什么水准,也将在这一战中得到评测。 第56章 君子都   因为是第一次以军情处的情报作为行动依据,莫离格外重视此事,整个军情处,除却他自己需要主持潞州事务,其下三位统领,皆尽派出,或者提前赶赴怀州,或者随李从璟一同出发。   此行李从璟只带三都人马,因此连斥候,都是军情处的人在担任。   目的地是不是怀州州城,而是其下一个县邑——长和。淇门也是上县,但与长和比起来,几乎不值一提。长和在怀州州城之东,是怀州数一数二的富裕之县,驻兵两个指挥,镇将段振林,是怀州刺史董璋远亲,官拜折冲校尉。   段振林勇武异常,深得董璋信任,就是脾气差些,有一个嗜好在长和众所周知——好美色。因年关将至,董璋赏赐颇丰,段振林得了财货,便又动了食色之心,不知何时看中了一个小家碧玉,这回索性趁着腊月二十四小年关娶亲。   因此,才有了李从璟此番之行。   “要说伪梁之地,土地膏腴,水利方便,物产丰富,确实比我晋地富裕不少。这样的富裕之地,就应该有被劫掠的觉悟。”李荣跟在李从璟身旁,这时笑言道。   “那岂不是说,我们此行,也算是劫富济贫了?”孟平将话题接下去。   李从璟听了,哈哈笑道:“劫富济贫,那是像桃统领那样的侠客所为,我们这叫征饷。”   自从桃夭夭进了军情处,李从璟便不再称呼她为大当家,她为军情处三统领之一,李从璟便改叫桃统领。   桃夭夭却没理会众人的话茬,语气一副既往恬淡,道:“段振林这回强娶的民女,我们之前接触过,年过及笄,读过些书,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此女极为狡猾。我在想,这回她要是偷偷逃了婚,我们这回可就白跑了。”   李从璟诧异道:“极为狡猾?”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被桃夭夭评价为极为狡猾,让李从璟很是意外。   “不错。”桃夭夭道,“正因如此,未免打草惊蛇,我们并未深入与之交流。”   “不管如何,段振林若是连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娃娃都制服不了,我们也就不用担心他了。”李荣说道。   孟平倒是义愤填膺:“这段振林真是不堪,竟然连小女孩都不放过!”   “十三四岁,也不小了啊!”李从璟叹道,他记得开元二十二年,朝廷还颁布过政令,要求男子十五岁以上,女子十三岁以上,一律要进行婚配,妇女生了男丁的,还赐粟一石。不过那是朝廷为了增加人口,采取的临时政策。   不料他这话一说出来,立即引得众人怒目相向,好似大伙儿突然看清:哦,原来你也是如此这般的禽兽!   “段振林虽然人品不堪,治军却还不错,其麾下千余将士,皆尽敢战。步军指挥使段灏,恐怕即便是在其大婚之夜,也不会放松警惕。”桃夭夭接着说道。   李从璟虽然心中认为,这些不小部分都是由亡命之徒、侠客、流氓、地痞组成的军队,虽然在战场上不乏战斗力,但军纪,却实在不敢恭维,但他还是道:“如此当谨慎为之。”   李从璟和众人商议的计划很简单,就是趁段振林新婚之夜,突袭长和,一举将其控制,然后搬足财货赶紧火速撤离,待翌日其麾下将士宿酒醒来,他们已经进入晋国地界,届时李绍城也会率大军前来接应。   这其中自然有不少艰难,甚至是危机,但此战本就不是常规作战,又有军情处相辅,对于百战军而言,成与不成,那是考试结果,但无论如何,考试却是必须要考的。   出了晋国地界,百战军开始昼伏夜行,加速行军。在段振林新婚前夜,百战军到达长和城外不远处的一处密林。此时,军情处已经有人在此接应。来接应的领头者,正是军情处三位统领中的最后一位,吴长剑。   “将军尽管放心,长和城的斥候,绝对发现不了这里。”按照军情处的布置,三百将士隐入密林中藏好,吴长剑如是说道。   “城中情况如何?”李从璟问。   “一切如常。”吴长剑道,“一应布置,也都安排妥当,只待明日夜里动手。”   李从璟又就一些细节问过吴长剑后,放下心来。桃夭夭忽然问道:“那小娘子是否一直都在你等监视之中?有没有出逃?”   吴长剑道:“桃统领倒是未卜先知,属下也正要向将军说明,在段振林的严密监控下,这小娘子今日竟然逃出他的府邸,虽然被及时发现抓了回去,但段振林也是恼怒异常。”   李从璟微微一愣,只得道:“这小家伙看来倒是有几分本事。”   一夜无话。   次日,自申时起,长和城内就热闹起来,爆竹声尤为响亮,传到城外密林中,孟平心中不爽道:“这厮这会儿一定笑开了花,却不知道,今晚他的脑袋就会开花!”   “你的脑袋会不会开花我倒不知道,但是今晚,你也一定会笑开花。”李从璟笑着打趣道。   孟平嘿嘿一笑。李从璟将其踹走,“去看看云梯准备得如何了。”   李从璟朝长和城的方向望去,但见天空层云密布,长和城孤立在平原之上,大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态势。   看了一会儿天色,李从璟皱眉道:“今夜只怕会有大雪。”   李从璟所料不差。   到了夜里,果然万里飘雪。不到一个时辰,密林的树梢上,积雪已经极厚。雪夜中,密林里的百战军将士,即便是身体素质强悍,也已有不少人开始发抖。便是没有发抖的军士,握着冰冷弓弩刀柄的手,也是乌青一片。   几乎没有一场战斗,会在大雪之日进行。   人骨头都冻僵硬了,兵器都握不稳,还打什么仗?   何况还是一场攻城突袭战。   那简直无异于自杀。   但李从璟却知道,今夜这场仗,必须要打。   抛开此战关系甚大不谈,李从璟也希望自己的军队,能够胜任一切艰难险阻,虽雪山沼泽,不能阻碍其前行。他需要的不是一支普通的军队,而是一支真正的至锐之师。   大雪会让人血液流动减缓,身体寒冰。那么,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血热沸腾?   “瑞雪兆丰年呐,这雪下的好!”   不知是谁在这个时候,如此感叹了一声。李从璟循声望去,却见一名年轻的军士,正在搓着手,抬头望着大雪遮目的天空。   李从璟认得这个年轻军士,他叫林英,不仅因为他在都试中表现抢眼,也因为他生了一张比一般女人都白净秀气的脸。   李从璟坐下来,笑着对林英道:“瑞雪兆丰年,确实如此。明年时,你家里当会有不错的收成。”   林英没想到李从璟会主动跟自己说话,先是有些激动,随即眼光黯然,低声道:“我和大哥已经没有家了。”   李从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林英的神态让他心中一阵发紧,他忽然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他站起身,走过去,拍着林英的肩膀,道:“无妨,本使相信,来日你儿子一定会有一个幸福的家。”   林英也没想到李从璟会如此说,他愕然片刻,才明白李从璟话里的意思,随即脸上荡开笑容,道:“跟着都指挥使,小子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李从璟也笑了,他直起身环视着众人,开口道:“尔等都是百战军的精锐之士,是真正以一当十的锐士,此番尔等第一次跟随本使出征,也是本使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带领百战军,对敌国作战。此战若成,功勋甚大,三百将士皆为百战军功臣,受全军敬仰,尔等已知。但此战之艰难,尔等可曾想过?”   一阵沉默之后,有人道:“哪有不出力就能讨着好处的事情,我等不怕艰难!”   “对,只要都指挥使下令,我们就敢杀出去!”有人接着喊道。   李从璟从不怀疑百战军的敢战,他接着道:“你我都是军人,军人为战争而生,因战争而存,既然做了军人,要么凭军功封妻荫子,要么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就是军人的宿命。生于乱世,这也是每个人的宿命。”   “头掉碗大个疤,怕死不是好鸟!”有人道,“自古富贵险中求!”   这是典型的悍勇之徒。   林英忽然站起来,大声道:“都指挥使,我有一句话想说!”   李从璟微笑的看着他,道:“但说无妨。”他知道,自己方才与他说过话,表达过关怀和期望,受这个正面的心理暗示,林英此时应当分外有激情。   林英看着众将士,大声道:“小子林英,与在座大部分同袍一样,都是一个小农夫,家里也是世代务农。现在是乱世,生存不易,小子想说的是,像你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想在这个世道活下去,想出人头地,不拼命,还能拼什么?!”   三百将士闻言,都是一愣,半晌没有人说话。   然后是突然爆发出的,排山倒海的叫好声。   李从璟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文文静静的林英,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也不免惊讶。   “世道艰难,生存不易,一无所有的人,想要活下去,想要出人头地,不拼命,拼什么?”李从璟细细咀嚼着这句话,心中也是不免激荡。   连李从璟都是如此,更别说其他将士了。   不过李从璟虽然不惮众将士说话,但如此闹腾下去,便是有大雪作为掩饰,有斥候盯着外面,他也不免顾忌会被人发现他们的行踪,于是将众人的声音压下去。   “林英说的不错,这是一个属于战士的年代,你我若拼不起,就不配活下去。”李从璟道。顿了顿,他又说:“之前本使就告诉过各位,若是此战胜,尔等皆为本使亲卫,日后随本使驰骋沙场,建功立业。虽说军令无二,但如今,本使却改主意了。”   “都指挥使为何改主意?”众人都是一怔,很多人眼中甚至流露出浓厚的失望之色。   “因为本使决定,现在就任命尔等,为本使亲卫!”李从璟凛然道。   他这话一说出,众将士几乎都站起身来,激动不已。为主将亲卫,不仅是荣誉,是实力的体现,也是油水和大好前程的依托。   李从璟一看众人又要开始激动的嚷嚷,抬手压下众人昂扬的情绪,道:“既为本使亲卫,不可没有名号。尔等入百战军已久,可觉得有什么称号很是符合你们心中所想?”   他这一问,众人顿时思索起来,刹那间,不少名号都被报出来。什么兵戎都,锋刃指挥,前进军,都被喊出来,甚至有人喊杀人军。   最后还是孟平在和一些人嘀咕了半天之后,走出来,抱拳道:“军中将士,蒙都指挥使厚爱,得以读书识字,这些日子以来,要说上至指挥使,下到寻常士卒,都心仪的一个称号,末将相信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有人高呼道:“君子!”   这人一喊,众人皆应。   孟平也笑道:“正是君子。”   军中启蒙,自然避不开儒家教育,实际上,请来的教书先生,几乎都是儒生。是以“君子”之称,早已成为一个标杆。   李从璟见众人都如此赞同,也认为甚好,于是道:“好,从即刻起,本使亲卫,即命名为:君子都!待回营之后,便授旗立号!”   众人在孟平带领下,皆拜道:“多谢都指挥使厚爱!”   李从璟见目的已经达到,随即面色肃然,道:“君子都既立,长和之战,便是君子都首战,更是百战军首战。本使令,君子都整装待命,一刻后突袭长和!” 第57章 袭城   每每想到房中那位小娘子,段振林就觉得心情极好。那可是一位可人的美人儿,他段振林这辈子见识过的貌美娘子也算不少,仅小妾就已有十多位,但是他觉得,跟眼下这位小娘子一比,简直都俗不可耐,不堪入目。   段振林自认为阅美无数,可是像这样的小美人,他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小娘子人虽小,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白嫩的皮肤,灵动的身段,段振林只要想起,都会觉得浑身燥热。   所以他对小娘子出逃这件事,丝毫不怪罪,但对负责监视的人,却是处罚得极为严厉。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喜宴上,段振林已是喝得面红耳赤,犹自不肯停手。忽见夜空飘雪,更觉尽兴。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将军此番纳妾,实乃普天同庆之事,末将再敬将军!”段振林的副将又举起酒杯,他已经喝得摇头晃脑,杯子都端不稳,却还不肯罢休。其实不仅是他,长和镇军上上下下,因主将大喜,都是醉得不成人样。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道,每个人都朝不保夕,能得一时欢愉,享人生之乐,谁也不会放过。更何况年关将至,喜上加喜,谁还会亏待了自己?   但有的人偏偏就例外,比如说指挥使段灏。他敬了段振林一杯之后,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喝。当下,与他交好的军士劝他:“段指挥使,你我生逢兵荒马乱的世道,拼命搏杀方有如今之贵,今日将军大喜,又是年关将至,你还拘谨什么,来,喝一杯!”   段灏推开酒杯,不冷不热道:“正因为世道乱,求生不易,才更应该珍惜,不能有片刻放松,否则生死之差,只在一念之间。你想饮酒,找别人就是,恕段某不奉陪。”   那人见段灏如此作态,心中不快,冷冷道:“段指挥使,多心了吧。怀州本就不是四战之地,且年关将至,今日又是难见之大雪,难道如此情况下,还有人会来攻打城池不成?”   “有没有人攻打城池不重要,重要的是,戒备谨慎之心不可有片刻放松,否则今日因此放松,明日因彼放松,久而久之,便成习惯。到时纵有不虞,也来不及反应了!”段灏正色道。他本意是好心提醒,但这话在对方听来,就是在骂他放纵了。   果然,那军士冷哼一声,“既然如此,段指挥使何不去城墙上守着,防备敌军来袭!”说罢,再也不理他,去找他人了。   段灏的脸色也不好看,他看着满座职在队正以上的将士,无不放肆醉酒,他气不过,骂道:“一群粗鄙之辈,鼠目寸光,难成大事,必遭横祸!”   说罢,段灏站起身,招呼自己亲兵过来,道:“你调一队人马过来,在府外警戒。”段振林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能不为他考虑。   亲兵面有难色,道:“指挥使,外面大雪甚急,让将士们在府外戍卫,不太好吧?况且今日将军赏赐下不少酒肉,又是年关,大伙儿都盼着能放松片刻。”   “废话什么,按我说的去做!”段灏怒道,他怎会不知,今日军营中,他麾下将士还好一些,虽然喝酒但不至于醉酒,但另外一指挥……   亲兵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去照办。   段灏正准备回营,走出没几步,一名管事模样的人迎过来,对段灏道:“段指挥使,请留步。”   段灏认得此人,便停下脚步,“何事?”   那管事道:“听说段指挥使准备安排人手戍卫府邸?此事恐怕不妥吧。”管事没明说的是,你那是想保护段将军,还是有其他心思?陈兵府外,保护人跟杀人,都只是在一念之间。你这样做,犯忌讳了。   段灏道沉默一阵,道:“此事将军但有罪责,段某一力承担。”   管事叹了口气,道:“如此,请指挥使借一步说话。”   段灏只好跟着管事离开大厅,去了别处人少的地方。   ……   长和城城墙。   戍守城墙的将士,大多已经缩到城墙之下,背靠厚实的城墙,为自己遮挡风雪。嘴里一边往手心哈着气,一边咒骂这该死的天气。   但也有一部分将士,虽然也蹲着缩着身子,倒是好歹还是蹲在女墙后,没有下城墙。   一个军士抱着长枪,看着城墙下的那些军士,三五十个围成一堆,喝着小酒暖着身子,不平的向身边年长的军士抱怨:“伍长,凭什么他们能缩在墙下面喝酒吃肉,我们却要干蹲在这里,被风雪吹得跟后娘养的一样?”   伍长也正一肚子怨气,闻言怒骂道:“给老子闭嘴,你以为老子想呆在这里受冻?还不是指挥使的命令!”   年轻军士道:“今日将军大婚,赐下不少酒肉,听说全军队正以上将官,都去喝喜酒了。可是我们却在这受冻,你说指挥使怎么如此残忍?”   伍长正准备说什么,旁边已经有人骂道:“嚷嚷什么嚷嚷?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这老天贼,你个直娘贼也贼,再说话老子撕烂你的嘴!”   伍长往旁边看了一眼,眸子里也有忌惮之色,叹了口气,道:“睡吧,睡着就不知道冷了。”   城墙下忽然闹腾起来,那脾气火暴的军士立即跳起来骂娘,不多时,下面有人喊道:“上面的,乡亲来给我们送酒肉了,下来喝一口!”   城墙上的军士往下看去,就见下面来了不少人,还推着车,为首的人正笑着作揖,“诸位军爷守城辛苦,我等平日里受诸位庇佑,得知今日将军大喜,诸位却要在这里受冻挨饿,遂带了些烈酒热肉过来,与各位同庆将军大喜!”   他这么一说,这些正因为受冻满肚子不爽的众将士,哪有不高兴的道理,全都围上来,“有甚酒肉,统统拿出来!”   这位中年模样的人笑道:“军爷不用心急,我等带的酒肉多得是,管够!只希望日后我等再运送商货进城时,诸位军爷能行个方便!”   “好说,好说!”一众军士,听到这人这样说,心道原来是个商户,倒是会与我等攀交情,心中尚存的那点疑惑也烟消云散。   城墙上,那些段灏麾下的军士,早就不爽到了极点,这时哪里还顾得许多,纷纷跑下来抢酒抢肉。   城外。   “公子,时辰到了。”孟平对李从璟道。   李从璟点点头,一挥手,“攻城!”   君子都众将士得令,嘴里叼着小木棍,抬着云梯,趁着大雪遮目,疾步小心向长和城而去。军靴踩在雪地里,沙沙作响,但在呼啸的寒风里,却又如此细不可闻。   他们像是奔行在黑夜中的幽灵,正在疯狂涌向自己的食物,小心翼翼,却又急不可耐。他们的血液早已沸腾,他们的肚子,早已饥饿难耐,他们的面目,狰狞而嗜血。黑夜,大雪,寒风,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四野俱寂,唯余茫茫大雪,天地无声,只剩下无家可归的野风在呼号,他们不知道十步之外有什么,他们甚至看不清同行的人。但在眼前,在不远处,有一座城,一座城中心正灯火通明的城。   那是他们的目的地,他是他们前进的方向,他是他们将要厮杀的地方。   他们握紧了手中的云梯,握紧了手中的弓弩,握紧了手中的横刀: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他们弓着身子,眼神却盯着前方,就如同野狼盯着自己的猎物一般专注,他们快速靠近,却又步伐稳健,他们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甚至能够感受到自己血液沸腾的声音。   终于,他们触碰到了城墙。城墙何其冰冷,但对这些将士来说,简直比小娘子的胸脯,还要能温暖人心。   多达十几架云梯竖起来,悄无声息靠上城墙,他们嘴里叼着已经出鞘的横刀,像猿猴一样,顺着一根根阶梯,风一般向上攀援而去。   李从璟眼睛眯起,在城楼依稀的灯火下,他能看到,攀行在最前的孟平,一只手已经塔上了女墙。然后他看到,孟平的身子就那么消失在黑夜中,跃入了女墙内。   孟平猫着身子落地,他落地的地方,左右几步都没有人。他顿了一顿,最先的十几人,几乎是同时已经鬼魅一般落入城墙内。   城墙上有积雪,白色的积雪。   林英落地时,眼角已经撇到自己身侧就有一名蹲着的军士,但不等那军士反应过来,他的刀锋已经抹过了对方的咽喉!   一抹鲜红,飚撒在城墙上,落入白雪中,异样显眼,又格外美艳。   那军士捂着脖子倒下,双腿不停弹动,眼中尽是恐惧和不解。   孟平带人解决完城墙上的零星戍卫瞬息之间,上墙的人,已经达到近五十。孟平抬起手,左右一挥。随即,人都涌向通道。   而这时,城墙下的戍卫军士,也都反应过来。   “什么人?!”一名伍长率先反应过来,然后回答他的,却不是城墙上的同袍,而是面前那位,方才还一脸和气的中年人。伍长不可置信的低下头,就看到一柄长刀,已经穿透了自己的腹腔。面前的人还在微笑,但是刀子却毫不留情拔了出来,这位伍长,就此倒在了积了厚厚一层白雪的地上。   “这些酒肉的味道如何?”意识断绝之前,伍长听到对方如此问道。   城墙下的军士,正在喝酒吃肉,猛然间,他们就发现他们面前这些和气商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面如霜雪,眼如恶鬼。而当他们发现这个情况时,他们已经只能慢慢倒在血泊中。   这些“商户”,自然是早已集结在城中的百战军军情处战士。   混战在城墙下展开。   但是这些酒足肉饱的长和军士,骤然间发现,他们浑身都提不起力气来。面对如狼似虎前后冲杀过来的敌军,他们的抵抗显得那么无力。   “酒肉有毒!”不知是谁大声喊道,但是为时已晚。   血线如一道道飞溅,洒在地上、城墙上,温热的血液,在落地的刹那,融化了一层白雪。   吴长剑带着军情处战士,首先砍翻了戍卫城门的长和镇军,将城门打开。放下护城河的吊桥,大批人马就此冲了进来。   城墙下的长和镇军将士想要反抗,却提不起力气,想跑,却逃不过对方的追杀,转瞬间,一都军士就被斩杀殆尽。   但长和城遭遇“敌袭”的消息,好歹被他们放出去。   李从璟进城时,身后跟着一众骑兵和马匹,不少在城墙前结束战斗的军士,全都翻身上马,在军情处战士的带领下,向城内冲去! 第58章 踏营   段灏跟在管事身后,七拐八拐,周围基本上已经看不见什么人,他不由得有些不悦,开口道:“管事这是要带段某去何处?”   “到了。”管事笑着开口,此时他们进了一个小院,管事朝里面行去,“这是府邸仆役平日居住的地方,在下当值时也住在这里。”   进了院门,段灏却不肯再往前走了。   他看着管事,语气冷淡下来,道:“段某就不进屋了,管事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面对管事的示好,段灏如此行径,可谓不近人情。   “这……外面风雪正紧,段指挥使还是进屋说吧。”管事劝道。   “不用了。”段灏道。   管事还想说什么,黑暗中已经有人道:“既然段指挥使不愿进屋,管事何必勉强?”   随着声音落下雪夜里走出一人,棕色紧身皮衣,紫色大氅后的披风在寒风中轻舞飞扬,稍显凌乱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后,而让人一眼望去,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只乍看不和谐,却又比任何装饰都震撼人心的眼罩。   一个女子,一个随意拿着一把横刀的女子。慵懒的神情,漫不经心的眉眼,好似任何事情都不能让她关心。   管事见到这个人,脸上露出笑容,“桃姑娘,这位便是段指挥使,你要与他结交,某家已经将人带到这里了。”   原来,前些时候,这位桃姑娘与管事结识,昨日说起想与段灏结交,让他在其中斡旋,为此还给了不少好处。段灏是长和镇军实权指挥使,有人想结交实属平常,管事就应了此事,今日将段灏请到此处,也是这位桃姑娘的意思。   “谢了。”桃夭夭随口道。   “你是谁,找段某又是所为何事?”段灏凝神看着眼前这名女子,身姿隐隐成戒备之势,沉声问道。对方让他感觉到危险,虽说一个女子会给他这种感觉,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桃夭夭依着院门,一条长腿自然弯曲,用淡漠的口吻道:“要你性命。”   段灏稍微错愕,随即放声大笑,笑罢,道:“这些年来,想要段某性命的人,不知凡几,但段某现在还好好站在这里。想不到今日竟然从一介女流口中,再次听到这样的话。你可知那些想要我性命的人,现在都如何了?”   管事终于知道事情不对,一时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连忙对段灏解释,段灏却懒得理他。管事又去责问桃夭夭,桃夭夭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听了段灏的话,桃夭夭道:“我没兴趣回答你的问题,我也没兴趣问你问题,我来,只是很简单的只做一件事。”   段灏沉着脸,忽然问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们应该是对长和城有图谋,因此才想来对付段某的吧?”   桃夭夭偏过头,看了段灏一眼,“果然与情报所说不差,你不仅治军颇严,勇武异常,深得段振林信任,脑子也不笨。可惜,我没有兴趣与你多言。现在我休息好了,该是要你命的时候了。”   段灏的脸色更见阴沉,道:“既然知道段某,你还敢来?”   桃夭夭离开门框,一步步走向段灏,道:“若非如此,也不用我亲自动手了。”   话说完,大雪夜里,忽然闪过一抹寒光,瞬间就到了段灏咽喉前。   李从璟率领君子都,并没有直赴段振林府邸,而是去了城内的镇军军营。   他只带了三百人,所以不可能威慑长和城两个指挥的镇军,他偷袭长和的目的是为了收集财富,所以务必要保证能够全身而退。因此,擒贼擒王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绞杀长和城的有生力量。   况且,如今的李从璟,已不再是当时初克淇门的李从璟,任何事都需要他自己躬亲。现今,他手下有足够的力量,也有不少人才,他们足以帮他做很多事,而不用他再苦恼分身乏术。   军营的镇军,如今正是酒酣熟睡之时,也是李从璟唯一有机可乘的时候。即便是他们收到城墙传达的敌袭信号,醒酒也需要时间,李从璟要做的,就是赶在他们集结之前,破了他们的营。   马蹄声在街面上席卷而过,李从璟带着君子都,不久便到了镇军军营前。   出乎李从璟意料,这里竟然已有集结完毕的一个军列。军列约莫两百来人,正打算开出营区,不曾想就看到了奔驰而来李从璟等人。   他们是段灏的麾下,平日里训练严苛,纪律严明,是以这时才能迅速集结起来。不得不说,在仅有两个指挥的镇军里面,一个指挥强,一个指挥弱的情况,确实颇为少见。   其实说到底,不能归结于另一个指挥弱,他们也不差,只是今日段振林大喜,这些卖命的人,才难得有机会放松,因而醉酒实际上是再平常不过。而段灏,实在是严苛得有些不近人情,因此他麾下没有戍卫城墙的将士,此时才能保持清醒。   但即便如此,对于今日不戍守城池的他们而言,也是喝了不少酒,此时见到李从璟带着三百骑兵,从大雪中奔驰而来,也是大惊失色。   便是收到城墙上传出的敌袭信号,他们可从未想过,城门已是失守,更加未想到,李从璟来得如此之快。   而李从璟此时的心思就要简单得多,眼见军营中已经有军队集结起来,他便知道,一场遭遇战在所难免。而且,必须迅速杀破军阵,否则等军营里的人酒醒了,万事皆休。   “君子都,随本使,杀破敌阵!”李从璟一声大喝,抄起弓弩,劲射而出。   骑兵破步兵阵,重在以雷霆冲击之势,撞破敌阵,然后可以一往无前。而步军阵防御骑兵阵,则需要借助拒马、菱车、长枪长矛、重盾等物,结成数层防御线,挡住骑兵前阵后而己阵不乱,其前阵死伤军士马匹,自然就会成为后阵前进障碍,则其阵势自破。   但是眼下,别说布置拒马菱车、数层防御线,长和军能做到前列将长枪排列起来,已是时间不够,哪里容得下其他。   李从璟并未一股脑儿冲进长和军阵中,手一挥,便和身旁的孟平,分为两部,向左右而去。整个阵型如一条两头巨蛇,又如一条小溪面对河中巨石而分流,成掠阵之势,将长和军围在其中。   同时,手中劲弩半刻没有停歇,连连发矢,随着弓弦弹崩的“嘭嘭”声,一支支铁箭飞射而出,直取长河军前阵军士。   那慌忙结阵的长和军步卒,还没摸到君子都将士的汗毛,其前阵军士,便如同麦子被割一般,一层层倒了下去。   掠过前阵之后,君子都弓弩并没有停下,而是对准军阵外围的长和军,再一次重复割麦子的过程。   百战军娴熟的战阵训练,其效果在这一刻得到了极好的体现。在三百君子都分流出约莫半数之后,其后阵骑兵,并不再分流,而是呈尖刀阵,直接插入了前阵已破的长和军军阵中。其势如狼入羊群,所过之处血肉横飞,长和军步卒几无阻挡之力,接二连三倒下去,只剩下连连惨叫。   君子都马蹄所过之处,白雪成红雪。   可怜长和军这两百余步卒,既要防备骑兵冲锋,匆忙端起长枪,被君子都一阵平射之后,又想拿起弓箭反击,却又被君子都骑兵直接杀入阵中,片刻之间,军阵已经混乱不堪。   李从璟和孟平掠过长和军军阵之后,绕了一个弯掉过头,再次杀向已经混乱的步卒军阵。长和军军阵人数本就不够,君子都一轮冲锋几乎已经溃败,哪里经得起李从璟的二次冲杀。所以这一轮回头,李从璟所行之事,已不是破阵,而是屠军!   他就是要先将这有抵抗力的两百余人,在他们还没回过神的时候,杀得片甲不留,不给他们一丝一毫反击的机会。   而从长和军步卒军阵中央横冲杀出的一半君子都,则直赴军营深处,借着战马提起的冲击之势,对其他反应快,已经出营房想要组织抵抗的长和军,进行血腥冲杀。这些将士,多是醉酒的另一指挥使麾下,反应迟钝,行动僵硬,人未上马,刀未出鞘,不少人就已成了君子都刀下亡魂!   而李从璟和孟平二次调头之后,跟着杀入营中,对意欲反抗的军士,进行第二轮清洗。这种有层次的冲杀,最是让人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   “不要慌,顶住,顶住!”军营中的长和镇军,立即有人开始大喊着调动全军,“前营阻敌,后营集结,搬出拒马,以长枪抗敌!”   听到对方的呼喊,李从璟脸色一沉。这座军营中毕竟有长和镇军七八百人,若是让他们撑过最初的慌乱时期,组织起来有战术的防御攻势,那么三百君子都就会陷入困境,甚至是连失败都有可能。他倒是没想到,在段振林将将官都请去赴宴的时候,还有人能如此之快组织反击。   但李从璟却是有备而来。   “滚刀阵!”李从璟抄起马槊,大喝一声。   “滚刀阵!”   “滚刀阵!”   “滚刀阵!”   李从璟声音落下,各都头队正立即紧跟着大声呼喊起来。灯光昏暗,令旗无法传令,便只有靠这种口口相传的方式,去下达执行军令。   喝令声落下,三百君子都悠忽变阵,他们以一队二十人为单位,将三百人化成十五个冲击队列。十五个队列前后相依,左右向呼应,不再是单线冲杀,而是将冲击范围扩大到整个营盘。 第59章 白雪盖黄土,红血覆白雪   大雪纷纷何所似,恰若柳絮因风起。   树梢上、院墙上、花草上、地面上,无不是白雪皑皑。雪花从遥远的夜空深处漫步而来,飘飘洒洒,终归于大地的怀抱。然而,白雪的白,却在黑夜的黑中,瞧不见部分影踪,唯有在人世的灯火下,才能显现出几分轮廓。   段灏嘴唇微张,拼命喘着粗气。   他握着横刀,任由鲜血顺着手臂,从指缝间一点点滴落,双眸却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子,庄重之色牵扯着他脸上每一丝肌肉。   他与眼前的女子交手三招。他身上已经多了三道伤口,道道深可见骨。这其中任何一道伤口,本都可以要他性命的,要不是他对敌经验丰富,堪堪避过要害,只怕已经倒在雪地里。   但对方却还没事人一般站在那里,唯独刀刃上的血线,彰显着她的战绩。   段灏与人交手无数,从未碰到过出手如此之快的对手,他连招架之力都勉强,更别说反击。段灏知道,若是再不想办法,今日自己必会死在这里。   他不甘心死在这里。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对长和动手?你到底想要什么?”段灏咬着牙,一连问出三个问题,这时他悲哀的发现,自己都快要死了,却对这个对手一无所知。但他必须争取更多的时间,来思索对策,或者等待救援。   几片雪花落在肩上,桃夭夭没有理会段灏,凌然的眼神显现出她此刻心中唯一的念头,一片雪花从眼前落下,她再次提刀冲出。   在桃夭夭心里,她已经与他废话够多了。   段灏心中暗暗叫苦,对方的冷漠超出他想象,但是他压根儿没机会想其他,因为对手的身影再次在眼前模糊,下一瞬,一道匹练横光闪过,段灏来不及闪躲,只得举刀去挡。   金属撞击的声音响起,段灏握刀的手虎口一阵发麻,他知道那是对方力道过于霸道的缘故,不等他有多反应,几乎是在撞击声响起的同时,他小腹忽然一痛,身体已经止不住后退。   段灏满头大汗,还未稳住脚步,已是一刀挥出,然而,对手的老辣超乎他的想象,他意图封闭对方进路的一刀,竟然落空,而刀光已经到了他的脖子前!   世间搏命之术,所追求的,莫过于快、准、狠三个字,面对能将这三点做到极致的对手,以伤换伤的打法都行不通,因为一旦换伤,就意味着要害受创,必死无疑,所以高手总能一击必杀。   而世间武艺,练到极致,处处料敌于先,知道对手下一瞬要出什么招式,从而先发制人。   段灏无力的发现,自己面对的对手,已经超出了自己能够招架的范畴。段灏甚至不惜放出自己左臂的空挡,哪怕是牺牲一条手臂,那么在对方去取下自己左臂时,自己必然能一刀削掉对方的脖子。   但眼前这个疯狂的女子,不可理喻的女子,无法揣度的女子,始终刀刀要害,刀刀都有让他毙命的威胁。   桃夭夭的长发放肆飞舞,如同泼出的墨水,在画卷上笔走龙蛇,而她的眼神始终沉静,沉静得如同出自地狱的阎罗,她的身法稳健却又飘忽,披风在雪夜无拘无束放歌。   终于,桃夭夭的横刀划过对方脖子。她看着段灏的身子不稳的后退,她刚想上前去补一刀,但耳畔响起的异响,让她身子没有半分犹豫,侧翻出去。   在她方才落脚的地方,两只铁箭钉入雪地。   “拦住她!”   “指挥使快走!”   ……   滚刀阵并不复杂,这是由李从璟和彭祖山共同琢磨完成的,着重点只有一个,那就是进攻层次。整个军阵要求队列前后之间没有衔接空隙,第一队和最后一队间又没有空挡,形成一个无限循环滚动式的冲杀模式,故名滚刀阵。   李从璟一声令下之后,自己带队首先一往无前,眼前是一个个三五成群的长和镇军军士,他们看到李从璟等人冲过来,连忙举起手中的兵刃相迎。   李从璟眼眸中战意盎然,他大喝一声“杀”,战马毫无改道意图,直接冲进长和镇军人群中,长槊直刺向前,先是将一名梁军将士胸甲撕裂,而后长槊一挑,又将一名梁军手臂斩下来。   在李从璟身后,君子都锐士紧紧跟随。他们从一群群梁军中杀出,长槊滴血,又杀向一群群梁军,留下一地尸首。   “放箭!”   黑暗中有梁军将官的喝令声响起,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李从璟和他身后君子都锐士立即弯腰伏在马背上,将自己保护起来,同时长槊端平向前,只管凭马速杀开一条血路。   有利箭零星罩头而来,李从璟却没有去挡的意思——挥舞长槊去挡高速飞行的利箭,那不是说笑么?他将脸几乎是埋在马脖子上,唯独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左右战场。   “叮叮”的声音响起,李从璟脑袋一震,他知道这是利箭打在他头盔上了,随即左肩一痛,想必是铁箭透过甲胄缝隙射进了皮肉!   但是下一刻,箭雨骤停,李从璟立身坐起,长槊飞舞,将面前围过来的梁军或重创或斩杀,跃马从他们身前踏过去。   那边厢,梁军弓箭手已经被孟平带着他的队列杀尽。   “拒马,都指挥使小心!”身后传来张小午的示警声。   李从璟长槊穿透一名梁军胸腔,低喝一声将其挑飞撞到几名冲过来的梁军,抬头望去就见前方十几步开外,几名梁军竟然搬着拒马出来,意图设置在路中间阻挡李从璟的去路!   要说骑兵最恨的是什么,绝对不是长枪,而是这该死的拒马——光听这家伙的名字就知道它是为什么而生的!   座下战马依旧在急速奔驰,乱军之中引弓搭箭怎么都来不及,而放箭必然导致周身都是空挡被人袭击,间不容发之际李从璟没有丝毫犹豫,一把将手中长槊掷出!   长槊穿透搬抬拒马的两名梁军身体,冲击力的惯性将两人带飞出去,遭遇这么一下拒马也落在了路边!   “抬起来,抬起来!”拒马旁的梁军又冲上去两人,想要将拒马抬起,但李从璟哪里会给他们机会,他抄起备用马槊将身前两名梁军逼退,已经到了这些个梁军身前,长槊一轮就又将这些梁军斩杀两个!   跟在李从璟身后的张小午等人,从拒马身前奔驰而过,马槊猛斩又将剩下梁军斩杀,其中有人道:“林英,挑开它!”   在这队骑兵的最后面,林英伸出长槊探进拒马横木底下,猛一用力竟将这拒马挑翻,砸在了路边的梁军人群中!   “喝!”   李从璟正催马猛冲猛杀,忽闻一声沉喝,心头立觉不妙,但为时已晚!两名梁军从近旁滚身到李从璟马前,长槊对着战马马蹄横扫,只闻两声骨头的碎裂声,战马惨嘶,李从璟就从战马上翻倒下来!   落地时李从璟有意识护住了要害,身子卷成一团就势在地上一滚,脚下用力立即闪向一旁,避开身后君子都骑兵,免得被自家马蹄踩死。长槊虽已脱手,但起身时他立即拔出腰间横刀,以极快的速度欺身向前,将两名扑过来的梁军斩杀!   骑士骑上马背上的时候,就应该有被击落下马的觉悟,是以李从璟并不慌乱。   “将军上马!”   听到这声呼和,李从璟没有迟疑,一刀斩下面前梁军的脑袋,身子就掠向马队。几乎是同时,马队最后面的林英伸出手,将奔进的李从璟拉上马去。   将士落马后可以步战,但主将作为军中主心骨,却不能让将士看不到他,更不能给敌军围杀他的机会!   再往前奔进没几步,已到军营尽头。这时在马队最前的张小午,很顺溜的将战马拉过头,转了一个大弯,从另一条线上再次杀入军营!   一转身李从璟就看到了整个军营的情况。   大火四起,火光冲天。   人影幢幢,血肉横飞,厮杀正酣。   十五队骑兵,滚刀阵已经完全展开,三百君子都,此刻化作的十五个队列,就像十五把尖刀,在军营中来回冲杀,力求不留死角,也力求冲杀不间断,让长和军无法聚集,无法抵抗!   一座军营,霎时间化作地狱。   这寒冷的雪夜,让这些长和军肌肉和骨骼都变得僵硬,但是君子都的刀,让他们的尸体,真正变得和这片大地上的石头一样硬。   大雪不曾停歇,梅花一般的雪花,装点着夜空,也装点着这些失去灵魂的躯体,装点着这场生命流失的盛宴。   地面上,白雪盖黄土。红血盖白雪。   李从璟领队回头之后,眼见军营局势,就知道大势已定。他们作为最先一批冲阵队列,只要他们打开了局面,梁军就再没有机会实施有效抵抗。   一群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战力的军队,纵然人再多,也只有被一个个杀光的份!   如果说在君子都刚到营外时,八百长和军一起列好阵型,那即便是君子都将士再如何精锐,也逃不脱失败的命运。但现实没有如果,一支醉酒的军队,哪怕是只有一半人醉酒,也抵挡不住一支三百骑兵队伍的冲击。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取胜之道。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军营中已经只剩下零星的战斗。   汗水蒸腾,李从璟身上冒着白气。他看着眼前站着的三百君子都,和躺下的八百长和军,在这一刻,他更加深刻领悟到了什么是胜负。   胜的人站着,输的人躺着。   横七竖八的尸体,野草一般散落在军营各处。   在骑兵强力的冲击下,断肢残骸遍体都是,有些断肢的伤口,还在往外冒血。但这些热血一旦流出体外,不久就会被冻结,再不能体现半分生命力。   尸体已经僵硬,不住在下的大雪,盖在这些尸体上,如同棉被。在日出之前,雪未化时,这些尸体不会软下来。而当又一天的黎明到来,太阳升起,阳光落入军营,照射在这些尸体上时,也是这些尸体开始腐烂的时候。   李从璟反握长槊,长杆背在身后,他望着茫茫夜空,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这大雪,下得真好!” 第60章 要杀了这个人哦   几名军士出现在院门,方才的弓箭就是从他们手中发出。他们是段灏的亲卫,眼见段灏和管事出去良久未归,这时追了过来,不想就发现这一幕。   之前段灏不是没想过大声呼救,但是他不敢,他若是敢分气呼救,桃夭夭就能立即要了他的性命。不过段灏到底治军有成,一般将领的亲卫,哪会如此谨慎。   段灏早已越过城墙。   但桃夭夭已跟着越墙。   至于段灏几名亲卫,能冲破桃夭夭布置在院外的防线,放出两箭,已是极限,此时却被她麾下的军情处战士围攻。   “弓!”   桃夭夭越墙的同时,冷喝一声。   空中飞来一弓一箭。   桃夭夭伸手接住,落地后,弓弦宛如满月,铁箭飞出。   段灏脖子受创,血流如注,力气和神智都已不剩多少,这下哪里躲得过桃夭夭的箭,规避的动作虽然做出,但铁箭还是投入他体内。   桃夭夭几步跟上,皮靴踩在雪地里“咯吱”作响,她一刀劈开段灏胡乱挥斩出的横刀,一脚扫在段灏脑门。   段灏倒在雪地里,再无法阻止脖子上鲜血横流,他挣扎着站起身,却又摔倒在地。努力几次失败后,他周身和脚下积雪已俱被染成红色,段灏抬起头看,盯着桃夭夭愤然低吼道:“为什么?!为什么?!”   桃夭夭微微蹙眉,提刀一步步走过来,没有接话的意思。   “为什么是我?!在长和,我治军最严、武艺最好、生性最为谨慎的!为什么是我死,为什么?!”段灏猛然抬头望天,不顾伤势对天大吼道:“苍天,为什么?!我不甘心,不甘心!”   桃夭夭低头沉默。   半晌,她道:“长和镇军,今晚都得死,并非你一人;乱世军人,十死九生,你不过去得早些罢了。”   段灏闻言怔了怔,默然许久,惨笑一声:“原来如此……”   说完,他缓缓倒在地上,终因失血过多而亡,但临死时却安详不少。   这名智勇双全,严于律军更严于律己的将领,就此堙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没有惊起半分浪花。   听到喧闹声跑过来的府邸护卫,看到段灏死在桃夭夭面前,大叫着向桃夭夭杀来。   漫天大雪飞舞不停。   雪帘中,桃夭夭横刀抡起,一颗人头飞出,鲜血喷涌。   “动手。”桃夭夭对身后赶来的军情处锐士道。   而这时,城墙上遭遇敌袭的信号也快传到了府上。   她抬头看了一眼大雪正酣的夜空,在府邸灯火的映衬中,雪帘如织。   她顿了顿,清亮的眸子有些失神。随即她低下头,眼睑微沉。   多已醉得不省人事的府邸宾客,忽然发现府上涌进大批青衣刀客,无不大惊失色。这些青衣刀客,冲进来,见着身着甲胄的将士,长刀就招呼下去。若有还算清醒的军士,想要反抗,立即就会被围攻,乱刀砍死。   军情处都是由百战军精锐组成,这回军情处中主杀的吴长剑部,更是几乎全部都来了长和,其战力岂容小视。   后院中,醉醺醺的段振林推开洞房的门,目光立即死死盯在那一身红衣裳的小娘子身上。   “你,你不要过来……”豆蔻年华的小娘子,怀里抱着一支小凳子,缩在屋角。惊恐的眼神,如同受伤的小鹿。   段振林“桀桀”笑着,一把扯掉身上的红袍,一步步向少女逼近,“小娘子,不要怕,老段可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保证你待会儿欲仙欲死……”   脸上被胭脂修饰得嫣红的小娘子,玲珑剔透的眸子里尽是恐慌之色,泪水夺眶而出,她拼命摇着头:“我,我警告你,不要过来。否则,否则我会要你好看!”   她挥舞着怀里的小木凳。   段振林一阵哈哈大笑,小娘子的作态让他“食欲”大起,他已经按拉不住,正要扑过去。   “将军,将军,不好了,东门遇袭!”就在这时,段振林的亲卫跑到门外,大声喊道。   段振林停住脚步,却没转身,只是回头问道:“你说什么?”   “将军,东门发出信号,有敌袭!”亲卫急切道。   段振林怔了怔,好像没弄懂这句话含义,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两步跳到门口,一把揪住亲卫,吼道:“有敌军攻城?”   “确……确实如此!”亲卫道。   段振林就算长了两个脑袋,也想不到这小年之夜,外面大雪纷飞,长和这地方,竟会被攻城。但他毕竟是一个合格的将领,所以他一把推开亲卫,吼道:“提我披挂来,传令军营,集结待命!”   “得令!”   “不用了。”忽然,门外响起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   旋即,段振林就看到,十数名青衣刀客,涌进了院子,也不废话,照面就与他的亲卫展开搏杀。   而这时,整个府邸的杀戮声正响起。   段振林看清了说话那人的面容。那是一个女子,瓜子脸带着清冷的线条,精致的五官不失妩媚,尤其那张樱桃般的小嘴,以他的眼光看来,当是罕见极品。但此刻,段振林却看到了对方衣袍上沾着的血迹。   段振林喝了不少酒是不假,但并没有烂醉如泥,他本是留着神智体力来洞房的,却不曾想碰到眼下情况。他已经清晰的看到,他那些精挑细选的亲卫,在青衣刀客的突然袭击中,已经尽落下风。   “你知道这是何地么?”段振林盯着眼前的女子,目光凶狠。   “知道。”桃夭夭依靠在走廊的柱子上,她似乎总喜欢依着什么东西。   “你知道我是谁么?”段振林又问道。   “知道。”桃夭夭道。   段振林目光沉下来,声音也跟着冷下来,他道:“那你知道,你马上就要死了么?”   桃夭夭微怔,随即放声大笑,笑声响亮而张扬。   “你笑什么?”段振林不悦道。   桃夭夭看着他,问道:“你知道长和城东门已经被攻破了么?”   段振林愣住。   桃夭夭又问:“你知道你的军营正在经受血洗么?”   段振林错愕起来。   桃夭夭再问:“你知道段灏的头颅已经搬家了么?”   “这不可能!”段振林吼道。   桃夭夭最后揶揄问道:“那么现在,你知道,你马上就要死了么?”   段振林脸黑如碳。   “嘻嘻,真好!”房中,蓦然响起一阵极欢喜的笑声。   一身红衣裳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走到门边,她指着段振林,笑嘻嘻的看着桃夭夭,就好像看到亲人,用稍显稚嫩的声音,像叮嘱极亲近的人一样,对桃夭夭说道:“姐姐,要杀了这个人哦!”   ……   第五姑娘第一次见到桃夭夭时,还以为对方是天上来的仙子。   这种印象,在第五姑娘的心中,一直保持了许久,直到她到了桃夭夭那般年纪,这种认知也不曾被改变。在她精彩跌宕的一生中,桃夭夭这三个字,以及她初见桃夭夭时的画面,一直是她在不断跌倒之后重新爬起来的支柱。   而此时,第五姑娘并不知道,她的人生会因为这一次意外的碰面,得到彻底改变,所以她现在只是单纯的希望桃夭夭杀了眼前这个仇人,因为段振林的死,会让她很快乐。   “当一个少女的快乐,要建立在他人死亡的基础上时,这是她自身命运的悲哀,也是这个世道的悲哀。”后来李从璟曾如此说道。   眼下第五姑娘的话让段振林火冒三丈,所以他一巴掌抽过去,将第五姑娘扇倒在地。但这,也让段振林,彻底失去了对自己生命的掌控权。   桃夭夭本来没有打算立即动手杀他,但当她看到眼前这一幕之后,平静的心底凭空窜起一丈怒火,她的身影立即消失在原地。半路中,横刀出鞘的声音,如同灵魂的轻吟,清脆而短促。   段振林只觉眼前一花,一股彻骨寒意,没来由包裹在他心中。方才从亲卫手中接过的横刀,本能挥斩而出以求自保。   但段振林的动作慢了。   他本不至于这么慢,但他刚扇了第五姑娘一巴掌,今夜又喝了不少酒,不管他愿不愿意,动作都比平日慢了不少。他本不至于因为第五姑娘一句话,就在如此危险之境分神,但他却偏偏这样做了,所以他死得更早了些。   但当一个人注定活不到天亮时,他在黑夜的什么时候死去,其实已经没有太大差别。   当桃夭夭和段振林骤然发生的动作停止时,桃夭夭一只手已经握住了段振林握刀的手,而她的横刀,已经划向段振林的脖子。   生死关头,段振林脑袋后仰了几分,但这几分,却不足以让他逃过这致命一击,当横刀刀锋咬过他的脖子,他只得双手捂着脖子,拼命后退,然后撞在墙上,跌坐在地上。   段振林看向桃夭夭的眼神,充满恐惧和不可置信。   桃夭夭见段振林还没死,一步步朝他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然后举起横刀。   “姐姐,等等!”第五姑娘从地上站起身,她半边脸已经肿起,嘴角还有一丝血迹。她看着桃夭夭,伸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问道:“姐姐,这个人,可以留给我吗?” 第61章 第五姑娘   桃夭夭这才看到,第五姑娘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黑溜溜的刀——厨房做菜的刀。   这屋子里自然不会有刀具之类的东西,留着让第五姑娘行刺段振林。这柄造型粗狂黑溜溜的刀,是她前日逃走时专门从厨房偷的,一直藏在身上。如果没有桃夭夭,她或许会在段振林精神松懈之后,给他来一下狠的——也许不会成功,也许还会赔上性命。   从第五姑娘坚定的眼神中,桃夭夭读懂了什么,她眉头微颦,然后点头,放下刀。   “臭娘们,你敢?!”眼看第五姑娘一步步走过来,段振林嘶吼起来。   第五姑娘在段振林身旁蹲下,不顾段振林怨毒的眼神,咬牙举起手中做菜的刀,狠狠插进了他的脖子。   “你……你……”段振林双眼吐出,眸子里光彩渐渐褪去。   “这是你欠我们一家人的债!”泪珠在第五姑娘眼中打着转,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嘶声说完这句话,一转身趴在地上,纤瘦的肩膀一抖一抖呕吐起来。   桃夭夭眼中闪过极为复杂的神采,半晌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手抚上第五姑娘的背。   第五姑娘吐了半晌,感受到桃夭夭的照顾,抬起头,竟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姐姐,我没事……”话没说完,又转过头去继续吐。   桃夭夭柔声道:“你这又何必呢,你本没有必要让自己的手沾上鲜血。”   第五姑娘几乎是胆汁都吐尽,她毫无风采一屁股坐在地上,依旧是笑着看向对桃夭夭,说:“但这就是一个吃人的世道啊!姐姐,像我这样的人,已经注定这一生不可能幸福安稳,或许今生天命要我颠沛流离呢。既然如此的话,那就让我从今天开始,学会杀人吧。”   桃夭夭眼神黯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五姑娘依然笑着,好似没心没肺,她忽然问桃夭夭:“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   李从璟到段振林府邸的时候,这里的战事已经结束。   他已经准备让人传令给东门之外其他城门的长和戍卫,让他们缴械投降,现在差的,就是段振林的人头。有了段振林的人头威慑,这些戍卫不知李从璟有多少人,自然没有再抵抗的必要,而李从璟才能从容在今夜运走该运走的东西。   长和之役,到目前为止都是成功的,接下来的行动,李从璟也不希望出现半点差错。   “孟平,去拿段振林的人头。”跨进府邸大门,李从璟吩咐跟在身边的孟平道。进门之后没走出几步,他看到桃夭夭正赶过来,身边还跟着一个红衣少女,他皱眉问道:“这就是那个小娘子?”   桃夭夭点点头。   “派人送她回去吧。”李从璟随口道。   然后他开始调度接下来的工作,其实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只是照计划进行而已。这之后,军情处战士会配合君子都锐士,将长和库房里的财货物资全都收集起来。当然,县令和镇将府邸,也是重点搜索对象;随后,这些财货会被装上军情处准备好的车,待一切完结之后,大军天明时分离城。   等李从璟安排完各项事宜,发现桃夭夭和那红衣少女还在旁边,不由得有些纳罕,遂问道:“有什么问题?”   桃夭夭正欲开口,第五姑娘已经抢先道:“奴家已经没有家了。大叔,我能跟着你们吗?”   第五姑娘话说完,李从璟的脸已经黑下来,桃夭夭更是“扑哧”笑出声。   李从璟刚从长和军营过来,明光甲上鲜血密布,脸上的血迹因为只是胡乱抹了一把,更是遮住了原本并不太成熟的面孔。第五姑娘看出来李从璟是这些人的领头,却不知道他其实还未及冠,“大叔”这个称呼委实不敢当。   “你能做什么?”李从璟沉着脸问道。   第五姑娘想了想,握拳道:“我会杀人!”   “小屁孩才多大,口气倒是不小。”李从璟回想起来,眼前这个小娘子,应该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小家碧玉。   第五姑娘眼珠子转了转,抬起胸脯道:“我已是二十岁了!”   “哦?”李从璟哑然失笑,“这么说本使还应该叫你一声大姐?”   第五姑娘顿时睁大了眼睛,错愕不已,似是没太听懂李从璟的话。   “李都指挥使可是还未及冠呢。”桃夭夭笑着解答了第五姑娘的疑问,她瞧着两人有趣,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啊……大叔原来如此年轻!”第五姑娘失声惊呼。说完才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于是补救道:“大哥好厉害,那段振林少说四十来岁了呢,都打不过大哥!大哥这么年轻,身边肯定需要人服侍,奴家……”   李从璟摆摆手,打断第五姑娘的话——他哪有心思跟一个小女孩废话,道:“本使不需要人服侍,带她下去。”   “可,可是我还会洗衣做饭,会看家,会算账,我……”第五姑娘继续努力道。   面对喋喋不休的第五姑娘,李从璟眼神冷下来。接触到李从璟冰冷的眼神,第五姑娘吓得脖子一缩赶紧闭上嘴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眸底流露出浓浓的恐惧之色,似乎有眼泪要忍不住流下来。   李从璟忽然觉得,他实在没必要跟一个小女孩如此认真,既然桃夭夭带着第五姑娘来,说明她已经认可了第五姑娘,若是如此,李从璟自然相信桃夭夭的眼光。缓和了一下语气,李从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其实他本知道她的名。   “我叫第五!”第五姑娘赶紧道,“第五姑娘!”   李从璟点头道:“本使可以留下你。”   “多谢李将军!”第五姑娘立即拜倒感谢。起身时,眼光闪烁,低着头小声道:“我想带我娘一起走……”   “你不是已经没有家了么?”李从璟蹙眉道。   第五姑娘连忙道:“段振林死了,这里已经容不下我们母子……请李将军救救我们母子!”   李从璟不再理会第五姑娘,抬脚向府外走去。这个第五姑娘别看年纪小,但几句话下来李从璟已是发现她鬼机灵得很,说出口的话保不准哪句真哪句假,李从璟纵使有心,也不愿与她纠缠。   眼见李从璟离去,第五姑娘内心慌乱不已,这个还未及冠的家伙,给她的压迫感比段振林还要大,她压根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桃夭夭摸着她的头,道:“放心吧,将军既然已经答应留下你,我们自然会带你和你娘离开此处,你不必担心。”   “李将军……好厉害!”第五姑娘长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她抿了抿嘴唇,又问桃夭夭:“姐姐,李将军是多大的官啊?”   “多大的官?很大吧。”桃夭夭道,“他是百战军都指挥使,百战军现在可是有将士三千六百余人呢。”   “三千六百人?天哪,那不是跟董刺史差不多!”第五姑娘惊讶道,“可是李将军这么年轻,怎么会当这么大的官,他祖上一定也是大官吧?”   桃夭夭嘴角勾起一抹轻笑,“他父亲是晋国内外蕃汉副总管,这倒不假。不过,李将军现在的地位,可不是靠蒙阴,而是靠自己真刀真枪拼出来的。这点你务必要记住!”   第五姑娘重重点头,道:“我记住了!”   桃夭夭突然想起什么,脸上闪过一抹愕然之色,不由得多看了正摆弄衣角的第五姑娘一眼。   “这小家伙鬼机灵得很呢,只两句话,便从我嘴中套出了李从璟的地位背景。”桃夭夭心中默默道。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   及至雪停,天也亮了。长和城内外,积雪厚达三寸。雪停之后不久,天色渐有放晴之势。   对李从璟来说,昨夜大雪,于他偷袭长和自然大有裨益,但四野积雪,便不利于归去。好在长和离边境线不远,百战军在荒野行走困难,别人也都一样。   财货还在清点装车之中,李从璟望着满满十几车的财货,心里已然是笑开了花。长和果然是富裕之县,镇将和县令的私货也不少,而对于其军营中囤积的甲胄兵器,李从璟更是没有半分客气,全都打算收走。   有了这些东西,百战军就能过个好年了。   “城中不乏大户商贾,其囤积的财物必然不少,若是抢过来,收货必能再增加一大截。反正这是敌镜,也不怕竭泽而渔。”有人如此向李从璟建言。不过李从璟没有听从这个建议。   对百姓动手,无论是于晋国,还是于李从璟自己的声望而言,都极为不利。此虽乱世,但人心还是那个人心,梁地目前是敌镜,日后则必是晋地。身处乱世,要么被乱世征服,要么征服乱世。若想做到后者,就不得被乱世侵蚀得面目全非,要站在更高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报!”吃过早饭,李从璟正打算率军班师,有军情处的探子来报,“怀州方向有敌军奔驰而来,距离长和已不到二十里!” 第62章 董璋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   “来军数量多少,可知何人领兵?”李从璟原坐不动,平静问道。   “约有百骑,打‘董’字大旗!”探子道。   “既然有‘董’字大旗,则应该是怀州刺史董璋了。”李从璟沉吟道,看了看众人,“诸位有何意见,应对眼下局势?”   形势陡转直下,众人都是一脸肃然。   孤军深入敌镜,怕的就是这种情况。   军情处三统领之一的吴长剑,首先起身道:“将军,董璋现身,其大军必定不远。我等若是现在班师,未必不会被追击,我们有十几辆马车,走不快,怕是会有麻烦。当今之计,不如借助长和城固守,然后向接应的李绍城指挥使求援。我们有君子都和军情处战士,当能固守一些时日,待我大军到此,则不必害怕董璋那厮!”   李从璟微微颔首,却不置可否,只是道:“吴统领此计,也算老成之言。”   李荣有些纳闷道:“怀州据此,少说也是两日路程,这董璋半日便到,倒是来得快。”   昨夜百战军袭城,因为兵力不足,自然不可能控制每个人,有人出城报信,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之事。只是众人都不曾想到,董璋会来得这么快,简直和天降无差。   孟平撇撇嘴,不以为然道:“才百骑,怕他作甚。纵然他后有千军万马,先将董璋擒下,他们还能奈我何?”   孟平这话,说的虽然有些道理,但显然不被众人所接受,招来一片反对之声。李荣道:“如此太过冒险,一旦失手,我等皆陷入必死之境。”   “李统领觉得冒险,孟某却认为此乃王道。不如此,没有第二个办法。固守敌镜,与找死无异。”孟平语气平淡,意思却是强硬。   “好了,不用再争了。”李从璟站起身,“传我军令:财货自东门出城,由军情处战士押送,昨夜受伤之将士,一并东归。其余将士,随本使出西门,去会会董璋!”   军令既下,纵然与有些人意见不同,众人也都轰然应喏。当下,百战军分为两部,收拾停当,便按李从璟之令,各自行动。   李从璟带人出西门,去拦截董璋,走得并不快,颇有闲庭若步的态势。路上,李从璟和孟平闲聊,他说:“你到百战军之后,长进极快,这三个月来,武艺也是强了不少吧?”   孟平嘿嘿笑道:“多谢公子夸奖,跟着公子,哪有不长进之理?”   李从璟笑而不语。孟平便接着道:“其实武艺虽有长进,但真正提高的却并非其他,而是搏命之术。以前从未上过战场,有武艺,却算不得真正杀人之法。到了百战军之后,几番历练,于生死之间,也算是有所领悟。之前在晋阳时,城里与我武艺相当之人,不下双手之数。但而今,若是再与他们碰上,便是那些之前比我强的,我也能轻取他们性命。”   “你当下便能有如此认识,也算难得。”李从璟点头。孟平是他真正的嫡系,最亲近与信任的几个人之一,所以他一旦有机会,便不忘点拨激励,这时又道:“你武学天赋本不比我差,差得只是磨练与领悟,日后多多自勉,未来当不可限量。”   “公子放心,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孟平精神抖擞道。   众人出城不远,便望见前路雪地之中,冒出一团黑影。待更近些,那“董”字大旗,更是能看得清楚了。前面的人也瞧见了李从璟等人,双方相距百步,纷纷停下脚步。   晋军遇梁军。   “前面的可是董璋董刺史?”李从璟前行两步,抱拳笑道,其意态随性,全然不像身陷险境。   梁军军中为首之人行处,他坐在马上,便能给人大马金刀之感,这都归功于他一脸茂盛的络腮胡子。董璋喝道:“本史正是董璋,前方何人,报上名来!”   董璋自然知道面前是李从璟,只不过他这样喝问,让李从璟作答,是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占据主动。   李从璟却笑道:“若是将军连在下是谁都不知,我倒要怀疑你是不是董璋了。按说堂堂怀州刺史,智商本不至于如此低下的。”   这下把董璋气得不轻,他厉声道:“李从璟!死到临头还逞口舌之能,本史劝你乖乖束手就擒,否则必不留你性命!你敢偷袭本史的城池,本史饶不了你!”   “董将军好大的威风,完全不像是本使攻占了你的城,倒像是你偷袭了本使的城呐。”李从璟哈哈大笑道,“不过董刺史,你既然想要李某人头,为何迟迟不动,难道要本使亲手送上来不成?”   “你……”董璋大怒,他冷哼一声,“李从璟,你还是莫要嚣张得好,本使早已令大军和附近镇军四面合围,你跑不掉了!”   “哦?意思就是说,董将军身后,还真只有百骑,并无大军跟随了?”李从璟揶揄道,“本使先前就奇怪,这大雪阻路,你是如何半日从怀州赶到长和的。现在想来,便只剩下一种解释:董将军并非是率大军来收复城池,只不过碰巧在这附近,如此才能火速赶来吧?如何,得知本使只率了三百多人到长和,董将军便想以一己之力,吓退我三百将士?”   董璋一愣,脸色已变,正要说什么,李从璟已是继续道:“也对,按理说三百人是不可能攻城的,想必董将军也猜到本使此行,是别有所图。长和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还算富足。”   “所以董将军猜测,本使此行,为劫掠而来。既然是劫掠,必然速来速走。董将军不甘心本使拿了好处就走,这便火速赶紧追过来,想要吓吓本使,让我乖乖放弃财货,只身逃离。如若不然,你身边岂会只有这些亲卫亲兵?”   说完,李从璟哈哈大笑道:“董将军,不知本使分析的可有道理?”   听罢李从璟所言,董璋脸色一阵变幻,他本想在气势上压倒李从璟,不曾想被李从璟三言两语说透他的行动,自己这些人早被他唬住,哪还有半分压迫气势可言?   不过想让董璋就此认输,那显然不可能,他阴沉着脸道:“李从璟,别说得好像你占了多大便宜一般!如今你身后不过百余人,并不比本史多出多少,我看你倒是年轻得很,就是不知你武艺如何。若是你死在本史马槊之下,纵然你能猜透本史用意,又能如何?”   说着,董璋杀心已起。他这话说得确实不错,听了他的话,其身后亲兵,气势果然大涨。显然,对董璋的战力,他们还是颇为有信心的。   士气不仅是军之魂,更是战之魂。士气高昂,战力倍增,士气低落,则不堪一战。所以董璋和李从璟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在提升己方士气,打压对方士气。因为他们兵力相差不多,士气便成了此战胜负的关键因素。   见董璋取下马槊,李从璟再次大笑,笑声住而讥讽之声起,他道:“董将军踏雪远道而来,还有多少力气?百战军却已在长和候之久矣,精神抖擞,气力饱满。疲敝之师,不击堂堂之阵。董将军莫非不识兵法?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贵军雪地行军,不知已走了多远?”   说着,李从璟抄起马槊,指向董璋,嘿然道:“而且,董将军岂不闻,本使曾于魏州城外斩张朗?这三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可是本使最拿手之事!”   一语落下,已再不给董璋说话的机会,大喝一声,驱马而前,“君子都,杀!” 第63章 给我砍死他   董璋不比段振林,如果李从璟在后世时,历史学得稍微好一点,就会知道,董璋也是在史书上留名的赫赫人物。所以无论是智商武力,还是运气,董璋都非段振林这样的无名小卒可以相提并论。   李从璟纵马跃出,气势不可谓不强。但董璋明显也不时吃素的,不可能被李从璟几句话震慑住,因此也大吼一声,挺马提槊,迎了上来。   李从璟心里却知道,君子都虽强,但实际上已是强弩之末。他方才说得嚣张,实际上毕竟君子都昨夜有过一场血战,又没时间作休整,实际战力打了多少折扣不言而喻。所以李从璟也明白,此战之关键,还在于董璋身上。只有擒贼擒王,才能稳操胜券。   骑兵对骑兵的冲杀,无非两种方式。一种是直线冲阵,穿透敌阵之后,再调转马头,进行下一次冲阵,包括后世很多抗战片,都采用这一模式;另外一种,技术含量相对较高,是双方拼到一起之后,不再分开,一边纵马奔驰,一边马上厮杀。   眼下情景,君子都和董璋亲卫都是精锐,冲杀到一起之后,便成了第二种模式。   李从璟眼睛一直盯着董璋,他发现董璋也盯着他,看来方才他是把董璋气得不轻,董璋想要过来直接收拾他了。   见此情景,李从璟索性大喝一声:“董璋那厮,纳命来!”话说完两人已经当面碰上,你出槊我亦出槊,瞬间战到一起。   两人心中都有谋划,就是要第一时间拿下对方,是以距离相近之后,两人都不曾想防守,而是抢着进攻。这一下,两柄马槊直直前刺,锋刃直指对方咽喉。   李从璟以为自己够快,但没想到董璋丝毫不比他慢,他的锋刃到对方咽喉时,对方锋刃也刺破空间,到了眼前。李从璟不敢大意,连忙躲闪。   搏杀之术本有相通之处,很多地方其实连招式都一样。李从璟和董璋两人,攻击招式一样,都是最直接最狠毒的招式,这会儿连闪躲的动作都无二致。   两人侧身偏头,两马交错,两人又几乎是同时收槊,狠狠横斩向对方。不出意料,两杆长槊在两人眼前相遇,一声脆响,火星都要蹦进两人眼里。这一下两人都是用了大力气,并无半分保留,可谁也没能从力道上压倒谁。   战马交错而过,李从璟当然不死心,转身甩槊。又是同样的招式,两人都不想两伤,是以攻势被相互拆解掉。   这一触乍分,两人谁也没奈何谁,提缰控制战马,两人又杀回来,都是红了眼睛,恨不得把对方一口吞下去。   于李从璟而言,董璋是他在这个时代,单挑过的最为生猛的角色,上次杀张郎时,相隔二十来步,一箭一槊,两人都不带照面的,算得上是李从璟放冷枪。但是这回不同,正面对刚,实打实拼得是搏杀之力。   李从璟还好一些,年轻气盛,一击不成便想再来。董璋就不同了,此时他虽然面上仍有杀气,也确实有杀心,但他同时也分外惊愕。如今他董璋已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多少次死里求生拼出的一身杀人术,竟然没能奈何眼前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的小子,他如何能服气?   如果董璋知道李从璟还不到二十岁,真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心境。   两人这回相遇,就没再分开,你来我往,斗得难解难分,同时也是险象环生。十来个回合之后,董璋没怒,但没有取得明显效果的李从璟,却是首先怒了。   “妈的老子这一年来谁没杀过,从来没有纠缠这么久的,你一个老不死的小小刺史,凭什么抵挡老子这么久?老子可是有大抱负的人,你个小老儿,弹丸之地的小刺史,凭什么在老子面前嚣张?”李从璟心里想着,怒气愈发大了,浑然不觉其实他的这个念头,已经比董璋嚣张太多——刺史也比他现在淇门镇江的级别,高了很多。   但李从璟毕竟年轻,人年轻时,注定是如风似火的。   “喝!”李从璟一声猛喝,猛然一发狠力,将董璋斩来的马槊狠狠荡开。而后双腿用力蹬在马镫上,力从脚底生,身子借势挺起两分,然后一槊狠狠拍下。   也亏得他座下战马是匹好马,这才没有腿软,李从璟这一下竖斩,威势非同小可,董璋也不敢托大,横举长槊去挡。他看李从璟力用得狠,心中已是暗笑。   在董璋看来,力大势沉,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势力用尽之后,出现的前后衔接空挡。有了这个空挡,董璋就有信心一举重创李从璟,从而拿下这场战斗。   “到底是年轻啊,缺乏经验,免不了意气用事。”董璋心想。   但是当李从璟的长槊拍在他手中马槊长杆上时,董璋立即心道一声不好。他本以为,他已经足够重视李从璟这一击,是以力气用得很大,但是没想到,李从璟这一击的威势,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一击之下,董璋虎口巨震,长槊险些脱手!   这怎么可能?董璋心中在喊。待他好不容易,重新握稳长槊,李从璟已是再次一槊拍下来!   李从璟目光如火,长槊举起、拍下,举起、拍下,举起、拍下……没有再换其它招式,就是一次次重复这样的拍击。他心中怒火如浪,力气也是越来越大。如惊涛拍岸,后浪赶前浪,一浪比一浪狠。   这一刻,李从璟仿佛有用不完的力量。   他看到董璋手中的长槊一次次震动,看到董璋举起长槊的手臂,被自己一次次拍下,他看到董璋脸上越来越密集的汗珠,看到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看到他死死咬紧的一口……大黄牙,李从璟就像一个被女盆友暗示的初哥儿,力气一次次大了起来。   每拍击一次,李从璟就要大喝一声,然后是金属的撞击声,别有一番节奏。   举起、拍下,举起、拍下,举起、拍下……李从璟感觉自己像是在拍蚊子,他好像又回到了后世童年时,拿着一把苍蝇拍,在家里到处拍蚊子时的场景。   于是他又欢乐起来,手里的动作就更加凶狠。   如果董璋知道李从璟心中所想,知道自己被想成了蚊子,一定会气得吐血三升,直接昏过去。   现在,董璋是心中有苦说不出,他根本没有余力反击。李从璟的战术招式,在他看来简直愚蠢之极,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方法,效果真是他娘的好。   终于,李从璟的状态达到顶点,他再一次高高挥起长槊。   当他的长槊挥至顶点时,在长槊锋刃背后,大雪后的日头从云层中探出头来,金灿灿的阳光洒下来,正好洒在李从璟手中长槊上,也洒在他的头盔上。   李从璟全身宛如披上一层金色法光,背后还靠着一颗太阳。   “喝!”李从璟一声暴喝,手中长槊,如泰山压顶,重重拍下!   “碰”的一声。   李从璟手中长槊拍在董璋长槊上。   董璋的手臂习惯性往下一震,他需要借这个动作,来缓解震力,否则他手臂早废了。但是这一回接下李从璟的猛击之后,董璋目中突然闪过一抹喜色。   力道小了不少。   这是一个好信号。董璋心想,李从璟这厮终于力气用尽了。也是,这个白痴年轻人,怎么知道战场规划体力的重要性,只知道一味猛冲猛打,这样的家伙,不死才怪。   董璋心里甚至已经做好反击的打算,他想着,李从璟下一次竖斩时,他在应对之后,就能立即反击。然后,一击让李从璟下马!   他是战场宿将,他经验丰富,绝对能把握时机。   但是,等等……那是什么!   董璋手臂被震下之后,突觉眼前晃过一道黑影。   他看到,李从璟的长槊,竟然在拍下他举起的马槊之后,势力不减,顺势斜斩下来!   这厮的这一斩,根本就不是竖斩,而是斜斩!   斜斩之下,长槊在拍下董璋的马槊之后,顺势拍向了他脑门!   阴险、狡猾的小人!这是董璋最后的意识。   又是“碰”的一声。   长槊狠狠拍击在董璋脑门上,纵然有头盔护脑,董璋也只觉眼前一黑,瞬间没了反应,栽下马去。   李从璟一击得手,心中喜悦,居高临下,暗道一声“白痴”。   长槊狠刺,李从璟自然不会放过董璋。   但董璋好歹是沙场上混了几十年的老油条,落地之后浑身一震意识就回到脑袋,他就势一滚,避过了李从璟必杀一槊。但李从璟的长槊,还是在他后背狠狠拉开了一道口子,直接撕裂了他的甲胄。   李从璟得势不饶人,跟上去,在马上连刺直刺。董璋脑袋还在昏眩,根本无法有效还击,只得连滚直滚。   这场景,就像打马球。   你滚……我打……你滚……我打……打呀打呀打马球……李从璟打得不亦乐乎。   “将军!”董璋受重创,他的亲卫立即不要命一般,冲上来扑向李从璟。   “找死!”李从璟冷哼一声,提起马槊,横斩一人,竖斩一人,直刺一人。   这时分,浑身多处受创的董璋,总算被他亲卫救上马。他哪里还顾得上跟李从璟缠斗,先前要取李从璟性命的念头,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只是不停下令:“撤退,撤退!”   李从璟横槊立马,豪气万丈,指着董璋逃跑的背影,喊出的话却像古惑仔一样,“给我砍死他!” 第64章 忠诚   李荣等人护卫着从长和城搜集的财物,在布满厚厚积雪的官道上疾行,载满厚重货物的马车,车轮在雪地上留下深深一层车辙。好在众人在长和抢了不少马,所以脚速并不慢。   马是战略物资,而且是极为重要的战略物资,这回除却必要金银铜钱,凡是长和能搬走的甲胄兵器战马,是一个没落全被拉走。而为了追求速度,每一辆马车上载货并不多,这就使得队伍颇有些长。   其实在乱世,粮食比金银更有用。但在晋国境内,一麻袋铜钱当然不止换一麻袋粮食,所以粮食这种占地方占重量的东西,这回才没抢过来。要不然百战军这回就不是抢劫,而是搞运输了。   “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了,将军为何还没有跟上来?”李荣望了一眼时辰,有些担忧地说道。   “怀州刺史董璋亲临,哪是那般好对付的。雪地不利于行军,便是其大军未到,将军要拖延时间,也是要费一番功夫的。”吴长剑说道,“反正你我的任务,是尽快将这些货物运送到晋国境内,与李绍城将军汇合,如此才能不耽误大事。”   李荣点头,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对,将军是为给我们争取时间,才留下对付董璋的,我们走得快些,将军就能少支撑一会儿,也能少些压力。”   吴长剑心有所感,道:“主将亲自断后,这种事古来少有,在眼下这个世道就更稀奇了。我生平很少佩服谁,但对将军,却是佩服得紧!”   李荣想起和李从璟的往事。要不是李从璟借晋王的力征调,他现在不过是一个镇军队正,何以能在短短时间内,升为一都都头,更别说现在成为军情处三统领之一,领双倍俸禄了。   “将军为人,着实可敬。对于我等,亦是堪称伯乐。若无将军,岂有我等今日!”李荣有感而发道。   众人聊了几句,李荣发现桃夭夭一直不曾言语,这位前神仙山的大当家,永远一副漫不经心的淡漠模样,让人觉得神秘的同时,也有些好奇——毕竟,这样的美貌,殊为难得。   见桃夭夭不说话,李荣便攀谈道:“桃统领可是担忧将军?”   “担忧?有什么值得担忧的。”桃夭夭往杯子里扔了一把雪,这天气也不嫌冷。她这话说完,李荣便有些不快,觉得桃夭夭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不过桃夭夭接下来却道:“李从璟这厮,大概永远只有他担忧别人的时候,而不需要别人为他担心。”   李荣闻言稍顿,随即心中亮堂起来。是啊,李从璟何时需要别人为他担心了,以他的智慧和武艺,似乎确实不需要别人为他担忧——不过若是如此,是不是太孤独了些?毕竟每个人都是需要被关心的。   大军继续前行,及至日暮,仍旧是不见李从璟追上来。李荣安排众人稍事歇息,却并未宿营,两刻后又带着众人连夜赶路。   不过大伙儿昨夜激斗,今日又赶了一日的路,实在是疲乏得紧,李荣为鼓舞士气,于是对众人道:“身在敌镜,四面皆陷阱,随时都可能有敌军杀出来,要我等性命。当今之计,唯有速速赶路,早些脱离梁地。你我走快些,明日天黑前就能与李绍城将军汇合,届时就不必再有半分担心。将军为我等断后,我等不可让将军和诸位同袍平白流血。”   众人想起李从璟和君子都的锐士,都是与他们一般劳累,甚至昨夜战斗犹有过之,现在他们还在拼命、流血,自己却只需要赶路即可,如此一想,心中平衡不少,脚步也就快起来。   这一路行走,李荣万分谨慎,但归途出乎意料的顺利,并无梁军杀出来阻碍前路。如此到了翌日黄昏,他们总算出了梁地,碰到率军前来接应的李绍城。   李荣等人无不大松一口气,李绍城却不关心那二十几车的财物,而是脸色阴沉地问道:“大哥何在?”   李绍城知晓李从璟此行凶险,奈何李从璟并未带上他,而是命他领大军接应,一路行来,他早就心急如焚。他这会儿没看到李从璟,心中着急,连“将军”也不称了,直接问他大哥何在。   几个月前,他不过是一个小小都头,麾下只百人,如今却已是一千骑军统率。李荣感念李从璟,他李绍城何尝不感念?百战军绝大多数将官,都是被李从璟大幅度提拔上来的,稍有良心的人,莫不感激。况且他们现在整天都要接受那些教书先生,忠孝诚信的思想……他与李从璟还是结拜兄弟。   更有秘辛的是,当时晋王把李绍城那一百从马直送给李从璟时,李存勖还召见过李绍城,要他好生看护李从璟周全……李存勖的意思很明白,李从璟要是有三长两短,他李绍城也不必混了。   面对李绍城阴沉的脸,李荣也是无言以对。这位骑军统率,一张冷酷的脸似乎从未松动过,见谁都是冷冰冰的,约莫是天生的。不过脸上那条长长的刀疤下,煞气却是抵挡不住。李荣竟有些心虚,他低声道:“将军断后,还未归来……”   李绍城闻言脸色一变,一把揪起李荣的衣领,怒意难抑,低吼道:“你竟然让将军为你们断后?!”   他浑然不顾李荣脸面,也不顾有众人看着。   不等李荣回答,李绍城一把丢开他,然后翻身上马,沉声招呼身后大军,道:“传令:步军护送战利品归营。骑军随本将去接应都指挥使!”   李绍城说完,看也不看李荣等人,策马奔出。   李荣一脸羞愧,双颊通红,眸子里都要滴出水来。见李绍城率马军扬长而去,他忽的大吼一声,道:“都他娘的还愣着作甚,等着吃饭?把马车交给步军,都他娘的上马,随老子去接应将军!”说完,又道,“将军若有不测,都他娘的不用活了!”   面有愧色的众人,无不纷纷上马,有些已经软到在马车上,实在已经没什么力气的战士,这会儿也都跳将起来。   李荣翻身上马,心中已是开始后悔:今日他为何不回头去接应李从璟?虽然临行时李从璟再三叮嘱,要他严守军令……但要是将军都没有了,还守他娘的哪门子的军令!   这一刻,大军的气氛实在是沉闷,仿佛千年火山要喷发,众人心情都极度紧张。心情能传染,气氛能感染,桃夭夭这会儿似乎也没有先前那般坚定,她翻山上马的时候,心中也在嘀咕:“莫不成李从璟还真有不虞?”随即,她又摇摇头,自顾自道:“这不可能。”   鬼知道她为何对李从璟如此有信心,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跟上大队步伐,甚至超过了后队。   大军奔出没多远,前方夕阳下的官道上,忽然出现一群骑兵。   那领头的一人,骑士和战马都有一股无可匹敌的气势,就像是天神下凡一般,仿佛他所到的地方,都有大道。凡没有道路的地方,被他马蹄一踏,也会生出一条道来。   除了李从璟,不会是其他人。   “大哥!”   “将军!”   谢天谢地,众人心中无不松了一大口气。   眼见骑队在夕阳中奔行过来,李荣眼圈一红,差点儿落下泪来。   “哈哈!”李从璟跳下马来,兴致高昂,“这回收获颇丰啊,足够百战军过一个好年了!不枉我等拼命一场,端得是物有所值,可喜可贺!”   他笑声响亮,却见面前众人脸色有些复杂,气氛也很异常,瞧他的眼神更有些无法言说的意味。   李从璟怔了怔,纵他心思剔透、智慧非常,一时也搞不清楚什么状况。止住笑,纳闷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他当然不知道,他的这些部属,方才差点儿要自杀谢罪了。他更不知道,他方才那句话,简直击中了众人心底最脆弱的部分——主将深入敌镜以身犯险,差点儿回不来,为的不过是给部下筹措过年的物资,这是何等恩情——虽然他并没有混到差点儿回不来的境地。   “将军……为何此时方追上来?”李荣咽了口唾沫,出声颇有些艰难。   “哈哈,原来是为这事!”李从璟“恍然大悟”。满不在乎一挥手,笑道:“你道你等归途为何一帆风顺,什么事都没有?那都是本使带着君子都,为你等在旁掠阵,拦下了一股股梁军,所以这才无暇跟上来与你们汇合!”   他这话说出来,风轻云淡,但是众人听在耳中,简直要感动哭了,尤其是押送财货的战士:挡下一股股梁军,那得浴血拼死多少回?可这事众人都还不知晓,先前还以为是梁军够蠢,而他们行走的够谨慎,现在才发现,妈的都是屁!那都是有将军拿命在罩着啊!   这会儿众人才注意到,李从璟的甲胄上,血迹斑斑。   “将军……”李荣一下子跪倒在李从璟面前,哽咽不能言。这位钢铁一般的汉子,这会儿竟然流下了眼泪,此路艰辛,他作为当事人之一,最能体会,加之羞愧,这会儿更是情难自禁。但他本不善言辞,这会儿只是哑着嗓子,拼命吼道:“他日为将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荣这一喊,立即感染了押送财物的军情处战士,和君子都伤员,他们全都跪倒,一片海呼:“为将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为将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从璟一时愣住,竟然有些无措。   他说他拦下一股股梁军,这话不假,但那都是他往人面前一站,几通长弓攒射,人家就退了。毕竟能赶来的,都是附近镇军的马军,人也不多,战斗力也一般,谁跟他们这群杀神过不去。所以这事李从璟根本就没费什么力。   至于甲胄上的血迹,那都是追杀董璋留下的,是别人的血。李从璟自然没想到,这些却让众人误以为他战斗无比艰辛。   乱世之军,桀骜不驯,忠诚难保。   但当曾今苦苦追寻的东西,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李从璟反而有些手足无措。看着面前跪倒的大片百战军将士,李从璟在惊愕之余,感到一阵温暖——人心都是肉长的,孰能无情?上行下效,不管如何,他待百战军一片赤诚,总算是得到回报。   为这份人心与人性,李从璟觉得,这个乱世,也并非就是那么可怕,那么坚硬如铁,一无是处。在这寒冷并且被冰雪覆盖的荒野,其实也是有温度存在的。   李从璟被感动了。第一次,他对这个陌生而熟悉的时代,产生了归属感。这些归属感,源自于他麾下的将士,源自于他的这些心血。李从璟甚至感觉到幸福,因为被关心被爱戴,因为有人愿意为他战斗。   第一次,李从璟心底涌起一股热流。他终于发现,在这个离乱的世道,他要守护的,其实不仅仅是他自己的生命。   李从璟上前扶起李荣,对众人大声道:“诸位都起身吧,身为尔等主将,尔等将性命托付于本使,本使敢不效命?”   “我等愿为将军效命!”   “我等愿为将军效命!”   “我等愿为将军效命!”   众将士纷纷大声回应,声震云霄,不少人都红着眼睛,几乎连道旁树枝上的积雪都被声波抖落不少。   李从璟点点头,觉得很好。但他突然反应过来,这里还是李存勖的天下,政治错误不能犯,于是他振臂高呼道:“晋王万岁,大晋万岁!”   反正李存勖要称帝了,早点说他万岁,他肯定会高兴的。   最后,李绍城总结性地喊道:“恭迎都指挥使凯旋!”   于是百战军众将士高呼一阵,随即班师。   “对了,将军,董璋那厮如何了?”对李从璟出城迎战董璋的事,众人还是比较好奇的,当下吴长剑问道。   李从璟面有惋惜之色,道:“这厮命很大,逃命的本事更大,让他给跑了!”   众人遂觉得很可惜,不过转念一想,李从璟在当时情境下还能杀败董璋,让他仓皇逃命,实在是厉害得紧。 第65章 宿命   大军回到淇门时,实际已经腊月底,再过两天便是除夕。李从璟带回大堆战利品,回镇治后,立即令卫道着手处理,甲胄战马等军事物资统一登记入库。至于钱财等物,拿出一部分,确保除夕夜前让众将士和官吏都领到该领的福利。他这回跑长和一趟,一半原因在此,自然要办妥。   不过这可苦了卫道,只能召集官吏,连夜开工。不过分钱这种好事,再如何连夜干,大伙儿也都是有激情的。军中奖赏,皆有制度,不可能像梁山好汉一样,一波都给发下去。不过这回是年关,许多奖赏皆是福利,办起来倒也不太难。   从长和运回来的物资,除却应付这回年关,以李从璟对百战军的巨大日常开销,也能维持一阵了。至于其中兵甲等物,则是甩给章子云,让他好生统计,然后分发给百战军中兵甲没有供应上的将士。   这些事李从璟向来不会亲力亲为,作为领头的人,他的任务就是安排人去做这些事。而他自己,在经过长和一役之后,也需要休整。借着这回春节,正好放松几天,毕竟他再能搞,也是个人。   从镇治回府,天色尚早。   淇门改造完成之后,军营和镇治也重新搬进城中,李从璟也是在城中选了一处宅院,作为府邸。毕竟他现在是淇门实际上的瓢把子,各方面关系都要照料,要统筹全局,再住在军营已经不合适。   府院其实不大,只是一个两进的院子,因为府上实际上没什么人,除却上回李从璟老娘给他送过来的暖床丫鬟小宛,也就只有三两个仆役,照顾李从璟的饮食起居而已。李从璟不是一个虚荣心很强的人,也没必要去弄那些没有必要的排场,有个地方落脚、招待客人也就可以了。   刚进门,小宛就踩着小碎步跑过来,睁着大眼睛神秘兮兮的对李从璟道:“公子,老将军来了!”   “父亲来了?”李从璟闻言大喜,小宛口中的老将军,自然只能是李嗣源。先前就听说年关前李嗣源会过来,是以李从璟这会儿只欣喜并不惊讶。   穿过前院中厅,来到后院,就见空地上有一位精神闪烁的黑袍老者,正和两名青壮后生,在比划拳脚。后院的这个院子,被李从璟布置成一个小校场,校场两边,是两排兵器架,还有他练拳脚的木人桩。莫离曾今就此嘲笑过李从璟,说他完全丢弃了读书人的雅致。   那黑袍老者,双目如鹰和李从璟如出一辙,身材魁梧,一脸络腮胡,正是李嗣源。   上回见李嗣源,还是在从马直军中,转眼间好几个月过去,再见到这一世的便宜老爹,李从璟很亲切,老远喊道:“老爹,孩儿回来了!”   李嗣源转身瞧见李从璟,哈哈一笑,“哈哈,我儿大胜而归,端得是好样的。过来让老爹瞧瞧,真不愧是我儿,这明光甲穿在身上,很像那么回事,有老子当年的精气神!”   李从璟刚从镇治回家,甲胄还未来得及脱去,他先是规规矩矩行了礼,然后笑道:“虎父无犬子,孩儿怎敢掉了老爹的威风!老爹,你何时候到的,怎么也不让人去叫孩儿?”   “今日方到,有什么好叫的,左右正事要紧。前几日就准备过来,听说你正出征,这便延后了几日。臭小子,老子还以为年前见不着你了,亏你还知道年关前回来!”李嗣源佯怒道,话里却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   “当然要回来,梁地的人可是不大友好。”李从璟笑道。说着,向李从璟身后其中一位三十多岁的汉子抱拳道:“三哥,别来无恙?”   那浓眉大眼的汉子笑着回应:“上次一别之后跟着咱父亲打了几仗,不过可不比老弟手笔惊人,这百战军都指挥使的位置,坐上去滋味如何?”   “运气好些罢了,都是为大晋效力。”李从璟笑着道。   李从璟是李嗣源长子,亲生的,这位汉子却是李嗣源很早以前收的义子,人称阿三,打小跟着李嗣源,这些年李嗣源南征北战,也是随其左右,是其左膀右臂。   这汉子,便是李从珂。   ——李从珂对李嗣源倒确是一片赤诚之心,李嗣源后来当上皇帝之后,有人在他面前进谗,说了李从珂很多罪状,李嗣源大怒道:“朕昔为小校时,家况贫苦,赖此儿负石灰、收马粪,得钱养活。朕今日贵为天子,难道不能庇佑一儿?”可见李嗣源和李从珂父子情深。   李从璟对李从珂的感情比较复杂。   在后世时,李从璟虽未研究过五代史,但好歹是个文科生,对李从珂也是有印象的。原本的历史上,李嗣源称帝八年后驾崩,因为彼时李从璟这具身体早已死亡,其第三子李从厚继位。李从厚继位还没半年,就给人推翻统治,不久遇害。而那个造反推翻李从厚统治,抢了他皇帝宝座的,就是眼前的李从珂。   至于李从璟亲二弟李从荣,则是在李嗣源还没死的时候兵变夺权,然后给灭了。   李从璟打小和李从珂熟识,在李从璟有意为之下,两人私交还不错。打过招呼,李从璟又对李嗣源身旁另一位,看起来在而立之年左右,沉默寡言的汉子道:“石兄,近来可好?”   如果说李从珂生得英俊帅气,那这位大哥,长相可就差了十万八千里,实在是跟英俊扯不上半点关系,一张国字脸就像一柄板斧,他当下也回应道:“劳贤弟挂念,有我父在,一切都好。”   这位国字脸汉子,是李从璟的三姐夫,他有一个响亮的名字:石敬瑭。不错,这位就是后来投靠契丹,献出幽云十六州的儿皇帝。彼时石敬瑭向契丹耶律德光搬救兵,推翻的就是先前那位仁兄——李从珂的统治。   人生是充满戏剧性的,百十来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却已能发生很多让人意想不到的事。人生际遇难测,几十年后再相见,恐怕彼时面目,当年谁也不曾预料到,更可能与想象中大相径庭。人世间的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莫过于此。   这两位现在同在李嗣源身边效力,被李嗣源倚为肱骨、并肩作战的将领,现在又如何能料想日后会相继登上帝位,而且还是一个踩着另一个的尸骨上去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可惜,人生没有再从头,未来总是不可预知。   而当未知成为已知时,一切已经无法改变。   ——前些时候,梁晋在杨柳镇交战,李嗣源不慎身陷重围,是石敬瑭率众救下李嗣源性命。如今,李嗣源的亲军精锐左射军,就是由石敬瑭统率。而从李嗣源将李从璟三姐嫁给石敬瑭这件事,就可以看出,他对石敬瑭何等倚重。   但从李从璟的角度去看,眼前这两位老爹的心腹爱将,却必将是自己日后的宿命之敌。   但便是知晓这个,李从璟现在也没办法做什么,难道让人杀了他们?李嗣源失去这两位大才大运之人辅佐,日后能否登上帝位两说,但李嗣源一定不会轻饶李从璟,李从璟若因此被李嗣源厌恶,便是日后他称帝,李从璟还有没有机会继位,都很难讲。   所以李从璟只能等待,等待时机降临。但他又不是一个坐等时机的人,所以他总是不断在暗中谋划什么。   但一切谋划的落脚点,还是在于自身实力。而说到实力,在这个乱世,那就是李从璟现在掌握,以及未来可能掌握的力量。   李嗣源却不知道这些,今日见到李从璟,他很高兴,道:“你这回火急火燎跑去长和,听说是因为军资不够?不过这倒无妨,你自己筹措军资,让晋王少费些心思,晋王肯定会高兴。不过你只带了三百人,就取得如此丰硕战果,可是难得。你可得给为父好生说说,你是如何做到这点的?”   两位沙场父子走到一起,谈得自然是沙场之事,当下李从璟招呼众人进屋落座,让小宛上些茶水,便将长和之役跟李嗣源详细说了,听得李嗣源连连称奇。   最后,李嗣源摸着下巴,却没有发表意见,而是问石敬瑭和李从珂,问他们有什么看法。   石敬瑭稍事沉吟,道:“兵法有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贤弟此番大胜,小婿认为,重在事先谋划得当,然后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李从珂的话就要简单明了的多,他道:“孩儿觉得老弟这回能赢,主要还是将士作战勇敢,老弟身先士卒。无论是雪夜攻城,还是冲杀长和军营,都是如此。若不能一击杀破敌军,说再多也没用!”   李从璟从这两人的评论中,就可看出两人性格差异,石敬瑭重谋,而李从珂重勇。   李嗣源最后叹了口气,拍着李从璟的肩膀道:“长和之胜,无论是谋划还是敢战,都是不可或缺之因素。但纵观战局,无论哪一环节,稍有偏差,便可能万劫不复。大丈夫纵横沙场,死则死矣,但如此凶险之事,以后当少为。”   感受到李嗣源的关怀,李从璟点头应道:“老爹放心,孩儿记住了。无论如何,命最重要嘛!”   李嗣源大笑,随即道:“你有此番大胜,魏州那些多嘴之人,这回该闭上嘴巴了,老爹也能过个清净的好年!”   说起魏州那些心怀叵测的人,李从璟眼神就沉了几分,道:“吴靖忠那老匹夫,孩儿早晚要他好看。”   说起吴靖忠,李嗣源脸色也沉下来,道:“其实这吴老儿几次三番刁难你,也不是没有缘由。昔日为父曾与他共同征战,因为俘虏分配之事,有过一些不愉快。只是不曾想这老儿心眼如此之小,这些年一直耿耿于怀,这回又将主意打到你头上。直娘贼,为父早晚要他好看!”   李从璟不知这其中还有这么一番秘辛,这下被李嗣源点破,总算明白过来。   “对了,为父此番到淇门来,主要还是奉晋王令,巡视淇门防务和百战军训练之事。”李嗣源道,“明日你带为父去看看。”   李从璟点头,这些事他倒有底气。   李嗣源最后道:“临走之前,晋王召见为父时说过,让你春节去一趟魏州。听晋王的意思,好似是为你物色了一门亲事……”   “什么?!”李从璟立即跳起来,半晌苦着脸,“老爹,这不太好吧?孩儿……还未及冠,再者现在军务缠身,这事不急吧?”   李嗣源牛眼一瞪,道:“如何不急?每回见着你娘,都嚷嚷着要抱孙子,还说为父我只知道让你打仗,根本不关心你终身大事!这种黑锅,为父怎么背负得起?如今晋王抬爱,你这臭小子还敢不识抬举……”   那态度极为坚决,好像恨不得立即拉个小娘子过来,跟李从璟拜堂一般。 第66章 女人与亲事   当晚,李从璟和李嗣源秉烛夜谈,石敬瑭和李从珂作陪,因为多时未见,而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李从璟着实干了不少事情,不乏谈资,直到快要子时,李从璟才从房间里退出来。   月明星稀,李从璟从后院漫步到偏院,准备去找个地方睡会儿。李嗣源不知怎么回事,酒喝了不少之后,竟然赖在李从璟房里没有要走的意思,害得李从璟还得去客房。   进了偏院月门,李从璟忽然听到一阵哭声。这让他神经一紧,脚步再也挪不动了。偏院无灯,只有月光映路,寒风习习,李从璟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在后世时李从璟就不是纯粹的唯物主义者,加之穿越这种事都发生在他身上,他实在没办法再坚定唯物主义,夜半闻鬼哭,可是吓死人的事。   不过李从璟到底读过不少书,这会儿心想,这世上本无鬼,鬼自心中生,心中有鬼便有鬼,心中无鬼自然无鬼,万不可被心魔左右……再说老子这么阳刚的一个人,肯定阳气旺盛,百鬼莫不相避,定然不敢近身……   要是被人知道,他一个纵横沙场犹如杀神的家伙,竟然在这里想这种问题,真不知会笑掉多少大牙。   再次迈动步子,李从璟看到花丛边蹲着一个人影,他松了口气,走过去,出声道:“小宛,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这哭什么?”   发出哭声的正是小宛,她闻声起身,看到李从璟,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揪着衣角,声音还有些哽咽,但语气却不弱,道:“公子,你是不是不喜欢小宛?”   说完抬起头,泪汪汪的眸子凝视着李从璟,在月光下分外可怜。   李从璟不知道这小丫头为何会想这个问题,道:“这话从何说起。”   小宛得到李从璟如此回答,水晶般的眸子亮了几分,她语气颇为热切地问道:“那公子可知,夫人送我到公子身边,所为何事?”   “这个,我自然是知晓的。”李从璟扰头道,不就是陪睡丫鬟么,以后的小妾后备军……当然,他老娘让小宛过来,主要还是担当成年教育老师……   但是天地良心,这事儿李从璟真不需要被教育。   月光下的绿茶,轻袍罗裙,一张小巧精致的脸蛋更显娇柔,很容易勾起人的怜惜之情。她忽然瘪嘴,好似又要哭出来,无比委屈道:“那小宛是不是生得丑,让公子觉得难看?”   “当然不是,小宛这么标致的小娘子,世间难有……”这件事李从璟需得承认,他老娘给他选这个陪睡丫鬟的时候,可是花了大力气,眼前的小宛粉耳桃腮,柳眉杏目,分外娇媚。   得到李从璟的答案,小宛不喜反忧,楚楚可怜道:“可是小宛到公子身边都三个月了,公子却不曾碰过小宛……今日老将军还问起,得知这事后脸都黑了,说要奴家有什么用……”   说完,又埋下头嘤嘤低泣。   李从璟觉得有些尴尬,他忽然明白李嗣源今日为何要霸占自己的房间了,原来是赶着自己到这边来,然后小宛就等在这里,最后一切顺理成章。   李从璟正想说什么,小宛忽然抬起头来,惊呼道:“公子,你不会是那个……”话没说完,已经掩住嘴巴,只剩一双闪亮的眸子看着李从璟。   那时,李从璟脸就黑下来,一瞬间,李从璟真有把小宛拖进房间就地正法的冲动……竟敢说本使不行?   但李从璟好歹平息下来,他挥挥手,意态阑珊,眉眼间露出倦意,本不想多言,却又不忍心小宛这么委屈下去,只得道:“军务繁忙,无暇他顾,你得体谅。不过我倒是可以跟你保证,待淇门诸事安定,定会给你一个名分。”   “公子……”小宛不知该说什么。   乱世人命贱如草,小宛这样的女子也唯有有个依托,才能好生活下去。   李从璟拍了拍小宛的肩头,那肩膀分外瘦弱,竟有不堪一握之感,他道:“下去休息吧,我也累了。”   小宛鼓起勇气凝视了李从璟一眼,忽的扑倒他怀里,深深抱了李从璟半会儿,这才羞羞答答掩面而去。   李从璟轻声叹了口气。   光秃秃的大树下,李从璟负手而立,看月上树梢头,繁星满空。寒风飒飒吹着,打在他冰冷的明光甲上,就像吹不进岩石的山风,只得悻悻溜走。他的身体被包裹在铁甲里,心静静藏在深处,一动不动。   这寒冷的夜里,李从璟默默伫立了许久。   “十一年了么……”李从璟对着夜空喃喃自语,“已经分别十一年了。此时,你的孩子应该都很大了吧……”   没有人知道,在李从璟那颗藏在厚厚甲胄内里的心中,此时浮现的,是一个白衬衣、牛仔裤、帆布鞋,一头齐胸长发的女孩。   生死相隔,虽然痛苦,但痛苦不过相隔千年时空却仰望同一片星月。   院子里没有灯,只有一地月光。   月光里,站着他和他的影子。   李从璟掏出那枚月型玉佩,在手指尖轻轻转动。   ……   虽然睡得晚,但次日李从璟却一如往常,起得很早。闻鸡起舞,这个习惯科不科学另论,但李从璟已经坚持了十一年。   “哈哈!”李嗣源笑着出门,好似有什么很高兴的事情,“从璟,昨夜睡得如何?”这问题,言外之意问得分明。   “尚好。”李从璟无可无不可道。   李嗣源笑得更加愉快,又过来拍李从璟的肩膀,“尚好就好。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大丈夫么,哈哈……”   李从璟见李嗣源这么开心,不由得想起后世曾一度流行的一个问题:为何岳父对女婿开始总没有好脸色,而父亲对儿媳妇总是很好。岳父看到女婿,就像看到自己辛辛苦苦种了十几年的一颗好白菜,让猪给拱了;而父亲看到儿媳妇,就知道自己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猪,终于学会拱白菜了。   接下来几人用过早膳,李从璟就陪着李嗣源巡查淇门防务,巡视军营。   明日就是除夕夜,除却轮值军士,军营其他人都会休假。是以今日是李嗣源今年最后一次,能够看到百战军完整军貌的机会。当然,在李嗣源这样的宿将面前,百战军目前的军容只能算是不错,还达不到让他惊叹的地步。再者,很多东西并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当晚是家宴。李从璟把孟平章子云,包括莫离都叫到府上,摆了一桌,算是提前吃年夜饭了。   席间李从璟跟李嗣源仔细说了说淇门的情况,并要求春节不回魏州。对此李嗣源沉吟半晌,才道:“不回也可,就是晋王好似要给你说一门亲事……”   “这件事情待百战军出征有功之后,再考虑不迟。”李从璟道。   李从璟说得也有道理,李嗣源叹了口气,只得随他。   因为年关,该放假的都放假了,众人放开了吃喝,直到深夜才尽欢而散。章子云等人都是光棍一枚,在淇门虽有住处,但却难免冷清。再者几人到淇门日子也不短了,却因为事务繁忙,几乎没有时间坐下来插科打诨,这一夜李从璟便将他们留了下来,说了许多话。   最后章子云和孟平都沉醉睡去,而李从璟因为“酒量”好,精神还不错。加上这几日夜色都不错,李从璟又再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除他之外,清醒的便只剩下莫离,这厮不太饮酒,是众人中喝得最少的。   “听说晋王要为你说一门亲事?”这种事无疑是小青年们很热心的话题,莫离也不例外。   房间里李从璟和莫离相对而坐,中间摆着一个火炉,李从璟往火炉里添了几块竹碳,对裹着一张大貂裘的莫离道:“你向来知道我的心思,这事我暂时不会考虑的。眼下乱世当道,也是大争之世,而你我的功业不过才刚起步,诸事千头万绪,这条性命能活到哪天都不知道,我哪有空分神去考虑这些东西?”   莫离叹了口气,难得没有打开他那把折扇摇来摇去,道:“生在乱世也要娶妻生子的,不然哪有你我?李哥儿,你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太苛刻了些。”   李从璟无奈笑笑,道:“我就是这么个家伙,没法儿改变了。”   莫离默然半晌,忽然开口道:“我觉得桃统领倒是不错。”   “桃夭夭?”李从璟怔了怔,一时没有作答,好像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莫离伸出手比划几下,一本正经道:“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华色含光,体美容治,不待饰妆。当真是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李哥儿难道无意?”   李从璟被莫离说得哭笑不得,“真个登徒子。”   莫离又摸着下巴沉吟道:“不过可惜的是,门户太小了些,和李哥儿不能门当户对,对你日后发展也无太大助力。不过桃统领本身惊才绝艳,乃巾帼不让须眉之辈,倒是个好助手。”   李从璟一脚踹过去,“滚去睡觉!” 第67章 序幕   春节在鞭炮声中落下帷幕,对于李从璟而言,新年更是新挑战的开始。在军营将士轮流休完假之后,李从璟在校场上召集众将士做了一场誓师大会,随后拉开了全军大练兵的序幕。   镇治内,李从璟召集一应主事和军中将领,布置接下来的工作:“莫离,说一下泽潞的情况。”   着白袍而非官袍的莫离站起身,向李从璟拱手道:“年前百战军突袭怀州之后,李继韬派遣去神仙山梁子山的大军并未撤回,昨日派人过来,说若是公子再不交还四百安义军,七日后他便屠村。”   李从璟问道:“他在潞州边境为对付神仙山梁子山驻扎多少人?”   “两个指挥。”莫离道,“由他弟弟李继远领兵。”   李从璟稍作沉吟,忽然抬起头道:“李绍城,蒙三,本使着令你二人领军四个指挥马步军各一千人,去神仙山梁子山设好埋伏,若是李继远敢领兵犯境,给我把安义军一口吃下!”   李绍城凛然抱拳,道:“得令!”   蒙三拍着胸膛大声道:“都指挥使只管放心,保证让安义军一个不落全都去见阎王!”   莫离紧眉沉思半晌,用慎之又慎的语气道:“现在与李继韬开战是否早了些?他日若是李继韬叛梁,恐怕会有人说是公子将李继韬逼过去的。而且我们日后本身要对付安义军的,现在搞出如此大的动静,恐怕有打草惊蛇之嫌。”   李从璟陷入深思。这时,卫道站起身朝李从璟拱手道:“将军,下官却不这么认为。”   李从璟瞧了他一眼道:“你说。”   卫道好整以暇道:“先前我们突袭怀州,本是想让李继韬自顾不暇,不能再分派精力应付淇门。但是眼下看来这个目的并没有达到,李继韬生性狡猾绝非易与之辈,其麾下幕僚魏琢下官是熟悉的,此人亦颇有眼光谋略,牙将申蒙更是罕见的骁勇之将。李继韬虽然偏居潞州,麾下力量却不能小觑,是以其人也颇有傲气,未尝将天下英雄放在眼里。”   “此番李继韬对淇门咄咄相逼,若是我们让步便会助涨其嚣张气焰,于日后对阵不利。当此之时,能消弱一分李继韬兵力,便应该去消弱一分,日后对其之战把握也更大些。至于莫参军所言打草惊蛇,下官认为,无论我们做不做什么,李继韬该投靠梁军还是会投靠,日后该与百战军如何交手还是会交手,并不会因为我们的行动有多少改变。”   卫道说完,李从璟暗暗点头。   卫道毕竟是在潞州呆过的,对潞州情形确实比较熟悉。   莫离却不同意卫道的观点,道:“掌书记之言虽然有理,但却背离了现实情况。眼下实际情况是,若是我等对李继韬用力过甚,他对我们有了防范之心,那么在他叛国之后就会对我们防备甚严。而我们要在那时对付李继韬,以百战军之军力要赢就必须出其不意,但若是依据掌书记之言,恐怕无法出其不意而要去硬攻潞州了。”   两人说的都有道理,其他人闻言都是一脸深思或者茫然之色,几乎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你们俩所言俱是不差。我们要对付李继韬,必须要寻求一个两全之策。”李从璟站起身来,环视了众人一眼,开始下令:“莫离听令!”   “莫离在。”   “令你亲赴泽潞两州,率军情处锐士摸清泽潞所有情况,监视李继韬一举一动,并与泽潞两州忠于大晋不愿与李继韬降梁之士取得联系,同时严密监控怀州梁军举动,绘制泽潞并怀州详细军事地图,为大军选择最佳行军路线,所有情况三日一报!”   “得令!”   李从璟又看向卫道,正声道:“卫道,本使令你亲自主持作院工作,打造甲胄兵器并攻城器械,一月一期,务必使大军出征前有足够可堪使用之利器!”   卫道拱手正色道:“卫道领命。”   “彭祖山听令!”李从璟又看向主持百战军练兵之事的彭祖山,“本使要百战军进能攻坚城,退能守平地,中能克敌阵,你还需多久练兵时间?”   彭祖山抱拳道:“三月之内,必能让都指挥使满意!”   李从璟却摇摇头,严肃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也不管你提什么要求,两个月之内,我要百战军能出征!”   彭祖山知道他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眼中闪烁着残忍的神色,张开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若是都指挥使给末将如此大权,末将愿立军令状,保证两个月之后百战军必能出战,否则提头来见!”   百战军各位指挥使瞧见彭祖山如此神情,都是心中一震,暗暗叫苦。   “好!本使信你。”李从璟一挥手,目光转向章子云和王不器,沉声道:“王不器章子云听令,着令你等筹集粮草征调辅兵,务必保证能供大军出征三月之用!”   “三……三个月?”王不器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从璟嘴角微动,道:“年前本使在长和征调了大把军饷回来,你还怕买不到粮食?”   “公子放心,我等必定完成任务!”章子云坚定道。   “好!”李从璟点头,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屋中诸人,用无比正式肃然的声音道:“本使望尔等明白,李继韬叛国已成必然,但晋王要忙于在东线与伪梁征战,无暇西顾。所以收拾李继韬的担子就无可避免落在我等肩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出征泽潞已是势在必行,这亦是百战军全军第一次对敌征战,不仅要胜还要大胜,要扬我百战军军威!尔等都清楚了吗?”   “谨遵都指挥使号令!”众人昂扬道。   “好。”李从璟挥挥手,“都下去准备!”   ……   十日之后。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李从璟肃然站立在淇门城头,眼见夕阳如血,心潮一阵涌动。   城外,有大军凯旋。   出征梁子山和神仙山的李绍城蒙三所部回城。   城门大开,将士进城,欢声雷动。   李绍城快步行上城头,向李从璟禀报:“末将和蒙三于神仙山和梁子山分别设伏,配合当地百姓,一举将进犯的安义军击溃,斩敌逾四百,其余竭尽被俘,只可惜走了那李继远!”   “俘虏押进军营,择日改编!”李从璟扶起李绍城,笑容满面,大笑道:“走了李继远算什么,不必放在心上。二弟,今日大哥为你等设宴庆功!”   “多谢大哥!”李绍城站起身。   须臾,一骑自城外火速奔进,一份军情处情报送上城头!   莫离在信中说道:“李继韬不曾料到公子真敢明目张胆杀其部众,闻听神仙山梁子山之变后大为震怒……在魏琢劝谏下已开始大规模整军备战……另,泽州判官裴约与李继韬素来不合,似不愿随之叛国,现正进一步接洽……”   李从璟闻言精神大振。   ……   两月之后。   深夜,明月高悬,李从璟正在自家府邸书房秉烛夜读,突然收到莫离加急情报,展开一看,只见其中写道:“李继韬叛举已现,其日前向梁帝朱友贞呈降书,朱友贞封其为节度使,且命怀州刺史董璋为援引。今日李继韬突然派遣大批军士出城,护送十几家马车直向怀州边境而行,根据查证,其马车中所载,乃是李继韬送于伪梁的投名状——军款!望公子得知此事后,速速派人前来,莫离当与来人一同截下此军款,不使其落入伪梁之手……”   军款,银子!   李从璟双眼一亮。   当即拍案而起,走出房门,大喝道:“来人,备马,我要去军营!”   小宛眼睁睁看着李从璟一阵风也似从自己面前掠过,捧着一碗鸡汤傻愣愣呆在那里。   史载:三月己卯……潞州留后李继韬叛,送款于梁。   军营大帐,灯火通明,诸位将领汇聚一堂,李从璟负手站在将按后,沉声道:“潞州留后李继韬叛国,其麾下叛军正护送大批军款向南而行,意欲将其送至怀州。怀州刺史董璋,必定往边境接应,但这批军款原本我大晋之物,万不能落入梁军之手!”   “现本使令:李绍城带本部人马,孟平领君子都,人各双马火速赶往泽潞,务必在董璋之前将这批军款给我截下,送回淇门!”   “得令!”李绍城和孟平抱拳道。   李从璟沉吟片刻,眼中忽然闪现出阴谋的光芒,道:“你等得手之后,不必慌于逃回,一路让李继韬的人马在后面跟着,将其领回淇门。本使自带百战军主力,前往半路埋伏,力求将这股安义军全歼!”   “押送军款这种事,李继韬必然派心腹爱将护送,其必定是安义军中精锐,若是能将这股安义军全歼,则安义军战力大大受损!”卫道摸着下巴上的小胡须,缓缓说道。   李从璟微微一笑,显得阴测测的,“从一开始与潞州较量,我就是有意对付他,而李继韬则是被动向我还击;我一步步知道他要叛国,从而一步步布局应对,而他却不知道我知道他要叛国,更不知我要将他往死里整,所以只是在有限范围内还击,所以在之前的行动上我们才会占尽优势。”   “之前我就在想,既然我知道李继韬极可能叛国,也知道我到时候要去攻打潞州,那为何不提前削弱他的实力?当年李嗣昭镇守泽州,梁军强攻一年未下,可见其城防坚固,虽然那是泽州而非潞州,但潞州想必也不会差到那里去。”   卫道闻言,眸里闪现出恍然之色,“怪不得之前将军执意要对李继远动手,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李从璟阴险道:“现在我吸引护送军款安义军前来歼灭,也是如此。潞州还是昭义军时,主力都被李嗣昭老将军拉到镇州去了,留下的都是战力平庸之辈。李继韬建立安义军,可这短时间之内,他能召集多少人?又能训练多少精锐之士?我一步步消灭他的有生力量,特别是精锐力量,让他到时纵然有坚固城防,也法子去守!” 第68章 劫道   李从璟攻打潞州的战争,其实从梁子山对付李环时就已经开始了。李绍城和孟平带兵出征后,他将潞州的情况汇总,详细报给了李存勖。但他估计李存勖不会怎么详细看,因为李存勖已经在魏州筑起了即位坛,不出意外这一两个月就要称帝,应该是没什么心思关注潞州的。   所以如何对付李继韬,担子几乎全都落在李从璟身上。   李绍城和孟平几乎带走了百战军所有马军,军营中就只剩下五个指挥的步军——前番俘获神仙山梁子山的安义军后,百战军得以再次扩编一个指挥。李从璟并没有急着把部队拉出去接应李绍城,而是找来卫道,将军情处绘制的怀州泽州潞州地图拿出来,商议征讨潞州的策略。   这个时代的军事地图的准确度的确不敢恭维,所以李从璟才会叫军情处另行绘制。当然,军情处的地图自然不但是舆图那么简单,泽潞三个州各镇的兵力部署,镇将信息都有配套收录。   “李绍城和孟平若是截获军款得手,那么就可以将李继韬叛国之事公之于天下,再领晋王令行征伐之事。依下官看,将军可在围剿其追兵之后,直接领军进入潞州,打李继韬一个措手不及。待将军将潞州辖下各镇全都纳入麾下,不仅可以有效孤立李继韬,而且自身实力也得到极大增强,要攻克潞州并非不可能。”卫道一边仔细查看挂在木架上的地图,一边负手沉吟道。   李从璟环抱双臂,皱眉沉思,不置可否。   卫道见李从璟不说话,便继续道:“潞州各镇镇军,虽然受潞州辖制,但李继韬叛国,却并非所有镇军都愿意跟随,将军或征伐或劝降并不难。若是在此过程中李继韬出城迎战,则百战军大可与之野战,而避免了攻城之苦;另外,将军也可用百战军一部拖住李继韬大军,主力趁虚而入攻打潞州,则潞州唾手可得。届时李继韬无处可去,要灭之易如反掌。”   卫道说得的确有道理,但李从璟知道此计看似可行,但实则变故太多,一旦中间某一环节出现纰漏,则攻打潞州就成了攻坚战,这是李从璟不想看到的。   李从璟缓缓道:“李继韬本想举泽潞两州一起投向伪梁,但泽州刺史态度却一直不甚明朗。当务之急,是争取泽州。至于如何征伐潞州,先不要轻举妄动,待局势明朗后可后发制人。”   卫道闻言,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建议没被采纳而气馁,而是微微一笑,道:“将军既已成竹在胸,下官预祝将军旗开得胜。”   李从璟摇头轻笑道:“还算不上胸有成竹,战事走向如何,还得看诸方情势如何发展。”   此时,在泽州境内通往怀州的官道上,一支甲胄鲜明的军士,正护送着十几架马车向南而行。   这支军队约莫有千来人,他们行进的速度很快,远超一般大军的行军速度。仔细望去,便可看见这支军队没有任何辎重,甚至连运粮车都没有,只在一些骑兵马背上驮着一些粮袋。   队伍中间的十几架马车,俱都满载货物,然而货物都整装于大木箱之中,大木箱又被油布封住,因而看不见里面具体装载了什么。只不过这些马车车轮碾过的地方,留下不浅的折痕,由此可看出其中的货物必是极重。   日过正午,如今是开春时节,阳光总能给人带来些许精神,道路两边的树木都发了新芽,不时有零星鸟雀伴随着叽叽喳喳的声音在树枝间飞跃,这让这支军队看起来也是生机勃勃。   但行在马队最前的几名骑士中,一位容貌英武的年轻人却满面愁容,似乎正有不解的心事。   “一路行来郭队正都是愁眉不展,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说来听听,我等或许可以为郭队正解忧一二。”年轻人身边有人笑道。   郭姓队正闻言哈哈一笑,道:“我能有什么心事,不过是闹肚子罢了!”   “原来如此。”旁人的人不以为有假,“那郭队正速去速回,我们在此等你片刻就是了。”   郭队正道:“等就不必了,我去去就来,两步便追上你们!”说着将马骑到路边,拴在一棵树上,钻进林子里去了。   有人见郭队正进林,冷嘲热讽道:“懒人屎尿多!”   “噤声!”方才说话的那人低声呵斥道,“郭队正可是留后心腹爱将,你不想混了对他指手画脚?”   此时,在管道侧前百丈开外密林的一处山头中,几个青衣男子正冷冷注视着这支队伍。   其中一人皱眉道:“吴统领,不是说只有五百人护送军款吗?怎么凭空又多出一个指挥?”   “李将军,这也是想不到的事情,昨日之前李继韬确实只派了五百人护送这批军款,谁知这厮不放心又加派了五百人,我们也是刚收到消息。”吴长剑叹了口气,也有些恼火。   李绍城沉着目光思索了片刻,转头问身边的孟平,道:“如今我等与安义军兵力相当,如何完成大哥交代的任务,孟兄可有什么妙计?”   孟平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他想了想,道:“比之安义军,我等只多出三百人,硬拼之下必有重损,因此这条路是不可选的。那便只有智取,智取之下首先要弄清楚我们可利用的条件,与安义军相比,我们的优势在于两点,一是我们有军情处战士可刺探情报,二是我等昼伏夜行至此,李继韬还不知我们的行踪,是以安义军在明而我在暗。”   阳光下树影斑驳,李绍城身上明一块暗一块,他眸子里有精光闪动,道:“安义军有两个指挥护卫军款我等自然无法得手,但若是我们能减少他们一部分人,则此事大有可为。”   “如何减少安义军的人手,需要周密的策划才行。”孟平望着山下官道上行进的安义军道。   李绍城寻思道:“要减少安义军的人手,要么让他们一部分人变成死人,要么让他们一部分人脱离大队。”   “这帮安义军行动谨慎,根本就不在野外宿营,早发夕至莫不在城池之间。”孟平摸着下巴,“所以野外夜袭根本就行不通!要不然我等肯定能设法吃下他们!”   说到这里,李绍城和孟平一起看向吴长剑,道:“接下来就要看你们军情处的了!”   吴长剑一脸茫然,“我们要做什么?”   又是一夕日落西山。   山势渐缓处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一小片平原,平原上立有一座小城。   一队千余人的队伍,走出山林,护卫着十几架马车来到城外。   “此处叫罗坪,城虽小但也是个县治,县中没什么驻军只有一些乡兵,今夜我等在此城宿营。”战马上申蒙抬起马鞭指了指眼前的城池,“县中已经有人在城外相迎了,郭队正,你上前去跟他们交代一下,本将率大军直接入城。”   郭姓队正应了一声,带着两人打马快行而去。   到了城门前,郭姓队正就看到马前一名男子对他拱手行礼道:“下官罗坪县丞张忠桢,先前得大军斥候通报,大军今日要在罗坪宿营,不知申将军有何吩咐与要求?”   郭姓队正下马,瞧了眼前的人一眼,道:“要你们准备的饭食都准备好了?”   “都已备妥,就请大军入城。”   “好!”   这时大队已到门前,申蒙没有停步的意思,直接就率队进城,郭姓队正和那县丞连忙跟着一起进门。   千余人的队伍,排成一条长蛇,十几架马车在中间。   城内大街上很清静,摊贩和商铺都已经关门,申蒙进城之后,望见小城里的贫瘠景象,脸色有些不屑。街上行人不多,三三两两走在一起,忙着各自的事情。   郭姓队正进城之后跟上申蒙,踏马向前而行,边上那县丞笑嘻嘻道:“县令大人已在县衙摆下酒席,就等将军了。”   申蒙淡淡应了一声。   行至半道,郭姓队正忽然感觉有些不对。   太安静了些。街上虽有行人,但这些行人莫不低着头,且都是青壮男子,没有半个老人孩子!   郭姓队正抬头望去,就看到另一边的城墙上,夕阳正好完全下山,整座小城都淹没在暮色中。   “将军,有些不对劲。”郭姓队正悄悄对申蒙道,“你看,这城里太安静了,街上的行人更是不见一个妇孺,奇怪得很!”   申蒙脸色渐渐变了,他忽然抬起手,大喝道:“大军停止进城……”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后面传来“轰轰”几声巨响!   千余人的队伍,正有一半进了城,尚有一半在城外。城外的安义军军士,正悠然进城,突然发现城头上落下几块大石,轰然砸在城门前。有军士被砸中,当场血肉模糊!   大石挡住了进城门甬道的路。   城门内杀声四起,城门轰然被关上!   千余安义军,半数进城,半数被挡在城外! 第69章 谁也别想过去   残阳方去,日暮才落,罗坪城里还能视物。   明光甲在暮色里只有一个冷硬的轮廓,唯余猩红披风在晚风中轻轻卷动,李绍城扶刀站立在城墙上,鹰眼中迸射出寒冷和炽烈混杂的光芒,落在城中的五百安义军身上,便凝聚成为有如实质的杀气。   他左脸上狭长的刀疤,给他冷峻的脸庞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前日李绍城与众人半路见过安义军之后,就商议出了这么一条决策。由军情处将其南下路途中会经过的城镇摸清,最后众人选择了这座小城,昨夜在军情处的里应外合之下看,大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这座只有乡兵的城池。   之后又用一天的时间做准备,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后,只等安义军前来。   李绍城的视线。落在安义军最前面那两名将领身上,他看着两人交头接耳,看着那位将军抬起手。   就在对方抬起手的前一刻,李绍城缓缓拔出了腰间横刀。   细微而绵长的金属摩擦声就像情人的手,抚摸着他渐渐火热的身体。   埋伏在城门前民房内外的孟平,看到李绍城的动作,立即下令麾下君子都猛然冲出,一头杀进安义军队列中,将城门重重关上。   李绍城的刀已经完全拔出来,在这个时候,他身边亮起一支火把。   这支火把就像是导火索,点燃了炸药。   在街道两旁的民房内外,一支支火把接连亮起,它们像是繁星,又像是路灯,但更像鬼火,连点成线。   李绍城将横刀向前一引。   他身边的火把首先扔出,砸进街上安义军军列中。随即,街道两旁延伸出百余步的火把线,纷纷飞上半空,落尽街上的安义军军阵中。   几百支火把落尽安义军人群中,立即点燃了数十安义军的衣袍,整个安义军队列,立即乱起来,惊呼声、叫喊声、喧闹声滚成一团,那衣袍着火的安义军军士,更是乱蹦乱跳,有机灵的立即扑到在地打起滚来。   “莫慌,莫乱!”申蒙立即大喊起来,“结阵迎敌!”   火把乱了安义军的阵脚,也照亮了这条长街。   李绍城却不会给安义军有结阵的机会,他轻喝一声,带人冲下甬道,“杀!”   他这喊杀声一起,长街两旁顿时有无数声喊杀声相呼应。几乎是同时,黑甲黑袍的百战军冲上街道,杀向长街中的安义军。   两边冲上来的百战军与安义军一碰面,立即就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你捅我一刀,我砍你一刀,你杀了我,我身后的人又杀了你,你倒下之后我从你尸体上越过去,又将长刀砍向你身后的人!   “护住马车!护住马车”申蒙一边与冲过来的百战军搏杀,一边下令,“郭队正,你带人去打开城门,快!”   郭姓队正应了一声,立即带人转身,一路拼杀,仗着有马意图冲出包围。   李绍城从城墙上跑下来,看了一眼牢牢把控城门的君子都,心中大定,却依旧喊了一声:“孟都头,小心!”   孟平将横刀从一名安义军胸腔里拔出来,一脚踹开面前的死人,大声回应道:“李将军只管放心!”   李绍城带着亲兵队,径直向安义军队列最前面的申蒙冲杀过去,眼见有安义军仗着自己长枪手长,向他刺过来。李绍城脚步不见减慢半分,身影一错避开长枪,在对方收枪意欲再刺的时候,身子已经与对方长枪同步到了那安义军身边,横刀挥斩很直接就砍掉了对方一只手。   他身后的亲兵跟上,在那安义军惨叫的同时,刀一挥削掉其人头。   李绍城步步前行,突然加速冲进几个向他扑过来的安义军群中,当头一刀将面前的人带盔甲劈开,中线上血如喷泉。紧接着他身子一矮,避过横斩来的长刀,一把抓起面前的死人,让他给自己挡下几刀,同时横刀轮过一圈,又将面前一名安义军斩杀。   清理干净面前的敌人,李绍城眼见一名百战军要被背后偷袭,跟上前几步,一刀将那背对自己的安义军后背撕开,刀锋直接将对方的脊椎劈成两半!   再杀数人之后,李绍城一把揪过一名马车旁的百战军,大声道:“先杀人,再抢车!”   “是,将军!”那名百战军答应一声,连忙投身到身旁的战斗中去。   这时,李绍城看到安义军有一队骑兵悍勇异常,从前方杀回来,其所过之处的百战军竟然不敌,躲避不开的几乎都死于这队骑兵之手。   李绍城双眼凛然,他眼神一扫,立即杀向前两步,将一名安义军长枪兵斩杀,夺过他的长枪,对着那队安义军骑兵的为首者,一枪飞掷而出!   长枪如标枪在半空滑过一道轨迹,直奔那名安义军小将。但那安义军小将似乎并非善茬,身子一低竟然避过了这把长枪。   但是不等郭姓队正庆幸,一箭飞驰而至,正中马头。他座下战马嘶鸣一声,立即将他摔倒下去。   郭姓队正好不容易爬起,心头大怒,立即冲杀向李绍城。   李绍城丢了长弓,眼见对方竟然还敢向自己迎来,眼眸中寒意更甚。   两人没多时便照了面,李绍城一刀劈过去,在对方格挡的同时一脚踹出,正中对方小腹。   郭姓队正就势在地上一滚,猛然如虎一般躬身蹿起,一刀递向李绍城。   李绍城身子一偏避过对方刀锋,又是一记边腿将对方扫飞,跟着上前两步,在对方不及爬起时一刀斩下,对方举刀横档,他一脚飞起,正中对方下颚,将其再次踹飞。   得势不饶人,李绍城再次跟进,但那郭姓队正要害中招竟然没有丧失战斗力,横刀扫向李绍城双脚,看那模样竟是拼着挨李绍城一刀,也要讲他双脚斩断!   李绍城沙场宿将,怎么让对方得逞,果断向后撤步,在对方一招势尽的时候,诡异的再进步,一脚又踢在对方脸颊上!   只闻“嘭”的一声,郭姓队正再次倒飞出去,重重撞在马车上,又弹回地面。   但这郭姓队正虽然不能杀伤李绍城,但体质真不是一般得好,就如一只打不死的小强,倒在地面之后竟然还能爬起来。   不过李绍城明显不会再给他机会还手,但打到现在李绍城心中已有了气,没想一刀便宜了他。上去一刀拍在对方脑门上,在他身子往一边倒去的时候,跟着又一脚将他歪倒的身子踢回来。   如是反复,拳脚相加,只将对方当成沙包,转瞬间将揍得对方鼻青脸肿,浑身没一块好肉。   郭姓队正最终还是支撑不住,肿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缓缓软倒在地。   “直娘贼!”李绍城骂了一句,好似还不解恨,“把他给我压下去,别弄死了!”   “是!”亲兵得令,立即冲上去将郭姓队正押进民房。   李绍城放眼望去,混战之中,这些安义军的主将申蒙正率亲兵在百战军的围攻下死战,看那模样申蒙骁勇异常,一般将士根本抵挡不住,已被他杀伤十好几个。   “听闻李继韬手下有一员猛将,名为申蒙,其人骁勇异常,有万夫不当之勇,莫非就是此人?”李绍城寻思道,念及此处,当下冷哼一声,提刀而起。   在百战军的围攻下,申蒙等人早已被逼下马,被迫与百战军将士步战,李绍城冲至人前,大喝一声,让百战军将士让开道,挥刀就冲入战场,一刀当头朝申蒙斩下!   这一刀李绍城抱着斩杀申蒙的决心,是以力气没有半分保留,他纵横沙场多年,早已练就一身精悍搏杀之术,知道怎样攻敌最为有效,这一下先声夺人,又占了突然出手的便宜,威力岂可小觑。   他的亲兵跟着他一起,杀入阵中,为他左右掠阵。   李绍城一刀批斩,被申蒙举刀挡下,这也就罢了,可申蒙去挡李绍城这一刀时,并非简单格挡,而是将横刀向上斜斩,这不是单纯格挡,而是有迎击的气势在里面。   两刀相交,撞击声清脆悦耳,李绍城却觉得虎口一麻,手中横刀一震,差点儿稳不住,当下吃惊不小。但他的血性也被申蒙这一刀彻底激发出来,低吼一声,连连挥刀出手,与申蒙厮杀在一处。   申蒙从防守到转为进攻,不过须臾之间,与李绍城几个照面之后,申蒙脸上已有轻蔑之色,手底下攻势更是迅疾。   李绍城瞧见申蒙脸上的神色,心中怒火冲天,咬牙拼命挥击,手中横刀快得肉眼无法分辨。但饶是如此,李绍城也无法扭转被压制的局面,他看那申蒙本已是满头大汗,料定对方此刻气力已是不继,但无论他怎么发狠,却都没有办法拿下对方。   李绍城羞愤交加。   这时,申蒙的亲兵喊道:“将军,郭队正夺门失手了,咱们再不退就来不及了!”   “想走?没那么容易,把命留下!”李绍城嘶吼一声,一步步紧逼。   申蒙冷笑一声,“这恐怕由不得你!”说着,猛一发力,将李绍城横刀远远挡开,趁着这个当口,一脚踹在李绍城胸口将其逼退,而后身形一闪,从从一旁突了出去!   李绍城眼睁睁见申蒙跨上一匹战马奔走,气得跳脚大喊:“给老子拦下他!”   但申蒙和他亲兵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街上百战军又在与安义军混战,一时竟然没人能挡得了他们!   眼看申蒙就要冲到城门口,李绍城一面拔足狂奔去追,内里已是心急如焚!   若是让申蒙打开城门,放城外的安义军冲进来,他们两面夹击,不说百战军一定会败,但局面肯定是一发不可收拾!   就在这时,街边骤然冲出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手中长枪一轮,扫在申蒙坐下马腿上。那战马嘶鸣一声,前腿跪地,将申蒙从马上摔了下来!   “直娘贼,是哪个混蛋?!”申蒙这一下摔得不轻,从地上爬起,抽出横刀,大喝一声,尽显嚣张之态,“申蒙在此,可敢一战?!”   然后申蒙看到一人踱步走到长街中央,将长枪扔掉,横刀架在肩膀上,笑眯眯的看着他道:“我守这里,谁也别想过去。”   “找死!”申蒙大怒,暴起一刀砍向那乳臭味干的小子!   一出手,申蒙就意识到不对。   但为时已晚。   下一刻申蒙感到一丝冰凉滑过自己的咽喉,全身力气就像泄闸的水,轰然间流失得干干净净。   感受到申蒙在自己身后倒下,孟平重新将刀架回肩膀,对面前的申蒙亲兵耸耸肩,道:“我提醒过他了,我守这里,谁也别想过去。” 第70章 李继韬的怒火   一千多百战军对阵五百安义军,又有三百君子都牢牢把控城门,罗坪城内的战斗从城门被关上的那一刻,胜负就已经没有太大悬念。   押送军款无疑是极为重要的任务,李继韬连心腹牙将申蒙都派了出来,可见其重视程度,因而罗坪城内外的安义军,无疑是潞州军的精锐,忠诚度也高于一般军士。对于敌军的精锐,李绍城严格执行了李从璟的军令:“杀无赦!”   城内的一条长街,已经被鲜血完全染红,战斗结束之后横七竖八的尸体倒了一地,绵延几百步,看上去就像是人间炼狱。   华灯初上,罗坪城里安静异常,甚至连民居内都没有掌灯的,城里的居民缩在屋子里,头都不敢往外抬一下。   火把照亮了整条长街,百战军留下一部分打扫战场,碰到有还没断气的,就会有军士上前去补上一刀。这里是李继韬的势力范围,对百战军而言就是敌镜,他们还要押送马车回去,没有多余精力还照看俘虏。   城外的安义军在城门关上之后,急成一团。他们此行只为押送军款,没有攻城器械,纵然有心帮助城内安义军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要他们丢弃同袍尤其是主将逃跑,这会获大罪的事又做不出来。   在他们举止失措的时候,城内的战斗却进行的异常惨烈,当他们终于认识到救不了申蒙,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剩下的军款逃走时,城里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   之后孟平打开城门,李绍城带人骑上马,蜂拥而出,展开了对这些安义军的追杀。   这个指挥的安义军因为拖着马车,自然跑不快,被李绍城追上之后,以马车为凭,抵挡了一阵,被李绍城攻破防线之后,弃马车而走。至此,李继韬送往伪梁的军款被百战军全部纳入囊中。   财货到手,李绍城却没有就此罢手的意思,他让都头李正带货物回罗坪与孟平汇合,自己带着人一路追杀下去,看样子是要将安义军杀得一个不留才甘心。   等到天要亮的时候,李绍城才带队返回罗坪,孟平一问得知,城外那五百安义军,硬是被他追杀的差不多全军覆没。   众人汇集之后没有停留,带着伤员按照事先制定的路线回奔,同时不忘派出探子往潞州方向去,看李继韬有何举动。   “将军,那劳什子安义军队正怎么处置?”临行时,李正来问李绍城,如何处置那名郭姓队正。   “杀了。”李绍城一挥手随意道。   倒是孟平提出了不同意见,他道:“看他与申蒙关系亲近的样子,本身又有些骁勇,想必在安义军中不是无名之辈,带回去说不定能问出点什么东西。”   “那就带上,反正他一个人也路上折腾不出什么浪花来。”李绍城也觉得孟平说得有些道理。   当申蒙护送的军款被劫、千余安义军马军精锐死伤殆尽的消息传到潞州之后,李继韬气得当场就将回来报信的军士一刀砍了。   在天下无数方镇中,潞州只是其中很普通的一座军镇,但这种普通是放眼天下而言,在晋国境内,潞州是当之无愧的雄城。城大墙高沟深,扼大晋南线咽喉,是当之无愧的兵家重地。   只不过这些年来,晋国和梁国的军事斗争集中在东线,西线有泽潞二州堵塞梁国大军北上通道,轻易攻克不得,梁军此处丢下无数尸体之后,索性不再给自己找麻烦,专心对付黄河东段和易于攻伐的卫州相州一线。正因此,泽潞之地这些年反而没有什么战事。   在这个兵荒马乱有兵马就是爷的世道,潞州城内最大的一座府邸,当仁不让是李继韬的留后府。府内深处,李继韬召集了一众心腹将领和幕僚,在大厅中议事。   大厅内,巨大的军事舆图悬挂在侧,李继韬负手在大厅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咆哮,“他李从璟这是找死!这个乳臭味干的竖子,简直是不知死活,几次三番跟我李继韬过不去,这回竟然敢派大军深入潞州劫我军款、杀我爱将、折我部众,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子一定要灭了他,非得灭了他不可!不啖其肉、饮其血,不能泄我心头之恨!”   厅中将领和幕僚,莫不低头不敢直视李继韬,这房中就剩他一人叫骂不停。   李继韬骂了半天,终究是骂累了,走到帅按后坐下,呼着粗气看向众人道:“诸位有何高论,都说说!”   当下有一位将军出列,向李继韬抱拳大声道:“请留后发兵,末将愿为先锋,必定踏平淇门,擒杀李从璟此贼,为我家兄报仇,为留后雪恨!”   “好!”李继韬拍案道,“世人只知申蒙骁勇,却不知安义军中有骁勇更胜于申蒙者,我这便答应你,出征淇门的大军就由你做先锋大将!”   “谢留后!”将领激动道。此人是申蒙胞弟,名为申槊,是安义军中一位悍将。   说完李继韬皱了皱眉,看向场中一位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问道:“魏先生,你对出征淇门有何看法?”   魏琢拱手一礼,礼毕之后却是道:“下官认为安义军不宜出征淇门。”   “李从璟那鸟厮多次与留后作对,这回又是劫款又是杀人,魏先生却还要放过他,这是什么道理?!”申槊不由得大怒。   魏琢像是没听见申槊的话一般,老神在在站在那里,既不接话也不多言。   李继韬冷声道:“魏先生向来足智多谋,我所仰仗,此番为何出此言论,可是有什么高见?”   魏琢轻叹口气,道:“留后应该知晓,李从璟远在淇门,按理说断无可能事先知晓我等送款于梁,但他却偏偏在半道劫去了军款,留后不觉得奇怪吗?”   李继韬不动声色道:“魏先生请继续。”   魏琢又道:“李从璟坐镇淇门,留后坐镇潞州,没有指令李从璟有多大的胆子,敢擅自调动百战军出淇门而入潞州,留后不觉得奇怪吗?”   李继韬闻言终于变了脸色,眼眸中闪过低沉的光,沉声问道:“魏先生之意却是如何?”   “首先,李从璟能得知我等运款之事,这说明潞州有内鬼。”魏琢缓缓道,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但言语却已能定人生死,“其次,李从璟敢调兵进潞州,只能是晋王给了他这个权限,这说明晋王对潞州之事,只怕已是洞若观火了。”   众人闻言莫不震惊,一时间交头接耳俱有惶恐之色,申槊大喝道:“休得胡言乱语,那李存勖有何本事,能知道我潞州之事?!”   又道:“实情若果真如此,那为免李从璟坏我大事,更应该踏平淇门了!如今李存勖在魏州忙于称帝,晋国各镇军队,包括晋王亲军都要对付东线的梁国攻势,护卫魏州确保李存勖顺利登上大位,抽不开身来我潞州,唯一对我有威胁的,就只有他李从璟新立的百战军!”   “申槊退下!”李继韬正心烦,出声呵斥了申蒙,肃然看向魏琢,正色道:“眼下情景潞州该当如何,还请先生教我。”   魏琢根本就没把申槊放在眼里,是以并不理会他,只是对李继韬道:“我等既已归顺梁国,目下最重要的事便是举泽潞两州,顺利并入梁国境内。至于李从璟,严加防范便是,待打通泽州,连接了怀州,到时我等北上可直取晋阳,东进可攻魏州,淇门到时顺手就可收拾,不足为患!”   李继韬沉吟半晌,点头表示同意,又道:“在泽州把持军权的,乃是判官裴约,此人是昭义军旧将,颇有几分本事。前番我多次邀他与我一同归顺梁国,都被他严词拒绝。是以眼下之急,是对付泽州,拔出这颗连接怀州的钉子!”   申槊一听进攻淇门无望,当下不服道:“那就这么放过李从璟那鸟厮了?他可是让我安义军折损了几千弟兄!还有军款也不去拿回来了?!”   自安义军与百战军开始交手,李从璟先是在梁子山杀李环等百人,收拢四百安义军并入百战军;为了此事,李继韬派李继远去梁子山神仙山,本想逼迫李从璟交回四百安义军,却反而被他将两个指挥将士,连杀带俘给打的大败;此番李从璟主动出手,李绍城又在罗坪杀申蒙并千余安义军精锐。   在李继韬和李从璟还未碰面之前,仅仅是兵力安义军就已折损了两千余,申蒙这会儿说出来,李继韬顿时心头又冒起一阵大火。   就更别提被李从璟劫去的军款了,那数目可是吓死人。   “之前在李从璟手里连连吃亏,除却被他占尽先机,轻敌也是一个因素。此后再与李从璟交手,必雷霆一击而让其亡!”魏琢总结经验教训道。   李继韬猛地一拍桌子,恶狠狠道:“查!是谁走漏了押送军款的消息,老子要灭他九族!” 第71章 泽州判官   潞州城。   城东市坊繁华的大街边,有一座并不如何起眼的两层酒楼,酒楼并非新开,却换了东家也换了厨子跑堂,新取的名字在蓝白帆布招牌上迎风招展:一品楼。   酒楼的生意只能说一般,在这条热闹的长街上排不上号,来店里的人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这会儿正值清晨,没什么人来酒楼吃饭,但二楼一间平日不对外开放的雅间内,却是坐满了人。这些人围坐在一起,多是年轻汉子,个个一身精悍之气,唯独有一人倒是一副书生模样,一身白袍下的身板稍显瘦弱,长发用一根布条随意束在身后,一脸若有若无的淡淡微笑。   但从众人座位的编排来看,这位白袍书生,才是这群人的领头。他右手里握着一把折扇,这时忽然打开,轻轻摇晃起来,众人这时都看到那折扇上用水墨绘有一方山河的图样。   白袍书生打开折扇的时候,雅间外传来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须臾门被拉开,走进来一个女子。   女子绿衣罗裙,身材高挑而凹凸有致,长发散乱,浑似多天没有打理过。她进门后,又探出头对门外候着的小厮道:“给我来杯水。”   屋中的汉子瞧见女子,不少人都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显然之前曾在对方手下有什么难忘记忆。   桃夭夭落座之后,莫离收起折扇,平静开口:“日前,吴长剑统领配合李绍城将军,在罗坪顺利劫下李继韬送给伪梁军款的事,想必大伙儿都知晓了。李绍城和孟平不仅成功劫下军款,还将押送军款的一千安义军分而歼之,可谓大捷。我军情处锐士为此前后奔走,都指挥使已下令嘉奖,大伙儿按照功劳大小,自会有赏赐下来。”   众人无不面露喜色,更有人“嘿嘿”笑出声,估摸着是出了大力气的。   莫离看向桃夭夭,微笑道:“此番桃统领出力甚大,都指挥使特令我好生谢你一回。”   桃夭夭接过小厮递上来的水,也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根竹管,丢进水杯里吸了几口,闻言头也不抬,道:“在其位谋其政而已,有什么好谢的。”   众人见桃夭夭喝水方式特别,有人忍俊不禁笑出声。   桃夭夭抬头望了那人一眼,“很好笑吗?”   “没……没……”那人赶紧连忙摆手。   桃夭夭没再理会,埋下头去自顾自喝得很陶醉,仿佛她喝的不是水而是世间最好的佳酿。   莫离拿折扇在桌上敲了敲,将众人注意力从桃夭夭身上拉回来,道:“经过我军情处锐士两月努力,怀州、泽州、潞州详细地形道路及各大小方镇镇军部署都已经查勘清楚,最终版地图也已绘制出来,这是大功。现在我要派人将这幅至关重要的地图,送回淇门亲手交到都指挥使手上。”   顿了顿,莫离看向桃夭夭:“此事就由桃统领去办如何?”   桃夭夭抬头看了莫离一眼,道:“专门送地图?”   “自然还要向都指挥使详细汇报这边的情况。”莫离道,“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李继韬已经开始集结兵马,恐怕不日就要对泽州用兵,到时只怕怀州董璋会与李继韬合兵一处。也就是说都指挥使马上要就出征来泽潞,在都指挥使出征之前,必须让都指挥使知晓这边一切详细情况。”   “领命。”桃夭夭道。   莫离点了点头,脸上的微笑消失不见,难得严肃起来,正色道:“李继韬军款被劫,这几日已在潞州大肆搜捕内鬼和淇门探子,我们不能在潞州多呆了。除却之前计划留在潞州的人,其他人今日就撤出潞州,以减小目标。”   “那被我们收买的内鬼怎么办?”有人问道,“李继韬盘查下来,他肯定逃不掉的。”   “我已经派人去安排他出城了,他为大晋立了功,应该回魏州去受晋王赏赐。”莫离说道。   “如果来不及走怎么办?”桃夭夭忽然问道。   莫离淡淡道:“那就让他死。”   众人闻言,无不神色凛然。   莫离看着众人道:“依照都指挥使之令,军情处现在还不能走进大众视野,为天下人所熟知,以求在日后能最大限度发挥作用。所以,有可能出卖我们的人,我们只能让他们闭嘴。”   说罢,莫离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轻摇折扇,道:“桃统领回淇门,其余人等按计划分散撤出潞州,在预定地点集结后听吴统领行事,我自去泽州。现在就行动!”   “是!”   众人散去之后,莫离起身走出雅间下楼。出大堂之后牵过小厮拉过来的马匹,在两名军情处锐士的跟随下,直接出城。离开潞州,三人又直奔泽州而去。   一路疾驰,到泽州时,天色已近黄昏,莫离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进城后不久,有人跟上来加入莫离等人行列中,带着莫离往城中一座府邸奔驰而去。   巷子口已有人等在那里,莫离翻身下马,向那几人走过去。   李荣看到莫离,快步迎上来,向莫离行礼道:“见过参军!”   “情况如何?”莫离将马鞭交给身边的人,和李荣并肩向前步行。   暮色中李荣的声音显得很低沉,他道:“李继韬军款被劫的消息传到泽州之后,裴约的不信任消除许多,今日已经见过属下一回,说若是参军到了泽州,无论何时都可直接去他府上见他。”   莫离点头道:“好,那便去会会这位昭义军旧将。”   半刻之后,在裴府一间厅堂中,莫离见到了裴约。   见到裴约时,莫离心中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裴约作为和李嗣昭同守泽潞的裨将,应该是典型的勇士,然而面前的裴约却颇有儒雅之气,身材也不见如何高大,甚至有些消瘦,瞧着很容易让人产生亲切之感。   裴约见到莫离时,心中的讶异并不输于莫离,不因其他,就因为莫离着实有些年轻。   “百战军参军莫离,见过判官。”莫离自报家门,向裴约行礼。   裴约打量莫离两眼,伸手请莫离落座,又吩咐仆役上茶水糕点,“倒是没想到参军如此年轻。”   莫离收起折扇握在手里,微笑道:“百战军都指挥使李从璟将军,也很年轻。”   裴约稍微怔了怔,这才品味出莫离的意思是李从璟能让李继韬几度吃瘪,他莫离也能来帮他走出困境。   在李荣第一次找到裴约,告诉他李继韬将叛,而李从璟可以在李继韬和梁军围攻泽州时帮他时,裴约简直感到莫名其妙。但这些日子以来,李继韬叛迹已表露无遗,前几日送去伪梁的军款更是被李从璟劫下,裴约才真正开始重视那位镇守淇门的年轻娃娃。   而在今日,李存勖的一分指令被送到裴约手中,指令中竟然言及若是潞州李继韬叛变,则泽潞诸镇暂时统一受李从璟辖制,配合百战军征伐李继韬。   至此,裴约终于能够知晓,为何李荣能那么早就知道李继韬可能叛国,原来是因为李从璟受了李存勖指示。裴约不得不佩服李存勖的智慧,远在魏州却对泽潞形势洞若观火。   但要泽潞各镇镇军受李从璟辖制,裴约却不以为然,李从璟还年轻得很,只是一个娃娃,他如何能统领泽潞之事?   “参军既来,想必是对如何应对泽潞局势,已有对策?”裴约决定先考校考校眼前这个参军娃娃。   莫离成竹在胸,这时不急不缓道:“李继韬叛国投敌,其潞州要与怀州连成一片,中间的泽州就是挡路石,是李继韬和伪梁怎么都要剔除掉的。所以李继韬不行动则已,若行动则必联合怀州的梁军,一起围攻泽州。李继韬新叛,初战必然极为卖力,而泽州虽然城防坚固,但在两军围困下……”   裴约一摆手,不悦道:“泽州城高沟深,守城器械充足,将士勇武,当年李嗣昭老将军能固守一年不破,裴某不才,但却也能固守三月半载。”   莫离笑一声,反问道:“敢问判官,半载之后呢?那时又当如何?况且,判官难道就想纯粹守城,而不想为大晋扑灭叛国之贼?”   裴约怔了怔。   莫离打开折扇,轻摇起来,淡淡的笑容里尽是从容自信之色,“晋王不久将称帝,一时半会儿无暇顾及泽潞,因是派遣我家将军来救泽州。判官若依我家将军之计,不仅泽州少受战火,而灭贼大功唾手可得。”   裴约寻思着道:“说李从璟率百战军能救泽州之围,裴某自然没有不信的道理。可要说仅凭泽州守军和百战新军,就能收拾怀州和潞州联军,并且攻克潞州……不是裴某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潞州城防坚固与泽州并无二致,晋王继位时梁军围攻逾年而不能克,百战军又如何敢言能攻克?”   “梁军不能克,百战军就不能克?”莫离轻笑一声,“在下有必要提醒判官,这两者之间并没有逻辑上的因果关系,更无法等同。百战军若是不能胜过梁军,那晋王花大力气组建百战军又有何用?而若是我家将军不能胜过梁将,又如何为大晋建功立业?”   裴约简直被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张狂惊呆了,这简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典型表现。   但是当莫离和盘托出李从璟的计划后,裴约又陷入了沉思。 第72章 军入潞州   三月春日好时节,万物复苏,鸟语花香,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淇门李府,李从璟正在设厅招待卫道父子三人,四人四案相围而坐。阳光铺洒地面,别有一番暖意,厅中有水汽袅袅蒸腾,那是董小宛在为众人煮茶。   李从璟今日着一袭青袍,很好的掩盖了他的杀伐之气,让人瞧着多了几份柔和,青袍说不出的合身,这还是董小宛为他订做的。自打李从璟在淇门开府之后,董小宛总领府上各项事务,在她的照料下,李从璟的生活品质直线上升,有回到十年苦读时期的趋势。   卫行明道:“前日将军截得李继韬送梁军款十万,这可是一笔大数目,将军有了这笔军款,可保百战军年内粮饷不愁啊!”   李从璟笑着回应:“晋王不要求上缴,这笔钱才能落到我头上,你我除了感谢李继韬,还得感谢晋王才是。”   卫道道:“听说李绍城将军本来俘虏了一个安义军,但归程中竟然让他走丢了?”   “是有这回事,一个小卒而已,不值一提。”李从璟不以为意,那名郭姓安义军不过一个队正,他没放在心上。   阳光轻轻有些晃眼,李从璟微微眯着眼睛,对卫行明等人道:“淇门诸事这半年来幸得有诸位操劳,各方面都有不少起色,尤其是子平掌管百战军内务以来,营中事物莫不井井有条。今日以茶代酒,敬诸位。”   卫行明谦逊道:“我等分内之事罢了,将军何须客气。若不是将军提携,我等现在不过是乡野山民,哪里能为天下百姓谋事。”   小宛为众人斟上茶,眨眼间瞧了李从璟一眼,只听李从璟又道:“卫先生不愧是真君子,从璟感佩。”   厅中虽无丝弦管竹之乐,但几人以茶会友,倒是相谈甚欢。   “将军,桃统领来了。”有府上仆役来禀报。   卫行明三人这便起身告辞,“将军有公务要忙,我等不便打扰,就此告辞。”   李从璟起身相送到门口。   卫道等人前脚走,桃夭夭后脚就进了月门,满院春色里绿衣罗裙的桃夭夭仿佛也充满活力,不过当李从璟看到对方那一双散发着慵懒,仿佛永远不曾睡醒过的眼眸,立即就否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不用李从璟招呼,桃夭夭就在小宛的注视中径直走进门,在方才李从璟坐的位置随意坐下来,掏出一封信甩给李从璟,道:“这是军情处最新的情报。”   李从璟接过信,不得不另外挑了一个位置坐下,吩咐小宛给桃夭夭递一碗茶,看着长发散乱的桃夭夭道:“莫离送来的?”   小宛瞥了桃夭夭一眼,粉腮鼓起,气呼呼道:“茶水没了!”   对这位曾今将她掳上山寨的山贼大当家,小宛明显对桃夭夭缺乏好感。   “我不喝茶。”桃夭夭大气的一摆手,淡淡道,“给我来杯水就可以。”   小宛冷哼一声偏过头,假装没听见。   桃夭夭又对李从璟道:“信不是莫离送来的,他已经无法送信过来了。”   “哦?”李从璟眉头轻挑。   桃夭夭沉声道:“泽州已经开战!”   李从璟展开信,将内容快速浏览了一遍。   信中写道:李继韬率安义军,联合怀州董璋的梁军,围城泽州,于今日巳时展开攻城……   看完之后,李从璟将信交给小宛,让她烧掉,随即唤来驻在府上的百战军锐士,掏出另一封信交给他,道:“这是最新军情,火速送往魏州,十万火急,请晋王定夺!”   战士接过信件,装进木盒中,以朱砂封好,这才领命而去。   看李从璟有条不紊处理完这一切,桃夭夭好奇道:“泽州之战开打,你打算何时发兵,又准备如何行动?”   李从璟走到桃夭夭跟前,将她面前案几上的茶碗拿过去,坐下后喝了一口,慢条斯理道:“不着急,晋王令百战军出征的调令还没有下来。等晋王下令之后,再缓缓图之。”   桃夭夭翻了个白眼,突然想起什么,对坐在一旁的小宛“喂”了一声,“小娘子,我的水呢?”   小宛回瞪了桃夭夭一眼,这才起身去给她盛水。   在小宛出门的时候,桃夭夭认真的对李从璟道:“你府上的丫鬟不怎么懂事嘛,给客人端个茶水都这么慢,要不要我给你在淇门新物色几个?”   小宛一只脚已经踏出门,这时候收回来,转身作气势汹汹状,恶狠狠盯着一脸云淡风轻的桃夭夭。   李从璟有些头疼,摆摆手让小宛赶紧去,没好气看了桃夭夭一眼,岔开话题道:“泽州城防坚固,坚持三五个月没什么大碍,我着急什么?”   桃夭夭伸手揉了揉有些发痒的头皮,她一头长发本就散乱,给她这么一揉更是乱糟糟一堆,快要成了杀马特,“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兵者诡道,不打鬼主意怎么能占便宜?”李从璟对桃夭夭的发型有些不忍直视,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二,“桃统领,你这满头长发……”   “我满头长发乱得跟鸟窝一样?”桃夭夭立即瞪眼。   “……”李从璟十分认真的看着桃夭夭,用无比真诚的语气道:“简直美极了,真的,不骗你!”   ……   三日后,李存勖下令百战军出淇门,救援泽州的军令到了李从璟手中。   李从璟接到军令的时候,着实被李存勖的快速反应感动了一回。李存勖马上就要称帝,编修礼仪的事可谓繁文缛节一大堆,比起新婚男女要折腾得多,这个关口上他还能这么快回复自己的奏报,不能不让李从璟感叹他的勤政。   晋王调令既出,李从璟随即召集百战军,在军营校场上作誓师大会,祭祀拜旗,而后出征。   有两月前在神仙山梁子山俘虏后改编的安义军,现今三千五百百战军首次以全建制出师,场面宏大,三千五百人的队伍排成一条长龙,行走间尘土飞扬,大地震动。   李从璟遂令李绍城率一指挥骑兵在前开路,蒙三断后,又以两位指挥使分开作两翼,其他所部并辅兵辎重随行中军。   又广布游骑,一路上都有军情处锐士接应,带大军行走,在预定地点扎营。   当日,大军前行四十里,黄昏扎营。行必为战备,止必坚营垒。大军于是掘土为壕,立栅栏,竖辕门,布拒马。   夜里中军大帐掌灯,灯火通明,李从璟召集诸将、斥候都头及军情处负责人,询问今日行军情况,并向众人下达明日行军任务,通报宿营所在。诸事安定,并无意外,一夜无话。   如是行军三日,到达潞州境内,斥候探报,前方发现潞州游骑。   李从璟叫来斥候都头孙二牛,令其带队开道,凡一切安义军游骑,就地捕杀一个不许放过,孙二牛立下军令状,召集部众领命而去。   进入潞州境内当日,大军并没有在野外宿营,直奔一座小城而行,到得城下,城门依旧保持敞开之势,而该镇镇将已在城门相迎。诸将见潞州镇将迎接大军入城,纷纷大感惊异,浑然不知此城何时背弃李继韬转投李从璟,由是对李从璟大为敬佩。   李从璟下令大军悉数入城,在城内驻扎,将士安定完毕吃过晚饭之后,李从璟召集军中指挥使以上将官,并斥候都都头孙二牛及军情处负责人,在李从璟所暂居民宅军议。   军议在正厅,房间颇大,经过临时改造布置,已经将屋中原有的桌椅一概移除,厅门对面墙壁上悬挂着军情处绘制的详细怀州、泽州、潞州地图,地图前只一张将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座椅。   诸将进门时惊讶的发现,在正厅中央,已经摆起了一座巨大的沙盘,沙盘中泽潞地形及诸镇所在一览无余,但凡进门之将见此,无不称奇。   众人到齐之后,李从璟从内门而出。   此时应到军议之人,皆已到齐,桃夭夭作为军情处随行大军负责人,并其麾下一名队正列席其中。厅中除桃夭夭之外还有一名女子,此女豆蔻年华,却着戎装皮甲,生得娇小可人,却是那在长和城跟了桃夭夭的第五姑娘。   唐末以来,凡遇大军出征某一地作战时间长的,军属随行。李存勖出征到黄河一线时,不仅时常带有嫔妃刘氏,其子亦同行。   但百战军此番出征,李从璟严令,不带一个家眷。桃夭夭和第五姑娘,作为军情处编制内人员,隶属作战序列,不在家眷范畴。便是如此,李从璟也要求桃夭夭和第五姑娘着戎装,而不可衣其他之服饰,更不许施粉黛。   李从璟进厅之后,众人见礼,随着诸人动作,甲胄相碰发出金属交接之声,尽显钢铁之色。屋中油灯十几盏,将整间屋子照得很是明亮,虽赶亮如白昼依旧有所差距,却已经看清一切事物。   李从璟略一抱拳,走到将按之后负手而立,诸人分作两列站定,静待李从璟训令,一举一动之间只有物声而无人声,一间屋子虽无战事,却一片肃杀之色。   环视众人一圈,将诸将精神面貌看在眼里,李从璟很满意,开口道:“此番出征泽潞,意在驰援泽州,攻灭潞州擒杀叛国贼李继韬。今日行军至此,已入潞州地界。”   “叛将李继韬领安义军,并伪梁怀州刺史董璋,共领军近万正在围攻泽州,战事已持续七日。泽州守将裴约聚城固守,旬月之内可保无虞。李董联军势大,且新出之师士气正盛,我三千百战军骤然赶赴泽州,便是联合泽州守军,也不敢轻言取胜。为取此番出征之胜,征伐之法不得不熟思之,诸位随我来。” 第73章 两线   李从璟从将按后走出,两步走到沙盘前,指着沙盘中泽州各镇道:“除潞州城外,潞州辖内驻军在一个指挥以上的方镇,共计六个,有镇军共计四千余;泽州之外,辖内驻军在一个指挥以上的方镇,共计五个,有镇军三千余。诸位可都看清楚了?”   “清楚得很!”诸将道。   沙盘上标示的不仅有方镇位置,还有驻军数目,是以诸将一眼看过去便明明白白。   李从璟接着道:“此番出征,晋王授我临时辖制泽潞各镇军之权,除泽州各镇镇军有防卫李董联军的需要,暂时不可轻动外,潞州各镇镇军,本使都要令其尽出其军,来此与我等汇合,再谋统一驰援泽州!”   “但凡州内各镇镇军,皆受命于各州节度使,潞州辖内的这些方镇军,都是李继韬党羽无疑,他们恐怕不会乖乖听命前来受都指挥使调遣。”李绍城与李从璟关系亲近,是以将疑问直接说了出来。   李从璟微微一笑,道:“他们若是聪明,遵守晋王令,自然好说,若是铁了心跟李继韬叛国,那留给他们的就只有一条路。我可不是请他们来喝茶,我是带着大军来的。”   蒙三恍然大悟,“都指挥使这是要火烧李继韬的屁股啊!”   “攻掠潞州各镇,孤立潞州,这个消息要是传到李继韬那里,真不知这龟孙子会是什么表情!”有人已经陷入意淫中,嘿嘿阴笑起来。   李从璟迈步重新走到将按之后,开始宣布军令,“众将听令!”   “在!”   “李绍城,着令你率马军一个指挥,并步军前、后指挥,明日从西门出发,一路收拢、攻克华坪、槽乡、荷城!”   “得令!”   “本使亲率马军一个指挥,并步军左中右指挥,明日从东门出发,一路收拢、攻克三关、茅城、青河!”   “大军行动,以二十日为期,二十日之内,必须攻克所有城池,然后于潞州城前汇合!”   “得令!”   军令下达,诸将俱都领命而去。   军中将领散去之后,厅中便只剩下军情处人员,李从璟在将按后坐下来,招呼桃夭夭问道:“今日泽州情景如何?”   桃夭夭迫不及待将头盔取下来,甩了甩一头乱糟糟的长发,闻言回答道:“没什么意外情况,李董联军这几日攻势甚急,看那样子是想及早将泽州拿下,但泽州坚固,裴约准备也算充分,战斗虽然惨烈,城池却稳如泰山。”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李从璟也不做什么评价。   桃夭夭见李从璟没其他问题,便补充道:“不过自打进入潞州地界后,安义军游骑遍布各地,斥候都捕杀也算卖力了,却有杀之不尽的意思。”   李从璟笑道:“李继韬攻打泽州,唯一担心的便是我百战军,怎么都会多花点力气来掌握我军动向,不足为奇。”说到这里,叫来传令兵,“让孙二牛加把劲儿,不能放过一个安义军游骑。”   安排好诸事,就等明日攻打各镇了,李从璟拍拍手准备去休息,看到桃夭夭身旁一直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的第五姑娘,笑着道:“第五姑娘现在已经结束训练,正式执行任务了?”   军情处锐士都有选拔要求,用来确保人员素质,是以李从璟有此一问。桃夭夭瞧了不敢直视李从璟的第五姑娘一眼,为她美言道:“这丫头可是聪明得很,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却也都拿得出手,更难得的是在训练中很能拼命,现在除了莫离,她大概算是军情处第一才子了。”   “哦?那倒是难得,怪不得你将她带在身边。”李从璟很清楚,琴棋书画都精通的女子,在军情处这样一个工作特殊的部门,意味着什么,那不是“有用”两个字就能概括的,况且第五姑娘还年轻,在降低对手防范意识上更具备先天优势。   第五姑娘这小妮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低着头,脸色微红。   李从璟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望着第五姑娘柔声道:“你年纪还小,选择多得很,本可以过普通人的生活,没必要进军情处过刀口上舔血的日子。”   李从璟话刚说完,第五姑娘立即抬起头,握起小拳头,坚定不移道:“我不要做普通人,我要做军情处锐士!”   她这模样娇憨可爱,逗得李从璟和桃夭夭忍俊不禁。   李从璟脑中灵光一闪,对桃夭夭正色道:“其实军情处可以多吸纳一些女子,在情报工作上,女子有着许多先天优势。莫离现在不在,这件事你放在心上,着手去办一下。不过有一点要求,军情处的女子,身手一定要比男子更过硬。”   桃夭夭在军情处混了半年,早已是老鸟,立马领会到李从璟的意思,妖媚的眼睛瞟了李从璟一眼,“你这脑子怎么长的,鬼主意层出不穷。放心,这件事好办得很,交给我就是。”   话说完,桃夭夭的眼神却没离开李从璟的脸,目光左三圈右三圈游离不定,那神情好似要将他脑袋扒开,看看里面是怎么一番情况。   触及到桃夭夭的目光,李从璟没来由打了个冷颤。   军情处多训练女子成员,这件事在李从璟这也就是灵光一现,说给桃夭夭听之后就没再理会,又去思考其他事了。但他这时怎么都不曾预料,就是他这灵机一动,日后将带给他的对手们一个个怎样的噩梦。   ……   泽州。   莫离站在高大的城楼前,一手轻扶着女墙,眺望城外。   在他身周,首先入目的不是一排排手持各色兵刃、凝神戍卫城墙的泽州军士,而是一片鲜红的颜色。无论是女墙,还是马道,亦或是将士铠甲上,都是这样的鲜红。   那是血。   大大小小的血迹几乎覆盖了每一寸地方,新旧混杂,中间还散发着刺鼻的腥味,让人闻之欲呕。在这密布的血迹中间,不乏断肢残骸以及五脏六腑。城墙有些地方已经破损,露出些许缺口,大的地方用木质女墙塞住,小地方则无暇理会。   “噗”的一声,一大盆水从一名泽州军士手中倒出,冲散了马道上的鲜血和残肢,“快,赶紧把血迹冲散清洗一遍,免得待会儿走在上面滑脚!”   大量民夫涌上城头,一盆盆水倒在马道上,又被后面的人用竹扫帚快速扫开,水波流荡,从各处集中到洞口冲下城头。   清扫的工作只是略微为之,这帮民夫马上又跑下城头,将滚石檑木等守城器械搬上城头,码放在女墙后面,“快,快点,再去将铜汁抬上来!”   城头上人影撞撞,你来我往吵闹异常,其中不乏将官的呼喝声,兵器甲胄碰撞声,脚步声,喊叫声。   有传令兵骑马从莫离身后奔驰而过。   莫离低沉的面色中有几分苍白,垂下的右手紧紧攥着折扇。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在城外敌军攻城间隙走上城头,初次走上城头,眼见城内外的血水尸骸,他吐了一地,而现在,他已能对此勉强坦然处之。   城墙上还好些,城墙脚下就有些不堪入目。   李董联军的尸首在城墙脚下横七竖八铺了一层,鲜血早已将城墙脚下的泥土染成红色。那些尸首中,若是一箭被射中了喉咙,那都是死得幸运些的,多得是被雷石砸中全身开裂的,肠子撒了一地,被利箭射成刺猬,被狼牙拍拍成筛子的多不胜数,更有一些尸体,都被踩烂了。   铁箭插在地上、尸体上,如同荒地野草。   尸体中间,毁坏的云梯、兵器散落各处,壕沟或被泥土或被棚车填平,棚车给火箭射中,这时还在稀稀落落冒着火苗与黑烟。   “这是战争……”莫离有些失神。   裴约带着一群军士走过来,甲胄在行走中乒乓作响,在他后面,大批民夫抬着箩筐上来,箩筐里面装着馒头清水肉食,热气蒸腾。   民夫们一上来,立即忙手忙脚将这些吃食发到军士手中,不停招呼他们慢些吃,但这些大战之后腹中空空的军士,一拿到肉食就拼命往嘴里塞,也不管嘴里装不装得下,哪里会听民夫的劝。民夫们无奈,只得赶紧送上清水,嘴里不停说着“苦了你们”之类的话。   裴约站到莫离身边,随手递给他一块馒头,和他一起眺望城外,道:“参军大可不必上城墙来,你在城中安歇便可,这里有裴某在,参军不必担心!”   莫离接过馒头,轻轻咬了一口,仍旧是微笑道:“泽州城有将军固守,自然无惧贼军。只是将士血战,在下却龟缩城中,这种事却是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   裴约正想再说什么,身旁军士忽然指着城外大声道:“将军,贼军又来攻城了!”   莫离和裴约一起望向城外,果然就见李董联军又开出大营,向城墙逼近过来。   裴约将馒头塞给身旁军士,大喝道:“贼军攻城,各部准备迎敌!”   莫离身旁一名正抱着长戈吃饭的军士,闻言立即站起身,喝一口水,将最后一个馒头整个塞进嘴里,催着面前的民夫赶紧下城墙去,自己转过身,握紧了长戈面向城外,只剩嘴里艰难咀嚼着占据了满满一嘴的馒头。 第74章 莫离   “呜呜……”   悠远绵长的号角声自城外响起,“咚、咚”的鼓声清晰可闻。   莫离凝神向城外看去。   泽州城外,安义军和怀州梁军开出大营,数千人分作多个方阵,跟在棚车后面缓缓向城墙逼近,方阵两翼有骑兵掠阵。士兵满千,无际无边,士兵盈万,接地连天。从莫离的望过去,城外敌军一眼望不到尽头!   伴随着敌军一步步踏进,脚步声逐渐合二为一,大地为之颤抖,山川为之失色。   莫离清晰的看到,城外敌军投石车狭长有力的臂膀忽得一甩,随即有呼啸声破空而来,裴约的大喊声已经在耳边炸响:“避石,避石!”   “避石,避石!”   “避石,避石!”   “避石,避石!”   随着将官们的呼喝,城墙上的军士立即缩身到女墙后面,莫离的动作也丝毫不慢。   “轰隆”的巨大声音传来,城墙仿佛也在震颤,莫离差点儿没蹲稳,给巨大的力量震倒在地,直到惨叫声和石块撞击各处的声音,清清楚楚钻进他的耳朵,他才意识到,这块巨石落下的位置怕是离自己不远。   暗呼一声侥幸,莫离心跳止不住加快起来。他蹲在那里,脸色苍白,但他告诉自己不要怕,因为怕就会输。   他本没有必要呆在城墙上,但他深知今日之战只是一个开始,往后还有千千万万场战斗在等着他,他虽以谋士自居,但谁也不能保证就没有需要他监阵、亲上战场,或者身陷险境的时候。   今日置身战场,莫离打定主意,不过是抓住机会磨练自己罢了。若是不幸死在这里,他也认栽——既然注定要死,早死与晚死又有多大区别?   轰隆隆的撞击声不曾停歇,巨大的石块更多的是落尽城内,砸在民房上,或者落在城外砸在城墙上,真正落在城头的,其实只是很少一部分。   “床弩,放箭!”莫离忽然听见身旁的裴约大吼起来。   令旗挥动,但更多的,还是将官们的连声呼喝着“床弩,放箭!”,声音在城头连成一片。   大战时大声呼喊,应该是有振奋士气,抵抗恐惧的作用。莫离如是想着。   床弩开始反击之后,莫离感觉到自己心头的压抑松动不少,无论如何,己方开始还手了,总比之前只能挨打强得多。   片刻之后,莫离看到裴约站起了身,他也跟着一起站起来,向城外望去。   蚂蚁般的敌军已经到了城墙面前,数也数不清,他们举着大盾向前奔跑,手中的兵刃泛着冷森森的光,莫离感觉那些兵刃仿佛已经插进了自己的胸口,手脚有些冰冷,呼吸有些不畅。   “放箭!”的命令几乎不需要裴约来下,敌军进入射程范围之后,大片箭雨从城头飞射而下,撞进绵延一片的敌军阵中。莫离看到铁箭大多钉在了盾牌上,被射中的敌军军士,只要没伤到要害,依然顶着利箭往前冲。   这种攻势让莫离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下一刻他们就能冲到自己面前,然后手起刀落……   被利箭穿透甲胄射中要害的军士,奔进的身体就会猛然停止,然后倒下去。   等到敌军越过壕沟,到了城墙下,架起云梯开始往上攀爬时,莫离能感觉到自己剧烈心跳,好似已经要蹦出来,就好像无数蚂蚁已经从地上爬上了脚背,并且还在沿着小腿往上爬。   “让城脚藏兵洞的人冲出去,杀他一阵!”裴约从容的命令声再度响起,传令兵领命而去,他一转头,看到莫离,奇怪起来,“参军,你怎么还在这里?”   莫离想微笑,但身体僵硬的他,这个笑容实在是要多干涩有多干涩,咳嗽两声,莫离用低哑的嗓音道:“无妨,我也为守城出一份力。”   他之前上城头都是在李董联军攻城间隙,在战斗之时还呆在城头,这却是头一遭。   裴约怪异的打量他一眼,不复多言,目光又投向城外。   莫离长长呼出一口气,跟裴约说了一句话之后,紧张感略有下降,感觉轻松不少。他伸手一抹额头,发现上面已是冷汗密布,自嘲一笑,莫离想道:“玩命的感觉简直刺激极了!”   骤然间,一声惨呼,他身旁的军士被一箭射中咽喉,倒在地上,双手捂着喉咙,眼眸凸出,腿脚弹动,垂死挣扎。   莫离愣在那里,好半晌才艰难咽了口唾沫,额头上再次冷汗密布。   战斗一直持续了半日。半日之后,莫离觉得他已经没有力气紧张了——任何一个因为紧张抖了已经半天的人,恐怕都已经疲惫到没有力气再紧张了。再者李董联军也没有攻上城头,莫离心中反而倒是平静下来。   心跳平复之后,莫离又暗暗自责:太懦弱了!堂堂七尺男儿,竟然紧张成这副怂样,往后如何见人?   “将军,贼军突上城头!”就在莫离放松下来的时候,一句话又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随我来!”裴约二话没说,带人冲过去。   攻城一方突上城头是很平常的事,只要人不多,占据的时间不久就行,打下去便是。但既然有军士就此事来告知裴约,则说明这股敌军颇为彪悍,已经对守城产生了威胁。   莫离眼看着裴约带人离去,安全感顿时骤降,他蹲下来靠在女墙上,仰天作揪心状,自言自语道:“哎哟我的李哥儿,你赶紧带百战军杀过来吧,这守城战什么时候能到个头啊,太可怕了!”   他这话刚说完,近旁又是一名军士被城下弓箭射中,倒了下去。   莫离一阵纠结的站起身,握紧了随身佩剑,“这块地方貌似风水不大好啊,怎么老死人?”   他不起身还好,这一站起身,往城外一看,立即就看到他这边一架云梯上,一名敌军悍勇之士已经攀了上来,跟他就半个身子的距离了!   就在这时,莫离身旁一名泽州军士,手中长戈往下狠狠一戳,力图将来人戳下去。不过那梁军并非普通士卒,一退步,一闪身,一探手,竟然一把抓住了长戈,一用力,竟然将莫离身旁的军士拽出了女墙!   莫离慌忙间想去拉那军士,没来得及,眼睁睁看着他摔下城头。   那梁军队正再抬起头,看到一身白袍的莫离,怔了怔,估计是没想到这城头怎么会有个穿白袍的书生。他嘴里叼着刀,一边迈脚往上爬,一把取下刀,忍不住嘲讽道:“小娘们儿,滚开!”   说着一刀劈下!   莫离顿时大怒。   这直娘贼竟然敢藐视老子?   想我也是练过武的,君子六艺样样精通,虽然不如李哥儿文武兼修,不比孟平那个武夫能冲能杀,但当年在神仙山收拾几个山贼时也是手到擒来!况且老子胸有诗书三万卷,能齐家能治国能平天下,出道以来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反手之间组建军情处纵横泽潞大地,你个泥腿子竟然敢恐吓老子?   我去你大爷的!   “噌”的一声,莫离一把拔出佩剑,顺势就将梁军队正斩下的长刀挡开,跟着一剑一剑劈头盖脸朝对方头脸刺下!   那梁军队正骤逢大变,连忙收刀格挡,脸上已变了颜色,对方攻势凶猛,剑影如蝗,简直恍得他睁不开眼,当下暗暗叫苦,手臂上已经传来阵阵刺痛,想必已是被对方所创。   “啊!”梁军队正大吼一声,就要不顾受伤也要反击,力求一招制敌,但抬头看时,那白袍书生已经不见了踪影。   难道方才没看清,自己已经一刀砍死了他?   梁军队正不及细想,立即攀上城头,就要跳进去。   忽然间,梁军队正眼中尽是恐惧之色,因为他看到那白袍书生,已经从地上捡起一柄长枪,刺到了自己胸前!   “滚下去吧你!”莫离大喝一声,一枪狠狠刺出,直接将刚攀上来的队正一枪给戳到半空,戳下了城墙!   听到对方的惨叫声和隐约掉落地面的响动,莫离尤不解气,愤愤道:“直娘贼,竟然敢叫老子娘们儿?”   忽听一声呼喝,云梯上又有人要攀上城头,莫离眼神一凛,想都不想,又是一枪刺出!   连杀两人,莫离豪情大涨,果断和赶过来的泽州军士一起,和意图攀墙而入的梁军展开厮杀!   一把抹掉脸上的血水,莫离感觉到热血燃烧起来,他直想大喊一声“痛快!”   但梁军不给他机会感叹,他又立马投身到战斗中。 第75章 李从璟的布局   夜,泽州城外,李董联军大营。   对泽州的攻城战还在继续,作为攻城一方,在付出巨大代价才能接近城墙的前提下,自然是不会轻易让防守方有喘息机会的,让防守方来不及修补损坏城墙、增添守城器械,便应该穷追猛打,让守城敌军无法得片刻安歇。   而攻城一方往往兵力数倍于守城方,是以可以轮流猛攻。   李继韬和董璋已经从前线督战的位置上撤下来,这时分两人正在大帐中一起进餐,趁着这个时间,两人就目前情况进行了一些讨论。   董璋看起来心情不是太好,有些忧心的样子,他漫不经心吃着饭,看了李继韬一眼,道:“李将军,依你之见,这泽州什么时候能攻克?”   李继韬精神好比董璋好得多,闻言他抬起头,肯定道:“照目前攻势再持续十天半月,泽州必是你我囊中之物!”   董璋索性放下筷子,喟然一叹,缓缓道:“泽州城防之坚固,超乎你我事先预计,观其阵仗,裴约那厮准备也是极为充分,一时半会儿要拿下来,谈何容易?”   李继韬紧了紧眉头,也放下筷子,端视着董璋,问道:“董将军意欲如何?”   董璋也不再掩盖自己的想法,直接道:“董某认为你我的攻击力度不够大,应该再增派一些兵员过来。此番出征泽州,董某领大军六千,而李将军却只带了四千人,是不是少了些?”   听董璋将话说得如此明白,李继韬心头就有些恼火,不是他不想多带些人来,委实是他的军队前番在李从璟手里折损了两千有余,这会儿哪里去找更多兵马?   “此番我与将军来攻泽州,本是十拿九稳之事,但奈何李从璟那厮在后面虎视眈眈,李某不得不分出一些兵力镇守潞州,以免其对潞州发难。”李继韬一席话说得有些憋屈,但随即振奋起来,“你我兵力虽只一万,但那泽州守军不过两三千之数,猛攻之下,要破城并非难事。”   董璋也不跟李继韬纠缠这个问题,而是转移了话题,道:“那李从璟要来救泽州,最好的方法莫过于突袭我营后背,与泽州守军里应外合,如此方有些许胜算。他区区三千人,怎么去攻潞州?”   “董将军不可小觑了李从璟这厮,此人虽然年轻,但却狡猾得很,时常有出人意料之举,前番你我都在他手里吃过亏,该重视才是。”李继韬悠悠道,语气有些怪异,“与泽州守军里应外合,这么简单的事,他会料想不到我们有防备?”   想起去年在李从璟手下吃的亏,董璋也有些气恼,要不是面前的李继韬和他同是天涯沦落人,他面子上几乎挂不住。   冷哼一声,董璋正欲说什么,有斥候来回禀消息。   是安义军的斥候,李继韬起身出帐,听了消息之后再回到帐内,脸色阴沉不少。   “如何?”董璋问。   李继韬坐下,狠狠一击节,道:“李从璟这厮,跑去攻占我潞州辖下各军镇去了!”   董璋微微一怔,疑惑道:“这厮不去潞州,不来泽州,去攻占那些小镇作甚?”   李继韬恼火的望着他,不发一言。   董璋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因为他方才在思想李从璟的行动时,失策了。   “李将军该不会想回救潞州各镇吧?”董璋见李继韬半晌不说话,试探着问道。   李继韬脸色不见好看,但说出的话却斩钉截铁,让董璋瞬间有些钦佩,他道:“几个小镇而已,丢了便丢了,李从璟想要便给他,只要潞州不失,他又能奈我何?他若是想凭此就乱我阵脚,要我引军回援,分化你我,未免太小看了我李继韬!”   董璋击节而叹,真切道:“李将军的睿智和胸怀,董某今日方略见一二,实在是敬佩之至!”   说罢,又补充道:“李从璟那厮应该也是知道,就算来了泽州也不能奈何你我,但他既然奉命,便不能不有所作为,索性随意做些事,以求蒙混过关罢了,你我阵脚不乱,让他无计可施,正是上策!”   李继韬摆摆手,认真道:“他去那些小地方走走也好,你我只管加紧攻城,趁机早日将泽州拿下,一切都不会再有偏差!”   “正该如此。”董璋道。   三关。   细雨蒙蒙。   百战军列阵城外,各类棚车撞车豪桥云梯在前,盾牌阵居中,弓箭手穿插期内,马军游弋两侧,严阵以待,蓄势欲发。   李从璟站在楼车上,举目平视眼前的城池。在他身边,卫道等人肃然而立,传令兵凝神清目。   楼车旁,十几架投石车轰然作响,将一块块巨石抛向几百步开外的城头。从李从璟的位置望过去,可见三关城头已经颇有破损,不时有巨石落于城头,将女墙轰出一个个缺口。城头上,没有一个军士敢露头。   “用十几架巨型投石车,连着对这样一座小城轰击了两个时辰,真是杀鸡用牛刀。在这样的威势下,敌军焉能不胆寒,剩下下几分士气。再这样轰炸几个时辰,大军根本不用蚁附,而城池已破。”卫道笑着说道。   李从璟平视前方,因为楼车高度已经高于城墙,是以城头的情况,他们尽收眼底,“这都多亏了掌书记几月来督造器械有功,否则我大军何以能有如此多的大型投石车?”   念及此处,李从璟忽然道:“传令下去,让投石车集中攻击一点,力求将其一段城墙轰塌!”   “是!”这份军情没法用旗语表示,传令兵跑下去了。   “都指挥使令,投石车集中攻击一点,轰塌一段城墙!”   “都指挥使令,投石车集中攻击一点,轰塌一段城墙!”   “都指挥使令,投石车集中攻击一点,轰塌一段城墙!”   十几架投石车暂停轰击,调整方位,片刻之后,十几块几百斤的巨石再次飞向空中,集中落在一段城墙周围。虽有不少打空,亦有不少落在城头,如此一来效果明显,那女墙须臾便被轰塌,紧接着巨石又落在城墙主体上,眼见一块块巨石落下,城墙上石块横飞,灰尘密布。   见此举有效果,李从璟大为欣喜,又下令道:“令蒙三做好准备,一旦城墙轰塌,听本使号令,给我冲进城去!”   半个时辰之后,城墙塌。   李从璟却没有立即下令蒙三出击,而是让投石车不停止攻击,如是又过了一刻,直到对方城中用来堵塞断墙的塞车、木质女墙都用尽,被投石车轰成木渣时,李从璟才下令:“传令,蒙三出!”   方阵中,蒙三带着步军举着盾牌,迈开脚丫子冲向城墙断口处。   而就在这时,城头上竖起了白旗。   “将军,敌军投降了!”卫道哈哈一笑,“今日攻克三关,真可谓兵不血刃呐!”   李从璟没有流露出太多笑容,随意道:“一座几百人驻防的军镇而已,不值得夸功。”   “接管城池,照例宣读檄文,揭露李继韬叛国罪状,有愿意弃暗投明戴罪立功的,编入临时战营。”李从璟走向楼车,挥手道。   攻城顺利,除却有大军攻势凶猛,敌军无法抵抗的因素,本身也有军镇不愿为李继韬叛国而死战到底的原因。   三关被克,大军接管诸事,然李从璟却没有在此驻扎的意思,军营没动。   因为敌方主动投降,李从璟在军营中军大帐接见了军镇镇将。   这位镇将正值壮年,本来颇有勇武之气,当下却有些沮丧,被五花大绑。李从璟让左右给对方松绑,在将按后问话,“李继韬叛国投敌,你愿为此等不忠不义之人,为此番世人所不齿的行为陪葬吗?”   军情处关于此人的情报,李从璟方才看了,他本来还是李嗣昭提拔的,并非李继韬心腹,是以有打算让其暂为自己效力。   不出意料,李从璟没费什么力气,对方就表示愿意跟从王师,共讨李继韬。   “茅城镇将与罪将有些交情,罪将愿为王师前去说降。”三关镇将最后主动请缨。   于此,李从璟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派人带他下去,等大军强攻茅城之前,不妨让其一试。   诸事安定,有斥候来报,说李绍城已经攻克了华坪。   李从璟淡然的表示知晓,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这些小地方的驻军,哪里会是百战军的敌手,无论是军士素质还是甲兵配置,敌我力量悬殊,攻势顺利才符合常理,不顺利倒是没道理了。   卫道站在一旁的此刻忽然道:“今日方知将军此番出征的谋划,不得不佩服将军大才!”   李从璟没想到卫道突然会这么说,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且说说。”   卫道轻叹道:“三千百战军,有两千老卒,本是立即就能拉上战场的军队,将军硬生生打磨了半载,如今已然俱是精锐;当此关头将军领军出战,仍要带着能装备万人攻城所需的器械,已是匪夷所思。”   “如此将军尚嫌不够,在与敌军主力正面对战时,还要将其拉到此处,以一路攻克小镇为基石,让军士先接受战火淬炼,可谓用心良苦。由此观之,当我大军纵横潞州,连克六城之后,士气是何等高昂,再对战泽州城外的疲敝之师,焉能不大胜?”   “将军大才,将军苦心,下官今日方知,实在是不能不感佩!”   李从璟哈哈一笑,打趣道:“卫先生也会阿谀奉承之词了?”   其实卫道还有一点没想到,李从璟来攻打这小地方,除了有以实战练兵的意思外,最重要的,还是借着这个时间,让泽州多消耗其城外的李董联军。   反正李从璟已经记起来了,原本历史上,李董联军攻打泽州,可是打了半年才打下来。   在卫道看来,李从璟为赢得泽州潞州之战煞费苦心,且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谨慎,更是不惜以最好的军备,超出常规数倍规模的器械来迎战,还要收拢潞州的镇军,这是杀鸡用牛刀,为此他对李从璟感到敬佩。   李从璟知道卫道的意思,他面带微笑,并不多言。   他这回出征,的确用的是牛刀,但却不是去杀鸡。   这个时候,李从璟当然不会告诉他,救援泽州,那不过是顺手为之;攻打潞州,那不过是次要计划。李从璟真正的谋划,除了他自己,这会儿恐怕没几个人知晓。而一旦他的谋划实施下来,则会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那将是一个,很大的布局。   眼下,一切都才刚刚开始而已。 第76章 攻伐的方向   百战军攻占三关,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大军当日在三关外休整半日,翌日出发,兵锋直指茅城。   在大军即将出征之前,李从璟却是要送另一人先走,且这人去的还不是茅城,而是相反的方向,为护送此人去完成任务,李从璟将三百君子都调出,随行其左右。   君子都是李从璟亲军,自去年攻打怀州以来,除却劫掠军款之事,无时不随行其左右,更担当着随李从璟冲锋陷阵的角色,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而此时,李从璟将君子都调出去,可见此人此行任务的重要程度。   黎明,旭日初升。   军营辕门前,三百君子都肃然而立,战马偶尔打一声响鼻,李从璟亲自送行。   “此去你等是孤军深入,千难万险,难以言表,但此行任务之艰巨,除却尔等,无人能担当其任。尔等此行,当谨记我言,避开城镇村庄,一路远放游骑,但有敌方斥候,必不能走丢一个,便是碰到百姓,也不能放过,如此方能保住尔等行踪不被泄露。”李从璟的神色极为庄重,声音低沉,“保密行动,是尔等此行成功之关键。”   “公子放心,必不负你之厚望!”君子都指挥使孟平保证道。   李从璟点点头,又看向面前的人,声音难见的柔和下来,道:“如今莫离身在泽州,军情处暂时便由你挂帅,李荣和吴长剑皆已就位,你到了之后,便组织开始行动。另,孟平也听你调遣。”   霞光打在脸上,桃夭夭的面颊显得红扑扑的,她揉了一把凌乱的长发,故作随意道:“这些话你都说过了,不必再叮嘱。”说完瞧了李从璟一眼,又道:“何时变得这般婆婆妈妈了?”   李从璟颔首沉吟一下,忍住暴打桃夭夭的冲动,对她身边的第五姑娘道:“桃统领的安全交给你了,下回见时,不能少了一根头发。”   “是!将军放心!”第五姑娘精神一振,粉拳紧握,语调铿锵。   李从璟一挥手:“出发!”   桃夭夭等翻身上马,临走前,看了李从璟一眼,顾盼生兮。   眼见众人踏马而去,张小午纳罕道:“他们这是去哪儿?”   李从璟吐出两个字:“怀州。”   张小午愣住。   “都指挥使,大军都已准备就绪,是否立即出发?”蒙三过来请示道。   李从璟翻身上马,道:“开拔!”   两日后,大军到了茅城。   吩咐扎营,作攻城前准备工作,李从璟让人将三关镇将李立带上来。   “你去劝降,若是能成,算大功一件。”李从璟对李立道。   “罪将领命!”李立对李从璟一抱拳,在两个李从璟亲兵的陪同下,骑马出营,举旗一路到了茅城城门一箭之地外。   勒住马,李立向城头上喊道:“某乃三关镇将李立,请茅城镇将钱福出来答话!”   一连喊了好几声,城门未开,一个将领到了城墙上,俯视着城下的李立,随意抱拳道:“李将军,别来无恙!”   “钱将军,久违了。”李立抱拳喊道,“今日前来,蒙王师都指挥使李从璟将军之命,请钱将军弃暗投明。那李继韬叛国投敌,乃大奸不忠之辈,不值得为他而死,现王师已到,潞州平定只在指日之间,钱将军何不迎王师入城?”   钱福冷哼一声,竟然指着李立骂起来。   李立好言相劝,钱福不听,末了引弓搭箭,一箭射下,险些将李立射下马,傲然道:“竖子休得多言,本将岂是卖主之辈,速速回去告诉李从璟,他若有胆,便来攻城!”   “这钱福仗着有八百镇军,竟然死不投降,罪将无能,请将军责罚!”李立狼狈退回,向李从璟请罪。   李从璟不复多言,下令攻城。   早已列阵的百战军逼向茅城,在城前立而不攻,投石车按照李从璟指令,猛轰其城墙一段。   一段时间之后,城墙轰塌一段,蒙三带人从缺口处杀进城内。   激战半个时辰,茅城军士杀钱福而降。   照旧例,李从璟收拢降军,将城中一应兵甲器械充入营中,他本来连钱财都不打算放过,但卫道提醒,缴获兵甲器械是为大军攻打潞州所用,劫掠钱财就说不过去,李从璟才作罢。   百战军伤亡几十人,得降军数百,在城外休整两日,整编降军,便再次引军往最后一个目标青河而去。   在青河,李从璟没有下令用投石车轰炸城墙,而是让大军打了一场攻坚战。不到小半日的时间,青河告破。   两日后,大军开拔,一路行至潞州城下扎营。一日后,一路攻克三城的李绍城率部赶到。原本计划二十日完成的任务,现今只用了差不多一半的时间就达成。   两部会师一处,清点伤亡,清查缴获。   “经此一役,大军得降卒两千,军马四百匹,兵甲器械若干,军粮若干。我军伤亡近三百之数,其中大部分因救治及时,保住性命,战死者不到一半。”汇总各方面数据之后,卫道很快清理出结果,在大帐报给李从璟听,“依照都指挥使事先军令,潞州各镇只留一队人马维持秩序,其余都随军而行。”   李从璟取下头盔放在案桌上,扰了扰因行军几日不曾清洗,有些发痒的头皮,道:“传令下去,重伤员送回淇门,轻伤员就地安置治疗。两千降卒,交给彭祖山,让他加紧思想教育,而后整编成四个指挥,由他临时统辖,就这两日,在这里办妥此事。”   潞州各镇镇军,大体上说本就是晋国的军队,现今李继韬是叛国,是以这些人的改造并不太费力,稍加教育就能使用。   如此一来,加上百战军出淇门时的七个指挥三千五百人,现今李从璟手下兵力已涨到十一个指挥,五千五百人。其中百战军本部算是主力,临时战营战力次一些。   接下来几日,百战军就驻扎在潞州城外,耀武扬威之余,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改造改编降卒,算是一种思想攻势。   李继韬将安义军主力都带去了泽州,防守潞州的安义军只千余人,无法对百战军形成威胁,百战军不攻城,他们就烧高香了。   三日之后,李从璟召集诸将军议,宣布下一步行动方案。   “都指挥使,这回是要攻打潞州了吧?哈哈,末将早就等不及了,只待都指挥使一声令下,末将就带人冲上去!”诸将齐聚中军大帐,蒙三一进来就兴奋的嚷嚷。   “要攻城也是我们先上,你急着叫唤个什么劲儿?”李绍城调笑道,这几日大胜让他心情颇好,这时竟然在李从璟还未发话的时候,争起先来。   蒙三不服气了,“李将军你那都是马军,我蒙三所部才是步军,攻城这事当然是步军来了,你在两旁为我掠阵就好!”   李绍城撇撇嘴,“我的马军,上马能骑战,下马能步战,样样精通,不信你来试试?”   李从璟本来端坐在将按后岿然不动,但看这架势,一路行来攻城拔寨,诸将士气明显高涨,这会儿李绍城和蒙三竟然自娱自乐起来,不得不出声制止他们,道:“好了,别争了,谁说本使要攻潞州了?”   李绍城和蒙三同时讶异的看向李从璟,不解道:“不攻潞州?不攻潞州攻何处?”   李从璟骂道:“瞧瞧你们这德行,不过是攻克几座百人军镇,就把你们得意成这样,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中军大帐乱作一团,不说精锐之师,你们还有一点正规军的样子吗?!”   李从璟极少骂人,他这一怒,众人立即噤若寒蝉,默默分成两排站好,不再交头接耳。   士气高涨是好事,因此骄纵就不美了,是以李从璟才敲打一二。见诸将站好,李从璟这才正色开口:“观潞州守军阵容,其兵力只有千余,以我军攻城器械和锐士,要克潞州是不难。但李继韬焉能对我进攻潞州没有防备,你等怎知他城中没有藏兵?”   潞州城厚,自然不是投石车能轰塌的。   李从璟继续道:“再者,泽州距此不过几日路程,届时李继韬回援,大败虽不至于,但这潞州却是攻不下来了。平白费这许多力气,就为了发泄饭吃多了白长的力气?况且董璋仍旧可以围困泽州,则泽州之局仍不可解。一旦我去击董璋,则李继韬顺势可击我之后背,如此岂非自陷于危局?”   蒙三涨红了脸,抱拳羞愤道:“末将失言,但凭都指挥使责罚!”   李从璟冷声道:“责罚就不必了,但你要记住,你是将领,凡事须得三思后而行!”   “是,末将谨记!”   本为掌书记,因出征添为行军司马的卫道,这时候出来与李从璟唱双簧,他道:“那引大军直接进攻李董联军,与泽州里应外合,是否可行?”   李从璟摇头道:“百战军出征不是什么秘密,李董联军焉能对我等此举没有防备?就算防备不严,此去能否战胜李董联军两说,胜也是惨胜,非我所愿也!”   “那依都指挥之意,我等该当如何?”卫道问道。   李从璟道:“泽潞防范严密,你我何必咬着这两地不放?要打,我等就去打他们意想不到的地方!”   “都指挥使的意思是?”卫道这会儿也纳闷了。   李从璟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道:“怀州。” 第77章 首战怀州城   翌日,百战军悄然离开潞州,按照军情处规划的路线,一路直奔怀州而去。乃一路广布游骑,沿途为大军清理附近安义军斥候,控制道路。如果说大军是核心点,游骑就是围绕核心点组成的网。   大军倍道而行,日驰六十里,不日出了潞州地界,进入泽州。至此,再加速行军,出泽州而入怀州。   当初李从璟令军情处绘制地图时,就不仅仅是泽潞二州,而是还有这怀州!   一路上,卫道一直在苦苦思索,李从璟选择进攻怀州的意图,奈何无论他如何深思,都不得答案:因为这是一个看似矛盾的举动。   怀州不仅比邻泽州,而且与晋国卫州相距不远,卫州在怀州之东;怀州之南,不远处即是黄河,过黄河,西是伪梁西都洛阳,东是伪梁东都开封;而怀州之西,黄河之北,千百里内只有一座伪梁州城,那便是孟州。   卫道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摇头叹息,放弃这个打算,“反正将军也不是真要攻克怀州,想这许多作甚。只是不知将军又是打得什么算盘,真是让人看不懂啊!”   当百战军以雷霆之势,突兀出现在怀州城外时,怀州上下一片惊慌。   在城外大片田地上劳作的百姓,瞧见军容整齐,威视逼人的百战军,起先还以为是他们的刺史领兵回来了,细一看,不对,立即吓得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少顷,城中鼓声响,这些百姓中不少人立即丢了锄具,撒开脚丫子往城里跑。   号角数声呜咽,城门轰然关闭,吊架被拉起。城头人影攒动,忙成一片。   长龙一般的行军队伍,在城前摆开阵势,一个个豆腐块一般的巨大方阵,依次陈列开。李从璟策马走到最前,在城门前望了城头几眼,一挥马鞭道:“大军扎营,传军情处锐士来答话。”   早有军情处锐士等传,李从璟话音落下没多久,一人上前来,向李从璟行礼:“见过将军!”   李从璟在马上点点头,道:“我且问你,城中守军几许,守将何人,才能如何?”   那军情处锐士道:“因董璋率军前往泽州,城中守军只千五百人,守将董怀德,为董璋族弟,是军中宿将。”   “千五百人?”李从璟呵呵而笑,平心而论,董璋留这么多人看家,已是超出规格,只是千五百人分守四个城门,一个城门不到一个指挥的兵力,这可真是一块油而不腻的肥肉,“下去领赏吧。”   李从璟踏马在城前走了几个来回,再次传令全军:“大军休整半日,明日巳时,全力攻城!”   当卫道听到“全力攻城”四个字的时候,再次意外的怔了怔,“难道将军真要攻占怀州?这是为何?不过,这倒也是未尝不可……”   终究是没忍住好奇,卫道向李从璟请教:“敢问将军,大军为何要攻怀州?”   李从璟沉默了一会儿,道:“李董联军毕竟势大,无论是大战于野,还是强攻潞州,百战军难言稳胜,为今之计,唯有避实就虚,先克防备不严的怀州,迫敌回救,如此我等可收攻守易行之效。”   卫道恍然,点头道:“守城总是要比攻城容易得多,比起野战,伤亡也要小得多,眼下怀州只千余守军,将军这招避实就虚,易攻受之形之策,实在是妙极。不过,若是董璋回援前,我等还未克城,岂不是危矣?”   “天下哪有稳胜不败的仗,哪有不承担风险、不付出就能获得好处的事?”李从璟淡然道,“当今之计,不仅要克怀州,还要速克。如此才能在董璋回援之前,布置城防。”   卫道稍作寻思,突然微笑道:“将军此计虽好,然,除却以怀州拒董璋,只怕将军还另有准备吧?”   李从璟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当日大营扎好,李从璟在大帐召集诸将,“当日在潞州时,尔等为抢首功互不谦让,士气高涨,本使欣慰。而今,董璋老巢就在眼前,其内货真价实,不过千五百守军,明日头阵,谁敢于我去打?”   终将纷纷争先。   “好!”李从璟拍案而起,开始点将,“蒙三、丁茂听令,着尔等率本部将士,明日头阵!”   蒙三丁茂应声出列,抱拳道:“得令!”   李从璟继续道:“彭祖山听令!”   彭祖山出列抱拳,“在!”   “着令你率临时战营两千将士,以两个指挥为单位,在头阵之后,打第二阵、第三阵!”   彭祖山自离开李嗣源到淇门,在百战军一直都是练兵,未曾有机会出战,早已手痒,此时得令,分外激动,“必不让都指挥使失望!”   “李绍城听令,着令你率马军一部,为大军掠阵!”李从璟喝令道。   马军在攻城的时候,一般都是干这事,李绍城业已有心理准备,此时接令,“末将得令!”   “孙二牛听令!”李从璟又看向一位将领,“着令你带斥候都将士,分散各要道,但有梁军游骑,悉数杀之;另派遣一部远赴孟州,监视其驻军动向!”   孙二牛抱拳道:“得令!”   “军情处锐士,自去执行既定任务!”李从璟最后道:“攻克怀州,拿下真正的首胜!”   当日夜,大军早歇。翌日辰时,大军用饭,巳时,大军开出营门,于怀州城外列阵。除却大军主攻之东门,南北各门外皆驻一个指挥,列阵以待,随时准备配合进攻。围三阙一,西门放开,以供怀州守军弃城逃窜,免得其殊死抵抗。   大军阵势摆开,枪戈如林,旌旗横飞,棚车如虎,方阵似豹,各类攻城器械排列其间,高如巨人,俯瞰苍生。李从璟踏上楼车,但见脚下大军威如蛟龙,自有一股震天撼地的豪气,观一眼怀州城头,鸦雀无声,随即拔出横刀,昂扬下令:“各部就位,投石车,击!”   随着他一声令下,令旗挥舞猎猎作响,号角声拔地而起震荡低空,沉闷而悠远的投石车甩臂声,几百斤的巨石升入高空,跃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如天降陨石一般砸落城头。   近三十架投石车,集中攻击一面城墙,其势若珍珠落玉盘,若大风卷珠帘。密集的巨石雨下,轰鸣声震耳欲聋,碎开的石屑好比天女散花。   不比当初率千余人攻淇门,条件艰苦,器械匮乏,打得捉襟见肘,而今,为此战李从璟准备数月,兵足将精,攻城器械的阵容堪称豪华,打得就是一场不要钱的战争。   当发动一场战争的始作俑者,有实力有心思打定不要钱的主意时,战争烈度绝对超乎想象。李从璟钱不多,但他孤掷一注。   一个时辰之内,六七百块巨石飞入高空,落入城头的,少说也过了百,直到传令官禀报李从璟,这回一次性准备的巨石已经快要打完,投石车在高强度的工作状态下,已经出现损坏时,李从璟尚有些意犹未尽。   怀州城头,已经颇为破烂,它就像一个静坐的女子,已是衣衫褴褛,只待猛士冲上去将其推倒。   李从璟自然是要将其推倒的,他大声喝令:“传令蒙三、丁茂,攻城!”   投石车的石弹并非不能防御,只看怀州城头亮起的巨大篷布就知道,但其准备明显不足,篷布拿出的不仅晚,而且也太少了些,基本于事无补。   在怀州城东门外的百战军,本就是一个大阵,而这时,大阵中的两个小方阵,脱离了本体,如人之双手,握拳击出。两个方阵出离大阵之后,扩散开来,他们推着底部有四轮厢车的云梯,高过城墙的巢车,长达数丈数十丈的折叠壕桥,逼近了壕沟。   壕沟在投石车轰击城墙的时候,就已经被百战军填得差不多,这时,顶着一面盾牌,跟在巢车后面的蒙三,一边让旗官挥动令旗,一边扯着嗓子大喊:“把填壕车推下去!”   怀州城头上射下一波又一波箭雨,蒙三等人冒雨前行,在另一边,丁茂大声吼道:“弓箭手,掩护!搭豪桥!”   巢车上的弓箭手,利用高度优势,俯射城头,效果明显,很快便压制住了城墙上的弓箭手。但有巢车攻击面覆盖不到的地方,梁军箭雨依然不曾停歇。   填壕车被推进壕沟,将士们踩在平面车顶上奔驰而过,而云梯车和巢车前的壕沟,则需要架设壕桥,保证平坦度,巢车和云梯车才能碾过去。   地面上盾牌后的弓箭手抬头仰射城头,掩护搭桥。   城头上射下火箭来,但设在包有牛皮被水浸过的壕桥上、巢车上,一时根本起不了作用,但射在军士身上,则会塑造一个火人。   “碰、碰”两声响,云梯车靠在了城墙上,这种云梯因为底部是厢车,无需架设,靠上墙就稳定在那里,墙头的叉杆也抵不动,浑身裹了几层铁甲,武装到牙齿的蒙三,立即攀着云梯往上爬。   巢车撞在城墙上时,上面的弓箭手已经能看清梁军的面孔,他们奋力放箭,而另有军士将木板铁链放下,那一块长方形的巨大木板,缓缓降落,就要靠上城头,届时巢车上的百战军,直接就能跑到怀州城墙上去。   “直娘贼,是汉子的跟老子冲上去!”丁茂带着一群浑身裹甲,带兜鍪护面的军士,从巢车上跃上木板,就要往城头上冲!   怀州城墙上奔过来一群梁军,为首将领着细鳞甲,身材高大,他们手持板斧,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对着要靠上来的木板就砍下去,有使铜锤的梁军,几下下去,那木板就要碎裂!   丁茂不甘就此受阻,大叫着让弓箭手放箭压制对面,自己顺着木板带人往下滑,手中长戈连刺直刺,要护得木板顺利架上城头。   惨叫声不绝于耳,这一角的弓箭手互相伤亡不小,那梁将一面迎击,竟然带着他身旁的梁军用肩膀顶住木板,要掀翻它。   雷石滚木不停在身边落下,还有铁箭,如蚊子一般烦人,蒙三再次爬上云梯,叼着刀往上冲。他方才被箭雨逼下来,这会儿招呼近旁弓箭手压制住城头,就又带人往上冲,他身上已经插了几枝箭,但都只是挂在甲胄上,最多破了皮肉,没入骨。   蒙三眼角撇到丁茂已经快要上墙,正和一个梁军骁将鏖战,他不甘落于人后,对身后的人吼道:“娘希匹的,要是让丁茂那厮抢在前面蹬城,你们回去都给我洗马桶!”说着,拼命往上爬。   城脚有几个藏兵洞,这时冲出几股悍不畏死的梁军来,从不同地方杀入百战军阵中,其中有一股十分彪悍,为首几人端得是不要命,一时竟然突入百战军中十几步,杀伤不少军士,无人能挡。   蒙三大怒,骂了一句娘,大吼道:“赵都头,给老子撕碎他娘的!”   百战军中冲出一员小将,答应一声,带几十人迎上去,终于遏制了这群梁军猛攻之势。   李从璟在楼车上远观,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这帮梁军颇为敢战,让人意想不到。一些个都头队正,颇为卖命,也不知董怀德用了什么招,让他们这么殊死守城。   但百战军气势如虹,占尽上风,却是大势。   李从璟忽然回头,对传令兵道:“给扼守道路口的孙二牛传令,但有怀州突围出去给董璋报信的人,适当放两个走。” 第78章 总攻   在李从璟猛攻怀州之时,泽州的攻防战同样惨烈。   城外李董联军阵中一架楼车上,李继韬和董璋正在观看战场局势。   “李将军,李从璟那鸟厮在潞州失去了踪影,你我派出去的游骑或者不见回来,连尸体都找不到,或者没看见百战军,你说这李从璟在搞什么鬼?”董璋扶着栏杆,对身边的李继韬道。   李继韬冷哼一声,道:“董将军不必挂怀,李从璟这不过是在故弄玄虚罢了,泽潞两州,我散步的游骑甚多,严密掌控了各要道,他不露面也就罢了,一旦露面,定然逃不脱我游骑的眼睛。当下,你我最重要的是早日拿下泽州城!”   董璋瞧了城头一眼,沉吟道:“泽州防备之严密,超乎你我事先预计,而李从璟又不见踪影,以某之见,你我不如改攻城为困城,如此也可保存实力,应对李从璟的算计,免得到时候你我成了疲敝之军,被他偷袭。”   李继韬眼前一亮,寻思着道:“围城倒也不是不可行,待其城中粮食耗尽,此城可破,不过……”   李继韬话还未说完,有军士冲上楼车,“扑通”一下在董璋面前跪倒,哭喊道:“将军,怀州被围,危在旦夕,请将军火速回援!”   “董仲明?!”董璋看清来人,大为惊讶,两步行来扶起他,“你方才说什么?怀州被围?是谁围得怀州?”   狼狈不堪的董仲明哀声道:“是百战军,李从璟!日前他们突然到了怀州,兵精械足,一来就猛攻东门,势头凶猛,董怀德将军拼死力战,也抵挡不住他们的攻势,怀州眼看就要守不住了,请将军火速回援呐!”   董璋顿时色变,双手颤抖,惊呼道:“好个奸诈的李从璟,竟然偷袭我怀州!可恨,可恨呐!李将军,怀州某只留了千余守军,怕是经不起猛攻,某必须回援!”   李继韬慌忙一把拉住董璋,“董将军,不可,不可啊!这分明是李从璟的分化瓦解之策,与其先前清洗我潞州各镇是一个套路,董将军若是回援,正中李从璟下怀,万万不可如此行事!”   董璋挣开李继韬的手,顿足道:“怀州遭危,某焉能不救?”   “董将军!那李从璟只有三千人,你怀州亦有一千守军,旦夕之间他如何攻得下?当务之急,是先克泽州,而后回师,抄李从璟后路,则泽州与李从璟皆将败于我手!此时回军,则泽州之围遭解,你我多日之功,毁于一旦啊!”李继韬分析形势,苦苦劝阻。   “不,不是三千人,是六千人!”董仲明嘶声大喊,“李从璟带了近六千人攻怀州,仅东门就集结了四千人,董怀德将军抵挡不住啊,将军,怀州城破,只在旦夕之间呐!”   “六千人?!李从璟哪里来得六千人?!”李继韬大为震惊。   “哪里来得六千人?还不是你潞州的人!”董璋瞪眼。   李继韬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董璋来回踱步,双手不住搓动,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苦苦思索下一步该当如何应对。   “将军……”   “董将军……”   董璋伸手制止二人,“容我思量,容我思量思量……”   当日,怀州一共来了三波人马,向董璋求援,一波比一波急。到得第三波的时候,董璋终是下定决心,回援怀州。   于他而言,攻克泽州那是功劳,没攻克也没太大问题,而丢失怀州,就是他的罪责,他焉能不知该怎么选择?   就在董璋下令回师的时候,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李继韬竟然表示,愿意领安义军同他一起救援怀州!   “与其董将军一人回援,不如你我同行,如此对上李从璟,也有把握将其一举击溃!只盼怀州之困得解之后,董将军能倾怀州之力,回师与某一同拿下泽州,不要叫某难堪!”李继韬言辞切切。   董璋激动的握住李继韬的手,“李将军大义,董某必不让将军威名受辱!”   李继韬心头的苦,唯有他自己知道,作为叛将,要是泽州拿不下,他怎能安稳呆在潞州?迟早陷入坐以待毙的境地。而先击溃李从璟,免除大患,也是上策!   ……   怀州。   百战军攻城已经进入第三日。   第一日头阵由百战军本部打响,之后由临时战营替补上去,昼夜猛攻,又是一日。   到了这一天,李从璟将原先放开的西门,也在外布置了伏兵,攻城之前,调拨一个指挥的骑兵给孙二牛,并且严令:“但凡有怀州突围出去的人马,务必不能放走一个,否则提头来见!”   投石车不断轰击着怀州城头,大军正式发起进攻之前,李从璟召集诸将在阵前训话,“一座只千余人镇守的城池,我以四倍兵力攻之,且攻城器械精良充足,但却两日不能克!之前在淇门时,我等蛰伏半载,日日苦练,自以为技精阵通,不曾想首次大战,竟将战事拖延至此,实在是奇耻大辱!”   他这话说的其实有些违心,除却头阵是百战军本部打响,后续进攻都由临时战营担任,李从璟用他们的目的不过在于消耗怀州罢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总攻发起之前,以此为由激励士气。   李从璟策马来回踱步,继续道:“今日日落之前,倘若怀州不克,本使亲自上阵;若子时之前怀州不克,本使宁愿战死沙场!”   话说完,喝道:“张小午何在?!”   “末将在!”张小午出列大声道。   “本使令你抽调精锐,组建的陷队之士可已完成?”   “回禀都指挥使,两百陷队之士已集结完毕!”张小午吼道。   “好!”李从璟一挥手,“今日攻城,五千五百人皆上阵!南门、北门由临时战营同时发起进攻,而我三千百战军本部,主攻东门,务求一击破敌!”   “传令:攻城!”   “都指挥使传令:攻城!”   “都指挥使传令:攻城!”   “都指挥使传令:攻城!”   号角声与战鼓声齐声雷动,响彻大地,三千百战军组成的军阵,齐齐发出呼喝声,踏着整齐的脚步,碾向怀州城头。在进入床弩的攻击范围时,首发一千百战军大步踏出,奔涌向前。   上楼车,李从璟和卫道扶栏而望。   怀州城楼,在百战军投石车的轰炸下,已经坍塌了大半,看起来残破落败,东面城墙上大段大段的女墙已经被轰碎,可以看见女墙后面的马道,城门前的吊桥已经损坏,旁边还有一辆废弃的撞车。   呼喊间,大军已经开始接城。   这回先上阵的,是步军指挥使吴钩与史丛达的部众。   史丛达是老指挥使,之前在淇门时,与另一位指挥使丁茂因为民居的事,还闹过矛盾,之后李从璟让他们在军前拼酒,化解了嫌隙。吴钩年纪轻轻,自小便是孤儿,从军已经多年,是从马直老卒,才能出众,精明能干,思维很是灵活。   冲至壕沟前,怀州城头铁箭暴雨般落下,刹那间有人中箭。吴钩一把将一名被利箭射透甲胄的军士拖回来,手中刀一挥,他身周立即有两排大盾手持大盾挡在前面,将城头铁箭挡下,同时三排弓箭手引弓在后。   随着吴钩手中刀落下,第一排弓箭手后脚一撤,弓弦拉满,对着城头一波整齐攒射,只看见箭成点,点成箭,眨眼间落在城头。这帮百战军弓箭手技艺不凡,顿时射中不少梁军,一些个梁军直接从城头摔倒下来。   随即吴钩手中刀再挥,第二排弓箭手利箭离弦,城头上刚有梁军冒出头来,就被铁箭当头罩下,死伤不少,吓得剩下的梁军弓箭手,连忙缩了脖子躲到女墙后面。   盾牌手分开道来,豪桥往壕沟上架上去,城头上一个梁军将领跳脚大呼,让梁军弓箭手还击,然而不等他们如何动作,吴钩身后第三排弓箭手又是一阵齐射,一支铁箭不偏不倚射中那梁军,慌得他身旁的军士连忙拉住他后退,更是又人跳出来为他挡箭。   三排弓箭手轮番攒射,压制城头,趁着这个当口,豪桥架好,云梯车推过了豪桥。   这一幕让楼车上的卫道看得心神摇曳,禁不住脱口赞叹:“吴指挥使真乃智将也!”   李从璟没说话,心里却已对吴钩再次高看。   冲过城墙前的空地,吴钩所部推着几架云梯近了城墙,他身旁的旗官不停挥动令旗,其部将士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云梯下举盾掩护,辅以弓箭手不停压制城头上的梁军,另一部分冒着雷石滚木爬上云梯,猴子一般矫健的往上攀去。   当先几名军士,被石块砸中,掉落下来,有摔在车厢上的,还能活命,摔在地上的,八成是咽了气。   吴钩扯着嗓子大喊,那云梯下的弓箭手,受了刺激也似,跳出来,不要命的对城头一阵阵攒射,不多时又组织起三轮箭雨覆盖战术,压制城头,给攀爬云梯的军士创造条件。   但城头梁军也非饭桶,冒死还击,作战风格亦是勇猛。   史丛达指挥着其部推着巢车,这时也靠上城墙,巢车比城墙要高,对敌本身有优势,他不急于架木板上城墙,在巢车上,命令弓箭手俯视放箭。那意思,竟是要先清理出一块地方来,再去上墙。   “都给老子使劲儿放箭,别藏着掖着!前日丁茂那厮没攻上城头,这回咱们一定要让他见识见识厉害!”史丛达自与丁茂和解后,关系一直很好,但两部的争先之气,却是愈演愈烈。   巢车上,几乎人人都是弓箭手,从各个角度,不要钱一般,使劲儿往城头放箭,城头上的雷石滚木伤不到他们,他们占尽便宜,不肯吃一点亏,那架势,倒像他们是守城的。   眼见巢车和云梯都稳住了阵脚,李从璟下令:“令蒙三破城门!” 第79章 破城   蒙三得了令,率部推着撞车,越过豪桥,到了城门外,他麾下的军士最为悍勇不怕死,掌握好节奏,推着圆木,一下一下去撞城门。   城门头上,一群梁军现了身,举盆倾斜,倒下不少液体来,落在百战军军士身上,十分滑手,竟是桐油!   蒙三意识到不好,连忙加大盾牌护卫力度,要护住其麾下军士。这时候,城头上冒出几个梁军弓箭手来,手持火箭,一股脑儿射下,火箭沾上油,一下子燃烧起来,身上落了桐油的军士,立即成了火人,嚎叫着扑倒在地上打滚。   撞车有浸水牛皮包裹,不怕他一时半刻火烧,但人却受不了,一时间急得蒙三直顿脚,让弓箭手还击,压制城头。   浑身燃烧的军士身影,落在李从璟眼里,让他一阵肉疼,他随即喝道:“带干草干柴,让蒙三用火烧城门!”   既然对方要用火,索性让他烧个痛快!   营地里拖出柴草,由一群骑兵带上,冲到城门前,丢给蒙三。蒙三所部的军士,跑过来抱起柴草,堆到城门前,点上火,人退开,干柴烈草瞬间烧了起来。   蒙三大笑,颇为得意。然不时,城门两旁几个孔洞里,流出水来,刚烧起来的柴草,瞬间被浇熄,恼得蒙三直骂娘。   李从璟冷哼一声,让传令兵再去给蒙三传令:“不要停,继续烧,他孔洞里能藏多少水,能拿来灭火?待它用完了,看他如何!”   城门两边,城墙争夺战接近白热化。   吴钩手下的弓箭手离开城头十几步,在雷石滚木的攻击范围之外,昂起身,不顾放开防御,排开三排,铁箭一波一波倾射而出,轮流压制城头。   一批弓箭手手酸力竭了,又换下一批,箭雨片刻不曾停歇。城头的弓箭手根本无法有效还击,几轮攒射之后,引弓不动,待有梁军冒头,齐射而出,必有斩获。   只是如此一来,弓箭消耗甚大,不多时有旗官传信,报给李从璟知晓:吴钩请求添置箭矢!   “这……这真是败家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卫道嘴角直哆嗦,他这位百战军掌书记,掌管百战军内务,这些甲兵制造都出自他手,眼见吴钩这般不要钱的打法,心疼得紧。   李从璟被他逗乐,“先前你不是还说,吴钩这厮是智将吗?本使看他打得很聪明嘛!”   “……”卫道额头冒出三根黑线。   将箭矢着军士给吴钩送去,李从璟的目光又落回战场。   吴钩打得聪明,战事进展颇为顺利,几架云梯上的军士,都有快要攀上的趋势。   史丛达那边,一见吴钩快要上墙,立即加紧了步伐,他收起弓箭,挥舞着手臂左右招呼,弯下身去,从巢车上搬起一物,举过头顶,却是一截横木,往城墙上一扔,立即就砸到两名梁军,在他身旁,还有其他几架巢车上,不少百战军中的大力之士,都举起了石块横木,往城头扔过去!   这厮是将攻守易行进行到底了。   几轮猛砸之后,城头上不少梁军遭受重创,被砸死砸伤不少,顿时出现短暂空白,当即,木板调下,横板伸出,就要靠上城头。   史丛达带着人,在木板后面,已经蓄势待发。   这时候,城头上先前那个对付过丁茂的梁军将领,又赶了过来,挥手间,一群梁军奔向各个巢车前,用先前用过的方法,拼死阻挡木板架上城头。   史丛达哪里肯放弃,指挥弓箭手压制梁军,铁箭飞射之处,顿时有梁军中箭栽倒。   那梁军将领武勇得很,指挥梁军弓箭手还击,自己也摸出弓箭来,连发三矢,三射三中,立即让史丛达这里的攻势受阻。   这一切李从璟看得分明,给丁茂下令:“率你部参战,主要任务,便是以弓箭射杀城头那些指挥得当、表现抢眼的梁军将领!”   丁茂领命而去。自此,五个百战军步军指挥,只剩一个指挥还未参战。   丁茂上去之后,将其部分成五部,以都为单位,平均布置于各处,持弓箭,对城头,但有梁军将领冒头,齐射之。赫赫威压之下,不多时,三四名梁军将领被照顾到,全身中满利箭,不死也只剩半条命。   那阻挡史丛达的细鳞甲梁将,仗着自己甲厚,铁箭不能透甲进骨肉,全身成了刺猬,不以为惧,依旧死战不退,让李从璟吃惊不小。   鏖战之中,伤亡不断增加,时间悄然流逝。   城脚两个藏兵洞里,又杀出两股梁军来。估摸着是城头梁军伤亡不小了,这些个梁军,人人裹几层铁甲,手持战斧、铁锤等重兵器,蛮牛也似杀入百战军军阵中,不顾退路,不顾防守,只知埋头前行,挥舞兵器砍杀。人虽不多,每一股只二十几人,但所到之处,无人能挡,造成的混乱,比之前更大。   这些梁军死士杀到一架云梯旁,有几人挥舞沉重战斧劈下,将云梯砍碎,木屑横飞。当中一人,顿时仰首大笑,口中骂骂咧咧,估计是在说一些辱骂、蔑视、震慑百战军的话。   这股梁军,堪称奇兵,造成的杀伤混乱不小,在这个时候,对梁军士气提升亦是极为出彩。   李从璟看到这里,有些佩服起怀州守将的本事来。   但佩服归佩服,这仗李从璟却是非打胜不可。   “荆任重!”李从璟转身,看着楼下步军最后一个指挥的指挥使,“着令你上阵助战,以长枪兵,围梁军,长枪齐出,灭掉这两股梁军!”   “得令!”荆任重吼一声,领部出阵。   荆任重,从马直老卒,为人正直刚毅,行事颇有走大道之味。在百战军这个新卒入伍才半载的混合军军中,指挥使都头之位,大多由先前那百余从马直担任。   “战至此时,怀州梁军,已是气力用尽,再无花样可出了。”卫道望着胶着的战场,满怀信心的说了一句。   李从璟凝神静观,未作评论。   荆任重率部越过豪桥之后,分作两支,各自扑向一股梁军死士。奔进中,其部大喊出声,那两股梁军周围的百战军,由是撤退,由他们补上位置。荆任重所部,依照李从璟之令,出长枪,进阵之后,不急于出击,而是绕行奔走,内外三层,成三个圆圈之阵。   圆内梁军试图突围,皆被三个长枪兵以上中下三路,对付一个梁军,刺脚跟、肚眼、咽喉三个位置或击杀或逼退。   三圆阵成型,同声大喝,长枪紧握,对准圆内梁军死士。   随着一声令下,内圈将士一步踏出,呈半跪之姿,长枪直刺,中其肚!   梁军死士拼死挥舞战斧、大锤,作垂死挣扎,而中圈将士紧跟着迈步而出,一声齐喝,呈躬身之态,长枪中其胸。   密密麻麻的两圈军士,大吼着往前冲步,将梁军挤压到一起。梁军肚、胸被制,本就因为甲重行动不便的他们,纵然挣扎,亦是无济于事,动弹不得。   外圈百战军,最后冲杀而上,长枪对照梁军身上唯一破绽之处——咽喉,猛然刺出。   百十炳长枪,对照二十多个咽喉,也不管是否相互挤占位置,透体而入!   被一柄或者数柄长枪刺破咽喉的二十几个梁军,相互挨挤着死在一起,半跪、躬身、直身的百战军军士,长枪刺在他们身上。时间在这一刻,在这一幕有短暂停止。   长枪拔出,梁军死士相继倒下,尸体挤在一起,真正成为死人。   楼车上,李从璟一把拔出横刀,“陷队士何在?”   楼车下,张小午等二百人大喊回应:“在!”   横刀指向怀州城墙,李从璟从牙缝里吼出两个字:“破城!”   “破城!”二百陷队士,蜂拥而出!   张小午等人分赴几架云梯。云梯周边,除却稳固云梯的军士,其余皆退开。千百将士,列步城墙下,对着城头,引弓搭箭。   “箭!”   “箭!”   “箭!”   “放!”一声令下,箭雨如蝗,飞赴城头!   “上城墙!”二百陷队士,一声大吼,攀上云梯,不避雷石滚木,不顾铁箭加身,猿猴一般,手脚并用,直奔眼中的城头!   “咚、咚、咚……”战鼓震如雷。楼车上,李从璟抄起鼓槌,狠狠击打在鼓面上!   十几面大鼓,跟着李从璟的节奏,合着李从璟的鼓声,轰然作响。   鼓声渐密渐重。   鼓声如脚步声,和脚步声合而为一;鼓声如雨声,和箭雨声合而为一。   城头梁军仓皇还击,拼命阻挡陷队士上城。   陷队士一往无前,死一人,而上两人,死两人,而上四人。   一只陷队士的手攀上城头,身子越过女墙,落在城头马道上!   陷队士,攻上城头!   “杀!”率先攀上城头的陷队士,在张小午的带领下,杀入城上梁军群中!   吴钩、荆任重与无数百战军,跟在陷队士身后,攀上城墙。   巢车上,木板稳稳落在女墙上,史丛达、丁茂跳下木板,带队举刀杀上来。   “轰”的一声,城门传来响动,大火已将城门烧穿,蒙三杀入瓮城!   “骑兵,出!”李从璟下楼车,上战马,带领百战军马军,奔进城门!   一场激战。午时,怀州城破! 第80章 李从璟的志向   春日里午后的阳光别有一番韵味,比冬日更温暖,比夏日更舒适,少了几分秋日的萧索,多了几分柔和希望。李从璟在亲兵护卫上,走上城头,百战军将士正在城头清理战场。   数不尽的尸体与断肢残骸,抹不去的血迹与火痕,让这午后的怀州城看起来,多了几分惨烈与厚重。   “都指挥使,怀州守城主将董怀德被俘,如何处置?”张小午过来问道。   这一战百战军攻城迅速,得益于怀州并无防备,但战斗进行得并不轻松,很大一部分原因,便在于董怀德指挥调度得当,给百战军平添了不少损伤。   李从璟很想见一见这位守将,但此时他并无时间,摆摆手,“先押下去看管,日后再作定夺。”   卫道跟在李从璟身后,这时出声道:“将军的声东击西之策已经成功,下一步该当如何?”   “这就要麻烦先生了。”李从璟在尸堆间停下脚步,举目望向城内,作为州城,怀州很大,其内城坊规划有度,楼房屋檐鳞次栉比,街道四通八达,不乏繁华之地,“请先生暂摄怀州总管一职,清查库房财物,统计民户,登记造册,换发大晋房契田契,组建衙门治安力量,恢复秩序,安定民心;除此之外,此战伤员,妥善救治,战死者敛尸入土,尽快统计出名册来……”   卫道闻言,脸色已有变化,不无惊讶道:“我百战军入怀州,只为一时之计,重要的还是对付董璋,而后解泽州之围,攻伐李继韬……这怀州,暂时落脚、以拒董璋而已,何必统计民户,还要换发大晋房契田契?”   卫道言语慎重,李从璟听了,却哈哈大笑起来。   在这悄然安静的战场,午后的斜阳从城楼照下来,李从璟笑意张狂,声音回荡在城头,洪亮而极尽豪气。   周围百战军将士,都被李从璟的笑声所吸引。   卫道不明所以,一阵错愕,他从未见李从璟如此仪态肆意,在他过往与李从璟的交往中,李从璟年少老成,举止有度,谨言慎行,何曾这般旁若无人?   笑罢,李从璟注视着卫道,认认真真道:“先生,你错了!”   “我错了?”卫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李从璟挥手一抖披风,手指怀州城,大声道:“先生,你且看这怀州城,威武雄姿,繁华异常,城如棋盘,坊如棋子,何其雄哉!百战军入怀州,只为一时之计?先生大谬!我李从璟今日站在这怀州城头,不是只做一个匆匆过客,不是只为抄董璋的后路,更不是来做一回强盗!”   “李继韬董璋围困泽州,而我攻怀州,不是声东击西之策,而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百战军到怀州来,不是来做客人,而是来做主人。这怀州城,从今日起,不姓朱,不姓董,改姓李了!”   卫道愣住。   李从璟直视着卫道,以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道:“先生,淇门是何地?一个县邑而已。地不过百里,民不过千户,且身处于各大雄城之间,而为小镇,无异于一介小娇娘,被数名大汉环绕,何谈发展之道?先生一门三杰,委居淇门,治理一县之地,不觉得屈才吗?”   “怀州是何地?北连泽潞,东临卫州,一旦我等拿下西边的孟州,则黄河之北,千百里内,再无梁军可以与我等抗衡!辖内土地膏腴,田野广袤,商路四通八达,而盐铁丰富;怀州之势,可远慑千里,怀州之民,可成十万之军!”   “赫赫怀州,当为根基之地!百战军在此可厉兵秣马,虎视群雄,一旦天下形势有变,梁晋决战,则我顺势渡过黄河,指日之间便可马踏伪梁都城洛阳、开封,天下大势,尽入我手,岂不快哉!”   一席话说完,李从璟问卫道,“先生,你说如此珍贵之地,我怎忍弃之?”   卫道惊愕不已,良久无言。   好半晌,喟然一叹,卫道由衷道:“将军居淇门,蛰伏半载,不发一声,而今真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将军之志,下官今日方知矣!”   李从璟洒然一笑,手扶在城墙上,道:“先生要知,当日我请先生一门出世,可不是为了在淇门小打小闹的。”   卫道苦笑不已,寻思半晌,开口道:“下官有一疑问,还请将军解惑。”   “但说无妨。”   “百战军攻城之时,前两日将军有意放怀州守军给董璋报信,但第三日时,为何再不肯放人出去?”卫道拱手道。   李从璟微微一笑,“董璋知道怀州被围,才会急于回救,若是他知道怀州已失,我担心他不回来啊。”   “这……将军担心他不回来?”卫道不解,“董璋不回,将军岂非正好可以安坐怀州?”   “非也!”李从璟正色道,“我夺了人家的城,却留他性命,那不得时刻提防他报复?如此,我如何能在他家里睡得安稳?不仅是董璋,还有李继韬,只有这两人死了,我才能稳坐怀州。”   卫道皱眉,缓缓道:“董璋回援,李继韬会如何?”   李从璟的目光落到城外百战军的大营上,淡淡道:“李继韬能选择的,无非三条路:仍围泽州,回师潞州,兵发怀州。”   卫道点点头,一边琢磨一边道:“他继续呆在泽州可能性不大,回潞州倒是有可能,不过那也是自陷于危局,只不过这两者都好应对,但若是他与董璋合兵一处,来攻怀州,我等岂不危急?”   卫道话说完,心惊不已,但他再看李从璟时,却见对方仍旧是一脸平淡,嘴角还有淡淡笑意,完全感觉不到危险一般。   不多时,城外出现两骑,一先一后,飞驰而至。   当先一骑,上城头来禀报,“报!将军,桃统领命属下回话,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李从璟说了一个“好”字。   第二骑上城头来,对李从璟道:“报,将军,董璋和李继韬撤离泽州,合兵八千,日夜兼程,往怀州而来!”   李从璟第二次说了一个“好”字。   卫道真不知他这“好”字,是如何说出口的。   李从璟微笑的看向卫道,“怀州诸事,交由先生处置,本使去去便回!”   眼见李从璟要出城,卫道自然知晓他是要去应对李董联军,当下诧异道:“将军不是要据守怀州城,以城为屏对付董璋吗?此刻为何要出城?”   李从璟哈哈笑道:“那只不过是下策罢了,是最后的底线,在此之前,本使可要去行上策!”   说罢,李从璟走下城头,召集了百战军马军,不带辎重,轻装火速出城。   ……   泽州。   佛晓前夕,有泽州军士向裴约禀报,城外的李董联军,一夜之间尽数撤离,现在其大营已经空荡荡一片,再无一个人影!   “贼军丢下一地尸体和重伤员,一夜之间远遁无踪!”当莫离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立即跑出房门,去找到了正往城头赶去的裴约。   二人结伴而行,上得城头时,天色已明,两人在城头,将城外空荡荡的李董联军军营,一眼看了个真真切切。   因为连日激战,已经消瘦不少的裴约,看到这番光景,激动不已,连声自语:“退了,退了,贼军真的退了,哈哈……”   说完,大笑三声,昂然道:“天不灭我泽州!”   莫离向裴约拱手一拜,沉声道:“李董联军既退,必是都指挥使计策凑效,请将军依照你我先前既定之约,助我家将军一臂之力!”   裴约深深看了莫离一眼,拉着他的手,真切感叹道:“果真是后生可畏啊!既然形势果真如此发展,你我先前一番准备总算没有白做,此时,断然没有不依计而行的道理!”   说罢,裴约回身喝令道:“传我命令,马军集结!”   不多时,守军本就只有两三千人的泽州,竟然拉出八百匹战马来,裴约精选精锐将士,跨上战马。   站在军阵前,裴约颔首沉默片刻,须臾之后抬起头来,对眼前的众将士道:“当年李嗣昭老将军在时,我等随他南征北战,立下无数战功,李老将军一生,为大晋殚尽竭虑,大忠大义,我等谁人不钦佩?昭义军的老卒都知晓,老将军时常分发财物,犒劳军士,立志灭敌!”   “然旧主不幸去世,灵柩还没有下葬,李继韬就背叛了他,甘心降贼,我等昭义军老卒,宁死也不同意!而今李继韬联合梁军攻我泽州,激战近一个月,泽州能保全,都赖众将士用命。现在百战军都指挥使李从璟将军,袭击怀州,迫使贼军退却,当此之时,我等焉能不与李从璟都指挥使合力,共灭贼军?”   说着,跨上战马,扬手一鞭,带着八百马军出城。   ……   百战军横扫潞州各镇时,缴获战马四百匹,攻克怀州,又缴获战马数百,李从璟带马军出怀州时,身后骑兵多达近两千人。   经过一路跋涉,李从璟等人到达怀州泽州边境时,正是日暮。   这里丘陵密布,李从璟下马后,李荣迎了上来,带着李从璟等人进入山林。   “这些日子,这里有无梁军探子经过?”李从璟和李荣快步而行,边走边问。   李荣道:“将军放心,军情处和君子都锐士,已经严密把控了各处通道,但有骑兵探子,就地捕杀,毁尸灭迹,绝不会让其带着军情离开。”   李从璟点点头,说话间,两人到了众头领集结的地方,桃夭夭和孟平、吴长剑都在此处。   几人看起来都一身狼狈,尤其是军情处的锐士,衣衫破败,手脸上都有划痕,看起来跟乞丐差不多了——应该是穿梭丛林造成的。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将军放心,一切都已安置妥当,军情处和君子都锐士都已分散就位,不会有丝毫偏差。”   桃夭夭伸手拢了拢耳边的鬓发,“军情处办事,将军大可放心。”   李从璟将一片残叶从桃夭夭凌乱的发窝中摘下来,随手丢掉,却换来桃夭夭的瞪眼,他权当没看见,问众人道:“李董联军还有多久到此?”   孟平嘿嘿一笑,“快了。” 第81章 火攻   临近怀州地界之后,董璋听从李继韬的建议,不再昼夜兼行,改为正常的白日行军,黄昏扎营,夜晚休息,只不过大军速度依然很快,日行六七十里。就这样,董璋还不满意。   一路归来,董璋心急如焚。自日前接到怀州被困的消息之后,已经连续几日,再没有怀州的消息传来,董璋一面担忧怀州已然被攻克,一面担忧李从璟虚而实之,在半道埋伏。他派遣出无数游骑,前往怀州探听动向,但几无人回来复命,这让他一颗心如沉海底。   李继韬见董璋忧心忡忡,打马跟上,“董将军担心怀州已失?”   董璋拧在一起的眉头怎么都松不开,长叹一声,道:“这几日都无消息传回,派出去的探子又不见回来的,实在是让人不能不担心。泽州未克,倘若怀州再失,董某罪莫大焉!”   李继韬好言相劝道:“截杀游骑,这是李从璟一贯使用的手段,在这一点上他已经做得炉火纯青,董将军万不可因此而自乱阵脚,让那李从璟得逞。”   董璋哑口无言,心中腹诽道:李从璟攻的不是你老巢,你自然稳如泰山,怀州是我老子根基所在,老子如何能不牵挂?   “李将军,某有一计,可化解眼前困局。”董璋忽然若有所得道。   李继韬颇感意外,好奇道:“董将军快快说来!”   “你我可派出马军,先行赶往怀州,一则若是怀州未失,可解其围,二则马军脚快,有什么情况也能回报,叫我等知晓前方情况,不至于如眼前这般,恍如无头苍蝇!”董璋娓娓道来,说完眼睁睁看着李继韬。   李继韬闻言却是色变,忙道:“此事万万不可!”   见董璋有愤然之色,李继韬语气稍缓,语重心长道:“董将军,某知你回援心切,但切不可如此行事。一旦马军尽出,若是李从璟半道伏击,其伏马军则马军势力单薄,不能阻敌,其伏步军,则步军没有马军掠阵,必为其骑兵所困杀,此举万万使不得!”   董璋恼火的一拍马鞍,愤愤道:“东也不行,西也不行,难道你我就只能这般行军,而无所对策?”   李继韬心中也一肚子火,他强行压制怒气,道:“眼下情况,于我不利的局面无非两种而已。一则李从璟已然攻克怀州,但他既新克怀州,必然疲惫,且怀州城防被破坏殆尽,那时我大军一到,必然能收复怀州,李从璟不能抵挡;二则半道设伏,当次时机,我等更应该保证大军合在一处,面对危局,才有力量化解,若是分兵被其分而击之,反而落入圈套了!”   李继韬话说完,董璋寻思半晌,愤然击节道:“只能如此了!”   李继韬想了想,下令道:“广布游骑,派一个指挥出去,前后相依,左右相顾,李从璟不是善捕杀斥候吗?我倒要看看,他如何捕杀我五百人的斥候队!”   当即有马军奔驰而去。   李董联军自泽州行往怀州,沿途多是丘陵地带,眼下也是如此。   仲春时节,万物复苏,草木发新芽,但山间林木并未从冬日的阴影中完全走出来,枯枝败叶仍然在多数,新芽只是很小一部分。   几日未曾下雨,正是天干地燥之时,风景看起来还是有些萧条。   李继韬摸着下巴,策马前行,没来由的,心跳忽然加速,隐隐有不详之感升起。这让他在恼火的同时,也暗暗思量,是否有什么隐患。   因为救援怀州心切,大军一路疾行,确实没什么准备。但李继韬不认为李从璟还能耍什么花招,毕竟自己这方人多,一路上又没有险要地势。他虽口中说李从璟会设伏,其实心里不以为然。   换做他是李从璟,他定会倾尽全力攻克怀州,才不会以劣势兵力,搞什么半道设伏——不和泽州守军内外夹攻,自己千里迢迢跑到怀州,就为半路设伏,李从璟脑子有病么?况且,李从璟哪有力量再分兵搞伏击?   李继韬也不认为,李从璟能在短时间内攻克怀州,同是州城,即便怀州没有防备,可毕竟有一千五百的守军,就凭他在潞州各镇收编的那些镇军,战斗力如何他心知肚明,要他们攻克怀州?痴人说梦。   李从璟的百战军,战力倒是应该不差,但要克城,换做李继韬自己带安义军,也要一些时日。   忽然间,好似有光亮的影像划过李继韬的眼眸。   噼里啪啦的声音,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响起。   李继韬起初以为自己是因为连日疲惫而幻听,但这噼啪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立体,仿佛在他内心深处乱窜,容不得他东张西望。   “什么声音,是什么声音?”   “树林里有人,树林里肯定有人!”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董璋和李继韬同时色变,他们勒住战马,和不安的士卒一骑,左右观望。   “去林子里看看!”董璋和李继韬,几乎同时下令。   但是不用士兵钻进林子,他们就看到了。   灰色的烟,橙黄的火。   前方,可见丘陵中,有大火冒起。   左右山林中,火势飞速蔓延,如同远古凶兽,从林中窜出来!   “着火了,着火了!”   “火,将军,好大的火!”   “火烧山林,有人火烧山林!”   “是火攻,敌军在用火攻,火攻啊,快跑!”   须臾之间,方圆数十里,大火席卷,火光冲天。火焰吞噬着山林,也吞噬着每一个山林中的生灵,放眼望去,一片火海。   慌乱的呼喊声,响彻了整个行军队伍。   “快跑,快跑啊!”   “跑啊……”   李继韬和董璋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恐慌,“李从璟这鸟厮用了火攻!他竟敢火烧山林!”   周围山林密布,草木丛生,百十里范围皆是如此。身为军中宿将,李继韬和董璋怎么不知身陷其中,山林着火,是绝对的死地?   道上的将士,丢盔弃甲,转身慌乱奔逃。   “李、从、璟!李从璟!”董璋仰头放声悲呼,语调说出的愤怒悲怆,眼一黑从马上栽倒下去。   “撤!全军后撤!”李继韬调转马头,挥舞着马鞭,悲愤的招呼麾下将士撤离,趁着火势还未完全烧起来,迅速撤离火攻范围,是唯一的保命途径,这个时候,他再也无法要求其他,只求能赶得及,“不许丢弃兵器,不许解除甲胄,违令者斩!所有将士,抛弃辎重,火速撤离!”   李董联军的将士,你赶我我赶你,一边惶恐的惨呼着奔跑,一边丢弃甲兵,解开甲胄,随手扔到地上,再也顾不得什么队形,顾不得什么军令,只求能跑出火海。   两边山林中,火如恶鬼,烟如阎罗,向道路中间涌去,他们用炙热的手和巨口,扑向路上的李董联军。   火光中,众人你推我我推你,不少人手脚并用,只求跑得快些,那不小心跌倒在地的,被身后的人踩在脚下,惨叫着伸出手,口中吐血,拼命想爬,却再也爬不起来。   一群人中有人倒下,立即就倒下一大群,阻塞通道,你推我攘。一个梁军都头急了眼,挥刀砍下,将拦他面前的安义军砍到在地,杀出一条血路。   但他跑出没几步,火势扑倒他身上,立即将他烧成了一个火人,他惨叫着手舞足蹈,倒在地上,倒在火堆里,挣扎着,渐渐被烧黑,被烧焦。   大火终于蔓延到了人群中。   火势一入人群,被火烧到的人,东奔西突,立即将火引到其他人身上,更多人盲目的奔走,撞到近旁的人。   李继韬和董璋,在亲兵卫队的护卫下,没命一般往前跑。战马奔驰起来,撞到很多乱跑的军士,有亲兵咬牙切齿发了狠,手起刀落,将挡在前面的军士砍死,有红眼的,取出马槊,连刺带斩,杀得面前血肉横飞,“滚开,都滚开!让将军先走,让主公先走,不要挡道!直娘贼!”   李继韬眼睁睁看着他们回撤的路,成了一条血路,身周布满了血迹和尸体,但他没有劝阻,只是双眼通红,虎目含泪。董璋急眼了,嘶喊道:“不要杀人,不要杀人,李将军,让你的亲兵停手,不能打杀自家军士啊!”   “你给我闭嘴!”李继韬怒目低吼。   董璋看见他那副吃人模样,一时竟然不敢多说了。   “轰”的几声,路旁有剧烈燃烧的树木树枝倒下落下,横在路中间,当前的亲兵被砸中,惨叫着被烧着。   “将军,不能再骑马了,下马吧!”李继韬身边,一员小将急声道,却是那先前从李绍城手中逃回的郭姓队正。   众人手忙脚乱滚落马鞍,亲兵将李董两人护在中间,拼命往前跑。   间或有草木带着火光落在亲兵身上,那亲兵顿时惨嚎乱撞,郭姓队正一怒,上前一刀,将那亲兵砍了,红着眼睛继续开道。   “将军,前面有大火堆,过不去!”有亲兵惊慌道。   “填尸首,填人!”李继韬咬牙,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   郭姓队正泪涌如泉,“啊、啊”大叫着,举刀砍向身边的亲兵,然后将他们未燃烧的尸体,丢到火堆里,众人快速跑过去。   泥土路已成火路,到底是走不通了。   这一路上,死人无数,尸体密布,或被同袍踩死、杀死,或者被烧死,但他们的尸体落在路上,都成了火堆,成了焦炭,那临死的惨状,让人不忍去看。   李继韬绝望,仰天长啸,悲愤莫名,“苍天,直娘贼,你果真要在这里折杀李某?!”   郭姓队正忽然叫起来:“水车,前面有水车,快抬过来,给将军淋上水!” 第82章 八千将士   火势滔天。   放眼而望,面前起伏不定的山峦,此刻都成了一片火海,火苗蹿得老高,让人不由得担心它会不会把天烧破。   万里苍穹下,本是青山绿树千里,此刻这碧绿的海洋里头,却有一片火红的湖泊,画面之震撼,胆细的人只是看过去,双腿都会颤抖。   即便是隔着好几里地的距离,扑腾的火光仍旧能够照耀到李从璟的脸上、甲胄上,他负着双手,几近面无表情的伫立在道路中间,他的身影,给在他身后站立的众人,一种冰冷的感知,与火山判若两间。   但李从璟此刻心头的滋味如何,唯有他自己知晓。   火是他放的,是他令军情处和君子都,准备了十多日的结果。此刻纵火的两部锐士,将会从不同的地方,向不同方位撤离,以求避免被火势殃及。但饶是如此,李从璟也知道,这场大火,也会烧死一些纵火者——那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这是战争。   火光中有黑影。   那是山峦的身影,草木的身影,敌军将士的身影。   火光中有声音。   那是草木燃烧的声音,军士挣扎的声音,惨叫咒骂的声音。   李从璟身旁,站着军情处和君子都的统率——孟平,桃夭夭,李荣,吴长剑。除此之外,便是严阵以待的骑兵。   所有人都望着火山,静默无言。   天色渐渐晚了。   “我需要一杯水。”桃夭夭嘀咕了一声,转身走到路边,自顾自去折腾水喝。   “都指挥使,有贼军冲出来了!”张小午出声道。   闻听此言,所有人眼神一凛,凝视往山口的道路看去。   无边无际的火光中,果然有三五成群的军士冲出,这些军士大多衣衫焦黑,不成样子,一出火圈就倒在地上,或者打滚扑灭身上的火,或者狼狈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大火烧不死所有人,这是众人早有预料的事,虽然李从璟已将火线拉得很长,力求将李董联军都放在火势中央。   越在行军队伍后面的人,越能有机会跑出来,伤势也会越轻——从这群军士完整的甲胄兵器中就可以看出来。如今,看样子,这样的人不少。   最先冲出火海的,无疑是李董联军后队骑兵。   李从璟转头,翻身上马,手持马鞭不动,沉稳的声音从他口中发出来,“李绍城,带一个指挥将士,杀过去!”   “得令!”李绍城拔出横刀,轻夹马肚,大喝一声,“马军前指挥,出!”   五百百战军精锐骑兵,踩着鼓点,悠忽冲出,沉重的马蹄踏在大道上,轰隆作响,杀气卷起阵阵尘土,直奔火山口。   黑甲黑袍的骑兵身影,逐渐被火光映照成红色。   道路险阻,李董联军后队侥幸冲出的骑兵,早已经没有阵型,建制也不再完整,出火山口之后,稀稀落落往前奔。乍然看见百战军骑兵,怎么不知这是敌人?当下反应不一,有愤怒百战军火烧大军的,吼叫着招呼身边的人径直冲杀过来,有大惊失色的,忙不迭招呼身边的人往四野逃窜。   百战军骑兵冲杀过去,首先碰上的,是被怒火冲脑,迎上来拼命的。在距离对方尚有些距离的时候,百战军劲弩端起,弩箭齐出。当头一些李董联军,被射落马下。   大队疾驰而过,弩箭交替射出,三五成群的李董联军骑兵哪里能抵挡,无不身中利箭,滚落马背。   碰上大批骑兵时,齐射一阵,收了劲弩,众百战军将士,齐齐拔出横刀。五百把横刀依次出鞘,悦耳的金属摩擦声,隐约传来,如同一首乐章。   两军相接,挥刀砍杀,当头骑兵,间或有人落马,尸体重重摔在地上。百战军马速不减,五百人大队疾驰而过后,留下的便是一群没有骑士的战马,或者停在原地嘶鸣、晃荡,或者不知所措的奔跑。   李绍城横刀挥舞了两下,五百人中分出一部分,去追杀四下逃跑的骑兵。大队仍旧前行,杀向前方李董联军骑兵。但凡有照面的敌军,无不被百战军斩杀。   李从璟瞧着,听到身旁的李荣感叹道:“李绍城将军,真乃猛将也!”   李从璟嘿然一笑,这话听着熟悉,细细回想,记起是当日卫道称赞吴钩的,说他是智将。   再次凝神望去,李绍城等已经冲至山口,几百人的队伍,分成几队,在山口前来回穿梭,如梳子梳头一般,但凡有敌方骑兵冲出,必被砍死。   眼见李绍城控制了山道,骑兵出来的少了,过了些时分,里面跑出一群群步卒来,这些步卒,不乏持长枪、有长弓的,和还没战死的骑兵一起,配合着攻击百战军骑兵,造成一些威胁,当下有百战军将士相继落马。   李从璟眼神凛然,回头将孟平叫过来,令道:“带一指挥骑兵,补上去!”   孟平得令,召集一指挥马军,策马冲出。   上到战场,在距离李董联军步卒百步时,李从璟看见孟平横刀左右一挥,他身后的五百骑兵,从中间分开,向敌步军两翼奔去,成两道弧线。奔近后,保持离敌军三十步左右的距离,取下短弓劲弩,对准包围圈中的敌军,齐射而出。   箭矢扑进敌军群中,那最外围的军士,立即像被收割的麦子,倒下去一层。   孟平指挥骑兵来回奔驰,并不靠近,就在骑兵劲弩最有效的杀伤位置上,不停往李董联军阵中放箭,一圈圈敌军军士,一层层倒下去。   中间或有悍勇之士,意图冲上来,然而都是只到半途,就被射成刺猬。   不断有李董联军倒下,也不断有人从火山中冲出来,他们本以为脱离火海,便捡回了一条性命,看见山口阵势,吓得腿软,进退两难,唯有硬着头皮,鼓噪向前,嘶吼着为自己壮胆。   山口,已经倒下了一堆堆死里逃生的李董联军。   为逃离火海,他们大多丢弃了盾牌,没有好的防御手段,这会儿哪里经受得住骑兵劲弩射击,绝望的倒下。间或有三五成群的弓箭手出来,面对五百劲弩,亦是无济于事。不等前面的弓箭手,汇集后面的弓箭手,百战军就将他们一一射杀。   终究是有敌军拖着盾牌爬出来,他们被让到军阵前面,组成一道简单防线。有了盾牌,这些军士顿时向前猛冲,意图靠近百战军骑兵。   只是可惜,不停奔驰的百战军,他们的打击方式呈圆形,箭矢从各个角度射下来,这些个梁军根本抵挡不住,一个个倒下。   有敌方将领机灵的,命军士托起尸体,挡在体外。   因为弩箭射击路线是直的,如此一来,倒是减少了不少伤亡。   眼看敌军汇集的越来越多,虽然是溃兵,而且越后面出来的,本身伤势就越大,但李从璟没有轻敌的意思,不打算让他们成势,他挥手召来传令兵,令道:“让李绍城以角弓攒射步军,令孟平适当放开缺口,让敌军争相逃命,务必不能使他们聚集太多!”   传令兵得令而去,疾驰入战场,李绍城对战敌军骑兵的战事基本上已经结束,正准备去支援孟平,接到李从璟的命令,左右招呼,他那一指挥将士,将角弓手集中,加入到孟平的行列,以铁箭攒射。铁箭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入敌军阵中央,立即造成不少杀伤。   孟平身边的旗官令旗挥动,包围山口的骑兵,立即变幻阵型,让开一条道来。那些正苦苦挣扎,在箭雨中绝望的溃兵,看到缺口,立即蜂拥而上,拼命逃窜。就此,他们好不容易有点样子的阵型,顿时没了形状。   陆陆续续跑出火海的李董联军,加起来已是不下千人,若是千人齐整,对阵百战军两个指挥,本不至于如此被动挨打,但因为火路漫漫,逃生路上不知有多少同伴丧生,跑出来的都是零零散散的,被百战军一股股扑杀,是以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反击力量。   草木终究有烧完的时候,这一片山峦,火势减小,露出黑乎乎的山体,残烟袅袅。   火攻最是无情,当年陆逊火烧刘备,六十万蜀军付之一炬,刘备因此病死,火攻势猛,由此可见一斑。   相比较而言,李从璟这把火一点都不大。   焦黑如墨,碳、灰密布的山林中间,大道上冲出大群梁军,看起来有几百人,这些人,应该就是在大火中幸存的李董联军主力了,让李从璟惊叹的是,当先一群人,竟然还都骑着马。   到底绵延十几里的火线,不乏巨石檐、大坑之处,辅以水车之水,能让人免于一死。   当先两人,明光甲还颇为鲜亮。   李从璟双眼微微眯起,观其阵仗、位置,该是两名主将董璋和李继韬。   抬起手,李从璟给剩余的近千骑兵下令,“所有人等听令:随本使出击!”   军情处、君子都以及百战军所有骑兵,随李从璟,奔驰向前。   最后一击,原地再无一人。   董璋和李继韬,带着身后数百人,冲入百战军骑兵阵中,猛烈厮杀。这帮人已经积蓄了太多戾气,虽是残败之身,却是殊死相搏,一时间颇有气势。   李从璟随即杀到。孟平指挥着骑兵让开道,让李从璟等人杀入阵中,直扑董璋和李继韬。   长槊龙腾虎跃,李从璟所到之处,血肉模糊,转眼间突入李董联军溃兵阵中,手下几无一合之敌。   残兵虽勇,只凭一口气吊着,在真正的实力面前,不要命又能如何?   不要命,那就让你送命。   李从璟低喝一声,长槊直出,贯穿一名梁军咽喉,随着战马奔驰,李从璟将长槊从那梁军后颈拔出,血溅如泥。   董璋看到李从璟,“啊呀”一声,挺槊向他杀来,交手一招,董璋勒住马缰绳,指着李从璟,面有泪水,挺身颤声而呼,声调悲怆:“八千将士,八千将士啊!你一把火,烧没了我八千将士啊!” 第83章 阵斩   李从璟稍事沉默,抬起头,认真的看着董璋,道:“既然我烧死了你八千将士,不如我送你一程,到下面去继续做他们的将军,如何?”   董璋怪叫一声,不顾左右,横槊向李从璟杀来。   怒火攻心之下,董璋浑然不顾被火灼烧的伤势,也不吝啬半分力气,刺、斩、挑、扫、打,以各种招式,从不同角度,攻向李从璟,其势如潮水,不见槊影,唯闻风声,让人心悸。   李从璟双腿夹紧马肚,随着战马奔驰,和董璋战在一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面容一如既往沉静,唯剩双眸似烈火,双手舞动间,长槊如蛟龙,将董璋的攻势一一化解。   在他俩身旁,彼此亲兵冲杀在一处,混乱不堪,张小午和吴长剑、桃夭夭等人,护卫在侧,防敌突袭暗手。   山口这一带,平地数里,不乏田野,此刻却密布尸体,压到不少庄稼。更多的是双方激战将士,在上面往来奔驰,酣战厮杀,血溅处处。   天色已暗。不远处的山峦上,有零星火势在烧,火石密布,如萤似灯,更远处大火未停,不知要远赴哪里,照亮远天。   火山外,丘陵地带山势柔和低缓,如虎豹在卧,如层云低垂。静谧悠远的山林中,偶尔有飞鸟扑腾而起,似惊而鸣,声音传出老远,间或有乌鸦在唤,其声若可招魂。   杀声震天。   董璋独木难支,李从璟立马斩槊,将董璋马槊劈开,槊尾一摆,将董璋扫落马下,锋刃闪电般刺出,就要将董璋格杀当场。   “碰”的一声,一柄长枪挑起李从璟手中长槊。他头也不回,长槊横斩向来人,“当”的一声,长槊再次被长枪挡下。李从璟大感惊异,看清来人,却是一员着安义军战袍的小将。   眨眼间,李从璟长槊直刺,那安义军小将身手敏捷,被他避过。   这时间,几骑冲至,李继韬将董璋身边的百战军杀退,大喊道:“董将军,还不上马?!”   董璋从地上一跃而起,翻身上马,在李继韬的掩护下,夺路而逃。临走时,李继韬不忘招呼那安义军小将:“郭队正,快走!”   这群人厮杀半天,仗着以死相搏,竟然被他们杀出一道缺口,有要突围而走的趋势。李从璟左右一看,如此情景,还不止一处。百战军纵然能大胜,却免不了会走掉不少敌军。   “哪里逃?!”李从璟冷哼一声,将眼前安义军小将逼退,大喝一声,“锁龙阵!”   主将到了战场上,个人武艺不足为恃,调度将士,举三军之力而得胜,才是正道。   凡大军作战,最要紧在调度得法,非如此,虽两倍于敌不能战胜,虽数倍于敌不能相困,十倍于敌不能全歼;调度得法,遇险能过,遇困能解,遇强能克,少而能胜多,柔而能克刚,绝境逢生,化险为夷,克敌制胜之道。   号角声响起,鼓声突变。   战场上与李董联军激战的百战军骑兵,闻声知意。孟平一箭射中面前梁军面颊,跟着收起短弓,拔刀而出,将冲过来的一名梁军队正一刀砍了,举起刀,勒起马缰绳,大声招呼:“都指挥使布锁龙阵,撤出战斗!”   弩箭短弓齐射一阵,将面前梁军逼退,仗着马快,孟平带队撤出眼前战斗,打马往前奔驰。这时,传令兵和将领们的大声呼喝,已经传遍各地:“锁龙阵!”   “锁龙阵!”   “锁龙阵!”   “锁龙阵!”   李从璟策马奔驰到战鼓旁,下了马,举着一面圆盾爬上鼓架,俯瞰战场。   近两千的百战军骑兵,从各处跑向周边,暂时离开中间的李董联军,越过所有敌军,冲到阵型所需要的地点,奔驰中汇集成流,在火光中聚散离合。   李从璟看到各段骑兵逐渐汇集在一起,渐渐组成了两大道半圆型弧线,随着孟平的旗帜,咬上李绍城带头的弧线尾巴,一个大圆就此成型。   大圆将数百李董联军围困其中,大圆里三层外三层,朴实厚重,卷动前行。场中的李董联军将士不明所以,张皇茫然,李继韬和董璋相顾失色,左右招呼,他们的亲兵也在大喊,带着溃兵埋头往前冲。   然而百战军的大圆也在随着他们奔跑的方向,卷动前行,不让他们触阵。   大阵成型,百战军将士或取弓弩射敌,将跑在最外围的李董联军射杀不少,或持刀枪护阵,斩杀靠近的李董联军,彼此之间配合得当,不惧李董联军冲击。   鼓架上,李从璟手握成拳,仔细盯着战场,低喝道:“四方,出!”   鼓手会意,双手加劲,鼓槌轰轰落下,于是鼓声渐急渐重。   李正听到鼓声,手一挥,大喝道:“都指挥使令,出四方!”   话音落下,令旗传令,李正勒转缰绳,带队脱离本来路线,驰向圆内。   一时,大阵成,小阵分。圆圈中,东南西北四点上,各分出一支骑兵,脱离大阵,依旧以弧线奔进,有直奔圆点之势。四支骑兵疾驰而出,弩箭离弦,角弓攒射,放倒一个个李董联军。待得突入敌军群中,刀枪齐出,战马疾驰之威势下,端得是无人能挡,所过之处,路成血路。   这四支骑兵,由李绍城、孟平、蒙三、李正领头。冲杀间,速度不减,孟平已然能够看到梁军人群对面,李绍城的旗帜。   这时候,孟平听到鼓声再重再急,惶惶如雷霆之威。   没有丝毫犹豫,孟平调整了战马奔驰的方向。   四支骑兵并未在圆点相聚,李从璟看到,孟平的旗帜和李绍城的旗帜擦身而过,奔向彼此后方。他们率队画了一道圆圈,各自兜了一群敌军在中间。奔驰间,每一支骑兵首尾相连,又成了四个小圆阵。   小圆阵既成。   大阵含小阵,大圆包小圆,小阵成大阵,小圆撑大圆。   四个小圆之外,又有骑兵来回奔驰,看哪处敌军强突,便去哪里支援。   或有零星未被圈进四个小阵的敌军,则有大圆阵军士射杀,或者由奔驰驰援各处的将士斩杀。   到得这时,整个锁龙阵布置完成。   “成了!”李从璟振奋一笑,这锁龙阵在淇门不知演练了多少次,众将士早已娴熟,只是此番到此,原先千余骑兵变成了两千,中间不乏新骑,好在各位指挥使、都头、队正领头得当,方使得此阵大成。   阵型既成,再无一个敌军能够有路逃脱,无论是董璋李继韬,还是寻常小卒。   李从璟不失时机下达歼灭令,对鼓手道:“鼓声:聚歼阵中之敌!”   “咚、咚、咚”的鼓声,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急重高度,随着鼓声音变,锁龙阵中,喊杀声骤起。两千将士,呼声如雷,有排山倒海之威。   劲弩齐出,角弓攒射,直将圈内李董联军,杀得哭爹喊娘,血涌如柱。有敌军前冲,不是被射成刺猬,就是被刀枪划开身子,流了一地血,无力倒下。   马蹄声急,鼓声催,围杀正酣。   孟平这个小阵内,围着李继韬和董璋等人。他握刀在手,一边策马奔驰,一边盯紧了两人举动。   李继韬和董璋身边,有近两百人,但百人围成一堆,真正能与外围百战军交上手的,实则只一小半,眼见外围的军士在利箭射杀中,一层层倒下,不时还有铁箭当空罩下,众人苦不堪言。这就是锁龙阵的歹毒之处。   “李将军,这阵好生恶毒,如何破阵,如何破阵呐?”董璋顶着一面圆盾,溃兵中盾牌不多,这也是无可奈何,听到盾面上不时响起“叮叮”声,他心急如焚,“要不集中冲击一个点?”   李继韬的模样和董璋如出一辙,他满腔急愤无处发泄,此时怒道:“没有用!圆外有骑兵接应!要破此阵,若是各部统一号令,或许一线希望,但此时我等被分割至此,哪有办法?!”   “那就真的只能等死了?!”身边不停有人倒下,郭姓队正带人冲了一回,狼狈退回来,这时焦急道。   李继韬苦笑一声,“若得援军从阵外相击,内应外合,亦可有一线生机,但此时哪有援军?”   这时,一阵大笑从阵外传来,闻得此声,李继韬和董璋顿时怒火中烧,只听那人道:“两位将军,李某这锁龙阵如何?”   “李从璟,直娘贼!”董璋再也把持不住,一下子跳将起来,左右招呼部下,“横竖是死,随我杀出去,与李从璟拼个你死我活!”   他这一声大喊,举盾持刀率先冲出,他的那些亲兵部下,横下心,与他一道,跃出冲阵。   李从璟冷冷看着董璋带着七八十人冲出,无动于衷。   不等他们靠近,自有转动的圆阵,射出大把箭矢,令人牙酸的弦崩声中,董璋身边倒下一个又一个军士。   但他悍不畏死。   付出半数伤亡代价,董璋碰到了圆阵壁。   他狂怒如牛,热血沸腾。   又付出半数代价,董璋冲出了小圆阵。   李从璟身旁,自有骑兵迎上去,挥刀挺槊,斩杀其部众。他那些想痛快一死的部众,李从璟成全了他们。   董璋“啊呀”一声怪叫,从人群中冲出,不顾一身挂着数支铁箭,扑向李从璟,“李从璟,我要杀了你!”   李从璟座下战马打了个响鼻。   一声马嘶,战马前蹄离地,直立而起。   董璋一刀斩空。   李从璟一刀劈下。   血线狂飙。   董璋人头落地。   一军主将,就此身首分离,丧命于此。   透过奔驰的人影,李从璟看向圆阵中的李继韬,漠然道:“李继韬,该你了。” 第84章 相救   李继韬并没有引颈受戮,在董璋不顾死活冲杀向李从璟,牵制百战军注意力和兵力时,他看准时机,带剩下的人,冲向另一边,意图突围。   但他小看了李从璟的锁龙阵,他刚向另一边突围,战斗打响,立即就有号角声响起,而小阵外已有百战军支援过来。   李继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平白害死许多部下,却未能突围半步。   李从璟微微哂笑。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火势散尽的火山中,一队骑兵奔驰而出,向锁龙阵杀将过来。   却是那早先被李继韬派出去,打探前路的一个指挥马军,他们离开得早,出离了大火范围,没有被烧到。大火起时,他们无法回援,如今大火既灭,他们立即策马赶回,正好看到同袍被围,于是相救。   郭姓队正耳聪目明,首先看到来人,当下命身旁所有军士齐声大喊:“李继韬在此,速速来救!”   一边喊,一边奋力突围。   李从璟千算万算,却无论如何算不到这一突发情况,事出紧急,让人顿足。   锁龙阵阵型严密,一旦敌军被分割围困,难以突围,只有被全歼的下场,但万事万物,都不会十全十美,天下阵道,也不会没有破解之法。这锁龙阵歼敌效用无需多说,但其弱点,便在于重内而虚外,一旦有外敌与内敌里应外合,则阵势危矣。   所以锁龙阵要么用在没有外敌的场合,要么有另外的力量镇守大阵,对抗外敌。李董联军本该悉数在此,奈何李继韬先遣了五百人出去,偏偏这时候杀回?   “五百人,这就想破我的锁龙阵,太天真了些!”李从璟冷哼一声,“传令:大阵,出!”   传令兵领命而去,不多时,外围大圆从某处断开,前队缓行,后队疾驰,汇集成阵,扑向那五百安义军骑兵。   李从璟之应对本没有错,但奈何晚了一些。   放在寻常时候,有游骑在外,自然能在敌军赶到之前汇报军情,让李从璟有时间变阵,但此时情况,山道刚被大火烧过,未来得及往那边厢派遣斥候,加之天色已黑,发现敌军晚了些。   偏偏李继韬所在圆阵,是诸小圆阵中,最接近山口的一个。   众多巧合,交杂在一起。   锁龙阵外圆人不太多,不到三百人,此时阵型未及列好,五百安义军杀来,两者相交,顿时撞在一处。   锁龙阵中的小圆阵,转动之中,寻常情况下,阵外人马不能强入,否则阵不成阵,徒开生门。但此时情况特殊,李从璟叫开阵门,率军杀入阵中,直扑李继韬。   锁龙阵还只杀了董璋,他如何甘心,此时急取李继韬脑袋!   长槊未到李继韬跟前,杀出一员小将,挡在李从璟身前,却又是先前那郭姓队正。眼见对方竟然骑马来战,想必是擒杀百战军军士,夺来的战马,李从璟大怒,迎面杀上。   交手几个回合,李从璟未能斩杀对方,心头惊异,出声问道:“面前何人?”   郭姓队正动作不停,大声回应:“你郭爷爷!”   李从璟骂了句“操”,杀招更见凌厉。   之前听李绍城说过,他们在罗坪劫李继韬军款时,擒得一员安义军小将,后来被他跑掉,也姓郭。但那厮李绍城就能对付,可见并非十分厉害,那眼前这姓郭的,为何这边勇武,难道不是一人?否则,为何武力值前后差距这般大?   且说回援的五百安义军马军,那领头将领正是申槊,他救人心切,以一部抵挡百战军,主力从两翼迂回,直插入锁龙阵中。顿时,当头迎上锁龙阵阵内驰援队。   其它小圆阵内的李董联军残军,见援军到,本想突围,但他们已经没什么力量,冲杀之下,放开空门,反而死得更快。   申槊眼见场中己方人已经没剩几个,大急,猛冲之下,突破堵截,到了阵中,看见李继韬,大喊:“主公,申槊在此,不必惊慌,快快上马!”   李从璟眼见对方援军杀到近前,不愿其得逞,又看到对方领头将领十分骁勇,知道必须阻止他,但一时身边无人可调,只得急声喊道:“谁人于我截杀来将?!”   无人回应,但一骑领队而出。马上骑士长发肆意飞舞,瞬间杀到申槊跟前,却是桃夭夭!   李从璟大喜,来不及多想,专心对付眼前安义军小将。   但申槊虽被拦住,却有几个安义军将士接到了李继韬,李从璟瞥见这一幕,心下大恼,一槊挑出,将那郭姓队正拍落马下,不及将其斩杀,冲向李继韬,“李继韬,哪里逃!”   又有吴长剑、李荣,因为隶属军情处,不谙战阵,不在阵中任何位置上,此刻奔过去协助桃夭夭,去杀那申槊。   李从璟连杀好几名安义军,追上李继韬。   李继韬已上了马,奔出十来步,闻言,突然一记回马枪刺出。   这一枪又快又狠,更是来得突然,加之黑夜视野较为模糊,转眼到了眉前,李从璟心头大惊,身子脑袋一起偏,堪堪避过,却差点儿摔下马。   不及庆幸,忽闻有人大喊:“都指挥使小心!”   李从璟心头警兆升起,习惯性回头一看,就见不远处,那郭姓队正,放箭动作已经完成,灯火照不清的黑暗中,似乎有一点寒芒掠来!   军阵中,最是暗箭难防,自古多少名将猛士死于此。   李从璟这一下避无可避,偏偏那箭头正对脖颈,当真是好恶毒的箭法!   时间仿佛静止,思维也仿佛停止,世界都安静下来。   间不容发之际,一道身影飞扑而至,撞在李从璟身上,将他扑下马去,在最后一刹那救下他性命。   身体受撞,李从璟的灵魂瞬间回归躯体,意识恢复清明。   两个人抱着在地上滚了几滚,才止住冲势,在这期间,李从璟终于看清是谁救下自己。   凌乱长发打在脸上,撩拨的皮肤有些发痒,长发下,眼眸说不出的澄澈,正盯着他,不是桃夭夭却又是谁?   李从璟心头轰然一跳。   身体止住之时,李从璟一跃而起,一把拔出横刀,快步奔出,没忘记追杀李继韬。   但李继韬已经趁势而走,带着一众安义军往东逃窜,只剩下申槊,边战便撤。   回头再看那郭姓队正,竟然也跑了。   李从璟怒急,上马追击前,看到桃夭夭已经站起身,正在拍打身上泥土。顾不得男女之防诸多细节,两步冲到她跟前,也不说话,迫不及待抓住她香肩,扳着她身子转了一圈,脸凑到她身前,与肌肤不到两寸距离,眼神上下打量不停,惹得桃夭夭目生怒火。   “还好,没受伤。”李从璟心头安定,长舒一口气。   说完,不等桃夭夭发火,跨上战马,大喝道:“传令:孟平率部随我追击,李绍城带剩下将士清理战场,而后跟上!”   李董联军本就不多,战到此处,基本死绝,百战军连投降的机会都没给他们,至此时,战斗差不多要结束。   桃夭夭跟着跨上战马,跟着李从璟所部往东而去,路过李荣身边时道:“带军情处跟上。”   李荣闻言抬头时,桃夭夭已经没了影儿。   李荣心想,此行若是追去泽潞,军情处说不定能用上,立即召集军情处锐士。他还没转身下令,一骑又从他面前奔过,马上的人喊道:“我先跟着桃统领去了!”   是第五姑娘。   李荣怔了怔,忍不住骂了句娘,“犯得着跑这么快?”   五百回援的安义军,大部身陷战场,只一两百人跟着李继韬跑掉,李从璟追出去没几步,一员安义军将领冲杀过来,拦住他,“小儿休走,还我哥哥命来!”   正是申槊。   李从璟面色一沉。   拜托你有点智商好不好,这个时候你不跟在李继韬身后逃命,跑到我面前来给你哥哥报仇?你哥哥不是我杀的好不好?你智商低不要紧,拦着我去追李继韬就不好了吧?   长槊一轮,挡开申槊一击,李从璟顺势直取申槊咽喉,申槊堪堪避开,马槊一挑,来攻李从璟。   两人交手五个回合,一骑奔至,路过李从璟身旁,马上的人“呵呵”笑了一声,顺手一刀向申槊斩去。   申槊大惊,连忙回槊格挡。   趁此机会,李从璟槊出中线,锋刃掠过申槊枪杆,贯穿了他的咽喉!   李从璟取回长槊时,申槊瞪着眼睛掉落马下。   李从璟拍马前行,追赶那帮刀的家伙,“桃夭夭,你给老子站住,你那笑声啥意思?”   桃夭夭马速不减,头也没回,只有长发随风飘起,她慵懒的声音随着响起,约莫是报复李从璟方才对她“上下其手”,不无讥笑道:“意思是,你不太行哦!”   李从璟大怒,“你要不要来试试?” 第85章 李继韬之死   李从璟带百战军一个指挥,并军情处锐士,一路马不停蹄,顺道往东追去。   李继韬跑得挺快,难见踪影,百战军竟然拍马也赶不及,李从璟不由得感叹,人在生死之间爆发出的求生本能,真是不容小觑。   行至半夜,前方突然响起一阵厮杀之声,有火光隐约透出。   在不少将士莫名其妙之际,李从璟已经大笑出声,对左右道:“定是泽州守军,依计抄李继韬后路,这时候赶来拦在前面了,我等正好与裴约前后夹击!众将士,准备迎敌!”   众将士呼喝一声,刀出鞘,马槊端起。   向前奔进一段,果然就看见安义军正在与人厮杀,火把中,隐约可见那甲胄战袍,正是泽州守军服饰。   李从璟一边策马向前,一边高声喝问:“前方可是泽州裴将军?”   跟在他身旁的亲兵,立即重复他的话,声音洪亮传出去,好叫前面的人听见。   “正是老夫!”前面的将士齐声回答。   说话间,百战军已经奔近了,这下看得分明,安义军正被泽州守军围杀。此番裴约出城,带了八百人,对付一两百安义军,自然是手到擒来!   李从璟心中喜悦,当下带百战军杀入场中。   安义军抵挡不住,被李从璟等人杀穿了阵型,再也无法坚持,纷纷投降。   对面一位老将军,火把下的面容十分刚毅,李从璟下马上前抱拳:“在下李从璟,前面的可是裴将军?”   裴约翻身下马,哈哈大笑迎过来,抱拳道:“正是老夫!李将军年少多谋,观此阵仗,连李继韬都已成丧家之犬,可知八千李董联军,已经败于李将军之手,老夫佩服!”   李从璟笑着谦虚两句,看到一员年轻小将疾行过来,手中横刀还在滴血,向李从璟拱手道:“李哥儿,别来无恙?”   却是莫离。   李从璟大为惊讶,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你怎生这般模样?”   不待莫离回答,裴约已在旁笑道:“莫参军可是儒将,上马能杀敌,下马能谋战,老夫对他也是佩服得紧呐!”说罢,感叹一句“后生可畏”,又道:“我大晋人才辈出,看来攻灭伪梁,已是指日可待!”   众人相视而笑。   闲话可稍后再叙,李从璟急问道:“可逮着李继韬了?”   裴约左右瞧了瞧,“天色不好,难以视物,倒是不曾见那李继韬。”   这时有军士来报:“将军,一群贼军突出重围,往东边去了!”   “定是那李继韬了。”李从璟一击节,翻身上马,“这厮倒是命大,先前让他从锁龙阵跑出来,这边又让他逃出生天。你我赶紧去追,万不能让他回到潞州,否则,以潞州之城防,加之李继韬事先定然有的准备,要攻克不知要费多大力气!”   众人依次上马,李从璟行在前头,忽然问那来报告的军士:“逃走的安义军,有多少人?”   “约莫十几人!”那泽州军士道。   “十几人撒开脚丫子跑,那速度可就快了。”李从璟皱了皱眉,看向众人,“不能以大军去追,否则赶不上他的脚程!”   裴约点头道:“说得有理。”   李从璟当即分配各部,道:“不如裴将军带大部在后缓行,以游骑联络,我自带亲兵前往!”   裴约自无不可。   当下,李从璟点了张小午等人,并莫离、桃夭夭等军情处锐士,得二十来人,俱为精锐中之精锐,从泽州军士手中补充些干粮和清水,每人再拉上一匹备用的马,立即加速而去。   一路前行。   一两个时辰后,人没追上,张小午郁闷开口道:“都指挥使,李继韬这厮命可真大,颇有些怎么都杀不死的意思啊!”   劲风拂面,李从璟笑道:“凡上位者,俱有不小的势运,势运一日未去,轻易是不会死的。李继韬到现在都没死,只能说明他身上,还有些势运罢了。”   张小午纳闷道:“那咱们这趟能追上他吗?”   李从璟正儿八经道:“这厮先是从锁龙阵中走脱,后又在八百泽州军截杀下脱身,他能有多大的势运,经得起如此折腾?依本使看,李继韬势运已经用的差不多,该到了快死的时候了。”   “原来如此。”张小午恍然大悟。   身边的人被逗笑,莫离见张小午一脸认真,不忍他就此被李从璟的戏言糊弄,好心点破,“李哥儿逗你玩儿,别当真。”   张小午愣了愣,表示不信,他那神情,又引得众人想笑。   “小午你什么都好,就是把李哥儿太当神了,他说什么你都信!”莫离摇头而叹。   张小午当即反驳道:“都指挥使本来就很神,不神能一把火烧掉八千贼军?”   李从璟都被他逗得喷饭,没好气道:“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众人笑一阵,不再费力气说话,加紧赶路。   追击的人辛苦,逃跑的人更辛苦,不仅辛苦,心境也会不同。   及至黎明,李从璟等人终于瞧见了李继韬的身影,两相隔的不远,约莫一两里地。   两边的马速都挺快,就这样又过了两个时辰,李从璟等人已经开始换马,并且喝水。不多时,李继韬的队伍中,有战马悲鸣一声,口吐白沫,倒在路边,将马上的骑士摔下来。   李继韬等人回头看了一眼,却没有人停下。   李从璟等人是一人双马,李继韬等人可就没那么好的条件,毕竟逃命过程中,生死一线之间,没可能有功夫给自己再备一匹马。   李从璟等人从安义军战马旁奔过,那骑士早已跑开,只不过气力不济,没跑多远,一名百战军战士挽弓,一箭射在他后颈。那安义军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安义军中有了第一个掉队的,不长的时间内,就有第二个,同样是战马累死。   这一回,李继韬头也没回,只是身子抖了一下。   第三个掉队的安义军骑兵,却是骑士在昨夜战斗中已受伤,来不及细细包扎,失血过多,从马上栽倒下来。   十几人的队伍,本就不长,接连丢了几个之后,一名安义军崩溃的大吼一声,对李继韬喊了一句话,调转马头,挥舞着横刀,向百战军杀来。   李从璟长槊出手,干净利落将他从马上刺下。长槊夺走对方生机的那一刻,李从璟看到那安义军的眼神中,竟然有解脱之色。   最后一个掉队的安义军,是自己勒着马缰绳,主动脱离李继韬,跑向了田野里。战马经不起田地里坑坑洼洼之地的折腾,跪倒下去,那安义军军士,摔了一嘴巴的土,手脚并用爬起,哭号着埋头往前跑。   因为隔得稍远,没有百战军去理会他。   前方出现一个小村子,李继韬带着剩下的人,进了村。   低沉了半日的天空,突然有水滴落下,骤然间,大雨倾盆。   这是一个穷破的小村子,或者称不上村,只十来户人家,房屋紧疏无度,茅草为顶,垒土为墙,竹木为栏。一条瘦成皮包骨头的土狗,被战马惊到,慌忙跑到田地里。   李从璟等人进村的时候,衣衫落魄的村民,仓皇逃出,看到百战军,又尖叫着,连滚带爬避开。   众人到了一间稍大的土屋前,看见院外停着没有人的军马,马没栓,可它们也没什么力气再乱跑。   大雨如注,拍打在战马身上,引得战马嘶鸣、响鼻不断,马蹄乱踩,颇为不安。   土屋有围栏,近十个安义军扶刀站在院子里,被雨水淋成落汤鸡,低眉默默盯着李从璟等人。   “下马。”李从璟说了一句,从马背上下来,将缰绳交给身后的军士。   院中有口井,郭姓队正坐在井沿,一手放在膝盖上,撑着稍显前倾的身子,一手握着横刀,立在身侧,他没看百战军,埋头看着院中的泥土。   雨水打湿泥土。   李从璟负手站在院外,众人站在他身后。   屋中传来一阵没有规律的大声响动,李从璟数了数人头,一个不差,在屋里整出动静的,应该是李继韬。   雨落盔甲,冲洗着上面的血迹,变成红色,顺流而下。   李从璟看了一会儿面前的安义军,道:“解除兵甲,你们可以走。”   有人留下,但更多的人选择离开。   最后剩三个安义军,脚边是凌乱的盔甲、兵器。   郭姓队正突然仰起头,面对天空,任由雨水击面,不顾雨大,睁着眼睛。   李继韬出现在门口,摘下了头盔拿在手里,盛放着清水,一只手捏着一块不成模样的饼,靠在门框上,对李从璟笑了笑,吃喝不误。   李从璟静静看着他,没有出声,没有动作,等着他吃完喝完。   他不着急动手,是因为他知道,李继韬今日必死。李继韬一死,泽州之困永远不复存在,潞州旦夕可下,这泽潞局势便大定下来,李从璟此行也就完成了李存勖交代的任务。   谋划多时,精细布局,今日得果。李从璟心情不错。   吃喝终有尽时,李继韬最后喝了一口水,一把将头盔丢掉,抱着双臂,依旧靠在门框上,对李从璟道:“你似乎很有耐心?”   李从璟笑笑,用当初回答过李环的话,来回答他:“对待将死的人,我总会尊重些。”   李继韬呵呵一笑,一寸寸拔出腰间横刀,却没有杀向李从璟,而是举在面前细细打量。半晌,道:“多好的刀,刚硬、锋利,削铁如泥。可惜,还未让世人看见他的锋芒,就要折断,悲夫,悲夫!”   他又看向李从璟,“时也,命也!今日败在你手里,我本没什么好说的,时运不济,势运到头罢了。可我不甘,你一介未及冠的小子,凭什么赢我?”   李从璟想了想,认真总结道:“昔年未出道时,我花却十年时间,寒窗苦读,打磨武艺。冬寒夏暑,不曾有一时懈怠,虽世道繁华,然万紫千红不入我眼;出任百战军都指挥使之后,我日夜勤于军务,应对各方关系,处理各种事务,如履薄冰,但有欲行之事,莫不事先百遍推演,以求尽善尽美。我的整个生命,都用在了我的基业上,虽有佳人在侧,不曾多看,虽有美人在怀,不曾意动。”   说完,李从璟看着李继韬,认真问道:“这些,够不够我赢你?”   他问这话的时候,没注意到桃夭夭瞟了他一眼。   李继韬张了张嘴,怔了好半晌。末了,苦笑一声,“原来我的对手,竟然不是人,而是个怪物!”   说罢,他扬天大笑起来。笑声良久不绝,似要撕裂雨帘。   他指着李从璟,笑弯了腰,“怪物,怪物,怪物,哈哈哈哈……”   李从璟微笑的看着他,并没有生气,伸手制止了想冲上去剁了他的张小午等人。   终于,李继韬笑够了,他停下来,又直视着李从璟,“好,李从璟,你够狠!我服了,我没输给庸人,不丢人。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条命而已。李继韬人头在此,你够资格拿去!”   李从璟向他抱了抱拳,深深一拜,“多谢。”   李继韬横刀在脖侧,最后看了一眼这雨中的昊天。   手臂一轮,血涌如泉。横刀离手,掉落在泥水地里,他的身体,靠着破落的门框,缓缓倒下去。   李从璟呼出一口气,似叹似欢,目光落在李继韬的尸体上,“你的生命结束了,我的才刚开始。” 第86章 郭威   雨依旧在淋淋漓漓的下着。   小村外一处山包下,几名安义军军士,包括郭姓队正,在挖坑。   李从璟等人,站在一旁默默看着。   坑挖好,显得很泥泞,郭姓队正和一名安义军,将李继韬的无头尸身抬进坑里,又开始一铲一铲往里面填土。   泥土落在尸体上,渐渐覆盖了他本来的面目。   坑填好,复堆起一掊土。没有墓碑,没有牌位。   雨水冲洗着新埋的坟,汇集成一道道细小的泥水,往四下流淌。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李从璟瞧着土坟,轻轻一叹,“你一介叛将,死在这里,好歹还能有个坑可以埋,若是将你的尸首运回魏州,少不得要被撕成碎片。我也算对得起你了,不过你也用不着谢我,乱世人命贱,你我又双手沾满鲜血,皆死不足惜。你是我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对手,埋下你,算是对得起你,也算是对得起我自己了。”   说完,李从璟负手望着雨中远山,良久默然。   “李继韬也算个人物,却不想死在这么一个穷酸疙瘩里,到头连一件薄皮棺材都没有。”张小午感叹道。   莫离拍了拍他的肩膀,“死在哪里不重要,活在哪里才重要。李继韬这厮虽然是叛国贼,但乱世本就是大争之世,无论如何,他总算为自己博了一把。活得精彩,如此便好,死了,不负自己的野心。”   张小午点点头,低头沉默下来。   “功名富贵,皇图霸业,到头来不过一抔黄土,有什么好争的?”桃夭夭悠悠道,雨滴打湿她的长发,黏在皮甲上,她环抱双臂,说不出的慵懒随性。   莫离促狭的望着桃夭夭,打趣道:“堂堂军情处统领,说出这样的话,可真是打击士气啊。”   桃夭夭没好气瞥了他一眼,小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懒得说话。   在李继韬坟前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郭姓队正和几名安义军站起身,他走到李从璟身边,大声道:“能让我等亲手埋了主公,我谢你。动手吧,皱一下眉头,我郭威就不是一条好汉!”   李继韬都死了,他自认自己绝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何况他先前在锁龙阵中,还朝李从璟放了冷箭。   李从璟转过身,一脸吃惊,盯着郭姓队正,“你说你叫什么?”   郭姓队正脖子一扬,中气十足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听好了,我叫郭威!”说着又道:“你可以动手了,无需赘言!”   李从璟指着自己的鼻子,十分怪异的问面前的小将,“你知道我是谁么?”   “李从璟,你……”   “好!”不等郭威话说完,李从璟一把拉住他的手,热切的望着他,眼神十分真诚,“你看,我认识你,你也认识我,既然如此,大家做个朋友罢!”   众人:“……”   埋完李继韬,李从璟等人回到村子里,准备在民房中暂歇,吃些干娘,等孟平等人跟上来,再一同去泽州。待汇合了李绍城,集众人之兵力,挥师潞州,以李继韬人头,叫开潞州城门。   回到方才那间院子,李从璟带着郭威进屋休息,众人于是在屋中燃起一堆火,围坐周边,烤着淋湿的战袍。   郭威刚坐下,复又站起,惊疑不定的问李从璟:“你真不杀我?”   李从璟坐在木凳上,就着火堆,一边脱着军靴,一边笑道:“当然,我说话向来算数。再说了,我杀你作甚?又不能卖你的肉……这天气乍暖还寒,淋了雨还真谈不上好受。哎,郭队正,别愣着,你也来烤烤。”   郭威怔怔不解,下意识道:“哦,好……”   郭威心不在焉脱下军靴,脑子里一直在盘算,李从璟为何不杀自己。   按说这不可能,且不说两人处在敌对阵营,就算要招降,可作为李继韬心腹,前番又多次为难李从璟,那一箭虽然因为那位桃统领,没有要了李从璟性命,但危机却是给李从璟造成了。这还不论,要不是自己拼死阻拦,李从璟早在锁龙阵便斩杀了李继韬……难道李从璟不记仇?   不对……他是听到我的名字之后才态度突变的,我名字有什么问题?郭威,很普通,没什么问题啊,难道我有亲友在为他效力,提起过我?有可能……   亦或是,李从璟要用我对付潞州?这不太可能,我一介小队正,没有那么大的能量……   李从璟见郭威心事重重,不用多想也知道他必是奇怪自己为何不杀他,但这理由没法跟他明说,难道让他告诉郭威:啊哈,其实我上辈子老仰慕你了,你日后可是后周开国皇帝,一代明君,是个人才,肯定能助我成就功业……   至于此郭威,是不是彼郭威,李从璟暗自也盘算过一番:年龄差不多,二十岁左右,地理位置差不多,郭威是从晋国(后唐)发迹的,再加上其人骁勇能战,可见不会有那么巧合,此人该是郭雀儿无疑。   对了,郭雀儿是有纹身的,要不要找个机会验证一番?   李从璟觉得,有必要给郭威一个自己之所以招降他的明确理由,以消除其戒心。递给郭威一块干肉,李从璟和颜悦色道:“几次与郭队正交手,深感你武艺不俗,可是师从名家?”   郭威受宠若惊,接过干肉,忙道:“昔年家父任顺州刺史时,曾为小可请过武师,因此会些拳脚。不曾想前番在战场上多次遇到将军,小可对将军的武艺,着实是佩服得紧。”   有机会不死,郭威自然不会脑子有病,偏要去撞南墙。况且他是去年李继韬招兵买马时才入的伍,李继韬虽对他不错,却也仅此而已……最后,他还有自小抚养他长大的姨母要赡养。   只不过他素重义气,为人正直,最是看不得小人行径,先前才不忍在李继韬兵败时弃之而去,如今李继韬已死,他还是想活下去的。   李从璟微笑道:“郭队正不必过谦。对了,先前李继韬送款于梁时,李绍城曾在罗坪俘获一安义军小将,后来为其所逃,可是郭队正?”   郭威顿时觉得有些尴尬,“正是小可。那时,恰逢小可闹了几天肚子,后来平息下来,精力恢复,因是得以走脱……”说完,不自在的笑了两声。   李从璟了然,他先前还奇怪,为何郭威能被李绍城擒下,却在自己手里分外勇猛,原来是这厮对上李绍城时,正在闹肚子后的虚脱阶段。   当下,李从璟不再废话,拉着郭威的手真诚道:“郭队正乃是骁勇之将,一身武艺令我分外敬佩,又在上将危难之时,不离不弃,当得忠义二字,让我心折。此番我百战军新克怀州,正是用人之际,若能得郭队正相投,必定如虎添翼。令堂亦是大晋良臣,此番还望郭队正为国家效力,莫要辜负了自己一身本事。”   听到郭威说他父亲是顺州刺史,李从璟顿时肯定了他的身份无疑。他有意将他追随李继韬说成是“忠义”,绝口不提两人先前敌对关系,也不提李继韬叛国,为的是免得他介怀。又搬出他老子,希望他子承父志。   郭威不曾想李从璟竟然如此高看自己,想自己本乃一介残兵败将,官不过小小队正,蚂蚁一般的存在,李从璟如此礼遇,哪有不知好歹的道理,当下拜倒道:“若蒙将军不弃,敢不效命?!”   李从璟哈哈一笑,心情大好,拉起郭威,欣喜之意无需多表。   当日天色不早,众人烘干战袍,已是黄昏。李从璟不忍被自己这些人吓跑的村民在野地过夜,派人出去寻找,总算在天黑前将他们接了回来,当下好言劝慰。有军情处锐士身上带有银两的,交给村民,好歹让他们收下,权当做吃住之费。   李从璟这般作为,让郭威大为感佩,“将军爱民之心,世间少有,郭某佩服!”   这一日郭威已经连说了好几次佩服,李从璟笑笑不以为意,他可是知道郭威怒杀屠夫的故事,知道他其实很正直,史书上记载郭威年轻时好斗、好酒、好赌,但同时也颇为善良。   当晚,众人在村中安歇,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派出去接应孟平和裴约的游骑回来,报告说大军已经离此不愿,李从璟等人随即离开村落,去与大军汇合。   裴约得知李从璟已经取了李继韬的人头,自然免不了称赞一番,“李继韬既然已死,潞州再无负隅顽抗之必要,李将军有临时辖制泽潞之权,若是对潞州军民网开一面,不追究其随李继韬叛国的罪责,潞州可不战而下。”   李从璟本就是打算,对潞州的追究,惩治李继远与魏琢等人即可。   到泽州之后,停歇两日,等李绍城率千五百骑兵到了。李从璟以临时辖制泽潞之权,调集泽州守军,一起前往潞州。   三四千大军四面围城,声势不小。   李从璟丢上李继韬的人头,并让众将士轮流齐声宣读对潞州的处置文书,他没假意言及不追究李继远、魏琢的责任,以骗开城门——那根本不可能骗得了人。   李继远和魏琢心知必死,负隅顽抗。   李从璟一声令下,大军攻城,鏖战半日。   当日夜,潞州军民打开城门,迎接王师,李从璟等人趁机而入,潞州遂破。 第87章 搜刮   百战军骑兵在火烧李董联军后的山口一战,局面是一边倒的屠杀,无论是先前的以多击少,还是之后的锁龙阵,都保证了百战军伤亡寥寥,加起来不过数十而已。是以汇集到潞州的百战军,仍旧有两千人。   泽州守军三千,之前应付李董联军时,伤亡不小,留了几百人守城,令裴约带来千五百人。大军围攻潞州时,四面锁死,没有留生门,就是为了不让魏琢和李继远逃跑。   城门洞开,李从璟带军与其说是杀入,还不如说是大摇大摆走进去,大军进城之后,只收了几十颗人头,城内守军皆尽投降——不投降,他们还能怎样?再战斗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进城之后,在潞州军民协助之下,很快抓到李继远。倒是魏琢,带人出城想逃,被城外大军截住,花了一些力气逮着了,也押进城来。   李从璟在留后府,百战军将士将这两人压上来,李从璟摆摆手,没二话,让百战军将士推出去砍了,随着将士手起刀落,两颗人头落地。   收起人头,和李继韬的人头盛放在一起,李从璟准备把他们送给李存勖。当然,如果李存勖不要,他就只能把他们埋了。   百战军占领潞州之后,因为是军民投诚,李从璟没有让他们缴械,去接管城防,只让裴约看着处理。当下首要之务,是找个服从大晋的有权威的人出来,作为潞州临时领头人物,暂时安定城内诸事,再作后谋。   李从璟在大厅里来回踱步,想起一人,问郭威:“去年李嗣昭老将军战陨镇州,晋王曾令老将军长子李继俦承其位,后李继韬举事,自称留后,窃取潞州大权,那李继俦可曾被杀?”   郭威想都没想,回答说:“李继韬虽然有野心,但并非没有人性,他只是软禁了李继俦,这会儿李继俦想必还活着。”   李从璟心头有了计较,当即让郭威去找李继俦。   趁着这个当口,李从璟将裴约叫来,请他到厅中入座,又为他上茶,殷勤称赞他:“裴将军老而弥坚,泽州一战激战逾月,而叫贼军不能上城一步,不仅保得泽州不失,也使得晚辈能从容布局,有老将军牵制贼军,晚辈才能攻克怀州。这攻潞州一战,老将军率泽州军作战勇敢,功劳甚大,晚辈必如实上奏晋王,请晋王论功行赏。”   裴约正喝茶,闻言差点没将口中茶水喷出来。李从璟一口一个“晚辈”,让裴约分外不自在,就别说李从璟夸赞他的功绩了,他本是个老实的人,受不了这个。放下茶杯,擦了擦嘴,裴约苦笑道:“李将军有什么话,但说便是,无需如此,叫老夫好生难以消受。”   站在旁边的莫离,摇着折扇,呵呵轻笑着向门外走去,吩咐门外亲兵好生把风。他换回了白袍,又回到以前风度翩翩的模样。   李从璟搓了搓手,也呵呵低笑,万分正经道:“老将军想必知晓,百战军新克怀州,也算是为大晋开疆扩土了。晋王不日称帝,这也算晚辈和老将军,继攻灭李继韬之后,送给晋王的贺礼。但怀州之侧,有伪梁孟州虎视眈眈,极有可能趁我在怀州立足未稳,城防尚不及修补,来攻城。若是如此,百战军危矣。”   裴约认真的点了点头,沉吟道:“这倒是实情,那李将军准备如何应对?”   “这就要请老将军帮忙了。”李从璟呵呵笑道,那笑声在裴约听来,分外阴险,“新历大战,怀州城防不固,器械不足,要防备孟州之敌,须得补充一些器械才成。我观潞州军械十分充足,想必是李继韬之前所备。晚辈想麻烦老将军一趟,为我将这些军械,运至怀州!”   裴约大惊而起,失色道:“李将军……”   “裴将军!”李从璟大声打断裴约,将他的话压回肚子,“此事我会禀报晋王,不会让裴将军为难,请裴将军念在百战军数千将士征战不易,此番又救援泽州的份上,助我一回!”   李从璟攻占潞州辖下各小镇时,都不放过其中的军械,搜集之后带走了,潞州这么大一块肥肉,他如何肯放过?只不过有裴约在侧,他必须征得裴约同意。此事他的确会上奏李存勖,只不过书面上说的征调一些军械,跟李从璟实际上搜刮的,差距可以何其之大,裴约岂会不知?   书面上说征调马匹若干,李从璟就敢把全城的马都运走,书面上说借用银钱若干,他就敢搬走潞州库房。反正名义上,这些物资都要用在怀州,况且——我连怀州打都打下来了,做这些都是为你李存勖守疆卫土,你李存勖称帝都称帝了,还要吝啬这些小利?   但李从璟可以“恃宠而骄”,借大晋的物资去打造自己的班底,裴约却不能不顾及影响,所以李从璟才会说的大义凛然。   李从璟新占怀州,无疑会在怀州壮大百战军,差的就是兵甲军械,此刻怎会放着潞州现成的库藏,不抓紧搜刮?   裴约皱着眉头沉思,扯断了许多胡须,这才缓缓问道:“李将军为何不自己运,反倒要老夫相助?”   李从璟见裴约如此说,知道他默许了,真不枉相交一场,道出理由:“军报,孟州正整军备战,我怕他不日将来攻怀州,是以我须得率骑兵先行赶回……”   “如此……”裴约下定了老大的决心,终于同意,“看在你我并肩而战一场,同为大晋臣子,应当竭力为国的份上,便依你一回。不过泽州军民此番为对付贼军,牺牲甚大,还望李将军如实上奏晋王,莫要叫晋王亏待了他们。”   李从璟是解决此番泽潞事件的负责人,军报如何报,他可操作性甚大。战场上不乏军功卓著者,得不到提拔,也不乏军功低微者,得到高官厚爵,关键就在于主将如何上报军功。   “这是自然,老将军放心!”李从璟大喜,深深一拜,“多谢老将军。”   搞定裴约,李从璟立即叫来孟平和李绍城,让他们去办这件事情,早些将兵甲器械清点出来,好叫裴约能及时运送。   此间事了,不多时,李继俦被带了上来。   李继俦不惑之年的模样,行过礼后,恭恭敬敬站在李从璟面前,不敢直视李从璟,衣衫还算整齐。   李从璟打量着李继俦,见他眼角有泪痕,心想难道是刚为李继韬哭过?   这厮有些懦弱,被自家弟弟夺了权,软禁起来,也不知是何感想,应该没什么能耐——不过,赵匡胤也是被他弟弟弄死夺了权的,能说赵太祖没有能耐么?   李从璟招呼李继俦落座,想及自己是他杀弟仇人,心里有些怪异,就没打算跟他多言,缓缓开口道:“李老将军镇守泽潞多年,两地镇军皆为其提拔,视其若父母,今老将军不幸战陨,这潞州本该是你掌权,前日李继韬犯上作乱,投敌叛国,致你身陷囹囵,现李继韬已然伏诛,才有你重见天日之时。”   “本使不能久留潞州,这潞州却不可一日无人主事,本使有节制泽潞之权,现暂复你潞州总管之责,你当协助裴将军,让潞州早日恢复安宁。至于之后潞州之事如何,晋王自然会有指令,无需本使赘言。”   之所以把李继俦找出来,一是因为他比较好控制,二来他毕竟是李嗣昭之子,李嗣昭余威犹在,他也能借此帮裴约节制潞州一部分将士。   李继俦闻言,眼圈微红,也不知是不是想起死去的李嗣昭和李继韬,心有戚戚然,含泪离座,拱手应诺。   李从璟不欲见李继俦垂垂落泪模样,挥手让人带下去。   当晚,李从璟在歇息之前,给李存勖写奏报,告知其泽潞诸事情况;同时,写一份调令,让游骑送回淇门,征调卫行明父子及王不器、章子云等人,赶往怀州,担任要职。   当然,后者之事在给李存勖的奏报中,也提及了,想来李存勖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翌日,李从璟巡查了一遍百战军搜刮战利品之事,见诸位将士无不是掘地三尺,顿时大感满意,看到堆积如山的兵甲军械,心中喜悦,好不容易忍住没笑出声。   临近午时,有信使自怀州来报:孟州梁军,发兵五千,攻打怀州。   梁国河阳节度使,便坐镇在孟州,此番来犯怀州的,正是那河阳军。   百战军现在在怀州,有三千人左右。当日李从璟离城时,攻城战给百战军造成的伤亡,具体数字还未统计出来,但李从璟心中有数,知道约莫在五百左右,且大头在潞州镇军那里,百战军本部伤亡并不太大。   现在百战军坐镇怀州的负责人,是彭祖山和卫道。彭祖山,李嗣源之臂膀,军中宿将,卫道曾为昭义军掌书记,本事不差。有他二人并千余百战军在,加上有临时战营为助,应该不惧梁军。   但怀州新克,百战军攻城时对城防破坏太大,尚未来得及好生修补,防御器械也是不足;且怀州久为梁地,城内居民会否生乱,与城外梁军里应外合,不得而知。   次日,李从璟领百战军两千马军,回援怀州。 第88章 郭威的压力   李从璟在潞州搜刮了不少好马,这回回援,两千人人各双马,速度快得异常。在潞州,郭威见识了李从璟“敛财”的手段后,惊得差点儿掉了下巴。   对郭威这位安义军降将,虽然李从璟颇为礼遇,但百战军上下,俱都不以为然,对郭威没什么好脸色。   一介降将而已,还是个小小队正,要以礼相待?哈哈,笑死人了。   武艺不错?百战军上至都指挥使,下到都头队正,武艺高强者几时少了?不说军情处实力变态的桃夭夭、吴长剑,军中的孟平,李绍城,蒙三,吴钩,林英林雄兄弟,哪个比郭威差?   悍勇异常?百战军别的可能不那么多,但要说敢战之士,不说三千余人都敢玩命,但就没一个怂的。   能征善战?这就更甭提了,一个统率不过二十人的队正,也敢说能征善战?   郭威不知道这些,但百战军对他不假辞色,他如何看不出来?但眼见百战军军貌、将士素质,郭威打心眼里佩服,比安义军强得多,他服气。   看了奔进中的李从璟背影一眼,郭威充满好奇:这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家伙,到底是如何做到眼前这一切的?   日前在李继韬面前,李从璟说他曾苦修十年,两耳不闻窗外事,在淇门练兵时,呕心沥血到美色在怀而不心动,当真如此?   前者郭威还不确定,但是后者……那位“桃统领”可是有倾城之貌,倒是真没见李从璟对她做过什么。   “怪物……”郭威不由得大为认同李继韬对李从璟的评价。   一路上,不停有斥候都的游骑,来向李从璟禀报沿途情况、怀州军报,李从璟因此能得到不断更新的前线信息。   听斥候都的游骑提起,孙二牛这厮竟然没进城,为了保证让李从璟及时掌握各方面信息,避免埋伏,竟然率斥候都就游弋在城外各处。   对此,李从璟大感满意。   进入怀州地界之后,最新的情报让李从璟更是惊奇。前日放火的军情处和君子都锐士,半数因为绕道深山避免火势,出山时伪梁已围怀州,便索性汇合了斥候都,暂时听从孙二牛调遣,做起了和他们一样的工作。   是以怀州辖内各镇各道路,甚至包括孟州的消息,都源源不断送到李从璟面前。   可以想象,几百游骑,以怀州城为中心,编织了一道怎样的斥候网。而这些斥候所到之处,又塑造了一张何其广袤和严密的信息网。   而要做这一切工作,对百战军游骑来说并不难,早先入潞州后,以大军为中心,就做过很多次了。   眼见不时有各色“游骑”奔来驰往,不停向李从璟汇报各种消息,郭威十分错愕。   这厮……他真的是新攻克的怀州,而不是已经在怀州经营了多年?他麾下怎么会有这么多精锐斥候,难道培养一名合格斥候,不应该是一件很难的事吗?……这些斥候效率怎么这么高,办事怎么如此严密……   这厮,果然是个怪物,他麾下也都是怪物……娘希匹的,一只大怪物,带着一群小怪物……奇怪,我怎么突然感到压力这么大?   “看来孙二牛是个可塑之才,日后应多加培养,可堪重用。”李从璟没空关注郭威的神色,他此时已经开始思考更多东西。作为这张信息网的具体实施者,孙二牛的工作无疑做得很是出色。   当日扎营后,李从璟召集诸将进行军议,商讨如何对付怀州城外之敌,郭威本来没资格参会,李从璟特许他旁听。   郭威这两日不受百战军重视,心头早已打定主意,要露一手给众人瞧瞧。他自付胸有兵书韬略,这些年也算有过不少见识,可期一鸣惊人。   大帐中,诸将围坐一处,李从璟先道:“自攻怀州以来,大军未曾片刻停歇,先在火山口截杀贼军,后又追杀李继韬,不日前又新克潞州,中间虽有一日半日换气,但未好生休整过。大军久战,虽至锐之军,也会成疲敝之师,不堪一用。所以此战之关键,在于速战,若能毕其功于一役,善莫大焉。诸位有何想法,只管说来便是。”   诸将中,李绍城职位最高,资历最老,所以最先开口,他沉吟着道:“汇集各处斥候消息,分析目前敌我形势,可得如下结论:孟州梁军,本有七八千之数,但河阳军节度使朱铨周,却只带了五千兵马围怀州,而留两千余人守孟州,是为防我等故技重施,去取孟州;另外,随军携带一月粮草,不使我有断其粮道之机,可见其谨慎。如此就算我等攻孟州,也起不到迫敌回救之效,反倒自疲,此计不可为。”   郭威望了李绍城一眼。当初在罗坪,就是这个家伙将自己揍得满地找牙,不过那正是自己闹肚子之后的虚脱期,做不得数,日后定要再找他比过,要他知晓自己的厉害——咦,他方才一番话,说得很有道理嘛。   李绍城继续道:“所以为今之计,其实是两条路,或者杀进怀州城,与城内将士汇合一处,则梁军以相当兵力,无法破城;或者杀进梁军阵中,与怀州城内将士里应外合。”   李绍城说完,郭威点了点头,暗道确实如此。   不待郭威细想,又有一人开口。在郭威看来,那是一位有些特立独行的家伙,一身白袍,手持折扇,很有书生气,是叫莫离,是李从璟的参军。   莫离摇着折扇,面带微笑,不急不缓道:“李将军说得在理,摆在我等面前的,其实已是只剩下最直接的一条路,因为其他任何计策都太费劲。现今怀州初克,这守城第一战,必须要速战速决,毕竟这里久为梁地,迟则生变,容不得多想。再者,我等也需借此立威!”   郭威闻言已是惊讶不小,暗道这位书生果真有才学,谋战而不局限于战场,能高屋建瓴,很是难得。   莫离说完,孟平接过话,很干脆道:“计策既定,接下来便是如何打了。末将看,这也简单,攻进城去,拒城而守,这是行不通的,不说梁军会有防备,可能跟在我等身后杀进城。且如此作为,将我等在外的优势弃之不顾,殊为不智。最有效之法,莫过于利用我马军来去如风之优势,袭营、疲敌,最后与城内将士合兵与之阵战,一决雌雄!”   言罢,孟平看向身旁一位将领,却是马军李正,意思是你有话便说,说完便行动。   孟平没注意郭威,郭威却已经被孟平给惊呆了:这厮看起来平平常常,言辞却是如此犀利,一席话说尽敌我长短,并且还将敌军如何反应都算计到,真乃智将也!   李正向众人一抱拳,道:“孟都头已将形势说透,末将赞同,唯有四句惯例补充:一者,先拔出梁军游骑;二者,斥候不散,仍掌控各处,避免意外和突发情况;三者,梁军必有防范我袭营之措施,须先探明,而后可做应对;四者,与城内将士旗语相合,统一行动。”   李从璟微微点头,看向桃夭夭,道:“桃统领可有补充?”   桃夭夭正捧着杯子,在享受一点点喝水的快乐时光,头也没抬,“没有。”   “好,计策既定,诸将听令!”随着李从璟站起身,众将都轰然站起。   郭威一看李从璟已经要分派任务,立即意识到不妙——等等,你们这就说完了?我还没说话呢!   我有话要说——等等,我要补充什么?直娘贼,你们这些人,竟然将诸般形势都说尽了,他娘的,我连查漏补缺的地方都没有啊!   百战军诸将精神抖擞,郭威却简直要哭了。   主将厉害就算了,我能接受,可这番谋战,李从璟一句话没说,你们竟然就拿出了计策!你们这些人,偏偏还没多作什么讨论,争论没有,废话没有,他娘的我连话都插不进来啊!   你们都是怪物,李从璟是怪物,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怪物,怪物……   郭威欲哭无泪。   李从璟转身到将按后,果断下令:“明日赶赴怀州,距城十五里扎营,出游骑捕杀梁军游骑,出一指挥马军探明梁营虚实,大军养精蓄锐。子时,大军出,袭梁军大营,多处纵火!”   “得令!”诸将轰然应诺。   当日,大军早歇。   唯独郭威,在军营来回晃荡,怎么都无法生出睡觉的心思。   这两日,目睹百战军军貌,郭威已然十分震惊,今日旁听其军议,更是被震撼到。当日接受李从璟招降,郭威本以为凭自己的本事,能迅速得到赏识,并被重用。而李从璟对他的礼遇,也说明他确实有这个机会。   但几日下来,郭威却发现,百战军人才济济,自己并不显得如何突出。他甚至不解,李从璟当日真有必要招降自己吗?   无论在什么地方,要有自己的位置,就必须要有自己的依仗,以自身之所长,给自己一个明确定位。这一点郭威是知道的,他不由得细细思量,在百战军中,自己凭什么立足?   智?勇?文?武?政?军?   想破脑袋,郭威也不觉得他哪一点可以力压众人。   月光皎洁,繁星点点,郭威抬头仰望夜空,差些泪流满面。   这地方的人都好变态,他妈的,我好有压力啊…… 第89章 名将   立马青山处,眺望十里外,怀州城激战正酣。   不过那不是攻城战,而是距城五里,在梁营前的野战。   战马打了个响鼻,前蹄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刨土,显得百无聊奈。李从璟已经在这里足足站了一个时辰,便是战马都觉得无聊,呜咽两声,似乎是在抱怨主人不带他上阵杀敌。   李从璟轻抚战马的鬃毛笑了笑,“身为主将坐骑,你可得沉得住气。”   战马眨了眨眼,又呜咽一声。像是懂了它的意思,李从璟拍拍它的脑袋,回身继续去观察战场。   在今日的行军途中,斥候报知,朱铨周在路上埋伏了大量伏兵,李从璟令百战军将计就计,与河阳军交战一阵,小胜一场。   河阳军见行踪败露,且战且退,章法严明,纵是以百战军马军之善战,竟然也无法困住其主力,让其安然撤退。这里面自然有地形狭窄,不利于骑兵展开的因素,但也可说明河阳军战力的不凡。   河阳军在撤退途中,施了点手段,以山石阻塞道路,这才让隔断了百战军马军的追击。   “河阳节度使朱铨周,不容小觑,少说也是一员良将。”   怀州城外,李绍城率领一千马军已经压了过去,怀州城内的卫道和彭祖山,也下令城内百战军精锐齐出,两军将士,在城外宽广的大地上,激战在一起。河阳军虽然被围困在中间,但其背靠军营结阵,应对得法,圆阵结得的毫无破绽,两边的百战军猛攻数次,也没能撕裂对方的阵型。   到了这番情景,昨日百战军军议之策,业已失效。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计划赶不上变化,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之事。   将士奔走鏖战,旌旗飘飞,战鼓雷动,尘土纷纷。   因为路上的伏击战,耗时不少,到得此时,也不再是什么午时,而是已到了夜间。   “朱铨周这个人我们是了解过一些的,他出自梁将王彦章门下,是王彦章的得意弟子,戎马一生,常有胜绩,是伪梁青壮将领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对军情信息方面的内容,桃夭夭信手拈来。   李从璟颇有些惊异的“哦”了一声,道:“是伪梁第一将王彦章的弟子,这就难怪了。”   “昔年朱温麾下有四大名将,正是依靠他们,朱温才打下中原大片土地,建立伪梁王朝。四大名将中,尤以王彦章和杨师厚最负盛名,王彦章人称王铁枪,杨师厚死后,王彦章便成为伪梁军中当之无愧的扛旗者。其人不仅武艺非常,几十年来罕逢敌手,兵法韬略更是世间少有,是当世真正的军事大家。”   桃夭夭奇怪的看了李从璟一眼,“你竟知道的如此清楚?”   “我是军人,沙场征战是军人该做的事,对强大的对手,自然要了解一些。”李从璟耸耸肩,理所当然。   他轻叹一声,继续道:“上一辈大晋的名将中,周德威和李存审堪称帝国双璧,可惜周将军前些年已经折在胡柳陂,李将军这些年一直镇守在大晋北疆,应对北方诸夷族,现在却是无人来应付那王铁枪了。”   “北方诸夷族如何?”李荣好奇道。   李从璟平静道:“北方诸夷族,曾有回鹘、奚、契丹相继称雄。近年来,契丹日盛,其主耶律阿保机已荡平草原,称雄北方,兵锋日盛,可谓一代明主;阿保机之妻述律式,秀外慧中,辅佐阿保机建立偌大基业,能治家,能平国,一代巾帼英雄。”   李荣惊讶道:“这么厉害?”   李从璟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感道:“契丹不除,中原难安。尤其是当下,中原连年征战,正是鹬蚌相争,契丹坐收渔翁之利。这些年草原安定,契丹日夜积蓄力量,而中原内耗严重,此消彼长,一旦两者力量对比达到一个程度,契丹但有雄主,挥师南下,则是中原浩劫。”   李从璟想起,在原本历史上,石敬瑭勾结契丹,耶律德光南下灭后唐,劫掠中原半载,造成偌大浩劫。契丹也是从那时起霸占幽云,俯瞰神州。   其后,大宋一朝得立,何等赫赫之威,举全国之力北上,仍是数次饮恨。   这中间不乏宋军内部问题,亦有幽云十六州地势之难,但从古至今,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徒将军败归结于雄关,本就是败者的自欺欺人,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军力。   而契丹的军力,就在于几代雄主几十年的累积,和对中原的掠夺。   想到这,李从璟负手望远,沉声自语道:“若能一朝得势,必北上幽云,马踏草原,破契丹十数年之势,不使其有贻害中原之机!”   众人皆尽沉默,一时无言。   吴长剑问道:“伪梁除却王彦章,不知还有那些名将?”   “于伪梁而言,戴思远亦是良将,用兵莫测,深得‘诡’字之要,此人若能统帅数万兵马,可谓劲敌;至于在其朝内执掌大军之权的段凝,玩弄权术之辈耳,不足为惧。”李从璟语气平淡。说完,复看向怀州城外战场。   怀州城内出两千百战军步军,加上李绍城一千马军,三千人对阵四千余河阳军,却因为一直战斗在河阳军阵外围,难以深入其内,致使战事焦灼。   河阳军的防御阵型,层次严密,又是依靠军营,眼看难以突破。   李从璟叫来孟平,马鞭指着河阳军营,对他道:“梁军防御,背靠军营,乍一看是依托军营之势,其实不然。只因梁军辎重粮草尽在军营,朱铨周是怕我等毁之,所以不得不如此。你带五百人上去,不用短兵相接,但取其防守薄弱之处,用火箭攻其营墙、营帐,若能火烧其营,其阵自破!”   孟平领命,召集人马而去。   “骑兵弓箭射程有限,孟平出击,或不能尽全功。”   李从璟又对传令兵道:“给怀州城传令,尽出投石车,就近布置,石块裹布撒油,点燃抛射,只管砸梁营营帐!”   两道命令下达完毕,李从璟再次往战场看去,孟平率军已经快要抵达交战之处。但就在这时,梁军军营中飞起无数火星,落入百战军军阵中。   那火星沾上百战军战袍,立即燃烧起来,竟是火箭。   “梁军退入营中,却是准备了大批火箭,狡诈!”李荣看出来梁军意图,失声叫了起来。   李从璟脸色微变,正待要说什么,忽然眼神变得极度凌厉。   梁军火箭入了百战军军阵,不少都落入地面,初时没什么异样,半晌之后,地面燃起片片火焰,须臾火势渐长,竟然有燎原之势。   “传令:鸣金,收兵!”李从璟猛然转头,对身边传令兵大喝。   李从璟脸色难看,传令兵一怔,立即跑去传令。   不时,金锣声声响起,正奔到战场的孟平,回头一望,不明所以,立即挥手,不再向梁营奔进,转弯回身。   正在与河阳军鏖战的百战军,闻声立即撤出战斗。   就算李从璟不鸣金,百战军也难以继续战斗下去了。   因为梁营外围,已是遍地大火,不少百战军都被烧上了身!   李从璟咬牙,脸色阴沉得厉害。   地面为何会突起大火?   现在看来,梁军早已在营地外围埋下了干柴列草,经过一场鏖战,军士踩踏之下,泥土必然被踢开,露出下面的柴草。眼下视野不明,柴草难以发现,一旦梁军以火箭齐射,柴草上的火油被点燃,自然火势凶猛!   这批柴草何时埋下?   只能说河阳军攻不忘守,守不忘攻,攻守有度,各方面准备十分充足。   李从璟翻身上马,一把拔出横刀,对剩下的五百人下令:“出击!”   半路碰到回身的孟平,李从璟让传令兵过去传令:“掩护大军撤离!”   百战军火速退却,因了李从璟发现梁军企图及时,大军并没有被火势包围,困在火阵中的不过数十人。但李从璟料定,百战军想退,梁军却是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如此大好机会的。   果然,李从璟正奔进中,梁军鼓噪杀出。   策马间,李从璟心思百转。自出淇门,他连番大胜,几乎是兵不血刃斩尽八千李董联军,反手之间取得怀州、潞州,兵锋何其之盛,俨然无人能敌。靠的,便是谋划得当。   但战场之事,谋划永远只是一部分,而不是全部。临机应变,某些时候比谋划更为重要。   所以此时虽然百战军攻势受挫,眼看梁军鼓噪杀出,李从璟也着急,但举止并没有失措。战场胜负,不到最后一刻,永远存在无数变数。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你道这是逆境,我却偏说这是机遇,你道这是顺境,我却知这其中未必没有凶险。   李从璟稍事冷静,心头已然有了计较,一丝笑意浮上嘴角。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李从璟却认为:屁!你横,我比你更横;你强,我比你更强!   人谤我,欺我,笑我,辱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我当如何?你只要忍让他,由着他,避开他,忍耐他,尊敬他,不去理他,等上几年,你再他看。李从璟却说:屁!我要抽他,抽他,抽他,抽他,抽得他脸肿如猪,你再问他!   眼下,梁军势成,人或许会说,应当避其锋芒,保存实力,从长计议。李从璟却下定决心:你若能成势,我便能毁你之势;你若毁我之势,我却偏能再涨我势!狭路相逢勇者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从未服过输。   服输这种事情,交给对手就好了。   眼看梁军就在眼前,李从璟忽然回头,给传令兵下令:“传令马步各军:佯装败退,丢弃投石车,至城外,反身杀回,步军尖刀阵,骑兵两翼迂回!给李绍城说清楚,他若不能兜住所有梁军,提头来见!” 第90章 龙争虎斗   百战军撤得快,地火还在燃烧,梁军顾不得这许多,将早就准备好的沙土木板甩出,覆盖上火面,杀了出来。其阵,步兵居中,快步推进,骑兵掠阵两翼,竟然打得也是将百战军都圈住的主意。   百战军出战城外,非是义气用事之举。   凡战,攻城为不得已,守城,亦为不得已。于经济而言,城池攻防战,必对城外良田、城墙、城内民居等城镇设施,造成很大损伤;于民政而言,扰民惊民,或致民逃,动摇根本;于战场形势而言,困守一城,在战略上成龟缩之势,退无可退,进无可进,没了变化,失了战场主动权。   所以但凡有野战之力,军队莫不以野战为先。   百战军新得怀州,其城已经受过一次战火,此为李从璟根基之地,李从璟不愿其再遭太大破坏。   是以,有百战军出城之战。而百战军出城之后,与骑兵相呼应,呈两面夹击之势,本在上风。   但战至此处,梁军扳回劣势,有一鼓作气击溃百战军之意图。   总的来说,两军兵力相当,李从璟和朱铨周,谁也不怂谁。   既然谁也不怂谁,那便是一场龙争虎斗。   李从璟带领骑兵,在百战军步卒两翼,反向而行,离梁军马军尚有二三十来步距离时,端起弩弓,保持冲击梁营的方向,横向距离梁军马阵则保持一二十来步的距离。   当相向而行的两军马军,当头者快要平行时,李从璟扣动了弩弓扳机。自他而起,其身后骑兵手中弩箭,依次发出,射进梁军马军军阵。在他们奔驰而过后,梁军最外围的马军,由前到后,战马嘶鸣,骑士一个接一个掉落马背。   装填弩箭,扣动扳机,射出弩箭,动作依次重复,转瞬间到了地火阵前。李从璟看见梁军从火阵中涌出,持械大喊,貌若修罗,一队接一队,杀气犹如实质,扑面而来。   勒转马缰绳,李从璟带领骑兵队列在火前转了一个弯,变得和梁军同向而行,同时,手中弩箭不停。与此同时,梁军骑士以弩箭反击,双方奔驰向前,但闻马蹄声哒哒,各有战士落马。   “接阵!”李从璟收起弩箭,抄起长槊,带队靠近了梁军马军。   双方战马并头而行,李从璟眼疾手快,长槊探出,刺中一个梁军脖颈,锋刃向前一抖,血肉一起带出,将那梁军挑落马背!   犹不满足,李从璟长槊一收一出,锋尖刺入无主之马眼眶,战马惨嘶,提速无脑左右乱撞,撞倒不少梁军骑兵。   其后一名梁军大叫一声,加速上来,马槊从身后直刺李从璟。李从璟听得这声叫,身子前伏,避过这一刺。   跟在李从璟身后的张小午,见状大怒,怪叫一声,架住梁将马槊。他身前的李从璟,脑后生眼一般,长槊倒刺回来,尾部正中梁将前胸。那梁将一声闷哼,身子飞离马背,撞到他身后的梁军骑士身上,双双摔落马下,被后面的马蹄踩成肉泥。   李从璟双腿一夹马肚,快步向前,长槊不去刺侧前梁军骑士,而是刺中对方战马后腿!梁军战马失去平衡,跪倒在地,李从璟从他身旁奔过,长槊横斩,将那梁军骑士的脑袋齐根削了下来。   “将军避箭!”李从璟忽闻张小午一声疾呼,身子连忙歪倒在马侧,长槊一挑,击落两支冷箭。   一阵厮杀,双方军阵都不再严密,李从璟看准时机,大喝:“张小午向前,余者夺阵!”   说罢,李从璟操纵战马,带队侵入梁军骑兵阵中,和他们就近捉对厮杀。   张小午带两百人,极速向前。奔驰出去百步,摆脱梁军马军,又掉头杀回来,一头撞进梁军马军阵中。   梁军马军前阵,顿时受到两个方向冲击,顾此失彼,伤亡大增。当李从璟和张小午碰头之后,两相错马而过,李从璟带余者加速向前,同样奔出百步,掉头杀回阵中。   另一边的孟平,以同样的战术,一股脑儿杀进梁军马军阵中,短兵相接。   梁军马军,顿时攻势受挫,速度慢下来。中间步军,凸出阵来,两翼不再安全。   步军为首梁将,眼见百战军投石车近在眼前,百战军退得快,没几个人防守,知道那是对大营最具威胁之物,不肯放弃,依旧招呼梁军杀向前,要去摧毁百战军投石车。   就在这时,梁营中金锣声响起,却是要步卒退回。   李从璟知晓对方已看出他的打算,他当然不肯放已出阵的梁军回撤,当即挥旗一头杀入梁军阵中,要去将梁军拦腰斩断!   李从璟先前令步军和李绍城佯装败退,本就是吸引梁军主力离营追击,让其再不能依托军营而战,如今付出颇多,百战军在撤退途中,免不了伤亡,李从璟哪里会放梁军回营!   黑灯瞎火,只凭火把照明,梁军还能看穿李从璟布置,简直厉害。但他毕竟看出的晚了些,李从璟不会给他机会。   正在与梁军马军厮杀的孟平,首先观察到李从璟进攻的方向变了,当下毫不犹豫,指挥身后将士杀入梁军阵中,要和李从璟碰头。   怀州城头上,卫道扶墙观战,他通过火把变化,看出李从璟和孟平千余人的变阵,立即意识到什么。李从璟身陷敌阵,军令难以通达,他当即给还在回奔的百战军步军和李绍城传令:“杀回阵中,接应主将!”   李绍城听到鼓声,看到灯火通明的城头旗语变化,立即挥手减速。掉过身来,但见李从璟和孟平为截断敌阵,身陷其中,其段前后梁军回头,后有梁军向前,有被包围之势,大急,连忙传令:“全军杀回,步军尖刀阵,给我狠狠撕开梁军阵型!骑兵分两部,跟上都指挥使和孟将军,斩断敌阵!右部,随我来!”   两军步军前后相聚本就没几步,百战军闻战鼓声而回头,后阵做前阵,呼喊几声,迈开步子,对着梁军杀过来!   梁军步卒本是追击一方,眼见百战军溃败,只当其已经兵无斗志,正是大快朵颐的时候,骤闻己方收兵之令,好不容易收住追杀之势,正在掉头,不料百战军突然杀回,个个悍勇无比,顿时措手不及,被迎头痛击,前阵顿时被冲散。   蒙三带队冲锋在最前,大刀砍翻面前几个梁军,已是率队突入梁军阵中,他连连大吼:“向前,向前!”   李从璟渐感压力大增,眼角余光所到之处,皆是密密麻麻的梁军,甲兵丛生,寒意逼人!   左右两名梁军马军,同时横斩马槊杀来,李从璟上身后仰,避过马槊,手中长槊横于胸前,起身时向前一推,将那即将错身的两名将军推落马下。   马不停蹄,李从璟低喝一声,长槊挥斩,又将奔到面前的两名梁骑斩杀。但梁军仿佛杀之不尽,从不同方位围攻过来!   体内热血沸腾,李从璟眼眸愈发冰冷,他的身上已经密布鲜血,分不清哪些来自梁军,哪些又是他自身的。只是拼杀之间,身体传来的疼痛感模模糊糊,弄不明有几处。   深入敌阵,如此境遇在所难免。李从璟心中了然,只要他能带队杀穿梁军军阵,则大功可成。   只不过围攻之下,他前进的速度难免减慢,若是如此下去,必被围困。解决之法,莫过于有人于他分担压力,作另一把尖刀。   只是身后这五百人,何人能担此重任?思虑间,正准备点将,一人杀到他身侧,与他并驾齐驱,帮他分去不少压力,马上骑士,身形矫健,他大喊道:“将军,某为你掠阵!”   李从璟看清来人,哈哈一笑,大声回应:“郭兄,我左你右,并作尖刀,杀穿梁军军阵,如何?”   郭威长槊一横,扫倒数人,激扬道:“正有此意!”   李从璟精神大振,正奋力拼杀间,身旁又冲出一人,与他同样相隔数步,帮他又分去一半压力。马上骑士身手之锐利,不下他与郭威,转瞬间连杀三人,那人呵呵一笑,笑声中充斥着难以言说的意味,“两把尖刀怎能迅速破阵,我来做那第三把!”   那一袭长发飘舞,肆意而张扬,却是桃夭夭。   李从璟将面前梁军一槊劈成两半,向前一步,与郭威桃夭夭两人成品字锋矢阵,大呼一声:“破阵!”   身后百战军,齐呼一声“杀”,攻势更见凶猛。   三人作尖刀,杀穿梁军骑兵阵,又杀入梁军步兵阵中,三把长槊所到之处,各自带起一阵腥风血雨,彼此交相呼应,又各带锐士护卫在侧,不断扩大战果。锋矢阵不断向前,一时之间无人能挡,三人手下几无一合之敌。   一群群梁军扑上来,又被一个个斩杀,你来我往之间,突入梁军步军阵深处不知几何。李从璟抬头间,孟平已是近在眼前!   两相会合,意味着众人已将梁军军阵拦腰折断。   这时,李从璟身后又冲上前来一骑,他顿感再无半分压力,而己方气势又壮。   李绍城跟上李从璟,大喊道:“大哥,梁阵已破了!” 第91章 我比你强   与孟平碰头,尤其是李绍城跟上来之后,李从璟身边已经没什么压力,他杀出战阵,到了场外,以便于能看清整个战场的局势。   如李绍城若言,梁军军阵确实已经破了,其前阵首先被百战步军回身冲击,前部阵型溃散。百战步军一部,趁机突入阵中,以猛虎搏兔之势撕开阵型,稳步推进。更有步军两个指挥绕行两翼,将其前阵军士包围其中,有围而歼之之意。   而拦腰斩断其阵的百战马军,是这一切工作的关键之刃,李从璟带队打开通道之后,最艰巨的任务已经完成,百战军各部持续冲杀,将战果扩大。   但战事进行到此处,并不是说大势已定。   梁军后阵,还有约莫三分之一的军力,在不断向前,拼命冲击百战马军阵型,意图为前阵梁军打开生门。   战事胶着一阵,百战步军威势体现出来,在蒙三、吴钩等人带头卖命拼杀之下,步军大阵成功将梁军前阵从中间竖直撕开。各自汇合两翼步军,将前阵梁军分成两股,兜进了口袋。   大势既成,百战军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聚歼这两股梁军。但梁军兵力占优,虽被困其中,激战之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梁军战鼓齐鸣,后阵梁军变幻攻击方式,不再沿中线冲阵,而是绕行两翼,试图将百战军反包围在其中。   李从璟看清梁军动向,自然知道若是让梁军势成,百战军形势危矣,他果断下令:“马军放开中线,奔离两翼,将梁军放进阵中,反向包围!”   李绍城等人得了令,立即撤离原本战线,放开道路,让梁军去包围百战步军。   果然,百战马军放开阵线之后,梁军反而不敢再向前。   由此,两军骑兵,为争夺两翼控制权,激战在一起。   百战军总兵力并不占优,但骑兵却比梁军要多,这都归功于李从璟的“劫掠”之策,拢了不少战马。眼下,百战马军犹有余力,分出一部,去袭扰梁军后阵步军,以使其无法再从中线去冲击百战步军包围梁军前阵的阵型。   李从璟嘴角带笑,又给投石车传令:“火石不断,轰击梁军大营!”   军营目标大,投石车这下不用怕打偏,但凡有石块出手,必定悉数落入梁军大营,不多时,梁营火光大盛,营寨烧了起来。   营寨被烧,梁军退路全无,一时大乱,百战军各部,趁机加紧攻势,争取战果。但梁军战鼓声不停,反而更有威势,梁军慢慢又稳住脚步,只是气势上却不可避免矮下去一截。   有一队梁军骑兵,意图绕过战场,去摧毁投石车,被李绍城指挥一股百战马军拦下,厮杀一阵,只漏了几骑。那几骑还没冲到投石车跟前,就被护卫投石车的百战步军以弓箭射下马。   “梁军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攻无可攻,这下没辙了吧?”张小午抹了一把额头汗水,不无得意道。   当下战场混战一块,又是黑夜,局势难辨,但每一处,都是百战军牢牢把控着掌控权。   李从璟没他那么乐观,梁军确实一时无从着力,但百战军要赢得这场战斗,却也还没那么容易。河阳军的确训练有素,堪称精锐,即便是大营被烧,却仍旧没有败退,韧性极佳。各部依旧在抵抗,真要这么打下去,不知何时能完。   战事陷入胶着。   但李从璟不急。   战场大势现在已尽入百战军之手,他相信朱铨周比他更急。梁军势尽,他相信朱铨周若是不想认输,定会穷则思变。梁军要扭转战场局势,眼下来看,只剩一条路。   其实不只是梁军,百战军要想打破僵局,赢得这场胜利,其实也只剩一条路。   梁军的路,和百战军的路,并非两条路,而是殊途同归。   李从璟能看出来,他相信,朱铨周也能看出来。   所以他在等,等朱铨周走这条路。   朱铨周比他急,所以他就不急。   他只是在身旁放了许多火把,火把照亮了他身后的大旗,也照亮了他的盔甲。   李从璟甚至摸出干粮,就着清水,在马旁吃了起来。   火光下,他盘膝坐在地上,吃的不紧不慢,肉干在嘴里咀嚼充分了,才会咽下去。   在眼下这一刻,战场上已经没他什么事。   李从璟举起肉干,对简直惊呆了的张小午等人示意:“你们要不要也吃点?”   张小午等人机械性的摇摇头。   李从璟笑了笑,一边咀嚼着干粮,一边发音不清道:“大战一场,难免消耗不少精力,接下来的战斗可是关键得很,补充些气力,胜算也大些。”   在他身边,军情处三位统领和郭威寸步不离。因为他们不在百战军战阵编制之内,战场上他们可有可无,现在加入战场,作用也不过一个陷阵士罢了,倒不如跟在李从璟身边,护卫他周全,或者随他冲阵,充当尖刀的角色。   桃夭夭靠着马肚,头盔下的长发散落在肩上,就着水囊有一口没一口喝着清水,她似乎不喜欢这种饮水的方式,脸上没什么愉悦的表情。   郭威好奇的打量李从璟,眼神怪异,不消说,他心里肯定在诽谤:怪物。   半刻之后,张小午指着梁营的方向,机警道:“有一群梁军马军杀过来了!”   他说完这话,本是想提醒李从璟,但他话刚说完,转过头时,李从璟已在马背上。   “好钢用在刀刃上,一锤定音,就看你我了。”李从璟取下马槊,握在手里,注视着遥遥奔来的梁军马军,他看不清对方面容,但他的话无比笃定,“杀过来的是梁军河阳节度使朱铨周,取下他的项上人头,此战就胜。”   战事胶着,两军之力达到一个平衡点,唯一能改变这种均势的,就是主将之间的胜败生死。   这一刹那,李从璟想起后世看过的无数战争场面:交战之前,大将阵前约战。以前李从璟觉得这种事情有些扯淡,后来才发现这样的事,并非子虚乌有。   轻夹马肚,李从璟策马踏出,郭威和桃夭夭依旧护卫其两翼,呈品字阵,迎着朱铨周杀过去。   两人身后,都只跟着百人,差不多就是亲卫一都人马。   火光中,李从璟看清了梁军为首的将领:年纪不大,面色刚毅,双目如电,提一杆马槊。   刚吃了干粮,李从璟力气充足,一照面,运足力气,挺槊直取朱铨周咽喉!   长槊出手,李从璟立即发现不妙,因为朱铨周的身子并没以想象中的速度冲过来!   朱铨周勒缰提马,竟然硬生生止住马速。这只是一瞬间,得到的也只是细微的距离差,但这个细微的差别,却已经足够他身旁两人,超过他本人,向李从璟刺出两槊!   李从璟长槊刚出手,动作收不回来,且因失去了对距离的掌控,长槊纵然也能刺到朱铨周,却因为慢了半拍,足够朱铨周从容回避李从璟这一击!   眨眼间,两槊杀到李从璟眼前!   桃夭夭与郭威等人,无不大惊失色,心头狂跳。   这朱铨周,明显是有备而来!   手段可谓歹毒。   可战场没有歹不歹毒,只有生死!   更让人绝望的是,在朱铨周身后,几骑忽然加速向前一步,竟然不顾阵型,封死所有空挡,长槊齐齐刺出,组成第二层杀阵!那模样,便是李从璟能侥幸避过前面两槊,但其随战马前行,也避不过后面密集成阵的兵刃!   朱铨周事先显然经过周密布置,打得便是一击必杀的主意!   三千百战军,无人能阻拦梁军杀李从璟。   眼看李从璟必死无疑。   但有一人,不会允许李从璟死在这里。   这个人,是他自己。   在朱铨周勒缰的那一瞬间,李从璟已经松开了手中的长槊;两杆长槊到他眼前时,他的脑袋已经向后扬去,身子起离马背一寸;战马与战马平行时,李从璟的身子已经跃起;朱铨周睁大了眼睛满是惊讶时,他的屁股已经坐在朱铨周身后的马背上,长刀在手;朱铨周身后梁军长槊刺来之前,李从璟手中横刀刀锋,已经滑过了朱铨周的咽喉!   他原本的战马仍旧在前奔,帮他挡下、破坏了两柄长槊的攻势,但仍有两柄长槊刺来!李从璟扭转腰身,避过要害,横刀扎在座下马屁股上,战马猛然冲出!   战马带着李从璟冲出梁军队列,在他身前,朱铨周失去头颅的脖颈,冲起数尺血泉!   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应该永远记住,并且时刻提醒自己,他最能依仗的人,是他自己。   迎面而过的百战军将士,看见李从璟,无不震惊、错愕、呆滞,而后这些情感化为满腔愤怒,鞭策他们不要命也似,杀入梁军阵中!   冲出军阵,李从璟停马回身,一身是血。他松开朱铨周的尸体,无头尸身掉落马下,他手握朱铨周的人头,一刀将冲破百战军军阵到眼前的一名梁军骑士斩落。   李从璟拿起朱铨周的人头,对着自己,看着他瞪大的双眼,冷哼一声。   你要杀我,可惜,我比你强。   最终,死得是你,不是我。 第92章 折了筷子   魏州。   自天佑二十年正月以来,魏州四月无雨,城外大片良田庄稼枯死,水渠断流,市井之内议论纷纷,人心莫不忧恐。   四月己巳,魏州的天,依旧万里无云,艳阳高照,看上去与平常无异。但不止魏州,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今天并非是一个寻常日子。魏州城内,万人空巷,无数百姓,汇聚牙城之南。   牙城之南,有帝坛。   帝坛周边,荆旗蔽空,帝坛左右,卫士林立,帝坛之前,百官俯首。   放眼望去,一道道紫、绯、绿、青颜色的官袍,汇集成一片,分外光鲜耀眼。   有人着黄龙袍,立于帝坛之上,祭拜昊天上帝。   祭拜毕,此人转过身,坐上龙椅,俯瞰群臣。   臣民跪拜,齐声称贺,呼声直上九霄,“恭贺陛下即皇帝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一时不绝,振动宇内。   是日,李存勖即帝位。   朱温篡唐十六年之后,大唐帝国的旗号,再次飘扬在中华大地。时大唐帝所辖节度一十三,州五十。   群臣奉表贺毕,李存勖乘御撵至应天门,于城楼前扶墙而望,见大唐子民。   司礼监官员当众宣制:“改天佑二十年为同光元年,大赦天下,自四月二十五日昧爽以前,除十恶五逆、放火行劫、持杖杀人、官典犯赃、屠牛铸钱、合造毒药外,罪无轻重,咸赦除之……民有三世已上不分居者,与免杂徭。诸道应有祥瑞,不用闻奏。赦书有所未该,委所司条奏以闻云。”   司礼监官员宣制完毕,将诏书递于左右官员,布告天下。   万里晴空,至此骤起黑云,须臾,澍雨溥降。   雨落魏州,万民以为祥瑞,莫不跪拜,山呼万岁。   御撵回宫。   当此之时,有一骑携军报,自西方疾驰入城,直达宫城外。军报被火速送达御书房。   军报至御书房时,李存勖正会见朝廷大臣,在座三人,新封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清宫使左丞相豆卢革;新封中书侍郎平章事、行台右丞相卢澄为;新封御史中丞李德休。   军报言:相州团练副使、淇门镇将李从璟,日前率百战军解泽州之围,尽灭叛将李继韬、伪梁怀州刺史所领一万贼军,斩李继韬、董璋,收复潞州,攻克怀州。   豆卢革、卢澄为、李德林闻言莫不大惊,同向李存勖称贺,“恭贺陛下,帝国当兴,大唐自此所辖不再是五十州,而是五十一州!”   语音方落,又进一军报,言:日前相州团练副使、淇门镇将李从璟,率百战军与怀州城外,大败五千伪梁军,斩伪梁河阳节度使朱铨周!   随带,奉上李从璟八百里加急奏章。   豆卢革等人纷纷赞叹:“恭贺吾皇,又得骁将,灭梁指日可待!”   看罢李从璟所呈奏章,李存勖大喜,当即拍案而起:“相州团练副使、淇门镇将李从璟为国剿灭叛臣,尽诛贼军,又为帝国开疆,功劳岂不为大。着封李从璟为怀州刺史兼防御使,统领怀州军政,百战军驻守怀州!”   三位重臣,无不称善。   ……   雨势不见减小,豆大的水珠淋打在兴唐府(魏州)皇宫的青瓦高檐上,迸射出无数水花,又汇集在一起,顺着屋檐滴滴落下。   透过屋檐下的雨帘远望整个兴唐府的雨帘,烟雨朦胧。两位宰相豆卢革和卢澄为拢了拢衣袖,一时没有挪步。新制的凤紫官袍很合身,只是在春雨中显得有些单薄,黑色官靴也溅上不少雨水,脚尖上湿漉漉的。   “走吧,豆老,这雨蓄了小半年了,一时恐怕下不完,再等下去,估摸着你我今天都不用回去了。”不用伸手去接雨水,卢澄为也知道雨势没有丝毫减弱,他对身边的豆卢革说道。   豆卢革轻声应了一句,身旁自然有人为两人撑开大伞,迈步走入雨中,能清晰感觉到迎面而来的凉风,衣袍不可避免被淋湿了些。沉默了一小会儿,豆卢革缓缓开口,“魏州四月不雨,今日陛下一宣制,大雨倾盆,如此祥瑞,可是少见。咱们陛下,这会儿可是高兴得紧呐。”   卢澄为呵呵笑了两声,拢着衣袖慢步前行,“祥瑞固然能让陛下高兴,不过从诏书中那一句‘诸道应有祥瑞,不用闻奏’中就可看出来,陛下并不太看重这些。与之相比,倒是那两份军报,分量要足上一些,陛下是雄才大略之主,心里总惦记着灭梁,这个当口,有镇将为陛下开疆扩土,才是真正能让陛下高兴的事。”   这正是豆卢革想要谈论的话题,他先前一番话不过是引子罢了,这会儿接过话,“两份军报,本不在同一时间发出,却同一时间到了陛下面前,偏偏还是今日。这可真是巧的很。”   “世间有太多巧合,不过有的巧合却是人为罢了。”卢澄为淡淡瞥了豆卢革一眼,“李从璟这后生,豆老怎么看?”   豆卢革将视线从脚前的青石板挪到前方,雨雾中身边的朱墙悄然安静着,他顿了顿,才道:“李嗣源本就已经很厉害,他这个儿子,看样子一点都不输给他。别说你不知道,李从璟领兵出征的时候,才多少人?不到四千。眨眼间转战泽州、潞州、怀州,对阵的贼军加起来都已是他四倍,接连大胜不说,还被他攻取怀州。这样的本事,在小一辈中可有第二人?”   “本事不俗,还懂得媚上。这两者加在一起,既能让陛下高兴,又能帮陛下办事,这样的后生,怎么会不前程似锦?”卢澄为轻叹口气,“你说李嗣源大字不识几个,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   “卢老,你这话说出来,可是着相了啊。”豆卢革揶揄道,“怎么,眼红李嗣源了?”   卢澄为没好气的白了豆卢革一眼,“我是眼红,可你就不眼红?”说着叹了口气,“自安史之乱至黄巢横祸,英雄多起于草莽,把持世间权柄,而世家衰微,已是不争事实。这天下,再不是世家大族左右大势,而是英雄掌握潮流,有本事才能立于朝堂,没本事就要没落咯!”   豆卢革默然了一小会儿,道:“听说之前陛下有意给李从璟说一门亲事?”   “略有耳闻,其中曲折不甚清楚。”卢澄为道,“不过李从璟曾给陛下做过一年亲卫,随陛下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想必感情深厚。加之陛下与李嗣源又是义兄弟,陛下关心一些李从璟的亲事,倒也说得过去。”   “圣眷正隆啊!”豆卢革感叹一声,“看来李嗣源那老小子,这回是要开心坏了,三代高位,跑不了的一个新贵族了。”   卢澄为呵呵一笑,意味深长道:“一家欢喜一家愁,吴靖忠那老小儿,这回可成了哑巴吃黄连,有他受得了。”   “卢老弟,你这说话说一半的毛病,何时能改改?”豆卢革哂笑道。   “哦?豆老看出我想说什么了?”卢澄为挑了挑眉。   豆卢革冷哼一声,不冷不热道:“李从璟眼下风光是风光,但风光背后,何时少了阴暗?且不说他圣眷太重,多少人会眼红妒忌,李从璟才多大?未加冠的年纪。荣宠早受,必有后辱。”   “朝中名将可不止李嗣源一个,可李从璟却只有一个,他此番功劳如此之大,跟李从璟一比,他们的儿孙都跟废物无异,便是在李嗣源面前,老家伙们简直都可以说是教子无方!便是日后有哪个小辈立了军功,可李从璟珠玉在前,何人敢夸能?能夸的功夸不了了,能得十分赏的只能得五分,他们还会高兴么?”   “李从璟这回战绩太辉煌了,辉煌到让他站在了太多人的对立面。这天下若都是天才,无妨,可只有一个天才,那他就太耀眼了些,一个人挤占了太多人的路,庸才不把天才整下去,他们如何出头?”   “而有大志向大野心、并且也很出彩的人,则会将之视为劲敌,欲除之而后快。”   说到这,豆卢革瞧了卢澄为一眼,低声道:“你可别忘了,陛下也是军伍出身,他的儿子,也没一个及得上李从璟的。”   豆卢革最后一句话,让卢澄为悚然一惊。好半晌,卢澄为叹了口气,道:“年轻人锋芒太露,终究不是好事啊!”   ……   魏州城内某座府邸。   有两人对坐畅饮。   “听雨声,饮美酒,当真是别有一番意境,李兄可是会挑时候。”石敬瑭放下酒杯,禁不住感叹一声。   李从珂挑了一块肉放进嘴里,边咀嚼边摆手,咽下食物后道:“屁的意境,老三我哪里懂那些东西!今天叫你来,不过是一时高兴罢了,说起来你我也许久不曾坐在一起喝过酒了。你这鸟厮,不是泡在军营,就是在家陪媳妇儿,哪里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兄弟!”   石敬瑭苦笑道:“这不是李兄的妹子看得紧么,老弟我实在是分身乏术。”   李从璟不屑道:“我的妹子我还不了解?知书达理不敢说,但贤惠持家是肯定的,怎会束缚你太多?你这厮,太会装,不痛快,来来,自罚一杯!”   石敬瑭也不多作争辩,拿起酒壶为自己斟满后一口喝下,漫不经心握起筷子,却不去挑菜,随意问道:“不知是何事让李兄今日如此高兴?”   “你不知道?”李从珂使劲儿瞧了石敬瑭一眼,仿佛要看穿他似的。   石敬瑭最终挑了一根青菜,放进碗里,不跟李从珂对视,淡然道:“李兄何必这么看我,小弟何曾忽悠过你?”   哼了一声,李从珂放下筷子,看着石敬瑭正色道:“今日西边儿来了两份军报,你猜猜看,这军报是谁发来的,内容又是什么?”   “西边儿?”石敬瑭寻思片刻,忽然喜上眉梢,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来,“莫不是从璟已经攻克潞州,打败了李继韬?”   “攻克潞州,打败李继韬?”李从珂嘿嘿一笑,好整以暇吃一口菜,神气道:“你太小看从璟了!”   “却是如何?李兄,别卖关子了,快些说说!”石敬瑭很是急切。   李从珂对石敬瑭的反应很满意,不再卖关子,“实话跟你说了吧,从璟不仅攻克了潞州,而且一战杀尽李董联军近万人!更厉害的是,他攻克了怀州,并且在怀州城外大败伪梁五千河阳军。就连河阳节度使朱铨周的小命,也交代在从璟手里了!”   “什么?!”石敬瑭折断了手中的筷子。 第93章 经营   雨很大,道路很泥泞。   官道上有一行人在赶路,二十几人骑马,中间跟着两架马车。马是大唐顶好的战马,就连拉车的马,模样也神骏。   战马一直是极为重要的军事物资,更不消说自藩镇割据地方,战争频繁消耗量大,各地镇军管制对其都极为严格。市面上流通的好马极少,便是富甲一方的大族,家里也不会有多少神骏的马。不是他们养不起,是他们没机会。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群人或者都是军人,或者有极大的军方背景。   马上骑士的装扮也在清晰传达出这样的信号,他们虽然都披着蓑衣,但脚下踩的都是军靴,更不用说腰间佩挂的横刀了。这些骑士虽然冒雨赶路,但都无疲惫困顿之态,一个个精神抖擞。   车轮在泥路上犁出两道深深的车辙,吱吱呀呀的声响在雨声中微不可闻。后面那架马车的车帘忽然被掀开,露出拥有葱根一般白嫩纤长手指的手,风雨趁势卷了进去,里面的人避了避,终究还是将头脸伸出来。   这是一张娇美的脸,红丹丹的樱桃小嘴尤为引人注目,好似还闪烁着水晶晶的光泽,分外诱人,让人不禁想尝尝它那两瓣红唇的味道,她朝马车旁的一位蓑衣骑士喊道:“子云,快到了吗?”   章子云闻声稍微俯下身,伸出手指向前方,草帽下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小宛姑娘,我们已经到怀州了。”   “真的?”车中人欣喜的叫起来,这本是一句废话,但这句话从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嘴里说出来,绝对不会有人觉得它多余,不仅因为她实在太美,也因为那话中饱含的浓浓情感,足以融化人心。   董小宛从车窗探出小半个身子来,浑然不顾外面正大雨滂沱,会打湿她精心修饰的发髻,她望向前方,果然看到了那座城。她笑了笑,笑容像水莲花一般纯澈动人。   章子云劝道:“小宛姑娘,外面雨大,你还是好好坐回车里得好。”   董小宛似乎没听见章子云的话,她痴痴的望着近在眼前的怀州城,感叹道:“好大、好雄伟的城!这样的城,大概只有公子才能轻易打下来吧?也唯有这样的城,才配得上公子的本事吧?”   章子云忍不住以手扶额,想了想,道:“你要是再不回车里,公子看到你被雨淋湿的糟蹋模样,可能会不太高兴。”   “为什么?”董小宛脸上写满问号。   章子云又想了想,很肯定道:“被雨淋湿了头发,会很丑,公子不喜欢很丑的女子。”   他话刚说完,已经不见了董小宛,车帘也被放下来,好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唯独窗帘的轻微抖动,在表明方才这里确实趴着一个不可理喻的女人。   章子云摇摇头,视线复落向前方。   一行人到了怀州城前。   过吊桥的时候,章子云抬头,看见城门上那两个苍劲有力的隶书字体,一时间心潮有些澎湃。   城头,女墙还在修缮当中,从那张狂的裂痕中,依稀可以想象当时攻城战的惨烈场景。在这里,有百战军将士的血,或许也有公子的血,他想。   “怀州。”一时停步不前的章子云,仰着头轻声呢喃,旋即露出一个意味复杂的笑容,“从淇门到怀州,五百里的距离,从县邑到州城,无法丈量的长度,半年就走完了。公子,你走得还真是快啊,我不加紧脚步,都怕拖你的后腿呢。”   城门处有人接应章子云等人,却不是李从璟,而是卫道。   章子云一行中,包括了卫行明和卫子任,他们就在第一架马车中。   章子云下马,拱手上前,微笑道:“劳掌书记来接,实在是过意不去。”   卫道拱手回应,“都是自己人,子云老弟就不必客气了,一路上都还顺利吧?”   “有将士们护送,自然顺利。”章子云笑道,正说话间,眼角撇到第二架马车的窗口处又冒出一个小脑袋,松鼠一般,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到处瞟了瞟,约莫着是没看到想看的人,又呼的一下迅速回到车里。   章子云满头黑线,心想:这是在城门洞里,淋不到雨,没必要如此小心吧?   “将军可在城中?”待卫道与卫行明父子打过招呼,众人一起进城,章子云开口问道。   同样披着蓑衣的卫道跨上马,摇头道:“将军出征了。”   “出征?”章子云怔了怔,“百战军新败河阳军,难道将军准备趁势攻克孟州?”   “那倒不是。”卫道笑道,“河阳军虽然损失不小,但孟州也还有两三千人驻守,轻易打不下来,且百战军连番征战,正是需要休整的时候。将军此行,意在稳固怀州,征伐只在周边各县各镇,都是小城,旦夕间拿下,不出意外的话,将军这今明两日就该凯旋了。”   章子云点点头,表示了然。   随后,卫道给众人安排落脚之地不提。   到得日暮前,李从璟领百战军凯旋。   几千人的队伍踏雨进城,别有一番意境,哒哒的马蹄声在青石板上踩过,也不知有几扇窗扉打开。李从璟看到城内街面上的行人不多不少,难得的是店铺大多开着,他暗自点头,这说明卫道的安民之事做得不错。   以前怀州守军的军营,现在成了百战军的军营。李从璟在军营安排完诸事之后,踏马出营,去刺史府。以前董璋的刺史府,现在是李从璟的刺史府。   李从璟一脚踏进府门,首先得知了章子云等人到怀州的消息,其次,他闻到了一股茶香。李从璟好茶,所以平日没少喝,尤其是在读书或者放松的时候,茶必不可少。当然,除了这两者,他用得着茶的场合还有很多。   一个人总会有些习惯,习惯源自于无数次的重复,屋里飘来的茶香,李从璟很熟悉,因为他在淇门已经无数次闻过这香味。   进屋门,果然是董小宛在煮茶。   李从璟取下头盔,自有下人接过,他没脱甲胄,湿漉漉的一身坐到茶几前,贪婪的深吸了一口气,不无得意道:“没什么比沙场厮杀完了之后,好生坐着喝一碗茶更舒坦的事了。”   董小宛没有抬头看她,专注的继续手中煮茶的程序,李从璟疏松了一下身子,道:“你倒是熟悉得快,这么早就找到府上煮茶的家伙什了。不对,这茶具怎么瞧着这么熟悉?靠,不会是你从淇门带过来的吧?”   舒舒服服呻吟一声,李从璟躺到茶几边,手脚张开成了一个大字型,“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今日会回来的?看你茶也煮得差不多快好了,不像是刚开始的样子啊。”   自顾自说了好几句话,都没得到回应,李从璟有些纳闷,偏过头看向董小宛,“你怎么不说话?”   茶已煮好,董小宛依旧低着头,将茶釜里的茶水倒了一碗出来,轻手轻脚送到李从璟面前,手腕有些微微颤抖。   李从璟接过茶,没着急喝,好奇道:“小妮子,你今儿是怎么了,吃了哑巴糖?”   董小宛摇头,动作看起来有些拼命。   摇头的动作很简单,不需要拼命,可见拼命在做的事,一定不是摇头。   李从璟吹了吹茶水,喝了一口,放下茶碗,正准备说什么,小宛忽然小猫一般扑进他怀里,粉嫩的脸蛋埋在他胸前还沾有雨血的胸甲上,毫无预兆的大哭起来,“我不敢看公子,我怕我看了,就会忍不住要哭出来……哭了就煮不了茶了,可我还是没忍住……”   李从璟简直哭笑不得,任由着小宛在自己胸面前左蹭右蹭。   ……   夜,刺史府灯火通明。   新到的章子云等人,加上莫离和卫道,汇聚一堂。   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裳的李从璟,从侧门走进来。他身上的衣服很合身,明显不是董璋留在府上的衣服,况且李从璟也没有穿死人衣服的癖好,他自己忙得团团转,又才回城,显然不可能去买衣服。   这身衣裳,亦是董小宛从淇门带过来的。   有个贴心的女人伺候着,真是舒坦。来的路上李从璟不无得意的想。   李从璟示意众人落座,他自己也坐下来,首先对卫道说:“军中事,卫先生先说说。”   卫道应声站起来,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统计手册,念道:“自出淇门,全军征战多次,共阵亡九百一十三人,其中百战军本部六百零八人,重伤两百二十七人,本部一百四十四人。攻克怀州一战,俘虏敌军七百人上下,火烧李董联军一战,俘虏无,攻克潞州一战,俘虏无,与河阳军一战,俘虏敌军两千人上下……”   李从璟默默盘算了一番,百战军本部战力最强,折损不少,让他心疼,但几番大战下来,好歹俘虏不少,达到两千七百人左右,加上临时战营兵力,共增员四千三百人左右,现在他手中掌控的战力,消化俘虏后总计在七千人左右。   伤者救治,死者安葬抚恤不提,临时战营自然编入百战军,李从璟对王不器道:“我军新得怀州,虽然河阳军被我击溃,但伪梁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在其下一波攻势到来之前,我军必须做好迎战准备。王老的任务,募兵五千。”   怀州不比淇门,州城不说,因新近百战军打了几大仗,必然造就不少流民,有流民自然就有兵员,再加上本地良家子及其他,招募五千人,只要用心,纵然有难度,并非不能完成。   章子云没意见,王不器担忧道:“招募这么多人,粮食军械怕是不够……”   李从璟挥挥手,淡然道:“怀州不够,就去孟州抢。抢还不够,把孟州打下来,自然就够了。”随即狡猾一笑,“截了李继韬的军款,还没动,正好用上,还有从潞州运过来的军械,也快到了,燃眉之急可解。”   王不器大为震惊,又不得不佩服李从璟。   李从璟又看向卫行明,道:“卫先生既到怀州,民政就由你负责,卫道移交怀州总管职务,仍担任掌书记一职。子任辅佐卫先生,管理好怀州民政一应事务。本使的标准就几个:粮,物,商。”   卫行明和卫子任离座拱手应命。   李从璟再看向莫离,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当初你到淇门时,对付淇门大族的事,做得很好,现在依葫芦画瓢,在怀州再来一遍。怀州大,势力多,事情杂,但你有军情处,该杀的人杀,该拉的人拉,此事应该没有难度。不过你在对付不听话的大族时,最好给我整出大片良田来,我要分给军属,也好以此作为募兵的砝码。”   莫离打开折扇,在胸前轻摇了两下,“放心。”   最后看向章子云,李从璟道:“修缮城防,接手作院,整理州内各种军需物资尤其是盐铁等资源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章子云微笑道:“交给我便是。”   “军中或有遗漏之事,卫道暂时劳累一些,整理登记,事后给本使名册。”李从璟站起身,眼神从诸人脸上扫过,“怀州,根基之地,望诸位齐心协力,好生帮我经营。”   众人齐齐起身,拱手道:“诺!” 第三卷 心潮逐浪高 第94章 西北面招讨使   大梁东都开封府,自夏朝以来,几经起落,到了如今,长安、洛阳相继衰败,已是天下极致繁华之地。虽说中原之地战乱频繁,开封府之繁华,已无法压过南边儿的杨吴(后为南唐)西都金陵,但在淮河以北,这里的纸醉金迷依旧是最顶尖的所在。   在这座寸土寸金、热闹异常的城池中,却也不乏安静的去处。达官显贵府邸林立的长乐坊,有一座普通的三进幽深宅院,中规中矩的阁楼回廊,跟奢华更是沾不上边。但在整个开封府,没一个人敢低看了这座宅院,因为它的主人有一个震动天下的名字:王彦章。   开封西北面前段时间接连出了几件大事,这几件大事让皇帝朱友贞决定对西北面用兵,但这回领兵出征的,却不是威名赫赫的王彦章。朝中有人说这是王彦章不受朱友贞待见的缘故,也有人说那地方还不值得王彦章出马,但无论如何,去西北面的领兵将领选出来了。   即将领军出征大梁西北边境的大梁西北面招讨使,现在就坐在王彦章的府里和他喝茶。   “李存勖在魏州称帝了,这回你领天威、天武两军出征怀州,担子很重啊。这一仗若是打赢了,李存勖所谓继承大唐正统,就是一个笑话;若是你打输了,那李存勖的气焰就会嚣张起来,天下人会怎么看待大唐与大梁,你应该清楚。”王彦章边喝茶边说道。   大梁西北面招讨使戴思远,沉思了一下后问王彦章道:“李从璟新得怀州,立身未稳,兵力也不足,我领军直扑怀州,雷霆一击,怀州能否一鼓作气攻下?”   “若能如此,善莫大焉。”王彦章道,顿了顿,沉吟道:“不过李从璟此人,不可小觑,观其前几场大战,可见其用兵诡异,能出奇计,也能击堂堂之阵,你莫要以为他年轻而轻敌。此番出征,你可先至孟州,朱铨周战没,河阳军上下复仇心切,可以用之。”   戴思远点点头,喝一口茶,也不知品出味道来没有,放下茶碗的时候看着王彦章道:“李存勖野心甚大,他这回称帝之日,又有李从璟捷报送到,恐怕不用太久,他就会对我朝用兵……”   戴思远话没说完,但是王彦章已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不过王彦章什么都没有点破,只是安静的喝茶,安静的沉默着。   “陛下……虽被奸臣蒙蔽,但并非庸君,一旦战事大起,朝廷必用老将军!”戴思远自个儿没忍住,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王彦章淡淡一笑,“你用不着安慰我一个赋闲在家的老头子,陛下性情如何,做臣子的不好揣测,不过要想让老夫弯下膝盖,巴结那些佞臣,老夫却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奸臣当道,把持权柄,堵塞圣听,这在哪个朝代都不是什么奇闻轶事,戴思远自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很担忧,而王彦章倔强的性子更加加深了他这种担忧,他看着王彦章道:“一战大战起,举国上下,试问何人能拒李存勖?若真有那一天,老将军即便是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为大梁想想,不为先帝想想?”   王彦章脸色变了变,还是沉默着没表态。   但戴思远却如释重负,以他对王彦章的了解,自然知道王彦章不反驳,就已经说明了问题。他站起身,向王彦章告辞,“此番去怀州,快则半月,多则两月,必定凯旋。到那时,再与老将军并肩杀敌!”   王彦章起身相送,一直到门口才停下脚步,临别之际,远天夕阳如血,他拉着戴思远的手道:“十六年前,先帝继位大统时,老夫曾在后院埋下两坛女儿红,一直不曾取出,待你此番出征怀州凯旋时,老夫与你共谋一醉!”   “如此,当不负老将军所望!”戴思远欣喜至极,言罢面对王彦章后腿三步,深深一礼。   站起身,头也不回离开。   王彦章在门口,望着戴思远远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西下的夕阳,默然良久,喟然一叹。   ……   阳坝县城与简山寨是怀州境内两座军事要塞,地位仅次于怀州。李从璟在怀州休整了半月后,亲率大军攻打这两座要塞,便是各方面准备充足,也是对每座要塞都打了五天才拿下。   经过这两役,百战军和临时战营实战经验不足的短板,已经被彻底弥补上来。在攻打简山寨一役中,郭威打得十分勇猛,与攻打阳坝担任主攻的孟平,一起成为军功最为卓著的将领。   阳坝是县邑,简山寨是军寨,营地在山上,这两座城池与怀州城成三角之势,可以起到互相配合支援的效果。打下这两城之后,李从璟心情大好,留下指挥使荆任重驻守阳坝,指挥使史丛达镇守简山寨,自己领大军回了怀州。   回到刺史府,李从璟找来王不器,询问募兵之事进展如何。   “大人要的五千兵员,日前已经招募齐备,现在就差分卒伍了。”王不器好似消瘦了一些,估计这一个月来为此事没少奔波劳累。   李从璟很满意,夸赞了王不器几句。   就在这个时候,莫离来了,手里还握着一封信,进门就道:“伪梁果然没闲着,短短一个月,就已经对怀州采取了行动。”说着将信递给李从璟。   信是军情处的专用样式,李从璟招呼莫离坐下,打开一看,脸色沉重了几分。放下信,对身边的亲卫道:“召集诸将,军府议事。”   因为百战军军力扩张,张小午已经被李从璟外放任指挥使,他的亲军君子都现在也不再是孟平统领,由林英任指挥使,孟平同样外放。   李存勖的任命状下来之后,李从璟出任从三品刺史兼防御使,统领怀州军政大事,刺史府成员的官身,除却李从璟自己能做主的,其他的也都报上了朝廷。   现在,莫离任别驾,卫道任长史,卫行明任司马。因为政军合一,没了镇治,李从璟又以章子云和王不器为录事参军。至于军中将领,因为新卒还没有编伍,暂且不叙。其他各级官吏,若有怀州城原本官吏投诚的,仍任原职,拒不合作被杀空缺出官位的,另作安排。   李从璟坐镇怀州后,怀州原本官吏和城中大族,对待李从璟的态度无非分三种:合作,中立,敌视。李从璟没工夫一个个劝降,对待敌视的,杀;对待中立的,卸职卸官贬为平民,抄没家产,只留口食;对待合作的,以礼相待,多加重用,厚加赏赐,给予特权。   有阶级有区别,除却保证下属忠臣,还有刺激合作的用意。   因为杀的达官显贵多了,抄没的田产财物多不胜数,悉数充入军府,除奖励有功将士分配军属外,剩下的作为募兵资本和军费。   新任亲兵都头林雄,领命下去传达召集令时,李从璟和莫离就一些事件交换了看法。   “军府人才稀少,求贤令下达一个月以来,收获不少,但真正的大才,却没有一个,看来还需要坚持下去。”李从璟摆了摆手中的册子,“你现在身为别驾,凡我职权之内的事,你都能管,可要好生操些心。你与卫道为我左右手,他着重百战军内务之事,你就要着重怀州境内所有事了。”   莫离轻摇折扇,微笑依旧,不紧不慢道:“前日卸下统率军情处的担子,立即觉得轻松许多,不料这别驾的官袍穿上之后,劳累更甚。不得不说,若是你不让我放下军情处的事,我还真是忙不过来。”说着轻轻拍打自己的脸,往李从璟眼前凑了凑,“看到没有,都瘦了!”   “瘦你先人!”李从璟笑骂一句,“我看着倒是添了不少油光,都油光满面了。”   莫离嘿嘿一笑,以扇遮面,压低声音对李从璟挤眉弄眼,道:“不瞒你说,确是油光,我都三天没洗脸了。”   “……”李从璟。   “堂堂一州别驾,三日不洗的脸让人看都看了,还没脸把这事说出来?”一个充满讽刺和揶揄的声音传来,桃夭夭一阵风也似进了门,把她高挑丰满的身子丢在一把椅子上,满脸嘲笑。   莫离脸色一黑,不无委屈道:“桃统率,你如今也是军情处瓢把子了,小生当初不过随口说了一句‘堂堂军情处桃统领,视功名如粪土的话打击士气’,你这是准备挤兑小生到什么时候才肯消气?”   桃夭夭冷哼一声,偏过头不理会。   莫离看着李从璟手一摊,“李哥儿,你也看见了,军情处不能挂在军府名下,还是挂在你这个军帅名下的好,我现在可拿桃统率没辙。”   李从璟认真的看着莫离,一本正经道:“难道你不知道女人最记仇,最在乎细节么?你卸了军情处的担子,交接却还没做完,千里之外的情报还是到了你手里,你让人家桃统率如何不给你脸色看?”   莫离面如苦瓜。   桃夭夭一跃而起,指着李从璟怒道:“你这是说本统率小气?!”   李从璟很真诚的回视过去,无比义正言辞,“我这是说桃统率很能带好军情处这种需要在细节和记忆上下功夫的部门!”   莫离听了这话险些一头栽倒。   桃夭夭一甩长发坐下,冷哼道:“最新数据,军情处已经发展到六百二十一人,外围成员一千一百零九人,根据你的意思,其中新增八十三名女子,通晓琴棋书画者十七人。”   李从璟扭头看向满头黑线的莫离,一副“我没说错吧”“果然如此吧”的样子。   莫离挤了挤眉毛,转了转眼珠,无声传达心中的抗议:你不觉得她这副模样太嚣张了吗?   李从璟送过去一个“看我的”的眼神,恢复直立坐姿之后,咳嗽一声,问鼻子朝天的桃夭夭,“桃统率,你知道军情处这么多人,每个月要从我这里支取多少俸禄?”   桃夭夭一听,顿时傻了眼。   “啪”!   莫离打开折扇,满面春风的摇了起来。   不时,军中诸将陆续到了。   人到齐之后,李从璟没起身,抖了抖手中的军情处信报,对满堂百战军将领道:“伪梁以戴思远为西北面招讨使,领军天威天武两军,于日前离开开封,奔我怀州而来。现在,已经快要到郑州,我等该如何应对,诸位都说说吧。” 第95章 鬼斧十手   “伪梁以戴思远为西北面招讨使,领左右天威天武军共计两万人,于日前离开开封,奔我怀州而来。现在,已经快要到郑州,我等该如何应对,诸位都说说吧。”   李从璟话音落下,满堂将领,先是略显惊讶,然后各自陷入沉思。   除却驻守阳坝和简山寨的荆任重与史丛达,百战军诸位将领都在,李绍城沉吟了一番,率先开口,“天威天武两军隶属伪梁朝廷六军系统,战斗力较强,戴思远是伪梁名将,用兵诡诈,此番伪梁发兵,显然来者不善。我百战军新历几场大战后,将士得到锤炼,战力倒是无虞。但兵员上本部加上临时战营,也不到五千之数,加上降卒也只七千人,这是能够用于正面战场的队伍。至于五千新卒,还未经训练,战力未成。”   “由此观之,我等处于劣势,与其硬拼是行不通的。”   说到这里,李绍城又陷入沉思,显然后续想法还没有成型。   依照惯例,李绍城说完之后,孟平开始发言,他手枕着下巴道:“戴思远既然是名将,李绍城将军所说的情况,他必然也清楚知晓。换做我是戴思远,一定会集中全力,直扑怀州,寻机与我等决战。必要时候,会强行攻城,不要忘了,孟州还有两三千河阳军,他们如此军力若是强行攻城,可不是没有把握攻下怀州。”   “孟将军说得对。”蒙三很赞同孟平的想法,“不能跟他们硬碰硬。”   孟平颔首继续道:“况且我等新占怀州,好不容易恢复城外田地耕种、完成城内民居修缮,这一仗要是打过来,不知又得损失多少。总而言之,我是不赞成死守怀州的。”   “我也不赞成死守怀州!”蒙三朗声道,说完看向其他将领,“你们怎么看?”   其他诸将,纷纷表示死守怀州并非良策。   “守怀州,并非没得打。”就在众人意见就要达成一致的时候,有人站出来发出了不同的声音,诸将一看,却是郭威。   “郭将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做缩头乌龟,不敢出城去跟梁军野战?”蒙三牛眼一瞪,颇为不以为然。   郭威微笑道:“蒙将军莫急,请容我把话说完。”说着他向众人一抱拳,看向李从璟道:“怀州前有阳坝、简山寨可为犄角,后有泽潞两州能作援手,并非孤城。末将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郭将军但说无妨。”李从璟示意他。   郭威好整以暇,道:“戴思远率梁军主力前来,兵锋将锐,定然是想一鼓作气拿下怀州。既然如此,我等大可虚虚放开阳坝、简山寨,只在其隐蔽处埋上伏兵,让梁军进来;一旦梁军开始攻打怀州,可让阳坝、简山寨伏兵截断梁军后路,做成关门打狗之势,同时请泽潞来援。只要怀州能守住十日半月,待挫了梁军兵锋,届时三路大军齐出,可收奇效,未尝不能一鼓作气打垮梁军!”   言尽于此,郭威环视众人,不无自信道:“说到底,我军实力在劣势,守城尚且艰难,野战哪里有取胜的机会?此战法,无论朝廷有没有后续援军来,即便不胜,也不会大败,而只要我等坚持的时日长,梁军远道而来又久攻不下,必不战自溃!”   郭威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立即引起了诸将深思。虽然李绍城和孟平都认为固守怀州,并非上策,会给怀州经济民政造成损失,但从军事的角度上来讲,郭威的话无疑是没有任何毛病的,甚至是良计。   诸将想了一会儿之后,开始交头接耳,现在很多将领都不太确定该拿什么主意了,有点乱糟糟的。   郭威见状,补充说道:“梁军天威天武两军,战力不弱于百战军,我军加上新卒也才一万两千人,只对方一半,野战几乎是赢不了的。以戴思远的谋略,要想设伏袭击梁军,也是极难,很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   “郭将军说得有理。”   “有理有理,确是中正之言。”   “让泽潞来援,又有怀州城防固守,该是能取胜的……”   越来越多的将领开始同意郭威的观点。   看到这里,李从璟和莫离相视一眼,李从璟没做什么表示,莫离挑了挑眉。   李从璟站起身,示意众人安静,负手道:“郭将军的计策,确实是老成之言,非腹中有韬略的人,不能这般看清敌我形势,得出这般稳妥的作战方案。”   先将郭威勉励一番,随即话锋一转,李从璟又道:“然,除此之外,便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诸将面面相觑,一时都拿不出主意来。   孟平却是知道李从璟的心思,他看向莫离,果然就看到莫离摇着折扇微笑走出来。   莫离慢条斯理道:“郭将军能有如此见识谋略,在下佩服。不过,郭将军到底还是看漏了一些东西。”   郭威一怔,不解道:“我看错了什么?”   “百战军作战,向来主动出击,绝不会坐等对手打上门来。”莫离轻轻一笑,将折扇上的一方河山图对着郭威,微微摆动,“百战军作战,虽也联络盟友,但绝不会在盟友还未出手的时候,将希望过多放在别人身上。百战军,更习惯在局势未明朗之前,做好以自己实力去取胜的准备。”   郭威先是有些意外,随即脸一黑,差点儿骂出来:你这书生说得好听,有种你拿出计划来!   莫离像是没看见郭威的表情一番,继续自顾自表演道:“而且郭将军还没有看清的一点是,百战军作战,从来都是利益最大化。单单击溃梁军,这志向有些小了。”   “愿听别驾指教!”郭威早就看莫离不太顺眼,这厮明明一介书生,天天把自己整得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真当自己是孔明了?真是烦也烦死了!偏偏这厮好像跟李从璟关系极为亲近,让他平日不好多言。这会儿见莫离如此托大,便要听听莫离是不是有真才实学。   莫离微微一笑,也不去和郭威较真,转身有模有样向李从璟拱手一礼,道:“军帅,下官有一套连环计,不仅可使百战军击败梁军,还可让军帅将孟州也收入囊中,不知军帅可有兴趣一听?”   李从璟抬手虚扶莫离,正儿八经道:“愿闻其详。”   做足了铺垫,也成功勾起了诸将的兴趣,莫离这才扶扇淡然道:“下官这套连环计,名为鬼斧十手,这第一手,又叫当头棒喝。”   李从璟额头冒出一条黑线,心里诽谤道:你他娘的有必要搞一个这么装逼拉风的名字么?面上不得不配合,“何为当头棒喝?”   “怀孟之南,黄河之岸,有梁军水寨,然否?”莫离问。   “确实如此。黄河天险,我朝把控黄河下游东段,战事频繁,争夺激烈,建德胜城,伪梁把持黄河下游西段,虽是无关大局的地方,却也不是完全没有用,自然也会有水寨。”李从璟点头道。   莫离又问道:“敢问军帅,现今这水寨,由谁掌控?”   “我军虽克怀州全境,但水寨却还未来得及攻下。”李从璟回答道,不是他不想攻占水寨,一来因为暂时没有战事需要,二来也因为他没有水军,攻了无用。   莫离再问:“伪梁两万大军北上,无论是直扑怀州,还是经由孟州到怀州,都必须经水寨,由楼船过黄河,对否?”   李从璟道:“确实如此。”   莫离笑容里逐渐有了得意之色,他缓缓道:“梁军要来攻打我等,一路千里,我等怎好让他安然走过这千里之地,而不有所表示?若不如此,岂不失了你我敌对的身份?”   自打莫离问水寨,李从璟便想到了他的计划,这会儿沉吟道:“可梁军距离黄河水寨,已比怀州距离黄河水寨近了不少,大军前往,未必来得及了。”   “所以不能派大军前往,也没有必要派大军前往。”莫离折扇一收,面色凌然,“军帅只需遣一精锐偏师,便能做成此事。”   听到这里,自小与李从璟莫离相处的孟平,已然知道这两人在打什么主意,当下出列抱拳,昂然请命:“军帅,末将愿领军前往!”   蒙三抓瞎,还没弄清楚这些人在说什么,但一看孟平既然已经在抢头功,当仁不让出列道:“军帅,蒙三愿往!”   要论敢拼敢打不要命,蒙三绝对是百战军第一人,但这并不代表其他人就差多少,见蒙三争先,李绍城吴钩等人立即不服,出列请命道:“末将愿往!”   孟平转头瞧了三人一眼,眼神怪异,仿佛是在说,你们知道去作甚吗你们就跟我抢?   军中诸将,于此道最为娴熟者,确实未孟平莫属。李从璟见孟平请命,稍作沉吟,便道:“孟将军,本帅将五百君子都调派给你,你再带一个指挥,共计一千人马,人各配两匹坐骑,你可敢保证完成任务?”   孟平精神一振,道:“愿立军令状!”   “好!”李从璟从帅按上拿起一块令牌,交到孟平手里,神色庄重,“袭夺梁军水寨,阻截梁军过河,望你能不辱使命!” 第96章 水寨(一)   怀州军营。   点将台前,五千新卒在骄阳下肃然而立,列队整齐。   李从璟站在点将台上,静静看着这些新面孔,心潮已经不像当初在淇门初次给百战军训话时那样澎湃,但要说没有半分激动,却也是当不得真的。   “抓紧时间编练新卒,便是鬼斧十手中的第二手,我把这叫做固本培元。”莫离对李从璟说这话的时候,笑意浓郁,“不要小看这十几二十天的训练,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可是能决定这场大战胜负的几个关键之一。”   彭祖山站在李从璟侧后,他面色有些发苦,颇有些委屈的对李从璟道:“军帅,军中不乏练兵之将,这训练新卒的事,你不能总让末将来做啊!眼看大战已启,末将还想上阵杀敌呐!”   李从璟挺身扶刀,任由猩红披风随风漫卷,没有回头,沉声道:“若是放在平常时候,新卒确实可以让其他将领来练,但当下不同,正如将军所言,战事已动,本帅没有太多时间。而要想在短时间内将新卒练出效果,只有将军能胜任,虽然有些委屈了将军,还望将军能体谅大军不易。”   彭祖山也不是真有多少牢骚,见李从璟如此说,当下道:“军帅还是提要求吧!”   “好。”李从璟转身看向彭祖山,“这五千新卒,本帅给不了你三月之期,最多只能给你半个月。半月之内,本帅也不求将他们练得如何精锐,只有三点要求:壮胆气,识旗鼓,能冲阵。”   彭祖山沉吟道:“要做到这三者,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李从璟正色道:“半月之后,这批新卒就要上战场。本帅要他们不畏惧战斗,敢于杀敌;知进退,能配合大军和战阵行动;技艺以射术和枪术为先,最不济,要能守城。”   微微一顿,李从璟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这场大战,我知道这批新卒会死很多人,那将数倍于老卒,可能最后剩不下三分之一。但就是用人命填,本帅也要打赢这场战争!慈不掌兵,哪场战争的胜利不是尸体堆出来的?”   “战场从来都是最能让新卒成为老卒的地方,哪怕最后这批新卒只能剩下一千人,再招就是了,本帅不怕他们死,不可惜他们死,但本帅不想我的兵到了战场上,连最起码保命杀敌的机会都没有。”   “这些,都交给将军了。战后他们会编入百战军各营,但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即便是他们走上战场,你仍旧是他们的主将,你将带领他们走向死亡,或者劫后余生,走向失败或者胜利。言尽于此,该怎么做将军都清楚。还是有那句话,有任何要求,你都可以提,能满足的本帅一定满足,不能满足的,举全城之力,先支援你这里。”   彭祖山耸然动容,他低头抱拳道:“军帅放心,末将知道该怎么做。”   “恩。”李从璟微微点头,临走之前,握住彭祖山抱拳的手,注视着他的眼睛,“希望将军,对这些新卒仁慈一些。”   李从璟走了,背影透露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彭祖山站在原地,回想起李从璟方才那番话,心潮不平。尤其是李从璟最后那句“对这些新卒仁慈一些”,给他触动尤大。   军人的仁慈是什么?彭祖山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一个教头的仁慈是什么,他却清楚得很。   彭祖山轰然转身,双目通红,脸色狰狞如鬼,露出锋利的獠牙,盯着眼前的新卒,恶狠狠道:“都他娘的给老子听好了,在这里,你们的命是老子的,练不好技艺,老子扒他皮抽他筋!”   从新卒那里离开,李从璟又去军营另一边见了老卒。百战军老卒其实无需多言,李从璟真正要训话的,是临时战营和降卒。   战端已开,这些人都是这场大战中李从璟手中的锋刃,在大规模行动之前,他必须要做一些工作提升士气。   临时战营还好,只不过从潞州搬到了怀州,换了李从璟来统领,这对这些职业军人来说,非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反正李从璟已经将他们的家属接到怀州安置。另外,临时战营已经与百战军并肩大战两回,彼此之间已有情感纽带,融合度也提升不少。   梁军降卒稍微麻烦一些。   “马步军七千人,除开君子都本帅自带,七个指挥暂定为百战军左厢军,其中马军两个指挥,李绍城为都指挥使,孟平为都虞候,各兼领指挥使,另六个指挥暂定为百战军右厢军,其中马军两个指挥,蒙三为都指挥使,吴钩为都虞候,也各兼领指挥使。待大战结束后,新卒补充进来,再各齐升为十个指挥。”整编,这是李从璟争对老卒进行的第一项工作。   俘虏河阳军时,有马军补充进来,所以虽然君子都五百人俱都骑兵,百战军下也仍有两千马军。   至于李从璟自身,不再称都指挥使,百战军现在挂在怀州名下,他以刺史和防御使身份领百战军——百战军的身份其实有些特殊,既不是大唐六军和侍卫亲军,又非节度使下军队,本是不会称“军”的,却偏有军号。不过当初李存勖让李从璟在淇门练兵,估摸着也没想到如今会发展这么快。   大战前的第二项工作,李从璟安排诸将主持“忆苦大会”,这是加强军队融合的有效方法,以前百战军在淇门就用过,效果很好,如今照搬。   军中的事情处理完之后,离营时已是傍晚,李从璟最后召集了军情处各位统领。   “大军未动,情报先行。既然如今军情处仅本部就已有六百多人,是时候发挥你们的重要作用了。这回你们的情报重心在于三点:其一为孟州,其二为梁军粮道,其三为配合各部行动。”李从璟对桃夭夭、李荣、赵象爻等人道,“水寨方面的事务安排妥当了没有?”   桃夭夭继任军情处统率之后,赵象爻接替了她之前的位置。   桃夭夭道:“这回由吴统领配合孟平,已经出发了。”   “好!”   深夜。   黄河北岸某处,梁军水寨外的丛林中。   一丛草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动了动,露出里面两个蹲着的人影来,这两人凝视着不远处的梁军水寨,呼吸声轻不可闻。   “这就是梁军水寨了,共有大小楼房六座,望楼十八,大船四艘,小船四十二,寨中水军五百人左右。”吴长剑指着河岸的木楼建筑群,给孟平作讲解。   孟平一边观察,一边回应道:“怎么就这么点规模?”   吴长剑嘿然一笑,道:“梁军腹地在黄河以南,建造的大型水寨当然也在南岸,这北岸的水寨,就是个哨点和渡口而已,规模自然不会大到哪里去。放在往常,这边的楼船更少,也就是军帅新近攻克了怀州,为接应梁军渡河,这里的楼船才多起来。”   孟平点点头,表示了解,随即问道:“吴统领,确信对岸的戴思远,是打算明日渡河?”   吴长剑沉声道:“梁军是今日到的对岸,他们为求战而来,自然不会耽搁,另外,孟州也派出了官员前来接应,今日都已经和对岸联络过了,看样子确信是明日渡河。”   孟平深思良久,确信没有什么遗漏之后,和吴长剑齐齐回到丛林中。丛林中的一片空地上,已经集结了好了一千百战军,招手叫来君子都指挥使林英,孟平问道:“都准备好了没有?”   “都准备好了!”林英抬起胸膛道,对孟平这位前君子都都头,自己曾今的顶头上司,林英非常尊敬。   孟平点点头,召集各位都头,摊开军情处绘制的水寨平面图,开始布置作战计划,“此战之紧要,在于突袭,动静务必要小,速度务必要快,不能让一个梁军有逃脱的机会!一旦走丢一个梁军,咱们这回的行动就有可能被对岸的戴思远知晓,从而败露。现在开始分配作战区域,何小福,你们都收掉这栋楼房……”   在平面图上分配完,孟平又带着诸位都头,扒开草丛,实地给他们指认了一遍,确保不会弄错。   “孟将军,要是有梁军拼了命要纵火报信,那该如何?”说话的是个小个子,黑瘦黑瘦的,只一双眸子分外明亮,他叫何小福,君子都五位都头之一,以前孟平领君子都之时,和他很是熟悉。   孟平不假思索道:“那你就是拼了命,也要阻止他纵火!”顿了顿,接着道:“此战是头阵,关系重大,军帅才将你们派给我指挥,但你们要记住,你们是军帅亲军,不能坠了军帅威风!”   何小福拍着并不如何健壮,却挺得高高的胸膛道:“孟将军放心,当年在从马直时,军帅曾在战场上救过我何小福的命,到了百战军,军帅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宁死也不会坠军帅威风!”   孟平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随即,召集全军,下令道:“出击!”   须臾之后,几百道黑影,从丛林中魅影般闪出,叼着出鞘的横刀,猫着腰身,一步一步向水寨逼近。 第97章 水寨(二)   梁军水寨楼房与望楼只有少部分建造于陆地,基本都建造于水中,各部分之间由硬木搭建的走道连接,远远望去整座水寨就像是漂浮在水面的浮宫,灯火点点。   还未到夏日,浅滩没有青蛙蛤蟆恼人的叫声,天气还远说不上炎热,却也不至于太冷,河风习习,送来凉意。   这是寅时,人一天中精神最为松懈的时刻。   钱有田是水寨第九座望楼上今夜的当值军士,正抱着横刀坐在望楼楼板上靠着围栏打盹。   他已经快要四十岁了,正值一个男人盛年之期。不过对于在军队中混了十多年还只是一个小小队正的钱有田来说,盛年与否已经无足轻重,反正他从未想过要拼出多大的军功出来。当年他被抓壮丁抓到了军中,之所以没逃,不过是为混口饭吃罢了,所以在战场上,他从来都不是最拼命杀敌的那群人,而是最懂得保命的那群人。   当初被抓壮丁的一家三兄弟,钱有田是老二。老大最为悍勇,杀人的功夫也最好,入伍两年就位至都头,深得指挥使器重;老三最机灵,脑子好使,入伍不久做了斥候,拿最高的饷,吃最好的肉,喝最烈的酒,指挥使还将自己的佩刀给了他。   后来,老大和老三都死了。   两兄弟都死了许多年,只有钱有田还活着。不仅活着,还娶了婆娘,生了个带把的娃子,给老钱家传承了香火。用钱有田自己的话说,人活一辈子,往大了说光宗耀祖,往小了说不就图个老婆孩子热炕头么,但是话说透了,要是不能给老钱家传承香火,还他娘的说个屁的光宗耀祖。   所以钱有田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也觉得很满足,前段时间清明节,在给老大老三上坟的时候钱有田还跟俩兄弟唠嗑过:要不是我钱老二,日后给你们俩烧纸钱的人都没有!   一阵冷风吹来,钱有田缩了缩身子,模模糊糊睁开眼,摸出酒壶抿了一口。火辣辣的热流从喉咙滑进胃里,整个身子都给烧暖和了,那感觉就想冬日里那玩意儿刚滑进婆娘那处,钱有田差点儿忍不住呻吟出声。   抬头间,看到面前的小黑子还笔直站着,有模有样在放哨。对这个才入伍没三个月的新兵,钱有田有些好感,他觉得这小子很像当年他的三弟。   “小黑子,来,喝口酒暖暖身子。”钱有田伸出酒壶,招呼小黑子。   小黑子转过身,看了钱有田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钱有田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小口,将酒壶还给钱有田,道了声谢,又回过身去了。   看着小黑子的背影钱有田嘿然一笑,他知道小黑子人小鬼大,是个有野心的家伙,看不起他这样的兵油子,但钱有田并不介意——军中看不起他的人,几时少了?但那又如何呢,同一批入伍的百十个家伙,到现在还活着的只有不到十个,而他是唯一一个还健全的,更是唯一一个还留在军中吃饷的。   要不是瞧着小黑子有自己三弟的影子,钱有田不会递给他这口酒,活到他这个份上,还有多少东西看不透的?   但钱有田有个毛病,就是话唠,他抱着膀子看着小黑子,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小黑子头盔上,像是有许许多多星辰,他促狭道:“小黑子,你帽子上有萤火虫在闪哩!”   小黑子摸了摸头盔,抬头看见夜空上浩瀚的星河时,才反应过来钱有田是在打趣他,他略显无奈的对这个无聊的家伙道:“队正,能不能不要打趣小子?”   钱有田嘿嘿一笑,不再多说,闭上眼睛准备再眯一会儿。再眯一会儿,睁开眼的时候,差不多就要天亮了,他也可以换班了。   但就在这时,钱有田原本慵懒的身子忽然豹子一般一跃而起,一把抓住小黑子的肩膀往后一扯。   小黑子诧异的转过头,正要说什么,就感觉到自己身子不自觉倒向梯口,而原本懒猪一样的钱有田,脸上布满他从未见过的凝重之色,闪向一旁,这一幕让小黑子完全不明所以。   但是不等他话出口,下一刻,小黑子感到自己后背撞上了什么,紧接着,咽喉上滑过一丝冰凉,体内的力气骤然间呼啦一声消散于无形,身子无力软倒下去。   钱有田发现有人从木梯爬上来时,已经没有时间多做什么,所以他没有半分犹豫,很果断也很残忍的将小黑子推向来人,给他换来一丝空挡,而他自己则趁机跃过望楼围栏跳了下去。   望楼下是黄河,钱有田知道自己跳下去不会有事。在背靠河面面朝望楼往下落的时候,钱有田心中忽然冒出一个疑问:当年老三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被他队正推出去挡了刀?   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因为老三已经死了太久了,他当年的队正也早已死了。   “扑通”一声落入水中。片刻之后,钱有田从冰凉的河水中冒出头来,当他看向水寨时,他几乎要被眼前的景象惊吓得叫出声来!   数不尽的黑影,布满水寨各个通道,从不同方向有条不紊涌向一座座楼房,他们手中的横刀,在火光和月色中闪烁着让人胆寒的光芒。十八座望楼上,站着的都是长弓在手、着唐军甲胄的军士!   钱有田几乎被吓破了胆,他知道方才要不是自己反应敏捷,现在已经成了冤魂!他不敢再看,一头栽进水中,向另一边潜游过去,只想早些离开这个地狱般的地方,他甚至来不及纳闷:这些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如何出现的,一直在放哨的小黑子为何什么都没有发现?   钱有田只知道一件事:水寨完了!他若不赶紧跑,他也要完蛋!   一路潜游,离开水寨几十丈的距离之后,钱有田慢慢靠近岸边,确认岸上没人之后,手脚并用爬上岸,来不及抖弄湿透的衣袍,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疯一般往岸上跑去。   这会儿,钱有田没想过如何将这里的消息告知上面,没想过如何为死去的同袍报仇,没想过汇集可能逃出来的残军做些什么,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逃!逃回家!   回家去,和婆娘孩子在一起,再也不回军营了!   哪怕是饿死,也决不再回军营!   他只想和婆娘孩子安安稳稳度过下半辈子。   但是小腿突然传来的剧痛,让钱有田禁不住惨叫一声,跌倒在地。他慌忙回头,就看见自己小腿上插着一根铁箭,再看向四周时,丛林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唐军装扮的军士。   为首一名唐军将领,提刀向他大步走来,钱有田甚至能听到砂石在对方脚步下发出的吱吱声。   “我投降,我投降!不,不要杀我!”钱有田慌忙一把丢掉长刀,急不可待举起手,一脸哀求的看向来人,“别杀我,我家里还有婆娘孩子,别杀我,我投降了!”   唐将脚步不停,没有理会钱有田的哀求,横刀一挥,将他的头颅斩了下来。   钱有田感到自己的视野在不受控制旋转,然后落在地上,他最后看到他自己喷血的无头尸体,轰然栽倒。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杀我,我已经投降了……   钱有田死不瞑目。   唐将就在钱有田的尸体旁吩咐麾下将士:“左右查看,特别是岸边,但有落网梁军,格杀勿论!”   布置完这些,唐将在钱有田身边停了停,似乎是看到钱有田没有闭上的双眼,似乎是感应到钱有田心中的不平,他边走向水寨边道:“一旦穿上战袍,你就是军人,无论你愿意不愿意。活多久是你的运气,马革裹尸是你的宿命。”   钱有田听不到这句话了,他已经死了。   孟平并不知道刚刚死在他手里的梁军叫钱有田,有一个因为身不由己所以堪称悲剧的人生。他是这场战斗的指挥官,取得这场战役胜利的标准,是不走丢一个梁军。   水寨的混战已经开始。   百战军占尽先机,从四个方向,以水路两面悄悄靠近水寨,率先出手的数十百战军身着梁军战袍混淆视听,先是控制了望楼,而后清理了水寨巡逻梁军军士,最后百战军大队齐出,分出数股,各自围住一个楼房——或者叫营房,在梁军的沉睡中冲进去,大肆杀戮。   楼房外的走道上,木架上火盆中的火焰在摇晃,映出水寨楼房的墙面和纱窗。楼房里黑影幢幢,刀光剑影,不时有一道道血液喷洒在纱窗上,惨叫声不绝于耳。   间或有梁军破窗而出,试图跳入水中,但他们的身子一出现,就被外面围着的百战军弓箭手射成了刺猬。有梁军试图纵火报警,但是火势还没有烧起来,就被早就准备好的百战军将士,以水将火扑灭。   一座楼房里,君子都都头何小福一刀将根本来不及穿甲胄的梁军砍死,还没收刀,小腹就挨了一刀,鲜血顺着口子流出来。何小福咬牙骂了一声娘,一脚将那名将军踹翻,自有另外的百战军跟上去将其剁死。   “都头,火!”这时,何小福听见有人在叫,回头一看就见一名梁军打翻了油灯,火势顺着流出的桐油蔓延起来。看到这一幕,何小福目眦欲裂,这里是二楼,水来不及送上来,何小福冲上去一刀将他梁军的胳膊卸下来,低头一看火势要蔓延。   何小福焦急异常,他自然知道火势烧起来控制不住意味着什么——那绝对会被对岸的梁军发现,接下来的行动就要失败!何小福忽然看见自己小腹处的战袍已经被鲜血染红,血还在不停渗出。   黑脸上密布汗水,何小福低吼一声,一纵身扑到火上,用自己小腹上的血水,去扑灭蔓延的火势。   因为身子不算魁梧,有些精瘦,他不得不将流血的小腹顶着地板来回爬动,才将火势都压下去。 第98章 水寨(三)   几名浑身是火的百战军,推开窗户从二楼跳下了河里,当人落入水中时,火被水浇灭的“噗呲”让人牙酸。附近的百战军军士赶紧跳下水去,合力将先前落水的同袍拉上来。   孟平大步踏上二楼,一路上的地板都被血染红,粘稠的血液让人没有地方落脚,这样的楼板,就算是有火去烧也烧不起来了。到得这个时候,整座水寨,已经被五百梁军的鲜血漆了一遍,湿漉漉的。   孟平将何小福扶起来,他胸腹前已经红成一片,一边亲手为他包扎,孟平一边望了一眼地板,忍不住骂道:“你小子真是不要命了,拿自己的血当水来灭火,这种事亏你做得出来!”   何小福脸色苍白,还在一个劲儿嘿嘿傻笑,任由孟平为自己包扎伤口,他扰头道:“不能坠了军帅的威风啊!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倒是后面几个跟着照做的弟兄,浑身都着了火,他们从窗口跳下去之后都无碍吧?”   “都救上来了。”包扎完,看见何小福还在傻笑,孟平一巴掌拍在他头盔上,“直娘贼!”   “孟将军,抓了梁军指挥使,要不要带过来审问?”有军士过来禀报。   孟平想了想,道:“带过来,叫吴统领也过来。”   转身对何小福说了一句“死不了就给我起来吃饭”,孟平走出楼房,在路上布置大军行动:“将尸体集中处理,不能丢入河里,河中漂浮的尸体都捞上来,否则明日被梁军看到就不妙了,水寨外面的血迹立即清理,在天亮前务必做完这件事。”   见到梁军指挥使的时候,孟平稍感意外,对方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些,胡子已经花白,被百战军刀架着脖子,跪在楼前。老头子看到孟平时,一脸仇恨。   吴长剑赶到的时候,看到孟平正在楼前的阶梯上坐着,“孟将军,叫我来何事?”   孟平示意吴长剑过来一起坐。吴长剑坐过去之后,他看着梁军指挥使平淡道:“吴统领,你们军情处有时候抓到敌军某些人物,需要从对方嘴里套出什么消息,而对方偏偏又不肯合作时,你们一般会怎么办?”   吴长剑的目光落在梁军指挥使身上,很快便明白了孟平的意思,笑着回应道:“我们怎么做不重要,而且具体举措关系到军情处内部机密,也不好外传。不过我倒是可以给孟将军保证,只要是我们军情处想知道的东西,就一定会知道。”   “很好。”孟平站起身,认真的望着吴长剑,“水寨掌控的水下铁链、栅栏等设置是什么情况,梁军明日何时开始渡河,渡河计划又是怎样的,和水寨怎样联络……这些东西,军情处有兴趣知道吗?”   吴长剑笑道:“这些东西,军情处现在很想知道。”   孟平点了点头,指向跪着的梁军指挥使,“那这个梁军指挥使就交给吴统领了,希望军情处问出这些消息来之后,不吝与我分享。”   “如你所愿。”吴长剑起身。   梁军指挥使气的脸色铁青,咆哮着骂道:“贼子,你们休想从老夫这里问出什么来,别做梦了!是汉子的给老夫一个痛快,不枉你我对手一场,老夫也敬你是英雄!否则,老夫就是死,也不会放过你们!”   孟平的步子本来已经迈出,听到这句话,停了下来,顿了顿,在梁军指挥使面前蹲下,平静的看着对方,道:“将军,你一大把年纪了,今天混到这个份上,实话说很凄惨,但你我各为其主,我也没有办法。不过将军方才的话,至少错了三处,我觉得有必要为将军指出来。”   梁军指挥使气极反笑,冷声着问:“哪三处?”   孟平依次伸出手指,认认真真道:“其一,你我不是对手,因为我出招之后,你根本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说起来很遗憾,但你真不是我对手;其二,我对英雄不英雄真没有半点兴趣,所以你犯不着拿这个激将我什么,我家公子说了,活着的人才是英雄,赢的人才是英雄,至于死人是不是英雄,活人说了算;其三,你想死,想杀身成仁,但我不妨告诉你,你没机会。”   说完,孟平轻叹口气,在对方怒不可遏的神情面前,他的脸色平淡的有些没有道理。想了想,孟平最后用很正式的口吻,注视着梁军指挥使道:“将军,有些人越活越聪明,所以他们活得很好,有些人活了一辈子还是没活聪明,说以他们活得很糟糕。如果我是将军,此时不会做徒劳挣扎,配合是你没有选择的选择,何必跟自己过意不去?”   “当然,如果你想杀身成仁,想告诉我什么叫气节,我觉得真没必要。公子说了,中原之战,是内战,不是对外,跟自家人逞气节,没有必要,真有气节,对付契丹去。”   站起身,孟平负手看向辽阔的河面,“之所以说这么多,是因为你年纪太大了,长者为尊,我不忍对你使用太多手段,如果你投降,我甚至不介意为你养老,因为我们都是军人,有一样的无奈和痛苦。但若是你不投降,那我们就是敌人,公子说了,敌人没有男女老少之分,他们只有一个身份:敌人,对付他们只有一种手段:对待敌人的手段。”   “如何选择,请将军熟思之。”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孟平长长呼了口气,才提刀走向别处。但没走出多远,他就听到梁军指挥使的咒骂:“小儿,贼子,老夫不需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你也休想妖言乱我心智!老夫死不足惜,但老夫为国而死,死得其所!小儿,你不得好死,你……”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不用回头孟平也知道,吴长剑带他进屋了。   伤口包扎好的何小福走在孟平身边,闻言瘪嘴道:“孟将军,你又何必跟这种食古不化的老头子说那么多话,完全是白费力气。这种老头子,一刀杀了干净!”   孟平停下脚步,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认真地说道:“这,是军人的仁慈。”   何小福愣了愣,没读什么书的他,完全不能懂孟平这句话的意思。   接下来,百战军将水寨一切激战痕迹抹除,迅速将一切事物恢复到正常模样,不能恢复的,用其他方法遮掩过去,忙完这一切,天色已亮。   河面上水汽蒸腾,在望楼上眺望河对岸,依稀可见楼船密集如蝗,桅杆傲立如林。孟平一夜未眠,这时候吴长剑过来告诉他:梁军指挥使什么都招了。   孟平点了点头,没问梁军指挥使情况如何,是生是死。   吴长剑见孟平没有其他话,下去之后,给了那只剩下不多几口气的梁军指挥使一个痛快。   杀完人之后,吴长剑说了一句话,“他想以死报国,不成全他,他反而会更痛苦,尤其是在出卖梁军之后。让他活着受折磨,还不如让他死。”   辰时,旭日东升,霞光里黄河依旧平静,水中也早没有了血的猩红。河对岸的梁军开始渡河,他们先派了两艘小船过来,跟水寨沟通之后,大船才开始运送兵马过河。   宽广浩淼的黄河水面上,大船如巨兽,渡波而来,船阵呈三角形,中间一艘大船最为高大,远远看去,如一座水上城池。   “乖乖,这船可真大,比这水寨里的船大多了!”何小福忍不住感叹。   孟平微笑道:“梁军渡河而来的楼船,名为‘连舫’,高十余丈,方百二十步,以木为城,起楼橹,开四出门,其上皆可驰马往来,能容人马两千余。”   何小福“哦”了一声,似懂非懂。   孟平摆手道:“去准备战斗。”   这个何小福就懂了,抱拳应诺,大步离去。   梁军大船行进速度并不快,大船周围有小船,以作屏障,不过这是渡江,并非作战,小船不多,免得近到水寨时,迟滞大船靠上码头。孟平双眼微微眯起,估算着对方大船离水寨的距离。   两百步时,孟平手一挥,他身边的旗官立即挥动了令旗。   水寨码头,原本停靠的小船,突然动了起来,朝河中行驶过去,速度越来越快,逐渐有离弦之箭之威势。这些小船称为走舸,特点是小而快,兵书上说其“往返如飞,乘人之不及,兼备非常之用。”   百战军没有水军,大型楼船开都开不走,但这种小舟却不然,只需要挑选军中懂水识船的军士,就能很容易操控。   梁军渡河大船上打出旗语,估摸着是问水寨,突然派出二十来艘走舸迎过去是什么用意。孟平没有理会,只是负手略显紧张的看着河面。   走舸和连舫的距离在不断拉近。   “起栅栏,拉铁锁,阻截对方楼船!”孟平突然下令。   连舫没有得到回应,大旗还在挥舞询问,但是其周边的小船,却是迎着走舸加速迎上去,想要阻截。   但连舫旁的小船驶出没几步,便突然停住,静止在河面不动了。   甲板上有梁军来回奔走,撑在船舷上附身观察江面,意图看清楚发生了什么情况。   而这时,百战军控制的二十余艘走舸,已经靠近了梁军楼船。   突然间,二十余艘走舸上,冒起冲天大火! 第99章 水寨(四)   百战军第一批冲出的走舸上,装满了蓬草、火油、膏脂、硝石等物,极为易燃易爆。梁军水寨出于防御需要,在河中水面下布置有栅栏、铁链等设施。孟平以栅栏、铁链困住梁军楼船,辅以走舸冲撞上去,点燃船中易燃之物,是为水战火攻之法。   烧其船,致其船沉人死,在梁军过河时,给其迎头一击,这便是莫离所谓“鬼斧十手”第一手当头棒喝了。   宽阔的河面上,南边是梁军渡河运兵船,密密麻麻,阵势浩大,一面是百战军二十余艘走舸,箭冲而至。双方之间的距离,很快拉近到百步之内。   何小福猫在走舸船舷内,船舷四周的构造类似于城墙上的女墙,有不错的防御效果,因为临近了梁军楼船,梁军楼船上开始射下密集的箭雨,铁箭钉打在走舸上,乒乒乓乓的声音连绵不绝,让人胆寒。   “避箭,避箭,盾牌手掩护!”何小福紧靠在女墙后,回头大声叫喊,“划桨手,给我快点划!”   梁军楼船无论大小,皆高于走舸,有居上临下的优势,箭雨对走舸上百战军威胁极大。在何小福大声叫喊的同时,划桨手两边的百战军,举起大盾遮挡箭雨。   即便这样,仍有将士被射中要害,血珠喷洒。   而百战军现在根本无法还击,走舸太小太矮,依仗的就是速度快,在靠近对方楼船之前,根本无法还手!   “快划,快划!”何小福满头大汗,一边盯着面前的梁军楼船,一边挥手大喊。   “都头,咱们正对面的梁军运兵船让他们冲上来的小船给挡住了,冲不过去!”何小福身边的百战军军士大声喊道。   “妈的!”何小福大爆一句粗口,往自己这艘走舸后面看了一眼,在他们身后,二十余艘走舸稳步跟进,河面在船前划出两道水波,被撞向两边,“让张队正和赵队正的船冲上去,点了那船,其余的跟我们绕道!”   “是,都头!”旗官大声得令,稍微起身,挥动令旗传令。但他刚起身一点,就被梁军的铁箭从后颈贯穿了脖子,倒在甲板上。   “干他娘!”何小福又怒又急,猫身跑过去捡起大旗,自己挥舞起来,他身旁的军士连忙举起大盾,为他掩护。   走舸在梁军楼船前的河面上划过一道弧形波浪,擦着楼船身侧飞驰绕过。何小福这艘走舸一转弯,他身后两艘走舸,顿时冒起熊熊大火,笔直撞上了梁军小楼船!   走舸上的百战军军士纷纷跳入河中,而走舸本身因为载有大量油膏等物,大火瞬间点燃了梁军楼船,火焰冲天而起。   楼船上的梁军,张皇失措,乱扔物件乱泼水,仍旧抵挡不住火势蔓延,上面的梁军将领发了狠,命令弓箭手对着河面上的百战军走舸和落入水中的将士,拼死放箭,不时就有百战军被射中。   “冲,冲上去,撞梁军大船!”何小福带着其他走舸,从梁军楼船之间的空地上火速驶过,冒着箭雨,一往无前。   “都头,右前方有梁军楼船冲撞过来了!”何小福身边又有军士大喊。   水寨栅栏和铁链不多,只能挡住几条线上的梁军楼船,迫使他们不能前进,不能阻挡大部分梁军楼船,而何小福他们现在又冲过了那条线,自然会面临梁军楼船的拼死阻截!   何小福急得顿足,他们乘的是走舸,梁军水军楼船阵中自然也有走舸。   “梁军运兵船想走!”有军士突然指着前面急切大喊。   “别慌!梁军走舸没提起速度,反应快冲上来的也只有几艘,不怕他!谁敢挡在前面,能避就避,不能避就撞死他!”何小福一边喊话一边低头避箭,到了梁军阵中,箭雨的压力更大了,百战军举起的盾牌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好消息是,这也意味着他们离梁军运兵船已只有咫尺之遥!   何小福盯着前方不远的一艘梁军运兵船,嘶吼道:“前阵清道,后阵前冲,各自寻找空隙撞上梁军运兵船,主要目标是前两艘连舫!”说到这,何小福大声补充了一句,“最后一道军令:拼死烧毁梁军两艘运兵船,不坠军帅威风!”   “传令:拼死烧毁梁军两艘运兵船,不坠军帅威风!”   “拼死烧毁梁军两艘运兵船,不坠军帅威风!”   “拼死烧毁梁军两艘运兵船,不坠军帅威风!”   全船将士齐声大喊,声波震浪,再不需要旗官传令,不多时,军令传达到各艘走舸,艘艘走舸上齐齐吼出前进宣言:“拼死烧毁梁军两艘运兵船,不坠军帅威风!”   “轰!”一艘百战军走舸撞上一艘梁军楼船,火势窜起。   “碰!”一艘百战军走舸撞上一艘梁军走舸,巨大火焰瞬间吞没两艘小船,船上的将士纷纷跳入水中。兀一落水,百战军将士一把抽出横刀,埋头游进还想游回去的梁军阵中,不管不顾劈刀而下。刀锋砍进梁军的脖子,因为水中力道不畅,一刀很难致命,但鲜血刹那间涌出伤口,染红河面,惨叫声更是不忍听闻。   “砰砰砰”,箭矢钉在船面上,力道和密集度都大了许多,让人忍不住担心,小船会不会被箭矢射翻。何小福面无惧色,眼中竟然还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因为正准备掉头的梁军运兵船已经近在眼前。   走舸中,点燃数只火把,在白日里这些火把的光芒并不如何耀眼,但何小福却得意的不行,他大吼一声“放”,满船的火把立即丢入船面,火焰点燃油膏蓬草,立即燃烧起来。   “走!”何小福招呼一声,和众将士跃入水中。   十余步的距离,在何小福跳入水中后,走舸撞上了梁军连舫船身!   “轰轰”的火焰爆炸声不绝于耳,即便是在水中,露出头的何小福也能感觉到热浪,他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就见走舸上的冲天大火,已经附上了梁军运兵船!   在他之后,数条走舸,先后撞上那艘梁军连舫,火势连成一片,往上飞窜。   看到这一幕,何小福脸上荡漾开一圈幸福的笑容。   “嗖”的一声,一支铁箭飞来,在何小福耳边落入河面,惊得何小福一跳。他嘿嘿一笑,招呼周围的百战军将士,“快回去!”   众人于是往回游。   远近的梁军楼船上,箭雨不停射向河面,何小福等人回程的路格外危险而漫长,因为缺少楼船和盾牌的掩护,但凡露头,很容易就被射中,只十余步的距离,何小福身边已有几名百战军将士丧命。   “埋头,脸朝下,只露头盔在河面!”何小福大声招呼。   众将士纷纷照做,果然减少不少伤亡。但在他们面前不远处,忽然有梁军走舸急速而至,走舸上,梁军或放箭或者手持长兵,近到百战军将士面前,箭雨齐发,长兵刺入水中,顿时有不少百战军将士遭了秧。   “干你娘!”何小福急得大骂,却无济于事。   他们烧了梁军的船,完成了此行任务,却深陷梁军阵中,想游回去,比登天还难。   眼看河面上冲出越来越多的梁军走舸,越来越多的百战军将士送命,何小福知道,自己可能回不去了。但眼见数艘梁军楼船燃起冲天大火,像是火莲花一般开放在河面上,何小福觉得,自己死得也值,至少,陪葬品不少。   “都头,我们回不去了!”箭雨在他们身周不停落入水里,何小福身边的军士凄声道。   “哈哈!”何小福一阵大笑,满不在乎的样子,“人死鸟朝天,怕什么!”看着身边的军士,何小福的眼中有泪水,但他昂然道:“军中教你我识字的先生不是说过么,死得其所,虽死犹生,军人,死算个鸟!”   军士重重点头。   就在这时,有人大叫道:“都头,看,我们的人!是孟将军来接应我们了!”   何小福一怔,向河面望去,果然就看到约莫二十艘走舸,冲进了梁军楼船阵中,向他们疾驰过来。   “哈哈,命不该绝,快游过去!”何小福振奋大喊。   来的确实是孟平,走舸到了何小福这群人中间,船上竖起书面大盾掩护,将水中的人一一救起。   何小福上了船,靠在船舷后大声喘息,看着身旁的一脸肃然的孟平大声道:“孟将军,你本不必来的,你这一来,可能救的人还没死的人多!”   孟平看了何小福一眼,摇头认真道:“账不是这么算的。难道因为救人要死人,便不救人?百战军,不会丢下同袍不管!”   何小福愣了愣,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心中感觉暖烘烘的。   “况且……”孟平忽然指着前方,“梁军的连舫,还没被烧毁!”   “什么?”何小福大惊,连忙去看,果然就见不远处,梁军连舫虽然被几艘走舸撞上,但是火势却被扑灭不少,火没有烧穿连舫厚厚的船体。   大火烧船,火势够大可以烧死船上人马,火势不大,烧穿船体,船也能沉入水中,淹死船里的人。毕竟在北国会水的人不多,而在这种大河中,不懂水性的人只要片刻就会被吞没。   孟平出发时,是在全军几千人中挑选了几百懂水性的人,因此才有走舸袭船。   “这船,必须要烧掉,否则百战军此行任务完不成,就是白费力气。”孟平看着前方正色道,“还需要两艘走舸撞上去!”   经过了这么些时候,梁军早已反应过来,再冲上去撞船,不管成与不成,去的人都注定回不来了。   几艘走舸冲向梁军连舫,孟平这艘走舸旁,驶过来一艘走舸。   孟平这艘走舸上有油草,那艘走舸上没有,可见那艘走舸是来接人的,那么孟平这艘走舸是来做什么的可想而知。   孟平站起身,漆黑的眸子闪烁着荧光,对一身是水的何小福道:“回去告诉军帅,就说——孟平,不回去了。” 第100章 三个锦囊   书房中的油灯静静亮着,小指头大小的火苗微微抖动。   书桌前李从璟正在伏案写着什么,毛笔下的宣纸上已经布满密密麻麻的隶书楷字,很工整,工整中透露着一丝不苟的严谨。   李从璟攻下怀州才月余,各方面的事务千头万绪,他要将怀州治理得好,要做的工作实在是太多。怀州虽然有莫离和卫道一个治州,一个治军,但作为真正的执牛耳者,李从璟只会比他们更累。   写完手中的东西,李从璟放下毛笔,拿起宣纸将墨迹吹干,看着自己的劳作成果微微笑了笑。将宣纸折放好,李从璟大大伸了个懒腰,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位置高了,总领军政之后,李从璟再亲自披挂冲阵的机会无疑少了些,一些小的战役,只需要给交麾下的将领就能完成,处理政务的时候不可避免多了起来。   “也不知孟平在黄河边上这一仗,打得如何了。”李从璟呢喃一声,对孟平这个发小有些挂念,站起身,心头却突然没来由狂跳起来。   心跳骤然剧烈来得如此毫无预兆,以至于勾起一丝痛意,李从璟皱眉捂住自己的胸口,一只手撑在书桌上,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慢慢平息下来。   他心中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李从璟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窗外,院中没什么景致,怀州城的月色也不比淇门特别,浓郁模糊而旷远的夜色,稍稍撑开了一点李从璟的心怀。但他总觉得今日的夜,好似别样压抑。   弯月高悬,静默无声。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整个府邸,能不敲门就进来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董小宛。她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盛放着一碗鸡汤。   “公子,时候不早了,喝了这碗汤早些休息吧。”董小宛将盘子放在桌上,端起鸡汤走到李从璟身旁,柔声道。   李从璟接过汤碗,却没有喝。昏暗的灯光下,长发披肩的小碗楚楚动人,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美,她安静的注视着李从璟,似乎是在等他喝汤。   李从璟拿起汤勺,却没有喝汤的兴致,他开口问董小宛,“你觉得孟平这回出征黄河一役,能胜吗?”   董小宛一愣,意外道:“军中之事,公子怎么问起我来了?”顿了顿,似乎是感受到李从璟的不安,董小宛露出一个笑容,“孟平自小与公子一起长大,论武艺和韬略,跟公子最为接近了,若是他都不能打赢这一仗,还有谁能取胜呢?”   李从璟轻轻笑了笑,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竟然还要小宛来宽慰自己,不再胡思乱想,低头准备喝汤。   就在这时,院中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时林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军帅,孟将军回来了。”   “孟平回来了?”李从璟闻言大喜,将还未喝过的鸡汤还给董小宛,大步走出书房,“人在何处?”   林英低头道:“已到府上。”   “好!”李从璟赶紧走出小院。   在厅堂看见孟平的时候,李从璟脸色剧变。   孟平躺在担架上。   李从璟快步走到担架前,俯下身来,将脸色苍白如纸的孟平看了个清清楚楚。在孟平的胸口,包扎的布带已被鲜血染得通透,成了黑色。   “公子……”看见李从璟,孟平挣扎着想起身,却没有力气,李从璟连忙扶住他,双眼通红。   孟平笑了笑,费力的对李从璟道:“蒙众将士奋勇,孟平不辱使命,烧毁梁军连舫两艘,水寨一战,杀敌五百,共计杀伤梁军三千有余,现特来复命。”   李从璟低头“嗯”了一声。   “可惜……”孟平脸上突然布满痛苦之色,“何小福死了……”   “何小福……”李从璟沉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很低。   孟平咳嗽两声,挣扎着道:“本来,最后是我要指挥走舸亲自去撞船的,但是我话说完还没动脚,已经冲了一阵、将梁军连舫烧伤的何小福……突然抱起我,将我扔上了另一艘走舸,自己带着我的船,冲向了梁军连舫……”   “他冲得太快,我来不及阻拦……公子,小福最后身重数箭,血流如柱,仍旧不管不顾咆哮着指挥将士向前……当走舸撞上连舫的时候,船上大火冲天,他就那么被烧成了一个火人,却还用身体挡住了一根梁军毁船的拍杆……”   “公子!”孟平一把抓住李从璟,泪涌如泉,哽咽道:“我对不起小福……他本已完成任务,他本可以不死,他……是替我死的!”   李从璟头埋得很低,以至于没人能看清他的脸,他沉默了良久,问道:“小福,留下什么话没有?”   “有。”孟平几乎已经不能说话,但他仍旧咬着牙拼命道:“他说,让我告诉公子:何小福,没有坠军帅威风……”   没有坠军帅威风……   李从璟紧紧闭上眼。   ……   孟平被抬走了。他的箭伤是在回撤的时候掩护将士受的,没有伤及心脏,虽重,性命无虞,只要修养一阵子便可康复。   孟平走后不久,莫离来了。   李从璟将莫离直接带回了书房,坐下后,莫离望着脸色不太好看的李从璟,纳闷道:“黄河水寨之役,孟平带队以不到五百的伤亡,烧掉梁军两条连舫,少说也让梁军折损了三千,可谓大胜,你怎么这副模样?”   百战军近五百的伤亡,主要还是走舸冲阵的时候付出的代价,不过斩获的战果却是数倍于己了。   李从璟伸手使劲儿搓了把脸,将没喝的鸡汤丢给莫离,岔开话题,“大半夜跑过来也不容易,赏给你喝。”   莫离撇撇嘴,一脸惋惜之色,“这么好喝的鸡汤你都不喝,真是浪费了小宛顶好的厨艺。不过以她那倔强和护主的性子,要是知道这碗汤我喝了,你猜她会怎么着?”   “当然是再给我做一碗了。”李从璟这话说的一点也不心慌,极为理所当然。   莫离呆了呆,不得不竖起大拇指,夸赞了李从璟一句教导有方。   “戴思远出师不利,在黄河里吃了一亏,你说他会有什么反应?”莫离喝汤的时候李从璟问道。   放下碗,砸吧砸吧嘴,感叹一句好汤,莫离捡起折扇打开,轻轻摇动,“换成是寻常将领,遭了如此当头棒喝,反应无非两种。一者是恼羞成怒,于是大兵压境;二者是吃一堑长一智,从此广布游骑,谨慎推进。戴思远则不同,他不属于以上这两者。”   “戴思远向来自视甚高,也确实有几分本事,行军打仗有他自己的一套方法,自然不是寻常将领能比的。”李从璟点点头,琢磨起来,“梁军本是憋足了劲而来,刀还没出窍,就被百战军偷袭,失了先手,戴思远想必不会任由士气低落下去。”   “所以,挨了打之后,戴思远一定会遣偏师寻一处地方打回来。”莫离道,“关键是打哪儿。”   李从璟摊开军情处特制地图,对照上面的山川城池仔细打量,沉吟道:“戴思远用兵速来诡异,不按常理出牌,接下来的行动想必还是会秉承他的风格,他要打的目标,着实不好猜。”   莫离呵呵笑了一声,显得有些阴险,“要选择打哪儿,自然要看打哪儿有用。”   “两种选择。”李从璟的手指在地图上滑过,眸子里有精光闪烁,“一前一后,打前面为清扫梁军来怀州的道路,打后面为断绝泽潞对怀州的支援。”   “兵多将足就是任性啊,可以想打哪儿就打哪儿。要是百战军也有两万可战兵力,你我也能想往何处就往何处。”莫离轻叹口气,感慨一声,补充道:“戴思远若是要打,必然以雷霆之势。”   “所以,我等该当如何应对?”李从璟看了莫离一眼,“你的鬼斧十手前两手已经用了,难道这第三手,你也早就胸有成竹了?”   “那是自然。”莫离老神在在,正正经经道:“做谋士很辛苦的,做首席谋士就更辛苦。若是不能处处料敌于先,饭碗可就保不住咯。好在我们有军情处,能让我在谋划的时候,清楚知道戴思远这个人是什么样,甚至能知道他以往的战绩,要不然还真是不好分析。”   说完,莫离的手指向地图上一点,笃定道:“接下来第一战,一定会爆发在这里!”   李从璟点点头,一手环胸一手摸着下巴道:“所见略同。”说到这里,李从璟忽然道:“这一仗,我亲自去。”   莫离愕然,“你亲自去?”   李从璟肯定道:“当然。不管怎么说,我都得上前线去看看梁军军貌,这样才能做到心中有数,接下来再布置战斗时,心中才有底。况且,我也想近距离看看戴思远。”   “你出征了谁坐镇怀州?”莫离问出这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李从璟瞧了它一眼,眼神中的意味很怪异,似乎是在奇怪莫离的智商,“我走了,当然是你这个别驾坐镇怀州。”   莫离懊恼道:“原来我还想去观察观察梁军的。”   李从璟嘿嘿笑了笑,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这鬼斧第三手,叫什么?”   “空城计。”莫离道。   “好名字。”   “你此番前去,我不能相随,实在是有些挂念。”莫离叹了口气,神奇般的从身上摸出三个锦囊,郑重其事的交给李从璟,肃然道:“送给你三个锦囊,若遇需要抉择的时候,依次打开,可保无虞。”   “我操!”李从璟这回是真的震惊了,“连我亲征、留你坐镇怀州这种事,你来之前竟然都能算到?”   莫离抖了抖眉,仙风道骨般摇起折扇,“这有什么,难道你不觉得,我能算到之后你会遇到什么情况,才是真的有能耐吗?”   李从璟哑口无言,不得不笑骂一句老子装逼的本事都让你学走了,“你还真是在向孔明靠拢啊!”   “活活累死的孔明有什么好学的,我可不想像他那样。”莫离一脸义正言辞,随即叹了口气,幽幽道:“李哥儿,你也别奇怪,一直以来你才是跑得最快的那个,我要是不跟紧点,被你甩掉了,我找谁要饭碗去?”   李从璟苦笑摇了摇头,拍拍莫离的肩膀,“都是这个世道逼得啊!” 第101章 空城   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就更别说昨夜还下过一场雨,打开门走出去的时候,李从璟觉得这个世界都好像干净了些,精神跟着也抖擞不少。   今日他要带大军出征。在府门外骑上马,带上林英等护卫穿过怀州城宽阔的街道去军营,一路上所见所闻,都是一派繁华和生机勃勃的景象,让李从璟很满意。   全军都在军营校场集结待命,除却新兵营。李从璟自然不会带新兵出征,也就没打算扰乱彭祖山正常的练兵节奏,除开五千新兵,其余七千将士,都已经集结完毕。偌大的较场上,方阵巍峨,抢戟如林,甲胄森森,除却呼吸声,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响,连战马都很安分。   李从璟登上点将台,环视一周自己麾下的军队。临时战营和降卒日前已经被整编,现在百战军就是七千人的规模,整体战力提升毋庸置疑,虽然平均战力系数会有下降,但有老百战军作为中坚力量,依旧是精锐。   孟平已经带兵出征过一次,李从璟简单说了两句作战动员,就点了百战军左厢七个指挥,带齐所需物资,浩浩荡荡出营。   百战军出城的时候,没有百姓夹道相送。李从璟对此也不以为意,骑在马上行在军列最前,注意到怀州百姓看向百战军好奇而陌生的目光,李从璟不由得想起,不管百战军此番迎战戴思远是凯旋,还是败归,恐怕也不会有百姓夹道相迎。他不由得思索起来,如何让百姓对自己产生归属感。   出城,上官道,一路往南。   “大哥,你不是说别驾给了你三个锦囊吗?里面写得什么?”李绍城扶了扶头盔,好奇的问道。   “既然是锦囊,哪有提前打开的道理?”李从璟表示自己绝对没有不遵守游戏规则的打算。   李绍城撇撇嘴,“别告诉我你不好奇,我可不信。”   李从璟不为所动,笑道:“不管你信不信,也不管好奇不好奇,既然是锦囊,就得当锦囊对待。”   李绍城见李从璟态度坚决,虽然好奇,也只能放弃偷窥的打算。   一路无话,旬日后,先前派去阳坝和简山寨传令的游骑返回,向李从璟汇报:“阳坝和简山寨指挥使荆任重和史丛达,都已按照军令撤了城防,做好了相应布置。”   李从璟表示知晓,大军依旧按照既定计划行军。   这边厢,李从璟行军有条不紊,那边厢,戴思远亲自带着五千精兵,已经到了离阳坝县城不远的地方。   前番因为不小心,在黄河上吃了百战军的亏,损失两艘连舫,船上四千余兵马,沉入水中,虽然救起不少,但折损的更多,这让戴思远很生气。   他向来以用兵诡诈著称,此番出征,还没出境,就被李从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心情如何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不过戴思远生气归生气,却并没有因此而乱了大军步伐。渡过黄河之后,按照出征前就定下的计划,戴思远令主力缓行,遣了精兵五千直奔阳坝和简山寨。   阳坝和简山寨,是怀州桥头堡,也是梁军北上必经之地,地理位置突出,城防也上了标准,自然要首先对付。   但戴思远在黄河上毕竟受了委屈,这回遣偏师直奔阳坝、简山寨,他也怕李从璟再耍什么花招,索性自己亲自领军。   第一个目标,是阳坝。   但还没到阳坝,戴思远就接到斥候回报,说阳坝不仅城门大开,与往常无异,连城防兵力都少得可怜,完全没有大战在即的准备。   “你们可曾去了城中查看?李从璟有没有在城中埋下伏兵?”戴思远神情不变,也没下马,就在马背上如是问道。   与莫离不同,戴思远可没李从璟给他普及《三国演义》的知识,自然也不知道空城计。但如果有人跟他讲空城计,他一定会仰天大笑,不屑一顾。为何?司马懿不知道城里有没有埋伏,不会派斥候进去查看?不会遣先头部队上城楼去擒诸葛亮试试看?几十万大军,隔着几里地,看到诸葛亮连试探都没有直接就跑了,戴思远一定会反问给他说这事的人,你是在写小说吗?   百姓打扮的斥候回答说:“我等进城简单巡视了一番,并没有发现异样,队正正在进一步详查,命属下先行回来禀报。”   “做得对。”戴思远点点头,看了一眼天色,“天色尚早,我等于城外列阵,你等详细查看,再来向本帅禀报。”   “是。”斥候领命,回身而去。   当下,戴思远率领五千步骑,到了阳坝城外。   城池内外,一切都跟平常无异,不过看到梁军到来,现在已属大唐辖境的阳坝,城外田地上的农夫见到他们,还是立即跑回城内。   百姓进了城,城门却没有要关上的迹象,当然,到了这个时候,城池内外,已经没有百姓进出。百姓见到敌军到了城外,哪还能不知死活到处乱跑。   面对五千敌军,阳坝县城安静的像个处子,好似连呼吸的节奏没有变乱,就像根本没有他们这支大军一般。   戴思远眉头紧锁,挥手传达军令:“大军列阵!”   五千大军在城外布下大阵,严阵以待,同时,戴思远派遣游骑去往不同方向,打探周围是否有唐军埋伏。   大阵列好之后,戴思远打马在阳坝城外兜了一圈,仔仔细细观察阳坝的城防,但让他奇怪的是,即便是大军都已经在城外列阵,摆明了敌军来犯了,阳坝县城竟然还不关城门。   之前城门上还有唐军驻守,这会儿,连驻守的唐军都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几杆旗帜,在微风中有一下没一个的飘荡,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一阵风吹来,戴思远的披风被卷起,他苦苦思索李从璟的用意,想到了很多可能性,却又被他自己一一否定,最后,实在是想不出,戴思远呢喃道:“李从璟啊李从璟,你这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不久,阳坝城里跑出来几个人,直奔戴思远而来,有骑兵上前阻拦,两者一碰头,说了几句话,骑兵就带着人回来了。这些百姓模样的人,正是戴思远派出去的斥候。   “城中情况如何?”不等斥候说话,戴思远抢先问道。   “一个唐军都没有!”斥候回答的很肯定。   “一个唐军都没有?”戴思远重复了一遍,面色突然变得怪异起来,他盯着这几个斥候,眼色不善,“你们,不会是被唐军收买了吧?”   随着戴思远这句话一出口,他身边的亲卫,立即纷纷拔刀出鞘,架在斥候的脖子上,杀气外露,那模样仿佛只要戴思远一个眼神,他们就会要了这几个斥候的性命!   “军……军帅饶命!”斥候们大急,“城中确实没有唐军啊,一个都没有啊!”   “那本帅且问尔等,先前还在城墙上的唐军,撤下城墙之后,去了何处?”戴思远冷着脸问道。   “城墙上的唐军本就不多,他们一下城头,纷纷跨上马,眨眼间就跑没影儿了,我们跟不上,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啊!”斥候们道,“军帅,我们说的都是实话,绝……绝对没有半句假话!”   戴思远脸色阴晴不定。   世人只知道他用兵诡诈,举止无定,常常出人意料,但其实越是用兵诡诈的人,越是谨慎。因为不按常理出牌,也就意味着会面临许多正常情况下不会面临的变故,这就好比有大道不走,偏走山路,走山路虽然出其不意,但山中有什么情况,谁知道?   在戴思远沉思的这个空档,散布出去的游骑纷纷回报,四周并没有伏兵。   得到这个消息,戴思远不禁问自己:难道说这是李从璟的疑兵之计,为的就是乱我心神?   无论如何,小心驶得万年船,该谨慎的还得谨慎。戴思远挥手招来一名指挥使,对他道:“你领一千精骑,入城查看,多方搜索,若是城中果无唐军,大军再入城!”   指挥使领了命令,带着斥候,点齐骑兵,轰然驶进城内。   戴思远坐在马背上,继续揣摩李从璟的心思。   半个时辰之后,入城的指挥使回来禀报,城中确实没有看到唐军的影子。   “我有大军五千,阳坝城中就算藏了唐军,又能藏多少?现在一千人进去都没搜到,更加不可能有大批唐军藏身其中。区区一座敞开城门的县城,我率五千大军都不敢进城,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思及此处,戴思远点点头,一挥手,率领大军入城。   进了城之后,戴思远派出几部兵马,继续在城中搜索,确保大军没有掉进埋伏圈。其次,又广布游骑,往城外各处,打探唐军踪迹。最后,给主力大军传回军令,让他们谨慎行军。   “无论如何,五千大军入城,就算李从璟倾巢而出,也休想攻克阳坝。”戴思远想道,随即又下达军令,派出斥候,往怀州方向而去,查看怀州城内百战军的情况。   各方面都安排好之后,戴思远走上阳坝城头,巡查城防。   这一巡查就到了天黑,戴思远下令大军分为三部轮值,又对着军事舆图琢磨了许久,直到半夜才睡下。   刚睡熟,就有亲卫慌忙来报,城外有敌军来袭。   “漫山遍野的火把,看不清有多少人!”   戴思远一惊而起,还没出门,又接到军报,城中起火! 第102章 他的屠刀   山道。   山道很窄,仅能容一人通过,战马都需要拉着才能前行。   山道两边,丛林密布,荆棘遍地,乱石土坑小沟。   在这样的山道行军,别说辎重,便是干粮清水,都带不了多少。   在这样的环境中行军,非精锐不能完成。   李从璟带着百战军,就在这样的山道里行军。山道是山脚附近百姓进山砍柴、狩猎走出的道路,自然谈不上有多平坦,但又没有坎坷到走不通的地步,否则,就算有这样一条道路,李从璟也不可能将大军置身其中、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七个指挥的队伍,单排通行,蔓延好几里路,说是长蛇已经不能形容,从高空俯瞰,倒是更像是一条小溪,一条黑色的小溪。   山道是军情处锐士在勘测地形、绘制地图时,无意中从百姓口中得知的。这件事本是一件小事,不足以引起重视,但在军情处,任何一个细节都会被重视。所以这个情况,先是被上报到桃夭夭面前,随后又被上报到当时还是军情处统率的莫离面前,最后到了李从璟面前。   于是,有了这一次行军。   “穿过这座山林,能直达潭水河,潭水河是梁军主力开赴阳坝必经之路。”路上,李从璟给李绍城等人介绍这次行军的目的,“山道长达四十里,若是能在两日之内走完,你我就能赶在梁军主力之前到达潭水河。”   “若是单个行人走四十里山道,别说两日,半日都能走完,但是大军两日走四十里山道……”李绍城以他老练的军事经验衡量了一下,“很难,特别难。”   “不难,怎能出奇制胜?”李从璟摸了一把脸,汗水被他直接从脸上刷下来,在路边站了一会儿,他道:“这山道是难走,但要避开梁军斥候,只能如此。百战军善用斥候,所以,我比寻常将领更加知道优秀的斥候是何等可怕。常人只知道胜利很耀眼、很出彩,但有多少人知道,为了这份耀眼和出彩,要付出多少艰辛汗水?”   李从璟说到这,前方一阵噪杂,原来是一名将士掉进了天坑。那天坑旁密布丛林,军士太累,没有看清。   李从璟顿了顿,脸色严肃道:“有时候,还要付出血的代价,和生命。”   李绍城点头,“有时候,即便是付出血水和生命,也不一定能够取得胜利,那时候,多的是人来嘲笑。”   “所以,我们这一役,只能胜不能败啊!”李从璟叹息道,“百战军,现在还败不起。”   说完这些,两人又携手埋头进行。   从早到晚,被大山的险恶吞没了数名军士,有人死于毒蛇之口,有人坠落山崖,有人掉入天坑。   天黑之后,大军就地宿营,甚至谈不上宿营,在路边随便一蹲就是,连躺着都做不到。但能休息,对于辛辛苦苦行进一整日的军士来说,已是莫大欢喜。   林英给李从璟找了块不大不小的石块,垫在屁股底下,坐着能舒服不少。   李从璟打量了林英一眼,指着他的嘴唇道:“你这嘴是怎么回事?”   林英的嘴唇又肿又青,活像两只肥大的黑虫挂在牙齿外,他尴尬的扰扰头,发音不清道:“前些时候,一只飞虫在我脸上跳来跳去,一巴掌拍死之后,不知怎么就成了这幅模样。”   李从璟皱了皱眉,“这不是小事,去找医官看看。”   林英给李从璟折腾好干粮和清水,点点头去了。   又叫来军使,李从璟问他:“今日走了多远?”   军使回答道:“不到二十里。”   李从璟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挥挥手让军使下去,将军情处的人叫了过来,问他前面的路好走不好走,当得知更加不好走时,李从璟对李绍城道:“明日加紧行军,便是要丢下一些战马和弱卒,也要在天黑之前到达潭水河。”   李绍城点点头表示同意,想了想道:“按照之前斥候的回报,以梁军偏师的速度,今日应该到了阳坝,不知史丛达和荆任重的计策有没有出现纰漏。”   李从璟喝了口水,道:“荆任重是个稳重的性子,有他在,不会出事。”   “希望如此。”李绍城揉着腿脚,“若是荆任重出了岔子,咱们这边就算顺利出山,也是白费力气了。”   李从璟没说话。作为百战军主将,他比李绍城更清楚麾下每个将领的情况,他相信荆任重不会出错,因此才没有派人过去顶替他的位置。   这日晚,阳坝。   “城外有唐军来袭,漫山遍野的火把,看不清有多少人!”   “城中起了大火,民众都冲上街头,乱成了一锅粥!”   戴思远听到这两个消息之后,心跳不禁加速,但他没有慌,平静的思索着。   他冷静,他身旁的将领可没这么冷静。   “城外有唐军不足为奇,但是城中怎么会起火?”戴思明是戴思远族弟,他急的跳脚。   这会儿戴思远岂能想不明白,他冷哼道:“不消说,定然是李从璟事先安排人埋伏在城中。”   “但我等之前为何没搜出来?”戴思明诧异万分。   戴思远看了他一眼,道:“只要唐军换下甲胄穿上寻常衣袍,混入人群中,就和平常百姓差不了太多,军士如何辨认?”   “那……那可如何是好?”戴思明急得团团转,“到了这深夜,唐军里应外合,先是作乱城中,而后袭击城池,城中虽没有大批唐军埋伏,可是这手段丝毫不亚于有大军在侧!如今内忧外患,一个处理不好就有可能马失前蹄,大哥,只怕这阳坝非可留之地啊!这李从璟,当真是阴险至极,我们该怎么办?”   “慌什么?李从璟还没杀进城来,岂有先自乱阵脚的道理?”戴思远呵斥了戴思明一句,随即下达两条军令:“你带两个指挥,灭火,安民,恢复城中秩序,若有人想趁机闹事,杀;其余人,随本帅上城头!”   “得令!”   戴思远上城头的时候,攻城战已经开始。   戴思远在城头上往下看去,果然就见城外有大批唐军正在蚁附,这是近处的,可以看清,远处的火把连天,也不知有多少唐军。   “军帅,唐军攻势凶猛,浑然不要命也似!”部将来报,“那李从璟不会是倾巢而出,要将军帅困在这儿吧?我等要不要从南门出城?”   戴思远没说话,只是在箭雨中静静观察城外。   约莫半炷香的时间过后,戴思远突然仰天大笑,“李从璟小儿,想要夜惊我戴某,要我弃城而逃,痴心妄想!传令:调一千精骑,随本帅杀出城去!”   部将大惊失色,“军帅,不可啊,城外不知有多少唐军,贸然出城,怕是会被唐军趁机攻进城啊!”   戴思远一甩手,冷哼道:“你还看不出来,这是李从璟的疑兵之计么?白日他故意摆出一座空城,迷惑我等,让我等起疑,现在又火烧内城夜半攻城,无非是想我等以为他早有算计,要将我等歼灭于此,叫我等出城而逃!若真是如此,你我果真出城,那才是中了他的计策,说不得他在南门外就有伏兵!”   “兵法之道,虚虚实实,难以揣度,军帅可要当心啊!”部将还想劝。   “混账!”戴思远大怒,甩开部将,走下城去,“好好看着,看本帅如何破李从璟的诡计!”   戴思远下城头,聚集千余精骑,打开城门,轰然杀出城外!   那城外的唐军,见了这个变故,顿时手忙脚乱,偏偏没有趁机夺门进城的意思。   戴思远杀入唐军之中,无人能挡,正在他要大开杀戒之际,城外金锣齐鸣,却是唐军退了。   横刀立马,戴思远在马背上哈哈大笑,指着撤退的唐军嘲笑道:“李从璟,乳臭未干的小儿,还是回去多读几年兵书,再来和你戴爷爷过招吧!”   骂完,戴思远昂然道:“传令,明日,大军攻简山寨。”   部将眼见这一幕,对戴思远佩服的五体投地。   “军帅英明,无人可敌!”部将对戴思远由衷赞美道。   当夜,戴思远安睡一晚,到了第二日,留下少量兵马驻守阳坝,戴思远领梁军主力去了简山寨。   遥望简山寨,山头上城池如宫,戒备森严。   戴思远依旧骑马在城前溜达了几圈,随后下令:“攻城!”   梁军齐齐向简山寨涌上去。   但这一次,直到黄昏,梁军却连城头都没上得一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付出丢下一批伤者和骡马的前提下,李从璟带领百战军,走出了山林。   在一座低矮的山包上,李从璟稍事歇息,有斥候来报,梁军到了潭水河边。   “梁军扎营没有?”李从璟问。   “只是刚到,仍是行军队形,还没摆开。梁军应该是想在潭水河畔扎营,就近取水。”斥候是个老卒,经验丰富。   李从璟回头看了一眼蜿蜿蜒蜒从山上下来的百战军,一把拔出横刀,沉声下令道:“传令全军,集结,出击!”   从一开始,李从璟就没把袭击阳坝和简山寨的梁军放在眼里,那只是一支偏师,打赢了又能如何?无关大局。戴思远还是能继续兵发怀州。   所以阳坝的空城计,说到底,只是为了给他这次袭击梁军主力,拖延时间吸引注意力罢了。荆任重昨夜能吓走戴思远,给予他重创自然更好,不能,也能叫戴思远无暇注意身后。   而李从璟要的,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掉梁军的主力!   所以,戴思远即便能在昨夜袭击中安然无恙,今日也攻不下简山寨。因为简山寨早有准备,仗着地利布防严密,严阵以待,并且军力充足。   简山寨拖住了梁军偏师,李从璟自己,就对本来安安稳稳走在前锋之后的梁军主力,亮起了屠刀。 第103章 他的将士   山包上,李从璟举起横刀,目光在身前的百战军众将士脸上扫过,中气十足的开口:“一直以来,百战军都能以少胜多。半年前,三百君子都袭夺长河城,杀近千梁军;月前,两千百战军精骑,火烧李董联军,杀八千将士;即便是在怀州城外与朱铨周一战,我四千百战军,也能堂堂正正击败五千敌军!”   “但是!”李从璟的音量陡然拔高了许多,“一直以来,百战军的胜利,多依仗奇计,或夜袭,或火攻,少有正面对敌的时候。然,今日不同。山下,你们知道有多少梁军吗?本帅不妨告诉尔等,一万二!”   李从璟的目光锐利如刀,他高声道:“以三千对阵一万二,敌军四倍于我,你们怕吗?”   “你们或许害怕,或许不怕,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万二千梁军,要去怀州,抢你们的田,抢你们的粮,抢你们的家产,抢你们的女人!”李从璟的声音,像钟声一样,在每个将士耳边回响,“你们每个人,在怀州都分到了这些东西,但是今天,他们却要来抢!他们人越多,就抢得越多,连渣都不会给你们剩下!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众将士大吼。   “旬日前,孟平将军以一千人,在两万梁军面前,斩首三千余。都头何小福在临死前犹在大喊,不坠百战军之威!”李从璟继续道,他每说一个字,自己的血液都要更加沸腾一些,“将士百战方为雄,这就是百战军!百战军数次征战,无论面对什么敌人,从未败过!”   “今日,尔等相信,本帅也能带尔等取得胜利吗?”李从璟大声喝问。   “我等相信!”   “好!”李从璟的刀指向山下,“今日,本帅将带领你们冲阵!就算要死,本帅也会死在你们前面!因为,本帅会一直冲锋在最前!你们,怕死吗?”   “愿为军帅赴死!”君子都将士,回想起出征长河回程时,李从璟为他们所做的一切,回想起那时的誓言,无不振臂而呼。   “李绍城安在?”李从璟点将。   李绍城出列抱拳。   “命你带一部,截断梁军军阵,堵住山口!”   “得令!”   李从璟跨上战马。   百战精骑跨上战马。   百战精步列好军阵。   “杀!”李从璟大吼一声。   “杀!”   “杀!”   “杀!”   三千余百战军将士,冲下山坡。   漫山遍野,其势如虹。   自上杀下,势如破竹。   正在不紧不慢行军的梁军,骤然发现身旁的山坡上,冒出数不清的敌军,猛虎出笼一般挺马横槊杀来,吓得惊慌失措,胆小的,肝胆欲裂。   万余梁军,人数不可谓不多,队伍不可谓不长,但他们太多太长了些,所以前部到了河边,后部还在山道中没出来。   三千余百战军,精骑在前,步卒在后,如一只锲子,插进了梁军长蛇般的身躯中间!   日落,日暮。   百战军将士,像是死神,与夜幕同步袭来。   李从璟冲锋在最前,是骑兵锲型军阵的当头锲子,在他身后,君子都紧随而行。   猩红的披风在背后高高扬起,一千余张披风排列在一起,如红潮涌动;丈八长槊平直端起,一千余把丈八长槊,如针如林;身躯在马背上微微低伏,千余骑士杀气满面冲来,如天降神兵。   李从璟看到,在他们正对面的梁军,看到百战军之后第一个反应,是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李从璟嘴角勾起一抹寒意。   跑,你们做出的选择没错,但是你们跑得了吗?   紧握长槊,平举不动,战马带着李从璟冲进梁军阵中。这一刻,他清晰听到了梁军张皇逃命的喊叫声,下一刻,战马从梁军军士身旁奔过,长槊刀锋刺进一名背对他逃跑,正恐惧回头的梁军军士后背!   在战马风一般速度的威势下,锋刃没有丝毫费力,刺船了梁军甲胄,刺进他的身躯,将他带飞地面。   李从璟眼神紧盯着前方,右臂稍稍用力,长槊前端从梁军军士胸膛透出,紧接着又穿进下一个梁军后背。   李从璟身后的君子都将士,长槊在梁军阵中划开一道口子,就像是划开人的肚子,带出一蓬蓬热腾腾的血液。   李从璟手中的长槊带着两名梁军的尸体前奔,须臾便穿进第三名梁军的背心,三名梁军,连在一起串在长槊上,鲜血从胸口贴着后背的缝隙中流出。松开手,战马超过三名梁军,在最前那名梁军胸前,李从璟将长槊拔了出来。   丈八长槊,无一寸不沾满鲜血。   湿漉漉的感觉从掌心传来,李从璟没有丝毫意动,目光沉静的将长槊向前一探,锋刃刺破一名梁军脖颈,他手腕一抖,锋刃便带出一片血和碎肉。旋即,手中长槊没有任何阻碍,离开那名梁军的脖颈,又刺向下一名梁军。   梁军直线队列并不宽,转眼之间杀穿,李从璟没有纵马去追脱离大道太远的梁军,一扭缰绳,带着战马掉头,顺着梁军前行的方向奔行。   “弩!”丈八长槊换手,李从璟取下装填好弩箭的劲弩,手一扬,对准身旁乱糟糟的梁军阵型,扣动扳机!密集的梁军队形,让他无需瞄准,便能射中敌人。   利箭的破空声响起,随着百战精骑往前奔驰,其身旁的梁军,惨叫着倒下去一层。君子都射出的弩箭,大部都中在梁军甲胄防御不到的脖颈处,弩箭一中,便射杀一个梁军。   奔跑的梁军,一个接一个倒下。   连发三矢,李从璟再次调转马头,冲进梁军阵中,大开杀戒。   弩箭破阵,接着杀入梁军队列中,扩大战果,李从璟如是入阵出阵数次,梁军死伤已不知有几,只看见凡是百战骑兵经过的地方,尸体横七竖八,血流遍地。   跟在百战军精骑身后的百战军步卒,杀入混乱的梁军阵中,手起刀落,如同收割机一般,收割着梁军的生命。   再次出阵,往前奔行,三矢之后,李从璟望向前方,广阔的地面上,有梁将带着一群骑兵,向他们杀过来!   “李正,入阵!”李从璟手向右一挥,接着抬起,向前一引,“君子都,随我迎敌!”   在潭水河边,广阔的平地上,红袍黑甲的梁军,后部在黑袍黑甲百战军的冲杀下,乱成一团,无序逃命,死伤无数;前部则开始转过身,在将官的喝令下,奔奔走走,一边避免溃逃梁军的冲击,一边准备列阵。   在梁军被懒腰斩断的地方,李绍城带领一部步卒,列阵守在山口,阻挡山道里的梁军冲出。两军相接的地方,只一线,却已经血流漂橹,尸体像是地毯,铺成几层在地面,将士只能跃上尸体,与敌拼杀。   “前排立盾,后排出抢!”李绍城大喊着指挥,“后阵举盾,抵挡箭矢!”   整个阵型看上去,如同龟壳。   百战军精骑顺着梁军前进的方向不停奔行,随着李从璟令下,千余精骑奔行的长阵中,自中间分出一条支流,带着后面的精骑,撞进梁军阵中,而前部的五百骑兵,则加快了速度前行。   “弩!”迎向梁军来将的过程中,李从璟等人手中劲弩不停,在他们经过的地方,弩箭又射倒一排排梁军。   梁将看到君子都这般做派,气得目疵欲裂哇哇大叫。   李从璟一边放箭,一边在心中默默丈量和梁军骑兵之间的距离,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收起劲弩,长槊换回右手,他大喝一声,“百战军,破阵!”   “破阵!”身后五百君子都,齐声大吼。   忽然的齐声大吼,气势在刹那间展露无遗,杀气凝成实质,和声波一起扑向对面的梁骑。君子都经过几轮冲杀,煞气已叠了上来,几乎人人战袍甲胄上都沾有鲜血,尤其是前阵将士,血洒满面,狰狞异常。戾气随着吼声爆发,威势岂是儿戏?   迎面而来的梁骑不少人都变了脸色,敌人实力如何,从杀气上可见一斑,几名梁骑战马嘶鸣,竟是受惊不小,将马上骑士摔了下来。   李从璟不由得面露嗤笑。离得近了,梁将将李从璟的嗤笑看在眼里,不由得大怒,马槊笔直探出,直取李从璟咽喉,“小儿,安敢如此?!”   李从璟身子向旁一偏,长槊从梁将槊下,由下而上直取对面面门,半路将梁将马槊格开,而自己的攻势一点儿没受阻,转眼间到了梁将眉前。   梁将大骇,李从璟这一手刁钻至极,饶是他乃沙场宿将,也是大感吃不消,连忙丢了马槊,不顾其他,伸手握住到了眼前的锋刃。   “蠢!”李从璟再次嗤笑,手腕一抖,长槊跟着旋转。   梁将一声惨叫,连忙松开手,虽然避免了手指断裂,手心却已一片血肉模糊,好歹保住了性命,但尽落下风。和李从璟交错而过的时候,听到李从璟那声哂笑,气得他几欲吐血。   拔出横刀,正要杀几个李从璟身后亲卫出气,谁知不等他出刀,一刀已经到了他眼前,惊得他眼珠子都差点儿掉出来。   紧跟着李从璟的林英,本就是因为武艺突出而被李从璟赏识,梁将丢弃马槊再拔刀的空档,他怎会放过,一刀挥出时,没其他特点,就是快。那梁将极力避闪,仍被一刀削掉了右肩大片血肉。   梁将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右肩受伤的他,只能左手持刀,在君子都阵中拼命冲杀,只是此景此景别说杀敌,他连自保都极为艰难。   君子都的将士,不仅个人武艺出众,配合起来更是没有间隙,往往前一击不求杀敌只求逼得对方手忙脚乱,而紧接着的后面一击,才是致命的杀招。梁将捉襟见肘,受了两刀,终于快要熬出阵。   “这是一群什么人,怎么如此难对付?”梁将好歹是个都虞候,自付武艺不差,一个照面,就差点儿身死,大为惊骇,眼看要出阵,眼中不由得露出侥幸之色。   但最后一个碰面的君子都,却带给了他噩梦。   看到梁将的表情,林雄嘿然一笑,“现在就庆幸,早了些。”   他说完,在梁将格挡前面一击的时候,在梁将惶恐的眼神中,刀快得不可思议,从梁将脖子上斩过。   梁将感到自己脖子一凉,身子就没了力气。直到栽下马,被后面的马蹄踩成肉饼,他仍旧不能接受,自己竟然就这么死在了这里。 第104章 他的战斗   战马奔驰起来总是一起一伏,尤其是在急速奔跑时,这种起伏更为明显。配合着战马起的动作,李从璟长槊探出,本来会被面前梁军挡住的一击,以毫厘之差,破开对方的防御,穿透了对方的脖子!   那名梁军到死都不能相信,明明可以裆下的长槊,怎么会滑进了自己的咽喉。   长槊搅动,从梁军咽喉里露出身来,李从璟一矮身,借着战马伏的动作,避开到了眼前的一记直刺,起身时长槊上挑,卸掉眼前一名梁军的手臂。   一阵冲杀,没有能给李从璟造成实质性威胁的梁军,直到杀穿这群匆匆集结冲过来的梁军骑兵,眼前豁然开朗时,李从璟不用回头,心里已经能够大致判断得出,双方交阵之后,君子都杀敌多少,而自身的损失又在多少。   无疑,那绝对是一个跟对等没有半毛钱的比例。   君子都出征黄河水寨时,袭击营地,一举功成。随后的水战,由孟平挑选的懂水性的五百百战军完成,君子都并未参与太多,是以回师时,五百人几乎还是五百人。   眼前豁然开朗时,李从璟双眼微微眯起。   前方的梁军,已经在有序集结,步卒成阵,骑兵成群。   被百战军一分为二的梁军,前部约莫在半数,被李从璟领骑兵杀乱,又被步卒跟上来咬住的梁军,又在半数,所以眼前的梁军,在两三千之数。   这两三千人中,骑兵不多不少,七八百的样子。但若是让他们稳住阵脚,步骑稳步推进,和百战军形成相持之势,那么被百战军杀乱的两三千梁军,就会得到机会有序聚拢。而一旦这两者汇集在一起,对百战军来说,将是一个非常不利的局面。   所以,不能让他们成阵。   不让他们成阵的唯一方法,就是杀穿他们。   杀穿他们,简单四个字,这就是袭击战役中取得胜利的核心要义。   君子都面前,是不成阵型奔逃的梁军将士,李从璟顺手刺倒两个,长槊往前一指,大喝道:“梁军意图结阵,我们该怎么办?”   “破阵!”林英大喊。   “破阵!”更多的将士大喊。   “破阵!”君子全体,齐声大喊。   李从璟哈哈大笑两声,感受到体内战意的沸腾,他振槊而呼,“杀穿他们,破阵!”   君子都所到之处,但凡周围有梁军的,系数被杀于马下,精骑所到之处,留下七零八落的尸体,如残花败叶。片刻之间,杀到梁军面前。   看到神魔一般杀过来的君子都,前方军士竟是无人能挡,梁军都指挥使恼火的大骂一声,眼看阵型就要有序集结,偏偏这群唐军不给他机会,自然是愤怒难当。   李从璟看到,随着梁军将领的调度,因为有马得以聚拢得快的梁军骑兵,也不管什么阵型,向他们冲杀过来。   步卒挡不住骑兵,因为骑兵快,可以绕道,正面相遇,能挡骑兵的只有骑兵。   眼眸微凛,梁军骑兵奔驰的队形,让李从璟看清了梁军将领的意图。这些梁军骑兵之间,没有太多空隙。也就是说,他们不会任由君子都穿透阵型,而是要实打实阻截君子都!   没有选择,只有对战。   不彻底杀没这七八百梁骑,不能破敌。   不迅速杀没这七八百梁骑,己方必危!   “锋矢阵!”李从璟一声大喝,“杀穿他们!”   随着他这声大喊,君子都悠忽变阵,冲在最前的不再是一列,而是李从璟单独一个人。   自李从璟身后,君子都成箭头状。   所谓锋矢阵,就是以箭头之型,以箭头之利,钻进敌军阵中,撕裂敌阵,杀入其腹中,由己阵聚而令彼阵溃,由此破敌。   锋矢阵,勇猛之阵,有去无回,不成则败,不生即死;锋矢阵,锐利之阵,锐利重在箭头,当先之骑锐,则阵锐,当先之骑死,则阵死。   箭头者,主将。   轰然前行的两阵骑兵,犹如埋头拔足狂奔的两头蛮牛,轰然撞在一起。   “啊呀!”当头梁将,怎能不勇武,武艺怎能不强悍,他怪吼一声,挺槊直刺李从璟咽喉,出手岂能不快,锋刃岂能不利。   当面撞上,没有后发制人,只有先手杀敌。   李从璟精准的控制着战马的节奏,在当面碰上的时候,没有丝毫客气,长槊同样刺出。   两柄马槊,各不相让。   你快,我只能比你更快;你锐,我只能比你更锐。   不争这一口气,不争这一瞬先机,便不能活!   “当”的一声,在李从璟和梁将同时侧身的时候,两柄长槊在半空相交,冰冷的锋刃就在眼前,咫尺之遥的距离,李从璟的眼眸和锋刃相映成敌。   这一刻,李从璟眼中冰冷的杀意,比这锋刃寒冷。   战马不能停,停则攻势受阻,攻势受阻则势弱,势弱还能如何破阵?   战马要前进,就要斩了面前的梁将。   “喝!”一声低喝,李从璟浑身的力气在这一瞬轰然爆发,体内沸腾的战意点燃了他全部的力量。脚底骤然发力,蹬在马镫上如蹬在地面,力从脚底生;巨大的压力让战马一声嘶鸣,却没有矮下去半分,它知道此时他的主人在杀敌,它一动就会破坏它主人的蓄力,哪怕是极为痛苦,它也如他的主人一般咬牙挺住。   力生转汇,腰身一扭,手臂一转,全身的力量集中到一点,从李从璟手中的长槊中爆发出来,长槊一摆,看不见的力量在槊与槊之间强烈碰撞,轰然间,长槊荡开对方马槊少许!   全身的力量,就产生了这么一丝距离差,但就是这一丝距离差,决定生死。李从璟双眸如箭,手中长槊的锋刃趁机直刺而出,正如那毒蛇吐信,闪电间刺破了对方的颈动脉!   血雾喷洒,在空中绽放如花盛开。   敌将死。   李从璟杀入阵中。   压力陡增。   眼前是密密麻麻的梁军,一眼望不到边际,入目全是冰冷的马槊,一个人以身为刀尖,冲进一片血肉中,岂能不被血肉包围?   两柄马槊不分先后向李从璟眉眼刺来,梁军骑士面目狰狞如厉鬼,张大的嘴里发出的怒吼,仿佛要将李从璟吞没。   战马奔驰,只得寸进,李从璟双目如欲喷火,手中长槊却快得无法捉摸,看不清它从何处来,又会往何处去,但见虚影闪过,两名梁军就丢了马槊,喉前有血肉飞出,人跟着掉落马下。   双腿夹紧战马马肚,李从璟手臂挥动得毫无规则,长槊在他手中化作龙蛇,如臂指使,凡是他眼神的焦点到过的地方,锋刃必定紧随其后,而锋刃到过的地方,必有血肉飞溅。   长槊从一名梁军胸前滑过,梁军胸甲破裂,崩开的伤口可见白骨,那梁军身旁的同伴,马槊向李从璟刺来,但他手臂还没伸直,就看到握着马槊的手臂,飞向了空中。   一槊斩飞一名梁军头颅,一槊穿透一名将军脖颈。李从璟手中的长槊,从不会深入梁军身体里,因为他不能让梁军的身体阻滞了长槊的运行轨迹,他手中的长槊,必须保证时刻能运动不停,才能应付一个个梁军。   要快,要快!   李从璟不停提醒自己。   要迅速杀穿这群梁军,才能破敌!   李从璟告诉自己。   他的双眼已经变得红如石榴珠子,每一个看到李从璟眼眸的梁军,无不惊骇于其中的恐怖气息,他们甚至会担心,那两颗眼珠子,会不会夺眶而出!   要快,要快!   李从璟提醒自己。   快,才能让锋矢阵真正发挥威力。   长槊刺破又一个咽喉,但不等李从璟手中长槊离开,那名梁军竟然丢弃兵刃,在最后一刻双手抱住了槊身,不让它离开。   李从璟双目一凛,虎吼一声,手臂与手腕齐动,长槊硬生生斩断了对方的手臂,脱离困境!但因为这分毫的迟滞,有两槊刺向他上身,眼看避不过。   两柄长槊,忽的从李从璟身后探出,为他挡下了这一击,让李从璟能顺利前行。出槊的两人,是林英和另一位亲卫。   出槊后林英迅速回槊,所以他挡下了一名梁军斩向他的一刀,但是那一名亲卫,反应稍慢,就被一名梁军砍落马下。   那名亲卫死后,后面的亲卫跟上来,补上他的位置,继续帮李从璟照顾侧翼。   “军帅当心!”林英眼观六路,突然一声大喊。   李从璟同时看到了梁军阵中,有一梁将,提一双铁锤,向他急冲而来,瞄准空档,人未至,而铁锤已砸到李从璟脑门前。   那梁将生得虎背熊腰,可见力气非常,这一下全力施为,威势甚大,带起一阵疾风。   但也就是这阵疾风,让李从璟感应到,他前手迅速回收,后手顺着槊杆前滑,长槊就势一扫,以槊尾击打在铁锤上。   铁锤本就重,非勇猛异常者不能使用,况且从上而下砸下,力道何其之大,李从璟以槊尾迎击,又是自下而上出力,可能挡得住?   事实是,李从璟挡开了这威力极大的一记铁锤。   挡开的时候,李从璟看到对方眼中的惊诧。   他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长槊回扫,锋刃直逼梁将前胸。   梁将身子魁梧,身手却敏捷,上身后仰,避过李从璟这一扫。   在梁将躲避的时候,明明会扫过梁将胸前的长槊锋刃,却没有离开,而是停在对方胸前,在对方要起身的时候,随着战马前行,李从璟倒提长槊,将锋刃插进了梁将咽喉!   梁将死。   拔起长槊,李从璟将欺身到近前的一名梁军,斩落马下。   而这时,三柄长槊在侧面同时刺向李从璟腰身。   他身后的亲卫,一槊挡不下三槊,眼看李从璟危险异常,千钧一发之际,亲卫突然纵身一跃,直接将身子扑向那三柄长槊,以他自己的身躯,挡下这三槊,为李从璟化解了这次危机。而他自己,则被长槊刺透身子,掉落马下。   主辱臣死。   将死亲卫皆诛。   是以,死亲卫,不可死将军。   补上他位置的后续亲卫,大叫一声,长槊一扫,锋刃滑过那几名梁军胸前,将他们纷纷斩杀。落在地上,以身挡槊的亲卫看到这一幕,嘴角带笑,安稳的闭上了眼睛。   李从璟依旧在前行,在埋头冲杀。   身后发生的一切,他感应得到。   但他没有回头看一眼,因为他不能回头。   只是,他的长槊挥舞的更加凶猛了些,将身前的梁军杀了一个又一个,驱动着战马一步步前行。   只有杀穿敌阵,快速杀穿敌阵,才能让身后的亲卫,少死一些。   只有杀穿敌阵,才能赢。   只有赢,才能少死部属。   李从璟已经被鲜血染成血人,血液布满他的甲胄战袍,随着他拼杀的动作,滴滴挥洒落下。   向前,向前,向前! 第105章 他的决心   这是一场没有太多计谋的战斗,没有高深的派兵布阵,没有复杂的调兵遣将,只有冲杀,冲杀,冲杀。   最简单,最原始的拼杀,也是最为直接,最为残酷的战斗方式。   这个时候,比拼的就是将士素质。将士杀敌技艺是否过硬,在军阵中拼杀是否能勇往直前、不顾身死,战士与战士之间是否配合娴熟,在生与死的较量中能不能不惧刀山火海。   军事训练练就的是什么,就是这些。   什么是精锐,这就是精锐。   百战军,就是精锐。   君子都,精锐中的精锐!   当李从璟手中的长槊,刺透面前最后一个梁军的咽喉,将对方刺落马下时,他就无比坚信了这一点。   君子都锋矢阵,冲破了梁军军阵。   作为箭头,李从璟的作用毋庸置疑,但李从璟却知道,若身后跟着的不是君子都,他就算再如何骁勇,也做不到这一点。   破了阵,但李从璟没有时间欣喜。   梁军步卒军阵,已经成型。   两千人的步卒大阵,威势如何不好说,那要看他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梁军战力如何,无需李从璟多作揣度,因为摆在他眼前的,就是这种战力之下的结果。   大阵森严,如壁似垒。   连破两阵之后,君子都战没近半。   是战没,不是伤亡。   李从璟回头望了身后一眼,入目是一张张被鲜血染红的脸,坚毅、阳刚、倔强,在战马上直视着前方。随着他回头的目光,因为伤亡而变得稀松的阵型,又自觉恢复了紧凑。   没有人说话,除却战马奔腾的脚步声,只有沉默。   这些将士,有谁身上没有伤?有几个人的身体现在不在流血?   林英原本秀气的脸庞已经不见白皙,看到李从璟回头,他张了张嘴,轻声道:“军帅。”   军帅,他说。只有这两个字。   李从璟没说什么。   回过头,他举目向前,依然举起长槊,以饱含战意口吻大声问道:“前方是梁军步卒军阵,告诉本帅,我等该怎么办?”   “破阵!”君子都大声回应。   李从璟大吼:“破阵!”   “破阵!”   “破阵!”   “破阵!”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梁军步卒大阵已经成型,但成型,并不等于已经完全结阵。   这是最后的机会。   当然,单单是半数君子都跳进两千人的大阵中,绝对会一个个战死。   所以李从璟在观察了整个战场后,下达了军令:“传令李正,带本部来援;传令丁茂,带一千步卒来援!”   整个战场上,梁军骑兵经过君子都两轮正面拼杀、李正带部追歼,所剩已经寥寥无几,成不了气候。两千百战军步卒跟在骑兵身后,因为是顺着撕开的口子顺势作战,除了小范围抵抗外,几乎处在清扫和追杀的局面。整个战场,除却君子都面前的两千梁军,其他梁军仍在溃散。   所以,李从璟绝对不会允许眼前两千梁军步卒稳住阵脚,聚拢溃兵。   然而,李正和丁茂的来援需要时间,梁军步卒军阵的集结,却不会等。   于是,李从璟跃马挺槊而上。   君子都,紧随其后。   两千人的步卒大阵,庞然大物,区区一小股骑兵,像是巨兽面前的孩童。   面对十倍于己的敌军,每一张君子都战士的脸上,都没有畏惧。有的,只是浓烈而炙热的战意,亦或,冰冷的杀气。   他们在向前奔驰。   “举盾!”挺进百余步的距离后,李从璟伏低了身子,举起圆盾挡在头前,他身后的君子都将士,纷纷照做。   梁军步卒阵中,飞出一大片密集的箭雨,在空中转了个弯,落进君子都阵中。   铁箭打在圆盾上,砰砰作响,打在甲胄上,乒乓不停,仅是铁箭的冲击力,都有着不小的力道,叫人要好生使劲儿去面对。   有铁箭落在马上,刺伤了战马,引得战马嘶鸣,若是落在马腿上,马腿弯曲前跪,就将背上的将士摔倒下去。   李从璟的眼睛,搁在圆盾边缘上,始终盯着前方的梁军步卒军阵。一阵箭雨之后,他手中的圆盾上,插上了三根箭矢。   因为伏在马脖子上,李从璟甚至能够感受得到战马剧烈而粗重的呼吸声,那是一种格外浑厚的声音,像是来自大地深处,带着生命原始的气息。   奔进中,双方的距离,近了,只有不到八十步了。李从璟甚至能看到梁军步卒阵中,藏在大盾后的军士面孔。   第二阵箭雨飞上高空,复又落下。   李从璟眉头一皱,因为一支铁箭,钻进了他的大腿上。   他没有出声,没有做多余的动作,只是取出一支弩箭,单手装填在弩机上,而后取下了劲弩,拿在手里,食指放上扳机。而此时,双方的距离,已经近到了五十步。   他身后的君子都将士,无不手握劲弩。   间或有战马嘶鸣,骑士落马的声音传来。   第三阵箭雨尽数落下之后,李从璟猛然直起身。眼前的梁军军阵,近在二十步开外,二十步,李从璟已经能够感受到森严的大盾阵上方,那些指向他的长枪的寒意。   李从璟并未一头冲到长枪上去。君子都骑兵队列,在梁军阵前,骤然转了一个接近九十度的弯,顺着梁军军阵奔驰而进。   梁军圆阵,前部已成,所以抢戟林立,难以突破,两百余骑兵,冲上去跟送死无异。绕过前部,到后阵,却没有那么多大盾护着。   “放!”李从璟扣动了手中的劲弩扳机。   两百余只弩箭,连成一条线,射入梁军阵中,放倒一层梁军。随着一层梁军麦子一般倒下,本就不严密的后阵,立即出现乱象。   不等梁军反应过来,李从璟抄起长槊,带头跃马杀入阵中,“入阵!”   几名梁军,在一侧齐举长枪杀向李从璟。他不慌不乱,在马背上探身,手中长槊狠狠一轮,锋刃重重砸在一名梁军头盔上,巨大的力道下,那名梁军脑袋断线一般,直直撞向一边,撞到身旁的梁军头上,第二名梁军的脑袋,又轰然倒向一边,撞在第三名梁军脑门上。   李从璟从他们身前驶过,而紧随其后的林英,只是端平了长槊,锋刃很轻松的一一滑过他们的咽喉,将他们的生机彻底剥离了他们的身体。   长槊不停,又扫向另一边,尖头戳进一名将军胸膛,锋刃贯穿了他的身体,李从璟双臂反转,将这名梁军的身体,砸向一群冲过来的梁军人群中,尸体脱离长槊,砸倒数名梁军。   杀戮没有停止,因为没有一方人马死绝。   李从璟带着他精心挑选的君子都,让见识他们的梁军都清楚的知道,什么叫做锐士,什么叫做陷阵。他们冲杀过的地方,如狂牛碾过的稻田,没有一个还能站立的梁军。   但君子都已经深入了两千人的大阵中,战斗并非一边倒的屠杀,而是你死我活的纠缠,你能杀我,我也有机会杀你。   一名君子都锐士,因为马腿被斩,掉落地上,但他悍不畏死,抽出横刀再战,在被围困的境地中,又被他杀倒三名梁军,这才被梁军数枪刺穿了身躯。他一边吐血,却仍在前进,临死前将横刀送进了又一名梁军的喉咙。他身旁的君子都看到他,都在呼唤他的名字。他振臂高呼,死不肯倒下,他在喊:“君子都,破阵!”   几骑君子都,冲到他身周,将那些梁军轰然杀散,看到他临死时的模样,无不眼圈通红,他们跃马杀向前,用沙哑的嗓音接连大喊:“君子都,破阵!”   这一幕恰好被林英看到,他用力一槊将一名梁军劈成两半,嘶喊道:“君子都,破阵!”   君子都杀入梁军阵中,无疑斩杀甚多,这一大圈的梁军,都被搅乱了阵型,乱象还在扩散,因为君子都还在杀敌。   但随着战事的进行,深陷重围的君子都,有越来越多的将士战死。   李从璟心中卷起了滔天巨浪,一声声“君子都,破阵”的高喊传入他的耳朵,就像是一根根针,刺在他的心口。   但他没有泪。因为泪,会模糊他的眼睛,叫他不能有效杀敌,而作为主将,他必须带头向前,为部属杀出一条血路来。他将君子都带进阵中,他就要将君子都带出阵去!   而即便是他自身有战死的危险,君子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他也要杀向这场战斗胜利的方向。因为胜利,是他们拼杀,是他们受伤,是他们战死,所要抓在手里的东西!   长槊指向前方,那是梁军军阵前阵的方向,也是前阵的后心,是梁军军阵最为核心的地方,李从璟大吼:“向前,杀穿敌阵!”   纵马一步步往前拼杀,李从璟直觉自己有用不完的力气,按说战斗了这么久,他该累了,但是他没有。不仅他没有,每一个君子都锐士都没有,他们顺着李从璟指向的前方,浴血冲杀,纷纷大吼:“破阵,破阵,破阵!”   梁军都指挥使简直要疯了。因为他眼睁睁看着一支两百多人的骑兵,杀入阵中,硬生生搅乱了大半个阵型。他们这么点人,竟然还敢咆哮“破阵”!那领头的唐将,果真是骁勇,竟然还手指着前阵,想杀穿他的阵型,这让他简直不能忍!   他决定,一定要杀了这个唐将。   “副都指挥使,正副都虞候,全都给我冲过去,杀了这个唐将!”梁军都指挥使愤怒异常,以至于他都不再称呼麾下将领的名字,而是直接称官职,被他点名的几个将领,羞愤异常的提刀拿槊,从各个方位,先后冲向都指挥使手指的那个唐将。   他们下定决心,一定要杀了这个唐将。   五千人为一军,置正副都指挥使、正副都虞候各一人,首先策马冲到唐将面前的是副都虞候,副都虞候毫无花哨一槊刺出,速度极快,转眼到了唐将面前。但也仅此而已,锋尖离唐将面门两寸的时候,他被唐将一槊率先划破了颈动脉,一头栽倒马下。   不时,第二人冲到唐将面前,是都虞候。都虞候明显比副都虞候要聪明,没有急着上前,而是瞧准一个空档,从侧面欺身而进,一刀斩出,直取唐将脖颈。眼看长刀就要削掉唐将的脖子,那唐将脑袋一低,顺势长槊回转,巧妙避过横刀,更是一槊斩飞了都虞候的脑袋。   头颅飞起老高。   看到这里,梁军都指挥使恨得要咬碎了牙。还好副都指挥使没有辜负他的身份,他没有骑马,到了唐将身前,指挥着几名长枪步卒,极为阴险的扫断了唐将的马腿,紧接着以躬身马步的姿势,一枪刺出,要在唐将落马时候,将其刺杀在空!   这记杀招不可谓不精彩,都指挥使不禁喜上眉梢,心想唐将死矣。   然而下一刻,异变陡生,本该随马滚落的唐将,在马失前蹄之时,身子突然从马背上跃起,整个人飞起两人高,就这样,唐将避过副都指挥使长枪的同时,在下落的过程中,头下脚上,一槊狠狠刺出。   唐将的长槊刺穿了副都指挥使的脖子,锋刃威势不减,将副都指挥使一槊死死钉在了地上!   都指挥使惊得呆在了那里,他甚至看到,被死死钉在地面的副都指挥使,脖子弯成了一个直角。   这一幕让唐将周围的梁军军士一时骇然后退,无人敢上前。唐将抽回长槊,都指挥使看到他向自己这边看了一眼,然后振臂举槊大吼一声,向自己杀来。   血人唐将在喊:“君子都,破阵!” 第106章 胜   李正带五百骑杀入阵中。   如果说李从璟亲带君子都入阵,是搅动一汪死水的鲢鱼,让梁军步卒军阵无法成阵的话,那么李正随后的五百骑,就是冲垮这汪死水的巨鳗。五百骑从前阵正中破阵而入,与君子都前后相应。   厮杀半晌,百战军两部汇合。   梁军步卒最为完整的前阵,随即告破。   “军帅,末将来迟!”看到人与马俱成猩红色的李从璟,李正大为羞愤,“军帅,剩下的交给末将,请军帅和君子都暂歇!”   李从璟回头看了一眼不到百骑的君子都。   他沉默了一下。   这时,丁茂所领一千百战军步军,也杀到了近前。   “林英,你等下去休息!”李从璟道,“其余将士,随本帅将梁军赶到河里去!”   梁军背靠潭水河,赶人入河自然比全杀了省力。   林英却不答应,他的嘴因为在山林中受了毒虫的咬,现在还肿得老高,“君子都愿随军帅破阵!”   林英话音落下,只有百骑的君子都齐声喊起来:“愿随军帅破阵!”   李从璟喉硬眼热,却没有多说什么,看了一眼已经阵不成阵的梁军,举起长槊:“杀!”   “杀!”五六百骑兵,汇合阵型严整的一千步卒,碾向梁军。   梁军好不容易成型的步卒大阵被破,眼看百战军杀来,哪里还抵挡得住,纷纷后撤。   这一撤,就到了河边。   百战军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杀势不停,驱赶着梁军入河。   战至中段,另外的一千百战军步卒,驱赶着还剩下的梁军溃兵,也到了河边。   大军合拢。   梁军溃不成军,你赶我我赶你,丢盔弃甲,惨呼着没命一般往前逃。   整个情形,活生生狼群驱赶羊群之态势。   潭水河边,四五千梁军在近三千百战军的驱赶下,成了倒卷珠帘,不少人逃入河中,卷起水花无数,几百步宽的距离上,处处皆鱼虾,更多的梁军,张皇逃进河里。   后有追兵,前有大水,深入河中不远,渐渐有梁军淹死河里,或者被水冲走。   河边,百战军步卒后阵中,飞起阵阵箭雨,砸进河中。   梁军崩溃。   不知是谁,首先举手哭喊着投降,一传二二传三,成片成片的梁军丢下兵器,喊着要投降。   这些出自大梁天子六军的中央军,此番信心满满出征怀州,本以为战功随手拈来,所到之处必然唐军皆溃,但还没过黄河,就损失不小,刚入怀州境内,就被袭击。到这时,所谓的天威天武军,竟是被一举击溃,再无还手之力。   “将梁军都赶紧河里,要投降,到河里脱了甲胄,交出兵器,再做分说。”李从璟立马河边,看着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梁军溃兵,如是下令。   ……   在河边的空地上,战的辛苦的其实只是百战军马军,步卒的任务,只是顺势击溃梁军,将整个战场的梁军打成倒卷珠帘之势,让梁军没有机会扭转局势,所以他们的战斗进行的并不难。   难的是堵住山口的五百步卒。   山口的道路不宽不窄,能容十人并排而过,于是李绍城下令,五百步卒排成五十排,死死钉在山口。   这五百百战军步卒,唯一的优势是,他们集中了全军所有大盾,所以他们几乎可以做到人人有盾,如此一来,无论是梁军弓箭手抛射攒射,他们都能以密不透风的大盾阵挡下这些利箭。   如果不是这样,别说五百人,再多步卒也会很快拼没了。   前排竖立的大盾尤其重要,受到的冲击也最大。   先是梁军步卒以盾击盾,想要将百战军顶开,但百战军一步不曾后撤,梁军此战无果,双方前排伤亡相差无几,在丢下二十几具尸体后,梁军改变了战法。   第二阵,梁军以刀斧手重击破盾牌。超过二十斤重的大斧,砸在盾牌上威势惊人,前排大盾不消片刻便被砸开不少。这时,李绍城下令长枪手从盾牌后出击,出一枪,刺倒一排梁军刀斧手后,立即回撤,待梁军刀斧手再前行,如是再战。一番惨烈厮杀,梁军死伤五十有余,破阵失败。   第三阵,梁军大部后撤,留出空地,以重甲骑兵冲阵。这一阵,是百战军步卒至此伤亡最多的一阵。重甲骑兵冲阵,威力如泰山压顶,百战军前排大盾手立即被撞的五脏剧烈,吐血而亡。   梁军重骑突入阵中二十步,陷入百战军长枪阵中,李绍城带头不顾生死斩断梁军马脚,这才遏止住了梁军攻势。这一阵,百战军伤亡数十。   马尸和人尸堵塞了通道,血流遍地让人无处下脚。   梁军清理尸体,抬出巨木,把百战军步卒大阵当作城门,轰然撞来。   百战军死伤再次增加。李绍城再次不顾生死,带人前冲,杀向巨木两侧梁军。梁军趁势回击,双方鏖战,李绍城差点儿战死。   这一阵之后,百战军派出弓箭手在大盾后待命齐射,才化解了梁军巨木撞阵的手法。   最后,近乎无计可施的梁军,仗着人多,用起了人海战术,以命换命。由此,双方陷入血战。   尸体不断堆积在大道上,渐成尸山。双方将士遂登上尸山,踩着同袍或者敌人的尸体战斗,然后又将自己变成了这不停流血的尸山的一部分。   战斗到此,惨烈程度让人骇然。   双方都没有停止厮杀的意思,前面的同袍一个个死了,后面的军士就一个个补上去,两边拿命换来的,是谁也没能前进一步。所以,那条中线依旧是中线。   梁军要支援前面的同袍,因为天早黑了,他们只能听到前方的厮杀声,却不知道百战军来了多少人,但从战场的声音中,梁军中的将领岂能听不出来,战场形势呈现出一边倒的局面。   既然百战军还有一部死死守在这里,那么在前面溃败的,就不可能是百战军,所以梁军愈发心急。心急了,攻势自然就猛,攻势猛了,人死得就更快了。   五百百战军步卒,死了前排,后一排填上,没了前阵,中阵填上,没了中阵,后阵变成前阵。   无论战死的,在战斗的,还没战斗的百战军,无一人回头。   前方,才是他们的战场。   李绍城甚至不需要喊什么,说什么。战斗至此已经非常简单,简单的用两个字就能形容:不退。   不退,就意味着死。   尸山已经堆得很大很高,血已经在片地方汇集成了一个血潭。   到最后,不用回头去数,李绍城也知道,只有五排将士了,这意味着,百战军只剩下五十人了。   拔出横刀,李绍城向前一引,带头举步而上:“百战军,向前!”   “百战军,向前!”最后的五十人,一排一排,冲了上去。   有人在颤抖,有人在流泪,有人甚至在上山的时候跌倒,但没有一个人后退。   一侧身抱住两柄刺来的长枪,李绍城手一挥,刀锋掠过那两名长枪手的脖子,血洒在他脸上;他又前进一步,弯腰的同时刀架在背后,挡下一丛长枪,左手从腰间再拔出一柄长刀,在身前一扫,将一排梁军的腿削掉。   梁军惨嚎着顺着尸山滚下去,却有更多梁军冲上来。   一柄长枪刺穿李绍城的肩膀,这意味着他身边已经没有了亲卫,他一手握住枪杆,一刀斩断长枪。   黑夜中,密密麻麻的梁军在往上冲。   李绍城高喊:“百战军,向前!”   没有人回应。   因为他身边已经没人。   一个人站在尸山上,望着冲上来的梁军,血液顺着伤口流下,李绍城有点站立不稳,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左手捂着肩膀,右手握紧长刀,看着前方,李绍城忽然咧嘴笑了笑,“大哥……我先走一步了。”   梁军到了他身前,长枪齐刺而出。   “先走个屁!”一声怒骂从他身后响起。   接着李绍城感到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将他从长枪枪尖面前扯了回去,一个人影冲上来,长槊一轮,将面前的梁军挨个儿扫倒。   “大哥……”李绍城看清了来人。   李从璟将李绍城交给林英,对他道:“剩下的,交给我了。”   李绍城笑了笑,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洪流一般的百战军步军冲上尸山,杀向梁军,他们接过李绍城手里的接力棒,高喊:“百战军,向前!”   ……   翌日清晨,李绍城醒了,他走出大帐,看到了百战军在潭水河边扎下的营地。因为走山道的时候丢弃了辎重,百战军扎营,用的还是梁军的帐篷。   不远处,一眼看过去根本瞧不出具体数目的梁军俘虏,被看押在一起,李绍城估摸着少说也超过了四千人。   昨日李绍城截断山道后,前部梁军约莫六千人,除却死伤,基本都在这里了。   然后李绍城看到了李从璟。这厮竟然脱下了甲胄,卷起裤脚在河里扎鱼。是扎,不是抓。他手里举着一杆长枪,一动不动,正凝神盯着河面,看上去就像是一座雕像。   忽然间,李从璟手中长枪闪电般插进水里,然后李绍城就看到他提起长枪,枪尖上钉着一条不大不小的鱼,尾巴还在不停弹动。   李从璟哈哈一笑,转过身,看到李绍城就在河边。大步走向李绍城,李从璟笑道:“你小子有福气,刚睡醒就有鱼吃。”   李聪明将鱼取下,丢给林英,林英手里还提着一个桶,他将鱼放进桶里,和李从璟一起上了岸。   李绍城上前看了看,桶里的鱼竟有四五条。   “大哥真是好兴致,看来我醒得很是时候。”大战之后腹中空空,李绍城颇有食欲。   李从璟在河边坐下,李绍城将军靴递给他,李从璟一边擦脚一边说道:“这一战打得不错,三千打赢了一万二,痛快。可惜,就是没看到戴思远。”   李绍城正准备说什,李正策马而来,滚落马鞍后他向李从璟和李绍城行了礼,道:“末将奉命追杀梁军,现回来复命。”   “昨夜后部梁军溃逃,我让李正和丁茂领着千人追杀出去。”李从璟跟李绍城解释了一句,问李正:“战果如何?”   李正颇为兴奋,嘿嘿笑道:“斩获不多,不过依靠军帅的意思,驱散了梁军。梁军逃到孟州去的,能有三千人就不错了!”   “做的不错,下去休息吧。”李从璟很高兴。   李绍城和李从璟一起走回军营,在路上沉吟道:“戴思远领着三千人逃回孟州,倒也是个麻烦。”   李从璟看了他一眼,指着自己的鼻子很认真地问道:“你觉得我像个白痴吗?”   李绍城一怔,不解道:“大哥此话何意?”   李从璟阴阴一笑,“我既然知道从这里溃散的梁军会就近逃到孟州,和河阳军合兵一处,是个麻烦,那我又怎么可能让这个局面真的出现?” 第107章 云波诡谲   孟州。   前些时候,治府在孟州的河阳节度使朱铨周,为救援怀州领河阳军五千出征,本以为节度使大人亲自出马,会将入境的那股唐军逐出境外,但没想到世事无常,河阳军兵败怀州城下,节度使朱铨周本人,也饮恨在那块对孟州人来说还比较陌生的地方。   朱铨周战死之后,河阳军上下一片慷慨复仇之声,留守孟州的五个指挥使,都嚷嚷着要打到怀州去,将李从璟那小儿活捉了来凌迟处死。这种呼声一直持续了一个月,却不见大军行动,不知情的人固然不知情,知情人却没空去对不知情的人解释这些。   孟州是块肥地,朱铨周死后,河阳军虽然只剩下不到三千人,但底子和番号仍在,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谁来接替朱铨周的位置,成了最大的问题。   依照常理,节度使死则副使替,副使死则都指挥使替,以此类推。   但问题就在河阳军高级将领都死在了怀州,现在留在孟州的,没一个人能主持大局。况且这种书面的替代秩序,在现在早已经不管用,谁在军中有话语权有威信,谁才能接替节度使。可惜,五个指挥使和一个都虞候,意见不一,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足以让别人服他,一时间硬是没弄出个结果来。   这里面涉及到的利益纠葛,和派系斗争,恐怕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才能清楚。   转机发生在不久前,朝廷派了戴思远领两万大军出征怀州,皇帝朱友贞给孟州下的指令很明确,戴思远兼任河阳节度使。   这本是君命,可让一个外人来做一把手,却是河阳军上到都虞候,下到士卒都不乐意的,所以几个实权将领一合计,准备一致对外。   眼看戴思远就要领大军到孟州,河阳军也和戴思远的斥候取得了联系,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出事了。   河阳军五个指挥使,一天之内忽然死了两个。   这两个暴毙的指挥使,都是死在家中,一个被削掉了脑袋,一个被割破了咽喉。大战之前发生这种事,立即引动了各方震动,包括孟州刺史,这位并没有什么军权的地方行政长官,都赶到了案发现场。   朱府。   指挥使朱茂财死在床上,和他一起死的,还有他的小妾,两具白花花的身子,赤裸躺在床上,血染红了棉被。   朱茂财是朱铨周的侄子,虽说没什么才能,但和朱铨周极为亲近,朱铨周死后,他继任节度使的呼声颇高。但此时,他的尸体直挺挺躺在床上,咽喉处的伤口不大不小,刚好致命,瞪大的双眼充满恐惧,仿佛死前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一屋子围满了人,有人站着,有人坐着,有人怒骂有人不平,还有几个女眷在不停哭泣,乱糟糟一团。   “好了!”都虞候罗大明恼火的一拍桌子,“都别嚷嚷了,乱成一锅粥成什么样子?当务之急,是赶紧查出是谁害死了朱指挥使,好为他报仇!刺史大人,你觉得呢?”   刺史李有财摸着下巴上的胡须,对罗大明的态度不太感冒,不咸不淡道:“都虞候说的是,朱指挥使死了,凶手自然要揪出来。”   罗大明是个火爆脾气,否则他也不会率先发火,听见李有财不清不楚的语气,他更为恼怒,“问题是怎么查!我罗大明是个粗人,这种事情做不来,但这些事却是你衙门该管的事!”   李有财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口茶,冷笑一声,“查?怎么查,刚才问过了,根本没人见过凶手长什么模样!昨夜更没听见什么动静,今儿一大早,是丫鬟发现了朱茂财。”   “那就把丫鬟找过来再问,她要再敢说不知道,就一刀砍了她,看她还敢说不清楚!”罗大明火大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是都虞候,本来是最有希望继承节度使的人,但这样的事发生,他要是不能妥善解决,作为现在河阳军官位最高的人,肯定威信大减。   “这凶手还没查出来,怎么着,都虞候就打算灭口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要不要把这府上所有人都杀了,再把我等也杀了,都虞候就如意了?”   罗大明看向说话的人,拍案而起,指着对方的鼻子大骂道:“陈青林,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被人指着鼻子骂,陈青林也大怒站起身,吼道:“在座的人,谁不知道什么意思?军中将士都服朱指挥使,本来是要推举他为节度使的,是你姓罗的一直从中作梗,你什么心思,大伙儿谁不知道,你不就惦记着节度使的位置,想自己坐上去吗?之前军中只有朱指挥使最有威信,现在他死了,受益最大的当然是你姓罗的!”   “操你妈的陈青林!”罗大明怒不可遏,两步冲到陈青林面前,一拳轰在他脸上,将他轰出去,“敢污蔑老子,你他娘的活腻歪了!?”   军中汉子谁受得了这个亏,陈青林起身之后,一把拔出刀,怒吼着挥向罗大明,“罗大明,老子今天杀了你,为朱指挥使报仇!”   一时间,房间里横刀出鞘的声音连绵不绝,屋外的军士更是涌了进来。   “都住手!”一声低喝,声音不大,气势却极足,“节度使尸骨未寒,杀小朱指挥使的凶手还未找出来,你们就要自相残杀?”   “都给我把刀收起来,进屋的出去,这里没你们什么事!”站起身的中年汉子仪态威武,他这一发声,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停了手,虽然有不情愿的,但没人忤逆。   从这个动作中可见,他才是这群人中威信最高的。   “追查凶手的事,还要辛苦刺史大人,我等军中汉子,不谙此道,还望刺史大人惦记同袍之谊,我河阳军上下,都给感念刺史大人的恩德。”皇甫绍对刺史李有财抱了拳,态度诚恳。   “既然皇甫将军如此说,本官自当尽力。”李有财淡淡道。   “如此,多谢了。”皇甫绍道谢一声,回过头看着诸将,“小朱指挥使新丧,我等悲痛,大伙儿情绪难以控制我可以理解,但要是为此闹出什么大事来,却是容不得的。追杀凶手的事自有衙门负责,你我还是为小朱指挥使料理后事吧。眼下朝廷大军即到,大军兵发怀州,为节度使报仇就在即日,还望各位团结才是。”   他这话说得得体,自然没人不服。   丧事之备,自有人去做,几个指挥使各有军务,没停留多久,须臾散了。   出门的时候,三个指挥使一个都虞候是散开的,但走着走着,在大家谁也看不见谁的时候,四个人分成了三波。   有两名指挥使同行,其中一人是那激怒都虞候罗大明的指挥使陈青林,另一人却是皇甫绍。陈青林面带笑容,略显谄媚的对皇甫绍道:“今日罗蛮子盛怒之下动手,大伙儿都看在眼里,大哥你顾全大局的安排,大伙儿也都看清了,这几日让弟兄们好好传传,全军上下的人心,起码会有一半归到大哥这里。”   皇甫绍此时哪里还有半分义正言辞之色,满脸阴险的冷哼道:“罗蛮子有勇无谋,脑子里装得都是屎,也想跟我斗?你今日激怒罗蛮子的戏唱得不错。”   陈青林嘿嘿阴笑道:“大哥在刺史大人那里的关系打点妥当没有?朱茂财之死这事,栽赃给罗蛮子,关键还是要靠刺史大人将凶手引向他,到时候有了证据,罗蛮子栽定了,全军就再没有人能跟大哥相争了。”   “这么重要的事,还要你提醒我?”皇甫绍冷笑一声。   “是是,大哥自然是极为英明的,做弟弟的多嘴了。”陈青林连忙认错。   “大哥也不是怪你,你提醒的对,圣人千虑必有一失嘛。”皇甫绍安抚了陈青林一句,“李有财要做的事,只要将嫌疑引向罗蛮子就行了,不需要铁证,这事根本没什么困难的。到时候再激激罗蛮子,还怕他不失态?他脑子一热,做事就没了分寸,随意给他一个陷阱,他就掉下去了。”   “大哥真是智勇无双,小弟佩服!”陈青林一记马屁送上。   “好了,闲话小说,你赶紧回去当值。”皇甫绍摆手道。   陈青林抱拳,“听大哥的。”   陈青林走出几步,皇甫绍突然叫住他,脸色阴冷道:“杀朱茂财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人知道,你可得管好你的嘴,要是说漏了,别怪我翻脸无情!”   陈青林脸色一变,赶紧保证道:“大哥放心,我绝对守口如瓶!”   “恩,去吧。”皇甫绍摆摆手。   因为陈青林背对他而行,皇甫绍没看见陈青林离开时阴毒的眼神。   和陈青林分别之后,皇甫绍径直回了家中。   进门的时候,皇甫绍吩咐仆人,闭门谢客。   皇甫绍直接进了书房,书房里藏书甚多,书桌上还有写满字的宣纸,他是个军中汉子不假,却不是个只知道冲杀的机器,他无时无刻不想往上爬,他有着这个时代很多人都有的野心,所以他读书识字,并且很注重这些。   进书房之前,皇甫绍吩咐没有他的传唤,任何人不得打扰。关上门之后,皇甫绍舒了口气,转身时,发现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人,背对着他。   那人清声开口道:“皇甫将军,回来得很晚啊!”   皇甫绍一惊,却没有多少张皇,而是规规矩矩抱拳道:“见过桃大人。”直起身,笑道:“桃大人来访,还是这样无影无踪啊。”   那人转过身,却分明是个女子,长发飘飘,紫色大氅包裹着苗条的身躯,她声音没有丝毫波动,“事情办得如何了?”   皇甫绍笑道:“桃大人的手下果真厉害,一刀毙命,更没有人察觉。这件事,当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你放心,你的事办好了,我的事,自然也会办好。” 第108章 谁是刀,谁握刀?   站在河阳军指挥使皇甫绍面前的女子,正是桃夭夭。   “我只是帮你杀了朱茂财,另外的指挥使,还是你自己动的手。”桃夭夭不带任何感情的看着面前的皇甫绍,语调里透露着一贯的无所谓,“论起杀人的手腕,皇甫绍将军的手下,可是丝毫不比我的人差。”   “一人杀一个,这是本就是事先说好的。”皇甫绍坐下来,伸手示意桃夭夭也坐,不过桃夭夭明显没有要坐的意思,这让已经坐下来的皇甫绍只能仰望着她,“我与桃大人虽然都信任彼此,没有疑心,但也唯有一人杀一个,才能彰显你我合作的诚意。再者说来,我若是没有一丁点儿实力,恐怕桃大人也不会找到在下合作吧?”   桃夭夭发出一声哂笑,抱着双臂,“皇甫将军对自己人下手,可谓是干净利落不留情面,让我一介小女子佩服得很。如此手腕,可谓枭雄。”   每次说话的时候都要仰视对方,这让皇甫绍有些不习惯,也有些不喜,他索性站起身,在书架前装模作样选书,“桃大人何必试探在下?我虽然有野心,想坐上节度使的位置,但这也是人之常情,奈何这个世道,你要往上爬,就要踩着别人的尸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等明日刺史大人缉凶的结果出来,你我将罗大明按下去,我掌握了河阳军的权柄,自然会遵守与桃大人的约定,开城迎百战军入城,奉大唐为主。”   “况且,”皇甫绍转头看向桃夭夭,一脸认真,“我不认为我杀的人是自己人,他们顶多算是我的同僚而已。”   “我不关心你杀的是你的同僚,还是你的同袍。”桃夭夭意兴阑珊,似乎不太想继续和皇甫绍谈下去,“我们帮你坐上节度使的位置,你举城投向大唐,我们之间存在的只是交易。只要交易能完成,我对你的人品不感兴趣。”   “当然,最重要的是交易顺利完成。”皇甫绍笑了笑。   “不过若是李从璟没能如桃大人所说,以百战军那几千人击败两万梁军,那到时候就算在下掌控了河阳军,只怕也没能耐做什么。”皇甫绍饶有深意的看了桃夭夭一眼,眼前的这个女人倾国倾城,无疑是女中绝色,但皇甫绍之前从未跟一介女子打过如此深厚的交道,这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觉。   “想必那时,桃大人不会怪罪在下吧?”皇甫绍问。   桃夭夭冷笑一声,一脸的无所谓终于有了一丝情感表现,那是极为浓烈的自信,“不妨拭目以待。”   皇甫绍促狭的看着桃夭夭,“我很好奇,是什么让桃大人对李从璟如此有信心?”   桃夭夭突然展颜一笑,妖娆万分,她道:“因为凡是他想办到的事情,从未失手过。”   皇甫绍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恢复正常。但内心里,看一个绝美女子在自己面前展现对另一个男人如此绝对的信心,这给皇甫绍带来一丝跟愉快没有本分关系的体验。他是一个骄傲的人,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所以他的好胜心也很强。   他手指微微动了动。   然而,不等他再有下一个动作,面前的绝美女子,比他早一步动了。   皇甫绍心头警兆骤起,他毫不犹豫后退两步。   正是因为这迅捷的反应,让皇甫绍看到了飘舞的长发前,陡然袭来的双手。   手很白,一点儿也不像练武之人的手。这只有两个可能,要么这人根本不懂武艺,要么对方修炼的是内家功夫。   前者显然不可能。   皇甫绍出手。   于是两人交手。   拳掌相交,风声乍起。   空中忽然响起一阵短促的金属摩擦声。   声音落下的时候,女子的长发也自然垂落在后背。   皇甫绍的手僵硬在空中,眼中充满不可置信的看着对方。他的脖子上,架着一柄短刀。不用看,皇甫绍也知道刀刃很锋利,寒气逼人,他知道只要对方愿意,刀锋可以轻而易举划开他的脖子。   前一刻还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慵懒贵妇人的女子,此刻浑身爆发出冰冷噬人的杀意,连房间里的温度,在这一刻好似都下降了不少。   “忘了告诉你,不仅军帅从未失手过,军情处也从未失手过。”桃夭夭冷冷看着皇甫绍,毫不掩盖她的杀意,“你若是再有本分不该有的心思,你的脑袋就不会再长在你的脖子上。”   皇甫绍脸上的惊愕和刹那的慌张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苦笑之色,他摊开手示意自己并没有恶意,无奈道:“只是想试试桃大人的身手,现在试过了。虽然结果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   桃夭夭收回刀,杀气也随之消散,她抬脚走出去,“戴思远兵败的消息传回之时,就是举事的时候。”   书房的门打开又关上。   皇甫绍脸色阴沉下来,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缕没有散去寒意。   桃夭夭离开不久,府上的管家来向皇甫绍禀报,“那女人离开了。”   皇甫绍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脸上再没有半点情绪波动,他淡淡的“嗯”了一声。   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将军真打算和李从璟合作,投向大唐?”   皇甫绍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道:“有何不可?大唐兵锋日盛,李存勖如今又称帝,举国同力上下齐心,一派大兴之象;反观我朝,主庸臣奸,兵败连连,怕是离那一天不远了。这个时候投向大唐,不正是明智之选?”   “将军说得对,但投向大唐本没有错,问题是李从璟是否可信?到时候百战军入孟州,他会不会为了将河阳军纳入囊中,对您不利?”管家忧心忡忡,“听说李从璟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仗着唐帝恩宠,行事向来乖张。”   皇甫绍合上手中的书,笑意莫名,“那就看看,在孟州这个一亩三分地上,我们到底谁玩死谁。”   从皇甫绍家中离开,桃夭夭在孟州的大街上漫步而行。   孟州的热闹繁华和怀州相比,并没有太大差别,甚至还要更好一些,如今虽说戴思远领兵去打怀州,但孟州却没有战事,所以百姓们该如何过日子,还是如何过日子。   毕竟,对绝大多数普通人而言,只有生活正常继续,有活干有饭吃的日子才不会被打断,要是战争爆发,说不准自个儿就会丢了饭碗。战争属于军人,不属于百姓,百姓只想过自己的日子,有活干有饭吃。   “桃统率,有人跟着咱们。”桃夭夭身边的人低声道。   “不用看了,皇甫绍的人。”桃夭夭头也没回,“他对咱们不放心,这在情理之中,让他们跟着吧,我们回客栈。”   “是。”   ……   孟州刺史李有财这些年过得很舒坦,舒坦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境地,每日里不需要做太多事,赏花逗鸟、观舞听曲,就是他一大半的生活。这样的日子无疑跟神仙无疑,无需为生计操劳,更有在一定程度上花不完的银子。   可惜,李有财不是神仙,所以他并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多自在。   任何一个耗尽半生时光,辛辛苦苦爬到刺史这个位置上的人,都不会如何享受安逸无事的日子。在这个世道,有人为有一口饭吃活着,有人为出人头地活着,有人为权势活着,但无论哪一种人,都要奋斗——如果你不是生来就有这些东西的话。   李有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这样的问题对他来说太无趣了些,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过怎样的生活,但他却知道,那绝不是眼下这种混吃等死的日子。人或许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却不妨碍他们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因为不想要的,会让他们感到不舒适。   然而,之前河阳节度使朱铨周把持着孟州军政,他不仅在孟州根基深固,跟当今大梁皇帝陛下还沾亲带故,这让李有财这位名义上的刺史,根本捞不着半分权力。   很多年前,李有财也是有靠山的,但是后来他的靠山倒了,所以作为更高一层人物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他被发配到孟州这个地方来混吃等死。   正因此,在今日皇甫绍请他查案的时候,他内心其实极度不爽。一个小小指挥使,也敢对他吆来喝去;一个小小指挥使,凭着几百两银子,也敢要他做假案。   李有财很聪明,如若不然,在他靠山倒的时候,他就彻底倒了,也不会还能做一个刺史,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刺史,但好歹也是朝廷从三品大员。因为聪明,李有财知道他不可能和朱铨周争权,因为聪明,他选择暂时蛰伏,哪怕这种蛰伏极为痛苦和憋屈。   机会总是给等待和忍耐的人,现在,李有财的机会来了。   李有财从朱茂财的家里回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府上点起了灯火,辉煌一片的样子,让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府上的主人有权有势,因为只有权势在手的人,才会很有钱,很有钱才能将府邸装饰的如此奢华。   但每次进门的时候,李有财心情都不会好。院子太奢华了,奢华的就像是一座金色的鸟笼,束缚着李有财的翅膀。这是节度使朱铨周的手笔,目的就是要让他心甘情愿被这座金鸟笼困死。   李有财心中有气,但每次进门的时候,他都不得不装作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然后在府里看似很高兴的花天酒地。这样的日子,简直要让人发疯,可他却忍受了许多年。   “还好,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李有财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第109章 疯狂的小妖精   “老爷,今儿回来的可真晚,小朱指挥使的案子可没累着您吧?”李有财一进门,老管家就小跑过来,那模样像摇尾吐舌的家犬一样。   “尚好。”李有财应了一句,走出两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兴致勃勃的对老管家道:“准备酒食,老爷我要赏舞听曲。”   老管家嘿嘿笑着问:“老爷要听哪支歌舞?”   “自然是前两日新买来的那班舞姬。”李有财笑得愈发眉飞色舞,“那位主舞小娘子的身段,那可是让老爷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赶紧去!”   “知道了,老爷!”老管家答应的欢快,好像也跟着乐了起来。然而转过身的时候,老管家嘴角却露出浓烈的鄙夷之色。   老管家转身之后,李有财嘴角闪过一抹冷笑。   片刻之后,李有财已经坐在厅堂之中,一边饮酒一边欣赏厅中的歌舞。   丝弦管竹之声萦绕,酒色之气升腾,厅中一群娇美的小娘子翩翩起舞,舞得是久负盛名的霓裳羽衣舞,摇曳的烛火中,李有财笑容轻佻淫乱,活脱脱的一个酒色之徒。   但见居中一位小娘子,一身大红衣裳鲜明而耀眼,旋转间裙带飞扬,美不可言,略施粉黛下的脸蛋极为可人,圆润饱满却不显得肥胖,像初熟的红苹果,尤其是一双水灵的眸子,分不清是狡黠还是清纯。   厅外,老管家往屋里望了一眼,冷笑一声,对身边的人道:“不用看了,除却当值的都去歇着吧,这老王八性子一起,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时候,你我可没那个闲工夫站在这腰疼。”   一个年轻的仆役陪着老管家离开,一脸蔑视,“本以为节度使死后,这老小子会趁机揽权,哼,没想到这鸟厮早已经没了雄心壮志,就惦记着酒色了。”   “惦记着酒色有什么不好?”老管家双手插进袖中,边走边道,“省得你我费心。没他这个刺史瞎折腾,城中那些大族找不着靠山,也不会自不量力与朱家为敌。”   说到这,年轻人皱眉道:“节度使死后,这城中可不平静,现在小朱指挥使也死了,无异于雪上加霜,城中那些见利眼红不认娘的主,这会儿可要动起来了。您说,小朱指挥使的死,是不是就是这些人作祟?”   “这些事,还是回去说吧。”老管家道,随即冷笑,“要对朱家发难,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屋中,正在起舞的红衣小娘子,踩着舞步到了李有财桌前,竟然径直坐下了。不仅坐下,而且还拿起桌上的青花瓷酒壶,往自己嘴里倒了一口,那模样仿佛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一般自然。   喝完,一抹嘴,小娘子满足的打了个酒嗝,这才懒洋洋道:“他娘的,可算是走了,这舞跳的,累死老娘了。”   她这话说得极为粗鲁,但却不会让人觉得她面目可憎,反而更添几分动人之色,就像她明明小小年纪,自称老娘不会让人反感一样,只会觉得她憨态可掬。   李有财斜靠在椅背上,苦笑一声,看着红衣小娘子道:“第五姑娘果然是巾帼英雄,喝酒的样子都这么霸气!”   第五姑娘捡了颗葡萄丢进嘴里,白了李有财一眼,边吃边含糊不清道:“刺史大人夸人的水平真不怎么样,怪不得你在孟州这么不受待见。”   说到这,第五姑娘忽然认真起来,“还有,是不是巾帼英雄,你说了可是不算的。”   李有财饶有意味问道:“不知谁说了算?”   第五姑娘歪着脑袋想了想,随即很肯定的给出了她的答案,“自然是军帅。”   说完又补充道:“桃统率说了也算的。”   李有财没想到他随口一问,竟然让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如此认真回答,一时有些讶然,但不等他表达这种讶然,眼前这位红衣小娘子突然狠狠一拍桌子,怒道:“李有财,你老是盯着老娘看作甚?老娘豆蔻年华,待字闺中,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这样没遮没拦的看,懂不懂一点君子之道,礼仪之度?!”   李有财长大了嘴巴,一脸呆滞,哑口无言。   虽然与这位小娘子已经接触颇久,但李有财仍是把持不住对方的脾性,其实他很想问,难道你就不觉得,你一个小姑娘家出来杀人越货的事都干了,抛头露面到这个份上,还生气我多看了你一眼?   当然,这话李有财是不敢说的。   因为面前的小娘子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极为凶悍和残忍,李有财永远不会忘记,这位姓氏古怪,名字更加没有道理的小娘子,以舞姬的身份带着一班人来府上与他第一次见面时,将他揍成了什么模样。   李有财记得,第五姑娘揍完他之后很得意的说,这是让你相信我们实力的最有效方式,当然,这事你得保密。当时,已经被揍成猪头的李有财欲哭无泪:我都被你揍得娘都不认识了,你让我保密,你让我怎么保密啊?   第五姑娘很不讲理的说,那是你自己的事。   但她的表情,分明是很讲道理的样子,让李有财都生出一股自己抱怨这个问题,其实是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   “朱茂财已死,朱家在军中有重量的代表人物已经所剩无几。不出意外,皇甫绍接下来会扳倒罗大明,届时,他的威望无人能及,当在事实上掌握节度使的权力,到了那个份上,他自会清理城中尾大不掉的朱家。”第五姑娘终于说起了正事,“现在,你应该不怀疑,我们真能帮你拿回刺史应有的权力了吧?”   “当然,你仍旧可以怀疑。”李有财还没答话,第五姑娘却又自顾自思考起来,“毕竟军帅大胜戴思远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不过应该也快了。等军报传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李有财沉默了一会儿。   他沉默完,抬头,发现第五姑娘正直愣愣的看着他,双眸发亮,一副“你知道该怎么做,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的样子。   李有财沉声道:“若真是如此,李某自然不会辜负第五姑娘的好意。不过,你们真的相信皇甫绍会受你们控制,不会在借你们的手处理完竞争对手后,过河拆桥?”   第五姑娘呵呵低笑两声,伸出两根手指头。   “二?”   李有财纳罕,“二,是什么意思?”   “二,军帅说,是很白痴很傻的意思。”第五姑娘认真的解说了一遍,随即恼火的瞪了李有财一眼,愤怒道:“本姑娘不是说你二,是说你刚才的话,错了两个地方!”   李有财表情真的很二的看着第五姑娘,问道:“哪两个地方?”   “其一,帮你拿回你刺史应有的权力后,你不用谢我,应该谢军帅。”第五姑娘老神在在道,“其二,我们不需要皇甫绍不过河拆桥,他若合作到底,自然好,中途生变,我们自然有能力解决掉他这个后患。但无论之后如何,我们借他的手,让河阳军乱成一团成一盘散沙的目的,都已成不可改变的事实。到那时百战军逼城,孟州轻而易举可下。”   说完,第五姑娘看向脸色微变的李有财,盯着他的眼睛,很严肃地说道:“当然,你不用怀疑我们会卸磨杀驴,在用完你之后对你不负责,军帅对合作者的态度如何,在怀州已有前例。”   说到这,第五姑娘站起身,淡淡道:“当然,你也没有选择。你等了六年,等来了军帅,要是错过了大唐这只大腿,你要想再翻身,还要等多少年?这天下又会给你多少年?”   第五姑娘拿起一颗葡萄,缓缓剥着皮,“还是那句话,现在你仍旧有选择放弃的权力,我们从不强迫别人做任何事。只不过孟州打下来之后,刺史就不是你了。”   李有财怔了许久,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却没能压下他心头的滔天巨浪。眼前这位年轻的像个娃娃的小娘子,给他的震撼太大,起初他只是惊讶她的手段,现在,他不得不惊讶她的心机和对人心的把控。   李有财早过了热血冲动的年纪,任何事他都会在仔细权衡之后,再去选择,如果当下的事真不能成,或者风险太大,他宁愿再等六年。哪怕是再不能爬起来,至少不会摔死。   但,一个闻所未闻的军情处,辖下的一个小小头目,一个如此年轻的姑娘,都能有这份智慧,这件事谋划如此缜密,成功的几率多大?他该不该有信心?   李有财看向眼前的红衣姑娘,正色道:“第五姑娘不必怀疑李某,只要李军帅大胜戴思远的消息传回,李某自会动手。”   第五姑娘笑了笑,酒窝浅淡清丽如百合,然后她平平淡淡说了一句话,“到了动手之时,我们会先将你府上的朱家眼线清理干净。”   一句话,杀机重重,但从她嘴里说出来,跟要去买盒胭脂的性质没有差别。   “说起来,你能容忍朱铨周将眼线派到你眼皮子底下,甚至还用他的人做管家,韧性之大实在是让人敬佩。”走之前,第五姑娘看似随意念叨了一句。   李有财苦苦一笑,心说不如此,怎能让朱铨周彻底放下对我的戒心?   忽然,李有财心中一惊,额头上冷汗密布。   第五姑娘最后那句话,实际是在敲打他。   望着红衣姑娘远去的背影,李有财怔怔道:“真是个……妖精!”   “不……是妖孽!” 第110章 打铁匠,使刀人   从阳坝到孟州的路不止一条,但官道却只有一个,因为轻车简从,为了避免与败回孟州方向的天威天武军相遇,李从璟不得不在军情处锐士的带领下,抄了小道。   阳坝之役结束后,李从璟让李绍城带百战军押送俘虏的梁军回怀州,自己带着君子都二十人,直奔孟州方向。随着战事变化,现在战场的重心已经转移到孟州,李从璟自然要赶过去坐镇指挥。   一路风驰电掣,直到孟州城东三十里之外。   怀孟之地多河川,此地处在潭水河上游,峡谷地势,外接一片小盆地,两岸多密林,山势不高——实际上怀孟之地的山势都不高。春日里和煦的阳光散落在这片山河,金灿灿的别有一番风情,很文艺很浪漫。   附近有个小村落,炊烟袅袅,虽然房屋不大甚至颇为简陋,土墙斑驳,茅草屋顶略显单薄,但村里奔跑的孩童,不时传出的鸡鸣犬吠,还是让这个村落充满人味和温馨。   河边,坐在河滩上的赵象爻,出神的望着村子,一动不动已经近半个时辰,好像失了魂儿。皮大成担忧的看着他。   两人的模样,就像你站在桥上看风景,在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二爷……”皮大成忍不住轻声叫赵象爻。   赵象爻回过神来,叹了口气,精瘦的脸上竟然充满落寞,他用略显低哑的嗓音道:“这个地方,曾今一定发生过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   皮大成怔了怔,下意识地问道:“为何?”   赵象爻站起身,闭上眼张开双臂,深吸了口气,很投入的说:“因为空中充满了情人的味道。”   皮大成左右看了看,他眼中只有驻扎于此的几千百战军,实在是不能理解赵象爻的逻辑,他摇了摇头,却鬼使神差地问道:“二爷的情人是谁?”   “当然是大……”赵象爻很自然的开口,话出声才意识到什么,猛然睁开眼,怒气冲冲的望着皮大成,“你娘的皮大成,竟然敢套二爷的话?!”   皮大成连连摆手,示意自己很无辜,道:“二爷你还没说出口呢,没套出来。”   赵象爻冷哼一声,一甩衣袖,眼神重新落在村子上,眸子里瞬间充满回忆,问皮大成:“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村子跟当初山寨下的村子很像?”   皮大成很认真很费劲的盯着村子瞧了半晌,最终还是很诚实的摇头,“一点儿都不像!”   赵象爻转头怒视皮大成,想发火,但酝酿了半天,好歹忍住了,叹了口气,道:“你这种粗鲁的家伙,怎能体会二爷的情怀?”   皮大成闻言嗅之以鼻,心想你心中哪有什么情怀,分明只有情人。   这时,一行二十余骑从远处奔驰而来,不多时,立即有骑兵奔行传话整个大军驻地:“军帅到!”   赵象爻和皮大成双双站起身,隔着百十步向远处的李从璟行礼。赵象爻凝神看了李从璟许久,道:“军帅如此意气风发,显然阳坝之役已胜。三千打赢了一万二,军帅真不愧是真汉子啊!”   皮大成奇怪的看着他问道:“军帅大胜,怎么听起来二爷一点儿也不高兴,还分外失落?”   “不,你错了!”赵象爻转身,看着皮大成很严肃的说,“我高兴,但也失落。”   “为什么失落?”皮大成问。   赵象爻走向大帐,以一种莫名的语气道:“都说了,二爷的情怀,你不会懂的。”   赵象爻在大帐外停下,站着等候传唤。   大帐内,李从璟走到将按后,一边取护腕,一边看着面前的蒙三,微笑问道:“一切都还顺利?”   “回禀军帅,依照军帅之令,右厢军三千自出怀州后,昼伏夜行,于日前抵达此地驻扎,广布游骑,控制周围百姓行人,确保大军行踪隐秘!”蒙三挺直身板回答,“截止此时,并无意外发生!”   “好,这次行军你做的不错。”李从璟坐下来,接过军士送来的热水喝了一口,“下去吧,有事再叫你。若是军情处有人来此,传他进来。”   蒙三领命退下,赵象爻随即掀帐进来。   “军情处统领赵象爻,见过军帅!”赵象爻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李从璟赶了大半日路,没吃饭,到了大帐后叫了一份军餐,正开始埋头大吃,看到赵象爻进来,示意旁边的位置,“坐下说话。”   “孟州的事情进展如何,大致说说。”李从璟道。   赵象爻望了李从璟几眼,对方大口吃饭的动作谈不上半分雅致,甚至还带着几分粗野,仿佛饭菜都跟他有仇一般,不迅速消灭不能痛快,他轻声开口道:“河阳军五个指挥使已死两个,皇甫绍和罗大明内斗,李有财趁机坐收渔利,军帅得胜的消息传回孟州之后,一切都会按照计划进行。”   “军情处这回制定的计划我看过,在人物选择上很细心,总体上来说没什么问题。”顺着点头的动作,李从璟咽下一嘴食物,又补下去一口汤,继续道:“接触李有财,是为了防备皇甫绍反水,让他以刺史身份联合城中力量,打开孟州城门;但若是皇甫绍一开始就打定了借刀杀人、过河拆桥的主意,只怕事情明朗时,军情处已经没有机会除掉他,届时他再颠倒黑白,抖出我派人杀河阳指挥使的消息,只怕会引得河阳军同仇敌忾,若是那样,李有财纵然想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孟州就攻不下了。”   “一旦孟州攻不下,天威天武军回援,那可是大麻烦。”李从璟总结完这一句,饭也吃完。   赵象爻想了想,越想越觉得李从璟说得在理,最后勃然变色,道:“若是如此,那身处孟州的大当家岂不危险?”   “很危险。”李从璟点头道。   赵象爻怒火中烧,拍案而起,大叫:“李从璟!你明知大当家此行有次隐患,事先为何不说明?如此害得我军情处锐士现在身陷境地,进退两难,你是何用意?!”   赵象爻的愤怒和无礼并没有触怒李从璟,他挥挥手让赵象爻坐下,苦笑道:“其中隐患,我并非一开始就看出来了,我又不是神,也是在来的路上才想到的。你们军情处这么多人到现在都没看明白,要我想清楚,至少得给我点时间吧?”   李从璟的话让赵象爻觉得很有道理,但从感情上,他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追究李从璟的责任,不服气的道:“你是军帅,看清所有事是你的职责!”   李从璟怔了怔,他没想到赵象爻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这话他也觉得很有道理,无法反驳,意识到这点,他甚至开始认认真真反思。   一旁的林英看不下去了,他为李从璟说话道:“孟州的事情,是军情处的任务,办好是军情处的职责,办不好是军情处的失职,若是因为军情处本身的失手导致了损失,军帅还要追究你们的责任,哪里要为你们的错误负责?如是如此,军帅要你们军情处何用?”   林英的话,让李从璟和赵象爻都怔了怔。   李从璟觉得他说得也很有道理。   既然大家都有道理,那么事情就简单了,解决问题才是关键。   如何解决?   李从璟想起了莫离的锦囊。他赶紧掏出来,打开第一个锦囊。   入目几列字:军情处孟州之行,计划有疏漏。   看到这句话,李从璟恨不得将莫离叫过来,然后拉出去一刀砍了——知有疏漏,如何不早说?   继续往下看:离之前添为军情处统率,深知军帅对军情处之厚望,然军情处要不负厚望,必要能独立应付所有情况,要符合军帅大势发展对其之需要。离已离任,不应再对军情处指手画脚,否则军情处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独立有用的所在。   字里行间,李从璟体会到了莫离的用心。   莫离接着写道:军帅之志大矣,军情处之责何其之重乎,不令其从血的代价中汲取教训,其如何能迅速成长?离领军帅之令,一手创建军情处,其情何其之深乎,然个人情感较之军帅大业,岂不为小?离一片苦心,望军帅体谅。   然孟州之事,军情处教训可有,城池却不能不夺,为此,离献上一计……   言至此处,后面乃是解决之法。   看完锦囊中莫离所言,李从璟蔚然一叹,创建军情处是他的手笔,但他成立军情处的目的,是拿来用。莫离则不同,曾一手组建军情处,比李从璟为军情处考虑的更周全些,是以他也能最先看出军情处此行计划的破绽。   一个是打铁的人,一个是用刀的人。   军情处看似无所不能,成果累累,然而光鲜背后,付出的代价却是外人无法想象的。   收起锦囊,李从璟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时没有因为赵象爻急切的目光说什么,而是叫来蒙三,问起了另外一件事:“简山寨战况如何?”   “今日战报,梁军攻势甚急,荆任重和丁茂守得很辛苦。”蒙三回答,“两位指挥使说,必不负军帅所托。”   李从璟点点头,“告诉他们,必要时施行第二套方案。”   布置完这一切,李从璟站起身,将赵象爻叫起来,“去解决孟州的问题。” 第111章 蒹葭苍苍,血染一方   河阳军都虞候罗大明罗蛮子死了。   罗大明死的时候,离朱茂财的死,才过去不到两天。   罗大明不是死于他杀,是自杀。他自杀的时候,用的是他自己的刀,在他自己的刀沾上他自己的血之前,上面已经有了河阳军士的血;在他的身体倒在他的营房前时,他的脚下已经倒了好几具河阳军的尸体。   他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前日朱茂财被杀,刺史李有财稽查凶手的过程中,有证据指向杀人者是罗大明。随后指挥使皇甫绍和陈青林,带着怒气冲冲的河阳军士直逼罗大明营帐,并且在他营帐中搜出了杀人凶器——一把血迹已干的短刀。   实话说,这样的栽赃手段并不高明,但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罗大明有口莫辩,被陈青林激怒之后,他挥刀砍杀了几个冲上来要为朱茂财报仇的军士。   然后,罗大明自刎。   自刎前,罗大明仰天惨笑数声。   而此时,戴思远兵败的消息已经传遍孟州城。   罗大明死后,皇甫绍联络桃夭夭,两人遂按照事先计划,在城中找了一块地方商谈接下来的事宜。   为了安全起见,桃夭夭选择了一处闹市区的……青楼。   当得知桃夭夭将会面地点选在一座青楼时,皇甫绍差点儿惊掉了下巴。   “这位桃大人行事的风格,还真是难以揣度,一件如此严肃重大的事情,她竟然会选择一座青楼作为商谈地点,实在是太不严肃了。”皇甫绍心情很好,所以他甚至有心思跟陈青林开起了玩笑,“尤其是,女子进青楼,怎么看这样的事都别扭得很。”   陈青林嘿嘿笑着拍马屁道:“那桃大人如此行事,也是出于谨慎。只不过青楼这种风景秀丽之地,难免让人遐想连篇,大哥可要把持得住,千万莫陷入泥潭里去了,嘿嘿!”   陈青林这话说得猥琐且淫乱,皇甫绍却回答的很正经,“无妨,大哥我强健得很!”   说完,两人相视大笑。   笑罢,皇甫绍正色道:“交给你去办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大哥放心,无论这次会面的地方在哪儿,都确保无虞!”陈青林信誓旦旦道。   “那就走吧。”皇甫绍站起身,抖抖衣袍。   带着一干便装随从,将兵刃在身上藏好,半个时辰之后,皇甫绍和陈青林到了那家桃夭夭指定的青楼。   一群人在门前稍微停了停,皇甫绍抬头望去,面前的青楼富丽堂皇,就如一个红妆素裹的女子,分外妖娆,屋檐下一块牌匾,上书“蒹葭阁”三字。   “蒹葭阁,呵,这青楼的东家好大的口气,竟然将青楼女子比作蒹葭。”皇甫绍冷笑一声,“孟州何时新开张了这么一家青楼,我却是不曾听闻。”   陈青林在旁笑道:“大哥日理万机,干得都是大事,哪里有空理会这些不入流的事。不过,无论这青楼是新开还是旧有,在孟州的地界上,还不是大哥你的地盘?”   皇甫绍哈哈一笑,对陈青林的马屁很受用,迈步走进青楼。   因为是白天,青楼的生意要冷淡一些,不过楼中依旧颇为热闹,过了门屏,众人看见大厅最北有一座高台,上面正有一群舞姬在合着乐声起舞,翩翩舞姿,虽谈不上绝妙,但彩衣罗裙,瞧着却也不俗。   有小厮迎上来,瞧了皇甫绍一行人一眼,机灵地问道:“可是桃大人的客人?”   “正是,桃大人在何处?”陈青林上前与小厮说话。   “在二楼雅间,诸位请随小的来。”小厮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带众人上楼。   皇甫绍给陈青林使了一个眼色,陈青林会意,对身后的随从低声安排了几句,其中一人领了命,转身出楼了。皇甫绍四周看了看,回廊画壁,帷幄依依,内外布置倒是有些雅致,比寻常青楼少了几分胭脂气,多了几分清新,给人的感觉很舒坦。   “出来卖的,还附庸风雅,搞得这么正派,真是虚伪!”顺着丫字型楼梯的一边上楼,皇甫绍心中有些不屑,当然这话他不会说出来。   雅间也有名号,书匾里白纸黑字,就简简单单两个字:一方。   皇甫绍已经懒得计较这些,在小厮躬身说请的时候,走进屋内。入目首先仍旧是一座屏风,这座屏风以木为骨,以水墨山水画为面,画的内容是少年牧牛,倒是少见。绕过屏风,眼前豁然开朗,不是别的,就因为房中空间够大。   没有高脚桌,只有几张案几,旁边有一套茶具,一位侍女正在煮茶,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中间空了一大块地方出来。皇甫绍很少来这种地方,却也知道空地是留出来表演歌舞的。   上首一人,坐了主位,正是桃夭夭,慵懒随性的坐姿,长发散乱。身后两位精壮汉子,负手而立,一身煞气,面无表情,与房间内的布置格格不入。   “桃大人好雅兴,竟然挑了这么一个好地方,让我这个军伍汉子好生不适宜。”皇甫绍略微一抱拳,在陈青林的陪同下,不客气的找了个位置坐下了。   “上茶。”桃夭夭随口吩咐了一句,身子靠在靠背上没动,“皇甫将军来得很及时,既然如此,你我也就不耽搁时间,直接说正事吧。河阳军中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皇甫将军独掌大权,是否可以打开城门,迎百战军入城了?”   侍女将茶碗轻轻放在皇甫绍面前的案桌上,他慢条斯理拿起来喝了一口,呵呵笑道:“不急,不急,如今大势已定,一切都已成定局,桃大人何必急于这一时?说起来,与桃大人此番合作很是愉快,你我一见如故,之前没有时间好生聊聊,如今正得了时间,又在这样一个好地方,不是正该不负此情此景吗?”   桃夭夭冷笑一声,丝毫不给皇甫绍面子,淡淡道:“孟州之事,虽是经由你我之手,但我个人跟你却没有半分交情,你的交情,还是跟百战军跟李从璟去说吧。我只要完成我的任务即可,而现在,这件事只剩下你开城迎军了,皇甫将军打算何时开城门?”   桃夭夭不买他的账,皇甫绍没如何生气,不过说出来的话,却意味复杂,他看着桃夭夭揶揄道:“孟州城门现在不是开着么?”   “你耍我?”桃夭夭身子前倾,逼视着皇甫绍,冷冷问。   皇甫绍将茶杯举到眼前,左右旋转,目光落在茶碗上,淡淡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桃夭夭发出一声嗤笑,再次靠回靠背,懒洋洋道:“皇甫绍,我们既然能将你捧上来,自然也能将你撵下去,你可得为你的言行负责,百战军军情处可没心思跟你闲扯。”   皇甫绍大笑,“桃大人,你莫不是以为你选了这么个热闹的地方,我就不敢如何了吧?这蒹葭阁是你选的不错,但这孟州城,却是我皇甫绍的地盘,难道你以为凭借一座楼,你就能抗衡一座城?”   桃夭夭手一抖,也不见她有任何动作,身子已经从案几后一跃而起,人离开座位的时候,已经长刀在手,风驰电掣般一刀向皇甫绍斩去!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人,不喜欢跟人打机锋,就更别说跟一个不喜欢的人去东拉西扯了。   她行事果断,向来雷厉风行。眼下形势,无论如何,先将皇甫绍制在手里,无疑是打破一切可能有的阴谋的釜底抽薪之法。   然而,桃夭夭刚动,陈青林也动了,在陈青林动手之前,皇甫绍就已经动了。   金属交接的碰撞声在空中炸响,桃夭夭势在必得的一刀,却在半空砍在了皇甫绍的短刀上,她双眼一凛,身形有进无退,刀式变幻,本来斩向皇甫绍面门的一刀,直取他的脖子。   但皇甫绍好像是有预料一般,在桃夭夭刀锋靠近之前,错步拉开距离,避过杀招的同时,脚步再进,竟然反守为攻,挥刀斩向桃夭夭前胸。   突然的变故出乎桃夭夭意料,她眼中闪过一抹惊讶,显然是没料到皇甫绍在她全力的攻势下,还能还手。无数次的武艺磨练,让她的动作快过她的思维,身子向后一翻,一个筋斗避过皇甫绍挥来的一刀,同时拉开与皇甫绍的距离。   但在桃夭夭起身时,动作快得不可思议的皇甫绍,已经进步跟上,一脚踹向桃夭夭。   瞳孔瞬间睁得极大,桃夭夭双臂护在前胸,挡下皇甫绍这一击,但手臂上传来的巨大力量,还是让桃夭夭始料不及,身形被迫后撤。   随即,桃夭夭看到逼近的皇甫绍,嘴角有一丝阴险至极的冷笑,再次一刀向她斩来。   本来已经退到窗边的桃夭夭,挡下这一刀之后,在浑厚的力量下借势撞破窗子,身子跃出窗栏的时候,桃夭夭看到雅间中,原本站在她身后的两名军情处锐士,正死在陈青林的刀下。   喷涌而出的鲜血,洒在屏风上,染红了少年牧牛图。   逃出雅间,又跳过走廊,桃夭夭落在了丫字型楼梯一侧的木栏上。   而这时,桃夭夭脸色变得更加不好看。   蒹葭阁大厅内,两拨人杀成一团,彩色的帷幄被刀锋撕碎,飘舞在空中,如同天女散花一般。花草零落四处,五颜六色的花瓣飘飘洒洒,像放肆的歌舞。而随着惨叫声不时迸射的鲜血,则是这幅画卷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房门紧闭,出口有人把守,无论是青楼姑娘还是客人,都逃不出去,也成了最先丧命的一批人。桃夭夭带来埋伏在各处,以防万一的军情处锐士,面对数倍于己的对手,战斗艰难。   这是青楼,人间春色弥漫的地方,而当春色化作秋色,凋零的就不止是落叶,还有生命。这个时候,这是坟地。   皇甫绍紧跟着破窗而出,落在桃夭夭对面,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原来之前那次交手,是你故意隐藏了实力。”桃夭夭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境,盯着皇甫绍道。   “不如此,怎么让你相信,我是能被你控制的?”皇甫绍笑得很开心,“只有让你以为你随时都能掌控我的生命,你才会对我降低戒心,才不会想着其他的办法来对付我。只有这样,我才能坑你啊。” 第112章 你知死吗?   “就像现在。”皇甫绍看着自己手中的短刀,手指在刀锋上轻轻摩擦,“即便是你之前已经想到,我可能会反水,可能会在今天会面时做手脚,安排人来拿你们,但你以为你能在我动手之前,很轻易的制住我,就像你方才试图做的那样。”   “可惜……”皇甫绍啧啧摇头,看向桃夭夭的眼神中充满戏谑,“天不遂人愿,这回桃大人你注定是要失望了。”   “这么说来,从一开始你与我们合作,打得就是借刀杀人,而后过河拆桥的主意了?”桃夭夭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连语气都恢复之前的满不在乎,唯独看向皇甫绍的眼神有些异样,“我想不明白的是,大唐如今蒸蒸日上,梁朝江河日下,大唐灭梁是大势所趋,这个时候,你不趁机投向大唐,反而还与大唐结怨,你真的想清楚了?”   皇甫绍哈哈狞笑,狂放不羁道:“有什么需要多想的?今日投靠大唐,即便是有河阳节度使的位置,追根到底,不过是李从璟手下一个小卒,处处要仰人鼻息而活!不投向你们大唐,我还做我的节度使,却是孟州说一不二的人物,军政大权系于我一人之手!在孟州这个地界上,我的话就是皇命,我想要谁死谁就死,我想要谁活谁就活,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我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你说,这两者放在你眼前,你怎么选?”说着,皇甫绍直视桃夭夭,眼眸中有疯狂的火焰在跳动,“至于天下大势,未到最后一刻,谁敢说谁一定是赢家,谁一定是输家?输赢,不在别人怎么说,不在别人怎么看,而是在自己手里握着!”   “你想赢,你就去争;你想得,你就去拼;就像现在,我要做孟州第一人,我就去做了!”皇甫绍的模样愈发意气风发,这让他身后的陈青林都跟着激动起来,“生逢乱世,凡有血气者,皆得有争心;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之!”   他这一番话,发自肺腑,说出口竟然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就连桃夭夭都不得不佩服他的志气。   但也仅此而已,桃夭夭看皇甫绍的眼神,越来越像在看一个白痴,“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史书上为何为记载那么多自不量力谋反被诛的人,这些人不乏大才之辈,不乏智慧非常之流,难道他们就看不清楚,他们的举动会失败?现在我明白了,原来他们都跟你一样,被权势的欲望,遮住了眼睛,蒙蔽了心灵,所以才会做出那样的蠢事。”   桃夭夭叹了口气,认真道:“皇甫绍,你真的很傻。”   “败者之论,我又岂会放在心上!今日之局,你死我生,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皇甫绍冷笑不迭,刀尖指向桃夭夭,“至于你,桃大人,若是你识相,束手就擒,孟州自然有你一席之地。若你不识时务,作困兽之斗,这蒹葭阁,就是你的坟墓!”   桃夭夭被皇甫绍疯狂的姿态惹得有些无语,她看皇甫绍的眼神,甚至带上了怜悯,“就算你今日能杀了我,那又如何?大唐灭梁之后,你这个对唐军动手的人,也难逃一死。这些姑且不论,难道你觉得李从璟会放过你?”   皇甫绍面色沉下来,咬牙一字字反问道:“李从璟?”   “他能以几千百战军,击败戴思远两万人马,难道你觉得他攻不下一座只有不到三千人驻防的孟州城?”桃夭夭心平气和的说,她觉得她已经没有必要和皇甫绍生气了,一个正常人是没有必要和一个疯子生气的,“就算他不攻下孟州,前日军情处能杀朱茂财,来日就不能杀你?”   皇甫绍微微仰起头,这让他在这一刻看起来显得很高傲,他的语气也确实很高傲,“桃大人说得很对,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等我收拢天威天武军,不用他李从璟来孟州,我自会去攻下怀州,除掉他这个后患!”   他这话说得很自信,让人听起来都觉得跟真的一样。   “好了,桃大人。”皇甫绍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他淡淡的看向桃夭夭,手中的短刀移动到最好出手的位置,“你们军情处整日算计别人,那就得有被人算计的觉悟,今日你栽在我手里,那就让我来结束你的使命好了。”   话音未落,皇甫绍身形已动,奔出两步,跃起一刀,斩向桃夭夭。   势在必得的一击,皇甫绍全力施为。   这一刻,桃夭夭心中叹了口气,她脑海中想的是,为何她这辈子碰到的两个强有力的对手,都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前番李从璟兵发神仙山,与她对阵时,下手可也没留半分情面。   难道自己就真没有一点女人味儿?   随着年龄增大,桃夭夭也开始不自觉苦恼这个问题。   李从璟……他娘的,老娘怎么就死在你前面儿了?!   桃夭夭愤怒的睁大双眼,耳边忽的传来一声巨响,随后就看到已经冲至身前的皇甫绍,突然停住脚步,几乎是同时,一道细小的虚影几乎是贴着他眼皮掠过,皇甫绍惊诧的眼神桃夭夭看的一清二楚。   皇甫绍抽身急退。   一片碎瓦在面前落下。   “皇甫将军方才那句话说的好啊,整天算计别人的人,就得有别人算计的觉悟。”一个平和随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过,你要杀我的女人,你经过我的同意了?!”   诧异万分的皇甫绍和愤怒万分的桃夭夭,同时抬头望去,随即都看到了甩着一条腿坐在屋檐上的那个人。   那个家伙手里的劲弩还没放下,他头顶的屋顶凭空破出来很大一个洞。   “你是谁?”皇甫绍愕然之后,生出一股极大的怒气,“敢对老子下阴手,你死定了!”   那家伙撇撇嘴,脸上没有一点儿相信的神色,“原来你不认识我,那你方才还说要攻下怀州,除掉我这个后患,看来是在放屁了?”   皇甫绍脸色变了变,“你是李从璟?”   屋檐上坐着的人还没答话,桃夭夭已经愤怒地吼道:“李从璟,你要在屋檐上装逼装到什么时候?给我滚下来!”   和李从璟相处的久了,桃夭夭也知道装逼这个词的用法。   屋檐上的李从璟呵呵一笑,很正经的回答了桃夭夭的问题,“我千里迢迢赶过来,路上也是很累的,一见面你就拆穿我的面目,真的好吗?”   桃夭夭白皙的脸顿时黑如浓墨。   “好了好了,下来了。”李从璟摆摆手,在下来之前,他一握拳,“破门!”   破门两字一落,轰然几声大响,二楼的窗户、一楼的大门和窗户,轰然碎裂,无数劲装青衣汉子,跃入楼中,从四面八方杀向正在和军情处锐士鏖战的皇甫绍随从。   李从璟在桃夭夭身旁安稳落地,将劲弩丢给影子一般跟在身边的林英,整了整衣袍,走到桃夭夭跟前,哥们儿一般拍了拍她娇嫩的肩膀,沉重的叹了口气,道:“不好意思,来晚了些,不过总算及时赶到。”   也不知为何,桃夭夭杀气腾腾的盯着他,好像一个不留神就会将他剁成肉饼。   “你就是李从璟?”场中局势的变幻已经很明朗,李从璟带来的人让皇甫绍陷入险境,但他却还沉得住气。   李从璟转身面向皇甫绍,大步走过去,笑道:“你是皇甫绍,我知道。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李从璟,百战军军帅,大唐怀州刺史。”   眼见李从璟见老友一样快步走来,皇甫绍不由得后退了两步,好与他拉开距离,不过估计是觉得自己退步输了气势,皇甫绍赶紧稳住了脚步,戒备的看着李从璟,沉声道:“李从璟,别怪老子没警告你,这里是孟州!就算你的人现在比我多,但你孤身犯险,性命有虞!”   “所以我要是识时务的话,救完人赶紧走才是上策,对不对?”李从璟脸上笑容不减,不过总算是止住了要跟皇甫绍见礼的意思,“多谢你的关心,不过用不着。今日我既然来了,不取你的性命走就,未免太亏了些。皇甫绍,你知死吗?”   他的语气很认真,笑容依旧,但杀气却怎么都掩盖不住。   皇甫绍握紧了手中的刀,丝毫不避让直视李从璟的眼睛,沉声道:“这里是孟州,有我河阳军在此,难道你以为我在外面没留人?不用多久,我自有大军来援,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李从璟很认可的点了点头,很严肃地说道:“你说的确实在理,所以我不应该再耽搁了,应该立即取下你的人头。”   说到这,李从璟往后退了一步,一挥手,“动手!”   林英看到李从璟的动作,立即进身一刀劈向皇甫绍。   要是一般人面对李从璟说翻脸就翻脸,可能会手足无措,但是皇甫绍不会,他一直在警惕着李从璟,包括李从璟身旁的林英——那厮一身煞气,一看就不是易与之辈。这会儿李从璟指令一下,林英就扑过来,皇甫绍立即挥刀迎上去。   “青林,清道!”皇甫绍的刀挡住了林英的刀,他还不忘给身后的陈青林下指令,让他清道准备退路。   但是皇甫绍虽然挡住了面前的刀,却有一把刀从背后插进了他的后心。   皇甫绍艰难的回过身,就看到手中刀已送进自己身体的陈青林,正恶毒的盯着自己。   李从璟摇摇头,叹息道:“我说动手,不是给我身后的人下令,是给你身后的人下令,你可明白?” 第113章 乱世是滋生野心的温床   满楼的花团锦簇中,血溅如花,散落各处的断木碎纱,和尸体一样没有温度。皇甫绍艰难回头,盯着一刀给了他致命伤的陈青林,一字字问:“为,为什么?”   他每说一个字,嘴里都要多涌出一口血。   陈青林看着皇甫绍,目光里没有逃避,这意味着他没有愧疚,他也一字字回答:“大哥,是你说的,想赢,就去争;想得,就去拼。我不过也是不想仰你鼻息而活,想爬到一个更高的位置而已,乱世当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这样做没什么错吧?其实我和你没什么两样,都是为了权势,大哥,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是不是?”   他说得很认真,就像一个学生在回答先生的问题,甚至他的眼神中,都充满了虔诚——对权势的虔诚。   “你……”皇甫绍颤抖的手指着陈青林疯狂的脸,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说不出却又不甘心。   他的确不甘心,精心谋划一场,为别人做了嫁衣裳,最终背叛自己的,是他最亲近的人。   “大哥,你对我指手画脚随意使唤了这么多年,我为你鞍前马后服侍了你这么多年,今天我不过是拿回我应得的东西罢了。”陈青林低头沉默了片刻之后,凝视着皇甫绍说道。   这一刻,李从璟甚至从陈青林眼中看到了满满的深情,那绝对不是虚伪的东西,怎么看怎么真诚,陈青林继续道:“你我都是娘生爹养的,谁也不比谁金贵,谁也不必谁下贱,没道理我应该给你做奴做仆。刀子用的久了,也会伤着自己,这个道理,大哥你难道不懂吗?”   “但你我好歹兄弟一场,你没完成的事业,就让我来替你完成好了。大哥,我送你先走一步了!”   说完,陈青林猛然拔出横刀。   热腾腾的血几乎还在冒着气,扑洒在陈青林脸上,让人再也看不清他的本来面目。   ……   蒹葭阁已经面目全非,一片狼藉。   李从璟坐在楼梯上,让人去找了一壶酒来,一手酒杯一手酒壶,自酌自饮。桃夭夭坐在他身旁,捧着她自带的特制茶杯,默默喝着清水,散乱的长发随意披散下来,几乎遮住了她整张脸。   一双长得让人嫉妒的美腿,在楼梯上伸直了叠放在一起,因为她总是短皮裤长皮靴,长腿的曲线暴露无遗,尤其是露出来的一片雪白大腿,总是磁石一般吸引着男人的目光。   当然,也吸引着李从璟的目光。他甚至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瞧。   “好看吗?”埋头喝水的桃夭夭,忽然扭过头问道。   “当然。”李从璟很诚实很严肃的点头。   “要不要我切下来送给你?”桃夭夭身上又冒出腾腾杀气。   李从璟顿时受惊,惊异道:“那也太残忍了些吧!”   “登徒子!”桃夭夭冷骂一声,撇过头去,装模作样不理人。   李从璟嘿嘿一笑,桃夭夭忽然又扭过头狠狠瞪着他,咬牙切齿问道:“你先前问皇甫绍,要杀你的女人,有没有经过你的同意?”   李从璟向来是个诚实胆大的人,尤其是在女人面前,任何时候都不会露怯,所以他十分肯定的回答了桃夭夭的问题,“确实问过。”   “我是你的女人?”桃夭夭的身子稍微前倾,一只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刀柄上。   “如果你认为你这样就能吓倒我的话,那你就错了。”李从璟放下就被酒壶,很干净利落率先一把将横刀拔出,握在手里,这才回看桃夭夭,道:“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难道不是吗?”   有什么东西瞬间攀升至顶点,就要爆炸。   两只互不相让的小野兽,伏低身子龇牙咧嘴盯着对方,杀气在两人四周升腾。   一旁,林英将赵象爻拉过来,不确定的低声问道:“他们俩会不会打起来?”   赵象爻白了林英一眼,眼神就像看白痴一样,“你觉得大当家打得过军帅吗?”   “打不过。”林英老老实实回话。   “那就是了。”赵象爻老神在在道,“既然打不过,大当家怎么会真跟军帅打?”   林英如梦初醒,伸出大拇指赞叹道:“有道理!”   桃夭夭收起杀气,恢复坐姿,继续低头喝水,骂道:“无耻。”   李从璟叹了口气,将酒杯酒壶捡起来,继续自酌自饮,边喝边道:“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少小离家,聚众结寨,庇护一方百姓,这样的生活傻子都看得出来不乏厚重的过往。其实我一直没想通,你怎么会愿意跟着我这个官军闯荡,为我做事。但你既然愿意做这个选择,实话说我很庆幸,所以我也很尊重你。”   说到这,李从璟顿了顿,看着桃夭夭的极美的侧脸认真道:“如果说我方才的话,让你感到不愉快,那么我郑重向你道歉。但不得不说,开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很顺口,其实没太多别的意思。不过你应该知道,男人最不能忍受美人相激,美人的激励往往也是男人发力的源泉。”   李从璟说完,摆出一副笑脸,因为他已经做好了桃夭夭原谅他的准备。但等了好一会儿,桃夭夭别说答话,动都没动。   这让李从璟有些尴尬。   “登徒子。”好半晌,桃夭夭低声骂了一句,头偏移的角度更多了,几乎将后脑勺甩给李从璟。   李从璟怔了怔,实在是不知桃夭夭怎么还要骂他。   长发遮住了桃夭夭的脸,也遮住了她的表情,李从璟没看到,桃夭夭瞥向一边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柔和娇美的笑意,略带羞涩。   两人都不说话了,陈青林趁机过来向李从璟抱了一拳,恭恭敬敬请示道:“军帅,末将现在回去军营,召集全军投靠大唐,军帅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李从璟哈哈站起身,倒了一杯酒递给陈青林,在对方一副受宠若惊模样喝过之后,他道:“陈将军办事,本帅自然是放心的,我让林英跟你同去,我们已经联络好了城外的百战军,你们即刻打开城门,让大军入城。”   陈青林唱了个诺,和林英双双抱拳离去。   陈青林离开之后,桃夭夭忍不住问道:“你是何时策反了陈青林?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个人的?”   在这次军情处的行动中,失误便在于对皇甫绍的把握,而让陈青林代替皇甫绍,领河阳军投诚,无疑是弥补这个失误的关键,一举扭转了局面,桃夭夭不能不好奇。   “谋孟州城是你们军情处的手笔,陈青林的一切信息都在你们手里握着,我来之后不过是顺手为之罢了。”李从璟随口答道。   事实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其实这都是莫离的手笔,他最先窥破了军情处此行的漏洞,这才暗地里埋下了铺垫,李从璟来孟州之后,不过是启用了陈青林这个伏笔。按照莫离的说法,这回军情处行动有失误,经验教训要给,但行动也是必须要成功的。   桃夭夭“嗯”了一声,默默低下头。   李从璟能体会桃夭夭心中的感受,正想宽慰几句,有人来报,孟州衙门来人了。   蒹葭阁这里发生了火拼,孟州衙门要是不来人,那才是奇事。来的人不是寻常官差,领头的是刺史李有财本人。李有财身旁,跟着一身鲜红衣裳的第五姑娘。   一行人进了门,第五姑娘首先看到了李从璟,她狡黠而又纯澈的眼眸里立即放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流光溢彩,笑嘻嘻往李从璟这边跑过来,娇小玲珑的身子风一般穿过大堂的时候,像一只跳动的火焰小狐狸。   “军情处第五,见过军帅!”第五姑娘在李从璟面前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小模样要多庄重有多庄重,又笑眯眯看向桃夭夭,“见过桃姐姐。”   第五姑娘无疑已经日趋成熟,无论是行事还是思维,但李从璟瞧见她的模样,却像看到了一颗彩纸包装的糖果,很甜,他笑道:“听说你这回的任务是策反孟州刺史,结果如何?”   “就在那里,那个老头子就是孟州刺史,我把他带来了!”第五姑娘一指正站在大厅中的李有财,“不辱使命哦!”   说完仰着红扑扑的小脸期待的看着李从璟,那神情俨然是等他表扬。   “做得不错,回去好好奖赏你。”李从璟哈哈大笑。   第五姑娘握起小拳头,小眼睛笑成月芽儿,雀跃道:“那是肯定要的!”   李有财默默站在大厅中央,没人能知道此时他心中的感受,他几乎是目瞪口呆看完第五姑娘炫耀成绩的整个过程,在心里不停问自己:这个乖宝宝真的是在我府上,让我无力反抗的那个妖孽吗?   李有财走上前,拱手行礼,“下官李有财,见过军帅。”   “先生不必拘礼,随意坐。”李从璟伸手随意一指,“往后你我就是一家人了,不用生分。”   李有财暗暗点头,心说这位百战军军帅虽然果如传闻中一样年轻,但举止还是颇有礼节,没有寻常得势年轻人的骄傲与盛气凌人,想到这,李有财上前两步,正准备坐下来与李从璟好好谈谈,眼神忽然怪异起来,因为他发现李从璟随手一指的地方,是楼梯。   作为一个读书人,作为一个文官,作为一州刺史,真的要不顾斯文去坐楼梯?   李有财心中纠结了一会儿,还是乖乖走过去坐下了。   眼见李有财坦然坐在楼梯上,李从璟微微眯起的双眼,才松开了。   这个李有财,可用。 第114章 都是我的东西   “军情处这样的机构,实在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但其威能,实在是巨大。寻常将帅,能对敌方城池有所了解就不错了,哪里能做到如军帅这般,对敌情了如指掌,对敌将清楚如见自家人,这手笔,惊天动地。”李有财坐下后,首先开口。   “斥候是军队的眼睛,我不过是将斥候的作用扩大了些,先生谬赞了。”李从璟打量着李有财,谦虚道。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军帅以军情处数十人,利用河阳军内部矛盾与争斗,分化瓦解孟州守军实力,不费一兵一卒,而将孟州纳入囊中,将‘谋战’之道发挥的淋漓尽致,下官实在是佩服之至。”初次见面,又是降臣,李有财毫不吝啬自己的赞扬。   李从璟给李有财递过去一杯酒,淡然笑道:“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城为上,破城次之。打仗就要死人,古往今来,未闻战场之胜,有不死人者,多少而已。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虽是用兵固有之理,然作为将帅,如此战法却非良战之法。”   “孟州,若用百战军攻城,以百战军之战力,旦夕可下,然修橹轒輼,具器械,徒耗物力财力,攻城而蚁附,将士死伤三分之一而拔城,军之祸。是以百战不殆,不如不战而屈人之兵。”   “百战百胜,不如不战而屈人之兵,古今良将皆知此理,却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哪怕是一场战争?”李有财接过李从璟的酒一口喝下,话一出口流露出一股书生式的怅然,“打仗就要死人,然而将帅们总说慈不掌兵,他们口中的打仗就要死人,却是为他们无能谋划出更好的战法、为他们只会指挥将士血拼寻找借口,今日得见军帅,方知何为将者的仁慈。”   李从璟见李有财评点军将军争,虽然有些道理,但仍旧不失为书生之见,有些想发笑,忍着没笑出来打击这位年纪已经不小的文官。   穿越以来,李从璟从他所见的书生文官中,都看到了一股古代书生特有气质,无论是莫离、卫行明卫道父子、王不器,还是眼前的李有财,都有那种气质。   他们怀古伤今,他们胸中有百姓有天下,他们仁爱而且想要为这个世道做些什么,他们对这片土地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深沉的爱,虽然他们不一定做到了多少,可能迂腐,可能迷失,可能堕落,可能一辈子也只是将这些东西埋在心里,这些东西虚无缥缈不可琢磨,甚至看不见摸不着,永远无法实现,但作为一个群体,他们始终没有丢弃,而后在一言一行中不自觉表露出来。   这些书生气,大概源于他们自小所受的圣人教诲,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仁爱四方;他们不忍见百姓受苦,不忍见生民涂炭,总有一个世界大同的梦想,也因此李有财才会有这番言论。   书生气,书生气,到底什么是书生气?什么又是古人的书生气?   李从璟不由得想到,当后世的人在批判古代的书生文官的时候,他们到底在批判什么?他们可否知道他们在批判什么?   “书生治国,自古如此,并非没有道理,武人安邦,打下整片江山之后,还得将江山交给文官治理,文官比武将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他们凭什么治理江山?”李从璟默默的想,“大概,其中便有一个缘由,是那股气吧,那股书生气。北方游牧民族彪悍敢战,甚至能攻灭中原之国,但他们的文明呢?中华文明,为何在最艰难的时候都不曾断送,是不是有这股气?”   李从璟陷入自我沉思,半天没理李有财,李有财等了半晌,直到所有人都看着低头沉默的李从璟,他不得不提醒道:“军帅,下官说得可在理?”   李从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发现众人都在看自己,心中自嘲:自己怎么一不小心陷入意识流了……   “为将者的仁慈……不敢当先生之赞。”李从璟驱散萦绕心头的思绪,微笑回应,“战场形势千万种,能用谋者十之一二,战争的胜利,说到底还是尸骨堆出来的。”   李有财怔了怔,寻思着道:“便是如此,但军帅没有让孟州经历战火,岂不是功劳?”   李从璟洒然一笑站起身,拍拍屁股,认真的问李有财:“你知道为何我不用大军打孟州么?诚然,不用大军攻城,损失可小上不少,用军情处谋城,也是上策,但这是果,不是因。”   “因,是什么?”李有财下意识的问。   李从璟迈步前行,在李有财面前看了他一眼,认真道:“因为孟州,一定会是我的啊!”   在李有财疑惑的目光中,李从璟不无得意道:“追根到底,战争的目的是什么?夺人夺粮夺地盘。夺来做什么?夺来用,用来增强自己的实力!”   “既然如此,你可见过有那个家主,会闲着没事用自己的刀,打砸自家的财物?没有。因为家里损失的任何一件东西,都是家主的损失。孟州也是如此,既然它一定会是我的东西,那我为何要给他造成损伤?”   “一件完整的家具,一个毫发无伤的孟州,才能立即拿来用啊!”   望着李从璟潇洒出门的背影,李有财呆愣无言。他以为他有些了解这位年轻的军帅了,但是现在,他发现他一点儿也不能跟上这个年轻人的思维。   怪异而新奇的思维……霸道的思维!   ……   戴思远很恼火。   不仅恼火,而且憋屈,烦闷。甚至说,一切表达情绪的负面词语,都可以用在他身上。   他的恼火并不出奇,任何一个人,在经历了戴思远的这几日的事情之后,恐怕都会跟他一样恼火。   渡过黄河之后,为了给北上大军清理道路,也为了回击李从璟,戴思远以精锐偏师,火速进军,奇袭阳坝和简山寨。大军到了阳坝之后,碰到了李从璟唱出的空城计。   这本没有什么,在戴思远的处理下,偏师杀退夜袭唐军,取得胜利。至此,戴思远仍然是骄傲的,因为李从璟的计谋没有得逞。   但变化就发生在攻打简山寨的时候。五千精锐,攻一座小小军寨,两日都没攻下。之后瞧着总算要攻下来了,大军主力传来消息,一万二的大军,被李从璟拦道夜袭,以未知兵力击溃。   最后逃出生天的,仅仅三千余人。   主力军败,后果如何可想而知。戴思远领偏师奇袭,就是为大军开道,好叫怀州之前无险可守,大军可以直捣黄龙,攻打怀州城。现在,大军没了,偏师的行动就成了一个笑话。   但戴思远没有自乱阵脚,他指挥偏师猛攻简山寨——无论如何,大军前行的道路必须清理,如若不然,那就是承认自己的行动已经失败。   在戴思远亲自上阵的前提下,简山寨攻破。   随即,在留下部分兵力驻守之后,戴思远领偏师主力,赶往孟州。   一路上,戴思远派出大量游骑,收拢溃兵。   当日溃散的大军后军六千人,有近三千人脱离大队,戴思远一路前行,竟然被他一路收拢了个七七八八。在到孟州之前,戴思远手里又有了八千余人。   带着这八千余人,戴思远向孟州进发。   原本戴思远是不打算借助河阳军力的,两三千的河阳军在两万大军面前,只能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戴思远认为攻克怀州,两万天威天武军足矣。但是现在,他手里只剩下八千人,那么近三千的河阳军,就有雪中送炭之效了。   “待汇合了河阳军,再在孟州征发几千民夫青壮,加以简训,短日之内仍然可有两万大军。经过几场大战,李从璟虽胜,但也必然也付出了代价,他军力本就不多,百战军本部只三千人,怀州和河阳军降军虽然被他收编,但忠诚度能有几何?打打顺风仗还行,而一旦我率大军攻怀州,假以时日,这些人未必不会有其他心思,到时候我稍加策反,说不定可收奇效。”   一路上,戴思远都在思量如何反败为胜,他很清楚,李从璟最大的短板,就在兵力不足。   “待到了孟州,首先应当以偏师切断怀州与泽潞二州联系,让李从璟的援军无法来救。到时候,我大军围城,李从璟必败无疑。”戴思远合计着,“就算李从璟招募了新军,我短时间内不能攻克,大不了向朝廷救援,只要围困了怀州,李从璟插翅难逃。”   想到这,戴思远心头的阴霾逐渐淡去。   戴思远回头看了一眼大军,八千人的队伍士气低落,尽是颓败之气,早没了刚出征时的锋锐。   “这可不行,士气如此,怎能再战?”戴思远觉得必须先解决士气问题,其实这问题也不难,到了孟州,有了落脚的地方和依托,慢慢就能恢复,但他觉得此时他还是应该做些什么。   “都打起精神来,这场战争现在还未到分胜负的时候!”戴思远让亲兵大喊传达他的话,“李从璟虽然小胜两场,但我大军精锐主力仍在,这且不说,攻怀州路上最大的障碍,阳坝和简山寨已在我大军之手,这是李从璟的大败,也是我大军的胜利!”   戴思远继续道:“孟州有河阳军五千,只要你我进城,汇合了河阳军,再召集数万精壮男子,稍加训练,他日就能以十倍于李从璟的兵力,攻打怀州!到时候,李从璟必败无疑!而我等,仍然是此番出征的功臣,军功唾手可得!”   “总之,成败未到,立时不可知!”戴思远总结道,“大梁必胜!”   八千将士士气稍稍振作,齐声大喊了几声“大梁必胜”,满怀希望的向孟州城进发了。 第115章 战必求利   大军早已派出斥候与孟州取得联系,并且联络从未中断过,这让戴思远稍稍安心,一路前行,孟州终于出现在视野之内。   巍峨雄城,静若处子,城池一片安详,没有经历战火的孟州,无疑干净得很。   戴思远领大军停在城外。须臾,孟州刺史李有财出现在城头,与戴思远打了照面,河阳军指挥使陈青林出城,与戴思远亲自做了交接,形式上的事情走过一遍之后,陈青林向戴思远抱拳:“请戴将军稍后,末将这就去打开城门。”   “有劳陈将军。”戴思远回了一礼。   陈青林打马进城,戴思远看了几眼城头和城门,心里有些不同的感慨。作为中央军,难免比地方军心高气傲,打了胜仗之后到地方城池,和打了败仗之后到地方城池,心境绝对是不一样的。   “打开城门,迎大军进城!”陈青林进城之后,回到城墙上,下达指令。   “进城!”戴思远领着他好不容易收拢的八千将士,开进孟州。   作为一个州城,孟州的城防标准无疑是上档次的,戴思远的大军进门之后,首先进入瓮城。所谓瓮城,城门外以凸出状修建的小城,效果不仅仅是给城池加了两道城门这么简单,总而言之可以明显提高守军应对敌军破门而入的能力。   出于防御需要,瓮城城门和主城城门不在一条直线上,且主城门看起来会有几个,但只有一个是真的。战时各门紧闭,攻城军队不知情的情况下很难知道那个是真的,攻打就要分力费力。   戴思远进瓮城之后,面前的主城门是开着的。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大军进城也很有序,戴思远还在想进城之后扩军练军的详细方案。   “戴将军,久违了!”   这时,城墙上出现了一个年轻将军,笑眯眯的对着戴思远喊了一声,戴思远闻言抬头。跟他打招呼的年轻将军他并不认识,但他还是停下了马,问道:“足下认得戴某?”   女墙很高,年轻将军只露出胸口往上的部分,但戴思远还是认出对方的明光甲。明光甲,到此时,已是将者之甲,寻常军士穿不上的。所以戴思远才颇为客气。   城墙上的年轻将军轻轻笑了笑,道:“戴将军大名,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未曾得见,本以为潭水河边会有一晤,不曾想戴将军亲率偏师去了阳坝,让某颇为遗憾。还好,今日终于有缘得见。戴将军是梁军名将,仰慕已久,可否赏脸上来喝杯茶?”   戴思远心中禁不住疑惑,他敏锐的觉得有些不妙,大声问:“将军何人?”   年轻将军哈哈大笑,看着戴思远的目光有些戏谑,“看来戴将军也还不认识在下,这也难怪,戴将军征战繁忙,打完阳坝打简山寨……我,就是戴将军此行对手,百战军李从璟。”   “李从璟?”戴思远惊得差点儿掉了下巴,如果换个场合,他一定以为对方在跟他开玩笑。   不是他白痴,戴思远如何能想到眼前的人会是李从璟?他若是能想到,那才叫不正常。毕竟这件事,站在戴思远的角度去看,太没道理了些。   他的斥候确实联络到了孟州,但无论是李从璟到孟州前,还是到孟州后,无论是皇甫绍,还是陈青林,都会指使河阳军对他的斥候说孟州无恙。   “戴将军已入我瓮,却不识得我这个摆瓮人,着实遗憾。不过,这也无妨,今日你走不掉了!”李从璟摇了摇头。   随着李从璟一句话,四面城墙上,无数弓箭手露出身影,数不清的利箭在弦,对准了瓮城中的戴思远,主城门在这一刻轰然关闭,就像小娘子脱下的裤子又给穿上,让戴思远心里闷到了极点。   “有埋伏!”   “保护军帅!”   “撤退!”   “军帅快走……”   戴思远身边的亲卫,立即大喊,进入瓮城的大军,闻风而动,慌忙转身往外赶,顿时乱作一团。   “放!”城头上早已准备好的蒙三,拔出横刀大喝一声。   万箭齐发。   天威天武军顿时死伤一片,他们中的许多普通士卒还没弄明白,为何孟州守军会对他们发难,就丢了性命受了伤,再也爬不起来。天威天武军惶恐而迷茫的往外逃跑,和正在进城的后军撞在一起,顿时堵塞了通道。   “李从璟!”戴思远在马背上拔出横刀,指着李从璟悲声大吼,“无耻小儿!老夫与你拼了!”   高高站在城墙上的李从璟撇撇嘴,为自己辩驳:“我哪里无耻了?”   说着,指着戴思远,道:“给我瞄准他射,射死他,别让他跑了!”   李从璟的安排没有错,他要杀戴思远的决心也很坚定,虽然戴思远也确实中了箭,但他还是逃脱了。他的亲卫拼死救下了他,为他挡了不少箭,把命留在了瓮城。   天威天武军到底不是杂牌军队,最初的慌乱之后,立即恢复了秩序,虽然是逃跑的秩序。但逃跑要有秩序,有时候可比进攻有秩序还难。   瓮城中丢下一地尸首。   天威天武军慌忙逃出城去,戴思远本身也受伤。如此大好机会,李从璟自然不会放过,下令蒙三带百战军一部和河阳军一部追击。   百战军追出去三十里,斩杀不少,但追出城的人毕竟不太多,戴思远也确实有些本事,跑出去三十里之后,碰到一处广袤平地,竟然稳住阵脚,调度大军摆开了防御阵型,让蒙三再无法前进一步。   按照李从璟事先布置的见好就收的原则,蒙三回撤。   蒙三回撤之后,稳住阵脚的戴思远,竟然带着大军又杀了回来。   李从璟看着戴思远在城外列阵,嘴角抽了抽,心道这厮还真是打不死的小强。瓮城之伏,加上蒙三追击,少说也给戴思远带去了过千伤亡,这厮竟然还敢大摇大摆回来叫阵。   戴思远连肩头的箭头都没有拔出来,就在城外指着李从璟破口大骂。   “李从璟,你这无耻小儿,可敢出来与你戴爷爷一战?”戴思远悲愤异常,状若疯癫,“李从璟,你这阴险小人,莫非只能使些阴谋诡计,不敢与某正面一战?来啊,李从璟,戴某人头在此,你有种就来取!”   怪不得他如此,戴思远虽然前期受挫,但本以为只要到了孟州,就能积蓄力量再战,如今孟州已落入李从璟之手,戴思远再无地方休养生息、重振旗鼓,此次北伐就算是败了,这让他如何能不怒火攻心?   左思右想,人算天算,没算到李从璟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拿下孟州,这简直没有道理。   李从璟本来兵力就在劣势,不到天威天武军一半,奇袭击败天威天武军主力也就罢了,竟然还不留痕迹夺下孟州,简直耸人听闻,简直天理难容。如此用兵,鬼斧神工,难说会震惊天下,而戴思远,一代名将,偏偏就成了李从璟成名的陪衬和垫脚石,这让一直以来都是让别人给自己做垫脚石的戴思远,如何能接受如此大败,如此耻辱?   戴思远不能不怒,不能不求一战。   城墙上,李从璟神色淡然,但戴思远的怒骂越来越离谱,越来越难以入耳。李从璟寻思了一下,准备出城了。   “戴思远已经疯了,军帅何必与这种人计较?犯不着理他,我孟州城防坚固,又有百战军和河阳军六千守军,戴思远断无攻城之理,他无计可施,骂完自会回去。”刺史李有财在一旁宽慰李从璟,“此战军帅已经大胜,他日必定名动天下,戴思远败军之将,万人唾弃,回梁也讨不着好了。”   李从璟呵呵一笑,有趣的看了李有财一眼,“先生是觉着我打不过他?”   “军帅这是哪里话,军帅智勇无双,区区一个戴思远,反手可杀之!”李有财一脸正色,慷慨激昂。   “那先生为何劝我莫要出战?”李从璟又问。   李有财一怔,“这……”   李有财心道:戴思远已败,杀不杀他区别多大?若是大军出城迎战,兵力不占优势,胜也是惨胜,何必给大军平添伤亡呢?再者孟州和河阳军新投大唐,不是应该求稳吗?逞一时之勇,实在是没有必要。   当然,这些话李有财是不会说出口的,说出来就是非议李从璟,他现在还没那个资格。   但李有财毕竟投了大唐,投了大唐就是投了李从璟,日后还要跟着李从璟混,所以他希望李从璟混得好一些,不要犯错,他也就能跟着混得好一些。李有财将目光投向李从璟身边的人,希望他们能劝劝李从璟。   但这些人,无论是军中将领,还是军情处统领,俱无劝诫李从璟的意思,反而一脸理所当然,很赞同李从璟的主意。   李有财心头一凉,暗道本以为李从璟堪称智者,麾下部属也是些有本事的,没想到,在这样的是非面前,竟然是都分不清利害。这些人,对李从璟唯命是从,不加质疑,就算李从璟再厉害,还能不犯错?   完了。李有财心想,将帅刚愎自用,下属谄媚无主见,这样的队伍,如能能走得长远?   李有财心有戚戚然,他不得不怀疑自己投靠李从璟的选择是否正确。   “大军集结,出城迎战。”两个时辰之后,李从璟下令出城。   眼看着李从璟带领一帮将领下了城墙,李有财心头苦闷,知道大势再无可更改,不由得叹了口气。   “刺史大人是否觉得,军帅出城迎战没有必要?”桃夭夭淡淡瞥了李有财一眼,樱桃小嘴依旧咬着水杯里的竹管,慢慢喝着清水。   李有财大喜,心道这总算还有个明白人,但话他却不会坦白说,而是道:“军帅英明,自然知道如何决断。”   桃夭夭轻笑一声,竟然点头道:“如此想,你就对了。”   “……”李有财觉得自己真是瞎了,才会觉得眼前有明白人。   似乎是知道李有财心中的不以为然,桃夭夭主动开口道:“刺史若是觉得军帅此举鲁莽,是逞一时之勇,有害无利,这也不怪刺史。刺史才接触军帅,对军帅不了解也是正常的,若是你跟军帅日子久了,就会知道,军帅从不干没好处的事。在这一点上,他比商人还要算得清楚。”   李有财愣了愣,问道:“此战,利在何处?”   桃夭夭抬手指向城外,问李有财:“你看到了什么?”   李有财顺着桃夭夭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想了半晌没想明白,试探着道:“梁军?”   桃夭夭露出笑意,“对了。” 第116章 你怎会懂我   一支军队在官道上,自北而南急速奔驰,步兵居中,骑兵护卫两翼。   步军人数约莫五千左右,着锁子甲,一部配横刀,一部配长枪,背负弓箭者的比例达到十之五六。这些军士年龄不一,但俱都在十八到三十五岁之间,所以一张张面孔看起来极有朝气,不仅如此,每个军士眼中都闪烁着火热的光。   若是有军中宿将在此,一眼便能看出,这些步卒都是新练士卒。因为他们身上只有锐气,而没有杀气。   大军没有带辎重,无论是步卒还是骑兵,都背负粮带和水囊。   这一切似乎都在彰显着,这支军队是去进行一场一次性的征战,因为只有一次性的征战,战斗明确,才能知道不用辎重,不需要补给。   领头的将领策马而行,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面容刚毅,有着典型军人固有的冷酷与沉默,无论是从身材还是从举止来看,这人就是一柄方方正正的长刀。   “传令:大军就地休息!”领军的中年汉子是彭祖山,他蓦地抬起手,向传令兵下令。   须臾,五千人的步卒大军放缓奔跑的速度,在官道上停下来,长长的队伍顺着官道甩了一个大弯,站定之后,在将领的喝令下,五千人席地而坐。   “将令:两刻时间,大军用餐!”传令兵策马来回奔跑,“需如厕者,离官道三十步就地解决!”   以这样的队形休整,无疑是不合常规的,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防御性,违背了大军行则为阵、止则为营的准则,但无论是五千步卒,还是两翼骑兵,都没有人对这条将令提出质疑。   因为有人能预警周围百十里之内的敌军。   彭祖山就坐在马旁的地上,屁股下就是黄土,没有半分尊贵样子。   “还有多远路程?”旁边的骑兵将领问,这位将领很年轻,但稚气未退尽的脸上,却已尽是沙场气,一双深邃的眸子,平常人若是与之对视,都会不寒而栗。   “五十里。”彭祖山道,一手肉干一手清水吃喝。   年轻将领点头“嗯”了一声,没再多话。   “郭将军很心急?”彭祖山随口问道。   “说不上心急,不过就是很担心军帅,毕竟他手里只有三千人。”郭威道,看了身后大军一眼,低声问:“彭将军,五千新卒训练只半月,能胜任此行任务么?”   彭祖山看了郭威一眼,不乐意道:“本将练兵,三日可战,何况半月?往日随老将军征战时,多得是青壮入伍后只来得及编卒伍,就拉上战场的,照样打胜仗!”   郭威自然不知道乱世迅速成军的方法,察觉到自己的失言,立即向彭祖山致歉。   彭祖山摆摆手,并不太介意,“李绍城将军带降卒回怀州,还要坐镇后方,已是无法分兵,本将这五千新卒,能打得打,不能打也得打!”   郭威点点头,由衷道:“军帅和别驾的一招鬼斧十手,环环相扣,真是使得漂亮,这已经是第几手了?”   “鬼记得!”   ……   戴思远自己骂累之后,便退下去歇息,而让他的亲卫一起去骂,几十人立马孟州城外,指着孟州城头,骂声此起彼伏,倒也堪称一副景象。   终于,城门洞开。   百战军河阳军一部开出城门,依次在城外列阵。旗帜舒展,兵甲森森,气氛肃杀。   大阵列好之后,从中间分开一条道,李从璟策马从通道中缓缓行出,在大阵前勒住战马,遥遥望向对面梁军军阵前的戴思远。   戴思远早已经按捺不住,看到李从璟现身,立即持节踏马而出,看样子是有话要跟李从璟说,李从璟也不矫情,同样持节策马离开军阵。   两人各带一名亲卫,离开身后的千人军阵,在阵前广阔的地面上相向而行,最终在相聚十来步的地方各自停下,虎视眈眈盯着对方。   李从璟一脸如沐春风的笑容,向戴思远抱拳,道:“戴将军持节来与李某会面,莫不是惦记着方才李某邀请戴将军喝的那杯茶?”   “李从璟,你休得猖狂!”戴思远冷哼一声,怒气虽然仍然极为深重,但骂了两个时辰,他也渐渐冷静下来,“你有种出来与戴某阵战,总算还有些胆子。在此之前,戴某有话问你,你且如实答来!”   李从璟也不计较戴思远的咄咄逼人,作为胜利者,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大度一些,所以他微笑道:“戴将军有话只管问,李某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从璟脸上属于胜者特有的笑容让戴思远极为不舒服,不过在与李从璟决战之前,戴思远有些问题必须弄清楚,然后才能决定战与不战,他虽然败了,但并非没经历过军败的人,还不至于要死要活,一定要拼掉身后几千人才肯罢休,这时便问道:“你先在阳坝、简山寨布下重重埋伏,牵制我精锐偏师,我且问你,你如何能知道我会派兵突袭这两地?”   李从璟脸上露出原来是这么件小事的表情,笑着道:“戴将军用兵向来以诡诈闻名,不按常理出牌,时能出人意料,让人防不胜防,这确实是事实。但戴将军岂不知,诡道走得多了,人家都知道了,也就成了常道?”   戴思远怔了怔,显然没料到是这么个答案。   李从璟继续道:“这就像一个人很聪明很狡猾,但是大家都知道他聪明、狡猾,那他还是真的聪明吗?显然已经不是了。只有大家都以为不狡猾很朴实的人,才是真正的狡猾。因为说到底,狡猾的目的,是骗人。已经骗不了人的狡猾,还叫狡猾吗?”   “所以,戴将军,你真该试试走正道的。”李从璟真诚道,“若是你这回堂堂正正进军,一步步稳扎稳打攻下阳坝、简山寨,以你两万人的兵力,其实费不了太大力气,而李某想要偷袭,也是难上加难。可惜,人总是被自己固有的习惯左右,难以打破常规。”   李从璟话说得真诚,但听在戴思远耳中,就不是那么一番滋味了,他瞪大眼恼羞成怒道:“戴某少年从军,至今已经三十年,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都多,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凭什么教训老夫,也敢教老夫怎么打仗?!”   李从璟本不想太嚣张,毕竟他是一个谦逊的人,但他也有自己的脾气,哪个年轻人喜欢被人倚老卖老骂作乳臭未干?所以他悠悠问道:“那么从军已经三十年,杀人无数的戴将军,这一仗你打赢了吗?”   戴思远顿时噎住,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等他好不容易平复下心境,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此行来试探李从璟的目的,李从璟却又自顾自道:“打输了还这么牛气,我还以为你赢了呢。”   戴思远脸黑如碳,他沉声道:“李从璟,短短一个月,你真以为你已经完全掌控了梁军降卒,你真能保证他们不会临阵回归大梁?”   李从璟撇撇嘴,不屑一顾道:“我给他们分了田,分了房,分了钱,待遇比在大梁那里好得多,他们为何要叛我?你真以为我白痴,会被你一句话唬住?”   “再者,”李从璟说到这,故意顿了顿,“他们就算要临阵易帜,也只会投向赢家,他们又不傻,凭什么要倒向你这个败军之将?”   李从璟的话恶毒,但戴思远已经不生气了,他这会儿已是出离了愤怒,只是恶狠狠道:“李从璟,你真以为你已经取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已经赢了戴某?”   他本以为李从璟会说是,最不济也会辩论,但没想到李从璟一脸好奇的看着他,问道:“戴将军,我为何要赢你?”   “……”戴思远皱紧眉头,“你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啊!”李从璟摊开手,很认真道,“戴将军,看来你虽然从军三十年,但还没弄明白战争的根本是什么。战争,战争,争什么?当然不是争胜负那么简单。我打赢你,能有什么收获,得到一个胜利的虚名,得到皇帝的赏赐?这可不是我想要的。”   “在这场战争中,我的目的是将孟州纳入囊中,孟州,才是我真正要争到手的东西,得了孟州,我的实力才能增长,才算是给自家添了一个大件儿。”李从璟睥睨着戴思远,“至于赢不赢你,我是真的不感兴趣啊!”   听了李从璟这话,戴思远胸口一闷,差点儿一口血喷出来。   “不想赢的人赢了,不仅赢了,还得到大把好处;想赢的人没赢,不仅没赢,还要获罪。这世道太无常,简直混不下去。”戴思远身边的亲卫默默想道。   “李从璟!”戴思远指着李从璟,事到如今,他已不想多言,大喝道:“可敢一战?”   李从璟嘴角扯了扯,“有何不敢?”   说完这句话,两人同时调转马头,回向自己的军队。   转身的时候,李从璟没看到戴思远嘴角的笑意。   戴思远心道:李从璟啊李从璟,与你阵前说话,不过是试探你想不想打这一仗罢了,你还真以为我被你激怒了?被你阴了好几手,老夫岂能不防备。   不确定你对这一仗是不是有后手,我怎么敢打?看来老夫高看你了,你也不过是个得意就忘形的家伙,老夫故意在你面前示弱,你就真以为老夫一言一行已尽在你掌控之中。到底是年轻人啊,年轻人,太容易骄傲,总会做错事。   背道而驰的时候,戴思远也没看到李从璟嘴角的笑意。   李从璟心道:戴思远啊戴思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阵前与我说话别有用心?没有目的,你跟我废什么话。   你以为你已经看清了我,你以为你不会再被我阴了,你以为我年轻气盛不把你放在眼里,连言语都骄傲甚至毒辣得很,但你怎知你被我阴了一次,就要被我阴一辈子?你已经老了,老了不回去好好养老,出来注定只能被年轻人踩啊。   但关键是,老子活了两辈子啊,你怎么会懂我? 第117章 父子的战争   距离怀州两百里之遥的东北方向,官道上一支甲胄鲜明的唐军正在赶路。说赶路实在是太抬举他们了,因为他们的速度着实不敢恭维,依照如此脚程,若能日行三十里,已是奇迹。   从装备上可以看出,这支军队绝不是护卫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来巡查地方的,若是用作护卫,只怕是当今大唐天子李存勖出行,才用得着这么多人作为仪仗,但明显李存勖现在不会出现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军旗上飘扬着两个大字,那是这支军队的军号——捧日。   见军知将,如今统率大唐捧日军的将领,便是之前的魏博节度使。大唐整编魏博军之后,将原来的河东军化作几部,各自汇编补充进大唐六军和侍卫亲军,而这支捧日军便是以原魏博军为主体的军队。   “军帅,咱们如此行军,动作是否太慢了些?”马队前列,一名中年将领对身边的人说道。   “你若是着急,大可自己先去怀州救援李从璟,本帅绝不拦着你。”说话的是一名白胡子将军,这位将军年纪颇大,但精神奕奕,全无老态龙钟之态。他便是新任捧日军主将,原魏博节度使,吴靖忠。   “大哥说笑了,你知道我并非此意。”先前说话的中年将领这时讪笑道,他叫吴靖义,是吴靖忠族弟,打小在魏博军任职,“戴思远发兵两万攻打怀州,李从璟向陛下救援,你我毕竟是奉皇命来支援,若是有意在途中拖延时间,导致贻误战机,而怀州被破,可就麻烦了。李从璟固然死不足惜,但要是有心人为此参劾大哥,终究不是一桩美事。”   吴靖忠呵呵冷笑一声,不无酸意道:“你太小瞧李从璟了,他可没你想得那么没用,纵然戴思远发兵两万围困怀州,李从璟坚持个十天八天还是没问题的。”   吴靖义仔细揣摩着吴靖忠的话,不由得眼前一亮,道:“大哥是想在怀州将破未破之际,再发力击溃戴思远?此计甚妙啊!不仅借戴思远之手消耗了百战军军力,让李从璟实力大减,同时也借李从璟之手消耗了戴思远,到时候我大军一出,必可一击破敌。此乃一箭双雕之计!”   “现在,你还着急进军么?”吴靖忠淡淡一笑,从容自信之色显露无遗,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不着急,不着急。”吴靖义嘿嘿直笑,“李从璟这小子仗着陛下恩宠,从一露面就没少跟我等为难,且不说斩杀何冲,在淇门时更是让我等下不来台,这回落在我们手里,是时候给他一些教训了!”   吴靖忠不置可否,淡淡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就这么拖着行军速度也不是个事,容易给人口实,看来得找个合适的拖延借口才是。”   吴靖义挖空心思想了半天,试探着问道:“要不借口山匪挡道?”   “天杀的山匪,才敢挡我大军的道!”吴靖忠没好气地骂道,突然想起什么,灵机一动,“听说李从璟在淇门补充百战军兵员时,有招安过两股山贼?”   “的确有这么回事,一个叫神仙山,另一个是梁子山,而且李从璟对这两股山贼还不错。”吴靖义道。   “那就说这两地的山贼余孽作恶周边,杀人越货,引得百姓生灵涂炭,我大军碰到大批逃难乡民,不得不管,只得挥师先杀贼,再进军怀州。”吴靖忠嘴角流露出一丝阴险的笑意。   “高啊,实在是高!”吴靖义大声赞叹,“大哥,你这又是一箭双雕之计啊,不仅脱去我大军进军缓慢的口实,而且还能动摇李从璟的军心,实在是高!”   吴靖忠摸着下巴上的白胡须,淡淡的笑容无比高深莫测。   ……   此时,距离怀州千里之遥的东方。   大雨磅礴。   天色已晚,黄河两岸笼罩在夜雨中,莫说看清河对岸,便是连河中是个什么情况都已经看不清了。   急速推进的五千大军到了河滨,却突然慢下来,挤在河畔。   雨帘中,李嗣源催马带着几骑赶上前,挥动马鞭问河滨的将士,“为何在此滞留,赶紧渡河!”   李从珂从人群中奔出来,跑到李嗣源面前,大声喊道:“军帅,天色已晚,又是夜雨绵绵,将士们不愿再往前走了,请求在河滨扎营,明日再渡河!”   “荒唐!”李嗣源怒喝,“此番奇袭郓州,重在兵贵神速,如何能因为大雨便不前行?”   原来,不久前梁朝郓州守将卢顺到兴唐府投靠大唐,说是郓州梁军都驻扎在河上,郓州城守军空虚,并且向李存勖献上奇袭郓州的计策。   刚登上帝位的李存勖自然意动,大唐新立,急需一场大胜和开疆扩土,来向天下展示大唐的强盛和正统,但此事却遭到了包括中门使郭崇韬在内等人的极力反对。   关键时候,是李嗣源大义凛然向李存勖请命,“我朝连年用兵,将士都已很是疲劳,如果不出奇制胜,大功何日告成?臣愿意独当此任,为朝廷扫灭敌寇!”   李嗣源的请命,正和李存勖心意,于是这位年轻的帝王让李嗣源领五千兵马偷袭郓州。   李嗣源主动要求攻打郓州,也是有苦衷在内。上一次大唐(晋)与梁朝在黄河边大战时,李嗣源曾兵败胡柳河,此番众臣皆言郓州不可打,他却想借此机会将功补过。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李嗣源怎肯在半路贻误战机?   “雨太大了,义父,将士们连日赶路,早已疲惫不堪,都想趁机歇息一阵。”李从珂将将士们的意思如实转达给李嗣源。   “石敬瑭!”李嗣源将石敬瑭叫过来,对他喝令道:“雨夜渡河,才能无影无踪,你立即给我安排大军渡河,事若不成,提头来见!”   “是,军帅!”石敬瑭领了命令,随即安排人手摆好渡船,令大军列阵。   将士们有抵触情绪,行动安排起来并不顺利。   “石将军,将士们不愿渡河,得想个法子才行!”部将高行周对石敬瑭道,“不然便是能强行渡河,过河之后也无法按照预定计划行军了!”   石敬瑭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也正着急如何完成李嗣源的军令,这下问高行周道:“你有什么办法?”   高行周琢磨着说道:“将士们不愿渡河,行动迟缓,是因为劳累,是以必须要想个办法激励士气,驱散这股疲惫!”   说完,高行周站到高处,安排亲卫和他一起向雨中的将士大喊:“眼下大雨连绵,路不好走,弟兄们想要休息,军帅能够理解。但这场大雨,何尝不是老天爷在帮助我等?如此大雨,郓州守军必然没有防备,我军正好出其不意,攻下此城!”   说着,高行周又喊道:“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众将士闻言,精神振奋,于是大军开始有序渡河。   五千将士渡过黄河,丝毫不作停留,直奔郓州。   如是过了几个时辰,天未明,雨未小,而郓州已在大军眼前,朦胧中现出模糊的轮廓。   在城外隐蔽集结完毕之后,李嗣源召集诸将,围在一起下达攻城任务,他环视众将领一眼,道:“大唐与伪梁鏖战数十年,连年有大胜,但却从未攻占过黄河以南任何一座城池,如今你我渡过黄河,就要为大唐打下第一座黄河以南的城池。郓州就在眼前,谁愿做先锋,攻上城头,为大军打开城门?”   李从珂首先跳出来,拍着胸脯朗声道:“军帅,末将愿为先锋,为军帅打开郓州城门!”   石敬瑭高行周等人不甘落后,纷纷请命,“愿为先锋!”   李嗣源沉思片刻,看着李从珂道:“从珂,本帅令你为先锋,领军攻上城头,你可敢保证一举功成?”   “若不能攻上城头,末将愿提头来见!”李从珂精神大振,慷慨保证道。   “好,攻城!”   李从珂向李嗣源一抱拳,轰然转身,召集部众,抬着云梯,离开大军阵营,趁着夜雨掩护,疾速奔向郓州城墙。   一路潜行到了城下,竖起云梯,竟然还没有守军发现,李从珂左右看了一眼,一挥手下令将士登城,他自己也是一咬牙,顺着云梯率先爬了上去。   唐军上了城头,郓州守军才发现有敌袭,不待他们如何动作,咧嘴狞笑的李从珂挥刀而上。   城头,顿时有血水染红雨水。   ……   李从璟回到军阵前,隔着几百步望向对面的戴思远,又看了一眼天色,嘴角的笑意渐渐浓郁。   他身后,百战军河阳军混成大军已经准备就绪。而同样的,对面人数占优的梁军也已经准备好。   一把拔出横刀,李从璟向前一引,下令道:“方阵,进攻!” 第118章 阵战(上)   河阳军加上百战军,本身就不到六千人,还要分出一部分把守城池,而孟州新降,李从璟也不可能将后背都丢给河阳军,让百战军出城太多,这就更加减少了军力。   孟州城外,李从璟身后军阵仅有四千人。   而戴思远身后,有七千梁军。   所以当戴思远看到,李从璟竟然敢下令唐军以方阵进攻时,不得不生气,同时嗤笑李从璟无脑。   “方阵,出击!”戴思远傲然下令。   他决意在孟州城外跟李从璟阵战,绝非意气之举。   虽然北伐以来连番败北,戴思远确实想要出一口恶气,虽然之前杀回孟州,戴思远的确是想报仇,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不想就此认输。退一步而言,就算认输,为了回朝好交代,他也想在撤退之前,打赢一场战斗。   盛名之下无虚士,戴思远是梁朝名将,自有眼力,他早已看出,唐军并非不可破。且不说李从璟可用于阵战的人少,百战军和河阳军之前素无配合,两军更是才化敌为友,协同作战的能力能有多强?   梁军虽然适逢大败,但哀兵必胜,梁军此战若是不克,只有以败军身份回朝,哪个军士愿如此?而眼下与李从璟的阵战,就是梁军反败为胜的唯一机会,将士谁敢不拼命?   因此,戴思远认为可战。   而一旦阵战击溃唐军,梁军便能咬着败退的唐军攻入孟州城,夺取城池也是大有所望,若能如此,此番北伐于戴思远而言还大有可为!   战场胜负,不到最后一刻,一切都存在变数,不抛弃不放弃,战斗到底,才有可能拥抱胜利。   阵而后战,兵法之常。孟州城外,无论是唐军,还是梁军,巨大的方阵如一张钢板,从东西方各自向对方移动,而后撞在一起。步卒大阵不比骑兵军阵,撞击之势没有那般爆裂,但两军兀一接触,一条线上的厮杀烈度,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军相交,首先是前锋两排盾牌的凶猛碰撞,轰隆的撞击声中,不等前排盾牌手稳住阵脚,后排长枪手俯身探出长枪,从缝隙中刺向对方军士双腿,惨叫声中,立即有盾牌手倒下,而这时,盾牌手手中的短刃也刺向对方,这一击,谁的速度快谁就能斩杀对方。   两块前进的方阵因为碰撞而慢下来之后,阵中的弓箭手引弓搭箭,一簇簇铁箭抛射向对方军阵中,或者落在对方举起的盾牌上,或者射中没有盾牌掩护的军士,立即造成成片伤亡。   李从璟已经离开军阵,回到了孟州城头。步卒冲阵,个人武力的作用几乎为零,站在高处指挥才是正事。在城头女墙后,俯瞰之下,李从璟可以清楚看到整个战场的局势。   两军交阵,前阵厮杀最为惨烈,双方已经突入对方阵中,近身肉搏最是震撼人心,血肉横飞的场景让人胆寒。中阵中,弓箭手仍在放箭,半空中的利箭组成一张张帘子,落进对方军阵。而在后阵,将士们蓄势待发。   这样的阵战,没有任何取巧和算计可言,拼得就是堂堂正正的战力,谁的军队战力强,能击溃敌军军阵,谁就能赢,若是战力相当,那就拼人数,谁人多谁就胜。   战斗在这一刻变得异常简单,也异常残酷。   李从璟以百战军为前阵,河阳军为后阵,布置步卒方阵序列。游弋两翼的骑兵,也与对方展开了厮杀,但看得出来,骑兵的厮杀只是在寻求平衡,彼此都没有真正发力。   “兵法云:勿击堂堂之阵。而眼下两军俱都阵型严整,却仍在彼此拼死搏杀,兵法之言,书上之言也,看来不可尽信。”李有财早已被眼前的场面震惊到,他虽不是没见识过战争的人,却很少能见到这样的激战。   李从璟没回头,仍旧看着战场,闻言随口道:“书上之言,皆有上下文,断章取义,如何能理解兵法精髓?勿击堂堂之阵,可不是指代眼下这种情况。”   李有财怔怔无言,李从璟不留情面的批判让他无法接话,他蓦然惊醒,看来这位军帅不喜欢文官议论插手军伍之事——日后得注意这点,莫要再犯忌讳了。   这时,排阵使来报:“军帅,梁军变阵,骑兵发力,步军大阵从两翼各分出一部,意图突进我军阵中!”   这个情况李从璟也已注意到,梁军旗鼓骤变时,他就有预料。眼前战场,梁军步军大阵分出两股支流,他也看的清清楚楚。   看来戴思远想要仗着人多,三面发力,击破唐军军阵了。   “旗鼓传令:偃月阵!”李从璟沉声道。   偃月阵,最常用的军阵之一,军阵依托后方山势河流或者城池,摆成月型,中间厚,而两翼也有不错的防御力,是典型的防御阵型,实际上可攻可守。   百战军和河阳军没合编,复杂阵型做不出来,偃月阵是极少几个简单易操作,能够迅速成型的军阵。   唐军以百战军在前,百战军变阵时动作迅速毫无缝隙,没给梁军可乘之机,不久偃月阵成型,奔流到两翼的梁军,在接阵之后意图破阵而入,立即受到唐军的顽强阻击。   厮杀面由直线变成弧线,无疑扩大了许多,伤亡迅速增加。   “两军战力相当,而梁军人数占优,厮杀面扩大,这样下去,我们耗不起,一旦伤亡超过一定数目,大军必溃!”排阵使一脸汗,他提醒李从璟,“还请军帅定夺!”   从决定与戴思远阵战开始,这个局面就在李从璟预料之中,他负着手,不动声色道:“援军立马就到,无需惊慌。”   “援军?”排阵使惊讶起来。   李从璟说的是实话,之所以敢与戴思远阵战,就是因为彭祖山率领的五千新卒,距孟州已经不远。原本他是打算,在彭祖山援军到了之后,再去追击戴思远,一举将其拿下,毕竟梁军他是没打算放走的,能抓的俘虏消化后就是他的军力,他自然想多抓一些。   但没想到戴思远败而不溃,反而返身杀回,他便索性将战场选在孟州城外。   现在,李从璟所要做的,就是保证在彭祖山到来之前,大军不溃。而只要大军咬住了梁军,待彭祖山援军到,梁军就跑不了。   “军帅之前跟戴思远说,对赢他没兴趣,原来是惑敌之言。”李有财反应过来,终于明白了李从璟的打算,不由得感叹。   李从璟冷淡道:“敌人的话,那也是能信的?”   一骑自另一座城门入城,急匆匆跑到李从璟身旁,禀报道:“启禀军帅,彭将军在来的路上,遇到一股梁军截杀,现正在激战!”   闻听此言,排阵使和李有财都是脸色一变。   援军不能及时赶到,对眼下战局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哪里出现的梁军?”李从璟不动如山,淡然问道。   “阳坝、简山寨的方向。”来人道。   李从璟轻轻一笑,“倒是小瞧了戴思远,他留在这两城的守军应该不会多,竟然还敢派出去截杀我的援军,真是有魄力!看来他攻下简山寨来孟州之前,还是有所准备的,怪不得此时敢与我在此阵战。”   “军帅,援军不能及时赶到,我等该当如何?”排阵使急了。   李从璟摆摆手,眼神和脸色都不见变化,说了两个字,“不急。”   李从璟不急,排阵使却心急如焚,但急了半天也没用,看到李从璟胸有成竹,以为他自有谋算,自嘲一笑,暗道有军帅在此,何必担心。   若是有烟,李从璟此时一定会抽一根,但是没有,所以他心中的紧张没处排解,只能去数城外大军的人头,以分散注意力,不让忧虑扰乱他的心神。   其实,此时他心中也没谱。   人算不如天算,哪有事事都在掌控中的。   “传令下去,你亲自去。”眼见城外军阵已有松动迹象,李从璟对排阵使道:“军阵各部位置,都头指挥使都给我钉死,若后退半步,立斩不赦!”   排阵使神色一凛,赶紧去传令。   指令下达之后,松动的各部逐渐稳住阵脚,偃月阵还是偃月阵。   但李从璟心里清楚,这样的军令只能起一时之效,不可能改变战场局势。他举目向戴思远的位置望去,只能清楚看见戴思远的身影,却无法眼见其神态,但李从璟好似看清了他胜券在握的表情。   “想要赢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李从璟暗暗冷笑。   战斗依旧在持续,一个接一个军士在不断倒下,两军鏖战的线面上,鲜血逐渐染红黄土,尸体密布,而在这些景象的基础上,是一方军阵的前移,和另一方军阵的后退。   不能坐等了,李从璟告诉自己。此番阵战,是他人心不足,想要吞下更多梁军,但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对敌的既定方针,战场的失败是指挥调度的错误,战斗目的和初衷并不导致胜败。   “给蒙三传令,让他发力,突入梁军阵中!”李从璟忽然道。   “那可是孤军深入啊!”刚刚传令回来没多久的排阵使惊道。   “变偃月阵为锋矢阵,强突梁军军阵!”李从璟神色果决,语气更是不容置疑,“给蒙三说清楚,我要他撕裂梁军大阵,此战,有进无退,有死无生!” 第119章 阵战(下)   残败的天威天武军,百战军,河阳军,三军之中,百战军军力无疑最强,河阳军战力最弱,大军合阵,受河阳军牵制,整个军阵的战力反而只能跟梁军一个水平,在梁军优势兵力前,大军有败无胜。   与其如此,不如发挥百战军优势,以百战军为锋头,撕开梁军军阵,而河阳军跟进扩大战果,方有扭亏为盈的机会。   认清楚这点,李从璟果断下达了让蒙三发力的军令。   “鼓槌!”李从璟走到战鼓前,从鼓手手中接过鼓槌,亲自擂响了战鼓。   激昂、澎湃的鼓声有节奏的响起,重重的锤击,落在每一个军士心头,震撼人心。   偃月阵变锋矢阵,十分简单,原本凸出的月中进一步凸出为锋,两翼收拢为后阵便可,而比起偃月阵,锋矢阵在军中的普及程度,无异于识字前所学的拼音,更加基础。大军变阵,李从璟的可选项不多,但他将能有的余地发挥得淋漓尽致。   很多时候,最简单的往往也是最实用的。   李从璟不止一次当众说过,百战军中蒙三最是悍勇,冲阵也最是能拼命不怕死,先前方阵和偃月阵不温不火的打法,让一点就燃的蒙三颇为不耐,听到李从璟的军令和鼓声,他不仅不惧,反而战意沸腾,二话不说,带领部众前冲。   唐军军阵,渐渐锋锐,嵌入梁军阵中。   梁军阵后,戴思远瞧见唐军军阵变化,哂笑一声,对左右道:“拼死发力,看来李从璟这是要拼命,这小子终究是黔驴技穷了。”   大笑几声,戴思远挥手道:“刘指挥使在阵中憋了这么久,也该他发威了,传令下去,让他迎上唐军锋头,把唐军狠狠打回去!”   孟州城头,一通鼓毕,李从璟将鼓槌交还给鼓手,自己转身,继续观察战场。   百战军和河阳军已经完成变阵,蒙三所率领的一部为锋头,锐气极盛,破入梁军阵中二十步,形势一片大好,直打得梁军找不着北,破阵大有希望。   就在这时,梁军军阵有了变化,蒙三所部面前的梁军,突然散开,留出通道,须臾有一阵梁军,也成锋矢阵,面朝蒙三迎上。顷刻间,犹如大江大河中的两头白鲨,撞在一起。   卷起的不是浪花,而是血花。李从璟站得高,因而看的清清楚楚,蒙三的锋头,本来一往无前的大好气势,竟然被这阵梁军硬生生挡住,两者扑杀在一起,竟然谁也不能奈何谁,一时纠缠不清,厮杀惨烈。   整个战场,唐军和梁军此时已经完全接触,两者战在一处,形势胶着,任何一方都再也无法安然抽身撤离。   锋矢阵最忌无锋,锐气一失,军阵就会陷入困境。眼下,虽说蒙三所部在与迎上之梁军的拼杀中,仍旧占据上风,但再也无法像先前那样,去顺利撕开梁军阵型。   锋矢阵,败了。   李从璟无比清楚的认识到这点。   至此,两军已入混战之局。   名将,这两个字的分量,李从璟终于认识到有多么重。戴思远成名日久,终非没有道理,以败北之军,于绝境之地反戈一击,这一仗打得不可谓不漂亮。以阳坝、简山寨区区梁军,阻截怀州援军,可谓神来之笔。   阳坝、简山寨分出的梁军,便是丢了这两城不要,那也无妨,只要助戴思远取得眼下之胜,就算赢了大势。而这两城的梁军,在拦截怀州援军时,甚至都不需要打赢,只要拖住一些时间即可。   这样的事,事先孰能料知?   而排兵布阵,指挥调度之奥妙,就在于这其中。   眼下,城外两军陷入混战之后,战局胜负的走向会如何,再明显不过。李从璟明白,戴思远明白,任何一个明眼人都明白。   桃夭夭走到李从璟面前,看着他,以从未有过的严肃认真道:“军情处,护送军帅离城!”   护送军帅离城。这六个字,重重敲击着李从璟的心脏。   李从璟仍旧凝望着战场,一动不动,如同一座雕像。   “军帅,事不可为,请速速离城!”排阵使没有因为李从璟的失算而生出别的心思,他焦急道:“一旦大军溃败,梁军趁势杀入城中,到时候各方有变,想走都不容易了!”   “胜败,兵家常事。”桃夭夭深深望着李从璟,眼眸中的意味说不清道不明,但其深情厚义尽显无余,“今日小挫,来日重振旗鼓,杀回来便是!你有百战军,有军情处,有怀州堆积如山的军械,何愁不能雪耻?”   诸番声音,好似都没进李从璟的耳朵一般,他默默盯着战场,不发一言,不动一步,但他的眼神依旧肃穆有神,显然不是慌了神失了魂。   李有财犹豫半晌,终究是踏出一步,以极大的决心和意志对李从璟道:“军帅,人有时运,事有成败,一时之差,不必挂怀!若是军帅离城,某虽没什么才能,愿追随军帅!”   见李从璟始终不表态,桃夭夭终于急了,她大声道:“李从璟,你是有大志向大抱负之人,为将为帅,心有多高,胸怀就要有多广,难道你的心里竟然装不下一场小小的失败?我曾听闻,便是以李老将军之智勇,亦有胡柳河之失,以孙武之才,亦有败军之仗,眼前小节,你难道放不下?!”   说罢,桃夭夭弯下身,行半跪礼,请命道:“请军帅速速离城!”   “请军帅速速离城!”林英也跪下来,“我等愿为军帅死战!”   “请军帅速速离城,我等愿为军帅死战!”城头上,百战军尽皆俯身而跪。   李从璟终于转过身,看着身边的这些人。   百战军,军情处,熔铸他一生心血,倾注他无数感情与期望,而如今,在危急关头,他们没有让李从璟失望,他们宁愿死战,也要护送他这个吃了败仗的军帅,安然离城,去重振旗鼓。   这是忠诚,更是感情。   李从璟喉咙硬如磐石。   生死之交,沙场之义,其魅力非当局者不能体会。   “尔等对本帅之情,本帅感念!”李从璟开口,声音有些走调,他忽然大笑,笑声洪亮而豪迈,中气十足,满含汉子气概,“但你们以为,此战我已经败了吗?”   “本帅告诉你等,本帅没有败!不仅没败,而且胜券在握!”李从璟笑意不止,而且笑得愈发开心。   众人皆抬起头,看鬼一样看着李从璟。   他们的眼神都在很坦白的告诉李从璟:我觉得你已经疯了。   李从璟手指城外,昂然道:“你们俯下身,所以看不见,那就让本帅来告诉你们,我之援军,已到!”   众人这才震惊起身,连忙看向城外。   一人飞奔而至,在李从璟面前俯身而报:“启禀军帅,彭将军排阵,郭将军破敌,仅一照面,斩杀阻截大军之梁军将领两人,梁军望风而逃。现,大军已到,属下特来禀报!”   桃夭夭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城外官道上,密密麻麻的百战军新军冒出头来,在两名骁将带领下,正要杀向梁军军阵。   李从璟哈哈大笑,“彭祖山、郭威,本帅之福将也!”   说罢,看向众人,撇嘴道:“我有军情处散布怀州、孟州全境,便是有梁军试图截杀我援军,援军也可事先知晓,从容应对!以彭、郭二将之智,焉能不知火速来援之紧要?!”   “戴思远,名将,能人,那又如何?”李从璟看向城外,“他一人,如何抵挡我煌煌军威?”   众人拜服,纷纷抱拳,“军帅英明!”   ……   百战军新军到达之时,正是城外战场局势胶着之际,彭祖山和郭威领军杀入阵中,以猛虎搏兔之势、秋风扫落叶之举,大败梁军。   七千梁军,只不到千人得以先后抽身,跟着戴思远慌忙南逃,余者战死小半,其他皆尽被俘。   “原来你早就算定援军会及时赶到,所以才不慌不忙,稳如泰山!”桃夭夭羞恼的瞪着李从璟,“你倒是气定神闲,却害得我等举止无度,真是可恨!”   李从璟轻笑道:“我对军情处和彭、郭二将有信心,更对我一直以来经营的战争之道有信心,有此二者,何愁不胜?”   桃夭夭气鼓鼓的,懒得理会李从璟。   “就算不胜,大不了跑路就是,抱定这个底线,就会发现没什么好担惊受怕的。”李从璟嘿嘿笑道,“之所以不走,是还没到最后那一刻罢了。”   “军帅神武,一切皆在掌握。”李有财不失时机一记马屁送上。   “别奉承了,梁军败回,孟州安定下来,你这个刺史有的是事做。”李有财方才的表现,让李从璟对他改观不少,这时也能对他笑脸相迎。   “分内之事,定然尽责。”李有财的模样,就差没有点头哈腰,话说完,暗自抹了一把冷汗,心道鬼知道方才怎么说出的那番话,如有神助一般,说出口我都后悔了……还好没收回。   ……   数日后,神仙山山脚。   村庄大门紧闭,人烟绝迹。   捧日军已经在村外列好阵型,只待吴靖忠一声令下,便冲进村子杀人。   “既然说这里有山贼,我等是为剿灭山贼而来,自然要割下百十颗人头才能交代,这村子规模不小,百十颗青壮人头,不在话下。”吴靖义对左右军士冷然道,“听我号令,准备放箭!”   吴靖忠在一旁冷眼旁观,就着水囊喝着水,心中暗笑:李从璟啊李从璟,我看你这回怎么收场。   吴靖义就要下达屠村的指令,忽然一骑疾驰而来,在吴靖忠面前下马,连忙道:“怀州军报!”   “说。”吴靖忠淡淡吐出一个字。   因为有意迟滞支援怀州步伐,吴靖忠派往怀州的斥候也是新近才去,这是第一波返回的。   “日前,李从璟于潭水河大败梁军,杀敌过千,俘敌无数;之后,奇袭孟州,夺下孟州城;近日,又于孟州城外大败戴思远,杀敌俘敌共计六千余,戴思远逃回伪梁!”斥候将从怀州得到的军报,一一明说。   吴靖忠手中的水囊,“啪”的一下掉在地上。   “这……这怎么可能!”吴靖义呆了半晌,下意识道说了一句,忽然恶狠狠看向斥候,“如此军报,可是当真,你莫不是被怀州骗了?!”   “军报已上报朝廷。”斥候道。   “这……”吴靖义呆呆看向吴靖忠,“这可如何是好?”   吴靖忠黑着脸站起身,白胡须在风中凌乱,吐出两个字:“班师。”   吴靖义怔了怔,问道:“那这村子还屠不屠了?”   吴靖忠转过身一巴掌甩在吴靖义脸上,怒骂道:“屠什么屠?屠了还有个屁用!”   吴靖义捂着脸,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支援不力也就罢了,李从璟独胜梁军,若是让人知道他们是因为在这灭山贼,而错过了大功,真是贻笑大方。   ……   兴唐府,皇宫,御书房。   李存勖面前摆着两份军报,一份来自郓州,一份来自怀州,两份抵达的时间,仅仅间隔一天。   宰相豆卢革和卢澄为坐在皇案前,彼此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   “李嗣源是个奇才,奇袭而得郓州,当加封天平节度使。”李存勖笑容满面,春风得意,“他这个儿子就更了不得,败梁军而得孟州,该当如何封赏,二位不妨说说。朕初登大宝,这对父子就给朕送上如此大的贺礼,实乃国之栋梁,可要好生嘉奖。”   豆卢革试探着道:“李从璟大功,非节度使之封不能表其能。”   李存勖不置可否,看向卢澄为:“卢老以为如何?”   卢澄为寻思了一下,缓缓道:“李从璟也是个奇才,又如此年轻,不如召回六军任职,可堪大用。”   李存勖笑着点头,却仍旧没作置评。   豆卢革和卢澄为的意见,看似简单,都是给李从璟升官,实则代表的是两个相反的方向。节度使,无异于一方诸侯,拥兵地方,自主权极大;六军将领,地位尊崇,实则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荣辱皆系于天子一念之间。   两位宰相见李存勖不拍板,知道应该是先前的话没有说中李存勖的心思,两人对望一眼,卢澄为不得不试探着道:“李从璟曾为陛下近卫,随陛下征战多时,外任之后,一直未曾回朝,不如将其召回见见,听听他自己的意思,再作打算?”   说听李从璟自己的意思,无疑是无稽之谈,一个说辞而已。   李存勖笑着站起身,拿着军报在手里拍打两下,道:“卢老说得不错,李从璟外任已有多时,朕不见他久矣,亦是颇为挂念,前些时候朕还打算给他做媒,不过让战事给冲了过去。这样也好,那就召李从璟回朝,朕先瞧瞧这个侄子,也好给他把亲事定了,了却朕一桩心愿,再说其他。”   “陛下圣明。”两位宰相道,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层含义:原来陛下自个儿也还没拿定主意。   封赏臣子,说简单其实也简单,尤其是李从璟这种功劳可以丈量的,理当很容易拿定主意。念及于此,两位宰相都不由得揣度:是什么让陛下对这么一件简单的事,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两位宰相都意识到,这其间怕是另有缘由。 第120章 百战军之困   午后,孟州城楼。   阳光普照,城墙披上了一层金装。   今日的李从璟换下了甲胄,穿上了一身青衫,这会儿摆了一把躺椅在城楼窗边,舒舒服服躺坐在上面,沐浴在暖烘烘的阳光里,眯着眼睛惬意的享受着午后的宁静。   李从璟身旁白雾袅袅,炉上的茶釜水汽蒸腾,沸水低鸣宛如蝉叫。娇小可人的第五姑娘扮演着茶博士的角色,睁大水灵的眸子专心致志伺候茶水,不时偷瞄一眼不知睡没睡着的李从璟,神态娇憨,小猫一般。   茶香四溢,如同往昔的记忆,在房中飘飘荡荡,散落成粒粒尘埃。   清茶从壶嘴里流入碗中的声音,清亮得像是山涧哗啦啦的清泉,比翠柳上黄鹂的鸣叫还要动人。   “茶来。”竹椅上的李从璟伸出一只手。   跪坐在毯子上的第五姑娘,双手捧着茶碗,递到李从璟伸出来的手上,茶碗里冒出的白气飘进她的眸子里,让她黑曜石般的眼眸像是一汪清潭。   李从璟品一口茶,舒服的简直想要呻吟,坐起身,看见一身大红衣裳的第五姑娘正盯着自己瞧,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问道:“你看我像什么?”   第五姑娘咯咯娇笑,“像头懒猪!”   “这个比喻可不大好。”李从璟摆正的表情顿时垮下来,无奈摇头。   楼梯间传来脚步声,桃夭夭走上楼来,瞥见李从璟的模样,成熟女人特有的妩媚眉眼蓦地一沉,“我们在城里忙得要死要活,你倒是会偷懒,在这里享清闲。”   “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容易啊!”李从璟示意桃夭夭坐下一起喝茶,“城中情况如何?”   “李有财是个有本事的,他这些年不受待见,所以暗地里拉拢了一批同样不受待见的官吏,这会儿整治起城中的伪梁旧官和大族,倒是雷霆手段。”桃夭夭坐下来,“总而言之,眼下局势比百战军初到怀州时,对面的情况好得多。”   李从璟微笑点头,自信道:“往后攻下的伪梁城池,局势会越来越好。”   “是啊,可不容易呢!”桃夭夭轻声叹道,“怀州传来消息,陛下的旨意到了,要你回兴唐府一趟。”   李从璟“啊”了一声,苦笑道:“陛下的动作还是一如既往迅速,我在孟州的板凳都没坐热,这就要我回去。”   “大战初毕,孟州诸事未定,陛下这个时候要你回兴唐府,太急了些吧。”桃夭夭看着李从璟,若有所指,“该不会是有什么变故?”   “能有什么变故?”李从璟洒然笑了笑,“父亲夺得郓州,我夺得孟州,陛下这回让我和父亲回朝述职,顺便做些往下的安排,理所当然。”   “你当真如此想?”桃夭夭脸上写满不信。   李从璟反过来看着桃夭夭,“不然还能如何想。依照眼下局势,灭梁只在一两仗之间,百战军兵锋之锐也无需多言,如此好钢自然要用在刀刃上,陛下见见我之后再多定夺,合情合理。至于孟州,大势已定,我留下蒙三驻守,他虽看似鲁莽,实则粗中有细,再调卫道过来坐镇一段时间,加之有你军情处帮衬,孟州安定无虞。”   李从璟一席话说得大义凛然,说完却发现桃夭夭仍是要死不活的盯着自己,她问道:“就这些?”   李从璟顿时神色讪讪,“听说陛下要给我做媒,说一门亲事。”   桃夭夭:“……”   第五姑娘掩嘴惊叫出声,“啊!”   当日李从璟启程离开孟州,连夜赶回怀州,到了府上,让人去叫莫离。   洗漱一番,正吃饭还没吃完,莫离就到了。   笑声入耳半晌,莫离的身子才出现在门口,他郑重其事对李从璟行了一礼,道:“军帅攻克孟州,大败戴思远,百战军威名满天下,可喜可贺!”   李从璟伸出握着筷子的手指了指坐塌,“稍坐,就快吃完了。”   莫离摇着折扇坐下,如今天气回暖,他摇扇子的时候再也不用担心会冻着自己了,因而动作都潇洒了许多,“李哥儿,我给你的三个锦囊,还好用否?”   “第一个锦囊出乎意料。”李从璟鼓着腮帮,毫无风度地说道,“第二第三个,让我在瓮城伏击戴思远,在城外与戴思远阵战,这些见解倒是与我当时判断一样。不错,不错。”   “不过你事先就能算到这些,着实厉害,较我技高一筹,看来你这个谋主货真价实。”李从璟放下碗筷,满足的一抹嘴,“身边有能人,才能成大事,这感觉真是不错。”   莫离似笑非笑的看着李从璟,语不惊人死不休,“那李哥儿可知,百战军当下已经陷入危局?”   “这正是我得到陛下旨意后,马不停蹄赶回怀州并且找你来的原因。”李从璟叫来董小宛收拾碗筷,接过她递来的茶饮了一口,严肃的看着莫离道:“经此一战,百战军俘敌七八千,加之编练的五千新卒,便是减去此战伤亡,不将河阳军算在其中,也已有接近两万之数。两万啊,天下有几个藩镇能有两万方镇军?”   “眼下伪梁未灭,百战军拥军两万,正好为尖刀,在接下来的天子伐梁之战中身先士卒,便是有人攻讦百战军佣兵过重,一时倒也无虞。”此事莫离之前明显考虑过,这会儿分析起来头头是道,“所以困局不在眼下,而在今后。”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以目前态势,若是大唐顺利灭梁,百战军军力还会再度膨胀,届时强敌灭,百战军何去何从?”莫离肃然道,“自古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陛下灭梁之后,若是不立即着手统一天下,百战军将于何地容身?”   “放在藩镇,无疑尾大不掉,陛下不会放心;而若是打散编入六军和侍卫亲军,不仅陛下会有顾虑,我等也不会甘心从命。”莫离直言不讳道,说到这里,目光锐利起来,“我等能看清这些,陛下也能看清,你说陛下为了避免如此两难局面出现,会不会提前采取些什么手段?”   李从璟蹙眉苦思,颇有些无奈,“感情说到底,倒是百战军不该连番大胜,发展如此之快了。”   莫离轻轻一笑,“李哥儿何必惺惺作态,要破解危局,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简单如何,难又是如何?”李从璟问,打算先让莫离将肚子里的墨水都吐出来再说。   “简单,是破局简单,李哥儿只需要解决百战军军力膨胀的问题,就能出困。要如此,只有一条路:献俘。将梁军俘虏献给陛下,不仅能解决百战军佣兵太重的局面,也能让我等在陛下面前彰显忠心。”   “难,是往后走很难。”莫离一字字道,“今日百战军可以自折羽翼,但明日如何?百战军总是要往前走的,难不成还要一次次挥刀斩自己的肉?”   说到这,李从璟忽然笑了,他已经知道莫离要说什么,但他还是问道:“要破解长久之局,该当如何?”   莫离却也不着急说了,露出一个淡然的笑容,似乎是知道李从璟的心意,他道:“那就要看李哥儿的志向,有多高了。”   话尽于此,两人不复多言,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彼此心知肚明。   “所以此番去兴唐府,对李哥儿来说,分外重要。”莫离最后回到眼前实际上来,“此去,李哥儿当谨记两件事,一曰结交内援;二曰勘定外地。结交朝中重臣,引为内援,日后朝中有人,在陛下决策时能够进言,李哥儿征战才能趋利避害,老将军戎马一生,当有至交,李哥儿不应错过;勘定外地,是选择百战军日后之去向。此两者,李哥儿当慎之又慎。”   “听说李哥儿此去兴唐府,陛下要给你说媒?当此时机,可得好生把握,没什么交情比姻亲更靠谱了。”莫离最后打趣道。   李从璟自嘲一笑,随即认真道:“我此行去兴唐府,怀孟两州,就交给你了。”   “李哥儿放心便是。”   翌日,李从璟离开怀州,启程赶往兴唐府。   不日临近魏州。   魏州自作为大唐东都以来,繁华日盛,临近魏州的官道上,行人如织,车马颇多,很有人气。   李从璟一行人汇入这道洪流,如溪流入大河,不见半分波澜。   人群中,李从璟远远看到同样阵势浩大的一行人。   看到对方,李从璟露出笑容,快步迎了过去。那对面的人,也看到了李从璟,同样迎过来。   “孩儿见过父亲!”在来人面前,李从璟下马而拜。   李嗣源大笑下马,扶起李从璟,“哈哈,从璟我儿,瞧着可是愈发英武了!不错,有你老子的风范,此番我克郓州你克孟州,干得漂亮,不愧是我儿子!”   李从璟嘿然一笑,和年前如出一辙回答:“不敢坠老爹威风啊!”   “废话少说,快跟我回府,你娘好久没见你,可是牵挂得紧,净在我面前唠叨……” 第121章 百合髻小娘子   魏州热闹得很。   行人摩肩接踵,往来不绝,宝马雕车香满路,各路商贩充斥街道两边。一片繁华景象,完全看不出半年前这里曾历战火。而且因为大唐东西战事皆有大胜的缘故,各色人等的精神总要振奋一些。   大唐之前的核心城池一直是晋阳,这些年来,随着大唐对梁地战争局势的变化,统治重心已经南移,兴唐府东都位置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李从璟跟李嗣源一进门,就见到了生母曹氏,免不了一番见礼寒暄。曹氏拉着李从璟仔细端视,眼泪总在眼眶里打转,说李从璟瘦了黑了云云,李从璟自然好一番劝慰,才没让曹氏眼泪掉下来。   “小宛那丫头伺候你可还贴心?”曹氏拉着李从璟坐在一块儿,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李从璟知道曹氏指代的是什么,只得道:“小宛很懂事。”   “瞧瞧,都黑成这样了,也不知在外受了多少苦。淇门、怀州那种小地方,哪里是我家从璟呆的地方……你又不懂得照顾自己,平日在军营,吃喝又不好……哎,真是苦了我儿。”曹氏唠唠叨叨,溺爱的模样真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大哥!”进门不久,两个年轻少年跑出来,看到李从璟,都是很激动,又对曹氏行礼,“见过大娘。”之后就围在李从璟身边。   “二弟,三弟。”李从璟笑着招呼,这两人便是家中李从璟这一辈另外两个男丁,李从荣与李从厚。只不过他们并非曹氏所生,而是夏氏之子。嫁给石敬瑭的李永宁倒是曹氏之女。   “大哥,你现在好威风,都成了手握重兵的一州刺史!听说你这番还攻下孟州,几千人就大败梁将戴思远两万禁军,这事儿在魏州都传遍了,你可真是厉害!”李从荣和李从厚都还年轻得很,正是热血沸腾崇拜偶像的年纪,而李从璟打小就关照他们,所以感情一直很好。   李从璟笑笑,还没说什么,曹氏已佯怒道:“去去,一边儿玩儿去,老身还没跟你们大哥说上几句话呢,来闹腾什么闹腾……从璟,天色尚早,待会儿跟为娘去开元寺还愿,佛祖保佑,你现在才能平平安安……”   李嗣源不得不咳嗽一声,道:“从璟待会儿还要去赴陛下宴席。”   李存勖已经下了旨意,今夜为李从璟和李嗣源设宴庆功。   曹氏眉眼一竖,道:“从开元寺回来,也还来得及,礼佛要心诚,哪能往后拖延的!”那模样,好似李嗣源要跟他争儿子一般。   李嗣源有些尴尬,只得道:“都依你就是。”   惧内这种事在这个时代可谓极少,不过李嗣源明显很尊重曹氏。   兄弟之谊只得稍后在叙,李从璟几乎没有讨价还价余地,就被曹氏拉上马车,往开元寺去了。   开元寺在此时规模很大,而且还是全国连锁,不仅是魏州有。不过魏州开元寺地位明显不同,这都源于天佑十八年春正月,开元寺主持传真大师,给李存勖送上了一块传国玉玺。上书“受命于天,子孙宝之”八个篆文字,由是淮南吴王杨溥、蜀王王衍相继遣使致书,劝李存勖称帝。   不过这玉玺如何会在传真手上,就不得而知了,据说是传真于广明中,遇京师丧乱得之,秘藏了四十多年,到见到李存勖,遂献之。这种事真假难辨,李从璟也不置可否。   曹氏明显是开元寺常客,下车之时,一名油光满面的僧人,已是笑嘻嘻的迎上来。李从璟从他眼中,看到了奸商见到肥客才会流露出的贪婪之色。这些年来,李从璟察言观色的本事越发长进,见面识人,再说这种人在后世多得是,他早就见惯了。   “曹施主,一路辛苦。”那僧人装模作样合什。   “慧明大师。”曹氏赶紧也合什,神色极为虔诚。   “曹施主可是来还愿的?请。”慧明给曹氏开路,跟服务员没什么两样。   李从璟心中不悦,暗道连这你都知道,看来你对客户信息了解得很深嘛。   曹氏颔首道:“犬子与梁交战得胜,今日平安归来,老身特来还愿。”   慧明笑容更甚,“只要施主心诚,佛祖自然是能够感受到的,也会保佑施主。这回曹施主主动来还愿,日后但有什么祈求,我佛慈悲,定然也不会坐视不理。”   曹氏听得慧明这么说,心里不觉得不妥,反而很高兴,挥手示意,自有丫鬟将一袋子香火钱奉上。慧明接下香火钱,丢给身后的小沙弥,脸上笑容简直像一株喇叭花。   李从璟听了慧明方才那话,心里已是极度不爽,他之前十年来所学庞杂,对佛学也是有过研究的,眼下听慧明如此说话,实在是不屑至极。这哪里是什么高僧,简直就是一个市侩商人,而且还是打着佛的幌子,跟行骗无异——后世这种人遍布各种大小庙寺。   若是别人被骗也就罢了,跟李从璟无关,他还没闲到那个扯蛋的地步去管闲事,但眼下是曹氏被蒙蔽,他心里就不高兴了。   慧明把曹氏带到大雄宝殿,就退出去了。曹氏让李从璟跟上,和他一起去拜佛。   但刚到门前,还没进门,李从璟就停住了脚步,他甚至愣在那里。   大雄宝殿里,一个小娘子正跪在蒲团上,面向佛像,双手合十。   李从璟只能看到那个小娘子的背影。但就是那个背影,让李从璟如遭雷击,脑海一片空白。   小娘子一袭鹅黄襦裙,“连枝花样绣罗襦”,金泥簇蝶裙将她曼妙身姿衬托得纤毫毕现,肩上搭着一条罗红羊毛帔,美轮美奂。这样一副大家闺秀的妆扮,显然在后世是不会出现的,但背影的那份感觉,却是错不了,简直一模一样。   李从璟几乎都要失声叫出来。   所以他怔怔不能动。   是双穿,还是模样一样?   是她么?   李从璟想起后世自己也读过很多穿越小说,不多的是这样的情节么,碰到容貌与自己后世挚爱一样的一个女子,现在这种事情难道也要发生在自己身上,难道这便是穿越众冥冥之中注定的宿命?   李从璟错愕间,那位小娘子已经站起身来。她显得有些娇小,给人一种柔若无骨的感觉,让人想要去怜惜。随后,小娘子转过身来。她动作轻柔而随意,带着一种恬淡之气。   眉如远山,眼如清潭,长发挽成一个百合髻,眉心一点花子。美艳不可方物,浑然不似人间人,倒像是天外来客。不过五官线条又很柔和,平添几分娇柔之色,也让她有了几分烟火气。   谢天谢地。李从璟心中忽然松了口气。背影很像,面貌就沾不上边了。   曹氏见自己儿子半点没动静,转过身来看,就发现李从璟正盯着一个小娘子猛瞧,她也循着李从璟的视线望过去,仔细打量了一番,脸上依稀的皱纹立即荡开来。不过曹氏还是提醒道:“璟儿,别看了,多失礼!”   李从璟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收回眼神,不过他方才的神色,已经叫人家小娘子收在眼底了。   待小娘子走出大堂,曹氏才说:“这位小娘子,倒是有些眼熟。”   李从璟一笑而过,并不多问。曹氏见他如此,也不多言,拉着李从璟上香,然后就跪下去认真祈祷了,无非是说些佛祖慈悲,保佑我儿如何如何。   那位百合髻小娘子出门之后,就有贴身丫鬟跟上来,眉飞色舞的对她说:“娘子,方才那位俊俏的郎君,可是盯着你看了好久呢,整个人都看呆了!”   百合髻小娘子脸颊微红,估摸着她方才也注意到李从璟的眼神了,羞恼道:“闭嘴,你个死丫头,净说些没边没际的话!”   两人走走停停,轻声说着话。那丫鬟脸色忽然一变,指着前面的人道:“看,又是那个慧明和尚。方才娘子你礼佛的时候,我还看到这和尚笑眯眯的收了好几袋香火钱,笑得真夸张,就像娘子你说得那般,像奸商。还有,我还看到他驱赶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呢,还踢了那孩子一脚,真是可恶得紧!”   小娘子也有些怒气,道:“这样的和尚,哪里知道什么是佛,真是玷污了佛门清静之地!”   丫鬟小眼珠子一转,道:“娘子,我们要不要去教训教训这臭和尚?”   小娘子寻思了一下,道:“这和尚是该教训。不过你我都是女儿家,如何去做那等事,传出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罢了罢了。”   “那岂不是太便宜那臭和尚了?”小丫鬟不服气,“娘子……哎呀,那俊俏郎君过来了!”   小娘子也瞧见了李从璟,当下拉着小丫鬟就闪到一边,羞恼道:“真是没个羞臊,怕人看不见么,大呼小叫的!”   曹氏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李从璟却没有老是跪在地上的心思,索性出来随意走走。他走出没多远,偏偏看到了那慧明和尚,那和尚迎来送往的,落在李从璟眼里,怎么都觉得不爽快。   作为一个文化人,李从璟觉得自己有必要捍卫文化的严肃性,佛学也是一种文化。尤其是当李从璟看到,慧明对着不远处一个衣不蔽体,一看就饿着肚子的小孩子瞪眼挥手作驱赶状时,立即走了过去。 第122章 什么是佛?   “慧明大师。”李从璟打招呼。   慧明认出李从璟是大客户曹氏之子,脸上立即带上谄媚的笑,合什道:“施主。”   “我有几个问题不解,想请教大师。”李从璟道。   慧明闻言,不留痕迹挺了挺胸膛,很装逼的道:“我佛慈悲,施主有何烦恼,贫僧定当为施主解答。”   此时开元寺来来往往的香客颇多,百合髻小娘子站在小塔后面,瞧着这边,并不引人注目。她的丫鬟道:“咦,那郎君竟然要慧明为他解惑哩。不过郎君这回可问错人了。”   小娘子没说话,心中估摸着也是如此想,当下也没走,就瞧着李从璟要问什么,心里打定主意,要是那和尚胡说八道,她们定要出去驳倒他,让他在众人面前出出丑。以达到教训他的目的。   慧明本与百合髻小娘子无冤无仇,却不知这会儿已经被惦记上。看来无论如何,一定不能被女子记恨,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掉坑里了。   李从璟微微一笑,指着大雄宝殿里的佛像,问道:“请问大师,那是什么?”   慧明一眼看过去,见李从璟明知故问,虽不明所以,但也难免不喜,于是淡淡道:“佛。”   李从璟又指着不远处的石桌,问道:“请问大师,那又是什么?”   慧明没好气道:“石桌。”   李从璟却摇摇头,道:“依我看,里面的才是石凳,外面的才是佛。”   小塔边的小丫鬟惊叫起来,“哎呀,这郎君瞧着俊朗,怎么脑子有些不好使呀!”   百合髻小娘子却不答话。   慧明闻言,当即就有些恼火,道:“佛门重地,施主休得胡闹!”   李从璟哈哈一笑,道:“如此说来,大师很肯定的认为,里面的才是佛,外面的不是佛了?”   慧明知道李从璟是曹氏之子,这才愿给面子多说两句,却也是不耐至极,道:“当然!”   “大师,你错了!”李从璟突然无比严肃道。   “贫僧错了?!”慧明大怒。   李从璟这才悠悠道:“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大千世界,三千物象,皆可是佛。雕像者,物也;石桌者,物也。焉知雕像是佛,石桌便不是佛?佛门修行者,无所住行于布施。我佛慈悲,所以割肉以喂濒死者。宝殿中的雕像,世受香火,而无益于人;石桌石凳则不同,不知几千几万人曾于此得一刻歇息,而不曾移也,是为布施于人。由此观之,雕像不是佛,石桌石凳才是佛。”   慧明错愕半晌,脸色阵青阵白,这会儿他终于明白过来,李从璟是来找茬的!但李从璟说的确实对,慧明也精明,知道不可违背事实,于是道:“施主佛学造诣深厚,说得很对,贫僧佩服。”   他以退为进,这样一来,李从璟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但李从璟明显不打算就此放过他,这时却又问道:“大师以为我说的对?雕像不是佛,石凳才是佛?”   “对极。”慧明道。   “不,我说的不对!”李从璟却又肯定道。   “施主说的不对?”慧明愣住了。尼玛你要闹哪样?   李从璟老神在在道:“佛本无色无相,不在声色相之界。当我等心中有佛之相时,其实那已不是佛之相,而是我心之相。是以无论是雕像之相,还是石桌之相,皆不是佛也!”   慧明一阵无言,恨不得拿布鞋去抽李从璟的脸,但他不能这样做,所以他很憋屈。当一个人又愤怒又憋屈时,表情一定是很精彩的。   小塔后面,小丫鬟已经跳起来,拍手道:“呀,这个郎君好厉害,竟然说得慧明哑口无言!娘子你快看那和尚的脸色,真跟吃了苍蝇一样!这位郎君是谁家的公子呀,说得真好!”   百合髻小娘子眼中也有异彩,评语却专业得多,她道:“这位郎君对佛学之领悟,倒是深刻得紧呢!”   那边厢,慧明已经不想说话了,他索性问道:“那依施主之言,何为佛?”   “哈哈!大师,你才是佛门中人,何为佛,你当比我清楚,怎么问起我来了?”李从璟笑道。   他们俩在这辩佛,引来不少人围观,慧明脸上挂不住了,借口要事缠身,想要告辞。不过李从璟哪里会这么轻易放过他,拦在他面前,装模作样诚恳道:“大师,你乃佛祖弟子,我乃俗世凡人,正为凡间疾苦所恼。我佛慈悲,大师难道不愿救我于水火?云何应往,云何降伏其心,请大师教我。”   旁边围着一大群人,议论纷纷,慧明也不甘心就这么被李从璟耍了,不过“我佛慈悲”四个字从李从璟嘴里说出来,真是讽刺。   慧明好歹是佛门中人,佛经自然读过,这时就想反讽一下李从璟,于是道:“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如是往,如是降伏其心。施主既然学得佛经,当知善护念,保持本心,发扬我佛大慈大悲菩萨心,敬重我佛,护卫我佛。心中有我佛,有无上大道之心,则我佛必照亮施主心胸,如此世间万般杂念心魔,都可降服。”   他这话说得很有技巧,除了台面上的话,言外之意就是你最好对我佛门中人放尊重点,要不然佛祖会要你好看。   慧明以为李从璟既然学佛,自然还有一些对佛的敬畏之心,是以才如此说话,好让李从璟不要再找他茬。当然,毕竟这里是开元寺,慧明有没有更深的现实威胁意义就不好说了。   但慧明却看错了李从璟。   李从璟见慧明还不知悔改,终于不再掩饰,当着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直接训斥道:“佛祖言‘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是告诫你等出家人,当以佛心为己心。上求无上大道,下施慈悲于众生,不存心魔,不贪声色诸世界之相!”   “而今,我见你对富贵之家百般殷勤,谄媚只如市井之徒,有钱便是佛;而对真正需要帮助之人,如无家可归的流浪子,衣衫褴褛的小孩儿,却是拳脚相向!如你等之辈,比之贩夫走卒尚且不如,还敢张口闭口我佛慈悲,实在是玷污佛门!”   “而今,我要告诉你,何为佛。佛祖曾言,众生皆为佛。是因佛不在西天,不在宝殿雕像之上,佛就在众生一念之间。一念清净是佛,一念觉悟是佛,一念善意更是佛!我等礼佛拜佛,其实拜得是我等心中的善念与大道之心。如你这般人,非为佛门弟子,实与地狱恶鬼无二!”   说着,李从璟竟然把慧明一把提起,大步向寺内行去,“我这便带你去见方丈,让他好生看看你的嘴脸,将你赶出这佛门清净之地!”   当着无数人的面,慧明被李从璟批得体无完肤,当下已是面无血色。这会儿被李从璟拖着去见方丈,更是想要百般挣扎,但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哪里捍得动李从璟的手劲。   慧明被李从璟拖在手里,简直像一条狗一样。   围观群众此时哪里还不清楚状况,纷纷叫好起来,甚至怒骂慧明无耻,不少见过慧明欺负弱小的香客,更是想上前踩他两脚才甘心。   这些成天跪在佛像前,许着自己一己私欲之念的人,其实又何曾与佛祖拉近过半分距离。   见李从璟已经远去,小塔后,百合髻小娘子和丫鬟都走出来。两人都望着李从璟离去的方向,像是望着英雄远去,心潮涌动。   小丫鬟一张小巧的俏脸已经通红,她雀跃道:“这位郎君,真真是太厉害太威风了,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郎君呢,他方才的样子真的好像天神下凡呀!”   小娘子翻了个白眼,对自己丫鬟的花痴行径很无奈。不过顿了半晌,小娘子也幽幽叹道:“学识渊博,举止有度却不失潇洒,更有卫道良善之心,看他身手也是不凡。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郎君,以前竟然从未听闻,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呢……”   小丫鬟听了这话,像发现新大陆一般,跳起来道:“呀,娘子,你该不会是瞧上这位郎君了吧?以前可从未见你对哪家公子,有过这样的评价啊!也是,这位郎君又英俊又有才,可是难得得紧呢……”   小娘子顿时脸红起来,她伸出手拧了小丫鬟一把,佯作恶狠狠道:“死丫头胡说什么,你要是心仪那位郎君,大不了我让你去跟着人家便是,少得你在这里乱嚼舌头根!”   此处毕竟人多,两个小娘子也不好太闹腾,当下拉拉扯扯几下,就羞羞答答踩着小碎步离开。   李从璟还真拖着慧明去见方丈了,他是真的很生气,因为慧明这样的家伙实在是侮辱了佛和佛学。不过在半路上,他们就碰到了赶过来的寺里长老,李从璟当着众人面找寺里僧人的茬,寺里的僧人不可能没发现,也不可能不作出反应,是以不用他找方丈,自有人来与他碰面。   李从璟见来的僧人还算识礼,没有因为他欺负慧明而恼羞成怒,要与他为难的意思,也就把慧明交给来人,自己回去了。毕竟这是人家寺里的事,他也不能太越俎代庖,把慧明怎样。   见到曹氏时,已知李从璟做了什么的曹氏,并没有因为李从璟对僧人无礼而教训他,曹氏是了解自己的儿子的,她相信自己儿子所做的事,都有他的道理。再者这种事,她自然要支持自己的儿子了,难不成还会胳膊肘往外拐不成。对曹氏来说,佛祖再大,那也比不过自己儿子大,你保佑我儿子我才给你香火钱,要不然我理你作甚?   不过曹氏却是说起了另外一件事,而且显得兴致颇高,她拉着李从璟快步往寺外走,道:“方才你一直盯着瞧的那位小娘子,为娘已经打听过了,是任家的千金。赶紧走,说不得还能赶上说两句话……”   李从璟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半晌苦笑道:“娘,你这动作也太快了吧?再说,孩儿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   “什么没有那个意思?你多大的人了,还让不让为娘抱孙子的?”曹氏很是恨铁不成钢,似乎是觉得自己话说得太重了,语气柔和下来,“为娘知道你脸皮薄,打小就不会跟小娘子说话,你放心,有为娘在呢!”   “……”李从璟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打小不跟小娘子说话,是因为他心里根本没空顾及这些事,他考虑最多的是如何在乱世求存。   不过在这个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时代,曹氏这么看重他自己的感受,李从璟也是很感动——虽然曹氏理解错了。 第123章 仇人相见   当然,李从璟和曹氏最终也没有追上那位百合髻小娘子任氏,李从璟倒是松了口气,却气坏了曹氏,她责怪李从璟道:“都是你这臭小子走得慢,害得人家小娘子白白跑掉!”   李从璟觉得自己很冤枉,但他又不好说是曹氏走得慢,只得道:“娘,不过就是一个小娘子罢了,犯不着这样,兴唐府小娘子多着呢。”   谁知李从璟不说还好,一说曹氏又怒了,道:“你这臭小子,这么大的人了也不长点心,日后如何讨得到媳妇儿?”   李从璟讪讪而笑,拍马屁道:“这不是有娘在嘛,孩儿丝毫不担心。”   “哼,算你说了句实话!”曹氏怒气稍减,旋即又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恋恋不舍,“多好的一个小娘子,标致得跟个天仙儿似的,胸大屁股翘,一看就是个能生孩子的。不行,老身得去打听打听……”   李从璟:“……”   有时候李从璟实在是想不通,为何长辈对后辈找对象这件事就如此上心,在二十一世纪时,每逢春节回老家,临近的长辈总会问一句“有对象了没有?”“没有,那谁谁家的姑娘不错,要不我给你介绍介绍?”   每当此时,李从璟就会想,我这么一表人才,像着急找不到媳妇儿的人吗?再说,又不是你们抱孙子,你们跟着急什么?   大概这些老家伙的生活中,也就剩下这么点不多的乐趣了。   回到府上,曹氏进屋去休息了,李从璟本来也想歇息,毕竟这两日赶路有些辛苦,回来更是马不停蹄又去了开元寺,晚上还得去皇宫赴宴,精神有些不太够用。但他兀一回府,就被李从荣和李从厚围上了,这两个还不到十岁的小家伙,以前被李从璟宠爱惯了,这下哪会想到他要休息,嚷嚷着让他讲一些军伍之事。   李从璟无奈,只得客串起说书先生的角色,三人在房里围着一个火炉坐着,李从璟绘声绘色的讲,两个小家伙就手撑着下巴聚精会神的听,倒也是一副温馨的画面。   对李从荣和李从厚两个弟弟,李从璟还是蛮喜爱的,毕竟他也是看着他俩长大,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有李从璟种下的思想烙印。   “只要我不死,再给他们一些好的影响,日后老爹重病时,从荣应该不会再搞兵变这事吧?”看着李从荣崇拜向往的眼神,李从璟心里不由得想道。   丫鬟仆人进屋来换碳时,李从璟总能感觉到他们在偷看自己,那眼神分外明亮,这在之前是不曾有过的事情。这些丫鬟仆人里面,不乏李从璟熟识的。   李从璟没有那么严格的主仆观念,与这些仆役关系都还亲切,与对待家人并无太大差别,见此情景,就问眼前这位秀气的小丫鬟,“秋月,你为何老是偷看本公子?你要看可以正大光明的看,不用如此畏畏缩缩。”   小丫鬟秋月脸一红,竟然低下头不敢说话。李从荣和李从厚见状,唯恐天下不乱,拍手叫起来,“秋月喜欢大哥,秋月喜欢大哥……”   “别叫了。”李从璟以手扶额,制止住两个小屁孩,又看向秋月,“这回回府,我看你们都是如此神态,以前你们可并非这般,都能跟我好好说笑,这回是怎么了?”   秋月低头红着脸,长发正好盖住了她半边脸蛋,她声如蚊蝇道:“公子屡立奇功,陛下赏识,梁军畏惧……现在已经是坐拥两州的大唐重臣,麾下兵马数万,好不厉害……奴婢们都不敢再在公子面前,没大没小了呢。”   李从璟有些错愕,顿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由得有些无奈。   现实就是这样,以前李从璟虽然是主人,但毕竟是一介白身,仆人还敢与他打成一片。如今贵为一州刺史,更是百战军主帅,虽然回来没有披甲,只是一身青袍,但上位者的官威和杀伐戾气,无形中会给人一种威压,这些仆人哪里还敢跟他没大没小。   他们心中,已经对李从璟生出了畏惧之心。   那是普通人对强者天然的敬畏。   李从璟拉着秋月大步出门,他并不想家里人都畏惧自己,外面的人怕他就行,家里还是温情一些好,所以他语重心长道:“秋月,我还是我,还是那个会揪你小辫子,带你钓鱼和你一起偷偷做饭的公子。你告诉大家,无论我以后身居何职,统率多少兵马,和大家的交情并不会变。”   秋月这才敢抬头正视李从璟,秀气的脸庞上,水亮的眸子中闪烁着流光溢彩,她重重一点头,露出一个清纯的笑脸,道:“公子,秋月知道了!”   “恩,去吧。”李从璟揉了揉秋月的头发,微笑点头。   “哎呀,公子你又弄乱奴婢的头发,待会儿夫人又要骂我了!”秋月急急忙忙扶正自己的发髻,笑嘻嘻的跑开了,像一只轻快的百灵鸟。   李从璟看着秋月跑开,轻松长呼一口气,待他微笑进门,李从荣和李从厚已经叽叽喳喳跑过来,蹦蹦跳跳地叫道:“秋月喜欢大哥,大哥也喜欢秋月,大哥要迎娶秋月过门咯……”   “……”李从璟额头上冒出几条黑线。   时辰到了之后,李嗣源来叫李从璟,两人这便出了门,骑上仆役牵来的马,去皇宫赴宴。   晚间冷风吹佛得厉害,让人的脖子禁不住往衣襟里缩,浑身都施展不开。不过李从璟父子俩好歹是武将出身,身体比常人要好上不少,要不然也不会骑马,而是会该乘马车了。   然而武将乘车,必然会被同袍看不起,说不定还会有人在背后嚼舌根,哎,谁谁老了不行了,都骑不动马了。然后皇帝一想,恩,那这人不能再重用了。所以虽然夜里天冷,该骑马的武将还是要骑马,这大概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   皇宫外的街道约莫是整个魏州今夜最热闹的地方了,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行宫外,马匹、马车、牛车积成一条长龙,李从璟在长龙中间看见这番景象,这才发现原来这个时代也是会堵车的。   今日晚宴,自然不是单纯给李从璟和李嗣源庆功那么简单。李存勖称帝没多久,大宴群臣本是题中之意,如今对梁战争形势一片大好,也该有别的意思,是以今日晚宴,朝中重臣来了个七七八八。   李从璟父子好歹在宫门前下马,这时有人招呼李嗣源,“李将军!”   两人回过头去看,就见一个老将军大步走过来,这人李从璟认识,内外番汉总管李存审,是他老爹李嗣源的顶头上司。   “李将军!”李嗣源招呼回去……皇帝姓李,这大唐的李姓将军确实多了些,因为皇帝一旦觉得你不错,就会赐姓以示恩宠,人多了你叫一声李将军,大家都会看着你,根本没人知道你在叫谁——等同于在人群中你叫一声美女,大家都会回头。   两人寒暄一番,李存审看向李从璟,问李嗣源:“想必这就是从璟吧?”   李从璟赶紧抱拳,道:“从璟见过老将军。”李从璟觉得有必要早日让人给自己取个字,叫“从璟”他总觉得不够上档次。   李存审打量着李从璟,点头道:“你这后生,一战灭李继韬得怀州,二战败戴思远得孟州……不错,没给我们这些老家伙丢脸。”   这话说得多亲近,非自家长辈不会这么跟自己说话,李从璟心中立即有点激动。再者,李存审戎马一生,是真正的未尝败绩,简直就是军神,能得他一句赞扬,实在是难得。   几人说笑,进了宫。   皇宫规格虽然不小,但实际上也就是一座大一些的府邸罢了,李存勖现在还是比较节俭的,河东这地方并不富裕,也没多少财富可供他挥霍。李存勖也有自知之明,一心攻灭梁国,要为先王李克用报三箭之仇。   宴会的大厅本来不小,但人一旦多了,地方相对也就小了。李从璟父子和李存审结伴进门,被带去自己的位置。还好,李从璟虽然目前官并不大,但并没有被安排在后面,而是跟李嗣源坐在一起,都在正厅中,一人一张案桌——受重视的人待遇自然特殊一些,有个好老爹的待遇也是如此。   唯独让李从璟不愉快的是,他看到了对面不远处坐着久违的吴靖忠。吴靖忠一脸孤芳自赏的傲气,抚着自己的花白胡须,对一桌子好酒好菜视而不见,气场大的像天王老子。   “老匹夫!”李嗣源看到吴靖忠,气不打一处来,低声骂了一句。   周围的人都坐着与身边的人攀谈,声音都不小,像菜市场一样,没办法,都是武将,现在又是礼崩乐坏的乱世。清风吹进大厅,卷动帷幔低垂。   李嗣源一句话骂完,吴靖忠好像心有所感一般,向李从璟父子望来。李嗣源先前就与吴靖忠不合,因为李从璟在淇门的事,心中有恨,这会儿也瞪回去。李从璟见吴靖忠还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心里很不爽,暗道这厮装逼的境界有些高啊。   “老匹夫。”李从璟见吴靖忠朝自己望来,张大嘴,比了个口型,没发出声。但他相信吴靖忠已经看到了,而且看明白了,因为吴靖忠气得鼻子都歪了,花白胡子一抖一抖的。   李从璟露出开心的笑容。   戴思远攻怀州时,他向朝廷求援,吴靖忠故意拖延时间导致救援不力,还跑去神仙山准备闹事,这些,李从璟自然不难知道,而且也记在心里。 第124章 宴会风波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李存勖终于出现在大厅。这位大唐皇帝,并没有直接出现在上首他的位置上,而是从大厅正门进来,大笑着与群臣亲近。显现出其平易近人的一面,好叫人知道他君臣关系融洽。   “吾皇万岁!”在座众人,无论文武官员,皆从座位上起身相拜。   李存勖笑着让众人免礼,从门口到他的座位之间,跟很多官员说了话,尤其是对武将。   “老将军坐镇幽州,保我大唐后方无虞,我大唐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对付伪梁,老将军功劳之大,言辞难尽。”李存勖拉着李存审的手,一副很是感慨的模样,“就是北方苦寒,让老将军受苦了,但也唯老将军能胜此重任。老将军身子骨近来可还好?”   李存审激动道:“陛下放心,臣就是舍了这把老骨头,也要保北地无虞。契丹夷族想要入侵河东,除非是踏着臣的尸体!”   李存勖关怀道:“老将军言重了,何至于此!老将军是我大唐北地长城,身子骨要紧。”   李存勖边说边走,花了很长时间才到他的位置上。   李从璟看着李存勖和众臣说话,眼前这样一幅君臣相宜的画面太美,他不敢直视,同时,他心里很庆幸李存勖没过来拉他的手。他庆幸,是因为李存勖对他,还没到要在公共场合,有意显示重视、拉关系的地步。若是真到了那一步,也就意味着,李从璟不再是李存勖放心亲近的那批人了。   真要亲近,平日干嘛去了,还非得等到这种大场合。这说明这些人平日根本没机会跟李存勖亲近,属于核心圈之外的人。   真正信任亲近的人,是不需要在人前故意表现的,李存勖不来拉李从璟的手,正说明他还没把李从璟当外人。   接下来的宴会,在愉快热闹的气氛中进行,李存勖自然免不了趁机发表一些“郓州、孟州一战而克,梁军望风而逃,李将军父子乃我大唐奇才,如此大功,当此之时,正当普天同庆,今日宴饮,聊表朕心……可惜中原未克,先王遗愿未了,朕每每思之,夜不能寐……望诸君来日同力,早日攻灭伪梁,振我大唐国威”之类的演说。   而臣子们当然要拍马屁,无非是说“陛下雄姿英发,乃千古明君,文韬武略,伪梁指日可灭”云云。   李存勖最后道:“灭梁,固朕之愿,余心之所向,虽九死犹未悔。”   李从璟也看明白了,为他和李嗣源庆功无非是个由头,借着他们大胜的机会,凝聚人心灭梁才是正题。   宴会进行到中期,李存勖走下王座,与民同乐。   作为这场宴会表面上的功臣,李嗣源父子受到众臣轮番敬酒恭贺。   这期间李从璟跟从马直都指挥使李绍斌,这位昔日主将和从马直诸大将,也都叙了不少同袍之谊,还相约过两日再好生相聚。   李嗣源之后又带着李从璟去认人,跟大唐一些实权大将混个熟脸,来日好互相照应。这些将军看到李从璟,免不了夸赞一句虎父无犬子,李嗣源立即就要哈哈大笑,很是得意。   这些武将多得是草莽之人,未必识得多少礼数,又多是桀骜不驯之辈,李存勖称帝没多久,一门心思灭梁,来不及制定太严格的礼制,所以宴会到后来,武将之间相互拼酒以至于勾肩搭背,简直跟酒楼差不多。   “哼,世道不古,空使竖子成名!”一个饱含讽刺的声音,在李从璟耳边响起。   李从璟和李嗣源循声望去,果然就看到吴靖忠。本来父子两人没打算理会这老头,煞风景,不过吴靖忠一来嫉妒仇家风光,二来方才被李从璟骂他“老匹夫”给气着了,这下主动找茬。   看到李从璟父子望过来,和一群武将坐在一起的吴靖忠,也不看李从璟,冷冷道:“一时得意,未必一世得意。乳臭味干的小子,还是不要太嚣张得好!”   这下两边围坐在一起的人,都发现吴靖忠和李从璟之间的火药味了,一起望过来。   李嗣源大怒,自家儿子被人家这样挤兑,哪里忍得下去,当下就要还击。李从璟拉住李嗣源,道:“父亲,这种对手何劳你出马,交给孩儿就好。”   李嗣源看了李从璟一眼,点头道:“好,为父坐着看便是。”   李从璟也不看吴靖忠,心想你会装逼,老子也会,嘴里毫不留情道:“得意总比失意要好。我还年轻,机会多的是,可不像老将军,这辈子恐怕没什么指望了,不知老将军这些年可打过胜仗?”   李从璟这话可谓刻薄至极,吴靖忠花白胡子又是一抖,却没有立即失态,而是冷笑道:“竖子好生没有教养,除了嘴皮子厉害一些,还有什么长处?年纪轻轻伶牙利嘴,日后怕也是个靠一张嘴搬弄是非吃饭的主!”   吴靖忠话说的简直恶毒,李嗣源怒气更甚,李从璟却浑然像是没听见一般,脸不红心不跳,淡淡讥讽道:“要说嘴皮子厉害不厉害,晚辈不敢逞强。不过晚辈是不是靠嘴吃饭,天下人有目共睹,倒是当日魏州一战,老将军身受重伤,而敌将张郎却没事人一般,依旧生龙活虎,险些攻克魏州。要不是晚辈后来取了他人头,只怕下回见了他,老将军的面子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咯。”   “说得好!”吴靖忠没说话,李嗣源已经忍不住赞扬起来。   李从璟谦虚道:“父亲过奖了。”   这两父子竟然唱起双簧来。这下可是气昏了吴靖忠,他大声道:“竖子安敢如此目中无人!”   “将军万不可先输了气势!”吴靖忠身旁一个年轻将军忙道。   在一旁年轻将领的劝慰下,吴靖忠收拾好心态,再次出战,他又冷着脸讽刺道:“竖子对敌本事如何,老夫不知。不过日前在淇门时你杀李继韬部属,抢夺他的兵马,却是事实,李继韬是不是想叛国,又是为了什么逼迫而叛国,还有待评说。哼,翅膀没长硬就开始咬自己人,也不知翅膀硬了会如何?莫不是要吃了我等?”   吴靖忠这是说李从璟日后可能反叛,其言诛心。李嗣源闻言恨不得上来跟吴靖忠拼命,武将本就脾气火暴一些,何况吴靖忠因为和李嗣源一些往事,就一直对付李从璟,关心之下,李嗣源恨不得撕了吴靖忠。   李从璟知道,与人吵架,首先是比拼心态,你越是表现出对他言辞的不在意,没什么反应,那对方就会越怒,因为那意味着他白使劲儿了;你越急越在乎越失态,对方就会高兴,因为他得逞了。   其次,吵架不比辩论,它是没有逻辑性的,所以千万不要想从逻辑上驳倒对方,你只需要怎么刺痛对方怎么说就行了。说到底,吵架就是一件给对方找不痛快,而让自己痛快的事,这种事本来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勾当,唯有不在乎对方说什么,自己首先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哦,这不是李从璟博览群书得出的结论,而是他后世玩游戏遇到喷子时,得出来的经验。   李从璟又淡淡开口了,他目不斜视,好像眼中根本没有吴靖忠这个人,道:“晚辈不才,回魏州之前才领三千人一战克怀州,二战败河阳军,三战克孟州,四战败戴思远。老将军若是有本事,也去做一番这样的战绩让我等瞧瞧?对了,老将军乃大才,或许只用三百人就可以做到了。”   说完,李从璟还禁不住嘿嘿笑了两声,举着酒杯,看着杯里的酒,语气挑衅意味十足,道:“不过,老将军,你行吗?忘了说,此去怀州可是有好几百里,可别颠散架了你的老骨头,前几日你率军前往,不就只走到了半路就走不动了么……哈哈哈哈!”   言罢,李从璟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捂着肚子差点儿滚到地上,就像是看到了格外有趣的场景。   李嗣源等人也是忍俊不禁。反观对方的人,已是一个个气得脸色如同猪肝。   “竖子!”吴靖忠拍案而起,再也克制不住,气得浑身颤抖,手指着李从璟,想说什么,却一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看那样子,只怕是要吐血三升。   李从璟好歹止住笑,慢悠悠端着酒杯站起身,瞥了吴靖忠一眼,慢条斯理道:“一把老骨头了,活了一个甲子,竟然还要去趁口舌之利!难道骂赢一个还未及冠的后生,老将军就那么有成就感?还是说你已经老得只能动嘴皮子了?”   吴靖忠怒不可遏,抄起一支羊腿就向李从璟砸过来。   忽然他转念一想,貌似就算自己骂赢了这个臭小子,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吧?反倒是骂输了,可就丢人丢大发了——这竟然是一场有败无胜的交锋?   李从璟伸手接住羊腿,呵呵笑道:“多谢老将军馈赠,看来老将军想通了。不过,这一下可真是没什么力道,软绵绵的如同小娘子撒娇一般……”   吴靖忠气极,只觉得热血上涌,眼前一黑,“哇”的一声,就是一口鲜血喷出——竟是被活生生气得吐了血。   “好小子,有你的!”李嗣源却觉得分外畅快,拍着李从璟的辈说道。   “父亲过奖了。”李从璟谦虚道。   说罢,两人哈哈大笑。   旁边的人,看着这两父子,都是怔怔不能言。   不过不少人已经打定主意,日后一定不能跟李从璟吵架,看吴靖忠那悲惨的模样,活生生的前车之鉴,纯粹找虐啊!娘的,真有那一天,直接先把自己打晕得了,免得受罪……   “李从璟!”吴靖忠身旁的武将们大怒,就要上来跟李从璟动手。   李从璟一把丢掉羊腿,浑身气势一变,脸色阴沉如墨,目露凶光,恶狠狠道:“今日陛下宴饮,你等真要让陛下难堪?”   “……”这些武将闻言,一时举棋不定,毕竟李存勖可就在边上呢,动动嘴皮子没大事,真要动手,那不是打李存勖的脸吗?李存勖怒威之下,这些人脑袋都可能搬家。   李从璟一挥手,低喝道:“要报仇,来日方长。现在,还想要命的都滚回去!”   武将们面面相觑,终于还是罢手,其中一人自然免不了给自己台阶下,道:“李从璟,你给我等着!”   见一场可能的斗殴,被李从璟三言两语消弭于无形,吴靖忠那一方人,吃了亏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干生气,李嗣源毫不吝啬夸奖,道:“现在为父终于知道,那吴老儿为何几次三番对付你,都被你反戈一击了。臭小子,干得漂亮!”   李从璟嘿嘿一笑,道:“杀人红尘中,脱身白刃里。” 第125章 军神   宴会在欢快的氛围中结束,然后大家各自回家。   李从璟和吴靖忠的争斗,自然不可能瞒过李存勖,当然,李存勖也没有要追究这件事的意思,只当是一个小插曲罢了。而且李从璟也知晓,此番回兴唐府,李存勖还会召再见自己的。   临分别时,李存审拉着李嗣源的手说:“从璟这小子不错,是块璞玉,你好生教导,日后必成大器。”   李嗣源谦虚一番,但笑声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得意。于李嗣源而言,自己受到夸赞可能已是习以为常,但是自己的儿子被人夸,当父亲的肯定是愉快的。   李从璟听了李存审这话,心中一动,想起此行目的,立即顺着杆子往上爬,对李存审一抱拳,以无比诚恳的语气道:“老将军,玉不琢不成器。从璟自知才学浅薄,心性更是尚未成熟,久闻老将军军神威名,是大唐第一将,若能拜入老将军门下,得老将军教诲,从璟必能学有所成!”   李嗣源当即反应过来,也道:“老将军,犬子虽然聪慧,但毕竟年少。末将不曾读书识字,教不了他多少。若从璟能得老将军教导,那是他的造化。还请老将军给他一个机会。”   李存审摆摆手,叹了口气,道:“若是再早上几年,老夫定然不会推辞。但是眼下,老夫已是行将就木之人,身子骨也大不如前,来日无多,教不了从璟多少,也不敢误人子弟。”   “朝闻道,夕死可矣。”李从璟认真道,“能得老将军一日点拨,也是人生幸事。况且老将军老当益壮,来日定然方长。”   言尽于此,李存审沉吟半晌,末了也不再推辞,道:“从璟已是一州刺史一军主将,本身学识也是不浅,平日亦要操劳军务,时间不多,依老夫看,拜师就不必了。这些时日老夫会呆在魏州,在从璟你未回怀州之前,有空闲之时不妨来府上,老夫能指点一二,便指点一二。至于说你能学得多少,便看造化了。”   李存审这番话说得毫不谦虚,他本已是大唐军神,一世战绩摆在那里,实在也没有必要多作谦虚。李从璟父子闻言,都是大喜,虽然李存审并未答应正式收李从璟入门下为徒,但其意已是很明显,差的只是一个名分而已。   李从璟当即拜道:“多谢老师!”   李从璟改口叫老师,有取巧嫌疑,但李存审并未表示反对,而是将李从璟扶起,道:“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成效收获几何,还得看你自己。”   当下几人一路结伴返回,聊得愈发亲热。李存审本就是李嗣源顶头上司,往常关系就很好,这亲近起来并不突兀。在半路分开时,李从璟自然说起明日要来府上拜会,李存审也应允了。   能拜入李存审门下,于李从璟而言,并非是多了一个军神做老师那么简单,除此之外,还有很重要的军中人脉关系。李存审和周德威齐名,是大唐上一代将领的中流砥柱,且不说他们军中的派系关系,便是受过他们点拨和提拔的将军,也是数都数不清。   李从璟现在得到李存审这层关系,又有李嗣源的底子,不能说日后在大唐军中就能横着走了,得到多少照料,但起码会方便得多。日后若是出征梁国,和其他武将协同作战,到了战场上,这层关系有和没有,就大不一样。   李嗣源也很高兴,他对李存审最为熟悉,自然知晓李从璟拜入李存审名下,绝不止李从璟想到的那些好处。   当夜回府,已是明月高悬,府上众人留着一桌晚饭,等李从璟父子归来,这才一起吃了,毕竟算是接风洗尘。期间,李从璟能够感受得到,作为家中长子,自己受到的重视已经越发大起来,尤其是现在他在军中已有自身地位,家中责任和希望,也从李嗣源身上分出一部分,相应落到他肩上。   与此相等的,李从璟在家中所受到的尊重,也是大了不少。   说到底,实力就是一切。   深夜,李从璟手枕着脑袋躺在榻上,一时却是怎么都没有睡着。   在夜深人静之时,李从璟这个穿越客会感到分外孤独,所以无法入眠。穿越前他就是个感情细腻的人,穿越后这个东西也没有改变。但是今日,让他无眠的,却不是那份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情感。   李从璟想起这一年的遭遇,回想起他自己是如何走过这一年的,神智愈发清明。当他回忆起今夜与吴靖忠的骂战,眉头微微皱起来。他索性披衣坐起,点燃油灯,在房间来回踱步,一时间思绪万千。   油灯将他的影子印在地上,又打了个折,印在墙上。   他思及过往和将来,种种事务、问题萦绕在他脑海,又理出种种解决方法和布局,竟是一夜未眠。   吃过早饭,李从璟早早出了府邸。他单骑出行,新年的新鲜空气让他精神清爽不少。街上行人不少,他这次出门,却并未直接去拜会李存审,而是来到东市。   在一家酒楼前停下脚步,李从璟抬头,就看到刻有“一品楼”三个大字的招牌上,有一个特殊的云形标记。   标记并不突兀,反而是与招牌装饰融为一体,但李从璟看到这个标记,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随即,他走到门前,以一种带有明显节奏的方式,敲响了门板。   少顷,门板被搬下一块,里面露出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他谨慎望着李从璟,道:“客官,酒楼今日不开张。”   李从璟并未就此离去,而是微笑递出一块两寸长短的金属牌。那小厮接过牌子一看,立即变了脸色,连忙站直,以拳击胸,恭敬道:“见过军帅!”   李从璟点点头,迈步进入屋中,那小厮将牌子还给李从璟,又将木板重新装在门槛上。   这是军情处在魏州的据点。方才李从璟给小厮看的牌子,那上面的图案独一无二,整个军情处只有一块,也只会出现在李从璟手中。   李从璟就在大厅中随便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小厮奉茶之后,垂手立在一旁。不多时,据点管事就赶出来拜见李从璟,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一身精悍之气,“属下军情处魏州总领事韦正,拜见军帅!”   “韦领事和弟兄们长驻魏州,为大军情报奔走犯险,辛苦了。”李从璟开口道。   “我等份内之事,不敢言苦!”韦正道,声音中气十足。   “军情处在魏州诸事可还顺利,有无解决不了的困难?”李从璟又问道,他既然来了,自然要关注一番这里的情况。   韦正躬身而立,道:“一切都在正常范围内。”其实就算真有事,军情处也自有一套解决问题的程序和方法。   李从璟表示过他的关怀之后,开始说正事:“传我将令,本使要调集军情处精锐人员五十,让桃统率三日之内给本帅把人集结到此处,听候命令!”   韦正面色一凛,肃然道:“属下这就去办!”   军情处人员不比常规战士,个个都是精锐,除却怀州总部之外,大部分都驻扎在唐梁各地。一次性调集五十人,已是大手笔,也意味着有重大行动。   当然,这些都是军情处核心成员。像魏州这家“一品阁”酒楼,寻常厨师跑堂等角色,都是雇佣的市井之人,要不然军情处的人都跑去做厨师账房,且不说他们做不做得来,军情处本身的工作怕是也没法开展了。所以说,军情处还有大量外围成员。只不过这些外围成员,都是临时工。当然,若是有好苗子,军情处也会一步步吸纳。   总之,军情处的事务极为庞杂,若不是之前莫离主持军情处,做好了系统,换做这个时代任何一人,都是做不了的。因为莫离打小与李从璟在一起,相交莫逆,多年来没少探讨相关问题,李从璟对军情处的规划,也只有莫离能够帮他完成。   交代完这里的事,李从璟也不再耽搁,这回直接驱马去了李存审府上。   李存审任内外番汉大总管、幽州卢龙军节度使,平日都驻守幽州,防备契丹南下。此番李存审回魏州,是养伤之需,毕竟征战一辈子,一身毛病老来发,要不然,他也不可能在魏州停留多久。   李存审府上并不热闹,但李从璟却知道他一生九子,个个都是人中豪杰。李从璟在门屏外递上名刺,仆人见是李嗣源之子,便让李从璟进了门,让他在中门外的门馆里稍事歇息,自己进去禀报了。   少顷,仆人去而复返,请李从璟进门。李从璟跟着仆人穿过中门后的庭院,这才来到厅堂。在这里,李从璟已经能听到内院说话的声音了。主人家接见客人,一般也在厅堂之中。仆人为李从璟端上茶水,让李从璟小坐稍后。   须臾之后李从璟见到李存审,奉上问候礼物。他今日来只为礼节,定下彼此关系,并没有多作打扰的意思,初次登门就久留,不合礼仪。小坐片刻,正打算依照告辞离开,李存审却让他跟着进了他的书房。   “既然来了,总不能让你白跑一趟,好歹吃过饭再走。我这屋子里别的不多,书却不少,久听你父亲说,你自小饱读诗书,老夫也正好跟你说道说道。”李存审自己坐在案几后,又让李从璟坐下,这便开口道。   李从璟深受感动,当下也不客气,执弟子礼道:“弟子曾读兵书,各有所得,然兵书至繁,弟子想要好生研究透彻一本,却不知该选择哪一本,还请老师教诲。”   李存审抚须笑道:“兵书至繁,然兵道至简。世间兵书无数,无非两种,一者论兵道,一者论兵法。论兵道者,如《孙子》,讲述用兵之纲要准则;论兵法者,如《司马法》,讲述从选卒到征战一系列细节方法。前者提纲挈领,后者包容万象。”   “然世间兵法,却又并非泾渭分明,往往如阴阳之势,相互渗透,彼此不离。你要学透兵法,首要之务,便在于分清两者,然后各自选取其一。世间法,万变不离其宗,通达一者,可旁触其二,知二便能知三,知三可知世间一切法。你可明白了?”   李从璟低头沉思良久,一时没顾上说话。李存审方才一番话,给他以醍醐灌顶之感,让他很多问题茅塞顿开。他之前知道李存审是军神,但不知何为军神,现在他大概明白了一些,也终于知道跟李存审能学到什么,学到多少——那是远远超出其之前想象的。   学无止境,大抵如此。   当下,李从璟便和李存审研讨兵法,作为弟子,李从璟学得极为认真,李存审也没什么保留,是以两人相谈甚欢。 第126章 从天而降   从李存审府上出来,已是夜幕低垂。李从璟自己也不曾预料到,第一次来拜访李存审,竟然会跟他座谈那么久,谈到兴致高昂时,中间两人甚至连吃饭都忘了。   李存审固然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军事家,在大唐与周德威齐名,堪称帝国双壁,但李从璟好歹来自二十一世纪,又用了十多年时间来了解这个时代的军事,两个时代的军事知识融合淬炼之下,也不乏精辟见解,特别是一些奇思妙想。   通过这一次座谈,李从璟对如何融合两个时代的军事思想,有了更深入的认识。   拜入李存审门下,是李从璟此番魏州之行的意外之喜,这其中给予李从璟的价值,将是目下无法衡量的。不得不说,李从璟确实好运气,他甚至不无得意的自言自语道:“难道我积攒了两辈子的人品,终于开始爆发了?”   这一日李存勖并没有召见李从璟,甚至是次日,皇宫里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看来李存勖倒是不急,或者有其他事务和心思。   傍晚,沐浴在夕阳下的兴唐府,慵懒随性,李从璟独自打马来到东市一家有名酒肆前。他方到酒肆,就有接客小厮笑迎过来,为李从璟牵过马,然后自有人带他进店。   之前李从璟曾与从马直都指挥使李绍斌等想约,今夜在此相聚。对他们这些武将来说,平日难得闲暇之时,除却寻欢作乐,便只剩下跑人际关系。   大厅里人满为患,李从璟跟小厮上了二楼厢房,进门时,李绍斌等人已到,见到李从璟,李绍斌立即起身,大笑迎过来,“从璟,你可算是来了,不过你来晚了,废话少说,先罚三杯!”   李从璟与众人打过招呼,在李绍斌的招呼下靠窗落座,笑道:“都指挥使有令,从璟安敢不从?”   之前李从璟在从马直时,只是李绍斌麾下一员小卒,现在时过境迁,李从璟位居一州刺史,统领百战军,虽然份量还无法跟李绍斌等同,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李从璟前途远大。   李从璟并不拿捏身份,从马直是他出世第一站,这里面的关系于他而言很是重要,从马直作为李存勖亲军,里面的将领一旦外放,必是高官要职,日后能照料的时候多得是,李从璟自是要与众人好生亲近的。   高脚大圆桌围着十来个武将,闻言都是哈哈大笑,其中一人笑道:“之前璟哥儿在我指挥时,出了名的酒量大,你们想要放倒他,那可是不容易!”   “如此厉害?那今日可要好生见识一下。在此之前,从马直中酒量我是数一数二的,现在看来我从马直中果然是人才辈出,难不成我这大酒保的位置,今夜要不保了?”李绍斌笑着向李从璟举杯,“来,璟哥儿,别藏着掖着,咱们酒杯里见真章!”   李从璟正微笑举杯,已有人揭李绍斌的老底,道:“都指挥使你就拉倒吧,你那酒量,数一数二垫底还差不多。兄弟们出来饮酒,哪次不是你醉得最凶?”   李绍斌脸上顿时挂不住了,佯怒道:“妈了个巴子的,就你能喝,老子再能喝,被你们一轮,那还能有个好样子在?”说着又看向李从璟,“璟哥儿,今日你可得跟老哥站在一个阵营,灌趴这群混蛋!”   李从璟笑道:“无论如何,今日能与诸兄畅饮,实在是人生快事,这里面我最小,也不矫情,反正是不醉不休!”   众人大笑,纷纷举杯。   李从璟临窗而坐,窗外酒楼后是一条城中小河。河水荡漾,水面上花灯盏盏如萤火,在水波中如同繁星。小河两岸,则是数不清的小贩摊位,各种物什五颜六色,在灯光下分外绚丽。小河不远处,有一座拱桥,桥上不乏才子佳人。   因了这小河周边的美丽景致,河面上小舟来来往往如群鱼出水,小舟上多是一个个正值青春的小娘子,她们不好明目张胆在大街上招摇过市,这小河正好成了她们嬉闹的地方。那岸边,少不了一些登徒子,故作潇洒吟诗作赋,眼神却偷偷瞄向那些小娘子。   酒肆里李从璟等人畅饮正酣,一个武将大大咧咧拉开门走进来,这人是从马直都虞候,因为来得晚了,正要被轮一遍,却抢先道:“老牛之所以来得晚了,是因为在楼下看了一处好戏!”   “什么好戏?”有人被勾起了兴趣,问道。   老牛见有人搭话,生怕自己被轮一遍,赶紧道:“前魏博军被整编改为捧日军,那前魏博军节度使吴靖忠,想必大伙儿都知道吧?”   “知道知道,继续说。”先前那人道。   说到吴靖忠,李从璟也认真听了起来。   老牛见勾起了众人兴趣,更卖力道:“吴靖忠的小儿子吴铭本是个狠辣角色,之前在魏州横行霸道多年,作恶多端,不知祸害了多少良家小娘子,近来托了他老子的福,被任命为捧日军指挥使……之前与我们打过交道的,都指挥使应该记得?”   李绍斌想了想,点头道:“这厮的确是很嚣张,不过手底下是有真本事的,人也狡猾得很。”见李从璟不解的看过来,又解释道:“前番我从马直一指挥使在飘香阁与吴铭争抢姑娘,人被打了不说,事后那吴铭一张嘴硬是将黑的说成了白的,那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嗨,那姑娘原本是我们那弟兄先叫到身边作陪的,竟被吴铭那厮强抢了过去……”有人不忿道。   李从璟听罢,不由得有些诧异。飘香阁自然是妓院,问题的关键是从马直何等嚣张跋扈之军,从来只有他们欺负人,未尝听过他们被人欺负之事,前番竟然被吴铭欺负到头上。而且看样子,李绍斌似乎还束手无策,只得憋下这口气。这吴铭,倒真是有些本事了。   “你说起吴铭,跟你晚到有何关系?”有人问道。   老牛这又继续道:“方才老牛不是在楼下看了一出戏嘛,就是吴铭那鸟厮,又在调戏小娘子,那小娘子似乎也是有些背景的,并不太惊慌,但眼下却被吴铭那厮缠得进不得也退不得!”   说完,老牛走到窗前,只一眼,就指着窗外道:“看,那鸟厮就在那儿!直娘贼,大庭广众之下,真他娘的目无王法!”   李从璟暗笑,心道这世道有个屁得王法,但还是和众人一起向窗外望过去。   楼外小河边,一叶小舟被困在岸边,围观的人群中,一个年轻后生,正在对着面前两位小娘子说着什么,那两位小娘子被应该是那后生的家丁围住,进退无路。   那年轻后生,想必就是吴铭。   李从璟本没打算多做什么,但看了两眼之后,他眼神忽然变得锐利。那被吴铭缠着的小娘子,怎么看都有些眼熟。李从璟仔细打量起来,终于是想起,那小娘子,不就是前日在开元寺碰见的百合髻小娘子任氏么?   辨认出小娘子的身份,李从璟一时犹豫起来。   要不要去帮忙?   李从璟与任氏并不认识,李从璟似乎没有充足的理由去帮她解围,总不能因为人家长得好看——哦,不,是貌若天仙——他就要去为人家做些什么吧?   英雄救美?噢,那是什么东西!没长大的少年才会幻想这个。   况且李从璟也没觉得自己是英雄。   若是强找理由的话,她的背影倒是与后世那人很像……   寻思间,李从璟又想到,吴铭是吴靖忠的儿子,吴靖忠多番为难他,他怎么就不能去为难吴靖忠的儿子?况且,吴铭还让李绍斌吃过暗亏,要是李从璟去教训一番吴铭,那从马直上下应该都会感念自己……稳赚不赔的买卖。   李从璟这厢这在思索,那就楼下的小娘子,忽然抬起头来。   任氏这一抬头,李从璟就感到她看到了自己,任氏的眼眸像一汪清泉。那眼神——清澈,哀怨,可怜,期盼,都不足以形容,那是一个属于女人特有的眼神,柔若无骨,却能让任何一个看到她的男人,都怦然心碎。   李从璟也是个男人。   他忽然觉得自己真是逊爆了,这种事究竟有什么好权衡的,遵从自己内心的感知就可以了。为了惩罚自己这种罕见的婆妈,李从璟决定让自己付出代价。   天知道那眼神是怎么落到李从璟眼中的。   下一刻,李从璟的手抓住窗栏,借力一跃而起。   “我要去碾碎这鸟厮!”李从璟身影跃出窗子时,他的声音落在李绍斌等人耳中,立即让李绍斌等人一阵错愕。   楼外的人,突然间就看到一个身影从天而降。   身子矫健落地时,李从璟看到所有人都向自己望来,那些眼神恍若实质,充满惊讶,落在他身上。   “妈的,冲动了!”李从璟立即意识到。   但只是一瞬间,近十道身影,纷纷从从天而降,落在李从璟身侧,一个个站直了身子。   那气势,那场面,无法形容。   围观群众都张大了嘴,怔怔看着这群人,几乎都忘了呼吸。   李绍斌等人落地后,负手而立,并不多言,既潇洒又高冷,俨然武林高手风范。   “天哪,这些人脑子都有病吧!”围观群众心里想。   要是李从璟知道众人心里想法,不知道会不会后悔没有直接落到河里。   李从璟负手前行,围观人群自觉让开一条道,李绍斌等人很配合,跟在他背后前行。在神情一时有些呆滞的吴铭面前几步停下,李从璟淡淡看着他,以命令般的口吻道:“给这两位小娘子赔礼道歉,然后,滚。” 第127章 虎子与犬子   这回,李从璟读懂了任氏望向自己的眼神,充满惊讶和喜悦。其中的熟悉之意,让他颇为费解。   吴铭看见李从璟等人依次从酒楼二楼跃下,灯火中如一个个魅影,先是有些错愕,这下听到李从璟的话,僵直的表情立即丰富起来,很诚恳的问李从璟道:“兄弟,你脑子没事吧?”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夸张,直到笑弯了腰,他的家丁,也都附和着一阵大笑。   吴铭官职只是指挥使,是以并未参加之前李存勖的宴会,自然也就不认得李从璟。至于李绍斌,吴铭更是不曾关注,加之从马直到魏州驻扎才半年多,因此也不识得。   从马直的将领们立即恼怒起来,老牛更是叫骂道:“直娘贼,欠抽是不是?”   李从璟拉住老牛,道:“牛哥,这件事交给小弟吧。”   开玩笑,下都下来了,在美人面前出风头这种事,自然还是我来比较好。   老牛看了李从璟一眼,点头后退一步。   李从璟好整以暇打量着大笑的吴铭,等他笑罢了,这才问道:“你笑完了没有?”   吴铭睥睨的看着李从璟,傲气十足道:“笑完了如何,没笑完又如何?怎么,你想英雄救美?哈哈哈哈……”   说完,他又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嘲讽和蔑视,仿佛在笑一头猪要上树。   李从璟显得很有耐心,等吴铭终于止住笑声,又问道:“你为何这么喜欢笑?你出门前你娘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你笑起来特别像傻逼?”   吴铭脸色瞬间沉下来,毒蛇一般的眼神落在李从璟脸上,仿佛要刮下一块肉来,“小子,你知不知道,乱说话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以为英雄救美很牛气,告诉你,事实是往往美人没救着,自己也会搭进去。你明白吗,毛都没长齐的小子?”   他这话一说,周围他带来的家丁,都凶神恶煞盯着李从璟,只要吴铭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扑上来。   任氏和她的丫鬟紧张的看着李从璟。   李从璟一脸正色,无比严肃道:“你应该及冠了吧?”   吴铭怔了怔,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李从璟旋即笑了,道:“如果你还未及冠,那你就是小傻逼;若是你已及冠,那么你就是大傻逼。我说得够不够清楚,你能不能听懂?”   任氏差点儿“扑哧”笑出声,她连忙双手捂着嘴,那模样分外娇媚。倒是她那小丫鬟,已经“咯咯”笑起来。   吴铭一张脸气成绛紫色,他阴狠狠道:“小子,我老实告诉你,你已经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今日惹上你吴爷爷,我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说罢,吴铭一挥手,“动手!”   随着吴铭一声令下,他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丁,一起向李从璟冲过来,看样子恨不得把李从璟撕碎,有人已经嚣张呼和道:“小子,受死!”   围观群众立即惊叫一声,呼啦一声向周围散开一圈。   李绍斌自然不会看着李从璟被围殴,一招手,从马直的武将们,立即一个个踏出,迎向那些家丁。之前他们没动还不觉得,这会儿他们一出手,浑身煞气流露出来,立即就让周围人变了脸色。   吴铭见自己的家丁被李从璟的人拦住,正打算亲自动手,就看到李从璟已经向他走来。李从璟伸出手,道:“吴铭,你不是手上本事不弱么,来,我来跟你过两手。”   “找死!”吴铭冷笑一声,身子立即消失在原地。   吴铭岂是身手不弱,实际上,便是当年在魏博军中,除却马军步军都指挥使等极少数人,几乎没有人能赢得了他。   之前李存勖未常驻魏州时,他能横行城内外,靠得不仅仅是他老子,更是靠他这副拳脚,甚至说他吴靖忠之子的身份,只是用来给他擦屁股罢了。在与人争斗上,他不知见过多少号称身手非凡的人,却从未吃过亏,往往都是打得对方满地找牙。   是以吴铭虽然看出李从璟定然是军伍中人,却并没有忌惮半分。这些年,他欺压过的军伍中人何曾少了?从马直不是号称天下至锐吗?前些时候,那位从马直指挥使,还不是被他揍得没有半点脾气?   在吴铭看来,眼前这个比自己都要年轻的小子,不过是用来让他在人家小娘子面前,显示自己的勇武罢了。吴铭甚至暗自高兴,他正愁一时没法让那貌若天仙的小娘子,知道自己的本事,就有人眼巴巴送上来做自己的陪衬,来得还真是及时啊!   既然如此,那就把他揍得狠些,如此才不枉费老天爷一片好心。吴铭打定主意。他仿佛已经看到对方被自己踩在脚下,苦苦求饶,而他自己哈哈大笑的场景。   念及于此,吴铭一出手便是狠招。左手虚晃,右手成拳,藏在左手之后,准备直取对方太阳穴,一击解决战斗。   当吴铭左手虚招到李从璟眼前时,他发现李从璟并没有动。   难不成这小子是个废物,根本就只是嘴上说得厉害,实际上是个草包?吴铭心想。这种人他这些年也着实见了不少。   他自然不会想李从璟看破了他的套路。   “那你就去死吧!”吴铭心中冷笑一声,右拳猛然挥出!   拳势狠戾,破空声听起来威武异常。   嗯?怎么回事?   下一刻,吴铭一阵诧异。原来他这一拳,竟然打在李从璟抬起的手臂上,李从璟已然轻描淡写挡下他这一拳。   紧接着,一团虚影已然到了吴铭眼前。   好快!   吴铭避闪不及,只得举手去挡。他果然挡下了李从璟挥击过来的拳头。   但李从璟手上的力道,大大超出吴铭的预期,他的手臂虽然护在自己脸侧,但是对方的拳头,竟然攻势未顿,还是打在他脸上!   什么?这不可能!   吴铭心中大喊。   但脸部受击打的感觉如此清晰,容不得吴铭不接受事实。好歹吴铭也不是吃素的,一击未成,当下错步再出手,同时手脚并用,展开猛攻!   但是情急之下的攻势并未奏效,李从璟都没怎么动,仿佛能够料敌于先一般,每每都在吴铭招式未成之际,半路将其拦截,准确一一瓦解了他的攻势!   吴铭心中惊讶,猛攻两手之后,立即抽身而退。   吴铭回到原来的地方,再看李从璟时,表情已经肃然起来。他知道自己轻敌了。与眼前的李从璟交手,给吴铭一种从未有过的经历,即便是与前魏博军那两个都指挥使交手,他也不曾被招招化解于无形。   但也仅此而已,吴铭可不认为自己会输给李从璟。   “方才不过是轻敌罢了,现在好生对待,定能拿下这厮!”吴铭心道。就在他准备再次动手的时候,李从璟却已不再给他先手的机会。   “到我了。”吴铭听到李从璟冒出这么一句话,话音未落,几步之外的李从璟已经到了近前。   劲风扑面!   吴铭心生警兆,暗道一声不好,连忙退步,同时抬起双手护住身体。   吴铭的动作刚完成,李从璟攻势已至。李从璟的招式毫无花哨,甚至不讲变通,简单直接,只是一拳接一拳,从不同的角度击打在吴铭身上,粗暴到了极点。但这种攻势一旦成型,便如狂风暴雨,让人睁不开眼。   李从璟的拳头打在吴铭护体的双臂和身上,发出的“砰砰”声不绝于耳,那声响如暴雨落地,又如双锤擂鼓,交响响起,已是分不清先后,众人只能听到声响,便是连李从璟的拳势都看不清楚!   吴铭咬着牙,拼命护着要害,感受到李从璟拳头上传来的力度,还有手臂和身体上传来的痛觉,内心已经波涛如澜。   好重的拳!   这是吴铭心中唯一的感知。   他不曾想过竟然有人的拳头可以重到这个地步,他方才迫不得已采取守势,本来只是一时之念,因为他料想李从璟数击不成必然改变套路,或者让他找到反击的空挡。   一口气一招式,换气必然换招。   但是眼下,迎面扑来的重拳,连绵不绝,已是多时,仍然没有丝毫空隙和改变的意思,重击之下,吴铭简直连招架之力都没有!   吴铭连抵挡,都有些抵挡不住!   他知道,若是他敢露出一丝空挡,那么李从璟的拳头,一定会撕开自己的防线。吴铭根本没有信心,能够接得住李从璟一拳!   他心中的苦闷和痛苦,唯有他自己知道有什么深刻!   天下武功,有唯快不破;天下武功,亦有一力破百巧。但当一个人的武艺,已经将这两者完美结合在一起的时候,那就只有四个字能够形容:所向无敌。   吴铭不知道李从璟已经将这种结合,练到什么程度,或许那还远未到达至高之境。但吴铭知道,自己已经承受不住李从璟手下的攻势!   吴铭埋头咬牙,手臂已经不自觉开始颤抖。   “砰砰砰砰……”   李从璟手上攻势不仅没有停,反而有一波强于一波的态势,就像被烈火蒸煮的清水,正在攀升向沸点!他神情专注,因为他在做一件极为认真的事情。这件事情或许平凡,但它绝不简单。   李从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砰砰砰砰……”   围观的众人看着李从璟一拳拳挥向吴铭,已是表情僵硬,目光呆滞,那拳头碰击身体的声音,在他们听来简直犹如恶鬼之嚎。他们中有的人甚至已经不忍再看,那画面太残忍,那“砰砰”的声音落在他们耳中,仿佛那重拳就落在他们身上,让他们身子都忍不住跟着颤抖、想要躲避。   任氏的小丫鬟已经惊呆了,她愣愣望着李从璟和吴铭,艰难道:“娘子……那吴铭,不会被打成肉饼吧?”   是的,不少人都不自觉担心会出现那一幕。   任氏也看着场中,但她关心的重点明显不一样,她目光中有些疼惜,喃喃道:“那么一直打,他的手,也一定会疼吧?”   “……”小丫鬟哑然无言,她简直被自家小姐神奇的关注点给打败——人家吴铭都快要被打死了好不好? 第128章 心思   在李从璟雪崩一般的攻势下,吴铭节节败退,此时,他已经双臂发麻,渐渐失去了知觉。内心里的愤怒不甘和屈辱,更在进一步折磨着他。   忽然,吴铭心头巨震,暗呼一声“不好!”就想闪避。   但是一切已经完了,李从璟的拳势,无论是力道还是速度,经过一个时间段的蓄积,已经达到了一个高度。吴铭的手臂刚因为失去知觉,而松开一分,李从璟的拳头,顺势就撕开了他的防线。   李从璟的右拳,狠狠击打在吴铭的下颚!   吴铭只觉脑袋如遭雷击,意识在一刹那完全空白,身子也是去了知觉,像一旁栽倒而去!   当吴铭再次重拾意识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重重摔倒在冰冷的青石板地面。   当吴铭拼命恢复视野后,他首先看到的,就是虎豹一般的李从璟。   李从璟一击得手,就是得势不饶人,吴铭被击倒之后,他顺势骑上吴铭的小腹,双拳如电,交替轰向吴铭的脑袋!   “啊……”吴铭双手护脸,依旧不能阻挡李从璟的猛攻,不多时一张脸便鲜血横流,在他鼻梁和脸骨破裂之后,眼眶更是不停渗血,他终于是忍受不住,惨呼出声。   “砰砰砰砰……”   李从璟的攻势还未停止。   围观的人都被这凶残的一幕惊呆了。   李绍斌等人早已结束了战斗,吴铭带来的家丁,哪里是他们的对手,照面就被拿下。   “以后一定不要跟璟哥儿切磋,不管他以什么理由……”从马直武将们相互看看,都从对方眼神中读到了这句话。   李绍斌瞧见围观群众的脸色,轻咳两声,不得不走到李从璟身后,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他动作小心翼翼,似乎是怕李从璟会跳起来跟他过招一般,“璟哥儿,差不多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这里确实不是一个适合搞出人命的场合。   李从璟停下手,转过头看了李绍斌一眼,又看看周围看他如见鬼神的群众,站起身,扰扰头道:“进入状态了,不好意思。”   “……”李绍斌一阵无语,看了一眼四仰八叉倒在地上,鼻青脸肿双眼无神的吴铭,心道你倒还进入状态了,人家却差点儿被你打死。   李从璟站起身,那些先前被李绍斌等人打倒的吴铭家丁,有两个撑得住的,这时赶忙跑过来,要将吴铭扶起。   “谁让你们动他的?”李从璟忽然道。   那两个家丁手上动作一僵,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其中一人估摸着是想到回去之后免不了一顿重罚,这时怨恨道:“你知道你今天打了谁家的公子吗?臭小子,你死定了!”   “哦?”李从璟眉头一挑,身影一闪,到了那家丁面前,接着一脚踢出,正中那家丁小腹。家丁惨叫一声,身子飞起,直接“噗通”一声掉到了河里。   “我最讨厌打输了还嘴臭的人。”李从璟淡淡道。他没有面对任何人,但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他的话。尤其是那些家丁,再没一个人敢动的。   李从璟回到吴铭身旁,蹲在地上,一把揪住吴铭的衣领,将面无人样的吴铭提起来,冷淡道:“你先前不是笑得很开心吗?你再笑一个给我看看,笑啊!”   平心而论,李从璟从来不是一个以德报怨的人,他知道仁慈是什么,但从不会滥用仁慈,或者说李从璟是一个快意恩仇的人,会更加准确一些。   人生艰难,且充满无奈,何不让自己活得快意舒心一些?   摆脱李从璟的攻势,吴铭总算能轻松的呼吸,然而听到李从璟这话,他恨不得扑上来咬李从璟一口。只是可惜,现在他已经没有半分力气,只能像死鱼一般,任人宰割。   吴铭不说话,这并不能让李从璟心中已经燃烧起来的火焰平息,他冷笑一声,又道:“你现在告诉我,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听到自己说出口的这句话,现在被李从璟问出来,吴铭羞愤之下,气得喷出一口血来。   “没本事还装大爷,操!”李从璟一把丢开吴铭,“滚!”   那些家丁如蒙大赦,纷纷跑过来,扶起吴铭就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李从璟似乎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们,他道:“怎么,我说的话不管用是吧?”   家丁们茫然的看向李从璟。   “先给人家赔礼道歉,再滚。”李从璟指着任氏道。   见只是这么一个小要求,家丁们哪有不照办的道理,立即纷纷向任氏赔礼道歉,态度还十分认真。这倒是让任氏不好意思起来,不过想起之前被吴铭缠住受的委屈,她也心安理得受了这礼。   李从璟却摇摇头,道:“你们算哪门子的东西,你们道歉有什么用?我说得是他,吴铭。”   家丁们这才呆愣住。   这厮竟然知道吴铭的身份,那他怎么还敢下如此狠手?   这厮是谁?怎么之前从未见过?   吴铭倒也识时务,挣开家丁,向任氏一抱拳。然后回头恶狠狠盯着李从璟,道:“小子,你狠!可你有胆等着,让本公子叫人来再比划吗?!”   他这下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日后在魏州还怎么混,当然不甘心就此罢手。   闻言,李从璟和李绍斌等人相视而笑,李从璟道:“你又算哪门子东西,要我们在此等你?”   说着,不等吴铭反唇相讥,李从璟又道:“不过,今夜我等兄弟在此吃酒,你若敢来,我不妨再教教你怎么做人。”   “你等着!”吴铭留下一句狠话,带着家丁大步离开。   李从璟等人看着吴铭等人狼狈而走,不由得哈哈大笑,心中觉得无比畅快。   “这鸟厮还要叫人来,娘的老牛我怎么这么怕?”老牛调笑道,又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公子。”任氏这时和她的丫鬟走上前来,向众人施了一礼,“今日多谢诸位郎君解围,小女子铭记于心。”   从马直众武将这才看清任氏,不由得都被她的美貌惊到,老牛更是失态感叹道:“乖乖,好一个倾国倾城的小美人儿!”   李从璟也有些讶异,他是见过任氏的,自然不是讶异她的美貌,他只是没想到,她的声音竟然也如此好听,像是琴音,柔和灵动。老天有时候真是不公平,给了任氏如此美貌,还配上一副如此好嗓音,真是不给天下女人活路。李从璟想道。   得了老牛称赞,任氏白雪一般的脸颊上飘上一抹羞红,如同远天晚霞,她娇羞低头道:“小女子当不起如此谬赞。”   李绍斌笑着接话道:“今日为你解围,我等可不敢居功,都是璟哥儿率先为之,吴铭那小子也是他收拾的,你要谢谢他便是。”   他这话本是将好事让给李从璟,可谓至情至性,但此事放在李从璟这里,却有不堪消受之苦。李从璟只得故作淡然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任氏再次谢过众人,这便看向李从璟,柔声道:“公子之恩,唯有来日再报,不知可否赐下姓名?”   李从璟又犹豫起来。   有美人问联系方式,怎么都是不应该吝啬的。但李从璟此番前来魏州,身上本就背着李存勖介绍的一门亲事,眼下实在是不愿再拈花惹草,横生枝节。   再者李从璟也知道,他虽然杀伐果断冷酷铁血,但内里实际上是至情至性之人,一旦动心便没那么容易脱身……到这个时代十一年了,还对后世那女孩念念不忘就是明证。   再者,男人是视觉动物,面对太漂亮的女人,只要那女人不是太不堪或者与自己性格不合,纠缠之下男人很难能做到不动心的。眼下境遇,唯有不沾因果,才能免去诸多麻烦。   于是李从璟道:“不曾图报,便没有施恩。小娘子不必挂怀。此乃是非之地,小娘子还是快些离开吧。”   说罢,李从璟转身,招呼着李绍斌等人上楼继续饮酒。   任氏怔怔望着李从璟等人离开的背影,一时间愣在那里,竟然没挪动分毫,眼中更是闪烁着疑惑的神色。   自己的容貌身材如何,任氏是清楚的,所以一直以来,和很多自认为美貌的女子一样,任氏是自信甚至有些自负的,但她不曾预料到,面对自己主动示好,李从璟竟然表现的那么淡然,甚至连姓名都不肯说。   这是怎么一回事?   自己被吴铭纠缠,任氏抬头间望见酒楼窗口的李从璟,那一刻,她确实向李从璟投去了求助的眼神,她相信李从璟也瞧见了自己,要不然李从璟为何会一跃而下,来帮自己解围?但若李从璟真是为了自己,他又为何会在事后不理会自己?   即使任氏自小聪慧,也不想不明白其中的关键。   难道这位“璟哥儿”真是那胸中充满正义感的好男儿?这一点任氏却是有些怀疑的,因为她也不敢相信,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还会有那样的人存在。   “娘子,这人好生奇怪,怎么会连姓名都不告诉你呢?”小丫鬟也是纳闷。   任氏轻轻叹了口气,抬脚上船,想了想,终是道:“或许出色的男子,与一般男子到底是不同的吧?”   小丫鬟不解,“有什么不同?”   任氏寻思了一下,给出一个比较能说服自己的答案:“一般男子重貌,出色男子重里?” 第129章 青袍与黑氅   李从璟若是听到任氏这话,一定会嘿嘿阴笑的告诉她:一般男子确实是重貌,但出色男子,却是貌里都重的。   小丫鬟苦恼道:“若是在平日,娘子或许可以等待下次有缘,再和那位郎君相会,来日方长。但是眼下,娘子的亲事……”   说到这里,小丫鬟识趣的闭上嘴。   任氏眼神变得黯然,望着河上花灯怔怔出神,好半晌,任氏轻叹了口气,道:“回去吧。”   “难道娘子就这样罢休吗?”小丫鬟惊叫起来,“娘子不是经常说,我等虽是女儿身,但也有自己的自由,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管能不能得到,一定要敢去争取,如此才不枉活这一辈子!现在娘子难道忘了?”   任氏愣了愣,随即羞恼的啐了一口,道:“死丫头说什么呢,我哪里要得到什么了?我与公子不过是萍水相逢,连名字都不知道,说这些作甚?”   “娘子……”小丫鬟叫道。   “回府!”   吴铭和他的家丁从人群中闯出来,脸色阴沉的要滴出水来,刚走出不远,他咬牙切齿的对身后的家丁道:“去,给我去叫人,让吴平给我调两都人来!这鸟厮不是很能打吗?我倒要看看他能打过多少人!”   吴铭是天雄军指挥使,他所说的吴平乃他的副使,吴铭的意思是要调集天雄军来对付李从璟了。   “公子……这,这不太好吧。要是让上面知道,你私调两都军士,可是大罪啊!”一个吴铭的心腹家丁劝阻道。   “蠢货!”吴铭大怒,回身一脚踹在家丁小腹上,将他踹翻,“这两日军中大部分人都已离营,在城中休假,只剩下小部分人值守。老子是让你去将这些休假的人找来,不是让你调两百着甲胄持刀枪的甲士,懂了吗?”   聚众斗殴,跟私调大军,自然是有本质区别的。虽然人还是那些人,但着不着甲胄持不持刀枪,罪责就可以天差地别了。   “是……是,小人愚蠢!”家丁忍痛爬起来,连声应是。   另一名心腹这时进言道:“公子,要不要先查一查这人的底细?这人明知公子身份,却还敢如此嚣张,应该是有恃无恐。”   他本来一片好心,却换来吴铭更大的怒火,“混账!老子管他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子就要他好看!老子在魏州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   话虽如此,但吴铭脑海中还是闪过一遍这魏州新来的权贵,比如说陛下嫡亲旁亲,但并未有这样一张面孔,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公子,你脸上还在流血,要不要先去包扎一下?”有家丁谄媚上前。   “滚!”吴铭一巴掌就甩过去。   眼见吴铭盛怒难抑,所有人都不再多话,噤口不言。   一行人阴着脸在大街上横着走,面前的人都如避瘟神。   几骑相面驰来,为首的汉子见到吴铭,立即勒住缰绳,跳下马,几步行到吴铭跟前,看着鼻青脸肿的吴铭讶异道:“铭儿,你这是怎么回事?”   吴铭看到面前的中年汉子,眼眸中立即发出光来,他咬牙道:“叔父,你得为侄儿出头!”   中年汉子吴靖义一听,顿时怒气上涌,一鞭子就抽在吴铭身边的家丁身上,骂道:“一群饭桶,连主子都保护不好,吴家养你等何用!”   “叔父不必为他们动怒,我已经叫了人,叔父何不与我一同杀回去?”吴铭道,当下将先前发生的事简要说了。   吴靖义听说吴铭吃了亏,也感到脸上无光,况且他的兄长,吴家现任家主吴靖忠,最为疼爱吴铭这个幼子,护短得不得了。吴靖义暗忖,若是他知晓自己见此情景没有作为,定会恼怒。   再者,吴家之前一直把控魏州魏博军,在这个有兵马就是大爷就有一切的世道,吴靖义何时见到吴家人在魏州吃过亏,心中不可谓不愤怒。   “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在魏州地界上惹我吴家人,贤侄休慌,叔父与你同去教训这些鸟厮!”吴靖义道。   “好,有劳叔父!”有吴靖义这个军中实权大将坐镇,吴铭底气更足,这便在等那些吴铭麾下的近两百汉子到了之后,气势汹汹杀向之前那座酒肆。   两百人横行大街,一副要找人拼命的模样,便是普通人也让人看着心惊,何况是两百见惯生死,浑身煞气的军中大汉,真个叫人不敢直视。   这动静自然瞒不过官府,不多时,兴唐尹便知晓了此时。兴唐尹大惊,他自然不敢去拦吴家的人,况且他本身就与吴家瓜葛不浅,当下连忙动身前往吴府。   街面上,行人回避,围观者越来越多。   一座酒楼上,打开的窗户里面有一张靠窗的桌子,两人正相对而坐。其中一人不惑之年,着青袍,眉目中流露出超脱淡然之气,举止潇洒,有文人气度而不失道家风范。   他对面的人,比他还要年长不少,一身黑色大氅,国字脸看起来很是严肃,一身威武之气,给人以仰视之感。   这样的两个人,这样的气度风采,让明眼人见了就知道不凡,仿佛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有莫大能量,能影响世道历史的运行轨迹一般。   两人也瞧见了街面上那支由两百人组成,横行无忌的队伍。   “呵,好威风的队伍!”青袍男子有的没的感叹一句,眼中都是戏谑的笑意。   黑色大氅老者只瞟了一眼,便没再多看,淡淡道:“一群跳梁小丑罢了。”   青袍男子微微一笑,道:“在中门使眼里,这些跳梁小丑固然不值一提。不过眼下这世道,可就是君子隐于世、大丈夫伏于地,而跳梁小丑当道的世道。正如郭兄当前所见,跳梁小丑横行无忌,而万民回避,莫能与之争。”   老者嗅之以鼻,冷然道:“只不过是没碰到能制住他们的人罢了。”   青袍男子笑容不减,饶有趣味看着眼前这位在皇帝面前参赞机要的中门使,道:“为首之人,不知郭兄可否认得?”   老者方才只向外看了一眼,这时也没有再看,但友人的问题他却能准确的回答:“捧日军都虞候吴靖义。”   “吴家在此之前可是魏州第一大族,吴家一门更是将才辈出,可谓兴盛。”青袍男子道,“郭兄认为,现在这魏州除却陛下,还有谁能制得住他吴家?”   “吴家那些庸碌之辈,也能称得上将才?”老者嗤笑一声。随即沉吟了一会儿,又道:“天下之大,英才辈出,数不胜数。只不过时运没到罢了,一旦时运到来,未尝不能扶摇直上九万里。他吴家也不过是能在土鸡瓦狗面前逞威风,一旦虎豹自山林中出,哪还有他们横行的余地。”   青袍男子闻言微微一笑,他素来知道自己这位好友的志向,于是打趣道:“看来,中门使是要一展平生抱负了?”   老者微愣,而后笑道:“我非是说我自己,而是另指其人。”   “哦?”这回轮到青袍男子讶异了。他向来知道自己这位好友眼光甚高,天下英雄没几人能入他之眼,现在竟然愿意如此褒奖他人,实在是怪事,遂问道:“不知郭兄指代何人?”   老者并不直接作答,而是反问道:“冯老弟前为河东掌书记,现又是翰林学士,这河东之事哪一件你不是了然于胸?近一年来,河东之地有如此大气象者,还能是谁?”   青袍男子恍然道:“郭兄莫不是说,李从璟?”   老者拢了拢衣袖,眼神锐利起来,道:“凡天下能成事之人,有二者不可或缺,一靠时运,一靠自身本事。此子杀张朗、克共城、复淇门,一帆风顺登得大位,可见其时运非凡;其后募兵建镇,平叛将,夺怀孟,败戴思远,可见其本事。”   “天下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俗话说十万军中必出霸王,但历史上真正的霸王却只有一位,这非是本事之差有多少,而在于时运塑人。”   青袍男子心有所感,叹息道:“小人窃居高位,无德无才者食肉,有德有才者食糠,都逃不过一句‘时也,命也’啊!”   这位河东掌书记忽然想到,若是今夜吴靖义这两百人是冲那人去的,那就真是分外有趣了。要是那样,定是一番好看的大戏,顺便也能看看,这位中门使是否看错了人。   谁知老者这时忽然又道:“不过时运这东西实在不好捉摸,有可能一时时运到了能够得意,下一刻时运不在,便只能归于潦倒……”   青袍男子:“……”他心里很想说,你说这话跟放屁有什么区别?   酒肆,李从璟等人畅饮正酣。   吃吃喝喝,他们已经在此逗留了几个时辰。军中骁将,少有酒量差的,这十来人围坐在一起,一边插科打诨吹牛皮,一边你来我往推杯换盏,可谓热闹至极。   老牛忽然道:“你们说,今日被我们揍扁的吴铭那鸟厮,会不会真的叫人来跟我们再过两手?”   有人接话道:“自己被打成那模样,还有什么脸面回来?”   另有人大声道:“不对不对,吴铭那厮从来都是嚣张跋扈得紧,这回吃了亏,肯定会回来找回场子!”   老牛放下酒碗,道:“既然如此,我们是否该做些准备?”   “哈哈,老牛,你不会是怂了吧?”有人笑道。   老牛瞪大眼睛怒道:“老牛什么时候怂过?不过两军交战,岂能等对手打到面前来了,还没有准备?”   “便是他再来二三十人,又待如何?照打不误!”   “再来五十人都没关系!”   “一百人也能对付……”   李从璟看到众人醉得东倒西歪,心中苦笑,暗道人家要真来了,你们这模样,就等着挨揍吧。   就在这时,有小厮跑上来,没敲门就急匆匆拉开门,惊慌道:“各位大爷,不好了,吴家公子带人杀回来了,你们快跑吧!”   “混账,我等怎么会当逃兵?”   “杀回来了?正好,军爷手正痒,他们在何处?军爷这便去教训他们!”   那小厮指着窗外,结结巴巴道:“就……就在楼下!”   “楼下?好,看老牛这回怎么收拾……”老牛摇摇晃晃走到窗外,往外一看,立即愣在那里。   “怎么了,老牛?”众人发现不对,都围过来看,这一下都愣在那里。   楼下密密麻麻站了一大片人,粗略一看就不下两百之数,正凶神恶煞看向他们这里。   李从璟也看到了。   “都给本公子滚下来受死!”吴铭看到李从璟等人,立即指着他们大吼。   “这……”厢房里顿时陷入沉寂。   半晌,有人问道:“刚刚谁说再来一百人都没问题的?”   “娘希匹的,可这起码有两百人啊!”   “……” 第130章 嚣张李从璟   国人的围观心理是何时养成的,李从璟不知道,但当他看到酒肆外里三层外三辰围上来千百人时,他的心情是郁闷的。   “之前吴家小公子被人打了!”   “啊?这怎么可能?”   “打得好重呢,都不成人样了!”   “那吴家小公子没有报复?”   “这不正带了几百人来报复了吗?”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瞧瞧!”   吴铭被李从璟暴揍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传遍了附近的大街小巷。这会儿吴铭带着两百人气势汹汹杀回来,无论先前是否目睹过吴铭被打的场景,这些民众都争先恐后聚集过来,要目睹这一场难得的盛景。   围观群众的交流很热切。   “吴家小公子平日可没吃过亏,这回他一定会狠狠的报复!”   “哎,吴家小公子这种欺压百姓的恶人,就应该被狠狠教训才是!”   “本来之前那位郎君暴揍吴家小公子时,我还挺高兴的,但目下看来,只怕这位郎君要吃亏了!”   “是啊,吴家势力大着呢,那位郎君今日可要遭殃了!你看吴家小公子那暴怒的样子,像是要吃人也似。”   “那郎君真可怜!”   “是啊,为何好人总是没有好报呢?”   “快看,那位郎君出来了。”   “哦,哪个?”   “就是那群人中间,最年轻最英俊的那个!”   “果然够帅气啊!”   “这会儿再帅气有何用,待会儿还不是要变成猪头?”   “哎,真可怜!”   吴铭带人打到面前,李从璟等人自然不能在楼上龟缩不出,况且吴铭的家丁从到这之后,就没有停止过谩骂,骂得那叫一个难听。而无论是从马直,还是李从璟,都未曾怕过谁,焉有让吴铭如此嚣张的道理?   李从璟和李绍斌等人从酒肆大厅出来,就看到街上密密麻麻站在一起的打手,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李从璟一声冷笑,还未说话,老牛已经开骂道:“兀那鸟厮,方才吃揍还不够,又急着跑过来找死?!”   吴铭露出阴狠到极点的笑容,骂道:“你们死期到了,还敢口出狂言,真是不知死活!”说着,又看向站在人群中间的李从璟,道:“小子,你方才不是很狂妄吗?你不是很能打吗?你能打过多少人?五十,还是一百?爷爷这有两百人,够不够堆死你?你现在跪下来求饶,我还能留你一个全尸!”   李从璟哂笑道:“不过带来一帮酒肉饭袋,我还真不放在眼里。有本事,你就试试看,光会耍嘴皮子有什么用?”   一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样子。   吴铭怒极反笑,好不容易笑罢,一招手,露出豺狼般的本来面目,吼道:“给我打死他!”   两百天雄军的打手,就要一拥而上。   突然,一直没说话的吴靖义喝道:“慢着!”   “叔父,你这是作甚?”吴铭诧异道。   吴靖义低声道:“等等。”然后走上前,对李从璟身边一人道:“这位可是从马直都指挥使李绍斌将军?”   作为捧日军将领,除了吴铭这种混资历的,对从马直自然还是有些熟悉的。   李绍斌淡淡道:“正是本使。你又是谁?”   确定了李绍斌的身份,吴靖义大惊失色,捧日军确实地位在方镇军之上,但如何能跟李存勖亲军相比?况且李绍斌乃是都指挥使,职位上就比他高几级,吴靖义如何敢不忌惮?   “末将捧日军吴靖义。”吴有为道,内心已经苦笑不迭,“没想到在这里碰到李将军,实在是巧。”   自己带人揍了从马直都指挥使,吴靖义简直不敢想如此行为的后果。   李绍斌冷淡道:“有人欺压百姓,被我们碰到,顺手解决了这件事。现在人家带人要找回场子,真是好大的威风。”   “李将军说笑了,这都是误会。”吴靖义连忙道,浑然不顾身旁吴铭已经脸色铁青,气得浑身颤抖。   “误会?好大的误会!”李绍斌冷笑一声,“方才这位后生,可是扬言要给璟哥儿一个全尸,好大的口气!这话要是说给李某听,李某可以不计较,但是璟哥儿要是生气,李某也爱莫能助。”   “什么?”吴靖义心头巨震,他这才注意到,在面前这群人中,李绍斌并非站在中间位置。站在中间位置的,是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就是“璟哥儿”?可这个“璟哥儿”什么身份,竟然让李绍斌说出那样的话,甘愿为之作陪衬?   直娘贼,吴铭这败家子惹了谁?吴靖义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吴铭。   吴铭死死盯着李从璟,双拳紧握。他也没想到李从璟身边的,竟然有从马直都指挥使这种人物,这小子是谁?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   吴铭或许不忌惮从马直,他还揍过一个从马直指挥使呢,但揍从马直指挥使,跟揍从马直都指挥使,哪里能混为一谈?他就算再跋扈,可毕竟不傻,让他去揍李绍斌,他怎么敢?   “妈的,这竖子到底是何人?”吴铭心里恨恨道。   “敢问这位公子名讳?”吴靖义看向李从璟。   李从璟微笑,还未说话,老牛已经牛气哄哄帮腔道:“这位便是刚刚攻克孟州,大败梁将戴思远的怀州刺史,百战军主将李从璟将军。睁大你们的狗眼好好瞧瞧,看你们还敢如此嚣张?!”   老牛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场面气氛立即诡异起来。   吴靖义和吴铭看向李从璟的眼色,都变得阴沉怨恨。   前日,李从璟在宫廷宴会上,将吴靖忠气得吐血。这件事,吴家哪个会不知道?他们跟李从璟,早就结下了解不开的梁子,是见面就要厮打,背后碰着就要捅刀子的仇家!   “原来是你李从璟!”吴靖义站直身,语调冰冷起来。   李绍斌等人都是一愣,片刻没反应过来为何吴靖义态度突然变化这样大,李绍斌想了想,暗叫一声糟糕。李从璟将吴靖忠气得吐血,他是看到了的,但是他显然不曾料到,李从璟与吴家之间的仇隙已经那么深。   “李从璟!”吴铭想起那日自己老爹回家时的凄惨模样,顿时怒火攻心,他手指向李从璟,嘶吼道:“李从璟,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李从璟瞥了他一眼,冷冰冰道:“你老子没做到的事,你倒是可以试试。”   李绍斌一看事情要坏,立即向前一步,低喝道:“今日有本将在此,谁也休想伤我兄弟!”   李绍斌看得出来,吴铭和吴靖义已是抱着要将李从璟打死打残的心态,要是让李存勖和李嗣源知道,李从璟在他眼皮底下被人废了,他背不起那个罪责。   “李将军!”吴靖义沉着脸,“这是吴家和李从璟的恩怨,还望你不要插手!”   “这不可能!”李绍斌态度坚决。   吴靖义厉声道:“李将军,李从璟已经不是你从马直麾下,你今日本可以置身事外,吴家与李从璟已是不死不休之局,你真要为一个李从璟,而得罪死吴家?”   若是李从璟是从马直中任意武将,若是李从璟与吴家没有仇隙,那么有李绍斌在,吴靖义今日或许不会做什么,咽下一口气,因为在没有重大利益冲突的前提下,吴家没必要跟从马直结怨。但现在不同,所以吴靖义对李绍斌的态度也跟着改变。   李绍斌闻言稍微一愣,吴靖义说的没错,于他个人而言,为李从璟,得罪整个吴家,是否值得?但李绍斌马上权衡出利弊,他不让一步道:“璟哥儿与吴家之事,本使不知,也不想插手。但今日你等要在我面前对付璟哥儿,却是万万不行的!”   李绍斌的立场很明显,他无意得罪谁,既不想得罪吴家,也不能得罪李从璟,所以他选择中立,意图化解眼前这场危机。   吴靖义却不给李绍斌如此选择的机会,他身后有两百人,李从璟现在只有一个人,错过今日教训李从璟的机会,日后哪里找去,自然不会轻易放弃。而且李从璟方才还暴揍了吴铭——吴家又有人在李从璟手里吃亏,吴靖义此时怎肯退步?他道:“既然如此,得罪了。”   回头,吴靖义吩咐身后的人:“李将军喝多了,你们请李将军下去歇息!”   将李绍斌等人强行拉开,这就是吴靖义的办法,也是最低限度降低和从马直矛盾激化的方式。   从下楼,李从璟话就很少,似乎有意要被人遗忘。   但没有人知道,李从璟这样做不是退缩,不是躲避,而是另有所图。   此时,李从璟见火候差不多了,看向吴铭,大声道:“吴家小儿,你还愣着作甚?怎么,不敢动手?你还真是窝囊啊,比你老子可差多了!你身后有两百魏博军,而我不过是孤身一人,难道魏博军都是软蛋?”   “竖子,我他娘的杀了你!”吴铭见李从璟身陷囹囵还敢如此猖狂,大怒不已,“给我上!”   两百魏博军,顿时一拥而上。   李绍斌面无血色。   李从璟好整以暇。   吴铭恨不得将李从璟碎尸万段。   “住手!统统住手!”   间不容发之际,几骑飞奔而至,为首一人,大声吼道。   来人,吴府管家。   呵斥住两百捧日军,管家下马,快步跑到吴铭跟吴靖义跟前,道:“公子,将军有令,让你立即遣散众人,速速回府!”   “什么?”吴铭不敢置信,“父亲为何要我这么做?”   管家上前跟吴铭和吴靖义耳语两句。   吴铭脸色立即变得精彩起来。   “不!只要今天杀了李从璟,万事皆定,我不甘心!”吴铭吼叫道。   吴靖义老练一些,一番琢磨,只得道:“贤侄,还是依从大哥之言,速速回府吧!”   李从璟唯恐天下不乱,嘲讽道:“吴铭小儿,你李爷爷在此,来取我项上人头啊!”   “你……”吴铭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我杀了你……”   “贤侄,休得冲动!”吴靖义厉声呵斥道。   “吴铭小儿,你李爷爷我又没有三头六臂,都是两个肩膀一个脑袋,你怕什么?难道你没种?”李从璟一脸犯贱的表情,还在不停挑衅,那意思就是“来啊来啊,你来咬我啊!”   “李、从、璟!”吴铭一字字从牙缝里蹦出来。   “李从璟,你休得张狂,来日必要你好看!”吴靖义怨毒道,拉起吴铭就走。   李从璟在他们身后笑道:“日后我一定会逢人就说,吴铭被我揍得他亲娘都不认识,跪在地上赔礼道歉,之后纠集了两百人,却连我一根汗毛都不敢动,甘愿做我孙子,逃命逃得比老鼠都快!”   吴铭听到李从璟这话,刚上马的身子晃了两晃,竟然栽下马来,却是生生被气晕了过去!   李从璟哈哈大笑,吴靖义连忙下马去扶起吴铭,恶狠狠剜了李从璟一眼,但还是一言不发的走了。   两百捧日军,就此退去。   李绍斌等人呆呆看着眼前这一幕,直到面前没人了,犹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老牛傻傻道:“璟哥儿,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李从璟微微一笑,高深莫测道:“天机不可泄露。”   围观人群中,有人喏喏道:“吴家小公子,好生可怜……” 第131章 狡诈恶毒   吴府。   吴靖忠一个巴掌扇在吴铭本就已经青肿的脸上,怒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你还嫌这些年给老子惹得麻烦不够多吗!除了会给老子添麻烦,你还有什么本事?”   吴靖义束手立在一旁,低着头不敢直视吴靖忠。   骂完吴铭,吴靖忠又将怒火撒到吴靖义身上,花白胡子颤抖道:“铭儿年纪尚轻,犯下如此错误尚可原谅,但你在军中已经历练这么多年,一大把年纪了,却连这点见识都没有,实在是愚蠢至极!”   吴靖义知道自己有错在先,在吴靖忠面前,他也不敢狡辩。   吴靖义不说话,吴靖忠怒气难消,又是一脚踹在吴铭身上,打骂道:“私自调动两百捧日军,你可知这是什么罪责?你以为做得隐蔽,没让他们带兵器,就没人能够看出来?”   “就算旁人不知,那李从璟是什么东西你们还不清楚,他为什么明知你身份,还出手那样重,打过你之后还百般羞辱你,事后还乖乖在酒肆等着你回去找他算账?他就是等着你调集军队去对付他!面对你等两百人,李从璟为何不知死活般咄咄相逼?他就是让你的人对他动手!然后明日所有人都会知道,你私自调动军队,在魏州城斗殴,要打杀国家重臣!李从璟只要在捧日军手下受了伤,明日他一本奏折上到陛下那里,你长了几颗脑袋,够砍的吗?”   这就是吴靖忠在得到兴唐尹传来的消息之后,让管家去传话,让吴铭遣散军士,速速回府的原因。   “李从璟狡诈恶毒,竟然动辄就想要孩儿的性命,孩儿来日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吴铭此时只有咬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但这回孩儿只是事先不知他身份,被他占了先手,才落入下风受制于人,下次孩儿一定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岂止是要你的命,他想要的是整个吴家的命!”吴靖忠冷哼一声,道:“李从璟此子,极为狡猾,就是老夫之前也小瞧了他,这才在几次对付他的过程中,连连失手。此子心性,论恶毒,你们没人比得上他!”   一时间吴铭也没有话说了。   吴靖义见吴靖忠怒气稍减,于是问道:“今日之事,毕竟捧日军已经被调出来,李从璟若是借机在陛下面前进谗言,我等如何是好?”   吴靖义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吴靖忠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恼火道:“都是你们干的好事,如今还要老夫来给你们收拾烂摊子,真是饭桶!”   骂了一阵,怒气平息下来,吴靖忠这才道:“此事只能是亡羊补牢,李从璟那厮定然会就这件事上陈陛下,你们两下去之后,给我让下面的人管好嘴巴,不要乱说话!此事虽然很多人看见了,但铭儿调遣的毕竟是休假军士,只要运作得当,李从璟也抓不到什么把柄。”   “说到底,斗殴并没有发生,此罪说大可大,说小也不是没有化解的办法。老夫在魏州这么多年根基,在陛下面前能说上话的人,也不是没有,李从璟没那么容易得逞的!”   吴靖义和吴铭心中松了口气,吴铭道:“父亲,眼下李从璟如此处心积虑对付我们,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要想办法反击,才能占据主动,立于不败之地!”   “那是自然,对付李从璟的办法,为父自有主张,计划已在进行之中。”吴靖忠道,上回他被李从璟气得吐血,怎么可能不想办法报复?说到这里,吴靖忠对吴铭道:“这些日子你就呆在府上,哪里都不要去,免得又给我惹是生非。待过两日,将与任家的亲事定下来,我吴家才能高枕无忧!”   “父亲放心便是,我知道该怎么做。”吴铭道。   吴靖忠点点头。吴靖义却道:“听说这回陛下做媒,给任家挑选女婿,选中的不止我吴家一家?”   “任圜现今深受陛下器重,陛下给他女儿做媒,也是恩宠的一种表现。”吴靖忠道,“不过另外的那一家是谁,目前还不得而知。”   “父亲放心,我吴家在魏州势力如何,任圜还不清楚?他想在这里站住脚跟,肯定会选择我吴家。”吴铭信心满满道,“若是任圜要考虑他女儿的意思,父亲就更不必担心,孩儿阅女无数,对付小娘子肯定手到擒来!”   “你见过任圜的女儿?”   “那倒不曾见过。”   “大哥,我有一事不明。”吴靖义疑虑道,“依照常理,说媒一事,一男一女两家而已,陛下此番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让任圜在几家中挑选?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其他的用意?”   “算是还说得一句像样的话!”吴靖忠冷哼道,“陛下心思,虽然难以揣度,但想来无非恩宠与敲打之意。这都无妨,只要能与任圜这位工部尚书联姻,我吴家就不单单是将门,也能涉足文政,善莫大焉。铭儿,此事你务必争取到手!”   “父亲放心便是。”吴铭道。   李从璟和李绍斌等人分别之后,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去了一品阁。按照他给莫离的期限,他要的军情处精锐,现在应该已经到了。虽说他可以在府上等军情处上来通报,但那毕竟不是自己的府邸,还是有诸多不便。   军情处这个组织,报上给李存勖的时候,李从璟只说它是斥候都的重用,并未说太多。   一品阁今日仍旧未对外营业,房门紧闭,蓝色锦布招待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李从璟上前敲门。须臾,门板取下,依旧是上次那个小厮,李从璟走进屋中,这回没有在大厅停留,直接向后院行去。   “启禀将军,人都到齐了。”小厮跟在李从璟身边道。   李从璟微微点头,人还未至院中,已听见一个声音,“别跟二爷整这些没用的,你们来魏州这么久,就收集到这么些消息?竟然连魏州地头蛇有几房小妾都不知道!什么,有什么用?二爷可告诉你们,这可有用得很,知道年前怀州长和之役因何而起?就是因为我们知道段振林那鸟厮要纳妾!”   声音很奇特,略带嘶哑,中气十足而尖细,一般人真是想模仿都模仿不来,听到这个声音,李从璟就知道是谁来了。   小院中有一颗大榆树,树下站着不少人,见到李从璟进来,立即抱拳行礼,“见过军帅!”   小院中的厢房里掌着一盏油灯,灯火昏黄,火苗像是放大版的一滴正在落下的水,油灯下的桌子前,赵象爻和魏州管事韦正围坐在一起。赵象爻的话说完,韦正的脸色并不太好,不过赵象爻现在身为军情处三统领之一,倒是有权斥责他。   韦正正想说什么,听到李从璟进来的动静,立即和赵象爻一起走出屋子。   “奉军帅之命和桃统率调度,属下赵象爻带军情处五十战士,前来听令。”赵象爻向李从璟道。   李从璟微微点头,抬脚进屋,“进来说话。”   李从璟在桌旁坐下,其他人都站成一排在他面前,等着听他训令。李从璟开门见山道:“此番将你们调到魏州来,目的只有一个,我要尔等彻查吴家一切信息,为期三日。三日之后,我要最为详尽的资料,尤其是有哪些把柄可以利用,更是一个都不能少。时间紧迫,任务繁重,所以才叫赵统领你亲自带人过来。”   赵象爻拍着胸脯道:“军帅只管放心,这回属下带来的尽皆精锐,一定不负军帅所望。”   “你办事,我放心。”李从璟笑道。顿了顿,觉得有必要做些补充,又道:“此番我与吴靖忠已成不死不休之局,在离开魏州之前,或者是我彻底扳倒他,或者是我被他重创。两者情况必然出现其一,没有折衷选择,所以你等的使命,可谓重大,说百战军前途命运皆系于你等五十人之身,一点都不为过,明白了吗?”   赵象爻事先也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如此地步,道:“军帅只管放心,我保证便是连吴府丫鬟有没有和家丁偷腥,都给将军查得一清二楚!”   “不动则已,动辄雷霆;不出手则已,出手必取人性命。这是本帅与人争斗之准则,今日送给你们。”李从璟道,他刚硬的脸庞在昏黄灯火的映衬下,更显冷酷,“此间何人与吴家有隙,何人与吴家亲近,也是调查重点,尔等切记。至于其他关节,本帅不能竭尽布置,尔等一切听赵统领意思行事。”   韦正等人称是。   李从璟又看向韦正,道:“自军情处成立,韦管事便驻扎在魏州,这边的情况你比较熟悉,一定要做好引路人的角色。此事若成,你功劳甚大,但若因你出力不足而导致坏事,必受其咎!”   李从璟并不直接管理军情处细节事务,不过方才听说韦正竟然连魏州地头蛇有几房妾室都不清楚,还是很不满意,这个信息本身有没有用难说,但做情报的,却是务必详尽,分毫信息不能放过,这是工作准则。   韦正虎躯一震,肃然道:“属下必竭尽全力!”   诸事说定,李从璟也不久留,起身离去。   待李从璟走后,赵象爻咧嘴一笑,手搭上韦正的肩膀,亲热道:“韦管事,二爷的确嘴臭,方才话说得很是不当,但你也知道二爷是个粗人,就连军帅我都直呼其名,对此军帅也都懒得理会。你大人大量,不跟二爷一般计较?”   韦正知道赵象爻的意思,无奈道:“你真是我二爷,亲的!” 第132章 为我王说天下   “公子,奴婢把洗脸水给你打来了!咦,公子,你竟然还未起床?”鹅襦罗裙的丫鬟秋月,依照往常时候端着瓷盆进屋,发现李从璟还躺在床上,清纯地滴水的俏脸上满是惊讶。   “唔,秋月你起得可真早!”李从璟打了个哈欠,昨晚回来的晚,加上与李绍斌等人饮了不少酒,是以睡得分外沉。看来就算是啤酒,喝多了也是有威力的。   秋月掩嘴轻笑,手上动手却是极为麻利,赶紧小跑过来伺候李从璟穿衣,嘴上道:“奴婢哪天起得不是这般,是公子今日起晚了……呀,公子,你亵裤里穿了什么,怎么撑得这样高?”   说着竟然要伸手去摸个究竟。   李从璟闻言低头一看,见是小兄弟正昂首挺胸,不仅老脸一红,连忙闪开,顾左右而言其他道:“啊,那啥,今日府上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小姑娘就是好骗,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颇为雀跃道:“昨日宫里来了话,说是要公子今日去觐见陛下呢!”   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哦,原来如此!”李从璟心道李存勖终于想起我来了么。   不料李从璟这边注意力放到了别处,小姑娘的注意力却收回来了,“公子,亵裤里放那么大个东西不瘆人啊,赶紧拿出来吧!”   说着作势要帮李从璟,李从璟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在秋月疑惑的目光中,讪讪笑道:“这个本公子自己来就可以,你去叠床铺。”   “哦……是。”秋月乖巧的顺从了李从璟的意思。   和一大票人吃过早饭,李从璟奉召去见李存勖。怪异的是,李存勖召见李从璟和李嗣源,并不是在同一时候。   李从璟跟着宦官走在路上,眼见高墙巨瓦,亭台楼阁,如林似山,心中感触良多。   这就是人间权力之极处呵!   眼下还只是一个兴唐府皇宫,就已经给人如此大的震撼,那中原长安洛阳,古往今来的权利巅峰之处,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李从璟现在还不知道,但他想去看看。   今日阳光正好,李存勖没有在房内接见李从璟,他正在别苑的湖边喂食湖中金鱼,身旁跟着一大群宦官侍从,还有一位嫔妃。那位嫔妃正值妖娆年纪,生得也确实美极,人间罕有,况且还施了一些恰到好处的粉黛,配合着珍宝珠饰,当真是富贵堂皇。   相比之下,李存勖衣着就简单得多,黑色折上斤,盘龙黑袍,腰束十三銙金玉带,整个人看起来既英武又精神,还不乏随和之气。   “臣怀州刺史、百战军都指挥使李从璟,参见晋王。”李从璟大礼参拜。   “好了,不必多礼,过来坐。”李存勖精神很好,笑着招呼李从璟。   “臣不敢。”李从璟谦退一番,最终还是被李存勖赐了座。   李存勖笑眯眯的看着他,道:“不到一年时间,练就百战军精锐,平叛将,得怀孟两州,又让戴思远铩羽而归,这样的功绩,大唐上下就你独一份。做的不错,朕当初没有看错人。”   李从璟谦虚几句,道:“都是陛下调度得当,大唐深得民心,臣所到之处,百姓箪食壶浆以迎大唐之师,臣不敢居功。”   李从璟之前几场征战,虽然都有及时给李存勖递送军报,但个中细节却是无暇提起,李存勖对李从璟如何谋战、对战的细节颇感兴趣,要李从璟给他详细介绍了一番。李从璟自然一一言说,虽语调平静,听起来却也惊心动魄,不仅让行家里手的李存勖惊叹,便是那位妃子,也是惊异连连,直呼壮哉。   “得怀孟,则黄河之北,关中以东,再无伪梁节镇,朱友贞失此二州,怕是要心痛好一阵子,着实痛快!”李存勖先是肯定了李从璟的功绩,随即话锋一转,“如此说来,百战军目下已有两万之众?有如此大军,你不仅可以守得住怀孟之地无虞,还能挥师南下,马踏中原了。届时朕征战东面,你从西面策应,伪梁灭之不难。”   李存勖的话并没有让李从璟觉得欣喜,相反,李从璟已从李存勖说话的语气中读懂了另一层意思,那是一个上位者的顾忌,虽说这种忌惮之意目下还很浅,可能李存勖都还没太上心,但李从璟却不能不做长远考量,念及于此,李从璟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搬了出来。   “请为陛下说灭梁之战。”李从璟站起身,行大礼。   李存勖稍怔,惊异的“哦”了一声,笑意盎然,对身边的妃子道:“如何,朕早就跟你说过,从璟是大唐奇才。”看向李从璟,期待道:“你且说来。”   “是。”李从璟直起身,娓娓道来,“大唐与伪梁征战数十年,自陛下掌权以来,我军所向披靡,战必胜攻必克,辖地一直在扩大,大唐国力一直在攀升。然,伪梁霸占中原数十年,根基深厚,虽屡受重创,元气大伤,但根本还在。梁将段凝所领之伪梁精锐十万,屯驻河上,虎视眈眈,若是我等与其正面争锋,因其前有强兵,后有强国,支援不断,胜之艰难。如若此,则灭梁非一时之功,恐有旷日持久之虞。”   说到这里,李从璟顿了顿,见李从璟抚须点头,便接着说了下去。   “今,幸有陛下圣断,家父奇袭郓州得手,郓州,伪梁东境咽喉之所在,据此城,得以使大唐兵锋辐射齐地,进可威逼大梁(开封),退可保魏、相两州,此诚兵家必争之地;蒙陛下天威,臣侥幸谋得孟州,怀孟,膏腴之地,民富兵足,后有泽潞为援,前有黄河天堑,进退随心,而一旦怀孟之军渡过黄河,如陛下所言,一可直逼中原腹地,二可袭段凝十万之军后心,于伪梁而言,此不异于如芒在背。”   李存勖大点其头,见李从璟看过来,示意他继续。   李从璟继续道:“当此之时,伪梁必不会坐失郓、孟两地不理,依臣之测,其复仇复地之军,不日将会北征,或取郓州,或攻孟州。而一旦伪梁之军北上,则大战骤起,唐、梁之间,此番不战则已,战,必牵一发而动全身,为决战!”   “不错,不错,说得好!”李存勖拍手赞叹,目光炯炯看着李从璟,“那依你之间,伪梁是攻郓州可能性为大,还是攻孟州可能性为大,亦或兵发两路?”   李从璟拱手拜道:“那要看,陛下想让伪梁攻哪一路了。”   “哦?”李存勖眉头轻动,这回是真有些惊异。   “如今大唐兵锋日盛,势如吞虎,睥睨天下,当此时,能为伪梁复仇夺地,堪此重任者,唯有一人。”李从璟缓缓道,“伪梁如若出兵,必用王彦章为将!”   “王彦章。”李存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若有深意,更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恨意。   昔年,李存勖征战四方无往不利,与梁军交战时,唯独对王彦章心存忌惮,尝与人言:“此人可畏,当避其锋芒。”不料王彦章听了这话,对李存勖的评价却是:“李亚子不过一斗鸡小儿,不足为惧。”   唐唐晋王,如今更是贵为天子,虽说李存勖本人因才华横溢,喜好颇多,也好百戏,或许曾也以斗鸡为娱,但被王彦章说成是斗鸡小儿,加以蔑视,如何能不愤恨?   “伪梁用王彦章为将,又如何?”李存勖悠悠问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从璟也已入了状态,神色激昂起来,虽尽力克制,然而霸气却掩盖不住,他道:“若王师败王彦章,则伪梁举国大恐,再以偏师精锐奇袭,或自郓州、或自孟州,不理段凝,直取大梁,则伪梁灭矣!”   孟州和郓州的军事意义,在地利,有此两地,唐军方可避过段凝河上大军,有了奇袭的发挥余地。   李存勖神色一变,显然为李从璟所勾画的局面所动,但不时他又平静下来,看着李从璟,微笑道:“那依你之见,何人可挡王彦章,何人可奇袭大梁?”   李从璟拜下身来,朗声道:“臣请命,以百战军战王彦章,助陛下取大梁!”   李存勖放在椅子上的手指猛然一动,他盯着颔首俯身的李从璟看了半晌,悠悠问了两个字:“为何?”   “王彦章,当世名将,早已名动天下,虽为敌军,不可轻视。大唐兵锐,陛下神勇,但败王彦章非首要之务,首要之务,在灭梁。臣不敢言能败王彦章,但能缚其一时,届时,陛下一战袭取大梁,则天下大定,王彦章不足为虑也!”李从璟如是道。   他的意思很明显,败王彦章只是说得好听,做起来难上加难,便是李存勖亲上,也不能说保证大胜;而此战关键,不在败王彦章,在于袭取大梁,大梁入大唐之手,则梁灭,也即,能败王彦章固然好,不能败,也无妨,拖住就行。   李存勖沉吟下来。   李从璟等了一会儿,不见李存勖表态,遂直言劝道:“伪梁据有中原之地,民多粮丰,不虞久战;而大唐征战数十年,东灭赵、燕,北据契丹,如今将士疲惫,不耐久战,若是不能一战奇袭灭梁,陛下大功,何日告成?”   灭赵、燕,并不是灭赵国和燕国,而是之前割据两地的定州义武节度使,和镇州武原节度使。   李从璟不知道,他请战的这话,与李嗣源如出一辙。   李从璟此举,乍看像是将百战军放在火上烤,因为他们要面对王彦章,但若将目光放得长远,则并非弊大于利。志在何方,路便在何方,志向决定征途,李从璟练百战军,不是要其人数膨胀多快,而是要练精锐之军。   李从璟深知,灭梁不意味着战争结束,相反,只是开局,五代十国,征战不休,李从璟日后不知还要面对多少强有力的对手,而今,有王彦章这样的陪练,他如何能不抓住?   错过与王彦章这样的当世军事大家交手的机会,将会是李从璟永远的损失。对手强,你才能越强,对手弱,你永远无法进步。就如同要战胜一个十人敌,你只要成为百人敌就可以了,而要战胜千人敌,你就必须成为万人敌。到底是成为百人敌,还是万人敌,这个选择并不难做。   另外,李从璟这么做也是为百战军日后出路着想,只有现在为李存勖多“奉献”一些,日后才能少受些猜忌,才能为百战军谋一个好出路,才能保护好他自己的羽翼,等待时机到来的那天,一鸣惊人,一举定鼎。 第133章 势运   李存勖并没有立即给李从璟答复。   这也很正常,毕竟军国大事,不是一时起意就能随意决定的。   两人说了几句,就岔开话题。这时,李存勖身旁那位嫔妃娇嗔道:“陛下,你看看你,净说些军国大事,之前打算跟从璟谈论的要紧事,却是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李存勖闻言哈哈大笑,道:“是,是,你不提醒,朕倒还忘了。此事还是你与从璟说吧。”   嫔妃刘氏欣然领命,对李从璟道:“从璟可是明年及冠?”   “是。”李从璟应道。   “李老将军可曾为你定有亲事了?”刘氏道。   李从璟心想这茬终于被提出来了,果然是躲不过,于是道:“还没有。”   “那就是了。”刘氏笑了笑,道:“陛下见你年轻有为,是国之栋梁,这一两年来为大唐东征西战,也是殊为辛苦,再者,陛下本就是你叔辈,自然是要关心一下你的终身大事的。”   李从璟赶紧称谢。   刘氏接着道:“工部尚书、翰林学士任圜,家有千金初长成,人本宫是见过的,生得极为标致不说,更难得的是知书达理,温柔贤良。陛下和本宫意欲为你做一回媒,你可愿意?”   李从璟道:“多谢陛下和娘娘厚爱,从璟万死不能相报。”   “不过……”刘氏忽然轻笑起来,“任家千金如此出类拔萃,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娶到的,你还得经过一番考验才是。”   “请娘娘示下。”李从璟已经打定主意认了,这门亲事就像莫离所说,是政治联姻,那么反抗还不如享受。况且刘氏不是说了么,人家才貌双全……政治联姻的前提下,小娘子还能有这个素质,可遇不可求,还是速速拿下为好。免得错过这店,以后再联姻时,碰到一个五大三粗说不定还有脚气腋臭的,那这辈子算是完了。   “大唐青年才俊多不胜数,人才济济,任家要嫁女,岂能随随便便,总要考虑一番。这回的亲事,选择权在任家,你要是能入了任家的眼,亲事才能在你。”刘氏揶揄道。   李从璟顿时大怒,当时就想说“妈的这事老子不干了,谁爱去谁去,老子不伺候!”   这本就是个重男轻女的世道,从未听说过这等事,况且李从璟年纪轻轻独领一军,辖下两州,大手一挥,千军万马竞相奔驰,何等傲气之人,让让人家挑他,他肯干才怪!   不过李从璟到底心思灵活,转念一想,立马发现事情不对劲。   首先,这么大的事,李嗣源不可能不知道,但他不仅没反对,今日李从璟出门的时候,还鼓励说要是有亲事就应下,既然李嗣源都默认了,那就说明这事不掉李家的脸面。   其次,任圜是谁李从璟不知道,但工部尚书兼翰林学士的分量他却知晓,既然他能让李存勖亲自说媒,还让人家有选择权,李存勖对他的恩宠可见一斑。或者不联姻,既然要联姻,当然要选择有实力的对象联姻,任圜如此被重视,说明实力非同小可。   有如此联姻对象在朝中,才能对李从璟有帮助。换言之,只有是对方“下嫁”,才能对李从璟的“崛起”,提供真正有用的助力。   如此一来,问题就清楚了。   李从璟遂道:“一切但凭陛下和娘娘做主。”   刘氏笑道:“好,既如此,明日便去任府。”   李存勖自然不会留李从璟吃饭,事情谈完之后,李从璟就离开皇宫,回了家中。   在李从璟走后,一人到了李存勖面前,这人国字脸,面相威严,正是昨日李从璟与吴铭相斗时,在一座酒肆上与一青袍男子喝酒的老者。   见到此人,李存勖轻笑道:“中门使,李从璟的话你方才也听到了,可是与你献于朕的计策如出一辙,可谓是英雄所见略同。”   中门使拱手道:“臣之策,可没李将军这么透彻,想不到李将军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谋略与眼光。”   “是啊!”李存勖心有同感,“后生可畏啊!不过也唯有这样的俊才,才能当得起我大唐国之栋梁。当初朕让这小子外出领军,本来只为历练他一番,以备将来大用,却不曾想,这小子给了朕惊喜。既然如此,朕现在就让他挑起重担,又有何不可?”   中门使惊异道:“陛下是打算让李将军对战王彦章?”   李存勖沉吟了一会儿,摆手道:“兹体事大,还是从长计议吧。”   李从璟到家之时,李嗣源正在招待来客,曹氏则迫不及待拉着李从璟问东问西,听说亲事还要竞争,当下就很不悦,不过他还是鼓励李从璟道:“我儿乃人中龙凤,也只有此女优秀,方能配得上我儿,明日你只管大胆去,为娘保证你手到擒来。”   说完见李从璟不语,曹氏担忧起来,端详着李从璟关切道:“孩儿,你不会真害怕吧?也对,人生初次碰到这些事,紧张在所难免,要不明天为娘陪你去?也好帮你参考一二……不行,为娘毕竟不太方便……”   李从璟一拍额头,落荒而逃,“娘,我还要去见老师,先走一步……”   曹氏在原地呆了半晌,才自言自语道:“从璟什么都好,怎么碰上小娘子就这般姿态?可不行,得让他多见识见识女人……那谁,秋月,今晚你去公子房间……”   李存审是儒将,书读得多的人,见识多了之后,品味自然就高,而且还有内涵,李从璟见李存审在茶香中一脸怡然自得的陶醉神情,立即反省了一下自己,以前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太没雅趣了些。   今日屋外阳光正好,颇为暖和,透过窗户打进来,照亮了房间。李从璟和李存审相对而坐,旁边只有一座煮茶的炉子,一名侍女正在充当茶师的角色。   窗前垂帘,厅柱束有绛色帷幔,茶壶中水雾升腾,香气袅袅。侍女约莫三十多岁,妆淡脸润,衣袍宽松,浑如熟透蜜桃,正待人采撷,一举一动间如行云流水,浑若天成,不曾见半分刻意。   “这峡州茶还是年前一位老友送来,一直不曾饮用,今日算是开封,闻茶香可知茶色,这老小儿并没有忽悠老夫,果真是正宗峡州茶。只是茶叶虽好,水却差了些,既不是无锡惠山泉水,亦非虎泉寺泉水,便是连淮水都不如。”李存审的黑袍在日光下有些发亮,此刻他神态出尘,别有一股淡然之气。   李从璟笑道:“老师若是喜欢,他日从璟到了无锡,给您运几桶水来便是。”   李存审摆摆手,道:“世人不乏千里运水之举,然而在老夫看来,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千里运水,活水也成了死水,还不如老夫取家中井水来得好,何必图那个名头。”   两人说话间,茶已煮好,侍女给两人奉上茶。期间侍女深深望了李从璟一眼,似是在好奇,一个如此年轻的后生,有什么资格与李存审喝茶。   两人浅尝辄止,纷赞好茶。   放下茶碗,李存审忽然道:“听说昨日你与吴靖忠的小儿,在大街上闹出了事?”   李存审主动提起这茬,李从璟也没打算避重就轻,坐直身体,正经请教道:“吴家势大,从璟该如何应对,还请老师教我。”   李存审并未直接回答李从璟的问题,而是一佛衣袖,淡然开口道:“世人都说天下大乱之时,也是天下大争之世,你可知,天下大争,争得到底是什么?”   李从璟恭敬道:“请老师指教。”   李存审道:“天下大争,弱者争生死,强者争富贵。世人投入这般洪流之中,为己争,为家族争,为国争,具体来说,挣得无非是权力、地位;然若是抽象而言,争得其实是一个‘势’字与一个‘运’字。”   “前者很好衡量,身处何位,手中握有多少兵马,便说明你争到了多少,此诚世人所知之者;后者则要精深得多,因‘势’‘运’二字,本就是看不清摸不着的东西,说起来虚无飘渺,做起来更是难以入手,是以世间多愚蠢之人,皆非议此者,盖因其限于见识,不能窥见道之所在。”   李从璟紧眉道:“愿近闻之。”   李存审挥手,让茶师退下,这又继续淡然道:“世间功名富贵,一时之分,今日有不能保明日有。唐末以来,天下大乱,世道无常,道亦无偿,不可以太平之世度之。岂不闻多少英雄豪杰,一时显贵天下,然另一时穷愁潦倒,甚至死于非命?无论是高官显位,还是兵马部从,世人谓之实,我谓之虚。只因期间变故太多,谁也不能确保其恒在,是为表象。”   “‘势’‘运’二者,世人谓之虚,我谓之实。只因其主导机遇、地位之变,人莫能随意改变毁坏之,是为里象。天下大争,争其实而不争其虚,争其里而不争其表,方能有大成之时。”   李从璟心中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李存审的话让他有雾里看月之感,他似乎看见了某样东西,却又看不分明,当真是难受得紧。想了半晌,李从璟不得不再一次问道:“老师,依您之见,从璟该如何掌握‘势’与‘运’,使之为我所用?”   李存审微微一笑,愈发显得高深莫测,他道:“世间‘势’‘运’二者,说虚也虚,说实也实,虚是因其不可看见不可捉摸,实是因其最终还是要落到人的身上。天下之大,黎民千万,一人之‘势’‘运’,能有几何?所以善成事者,必善汇集天下有大‘势’‘运’之人,为己所用。以他人之气运,壮己之气运,则大事可成!”   李从璟惊呆了。   如梦初醒。   例如郭威,本是要做皇帝的人,现在有他辅佐自己,岂不是正好借他的势运为己所用?李嗣源、李从珂、石敬瑭,原本皆是日后之皇帝,若得他们在自己身边,不也正是可以旺自己的势运?   李从璟紧接着问道:“那要如何分辨谁是有大气运之人?”   李存审很不负责任道:“这便要你自己去看了。”   李从璟:“……”   李存审道:“不是用眼睛去看人,是用时间和心。观其历史,观其气态,观其面向,观其所为,可知其未来。”   李从璟又问道:“依老师之言,如何汇集‘势’‘运’之人?”   李存审神秘一笑,道:“借。”   “借?”   “为师今日便借你一人,让你应对吴家。” 第134章 敬新磨   李从璟不曾预料到,李存审所说之人,竟然是郭崇韬。他后世虽然没有研究过五代十国历史,但对郭崇韬这位大名人,还是有所了解的,知道此人在李存勖时,曾领兵伐蜀,势如破竹,简直可以用不费吹灰之力来形容。但要说多的,则也没有了。   让李从璟意外的是,郭崇韬竟然也是李存审的弟子,如此算来,两人倒还是同门师兄弟。   “在下中门使郭崇韬,李将军,幸会。”郭崇韬进门之后,跟李从璟打招呼,他的话让李从璟有些惊讶,李从璟暗想,自己已经如此出名了么,连中门使都认得自己。   郭崇韬已是半百老者,望着一身正气,国字脸很威武。李从璟连忙回礼,道:“早闻中门使威名,如雷贯耳,幸会。”   李存审也好奇郭崇韬认得李从璟,便顺口问了一句,郭崇韬笑道:“昨日李将军与吴铭相据时,学生正在附近和冯侍郎饮酒,有幸得见,是以认得。”他自然不会提今日在皇宫见到了李从璟。   李存审道一声原来如此,于是三人落座相谈。   比起李从璟这个才入门的学生,郭崇韬已拜入李存审门下多年,是以在军事上的见解,每每都让李从璟深感佩服。三人相谈甚欢,李从璟心里却在打着鼓,李存审说要借郭崇韬给自己,对付吴家,这事又是怎么一回事?   中门使是李存勖为晋王时,幕府极为重要的成员,说是心腹一点都不为过,没事就跟在李存勖身旁晃悠,有参赞机要之权。如今李存勖已然称帝,按理说郭崇韬必受重用,但为何还是中门使的职衔?不过这样的人,无疑正是李从璟现在很想结交,可以引为助力的角色。   从逻辑的角度上来说,主动去结交一个人,无非两种方式,投其所好或者解其危难。郭崇韬好什么,李从璟现在不知道,至于郭崇韬有什么危难,就能不得而知了,他决定下去让军情处查一查。   三人谈着谈着就到了吃饭的时间,直到饭吃完,李从璟也没见李存审跟郭崇韬提起要帮他的事,内心已是郁闷到极点。   饭后几人稍坐,之后李从璟和郭崇韬便告辞离去,两人结伴出府。   “师兄比我年长得多,让师兄叫我将军,我这浑身上下,实在是难受得紧。师兄日后就叫我从璟便可。”和郭崇韬策马并头缓行,李从璟笑道。   郭崇韬微微一笑,他在李从璟面前,也并不拿捏年长者的架子,道:“既然如此,为兄便唤你一声从璟。”   两人边走边聊,及至分别。   与郭崇韬分别一段路程之后,李从璟下马打了个口哨,立即就有个汉子从街边走过来,在李从璟身边拱手停下,“军帅有何吩咐?”   “查一查方才与我同行之人,看他有什么喜好,最近又有什么麻烦。”李从璟道,他不相信李存审会开他玩笑,既然李存审说了,那么这个郭崇韬就一定能助自己。   “是。”汉子应声道。   这汉子自然是军情处的,自打赵象爻到了魏州之后,他身边便时常有两人跟随,他走到哪儿这两人便跟到哪儿,以供他随时差遣,要不然每当有事他都要跑去一品楼,未免太麻烦了些。   ……   相亲的日子总算到来,李从璟在曹氏的强烈要求下,任由着秋月精心折腾打扮了一番,在李从璟的强烈抗议之下,才没有被装点得珠光宝气。李从璟在铜镜前照了一下,一身黑色大氅尽显风度,白襕衫衬托着身材挺拔而潇洒,玉带腰间一束,再踩一双高邦六合靴,俨然翩翩公子。   人靠衣装,古人诚不欺我。   秋月给李从璟打扮停当之后,眸子里尽是荡漾的春波,竟似看得痴了,半晌方道:“那任家小娘子若不是瞎子,定然会被公子折服!”   李从璟哈哈一笑,道:“但愿如此。”   临出门前,曹氏又是一番千叮呤万嘱咐,让李从璟收敛一些军中气息,尽量柔和一些,莫要吓到人家小娘子。喋喋不休倒是让李嗣源颇为不耐烦,可他刚想说什么,就被曹氏一眼瞪回去,待曹氏好不容易说完,两人立即落荒而逃。   李从璟和李嗣源到任府门屏外时,已经有府上仆人在此等候,见到李从璟二人,仆人立即迎上来,为两人牵马,伺候两人进府。   “李将军是最后一个到的,在您之前,另外两家已经到了。”仆人一边为两人引路,一边说道。   “他们倒是来的快。”李嗣源随口道。   另外两家是谁,事先李从璟就已经知晓。一家是工部侍郎张宪,倒是任圜这位工部尚书的直属下级,另一家则可以说得上是不是冤家不聚首。   任圜在正厅会客,厅堂布置得颇为清雅,除却墙面上有几幅字画,角桌上几具盆栽,厅堂中再无其他装饰,此时厅中两边都坐着两人,俱是一老一少,正在与上首的任圜相谈。   几名丫鬟立在身后,照顾茶水点心。   见到李嗣源和李从璟进来,任圜首先站起身迎出来,拱手笑道:“李将军大驾,未及远迎,还望恕罪,快请!”   李嗣源哈哈一笑,大步进门,回礼道:“判官无需客气,来迟一步,让各位久等了。”   众人起身相见。   任圜目光投向李从璟,微笑道:“想必这位就是令郎从璟了吧?果然生得一表人才,年纪轻轻便统率大军,战功赫赫,日后成就不会比你差啊!”   李从璟见面前的人慈眉善目,大腹便便,感官上很能给人好感,无愧于其名“圆”,行礼道:“晚辈从璟,见过尚书。”   张宪也过来与李嗣源寒暄几句,彼此介绍自家后生。李从璟一眼望过去,那后生与自己年龄相仿,身材欣长,容貌清秀,一身白袍很有卖相,典型的读书人。   “晚辈张正,见过李老将军。”年轻人规规矩矩向李嗣源行礼。   几人客套寒暄几句,突然没了声音,众人目光,都向没怎么动的另一家人望过去。   李嗣源神情揶揄,笑道:“想不到吴老将军也在此,真是无巧不成书,幸会幸会。”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吴靖忠。在他身旁坐着的,就是吴铭。   父子俩面色怪异。   吴靖忠淡淡道:“李将军,久违了。”   吴铭毒蛇般的眸子恶狠狠的看了李从璟一眼,李从璟只当做没看见。   前日李从璟和吴铭在大街上闹的事,搞得满城皆知,更别提李从璟在皇宫宴会上,把吴靖忠气得吐血了,这些事在上层社会传开,引为笑谈。任圜自然知晓这些,为免双方尴尬,连忙岔开话题,请李嗣源和李从璟入座。   任圜坐下之后,几分得意几分谦虚地说道:“承蒙陛下厚恩,为小女做媒,请得三位年轻才俊来府上,寒舍上下,莫不大感殊荣。平心而论,小女资质平庸,诸位后生皆是人中英才,此事实在是令任某羞愧。”   李嗣源等人自然都要说任圜太谦虚了。   任圜接着微笑道:“但陛下恩泽既下,任某此番只能高攀了,待宫中使者到了,今日便将此事定下来。说起来一切俱都看年轻人之间的缘分,我们为人父母的,能做的很少,届时若是得罪了诸位,还望不要见怪。毕竟亲事事小,和为贵嘛。”   一番话说的和和气气,意思和很明白:之后无论是被相中的,还是没被相中的,都不要破坏彼此之间交情。   李从璟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心思却转的快。   在他看来,李存勖要恩宠任圜,给他做个媒没什么,但是让他家挑人,这事就不对了,何况无论是他家,还是张宪亦或是吴靖忠,都是颇有地位的,不比任圜差多少。   李从璟知道,一件事若是从逻辑的角度上说不通,则必另有隐情。如此说来,李存勖又是在打什么主意?在这件事情背后,他又隐藏着什么目的?   李从璟不是李存勖,区区一个怀州刺史,也不是一介帝王,李从璟无法揣摩到李存勖的心思。不过李从璟可以肯定的是,这里面定然有李存勖作为人主的考虑。   帝王心术,难以揣测。   任圜话音刚落,宫中使者就到了。   来人颇为年轻,文弱之气和张正有得一拼,其皮肤白皙保养不亚于女子,还施了粉黛。   李从璟一看便知,此人是个太监。   李存勖给任圜做媒,自然要派人来主持这件事。   众人相迎,都道一声见过“敬公公”。   敬新磨迈着小步子坐上副首位,用尖细的嗓音道:“咱家受陛下之命,来主持今日之事,任判官,叫令媛出来相见吧!” 第135章 相亲(上)   这敬新磨来了之后竟然没二话,直接进入正题,这让李从璟颇有些意外——太监办事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干脆了?   任圜估摸着也是没想到敬新磨如此干净利落,怔了怔,这才挥手让丫鬟去叫任氏过来。   李家、吴家、张家,哪一家人家都得罪不起,那么任圜如何选择,就是一个考验人智商的问题了。   果然,敬新磨就开口问了,“任尚书,今日之事,如何选择?”   任圜向众人行礼一礼,这才道:“今日之事,全看后辈缘分,三位公子皆才俊,小女本是高攀。但既然左右要选择,任某这个为人父的,便索性把这个选择权交给小女,小女看重谁便是谁。诸位和敬公公以为如何?”   其实无论任圜怎么选,都不合适,而实际上他无论选哪一家,都是赚的。让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娘子,凭自己的喜好去选择,看似荒唐,实际上却是最能不让人诟病之法。毕竟是人家人生大事,人家小娘子看上眼了,你还能怎样?   这样没被相中的人,也有台阶下,也免得一些矛盾。   李嗣源等人自然都说好,反倒是李从璟等三个当事者,没什么发言权。   “既然诸位都认为此法甚好,那就这么着吧!”敬新磨很自然的拍板。   这时,有仆人急匆匆跑进来,对任圜耳语几句。   任圜脸色立即变得惨白。   众人都看到这一点,敬新磨用尖细的声音问道:“怎么了,任尚书?”   “这……”任圜脸色数变,末了长叹一口气,苦笑起来,“小女任性,昨日戏水偶感风寒,面色有恙,还望诸位能允许小女以面纱遮面相见……实在是罪过,还望各位恕罪!”   敬新磨皱了皱眉,没着急下结论,而是问众人:“诸位以为如何?”   “自然是无妨的。”李嗣源等人道。   “倒是如此折腾,让令媛无法安生歇息,我等心里过意不去。”张宪不亏文官出身,更会说话。   敬新磨见众人无异议,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这么着吧。”   任圜松了一口气,对仆人吩咐几句,那仆人又匆匆下去了。   众人等了半晌,一位装饰娇艳的小娘子,在一名丫鬟的陪伴下举步而来,身段妖娆而轻盈,就是举止略显局促。面上挂着一面纱巾,看不清其真容,但想来是极好看的。   李从璟看到来人,心中升起一丝异样之感。   来之前他有想过,之前在开元寺遇见的那位百合髻小娘子,也姓任,他还想着会不会是任圜之女,现在看来,虽然眼前女子蒙着面,但李从璟既然射术非凡,目力也是极好的,一眼就看出,此女并非之前他两次碰到的任氏。   谈不上失望,但之前那位任氏,生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性子也温婉,李从璟两次与她相见,其实是有些好感,现在看到不是他的相亲对象,自然有些小小失落,但也仅此而已。   小娘子进屋之后,向众人行礼,然后就由丫鬟陪着到里间落座,与众人所在正厅之间,隔着一张帘子。毕竟是未出阁的闺女,不太好抛头露面,虽然有唐以来,社会风气开放,但也只是相对而言,束缚还是有的。   小娘子落座之后,任圜才笑道:“小女之前跟任某说过,今日选亲,总得有个标准,是以小女出了三道题,胜者就算定下这门亲事。”   “哦,不知是哪三道题?”吴靖忠提起兴致问道。   “吴将军莫急,这便道来。”任圜道,“小女向来喜欢笔墨,是以这第一题,是一道论述题。”说着,任圜看向李从璟三人,道:“请三位公子论述:白马非马。”   任圜这话一出口,大家都呆了一下,吴靖忠更是道:“白马非马?那是什么东西?”   李嗣源也纳罕:“白马也是马,怎么会不是马?”   任圜笑容不减,“几位稍后。不知三位公子,以为此题如何?”   吴铭眉头扭成了一个疙瘩,沉吟不语,估计他也在纳闷,这道题是个什么意思。   李从璟站起身,正想开口,那张正却已抢先开口道:“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话说完,张正才向众人行礼,“不知在下所言,可谓正确?”   张正的意思就是说,马是指动物,白是指代颜色,白马是颜色加动物,与马单指动物的内涵不同,所以白马非马。   他说的正确,然而坐在高脚椅上的任圜,却是好整以暇抚须问道:“还有呢?”   “还有?”张正意外之余,又沉思起来。   李从璟本想说话,但是被张正抢了先,这会儿索性不说了。倒是那吴铭,自始至终一脸茫然。   屋中吴靖忠和李嗣源都是大老粗,自然不知这些,倒是张宪文人出身,此时颇为着急。   不过那张正确实有几分真才实学,沉吟之后缓缓开口道:“求马,黄黑马皆可;求白马,黄黑马不可。是故马之谓者;有黄黑马,而白马之谓者,只白马。所以白马非马。”   听到这,李从璟也有些认可张正了。   李嗣源和吴靖忠继续不知所云,任圜已露出微笑:“不错。”   得到任圜的认可,张正精神大振,连忙一礼,道:“多谢尚书。”   那小娘子面貌张正虽然没全见到,但全身上下也看了个差不多,当真是美人儿一个,当下哪有不卖力表现的道理。   不料张正话刚说完,任圜又问道:“还有呢?”   “还有?!”这下张正错愕不已,当下埋头沉思。   屋中一时没人说话,落针可闻,任圜也不催促,任由张正去想。   李从璟坐着没事干,感到敬新磨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他身上,他索性回头对他报以一笑,想不到敬新磨竟然也微笑点头示意。   好半晌之后,张正实在是想不出来,只得认输:“恕晚辈才疏学浅,却是想不出其它了。”   他这话说得谦虚,实则没有半分沮丧之意。在他看来,自己已经说了这么多,而李从璟和吴铭半个字都欠奉,这一局谁是获胜者,不言而喻。   想到自己已经拿下第一局,张正嘴角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眼神不由自由向帘子飘过去,心想只要再拿下一局,他便稳胜——可以抱得美人归了。   吴铭没怎么注意张正,他关注的是李从璟,见李从璟没说话,他心中松了口气,又看了张正一眼,暗道:哼,不过是书读得多些,有个鸟用,且让你嚣张一时,下面两局,必在我手!不过李从璟那厮明显也是个草包,今日若能让他一局都拿不下,那才真是让他难堪!   张正认输,任圜微笑看向吴铭和李从璟,走程序一般地问道:“两位贤侄,可有想法?”他心中自然认为是没有的,张正书香门第都没话说了,这两个武夫之子,显然也没什么见解。   吴铭果断摇头,抱拳道:“晚辈才疏学浅,没有补充的了。”他认输也认得要面子,意思是我只是没有补充,并不是不知道。   任圜微微点头,正打算说下一题,却听见一个声音:“晚辈还有话要说。”   众人循声望去,都看见是李从璟又站了起来。   “从璟,你行吗?”李嗣源担忧道,他生怕自己儿子干逞能。   李从璟向李嗣源报以微笑,道:“老爹,你就看好吧。”说着,对众人行礼,这才娓娓道来:“方才张公子所言,是从内涵与外延两方面作解,晚辈不才,愿以共相言之。”   任圜眼睛亮了不少,道:“贤侄不妨说来听听。”   李从璟淡淡一笑,道:“马固有色,故有白马。若是马无色,安有马?安有白马?白马者,马与白也,马与白非马也。故曰:白马非马。”   他的意思是说,马都是有颜色的,若是一种马没有颜色,它就不是马,而白马是白这种颜色,与没有颜色的马组成的,白与没有颜色的马都不是马,所以白马也就不是马。   李从璟的话说完,满座间厅中有一时的寂静。   吴靖忠低声问吴铭,“这小子说得对不对?”   吴铭五官都拧在一起了,道:“我也不知道啊!”   任圜却已赞叹道:“说得好,贤侄之见,确为正解!”   “所以……”敬新磨这时出声,“这第一局?”   要评判谁输谁赢,任圜也寻思了一下,才道:“张贤侄言其一二,李贤侄言其三,不如算两位贤侄平手,如何?”   这评价不偏不倚,李嗣源和张宪都没话说,于是敬新磨拍板:“理当如此,那就这么着吧。”   吴铭张了张嘴,心中极为不爽:他娘的搞了半天,就我没有存在感?   “文已比过,这第二道题,比武。”接着,任圜开始宣布下一道题,“武艺,以射艺为先,三位贤侄不妨比试一番射术,如何?”   李从璟闻言,差点儿笑出声来。   武艺嘛,吴铭早被他揍得妈都不认识,至于张正?哈……哈哈……   …… 第136章 相亲(中)   “小姐,你走慢些,我都快跟不上了!”   “走得这么慢,待会儿是要被父亲派来的人找到,抓回去,我还不得完了?”   “我们偷偷跑出来,可就算不回去,我们又能去哪儿?”   “我决定了,出家!”   “出家?小姐,你可别吓我!”   “我决心已定!”   “依我说……小姐你要是出家,还不如嫁出去呢!好歹今日来府上的,都是青年才俊,怎么都比出家好啊!”   大街上人来人往,两位小娘子在人群中急急穿行,前面一位梳着百合髻的小娘子虽然带着面纱,但也掩盖不住其倾国倾城的美貌,她身后跟着一个小丫鬟模样的女子,正在满头大汗跟她说话。   百合髻小娘子停下脚步,回头嗔怒道:“你也不看看今日来府上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个张公子,虽说生得面如冠玉,满腹诗书,却是出了名的阴险,偏偏一副正人君子的嘴脸!再说那吴公子,在魏州城谁不知晓他的恶名,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怎么相处?”   小娘子说完,跺跺脚,又开始迈步往前走。   小丫鬟急急忙忙追上来,继续努力道:“那李公子呢?人家可是年纪轻轻就是刺史,而且屡立战功,听说还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呢!”   百合髻小娘子这回脚步都没有停下来,哼哼道:“这种只知道沙场拼杀的武将,满脑子都是刀枪棍棒,识不识字都不一定呢。日后有什么事不顺心,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你让我怎么活?”   “呀,好恐怖!”小丫鬟被她自个儿想象的家暴场景给被吓到,缩了缩脖子,但又不能眼看自家小姐就这么遁入空门,又是又弱弱开口,“可是小姐,咱们这么一走了之,老爷可就麻烦大了。现在这个时候,想必那些人都来了,到时候发现你不在府上,可如何是好?”   小娘子听了这话,脚步一顿,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珍珠般的眸子,瞬间蒙上一层阴影,连呼吸都轻了许多。   小丫鬟一见有戏,于是劝道:“小姐,我们还没吃饭呢,又走了这么久的路,不如先吃饭,慢慢想怎么样?”   小娘子默然点头,两人走进街边一家酒楼,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随意点了几样小菜。   小娘子手撑着下巴靠在桌子上,怔怔望着窗外,眼神迷茫而空洞,神色凄然,那模样真是叫人心碎。   小丫鬟不忍见小娘子这番模样,也不知该说什么,直到菜都上齐了,两人都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半晌,小娘子幽幽道:“你说,我是不是一个不孝的女儿?”   小丫鬟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肯定道:“小姐平日那么疼老爷,大家都知道呢。只是这次关系到小姐终身大事,小姐才会举棋不定吧。”   小娘子低下头,轻声呢喃道:“我只是,不想就这么被命运摆布罢了……”   两人说着伤心话,旁边那桌上,却个个神采飞扬,其中一人兴致勃勃道:“知道前天晚上飘香楼为什么会聚集那么多人吗?”   “不是说有两个高门公子争斗吗?”旁边的人接话道,“这事谁不知道啊!”   “可你知道,那两个公子是谁?”先前那人道,见同伴摇头,他嘿嘿笑道:“我可听说了,一个是李家公子李从璟,一个是吴家公子吴铭。这两人,前一个是内外蕃汉副总管李嗣源老将军之子,还未及冠就统率一军呢,后一个大家都熟悉,这些年没少在魏州作恶!”   几人的谈话声音很大,落进百合髻小娘子和小丫鬟耳朵里。   “知道为什么这两人会互殴吗?”那人又道。   “你给说说!”同伴都来了兴趣。   “嘿,听说啊,当时是吴铭那小子,在飘香楼外调戏一个小娘子!结果,乖乖不得了,李从璟就从天而降啊,带着一帮兄弟,把吴铭一顿好揍!那吴铭当时被揍得一个惨啊,五官都变形了,满脸的血,还被李从璟逼着向那小娘子道歉呢!你想啊,吴铭是谁,这口气哪咽得下去,当时就叫了两三百人,这才有之后那一幕啊!”   “这么厉害!”同伴被惊讶道,“那这李从璟挺能的啊!”   “还不止呢,听当时在场的人说,那位小娘子事后问李从璟的姓名,他都没说!他做那件事,就是看不顺眼吴铭,根本就不是为了美色!”   “那这李从璟挺神的啊,真是个好样的,狠狠修理了那吴铭一顿,替我们魏州百姓出了一口恶气!”   “谁说不是呢!”   他们这相谈甚欢,旁边百合髻小娘子和她的丫鬟,都已经惊呆了。   半晌,小娘子艰难的问小丫鬟,“那日,我们停船的地方,是飘香楼吧?”   小丫鬟已经傻了,闻言拼命点头:“是飘香楼!”   小娘子又道:“当天,那位郎君是从二楼跳下来的吧?”   小丫鬟狠狠点头:“没错!”   小娘子怔怔然又道:“他叫李从璟?”   小丫鬟坚决道:“他们是这么说的!”   小娘子的杏花眼渐渐挣得老大:“今日来府上的李公子,也是叫李……李从璟?”   小丫鬟简直要哭了,“是叫李从璟!”   小娘子呆呆道:“他父亲是内外蕃汉副总管李嗣源?”   小丫鬟跳起来,尖叫道:“小姐,就是他啊!”   小娘子说到这不动了,仿佛痴傻了一般。   “小姐,我们还坐在这儿做什么,赶紧回府啊!”小丫鬟又跳又喊。   “回府。”百合髻小娘子怔怔说了一句,却偏偏没动,小丫鬟急了,一把把她拉起来,风一般跑出了店。   “喂喂,你们还没付钱呢!”店小二在后面追喊。   ……   李从璟很震惊。   在李正引弓搭箭的瞬间,李从璟的表情就凝重起来,因为这位白袍书生,除却手捏一矢,还在脚边插了两支箭。   任圜书香门第,不恃勇力,此时的士大夫阶层,文武已经分流,不再像前汉乃至前秦,士子可上马治军下马治国,但大唐尚武,现又逢乱世,君子六艺仍旧有士子通习之。任圜府上有较武之地,是一处别院,此时空地上立起三个箭靶,俱在五十步开外,排成一排。   李从璟等三人各对一个箭靶而立,身后有府上家丁捧着弓箭伺候,李嗣源等人,则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三人较艺。院外有颗大榆树,枝繁叶茂,从院墙那边伸过一半枝叶来,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李正准备已经做好,李从璟再看吴铭,这厮也没闲着,挽起衣袖,卷起衣袍扎在腰间,拿着长弓在手里反复把玩,测试性能,俨然跃跃欲试的模样,看样子倒是没觉得自己会输。   李正准备做得最早,吴铭摩拳擦掌,李从璟面容随和。   “三位郎君,谁先开始?”敬新磨放下茶碗,看了李从璟等人一眼,尖着嗓子问。   三位年轻人相互看去,李从璟和吴铭没有先动手的意思,李正向前走出一步,抱拳道:“既然两位谦让,在下就不推辞了。”抱拳的神态,一反先前的柔弱,凭空生出一股英气来。   李从璟和吴铭抱拳示意,“张兄请。”   张正一点头,清秀如女子的面孔顿时有如虎狼,一脚后撤时,弯弓如满月,也不见他瞄准,一箭迅疾发出,不等众人盯着看那箭矢是否上靶,紧接着又是两声弓弦崩响,待诸人看时,张正脚边两矢已不见踪影,那半空中,三支利箭成了一条直线。   三声轻响,三支利箭先后正中靶心,紧紧排成一列直线,看上去就像是鸡尾上三根羽毛。   “好,好,这一手连珠箭使得漂亮!”敬新磨率先拍手叫好,看向张宪,“真想不到,令郎看似柔弱,竟是文武双全。”   张宪摸着胡须谦逊一番。   张宪将长弓交给身后任府家丁,拍拍手,负手而立,面带微笑,大家风范。   其他人正在恭维张宪,忽听一声嗤笑,众人循声望去,吴铭已掏出五支箭矢,插在脚边,随即拉弓对准箭靶,松弦、拿矢、放箭,动作飘逸,行云流水,快得几乎看不清,最后箭矢入靶的声音响起,众人就见五支箭矢,已然并列入靶。   吴铭使得也是连珠箭,但张正只发三矢,他却能一口气射出五矢,孰高孰低可见一斑。连珠箭讲究速度快准确度高,拼得是眼神,控制力,还有熟练度,更有气力,张正三矢而力尽,吴铭能发五矢,无疑更胜一筹。   张宪脸色立即精彩起来,吴靖忠老怀大慰,毫不掩饰笑出声。任圜往这边看了一眼,没言语,敬新磨击节而叹:“果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吴公子厉害,厉害!”   军中射手,能射连珠箭者不太多,但精锐也能做到,然而准确度和速度都要和张正、吴铭一样高,无疑是很难的,吴铭连发五矢,已是做到接近极致,不怪众人惊叹。   敬新磨看向李从璟,见他半晌没动,轻笑道:“咱家虽不知军旅事,却也知晓五矢连发箭世所罕见,李公子能做到否?”   他这话看似是为难李从璟,其实是在为李从璟解围,一番话说得轻巧,实则是只要李从璟也能连射五矢,便不会被人介意。   李从璟道:“这有何难?”   走到吴铭跟前,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不顾吴铭的愤慨,将他挤到一边去,屈膝而半坐,插四支箭在地,而捏一支箭在手。   “你自己有靶,到我这来作甚?”吴铭盯着李从璟,恨恨道。不仅他疑惑,其他人也很疑惑,李从璟为何放着自己面前的靶子不用,到吴铭的位置上来。   李从璟不言语,眼神落在插着五支箭的箭靶上,忽的深吸一口气,弯弓、松弦,头也不回,探手拿箭,依次再射,动作和吴铭并无太大不同,只是动作快了半分。   而当五支利箭入靶的时候,疑惑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一个个都不禁惊呆。   李从璟射出的五支箭矢,依次穿裂吴铭留在箭靶上的五支箭矢,五声轻响之后,箭靶上依然是五支箭,但却不是吴铭的箭,而是李从璟的箭。吴铭的箭矢,碎裂掉落一地。   做完这一切,李从璟站起身,对呆愣的吴铭微微一笑,又瞧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吴靖忠,眼神玩味。那意思分明是说,老子就是要打你们的脸。 第137章 相亲(下)   从李从璟展示出的本事来看,他要赢这场射艺,方法有很多种,但他却偏偏找了一种极度侮辱吴铭的方式,将吴铭的箭一支支射裂,这已经不单纯是打脸,而是带着铁手套打脸。   这场比试,无非较个高低,比出谁更有本事罢了,李从璟主动去惹吴靖忠父子,姿态如何大伙儿都看在眼里。   一场比斗下来,张正本是垫底那一个,脸上最为挂不住,但李从璟这么一闹,众人的注意力就被吸引到他与吴铭的关系上去,没人再去多想张正的失败。张正眼神闪烁,嘴角不由微微勾起,李从璟与吴铭的酒肆风波,如今魏州人尽皆知,张正也是了解的。   “这个李从璟,倒是傲慢逼人得很。”张正心道,“却是帮了我一个忙。”   “狂妄小儿,竟敢如此嚣张?!”吴靖忠怒急,但这话他却不能当众喊出来,是以整个人看上去都不大好。不过他心里想着:看你狂到几时,且先让你得意,数日后倒要看看你还能否如此乖张。   李嗣源拉过李从璟,大声夸赞,浑然不顾吴靖忠脸面。敬新磨慢悠悠喝茶,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较武的地方是个别院,那位任家小娘子没有跟过来,比试完成之时,被管家耳语两句的任圜,脸色数变,几乎哭笑不得,不过因为是背对众人,大伙儿都没看到他这个表情。只不过再转身面对众人时,他整个人都显得轻松了许多。   任圜拱手笑道:“敬公公,诸位,三道试题已去其二,结果如何三位公子不必介意,因为这第三题才是关键,若是第三题过了,前两题便可不去考虑。”   他这一席话,说得众人云里雾里,每个人眼神都不善。按照任圜的意思,这前面耗去的时间,感情是你在逗我们玩儿?   任圜有苦说不出,他自家女儿先前突然离家出走,迫不得已他想出了这么一个三道题的主意,如此一来谁胜谁负一眼明了,少了他的选择之难。但是现在,那碎女子竟然突然又跑回来了。   要说放在寻常之家,事已至此,比完第三场,把优胜者定为女婿就可以,但任圜早年丧妻,对这个女儿尤为宠爱,在成亲这件大事上,他不想肆意做主,之前是不得已而出题,现在女儿回来了,自然还是看女儿自己的主意比较好。   作为父亲,只能让一向溺爱的女儿有三个选择,任圜已是自责不已,但皇命如此,他无法违逆。在此基础上,只要女儿能高兴,让她有自主选择的权利,他做父亲的委屈些算什么?   任圜也知道自己此举有违常理,连忙补救道:“这第三题,说来简单,小女已在厅中恭候多时,三位公子前往一见,有此前两题作为基础,小女意思在哪儿,此事便定下来了。”   任圜话音落下,各家反应不同。   吴靖忠父子和张宪父子面有喜色,因为他们两家在前面的比试中落了下风,输给了李从璟。李嗣源当时就有些不高兴,这意味着李从璟建立的优势荡然无存,倒是李从璟没什么表情。   从内心说,他不是太在意。   不过,若是真没被选上,还是没被人家小娘子看上,李从璟觉得真是没有面子啊!   这时候,他不由得想起前两日遇到的那位百合髻小娘子,心道:过两日让老娘去打听打听,那位小娘子是谁家的千金——貌美,清新,看起来又知书达理,左右要联姻,那小娘子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也算有限选择里拔最优的了。   一路思绪飘飞,李从璟等人随任圜又回到了原先的客厅。   按照之前的座位落下,众人这便看到,帘子内小娘子还端坐在那里。   张正目不斜视,自顾自拿捏身份,秉承着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原则;吴铭看到张正的清高,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屑,暗骂了一声傻逼,对帘子内的小娘子微微一笑;李从璟往帘子那边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李从璟眉头皱起。   帘子后的那人,虽然仍旧带着面纱,装扮也还是原先那副模样,但李从璟明显察觉到异样,那觉得就像——换了一个人。   隔着帘子,李从璟一眼之下看不真切,也不好盯着人家看。但射艺好的人眼神必定好,这和狙击手眼睛好是一个道理,所以他发现了异样,他不知吴铭是否有发现,毕竟隔着帘子又隔着纱巾,可能吴铭光顾着装逼了。但李从璟分明觉得,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小娘子也在看着他,而且目光炯炯。   “大概是幻觉。”李从璟收回目光的时候暗道,转念一想,觉得不对,“我一向相信自己,也相信每时每刻的自己,既然我方才觉得有异样,那就一定有问题。”   看向任圜。任圜举止适意,但也好似有些不一样……没忍住,李从璟又往帘子里看了一眼,这一下他刻意为之,不同于之前随意一瞥,这下看得真切,心里不免一惊。   怎么这么像之前那位百合髻任氏小娘子?!   “这简直没有道理!”李从璟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产生幻觉了,难道是自己方才希望联姻对象是那小娘子,所以心生幻象?这心魔来的也太快了些……   吴铭注意到李从璟老在往帘子那边瞟,不由得冷笑,偏过身低声讥讽道:“小子,老看也没用,你得不到的!”   李从璟纳罕的偏过头,满脸“惊诧”道:“你确定?”   吴铭冷哼,眼露不屑,“你也就能耍耍抢棒,这种细致活,你做不来的。看好了,这小娘子肯定是我的!”   李从璟“震惊”道:“你真的确定?”   吴铭懒得再多说,丢下一句“走着瞧!”   任圜在主座起身道:“任某不才,也是耕读之家,小女打小也粗识文墨,这最后一题,三位公子各作诗一首,交由小女,小女会给出评语,评语上会表明态度,若是认可了谁,也会在评语中说明,三位公子,请。”   李从璟三人齐齐起身,在任圜的示意下,到厅堂另一侧,那里已经摆下三张案桌,三人依次落座。   写诗实在是没什么需要多言的,张正自持书香门第,信心满满;吴铭自认为最懂女人心,意态从容;倒是李从璟,虽然之前也多了不少书,但都是经世之作,写诗,非他强项。   帘卷春风,少顷,三人依次写完。张正最先落笔,吴铭次之,李从璟最后。   写完,依次由任府仆役交给帘子后的小娘子,李从璟三人回到原来的位置落座。   李嗣源关心的问李从璟,“从璟,这写诗之道,你可有信心?”   李从璟笑而不答。   吴铭给吴靖忠的回答信心满满,还低声解释道:“今日作诗,不在文采,而在心意,我最识少女心,父亲尽管放心。”   张正则缓缓道:“尚可,尚可。”面有含而不露的自信之色。   隔着帘子,众人都能看见,内里的小娘子依次看了三人的作品。   不时,有丫鬟端着礼盒出来,上面有三张宣纸。丫鬟对任圜行礼道:“娘子给三位公子的评语已经写好。”   “交给三位公子罢。”任圜道。   丫鬟端着礼盒首先到了张正面前,张正略施一礼,施施然拿起宣纸,展开一看,本来满面微笑顿时僵硬在脸上,一阵失神,好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   见他如此,吴铭差点儿没忍住大笑出声,在接过自己的评语之前,对着帘子还行了一礼,这才不紧不慢拿起自己的评语,胜券在握。   但他低头展开一看,脸色顿时精彩无比,好一阵扭曲,连身子都忍不住颤抖起来,甚至不顾失礼叫出声:“这……这是怎么回事?!”   看见他那副模样,李从璟就知道自己的评语看不看都无不可了,保险起见,还是看了看,只见宣纸上写有一列秀气小字:公子还记得前日河边救下的小女吗?   简简单单一句话,情意浓浓。   “果然是她。”李从璟心头微叹,有些庆幸和得意。   再看吴铭一眼,目光中充满同情。   “咳咳!”敬新磨轻咳两声,依旧是公鸭嗓,“虽说评语是任府千金给三位公子的,但咱家既然奉了皇命而来,这评语又决定最终结果,咱家却是不能不看的。三位公子,失礼了。”   说着站起身,走到张正面前,伸出手。   张正苦笑,将宣纸递给敬新磨,敬新磨看了一眼,面不改色对众人道:“评语一个字:走。”说着停了停,轻叹道:“看来尚书千金意思很明确,张公子这厢留不下了。”   张正后退行礼不言。   敬新磨这又走到吴铭面前,见他脸色难看,浑身寒毛直立,如一只发怒的狮子,明显心情不大好,敬新磨却不惧,淡然道:“吴公子,还请将你的评语给咱家瞧瞧。”   “不瞧也罢!”吴铭沉着脸低吼,“反正本公子也不留。”看向任圜,狞笑道:“只不过,任府千金不愿嫁也就罢了,如此羞辱我吴家,当真以为我吴家好欺负?!”   任圜脸色一变,莫名其妙。   敬新磨瞥见了吴铭的评语,这时笑道:“原来吴公子的评语也是一个字,这个字是……”顿了顿,意味深重道:“滚。”   “什么?”吴靖忠大怒而起,盯向任圜,“任尚书,此乃何意?竟然如此羞辱人!”   “何意,吴将军当真不知道,还是年纪大了,反应跟不上来?”李嗣源哂笑着站起身,大感快意,“意思很明确,任府千金,日后就是我李家的儿媳了!”   “你……”吴靖忠怒急。   “令千金如此行事,传出去让人如何看待我吴家?任尚书当真不给一个交代?”吴铭阴沉沉道。   敬新磨正打算说什么,一声娇哼响起,“你若要交代,本姑娘这便给你一个交代!”   说着,在众人的目视下,任家小娘子掀开帘子走出来,先是到敬新磨面前行礼,又到任圜面前赔了罪,这才看向吴铭,缓缓解下面纱,露出真容。   吴铭霎时惊呆,差点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你……怎么是你?”   任家小娘子冷冷道:“吴公子,当日你率家丁在闹市的荒诞行径,今日又如何给本姑娘一个交代?!”   吴铭这时候算是明白过来,今日他不是来说亲的,是来找抽的。   看到任家小娘子风风火火的姿态,李从璟暗自叹道:性子好烈的娘们儿,真够劲! 第138章 李从璟取势如棋,王彦章三日破敌(一)   吴靖忠父子率先离去,还是在压抑着怒气为当日之事赔罪之后。临走之时,李从璟看到吴铭那脸色,分明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当日他调戏任氏不成,反被李从璟暴揍一顿,之后叫了两百人想要寻回脸面,又被吴靖忠给憋回去,但吴靖忠怎么都不可能想到,当日吴铭为难的小娘子,竟然会是任圜的女儿。   亲没说成,倒像是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回去有得吴铭受得了,想想吴靖忠父子不睦的那个场面,李从璟就觉得开心。   李存勖改魏州为兴唐府,在魏州称帝才不久,许多朝中重臣之前也是在各地任职,就比如说任圜,之前乃是泽潞节度判官,是李嗣昭的麾下,因为刚来魏州不久,吴靖忠也并不熟悉,吴铭之前不认得任氏实属正常。   吴靖忠父子走后,张宪父子也告辞离去,张正在此番经历中,成绩和遭遇都处在中间位置,虽然没有拿下这门亲事,但有了吴铭作陪衬,丢脸也没丢到哪里去,是以父子俩脸色并不太差。   两家走后,就只剩下李嗣源父子和敬新磨。   任圜为当日李从璟为任氏解围之事,正儿八经向李嗣源道谢。   “从璟向来中正,嫉恶如仇,当日之事,大丈夫义不容辞,尚书就不必客气了。”李嗣源呵呵笑道,“今日有陛下说媒,往后你我就是一家人了,又何必再说两家话?无需客套,无需客套。”   一席话李嗣源说得大义凛然,只字不提李从璟揍吴铭,是因为和吴靖忠有旧怨。   “想不到李公子竟然和尚书千金还有这么一段故事,这一段良好姻缘,竟是老天事先就已注定的。”敬新磨瞧了一眼任氏给李从璟的评语,笑着交还给李从璟,“李公子年轻有为,仪表堂堂,兼又品性正直,真是应了那句话:自古英雄出少年。”看向任圜,“令媛如今寻得这么一个如意郎君,定可传为一段佳话,尚书这回可满意了?”   “满意,满意。”任圜老怀大慰,拉着李嗣源的手,“都是李将军教子有方啊!”   任氏终究是未出阁的女子,便是此时男女之防不如之后严密,也不能在厅中久待,告辞离去了,临走的时候,没忘记偷偷瞥了李从璟好几眼,意态羞涩,欲语还休。   几人说了一阵话,敬新磨告辞,“既然这边的事儿订了,咱家也该回宫复旨,至于两家亲事如何安排,李将军和尚书商议之后,报给陛下便好。”   说着要走,任圜赶忙让人拿来礼钱,塞给敬新磨,敬新磨推辞一番,自是收了,李嗣源又邀请敬新磨去李府坐坐,敬新磨却是没有空暇,不过任圜人精一个,给敬新磨塞银子的时候,没忘记帮李嗣源垫上一份。   敬新磨走后,李嗣源和任圜把手言欢,开始正正经经商议起李从璟和任氏的婚事流程和日期,两家联姻,彼此有益,自然都很高兴。彼时婚礼仪式,承袭古代传统“六礼”,所谓“士庶亲迎之仪,备诸六礼”,即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   李嗣源粗人一个,不太懂这些,任圜知道的多些,但也不至于事事亲为,两人粗略商定一番,约定日后再作详议。   对于李从璟而言,内结重臣,引为内援,自然是大好事,任圜工部尚书,位高权重,朝中也不是没有关系的,能给李从璟提供的助力一言两语无法言尽。   再者任氏貌美倾城,观其今日言行,不似寻常女子,就是不知是否贤惠持家。男人一生两件事,成家立业,家和万事兴,娶对媳妇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任府逗留一些时候,李嗣源父子告辞,任圜送到府门,众人挥手而别。   李嗣源在思考任氏是否贤惠,任氏冷静下来之后,也在念着李从璟是否好相处。毕竟几面之缘,相见都只能看见表面,长相守是个考验,涉及的琐碎实在太多,任氏独坐闺房窗前,失神望着窗外,念及以后,久久不能平静。婚姻之事,关系终生,任谁都不能不关切。   李从璟和李嗣源双双回府之后,上下得知亲事说成,一片欢庆,好一番热闹,曹氏拉着李从璟问东问西,当得知对方就是当日在开元寺碰见的小娘子时,曹氏惊讶不已,不停感叹:“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当日李从璟得到军情处送来的消息,他前两日让军情处去打探郭崇韬的喜好和麻烦,如今事情有了眉目。李从璟随即给郭崇韬递了拜帖,约定来日拜访。士大夫相交,三日为请,一日为告,李从璟还不清楚郭崇韬的脾气,只得依据礼节而行,不敢贸然登门。   此时,皇宫,御书房。   李存勖听完敬新磨的汇报,失笑道:“如此说来,李从璟早就与任圜的女儿相识,并且任氏对李从璟似早有情意?”   敬新磨躬身站在一旁,“臣看了任氏给李从璟的评语,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看来,这回给李从璟说媒,倒真是纯粹的给办成了一件亲事了。”李存勖笑道,“也罢,该这小子艳福不浅。”   “是。”敬新磨没有多言,恭敬的应了一声,多言就可能失言,还不如不言。   李存勖挥挥手,“回头给李从璟送一份赏赐下去,算是朕对他的恭贺。吴靖忠的儿子蠢,就更能体现出李从璟是个人才,日后用处还大着。”   黄昏,李从璟在房间读书,赵象爻派人来告知了李从璟一件极为危险的事,这件事让李从璟在魏州的平静日子,瞬间被打破,他急忙赶去一品阁。   一品阁在营业,宾客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李从璟穿过大堂,轻车熟路来到后院,推开门走进屋,赵象爻等人围坐在桌旁,已是恭候多时,见到李从璟,起身行礼。   李从璟坐了主座,对赵象爻道:“将情况详细说说。”   赵象爻在李从璟旁边坐下来,掏出一个写满字的册子,“淇门、潞州、怀州先后有消息上报:自戴思远兵败孟州之后,各地均有不明身份者搜集军帅和百战军负面资料,各地军情处锐士多方探查,已证实这些人全都来自魏州,是吴家的人。”   “淇门来报,祁县令日前受到何家余孽威胁,要其供出军帅当日在淇门构陷何家,灭其满门的证据,并有百姓受到利诱,为此事作证;潞州来报,有安义军旧将日前接触吴家门客,为其证实百战军曾主动挑起与安义军矛盾,并杀安义军将领,逼迫李继韬反叛;怀州被打压的各大族,也遭人重利诱惑,要其诬陷百战军将领多有自立之言论……”   “为此事,桃统率已经加派人手赶往这三地,严密监控吴家门客,并请军帅指示军情处行动。”   听完这些,李从璟皱眉沉思。吴靖忠几次三番在他手里吃亏,援救怀州时又闹出笑柄,如今,吴靖忠的一系列举动,说明他想要一举彻底扳倒他,要与他鱼死网破了。   吴家门客搜集的这些信息,无疑可以作为扳倒李从璟的把柄,淇门灭何家之事确实存在,另外的事虽然是捕风捉影,但也并非空穴来风,只是说百战军将领多有自立之言,就分外毒辣,要是三人成虎,李从璟百口莫辩。   吴靖忠只需一道奏折递到李存勖面前,李从璟的处境就不妙,这件事若是闹得朝野皆知,且不说事实如何,李从璟都将面临身败名裂的危险。很多时候真正的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谈论、相信、需要怎么样的事实。   这些东西本就是一本扯不清的账,且不说李从璟无法证明自己清白,就算能证明,那得多久之后?到时天下局势已不知是怎样一种局面,而经此一折的李从璟,还能否再翻身,难说得很。   吴靖忠此举,可谓恶毒至极。   赵象爻接着道:“属下来魏州之后,奉命监视吴府举动,已有不少发现。吴靖忠近来与朝廷大臣来往密切,并有接触伶人宦官的迹象。”   李存勖喜好文乐,亲近宦官伶人,这在大唐并不是什么秘密。吴靖忠此举,是在为他参劾李从璟拉外援做准备了。   “想不到在我未来魏州之前,吴靖忠就已经打算整垮我,早知如此,当日宴会气吴靖忠和酒肆外揍吴铭时,就该再使点劲的。”李从璟揶揄一句,问赵象爻,“这些时日,让你等搜集吴家人作恶的证据,可有眉目了?”   “吴靖忠昔为魏博节度使,权倾一方,作恶犯法的事,吴家人也不知做了多少,自打到了魏州,奉军帅之命,四处探查,如今已大有收获。”赵象爻招招手,立即有人将一本册子交上来。   吴靖忠在查李从璟,要彻底扳倒他,李从璟调赵象爻来,何尝不也是同样的打算?在这个程度上来说,两人的这场战争,早就已经打响,且在暗处早已展开了交锋。   李从璟翻开册子看了看,上面详细记载了吴家人这些年的罪行,看完,李从璟道:“这些东西虽然有用,但与吴靖忠调查我的那些事,并没有区别,拿出去并不足以致命,最多与吴靖忠两败俱伤罢了。” 第139章 李从璟取势如棋,王彦章三日破敌(二)   “吴靖忠已在淇门等三地展开行动,又结交了不少助力,尤其是伶人宦官,到时候只怕就算我们与他的奏折分量相当,也是敌他不过,我等该当如何,还请军帅明示。”韦正担忧的道。   赵象爻在军情处多时,早已长进,这时道:“吴靖忠能结交伶人宦官,我们也能贿赂这些人。属下曾听别驾说过,古往今来取得高位者信任的,不过是以财货贿赂对方身边的人,让其为我等说话而已。我们坐拥怀、孟两州,银钱不缺,大可贿赂伶人甚至是皇妃,如此还怕了他吴靖忠不成?”   李从璟摇摇头,“如此与吴靖忠争斗,与两犬撕咬有何区别?”从册子里发现了一处信息,问道:“几年前,濮水绝提,危害不小,当时吴靖忠上奏还是晋王的陛下,求其拨款治水,贪墨不少。此事当真?”   “确有其事。”赵象爻道。   李从璟微笑道:“既如此,这事好办了,你等只需……如此如此,明白否?”   赵象爻和韦正闻言精神大振,抱拳道:“军帅放心,定当办妥!”   李从璟点点头,“至于贿赂后宫,此事做得好便好,一旦事泄,终生难保,无异于引火上身,如今你我不可染指。给桃统率传令,吴靖忠不是在搜集我的罪证吗,那就让他的人带不回消息好了。”   李从璟语气平淡,赵象爻两人却是神色凛然,“是!”   李从璟冷笑一声,“我百战军浴血奋战多次,方有今日成就,但偏偏就有一些人眼红;眼红也就算了,偏偏不长眼,想着在我背后捅刀子。这些人也不想想,我能收拾得了别人,难道就收拾不了他们?吴家只是其中一个典型罢了,如今,是时候借用吴家人的血,给这些人提个醒了。想染指我百战军血战得来的果实,得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个命!”   站起身,李从璟目光锋锐,“嫉妒我的功绩,有本事就自己去战场上搏,没本事就乖乖趴着;只能做看家犬,就不要妄想做狼!”   ……   李从璟拜访郭崇韬。   在此之前,李从璟得到了郭崇韬的详尽信息,说来郭崇韬的喜好乏善可陈,既不好美女,也不好金钱,美女金钱,人之所固欲也,许多人拼命一辈子,说到底不外乎为此二者,但一个男人若是连这两样都不感兴趣,无疑是个异类。   郭崇韬所好者,在权势。而郭崇韬的麻烦之所在,亦在权势。   如今大唐军中,良将无数,然而多为勇将,有孙膑军谋之才者,少之又少,而郭崇韬是其中翘楚。此前,李存勖称帝,组建三省六部,擢升了一大批官员,任圜也是在此时升为工部尚书,郭崇韬为中门使,权势不大,地位尊崇。   他没被升职,是因为他有可能升任的位置,不但重要,而且竞争激烈。现如今的朝廷,满足这个条件的空缺官职,只有一个——枢密使。   枢密使,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此时中央军职之极处亦不为过。   厅中,李从璟与郭崇韬相对而坐。   相谈许久,气氛热络,李从璟将话题引到正题上来,“前日我曾向陛下进言,若与伪梁开战,百战军愿为先锋,拒王彦章,师兄以为如何?”   “师弟有如此大志向,自然是好事。”郭崇韬点头赞许。   李从璟露有忧色,“然此事陛下并未首肯,若要美梦成真,还得需要有人肯为百战军说话才行啊。大军行动调度之权,皆在陛下与枢密院之手,我便是想谋这份战功,也是不易。况且,若果真如此,大军物资补给一应调度大权俱在枢密院,若没有正直可靠之人坐镇后方,我这心里也有些顾虑。”   “哦,师弟有顾虑?”郭崇韬酌一口茶,静待李从璟下文。   “如今枢密使之职空悬,让人忧心。”李从璟叹道,“实话说,若是坐镇后方的是师兄,我这心里就踏实多了。”   说完这话,李从璟看向郭崇韬。   “为兄便是有心助你,然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之奈何?”郭崇韬道。   李从璟不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如今枢密使一职候选人中,师兄呼声颇高,能与师兄相争者,唯张居翰,而张居翰之所以能与师兄相争,听说是有人背后支持,因为背后支持他的势力颇大,便是陛下也不得不慎重考虑。师兄可知这背后之人是谁?”   “莫非师弟知晓?”郭崇韬奇道。   李从璟淡然一笑,“无非两方势力,堪称两足,因有两足,张居翰得以行走端正,若是能断其一足,呵呵……这其中一足,便是以现捧日军主将吴靖忠为首的吴家。”   当初李存审说借郭崇韬给李从璟,帮他对付吴家,道理便在这里——有共同的敌人,便是天然的盟友。   而若是能和日后的枢密使结为盟友,对李从璟和百战军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好事。   “吴家势大,恐难以对付。”郭崇韬紧紧看着李从璟。   李从璟掏出一封信,递到郭崇韬面前,“师兄请看。”   郭崇韬连忙拿起。   看毕,郭崇韬看向李从璟,面露惊喜之色,赞叹道:“师弟真乃神人也。”   “有消息称,伪梁已集结大军,准备北征。三日后,是大朝之期,届时,陛下将定伐梁之策,也将定孰为枢密使!”   ……   淇门。   仲春时节雨纷纷,而今日大雨倾盆。大雨倾盆不足惧,相劝行人莫回头。   官道,一支马队顶雨狂奔,哒哒的马蹄声如一纸碎梦,撞开了遮蔽行人眼的雨帘,零落成泥,在荒野上起起伏伏。马队有十来人,戴斗笠,披蓑衣,负长刀,皆男儿。   淇门县城如一只虎豹,静卧在风雨中,埋头不语。从雨帘中望见朦胧的城池,为首的一人大声喊道:“大人,淇门在前,是否入城?”   他身后一人从斗笠下抬起头,是个中年男子,山羊胡,他冷冷道:“过城不入,直奔魏州,务必在天黑前赶到!”   先前那人惊异道:“二将军在城中接应,为何不入城?”   “形势有变,如何还能入城?”山羊胡道,“你我行踪皆已败露,百战军紧随其后追来,淇门,李从璟根基之地,不得不防万一!”   “是!”   “记住,只要赶到魏州,则大势底定!你我身负李从璟罪证,那可是无数兄弟拿命换来的,必须送到将军手中!”山羊胡叮嘱一句。   雨太大了些,以至于路上一个闲人也无。旷寂的荒野中,这支马队显得很是孤零。   正当他们准备绕过淇门时,眼前的雨帘中,官道上迎面奔来二十余骑,直向他们而来。   发现对方的时候,避闪已经来不及,一片金属摩擦声中,十几把长刀出鞘,山羊胡更是道:“准备厮杀!”   待近了,对面的骑士高喊:“我乃吴靖义,前方来人可是张骏?”   “是二将军!”十几人立即雀跃起来,山羊胡则大声回应:“正是张骏!”   吴家以吴靖忠军职最高,吴靖义第二,因此吴家门客称其为二将军。   两面会首,山羊胡张骏和吴靖义碰面,吴靖义急切道:“张兄,东西到手了?”   张骏拍拍身侧的行囊,道:“二将军放心,东西已到手!”   吴靖义大喜,“好,此番李从璟死矣!快随我回魏州!”   两方汇合之后,共三十多人,又开始赶路。   而就在这时,有人惊呼道:“二将军,百战军从后面追上来了!”   “有多少人?”   “黑压压一片,看不清,不下二三十!”   “二将军快走,我来断后!”张骏立即做出决断,将行囊交给吴靖义,“这帮百战军难缠得很,个个都是好手,我们之前就吃了大亏!”   “张兄,何不一起走?”   张骏咬牙道:“非是张某不愿,实在是这些人狠得紧,若不留人断后,早晚被追上!”说到这,又道:“请二将军为我照顾家人!”   吴靖义不再跟张骏多言,道一声保重,打马就走。   张骏等十来人没有停留在原地,而是转身,向官道后面黑压压的一片骑士,举刀迎了上去。   张骏等人还没来得及近身,对面就是几支弩箭飞来,当下他身边就有两人落马。张骏红了眼,大吼一声,避过箭矢,又死两名同伴,终于靠近了对方,立即一刀挥斩过去。   激战半晌,张骏多处负伤,身边已不剩几个人,而其余同伴,人死马伤,倒在路旁,血汇进雨水中,红丹丹一大片。就在这时,身后一阵喧闹,待他回头看,却见吴靖义跑了回来。   张骏赶紧迎上去,张皇道:“二将军,为何返回?”   其实只看吴靖义身边人的模样,他就猜到了原因,只是这个原因太让人绝望,让他不忍接受。   吴靖义惨然道:“前遇截杀,不下百人,实在是冲不过去。”   “二将军下马,为今之计,唯有从道旁遁入荒野,寻路回魏州!”张骏急中生智,“但愿二将军吉人天相!”   吴靖义无奈,只得如此,当下和两人下马,从路旁跑了。   吴靖义本来带回十来人,这一走,路上只剩了几个人,张骏带着他们死战一番,渐渐一个个死去,最后只剩下他一人。   而官道前后,密密麻麻的骑士从雨帘中现身,堵塞了前后方,他已是无路可逃。   “二将军,走好!”张骏横刀在脖颈,扬天嘶吼一声,就要自刎,“李从璟,老子在下面等你来!”   “张兄!”张骏话音刚落,路旁跑回来一人,不是吴靖义又是谁?   “二将军,你……”张骏怔怔看着狼狈跑回来的人。   “前有伏兵截道,实在是跑不出去,那两名兄弟都死了……妈的,连野地里都有人,这些家伙分明是早就算计好的!”吴靖义肩膀上还插着一支弩箭,语气悲愤,他这时反应过来,对方之所以这时出现,并非偶然,分明是有意等他们两队人马汇合之后,好将他们全歼。   雨中,百人个骑士,外加数十徒步刀客,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将张骏和吴靖义围在中间,刀滴血,眼如狼。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苍天哪!”吴靖义悲怆而呼,张骏已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围着他们的刀客忽然让开一条路,一人从中走出,迈步到两人面前。雨有声,大地无声,她亦无声。   看到这个人,张骏如坠冰窖,指着她,惶恐中带着不可置信,“不,不可能,昨日你明明还在潞州,我们一路马不停蹄,你怎么可能到了我们前面,这不可能!”   “因为有近道。”这人淡淡说了一句,手起刀落。   张骏的血喷洒在吴靖义脸上,将他从惶恐中拉回神,他一下子跪倒,开口求饶,“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女侠”漠然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就是吴靖义,捧日军都虞候?”   “是,正是在下,女侠饶命,我愿投降!”吴靖义连忙点头如蒜,机警的将行囊双手奉上。   他已经看出来,这人是这群人的领头,他自付,只要她敢接行囊,他就有把握暴起伤人,将她制住。有了她做人质,此番未尝不是没有机会脱险……   “女侠”嘴角动了动,以一种在吴靖义听来莫名的语气道:“听说日前捧日军援助怀州时,曾半途前去剿灭山贼,而且兵马已经开到了神仙山?”   “这……”吴靖义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永远都不会明白了。   因为对方说完这句话,他的脑袋就落在了湿漉漉的地面上。 第140章 李从璟取势如棋,王彦章三日破敌(三)   雨夜,濮水河岸。   便是白日,大雨中也不可视物,便是连声音都听不清,何况是深夜,雨中有什么,隔得稍远的人怎么都无法察觉。如墨夜色中,一群人行到了河岸,这些人没有打火把,让人惊讶他们如何能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还能赶路而不迷失方向。   摸到了河堤,这群人渐渐停下来,须臾,有微弱的火光亮起,这个火光极微弱,又被围在中间,百十步外就看不见了。   “看好了,可是此地?”人群中,有一个尖细中正的声音问。   “二爷放心,错不了。”旁边的人道,“虽黑夜无法视物,但这地方我已来过两次,早已做下记号,若非如此,我等也不可能一路准确走到这里。”   先前那人点了点头,又问道:“韦管事,可曾查探清楚,方圆数十里没有人烟?”   “一个人也没有。”旁边的人肯定道,“濮水几百里,就这么一个地方,方圆百十里没有人烟,虽然有村庄,但那村里的人早已逃难逃得精光,一个也没剩下,这附近,只有屯田。耕田的百姓,又都是县城统一编民,这两日这里没有农事,不会有人来!”   “既然如此,挖吧!”尖细中正两种矛盾音色混成的声音道,“给二爷狠狠的挖!直娘贼,有这场大雨,谁也料不到这事是人做的,都赶紧动手!挖好了赶紧走,免得自个儿被水冲走了!”   一片应诺声,随即人群在河岸散开,在一点点依稀的火光下,对着脚边就开始凿挖起来。忙活的人声物声,淹没在雨声里。   “韦管事,你盯着点儿,别挖穿了,当心我们给水冲走!”那人又道。   “二爷放心便是。”   几个时辰之后,忙活的声音停了下来。随即,人群呼啦一声撤走,到了远处一个山头。   “怎么还没响?”许久之后,尖细的嗓音道,他盯着河岸的方向,虽然什么都看不清。   “快了,快了,别急。”旁边的人道。   不时,河岸传来哗啦一阵躁烈的响动。   “决堤了!”   ……   是日,庙堂大朝。   一如往常,李从璟早早起了床,梳洗完毕,就在院中习武。   虽是大朝之日,然而庙堂上却没有李从璟什么事,他只是一个地方官,若是不用他策对什么,他是没资格上朝的。   因是,在吃过早饭之后,李从璟就在家中读书。如是过了一个时辰,李从璟踩着阳光走出府门,牵了马,向开元寺而去。   今日去开元寺,他有两件事。一者是开寺院得道高僧传真大师日前给他送上请帖,约他前往一叙。传真会找上自己李从璟并不奇怪,那日在开寺院数落慧明,想必是给传真留下了印象。   另外一件事,则是任氏相约。任氏会约自己,李从璟虽然意外,但并不惊诧——女子约会自己的情郎,有什么好惊奇的。   有李嗣源和曹氏操持,他与任氏的婚期也定了下来,考虑到他来魏州只是暂留,耽误不了多少时日就要回怀州主事,是以婚期也安排的不远,就在几日之后。   行走在路上,身处人群之中,感受到这份都市的繁华与宁静,李从璟却知道,今日的大朝,必定不会平静。他与吴家斗法的结局如何,今日便会揭晓答案,而百战军是否出战王彦章,郭崇韬是否任枢密使,也会在今日有结果。   前日,他曾与任圜私下会过面,此事绝少人知道,因为他不是登门造访,而是在任圜下朝回府的路上相候。两人相见后,谈了些不甚正人君子的东西。除此之外,他还约见了敬新磨这位皇帝宠臣,两人说道的东西,也跟君子之道没有半分关系。   今日,李从璟虽未身在朝堂,但朝堂上风向如何,他都能在第一时间知晓。   那日,李从璟与郭崇韬言,支持张居翰任枢密使的,一方为吴家,另一方他没说。没说的原因,是因为那一方势力与他纠葛颇深,且出人意料。不出意外,若是张居翰没能做上枢密使,他必定会与那些人接下梁子。   布局多日,今日与吴靖忠摊牌,他人虽不在朝堂,但他的手却在。扳倒吴靖忠,是因为与吴靖忠有仇隙,也是为了立威,让眼红他嫉妒他想给他使绊子的人,都缩回去。   灭梁,战王彦章,对李从璟来说有风险,但他必须这么做,因为回报丰厚。他自坐镇淇门以来,夙兴夜寐培植自己的势力,至今已是羽翼日丰,这都是他战胜一次次挑战的结果。   他身份特殊。   他老子是会做皇帝的人,身为长子,他也是要做皇帝的人,但在换皇帝如同走马观花的五代,皇帝本身就是一个高风险的职业,说是一个杀头的职业都不为过。他往后的对手自然会很多,且矛盾不可调和,因为皇位人人都想坐一坐。   在如今的大唐,除却李存勖,原本还有六个人会做皇帝。这六个人,除却李嗣源,其余的五个人,分别是李从厚、李从珂、石敬瑭、刘知远、郭威。这五个人,李从厚是李嗣源之子、李从璟的弟弟,其余四人,除却郭威,现在都在李嗣源麾下效力。   这原本的五个人里,没有他李从璟,在他熟悉的那段历史上,“李从璟”在李嗣源上位之前,就已经死了。   这一世,他能不能活到容他继位的那一天?他能在皇位上坐几天?   以李从璟现在的实力,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杀了郭威,也可以杀了李从珂与石敬瑭,但那之后如何?焉知不会有张威,王从珂,李敬瑭?   只要他活着,这天下早晚是他的;但要这天下永远是他的,他手里就得握着一把能杀一切人的刀。   而这把刀,需要一点一点铸造。   现在,他就在做这样一件事。   有人不想他铸成这样一把刀,要来阻拦,他就只能把这些人赶走。赶不走,他就只好把这些人都杀了。   现在,他就在做这样一件事。   ……   开元寺,凉亭。   雨过天晴,此时阳光正好,凉亭里能晒到太阳。   有空闲晒太阳的和尚,一定不是一个“好和尚”,至少不是一个成功的和尚。因为成功的和尚,这时候应该正忙着收钱,打点俗务,或者在讲经,而“好和尚”应该去研究经书。   传真是一个有空闲晒太阳的和尚。   “春日将去,夏日将临,再过些时日,便没有这样恰到好处的太阳了,如今不赶紧好好晒晒,就得等到秋日咯。”已经老到须发皆白的传真,眯着眼,将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凑在太阳底下,发出了这样一句感叹。   和他隔着一张石桌相对而坐的李从璟笑了笑,道:“我还以为大师会说,暖日在心不在形,心中有暖日,则何时都有暖日,心中没有暖日,则虽头顶大好阳光,也照不到人身上。”   传真坐回身,笑骂道:“这岂不是一句屁话!”   “屁话?这难道不是佛法?”李从璟有些惊异。   传真嘿然道:“施主焉知屁话便不是佛法?如来说第一波罗蜜,即非第一波罗蜜,是名第一波罗蜜。世间法,皆是佛法,世间法,皆非佛法,佛法在何处?无处不有佛法,而佛法又不在任何一处,屁话也是佛法啊!”   李从璟以手扶额,哑然道:“今日大师唤我来,莫非是要与我讲佛法的么?”   “佛法不可讲,能讲的也就不是佛法咯。”传真笑道,“再者,佛法有什么好讲的,忒没意思。今日约施主来,是想与施主对弈几局,不知施主可有兴致?”   李从璟看了一眼天色,“阳光正好,若能与大师对弈为娱,美事一桩,何乐而不为?”   石桌面便是棋盘,传真唤沙弥拿来棋子,这便与李从璟对弈起来。   李从璟不知传真打得什么主意,约自己来,也没说个正事,谈了两句佛法,便开始下棋,看他那样子,倒是真有只是下棋的意思。不过,李从璟却是不会信的。   不时,有一青衫男子快步行来,在凉亭外站定,向李从璟抱拳道:“禀军帅,朝堂上,中门使已向陛下递上奏折,历数吴靖忠十大罪状!”   李从璟点头“嗯”了一声,挥了挥手,青衫男子抱拳退下,而李从璟对弈如初。   传真也不说话,就像方才根本没人来跟李从璟说话一般。   对弈至中盘,两名女子从月门而入,向凉亭款款走来。   “小姐,李公子在与大师对弈呢!”小丫鬟指着凉亭道。   任氏自然也瞧见了,微笑道:“既然碰上,不如去看看也好。”   “好啊好啊,正好看看,是李公子厉害,还是大师厉害!”小丫鬟兴趣颇高。   “观棋不语真君子,你我动静小些,可莫要打扰了他俩。”任氏叮嘱了小丫鬟一句,迈步走过去,两人站在李从璟身后,望向棋盘。   “呀,李公子尽落下风,要输了!”小丫鬟没忍住,惊呼出声,不等任氏提醒,已意识到失态,连忙捂住小嘴。   对弈的两人,却是看都没看她俩一眼,倒是专注得很。   先前退下去的那青衫男子又来了,依然是在凉亭外向李从璟抱拳,“禀军帅,吴靖忠抵赖,拒不认十大罪状,正在争辩!”   李从璟摆摆手,男子如前退下。 第141章 李从璟取势如棋,王彦章三日破敌(四)   棋至收官,传真老顽童般乐呵起来,“施主,这局棋你怕是要输喽。”   李从璟落子,不以为然,“未至最后一手,焉能说胜负?大师可莫要心急啊!”   传真也不辩解,而是看着李从璟问道:“施主可知,这棋为何叫做围棋?”   “围棋。”李从璟目光落在棋盘上,随性道:“人间诸相,世间万物,此生彼长,相争相依,而成万相。民被官围,官被君围,君被国围,国被天下围,天下被宇宙围,宇宙被造物围,而最终造物又被芸芸众生围。此乃棋道,更是天道人道。因此,棋以围命名,正和天地万物之法则。大师以为如何?”   话说完,子落棋盘,李从璟看向传真。   传真盯着棋盘看了许久,喟然弃子,叹道:“施主,这局你赢了。”   李从璟笑而收子。   “大师明明占尽上风,这棋盘之地,十之七八在大师之手,大师何以言败?”观棋许久的任氏,这时纳罕出声,先前她不言,是不便打扰,这时出声,却是不解棋局。   传真应该是与任氏熟识,没有多礼,笑道:“便请施主一解棋道。”   李从璟起身,向任氏行礼,“早知小娘子到了,身在棋中,未及见礼,还望见谅。”   任氏还礼,今日她着粉色曲裾,发鬓轻挽,看起来分外恬淡,清丽脱俗,这时嫣然笑道:“佛门四大皆空之地,无刺史,无将军,无尚书,众生平等;往来随心,亦无俗礼。公子何必客套?还请公子解其棋道。”   小沙弥为任氏铺好凉席,与李从璟和传真一样,任氏席地而坐。当是时,凉亭有帷幔,随风轻扬,寺中有花草,院外有青山。   李从璟还未开口,军情处的青衫男子再次前来,抱拳道:“工部尚书任圜,揭发吴靖忠之前受命治理濮水时多有贪墨,导致河堤工程不固,与此同时,有地方信使来报,前两日连日大雨,以至于濮水决堤,河水肆虐,已致方圆数十里遭受洪灾。证据确凿,吴靖忠抵赖不及,已被陛下当堂问罪!”   闻听此言,众人一愕。   李从璟知道,到此时,吴靖忠已是倒了。   吴靖忠一倒,吴家势力也就倒了。   先前吴靖忠用其门客爪牙,往淇门、潞州、怀州搜集李从璟和百战军“罪证”,为的也是在李存勖面前参劾他,扳倒他。只不过,因为有桃夭夭率军情处锐士往来奔走,使得吴靖忠派出去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到魏州的,而那些所谓李从璟的“罪证”,自然也就到不了吴靖忠手里。   没有证据,吴靖忠便无法参劾李从璟。   吴靖忠原本为今日大朝准备良久,意欲借助这些“罪证”,一举将李从璟撸下去。为此,他与朝中大臣显贵甚至是后宫嫔妃往来密切,重金贿赂,其用心之良苦,布局之缜密,可见一斑。   奈何证据没有到手,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可以想象,在原本这样一个预定为置李从璟于死地的日子,突闻吴靖义和门客之失踪,吴靖忠上朝时是怎样一种忐忑心情。而当郭崇韬和任圜两位重量人物,相继站出来揭发他“十大罪状”时,他的心情又是何等惊恐。   万事虚,不如一事实。李从璟揭发吴靖忠的罪状时,不仅有那些“莫须有”“人皆不可避免”的罪证,最毒辣,也是李从璟最高明的是,他抓住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让吴靖忠无法狡辩,无法逃脱——贪墨治水款银,而今日,因为他的贪墨,导致河岸决堤,方圆数十里水患——自然,濮水河岸决堤,是军情处的手笔。   在吴靖忠已经没能力对李从璟下手的时候,李从璟抓住机会,出人意料参劾了他,在他措手不及的时候,给予了他致命一击,让他在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定罪,再无还手的机会。   更妙的是,这种参劾李从璟自个儿并没有出面,只是假他人之手罢了,如此既避免了被人非议他是因和吴靖忠有争斗而陷害他,也避免了授人以把柄。两人孰高孰低,不言而喻。   男子退下之时,传真和任氏都深深看着李从璟。   吴靖忠与李从璟之争,经由皇宫宴会风波,飘香楼百人聚斗,任府招亲一事,早已传遍魏州,两方势同水火,传真亦有耳闻,如今吴靖忠突遭弹劾,且“证据确凿”,眼看已被问罪,而李从璟安坐于此,两人如何能不饶有深意打量李从璟。   任氏甚至呆呆的想:这便是杀人于千里之外么?   没等传真和任氏发问,李从璟已是好整以暇开始解说棋道。   “围棋,乃土地之争,以围地为归宿,争多者胜,争少者不胜,此众所周知之理;然,围棋之道,争地是利,却不是根本。若问利从何来?答曰:利以势取。故,棋之道,必以取势为根本。何也?势高则围广,势卑则围小。”   “棋局如战场,战场如棋局,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也;混混沌沌,形圆而不可败也。善弈者如善战者,求之于势,而不争一时之利;天下征伐亦如棋盘对弈,势至,则利归,势尽,则利散。此乃大争之道,亦是在下取胜之道。”   李从璟说完这些,摆袖微笑道:“眼下棋局,如是而已。”   他斗赢吴靖忠,包括今日自己不亲上朝堂,而让郭崇韬和任圜为爪牙,为他解决仇敌,行的也是取势之道。以工部尚书和中门使为自己对付仇敌,这个势,难道还不大吗?   李从璟话毕,听者反应不一。   任氏怔怔而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可到底明白没明白,恐怕她自己这会儿也还弄不清楚;传真抚须而笑,老而愈加有神的眼眸中,尽是不可言说之意。   但无论他们此时反应如何,起初都无不是震惊莫名。   就在大伙儿怔然楞然的时候,小丫鬟惜玉嘀咕了一句“公子这都说的什么呀,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逗得众人大笑。   传真摇头晃脑道:“以棋局通战局,以棋道通兵道。佛祖曾言,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菩萨应离一切相。施主相相通达,有相无相一念之间,可谓至矣!”   李从璟揶揄道:“大师,好精深的佛法啊!”   众人相顾,齐声发笑。   “今日幸会诸位小友,实在是难得,有棋不可无茶。”传真回头,对候着的小沙弥道:“速速拿茶具来,今日贫僧要与诸位小友清茶相交。”   小沙弥领命而去。   茶具上来,传真要亲自煮茶,任氏过意不去,出于对传真的尊重,让小丫鬟惜玉上前,接替了传真,两人在一旁忙活,留着李从璟和传真说话。她行事自然,出于本心,因而并无窘态,落得自己与众人俱都自在,只是她却不知,如此做派,怎么看都像是居家小媳妇儿了。   茶还未煮好,青衫男子第四次汇报:“吴靖忠落罪,当堂下狱;朝堂上群议枢密使人选,中门使郭崇韬,得群臣举荐,已被陛下点为枢密使!”   这是第二道喜讯了。   扳倒了吴靖忠,也就意味着以他为代表的吴家势力的终结。与郭崇韬竞争枢密使之位的对手张居翰,失去了吴家的支持,自然就争不过郭崇韬,因是,枢密使之位落入郭崇韬手中。   今日扳倒吴靖忠,郭崇韬既是帮李从璟,也是帮他自己。而对于李从璟来说,郭崇韬这位师兄当任枢密使,好处甚大。   这也算是一套连环计了。   李从璟闻言,只是微笑从容,并没太多神色变化,依旧和传真笑谈茶道佛道。   传真却不禁啧啧赞道:“施主身不在朝堂,但这朝堂之事,与施主息息相关者,却是时闻奏报,一件不落。如此风采,世所罕见,当得当年公瑾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之神韵了!”   李从璟歉然道:“从璟俗人,今日又是庙堂大朝,本不欲以俗事玷污大师耳根清净,奈何大师约期在今朝,而从璟又不欲错失与大师相会之机,几番周折,成眼下之局,得罪之处,万望大师莫怪。”   传真摆手道:“世间事,无俗事,无非俗事,贫僧之耳,也非清净娇贵之耳,雨声雨声可入,国事天下事亦可入,与众生无差别。至于扰不扰心,那是贫僧修道是否有得了。”   “大师得道高僧,从璟佩服。”李从璟诚意道。诚然,这世上有欺世盗名之辈,亦有忧国忧民真君子,佛门有慧明这样的粗鄙之人,自然也会有传真这样真正的大师。   传真不受李从璟的夸赞,反而看着他认真道:“方才与施主对弈时,无论是庙堂风向,还是佳人来侧,施主皆不动声色,只观棋局,既得了棋外之事,也得了棋内之事,难得的是两者并无互扰之嫌。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施主事来则应,事去心空,已得佛法精髓啊!”   “大师过奖。”   茶已煮好,众人遂笑而饮茶。   此时,已至正午。   军情处第五次汇报:“德胜城军报,伪梁集结大军,意欲北征。陛下与群臣议定征战之事,现已定:择日南征。得新任枢密使郭崇韬献策,陛下定计,现已决定,大唐以军帅领百战军战,入河上为战!”   如此大事,尤其是对李从璟有大益,但李从璟听了,依旧不动声色,只是挥手让来人退下。不是他淡然超脱,而是这一切皆在他计划之中。   这第三道喜讯,亦是连环计第三环。   扳倒吴靖忠,始有郭崇韬位至枢密使;郭崇韬为枢密使,方能让百战军出战河上。环环相扣,至此大局已定。   李从璟身不在朝堂,而朝堂大事尽在他手,这岂不是手握大势?   任氏停住手上动作,悄悄看着李从璟,眼眸流出溢彩。   有人很好奇一个女人为何会喜欢上一个男人,这本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但若硬要说个一二,这不就是答案所在么?男人爱美人,美人爱“英雄”,如是而已。英雄功业迷人则已,但“英雄气”,迷人尤甚。 第142章 李从璟取势如棋,王彦章三日破敌(五)   梁都开封(大梁),王彦章府。   后院一颗大榆树下站着两个人,一人手持小铲,正在挖什么,一个立在那人身后,静静望着他挖。此时天未破晓,高天悬月,繁星似海,依稀有凉风袭来,吹动榆树的枝桠。   好半晌,王彦章丢掉小铲,从土坑里刨出两个酒坛,抱了出来,戴思远连忙迎上,帮王彦章抱起一个。   王彦章哈哈大笑道:“这两坛酒,本是在你班师的时候就该拿出来的,奈何你前番出征河阳马失前蹄,回朝后一直没到老夫这来,直到今日,这尘封了几十年的两坛好酒,才终于有机会重见天日。”   “思远惭愧!”戴思远低头叹息,面有愧色。   前番戴思远在孟州城外遭逢大败之后,只带着千人逃回大梁,当是时,满朝震惊,梁主朱友贞大怒,当即要斩戴思远,幸有群臣进谏,方使戴思远逃过一死,但戴思远也因此被下狱。   在戴思远回朝的同时,郓州被李嗣源偷袭得手的消息也传到大梁,朱友贞惊慌不已,立即整军,要发兵北征。   是时,梁相敬翔向朱友贞进言,“臣随先帝征战天下,先帝对臣言听计从。今李亚子势力渐大,陛下却不听臣之劝告,臣有何用,不如请死!”说完,于从靴中取出一绳,套入颈中,作势欲自杀。朱友贞慌忙命左右解救,问其欲言,敬翔始道:“国家陷于危难,局势愈紧,必用王彦章为将,方能转危为安。”   朱友贞听其言,遂令王彦章为北面招讨使,而段凝为副。朱友贞召戴思远觐见,问其破敌期限,王彦章言只需三日,并请复用戴思远。因此,方有今日戴思远出狱从军之事。   亭中,王彦章打开酒坛,顿时酒香四溢,又以新酒兑之,盛了两碗,递给戴思远一碗,王彦章激昂道:“此番出征,不成功便成仁,为君为国,你我且先干一碗!”   两人饮尽,王彦章又斟满,举起,“第二碗,愿你一雪前耻!”   复饮尽,戴思远道:“此番出征有老将军领军,必能大获全胜。只是老将军在陛下面前说三日破敌,这期限是否短了些?”   王彦章大笑,“李亚子斗鸡小儿,三日破敌,何其长也,岂是轻率?”言罢,轻轻一叹,又道:“如今大梁连吃败仗,朝野人心惶惶,此番若不能速胜,给予李亚子迎头痛击,何安人心,何振士气?”   “老将军忠肝义胆,忧国忧民,思远不及也!”戴思远岿然叹道。   王彦章道:“先帝在时,老夫随其征战四方,兵锋所到之处,无有不克,如此数十年,方有大梁,往日功业,何其壮哉!而今先帝早去,身为人臣,尝恨不能灭先帝之仇敌,以至让李亚子嚣张至此,实在是无颜。今,蒙陛下圣恩,得以领军出征,若能建功,待他日得胜回朝,必尽诛奸臣,以谢天下,以谢先帝!”   戴思远高举酒碗,“老将军志向高远,国之脊梁,待此番凯旋,必助老将军匡扶社稷!”   “好!”王彦章端起酒碗,“喝了这最后一碗,你我出征!”   “干!”“干!”   两人饮罢,有丫鬟小跑过来,低头对王彦章道:“老爷,夫人要跟您说话。”   戴思远遂抱拳告退:“老将军且与夫人话别,思远在府门等候。”   戴思远走后,一个装扮朴素的老妇人来到王彦章身前,仔细端详着王彦章,未及说话,已是老眼含泪。王彦章承受不住,佯作不耐道:“你这妇人,要说话便好生说,哭什么!”   老妇人的泪流在密布皱纹的脸上,随手一抹,看着王彦章哽咽道:“前番你卸职之后,我见你心灰意冷,虽替你不值,却也本以为能安安生生过了晚年,想不到而今圣上一句话,你又要出征,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国家有难,安能不顾!”王彦章道。   “你顾了一辈子国,可你几时顾了这个家?”老妇人道,“便是不顾这个家也罢了,可你何曾顾过你自己?你可知,今儿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王彦章问。   老妇人眼泪又决堤,怨恨道:“今儿是你六十大寿啊,你可知道?儿女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为你好生操持这个寿宴,可你,可你今儿却偏偏要出征……你都六十了,还要征战到什么时候?”   王彦章怔了怔,眼眶也有些湿润,柔声道:“你比我小五岁,却和我同月同日生,今儿是我寿辰,也是你的寿辰……”顿了顿,道:“你跟我王彦章一辈子,我从未给你操持过寿宴,每每都是我在人前,你在人后,可也从未听你有过怨言……”   停了好半晌,王彦章仰天道:“罢了,此番若能凯旋,我为你补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寿宴,也好让你知道,你这辈子没跟错人……但无国便无家,君命为上,我,出征去了!”   说罢,不再看老妇人,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老妇人跟出去两步,停下来,怔怔看着王彦章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站在原地良久,已不能言。   ……   两日后,滑州。   王彦章率领梁军,到此城时已是黄昏,大军安营扎寨不提,但随即传达军中的一条将令,却是让众将在摸不着头脑的同时,又很是兴奋。   待到夜里,军营中的空地上,几十张大圆桌上摆满了酒食,众将士直到此时才算相信,王彦章是真的要召集将士宴饮。不多时,火光中王彦章走出来,到桌前对众将士道:“他日我等就要出战唐军,到时必有数番激战,今日宴饮,大家伙只管敞开肚皮吃,吃饱喝足,蓄满力气,以备来日之需!”   众将士大声欢呼,随即入席大吃大喝。   酒席吃到一半,王彦章衣袍上已经沾满酒食,他摇摇晃晃起身,对左右将领说:“尔等且先吃喝,容本帅去换身衣裳!”   众将士皆笑。   王彦章离了席,却没有回大帐,而是直接悄然从军营后面疾行而出。军营后,数千将士隐蔽在黑暗中,甲兵齐备。看到王彦章出来,其中一名将领迎上来。   “先锋出发了否?”王彦章问这名将领。   将领回答:“戴将军带着六百精锐士兵,依照军帅的吩咐,皆背负巨斧,已和一干治工一同乘舟,顺流而下了!”   王彦章换上甲胄,下令道:“出发,直奔德胜城!”   数千精锐将士,在王彦章的带领下,沿着河南岸,疾行向德胜城。   黄河边的德胜城,乃是唐军兵城,也是一座易守难攻的要塞,分南北二城,河中有唐军布置的铁锁,两城之间有浮桥相连,以此为联通可使南北两城互为犄角,互相支援。   镇守德胜城的唐军将领是朱守殷,李存勖爱将,他驻兵在德胜北城。此时,朱守殷正得了斥候来报,说王彦章率领的大军在滑州扎营后,众将士正在军营宴饮。   朱守殷对左右笑道:“陛下让我驻守德胜城时,曾嘱咐于我,说王铁枪勇猛过人,若是他领兵出战,一定会来攻打德胜城,令我严加防备。此番王铁枪虽然领兵北来,但却在滑州裹足不前,看来陛下的担忧倒是多余了。”   左右道:“伪梁新失郓州、孟州,王彦章若是出征,不去收复这两个地方,哪里会来我们德胜城呢?德胜城乃我朝在河上最大的军事要塞,墙高兵多,易守难攻,王彦章就算来了,也只有被打得灰头土脸的份!”   朱守殷笑而不语,让左右退下,自个儿去睡了。   翌日天还没亮,朱守殷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他恼怒的起身,“何事如此惊慌?”   “不好了,将军,梁军围攻南城!”   “什么?!”朱守殷连忙打开门,一把将外面的小校拉进来,“说清楚,怎么回事?”   “将军,我们都被王彦章蒙骗了!”小校又急又慌,“昨日夜里,梁军突然出现在河上,梁将戴思远领着一群梁军,先是让治工烧断了河中的铁锁,又让士卒用巨斧砍断了浮桥!待我等发现时,已经为时已晚!如今,如今……”   “如今如何?”   “如今南北城联系中断,而那王彦章,不知怎么就带着数千梁军,到了南城外,现在已经包围了南城,正在猛攻!”小校哭丧着脸,“将军,可要速救南城啊,再不救就来不及了!”   “浮桥断了,如何发大军相救啊!”朱守殷脸色苍白,失神后退几步,“赶快去传令,用小船载兵,渡河前去支援南城,务必要将王彦章击退!”   “是!”   当日夜,梁主朱友贞正在宫中与嫔妃作乐,忽闻军报,招进来一见,那信使道:“王彦章夜袭德胜城,先是断唐军河上铁锁、浮桥而围德胜南城,后又击溃唐军小船所载援兵,德胜南城孤立失援,在午后已经王彦章攻克!城中数千唐军,尽数被歼!”   朱友贞一跃而起,击掌而叹,“王彦章真乃朕之栋梁也!三日破敌之言,起初还以为是笑谈,如今却不曾想,王彦章竟是真的做到了!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朕要好生奖赏王彦章!” 第143章 契丹势盛何以制,将军白头待后人   和王彦章攻克德胜南城的军报,一起送到兴唐府的,还有契丹南侵的紧急军情,作为幽州卢龙节度使为大唐坐镇北方的李存审,不得不结束他在兴唐府养伤的日子,回到幽州主持军事,抵御契丹侵扰。   “学生听说草原民族南侵,多喜欢选择秋高马肥的时节,如今只是春夏之期,契丹为何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南下?”在李存审的东书房,前来拜见兼送行的李从璟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看着这个相识未久,但却令自己很满意的学生,李存审道:“寻常时候自然是如此,但是如今不同了,你可知现如今的草原局势?”   “学生只知道前些年耶律阿保机统一了漠北草原,其余却是知之不详。”李从璟没有妄加推测,而是虚心求教,“草原如何,耶律阿保机如何,还请老师指点。”   李存审整理了一下思路,为李从璟娓娓道来:“先说草原。唐朝初年,草原上突厥最为强大,当时与太宗皇帝在长安城外签订白马之盟的颉利可汗,便是突厥的一代雄主,之后颉利可汗为太宗皇帝所败,突厥也随之分裂,始有回鹘、奚、契丹相继称盛的局面。”   白马之盟李从璟是知晓的,当时李世民初登大宝,中原因为连年征战而国力凋敝,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多次合兵数十万南下,竟然被他们打到了渭水河畔,李世民忍辱负重,为与突厥罢兵,与颉利可汗在渭水便桥上杀白马为盟,给了许多金银财货,才让突厥退兵。   之后李世民奋发图强,厉兵秣马积蓄实力,终于出兵深入草原,荡平颉利与突利,这才有后来李世民“天可汗”的荣耀。说起来,这也是一段如勾践一般,卧薪尝胆最终报仇雪恨的故事。   李存审继续道:“契丹本是鲜卑族一支,散居潢河两岸,趁唐室衰微之际,行乱臣贼子之事,东征西伐,遂成北方强国。其国分八部,每部各有酋长,并公推一人为领袖,耶律阿保机成为八部首领之后,经常南侵,攻陷城邑,掳走中原百姓,迫使他们辟土垦田,由是人口剧增,国力日盛,遂成北方大患。”   听到这里李从璟暗自点头,看来这个耶律阿保机确实是个人才。其实这天下任何成大事者,都是先积蓄实力,有了人有了钱粮之后,才能争雄天下,成一代雄主。   “如果说仅仅是这样,契丹虽为大患,却也不足以能撼动我九州河山。从璟,我且问你,若你是耶律阿保机,到了这个时候,接下来你会怎么做?”李存审望着自己的得意门生,问出了这个问题。   李从璟方才也在思索,若仅是如此,契丹强则强矣,但日后要侵入中原,助石敬瑭灭后唐,又在石敬瑭死后轻而易举灭后晋,却还是力有不足,就更别说面对日后宋太宗北伐的久战强兵,都能次次大胜了。   李从璟想了想,试探着道:“观阿保机的行为,此人应该野心极大,契丹八部,他应该是想统一他们,做真正的主人的,但那时他虽势力日盛,却还不足以攻伐其他八部。况且阿保机势力渐大,容易引起八部忌惮,受到联合打压排挤,以学生之见,接下来,阿保机当摆脱这种困境,去积蓄实力,以图来日。”   说到这,李从璟内心叹息,阿保机当时的处境,和他现在何其相似?   “你说的分毫不差。”李存审向李从璟投去赞赏的目光,继续为他解说,“阿保机做契丹八部统领时,用权势之便,铸造了一座汉城,效仿我幽州制度,整治城郭,立官置吏,井井有条。在八部酋长不满之时,他主动提出不再统辖各部,只统领汉城,自成一部。如此,八部酋长自然答应。也因此,阿保机得以摆脱束缚,在汉城练兵造械,并以汉城为根据,四处略地,实力一复一日膨胀了。”   李从璟越听越心寒,这个阿保机,真是深得建立霸业之道的精髓啊。   只不过既然阿保机能这样做,并终成霸业,百战军要成事,是否也可以借鉴这样一条路?   见李存审看来,李从璟接话道:“到了这个时候,当阿保机实力渐渐超过八部酋长,他便要对这八部开刀了。”   李存审点点头,叹道“确实如此”,怀着复杂的心情道:“阿保机决定对八部动手后,以汉城的盐、铁供给八部,并对他们说‘今我有盐池,为诸部供应食盐,诸部得了盐,难道不知有盐主,为何不来谢我?’八部酋长于是带牛、酒等物,与阿保机盐池相见,以作酬谢……最后,酒宴之上,阿保机杀尽八部酋长,并派遣早就集结好的大军,攻打八部。八部不敌,阿保机遂成契丹国主,漠北草原,至此尽入阿保机之手。”   李存审说完,师徒俩相视叹息,竟然一时无言。   李存审叹息是为九州忧虑,李从璟除此之外,也在为阿保机的霸业之路感叹,心道:大丈夫,当如此。   “从此之后,阿保机屡犯边境,攻城掠地,抢夺人口粮食物资,无一时消停。虽有陛下连番北伐,击败契丹大军,却无法从根本上消除契丹威胁,这才有幽州边地连绵不息的烽火啊!”末了,李存审仰天长叹,十分忧虑。   “可惜啊可惜,如今老夫已是六十有一,一身伤病,不堪征伐。若得年轻二十年,老夫必定提大唐雄师十万,效仿药师,深入草原,与契丹大战三百合,为大唐平定边患!”最后,李存审咬牙愤然,说出这样一番话,他干涸的眼眶都已湿润,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神色久久不能平静。   阳光洒在这位老将军身上,照亮了他全身,却照不亮他晚年的夙愿。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美人白头,英雄迟暮,最难消受。   李存审,原名符存审,因作战骁勇,战功卓著,被李克用赐姓为李。李,唐室国姓。他一身征伐,与梁交战,数败朱温,之后又坐镇幽州,为九州百姓驱逐契丹,戎马一生,未尝一败,与周德威齐名。   他是一介武夫,他是大唐军神。   如今,他老了,俗病缠身,面对阿保机这样能让他热血沸腾的对手,他却已无法纵马奔驰,提长槊与之争雄。   幽州,北荒之地,长年苦寒,契丹南下首当其冲之所在。那里,平地起孤城,大漠草叶青,他身着他穿了一生的铠甲,拖着他布满老人斑的残躯,站在城头,面对契丹十万雄师,手里紧紧攥着已紧握一生的长刀。   边地狼烟,无数生灵在刀枪下涂炭。   他想杀出城去,将那十万契丹赶出长城。但他做不到,因为他已经老了。他伫立在城头,如一柄长枪死死钉在那里,他能做到的,只有不后退一分一毫。   他说,若是年轻二十年,他定要亲率王师,杀入草原,还这里一份安宁。   他老了,但他依然战斗在这里。他不知道他的战争何时会结束,或许,直到他咽气的那一刻。但即便是到了那一刻,他也会向北望着草原。   北伐,北伐,北伐……   ……   略微收拾一番情绪,李存审感叹道:“人老了,就是感慨多,总有些情感把持不住,哎,看来不服老不行喽,年轻的时候,老夫可不会如此。”   “老师为国征战一生,劳苦功高,心系黎民,学生敬佩之至。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老师志平契丹,安定边境之心,令学生肃然起敬。”李从璟抱拳诚恳道。   李存审摆摆手,“老夫年轻时,心里头可没装下多少黎民百姓,只不过想建功立业罢了,就如那王铁枪所说,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不过年纪大了,许多事也就看得更清楚了些,或许是见过的事多了,才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这心里头,才真正知道为国为民是何物。”   李从璟闻言默然,平心而论,他的心态正如李存审所言之年轻时,他今日所作所为,也不过是为求建功立业罢了,为国为民,不是没有想过,总觉得那些东西太虚无了些,而且没有实力,也实在顾及不到。   李存审好似看出了李从璟的心思,也没有介意,而是微笑问他:“老夫曾听闻,你说过这样一句话:若能一朝得势,必北上幽云,马踏草原,破契丹数十年之势,不使其有贻害中原之机。可是如此?”   李从璟点头,这话是他在进攻怀州时说过的,却是不知怎么传到了李存审耳中。   他这时道:“自古以来,中原大地与北方游牧民族之间的战争便没有停歇过,秦汉匈奴,两晋五胡,隋唐突厥,其害莫不甚大,以至于有涂炭中原之象。从璟不才,每每思之,莫不痛心疾首,不能自已。如今中原连年混战,九州支离破碎,民不能统一,国不能举力,而契丹日渐壮大,有如日中天之势,假以时日,两方军争结果如何实在是不敢想象。为保我中原在此紧要关头,不被契丹趁机劫掠,以至乱象更甚,从璟始有此言。”   李存审颔首,眼有欣慰之意,道:“如今老夫即将北归,在老夫的学生中,与你相处时日最短,但无论是你的志向还是才能,莫不是出类拔萃。老夫老则老矣,无力讨伐草原,但若有年轻一辈为后继之力,老夫死则死矣,有何忧心?”   说到这,李存审目光炯炯看着李从璟,正色问道:“若有机遇,你果真愿北上幽云,为九州击契丹?”   李从璟肃然道:“学生愿往。”   “哈哈!”李存审大笑,笑罢,以严肃到有些神圣的语气道:“从璟,老夫在幽州相候,希望有生之年,能见你横刀立马,出师草原!” 第144章 人生得意防仇敌,清幽月光明大志   送别李存审之后,李从璟打马回府。   而今的兴唐府,吴靖忠因治理濮水贪墨,导致大雨之下河岸决堤,已被问罪入狱,同时弹劾吴家人在前些年作恶多端的罪证,也被一一查证,许多吴家族人都被卸职入狱。目前,吴家上下一片人心惶惶。   吴家与李家的斗争,魏州官面上的人都知道个七七八八,而现在吴家被问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事与李家脱不了干系。   吴家,魏州大族,说被扳倒就被扳倒,这让之前眼红嫉妒李从璟功绩的人,都识趣的停止了煽风点火,也都不再想着给李从璟使绊子。   既然打压不了李从璟,无法与其争斗,那么对于这些人来说,剩下的无非两个选择:或者井水不犯河水,或者与李从璟交好。   前者无害,但也无利,后者有利可图,所以许多人都选择了后者。   正因此,这两人到李府来拜访的人,明显增加了许多。   而一道让百战军出怀孟,入河上的圣旨,更是让还在犹豫的人下定了决心,不再与李家为难,要与李家交好了。父子皆贵,而且儿子还有更胜老子的迹象,这样的人不与之相交,岂不是瞎了眼?   通过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李从璟收获了许多“好友”,其势如盛,这两日他只要在府上,都在接客。来拜访李府的人,渐渐的在潜移默化中达成了一个共识:老一辈去跟李嗣源拉关系,年轻一辈则去跟李从璟套近乎。   李嗣源这两日可谓心情大好,李从璟是他长子,在他看来是向来懂事的,不懂事少年时也不会勤学苦练,如今又成了他的臂膀,他更是怎么看李从璟怎么顺眼,逢人就说“这小子有老子当年的风采!”碰到至交好友笑他“从璟可是比你年轻时强多了”的时候,李嗣源更是大乐,“儿子比老子强,老子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李从璟从李存审家里回到府中,正巧从马直都指挥使李绍斌来了,两人免不了插科打诨,把酒言欢。   “从璟老弟明日就要回怀州了,今日老哥哥特地来给你送行,来日再相见就是在战场上了,到时候你我又能并肩杀敌,实在是痛快!”席中,李绍斌如是说,他暗自庆幸,还好当日吴铭领两三百人要为难李从璟时,他没有袖手旁观,否则失去了这么一根大腿,那得是多大的损失?“实话说,老弟在从马直时,老哥哥就看出你不凡了,哈哈!”   原本李从璟是要在魏州与任氏完婚之后,再回怀州去的,如今战事紧迫,王彦章攻势甚急,在拿下德胜南城之后,趁势攻陷了唐军的潘张、麻家口、景店等寨,气势如虹。李存勖下旨,让李从璟火速回怀州,召集百战军主力,从西面杀往河上,李嗣源回郓州,领军从东面出发,李存勖自带大军从北面征讨,三者会师之后,与王彦章决战。   为此,李从璟已定下日程,明日就要赶回怀州。   连日来拜访李从璟的,不仅有军中将领,还有文官。而今日有一人的到访,却是让李从璟颇为意外,来者羽扇纶巾,是那张正。   “李公子人中龙凤,气度不凡,当日匆匆一晤,别后甚为想念,一直想来一聚,只是李公子大忙人一个,唯恐你没有闲暇。如今李公子明日就要回镇,今日不见,再见又不知到什么时候,特来为公子送行。”张正一席话说得真诚无比,那模样,完全忘了前日在跟李从璟争女人时落败的尴尬。   李从璟自然欢迎,和张正促膝长谈不提。   因为次日李从璟和李嗣源就要双双出行,是以今日晚些时候,也就没什么人再来拜访打扰,一家人得以有时间在一起好生吃了一顿饭,饭后一家人闲聊了许久,直到曹氏催促李从璟和李嗣源去歇息,众人才散了。   李从璟手不释卷,抱着一本书在读,秋月进来伺候的时候,神色有些戚戚,显得心不在焉,给油灯添油的时候,甚至打翻了油灯,桐油洒出不少,火势沾上桐油,立即烧起来。   秋月一声娇呼,惊动了李从璟,他连忙放下书,和秋月折腾了半天,才将火势扑灭,总算没闹出什么大事。完事的时候秋月发髻都散了,娇喘吁吁,双颊绯红,她本就是个小可人儿,属于清纯到娇滴滴那种程度的妹子,这会儿看上去有种别样的美。   两人蹲在地上,李从璟见她一双小手被灼伤了一片,衣袖也烧焦了,模样狼狈,哈哈一笑,遂拉着她站起来,打水来帮她清洗处理,调笑道:“你这小妮子,自打小时候进我家门,做事向来小心,从未出过什么差错,今儿是怎么了?”   秋月咬着樱桃般的嘴唇迟疑了半晌,终于抬起头,鼓起勇气对李从璟道:“公子,你带奴去怀州好不好?奴想一直在公子身边,伺候公子……”   李从璟失笑,“我回了怀州,马上就要出征,待此战毕,还不知道会不会回怀州。你便是去了怀州,也见不到我几回。”   秋月含泪欲滴,也不知是清洗伤口疼痛,还是其他,“奴不怕,总是能看到公子的……”   李从璟揉了揉她的头发,柔声道:“此战若能灭梁,来日就会搬家,到时再说这事儿。”心想:董小宛要是知道你要和她争饭碗,以她火辣辣的性子,也不知会不会咬你。   当夜,打发秋月走之后,李从璟又开始思索扳倒吴靖忠这事,会不会给自己带来后遗症。如今虽然在魏州得一时风光,但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在你人生得意在舞台上享受成功的灯光时,说不定就有你的敌人躲在阴暗的角落,密谋对你的诡计。   这是距离魏州很远的地方,这里有一座宅子,房间里没有掌灯,只有朦胧的月光洒进来,房间里有两个人。   一人坐在桌旁,右手放在桌上,左手放在膝上,他坐姿很端正,即便是在这样一个时候。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时时刻刻保持这种端正的姿态,无论他面对的是谁。对他来说,时刻保持端正,保持端正背后的严谨,这已不仅是他多年军旅生涯磨练出来的本能,而是一种锤炼品性的手段,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修行。   一个普通人是不会这样近乎变态的要求自己的,这样的人要么心理扭曲,要么就是有着极高的志向,极大的野心。因为野心有多大,对自己的要求就会有多严。   在他面前,一人半跪在地,低着头。   “这么说,郭崇韬当上了枢密使,张居翰什么都没捞着?”坐着的人问,他的声音和他的坐姿一样,中正,挑不出任何毛病。   “是,将军。事先谁也没料到,郭崇韬竟然会掌握了吴靖忠如此详尽的犯罪证据,尤其是濮水决堤,让吴靖忠百口莫辩。也是巧了,濮水早不决堤,晚不决堤,偏偏在这个时候!吴靖忠一倒,没了吴家的支持,单凭我们的力量,实在是斗不过郭崇韬。”半跪的人说。   “这世上巧合多得很,却不会有这样巧的事情。”坐着的人道,依稀的月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刚毅的身板。   半跪的人惊异道:“将军是说,濮水决堤,是人为?这……这怎么可能,得多大的胆子,才敢掘开濮水河岸的堤岸,敢这么做的人,就不怕露出马脚?!”   清幽的月光,勾勒出坐着的人嘴角的一丝笑意,他依旧以平和的语气道:“敢这么做的人,胆子的确很大,大到不畏惧任何事的地步;而能做成这件事,又能不让人发现,这只能说明,此人的本事足以支撑起他的大胆。一个人,有一颗没有畏惧的心,又有这样的本事,难道不可怕吗?”   “可怕,太可怕了!”半跪的人脸色发白,他是真的很诧异,但同时他也很疑惑,“但是将军,谁会有这样的本事?”   坐着的人想了想,缓缓道:“听说在给吴靖忠治罪的时候,工部尚书任圜站了出来,而在郭崇韬被点为枢密使后,当廷上奏陛下,建议调百战军赶赴德胜城一线?”   “是的,将军。”   坐着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后以更加缓慢的语气道:“有这样一个人,曾在雪夜奔驰百里,准确奇袭了敌国一座主将正大婚的城池,以三百人杀千人;又有一人,在面对一万敌军时,绕道而行,又准确奇袭了敌国一座防备空虚的城池,不仅如此,回头他还一把火烧了这一万敌军;再有一人,以几千人,对战戴思远所领两万天威天武军,不仅大获全胜,还在战争中神乎其神、不费一兵一卒将一座州城收入囊中。”   说完,他问面前的人,“这样的一些人,可怕吗?”   “可怕!”面前的人老老实实道。   “但如果本将告诉你,这样的一些人,其实是一个人,你说他有多可怕?”坐着的人问完这句话,自己首先默然了。   半跪的人先是震惊,然后失声道:“将军是说李从璟?!”   “你很害怕?”坐着的人轻瞥了面前的人一眼,“如果我告诉你接下来的事,你会更害怕。任圜,郭崇韬,吴靖忠,每个人都跟他扯上了关系,现在你知道,是谁掘开了濮水河岸了?”   半跪的人已经说不出话来。   桌面上的手,手指轻轻弹动,一下一下在桌面上敲击,在这黑夜里发出让人心悸的脆响。   “将军,那现在我们该当如何?”半跪的人问。 第145章 婉如清扬小娘子,人生最恨离别时(上)   “该当如何,这个问题问得好。”坐着的人嘴角又动了动,“那么现在我问你,你觉得我们该当如何?”   “这……将军的意思是?”半跪的人寻思一番,随即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可他是……”   “正因为他是!”这回没等半跪的人话说完,坐着的人严厉打断了他的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缓了缓语气,“我且问你,这样的人,威胁大不大?”   “大。”   “他有没有侵犯我等的利益?”   “有。”   “这就对了。”坐着的人吐了口气,好似解决了什么大难题一般,“他若不是他,即便是他成势,日后我等也还有对付他的机会,可以徐徐图之。但正因为他是他,所以他若成势,日后我们要对付他就难上加难,甚至再没有这样的机会。若真是如此,本将沙场多年拼命得到的东西,无异于镜花水月;而本将之志,也将无出头之日。”   说到这,他幽幽一叹,“有些船,你上了就下不来,有些路,你走了就回不了头。这个世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想做他人的垫脚石,就得让他人做你的踏板。怪只怪,本将心太高,志向太远。”   “你说……”他俯身问面前的人,“本将心太高,志向太远,有错吗?”   “将军无错!”半跪的人笃定道,眼中闪烁着火热之色,仿佛要点亮这黑夜,“属下愿为将军效死!”   “好,那你知道该如何做了?”他问。   “属下明白!”面前的人答。   “很好。”坐着的人夸奖了一句,“如今吴靖忠被他扳倒,吴家在他手里遭了秧,你们动手的时候,可以借用吴家的旗号,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到我们头上。”   “是!”   ……   清晨,曹氏带着一大家子人,出门为李嗣源父子送行。   “大哥,此战必胜!”   “大哥威武!”   李从厚和李从荣两个少年围在李从璟身边,握拳为他打气。   “从璟,你这回出去,可要小心呐,我听说你要去对付王彦章,那可是个出了名能打的家伙,到了战场上,你可不要逞强啊……可怜的孩子,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到时候不知道又要瘦上多少呢,这几天好不容易将你养胖了些……”曹氏含泪拉着李从璟,诉说一个母亲特有的絮絮叨叨。   “娘,您就放心吧。”李从璟笑道。   就在李嗣源父子准备启程的时候,几个人从街道上赶了过来,却是任氏。   看到任氏,曹氏脸上有了笑容。任氏低着头一脸羞涩的走过来,先是拜见了李嗣源和曹氏,这才看向李从璟,但众目睽睽之下,饶是她胆子稍大,也是欲语还休,最终只从惜玉手中拿过来一个包裹,递给李从璟,糯糯的说:“望君珍重。”   两人本是要成亲的,奈何军情如火,眼下这种情况,任氏却只有先保持“未婚妻”的名头一段时间了。她不好太说话,只是把李从璟瞧着,一双眸子情意浓浓含情脉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李从璟脑中不由得记起当日在开元寺的情景。   那日,李从璟为传真和任氏解棋道和兵道,在闻听李从璟将欲出战河上的消息后,传真笑着站起身,对李从璟道:“将军将欲征战,为国建功,贫僧预祝将军旗开得胜。”   “多谢大师。”传真这会儿不称“施主”而称“将军”,意味深远。   “临别之际,贫僧有两句话送给将军。”传真从身后小沙弥手中接过一个锦囊,交给李从璟,“话在其中,望将军珍重。”   说完,与众僧离去。   任氏和小丫鬟惜玉也起身,传真走后,这地方就只剩下他们三人,任氏瞧了李从璟一眼,低下头,双颊微红。   这会儿知道羞涩了,先前可是洒脱得很。李从璟心里暗笑。   “吃饭的时间到了,我们也走吧。”李从璟转身对任氏一笑,自然而然的迈开步子。   任氏心中有些疑问,遂快步跟上,小声道:“传真大师少有露面的时候,今日特意约见公子,想必不是闲来无事,只是传真大师至分别时,都没说一句正事,公子不觉得奇怪吗?”   惜玉在一旁跟着点头如蒜,很赞同的样子。   李从璟将传真给自己的锦囊递给任氏,道:“传真大师既然留下了锦囊,想必要说的话都在这里面了。”   任氏接过锦囊,杏花眸里闪烁着惊讶之色,“公子就这样把锦囊交给我,不避讳什么?”她心想,我跟你有这么熟?   李从璟笑道:“一家人何必有所避讳。”很理所当然的语气,意思是你反正是我的人,熟得很呐!   任氏肌白如雪的脸上,又蒙上一层羞红,被这句直接的话臊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惜玉翻了个白眼,在心里暗骂一声登徒子。   打开锦囊,里面有一张宣纸,纸上有言。   是一句佛经: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以恒河沙数身命布施,若复有人,与此经中,乃至受持四句偈,为他人说,其福甚多。   惜玉惦着脚尖看完,惊异道:“哎呀,这传真大师老糊涂了么,竟然要公子去传经布道?!”   这句佛经的意思是说,世间善者,行仁慈之举,为他人造福,功劳甚大,而为他人讲解佛经,让他人悟道,功劳更大。是以惜玉有此一说。   任氏瞟了李从璟一眼,抿唇想了想,道:“佛经如是,但恐怕传真大师的意思,在其前不在其后。”   李从璟轻叹口气,道:“传真大师知道我即将领兵伐梁,他这是劝我在征战中,少造些杀戮,多积攒一些功德!我佛慈悲,传真大师身在一隅,心有黎民,是真大师!”   惜玉愣了愣,而后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自己对着自己点头,忍不住问道:“那公子会这么做吗?”   李从璟摇头,无奈道:“传真大师此言,不负他佛门大师身份,但作为一军统帅,沙场征战,我也有自己的身份。沙场杀戮,为战为胜,岂是我想少些便能少些的?”   “对了。”李从璟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停下脚步看着任氏,“今日传真大师约我所为何事,现已明了。不过小娘子约我何事,却是至今还未提及。”   任氏俏脸微红,不好意思起来,惜玉翻了个白眼儿,心里诽谤:看你问得一本正经的样子,你真不知道小姐的心意吗?   李从璟自然是知晓任氏心意的,面前两个小娘子都不说话,变相以沉默表示对他的抗议,他浑然没觉得尴尬,轻咳了一声,“还未请教小娘子芳名。”   “婉如。”惜玉抢先为任氏说道,这小丫鬟一直很有激情,说罢眉头一挑,“怎么样,李公子,我家小姐的名字很好听吧?”   任氏瞪了惜玉一眼,怪她多嘴,又对李从璟道:“寻常名字,让公子见笑了。”   李从璟没有妄作置评,而是颇有感怀的吟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任氏双眸一亮,还未开口,那边厢惜玉又摇头晃脑的应和起来:“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携藏。”   吟完,不忘嘻嘻一笑,打趣道:“有缘相遇,你我两人互相欢喜。这首郑风还真是应了公子和小姐的景呢,真叫人羡慕呀!”   这首“郑风”描写的,确实是两人偶遇后相互倾心的故事。惜玉毫不停顿的吟出来,李从璟惊讶异常,饶有深意打量着她,心想该不会你才是小姐,任氏才是丫鬟吧?你这么抢你小姐的风头,真的合适?   芳名婉如的任氏偷偷拧了惜玉腰身一把,低声暗骂一声“死丫头不知羞”,又发现李从璟正看着她俩,顿时又不好意思起来,那模样分外温婉娴静,倒是应了婉如这两个字。倒是惜玉大大咧咧毫无顾忌,在一旁娇笑不停。   开元寺外有饭馆,为来往香客供给简单饭食,李从璟等人走到跟前,瞧了一眼天色,笑着对任氏和惜玉道:“这会儿也到了吃饭的点了,不如先填填肚子如何?”   任氏悄然点头,惜玉拍手叫道:“好呀好呀,早就饿死啦!”   饭馆里人不少,三人进厅找了个地方坐下,随意点了几样饭菜之后开始闲聊起来。两人相识于开元寺,自然以开元寺为话题源点,说些礼佛之事和佛经。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任氏生活简单平凡,两位小娘子对李从璟叱咤战场非常好奇,李从璟本不是一个喜欢自吹自擂的人,说起这些经历的时候,也多挑一些趣事和将士轶事说了。任圜原是泽潞掌书记,李从璟又曾平定过潞州李继韬的叛乱,说起来还能扯上一些渊源,是以聊到后来气氛愈发热络。   饭菜上来之后,三人边吃边谈,任氏是标准的大家闺秀,言行举止都恬淡文静,惜玉则令李从璟“刮目相看”,吃饭的模样比军中大汉还要威武,深得野猪刨坑的精髓,嘴角都沾满了饭粒,让李从璟不得不大笑。   饭馆里人不少,旁边一桌几个男子听见李从璟的笑声,看过来一眼,又回过头去继续他们的话题,或许是想要压倒李从璟的笑声,这几人的声音大了不少。   “魏州三杰去工部尚书家比武招亲的事,你们听说了吗?”   “听说了听说了,这事儿现在魏州城里谁不知道?不过要说三杰却不太合适,要我说,应该说一杰。”   “一杰?”   “对,这一杰就是那工部侍郎的公子,张正。”   “可这回比武招亲赢得是李公子,你怎么说张公子是一杰?”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张公子能文能武,说是一杰不为过。那李公子,已经不能用人杰来形容了,那是高于人杰的存在,堪称天才。至于吴铭,不过是纨绔一个罢了。”   “说得好,还是你见识透彻。”   “那当然,要说工部尚书家的千金,我偶然也是得见过一回的,那真是倾国倾城之貌,她与李公子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谁说不是呢!咱们魏州女子,就数这位任家千金最是出尘了!”   “听说当日任家千金出题,让李公子三人赋诗一首,李公子的诗作一出,立即就赢获了任家千金的芳心,你们可知那是一首什么诗么?”   “什么诗,你快说。”   “听好了,这首诗是这样写的: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嘿嘿,谁人不知任家千金芳名婉如?李公子这首诗一出,能不大功告成么?”   “有美一人兮,婉如清扬。好诗,好诗啊!” 第146章 婉如清扬小娘子,人生最恨离别时(下)   这话落到李从璟等人耳中,三人面面相觑,不禁失笑。   李从璟实在是不得不佩服这些制造传闻的家伙,幻想的本事真是不赖,他们若是知道此刻他们口中的正主就坐在他们旁边,也不知是什么模样,估计得惊呆下巴。   听到人家当面夸赞自己的容貌,说自己和李从璟是天作之合,任氏不免羞红了脸,微微低着头只顾着吃饭,不过心里却是甜丝丝的,这从她心不在焉的举止中就能看得出来。   惜玉捧着心口,又是顾影自怜又是花痴地叹道:“哎,也不知我惜玉,何时能碰到命中的如意郎君,若是有人在外如此祝福奴家,奴家便是少活十年都心甘情愿了!”   闻言,李从璟和任氏差点儿没一口饭喷出来。   开元寺外有一条小河潺潺流过,吃完饭,李从璟和任氏在河边漫步,惜玉被两人甩在后面好几步。她颇为不平的望着两人的背影,手里掰扯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扯来的花草,气呼呼的腮帮鼓鼓的。   春去夏未至,小河边杨柳依依,随风轻舞,河水清澈。不远处一个十来岁的小沙弥,正蹲在河边,从瓮中捧出一条小鱼放生河中。李从璟和任氏走过他身边时,小沙弥站起身,微笑看着小鱼游走,双手和什轻念一声“阿弥陀佛”。   从眼前趣事聊到天南地北,李从璟和任氏最终的话题回到了情爱上,李从璟肚子里爱情故事多得一箩筐,一个杜十娘的百宝箱,一个崔莺莺和张生,拿出来哄骗任氏这种待字闺中的少女,实在是手到擒来。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当正午的骄阳滑落成西下的夕阳,李从璟和任氏便在河岸边的杨柳余荫下告别。经过大半日的相处,两个就要成亲的人之间,那股生疏感驱散不少,面对彼此时都自然了许多。   临走之前,任氏鼓起勇气凝视着李从璟,温柔如水道:“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偕行。妾身虽不能与君同去沙场征伐,但妾心会一直跟在君之身边,若那明月,总在君侧。无论来日若何,妾不负君,望君亦不负妾。”   她没说“君不负妾,妾不负君”,她说的是“妾不负君,望君亦不负妾。”   李从璟拉着任氏的手,看着她的眼眸道:“卿不负我,我不负卿,终生如初。”   ……   府门外,在曹氏等众人面前,任氏泪眼朦胧,仍是坚定的望着李从璟,道:“君远行,妾相送,君归来,妾相迎。妾不负君,君不负妾。”   李从璟为任氏拭去眼角的泪,柔声道:“有美一人,婉如清扬,身远在千里,心近在身侧。君君妾妾,妾妾君君。”   曹氏瞧着自己的儿子和未来儿媳如此情意难舍,既是欣慰又是感动,转过身悄悄摸了一把泪。   将任氏拉到自己身边,曹氏对李从璟道:“去吧,我儿,你是人间难得好男儿,当为国再立功勋,光耀门楣。儿媳有为娘帮你照看,你大可放心。”   李从璟向曹氏深深一礼。   好不容易分别,李从璟和李嗣源策马一同出城,官道上一路奔驰,到了岔口,父子俩也要分别了,李嗣源激励李从璟道:“从璟,王彦章的人头就在河上摆着,你若是来晚了,别怪为父不留给你!”   李从璟抱拳:“父亲放心,孩儿不会比您晚到的!”   父子俩相视大笑,就此分别。   来魏州的时候,李从璟带了一些随从官吏,向朝廷汇报怀州的工作,这些人早已归去,现在李从璟在路上赶路,身边就只有两名贴身亲卫。赵象爻等五十人本是要与李从璟同行的,不过他们到底是军情处的人,李从璟也不想他们多在人前露面,就让他们在后面缓行,待他与李嗣源分别之后,再加速赶上来。   半路上,李从璟打开任氏递给他的包裹,里面却是一双崭新的布鞋,手工精细。想起任氏的模样,李从璟心中一暖。   一路疾行,正午时分,李从璟到了一家驿站外。   驿站发展到现在,早已不仅是官方信息传递的中转站,作用已广泛很多。李从璟眼前的这座驿站,不大不小,前后两个院子,前院设酒馆,作为来往行人歇脚吃饭的所在。   “军帅,要在驿站用午饭吗?”两名亲卫中的一人在马上问道,他面相粗狂,身材高大,名叫七月,据说是在七月出生的。   “歇歇马,你我顺便也吃顿饭,就在这里等赵象爻他们前来。”李从璟边说边下马。   “大爷您来了,里面请!”酒馆小厮笑着迎上来,为李从璟等人牵马,瞧他的模样,全无官门中人的做派,倒像是地地道道的酒楼跑堂了。   “伺候好这几匹马,好水好食招待,依照你们这最好的标准,银子不会少你的!”说这话的是亲卫名叫初三,生得一副精瘦身板,眼小鼻子尖,和七月站在一起,对比很明显,据说是初三日生的。   他和七月是双胞胎兄弟,如此说来,这两人出生的准确时间应该是七月初三。不过他们只有两兄弟,没有第三个叫某某年的,要不然别人仅是听他们的名字,就知道他们是何年何月何日的人了。   大堂里人不少,总共五张桌子,有三张坐满了人,只有中间两张桌子空着。其中两张桌子都是汉子,另一张桌子上倒是有个妇人,头上裹着一方手帕,着碎花裙,模样俊俏,看她的风情和年纪,应该是少妇无疑,看见李从璟进来,竟然抛了个媚眼儿给他。   李从璟微笑回应,捡了一张桌子坐下,今日他没有穿甲胄,也没有着刺史官袍,常服打扮,看起来风流倜傥,他没有让七月初三站着,要他们俩和自己同桌而坐。   随意点了菜,李从璟打量起厅中环境,这是他长久以来的养成的习惯,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是要观察四周,做到对周围事物环境了然于胸。从心理上说,这应该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表现,不过作为一名将领,这样的习惯用在军事上,无疑是很有用的。   “军帅,我去趟茅房。”坐下没多大一会儿,七月起身,先跟李从璟禀报了一句,又对跑堂小厮喊道:“伙计,茅房在何处?领我去!”   李从璟打量厅堂,目光从妇人身上挪过的时候,见她正对着自己笑,依旧回以淡淡微笑,眼神又到了别处。   “军帅,旁边那娘子老是盯着你笑哩!”初三挤眉弄眼的提醒李从璟,倒像是希望那妇人是对他笑一般。   李从璟很正式的回答初三道:“对着我笑的娘子多了去了。”   “……”初三本想说什么的,立马闭嘴不言,差点儿咬了自己的舌头。   过了一会儿,初三纳闷道:“七月上茅房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两位爷,您的菜来了!”跑堂端着两盘热气腾腾的菜过来,摆放在桌上,又放下三碗米饭,“您慢用。”   初三端起饭碗,本打算立即填肚子,却看到李从璟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不得不放下碗筷,正要询问,听到李从璟轻声道:“去叫叫七月。”   初三纳罕不已,心道哪有大人吃饭等小人的,“军帅您先用,我去叫他。”   正起身,看到李从璟微笑看着他,说了一句:“别出后门,就在门口叫。”   初三这回是惊讶了,不过看到李从璟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怎么都有些神秘莫测,又见他没有动碗筷,肃然点了点头,向后门走去。   “七月,七……”初三走到门口,掀起布帘,正叫了一声,声音突然戛然而止,闪身就退了回来,跟着他回来的,还有一柄如影随形的长刀。   长刀握在人手里。   方才,初三掀开门帘,后面就刺来一柄长刀,也亏他见到李从璟面色,心里早已有了警惕,要不然这会儿已是一个死人。   能做李从璟贴身亲卫,初三自然身手不俗,一脚踢开追杀他的人,退回桌边时,立即抽刀在手,护在胸前。   然后他看到,厅中所有的食客都站了起来,握刀在手,虎视眈眈盯着他和李从璟,不仅如此,前后门俱都围上了数人,堵住了他们逃生的通道。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谁能料到一座官家驿站,竟然会在突然间变成这副情景,隐藏着这么重的杀机?   前前后后,不下二三十人,人人持刀。这也就罢了,竟然还有几人,手中端着旅臂短弩!   “军帅……”初三一脸愕然,但这丝愕然瞬间被愤怒和杀气取代,同时,还有些许不安。   李从璟仍旧坐在桌前,没拔刀没起身,一动不动。   不是他不想动,而是想动的时候已经晚了,这时候再动,就是吹响厮杀的号角!   “可惜了七月……”李从璟叹了口气,七月上茅房后就没出来,不消说已经死于非命了。   碎花裙妇人依旧笑嘻嘻的看着李从璟,眼中仍旧充满勾人的媚意,不无得意道:“小郎君啊小郎君,便是你足智多谋,也想不到这里会有人要杀你吧?饶是你料事如神,也料不到你今日会死在这里吧?咯咯,真是可惜了呢,如此好的一副皮囊,马上就要被大卸八块,倒是没机会消受,可真是叫人伤人哪!”   说完,笑得花枝乱颤,胸前波涛汹涌,妩媚而浪荡。 第147章 美妇如蛇频吐信,步步惊心因何人   酒馆厅堂并不太大,只能摆放五张桌子的地方,空间大小可想而知。然而,在这样一个逼仄的厅堂内外,却有二三十个手持利器的汉子虎视眈眈,封死了每一个可以逃生的通道,这些人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李从璟:便是你身手了得,在这里也施展不开,这间酒馆就是你的坟地。   “真是好大的手笔,竟然拿下了一座驿站来埋伏我,说实话,我挺感谢你们如此看得起我。”李从璟望向碎花裙妇人,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只是我一时想不通,你们是何方神圣?”   妇人直勾勾望着李从璟,促狭道:“你这小郎君可是既滑手得很,又刺手得很,不花大心思,如何留得住你呢?不过你当真不知道我们是谁?难道你已经忘了你在魏州的所作所为了?”   李从璟摇摇头,“敢攻下一座驿站,你们胆子很大,只有势力大的人胆子才能这么大;用弩,这说明你们是军人;你笑得这么夸张,又这么妩媚,还有这些杀手眼中虽有杀意,但没恨意,显然不是吴家的人。”   说到这,李从璟目光锐利起来,“你方才有意让我往吴家身上想,但实际上你们却不是吴家人,不是吴家人而冒充吴家的名号,这说明你们见不得光,不敢打出自己的旗号。”   桌上的酒菜没动,这会儿还在往外冒着热气,淡淡的白雾丝丝缕缕往上飘舞。似乎有风吹进来,将热气吹得一散,但这样风和日丽的日子,且不说本就没有风,便是有风,门窗皆被一群汉子堵得严严实实,也不会有风透进来。   李从璟抬头,看清初三的脸色,这才发觉热气是被初三鼻孔里呼出的气流吹散的。寻常时候人呼吸不会有这样大的气流,只有呼吸粗重的人才会如此。初三的呼吸很重,这个细节告诉李从璟,他很紧张。   “真不到都陷入绝境了,你竟然还能想到这么多,看来将军说得没错,你确实是个威胁,是个大患,应该及早除之。”妇人笑了笑,深深看了李从璟一眼,好似要将那双狐媚的眼珠子贴到他脸上一般,“然而除了这些,你还看出了什么?”   李从璟道:“很多。”   “很多?”妇人咯咯笑了起来,捏了一个兰花指,“小郎君不妨一一说来,你放心,这周围百丈都有我们的人放哨,没人能来救你,即便是有,我们也能在此之前要了你的小命,所以奴不急,你也有的是时间最后再聪明一次。”   她甚至坐了下来,手放在桌上,手掌拖着下巴,这让她看起来有些娇憨,她笑嘻嘻的盯着李从璟,“奴真的很好奇,你能看清楚多少,说不得你说得多了,奴怜惜你的才华,就不杀你了。”   李从璟白了她一眼,明显是对她方才的话嗅之以鼻,但他还是道:“在你们眼里,我马上就是个死人了,便是在如此境遇下,你们仍然不想暴露身份,所以即便是你们见不得光的原因有很多种,现在也只剩下了一个可能。”   李从璟伸出一根手指头。   “哪种可能?”妇人问。   李从璟上身前倾,直视着她,一字字道:“你们为之效命的人,与我有渊源!”   他这话一说完,妇人的眼神随即冷下来,像是体温都降了好几度,那双无时无刻不春波荡漾的眸子,此时也再没有半分感情,便是这房间,也随即被寒冷吞噬。   “只有这样,他才会下意识在这样的时候,都要在我面前隐藏身份。而你的反应也告诉我,我说对了。”李从璟收回前倾的身子,放松了语气,看到妇人的神色,他连忙摆摆手,“你不用先着急动手,我还没说完……”   妇人本已欲动手,听到李从璟最后一句话,看到他连连摆手的样子,都被逗笑了,她目光戏谑,“小郎君,你还真是个话唠,怎么比妇人的话还多?”   “我才活了不到二十岁,人生还有好几十年,这么长的人生,自然是还有很多话没说的。”李从璟很认真地说道,“再者,你就不想看看,连你主子都忌惮的对手,到底聪明到了什么程度?”   妇人愣了一下,随即娇笑连连,好大一会儿才笑完,这时候,她眼中又有了媚意,而且比刚才还浓了许多,他看李从璟的时候,就像在看自己的情郎,“好了好了,你说,奴听着,奴就看看你到底聪明到了什么程度!”   李从璟还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这才道:“你方才说,你们的主子要除掉我,是因为我有威胁,是个大患。由此可见,我与你们的主子或许有利益纠葛,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导致你们来杀我的主要原因,还是那句话,是因为我对他有威胁。这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   李从璟伸出两根手指。   “哪两个问题?”妇人兴致勃勃的问。   “首先,你们的主子是一个极有野心的人。”李从璟老神在在道,“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野心大到扭曲的家伙,不如此,不会因为我有威胁,就要杀我;其二,让我想想,我如今虽然成势不小,但我一个军中将领,要说真正威胁到了谁,其实并不多,总结起来看,只有三个对象。”   “一是伪梁,百战军如此能战,无疑给伪梁的威胁性最大,但若伪梁的一个‘将军’,都能在大唐境内随意刺杀大唐重臣,那伪梁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二是大唐高高在上的那位,但藩镇将领势力大的并不是只有我一个,而现在伪梁未灭,他应该是不会对我动手的。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对象……”   说到这,李从璟顿了顿,目光炯炯看向惊诧不已的妇人,“其实这第三个人,就目下来看,我对他的威胁性其实是微乎其微的,甚至一开始我都没有想到还有这第三个人。但要说到野心,说到日后的‘大患’,却是最贴切不过……”   “够了,李从璟!”妇人突然猛地站起身,厉声打断了李从璟,这会儿她脸色都白了。   “看来,我又说对了。”李从璟微微一笑。   妇人娇躯微微颤抖,呼吸急促,她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稍稍冷静了下,举刀指向李从璟,道:“李从璟,你确实聪明,聪明的不似世间人。奴也活了快三十年,走南闯北走过的桥不比你走过的路少,但精明到你这个份上的家伙,奴的确是第一回见到。只是坐在这儿片刻,话都不曾说几句,你就能猜到我们的身份,奴几乎以为我们中间有叛徒。奴之前不信管仲范蠡之才,如今奴信了!”   “大老远跑来,此时方知,奴不枉亲自走这一遭。说到这奴倒也庆幸,先前没有小瞧你,拿下了这座酒馆,这才能让你身陷虎口无计可施。”这句话说完,妇人竟然又咯咯笑了起来,媚眼如波的看向李从璟,“小郎君,你看,奴这么聪明有远见,你是不是也该夸夸奴?”   “恩,你的确比寻常女子要聪明。”李从璟点头,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得了李从璟的首肯,妇人这下笑得更夸张了,不得不承认,这娘们儿的声音很动听。世间动听的声音有很多种,但这妇人的笑是那种让男人听了,无不血脉喷张,想要将其推倒狠狠蹂躏的那种。尤其是这笑声配合她蜂腰上抖动的胸脯,更是具有无穷的杀伤力。   她生得俊俏,但并不太美,无法跟桃夭夭任氏相比较,就算是董小宛也比她有姿色,但这世上总有一种女人,不是靠脸吸引男人,而是靠风韵。这个妇人,就是这种女人。很多时候,风韵比外表更能让男人疯狂,尤其是成熟的男人。   妇人笑着对李从璟道:“奴今天才知道,被聪明的人夸奖为聪明,竟然是这么让人愉快的一件事。说实话,奴都不忍心杀你了,尤其是在没跟郎君好生亲近的时候,奴真得很怜惜你呢。小郎君,你相信么,奴很会疼人的!”   “我相信。”李从璟深表认同。   “可惜啊可惜……”妇人长长叹了口气,幽怨的望了李从璟一眼,从她的神情中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惋惜,“这世上最叫人痛苦的事,便是明明对你动了情,却不能领悟到你的风情。郎君,你恨奴么?”   “不恨。”李从璟一副老实人的样子,这会儿他心里已经在感叹,看来当一个女人想说话的时候,她的话真的是很多啊!   妇人笑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好了,郎君,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看天色已晚,不如奴送你上路吧,你看可好?”   她含情脉脉的凝视着李从璟,眼中的深情,让人几乎不能怀疑她的真心。   这回李从璟不得不摇头,他认真的看着妇人,笃定道:“你杀不了我的。”   “这可由不得你了,郎君。不过你放心,奴会给你收尸的,说不定还会在你的坟头,为你吹一曲短笛。毕竟,奴是真的对你动心了呢。”妇人拍拍腰间的笛子,话尽于此,挥挥手,要动手了。   李从璟唉声叹息,对妇人道:“你忽视了三个问题,这也是你犯得三个错误,所以即便是你今日准备充分,你也杀不了我。”   他伸出三根手指。   “哦?郎君不妨说说,奴洗耳恭听!”妇人已经拔出刀,这会儿又停下来。   “其一,我确实是个威胁,这引起了你们的重视,但很明显,你们的重视程度还不够;其二,我确实很聪明,你也看出来了,但你看到的还只是冰山一角,其实我远比你想象中还要聪明。”李从璟很认真很负责任地说道,“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的命比我的聪明还要高大。”   李从璟比划了一下桌面的高度,“如果说我的聪明有这么高,那么我的命……”他站起身在眼前比了比,似乎是觉得不够,抬起头,指了指屋顶,“那么我的命就有那么高、那么大。”   他最后总结了一句,“所以,你们是杀不了我的!”   妇人怔了怔,旋即嫣然一笑,“郎君,如果你的命真有房顶那么高,你的狂妄,便是有天空那么高了。”   “不,那不是狂妄,是自信!”李从璟很严肃的纠正她,“你信你不会死,你就不会死,你信你会成事,你才能成事。而我相信,我在大业未成之时,不会死!”   “不过今天的事也提醒了我,很多潜伏在暗中的杀机,是我事先无法预料的。就像这次,我算到了吴家余孽可能对我动手,却没有想到会有你们这些人。所以日后但凡出门行走,我一定会带很多人在身边,现在我终于知道,位高者出行之所以排场大,不仅是为了炫耀,也是为了安全。”   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李从璟的身形已动,横刀已在手。 第148章 生搏死斗欲突围,临死不忘顾大义   之前某一刻,在和妇人对话的时候,李从璟注意到了初三的紧张,所以他给初三投过去一个“放心”的眼神。   初三接触到李从璟的目光,怔了怔,随即安下心来。能为李从璟贴身亲卫,初三不仅身手好,人机警,重要的是他资格够老。资格老,忠诚度自然高一些。   他是从马直老卒,从攻打共城、淇门的时候,就已经在李从璟麾下。   他回忆起跟随李从璟之后的场场征战,从出击神仙山一直回忆到孟州之战。在孟州与戴思远阵战之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败局已定,但李从璟淡定从容,胸有成竹,最终,他们获得了那场战斗的胜利。   初三跟随李从璟的日子不长,还不到一年,但是在这一年里,百战军已经征战多次,数番大战,即便是敌我悬殊,也从未败过,反而有大胜。   记起这些,再看李从璟淡然的神色,初三心道:看来军帅一定是有所依仗,眼下虽然看似身陷绝境,实际上说不得又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趁着一个空档,初三问李从璟,“军帅,您是不是早就料到这里会有埋伏,我们的援军快到了?”   在他想来,要脱眼下之困,必须得有援军才行。   但李从璟的回答让他如遭雷击,李从璟说:“没有援军。我又不是神,如何能事事都料敌于先?”   “那我们如何化解眼前危机?”初三错愕之下追问。   李从璟很坦诚的告诉他:“杀出去。”   初三简直惊呆了。   但是不等他多想,他看到李从璟已经站起身,然后拔出了刀。所以,他抢先冲了出去,挥刀为李从璟开道。   ……   酒馆有前后两门,前门临官道,后门临山林,官道行人多,山林无人烟。此时为刺杀李从璟,驿站前门已关闭,但若出前门,就能携马上官道,奔驰而去,再者路上行人多,自然能令对方有所顾忌。   然而也正因如此,前门把守极严,或许是知晓李从璟的善战,二三十个杀手,半数布置在前门内外,那唯一的两张旅臂短弩,也在前门。至于李从璟和七月初三带来的三匹马,恐怕此时也不见了踪影。   为此,初三一动手,便直冲后门。   后门防备弱,而一旦遁入山林,借助其掩护,要逃生也大有可为。   两人位置在大厅中间,周围五步之外尽是杀手,密密麻麻占据各处。李从璟动手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一脚踹翻了桌子,砸向面前的杀手,与此同时,背对前门的初三抡起板凳向身后一甩,正好砸在一名杀手脑门上,他自己看也不看身后,身子猛然窜出,一刀递向他面前的人。   李从璟方才还在跟妇人说话,众杀手没想到他会突然动手。被自家二三十弟兄围着,李从璟和初三竟然还敢率先发难,主动与他们拼杀,这在众杀手看来,无疑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但事实上,李从璟和初三不仅动手了,而且动若脱兔!   初三的身手可谓矫健,也是以一当十的角色,他面前的那个杀手看到他动作的时候,他一刀已经刺进了那杀手的胸膛,杀手犹能看清初三杀气腾腾的脸庞,却没力气再有任何动作。   与此同时,在初三身侧的两名杀手,反应却是不慢,一左一右两刀砍向初三。而横刀扎进面前人胸膛里的初三,却是只顾推着那人前行,丝毫不顾及左右。左右两名杀手眼看就要得手,先是左边的杀手突然栽倒在地,右边的杀手正诧异间,眼前忽然晃过一道虚影,跟着他就感到自己的视野在半空旋转,而当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体上时,他看到的是一具倒向自己身后同伴的无头尸身。   李从璟和初三骤然犯难,一照面连杀三人,说起来话长实则只是呼吸之间,到这时,那气态风媚的妇人,才娇喝一声,“动手,杀了他们!”言罢,自己跃上桌面,两柄短刀在手,准备寻机杀入李从璟身后,但李从璟和初三已经被众人围在中间,她却是得不到空隙上前。   前门口两个手握弩箭的杀手,这时也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动手,只因李从璟和初三已与他们的同伴杀成一团。   李从璟连杀两人时,初三将刀从面前人的胸腔里拔出,一脚将其踹倒,也不管血洒在自己身上,转身,横斩,刀锋飞掠间,一条胳膊一声惨叫同时飞起。而在他转身的同时,李从璟已和他交错而坐,到了前面,刀出如电,将面前一个还想给初三后背一击的杀手,一刀斩杀。   两人在战场上多次并肩作战,默契度都是在生死之间杀出来的,最能清楚如何寻机有效杀人,而又如何保全自己和同伴,这会儿一前一后交错配合,一瞬间就将威势展现出来,连杀数人。   酒馆空间不大,甚至显得逼仄,让人施展不开。但对于只有两人的李从璟和初三而言,受的限制却是比对方小得多。   李从璟一刀捅进面前杀手的肚子,趁势托着他的身子旋转半圈,挡开围上来的几个杀手,以对方的人为肉盾,这是此番情况下厮杀不可或缺的技巧,依仗于此,李从璟又砍下一人的脑袋。   这时,楼梯上一名杀手看准时机,跃了下来,人在空中已是一刀斩向初三,李从璟眼观六路,瞥到这一幕,低喝一声:“上击,下遁!”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初三却深知其意,挥刀逼开眼前对手,身子就地一个驴打滚,向后掠去。李从璟将手中的肉盾随手一抛,正好砸中正落下的杀手,两者两撞,死人活人都滚向一边。   李从璟疾行而前,一刀将紧跟在初三后面的一人胸膛划开,身子一错,避过挥来的长剑,矮身撞进的那杀手的胸前,直身抬肘,打在对方下颚,将其击飞出去。   碎花裙妇人眼见初三斩断一名杀手的双脚,起身时又一刀送进他咽喉,气得大声吼道:“别管他们拿人当挡箭牌,一拥而上,尽数斩之!”   妇人这话,是要做无差别攻击了。果然她一声令下,杀手不顾身死,也不管是否杀死同伴,举刀斩下,同时两根弩箭不避敌我,飞射而出。   李从璟暗骂一声“操他妈的”,骤然发力,挥刀前行,面前两名杀手被他一杀一伤,夺过一柄长剑,往厅中一甩,直奔那妇人面门。   妇人不曾想李从璟这时还能顾及到她,眼看长剑飞来,吓得面无人色,她身旁的人连呼一声“二挡头”,把她扑倒,险险避过长剑。   “滚开!”被杀手压在身下的妇人一把推开同伴,跃起身来,已是脸红耳赤大怒。   她这边遭遇惊险出声,立即吸引了不少杀手回头来看,李从璟趁势杀到后门,喊道:“初三,快走!”   初三被围攻,有苦说不出,拼着挨了一刀,撞开包围圈,杀了出来,但奔出没两步,被弩箭射中后背,身子往前栽倒下去。李从璟瞥见这一幕,心中一凛。但初三也是悍勇,借着弩箭的劲道,在地上一滚,挥刀连连,使出了一手“满地杨花飘荡”,避开杀手攻击的同时,还被他砍掉一人的腿,这才终于跟上了李从璟。   李从璟将后门边一壶烧得滚烫的水望前一泼,挑开布帘,和初三出厅堂入后院。   兀入后院,中刀又中箭的初三腿一软就栽倒下去,李从璟连忙去扶,这一下动作稍顿,两名杀手飞身而出,如鱼跃龙门,两刀并递,已到了李从璟后心!   眼看李从璟无论如何避不过这一击,忽的从旁边冲出一个人影来,挡住了这两把刀,那人低声吼道:“军帅快走,七月为你断后!”   这时冲出来的,却是早先出来如厕的七月,只不过他肠子都已流了出来,显然是事先蹲号时被偷袭受了重伤,只是竟然没死。不过这会儿被两刀穿透了胸膛,却是怎么都活不了了,他一手抓住一把刀,脚步死死不动。   李从璟扶起初三,却见他口吐黑血,一看他后背上中箭的地方,也是黑血流出,这才发现箭有毒,听到七月呼喊,回头一看,见到这般情景,大怒。   “军帅快走,我和七月断后!”初三挣扎着爬起来,喘着粗气喊道。   “去你马勒戈壁,老子不要你们断后!”李从璟重情重义之人,从来与人肝胆相照,如何能做出丢弃同袍独自逃生之事,将初三一把推开,“你给老子在这等着,看老子给你报仇!”   话音未落,李从璟已经冲到了七月身旁,此时那两名杀手正欲拔刀而不可得,李从璟横刀一挥,刀势惊人,一下连斩两颗人头。如此仍不罢休,不退反进,一脚踹开冲到门口的一名杀手,又将紧随其后的一人斩杀。   七月身子缓缓倒下,被初三抱在怀里,两人眼看着李从璟在门口挥刀拼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背影决然,气冲斗牛能吞虎,都是一阵骇然。   两兄弟相视一眼,七月嘴角带笑,终是断气,但初三明白了七月最后那一笑的含义: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把命交给这样的统帅,值得!   初三热血上涌,眼泪决堤,不知是为兄长之死,还是为李从璟的情谊,竟然凭空生出几分力气,提刀冲到了李从璟身边,大吼:“军帅,属下与你同生同死!”   话说出口,初三觉得自己这句话真是感天动地,但不等他多杀一人,李从璟已经怒道:“去你妈的,老子才不会死!”   说完,拉着初三后退。   此时二楼窗户破开,一个接一个杀手从窗口跃下,跳入院中。   碎花裙妇人出到院中,眼见李从璟扶着初三,竟然还没走,愣了一下,随即妩媚娇笑道:“小郎君啊小郎君,你本是可以逃走的,为何不走?为了这两个部下,你却是连性命都要赔在这里么?咯咯,此情此意,可真是感人肺腑呀!”   李从璟看白痴一样看了她一眼,“你看清楚些,现在不是你要杀我的问题,是我要杀你的问题。”   他这话说完,四周院墙,突然跃上无数个青衣刀客。 第149章 天下不复有门阀,我打你脸又如何   碎花裙妇人姓崔,名玲珑,是山东崔氏族女。崔氏一族,相传源于姜姓,始祖为姜太公,其族势力之盛,在隋唐达到顶峰,成为天下有数的显贵之一,也是门阀士族的代表。   崔玲珑自小聪慧,三岁识字,五岁诵经,十岁能为诗,豆蔻年华之时已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崔氏一族知名的少年天才,其父尝惋惜其不是男儿,否则定可有一番大事业。   唐行募兵制以来,英雄多起于草莽,尤其是黄巢兴乱之后,士族门阀掌控朝堂和天下大权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崔氏势力在兵祸中也是一落千丈,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依旧保持着骄傲,依旧看不起寒门。   崔玲珑打小娇生惯养,却能文能武,长成之时正天下大乱之际,骄傲至极,素来看不起天下芸芸众生。嫁人后,其夫懦弱,相传被她酒后打成重伤致死,之后她便放浪不羁,风流成性,艳名一时远播。   一切的改变,都是因为她遇见了那个人。她几乎一眼便肯定,那人将来定然成就非凡,是人中龙凤。于是她甘愿为妾,说服家人,嫁给了他。   那人的志向极大,没有让崔玲珑失望,自两人结为夫妻之后,感情日深。为了将来的大业,她生磨硬泡说服他父亲,动用家族仅存的那点力量,帮助那人暗中组建了一支效忠于他个人的情报杀手组织,严加训练,名为暗虎。崔玲珑替那个人管理暗虎,亲自任二档头,从此如鱼得水,干下不少见不得光的勾当,从未失手。   此番暗虎领命杀李从璟,崔玲珑遂亲自带人前来。   只是不曾想,原以为截杀李从璟必定手到擒来,却成了眼下局面。   跃上院墙的青衣刀客,皆手持劲弩,矢已在弦上,对准了碎花裙妇人和她的杀手,粗略一看,就不下三十个人。三十个人,三十支弩,意味着有九十支弩箭正对着他们。   头上裹着手帕的崔玲珑,脸色一下子苍白。   这还不算,这些人之外,还有大批青衣刀客陆续跃入院中,这些人手中没有弩,只有刀。刀,皆已出鞘。   有杀手急急忙忙跑到崔玲珑身边,惶恐道:“二档头,前门外出现大批青衣刀客,怕是不下百人,已经将我等团团包围了!”   她娇躯颤抖,咬着嘴唇望向李从璟。   “将七月的尸体收殓。”李从璟将初三交给身边的青衣刀客,“给他解毒治伤。”   他先前之所以不对初三言明有援兵,为的是他能够死战,当时情况下唯有死战才有一线生机。   “是,军帅。”   初三中毒颇深,这会儿已是神志不清,在见到自家军情处的人后,他强提起的那口气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在晕倒前,看到归刀入鞘,负手而立的李从璟,初三在心里默默感叹一声:军帅,真的是从失算过啊!   崔玲珑内心翻江倒海,不过仍是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这让她此刻看起来,仍然不失风韵,“李从璟,你早就料到了我们会对你动手?这可不能!”   她想不通。这在她看来是一件极没有道理的事,但李从璟却偏偏做到了。   李从璟为她揭晓了答案,“我先前已经说过,你们的出现出乎我的意料,这是实话,我没有骗你。不过你可能忘了,我也说过,我算到了吴家余孽可能会对我动手,所以我有了准备。这些人,都是我布置在暗处,用来对付吴家余孽的,可巧吴家余孽没出现,倒是让你们给撞到了碗里。这也算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所以我说,你们虽然已经知道我有威胁,已经对我很重视,但明显你们对我的重视度还不够;我也说了,我很聪明,比你想象中的还要聪明;而且我还提醒过你,我的命很大,有屋顶那么高,可是你不信,还认为我很狂妄!”李从璟摊摊手,有些无辜,“现在你知道了,这不是狂妄,是自信。”   他的意思是,你的失败都是你自找的,而且我还提醒过你,可是你没注意,这不能怪我。   妇人自然听懂了李从璟的言下之意,所以她气得浑身发抖。她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吸引人的狐媚味儿,所以即便是发抖,看起来也分外诱人,李从璟此时甚至不由得联想到,这妇人在榻上做那事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风情。   妇人气呼呼地说道:“李从璟你是很厉害,比你说得还要厉害。但若你认为你已经将奴握在手里,可以任意揉捏,那你便错了。”说完,她对身边的人下令,“发信!”   身边的一个杀手点头,然后向天射出了一支鸣笛箭。   箭射出后,妇人眉眼带笑,看着李从璟,有些得意。   李从璟也看着她,表情却比她还要得意。   过了半晌,周遭没有一点儿动静,妇人就再也得意不下去了,这回,她是真的惊慌了。   “鸣笛箭,若是你布置在暗处的人还在,还能来接应你的话,想必他们也会射一支鸣镝箭作为回应,但是很可惜,他们没有。”李从璟微笑道,“这是为什么呢?我想答案已在你心里。”   妇人说不出话来。   “既然你早有伏兵,为何还要与我等血拼?”妇人咬牙切齿的问,她很气愤,因为她觉得自己被耍了。   李从璟一步步向妇人走来,“先前你问过我,觉得你是否聪明,我说了,你很聪明。所以你在百丈之内都布置了岗哨,并且为以防万一行动失败,你还藏着一支援军接应。我的人虽然精锐,可也不敢保证大白天能神不知鬼不觉拔掉所有岗哨,若是被你事先察觉,而我的包围圈还未完成,让你跑了,岂不可惜?而血拼,无疑是最吸引注意力的一种方式,无论是你的注意力,还是岗哨的注意力,如此我的人才能尽快而尽数拔掉你的岗哨,吃掉你的援军。”   妇人骇然:“为了将敌人一网打尽,你竟然不惜把自己置于必死之境?!你知不知道,仅是方才,你就差点儿死了!”   “我说过,我命很大,我有这个自信。”李从璟已经走到了妇人面前,“而且,不如此,怎么能留下你呢?”   “留下奴又能如何?你休想从奴口中套出什么话来!”妇人视死如归道。   “这点我早有预料,能被派出来刺杀朝廷重臣的人,当然是死士,既然是死士,自然不惧一死,我也很难从你口中套出什么话。”李从璟看着她,笑意盎然,“所以在动手之前,我才与你说了那么多话,为的就是在你以为大局在握、防备松懈的时候,套出一些有用的东西来。果不其然,我已知你背后之人是谁?既然这些我都知道了,我还需要再在之后对你逼供什么吗?”   妇人错愕半晌,在李从璟面前,她发现自己的智商着实有些不太够用,她自小聪慧,这让她觉得很委屈,如今又面对必死之境,对方还不在意是不是杀自己,妇人想到这,委屈的掉下眼泪,竟然嗔怪道:“李从璟,你,你好狠的心!”   李从璟“嘿嘿”一笑,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手指勾起妇人的下巴,看着她泪汪汪的双眼一本正经道:“大娘子,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要怜惜我么?你不是很会疼人么,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证明一番,如何啊?”   妇人睁大了眼睛,立马就要点头。   “李从璟!”就在这时,一声呼唤从屋中传出,李从璟放眼看去,就见一人在众人护卫下,堂而皇之从妇人麾下的杀手群中走过来,看向李从璟的眼神,满是关切。   长腿长发,棕衣紫氅,美艳不可方物,正是桃夭夭。   走到妇人身旁,桃夭夭顿了顿,淡淡瞥了她一眼,看向李从璟:“这就是那帮杀手的头目?”   “显然是她。”李从璟笑道。   桃夭夭比崔玲珑略高,这得以让她可以俯视对方,这会儿她意味不明道:“这家伙麾下的杀手可是厉害得很,让军情处的锐士损失不小啊,伤了近十个。这样的娘子,可是少见得很。”说着,问妇人,“你叫什么,是谁的人?”   妇人本来回瞪着桃夭夭,直到听她说军情处伤亡了十来人,眸中露出浓烈的震惊之色,她带来的人素质如何,她最清楚不过,而布置在外的人,加上岗哨,不下三十人,那股埋伏于暗处的援军都有十好几个,如此情况下,竟然只给桃夭夭带去了不到十人的伤亡?这让她难以接受。   待到桃夭夭问她姓名和来处的时候,明显没有半分客气,这让她很不悦,但这也是她的骄傲之处,于是她傲然道:“我乃山东崔氏之女!”说完,轻蔑的看着桃夭夭,反问:“你又是谁?”   “山东崔氏?”桃夭夭复述了一遍,没有理会崔玲珑的问题。   “你是谁?难道你不敢自报家门?”妇人睥睨着问,她已经输给了李从璟,所以她不打算输给桃夭夭,是以这会儿尽显骄傲,竟然追问起来。   “淇门王氏。”桃夭夭说。   “淇门王氏?咯咯,那是什么小门庭,怎么从未听说过?”妇人嗤笑起来,有贵族蔑视寒门的一贯姿态,她似乎忘了自己处于什么境遇。   “一个县邑的小族,你自然没听说过。”桃夭夭不以为意笑了笑,蓦地,她一挥手。   “啪”的一下,一巴掌甩在妇人白皙的脸上,清晰印出五个指印。   崔玲珑惊愕捂着脸。   “现在是淇门王氏打了你,你能如何?”桃夭夭问妇人。   妇人一脸恶毒的盯着桃夭夭,仿佛要把她吃了一般。   “啪”的一下,又是一巴掌,甩在妇人另一侧脸上。这下,妇人双颊都肿起来。   “现在是我桃夭夭打了你,你又能如何?”桃夭夭问。   “你……”妇人颤抖的指着桃夭夭。   桃夭夭一脚踹在妇人小腹上。她本是身手不凡之人,这一下立即让妇人身子撞上门框,轰然作响,软倒在地。   桃夭夭看了妇人一眼,淡漠道:“输了的人还这么嚣张,我最讨厌了。” 第150章 初回怀州会莫离,大军整编一万八   百来人的马队行走在官道上,气场不可谓不大,尤其是这其中绝大部分人都统一着装时,给人的震撼感更强。军情处在驿站收拾了残局,将崔玲珑绑了带走,其他暗虎杀手一概就地处决,这就马不停蹄赶回怀州。   桃夭夭往身后看了一眼,崔玲珑被丢在赵象爻的马上,如此美差让赵象爻一直眉飞色舞,崔玲珑口被封住,有苦说不出,连自杀都办不到。   桃夭夭收回视线,对李从璟道:“这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暗虎是军情处的对手,这人自然交给你。”李从璟在马上摇摇晃晃,“军情处自组建以来,未逢敌手,这回有暗虎给你们做对手,也不怕你们成骄兵了。”   桃夭夭撇撇嘴,“如此勾人的女子,你便没有半分动心?直到现在,她那眼神可都直勾勾落在你身上呢。”   “这婆娘可是那人的小妾,别人用过的东西,我没太大兴趣。”李从璟淡淡道,崔玲珑之前被桃夭夭一句话激将,报出了自己的姓氏,这使得他们没费什么劲,就弄清楚了她的身份。   崔玲珑的身份,无疑让李从璟等人感到很惊讶,这回竟是钓到了一条大鱼。   桃夭夭呵呵笑了两声,自顾自吟道:“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军帅此番魏州之行,不但扳倒了宿敌,而且还抱得美人归,想来也是看不上崔玲珑这样的人了。”   桃夭夭的打趣让李从璟顿时大怒,他瞪着对方恶狠狠道:“桃夭夭,你竟然连这样的话都让下面的人报给了你,你无不无聊?!”   桃夭夭嘴角轻扬,哼了一声道:“这话如何?不都是从军帅口中说出来的,当初我听了之后,可是非常感动呢。早就知道军帅有才,却不曾想,我们杀伐果断的军帅竟然也有如此诗情,真是叫人好生意外呀!”说完“咯咯”笑起来。   李从璟脸黑下来,懒得再理这个娘们儿。   桃夭夭见李从璟不说话,说起正事来:“真是不曾想到,那人竟然会如此果断对你动手,你打算如何应对?”   李从璟有些怅然,原本他以为有些东西可比避免,现在看来有些大势终究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刘邦和刘备一无所有的人,照样敢想当主子,何况眼下还是一个如此乱世。   沉声道:“在我初套崔玲珑的话时,我原本以为对我动手的是三哥,毕竟他动手的理由更充分一些。若不是你让她说出她的姓氏,我差点就要误会三哥,我也很意外,这人的心竟然大到了这种地步,而且这么早就有了那么大的心思,连暗虎这种组织都秘密创建了出来。”   “你能创建军情处,他为何就不能创建暗虎?”桃夭夭不以为然,“你们这些男人,一旦手里有了兵马权势,就没有一个安分的,总想冲着那个位置去。真不知那位置有什么好的,自古有多少英雄豪杰为此丧命,血的教训不仅没让人警醒,反而激发了更多的后来者。”长长叹息,看了李从璟一眼,“说到底,他不过与你是一类人罢了!”   李从璟感到很冤枉,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桃夭夭,“我何时说过我有那份心思了?你就真看出来我在朝那个位置努力?”   桃夭夭嗅之以鼻,“如非如此,你为何创建军情处?若非如此,军情处这般国家公器,你为何私用?一丘之貉,还不承认,真是虚伪。”   李从璟哑然,摇摇头不再争辩,他总不能告诉桃夭夭,我老子本就是未来皇帝,而我未来也要坐上皇帝的宝座,我做这些,是顺应历史,也是自保自强。   回到怀州,李从璟果真没有提取崔玲珑,将她直接丢给了桃夭夭,不忘叮嘱道:“百战军即日就要开赴河上,到时候与那人战场相见,说不定还会有什么龌蹉事发生,他这回是名副其实赔了夫人又折兵,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来日必定处心积虑对付我。崔玲珑身份特殊,肯定知道不少东西,你好好审审,套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他之前对崔玲珑说不需要再从她口中套什么话,显然是在扯淡。   “能动刑?”桃夭夭问。   “别弄死就行,其它的你看着办。”李从璟很“大度”道。   桃夭夭揉了揉乱糟糟的长发,摆摆手,拖着崔玲珑走了。   可怜崔玲珑一眼幽怨的望着李从璟,含泪欲滴,却无能为力。   李从璟回到刺史府,董小宛立即跑出来相迎,为他牵马坠蹬,吩咐仆人准备热汤热水,精神分外抖擞,只不过言语间总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李从璟看出她的心思,“你想是想问我在魏州的亲事如何了?”   董小宛被窥破心思,不由得脸红,掩饰道:“哪有,奴只想问问老夫人近况如何。”   “哦,娘身体很好,精神也很好。”李从璟如实回答。   董小宛恼得直跺脚。   “去将莫离叫来。”李从璟走进书房,吩咐董小宛,他是在战事方歇之时离开怀州的,很多善后的事情都是莫离在做,如今离开怀州也有些时日了,迫切想要知道各方面情况的进展。   “李哥儿不用差人去叫,我已经来了。”莫离笑意盎然摇着折扇走进来,满面春风,“恭喜李哥儿,此番魏州之行,当初的两个目的都已达成,实在是可喜可贺!”   李从璟招呼莫离落座,笑道:“你倒是腿脚利索得很,我都还没坐下你就到了,你且说说,如何便肯定当初两个目的已经达成?”   “内结枢密使,又与工部尚书结为亲家,是为内援已有;这勘定外地之事,我听闻李哥儿拜在了李存审将军门下,可知此事也已大定。”莫离坐下来之后道,啧啧一叹,“观李哥儿今日面相,红光满面,连着肉都多了几分,想必你在魏州吃得好喝的好,而且尚书千金想必也让你分外满意,‘有美一人,婉如清扬’这句话我可是听桃统率说了,哈哈,这趟魏州之行,你是走得分外潇洒啊!”   两人相视大笑,莫离这话说出来,董小宛也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在一旁暗暗吐舌,小声不知嘀咕了一句什么,没让李从璟和莫离听见。   听到桃夭夭竟然将那句诗告诉了莫离,李从璟额头上不由得冒出两条黑线,恼火道:“我草了,桃夭夭这是要将这事闹得满城皆知么?”   莫离坏笑看着李从璟,也不多言,意味却是不言而喻。   李从璟不想在这事上纠缠下去,对莫离道:“说说怀州和孟州近况。”   莫离早就知道李从璟回来肯定首先有这样一问,是以准备充分,此时好整以暇道:“百战军七千老卒,五千新卒,前番一战伤亡两千左右,余一万,降卒七千多,现已尽数接受改训,各种军械因为有潞州和孟州底子,并不曾短缺,只不过你这个军帅未在怀州,是以大军没有整编,这事儿得你亲自来。”   “其次,军功都已勘定,赏钱都已发下,军职之升降,依旧需要你亲自为之。怀孟两地一切都已恢复战前秩序,卫道现坐镇孟州,清理城内旧有势力之后,得出许多良田,按照惯例已经分拨给军属,其他各项事务都在有条不紊进行;现驻守孟州的主力,仍旧是河阳军。”   李从璟点点头,这些事情的进展都不差,有莫离坐镇后方,他着实没什么好担心的,遂道:“明日军营聚兵,整军提将!”   ……   百战军经过淇门练兵,战力强悍已是不容争辩的事实,但因其后扩充太快,至此战力下降也是现实,之前为应对戴思远北征,李从璟将其整编为左右厢,分别用李绍城和蒙三为将,这样的编制在战胜戴思远的过程中,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但百战军再次扩编之后,再沿用这样的编制,明显已经不符实际。   百战军的传统和优势,在于战力强悍,忠诚度有保障,如果将新卒和降卒尽数补充进左右厢,则会淡化这两点优势,无疑不能再称为精锐之师。   李从璟军营整编,将原来的左右厢编制废弃不用,而将一万八千人分成五部,以克怀州之后整编的五千余百战军老卒(原为七千人,后伤亡千余)为中坚,抽调四千人立为中军,再在全军中拣选忠勇之士两千人补充进来,作为中军,李从璟自带;另外千余人作为伍长、队正、都头等初级军官和核心力量,打散编入其他各军,与剩下的一万余人组成前后左右四军,每军约三千人。   如此一来,中军战力和忠诚度都有保障,是为精锐,作为战阵尖刀之用,任命孟平为中军都指挥使,分三千人让其统率,皆为步卒;另外三千人作为李从璟亲军君子都,皆为马军,他自任主将;其他四军各三千人,分别以李绍城、蒙三、彭祖山、吴钩为都指挥使,各配五百马军,作为寻常军力;又以李绍城和蒙三为全军副将,帮助李从璟约束全军。   郭威战功卓著,资历不足,李从璟让他做了君子都副都指挥使,协助他训练统带君子都,留在身边听用。林英林雄兄弟,各自担任君子都正副都虞候。   整编过程很顺利,从军营回府,桃夭夭已经恭候多时,她的事情进展的却有些困难。 第151章 崔玲珑抵死挣扎,第五动情用巧刑   “你是说崔玲珑嘴巴出乎意料得紧,让你都有些无从下手了?”李从璟听完桃夭夭的话,略显诧异。   桃夭夭依旧把自己丰腴的身子丢在椅子上,有些恼火的抓着头发,“的确如此,本以为很简单的一件事,这碎女子却死活不松口。”   李从璟想了想,问她:“你是亲自审问的,第五在不在场?”   “第五?你觉得她能行?她可还是个小孩子。”桃夭夭对李从璟要将严刑逼供这样一件事,交给第五姑娘这样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很意外。   李从璟笑道:“看来你还不太清楚这小妮子的能量,将这事儿交给她吧,大军即将出征,今日必须挖出我们想要的东西。”   桃夭夭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同意,“那便试试吧。不过,这碎女子可是咬定了要见你,你见不见?”   “没什么好见的,这是你们军情处内部的事务,不借助我也应当能够独立处理。”李从璟正色道。   桃夭夭点点头。   军情处监牢。   崔玲珑被绑在一把木椅上,当她看到一身大红衣裳,笑嘻嘻朝她迈步走来的第五时,她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年龄只有她一半大的少女,将会是她在军情处最深沉的噩梦。眼前的少女太娇美了些,笑容也太鲜艳了些,她是那么灿烂,像是盛开在野外的百合。   崔玲珑已经一日一夜滴水未进,嘴唇也已干裂,身上更是伤痕密布,那是之前军情处对她拷打的结果,这一切都使得她精力不济,脸色有些发白,但唯独眼神还算明亮。   她本出身大族,从小锦衣玉食,从未受过如此苦难,给那人做妾之后,也是备受呵护,便是入了暗虎主事,虽有危险,也不曾如今日这般沦为阶下囚,任人折磨。她倒是曾今折磨过很多人,也有许多残忍的手段,但当她自己成为受难者时,她才知道,一个人或许不怕死,但未必经受得住酷刑。   崔玲珑对第五投去仇视的目光,啐了一口血水,嘲讽道:“李从璟手下没人了么,竟然派了你这样一个小丫头来?毛都还没长出来的丫头片子,还是回去撒娇去吧,这里不适合你!”   她很愤怒,她觉得李从璟让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来,是侮辱了她。   第五姑娘撩起裙摆在崔玲珑面前蹲下,她脸上洋溢的甜美笑容和崔玲珑的愤恨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就像一团火,无拘无束散发着火焰。这很容易让人相信,她就是一个单纯而快乐的少女,而且她的手里没拿刀刃,进屋之后更没有瞥一眼那些让人胆寒的酷刑工具,她真像一个走错门的孩子。   “咯咯,大娘,你好似不太开心呢,是什么让你的眼中饱含愤怒,是什么让你看起来如此狼狈?你这个模样,真的是很让人心疼呀。”第五凝视着崔玲珑,笑嘻嘻的说。   崔玲珑冷哼一声,情感上她觉得眼前的少女没太大威胁,但理智又告诉她,能在这个时候被派来对付她的,不会是一般角色,所以她心有戒备,“桃夭夭呢?听说她是你们的统率,她都不能从我嘴中套出什么话来,你觉得你这个小丫头可以?”   第五姑娘摇头重重叹了口气,像个很成熟的大人一样,她很郑重的说:“听说你也是一个情报杀手组织的头目,我本以为你还有些聪明的,但没想到,你竟然这般蠢笨,看来你那个暗虎,还有组建暗虎的人,真的也不高明呢!哦,不是不高明,是也很愚笨!用军帅的话说,是很傻逼呀,呵呵!”   崔玲珑怒火攻心,组建暗虎的人是她的男人,也是她今生最崇敬的人,她不能忍受一个小丫头片子这么侮辱他,虽然她不知道傻逼是什么意思,“你给我闭嘴,臭丫头,你活腻了!”   “唉哟呀哟,还生气了呀,咯咯!”第五姑娘掩嘴而笑,“那么我来告诉你好了,你刚才的这两句话,是多么蠢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让我想想,恩,你犯了四个错误!”   “四你老母!”崔玲珑真想破口大骂。   “首先,听说你也是大族之女,想来是读过些书的,难道你就不知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桃统率是我们的大当家,但她是个善良的人,严刑逼供的事,她不需要很精通啊,因为有我呢!”第五姑娘正正经经的说,“其次,本姑娘也不是来套你的话的,套话什么的本姑娘真的没有兴趣啊,我只想从你嘴中逼出我想要的东西来,设计为套,用刑为逼,你要理解这两个字的区别呀!”   “第三,也是你错得最重要的一点,告诉你,本姑娘已经二十岁了,可不是小丫头!”第五姑娘很庄严的说,“所以,你完了!”   崔玲珑有些错愕,眼前的这个小丫头真有二十岁?   “当然啦,其实以上这些都不是那么重要了,你都可以忽略,但作为一个组织的头目,最重要的是有眼光有远见了,虽然你那个什么暗虎真的很差劲……”   第五姑娘撇撇嘴,转而认真的看着崔玲珑,“你现在已经进了我们军情处的监牢,已经成了军帅的瓮中之鳖,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好好的脱身吗?做人真的要有远见啊,这样才能看清事物发展的必然趋势,而你在我们这里往后的处境,是你一定会说出我们想要的东西的,你不会连这个都怀疑吧?你能挨过一天两天,还能挨过十天二十天?你能挨得过一两种酷刑,还能挨得过一两百种?我们能将你抓来,你难道以为我们还能奈何不了你?”   “你逃又逃不掉,死又死不了,除了招供,你还有什么路可走?”最后,第五姑娘总结了一句,“所以,大娘,你招还是不招?”   “伶牙俐齿!”崔玲珑恶狠狠道,“不招!”   崔玲珑呼吸急促了些,胸脯的起伏更加剧烈,第五方才的话确实击中了她中防御脆弱的地方,她甚至有些绝望,但要她就这么认输,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她用最后的勇气喊出了这句话。   崔玲珑的最后的坚守,让第五姑娘顿时大怒,她呼的一下站起身,指着崔玲珑的鼻子骂道:“大娘,你完了!好言相劝你不听,本姑娘很生气,看来你的愚笨超乎了我的想象,既然如此,本姑娘要动刑了!”   说完,向身后招呼一声:“来呀,上菜!”   崔玲珑偏着头冷冷看着双手叉腰的第五姑娘,眼中有轻蔑之色,她原本以为第五姑娘有什么高招,不过还是要用刑,这世上的酷刑就那么些,她早有预料,她相信她挨得过去。   但是下一刻,她脸上的傲慢和轻蔑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震惊。   第五姑娘居高临下看着她,哼哼道:“本姑娘知道你不怕死,所以本姑娘就没打算把你玩儿死,你不是很骄傲吗?本姑娘倒要看看,你能骄傲到什么时候!望族之女,是不是真就和我们寻常家的女子不同!”   李从璟处理完手头的事,已是戌时,他喝完董小宛送来的鸡汤,揉了揉眉心,驱散几分疲劳,站起身,走出了书房。   军情处的结果还没有报上来,他决定亲自去看看,虽然相信第五能办好这件差事,但毕竟到现在还没成效。叫上林英,带着一干亲卫,李从璟出了府门,直向军情处监牢而去。   军情处监牢灯火通明,李从璟进门走下地牢,这地方他并未来过,这时自然有人在前领路,快要到用刑的牢房时,李从璟听到两声响彻大地的尖叫,凄惨而愤怒,更多的是深沉的恐惧。   在转角处,李从璟看到了桃夭夭,她依靠在墙角,环抱双臂,两条修长的美腿曲线毕露,一览无余。   “第五在审问?”李从璟走过去问桃夭夭。   桃夭夭点点头,“嗯”了一声。   “进展如何?”李从璟又问,听那两声尖叫倒是挺吓人的,也不知第五这小妮子用了什么手段。   “招了暗虎的详细情况。”桃夭夭道,见李从璟目光有些疑惑,无奈的笑了笑,“知道你的意思是只要得到暗虎的详细情报就行,但第五这小妮子不肯罢休,她说她的步骤才走到一半,既然要玩,怎么都要玩到头才行。她想多问点有关那人的东西,毕竟崔氏是那人的妾室,深受器重,这样一来你以后要对付那人,也就更有把握。”   李从璟表示了解,正想说什么,就听见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接着一身大红衣裳的第五,就像一团火一般跑了过来。   看到李从璟,第五姑娘猛地刹住车,鞋子和地板的摩擦发出一阵“吱吱”声,她脸上的笑意有些尴尬,双手连忙背于身后,干笑着向李从璟致意,“见过军帅。”   李从璟笑道:“不用藏了,我都看到你手上的血迹了。都招了么?”   第五悻悻垂下手,上面果然密布血迹,听到李从璟的问题,精神振奋的大点其头,“那人的情况,她知道的都说了。”   桃夭夭有些纳闷,问道:“你用了什么刑,她怎么这么快就招了?”   第五笑嘻嘻道:“也没什么,不过是碾碎了她的骄傲,打破了她的心理防线,用刑只是辅助,但也要用那些让她害怕的才行。”伸出手,“咯,就是用的这个!”   李从璟看到第五手上弹动的蛆虫,那些蛆虫还在血液里蠕行,嘴角抽了抽,感叹一声:“真是鬼机灵的小家伙,这种招都能想出来!”   桃夭夭直接回过身去呕吐了。   “谁让这女人不听劝告,我都好声好气跟她讲了好半天道理,偏不听,我也没有办法啊!”第五姑娘有些无辜,“她还真以为我拿她没辙,可她也是个女人啊,还是那人的小妾。要是没了女人的样子,她还怎么给他做妾,那可比死还让她难以接受。”   说完,又有些得意,眨眼挑眉问李从璟:“怎么样,军帅,我聪明吧?” 第152章 三军出征往河上,段王不和请攻李   在集结百战军,准备出发之前,李从璟召集卫行明父子和河阳军陈青林,安排怀孟之事。此番出征河上,莫离李从璟是要带走的,他是李从璟的智囊,此番征战,战事浩大,不是一两场战斗就能解决的问题,有莫离参赞军机,李从璟才能放心。如此,坐镇怀州的任务,就落到了卫道身上。   卫道才智双全,自他出任百战军掌书击以来,及至升任怀州长史,未尝出过半分差错,是难得的军政双才,而卫行明更是处理政事的行家里手,有卫行明辅助,再用以稳重著称的荆任重领军镇守城池,则怀孟无忧。   “此番唐梁之战,重在河上,怀孟之地不会出现战事,是以军帅大可放心。下官所虑,也是将士征战之凶险,王彦章才高,河上梁军势大,此番征战之难,胜过以往如何一次,不过有莫别驾伴随军帅左右,下官亦可安心。只是不能听用于军帅帐前,下官甚为牵挂,还望军帅珍重。”   厅堂议事之时,卫道如此言说。   各方安排都没有任何异议,唯一的意外却是发生在陈青林身上,这位靠着军情处之计,谋杀了皇甫绍,而成为河阳军都指挥使的年轻将领,此番竟然一再请求随李从璟出征,言辞恳切,“幸承军帅兵锋,河阳军得以在天下大势归唐时,弃暗投明,全军上下莫不感念,青林不才,本是庸将,窃据高位,心甚忧之。如今大唐伐梁,正是我等未有尺寸之功之辈效忠国家之时,还望军帅念众将士一片心诚,予此机会。末将侍候军帅帐前,但有驱使,不敢不用命,以报军帅之恩!”   陈青林说这话时,李从璟眼中意味深远。   河阳军投靠大唐之后,仍旧驻守孟州,李从璟未借机瓦解其军,剥夺其权,不过节度使是没有了,陈青林为最高统帅,也只是一个都指挥使而已。但这些不是李从璟心慈,而是现实需要。百战军主力尽出河上,要说后方隐患,河阳军可以说算一个,毕竟才归顺不久。但在当前形势下,河阳军并没有叛唐的理由,所以李从璟并不担心。   如今陈青林主动请求跟随李从璟出征,倒是很出乎他意料。   见李从璟不予表态,陈青林继续努力道:“大争之世,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河阳军算不得天下雄师,青林亦算不得良将,但终究并非一无是处,河上梁军势大,青林请战,或许能为军帅效力一二。”   李从璟知道陈青林是个有野心的人,这也是当初策反他能够成功的原因,但陈青林的野心有多大,李从璟却不知,毕竟相处日短。   “既然陈将军愿意为国效力,本帅不是妒贤嫉能之辈,亦不会阻塞他人奋进之路,此番出征,陈将军可带军前往。”百战军自有万八千人,两三千河阳军放在身边,岂会降服不了,李从璟答应了陈青林的请求。   陈青林难掩激动,抱拳拜谢,“多谢军帅!”   大军出发之前,军情处已将河上周边,包括梁朝能够打探到的消息,做了一个初步的汇总,交代了李从璟手上,是以百战军还未到河上,但对其形势,李从璟已是了若指掌。   这一日,大军出征,李从璟以李绍城为先锋,让他领其本部先行,以彭祖山为后军,为大军看管辎重,蒙三和吴钩为左右翼,他自带孟平、陈青林和君子都为中军,以日行五十里的速度,赶往此行目的地:杨刘城。   崔玲珑由军情处押解,在大军后面跟着。这回出征,李从璟与那人碰面是必然,崔玲珑可能会用得着,索性就带在身边。   “王彦章攻克德胜南城之后,又乘胜攻陷了潘张、麻家口、景店之地,德胜北城成为一座孤城,陛下得到消息之后,令宦官焦守宾赶赴杨刘城,帮助镇将李周固守,同时令朱守殷放弃德胜北城,拆屋做筏,载着兵甲去杨刘城,与李周汇合。”   “王彦章和副使段凝集结十万大军,猛攻杨刘,一日数战,多次攀上城头,亏得李周全力防御,率将士死战不退,才使得杨刘暂时得以保全。王彦章久攻杨刘不下,退回城南,另派水师据守河津,意图深远呐。”   “据军情处探明的消息,戴思远这回也在王彦章麾下效力,他前番回大梁之后被问罪,是王彦章在出征之际将他提了出来,带在身边听用。王彦章攻克德胜南城时,就是用得戴思远为先锋。”   “知耻而后勇者,戴思远也。他从上将之位跌落下来,只能做个偏将,却能奋不顾身,心性倒是极佳。这回我等兵发杨刘,意在和陛下两面夹击,王彦章未必不会遣军前来阻截,待靠近杨刘时,此事不可不防。”   “此言甚是。”   行军路上,李从璟和莫离谈论着眼下形势。   孟平扶了扶头盔,这时接话道:“既然如此,不如让我先行一步,去探探路如何?也免得大军中了埋伏。”   李从璟看着他打趣道:“你现在是步军统率,难道还想借用我的骑兵出战?”   孟平愤愤不平,“军中各部都有马军,就我没有,军帅你此举真是用意深刻,让我不明啊!”   李从璟和莫离哈哈大笑。   “放心吧,探听敌情这种事,有斥候锐士,不会有差的。”李从璟道,他向来重视斥候和军情,况且先锋是李绍城,怎会让大军陷入埋伏。   一身白袍的莫离往身后看了一眼,但见入目都是官道上长长的行军队伍,摆出去几里长,蔚为壮观,回过头,问李从璟:“那人的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李从璟沉默下来,长久不语,陷入深思。   实话说,这个问题他还没想好。不是没想好动不动手,是没想要动手到哪个程度。   莫离抽出折扇,想要摇一摇,拿出来之后发现一边在马上颠簸,一边要摇出风度来很困难,有些恼火,只得将折扇又放回去。李从璟看见他这个动作,忍不住笑道:“你要说谋划便说,不用每回往外倒坏水都要摇你那破扇子。”   莫离也不介意,微微一笑,道:“我们既然已经捉了崔玲珑,你说那人会不会想要救人?”   “当然。”   “他会不会想要复仇?”   “当然。”   “如此,你猜他接下来会怎么做?”莫离问。   李从璟没好气道:“上回是他对老子发难,还差点儿干死老子,你怎么不问问老子要怎么做?”   莫离顿时哑然,失笑道:“那你准备怎么做?”   在百战军日益临近杨刘时,梁军对杨刘的攻势却缓了下来,连绵十数里的梁军大营中,王彦章正在中军大帐召集诸将军议。   因为此番北征,梁军颇有倾尽全力的意思,是以梁朝诸位大将都身在其列,满座俱是一张张拉出去震撼人心的面孔,副使段凝和偏将戴思远也在其中。   披挂严整、须发皆白的王彦章环视众将一眼,开口道:“杨刘久攻不下,方才又闻军报,李亚子亲率大军已经南下,不日即到杨刘,到时候一旦其与杨刘城内唐军汇合,势必更难战胜。诸位有什么好的破敌之策,都可以说来听听。”   “李亚子来便来了,我等又不是初次与李亚子对阵,没什么好怕的,到时候摆开阵势决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但除此之外,军帅岂不闻李从璟已经兵发怀州,领数万人马,日夜兼程向我们侧翼紧逼而来?”说这话的人哪里是在说什么破敌之策,简直是在跟王彦章抬杠,他便是副使段凝,军中诸将莫不知他与王彦章不和,两人经常发生口角。   王彦章看向段凝,虎目生威,“李从璟来了如何?副使又意欲如何?”他看不起段凝,不仅因为在他看来段凝才能平庸,更因为他巴结朝堂奸臣,阿谀奉承,两人不是一路人。   段凝冷笑一声,道:“末将曾听闻,李从璟麾下的百战军,极为善战,常常能以少胜多,最善奔袭战,往往能出其不意,是个劲敌。这一点,想必戴将军比我更加清楚吧?”   他瞥向脸色发青的戴思远,轻蔑之意很明显,戴思远被揭了伤疤,虽然恼怒,此时也只能强忍着怒意道:“李从璟智勇双全,百战军善战之师,的确如此。”说完,有些不服气,补充道:“末将虽曾败于李从璟之手,但无日不想要雪耻,段将军也不是百战百胜,嘲笑末将是想要如何?”   段凝没想到戴思远竟然敢忤逆他,只道他是仗着王彦章,当下冷笑道:“雪耻?你雪得了么?莫不是败了一次不够,还要败二次三次,你要败上多少次才肯甘心?”   他这话极为恶毒,不仅戴思远忍不住,王彦章也是大怒,猛地一拍桌子,喝道:“段凝,休得辱我大将!”深吸一口气,又道:“既然你说戴将军不能雪耻,莫非是你能战胜李从璟?”   “自然!”段凝傲慢的偏起头,“军帅若给末将三万甲士,末将必定大破李从璟,振我军威!”   “此话当真?”王彦章简直被气乐了。   “末将愿立军令状!”段凝信誓旦旦道,“若败,末将提头来见;若胜,末将也将上奏陛下,将这等无用之人驱逐出帐!”指着戴思远。   驱逐戴思远,王彦章脸面往哪里放?段凝这话的意思是,若是他胜了,王彦章就该让主帅位。让出帅位,自然是让他段凝来坐。王彦章自然知道段凝的用意,但段凝竟然拿出了立军令状的举动,又把话说得这般绝,他也不再阻拦。况且李从璟威胁侧翼,确实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好,本帅便依你,拨给你三万甲士,还希望你果能战胜李从璟!”   “多谢军帅!”段凝眼中有了阴谋得逞的笑意。   立下军令状,段凝傲然走出大帐,雄赳赳气昂昂。 第153章 落魄刀客悲杀人,梁军谋深初接战(上)   段凝回到自己的军帐时,在帐门口吩咐戍卫的亲卫:“散出去把住各个路口,没有本将之令,谁也不见,三十步之内,不得有外人!”   亲卫应诺,指挥周边戍卫散开。   段凝掀帐而入,前帐中有他的幕僚和佐吏,吩咐了一句“无令不可入后账”之后,独自进了后账。后账是段凝起居之所,空间不小,各种物件一应俱全,若是有家属或者其他人随军,也都会住在后账。   此时段凝的后账中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人。那人一身齐整的锦袍,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负手而立,察觉到段凝进帐,露出笑容迎来,关切的问:“段将军,事情进展如何?”   段凝解下头盔丢在案桌上,一屁股坐下来,好似很累很需要放松,他半坐半卧在案几后,云淡风轻而又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气态,在锦袍男子快要等不及的时候,才笑着开口,不无得意道:“本帅亲自出马,焉有不手到擒来之理?你且放心,王彦章那老儿已经答应给本帅三万兵马,让本帅去拦截李从璟。”   锦袍男子抱拳称贺,“恭喜段将军!如此一来你我的计划便能顺利实施了。”   “那是自然。”段凝坐起身,招手示意锦袍男子到自己面前来,狐疑的看着他,“本帅马上就要迎战李从璟,你给本帅说实话,你们的办法真能对付李从璟?听说李从璟征战,极善使用斥候,每每都能事先察觉战机,而与他交手的将领,竟然都不能知道他的斥候是何时查探到的己方情报!”   “段将军只管放心便是。”锦袍男子做出保证,神态比段凝还要自信,“李从璟善用斥候,这你我已知。俗话说人有所持,必死于所持。李从璟如是。只要我们对付好他的斥候,他就成了瞎子聋子。到时候大军奔袭,就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他怎么都不会预料到,将军竟然会离开河上要塞,主动奔袭于他,到时候定能奇袭成功!”   “好!”段凝拍案而起,“若果能如此,本帅与贵主人结为八拜之交,从此以后福祸与共,同谋大事!”   “在下代我家将军,谢过戴将军!”   两人对坐密语,敲定了许多行动细节,锦袍男子离开的时候,段凝更是起身相送了到了大帐门口。回到后帐,一个文士模样的男子走进来,在段凝身边对他细语道:“大帅真的相信此人能得手?”   “他值不值得本帅相信,接下来的行动就会明了。”段凝去案几上拿起头盔,拍了拍头盔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至于他们到底能不能得手,本帅并不在意。我有三万兵马,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有这些奇计辅助更好,没有,本帅也是手到擒来。归根结底,这回主动去迎战李从璟,不是因为这些人,而是本帅要借此大胜,将王彦章这老不死的赶回去!”   他本是十万梁军精锐的主帅,大梁北面招讨使,王彦章一来他就成了副的,兵权旁落,早有怨气。   说完,有些恨意,又骂了一句:“这老不死的,竟敢来抢老子的饭碗?!”   距离杨刘以西百十里的地方,有一支五百余人的骑兵队伍正在急速东行,看这些骑兵的装备,就知道这是一支分外精锐的马军,在战场上他们是尖刀,在战场下他们是虎狼。这是一个美丽的黄昏,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地势平坦的四野,让人能知什么叫做大地的辽阔。   “军帅,前方有火光!”一名骑士指着某处大声道。   不远处,有一小村,民户不少,火光从村中窜起,高达数丈,虽不足以映亮天际,却点燃了一方水土。   平地起狼烟。   马队在这里停了下来,为首几人策马前行几步,望着那正毁于大火的村落。不时,一骑从前方奔回,马上骑士落马禀报:“军帅,前方是梁军在掠村,约莫一都人马!”   在缓坡上驻足的几骑中,有一位白袍书生模样的人,容貌俊美,有魏晋之风,他皱了皱眉头,对身边的一位将领道:“梁军无道,劫掠村庄,残害百姓,军帅当救之!”   其后有一将领,闻言附和:“自古大军集结鏖战之地,百姓必遭横祸,生灵涂炭。然,他们有何过错,生于斯长于斯,做了一辈子良民,负担沉重的苛捐杂税,艰难度日。便是如此,一旦所在之地起战事,男子充入军中为壮丁,妇人女子遭受欺凌,运气好的能保全性命,运气不好的被驱赶攻城,死于非命。军帅,军中先生每日教我等识字读书,教授忠义为国为民之理,现见如此人间惨剧,请军帅许末将前去宰了这些梁军!”   他们口中的“军帅”年纪轻轻,不过二十来岁大小,但面容刚毅如铁铸一般,一身气质如尖刀锋刃,让人无法直视。闻听众人之言,“军帅”嘴角动了动,想了想,以他一贯沉稳的语气道:“我等王师,理应救民。”   得了他的帅令,众人回归马队,五百人策马向村庄而去。须臾临近,马队分为三部,两翼成两股支流,左右包围村庄,第三部留驻原地。先前在缓坡上的几人,缓缓行向村庄。   火势不减,他们也终于看清了村中的梁军,听见了梁军放肆的狞笑。   “军帅,下令吧!”先前请命出战的年轻将领急切道,“宰了这帮畜生!”   “军帅”看了一眼半里之外的村庄,正要同意部将的请求,异变陡生。   一道人影冲向村落。   日暮时分,四野光线暗淡,唯独村中大火周围亮如白昼,那人冲向村中,众人只能看到一道黑影。他的速度极快,每跑一步脚后跟就飞起一抹泥土,形如草上飞。   他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他很快就靠近了村内外的梁军,那些正在淫欢和抢掠的梁军。众人看得很清楚,他从腰间拔出了一把长刀。   “此人要作甚?”看到那道人影,白袍书生模样的人惊异万分。   “他要杀人。”请战的年轻将领沉声道。   “他要一人杀百人?”白袍书生失声。   年轻将领沉默了。   “军帅”却平淡道:“他的所作所为,就是这么个意思。”   那道身影的确是要杀人,因为他手中的长刀已经砍掉了一名梁军的脖子,又递进了一名梁军的胸膛。   梁军的甲胄隔住了他的长刀,他弃了手中刀,又从腰间拔出一把刀来。杀向那些向他围过来的梁军,他的身影矫健异常,在人群中往来奔驰,在他面前从来都没有一合之敌。他杀人的动作极快,以至于有时候他来不及抽出他刺进敌人身体里刀,就放弃了手中的刀,又从身上拔出一把来。   他身上到底有几把刀,众人离得远,看不清楚。   他经过的地方,已经倒下了十多具梁军尸体,四周的梁军从各处围向他,而他也终于从单手持刀,变成了双手持刀。双手持刀后,他的动作更快了些,杀人的效率更高了些,身法也更加诡异起来。   虽然他身边有数十梁军,但场中的形势分明不是梁军围攻他,而是他在冲杀梁军,他永远在前行,永远在挥刀。   “这是一个刀客。”年轻将领说。   “或许,是一个侠客。行江湖路,理不平事。”白袍书生感叹道。   年轻的军帅摇了摇头,对众人道:“他或许是一名刀客,亦或许是一名侠客,但是现在,他是一个为爱拔刀的人。你们听,他在喊,每杀一个人,他都要喊一个名字,你们听见了没?”   “小青。”白袍书生侧耳倾听之后,说出了这个名字。   军帅点了点头。   白袍书生怅然望天,喃喃道:“这或许是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但绝对不是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这个刀客既然有这般身手,显然不是一个甘于平庸的人,他先前不在村中,此时才回来,或许正是因为他外出去闯荡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年少觅封侯。只是可惜,当他回来的时候,梦里的温柔乡已经化成一片火海。他一个人回来,这说明他没有闯出名堂,他回来,说明他疲倦了,或许想家了,只是他可能不曾想到,离家一遭,不仅什么都没有捞着,反而连家都没有了……”   虽不同命,但书生好似能感同身受刀客的心境,说完这番话,他脸色并不太好,“所以他每杀一个人,都要喊一声那人的名字,为爱,为痛,为恨……”   书生不说话了。   军帅沉默了一会儿,“这就是乱世。”   众人心头都有些沉重,听了书生的分析,他们更能感受到乱世这两个字的沉重。   年轻将领抬起头,直视着他一直以来都很敬佩的军帅,庄重的问:“军帅,我们从军,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战斗,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建功立业,为了出人头地,为了封妻荫子,为了在这大争之世为自己和子孙争一份荣华富贵,为了做人上人。   不等军帅回答,虽然年轻,但已是一生颠沛流离的年轻将领激动的继续道:“战争,战争,每有战争的地方,都要死人,军人战死,马革裹尸,百姓横死,白骨露于野。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有一个家,都有父母妻儿,都有爱他和他爱的人。末将自幼失去双亲,深知其痛,但每一场战争,死去的人何止千万,那又该有多少痛?军帅,战争,到底是为了什么?杀戮,又是为了什么?死这么多人,留这么多痛,又是为了什么?” 第154章 落魄刀客悲杀人,梁军谋深初接战(中)   年轻将领说完这些话,胸膛剧烈起伏,直视着他们的军帅,希望得到满意的回答。他还很年轻,刚刚及冠,所以有很多事他看不明白。因为还没看明白,所以他有很多疑问,因为疑问,他希望得到答案。   这位才跟随他们军帅不久的年轻将领所不知道的是,同样的问题,早已困扰他们的军帅许久。   “郭威,我且问你,在百战军打下怀孟之后,那里的百姓生活如何?”李从璟迎上郭威的目光,郑重的问他。   郭威怔了怔,回忆起怀孟的情形来,那里在被百战军占领之后,平民百姓都得到了土地、家园,不复有一个流民。   “这是乱世,乱世就有杀伐,就有征战,就要死人。这是事实,你我无法改变。”李从璟看着他,缓缓为他解答,“有一位枭雄说过,天下丧乱,始于人心丧乱,欲治乱世,先治人心。人心不乱,天下可安。这也是我为何要在百战军中普及儒家学说的道理,我希望你们心里都装下两个字:天下。”   李从璟长吐一口气,“一位老将军跟我说过,年轻的时候,他征战杀伐,是为建功立业,直到走得路多了,见过的事多了,人也老了,才知道什么叫作为国为民。什么叫为国为民?这是我希望你们从先生那里学到的东西。”   “郭威,你刚才问,战争与杀戮,带来那么多痛苦与牺牲,是为了什么?而今我告诉你,你且细听:战争与杀戮,是为了没有这些痛苦与牺牲。天下已经乱了,要终止乱象,唯有扼杀乱象。要这天下不再因兵祸而死人,要天下大治,要和平,只有四个字:以杀止杀。”李从璟语气很慢,因为他希望身边的所有人都听清楚,“战争,就是为了没有战争。郭威,你可听明白了?”   郭威沉默了很久,眉头紧皱,他仔细思索着李从璟的话,最后他抬起头,眸中有精光闪烁,“所以,百战军要赢下一切战争,战胜一切对手,方能使得天下安定,不复有杀戮与痛苦,是不是?”   李从璟笑了,“正是。”   他心想,郭威原本是五代乱世中难得的明君,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有心中有黎民苦难的人,才能真正为百姓着想,做出一些对百姓有利之举。   “那个刀客快支持不住了。”一身白袍的莫离这时提醒众人。   满村皆火光的地方,刀客杀了数十人,终于渐渐不支。这本在众人意料之中,一个人再如何厉害,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硬撼一支军队。因为军队有战阵,一旦结阵,刀客的刀再快,也只有被剁死的份。   村中的梁军在付出了小半的代价之后,终于汇集到一起,稳住了阵脚,而这个时候,就是刀客的末日。   李从璟对郭威下令,“救下他。这些梁军,一个都不放过。”   郭威欣然领命,马蹄轻盈而矫健的奔出去,对早就蓄势待发的君子都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君子都动手的时候,刀客已经受伤,滴血的伤口染红了他的布衣,面对甲兵森然的梁军,他没有丝毫畏惧。战阵中,为首的梁军拉开弓弦,瞄准了刀客,面色狰狞的对他说了一句“狗日的杂种,让你妈的嚣张,给老子去死!”   轰然而至的君子都,让刀客和梁军都错愕无比,梁军都头手中的箭还没有发出去,就死在了君子都的弩箭下。君子都甚至没有冲阵,只是一轮齐射,梁军就一层层倒下,死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人看清楚对方是唐军,连忙举手投降。   李从璟来到战斗发生的地方的时候,刀客正抱着一具女子的身体嚎啕大哭。看着周边三十多具因刀伤而死的梁军尸体,李从璟对刀客的身手极为钦佩,他应该是个极为刚毅的汉子,不如此刀法不至于这般凌厉,但也因其如此,他的哭声悲怆的让人不忍听闻。   村子已经完全笼罩在火光中,烧毁得差不多,君子都没有再试图灭火,一片狼藉中,李从璟看清了刀客的模样。   披风散发,满脸胡渣,面如刀刻,身似劲松,布衣只是最普通的料子,已经被洗得发白,脚上的靴子已经破了一道口子,这些都显现出他的落魄。但就是这样一个落魄的人,身上却带着六把刀鞘。左右腰间各二,后背还背着两把,这些刀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甚至有些陈旧,刀柄上缠着布条。   “不是武痴,就是刀痴。”莫离如此评价。   李从璟轻轻摇头,感叹道:“既是武痴,也是刀痴。”   坐在地上抱着心爱女子大哭的刀客,早已泪流满面,他神色间的悲伤让人不忍直视,是那种撕心裂肺的悔恨。君子都立马周围,刀客却像没看见一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他怀中的女子赤身裸体,只是被一件麻衣裹着身子,头发很长,应该是个很好看的女子。   “军帅,已经问过了,这些人是段凝的兵。”郭威走过来对李从璟道。   “段凝经营河上防线多年,河上的梁军,都可以说是段凝的麾下。”李从璟不置可否,“还问出什么来了?”   “这些人位卑职小,不知其他。军帅,如何处置?”郭威过来问。   “留着吧,与梁军交战的时候或许用得着。”李从璟摆摆手,又嘱咐了一句,“安排人手将村民尸体就地掩埋,今日月色不错,我等继续东行。”   李从璟这趟带五百君子都东行,并非是闲来无事到处乱跑,而是百战军斥候出了意外。先前被他派遣出去的斥候,无一人回报军情,斥候指挥使孙二牛气得亲自带人出营,也是多时未归,李从璟这才亲自赶往前线查看情况。   百战军的斥候素质如何,在怀州一役已经得到证明,但眼下大军还未到杨刘城,便出现这等情况,不得不说很是让李从璟意外。截杀敌军斥候,这是百战军素来拿手的事情,现在被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李从璟也想来看看对方是何方高人。   交战之前,摸清敌情很重要,李从璟也必须看看梁军虚实。这种事之前李存勖经常为之,李从璟跟着他征战日久,也深知这其中的门道。   临走之前,李从璟看了那刀客一眼,见他还沉浸在痛苦之中,叮嘱留守将士留意一些。见识过对方的身手之后,李从璟也对他有了兴趣,无论如何,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做个贴身侍卫总是不错的。   李从璟的心思自然瞒不过莫离,启程之后,他笑着对李从璟道:“昔年刘寄奴征战天下时,身边有一勇士,人谓之‘勿跋扈,付丁旿’,闻听此人力大无穷,勇武兼备,是难得的侍卫之才。方才我见李哥儿对那刀客看了好几眼,莫非是有意将此人招揽?”   李从璟并没有直接回答莫离的问题,而是笑着说道:“丁旿不仅是刘寄奴贴身亲卫,也曾上过战场,黄河岸边一个却月阵,以几百人大败鲜卑数千铁骑,可是威名赫赫。自上回在驿站被崔玲珑那妇人算计之后,我就在想选拔一些骁勇之士为贴身护卫,只不过寻常之勇易得,有万夫不当之勇者就少有了。”   话尽于此,两人也就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加速赶路。   这一走,便是几个时辰。   野外寂静异常,四处都没有火光,只有马蹄声此起彼伏,黑夜最是叫人心生忌惮,因为你总是不知道有什么危险隐藏在暗处,也不知这些危险是否会要你性命。很多时候,当你发现危机时,就该你命丧黄泉。   李从璟等人发现前方有人接近时,两者相距已不过百余步。   不等他下令,君子都锐士都已经刀出鞘,箭上弦,弩机端平。   “军帅,孙二牛回来了!”前方人群中,一人喊道,打出暗号,却是先前派出去的游骑。   “军帅快走,梁军马军已经尾随而至!”这是孙二牛的声音,他边奔驰边喊。   其实不用孙二牛示警,李从璟已经发现了他身后的追兵,因为隆隆的马蹄声已经响起,火把汇集的光点连绵出现在视野里。   “军帅,双方相距已是太近,仓促回头恐怕会被追上!”郭威说道,“事到如今,不如迎战?”   “战!”李从璟拔出横刀,下令。   孙二牛等人奔到李从璟等人身前,勒住马,转身。前方,大批梁军已经出现在视野,观其动静,怕是不下千人。   “梁军在前方河谷布下了口袋,有重兵戍守,之前派出去的斥候之所以没有人回来,就是在河谷中被尽数捕杀!”孙二牛紧急向李从璟交代了情况,神色愤恨,“末将领人前往,虽然察觉得早,及时撤退,却还是被梁军咬住了尾巴!”   李从璟没有多言,其中情况乃至细节如何,有什么变故,都不是此时能够解决的问题。此时众人要面对的,是杀退追上来的梁军,然后才能安然撤离。其实从斥候无所回报的时候,李从璟就已经预感到梁军异常,这种异常,意味着大战提前到来。   “君子都,破阵!”两军相遇,众将士呼和一声,杀向梁军。   夜。血色的夜。 第155章 落魄刀客悲杀人,梁军谋深初接战(下)   段建功是段凝的侄子,也是段凝麾下的骠骑校尉,统率一千马军。与段凝麾下很多靠裙带关系混上军职的子弟不同,段建功有实打实的真本事,不仅带兵治军颇有大家之风,且熟读兵法,是段凝颇为倚重的实权将领。   此番唐梁河上大战,德胜城一役立功的都是王彦章的嫡系,是他在军中的老部下,其中尤其以戴思远军功最甚。向来作为河上梁军主力的段建功,这一战却是什么功劳都没有捞着,这让他心中极为不快。接下来的杨刘城攻坚战,上阵的也是以步军为主力,段建功更加没有用武之地。   大丈夫投身沙场,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为的不就是一展平生所学,名扬天下么,没有仗打就没有军功,谈何衣锦还乡?这些日子以来,段建功心里憋了一股狠劲,没少找段凝诉苦。   就在段建功几乎要茶饭不思的时候,机会来了。因为段凝的请命,王彦章调拨给段凝三万兵马,令段凝一举击溃从西面来的百战军。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段建功兴奋异常,一脚踹开榻上的娇娘子,跑到段凝面前,拼死拼活要讨一份前锋的差事。   要说段凝虽然在很多人眼中没什么本事,但在段建功看来,段凝精明起来的时候,那简直和军神药师有的一拼。这回,段凝给段建功的命令是,让他在三湾河谷埋伏,但凡有唐军斥候,尽数杀之。   因为三湾河谷是西来唐军向东的必经之路,所以段建功的任务并不难。就在段建功嫌弃这份差事没有难度的时候,段凝却意味深长的告诉他,若是三日后天明之前他没有放过一个唐军,那么他的任务就会由截杀变为先锋,并且会再给他一千马军,长驱直入去给百战军迎头痛击。   当时段建功很诧异,心想要是如此,自己不是送上去给百战军作肥肉么。   段凝仿佛看穿他的心思,满脸笑意告诉他,大军将会在三日后天明之前,分三路悄然西进,只要他能吃掉百战军的斥候,大军就能在天明时分完成对百战军的合围之势。天明之后,百战军就算反应过来,也来不及了。   段建功不由得大声称妙。   段凝最后叮嘱他,此计关键,在截杀百战军斥候的同时,大军隐蔽奇袭,在百战军反应过来之前,完成合围之势,所以截杀百战军斥候至为关键。   段建功到了三湾河谷之后,埋伏在两侧,两日以来,截杀了百战军百十名斥候,为了不放过漏网之鱼,便是连过往百姓,他都照杀不误,这十几里的河谷之地,在这两日成了名副其实的乱葬岗。   到最后,段建功不得不佩服百战军使用斥候的本事。百战军的斥候足够多,多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百战军的斥候足够狡猾,要不是贪婪的士卒去搜被杀百姓的身,就不会发现这些百姓身上有密信,他就无法知晓这些人竟然也是斥候,要不是他的人够多,密布山林,他不会发现有斥候试图穿越山林绕过这里……   “李从璟是个疯子,百战军是一群疯子!”这是段建功最后发出的感慨。但无论如何,他的任务快要完成了,只要坚持到今日天明,没有百战军斥候过往这里,他就能挥师急进,去迎战李从璟,建功立业。   但是变故就发生在入夜后,一支足有百人的百战军斥候,出现在段建功的视野,当时段建功几乎以为自己看错,要知道斥候是精锐中的精锐,一般都是两人左右成一组,就算有什么情况,也没见过超过一队斥候一起行动的,而眼前这队斥候,竟然有足足百人!   段建功在惊讶的同时,没忘记自己的本职,他下令将这队斥候放进河谷,准备聚歼。眼看这支斥候快要进入埋伏圈,他们竟然调转马头就跑!   段建功不只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他知道,不能放过这群斥候,稍一思量,段建功就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一千马军,尽数追击。   如此一来,就能尽数斩杀这支斥候,更能趁势西进。从百战军派出百人斥候的行为中,段建功就可看出百战军已经起了疑心,既然如此,反正时辰也快到了,不如直接西进,见机行事。   段建功追杀的百人斥候队,就是孙二牛亲自率领的斥候精锐。孙二牛在对比斥候可以覆盖的范围后,知道问题出现在三湾河谷,他本打算出了三湾河谷就分散,但是进了河谷之后,他就察觉到不对,所以他果断下令回头,就是为了试一试河谷有没有梁军。   不试还好,这一试,竟然试出千余梁军,漫山遍野像疯狗一样,对着他们就冲上来,孙二牛吓得心头一跳,当即就变假跑为真跑。   段建功见孙二牛要跑,哪里会放过,一千人马在他的指令下迈开了脚丫子狂奔。   一路追杀,孙二牛的百人斥候队开始时有所损失,之后速度提上来,伤亡就几乎没有了,但也甩不开梁军。段建功一看这有些追不上,不由得大急,心想若是放他们跑回去,那此番段凝的计划要糟,立即下了死命令,不追上不准停下来。   这一追,就是几个时辰,到后面,前后的人马都没了力气,双方也都换了马,但距离仍旧存在。孙二牛等人没空闲喝水,段建功也不顾上吃干粮,两方你瞪我我瞪你,就看谁先坚持不住。   眼看这出你跑我追的戏码就要一直演下去,变故出现在他们半路遇上了李从璟和君子都的时候。   因为君子都是深入敌境,没有打火把,行进的速度也不快,碰到段建功的时候,李从璟一声令下,孙二牛当先回了头,君子都一拥而上,向梁军杀过去。   段建功扮演着老鹰的角色,追小鸡追了半宿,虽然没追到,但也一直气定神闲,这会儿见小鸡们发了疯,转头杀过来,不由得一阵错愕,待看清小鸡们身后,跟着黑压压一片如狼似虎的鸡妈妈时,顿时吓了一跳。   段建功也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马,但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个道理段建功还是知道的,再说现在要跑也来不及了,他也没有逢敌不战而先逃的战例,当即拔出横刀,大声喊道:“迎敌!”   早就听说百战军能战,段建功早就想领教一番,心想建功立业就在此时,老子名字都叫建功,这回一定要建一个大大的功。冲出去没两步,眼看就要接阵,对面那黑压压一片沉寂的唐军,冷不防突然大吼了一声,“君子都,破阵!”   与身边那些成天想着立功封侯却不知道行动,只会做白日梦的同袍不同,段建功深知知己知彼的道理,所以他对百战军是了解过一些的。他知道百战军英勇敢战,所向披靡,这都不算什么,但百战军中,有一支人数不多,但绝对妖异的存在,那就是君子都!   段建功更加知道,君子都是李从璟的亲军,君子都在何处,那就意味着李从璟也在何处。   段建功有一个兄长,名叫段振林,曾任怀州长和城镇将。去年雪夜,他和他麾下的一千将士,被一支三百人的唐军偷袭,全军覆没,家产都被抄了。那支三百人的唐军,就叫君子都。   段建功心头巨震,心跳加速,他一刀砍向对面的唐军,大吼:“李从璟何在?”   “在这!”他这话一说完,就看到面对面的一个年轻唐军将领淡淡说了一声,随后对方的刀就到了他脖子前。   段建功大骇,连忙举刀格挡,“嘭”的一声,段建功虎口发麻。但让他庆幸的是,他并没有被李从璟一刀斩了脑袋。他心中不由得有些得意,心道李从璟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遇敌杀敌,逢将斩将嘛。   带着这种欣喜的心态,段建功冲入君子都阵中,他心想:看我杀破君子都!   然后,段建功就悲剧了。   刀光剑影迎面而来,密集如网,段建功左支右挡,不一会儿就身中一刀,更被震落了手中横刀。骇然惊诧间,突入阵中只十数步,段建功就被一员小将擒在了马上。   直到身子落在马背上,像一条干肉一样挂着,段建功还没反应过来:他妈的我这就被擒获了?我还没杀敌建功,这就成了俘虏?   当他回头一看,看到他麾下的马军,已被冲得七零八落,没几下就落荒而逃时,他惊得心都要跳出来。   “我一定是在做梦!”段建功闭上眼,自我催眠,“好可怕的噩梦……肯定是被鬼压床了……”   可惜,当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他还身在“梦中”。   是役,梁军疲惫之师遭遇君子都,李从璟领军冲杀,身先士卒,只一阵,五百君子都便杀溃一千梁军。千余梁军马军,被冲散阵型,丢下主将惊惶逃窜,火把丢了一地。   当天空露出一线鱼肚白时,君子都停止了对梁军的追杀,在李从璟的将令下集结休整,准备接下来的行动。   擒获段建功的小将,不是别人,就是君子都副都虞候林雄。当林雄将这员梁军主将拖下马时,他发现这家伙一直在发愣,跟他说话也没反应,林雄恼火的给了他一巴掌。   一巴掌之后,这员梁军骑将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他妈的这个噩梦好长!”君子都众将士听到这名梁将边哭边喊。 第156章 敌情我意难分辨,一路前行且向东(上)   李从璟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边喝水一边吃干粮,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段建功,略带莫名其妙的对莫离说:“这回出征莫不是撞着邪了,见到一个人都要哭?”   莫离干净齐整的白袍上沾上了血迹,他正一脸苦闷的对着那团血迹束手无策,闻言也看了段建功一眼,“你觉得他哭得伤心吗?”   “很伤心啊,跟昨晚那名刀客有得一拼。”李从璟老老实实说,他递了一份清水和干粮给莫离,莫离接过清水,却摆手没拿干粮。   就着水囊喝了一口水,莫离掏出折扇,打开轻摇了两下,在李从璟身旁坐下来,“事实告诉我们,只有有故事的人,才能哭得如此伤心。这家伙,应该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李从璟寻思了下,招呼林英,让他将段建功带过来。   到李从璟面前的时候,段建功已经止住了哭,看来是接受了眼下是现实而不是梦境的事实,他目光还有些呆滞,这让李从璟心头微微有些异样,他语气尽量柔和的问他:“你们在三湾河谷埋伏了多少人?”   “一千。”段建功站在李从璟面前,目光空洞,机械的回答。   “后面还有无援军?”李从璟又问。   “一千。”段建功答。   李从璟皱了皱眉,心想难道他已经只知道说“一千”这两个字?遂换了种问题,问:“段凝此番出战的计划是什么?”   段建功刚想开口,才发出一个“兵”字,立即闭上了嘴巴,眼神恢复清明,再看李从璟时充满戒备,顿了顿,开口:“你觉得我会把这么机密的事告诉你吗?”   他这话说得很认真很理所应当。   李从璟有些想笑,好歹忍住了,他看着一脸认真的段建功,很严肃的说:“你要是不回答我的问题,你会没命的。”   段建功生气了,他有些激动的大声道:“大丈夫宁死不屈,好男儿保家卫国战死沙场乃是荣耀,你要杀我便杀,想要我投敌卖国,休想!”   李从璟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因为他感觉到段建功说这话的时候是认真的,他或许真的不怕死。戏谑的看了段建功一眼,李从璟笑道:“你被段凝抛弃了,做了诱饵,你可知道?”   段建功更生气了,他愤怒的盯着李从璟,火气冲冲道:“李从璟,你也是一员战功赫赫的大将,本将曾以为你必定勇谋善断,但今日一见,你却太叫本将失望!你想挑拨本将和段将军的关系,让我出卖段将军,你不觉得这样的反间计太幼稚了吗?!”   这回不仅是李从璟失笑,就连莫离都没忍住,哈哈笑出了声,他性子洒脱,举止随心,这会儿一笑便笑得前俯后仰。   段建功恼火的瞪了莫离一眼,却不好说什么,毕竟他现在的身份是俘虏。李从璟站起身,拍拍段建功的肩膀,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你不相信,我也不会逼你相信,往后你会明白的。不过你现在虽然做了俘虏,我却不是非杀你不可,你就跟我大军行动,日后你若想通了,你就会知道,效忠国家,并不一定要效忠主将的。”   说罢,不等段建功说什么,摆摆手,让林英将他带了下去。又叫林雄过来,夸赞他道:“擒获敌军将领,大功一件,先给你记着。”   林雄嘿嘿笑道:“小菜,小菜!”   这时候一支骑队从后方奔驰而来。是李从璟昨夜留在后面掩埋村民尸体的那些将士,这会儿赶了上来。李从璟看了一眼,发现昨晚那名刀客也在这些人中,下马后,刀客跟着一名将士来到李从璟身前。   李从璟一边照顾战马吃喝,一边接见了这名刀客。   “我们离开的时候,他非要跟来,说请见军帅一面。”将士向李从璟汇报。   李从璟点点头,让这名军士下去休息,手里为战马梳理鬃毛的动作不停,看了刀客一眼。   这名刀客的年纪应该不会很大,至多不会超过三十岁,但模样却很沧桑,这不仅是因为他一脸胡渣,头发也散乱,皮肤蜡黄略黑,而是他那双眸子,仿佛沉淀了半个世纪的风雨故事,看着叫人心酸。   刀客站在李从璟身边,静静看着李从璟照料战马,他这一生的经历或许坎坷,但他的腰板依旧挺得很直,李从璟昨天的感觉没错,他就像悬崖边的劲松,虽历经风吹日晒,依旧一身傲骨。   李从璟不说话,刀客也没说话,他身上有股桀骜不驯的气质,但也懂得尊卑,知道要李从璟先开口。   “下葬了?”李从璟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葬了。”刀客说,他的声音很醇厚,他知道李从璟问的是谁。   李从璟照顾完了战马,拍拍马脖子,战马愉悦的嘶鸣一声,跑到一边去了。他转过身面对刀客,问:“你要见我,所为何事?”   刀客的目光始终直视着前方,无论是李从璟的战马,还是在一旁摇扇子打量他的莫离,他都没去注意,现在李从璟站在他前面,他的目光就落在李从璟身上,他问:“听说将军要迎战段凝?”   “不错。”李从璟差不多知道了刀客的来意。   刀客道:“我要杀段凝,为小青和村里人报仇。请将军将我留在身边,我愿为将军效力。”   他的话很直接,如同他昨晚杀人的刀,直来直往,从不拐弯抹角。他这话说得很自然,也很有自信,只有自信的人,才会在话中流露出李从璟一定会用他的意思。   刀客的确很有本事,至少身手是李从璟生平所仅见,但现在李从璟差不多知道,如此有本事的一个人,为何会混得如此落魄了,他太直接,为人处世也太干,不懂变通。或者说,他不屑于变通。有本事的人总是有几分傲骨。   但这样的人,往往重情重义,李从璟喜欢重情义的人。   李从璟没有立即应允刀客,而是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六把刀,说道:“你的刀很快,也很多,但一个人的刀再快再多,单凭他一人,也不可能在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   刀客默然,他明白李从璟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刀客道:“我知道将军不可能因为我要报仇,而让大军配合我,我若是到了将军身边效力,将军便是有意让我报仇,也不会改变既定的征战步骤,不仅如此,我还要听令于将军的指令,不给将军添麻烦。如此,我可能永远杀不了段凝,甚至连近他身的机会都没有,即便是将军击败了段凝。”   李从璟微微笑了笑,道:“不错。”   刀客确实有些自负,但他有自知之明,他知道李从璟不可能为了收下他这个人,而刻意做太多,尤其是涉及大军行动的层面。   刀客再度陷入沉默。李从璟看得出来,他在深思。   “你不用现在就回答我,你可以多想些时候,想得清楚些。”李从璟说。   “不,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布衣刀客看向李从璟,“在来的路上,我就已经想通。”说到这里,他在李从璟面前俯身跪下来,道:“我叫丁黑,愿自此跟随将军,在将军帐前效力!”   他这话说得很庄重,李从璟知道说出这样一番话,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扶起刀客,李从璟心里非常欣喜,能得到这样一位刀客,品性身手俱佳,日后能有多大的用处不可预知,他道:“我是李从璟。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先做一员亲卫吧。”   刀客的选择并不出奇,他若想报仇,跟在李从璟身边还有一线可能,若是不借助李从璟,他连一点儿希望都没有。   丁黑抱拳应诺。   叫来林英,让他带着丁黑下去安顿,李从璟回到莫离身边坐下来。   “这个丁黑倒是有些意思,昨夜你救下他,又为他掩埋乡亲,更是答应给他报仇的机会,他却连一个谢字都没有,奇!”莫离饶有意味地笑道。   李从璟摇摇头,回答了莫离的问题,“这样的人,若是给你说谢,那可能就意味着你们之间债务已清,他也不会再为你做什么;不说谢,他就可能拿一辈子来还你的恩情。”   莫离微笑道:“这样的家伙,一是一,二是二,恩怨分明,纳言敏行。李哥儿,看来你又捡到了一个宝贝。”   李从璟笑得有些得意。   在此处稍事停留,李从璟让君子都再度列好队形,在准备出发之前,后面跟上来了一支马军队伍,不下两三千人。这支马队在到此之后,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很自觉的汇入到君子都的队形后面。他们,正是余下的两千五百君子都。   至此,君子都已经尽数集结在此,等候李从璟的差遣。   “李哥儿,此行何处?”跨上战马,莫离笑问李从璟,趁着赶路前最后的空档,他摇了几下折扇之后,把它收了起来。   握住马缰绳,李从璟眼神落于前方,他抬起手,向前一指,道:“向东!” 第157章 敌情我意难分辨,一路前行且向东(下)   段凝率领本部人马到达新乡后,进了城中驻扎下来,几日来的急速行军,让他也颇为劳累,不过每每想到能一举击溃李从璟的两万百战军,段凝的心情就要好上一些,这让他的胃口不错,一连吃了三碗米饭。   最新的消息,三路大军已经到达预定位置,只待过了今夜,明日一大早,三路大军就会同时向百战军所在的地方发动奔袭,以三面合围之势,将百战军包围在野外,聚而歼之。   至于段凝自己,那是不会亲临前线的,作为主将,坐镇后方,调度全军才是正经。不如此,如何显现出他的高明?当然,后方比较安全,不过这一点段凝是不会承认的。   不过他还算知晓轻重,将主力都派往了前线,没有因为自己在后方,而带太多兵马,毕竟战事在前方,而且百战军素来敢战,人马多派往前线,他自个儿把握也大一些。   “半路遇袭,身陷敌围,前狼后虎,又没有城池可以据守,就算你是百战百胜的李从璟,战力彪悍的百战军,看你还能有几分斗志,不落荒而逃才怪。加之我军力又高过你,你还能不就地束手就擒?”想到明日决战,段凝脸上渐渐浮上了浓浓的笑意,再念及大功告成之后,王彦章乖乖让出帅位,满脸凄惨的离开军营,他心中又是一阵老大的畅快。   “王彦章啊王彦章,不要怪本帅,谁让你不在家好好养老,要跑出来跟本帅争军权?老而不死是为贼,你既然甘愿做贼,怎能怪本帅让你难堪?”段凝心头冷笑。   正在段凝一边泡脚,一边做着美梦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亲卫在门外道:“崔先生求见。”   “让崔先生进来。”对这位给他出了奇计的崔先生,段凝还是颇为礼遇的,尤其是近来的行动,要是没有那位崔先生配合,梁军也不可能悄无声息潜伏到百战军身侧。   进门的崔先生,便是段凝先前在军帐接见过的锦袍男子,他进屋之后,向段凝行了一礼,笑道:“大战之前,段将军气定神闲,起居如常,当真是好气度好风采,在下佩服!”   段凝示意崔先生随意入座,任由侍女给自己擦脚,闻言淡然的摆摆手,表示区区小节不必称赞,问道:“这回大军能够顺利进军,都是有劳崔先生的手下,拔出了百战军的眼线,崔先生和令将军有大功。不过说来本帅倒是好奇,崔先生手下的这些人,都是什么来头,竟然如此厉害?”   “百战军之所以屡战屡胜,半数原因可归结于其刺探军情的工作做得极为出色。李从璟麾下有一组织,名为军情处,皆尽精锐,平日藏于各处,战时为百战军递送情报,防不胜防,由是李从璟能在战前对敌情了如指掌。如此,哪有不回回大胜的道理?”崔先生笑呵呵的为段凝解释,“此番入河上,虽然三湾河谷是大军必经之地,但实际上,李从璟的斥候和眼线,早已从各个地方迂回到了河上,所以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威胁。”   “在下不才,手下人手却深谙百战军斥候和眼线行动之道,因而能在关键时候给予截杀和阻拦,不使其有递回情报的机会,拖住了这几日,而将军趁机进军,所以大功告成。”崔先生说到这里,话头止住,却是不肯再往深处说了。   段凝知道这事涉及人家隐私,也不再多问,只是感叹道:“所以你让本帅早早在三湾河谷埋伏大量人手,行动起来毫不遮掩,其实段建功只不过是个幌子和诱饵罢了,为的就是吸引百战军的注意力,让百战军的斥候都去查勘三湾河谷,而无论百战军是派斥候去三湾河谷,还是大军前去,其实都被扰乱了视线。而当他们反应过来,本帅已经完成了对百战军的合围!”   “这两日我三路大军经过的地方,本有百战军的眼线,但你的人之前不动,只在这两日突然发力控制其眼线,李从璟就算察觉到异常,没了情报递回,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被动挨打了!”段凝叹了口气,坦白道:“之前先生之计,本帅只是作为辅助,现在才知道先生才高啊!”   “非是在下才高,而是我家将军才高!”崔先生笑道。   段凝不去纠结这茬,转而问道:“百战军败局已定,但崔先生曾说,必能取李从璟首级,先生何以有如此把握?李从璟若是想逃,要去追他可不容易啊!”   崔先生笑而不答,“这个,请容在下先卖个关子。不过段将军放心,派去做这事的人,身手之高,是在下生平仅见。他是第一当之无愧,但第二,却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万无一失!”   桃夭夭这两日心情有些不太好。   心情不好的由头,源自于李从璟的前些时候的一份命令。   这份命令,在第五姑娘逼供了崔玲珑之后的翌日清晨,就下发到了她的手上,听说还是李从璟和莫离忙活了一个晚上得出的成果,但桃夭夭却有些难以领这样的情。虽然从内心讲,桃夭夭也知道李从璟和莫离是对的,但是代价,在她看来大了些。   要死一些人。   房间内,一灯如豆,伏在案上的桃夭夭头发四散,轻轻叹了口气,说服自己收拾好情绪。默默思索了一会儿近来的诸多行动,她朝门口问道:“几更了?”   “三更了,大当家。”门口戍卫的军情处锐士回答道。   “三更,快了,这样的日子要结束了。”桃夭夭呢喃了一句,起身离开案桌,走到门口,“让诸位统领立即过来听令。”   吩咐完这句话,桃夭夭伸了个懒腰,好在门口的戍卫都是女子,她倒不用担心自己曲线毕露,看了一眼天空,繁星点点,这意味着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也不知李从璟这厮能不能打赢这一仗。”她又喃喃自语了一句,说完,暗自呸了一声,恼道:我担心这厮作甚!   不多时,在这座城中的军情处大小统领都到了房中,男男女女共有六七人。他们进来的时候,桃夭夭已经坐回到了案桌后面。   “这两日的情况如何,都说说看。”桃夭夭看向众人。   第五姑娘率先开口道:“依照桃姐姐的吩咐,各部在收缩人力的同时,卖出破绽让对方占了些小便宜,但对方的底细,我等都已经摸清楚。他们有多少人,落脚点在何处,用什么方式传信,都在我们掌握之中。”   想了想,桃夭夭又问第五:“军帅行动此番是由你照料,大军行动周边的暗虎人手都控制住了?”   第五姑娘拍着胸脯道:“桃姐姐放心好了,保证军帅的行动沿途不会有人察觉,待到他们察觉的时候,那肯定是军帅已经到了目的地,准备动手了。”   桃夭夭“嗯”了一声,轻轻点头,站起身,环视众人一眼,正色道:“军情处向来为大军眼睛,每有战事,军情处都为先驱,奋战在第一线。但自军情处组建以来,从未遇到过真正的对手。这回,我们真正的对手来了。”   “这是一场从未有过的战争,超出了常规作战的模式,没有前车之鉴可以遵循,一切都靠你我杀出一条血路。军情处成立当日,军帅就说过,狭路相逢勇者胜。现在,我将这话送给你们。”   最后,桃夭夭沉声道:“佛晓时分,各部行动。此战,就算拼到最后一人,也只许胜,不许败!”   众人应诺。   桃夭夭挥挥手,众人鱼贯出门。   各位统领走后,桃夭夭回到里间。里间有两名军情处锐士,看押着一位神情萎靡的人犯——崔玲珑。   看到桃夭夭进来,崔玲珑眼中迸射出仇恨的目光,仿佛要将桃夭夭烧化一般。在崔玲珑面前坐下,瞄了她一眼,见她一脸愤恨,桃夭夭失笑道:“怎么,你有什么话想说?”   “你们不会得逞的!”面无血色的崔玲珑咬牙切齿道,她的声音很低哑,大概是饮食不济的缘故。   桃夭夭望着崔玲珑好大一会儿,缓缓道:“若是没有你招供的暗虎情报,这回行动我们就算要得手,可能会难上许多,代价可能也要更大一些。但既然有你这位二档头提供的信息,我们对暗虎已是了如指掌,而暗虎对我们却还只是甚少,以有心算无心,我们又计划周密,你说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得逞?”   崔玲珑一阵挣扎,但是她被绑着身子,这样剧烈的动作只会牵动她的伤势,她像一只饿狼一般嘶吼起来,“你和李从璟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桃夭夭哂笑一声,站起身,失去了和崔玲珑继续谈话的兴趣,临走之前俯视着她淡淡道:“看来你已经完全崩溃了,要不然也不会只剩下谩骂。现在,我要去收拾你往日的部下了,你很快就会和其中很多人团聚的。如果那人知道你背叛了他,我想他会很‘开心’的……”   说完这话,桃夭夭已经出了门,只留下崔玲珑在原地不停嘶喊咒骂。   某地,李从璟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座城池。   他笑着对莫离道:“走吧,是时候给段凝来一记狠的了。要不然他还真以为百战军是软柿子,可以任由他揉捏了。”   莫离笑意盎然,“这时候段凝说不得正笑得欢畅呢,他的三路大军,卯足了劲儿向西奔驰,可是打着一口将百战军吞下去的打算,这会儿那边的战事应该已经开打了。”   “不得不说,段凝的胃口真的很大。”李从璟不无促狭道,“相比之下,我的胃口就小多了,我可没想过吃下他麾下的三万梁军,我只想吃下他一个人,能得如此,我的肚子就分外饱了!” 第158章 谋主智算敌军行,三千锐士擒段凝   作为一个在信息爆炸时代生活了半生的天外来客,李从璟的军事思想较之同时代的军人要灵活得多,视野也要开阔得多,这些潜移默化的东西在李从璟执掌一军之后,效用愈发显现出来。先是组建百战军军情处,着力于军情信息,其作用如何,已经在以往的战争中得到证明。这回李从璟单带三千君子都百里奔行,也是如此。   出现在李从璟视野中的城池,不是别的城池,就是新乡城。   段凝现在就落脚在新乡城。作为三万梁军的指挥部所在,段凝所在的新乡城,是其大军的后方中枢,同时,也是梁军军力最为薄弱的地方。这很好理解,战争开始之后,交战的地方,才是双方囤积重兵的地方。在段凝眼中,百战军主力现在所在的地点,是此番大战的关键点,他的三万大军分为三路,正是往那里奔袭而去。   今日天明,那一方的战争就已经打响。   此刻驻扎在新乡城的梁军,只是段凝的护卫亲军而已,而且还不是主力。亲军作为主将嫡系中的嫡系,自然是要去前线捞军功的,躲在后方作甚?所以此番梁军防备最弱的地方,就是后方。   但要穿透前线到达敌军的后方,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就好比进家门要入后院,前院都是有层层人力把守的。而且,后方往往比前方要更危险,因为你已经孤军深入。   现在,李从璟带领君子都,就到了梁军后方段凝指挥部的眼皮子底下,这在平常看来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然而,更为重要的是,李从璟缘何会出现在这里?又是怎样越过梁军防线的?   李从璟一声令下,三千君子都锐士立即围了新乡城。新乡城上的梁军,在发现君子都的时候,就如同看见鬼一般,无不吓了一大跳,城头一片惊慌之声,有人急忙去禀报段凝,同时紧闭城门。君子都俱都是骑兵,没有给梁军反应的时间,在段凝还没到城头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对新乡城的合围。   李从璟策马不紧不慢到达新乡城城下时,城头的梁军骇然之余,有小校大声喊话,问城下来者何人。李从璟气定神闲的往城头看了一眼,取下弓箭,相距百步一箭射过去,铁箭飞射而出,射断了小校身边的“段”字大旗,惊得小校差点儿抱头鼠窜,在君子都一片哄笑声中,半截大旗掉落下城墙,林雄大声回了一句“百战军李从璟到此,叫段凝速速滚出来!”   城上梁军在这一箭之威下,个个面无人色,待听到是李从璟亲至,更是震惊。人的名树的影,百战军从无一败的战绩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李从璟用兵莫测都有万千颗人头作为陪衬,岂是能叫人小瞧的?况且三千君子都毫无道理,突然出现在兵力虚弱的新乡城外,就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看见城上梁军反应,莫离晒然轻笑道:“段凝久为梁军北面招讨使,率领十万大军在河上驻扎数年,本以为军威不差,现在看来,却是叫人失望了些。”   李从璟笑道:“本是豪强之家,家中防卫严密,正派了家丁去对付强盗,突然叫盗贼半夜持刀闯进了卧室,便是好汉也要惊慌,何况段凝?”   “接下来如何?”莫离问。   李从璟淡淡吐出两个字:“攻城!”   ……   早在百战军出发赶往河上时,莫离便就暗虎会如何对付李从璟,与他进行了讨论,在得到段凝率领三万梁军西来的消息时,李从璟和莫离又对战事进行了推演。经过几日紧锣密鼓的“庙算”,联合各方传回的消息,在大战之前,李从璟就制定了这回百战军的作战计划。   当时当日,李从璟与莫离的谋划,可以接着李从璟那句“上回是他对老子发难,还差点儿干死老子,你怎么不问问老子要怎么做?”开始。   李从璟话虽如此说,但战争乃是一件严肃无比的事,所以他还是示意莫离先说说他想法。他们试图先弄清敌方的意图,再来制定应对之策。   莫离说:“驿站埋伏刺杀之事,是那人率先对你发难,你被迫应对,若是他得手也就罢了,此事了结,偏偏他没得手。既然刀子已经亮出来,那么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些船上了就下不来,有些路走了就回不了头,只能埋头行到天黑。这件事发生之时,即代表着那人和你之间的战争已经打响。既然战争已经开始,那么在分出胜负之前,便不会停止;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只有一方彻底倒下了,死亡了,搏杀才会落下帷幕。李哥儿以为然否?”   “自然如此。”这是很显而易见的事实,李从璟不需要否认,他笑了笑,“更何况我们还抓了崔玲珑,杀身之仇,夺妻之恨,如何能够罢休?这回他失了手,就必然会有下一次行动。下一回动手,他就不仅是要致我于死地,更要夺回崔玲珑了。”   莫离笑道:“所以你事先就放出了崔玲珑没死,并且还被随军携带的风声,为的就是接下来的谋划吧?”   “知我者,莫离也。”李从璟哈哈一笑。   “既然要动手,自然是宜早不宜迟,前番他驿站刺杀之举,可谓果断,动作也是极快。观其往日之言行,可知其来日之举止。可以想象,接下来他的行动,必定也十分果断,而且迅捷。”莫离说,顿了顿,“从逻辑的角度上来说,他要对付你,无非两种方式。一者,直接使用其自身势力,对你直接发难,就如驿站刺杀;二者,借用他人之力,间接对付你。”   李从璟摇头道:“第一种方式不大可能,且不说他自身势力本就弱小,此番河上大战,他也没有太多机会对我动手,更别说擅自动手会引起诸方主意了,更重要的是,经历上次之事后,我必定严加防备。所以,我料定他必定采取第二种方式。”   莫离点头,“第一种方式易于防范,第二种方式则防不胜防,因为我们很难预料他将假借何人之力。”   李从璟沉吟道:“这也不难分析,他要联合他人对付我,自然要选择我的敌人。而眼下,经过魏州一行,扳倒吴靖忠之后,我朝中的敌人已是屈指可数,而能在河上战场给他提供助力的就更少,这样的人,不难分析得出。”   “然也。”莫离笑容更甚,“事实是:河上战场,百战军最明显也是最有实力的敌人,就是梁军。所以那人要动手,必定选择梁军作为助力。选择梁军,有三个好处。”   “哪三个好处?”李从璟问。   “其一,出其不意,谁也不会料到他竟然能跟敌军联手;其二,不留痕迹,不管此事成与不成,证据都在梁军那边,我们纵然怀疑,也无法查证;其三,一劳永逸,梁军与其他人不同,梁军若败百战军,必定赶尽杀绝,如是,你当再无翻身之机。”莫离拿着折起的折扇画着圈,“有此三个好处,即便通敌乃是大险之事,那人也愿意铤而走险。现在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是,他到底会选择哪位梁军将领作为盟友。”   李从璟嗤笑一声,又沉思道:“这也不难分析。如今河上梁军,有实力的就那么几位,大致可以分为两方,一为王彦章,一为段凝。王彦章是被重新起用之将,在河上梁军中根基不深,根基不深,就不敢肆意妄为,不敢肆意妄为,就不敢与敌军结盟互利,况且王彦章一身正气,如此之事只怕是也会不耻。如此说来,那人必定选择段凝一方之将,而段凝一方的将领,以段凝为首,他自然没有舍其首就其尾的道理,况且段凝此人,乃谄媚小人,嫉妒贤能,醉心弄权,如今他被王彦章夺了军权,正是想要翻身的时候,若联合段凝,送给段凝一份‘功劳’,则段凝大有可能动心。”   莫离很认同李从璟的结论,他接着道:“此番若是段凝西来迎战百战军,则此事八九不离十了。在得出这些答案之后,接下来我们面临的问题,就关系到具体战争细节方面了。即,那人和段凝如何合作,又打算怎样算计百战军。”   李从璟露出一个会意的笑容,道:“莫哥儿,说说你的想法。”   莫离微微一笑,在李从璟面前他无需客套,更无须藏拙,直接道:“兵法云,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取胜之道也。今番如是。那人手中有兵,但兵不可妄动,所以他能用的力量,便只剩下暗虎。暗虎为情报杀手组织,有两个功用:眼与刀。而段凝手中有大军,大军所至,战场厮杀也,为取胜之根本。所以,那人与段凝的合作,是很明显的一种方式:暗虎为辅,梁军为本。”   “如何为辅,如何为本?”李从璟问。   “以辅为援,以本取胜。”莫离先道八个字,而后开始缓缓解说,“暗虎,类似于军情处。眼睛的功用,是为大军探听敌情,刀子的功用,是戳瞎对方的眼睛,同时,也可能刺杀敌方要将。所以暗虎所行之事,就是军情处以往所行之事。在暗虎为梁军掌控了视野,而蒙蔽了百战军的眼睛之后,梁军趁势而进,以百战军以往的战法,或者奇袭,或者迂回,总之,以出其不意制胜!这,便是暗虎与梁军合作之道!”   听完莫离的话,李从璟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沉默良久。   半晌,抬起头,问莫离:“既如此,我等如何应对?”   莫离狡黠的笑了,“只四个字: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李从璟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莫离颔首道:“军情处向来都是百战军眼睛,暗虎要成为梁军的眼睛,就要先对付军情处,将军情处在河上的眼睛尽数拔去,让百战军成为瞎子,只留下他们的眼睛。既然暗虎有如此打算,那我们便顺了他们的意思,令军情处在各地的锐士,卖出破绽,让暗虎占些便宜,让他们自以为已经控制了军情处的情报传递,同时,令军情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在收缩兵力的同时,借助暗虎行动的痕迹,盯紧暗虎。在必要的时候,雷霆一击,将暗虎尽数捕杀,让梁军成为瞎子聋子,而我等趁势进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奇也,正也。此计甚好!”李从璟哈哈大笑,“莫哥儿果然是我之大脑,不愧谋主之称!”   “些许小计而已,当不得军帅如此夸奖。”莫离装模作样拱手一礼,随即和李从璟相视大笑。笑罢,补充道:“此番往河上,有了如此行动依据,就看梁军怎么出招了,关键是选对时机,抓住机会,如此方能毕其功于一役。但若是没抓对时机,则有可能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当然,暗虎和梁军也可能有其他行动,这都需要后续情报到手之后,再做分析。王彦章是当世名将,观其取德胜南城之战,可知其用兵如神,也需得防范他有什么后手。个中曲折细节,李哥儿熟思之。”   ……   新乡城外,君子都四面攻城,其势如潮。   李从璟和莫离立马城外,观战场局势。   “果如之前你之所料,段凝以暗虎为辅,对河上各地军情处锐士动了手,而他自己则派出三万大军,兵分三路对百战军展开合围,他自己坐镇后方,调度全局。”李从璟面露笑意,“只是段凝恐怕想不到,我们会突然出现在他眼皮子底下。战场厮杀,意气之争。梁军突见我军,已是意外惊惧,不知战场形势何如,士无战心,这新乡城梁军亦不多,旦夕之间定然是我囊中之物也。”   莫离弹了弹白袍褶子上的灰尘,气态潇洒,微笑道:“李绍城已经令斥候送来消息,他那边的大战已经开打,三万梁军合围,士气如虹,确实不容小觑啊。”   李从璟神色淡然,“李绍城是个将才,随我左右日久,指挥大军应战不在话下。又早就得了我的命令,据险而守,加之彭祖山和孟平等将相助,即便是面对近两倍于己的梁军,也是万无一失。退一步说,坚持了十天半月无虞。十天半月,何须那么久,段凝一旦成为我囊中之物,梁军必溃。”   莫离虽然表面上云淡风轻,实际上心思在急速周转,思虑各方,“军情处最新消息,他们对各地的暗虎杀手,也都展开了反攻。桃统率憋了好几日的气,这会儿发泄出来……啧啧,小生都不敢想那场面,那些暗虎杀手,唯有自求多福喽。而没了暗虎的消息,段凝从一切尽在掌握,到失去一切消息,这就好比千里目突然成了瞎子,够他慌得了。”   李从璟有些得意,微微颔首,“咱们这回将计就计,在得知段凝在新乡城后,从三湾河谷一路杀过来,沿途没有梁军探子发现我们的行踪,就已经说明军情处的安排没有大问题。桃夭夭的得手,应该只是赢多大的问题,失手应无可能。”   莫离表示同意李从璟的观点。   这时,君子都的攻势停了下来,第一波试探性进攻结束,将士退后,稍事休整,再依照刚才试探的结果,重点进攻梁军防御薄弱点,准备一鼓作气拿下新乡城。这回李从璟没有选择围三缺一,就是不打算放跑段凝。新乡城上的梁军,在见识了君子都的勇猛之后,本就没有几分斗志的士气,已是跌倒谷底,要不是段凝在此,他们又多是段凝亲军,怕是早就要出现溃逃的迹象了。   趁着双方暂歇的空档,一身鲜亮甲胄的段凝,在一众护卫的拥簇下走上了城头,先是来来往往鼓舞了一番士气,然后站在城楼前,叉腰指着李从璟大骂不休,要李从璟过来答话。   李从璟策马前行两步,笑呵呵的望着素未谋面的段凝,令身边亲卫大声说话:“真是闻名不如一见,段将军用兵如神,本帅今日领教了。原来这世上尚有一种留着屁股给人家踹的战法,可是头回得见,得多谢段将军赏脸呐!”说完,众人哄笑。   段凝大怒,也让亲卫大声回答:“李从璟你休得嚣张,你可知本帅的三万大军,已经将尔等主力包围,正在聚歼?不出今日,必有胜报传回!李从璟,你的死期就要到了!”   两将阵前对骂这种事,无非是长自家志气,灭他人威风,借此振奋士气罢了。寻常士卒不知大军战略层面的东西,也不知道各方战场形势,因而这种时候往往不是比拼谁家已经得势,而是比谁家的口才好,能说倒对方。骂战胜的一方,士气能显著提升,有利于厮杀。如今段凝已是身陷危境,自然要借助这种方式,好好坚定一下士卒战心,要不然必死无疑。   听了段凝的话,李从璟嗅之以鼻,回应道:“今日本帅能领君子都到你眼前,难道你还不知悔醒?若是你的谋划果真成功,本帅如今当在你的重重包围下苦战,又何以能来攻你的老巢?本帅既能来攻你老巢,就说明你的谋划已经败了!段凝,你若投降,本帅尚能留你一命,若是顽抗到底,本帅自会攻破你的城池,来取下你的人头!”   说完,不忘策反梁军士卒:“尔等梁军将士且听:如今段凝已败,我君子都四面围城,你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若是投降,本帅饶尔等不死,本帅军中半数为梁军降卒,尔等应知。但若是尔等抵死相抗,本帅严告尔等,必定杀无赦!”   段凝见李从璟能言善辩,气得跳脚,他身旁的锦衣崔先生,见段凝落了下风,士气更加低迷,不得不出声帮腔,“李从璟,你军情处的人,已皆尽死于我手,你有多少时日没有收到情报了,你自己难道不知?我虽不知你是如何偷偷跑到这里来的,但若是你想凭此就狐假虎威,迷惑我等,吓唬我等,却是休想!你且稍待,我自有大军来援。你如今自投罗网,正省得我等去找你,今日你既然来了,这里就是你的坟墓!李从璟,你等着受死吧!”   他这话说得颇有道理,梁军士气稍振。   李从璟自然不会认输,继续冷嘲热讽:“本帅奔袭百里而至此地,若是你的人真能对付得了我军情处,为何事先没有得到消息,而布置防备?你的那些杀手,现在早已成了我军情处的刀下鬼!说起情报,你今日可收到一丝一毫情报?而本帅既然知道段凝在此,这还不能说明我大局在握?今日本帅来,就是为取段凝人头而来,你等若愿陪葬,那便怪不得我!”   说罢,不再跟段凝继续打嘴仗,一挥手,下令君子都全力攻城!   段凝一看君子都又扑了上来,又恼又恐,急得团团转。   李从璟看着城头哂笑一声,爆粗口道:“妈的比,跟我打情报战,老子比你先进了一千年!”   回头吩咐身后的人:“新乡城不可守,段凝必弃城而逃,本帅看他身旁那个锦衣男子有些谋略,出城的时候可能会找人假扮段凝混淆视听,林英,你带人去东城门候着,万万不可走掉了段凝!”   新乡城只有东西两个城门,李从璟所在是西城门,所以段凝要逃只能走东城门,由是如此安排。林英抱拳应诺。   一直默默跟在李从璟身旁的丁黑,这时候道:“军帅,请容卑职与林将军一同前往,去截杀段凝此贼!”   李从璟看了他一眼,点头允许了。   林英离开几个时辰之后,新乡城破。   君子都随即杀入城中,这标志着这场李从璟与段凝之间的情报战、袭击战,最终以李从璟的得胜而告终。   然而要败段凝麾下三万梁军,还须得段凝首级,若是让段凝逃脱,加之李绍城不可能大败两倍于己的梁军,则段凝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若是如此,一切又回到原点。李从璟奔袭百里,为的就是段凝,自然不能让他跑了。   城破之后,君子都城内城外四下搜捕段凝。   小半日之后,林英回报,丁黑已经逮住了段凝。 第159章 人算尽不如天算,奔离新乡向西战   段凝被抓,李从璟心情不错,他之前在城下与段凝骂战时,丁黑就跟在身旁,以丁黑跟段凝的深仇大恨,想来丁黑是不至于认错的。一想到此番一击得手,李从璟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乐开了花。   不多时,一队骑兵入城,为首的丁黑马背上载着一人,往城头而来。李从璟远远望去,见丁黑马上的人果然是那身鲜亮的甲胄,不由得喜上眉梢,对身边的莫离道:“此番之胜,出人意料之顺利,乃是我百战军建功河上之兆,难得啊!”   莫离也笑道:“段凝久为十万梁军主将,抓住了他,不仅李绍城之困得解,河上梁军也必定人心惶惶,士气低落,此番灭梁之战,已在我手。可喜可贺!”   说罢两人开怀大笑,身边众将莫不欣喜,只觉得天大的功劳就在眼前,扬名立万就在今日了。只有郭威略微不乐,遗憾的想:擒敌将帅,乃战场书数一数二之大功,不曾想却叫这新来的丁黑子给抢来了去。暗自叹了一口气。   众人都很开心,但是不到片刻,他们就开心不起来了。   丁黑拧着马上的人到了李从璟面前,将那人丢在李从璟脚下,抱拳道:“段凝在此,但凭军帅发落!”众将士都看着他和被他丢在地上瑟瑟发抖掩面羞愧的段凝,各自面带笑意,连带对这个新来的家伙都顺眼了许多。   李从璟没管段凝,先拍着丁黑的肩膀,欣慰的勉励了他几句,“前日得卿,便知卿早晚为我建功,只是不曾想来得这么快罢了,卿真乃是我之福将,得卿在左右,日后我不知要平添多少功劳啊!”   丁黑依旧是那副刀刻的表情,仿佛永远不知道变化似的,李从璟这番话说得极为真诚,丁黑竟然没有神色变化,可见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或许他还未从前日的悲伤中走出来,因而不会喜悦。丁黑道:“请军帅查看此人是否为段凝,若得军帅验证,卑职这便要砍下他的人头,祭奠小青和我死去的乡亲!”   李从璟也不再做样子,俯身去提段凝,意欲将他拉起来看看他的面貌。   突然,一点寒芒先到!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   在李从璟去拉段凝的时候,之前一直畏畏缩缩的段凝,突然从怀里拔出一把匕首,以闪电之势,刺向李从璟胸口,面色狰狞!   谁也不曾料想会有如此变故,段凝既然已被俘虏,在众将士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想活了,焉敢向李从璟发难?这是众人怎么都想不到的事!而且两人近在咫尺,李从璟一脸得意笑容的去提他,根本就不可能有半点防备!段凝看准时机,这会儿突然出手,动作快得不可思议,根本也不能给人反应的时间!   李从璟也没有想到段凝到了这个份上,竟然还会想要杀自己,更想不到他身上还藏有利刃,在段凝出手的时候,他甚至连表情变化都没有完成,惊愕意外的眼神只流露出一半,段凝的刀尖就接触到了他的胸甲!   满座之人俱皆意外,电光火石之间也都没有来得及做出应对,包括李从璟本人。莫离号称算无遗策,也无法料知眼下变故!   但有一人例外。   在段凝动手的时候,一直看着段凝的他也动了手。   在段凝匕首的刀尖已经触及李从璟胸甲的时候,他的脚踹在了段凝肩膀上,不等匕首刺破胸甲,他就将段凝踹翻在地!   丁黑。这个身手非凡的刀客。他的刀格外的快,所以他的眼神也格外锋利!更为重要的是,他的动作跟得上他的眼神!   丁黑一脚踹翻段凝之后,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出鞘的长刀,架在还来不及爬起的段凝脖子上,眼神凛冽。   “大贼!”林英嘶吼一声,目疵欲裂,跨出一步,紧跟着丁黑的刀,一刀斩向段凝的脖子,将他的脑袋砍了下来!   他本是李从璟护卫亲军出身,而今竟然有人差些在他面前杀了李从璟,他悔恨交加,盛怒之下出手,哪有半分余地,一刀斩下,锋刃在切断段凝的脖子之后,直接砍进了砖石里,入石三分。   一击拿掉段凝性命,林英弃刀,轰然跪下,拜倒在李从璟面前,哭喊:“末将护卫不周,请军帅取下末将人头,以正军法!”   众人皆尽跪倒而拜,异口同声:“我等护卫不周,请军帅责罚!”城头上,跪倒一大片。丁黑同时也跪下身。   莫离脸色苍白,失神不已,双手微微颤抖,连折扇掉到了地上,都没有察觉,这会儿勉强看了李丛景一眼。他虽不是武夫,但方才之惊险,李从璟丧命只在瞬息之间,他简直不能想象段凝得手的后果!   李从璟早已恢复正常神色,面对众将士的请罪,他置若罔闻,迈步走到段凝身前,捡起了段凝血淋淋的人头,仔细端详。   末了,李从璟说了一句话,“此人并非段凝。”他虽极力克制情绪,但这句话说出口,仍是杀气腾腾。   “什么?!”众将士莫不大惊失色。   旋即,百十道杀人般的目光,一起射向俯身而跪的丁黑。林英大怒起身,一把拔出镶嵌在砖石上的横刀,指向丁黑,“丁黑,你竟然带了个杀手来见军帅?!”   现在跟在李从璟身边的将士,都是李从璟贴身亲卫,他们前日也见识过丁黑杀梁军时的身手,这会儿林英一拔刀一声吼,立即纷纷拔刀出鞘,将丁黑围在中间,个个神色不善。林雄更是护在李从璟身前。   一片刀光中,丁黑仍旧半跪着身,并不曾有半分动作,沉默得犹如一块坚石,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李从璟拨开林雄,向前两步,走到了丁黑面前。   丁黑这才抬起头,直视着李从璟。   那目光,竟然是分外坦然平静,没有半点儿波澜。   “把刀都收起来!”李从璟沉声道,“方才若不是丁黑相救,本帅早已身死,丁黑焉会害我?你们把刀指着救我之人,是想作甚?!”   众人闻言,立即讪讪。   莫离在一旁沉默不语。   林英犹且不甘心,道:“可俘虏是他抓回来的!”   李从璟冷然道:“本帅早就说过,段凝若逃,必定令人假扮自己。这人身材相貌与段凝都有相似之处,又一身段凝之前所穿甲胄,丁黑如何分辨得出?都给本帅将刀收起来!”   众人这才收了刀,有的人对丁黑露出歉然之色,不过林英倒是没有,护卫主帅乃是重责,便是错怪了人,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扶起丁黑,安慰了他一句,示意他不要将方才之事挂在心上。丁黑嘴角动了动,终究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抱拳。   “李哥儿,段凝已遁,如今已追之不及,我等如之奈何?”莫离这时候问。   李从璟长吐一口气,“人皆有势运,段凝能为十万梁军主将,可见其势运不小,这回他侥幸逃脱,也是他势运未尽。怪不得众将士。”安抚了一下军心,李从璟继续道:“此番本想擒段凝而一劳永逸,赢下此战,但如今此事已不需再提,既然如此,那就堂堂正正迎击梁军!段凝既逃,梁军无帅,本帅还能赢不了他们?”   “本帅令:君子都立即集结,舍弃新乡,即刻火速西驰,支援大军主力!”   ……   新乡以东三十里之外一处密林中。   两三百梁军骑兵集结于此。这些梁骑看起来都有些狼狈,面上的神色也有些低落,下了马三五成群聚集在一处,小声嘀咕着些什么。他们从新乡城一路奔逃至此,后有君子都追兵,张皇不已,好在君子都现在都撤了回去,他们这才有机会停下来暂歇片刻。   人群比较集中的地方,有一位着普通将士衣甲的汉子,头发略显散乱,眼中犹残留有惊惧之色,在他身旁,有一位着锦衣长袍的男子,正在向西张望。这两人,前者是段凝,后者是那位“崔先生”。   “真是想不到李从璟这厮竟然会悄无声息出现在新乡城外,也不知他是怎么跑过来的,害得本帅差点儿把命丢在新乡,真是晦气!”段凝恼羞成怒的咒骂了几句,看了正在张望西方的崔义符一眼,冷哼一声,“先生不是说你的手下个个都是精锐杀手,在江湖上都是声名赫赫之辈,这回来河上,早已经将李从璟军情处那些碟子都控制好了么?现在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李从璟出现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先生不觉得应该解释一二?”   崔义符有苦说不出,索性不作辩解,而是说起了眼下的事,道:“方才若不是在下出面,拦住了那黑衣刀客,段将军现在还能在这嘲讽在下么?”   段凝顿时哑然。方才他们一路东逃,君子都在后面紧追不舍,忽然从路边窜出一个黑衣刀客,举刀就朝段凝杀过来,段凝和其亲卫都在慌张逃命,谁也没想到路边竟然跳出来这么个杀神。再说那刀客身手也确实厉害,一个措手不及,段凝身边亲卫被连杀数人,那刀客就将刀架在了段凝的脖子上。那时候,是崔义符出现,阻止了黑衣刀客的杀机。   那黑衣刀客似乎认得崔义符,真住了手不说,还被崔义符拉到一边耳语了许久,最后那刀客不知怎么就放弃了要杀段凝的打算。末了,崔义符将早就准备好的假扮段凝的人拉了出来,交代一番,让黑衣刀客带了回去。   这一连串的事,从黑衣刀客突然出现,刀架到自己脖子上,到崔义符一声呵斥,黑衣刀客停下手,最后黑衣刀客带着一个假冒的自己离去,段凝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无论如何,被李从璟踹了屁股,段凝心中很气恼,但在李从璟手上捡了一条命,段凝又很庆幸,在这两种矛盾的心情交杂下,段凝心中的真不是个滋味儿。   在此处休息了许久,崔义符叹了口气,道:“新乡城没有大动静,看来没有得手。”露出遗憾之色。   段凝莫名其妙,拉着崔义符问了半天,崔义符终于将个中曲折给段凝说了。段凝听罢,一愣一愣的,张大的嘴半天没合上。最终,也是默然无语。   入夜之后,君子都撤离新乡城,向西而行的消息传到段凝这里,崔义符劝他:“如今李从璟西去,必然是为了对付段将军麾下三万大军,段将军应当尽快赶过去主持大局!”   段凝想了想,果断摇头,“李从璟就在前面,我们人手不多,跟过去要是被李从璟发现,那岂不是送上去给人家下酒?不能去!”   “可西边儿有段将军麾下三万大军,正在与百战军交战,难道段将军要舍其自己部属不顾?”崔义符有些生气。   段凝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作为主将,骤然遇袭已是让前方将士担心,但如今本帅无恙,前方将士想必也能安然对敌,李从璟那厮狡猾得很,若是我现在凑上去,被他设计捉了去,那才是害了前线三万大军,此诚不可为之。”   ……   “李绍城如今驻守在曲城,昨日辰时,三万梁军出现在曲城外,围了城池。最新战报,是李绍城昨日与今日与梁军交阵数场,各有损伤。李绍城留彭祖山镇守城池,自己带着孟平驻扎在城外,昨日与梁军交战,便是在城外阵战。”   从新乡城出发,君子都连夜回师,到了翌日黄昏,终于赶到了百战军主力驻扎之处,隔着十来里的距离,让君子都隐蔽停留之后,李从璟带着一干人等接近了曲城,寻了一个高处,观察曲城外的梁军营盘。   曲城不大,位于唐梁交界处,时常易手。梁军北攻时,曲城为梁城,唐军南下时,曲城为唐城。这回百战军东来,曲城又到了李从璟手里。这样一个四战之地,又非要塞,城防自然谈不上如何坚固,李绍城将百战军精锐尽数驻扎城外,与梁军阵战,可进可退,无疑是一个正确的抉择。   从李从璟所在山包望过去,可见曲城如盘,城外有营寨,是百战军所在。再往外,是连成一片的梁军大营,军帐如星,望楼如戟,巍峨壮观,充满肃杀之气。这时分,两方营寨前的空地上,正有双方军阵,军阵由无数个小方阵组成,而成一个大矩阵,如铁蟒。   梁军围城,军力布置虽然有侧重,但单一方向上的军力并不比李绍城的多上多少,这会儿,两个严整的军阵前,是正在激战的战场,双方人马厮杀在一处,虽然李从璟与交战的地方隔得有些远,但金戈铁马的声音依稀能闻。   “看战场形势,双方胜负局面尚在两可之间。现在在城外与梁军激战的,是孟平所率的精锐步卒大军。”郭威看清了战场情况后问李从璟,“军帅,我等如何行动?”   李从璟没有立即回答,如今天气渐渐热了,众人在太阳下晒了半晌,都已是满脸汗水,由此可以想见,正在交战的双方将士,甲胄下的身体是何等燥热,怕是汗水和血水掺和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了。   他问郭威:“你且说说看,我们该当如何?”   郭威跟随李从璟虽然时日不长,但并不是一个不知兵的,算起来他从军也快一年了,本身天赋高,又好学,这会儿看清战场形势,心中对接下来如何行动,在李从璟问起之后,是有一番腹稿的。   郭威沉声缓缓道:“目前我等刚到此地,优势在于出其不意,所以奇袭可用。但是经过长途奔波,将士都有些劳累,不如等到夜里,袭击梁军营地。如今有梁军阻隔通道,我等不能和李绍城和孟平将军取得联系,但想来若是我们晚上袭击营地,他们定然也会配合,这点默契应该是不用担心的。若是如此,此事大有可为。”   这就是非常人和寻常人的区别,寻常人能将自己分内事做好就不错了,怎会去想太多其他问题,而一直想要走到更高的地方去的人,才会思考高位者会思考的问题。决定一个男人前程的,往往是眼界和心胸。   李从璟很认同郭威的意见,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办。吩咐下去,众将士抓紧时间休息,待到子时,夜袭梁军营地!”   在眼下情况下,大军行动也无需太多其他谋划,因为可供的选择也不多。而曲城外的梁军还不知有一支三千人的骑兵队伍,早就离开了百战军主力,去他们身后踹了他们主将屁股一脚,这会儿又到他们身后,准备踹他们的屁股了。所以郭威的计策是切实可行的,而且最为直接有效。至于能取得多大的战绩,就要看具体的行动了。   李从璟带着一干人等离开山包,回到君子都隐蔽处,开始修养身息。养精蓄锐。   天色渐渐晚了,到日暮时,留在高处继续监视曲城战场的将士回来禀报李从璟,双方已经罢战了。   子时前夕,李从璟一边擦拭自己手中的横刀,一边留意丁黑。   丁黑也在擦拭自己的刀。他的刀多,擦起来更加麻烦些。但杀起人来,也要有威力得多。   子时,李从璟跨上战马,带着君子都,如一支离弦的利箭,直奔梁军大营。 第160章 不惜贱命搏富贵,梁军营中夺功名   贺启正骂骂咧咧带着一队士卒出营,向大营后面深沉的黑夜小心翼翼的摸出去。刚出辕门,他就忍不住抱怨起来:“妈了个巴子的,上面抽了哪门子的风,叫老子们这个时候出去放哨!放哨也就算了,还他娘的往东面去,东面是我河上大军的腹地,难道还有唐军长了翅膀飞过去不成,这是去放哪门子哨!”大叫晦气。   骂了没几句,他身旁一位身材魁梧、面目冷峻的年轻人觉得厌烦,冷斥一声,“闭嘴!”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贺启正脖子一缩,乖乖闭口不言了。这个队里,虽然他是队正,但论威信还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最大,不为别的,就为这个年轻人能打。   “杨队正,你给我们说说,你脑子灵光,你给我们大伙儿说说,上面让我们这个时候往东面去放哨是个啥意思?这不折腾人么,还是瞎折腾!”贺启正怨气难平,悄悄瞧了身边的年轻人一眼,试探着问道。他本是队正,却要给身边的这个副队正称呼队正,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冷峻的年轻人没说话,倒是旁边一个尖耳猴腮的人道:“队正,莫不是你给都头孝敬的少了,都头不高兴,这才想着法子折腾我们大伙儿?”   贺启正一听这话更加来气,张嘴就骂:“放你娘的屁,老子逢年过节该有的孝敬哪回少了?再说老子一个小小队正,能有多少油水?八分都给了都头,他还不满意么!”说到这,停了一会儿,低声道:“你们难道没听说,前两日朱将军麾下一位都头出去捞油水,去了就没再回来,大伙儿都在说是给唐军吃了!”   “有这等事?”尖耳猴腮的人惊诧道。   “那还能有假,老子可是亲耳听到的!”贺启正叹息一声,“这世道,油水难挣啊!”   这两人越说越离谱,被贺启正称呼为杨队正的年轻人杨重霸,终于忍不住了,动了怒,“都给老子闭嘴!说这些有的没的歪门小道,对你我的行动有什么帮助?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好好做好自己的事!”顿了顿,约莫是觉得自己过于严厉了,缓和语气道:“如今大军正攻曲城,唐军就在眼前,想要功名富贵,去战场上捞方为正道!”   一行人说着话,已经离开大营两三里路,贺启正苦着脸道:“我老贺入伍都五年了,还是个小小队正,杨队正你才入伍半载,就已经是副队正,你拼一拼还是有希望爬山去的。我们么,能混到那儿算哪儿喽!”   他这话说得酸溜溜的,叫杨重霸更是恼火,他停下脚步,盯着贺启正,“队正,你这话说得差了道理。世道艰难,生存不易,像你我这种一无所有的人,想要出人头地,不拼命,拼什么?!”   他环顾众人,肃然道:“你我祖上都是种地的苦哈哈,如今到了军中,也要从一个大头兵开始做起,每爬一步都无比艰辛,那些上面有人的家伙,虽然无德,可也能窃据高位!但那又如何?诚然,他们祖宗比我们祖宗有出息,那又怎样,有本事我们这辈子见!沙场征战,各凭本事,功名富贵马上取。这个世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最惨不过赔上一条命,但不死总要出头!”   说完这句话,他眼中闪烁着星辰般耀眼的光芒,便是在黑夜里也是那般醒目。众人闻言,无声的看着他,不少人都握紧了手中的刀,眼中爆射出火热之色:是啊,反正一无所有,最惨不过赔上一条不值钱的命,但若不死,总要混出头!   “走,去做好我们的事,去挣我们的未来!”杨姓队正一挥手,众人精神大振,连忙动身,这一刻他们浑身仿佛有用不完的力量。   走出去没几步,贺启正忽然停了下来,他惊疑道:“你们听,什么声音?”   “声音?”众人纳罕不已,凝神仔细辩听。   其实不用那么太认真听,因为那声音已经隆隆而来,如泰山压顶,黑云卷天,潮水拍案,席卷了这一方天地。   官道上,一条火龙露出狰狞的面孔,转瞬即至。   “马……马军?”贺启正有些惊慌,但又强自镇定,“是我们自己的人么?”   隆隆的马蹄声如轰鸣的晴天炸雷,贺启正鼓起勇气,站在路边大声问:“你们可是段将军派来的援军?”   来人霎时间与他照面,也回答了他的问题。不过不是用嘴巴,而是用横刀。作为回答这个问题的代价,贺启正的脑袋飞上了半空。   二十余正打算拼却一条性命去搏荣华富贵的人,在这支骑兵的马蹄下,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几声,就都纷纷没了性命。   三千人的骑兵队伍,从他们的尸身上急速碾过,没有丝毫停留。没有人去在意他们的梦想,甚至都没有人去多看一眼他们的尸体。   片刻之后,梁军大营。   这是后营,辕门和辕门左右角楼上的梁军将士,或在无精打采打着哈欠,或在聚精会神警惕四方。   辕门紧闭,辕门前设有拒马,上上下下的火把照亮了这里,虽不如白昼,但若是有人临近,在五十步之外,就会被看得清清楚楚。   这里戒备森严,体现出主将是一员良将,在辕门内最近的营帐中,无数弓箭手枕戈待旦,一旦辕门有变,发现敌军靠近,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奔行到辕门处,给来犯之敌以颜色。   整个军营中,巡逻的士卒来来往往,很是密集,整个军营在他们的巡视下没有半点儿死角,他们甚至不需要特意左右查看,就能确保军营中不会出现敌人。因为一旦敌军出现,就会暴露在他们的视野之内。   自古治军之道,说穿了并没有太多艰深之处,多在严谨二字,无论是行军、扎营还是交战,若能按照章法行事,不说大胜,至少可以确保不至于出现大的错误,而被敌军有机可乘。战场交锋,很多时候就是看敌我双方谁犯错误,如果不是名将对战,甚至可以说谁犯的错误少,谁的赢面就要大上一些。   梁军精锐尽在河上,段凝虽然不是太济事,但可见他手下这位将领不是吃白饭的。   这是一个前半夜很沉静的夜,在辕门周遭戍卫军营的梁军将士,本以为这份宁静不会被打破,也以为今夜跟往夜没什么不同。   直到,马蹄声踩碎了平和的梦,刀枪剑戟划破了宁静的暮色。   一支人数不明但看起来绝对不少的骑兵,突然从官道上甩出来、从夜幕中蹦出来,以梁军意外不及的速度,直奔梁军辕门而来。这支骑兵的速度太快,出现的也太突兀,以至于当辕门上的梁军将士急忙吹响号角时,这支身着唐军衣甲的骑兵,已经到了辕门外。   “敌袭!”   “敌袭!”   “敌袭……”辕门周遭的梁军将士,扯开了嗓子大喊起来,他们的声音有些颤抖,不仅是因为黑夜有凉意,更因为这群如野兽的唐军,让他们从脚底升起了一丝寒意。   但是这群梁军只来得及喊了两声,就再没了机会做其他的事情,因为这支唐军骑兵已经破门而入!这帮唐骑太野蛮,他们到了辕门外,队伍里就飞射出一阵急促的箭雨,瞬间覆盖了辕门内外,他们的队伍是长蛇状,以至于他们射出的箭雨也是长蛇状,连绵不绝。   辕门外有拒马。拒马是骑兵的天敌。但说这群唐军野蛮真不是白说的,为首的几员骁将,奔到辕门外,马不停蹄,手中长槊一挑,就将拒马挑飞。那些拒马都是湿木做成,重的能有几百斤,但在那些骁将手中,简直轻若无物,让人直怀疑做拒马的工匠是不是用的棉花。   防备森严的辕门,在这群唐骑面前,浑若无物。营帐中的弓箭手还没来得及听清同袍的叫喊声,就在漫天箭雨下做了鬼。   攒射利箭,挑飞拒马,破门而入。唐骑的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没有半分滞涩,在梁军号角声响起的时候,唐军鱼贯进营。这让人不禁怀疑,那厚重的号角声,根本就不是在给梁营示警,而是在为唐骑吹响进攻的音符。   唐骑如营,如入无人之境。   这些唐骑,用他们锋利的尖牙,一往无前的攻势,告诉了这些河上梁军精锐,何为真正的骠骑精兵。物与物,人与人,虽生而同源,但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差距其实可以若天地之别!   攻进梁营,策马最前的李从璟,如一尊战神,提槊喝令:“郭威破营,林英清道,林雄毁帐!”   这是事先就谋划好的计策,李从璟这时候长槊一指,三将轰然应诺,自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几乎是同时,郭威和林英大喝一声:“滚刀阵!”   滚刀阵,初试锋芒之时,是李从璟在长和城以三百君子都,屠尽梁军八百将士之营;如今再用滚刀阵,李从璟要以三千君子都,破梁军万人大营!   速度本已极快的君子都,在李从璟这声命令之下,其中一支竟然再次提速,领头的自然是郭威,他带着身后的君子都,分成多个队列,向营中奔驰而去。紧随其后的是林英,同样分开成许多个队列,如一支支电钻,誓要钻破梁军的营垒!   梁营,瞬间炸开了锅,像是煮沸的水。只不过,在这锅热水中,沸腾冒泡的,不是梁军将士,而是君子都。   听到号角声,急急忙忙从营帐中跑出来的梁军,甲胄都还没有披挂上,就被风一般从身旁掠过的君子都,顺势取了脑袋。有机灵一些的,并不急于出营帐,而是披挂整齐,操着长短兵刃,聚集在一起出帐,但是不等他们列好阵型,锋矢一般的君子都,驾着战马,如一头头猛虎,直接撞进了他们的人群中,将他们撞得仰面翻倒,口吐鲜血,同时又用手中的长槊,将他们一个个送进了鬼门关,紧随其后的君子都,则直接用马蹄踏碎了他们的尸骨。   君子都三千将士,分流城无数个支流,在梁营各个营帐之间奔驰,手起刀落又复手起刀落,只求前进,只看前方,从不多看一眼身后的血路。   郭威踏营,林英主战,最为张狂的是林雄,抄起一根根事先准备好的火把,哈哈大笑着带人直接丢向营帐上面,引燃一切能够看到的辎重和帐篷。有梁军冲出来,他就嘿嘿狞笑着催马杀上,将他们都送去阎王那里做了鬼。   从后向前,梁营中火光四起。   派遣郭威等三将出去之后,李从璟带一部君子都,居中策应,往来奔驰,一旦视野中出现能成群结队抵挡君子都的梁军,就轰然冲过去,不管不顾,只求一击溃敌。   在君子都入营之后,最先反应过来的莫过于巡逻的梁军,面对人数众多的君子都,他们彰显出了他们梁军精锐的素质,在各自队正伍长的喝令下,向君子都扑杀过来,意图阻碍君子都的步伐。   但在君子都如潮的攻势下,他们的意图只能是镜花水月,被君子都上前一冲,不死即散。但也有聪明的,汇集了几支巡逻队一起,从侧面去斩君子都的马腿。这一幕叫李从璟撞见,当即策马而上,长槊挥舞,杀入这些梁军群中,一片血肉横飞之下,梁军哪里抵挡得住,丢下一地尸体,仓皇而逃。   李从璟也不会任由他们逃脱,仗着马快,追上去一阵砍瓜切菜,一个都不放过,绝不给他们汇少成多的机会。   除却巡逻士卒,其次给君子都造成一些麻烦的,就是几个营帐中的梁军,在一些精明将领的带领下,汇合在一起,试图去搬出重型器械,阻碍君子都的步伐。但梁营毕竟很大,君子都一条路走不通,还有百十条路可走,但这也敌不住梁军都这么做,最重要的是,李从璟不会给他们杀伤他部属的机会。   策马奔到一群百十名梁军跟前,不求一击砸毁多少辎重,但求先将重型器械旁的梁军杀散,一阵猛烈拼杀,打退梁军之后,李从璟招呼恰好路过旁边的林雄,“把这些辎重都给本帅点了!”   “交给我吧,军帅!”林雄好似特别有破坏欲,碰到这样的事情分外激动,一赶过来就急不可耐的点火。有时候手上火把不够用,索性就掀翻了梁营中的火盆,抄起梁营中的火把,一股脑儿全都丢上去。   君子都一番冲杀之后,纵横数里的梁营中噪成一片,号角声、锣鼓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比逢年过节放鞭炮还要火爆得多。   瞧见这番情景,李从璟在马上哈哈大笑,直觉分外畅快。但此时不是得意和嚣张的时候,鼓舞士气可以,也不能太过,立即又奔向下一处战场。   整个梁营,都是他的用武之地,哪里有激烈杀戮,他就奔向哪里,给予梁军迎头痛击。   军营布置,无不是小营相连而成大营,大营小营环绕想抱,相互倚重。偌大的梁营,梁将无数,不可能没有刺头。最先碰到刺头的,是冲在最前面的郭威。   在他带着一千君子都冲营的时候,一路行来杀戮最重,所到之处几乎没有一合之敌,但这会儿碰到了一个营盘,因为离辕门稍远,得了反应的时间,等郭威带人冲到这里的时候,营前阻碍重重,营中箭雨如蝗。君子都第一波攻势,竟然被挡了下来。   郭威深知,君子都夜半袭营,重在一往无前,若是受阻,给梁军反应时间,他们就会以优势兵力对君子都形成大合围,那对君子都无疑是灾难性的局面。眼见眼前营盘壁垒森森,如铜墙铁壁,郭威恨得牙痒痒。   三将之中,作为第一梯队承担破营任务的君子都,无疑是尖刀,重担在身,关系整个大军进展和安危。李从璟将如此重任交给自己,郭威深知这是李从璟对自己的信任,郭威知晓自己作为降将,资格上比不得百战军淇门的老班底,所以自进入百战军以来,他逢战必先,立下许多功勋,方有今日之位,所依仗的,敢战能战而已。   之前丁黑擒获“段凝”时,郭威很是眼红,虽然最后验明“段凝”是假身,但郭威立功心迫,却是真真切切的。这会儿双眸通红,盯着眼前营盘,郭威身先士卒,一马当先,举槊大喊:“好男儿沙场征战,功名富贵马上取!你我原都是平头百姓,无妻无财,今日从军,为的就是给自己挣一个出头之日!大丈夫一无所有不可怕,只要敢拼!你我一无所有之人,所依仗者贱命一条,他娘的,最惨不过战死,但不死总要出头!”   说罢,大吼一声:“君子都,破阵!”   郭威率先杀向营中,众将士眼见领头主将如此玩命,个个都想立功得富贵,这会儿红了眼,随他杀入营中,浑然不知惜命为何物!   郭威不要命,梁军也不要命,两相殊死相搏,厮杀惨烈,各自都忘记了伤亡,只求杀死对方,踩着对方的尸骸前行,去为自己挣上位之功。   既然梁军不要命,君子都众将士当然毫不客气举刀成全了他们。最终,实力的差距显现出来,君子都一个个悍不畏死之徒,甲坚刀利人凶,激战半晌,郭威领众将士破营而过。 第161章 杀心已起止不住,天未明时夜未央   火光与黑夜共舞的营地中,身后跟着一队君子都的李从璟,正与一群梁军激战。他手中长槊挥舞,马不停蹄挑落两名梁军,冲出了这群梁军的封锁线,刹那间,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块略有起伏的缓坡高处,李从璟纵马越过地平面的时候,披风如长发在背后起舞,长槊锋刃上一滴鲜血滑落。   他看见一个方阵的梁军正从灯火阑珊处赶过来,此处应该是两个小营之间的缓冲地带,有一片空地,这支梁军甲胄严整,领头的梁将更是虎背熊腰,哪怕是偶然一瞥,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煞气。   不用二话,李从璟挺槊杀上,迎上这个梁军方阵前的梁骑。马蹄落在地上的瞬间,在地上刨出一个小坑,马身俯冲,马背上的李从璟长槊平直刺出。   照面的梁骑动作很快,马槊毫无花哨直取李从璟前胸,但李从璟动作更快,在梁骑的锋刃贴上他的胸甲之前,他已经将对面的梁骑刺落。长槊不及收回,向左挥舞,击向另一名梁骑,那梁骑横槊来挡,却是连人带槊被李从璟扫飞。   一员梁军小将大喝一声,一槊横斩过来,李从璟后仰上身,梁将的锋刃就贴着他的鼻间滑过。那梁军小将正在为自己一击未成而懊恼,突然间就觉得自己身子轻了起来,低头一看,李从璟的长槊已经刺穿了他的胸膛,带着他的身子在继续前行,那一刻,梁军小将眼中充满了恐惧。   双手握住长槊一摆,将梁将的尸身甩飞出去,李从璟动作不停,挥、扫、刺、挑、斩,每一个动作都极度迅速而直接,不是挡下梁军的攻击,就是杀伤梁军,偶尔有漏网之鱼,李从璟仗着自己甲厚,即便是受了伤也没什么大碍。   这样一路杀过去,李从璟双眸已经通红,浑身都是火热之感,如坠进了火山口,心中只有杀敌这样一个念头。杀人也是一件能让人上瘾的事,李从璟心中战斗和杀戮的欲望被鲜血一点点勾起来,就再也轻易停不下来。天生的战士渴望战斗,哪怕要直面鲜血和死亡,他们也只会一直向前。   他在梁军群中左奔右突,将杀人的技巧展现的淋漓尽致,这一刻,他心中没有生命的价值,没有所谓仁慈,甚至没有了杂念,也不再记得和对手尔虞我诈的纠缠,不记得功业志向,他唯独知道自己是个战士,是个将军,他要战斗,在这里,他也只需要战斗,他要带着身后的人杀出一条血路,走向胜利。或者死亡,或者达成目标,就这么简单。   整杆长槊上都是粘稠的鲜血,液体浸湿了手套,体内那种血液要沸腾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李从璟一槊挑开斩来的一把长刀,身子一侧避过一柄马槊的刺击,长槊一横,斩飞一颗人头,接着一挑,挑飞一条手臂,不理会耳边的惨叫和周身的鲜血,他继续杀向前方。   不久杀入梁军步军阵中,两名梁军一左一右俯身来斩他的马腿,李从璟猛地一提缰绳,战马跃起半人高,避过了梁军的袭击,落地的时候,他身子一抖,同时手中长槊没有闲着,左刺右斩,在梁军的刀枪近身之前,要了他们主人的性命。   几名梁军瞧准时机,从一侧同时刺出数柄长枪,李从璟身子一歪,整个人就贴在了马身的另一侧,同时弃槊拔刀,横刀一扫,刀锋掠过马旁梁军的脖子,带出一条喷射的血线。   他整个人如同杂耍的猴子,战马就是他的舞台,他在马背上翻滚起落,时左时右,每一个动作,都会躲避梁军的攻击,击杀敌人。弓马娴熟到了他这个程度,马上作战已经如履平地,看起来都叫人觉得赏心悦目。   但这不是让人欣赏的表演,而是杀戮,每前进一步,都是生命的代价。   看到李从璟如此能战,前方的梁军拼了命不要,一群长枪兵刺出长枪,如刺猬一般,朝着李从璟的马头,同时刺来。   “军帅,当心!”瞧见这一幕的林英大骇,急忙出声示警。   李从璟双目凛然,他弃刀,提起鞍边的长槊,身子一跃而起,脚尖在马鞍上一点,身子借势脱离了马背。依旧在前奔的战马,撞进了梁军长枪从中,将梁军撞得七零八落,而它自己也终于不支,惨嘶倒地,血洒满地。   战马完成了它这一生的使命。从被挑选出来作为战马的那一刻,它就注定了要么战死沙场,要么老而被杀,人或许可以在沙场搏前程,但是战马没有前程,他们由死而生,由生到死而已。一匹战马,终生不倒,睡觉也是如此,而当它倒下的时候,它的双眸或许也存有对这个杀戮世界的眷念?   坐骑阵亡,最后的目光落在它的主人身上。   李从璟目光沉静,沉静的没有半分感情,像没有底的深渊,他人在半空,长槊已然出手,落地时分,俯身一转,手中长槊扫了一个大大的圆,将周围意图趁机而进的梁军,系数重创。血肉挥洒中,李从璟的身形比在马上时更为矫健,脚跟根本就不在地上停留,身影也不会停顿,长槊一摆,冲入梁军群中,一槊扫开面前成群结队的梁军,一槊斩过梁军的脖颈,一槊刺进梁军的胸膛,不及拔出,抽刀转身一斩,将后面的梁军斩杀身前。   “军帅,我来助你!”丁黑低喝一声,丢了手中的长槊,主动跳开马背,一出手直接拔出两柄长刀,风一般杀入梁军群中,和李从璟并肩杀敌。   李从璟瞥了丁黑一眼,这名黑衣刀客杀人的动作比初见时分毫不慢,他照顾着自己的背后,如风似浪,叫梁军好一阵死伤。   “军帅,上马!”杀开围上来的梁军,得了空隙,李从璟攀上林英的战马,而林英自个儿则下了马来,与一群君子都开始与梁军步战。   重新跨上战马,李从璟带着没有下马的君子都,再次催马前冲。   几个来回,李从璟领君子都踏碎了梁军的军阵,梁军开始溃退。而这时候,在梁军前营,响起一阵震天动地的厮杀声,声势丝毫不比君子都小。李从璟得空向前一看,就见城头灯火通明的曲城,城门已经洞开,无数百战军将士,从城中奔出,和城外的孟平、李绍城一起,已经杀入了梁军前营。   梁军被前后夹击,再也稳不住阵脚,开始没头没脑溃散。   将面前最后一个梁骑一槊斩落马下,李从璟左右一顾,长槊前指,森然吐出一个字:“追!”   杀红眼的君子都,四面八方奔来,从立马原地的李从璟身边驰过,追着梁军杀去。   李从璟提着缰绳,座下战马原地踱着步,长槊被他背在身后,他静静看着狼藉一片的梁营。四处起火的梁营,如同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在他脚下瑟瑟发抖。他不发一言,眼眸深邃的不见半点儿波澜,唯独滴血的长槊,在月光下诉说着他辉煌的战绩。   李从璟身周,旗帜和器械七零八落,尸横遍地,鲜血还在悄然流淌。   天空渐渐蓝了,是将明的前夕。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战场,丁黑坐在尸堆上,手拄着长刀。   他嘴角渐渐勾起一丝笑意。   天未亮,夜未央,我在幸存的沙场。   ……   天渐渐亮了,梁营的狼藉更清楚的展现在阳光下,到处是冒着黑烟,烧成黑炭的痕迹,彭祖山来见了李从璟,李绍城和孟平等人还在追杀梁军。   李从璟离开梁营,将打扫战场的任务交给彭祖山,自己带着丁黑等人进城休整。   此时,在战场边缘的某一处,张小午等人正在清理战场,发现受伤的百战军就抬回去医治,碰到还没死的梁军则上前补一刀。   刚指挥部属抬走一名伤重的君子都军士,起身时,张小午看到营外走来一个人。一个梁军。在整片战场上,此时没有一个梁军,只有百战军,而这个梁军军士,却是从大营后方施施然走过来,面对着张小午。这一幕很怪异,也让这名梁军看起来分外奇特。   张小午发现了他,不少百战军军士都看到了他,然后面色不善迎上去,在他们眼里,这名梁军莫不是脑袋傻了,过来送死?在百战军近身之后,这名梁军举起了手。   “我投降。”张小午走到这人跟前时,他听到这个身材魁梧,面容冷峻的家伙说。   好奇的打量着对方,张小午似笑非笑,“梁军我们俘虏过不少,但战事刚歇,却主动跑来要求投降的梁军,却是从来不曾遇到过。你是谁?为何要投降?”   “我叫杨重霸,我想加入百战军。”那人说,很认真,带着淡淡的笑意。   “加入百战军?”张小午被杨重霸逗乐了,不仅如此,周围的百战军将士都是一阵哄笑,“你以为百战军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能来?看你这样子,也是未战先逃的家伙,这仗刚打完你就投降敌军,你这样的人,百战军凭什么要你?”   杨重霸沉默了一会儿,抬头认真道:“即便是不能加入百战军,但我想见一见你们的军帅,李从璟。”   张小午皱了皱眉,对方荒诞的言行让他本能感到不喜,他冷声道:“你算什么东西,军帅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现在仗虽然打完了,但你信不信,本将随时可以一刀要了你的性命?”   “我信。”再次出乎张小午的意料,杨重霸认真点头,又沉默了一会儿,在张小午快要不耐烦的时候,他开口了,“昨夜,我和本队人马奉命出营放哨,在离开营地两里地的时候,碰到一群骑兵……”   杨重霸脸上露出回忆之色,即便是此时,他眼中依旧有浓烈的震撼,他以一种由衷的语气道:“那是一支我从未见过的骑兵,动若雷霆,快的不可思议,便是远远瞧着,也能给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在我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这支骑兵就从我们身边掠过……而后,我的同伴都死了。我动作快一些,闪到了路边的草丛中,这才躲过一劫。”   说到这,他看着张小午的眼睛,道:“之后我趴在后面目睹了这支骑兵袭营的整个过程,我知道这只是一支人数三千左右的骑兵,但他们破营的章法,实在是叫人拍案叫绝,不得不佩服主将的调度才能。我素闻百战军能征善战,起初也以为不过尔尔,今日一见,才知道之前错得多么离谱。”   “我听闻李从璟麾下有一支亲军,称为君子都,极为能战,昨夜的这支骑兵,可是君子都么?”杨重霸问,他眼神恳切,看来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张小午笑了,“昨夜你在我们手下捡了一条命,该庆幸才是,但你临阵脱逃,不是战士本色,百战军未必会要你。”   杨重霸再次沉默,他忽然抱拳问道:“敢问这位将军高姓上名?”   张小午摆摆手,“我只是军帅的一名亲卫罢了。”他虽然已经被李从璟外放任将,但一直以李从璟亲兵自居。   杨重霸微微一怔,随即道:“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将军可否代为解答?”   张小午觉得眼前这个人着实有趣,便道:“你且说来。”   “昨夜君子都破营时,我听见君子都将士曾大喊,大丈夫沙场征战,功名富贵马上取,最惨不过没命,不死总要出头。”杨重霸面有苦色,“实话说,昨夜出营时,这话我也对我的同伴说过,可现在,他们都死了。同样的道理,结局却天壤之别,敢问这其中缘由在何?”   张小午没想到杨重霸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一时有些哑然,旋即陷入思考,他揣摩着要是李从璟碰到这样的问题会如何回答,最后他缓缓开口,“这就是战争。它带给你希望,也带你绝望;它带给你机会,也带给你毁灭。不幸的是,选择权不在你手里,你只能被动接受被选择的结果。”   杨重霸认真思索着张小午的回答。   “很难接受?”张小午见杨重霸不回答,笑问道。   杨重霸点头。   “很难接受就对了。”张小午转身,迈步向前走去,“因为,这就是战争。”   杨重霸愣了愣。   “还杵在那儿作甚,想要见军帅,想要加入百战军,就跟我走。”张小午头也不回,招了招手。   杨重霸双眸一亮,赶紧跟上。   ……   百战军没有在曲城多作停留,将伤员和战俘安置在城中后,大军继续向东而行,赶赴杨刘城,此番百战军出征,主要阵地还是在杨刘一线,在半路被段凝耽搁了一阵,现在就更要加紧赶路,早日跟李存勖汇合,对付梁军的领头人,王彦章。   这场大战,王彦章败了,才能说梁军败了,王彦章一日不败,这场战争就不会结束。   君子都袭营之后,百战军趁势追杀,三万梁军折损了大半,剩下的或者被俘,或者潜逃,能安生回到王彦章面前的,数千人而已。   丁黑在前番战斗中受了伤,这会儿跟在辎重营后面,躺在一辆粮车上看着天空发呆。辎重营之后,就是军情处带着的崔玲珑。崔玲珑被看押在一架马车上,寻常没机会露面,但人总不能不如厕,是以崔玲珑也是有机会出来见光的。   当崔玲珑看到带着六把刀躺在粮车上的丁黑时,双眸陡然一亮,连走路的动作都是一僵,但是她以最快的速度使自己恢复了平静,以确保没有人发现她的异样。   这日黄昏,大军在野外扎营。夜半时分,崔玲珑起来如厕,当她钻进一顶帐篷的时候,军情处的锐士与她一帘相隔,而帐篷内,丁黑悄无声息站在黑暗中。这里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但崔玲珑还是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他。   “丁黑,你怎么在这?!”这是崔玲珑以极低的声音,问得第一个问题,她虽然努力控制情绪,但还是压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将军派我来救你。”不见脸色的黑暗中,丁黑如此说,顿了顿,他道:“二档头,我随时可以带你走。”   “走?往哪里走?两万百战军都在这里,一旦他们发现我不见了,肯定会追。你不知道,军情处那群狼崽厉害得紧,你我逃不掉的!”崔玲珑咬牙道,说完这句话,她才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顿时惊讶不已,“你能在百战军中自由行走,你已经取得了李从璟的信任?”   只有一个隐约棱廓可见的丁黑默然片刻,道:“是。”   “好!那你找机会杀了他!”几乎是在丁黑话音刚落的时候,崔玲珑就恶狠狠的道,她说这话的时候太激动,以至于声音都有些走调。   “那样你就走不了了。”丁黑说。   崔玲珑奋力压制着歇斯底里的情绪,嘶哑道:“我可以不走,我也不需要走,你杀了他,杀了李从璟!杀了他比什么都管用!”停顿了一会儿,又道:“将军派你来,怕是也不止要你救我吧?他肯定要你杀了李从璟对不对?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要骗取李从璟的信任不易,既然花了这么大代价,你一定要杀了他!”   丁黑没说话。   “你还在犹豫什么?这是命令!”崔玲珑急切道,“现在整个暗虎,只有你能接近他,也只有你能完成将军的指令,你一定要杀了他,一定要!”   就在这时,外面的军情处锐士出声道:“崔玲珑,你搞什么鬼,还不出来?!”   崔玲珑连忙大声回应了一声,然后紧紧抓着丁黑的手,郑重无比的说:“我已经没法逃了,他们看我看得太紧,你放心,只要你杀了李从璟,将军不会怪你的!你一定要杀了李从璟,我等着!”   说完,崔玲珑走出帐篷。   黑暗中,丁黑久久没动。 第162章 河上决战意纷纷,破敌需策更赖战(一)   百战军抵达杨刘城的时候,是这一日的申时,李存勖亲率的大唐数万精锐之师,也刚好抵达。   杨刘城南十里之外,是梁军大营,十万梁军大营绵延十数里,巍峨壮观。放眼而望,白帐漫天,望楼林立,旌旗蔽空,营墙森壁。   因为李从璟的军使已经提前一步见过李存勖,回来的时候带着李存勖的指令,为百战军画下了大军营地的位置。杨刘城是一座要塞,城池本身并不大,无法跟民城相比,百战军无法进入城内驻扎,况且也无此必要,李存勖自个儿的大军,基本也驻扎在城外。   百战军在城西安营扎寨,无数士卒工匠一起动手,掘土挖沟,砌墙搭帐。   李从璟带着丁黑等一干亲卫,策马往南行了数里,去观察梁军大营。杨刘城外地势大致平坦,一望无垠,局部地区有落差仅几米的缓坡起起伏伏。因为是兵城近郊,所以良田早已荒芜,只剩下野草丛生,四下没有庄稼的影子,唯有金戈铁马的痕迹。   夕阳下,李从璟等数十骑立在一处缓坡上,眺望几里外的梁军营寨。   因为离得更新了些,可见望见梁营内外人马奔驰,烟尘滚滚。   “梁军营地层层把守,防范甚严,营外土垒相依相靠,箭楼彼此纠缠,马道纵横交错,拒马、陷马坑、壕沟、铁蒺藜甚多,已然形成了一个浩大而严密的防御大阵,若是我军依靠大军强突,恐怕难以建功。”看了半晌,李从璟也在脑中演算了数遍攻防场景,不得不佩服王彦章的防御严密。   莫离笑道:“王彦章这是打定了注意龟缩不出,不进也不退,就像根钉子也似,扎在这里,看来是打算与王师耗下去了。”   “避不敢战,还以为王彦章多厉害,原来也不过龟缩术厉害些罢了!这杨刘城外平地百里,正是天然的战场,王彦章若是有胆量,摆开阵势,与我等大战几场,胜则进,败则退,多爽利,偏偏如此胆小,叫人小看!”蒙三眼见没仗可打,顿时就有些不乐。   李绍城看的全面一些,他接话道:“王彦章之前屡攻杨刘不下,反而损兵折将,士气渐落,如今我王师来援,大军士气高昂,王彦章暂避锋芒,不与我等交战,也是老成之举。”   “要我说,王彦章肚子里不定又在酝酿什么坏水呢!”孟平冷哼一声,“这厮可是狡猾得紧,先前打德胜城的时候,他就将朱守殷好生摆了一道。这回王师来此,他不能正面接战,但肯定也不会坐等战机,应该有所谋划。”   “就是不知谋划在何处。”郭威沉思着道,看向李从璟,“军帅稍后要去见陛下,想来陛下那里应该是有决断的。”   李从璟点点头,还没说什么,莫离已经指着旁边的远处道:“不用等陛下决断了,依我看,我们马上就可有自己的判断。”   李从璟顺着莫离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平地上奔来数骑,待对方离得稍稍近了些,众人就见为首一骑长发飞舞,如银似带,大氅轻扬,婉若飞蝶,分明是个女子。   桃夭夭满脸汗水,双颊微红,一脸肃杀之色,到了近前之后,喘着气对李从璟道:“李从璟,你过来,紧急情报!”   有什么紧急情报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显然不是军情。桃夭夭的口吻让众人忍俊不禁,李从璟也觉得,自己跟她好像从来都不是上峰与下属的关系,更像合作者,要不然这碎女子缘何老是对自己直呼其名?   军情处职司特殊,李从璟也不拿捏身份,和桃夭夭策马离开众人二三十步,下了马来,不等李从璟发问,桃夭夭一把拉过李从璟,回头瞧了丁黑等人一眼,直勾勾看着李从璟,神色不善道:“最新消息,有暗虎杀手潜伏到了你身边!”   李从璟不动声色,问:“消息从何处来?”   话要从前些时候军情处反击暗虎一役说起,当是时,军情处在一手剿灭到了河上的暗虎杀手之后,把控了方圆百里的消息通道,各地密布军情处眼线,在协助百战军斥候控制梁军斥候的同时,没忘记自己的职责。   如今的军情处,经过近一年时间的发展,人数已经接近千人,对一个情报组织而言,这个数字可想而知具有多么恐怖的力量,这还是在不算外围力量的前提下,军情处的快速提升,离不开两个人。一个是桃夭夭,军情处之事,不是寻常人做得好的,若无她的精明强干,旁人无法掌控,另一个,则是李从璟本人。李从璟对军情处的支持,就是一个字:钱。   李从璟在军情处砸下的钱,细数起来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他在怀孟也不知抄了多少大族的家产,又把控两地军政大权,林木矿产资源不少,加之两地本就是富裕之地,而他不从忌讳“恃宠而骄”,说他拼了命的敛财毫不为过,这才有百战军和军情处今日的实力。   在军情处投入如此之大,李从璟自然是要成效的。   这回百战军出征河上,桃夭夭老早之前就已经开始布局,整个军情处七八成的力量都在此时汇集于此,可想而知能量如何,别说一个区区暗虎,便是那人亲自来了,也是只有送死的份。   “在得知段凝在新乡城后,军情处奉你之令,在新乡以东布下重重眼线,并且让吴长剑带止戈部就近待命,你和君子都从新乡城撤离之后的第二日,我们果然就发现了段凝的踪迹。当时段凝身旁不过二三百人,个个如丧家之犬,吴长剑于是以伏击战重创段凝,交战之中,我们抓住了一个人。”桃夭夭就在两匹战马前带着李从璟回忆起当日情景,“这人名叫崔义符,是那人手下幕僚,也是他的智囊,暗虎有杀手在你身侧的消息,是第五旁敲侧击出来的。”   想起第五鬼机灵的手段,李从璟失笑道:“你可别把她培养成专门的逼供大师了,一想起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娃娃,满手鲜血的样子,还一脸灿烂童真的笑,那模样真让人有些难以接受啊!”   “那都是你最先让她做这事的好吗?”桃夭夭白了他一眼。   “对了,你们抓了崔义符,段凝该是放跑了吧?”李从璟忽然问了一个看似很奇怪的问题。   “放心,放跑段凝的事没有露马脚。再说,就算是他发现了我们有意放他走,他又能如何?难道还乖乖跑回来,求着我们绑他?”桃夭夭促狭的调笑了一句。   李从璟满意的点点头,目光落在几里外的梁营上,有些阴险地笑道:“段凝这个麻烦,还是交给王彦章去头疼好了。比有一个神对手更糟糕的事,就是有一个猪队友。段凝在梁朝廷中有人,听说梁军有功那些人都归在段凝身上,梁军有过就怪罪王彦章,有这样的队友和上司,王彦章也就没那么难对付了。”   桃夭夭不禁咯咯笑了两声,不经意间流露出慑人风情,李从璟有些直眼,她见面前的人盯着自己,破天荒没有恼羞成怒,而是问道:“接下来如何做?”   李从璟收神微笑:“有段凝这颗大大的老鼠屎去坏王彦章的汤,破梁军大有可为,待见了陛下再看吧。”   之前君子都奔到新乡突袭段凝,李从璟虽然打着擒杀段凝的旗帜,但那是为了军心士气,是战场指挥大军作战的战略需要,实际上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要了段凝的性命。   丁黑抓了一个假段凝回来,实际上是无形中合了李从璟的心意。   破新乡城,就足以让曲城外的梁军人心惶惶。若非无此,梁营也不会有杨重霸等人出营放哨的安排。只是杨重霸他们不知道这点罢了,还以为是上面折腾他们,实际上梁将派了很多股杨重霸这样的分队向东打探,只不过为了稳固军心,梁将没有将段凝遇袭,生死不明的消息大肆散播。只是他们没想到,君子都来得那么快。   但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所以在君子都袭营之战中,心中有谱的梁将都跑得不慢,百战军也才能胜得那么简单。   桃夭夭听完李从璟的话,撇嘴道:“我是问你怎么应对那个杀手?”   李从璟淡然一笑,“你是说丁黑?”   “怎么,你知道他就是暗虎的人?”桃夭夭诧异起来,“你是如何知道的?”   李从璟笑意愈发从容,“之前我和莫离就合计过,暗虎要对我百战军不利,其中就有一个可能,会派人来行刺要将,我自然是首选目标,只是最开始没想到是丁黑罢了。但他既然和段凝有大仇,在新乡城外时,他和我站在一起跟段凝骂阵,我能认清段凝,但他却错抓了一个假段凝回来,这就足以让我起疑心了。”   “那你还将他带在身边?”桃夭夭略显好奇,随即明白多来,“你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第163章 河上决战意纷纷,破敌需策更赖战(二)   观察梁营回来之后,李从璟就带着诸将去拜见李存勖了,让丁黑觉得稍稍奇怪的是,李从璟没有带自己去。虽然不知其中根由,也无法知晓李从璟是出于什么考虑,但丁黑也懒得多想。   营地基本已经扎好,在营中漫无目的的行走。丁黑一路沉默着,眼神中没有焦距,没有神采。营中碰到的各色人等,无论是将军还是寻常士卒,见到他都会抱一抱拳,有性子活跃的还会上前来寒暄几句,大家都知道他是李从璟贴身护卫,武艺高强,既敬佩又巴结。而且不少人还曾听说过,他在前日君子都袭梁营时的事迹,当时李从璟战马被杀被迫步战,他二话没说主动弃马,和李从璟并肩作战,这样惊险的壮举,又为他赢得了尊敬。   “一看丁老弟身上这六把刀,就知道你是勇武非凡之人,但百战军别的不敢说,悍勇能战的却是一大堆,真正让老哥服你的,还是你弃马护帅的气节……乱军之中,骑兵弃马如弃生,你却做得极为干脆,果然是条汉子!等打败了梁军,老哥请你喝酒!”说这话的是史丛达,他拍着丁黑的肩膀,面上都是欣慰之意。   丁黑勉强应付着,心中却更不是滋味。   最后他习惯性跳到一架粮车上躺下。枕着满车的粮食,翘着腿望着残阳如血、层云漫卷舒展的天空,丁黑无声的沉默着。   他喜欢躺在粮车上,因为车中的粮食能让他感到心安。没有经历过潦倒到吃饭都是奢望的人,不能理解他这份卑微的情怀。有的人小时候穷怕了,日后能有机会就拼了命的赚钱,虽然他们挣的钱已经够多,几辈子都用不完,但他们依然在这样做。因为如此能让他们感到安全,能平复心中的不安,满足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天气渐渐热了,这样的黄昏充满暖意,有些慵懒倦怠,周围鼎沸的人声像梦魇一样,渐行渐远,脱离了他的脑海。不知躺了多久,丁黑忽然觉得自己好累。疲倦如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向自己袭来,那般突然却又那般猛烈,不可抗拒。他仿佛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致,什么事都不想做,什么话都不想说,就想这样在这个安静无人打扰的角落,安安静静的呆着。   他铁打的身板,刀刻的五官,在这一刻都显得分外落寞。   丁黑想起了自己这平凡却绝不简单的一生。   少年时候,他家境殷实,是乡里数一数二的富豪之家,因了这份缘故,他得以享受了多年锦衣玉食的生活,同时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这其中,就包括武艺。他家教甚严,祖父是做过官的,因而也要求他长大之后,能够齐家治国。   丁黑没有辜负家人的期望,他敏行好学,虽然谈不上天资卓绝,比起州县的天才要差一些,但也是个资质不错的,学什么都比普通人要快不少。他少年老成,虽然谈不上自小就有平天下的志向,但起码有要努力做大事的潜意识。所以他分外刻苦,极为自律,无论酷暑寒冬,勤学苦练不缀。   在他十岁的时候,家中来了一个小小的女佣,七八岁的女娃娃,身子还没长开,但已经可见其清丽,脸蛋很圆,双眸明亮仿佛能说话,走起路来两个小辫子一甩一甩的,看起来尤为可爱。与其说是女佣,不如说是童养媳。那个女孩,叫作小青。   此时天下大乱,兵祸四起,平常人家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了,丁黑之家虽是乡里富豪,但放在州县,实则上不来台面,一遭兵祸,全家遭殃。   宅子没了,家财没了,便是授书先生也没了。   丁黑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忘记那个场景。那是夏日,黄昏的阳光热烘烘的,但却没什么生气,他年迈到牙齿只剩三两颗的祖父,着一件布衣烂衫,坐在土坯房子门口,头靠着老旧的门框,眯着眼迎着阳光,满是皱纹的脸上意态萧索。这位曾今高官显贵,年轻时风光一时的老人,半截身子进土了,却只能拧着一个空酒壶,空饮残阳。   祖父对丁黑说:“孙儿啊,祖父老了,挣不动了,明日你生辰,祖父不能给你做锦衣了,这可如何是好啊?孙儿,你怨祖父吗?”   丁黑不怨。那一刻他小小的身板只是直直站在院子中,握紧了手中的木剑,握得手指发白。   “祖父,孙儿一定会挣钱给你买最好的酒!”这句话,丁黑没有说出来,他只是在心中坚定的念着。   他当时没想到的是,他永远都没机会再说出这句话,也不再有机会做到这件事。没多久,他全家死于兵祸。   他成了孤儿,无依无靠,无家可归。这一年,丁黑十二岁,他开始了艰辛求存的日子。   在最艰难的时候,一天吃不上一碗糟糠。在最绝望的时候,是小青从她本就揭不开锅的家里,给他一次次送来续命的饭食。他曾拉着小青有些发黄的小手,直视着这个破衣裹身的女子,用他能理解的最神圣的语气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来日富贵,让你风光嫁进我家门。”   后来,丁黑外出闯荡。   该他命运多舛,十年间三起三落,虽然偶有小富,但在这个世事风云变幻,人命朝不保夕的世道,他所跟随的人都不能保证自己不死,何况是他?   十年间,他亲手埋葬了三个对他有恩的人,除了为他们堆起一抔黄土,他无力再做其它事。他只是一个空有一身本事的人,虽武道修为已经让人难以望其项背,但这世道像他这样的人多了去了,世道也不因他们而如何。   十年间,他三回家乡。小青也一日日成熟,但当日的诺言,他始终无法兑现。她没有怨言,不顾家人责骂鞭打,时常带着鼻青脸肿的脸,依在村口的树下,望着他离开的路,等远行的人归来。   她想像告诉他,她不介意家财富贵,只要能嫁给他就值。但他不明白,他固执的要风光娶她。   前几日,是他十年间第四次回乡。这一回,他领着使命回来,这也是他第四次“小富”了。他决定不再等,因为她已经很大很大了,甚至可以说“老”了,这一回,他想明白了,他要立即迎娶她。   但等待他的,不是那个在村口依树而望的娇弱身影,而是漫天大火。大火中,村子里的房屋和人,都化为乌有。那些梁军笑得恣意疯狂,像是地狱的恶鬼。   小青走了。   像丁黑的祖父和家人一样,在他还没有实现他对他们的诺言时,一言不发的走了。   人走,空留恨。   抱着小青的尸身,对这个没来得及见自己最后一面的女子,丁黑唱起了他少年时经常对她唱得歌谣。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宁之下。”   “死生挈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   他要报仇。   他报不了仇。   但当他将刀好不容易架在仇人脖子上时,他却发现他报不了仇。   他是暗虎的人。崔义符是暗虎主人的臂膀,他的话,就如暗虎主人的话。况且,暗虎主人给他一碗饭吃,让他脱离潦倒,就是对他有恩。他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所以他更痛苦。   当崔义符得知他竟然阴差阳错、不可思议成了李从璟亲卫时,崔义符让他带着假段凝,回去见李从璟。刺杀李从璟,本就是他此行目的。   那人说,杀了李从璟。崔义符说,杀了李从璟。崔玲珑说,杀了李从璟。   但丁黑下不了手。   李从璟对他有恩,他这条命都是李从璟救的。要他恩将仇报,他做不到。   段凝于他有仇,他要杀段凝,他也做不到。   他和小青两情相悦,他要娶小青,最终也没做到。   他能做到什么?   ……   夕阳终究是沉下了地平线。   躺在粮车上的丁黑,愣愣望着天,一动不动,仿佛要看破这天道一般。   夜幕缓缓走来,与痛苦一起包围了他。   他并没有三十岁,其实他只不过二十有四罢了,只是他刀刻剑琢的脸上,历经了太多风霜,让他的心早已比一个三十岁的人更老。   “死生挈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小青,小青,如之奈何,如之奈何?”丁黑在心中默默呢喃,默默发问。   一个物什滑过一道抛物线,落向丁黑胸前,他伸出手,准确接住了飞来之物。   是一个酒囊。   丁黑坐起身,看着来人坐上他身旁另一辆粮车,那人朝他举了举手里的酒囊,轻笑道:“看你在这里躺了半天,连我都替你觉得无趣,不如喝口酒,去去心中事。”   “郭将军。”丁黑微微默然,随即道:“军中无故不得饮酒。”   “你真不喝?”郭威自己先狂饮一大口,一抹嘴,看着丁黑认真地问。   丁黑摇摇头。   郭威笑了笑,忽然道:“若这是断头酒,你也不喝?”   丁黑陡然一怔,但他并没有反驳什么,沉默片刻,他忽然笑了。   “既然是断头酒,哪还有何喝不得!”丁黑一挥衣袖,将身上六把刀一一解下,放在身边,拔出酒囊塞子,脸朝天倒酒入口,狂饮起来。   酒顺着他的嘴,滑落他的脖子。   恣意张狂。   郭威看着丁黑牛饮,自己却不喝了,就那么静静瞧着对方。   喝完一阵,丁黑停下来,也不擦嘴,大笑三声,大声道:“痛快,痛快!”   见郭威望着自己,丁黑一举手中酒囊,招呼道:“来,郭将军,喝!”   郭威微微一笑,两人对饮。   不时喝完一个酒囊,丁黑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问:“还有吗?”   郭威又丢给丁黑两个酒囊,笑道:“就这两个了,都给你!”   丁黑大赞一声好,示意郭威一下,又举酒畅饮。   大地起夜色,千里无鸡鸣。将士征战处,营地流火萤。金戈铁马外,粮车有两人。举酒且畅饮,不复待天明。清凉入肝肠,火烧泪水轻。此身付横刀,万般苦难去。来生不为人,料无恨与情。   连喝三个酒囊,丁黑霍然起身,朝郭威一抱拳,“将军赠酒之情,容某来生再报!”   说罢,从粮车上拿起一把刀,猛然抽出来,横向自己的脖子,这便要举刀自刎。   既然郭威奉命来杀他,就说明他行踪已露,既然喝了酒,那还何劳他人动手,自己了解此生,也算给自己这二十四年一个交代。   郭威伸手制止了他,注视对方半晌,道:“人生如棋,世道莫测,人若沧海一粟,在汪洋中孤帆漂流,几多苦痛几多愁?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七八九,能与人言一二三?”   顿了顿,又道:“我此来,非为取你性命。起初我虽不太喜欢你,也看出你心中有鬼,本欲为军帅除之。但你弃马救帅之举,让我心服。今日我观你许久,略感你之情怀,知你我恐怕同是天涯沦落人,心有戚戚焉。因此,郭威此来,奉酒三壶,你当知我为何。”   郭威的话,说明他并没有接到来杀自己的命令,这让丁黑震惊不已,以至于失声道:“是你自己看出我心中有鬼?那军帅知道否?”   郭威微微一笑,“我都知道,军帅岂能不知?”   丁黑茫然愣住,不知该如何言说,他想问:既然如此,军帅为何不杀我?但他没问。   郭威拍了拍丁黑的肩膀,“你好自为之。”说罢,径直走开。   丁黑茫茫然看着郭威走远。   这时,李从璟带着数将归营。   看到李从璟,丁黑眼眸渐渐恢复清亮。他抱起自己的六把刀,向李从璟走去。 第164章 河上决战意纷纷,破敌需策更赖战(三)   李从璟老远就看到丁黑朝自己走过来,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他眼神好,另一方面,也是丁黑的动作有些怪异——他平日的刀都是跨在腰间、背在背上,这会儿却抱在怀里。   让李绍城等人各自回营,李从璟带着丁黑进帐,衣甲不卸,腰刀不解,李从璟就站着问丁黑:“看你的样子,是有话要跟我说?”   站得笔直的丁黑突然跪下身,将六把刀悉数举过头顶,道:“卑职乃是暗虎杀手,此行至河上,原为刺杀军帅而来。前日奉命追拿段凝,卑职明知对方是假,仍旧将其带于军帅身前,以至于让军帅身陷险境。卑职有罪于帅前,今日且请军帅发落!”   “哦?”李从璟眉头一挑,落在刀柄上的手负于身后,瞧着丁黑,“既然如此,前番你为何要阻他杀我,今日又为何自澄身份?”   丁黑仍然低头向地,声音低沉,“军帅有恩于我,又许我报仇之机,卑职不敢忘恩负义。带假段凝是公命所在,阻他伤军帅是大义所在,今日自澄身份,是不愿欺瞒军帅待我拳拳之心,卑职自请一死,是不愿再受两相为难之苦。”   李从璟眼中露出笑意,点头间说话的语气却是沉重,“你本是忠义之人,要你行背信弃义之事,确实难为你了。你原本要杀我,如今又要报恩于我;你既要报恩于我,又不忍负先主之命,的确两难。”   “是!”丁黑道,“丁黑不愿行小人之举,亦不愿苟活于世,请军帅摘下卑职人头,以正军法。丁黑死不足惜,死前但有一请,倘若军帅成全,丁黑宁入地狱,亦为军帅祈福!”   “你想让我放了崔玲珑?”李从璟看着丁黑,替他将这话说了出来。   丁黑不作否认,干脆道:“是!”   “放了崔玲珑,你固然报答了先主对你之恩。”李从璟神色淡漠,语调清冷,“但本帅屡次施德于你,你何以报本帅?你念着先主恩情,便不念本帅恩情么?”   “军帅……”闻听李从璟之言,丁黑再也没法保持中正的语态,伏低而拜,语调嘶哑,这个铁打的汉子这时差几痛哭失声,不知所言。   “罢了!”李从璟长叹一声,俯身扶起丁黑,神色怆然,“你要做忠义之人,本帅岂忍坏你名节?赤子之心,我不如你,那此番我便成全你。”   “军帅,你……”丁黑惊讶万分,经年不变神情的脸上布满不可置信,似乎没想到自己的无理要求真会被答应,“你果真愿成全丁黑……”   李从璟摆摆手,道:“既然要放崔玲珑,为使你放心,本帅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便让你带着崔玲珑归去,军情处一路护送至河畔。”   丁黑怔然半晌,没忍住泪若滂沱,再次伏低而拜,哽咽道:“军帅大义,亘古少有,丁黑感佩万分……此番将崔玲珑送归,丁黑自当折返,待罪军帅案前,献上这颗项上人头!”   “何须如此。”李从璟叹息一声,再次扶起丁黑,道:“但愿此次分别之后,你我能再有相逢之日,我便心满意足了。如卿这般忠义之士,当世已不多见,璟还盼能与卿长醉一场。”   丁黑已是无法多言。   ……   当崔玲珑看到丁黑和李从璟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眼神依旧犹如蛇蝎,狠狠瞪着李从璟。但她没有多看丁黑一眼,装作与丁黑不认识。眼见李从璟昂然站在自己面前,俯视着自己,崔玲珑心中极为不痛快。但看到丁黑与李从璟寸步不离,亲密无间的样子,念起前日交代丁黑的事情,崔玲珑又觉得,如此丁黑要刺杀李从璟,把握无疑非常之大。   “且看你还能嚣张几天,要不了多少时日,你便要脑袋搬家!哼,李从璟啊李从璟,你怎么都想不到,你会死在你身边最亲信的人手中吧?”崔玲珑内心得意的想,“老娘就算早死一些,你也活不了!”   想想自己最终还是完成了“刺杀”李从璟的壮举,为那人除却了一大心腹之患,崔玲珑心中对“叛变”那人,出卖暗虎信息的负罪感就少了很多,甚至可以说虽死犹荣?   崔玲珑又看了一眼李从璟身边的桃夭夭,这个美得叫人嫉妒的女子,你不就是生了一副好皮囊么,那又有什么用?等到你依附的人死了,我看你还能蹦跶几天,到时候,将军会为我报仇,将你凌迟在老娘墓前!   想到这里,崔玲珑直想大呼一声直娘贼,真他娘的痛快!   她眼中尽是恶毒之色,还有极力掩饰也掩盖不住的快意。   李从璟,桃夭夭,还有那个魔鬼一般的丫头片子第五,你们军情处所有人,百战军所有人,你们都要死!你们都会死,哈哈哈哈……   众人自然不知道崔玲珑心中所想,李从璟挥手,桃夭夭示意一下,军情处的人就上前给崔玲珑松了绑。   崔玲珑站起身,揉了揉发麻的手腕,目光要咬人一般盯着李从璟,心想:终于要杀老娘了么?无妨,老娘反正也不想活了!活着一日,就要对将军愧疚一日,反正活着也再也见不到将军,而且我已无颜面对将军,真要见了将军,我也没脸再侍奉他左右,与其整日悔恨愧疚,不如死了干净,——有你们这么多人注定要给老娘陪葬,老娘死得也值!   第五丢了一个包袱在崔玲珑脚下,哼了一声,洋洋道:“老大娘,你可以走了!”   包袱没系紧,露出里面的女子服饰。   崔玲珑戒备的看着第五,心想:你们又想玩什么花样?   然后他看到丁黑俯身对李从璟长长一拜,“此行送回崔玲珑之后,卑职与先主恩义两清,必不敢辜负军帅所望,定即刻回来复命!”   李从璟点头,“本帅等着你便是。”   耳闻目睹这一幕,前一刻还暗自快意的崔玲珑,如遭晴天雷劈,脑海中一片空白,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   什么叫与先主恩义两清?什么叫即刻回来复命?丁黑你这是神经病要作甚?你向李从璟复哪门子命?你他娘的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崔玲珑如呆似傻,丁黑却很干脆走到她身前,语气淡漠道:“二档头,上路吧,丁某送你回去。”   崔玲珑不傻,她已经猜到了什么,但是她不敢相信,也无法接受!   回去,回哪里去?回去见将军么,我已经出卖了暗虎,背叛了将军,我还有什么脸回去?回去……回去让那个姓李的老贱人给老娘脸色看?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是,我回去靠什么活下去?!   直到坐上马车,被丁黑带着出了军营辕门,崔玲珑依旧目光空洞,脸色苍白,身躯颤抖不停,双手下意识攥紧了第五甩给她的包裹,关节青白。   虽然已经脱离了军情处的控制,重获自由,但崔玲珑知道,自己虽然走出了监牢,却迈进了地狱!如果有选择,她宁愿死在军情处牢里,也不愿以这样的身份,带着这样的耻辱回到那人身边!   “丁黑,你竟然背叛将军,我要杀了你!”崔玲珑突然暴起,张牙舞爪扑向丁黑。但不等她靠近丁黑,便被丁黑一巴掌推回了马车里,封了穴道。   “路程不近,二档头还是冷静些吧。”崔玲珑听到马车外的人说道。   目送丁黑驾着马车,在军情处锐士护送下离营,桃夭夭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瞥了李从璟一眼,捧着水杯随口道:“想不到你还真会放丁黑离开,你就不怕放虎归山?”   李从璟负手淡淡一笑,“昨天你就问过,不杀丁黑是不是要放长线钓大鱼,我告诉过你,我只是想留下他。乱世之中,勇武之人易得,忠义之士难觅,既勇武且忠义者,如白璧无瑕,更是稀世罕有。这样的人,若得其归属,本身就是无价之宝,谈何以之再掉大鱼?那不是舍本逐末了么。”   “若有这样的人为你贴身护卫,当真是不惧任何凶险,纵然身陷困境,也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桃夭夭点头表示赞同。   “至少不用担心被人背后捅刀子,就算真到了命该休矣的时候,他也会死在我前面。”李从璟自嘲。   “但他若不回来呢?你会不会后悔今日放了他?”桃夭夭微微歪头,促狭的问。   李从璟呵呵笑着转身走开,洒脱的声音如风飘起,“尽人事,听天命,那就要看造化喽!”   看李从璟走得潇洒,桃夭夭从秀气的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佯作不屑道:“装逼!”   随后李从璟跟着李存勖再次靠近梁营,就近查勘了好几遍,寻找破敌之策。但就如李从璟昨日所言,梁营防备慎密,无漏洞可寻,李存勖自己也没办法。就连如今是大唐枢密使的郭崇韬,看了良久之后,也是暗暗摇头,拿王彦章没辙。   “王彦章这老不死的,战又不战,退又不退,营地建得有如龟壳,这不是耍无赖嘛!”最终,李存勖气恼的骂了一句。   连着前后左右观察数日无果,李存勖也急躁起来,劳师远征,大唐可不像梁朝那般富裕,经得起军粮消耗。   这一日,李从璟等诸将,在李存勖大帐里谋划军机,众人商量许久,依旧是没有半点对策,气氛压抑至极。   就在这时,莫离跑了过来,说百战军斥候探得重要军情,亟待汇报。   李从璟出帐一听,再进帐时,将情况告知了李存勖,“斥候来报,东平、郓州一线近日出现许多梁军远探活动迹象!”这其实是军情处送来的消息。   东平离杨刘稍远,郓州就更远了,王彦章往那里派遣远探,究竟意欲如何,让众人陷入沉思,摸不着头脑。   郭崇韬首先反应过来,对李存勖道:“陛下,王彦章此举,恐怕是想进攻东平,而后挥师郓州!”   东平是水寨,若梁军攻克东平,则可顺流而下,直到郓州城下。   李从璟闻言,立即表示赞同,也对李存勖道:“陛下,前番王彦章强攻杨刘不克,反而损兵折将,如今王师到此,王彦章就更加没了胜算。既然拿杨刘没辙,王彦章要取得战果,就得另寻它途。郓州为王师新占,王彦章复地心切,极有可能挥师郓州。他将大营建得如此严密,就是为了阻碍我王师步伐!”   “言之有理。”李存勖也是大将之才,戎马一生鲜有败绩,征战之事他熟得不能再熟,经郭崇韬和李从璟提醒,这会儿也看出端倪,“如是如此,我等如何应对?”   “定然不能让王彦章攻克东平,否则郓州便守不住了。”郭崇韬果决道,“臣请在博州东岸筑城戍兵,截住河津,如此既可以接应东平,又可分散王彦章的注意力!”   李存勖觉得可行,点头道:“此举甚妥。”   郓州是李嗣源刚打下来的地盘,虽说后来李存勖给李嗣源的命令是让他固守郓州,没让他到河上来助战,但一听战火可能危及自己老爹,李从璟随即请命道:“臣愿助枢密使构筑此城!”   说完,李从璟看了郭崇韬这位师兄一眼,见对方正看着自己眼露笑意。这两人曾在魏州“狼狈为奸”,此番自然想再次携手,都是同门师兄弟,客气什么。   李存勖想了想,觉得也可行,于是道:“那便依计行事,枢密使带百战军筑城戍兵!”   筑城戍兵,体力活,但做成却是大功一件。   李从璟本以为此番不会立即与王彦章交战,但事情发展的结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第165章 河上决战意纷纷,破敌需策更赖战(四)   郭崇韬是个心思缜密的,见李存勖同意了自己的提议,他旋即补充道:“筑城之事虽然不难,但若是我等此举被王彦章得知,他必定前来攻打臣和李将军,以使我等无暇顺利构建此城,情势如果真是这样,那便有些麻烦。因是,臣请陛下招募死士,前去牵制王彦章,只要王彦章十日之内不能东行,臣可担保筑城成功。到此时,我等便不用再惧王彦章东行之策。”   王彦章营寨层层设防,步步杀机,因此郭崇韬才说要李存勖招募死士去交战。李从璟一听这话,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方才请战请得早,要是留在这里,说不得哪天就要被派去当作死士打梁营,那可就亏大发了。   在大帐议定完诸事之后,李从璟和郭崇韬一同出门,前者自去集结百战军,后者也要去做相应准备。因为百战军去筑城之事要瞒着王彦章,所以百战军撤离营地的时候得隐藏行踪,同时李存勖得派驻军士进驻原本百战军的驻地。几万人马的调动不是一件动静想小就能小的事,只能等到晚上进行。   到了夜里,百战军马裹蹄人衔枚,带上辎重各物,集结完毕之后,也不打太扎眼的火把,前后相接驶出后营辕门,在李从璟的带领下,汇合了早就等在一边的郭崇韬,往东行去。   凉风习习,路程漫漫,就着月光大军一路默然前行,车轮倾轧在地面的声响汇合着步伐声,显得格外低沉。李从璟和郭崇韬并马而行,说着一些接下来的行事安排。前番在魏州时,两人就已经亲密合作过一回,不过是为私事,此番行动却是公事,其实到了他们俩这个份上,公私之事已经分得没有那么清楚,这个世道,说到底公事也是为了私事,沙场建功不也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富贵么。   一路上李从璟和郭崇韬行则同行,住则同住,食则同食,虽然两人年龄相差许多,可以称得上是忘年之交,但交流起来并无隔阂,这既得益于两人交情深厚,也得益于李从璟的两世为人。初时,郭崇韬对李从璟完全是师兄对师弟的心态,带有俯视角度,但相处下来,郭崇韬不得不一次次降低这种俯视的角度,到最后,已经变为平视。   到达博州东岸预定地点之后,两人带着工匠勘测水土地势,迅速圈定了一块地方,没有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便让带来的工匠和士卒开始筑城。平地起城池,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何况还是要建一座军事要塞,虽然城池规模不是特别大,但技术含量还是很高,从打地基到垒石砌城,浇筑墙面,搭建角楼,各部分的工作量都可谓繁重。   除却日夜盯紧建城之事外,李从璟和郭崇韬经过合计之后,派遣了大量斥候散布西边各处,一方面向李存勖汇报工程进展,一方面盯紧了梁军动向。斥候一日数报,大多说一些李存勖与王彦章交战的情景。   不出李从璟意料,李存勖派去攻打王彦章铁甲营盘的死士伤亡惨重,别说能攻进营寨,不被王彦章揍得哭爹喊娘已是吃力至极,梁营外的尸体日日增多,而梁营依旧稳如泰山。与此同步的,两人手下的兵城也一日日构筑起来,郭崇韬跟李存勖要的期限是十天,可不是夸夸其谈,工期只能提前,万不可能延后。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李从璟和郭崇韬心知肚明,因此日夜赶工。   茫茫荒野中,挖沟垒土,城池从地面上日日增高,到初具规模,再到轮廓基本完成,这其中的变化,李从璟日日看在眼里,可谓心折,不得不感叹人力的浩大。短短五六日间,城池基本完成,看着面前卧虎一般的城池,李从璟心中不由得油然而生一股豪情。   他对身边的莫离说:“天地不尽两重,道路不尽九条,只要敢取,连日月也可抓在手里。”   也就是在这时,斥候带回来了王彦章率军来攻的消息。李从璟不敢大意,连忙和郭崇韬商议对策。   这位在原本历史上,只用了短短数月时间便攻灭了蜀国,灭国如探囊取物的军事大家,此时皱着眉头沉声道:“兵城刚刚修筑起来,沙土疏松,还没来得及加固,各种守城器械也还没有布置到位,此时我们脚下这座要塞,还是徒有其表,如纸糊老虎而已,要是被王彦章猛攻,必定城毁人亡。从璟,如此情景,你可有对策?”   李从璟如何能不知郭崇韬心意,他道:“从璟领百战军前来助阵,防备的就是王彦章提前发现蹊跷,率军来攻打,如今事情果然如此,正是我百战军用武之时。兄不必担忧,你只管在后方加固城池便是,弟自率军前行,去拦截王彦章。”   郭崇韬也是这个意思,见李从璟说了出来,也不矫情,拉着他的手正色道:“王彦章百战名将,不可小觑,兄素知你英勇,百战军能战,但兄岂忍你独自前去迎敌?加固城池之事,交给工匠便是,兄与你同行,正好你我兄弟同心,一起会一会这王铁枪。”   郭崇韬说的是实话,有他在一旁看着,帮忙排兵布阵,对战王彦章李从璟也更有把握一些,毕竟王铁枪是梁朝第一将,李从璟虽然自信甚至有些自负,可不蠢,还没狂妄到以为自己天下无敌的地步,当下道:“好,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王彦章已经率大军赶了过来,李从璟和郭崇韬没多少时间谋划什么,两人当下领着两万百战军,出城数里,摆开阵势。大军左手黄河,右手博州,规规矩矩布置成一个大方阵。   俗话说人一满万,无边无际,何况是大军之阵,士卒间本就有严格的间隙,这会儿摆出来,阵势更是壮观。两万人为大方阵,每一指挥为小方阵,四十个五百人的小方阵组成整体大阵,占地好几里。   等百战军阵势摆开,王彦章也到了。百战军阵势不小,梁军阵势摆开就更吓人,仅是占地面积,就是百战军的两三倍,这意味着梁军起码来了五六万人,看起来就挺能唬人。   “素闻王彦章善用兵,如今观之不假。”百战军军阵后方一座巨大的望楼上,郭崇韬轻赞了一句,手指着黄河,对李从璟道,“从璟你且看,王彦章在河面上摆开了十几艘巨舰,横亘河道,气势浩荡,这是断我援兵之举。大战未开,而先虑进退左右者,名将风采也。”   郭崇韬虽然赞叹,却也仅此而已,并未生出什么怯意和服气之色来,可见他也是个有傲气和争雄之心的,李从璟轻声笑道:“王彦章一方面重兵压城,一方面隔绝我们的援军,这是想一口吃下我们了。”   “正是如此。”郭崇韬点头。他这话刚说完,就看见对面的梁军阵中大旗横飞,骑兵奔驰,继而号角声响起——这,意味着梁军要进攻了。   王彦章马不停蹄赶过来,话不多说一句,脚不多停一刻,站好了便开始进攻,一方面说明王彦章想要抓紧时间,在李存勖赶到之前破城,另一方面,也说明梁军战力彪悍。   百战军军阵中,孟平所部三千人位于正中最前,左右分别是李绍城和蒙三所部,前者兵精将锐,后者英勇敢战,是大军核心所在。三千君子都皆尽马军,分布两翼,策应各方。陈青林的两千河阳军,在左翼,其他所部各在阵中。整个大阵布置,并无高深之处,突出战力,保证弹性,各方协调而已。   李从璟所在望楼高达十余丈,整个战场局势一览无余,也正因此,郭崇韬才能看见黄河上的梁军巨舰,而梁军阵中,望楼也搭建起来,不消说,王彦章此时也在望楼上指挥大军作战。   当此之时,梁朝,国富民众,沃野千里,天下国力最盛之王朝,没有之一。大唐,名承李唐,意欲继承天下正统,而一统天下者,最英勇善战之邦,也没有之一。   王彦章,当世名将,戎马一生,名闻天下,时至今日,兵锋所到之处,庸将不战自溃,寻常将领一战便败,为梁朝最强之军帅,没有之一。李从璟,大唐后起之秀,一年前天下不知有此人,半年前依旧是名不见经传,而如今,说他是未来之星,无人有疑,乃大唐年轻一辈最强之将,亦没有之一。   河上梁军,梁朝数十万大军中最精锐力量之所在,经营河上多年,一草一木了如指掌,常有北上征战之举,与唐军交战如家常便饭,一年前,兵锋直到魏州城下,百战老卒遍布军中。百战军,新军,一年之内,成军于淇门,立威于怀州,扬名于孟州,军中精锐无不六科娴熟,技艺非凡,数次大战,勇悍敢战之威名,无人敢否认。   唐梁大战,精锐陷于阵前。李从璟和王彦章的初次交锋,便是面对面的正面硬撼,没有半点儿花哨,所比拼者,唯“战力”二字。决定战场局势者,亦只有六个字:强则胜,弱则亡。 第166章 两军交战气势隆,阵内阵外人心切(一)   号角声重,鼓声起,若雨落乌啼,响彻天地。滔滔黄河之水,浪花席卷东去,涛声依旧,鱼跃舰停。昊天辽阔,苍茫大地,一方水土战事急。   梁军五六万人铁甲森森的大阵之中,分出无数个小方阵,汇成一条银代,状若一条巨蟒,踏着隆隆的脚步声,向几里之外的百战军缓缓开赴过来,这便是梁军先锋了。李从璟在望楼上,看见梁军那军阵,便知这先锋梁军不下万人。   郭崇韬看向李从璟。   李从璟才是百战军军帅,这作战的指令,只能出自他手。   他身旁,一身白衫的莫离束扇而立,目光深深,不言语半分。这时,也向李从璟看来。周边传令兵,旗手,鼓手,都在静待他的号令。便是这望楼前,军阵肃然的两万热血将士,也在等待他的冲杀令,而后定进退,搏富贵,决生死。   两万人加在一起,分量够不够重?双方七八万人的重量,压在肩上,够不够让人热血沸腾?由此观之,唐梁两国的命运,千百万百姓的生存走向,落在心中,够不够支撑起一个男儿志向?   明光甲在午时炽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铁甲下的身躯里,流淌着怎样的血液,又包裹着一颗怎样的心。这个目光深邃,面色冷峻,身若标枪,一动不动的年轻人,在此刻此刻,是否感受到了他使命的厚重。   风卷起他黑色披风一角,剧烈而微小的颤动着。   李从璟蓦然抬起头,以一贯平静而充满炙热的嗓音,下达了他在这场战斗的第一个作战指令:“传令,孟平出阵中,李绍城出左翼,蒙三出右翼,迎战敌军!”   凝滞的空气,沉重的气氛,仿佛已经静默了千百日之久,而随着他这一声军令,这一份并不如何奇特,甚至是平淡的军令,而为之一松。   骤然间,令旗挥舞,鼓声隆隆,传令兵骑马而上,奔驰而令:“军帅传令:孟平出阵中,李绍城出左翼,蒙三出右翼,迎战敌军!”   尘土随战马而漫卷飞扬,在地平线上延伸出去,恍若一支离弦的利箭,带着军令,奔向前方,直达阵中。时间并未流逝太多,而等待已经太久的大军,终于开始动了。整个大阵的前半部分,缓缓分离出去,碾向阵前。野草在军靴下化为碎屑,尘土在脚步声中飞扬,如烟如雾,不及半里,而近万百战军的将士身影,已经裹在扬尘中。   在这一片茫茫的细尘中,甲兵反射出的森森寒光,由点成线,由线及面,别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这是厮杀前的画卷,在生命流逝前,装点这片注定要成为坟地的战场。   李从璟静静看着两军方阵由远及近,一步一步缩短着彼此间的距离,一步一步靠得近了。在他们中间的空间,仿佛被挤压的海绵,已经变形,空气中蒸腾着看不见的热流,袅袅升空。   他的心跳,也随之加快了。   终于,温和的面纱被撕碎,不急不缓的呼吸被爆开。首先沸腾起来的,是几十面高架战鼓。鼓声如雷,震彻心扉,轰然炸响,夺人魂魄,仿佛要将这云霄都震下来一般。置身其中的将士们,还来不及平复心跳,就骤然间听到如潮似浪一般,猛然响起的喊杀声,迎面而来,混若要将人扑倒在地,一口吞下。   两军方阵中的过万步卒将士,嘶吼着开始了冲锋的步伐。喊杀声和脚步声混合在一起,交织成一首金戈铁马的乐章,闯进众人的耳朵,又闯进众人的心脏,让人不能更加清晰的感受到它的力量。   力量,动人心魄的力量!战场上没有胆小者,胆小者受不了这种力量的冲击,就会涕泗横流,肝胆欲裂。   杀戮,惨绝人寰的杀戮!两个方阵,在照面之前,就从阵中飞出数千支铁箭组成的苍茫箭雨,在空中滑过一道完整的弧线,带着将士们的杀意,狠狠撞进敌军阵中。   铁箭击打在军士身上的甲胄上,发出一阵乒乓作响的交接声,这声音如雨幕一般扑面而来,令人牙酸。一片喊杀声中,两军阵中各出现点点不成规则的零星空白,让整个军阵看上去像是一个筛子。而这种空白,兀一出现,即刻便被后面的军士填上,使得两个军阵,又恢复如初的模样。   李从璟看到,两头巨兽,终于撞在一起。顿时,兵器交接的声音,由一个个将士手中,汇集起来,形成一道巨大的音符,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步卒军阵交战,不同于骑兵,起初并不会相互穿插而过,最前线的将士面对面撞在一起,只有斩杀对方,才有可能踏进敌方阵中。前线死,而后线战,直到稳定阵脚。   双方各二十个小方阵,就这样在一条线上,开始贴身肉搏。从李从璟的视角望过去,可以清晰看见,那接战的地方,迅速出现了一条黑色的线,堆在地上——那是军士的尸体。而尸体中流出的血,则在其后汇集成一条鲜红的线,染红了土地,分外醒目。   世间交战方法有许多种,对战力不同部属的安排也不一样,而今日李从璟和王彦章的交战,无疑在一开始就派上了精锐力量,进行面对面的殊死较量。王彦章破敌心切,上来就要用精锐撕裂阵型,突破百战军;而对于李从璟来说,此番与王彦章交战,首战情势如何,对士气至关重要,因而也没有半点保留,直接掏了家底。   双方接阵之后,都死死咬着对方,不肯后退一步,拼命想往前进,谁也没有保留力气,谁也不服谁,因而战况分外惨烈。要我后退,问我手中刀,要破我阵,踩着我的尸体,这就是眼下厮杀场景的真实写照。   李从璟扶着木栏,眼神盯着交战的地方,没挪动半分。心跳加速,手心冒汗,呼吸粗重,这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状态。但是毫无疑问,他很紧张。这没什么丢人的,面对几万人厮杀的场面,面对生死之战,没有人能混若无事。区别只在于,是不是够在乎,能缓解或者说压制多少紧张心境。   在李从璟身旁,郭崇韬和莫离,同样气息短促。他们看重这场战争的结果,谁也不比谁更有面对如此大战的经验,紧张只在程度上有区别,不在有无上有不同。   投入战阵的近万百战军中,孟平所部是关键所在,他们最精锐,因而也面对最疯狂最彪悍的对手。在他麾下的三千人中,有千余是百战军在淇门的老卒,他们是百战军真正的根本所在,战力强,敢争先,能凝力,复又忠勇。此时,孟平身在三千人组成的六个军阵中央,在马上观察形势,指挥战斗,那是前线的前线。   在孟平这一部分的战阵中,三个指挥在前,三个指挥在后,形成一个矩形方阵。他们跟旁边的李绍城和蒙三一起,组成最先出战的万人大阵。前三个指挥中,又以当先三个百人都战况最为惨烈。最先接触肉搏时,大盾兵在前,而长枪兵紧随其后,盾挡枪,枪救盾,刀复救枪,盾复救刀,这便是战阵搏杀之法。   最开始的猛烈接触,冲击力最为狠决,上来就是几条线的将士纷纷死亡,万人交战中,几个百人都没片刻就全部报销,你杀我我杀你,拉一个垫背不亏,杀两个算赚。后面的将士踩着同袍的尸体继续向前,斩出自己手中的刀枪,在这样的大战中,大部分军士都只能挥出一击。   决定第一线将士胜负的,甲厚兵利而已。   待战阵稍稍稳定之后,伤亡速度便有所回落,双方接触的阵线上,搏杀变得有序。这时候厮杀的将士,比拼的除了甲胄是否坚固,兵器是否锐利外,更重要的是拼战阵协作和搏杀技艺,最终的落脚点,又是比拼士气,比谁更不怕死。   所以但凡骁勇善战者,一往无前,杀人有效,不惜性命。在如此密集浩大的战阵中,个人武艺的确无法逆天,也无法左右战局,但却可以左右自己的生死,哪怕只是延后片刻。但若所有将士都能将自己的死亡延后,哪怕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汇集起来,就是巨大的伤亡比优势。所以战阵没有个人武艺,但有将士素质。而数万人的大战,实则是一件精细活。   练兵,练得就是这个。   孟平见战阵稳定下来,立即挥手招来传令兵,一脸杀气,“让陷阵都上!”   相比于“隔岸观火”的李从璟郭崇韬等人,孟平身在阵中,直接参与前线调度厮杀,在一片轰鸣如雨的战阵喧嚣中,他的紧张反而没有多少,更多的是心绪激荡。   孟平将令下达之后,前三个指挥的战阵有所变化,原本只是安静呆在阵中的三个百人都,迈步上前,而他们前面的将士后退,最终换下了在第一线拼杀的同袍。   这三个百人都,个个人高马大,身材魁梧,人皆披重甲,手持大陌刀,如同山峦一般,兀一出现在战阵前线,就是一种巨大的威慑力。他们如同一头头煞气腾腾的蛮牛,毫不讲理,杀入战阵就是举刀劈斩而下。不需要此刻去注意,就能看到,他们连迈出的步伐都在同一时间落下,步子大小都一模一样,如同标尺丈量过一般。   孟平麾下三千将士,百战军精锐所在,分量如同君子都。而这三百陷阵都,又是这三千人中的精锐。   马背上孟平嘴角微扬,低声喃喃道:“我孟平领军,三千虎贲三百杀神,必不输君子都!”   陷阵都呼喝间,气重如天塌。   陌刀劈斩而下,从头入从尾出,敌军成两半。 第167章 两军交战气势隆,阵内阵外人心切(二)   一名梁军举起长枪格挡,却被一名陷阵都锐士以陌刀斩断了抢杆,刀势不减,继续斩进梁军身体,将其从中间开为两半,顿时五脏六腑合着鲜血涌了出来,流了一地。   遇盾开盾,遇刀断刀,遇甲破甲。   三百名陷阵都将士,踩着重重的步子一步步前行,就如同三百只洪荒猛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陌刀举起、劈下,大刀重若千钧,又被灌之以将士们的百石之力,他们面前的梁军,在这一刀之威下无论身死还是重伤,就没有一个躯体完整的。   碎脏碎腑和断肢残骸零落成泥,残败的花瓣一般落在地上,被这些重甲大刀的勇士踩在脚底,瞬间没了样子。场面分外血腥而极度残酷,震撼人心,便是百战老卒见了这一幕,都忍不住胆寒。   一名梁军不怕死,拼命一刀砍在一名陷阵都军士的胸甲上,而那位陷阵都军士,仅是身子稍顿,脚步都没有挪动半分,他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手中的陌刀更是继续斩下,将那惊骇不已的梁军了结了性命。而他方才中刀的地方,仅是破了一层外甲,内甲完好无损。   面对这样一群铁甲杀神,梁军悲哀的发现,他们杀又杀不死,挡又挡不住,由是无不大骇。片刻之后,线上梁军惊惧后撤,军阵稍乱,而陷阵都锐士跟步杀上,扩大战果,由此梁军一阵骚乱。   仗着这三百陷阵都锐士的杀神之威,孟平所部三千人得以闯进梁军阵中。一人立功,旁人努力,士气渐长,战力逐升,战阵从一开始就呈现出的平衡局势,在这一刻被稍稍打破。三千将士,开始高歌凯进。   望楼上,瞧见这一幕的郭崇韬,指着三百陷阵都所在的位置,蔚然赞叹:“从璟,你麾下将士精锐,兄早已知晓,而这三都将士之锐利,兄鲜有闻也,果真是虎狼之士!”   在郭崇韬身后,他麾下的一员山羊胡幕僚喜上眉梢,赞叹道:“且看有如此虎狼,我大军已现大胜之势,照此下去,不及一个时辰,梁军就要溃败了!”说着向李从璟一拱手,“李将军大才,部属皆英雄,真乃国之栋梁,佩服佩服!”   李从璟摆摆手,不作言语。   倒是莫离道用折扇敲打着手心道:“战阵之事,此消彼长,以小阵之势而汇成大阵之势,取胜之道。为将者,知进知退,既要能破阵,也要能防止敌军破阵。王彦章者,名将也。偌大一个战阵,不会一点手段都没有,连这点情况都不能应对,而让我等如此轻易得逞。”   那位山羊胡幕僚闻言稍愕,旋即转念一想,莫离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不过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让他不能接受,遂道:“先生未免太高看王彦章了吧?”   莫离懒得理会他。   李从璟不想太拂了人家的面子,出声道:“王彦章军中有杀器,这一点毋庸置疑,关键就看他什么时候拿出来了。”说到这,停了一会儿,叹道:“孟平到底还是冲动了些。”   说王彦章军中有布置,山羊胡幕僚能够接受,但李从璟缘何叹息孟平冲动了些?   “李将军此言何意?”那幕僚不解,于是问道。   李从璟手指着两军交战的军阵,用低缓的语气道:“两军初接,刚经过第一轮猛烈冲撞,堪堪稳定下来,战事进行尚不到半个时辰。当此之时,两军军阵,先力未尽,后力未发,譬如劲弩,射出之箭方才飞出十步,其势还未彰显,后劲强大。陷阵锐士,本应放在两军战事胶着,而将士战力将尽未尽之时,骤然杀出,以摧枯拉朽之力,如击垂垂老矣之人,力求一击毙命,而奠定胜局。而眼下陷阵锐士发力过早,梁军精力正是旺盛之时,一旦其抗住陷阵锐士猛攻,则三百人陷于万人之中,如牛入泥潭,有死无生。”   那幕僚听得目瞪口呆,张大了嘴不知道该说什么。郭崇韬闻言,看向李从璟的眼神也分外明亮,甚至浮现出钦佩之色来。有这样一份眼力,而又不被眼前大好局势所蒙蔽,在胜势之时犹能头脑清醒,殊为难得。   “这还不是最危险之境。”莫离接过李从璟的话头,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若是在陷阵锐士气力耗尽之时,而梁军阵中猛士出,给予陷阵将士迎头痛击,那便极为麻烦。三都陷阵士,如今已成孟平所部三千人之灵魂,一旦他们支持不住,开始后退,或者败亡,那么孟平所部三千将士,必定溃败。到时梁军趁势反击,则大军形势危矣!”   “这……这……”一听李从璟和莫离越说越吓人,山羊胡幕僚顿时有些惊慌,不知所措。不是他不顶事,而是照他们这么一分析,局面真有可能照此发展,到那时,那就是大军大败之局了。   郭崇韬看了莫离一眼,对他的看法,郭崇韬也是暗自点头。一时心中升起一股异样感觉:李从璟本已是名将之星,身边又有如此贤士辅佐,未来成就……恐怕不可限量。   “眼下危局至此,我等如之奈何?”郭崇韬想了想,问李从璟。   “也不能说真有多大危局。”李从璟忽而笑了笑,见郭崇韬眼露疑问,细心为他解说,“方才所言,只是最坏的情况罢了。孟平并非鲁莽之人,也并非没读过兵书打过仗的,如此常识性错误不至于在这个时候犯下,他此举应该有他自己的打算。”   “哦?情势若此,孟将军还能如何?”   李从璟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信得过他。”   郭崇韬有些诧异,随即又有些怀疑,问:“如何能如此信得过?”   李从璟淡淡一笑,看向战阵之处,那是孟平正在力战的地方,轻声道:“因为,他是我带出来的将军。”   ……   大半年之前,刚刚出镇淇门、编练百战军的李从璟,一封书信送到晋阳,孟平和莫离章子云两人,便手持这封书信,离开家乡,孑然一身,毅然决然踏上了南下的路。三人在神仙山外见到李从璟,当晚在军帐秉烛议事时,孟平就知道,他此生要跟随公子南征北战,也注定了要以战场为家,戎马一生。   孟平并不惧怕战争,亦不排斥战争,相反,与天生战士的李从璟类似,他很适应战场的日子。然而,这都不是他长久以来孜孜不倦研究兵事,并且一次次力战并立功的根本原因。   与莫离出生晋王富绅之家不同,孟平家世贫寒,居漏风之室,着破旧之衣,吃糟糠之食。在晋王那座辉煌的大城池中,他家所在的小巷弄,逼仄阴暗,四季都有不知名的恶臭发出,一旦遇着阴雨天,便泥泞难行,屋中都要蓄上几汪雨水。   他是千千万万个卑微大众中,极为普通的一员,像一只蚂蚁一样不被人拿正眼看,伏地默默生存。   一切的改变,都源自那个人,源自一次不经意的见面。孟平的父亲是李府的一个普通仆役,一日天下大雨,他小小的身子跑了小半个晋阳城,来为父亲送伞。但他却不敢踏进那座高门大第,更不敢敲响那座朱门,他只能静静站在门外,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默默等候。   那是李府的一座后门。   就在孟平痴痴凝望那扇门的时候,门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年级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一袭青衫。孟平呆呆的望着那个人,就像看到了天上的仙童。然后那个明明不到十岁,却格外老气横秋的少年,看着他很惊异的说了一句:“如此大雨,你缘何孤立雨中?快进来避一避。”   那天那刻,畏畏缩缩踏进门槛的孟平,不会想到他这一避,就避了十年。   他只记得次日,他父亲笑容夸张的跑回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兜不住满脸的喜色,手舞足蹈对他说:“儿子你得彩了!公子看上你了,要你去给他当伴读,夫人已经同意了!哈哈,我老孟家要发财了!”   那天孟平还不知道,给公子当伴读是个什么差事,也不知道这件事跟发财有什么关系。   但不久,他就知道了。他们家搬离了小巷弄,住进了李府,而他也有了自己单独的居处,从此锦衣玉食,高车怒马,富贵人前。这一切,都只因那个少年跟对他百依百顺的夫人说了一句:“孩儿的伴读,都是儿之兄弟,要跟儿一样的待遇!”   从古至今,无人如此。   因了那个少年,孟平得以习得一身武艺,能够立足于乱世,更是读过不少诗书,让他父亲能有机会拍着胸膛,自豪的对身边人夸耀说,咱老孟家也出了一个读书人!   ……   孟平的目光落在陷阵都锐士拼杀的身影上。   陷阵都之前,梁军溃不成形。   马背上,目光锐利的孟平看着梁军军阵,暗自冷笑:还不肯翻底牌么?   梁军后劲大不大,孟平不关心,他要的就是以陷阵都带着三千步卒杀上去,一战打退他们。兀一接战,便用全力,不死则生。而孟平,对自己的部属有把握。   他之所以交战之初就派出陷阵都,如李从璟所料,并非是不懂战阵之道,而是另有打算。他的打算也很简单,归结起来就四个字:迅速破敌!   唯独如此,军力劣势的百战军才能胜了王彦章。要是耗下去,两万人如何耗得过五六万人?   孟平知道既然他战阵里能有陷阵都,梁军战阵里极可能也有,但他依然令陷阵都先战,目的就是迅速攻破梁军防线,进入梁军阵中,以一边倒的优势杀戮瓦解梁军士气。达到这个目的之后,就不怕梁军不先将那致命后手先派出来对付陷阵都,若不如此,梁军军阵就破了。   在孟平思虑间,梁军军阵终于承受不住,开始有了变化。   几群重甲重刀的重步卒,出梁军军阵,迎上陷阵都,与他们正面较量上。对方的衣甲兵器,与陷阵都几乎无二,军士也是个个牛高马大,俨然陷阵都的兄弟版。如此,两方人马棋逢对手,一接触就陷入苦战。   这两方人马,打斗起来,场面极为震撼,就如同一个个铁人互砍。   而陷阵都因为先发力,所以势必拼不过梁军后发力的锐士。   孟平嘴角溢出一丝笑意,在似火的骄阳下格外阳光,他跳下战马,从身旁一位军士手中接过长矛,向前一引,对早已待命许久的一群将士下令道:“攻!”   孟平亲上厮杀第一线。   陷阵都败梁军,梁军士气已低,而他自己败梁军锐士,则梁军士气有望瓦解。积小胜成大胜,步步生莲,这就是孟平的策略。   孟平记得李从璟对他说过:行军打仗,不是你冲过来砍我,我冲过去砍你那么简单,兵者以计为先。该算计的时候要能算计,该打硬仗的时候要能打硬仗,若能将两者密切结合起来应用,则通兵法正奇之道之精髓,善莫大焉。   孟平记住了李从璟这句话,因此有此番举措。   从战阵中冲向梁军锐士之前,孟平回头望了一眼阵后望楼。   那里,李从璟的身影依稀可见。   公子……百战军将士说,向前;君子都将士说,破阵;何小福临死时大喊,不坠军帅威风。   公子,孟平从不敢与你称兄弟……但求,为你牵马坠蹬,扫荡不平!   他提起长矛,昂然冲向那些甲胄森森的梁军锐士! 第168章 两军交战气势隆,阵内阵外人心切(三)   对于重步兵而言,咽喉是他们全身上下唯一让敌方有机可乘的部位,然而这个部位是如此之小,位置是如此刁钻,厮杀将士莫不时时处在猛烈运动之中,面对重步兵森然的陌刀,要将手中兵刃准确送进对方的咽喉,难如登天。   陷阵都冲杀出来之后,破梁军阵线如撕白纸,而梁军莫能奈何,最终只能派出同为重步兵的锐士相抗衡。这就足以表明,重步兵是重器,寻常之士莫能与之敌。   而冲向梁军重步兵的孟平,要做的事,就是斩杀这些重步兵。   他身后的众将士,并无太多异样装备,手持之物,无非长矛而已。硬要说出一些不同,便是他们手中的长矛,通体用精铁打造,而非使用木质长杆,长度也要更长一些。所以这些只能称之为矛,而不能称之为枪。   孟平身后,三百人而已。   这三百人,比起个个身高七八尺的重步兵,要矮上不少,这让他们看起来丝毫不显眼。因为不显眼,他们锋芒内敛,因为不显眼,他们可为奇兵。   这三百人,孟平命之为横冲都。   横冲都,此名曾今代表着一支精锐部队,他们跟随他们的主将,纵横沙场,立下赫赫战功,少有败绩,是让对手闻风丧胆的存在。但时过境迁,岁月流逝,这支军队早已经堙没在乱世的潮流中,不见尘埃。   而今,孟平身后的三百将士,名为横冲都。   那一日,李从璟带着三百支刚刚铸造好的长矛,对孟平说,以此三百长矛,建一支横冲都。   横冲都早已组建,严加训练,寒芒如铁,只是从未拿出来一用,而今日,便是横冲都出世之战。   “杀,一鼓作气,破梁军!”出陷阵都身侧,孟平长矛向前。   横冲都三百将士,从他身旁群狼一般冲出,露出锐利的爪牙,扑向他们面前的猎物。三百将士,分成六十个小队,以伍为单位,看准一个梁军重步兵,便从不同角度,同时刺出长矛。   一名梁军重步兵,眼见一支长矛刺过来,眼露惯有的不屑,看也不看,一刀斩下。长矛轻快,陌刀沉重,在他陌刀斩下之前,长矛已经刺进他的腹甲。然而不出这名梁军意料,长矛只是勉强透甲,根本就不能对他造成多大伤害,而他手中的陌刀,虽然慢了半拍,却能后发制人。   一丝狞笑挂上脸庞,梁军手中陌刀已经到了那名横冲都将士脑袋上,他知道自己这一刀的威力,所以他脑海中已能想见对方在自己这一刀下,被开膛破肚的场景。但是不等他手中陌刀落下,一股钻心的疼痛,突然从他双脚上传来,他惨叫一声,低头去看,就发现两名唐军将两根长矛,刺进自己的脚背,将自己的双脚,狠狠钉在了地上。   瞳孔中浮现出一丝惶恐,却无法挪动半分,这名梁军重步兵惊惧的抬起头,就看到一支长矛,迅速在自己眼中放大。随后,咽喉一痛,他就感觉自己全身没了力气。那支长矛,已经贯穿了他的咽喉。而他落下的陌刀,已经被一支长矛挡在了半空。   一切说来话长,其实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生。   气力如洪水一般泄走,疲倦若潮水一般涌来,这名梁军重步兵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晃。倒下之前,他看到他身旁一名同袍,被三支长矛刺透了上身,如被三支手架住,而第四支长矛,在他的尖叫声中,准确送进了他的喉咙。   他倒下了。他从没想过,他会就这么倒下。从作为一个重步兵的那一日开始,就意味自己到了战场上,必定所向披靡,眼前无能与己相抗之敌,只有他杀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杀他的机会。现在,他知道他错了。但是可惜,他从没有机会再改正这个错误。   三百横冲都冲到阵前交战线上,并不与梁军重步兵单兵作战,而是一伍对战一个,在陷阵都的帮衬下,以几支长矛封锁对方进攻路线,制住对方躯体,而后迅速将一支支长矛,送进一个个敌军咽喉。   这样的战术,并无无源之水。   孟平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左右看了一眼战局,见形势发展如自己预料,心头大慰,不由得想起当日百战军初克怀州后,李从璟指着城下那群从藏兵洞里出来,手持大斧,身着数层铁甲,给百战军造成很大伤亡的梁军死士尸体,对他和诸位将领说:“如此锐士,若用于战阵之中,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谓铁甲壁垒一般的战阵,在其面前也不过一层薄纱,撕之则碎。倘若日后我等于战阵中,遇见如此猛士,何以应对?”   孟平记得自己当时笑着随口道:“今日如何破之,来日便如何应对。”   往日之法,今日之鉴。如是,有李从璟交给他三百铁矛,如是,有横冲都当下之战。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谋士之能;未雨绸缪,庙算无遗,主帅之责。所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莫过于此。   在百战军整编之后,开赴河上战场时,孟平曾懊恼于己部麾下没有马军,而稍有不平气。当日,李从璟郑重告之,“中军与君子都,百战军精锐之所在,战场取胜,攻城拔寨,无不赖之以为利刃。今,君子都为马军,可百里奔袭,以作奇兵,或可游刃战场,策应各方。当此之时,陷阵之卒,克城之军,皆赖你部步卒,无你部正面迎敌,所谓奇袭也好,策应也罢,俱为无根之木。分工明确,各自专业,方能使己部发挥最大之力。中军与君子都如是。你当谨记我之用心,带尔部破敌建功。”   孟平呢喃道:“中军为根,君子都为木……公子,其实你才是百战军之源,有你在,我等将士才是活水。但中军破阵,孟平却不会让你失望。”   战事愈演愈烈。   不时,横冲都大破梁军重步兵。   孟平其部,再次攻入梁军阵中。   彼时,其已如尖刀,去势甚远。   ……   百战军阵后望楼。   整个战场局面,左右两阵各自僵持不下,唯独中阵,孟平所部如领头之羊,已经突入梁军阵中三五十步,杀得当面梁军阵脚大乱。整个百战军万人大阵,在此时看来,犹如一个凸字。   至此,百战军方有攻克敌阵之势。   “中阵所部,的确精锐,主将也是一员良才,观他之所行,既能临敌出谋,更兼骁勇善战,实在难得。”郭崇韬有些感慨,他看着李从璟心想:师弟啊师弟,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怎么在你身边,既不乏莫离这样的贤才,又不缺能在阵中能进退有度,为你破阵建功的智勇之将?   李从璟不知郭崇韬心中所想,骄阳下盯着战场看了这么久,眼睛不免疲乏,略微收回目光,对郭崇韬道:“战场取胜之道,不仅要主帅调度有方,指挥有序,真到了战阵上拼命的时候,更需要麾下部将勇武兼备,识形势,知进退。毕竟交战之时,主帅不能对每个部将耳提面令,而战阵情况,虽置身其外能有大局观,但微小之别,还是部将看的更清楚,这就需要他们自己根据局势做出判断,决定部属战法了。”   他心想:我在百战军中推行文化教育,让将领识字明理,更让他们通读兵法,时常演练,这其中投入何其巨大。你以为我真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发神经逗自己玩?   郭崇韬也不知李从璟心中的念头,抚着胡须点头道:“帅明,将强,战阵中有基层将官充当骨干,这的确是一支理想的军队。”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反之,兵强强一个,将强强一军。如是而已。”李从璟不想郭崇韬太当面夸赞自己,这会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至于背后他怎么高看自己,李从璟都是不会介意的,这会儿如实说道。   “看,王彦章有动作了。”在郭崇韬和李从璟对话的时候,莫离指着梁军主阵出声道。   交战的战场上,梁军已现败象,王彦章理应做出应对,这倒是不出众人预料。   李从璟等人举目去看,就见数里外茫茫一片的梁军大阵中,平静了许久的军阵终于有了变化。步卒大阵中直接分出前面一段出来,向战场开进,规模大约在二十个指挥左右。   李从璟神色肃然,却没有着急调兵应对,而是沉住气,要看这一万人的目的究竟何在。   这个梁军大阵出来之后,迅速前进,却不是单纯加厚战场上的梁军军阵,而是在半道分为两路,如同两条河流,行向两翼,从两方迂回赶向战场。   “梁军这是要迂回包围!”郭崇韬的那位山羊胡幕僚立即看出王彦章的意图,这时候出声示警,说完看着李从璟,要他快些拿主意。   “彼增则我增,我增则彼增,但梁军人数数倍于我,如此下去,最后还是要被包围。”李从璟脸色不善,思索对策。   莫离难得的沉着脸,出声道:“王彦章之所以每次只派万人出阵,摆明了就是要牢牢咬住我们的有限军力。若是我们派出去的人少了,则可能被败,若是派出去的人多,则被他牵制了军力,眼下局势如是。王彦章这是明显要仗着人多欺负人少!”   郭崇韬无奈道:“如非如此,他何必要与我等在此阵战。”   “眼下,该当如何?”李从璟有些犹豫,看向郭崇韬这根老油条,虚心的取经,“师兄何以教我?”   郭崇韬稍事沉吟,便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眼下,孟将军所部已现破阵之势,于我等而言,只要保住这种势头,为他扫清旁骛,让他专心向前即可。若是如此,孟将军果真破阵,则大胜在我。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如此一来,尚有两个难点。”郭崇韬十分严肃的看着李从璟,“其一,我等要以未投入战场的万人,去抵挡王彦章麾下数万人;其二,孟将军若破阵,则我等转危为安,若是孟将军没有破阵,不需要败也不需要占上风,只要没彻底击溃梁军大阵,则我等有死无生。”   李从璟没有说话。他转过身,望向战场,久久不语。   时间流逝,而梁军援军已现合围之势。   有人大急,那山羊胡幕僚急切道:“该当如何,还请李将军速拿主意!”   李从璟不曾心浮气躁,看着激战正酣的战场,道:“百战军自出淇门以来,每一战都要面对数倍于己之敌,而对手更没有一个庸碌之辈。先是李继韬、董璋,后是朱铨周,再是戴思远。多次大战下来,我的将士死的死,伤的伤,无数人埋骨他乡。他们之中,有的人我能叫出名字,有的人则见都不曾见过,但是他们却因我的一条军令,为我而战死,抛妻舍子……”   众人不知李从璟为何说出这番话,一时都有些发愣。   李从璟继续看着战场道:“乱世人早逝,战争总要死人,即便是为了求活,有时也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我如何能不承认,他们是我送上黄泉的。很多时候我都会想,我来到这个时代,究竟意欲为何。建功立业,乐享荣华,权势滔天?这些东西确实足够诱人,但拥有了又如何,那就真是我来到这个时代的意义,就真是我活着的目的?”   “李哥儿……”莫离怔怔看着李从璟,欲言又止,他发现此刻的李从璟很奇特,有些怪异,又有些吸引人。   “我曾告诉郭威,我们百战军征战沙场的目的,是为了以杀止杀,还天下一个太平——多么美好的愿望。”李从璟嘴角流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自勉,“老师曾说,人老了,才知道何为为国为民,年轻的时候只知道荣华富贵。我觉得不太对,人应该是站得位置够高了,才会去想何为为国为民。”   他转过身,看向莫离,这位发小,这位自己的知己,问:“莫哥儿,你告诉我,人活着是为了什么?百战军的存在是为了什么?”   莫离脸上没有任何与轻松相关的神色,他想了想,反问:“作为百战军主帅,你该当如何?”   “作为百战军主帅……”李从璟忽然猛的一抖披风,转身看向战场,气色昂扬,“我要带领我的将士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哪怕是他们中间有的人战死了,我也要让他们的死,能给他们的妻儿父老,带来一屋,一衣,一食,一太平!”   “李继韬如何?董璋如何?戴思远如何?”李从璟自问,对着战场一挥手,“俱往矣。而今,王彦章又如何?”   “百战军可以死人,将士可以饮血沙场。但是百战军不可以败,将士家眷不可无衣无食!”李从璟一把拔出横刀,喝令:“传我帅令:彭祖山、吴钩,各领本部,截杀梁军援军。传令孟平:不胜,不归!” 第169章 两军交战气势隆,阵内阵外人心切(四)   午后的日头犹如一张胖嘟嘟的娃娃脸,散发出的光晕让人乏得紧,夏日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时节,骄阳本该叫人觉得血气沸腾才是,只不过这世间的景致,本没有绝对的是是非非,是落在人眼里,才有了万千色彩。景本无心,是人有意。   院中这颗大榆树也不知是何时种下,厚沉的树干即将迎来它最枝繁叶茂的时候,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变成了千百星辰,落在青石板的地面,波光粼粼,像是情郎的眼。偶有微风吹佛树梢,树叶婆娑,婉如情郎温柔的低语。   红妆素裹的任婉如依旧梳着她最钟情的百合髻,捧了一本《诗经》坐在窗前静静读着,悠忽间抬头望向窗外,看见此情此景,晶莹的眸子里闪过恍惚的神色,一时间竟然呆在了那里。   阳光,榆树,窗台,女子,这幅素描淡勾的画卷,在时空的河流中静静流淌着。   任婉如念起前不久曾听闻的一则趣事。听说在遥远的南方,青山绿水的深处,生长着一种细小的红豆,当地少男少女常以此物互赠,作为彼此表白心意的媒介。传闻前朝时一位年轻书生,上京赶考之前与心仪女子相别,长亭古道,女子不曾多言,只是以手帕包裹两颗红豆相送,以示愿等君归来。后来那位书生高中,留朝为官,却无暇归乡,如此相隔三年。三年后,书生偶然间看到那两颗已经干瘪的红豆,想起古道上与自己相别的女子,毅然辞官归乡,与其长相厮守。   任婉如抿了抿嘴唇。   千百年来,一颗红豆,也不知承接了多少相思。前朝有诗云: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清风进窗,吹动她手中的书页,书页上的文字清晰可见: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阳光打在她身上,如同给她穿上了一层金装。只是她眉眼间凝结的淡淡情思,仿若前世今生都化不开的解,看着叫人心疼。   “红豆,南国……君虽南下,只怕是也不会到能见着红豆的地方吧。”任婉如轻轻呢喃了一声,站起身来,将手中的书册放在桌上。正准备抬脚离开,却看到书页在微风中翻卷,她正放反放了数次,依旧不能改变书页飞卷。   “清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任婉如摇了摇头,不再理会。迈步走开,重新到窗前伫立,凝神望向窗外。   此院坐北朝南,她的目光朝向南方。   妾之思,君可见?   日日念,时时念,殷殷念,淡淡念……君行何时归?   小丫鬟惜玉提着裙摆跑进院门,隔着十来步看到窗前的任婉如,边跑边喊:“小姐,老爷回来说,王师在河上已和梁军开战啦!”   跑到窗外,趴在窗户上对任婉如道:“听说公子的百战军也已经到了河上……”   任婉如神色略有恍惚,随即走出房门。对惜玉淡淡笑了笑,道:“公子已在河上征战,我们去寺里为他祈福,愿佛祖保佑他沙场得胜,平安归来。”   惜玉重重一点头,和任婉如离开小院,向开元寺而去。   ……   战场形势已经沸成了一锅粥。   广袤无垠的宽阔平地上,百战军主阵和梁军主阵相隔数里,在两者之间的中间地带,是最先投入战场的双方各一万人马,战到此时,平地上已经狼藉一片,尸体兵器旗帜掉了一地,鲜血汇集成流,在将士脚下流淌。双方死伤早已过千,而还活着的战士,就在这片尸堆上继续拼杀,与猛兽无异。   在这片中间战场两翼,是王彦章派出的后续万人军阵,李从璟以彭祖山和吴钩带部迎之,如今早已拼杀在一处。整个战场,以先开战的两万人为主战场,但就是主战场两翼的军阵,因为一个包围心急,一个抵挡心切,战线拉得却是比主战场还要长,厮杀的惨烈程度丝毫不让,伤亡来得更快。交战的线上,血肉横飞,嘶吼震天,甲兵碰撞的声音扰乱人耳。也因此,两翼战场虽然后参战,但却有比主战场更早陷入混战的趋势。   一旦两军陷入混战,则严密的军阵被打破,双方的厮杀也将进入一种无序的状态,是战场上最为凶险的局面。   整个百战军,如今只有君子都和陈青林的两千河阳军还未参战,他们伫立在望楼前,拱卫在身后的兵城前,是最后一道屏障。   而这时,王彦章有了要再次增兵的迹象。   “王彦章要以人多围人少,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但便是梁军果真全部围了我军,我军也未必就必败无疑,只要主阵能杀透敌阵,胜负仍在两可之间!”战事进行到眼下时候,众人站在望楼上观战,腿脚都有些麻了,眼见王彦章一代名将却用这种仗势欺人的战术,一来一往之下,郭崇韬也是不免极为恼火,看向李从璟,“从璟,给老夫一支人马,老夫要亲自去破了王彦章的军阵!”   李从璟微笑道:“师兄何必如此。真要到了你上战场的时候,那恐怕是王彦章已经攻上兵城了。眼下却还不是时候。”   郭崇韬怒道:“从璟,你看不起老夫?!”   李从璟笑着摇摇头,整了整身上的衣甲,伸开手脚活动起来,看着郭崇韬笑道:“师兄,坐镇后方,调度全局,为全军指明方向,此为大战不可或缺之位,这事儿有师兄在,我很放心。”   郭崇韬见李从璟开始活动身子,诧异道:“你要亲自上战场?”   “将士们都在用命,作为主帅,我岂有观而不战之理?”李从璟将横刀拔出,又归入鞘中,检查了一遍身上各种系扣,脸上笑意不减,“若是大胜之势,我或可不必亲自上阵,但眼下是困局。困局诚不足畏,但困局需得有破局之人。眼下百战军各将各尽本职,孟平更是一马当先,能用来破局者,唯有我这个主帅了。”   郭崇韬有感于李从璟此时的轻松自信,喟然叹道:“从璟真勇士也!”又问:“王彦章尚有数万军马未动,而你能调动者,只五千人上下,你有信心破局?”   李从璟轻轻摇头,在郭崇韬脸色难看的时候,笑道:“我不带陈青林,他还得保护你坚守主帅之位,不能动。我此去,带三千君子都足矣。”   郭崇韬闻言,脸色更难看了,“区区三千人,便纵都是精锐,可如何能抵挡万数大军?此举太过凶险,从璟你不能去!”   李从璟收拾停当身上披挂,手脚也已经活动开,他道:“我不是要用三千人去挡数万人,那样的确如师兄所言,不太现实。而如果我猜的没错,王彦章不会看不到孟平所部有破阵之相,但他执意以大军合围,恐怕打得不是聚而歼之的主意。”   “那是何等用意?”李从璟一句话,提醒了郭崇韬,脑海中不由得顺势思索起来,越想越心惊。   “王彦章此来,根本目的何在?他兵马多,但他为何每次只投入万人?这两个问题,一个是此战根本,一个是他用兵之意,不想清楚,就不能揣度他的心思。”李从璟笑了笑,“师兄,我且问你,兵城方建,你认为能抵挡多少大军进攻?”   郭崇韬拔着胡须道:“以兵城现在的防御,五千人足以一攻而下。”   李从璟笑了笑,笑意更加从容,“若是王彦章用一半军马尽数牵制我百战军,使得我各部从战场上脱不开身,再用另一半军马,绕过战场,直接去进攻兵城,那会如何?”   “兵城必定须臾被破!”郭崇韬迅速反应过来,双目凝重,声音低沉,“而兵城被破,我等后路不保,大军定然斗志全无,阵脚必乱,如此全军溃矣!”   “岂止是溃。”李从璟微微扬眉,“一旦攻城兵马返身杀回,和眼下的梁军合力,则我等必定被系数围歼。”   “果真姜是老的辣!一场看似简单的阵战,想不到王彦章用心竟然如此深沉,真不愧是老将啊,谋战精明至极!”郭崇韬狠狠一击拳,神色切切看着李从璟,“若是如此,如之奈何?”   李从璟转身看了一眼激战的战场,嘴角微微扬起,手扣在横刀刀柄上,一下下轻轻敲击,道:“王彦章步步落子,子子有深机,他在等,等战事一刻刻进行,然后派出一支支军队,来困住我一部部百战军,以便到了关键时候,祭出杀手锏,一举定胜负。他在等,我何尝不是?”   闻听此言,旁边莫离啪的一声打开折扇,面朝战场,轻轻摇动起来,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郭崇韬讶然道:“所以,你要以三千君子都,去破他的势?”   “有何不可?”李从璟反问。   “你有把握?”郭崇韬沉声问。   李从璟摆摆手,迈步走下望楼,空气中传来轻飘飘的两个字,“试试。”   郭崇韬看着李从璟的背影,眼中再也掩盖不住惊异之色,他看了莫离一眼,但见这个白袍书生气定神闲,阳光下的身影说不出的洒然。   “以三千人去破数万人,赌博之举;将大军胜败寄托于冒险,愚将之举!”山羊胡幕僚从惊讶中反应过来,如何能不知道这其中的凶险,这时忍不住跳脚开始发牢骚,“如此行事,视三军将士性命如同儿戏,简直……简直不可理喻!”说罢,想起自己小命要紧,不忘劝郭崇韬,“枢密使大人,咱们还是回兵城去,据城而守,还有几分胜算。在这陪李从璟豪赌,不值当啊!”   他这话刚说完,郭崇韬还没说话,就听见一声利剑出鞘的声音。   金属摩擦的声音落下时,郭崇韬瞪大了双眼。   莫离一手提着山羊胡幕僚,将他挂上望楼木栏,半截身子悬在空中,一手持出自他腰间木鞘的利剑,搁在对方脖子下面,冷声道:“你不懂战争之险,不知百战军取胜之道,本公子可以理解,但你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本公子就没心情再看到你了。今日,本公子便拿你为军帅祭旗!”   望楼下,三千君子都悠忽驰出,直接冲破了正在与吴钩对战的梁军军阵,在广阔的平地上,直向王彦章帅旗而去。 第170章 两军交战气势隆,阵内阵外人心切(五)   蛟龙出海,直上九霄。   一名将士一滴水,聚集三千成蛟龙。铁甲为鳞,长槊若爪,弩箭如浪涛。   当年在魏州时,李从璟率领从马直,也是如今日这般,脱离大阵直接杀向梁将,当时当日,李从璟于万军之中斩张朗首级。此时此刻,恍若彼时彼刻,李从璟带三千君子都,奔离正在交战的战场,向王彦章发起冲锋。   战阵之上,没有后退,只有一往无前。前进者,舍生忘死,而能有一线生机。   此时正值王彦章派出第三个步卒大阵。这个万人梁军大阵出离主阵已经不短时间,正到了加入战场的半路,他们在后方摩肩擦掌已经多时,早已等得心痒难耐,王彦章一声令下后,轰然奔向战场,个个都热血沸腾,存了杀敌建功之心。临出击时,王彦章便对他们说得很清楚,对面的唐军只有两万人,现在已经陷入苦战,他们这万人压上去,若是能一举将百战军包围,则大胜在手。   此番大战,自王彦章出战河上以来,先克德胜城,而后连陷潘张、麻家口、景店等寨,斩杀唐军近万,军中将士凭借这几场战役,早已有不少军功收入囊中,一些寻常军士和小校,也借此机会爬了几个台阶,让人眼红。如此大好形势,梁军上下士气一片高昂。   军中不少将士心中都有谱,自河北那个李亚子继晋王位以来,梁军与他对战,败多胜少,近些年来,更是被他占据了许多原本属于梁境的土地,以至于黄河之北再无梁朝雄城,如此情况下,梁军将士想要建功,何其难也。而现今,好不容易王彦章统率三军,胜仗连连,无疑让军中将士都看到了前程和希望。   但河上梁军太多了些,足足十万。虽说前些时日段凝领兵三万西行时,被对面的李从璟狠狠败了一回,损失不小,但那对梁军来说也只是皮肉伤,还不至于伤及根本。再者,前日之败,是段凝不济事,今日则不同,指挥的主帅可是王彦章大将军,梁军中谁不知道,那可是咱大梁朝现今的军中脊梁,赫赫威名谁人不服?虽说没有攻下杨刘,那也不过是杨刘唐军龟缩不出,仗着城高墙厚罢了,眼下百战军竟然敢以两万人,就和王大将军阵战,那不是找死么?既然如此,成全了那李从璟小儿又何妨。   美人,金银,权势,都在眼前,只要这番击败了百战军,这些都能拿到手。   前进,去屠杀百战军!   这近万梁军,仿佛看到了面前的红毯大道。   直到,他们看见了那疾驰而来的三千骑兵。三千骑兵摆在一起,说起来怎么都不算少了,但在这群红了眼的梁军将士脑中,他们根本就没有把这三千骑兵放在心里,在他们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看见唐军,无需过问,无需多想,杀了便是。   这万人梁军大阵中的部将们,看到那三千骑兵,心态也是如此,他们举刀大吼着下令:“大军不停,继续向前,迎击唐军!”他们身后有万人大军,更有王彦章本阵数万人马,还能奈何不了这区区三千骑兵?只要他们敢冲阵,他们就有把握死死咬住这三千马军,将他们摁死在阵中。   部将和梁军将士们都士气高昂,他们信心十足,战意沸腾。但他们的信心太充足了些,他们眼中只有胜利和军功,以至于他们忽视了很多本应该很容易就能引起警觉的东西。比如说,这三千骑兵的速度。但即便是他们发现了,也不会认怂,也会保持前行。临敌交战,敢冲敢杀而已,今日不战,更待何时?   百战军骑兵转瞬间到了眼前,部将们下令麾下弓箭手迎击,一波箭雨撒出去,立即落进这三千骑兵阵中。就是在这时,部将的脸色第一次有了变化。对面的唐军骑兵,马上的骑士个个伏低了身子,抱着马脖子,将身体最大限度保护起来。这样的动作不稀奇,稀奇的人这三千人竟然人人都能在急速冲阵时,做到如此动作。这就好比军中百人敌多得是,但如何能人人都是百人敌?   两拨箭雨过后,落马的唐军骑士屈指可数,而当他们直起身来时,不少人背后都插着利箭,有些个骑士甚至成了刺猬,看起来滑稽可笑。但就是这样,他们露出了固有的狰狞面孔。   浓重的煞气在这一刻毫无遮掩表现出来,三千骑汇集起来形成的威压如风怒号,气势上的交锋在这一刻终于出现了高低变化。然而这并不是让梁军部将们心寒的原因,真正让他们感到心惊的,是唐军骑兵阵型的变化。   这三千骑兵,在阵前诡异的甩了一个大弯,变成两股长流,距离军阵二十来步,一左一右奔驰而去,和梁军军阵平行。而此时,一波波弩箭从唐骑中飞射而出,砸进梁军军阵中。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弩箭的威力被发挥的淋漓尽致,锋利的箭头很轻易便穿透了梁军甲胄,钻进梁军将士的身体。骑兵风一般奔驰而过,梁军便顺着一排排倒下,如同倒在风中的麦子。   中原在与北方游牧民族的早期战争中,游牧民族的骑兵来去如风,让以步兵为主要战力的中原军队很是吃不消,那些草原骑兵并不突入阵中与中原步军厮杀,而是绕阵而行,以弓箭射杀步卒,仗着高度的机动性,让步军大阵无可奈何。以弓箭为武器的游牧民族骑兵已然如此,更何况是使用制造精良劲弩的君子都。   三千君子都分成两股之后,绕着梁军大阵奔行,手中弩箭一波接一波倾泻而出,丝毫不知道珍惜昂贵的箭矢,万人梁军步卒大阵,除了有限的防御,面对弩箭的齐射毫无还手之力,一层一层倒下去,哀嚎不断。两股君子都绕行梁军军阵半圈,在后阵碰头之后,擦肩而过,奔向彼此的后方,继续对梁军的无情杀戮,他们像是咬着人不放手的索命恶鬼,跟随者梁军的步伐,始终围着他们,收割他们的性命。   阵中的梁军部将们恨得咬碎了牙。   步步血花,梁军军阵一圈圈小了,就像胖子高高挺起的大肚,以肉眼可变的速度瘦了下去。   君子都一时杀敌之数,便顶得上大军半日来的苦战。   不久之后,梁军本阵中遣出一支骑兵,向君子都奔驰而来。   李从璟勒转马头,带着君子都汇合起来,丢下已被重创的梁军步卒大阵和一地尸体,向奔来的梁骑迎上去。   ……   孟平和李绍城蒙三等人,是最先率部出击的百战军,战到进行到此刻,前线的将士已经换了好几茬,三千将士,到现在近乎人人都与梁军面对面搏杀过,区别只在于有没有斩首,自己有没有受伤或者死亡。   战阵之争,只要没有进入混战状态,整个军阵在战斗的其实只有外围的一两圈人,阵中的只是跟着冲阵而已,为了合理分配将士体力,协调整个军阵的战力,所以前后内外必定要交替位置。尤其是在这种战事胶着,双方未分胜负时,就需要比拼后劲的绵长。   也正是因此,虽然孟平所部早已经突入梁军阵中,但陷阵都和横冲都并不能一直在最前冲杀,在不能一鼓作气拿下对方的前提下,陷阵都也需要换气,梁军军阵虽然已经步步败退,但却还没有溃败。当然,在孟平眼中,面前梁军的溃败已经只是时间问题。   而要达到他心中所想之快速破阵的目的,还需要李绍城和蒙三所部的配合。战斗至此,孟平已经突入梁军阵中六七十步,而李绍城和蒙三所部,因为战力相对较弱,前进的距离相比可以忽略不计。   这时,李从璟亲率君子都出战的消息,传进了正在阵中休息的孟平耳中。   “你再说一遍?!”孟平跳下马背,一把揪住传令兵的衣领,将他提到自己眼前,咬牙切齿,“军帅领君子都,去挑战梁军本阵了?!”   ……   李绍城从拼杀惨烈的前线退下来,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和汗水,他整张脸已经通红,如同枣脸关公,左脸上那条从眼角蔓延到下巴的长疤痕,随着他的动作一阵扭动,分外狰狞。   他左右看了一眼军阵,因为军阵并未突入梁军阵中,所以现在仍旧只是前阵在交战,前三个指挥鏖战的战线上,敌我双方将士个个都如饿狼一般,每一个瞬间都有看不清的人倒下,然后由后面的人补上他们的位置,刀枪剑戟你来我往,让这里的每一步都如同地狱。地面已经完全被鲜血染红,尸体到处都是,有些搁脚,厮杀最惨烈的地方,将士们已经没有地方下脚,只能站在尸体上战斗,然后下一刻,他们也成了脚下尸堆的一部分。   深呼吸两口,以平复粗重的喘息,李绍城攀上马背,往右边望去,那里,孟平所部如一只锲子镶在梁军军阵中,三面受敌,三面开战,却仍旧在稳步向前。   又前进了二十步……李绍城心中默默算着孟平前进的距离,得到这个答案之后,他脸上闪过一阵懊恼之色,眼中更有浓烈的羞愧。   传令兵从军阵中跑出来,找到李绍城,对他道:“军帅亲领君子都挑战梁军本阵,望李将军所部尽快破敌!”   ……   “你们为何不拦着军帅?!”蒙三从厮杀线上被叫下来,听到的却是这样一份军令,顿时怒火攻心,“王彦章可还有几万人!你们怎么能让军帅犯险?”   传令兵冷硬道:“好叫蒙将军知晓,步军不破梁军军阵,而王彦章不断增兵,大军有被合围之势,如此困境之下,军帅别无选择,只得以身犯险去阻拦梁军,好给步军大阵赢得破敌的时间!”说完,抽出背后的令旗摔在脚下,一把拔出横刀,对蒙三道:“蒙将军若是力气不够,末将倒是愿意助你几分,反正军帅已出,用不着末将再传令了,末将拼了这条性命又何妨?”   说完,就往前冲。   蒙三在原地怔了怔,跳脚骂道:“狗日的王彦章,操你老母,竟然如此逼我军帅!”气得摘下头盔,一把狠狠砸在地上,抄起长枪,怒吼着向前:“主辱臣死,军帅若有不测,你我都得陪葬!去年雪夜袭击长和,是军帅为大军断后,今日又是军帅以身犯险,去阻截梁军,为大军破阵赢得时间!直娘贼,再不破阵,有何面目回去见父母妻儿?!”   一把脱了身上甲胄,丢在地上,赤裸着胸膛,冲到战线上,大吼:“老子这条命不要了,今日也誓要破梁军此阵,给老子杀!”一头扎进梁军阵中,长槊飞舞,连连杀人。那披头散发,赤裸上身的模样,浑然已经陷入疯魔状态,当真是不要命了。   众将士瞧见主将如此模样,惊骇之余,个个面红耳赤,又羞又气,哇哇怪叫着,全都不要命往前冲杀。   一时,百战军各部战意沸天。 第171章 不惜一身肝肠裂,愿随军帅征四方   凡战,主将用命则士卒用命,主将愿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则士卒莫不争相向前,反之,若是主将畏惧不前,甚至是仓皇后逃,则无论将士本身装备如何精良,技艺如何娴熟,都只有败退的结果。这一点,在历史上任何一场战争中都能得到佐证。   唐行募兵制以来,军人职业化,将士们吃的饭跟断头饭无异,加之军中多雄武暴杰之徒,别的不敢说,拼命的勇气却是不缺,杀红眼的时候谁也不会爱惜性命一条。唐末以来,但凡精锐军队,主力莫不是亡命之徒,就是如此原因。良家子固然有诸多优点,但论起拼命不怕死这一条,还是过惯刀口上添血日子的亡命徒更加凶狠一些。   所以战阵之争,在兵甲武器相差不大的情况下,说是意气之争再贴切不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就是这个道理。   为将者,是军队灵魂,其一言一行直接影响到麾下步卒,上行下效在军队中体现最为明显,因是,性格不同的将领,带出来的军队风貌明显会不一样。   孟平、李绍城、蒙三这三将,在得知李从璟亲自出战,以三千骑兵去面对王彦章数万兵马之后,个个羞愤难当。从情感上讲,固然是主辱臣死,而从理智上而言,他们也知道,若是李从璟有不测,则大军必败无疑,他们也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可以说李从璟出击的举动,既是激励士气,也是将各位部将逼到了绝路。   不破阵,就只有死。   开弓没有回头箭,在这种情况下,孟平三人全都发了死力,将战阵中最强悍的战力派到了最前线,再不留任何余力,自己也是身先士卒,拼杀在第一线,作为最锋锐的那把尖刀用,其中尤其以蒙三最为突出。百战军六军主将中,蒙三其它方面的资质并不出彩,但就是勇悍敢战这一点,诸将莫能及,这也是李从璟看重他的原因,这样的部将带出来的军士,必是陷阵攻城的利器。   当下,蒙三和几百名亲信士卒,挥刀挺槊冲杀在第一线,他的亲兵都更是个个都脱了甲胄,将生死置之度外,怒吼不停,埋头向前拼杀。不多时,他们这些人身上就被鲜血染红,一个个看起来犹如罗刹一般,端得是骇人之极。   一名赤膊百战军被一名梁军长枪刺穿了身体,这名百战军手握住入体的长枪,低头看了一眼,抬头时咧嘴冲他面前的梁军一笑,突然松开了手,仍由着长枪透体而过,而他自己则脚下一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前扑倒了三两名梁军。他身后的同袍立马跟上,补上几刀,那些个梁军便一个个见了阎王。   更有骁勇者,一把抱住刺过来的几柄长枪,夹在肋下臂弯里,右手横刀一挥,刀锋就将面前的梁军悉数割开了咽喉。他旁边有一人,横刀捅进对面一名梁军胸膛之后,怒吼着推着对方的身体往前奔,硬生生撞开了一条路,浑然不顾砍在他背上的刀枪,最后他踹开身前梁军的时候,后背已经血肉模糊,却仍然嘶吼着向前挥刀拼杀。   这些士卒武艺或者不如何高,但若是拼死战斗起来,抱着必死之心,一个人绝对能拉几个垫背。一路杀来,靠着这样一股气势,蒙三的军阵得以迅速向前推进。   梁军哪里见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对面将士一个个脱了甲胄,摆明了就是没打算再活着,往前拼杀不过图拉几个陪死的而已,这种时候,梁军将士无不心惊胆战,一开始还能勉强抵抗,越往后便越挡不住,只得仓惶后退——他娘的,那是一群疯子,你们不要命了,老子还想活着,犯不着跟你们一起下地狱,这仗老子不打了也罢。   狭路相逢勇者胜,情场上谁先动了真情谁就输了,战阵上谁更不要命,谁就能赢。由是,蒙三所部击溃眼前梁军,终于跟上了孟平所部的步伐。   如果说蒙三的战阵搏杀之术是粗放式的,那么李绍城的破敌方式就是精细型的。在得知李从璟出战之后,李绍城知道该拼命的时候到了,立即作出安排,集中了阵中所有的大盾和长枪,分成两部,前者用身材魁梧之士,后者用手长脚长之人,再选用亲兵和骁勇之士,只配两把横刀。最后,收集甲胄,保证这些人人人都有两层甲。   随着他一声令下,大盾手排成数排,不管不顾向梁军军阵撞过去,在撞散梁军前阵后,长枪手紧随其后杀出,也是数排,出手只有前刺、前刺、前刺,一枪刺不死两枪,两枪刺不倒三枪,仗着枪长甲厚,强行推进。最后,李绍城带领横刀手冲入混乱的梁军阵中,展开近身肉搏,一阵猛冲猛杀,趁他乱要他命,一举击溃梁军军阵。   面对李绍城突如其来的凶狠战术,对面的梁将还没来得及作出布置,军阵已乱,再也聚集不起来,再看李绍城等人,实在是凶残得很,挡也挡不住,只得无奈后撤。   由是,李绍城也跟上了孟平的进度。   在李绍城和蒙三先后看向孟平所部的时候,却发现孟平不知何时已经带着一部百余人的将士,不顾四面受敌,强行突入到了梁军阵中央。在他们目光找到孟平的将旗时,将旗下的孟平,正踩在一匹马尸上,高举梁将的人头,仰天长啸。   阳光洒在将旗下的战士身上。   ……   君子都在重创梁军步卒大阵之后,又迎上了梁军的马军,如果先前的交战是完虐步军,那么此时面对马军,就是一场硬碰硬的恶战。   君子都自在大雪夜建军立旗开始,为的就是在战阵上去撕裂敌阵,恶战于别部而言是挑战,于他们而言却是本分,自有军号以来,君子都每一场战斗无不是以命相搏的恶斗。而支撑着君子都一次次向前的动力,就是那个永远挺槊催马在最前面的背影。有他在的时候,他一定冲锋在最前线,在每名君子度将士的心里,有他的地方,就有君子都。   面对数目两倍于己冲过来的梁军马军,三千君子都将士个个杀意凛然,战意沸腾,上至副都指挥使郭威,下至每一个普通的军士,都无比坚信那道背影将带领他们斩获军功,走向胜利——这是过往的一次次征战,早已证明过的。   紧紧跟随在那道身影之后的林英,眼神炙热,紧握手中马槊。去年大雪夜,茫茫森林中,君子都立军之时,那个同样年轻的人对他说了什么,他永远都会记得。他说:本使相信,你儿子日后定会有一个幸福的家。这样的一句话,那样一个人说出的这样一句话,林英将它刻在心底,这些日子以来,他就是在为这句话而战斗着。   林英曾无数次问过自己,如果自己有一天会死在战场上,他是否还愿意继续随军帅征战下去。答案是再清楚不过的。林英心里明白,即便是战死,他也愿意跟随在那道背影的身后。因为那人说过,百战军将士可以战死,但百战军不能战败,百战军将士的家属不能没有衣食。他不仅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怀孟两州的军属,获得的待遇让每名将士都没有后顾之忧。   林英曾对兄长林雄说,跟着这样的主帅,即便是去经历失败,我也愿意;即便是要战死,我也会一直向前。在林英的认识中,这不仅关系到一个军人的天职和荣誉,更是关系到他们为什么而战。为父母,为子女而战,这样的战斗才有意义,这样的流血才没有白费。而眼前这样一位军帅,愿意带领他们为此而抛头颅洒热血,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为之效命?   林英抬头,看到对面迎过来的梁军,心中没有丝毫畏惧,甚至没有紧张,唯一剩下的念头,就是去战斗。   两军在眨眼间就快要彼此碰上,林英看到最前方的那个身影,举起了手中的长槊。这是一个信号,和所有看到那道身影这个动作的将士一样,林英清楚的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和众将士一起疯狂的吼了起来。   “君子都,破阵!”   “破阵!”   “破阵!”   两军相接,各自杀入对方阵中。   最前面的那个人,挥舞手中长槊,斩下了第一颗敌人的头颅。   ……   太阳快要落山了。   林英偶然间抬起头,看到这幅景象时,心中升起一丝惊异的感觉。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与梁军厮杀到了这个时候,林英双手都被鲜血染红,看不见本来的颜色,身体也有几处传来火辣辣的感觉,不怎么疼,倒是痒得要命。他眼角瞥见前方那个人影,对方仍旧在浴血拼杀。林英知道,那个人身上的伤口比自己来,只怕是还要多上一些。   林英已经记不得这是他们在梁军阵中第几次杀出了。进进出出,每一次都是一路鲜血,林英也懒得去记那些没有什么实际用处的数字,他要做的只是跟紧那个人,去与梁军拼命就可以。这是很纯粹的一件事,虽然它不简单,但也不需要怎么费脑。   恍惚间,林英听到一阵金锣轰鸣的声音。   鸣金了……这是收兵的军令。   可是,厮杀明明还很惨烈,怎么会有突然收兵的军令?   是谁在下达这样的军令?   莫不是自己听错了……   林英集聚精神,金锣的声音便听得更加清楚了。的确是有人下达了收兵的命令,是谁?林英首先下意识看向身前那个人。他还在奋力拼杀,并没有其他一举一动。林英回头向阵后望去。他本是想看看是不是郭崇韬下达了撤军的命令,但兀一回头,林英便愣住。   在君子都身后,宽广无垠的战场上,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梁军,成片成片的在拼命撤退,像是被饿狼驱赶的群羊,几乎都要到了丢盔弃甲的境地,他们的模样是那般惊慌。而在他们身后,是携虎狼之势,碾压过来的百战军步军,排山倒海的喊杀声,汇集成雷,撞进林英的耳朵里。   林英张了张嘴,怔怔无言。   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是的,他没有看错,百战军步军,已经破了梁军步卒的军阵,击溃了他们,正在疯狂追杀。   看清整个战场的局势,林英心中疯狂涌起一个声音:百战军,胜了!   林英惊喜异常的回过头,这才发现,面前与他们缠斗的梁军,也在潮水一般往后退却。   原来,那金锣是梁军的金锣,那收兵的命令,是下达给梁军的。   “军帅,军帅,我们胜了,我们胜了!”林英欣喜万分的策马到那人身旁,大声叫起来。   李从璟勒住战马,抬起长槊,示意君子都停止冲杀。在他面前,梁军仓皇而退,在他身后,君子都傲然而立。夕阳下,战场如遍地黄金。在他们四周,是败阵而归的梁军步卒,正在拼命后撤,浪花也似从他们身旁的平地上卷过去。   他将血淋淋的长槊插进马旁的地上,放眼远眺,俯观整个战场。渐渐地,他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军帅,我们胜了,我们击败了王彦章!”郭威仰头哈哈大笑,好不痛快,又格外自豪,看向李从璟的眼中充满精光,他几乎是情难自禁的以拳击胸,捶得胸甲砰砰作响,“军帅,我们百战军,胜了王彦章!”   昏黄的阳光给他们周身度上了一层金光,在他们身后,是山呼海啸一般,追着梁军杀来的百战军步军,遍布这片战场。   李从璟神色有些迷醉,望着远方的梁军本阵,呢喃道:“王彦章,王彦章……我们终究是胜了你……” 第172章 将士百战方为雄,皇帝疾行援兵城   王彦章收兵,梁军潮水一般退却,百战军并没有追击太远,大军到了李从璟身侧,基本就停了下来。眼下梁军虽败了一阵,但损失并不太大,各部也并没有败到一溃千里的地步,其本阵仍旧有数万人马未动,若是百战军追杀至梁军本阵阵前,梁军仍有余力杀上一记回马枪,到那时恐怕吃亏的就不是梁军了。   李从璟下令各部停止追击的时候,仅剩两千战兵的本阵中,也响起了金锣齐鸣的声响,那是郭崇韬在替他下令,命大军停止前进,预备收兵。李从璟回望了一眼望楼,隔着数里的距离,微微颔首。   此战,百战军面对三倍于己之敌,仍然阵战而胜,若是对面主将是庸将倒也罢了,不足为奇,但梁军主帅却是王彦章,是以这一场胜利,就显得极为弥足珍贵。王彦章此番出征以来,不败金身首次被破,这让百战军上下一片欢腾。   大军收兵,退回望楼之前。经过一番惨烈激战的战场,此时尸横遍地,虽不至于血流漂橹,却也血腥异常,夕阳下残败的旗帜斜插在尸堆中,和林立的兵器一起静默无言,虽厮杀已经停止,在肃杀之气仍在。敌我双方的将士相拥而亡,用他们年轻的生命,为今日这场大战画上了句号。   百战军重新列阵之后,近两万甲兵军容肃然,此时无声胜有声,李从璟策马从战场上缓缓回阵,从军阵中间缓缓而过,在马背上一一检视他的将士,面上有欣慰和自豪的笑容。他足以自豪,因为这场看似不可能的大胜,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将士,为他拼杀出来的。迎接着万道炯炯目光,李从璟能够读懂其中的热切含义,这是男儿热血,是战士情怀,世间最刚强的东西莫过于此。夕阳并不太刺眼,列阵齐整的军阵,一眼望不到头,冰冷而肃杀的军阵,此刻其间仿佛正奔腾着一股汹涌的热流,要在这夏日的黄昏,融化人心。   从魏州出发,李从璟以五百人开始了他独自征战的生涯,在淇门建军,伊始他空有三千人的兵额,却只有两千人,他对李存勖说:将士百战方为雄,所以我要建一支百战军。之后泽潞怀孟数次大战,百战军没有输过,与其说胜利是因为李从璟的谋划,不如说是依赖将士力战。从两千人到两万人,百战军不仅完成了量的飞跃,也完整了质的转变,李从璟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他肩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   这些人,他们与他生死相托,同进同退,一次次从尸堆中站起来,是真正的死生挈阔。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儿女情更为深重。这些人,他早已将他们看作自己的兄弟,同生共死的兄弟。   李从璟不禁停下战马的脚步,默默望着眼前的一张张面孔,在这个大胜的余波中,他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十一年前,他不过是一个个普普通通的人,在繁华热闹的都市为了一碗饭吃而奔波劳碌,有时候不得不低下头颅做人,纵有豪情壮志,最终也免不了泯然众人的结局。何曾想到,十一年后,他会带着一支两万人的军队,战胜这个时代一个个耀眼的良将名将?   他并非一个有着妇人之仁的人,否则他也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但他也并非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在某些时候,他甚至有些多愁善感,尤其是穿越到这一个陌生的世道,一个人独自前行时。   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现在他站在这里。   眼前数万张面孔,或熟悉或陌生,迎接上他们的目光,李从璟心潮澎拜。   不知是谁先大声喊了一句,接着所有人都不约而同以拳击胸,在沉闷而响亮的甲胄声中,发出了他们震天动地的呐喊。两万人的呐喊如此齐整,如此震撼人心,连头顶的暮云都被轰散,比之前战斗时任何一次冲杀的嘶吼都更具威势。   他们在喊:“军帅威武!”   “军帅威武!”   “军帅威武!”   “军帅威武!”   “……”   这是两万人的心声。   李从璟下马,面对全军将士,狠狠捶胸一拳,行军礼。   什么都不必说,这已经够了。   两万将士,轰然一声,以军礼回应。   ——“百战军,威武!”   ……   望楼上的郭崇韬,瞧见眼前一幕,恍然失神。   与他同时失神的,还有相隔数里,在梁军阵中望楼上的王彦章。   百战军的呼喝声响彻河岸,传出去数里,自然也传到了王彦章的耳朵里。略微失神之后,王彦章扶着栏杆发出一声叹息,对身边的一位将领道:“军心齐整,士气沸腾,主帅与士卒若成一体,如此之军,当世少见了。怪不得你前番会败在他们手里,倒真是一点儿都不冤枉。老夫本以为我已经很重视李从璟了,却不曾想,还是小瞧了他。今日之败,毫无怨言。”   王彦章身边的将领正是戴思远,比起王彦章的坦然,他眉眼间总有些许忧愁,这时道:“百战军确实不容小觑,但要说李从璟真有通天本领,却也不至于。老将军今日失利,不过是吃了个小亏而已,来日再战,凭我军军力,未尝不能一举而下,将百战军从这里赶出去。”   王彦章摸着下巴上的胡须,微微摇头道:“百战军先败段凝,今日又败老夫,气势一时攀升到了顶点,明日要一战而胜,谈何容易。”   说起段凝,戴思远气不打一处来,“领军西行迎战百战军时,段凝信誓旦旦立下军令状,若是战败宁愿提头来见。可后来如何?抛下数万大军,几乎是孤身回营,如此大败,竟然还腆着脸说百战军有援军,被他们抄了后路,这才不得已战败。这也就罢了,这厮竟然还敢责问老将军,百战军的援军为何会出现在他身后,老将军为何放任李存勖的大军从眼皮子底下经过,而不过问!将败军之责都推倒了老将军身上。强词夺理、颠倒黑白到了这种地步,真是闻所未闻!”   说罢,犹不解气,愤然道:“当日段凝败军而归时,老将军就该不问缘由,先将其正法,省得如今他还神神气气的,真是叫人气愤!”   王彦章脸色也不好看,末了,满腔悲愤却只能化为一叹,遥遥望着对面的百战军道:“伪唐境内,如今良将无数,良臣遍地,国势日渐强盛,倒是我大梁朝,小人窃据高位,奸臣当道,蒙蔽圣听,值此两军大战之际,平白让许多热血报国的将士送了性命,毁我大梁朝根基,可悲,可叹!”狠狠一击木栏,道:“待此番大胜归朝,定要将段凝这个败军之将和朝中奸佞尽数诛杀,以报先帝知遇之恩!”   眼见王彦章如此模样,戴思远心中也是凄凉,为王彦章感到不平,但有些话注定是不能说出口的:老将军虽然名义上身为北面招讨使,但实际上军中颇多掣肘,便说那段凝,靠着谄媚陛下身边的近臣,骗取陛下信任,在军中时时与王彦章作对。今番便是段凝吃了败仗,立了军令状,王彦章都杀不了他,只能寄希望于大胜之后,携军功归朝,才有可能扳倒那些小人。   戴思远望天而叹,心中悲戚莫名。如此朝廷,可还有药可救,如此国家,可还能抵挡唐军一次次进攻?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戴思远压下去。他望着须发花白的王彦章,那挺立的身姿,心中涌起一股热流。无论如何,只要老将军还在,大梁朝就未必没有希望!   ……   莫离并没有真杀了郭崇韬的山羊胡幕僚,来给李从璟祭旗,他虽然性情不羁,行事有魏晋之风,但并非不识大局之人,杀了那幕僚,郭崇韬面子上必定过不去,不利于李从璟和他的关系,当时所言,不过是恐吓一番罢了。   这会儿,莫离和郭崇韬等人下望楼来迎接李从璟,兀一照面,郭崇韬便拉着李从璟的手,连说了三声佩服,那山羊胡幕僚也是连道李将军大才。   李从璟禁不住夸,笑道:“王彦章今日失利,对梁军而言不过是吃了个小亏,折损也只在数千人,我料定明日王彦章必定会再战,到那时,还是一场大战。”   事情果不出李从璟所想,接下来的几日,王彦章日日遣大军出战,四面进攻,百战军在李从璟的指挥下,四面迎敌,每日都与梁军一顿好杀。随着战事的进行,伤亡增加不少,但是梁军始终不能攻占兵城,初时只是纸老虎一般的兵城,渐渐有了真老虎的威势。如此一来,王彦章的战斗进行的更为艰难。但这也架不住王彦章人多,且有王彦章的调度,梁军士气并未低迷下去,眼见兵城岌岌可危,百战军各部在李从璟等将的带领下,殊死作战。   一支大军从杨刘出发,直奔博州东岸,兵城所在的位置。这支大军由李存勖亲自率领,是应李从璟和郭崇韬的求援,前去支援兵城的。但因为河道被梁军阻隔,因而他们只能在陆地上徒步而行,速度无疑慢上了许多,这让李存勖一直忧心忡忡。   “前日接到的信报称,王彦章率领的军队有五六万之多,而百战军满打满算不过两万人,李从璟要和枢密使挡下王彦章的攻势,艰难得很。”李绍荣在李存勖身边说道,“这两日,兵城已经没有消息送回来了,怕是王彦章已经四面围了兵城,只是不知兵城有没有被攻下。”   李存勖骑在马上沉默不语,他心中同样焦急,毕竟王彦章的手段如何,他与对方斗了十几年,是最清楚不过的,连他面对王彦章都要小心翼翼,遑论李从璟这个还未及冠的孩子?   越想李存勖心中就越如火烧。   “不用多言,命大军在后跟进,传令从马直与朕先行!”最终,李存勖下达了这条命令。   “陛下,这万万不可啊,王彦章大军在前,万一他在半道设下埋伏?”李绍荣连忙劝谏。   李存勖一挥马鞭,疾驰而去,“顾不了这么多了,要是兵城被攻破,百战军被聚歼,王彦章就能直达郓州,到时候大事休矣!”   李绍荣无奈,只得策马跟上,心中焦急的想:李从璟啊李从璟,老哥可是在魏州看着你阵斩张朗的,此番你可得千万给我顶住了……   日暮时分,从马直终于抵达河岸。   奔出林道,李存勖勒住战马,望着前方,掩饰不住脸上的震惊。   李绍荣一阵纳闷,连忙上前,待看见眼前事物,不由得也愣在那里。   一座雄城如一支巨虎,低伏在平地上。   城前,是潮水般退却的梁军大军。   城头,百战军的旗帜在血火中飒飒轻扬。 第173章 天下岂非无卫霍,怎奈人主不识君   “朕早就跟你说过,李从璟是朕的福将。朕有福气,他也有福气!”李存勖在马上哈哈大笑,以马鞭指着兵城对李绍荣道。   李绍荣大大松了口气,附和道:“陛下洪福齐天,李将军作战骁勇,此战必胜!”   李存勖没在意李绍荣的马屁,思索了一下,道:“既然兵城无恙,你我也不用进城了,便在此扎营。待大军前来,我等与兵城互为犄角,王彦章就没办法了。”   扎营之时,李存勖派了一队骑兵,到兵城下奔驰大喊:陛下亲率援军赶到,与百战军同进同退!一时,兵城上苦战已久的百战军齐声高呼,士气又一次见涨。   翌日,梁营中,王彦章看到西面李存勖的大军营寨,击节叹息:“李亚子已到,兵城破无可破,我等无法取胜了。”遂解围而去,带梁军离开河岸,又火速去奔袭杨刘。   李存勖见王彦章从河岸退却,知晓他必然要回攻杨刘,于是召来李绍荣,对他密语交代了一番,随即拨给他几千马军,让他带着火速西行。   兵城中的李从璟和郭崇韬等人,得知王彦章在杨村兵败的消息,已经是三日后了。百战军经过连日激战,正在兵城中休养生息,同时也为大军扼守此处通道。   “当日王彦章从兵城退兵后,意欲赶回杨刘,趁机夺下杨刘城。但陛下棋高一着,算到了王彦章会如此行事,便令李绍荣将军领两千马军火速西行,在王彦章回杨刘大营前,先突进了梁营中,不仅斩杀多名斥候,更是纵火焚烧了梁军战舰,王彦章苦心经营的杨刘大营,就此毁于一旦。”   被李存勖派来通报军情的军使在兵城城头见到李从璟和郭崇韬,如此说道。   “根据斥候所报,当时留守梁营的梁军,仍有段凝率领的万余水师,怎会如此轻易让李绍荣将军得手?”郭崇韬有些疑惑的问。   那军使嗤笑一声,道:“段凝一见我王师从天而降,吓得张皇而退,根本就没作什么抵抗。李绍荣将军烧了梁军战舰之后,还在河岸边大骂段凝,段凝只敢在河中楼船上回骂,根本就不敢上岸一战。梁营被毁之后,段凝首先退兵,一日远遁六十里。待王彦章回到杨刘时,绕他是当世名将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仓皇退往杨村,被我王师奋力追击,斩杀梁军万余人,梁军由是大溃。而今,王师已经到了德胜城,收复德胜城也只在旦夕之间!”   李从璟等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无言。前两日梁军围攻兵城时,气势是何等之盛,要不是百战军力战,李从璟和郭崇韬谋划得当,身先士卒,兵城早已不保。想不到,梁军此战自开始就呈现出的吞天之气,竟然在一瞬间化为乌有,而王彦章出战以来辛辛苦苦取得的战果,也在一夜之间付之东流。局势变化之快,叫人眼花缭乱,胜负易手之突然,叫人思虑不及。   “世事无常,何况兵事乎?”山羊胡幕僚感叹。   “若不是段凝那般不经事,在关键时候掉链子,梁军未必就会败。”莫离发表了自己的评论,说完,对李从璟一挑眉,“李哥儿,看来当初不杀段凝,放他回去是极为聪明的做法。”   李从璟微微一笑,又惋惜道:“可惜了王彦章一世英名,不是摊上个昏主,就是摊上个猪一般的队友,败得憋屈。不消说,这回兵败的责任,段凝肯定又会推到王彦章头上。”   郭崇韬哼了哼,“伪梁大势已去,还能奈何?”   过来送信的军使向北一抱拳,道:“此番大胜,先赖百战军力战,后赖陛下英明决断,我大唐有李将军枢密使这样的良将,陛下又是千古明君,焉有不胜之理?”   李从璟被他的马屁恶心到,转过身去不说话了。   不日传来军报,德胜城收复。   梁朝指挥使康延孝,领百骑自大梁投奔李存勖,向李存勖献上灭梁之策。李存勖在杨刘召见了他,赐给他锦袍玉带,和颜悦色询问梁朝之事,康延孝回答:“当今天下,唯梁朝辖地最为广阔,拥兵最众,然梁主善恶不分,是非不明,使其空有天下之资,却无法物尽其用。梁朝之上,赵岩、张汉杰揽权专政,在内结党营私,在外贪污受贿,惹得梁朝上下怨声载道。段凝无能之辈,却因会逢迎权贵,而显贵于朝,王彦章、霍彦威等老将反而受其排挤。”   “梁主不善用人,且猜忌大臣,每逢征战之时,皆令近臣为监军,将领在前方浴血拼杀,但有无功劳,却全凭监军一言,将士早有积怨。梁主不善兵事,却好大喜功,王彦章北上侥幸胜了几场之后,梁主兴奋难当,当即派出众将四面出击,意欲攻入唐朝境内,而徒使梁都空虚。当此之时,陛下若是领精骑自郓州直至大梁,不出半月,天下必然大定!”   李存勖听完康延孝的话,龙颜大悦,当即令康延孝为招讨指挥使。   王彦章领梁军再次退守黄河南岸之时,李从璟听说了康延孝献给李存勖的计策,暗自以为甚为可行,上表请领百战军出战,但李存勖好似一时半会儿还没拿定主意,召了郭崇韬回去商议,只是让李从璟先守好兵城,原地待命。就此,李从璟难得闲下来。他本以为会好生无聊几日,但军情处的一份线报,却让他立即动了身。   ……   因为河水冲刷成冲积平原的缘故,黄河两岸的地势大多是平地百里,一望无垠,地平线的尽头就是天空的根脚,视野在这里一下子变得极为开阔,若是能登高而望,人的心胸都要宽广起来。登高望远,始去积郁之结,而心怀天下。   这是一个格外深沉的夜,因为夜已深,便是连因为夏日到来而刚苏醒,迫不及待开嗓使劲儿叫唤的蝉,在此时也早已收了架鼓,回到窝里去睡觉了。四野本是寂静的很,却因为大雨骤降,而宁静破碎。破碎的夜里,必有破碎的梦。若是有人披衣坐起,临窗观雨,或许会发现雨中正在奔跑的人影。   黑夜低沉,遑论雨夜,前面奔行的人不打火把而能疾行如马,眼力和感知力好得叫一般人嫉妒。   泥水随着他矫健的身影,在他脚后跟被一点点抛起,留下一地深重的脚印,绵延开去竟然是一条笔直的线。但是他的脚印,不用多时,便会被更多的脚印覆盖、碾碎,真正零落成泥。   前方奔行的一人,着黑衣。   他有刀。   全身上下共有六把。   他身后约莫有十几人,个个也着黑衣,握长刀。   黑暗中你追我赶的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黑衣人身后,出现了一支举着火把的骑队,哒哒的马蹄声如催命的鬼声,一波波钻进了黑衣人的耳朵里。   人的脚力纵然快到一定程度,却也无法与战马相提并论。不时,落单的黑衣人被马队赶上,包围。围成一圈的火把中,黑衣人默然片刻,决然抽出了腰间的两把长刀,直视着马队中的一名男子。   虽然已深陷重围,即便是面对九死一生之境,明知拔刀即为丧命,但那黑衣刀客,神情却坚毅却坦然。他看着对方,平静的眼眸里,仿佛没有这场喧嚣的大雨,也没有周围手持利刃虎视眈眈的杀手。   被黑衣刀客直视的那位马上男子,难掩愤怒,厉声道:“丁黑,你竟然对本将拔刀?你竟然敢对本将拔刀?!”   丁黑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传到那位男子耳中,“将军,人各有志,何必勉强?好聚好散,何苦动刀枪?”   马上男子呵得冷笑一声,手指着周围的杀手,“你问问他们,这些和你一样的人,你就应该知道答案。本将早就说过,一日是暗虎,一生都是暗虎,这是规矩,雷也打不动!你要坏这个规矩,就要拿命来!”   丁黑惨然一笑,“世事不外乎人情,规矩再大,大得过人情?我之前说过,送回二档头,是我拿命作为交换的,二档头送到,我就要回去领死。将军对我有恩,我不忍负将军,但李从璟也对我有恩,我亦不能负他。李从璟与我萍水相逢,犹能成全丁黑,将军与丁黑相处日久,为何便不能成全我?”   “住口,丁黑!”马上男子猛然一挥手,盯着丁黑,面色狞然,“你这是要叛变!叛变,你知道吗?什么回去领死,你当本将是三岁小孩儿,会信你的话?既然你要叛变,本将岂能容你?!”微微仰头深呼吸一口气,颔首时睁眼凶横道:“丁黑,念你也曾有功于暗虎,本将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若是你跟本将回去,本将还能饶你一死!”   丁黑笑了笑,有一种解脱而释然的意味,他提着两把长刀,昂首挺胸道:“那便战吧。”   “你丁黑作为暗虎第一杀手,这些年来本将对你如何?锦衣玉食,高门大府,美人金银,本将哪一样少了你?他李从璟是什么东西!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让你不惜背叛本将,不顾数年来本将对你的恩情,甚至连性命都能不要?你这样做,心中可还有我这个将军,你可还有我这个将军?”男子终于忍不住咆哮起来,“世道变了,人心不古!本以为你丁黑是重情义之人,没想到也是颗墙头草!”   “将军何必多言。李从璟的为人,不是你能够理解的。”丁黑摇摇头,“你跟他,差别太多。”   “杀!给我杀了他!”男子大怒下令,状若癫狂。 第174章 良禽择木离暗主,坚心赴死慨而慷   越来越多的杀手赶了上来,加入到包围丁黑的队伍。地上三四十个杀手,加之两队骑兵,将丁黑四周都围得水泄不通,让他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丁黑没有先动手,而是让身边的杀手先动刀,这算是他对这些昔日同僚,还有那位高立马背上的男子,最后一丝情谊。在两名杀手同时举刀向他的咽喉横斩而来时,丁黑终于动了,不退反进。   他脚步前冲,上身后仰,避过两柄横刀时,扭转身体,手中两把长刀,已经各自剖开了两名杀手的小腹。沾水的刀锋撕破肚皮,在他的身影离开后,那两名杀手的肠子便流出腹腔,掉了一地。   继续前行,侧身闪避一把竖斩长刀的同时,手起刀起,齐根削掉了那名杀手的胳膊。血雾喷洒出来之际,丁黑的身影早已不在原地,他手中的长刀,后发先至,已经掠过了另一名杀手的咽喉。在那名杀手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丁黑的身影在他面前一闪而逝,而他只能僵硬的捂住了自己的喉咙,呆呆的倒在雨地里。   两名杀手从丁黑背后举刀,跟上他,向下劈斩出手中长刀。然而长刀还在半空,丁黑的身影鬼魅的后退一步,矮身向身后递刀,如脑后生眼一般,准确用刀洞穿了那两人的腹腔。那两名杀手张嘴瞪眼,动作却僵硬在半空,眼珠子转动向下看时,丁黑已经不在这里,他们看见的,唯有自己身体里拼命涌出的鲜血,像泉水一样,倾泻在地上。   雨落菩提,打芭蕉。滴滴雨水落在地面,叮咚一声,在泥水面凿出一个凹坑。   丁黑从围上来的杀手圈中高高跃起,跃过众人的头顶,落在他们身后,俯身如陀螺一般一阵旋转,他身边的杀手就一个个惨嚎着倒下去。站起身时,他身边五步之内已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他微微扬起头,仍由雨水滴打在脸上。   李从璟,你曾说,人的武艺再如何精湛,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杀败一支百人的军队。而今,我要告诉你,你错了。当日之所以败于梁军之手,是因为那时我方寸已乱。今日,我就让你看看,在刀客的江湖里,一人杀百人,如鱼饮水耳!   天下武功,一力破百巧,唯快不破。   丁黑的身影再次消失在原地。当所有人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经在人群中大开杀戒,他所经过的地方,一片血肉飞溅。唯见血影,唯闻刀声,不辨斯人。   雨水在与他共舞,血影在他随他欢笑。   丁黑落地,脚后跟在地面上轻轻一踏,身子光影一般掠出,长刀快得让人根本看不清它从哪里来,会往哪里去。而看见他身影的杀手,再也没有机会去弄清楚这个问题,因为下一刻,他们就得倒在泥水地里。   既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便杀出一条血路来又何妨?   从人群中杀出时,地面上倒了一地或死或残的杀手,再没有一个站着的人。丁黑如同一只虎豹,起于平地,跃向那两队骑兵!   他在半空中跃过一道完美的弧线,落下时,已是两名骑兵没了脑袋,只剩尸身喷血不停,而后倒下马背。他如一道影子,藏身在黑暗中,下斩马腿,中斩人腿,上斩首级,每一次出手,都会带来让人胆寒的杀戮。在他身后,马倒人死。   被众骑护卫在中间的壮年男子,瞧见眼下这一幕,恨得牙痒,他一把抽出刀,就要上前去跟丁黑拼命,被众人拼命拦下。   一张大网从骑兵群中飞出,罩向丁黑。他在一匹马背上借力,一跃而起,竟然一把将大网抓在手里,人落下时,大网被他用来兜住了一名骑士,刀光一闪,那骑士便没了脑袋。   转头,丁黑对着男子所在方位,狞然一笑。   李从璟,你看见了么?杀此辈人,如屠猪狗耳!   这才是我丁黑,这才是我真正的实力!   徒步杀手死伤绝,骑士也只剩下十来人,将那壮年男子死死围在中间,举刀护在身前,紧张的盯着满地尸骸中,一步步向他们走来的丁黑。他们看丁黑的眼神,比看见了鬼还要恐惧,还要不可思议。   壮年男子推开围在他身前的骑士,从马队中策马出来,看着逼近的丁黑,嘴角抽动,“丁黑,你要杀我?”   丁黑停住脚步,将手中拧着的人头,高高抛起,甩给壮年男子。他道:“即便将军想要杀我,我亦不杀将军。我与将军之间的恩情,从我送回二档头开始,本就已经了清,但要我杀将军……”他摇了摇头,“我做不到。就如我做不到杀李从璟一样。将军,现在你可明白丁黑了?”   “明白了又如何,不明白又如何?”男子道,怒气不减,“你送回一个出卖了暗虎的女人,送回一个已经没有价值可言的女人,有什么用?!”   丁黑默然片刻,抬头道:“二档头虽然出卖了暗虎,但她毕竟为你一手组建暗虎,你还有用的着她的地方。况且,她身后的崔氏还有些残力。”   男子冷笑道:“本将还以为你不知这些功利算计,想不到你倒是看得很清楚!”   “知不知道是一回事,这说明了一个人是不是蠢。”丁黑摇头,“但做不做是另一回事,这关系到一个人的选择。”   男子不耐烦的摆手,“休跟本将说这些,本将且问你,眼下你意如何?”   丁黑笑了笑,“我本想走,你却要留我。现在你留不住我了,我自然还是要走。”   “去李从璟那里领死?”男子嗤笑。   丁黑转身,归刀入鞘,在雨中洒然踏步前行,背对男子挥手,“那是我的选择。”   “哈哈哈哈……”男子一阵猖狂大笑。   丁黑停下脚步,转身,皱眉,“你笑什么?”   “我笑你愚蠢!”男子咬牙切齿,“方才你若是要杀我,早已得手,但你却偏不动手!现在你想走,你以为你走得了吗?”   他话音落下,四面八方,官道两端,无数火把由远及尽,百余骑围拢过来。   “所以如你这般的人,便是身负绝顶武艺,也只有供人驱使的命运,因为你只会用刀。”男子冷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而成大事者,用得是脑袋,讲究的是谋划!你可知,为了拦下你,我令暗虎尽数出动,兵分数路去追击?一旦其中一路发现你的踪迹,便发出信号,周围数路便合围过来。今日即便是你能从我面前走了,终究也逃不过暗虎的追杀。你,早晚都得死!”   “三十步之外,端弩!”百余骑围过来时,男子傲然下令,不忘戏谑的看着丁黑,“三十步的距离,便是你再快,百余骑弩箭齐发,你也只有被钉死的份!方才大意了些,让你近了身,差点儿马失前蹄。现在我倒要看看,是你的腿快,还是我的弩箭快!”   面对百余劲弩,站立在圈中的丁黑脸色不善,但也谈不上有多难看,他盯着那名壮年男子,眼神如刀,不发一言。   “你不是挺能跑的嘛,你不是速度很快的嘛,你跑给我看,快给我看?”先前的失算,以至于让自己差点儿被杀的遭遇,让男子这时报复起来极为凶狠,他从身旁一名骑士伸手夺过弩箭,对着丁黑就一箭射过去。   弩箭,射空了。   丁黑抬了抬脚,斜着眼看着他。   这让男子大怒,他本是个极少有情绪波动的人,至少不会表现出来,但是今日,面对丁黑,他撕下了自己的伪装。就是眼前这位刀客,初见时他便惊为天人,之后重金招揽进暗虎,平日从未吝啬过财物美人,凡是他能弄到手的,他都会给他送过去。而丁黑也从未让他失望过,每一次任务都完成得极为出色,这让他一直视其为肱骨。   但就这样一个人,被他倾注了无数心血和厚望的人,这回走了一遭河上,只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刺杀李从璟的任务没有完成也就罢了,竟然投靠了他的这个最大对手!送回崔玲珑后,无论他如何劝说,如何花心思挽留,丁黑都死了心要回去李从璟身边。这让他极为震怒,他甚至从来都没有这样震怒过。   对于一个心比地厚,自视甚高的人,还有什么是比踩踏他的尊严,更能让他难以接受的?丁黑就是毫无顾忌踩碎了他的尊严,还搁在鞋底搓了搓。这让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杀了丁黑。   至于丁黑所谓不忍杀李从璟不忍杀他,不忍恩将仇报,此番回去是为领死的说辞,他压根就没有相信过。要我相信这样的话,那我不是真蠢了?   见丁黑躲过了自己的弩箭,男子终于爆发,大吼道:“把弩箭都给我拿过来!”他端起一把劲弩,就朝丁黑一箭,射完丢给身边的人装填箭矢,又拿起另一把劲弩,疯狂一般扣动扳机。   一连射了十多箭,竟然被丁黑都躲过去。而丁黑脸上的神情,更为戏谑了。   男子再也受不了这种屈辱,一把狠狠摔碎了劲弩,指着丁黑咆哮道:“射,给我射死他!”   百余骑得了男子的命令,纷纷瞄准丁黑,扣动了手中的扳机。刹那间,百余支弩箭,划破雨瀑,从不同角度,轰然射向场中央的丁黑。箭去无影,丁黑闪电般拔出横刀,在原地急速舞动起来。一时间,清脆的撞击声如炸响的爆竹,在一瞬间连绵不绝。   下一瞬,响声停。   场中央的丁黑,轰然跪在雨地里,左手刀已脱手,右手撑刀在地面,勉强支撑着身体不倒,嘴里的血一下下涌出来。在他身上,上下前后插满了不下十来只弩箭。   血顺着箭矢流出来,瞬间由小扩大,在他周身湿了一片,若果他穿的是白衣,就可以清晰看到血液染红了他的衣裳。   雨落下来,打在低头的他身上。雨瀑中,他躬着身子跪立。   四野寂静。   唯余雨声。   马背上的壮年男子得意的大笑,笑声格外猖狂肆意,不停的叫骂:“丁黑你这个蠢货,哈哈,你这个蠢货……本将要你死,你就得死,神仙也救不了你!”   丁黑笑了笑,全身的伤势让他笑起来各位费力,他勉强扭头,看了男子一眼,眼中充满蔑视。   那是他第一次对那位男子露出敌对的眼神。   那是他的抗争。   在这一刻,他终于对眼前这位他之前效力的人,露出了彻底的敌意。虽然只是一个眼神,虽然不能改变什么,虽然不能给对方带去实质性的伤害。但他依然蔑视的那么认真。   那是他的战争。   他用他的眼神,表明了他的态度,从这时起,他是他的敌人!   哪怕,他已经快死了。   马背上的男子虽然看不清丁黑的表情,但却清晰感受到了丁黑的蔑视,这让他怒不可遏。他叫起来:“蝼蚁,安敢蔑视苍天?!杀,给我杀了他!”   百余支劲弩再次端起。   丁黑抬起头,望向夜空。他看不到天空,他只能看到头上落下的一根根雨线。雨线看不到尽头,它出自天上。   小青,你在天上看着我么……我来了。   李从璟,可惜,不能让你见识我一人杀百人的刀法了。   “李从璟!”丁黑用尽了力气,仰头嘶吼了一声,“丁黑欠你一顿酒一颗人头,今生还不了了!下辈子,我丁黑一定还你!”   百余骑暗虎杀手的手指扣在了扳机上。   丁黑闭上眼。   弩箭齐发。   人倒下。   倒下不是一个人,而是几十人。   一支骑兵撕破黑夜的面纱,踏碎雨帘,从黑暗中闯了出来。   他们手持劲弩,弩机上已经没有箭。他们弩机上的箭,在那些倒下的数十个暗虎杀手身上。   丁黑猛然睁开眼。   他看到了那个年轻人,以一种横冲直撞姿态,强行闯到了他面前,跳下马来,一把将他扶起,笑着说:“爽约,可不是个好习惯。”   李从璟看了一眼丁黑身上的伤势,眉头皱了皱,“还好没伤到要害,看来还有得救,赵象爻,扶下去就地医治。”拍了拍丁黑的肩膀,“治好了伤,再还欠我的酒。”   说罢,李从璟转过身,背靠数百骑兵,看向对面马背上神色剧变的壮年男子,眼中杀气盎然,“他的命是我的,你要杀他,有经过我的同意?既然没有,那我就得要了你的命!” 第175章 终是宿命祸萧墙,夜雨杀戮停不住   丁黑被赵象爻带人抬到马队后面,在一棵大树下放下来。如今时节的大树枝繁叶茂,树荫下雨水少了很多。赵象爻又让人从马背上拿来几个包裹打开,掏出油布,爬上树,在枝干上架起来,油布很大,铺成开之后还能垂下来。这就形成了一个简易帐篷,将风雨都阻挡在外。   赵象爻又打开一个包裹,里面有许多个纸包,从纸包上的字可以看出,里面都是一些药粉之类的东西,甚至连纱布、剪刀都有。在五六个火把的照耀下,“帐篷”里虽不至于亮如白昼,但也纤毫可见。   丁黑的衣服都被撕碎了丢在一旁,他身上的箭矢太多,不如此无法彻底为他处理伤口,这让丁黑不得不赤身裸体。   赵象爻此时化身成大夫,递给丁黑一块布,让他咬着,被脸色苍白的丁黑摇头婉拒,赵象爻也不多言,埋头开始为丁黑拔出箭矢,又敷上药粉,包扎伤口,一个一个清理过去。   丁黑面色不变,在赵象爻围着他忙东忙西的时候,犹能微笑着打趣道:“想不到军情处出任务时,还有大夫随行,倒是一件奇事。”   周围举着火把的众人不由得笑出声,看赵象爻的眼色充满戏谑,赵象爻恼火的回瞪众人:“笑什么笑?很好笑吗?他说得没错,咱们军情处但凡出任务,是有大夫随行嘛!”   丁黑又不傻,自然知道自己说错了,纳罕的问:“怎么,我什么地方说错了?”   赵象爻忙着给他清理伤口,没搭理他,有一名军情处锐士笑道:“这位可不是专职大夫,而是我们军情处三统领之一,赵象爻统领。人称二爷。当然,二爷自己也称呼自己二爷。二爷说你说的没错,是因为在我们军情处,包括伤口包扎和救治术在内的基础医术,是课考的基础科目,也是成为一名军情处战士的必备素质。”   “还有这等事?”丁黑露出惊讶之色,“却是闻所未闻了。课考又是何物?”又微微欠身向赵象爻示意,叫一声“赵统领”。   “所谓课考,跟读书人考试没什么两样。”这回是赵象爻亲自答话,他一边在丁黑背后忙活,一边出声,“读书人精通四书五经,考过科举才能中进士,我们军情处的后备人员在成为真正的战士前,也得所有学习科目都考试合格。说得再明白些,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军情处战士的。而军情处战士,必须精通各种侦查、反侦察、伪装、潜伏、经营情报、刺杀之术。如此跟你说,你可能明白?”   丁黑恍然之后,更加惊讶,“明白自然明白,只是觉得更加匪夷所思了。”低头沉默片刻,道:“如此,暗虎败在军情处手里,不足为奇。”   “这有什么匪夷所思的,要是你对军情处和百战军了解再多一些,有你惊奇的。”赵象爻颇为自豪道,“我们军情处大当家,那可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军帅都对她倚重有加,极为礼遇,视为知己。”末了,撇撇嘴,虽然有些不太情愿,但不得不承认,“当然,最厉害的还是我们军帅,这些都是他的主意。”   “李从璟……”丁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发现他对李从璟了解得还是太少,这个年轻人不断给自己惊喜,每一次深入了解他一些,丁黑都会被吸引一次,但无数次了解之后,丁黑却发现,自己更加不了解他了。这个年轻人就像一个谜一样,让人看不透。   赵象爻将最后一根箭头挑出,一把将药膏给他贴上,又迅速为他缠起纱布,嘴里道:“你们暗虎要是碰上别的斥候或者情报组织,或许能占到便宜,但遇到我们军情处,差距可就大了……军帅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跟我们打情报战,我们比你们先进了一千年!”顿了顿,嘿嘿笑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是一千年,但这话光听着就足够霸气啊!”   丁黑浑身都被纱布包裹,成了一个厚厚的木乃伊,只留了七窍在外面,动一下都困难,但他还是认真道:“不是你们暗虎,是他们暗虎。”   赵象爻怔了怔,随即笑道:“你说得对,是他们暗虎。现在你是自己人了。”说着,用力拍了一下丁黑的肩膀,以示鼓励和接纳。这一下用力过猛,正好拍在丁黑的伤口上,疼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这倒是将赵象爻逗笑了,他道:“二爷给你疗伤了半天,你都没皱一下眉头,这等大丈夫气概叫二爷打心底佩服。二爷听军帅讲过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故事,你和关二爷一样,都是汉子。等你伤好了,你来军情处,只要你能通过课考,二爷让你做副统领如何?”   丁黑笑了笑,想说什么,突然眼皮耷拉,身子也晃了晃,就要倒下去。   赵象爻连忙一把把他扶住,见丁黑眼睛都睁不开,生怕他就此挂了,焦急的问:“丁黑,你感觉如何?”   丁黑闭上眼,断断续续道:“血流得有点多,犯困,想睡一觉……”   赵象爻:“……”   丁黑的呼噜声在树下响起,格外响亮,赵象爻一脸愤然走出帐篷,啐了一口,骂道:“这鸟厮也不是个好鸟,直娘贼,给他包好了伤口直接就睡,倒是自在得很!”   透过火把照亮的雨帘,赵象爻看向李从璟所在位置。那里,依旧一片平静,这让生怕错过这场厮杀的赵象爻瞧瞧松了口气。在这个位置看过去,赵象爻看不到丁黑前东家的面容。   但不知为何,一想到对方的身份,和对李从璟使过的种种手段,赵象爻心中就涌起一股分外急切的冲动。   直娘贼,真想立马一刀宰了这厮啊!   ……   雨在脚边,滴滴答答。雨在远处,噼噼啪啪。   李从璟的话说完后,场面一时陷入一片沉寂。   在李从璟身后的两百军情处骑士,和在一里之外接应的五百君子都骑兵,都没有发出半分声响。他们不出声,是因为纪律森严,每个人都在等待李从璟的命令,因是军情处锐士半数端平劲弩,半数长刀出鞘,虎视眈眈盯着数十暗虎杀手的模样,和暗虎之前盯着丁黑时如出一辙,因此他们的沉默就充满了杀气。   暗虎杀手不出声,是因为他们已经处于绝对劣势,虽然二三十名同僚被杀,却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强行提起精神,凶狠的盯着军情处锐士。   最后,李从璟不出声,是因为他的话已经说完。那名壮年男子不说话,是因为他发现此时自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之前已经交手数个回合,也许命中注定他们是彼此的宿敌,从李从璟穿越开始,这件事就无法逆转,但两人撕开彼此的面纱,以敌对身份面对面,如今却是头一遭。   雨势不见小,反而愈发的大了。雨水打在人与马的身上,摔得粉身碎骨,飞溅而起,汇集起来如油锅中的沸水,别有一番意境。   战马刨着前蹄,偶尔打一个响鼻。   暗虎杀手前,马背上的壮年男子凝视着李从璟,终于开口,他道:“你看到我,好似一点儿都不震惊?”   李从璟道:“震惊的时候有过,不过那是曾今的事。”   “这么说,你早就猜到了我的身份?”男子问。这时他的声音和神情都已经恢复常态,正如当日月光下和随从开始谋划刺杀之事一样,气定神闲,挑不出半点儿毛病。   李从璟也直视着对方,仿佛要在对方脸上看出一朵花来,他俩距离并不近,而夜雨的声音着实有些大,所以他们说话的声音就要更大一些。这声音传出去,让几乎所有的军情处锐士和暗虎杀手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李从璟道:“实话说我很好奇,是什么促使你对我动手?你我本来算得上一条船上的人,理应同进同退才对。我知道军中不乏有人背后对我捅刀子,吴靖忠就是一个,但我不曾想到,你也会对我举起刀,这看起来实在是一件没有道理的事。”   男子微微一笑,淡然道:“你很聪明,暗虎在驿站刺杀你时,崔玲珑只说了两句话,你就将对手猜到了我头上。虽然之后我很确定,那时候其实你并非猜到是我,很可能是猜到了三哥头上。那么今日,你能否再聪明一回,想想我是为何要杀你?”   李从璟嗤笑一声,根本就不屑于回答对方的这个问题,促狭的看着那人,调笑道:“崔玲珑回去之后,你们俩相处得可还愉快?”   男子脸色猛地一变,之前伪装的平静在一瞬间轰然崩塌。   崔玲珑……她本是我最深爱的女人,本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但是因为你,她不仅出卖了暗虎,更是落得面目全非,回来之后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连房门都不踏出一步,连我都不见!每有侍女进去服侍,都会被她尖叫着赶出来,摔碟子砸碗……她曾是一个那么骄傲的女人,你到底曾怎样对待她,才让她变成这副模样,见人都不敢?   这是他迫切想要问出的问题,但是他不能问出来,不仅如此,他还要装作若无其事。这让他很辛苦,也更加痛心。若是可以,他根本不愿意废话,只想杀了李从璟,以泄心头之愤。但是他不能,因为眼下他处于劣势,所以他得忍,再苦也得忍。   “怎么,你怕了?怕你说的不对,惹我嘲笑?”男子压下心潮的翻腾,尽力平复下心境,反唇相讥,“原来堂堂的百战军主帅,也只能在女人面前逞威风?”   李从璟呵呵笑了两声。   他提起马鞭,指着对方,道:“你错了。对于敌人,我向来不问出处,不问因由,不问去向。对待敌人,无论他是谁,我永远只有一种态度,那就是:杀!”   “而你……”李从璟睥睨着对方,有一种几近审判的口吻道,“受我李家之恩,而背叛给予你这一切的家父,是为不忠;兄弟之间本该互助,你却平白向我举起屠刀,是为不义;既是不忠不义之徒,我何须与你多言?石兄,你活得够腻歪了,那我就来送你一程!”   “军情处听令。”李从璟最后抬起手,向前一压,“片甲不留!”   两百军情处锐士,马奔人动,雷霆杀出。 第176章 雪中起舞的你呵,多少韶华在梦中   下雪了。   真的下雪了啊!   绿袄罗裙的少女仰着小脸望着天空,看到柳絮一般扬起的雪花,脸上渐渐荡开了一圈纯真的笑意。那笑容太灿烂,将她的小眼睛都挤成了月芽儿。她开心极了,在院子里欢快的跳了起来,随着她的跳动,两条小辫子上下顽皮的摆动着,像起舞的精灵。   她伸出娇嫩的小手掌,小心翼翼的接住了一片飘落的雪花,感受到雪花特有的凉意,扑闪睫毛下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它在掌心融化,少女“咯咯”的笑了起来,两个小酒窝布满浅浅的纯真。   她在不大的院子里转着圈,蝴蝶一样舒展着俏丽的翅膀,她的笑声那么纯净,仿佛里面蕴藏了一个人一辈子的美好,她那不成型却自然灵动的舞姿,化作了偏偏白雪,落在花草草木的枝头,像是盛开的梅花。   少女停下调皮的玩闹,双手捧着举过头顶,她歪着头看着满天空的飞雪,看着它们落在自己手里,笑容里装满了甜蜜。她捧着一捧雪,像是捧住了一个世界。看见手心里终于蓄积起来的浅浅一层雪白,她黑曜石般的眼眸里都是满足。   她忽然想到,如此美丽的雪,不是应该找个人和自己一起分享吗?   找谁呢?   少女心中立即有了答案。   她傻乎乎的保持着双手捧雪的姿势,冲出了自己的小院,她要将手里的这捧雪,捧到那个小家伙的面前,要他好好看看呢。   可是她好傻啊,她不知道雪一会儿就会化的没影了啊。   两个小院隔的不远,少女跑过滑溜溜的青石板小道,好几次点儿摔倒,这让她奔跑的动作看起来歪歪斜斜的,滑稽而且好笑。但她才不管这些呢,她只想快些跟那个小家伙一起分享这份小小的喜悦。   到了月门前的时候,少女放缓了脚步,显得极为小心,蹑手蹑脚一步一步靠近,不时伸长了脖子往小院里张望,这让她粉嫩的脖颈暴露在外,几片雪花落在了上面,她也丝毫没有注意到。   小院子传来呼喝的声音,一起一伏,抑扬顿挫。   少女从月门探出小脑袋来,像个小松鼠一样。她立即就窥见到了那个比她还要年少一些的少年。   雪中,一名只穿一件单衣的少年,正在龙行虎步,在漫天的雪花中舞拳。他虽然只有十岁出头,但打起拳来已经很有架势,虽不能说大家风范,却也有一丝行云流水的意境,让人看着就感觉分外舒坦。   这名少年浓眉宽额,五官端正,小小年纪,已然有刚毅之色的雏形,若是长大,或许会成为一个硬气而英俊的男子汉。少年的一招一式都打的极为认真,他双目中充满专注,像是在做一件最重要的事。寒天雪地,院子中没有其他人,夏天三伏,冬练三九,这说明少年的练武举动完全出于自觉,让人不得不点头赞赏。   依旧保持着双手捧雪的姿势,在月门偷看少年的少女,一双俏丽的小手已经冻得通红,她眨了眨眼,充满好奇的想:这个家伙不会怕冷的吗?下这么大雪,他怎么还能练武呢?   浑然不知,此时的她,也早已忘了什么是冷。   少年打完一套拳,收了势,却没有走动,而是负着手,抬头望着天空,不言不语,仍由大雪落在脸上、身上。他小小的背影,在这一刻却好似极度落寞,落寞的就好像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一样。   少年的背影落在少女眼里,少女呆了呆,因为那个背影传达出来的气息虽然她不是很懂,但感觉却是那么熟悉。自从少女的娘亲死了之后,她好像也经常这样,看着远处和天空发呆。少女的眼眶突然有些泛红,她离开月门,一步步走近少年,她决定将手心里的白雪送给这个小家伙,让他高兴一下。   在少女悄悄摸到少年背后,正准备叫他的时候,少年突然转过身来,“永宁。”   “呀!”本想吓人的少女,结果被人吓了一大跳,她双手本能的一抖,护在心胸前,脸色发白。   少年好笑的看着少女,“永宁你干嘛,偷偷摸摸的。”   少女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突然发现自己捧了一路又保持了好久的雪,就在方才一下子都给抖没了,这让她一阵委屈,几乎要落下泪来,“都怪你都怪你,雪没了,你这个小坏蛋,雪没了!”小手恼火的去打少年。但人没打到,自己却先蹲在地上,呜呜抽泣起来。   少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窘迫的挠了挠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眼看着少女哭哭啼啼,这让他一阵心酸。灵机一动,少年忽然伸出双手,捧在一起,去接雪花。   “永宁你看,雪还在呢,你看!”   听到少年的声音,少女抬起布满泪痕的小脸,就看到少年正在接空中的雪花,然后小心翼翼捧到她面前,对她露出一个阳光而柔和的笑脸,“你看,雪在这儿呢。”   少女惊喜的跳起来,凑过小脑袋看了又看,水灵的眸子里神采奕奕,她试探着问:“从璟,这个可以送给我吗?”   “当然。”少年理所当然道,将手心里其实少的可怜的白雪倒到少女手里。但那些雪实在太少了些,以至于最后少女手心里其实就没落多少,但她还是开心得笑了起来,比盛开的寒梅都要好看得多。   “永宁,你真是个小孩子啊!”少年老神在在的像个大人一般,揉了揉少女的脑袋。   “不许摸我的头!”少女大叫着跳开,气呼呼的说,“还有,不许叫我永宁,要叫我姐!”   “哈哈……”   “不许笑!”   ……   “永宁,你怎么了?”   这是一个夏日的夜晚,小池塘里有青蛙的鸣叫,旁边的假山旁,青衫鹅群的少女默默坐在那里,双手搁在膝盖上撑着下巴,出神的望着池塘,眼眸里隐约有泪光闪烁。   少年从一旁走过来,坐在少女身旁,关切的问她。   少女没有回头,清脆的嗓音有些嘶哑,埋首低声道:“从璟,我想我娘亲了。”   少年有须臾的默然。他知道少女的娘亲是他们共同父亲的一个平妻,前些年已经走了,这些年来,少女一直是少年的娘亲曹氏在抚养。但曹氏对她再如何视如己出,终究不可能完全抵消少女心中对亲生母亲的思念。少年的思绪有些飘飞,飘到那个遥远的年代,也想起了自己在那里的母亲。   少年伸出手抚摸着少女的脑袋,柔声道:“永宁,你还有我,还有我们大家呢,你并不孤单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少女已经扑过来,抱着他的肩膀哭出声来,她的小肩膀一抖一抖的,分外娇弱。   少年抱住她,将她搂在怀里,轻声道:“要哭,就哭一会儿吧,这里不会有其他人。”   哭声更大了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女终于缓缓止住了哭泣,她胡乱擦了把眼泪,抬起头凝视着少年,问:“从璟,你会离开我吗?你会永远都陪在我身边,不让我一个人吗?”   张了张嘴,少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永远……是多远?   永远……有多远?   见少年不回答,少女又急又怕,她快要再次哭出声,“你会吗?从璟,你会吗?”   “不会。”少年说。   少女终于露出了笑。   她的笑,那么纯净,那么认真。   ……   少女已经到了豆蔻年华,是个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小美人了,倾城之色让整个晋阳城都有耳闻。但是今天少女却有些不开心的走在大街上,因为她没有挑选到她心目中的东西。少女想起自己生辰时,那是一个没人会在意的日子,那个小家伙却给自己送来一支雕刻精致的小兔子,还说了一句她从不曾听闻的“生日快乐”,更陪自己聊了好久的天,这让她整晚都开心的无法入睡。   今天是那个小家伙的生辰,少女特意来到东市,也想给他挑选一份满意的礼物。一想到少年看见自己送他礼物时的惊喜神情,少女就分外期待。但是无奈,大半天过去了,她都没有碰到满意的物件。要么就是太贵她买不起,比如说那柄镶着宝石的剑,要么就是她没瞧上的。   好歹皇天不负有心人,少女终于在一个摊位前,看上了一对玉佩。玉佩呈弯状,似月如钩,晶莹剔透,分外可人。少女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喜欢上了。最后,不懂得讨价还价的她,用她整整一年的例钱,从那个奸商手中,买下了那对玉佩。   回府的路上,少女轻快的脚步像是一只百灵鸟。她将玉佩握在手心,捧在心口,不时笑出声来。   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少女,没有注意到道旁的恶狗,当她的脚不经意间踢在那条黑狗身上时,恶狗跳起来咬了她的小腿。钻心的疼让少女几乎晕过去,但她咬紧了银牙,没有半滴泪落下。恶狗咬人之后就跑开了,少女拖着流血的腿,一瘸一拐,走了一个多时辰,才走回家里。   当她将玉佩交给少年时,她的小腿已经肿得老高,裙角都被刺眼的血迹染红,但她仍然露出一个真诚的笑脸,像是一个调皮的小孩,对满脸惊愕的少年道:“生日快乐。”   她笑得很得意。   ……   这一天,曾今的少女要嫁人了。   上花轿之前,穿着大红衣裳的她泪水滂沱,死活不肯出门。   他推开房门,在她面前蹲下,低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终究是要嫁人的。”   “可我不喜欢他!”她咬着嘴唇,“我也不想离开这里。”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给她讲一些大道理,“再说,女人终归是要找一个归宿的。石兄是个不错的人,你嫁过去,他会对你很好。”   然后是良久的沉默。   “真的没得选吗?”她最后问。   他张了张嘴,开口却只发出一个音,“姐……”   “别叫我姐,叫我永宁。”她说。   他一阵默然。   她终于站起身,看着蹲在他面前,没有抬头的弟弟,声音不复柔弱,而是充满凌厉之气,她问:“若是他对我不好,你会如何?”   “我会杀了他!”他说。握着拳。   “好,李从璟,记住你今日说的话。”她大步走出门,头也不回。   李从璟最后赶出府门时,那人已经将她的姐姐娶走,喧闹的大街上,他只能看到那架花轿的背影。花轿的颜色很鲜艳,是夺目的鲜红,是这世间最喜庆的颜色。   他站在人群后,默默握紧了手中的月形玉佩。 第177章 非忍者不能成事,妒恨之下无同生   他第一次见着她,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在李府。她坐在池塘边,弯腰拨弄着池塘里的清水。彼时她的模样,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他站在路口,只一眼便失了神。   那时他刚随将军征战回来。那是一场分外惨烈的战斗,为救将军,他身负重伤,密密麻麻的箭矢挂在身上,几乎将他射成了一个刺猬,要不是事先穿了三层厚甲,他几乎活不下来。激烈的战斗和严重的创伤,换来的是战场的大胜,还有将军对他的推心置腹。   那日夜,他浑身包着纱布,躺在营帐中,帐中只有几盏摇曳的烛火,他疲乏得紧,几乎不能说话。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陪进来看望他的将军,聊了许久。将军临离开时,拉着他的手,殷切的对他说:“石郎,待你伤好,我将亲军左射军交给你统领。”   目送将军离开帐篷,他想笑,想放开喉咙大声的笑,因为他知道,这回他赌赢了。战场上没死,他就一定能够得到将军的信任。但他没想到将军人这么好,竟然将亲军交给他统带。他很开心,所以他想笑,唯有大笑方能表达他的开心,但他不能笑,他得忍着,不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隐忍,他知道怎样掩饰自己,但是此刻,长久来的努力终于取得成功,今日甚至差点儿没命,他的人生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他就像一个丰收的农夫,面对整片金黄的庄稼地,他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了。   于是,他抬起手,伸出两根手指,重重扣进了自己大腿上的伤口里,然后狠狠刮动。直到血染红纱布,流到榻上,他才将笑意堙没在钻心的疼痛里。额头上密布豆大的冷汗时,他终于没了想大笑的冲动。然后,他给了自己一个微笑,对自己说:石敬瑭,你又成功了。   伤势养好的时候,大战也结束了,他和将军一起班师。一路上,他和将军并马而行,一路研讨兵法战事,他将自己进一步展示给了眼前这个,可以决定自己前途命运甚至是生死的人。回到晋阳,离开军营的时候,将军叫住他,让他去自己家里坐坐,吃一顿便饭。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石敬瑭几乎又一次难掩心中的激动,因为他知道,他已经被将军视作彻底的心腹了。   第一次踏进李府,他惊讶于李府的简朴。没有奢华的装饰,甚至连花草都没有刻意修建,一切都呈现出一种农家人的乡土气息,唯一可取的地方,恐怕只有这座府邸还算规模比较大了。而他知道,这座府邸,其实是晋王赏赐给将军的。他心中有些不屑,大丈夫拼得性命换来功名富贵,怎可不让自己过得舒坦些?   回到家的将军明显很开心,让他感到惊奇的是,阔别良久归家之后,将军没有第一时间去见自己的妻妾,而是带着他,去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僻静的小院。在离那个小院尚有十几步的距离时,他就听见了院中传出的读书声。   “主道约,君守近。太上反诸己,其次求诸人。其索之弥远者,其推之弥疏;其求之弥强者,失之弥远……凡论人,通则观其所礼,贵则观其所进,富则观其所养,听则观其所行,止则观其所好,习则观其所言,穷则观其所不受,贱则观其所不为……”   琅琅的读书声,中气十足,很有节奏而且极富韵律,时有停顿,似乎是读书人在思考。可以想象读书之人必不是坐在地上摇头晃脑,而是极有可能拿着书在房中踱步,这让石敬瑭很是惊奇,心想此者何人?听其声音,清朗干脆,像是个少年……   石敬瑭自己也常读书,因此他知道,里面的少年读得乃是《春秋》中的“论人”篇。一个少年,却读《春秋》,他能读得懂么?   忽然,石敬瑭发现李嗣源停住了脚步,负着手站在月门外,脸上的表情既是陶醉又是欣慰。   “里面读书的,莫非是公子?”石敬瑭试探着问。   李嗣源淡淡一笑,“进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石敬瑭很快就见到了那个少年,第一眼看到对方时,石敬瑭吓了一跳。因为他和李嗣源一进屋,李嗣源正哈哈大笑两声,一个矫健的声音就冲出了屋子,如虎豹一般,对着李嗣源就是一脚踢过来。   要不是这是在李嗣源家中,冲出的又是一个少年,石敬瑭几乎本能的就要上前护卫了。好在他醒悟得早,虽然跨出了一步,却没有出手。他立即就庆幸自己没有出手,因为李嗣源已经和那少年交手在一处,两人拳来脚往,砰砰之声不绝于耳。   石敬瑭很惊讶,惊讶于眼前这个少年的身手,因为他看得出来,李嗣源根本就没有留手,即便如此,他们俩仍然是旗鼓相当!   好一个文武双全的少年!   “老爹,又打了胜仗?”收了拳脚,少年竟然一把攀上李嗣源的肩头,挑眉对李嗣源嬉皮笑脸。   “当然,老子出马,什么时候差过?”李嗣源的回答,差点儿让石敬瑭摔了个跟头,眼前这个龇牙咧嘴,一脸为老不尊的家伙,还是那个治军严肃,不苟言笑的将军吗?   李嗣源对石敬瑭道:“石敬瑭,这是我儿,李从璟,比你正好小了十岁。”   “见过公子。”石敬瑭脑海中立马得出少年的年龄——十四岁。不知为何,石敬瑭总觉得少年看自己的目光极为惊讶,然后是戏谑,向看猴子一般,这让他有些不舒服。   少年的对他的第一句就让他摸不着头脑,少年问:“石兄,你觉得契丹人如何?”   “契丹人?”石敬瑭不明白少年的意思,但他还是回答,“契丹人为祸边境,是我大晋之大患,当除之。”   少年的目光更加戏谑了,他点了点头,微笑道:“很好。”   一句很好,让石敬瑭心中更加不快,他心想,这少年未免太傲气了些。   接下来,李嗣源竟然就在少屋中坐了下来,三人坐而论道。李嗣源为少年说些战场之事,每回都是详细说明敌我情况,然后由少年给出征战方案,评定胜负之数。渐渐地,石敬瑭的目光中充满了惊诧,然后是浓浓的戒备。因为少年的见解,让已经征战数年的他都觉得分外精明,他不由得打量起少年来,心里盘算着,要是这少年从军,那么左射军他还能统带几天?   从少年的院中出来,去吃饭的时候,路过一方池塘,石敬瑭瞧见了弄水的她,他立即呆在那里,半天都没挪步。   回去之后,石敬瑭对那个青衫罗裙的女子格外挂念,他已经知道,她叫永宁,是李嗣源的女儿。深夜,辗转反侧之际,石敬瑭想起今日见到李从璟的情景。那还是个少年,却给他不少压力,醒悟到这点的石敬瑭,心中一阵拥堵。他知道,少年现在已经可以从军,若是少年从军,左射军必定是少年的,那么届时他该当如何?   对方是李嗣源的嫡长子,石敬瑭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可能争得过。而不统带左射军,他的前程无疑要大上一个大大的折扣。他是个有大抱负的人,他不甘那个少年夺走自己拼了一死才换来的劳动果实,所以他要抗争。   如何抗争?   想起永宁那倾城的容貌,曼妙的身姿,让人念念不忘的气质,石敬瑭心中忽然有了答案。外人自然争不过李从璟,但若是——李嗣源的女婿,就未必没有赢的可能!   躺在榻上的石敬瑭,脑中飞快构思着接下来的计划,不久,一丝扭曲的笑容浮上他的嘴角。在这个没有外人的地方,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传出去老远,在黑夜里如同鬼嚎。   两年之后,石敬瑭成功了。他完全赢得了李嗣源的信任,也让李嗣源相信了他对李永宁的真心,更让李嗣源对他的人品坚信不疑。李嗣源将李永宁许配给了他。得到李嗣源许诺的石敬瑭,在那一晚策马狂奔了三十里,去野地里敞开胸怀大笑,发泄自己心中的快意。   他永远忘不了,两年以来,每当看到李永宁和李从璟在一起亲昵的举动,他心中是何等的煎熬,然而他偏偏要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上前去跟两人打着点到即止的招呼,控制自己绝不去多看那个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子一眼。   李从璟习完武,李永宁为他擦汗,他却要去递手帕;李从璟读完书,李永宁给他端上熬好的汤,他却还守着厨房;李从璟装出一副落寞样子的时候,李永宁就将他抱在怀里,他只得远远避开……他嫉妒李从璟,也恨李从璟,他发现这种嫉妒与狠,在李永宁对他的殷勤始终不冷不热的时候,愈发难以控制。   为什么我石敬瑭拼了命才能得到的东西,你李从璟一出身,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了?!   而这一切,都随着李永宁坐上他的花轿,都云霄云散了,他本以为,李永宁从此是他的女人。   但是他错了。   当那晚他走进洞房的时候,他面对的是一个拿着剪刀对着自己滑嫩脖颈的新娘,李永宁冷淡的像是对一条狗说:“我嫁给你,是父母之命,我无法反抗,现在我已经完成了自己使命;但若你敢碰我一下,我就死在你面前,这是我的自由!”   “为什么,为什么?!”他大吼。   “因为我根本就不喜欢你。”李永宁冷冷的说。   他觉得自己快要发疯,难道努力了两年,却只换来一场空欢喜?他面色狰狞,“你真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   李永宁笑了,笑容里都是轻蔑,她说:“我弟弟说了,你要是对我不好,他会杀了你。你知道,他说的到,就做得到!”   “李、从、璟!”石敬瑭咬牙切齿,一字字咆哮起来,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他已经隐忍了两年,难道还要隐忍一辈子,屈辱一辈子,一辈子活在那个少年的阴影下?   最后,李永宁一句话让石敬瑭退出了房间,她说:“你与我有名分,你就还是我爹的女婿,你要是逼我毁了我们的名分,你就什么都不是。”   府中还有宾客,石敬瑭无法发泄情绪,他装作若无其事回自己房中,然后关上门,反锁好,又熄了灯,蹲在地上,抱着一张木凳,用牙齿一点一点撕咬起来。   在整张木凳化为碎屑的时候,他趴在地上,用滴血的嘴低低嘶吼道:“李从璟,我石敬瑭,一定要杀了你!”   ……   他是一个计划周密的人,所以他没有立即动手。实际上,他也在犹豫要不要动手。他不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动杀心,而是因为这个女人,他知道他跟李从璟,恐怕日后都不好相处。但他还是举棋不定。   直到,李从璟一战成名,成为百战军都指挥使,而后一路飙升,杀李继韬,灭董璋,败戴思远,连克怀孟。他终于知道,如果他再不动手,恐怕永远都没有机会。   最后,张居翰没有坐上枢密使的位置,这使得他多年以来,花费了巨代价在朝中的艰辛布局毁于一旦,他终于下定决心,不顾一切,也要先绝了李从璟这个后患! 第178章 缘不在前世今生,事不因有为必成   军情处两百锐士,纷纷策马而出,先是弩箭齐发,射倒一大片暗虎杀手,而后举刀杀上。这些锐士个个都是好手,极善杀人之术,或许他们战阵冲杀不及百战军,但说起混斗和捉对厮杀,却个个都是行家,军情处的训练极为严苛,尤其是这帮止戈部的汉子,杀起人来充满简单粗暴的力量感。这一冲出来,立即就叫暗虎好一阵死伤。   暗虎虽然也射出了一波弩箭,一来人少箭少,二来军情处占了先手,是以杀敌效果并不大。这会儿被军情处当头罩下,没几个来回,就被杀得溃不成军,一个接一个落下马背,摔倒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血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流向四处,再也没有机会爬起来。   一面青衣,一面黑衣,两帮斗笠蓑衣的杀人者,驱着战马厮杀在一处,少了战场上骑兵厮杀时的观赏性,但刀光剑影中江湖味却要浓郁得多。   官道上和农田里到处都是扣人心弦的厮杀,场面一时血腥而又混乱。暗虎身后的石敬瑭,见势不好,趁着混乱的当口,调转马头,在几名亲信的护卫下,立即就要跑。   他们挑选的时机恰到好处,转身逃命的动作也极为麻利,加之雨夜虽有火把照耀,但毕竟光线不大好,前面又有暗虎杀手帮忙抵挡,他们能够逃脱的机会很大。   但他们把自己的命看得太大了些,也把他们的对手想得太简单了些,更把他们的对手要杀他们的决心看得太淡了些,在他们刚转身的时候,一直没动的李从璟动了。   他拔刀,挥鞭,策马冲出。   在李从璟面前,是正在相互搏杀的双方杀手。李从璟驱马奔向人群,风驰电掣一般,长刀挥斩,一路行进。凡是挡在他面前的暗虎杀手,皆被他一刀斩落马下,他从人群中冲过,无论是试图阻挡他或者没有试图阻挡他的人,都不能让他停留半分。他一路马不停蹄的从人群中穿过,横刀上不知何时已经沾满了鲜血,他经过的一条直线上,没有一匹暗虎的战马马背上,还有暗虎的杀手坐着。   论一人杀百人,丁黑当为人中之雄。   但论乱军之中冲破敌阵,一直都是君子都当先一骑的李从璟,何时比谁慢了半分?   冲出人群,李从璟与石敬瑭相距不过二三十步的距离。此刻他杀心已起,便再没有收住的可能,抬起手,对跟在后面的众骑下令:“弓,抛射!”   没有端弩的数十骑,纷纷取下背后背负的长弓,在奔驰中搭上了铁箭,随着李从璟手臂下斩,发出一个“放”字,几十只铁箭纷纷射向夜空,滑过一个半圆之后,落进了石敬瑭身边的骑群中,霎时间有数骑落马。   如是再三,石敬瑭身边人渐渐少了,最后只剩下零落十余骑而已。   火把上的火焰随着骑士的前驰,在滂沱大雨中急速扭动,火把下的马队在夜雨中狂奔猛进,撞破雨帘又踏碎泥地。两只马队一前一后,谁也不愿意慢下来半分。   李从璟看到石敬瑭回头看了自己一眼,脸上满是焦急怨恨之色。他无动于衷,他也知道,石敬瑭今日跑不了。   要过来一把长弓并一支铁箭,李从璟在纵马奔驰间,于马背上拉开弓弦,箭头对准了前方马队中背影时隐时现的石敬瑭。   数不清的雨线在箭头前不停落下,二三十步开外的骑士,身姿在火把中影影绰绰,在一片黑暗中显得格外瞩目。   手指松开,铁箭飞射而出,在雨瀑中钻进了前方的马队,准确在石敬瑭后背露出来时,钉在了他的后心上。   石敬瑭的身子在马背上一晃,差点儿就要掉下去。   一支骑队突然从前方反向疾驰而来,约莫有十余骑的样子,首先碰到石敬瑭等人,当头一阵弩箭齐射,又是三名暗虎杀手摔落马背,最后这十余骑拦住了石敬瑭。   是赵象爻。   至此,石敬瑭被两面围困,逃无可逃。而被赵象爻等人迟滞了片刻的步伐,李从璟所带之人,立即赶了上来,他们也没有机会再逃。   团团围困中,石敬瑭操控着战马回头,在十来骑中间看向李从璟,脸色已是无法形容,他的背后,还插着李从璟射出的铁箭。   “弓,弩,齐射!”李从璟三度抬起手,他冷峻的脸上没有丝毫感情波动,也根本就懒得与石敬瑭废话,直接准备将其全部射杀。   “李从璟!”石敬瑭在人群中嘶吼,“你想清楚,你当真要杀了我?我是你父亲的亲军统领,我是你姐夫!你杀了我,怎么向他们交代?!”   “交代,那是杀了你之后考虑的事情。”李从璟不为所动,眼眸比这黑夜更深邃,也比这大雨更为寒冷,他手臂挥下,“放!”   数十铁箭弩矢齐齐射出,从四面八方飞向石敬瑭等人,一轮齐射之下,外围的数名骑士直接被万箭穿心,纷纷从站马上倒下来。内里的石敬瑭脸色惨白,双目中如同要喷出火来!   “齐射,第二次。”李从璟的声音再度冷漠的响起,石敬瑭眼中流露出浓浓的绝望。   “不,李从璟,你不能杀我!”石敬瑭疯狂的吼起来,“你要杀了我,你姐姐也活不了,李永宁她也活不了!我保证,我保证我死了,她也会死!”   李从璟眉头皱起,默然开口:“她是你的妻子,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会在出行之前,给属下留下命令,若是你不归便杀她?”   “妻子?哈哈……”石敬瑭大笑起来,状若癫狂,笑声惨然,“你可见过,成亲四年却从未同房过的夫妇?你可见过,成亲四年,却连手指头都不让丈夫碰一下的妻子?你可见过,成亲四年,连见妻子一面都是奢望的人夫?”   李从璟眉目沉下来,眼中爆闪的杀意更甚。   “你以为我是在忽悠你?李从璟,你自个儿心里难道不明白,她李永宁,心里压根儿就没有我石敬瑭!”石敬瑭字字啼血,比自揭伤疤更为痛苦的事,是自己表现自己的屈辱,“李从璟,我倒是想问问你,这是为何?为何我半夜在她房外守候,听到的却是她在喊你的名字?四年了,整整四年,无论我做什么,她始终都不拿正眼看,就算是颗石头,那也早给我捂热了!你告诉我,这是为何?!”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从嗓底吼出来。   李从璟终于确信石敬瑭不是因为垂死挣扎,而口不择言。   其实李从璟从未觉得他与李永宁有什么不伦之情,有的,正常的姊妹之义而已。后世有一句话,不暧昧不兄妹。虽然这话用来形容他与李永宁并不是太贴切,不过基本精神是相通的。他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举目无亲,而李永宁早年丧母,李嗣源更没什么时间给她多少父爱,她也落寞也孤独。所以他和李永宁就像是两个行走在荒野中的孤儿,恰好碰到了一起,他俩都从彼此身上看到了与自己类似的气息,所以倍感亲切,然后在成长的路上,结下了极为深厚的情谊。但李从璟相信,这跟男女之情并没有太大关系。   “李从璟,我不服!”石敬瑭盯着李从璟,双目通红,“我这一生,凡事必定三思而后行,我这一生,隐忍人前算计人后,我这一生,与人相交肝胆相照从不吝啬财物,我这一生,多少次沙场征战在必死之境中求得生存!而你,李从璟,你凭什么?凭什么我石敬瑭拼了性命才能得到的东西,你一生下来,不费吹灰之力就有?我不甘心,不甘心输给你一个还未及冠的小子!”   李从璟终于拿正眼看石敬瑭,也终于肯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道:“如果你是指我生下来就有永宁,那么你确实不能比,但你便没有兄弟姐妹么?如果你是指我现在拥有的两万百战军,我不妨告诉你,我比你谋划布局准备的更早,也许不止早了十年,可能早了一辈子,这个你确实没法比。但我孤身一人受的煎熬,你也永远不会理解。而说起沙场拼命,自从军以来,我比你面对的生死之危,不会少多少。”   “至于年龄,我只能告诉你,决定一个人成熟与否的,从来都不是年龄,而是阅历。有的人活了一辈子,也依然是一张白纸,有的人还未及冠,却已能独当一面。有的人很早就活明白了,有的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活一辈子,是为了什么。”李从璟看着石敬瑭道,“你败在我手里,不是命运不公。你以为你努力了,你就应该得到,你以为那些都是你应得的。但我要告诉你,努力跟得到没有因果关系。只有努力正确了,才有可能得到。但那也只是有可能而已。”   “我说这些,你明白么?”李从璟问。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李从璟,你以为你很了解我?”石敬瑭像一只急了眼,要咬人的兔子。   李从璟笑了笑,摇头,淡淡道:“谁敢说谁就一定了解谁?这些且都不论,世间人,有多少人是真正了解自己的?你以为你了解了,其实你真的了解了吗?就像你以为你一定会赢我一样,但事实发生时,虽然难以接受,但很多时候真的跟我们想的不是一回事。这种时候,急眼又有何用?因果因果,凡事都有因果,你没有完全掌握因,又如何能彻底预料果?”   “石敬瑭,你算计的太精明了,这让你以为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你还不了解,很多事情,光靠算计是没有用的。世间再深的算计,也免不了有形有迹。既然有形迹,又如何能真正瞒过所有人?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你可能不信这八个字,但唯有此,才是真正没有破绽的。”李从璟继续道,此时他毫不吝啬自己的话语。若是有莫离等一些深知他脾性的人在此,就会知道,他这是对临死之人的最后尊重了,“丁黑弃你而去,不就证明了这点么?”   “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正如你种下什么样的因,就会收获什么样的果一样。你的智慧还不足以支撑起你的野心,如果你没有过早的碰到有些人、有些事,你或许有时间改变提升,但是现在,你没有机会了。”李从璟最后总结道,他认真的望着石敬瑭,说出了让石敬瑭胆战心惊的话,“说了这么多,我也想清楚了,你不可能留着人等着杀李永宁,不仅因为你对她的企图还没有实现,也因为你此番出来追杀丁黑,不会预料到有我出现,否则,你身边就不止这点人了。”   李从璟又笑了笑,在石敬瑭目瞪口呆胆战心惊的时候,出声道:“既然如此,你可以去死了。” 第179章 过尽千帆皆不是,李从璟饿狼扑食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江山万里。黄河边有一座城,城里有一座小楼,楼上有一人倚栏。   绿衫黄裙,在晚风中静对斜阳。这是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蜂腰玉腿,美得没有一点儿烟火气。唯一遗憾的是,她眉目间仿佛藏着一汪深泉般的淡淡忧愁,瞧着叫人心碎。   这是一个妆容清淡到甚至谈不上有妆容的女子,或许是晚风也有些倦怠,让她懒得梳妆。她手中捧着一本书,出神望着远处的河面。河面上,百千帆争流往来。   她叫李永宁。   她低头抿唇,呢喃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日暮了,她靠上身后的柱子,轻轻环起手臂,收了收身子。毕竟不是盛夏时节,太阳落山后河风便凉了,她身上的衣着又太单薄。她想顺着柱子蹲下身去,把自己缩成一团,那样或许会暖和一些。但她忽然想到,很多年前,瞧见她那副模样的一个小家伙笑着打趣她:“永宁,你这个样子,看起来真像一只可怜的小猫啊!”   她情不自禁笑了笑,自言自语道:“你才是只猫呢!”   但她还是打住了蹲下身的念头,依旧靠着柱子站在那里,她将那本书环抱在胸前,长长呼了口气。在这个没有君的地方,妄作小女儿姿态,给谁看呢?不如站直了身子吧。便是只小猫吧,那也是一只坚强的小猫。   她笑。   夜幕的天空繁星点点,像是万家灯火。河上的帆船已看不见,只有倒映在水里的渔船星火。这幅景象很美,美得像是一个梦。   李永宁抱着书本,低声轻吟道:“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她忽然止住了声音,无法再念下去。   “四年了。小家伙,你还真是狠心啊……”   ……   桃夭夭到了兵城。   她策马驰进城门,一路狂奔,直至李从璟所在的楼房前下马,埋头就往里冲。门口戍卫的是李从璟的亲兵,林英见到桃夭夭,抱拳行礼:“桃统率。哎,桃统率你……”   桃夭夭根本就没理他,直接从他身旁掠过,奔向院里。院内外的护卫见到桃夭夭阴沉着脸,一副杀人模样往里冲,都大为惊诧,又是行礼又是纳罕的要通报,但都赶不上桃夭夭的速度,一个个伸手不及。   林英跟着进门,看到的是满院错愕的护卫,而桃夭夭已经一脚踹开门,进了屋里。护卫们苦着脸,向林英请示该怎么办,“林将军,这,如何是好?还要不要通报?”   “都这份上了,通不通报还有什么区别?”林英摆摆手,“算了,别管了,都散了!”他跟李从璟的时间长,很清楚李从璟和桃夭夭之间“深不可测”的关系,明智的选择不趟浑水。   桃夭夭进屋之后,赵象爻也跟了过来,看到林英就问:“林将军,看到大当家没有?”   “进屋了。”林英一步三摇头的走回门口,继续站在自己的岗位上,末了不忘加一句,“踹门进去的。”   “啊……”赵象爻一阵失神,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这可惨了!惨了,惨了,惨了!”   林英云里雾里,不知道眼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见赵象爻转身要走,连忙一把拉住他,“赵统领,你给说说,这是怎么了?前日军帅带着你们军情处和一个指挥君子都东行,听说是去救丁黑的,还跟石敬瑭交上了手?丁黑是救回来了,那最后到底石敬瑭有没有杀了,为何军帅一回来就一整日闭门不出?”   赵象爻本不想多言,但耐不住林英一阵软磨硬泡,长叹了口气,这便给林英说起了当日的情况。   当日,李从璟说完那句“既然如此,你可以去死了”之后,就要下令万箭齐发。但就在这时,官道上响起隆隆的马蹄声,一支人数极多的骑兵急速奔近,为首一人和部属扯着嗓子往石敬瑭这边喊:“石将军,你可在前面?”   听到这个声音,李从璟和石敬瑭都是脸色一变。因为这个声音他们俩再熟悉不过,那人是李从珂!   听到这个声音,石敬瑭身边仅剩的几名暗虎杀手,立即挽臂将石敬瑭围在中间,摆出一副不惧一死,做人墙抵挡箭矢保护石敬瑭的架势。石敬瑭喜出望外,立即让众人大声回应:“李将军,石某在此!”   李从璟脸色阴沉,脑中迅速盘算了一番杀死石敬瑭所需要的时间,最后得出结论,若是杀了石敬瑭,自己这些人肯定不能甩脱李从珂。   而现在,明显不是在人前公然与石敬瑭翻脸的时候。   李从璟果断下令所有人撤离,暂时放了石敬瑭一条生路。   石敬瑭得意地叫道:“李从璟,天不亡我!错过了今日,你再也没有机会杀我了,哈哈!”   李从璟冷冷丢下一句话,“我能赢你一次,就能赢你一辈子。”   石敬瑭恨得咬牙切齿,也只能眼巴巴看着李从璟安然退去。李从璟离开,生死之危得解,石敬瑭松了口气,立即感受到后心铁箭传来的钻心疼痛,这让他一阵皱眉,额头上冷汗直流。   李从珂率领马军赶到石敬瑭身侧,滚落马鞍大步跨到石敬瑭面前,见石敬瑭后背上插着一直铁箭,脸色变了变,问:“石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一股梁军细作妄图潜入郓州,被我偶然发现,追至此处,却没料想他们还有接应的人,一场大战,差点儿阴沟里翻船,幸得三哥相救,要不然石某今日危矣!”石敬瑭被暗虎杀手扶着,有气无力道。   “梁军细作?刚刚跑掉的,便是梁军细作?”李从珂问。   “正是。”石敬瑭道。   李从珂紧着眉头打量了石敬瑭身边的暗虎杀手几眼,直觉这些人好似不像家丁,也不是军中面孔,心中纳罕:莫非这是石敬瑭养的门客?但也从不曾听闻他有养门客这回事。但眼下他的注意力更多在“梁军细作”身上,若是石敬瑭所言非虚,梁军有这么多细作潜伏到了郓州,这可是件大事。   李从珂分派出一部分人手去追击,自己扶着石敬瑭上马,沉着脸道:“你未得军令,擅自离城,军帅震怒,回去后你自个儿跟军帅解释!”   “三哥放心,必不会让你为难。”石敬瑭真切地说道。   ……   听赵象爻说完当日情景,林英好一阵惋惜,恨得牙痒痒,“石敬瑭这种不当人子之辈,罪不容诛,实在可恨,这回让他跑了,实在是便宜了他。娘希匹的,别让林某碰着他,否则定让他血溅五步!”他是李从璟心腹,自然知道一些外人不知道的东西。   赵象爻点头,深为赞同,前日没能取下石敬瑭首级,他也懊恼不已。   “对了,赵统领,你方才说了石敬瑭的生死,却还没说军帅为何一回来之后便一整日闭门不出啊,你再给说说!”林英好奇的问。   赵象爻连连摆手,退后三步,“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别问我,要问问军帅自个儿去。”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状若落荒而逃。   林英追出两步,不甘心地喊道:“那你总可以说说桃统率为何如此杀气腾腾的模样见军帅吧?”   赵象爻早已跑的没影儿,哪里还会回答他的问题。林英摇摇头,无奈的退回自己的岗位。   楼中,李从璟正负手站在窗前,静静看着窗外。从他所在的位置向外望,可以看到滔滔黄河,奔流不息往东而去。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桃夭夭蹭蹭蹭踩着楼梯上楼,一见到李从璟,立即就愤然开口:“李从璟,你这个……”但她立马就愣在那里,在她看到李从璟回过头的时候,她半个字就再也说不出来,甚至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原野中有一条来自天上的黄河,那张脸就在窗前。他如此神伤,那双平日里总是平静而锐利的眸子,此刻仿佛蓄积了满满一湖的哀思,让人不忍直视,甚至害怕哪怕是只看一眼,那湖面就会如镜面一般破碎。   而这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让桃夭夭呆了的是那张脸上的痕迹,那是泪水流过的痕迹?哈哈,开什么玩笑,李从璟也会流泪,骗鬼呢!他就是一块铁,他就是一把刀好嘛!   “李从璟,你……”桃夭夭望着李从璟的模样,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腾。   李从璟从窗口缓缓向桃夭夭走来,他一边走,一边用低沉的声音道:“你告诉我,这世间怎么会有那样的女子,傻到那种地步的女子?她曾经了沧海,就以为一辈子难为水了,她曾观了巫山,就真以为世间再没有云了。可是沧海再大,又怎么可能囊括世间所有的水,巫山云再宽,又怎么可能盖过整片天空?她为什么宁愿将自己埋葬,也不愿打开窗子,让天上的阳光洒进来?”   桃夭夭完全傻了,她怔怔的看着李从璟,像一尊雕像。直到李从璟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才反应过来,挣扎着要将手从对方手里抽出来,“你……你作甚,你放,放手……”   李从璟没有放,他抓的很紧,看着桃夭夭总是慵懒无所谓的眉眼,轻声道:“活到你我这个年纪,谁没有过往,谁还没有故事?每个人都有一本书那么厚了,也装了一本书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故事。桃夭夭,哎,你……卧槽!”   李从璟捂着肚子蹲了下去,一只手指着桃夭夭,一脸无语。   桃夭夭收回踹了李从璟肚子的脚,呵呵一笑,扭动着手腕道:“李从璟,敢沾老娘的便宜,活腻歪了你!”   她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却分明已经双颊通红,像熟透的蜜桃一样,连呼吸都有些紊乱,想必心里正有一只小鹿在乱撞。   没有穿甲胄只着一身青衫,蹲在地上的李从璟,闻言低头苦笑摇了摇头,抬起头时,仰望着屋顶,一副无语望苍天的模样。   桃夭夭有些想笑,好歹忍住,佯装冰冷道:“李从璟,告诉你,本姑娘……”   他话还没说完,逮到机会的李从璟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四肢前探,一个饿狼扑食的动作,就将桃夭夭准确扑倒了下去。   楼板上发出轰的一声响。   骤然来临的亲密接触让桃夭夭彻底乱了神,她高耸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呼吸粗重,双手被压住的她,只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李从璟,就没勇气再直视下去,感受到全身上下传来的压迫感,她颤颤巍巍道:“你……李从璟,你想……想怎么样?”   李从璟露出一个阴邪的笑容,俯下身,在桃夭夭耳边道:“你说呢?”   桃夭夭缩着脖子偏过头,望着窗外。   她想起李从璟方才的话,也知道他那番话的含义,那里面有她的故事。 第180章 楼房上有轰隆声,得手与杀气腾腾   李从璟很确信自己对李永宁只有纯粹的姐弟之情,所以在听闻李永宁四年不与石敬瑭有接触时,他暗道一声这又是何苦。至于李永宁对待自己是不是也如此,在李从璟的认知中,他确信也是如此。只不过他们俩的感情,比一般姐弟要深得多而已,他们会相互挂念,会因为想起彼此而神伤以至落泪,某些时候甚至会为对方活着,也会为对方杀人。但追根揭底,他们还是姐弟。所以他不知道李永宁为何能够拒绝石敬瑭四年。   但他知道另一件事。他对桃夭夭的心思,绝对跟对待李永宁不一样。   从内心里说,李从璟也希望李永宁能够留在自己身边,如果要给这时间加上一个期限,他也希望是永远,但那明显不可能。但正因如此,他不想再错过桃夭夭。   穿越以来,李从璟不近女色,也是不想占因果,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没有真正融入这个世界,他还惦念着前世的记忆。但是现在,在有了百战军之后,他这种心态慢慢改变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不仅是当下的,也有日后的,所以他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时代,融入到了“李从璟”这个角色中。   也因如此,他打心底不会再拒绝。   这回东行救丁黑,与石敬瑭碰面,在得知李永宁的境遇之后,他忽然发现,其实很多东西是自己根本掌控不了,所以在一切都还没失控之前,他要将他想要的,都牢牢抓在手里。   在西归兵城的时候,李从璟在赵象爻等神仙山老人那里,知道了桃夭夭曾今的故事。所以他跟桃夭夭说得那番“沧海、巫山”的话,并不是指代李永宁,而是就是对她说的。   这一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李从璟就在参悟这些事情。   当他参悟明了的时候,桃夭夭闯了进来。于是李从璟决定,先将桃夭夭抓在手里再说。但是很显然,他的桃统率貌似有点儿不好抓住。   “轰”的一声,刚刚一个饿狼扑食制住桃夭夭的李从璟,却因为低头跟她耳语那句“你说呢”,被桃夭夭抓住机会挣脱开。她一起身,顺势抓住李从璟的手臂,一个过肩摔,狠狠将还沉浸在某人发香中的李从璟,甩在了楼板上。   整个楼房一震,连房顶似乎都有灰尘震落。   李从璟一股溜儿从地上窜起来,恶狠狠的盯着面前这个头发散乱的美人,龇牙咧嘴道:“桃夭夭,你跟我玩儿真的?”   “不然呢……”桃夭夭得意的拢了拢鬓角的发丝,一句话没说完,李从璟再一次扑了过来,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肩头,另一只手往她腰下一探,就要将她举起来。   两次在说话的时候吃了亏,桃夭夭大骂一声“无耻”,妖娆的身子借势跃过李从璟,反手就向李从璟脖子扣过去。两人你拉我扯,力道都不小,顿时双双摔倒在楼板上,砰砰两声。   李从璟腹中有邪火一窜而起,他一股脑儿起身,索性懒得站立,再度向桃夭夭扑过去,“我看你往哪儿跑!”   论起格斗来桃夭夭也是一把好手,初见李从璟就和他斗了个不相上下,经验何其丰富,这会儿见李从璟扑过来,也来不及起身,双腿立即弯曲,在李从璟落下来的时候,将他蹬了回去,口中还不忘顺口来一句:“回去!”   轰的一声,李从璟再次摔在楼板上。这回桃夭夭反守为攻,顺势向李从璟扑了过来,看样子竟然想将李从璟揍趴下。   两人你来我往,就在楼板上展开了好一番龙争虎斗。   楼外,林英和一大群护卫站在院子中,一个个昂着脖子望着二楼,听着楼上不时响起的猛烈轰隆声,都长大了嘴巴,面上的神色充满惊讶。   一个护卫咽了口唾沫,问林英:“林将军,这,军帅好似有难啊,我们要不要上去护卫?”   林英一巴掌拍在他头盔上,骂道:“护卫什么护卫,你脑子进水了!你要上去,保证一个照面就给丢下来,到时候老子可不会接着你!”   护卫啊了一声,识趣的选择不说话了。   林英回过神来,见院子中到处站满了人,都是一个动作,抬头张嘴望二楼,顿时觉得太不成体统了,叫骂道:“滚滚滚,都给老子滚,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有什么好看的!再看当心军帅扒了你们的皮!”   众护卫一哄而散,闹成一片,一个个嬉皮笑脸的相互挤眉弄眼,不成样子,这别说在君子都,就是在百战军都是极为罕见的状态。但林英也没有多骂,摇摇头不知嘀咕了一句什么,回到门口去了,然后吩咐身边的人:“都听好了,今日军帅有大事要和桃统率商议,谁也不见!”   众护卫立即心领神会,暗道一声林将军果然好智慧,纷纷应诺。   轰隆的声音不绝耳语,像打雷一般,从楼房上传出。   街面上巡逻的军士经过这里时,明明听到楼房里像是有什么激烈的战斗在发生,但守卫在这里的军帅亲兵,却一个个静静的站在那里,目光锐利面容严肃,就连林英将军,都化成了一座雕像,仿佛在告诉所有人:这儿什么事也没有!这让众将士全都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   也不知过了多久,楼房上的动静终于渐渐小了。   院中一个三十来岁的护卫,对身边的好友挤眉弄眼道:“这都过去快半个时辰了吧?还没停下来,咱们军帅可真是能折腾啊!”   好友一脸神往,赞叹道:“军帅就是厉害啊,到哪儿都让人望尘莫及!”   “谁说不是呢!”   ……   楼房中,李从璟摆成一个大字状躺在楼板上,喘着粗气对桃夭夭伸出一个大拇指,道:“桃夭夭,你牛!”   桃夭夭也累得不行,脸红耳赤,虽然到底没有让李从璟得手,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地方没有被“殃及池鱼”,这会儿坐在一张案桌上,伸出她那条洁白修长的美腿,得意而张扬的哈哈大笑。   李从璟转头看到这一幕,顿时呆了呆,随即感觉鼻子里有些异样,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出来。   注意到李从璟呆愣的神色,桃夭夭俏脸一红,嗔骂道:“看够了没有?”   李从璟嘿嘿一笑,死皮赖脸道:“如此美景,更胜江山,怕是一辈子都看不够啊!”   “登徒子!”桃夭夭啐了一口,扭过脸去,假装看窗外的风景,一副不理李从璟的模样。她这副模样保持了好久,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李从璟像是消失了一样,再不见半分动静,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桃夭夭不由得纳闷的转过头,立即吓了一大跳。   李从璟这个登徒子,不知何时已经坐到她身旁,正将脸凑近了她的长发,一脸陶醉模样的嗅着。桃夭夭大骇之后大恼,耷拉的眼帘下杀气一闪,一拳就朝李从璟脸上挥过去。   然而这志在必得的一拳,却被李从璟一下子抓住了手腕,任她怎么动,都挣脱不开。李从璟忽然含情脉脉的凝视着她,柔声开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夭夭,你愿意跟我建造那样一个家吗?”   桃夭夭睁大了眼睛,一时间怔在那里,愣愣的看着李从璟,“你……你说什么?”她心跳的乱,以至于连手都忘了抽回去,还被李从璟抓在手里。   李从璟的眸子里装满快要溢出来的温柔,他的嗓音从来没有一个时候,像现在这样有磁性有魔力,他望着她,既宁静又温和,“我知道你在神仙山立寨之后,发生过一个有关一个少年侠客的故事,我也知道你们曾今或许有过一段诗一般的时光,发乎情止乎礼。但是那都过去了,人死不能复生。活到你我这个年纪,谁还没有一个过往呢?但山高水低也不能阻拦生活的继续。你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子,从我在神仙山下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我们一定会有一个属于我俩的故事。这一年来,你跟着我征战四方,吃了许多苦头,面临过很多险境。我不是一个矫情的人,有些话我不说出口,你也能够感受到的对不对?”   桃夭夭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你才多大,还没及冠的家伙,还活到你这个年纪……但这些话她没有说出来,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话想说……不过,她忍着没说,只是有些痴傻的看着李从璟。   李从璟握着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继续看着她柔声道:“那一日黄昏,在梁子山下,你喝了酒,说要跟着我干,那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你下定这个决心的,但我很开心。于公而言,你是个巾帼英雄,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女子,我敬佩;于私而言,你应该知道,你是个很有魅力的女子,和你相处总是一件让人感到愉快的事。这个世道乱的很,你我可能都朝不保夕,以前我还太小,不够强,现在我有了两万百战军,更战胜了王彦章,我想,我能给你一个安稳的家了。桃夭夭,跟着我吧,好么?”   桃夭夭那一惯慵懒而又满不在乎的眉眼,此时布满了紧张和慌乱之色,她似乎在犹豫,又似乎是羞于表达什么。   李从璟缓缓靠近,对着那张樱桃小嘴,那双娇媚到极点的嘴唇,轻轻吻了下去。   然后……   “登徒子!”   桃夭夭不知何时已经将手抽了出来,一把就将李从璟从桌上扳到了桌子下面,一下子跳起来,高耸的胸脯剧烈起伏,一只手指着李从璟,大骂:“李从璟你这个登徒子,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李从璟从桌子下爬起来,无比懊恼的摇了摇头,心中暗骂了一声妈的比,差一点儿就得手了!   腆着脸,李从璟本着泡妞的最大原则——脸厚心细,一本正经的看着桃夭夭道:“桃夭夭,老子是真心的!”   桃夭夭哼了一声,抄起桌上的一本兵马,就朝李从璟脑袋上砸下去,然后羞恼万分的迈开步子,就要下楼离开。   李从璟趴在桌子上大喊:“喂,我还没说完呢,你再留一会儿!”   桃夭夭头也不回,“不留!”   李从璟立即改变策略,喊道:“你急匆匆来找我肯定是有事,说完事再走不迟啊!”   桃夭夭脚步不停,“没事!”   “桃夭夭!”李从璟站起身,使出了杀手锏,“本军帅命令你站住,本帅有任务要给你!”   桃夭夭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道,“去你娘的!”   落荒而逃。   李从璟从桌子下捡起那本兵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随手一翻,忽然嘿嘿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极度舒畅。桃夭夭虽然没留下来,但李从璟心里却知道,他得手已经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伸出一只手,曲了曲手指,李从璟一脸回忆和陶醉,“滑而不腻,弹而不崩,这手感,真是贼好啊!”   桃夭夭打开房门走出楼房,经过小院的时候,发现众护卫都一脸怪异的看着自己,这让她极为恼火,立即停下脚步回瞪回去,杀气腾腾道:“看什么看?再看军情处一个个挖了你们的眼珠子!”   众护卫一阵冷颤,连忙抬头看天,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第181章 郭崇韬一言定策,先锋相遇一战胜   李从璟接到了李存勖的军令。   李存勖接受了康延孝的建议,决定趁梁都空虚之际,隐蔽大军到郓州,然后从东北面出发,直捣梁都,一战定天下。   在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首先是王彦章在杨村兵败之后,被朱友贞召回朝,意欲问罪,而河上梁军则被朱友贞尽数交给段凝统领,把守黄河南岸。王彦章回朝之后,向朱友贞面呈了此番征战的所有经过,以及段凝和赵岩、张杰等人对他的诬陷,此时朱友贞正四面向大唐进兵,听了王彦章的上奏之后,就命令王彦章去攻打郓州。   而李存勖能够下定决心从郓州进军,也是郭崇韬的一番话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前些时候,康延孝来投,献上灭梁之策后,北方李存审又传来消息,说契丹扬言要大举南下。当时,很多将领不同意依照康延孝的计策进军,因为此举太过冒险,而眼下梁军四面向大唐进军,契丹又要为患,都建议暂时息兵,将郓州还给梁朝,与梁划河而治。   被从兵城召回去的郭崇韬,则大义凛然对李存勖道:“陛下不栉浴不解甲,至今已十五年,乃是想灭梁雪耻。今陛下正尊号,扫荡河北,若新得郓州便丢弃,臣唯恐将士心冷,而他日食尽众散,便是划河为界,孰为陛下镇守?目下梁之精锐尽归段凝,驻于黄河南岸,又决河自固,以为能阻我过河,而可高枕无忧。当此之时,朱友贞另遣王彦章犯郓州,其两路并举,动摇我军,实为奇计。”   “然段凝无能,关键之时不能断,王彦章统兵寥寥,且为梁主猜忌,亦难成事。臣之策,陛下可令偏师守魏州,保杨刘,而亲率精锐与郓州军会师,直捣梁都!梁地已然空虚,敌军必然望风瓦解,则我大事可成。否则,今年秋谷不丰,军粮告急,若是战事拖延,徒生内变。筑室道旁三年不成,陛下当断则断,何必让众将议论?帝王应运,必有天命,陛下何苦畏首畏尾?”   郭崇韬一番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立即帮李存勖下定了决心。而驻扎在兵城,休养已经很久的百战军,则被李存勖命作先锋,先行开往郓州,助郓州军对付王彦章。   李从璟得到军令之后,自然没有迟疑,立即着令大军集结,然后挥师直奔郓州。   李嗣源自攻下郓州之后,便一直驻守郓州,那是大唐在黄河东岸的唯一城池,既是危险之境,亦有着重大的军事和战略意义。   李从璟与梁军交战了这么久,眼下终于到了灭梁国的时候。想起这回可以父子联手,一起去攻灭一个国家,难免心潮澎湃。从军以来,李从璟尚未有过跟李嗣源并肩作战的机会,而今能同战沙场,所谓上阵父子兵,也是一件让人豪情顿生的事。而一想到自己麾下的军队,数目是自己老爹的三倍之多,李从璟心里就不由得有些隐约的畅快。   在百战军自兵城出发之时,杨刘城外,李存勖正在送别随军的妻、子,一直行到离亭,李存勖才停下脚步,与皇妃刘氏和皇子李继岌话别。   皇子李继岌是刘氏之子,今年刚刚加冠,在诸子中最得李存勖宠爱,是最有希望被立为太子的人,这从李存勖出征不带其他皇子,只待李继岌一人便能看出端倪。   杨柳依依,李存勖对刘氏道:“国家成败,在此一举。事若不成,你当聚集我家中老少于宫中,系数焚烧之,必不能使之落于仇敌之手!”唐与梁是国仇,所以李存勖称梁军为仇敌。   李存勖之父晋王李克用,在年轻的时候,帮助过那时还未称帝的朱温,但事后朱温却借着酒宴之名要杀李克用,若不是李克用命大,就死于那次酒宴。之后李克用与朱温鏖战半生,但临死也没能报得此仇,所以李克用在临死之际,交给李存勖三支铁箭,嘱咐李存勖一定要他报三仇,其中一为刘仁恭,早已被李存勖平灭,一为契丹,最后一个就是朱温的梁朝。   刘氏听了李存勖的话,却没有半分悲戚之色,而是十分坦然的对李存勖道:“陛下乃真命天子,如今时来天地皆同力,举天下英雄莫能与敌,您此去必定成功!况且您英勇无比,无人能挡,又怎会有意外呢?陛下勿念,臣妾静候佳音!”   李存勖大为欣慰,又转头嘱咐李继岌:“如今你已及冠,正当担起大任,此番归去,当与宰相豆卢革、兴唐尹王正言等人,共同坚守城池,莫要让朕失望!李从璟能攻城掠地,你亦必须能坚守国土!”   李继岌信心满满道:“父皇只管放心,同为人子,儿臣岂会输给李从璟?此番定不让您失望!”   李存勖点头,遂与众人挥手而别。   李从璟领军在兵城之侧渡过黄河之后,便一路马不停蹄直奔郓州,这一日,行军途中,李从璟正在听桃夭夭汇报军情处的最新情报,桃夭夭道:“前番王彦章回朝之后,虽然没有被治败军之罪,梁主更是派其发兵郓州,但其势已不能和当日进攻德胜城时同日而语。据我们在梁地的探子回报,王彦章此番出征,朱友贞只给了他五百保銮将士,其余数千将士都是新兵,且有张汉杰随行作为监军。”   莫离听得直摇头:“朱友贞器量实在是太小,张汉杰本就和段凝沆瀣一气,他派张汉杰监军,明摆着就是不信任王彦章,怕他擅权。”   李从璟还没说话,已有远放的斥候回报:“二十里之外,有两军正在交战,一方打郓州军旗号,一方打梁军王彦章的旗帜!观其阵势,已经交阵许久,目前仍在激战。”   “想必是两军前锋交上手了。”莫离推测。   李从璟立即叫来李绍城,对他道:“前方有郓州军正和梁军鏖战,你带大军在后缓行,我领君子都前去支援。”   李绍城应诺,李从璟带着三千君子都,立即从大军中分离出来,渐渐加快了速度,跟着那斥候疾行而去。   不多时,李从璟就赶到了双方交战的地方,三四里之外的广袤大地上,有黑压压一大片将士,正在惨烈厮杀,惹得尘土飞扬,喧嚣声不绝耳语。   让君子都缓行,李从璟挑了一处缓坡奔上去,借着几米的落差,得以勉强看清了战场局势。只见两军你来我往,已经陷入混战,而且看样子,郓州军还占上风,看来王彦章麾下的新兵,确实没太大的战斗力。   李从璟从缓坡上下来,对君子都下达了命令:“郭威领五百骑断梁军后路,林英领一千五百骑清理梁军游骑,包围梁军两翼,余部随本帅直接杀入敌阵!”   三部轰然领命,三千君子都再次迈开大步子前奔,眼见战场已经近在眼前,各种厮杀声迎面扑来,而你来我往血肉横飞的场面已经能瞧得真切,大蛇一般的君子都立即分作三部,一部直奔梁军后部,一部率先加速迎上梁军游骑,最后一千骑缓缓跟进。   君子都的如从天降,让战场形势立即起了变化。郓州军一见是唐军,立即欢声雷动,士气大涨,连力气都凭空多了几分,梁军一见是敌军,又都是骑兵,不少将士都吓得面无人色。林英率先奔向梁军本阵时,两三百游骑赶过来,意图阻截一二,然而刚一照面,就被林英冲杀得七零八落,没了阵型,不消片刻,就化作鸟兽被追赶着四散。   紧跟着,李从璟杀入梁军阵中,因为此时场面已是混战之局,梁军已经无法有效结阵抵抗骑兵,骑兵突入步卒阵中,便如同一个个死神,奔驰而过,一阵槊横刀竖,砍杀之下立即叫梁军好一片死伤。   李从璟一马当先,长槊如龙,带队摧毁了一群又一群梁军的抵抗意志,留下一地地的梁军尸骸。   入阵不到三刻,梁军大溃,四散逃逸,丢盔弃甲。   而此时三千君子都才真正展现了自己的威力,以牧羊之势,将梁军尽数圈入其中,奔驰间弩箭齐发,刀剑挥斩,梁军终于站不住脚,大片大片的投降。   李从璟下令,君子都接受梁军投降。至此,三千骑出现不到半个时辰,厮杀渐止,战场局势缓缓平静下来。   几骑郓州军向李从璟奔来,为首一将浓眉大眼,不到四十岁的年纪,老远就“从璟,从璟”的叫喊,近到李从璟身前,矫健的下了马,大步向李从璟行来,口中哈哈大笑。正是李从珂。   李从璟跳下马,与许久不见的李从珂一个结实熊抱,而后各自重重锤了对方胸口一拳,笑道:“三哥,几日不见,我看你倒是长了不少膘啊!”   李从珂作势欲打,笑骂道:“你这臭小子,见面就没个好话,三哥方才还想夸你来着,现在没这个兴致了!”嘴上如此说,却是扳着李从璟的肩膀好一阵打量,忍不住赞道:“好小子,愈发威武雄壮了,真有咱爹和你三哥我当年的风范,不愧是能带出百战军的家伙,够牛!”   李从璟极小的时候,李从珂就已是李嗣源的义子,当年李嗣源家贫,李从珂可是家中头号劳动力,患难见真情,十多年下来,早已是真正的一家人。不过自打李从璟穿越以来,李家就已经发家了,倒是不曾经历那段苦日子,但这并不妨碍李从珂这个年少时常抱李从璟的三哥,对李从璟一如既往亲近。 第182章 指点江山大志显,生子何如孙仲谋   “爹要是知道你来了,肯定分外高兴!前番两军在河上大战,我们没有过去凑热闹,爹可是憋了一身的劲儿没地方使,如今战事终究还是落到了我们头上,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之前与梁军交战的地方距离郓州城并不太远,李从璟和李从珂一路说着话往回行军,相比之李从璟,李从珂明显要话唠得多,一路上嘴就没消停过,说完这件事,又换了个话头,略显郑重对李从璟道:“前些时候,梁军来了一群细作潜伏到了郓州,石敬瑭追出去几十里,却碰着了那些细作的援军,差点儿连小命都丢了!要不是咱爹临时有军议召开,这才发现石敬瑭不在,令我带军出城寻找,你这回来就见不着他了!”   李从璟自然知道李从珂说得那些“梁军细作”就是自己,表面上不动声色,佯装惊讶道:“哦?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后来如何了?”   李从珂正了正头盔,“之后咱爹便下令广布游骑,四处探查,但那些梁军细作却早已逃得没了影。不过这回王彦章进军郓州,才到伪梁中都,就被我们发现了,他们先锋的举动我们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才有今日这场交战。”说到这里,不无得意的笑了笑,“王彦章前锋被我们一击即溃,他肯定是要在中都龟缩一段时间了,我料他不敢再轻易向郓州进军!”   李从璟随声附和道:“梁军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李从珂点点头,随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对李从璟道:“不过那夜救下石敬瑭时,三哥我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李从璟心头一跳,问:“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李从珂回忆起那日的场景,眼中有不解之色闪过,“那日石敬瑭追梁军细作出城,既没有派人向咱爹通报,更没有带军中将士出营,而是带的一群家丁!奇怪的是,梁军细作的衣着都是一模一样,一色青衣,但我观察了他们所用的兵器,却是我们唐军制式的横刀、弓弩。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石敬瑭带出去的人,也是个个装备精良,着装统一,我就纳闷了,他的这些人从哪里来的?”   李从璟脸上仍旧没有什么异样,心头却已狂跳:想不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大大咧咧,战阵之上多是猛冲猛杀的三哥,心思竟然这般细腻。他暗自庆幸,还好这番前来是他领君子都先行,要是大军直接过来,让李从珂见着了军情处的人,那这事还不糟?暗暗下定决心,待会儿得了空,就让人回去传令,让随行大军的军情处换装。   “三哥既然有这些疑问,可有告知父亲,或者询问石兄?”李从璟决定再试探一下李从珂,看看眼下情景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这些消息,可是军情处难以打探到的。   李从珂不知道李从璟的心思,对李从璟坦诚相待,“后来石敬瑭跟咱爹说,那日他是带人出城打猎,偶然发现梁军细作的,所以来不及通告军中,也来不及调兵,而那些家丁,他则没有多言,默认是他养得私兵了。”   李从璟一时没有言语,谈话进行到这里,他好似不太好妄作评论。   “养私兵护院并不是什么大事,虽然他手下的家丁看起来有些异常。”李从珂见李从璟不说话,将心中的不安毫无保留告诉了他信任的这个义弟,“但我总感觉这件事有些怪异。石敬瑭的说辞虽然严密,但总感觉有些漏洞,而梁军细作,多到了不寻常的地步。总而言之,细作不像是细作,家丁不像是家丁,倒更像是……江湖杀手!”   李从璟心中暗惊,默念道:好一个三哥,眼神竟然毒到了这个地步,不愧是能做皇帝的人,有几把刷子!但比起李从珂的想法,李从璟更在意李嗣源的意见,毕竟他才是真正能掌握石敬瑭命运的人,如果李嗣源对石敬瑭有了疑心,进而起了猜忌,那对李从璟而言,无疑是十分有利的,于是李从璟问道:“咱爹怎么说?”   “咱爹并没有责备石敬瑭,因为他受了伤,咱爹还关切备至,一切如常。”李从珂挠了挠头道,似乎有些不解。   李从璟暗暗点头,李嗣源的这个表现无疑是合理的,不管他心中有没有猜忌石敬瑭,都不会这么轻易表现出来。   在原本的历史上,石敬瑭后来之所以能成事,灭了李家的江山,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早期李嗣源对他的信任,给了他壮大的机会,让他有了基本的实力。那时,石敬瑭出镇晋阳,在河东振臂一呼,而群雄响应,最终成功上位。而如今,若是李嗣源对石敬瑭有疑心,不管这个疑心是什么,李从璟只需从中添火,就有希望在未来让李嗣源压制石敬瑭,不给他壮大实力的机会。到时候即便是李从璟在继位之前没能杀了他,最后要灭他也是易如反掌,这是长远布局。   所以李从璟决定这回到了郓州,定要好好探探李嗣源的口风。   早就接到游骑回报的李嗣源,在李从璟和李从珂的大军回到郓州城外时,就已经提早到了城门外。从官面上来说,李从璟现在虽然不是节度使,但麾下两万百战军,身兼怀孟两州刺史,不比李嗣源小太多,而大军前来也要为他们划定驻扎区,换作是他人,为人谦逊的李嗣源也会出迎,何况是他自己儿子领着援军来了,更没有不赶来相见的道理。   李从璟和李从珂在城门前下马,一个交令,一个拜见,好一阵热闹,李嗣源在李从璟面前向来随和,他是打心底喜欢自己这个既懂事又能干的儿子。父子俩你夸赞我一句“恭喜河上大捷”,我夸赞你一句“贺喜初战大胜”,其乐融融,让旁边的人不忍直视。   石敬瑭也在李嗣源身旁,他和李从璟相见的时候,两人都像没事人一样拉着手嘘寒问暖,脸上的笑容要多亲切有多亲切,石敬瑭要恭贺李从璟大胜连连,李从璟也要感谢石敬瑭照顾自家父亲。只不过在相互表示亲切的时候,李从璟使劲儿拍了拍石敬瑭的后背——被他一箭射伤的地方,疼得石敬瑭额头冒汗,也只能咬牙继续干笑。   别说旁人要羡慕他们兄弟情深,便是李嗣源也是一脸欣慰的模样,还不忘指着李从璟、李从珂、石敬瑭三人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对众将说:“我李嗣源有如此虎子,何愁不能败王彦章?”   众将连声称是,由衷恭喜李嗣源,又大拍李从璟这个正经公子的马屁。   莫离自小与李从璟玩闹在一起,闯祸在一起,读书习武在一起,两家交情也极好,这会儿见到李嗣源,莫离也上前拜见,孟平是李从璟伴读,也来俯身下拜行大礼。   李嗣源望着这两个他看着长大的年轻人,知道他们现在都是自己儿子的臂膀,或帮自己儿子出谋划策,或为自己儿子冲锋陷阵,也是感慨良多,更兼欣慰无比,拍着两人的肩膀道:“我儿有今日成就,都赖你二人相助之功,我儿交友如此,老夫心怀大慰。待这回凯旋回朝,老夫必定亲自登门,以谢令翁!”   李嗣源的话让莫离和孟平很感动,他这也算帮着李从璟收买人心了,虽然以李从璟和莫离孟平从小到大的交情,根本不需如此,但这并不等于说李嗣源如果真登门致谢会没用,李从璟亦很感念李嗣源的用心。   众人在城门外寒暄一阵,李嗣源让部将高从周领着百战军去已定好的地方扎营,他自己带着李从璟等人进城,当晚自然免不了设宴接风洗尘。让自己老爹为自己接风洗尘,这种事可不是人人都能享受到,李从璟心里也是蛮感慨的。   当晚酒宴散去之后,李从璟和李嗣源俩父子登上楼,远望南方。如今唐军正值大胜,李从璟和李嗣源也各有军功入账,加之灭国之战就在眼前,经过一些酒精的刺激之后,父子俩豪情大发,像两个好友一般,就在楼上头顶星辰,脚踩郓州大城,一起指点江山,评论天下大势,细数当世英雄人物。   李嗣源手指着月光下的大好河山,对李从璟道:“自古以来,中原都是饱战之地。你我脚下这片热土,不知历经多少旷古烁今的大战,出现过多少显赫一时的英雄人物,自齐晋争霸,经魏武兵锋,而至隋末群雄,如今,又轮到了你我父子,与王彦章一决雌雄!在日后的青史上,也会留下属于李嗣源和李从璟的大名,供后人瞻仰!大丈夫至此,岂不快哉?!”   李从璟手中还拧着一个酒壶,他仰脖大饮了一口,豪气的一挥手,将酒壶递给李嗣源,道:“爹,伪梁势微,平灭只在反手之间,何其易尔,不足为夸!要青史留名,供后人评说,当有卫霍之功,封狼居胥,亦当有秦皇汉武之雄,定宙宇,威四方!”   “哈哈……我儿之志,何其壮哉!”李嗣源大笑,接过李从璟的酒壶牛饮一口,又问:“那依我儿之意,当今天下,大势如何?”   李从璟面对栏杆而不去扶,昂然而立,看向远方辽阔而苍茫的天地,道:“当今之世,群雄并起,诸侯争霸,其势比之春秋战国,不让分毫;更为我父说,当今天下,十国鼎立,神州破碎,四夷意动,各行征伐,门阀接踵崩塌,草莽争先而起,战火无一刻消停,争霸无一时休止。天下枭雄,莫不视礼仪若无物,弃道德如敝履,大争之势比之战国犹有胜之!然,天下虽大,在我眼中,强不过四国,锐不过四军,若想天下一统,重中之重,当在败此四军,灭此四国,而后有功成名就之身,彪炳史册之能!”   “何谓四国,何谓四军?”   “四国,北有契丹,南有杨吴,眼下有唐、梁。此四国,皆为当世煊赫之强国,此四国之军,皆为能征善战之军!”   “唐、梁雄则雄矣,契丹、杨吴之流,也能谓之强?”   “父亲有所不知。契丹之族,因居北方苦寒之地,出英勇善战之民。草原之族,幼儿识马,孩童知箭,视马背若家室,拿刀弓如常服,譬若荒原野狼,生而能袭羊。一旦雄主生,则为祸甚大,而若能仿汉习文通商,则有马踏中原之虞!”   李从璟继续道:“杨吴之国,起于唐末烽火烧九州之时,征战江左而无人能挡,若干年来,大才辈出,人杰不断,先有吴王杨行密,后有权臣徐温,今又出奇人徐知诰,皆是治国之能臣,乱世之枭雄,何能小觑?况且杨吴坐拥三十余州广阔之地,手握江淮渔盐之利,而韬光养晦,富民强军,数十年来与中原秋毫无犯,岂非狼子野心?更有甚者,自有唐以来,江南日渐富庶,农兴商盛,扬一益二,何是浪得虚名!黄巢作乱唐室至今,中原烽烟不息,而唯独江左独安,上至世家大族杰出之辈,下至黎民百姓手工之材,莫不争先恐后涌入江左,杨吴如何能不强?其国无雄主便罢,但有雄主,岂非不能问鼎中原,与我等共逐鹿乎?”   李嗣源大惊大愕,他没想到李从璟对天下局势洞若观火至此,心中极为震撼,此时见李从璟论说的头头是道,心中已是认同了七八分,这便又问:“四强固然强,其他六国如何?”   李从璟大袖一挥,目光炯炯,眼神睥睨道:“西南蜀国,偏安一隅,自困之地,兵弱主昏,守成尚不足,谈何进取!湖南马楚,一群鼠目寸光之辈,勇争于内而怯战于外,土鸡瓦狗耳,何足道哉!岭南之地,土无长物,国无长材,其主所以能有一地者,列国不屑取耳!”   “东越、闽南、荆南之地,国小民弱,争一地之利或能为之,但言吞吐天下之志,何异于蝼蚁撼大树、飞蛾灭烈火?若要征伐,反手之间,以偏师即可平之!”   李从璟一番话,让李嗣源立即酒醒了大半,他看着此时一腔豪情尽显的儿子,那棱角分明的侧脸,竟是别有一番雄姿英发之态,让他看在眼里,心中都涌起一阵惊涛拍岸般的大浪。   这个仿佛昨日还在牙牙学语的幼儿,是何时已经有了挺直的身姿,宽阔的肩膀厚实的胸膛,如鹰似电一般的眼睛?从璟我儿,你的胸中有一副怎样波澜壮阔的江山画卷,你的肚中有多少在翻滚如这涛涛黄河之水的浓墨,你手握长槊横刀立马征战于沙场时,心中又有着多么惊人的志向?   从璟我儿,你长大了。天空何其广阔,大地何其浩淼,当任由你纵横驰骋!   生子当如此。 第183章 千万人拦亦可,杀君不见妾妾见君   李从璟没有在城中留宿,而是回到了百战军在城外的军营,他虽不至于与将士同衣同食,但将一军将士丢在城外,独自享受城中凉床这种事,他是肯定做不出来的。   回到营中,李从璟却没有入睡,而是登上中军大营的一座角楼,凭栏观夜。   他在思考一些事情。   方才与李嗣源把酒论天下,将李从璟心中的豪情壮志全都抒发了出来,话未出口他尚且不自觉,言出于心,他才惊讶的发现,原来自己胸中的天地,竟然已经如此之广,自己心中的志向,竟然已经如此之大。   月光微微有些凉意。   穿越以来,身处乱世,虽然有个身为大将未来还未做皇帝的老爹,但李从璟并未因此而安心,因为他深知这个世道的无常,皇帝的儿子照常朝不保夕。所以他十年磨一剑。然而一直以来,他所虑者,不过乱世求存而已。   但自打组建百战军,成立军情处,并且连胜当世良将,百战军一步步扩大之后,李从璟发现,自己心中所想的东西,正在悄然变化。这是这种变化太过隐晦,竟然连他自己平日也没太察觉。而直到今日,随后酒后豪言自然吐出,他方醒悟,原来,他心中已经装满了整整一个天下。   只要不死,他注定是要做皇帝的人。只要不死,他岂甘只为一个普通的帝王?大唐之初,国威赫赫,四夷臣服,华夏疆土南北九千里,东西万余里,甚至连中亚各国、印度都甘愿称臣。他若为王、为帝,难道就没有一颗吞吐八荒的心?   如此观之,在这些面前,石敬瑭之流,又算什么?何足一提?   此类人物,当今之世不知凡几,浩荡的历史长河中不知凡几,与此心之中那辽阔无边的天地相比,他们又算什么?   这样的人,要杀便杀,直接过去一刀捅死,何须畏首畏尾。杀了便杀了,何须顾忌收场?难不成李嗣源还会为石敬瑭报仇?   深呼一口气,李从璟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可鲁莽行事。但他也清楚的知道,此刻心中念头,非是酒精误事,而是出于本心。佛说世间万般皆虚妄,唯有本心是真实,凡事若是出自本心,为之便无不可。   一袭白袍的莫离走上角楼,摇着折扇在李从璟身旁站立,悄然望向远方,此刻神态说不出的写意潇洒,微微笑了笑,“李哥儿可是有事难以决断?”   难得他如此晚还没睡,李从璟没有相瞒,直接问道:“莫哥儿你说,石敬瑭,可不可杀?”   莫离好似并不意外李从璟会问出这个问题,月光下的笑意有些神秘,“那要看你是出于什么目的了。”   “什么目的可为,什么目的不可为?”李从璟皱了皱眉。   莫离转身面向李从璟,正色开口:“为仇恨,不可杀;为大业,可杀。”   李从璟愕然,“这是什么道理,缘何因仇恨便不可杀?”   莫离手中折扇上的一方山河图,在清辉下若隐若现,随着他轻轻摇动的节奏,在火把的光芒中仿佛活过来一般,他忽然一把收起折扇,负手身后,傲然而立,看向远天,问:“你可知,我为何要只身离开晋阳,千里迢迢来军中投奔于你?在家万般好,出门时时难。你可知,我为何放着富家公子哥不做,而宁愿来跟你一起颠沛流离?”   问完这个问题,莫离看向远天的眼神蕴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不是一个强壮的男子,身板瞧着有些瘦弱,在夜色下更显孤零,他忽然开口吟道:“今夕梦醒,月下伶仃。月从何处来,月往何处去,月在何处停。怅寥廓,今夕何必梦醒。梦里是归人,梦外身是客。”他又直视着李从璟,目光炯炯,“问一声,敢为远行人,岂无封侯心?”   李从璟怔怔看着莫离,一时张嘴无言。   莫离神色肃然,“你曾跟我说:天地不尽两重,道路不尽九条,只要敢取,连日月都可抓在手里。这当真是你的心声?”   “自然。”李从璟沉声道。   莫离一甩衣袖,抬头面月,语调果决而冷然,“那石敬瑭便可杀!即便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也必须除之。若因恨杀人,杀之不过是逞一时之气,而后患无穷,诚不可为!但因大业杀人,莫说一个石敬瑭,便是千千万万个石敬瑭,只要是他挡了我们的路,便该不问前因不顾后果,旦夕之间杀之!”   李从璟有些震惊于莫离的话,但随即暗自点了点头,其实他方才也是如此想,只不过这会儿莫离说出类似的话,更坚定了他的决心而已。看莫离的样子,李从璟就明白了什么,他笑问:“你心中已有了计划?”   莫离阴微微一笑,“之前一直是石敬瑭对我们发难,而我等应之,如今既然李哥儿决心已下,那便攻守易行了。石敬瑭对我们出招,我们接着便是,但一旦我们要对他动手,那就要看他接不接得住了。”   “敢问石敬瑭死期。”李从璟笑得很自在。   莫离啪的一声打开折扇,轻轻摇动,神态出尘,说出来的话却杀气凛然,“灭梁之日,便是石敬瑭身死之时!”   “上次让他捡了一条性命,是老天护着他,也是他本身势运使然,但我倒要看看,他身上的势运到底有多大,能让他逃过几次必死之境!”   ……   李永宁听说百战军到了郓州。   她长居深闺,很少外出,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已是百战军抵达郓州的第二日午后了。   她没有立即跑出门,而是坐在铜镜前,认认真真的梳起了妆。四年以来,她几乎日日都是素颜朝天,发鬓也不过是随意挽个结罢了,几乎忘了打扮是怎么样的一件事。但是今日,当她按捺住心中奔腾的喜悦,坐下来静静梳妆时,她才发现,原来很多东西是女人与身俱来的天性,是无论过去多少日子都不会忘记的。   就像四年以来,她从未忘记过他的一颦一笑。   从第一次认认真真看他,到四年前最后一次见他,他小时候故作老气横秋的肉嘟嘟小脸,他长大后一举一动之中透露出来的英气,这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他笑得时候,露出了几颗牙齿,她心中都有一个准确的数字。   四年了。   在一个女人最好的年纪,她离开了他。如今,她一生中最好的岁月还剩下几天?   花了半个时辰,她终于完成了梳妆,最后放下牛角梳的时候,她依旧白嫩如水的手指,轻轻颤抖了一下。   四年来他都不曾主动来看望过自己,这回自己出城去,他愿意见自己吗?他会不会还在逃避,还要逃避?逃避那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比坚固的东西。   但她立马下定了决心。她要出城去。无论如何,哪怕只是远远瞧上他一眼,也不枉自己这四年来的朝思暮想,那便足够了。   小家伙……等着我。   在李永宁拉开房门,走出去的时候,外面的丫鬟仆役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愣在那里,完全傻了。   天哪,夫人好美!   美得不似人间人,像是天上的仙子!   李永宁看见众人的目光,微微扬了扬嘴角,显得有些得意,有些调皮。殊不知,她这个微小的动作,立即叫那些丫鬟仆役六魂都丢了五个。   不管这些人,李永宁径直朝大门走去,在离大门只有十来步距离的时候,她看到了石敬瑭。石敬瑭也是惊愕异常,好似完全不认识她似的。也对,她何曾为眼前这个人梳过哪怕一回妆?   李永宁眼中没有这个人,继续往前走。   石敬瑭这才反应过来,李永宁是要出门。他立即跟上来,和煦万分的问:“永宁,你这是要去哪儿?”旁边还有很多下人,他可不想他和李永宁不合的事,传到李嗣源耳朵里。   谁知李永宁根本就没有理他,无论他怎么叫,都像是没听见一般。她的眼中,何曾有过眼前这个人?   眼前李永宁就要出门,石敬瑭终于忍不住,挡在了他面前,脸上肌肉一阵抽搐,但仍旧装作温和的道:“今日风大,你就不要出门了。”   “让开!”李永宁看也不看他,冷冷的道。   石敬瑭眼中闪过一抹极为痛苦的神色。这是她多久以来第一次对他说话?但说出口的,却是如此冷然的两个字。   石敬瑭不便与李永宁撕破脸,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办法。到了这个时候,石敬瑭怎会想不到她要去见谁?   “永宁,你才着了凉,就不要出门了,我这也是为你好。来人,送回房!”石敬瑭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恨意,对身边的心腹道。   李永宁怒视着石敬瑭,几个健妇已经走过来,“扶”着她就往回走。   李永宁欲哭无泪。   小家伙……你怎么不来看永宁?永宁想要见你一面,怎么就如此之难,你可听见了我对你的轻唤?   小家伙,虽近在眼前,亦如咫尺天涯。永宁……恐怕今生都无法跟你相见了。你,可会想永宁?   小家伙……   李永宁绝望的垂下头,不再挣扎,顺从的往那个“囚牢”走去。她知道,她的人生,今天就要结束了。   “姐!”   就在这时,一声呼喊在李永宁背后响起。   她娇躯一震,停下脚步,香肩微微颤抖,但她没有回头。   这是梦,还是错觉?   “姐,我来看你了!”   背后传来的喧嚣,让李永宁终于鼓起勇气,回过身来。   她看到,那个小家伙,真的出现在她面前。   “李从璟……”石敬瑭惊怒交加的看着眼前的人,满脸不可置信。这厮,竟然会来自己家里?他竟然敢来自己家里?但无论如何,李从璟确实站在他面前,而且还带了整整一都的卫士!他没有经过通报,直接就进了门。进门之后,他没有理会近在眼前的石敬瑭,而是叫起了十步之外的那个她。   “李从璟,你来干什么?”石敬瑭竭尽全力压制怒气和杀气,问。   阳光下,李从璟笑得格外灿烂,闻言纳罕的一耸肩,“我来看我姐啊!”   我来看我姐,多么坦率,多么直接,多么无懈可击的一个理由啊!   说完这句话,李从璟越过石敬瑭,堂而皇之,大摇大摆的向已经无法言状的李永宁走过去,很自然地笑道:“姐,我来看你了。”   “小家伙……”李永宁呢喃一声,终于露出一个灿若夏花的笑容,向李从璟奔过来,一下子直接扑进了李从璟怀里,紧紧的抱住了他,将她好看的侧脸埋进了他的胸膛。 第184章 怒抢佳人回军营,三军齐发至中都   石敬瑭僵硬的看着旁若无人相拥的两人,双手剧烈颤抖,简直已经忍受不住,就要爆发出来。但他得忍着。人家李从璟来看望自己的姐姐,合情合理嘛!人家姐弟情深,多年不见,拥抱一下也是很正常的嘛!你能拿他们怎么样?你能说人家的什么不是?   石敬瑭憋得很辛苦,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像是便秘了十天半月一般,脸色差到这个程度,让看见他的人,简直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病。而且应该还是不治之症。   李从璟紧紧抱着面前四年不见的人,感受到她身躯微小而剧烈的颤抖,听着她嘤嘤啜泣的声音,还有对方肌肤上传来的触觉,他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融化了,又或者是破碎了。四年恍若一梦,再见斯人之时,他不曾想会是这样一番场景,更不曾预料到,他心中奔涌的热流,原来是那般炽烈。   “对不起,我来晚了。”李从璟抚摸着她的长发,柔声道。   李永宁抬起头来,如画的脸上已经梨花带雨,她望着眼前这个无数次午夜梦回中出现的人,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晚,只要你来,我就会一直等着你。”   李从璟咬了咬牙。   就在这时,突然从院中跑出一个人影,对着李从璟就撞过来,手中一把长刀直取李从璟前胸!   那人口中大喊:“李从璟,我要杀了你!”   李永宁脸色大变,心都提到了嗓子口,眼看长刀已近在眼前,却被李从璟轻巧的夹住了刀身,停在他面前三寸外,再不能前移半分。   那握刀的人披头散发,犹在疯狂大声嚷嚷:“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杀……”   李从璟神色间充满戏谑,看了呆立一旁的石敬瑭一眼。因为眼前持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崔玲珑。只不过此时的崔玲珑哪还有半分当初的神采,披头散发不说,更是衣衫不整,似乎身上还有臭味发出,已经不成人样了。   可以想象,当初李从璟让丁黑送她回来之后,她变成了什么样子。照眼下来看,约莫是疯了。   石敬瑭黑着脸两步踏上来,抬起一脚,就将不依不饶的崔玲珑踹翻在地,指着她对身边的下人吼道:“都还愣着作甚,将她抬回房里去!”   李从璟一脸受惊的模样,失声道:“石兄,此人是谁,缘何要杀我?你府中竟然有人想要杀我?石兄,这不是真的吧?”   崔玲珑被众人拖回去的时候,犹自双手乱舞,双脚乱蹬,口中不停叫唤:“李从璟,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石敬瑭听了李从璟的话,再看他一脸无辜和受惊的表情,真是恨不得将其撕碎了喂狗,但此时他不得不拱手赔礼,痛心疾首道:“这是我的一房妾室,前些时日不知为何染上怪病,如今……已是疯了。吓到贤弟,还望贤弟莫怪。”   李从璟如何能不知石敬瑭此时隐忍得极为痛苦,那在他看来简直是非人的折磨,石敬瑭竟然能承受得住,可见真是忍功真是修炼到了一定程度。此时一脸愤然道:“有我姐在,你竟然还纳妾,实在是叫人痛心!”   说完,冷哼一声,对李永宁道:“姐,我们走。我可不敢再呆在这里,说不得就要小命不保!”   他拉着李永宁的手,转过身走向大门,对立在一旁,已经被自个儿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额石敬瑭道:“我带我姐去参观百战军。”说完,也没给石敬瑭说话的机会,拉着李永宁就出了门。   李永宁感受到那双有力的手掌中传递的温度,心中安宁如水。恍惚间,岁月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在晋阳的那座宅院中,他也是这般拉着她的手,带着她走过春夏秋冬。她笑了起来,一如当年还是孩子时那般开心,那般自在。   门外就是一百君子都,整个宅院中没人能拦得下李从璟,石敬瑭也不敢让他们去拦。李从璟拉着李永宁出门之后,石敬瑭却从后面跟了上来,在一旁对李从璟皮笑肉不笑,“百战军是精锐之师,正好我也想去看看,反正永宁也要去,不如大家一起。”   李永宁脸色不太好看,李从璟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然后看着石敬瑭,很认真的问:“你真的要去?”   “当然。难道贤弟要拒绝?”石敬瑭怎么可能放任李永宁被带走,天知道那会发生什么,他一万个不放心。即便是心如刀锥,如被万箭穿心,他也要咬牙跟着。   李从璟随意笑了笑,懒得再理他,拉着李永宁到马旁,先将她扶了上去,然后翻身上马,就坐在李永宁身后,抱着她的同时,拉住马缰绳。李永宁依偎在他怀里,一脸满足和心安,十足的小女儿姿态。   石敬瑭策马跟在君子都身后,盯着前面同乘一骑的李从璟和李永宁,脸黑的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   到了军营,李从璟扶着李永宁下马,大步向营中走去,石敬瑭自然不肯罢休,连忙跟上。李永宁拉了拉李从璟的手,小声道:“他还在后面跟着呢!”   李从璟对她温柔笑道:“没事,一会儿他就跟不上了。”   李永宁虽然不知道李从璟打得什么主意,但她仍旧是乖巧的“嗯”了一声。   走到半路,早就被李从璟先遣回来密授机要的林英,这时带着众将出来,李从璟指着石敬瑭对他们道:“这位是石敬瑭将军,素闻我百战军都是敢战之士,颇为不服,今日特跟着我前来,要与尔等切磋一番武艺。尔等可要照料好了,不能坠了我百战军的威风!”   被有意选拔出来的蒙三等人抱拳道:“军帅放心,保证不让你失望!”   “李从璟,你……”石敬瑭正想说什么,蒙三等人已经捏着拳头,阴笑连连向他围过来,口中更道:“石将军是要另选场地,还是就在这里让我等见识一下你的身手?”   “我不是来与你等打架的,我是……”石敬瑭大急,然而下一刻,他的叫声就被淹没在蒙三等人的拳头声中。   和李从璟并肩而行的李永宁,好奇的回头看了一眼,立即吓得一缩脖子,回过头来,悄悄掐了一把李从璟的腰,轻笑道:“你这个小家伙,还是这么坏啊!”   李从璟嘿嘿笑道:“谁让他一定要跟过来呢,到了我的地盘上,那不是找死么,打不死就算他命大了!”   当然,石敬瑭也不是傻子,他也有让心腹去秘密召集了左射军,只不过等他们赶过来的时候,都被拦在营门外进不来罢了。   李从璟拉着李永宁进帐,前帐中有各种官吏在,其中桃夭夭等人也在此处,看到李从璟带回来一个大美人,都是惊讶不已,倒是莫离与李永宁熟悉,上来见礼:“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李永宁笑着与莫离打招呼,神态恬淡自然。   李从璟带着李永宁进了后帐之后,这里便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他拉着她在坐塌上坐下,柔声道:“姐,这回我带你出来,就没打算把你还回去,石敬瑭就快死了。”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四年了。”李永宁细细的瞧着他,闻言轻轻笑了笑,不过随即又嗔怒道:“都说了,不许叫我姐,叫我永宁!”   “有什么区别吗?”李从璟不解,“小时候你还不许我叫永宁,一直要我叫你姐呢!”   李永宁白了他一眼,忽而幽幽的问:“你当真不知道永宁的心思吗?”   “知道。”李从璟握着她的手。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后,李永宁反而脸红起来,不好意思再说话了。李从璟笑着道:“这回我先送你回魏州,你跟咱娘过。事情我都安排好了,我会跟爹说你跟石敬瑭吵了架正赌气,而且我手里有一封娘的亲笔信,是要你回魏州看望她的,有这些,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李永宁眼中异彩涟涟,又轻轻“嗯”了一声。眼前这个家伙从小都是这样,凡是经他手安排的事情,总能思虑周到没有差错,叫人放心,不过随即她的眼神又怪异起来,“听说你在魏州已经定了亲事?”   “……姐,咱能先不提这茬吗?”   “不许叫姐!”   “……”   ……   没过多久,李存勖率领大军到了郓州。三军汇合之后,李存勖当即召集众将召开军议,没用多少时辰,便定了接下来的行动计划。是日,李存勖令李从璟率百战军为先锋,趁夜南进,抢渡汶河,而后直逼中都,不给王彦章反应的时间。   李从璟领到军令之后,集结了百战军,轻装简从,连夜进军。当日夜,君子都扫荡了汶河周边梁军游骑,大军火速渡过汶河,不日就临近了中都。   此时,驻守中都的王彦章,在得知百战军来袭之后,火速召集众将商议对策。 第185章 顺势破势天下势,一老一少分生死   军议并没有持续太久,就拿出了决策,王彦章随即调集了七千兵马,准备出城十里,去迎击百战军。   众将散去之后,唯留下戴思远一人,他对王彦章道:“老将军,出城迎击唐军,有末将领军足矣,何劳您亲自前往?你只管坐镇城池便是,也好策应各方。”   王彦章摆了摆手,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说实话,领军抗击百战军,我等有几分胜算?”   “这……”戴思远不知王彦章此言何意,“唐军长途跋涉至此,将士疲惫,我等以逸待劳,当一举胜之。”   王彦章苦笑,身上的雄武勃发之气早已不复当日河上之战时,“老夫麾下将士如何,老夫岂能不自知?皆新兵耳。如何能妄言胜百战军的百战精锐?”   “那老将军为何还要亲自出战?岂不是置自己于险境?千金之躯不坐垂堂,此战还是由末将去吧!”戴思远劝道。   王彦章摇了摇头,叹息道:“国难当头,哪还有什么千金之躯?不做亡国之奴,便是幸事了。正因将士们都是新卒,更需要我这个主帅亲自上阵,否则谁能拔刀向前?我王彦章戎马一身,从未躲在大军身后当过缩头乌龟,此番也当如是!”   戴思远喉咙发苦,抱拳道:“老将军忠心为国,日月可鉴,必定青史留名!但如今国势危急,社稷蒙尘,还有待老将军匡扶天下,老将军万万不可有失啊!”   王彦章站起身,踱步到门前,负手看着城外,叹道:“时也,运也。奸臣当道,主上亲小人远贤臣,世道如此,老夫回天乏术了!”   “老将军……”   王彦章转过身,果决道:“此番誓与中都共存亡,胜则胜矣,若苍天不眷,注定有此一败,老夫亦不苟且偷生,当以身报国!”   ……   百战军控制汶河之后,留下一部将士接应大军,李从璟领主力精锐直扑梁中都,在距离中都尚有二十余里时,接到斥候回报,王彦章已率数千军马出城,在城外十里处摆开阵势,准备迎击大军。   李从璟遂令君子都护卫大军两翼,而步卒居中,速度不减,向梁军迎过去。   天高云淡,地阔路平,原野上李从璟很快看到了梁军的大阵。   多日前,李从璟第一回与王彦章交手,那是在博州黄河东岸,彼时王彦章兵力数倍于己,而百战军苦战小胜。今日,攻守易行,李从璟成了进攻方,率领着数倍于敌的兵力,迎向了王彦章。   看到梁军大阵的时候,李从璟没有丝毫迟疑,也如当日王彦章一般,下令百战军直接进攻。这回,李从璟的心思要简单的多,那就是以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摧毁王彦章的军阵。因为他知道王彦章麾下将士都是新卒,战力不比河上梁军精锐,所以百战军上场便是猛虎搏兔之势,不须多虑。   大战一触即发,双方面对面碰撞在一起,孟平的中军依旧作为核心使用,李从璟给孟平的军令很简单:以最快的速度,击破敌阵。厮杀开始之后,孟平立即亲自上阵,领着一帮亲卫冲杀在前。在他左右两翼,李绍城和蒙三所部个个嗷嗷叫着,气势如虹,挥刀挺槊往前冲杀。   李从璟也没有坐镇后方,而是和全军将士一样,加入了战斗。他领着君子都,和梁军骑兵捉对厮杀,双方在广阔的平地上策马狂奔,槊来箭往,于驰骋之际分生死。   两军接阵没多久,百战军就显现出了优势,在各个方位的战场上占尽上风,突入梁军阵中,汇集成整个战场的局势,便是百战军高歌猛进,而梁军步步啼血,被一口一口咬掉了身上的血肉,鲜血淋漓。   不到半个时辰,梁军便有了支撑不住的迹象,大群大群的后退,似要一溃千里。李从璟正下令大军乘胜追击,这时,梁军中阵突然有了反弹之势,不仅和孟平斗了个不相上下,反而有击退孟平所部的意思。李从璟连忙率军赶过去,就见梁军当先一将,着明光铠,已是杀的一身鲜血,手里两把铁枪,勇不可当,而他旁边一将持长槊,舞动间枪枪致命,叫百战军好一阵死伤。   使长槊的李从璟认得,是戴思远,不消说,那用双铁枪的,想必就是王彦章了。立即冲了过去,从侧面迎上对方,口中大喊:“王铁枪,李从璟来回一回你!”   那人正是王彦章,他一转头,看到李从璟杀来,二话不说,舞动两支铁枪冲过来,立即和李从璟战在一处,不忘呼喝道:“李从璟,老夫候你久矣!”   两人当下你来我往,抢飞槊舞,斗得不可开交。交上手之后,李从璟心中惊讶,想不到王彦章已到这把年纪,双枪使得竟然还这般快这般有力,每一次出手,都叫李从璟不敢不全神贯注。他从军以来,杀将也不少了,其中不乏盛名之辈,且年纪较王彦章要年轻得多,但却没一个人,给李从璟如此大的压力。他心中暗想,王彦章果非浪得虚名。   两人在这边缠斗,一时都奈何不了对方,只是打得热闹,出手速度之快看着叫人胆战心惊。但王彦章被李从璟缠住,他带领的将士好不容易稳住的阵脚,则没有那么耐得住打,被二度发力的孟平带着陷阵都一扫,顿时纷纷败退。   戴思远一看军阵大势已去,救不了了,再看王彦章和李从璟正斗得辛苦,立即心一横,奔了过来,挺直一槊就朝李从璟刺来,“李从璟,你还认得戴思远吗?!”   “哈哈!原来是戴将军,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李从璟一边游斗,还不忘嘲讽戴思远,这让他怒火攻心,使出了浑身解数要将李从璟斩杀于此,以报当日之仇。   王铁枪和戴思远合力,李从璟立马支撑不住,须臾之间陷入困境,但他身后的君子都岂是摆设,连忙扑了上来,林英一把将戴思远的长槊挑开,和林雄一起与他战在一起。林雄话不多,但阴笑不停,林英则要嚣张一些,口中喝道:“戴思远你一介手下败将,也配与军帅交手,要战林英来陪你!”   戴思远不是没看到李从璟身后的亲卫,只是没想到林英林雄如此厉害,照面就让他脱不开身,一看袭杀李从璟的计划泡汤,戴思远极为恼火,但眼下明显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朝王彦章喊道:“老将军,军阵撑不住了,撤吧!”   王彦章也早就将战场形势收在眼底,之所以跟李从璟拼斗,也是希望杀将挽回败局,眼见李从璟身手非凡,希望落空,恨不得捶胸顿足,却也只得虚晃一枪,拔马而逃,他的亲卫立即帮他缠住李从璟。   李从璟眼见王彦章和戴思远要走,自然不会放任他们就此归去,立即带着大军追击。只是万军之中要明着追杀敌将,难度却是大了些,王彦章戴思远也不是张朗,本领过硬,不会给李从璟机会。   但跑得了将跑不了兵,百战军咬着梁军的尾巴,一阵猛杀,将梁军打得四散而逃,死伤殆尽。   不及夕阳西下,李从璟就带着大军杀到了中都城外。而此时,逃回城中的王彦章和戴思远,已经关紧了城门,登上了城头,准备死守。   李从璟下令百战军围城,并没有急着进攻,他是大军先锋,携带辎重并不多,攻城乏力,只得等大军前来。   不日,李存勖亲率数万大军到此。   在这之前,一日正午,李从璟在城外三箭之地外置了两张案桌,摆上两坛好酒,向城头喊话,请王彦章出城一晤。王彦章有大将之风,自然不会惧怕李从璟耍什么花招,也是为了士气着想,慷慨出城赴宴。   这一日天空看不到太阳,浮云蔽日,难得凉快一些。   李从璟和王彦章一老一少,在沙场上或面对数万大军,或面对一座雄城,对坐叙话,举杯畅饮。   李从璟道:“璟素闻将军威名,敬佩已久,昔年求学之时,也曾想入梁拜见,只是世事弄人,终未成行。璟自入伍以来,征战数载,出入南北,憾未能与将军对阵博弈。前日,河上大战,得与将军于黄河之岸,各领大军,战场对决,璟夙愿以偿,常感念之。不料今日又于将军在此交手,将军威武之姿,令璟神往。且许璟以晚辈身份,敬将军一碗!”   旁人听了李从璟这话,还以为他是在讥讽,但王彦章并未如此,饮下一杯酒,叹道:“黄河之水涛涛东去,奔流不息,常有后浪推前浪,万里江山,亘古长存,代代有人杰雄才之辈,扬名天下。李将军虽然年少,却已有英雄之姿,后生可畏。”   李从璟放下酒杯,直言道:“敢问老将军,眼下唐军攻梁,您以为其势如何?”   王彦章淡然道:“两可之间。”   李从璟微微一笑,道:“老将军征战一生,鲜有败绩,一世英名,天下人莫不敬佩。奈何此时,却不知唐朝大势已成,而梁朝已如将倾之大厦?璟非不敬,实为将军谋之,若能顺应天下大势,不仅可流芳百世,亦可一生平安。”   王彦章笑了笑,声音渐大,终于仰头大笑。   “老将军缘何发笑,莫非璟所言不对?”李从璟问,又道:“顺势者,方能得天下。”   笑罢,王彦章看向李从璟,这一刻他身上老态尽去,目光锐利,恍若有勃发之精神,昂然道:“古往今来,顺势者得天下,然天下又皆为逆势者所破,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成败未到,立时岂可知也?你我皆为局中人,处大争之世,身在诸侯争霸的洪流中,往往自以为看清了大势,然,你我就真的看清了大势?”   王彦章问李从璟,“老夫且问你,你李从璟,为何从军,为何驰骋于沙场,又为何争雄于天下?”   李从璟怔了怔,有感王彦章的情怀,略微沉吟,正色道:“人生自古,多情豪迈。正如将军所言,成败未到,立时不可知。身处这大争之世,璟一腔热血,只求一搏!”   王彦章点头道:“不错,乱世亦是大争之世,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然而,在争雄天下的路上,没有对手,岂不寂寞?没有玄机,岂不无趣?今日,你李从璟既来,我王彦章自当相拒,生死成败,但求寄托沙场,得失不过时运,高低不过性命,有何惧之?”   说罢,两人站起身,抱拳作别。李从璟道:“生于当世,能与将军共谋天下,幸甚!”   “无需多言,少年人,战场见真章。”   “老将军……杀伐分生死!” 第186章 忠昭日月死何惜,布鞋未成人已去   王彦章回城的时候,戴思远在吊桥后接应,看李从璟的眼神仿佛想把他吃了。李从璟报以淡淡一笑,没在意。   李存勖率领主力大军到了之后,立即让数万唐军团团包围了中都城。他见到李从璟的时候,自然免不了一阵亲切的夸赞,拉着他的手向周围的众将道:“王彦章也是当世大将,但在朕的这个侄儿面前却是不堪一击,屡屡吃败仗,看来王彦章的路要走到尽头了,我有虎将如此,何愁不能荡平天下?”说着又对李嗣源道,“你戎马多年功勋卓著,但依朕看,你最有本事的地方,还是生了这么个了不得的儿子啊!”说着和众将哈哈大笑。   面对李存勖亲切的称赞,以及当朝诸位重将的捧场,李从璟笑容依旧,只是心里却微微有些发苦。李存勖虽然夸赞了他,对他的态度也很是热切,只不过,李从璟能够从中感到一丝淡淡的疏离,没有了当初身为他亲卫时的那种发自内心的亲近,更多的是一种纯粹的君臣关系了。   被众将围在中间的李嗣源自然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要不是李存勖在他不好表现,否则会笑得更灿烂,这会儿只得谦虚一番。和李从璟一起对李存勖抱拳,说一些这都是陛下调度有方、王彦章畏惧陛下威名的缘故,李从璟只是个跑腿的而已云云。   百战军经过长途行军,又才与王彦章交战一场,是以攻城的任务李存勖就交给了其他将领,李从璟得以在后面观战。中都城外,唐军成山成海,各种辎重和攻城器械一应俱全,仅是摆在那里就足够让人心惊,遑论一起发威了。中都城中的梁军多是新卒,是以唐军兀一开始攻城,就进展迅速。   投石车上巨石齐发,将士填沟搭桥,而后携带云梯撞车接近城墙,城上城下箭雨如蝗,倾泻向对方,各自将士呐喊声震天,殊死相搏。不久,唐军云梯靠上城墙,无数将士蚁附上城,与梁军展开惨烈的城池争夺战,不时有军士从云梯上落下,也不时有梁军摔落城下。   李从璟看到,城墙上两员梁军大将,就如同救火队员一般,各领一帮精锐梁军在城头东奔西跑,哪里唐军攻势生猛,或者攻上城头,他们就去哪里厮杀,忙得根本没有停脚歇气的时间。不用多想,李从璟也知道,那两员梁军大将,就是王彦章和戴思远。   到了午时,李从璟回到军营吃饭。眼下战场的形势,已经无需百战军操心了,梁军已经支撑不住,城破只是早晚的事。若是他领军攻城,他不介意和王彦章在城头肉搏一场,一决生死。但是眼下既然不是他攻城,他也不想看见王彦章兵败时候的悲惨模样。虽然阵营不同,各为其主,但那样一位老将,作为军人,他发自心底敬佩。   回到大帐吃了饭,林英忽然脸色怪异的走进来,禀报道:“军帅,有人求见。”   “什么人让你这幅模样?”李从璟笑问。   林英嘴角抽了抽,说出了一个李从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名字,“石敬瑭。只身前来,还抱着一个盒子。”   石敬瑭竟然会跑来见自己,而且还一个护卫都不带,难道是他怀念前些时候被揍的待遇?李从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倒也觉得有趣,见见无妨,“让他进来。”   石敬瑭怀中抱着一个大盒子,进来之前,又做了一件让林英诧异的事:他解下了自己的佩刀。是以李从璟看见他时,他身上除却甲胄,几无寸铁。   “公子。”进帐之后,石敬瑭跪拜。   他对自己称呼的改变叫李从璟有些纳罕,这时饶有趣味的问:“石兄来见我,所为何事?”   “请公子先看盒中之物。”石敬瑭将木盒举国头顶,恭恭敬敬。   李从璟一挥手,林英接过木盒,打开之后看了一眼,立即色变,而后交给了李从璟。李从璟看到盒中之物,也是眉头大皱。   这盒中之物,是一颗人头。   石敬瑭已开口道:“之前数次冒犯公子,是石敬瑭愚蠢,一时猪油蒙心,才做出大逆不道之举。日前公子说我有小聪明,而没有大智慧,公子批评得极对。我曾今自以为是个人物,狂妄自大,而看不清时势,实在是蠢不可及。幸亏公子点醒,方使石敬瑭如梦初醒。什么是大势?公子便是大势!与公子为敌,是自取灭亡之举,不说石敬瑭实力低微,智慧也是远不够看。公子人中龙凤,将来必成大业,为公子鞍前马后,才是取得功名富贵的明智之选!”   “只可惜,石敬瑭醒悟得太晚,大错已经铸成,悔之晚矣!”石敬瑭悲痛道,“石敬瑭已遣散暗虎,不留一人。崔玲珑之前数次触怒公子,石敬瑭铸成大错,也多有她挑唆之罪,现将其人头献上,以平公子之怒!石敬瑭不敢奢求公子原谅,但石敬瑭悔过之心,天地可鉴!若是公子需要一个奴才,石敬瑭自认为还有点用,愿从此效忠公子,助公子征战天下!”   李从璟这回是真惊讶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敬瑭竟然会到自己面前来,跟自己说这样一番话,更是杀了崔玲珑,还交上了她的人头!这得多狠辣的心,得多坚决的心?   “人贵有自知之明,不如人,若是还不能认清这点,承认这点,那便是蠢不可及!之前石敬瑭便是没有认清公子,才屡次犯错,此番醒悟,待罪公子案前,任凭公子处置!”石敬瑭道,“不瞒公子,我的确有野心,有志向,但努力的对了,才有可能成事,这是公子所言。石敬瑭希望通过为公子效劳,来实现这些志向。”   李从璟淡淡看着石敬瑭,没有表态。按说石敬瑭连崔玲珑的人头都献上了,他与崔氏已是仇敌,崔氏现在虽然没什么势力了,但毕竟也是个麻烦,李从璟也该表态了才对。   石敬瑭又从怀里掏出两张写满字的宣纸,举过头顶,“这两份文书,一张写有这些年来与石敬瑭交往密切的诸将和诸臣,并且交代了他们的一些‘秘事’。另一张,是休书。”   后一张文书作用如何,不用多说。这前一张,若是真属实,则凭此李从璟就可以让名单上的人杀了石敬瑭。亦可轻易让他身败名裂,成为众矢之的,再无法立足,无法做人。谁会跟一个出卖朋友的人相交,谁又会效忠于这样的人?   石敬瑭此来,不仅纳了投名状,更是不留退路,甚至不惜受制于人。   李从璟走出案桌,扶起了石敬瑭。   “愿从此追随公子,不敢有二心!”   夏日天长,辰时唐军发起攻城战役,到未时,唐军已经在城头站稳了脚跟。王彦章和戴思远虽然拼命厮杀,但他们麾下的新卒本就没经过什么战事,打打顺风仗还行,此时哪里经得起精锐唐军一阵猛攻,死伤惨重不说,更是士无斗志,不少军士都在抱头鼠窜,不知所措,更多的是张皇逃下城墙,想要保命。   这些唐军都是大唐精锐,将领也个个都是沙场宿将,他们心知城上都是梁军新卒,虽然王彦章勇猛,但此时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哪有不趁他病要他命的道理,个个争先。未时三刻,城头已经被唐军占了一半去。至此,战场形势已经明朗。   浑身浴血的戴思远跑到王彦章身边,一把拉住他,喊道:“老将军,守不住了,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王彦章将手中长枪狠狠插进尸堆中,羞愤难当,遍观城头,梁军已经溃不成军,他捶胸顿足,喟然长叹:“苍天不眷,竟致我大军失利至此!唐军凶猛,这样的强敌,叫老夫如何对付?!”   喊完这句话,王彦章一口鲜血喷出。   虽年过六十,满头白发,仍旧一腔报国热血,竟不想落到如此境地。   戴思远大惊失色,连忙扶住摇摇欲倒的王彦章,“老将军,撤吧!”   王彦章一把挣开戴思远,忽然虎目圆睁,毅然决然道:“戴思远,本帅令你带领大军,从西门突围,增援曹州,以拒唐军!”   “老将军,你……”戴思远哪里不知王彦章打算,连忙道:“末将怎能撇下老将军,只身逃走?此非大丈夫所为!”   “这是军令!”王彦章怒吼道,“戴思远,你想违抗军令不成?!”   戴思远惨然摇头,悲怆道:“老将军,承你厚恩,思远一介败军之将,戴罪之身,才能有沙场雪耻之机!今大军失利,是天意如此,思远怎肯舍您而去?生不独生,死不独死,老将军忠心报国,末将愿与老将军同死沙场!”   王彦章一脚踹在戴思远肚子上,又上前一步就将倒地的戴思远提起来,“戴思远,你当真愿梁朝就此亡国吗?国都空虚,守军寥寥,唐军有备而来,陛下如何抵挡得住?今老夫死则死矣,却也要护得你带大军出城!你给老夫记住,你没有求死的资格!如今奸臣当道,小人当权,军中良将还剩下几个?你死了,谁来阻挡李从璟,阻挡李亚子,保护陛下,保护我大梁?带大军撤退,去退守曹州,这是你的使命,也是老夫的军令!”   “老将军……”戴思远泪涌如泉。   “带戴将军下城!”王彦章一挥手,最后看了戴思远一眼,声音柔和下来,“思远,大梁,就交给你了!”   说罢,抄起长枪,带着数十亲卫,再次迎上唐军。   当戴思远带领千余残兵,杀出西门,突破唐军重重围困,终于踏上西面的官道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血火中的中都城头。   烈日熊熊下,一位盔甲已散的老将,顶着一头白发,面对逼到面前的无数唐军,抽出了腰间的横刀,举向自己的脖子。转手间,老将军刀掉血流,身子摔下了城头。   “老将军!”戴思远猛然跪倒,拜在地上。   千余梁军残兵,悉数面东而跪。   戴思远涕泗横流,悲愤大呼:“老将军,你终不负大梁,是大梁负了你啊!”   “时乎?命乎?老将军,你一生为国,肝胆可照日月,却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老将军,走好!”   戴思远泣不成声。   “岁起刀兵,奋我躯兮。王于兴师,黄水之潭。离我所居,举我矛戈。生我所恋,死我所恶。已披征袍,此生也弃。旦夕郧兮,勿忘吾归。青山南兮,有妇已老。子两三人,翘首盼兮。归田园兮,歌以挽兮。魂兮归去,来生同袍!”   在数百里之外的大梁城,那个平凡的院落中,有一位皱纹满脸的老妇人,颤颤巍巍走到门边,面向东北,望着行人如梭的街道。阳光下,街上的行人谈笑如常。而这位方才正在纳鞋底、手里还握着未完成的布鞋的老妇人,忽然手一抖,细针刺破了她的手指,流出一滴血。   她抬起头时,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老伴……你,回来了吗?”她恍然失神,又失声。昏花的老眼中,像是看见了披甲策马归来的人,一如这辈子她无数次等候之后,所见过的那样。 第187章 风云际会枭雄起,国难当头人心诡   攻下中都之后,李存勖设宴劳军,在席间,李存勖先是夸奖了诸将的功劳,而后举杯问:“之前我等所虑者,唯王彦章。今王彦章已死,乃天灭伪梁。然段凝佣兵数万,坐镇河上,实为隐患。往下该当如何,诸将但可说来。”   从河上转战到郓州,又从郓州直下,诸将都没想到能这么快击败王彦章,局势发展顺利的出乎意料,而此地距离梁都尚有几百里,是长驱直入还是先解决段凝这个隐患,保证侧翼安全,成了席间众将争论的焦点。   李嗣源起座道:“兵贵神速。今王彦章已死,段凝尚不知晓,便是有人传报,他也必定将信将疑。万一段凝知晓此处情况,立即发兵,又能快到哪里去。我军前往梁都,路程不远,且无关山阻隔,列阵疾行,不日便能到达。只怕段凝尚未离开河上,而我等已经擒住朱友贞。陛下不必迟疑,臣愿领一千骑兵,为陛下先驱!”   郭崇韬也进言道:“李将军此言甚是,直捣梁都,擒住朱友贞方为上策。”   李存勖寻思着点点头,李从璟也起身道:“臣愿领本部骑兵,随我父先行,为大军开道。”   李嗣源一番话说得漂亮,其实是夸大之词,目的是帮助李存勖下定决心,真要只带一千骑兵先行,谁知道会有什么意外,是以李从璟请命随行。其实不用诸将劝说,李存勖也是打得直取梁都的主意,只是行动前要给主将点名用意而已,此时见李嗣源的意见被大多数将领接受,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   李存勖行事果断,雷厉风行,计策定下,当即下令撤去宴席,令李嗣源和李从璟,带领本部骑兵先行,两部共计五千兵马。   从席间下来,李嗣源对李从璟道:“此番南下,虽说梁都空虚,但各城均有梁军守卫,集结起来也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再者王彦章虽死,戴思远尚存,若是段凝援兵来得及时,不仅我等有危险,大军也要面临困难。此番南下,定要火速前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夺梁都。”这番话才是实在话。   好在李从璟知道此番征战为两国决战,事先准备充足,军情处自成立之日起,在梁国境内早已布下大网,因是李从璟走到哪里,都不用担心没有向导,也不用担心不了解各地情况。   李嗣源带的是左射军,李从璟集结的是君子都,两人当晚就趁夜南下。   灭国,固然听起来豪气冲天,但这其中的凶险,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在李从璟和李嗣源出发之时,戴思远已经到了曹州。不过他并未依照王彦章的意思,汇合曹州守军抵挡唐军,在他看来,守曹州跟守中都差别不大。特别是在他得知李从璟和李嗣源孤军深入之后,一向用兵诡诈的他,心里有了盘算。   “在孟州败给你李从璟,此番中都又败给你,前者是我大意,后者是我没有用武之地。而今,既然你孤军前来,我就让你看看我戴思远用兵的本事!左右亡国在眼前,不若挣脱枷锁,放手一搏!”戴思远望着头顶明月,“老将军,你就看好吧,末将必为你报仇,也必将为我自己正名!”   他看着身后的千余梁军,这些经历过战火洗礼,而且又随他杀出重围,奔逃至此的将士,他们虽然狼狈不堪,但他知道,这些将士,已经完全摆脱了新兵的身份。他们,将成为他手中的利剑。   当夜,戴思远领军过曹州而不入,直向南方。   与此同时,大梁,皇宫。   朱友贞紧急召见了敬翔,哭着对他说:“朕后悔之前没有听你之言,以至于让唐军到了眼前,如今事情紧急,卿不要怨恨朕,快些替朕想想法子,渡过眼前危机,救大梁和万千百姓与水火啊!”   敬翔拜倒在地,哭道:“臣受先帝厚恩,名为宰相,实为老奴。臣曾说段凝不宜重用,陛下不听。现今唐兵将至,段凝远在河上,不能前来支援。臣想请陛下避敌,陛下定不肯听,想请陛下出战,陛下也不会遵从,今就算诸葛在世,也是束手无策!请陛下先赐死臣,聊谢先帝,臣不忍见社稷沦亡啊!”   “爱卿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朱友贞痛哭流涕,无言以对。   这时,一员青年将领大步进门,一来便大声道:“段凝本非将才,只会谄媚进谗,如今事情紧急,焉能指望他来救援?况且他听闻王彦章战死,已经吓得要命,何能为陛下尽节?!”   说完扶刀跪倒在地上。   朱友贞看见此人,惊呼道:“皇甫将军,莫非你有良策?”   皇甫麟抬头,器宇轩昂道:“良策臣不敢言,但只要陛下能用臣,臣现在就能带着控鹤军出城,去迎击唐军!若是陛下觉得不妥,臣亦能在三日内在大梁招募三万大军,抵挡唐军来犯!唐军远道而来,深入我境,孤立无援,所依仗者不过速战速决而已,只要我等能挫其兵锋,唐军必败无疑。届时,陛下再调回段凝的军队,就能将唐军聚歼于梁,取下李亚子的人头!”   皇甫麟敬翔是认得的,控鹤军都指挥使,勉强称得上是禁军大将,如今梁朝大军尽出,大梁城内负责守卫的,主力就只有控鹤军。他闻言惊喜道:“皇甫将军言之有理,然你果能在三日内招募三万大军?”   皇甫麟面朝朱友贞而拜,道:“只要陛下下旨,臣定能办到,否则提头来见!”   朱友贞一时不能决策。三日招募三万大军,说起来吓人,然而大梁有数十万百姓,此举并不是不可能,只是需要的权力太大而已,这一点朱友贞清清楚楚。然而这种时候,他能给皇甫麟如此之大的权力吗?若是皇甫麟图谋不轨,他无异于自己给自己脖子上架了一把刀。   皇甫麟保不保大梁且不论,但他这一出来,便是在要权!   皇甫麟见朱友贞迟疑,再拜,“陛下,唐军来势汹汹,而我国内兵力空虚,一旦阻挡不及,等他们到了大梁城下,那时想挡都挡不了了!一旦唐军入城,以李亚子的心思,陛下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今,皇甫麟受我皇大恩,忝为控鹤军都指挥使,身负护卫陛下和大梁社稷之责,值此危难之时,正是皇甫麟报效陛下之机,臣肝脑涂地,为陛下万死不辞,请陛下不要再迟疑!”   朱友贞终于下定决心,亲自扶起皇甫麟,咬牙道:“好,朕现在就拟旨,封你为护国骁骑将军,判六军诸卫事,为大梁招募兵勇,抗击唐军!”说着,紧紧握住皇甫麟的手,目光殷切,“皇甫将军,大梁安危,朕之身家性命,尽数托付你手了!望你能力挽狂澜,护我社稷,到时候,你就是大梁第一功臣!”   皇甫麟从大殿内出来的时候,在门口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要从空气中闻出权势的味道来,昂首挺胸,他对着脚下的大梁城道:“大梁,天下,我皇甫麟——来了!”   当李从璟和李嗣源带领先锋直达曹州时,没费什么力气,兵马本就不多的曹州守将就开门投降。父子俩得以兵不血刃拿下曹州城。戴思远从中都逃离,李从璟是知晓的,所以他进城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询问戴思远的下落,然后守将却告诉他,戴思远并未到过曹州城,这让李从璟起了戒备心思。   戴思远虽然曾败于他手,但李从璟并未就此小瞧了对方,孟州一战百战军赢得侥幸,有太多的复杂因素。而在与王彦章交手的过程中,戴思远只是作为冲锋陷阵的部将而已,更没有多少主观能动性。戴思远能够成名,岂是段凝之流可比。话说回来,无论是名将还是大将,戎马一生谁还没败过?   “为父曾与戴思远交过手,这厮是个会用兵的,确实不容小觑。他麾下虽只有千余残军,但若是汇合了其他大城守军,也是个麻烦。眼下曹州已下,梁都近在眼前,大军如何行动,却是个问题。”李嗣源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便问李从璟,“从璟,你怎么看?”   “等。”李从璟也吃不准眼下局势,军情处的情报也需要时间,“用兵不仅贵在神速,有时候也贵在谨慎,此时情况已经突变,不能再贸然前行,就算要向大梁行军,至少也得壮大力量了才行。等后续部队赶到,再作打算。”   “有理。”   河上,梁军大营。   段凝看着眼前的人,脸色谈不上好看,甚至可以说有些恼怒,他不屑道:“他皇甫麟算什么东西,一个卖草鞋的而已!也能当上护国骁骑将军,还叛六军诸卫事?他想在别人面前抖威风也就罢了,但是来老子面子撒野,却是选错了地方!”   “在下日夜兼程从大梁赶来,既不是为了在段将军面前抖威风,也不是为了听段将军诋毁皇甫将军。”来人文士模样,看似柔弱,然而一身风骨却是不俗,彰显出一股硬气,此时他不卑不亢道,“诏书在段将军手里,上面写得很明白,着令段将军领大军赶回大梁,护卫大梁社稷!这不是皇甫将军的意思,而是陛下的旨意!国难当头,匹夫也当报国,难道段将军想要弃国不顾?!”   两人正在争执,段凝的亲卫走进来跟他耳语了几句,他脸色一变,思索了半晌,竟然不顾大梁使臣在前,径直出了大帐。   在另一座军帐,戴思远见到了来人,是个小校模样的汉子,他睥睨着对方,声音从鼻孔里发出来,“戴思远派你来找老子借兵?他也配?!”   那小校木然道:“戴将军说了,如今朝中皇甫麟做大,若是段将军不想日后仰仗皇甫麟鼻息,不想被他踩在脚下,不想军权离手,那么和戴将军合作,在皇甫麟之前击败唐军,是最佳的选择!”   段凝脸色更差,因为这小校说话实在是太赤裸裸了,虽然他说得都是实情,但如此裸露实在叫人难以当面接受。但是小校接下来一句话,立即让段凝脸色好转。   小校道:“戴将军还说了,段将军出人即可,他自己出力,在前方卖命。而一旦有了功劳,都是段将军的,戴将军只作为段将军麾下一个部将领功便可。”   流血我来,功劳你拿。这就是戴思远的意思。 第188章 调兵遣将上赌桌,不成虎狼便为食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或许太哲学了些,没多少人能回答的出。但若是问人活着是为了谁,则很多人都能立即回答出来:为自己。而且越是位置高的人,就越是清楚这个答案。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说得就是这个道理。   如果让段凝选择,他宁愿亡国也不愿亡己。亡国?那关老子屁事!只要老子的饭碗能保住,跟谁混不是混?都是打工的,换个老板而已,芝麻大点事。   段凝心里想着,老子混到今天这个位置也不容易,赵岩、张汉杰都是吸血虫,老子辛辛苦苦搜刮的财货,一大半都进了他们的兜里,这才有老子今天统率河上大军的成果。再说,这也是朱友贞你自己蠢,你要亲信小人,老子有什么办法,你好哪样,老子就给你哪样,只有这样老子才能爬上去啊!王彦章够有本事吧,够忠心报国吧,那又如何?还不是落得个马革裹尸的下场!真是蠢!老子要是像他那样,还不如自己掐死自己,省得活受罪!   皇甫麟是个什么东西,给老子提鞋都不配,他也能判六军诸卫事?还没有天理了!要老子把兵马带到大梁去,交给他捞功劳,真是想得美!老子又不傻,剜自己的肉喂豺狼,让豺狼吃饱了再回过身来抢自己的饭碗,这种事岂能干?!   这些念头在段凝脑海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对那个戴思远派来小校道:“戴思远要借兵,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大家同朝为臣,眼下国家危急,社稷有难,本帅岂能寒了戴将军这种一心为国,不惜死战之将士的心?若是那般,本帅还怎么带兵。你刚刚说戴思远要借多少兵马来着?”   “五千。”小校依旧是一脸木然,“马军。”   “五千,还都要马军?!”段凝本来缓和的脸色,顿时又沉下来,“他戴思远以为兵马是石头吗?说有就有的!本帅河上梁军,现在一共也不过六万,他倒是敢开口,五千马军,那本帅的马军岂不是要都给他?”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况且唐军势大,兵马少了没用。既然要上赌桌,小赌不如大赌,敢下重注,才有赢得多的机会。”小校目不斜视,“戴将军还说,马军才能充分发挥他的战术,步卒无用。”   段凝沉吟起来,一时拿不定主意。   小校如同背书一般,继续道:“唐军若破梁都,万事皆休,有没有这五千马军,对段将军差别不大。但若是击败唐军,则段将军就是大梁立国以来,最大的权臣!”   听到权臣二字,段凝浑身一震,目中有炙热的光芒闪烁,他一咬牙,决定赌一把,“好,既然戴将军决心殊死一搏,本帅也不能小家子气,你我昔日也曾浴血奋战,同袍之谊重若山川,区区五千马军,不在话下。”说到这,段凝换了副脸色,恶狠狠盯着那小校,“但若是戴思远败了,或者有其他心思,本帅必然让他九族的祖坟,都挪挪地方!”   在段凝走后,和一名梁将去领兵马时,小校回头看了段凝的背影一眼,眼中是深深的仇视和唾弃,还有挥之不去的蔑视。   回到大帐,段凝装模作样嘀咕了一番军务繁忙之类的话,坐好后和颜悦色的看着那位大梁来使,道:“唐军来势汹汹,一路势如破竹,叫本帅看着气愤,王老将军壮烈殉国,实在是叫人惋惜。然王老将军的气概,必定名垂青史,也将激励我等将士战心!若非黄河对岸有大批唐军驻扎,不时来攻,本帅也恨不得立即去灭了李亚子那厮!”   “河对岸的唐军时常来攻?”使臣皱眉问。   “可不是么,军国大事,本帅岂能戏言?”段凝凌然正色道,叹了口气,“皇甫将军初掌军权,麾下不过数千控鹤军,却不得不挑起国之重担,其中的艰辛困苦,本帅也是感同身受。实话说,本帅也极想和皇甫将军并肩作战,护卫陛下和我大梁江山。但是眼下,本帅实在是分身乏术。阁下有所不知,对岸唐军凶恶得很,要是本帅不亲自坐镇于此,一旦他们渡过黄河,那时候大梁两面受敌,可就万事休矣!”   使臣闻言微微色变,不禁点了点头,心想河上唐军如此凶猛,的确需要防御。   段凝见对方点头,笑得更随和了些,他大义凛然道:“当然,大梁也是必须要救的,这样,本帅给你五千精兵,你带回大梁,助皇甫将军一臂之力,可好?”   “五千?这怎么够?!”使臣大惊失色。   “怎么,你嫌本帅给的兵少?那要不你来守河上防线,你看留多少军马合适啊?!”段凝脸一沉,怒道。   “这……”   段凝冷哼一声,“五千精兵,用得好就是奇兵,是可以一举定胜负的!你不要以为读过几本书就能救国,你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嘛?实话告诉你,就这五千军马,那也是本帅咬牙拨给你的,要是一旦唐军越过黄河,到时候大梁不保,你担得起责任?!大梁则不同,城高沟深,防御器械充足,五千兵足能拒十万人,你可知晓?!”   在段凝的软硬兼施下,使臣终于承受不住,只得答应。   段凝这才满意的笑了,对身边心腹道:“将老弱悉数交给他,让他带回大梁去!我倒要看看,皇甫麟凭这些人,怎么守城,怎么胜唐军,又怎么跟我争功!”   “军帅英明!”心腹立即奉上马屁一记。   最后段凝摆摆手,故作疲倦,“都下去吧,本帅连日与唐军激战,已经数日不曾合眼了,要歇息。”   众人识趣的退下去。   不久之后,一群歌姬舞女进了段凝的大帐。   段凝的激战,又开始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行乐需及时,莫待白了头……”歌声隐约从大帐传出。   李从璟和李嗣源在曹州并未等来李存勖的大军,而是等来了一份军令。和军令一起来的,还有一支人数五千的步卒先遣军,这五千步卒,既不是百战军,也非李嗣源的部属。   “临行时陛下当面交代末将,来时定要与两位将军说清陛下旨意,这里有诏书一封,二位将军请看。”来人是李绍荣,他递给李嗣源一张诏书。   李嗣源接过来展开,李从璟也凑过来看,但见上面写着:“袭夺梁都的计策是当日朕与众将反复商议之后定下的,乃权衡各方面因素之后,所定下之灭梁最佳策略,眼下尔部攻占曹州,不费一兵一卒,正说明此策乃是上佳之策。当此之时,你等当排除万难,一鼓作气直下梁都,万不可在半路逗留,平白贻误大好战机,而使王师陷入危境。戴思远虽有薄名,然其一介败将,千余残兵,如何抵抗朕之福将?百战军乃英勇善战之师,总管乃百战不殆之良将,从璟更常有奇计,有此三者,此战必胜。望尔等勿作他念,当一往无前,朕为尔等保证后路!”   看完这封诏书,再看看一脸正色的李绍荣,李从璟和李嗣源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苦涩。   当日袭夺梁都的计划,是李嗣源当先提出,李从璟附和的,现如今形势一片大好,他俩却突然提出要改变这个计划,确实让人难以接受。但非身在前线,又哪里能够体会到眼下战局的凶险。大军派出去的斥候,已经半日没有回报过了,李从璟和李嗣源对前方城池的动静一点底都没有,面前看似一片坦途,但实则气氛诡异得很。   但皇命之下,没有二选,李从璟和李嗣源当即集结大军,离开曹州,向南而行。因为李绍荣带有步军,所以大军的速度稍稍有些下降。路上,李绍荣见李从璟和李嗣源一脸严肃,不怎么说话,便笑着暖场:“此番南下,我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梁军设防不及,必能大胜。王师一路行来,沿途城池皆开门而降,可见我大唐深得人心,是民心所向。二位将军虎父虎子,此番定能一举功成,到时候名扬天下,青史上也有一席之地啊,必定成就一桩美谈!”   李嗣源勉强和李绍荣搭上几句话,李从璟沉思不语。   斥候不回报也就罢了,连军情处都没有消息,此番,事情有些大了。   一处丛林中,隐藏有数百梁军,这里的树林经过人为改造,布有帐篷,遮风挡雨,可做勉强作为营盘。忽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队马军驰到,戴思远滚落马鞍,大步行向林中,人未到而声音先至:“河上有消息传回来没有?”   “刘道贵刚刚派人送回来消息,戴思远已经应允了将军的五千马军,现在正在赶来的路上。以马军的脚力,用不了多少时日便能到了!”有小校过来牵马,并且禀报道。这名小校说着话,看到戴思远风尘仆仆的样子,不仅眼圈通红。   此时的戴思远,浑身衣袍残缺不全,到处是血迹和刮痕,铁甲也多有开裂之处,显然是经过激烈的厮杀。他的脸早已不复往日的方正,眼眶黑肿,眼球深陷,显然是多日未曾休息的缘故,只是这么两日的时间,脸上已满是风霜之色,气色差得像是老树干。   即便如此,走起路来仍旧是龙行虎步。   “百战军的探子还真是难杀,不仅会化妆,让人难以分辨,还会钻林子,滑溜溜的!”戴思远的一个亲卫喝了口水,清水从干枯的嘴唇上淌下来,他骂骂咧咧道,“直娘贼,这方圆几十里的人烟,都让我们给屠遍了,上至八旬老人,下至几岁孩童,一个都没放过。就这样,我就不信还有百战军探子成漏网之鱼!这两日真是杀人都杀的老子手软了,他娘的!”   戴思远环视众将士一眼,他们对亲卫的话反应不一,有木然的,有默然的,也有愤然的,他站起身,用嘶哑的喉咙大声道:“唐军当前,亡国在即,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我们只有千人,要赢百战军,就不得不兵行险招!此战之后,我等都是社稷功臣,必能封妻荫子!”   “将军说的对!”一个汉子大声应和,将刀狠狠插在地上,“杀几个人算什么!这些百姓要是知道他们是为国家而死,也会心甘情愿!大丈夫死于国,是吾辈荣耀!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要怪就怪唐军,是他们的入侵,才给我们大梁的百姓和将士造成灾难,这笔血账,我们一定要跟唐军算!”   戴思远看了这人一眼,微微颔首。这人他认得,第一日带他出去杀百姓的时候,他哭喊着死活不愿,但是今日,他已经成了一匹狼,一匹只知道杀戮的狼!   “我要一支虎狼之师,不惜命的虎狼之师!既不惜自己的命,也不惜他人的命,只有这样的人,到了战场上才能无往不胜!”戴思远抬起头,望了一眼天空,在心中默默道,“老将军,短短几日,我就用鲜血和杀戮,将一群新兵练成了狼,你可认可末将的兵家之能?!”   不疯魔不成活,没有成不了事,就看你是不是够疯狂!   李亚子,李从璟,百战军,你们都必须死!   大丈夫活一世,当尽展才能,用尽手段,成就不世之功,为自己正名!这,就是我戴思远的道! 第189章 八仙过海显神通,天下大争在我侧(一)   “报,戴将军,唐军先锋万人已经到达预定地点!”戴思远沉思间,一骑飞速而至。   听到这个消息,数百梁军将士,都在同一时间纷纷站了起来。这个消息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站起身的这些军士,神情或者果决或者仇视或者激动,甚至有木然的,但无一例外每个人眼中都有浓烈的嗜血之气。   戴思远缓缓站起身,下令众将士集结。数百将士毁掉临时营地,陆续从林子里钻出来,到大道上列队。戴思远上马,在军阵前缓缓踱步,一遍遍审视他眼前的这些青壮男儿。他们中间年长的,不过三十多岁,而年少的,有只十四五岁的,他们的战袍或者褴褛,但无不是面色红润,精神奕奕。这得益于他们一直以来“征调”的丰盛军粮。   戴思远目光锐利,“中都一战,百战军败我万余大军,城池被夺,主帅战死,百姓涂炭,农田尽毁,家园尽没!唐军攻城不到半日,而我等只得仓皇撤退,犹如丧家之犬,出城三千人,而今只剩不到一半!城破之时,眼见王老将军战死,而你我只能远观,却束手无策!这,是奇耻大辱,是大梁的耻辱,是本将的耻辱,也是你们每个人的耻辱!”   “今,唐军先锋孤军深入,所部不到万人,已到了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这些豺狼之师,要去踏破你们的都城,擒杀你们的皇帝,抢夺你们的财富,奸淫你们的妻女,残害你们的父母!他们踩碎了一次你们的尊严,还要一次次踩碎你们的尊严,你们答应吗?!”   “国君一怒,伏尸百万;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而今,到了你们拔刀挥枪,发泄你们心中的愤怒,去夺回你们的尊严,去保卫你们的家园的时候了!唐军就在眼前,尔等都是热血男儿,敢与本将上前殊死一战否?”   “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这是以多打少的战法,但是今日,本将要让你们见识,何为以少打多,以少胜多之战法!”   “这一战,你们将光宗耀祖,名垂千古!你们的双亲,你们的妻子,你们儿女,将以你们为荣!”   “以唐军血,祭我矛戈!”   “出发!”   ……   梁都,大梁。   骁骑将军官邸。   皇甫麟一把摔碎手中的茶碗,轰然起身,咆哮道:“段凝,家犬小儿,焉敢如此蔑视本将?!”   在他面前,站着的是刚刚从河上快马加鞭赶回来,汇报段凝援兵事宜的官吏。这员官吏缩着脖子低着头,不敢去看皇甫麟,茶碗在他脚前崩碎,碎屑四散分溅,打在他脚上、小腿上,传来一股刺骨的疼,但他仍旧不敢挪动分毫,甚至连一丝微小的动作都没有,脸上写满对眼前这个青年将领的畏惧。   就是这位刚被封为护国骁骑将军的皇甫麟,这几日来,已经杀了十几名不听差遣或者办事不力的官吏,无论对方是皇亲国戚还是显贵之后,下手都没有半分情面可言,十几颗人头说没了就没了。事后这些人身后的大人物们来闹事讨说法,还没进门,就被那帮魔头一般的控鹤军,全都拿刀柄给打了出去,就像打狗一般,也不知打断了多少根骨头。   最后皇甫麟只是恶狠狠对这些人说了一句话,“国难当头,不思匡扶社稷,敢偷奸耍滑者,一律视为通敌,以叛国论罪,立斩不赦,诛九族!”   而对此,皇帝朱友贞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完全站在了皇甫麟一边,在背后为他撑腰。自此,无人再敢挑战皇甫麟的权威,也没人再敢对他分派的事情敷衍。   而在皇甫麟的铁腕手段下,大梁城内一片安宁,上至当朝宰辅,下至市井无赖,无一人敢议论大梁国之将危。不仅如此,甚至有人从鱼肚里发现血书,其上明文写有皇甫麟乃社稷之臣,当正大梁、灭伪唐!至此,大梁内外秩序井然,就连平日那些不时出现的偷鸡摸狗的勾当,都不见了踪影。   街上巡视的大批披甲军士,日夜不息,一时间,投军报国成了大梁城内的舆论焦点。   “段凝莫非以为,他手握兵权,本将便拿他没辙?他当真认为本将不敢夷他九族,不敢摘了他肩膀上那颗脑袋?!”皇甫麟指着头顶,“这天,是大梁的天,是陛下的天,不是他段凝的天!”   “是,是……”   “只谋一己私利,不心怀天下苍生,岂不妄称男子汉大丈夫!”   皇甫麟说完这句话,兴许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气色缓和了些,他摆了摆手,吩咐面前的官吏退下,自己坐回案桌后,凝神深思,目光渐渐恢复平静。半晌,他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自言自语道:“段凝,这可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皇甫麟。待此战毕,你这个不出力护国的叛逆,还能继续执掌河上大军吗?呵呵,你那六万精兵,日后就是我皇甫麟的部属了啊。”   没过多久,他叫来负责募兵的官吏,这位所谓的兵部尚书。兵部尚书是一位年过五十的老臣,不仅人老,资格也老,在朱温还是梁王时就已经跟随左右了,在朝中的威望足以让他说一不二。但是此时,面对皇甫麟,兵部尚书只能弯着腰,弓着身子,露出恭敬的神色。   “募兵之事进展如何?”皇甫麟没有刻意轻视他,却也没有刻意重视他的意思,语气清淡问。   “皇甫将军,老朽主持募兵之事以来,这几日共计募兵两万零三百九十二人。”兵书尚书字字斟酌道,说到这里仿佛是自己也意识道不妥,连忙补充道:“但个个都是青壮汉子,没有一个老弱。这些人听闻皇甫将军主事之后,都主动要求参军报国,跟随皇甫将军建功立业,战意甚高!”   “两万人……”皇甫麟沉吟着。   兵部尚书见皇甫麟不表态,脸色立即黯淡下来,慌忙拱手道:“皇甫将军,实不是老朽不出力,实在是……”   不等他说完,皇甫麟已经摆手,“两万人就两万人,有这些人守城,足够让十万唐军上不得城头半步了!老尚书,你现在就立即打开府库,调出兵甲,装备这些新卒,另外每人先发三个月饷银,但得告诉他们,唐军不退,不准归家!本将会另外安排人手,利用这几天的时间,组织他们训练,让他们能立即投入守城战斗。”   说完,顿了顿,见兵部尚书一脸迟疑,皇甫麟提笔道:“老尚书放心,本将不会让你为难,这些事我会马上启奏陛下,请陛下下旨到六部去。”写完奏章,抬头,见老尚书还弓着老腰站在面前,道:“老尚书可以下去了。”   兵部尚书这才拱手而退。   ……   大军扎营不久,接到先锋李嗣源父子和李绍荣的军报,李存勖看完之后叫来了郭崇韬,将军报递给郭崇韬,君臣两人秉着烛火密谈。   郭崇韬看完军报,寻思着其中透露出来的深意,又见李存勖没有着急表态,模棱两可道:“先锋大军所到之处,少有战事,沿途各城基本开城投降,纵有交战,也是一举而下,可见大军突至,伪梁境内已是人心惶惶。各地伪梁官吏明哲保身,正好给了我们机会。陛下十五年东征西讨,开疆扩土,屡战屡胜所积累下来的大势,看来已经足以让天下英雄侧目。这些时日,我大军所过之处,也多有梁臣主动来降,看来此战灭梁已是大势所趋。”   郭崇韬这话说得半真不假,李存勖也没那么无聊到去逐句分析,“李嗣源父子的军报,字里行间无不在提及前线形势诡异,不过在朕派了李绍荣赶过去之后,倒是没了停留的意思,这些时日以来,进展也很是迅速。这回争对李嗣源父子,特别是李从璟的奏请,爱卿有什么看法?”   “李嗣源父子要我等注意河上梁军动向,防止他们偷袭,这是老成之虑,应该加以考虑。依臣之见,可向河上方向广布游骑,来监视河上梁军动向。”郭崇韬说。   “那么李从璟的奏请呢?”李存勖并未打算给郭崇韬耍滑头的机会,追问道。   郭崇韬斟酌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直言,“李从璟请调百战军火速前往支援,虽然看似鲁莽,但并非无的放矢。”   “哦?爱卿且细说。”   “李从璟自独自领军以来,向来都是带百战军征战,兵将熟悉,如臂指使,如此才能战无不胜。河上与王彦章大战,起初臣都不看好百战军能胜,心想只要不败得太惨,能守住兵城即可。但是事情发展出乎意料,李从璟对他部将的熟悉,对各部战力和隐藏潜力的把握,已经到了一个让人惊叹的地步。也正因为他调度得当,所以才有阵战而胜王彦章的战绩。”   说到这,郭崇韬见李存勖脸色如常,便继续道:“此番李嗣源父子为大军先锋,一路攻城拔寨,已经快要逼近大梁。灭国之战,非同小可,孤军深入,形势莫测,没有一支如臂指使的军队,很难应对各种情况。若是进而克梁都,为应对大战,确实应该遣百战军前往,若是不进,陛下欲亲攻梁都,则可大军同往,而令李嗣源父子停止前行。”   李存勖沉吟不语。   郭崇韬一咬牙,道:“李嗣源父子,忠心可鉴,绝不会有二心,否则无异于自取灭亡!”   李存勖深深看了郭崇韬一眼。   “朕既遣李嗣源父子为先锋,自然是信得过他们的!朕不是朱友贞,不会无故猜忌国家功臣,若无这点心胸,朕还争什么天下?”李存勖道,“传令:百战军所部,立即动身,轻装简从,日夜兼程,支援先锋大军!” 第190章 八仙过海显神通,天下大争在我侧(二)   夜色深沉,繁星几许。   大军营寨寂静异常,荒野中的虫鸣鸟叫都很稀疏,唯独巡逻士卒的脚步声和甲胄撞击声有节奏的响起,只不过那声音太小了些,传不出多远。这里是李嗣源父子和李绍荣的大军营盘。   寂静的夜突然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撕碎,一骑从营外的大道上疾驰而至,战马未到营前,而马上的斥候已经扬手大呼:“敌袭,敌袭!”   军营辕门内外的唐军一阵惊愕,好似是为了应和斥候的呼喊示警一般,在他身后,一大片黑压压的马军从黑夜中奔来,咬着斥候的尾巴,须臾就到了军营前。此时,军营内外当值的军士,已经吹响了号角。   “呜呜~~”   “呜呜~~”   厚重的号角声中,那名带来关键消息的斥候,人到了辕门前还未进门,突然就被一支从身后飞来的利箭射中后心,从马上栽倒下来。他落马的地方,距离辕门几乎只有一步之遥,但原本就已经重伤的军士,再被这一箭射中之后,挣扎着伸出手拼命想要向前爬,却没了力气,在门外气绝。   黑压压的一片马队,瞬间冲到了辕门之前,而因为打算迎接斥候进门所以被搬开的拒马,这时候再也来不及扳回原来的位置,而斥候走的地方也向他身后的敌军证明,哪些地方是安全的,没有陷马坑也没有铁蒺藜。   这群梁军马军,就此直接冲进了营地。这让人不能不怀疑,之前的那名斥候是否是他们有意放生的。   “杀,屠了这帮唐军!”   “破唐营,杀唐军!”   “为王老将军报仇!”   “片甲不留!”   冲进营地的梁军马军,在射出一波箭雨之后,悉数拔出横刀,野狼一般冲向前方,每一个马上的骑士都在大声吼叫。而让唐军惊骇的是,这些梁军并未以真面目示人,而是每个人脸上都罩着面具或者麻布,那面具或者麻布上,画着血淋淋的恶鬼图案,格外摄人心魄!   辕门内的唐军,一时间阵脚大乱。梁军马军突入其中,左冲右杀,如入无人之境。瞬间地上就多了几十具唐军尸体。   此时,中军一座角楼上,有三将扶刀而立。   面对梁军的夜袭,这三将脸上竟然没有半分惊慌之色,其中一员看起来在三十岁左右的将领,此时竟然眉开眼笑,对身旁的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将抱拳:“将军神机妙算,梁军果然趁夜袭营,末将佩服!”   老将军摆了摆手,没有因为青年将军的奉承有丝毫笑意,反而脸色凝重,“谨慎而已,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老将军谦虚,青年将军也不多言,只是道:“梁军以为我军无备,想要趁夜袭扰我营,却不料我等早有应对,他们这回来了,可没那么轻易得逞!”   青年将军这句话刚说完,在原本局势一边倒的前营辕门内侧,突然从各方出现了一片片列阵整齐的步卒军阵,向那些梁骑逼过去。这些步卒军阵前方,各有几辆横面类似于狼牙拍的大车,车前是无数伸出来的被削尖了的木锥,看起来比刺猬还要恐怖的多。   每一条通道,都有一个步卒方阵,每一个方阵前,都有这样的大车,加之步卒阵中如林的长枪,将梁骑的进路完全堵死。不时,步卒阵中铁箭齐发,射向那些梁骑,而步卒方阵,也加速展开了冲锋!   “梁军休矣!”青年将军这时笑道,似有不屑,“凭这么点人也想袭营,简直是痴人说梦,就算我们没有防备,他们也难以得逞!”的确,梁骑不过两三百之数而已,雷声大,雨点小。   老将军仍旧不说话,只是密切关注战场局势。   突然间,一直不曾说话的那个年轻将领,开口了。他话一出口,便带有一股凛然之气,“敢袭我大军营地者,必为戴思远。然而戴思远多日不动,直到今日才出手,这说明他谋划多时。既然谋划多时,怎能只用区区两三百人,行如此平庸之举?”   青年将军似乎不愿对方如此抬高对手,“少将军多虑了吧?戴思远还能有什么本事?”   年轻将领却未理他,而是转身,对角楼下下令:“郭威,立即集结一千君子都,以百人都为单位,遍巡大营!”说完,补充道:“尤其是后营!”   楼下有将领领命而去。   “后营傍山,梁军还能从天而降不成?”青年将军不解。   年轻将军漠然道:“既然将军都认为不可能,大营自然疏于防备。我们防备薄弱的地方,就是敌人有机可乘的地方。”连日来不见戴思远出招,他一直在琢磨着对方的想法,如今又是孤身深入,万余条性命压在肩上,这让他没什么心思去柔声细语说话,更没心思开玩笑。话一出口,都是硬邦邦的,自有一股经久而成的威压。   青年将军撇撇嘴,似乎是不信他的话。   “与敌交手,最忌轻敌。与其轻敌,不若视每一个对手为名将,重视之下,必无差错。反而能找到战机。”老将军这时候出声。   与此同时,后营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三将转身去看,就见火光突兀大起,而喧闹声已经传来。   梁军,袭击了后营,而且一出现便放了火。后营,全军辎重所在,粮草所存之地,乃重地,关系大军身家性命!   后营突变,而前营的步卒军阵还未与梁骑近身接触。   梁骑呼啸一声,撤了。   青年将军终于色变。   而梁骑在撤走时,竟然齐声大喊:“戴将军正告诸位,让尔等洗干净脖子候着,来日他必定亲来取尔等项上人头!”百人齐呼,声势颇大。   青年将军恼怒的一拍栏杆,脸上肌肉抽搐,“戴思远太过嚣张!”又对身旁二将道:“戴思远不过千余人,我等轻骑追出,必能将其悉数斩杀!二位将军以为如何?”   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将军迈步走下角楼,声音在这一刻竟然不复凝重之气,反而透露出一股轻松,“与之相比,我更好奇戴思远的人是怎么到后营的。”说着,竟然施施然上马,朝后营而去。   眼看着对方离开,青年将军愣了愣,“老将军,这……”   老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继续睡觉吧。正如你所说,戴思远只有千余人,折腾不起多大浪花来,有从璟及时派出去的千骑,后营就算有损失,也不会大。至于追击……呵呵。”最后那声笑,已是不屑于去说追击这个问题。   青年将军正是李绍荣,他站在原地,脸色难看。   走下角楼的李嗣源摇头晃脑道:“戴思远这个家伙,真是不叫人省心,不过他不出手我等自然忌惮,今日他既然出手了,也就没那么深不可测了。潜伏在暗处的狼嘛,没露出獠牙的时候才是最可怕的,因为你不知道他会何时何地如何攻击你,是不是会一击致命,而一旦他动了,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而倒没什么了。”   李绍荣听了这番话,所有所思。   不消说,方才先一步离开的年轻将军,就是李从璟。   李从璟到后营时,这里的战事已经基本消停下来。在郭威的引路下,他来到了后营的山脚下。这里是一处角度近乎九十度的山崖,高十多仗,可谓绝路。因此李绍荣认为梁军不可能从这里出现。然而此时,李从璟看到崖壁上垂下来数条藤蔓,一直延伸到他的脚下。   “梁军袭击后营的人并不多,加起来不过五六十人而已。这些人一到这里,就没有杀人的心思,四处纵火,焚烧辎重。他们身上携带的火油桐油多得很。”郭威在一旁说道。   “俘虏了多少?”李从璟问。   郭威出乎意料的默然片刻,沉声道:“没一个活人。”   李从璟皱了皱眉,“一个都不肯投降?”   “是。”郭威道,“这些人宁愿战死,甚至宁愿引燃自己身上携带的火种,也不投降,还大喊大吼‘梁必胜,唐必亡’。其状态之疯狂,行为之狠戾,让人心惊。”   李从璟抬头望了望山崖,似乎有些感慨,“山崖这条路,本就是一条能下来不能上去的路,对这些人而言,可谓既入我营,便入地狱。然而即便如此,戴思远仍然能找到数十人慷慨赴死,这帮梁军,前日为残兵,不堪一击,如今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郭威有些踌躇。   李从璟笑道:“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郭威道:“我觉得这些梁军,太疯狂了,他们赴死的时候,眼中都有燃烧的戾气……不像是人,像鬼。”   “戴思远,还真是有几把刷子。”李从璟最后不无敬佩道。   本以为戴思远一次袭营之后,就会消停下来,但出乎意料,这日夜里军营外就没有消停过,不时有梁军袭营。最为狠决的,梁军竟然站在山崖上向大营射火箭,杀伤不大,危害也不严重,但却也不能放任不管。而每当唐军整军备战时,梁军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有时候甚至只是呐喊声和鼓声,而没有梁军踪迹,但唐军却不得不防备,闹得一晚上众将士都不曾合眼,翌日行军的时候,很多军士都有气无力。   然而唐军很快就发现,戴思远的手段,这才刚刚开始。 第191章 八仙过海显神通,天下大争在我侧(三)   唐军再次踏上行军路程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令人感到恐惧的事实:他们的行踪,戴思远完全清楚。比这个事实更让他们感到战栗的是,他们发现,戴思远的行踪,他们完全不清楚。   斥候时常被以各种稀奇古怪的方法捕杀也就罢了,道路两旁的林子中,不时就会飞出一波波利箭,撞进唐军行军阵中,给唐军带来一定的伤亡,而当唐军追进林子里时,梁军已经没了踪影。即便是在平地上行军,前方的道路也会突然塌陷,冒出一个大大的深坑来,而失足掉落其中的唐军将士,则会被大坑中耸立的尖木桩尖刀戳死。更让然难以忍受的还是夜晚,大军将士根本就睡不着觉,这让唐军的精力越来越不济。   戴思远的手段层出不穷,虽然并不能给唐军带来成百上千的伤亡,但也挡不住他出手的次数多,在任何一个非战场的地方死亡,任何唐军军士的非正常死亡,都会给大军将士心中蒙上一层阴霾,让唐军时时都处在恐惧和焦虑之中。两天下来,虽然唐军伤亡加起来不过百人之数,比起一万人来无异于九牛一毛,但大军的士气已经跌落到了谷底,因为他们发现他们跟待宰羔羊并无太大区别,面对困境,除了眼睁睁看着同袍身死,他们只能束手无策。军中出现躁动的求战和厌战两种极端情绪。   面对这种情况,李嗣源也不禁忧心忡忡,“千余梁军,前日还只是一群残兵败将,不堪一击,想不到今日已成虎狼之师,竟给我大军造成如此困扰。打又打不到,追又追不着,防不胜防,戴思远这一招着实不容小觑啊!”   他说的不假,前日为了应对梁军夜里袭营,大军在营外设下了埋伏,但是梁军的鼻子很灵敏,还未入套就跑了,只丢下区区十几具尸体。这些梁军一击出手,不管成与不成,立即一哄而散,不时又来上第二次袭击。   李嗣源话说完,平直的大道上突然出现一群梁军马军,依旧是那两三百人,对着大军就冲过来,手里还捏着斥候的人头,好一阵挑衅辱骂,到了跟前,与骑兵对射一波铁箭,立即就拐弯逃跑,伴随着哈哈大笑声,极度嚣张。   这几日被梁军折腾的灰头土脸,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李绍荣,再也忍不住,朝李嗣源喊道:“直娘贼,老子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受气的,一万人还能让一千人骑在脑袋上拉屎?我就不信这些梁军还打不得了!将军且稍后,容末将追击,定要斩下这些梁军的人头!”说着,也不等李嗣源阻拦,调集了本部五百骑兵,立即就尾随追了上去。   前番李嗣源和李从璟曾合计过,对待梁军袭扰,但守之,一律不得追击。而此时,李嗣源再想拦李绍荣,已经来不及了,连忙召集了马军要去追回李绍荣,顺便接应。   李从璟制止了李嗣源,他看着李绍荣离去的身影,也不知是什么表情,“父亲不必去追了,李绍荣已经憋得够狠了,快到了崩溃的边缘,要是再让他这么憋下去,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这会儿让他去追一追,吃吃苦头,灭一灭他心中的气也好。”   李从璟劝说半天,李嗣源悻悻作罢,也是气恼。而李从璟看向前方的双眸中,目光深不见底。   不久之后,李绍荣灰溜溜跑了回来,损兵折将,平白多了数十人的伤亡。   “这些梁军当真阴险,竟然在前方设下了路障,埋伏了弓箭手,什么没捞到,反而惹了一身腥!”李绍荣垂头丧气的说。   李从璟笑了笑,“吃亏了还知道回来,没有一心求战要与对方鱼死网破再入险境,还有得救。”   被李从璟调笑,李绍荣也没有如何反驳,只是不服气道:“照此下去,大军不仅行程受阻,锐气也尽失,一个个都没了精神,便是到了梁都,恐怕也打不下城池了!”   李嗣源也想不出好的计策,只能安排一些防范措施,无法从根本上扭转局面,他看了看李从璟,李从璟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道这厮在想些什么。   “最糟糕的不是到了梁都打不下城池,这时候若是有周边梁军驻军帮戴思远一把,让他有与我军正面交战的力量,以我军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形成有效战力,实力大打折扣,极可能被一击而溃了!”   “他娘的,就没碰见过戴思远这么打仗的!”   ……   在与李从璟等人相聚四十里的某城。   戴思远站在城墙上,望着城外疾行而至的大军,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绷得紧紧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他脚下的大军,人数五千,尽皆骑兵,打“段”字大旗。   大军入城之后,一员小校奔上城头,在戴思远面前下拜,“末将幸不辱命,借来段凝马军五千,现来交令!”这个在段凝面前一直神情木然的小校,此时竟然眼圈通红,隐约带上了哭腔。   他只看了戴思远一眼,便不忍再看,低下头,伸手抹了一把泪。他面前的戴思远,与他不见只不过几日时间,却已是瘦成了几近皮包骨头的境地,脑门上甚至出现了缕缕白发,几乎没了人形!   戴思远将这名小校扶起来,道:“刘道贵,辛苦你了。”   “将军……”简简单单四个字,让小校刘道贵泣不成声。   “有了这五千马军,唐军先锋必败无疑了。”戴思远转过身,身子站得笔直,视线远放在城外,面对一片辽阔的江山,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这两日以来,唐军夜不能寐,日不能休,在我千余将士的重重打击之下,虽没有太大的伤亡,然则实际已成真正的疲敝之师,更兼人心惶惶,士气低落,有草木皆兵之态。今日李绍荣擅自追击本将的马军,就说明唐军已经乱了阵脚,完全被本将牵着鼻子在走。其悲惨至斯,我等的预期目标已经达成。”   刘道贵拭去眼泪,闻言精神振奋,他看向戴思远的目光里,是炙热的敬佩和忠贞:就是这位将军,让他这些残兵败将,在九死一生的绝境中,奋而起身,不仅保住了性命,更让唐军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有了一举击败唐军的机会!这样的将军,难道不是军之魂魄,国之栋梁?   “将军谋战睿智,古往今来有几人可比?仅是眼下使用的战术,别说应对了,恐怕都没几人能够看得明白。将军之才,旷古烁今!”刘道贵说道,这些话虽然可能不尽其实,但却是他发自肺腑的想法,“将军下令吧,末将愿随您死战!”   “不急。”戴思远淡淡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唐军既然已经入瓮,我们便要有耐心一些。传令下去,让今夜出战的将士,继续执行既定谋划。从河上而来的五千马军,但且休息一夜,等到了明日,与唐军决一死战!”   传令兵领命而去。   戴思远突然转过身,他一直面朝东方,现在他面朝西方。西方百里之外,就是梁都。那里,有朱友贞,有整个大梁的朝廷,是世间权力和功名的极致之处。戴思远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他伸出手,放在空中,对着虚空,缓缓抓了一把,就像抓住了什么在手里。而后,他笑了起来,大声笑了起来。   刘道贵不知道戴思远在笑什么,他一脸迷茫。大人物的心思不是他这种小兵能够理解的,刘道贵并不以为意,他只要跟着眼前这个将军去战斗就可以了。那是他今生战斗的意义所在。   戴思远复又面向东方,喃喃自语:“李从璟,时无英雄,空使竖子成名。你的百战军不是号称逢战必胜吗,在面对我戴思远短短几日练出的虎狼锐士时,感觉如何?”   “你以为你胜了我一场,就能一直胜下去?你错了。李从璟,今番我戴思远就来教教你,如何打仗,如何用兵。”戴思远笑意盎然,“而代价,就是你那颗项上人头!”   ……   唐军先锋大军营地。   营外,旗鼓震天。   营内一座军帐中,诸将皆到,而气氛沉静异常。李嗣源是先锋大军主将,居中而坐,李从璟为副,左上而坐,在他对面坐着的,是李绍荣。   “谋战之计,攻心为上。夫战者,士气为先。戴思远这几日对我大军使用的游击战,其立足点就是摧毁我军将士的心理防线,击垮我军将士的士气,再疲敝我军将士的精神和躯体,如此,他方能以弱势兵力,挫我军锋锐,达到一战而胜之目的!”开口的不是李从璟,而是李嗣源。   李嗣源一番话,说得李绍荣稀里糊涂的,他站起来问道:“将军,你前面说得有理,这几日我也琢磨着戴思远可能是这么个用意,但是戴思远只有一千兵马,就算我军疲惫,他也不能指望一千人胜我万人啊!”   李嗣源继续道:“根据可靠消息,戴思远已经调来河上精兵五千马军,今日就到了前方的鲤城。明日,他必定举全军之力,与我军决战!”   听了这话,李绍荣更加稀奇了,“我军斥候都被戴思远悉数截杀,十里之外的动静一点儿也探听不到,鲤城离此三十里,您又是如何知道戴思远借来了五千河上马军的?”   李嗣源笑了笑,看向李从璟。   半个时辰之后。   李从璟与莫离一同站在中军大营角楼上,俯瞰整座军营。军营之外,是梁军在不停敲锣打鼓,不时有火星点点落到大营之内,烧起不大不小的一捧火。不时,还有一队梁军冲到辕门前,像模像样准备攻进营地。   莫离笑道:“戴思远的戏演得可真是卖力。”   李从璟微微一笑。   “对了,你之前说,戴思远采用的这个战术,叫什么来着?”莫离问。   李从璟道:“游击战。”   莫离点点头,摇头晃脑起来,“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退我追,敌疲我打……游击战,确实是个好战术啊!戴思远,也真是个人才,可惜了。”   “确实可惜。”李从璟竟然赞同的点点头。   这时,一名军情处锐士到了楼下,向李从璟传递最新消息。如果戴思远看到这一幕,一定会非常惊讶。唐军探子,他不是悉数截杀了吗?为了避免有漏网之鱼,他甚至连百姓都没放过!   李从璟走下角楼前,望着西方,笑容恬淡。   戴思远啊戴思远,要是军情处的情报线如此轻易就被你控制住,那我这一年来,无数心血岂不是白投入了? 第192章 八仙过海显神通,天下大争在我侧(四)   清晨,戴思远率领集结在鲤城的五千河上马军和他麾下的数百虎狼之士,出城上官道,向东方行军。一路远放斥候,监视各条道路的动静。虽然戴思远很确定,李嗣源父子的先锋大军若要西行,基本只会走这一条道,但这并不妨碍他谨慎布局。按照戴思远的计算,若是没有意外,那么两军将会在正午左右,在道上相遇。而一举击溃李嗣源父子大军,也就在那个时候。   戴思远早有良将之名,因为这一仗若是胜了,倒也不能说是他的成名之战,但戴思远心里清楚,战事胜利之后,他将跻身当世名将之列,让天下英豪侧目。因为对梁军来说,现在各地吃紧,唐军长驱直入,几乎没有人能阻其马蹄,梁朝朝野一片哀嚎,都以为亡国在即,无人能胜李亚子。但他戴思远仅用一千残兵,一支几乎没有后勤补给,前些时日还是一群新卒的溃兵,就拖垮了唐军先锋,更将其一举击溃,给了势不可挡的唐军当头一棒。这样的军事谋略和战绩,足以让他在梁朝的征战史上,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为将者,就该凭借沙场征战之胜,搏一份封侯的功业。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王老将军,您曾今这一句话,道出了人生真谛啊!”戴思远回望了一眼身后拉得颇长的行军队伍,心中默默感慨了一句。   收回思绪,他集中精神看向前方,斥候的不时回报,让他得以掌握唐军先锋万人的行踪,眼看日头渐渐升高,热度也提了上来,戴思远知道,遭遇战已经近在眼前。   平原视野广阔,当时近午时,戴思远眼中出现了唐军的影子。粗略估计,双方的距离已经不到十里。   “将军,唐军就在眼前,请下令吧!”小校刘道贵眼神炙热道。   戴思远抬起手,“传令:大军结阵!诸将前来领命!”   行军阵型的五千余人大阵,随着令旗挥舞,渐次收拢、聚集,往中间收缩,缓缓结起一个方阵。数将从各个方位奔来,到戴思远面前听令。大军传令通常以令旗和传令兵即刻,而此时戴思远将诸将召集到眼前,一是因为将帅不熟,他要交代清楚,二者也是要向诸将交代说明形势。虽然同样的话,他昨日军议时已经说明过。但要临阵不出错,三令五申是为帅者本职,话只说一遍就要所有人能领会意图,严密执行,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不现实,因为大多数人都是庸人。   戴思远指着同样在集结军阵,摆开阵势的唐军先锋大军,对诸将道:“昨夜本将就与诸位将军说过,这一万唐军五千马军,五千步卒,马军中三千为李从璟麾下君子都,两千为李嗣源麾下左射军,皆一时精锐;五千步卒主将是李绍荣——常有胜绩,亦不可小觑。但本将也说过,这一万唐军远道而来,且不说在路上消磨了多少锋锐,本将麾下千名儿郎,早已以游记扰敌之术,折磨了他们整整三日。三日以来,他们无一时能安稳行军,更别说安心睡觉了,如今个个眼肿如桃,能勉强行军已是难得。这点,诸将中有随斥候前行探查者,当清楚知晓。”   一名河上马军校尉点头道:“末将随斥候去看过,确实如此,这些唐军病怏怏的,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这样的军队,别说空有万人,便是再多一万,也是一挨打就溃散的货色,来多少杀多少,易如反掌!”说完,不忘向戴思远抱一抱拳,“戴将军用兵确实高明。”   戴思远没有多少轻松惬意的神色,一如既往严肃,他继续道:“召集诸位,要说明的,无非两点。其一,对面唐军已成强弩之末,强攻可一举而胜;其二,君子都左射军中多英勇之辈,李嗣源李从璟父子更是百里挑一的武将,其若垂死挣扎,亦有一番威势,诸将需得做好啃硬骨头的准备!”   有河上梁将急哄哄的嚷道:“戴将军,这些我等都清楚得很,你就赶紧下令吧,妈了个巴子的,老子浑身燥热得很,已经等不及去摘李从璟的脑袋,为段将军解恨了!”   戴思远稍事一顿,凛然道:“我军皆为马军,若出,唐军必以马军拒之。骑战若胜,则唐军必乱,碾杀唐军步卒如屠猪狗,骑战不胜,则我军败!众将听令,方阵迎敌,马将军,令你为先锋,率部破阵!”   马左贤就是方才嚷嚷要取李从璟脑袋的将领,得了令,神色激昂。   诸将退下之后,戴思远叫来刘道贵,对他细语道:“若是唐军抵抗有力,你带本部儿郎,隐入阵中,不做他念,但求寻机捕杀李嗣源、李从璟、李绍荣三人!”   刘道贵欣然领命。   各部行军之后,军阵向唐军逼近过去。河上梁军都是精锐,军貌自然不是寻常梁军可比,无论是在阳光下莹莹生辉的甲胄刀兵,还是整齐的军阵队列,都能带给人不小的视觉冲击感。   戴思远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随着梁军逐渐靠近唐军,而缓缓有了变化。尤其是在看见唐军尽力表现得严整,实际上却精神松弛的军阵,戴思远脸上的肌肉像是荡开的水波,舒展开来,到最后,虽然没有笑声发出,但他脸上已是一片浓烈的笑意。这笑意极度嗜血,而又极度疯狂,他像是一个一年不曾食肉的汉子,突然看到自己面前摆满了油黄的猪蹄,双眸中爆闪着掩盖不住的精光,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扑上去,撕咬个痛快。   他压抑的太久,承受着他几乎不能承受的压力也已经太久。   这位面容枯槁的将军,端起马槊,狠夹马肚,带领可以他让他翻盘的本钱,在赌桌上开始了最后一搏。   骑兵是步兵的天敌,尤其是在地势平坦的广袤平原,戴思远领阵接近唐军之后,不出意料,他发现唐军的骑兵从两翼席卷而来。   “胜败,生死,功名,在此一举。杀!”戴思远发出一声嗓音变调的大吼,和身边的亲卫,率先杀入唐骑阵中。   他面目狰狞,呲牙咧嘴,手中长槊挥舞的密不透风,在唐骑阵中左砍右杀。一个一个曾今不可一世的唐骑在他面前,就像一个个无力的羔羊,纷纷被他挑落马下。严密的军阵中,刀枪剑戟组成一张密不透风而又分割生死的网,生命之花绽放又凋零,他前进不到十步,就已经斩杀了十数个唐骑。   “杀!”戴思远双目通红,血丝密布眼球,眸子凸出,这让人乍一看见,在骇然之余,也会担心他的眼珠子会不会突然蹦出眼眶。   梁军进展很快,虽然面前的唐军试图拼命阻挡,但是他们的动作太慢了些,力度也太小了些,配合起来更是漏洞百出,这支曾今让人闻风丧胆的唐军,已经不复昨日威风。   “杀,杀,杀!”戴思远和他的亲兵们,比饿狼还要凶恶,向唐军挥刀时,比对宿世仇敌还要卖力,他们一往无前,舍生忘死。他们心中没有生死,只有胜负,只有杀戮。他们面前试图一战的唐军,渐渐抵挡不住。   只交手了一阵,唐骑就伤亡数百,他们终于站不住脚,开始仓皇后撤。   这一撤,阵型更乱,败象更加明显。在后撤的唐军骑兵群中,戴思远仿佛看到了李从璟张皇的身影。   “哈哈,李从璟,你也有今天!”戴思远哈哈大笑,笑声肆意张狂,仿佛这一生,他都没有笑得这么痛快过。   “追,一个唐军也不放过!”戴思远长槊向前一指,拍马向前。他身边的亲卫们,高喊着片甲不留的口号,气势高涨。受此大好形势刺激,河上梁军也大举向前压上,追着唐军往前杀。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唐骑已经溃不成形,他们向两翼四散而逃,而中间的步卒大阵,立即就被他们暴露出来。那里,是惊慌失措的五千步卒,此时,步卒大阵未接战而先溃,露出大片大片的空档来。   骑兵快,步兵慢,戴思远自然知道该如何扩大战果。步兵是攻城拔寨的主要力量,他毫不犹豫,长槊指向唐军步卒大阵,高喊下令:“破唐军步军大阵!”   没费什么力气,顺风顺水的梁军就攻入了唐军步卒阵中。唐军步军阵型,勉强抵挡了一会儿,中军首先撑不住,大片大片的唐军后撤,不多时便极为空虚。这一点没有逃过梁军的眼睛,他们立即冲进唐军步军中阵。   一路行来,死在梁军刀下的唐军,已经有好几百。尸横遍地,其状惨烈。   冲进唐军步卒大阵的梁骑,一阵猛烈冲杀,瞬间突进去百十步。为了以防不测,戴思远主力虽在步卒中阵,但两翼追击唐骑的梁军,仍有不少。   马左贤为了争夺军功,已经领部完全放开了手脚,在唐军步卒大阵中冲在最前,已经冲过了百步。在他们周围,没有能够抵挡的唐军。   “建功立业,就在此时!”马左贤杀得兴起,振臂高呼,他的手上,已经有了不少唐军人命,但他的部下军功还少了一些,这让他有些着急,如此大好的局面可不是天天都能碰到,这跟捡军功没什么差别,为了在五千梁骑中“脱颖而出”,他一个劲儿催促部下加快速度。   面前的唐军,忽的突然向两翼退开。   在他们身后,有一堆蒙着麻布的物什,退开的唐军步卒,扯开了这些麻木,露出里面一辆辆尖刃刀车!这些刀车,长近丈,宽五尺,高七尺有余,一排五辆一列三排,为一阵。尖锐的木尖,在阳光下瑟瑟生寒。   马左贤大惊失色,立即狂勒马缰绳,大喊:“左右突击,避开刀车!”   而此时,他才发现,在他们两旁,原本溃不成形的唐军士卒在撤开之后,露出后面高大的重盾。重盾高达八尺,厚三寸有余,排列在一起,密不透风,逼近过来。重盾上有孔,长枪从孔里刺出来,直入战马和骑士躯体!   原本慌乱的步军大阵,前阵弃而不要,前阵军士退入次阵,次阵变为前阵,在一个眨眼间,变得井然有序。大阵森严,如壁似垒,长枪如林。整个大阵俯瞰观之,犹如井田。井田中的梁骑,已深入泥潭。   大阵两翼,溃败的君子都和左射军撤开后,隐藏于大阵后的半数骑兵,轰然冲出,迎上追击的梁骑。而溃败的唐骑,则转了一个大弯,从左右翼又兜回来,将整片战场都兜进了怀里。   唐军步卒大阵后方,有一座望楼。望楼上,莫离顶着太阳,看着战场,面色沉静。轻摇折扇,他轻轻吐出四个字。   “君已入瓮。” 第193章 八仙过海显神通,天下大争在我侧(五)   戴思远在下达作战指令时,对部将三令五申,以确保军令畅通。   李从璟在此之前,也曾对军令三令五申,只不过,他将军令下达到了每个军士手中。一万唐军,无人不知晓今日战术安排。   昨日夜,戴思远麾下将士来大营袭扰时,他安排了千余唐军和对方一起唱戏,另外的九千唐军,则不管不顾,吃饱喝足之后,蒙头就睡。外面虽然闹腾得欢,但已经两日两夜不曾好好睡觉的他们,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唐军的“溃败”,是李从璟刻意为之,步卒中阵露出的空档,也是他刻意为之。目的,就是让梁军深入阵中,而后他再一举歼之。战法并不太高深,关门打狗而已,但能迷惑敌人、让敌人中计就是良策,很多大战大胜,并非主帅有多么惊世骇俗的仙人之笔,外人看去平常得很,但这其间的斗智斗勇,非身在局中者,不能体会。   为了聚歼梁军,李从璟不惜一开战就送上几百条性命。原因很简单,不如此不足以迷惑戴思远。他不只是要败梁军,而是要灭梁军。只有将这股梁军悉数骗入阵中吃下,才能震慑伪梁朝野,彻底打击梁军的抵挡意志。长远观之,其收效远超几百条性命这个代价。毕竟,李从璟他们先锋大军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梁都大梁。   慈不掌兵。   战场局势的突变,让人措手不及。首先是看着松松垮垮的步卒大军气势陡然一转,军阵变幻,瞬间成了铁桶,杀机四起。步卒大阵以井田形状为阵之根本,有意让出数条横竖通道,让梁骑身入其中,而通道四面的重盾,通道前后的刀车,残忍的阻断了梁骑前进后退的步伐,配合各种拒马、铁蒺藜、铁链、刺勾,将梁骑的转圜空间压缩得小之又小,而长枪长矛的挥刺,则让这些束手无策、一时不知所措的梁骑,死伤骤增。   唐军步卒大阵是网,是林,也是陷阱,更是坟地。   其次是两翼骑兵的强势杀出,君子都和左射军让这些梁骑明白,他们并不是不能打,也并不是不能胜,精锐还是精锐,前日能叫你闻风丧胆,今日同样能叫你溃不成军。当头冲杀在一起之后,他们用刀,用槊,证明了他们的名声,不是吹出来的。   梁骑大部在步卒军中,一时被困住,自保尚且艰难,谈何支援两翼。两翼梁军本就少,如何能经得起君子都和左射军的冲杀。更何况,除了有当面迎上来的唐骑,还有迂回包围过来的唐骑,前者以长槊迎击,后者从其身旁掠过时,以劲弩齐射,立即叫梁骑几面受敌,骑士一片接一片落马。   如果说河上李从璟与王彦章阵战时,重战轻谋,打的是毫无花哨硬碰硬,取胜之道在于军阵实力,看起来像是粗糙汉子挥石头,那么这一仗,李从璟的战阵布置,则是将军阵谋略发挥到了一定程度,大军取得战果更靠对细致到每都的布置,要复杂得多,犹如女子绣花。   迂回的唐骑,经过一番激战之后,切断了梁骑的后路,从后方向他们发起冲击。至此,梁骑数面受敌,死伤惨重。而比这更为严重的,是当本以为胜券在握的梁骑突然发现,他们由猎人变为猎物之后,那种心理落差下生出的浓浓不安,以及在这种不安下的惊慌失措和士气大降。   唐军反扑,杀声震天。   戴思远谋划的步步生莲、节节开花,并没有在最后一刻,结出他想要的果实,反而多日心血,毁于一旦。这让殚尽竭虑的戴思远目疵欲裂,眼中仿佛都要流下血泪来,他不甘心,他愤怒,他心中不平,这让他挥舞长槊的动作,都格外凶狠,似要砸碎这个不长眼的世道。   “刘道贵!”戴思远一槊狠狠击碎面前的大盾,又挡开数把刺来的长枪,带领身后将士跃入唐军阵中,连连杀人,又连连受伤。他从厮杀中抽出身来,招呼刘道贵,“从这里冲出去,带着你的人,去找李从璟等人,务必将他们的人头斩下来!”   刘道贵正浴血奋战,此时高声应诺,带身后死士杀入眼前的唐军小阵中,破了阵,冲出去。   “传令各将,退,则亡,进,则胜!与唐军战斗到底!”戴思远又招呼传令兵和旗手。说完这些,面前的这个唐军百人小阵已经被他咬碎,他又冲向下一个唐军小阵。   马左贤腰间挨了一枪,他怒而一把握住长枪,斩碎枪杆,又一枪刺中冲来一员唐骑,用他的身子砸开重盾,跃入其中拼命冲杀,好不容易得了空,他敞开嗓子大吼,“李嗣源,李从璟,给老子滚出来!有种与老子正面一战,老子必取尔等人头!”   他浑身是血,也分不清哪些是唐军的,哪些是他自己的,他每杀一人,就要大吼一声,“李嗣源,出来!”“李从璟,来受死!”一路杀来,已是喊了十数遍,他身后的部从渐渐少了,这让他气急败坏之下,怒骂声更大了。   这时,他面前冲来一群马军,当先一骑白甲白袍,提一杆长枪,面容年轻,直奔他而来。   马左贤大喜,“对面来的可是李从璟?李从璟,来爷爷这送死!”   他一槊挥斩过去,速度不可谓不快。但是他随即愕然,因为他用尽力量的一击,竟然被对方抬起手臂就挡住了长杆,那白袍将军,手中长枪一抖,好看的枪花如昙花一现,紧接着就刺破了他的咽喉,带出大片血肉。   马左贤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珠,他没想到,他跟“李从璟”的差距如此之大。那位白袍将军从他身旁奔过,杀向他的步卒时,冷冷说了一句:“嗓门大有什么用,杀人不靠嘴,靠枪!”   白袍郭威从马左贤身旁一闪而逝,马左贤无力摔倒马下。   刘道贵不认得李嗣源,也不认得李绍荣,他只认得李从璟。当日李从璟在中都城外与王彦章饮酒时,他就在城头上死死盯过李从璟。因为对李从璟相对熟悉一些,这回一从军阵中出来,他就奔着李从璟的将旗而去。   刘道贵眼见李从璟正在梁骑阵中激战,只看了几眼,他就有些心惊,不是对方的武艺惊人,面前无人能挡,而是惊讶于李从璟身后的将士,个个都杀人干脆,勇不可当。   小心翼翼的接近,刘道贵将自己隐藏在梁骑群中,他脑海中始终记着戴思远的嘱托,他要杀了李从璟。但与李从璟对面厮杀他肯定不是对手,所以他准备用弓箭。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满头大汗的刘道贵好不容易接近到了距离李从璟四十步左右的距离,再难向前行了。而为了更好的隐藏杀机,取得出其不意的效果,刘道贵没有再前行,而是就地取下背后的长弓,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   军中的人都知道刘道贵射术非凡,是连戴思远也赞赏过的人物,戴思远派他来暗杀李从璟等人,未尝没有因为他箭术好的考虑。平复着呼吸,刘道贵引弓搭箭,在人群中拉开弓弦,悄悄对准了正在拼杀前行的李从璟。   面前的人有些多,他的瞄准有些困难,出手时机的选择也有些困难,但这难不倒射术精湛的刘道贵,只要一个空隙,他就能果断出手。   这个空隙,出现了。   刘道贵双目瞳孔一缩,呼吸静止,手指松动,利箭即刻出弦。他有把握,这一箭,定能叫李从璟非死即伤!   千钧一发之际。   “嗤”的一声,刘道贵眼前一黑,身子一僵,手中的弓箭无力的掉落到地上。他的咽喉处,插着一根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铁箭。刘道贵愕然抬头望去,就见李从璟身后不远处,一员唐军小将,正收了弓,偏过头去。刘道贵最后看到,那员唐军小将嘴角撇了撇,轻蔑之意显露无遗,就好像在嘲笑蚂蚁要去撼动大象。   林雄收回弓,继续观察四方,并未就方才射杀了一名准备偷袭李从璟的梁军小校,而有什么心情波动,他撇撇嘴,暗道:“想在君子都面前杀军帅,真是天真啊!”   此战,唐军聚歼五千梁骑,得以溃逃保命者,区区百骑,降者过千。   戴思远,亡于阵中。   事后,李从璟听郭威说,戴思远马死之后,犹在拼命步战,口中仍旧在喊破唐军。临死之际,戴思远仰天大喊天道不公。   郭威对李从璟道:“末将取下戴思远头颅之前,他有一番真情流露之言,他对末将说:你知道我为此战,付出了多少心血汗水?我忍着痛,不顾万人唾弃,杀了多少百姓?我带着一帮新卒,奔走猎杀斥候时,几日几夜不曾合眼!我为借来河上梁军,掏空家底,抛弃个人尊严,向段凝那家犬小儿献媚!我不顾陛下回师大梁的指令,甘愿做一个不忠之臣;我不顾家族老小,甘愿为一个不孝之子;我不顾士卒心力,甘愿为一个不仁将帅!我机关算尽,备尝艰辛,却为何仍旧不能力挽狂澜?!天道不公,天道不公!悲夫思远,悲夫思远!”   李从璟摇了摇头,叹道:“失败固然让人心痛,但不能坦然接受失败,如何能正确面对成功?”望着一片狼藉的战场,尸骨成堆,他有感而发:“当我们成功时,不是该骄傲自满,更不应以为自己天下无敌,是天命所归,而是应该怀有感恩之心。是这天道,是这时运,是你身后的无数人,铸就的你的成功,个人努力,何其微小。”   戴思远败亡之后,前路再无人敢挡李从璟等人。   而不久,百战军步军尽数赶来。   李从璟遂以主帅身份,令三军挥师梁都大梁。   那里,有朱友贞,有皇甫麟,有数万梁军将士,无数梁都百姓,是最后一战。 第194章 八仙过海显神通,天下大争在我侧(六)   戴思远的军报传到大梁的时候,皇甫麟就知道,这件事必定十分动摇军心,但要捂肯定是捂不住的,所以他通告全城,明告军民:戴思远以千余残兵,殊死一战,杀伤唐军三千,所部尽皆阵亡,为国尽忠!将士临死之际,犹在大喊大梁万年!   通过这种方式,皇甫麟将兵败被杀的戴思远和他的战争,说成了是将士报国的典范,并且通过千余人杀三千人的比例,来说明唐军并非不可战胜,以此来激励大梁军民士气。至于戴思远从河上借去的五千马军,则被他有意忽略,没有对大梁军民提及。   梁主朱友贞当即下诏,追封戴思远为忠烈侯,并且厚加赏赐了戴思远的家人,以此来彰显他赏功罚过的君主风范。总之,在这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节,朱友贞和皇甫麟,各自表现出了一个君主和大臣应有的担当和谋略,以求保住朱家摇摇欲坠的江山。   在得知李嗣源已经率领唐军先锋大举而来,不日即到大梁城时,朝堂上还是慌成一片,当然也有悍不畏死之臣,在廷议的时慷慨激昂的向朱友贞进言:“我大梁有雄师三万,而唐军先锋还不到三万人,且彼劳我逸,当此之际,当着令大军出城,给予唐军迎面痛击,如此不仅为大梁坚守赢得了时机和转圜余地,也能叫各地大军有时间回援。臣闻守城之法,为不得已,无援军之守城,如守死耳,且唐军一旦攻城,必定扰乱全城。为陛下和江山社稷,臣请陛下令大军出城迎敌!”   朱友贞听了这番劝告之后,心底还是很赞同的,毕竟他也不希望唐军打到大梁城下,那样的话他恐怕连觉都睡不好,还要提防心怀叵测之徒,拿他的人头去唐军那里换富贵。但不等朱友贞准奏,早已被各方形势搅得焦头烂额的皇甫麟,两步出列,一脚就将那个文臣踹翻,大骂一句:“书生焉知兵事?!”   满座之人,无人敢对皇甫麟粗鲁的行为说一个不字。不少人心中暗自逼视那个说话的文官,心道你让皇甫麟出城犯险,不是自己找死么!想要出风头,想要博眼球上位,你也不挑挑时候。   廷议罢了之后,朱友贞遣散众臣,但皇甫麟却主动留了下来,对此朱友贞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问皇甫麟有何事要奏。皇甫麟道:“唐军明日即会兵临城下,臣虽忠于大梁社稷,却不敢保证城中文武臣民没有龌龊心思,为保障陛下周全,从今日起臣会加派一倍的军士宿卫皇宫,以保障陛下和宗室周全。还请陛下这两日不要四处走动,以免给歹人以可乘之机。至于守城之事,有皇甫麟在,定叫陛下安心。”   朱友贞脸色变了变,有些难看,想说什么,欲言又止,他有心斥责皇甫麟大胆,竟敢插手皇宫之事,也想问问皇甫麟,给皇宫加派护卫,是想保护朕还是挟持朕,但这些话他说不出口。短短几日以来,大梁各方面的大权尽落皇甫麟之手,满朝文武束手无策,连他这个皇帝都是被牵着鼻子走。况且皇甫麟手上如今又有三万大军,刀子在人家手里握着,朱友贞心知自己皇宫那点禁卫确实不够看,他也不想逼急了皇甫麟。   “爱卿跟朕说实话,唐军若攻城,你守住大梁有几分把握?”朱友贞默许了皇甫麟的安排之后,咬着嘴唇问道。   皇甫麟道:“城在臣在,城亡臣亡。陛下放心,有大梁数十万军民,唐军就算有通天之能,也破不了城!”   朱友贞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心道值此大难当头之机,城中百姓能逃的都逃了,哪还有几十万人?但他不知道的是,皇甫麟早已下令大梁戒严,禁止百姓出入,是以大梁城中的百姓并未流逝多少。只不过这事朱友贞没问,皇甫麟也没事事禀告,朱友贞只是以为如此,也未多做打探。   皇甫麟退下之后,朱友贞诏了宰相敬翔来觐见。   敬翔这几日茶饭不思,已是日渐消瘦下去。朱友贞一见到敬翔,都有股想要跟他抱头痛哭的冲动,好歹忍住,说起了今日皇甫麟要对皇宫增加护卫的事,“皇甫麟越来越不像话了,掌握权力没几天,就像上了天的猴子,竟敢对皇宫之事指手画脚,实在是叫朕气愤。爱卿,你是大梁社稷之臣,若是朕将守城之事交给你,你可能不输给皇甫麟?”   本来心思还算镇定的敬翔,听了这话浑身一颤,连忙伏地而拜,语重心长的劝道:“陛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当此危难之际,更该如此啊。眼下唐军势如破竹,一路前来少有能挫其兵锋者,一旦唐军兵临城下,守城之责除却皇甫将军,还有何人能胜任?陛下万不可再有如此想法,而使我大梁在失去王彦章之后,再失栋梁之臣啊!”   朱友贞沉默一阵,叹了口气,不再提换掉皇甫麟的事。   皇甫麟从皇宫出来之后,足足一都披甲骑士跟在他身后,他跨上战马,从喧嚣的大街上驰过,沿路官民纷纷避让,一脸敬畏的望着他,只一眼便低下头去,似乎连多看一眼都不敢,生怕触犯他的威严似的。   皇甫麟径直上了城头,巡视城头防务。城头上忙成一片,到处是民夫在加固城墙,工匠设置各种防御设施,无数檑石滚木被搬上城头,铁箭一簇簇堆在一起,将士们忙的一塌糊涂,呼喝声喧嚣声不绝于耳,伴随着将领们的呵斥,如要燃烧起来一般。   城上军民看到皇甫麟,隔得远远的就跪拜下去,拜见声此起彼伏,像浪花似的,一圈圈拍过来。皇甫麟面上看不到什么表情,稍微点头而已。几日前,他还只是一个控鹤军都指挥使,在大梁无数大将中,显得位卑权小,内外臣民也没几个认得他的。便是认得,也没多少人将他放在眼里,但就这短短几日的时间,一切天壤地别。   若没有城外唐军迫近,人生得意也莫过于此了。   然而面对这些,皇甫麟却显得很平静,这从他检视器械时平稳落在上面的手就可以窥见一二,这个骤然间大放异彩的青年人,深得像是一汪深潭,让人看不出深浅。   紧跟在皇甫麟身后的是控鹤军都虞候司马长安,一个跟皇甫麟年纪差不多的汉子,身板却要消瘦一些。他从皇甫麟还只是个都头开始,就是皇甫麟的副手了,但他也从未听皇甫麟提起过他有多么大多么高的志向,更未曾听闻皇甫麟高谈阔论,甚至连夸耀自己军功的时候都没有,便是喝多酒之后,皇甫麟也没有发出过什么豪言。十年相处,原本司马长安以为,皇甫麟只是一个平庸的将领罢了,但是直到今日,司马长安才发现,可能这十年来,他都看走眼了。   一个在骤然间手握数万大军,左右一个国家生死时,仍能保持平静的人,会是一个心中没有天地的人?   十年,你还真是能藏啊!   或许,只有藏得住的人,才能一展翅便冲上天?或许,只有耐得住寂寞的人,才能守得住繁华?正如那韬光养晦与厚积薄发。   “城防工程经过紧急加固,已无大碍,便是唐军来势汹汹,也能抵挡一阵子。”皇甫麟忽然开口说道,“长安,新卒训练得如何了?”   听到皇甫麟问话,司马长安打起十二分精神道:“依照将军吩咐,新卒训练侧重体能与弓箭之技艺,开弓拉箭并不是什么难事,难在射箭的准头,但是将军不要求个人准确性,而是注重覆盖打击,这就好办得多。另外,让新卒见血一事,毕竟大梁城中的死囚不多,能做到的程度有限。”   皇甫麟手扶在女墙上,望着城外,“让新卒成长的最快手段,便是让他们杀人。既然死囚不够,那就用没有死罪的囚犯来补充,牢房里有多少人,不分罪行大小,今日一律送到军营。再不够的,无需人人皆杀人,但就是捅死尸几刀,那也得保证一半新卒有机会体验。”   司马长安神色一凛,他有些担忧:“若是如此,怕是会激起新卒反抗情绪……”   皇甫麟抬起手,打断司马长安的话,语调果决而森然,“明日唐军即到,血战在即,哪里还有时间让新卒闹情绪?这是战争!不敢杀人不能杀人的,以军法处置!”   “是!”司马长安肃然抱拳。   两人的对话进行到这里就已经结束,司马长安正转过身,这时,一个挑着扁担从他们身旁经过的民夫,突然脚下一歪,看着就要跌倒,众人还没看明白那人是不是会一定会跌倒,那民夫就突然冲向皇甫麟,手中已然出现一把匕首,朝皇甫麟脖子刺去!   这一幕发生的太突然,那个民夫动作也太迅速,众人来不及上前阻挡,纷纷失声惊呼,转眼间,那匕首就到了皇甫麟脖子前!   匕首离皇甫麟的脖子只有两寸的距离。   但再不能下移半分。   皇甫麟一把抓手那民夫的手腕,身子一侧,就势一拉,膝盖顶上去,撞在民夫前胸,轰的一声,那民夫就仰面翻倒,飞出去五步之远!   皇甫麟的护卫一拥而上,将那民夫控制住,死死压在地上。司马长安大惊失色,方才那一幕实在太过凶险,他一把抽出横刀,架在那民夫的脖子上,吼道:“说,你是什么人?”   那民夫一击不成,也不理会司马长安,脖子一歪,不时黑血从他口中流出,竟是就此气绝而亡。   “这……又是一个……”司马长安恼怒异常,掰开民夫的嘴,就果然发现了毒药的残迹,这民夫之所以身亡,无疑是咬碎了事先藏在口中的毒药,“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竟然狠辣至此!”   皇甫麟并没有太愤怒,若是大梁城有人对他如此,他或者会震怒,但眼下他已经猜到了对方身份,是以并不如何生气,只是冷笑道:“这种死士,不是城里那些官吏能够驱使的,如此手段,也非那些皇亲贵戚能够使出,何况还不止一波,观其行事之举,不是泛泛之辈。”   “将军已经知道他们的来处?”司马长安纳罕的问。   皇甫麟道:“之前就听说过,李从璟麾下有一群训练严苛的死士,极擅收集情报,行刺杀之举,如今看来果然不假。这种人,怕也只能是李从璟那样的人,才能支使得动了。看来,大梁城中并不安全,这样的人不知还有多少。”   他转过身,眼中有杀机闪过,“遍查城中,捕杀唐军探子!”末了,补充一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第195章 八仙过海显神通,天下大争在我侧(七)   大梁城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马背上的李从璟,眼神有刹那间的失神。   大梁或许不是一座军事雄城,但梁朝以此为根基经营数十年,气派不可谓不大。李从璟自然不是有感于大梁城的雄伟,而是看到大梁,就意味着对梁之战已经进入到最后一战,梁朝命运如何,大唐能否入主中原,天下局势的走向,就看他这一仗打得如何了。   在城前观察大梁城的时候,李从璟的心情并未因为之前的连番大胜而有丝毫轻松,他看起来很郑重,目光落在城头,也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大梁城的防备看起来无懈可击,要拿下这样一座大城,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原本的历史上,李嗣源率唐军先锋到达大梁时,朱友贞已死,梁臣开门投降,是兵不血刃拿下的这座大城,从而宣告了大梁的灭亡。但现在的情况明显不太一样,大梁城中几乎是凭空出现了一个皇甫麟,历史也因此有所变化。李从璟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他这个穿越客,已经影响了历史的进程,历史是不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已经起了变化,不再在原本的轨道上继续前行。   “大梁……”莫离似笑非笑,“看起来很不好打下来啊!”   “三日。”李从璟缓缓开口,“三日之内,必须攻克此城。”   莫离点了点头,“若是三日不能克城,各方梁军就能抵达大梁,到时候我等危矣。”顿了顿,“不得不说,这是一件很艰苦的任务。”   莫离这话说完,李嗣源和李绍荣也策马过来,两人身后跟着各自幕僚或者部将,一时间,聚集在这里的将领文士,光鲜夺目。   李嗣源问李从璟,“攻大梁需得速战速决,你可有好的法子?”   他这话说完,诸将都将视线集中在李从璟身上,安静等待他说话。前日对戴思远一战,大军之所以能胜,且胜得干净利落,李从璟的布局谋划无疑是关键。在军队这个有实力就是爷的地方,李从璟无疑已经树立起了绝对的威信,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李从璟看着大梁城,脸上无悲无喜,道:“法子只有一个:打就是了。”   众将还以为李从璟有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奇计,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这样一句话,一时间所有人都有些发愣。这看起来似乎很无理,若是这样简单,任何一位将军都能去做,还需要众将刻意跑过来询问?   将诸将的表情收在眼底,李从璟手指着大梁城,解说道:“大城在前,大军在侧,敌明我明,胜败之争,但凭实力而已。大梁虽固,然则城大兵少,我听闻皇甫麟临时招募了两万新卒,这让大梁看起来固若金汤,实则不然。若是面对寻常军士,皇甫麟或许能够守得住。但如今我身后站着的,是两万百战军。有百战军在此,破这样一座城池,又有何难?若非如此,我何必请奏陛下发百战军前来支援?”   李从璟这话一出,所有将领都一阵默然。   很狂妄的一番话。   李从璟似乎看见了城头伫立的皇甫麟,他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有雄师,可轻取尔城。”   百战军,攻城了。   在攻城之前,李从璟几乎没有做战前动员,他只是指着大梁城,对前来领命的诸将道:“给本帅,夺下它!”   六个字,含义简单明了。不时,百战军万八将士,人人皆知道了这六个字。   这一战,李从璟身先士卒,不顾李嗣源相劝,亲自攀爬云梯,与万八同袍浴血奋战在一起。仗一开始,就没有半刻停歇,大军不分日夜,持续猛攻。城墙内外,一时间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第一日白天,百战军就攻上了城头。但立足不到一刻,就被梁军重新夺回了阵地。攀上城头的三十二名百战军将士,人人皆淇门老卒,悉数战死。   当日夜,孟平亲自攀城,率部再次攻上城头,这一次,他坚持了足足两刻时间,城头上的百战军将士,一度超过百人。最后,一百五十六人,半数陷阵都锐士,皆死于城头。孟平摔下城墙,身负重伤,幸被云梯上的将士不顾生死拉住,才得以保全性命。   黎民之前,李从璟在军营立生死碑,刻上自己的名字后,率领五百君子都,于辰时再度攻上城头,并浴血冲杀在前。当是时,城头出现两片百战军立足之地,杀得梁军大骇,后被皇甫麟以大刀阵赶下城头。五百君子都,只有不到百人生还,李从璟亦受创。   正午,蒙三率部以撞车撞塌城门,一度攻进瓮城。   李嗣源和李绍荣轮番上阵,亲冒矢石,多次取得突破性战果,大梁城已不复最初之坚固。   至此,唐军先锋大军伤亡已过三千,其中八成为百战军,更有近半为老卒。   黄昏时,皇甫麟冲进皇宫,将正愁眉苦脸在后宫担心受怕的梁主朱友贞扶起,强行将其携至城头,并昭告大梁军民,皇帝亲自督战。朱友贞置身城楼,哭泣不停。后,哭泣声骤止,一袭黄袍出现在城楼,面对唐军巨石锋矢而不为所动。梁军由此士气大振。   当日夜,唐军再无更进一步战果,而死伤激增。   与此同时,从河上赶回的段凝大军先锋数千人,已近逐渐接应大梁。然,这批河上梁军却在半路遇到人数不明之唐军夜袭,被杀得丢盔弃甲,人相践踏,死伤过半,残部仓皇逃回河上。自此,段凝按兵不动,不敢再向大梁派遣一兵一卒。   深夜,唐军集中营里所有文吏,一夜间书写劝降书千余封,由唐军弓箭手射入大梁城中。书中言明唐军击溃河上援军之事实,逐条分析梁败唐胜之理,并正告大梁军民,梁朝大势已去,大梁已成孤城,早晚必下,而唐帝李存勖已亲率十万大军,不日即到,若梁军不降,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随即,李从璟不顾有伤在身,于大军中挑选死士,并立下血誓,大梁不破,诸将一律不下火线。当此时,唐营数万将士,齐吼誓死夺下大梁。其声远传数里,大梁城内军民清晰听闻,梁军将士,无不骇然。   第三日,李嗣源、李从璟、李绍荣,各带百名死士攀城,未时三刻,百战军攻上城头数百人,遍地开花,与梁军殊死肉搏。皇甫麟亲率梁军死战之士,与李从璟当面碰上,两人厮杀在一处,一时胜负难分。   李绍城身中三刀,肩插利箭,血流不止,犹在力战。   蒙三和不顾重伤在身的孟平一道,再次攻进瓮城。   李绍荣将被赶下城头之际,彭祖山率亲卫冲上城头,与其并肩作战。   河阳军陈青林,独辟蹊径,推倒巢车架上城头,在死伤过半的情况下,于城头站稳脚跟。   杨重霸力斩三员梁将,甲胄碎成条,亦大破梁军。   李嗣源一箭射落城楼上的黄袍之人。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大梁城门轰然倒塌,百战军涌入城中。   战至日落西山,梁军尽溃,大梁被唐军攻占。   梁主朱友贞死于乱军之中。   皇甫麟被生擒。   李从璟克大梁之战,以数百字之篇幅,载入唐朝史册。史称“军士死战,将帅浴血,由此三日,王师伤亡过半,而大梁城破。百战军之名,经此震动天下。”   和夜幕一起笼罩大梁城的,是唐军排山倒海的欢呼声。梁朝皇宫,自此为大唐皇宫。   ……   生擒皇甫麟的不是别人,正是李从璟自己。皇甫麟被李从璟擒住之后,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并未多说什么不平之言,坦然受死。   但李从璟没有杀他。   大梁被唐军攻占之后,李从璟在城墙上对皇甫麟说,若是愿降,他不仅可以留有一条性命,还可在百战军担任一军三千人的主将。   “我领大梁军民奋力抵抗,给唐军带来如此之大的伤亡,你竟然不杀我?”皇甫麟听清李从璟的话之后,震惊的无以复加。   李从璟道:“若无你皇甫麟临时出头,大梁原本可以毫不费力拿下,百战军因此多付出了至少数千条性命的代价。你给我带来这么大损失,想要一死了之,未免太便宜你了。这笔账大得很,日后你得好好还。”   皇甫麟摇头叹息,“输给你李从璟我皇甫麟本没什么不服气的,这回坚守大梁让百战军平添伤亡,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大家各为其主,刀兵相见乃是军人本色。身处大争之世,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人活这一辈子,总得为自己拼一把,无论胜负成败,都不愧对自己,也算没白活一遭。至于最后结果如何,你我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此而已。”   他笑了笑,举起手对着天空比划了一下,“其实我也知道大梁城是守不住的,我虽然有两万新卒,但却缺乏可用的将领,大将小将一起也没几个,真到了生死相搏的时候,没这些军中骨干,是打不赢仗的。城破那一刻,我原本以为我皇甫麟就是夜空一颗流星,虽有过夺目的光彩,但却一闪即逝,不着痕迹。现在我知道,看来我的这道光还有的亮,说不定还可以亮上百年千年,让后世的人都知道,在这个离乱的世道,也出现过皇甫麟这么一个将军。”   说到这,皇甫麟对李从璟正礼而拜,“我,皇甫麟,愿自此跟随军帅,效犬马之劳!”   扶起皇甫麟,李从璟面有笑意。   他俩一起转过身,居高临下俯瞰大梁城,此时,城中灯火辉煌,那是唐军在各处接手防务,也有军士在四处安抚百姓。   皇甫麟有些感慨,对李从璟笑道:“现在,大梁城是你的了。”   李从璟张开双臂,深呼吸了一口。   天下从此无梁。   唯有大唐! 第196章 一朝风云变天下,群雄侧目紧绸缪   广陵自唐以来,便是江南重镇,其繁华富庶程度,冠绝天下,便是洛阳长安也比不得。后黄巢暴乱,一把大火烧尽长安,长安自古的繁华便不再,唐末以来,天下大乱,先是梁王朱温称霸中原,控制唐室,挟天子以令诸侯,及至称帝,洛阳名为西都,实际已经丧失了应有的地位,甚至不及东都大梁,更无法与广陵相比。   中原自古以来就是饱战之地,五胡乱华时有士族门阀大举南迁,安史之乱以来,南迁之民更甚,到了梁晋争霸时,因为江南安定,上至显贵下至贱民,无不争相涌入吴地。伴随着江南之地的经济发展,广陵、金陵之繁华,至此已是无地能出其左右。   广陵城鸡鸣坊中有一座国公府,说其豪华雄伟已经不足以形容其面貌,因其比之那吴王杨溥的王宫也差不了太多,这便是齐国公徐温的府邸。说起齐国公徐温,不止是广陵官民,便是整个吴国百姓,谁不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声真英雄?当年黄巢那贼子胆大包天,暴乱天下,惹得天下烽烟四起,他自己虽然没有得到善终,但却使得无数草莽英雄得以顺势而起,成就显赫功业。   当年吴王杨行密起于田垄之间,齐国公便是其随众之一,时人称为“三十六英雄”,征战长江淮河流域,所向披靡,得以建立吴国的偌大功业,便是朱温也无法挥师南下半步,天下豪杰哪个不敬佩!吴王杨行密死后,齐国公便是吴国的脊梁,历经数次大战,累败吴越王父子,让吴国得以在这个乱世中独享一份安稳,若无此哪有今日广陵、金陵乃至整个吴国的繁华?   然而因为齐国公徐温平日都坐镇润州,国公府里实则并不太热闹,除却如今身为宰相的齐国公养子徐知诰,定时到府上给几位老人请安之外,国公府很少待客。但是今日不同,平日里沉静得几乎有些萧条的国公府,今日里里外外的仆人丫鬟们都行色匆匆,每个人面上都带着许多喜色,这番模样自然不用多说,定然是坐镇润州的齐国公难得“回府”了。   齐国公徐温这会儿的确就在府上的东书房,书房里只有两个人,另一个便是如今替齐国公在广陵掌控吴国朝政的养子,徐知诰。   齐国公如今已经年过耳顺之龄,满头白发,宰相徐知诰却还不到四十,正是一个男人最为黄金的阶段。父子俩相对而坐,徐温着白卦,徐知诰着白衫。   “梁国,这就亡了?”   “亡了。”   徐温拿着蒲扇扇着风,脸上有老人特有的沧桑之色,“当年朱温窃唐自立,建立梁国之初,是何等的不可一世,天下英雄众多,在他面前却个个如老鼠一般,勉强求得自保而已。想不到传国不到二代就此消亡,令人唏嘘。”   徐知诰恭敬道:“河东李亚子是个有本事的,他自继位晋王以来,东征西讨开疆扩土,一年强过一年,有今日势运之变倒也不足为奇。”   “李亚子倒是比李克用要强上不少。”徐温点头表示认可徐知诰的观念,老而愈加有神的眸子闪烁了一下,声调低缓下来,“这回李亚子之所以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灭梁,究其功劳,首推李嗣源父子?”   “唐军出战,以李嗣源父子为先锋大军,一路势不可挡,面前几无一合之敌,攻城拔寨若反手耳。李亚子不经一场大战,而垂手得天下,所依赖者,唯此二人。”徐知诰从最新的军报中梳理出简单深刻的信息,顿了顿,似乎是在想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唐军攻占大梁时,以李从璟麾下百战军为主力,两万多人的一支军队,只用了三日时间,硬生生将朱友贞临时拼凑起来的两三万大军击溃,此事已经传遍天下,群雄侧目。”   “李从璟,百战军?”徐温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似乎在咀嚼。   徐知诰进一步为徐温解说道:“李从璟,李嗣源长子,而未到及冠之龄,其所领之百战军,成军不到一年,原先不过一帮东拼西凑之杂兵,在李从璟手中不到半年,而能纵横泽潞怀孟四州,此番又攻灭大梁,让人惊叹。这回灭梁,倒像是李嗣源靠了他这个长子而捞了天大功劳。”   “李亚子麾下,人才济济。”徐温有感而发,“时来天地皆同力,举天下豪杰莫能与之争,李亚子是也。”   徐知诰点头默然不语。   “虎父虎子,人间美事。”徐温又道,随即声音怪异了些,“不过父子俩同时大贵,战功卓著,就不怕功高震主?”   “李亚子其人,观其以往行事,不像猜忌功臣之主。”徐知诰寻思了一会儿,说道。   徐温冷笑一声,“那是未灭梁,成为天下雄主之前,如今他南面称尊,又坐拥中原,岂能没有一点儿心思?”   徐知诰觉得有理,试探着问:“既然如此,父亲,吴国该当如何?”   “自先王败朱温之后,吴国与中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虽然中原换了主,但吴国国策不变。你我且向其称贺,探一探李亚子的态度再说。”徐温一派八风不动的姿态,“至于李嗣源父子,先静观其变,若是李亚子果真不猜忌功臣,倒也罢了,若是有那个心思,你我为其添一把火又如何?”停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李嗣源本已是名将,如今又出了一个李从璟,若是李亚子存了吞并列国、称霸天下的心思,中原一旦对淮南用兵,这父子俩必为利刃,是你我心腹大患,不可不重视。”   “父亲高见。”   “另外,联合草原契丹制衡中原,是我等一直以来奉行的大计,既然中原情势有变,眼下有必要派遣使臣去契丹,探探耶律阿保机的口风。”徐温笑意莫测,“毕竟李亚子与阿保机,可是有世仇。”   “是,父亲。”   徐温凝神片刻,忽然开口道:“记住,吴国可以承认李亚子的帝位事实,但吴王,不对其称臣!”   ……   草原人天生崇拜强者,崇拜英雄。   草原生存环境比之中原要恶劣得多,是以生存也要难得多,且草原地域辽阔,也没有以大城辖制地域的基础,所以草原各部多数时候各自为政,彼此之间为了争夺水草丰满的牧场和牛羊,厮杀不断。是以相较于中原来说,杀戮对于草原人来说就更加频繁。正因如此,若是部落中出现了英雄,就能带领部落在征战中获得胜利,吞并其他部落,抢夺到更多的草场、牛羊和奴隶,部落就能壮大。甚至,若是出现百年一遇的雄主,草原还有局部统一,甚至是全部统一的局面。秦汉匈奴,隋唐突厥,都是这样的大部落。   而今,若是问谁是草原上的大英雄,至少东边草原上的汉子都会目光炙热的告诉你同一个名字:契丹国伟大的皇帝,耶律阿保机。   此时,在皇都西楼城的皇宫里,契丹第一英雄耶律阿保机,和目下契丹年轻的第一勇士耶律德光,以及聪慧睿智的述律皇后,三人正坐在一起,听臣子给他们讲述中原的大势变迁。   五十岁的耶律阿保机坐在虎皮大椅上,听完臣子的汇报,他身子向后一靠,嗤笑道:“朱温也算个人物,想不到他的儿子竟然这般不顶事,如此轻易便叫那李亚子将国给灭了,朕真是替他感到悲哀。”   述律皇后掩嘴轻笑,她虽然已到四十岁的年纪,但难得的是并不如何显老,作为回鹘述律部最美丽的女人,她曾近也是草原上最耀眼的那颗明珠,是无数草原汉子心目中的女神,如今虽然岁月悄然流逝,但却没给她留下太多痕迹,她这会儿轻笑的神态,活脱脱像个少女,可能所有看见她的人,都不会认为她超过三十岁。   “月里朵,你笑什么?”阿保机好奇的问述律皇后,月里朵是她的名字。   “臣妾这是恭喜皇上呢,如今中原大乱,正是有机可乘之时,皇上不是一直想要发兵中原吗?现在趁李亚子在中原立足未稳,正是时机。”月里朵半真半假地说道。   阿保机有些酸意道:“朕继位以来,数次发兵袭扰幽云、蓟州,但都没捞着多少好处,那坐镇幽州的李存审老而不死也就罢了,李亚子可是记着朕先前失信于李克用的仇呢,每回引兵北上都跟像是要和朕拼命一般,叫人头疼。”   耶律德光这时起座大声道:“父皇,您若发兵中原,儿臣愿为先锋,给您擒下李亚子,送到你鞍前!”   月里朵笑道:“我儿忠勇可嘉。”   阿保机扶着额头摇头而笑,对耶律德光道:“朕知道你勇武非凡,是我大契丹国当仁不让的第一勇士,更精通兵法,若真让你领大军为先锋,朕没什么不放心的。不过说起擒拿李亚子,却是大话了。”   “父皇不信儿臣?!”耶律德光不乐意道。   阿保机直起腰身,脸上的笑意敛去,正色道:“朕且问你,唐军灭梁这一战,你研究了多少,又看明白了多少?”   耶律德光没有说明白也没有说不明白,而是明智的问:“父皇的意思是?”   阿保机肃然道:“李亚子灭梁这一战,将唐军的战力表现的淋漓尽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在这一场战争中,唐军那些成名已久的大将倒是乏善可陈,但是新涌现的一批军中年轻力量,却是不容小觑。由此战可见,唐军年轻一代的将领,也有吞吐风云之象,已有崛起之势。你知道朕说的是谁?”   沉默了一会儿,耶律德光问:“父皇是说那千里深入,攻克大梁城的李从璟?”   “你认为李从璟如何?”   “能征善战,非易与之辈,儿臣倒极想与之沙场相逢,分个胜负!”耶律德光斗志满满道。   阿保机赞许的点点头,“李存审、李嗣源这些老将,那是朕交手多年的老对手,临了谁也没能奈何谁,唐朝还是唐朝,契丹还是契丹。我们这一辈的仗快打到头了,战马的缰绳也将交到你们下一辈手中,日后就是你们在沙场对决,各自为身后的国家和百姓而战了。你们胜则国家胜,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儿臣会重视李从璟,会在战场上击败李从璟,大契丹一定能入主中原!”耶律德光咬牙道。   “很好。”阿保机脸上有欣慰的笑意,“玉不琢不成器,为了日后契丹在你们手中能称霸天下,对你们的磨练是必不可少的,现在既然李亚子入主中原,朕怎么也得送出去一份贺礼。德光,朕着令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召集大军,择日兵发蓟州!”   “多谢父皇!”耶律德光难掩激动。   月里朵在一旁看着这对“龙父龙子”,脸上溢出幸福而自豪的笑意。 第197章 繁华落幕心可安,人生得意往何处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李从璟总会习惯性望向远处的风景,望向远处的天际,他心里在这个时候,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想念,又像是缅怀。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大抵如此。   在经过连日以来血与火的激战,当浑身上下遍布伤口,而疲倦如潮水一波一波袭来时,李从璟坐在尸体堆乘的城墙上,沉默的望着这片战场,精神上有一种久违的放松。拼命,受伤,然后胜利,每一次沙场上的赫赫战功,对李从璟来说都充满不易。虽然在旁人那里,他们只会惊叹他战果的辉煌。   他默然着,心中不可抑制的思念一些人,想起一些事。他取下甲胄里那块无数次被鲜血染红的玉佩,放在手里,愣愣的端详着。过了片刻,他收起玉佩,站起身,在城墙上缓步而行。   李存勖到达大梁城时,拉着李从璟和李嗣源的手,对他们父子说:“朕能得天下,皆赖你父子之功,此后富贵荣华与你们父子同享!”   李从璟看着大梁城的满城灯火,像看一场盛世的烟火。他不由得想起一句话,当繁华褪尽,谁陪我看江山如画?   自嘲的笑了笑,他驱散这些无聊的念头。   只不过,在一座城市十万灯火中,若有一盏为自己而亮,若有一人倚门为自己而等,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   “杀伐的生命,不知从何时开始,亦不知于何处终止,或许战士的命运,就是把沙场作为归宿?”桃夭夭不知何时战到了李从璟身旁,长发飘飘下的曼妙身姿有些落寞,她轻轻呢喃了一句,似若失神。   李从璟看到她的侧脸,她和他站在黑暗里,脸后就是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   “军情处的伤亡统计出来了?”李从璟问。   桃夭夭“嗯”了一声,嘴角动了动,她低声吟道:“最是离恨难穷,生死难舍,人生无依处,鸦声惊我心、散你魂。暮色难入,远山如雾,小溪边、野草旁,谁作轻语低唤,妄为相思歌……”   李从璟走到她身旁,轻轻牵起了她的手,有些冰凉。肌肤接触的时候,李从璟感受到桃夭夭的手轻轻抖了抖,但却没有挣开。她看着城中,脸色堙没在夜色中,朦朦胧胧间看不见风情。   想起神仙山,李从璟对她柔声道:“这天下,总有安定的时候。”   桃夭夭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两人站在城头,头顶的星辰和城里的灯火都寂静无声,不知何时,李从璟将桃夭夭揽肩抱在怀里,而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想我爹了。”她低声说。   “等这边安定了,我和你一起去看他。”   “嗯。”   ……   李存勖到大梁之后,办理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派人招降段凝。段凝遂率五万兵马投降大唐,并上表请罪,李存勖好言抚慰一般,赐名李绍钦,没有追究他的罪责,大度留用。   段凝既平,李存勖便算在大梁坐稳了身,再无后顾之忧,此后,各地梁臣纷纷上表请罪请降,除却众矢之的之辈,李存勖一律原职留用,梁境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成了唐境。   梁相敬翔,不愿为唐臣,自缢而死。   李存勖君临天下,一时间诏书不停,赏赐功臣,惩奸除恶,稳固政权,涉及方方面面,在此不提。   李从璟攻破大梁的两个月后。   大梁城中一座宏伟的宅院今日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刚过正午,前来拜访的客人便络绎不绝,无一不是大梁城中显赫一时、手握唐朝军政大权的人物,身后的家丁都或挑或抱珍贵的礼品。这些人进府时,都是一脸笑意,还有带着谄媚和讨好之色的,府门迎客的家老笑得嘴都裂到了耳根后面,只觉得活了一辈子从未如此风光过。   也有一些小官小吏只能远远望而兴叹,因为他们的身份决定了他们没有资格踏进这座府邸。   及至黄昏日暮,大摆宴席,府中一时人满为患,热闹非凡。   院边的走廊上,孟平坐在栏杆上嗑着瓜子,看着被众多达官显贵围在中间的李从璟,一脸与有荣焉的笑容,显得很是悠闲。但是他的这份悠闲没持续多久,便被一群武将拉到了桌上,各自轮番上阵,一边跟他套近乎一边和他劝酒。   从怀州赶来的章子云站在场边,笑着对莫离说道:“人生得意,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莫过于此。公子真是好风采啊,看着叫人羡慕!”   莫离打趣道:“你若是羡慕得紧,大可找个姑娘娶了。”   章子云连连摇头,道:“便是如此,哪有公子今日风光,你看,连陛下都亲自来贺了,试问满朝权贵,有此待遇者能有几人?这份殊荣,恐怕我这辈子都享受不到了。”   莫离笑了笑,含义深远道:“若说这个,倒也不是不可能。”   今日李从璟大婚,娶进门的娇娘子便是在魏州就已定下来的任婉如。   与在座的众多国之栋梁相比,李从璟的酒量无疑极好,但也顶不住人家轮番敬酒,虽然大部分官员都是只需要他点到即止,然而满院几百人汇合在一起,实在是战力强悍。那些他认识不认识的,官位比他高或者比他低的,前者对他都分外客气,后者更是对他格外巴结,劝酒的话说得叫一个感人至深,让人不能不喝。   最后,当宾客散的差不多的时候,李从璟头晃得厉害,但神志还算清醒。由小丫鬟惜玉领着,推开了那间房门。   房中红烛几许,烛火依依,一片红光。任氏端坐在床头,放在膝盖上的手随着李从璟进门,轻轻颤了颤。惜玉跟着李从璟进门,要伺候他和任氏走完一些礼节流程,被李从璟直接轰出了门外。   惜玉嘟着小嘴出门的时候,气得直跺脚,“真是猴急!”   李从璟掀开盖头,看到的是一个欲语还休而又娇媚万千的佳人。任氏抿着嘴唇,抬头望了李从璟一眼,半是娇羞半是期待,那一刻的风情,差点儿让酒后的李从璟把持不住。   在任氏身旁一屁股坐下,李从璟很自然的揽过任氏的香肩,嘿嘿笑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却发现面前的任氏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兔,缩着身子,一双仿佛能说话的眸子,怯生生的偷看了李从璟一眼后,便不敢再与他对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李从璟觉得好笑,凑近了问任氏,“你怕什么?”   感受到李从璟有力的臂膀,任氏脖子缩得更低了,身子微微颤抖不停,脸红的像是香气四溢的蜜桃,分外可人,让李从璟瞧着都觉得应该也很可口。她的头发散落下来,搭在她脸边,别有风情。   “我……我……妾不怕!”任氏不敢看李从璟,嘴却很硬,强作镇定。   夏日天热,任氏着衣很薄,李从璟看到那对呼之欲出的双峰,眼神渐渐炙热起来,他不禁在任氏脸上咬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很香甜。   任氏惊叫一声,更加窘迫了,那紧绷的身子,无一处不是让人垂涎欲滴的绝妙风情,仅是远观就足以让人食指大动,遑论亲手触碰,更是让人情难自禁。   李从璟不再逗她,一把将她拉过来,拥到怀里,一点点品尝起来。   是日,一夜无话。   自此,李从璟在这个世上,有了自己的妻子。   ……   灭梁之后,李存勖对李从璟的封赏不可谓不丰厚,各种财物可以说得上是不计其数,便是李从璟的宅子也是李存勖所赐,除此之外,李从璟身上还多了一堆虚衔,一些个名号听着就挺能唬人,但对李从璟的具体去处,李存勖却一直没有定下来。有传闻,李存勖有意让李从璟入枢密院,成为郭崇韬的副手。   对此李从璟自然早有应对。   他本是军将,留在朝中为官不是他的本意,也只会对他起到束缚作用,况且有几年后的那场变迁,待在李存勖眼皮子底下,李从璟也觉得不安全。   李存勖在大梁坐稳之后,没有立即发兵攻打列国,去统一天下的意思,所以李从璟若是选择外放,能够用武的地方也不多。况且百战军是他的根本,这支军队他需得牢牢握在手里。   秋日时节,坐镇幽州的李存审传来军报,契丹派出不少兵马,在蓟州一带作乱。李从璟通过枢密使郭崇韬、内侍宠臣敬新磨等人,在李存勖面前说了不少话。   不久,李存勖将李从璟召到了御书房,与他面谈。   “契丹与大唐有世仇,这是化解不了的恩怨,唯有刀兵相见。但目下帝国要务,在于稳定新占之中原大地,对待契丹就需要以退为进。”李存勖坐在皇案后,对李从璟说道,“幽云一线,只能以守为攻,但近来契丹势力日益膨胀,想要彻底安定北境,需要注入一支生力军。此事,非得骁勇善战之将,领百战精锐之师不可,遍观朝中,朕可用之将并不多。从璟,朕问你,你可敢面对耶律阿保机?”   “臣请北镇幽州,破契丹数十年大势,以卫我中原安宁。” 第四卷 大雨落幽燕 第198章 北地秋意来时早,国仇家恨苦奈何   北方的秋日要比中原来得早一些,九月的光景就已经有了凉风,泛黄的树叶在风中零星落下,虽然还不多,但传达出的秋意却是实实在在了。落在小溪上的秋叶随着清澈的溪水流淌,像是顺流而下的小鱼儿,悠然悠哉的模样,给这个秋天平添了不少安宁之色。   小溪两岸是成排的白杨,树脚下的官道上落了不少黄叶,在风中漫卷翻滚,如有一支无形的手抚过一般。官道旁有一家木棚搭成的小店,看起来颇为简陋,里面也只有三五张木桌,几条板凳,难的是虽简单却不凌乱,桌凳摆放得很整齐有度,有一种简约的美感。这是午后时分,店里的客人并不多,只有一家三口,衣着朴素,吃一些简单粗茶淡饭。   勉强可以称之为柜台的木柜旁,一个古稀老人躺在木椅上,眯着眼睛享受午后的斜阳,低声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手指在扶手上有节奏的轻轻敲打,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脚旁有一座火炉,一只水壶正在冒着热气。   这里是幽蓟边界。   小溪边忽然响起一阵悠扬的笛声,婉转绵长,正如这初秋的风,和风中飘然的落叶,带有一丝淡淡的萧瑟和清愁,却又似精灵般轻盈灵动。店中的客人不知不觉被吸引,都偏过头望过去,那位约莫三十来岁的汉子,和他抱着一个婴儿的妻子,都有些失神。他们或许不懂笛声,却知道这笛声很动听,很吸引人。   桌上瓷碗里的清茶和馒头,还在散发着香气。   哼着曲调怪异小曲的枯瘦老人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微微起身,看向溪边,已经有些昏花的老眼中露出一抹怜爱。   小溪边,屈腿坐着一位年过二八的少女,秀丽的长发随意挽了一个鬓,随着笛声轻轻飘扬,她身上的衣衫单薄而老旧,还打有一些补丁,是最便宜的那种材质,衣角已被洗得发白,但却干干净净。少女说不上有多漂亮,姿色中上而已,但此刻流露出来的气质,却叫人心折。   这是一间只有爷孙两人的小店,没有中间那一辈人。   官道上出现了一群行商模样的人,十几只骡子拖着十几架货车,远远行来,车身的吱呀声一时混在悠扬的笛声中,竟然给人一种唱和的错觉。商队中有四匹马,马上坐着四个人,年轻的三个人说说笑笑,年长一些的那个人模样很奇特,不是因为他神态沧桑,而是因为他身上,竟然带着六把长刀。   目光落在那六把长刀上的时候,半躺在木椅上的老人,枯涸的双眸中爆射出一团精光,他虽然没有其他的动作,但似乎在一瞬间松垮的肌肉就绷了起来。   商队行至小店前停了下来,一位马上的年轻人下马,走到老人面前,行了一礼,笑着道:“老人家安好,您这能给我们补充一些清水干粮吗?”   老人祥和的笑了笑,露出嘴里仅剩的四五颗牙齿,打趣道:“怕就是老头子将这小店都送给你们,也不能让你们每人有一碗水呐!”   话虽如此说,还是麻利的起身,朝溪边喊道:“碎女子,待客!”   衣衫破旧的少女早已经起了身,握着已经被磨平了表面的梆笛,踩着小碎步走过来,看了一眼正和她祖父说话的年轻人一眼,或许是这个陌生人太过英俊的缘故,让她有些羞涩,低下头赶紧进了棚子,去折腾吃食。   店中本来吃饭只到一半的一家三口,看到商队上百人的架势,再看看那虽然一脸和气笑容与老人说话,但却给人以耀眼和威势感的年轻人,小两口对视一眼,收起没吃完的馒头,默默起身准备让座。   年轻人看到他们的作态,笑着走过来,仍旧是认认真真行礼,温和地笑道:“我们只有四人进店,只需要一张桌子便可,几位但坐便是,我等不会相扰。”   小两口这才看到,商队虽然停在路边,但那百十人却各自在道旁歇了,并没有进店的意思,男子抱了抱拳,道一声谢,和妻子又坐下来。   几个年轻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下,老人过来上茶的时候,笑着搭话:“老头子在这里开这个小店日子也不短了,规模这般的商队虽也见过,但毕竟很少,现在年岁不太平,走商的人少了。几位这是要往哪里去?”   先前说话的那个年轻人起身接过茶壶,有问必答,“这都是家里的生意,因家父年老,这回特意让我们兄弟出来历练一番,虽然年景不好,但饭碗却得保住不是。在下李京,这两位都是在下的伙计,莫离,章子云。”说着指了指拿着折扇的年轻人,和给人以腼腆之色的年轻人,最后道:“这位兄弟是护卫丁黑,爱刀如命,让老人家见笑了。”   几人或拱手或抱拳致意。   说话的时候,少女过来端上馒头油饼,仍旧低着头,只不过她好似对商队有些兴趣,老是不经意看向外面的骡车。   因为名声过大,此行不得不化名李京的李从璟,起初并未太注意少女,只是偶然看到对方的眼睛时,被小小震撼了一下,那双眸子清澈纯净的不似人间之物。   李从璟继续和老人说话,“这趟我们是要去北方,老人家在这里开店,每日来往的行人多,消息应该十分灵通,不知最近这周边的形势如何?”   这里已经是中原王朝控制的极北之地,在这里说北方,自然只能是指代草原了。   老人一听李从璟说要去北方,那意味着他们是要去和契丹人做生意,不知为何,老人的脸色顿时冷下来,虽然不至于轰客出门,但丢下一句话之后径直走开,“还能如何,契丹贼子又发兵袭扰蓟州了,这里可不太平!”   老人回到木椅上重新坐下,再不看李从璟等人,闭目养神。   便是旁边的一家三口,那汉子虽然不敢做什么,却也重重呸了一口唾沫。   吃瘪的李从璟等人相视哑然,莫离调笑道:“李哥儿,想不到我们这回刚到这里,就被百姓嫌弃了啊!”   李从璟摇头苦笑。他们这趟之所以扮作商队北上,并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找事。李存勖派李从璟北上时,给了他两个任务,一个是镇守幽州自然不必多言,另一个却是出使契丹,尽量与契丹“修好”。李存勖现在的目光主要放在中原,他需要一个安定的北方,让他能够没有顾虑对付其他藩王。   李从璟此行,后面既跟着一个使团队伍,也跟着百战军。只不过他并未直接去幽州见李存审,而是扮作商队直赴契丹国。契丹对李从璟来说还是一个陌生的势力,草原人跟中原人有诸多不同,在与契丹刀兵相见之前,他决定先去契丹零距离接触了解一番,虽有军情处和幽州军的消息,但纸上得来终觉浅。只有心中有底,日后制定各项策略时,才不会虚浮。   对李从璟来说,出镇幽州有多个目的。其中重点之一便是破契丹大势,刀兵相见是必然,但在此之前,李存勖的“修好”之命他也必须去履行。当然,能够通过这种方式麻痹契丹,在对方放松警惕的时候,给阿保机捅刀子,李从璟也是十分乐意去做的。   少女过来给李从璟等人换茶水时,低声说道:“祖父之前是卢龙军老卒,跟契丹打了一辈子仗,身上伤痕累累,常会在变天的时候痛苦万分,我爹娘也是死在契丹人手中……因此对契丹恨之入骨,若有冒犯的地方,小女子在这里赔礼了,客观不要介意。”声音很好听,如清泉过山涧。   李从璟这才了然,不由得对老人有些敬佩,如此他对有资敌之嫌的商人,自然是又愤怒又蔑视了,同时李从璟对少女双亲死于契丹之手的遭遇难免同情。在幽云一线,这样的百姓不知道有多少,可以说契丹带给这里的汉人百姓的深重灾难,无法用文字去形容。   “小娘子,如我等这样的商人,既然你祖父愤恨,难道你便不恨?”莫离忽然开口,看着少女尖锐的问。   少女望了莫离一眼,干净的眸子里闪过痛苦之色,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道:“恨!”幽幽一叹,似有无限无奈,“但如此便不做生意了么,我和祖父,都得过日子啊!”   莫离怔了怔,心中极为复杂,歉然站起身,对少女深深一礼。坐下的时候,和李从璟等人面面相觑,心头都蒙上了一层沉重色彩。少女的回答无疑在表达一个普通百姓的历史无奈,他们既有国仇家恨,又有生活所迫,当这两者相冲突时,一个垂垂暮年的老人,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该如何抉择?   少女对莫离的歉意报以淡淡一笑,说不出这笑中有什么含义,她喃喃低语道:“真希望有一天,王师能够北定草原,还幽云一个公道,那样的话……”   她的话还没说完,李从璟等人已经心潮涌动,但就是在这时,官道上响起了轰隆隆的马蹄声。一队二十多人的军士,涌向了这间小店,为首一人独自骑着战马,是个面色凶恶的汉子,三十岁左右的年纪。   看到这些军士,老人从木椅上一惊而起,少女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娇弱的身子微微颤抖,就好像看到了这世间最恐怖的东西。   外面的人,是唐军。 第199章 最是真诚少年心,边军功过凭谁说   “哇”的一声,邻座妇人怀中的婴儿率先哭出了声,这让本就对军士一脸畏惧的妇人,顿时脸色难看,又是焦急又是惶恐的抱着婴儿起身,跑到一边拼命去哄,唯恐哭声惹到那些军士,给他们带来什么难以承受的灾祸。   好在为首的军士只是往这边看了一眼,便没理会,这让那对夫妇松了一大口气。这一家三口好运,老人和少女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刘老汉,三日之期已过,你怎么说?”那面色凶恶的汉子坐到一张桌子前,将腰间的横刀取下来,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震得整张桌子咯吱一声,似乎快要经受不住这力气而倒塌。他目光锐利,盯在老人身上。少女看见这些人进来就像失了魂儿一样,这会儿估摸着是反应过来想要跑,却被一群军士围在中间,嬉笑不停,让她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惊慌欲泣。   看到这一幕,李从璟等人都是暗暗皱眉。   刘老汉看起来很生气,枯瘦的老脸涨得通红,在那军士面前,他恼怒道:“赵武,老头子早就告诉你,我的孙女已经许人了!”   队正赵武嗤笑一声,“你他娘的少跟老子来这套,一个月前你就跟老子说这个,但老子硬生生让你前拖后拖拖了一个月,小娘许给谁了,她男人是谁?到现在连个人影也没看到!刘老汉,老子敬你之前也是个军人,给足你面子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老头子已经给你说了很多遍了,那后生是读书人,去中原考功名了,不日即回!赵武,你今天难道还想要强抢不成?”老人愤然道。   赵武哂笑连连,“读书人?读书人有个屁用!读书人能打契丹,能取契丹人的脑袋?你也是个军人,怎么向着那些娘们儿唧唧的读书人,小娘许给老子有什么不好,我赵武还会亏待了他不成!今日老子既然来了,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你……你休想,你如此猖狂,就不怕老头子捅到军中去?”   赵武脸上讥讽之色更浓,“捅到军中又如何,难道你认为镇将会帮你?老子从军五年,契丹的人头拧回来不下十个,老子是对国有功的人!妈了个巴子的,在前线浴血拼杀,护得你们周全的是军人,老子们拼着性命不要,图个什么,现在老子想要明媒正娶小娘,你竟然不答应,你良心都让狗吃了?!”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赵武终于被激怒,一脚踹翻了桌子,“直娘贼,老子好说歹说你都不听,老子看也不需要跟你费口舌了。今日老子来了,你还能拦我不成?!”说着,两步跨到少女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往外走,“今日小娘老子要定了!”   “放手,放手!”少女哭出声来,一个劲儿挣扎,但她哪里能奈何得了对方。   老人终于无路可选,一把抄起一柄破旧菜刀,站在赵武面前,一把扯开麻衣,露出干瘦而又伤痕累累的胸膛,指着自己,悲愤道:“老头子戎马一生,参加大小战役三百六十一次,杀契丹贼子三十三人,伤契丹军士不计其数;受刀伤一十七处,箭伤九处,三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论功劳,论资格,老头子比你大得多!今日若让你当着老头子的面,抢了我孙女,老头子此生不配为人!”   说着,嘶喊一声跟你拼了,扑向赵武。   老人年轻时身手应该很不错,但此时毕竟老了,到了连走长一点的路程都费力的地步,哪里还会是赵武的对手?赵武见老人竟然对自己动刀,怒极,一脚踹出去,就将老人给踹回到椅子上,愤愤吐了一口唾沫,不屑地骂道:“老不死的狗东西,不想活了跟老子动手!”   老人悲愤异常,却一时无力再站起来,眼中的悲哀浓稠胜血。少女泪涌如泉,拼命往老人面前挣扎,口中呼喊不停。赵武怒道:“乱动什么,乖乖跟老子回去,老子不会亏待你!”   旁边的一家三口,汉子半抱着他的妻子挤在一起,忌惮而惶恐的看着赵武等人,根本不敢说话。   挣扎间,少女身上的梆笛落到了地上。   然后少女因泪水而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一只干净的手捡起了地上的笛子。不等她看清对方是谁,她就听到耳旁传来一声惨叫,接着她就感到赵武抓着她的手松开了,等她回过身时,看到的是赵武的身子像沙包一样腾空飞起,重重摔在官道上。   少女终于看清是谁捡起了她的笛子,是那个叫做李京的年轻人,此时他站在店中,而那些唐军军士都狠狠盯着他,向他扑过来,但在少女眼中,这个此时气势阴冷的年轻人,只是对那个身上带着六把刀的汉子淡然说了一句话,“一个都别放过。”   一个军士指着他嚣张大吼:“妈的你这臭商人不要命了,敢对官军动手?!”向来只有他们欺负商人的份,何时被商人欺负过?那些过往的商人,哪个见到他们不是奉承巴结,乖乖献上孝敬?敢对官军动手的商人,闻所未闻!   然而,这个军士这句话刚说完,他的身子就被丁黑一脚踹出了小店,倒在官道上再也爬不起来。   老人和少女愣在那里,完全不能接受眼前的情景。   官道上的商队成员,立即冲出来几人,他们不动老人还没发现,这一动竟然个个都身手矫健,一身军人气息!那些在这里也算精锐的军士,在他们面前犹如三岁小孩一般,一照面就被尽数打趴下!   少女忽然惊叫一声,双手捂住了嘴巴。因为他看见一名军士,抽出横刀,从背后向那个捡起他笛子的年轻人砍了过去,那个年轻人,似乎都没有发现危险已经降临!   但是下一瞬,她就呆在那里,那个叫李京的年轻人,就像脑后生眼一般,在对方刀还未落下时,向后踢出一脚,正中对方胸膛。那军士惨叫着飞出小店,撞在一根大树上,横刀无力掉落。   老人和少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无法理解眼前的事实,他们见过的商队太多太多,多到数也数不清,但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对官军动手,且战力如此恐怖的商队,却未曾听闻!   须臾间,二十来个军士就被丢在一起,哼哼唧唧再也爬不起来。   赵武被一脸愤怒的丁黑踩在脚下,嘴里溢出血来,却仍旧叫嚣不停,“你他娘的疯了,敢对官军动手,你知道老子是谁吗?在太岁头上动土,你有几颗脑袋,够老子砍的吗?”   李从璟在赵武面前蹲下来,手里还握着那支梆笛,他看着赵武,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被丁黑踩着脸颊的赵武,简直被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气乐了,“你他妈的能不能别逗老子?老子管你妈的是谁,老子告诉你,你和你的商队,玩完了!”   李从璟其实也很想说你他妈的别逗我,但他没有说这些没用的话,而是漠然道:“这里是卢龙节度使麾下的顺天镇,你们的镇将是赵天河,领军三百,一个月前他刚过完四十岁的寿辰。凭你今日行径,我本可杀你,但念你也为国杀过契丹贼子,我姑且留你一条性命,你回去告诉赵天河,既然他不会治军,那就不用带兵了。三日后,卢龙节度使的帅令会下达到赵天河手中。”说到这,赵武的脸色终于变了,“至于你如何处置,我相信你回去的时候,赵天河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完,李从璟站起身,挥手示意丁黑放开赵武,然后召来随行的军情处锐士,吩咐了两句,立即有两人从商队中牵出两匹马,快速离去。   赵武爬起来,阴晴不定的看着李从璟,“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李京,这支商队的东家。”李从璟负手淡淡道,“至于我的其他身份,你还没资格知道。现在,你可以带着你的人滚了。”   赵武踌躇半晌,终于黑着脸带着一帮军士灰溜溜离开。   赵武等人离开后,老人在少女的搀扶下走过来,对李从璟抱拳相谢,李从璟笑了笑,将梆笛递还给少女,“你的笛子,收好。”   少女收回笛子,看李从璟的眼神很炙热,带着希翼的光芒。   赵武等人的闹场对李从璟等人来说只是一个插曲,李从璟等人重新坐回桌前。邻座那对夫妇俩看李从璟等人的眼神,都亮得厉害,不过敢对赵武动手的人,明显不是他们高攀得起了,是以也不敢过来套近乎。   老人毕竟阅历非常,这时也看出来李从璟等人的不寻常,对于李从璟先前问及周边形势的问题,这会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丁黑让出座位,让老人坐着说话。老人肚子里有多少货,一时都倒了出来。   “听说阿保机让其次子耶律德光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领兵数千劫掠蓟州一带,跟马贼一样,到处为祸,我们这边虽然暂时没有被波及,但契丹毕竟马快,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跑过来,几位要往北边行走,恐怕需得提防着些,要是被契丹人撞见,商货定然不保,说不定连性命都有危险。不过最近这些年,契丹人杀戮百姓倒是少了,就是会悉数虏去,逼为契丹民。”老人有些为李从璟等人感到担忧。   此事涉及的东西暂时都是机密,李从璟等人自然不会对老人说明,老人也知晓轻重,没有问李从璟等人的隐藏身份。众人说话的时候,李从璟看到站在一侧的少女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清纯如云的眸子不时看向自己。   “小娘子可是有话要说?”李从璟索性问道,对这个邻家女孩般的少女,他是有些怜惜的。   少女没想到李从璟会主动问起,慌了神,不过须臾便回过神来,咬了咬嘴唇,看了老人一眼,见老人点头,这才鼓起勇气,朝李从璟跪拜下去,在李从璟纳闷的时候,老人叹息道:“这孩子小时候许了一门亲事,那后生是个读书人,挺不错的一个小伙子,但就是有些倔,一年前契丹入境,给我们这带来不小灾难,他眼见乡亲死伤,田屋被毁,对契丹恨之入骨。契丹退兵后,他孤身去北方,说要去为王师当细作,搜集些军情,以便让王师出师平定契丹……”   说到这,老人重重叹了口气,“这一去就是一年,杳无音讯,我这孙女想念得紧,每日都在溪边吹笛,人也日渐消瘦下去,叫老头子好生不忍心。但老头子这把老骨头,半截身子都在土里了,路都走不利索,纵然有心,还能帮她什么呢?”说到这,老人起身,对李从璟深深一拜,“公子若是怜惜她,就请带这个碎女子去草原吧,她早就想去草原找她的郎君了!”   想来先前考功名的说法,是为了应付赵武。   李从璟和莫离等人相视讶然,既惊讶那后生的热血和心性,也惊讶于少女的执着和勇气,李从璟起身扶起两人,肃然道:“此去草原,危机重重,哪能保证生还?况且人海茫茫,草原辽阔,果真寻得到么?”   “我不怕!”少女坚定道,闪光的眸子里饱含祈求。   “那后生临走的时候,说去西楼城,公子既然也要去西楼,倒是顺路的……”   丁黑看到这,或许是想起什么,眼眶有些泛红,他对李从璟抱拳道:“小娘子一片真心,还请公子成全。这一路上,卑职愿带着她!”   李从璟点点头。   不时,李从璟带着一步三回头的少女,踏上了前路。   木棚前的老人,在秋风中身姿孤零,背过身去,悄悄抹了一把老泪。   视线里再看不见商队时,老人叹息着坐回木椅,又哼起了小曲,不过却换了一个绵长的曲调。   黄昏时,一支人数数千、军威非凡的骑兵队伍,从老人面前的官道上驰过,跟着商队残留的步伐行去。   老人站起身,一个人对着一支军队行礼。末了,叹道:“今日这位公子,身后竟然有这样一支马军作为援应,他到底是什么人呐!”   更让老人吃惊的是,不久之后赵武去而复返,却是独自一人。他赤着上身背着荆条,垂首跪在了木棚前。 第200章 耶律德光正班师,半路巧遇李从璟   离开爷孙二人的小店时,李从璟知道了少女的小名,唤作细细儿。普通人家的女儿,很少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名字,之所以有个小名,不过是供家人叫着方便罢了,等嫁了人,就随着夫家叫了。   细细儿不太怎么爱说话,兴许是怕自己不会说话吧,一路行来,都是李从璟他们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基本上没有主动开口的时候,算是典型的小姑娘家。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个小姑娘,却有踏上敌国草原,去寻找自己心上人的勇气。   她手里始终握着那支生来便没有名字的梆笛,在每个清晨和黄昏,她总会坐在货车架子上吹上一阵,婉转悠扬的笛声犹如野外的青草香,沁人心脾。李从璟身后的商队中没有跟着女子,百十人皆男儿,虽然大伙儿对细细儿都很客气,善良的儿郎们多数时候都会笑脸相向,但毕竟难免有疏离感,这让背井离乡的小姑娘看起来更外孤单。   丁黑虽然有意照顾细细儿,但毕竟拘谨,也不敢靠得太近。   李从璟的心思自然不可能在细细儿身上停留太久,他如今的身份和此行的任务,注定了他有更大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思考。   “赵武强抢细细儿的事情看着虽然让人气愤,但这样的事在军中却并不少见,毕竟这是一个礼崩乐坏的世道,人们心中的道德标准早已面目全非。对于像赵武这样的汉子来说,在战场上他们是一把好手,是边军抵抗契丹的中坚力量,但说起欺男霸女,却又不比地主老财差多少,这其中的悖论让人矛盾。”   路上李从璟和莫离章子云两人讨论起这件事的时候,心情都不算太轻松,毕竟对李从璟来说,日后大唐边境对契丹防务的重担,就要落在他身上,如何治理这些边军是他避不开的问题。赵武的行为他从心理上不能接受,若是边军也来为祸乡里,严重的闹出人命,那么他们跟契丹人有多大差异?他们抵抗契丹,在战场上流血,又有什么意义?   “边军过得都是刀口上添血的日子,提着脑袋跟契丹人玩命,性子大多不怎么温和。而且很多军士都有一个固化的思想:他们在前线流血拼命,凭什么下了战场不能享受一些特权?”莫离说道,“在百战军中,也有这样的一些思想,只不过因为受儒家教育多一些,这样的行径要少一些罢了。”   李从璟叹了口气,他知道这又是一个巨大的工程,要在这样一个时代解决这个问题,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他既然要坐镇边境,对边军的这些问题,他是必须整治的。他的军队不一定要与民秋毫无犯,但绝对不能作为祸乡里、欺男霸女这样的事。   商队的行进速度不慢,没两日就赶了百里路程,眼看快要进入檀州地界的时候,商队碰到了他们最不想碰到的对象——契丹军队。   毕竟是扮作商队前往草原,就不可能有太严密的斥候网,当商队探路的护卫发现契丹军队的时候,赶着许多货物的他们想要甩开对方,已经是不太可能。在契丹游骑发现他们之后,没过多久,契丹的大批军队就呼啸着赶了上来。   这是李从璟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契丹军队,契丹人。   大多数的契丹骑兵马背上都挂着从各地掠来的财货,铁锅、鸡羊、布匹……杂七杂八什么样的都有,五颜六色混杂在一起,每个骑兵都像是一个会移动的仓库,像是赶集去一样。很难想象,就是这样的一支军队在后来击败了后唐的精锐之师,又一次次击败了宋太宗的北伐大军。   契丹军队但凡侵入中原地界,基本不会携带辎重,补给都靠在中原境内就地掠夺,所以但凡有草原军队经过,对当地百姓来说都是一场深重的灾难。   契丹汉子们的肤色比中原百姓要粗糙一些,也更黑一些,看起来好似也更加彪悍,一个个眼神都能狼一样,这是表面现象,虽然初秋,天气还不怎么凉,却都带着尖顶帽,衣裳的样式也和中原衣裳有差异。眼前的这些骑兵并非人人都披甲,披甲的只是一小部分,且其中大部分是皮甲。   李从璟打量着眼前的契丹骑兵,眼中没有丝毫畏惧,不过却有意摆出一副商人的笑脸,尽量使自己看上去随和一些,不仅他是如此,他身旁的莫离和章子云也是如此,尤其是莫离,弯腰谄笑,那模样比商人还要商人。   契丹军队看到他们的时候,眼中大放异彩,那是看到肥美猎物时的眼神,显然他们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规模如此大的商队。这些骑士口中呼喝着他们战斗时特有的声音,喔喔叫着挥舞着刀弓从两旁围上来,典型的牧羊阵型,跟中原骑兵出动时军阵严密不太一样,看似杂乱无章,不过应该不至于很松散,总而言之,还是表面现象而已。   商队成员尽量表现出护着商货的模样,戒备的看着这些契丹人,不过没有李从璟的命令,每个人都没有拔刀。他们静静看着这些契丹人将他们围在中间,既不作抵抗,也没有放弃抵抗的意思。契丹人围上来之后,也没有立即动手的意思,事实上,在这样的地方,他们并不会轻易对商队动手。   阿保机重视商业,中原的商队对物资匮乏的契丹国来说都是宝贝,是他们国内货物和税收的重要来源,契丹政权对其是持鼓励态度,并有保护政策的。若不是知道这个,李从璟也不会傻乎乎带着一支商队在这个时候北上——难道送上门去被抢么?   不过凡事无绝对,若是这支契丹军队的主将贪婪胆大,也可能会抢夺财物,甚至可能杀人灭口。毕竟契丹人见财眼开,比之中原繁华地区的军民,他们都是穷怕了的一群家伙,这就像一群饱受饥饿之苦的乞丐,看到美食的时候,要不动心需要很大的毅力。   出乎意料,这群契丹军队的主将是个很年轻的家伙,当对方被一些衣着奢华的骑士——没办法,就像中原军队高级将领甲胄都比较坚固鲜亮一样,草原将领地位越高越富有,就会穿着越显贵的服饰,对曾今是穷人的他们来说,炫富是正常的心理需求——簇拥着一名将领走出来的时候,李从璟眼神有些怪异,对方模样神骏,且有勃发的英气,亦有贵色,不像寻常人物。   “你们要带着这些货物去哪里?”和李从璟年龄差不多大的契丹将领,打量了一番商队的货车之后,指着李从璟问道。让李从璟惊讶的是,对方说的竟然是汉话,虽然不算太熟练,但用来交流已经没什么大问题——其实契丹国汉人很多,因为阿保机一直以来都在掳掠汉人充实人口。   李从璟于是对那人道:“去西楼。”   得到李从璟的答复,年轻的契丹将领露出满意之色,他点了点头,竟然露出一丝笑容来,“你们的商队很大,货物也很多,本元帅很高兴。西楼是我们契丹的国都,那里也很富有,你们去西楼经商稳赚不赔,这是聪明的举动,你也是个聪明的商人。”   李从璟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夸赞自己,心中有种想笑的冲动,好歹忍住了,装模作样道:“多谢将军夸奖,契丹国的军队也很神勇,将军更是人中龙凤,小人很敬佩。”   这本是场面话,拿来敷衍人的,没想到那个契丹将领听了之后,竟然欢快的哈哈大笑起来。笑完,拿马鞭指着李从璟,赞许道:“你不错,本元帅很喜欢,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李京。”李从璟道,听到对方自称元帅,想起之前听到的消息,心中一动,“将军的英姿让小人仰慕,若是能结识将军,那是小人三生修来的福分,小人这里有不少还上得来台面的东西,若是将军喜欢,就当是小人敬献给将军的。”说着,挥手让人下去拿东西。   没想到那契丹将领摆手制止了李从璟的举动,神情认真道:“本元帅不会轻易拿你们的东西,就算本帅看中了什么,也会用钱来买,不会让你们吃亏。契丹国很重视中原商队,我们的皇帝陛下也是很喜欢你们的,契丹的军队也要遵守不袭扰商队的规矩。不过你这个商人还算会做生意,本元帅倒是不介意告诉你本帅是谁。”   说着,他自认为很有风度的笑了笑,“本元帅便是耶律德光!”   本来听到对方不要自己敬献的东西,李从璟就很吃惊,听到对方说完前面的话,心里已经有了重视之意,那不是普通人会有的见解和恪守。但等到对方说出自己的名字,他心中咯噔一声,眼神瞬间有精光闪出。   耶律德光,这个被石敬瑭认作父亲的枭雄,在原本的历史上,亲领契丹军队助石敬瑭灭后唐,幽云十六州就是在他手里成为了契丹(辽)的领土。后因为石重贵反契丹,又带契丹军灭了后晋,盘踞中原超过半年时间,给中原带来沉重灾难。这个人,无论是契丹人,还是汉人,千年后都不会忘记。   “原来是契丹皇子,小人见过皇子殿下!”为掩饰眼神的异样,李从璟故意行大礼。   耶律德光笑得更加欢畅了,他想了想,道:“正好本元帅要回师皇都,和你们顺路,你的商队便和我们一同赶路吧。李京,你过来和本元帅同行,本元帅要跟你打听一些事情。” 第201章 酒逢知己千杯少,月黑风高杀人夜   北方边境不复中原地带的地势辽阔,一望无垠在这里只适合最高峰,然而山势起伏峰峦叠嶂,谁也不知道哪座山峰可以称之为最高。同样是山林,这里的山峰与泽潞又有不同,泽潞地处中原边缘,山势缓和,像温顺的女子,这里一座座高耸的峻山就是一个个粗野的汉子,有一种冷漠和凶恶的力量感。   越往北,山的气息越冷。   但这也意味着离草原尚有一段距离,距离契丹国都西楼就更远了。   商队跟在契丹军队后面,像一只伸展出来的毛茸茸尾巴,走在商队最前面的莫离和章子云有意无意看向前方,似乎还能听到那里传来的笑声,莫离摇了摇头,不无感慨道:“看来李哥儿跟耶律德光相处得不错。这还真是难以想象啊,这两个家伙竟然能聊得这么开心,恐怕说出去都没有人会相信。我敢保证老将军要是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睡不着觉。”   章子云嘿嘿笑了两声,揶揄道:“我怎么觉得,耶律德光好像要倒霉了?”   “真的吗,你也这么觉得?”莫离一脸阴险的笑意,“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   耶律德光是个豪爽的家伙,性子也活泼好动得很,这倒是符合草原男子的形象。李从璟和他聊天没多久,两人竟然格外“投机”,俨然一副多年好友的模样,在这之前李从璟几乎也没有想到,他跟耶律德光的初次碰面会是这个样子。   “中原人真是有趣。本元帅早就听说中原富有,中原的读书人都很有才华,今日听你一说,才知道本元帅之前还是小看中原人了。”耶律德光笑着说道,“中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本元帅很想去看看。”   两人并马同行,一路上耶律德光都在向李从璟打听中原的事情,显得很好奇,对中原的汉文化兴致更是浓厚,显现出极强的求知欲,李从璟抱着无的放矢的态度,挑着给他讲了一些。听到耶律德光最后那句话,李从璟心中诽谤道你前世的确是到中原去了,这辈子能不能去成,恐怕还得问问我答不答应。脸上满面笑容道:“元帅要是去中原,在下一定盛情招待,尽一尽地主之谊,让元帅玩得开心。”他这是说的实话,不过含义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既然路遇耶律德光是此行意外之喜,李从璟没有浪费机遇的习惯,在他的有意操纵下,耶律德光很快对他好感倍增,有了一些信任感。耶律德光虽然是一代枭雄,但草原汉子大都很率真,两人交流起来并无太大隔阂。   “对了,李郎,你既然是才从中原运货到这里来的,那么中原的大事你应该知道一些,本元帅向你打听一个人。”耶律德光忽然露出肃然的神色。   李从璟笑道:“在下久居中原,家里又是世代经商,天下消息都知道一些,不知元帅要打听谁?”   “本元帅要打听的自然是英雄好汉。你们中原虽然地大物博人多,但能称为英雄的人却不多。”耶律德光这位一手建立了一直压制北宋的辽国君主,此时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一个是你们大唐的皇帝李存勖,另外一个,就是前些时候千里奔袭,攻破梁都的唐军统率李从璟。李郎,你可知道李从璟这个人?”   李从璟啊了一声,眼神怪异,心中暗道李从璟就在你面前呢,嘴里道:“李从璟嘛……倒是听说过一些,百战军的主帅,很年轻的样子,还刚刚娶了一位大臣的千金做媳妇儿……”   “对对对,就是他!”耶律德光点头如蒜,眸子发亮,“看来你是知道他的,你跟本元帅详细说说。要是你说了本元帅不知道的东西,本元帅重重有赏!”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头,“这回给你们减税两成!”   李从璟张了张嘴,拱手道:“如此,多谢元帅。在下保证,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着,摇头晃脑起来,“话说,这个李从璟,那是生得面如冠玉,玉树临风,潇洒倜傥……”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李从璟就在东拉西扯,跟说书先生一般。倒是耶律德光听得兴致勃勃,连吃饭都不放过李从璟,拉着他问东问西,目光炙热得非同寻常。就好像细细儿听到了他心上人消息时的模样。   也由此,李从璟和耶律德光愈发“亲近”了,当日夜,李从璟被耶律德光奉为座上宾,摆了酒席来招待他,要跟他一醉方休。此时,大队人马已经到了大唐边境,依照脚程明日就能进入草原,而这,也是李从璟敲耶律德光一棒子的最后机会。   当晚契丹大军扎下营地,耶律德光就在大帐外摆起了篝火,设置了酒席,契丹各将都来参与宴会,唱歌跳舞热闹非凡——草原人挺喜欢这一套的,行军打仗胜利了有时也会如此庆祝。   耶律德光大概也没觉得李存审还能追到这里来把他怎么样,实际上现今李存审已经重疾缠身,此番耶律德光侵入蓟州,仗着马快,指挥起契丹军队又来去如风,唐军并没有给他们造成多大损失。可以说,这回耶律德光是圆满完成了打草谷的任务,大胜凯旋。这位刚过及冠之龄,便被耶律阿保机授予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天之骄子,这回回去后应该会让各方都满意,从而坐踏实他屁股底下的位置。   耶律德光拉着李从璟坐在首席,两人推杯换盏,气氛融洽。   和耶律德光勇武相称的是他的酒量,草原汉子要是酒量不行少不得会被嘲笑,是以拼起酒来从不会保留实力,他攀着李从璟的肩膀打着酒嗝道:“这两日相处下来,本元帅很是欣赏你,你不错,不仅会做生意,学问也好,谈吐不凡,你这样的年轻人,日后成就不可限量。我耶律德光很少有看得上眼的人物,你算一个,你这个朋友本元帅交定了。就是不知道你酒量如何,我看你面目清秀,酒量应该不会太好,本元帅让你三碗!”   李从璟立即表示不乐意,举着酒碗道:“在下做生意也好,做学问也好,都只有三分力气,但要论起喝酒,绝对有十分力气。来,元帅,我敬你!”   耶律德光听见李从璟口吐豪言,立即不服,两人当下你来我往,喝光了无数酒坛酒囊。酒逢知己千杯少,却也比不上一个愿意拿命跟自个儿拼酒的人。   直到月上中天,耶律德光趴在桌子上,伸出大拇指,眼睛都已经睁不开,迷迷糊糊赞了一句“果然英雄”,就钻到了桌子底下,再也爬不起来。李从璟摇摇晃晃站起身,哈哈大笑三声,拍着胸脯刚喊了一句“还有谁”,立即也倒了下去,没了动静。   耶律德光的亲卫和丁黑等人,各自跑过来扶起自家主子,相互红着脖子争论一番我胜你负,约定来日再战后,拖着两人各自回去。   进了商队搭起的帐篷,熄了灯,刚刚还在打鼾的李从璟突然站直了身体,理了理衣裳,丁黑退到了一边去。   “都准备好了?”李从璟在案几后坐下来,问丁黑。   丁黑低声说道:“郭威将军领着君子都就在三十里之外候着,就等军帅下令,立即冲杀过来。”   李从璟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动手吧。”   商队虽然跟着契丹军队在赶路,在对于一支顺带捎上的普通商队,契丹军队不可能像盯着囚犯一样盯着,加之一路行来多是荒郊野岭之地,对于商队中的军情处锐士来说,要跑出去几个去联系遥遥跟在后面,暗中保护李从璟的君子都,实在是一件轻而易举。   “对了,去将细细儿带到我这里来,今夜营地里不安全,把她放在外面说不定就会折在乱军之中,还是跟在我身边放心一些。”李从璟忽然对丁黑说道。   丁黑欣然领命。   李从璟虽然对细细儿是一片好心,但是当她听到喝醉酒的李从璟要她去他的帐篷时,还是吓得变了脸色。她一双小手握着梆笛的手护在胸前,怯生生的后退几步,瞪大的眼眸中是浓烈的恐惧之色,拼命对面前的丁黑摇头。   “不……不,我不去!”细细儿断断续续地说道。   丁黑纳闷不已,向前迈出一步,正要说什么,细细儿却一连后退了三步,这让他更加疑惑,“你为什么不去?”   “公子是好人,但他现在,喝……喝多了!”细细儿的眸子里已经蓄满泪水,楚楚可怜。   丁黑不得不解释道:“公子他没醉。”   “没醉?”细细儿惊讶之后更加慌张了,“没醉,没醉就更不能去了!”   “没醉为什么不能去?”丁黑实在是不能理解这些小姑娘的心思,但他耐心很好,再次解释,“你在这里不安全,你去了公子帐里,往下公子会照顾你的!”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细细儿误会得更深了,终于蹲在地上埋头哇哇大哭起来。   丁黑简直被细细儿打败,只得上去一掌拍晕了她,提着走了。路上碰到一些契丹军士,眼见李从璟的护卫提着一个小娘在这个时候去她帐篷,都一个个挤眉弄眼,嬉笑连连。丁黑终于意识到什么,无奈的一拍额头。   这日夜,在蓟州大肆劫掠过的契丹军队,于班师途中骤然遭受君子都袭击。   李从璟在帐篷里听见外面金戈铁马的声音,笑容温和,自言自语道:“耶律德光,既然你这两日对我那么亲近,我怎么也得尽一下地主之谊,好生招待你一回才好。” 第202章 深夜遇袭逃百里,三人说契丹国事   乱了。   完全乱了。   整个契丹军营地在君子都冲进来的时候,就乱了套,到处都是慌张逃窜的契丹汉子,马嘶声呼喊声扰成一片,火光下人影幢幢,惨叫声不时传来。在这些契丹军士身后,则是恶魔一般从黑暗中冲出来的君子都精骑,他们见人就杀,见火就点,整个营地已经完全没有了章法,唯有唐军骑兵追着契丹汉子到处砍杀。   耶律德光被护卫叫起来的时候,看到整个营地的模样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酒立即醒了大半,连忙让护卫拉来战马,下令聚拢军士,准备迎击唐军。耶律德光在危急时刻发出的种种指令不可谓不正确,也不可谓不及时有效,但是君子都精骑的速度太快了些,攻势也太凌厉了些,冲进营地之后第一时间不在追求杀人多少,而在于扰乱整座营地,这让耶律德光的反抗极为艰辛。   不到半个时辰,耶律德光终于知道大势已去,无法再将君子都驱逐出军营,只得聚拢还能聚拢的力量,准备夺路而逃。   “去,去把李郎叫起来带上,还有他们的商货,一并带上,不要落下!”因为羞愤,耶律德光满面通红,难得的是这个时候他还记得李从璟,更加难得的是他这种情况下他还没有抛弃李从璟的打算。   正在耶律德光这句话落下的时候,李从璟“惊慌失措”的从一旁跑了过来,满头大汗,一脸惨然的抓着耶律德光,叫道:“元帅,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怎么会有唐军,你们怎么交战上了?这,这到底谁胜谁负?”   耶律德光气得跳脚用契丹话大骂了几句,一把拉着李从璟就往马上送,“唐军来得突然,也不知有多少人,攻势凶猛得紧,军情不明契丹大军不宜久战,先撤出去一段距离才是上策。你跟我们走,还有你的商队,把货物都带上,一个都不要丢下了!”   “这……这,莫不是李存审大将军来了?”李从璟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   “来的虽然是唐军,你虽是唐民,但你们商队在我们军中,唐军看到你们,定会以为你们奸细,手起刀落之后,你们必死无疑!”耶律德光这时还不忘吓唬李从璟,见李从璟一脸受惊的表情,开始好心好意劝慰,“你们还是跟我们走,只有不被唐军发现,你们的生意才能继续做下去!”   李从璟露出恍然之色,嘴里发出啊哦啊的声音,表示自己一时还是拿不定主意。   耶律德光猛地一拍李从璟的肩膀,“就这样定了,走!到了西楼,本元帅绝对不会亏待你!”   李从璟一咬牙,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既然元帅待在下如此真心,那在下就将身家性命托付在元帅手上了!”   两人这边一说定,能够集结起来的契丹军队差不多已经聚拢完毕,李从璟拖上自己的商队,将骡子换成了战马,跟在耶律德光后面,向北方跑去。   这一跑,一直跑到了第二天正午,仓皇的人马才放慢了速度。而这时李从璟发现,他们已经到了草原上。一眼望去,四野都是绿草黄草相间的原地,依稀已经能够看到羊群。原本定为一两日的路程,现在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就走完了,倒是省了时间。昨夜里君子都装模作样追击了一阵,最后撤了回去。   耶律德光这回带去蓟州的近万人马,经过昨夜一场风波不见了一大半,现在还跟在他身边的不过两三千之数而已,且各个惊魂甫定,不时扭头向身后张望,唯恐唐军追上来一般。   狂奔了百多里,人疲马乏,耶律德光年轻俊朗的面容上都是狼狈之色,正午的时候,在确定后面没有唐军追击之后,耶律德光下令大军就地休息,同时清点伤亡和财物。   本来蓟州之行让耶律德光收获颇丰,不仅在李存审眼皮子底下晃荡了一圈,顺手牵羊劫走了不少财物,便是汉人都抓了一些,自身却没什么损失。不料经过昨夜一场变故,大军折损大半不说,抢到手的财物都还给了君子都,来不及带走多少,抓的汉人更是趁乱全跑了。这会儿看见麾下勇士们的悲惨模样,耶律德光脸色阵青阵白,想必已是气急,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安抚部下,同时尽量救治一些伤员。   始作俑者李从璟此时手枕着脑袋躺在货车上,叼了一根野草在嘴里,看着天空上飘过的朵朵白云,悠闲自得得很。莫离和章子云坐在他身旁,看看远处焦躁的耶律德光,又看看浑身舒坦的李从璟,都有些忍不住笑意。但他们不能笑,还要做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来配合契丹大军此时的气氛。   比之契丹大军,商队在昨夜的损失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耶律德光倒是义气得很,昨夜他的大军都溃败了,临走的时候还不忘记带上我们。这一路来,几乎是把我们的马车绑在他们骑士的马上在走,这才让商队不至于落下,如此待遇恐怕没有哪个商队享受得到。要说这耶律德光,本质上心肠倒也不坏。”为了转移肚子里的笑意,章子云发出了一句感慨。   莫离笑道:“耶律德光可不是江湖大侠,说是义气之举未免太抬举他了。”   章子云有些不解,问道:“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猫腻?”   “当然有。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耶律德光虽然年纪不大,心思却不浅。”躺在货车上的李从璟接过话茬,望着蓝天道,“他这回领兵侵入蓟州,本身就不是一件小事,甚至不是一场单纯的军事行动,是有政治背景的。”   “什么政治背景?”   “这就得从契丹国内如今的形势说起了。”李从璟道,“阿保机称帝建国之后,仿照中原制度治理国家,并重用中原士子韩延徽等人,健全法制和官制,创立契丹文字,学习汉文化,兴建孔庙、佛寺、道观等。这其中,阿保机废除契丹首领世选制,建立皇位世袭制,并效仿中原立长子耶律倍为皇太子。而耶律德光,不过是次子而已,但问题就出在这里。耶律德光虽是次子,但却是述律皇后的亲子,不仅深得述律皇后欢喜,阿保机更是宠爱非常。所以,问题来了。”   “公子的意思是说,这回耶律德光发兵蓟州,并且独自领兵,是阿保机有意让他在国内立威?”章子云分析出来原因,“怪不得阿保机让耶律德光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而不是皇太子耶律倍,原来是有意培养。”   莫离插话道:“这倒是跟本朝太宗为秦王时的情景很是相似,虽不是皇太子,却一度掌握兵权,后来凭此成就大业。”   “所以耶律德光此行发兵蓟州,实则关键异常。他今年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阿保机骤然任命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本就有许多人不服,耶律倍如果不是个傻子,也会忌惮。若是耶律德光胜了,那还好说,契丹国内那些不服气的人也得乖乖闭上嘴巴,有阿保机在背后撑腰,又有军功作为基础,他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位子就能坐得牢靠。如此一来,日后耶律德光崛起,甚至是以温水煮青蛙之势换掉耶律倍成为皇太子,继位为契丹皇帝,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李从璟和莫离等人谈话时,丁黑离得半远不远,既可以阻拦契丹军士靠近偷听,又不至于让对方看出蹊跷。   章子云轻叹口气,“阿保机也是无聊,既然立了耶律倍为太子,就一心培养他为下任皇帝不就完了,为何还要扶持耶律德光,若是日后因此闹得国政不稳,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么?”   “帝王家的矛盾,争来争去不就那点事么,哪个雄主不想最后继承自己大业的,是一位人中之龙?阿保机拼搏一生,好不容易攒下一份偌大基业,当然希望交到自己最出色的儿子手里,如此才能保证大业不毁于一旦啊。”李从璟有些感慨。   莫离促狭道:“本来这回耶律德光蓟州之行走得很漂亮,回国之后应该会成为能与耶律倍抗衡的势力,但不赶巧遇到了我们,还死活拉着我们同行。好嘛,边军就是因为掌握不了契丹马军的行踪,所以时常对他们束手无策,这回有我们在中间接应,君子都昨夜一击就中,让耶律德光辛苦了许久的努力都打了水漂,他要是知道是我们在从中闹鬼,不知道会不会气得自己砍自己几刀。”   “耶律德光是个人物,现在虽然还年轻,但假以时日若是成长起来,也是一个大患。这回能遏止一下他的前进势头,实在是一桩不错的买卖。看来这回扮作商队北上是明智之选,未到西楼就已经有了不小的收获。”李从璟不无得意道,“人生,有时候真的是很奇妙啊!”   莫离笑而不语。   章子云寻思了半晌,又道:“但这跟他昨夜为何一定要带上我们,有何关系?”   莫离拿折扇敲了章子云脑袋一下,笑骂道:“关系可大了。耶律德光既然昨夜骤逢大败,那为了换回一点掩面,不让失败太难看,就有必要拉上我们回去了。咱们这支商队在人家眼中可是肥肉,并非可有可无,勉强也是能让耶律德光加点分的。”   “原来如此。”章子云恍然大悟,随即苦恼起来,“要是这么一说,咱们跟着耶律德光去西楼,不是又帮了他一把么?”   “世间哪有免费的午餐,我们要借助耶律德光混进西楼,哪能不付出点东西。再者耶律德光吃了败仗之后,势必更加看重我这个原本并不太重要的商人,说不得还能培养点交情,这对我们渗透、了解契丹朝堂是很有帮助的。”说到这,李从璟深吸一口气,神态惬意,“还有什么是比和敌国皇子、可能的未来皇帝相交,更稳赚不赔的生意?”   “阿保机要是知道这事,非得气得吐血不可。”莫离贱贱笑起来。   “若真能如此,那就更好喽!” 第203章 一路北行入西楼,细细路遇杜千书   细细儿昨夜被丁黑一巴掌拍晕之后,就给丢在李从璟的帐篷里,之后醒来的时候君子都已经攻进契丹军营。她摸着有些头疼的小脑袋,先是惊恐万分检查了自己浑身上下一遍,发现没什么问题的时候长长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李从璟不在帐篷里,于是她掀帐走出帐篷,然后就看到了令自己毕生难忘的一幕。   唐军屠契丹,如屠猪狗。   在她还不算太成熟的世界里,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穷凶恶极的契丹人,那些总是一副高高在上模样,把刀弓举向她的国人,扮演杀人角色的恶魔,在被人追杀的时候,也是屁滚尿流,逃命如鸡犬一样的。   她站在帐篷外怔怔的看着犹如天神下凡一般的君子都,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大唐也是有这样一支军队,可以轻而易举将她的仇人碾碎的。夜里山风习习,她衣衫单薄而且破旧,头发也稍显凌乱,然而在那一刻,她忘记了所有的这些,只记得眼前那些英武非凡的君子都将士。   她站在那里,面对着地狱般的战场,笑得很开心。   平心而论细细儿并不是一个愚笨的女子,只是因为她的世界很狭小,比小溪旁的那间木棚小店大不了多少,所以她的视野不算广阔,这才没能像她的祖父刘汉那样,在前日就看出李从璟身份的非凡。甚至在昨夜的时候,她都没有将那些勇不可当的唐军,跟那个叫李京的家伙联系在一起。   但经过半日的回神,细细儿敏感的心思终于也品出味儿来,那个待人和善,在她面前总是一脸温和笑意的年轻郎君,恐怕非常非常的不简单呢。要不然他怎么敢对赵武动手呢?还敢对赵武那么硬气的说话。就连契丹人碰到他,都对他以礼相待。尤其是昨日,他让自己去他的帐篷里,说那里安全,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   但是这个李京到底有多不简单呢?细细儿想不到。   所以细细儿就望着那个郎君,眼睛一眨也不眨,好像能就此看穿他的身份似的。   细细儿想,他身边的那两个年轻郎君,瞧着也不像是一般人呀,他们的言谈举止和村里那些后生都不一样呢,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听说,只有读了很多书的士子,才会有这样的模样。   想到这里,细细儿叹了口气,因为她想到了她来草原要找的那个人。   李从璟发现了细细儿一直在盯着自己看,她的眸子很清澈很纯真,仿佛里面总藏着千言万语,水灵灵惹人怜爱。他笑了笑,走过去在细细儿身旁坐下,问她:“赶了这么久的路,还吃得消么?”   细细儿点点头,又补充道:“我都坐在车上呢,是马在走,我自己没动。”   李从璟被对方单纯的回答逗得笑出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放心,等到了西楼,我会派人和你一起找人。若是找得到就,你就带着他和我们一起回去;若是找不到,我也会把你送回到你祖父手中。”   细细儿嗯嗯点头,露出一个干净的笑脸,“多谢李公子。”   她心里觉得,李公子不仅是个厉害的人,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耶律德光走过来问李从璟:“货物有没有损失?”说话间,看了细细儿一眼,见是一个姿色在他看来很平常的女子,就没多看。也正是因此,他还没发现细细儿眼中对他的仇视。   在得知商队没什么损失之后,耶律德光脸色难得好看了少许。众人歇息的时间也不短了,随即立即赶路。只不过契丹军队比之初遇李从璟时的意气风发,这时候就显得有些垂头丧气。对契丹汉子来说,出征于他们而言就是拧着脑袋做买卖,胜了就能给妻儿带回不少战利品补贴家用,改善生活,要是败了或者死了,他们妻儿往后的处境将会分外凄惨,说不得还会沦为他人的附庸。弱肉强食,在草原上表现得更加明显。   几日之后李从璟等人到了西楼。   西楼不是帐篷集结地,而是一座实实在在用砖土建造起来的城池,与中原城池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作为契丹的国度,西楼城虽然地位重要,城池雄伟,但其历史并不长,存在还不到二十年。   当李从璟随着商队进城的时候,他四处打量了一番,以他的眼光,这座后来被称为上京的契丹国都,无论是从军事角度还是从民政角度去看,都达到了一个相当高的水准,丝毫不亚于中原的一些大城。   因为草原上物资匮乏,因而阿保机很重视商业。此时出入西楼城的商人行色各异,有来自东边的渤海国的,亦有来自西边的诸如回鹘、奚等其他部落的,甚至还有西域来的,买卖的商货也是五花八门包罗万象,倒是热闹而且繁华。不过草原人无论是服饰还是修饰,都与中原人不同,显得更加粗狂而且特异,李从璟从踏足这里开始,潜意识里就在不停提醒自己,这里是在夷族之地。   西楼城的繁华并没有让李从璟惊叹,而是让他从内心里多了一些对契丹的忌惮,契丹能够成势,最终成为北方强国,不是没有道理的。而李从璟作为一个边军统帅,要想真正破解契丹多年蓄积起来国势,也不是一件简单而且能速成的事。   回到西楼,耶律德光明显轻松不少,神色间有了振奋的色彩,只不过到了这里他和李从璟不得不暂时分别,大家遂相约先各自忙活自己的事情,再说其他。   和耶律德光分开之后,李从璟带着商队去了城里的东市,那里是商业集中区,但有大宗交易多半在那里进行。半路上就有人迎上来跟李从璟的商队对暗号,那是军情处事先派过来在这里立足的人。毕竟灭梁都过去几个月了,军情处对草原的渗透工作也进行了不短的时间,取得了一些成果。   再者,李从璟的商队不能来了之后就在大街上兜售货物,那等于自己说自己是新人,太容易露馅。   来人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芦苇发福的样子,一脸和善,着褂衣,就差没在脸上写上大善人几个字了,他叫马如年。   “我等已经等候东家多时了,东家今日刚到,大部分货物可以先放到店中,您自个儿歇息一阵。在西楼的伙计小的都已经打过招呼了,您若是要召见或者询问什么情况,马上就能尽数赶过来。”马如年笑呵呵的走在李从璟侧后,拱着手说道,就差没有点头哈腰了,看来在扮演商人这个角色上,他入戏很深。倒也不能说扮演,他现在的身份就是一个商人。   李从璟自然不需要立即休息,“这批货物你们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不过中间那辆车中的东西给我留下就行了,我另有他用。”那里面是他带来的珍玩,价值不菲,用途是贿赂契丹官吏,“既然是作为商人来的,这几日我明面上该做些什么事,你排一个日程,务必做到滴水不漏。”   马如年一副好说好说的表情,正正经经道:“东家作为大商公子,既然到了西楼,第一件事便是休息,等到了夜里,就该去这里有名的秦淮阁走一趟,点几个当红的姑娘或者是花魁伺候,最好是西域来的娇艳女子,因为她们的异域风情,向来都是最受中原商人喜爱的。享受一日之后,明日午后再做生意上的事。”   李从璟:“啊……”   莫离和章子云也没想到这个马如年如此实诚,竟然将狂窑子的事都说得这般具体,都有些忍俊不禁。莫离笑道:“秦淮阁,倒是个好名字,看来这里的契丹显贵心思都不小啊!马掌柜如此熟悉其中门道,看来是此道中人呐!”   马如年丝毫不脸红,谦虚道:“略懂,略懂。”   众人走过繁华的大街,到了军情处设立的商社,连日来赶路说一点儿疲乏都没有显然不是实话,既然要将戏演得充分一些,李从璟也就趁机偷了个懒,在商社的客房里休息了半日。   但休息对他来说是相对的,在这期间,他召见了军情处在西楼各处的成员,了解了西楼各方面的消息。   既然李从璟答应帮细细儿找人,就让马如年请了一个画师过来,按照她的口述画了一幅人像,又临摹了好几份,给军情处来见他的成员人手一份,让他们看看是否见过,然后帮着寻找。对此细细儿自然是感激不尽,她自个儿倒是被李从璟安排在商社住下了,不用她亲自去满大街找人,坐享其成即可。   商社里的人很多,核心成员都是军情处锐士,不过做生意这样的事,不可能要求伙计和伙伴都是自己人,是以真正的商人也很多,李从璟看着他们忙活,倒也觉得有些意思,不过这些人见到李从璟,都要一个个躬身问好,叫一声“少东家”。   午后的时候,李从璟不想在房里浪费时间,便带了莫离和丁黑等人,准备出门到处逛逛,也算了解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对此马如年倒是没坚持什么,临出门的时候,细细儿跑下楼来,说想和李从璟他们一道出门。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李从璟就知道她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在街上偶遇她要找的人,这样的事情李从璟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但李从璟没想到,不知道是细细儿运气好得离谱,还是糟糕到无法形容,他们这一趟出去,还真就在东市碰到了细细儿要找的那个后生。   对于没出过远门的细细儿来说,西楼城里繁花似锦的东市,其中道不尽的稀奇事物,应该是不缺吸引力的,但她微微低着的脸上,一双眼眸总是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从不去看那些足以让世间女子都疯狂的商品,因为太过专注的缘故,她好几次都差点儿撞到人。   卖货卖新鲜,走了没多久,李从璟竟然看到有商队的人在兜售他们带来的一些货物,而且貌似还很受欢迎,货车前围满了人。李从璟等人正走过去,想要看看情况,就听见人群中传来一个霸道的女声。   “杜千书,你算什么东西,本姑娘想要的东西,哪有你插手的余地?你给我滚!”   听到杜千书这三个字,细细儿愣在那里,再也挪不动脚了。 第204章 一支凤钗引风波,不是斯人胜似是(上)   李从璟注意到细细儿的变化,心里有了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拨开人群,李从璟等人挤了进去,然后就看清楚了面前的场景。一个中原人装扮的小娘子,正在呵斥一个局促站在她面前的年轻后生。那位小娘子衣着华贵,祥云髻上点缀着明亮的珍珠,绣金红帔子随意披在肩上,黑衣红袄裙端庄大方,裙上的桃花枝如同画上去的一般,衬托得整个人充满青春活力,又不失古典韵味,娇美中带有一丝英气,姿色不俗。只不过,当她一手叉着腰,皱着好看的眉头呵斥面前后生的时候,有一种颐指气使的姿态,叫人看了不怎么舒服。   她面前的后生很年轻,应该还未到及冠的年纪,却不是书生打扮,而是穿着文吏服饰——契丹国的文吏长袍。此时弯腰站在小娘子面前,低眉顺眼,说道:“小人只是见您喜欢这个物什,才有意想要为您买下,没有其他意思。”   “杜千书,你是觉得本宫……本姑娘会差钱?还是觉得,你现在已经可以对本姑娘的事情指手画脚了?”小娘子并不领情,似乎对杜千书缺乏好感,亦或有其他的原因,让她现在很不愉快。   “小人不敢,小人只是……”杜千书还想说什么,这时候细细儿已经坐不住了,她盯着杜千书看了半天,在李从璟略显担忧的目光中,终于试探着唤了一声:“千书!”声音中有一种刻意压抑的颤抖。   正在跟小娘子紧张交涉的杜千书,听到细细儿的声音,表情立即就显得丰富起来,李从璟看到他眸子中闪过一丝惊惶,不过他并没有转过头来,就像没听到这声喊一样。   细细儿又叫了两声,杜千书还是没反应,她咬了咬嘴唇,泛起一大片白色。   倒是杜千书面前的小娘子发觉异样,没好气的提醒了一句:“杜千书,没听见有人在叫你吗?”   “有吗?”杜千书这才“反应”过来,茫然的看了紧张而又期待的细细儿一眼,问:“小娘子,是你在叫在下?”   细细儿糯糯道:“千书,你不认得我了?”她那双澄澈的眸子里,仿佛要滴出水来。   杜千书无辜的反问:“你认得在下?”不等细细儿回答,摇头道:“可在下并不认得你。”   不仅是李从璟,随行的莫离等人都皱起眉头。   细细儿千里寻人,自然不会认错,天下有同名者,但同名且又模样一样的,还不是一个人,那却是有些稀奇了。   这个目光闪躲的家伙,难道就是细细儿口中那个,因为仇恨背井离乡,来契丹当细作,然后要帮助唐军出军草原的热血男儿?   “你……果真不认得我?”细细儿的嘴唇被洁白的牙齿咬出丝丝血迹来,此时她拼命控制着情绪,小心翼翼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做着最后的努力,“你是家在莲花溪边,一年前离家出走的杜千书吗?”   杜千书淡漠道:“在下不知你在说什么,你认错人了。”   说着,他拿起货车上挂起的那支凤钗——那是他身边的小娘子看重的东西,他需要这个东西来讨对方的欢心。掏出银子丢给货车上的商人,杜千书道:“这东西在下买了,不用找钱。”说着,彬彬有礼的对身边的小娘子道:“小姐,我看我们还是先离开这吧。”   衣着华贵,容貌更是极美的小娘子瞟了细细儿一眼,没有鄙视也没有重视,就像看一块石头一样——人怎么可能鄙视一块石头?不过杜千书的所作所为,还是让她狡黠的目光中升起一丝好奇。   细细儿脸白如纸,瘦弱的双肩微微颤抖,李从璟注意到她叠放在一起的手,指甲已经掐进肉里,似乎要冒出血来,这让他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杜千书,你还不能走。”李从璟忽然开口。   他这话一出口,丁黑一闪身,立即就挡在了杜千书面前,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如一座小山一般。   “你是契丹国土生土长的杜千书也好,是莲花溪边背井离乡的杜千书也好,我都没有兴趣,”李从璟从人群中走出两步,不悲不喜,但他已经看出对方手中那支凤钗的隐藏价值,“但现在你要带走这支凤钗,却是不行。”   杜千书本来有些怒意,听完李从璟的话,顿觉荒唐无比,眼神跟看傻子一样,嗤笑道:“买卖公平,一个愿买,一个愿卖,既然在下付了钱,凭什么不能带走这支凤钗?”   “不,你错了。这东西,他们不卖。”李从璟道指了指旁边的商人。   “凭什么?!”杜千书脸上讥讽之色更浓。   李从璟漠然道:“凭我是这车货的主人。”   他话说完,货车上那个主事模样的人立即跑过来,一脸冷然的将银子丢还给杜千书,然后不客气的一把从他手中夺回凤钗,冷冰冰道:“听到没有,我们东家发话了!这东西,我们不卖了!”   “你……你们?!”杜千书的脸顿时变成猪肝色,气得说不出话来。   杜千书身旁那位一直冷眼旁观的小娘子,这会儿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她似乎笑得很开心,以至于笑弯了腰,指着杜千书嘲讽道:“杜千书,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傻子,你是有多讨人厌,人家都不愿意把东西卖给你,哈哈……”   笑完,不顾杜千书不成人形的脸,对李从璟道:“你这个人真是有趣,既然你们不愿意把东西卖给这个家伙,那就卖给本姑娘好了。本姑娘早就看上它了,是这个笨蛋自作主张要买,现在,凤钗可以给我了!”   她脸上笑容不减,伸手去拿那支凤钗,眸子里有小小的雀跃,看得出来她真的很喜欢这个小东西。   李从璟率先将那支凤钗拿在手里,又负于身后,淡淡道:“你,我也不卖。”   所有人都愣在那里,吃惊的看着李从璟。   小娘子怔了怔,她没想到对李从璟竟然会有这番举动,随即感到一阵屈辱,怒气冲冲的指着李从璟,“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李从璟露出一丝笑意,“我本来只想让你难受一次,但既然你这么认真的请求,那我就再让你难受一次好了。你听好,这东西,我不卖。”   “你,你气死我了!”小娘子跺脚大怒。   李从璟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又道:“既然你难受了两次,那我不妨再送你一次。”说着,他走到细细儿身前,在对方讶异的目光里,将那支价值不菲的凤钗,轻轻插在了她头上,温和的说:“很好看,送给你了。”   细细儿傻傻的说不出话。   转过身,看着已经压制不住怒气的小娘子和杜千书,李从璟诧异道:“你们俩还不走?”认真的问那个幼狮子一般的小娘子,“难道你还要第四次?”   小娘子哇呀呀的怪叫一声,大喊一声气死我了,然后指着李从璟,“本姑娘很生气,你完了!”说着,霸气侧漏的一招手,“来人,给我打!”   围观的人群外,立即从四面八风冲过来十几个精壮汉子,气势汹汹的推开人群,就将李从璟和丁黑围在了中间,一个个脸色不善。   小娘子得意的双手叉腰,发出阴测测的笑声,吓唬李从璟道:“怎么样,怕不怕?你要是怕了,现在把那支凤钗送给本姑娘,本姑娘就不打你了。”似乎是担心李从璟不信,拍着很有料的胸脯道:“本姑娘说话算数,绝对不骗你!”   李从璟来了一些兴致。   一句话就能召来这么多人,这只能说明这些汉子事先就在暗中保护她,而且对方身上的军人是瞒不了李从璟的,这些人都是好手,这就让李从璟纳闷了,对方是什么身份,竟然有这么大的实力?看了一眼杜千书身上的文吏服侍,再联系他对小娘子的巴结神色,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   “怕?”李从璟若无其事的耸了耸肩,第一次直视小娘子的眼睛,换上了认真说话的语气,“中原李家,什么时候怕过别人?”   说完不忘记加上一句:“尤其是打架这种事情。”   他后面没说的话是,偌大一个梁朝就是被我李家打没的。   小娘子脸一沉,“你当真不怕,当真不愿意把那支凤钗送给本姑娘?”   “我跟你打一个赌。”李从璟指了指没事人一样站在一旁的丁黑,又指了指莫离,最后指着货车道:“你们这十几个人要是能打趴下他们俩,我就把这一车的货物送给你。”   莫离起先正一脸惬意的摇着折扇扇风,听完李从璟的话本来笑得很得意,突然回过身来,立即变了脸色,叫道:“李哥儿你干嘛算上我?”   不等莫离的抗议生效,小娘子已经果断道:“好,一言为定!你们……我们中原人最重信诺,到时候你可不要耍赖!”   李从璟眸子闪动一下,道:“当然不会。不过你要是输了,就让这个人跪下来,给那位小娘子磕三个头!”示意杜千书。   杜千书眼如蛇蝎,咬牙切齿道:“小子,你知道你在玩火吗?”   “怎么,杜兄想要跟我动手?”李从璟问。   李从璟虽然不确定杜千书来契丹起初的动力是什么,那不重要,但是眼下他恐怕已经不记得他的历史,或者说他已经背叛了他的历史,也背叛了他的仇恨,更背叛了大唐。   没出过门的读书人,在骤然接触到这个世界的精彩后,总是很容易败给繁华,败给权势,这样的故事并不新鲜。虽然不新鲜,但依旧让李从璟不太开心。 第205章 一支凤钗引风波,不是斯人胜似是(下)   当马如年看到李从璟带着一个小娘子和十几个精壮汉子回到商社的时候,他浑圆的身子愣在原地,被肥肉挤压得几乎看不到瞳孔的眼里都是惊讶。   打架这种事自然不好在大街上进行,正好商社不远,李从璟将对方拉了回来,进门就招呼马如年:“将后院清理出来,今天我们中原勇士要和草原勇士比划比划。”   马如年自然没有异议,绝对服从是他的行事宗旨。不久之后,后院中的商货被整理好,清出了一大块空地。   小娘子自打进门之后,就如同一个好奇宝宝一般,四处张望,对商社的一切都很好奇,其间更是大大咧咧拍着李从璟的肩膀,感叹道:“看不出来啊,李公子,你的生意做得挺大的嘛!年轻有为,真是让人羡慕。”   细细儿回到商社之后就回了房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过今日的事应该对她打击挺大,需要点时间来接受事实。   那架货车也拉了回来,就摆在商社门口。   李从璟在院中摆了桌子,叫了茶水点心,坐下来之后礼节性的示意小娘子自便,然后就好整以暇看丁黑表演。莫离最终还是推掉了亲自上场的机会,他虽然看契丹人不顺眼,但要他上阵跟对方肉搏,明显是一件对他没有丝毫吸引力的事情。   “我叫赵敏,你可以叫我敏儿。”小娘子在李从璟旁边坐下之后,落落大方的做起了自我介绍。   李从璟正喝茶,听到对方的名字,立即控制不住一口茶水喷出来,咳嗽着问:“真的假的?”   “名字哪有真的假的?”赵敏不乐意道,“难道不好听?本姑娘觉得很好啊!”   李从璟一边清理嘴边的茶渍,一边道:“而且,敏儿这个称呼太亲切了些吧?”   “身边的人都这么叫。”赵敏不客气拿起盘子里的糕点,丢了一块在嘴里,鼓着腮帮道:“你要觉得不符合你的习惯,爱如何便如何好了。”   李从璟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正在满桌子消灭点心,让碎屑把自己嘴边沾得到处都是,完全没有淑女风范的赵敏,好心提醒道:“赵姑娘,你的人已经快输了。”   “输了就输了。”赵敏毫不在意的摆摆手,突然醒悟过来,张大了红丹丹的小嘴吃惊的看向院中,手里还捏着半块桃花糕,瞬间成了一座雕塑。   院中,丁黑将最后一个契丹汉子放倒,然后卓然而立,脚边是捂着身子爬不起来的一地打手。   李从璟看着赵敏暗暗摇头,心说你也是个大家闺秀,怎么一副饿死鬼的模样,也不注意场合的。   杜千书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嘴角不规则的抽动。   这时候,原来虽然喧闹,但绝对秩序井然的商社,突然冲进来一大群契丹军士,甲胄严整,甲兵森然。为首一个中年汉子衣着奢华,宝刀上镶有一个闪亮的宝石,一进门就喊:“让你们管事的出来!”用的是契丹语,语气极为不善。   契丹军士很快占领商社,骚动立即让李从璟察觉,他站起身。赵敏惊讶的啊了一声,提着裙角小跑出去。那中年汉子见到赵敏,就要下跪,被她及时制止。李从璟从后院走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   “谁让你们来的?!还让不让本宫好好玩了?”赵敏很愤怒,也很无奈,“什么都不用说,你们去外面等候!”   赵敏叽叽哇哇的说了一大通,李从璟自然不知道她说得什么意思,不过这已经足以让他在心中对赵敏起了不少重视心思。   “李公子,本姑娘要走了,多谢你的招待。”赵敏回过身对李从璟说道,竟然颇像朋友之间告别。如果李从璟没看错的话,他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舍之意。这种不舍自然不可能是对他这个不久前还是陌生人的家伙的,应带是对跟自由有关的东西。   李从璟微笑示意她可以走了。   赵敏突然想起什么,拍了拍额头,转而摆起凶恶的脸色,对杜千书道:“杜千书,去跟那位小娘子磕三个响头!”她自然不会等他,对李从璟挥了挥手,云淡风轻的走了。   赵敏走后,契丹军士和那些随从自然随即撤走,这商社里就剩下杜千书一个外人。   李从璟戏谑的打量着杜千书,对方看他的眼神充满仇视和嫉恨。咬了咬牙,杜千书道:“我不知道你跟细细是何关系,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跟着你们到这里来的,这些都不重要。你替我告诉她,她认识的那个杜千书已经死了,让她最好把他忘掉,回去找个好后生嫁了,不必再等!”   说完,随意一拱手,就要告辞。   “我有说让你走了吗?”李从璟忽然道。   杜千书不甘的停下脚步,转头恶狠狠的看向李从璟,“你想如何?”   李从璟伸出三根手指,“三个响头,不磕完我保证你走不出这家商社。”   “你不要欺人太甚!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身份吗?你知道赵姑娘是什么身份吗?别说你一家小小的商社,就算是十家,惹了不该惹的人,我也能叫你们在顷刻间灰飞烟灭!”杜千书色厉内荏的威胁道。   李从璟哂笑一声,“杜千书,看来你现在混得不差,很是春风得意?你忘了一个读书人的担当我不在乎,你忘了你乡亲的仇我不在乎,你忘了你曾今生活的大唐我不在乎,甚至你忘了细细,我也不在乎。但你如此理直气壮,就叫人看着恶心了。好好的唐人不做,来契丹做狗也就罢了,但如果我看的没错,你的主子似乎不太待见你吧。我与你主子相识时间虽然不长,但以我对她的了解,既然她开了口,而你这三个头要是不磕的话,恐怕回去后也不好交差吧?你应该是只听话的狗,难道你要违背你主人的意愿?你就不怕你主人日后不给你骨头吃?”   “你……李京!”   李从璟收敛起笑意,面色冷下来,“杜千书,以上这些都不重要,不妨明白些跟你说,我想揍你便能揍你,想杀你便能杀你,你信不信?”   最后一个信字刚落下,李从璟就一拳挥在杜千书脸上,将他打得倒下去。   不等杜千书起身,丁黑上前一步,抽出长刀,架在他脖子上。   “无论你是契丹的狗,还是契丹的人,我想杀你,神仙也救不了你!”李从璟冷冷丢下一句,转身上楼,再懒得看他一眼。   杜千书嘴角渗出血迹,半边脸也肿起来,狼狈不堪。   “你有三个呼吸的时间。”丁黑冷漠道。   杜千书浑身一震,终于低下身去,对着细细的房间,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李从璟回到房里的时候,已经忘了杜千书这个人,这样的角色对如今的他来说,已经不值得放在心上。叫来马如年,李从璟问:“赵敏是什么身份,你可知道?”   “卑职只知道她身份尊贵,想必是王公贵族。”在没有外人的时候,马如年恢复了一个军情处成员应有的神采,自称也改了回来。   “派人跟出去看看,查出来。”李从璟沉吟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有必要探探对方的底细。   “是。”   不久之后,消息传回来,赵敏离开商社之后,就带着那些契丹军士离开了东市。然后,径直进了皇宫。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李从璟就明白了口口声声自称本姑娘、并且一副中原小娘子装扮的赵敏,真实身份原来是契丹国公主!   “倒是有点意思。”李从璟摸着下巴喃喃自语。   依照马如年给的日程建议,今日夜李从璟要去一趟秦淮阁。就在他收拾好准备带着莫离和章子云两个发小,一起去逛窑子的时候,商社来一个意外之客——耶律德光。   对于耶律德光能找到商社来,李从璟倒是一点儿也不诧异,西楼城里一草一木,恐怕能瞒过他的东西很少。也正因为如此,李从璟在真实身份揭晓之前,商人的戏份一定要做得充分。   耶律德光来找李从璟,目的很简单,就是拉着这个新交的朋友尽一尽地主之谊,而他选择招待李从璟的地方,正是秦淮阁。   “李郎前日说,等我到了中原,你会好生招待我,那此番你来了西楼,我自然也是要好生招待你的。秦淮阁是你们中原商人喜欢的地方,我也去过几回,是个不错的地方,走!”耶律德光邀请李从璟的时候如此说道。   就这样,李从璟和耶律德光带着一干仆从,来到了大名鼎鼎的秦淮阁。   秦淮阁虽是风月场所,但在这个时代却是风雅之地,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富人,可不管你是官妓还是私妓,只要能吸引人,便会光临。在来之前,马如年还给李从璟科普了一回,在他口中,秦淮阁中当红的姑娘,个个才艺双绝,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是天上的仙子也不过如此。   走进秦淮阁的时候,李从璟还是被震撼了一把。楼里楼外装饰得彩灯依依,金碧辉煌,画栏雕檐,既奢华又风雅,恐怕后世的天上人间也不过如此。   耶律德光起初还说他只是来过两回,但一进楼便漏了陷,熟门熟路得很,翻牌点菜信手拈来,让李从璟不得不感叹,草原和中原风格真是不一样,中原皇子哪个敢没事儿就光顾青楼的? 第206章 风月之地有深机,看似是山不是山   和耶律德光坐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李从璟心中有一丝异样的感觉:这回北上草原,路上碰到了耶律德光且不说,刚来到西楼今日又碰到了契丹公主,而且似乎两人都跟自己相处得的不错的样子,这到底是他的幸运还是契丹的不幸?   李存勖派来草原的使臣队伍,虽然被他扔在后面,但早晚也是要到西楼的,到时候李从璟身份揭穿,那时的场景会不会有些太美?   但这些事情李从璟只能在心里默默想一想,此时他还得和耶律德光喝花酒。两人置身的雅间布置很有中原韵味,无论是画屏上的水墨画,还是房间里摆放的陶瓷和字画,都是中原物什。实际上,整个秦淮阁的布置都是如此,就这一点来说倒是不负它的名字。   李从璟和耶律德光分坐两张小案之后,雅间中间空出来一大块,他们俩没等多久,这里的主事便进来招呼,却不是老鸨,而是一个正值花样年华的年轻女子。身着曲裙,打扮如同中原的小家碧玉,容貌也是出尘,进来后就对耶律德光和李从璟行礼,自我介绍时,李从璟知道了她唤作小小。不过以李从璟的目光来看,对方身上哪一部分都跟小扯不上关系,叫大大倒是勉强贴合实际。   小小身上的风情并不妩媚,小蛮腰也没有刻意扭动,跪坐在李从璟面前为他斟茶的时候,举动也很是有礼有节,说话的时候朱唇轻启、皓齿微露,若不是在这里看到对方,李从璟少不得要以为对方是货真价值的良家。   不过她跟耶律德光应该是很熟悉的,进来之后倒是对李从璟招呼得多一些,这说明她跟耶律德光的关系应该不是一般的亲近,发现这点之后,这让李从璟对她才升起的些许好感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青楼女子和一个客人关系深厚,自然不可能很单纯,对耶律德光用过的东西,李从璟从内心里感到没有兴趣。   “李兄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你只管说来,今日这顿在下来请!”进了秦淮阁之后,耶律德光就开始跟李从璟称兄道弟,这会儿豪气干云道。   说来惭愧,这一世李从璟还没踏足过烟花之地,但他也不能在耶律德光面前落下面子,叫他小看了中原商人也不好,于是毫不客气道:“不要最好的,只要最当红的就行。”   他这话一说,耶律德光哈哈大笑,称赞了他一句李兄果然好品味。小小轻轻看了李从璟一眼。   没多久,两位姑娘就进了门。在对方进门的一瞬间,李从璟有种惊艳的感觉,这两位姑娘一大一小,大小是年龄,不是身姿,两人都是轻衫薄裙,一红一绿。红衣小娘是年长的,风情熟魅,进门之后就到了耶律德光面前;绿裙小娘估摸着才二八年华,却是在怀中抱着一支琵琶,低眉颔首,像是出水芙蓉。   小小将绿裙小娘拉到李从璟身边,掩嘴轻笑道:“芙儿便是我们这儿最大的红牌了,今日本来已有客人翻牌,不过既然李公子发了话,她今晚自然是李公子的人了。”说着瞟了耶律德光一眼,那意思分明是在说,这都是看耶律德光的面子。   李从璟也不多说,小小也就退了下去。她退走的时候,进来一帮歌姬,按照事先耶律德光点的曲子,施礼后便在房中翩翩起舞。这房间虽说是雅间,但却比寻常富豪家的厅堂都大,房间里不仅有舞姬,还有乐工,一时间之间春色满屋。   小娘们进来之后,耶律德光便将那个唤作彩霞的女子搂在怀里,和李从璟一边吃喝一边说些风月之事,笑意盎然,神态轻松惬意,显然这位契丹皇子并非不谙世事的家伙。   倒是李从璟显得就安分多了,芙儿坐在他旁边,他却没有像耶律德光一样上下其手,只是每次和耶律德光饮酒之后,她帮着斟酒而已。就算是这样,她怀中的琵琶依旧抱在怀里,没有放下来的意思,似乎那是她的命一般。   两人一边欣赏歌舞一边说笑,其乐融融,耶律德光自然免不了询问李从璟,秦淮阁的风情和中原相差多少,其中门道如何,说到高兴的地方,更是笑声不断。   “秦淮阁虽然在西楼,但这里面的女子,来自中原的可是不少,很多之前都是达官显贵之后,就如李兄身边这位芙儿,那之前也是……”说到这里,耶律德光喝了口酒,正准备继续,突然门口嘭的一声,紧闭的房门竟然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一群人面色不善的人闯了进来,直接冲散了正在表演歌舞的舞姬,这些人也是草原人模样,无论是衣着服饰还是发型。但看起来又与契丹人又有些不同。率先进门的是四个家丁护卫模样的人,驱散歌姬之后就站在两侧,让出中间的通道给两个衣着华贵的男子。这两个男子一个不惑之年,一个看样子应该是二十几岁,似乎都已喝了不少酒。   李从璟和耶律德光都很诧异,前者是因为这幅阵势,后者则是诧异竟然有人敢闯进他的门。   “我道是谁这么大面子,竟然将本王早已选好的小娘抢了过来,原来竟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年轻男子摇摇晃晃嗤笑一声,“耶律德光,你好大的脸面!”说完也不能耶律德光说话,看向芙儿,略微温和地说道:“芙儿,你的牌是本王翻的,今夜你应该来服侍本王,而不是耶律德光!”说着就招呼身旁的护卫,“请芙儿去本王雅间!”   那四名护卫听了话,就有两人上前来拉人。   “混账!”耶律德光猛地一拍桌子,将盘子都震得一翻,怒道:“本王还未发话,谁敢动?!”盯着那个年轻人,“明安,你竟敢在本王面前闹事!你坏本王的宴,还要抢本王的人,你好大的胆子!”   李从璟略微皱眉。   契丹皇室中的显赫成员,他虽然还未见过,但在商社时早有详细的资料让他看了,他一时却想不起来,这个明安是什么人。但他既然能跟耶律德光正面冲突,就不该是无名之辈才对。   芙儿则是抱紧了琵琶,低着头不发一言。她虽然是秦淮阁的头牌,在普通权贵和富人眼中是高高在上的存在,接客不接客都能自作主张,但面对契丹国堂堂皇子耶律德光,她却没有半分地位可言。   耶律德光很愤怒,但看起来明安比他更加愤怒,而且酒也应该比耶律德光喝得更多,此时已经近乎脸红耳赤,“耶律德光,本王已经说过,芙儿姑娘今夜是本王先请的,你有什么资格,强行将人拉过来?难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耶律德光丝毫不给对方面子,“待客之道?你若是本分,本王还可以礼敬你三分,若是你不知天高地厚,你在本王眼中,跟一只蚂蚁没有区别!今日芙儿本王是要定了,她是本王贵客看中的人,你要拉她走?本王奉劝你不要妄想!”   明安脸色发青,双手微微颤抖,“好,好,好一个耶律德光,好一个契丹国!本以为你们是诚心与本国交好,却不想你们竟然如此目中无人!既然如此,本王明日就归国,日后,你们就等着接战书吧!”   说完,年轻人愤然转身,佛袖而去。   李从璟虽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但听了双方的谈话,心头却是一动。听明安的话,可知他们不是契丹人,而是别国来的。李从璟要对付契丹,仅凭一己之力自然不够,拉拢周边各国以及和契丹有矛盾的草原部落,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不知这个明安,到底是哪一国的人了。想到这里,李从璟看了耶律德光一眼。   “站住!”耶律德光离开案桌呵斥一声,“明安,你以为本王是什么人,你来坏了本王的酒兴,竟然说走就走?你当契丹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   耶律德光话说完,房门外就出现了一群护卫。这些都是他此番带来的人,方才没拦着明安,估计一方面是因为对方来势汹汹措手不及,另一方面是没得到耶律德光的命令,也不敢与对方撕破脸皮,这才让对方闯进房中。   明安转过身咬牙盯着耶律德光,“耶律德光,你想作甚?!”   耶律德光冷笑一声,“那就要看你接下来怎么做了。”   明安一字字道:“本王若是执意要走,你又能如何?”   耶律德光沉下脸来,“你可以试试。”   明安仿佛要杀人般的眼神在耶律德光身上停留下来,似乎是在犹豫,又似乎是被耶律德光气得不轻。但只过了片刻,明安就轰然转身,大步向外走去,“本王今日便要离开契丹,你耶律德光若是有本事,就来杀了本王,若是如此,本王死则死矣,但两国必然开战!本王听说你才在唐朝吃了败仗,你若敢如此行事,本王倒也服你!”   他话里嘲讽之色极浓,耶律德光伤疤被揭,顿时怒不可遏,一把抽出了身上所带的短刀! 第207章 家国天下无事平,算计谋划谁人清   耶律德光一把抽出短刀,却没有纵身扑上去在明安身上捅几个窟窿,而是一下狠狠插在桌上,利刃穿透木板的声响中,短刀没至刀柄,耶律德光用契丹话骂了一通之后,怒气冲冲对李从璟道:“早晚必杀此子解恨!”   李从璟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安慰耶律德光息怒,然后问:“这位是谁?”   “渤海国的王子明安。”耶律德光怒气不减,咬牙切齿道。他盛怒的样子让他旁边的小娘都不知所措,一双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求救一般看向李从璟,李从璟自然不会理她。   或许是担心李从璟云里雾里,耶律德光补充道:“渤海国与契丹国历来交好,只是近些年来其国屡屡滋事,惹得父皇极为不快,这才有明安带领使臣来契丹,只不过这小子狂妄的很,让人看不顺眼。”   李从璟点头表示了然。他上学那会儿的历史知识并没有全部还给历史老师,所以他依稀记得,渤海国好似就是这几年被契丹所灭,之后耶律阿保机改渤海国为东丹国,封皇太子耶律倍为东丹王,这才有后来耶律德光做大,成为契丹皇帝的历史。   此时听耶律德光说起这些,李从璟自然不免在心里打起了小九九,有意再询问一些相关消息,不过这个念头刚起来,李从璟心中忽然陡升警兆。这股警兆来得毫无预兆,且有些莫名其妙,但心跳的忽然加速还是让李从璟神经一凛。   在战场上这样的警兆曾今数次救下他的性命,此时他本来已经到嘴边的话,强行压了下去。但即便如此,他心中还是升起一股没来由的强烈不安,怎么都挥之不去,如同噩梦初醒,惊悸犹在。   酒宴经过明安闹了一番之后,李从璟和耶律德光都没了兴致,勉强喝了几杯酒,草草离开了秦淮阁。走的时候芙儿娇弱的眸子似乎有话想说,但看了李从璟两眼却是欲言又止,李从璟自然不会去问她想说什么,风月之地的女子谁知道她们心里想得什么。他虽不排斥,但却不能不谨慎,不愿沾染因果。   和耶律德光分别之后,回商社的路上,李从璟心中的不安怎么都挥之不去,心头蒙上了一层阴霾。这是之前从未遇到过的事情,他仔仔细细思考了一遍北上契丹的前前后后,想要从中找出一些漏洞,一时却又毫无头绪。   李从璟不知道的是,在他和耶律德光离开秦淮阁的时候,明安和那个中年男子还在秦淮阁。两人站在窗前,目送李从璟和耶律德光离去,眼神深邃。   “今日之事,先生如何看?”从窗边回到香座,明安问身前的中年男子,此时他神态平静,举止雍容,哪里还有半分方才醉酒之下的盛怒肤浅之态?   中年男子有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似乎被世道折磨得极为辛苦,但气质却很从容,有一种出离凡尘的味道,他是明安的座上宾,官任王府司马,李四平。   李四平并未直接回答明安的问题,而是缓缓道:“近些年来契丹势力日益膨胀,阿保机东征西讨无往不胜,北漠草原已成他俎上鱼肉,任他宰割。北漠草原既定,阿保机便想出兵中原,意图建立一个北至极地,南至黄河的帝国,只不过数次南征皆被如今的大唐皇帝李存勖领兵击败,去岁更是尝尽苦头。当此之际,阿保机眼见南征不可为,很有可能将目光投向东边的渤海国,这些年来契丹东境游骑日益增多,原因便在此。”   明安颔首,示意李四平继续说下去。实际上,正是因为看到这些情况,他才数次上书渤海王大諲撰请求出使契丹,目的也是探一探契丹虚实。   “殿下到西楼的这些日子,阿保机招待并无不周之处,处处以礼相待,但也仅此而已,并无格外亲切之意。也正因此,臣昨日才说契丹似无东图渤海之意。若是阿保机真打算东征,既然殿下亲至,其必持重礼,处处表示交好之心,来麻痹殿下,隐藏他的真实动机,为其东征赢得准备时间,而后雷霆一击,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李四平平静地说道。   他这番话若是被李从璟听了去,李从璟一定会为他不凡的见识所动。无论是兵法还是外交,很多时候都是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能而示之不能,以求达到让对方判断失误,一击制胜的效果。   他继续道:“今日耶律德光态度倨傲,出言不逊,因为区区一个青楼小娘,便和殿下撕破脸皮,可谓狂妄至极。他处处透露出对殿下的轻视之意,丝毫不顾及两国邦交,看似粗鄙,实则深谙阿保机与殿下虚以委蛇之道。即:不刻意亲近,不刻意疏远,不过分轻视,也不过分重视。以契丹国如今的国势而言,这确实是在他们对渤海没有企图的情况下,对待渤海的正常态度。”   明安凝神思索着,半晌之后问道:“先生既然用了虚以委蛇这四个字,可见对契丹的真实目的,有其他想法?”   明安能从自己话里的细节发现异常之处,让李四平很赞赏,他道:“今日殿下故意以芙儿之事试探耶律德光,也未发现太多蛛丝马迹。按说到了今日,已经基本能够确定契丹对渤海无意,因为契丹表示得已经很明白。但有些时候,其表现的太正常,原本就是一件不太正常的事,契丹的意图,恐怕还有待发掘,臣一时也不能下定结论。”   明安寻思着嗯了一声,“那便再留一段时日吧。”   李四平表示赞同。他想了想,“殿下,此番出使契丹之行结束之后,是否有必要去中原一趟?”   “先生的意思是,若是契丹意欲图谋渤海,我们可以向中原求援?”明安眼神亮了几分,不过随即又暗淡下来,“中原如今内乱不止,怕是无力北顾。再者,国内的情况先生大致了解一些,当知我渤海国在中原皇帝眼中,向来是没什么分量的。”   李四平正色道:“此一时彼一时,之前中原皇帝是梁朝皇帝,但真正与契丹接壤的却是晋王。如今晋王入主中原,若是其有意出兵草原也就罢了,若是他想先肃清于内,也需要一个安定的北方。此事,大有可为。”   “先生说的是,明安受教了。”明安肃然道。   李四平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思索道:“先前耶律德光口中的那个贵客,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明安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来,“此人气质确实不俗,虽然不曾说话,但和耶律德光坐在一起却无卑微拘谨之态,倒是少见。”   “问题是,那人是中原人。”李四平一语道破天机。   明安怔了怔,陷入沉思。半晌之后才开口道:“据行商中原的人传回的消息,幽州卢龙节度使要换人了?”   李四平道:“听说新任卢龙节度使是个年轻人,是大唐内外番汉副总管李嗣源之子,叫李从璟。”   明安听完,眼中流露出浓浓的失望,有些愤然道:“原来是个靠蒙阴做官的!幽州何等重要之地,大唐皇帝怎会将幽州交给这样的人手里?距离契丹国最近的大唐重镇便是幽州,我渤海国届时想要求得大唐援军,多半也要靠幽州,原本李存审老将军在时,虽然不能马踏草原,但也能牵制契丹军队,眼下竟然换了一个这样的年轻人来,倒是如何是好?”   李四平摇摇头,叹息一声。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   明安站起身来,走到窗口,默然望向楼外。   楼外是异国异乡,灯火辉煌,繁花似锦。   明安想起自己国家的国都,那里比之西楼,若萤火之于皓月。他又回忆起此行以来见到的契丹军队,雄赳赳气昂昂,一看便知是虎狼之师;而渤海国的军队,腐败横行,属于操练,甲兵老旧,士卒浑噩。契丹国方圆千里,是雄踞在草原上的雄师;而渤海国,偏居一隅,一介小国而已,犹如苍茫大海边的一块礁石。   平心而论,做一个契丹国民,比作一个渤海国民,要好上太多。   但那个海边的小国,地无三尺平土无三寸肥的贫瘠之地,是自己的国啊!   明安双手不知何时握成拳头,越篡越紧,直到关节发白微微颤抖。   他忽然转过身,果决而坚定的对李四平道:“先生,便是拼却这具七尺之躯不要,我也要保住渤海!”   看到年轻人眼中闪烁的光芒,李四平心中一痛,竟然有种想要落泪的感觉。   渤海国如今衰微成何种模样,他清楚得很。国内权贵争权夺利,为一己私利不顾大动干戈,盘剥百姓犹如蛇蝎,举国民众蝇营苟且,一派末日之象。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只不过是大諲撰的一个普通子嗣罢了。但就是这个年轻,在那个举世皆浊的国度他独清,世人皆醉他独醒,要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拯黎民于水火。说起来这是一件多么值得夸耀的事,但这其中的万千艰辛和痛苦,有几分能为外人道?   他是一个行走在黑夜里的独行者,朝着微薄到看不见的星光,不顾满地荆棘与凶险,毅然前行。   ……   耶律德光和李从璟分别之后,没有回自己的王府,而是进了皇宫。在如此深夜,他竟然直接去了御书房。而阿保机这位已经年迈的君主,此时竟然还未歇息,而是在批阅奏章。   “如何?”在耶律德光见礼之后,阿保机将头从繁冗的奏章中抬起来,问了一句之后,又低了下去继续手头的工作。   耶律德光在旁边坐下来,前一刻在秦淮阁还牛气冲天犹如市井匹夫的他,此时端正的像是世间最尊贵的贵族,脸上再无半分粗俗之色,他斟酌着道:“没试出来。”   “哦?”阿保机再次抬头,有了些兴趣,“怎么回事?”   耶律德光略有些苦恼道:“今日在秦淮阁与他宴饮时,为了一个当红的小娘,明安跑过来与儿臣大动干戈,闹得差些动手。事后他倒是有问起明安的身份,但怪就怪在儿臣明告明安的身份并有意试探时,他反而一个字都不再问了,似乎对这个渤海国王子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阿保机露出一丝老奸巨猾的笑意,并没有说自己的判断,而是再问耶律德光:“那你且说说,他到底真是一个纯粹的商人,还是唐朝朝廷派来的人?”   “从一开始儿臣就觉得他有问题,就没完全相信过他是一个商人,儿臣见过的中原商人成千上百,可哪有人有他这份气度?若非如此,儿臣何必装作与他亲近,遇袭当夜也不忘带走他,更是在回师当日就迫不及待拉着他去秦淮阁招待?一个商人再如何有用,也不值得如此重视,儿臣与一个中原人交情再如何深厚,也不至于如此‘推心置腹’。”耶律德光目中有阴险的神色闪过,这番话他说得理所当然。末了有些泄气,补充道:“但儿臣与他多日相处,今日又刻意试探,却仍旧未能发现什么破绽。若他果真不是一个商人,倒是狡猾得很了!”   阿保机还是没有为耶律德光答疑解惑,而是不温不火地说道:“今日敏儿在东市碰见了他,据说两人还起了冲突,敏儿更是去了他的商社。”   “敏儿?!”耶律德光惊讶非常,“她竟然碰巧遇到了他?”   阿保机狐狸般的笑意更加浓了一些,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再继续纠缠下去,“你在葫芦口被唐军深夜偷袭,损兵折将,若真是此人所为,你已经输了先手,今后不可再输中盘了!”   耶律德光神色一凛,阿保机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但在他听来就不是那么简单,蓟州之行本就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可以说很丢阿保机的脸面,如果此番再被此人蒙骗,那他是否有取代耶律倍的资格,恐怕阿保机就要重新考虑了。   “父皇放心,这件事只管交给儿臣。纵然他比草原上最狡猾的狼还要聪明,最终也难逃猎人手中的弓箭!”耶律德光保证道。   阿保机赞许的点点头。   “明安逗留西楼迟迟不归,该当如何处置?”迟疑了一下,耶律德光还是问道。   “渤海国,弹丸之地,民不过三户,马不过五匹,取之若反手,何必忧虑?”阿保机淡淡道,“与之相比,唐朝才是劲敌!”   “是,儿臣受教!”耶律德光悚然,阿保机两次强调大唐,这让耶律德光心中的担忧更甚了。   将耶律德光的表情收在眼底,阿保机搁下手中的笔,从座椅上站起身来,走到耶律德光面前,拍着他的肩膀,重重道:“你是我阿保机最看重的儿子,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位置朕既然给了你,那你就能做牢实!你记住,你的对手再多再强,有再多的人反对你,但只要有朕的支持,你就没有办不到的事!葫芦口之失算什么?哪个名将雄主不曾经历失败?但朕要告诉你,我阿保机的儿子,跌倒了,不仅要爬起来,更要站得直!”   耶律德光精神一振,仰首挺胸。   ……   李从璟回到商社,就将莫离叫到了自己房中。这厮方才已在呼呼大睡,被李从璟从榻上揪起来的时候,竟然嘴角带着口水,还在说着梦话,内容少儿不宜。   “李哥儿,已经子时了!我好不容易做一回美梦,全让你给毁了!你跟耶律德光去秦淮阁风流,还不准别人做做梦么!”莫离一脸愤愤不平,全然没有被听到梦话的窘态,反而理直气壮。   李从璟将湿毛巾丢在莫离脸上,搬了一张凳子在他面前坐下来,“你若想日后还能有脑袋做梦,这会儿就清醒清醒。”   莫离接过湿毛巾正在擦脸,闻言讶然的问:“怎么,去了一趟秦淮阁,竟然惹出了滔天祸事?难道你抢了耶律德光的小娘?!”   李从璟没好气的踢了他一脚,然后将他心中的不安给莫离说了,“你说说看,咱们一路北行,在遇到耶律德光前后,到底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莫离脸上的轻佻之色尽去,严肃起来。 第208章 平静湖面暗流动,一时英雄俊人物   “道者反之动,没有破绽就是破绽。”莫离摇头晃脑道,看到李从璟肃穆的眼神,终于清醒过来,讪笑道:“当然,这是一句屁话!”寻思了一番,沉声道:“要说能引起耶律德光怀疑的破绽,并非没有,其中最严重的莫过于君子都在葫芦口夜袭契丹营地了。耶律德光本身在蓟州一路畅通无阻,遇到我们之后没多久便遭到袭击,唐军是如何由不能赶上其步伐到能准确掌握其行踪,并成功夜袭的?有了这个疑心,耶律德光很容易便能将我们锁定为怀疑目标。”   这一点李从璟之前也有想到过,这会儿在莫离这里得到确认,便更加坚定了心中的判断,他沉吟了一会儿,很凝重地说道:“现在我心中有一个假设。若是契丹的情报网不输给军情处太多,那么阿保机和耶律德光若是怀疑上我们之后,着手去验证我们的行踪和消息的话,要挖出我们的身份并非不可能。就算不能,恐怕也能发现许多蹊跷之处!”   莫离无奈的摊开手,道:“本来这回扮作商队北上契丹,是打算隐蔽身份深入了解契丹国情的,但似乎老天爷没有这个闲情雅致让我们慢慢来,还在幽州时便碰到耶律德光不说,这回刚到西楼又惹上了契丹公主,我们的计划看来已经泡汤了。”   “是完全泡汤了!”李从璟不再抱有侥幸心理,他决定做最坏的打算,“若是契丹要对我们动手,或者着手封查商社,那我等该当如何?军情处办事虽然没有疏漏,但若是阿保机和耶律德光有心来搜查,行动突然的话未必不能查出什么坏事的东西来,到那时一切都将一发不可收拾!”   这句话说完,李从璟和莫离相视骇然,若形势果真如此发展,他们现在就该收拾铺盖,赶紧离开西楼这个是非之地。   “不可自乱阵脚!”李从璟和莫离几乎是同时出声,又相视一笑,“多少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还不至于杯弓蛇影成这番模样。这回既然来了西楼,不达到目的哪有轻易离去的道理,阿保机和耶律德光若是要跟我们试试手段,那我们便和他们过过招。”   “军情处在这方面可是从来没有输过。”莫离笑道,对于他一手组建起来的军情处,他没有理由不自信。   李从璟放松了身子,给他和莫离都倒了一杯水,慢慢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后道:“今日耶律德光和渤海国王子在秦淮阁闹出一场风波,虽不知他们内里关系到底如何,但看他们的横眉对冷眼,应该好不到哪里去。既然今日耶律德光丝毫不介意将对方的身份告诉了我,那我怎么也得承他这个人情,去争取一下渤海王子才是。”   莫离很同意李从璟放开手脚去干,他接着道:“这几日我等抓紧行动,在阿保机还未确定对我们的怀疑之前,把我们该做的事情都做个七七八八。再让跟在后面的使臣队伍加快脚程,速速赶来西楼接应,有了使臣这个身份作为屏障,阿保机就是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动手也不能没有顾忌,而那个时候我们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   “好,那就这么定了。”李从璟拍了板,“接下来,我们商议一下具体的行动安排。”   两人秉烛夜谈,就在这间普通商社的寻常客房,敲定了大唐对契丹的第一个谋国方案。   接下来的时日里,军情处在西楼的力量全面发动,按照李从璟的安排,被派往各个方向,或者收集指定的情报信息,或者开始接触各方面的人物,探听各方人物的动静和立场。军情处化成数股小流,在西楼这潭浩瀚的湖水中各处涌动,表面上的西楼依旧平静无波,但暗流已经触及到各个方向,而李从璟带来的那车珍奇之物,也在这些时日中日渐减少,被花往各处。   与李从璟一同行动的,还有渤海王子明安,他派遣了大量人手,不仅散去草原各处,也散去了大唐境内,从各个渠道中打探消息。一方面求证契丹国的动向,一方面探听大唐尤其是幽州等地对待契丹和渤海的态度。   至于高坐契丹国最耀眼的军权位子上的耶律德光,这些时日更是用尽手段,一方面在阿保机的支持下,巩固他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权势,另一方面积极整军备战,以图来日对渤海国用兵,再就是通过各个途径去确认李从璟等人的身份,多方试探。   在这个风云变幻,天下大势剧烈动荡的时代,在西楼城这座尚未经历战火的城市,来自五湖四海的英雄人物,以广袤的天下为棋盘,开始了相互博弈。他们纵情施展着自己的智慧和才能,不断壮大自己而又意图削弱对手,以求在来日的大争之战中赢得先机。   在这场尚未见血的战争中,处在漩涡中心的那些人物,或者年少有为,或者老奸巨猾,他们都没有退路,只有前方。后退一步是万丈深渊,只有身份碎骨,前进一步未必海阔天空,但却大有可为。也许他们的身影会停留在史书上,被后人阅览或者传颂,但更多的人会堙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见半点儿涟漪。   ……   按照中原的说法,耶律倍今年正值本命年。不同于耶律德光的锋芒毕露,耶律倍无论是容貌身姿还是气质,看起来都要温和得多,他总是一副谦和的模样,平时待人接物也是处处有礼,看起来像是中庸的中原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平庸的人,相反,作为一代雄主耶律阿保机的长子,耶律倍自幼聪颖好学,同样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韬略和见识,他不仅骑射技艺出众,在军事谋略上更是有自己的见地。   六年前,年仅十八岁时,耶律倍就被立为皇太子,在契丹国有着非同一般的威望和权势,这些年来,他身边的谋臣武将多不胜数,其中不乏精英之辈。他本是帝国最耀眼的星辰,在常年的征战中立下赫赫战功,有着旁人不可触及的荣耀,在契丹国,无论地位权势,他都仅次于耶律阿保机,是帝国第二人。   然而意外发生在那个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耶律德光身上,那个当今皇后的嫡子。随着耶律德光日复一日长大,无从是从容貌气质上,还是在行事风格上,他都越来越接近年轻时的耶律阿保机,同样,他的雄才大略也日渐突显出来,在过往的征战中,因为年少,耶律德光得以次次都跟随在阿保机身边,和他一同战斗,关系日渐亲近。而作为长子,早已能独当一面的皇太子,耶律倍却往往要率领先锋或者偏师,去为大军开道,因而不能常伴阿保机左右。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耶律倍发现他和阿保机的距离越来越远,而耶律德光和阿保机的距离越来越近,当他觐见阿保机还需要通报时,耶律德光已可以直接走进御书房。阿保机更是无数次在人前提起,说耶律德光在诸子中“英武最类我”。   原本耶律倍并未就此有太多想法,虽然他心中并不太舒服,但他皇太子的权威却是实实在在的。直到前不久,阿保机任命刚过及冠之龄的耶律德光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让他出兵蓟州,耶律倍终于意识到,事情已经不再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要知道,之前若是有小规模出征中原边境的任务,都是他耶律倍挂帅!而这次,他被晾在了西楼,只能眼睁睁看着耶律德光威风八面的出征!   耶律倍,终于感到了莫大的威胁!   还好,耶律德光在葫芦口遭逢惨败。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将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权力,牢牢握在手中!这让等着阿保机收回这项任命的耶律倍,坐不住了!   这几日他常对心腹说“耶律德光何德何能,父皇竟然偏心至此!难道父皇忘了,他不只有一个儿子吗”?!   耶律倍知道,这其中一定少不了那个女人在作祟!   连日来耶律倍心情都谈不上太好,虽不至于自暴自弃,但郁闷之下,也常常出入烟花酒肆之地。   而今日,在这座他经常光顾的酒肆,正当耶律倍借酒浇愁,喝得兴起的时候,一个中原人打扮的年轻人,未经他的允许,推门走进了他的雅间。   被打扰的耶律倍心情更差,他几乎就要怒吼着将来人轰出去,这个时候他可没有心情顾及太多礼仪。礼仪?那都是酒足饭饱之后的消遣罢了!   “尊敬的皇太子殿下,我是中原商人李京,我想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从耶律德光那里。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你应该有兴趣和我聊一聊。你知道,这对你完全没有害处,不是吗?”那个年轻的中原人,一句话就让他成了耶律倍今日唯一的酒友。   ……   西楼城驿馆。   渤海国王子大明安,正在开着窗户的房中和李四平对弈,黑白棋子密布棋盘,犬牙交错,局势正在紧张的时候。全名大明安的王子,凝神望着棋盘,细细思索着,他对面的李四平,则始终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已是胜券在握。   两人一边对弈一边低声说着话。   “据可靠消息,西边儿有几个部族正在调兵遣马,似乎想要和阿保机开战。”李四平下着局中棋,说着棋外事,一心二用而犹能游刃有余。   明安落下一子,闻言有喜色浮上眉梢,“这可是好事情!”   不同于明安的每一步都要深思熟虑,李四平落子如飞,“只不过这几个部落势力太小,虽然愤而起兵,只怕经不住契丹军队一扫,于大势无补。”   明安眼神稍稍一暗。   这时有人敲响房门,响声是两人熟悉的节奏,李四平于是开口让来人进门。   进门的是个渤海国随行的官吏,他递给李四平一个小竹筒,就退了出去。李四平从竹筒中取出一张写满字的纸,看了两眼之后脸色一变。   “何事?”明安的目光仍旧在棋盘上,头也不抬的问。   李四平肃然的将纸张递给明安,“是探听到的有关李从璟的消息。” 第209章 大丈夫谋身谋国,杀人何须有理由   耶律倍看着眼前这个比他还要年轻的中原人,说不上有太多凝重之色。这世上年少有为、少年老成之辈多不胜数,但真正有雄才大略的人物却是凤毛麟角,大才又不是桌子上的酒肉,岂是能一抓就是一个的?就更别说一个对方还只是一个商人罢了。   商人,重利薄情之辈,一辈子就掉在了钱眼里,能有多大的才识?而每一个成就非凡的枭雄,哪一个没有如蓝天草原一般宽广的胸怀和情怀?心中不能装下天下的人,注定也无法谋取天下。视野里只有钱的商人,或许可以富可敌国,但在这个金戈铁马的时代,注定只能沦为权势的附庸。   “先生来找寡人何事?寡人手里可没有生意和先生做,若是先生为利而来,恐怕要失望了。”耶律倍说道,他知道对方和耶律德光有些关系,这是他愿意让对方坐下的原因,但他既然可以在前一刻让对方坐下,和对方说几句话,也可以在因为言志不合,在下一刻让对方离开他的座位。   李从璟彬彬有礼的笑了笑,“在下是个商人,有利可图的地方就有在下,此番贸然前来打搅,自然也是为了利。只不过,在下不是在殿下面前谋利,而是让利。”他掏出一个不大的锦盒,放在桌子上推到耶律倍面前,“这是产自交趾的海珠。听说此物生长于深海之中,只有从小熟识水性的交趾人,才有可能入海寻得此物,不能说举世罕有,却也颇为难得。殿下可能不知道,每年入海寻珠的成年男子,只有不到一成能找到此物,而又其中又只有三成能活着从海里回到岸上。”   耶律倍自顾自饮酒,只看了锦盒一眼便挪开了目光,显得意兴阑珊。   “在下虽然是个商人,但历来喜好结交天下英雄豪杰。素闻殿下英武非凡,是契丹国的脊梁,早就有心结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罢了,今日偶遇,承蒙殿下不弃,能与殿下同桌饮酒,幸甚!”李从璟为耶律倍打开锦盒,露出里面一颗硕大的珍珠来,刹那间整间屋子似乎都被明亮的光芒照亮,仙气非凡。   耶律倍眼中有惊奇之色闪过,显然是被这颗珍珠的品质震惊到,那是刹那过后他的眼神就恢复了平静,李从璟竟然没从中看到丝毫贪婪之色,这让他很意外。   耶律倍淡淡道:“契丹国确实不乏喜好中原稀罕物什之辈,若是你这颗珠子放到他人面前,或许可以成为你的进身之资。但在寡人面前,这和一颗寻常石头没有分别,只不过亮眼一些而已。”说完,不耐的下了逐客令,“先生若是没有其他事,这便离开吧。”   李从璟并不感到气馁,收回了锦盒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悠悠道:“天下不贵珍奇之物者鲜矣,而这样的人往往其志非小,其中不乏能吞吐八荒之辈,看来殿下就是这样的人。”   耶律倍目光锐利了些,旋即又嗤笑道:“商人也敢言天下?”   “殿下谬矣!”李从璟正色道,“英雄不问出处,豪杰亦有生不由己,世事无常,熟知鲤鱼不能跃过龙门,山鸡不能羽化成凤?当今天下,风云际会,天机无常,一时尊卑荣辱,又何足道哉?正如我中原,昔年晋王继位之时,梁朝何其势大,大唐何其弱小,但一朝天地变色,也不过用了十年而已。”   耶律倍眼中有了戒备之色,却仍旧道:“先生这番话,初听振聋发聩,细想不过寻常之语,满大街都是。”   “言不在标新立异,但求直抒胸臆,在下听闻契丹勇士皆直爽之辈,难道不是如此?”李从璟笑道。   耶律倍皱了皱眉,认真的看向李从璟,“你今日到寡人这来,与寡人说这些话,到底是想作甚?”不等李从璟开口,补充道:“你既然知道契丹勇士直爽,就不要拐弯抹角,在寡人面前绕弯子。否则三句话之内,寡人让你再也不能走进这间屋子!”   李从璟不骄不躁,缓缓说出三句话,“其一,在下对殿下并无恶意,不仅无恶意,还有善意;其二,相信殿下心中也有了谱,在下不仅仅是个商人;其三,殿下以为,三五年之后,殿下还是今日的殿下吗?”   耶律倍已到嘴边的酒杯放了下来,李从璟的话里透露出太多隐含信息,需要他思索一番。李从璟这几句话仍旧说得不是十分直白,但有些话如果真说穿了,便会涉及更深层次的东西,那时候就没有回旋的余地,无论是李从璟还是耶律倍到时候就面临零和选择,这是两人初见无论如何不能深入的层面。而李从璟实际上已经表达了足够的诚意。   耶律倍盯着李从璟,目如虎狼,一字字道:“你信不信,现在寡人就能拿下你,将你的头颅取下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从璟也不再刻意装腔,他需要改变一种谈话策略,遂冷笑道:“在下身份低微,死不足惜。然而死并非天下间最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对于有些人来说,还有更多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东西!”他没说出口的那两个字,就是权势,“在下今日既然敢来,就已经将这条性命交在殿下手上,殿下想要,但取便是。只不过,在下的脑袋只有一颗,可不比这颗珍珠,在此地绝无仅有,在中原也别无分号。殿下今日取了,日后想起来时,却再也无法碰到!”   “你在威胁寡人?!”   “在下就算再闲,也没有兴趣跑来威胁一个皇太子。”   耶律倍微微眯着眼,上身稍稍后倾,冷哼道:“你是想让寡人和你谋国?还是谋寡人的国?!你未免太痴心妄想了,寡人可是契丹人!”   李从璟丝毫不给耶律倍留脸面,反唇相讥道:“殿下错了!这契丹国,还不是你的国。眼下不是,将来也未必是!既然如此,谈何谋你的国?”冷笑一声,继续道:“再者,殿下可要想想清楚,契丹国的皇子,可不止你一个人!”   耶律倍表情变幻的很剧烈,眼神也极度复杂。半晌,他逼近李从璟,沉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   明安接过李四平递来的信报浏览了一遍之后,脸色变得比李四平更加严肃,也更加难看。他木然的放下信报,心头像是被压下一块大石头,沉重的站起身,再也没有心情去顾及那盘棋。他负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李从璟……这个李从璟,不是说只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完全是仗着有一个英雄父亲,这才蒙阴坐上了幽州节度使的位置的吗?既然如此,一个如此没有本事的人,为何会将我们派去幽州打探消息的人,几乎一个不拉的全抓了起来?”明安魂不守舍的复述完信报上的内容,首先自己被自己震惊到,他有些恼羞成怒,“我们派出去那么多人,他怎么可能将我们的人悉数抓获?这怎么可能!便是李存审将军坐镇幽州这么多年来,这也是从未发生过的事!难道这回南下的人都是饭桶,一个个都没有伪装,在满大街叫嚷自己是探子吗?”   李四平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回南下的人都是精锐,伪装得很好,而且臣事先也特别交代过,本以为会万无一失……”   明安深呼吸了好一阵,勉强说服自己平静下来,“那是怎么一回事?”   李四平不得不面对事实,他道:“可能我们一开始就小瞧了这个李从璟……”   “那也不可能!”明安手一挥,“就算他有真本事,可一个还未及冠的家伙,本能又能如何通天?哨探这样的角色,每个国家都有,根本不可能尽数抓捕,那是一件人力几乎无法办到的事情!”说到最后,已经像是在怄气。他在生气什么,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或许,人所有的愤怒,都是源于对自己无能的痛恨?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李四平手一摊,“我们对这个李从璟,其实了解得少的可怜。不过他既然能接替李存审,出任幽州卢龙节度使,如果大唐皇帝李存勖没有被烧坏脑子,就不可能用一个没有本事的人!问题是……”   “是什么?”   李四平叹了口气,“现在看来,问题是他好像太有本事了些!”   明安脸上一阵阴晴变幻,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遂坐回棋盘前,压低声音对李四平道:“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李从璟出任卢龙节度使,本身就是大唐朝廷内部斗争的结果。先生应该知道,那么大的国家,内部利益必定也十分复杂,要是李从璟本身就是因为内部斗争,被有心人算计后派来幽州的,那么……”   “那么看似李从璟出镇幽州,是提拔重用,而抓捕我们的探子,是其本事通天,但如果这背后有另一层含义的话,不妨设想,我们的探子是李从璟的对手,花了大代价蓄谋已久抓捕的,而他们实际上想要抓捕的是契丹探子,因为那样的话,说不得契丹就会对幽州出兵报复,那李从璟就极有可能死于借刀杀人之计!”李四平推理分析了一番,最后越说越心惊!   明安显然也被震惊道,他失声道:“原本我们还指望卢龙军在必要时候救援渤海,若是李从璟自身难保,那我们怎么办?”   房间中一时陷入沉默。   好大一会儿之后,李四平坚决道:“若果真如此,我们必须要帮李从璟一把!”   明安点点头,“至少,不能让他死这么早!我们还等着他届时救援你我呢!”   “可这件事如何入手?”   “先想办法联系上在幽州的李从璟再说!”   说到这,两人面色都分外沉重,双双没了继续对弈的性质。   眼前的局势,似乎极度不利啊!   ……   在远离葫芦口几百里之外的北方某处草原上,聚居着一个拥有几百名战士,人数大约在千人的契丹部落,契合。与草原上那些几万人十几万人的大部落相比,这个部落明显显得不入流,但与更多只有百人聚居的部落相比,契合部无疑又要有实力得多。   耶律阿保机正式称帝,建立契丹国之后,苍茫的大草原上兴起了数座规模不小的城池,那些城池无疑是一方统治的中枢,聚集着数量众多的人口,管辖着广袤大地上的草原部众,但那也不过是一部分罢了。对于许多契丹国人来说,他们仍旧散居在草原上,以祖上传下的部落单位聚居。契合部就是这样一个部落。   今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部落的老酋长契合执力靠在自己的帐篷外,悠闲的晒着太阳,他有一张沧桑的脸庞,额头上还有一道长长的刀疤,那是他年轻时候跟随阿保机出征幽云时留下的印记。而现在,他老了,已不能跟随他心中的神明阿保机四处征战,只能在帐篷外晒晒太阳,缅怀过去的峥嵘岁月。   “我初次跟随皇上出征蓟州的时候,就砍下了三个唐军的人头,还抢了一个汉人女人。啧啧,汉人家的女人就是水嫩,生得那叫一个好看,浑身滑溜溜的,可不是我们草原人能比。只不过可惜,这个女人后来叫我当时的千夫长看中,给夺了过去。就为这事,我还跑到了皇上面前诉苦,我们伟大而英明的皇上,就赐给了我三个女人作为补偿,可把我高兴坏了。”契合执力为蹲在他身旁,已经十几岁的孙子讲述着过去。   他继续道:“从那之后,但凡每次皇上召集军力南征,我必定亲随,十年征战,我指挥我的部众斩杀了成百上千个唐军,也抢了数不清的汉人献给皇上,以报答他当年的恩情。所以说,只要跟着我们伟大的皇上,就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就像我能当上契合部的酋长,那也是皇上亲下的命令!”   他孙子听得双目明亮,极为向往,跃跃欲试,忍不住问道:“那皇上什么时候会再南征?到时候我也要跟随皇上,去斩杀唐军,抢夺唐朝的女人!”   契合执力干涸的老眼望着草原,那里有成片的牛羊,白茫茫一片,是草原上最好看的风景,这些财富都是他凭借偌大的军功,用唐军的人头和百姓换来的。此时他虽然老了,但内心里仍然想要去南征一次,再多抢一些汉人物什回来,毕竟部落里现在也谈不上太富足,还有很多缺少的东西。   他摸着他孙子的头,笑道:“快了,皇上从来就没有让他的子民失望过。你也长大了,是时候去拿唐军试试刀弓,也是时候去抢掠一些女人回来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模糊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条黑线。   而在不远处放牧的部落族人,此时或骑着马或迈开脚步,飞快的在向部落跑回。契合执力一惊而起,在他的视野中,那条黑线扩建放大、变粗,没多大一会儿就成了一片黑潮!   黑袍黑甲。   那不是潮水,而是汇集成潮水的骑兵!   沉闷的马蹄声如大河后浪推前浪,渐次响起,越来越大,越来越重。   契合部的族人疯狂大喊着往回跑,像是被驱赶的绵羊。   “那是什么?”契合执力的孙子站在他身边,看着前方茫然的问。   契合执力浑身颤抖,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至于眸子里尽是深到骨髓的恐惧。他一生征战,可从未听闻过,也从未想过,那支军队,竟然会踏足草原!他们竟然敢踏足草原?!   没错,那是唐军骑兵!   “敌袭,敌袭!”在轰隆如雷,潮水般涌来的唐军面前,契合执力疯狂的往回跑,再也顾不得回答他孙子的问题,“大军集结,大军集结!准备迎敌!”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喊出这些话,话出口后才意识到不妥,对面规模庞大的骑兵,根本就不是他们这个小小部落能够抗衡的,于是他连忙改口:“快逃,快跑!成年男子上马断后!”   慌乱和尖叫声瞬间响彻整个部落,所有人都乱成一团,更多的人则一脸茫然,完全不知所措。   他们在这里已经安稳生活了太多年,时间长到他们已经忘记了,战争其实一刻都不曾远离他们。而他们更加不会想到,在草原这块土地上,竟然会出现唐军!   当契合部的大部分人都反应过来,成年汉子们陆陆续续持刀上马,女人孩子们惊慌逃窜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唐军骑兵很快就冲到了部落里,为首一员白袍白甲的年轻将军高举长槊,大喊一声杀,数千骑兵就如席卷村庄的洪水,瞬间涌向了这座乱成一片部落的各个角落!   “挡住他们,挡住他们!”契合执力已经跨上战马,他手持马刀,拼命招呼他身周的契合部男子。   几百名契合部男子,就如他们平常狩猎和出征那样,喔喔叫着、挥舞着马刀迎向他们面前的唐军,他们本以为他们还有一战之力。   但是今天,唐军的出现,不仅意味着攻守易形,也意味着屠杀的长刀,换了手!他们冲上去,就像风沙碰到铁板,瞬间被撞了回来,他们嗷嗷的叫声,瞬间成了惨叫!   契合执力费力的向那员白袍将军迎过去,马刀斩下,就像她无数次面对唐军、又斩杀唐军时做得那样!但这次,他的刀还没落下,他的胸膛就被长槊穿透,他的身体就被从马背上带飞,然后被那员唐将随意丢在地上!   数千唐军骑兵,攻入契丹马队和马队身后的部落中,长槊刺出,立即带起一阵血雨。面前那些在往先的征战中,在幽云一代不可一世的契丹骑兵,在他们面前犹如纸糊的老虎,一戳就碎!他们轻而易举冲散了契合部集结起来的骑兵队伍,将他们一个接一个送进了地狱,然后他们杀入部落各处,手起刀落,冷酷而无情的收割着契丹人的生命!   整片营地,不多时便多出满满一地的尸体,鲜血染红了草地。契丹人漫山遍野逃命,却快不过唐骑的马蹄,被悉数斩杀在路上。   对唐军来说,自黄巢暴乱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杀进草原。这是战争,也是复仇!他们每个人都神情冷峻,下手毫不留情,他们在用他们的行动向草原人宣告,曾今那个强横的大唐帝国,如今又回来了!   这是单方面的一场屠杀,从唐军出现在这里开始,战争开始也就意味着结束。   契丹契合部,从此被从地图上抹去!   不到一个时辰,战斗结束,唐军骑兵开始聚拢。   那员白袍将军此刻下了马,撑开地图,和几员小将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在他们中间,还有一位文士模样的男子。末了白袍将军问:“卫先生,你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卫道站起身,手拢在衣袖里,抬头看了一眼草原的天空,“就这么决定吧。”   郭威点点头,收起地图,道:“这回军帅命令君子出征草原,目的在于拿草原部落练兵,让君子都熟悉并使用草原人征战的技巧,做到知己知彼。现在看来,这项计策实行起来比想象中还要困难,但也并非不能完成,几日下来,君子都奔袭的战术素养明显得到提高,对契丹骑兵不需辎重、因粮于敌、千里奔袭的战争策略已大致清楚,日后就算契丹骑兵出兵幽云,我等也不至于束手无策了。”   “军帅之意,不在防守,而在进攻!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军帅真是个军事天才,中原骑兵深入草原,用草原骑兵的战法与之作战,这样的战术深得当年卫霍战法精髓啊。”卫道感叹一声,“这回在葫芦口偷袭耶律德光得手之后,本以为草原上的契丹部落会有所警惕,但我们明显高看了这些部落的戒心。草原上的部落安逸太久了,他们也百年没再受到中原骑兵的入境打击,以至于他们都忘了,中原骑兵也是能纵横万里大漠的!”   郭威眸中神采奕奕,随即又有些担忧,“军帅孤身入西楼,那是契丹腹地,是危境中的危境,他身边又没有可以调动的大力量作为应变,末将真是为军帅担忧。”   “是啊,军帅艺高人胆大,不惧风险。但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却不能不为军帅提心吊胆啊!军帅的安危,关系整个幽云大局,甚至说关系整个草原和契丹大局也不为过。军帅不能有闪失啊!”卫道脑海中浮现那个比他还要年轻得多得家伙,短短一年时间,对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日复一日高大。他一直以为他看清了对方,但每次不用多久,他又会无力的发现,对方实在是比自己想象中要深邃得多,充满了无法说尽的神秘,以至于有时候他忍不住问自己:难道这个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   “传令下去,大军换上契丹人的服饰,往下的战斗隐藏身份就特别重要了。部落里的牛羊能宰杀的宰杀,能带上的带上……”郭威回过身去,对身后的军队下令。   这时,从他们来的方向,急速奔来数骑,都是契丹人打扮。但郭威和卫道还是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军情处锐士。   军情处锐士下马之后,递上一份李从璟的亲手帅令,郭威和卫道看过之后,眼中都有讶异之色。随后,他们同时将目光投向了西方。   ……   耶律倍看着李从璟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情复杂。   李从璟最后还是没有告诉耶律倍他的真实身份,有些东西说出口跟不说出口,差别真的很大。就算此刻,耶律倍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并在他有意试探的时候,对方也没有否认。但从始至终,对方也没承认。耶律倍并非愚笨之人,他自然知道对方这样做的目的。   若是他和对方今日的会晤日后暴露了,他也大可说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只以为对方是个商人,从而逃避掉大量罪责。而同时,对方没有说明身份,也是在给他考虑的时间,让他想清楚,看要不要和他更深一步接触。   深一步的接触,就是谋国了。   其实今日耶律倍与李从璟相见,看似意外,实则并非偶然。这几日来,耶律倍身边的人早就被对方安排人手接触,并且向他递了口风,试探他有没有意愿坐下来谈一谈。如果不是有耶律倍的首肯,多大的可能性双方才能在这座酒肆相遇,而李从璟方才又能绕过他门外的护卫,径直出现在他面前?   只是真正接触之后,耶律倍一时却还是拿不定主意,他还在犹豫。有些事情他明知道对方说得对,有些事情他明明知道是谋身之需,而未来如何还要看双方博弈,并不是说他耶律倍登上那个位置之后,就一定和大唐如何,或者对对方俯首称臣,到时候契丹还是契丹,大唐还是大唐。   但耶律倍还是举棋不定。   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耶律倍回到了王府。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已经有人在这里等他了。   “敏儿,你怎么来了?”   本名耶律敏的少女双手勾在背后,笑嘻嘻的看着耶律倍,“怎么,我没事便不能来看你呀?你这个大哥怎么当的,妹子来了也不高兴,呵,你这是什么表情啊?”   耶律倍抛开心事,露出一个自认为和煦的笑容,“你来我怎么可能不高兴,到是你已经多时不来了,以前那个成天黏着我的小姑娘,如今长大之后就不稀罕我这个大哥喽!”   “真酸,比中原人还酸!”耶律倍皱皱鼻子,过来一把抱住耶律倍的手臂,撒娇道:“你还说我呢,分明是你整日忙着公事,每次来你都不陪我玩!都怪你,怪你啦!”   “好好好,都怪我,那你说说,今天你想玩什么?”耶律倍大度的一挥手。   “我想……喝酒!”耶律敏说。   耶律倍怔了怔,随即眼神黯然下来,怜爱的摸着她的头,叹息道:“你还是不想嫁过去么?”   “那个破地方,谁想嫁过去!”耶律倍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耶律敏瞬间被勾起伤心事,一把甩开耶律倍,泪水溢满眼眶,指着他大叫起来:“你们这些臭男人,眼中就只有江山只有天下只有权势,全然没有半分亲情!父皇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你们都是臭男人!”   “敏儿,我……”   “别叫我敏儿,你们眼中早已没有了敏儿,只有耶律敏,只有契丹国的公主!你们都骗我,你们曾今都说会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可现在呢?父皇要把我作为联姻的工具嫁出去,来稳固他的江山,而你,堂堂皇太子,为了自己的太子之位,却不敢为自己的妹子说一句话,生怕惹恼父皇,为此还一直躲着我!我有那么让人讨厌吗?”多日来的苦楚,让耶律敏情绪一下子失控,泪水模糊了原本俏丽的脸颊,“既然你们那么讨厌我,那我就走是了!我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   说完,摸了一把泪头也不回的跑出去。   “敏儿……”耶律倍站在原地,却没有勇气追出去,只能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良久,他自嘲一笑,无奈而凄凉。   敏儿,我只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太子,我的话,父皇已经不听了……   耶律敏跑出来之后,斥退了那些在她看来,明着是跟在她身边保护她,而实际上是监视她的护卫,一个人在大街上狂奔,一边狂奔一边抹泪。   许久之后,她跑累了也哭累了,停住了,疲惫的在一个没有人的街角蹲下来。她把头深埋在膝盖底下,不愿去看这个让她伤心的世道。   她不想回家,那座金碧辉煌的府邸,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冰冷得没有丝毫温情的牢笼罢了。   她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在无人的角落独自舔舐着伤口。她身前一街之外就是灯火辉煌的街道,但对她而言,那里与她相隔了一个世界的遥远。她不属于那些繁华,那些繁华也不属于她,她们或许曾今彼此带来欢乐,而现在,她们是陌路。   也不知过了过久,耶律敏抬起因为泪水而狼狈的脸庞,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一瞬间,她觉得这个曾今让她无比熟悉的街道,已经背叛了她!不,是这个世界都背叛了她,也抛弃了她!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里,有一条穿城而过的人工河。   她忽然笑了笑。   那里或许就是她人生的归宿吧。   她木然的抬脚走过去。   她一步一步接近她的宿命,也一步一步离开了她的曾今。   当她站在河边的时候,她看着冰冷的河水,忽然想,这个时候,为何就没有人拉住自己,给自己一个拥抱呢?   她闭上眼,准备轻轻一跃。   “敏……那个,敏姑娘!”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耶律敏意外的回过头,然后就看到了那个笑意温醇的中原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李……李京?”耶律敏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庆幸,是惊喜,还是无奈?但是不等她想明白,她正抬起脚想要向前一步,但她低估了河边青石板的湿滑,也高估了她早已疲倦的身体,她甚至来不及说什么,身子就向后倒去,“哎,哎,啊……”   李从璟吃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幕,清楚的看到对方掉进河里,怔了怔,随后骂了一句我操,立即跟上去跃进河里。   “救……救命啊……啊……啊,救……”   李从璟将耶律敏从河里捞起来时,心中大松了一口气,要是让人知道契丹公主在他面前淹死了,他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看了一眼对方的样子,李从璟鼻中一痒,差点儿一条鼻血喷出来!   初秋,微凉,耶律敏的衣衫因为被打湿,紧紧贴在她身上,不厚的布料将她的身体轮廓完美的勾勒了出来,此时她披头散发,瑟瑟发抖抱着双肩,一双无辜而茫然的眸子直勾勾看着李从璟,纯情而又惹火。   真想不到,这姑娘年纪不大,倒是挺有料……草原人都是喝马奶长大的,果然吃哪儿补哪儿。   “这个,敏姑娘,在下送你回去?”李从璟试探着问。   耶律敏拼命摇头,像拨浪鼓一般,几乎忘了说话。   李从璟有些尴尬,“你看,这天色已晚,也不适合在大街上……”   耶律敏这才抬起茫然的眸子,看了一眼天空,呢喃道:“是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黑了呢!”   李从璟额头上冒出一条黑线:天早就黑了好吧?要不是他在街上熟悉契丹风情,早就回到商社了。他当然不知道耶律敏的遭遇,只是不由得有些怀疑,这位公主莫不是被河水灌进脑子,傻掉了?这可有些难办。心念于此,他看耶律敏的眼神就怪异了些。   耶律敏被李从璟含义深远的眼神吓得一哆嗦,本能的缩了缩曲线毕露的娇躯,目光慌乱,“你,你想做什么?”   李从璟知道对方误会了自己,不得不解释道:“你看,天色已晚,你我孤男寡女在这也不是个事,而且你沾了水容易着凉,你看要不要找个地方……解决一下?”   耶律敏想也不想,拼命点头,“好,就去你商社解决!”   “嗯。”李从璟也觉得商社是个不错的选择,总比在客栈开房要好。不过,当李从璟站起身来之后,问题又来了,他走了几步,却发现耶律敏还坐在地上,压根儿就没动。   李从璟纳闷的问:“你怎么还不动?”   “我,我动不了啦!”耶律敏哭丧着小脸道。   李从璟有些无力,他看了看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更觉尴尬,“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你背我走啊!”耶律敏理所当然道,见李从璟还在犹豫,旋即脸色有些古怪,歪了歪头,“你不会太弱,背不动我吧?你们中原人好像都比较不行哦!”   “背你是不行,太难看了!”李从璟道,“抱还是行的,行得不能再行!”说完,一个公主抱抱起这位公主,不顾大街上行人异样的目光,撒开脚丫子就开始狂奔。   丁黑默默跟在他们身后,有意无意拉开了一些距离,脸色有些不自然。要知道,耶律敏浑身还在往下滴着水。   “哇,你跑得好快!”灯火阑珊处,人群中传来耶律敏惊奇的叫声,“哇哦,好厉害好厉害!”   “我行不行?”   “行,简直太行了,行得不能再行!”   “那就闭嘴,你没看到这么多人都在看着我们吗?”   “哦……”   ……   西楼城皇宫,御书房。   耶律阿保机依旧在看奏章,他年纪大了些,所以头埋得很低,只有这样他才能看得更加清楚。他似乎有处理不完的奏章,永远都在这样忙碌着,这不禁让人怀疑他那把老骨头是否吃得消。   “这些老酋长们实在是不像话,写了这么久的奏章,竟然还有弄不清楚格式的,连称呼都用不明白!更叫人难以容忍的是,竟然还有人在用羊皮纸写奏章!”阿保机扬起手中的一卷羊皮,难掩怒容,“你说说,这些人是真不知道如何写奏章,还是有意给朕难堪?”   耶律德光寻思着说道:“有些老酋长,的确不太适应如今帝国的严密制度,他们过惯了草原上散漫的生活,有些沿用已久的习惯一时也难以放下,这样的人虽然不多,势力也不大,但终究是个麻烦,会起到不好的示范作用。”   “说的不错。既然这些老骨头不能适应新的东西,那他们也不必再在那个位置上呆下去了!每个部落都不缺锐意进取的年轻人,年轻人也比这帮老骨头更知道什么叫皇命!这件事交给你去做,朕给你半年时间,全都给我落实清楚!”阿保机目光森森。   “是,父皇。”   阿保机声音缓和了些,又问道:“那个李京的事情处理的如何了?”   耶律德光没有隐瞒,老老实实道:“还是没有查清楚,他们藏得很深。而且我们派去幽云的人手,都遭到了唐军的严密阻截,之前畅通无阻的道路,现在都布满了唐军眼线,很多人折在了里面。”   “那你准备如何继续这件事?”阿保机目光锐利。   “今日来见父皇,就是要跟父皇说这件事。”耶律德光道,气势逐渐攀升,慢慢有了一种霸气,“既然我们已经怀疑了他,而且已经怀疑了这么久,依儿臣看,也不用再查了,直接动手便是。在契丹国,我们要做什么事,哪里需要什么有力的证据?只要怀疑就够了!既然他引起了我们的怀疑,那他们就该死!动一支商队而已,没理由犹豫!”   “你终于想明白了这点,很好,没有叫朕失望!”阿保机赞赏道,“不仅是契丹,这天下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是你我父子想做的事,何必需要证据,何必需要理由?只要我们有了想法,那就已经是足够的证据和理由!”   又问:“你打算何时动手?”   “儿臣立即调集人手,即刻查封商社,缉拿李京审问!” 第210章 首陈大军往边境,天涯里无限风情   根据先遣官吏的联络,今日是百战军大军抵达幽州的日子,大唐内外番汉大总管、幽州卢龙节度使、大唐幽云边境防御使李存审,一大早就披挂整齐,准备去迎接那个可以算作他得意门生的年轻将军。午时的时候,百战军斥候抵达幽州城,李存审随即率领幽州文武官员,来到城郭等候。   “算起来李从璟还是你的学生,这天底下哪有先生迎接学生的道理!你说我是该为你感到高兴,还是该为你鸣不平?”官袍红红绿绿一大片的文官挤成一堆,闹哄哄的站在城门口,众人神态各异,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话题自然离不开那个据说马上就要到这里来,并接替李存审部分职务的年轻后生,当中一位着深绯色文官服饰的老者拢着袖子,笑呵呵的打趣李存审。   文武官员在李存审身后分成两拨,左文右武,彼此泾渭分明,闪耀的阳光下,将军们的甲胄熠熠生辉,众人中只有那位老者得以和李存审并肩而立,近来身子骨愈发不如从前,但今日格外精神抖擞的李存审闻言笑道:“谁让这马虎不得的小子这回北上,头上还顶着钦差大臣的帽子?老夫可以不迎接自己的学生,却不能不迎接朝廷派往契丹的使团不是?费老头,你休想揶揄老夫,实话告诉你,老夫有如此学生,那可是生平少有的得意之事!你就是嫉妒也没有办法,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门下那些个不成器的小子,可是没少让你吹胡子瞪眼!”   李存审口中的费老头,是官拜幽州刺史的费高章,两人私交甚笃,这时候哼道:“你这个粗老头懂什么,老夫那是爱之深责之切。行军打仗不敢说,但要论起处理政务、治国平天下,老夫门下随意一个学生,就能抵得上你整个卢龙军!”   费高章一副政事老子天下第一的嘴脸并没有惹恼李存审,他反而哈哈大笑道:“你这酸老头子,也就能在我这个粗人面前逞能,等我那学生来了,你就会知道,跟他一比,别说沙场征战,就是治理地方,你那些学生,哼……那也是狗屁不通!”   费高章被李存审气得语塞,胡子抖了抖,拂袖冷哼道:“老夫不跟你这粗人一般见识!老夫倒要看看,你那学生能给老夫带来什么惊喜!”   “费老头,你等着瞧好了!”李存审哈哈大笑,像个老顽童。这时,众人视野中庞大的行军队伍渐渐到了跟前,中间奔出几骑率先驰来,当先的两员将领都分外年轻,但看对方的甲胄就知道是军中高级将领。   李绍城和孟平双双下马,在李存审面前拜道:“末将百战军副将李绍城,领中军主将孟平,拜见大帅!”   李存审扶起李绍城和孟平,笑道:“你们俩的名字老夫早已听说过了,是从璟左膀右臂,屡次征战数立大功,也是我大唐年轻一辈中少有的将才!”笑了两声,表达了一番亲切,“从璟呢?”   “禀大帅,军帅不在军中,特令我等率百战军前来,代替军帅处理百战军进驻幽云诸事!”李绍城道。   李存审眼色顿时有些古怪。   费高章在一旁哈哈得意大笑,借机嘲讽李存审道:“粗老头,看来你这学生不太尊敬你这个半路先生嘛!这大军都来了,他竟然不过来拜见,还搞得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哈哈,这可真是个惊喜啊!”   李存审懒得理会人来疯一般的费高章,问李绍城:“你们军帅现在何处?”   李绍城没什么需要隐瞒的,实诚道:“离开洛阳时,军帅就没和大军同行,而是带着少量人手,率先前往草原,去勘探契丹军情国情了!根据今日接到的信报,军帅已经到了西楼!”   “什么?!”李存审和费高章双双惊呆,他们身后闻听这句话的文武官员,也都个个震惊非常。   李绍城对众人的反应早有预料,这会儿也没多在意,掏出一封信递给李存审,“这是军帅给大帅的亲笔信,请大帅过目。”   李存审肃然接过信件展开快速浏览一遍,不禁脸色又是一变。   李绍城已经继续道:“军帅让末将禀报大帅,他已率使团先一步赶往契丹,目的是为在契丹有所防备之前,摸清契丹国内局势,找到日后对付契丹的破绽。另外,军帅请大帅在百战军到幽州后,立即陈兵边境,准备迎接随时可能爆发的大战!”   李存审固然知晓其中利害,收起信件已是在做盘算。关于此番行动的前因后果,李从璟在信中都已说明,其中包括君子都深入草原的实战练兵之事。费高章身为幽州刺史,在边境多年,听了李绍城的话,哪能不知晓其中奥义,此时不由得看向李存审,叹道:“你这个学生,果然给了老夫一个大大的惊喜!”   李存审告诉李绍城,即刻召集百战军诸将到军府议事,在李绍城抱拳告辞之后,他不无感慨的对费高章道:“费老头,这天下,终究还是年轻人的天下啊!”   费高章笑得很贼,“老夫倒很是期待,接下来这位百战军主帅,还会给你我带来何等惊喜。”   四日之后,李存审率领驻扎在幽州的卢龙军主力,汇合百战军主力,并大军三万人,赶赴到了大唐与契丹边境接壤的地方,檀州古北口一线。   大唐并未隐匿行踪,一时之间,契丹边境上的游骑和驻军,纷纷惊骇莫名,仓皇收缩防线,并火速将军报递往西楼。   ……   早在百战军和卢龙军赶往古北口之前,桃夭夭就已经率领数百名军情处精锐赶到了边境,补充这些地方的军情处各据点力量,并在东北营州、东部蓟州、中路檀、顺二州一带各条道路、山口以及各城布下重重眼线,对外一方面监视契丹哨探动向,对内一方面深入勘探这些地区中灰色地点的各种势力。   对于长期对峙并且经常交战的两国边境地带来说,因为两国势力相互渗透,彼此犬牙交错,加之地方屡有战事,生存环境恶劣,是以各种灰色地带充斥其间。这里面既有地方豪强或者大族的地方防御武装,亦有以残兵平民和匪盗组成的江湖势力,更有两国哨探经营的伪装据点。商人、马帮、江湖客、山贼、地方武装甚至是所谓平民百姓,各种势力纠缠不清,鱼龙混杂。   是以大唐和契丹边境,比之先前的梁晋边境形势要复杂得多,双方都是当世大国,上至君主下到边镇守将,都是强悍角色,绝对不容小觑。军情处在这些地方落脚之后,既感到立足之易,又感到行事艰难,每日都有无数信报经由各地汇集,被送到如今将总部暂设在檀州的桃夭夭手中。饶是以桃夭夭的精明强干,也是日日劳心劳力,疲惫不堪。   就是在这样复杂的形势中,军情处犹能捕捉到明安遣往幽云的探子踪迹,也盯上了不少契丹眼线,这其中除了桃夭夭的布局,也离不开军情处这架机器本身庞大高效的能量,不说其他,仅是其中独当一面的李荣、吴长剑、赵象爻,无一不是人中豪杰。   芙蓉镇本是一座边境中不起眼的小镇,城破墙矮,郭市倾颓,居民不多,镇子外的农田虽然勉强称得上良田,但多半早已荒废。但自打这里驻扎了百余名唐军边军之后,它的位置就凸显了出来。在贯穿契丹和大唐边境的泥路上,芙蓉镇婉若长河中耸立的一座小岛,南连檀州,北通古北口,在供来往行人歇脚暂住的方面,有着它不可取代的地位。而百余名唐军的驻扎,则为它加上了一层安全保障。而微妙的是,仅仅一都的唐军,又并不能完全掌控这座小镇中的每一寸土地。   不知从何时开始,在这个山河破碎的角落,芙蓉镇渐渐形成了一种安居江南的百姓,所不能理解的扭曲的热闹繁华,原本几百户却逃亡过半的小镇,如今城中总能保持数千人的人口,而更加恐怖的是,它的人流量一日能多达三位数。   芙蓉镇中有一座青楼,它的名字就叫青楼。整日来往的客人多不胜数,而在边境上讨饭吃的各色人等,无论明日他们是生是死,今日若还有命在,兜里又有几个银子,就不会吝啬自己的欲望。而青楼里的姑娘们,说起来更是让人费解,竟然大半都颇有姿色,更难得的是风情惹火,少了几分娇羞,多了几分狂野,这就更得这些来往行人的口味。   马小刀是青楼常客,作为芙蓉镇六十里外大马山最负盛名马帮的头领,马小刀在芙蓉镇也算小有名气,平日里在街上都是横着走,不仅因为传闻中他和芙蓉镇镇将马挑江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更因为他不俗的身手和火爆脾气,以及身后总跟着的三五个同样手上有人命的马帮汉子,这些人说好听些是侠客,说得不好听些就是马贼,平日里少有人敢惹这样的凶狠角色。   今日马小刀从青楼中一间香闺中出来时,已是醉醺醺的,但满面红光掩盖不住他的得意和满足,临出门时,他还往房里望了一眼,从尚未关闭的房门中看进去,可以瞧见里面的床榻上躺着一位体态丰腴、风情无限的小娘,还在怯生生的看着他。   “哼,卖艺不卖身?还青楼最清贵的清倌儿,老子想要睡你,你还有得选?妈的,最讨厌这帮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货色!”马小刀狠狠啐了一口,提了提裤腰,一番话说得他更加神采飞扬。看到面前一脸尴尬对他谄笑的老鸨,马小刀哼了哼,老子是大爷一般迈步走下楼。   下楼时,来来往往的客人和姑娘都纷纷给他让路,这让他看起来鹤立鸡群,对面楼上有个比他年纪大不了多少的汉子吹着口哨对他喊:“马小刀,清倌儿滋味如何?你他娘的今天不会骑不上马背了吧?哈哈!”   “鬼脸七,去你奶奶的!”马小刀停下脚步,歪着脖子反唇相讥,“有本事你去自个儿试试味道,老子保证你一辈子忘不了!不过话说回来了,你敢吗?”   “我鬼脸七哪有小刀爷威风,不过你今儿破了人家的身,日后我们这帮大老爷们儿也都有口福了,这还得感谢你不是?”那汉子笑道。   马小刀更加志得意满,懒得再跟对方说话。   下楼之后,马小刀突然在一张门帘前停下脚步,看了门帘一眼,问那老鸨:“这后院老子还从来没去过,里面是什么地儿?”   老鸨打着哈哈道:“都是些寻常之处,入不得您的眼!”   “老子到你这来没有一百回还有八十回了,你这腔调老子还不了解?越是精妙去处,你越是遮遮掩掩。就像方才那个清倌儿,卖艺不卖身,亏你也说得出口,你当你这是什么地方?你这是青楼!”马小刀一把拨开老鸨,“这后院老子还从未去过,今日一定得去看看!”   老鸨抢先一步拦在门口,脸上的谄媚奉承之色早已飞到九霄云外,转而异常庄严肃穆,沉声道:“马爷,您可别怪老身没提醒你呐,这后院不是活人能进去的地方。这儿可不比那清倌儿,您一时好奇进去了,可不一定能出得来!”   马小刀瞪着因酒色而猩红的双眼,“老子马小刀什么刀山火海没经历过,还能被你一个青楼吓破了胆?活人不能进去,难道进去的都是鬼么?”   老鸨语调怪异道:“马爷您可说对了,那里面呆着的啊,可都是鬼!”   “鬼老子也能叫他活过来!”马小刀大怒,一把推开老鸨,招呼身后的三五个弟兄,“走,进去瞧瞧!”   掀开门帘推开门,马小刀跨进后院。清幽黑暗的青石小道,直通十步开外的一座小院,这里没有声音没有灯光,只有一阵凉风吹过,叫人心寒。   马小刀顿时一愣,下意识一握腰间的两柄细长短刀。   “马爷,老身最后再提醒您一次,现在退回去还来得及,待会儿要是鬼出来了,您可就真走不了了!”那个老鸨的声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似乎蕴含了一股森然之气。   马小刀脸一黑,低声吼道:“老子马小刀纵横大马山二十年,遇神杀神,遇鬼杀鬼,你再给老子啰嗦,老子先割了你的舌头!”说完,大步向前走去,“别以为老子不知道,这院中的人,才是你们这里真正的头牌吧?倒是藏得深,不过这样才有意思,真是想不到,老子今夜刚尝了清倌儿,又能尝到金屋藏娇,哈哈……”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了院子门口,嘿嘿阴笑两声,搓了搓手,马小刀有种迫不及待的冲动,去推开那扇院门。   但不等他动手,院门自己开了。   马小刀顿时愣住,随即是一阵狂喜。   门里开门的人是个小娘,在院中不太清晰的灯光下,依稀可以看见对方头上高高扬起两个马尾,一身大红衣裳收紧了腰身,将对方白如凝脂粉雕玉琢的绝美小脸衬托得美不胜收,年龄不大,但以马小刀阅女无数的眼光来看,小娘已是人间少见的极品。   此时小娘黑得发亮的瞳孔里布满迷茫之色,怔怔望着马小刀,似乎在好奇门外怎么会有人。   马小刀舔了舔嘴唇,只觉得腹中一股邪火已经窜上了天,他兴奋得已经顾不得问老鸨什么,心中更加笃定这才是青楼真正的头牌——头牌这个词,简直就是为对方而造的嘛!   “小娘子……”马小刀搓着手,就要忍不住扑上去。   “第五姑娘,小人退下了。”老鸨躬身施礼,然后脚底抹油一般,不见了踪影。   马小刀一个劲儿点头,他觉得这老鸨实在是太识趣了。再看小娘时,他想到:果然世间并不缺乏美,而是缺少一双双发现美的眼睛。马小刀觉得自己的人生实在是太幸福,今日出门忘了看黄历,想不到却是他的大吉之日。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的幸福中,以至于忽略了老鸨的自称。   “第五,这个姓氏真是少见啊!不过,够特别!”马小刀心道,他耐着性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温和良善,面对一个如此香玉般的可人儿,马小刀觉得自己要谦和一些,“那个,第五姑娘?”   “嗯?”红衣裳红扑扑小脸的小娘歪了歪头,双眸中依然是迷茫和无辜之色,似乎对这个世界很懵懂。   触碰到对方单纯清晰的眼神时,马小刀自觉他整个人都快融化了,这让他心中爱怜之心更甚,都忘了诽谤老鸨竟然藏着如此佳人不拿出来,他嘿嘿笑了笑,不忍唐突,竟然礼貌的问:“在下,可以进来吗?哦,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伤害你,我保证!”   “你不会伤害我?”红衣小娘好奇而不确定的重复了一遍。   马小刀重重点头,信誓旦旦道:“在下保证,我绝对不会强迫姑娘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姑娘让我站着,我绝不坐着,姑娘让我趴着,我绝不躺着!”   说完这句话,马小刀对自己演技感到很满意,而面对这样的小娘,他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心底真的生出了不忍伤害对方的心思。   然后,他就听到对方笑了两声,“嗬嗬!”   那一瞬间,红衣小娘眼中的茫然懵懂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她那娇小的身躯里散发出来的不再是娇弱之意,而是凛然的杀气。没错,就是杀气!马小刀以他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经验,准确判断出了那就是杀气!他心中甚至骤然涌起一股浓烈的恐惧和不安,即便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马贼,此时也恨不得夺路而逃!   马小刀敏感的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但是不等他想明白,甚至不等他有什么动作,他就看到那个还只有自己肩膀高的小娘,突兀靠近了自己,然后他咽喉一痛,身子就失去了控制,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提起,重重砸在了门框上!   轰的一声,马小刀下意识缩肩,但他还没卸掉多少身子撞击门框的力气,他的就看到红衣小娘的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脑门。接下来,他脑袋一震,眼前一黑,整个脑袋就被砸进了门框里!   脑皮破裂,也不知脑骨碎了没有,血瞬间覆盖了马小刀半张脸。   身子顺着门框无力的滑倒,在昏倒之前,马小刀看到跟着他来的那几个汉子,此时一个个都倒在了地上,而他们身后,站着一个个负手而立的青衣男子,他们的身影在夜色中格外阴森,给马小刀的感觉,就像鬼一样!   对方什么时候出现的,他的人又是什么时候被放倒的,马小刀永远都无法再弄清楚这个问题。   第五姑娘抽抽秀气的小鼻子,吩咐了一句“收拾一下”就转身进了院里的屋子。   屋子里亮着几盏油灯,桃夭夭正在案桌前翻看一封封信报,高耸的双峰几乎都要放在桌面上,修长的长发凌乱的垂在脸颊两侧,妩媚的眉毛里无论何时都给人一种慵懒的感知,她顺手拿起桌上的水杯,将吸管送进诱人的殷桃小嘴里,轻轻吸了一口。   “怎么回事?”桃夭夭头也不抬的问。   第五在另一张案桌后坐下来,桌面上也堆着厚厚一叠信报,她信手拿起一张翻开,嘻嘻笑道:“几个醉酒的客人,打发了。”   桃夭夭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几个青衣汉子出现在院中,中间还压着两个人,当先一个到门口请示:“大当家,抓到两个渤海国探子,自称是王子明安的人,说有重要事情请求见军帅。”   桃夭夭抬起头来,眨了眨眼,“带进来吧。”   那两个百姓打扮的人被带进来之后,桃夭夭又吩咐松绑,这才随口道:“证明你们的身份,说明你们的意图。”   一个中年人模样的男子颇有风度,闻言拱手一礼,“在下明安王子府上司马,有王子亲笔书信一封,呈给李从璟将军。我等此来,是为结好李从璟将军,以便日后能互相帮助。”说完,这才问:“不知阁下是?”眼神四处看了看,见屋中只有两个女子,不由得很是诧异。   先前禀报的男子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桃夭夭,她展开看了几眼,就丢在一边,轻轻笑了笑,“我是谁不重要,即便是说了你也没听说过。不过你要见军帅,恐怕暂时要失望了。”   李四平诧异道:“这是为何?还请阁下解惑。”   桃夭夭清清淡淡的开口:“首先,你们既然被我手下的人抓了,还不知道我是谁,那就说明你们根本不知道我们这个组织;至于第二个问题,在回答之前我倒想问问你,你们对我们一无所知,又凭什么和我们结盟互助?你们这个样子……”示意他们被绑着来见,“又有多少实力?”   李四平怔了怔,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日他和明安在知道他们的探子在幽云消失后,就计划和李从璟碰头,这样的事自然不能交给没有身份的人去做,于是李四平就亲自赶来,而且他认为也确实有此必要亲自走一趟幽云。只不过在他们原本的预想中,李从璟还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但眼下听对方所言,分明李从璟的实力就深不可测!否则,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组织?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   既然这个组织是李从璟的,那么是否先前他们的推断就是错误的,根本就没有人帮李从璟抓探子,而是李从璟自己的人捕捉了那些眼线?若是如此,问题又绕回了原点,那就是——李从璟是不是太有本事了些?   “司马,你是无法回答我的问题,还是没有听清我的问题?”桃夭夭见李四平沉默着不说话,提醒了一句。   李四平心头暗暗发苦,坦诚道:“实不相瞒,我等只是知道李将军年少有为,是大唐国之栋梁,因此才有交好之意。而敝国王子,也是有心振兴国家的君子,因此和坐镇幽云的李从璟将军有共同的目标,这才冒昧前来。”   第五姑娘忍不住发笑,桃夭夭也摇头笑道:“年少有为,国之栋梁,李从璟要是听到这个评语,会不会开心得笑裂了嘴?”   第五重重点头道:“军帅会不会笑裂嘴不知道,但他一定会很开心!”   李四平张了张嘴,有些搞不懂眼前这两个拥有倾国倾城之色的女子。   “好了,你足够幸运,碰到的首先是我的人,而不是契丹的探子。对你的来意,我替李从璟告诉你,他会认真考虑。你们可以派下一拨人过来进一步接触。当然,我们也可以派人跟你回去,我觉得这很有必要,否则你们逃不脱契丹的眼线。”桃夭夭摆了摆手,随即告诫道:“不过李从璟可不是个有耐心的家伙,你们最好一开始就拿出诚意来。”   李四平大喜,“多谢阁下。”他此时已经完全明白,李从璟根本就不是什么太有本事的家伙,而是非常有本事的家伙!他突然很庆幸,既是庆幸自己来了幽云,又是庆幸是李从璟接替李存审。   桃夭夭忽然问:“你既是明安王府司马,那是叫李四平?”   李四平愣住,“阁下如何得知?”一路南行,他可没说出过自己的本名。   桃夭夭笑容满含深意,“这么说你是从西楼来的?”   “这……阁下又是如何得知?”李四平震惊了。   桃夭夭呵呵笑出声,“这么说你们之前在西楼时,有碰到过一支试图接近你们的中原商队,但是被你们拒绝了?”   “这你都知道?!”李四平这回不是惊讶,而是恐惧了,对方这是秒变鬼神的节奏么?看到桃夭夭怪异的眼神,李四平这才想起来解释,“当时王子和在下以为,这是契丹人试探我们的诡计,所以没有敢和其接触。”   桃夭夭以手扶额摇摇头,“所以说你们的运气真是好得出奇,碰到了我们。”   “阁下的意思是?”李四平已经不能正常的思考。   桃夭夭问:“你不是想要见李从璟吗?”   李四平拼命点头。   桃夭夭叹了口气,悠悠道:“我可以很明白的告诉你,李从璟不在幽云。你本来也不用辛辛苦苦跑来幽云,你们在前些时候本可以坐在西楼,就见到他的,不过机会让你们给错过了。李从璟,现在就在西楼,他就是那支商队的东家!”   “啊?!”李四平失声大喊一声苍天哪,瘫倒在地上。   ……   李从璟抱着耶律敏跑回商社时,里里外外的人都吃惊得看着他,当大伙儿看到他怀里那个娇艳欲滴……不,是娇艳在滴的小娘时,都是一脸羡慕。马如年更是在心里感叹一声,军帅就是军帅啊,情场战场都能纵意驰骋,取小娘芳心如取上将首级,都是反手之间就能办到的事啊!军帅这才来西楼几天,竟然就在夜里抱回了如此绝色佳人,想我马如年,在西楼也来了这么久……算了,我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将耶律敏抱回房间时,对方脸上洋溢着让李从璟不能理解的笑容,他反脚将房门关上,对眯着眼睛一脸享受的耶律敏咬牙道:“你还不下来?”   “啊?”耶律敏这才反应过来,不过随即她又咯咯笑了笑,“你要我下来你就放我下来啊,为何要我自己下来?”   李从璟龇牙咧嘴,仿佛正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痛苦,他艰难道:“你以为十里长街是那么好跑的?我抱着你跑了那么久,手臂早就僵硬了,这会儿已经……没法儿动了!”   耶律敏嘴型张成一个圈型,很惊讶的样子,但身子就不动,笑得愈发得意:“你一个血气方刚的郎君,我让你抱了这么久,占了这么久的便宜,这会儿怎能如此轻易放过你?”   李从璟气得吐血,他早就领教过对方无所顾忌、天马行空般的思维方式,这会儿恨透了耶律敏这种性子,只觉得每多坚持一秒就是一个末日的轮回,遂恶狠狠道:“你再不下来,一定会后悔!”   “咯咯,你倒是试试看,能叫本宫后悔,那是你的本事!”耶律敏银铃般的笑声传出去,不知让商社里多少人浮想联翩,产生了美丽的误会。   “这可是你自找的!”李从璟下定了决心,话音落下的同时,上身往后一仰,腰身一弯,整个人后脑着地,本来被他抱在怀里的耶律敏,尖叫连连,就像一床圆滚滚的棉被一样,从他胸前滚到了地上!   起身后李从璟大松一口气,在凳子上坐下来,但是双手还是呈托举装放在胸前,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他看着摸着摔疼的小脑袋从地上爬起来的耶律敏,笑道:“一个小姑娘还在我面前耍横,我要是收拾不了你,岂不白活了几十年?”   耶律敏被摔得狼狈也不恼,勾着双手在背后,惦着脚尖笑嘻嘻走到李从璟面前,“实话告诉本宫,你到底是什么人?别以为我不知道,普通人哪能抱着本宫跑那么远的路,歇都不用歇的?”   “说了你也不知道……”李从璟翻了个白眼,还要说什么,前一刻还一副人畜无害模样的耶律敏,在靠近他之后,突然一巴掌拍下来,狠狠打在李从璟僵硬的双臂上!当李从璟想要躲避时,双臂已经无法做出有效的规避动作,这一下被拍得不轻,酸得他恨不得一脚跺穿楼板!   但更疼的却是耶律敏,她小兔子一般一下子蹦开,捂着手在原地跳圈,叫道:“啊呀,你的手臂是什么做的呀!怎么比铁还要硬?唉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李从璟被她逗笑,也不再责备她,提醒道:“你才掉进了河里,不想着凉的话还是换身衣服吧,我让下面人送套衣服上来。”   “不用!”耶律敏大度的一挥通红的小手,满不在乎道:“被你抱着在大街上狂奔了那么久,风可是大得很,这身衣裳早就吹干了……”   李从璟定眼一看,那身衣裳还真被吹干得七七八八了,这让他觉得有些无语,怎么都感觉怪怪的,难不成他这一趟不仅充当了马车,还客串了吹风机的角色?   李从璟不再跟她废话,好心提醒道:“敏姑娘,你看这天色已晚,你一个大姑娘家总不能夜不归宿,休息片刻我便让人送你回去吧。”   “我不回去!”耶律敏顿时强硬起来。   李从璟苦笑不得,“你这还赖上我了?”   耶律敏灵动的瞳孔转了转圈,嘻嘻笑道:“怎么,让你白占这么大一个便宜,你还不乐意?”   李从璟甩了甩渐渐恢复知觉的双手,没好气道:“你堂堂契丹国的公主,赖上我这个小商人,你就不怕你父皇带人来拆了我的屋子?”   “你竟然知道我是公主?你怎么知道的?”耶律倍瞪大了惊讶的双眼。   “你一口一个本宫,真当我是傻子么。”李从璟站起身,打开房门率先走出去,示意耶律敏跟上,笑道:“赶紧出来,私藏公主,罪名可不小。”   就在这时,商社外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和脚步声,一阵喧哗嘈杂,不时就有人发出喝令声。马如年从门口一溜烟儿跑上楼,额头密布汗水,在李从璟身边拱手道:“公子,契丹军队围了商社!”   李从璟并未惊慌,甚至犹有闲情朝耶律敏挤眉弄眼,耶律敏掩着小嘴惊呆了,失声道:“父皇还真带人来拆你的商社了?!”   “你父皇可是个狠角色,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吗?”李从璟轻笑一声,问马如年:“领头的是何人?”   “好似是耶律德光。”马如年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   耶律敏终于知道事态失控了,但她却误以为契丹军队是因她而来的,她扯了扯李从璟的袖子,在他转头看过来时,豪气的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你今日救了我,本宫一定会保证你商社不会被拆掉的!你虽然是个商人,但是个挺好的商人,本宫不会让你为难!”   说完,果断一扭头,就要下楼。   李从璟一把拉住她,将她拽了回来,笑道:“现在你不用出去了,出去了也没用。”见对方一面迷茫不解,补充道:“这点小事,我还应付得来!”   旁边一间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脸色憔悴的细细儿从门里走出来。因为杜千书的事情,这几日她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里,没怎么见人,李从璟每次进门去探望,她也几乎都不说话,只是黯然神伤,对于她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女子来说,有些事情过于沉重了些,需要时间去接受和消化。也正因此,她已经再没有吹过一次梆笛,这让李从璟一度很是觉得遗憾。   “公子,我看到契丹军队围了商社,他们要对付我们了吗?”细细儿走到李从璟身前,糯糯的问。说着,不等李从璟回答,她补充道:“公子放心,如果你能走,就不要管细细;如果你不能走了,细细儿也会死在你身边。”估摸着这几日她经常想到死这个字眼。   李从璟温和的笑了笑,揉了揉细细儿的小脑袋,“放心好了,你和我都不会有事,这商社里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有事。”   “嗯。”细细儿郑重的点头,双眸稍稍明亮了些,“细细相信公子!”   “这就对了。”李从璟笑道。   耶律敏也认出了眼前的细细儿,相比之她的锦衣华服,细细儿的装束已经不能用寒酸来形容,粗布麻衣不说,还打着补丁。虽然李从璟多次要求给她换装,不过已经觉得麻烦李从璟很多的细细,却怎么都不接受,以至于她现在还是当初那副装扮。在耶律敏眼中,这个上次因为那只凤钗而看起来有些碍眼的家伙,此时却是分外惹人怜惜。细细不用哭哭啼啼,不用吵闹,她本就如那一汪清泉,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应该爱惜。   “我,我去跟二哥说清楚!”耶律敏低着头,竟然不敢去看细细儿,她想要逃下楼去。   “你可以走,但不是现在。”李从璟再次拉住耶律敏,他这话说得很平静,但同时也不容置疑,即便是对待一个公主,他的话里也充斥丝毫不容辩驳的意味。   耶律敏看到李从璟的眼神,那里面的锋芒耀眼而深邃,让她怔在那里。   此时,契丹军队已经完成对商社的包围。   李从璟负着手,站得笔直,睥睨着楼下的前院大门,语调厚重道:“吩咐下去,商社打开四门,迎客!请冯大人并一干同僚,朝服出门!”   说完这话时,耶律敏突然发现眼前这个年轻的中原人气势变了,不再是之前那个简简单单的温醇商人,而是有了一种她十分熟悉,但却更加不解的气质,这样的气质,她在她父皇那里经常看到。那感觉就像,天下都在他们脚下一样。   说完这些,李从璟张开手臂,一抖衣袖,朗声道:“来人,给本帅换装!” 第211章 棋至中盘形势明,火中取栗生死局(一)   耶律德光面无表情坐在马背上,冷眼看着他带来的契丹军士将商社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他没有下马,战马带给他的高度让他能够俯视众生,他喜欢这样的感觉,那样会让他觉得万物皆蝼蚁,而他是主宰万物的王。   他本身就是契丹年轻一代的王。   “箭上弦,刀出鞘。但有反抗者,格杀勿论!”耶律德光下达军令的时候,嘴角有一丝得意笑。商社里没有动静,一切都显得静谧异常,耶律德光没有急着下令军士冲进去,对待注定跑不了的猎物时,他并不缺乏耐心,相反,他很享受这种游戏猎物的感受,“李京,出来,你的商社被查封了!”   他抬头望了一眼商社的牌匾,李氏商社四个大字在亮如白昼的火把光芒下,异常清晰。他心中冷笑一声,想起中原的那个王朝,那个姓氏,眼前的那四个字,仿佛也在他眼中变成了李氏江山四个大字。   耶律德光不由得想起契丹军队在大规模攻打幽云城池时,总是因为大唐的援军每每讨不了好,他又念起李京可能的唐朝探子身份,心中有一种被猎物戏耍的不好感觉。   “拿弓来!”耶律德光低喝一声,从护卫手中接过一张大弓,又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拉开弓弦,对准了牌匾上那四个大字,狞笑一声,松开手指,铁箭直奔牌匾而去!   他要射碎那块牌匾,他要射碎那个姓氏统治的江山!不需要理由,只因为他耶律德光想做,那他就做了!谁又能奈他何?   铁箭如一道闪电,在空中划过一条直线,直奔那个当先的“李”字!   利箭离弦,速度何其之快?   但有人比他更快!   一道黑影几乎是在耶律德光手指松动的时候,就从门内跃了出来,他竟然跳起丈高。人在空中,一探手,一抓,那支如它主人一样不可一世的铁箭,就被他稳稳抓在了手里!   这是一个面容普通但格外沧桑的汉子,唯独一双眸子如鹰似火,他身上背着六把刀。   丁黑将铁箭随手丢在地上,淡淡瞥了盛怒的耶律德光一眼,抱着双臂站在门口,一句话都懒得说。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他的意思很明确:我就站在这里,无论你射出多少箭,都别想能毁牌匾分毫!   耶律德光恼羞成怒,他低声一声“找死!”抬起手,给身后的契丹军士下令,“给本王灭了他!”   无数支利箭对准了孑然而立的丁黑,下一刻他们手中的铁箭就能叫对方被万箭穿心,但丁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连戒备的姿势都没有摆出来,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阵杀人的箭雨,而是一阵和煦的微风。   “耶律德光,你敢杀我大唐使臣,契丹是想和大唐开战吗?!”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没有暴怒的语气,没有高分贝的声响,只能确保每一个都听得清清楚楚,但其中冰冷和杀意,却比这夜色更加浓郁!   身着绯色武将官袍的李从璟负手从院中走出,腰间十一銙金玉带,胸前一对麒麟张牙舞爪,似乎要脱离长袍飞出来一般,他站在院门口,云淡风轻却又威风凛然。   在他出现的那一刻,两排仪仗从他身侧涌出,到了院门外,和契丹军士面对面站定。那份仪仗太大了些,牌旗都不少,所以举牌的人也多,他们冲出来,不避契丹军士的刀剑,按照规格摆出阵势,那最前的官吏,已经与契丹军士鼻尖对鼻尖!   在李从璟身后,一大帮文武官员或者负手而立,或者扶刀驻足,一个个眼神越过嘴角抽动的耶律德光,抬头看天。   一个同样着绯色官袍的中年文官走到李从璟身边,和他并肩而立,看着耶律德光淡淡笑道:“这位就是阿保机其次耶律德光?常人之姿嘛!”   “李京,你搞什么?!”耶律德光愣了半天之后怒道,他不是傻子,看到对方的阵仗,他认出了一些东西。   李从璟向身侧伸出手,一员官吏恭恭敬敬将一简文书递到他手上。他淡漠的看着耶律德光,以一种耶律德光不能理解的语气道:“大唐礼部侍郎冯道,大唐北面防御使李从璟,领文武官员十八人,并一干仪仗随从,出使契丹!”递出文书,“国书在此。耶律德光,你接,还是不接?”   听到李从璟三个字的时候,耶律德光一阵错愕,随即脸如黑石,“你……”   耶律德光早就料想到李京不是个简单商人,却未曾想过李京就是李从璟!他不是明安,李从璟是何等人,他岂会不知道?   “李从璟?好,好,好得很!”耶律德光拼命控制着情绪,死死盯着李从璟,“这么说,葫芦口唐军夜袭,是你做的内应?从幽州一路行来西楼,你都是在戏耍本王!商人,哈哈,好厉害的商人!李从璟,你藏得好深!”   李从璟微微笑了笑。在那日和莫离商议之后,他就令在后面缓行的使节加速赶来,一路上并没有大张旗鼓,今日冯道等人也只是堪堪到达而已,之所以如此不按规矩行事,为的就是面对现在这种情况。他不温不火道:“这都得感谢王子热情招待,否则在下岂能一帆顺风来到西楼?王子盛情,在下铭记于心。”   “你……”耶律德光气得几欲吐血,“李从璟,你如此戏耍本王,你当真以为本王不敢杀你?”   李从璟毫不在意,“杀使,意味着下战书,契丹若是要与大唐决战,大唐何惧?!”笑了笑,“不过,耶律德光,你敢吗?”   耶律德光情难自制,不过并没有丧失理智,他阴狠的说:“使臣?这里可没有人看到使臣,本王看到的只是一群藏匿契丹重犯的商人!你说,杀这样几个商人,大唐会不会与契丹开战?”   李从璟眉头挑了挑,“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不动手?”   “你当真以为本王不敢?”耶律德光怒急,厉声反问,手一挥,“在契丹,还没有我耶律德光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李从璟和冯道双双嗤笑一声,冯道更是摇头,似乎都不愿跟耶律德光说话。李从璟心肠好,给耶律德光面子,说道:“那么今日,在我李从璟面前,你的不败金身恐怕要破了。耶律德光,国书在此,李从璟人头也在此,你,要取哪个?”   耶律德光脸色阴晴不定,他似乎在犹豫在纠结,在李从璟眼中,他整个人似乎都不太好,浑身上下都流露着一股痛苦的气息。   终于,耶律德光咆哮一声,“在契丹,我耶律德光,就是说一不二的王!来人,给本王剁了他们!”   李从璟怔了怔,似乎也没预料到耶律德光如此狠辣,骂了一声我操,就要拉着冯道往后退。   其实这不能怪耶律德光,确实是李从璟给耶律德光的打击太大。葫芦口一役给耶律德光造成多少麻烦,不是一言两语能说尽的,关键是这么久以来,耶律德光放下身段来结交,那也是破天荒的事情,无非就是想挖出李从璟的身份,但却到最后都没能如愿。   最后,耶律德光有料想到李从璟是个探子,但他如何能够想到,这个商人李京,就是他立志要一战而败的劲敌?这还没上战场,耶律德光就被李从璟耍得云里雾里,跟耍猴子一样,这让心高气傲的耶律德光如何能接受?   便是这些姑且不论,李从璟展现出来的心机和魄力,也让耶律德光极为忌惮,所以他决定干脆杀了了事,哪怕会有很大的麻烦。   “王子住手!”这时,一骑从街上奔来,竟然是一个宫里太监打扮模样的人,他手里还握着一简文书,下马后跑到耶律德光和李从璟面前,勉强稳了稳心神,“皇上诏书:元帅收兵,大唐使臣搬入驿馆暂歇,明日朝会召见!”   李从璟等人转危为安,他们看耶律德光的目光,就更戏谑了些。接触到李从璟的目光,耶律德光怒吼道:“这里没有大唐使臣,皇上怎么会如此下令?待我拿下这群奸商,再回去向皇上复命!”   “元帅,万万不可!皇上有口谕!”太监连忙跑到耶律德光跟前,脸色复杂的对他低语道:“皇上要奴才告诉元帅,李从璟方才已经向皇宫递送了国书,表明了身份,并在西楼大肆公开了他们的身份。现在,天下人都知道李从璟等人是大唐使臣了!”   “什么?!”耶律德光看着李从璟手中的“国书”,一脸恶心。   太监叹了口气,继续道:“皇上令元帅收兵之后速速进宫,有重大军情!”   “什么军情?”   “古北口驻军急报,三万唐军日前突兀出现在边境!其游骑活动频繁,有大战迹象!这表明了是李从璟的后手,若是我们对他们不利,那三万唐军,随时可能攻入草原!”太监苦涩道,他应该身份极高,这才能知道这些事情。   “唐军岂敢?!”耶律德光大怒。   太监眼神怪异,不得不老实道:“他们还真敢!另一份军报:近来南疆数个中小部落,包括契合部,遭遇唐军骑兵偷袭,部落被毁,部落中成年男子,皆尽被斩杀,无一幸免!并且这些唐军扬言,他们这是为前日元帅出兵蓟州,讨一个说法!”   耶律德光差点儿从马上栽倒下来。他指着李从璟,咬牙颤声道:“李从璟,你……”   李从璟笑了笑,“我很好,多谢王子慰问。” 第212章 棋至中盘形势明,火中取栗生死局(二)   耶律阿保机安排李从璟等人在驿馆下榻,自然是为了便于控制,对此李从璟也没什么意见。将李从璟等人礼送到驿站时,耶律德光脸色仍旧不怎么好看,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对着李从璟冷哼一声就打马离去。   众人搬进驿馆时,并没有丝毫不愉快的表现,随行的官员门除了一个劲儿奉承李从璟英明神武外,都在各自嘲笑耶律德光的吃瘪模样。对这群中原的官吏来说,能眼见契丹人心情不好,那就是他们心情好的理由,哪怕是在路上见到契丹人摔了个跟头,都能捂着肚子大笑半天。中原人对契丹人的仇恨,早已随着契丹人连年入侵边境而愈发不可调解。   礼部侍郎冯道仪态脱俗,身兼儒士和道士风采,总是一副云淡风轻而又笑眯眯的模样,和气得不仅能让人平生好感,估计有不少人都想去扯一扯他脸上皮球一般的肥肉,看看是否有弹性。   在李从璟房里逗留了一会儿,商谈了一些明日会晤阿保机的事宜之后,冯道就挺着他圆滚滚的大肚腩飘出去了,这时候莫离刚好进门。门框本来不算窄,但也绝对不宽,两人一进一出,冯道礼貌性的侧身让道。他不让还好,这一侧身,水缸一般的大肚子凸出来,顿时将门框的占去了十之八九的部分,饶是以莫离的单薄身板,怎么侧移都挪不动。两个人差些卡在门上。   两人也不觉得尴尬,各自退后一步,彼此呵呵一笑,相互拱手致礼。按说以冯道的身份,完全不需要给莫离让道,但他偏偏让莫离先进门后他才出门。   莫离在刚拿起一本书的李从璟身前坐下,若有所指道:“这位冯大人倒是有些意思。”   李从璟望了一眼冯道背影已经消失的门口,轻笑道:“你说的很对,他几乎是前后百余年间最有意思的人了。”   两人就军情处接下来的行动做了一番谋划,如今李从璟身份曝光,他既然能隐藏那么久的身份,阿保机和耶律德光又不是傻子,自然会彻查唐庭在西楼的探子。   “商社就不要动了,而且肯定也动不了。不过既然是我大唐使臣滞留过的地方,只要契丹和大唐还没彻底撕破脸皮,阿保机也不会在明面上把商社的人怎么样。”李从璟最后道。   莫离表示赞同,下去安排了。他后脚刚出门,耶律敏前脚就进了门。方才她换了服饰混在人群中,盛怒的耶律德光竟然没有发现她,她一直跟到了驿馆。   “你怎么还没走?”李从璟很吃惊。   耶律敏嬉皮笑脸围着李从璟打量了好几圈,又是惊奇又是感叹,最后伸手扯着李从璟的官袍挤眉弄眼道:“真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然是大唐使臣!本宫就觉得你不是个简单的商人,果然叫本宫猜着了!不过你方才在商社的时候,可真是威风呢,连耶律德光都不敢把你怎么样。”说完,还一副你果然有种的表情。   李从璟暗笑,心想你何时看出我身份了?将衣摆从耶律敏手里扯回来,认真道:“公主殿下,你不会真不打算走了吧?”   “怎么,你还不高兴了?”耶律敏柳眉一挑,又笑嘻嘻道:“你现在可是大唐使臣,不是一个小商人了,就算我父皇知道,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李从璟懒得跟她胡搅蛮缠,最后强硬的将她拖出房门,又一路拖下楼梯拖到院子里,丢到了马车上,让人送她回去。马车启动后,耶律敏还从窗口中探出小脑袋,咬牙切齿威胁道:“敢对本宫如此始乱终弃,你等着,本宫早晚要你好看!”   李从璟脸一黑,忍不住笑骂道:“滚回去好好学学汉话!”   翌日一早,李从璟和冯道领衔大唐使节,在西楼皇宫接受了阿保机的召见。   阿保机并没有在朝堂上给李从璟下马威,而是和风细雨一般跟他扯了半天家常,最后又义正言辞的叙说了一番契丹和大唐根深蒂固的“友谊”,表达了他对两国长久和平的美好期望,并设宴款待。   当晚在酒宴上,阿保机对待李从璟等人的态度亲切异常,就连耶律德光也没来找李从璟的麻烦,只不过在酒宴快结束的时候,阿保机貌似无意的提及了西部草原黄头、臭泊两个部落有叛乱迹象。   宴席结束后,从皇宫回驿馆的路上,冯道摸着今日幸福非凡的大肚腩,优哉游哉的对李从璟道:“看来契丹国内如今的形势也不太好,阿保机要想在镇压黄头、臭泊两部叛乱时,唐军不找他麻烦,就得依照陛下的意思,和大唐修复关系,保证边境的安定。毕竟将军带百战军到了幽州后,契丹人还是不能不忌惮的,今日阿保机对我们如此礼遇,道理似乎就在这里。”   李从璟看了一眼满面红光,似乎还沉浸在晚宴美味中的冯道一眼,并没有多说,只是道:“若是如此,自然最好不过。”   皇宫晚宴结束之后,阿保机并未回寝宫休息,而是召了耶律德光和耶律倍,在御书房议事。   “唐使你们俩今日都见过了,契丹该当如何对待唐庭和唐使,你俩都说说自己的见解。”阿保机坐在皇案后,靠着虎皮貂裘,揉着眉心说道。   耶律德光好大一会儿都没说话,这让耶律倍好奇的看了他一眼。这个家伙以前可从不会顾及他这个太子的身份,但凡阿保机问话,耶律德光都会有什么说什么,可不会等他这个太子说了再开口。但是今日耶律德光似乎没有急于表露意见的意思。   耶律德光不说话,耶律倍就不能干愣着,他试探着道:“眼下黄头、臭泊两部叛乱,而我大军若是要去平定,就得防备唐军在背后偷袭,毕竟唐军日前无故集结在古北口一线,虎视眈眈,并非一个好兆头。眼下既然唐庭有和契丹修好的意思,而我们也需要一个暂时安稳的环境,儿臣觉得应该答应唐使,与唐庭暂时修好。”   阿保机并没有说话,耶律德光冷笑道:“大哥真是好脾气!那李从璟堂堂一介使臣,放着正道不走,事先鬼鬼祟祟潜到西楼藏了这么久,要不是我领兵前往,还不知他什么时候才会表明身份。分明就是居心险恶,对大契丹国图谋不轨!如此小人,岂能放过?唐庭明面上说修好,暗地里却陈兵边境,不仅如此,更是派遣骑兵袭扰草原,接连祸害我大契丹多个部落,分明就是狼子野心!如此虎狼之国,岂是能那么容易修好的?”   说罢,向阿保机进言道:“请父皇诛杀李从璟,儿臣自领大军前去剿灭入境唐军!”   耶律倍有些吃惊于耶律德光的言论,若是如此,那么黄头、臭泊的叛乱如何平息?万一激怒唐庭,到时候两面受敌,岂不自陷于危境?   “父皇,儿臣以为此事不妥,当此之际应以稳定内部为紧要,对待唐使和唐庭需得顾忌大局,万万不可意气用事!待平定了黄头、臭泊两部的叛乱,腾出手来再对付唐庭不迟!”耶律倍争论道。   耶律德光一甩手,冷哼道:“匹夫之见!”   耶律倍顿时脸红耳赤,“你……”   “好了,不用再争了!”阿保机出声呵斥道,看着耶律倍道:“依你的意思,是唐军入境之祸,杀我契丹百姓之罪可忍?李从璟冒犯契丹国,图谋不轨之举可纵?”   “父皇,这……”耶律倍没想到阿保机竟然会如此说话,一时间怔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阿保机冷哼一声,“李从璟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也敢在契丹如此放肆,唐军那两三千骑兵就敢堂而皇之侵入草原,挑战大契丹的威严,这样的事情自我阿保机建立大契丹国以来,还从未发生过!是可忍孰不可忍!便是有黄头、臭泊叛乱又如何?耶律倍,难道你还平定不了他们吗?”   “这,黄头、臭泊两部罪不容诛,若是父皇让儿臣领兵出征,名正言顺,定然手到擒来!不过……”耶律倍还想要劝说阿保机冷静谋国。   “好!”阿保机却不给耶律倍再说话的机会,目光重重落在他身上,“朕就令你率领大军,前去平定黄头、臭泊两部叛乱!你随朕征战多年,还望你不要令朕失望!”   话说到这个份上,耶律倍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只能领命,但他还是不禁道:“那唐军如何区处?”   “大哥只管去对付黄头、臭泊两部,唐军那些虾兵蟹将,交给我就是!”耶律倍傲然道,随即有冷哼一声,“上回叫唐军在葫芦口偷袭得手了一回,这次我要连本带利都讨回来!”   耶律倍张了张嘴,顿了顿,还是问道:“父皇,你当真要擒杀唐使,和唐庭决裂?”   “有何不可?”阿保机理所当然的问。   “杀唐使和跟唐庭决裂,可是两码事!”倒是耶律德光冷冷道:“大哥难道想不到,杀人不一定要自己亲自动手?再说,我们要杀的是李从璟,其他人还是可以留下的。大哥这回不是要去平定黄头、臭泊部落么?要是唐使请求随军观战,助我军威,那么李从璟不小心死在黄头、臭泊叛军手中,就不足为奇了!如此一来,唐庭只是因‘意外’死了一个使臣,只要大契丹国诚意足够,难道李亚子还真铁了心会跟契丹决裂?”   耶律倍陡然抬头,惊出一身冷汗!   他正想反驳,但看到阿保机锐利如电的目光,喉咙动了动,识趣的将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他最后挣扎道:“可是李从璟并非愚笨之人,他不一定会请求随军观战……”   阿保机冷笑道:“朕要他请求随军,他就一定会请求!这件事难道还容得他不肯?!”   耶律倍脸色惨白,终于知道一切已成定势,他已经无能为力。   阿保机从皇案后走出来,脸色变得慈祥,他拍了拍耶律倍的肩膀,温和的鼓励道:“李从璟不是个简单角色,有他和百战军在幽州虎视眈眈,对草原是个不小的威胁。只有他死了,百战军再厉害也只是无头之蛇,不足为惧,边境才能无忧。这是个重担,也是关系契丹长治久安的大计,朕让李从璟随你西行,让你来办这件事,你不要让朕失望!”   耶律倍躬身道:“是……父皇,放心。”   从皇宫里出来之后,耶律倍站在宫门外,抬头看了一眼深沉的夜空,心中沉重至极,他恍若失了魂一样,看起来分外落寞。而他仿佛听到,他的心正在破碎,滚烫的血一点点滴下,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滴滴冷却。   “让我杀李从璟……呵,父皇,你和耶律德光都以为我傻,都以为我迟钝,都以为我看不出来其中蹊跷,难道我真的看不出来吗?今日你们一唱一和,不就是在给我下套?我杀了李从璟,日后唐庭有怒,也会发泄在我头上,便是唐军北上,刀子也会对着我耶律倍……父皇,同是你的儿子,你何至于偏心至此?!”   “何至于此!!!” 第213章 棋至中盘形势明,火中取栗生死局(三)   在阿保机提出要请李从璟等人随行契丹西征大军观战时,李从璟并没有拒绝,对这种耀武扬威的事情他见得虽然不多,但知道的不少,契丹要在他面前展示军力,以此来威慑唐使以至震慑大唐,李从璟没太大意见。   问题是他知道,现在在人家的地盘上,而且他还得罪了对方,人家可以让他有一千种死法,离开西楼对他而言并非什么太坏的事。倒是冯道皱着苦恼的圆脸说不愿去,还装起了病,不是拉肚子就是偶感风寒,总之就是不下床。估计他认为呆在西楼要更安全一些,阿保机至少还不敢在西楼明目张胆对他怎么样,但李从璟一句话,让他乖乖收拾好行李,跟在李从璟屁股后头,悻悻然出了驿馆大门,一脸深闺怨妇月经不调的模样。   在城门外见到耶律倍的时候,李从璟发现他的表情比冯道要更加便秘,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入目一片蓝天白云,这让他有些费解。耶律倍身后的契丹军队倒是军容严整,三万人的大军威风凛凛,很有虎狼之师的气势。   最后是阿保机带着一大帮官员为李从璟等人送行,临别之际慷慨激昂的说了一通赞歌,类似于唐使侠肝义胆助我大军平定叛乱,契丹国上下都感受到了唐庭的友好等等,还不忘提醒李从璟等人注意人身安全,末了更是严厉叮嘱耶律倍好生照看唐使,容不得半分闪失!   和阿保机以及一众契丹官员在城门外挥手作别,李从璟觉得阿保机的笑容很真诚,这让他不得不感叹,真是苦了阿保机这么大一把年纪,笑了这么久,姑且不说装得辛苦不辛苦,也不知脸上肌肉笑僵硬了没是否面瘫了。在回过头那一瞬间,李从璟果然瞥见阿保机伸手在使劲儿揉脸。   阿保机揉完脸,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候耶律德光问他:“父皇,既然李从璟已经入瓮,那明安如何解决?”   阿保机眉头一皱,“那小子还在西楼?”   耶律德光如实道:“明安那小子还在驿馆呆着,依照您的安排,没有让他有机会和李从璟接触。不过他身边的一个贴身随从好像不见了踪影,不知是不是回渤海了。”   阿保机一脸碰到苍蝇的厌烦感,“那小子既然不想回去,那就不要回去了,软禁他一段时间,看他到时候还敢不敢赖着不走!”   “是,父皇。儿臣这就去办。”   临上御辇的时候,阿保机顿了顿脚步,回头道:“这样的小事让下面的人去做就可以了,你速做准备,去给朕将南边那支入境的唐骑灭了!老让他们在草原上转悠,实在是心烦!”坐上车的时候,还嘀咕了一句“看来下面那些部落也要敲打敲打,竟然都拿一支三千人的骑兵没辙,都他娘的饭桶!”   自西楼去黄头、臭泊两部,有千里路程。不过对于机动性极高的契丹骑兵来说,草原上的千里路程也不过是不用十日就能赶到的距离。让李从璟稍感有趣的是,一路上耶律倍都阴沉着一张脸,根本就不开口说话,似乎已经忘了当日李从璟和他酒肆的密谈。   不过李从璟知道,沉默并不一定都是坏事。   对他们这支上百人的唐使队伍,契丹骑兵全都是一个反应,直接无视了。李从璟也不计较,乐得欣赏沿途的风景,但有遇到感兴趣的事物,就让人去问耶律倍,让他给自己当导游。耶律倍被李从璟扰得没有办法,只得随手指了一名千夫长,让他给李从璟讲解草原风情。不过那千夫长随后就被李从璟赶了回来,向耶律倍抱怨李从璟,大言不惭的说一个小小千夫长,还没资格跟使节对话,气得耶律倍鼻子不是眼睛,最终他只得让随行的太子长史,一个汉人来对付李从璟。没想到长史比千夫长回来的更快,因为李从璟说他不跟汉奸对话。   “李从璟,你到底想作甚!”耶律倍忍无可忍。   李从璟笑眯眯道:“在下见太子一路行来不发一言,唯恐殿下长时间情志郁结伤了身体,有心帮殿下顺顺气。如何,吼完这一嗓子,是不是感觉舒服了很多?当然,你不用谢我,大家都是朋友,无需如此客气。”   耶律倍黑着脸道:“你看我现在像是气顺了的样子吗?”   李从璟饶有意味道:“看着倒像是更严重了些。太子殿下,你这样可不行,心情不好容易影响临战指挥,我等的性命可都握在你手上呢!”   耶律倍竟然没反驳,又恢复了沉默,显得心事重重。   这时有军士上前来跟耶律倍耳语了几句,耶律倍扭头往回看去,一脸诧异。李从璟也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就看到几骑飞速而至,直奔两人的位置而来。离得近了,李从璟终于看清来人是谁,对方他认识,而且很熟悉。   李从璟在契丹熟悉的人可不多。   “大哥,我要随你一同去征讨叛军!”来人一身皮甲,将凹凸有致的身材勾勒得淋漓尽致,尤其是胸前的风景随着战马起伏汹涌,分外吸引眼球,她浑然不知,只是挥舞着手里的马鞭,握着秀气的小拳头豪气道。看到对方,李从璟竟然有些头疼。   “敏儿,不得胡闹!你跟过来父皇知道吗?”看得出来耶律倍也有些头疼。   耶律倍一甩马尾,满不在乎道:“反正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不过他既然没派人把我追回去,应该是不打算管我啦!”说着不忘朝李从璟挤了挤眉毛,一脸很高兴再次见到你的表情。   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在耶律敏的死缠烂打兼死不后退的攻势下,耶律倍只得带上她。   对李从璟来说,这或许是个好消息,至少导游有了。   不过用不了多久,李从璟就知道,耶律敏的作用绝不仅止于此,他会被这个思维和形势都很跳脱的姑娘给深深震撼到。   被耶律敏缠了半天的李从璟,头疼得愈发厉害,最后将她狠狠丢给了细细儿。细细儿这两日心情已经转好,两个小姑娘竟然聊得颇为投机,这让李从璟实在是想不通。   让他想不通的事还有很多,比如说两日之后渤海国王子明安也追了上来。   耶律敏能知道大军的行踪李从璟不奇怪,但是明安却是如何得知的?再者,前些时候李从璟派人跟明安接触,最后的结果却是对方压根儿不理会,那今日他又为何会千里迢迢跟过来?当李从璟看到明安身边的一个汉子亮出军情处的身份时,第一个问题有了答案。   当然,明安此行跟来的官方理由还是随军观战。所以直到夜晚大军宿营时,明安钻进李从璟的帐篷,他才知道明安的真实来意。   不过看到明安和另一个中年男子一进帐篷,就拜倒在自己面前不起来时,李从璟还是有些错愕。通过军情处成员的介绍,李从璟知道了面前和明安同行的这个中年人叫李四平,是明安的王府司马,之前去了幽云,见到了桃夭夭,才刚刚赶回来。   “有话好说,两位请起!”李从璟弯腰去扶明安和李四平。   “李将军!”明安说什么也不起来,抬起头时已经是眼眶通红,近乎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小王之前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是李将军派人来联络我们,平白错过结识李将军的大好机会,浪费了李将军一番好心,实在是罪过!李将军雄才大略,胆识过人,竟能只身入草原,乃人中龙凤,是大英才大英雄之辈,叫小王好生佩服!更难得的是,李将军对渤海国一片友好之心,更是让渤海国上下一片感念!小王今日能得见将军真颜,实在是万幸之幸,苍天有眼呐!”   李从璟惊讶异常,被明安这么一顿恭维,他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暗道你用得着这么激动的奉承我么,难道阿保机要杀你,你要求着我保你性命?那也用不着如此啊!   李从璟自然不知道明安和李四平之前的经历,更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在他们心中的印象经过了多么大的改变,更不能想象他现在对明安来说,就是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将军有所不知,小王之所以日夜兼程来见将军,就是因为阿保机,他要杀小王啊!”明安痛苦地说道。   这倒是让李从璟惊讶不小,“当真?”   “怎么不当真?”明安一抹眼泪,楚楚可怜,“阿保机都派人来驿馆抓我了,要不是我见机跑得快,早就死于非命了!小王仓皇逃出西楼时,身边的随从为了保护小王,已经被抓得没几个了,要不是半路碰见护送李先生回西楼的军情处好汉,小王就要命丧茫茫草原了!”   “哦,原来如此……”李从璟恍然大悟。   他当然不知道阿保机抓明安,只是为了软禁他,给他些教训,是明安自己惊弓之鸟了。   “好在将军麾下的将士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还能跟将军联系上,小王这才能活着见到将军,实在是……哎!阿保机竟然敢公然对小王动手,摆明了是要对付渤海国了,小王早就知道阿保机狼子野心,窥探渤海已久,想不到……将军,你可一定要救小王,要救渤海国啊!”明安抹泪痛苦道。   李从璟简直有些于心不忍,他正想说什么,丁黑进来禀报。   “什么,杜千书也来了?还就在帐外,请求见我?他又是为何要来找我?”李从璟再也忍不住惊讶。 第214章 棋至中盘局势明,火中取栗生死局(四)   李从璟先将明安安顿好之后,还是选择了见杜千书一面。   杜千书进帐的时候,帐篷里除了丁黑之外就没有其他人,他在李从璟身前规规矩矩下拜,面色看起来并无太多异常,朗声道:“小民杜千书,拜见使节大人!”   李从璟让杜千书起身,促狭的望着他,问:“你来见我有何事?”   杜千书继续面色如常道:“请大人屏退左右。”他这话说得很自然,但落在听者耳朵里,就没有那么平静了。   丁黑霎时间脸一黑,李从璟也看着他不说话。   今日的杜千书与前日所见不太一样,无论是举止还是气质,都大相径庭。这是他没有将杜千书立即轰出去的原因,想了想,李从璟吩咐丁黑去告知帐篷外的护卫,保证二十步之内没有外人,这才对杜千书道:“你有何事,一次性讲出来。”   杜千书拱手一礼,站直了身躯,脸上竟然似乎有了神圣的光辉,他掷地有声道:“小民此来,一为公主,二为使节大人,三为大唐!助公主脱困,助使节大人出围,助大唐伐契丹!”   助大唐伐契丹!最后这六个字,杜千书咬字极重。   语不惊人死不休!   李从璟哑然失笑,揶揄道:“你且说说看,公主何困,本帅何危,伐契丹何策?”   杜千书负手而立,豪气洒脱之态如脱缰之野马,哪里还有当日半分谄媚窘迫之色,“耶律阿保机欲嫁公主与古楼部,婚期将近,而公主独自出逃至此,阿保机遣人来请公主回城,此乃公主之困;使节大人之前先算计耶律德光,后又秘藏商社,使得契丹威严扫地,阿保机与耶律德光恨极使节大人,欲趁眼下时机杀之,嫁祸于黄头、臭泊两部,此乃使节大人之危;李将军国之栋梁,边军柱石,王师抵御契丹八分靠将军,将军若救公主、反间耶律倍,即为伐契丹之策!”   李从璟闻言一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杜千书竟然能知道阿保机欲借此次西行之机杀他,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而杜千书说的伐契丹之策,反间耶律倍,竟然与他之前的谋划不谋而合!是杜千书本事非凡,英雄所见略同,还是杜千书受人指使,在给他挖坑?若是前者,杜千书装作不认识细细,又该如何解释?若是后者,既然阿保机已经打算让自己死,他此举岂非有画蛇添足之嫌?   在没想明白的时候,李从璟自然不会随意发表言论,他看着杜千书,没有着急表态。   “使节大人是否有疑问?若有,但可问之。”杜千书似乎知道李从璟此时心中的想法,面不改色道:“若是使节大人不方便问,小民倒也猜得一二。”   “哦?”李从璟挑了挑眉。   杜千书露出一个笑容,“其实小民本不需要赘言,因为答案已经在使节大人心中。小民此来,先为将军献上脱困之法。大人可愿听闻?”   “你且说说。”   杜千书侃侃而谈,“大人要脱困,要反间耶律倍,需得先救一人。”   “耶律敏?”   “不错。将军要脱困,非得耶律倍帮忙不可,否则三万大军虎视眈眈,纵然插翅也难逃。而要成功反间耶律倍,仅是将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不够,需得公主帮忙。也就是说,眼下只有公主能说服耶律倍。这不仅是因为公主和耶律倍同母所生,感情甚笃,也因为他们在契丹有共同的敌人。而要公主帮大人说话,大人就得拿助公主脱困作为交换。”杜千书道,他这番话说得极为流利,有一种睥睨全局的气概。   “耶律倍和耶律敏有共同的敌人?”   杜千书点头,道:“在契丹,阿保机是当之无愧的权势第一人,耶律德光是第二人,耶律倍这个太子仅仅是屈居第三而已。但这是常人眼中的看法,实则不然。在耶律德光之前,尚有一人其影响力仅次于阿保机。而这个人,不仅有意夺取原本属于耶律倍的江山给耶律德光,公主和亲之事,更是出自此人的谋划。试想,耶律倍和公主岂能不对此人恨之入骨?”   李从璟双眸一亮,“述律平,述律皇后?”   这回轮到杜千书错愕,片刻之后他由衷道:“想不到使节大人到西楼仅仅数日,竟然已对契丹局势洞若观火。”   李从璟微微摇头,他还没有本事到将这么深的水都摸清楚,之所以认为是述律平,不过是来自前世的记忆罢了。这个女人可是个狠人,在阿保机死后,一手策划了助耶律德光登位,而让耶律倍成为丧家之犬的闹剧。杜千书能说出这些东西,已经让李从璟极为高看,这些信息可不是随便一个契丹官员就能得知的,杜千书将这些消息说出来,本身诚意也是很可观。   而杜千书的计策,环环相扣,不仅符合眼前形势,也正中李从璟下怀。   见李从璟有了认可之色,杜千书顿了顿,又继续道:“在下入契丹三年,跟随公主殿下两年,对公主殿下也算有些了解,使节大人若是与公主殿下开诚布公,此事大有可为!”   “你认为此事有几成把握?”李从璟进一步试探。   杜千书伸出两只手,只弯曲了两根大拇指,成竹在胸道:“至少八成。”   “何以如此有把握?说到底本使还是唐臣,耶律敏就这么不介意我谋契丹的国?”李从璟问。   “国都要不是自己的了,谈何谋国?若说谋国,那也是将国先谋进自己手里再说。”杜千书笑着摇摇头,然后认真的看向李从璟,“大人以为,公主此番为何偷偷溜出西楼,一路追着大军西行?诚然,公主性子跳脱,玩闹心也重,但在这种时候她真就只是为了跟来玩闹一番?寻常家的小姐或许会如此,但帝王家的公主,行事岂会没有前因后果,从小身处阴谋算计的漩涡中,耳濡目染之下,心思哪里会简单!公主此行,本就不是临时起意之举,她只怕早已打定了主意,便是大人不主动提及此事,只怕到了时候,公主也会主动跟大人商议此事——这,才是公主此番不顾风险,冒险西行的目的!”   李从璟闻言心中暗惊。   细想之下,杜千书的话绝对不是信口雌黄,而是可能无限接近事实!   若是果真如此,耶律敏是什么时候盯上李从璟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相信李从璟能有可能帮她脱困,从而决心把宝压在他身上的?   念及于此,李从璟暗暗汗颜。   李从璟正色问杜千书:“若是如此,阿保机可不是易与之辈,他会不会对这一切洞若观火?”   “若非如此,恐怕也就没有小民此行了。”杜千书肃然道,“小民此来,本就是奉了皇命,和阿保机心腹同行至此,准备强行请公主回去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在那位千夫长去见耶律倍时,小民方迫不及待赶来见大人,就是希望大人速做决断。否则,若是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只是阿保机千算万算,不会料到小名虽身在草原,心却在中原,他本以为我和大人有隙,觉得派小民来万无一失,可偏偏他算错了!”   李从璟表面上不动神色,心中已是波涛汹涌。   他从案桌后走出来,请杜千书在一旁坐下,认真执礼,叹道:“先生忠肝义胆,胸有丘壑,让在下佩服!此番若无先生,恐怕在下已危矣!若是汉人人人有先生这般赤子之心,区区契丹,何足挂齿?”   杜千书嘴角动了动,动容道:“小民在契丹这三年,无一日不念乡亲血海深仇,无一日不念一个读书人的担当,更无一日不念煌煌大唐!”似是想起这三年在契丹的种种遭遇和不易,杜千书眼眶通红,竟似有泪要流下来。   一介汉人,孤身入契丹,却能接做到耶律敏亲随的地步,更能如此洞察契丹形势,这其中的艰辛和凶险,又岂是言语能说得清的?苏武牧羊,不过是明哲保身而已,已经能让千年之后的人都争相传诵,那眼前这个凭着一腔热血,身负国仇家恨在敌国潜伏三年,最终能助王师破契丹的年轻人,他的丰碑又该如何书写?   李从璟方才那句话说得不错,若得人人如此,休说区区契丹,便是无论何时何地,面对再如何强大的敌人,汉人也能傲然屹立于东方,让世界为之震颤!   念及之前对杜千书的误会,李从璟心中愧疚万分,有心为当日之事致歉。   “先生,之前多有唐突……”   杜千书一挥手,洒然道:“之前大人不知小民,小民不知大人,以当时情景,大人之行并不为过,又何必挂怀?大人血战沙场,小民潜入敌境,都是为了大唐!有此大义在,那些小节又何足道哉!”   闻言,李从璟只觉得心潮不平。来自后世的他知道二十世纪那场汉人的灾难,因而对杜千书的情怀就体会得更深一些。在那场人类史上最大的一场战争中,汉人能最终立于不败之地,在牺牲了千万同胞之后终于取得胜利,这其中有多少热血和忠义之士付出了生命?   李从璟握住杜千书的手,一时间有很多话想说,但说出口,却只有四个字,“为了大唐!”   杜千书用嘶哑的嗓音重重重复了一遍,“为了大唐!”   这两个年轻人的手这一次相握,注定会成为一段留在青史上的传奇,而此时东方两个最大帝国之间的命运,也将因为这次握手而被改变! 第215章 棋至中盘形势明,火中取栗生死局(五)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杜千书道:“大人无须如此,此番先与公主商谈为紧要,大人但可先去。”   李从璟点点头,正要起身时,丁黑掀帐而入,对李从璟道:“契丹公主来了!”   “李从璟,本宫来看你啦!”丁黑刚露头,帘子就被呼的一下扯开,跳进来一个灵动的身影,大声叫道。   杜千书赶紧离座,对耶律敏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杜千书?”看到杜千书,耶律敏却没有李从璟想象中的好脸色,而是皱起了纤细的眉头,停住脚步,冷哼道:“就知道你来了,怎么着,要绑本宫回去?有本事你就试试,看本宫不咬断你的脖子!”   杜千书一阵苦笑,拱手一礼,“殿下误会了。”说着又向李从璟告退,“大人与殿下先谈,小民在外等候便是。”   看得出来杜千书和耶律敏的关系并不太好,这让李从璟有些纳罕,也不知他们之间有什么过往。看来前日看到的凤钗风波由头并非假象,他也不留杜千书,将他送到帐外,这才回身进去。   耶律敏狐疑的看着李从璟和杜千书的做派,很是奇怪,在李从璟进帐之后她歪着头问道:“看来你们的关系好像不太一般啊,之前你们俩不还跟仇人一样么,这厮又对细细那么好的小娘子始乱终弃,你竟然对他以礼相待?你肯定有事瞒着我,快些给本宫说说!”   李从璟心说我瞒着你的事多着呢!因为时间紧迫,也不知道耶律倍能拖住阿保机派来的心腹多久,更不能预料耶律倍到时候到底是什么反应,李从璟决定直入主题,“你若是想要摆脱古楼部的婚事,我可以帮你。但你只能逃到幽云,别的地方我不能保证你的周全,你意下如何?”   耶律敏听了这话之后并没有如何惊讶,稍愣之后就反应过来,在李从璟之前坐过的案桌后坐下,抬头道:“看来你对契丹的了解比本宫预想的要深,本宫本以为这回来还需要跟你好生谈一谈,现在看来事情已经简单明了了。”笑了笑,也不知是什么意味,“李从璟,本宫倒是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有本事。”   李从璟不习惯仰视别人,亦不喜欢用俯视的角度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在杜千书之前坐过的案桌后坐下,“我就算再有本事,来契丹也不久,不可能知道这么多。”将杜千书之前的话捡重点跟耶律敏说了。   听完李从璟的解说,耶律敏难掩惊讶,“杜千书这个跟屁虫马屁精,原来竟然是一个有赤子之心的家伙?本宫之前倒真是小瞧他了。可这怎么可能?这小子藏得很深啊!”   “万事万物都不简单,人为万物之灵,就更要复杂得多,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并不容易,不是吗?”李从璟笑道。   耶律敏大点其头,随即幽幽叹了口气,“见到父皇派人过来,本宫就知道一切都到了该收官的时候了,这才急着过来见你。你要帮我逃到幽云去,我并不介意,作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去哪里不是一样呢?”   说完这话耶律敏竟然有些黯然神伤,她这副模样倒是让李从璟很是诧异,不过想想也没什么不能理解,但他还是道:“去了幽云,你虽然摆脱了婚事,但你也是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了,相比较而言,身在草原难道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耶律敏看了李从璟一眼,哼了哼,“既然父皇不把我当女儿,不顾我的感受也要把我嫁给一个我并不喜欢的人,那么我又有何理由用自己的痛苦成全他的快意?去幽云不见得多好,但至少能让他的计划不能得逞,能让他不开心,那样的话我就会开心一些。”   李从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感叹一句帝王家的事真的是很乱。阿保机一代枭雄,青史传颂,但做人做到没有亲情的份上,纵然有皇图霸业,是否又值得?不过在帝王面前说亲情,似乎是一件可笑的事情,自古以来亲情都敌不过权势。   耶律敏去劝说耶律倍,离开帐篷看到杜千书时,她依旧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李从璟又清闲下来,他将注定因为眼下之事而必须离开契丹,回到大唐的杜千书请进帐,与他对坐深谈。   他记得在细细口中,杜千书入契丹的时间是一年,但今日在杜千书口中听闻是三年,也不知哪个是对的,这件事稍后自然会明了,此时李从璟问杜千书:“之前你与细细不相认,想来是不想暴露身份,让契丹知道你之前的经历,从而对你有所怀疑。既然如今你会随我一同返回幽云,不再呆在契丹,那么你跟细细也就可以回到从前了。我这就去将细细叫过来,你们好生聊聊,她对你可是挂念得紧。”   出乎意料,杜千书一把抓住李从璟,摇头苦笑道:“李兄还是不必去叫她了,我还没有准备好。”   “这种事有什么好准备的,之前她虽然误会了你,但这事我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你放心,不会让你难堪!”李从璟会错意,豪气干云道。   杜千书叹息道:“若是如此,倒也简单了。可事情并非如李兄所想……”这个方才侃侃而谈的才子,这会儿竟然欲言又止。   李从璟敏感的发现不寻常,重新坐下来,纳闷道:“杜兄这是怎么了?难道你……果真变心了?”好奇的上下打量他。   杜千书苦笑道:“李兄不必如此看我——细细儿是个好姑娘,但分别三年,我早已对她没了当初的心思,我知道这对她来说很难接受,但事实确实如此。”说着摊开手,“我们人在有些事情面前,总会感到无法控制,不是吗?”   李从璟骂道:“我操,你这个负心贼!”   杜千书索性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梗着脖子道:“不瞒李兄,我也觉得自己禽兽不如,李兄若是要为细细出气,但可动手!实话说,当我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我都想揍自己!”   李从璟失笑道:“你还有理了!”随即又狐疑道:“杜兄,你不会移情别恋了吧?”   杜千书顿时脸一红,窘迫得无以复加,羞涩的如同一个孩子,左顾右看支支吾吾道:“反正无论李兄怎么说,这件事我都不会承认的!细细是个好姑娘,是我辜负了她……恩,我也很恨我自己!”认真的点头表示很肯定。   李从璟被他可爱的模样逗笑,一时想起什么,忽然问道:“杜兄,你不会爱上公主了吧?”   “呀,这种事怎么可以乱说!”杜千书触电一般一弹而起,指着李从璟失声道,话出口才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了,看着一脸我懂了的李从璟,无力的哀求道:“李兄,你是我亲大哥,这件事万万不可说出去,否则我杜千书没法儿做人了!”   李从璟以手扶额,无语摇头道:“你还真喜欢上那个疯丫头了……我也是醉了。”   杜千书:“……”   李从璟又将莫离叫了过来,三人一起合计了一遍计划,都觉得很有成功的可能性。末了莫离微笑对杜千书道:“杜兄大才,在下佩服!”   “莫兄赛诸葛,在下这点雕虫小技,实有班门弄斧之嫌,不值一提,万不敢当莫兄之赞!”杜千书谦虚回礼。   莫离微笑的看着杜千书,也不再说话,若有深意。   妈的,跟了李哥儿这么久,终于来了一个抢饭碗的!   李从璟自然知道莫离在想什么,他也不点破,杜千书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但也应该能猜到莫离的心思。他站起身,道:“大争之世就是一个属于英雄的时代,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有能者握权掌势,定人生死,无能者朝不保夕,任人宰割。最后成事的那些人,不唯有经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当然,最重要的,是运气需得足够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无论如何,今日你我三人能共谋天下,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来人,上酒!”   丁黑抱来一坛马奶酒,倒了三碗。李从璟三人各执一碗,高高举起,碰到一起,李从璟道:“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莫离微笑道:“喝契丹的酒,谋契丹的天下,痛快!”   杜千书同样豪气道:“天下大争,自此有我一份!”   说完,三人齐道一声“干”,满饮碗中酒。   饮罢,三人相视大笑。   丁黑看着眼前这三个人,突然很想找个画师,将这一幕记录下来。直觉告诉他,这一幕很值得珍藏,因为它应该极有价值!   很久之后耶律敏去而复返,她是一个人回来的,脸色并不好看。按照方才和李从璟的约定,若是耶律倍同意放人,那么他会跟着过来。   不等李从璟和杜千书发问,耶律敏把自己抛在座椅上,愤怒且恼火的抓着头发,“这个死人竟然不同意,他还在犹豫,啊,都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还在犹豫!他娘的,我到底是不是他亲妹妹啊,父皇都派人来抓我了,他竟然还不能下定决心,他妈的啊……啊……”   嘀嘀咕咕说了一大通李从璟听不懂的契丹话,耶律敏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竟然反身提起椅子,疯狂的往地上砸去,一个接一下,砸得木屑横飞,泥土如箭。最后,耶律敏将只剩下一截干木在手里的椅子用力一扔,大骂了一句“气死姑奶奶了!”   李从璟目光戏谑的看着杜千书,意思是说你真的想清楚了,要喜欢这疯娘们儿?   杜千书一脸尴尬。   莫离赞叹道:“好风采,够暴力!”   “耶律倍不答应,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发泄完,耶律敏哭丧着小脸问道。   李从璟收拾起心绪,踏出一步,冷然道:“他说不答应就不答应?这事可由不得他!”   杜千书惊讶的问:“李兄方才不是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也要看运气的么?”   李从璟一挥手,道:“那是我还没说完。后面还有一句我没说:其实运气这个东西,只要你争,那也能握在手里!”   耶律敏呆了呆,随即双目精光爆闪。   李从璟大步向外走去,“今日的事,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有回头的余地?”回忆起北上契丹来的点点滴滴,一路连坑耶律德光和阿保机,现在又要坑耶律敏,实在是快意至极,再想想前世,妈的一辈子都在被别人坑!   在帐篷外顿了顿脚步,头顶星辰,李从璟看着夜空,无比坚定道:“以前那些我错过的,没有把握的,得不到的东西,从今往后,我都要牢牢握在手里!”   莫离,杜千书,耶律敏跟在他身后,清楚听到了他这句话。   “丁黑,集结军情处!”李从璟转身下令,“阿保机派了人过来又如何,耶律倍犹豫又如何?今日之事,决定权在本帅手中!”   片刻之后,李从璟进了耶律倍的大帐。   耶律倍之前被耶律敏叫到后帐去说了半天话,这会儿还在招待西楼来的宫廷将领,看得出来两人感情似乎不错,一直在喝酒说话。   耶律倍不知道李从璟要来作甚,也不能拦着不让他进来,这让李从璟得以能够大步走到耶律倍面前。他直视站起身相迎的耶律倍,开口就问:“太子殿下,人,你放还是不放?”   耶律倍没想到李从璟竟然这么直接说话,还当着别人的面,顿时震惊非常,装傻道:“李将军,你这是说甚?莫不是想喝酒,来,寡人陪你……”   李从璟冷笑道:“既然殿下没听明白,那我就说得再清楚些。殿下,你反,还是不反?”   “你……”耶律倍看看李从璟,又看看那位宫廷卫将,大急。   李从璟这回换上了轻松随和的笑容,他道:“看来殿下还在犹豫,既然如此,那由本帅来帮你下定决心如何?”说罢,不等耶律倍说话,抬头握拳,低喝一声:“动手!”   一二十个穿着大唐官吏衣袍,跟着李从璟进帐的军情处锐士,从袖中抽出刀,瞬间扑向那个宫廷卫将!   耶律倍大惊,旋即大怒,喝道:“李从璟,你想死吗?!来人……”   听到耶律倍叫人,李从璟并未太恼怒,而是冷笑道:“不服就干,很好!”   李从璟本就已和耶律倍离得很近,这时他突然一进身,不等耶律倍反应过来,他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刀,电光火石间架在了耶律倍的脖子上,他的动作够快够突然,一气呵成,根本看不清踪迹,“现在,殿下,容本帅问你一句:你,想死吗?”   “你……”耶律倍脸色涨红,“你想作甚?”   “作甚?很简单。帮殿下下定决心。”李从璟微微一笑,抬起的手往下一压,给丁黑下了指令:“杀!”   丁黑手起刀落。   阿保机派来的宫廷卫将人头落地。 第216章 棋至中盘形势明,火中取栗生死局(六)   来“请”耶律敏回西楼的皇宫卫将是阿保机的心腹,既然是帝王心腹将领,身手不可能会差,但在面对丁黑手中的刀时,那位也算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卫将,几乎没施展出什么反抗手段,就被丁黑一刀削掉了脑袋。   耶律倍没想到李从璟说动手就动手,他更没想到的是,李从璟话音刚落,丁黑就已经拿下了卫将的人头。从李从璟进帐,到形势大变,一切都只是眨眼间的事情,快得让人不可思议。看看偌大帐篷里站立的一个个身着大唐官袍的军情处锐士,再看看表情随和但目光如野兽一般的李从璟,耶律倍的心沉到了谷底。   帐中的喧闹惊到了帐篷外的卫士,当他们蜂拥而进时,帐篷内已经换了天,丁黑等人将卫将围在中间,用身体挡住了卫士的视线,而李从璟也已经攀上耶律倍的肩膀,短刀移到了耶律敏腰后,一脸笑容的对他说:“让他们出去!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耶律倍眼神变了变,挥手让进帐的卫兵退下。在帐篷内恢复平静之后,耶律倍这才一副吃人模样对李从璟道:“李从璟,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我知道你敢,但我也知道你不会。”李从璟笑着拍拍耶律倍的肩膀,收了短刀,在他身旁坐下来,“如今西楼使臣已死,你已经没有选择,跟我合作是你唯一的生路。”   耶律倍冷笑一声,“恐怕不止吧?我只要取了你的人头,即便是使臣死了,也足以弥补罪过!”   李从璟毫不在意地笑道:“你说得对。不过你漏了一点。仅仅是杀了我还不够,你还得将从小跟你相依为命的亲妹妹绑回西楼!”   耶律倍眼神中有痛苦之色闪过,但心中的恼怒让他不能如此轻易就接受李从璟的安排,他强行狡辩道:“那是我们兄妹的事,不用你操心!”   李从璟拿起桌上的小刀,割了一块羊腿上的肉丢进嘴里,品尝了一番之后大赞一声。在耶律倍似乎泛绿的目光中淡淡道:“你说的不错,但也不对。若是私事,我自然不会管,但帝王家无私事,私事即为国事,如此一来我有何不能插手的?再者,太子殿下,万军之中让我杀了阿保机的心腹,你就不怕阿保机责怪你办事不利?在眼下这样的关头,殿下觉得,你还需要在阿保机面前做不好几件事,才能让阿保机有足够的借口让东宫易主?”   这其中的厉害耶律倍不会不知晓,李从璟的话让他心中涌起波浪。他冷笑道:“若是放了你,父皇便不会责怪寡人?”   “自然会,但要至少阿保机不会以此为借口,来威胁你的太子之位。”李从璟说了一句让耶律倍云里雾里的话,见耶律倍露出你敢耍我我要杀了你的表情时,不慌不忙的解说道:“阿保机之前让耶律德光担任天下兵马大元帅,本就是以触犯一部分人的利益为代价来提拔他,也是变相压制殿下,这件事已经让很多人心生不满。而此番借你之手杀我,本就是秘而不宣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能公诸于众,否则无异于向大唐宣战,这是阿保机现在所不愿面对的局面。当此之时,你放了我,阿保机顶多生气,因为他不能将谋划杀我的事让所有人知道,也就注定了他无法以此事为借口对你发难,否则在支持你和与你利益在同一链条上的人来说,这就是不讲道理压制你,那他们先前的不满就会借此机会爆发出来,这当然也是阿保机不想看到的。”   说到这李从璟瞟了耶律倍一眼,“殿下不会告诉我,就耶律德光担任天下大元帅一事,没人在你面前表示不满,有意拾掇你反击吧?”   耶律倍脸色变幻不停,想了很久没有说话。李从璟也不催促,任由他自己去取舍。耶律倍问道:“那宫廷使臣的死如何解释?”   李从璟耸耸肩,无辜道:“他们是死在黄头、臭泊两部叛军的夜袭中,关你我何事?”   耶律倍被李从璟颠倒黑白的本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细想之下,此事只要安排的周密,却也可行。但耶律倍总觉得这里面有些地方不对,但究竟是哪里不对他一时又说不上来。   李从璟替他解析了疑惑,“黄头、臭泊两部夜袭,杀死宫廷使臣,同时将大唐使臣虏走,这就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而太子殿下虽然吃了点小亏,但并无太大损失,之后只要殿下能一举荡平黄头、臭泊两部,这点小亏对你来说不值一提。这是皆大欢喜的局面,难道不是吗?”   耶律倍这回沉默得更久。平心而论,要荡平黄头、臭泊两部确实不难,李从璟的话也没错。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耶律倍才抬头沉声问:“与你合作,你能带给我什么?”   “很简单。带给你两样东西。”李从璟伸出两根手指。   “哪两样东西?”耶律倍追问。   李从璟神情认真且严肃起来,他很负责任的对耶律倍道:“可以事先告知殿下,本帅既然坐镇幽云,那么契丹国边境将再无安宁之日!”   耶律倍一惊。   李从璟继续道:“契丹有战事,为扶持耶律德光,阿保机必会派其领军出征,而本帅可以明确告诉殿下,耶律德光,本帅见一次,打一次!但对殿下就不一样了,本帅可以在战事进行时和殿下联络,让殿下展现深谋远虑、目光如炬的一面,军功也会有一些。如此一来,耶律德光成败军之将,而殿下成大将之才,日后若是殿下还斗不过耶律德光,那本帅就真没有办法了。”   耶律倍眼前一亮,他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巨大利益,但他随即又冷冷道:“你凭什么认为,你一定能够在战场上打赢耶律德光?”   李从璟站起身来,负手而立,“因为我是李从璟!”   耶律倍先是被李从璟的狂妄震惊到,但随即想起,李从璟这三个字,并非单指一个人名,更是指代一个在短时间内崛起的大唐名将,也是指代那支自建军起就未逢败绩的百战军主帅!拥有这三个字的人,有这种自负乃至狂妄的本钱。他这句话说出来,天下哪个头脑清醒的人,敢不掂量其中的分量?自负和狂妄未见得会令人耻笑,前提是你有与之相当的实力!   耶律倍也站起身,他正视着李从璟,一字字道:“若是你能解决最后一个难题,寡人便信你!”   “殿下请说。”   “眼下卫将已死,而我等距离黄头、臭泊两部尚有一段距离,当此之时,两部如何夜袭我大军营地?他们袭击我大营的军队又从何而来?你该不会要让我自己安排这样一支军队吧?那样的话漏洞可就大了,人多口杂,很难保证事后不出问题!”耶律倍目光炯炯的问,也不知他是在担心什么,还是在期待什么。   李从璟淡淡一笑,并不言语,只是做出等待和净耳倾听的姿态。   就在耶律倍纳闷良久,也等待良久,快要不耐烦的时候,李从璟微笑道:“殿下你听。”   “听什么?”耶律倍条件反射的问,然后不用李从璟回答,他就听到了。外面不远处传来一阵噪杂喧闹的声音,那声音爆发的极突然,暂时也还不甚清楚,但耶律倍征战多年,岂会听不出,那是有大军冲营的动静?!   此时此地,怎么会有另外一支军队来袭营?!   “怎么回事?来人!”将帅的惯性思维让耶律倍以为有敌军来袭,他急忙招呼帐外的护卫。其实不用他喊,因为护卫已经进帐,并且极为慌张的禀报:“太子殿下,敌袭!”   敌袭。   这两个字落在耶律德光心头,犹如晴天霹雳。   他的下一个动作,竟然是转过身,看向李从璟。   只见李从璟已经迈步走出案桌,对他微微一礼,脸上笑意不减,“太子殿下,早在一日前,本帅的骑兵就已经远远跟在你大军身后了,只是你不曾发现而已。你看,‘黄头、臭泊’两部,不是来夜袭了吗?”   “你……”耶律倍再也说不出话来,“这不可能!你的军队怎么会出现在草原上!”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只是看你敢不敢做,能不能做到而已。”李从璟淡然道,“太子殿下难道忘了,前些时候出现在草原南部,袭击多个契丹部落的那支骑兵了?忘了告诉殿下,他们有一个自己的营号——君子都!”   李从璟一挥手,向帐外走去,“实话告诉殿下,我李从璟既然敢跟你合作,就不会没有本钱!无论是今日这一二十人在你面前杀皇宫卫将,还是营外的君子都夜袭,都不是临时起意,更非巧合,而是布局。我李从璟虽然不怕死,但却不能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我敢只身入草原,我敢跟随大军西行至此,我敢和你堂堂皇太子谋国,岂能对草原没有掌控力?本帅虽然是拧着脑袋在玩,但绝对不会一不小心,将脑袋给玩丢了!”   说到这,他转过身,对耶律倍抱拳,温和一笑,“太子殿下,后会有期!”   李从璟离开了大帐,也会马上离开营地。   耶律倍却愣在原地,久久无法挪动脚步,像是石化了一般。他以为他已经足够重视李从璟了,他以为他已经足够高看李从璟了,他以为他已经足够了解李从璟了,但是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知道,他错了,错得离谱。   这世上有一种人,是你再怎么仰视都不为过的。   耶律倍额头上冒出粒粒豆大的冷汗。他原本以为他今日就算不答应李从璟,谈判破裂,他也能将对方拿下!但他忽然想到,如果他真的没有同意和李从璟合作,那么今日的君子都袭营,就不仅仅是给他一个为李从璟走脱和卫将身死开脱的借口,而是真正的夜袭了吧?到那时,李从璟还是能安然离开!   “李从璟……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耶律倍失神喃喃自语,“不,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魔鬼?!”   半个时辰之后,在君子都的护卫下,李从璟等人策马离开了耶律倍的军营。   回头相望时,那座军营已经有一片起了熊熊大火。   “李从璟,等一等!”耶律倍率领十余骑赶上来,隔着老远就大喊。   李从璟拔马回头,静静看着耶律倍满脸大汗赶到眼前。   耶律倍本来有很多话想说,但此时却突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默然片刻,他沉声道:“李从璟,希望你记得你今日的话!”   “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得。”李从璟微笑道。   耶律倍点点头,背靠黑夜和整个黑夜中那团火光,重重道:“敏儿……就交给你了,你要答应我,好好照顾她!不要,再让她伤心,要让她快乐!”他惨然一笑,“帮我转达一句话:我耶律倍,不是一个好兄长。”   李从璟点点头,“你放心,我会安顿好她。”   话尽于此,耶律倍打算返身,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可否一问,你为何要帮我上位?”   李从璟直言道:“因为耶律德光的本事比你更大一些,若是他成为契丹皇帝,就更难对付一些。”   这是一句很伤人自尊的话,但耶律倍听了之后虽然脸色谈不上多好看,但却有种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向李从璟一礼,领着十余骑转身回营。   李从璟看着耶律倍远去的背影,抬头看了一眼夜空,呢喃道:“这草原的天,要变了!” 第217章 棋至中盘形势明,火中取栗生死局(七)   檀州边界古北口。   古北口南有一座唐军边关,扼住了山道的咽喉。这座关隘就叫做古北口,虽是一座雄关,但还称不上雄甲天下,只不过绝对坚固,城墙高达四丈余,墙头上马道宽过十步,安置着众多防御器械,床弩、狼牙拍、插竿应有尽有。   这些时日以来,城头上守卫军士比平时多了一倍,如果仔细辨别,就会发现新加入到守城序列中的唐军,在甲胄战袍上和边军有细微差别。   皇甫麟站在城头,顺着山道的方向眺望北方。眼前的视野并不如何广阔,真正视野好的地方在山上,那里有唐军边军的堡子,堡子里驻扎着一个队的边军,每日夜都会点燃平安火,向这座关隘传递草原上的风云是否如常。   在皇甫麟身后不远处的校场上,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唐军正在操练,军士们的脚步让尘土漫天飞扬。百战军一部进驻古北口已经有不少时日,大军在这里摆开了阵势后就一直原地不动,连古北口北的契丹哨卡都没有去拔掉一个,有一种虎头蛇尾的态势。   司马长安从甬道上走上城头,在皇甫麟身旁向他汇报了一些例行军务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将军,我军进驻古北口已经十日有余,却半点儿动作都没有,每日除了操练就是操练,士卒们都有些不理解,咱们这趟来古北口是干什么来了?”   皇甫麟前几日才去另外一处营地见了李绍城,今日才折返至此,他目不斜视,不咸不淡道:“恐怕牢骚不止这一点吧?下面是不是有些指挥使已经在议论,咱们进驻古北口却按兵不动,实际上是李从璟有意将我们原控鹤军的兄弟发配在此,让咱们日后就在这里守关?”   司马长安低眉颔首不言不语。其实不只是下面的指挥使在议论,作为百战军戊字营的副将,司马长安都不知道这回大军到古北口来干什么来了,事先从幽州出发时,百战军副帅李绍城只说北上备战,可备战总得有备战的样子不是,不说其他,近在眼前的契丹哨卡得拔了吧?游骑斥候至少得派出山道,去草原上巡查吧?可如今这些事压根儿就没有。到了古北口,除了和边军共同戍卫这道边关,就是永无休止的操练,这让人如何能没有牢骚?   皇甫麟没有理会司马长安,继续道:“大梁城一战,控鹤军让百战军死伤惨重,李从璟虽然招降了我皇甫麟和控鹤军的兄弟,但那不过是当时当日的权宜之计罢了。百战军是李从璟一手组建,随他征战南北,感情甚笃,我皇甫麟和控鹤军当日得罪了他,现在寄人篱下,哪里有好日子过?这回北上幽云,对契丹作战必不可免,我们这些人就是炮灰,我皇甫麟是炮灰将军,戊字营是炮灰营,我们一日不死绝,李从璟就一日不会罢休!”   说完,皇甫麟转过身,负手看着司马长安,“我说的这些,是不是也是下面士卒的议论?”   司马长安本来还以为皇甫麟这是在跟自己交心,正想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触及到皇甫麟猩红的眼睛,才猛然意识到不妥,他心中一惊,连忙跪下,“将军……”   毫无预兆,皇甫麟一脚将司马长安踹翻在地,上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身为副将,军中谣言四起,你不思严肃军纪,竟然还被流言扰乱了头脑,闹得军中人心惶惶!既然如此,我要你这个副将何用?”   “军帅身在何处,下面的军士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百战军倾巢出动至边关,联合卢龙军布下层层大阵,就只是为来演一出戏,将你我发配到边境守关?”   “如今君子都身在何方你可知晓?军情处有何行动你难道也没有发现蛛丝马迹?我大军整日操练,而对对面的契丹哨卡视若不见,士卒想不明白其中深意,你也想不通?”   “军帅有何等的志向,我皇甫麟有何等的抱负,你竟然都忘了!连军纪都不能约束,别说让你守边关,就算让你守,你又能守得住?!”   皇甫麟下手不轻,司马长安抱着头滚在地上,不一会儿就被揍得鼻青脸肿。周围的军士都呆在原地,有心上来劝阻,但看到皇甫麟的脸色,又一个个都没了胆气。   皇甫麟好不容易打完,收了手,又恢复了负手望北的姿态,他冷冷道:“没死就给我站起来,别给我躺在地上丢人!”   司马长安擦着嘴角的血丝,费力爬起身来,站在皇甫身后,低头不敢言语。   皇甫麟长长吐出一口气,“身为一军将领,你应该知道,既然我们是降军,想要在百战军站稳脚跟,就得拿战功说话,就更得遵守百战军的军纪!否则,就算军帅不惩治你我,你我又还有何出头之日?若是如此,当日就该战死在大梁城,又何必苟且偷生?”   他转过身,盯着司马长安,“百战军建军时不过三千人,如今有多少?两万有余!这里面的两万人,有多少不是降军?百战军中的将领,右厢军都指挥使蒙三,君子都副将郭威,庚子营主将陈青林,哪一个不是降将?如今大战在即,本将离营才四日,军中竟然乱成这幅模样,往下若有大战,我戊字营拿什么立功?”   皇甫麟复又看向北方,“长安,你太让我失望了!”   皇甫麟一番话让司马长安羞愧难当,他跪下身去,咬着牙不说话。   皇甫麟摆摆手,“以谣言乱军心者,斩!本将要一些人头,你去替本将取来。做完这件事,你去伙夫都做都头吧。”   ……   檀州以西是儒州,儒州东线与草原的交界处是长城,长城中有一处关隘叫做广边。此时,百战军副帅李绍城就在广边。   此番百战军汇合卢龙军一部陈兵边境,策应出使契丹的李从璟,李存审因为身体不太好并未随大军出征,而是坐镇幽州。李绍城和卢龙军中的一位将领李彦超为前线统率,名义上仍以李从璟为帅,只不过如今李从璟还在草原,李绍城和李彦超暂时是实际上的掌权者。   李彦超是李存审长子,也是卢龙军中的重要将领,如今已过了不惑之年,留着一脸关公须,很有威严气。此时他面容肃穆站在广边关内,望着面前整装待发的数千骑,欲言又止。   “将军可是有什么话要说?”李绍城还未上马,他将李彦超的神色收在眼底,出声问道。   李彦超哼了一声,瓮声瓮气道:“这五千骑,可是我带来的卢龙军老底了,你带出去了可得尽数给我带回来!”   李绍城性格阴冷,平日少有笑颜,此时也被李彦超逗得发笑,“李将军放心就是,不只是你卢龙军,我百战军中能拼凑出来的马军,也尽数在此了!我要是不把他们带回来,别说你生气,我自个儿首先都得被自己气死!”   “哼!你知道就好!”李彦超没好气,看了面前的骑兵军阵一眼,眼中浓浓的不舍之情就如同在看娇妻一般,甚至比看娇妻要更加不舍,啐了一口,忍不住骂道:“他娘的,赶紧走,再不走老子就要改变主意,不将这些宝贝借给你了!直娘贼,老子真是不懂你们百战军这些人脑子里都装得啥,那北漠草原纵横千万里,入眼都他娘的白茫茫一片,老子跟契丹人打了一辈子仗,也没踏足过草原半步!你才来幽云几日,竟然就敢领兵出草原?他李从璟脑子里装得也是竹子,都他娘的一根筋,妈了个巴子的,滚滚滚,快给老子滚,被在老子面前碍眼,看着心烦!”   李绍城笑笑,朝李彦超一抱拳,翻身上马。   “等等!”临行时,李彦超又叫住眼前这个他就没看顺眼过的家伙,沉声道:“替老子多杀几个契丹蛮子!若是有命凯旋,老子请你喝酒!”   李绍城一点头,再度抱拳,随后一扬马鞭,随大军出了关门。   直到五千骑尽数离去,李彦超这才转身,胡乱揉了一把脸,嘴里嘀咕道:“他奶奶的,百战军都他妈的是一群疯子,全都疯了,疯了!”   ……   李从璟等人汇合了君子都之后,就一路疾驰向南,待到天明时分,大军已经狂奔了近百里。这时候,李从璟下令大军将速度缓下来,然后择地休整。毕竟昨日君子都又来了一次袭营行动,虽然不是以破营为目的,但军中也有伤员,这些伤员的伤口都需要正式处理。再者,南行的路还很远,马军的脚力必须要有保证。好在君子都这回在草原折腾了好些时日,马匹倒是没少顺手牵羊,此时一人三马都有余。   休息的时候,郭威和林英、林雄兄弟前来拜见,他们一方面汇报君子都北征的成果,一方面也是请示接下来的行动,毕竟耶律德光也是带着人来找君子都了,两军会不会碰上还不一定。   “北上时三千三百一十八人,一路征战,按照军帅的吩咐,避过大部落,专挑小部落练手,除却战死的,重伤了六百有余,这些人都陆陆续续由轻伤员护送南归了。眼下大军有军士两千余。”郭威言简意赅的向李从璟说道,“不过斩首数量实在是太多,来不及汇总,只统计出来一个大概数目,在三四千之数。” 第218章 棋至中盘形势明,火中取栗生死局(八)   杀敌在三四千之数,这其中有多少是平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李从璟也能猜想出一个大概。只不过对于成年男子几乎人人是兵,甚至女人某些时候也能形成战力的草原部落来说,平民这个词对他们似乎遥远了些。   “深入敌境,孤立无援而转战千里,犹能屡战屡胜,以千人伤亡斩获数倍于己之战功,郭将军此番战绩,可说是创造了安史之乱后,唐军骑兵草原征战之奇迹!今日之后,郭将军必当名震番汉,为帝国所重!”莫离掏出折扇,轻摇了两下,温和的笑意里都是对郭威的赞赏。   郭威却不沽名钓誉,谦虚道:“此番征战之胜,先有军帅和先生谋划,中有军情处谍子接应援引,后有众将士奋力争先,郭某力战而已,不敢贪功。”   “能领独骑转战草原,此功可追卫霍,此乃我百战军协力之结果,你们就不必互相恭维了。不过郭威你身为主将,此番功劳甚大,也是事实,无需过于谦虚。”李从璟做了一番总结,终结了这个话题,又道:“南归路远,生死犹未可知,之后诸事,还得众位齐心协力,能笑到最后才能笑得最开心。”   诸人皆拱手称是。李从璟让郭威和林英兄弟下去抓紧时间休息,他和莫离杜千书等人,说些前后之事,多番谋划。   细细儿就坐在不远处,捧着一个水囊小口喝水。她的目光始终平视着前方,一举一动不悲不喜,恍若天际流云;她鬓角的发丝随风屡屡轻飘,如诗似画,安静得如同不沾因果。   耶律敏就坐在她旁边,正叽叽喳喳跟她说些什么,细细儿偶尔微笑应声而已。这两人几日相处下来,竟然愈发像姐妹了。只不过她们一个好动,一个娴静,前者灵如凤凰,后者静如湖水,看似矛盾,实则协调。   耶律敏忽而离开细细儿,走到李从璟身边坐下来,对杜千书挑了挑眉,有些不满道:“杜千书,你当真不去看看她?”   杜千书犹豫了一会儿,竟然没有拒绝,起身向细细儿走过去。他的步伐很慢,也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一般。没有故作姿态,杜千书在细细儿身边隔着一步席地坐了下来,笑了笑开始说话。细细儿竟也表现的分外平静,没有拒人千里,亦没有悲伤愤怒之态。只不过隔得远,李从璟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耶律敏回头望了一眼众人来时的方向,呼了口气,对李从璟道:“昨日你擅杀西楼使臣,又以利刃逼大哥,迫使其答应与你联手,先前我还担心这是大哥的权宜之计,不曾想他还真答应了你,没有派兵前来追击。”好奇的问:“昨日在帐中,你到底跟大哥说了什么话,让他突然下定决心,全心与你上了一条船?”   李从璟将水囊收起,面对耶律敏的好奇之态,他并没有隐瞒些什么的打算,直言道:“耶律倍决心放过你我,并与我联手,并非是我昨日在帐中说了什么太了不得的话,打动了他。而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真正难为你我。否则,纵然我本事通天,可他也不是个庸人,手握三万大军,何以真会被我挟持?”   李从璟的话让耶律敏倍觉糊涂,她不解的问:“可我跟他坦诚直言时,他还在犹豫啊,而且西楼使臣确实是你出其不意杀掉的!”   笑了笑,李从璟道:“这些不过是表面现象罢了,政客们在暴露真实意图前,总得先把该唱的戏份唱足。”见耶律敏似懂非懂,他继续道:“之前在西楼时,我并非没有接触过耶律倍,他对我的心思并非没有了解。此番西行,若是他有意遵循阿保机之令,除掉我这个威胁,致我于死地,则出西楼我就该被软禁才对,如此方能不横生枝节,只待时机成熟取我人头便可。但事实恰巧相反,耶律倍不仅没有限制我,反而让我有机会在关键之时闯入他的大帐,在他面前杀掉西楼使臣。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尤其是在你代我向他摊牌之后,他仍旧没做任何防备,继续与西楼使臣饮酒,说到底,这不过是在给我创造机会罢了!”   “给你创造机会?”耶律敏似乎有些懂了,却又似还在云雾之中,“他为何要给你创造机会?”   “他帐内帐外防备松懈,西楼使臣醉酒熏熏,这都是他在为我动手行方便。而这样做的目的,是让我纳投名状。杀西楼使臣,则我等于没有退路,这就是耶律倍希望我做到的。”李从璟娓娓道来,听得耶律敏双眼圆睁,“要知道,我跟耶律倍虽然利益相合,但毕竟交情尚浅,彼此不知根底,而要互相信任,真正走到一起谋事,就得靠其他媒介建立信任关系。投名状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创造机会给我杀人,而我果真杀人,这就是一份双向的投名状。”   耶律敏虽然颇有心机,但毕竟年少,切身经历的权利争斗少,李从璟所说的这些东西都是她自个儿无法想到的,但她毕竟聪颖,李从璟说得明白,她也就想透彻了。只不过有些时候将问题看得太清楚,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因为你会发现事情的真相,很多时候真的很“龌蹉”。   此时耶律敏眼色就有些不太好看,她深吸一口气,问:“那你在帐中的说得那些话,岂非都没有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不仅有,而且很大。”李从璟道,“之前所作所为,都是双方在试探,在建立信任关系,这是合作的基础。有了这些基础之后,就是正式讨论联手,谈判利益分配,梳理各自疑问和展现各自实力的时候了。这一切都做完,才是一个完整的过程,最终才决定一件事情或成或者不成。”   耶律敏低头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我明白了。”凄凉一笑,“在你们这些胸怀大抱负的人眼中,从来都只有利益而没有感情,对吗?”   李从璟凝视了耶律敏一小会儿,道:“耶律倍让我转告你,他说他不是一个好兄长,希望你挣脱束缚获得自由之后,能够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活得快乐。”   耶律敏没说话。   不久之后杜千书从细细儿身边回来了,看得出来他步履轻松了许多,看来是已解决困扰了他许久的难题。不用问李从璟也知道杜千书跟细细儿说了什么,而细细儿应该没有责怪他,至少表面上没有。李从璟朝细细儿的位置看过去,恰好看见她微微仰头喝水时被呛到了,一阵剧烈咳嗽,颤抖的削肩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显得异常伶仃娇弱。   休息完之后,在马旁席地而坐的将士们翻身上马,没多少时间军阵就恢复了严整,在这个薄雾凉风裹着淡淡愁绪的早晨,两千余人继续向南赶路。   李从璟心里一直在挂念南归时会不会遇上耶律德光的军队,他心中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因而谈不上有多担心,只不过依旧希望运气好一些,因为战与不战对他而言差别不大,但对于君子都的两千将士中的很多人而言,归途是否顺利,就意味着他们能不能活着回到大唐。   “李兄,莫兄,你们说我等会不会碰到前来寻君子都决战的耶律德光?”杜千书为了将自己从和细细儿对话的气氛中解脱出来,随口问道。   “碰上了又如何,没碰上又如何?”莫离笑着反问。   “碰上了就碰上了。”李从璟淡淡道。   杜千书扯了扯头上的毡帽,有些不自然的问:“问题是碰上了是打,还是逃?”见李从璟和莫离同时向他望来,杜千书尴尬一笑,“毕竟我们只有两千人。”   莫离不说话,李从璟缓缓道:“这种事情,还是碰上了再说为好。”   如李从璟所愿,两日之后的午后,西天的太阳还在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而斥候传来消息,耶律德光的大军就在眼前不远处。在这片草原上,当其中一方发现另一方时,往往意味着自身也被对方发现,在这种形势下,两军碰面已是必然。   在李从璟得到斥候探报的同时,耶律德光也得到了内容几乎相同的回报,在草原上奔驰跋涉了十来日,终于逮到李从璟的耶律德光,听闻这个喜讯之后,疲惫而焦急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他走到军阵中,将两个草原人打扮的汉子拖了出来丢在地上,这两个人浑身是伤,已经奄奄一息,但他们看向耶律德光的眼神,却犹如苍天睥睨众生,充满俯视和不屑,极为倔强。   耶律德光抓着其中一个年轻汉子的衣领,将他提起来,狞笑道:“自出西楼,你们就远远跟在我大军之后,行踪之隐秘让本王差点儿没发现,本王就奇怪怎么老是抓不着那支唐骑,原来是有你们在中间传信!可那又如何?现在你们落在了本王手里,那支唐骑就成了瞎子聋子,你看,这才没两天,他们不就被我们逮着了么?”   模样清秀但眼神狠戾的年轻汉子,憋足了力气吐了一口血水在耶律德光脸上,冷哼一声,骂道:“蛮贼,碰上我们大军,就是你的死期!”   耶律德光大怒,一脚踹倒对方,怪叫一声,拔出腰刀斩下,将那桀骜不驯的年轻汉子杀死在异乡。   如此耶律德光犹不解气,又挥刀砍断了另一个被押着的人的脖子,这才稍稍平息了一点怒火。从亲卫手中接过汗巾将脸上血水擦干,狠狠摔在地上。   他翻身上马,举刀大吼:“屠了那支唐军!”   李从璟接到斥候的消息后,杜千书又惊又忧,对李从璟道:“兵力悬殊,硬拼殊为不智,不若绕道而行?”   “绕道而行?”李从璟冷笑一声,“百战军从无未战先怯之例,君子都从无不击之阵,我李从璟从不打只会逃跑的仗!”   抄起长槊,利兵在手的感觉让李从璟热血沸腾,他的战意瞬间被点燃,扬槊呼喝,“前面就是耶律德光,干他娘的!” 第219章 十年国辱自今雪,永无休止的战争(一)   临战前,李从璟在严整的军阵前巡视一圈,让身边亲卫齐声复述他的话,他面色肃然的大声道:“诸位将士,经年以来,尔等随本帅南征北战,足迹遍布中原,凭借赫赫战功,成就了百战军不败之师的威名,尔等皆乃大唐勇士!”   “起初时,百战军三千人,君子都三百人,自在淇门立军,首战长和,雪夜破城,以三百之数杀敌过千,初试牛刀便锋芒毕露。之后转战泽潞,平定叛军,攻克怀孟,为大唐开疆扩土,大战河上,力挫王彦章,最终千里奔袭大梁,打下灭国之战,也成就了百战军天下至锐之师的不朽威名,令天下侧目,群雄震动!”   “世有能才,而后有重担。一支军队战力越强,敌人便会越多,面对的挑战亦会越大,是利刃,就得刺透最坚固的重盾!诸位将士,北上以来,尔等亲眼所见,幽云边境千里之地,因契丹蛮贼数十年侵扰,民户十室九空,百姓十死其半,而更有半数为契丹俘虏,掠至草原为奴为隶,子子孙孙不得翻身!我大唐幽云百姓百万,在契丹蛮贼的铁蹄下,无一家没有被被掠夺财物,更无一家没有血海深仇!”   “月前,耶律阿保机次子,契丹国天下兵马大元帅耶律德光,领万骑袭扰蓟州,一路烧杀抢掠,致使数百里膏腴之地再无庄稼,千百村镇再无人烟,安居乐业之土成恶鬼地狱,世人不敢踏足半步!”   “诸位将士,经年以来,尔等随本帅败强军,挫名将,灭大国!而今,契丹蛮贼在我等眼下侵我国土,夺我财物,杀我百姓,毁我家园,尔等能忍否?诸位将士,敌军就在眼前,敌国就在眼前,告诉本帅,尔等意欲何为?”   “耶律阿保机,耶律德光,世人谓之当世枭雄,天下名将,莫不重之畏之。而今本帅告知诸位,在百战军面前,是龙你得给我盘着,是虎你得给我卧着,百战军兵锋所向之处,没有阿保机,没有耶律德光,没有契丹国,只有站着的百战军,和倒下的敌人!”   “本帅北上幽云时,国中有人谓我曰,出镇边境,当以稳定契丹为上,若使幽云安宁,则为不世之功!但本帅要告诉尔等,这不可能!数十年来,契丹屡犯边境,视我大唐为无物,而边军莫能与之敌。但既然我李从璟到这里来,一切都将改变!幽云对契丹,没有和平,没有安宁!本帅要打,本帅要战,本帅要灭掉所有胆敢入境的契丹蛮贼,本帅要出兵北漠,要灭掉阿保机的国!”   “战!这是本帅,是百战军,也是幽云边军自今日起,对待契丹蛮贼的唯一策略!幽云被动挨打已经够久,幽云忍气吞声已经够久,自今日起,数十年来幽云遭受的屈辱,遭受的苦难,遭受的折磨,本帅要带着你们,替他们讨回来,替大唐讨回来!”   “大唐,依旧是那个有天可汗的大唐;大唐军队,依旧是能肆意驰骋草原的军队;大唐的子民,依旧是那些能让世界在他们面前低头的大唐子民!而这一切,都要靠我们去打回来!诸位将士,本帅要带着你们告诉天下,有我李从璟和百战军坐镇的幽云,自今日起,大唐在对阵契丹时,攻守易行了!”   “不服,就战!想赢,就战!军人,唯战!百战军,君子都,战!”   李从璟说完这些话,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回到军阵前方,他抄起鞍边的长槊向着草原的天空举起,单臂向前,对着前方一指,无声胜有声,发动了进击的命令。君子都的阵型严密而杀气凛然,随着李从璟指向前方的动作,热血沸腾的军士们动作整齐划一的轻夹马肚,动作从前到后散开犹如石子在湖中荡开波纹,一圈圈扩散开来,节奏有序的如同响起的音符。   两千骑以攻击阵型在辽阔的草原上展开,向前方奔行。白袍黑甲,长槊横刀,风卷旌旗,前方就是战场。   草原比平原更加辽阔,草场就是天生的战场。对骑兵而言,没有哪里比草原更适合战马驰骋,更适合骑兵厮杀。   视野中出现契丹骑兵的影子,在地平线上潮线般翻起涌出,夹杂着惊涛拍岸的声音,以刀弓为涛浪,向君子都迎面扑来。   君子都一往无前。   李从璟沉静如水寒冰如冰的双眸中,充满滔天的战意,浑身散发的杀气让常人无法直视,他始终盯着前方,一步步看着契丹军士的身影在眼前放大,当两方的距离达到一个临界点的时候,他握紧长槊,振臂向前,一马当先,突入敌军阵中!   在他身后,一直沉静如山的君子都默契的爆发出一波海浪,他们齐声高呼:“君子都,破阵!”   这是君子都的战争,这是百战军的战争,这是幽云边军的战争,这是大唐数十万大军的战争,这也是中原千百万百姓的战争!   作为锋头的李从璟在战马前奔的途中,已经将对面在接下来会跟自己碰面的契丹军士一一看到,两阵相接的时候,他面前一位身材魁梧,脸上有一道硕大刀疤,浑身散发出骇人之气的契丹军士,扯开嗓子张开大嘴吼了起来,唾沫从他嘴中迸射而出,还有丝线连接着上齿与下齿。在这幅完整的画面中,对方手中的巨斧天神开山一般,重重斩下。呼啸而起的风声仿佛在昭示着,他可以将挡在他面前的一切阻碍劈为两半!   前提是,他这一斧能落到实处。   但李从璟从来就没有让对手如意的习惯。对手若是如意,他便只能死亡,在你死还是我死之间做选择,他毫不吝啬自己的谦让。巨斧落下只在瞬息之间,不可谓不快。然而在这之前,李从璟的长槊已经洞穿了对方的咽喉。   李从璟将长槊从对方咽喉中荡出,又刺进下一个契丹军士的脖颈,在带出一片血肉的同时,凭借着战马的冲力,不让锋刃停留丝毫,甚至不做太多变动,始终保持锋尖向前的态势,须臾又刺透了第三名契丹军士的咽喉。   在此期间,李从璟前冲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在契丹军密集如雨的军士和刀枪之中,他的身躯不停做着动作幅度不大,但却绝对精妙的移动。这让他在一柄柄长刀砍来的同时,能够在毫厘之间避开一手手杀招,在保证自己的身体不受创伤的同时,有效的将契丹军士一个接一个刺落马下。   李从璟身后的丁黑等人,只能看到李从璟的背影在不停变幻,而他的长槊始终在身前灵蛇一般舞动、挥刺,金属骤然撞击又骤然分开的清脆响声不停响起,他面前的契丹军士隔三岔五就掉落马下。   长槊对长刀。   在长刀未及近身时,李从璟手中长槊已经收掉了握刀契丹军士的性命。   在李从璟回槊格挡,再伸出来出击时,契丹军士的长刀如荒草一般,纷纷打在他面前。   十八般兵器,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长胜在前,险胜在后,长胜在直接,短胜在灵活。军中良将少有不能用槊的,而长槊又非勇武且技艺高强者不能使用,一旦使用得顺当便杀伤力不同寻常,是以手握长槊的唐兵,一旦入了军阵,在契丹军士眼中历来都是重点照顾对象。   契丹军队万人,军阵厚实。君子都两千人,军阵单薄。当两军厮杀在一处的时候,李从璟面前的契丹军士越来越密集,无论是个人武力还是配合亦是越来越强,契丹军阵中有类似于孟平麾下陷阵都的勇士,此时从军中其他地方奔驰而来,纷纷杀向当头的李从璟。   李从璟眼前的契丹军士,战力越来越强,这一点自然瞒不过李从璟本人,但这对于他而言,实非什么稀罕的事,早在之前和梁军对战的过程中,他就不止一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耶律德光的战术简单而且有效,他将勇武之士都布置在了军阵前方,他所采用的战术直接而且暴力,在硬碰硬的正面交战中,只要前锋能够撕裂对方军阵,取得战果,那么他身后的军队就能扩大胜利。   正是仗着这样并不深奥的战术,阿保机麾下的骑兵在过往一次次征战中,战胜了他们的一个个对手,最终建立了草原上的霸主地位。也是依靠这样的冲阵方式,耶律德光在前番征战蓟州的途中,将前来迎击的一队队唐军边军杀得丢盔弃甲。草原上的骑兵从不畏惧正面对阵,相反,他们懂得如何以最具有威慑力的方式,在这样的对阵中取得优势,从而获得胜利,就像他们在千百年中的无数次的战争中,所做过的那样。   不同于兵力劣势,需要带头冲锋的李从璟,耶律德光从两军交战伊始,就没有冲在最前线,而是居中调度各方。万军之中要找一个人,甚至是找一个将领都不是简单的事,但要针对当先的将领调整布局,那只是基本功而已。但他发现李从璟的冲锋势头时,他就找到了李从璟。   耶律德光藏在军阵中指着李从璟,狞笑道:“李从璟就在那里,谁能给本王取下他的人头?”   他旁边的万夫长闻言,立即露出一嘴大黄牙,立功心切的冲了出去:“殿下等着,末将这就去取李从璟的人头来!”   韩信将兵,指挥大军如臂指使,李从璟面对的对手或许不能做到这样的境界,但要说集中战力凶悍的兵力来对付他这样的出头鸟,却非什么难事。所以他在面对前眼前情景时,虽然感觉压力增大不少,但却没有半分慌张。   厮杀前进间,面前契丹军阵中呼啦让开一条道,一员手持宝刀的契丹精悍汉子骑着高头大马冲出来,指着李从璟大声喊道:“李家小儿,受死!”   对方话音没落,人影已经奔到了跟前,一道虚影带着不可匹敌之势,轰然落下!李从璟眉眼一沉,狭路相逢勇者胜,他挺马出槊,一手探出!   噗嗤一声,金光闪闪的宝刀在李从璟额前三寸处停下,而他手中的长槊已经掠过了对方的面颊,一槊下去竟然削掉了对方半脸骨肉,那万夫长惨叫不及,面上已是血肉模糊!   “刀倒是还不错。”李从璟哂笑一声,从他身旁策马而过。 第220章 十年国辱自今雪,永无休止的战争(二)   李从璟从那名万夫长身边离开之后,万夫长的身躯被随之而来的君子都将士乱刀砍在身上,或许是他本身身体要比常人好上一些,所以直到他的上身被一截截削平,腰身才从战马上栽倒下去,落在五脏六腑的碎肉堆中。落地后的身子,须臾也被马蹄踩碎成肉泥。   君子都的战力毋庸置疑,即便是在草原上的这些时日,他们已经转战千里,大小战斗数十起,人员伤亡巨大,但同时将士素质也得到了极大提升,他们或许还没有完全掌握卫霍骑兵草原征战的技巧,但已经不能再叫契丹军士小觑。   此时一碰面,君子都就在契丹军阵上咬下一大块血肉来。   然而长久的征战也让他们精力消耗巨大,各种水土不服的症状也在考验着军士们精神和体力的承受极限。但当李从璟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再度带领他们向前冲锋时,他们依旧是战意和战力都无可挑剔的精锐之师。以两千人对战万人,君子都突入契丹军阵中,在牢牢抱紧在一起的同时,不断前行。   契丹军队空有万人,但一时并未将君子都包围,能与君子都面对面交战的军士,只不过是万人中的一部分罢了。在战斗开始的前一段时间,论起杀伤来,反倒是有主将冲锋在前,气势如虹的君子都略占上风。   战斗持续到半个时辰的时候,无论是李从璟还是君子都普通将士,手上都沾上了契丹军士的血。他们在契丹大阵中逆流而上,如一头埋头而进的蛮牛,推动着契丹军阵步步后退。   “饭桶,都是饭桶!”耶律德光怒吼,“冲上去,都给我冲上去,堆死他们!”   耶律德光将李从璟斩杀他麾下万夫长的情景看在眼里,恨得牙痒痒。   此番跟随他出战的都是他的嫡系人马,无论是忠诚度还是战力,对耶律德光来说都分外宝贵,在他原本的打算中,此番他出战,那支不过两千人的唐军必定会望风而逃,之前他还一直担心唐军会跑得太快,让他没有用武之地,所以他一直在加紧行军。   两军相距甚近时,知道对方跑不了的耶律德光很是松了口气,尤其是这支瓮中之鳖一般的唐军竟然不知死活,向他的大军展开冲锋,他几乎抑制不住笑出声来。   一切的变故,出现在耶律德光认出了李从璟。   带着一支骑兵队伍,冲锋在最前的李从璟很好辨认。   那一瞬间耶律德光几乎以为自己眼花。   李从璟怎么会在这里?他现在不是应该在黄头、臭泊部的领地上,正在被耶律倍砍脑袋?他怎么会逃出来,又是如何在短时间之内,在茫茫草原上找到了他的军队?耶律倍手握三万大军,怎会任由李从璟逃脱至此?   事情并没有按照预想中的形势发展,事物的走向好似脱离了控制,意识到这点的耶律德光极为不痛快,他讨厌事情失控的感觉。他不由得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在西边那个他没有看到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见李从璟斩杀他的爱将,君子都突入契丹军阵中,而大军一时不能奈何他们,耶律德光敏锐的感觉到,似乎有一支无形的大手在向他抓来,一股罕见的危险气息正将他笼罩。他更加讨厌这样的感觉,这让他暴躁起来。   耶律德光开始调整军阵布局,他望着不远处不停突进的李从璟,冷笑道:“李从璟,你是有几分本事,但若是你以为契丹骑兵只知道猛冲猛打,那么你就错了!韩信将兵,如臂指使,我耶律德光的军队,也不是你可以小瞧的!虽然本王不知你是如何出现在这里,耶律倍那蠢货又跟你发生了什么,但你出现在本王面前,以两千人就敢与本王正面对阵,本王会让你知道狂妄自大、小觑本王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战场上的契丹军队开始发生阵型变化,原本以力压人的阵型,变得灵动有序,单一的冲击大阵化为数个小阵,蛛网一般向君子都拢过来,各部的攻击都变得井然有序而又富有弹性,杀伤力骤增。   身在阵中与契丹军士拼杀的李从璟在一槊挑落一名对手之后,抬起被鲜血染红的脸庞,冷静而又狂热的眸子深不见底,他一边听着近前的军使汇报各部局势,一边将战场形势纳在眼底。   “契丹蛮贼太多,已开始对我军形成合围之势,各部都在面对数倍于己之敌,应付起来捉襟见肘。再这样厮杀下去,大军就有陷入泥潭不能自拔之势,必为契丹大军围困!”郭威将眼前形势分析的很透彻,最后总结道:“毕竟契丹军太多了些,战力也强,咱们难以占到便宜!”   从一开始的势如破竹,到眼下的纠缠不清,到渐渐有被困死的趋势,这一切发生的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对这些转变,李从璟早先也有预料,他对郭威说道:“耶律德光素有才能,是阿保机的得意之子,手握万人若是奈何不了你我两千人,契丹国也无法成为草原霸主了。这不足为怪。这一仗你我打得也不冤枉,要了解对手只有真刀真枪见过真章,才算有底。”   郭威点头,李从璟调转马头,“传令,各部交替掩护撤退,从契丹军士尚未收拢的网口突出去!之后由林英带部突击,郭威带部断后!”   君子都的撤退并非原地调头回撤,而是选定一个面前的方向之后,再次发力,将面前的契丹军士杀散。冲阵以来,虽然君子都高歌猛进,但并非每一部都发了全力,李从璟亲自领军冲阵,前部在之前出力甚大,此时,就改由后部发力,顶替了前部的位置。   眼见君子都想要撤出战斗,耶律德光哪里肯依,调度大军围追堵截。   然而李从璟既然能让君子都投入战斗,就能让他们撤出战斗。   与契丹军士激战半晌的君子都将士,除却阵亡和重伤的,一条龙也似,从海面冲了出来,奔向更加广阔的草原天空。   耶律德光指挥契丹军队追击。奔驰的契丹大军如同涌动的潮水,一浪接一浪,不停去撕咬蛟龙尾巴。   君子都从阵中突出,虽然安排周密,并非仓惶撤退,但他们毕竟人数少了些,远不能与契丹万人相比,加之逃跑一方的后背暴露在追击者面前,天然上处于劣势,厮杀起来吃亏许多,这已经不是阵型能够改变的东西。   不过两里,君子都伤亡大增。   君子都的“狼狈而逃”让耶律德光杀心膨胀,与之同时膨胀的还有他的胜负心,他挥刀向身旁的军士大笑道:“李从璟胆敢虎口拔牙,不知死活,他妄想击退我等从容南撤,那是痴心妄想!这个小儿阴谋算计不错,但他以为他在中原能连战连胜,就能战胜契丹大军,那就大错特错了!在草原上,还没有人能逃得过契丹精骑的追杀,将士们,冲杀去,将李从璟的人头割下来当酒壶!”   他身边的军士立即大声呼应,气势高涨。   李从璟在奔驰之际回头,眼见契丹军队跟来,嘴角微微翘起。   一支铁甲骑兵从山线后奔驰而来,向着草原上追逐厮杀的两军斜插过来。   当耶律德光发现这支军队的时候,脸色铁青,他在大军旁停下脚步,向那支骑兵望去。   “又是唐军?这里哪里来得那么多唐军?这里是草原还是中原?何时唐军开始肆无忌惮出入大契丹国了?”耶律德光在马背上一把揪住游骑的衣领,将他提起来,“这支唐军何时出现,你们竟然没有发现,本王还要你们何用?!”   游骑畏畏缩缩,“方才殿下正在与唐军激战,这支唐军就是趁那时冲过来的,小人……小人一时也没有发现。”   耶律德光冒出一大句脏话,盛怒的抽出腰刀,将面前的游骑斩杀在马旁。   而此时,前方的君子都开始转弯,看来竟然是要调转马头,和那支唐军两面夹击,与他们再战!   “撤!”耶律德光目光闪动良久,终于下达了这条对他而言,无比挫伤自尊的军令。在草原上被唐军下了套,这不仅让耶律德光无法接受,传出去也必定震动契丹,贻笑大方!   “李从璟,阴险小儿,本王还当你真有勇气与本王正面一战,没想到却又是阴谋诡计,真是卑鄙至极!”耶律德光恼羞成怒的指着李从璟所在的方向骂道。   李从璟调转马头,重新面对耶律德光的大军之后,将契丹军队撤退的动静都看在眼里。他停住了战马,千百君子都从他身旁驰过,争先恐后杀向方才还在追杀他们的契丹蛮贼!   那支突然出现的唐骑,自然是李绍城率领的五千马军。若不是事先与李绍城取得了联系,李从璟又怎么会以身为诱饵,主动与耶律德光接战?   唐军与契丹军,宿世仇敌,不食肉饮血不足以解其恨。   既然碰到了一起,那就只有打。   既然要打,就得打赢。   把自己的脸凑上去让人家甩巴掌,让人家爽这样的事,李从璟可不会做。他要做,就得刮人家大耳刮子。相遇相战只是半日之时,但自打知道耶律德光领军出征,为吃下耶律德光的万人,李从璟和莫离等人布局谋划已经良久,准备工作也做了多日。   而现在,只不过是到了拼结果的时候。   李从璟望向从猎人变为猎物的耶律德光,轻笑道:“跑到别人家里揍得别人满地跑,这样的事果然让人倍觉舒坦啊!” 第221章 十年国辱自今雪,永无休止的战争(三)   君子都先前入草原而行练兵之事,虽有军情处帮衬,然军情处渗透草原时日毕竟尚短,所作所为能给予君子都的帮助,其实有限得很。君子都转战多日而连战连胜,所依仗者不唯有君子都本身素质,更赖郭威这位领兵之将的卓越才能。   李从璟敢叫君子都在没有自己率领时,孤军深入敌境作战,对郭威之信任是重要原因。郭威才能固然让李从璟信服,然则李从璟更加相信,如郭威这般有大势运之人,料来草原之行不会败得太惨。而君子都只要不是败得太惨,李从璟的练兵目的也就达到。   但李绍城不同。   李绍城所率领之五千骑虽然精锐不比君子都,然其北上草原不行征战之事,唯在军情处带领下与李从璟汇合而已,如此一来其难度就降低不少,是以其能与李从璟接上头并非不可思议之事。   李从璟将李绍城等人放在数十里之外隐蔽行军,为的就是坑耶律德光这一回。之前与耶律德光交战,重不在杀敌破阵,而在诱敌、分散耶律德光注意力,唯其如此李绍城方能顺利接近。   李从璟的话音落下时,君子都和李绍城已经咬住了耶律德光大军的尾巴,尤其是李绍城,将耶律德光大军拦腰截断,在阻绝其前后两部联系之时,和君子都转而围攻被包围的契丹军士。   耶律德光看到有三四千部众被围,不能不痛心疾首,那都是他的嫡系精锐,是其安身立命和建立功业的本钱,人群中耶律德光急切勒转马头,想要回身再战。   “殿下快走,末将为您断后!”一名千夫长拦在耶律德光面前,不让他以身涉险。   耶律德光这回没有打骂这人,虽然他很愤怒,但当他真正愤怒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反而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唐军虽然两面夹击,围我后军,但观其人数依然不多,尚不及我军!若我等返身杀回,未必不能将唐军反向包围,聚歼于此,尔等莫要窃战,且随本王冲杀过去!”   千夫长一听大急,跳下马仅仅抓住耶律德光的缰绳,死不松手,“殿下万不可轻举妄动!唐军来得蹊跷,而我等事先竟然无觉,其人数究竟有多少尚未可知,李从璟狡诈异常,若是他仍旧设有伏兵,待殿下回击时杀出,届时殿下便是想走,恐怕也来不及了!”   对千夫长而言,打败仗虽然难堪,但并非不能接受之事,不过损失些人手军功罢了,倘若耶律德光有失,不但他性命不保,事后其部落都要被阿保机问罪。   耶律德光没有轻举妄动,他暗忖:之前本王就是大意轻敌,方中了李从璟那鸟厮的圈套……此人狡猾更甚豺狼,不能不防,我还是先看看再说,不能再叫他蒙骗了去。他对千夫长道:“然则眼下后军被围,本王岂能不救,置大军于不顾而仓皇逃命者,非将帅之所为也,你莫要拦本王,否则本王要你脑袋!”   千夫长见耶律德光说得认真,眼珠子通红如血,有要拼命之势,心中更急,此时他拦不敢,不拦更加不敢,左右是个死,突然心下一横,决定搏一搏,道:“殿下要救后军,何其易也,焉须殿下亲自涉险,末将领人杀回去便可!”   此话正中耶律德光下怀,如此为之乃是两全之策,但就这么答应千夫长却是不可,显得他先前之言虚伪,他决定再激一激这位千夫长,好让他说出能叫众人信服的话来,于是道:“你真是我契丹的勇士,本王有你等这样的千夫长,实在是本王之幸。但本王之命与你等之命岂有不同,当此之时哪有让尔等冲杀本王观战之理,休要再拦本王,本王要去和李从璟拼命!此番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千夫长被耶律德光一夸,正觉荣幸,忽闻耶律德光要去跟李从璟拼命,那还了得,连忙跪倒在马前,大声道:“殿下素知兵事,岂不知将帅之责,在于掌控全局,调度全军?冲锋陷阵,部将之使命也!殿下若执意亲自冲杀,恕末将护卫不力,请先治末将死罪!”   耶律德光心中连连点头,对这位忠肝义胆的千夫长很满意,已经决定回去之后好生奖励他一番,这时下马亲自扶起他,道:“将军忠勇可嘉,本王欣慰,有将军这等勇士,何愁李从璟不灭?将军报上名来!”   千夫长一看耶律德光似乎被劝服,难掩激动,欣喜道:“末将拔都!”   “好!拔都,本王给你三千将士,你速速去解救后军!待你归来,本王提拔你做万夫长!”耶律德光拍着拔都的肩膀,给了一个足以让他效死的理由。   天下突然掉下来的富贵让拔都喜不自禁,愣了三息才反应过来,连忙称谢。   耶律德光望着拔都领军回击,一脸关切和欣慰之情,他带着其余部下缓缓前行,一边观察局势,一边做好了应对突发情况的准备。在他看来,李从璟这匹狡猾的狼不能小觑,说不得他就留了后手。眼下耶律德光也想明白了,李从璟今日与他交战,绝非偶然,这混蛋鸟厮说不得就存了和他一样的心思,要置对方于死地。   李从璟没有再投身前线去厮杀,在亲卫的护卫下,他立马在侧,关注整个战场的局势,当他发现跑出去几里远的耶律德光分兵回头,向正在围攻战场上契丹后军的唐军攻来时,心中立即有些发紧,待他再看清耶律德光放慢速度缓行离开后,顿觉有些不妙。   耶律德光是何种企图李从璟心知肚明,眼下唐军虽然占据上风和主动,但契丹后军还在顽强抵抗,而唐军的优势不过是李绍城增援突然,让契丹大军措手不及,失去战心罢了。而一旦耶律德光发现唐军的真实军力不敌自己,返身杀回,这场战斗谁胜谁负还不好说。   毕竟耶律德光的嫡系,那是真正的精锐。   “契丹蛮贼分军回援了,我等必须阻拦,一旦让其与包围中之契丹军队汇合,则局势将失去控制,大军难免陷入混战!”莫离也将场中的局势看在眼里,这时出声道。   “骤然遇袭大军混乱,耶律德光犹能不拔足而逃,行出仅数里就回头救援,而敌情不明时还能顾及到不孤注一掷,能想到先遣一部回身试探,面对如此局势能有如此心性和机变,可谓良将啊!”李从璟叹道。   护卫在李从璟身旁的林雄一听,二话不说立即请战:“军帅,请让末将前去阻截这支契丹军队!”   李从璟提起长槊,拍马向前,“我等能分之兵少,要阻击这支契丹军需要些力气,你随本帅一同前往!”   “军帅,你若出击,倘若耶律德光紧随其后杀回,如何是好?”杜千书着急的提醒。   “唯战而已。”奔驰中,李从璟的声音飘回来。   莫离和杜千书相视一眼,都知道李从璟这是要拼命了,两人一个智谋多出,一个见微知著,但此时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其他办法了。   或许是默契,或许是其他原因,两人竟然不分先后一个拔剑一个拔刀,跟在李从璟身后冲出。   众人正要出击,李从璟忽然抬手握拳,示意众人停下来。莫离和杜千书抬头顺着李从璟的目光看过去,就见草原上不知何时又出现一队唐骑,只不过这些唐骑露头的还不多,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但是声势浩大,恐怕有数千人!   两军从午后交战至此,天色已经渐渐暗了。   “这又是哪里来的大军?”莫离对李从璟先前谋划一清二楚,此时却也不知这些人从哪里冒出来。   李从璟洒然道:“理会那么多作甚,眼下正是机会,尔等速速随我擒杀耶律德光!”   耶律德光一直密切关注拔都回击的效果,同时没忘记环顾周边动静,当他看到拔都与唐军交上手的时候,心跳都快了不少。战事进行到此时,只要拔都攻势顺利,而李从璟又暴露出没有后手的话,他就能返身杀回,以优势兵力去和李从璟再厮杀一回。   他恨极了李从璟,发誓要将对方碎尸万段。   眼见拔都步步前行,形势一片大好,耶律德光心跳更快了些,要不是谨慎防着李从璟有阴谋,他早就要按捺不住转身了!   就在耶律德光数着数字,就要杀回去的时候,不远处传来轰鸣的号角声和鼓声,他脸色大变。不时有游骑返回,惊慌向他禀报,有唐军从侧翼杀来!   耶律德光咬牙切齿,“李从璟你这个卑鄙小人,又在算计本王!”说罢当机立断,“别管后军了,快撤!”契丹军士早就想走了,听到耶律德光这句话,立即逃得飞快。   仓皇回顾时,看到拔都率部还在力战,耶律德光暗叹一声,“是个好苗子,本想提拔你,奈何你命运不济,怪不得本王了,你就为本王断后吧!”   激战中的拔都听到亲卫大喊,回头看时,耶律德光已经快要跑得没影了,他悲上心头,凉意笼罩全身。但他不能立即撤退,否则唐军若是咬住耶律德光,耶律德光还得玩完,耶律德光玩完他全家都没得玩了,眼下唯有死战一途。想到这些,拔都悲愤的大吼:“为殿下断后!”   士卒听到拔都的大吼,感慨其忠勇,都随其拼命力战。   入夜后,战事停歇。   是役,耶律德光万人嫡系大军被歼灭过半,逃生者不足三分之一。他本为追敌而来,却没想到在自家地盘上反被埋伏,差些丧命,最终逃窜时犹如丧家之犬。   李绍城来见李从璟,隔着老远就激动的大喊:“大哥,大哥!”   李从璟与其相拥大笑,寒暄完毕,李从璟问:“二弟你这番带了多少人来?”   “五千精骑!”李绍城道,旋即有些纳闷,“此事先前联络时就跟你说明了啊。”   李从璟脸色怪异,“你第一番冲出时,就差不多有五千人,之后那追杀耶律德光的数千人又从何而来?”   “原来是这事!”李绍城恍然大悟,随即笑道:“追杀耶律德光的哪里有数千人,不过数百人而已。来时为应对突然情况,我将这几百人放在身后,并告之他们若有情况,便鼓噪而出。耶律德光遣人回击时,我发了信号,他们便如此行事,这不过是疑兵之计罢了!”   李从璟等人怔了怔,莫离叹道:“李将军智勇更甚当年,已有大将之风,可喜可贺!”   杜千书补了一句,“说了半天,原来耶律德光是被吓跑的嘛!”   众人闻言稍顿,随即相视哈哈大笑。 第222章 十年国辱自今雪,永无休止的战争(四)   耶律德光向北而遁,李从璟等人并未如何深追。继君子都入草原之后,李绍城领五千精骑二进草原,风声之大足以震动契丹南部草原,此时倘若不见好就收,一旦草原各部认真对待起来,李从璟无法从容应对。于当日夜,李从璟集结大军,快速南归。   再度南下并未出现太大挫折,然则半道却也发现数支契丹大军在各处游弋,想来是君子都和李绍城所部动静已然引起反弹,草原上的大小部落开始主动出击。不过因有军情处和严密的斥候系统,大军并未遭遇险境。   直到进入边境线,倒是碰到一个大麻烦,一支三四千的契丹骑兵队伍横亘在大军南下的必经之路上,阻塞了通道,若是大军绕行需绕一个几百里的大圈,不仅多费周折,改道之后也可能会出现其他波折。当日夜,李从璟用杜千书之计,采取引蛇出洞之法,以一部在夜半装作大军强行突围,进攻契丹大营,再佯装败退,诱契丹大军来追,使其防线破裂,主力趁机破之,大军遂得成功进入唐镜。   返程大军自檀州进入唐境时,李从璟随即下令陈兵边境的各部依次撤离边线,依照军令有序集结。   李从璟在草原折腾近月,好不容易方才南归,就在众人以为李从璟会下令大军归去幽州的时候,李从璟随即而来的一道军令,让所有人大感意外。   帅令:大军主力佯装南归幽州,遣派偏师隐蔽行军,进入营州,向平州进发。   平州,原本归幽州所辖,是大唐土地,后为契丹所夺。初,新州防御使卢文进,在李存勖征兵与梁朝大战于莘县时,其部杀死李存勖之弟李存矩,卢文进遂叛晋投靠契丹,被阿保机授职镇守平州。这回李从璟要攻打的就是卢文进。   前日北上,作为大唐使节出使契丹的冯道等人,此时也一道进入檀州。冯道原为河东掌书记,在李存勖称帝之后,官拜礼部侍郎,其人以学识渊博、性情平和著称于大唐朝堂,时年不惑的他是大唐朝堂上的新贵。   此番与李从璟一道出使契丹,冯道的心情可谓一波三折,最初他看李从璟时难免重其武功,不以为其有文能,这回先是经历西行,后又突然转道向南,途中大战有三,让他心惊肉跳了多日。进入檀州之后,冯道有意跟李从璟谈上一谈,但当他前去李从璟下榻之所拜会时,却被告知李从璟早已不在此处。   “今日申时我与李将军方才见过面,这分别尚不足两个使臣,李将军竟然‘早已’去了别处?”冯道在门外对护卫此地的林英纳罕道。   林英笑言:“军帅行事向来雷厉风行,若是侍郎大人愿侯,便是两个时辰后军帅归来也未可知。”   冯道自然是不愿等的,依照身份地位来论,他比李从璟尚高一等,虽然在眼下这世道武重文轻,但读书人的骄傲任何时候都不会轻变,冯道虽然有心相会,却还是告辞归去。   李从璟去的地方是芙蓉镇,青楼。   离开军营时李从璟便换上常服,他着衣不喜奢华,崇尚简洁,此时也不过一袭锦衣青衫而已,腰悬玉佩,头发随意束在脑后,英武之气外平添几分潇洒之态。在丁黑等寥寥数人跟随下,李从璟跨进青楼门槛,就碰上了迎面而来的老鸨。   因事先并未通知桃夭夭,也未令军情处成员领路,是以李从璟进楼之后需得自己寻找军情处藏身之所。这也正是他的目的,意欲视察军情处的运转细节。   在大堂转了一圈,左右看过之后,李从璟便将目光投向了通往后院的那张门帘。李从璟虽然衣着简洁但却绝不简单,首先锦衣就不是寻常人能够穿戴,而李从璟身上唯一配饰便是那腰间玉佩,其材质如何老鸨火眼金睛一瞟便知,再看李从璟气度,一举一动透露出来的大气干练,让老鸨认定面前这年轻人不简单。这也是李从璟不发一言,而老鸨愿意谄笑跟在一旁不停聒噪的缘由。   但当老鸨眼见李从璟意图去往后院之时,她还是毅然决然选择了阻拦,“这位公子,青楼上下处处皆美景,定能满足公子风流,唯独这后院中没什东西,公子无需赘行。”   李从璟对老鸨的善意提醒报以一笑,伸手掀帘。   老鸨色变,急忙抓住李从璟的手。她本意是为李从璟着想,却不曾预料,她这一举动已经过线,丁黑等人脚步一顿,他本人更是一手探出,将老鸨的手于半空截住。   丁黑这一下力道不大,但他身怀百炼成钢的武艺,随意一动都非常人能够消瘦,老鸨一张胭脂脸瞬间疼得通红。   李从璟示意丁黑不必如此,掏出一锭银子递给老鸨,终于开口道:“还请行个方便。”   老鸨没有伸手接钱,捂着手警言相告,“小人知公子非常人,公子要行小人拦也拦不住,然则小人还是要告诉公子,前日马帮小刀爷就是进了这座院子之后,便再没来过青楼!”她搬出马小刀,就是要李从璟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李从璟笑了笑,弯身进入后院。   老鸨心中暗叹,老脸苦成黄莲,勉强跟上。她想起那日马小刀进入后院后,没片刻便头破血流的模样,心头不免为李从璟感到可怜,想到:这位年轻公子生得如此俊俏,衣着穿戴又是如此整齐,待会儿若是变成头破血流的模样,不知该多可怜。   李从璟行至半路,后院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那位在老鸨眼中无异于小无常的红衣小娘,从门内露出那张俏生生的小脸。   老鸨已不忍再看,她已料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可惜,这回她错了。   红衣小娘看见老鸨眼中的英俊公子时,乌黑的眸子中写满惊讶,随即开心的笑容在她脸上荡漾开来,她飞奔出小院至年轻公子面前,却没有一拳挥过来将对方打飞,而是规规矩矩在对方面前下拜,温顺恭敬的行礼,“第五见过军帅!”   李从璟笑着将第五扶起来,拍拍她的小脸蛋,“又胖了。”   第五姑娘顿时尴尬的手足无措,强自辩解道:“哪有哪有,还是那么瘦的啦!”   说完,第五姑娘见老鸨一副快被震惊至死的模样站在那里不动,摆手道:“大娘,您回去吧。”   老鸨呆呆点头,失魂落魄一般挪出后院。   在屋中李从璟见到桃夭夭。不同于第五的欢呼雀跃,桃夭夭看起来平静无澜,在案牍后抬头瞧了李从璟一眼,连身子都没起,在李从璟坐下后,简简单单问了一句,“这回欲打何处?”   “平州。”   桃夭夭点头“嗯”了一声,就再没下文,继续看手上的情报。   李从璟接过第五递来的茶碗,酌了一口清茶,“你跟我同行。”   桃夭夭将手头线报看完,随手收起,对站在一旁的第五姑娘道:“收拾东西。”   李从璟带领军情处撤离芙蓉镇时,芙蓉镇镇将才被军情处人员通知到,镇将急急忙忙欲要出门送行之时,李从璟却已来到军营门口。眼见李从璟人影,镇将马怀远激动异常,行完军礼之后便不知所措,犹如孩童面对师长。   李从璟迈步走进军营,望了一眼这位恭敬跟随在身侧边军男子。如今正当壮年的马怀远入伍已然十数年,从军生涯中屡立功勋,便是李存审都亲口嘉奖过,升任中低层将官之后,如鱼得水,常率麾下士卒在契丹入境时主动出击,每每多有斩获,少则十来人多则数十人的军功看似不惊人,但这也是相对而言,放在边军,这样的军功次数多了分量就极重。   然则马怀远打仗虽是一把好手,但论起为官觉悟来便一文不值,且不言奉承巴结上峰,在军议时更是横眉冷眼相对,如此没少得罪人。年前耶律阿保机率军南侵时,当时已是折冲校尉的马怀远率两百骑主动出击其一部游骑,本是稳扎稳打的顺风仗,却因为檀州刺史不予以配合、不发援兵及时接应,致使马怀远其部在撤退途中,被契丹大队人马追击。之后事不言而喻,两百骑数次被围,当马怀远浑身是伤回到檀州时,两百骑已只剩下三十八骑,其中更有三人重伤不治,在檀州城前咽了气。   那次之后马怀远被贬为马夫,喂了接近一年的马。这回李从璟出任大唐幽云防御使,并将在日后与李存审交接,去出任卢龙节度使,他对边军的了解在还在中原时,就已经入木三分。北上时,因军情处要将总部设立在芙蓉镇,李从璟便点了马怀远的将,将其从马厩放出,带着百余人出镇芙蓉镇。   李从璟轻笑道:“马校尉从军十六年来经历大小战事多不胜数,立功卓立边军,为契丹所寒。若论资历,本帅还是晚辈,马校尉不必拘谨。”   马怀远搓着手道:“军帅此言何其折煞卑职,卑职十数年军功,不及军帅一战斩获,军帅面前岂容卑职放肆?不瞒军帅,自听闻您出任幽云防御使,边军上下谁人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弟兄们都言,有军帅坐镇幽云,契丹蛮贼往后必不能踏足幽云一步!”   马怀远身边跟着一员小将,满脸络腮胡,一张刀疤脸,双目亮如灯,身板硬如铁。他耳闻目睹马怀远言行举止,不甘其自辱,气得嘴角抽动。   对马怀远的阿谀之词李从璟并未放于心上,进入军营之后,他看见数十将士正于校场操练,挥汗如雨,其状奋威,若非其甲胄稍显破旧,必然令见者胆颤。   见李从璟驻足不前,饶有兴致观察士卒操练,马怀远立即上前呵呵笑道:“军帅入营不及稍作歇息,便巡视士卒操练,卑职佩服!上行下效,军帅此等勇奋之心必当激励我等幽云将士!”   李从璟离开校场,往马怀远办公之所而行,路上道:“尝闻马校尉刚正坚毅,从不谄媚奉承,如今也学会了这等阿谀之态么?”   马怀远被噎得一窘,说不出话来,他旁边那员小将愤然向前一步,正要开口,被马怀远一把拉回,朝他一瞪眼,在对方忍气收敛之后,才满脸堆笑对李从璟道:“军帅英明,但卑职这都是俱实而言,当今天下谁人不知军帅名将之威,百战军善战之名?军帅以及冠之龄而威震天下,当时当世有如军帅这般者,也没有几人呐!”   进入马怀远军帐,李从璟在将位落座,对站在厅中的马怀远道:“本帅至芙蓉镇不到一日,先见城防工事修缮一新,后见城中秩序井然,眼下再见你营中士卒操练奋苦,可见你不乏领兵之能,而你这帐中布置,一案一榻而已,由是知你与士卒同甘共苦。马校尉,本帅至此岂用你阿谀奉承?你虽言辞谄媚,举止谦卑,然本帅既至,却没有全营将士列阵待阅,这不是你不知该当如此,而是你不愿如此,如此谄媚便是我这等不喜此道之人尚能识破,你若真要媚上,功夫还得再修炼几年。”   一席话说得马怀远既喜且惊,不知李从璟意欲如何。   “马校尉,当日本帅之所以免你马夫之罪,令你领军出镇芙蓉镇,想看到的却不是你这等三流的阿谀奉承功夫。”李从璟看着马怀远,“你可知本帅之意?”   马怀远和他身边的小将双双震惊,“是军帅提拔卑职为芙蓉镇镇将?”   李从璟口吻淡然道:“忝为大唐幽云防御使,选贤任能是职中之事,边军需得敢战能战之士奋发击贼,幽云方能阻挡契丹蛮贼南下,护卫百姓安宁。马校尉,本帅今日巡营已毕,该言之语至此而尽,望你等不要让本帅失望。”   李从璟离营之前,原先在校场操练而对他“视而不见”的数十军士,列阵森严,随着马怀远一声令下而整齐致礼。   马怀远怆然有感道:“当日出击两百骑中,生还的‘三十八’骑皆在此营,他们都是卑职一手带出来的兵,跟卑职一样的臭脾气。卑职喂马之时他们也难受待见,之前不知是军帅提拔,卑职原本想着,这辈子就带着他们好好活下去……当日两百精骑啊,皆尽勇武敢战之士,哪个不能以一当十,其中最小的不过十五岁……是卑职对不住他们!”说完眼圈通红。   李从璟向众将士回礼,沉声道:“你们都是大唐的勇士,是大唐的脊梁,大唐因有你们而能屹立不倒!本帅不能保证你们往后一定能活着,但便是死,本帅也会让你们死得顶天立地!”   数十军士耸然动容,纷纷以拳击胸,齐道:“愿为大唐赴死!”   离开辕门之时,李从璟看见马怀远欲言又止,问他可有话说,马怀远这才眼神炙热而又不好意思的问:“葫芦口之战,是否出自军帅手笔?这回军帅北上契丹,是否对契丹用兵了?”   李从璟笑了笑,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芙蓉镇。   直到李从璟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马怀远身边的小将才拿胳膊肘捅了捅他,“大表哥,‘不日你等当如此’,军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马怀远赏了他脑袋一巴掌,“马小刀,这种事不是你这个新兵蛋子可以问的,乖乖滚回去给我操练!”   马小刀抱头嘟囔着小跑逃开,回身一望时,看见马怀远呆在原地笑得格外开心,像个孩子。 第223章 十年国辱自今雪,永无休止的战争(五)   从芙蓉镇出来,李从璟汇合桃夭夭等人,马不停蹄向营州边境赶去。这一路上李从璟并不曾随大军行动,而是辗转各镇巡视防务和边军情况,对芙蓉镇的关注只不过是一个开头罢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李从璟既然会深入草原去探查契丹虚实,就更会力求对边地各方面情况都了如指掌。只是眼下形势紧急,李从璟没有专门时间来做这些事,这回去收复平州,沿路巡查就成了上上之选。   大军有李绍城和蒙三统带,李从璟并无不放心之处,击耶律德光一战李绍城已经展现出将帅之资,往后要独当一面理应抓紧时间去磨练。李从璟出镇幽云,李存审仍在幽州坐镇时尚且好说,一旦李从璟独立挑起这副担子,他就需要一些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来帮他分担压力、处理事务。   这些储备人员中,李绍城无疑是第一人选,其次皇甫麟亦有大才,只不过他归降日短,尚缺时日磨练融合,郭威不必说,只是目前还稍显年轻,孟平假以时日培养,亦能和郭威一样挑起重担。   这日,众人进入蓟州地界,午时休息之时,李从璟架起火堆烧烤野兔,桃夭夭就坐在他旁边,两个就着一堆柴火说起眼下之事。   “军情处在营州事务开展的并不太顺利,此地鱼龙混杂在边境数州中最甚,因其地域广阔,南北狭长,加之契丹人、朝鲜人、鲜卑人、羌族人混杂,各种大小势力倾轧、各种利益纠缠,旧有势力排外现象极为严重。”桃夭夭低着头,任由长发披散在脸侧肩头,捧着从不离身的木杯喝着清水,“军情处若是借助官方身份设立据点倒是不难,但如此一来难免暴露,为有心人起疑,届时在工作时反而不美。所以直到现在,军情处在营州的事务都进展得不太顺利。”   李从璟专注烧烤兔肉,眼神一动不动,一只肥美的野兔此时已经被烤得嫩黄流油,虽然没什么珍惜佐料佐味,但野兔本身的滋味就足够鲜美,阵阵香气散发出来,很容易让人食欲大涨。   桃夭夭充满磁性的嗓音听着让人浑身舒坦,在秋日懒洋洋的日光中倍显柔和,让人有一口吃在嘴里的冲动,她弯曲着一条长腿,伸直了另一条美腿,曲线的弧度比山河更加诱人,“另外,掌书记给的经费也不多,本月的银钱更是消减了小半,之前旬月见不到你,这回你得把此事给我解决……”   听到银钱李从璟才将视线从烤兔上挪开,他瞥了桃夭夭一眼,发现她正拿闪亮的眸子对着自己,其中涌动的脉脉情愫绝对跟爱意无关。   叹了口气,李从璟道:“此事你得谅解卫道。毕竟大军开战,百战军开销骤增,本就有些吃不住,朝廷给的饷银又少,前些时候灭梁时我们趁机抢夺的财物也不多,至此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毕竟两万人的军队要保证装备精良,非是易事。军情处本就兼有赚钱之职,这事你得自己开开源。”   桃夭夭开始抓头发,“赚钱的事,我真不是很懂啊!”   李从璟的视线落到桃夭夭诱人的长腿上,一时就再也没挪开,口中的话却没受影响,“之前神仙山几百口你都能赚钱养活,这件事你也能做成。你自个儿不太精通,可以让下面的人出出主意,我再让卫道拨几个精通此道的人给你。身处边境,跨国贸易可是赚钱捷径,军情处有职务之便,没理由做不成这事。真做好贸易这事,军情处就是财阀,可以反哺百战军了。”   桃夭夭惊奇的看向李从璟,明显是被他脑子里挖不完的主意再次震惊到,李从璟无视了她的表情,继续道:“至于军情处在营州事务开展困难——你们不必每个据点都新建,可以尝试控制本地旧有小势力,扶持他们作为代言人,你们在幕后操控。以军情处的绝对实力,若是如此行事,要打开局面不难。”   桃夭夭张了张殷红的小嘴,被某人折服的说不出话来。   李从璟将烧好的野兔取下来,掰掉一支腿递给桃夭夭,“这回见你时发现你清瘦不少,这让我很不愉快。军情处的事务虽然重要,但你这个人本身更加重要,以后不可舍本逐末,否则我就夺了你的权让你回家养身子去!”   桃夭夭白了李从璟一眼,虽然觉得李从璟这话不尽真实,但其中的关切听着还是让人舒心,那是被关心的感觉,低下头轻轻咬掉一块肉,嚼在嘴里觉得分外香甜。   李从璟认真的补充了一句,“不是跟你开玩笑,我说真的。”   挺着浑圆大肚腩的冯道向李从璟这边看过来,烤兔肉溢出的香气让他不禁咽了口唾沫,相比之李从璟亲自操刀的野兔肉,冯道望了自己手里的干肉一眼,越看越难以下口,但要他去打扰人家明显融洽暧昧的氛围,冯道又觉得于心不忍,还有些尴尬。但最终,还是胃肠的渴望战胜了一切,冯道摇摇晃晃走到李从璟身边,席地坐下,绽放出花儿一般的笑容,“李将军,不曾想你不仅征战、邦交很有一套,便是连这烹饪之道也是如此精通,叫在下好生羡慕。”   李从璟瞧见冯道的馋样便知他想作甚,有心逗他,故意将剩下的烤兔挪向一边,“夫子有曰,君子远庖厨,冯大人离得这么近,便不怕有违圣人教诲?”   冯道的视线随烤兔而移动,“夫子此言,乃是因为君子要‘仁’,不忍杀生,故需远离庖厨,并非对厨艺之道有所轻视。民以食为天,圣人不能免,佛曰世间法皆佛法,世间事皆是修行,大道三千保罗万象,厨艺之道亦在其中也。李将军年纪轻轻便能精通数道,乃是世间大善大智之人也!”   李从璟被冯道一番理直气壮的言论打败,只得将烤肉双手奉上。   冯道喜不自胜,顾不得烤肉油腻烫手,抓起便大肆咀嚼,吃得啧啧有声,丝毫不见平日儒雅之相。   吃饱喝足,冯道拍拍更加浑圆的肚腩,长长呼出一口气,满足道:“今日得李将军一肉,可回味半生,实乃不胜荣幸。临别之际,在下有一言相赠。”   冯道北上本为出使契丹,今任务完成,与李从璟同行至此,已到分道而行之时,是以有此言。李从璟递给冯道一块手帕擦手,“大人请说。”   冯道撑着肥胖的身子半躺在地,眯着眼,慢悠悠道:“临行之时,陛下曾叮嘱,大唐眼下与契丹相处之道当以和平为上,确保幽云稳定,这是将军之务,亦是在下之务。然则,北上月余,先有葫芦口之役,后有前日大战耶律德光,在下听闻将军现欲征平州,在下一介书生,不知征战之道,然也看出将军似无避贼退守之心,而有进取开疆之意,然否?”   李从璟微微点头算是承认。诚然,他此番北上种种所为,与李存勖当日所定之国策已然背道而驰。   冯道继续道:“将军不愿于契丹军前卑躬屈膝,意欲雪大唐数十年之仇,此乃国家之幸,亦是中原千万百姓之幸。在下不才,却也知此非有大志大能者不能为,虽一介书生,犹壮将军胆色。然则国家黎民之幸,却不定是将军之幸,将军如此行事,可曾思虑朝堂言论?”   李从璟沉吟道:“谋国不顾身,展志不避死。”   冯道一愣,叹息一声,“到底是年少热血最能感染人心啊!”起身,整衣,向李从璟肃然一拜。   李从璟连忙起身还礼,“大人何至于此?”   冯道岿然叹道:“乱世当道,人心不古,礼崩乐坏,道德沦丧,谋身某利尚且不及,圣人之教几人得顾?将军以及冠之龄心怀天下苍生,愿为中原万世安定不顾个人得失,焉能不让人敬佩!若天下人人得如将军,黎何罪至于陷于水火,夷族何强至于涂炭生灵?北上以来,眼见契丹蛮贼马蹄所过之处人死田毁,家破人亡者十之八九,老无所依,幼无所养,民不聊生,哀鸿遍地,而边军莫能治,王师莫能绝!凡此种种,叫人不能不痛彻心扉,悲愤之处不能自己,在下虽一介书生,每见此状恨不能投笔从戎,挺身上阵杀敌!今有奋击如将军者,志大才高品洁,手握雄师数万,身侧谋士如云,若得奋然逆流而上,改天换日舍将军者谁?!”   话尽于此,冯道后退三步,一礼到底,“可道不才,愿为天下苍生,助将军一臂!”   李从璟扶起冯道,沉默良久,肃然道:“承蒙大人高看,从璟在此谢过。从璟不才,愿告知大人,不退契丹、不稳幽云,誓不还中原!”   桃夭夭起身望着李从璟和冯道握手抒志,眼神有些恍然,似乎又念起当日初上神仙山时所抱志向,呢喃道:“不退契丹、不稳幽云,誓不还中原!”   ……   冯道率领使团队伍走了。值得庆幸的是,虽草原的天已被李从璟捅了一个窟窿,出使契丹的使团官吏倒是一个没少,得以尽数南归洛阳。此行于这些官吏而言,经历可谓峰回路转、波澜起伏,期间甚至差些丧命,虽则李从璟在草原取得不少成果,不过那却是于国有利,这些身在其中的人有遭受“无妄之灾”之嫌,他们对李从璟这个一切风波的始作俑者是何态度,回到洛阳之后言行对李从璟是好是坏不得而知。   不过既然冯道明确表示愿助李从璟,想来以他的本事,该是会给李从璟一些实际帮助的。   送别冯道等人后,李从璟和莫离说起此事时,莫离道:“出使契丹虽预期目的没能如愿,但其间变幻亦非我等一己之过,我等之所行纵然有不妥之处,亦非没有收获。契丹与大唐敌对数十年,先帝(李克用)更与契丹有血仇,说到底大唐与契丹无法长久和平,与其任由其发展壮大,半道扼杀之原本就是良策。”   李从璟道:“大唐与契丹是战是和,在目下无非两种情况,战为小战,和为小和。在两国倾举国之力决战不会出现的前提下,边境的争斗若是幽云自身便能应付,于陛下钦定国策并无根本冲突,而若是幽云以自身之力能败契丹,于陛下而言还是好事。然则一切之前提,是幽云能‘自给自足’。”   莫离点头道:“此番趁契丹平定黄头、臭泊叛乱之机收复平州,是盘活边境这盘棋的关键。否则一旦契丹稳定住内部,再东灭渤海,则其国之四方有三方底定,接下来便会专心致志对付中原,那时便是困局。攻打平州,短期来看是为渤海减压之举,吸引契丹一部分注意力至幽云,长久观之却是为中原打算。”   李从璟笑道:“说到底,也是惹火烧身之举。”   莫离打开折扇轻轻摇动,“汪洋大海,何惧惹火上身?”   两人大笑。   冯道离去之后,李从璟第二个要送别的对象便是大明安和李四平。   不同于冯道等人自行南归,大明安等人要顺利归国,还须得军情处派人护送,自南向北穿过营州全境,抵达渤海国。如今李从璟要攻打平州,一旦平州攻克,必定牵动三方局势,作为这场战斗的受益方,渤海国是时候有所行动了,也必须采取行动。   以大明安原本之意,在谋国求存之事上,是欲和大唐朝廷面对面缔结约定,渤海国虽是小国,但却是玄宗亲自敕封为国,为大唐附属。然而在得知李存勖关于幽云之国策后,大明安已知大唐朝廷暂时无暇北顾,渤海国要求存,就得依靠自主对契丹用兵的李从璟。   李从璟身为大唐幽云防御使,对边境战事有临事专断之权,而其之前所作所为以及对待渤海国的态度,也让大明安对李从璟极为信任。   临别前日夜,李从璟和大明安在帐旁篝火前详谈。   “将军攻打平州之举,实为揽渤海之难于己身,渤海国因将军得以争得喘息之机,在下归国之后定当说服父王厉兵秣马,与将军一同应对契丹,不使将军心血付之东流!”明安措辞很客气,他身边有李四平作为参谋,加之本身素有敏才之资,言谈举止挑不出毛病。   得到明安的保证,李从璟并未如何欣喜,他挑动几下火堆中的干柴,让火势烧得更旺了些,“我部攻平州,不克便罢,一旦攻克,实为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举,其中利害关系如何,想必王子尽数知晓。幽云虽广,百战、卢龙军虽强,然若要以一地战一国,尚显力有不逮。契丹如若发数十万大军南侵,届时幽云不能挡,而若幽云败退,则渤海危亡只在咫尺之间,此间危难王子可知?”   明安肃然道:“在下固知也!”   李从璟又道:“以渤海国目下之军力、民力、物力,能挡契丹多少大军,又能抵挡多少时日,王子可知?”   明安脸色难看,自家的经有多难念他心知肚明,李从璟问得如此分明,叫他一时难以作答。好在李从璟也不需要他回答出来,见明安面色不太好看,李从璟继续道:“纵然我部攻克平州,而若渤海国不能切实给予有效旁助,本帅可明确告知王子,平州能克不能守。以渤海国眼下内政之况,莫说出兵援助,便是自保都难。因是,本帅希望王子归国之后,掌大权,握军政,而奋发图强,如此方有一线存国生机!”   明安大惊失色,李从璟此话何意再明显不过,他失声道:“父王尚且康健,国中贵族势力深厚,明安只不过父王寻常之子,如何掌握大权?!”   李从璟摆手打断明安接下来的话,直视对方双眸,凛然道:“耶律阿保机、耶律德光、耶律倍、述律平都非易与之辈,若是王子归国之后行事依旧不温不火,不能雷厉风行整顿军政,王子以为契丹国会给你多少时日,给你多少机会?今日本帅能助你强国,他日一旦契丹触角渗透渤海国,他人便不能坏你强国之举?夜长梦多,事久生变,温水或许煮不了青蛙,但绝对能扼杀渤海国!那时渤海国亡也亡了,哪里还能容得了王子的忠义?届时你我死不足惜,只怕无颜面见先祖!”   明安怔然,一时不知该说何是好。   李从璟停顿片刻,又道:“眼下局势如此,渤海国情形如此,容不得你我有其他选择,事成则存国,事不成则亡国,王子何以尚在犹豫?”   明安痛苦道:“李将军一片苦心,明安岂会不知?然则要我行那大逆不道之事,逼父退位而替之,日后明安有何面目立足于天下?”   李从璟知道明安的心思,冷笑道:“我道王子乃是为国为民不惜己身之壮士,今日方知,王子不过贪图虚名之鼠辈!今日为求国存,一死尚且不惧,何惧天下人侧目而视?王子是要国存,还是要自己名存,二者不可兼得,取一者何?”   明安不能言。   李从璟缓和语气道:“若王子谋国不成,渤海国与王子亡则亡矣,若是谋国有成,渤海国焕然一新,国强民强,千秋万代之后谁人不夸赞王子之名?然则今日有一线生机,而王子视若不见,因一己私心一时胆怯不去争取,怕是千百年后,世人都要笑王子误国!”   明安沉默良久,待泪痕已干,面色坚毅,牙关紧咬,起身而拜,对李从璟道:“若得国存,明安万死不足惜,何惧名裂?若是如此,将军何以教我?”   李从璟拉着明安坐下,勉励两句,道:“王子若有奋发图强之心,则大事有可为。当今之世,乱世当道,天道无常,世间大道因王子这般有为之人而变,王子岂无在这大争之世一展抱负才学,争不朽功业之心?王子若有,本帅虽则力薄,愿助王子一臂之力。”顿了顿,庄重道:“此番王子归国,本帅不往,大军不往,本帅借王子两人。这两人一文一武,若是王子从文之策,又辅以武之力,本帅再献上金银若干,则王子大事可成!”   “多谢将军!渤海国能存,全赖将军之力,明安与渤海国子民万世不忘!”明安再起再拜,“不知是哪两人?”   “文者,莫先生;武者,桃统率!”   翌日,李从璟送别众人。   桃夭夭率领军情处先遣锐士,随莫离先跟明安北行,因计划来得突然,军情处尚未来得及调集太多人力,后续会有大队人马跟进。另外,莫离随明安此行,并非没有名分,他头上顶着临时加上的幽云防御副使头衔,明面上他们都是大唐特使。   长亭古道,秋风习习,人马立于道,风声响于野。   莫离白袍折扇,面带微笑,向李从璟抱拳告辞,北风卷起他的衣袍与长发,为他平添几分洒脱出尘之姿。   李从璟一时不知该作何言。   莫离此去,初时未必有多少风险,但时日一久必定危机重重,虽有军情处相护,毕竟异国他乡,陌生人陌生路,太多情况无法预料。   纵观百战军,唯莫离能堪此重任,但两人也感情最深厚,自小长大,闯祸一起,读书一道,书生意气同发,大争之志共举,前番同志平中原,今朝分别谋天下。担重重于泰山,别愁愁煞秋风。   “此去不可预知,望君保重!”李从璟执手赠言。   莫离笑言:“此去,大争在我心,天下在我手。李哥儿,保重!”   挥手作别。 第224章 十年国辱自今雪,永无休止的战争(六)   李从璟送别莫离后,细细和耶律敏齐至面前,未等她俩说话,李从璟已经猜到二人心思,笑道:“既入幽云,便是分别之时,敏公主你的去处我已替你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启程,我会着人护送。细细儿,你定是要回幽蓟边界,我亦会安排人手护送。算来你离家已经多日,想必你祖父也十分担心,只是我有军务在身,不能亲自相送了,待你归去之后,替我向刘老问安。”   细细儿抿唇和耶律敏相视一眼,随即说出来的话让李从璟颇为意外,她坚定道:“公子,奴不回去了!”   李从璟惊讶道:“不回去?那你欲往何处?”   细细儿望着李从璟,双眸发亮,其中闪烁的色彩叫李从璟一时竟然无法理解,她忽然下拜道:“奴求公子留奴于军中,奴愿随公子征战沙场,驱逐契丹蛮贼,护卫我大唐边境安宁!”   她这话说得极为认真而且庄重,甚至显得神圣。然则李从璟却不能答应,他扶起细细儿,正色道:“刘老年事已高,今又孤身处于乡野,正需子孙照料,方能颐养天年,你是刘老唯一至亲,此事舍你其谁?况且我百战军中皆男儿,未有女子从军者,你至我军中,也无处安置。”   说完望向不远处的杜千书,却见他低头默然不言。   细细儿恳切道:“奴自知寻常军中未有女子之位,之前虽心有此念,不敢言及半分。若是未见桃大人、第五姑娘等巾帼英雄,细细今日也不敢对公子说出这些话,公子军中既有桃大人、第五姑娘为之效力,细细虽然没几分本事,但报国之心尚望公子怜惜一二,只要公子愿收留,细细定然不至于无处安顿!”   李从璟沉默不语。   细细儿眸子里的神色楚楚可怜,她央求道:“祖父从军数十载,与蛮贼拼杀百余回,落得一生伤病,每逢阴雨天痛苦难忍,却仍是常于半夜挑灯看剑,常恨有生之年不能杀尽蛮贼,奴非铁石心肠之人,焉能不怜惜祖父?然人伦孝道,伴随膝前是孝,继承其愿亦是孝,今大敌当前,两者相比,后重于前!父亲本欲承其志,却不幸死于蛮贼之手,公子说得不差,奴是祖父唯一至亲,正因此,唯奴能替祖父完成未竟心愿。奴是女儿身,本无此机遇,幸遇公子,还望公子顾念奴一片真心,容奴随公子杀贼!”   李从璟叹息,竟然难得犹豫起来。   幽云之地,因契丹侵扰,百姓苦难深重,尤其是檀、幽、蓟三州,其惨尤甚,如细细这般境遇者不知几何。乱世儿女本就生存艰难,一旦背负血海深仇,是选择把自己搭进去,还是苟延残喘勉强过活?李从璟本以为这是一个艰难抉择,但细细的决心,让他重新认识了这个问题。   但念及刘文汉生活无依,李从璟实在不忍让细细与其相离,一时不决。   杜千书过来向李从璟拱手一礼,看了细细一眼,帮着说道:“细细虽是女儿身,却素有驱逐契丹蛮贼之念,几许苦心,还望军帅体谅。”   思量再三,李从璟终于答应了细细所请。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李从璟非但没有轻松一些,反觉肩上担子愈发沉重。契丹侵扰幽云数十年,永无休止的战争让百姓受尽折磨,冯道一介书生,在眼见边地情景后能决心相助李从璟讨伐契丹,不也是为诸番惨状和其中的耻辱所动?今李从璟忝为幽云防御使,担负起抗敌卫民之责,如何能不深味这其中的分量?   念及此处,李从璟心中有热流在翻涌,说不清是壮志奔腾还是其他。他忽然想起,在原本历史上,耶律德光曾领数十万大军两度侵入中原,第二次更是劫掠长达半年之久方才退去,彼时华夏半壁江山皆沦为边地,其中又蕴含了多少血泪?而现在,作为这个天下、这个时代最直面契丹的人,他也是最有机会改变这一切的人。   细细得到李从璟首肯,激动落泪,又伏地而拜。李从璟将她孱弱的身子扶起,“刘老我会着人接往幽州安置,若是刘老不愿离乡,我也会安排人手照应,不使其再受风吹日晒之苦。你既入我麾下,我便许你进军情处,不过军情处虽看似威风,实则清苦凶险,你若受不了这份苦,届时我再……”   细细儿抹掉小脸上的泪水,坚毅道:“公子放心,为杀蛮贼,细细什么苦都能吃!”   李从璟点点头,不复多言。   让第五将细细儿带下去之后,李从璟对耶律敏道:“敏公主意欲何时启程?”   耶律敏歪着脖子,古灵精怪地笑道:“我不启程去别处,我也要跟着你!”   李从璟失笑,“你跟着我作甚?”他后面尚有半句话未说出口:难不成你要随我杀契丹人?   耶律敏眼珠子转了转,“反正我在幽云就识得你一人,你去何处我便去何处,要不然我就真成天涯孤独浪子了!你可是答应过我哥,要好生照顾我的!”   “……”   最终李从璟也没拗过耶律敏,他总不至于用暴力手段将其驱逐,便索性不再理会,任由她跟在身后充当尾巴。此行李从璟要去攻打平州,在他看来,娇生惯养的耶律敏定然不能消瘦征战之苦,到时不用他相劝,耶律敏自会乖乖离去。   因没随大军行军,众人速度要快上许多,接下来数日间李从璟巡查了沿途多处边军屯驻之地,大到军镇,小至堡子,每每天未亮便动身,往往时至亥时还在举着火把赶路。多日奔波下来,李从璟自然无恙,倒是苦了耶律敏,因为要照顾赶路速度,她不能再坐马车,据说大腿内侧都磨破了皮,但纵使如此她也没提出过要离开,咬牙坚持了下来,这倒是让李从璟不由得高看了她几眼。   平州位于蓟州东、营州西南,东、南两面临海,面积不大,辖地近似菱形,卢水和漆河于其境内相汇,交汇处便是州治平州。李从璟攻打平州并非临时起意之举,而是北上之前就议定的谋划。   幽云十六州虽是大唐疆土,实则营州、平州已落入契丹之手,以蓟州为界,东、北边的土地都在契丹军队控制之中。不同于营州地域辽阔、南北狭长,平州辖下不过五郡而已,攻打较易,且营州州治距离平州较远,营州契丹军若发援军,非是两三日可赶至的。另,平州守将卢文进本就是大唐叛将,其麾下军士主要还是汉人,这是可以利用的条件。   这日,李从璟在蓟州与平州交界处的漆河边,与大军汇合。   当日夜,李从璟召集诸将军议。百战军将领李绍城、孟平、郭威、李正、林英、林雄,以及卢龙军中以李彦超为首的几位将领,先后赶到帅帐。   此番攻打平州的军队由百战军一部和卢龙军一部混合而成,共计万人。起先陈兵边境的三万人,大部都已班师幽州。之所以如此安排,主要是出于三方面考量,一则百战军和卢龙军的协同作战能力需要磨练,二则攻打平州的军功不能给予其中任何单独一方,三则平州守军只数千人而已,且兵力分散,无需太多军士参战。   李彦超是幽云宿将,军议开始后李从璟让他先发言,李彦超当仁不让,在舆图前指着平州道:“平州有坚城五座,依次是昌黎、襄平、乐浪、玄菟、带方,我军要进攻平州城,首先需得拔出阻塞在半道昌黎、襄平,以及距离平州城甚近的带方,此三城兵力不多,数百人到千人不等,卢文进坐镇的平州城,其城内有守军约在三千左右,这便是平州概况。”   李彦超这番敌情分析,言简意赅,虽称不上对敌情了若指掌,但在战事突发而大战还未开始时,就能知道各城兵力分布情况,已是难得。李从璟点了点头,“李将军不妨说说征战之策。”   李彦超收回手,瓮声瓮气道:“依末将看,征战之策也简单,兵分两路分取昌黎、襄平,而后会师平州城,我军万人,而卢文进所部不过三千人耳,又皆叛国之贼,取之易如反掌!”   李绍城与李彦超较为熟悉,闻言问道:“带方位于平州城附近,如何处置?”   “防带方之敌,是防其在我军攻打平州城时救援,这也简单,遣一部围之即可,若军帅嫌围之麻烦,只需在平州城至带方的道中埋伏一支偏师,在带方救援平州城时伏击之,定能叫带方敌军有来无回!”李彦超道。   李从璟仍是点头表示认可,不曾多言,孟平机灵,却已发现其中不妥,他出声道:“李将军方才所言,我大军只取昌黎、襄平、带方三城之地,是因其或横亘道侧或位于平州附近,然则乐浪、玄菟之敌虽在平州南部,但若战事拖延日久,此两城之敌亦能救援,却如何防备?另,营州契丹军也不可不防!”   李彦超见反驳自己的孟平年纪轻轻,冷哼一声,不满道:“平州城旦夕可下,何来战事拖延日久之虑?那乐浪、玄菟的敌军本就不多,便是来援,亦能反手灭之,何须担心?至于营州,相隔平州城数百里,更不必担心!”   孟平听出李彦超话中轻视之意,并不相让,争锋相对道:“未虑胜,先虑败,未虑易,先虑难,兵家之道。乐浪、玄菟之敌虽则不多,然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用兵之法变幻莫测,岂可因其人少便轻视之?再者,营州城虽距平州城数百里,但若营州契丹守军尽发精骑救援,亦是不日即到,岂能无视?”   李彦超大恼,言辞变得激烈,“依你之言,是否还得提防阿保机提十万大军从西楼亲至?畏首畏尾,如何打仗!”   孟平见李彦超开始讲歪理,撇了撇嘴,偏过头,不屑再与之争论。他和李从璟、莫离相处日久,脾性相通,既有傲骨,亦不愿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小子,你……”李彦超见孟平如此神色,更加光火。   李从璟拍手打断了李彦超未尽之言,对他道:“李将军所献之征战之法,本帅以为可行。眼下大军隐蔽行军至此,料来卢文进尚不及防备,如此此战取胜关键在速战,速战则能速胜。大军兵分两路,三日内攻下昌黎、襄平,而后会师平州城,再观其战果和情况作后续安排!”   李彦超的意见被采纳,他自己却并未太过高兴,因在他看来此乃必然之举,亦是此番征战的不上之策,李从璟的决定在他意料之中。他抱拳请命道:“军帅,末将愿领卢龙军,攻打昌黎!”   李从璟瞧了李彦超一眼,嘴角微微带笑。李彦超如此请命,是要将百战军与卢龙军分开攻城,无疑存了比拼的心思。百战军虽有善战之名,君子都也踏入草原近月,但百战军真实战力如何,卢龙军并未眼见。如今百战军至幽云,是猛龙过江,卢龙军是幽云地头蛇,谁也未见得服谁,两者之间分出高下,才好处理日后诸多事务。   李彦超话说完,瞟了孟平一眼。   孟平知其意,出列抱拳,向李从璟请命:“军帅,末将愿率本部为先锋,为大军开道!”   李从璟心中早有盘算,此时慷慨应允,“诸将听令:李彦超领三千卢龙军攻昌黎,孟平领本部攻襄平,余部随中军缓行,策应各方。明日寅时造饭,卯时进餐,辰时出发!”   “诺!”诸将领命。   临行时,孟平递给李从璟一个放心的眼神。   李从璟微微一笑。   孟平想要为百战军正名,李彦超想要为卢龙军耀武,他李从璟日后坐镇幽云,要统率诸军,岂能不趁此机会立威于边地? 第225章 十年国辱自今雪,永无休止的战争(七)   翌日,天色方明,大军拔营启程。   李彦超跟孟平为先锋,先行一步去攻打襄平、昌黎,李从璟在营前相送。起初李彦超言大军兵分两路,实则在其自身攻昌黎,孟平攻襄平的情况下,大军已分成三路。此种安排并无不妥,究其根本原因,是因两军“意气之争”。   李从璟并不担心昌黎、襄平不能克,甚至不担心平州城不能克,他所忧者在于平州城攻克之后,大军能否守得住这块失而复得之土地。   如今莫离已去渤海,卫道尚且身在幽州主持诸事,李从璟身边可为其出谋划策之才便只杜千书一人。然杜千书少涉军旅,其所长不在征战,而在政务。杜千书天才不及莫离,经验不及卫道,年纪尚轻,虽在契丹时有所磨练,心性坚韧,见识和思维皆不差,但要成为李从璟左膀右臂,还有待时日。   虽如此,行军途中,李从璟依旧和杜千书就往后局势详论了一番,在李从璟抛砖引玉后,杜千书说道:“以百战、卢龙两军军力,又添军帅亲自坐镇指挥,此番要攻克平州不难,难在守土御敌。守土、御敌,是两件事也是一件事。平州前些年才为阿保机所占,获利未多,而今番为军帅所夺,其必不甘心,不甘心便会发兵来夺。其若发兵与军帅作战,必用良将,契丹国猛将无数,其中功勋最为卓著、最为阿保机所倚重者,有八人,堪称八虎上将。”   李从璟前后对契丹了解已然不少,契丹八虎上将之称他却不曾耳闻,此时听杜千书说起,便细问之。杜千书道:“八虎上将,耶律德光和耶律倍姑且不言,余者六人,分别是腹心部大将耶律斜涅赤,司近部大将耶律敌鲁古,北院夷离堇耶律敌烈,南院夷离堇耶律欲隐,北府宰相萧痕笃,军政大臣耶律敌刺。此六人皆乃阿保机心腹重臣,是能独当一面的栋梁之才,他们在阿保机王者未成之际便相随左右,对其忠心耿耿,阿保机每逢亲自征战,必有其中数将相随。”   李从璟前世便知辽国素有南、北二院之制,北院“以国制治契丹”,南院“以汉制待汉人”,以汉奸韩延徽为首的康默记、韩知古等人最先倡导这一体制,只是不知此时这套体制是否已经完善。此时他冷然道:“契丹侵扰幽云日久,这六人既是战功、地位双重显赫之辈,料来手上没少沾染边军和汉人的血!”   杜千书深以为然,此事他是局中人,深有体会,愤然道:“不啖其肉、饮其血,不能消减幽云与此辈深仇大恨!”   然这些都是后话,日后定有战场相见之时,目下李从璟无暇多虑,问杜千书:“这六人可有人驻扎于营州?”   杜千书摇头:“这些人都已是契丹重臣,皆在契丹皇都内,若无重大战事已不会轻易出境。倒是听闻现坐镇营州的契丹将领,似是南院部夷离堇耶律欲隐之子。”   这倒有些可惜。不过如此一来,契丹便纵要救援平州,一时之间也无重量级大将赶到,李从璟就能从容应付。待他安定平州,契丹再发兵,无论领兵前来者何人,他都丝毫不怯。   李从璟道:“若是攻克平州,该如何守土,又如何御敌,司马可有良策?”李从璟已任用杜千书为军府司马,故此称谓。   杜千书思虑片刻,昂扬道:“御敌之道,下官知之甚少,守土之任,军帅但可放心,下官定叫军帅无虞。”   李从璟心知杜千书已有腹稿,只是可能思虑还未成熟,故此不肯深言,也不强求,决定稍后两日,待杜千书谋划妥当再问不迟。   数日无话,待到第四日时,前方有军报传回:孟平、李彦超已克昌黎、襄平两城。   李从璟笑对杜千书道:“两位将军何其急也!昌黎、襄平距离出发之地本有五日路程,今日捷报即至,可见两位将军攻城均不逾一日,神乎其速,不负善战之师威名!”当日说三日破城,是指攻城三日,却不想孟平和李彦超皆是一战而下。   既是捷报,杜千书也高兴,笑问:“捷报虽同至,却不知哪位将军先一步克城?”   李从璟将军报递给他看,“说来也巧,竟是同一时辰。”   杜千书看过之后将军报还给李从璟,“然则昌黎距离稍远,襄平敌军稍多,这高下该如何分?”孟平与李彦超的“意气之争”全军皆知,也非什么坏事,因是杜千书如此笑问。   李彦超攻打的昌黎距离稍远,这是他主动选择,他欲两敌相较取其难者,再速胜之以夸能,不料襄平敌军稍多,让他盘算落空。   李从璟将军报递给军使收起,道:“算是平局。”   中军路过昌黎、襄平时,留下少量驻军守卫、稳定城池,带上李彦超和孟平所部,继续赶往平州城。   数日后,大军抵达平州城下。   作为州城,平州比之昌黎、襄平要雄伟得多,不过李从璟领军以来,攻克的州城也不少,他并不缺乏攻打大城的经验。在进入平州之前,昌黎、襄平之战还未开打时,李从璟就已派遣哨探前往平州城查探情况,根据哨探带回的消息,平州城中守军的确只有三千余,其中有大半是早年跟随卢文进杀李存矩叛唐的老卒。   初,因不满李存矩骄横,又兼莘县会战战事惨烈,晋军伤亡颇重,卢文进的士卒多不愿赶去参战。后其部将擅杀李存矩,卢文进无奈,只得带领部卒叛晋。只是不曾想,回攻新洲,不克,转攻武州,又不克,只得投奔契丹。阿保机自那时便命卢文进守卫平州。   无论卢文进投靠契丹处于何种目的,因其部将杀死李存勖之弟,此时他都不可能投降李从璟,于李从璟而言,平州他必须攻克,是以也不会跟卢文进啰嗦。   抵达平州后,李从璟随即派遣郭威率领君子都前往带方城,军令:阻截带方敌军救援平州城。至于对乐浪、玄菟两城的防范,因其距离稍远,李从璟只是让孙二牛广布游骑监视而已。   这回攻打平州,李从璟准备良久,百战军抵达幽州时,他给李存审的书信中也言明了此项行动,不出意料取得李存审支持。李存审坐镇幽州这些年,未尝没有收复平州的想法,尤其平州守军皆汉卒,更是别有滋味,然终因军力不够未能如愿。此番是李从璟北上真正意义上的初战,李存审没有理由吝啬,辎重和攻城器械的配置都很充足。   以万人攻三千人,李从璟不认为这有任何难度。攻城前日夜,李从璟召集诸将分派攻城任务。   李彦超因不服之前未能在跟孟平较劲时占据上风,上来请战:“末将愿打头阵,若不能克,提头来见!”   孟平无意与李彦超争个高低,却不能不顾及百战军颜面,亦出列请战,“末将请攻第一阵!”   攻坚战不比其他,守军天然占据优势,头阵时因守军防御器械俱都完好无损,士卒精神饱满,所以往往意味着要碰硬骨头,所受伤亡较之后阵要大上不少,且首功便能克城之战毕竟少之又少,往往充当疲惫、削弱敌军的角色,因此但凡攻城战,除非稳操胜券或者立功心切,少有愿带部卒头一个上阵的将领。   李彦超愿争头阵,且不论他是为何,在战场上仅凭这条就能让李从璟满意。卢龙军战力如何,其军貌风纪如何,将领士卒又如何,因是李存审所领之军,李从璟知其不会差,了解亦有一些,但却并不深入。要掌控卢龙军,需得下得卒心,上满将意,此乃李从璟战后之要务。   李从璟笑对李彦超道:“李将军奋勇,卢龙军敢战,昌黎一战已有表现,本帅心知肚明。现平州城近在眼前,决战将启,本帅耳边犹存将军当日‘旦夕可下’之豪言,每每思之莫不振奋,今李将军既请头阵,本帅断然没有拒绝之理。”   李彦超看似粗莽,出战以来处处争先,与孟平和百战军争锋相对,有不分出两军高下不罢休之态势。然则李彦超其人李从璟尚知晓一些,不是鲁莽之辈,否则李存审岂能放心让他作为领军将领,来配合李从璟征战?如此想来,李彦超的举动或许还有其他深意。   李从璟话说完,李彦超精神大振,正欲说什么,李从璟已是接着道:“然百战军初临幽云,全军上下求战之心同样分外迫切,明日平州之战,百战军无呐喊助威之意,有与卢龙军并肩作战之心。既是如此,攻城一战何须分先后,平州只三千守军,我便南北夹击,同时攻城,让其首尾不能兼顾!”   “军令:明日辰时,卢龙军攻南门,百战军攻北门!”   说完,李从璟挥挥手,“诸位将军若无异议,自去准备吧。”   众将来之前对李从璟如何安排明日攻城顺序,心中都有自己的盘算,李从璟如此安排明显出乎大多数人意料,这些人面面相觑,与那些预料到李从璟会如此决定的将领,齐齐抱拳应道:“我等谨遵军帅军令!” 第226章 十年国辱自今雪,永无休止的战争(八)   从中军大帐回到自己的营帐,李彦超同样召集部将安排明日攻城任务,诸事议定之后众位部将散去,唯留一人。此人年纪与李彦超相仿,难得眉宇间气质都有几分相似,不是别人,乃李彦超亲弟李彦饶。   帐中已无人,李彦饶寻一处坐下,放松了身子,望着李彦超轻笑问:“明日攻城,南北门同举,卢龙军与百战军不分主次,李从璟如此安排,大哥以为如何?”   李彦超没坐,在帐中来回踱步,右拳无意识的轻击左掌,寻思片刻方道:“见到军帅之前,我确实担忧他对百战、卢龙两军分而视之,毕竟百战军乃军帅根基,起初不过区区三千人,转战逾年,历经数次大战,方有今日之相,军帅岂能不亲之信之?卢龙军则不同,与军帅素无瓜葛,便连协同作战也无,军帅北上击契丹,但逢大战恶战,会否怀有偏心,把卢龙军用作刀子使,苦活累活卢龙军来做,甜头让百战军,如何能不叫人担心?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如今李从璟忝为幽云防御使,日后接替父亲坐镇幽云已是明事,到那时卢龙军在幽云是何种地位,让人忧虑。”   与李彦超五大三粗的外形不同,李彦饶风度容貌俱佳,有翩翩公子之态,他笑道:“正因此,进入平州前我才建议你,但有战事不妨争先,但有难事不妨揽肩。平州守军不多,攻打看似简单,实则并不易取,头阵之责必致不小伤亡。但李从璟今日军令,无疑是将头阵之事抹去,将艰难平摊到了百战、卢龙两军身上。既如此,大哥以为李从璟如何?”   李彦超沉吟道:“军帅此举自然公正。不仅如此,前日攻昌黎、襄平之战,军帅之令亦无不妥。就目下而言,军帅对百战、卢龙两军,似是一视同仁。”   李彦饶点头,“若是李从璟此番有意给卢龙军甜头而让百战军吃苦,我反倒是会疑其不安好心,但他双手端平,我已无疑虑。”   李彦饶此言甚为符合李彦超心意,他道:“大战在即,且战且看。攻平州是场大战,平州攻下后更不缺大战,你我早做准备吧。”   李彦饶起身,告辞离帐。   李从璟从梦中醒来时,天色尚早,他起身穿衣着甲,掀帐走出大帐。抬头望见夜空深邃如海,点点繁星如萤,一阵夜风从他身旁掠过,有些凉意。大营中灯火通明,顶顶营帐星罗密布,一眼望去如一幅铺成开的巨大画卷,有朦胧模糊的炊烟在其间袅袅升起。一队巡逻军士从李从璟身旁经过,将士们停下脚步行礼,见李从璟没有指示,又迈步离开。   李从璟望见对面的平州城头同样亮如白昼,火把在黑暗中撕扯出一片光明,火影下平州守军戒备森严,城墙上依稀可见的狼牙拍、床弩、叉杆等器械轮廓冰冷。   他在帐前静立片刻,营地中渐渐喧闹起来,将士们从帐篷中现身,开始进餐。各种战前准备工作在各处展开,黑夜平静的面纱悄然滑落,这意味着大战要开始了。   辰时前,大军已经在营外摆开阵势,投石车、尖顶驴车、巢车、云梯等攻城器械都到了指定位置,依照章法铺陈在各处。此时虽无交战声,然气氛已格外庄严肃穆。   远天的颜色由黑至灰至青再至百,太阳尚未露头,已有晨光从云层中泼洒下来,将营前兵甲严整的军阵照得清清楚楚。   离开营地,李从璟在杜千书、丁黑、耶律敏等人跟随下,踩着木梯一步步踏上高耸的望楼。望楼高达数丈,甚至比平州城墙还要高上一些,凭栏而望都能看到平州城墙后的街、坊。至于城头马道上或静立、或奔走的军士民夫,都如蚂蚁一般,落在李从璟眼里。   望楼旁的楼车上,旗官紧握令旗面向望楼,静静等待李从璟发令。望楼和楼车下,摆开一排高架军鼓,更有一队号角手手持号角而立。此时战场还是静默的,将士们握紧自己的兵器,目视前方,等待军令抵达,大战开启的那一刻。   辰时。   “攻城!”李从璟在望楼上,吐出两个字。   旗官端起比人还要高出许多的令旗,迎风挥舞起来,旗面飒飒作响。   “军帅令:攻城!”   呜呜的号角声和咚咚的鼓声随即响起,重如山峦。   严整的军阵从前至后,有序向前开进。骑兵首先驰出,在两翼奔走。   大战,开始了。   ……   第一波接近平州城的并非攀城大军,而是由盾牌手、弓箭手掩护的填壕军士、民夫。护城河有浅有深,城大则沟宽,填壕沟有将棚车直接推入其中的,亦有让军士运送石头、木块、泥土装填的,前者施工简单,伤亡少,但所需材料甚巨,且守城军士一旦以火箭攒射,棚车必被烧毁,这就需要在棚车外裹上浸水牛皮,这就更加消耗物资。国力军力很大程度上决定战争胜败,强国富军不惧征战,就在这些原因。   不仅攻城如此,守城亦如此。倘若攻城一方一队配置一辆云梯车并一辆楼车,或守城方城头十步一架大型床弩,那对方都不用打,直接投降就可以,省事。   幽云地贫,无此优厚条件,大军填河采用后一种方式。   盾牌手弯腰猫身,将自己藏在盾牌后面,疾跑到壕沟前,稳住阵脚。跟在他们身后的军士、民夫便火速奔出,将携带的石头、木块、泥土丢入壕沟中。紧随其后的弓箭手纷纷引弓搭箭,对着城头阵阵齐射,掩护填沟。   早在盾牌手进入射程范围内时,城头上的铁箭便如群峰出巢,没头没脑射下来,被盾牌护卫的军士自然无恙,然而填沟军士、民夫探出身子倾倒填沟之物时,多的是被利箭射中的,他们有的倒进壕沟中,有的倒在盾牌前,亦有虽中箭无伤行动能力的,捂着流血伤口撒腿往回跑。弓箭手和城头守军对射,互有伤亡,但因守军有女墙护身,到底是进攻的弓箭手伤亡更大。   填壕持续时间长,伤亡大,相比之下工作却简单,寻常人都能做。因是每逢乱世,但凡大军征战,多有在攻城前挟持百姓,驱赶他们在攻城时填沟的。百战、卢龙军在攻昌黎、襄平之战后,俘虏有敌军,亦挟持有两城民夫,此时填沟的人大部分都是这些人。曾为敌军,战场上拼杀过便也罢了,然则百姓何罪,要受这份苦难?但世道如此,没有力量保护自己,运气又不够好时,命早已不在自己手中。   百战军军阵中,投石车已开始发威,硕大的石块被抛向空中,落向城墙内外,压制城墙上的守军弓箭手,掩护同袍填壕。   李从璟在望楼上,目光沉静望着战场。   壕沟前侧已经倒下成片尸体,鲜红的血流在黄土上谈不上异常醒目,但却足够触目惊心。平州城头已有多处女墙坍塌,石块砸中守城军士时,瞬间炸裂的身体如同被踩碎的柑橘,汁肉飞溅。与之相对的,是壕沟已经快被填充完毕。   一两个时辰之后,填壕的军士、俘虏、民夫得到军令,迫不及待退了回来。他们到底人多,工作进行的很快,城头守军到底人少,射出的弓箭数目有限,在他们身后,壕沟已经被填平。但即便如此,填河的这些人,也有接近小半数人永远留在了壕沟前侧,能活着回来的都是不幸中的万幸之辈。   军士们推着楼车、云梯、棚车,高喊着向前冲出,大批士卒成阵型跟着突进。他们越过壕沟,不顾半途倒下的同袍,亦不顾城头飞射而下的箭矢,将楼车、云梯狠狠抵在了城墙上。   蚁附。   战事至此愈加惨烈,城头利箭、雷石、滚木、铁水混杂倾泻而下,而攻城方的投石车为免伤到自己人,已经停止工作。至此,攻城军伤亡激增。   城墙外侧每一架楼车、云梯周边,城门周围,是激战最为血腥之处,不断有军士中箭、被砸中倒下;也有守军从城头摔下来,落地后不管死没死,都要被攻城军围上来乱刀剁成肉泥。   百战军攻势甚急,平州守军本不多,要同时防御南、北两门,力量被分散,应付得十分吃力。   日头逐渐升高,终至中天。复又下落,最后隐没在西山后。   攻城一日,不克。   在这一日中,百战军攻城部众换了一茬又一茬,轮流猛攻,每当一部伤亡达到一定程度,或者坚持进攻到了一定时辰之后,李从璟都会将他们换下来,让休息的将士替上。一日下来,百战军中大半都已经上过战场。   夜,李从璟召集众将军议。   军议议定:昼夜不息,持续猛攻。   李从璟夜里没有去睡,他一直立于望楼上,指挥大军攻城。黑夜中,几支硕大火把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照得通红,平州城外每一个攻城的百战军将士,在回头相望时,都能轻而易举看到那个火把下的挺拔身姿。   月如钩,清辉如碧。皎月没能在天空划过一道完整的半圆轨迹,就被初升的太阳隐去了光芒。   带领君子都一部监视带方的郭威遣人回报,带方敌军昨夜隐蔽出城,意图驰援平州,被君子都于半道杀散,其部伤亡惨重,狼狈退回城中,再无异动。   午时孙二牛派遣斥候回报,乐浪、玄菟敌军未有动静。   未时,观察战场已经接近两日一夜的李从璟,见情势已经差不多,时机已经成熟,遂召来孟平,令其拣选死士,亲领精锐攀城。   申时,孟平攻上城头。   申时三刻,百战军率先攻入平州城中。   平州城遂破。 第227章 十年国辱自今雪,永无休止的战争(九)   平州城虽破,战斗却未停止。   李从璟眼见孟平亲率死士攻上城头,经历艰苦战斗站稳脚跟,紧随其后的中军步卒纷纷攀援而上,成群结队的厮杀在各处展开,不时有军士倒下,摔下城头的军士饺子一般落在城外。城头或拥挤不堪,或空空荡荡,李从璟脚下的望楼位置很高,他能看清城头血火一片,断肢残骸和尸体浸泡在血泊中,或前进或后退的军士从上面碾过,甲兵掉落各处,床弩、狼牙拍、叉杆的残肢无助的散落着,落叶一样。   平州守军开始撤离城头,各处的百战军紧追不舍,从各处甬道追进城中。一批百战军从城门冲进瓮城,河流一般从瓮城涌进城中,鲜衣怒马的李绍城冲锋在最前面,很显眼。   李绍城和孟平两面进击,相互支援,百战军声势大涨。他们一同攻入城中,沿着平直的街道向前冲杀,已经完全掌握了战场主动权。   此番李从璟攻打平州,所领部众只有孟平的中军、李绍城和君子都一部,其余百战军大半已撤回幽州,唯余皇甫麟依旧坐镇古北口。眼下李从璟面前百战军就有近七千人,加之五千卢龙军,兵力达到平州守军四倍。原本这就是一场必然会胜的战斗,所余问题不过耗时多久。   孟平与李绍城之间相隔不近,中间有数个坊市,不过两部中间的街道都有百战军冲杀在其中,是以两部并未分散。平州守军在城墙失手之后,退入城中,没有投降、逃窜,而是据守街巷,与百战军展开了巷战。   巷战之惨烈,丝毫不让城墙攻防。   卢文进事先在街巷中便有布置,靠近城墙的平直街道上,砌垒出道道墙壁,将通道阻隔,只留下逼仄的曲折通道,看上去如同迷宫一般。百战军人数虽众,进入迷宫之后施展不开,狭窄的通道只能容两人通过、一人拼杀。平州守军藏匿其中,与百战军血腥一对一肉搏,墙壁上开有方形小口,在百战军前行、拼杀时,屡有枪、矛刺出,给百战军带来不少损失。   孟平从城墙上顺着甬道杀下来,望见面前街道的模样,眉头大皱,然战事进行至此,断无后退、暂停之理,容不得他有时间多想,一马当先杀进迷宫中。方进迷宫,就有一名虎背熊腰敌军冲出,一把巨斧当头劈下,颇具威势。孟平不敢大意,丢掉施展不开的长枪,抽出横刀去挡。突然间,身侧墙壁中刺出数柄长枪,惊得孟平往后一跳,堪堪避过抢尖,却被面前敌军一脚踹在肚子上,后退数步方才站稳。   不能他发怒,他身后亲卫大喊一声小心,冲上来将他扑倒在地,以身子给他挡下几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利箭。孟平扭头一看,就见街道两侧屋顶上,有几名平州军弓箭手,而压在他身上,为他挡箭的亲卫,正被眼前敌军一斧子砍在后背,惨叫不及就脊骨俱裂。   孟平大怒之际,他身后已有亲卫送上长枪,将在他面前再度举斧欲劈的敌军刺倒。他猛然起身,怒不可遏,“盾牌,弓箭,上屋顶!其他人,退出通道!”又对身后亲卫道:“拆房拆门,聚集点火,投入通道!”怒骂,“烧死这些叛国狗贼!”   孟平话没说完,街边民居中呼啦冲出几群平州守军,向他们冲杀而来,人未至而弓箭先发,他身旁又是数名军士倒下,更有斧头、石块等物投掷过来,砸在人群中。趁百战军阵脚混乱之际,冲出的平州守军已到跟前,挥刀挺枪杀上!不消说,这些人定是事先就埋伏于此,要偷袭他们。孟平羞愤难当,挥刀与敌军战在一处。   不仅孟平有如此遭遇,其他各部多是如此。   百战军随攻进城中,然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进展不仅缓慢,甚至变得艰难。   城外望楼上,李从璟将这一幕幕收在眼底,也是怒极。卢文进的困兽犹斗,摆明了是死战,这种手法,伤敌伤己,可以预见,即便到最后平州军都会战没,百战军也会蒙受巨大伤亡。而在城池已破,卢文进外无援军的情况下,这种死斗毫无意义,平白牺牲将士而已。这让李从璟如何能不愤怒?   他从望楼上跑下来,骑上马,冲至城下,攀上城头,在城墙上居高临下,近距离观察战场局势。   如今平州北门被破,已陷入混乱,南门虽尚在平州守军手中,但料知亦不能久,今日必会为李彦超所夺。届时平州被两面夹击,实打实的死局。然则明知如此,平州守军依然死战,其因为何,不过因其俱都叛军,曾杀李存勖之弟,无投降之路。   李从璟想要找出藏身平州城的卢文进,将其击杀,以震敌胆。然而一城之中,要寻一人,如沧海觅一粟,何其难也。   战事至此,李从璟虽然恼怒,却不至于因怒失控,他冷静命令李绍城和孟平所部从街道中撤出,聚于街道口,以防御阵型稳住阵脚,而后令百战军聚集干木、火种,欲烧其迷宫,将平州守军从迷宫出逐出,再趁势杀上。大军来攻平州速度很快,平州城又不小,卢文进备战时日短,能改造成迷宫的街道只是一小段,待百战军汇合卢龙军,只要冲过这一小段迷宫,以优势兵力杀入城中,即便平州守军负隅顽抗,亦可尽数歼之。   平州城中百姓不少,李从璟深知民众基础的重要性,令部众奔走相告,劝其助王师诛杀叛贼卢文进,并保证一旦王师占据城池,必不扰民,并宣读抚民之策。此时,杜千书就有了用武之地,在劝百姓助王师伐逆时,他言道:“生生世世为汉人,今何背宗叛祖为蛮贼?”“卢文进不恤百姓,死战累民,而王师惜之,不愿纵火烧城,唯愿速战平叛贼!”在宣告抚民之策时,他又言道:“卢文进所征财物,王师尽数补偿;卢文进所征而战死之民夫,王师不究其责,以阵亡将士抚恤;王师克城,分平州之田,使男有所耕,女有所织!”最后他道:“大唐幽云防御使李从璟军令:大军进城,不扰一人,不取一物,违令者斩!”   乱世当道,无论王师亦或“乱军”,攻城之后多是大掠财物,大抢女人,有些甚至会屠城。百战军向来军纪严明,李从璟不担心这个。另外,他坐镇幽云,虽有三万雄师,可无法战胜契丹十万大军,能依靠者唯边境数十万汉人,以其苦难、仇恨为诱引,导其相助王师,方有战胜契丹一线之机。当此之时,行仁政,发义兵,不仅不能扰民,相反还要护民、助民。   一旦幽云之地,能得出现“十万青年十万军”之景象,则虽契丹国盛军强,阿保机亲领大军南侵,李从璟丝毫不惧。   因是,杜千书这番话,并非满口虚言,而是实在政策。   百战军将士众多,此时不急于进巷激战,其以一部防御负隅顽抗之平州军,另一部宣告杜千书的告民书,声势渐大。民居中不时有窗户、门板打开一条缝隙,有胆大的百姓,甚至露出头来看。   夕阳渐要落山,城外城内的光线暗淡下来,然而傍晚并未给平州带来宁静,反而叫坊市都噪杂起来。南门李彦超攻势甚急,城墙、城门激战惨烈,平州守军已有防守不住之势,城破已在一时半刻之间,声势传到北门,无论是百战军将士,还是此地居民,心中都不会没谱。   李从璟并不着急,因他知卢文进此时比他更急。便是卢文进抱定死战到底、不求活命但求拼够本的心态,面对愈发喧闹的坊市和其中骚动的民众,也不能不惶恐。一旦百战军的政治攻势蓄积到一定程度,大军再以可靠战法展开巷战,只要其稍有胜势,坊市中的百姓必有不少采取行动,那才是让卢文进和其步卒感到绝望的境遇。   干木、火种、投掷物已经堆积在每一条街口,小山也似,百战军弓箭手占据高处,步卒在军令引领下,开始做总攻准备。难得安静半晌的北门,此时复又喧闹起来。   就在百战军准备行动时,北门正中的大街上,走出来一群平州守军。当先的一人身着显眼的将甲,手中没有兵刃,三四十岁的模样,稳步向李从璟帅旗所在位置行来。人未近前,已有军士前来相告:平州守将卢文进,请见李从璟。   李绍城、孟平等将,愤其迷宫战给百战军平添伤亡,请杀之。李从璟没有立即答应,决定先见见卢文进再说,示意前方将士让开通道,让卢文进前来。   卢文进穿过百战军军阵,上城墙,至李从璟身前五步外停住,负手凝视李从璟半晌,道:“李将军和百战军之名,早有耳闻,不曾想此番能有一战。卢文进叛国、败军之将,能在死前与李将军交手,虽死无憾。”   面前的男子面容坚毅而愁苦,李从璟在被对方打量时也在打量对方,淡淡问:“将军意欲投降求生?”   卢文进道:“投降,不求生,但求死!”   “哦?”   “卢文进自知绝无生还之理,亦不奢求苟活。今日败于李将军之手,是李将军棋高一着,卢文进虽求死战而不能得。既如此,何必求活?”   “若不求活,赘言何意?”   “唯有一请。若李将军仁慈,请让士卒活命。杀将、叛国、降敌、死战皆卢文进一人所为,将士听命行事而已,望李将军怜其性命,卢文进感激不尽!”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既有据城死战之意,令我部卒伤亡甚多,焉能想降便降?你既怜惜士卒性命,愿投降王师,先前又何必令其死战?如此自相矛盾,谁能容你?”   李从璟指着平州城,愤然道:“平州城,数万百姓,因你一念之差,死伤千百,城毁一半!”手臂抬高,“幽云之地,数十万百姓,在契丹马蹄下家破人亡者十之七八,人人念王师平乱,而你竟然为虎作伥!”又指向南方,“中原无数仁人志士翘首以待,拒契丹,平边地,封狼居胥!而你,生长于这片土地,受乡土之恩而为人,不思尽忠报义,竟然背叛了它!卢文进,你置家国大义不顾,置数十万百姓生死不顾,认贼作父,屠戮同族,手上沾满父老乡亲之血!而今日,你竟求本帅让那些刽子手,那些禽兽不如的东西活命?!”   “卢文进,本帅今明告于你,自我领军征战以来,灭敌无数,俘敌无数,谅敌无数,化敌为友无数,便是我百战军两万将士,亦半数曾相互刀兵相向!但今日,本帅不容尔之请降!”   “无论你曾有何种理由,你的步卒曾有何种理由,都不该叛国降贼,残杀同胞!死,人之所不欲,然人之所不欲有更重于死者!今,你既不忠不仁,我何须有情有义?不杀你,不尽灭尔之步卒,本帅无颜面对全军将士,无颜面对边地百姓,更无颜面对无数先烈,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言罢,李从璟转过身,面对城下严阵以待的数千百战军将士,挥手下令:“传帅令:全军总攻,敌军片甲不留!” 第228章 十年国辱自今雪,永无休止的战争(十)   李从璟下达总共军令时,天色已暮。及至战事停歇,还未到子时。   百战军总攻时,李彦超破了南门,也攻入城中。李从璟让人将巷战之法教给李彦超,是以李彦超虽然后进,战事进展实则不慢,损失更是小了许多。不出李从璟意料,在百战军巷战一鼓作气之时,坊市中不少青壮百姓或驱逐埋伏民居中的卢文进部卒,或手持厨刀等利器冲出,助百战军作战。且先不言其是否与王师同仇敌忾,仅是杜千书公布的抚民之策,就足够让他们知道怎样选择。半座平州城,在战事中后期都沸腾起来,炸了锅一般,百战军、卢龙军和平州百姓组成的沸水,肆意蒸煮着其中的平州守军,让他们苦不堪言。   子时前刻,卢文进在平州城的部卒,悉数被斩杀。纵有些许落网之鱼,不仅无伤大雅,也逃不了几日,其本人被李从璟令人压下去,待来日处决。   大军破城,欢呼雷动,将士们庆贺胜利和余生,百姓们奔走相告,喜态浓烈。无论卢文进在平州是否有安民举措,但他先失家国大义,注定他不可能得民心。平州陷落不久,至今不过五年,仇恨正盛,若是日久,百姓习惯了卢文进和契丹统治,怕是又会淡忘仇恨、失掉血性,那百战、卢龙两军复土之战,就要辛苦一些。   攻占平州城,大军占据城中各要点,接手城防,巡逻街道,清洗战场。李从璟又令李绍城派遣部众分散城中,打击作奸犯科之徒趁机作乱、谋利,再令斥候前往带方召回郭威,并向带方、乐浪、玄菟三城和辖下各地各城宣告平州城战事结果,令各地守军、官员投降。   除却这些,最重要的事就是清点战果,斩首数目且不论,李从璟现在要做的,是清查官衙、府库的银钱、物资、粮食等财物,或者集中起来准备分配一些给将士,作为作战骁勇、军功卓著者的奖赏,或者清点数目,原地封存,留作后用。另,城防、坊市在战争中损失颇大,要拨款拨物修缮,民房被毁无家可归者,亦要妥善安置。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复杂琐碎得很,李从璟将此间事务交予杜千书,让他这个司马带着军中文吏去处理。   安排这些事,李从璟是在城中官衙进行,大体安排完后,各将各吏各部皆领命而去。大战虽止,今夜平州城注定无法平静,经过一场大战,城池易主,只怕平州城百姓今夜也无睡意了。   丁黑进门,脸上交织着喜悦、焦急、激动等诸多色彩,向李从璟道:“军帅,府门外聚集了许多人,军帅还是去看看吧!”   府外聚集了很多人?这让李从璟有些吃惊,不及细问,他大步走向府门,丁黑等亲卫跟随在他身后。   府门外的确聚集了许多人,一眼望去,整条街道都被堵塞,全是布衣黄面的百姓,黑压压一大片,少说有好几百人,更有民众不断从街口、巷口汇集过来,将官衙围得水泄不通。火把下,这些百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皆都抬头眼巴巴望着方至府门的李从璟,脸上、眼中的神色叫李从璟一时有些看不明白,但无疑,都跟恶意无关。   城池新克,而百姓聚集于官衙前,其欲为何?李从璟也攻下过一些城池,这样的事却从未遇见,拿不定主意,看向丁黑,要他解释。   丁黑道:“军帅至官衙时,不少百姓亲见,您入府不久,便有人闻讯从四方赶来,请求见军帅一面……军帅正忙于公务,自然无暇顾及百姓,且城池新克,会否生变不可知,因是我等劝其归去。然……劝归不成,百姓却越聚越多,卑职这才禀报。”   李从璟大致知道了眼前情况是怎么回事,他向前两步,立于阶前,抱拳,道:“诸位父老乡亲,我便是今日收复平州王师之主将、大唐幽云防御使李从璟,诸位深夜聚集于此请见,不知所为何事?”   闻听李从璟此言,人群一阵骚动,交头接耳者有之,面面相觑者有之,静立仰望者有之,显得杂乱一片。少顷,人群骤然安静下来,至落针可闻,随即,竟似早有演练一般,人群自前向后,不约而同齐齐下跪,波浪一般向后蔓延,呼啦一下全都跪倒。   李从璟见此情景,震惊非常,不知所措。   他预想过接下来会发生的场景,但却无论如何,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副景象。   在他愕然之际,人群已经开始高呼:“将军威武!”“王师威武!”“大唐威武!”初时呼声并不齐整,至后,声如层峦叠嶂,破城冲天,“将军神勇,护边击贼!”   “将军神勇,护边击贼!”   “将军神勇,护边击贼!”   “将军神勇,护边击贼!”   官衙前的百战军将士、李从璟亲卫,见此景,闻此声,皆惊讶非常,继而仰首挺胸,只觉自豪荣耀无比,一个个面上都浮现出慷慨激昂之色。   护边击贼,这大概是幽云之地数十万百姓,数十年来对王师、领兵将军最深切的期盼了。然而数十年来,契丹时时寇边,侵略边地,杀人夺财,边军不能制。偶有契丹集结大军南下,王师北上拒敌,也是一胜即归,而王师归则契丹又至,边地数十年竟无宁日!   虽则李存勖英武盖世,毕竟世道离乱,晋与梁争雄中原尚且不及,又有多少精力顾及幽云?古云燕赵之地多壮士、亦多慷慨激昂之士,然几十年来,无数热血力壮心雄男儿,欲保家卫国击贼护边不可得,平白死于契丹铁蹄之下,这其中的悲痛、凄凉、无奈、愤恨,怎么不叫人闻之心塞、落泪?   李从璟疾步走下台阶,一一扶起面前数人,又让众人起身,道:“各位父老,何至于此!护边击贼,边军固有之责也,发兵复地,固将士所为,今从璟忝为幽云防御使,焉能不举刀兵、亮利剑,与契丹蛮贼、叛国逆子血战?”   现站在李从璟面前的是位半百老者,胡须花白,头发稀少,牙齿亦不全,他抓住李从璟扶着他的手,颤声道:“将军有为,我等相信!然则边地数十年不平,百姓苦难深重,而王师不能绝。今见将军及将军麾下将士作战骁勇,奋然武力,固知边地安宁,我等望之有期矣!”   李从璟见老者虽破衣烂衫,却精神抖擞,低头相看时,发现老者手背有长疤,耸然动容,问:“老人家曾是边军?”   老者长叹,眼神黯然,“年轻时欲击蛮贼,意为边军,不曾被纳入伍!”抬起手臂,“时值契丹入境,杀我乡民,愤然举犁击之,此疤为那时所留!”神色复又激昂,“虽不为边军,亦曾杀贼卫国!”   脑海中浮现出那时老者愤而击贼之相,李从璟油然而生一股敬佩,“老人家勇武,从璟感佩!”   老者道:“前时卢文进窃据州城,叛国事贼,我等每欲杀之泄愤而不可得,今将军领王师至,闻将军告民书,方知将军乃我等边地百姓之福音!我等盼王师,盼将军,实已久矣!小人虽老,今日亦曾领儿孙随王师击叛贼!”   李从璟更加敬佩。   老者叹息道:“我等祖居于此,世为汉人,绝不甘为蛮贼!今平州为将军克复,小民斗胆相问,何日复营州,何日出长城,何日叫契丹血债血偿?”   李从璟神色一凛,肃然沉吟,后退一步,正色向面前千百百姓抱拳,道:“从璟虽年少,然此躯一日健在,便一日不止对契丹之兵!今,百战、卢龙两军克复平州,非是终点,而是起点!日后我等不但要拱卫平州,还要越长城,克复营州,进而入草原,与契丹争雄!此从璟与万千将士、无数父老共勉之志!”   本已安静下来的人群,再次激昂起来,人皆振臂而呼:“卫平州,越长城,复营州,入草原!”   及至千百人齐呼,声震云霄,回声经久不绝。   李从璟背靠官衙,面对边地百姓,扶刀而立,心绪激烈。   百姓陆续归去后,李从璟肃立于官衙前,吹平州秋风,望边地明月,默默无言。   方才老者最后那一问,一直回荡在李从璟耳畔,叫他不能平静。   王师何日复营州,何日出长城,何日叫契丹血债血偿?   何日,何日,何日!   翌日,李从璟张榜告民,三日后将“公审”卢文进,并处斩。   卢文进不能留,既然要杀,便得让他死得有价值,这个价值,自然是对李从璟而言。幽云边地,固有热血报国之士,不乏意欲护边击贼之民,但也绝非缺少蝇营苟且、见利忘义之辈,李从璟今“公审”卢文进,杀之以震幽云,是要立威,是要扬名,更是要告诉幽云之内所有人,今有他李从璟坐镇的幽云,精忠报国之士优待,叛国事贼之人必死!往后的幽云,是红色的幽云,是与契丹势不两立,决不允许灰色地带存在的幽云!   国仇面前,没有妥协!   三日后,平州城万人空巷,南门外人潮涌动,万千平州百姓翘首以待。人群中设有高台,贼首卢文进及其从贼十数人,囚衣跪立。另一边,杜千书在万众瞩目中,念卢文进等罪状书,声如洪钟,历数罪状,告之于天地。   念完,杜千书向李从璟一礼,“请斩国贼!”   三年前,契丹蛮贼入境劫掠,其军至村外时,杜千书正读圣贤书,于窗前亲睹田中亲人死于契丹马刀之下,眼见村镇毁灭契丹血腥之手!逃离小村时,他泪流满满,回身跪立而拜,对血与火中死难的亲人立誓:今生必领王师杀国贼,灭契丹,报此血海深仇!   孤身入契丹三载,忍辱负重,如履薄冰,度日如年,而能知契丹国事。三年后,离契丹,归幽云,入军府,献计划策,今,终得随王师出义兵,击贼诛逆!   杜千书手持斩字令牌,昂然步入场中,目冷如冰,神色如铁。将令牌高高抛起,他对待斩的卢文进等道:“今我为护国军,尔为叛国贼,我当为国诛杀尔等!”   “斩!”   声落,刀落,人头落。   万千百姓,齐声欢呼。 第229章 十年国辱自今雪,永无休止的战争(十一)   平州城攻下时,李从璟曾向平州境内各县发布通告,令其投降。如今半月过去,各地陆续上表,纷纷表示愿意归降,重归大唐管辖。对此,李从璟依例上奏朝廷,请朝廷斟酌这些地方的人事调动,当然,惯例这些地方的郡县官吏不会有太大变动,真正受朝廷重视的,是平州刺史、别驾等高级官员和驻军的安排。这些都是后话,暂歇不提,当下,平州境内却有一地,面对李从璟的勒令毫不配合,还私杀了前去送信的官吏。   眼下稳定平州是大局,各地识趣归降自然省力,若是作困兽之斗,李从璟也不会心软,州城都已被拿下,地小、军少的地方郡县,他当然不会姑息养奸,必当以雷霆手段灭之。   这回,没有大费周章召集诸将议事,李从璟直接叫来李彦超,将平定顽贼的任务交给了他。   自前日百战军先于卢龙军几个时辰攻破北门后,李彦超就再没在人前趁意气之争,对百战军的战力表示心服口服,这几日碰见孟平,也不再争锋相对,温和有礼得多了。接到李从璟军令,李彦超胸膛拍得叮当响,“军帅放心,玄菟区区弹丸之地,竟敢不识时务,意图顽抗,末将只需两千兵马,旬日之间定缚贼将来见军帅!”   “敌虽弱,亦不可轻视,其既能于此时此境拒不归降,若非利欲熏心,必有所持,将军需得慎重。”李从璟叮嘱一番,让李彦超自去准备,来日发兵玄菟。   军事上的事李从璟亲力亲为,民政上的事他只是总揽大局,让杜千书领人去具体施行。之前百战军入城巷战时的告民书,对迅速攻灭卢文进、减小百战和卢龙两军的损失,起到了不小作用,如今战事完毕,自然要兑现承诺。各种杂事挤在一处,多得叫人头疼,而平州城内原有官吏自然不能用,百战军中随行文吏又不多,是以这几日杜千书带着他们忙得焦头烂额。   为此,李从璟专门给幽州李存审和卫道去信,让其派遣得力官吏前来助政,另外,在平州城张榜求贤,也不奢望有何大才,能识字办事即可。得益于李从璟那日夜与平州百姓在官衙前的谈话,和安民之策,平州城百姓对配合李从璟工作热情颇高,每日官衙外都会有许多人前来应招,让李从璟能择优用之。   和李彦超言谈毕,李从璟走出厅房来到门口。院中有一棵柏树,如今已是仲秋时节,叶黄枝秃,随风而荡,秋意浓厚,然主干依旧苍劲,傲指苍穹,别有一番意境。   杜千书走进院子来,虽有疲惫之色,眼神却很清明,瞧见李从璟观树望天,笑着道:“军帅好清闲!”   李从璟收回目光,同样笑道:“浮生偷得瞬息闲罢了,刚有片刻失神就让你撞见。不过有你这位司马处理各项政事,我理应清闲一些。诸事可顺?”   杜千书道:“平州百姓都很配合,又有将士们相助,自然顺当。然则此时来见军帅,确有一件难事。”   “何事?”   杜千书道:“自军帅募兵令出,应征者无数,这些时日以来,平州城中青壮男子,少说来了一半!不仅如此,附近郡县男子,多有闻声前来者,一时校场拥挤,竟至容纳不下!依下官估计,往后几日,怕是还有后续者前来,届时恐怕军营都无法安置了。”   这该是百战军一战而胜卢文进之威,百战军进城不取一物,李从璟抚民之策起到的效果了,他笑道:“此易事耳,择优选用即可。”   平州城破,卢文进部卒皆尽战死,平州原有驻军为之一空,自然要招募新卒戍卫城池。不过平州财力物力本就有限,如今又方经大战,能够豢养的士卒不多,顶多两千罢了。   杜千书摇头道:“若能如此,下官何至于来劳烦军帅。”   李从璟奇道:“不如此,还能如何?”   杜千书叹息道:“数千青壮男子,滞留军营,不肯离去,遑论起先便没有选上的,便是后来选上,又因提高要求择优选用被淘汰的,皆聚集在军营校场,不愿退散。有请入百战军者,有请入卢龙军者,有宁愿为辅兵,亦要留在军中的,就是不愿回去。甚至有爷娘送其子,哭求军中收留的!”   “何至于此?!”   “人皆言,能从军帅征战,护边击贼,报宗族之仇,乃此生之幸事!儿郎们各自情绪激荡,血气迸发,不能自己,下官相劝良久,苦无效果,方来请示。众多民众聚集不散,军营一片混乱,若不立治,恐怕会滋生事端!”   李从璟叹道:“燕赵之地,果真是多热血刚健男儿!”说罢,又道:“走,随我去军营看看。”   有一支马军,自日前离平州,经扁关出长城而至营州境内,又沿玄水北上,于今日抵达白狼山南侧。这支马军千人上下,比之契丹动辄数千上万的骑兵,人不多。虽如此,奔走间气势凛然,若猛虎出笼,叫寻常人不能直视。究其原因,非但因其装备精良,良马利刃,更因将士个个身板硬朗、面色坚毅、煞气深重,便如宝剑尚未出鞘,已露锋芒。若让军中宿将瞧见,一眼便可看出,这些将士定曾被血火、磨难千锤百炼,堪称百炼精刀,非但战力彪悍,心智、素质更是突出,非寻常精锐可比。   马军在山侧一处密林旁暂歇,军士纷纷下马,照顾战马饮水进食,动作迅捷之外,更添静默无声,唯有兵甲碰击的轻响和脚步声。战马饮食之后,军士方盘坐马侧,以干粮、清水装填自己的肚子。数十游骑往道前、道后散开,监听各处动向。   马队前列,几员年轻将领聚集一处,正对着一张线条、文字密集的军事舆图,观察四周地形,指指点点,相互言语。   “至此已至白狼山无疑。此处地形南窄北阔,东西渐有地势落差,应是‘马回头’,据当地人言,过往商旅、行人无论行往南北,至此大多回头观望,因一旦过此处,北望南唯见群山,南望北不见平地,视野于此一分为二。”郭威手指点在图中一地,对身前两员小将说道。   林雄点头而已,算是认可郭威判断,林英言道:“此地地形绝佳,甚好伏击,如此,当寻附近百姓问之周边水土,以便准备。”   郭威赞同道:“军帅月前进军平州之消息,日前已传至营州,其守将耶律赤术闻之,尽起营州精骑南行,意欲相助卢文进守卫平州城。然其必不曾料知,平州城已重归我大唐之手,今其南行,我等正好于半道击之!”   林英稍作沉吟,“若耶律赤术途中闻得平州陷落消息,其部会否放弃援助平州,从而退回营州?若如此,我等不免白走一遭。”   郭威收起舆图,给予身后军使,“军帅已料定耶律赤术不会如此。”   “为何?”林英不解。   郭威笑道:“大军攻平州,何其突然也,然军帅接到军情处关于耶律赤术领军南下之线报,不过旬日之前。其行动迅捷如此,几近仓促,这说明什么?”   林英机敏,闻言已有所悟,道:“定是耶律赤术未等阿保机下令,已然兴兵!”   “正是如此!寻常而言,守将未得上令不会离境击敌,我大军克复平州的消息纵然已传至西楼,阿保机要调兵遣将,其军令不会如此之早便至耶律赤术手中。耶律赤术‘擅自’出兵,行动如此急切,其意为何?”   “不外乎立功心切!”   “然也!”郭威道,“之前曾听杜司马与军帅言,营州的契丹守将耶律赤术,乃契丹南院部夷离堇耶律欲隐之子,不过方过而立之年。其父既贵,其人又尚年轻,年少且有为,不怪其立功心切。”   林英笑道:“此乃我等可乘之机也!”   几人正说话,前方有游骑返回,其后有一布衣骑士尾随。   布衣骑士乃军情处锐士,到得郭威等将跟前,下马前拜,说道:“契丹马军,已至五十里外,依其脚程,半日后即至此处!”   “人数几何?”   “五千骑上下!”   “五千骑?”郭威和林英、林雄等人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发苦。此番随大军入平州之君子都将士,共计两千上下,因前番草原久战,轻重伤、病者近半,归途颠簸,伤口、病情多恶化,急需救治,李从璟无论其伤势病情轻重,尽数留于平州城医治,所以郭威所率之北上千骑,皆战力无损之辈。然君子都精锐则精锐矣,要以一敌五,无异于痴人说梦。   林英叹道:“虽是肥肉,鲜嫩多汁,然则不好下咽呐,如之奈何!”   李从璟自军营回官衙时,心绪仍有些不能平静。   天色尚早,街上行人不少,李从璟未着铠甲,只是一身青袍,和杜千书并行街中。杜千书岿然叹道:“边地多好男儿,固知矣。平州男儿之刚烈,犹未料及!”   李从璟颔首无言,他脑海中又浮现出方才军营所见。   他今日至军营,所为不过劝未被甄选入伍者归家,然当其置身人群中,被千百青壮儿郎包围时,却深为对方所感动。   这些热血儿郎在他面前,说得最多的,不过两句话。   “技不如人,可以练之,身强力壮不如人,可以为辅兵,然我等一片赤诚之心,别处难求!随将军护边击贼,此我等毕生之愿也,将军何忍负之!”   “卫平州、越长城、复营州、入草原,此将军之言,意欲与我等共勉!平州数十年为契丹侵扰,乡亲死伤无数,又为卢贼占据五载,使民十室九空,儿无葬父资,母无育女粮,我等何其不幸也,亦何其激愤!契丹者,国仇,国仇当人人可报也。今将军至平州,愿领我等护地击贼,乃我等毕生之幸,祖孙三代人之所盼,将军何忍分而视之,令我等寒心?”   杜千书复叹息道:“军帅,其情如此,如之奈何?”   李从璟从沉思中抬起头来,问杜千书:“千书,你且直言,仅凭百战、卢龙两军,三万将士,能抵抗、战胜契丹数十万大军否?”   杜千书苦笑,直言道:“各地边军都算在一处,幽云唐军不过五万,且近半分卫各地,契丹若不大举南侵,我等但可谋之,若其一力破百巧,我等如何区处?千书不知也!”   “五万军,确实太少了些。”李从璟沉声道。   “然则朝廷不多给兵甲粮饷,以幽云现有之微薄物力,又有契丹屡坏耕地,夺我财货,要养出更多将士,实在无能为力!”杜千书的眉头完全拧在一处,如一个疙瘩。   李从璟顿了顿,忽然道:“我有一法,可解此难!” 第230章 十年国辱自今雪,永无休止的战争(十二)   边地儿郎护境击贼之心激烈,民心、军心可用,于镇边将军而言,这本是天大好事。然眼下李从璟无钱无粮,要豢养、训练将士就无从下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要拒契丹、击契丹,仅靠边军现有力量远远不够,因是又必须扩充边地武装力量。事情摆在眼前,如一死局,看似已无法可解。   李从璟言道:“我有一法,或可解此难!”这让杜千书分外惊异,他立即急切的问:“军帅有何策?”   离开军营,两人并未返回官衙,而是去了城门,巡视城墙修缮情况。经过大半月军民齐心协力,城墙大致已经修缮完毕,破损女墙已为新墙所替代,垒上去不久的砖石颜色鲜艳,与旧城墙色差明显,虽如此,已融为一体,坚固非常。城墙内外的防御器械如狼牙拍、叉杆等物亦在赶制,不日便可恢复到当日规模。只是损坏床弩要修葺却是麻烦一些,其工艺复杂,材质亦非处处皆有,尚需时日,好在床弩损失不大。   李从璟和杜千书在一众官吏、护卫的跟随下,立于北门城楼前,纵目远眺。日在高天,正是午时,如今已至深秋时节,阳光早不复炽烈,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舒适而惬意。城墙外,远近草木多已枯黄,自城门延伸出去的官道两侧,落叶缤纷,随习风漫卷轻扬,近旁农田中,正有民夫在忙于侍弄庄稼,不时直起身擦汗,脸上似有愁容。远山灰黄一片,山石耸立,偶有人家,显得孤零萧索。   李从璟解决边地军力不足的方法只十二个字:练民为军,平日耕地,战时作战。   他道:“以儿郎皆为兵,则不寒一人保家卫国之心,以民为军,则无需军中耗费粮草;平日耕作,闲时操练,则不损农时,不害收成,又能成战力;若遇小战,边军自可应付,若逢大战,则遴选各地精壮儿郎,随军征战,亦足以建功!有此三者,边地十万青年十万军,或可让契丹不敢南下而牧马。”   杜千书眼前一亮,对李从璟能拿出如此办法深表敬佩,随即又沉吟道:“练民为军,此固边地百姓所愿,然需得军中出教头、兵甲,平州五郡,幽云十六州,青壮男子何止十万,要行此举,不知要陡增兵甲几何;若遇大战,动辄十万人交锋,千万人伤亡,粮草、兵甲所损不知几何,医药所耗几何,阵亡、伤残儿郎抚恤又不知几何……”   杜千书的担忧很有道理,李从璟点头道:“此种种消耗,凡战争皆不可免也,以一地战一国,固非易事。然则幽云等地虽大多地贫,亦非无良田,虽物资匮乏,亦非无铜铁矿藏、渔盐之利,幽云边地固然战事频繁,亦不乏安宁之地可通商贸,若能使边地民皆有为,田皆有耕,潜力皆得发掘,不出三载,幽云必易其景!与契丹战,非三五年可尽全功,如我等前有将士力战,保边地无贼,后有官吏、百姓耕地蓄资,且不言北上灭贼,保边地无虞,大有可为!”   怔了怔,杜千书深为李从璟这番话所折服,言中所露决心和远见让人闻之意动,他本见识非常之辈,固知要成此事千难万难。但若事不难,焉有他杜千书放开手脚,大展宏图之机?易事人皆能为,贤不肖无异,然大艰难大作为之事,非有不世之才兼有坚韧不拔之志者不能为之,于此,贤、不肖始不同!   而这,正是杜千书所求。他少时寒窗苦读十多载,面对惶惶乱世,沉浸经世之学,后又孤身入契丹,千难万险前途犹未可知,而一往无前,此岂是胸无大志之人所能为?他向李从璟表达决心,“军帅此举,若能成功,定叫幽云换天,千书必随之,为军帅鞍前马后!”   见杜千书明表志向,李从璟笑道:“有司马竭力相助,此事已成三分。”   两人议定此事,开始详谈“十二字方针”如何施行,正紧锣密鼓,忽听身后传来一言。   “此府兵制耳!”   李从璟和杜千书双双回头,就见身后有一人正为众人环视。此人着深青色官袍,不惑之年上下,身材高大,蓄须,虽为众人瞩目,而意态从容,双目清明,见李从璟和杜千书看过来,他拱手行礼,“下官方闻军帅、司马练兵之事,几近府兵制,固有此言。”   府兵制具体内容如何,李从璟不甚清楚,纲目却是知道的,他也知他“十二字方针”与府兵制大同小异,此时见对方说明,遂问:“先生既知此为府兵制,应晓府兵制当世已无存,而本帅欲用府兵制于边地,先生何以教我?”   那人闻言,不假思索道:“府兵制之亡,但因均田制之毁,军帅欲用府兵制,当重分田地,使边地人皆有耕。”   李从璟暗中点头,又问:“先生以为,幽云现可重分田地?”   “不可。”那人脱口而出,随即道:“然边地因契丹之扰,田地损毁、荒芜者众,军帅若善其田,可得百万亩,或再分富豪之地,开荒地为良田,抑兼并,则府兵制可行。”   李从璟大奇。此人寥寥数语,竟将此间事分析得透透彻彻,这也正是他欲与杜千书详谈的,绝非一般人。   “然,仅如此尚不足,军帅尚缺一物。有此物,则此事可成,无此物,则此事不可成。”那人又开始说话,言谈简洁,且极有自信。   “此物为何?”李从璟问。   那人看了李从璟一眼,向南而拜,说出四个字:“陛下诏书!”   李从璟悚然而惊。不为其他,就为此人见识。皇帝诏书,意为此事需得朝廷支持,若无此,且不说修缮、开垦土地后能否合理分配,便是百姓已耕种,一旦让有心人说李从璟擅自分地、蓄养私军,图谋不轨,则李从璟万口莫辩。训练兵事尚且如此,而一旦李从璟开铜铁之矿,兴渔盐之利,“变幽云之天”,就更加能让心思不轨者攻讦、李存勖生疑猜忌了。   李从璟望向杜千书,眼神示意,“此为何人?”   “此刺史府司户参军事赵钟鸣。多年前,赵先生即为平州刺史府司户参军事,后契丹克平州,卢文进窃据此地,赵先生不愿事贼,愤而辞官归隐。今军帅克复平州,张榜求贤,赵先生遂再出山,为国尽忠。平州城内各项事,幸得赵先生鼎力相助,方有今日景象,否则,纵千书三头六臂,不能为也!”杜千书为李从璟介绍赵钟鸣道。   赵钟鸣谦逊道:“司马过谦了,下官略尽本职罢了。”   李从璟叹道:“先生大才,忠义血性,从璟感佩。幽云得有先生此等人杰助阵王师,从璟方能护边击贼,此边民之福也!”言罢,拉着赵钟鸣和杜千书等人齐归官衙,详谈各项事务。   众人议事半日且不提,到得夜里,李从璟便被耶律敏缠住。疯丫头嚷嚷着要和细细儿一样,也要进军情处,让李从璟好生头疼,任由他如何都摆脱不开。这位殿下并无多少公主坏脾性,只是任性起来也叫人难以消受,加之性格古灵精怪,行事跳脱无常,围在身边叽叽喳喳时如雀似兔,让李从璟每次相见,都恨不得将其丢出州城。   好不容易将耶律敏赶走,第五姑娘手提包裹,来汇报军情处工作。   “大当家传回消息,日前已和莫先生抵达渤海国上京龙泉府,大明安归国之后几日,频繁出入宫廷,似在尽力劝说大諲撰革除时弊,作最后努力。现大当家正与莫先生探查渤海局势,以备后动。”第五说这些话时,将包裹置于桌上打开,露出里面的数封书信,“这是节度使、卫先生、夫人于幽州写给军帅的信件;除此之外,尚有老将军、老夫人、户部侍郎给军帅的来信。”将厚厚一叠信件拿出,整齐摆放于桌面上。   李从璟任职幽云,任氏也随大军到了幽州,他将信件拿起来,先拆开李嗣源、冯道的信件,一一浏览。   因李从璟出镇幽云,李嗣源现今任职朝中,他信中给李从璟介绍了一些朝堂之事,亦言及李存勖最近的异常举动,对李从璟出使契丹、攻打平州之事,李嗣源大体上持支持态度,只是叮嘱李从璟要恪守臣子本分,不要行出格之事。   若说李嗣源信中内容还只是平常,冯道信中所言,就有些让李从璟心惊了。冯道在信中道:“出使契丹谋和未成,陛下已然恼怒,今将军出兵平州,妄起战端,虽是边军、军镇自家事,亦有惹怒契丹,引其南侵之嫌,朝臣大多深为忧虑……”募兵制下节度使拥军政权柄,地方事务有专断之权,然征伐敌军却是国之大事,不怪李存勖不恼。李从璟继续往下看:“李绍钦之流,与将军宿怨颇深,屡进谗言。”李绍钦,即段凝,其降唐后,竟然颇得李存勖亲近,被赐名。冯道又言道:“然局势虽艰,幸有枢密使、李老将军、任尚书等多番为将军辩护,陛下方无怪罪之意……”   放下书信,李从璟沉默良久。   李存勖无疑是一代雄主,半生功业足以名垂青史,堪称辉煌人生。然而李从璟也知道,李存勖其势之大,在他入主中原之后,已显颓势。非因时局艰难,群雄与之争,而是因其猜忌功臣、荒废政事、赏罚无度、纵情享乐,令将士寒心,百姓离心离德。若非如此,其也不会在位仅四年,便身死国灭。   正因知此间事,李从璟北上幽云之后,行事但凭己心,并未顾忌太多朝堂风向。但这也需要掌握好一个度的问题,否则李从璟一旦被问罪,虽不至于一无所有,降职移镇不可避免,另外,李从璟要在幽云大展拳脚,也需要朝廷一些支持,眼下即是如此。   几日后,李彦超出征玄菟凯旋,带回一个让李从璟分外吃惊的消息。 第231章 十年国辱自今雪,永无休止的战争(十三)   李存审、卫道两人的书信内容很简单,与李从璟讨论一些军事、政务上的事,都很寻常,并无太多需要言及的东西。曹氏和任氏的书信,就更简单了,无非表达一些思念之情,叮嘱李从璟添衣加餐,勿要亏待自己。李从璟将信件一一读完,让第五研磨,先是给莫离和桃夭夭去信,而后又给以上诸人一一回信。   待信件写完,已是明月高悬,李从璟放下毛笔,揉了揉眉心,将信件交给第五,让她吩咐人手去派送。   第五离去之后,李从璟又处理了一批军政之务,这才在侍女的服侍下洗漱,准备歇息。此时房中烛火依依,夜风自窗台吹佛进屋,撩动帷幄、火苗轻扬,李从璟顺着窗台向外望去,但见皓月如银盘,清辉掩盖住群星光芒,不由得想起在淇门、怀州一直照顾自己起居的董小宛,略有情怀。   几日之后,征伐玄菟的李彦超率军凯旋,带回一个让李从璟惊讶的消息。   玄菟临海,其守军之所以不降,是因此地有数座规模不小的渔场,更有港口可经辽东半岛通往高丽。因辽东半岛现为契丹控制,因此,于契丹商人而言,这是一条价值不菲的商路。李从璟攻平州时,此地正有数支契丹商队逗留,其中一支商队主人更是契丹贵族,因其施压、蛊惑,玄菟守军这才负隅顽抗。   李从璟在前世也曾听闻,辽东、山东半岛因地势原因,古时屡有商队经渤海湾相通两地,却不曾想眼下还有经辽东半岛联系平州、高丽的商道。然则想来也并非奇事,如今山东半岛为大唐辖境,辽东的契丹商人总不至于将货物直接运到山东,因此经平州周转,再入中原就显得正常了。   渔场、商道,皆有利可图,是李从璟“变幽云之天”的财政基础,乃要务,然这也是政事,李从璟暂时没有精力去过多关注,简单询问过之后,叫来杜千书、赵钟鸣,让他们两人与李彦超详谈,再细细磋商,看如何化为己用。不仅玄菟渔场、商道如此,平州境内耕地重整之务,李从璟也将其尽数委于两人。这固然是上者劳人,也是目前平州练兵事、营州战事紧张,他无暇分心之故。   如此又是多日过去,李从璟接到郭威军报,言其领君子都,于日前已大败营州契丹守将耶律赤术的大军。   接到这份军报,李从璟心知,他是时候离开平州了。当日,他召集在平州的百战、卢龙两军诸将,于官衙议事,谋划日后行动,因事关平州,赵钟鸣等平州要员亦得以参与。军议上,李从璟先通报了君子都战况。   听闻君子都竟然大败敌军,诸将莫不惊奇,有人诧异道:“驰援平州的契丹精骑不下五千之数,然君子都仅千人,以一敌五,君子都何以能胜之?”   对此李从璟亦大感意外,起初他令君子都北行,确有击营州援军之意,但重在借助地形袭扰,打游击战,正如当初王彦章败亡后,戴思远对付他的那样,疲敝对方。郭威能“大败”营州援军,李从璟甚奇之,不过其中曲折,因军报篇幅有限,郭威并未详言,却要等日后相见时才能揭晓答案了。   “郭将军既败营州援军,往后军帅意欲如何?”既然不知郭威具体战法,诸将暂且放下疑惑,李彦超性子直,当先发问。   李从璟早有腹案,李彦超问起,他便答道:“出击营州!”   “出击营州?”此言让诸将大为惊奇,有人失声道:“大军方克平州,今既胜营州援军,使平州无虞,军帅不意拱卫此地,竟欲又兴兵营州?”   李从璟看向说话的人,见是李彦饶,便问:“有何不可?”   李彦饶顿了顿,道:“营州,地广人稀,南北狭长,边境尽与契丹接壤,得之不易守;且土地贫瘠,素无良田、物产,得之亦无用;不仅如此,因军帅已得平州,又再攻营州,契丹不堪接连失地,必遣大军来攻,届时只怕我等不敌!”   他这番话的确符合实情,天宝元年,营州不过户九百九十七,口三千七百八十九,由此可见,说其地旷人稀再贴切不过。至今,营州面积是平州数倍,却只一郡之治。不过这也并不奇怪,要知,平州北面以长城为州界,意即营州已是长城外之外的领土,古时以长城为界,长城以南为汉人居地,长城以北那是蛮夷之所,向来不受重视,亦无发展。   所以李从璟若要打营州,不复攻打平州之难,需得顾及昌黎、襄平、带方等城,因其境内只州城一座,勉强可以称之为坚城。   然则李彦饶此言虽属实,说出来却有些不好听,意识到这点,李彦饶补充道:“末将并无他意,营州乃我大唐之土,今为蛮贼窃据,日后定要收复,但却不是现在;另,百战、卢龙两军固强,然若契丹大举南下,我等不能力敌之,当此之时,既复平州,得一利便应守一利,应避其锋芒。”   平心而论,李彦饶之言很有道理,李从璟点头表示认可。通过这些话,李从璟知道了李彦饶的战略眼光,甚为欣赏,不过他却有自己的考虑,道:“将军之言有理。可惜,与眼下情势稍有出入。本帅今日接到草原密保,契丹已发大军南下,奔平州来了!”   “什么?”闻听李从璟这话,诸将莫不失色。   李从璟叹息道:“我等虽不愿战,阿保机却不愿让我等稳居平州,眼下这一仗,却是非打不可。”   李彦饶惊奇道:“既如此,当据长城之险而守,方为上策。何能兵发营州,以劣势兵力,与契丹大军激战于野?”   李从璟笑了笑,道:“正是因为要守住平州,所以才要发兵营州。”   李彦饶满脸不解。   杜千书已领会李从璟意图,他忍不住站出来,为李彦饶解惑,“正如军帅所言,发兵营州,非是为攻占营州,而是为退守平州。将军或许有疑,容在下为将军言说。”   “长城之险固可守,却不可死守,当守活。何为死守?屯兵长城险隘,与敌军鏖战雄关,经月累日,无进退之余地,令士卒死伤无数,是为死守。何为守活?拥百里之地,游战于野,进可击敌,退可拒敌,进退之间可疲敌,使敌军忙于应付、捉襟见肘,未至雄关而困顿,既见雄关而心生退意,是为守活。军帅发兵营州,此举意在如此,此乃胜敌存己之道也!”   一番话,让李彦饶既惊讶且敬佩,他本军中宿将,知晓利害,细思之,更觉此计之妙,不由得面向李从璟抱拳:“军帅深谋远略,末将不及也!”   李从璟摆摆手,笑道:“司马只为将军说其一,尚有其二未言。”   “还有其二?”李彦饶更觉讶然。   李从璟点点头,手指一人高的巨大边地舆图,对诸将言道:“今大唐与契丹争雄,我等与契丹大军征战,经年累战于边地,其意不在别处,皆欲据对方土地为己有。谋地之法,有豪夺,有蚕食。眼下,我已得平州而复占营州,是为得寸进尺,得寸进尺是谓豪夺,豪夺则虎狼之太尽显;今我等得平州,契丹已然发大军来攻,若复占营州,必为契丹所不容,阿保机必与我决一死战!蚕食则不同,蚕食之法,得五寸,退两寸,一算之下尚得三寸,今我发兵营州,夺营州城而待契丹大军,彼来则我退,奉还营州,届时契丹得复一地,便是得一利,而我等再退保平州,力战不退,则契丹何能死战克雄关?当其退兵之时,平州仍在我手,我得保已获之利!此,即为蚕食谋国之法!”   “如是,今我等蚕食之法,必攻克营州,克而不占,方能保得平州无虞!”   李从璟话说完,房中鸦雀无声。   军中将领多粗莽汉子,大字不识一个的多得是,听了李从璟这番话,有人已被绕得雨里雾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百战军将领因皆识字知书、经常有此等军议之故,大多已听明李从璟话中之意,顿时大为佩服。李彦饶、杜千书不用多提,已深为李从璟这番话所折服,便是李彦超、赵钟鸣,也深解其妙,都惊得一时愣在那里。   赵钟鸣感叹道:“军帅谋国之法,深得纵横家之精髓,下官敬佩!”   杜千书摇头而赞,“军帅真乃神人也!”   半刻之后,诸将皆拜,“军帅英明,我等拜服!”   军议至此,议题已有结果,李从璟遂道:“军令:将士各自准备,两日后兵发营州!”   “我等谨遵帅令!”   算起来,李从璟率军攻克平州城,已过去一个月之久,在此地他见识了边地儿郎的血性和对契丹的仇恨,亦谋划出了日后护边击贼的计策,如今要离开平州城去往营州,李从璟一时竟然有些感慨。此番去往营州,战事到底会如何,目下还不可预知详细,但即便是退保长城,恐怕日后他也少有机会再来平州城了,毕竟幽云中枢之地是幽州,他往后是要去幽州坐镇的。   怀着这种淡淡的情绪,李从璟忙里偷闲,于黄昏时分踏上街道,在城里随意转悠起来。   平州城早已恢复正常秩序,街上人来人往,坊市间有店铺、摊位在营业,一片热闹平和之相。穿梭其中,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李从璟心态祥和,一丝笑意挂上嘴角。   “这是我打下来的城,是我护卫的民啊!”李从璟脑海中蹦出这么一句话。   “兔崽子,滚滚滚,好生跟着将军去征战,护边击贼,不要在老子面前做女儿之态!”一阵呵斥传入李从璟耳中,他循声望过去,就见一个老者正在对一个儿郎摆手。那儿郎披甲持刀,在老者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方起身一抹泪,转身大步离去。   一身青袍的李从璟与儿郎擦身而过,老者看到李从璟,顿时露出惊奇、喜悦之色,小跑过来,远远就拜:“小民见过将军!”   李从璟觉得老者有些眼熟,细想之下终于记起,这可不就是克平州城那夜,和众多百姓聚集于官衙前,与他说了不少话的老人么。他连忙走过去,扶起弯身的老者,笑着对老者道:“老人家不必如此,近来可好?”   “托将军的福,老头子好着呢!”老者笑着答道。   与老者寒暄两句,李从璟问:“方才那军士是老人家的儿郎?”   说到这,老者一脸自豪,欣慰地笑道:“不错,是老头子那不成器的儿子!不过他到底比老头子有出息,当年我年轻时想从军,但因为个子矮没被选上,如今他倒是幸运得很,进了将军的百战军呢!”说完,看向正离去的儿郎,满面笑意。   夕阳的余晖中,披甲持刀的儿郎身板笔直,在人群中大步行向城外的军营。   金黄的阳光洒在老者布满皱纹的脸上,将他干涸的眼眸映得发亮,愈发显得笑容慈祥。李从璟静静看着这一幕,那一刻,他竟觉得老人的神色,带着神圣的光辉。 第232章 十年国辱自今雪,永无休止的战争(十四)   两日后,李从璟率领大军离开平州,向营州进发。   在离开时,他将杜千书留在平州,并任命杜千书临时充任平州刺史,处理平州一应事务。练民为兵、整治耕地、管理渔场商路诸事繁杂,平州又是开头,重要性不言而喻,需得人坐镇指挥,杜千书虽年轻,然有政才,加之有赵钟鸣辅助,当能为李从璟稳定、发展好平州。   君子都在白狼山败营州援军,之后便一直驻扎在白狼山侧,没有前行。平州的补给线只能到此地,无法伸长太远,再拉长距离就有压力,况且营州境内并非太平之地,因其地广人稀,官府控制力薄弱,于民是害,于各种山贼、马帮势力则是大善,使得此地鱼龙混杂,局势莫测。乱世人心丧乱,在大军未出时,不可不小心行事。   君子都在平州的伤员并未随行大军进往营州,在平州守军还未招募、训练完毕时,此地也需要大军驻扎护卫,况且训练新卒亦需教头,李从璟将小半君子都留于平州,以君子都的战力、军貌,他相信这对平州守军的素质,会是一个不错的影响。平州是新克之地,地理位置又重要,是契丹东入幽云门户,日后必为久战、激战、苦战之地,李从璟需要平州守军皆为精锐,如此才能胜任防守重担。   北上途中,信报一直接连不断,军情处、君子都将营州境内、契丹境内的敌军动向整理成简单的文字,尽数汇报给李从璟,让他虽相隔千百里,能对前线形势了如指掌。此番北伐,大军第一个对手仍是营州契丹军。   李从璟在白狼山与君子都成功汇合,虽经历一场大战,君子都伤亡并不大,郭威、林英、林雄等人来相见时,神色振奋,对攻下营州充满信心。见天色不早,李从璟慰问一番,随即下令大军今日就地扎营,明日继续北行。   与郭威等人一同来拜见李从璟的诸人中,竟有几张生面孔,李从璟见怪不怪,与这几人亲切交谈。   君子都之所以能败救援平州的营州契丹军,除开战术运用得当,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受到附近“义军”的帮助。这些“义军”虽人数不多,战力不如君子都,但却因为是地头蛇,对方圆百里一草一木皆了如指掌,而山地作战,对这些盘桓在山中的“义军”而言,无疑是拿手好戏。他们或许平地阵战无法与百战军相媲美,但若论起山地战,却能甩正规军几条街。   “义军”能相助君子都,并非偶然,军情处在幽云活动日久,渗透营州也非一两日,免不了与这些绿林豪杰接触,这回来助君子都作战的,是其中忠肝义胆之辈。   前些时候,李从璟派遣君子都北上狙击营州敌军,明知君子都人数不多,仍然如此下令,便是如此原因。   后世岳飞与契丹作战时,便有联合北地“义军”,共同击敌的政策、举措,并且成效不错,李从璟要以一地战一国,自然要联合一切能联合的力量。国家大义面前,不缺忠义血性之士。   这股“义军”的大当家是位扎髯客,瞧着五大三粗的模样,见到李从璟,他竟然有些局促,听到李从璟的亲切言语,一派受宠若惊之相,愈发手脚不知该往何处放,“李将军将门之后,祖孙三代皆名将,小人慕名已久,不曾想今日竟得一见,实在是荣幸……将军初至幽云,旬月间历经葫芦口、平州两场大战,无不大捷,不仅收拾了卢文进这个狗贼,更教训了耶律德光那犬儿,叫我等好生敬佩!将军一句‘卫平州、越长城、复营州、入草原’,振聋发聩,如今已传遍边地,哪个热血儿郎,有志之士,闻听将军护边击贼之决心后,不抚掌称赞?不瞒将军说,小人几个相熟弟兄,皆欲率众来头,跟随将军讨伐契丹蛮贼。如将军这般勇武、贤明之将,小人生平未见,今番能同将军并肩作战,实乃小人三生修来的福气!”   “一门三将,仰慕已久”云云,李从璟不以为意,然其言起“卫平州、越长城、复营州、入草原”这话如今已传遍边地,让人“皆欲率众来投”,叫李从璟意外又惊喜。此言或许不尽真实,寻常时听到,李从璟多会一笑置之,但眼下对方已助君子都取得大捷,分量就不同了。   李从璟道:“能得壮士这般豪杰相助,边军方能在与契丹交战时,立于不败之地。壮士及其部从之功,当为边地军民开模,来日本帅必禀明朝廷,想必陛下闻之,亦会十分高兴,定有嘉奖。壮士方才说,边地豪杰多有欲助边军征战之意,此言可能当真?”   真名叫黄宗的扎髯客,拍着铁板一般的胸膛道:“小人虽爱吹牛,但在将军面前,不敢虚言豪言。将军攻占平州之后,约束部众‘不取一物’‘不扰一人’,不仅如此,更让将士相助百姓修缮房屋,有受卢狗贼挟持而战死者,还多加抚恤,此等仁义之举,哪个不服?我等虽啸聚山林,但终究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小人生平最敬重的,就是仁、义之士。将军不仅勇武贤明,更兼仁义、爱民,将军一路行来,难道没有在路上听人说,大伙儿都称将军为‘幽云之福’?”   饶是李从璟看淡虚荣,听了黄宗这番话,也是心潮激荡。   与当下的人不同,他来自后世太平年代,对生命本就看重,看不惯视人命如草芥的行为,若是迫不得已也就罢了,就如攻打平州时,百战军也有挟持民夫填河的,但除此之外,他不愿乱伤一人性命。   攻平州之战,虽无惨重损失,但战事也颇艰难,城破之后,军中颇有愤然情绪,恼恨平州城内百姓助贼抗拒王师,不是没有人向他进言,意图在城破之后屠城,以泄将士之愤,以威慑边地百姓。但李从璟不仅没有这么做,反而约束部众克城后“不取一物,不扰一人”,百战军也就罢了,军纪严明,都头以上军官日日被军营先生教授圣人之学,无人违背军令。但卢龙军就不同了,边军生存环境本就恶劣,一旦契丹南下,朝不保夕,这就使得他们戾气深重,性子暴烈。为约束卢龙军,李从璟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甚至处置了一些违反军令的将士,为此差些与李彦超翻脸。这其中的艰难、坚持、苦心,之前有多少人能体会?   李从璟固知仅靠边军数万人,便是他再如何能征善战,也无法跟契丹玩命,他需要边地民众的支持。行仁义之举,忍受他人误解,还要面对他人发难,他坚持得何其艰难?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护边击贼”,并非是个人私利,他难道就没有心怀不平的时候?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李从璟初临当世,所求不过“保命”二字,所作所为皆是“私利”,纵有吴靖忠、何进等人非难,从无怨言;如今,他手握数万雄师,护卫大唐边地江山,面对契丹宁战不和,甚至不顾李存勖猜忌,也要对契丹用兵,“变幽云之天”,所为者何?因他也是七尺男儿,胸中日复一日有了“天下”二字,有为国为民,为汉人江山做些什么的大志了啊!   黄宗不知李从璟此时心中感慨,今日见到闻名已久的李从璟本人,他很激动,但见李从璟听了他的话之后,没有反应,还以为李从璟是不信他方才所言,立即急了眼,一咬牙,大声保证道:“将军,小人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字虚言,但空口无凭,将军恐怕不信。为免将军觉得小人信口开河,只要将军首肯,小人愿为将军进山,去招安小人那些山中好友,让他们率部来从将军征战!”   李从璟没想到黄宗如此认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正思虑间,黄宗已是耐不住性子了,他今日见到“幽云之福”,心绪早不同平常,不知不觉间竟分外想表现自己,此时道:“我等苦契丹久矣,企盼王师击契丹亦久矣,奈何之前王师每回来,都是转瞬即归,叫我等好生无奈!如今,将军常驻幽云,正是我等杀契丹蛮贼的好时机,将军不要不信,眼下将军领大军出营州,之前那些还在观望、还不放心的人,如今也见到将军决心了,定会随小人来跟随将军!”   见黄宗如此率真,李从璟不忍辜负他的好意,况且有这些地头蛇相助,大军要在营州阻击、疲敝契丹大军,达到让其“未至雄关而困顿,既见雄关而心生退意”的战略目的,也要容易得多,遂道:“壮士一片赤子之心,让本帅深为感怀。壮士助君子都败营州援军之功尚未嘉奖,又欲再为幽云、为大唐立新功,本帅实在是高兴,亏得有壮士这样的豪杰,王师才能不惧契丹蛮贼!壮士若去,本帅派人随行,为壮士壮胆。”   得到李从璟首肯,黄宗顿时笑靥如花,又听李从璟愿遣使者同行,更是觉得有面子、有底气,连连称好。   当日夜,李从璟在营中设了小宴,既是感谢黄宗助君子都破敌,也是为他明日招安壮行,黄宗更加受宠若惊,他私下对左右道:“之前只闻李将军智勇双全,爱民如子,不曾想将军待人接物也这般宽和,全无高门子弟和身居高位者的傲气、盛气,让人如沐春风,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左右点头不迭,“李将军果真是‘幽云之福’,上能杀贼,下能安民,这下幽云有盼头了!”   翌日,大军启程前,李从璟亲于营前送别黄宗,两人昨夜虽有饮酒,但未多喝,李从璟更是拉着黄宗秉烛夜谈,详细询问、了解边地绿林豪杰的情况,最后同榻而眠,让黄宗感佩万分。而李从璟知道,他的这些举动都会经由黄宗的嘴传到他人耳中,这对黄宗招安更多力量,对进一步提升他在边地“义军”中的口碑,也有着不小好处。   行军途中,郭威颇有感慨,对李从璟道:“昔闻‘兴义兵,伐不以,百姓莫不立于道左,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时,以为是书生之言,不能当真,今日见军帅领军征战,而边地儿郎莫不争相入伍,便纵是绿林豪杰也接连慕名来助,方知此言不虚。今日之后,军帅所至之处,焉有契丹立足之地?如此王师,乃真正王师,威能为其中一员,何其幸也!”   被郭威这样夸赞,李从璟心中甚是甜美,面上仍旧笑道:“郭威如今也学会拍马屁了?”   “绝无奉承之意,全是肺腑之言!”郭威正色道。   李从璟见郭威一脸认真,不再打趣。纵马向前,望向远方,但见天地广阔,山河雄壮,叹了口气,道:“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我之所愿,护土卫疆,不使我汉人儿女再受夷族侵扰,能于山灵水秀之地,安居乐业罢了!”   郭威肃然起敬,由衷道:“军帅胸怀天下,心忧黎民,郭威敬佩之至!”   一日无话,黄昏扎营后,李从璟正在帐中研究地图,思索征战之策,耶律敏又跑了进来,不管不顾,围着他叽叽喳喳不停,手舞足蹈的诉说路上听来的传闻、新鲜事。   李从璟放下手中灯火,无力的望着面前这个牛皮糖,“你说你堂堂契丹公主,怎么如寻常女子一般,整日就关注这些琐事?”   “我早已不是契丹公主,从跟你入幽云那一刻就不是了!”耶律敏双手叉腰,气呼呼的向李从璟宣告。言罢,亮晶晶的双眸转了转,嘻嘻笑道:“如今我就是个平常女子,不说这些琐事,难道还要和你一样谋国?”   “难道不应该?”   耶律敏抽了抽秀气的小鼻子,哼哼道:“谋国这种事,只有在国事成了自己的事,能左右国事的时候,才会去做啊。当人只能左右自己的时候,当然是只能谋自己了!就像我现在,就只能给你讲些琐碎趣闻,搏你欢心,免得你哪日心情不好,将我撵走,那我就连寻常人都做不成,要成流民咯!”   李从璟以手扶额,心道你老在我面前晃荡,我才会将你撵走……想了想,觉得正该如此,遂站起身,果断将耶律敏赶出了大帐。   两日后,斥候回报,遇见契丹军。 第233章 十年国辱自今雪,永无休止的战争(十五)   孙二牛很羞愤。   自去年于淇门跟随李从璟以来,孙二牛还未尝如眼下这般愤怒过。   李从璟一向重视大战前后军情、敌情搜集工作,更注重行军途中发挥斥候功用,使其扮演好大军眼睛的角色,为此,早在一年前,李从璟与时任参军莫离、新卒总教头彭祖山等,经过周密谋划,编制成一张严密的斥候网。自那时起,无论是入泽潞击李继韬,还是入怀孟击河阳军、戴思远,孙二牛麾下的斥候锐士都曾有过堪称耀眼的表现,数次为百战军立下大功,被李从璟亲口称赞。   常胜之下,必有骄兵。   斥候首次遭遇挫折是百战军出怀孟,进军河上,迎战段凝。那回段凝派遣精锐埋伏在三湾河谷,用一支千人精骑队伍专门截杀百战军斥候,孙二牛始有败绩,当时为李从璟领君子都亲自救援,孙二牛方保住性命。那次失利虽情有可原,李从璟亦未怪罪,孙二牛却已知耻,之后奋发图强,在其严格训练、严密指挥下,百战军斥候再未犯过错误。   直至今日。   百战、卢龙两军进入营州,与早先阻击契丹援军的君子都汇合之后,一路北上,兵锋直指营州城。白狼山位于营州南段,营州城位于营州北端,两者相隔岂止百里,中间有广袤的空白地带。大军北行途中,依照百战军惯例,斥候先行三十里,因是初入敌境,营州境内情况、地形又极复杂,孙二牛遂亲至前线。   不料,与契丹游骑不期而遇。   等孙二牛发现对方时,己身亦被对方发现,没有其他选择,两相捉对厮杀。   孙二牛带在身边的斥候足有一队人马,对方亦是二十来人,能为斥候者,必然是军中精锐,狭路相逢,拼死力战而已。在抽刀迎上契丹游骑之前,孙二牛让队伍最后一骑回头,将消息禀报大军,而契丹游骑亦采用了同样法子。   若仅止于此便也罢了,如能将对方游骑皆尽斩杀,孙二牛等人也有一线生机。变故出现在双方伤亡过半时,契丹游骑后方竟然出现大队骑兵,轰隆隆的马蹄声带着黑压压一片契丹骑兵冲杀出来,让本来占据上风的孙二牛等人,立即没了死战的心思。   由进攻变为撤退,攻防转变固然需要付出代价,在孙二牛成功暂时逃离战场时,他身边已只剩下四骑,其中两骑带伤,更有一人伤势较重——被契丹蛮贼一箭射在后背。   孙二牛不明白为何刚遇上契丹游骑,就有契丹大队人马随即杀出,这几乎是毫无道理的事情,难道契丹骑兵并未如君子都所言因败北撤,而是在沿途逗留?   这个疑问盘绕在孙二牛脑海,挥之不去,然他却无暇细想,因为契丹骑兵正在其后尾随狂追,依照契丹良马的速度,孙二牛等人被追上只是迟早的事。   此时的孙二牛既气恼又羞愧。气恼不必多言,羞愧却是因为这回的差事又叫他给“办砸”了。斥候为大军之眼,来去如风,为大军探听敌情,是大军掌握敌军动向的关键,而此时孙二牛却被契丹大队人马追着亡命,性命难保,他怎能不对自己失望?   最先支持不住的是那位背后中箭的军士,一路疾驰,颠婆过度,导致伤口崩裂,失血过多,他嘴唇已然发紫,额头上冷汗密布,握着缰绳的手都在颤抖不停。最后,一咬牙,心一横,这位斥候朝孙二牛喊了一声,“将军,你们先走,我走不了了,为你们断后!”   喊完不等孙二牛反应,调转马头,高举横刀,面对迎面而来、仅是带起的风都似在呼啸的数百契丹骑兵,低吼一声,用尽身上仅剩的几分力气,狠狠一夹马肚,不管不顾冲了过去,“契丹狗贼,爷爷来取尔等的狗头!”   孙二牛回头,就看到这位斥候人还未接触到契丹马队,就被一阵急促箭雨射中胸膛,前冲的上身一僵,就从马背上栽倒下来,掉落在地上,转眼就被疾驰而过的契丹马队踩成肉泥。   “小方!”孙二牛被这一幕刺得心口一阵绞痛,差点儿栽下马来,好歹稳住身形,他几乎目眦欲裂。小方是他亲自招进斥候指挥的军士,年不过十八,无父无母,仅有的一位兄长,是孟平陷阵都的锐士,战死在河上战场。因怜其身世,重其骁勇,孙二牛平日对他格外照顾,昨日才说起过,等这回征战完了,要给他找个媳妇……   河上大战、千里灭梁、硬攻平州,三场大战一仗比一仗凶险,小方都没受过伤,还取下过三颗敌军人头,却不曾想会莫名其妙折在这里,尸骨无存,这让孙二牛差些痛哭失声。   再往前一段路程,眼见契丹骑兵距离越来越近,孙二牛身后两名骑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懂了什么,默默提起旅臂短弩,将弩箭装填上,他俩就要回头去“阻滞”契丹马军。虽然此举意义不大,但哪怕是能拉开五步的距离,也能叫孙二牛和另一骑多一丝生还的希望。   “都给老子放下弩!”孙二牛脑后生眼一般,红着眼眶突然吼道。他将自己的劲弩握在手里,看也不看,抬手向后射出一箭,又迅速装填,“听我军令:全速回营,不许回头,违令者斩!”   吼完这话,孙二牛一提马缰,调转马头,向契丹骑兵冲了过去。   “将军!”剩余三骑大急,眼睁睁看着孙二牛冲向契丹骑兵,就要被对方碾成肉泥,皆愤然血热,无暇再顾及其他,本能致使众人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齐齐调转马头,跟上孙二牛。   孙二牛一见众人皆尾随而来,破口大骂:“狗日的一群蠢货!”骂完,眼一热,咽喉硬如磐石。   若是断后得当,四骑中或许有人能活,但在对面夷族蛮贼时,他们选择了同进退、共生死。更准确的说,无退无生,共进共死。   一支骑兵从道上冲出,出现在孙二牛等人身后,面对契丹数百马军,当面迎上去。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郭威,他身后所领骑兵,自然也只能是君子都。千人上下的君子都将士,亮出横刀,和契丹马军刹那间撞在一起,刀兵相交,厮杀在一处。   一场毫无预兆的骑兵遭遇战,发生在这片广阔而荒芜的土地上。马蹄踩碎荒草,君子都和契丹马军都没有多余心思,更遑论后退,狭路相逢勇者胜,战刀即是屠刀。   在李绍城、孟平等诸将陪同下,李从璟登上一处高地,居高临下俯瞰君子都与契丹骑兵激战的战场。在他们身后数里之外的山脚下,百战、卢龙大军正在摆阵。自平州出发进攻营州的大军中,骑兵不多,除却君子都外,不过一两千人,且都是各军标配的骑兵指挥。   观察着山脚下的战斗,李绍城皱了皱眉,道:“这支契丹马军出现的好生突兀,依照郭威之前所言,耶律赤术在白狼山战败之后,丢下数百具尸体北逃,君子都的游骑尾随近百里才放弃追踪,却怎会又出现在此地?难道耶律赤术杀回来了?”   孟平同样疑惑,道:“若是耶律赤术杀回马枪,当不止这些人才对;可若说不是,这些人却又是谁的部属?”   两人讨论不出结果,都将目光投向李从璟。李从璟却只是凝视着战场,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若有所指道:“或许,我等马上便能知晓答案了。”   战场上已经多了百来具尸体,君子都战力非常,又携前几日大胜之势,士气高涨,稳占上风。契丹马军本就少上一些,但面对君子都的猛烈攻势,虽伤亡增加得很快,却没有丝毫慌乱、退却的意思,在领头将领的调度下力战,竟有要跟君子都厮杀到底的架势。   不出李从璟所料,片刻之后,潜伏出去远望的斥候回报,有契丹大军正向这边赶来,不时即到。观其阵势旗帜,当是前番为君子都所败的耶律赤术无疑,有近四千人。   “耶律赤术有种,竟还真敢杀回马枪!”孟平啐了一口,“这厮莫不是疯了吧?”   李绍城变色道:“疯了没疯不知,眼下形势却有些麻烦。大哥,我等骑兵不足,与之硬拼恐难战胜,若是契丹马军杀回,以此地平坦的地形,我等必为其所困,该如何应对,还请大哥下令!”   步卒不敌骑兵,这是兵家常识,尤其是在平地上,步卒与骑兵交战,往往会为其以游斗之法猎杀。再者,不比草原民族,汉人军队中骑兵本就少,个个都是宝贝,“造价”昂贵,损失一个都足够叫将领心疼,如何能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拿来与草原骑兵对换?   “给郭威传令,君子都回撤大阵。”李从璟回头看了一眼山脚后,见大军阵型已经布好,下令道。   传令兵领命而去,李从璟并未着急离开,而是叹道:“耶律赤术虽前番失利,但折损并不多,这回突杀回马枪,分明是有意为之,要不然也不会将战场选在眼下这个四野平坦、利于骑兵发挥之地。要是换成寻常将领,骤然在驰援途中被伏击,遭遇军败,早该逃回营州据城而守,他却能叫大军败而不溃,犹能反攻我等,不负他有个夷离堇的父亲。契丹能有如此国势,非是没有道理,其军中一个普通将领就有如此本事,不容小觑。”   听到李从璟这话,孟平和李绍城反应不同。孟平撇撇嘴,不以为意,流露出一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气质,李绍城顺着李从璟的思路寻思半晌,甚觉有理,不禁点头,神情严肃。   直到视线中出现契丹大军的影子,李从璟和李绍城、孟平等人才回归阵中。   大军骤然碰到契丹马军,实属事发突然,之前虽未见契丹大队人马,李从璟亦不能不作完全考虑。眼下大军所布之阵,与常规阵型不同,是李从璟和李彦超两人协商之后布出。李彦超久在边境,对如何对战草原骑兵有不少经验,这回的军阵,将全军辎重车辆放置在前,围成类弓弯月状,另收集大批长枪,插于地中,与地面成斜角伸出,组成“阵墙”。阵中,临时赶工挖出几条沟壑,多置拒马,来不及布置的,以辎重车辆塞置其中,以此为基础,步卒以指挥、都为单位,列小阵于其中,又以环环相扣之势,连成大阵。最后,马军尽数列于阵型侧后,养精蓄锐。   君子都撤出战场前,为防契丹马军死缠不放,狠冲了一阵,这才回归本阵。即便如此,契丹马军亦是尾随而至,只不过百战、卢龙军大阵已经布好,大阵给君子都放出通道,让其入阵之后,便关闭了通道,辅以万箭齐发,顿时叫那数百契丹马军狼狈而退。   步卒对战骑兵,劣势,但这并不意味着步卒对战骑兵就定会败北。百战、卢龙军失了先手,战场地点已无从选择,无法占据地利,然而大军人数占优,是契丹马军两倍,兵力配置得当,这是人和,当依靠之。   君子都回阵时,郭威带回了重伤的孙二牛。   见到李从璟,孙二牛不顾浑身是伤,几步冲到李从璟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嘶哑着嗓子哭道:“末将失职,未能提前侦得契丹贼军动静,致使大军陷于危境之中,此乃死罪,请军帅责罚,以正军法!”   耶律赤术未回营州,而是半路杀回,大军事先竟然没能掌握这一情况,可谓失利,作为斥候将军,孙二牛难辞其咎。然则,契丹由北归而突然杀回,出其不意,是耶律赤术善用兵之故,大军征战,不可能事事料敌于先,一切敌情皆在掌握,此妄想也。另外,营州地广人稀,大部为荒地,契丹骑兵长于奔袭,机动性强,要完全锁定其行踪,本就极难,军情处也做不到。孙二牛固然有罪,却也事先探到了契丹马军,否则大军就不可能有时间布阵。   孙二牛血染铠甲,几道伤口深可见骨,肌肉外翻,甚是恐怖,李从璟将他扶起,抚慰道:“你部于三十里之外探知契丹大军动向,已是尽职,纵有不完美处,非你之罪。起来罢,下去好生养伤,大军没有你这个斥候将军可是不行。”   闻听李从璟之言,孙二牛热泪盈眶,再拜,“累大军至此,不杀末将,难明赏罚!”固请死。   李从璟正欲说话,孙二牛忽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晕了过去。李从璟叹了口气,挥手让人将其带下去,令军医好生医治,他自己走上角楼。   时间仓促,角楼搭建的并不高大,但用来指挥眼前战斗却已足够。诸将各归本职,唯留李绍城、李彦超两位副将在侧,协同李从璟调度全军。   大阵横亘数里,辎重车辆、甲兵充斥其间,如铁甲巨龟。   契丹大军至,四千余将士远观如蚂蚁,排列出去如沙尘,向军阵猛扑过来,马蹄声、喊杀声震动耳膜。   大军前部,弓箭手取出利箭插于脚边,聚精会神,严阵以待,静候军令。孟平站在最前一排弩手侧旁的辎车上,目光锐利盯着滚滚而来的契丹马军,忽然拔出横刀,举起,高喝:“射标箭!”   第一排弓箭手,第一排伏远弩射手,随着孟平一声令下,手指一松,箭头系有红丝带的利箭立即飞射而出,插在阵前的地面上,排成两列,相距百五十步。在契丹马军逼近的无数马蹄前,标箭上的丝带迎风轻扬。   “伏远弩,准备!”孟平目不斜视,再次喝令。   伏远弩,唐兵中射距最远的重型弩,射程可达三百步,弩箭重量、体型皆三倍于寻常弓箭,需两人合作方能发射。   四百余名伏远弩射手,闻声引弩搭箭,拉开弦线。   契丹马蹄踩碎了插于地面的弩箭标箭。   “伏远弩,放!”   两百余支弩箭飞射而出,撞进契丹军阵中。前排契丹军士,立即出现一段人仰马翻之状,由此,拉开了唐军远程打击的序幕。   “擘张弩,放!”   “伏远弩,放!”   “擘张弩,放!”   “弩手退入阵中!弓箭手,第一波,攒射,放!”   阵前的弩手收起劲弩,有序退入阵中,向阵后而去。两弩四波齐射,虽没有让契丹马军损失太多,却也叫过百战马、骑士中箭,而摔倒的战马,又让其后的军士摔倒不少。   弩手退入阵中时,弓箭手纷纷叉开步子,拉开弓弦,将箭头对准半空,随军令松开箭尾。   唐军弓箭配置,是人手一弓,矢三十,然因天下烽烟四起已久,国力不如当年,各国、各军镇能保证人手一弓的少之又少。因李从璟在历次征战中“巧取豪夺”之故,百战军装备精良,便如此,弓的装备量不过十之七八而已,卢龙军虽富不如百战军,到底是边军,守土任重,弓的装备只比百战军略少。   七八千支铁箭攒射升空,组成一道严密的大网,罩进契丹马军阵中。如果说弩箭杀伤范围有限,只能争对契丹军中一段,那么弓箭手的打击范围,就能覆盖契丹军整条攻击线。   铁箭间或落空,间或落在契丹骑士身上,被射中要害的立即滚落马背,这一阵攒射,立即叫契丹军阵中多出不少空白,空白出现的地方,必有乱象。   孟平的喝令不曾停歇,横刀指向前方,“第二波,平射,放!”   射完第二波铁箭,契丹马军已经近在眼前,对方的面孔似乎都已能看清,那愤怒的双眼,泛着寒气的马刀,仿佛要择人而噬,望着让人胆寒。   而孟平的军令有条不紊继续响起,连语调都不曾变化,“第三波,齐射,放!”   因离得近了,又是水平放箭,这第三波箭雨,对契丹马军造成的杀伤最大,数不清的契丹骑士、战马倒在阵前,惨呼声不绝于耳。然而三矢过后,两军已开始短兵相接,前阵将士遂弃弓,提抢,握刀;后阵将士暂时依旧攒射一阵,杀伤契丹马军后阵力量。   契丹马军冲过长枪阵,撞破辎重车,留下一路血迹、尸体,突入阵中,马刀连连挥砍。   军阵中唐军以盾牌格挡,长枪迎击,依托阵中层次分明的辎重车,上刺骑士,下斩马腿,军阵之间、军士之间互相依托,进退有据。   阵中连绵不绝的辎重车阻滞了契丹马军的步伐,其欲依靠速度优势,冲破唐军军阵的战略意图被扼杀在摇篮中,但凡突入阵中的契丹军士,如入泥潭,陷入被分割、争对杀伤的境地。   另有两部契丹骑兵马军绕行唐军军阵两翼,以弓箭射向阵中。阵中唐军以盾牌为掩护,未与阵中契丹军短兵相接者,以弓箭反击。双方将士皆不少,利箭飞出,无需顾及准头,只求覆盖杀伤即可,你来我往之间互有死伤。   角楼上,李从璟见契丹主力已经突入阵中很长一段距离,被唐军拖着鏖战,遂向聚集于军阵侧后的骑兵下令,从两翼出击,迎战军阵两翼的契丹马军,试图发动钳形攻势。   军阵各处人喊马嘶,刀砍枪刺,血肉横飞,一片金戈铁马声中,倒下的军士越来越多。   唐军大阵内外皆有混战,然阵脚坚如磐石,丝毫没有出现慌乱之相。   耶律赤术本以为此番冲阵,会在短兵相接后,如摧枯拉朽一般击溃唐军军阵,却不曾想陷入缠斗的局面,接阵前唐军强弓劲弩,接阵后唐军甲厚兵锐,叫契丹军死伤惨重。   未及一个时辰,契丹军主动退出战场。   这场遭遇战,初战毕时,契丹军丢下好几百具尸体,后退十里,一时不敢再动。 第234章 十年国辱自今雪,永无休止的战争(十六)   耶律赤术死死盯着面前的唐军军阵,脸色难看。他身周围的数骑将领,此时看向唐军军阵的脸色也是愁眉不展。   就在方才,耶律赤术进攻唐军军阵受挫,被迫撤出战斗,大军损伤惨重。   回马枪的战术,是耶律赤术在逆境中,为扳回劣势所作的努力,初提出这个计策时,耶律赤术得到全军上下所有将领支持,数位千夫长皆认为此计甚妙,绝对出乎唐军预料,定能重创唐军,取得胜利。   耶律赤术不是没有想过唐军斥候会侦探到大军动向,但在寻常情况下,即便是唐军发现己方行踪,以骑兵的脚力,只需要片刻就能扑到唐军面前,唐军绝对没有时间作出防备,只能引颈受戮,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先前冲阵之所以失败,不是耶律赤术战术运用不得当,而是唐军的反应出乎意料的迅速,迅速到不可能。在瞬息之间完成布阵,且阵法运用极为得当,这是耶律赤术始料不及的。   作为契丹国南院部夷离堇之子,耶律赤术自小便受到严格的军事训练,熟知兵法,随大军征战多年,屡有胜绩,是契丹国青年一代将领中的领军人物,其在契丹国的评价之高,仅次于耶律德光和耶律倍。此番得到李从璟率军攻入平州的消息,耶律赤术没有丝毫犹豫便领军驰援,只因他清楚知晓平州战略地位的重要性,那是契丹对战幽云的桥头堡,是草原骑兵马踏中原的前哨,绝不容有失。   但让耶律赤术没有想到的是,卢文进败得太快,快到他还未进入平州,平州全境就被李从璟攻下,卢文进本人也战死。白狼山一役,是君子都以逸待劳,利用信息不对称的漏洞,以有心算无心,再加上“义军”相助,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方才有胜。   然而即便是如此,耶律赤术在白狼山损失不过数百人而已。因不知唐军虚实,耶律赤术选择了战术性后撤,为他排兵布阵、了解敌情赢得缓冲时间。而在稳定局势后,耶律赤术审时度势,率军果断杀回,不仅充分利用了契丹骑兵机动性强的优势,更深得出其不意四字精髓。   这本是一场可以成就一位名将声名的大战,却因为唐军反应太快,军阵布置的太及时,而成为镜花水月。   首度冲阵失败的耶律赤术,如今陷入两难境地。   “唐军阵型布置严密,防备甚严,攻守兼备,如今我等冲阵不能破阵,该当如何是好?是战,是撤,还是就地阻滞唐军,等待大军来援?”耶律赤术身后,一位千夫长出言问道。   耶律赤术寻思片刻,沉声开口,“我等未等皇上军令,便主动发兵救援平州,更是倾巢而出,是打定了一战而胜的主意,说是背水一战也不为过。皇都某些见识短浅之辈,本就会对我等擅自发兵不满,认为是我耶律赤术贪功心切,妄自托大,前番初战失利,今二战又不胜,可谓予其口实了。如此关头,我等岂有退路?”   千夫长很忧虑,道:“将军,唐军势大,恐一时难以攻破。眼下之计,还是退守营州,等待大军来援,再合兵击溃唐军,方为上策啊!”   这话很不尊重耶律赤术,但他并未就此动怒,沉默了一会儿,他道:“战争一旦开始,未到最后一刻就轻言胜负,为时过早。眼下我等主力未损,尚有一战之力,但若就此退却,我等不仅要背负战败之名,更有擅自发兵之罪,谁担当得起?”   诸将默然,低头不言。   耶律赤术叹了口气,环视眼前的诸将一眼,缓缓道:“此战,于公,是因平州重要,其有战事,作为相邻友军,我等不能不发兵相助;于私,诸位都清楚,作为军人,只有战争才有军功,无战争岂有出头之日?我带着诸位出城征战,是想让诸位杀敌建功,封妻荫子,而不是为吃败仗,让国人耻笑!”   诸将纷纷动容,目光热切起来,很感念耶律赤术的这份用心。   复看向唐军军阵,耶律赤术道:“况且,战斗既然开始,不战至最后一刻,断无半途而废的道理,那不是征战之道。眼下,唐军军阵虽然严密,攻防兼备,很是棘手,但并非坚不可摧,只要我等齐心协力,尚有取胜希望。”   “将军已有计策?”诸将振奋精神,满怀希望的看向耶律赤术。   耶律赤术微微点头,“或可一试。”   唐军军阵中,李从璟立于角楼之上,纵目远望。在耶律赤术观察唐军军阵,思索破阵对策的时候,李从璟同样也在谋划破敌之策。   耶律赤术虽败了两场,但并未丧失战力,而且因为是本土作战,耶律赤术的选择余地很大。姑且不论其他,阿保机从西楼发来的大军,就是耶律赤术的倚仗,无论耶律赤术是战是撤还是拖,都能随心所欲。但唐军不同。唐军的选择余地很小,甚至可以说没有选择。   进入营州境内,李从璟的战略意图就是要赶在契丹大军进入营州前,攻占营州城。唯有占据城池,唐军才有跟契丹大军一战之力,也才能实现之前的谋划,若是营州城不能如预期那般攻占,那么唐军就得被迫在荒野与契丹大军野战,那是李从璟无论如何都不愿面对的境地,因为没有丝毫胜算。   因是,横亘在营州城前的耶律赤术,就是唐军必须要击败的对象。不将其击败,唐军就无法继续北上,更遑论攻占营州城了。因而,战,并且战胜,这是唐军唯一的选择。   “我等骑兵不多,主动出阵攻击只怕无法击溃耶律赤术大军。就算是能够侥幸胜之,耶律赤术若是打定主意北逃,我等也无法追得上。局势若此,我等已完全陷入被动,该当如何,还请大哥明示。”李绍城的话没错,若是耶律赤术北逃,唐军骑兵根本无法追击,这不是能否追上的问题,是因为步卒大军在后,骑兵不能离开太远,否则一旦被契丹马军盯上步卒大军,没有骑兵相助,其处境就会非常危险。   李从璟扶栏而眺,脑海中不停推演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变数,最后,他道:“耶律赤术虽败,但其聚集部众立于十里外而不撤,可见其尚有再战之心,以我推测,耶律赤术继续来攻的可能性得有八分。既然如此,我等得做好准备,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将耶律赤术一举击溃。”   李绍城想了想,同意了李从璟的分析,随即有些为难,“大哥,如何一举击溃耶律赤术?”   李从璟笑了笑,没有明说,而是问道:“你常读兵书,可知当年刘裕北伐时,曾在黄河岸边以区区数千人,大败数万鲜卑铁骑之事?”   李绍城眼前一亮,精神抖擞道:“大哥是说,却月阵?”   “然也!”李从璟笑道,将李绍城拉过来,耳语一阵,随即让李绍城去布置。   日暮降下之后,唐军就在阵中安睡,因耶律赤术在前虎视眈眈,唐军无法下扎营寨。子时,契丹大军突袭军阵,来势汹汹,军阵中的唐军将士,遂纷纷起身,在李绍城、孟平等将领的喝令下,进入战斗状态。不料,契丹军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在阵外鼓噪一阵之后,便撤了回去。   当日夜,契丹马军如是袭扰数次,扰得唐军将士皆疲惫不堪。此战法谈不上精妙,古往今来早已被用烂,但在唐军无法主动出击,又不能后撤的情况下,这个战术无疑很实用。哪怕明知契丹来袭扰的只是几百人,唐军也不能不专心致志防备,因为你不知道数千契丹大军什么时候就会跟着冲过来。   至拂晓前,耶律赤术看准时机,让养精蓄锐了一整夜的契丹马军主力,对唐军军阵发动了猛烈进攻。这回,契丹马军并未直接入阵,而是绕行两翼,来回奔走,对军阵放箭。李从璟以骑兵迎之,契丹来则出击,契丹去则不追,以保军阵没有太大损失。   但本就经过一夜折腾的唐军将士,被契丹如此袭扰半日后,已是人困马乏,精神力到了垮塌的边缘。   正午,耶律赤术见唐军军阵已经松懈,遂令大军发动总攻,开始正面冲阵。   契丹马军毕全功于一役的冲阵,威势极为浩大,没半晌就杀入了唐军阵中。唐军前阵将士虽还是运用昨日战法,但因精神、力气消耗殆尽,破绽百出,让契丹马军稳稳占据上风。半个多时辰后,前阵支持不住,孟平见事不可为,令将士后撤。   契丹马军遂越过有辎重车、拒马、沟壑分布的地带,突入唐军中阵。耶律赤术见形势大好,取胜有望,立即让全军发死力猛攻。   而这时,角楼上的李从璟,顶着阳光拔出了横刀,向前一指。   唐军中阵,将士散开,露出身后的一层战车。百辆战车排列成却月状,每辆战车后,皆有将士数十,持伏远弩、擘张弩、强弓,随着李从璟一声令下,弩箭齐发。   阵内不比阵外,地形有限制,契丹马军施展不开,彼此距离紧密,猝不及防之下,被弩箭齐射,立即遭受巨大创伤。不仅其进攻势头被遏止下来,更是死伤成片,骑兵麦子般一层层倒下。   耶律赤术见状大骇,待想要退却时已经来不及,唐军骑兵分两部绕行其后,发动钳形攻势,将契丹马军拦腰斩断。契丹马军深陷阵中,进退无路。   角楼上,唐军令旗挥舞,李从璟军令:“包围契丹马军,尽数歼之!”   胜利就在眼前,唐军军阵各部将士,遂振奋精神,发起反攻。   几个时辰之后,军阵中三千余契丹马军被尽数歼灭,耶律赤术亦被斩于阵中! 第235章 十年国辱自今雪,永无休止的战争(十七)   五日后,唐军抵达营州。   因此前营州驻军主力皆随耶律赤术南下,城中防备空虚,如此时机李从璟自然不会放过。唐军至城外,休整一夜,即于翌日辰时攻城。激战半日,至酉时,营州克。   唐军攻占营州后,于南门外筑造土城一座,李从璟令李绍城率百战军主力驻守土城,与营州城互为犄角。   营州城建于白狼水河畔,唐军防御工事除却依靠新建土城,更是将河上桥梁摧毁,在河岸布置下防线。   营州城外土城构造完成时,自契丹境内南下的契丹大军进入营州境内,离营州城已只四日路程。骑兵马快,更是两日即能抵达。得到这个消息后,李从璟召集诸将军议。李彦超、李绍城等人都认为要阻挡契丹大军,唯有依托白狼水防线,不给契丹大军渡河之机,或者在其渡河时予其重创,如此营州城方能坚守。   “据斥候探报,南下契丹大军不下三万,步骑参半,由上将耶律敌刺领军。”李绍城道,“杜司马曾有言,契丹国内能征善战者,以八虎将为首,这个耶律敌刺,即是八虎将之一,乃耶律阿保机肱骨之臣。其人一生,跟随耶律阿保机开疆扩土,建立契丹国,四处征战,战功赫赫,尤为难得之处在于,耶律敌刺不仅上马能征战,亦能下马治国,是早年便跟随耶律阿保机的猛将中,为数不多的文武双全之辈。”   李彦超闻言笑道,“李副帅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说这个耶律敌刺是个劲敌,难以对付么?然而耶律敌刺再如何厉害,今番他领军到了营州,我等左右可是没有选择,既然如此,何必问那么多,将他打回去就是!”   李绍城看了李彦超一眼,也不跟他计较,继续总结道:“耶律敌刺智勇双全,是难得的儒将,又有盛名,不可小觑。耶律阿保机此番既遣其领军南下,可见阿保机对眼下战事之看重,有志在必得之心。其上有君王厚望,下有将士效命,我等不能不谨慎谋划迎敌之策。”   李从璟认可李绍城的意见,颔首道:“与中原王朝不同,契丹国内‘常备军’并不多,兵马分散于各部落,平日皆归诸酋长统率,若遇大战,才会征调军马出战。近年来,耶律阿保机虽有心效仿中原军事制度,亦设腹心部、司近部为‘中央军’,但军制并未改造完成,‘中央军’不多。为数不多的‘中央军’,又负有拱卫皇都重任,且耶律倍西征黄头、臭泊两部叛乱尚未归来,这回耶律敌刺领军三万南下,抛开充当耶律阿保机宫廷禁卫的腹心、司近两部不言,可谓主力尽出。发如此大军,可见李绍城方才所言不差,耶律阿保机对此战志在必得。”   “既如此,我等何以应对?”孟平单刀直入的问。   李从璟看向屋中诸将,“大敌当前,诸位有何破敌良策,但说无妨。”   屋中一时陷入沉默,所有人都在冥思苦想,李彦超率先开口,“耶律敌刺兵马三万,而我军在经过平州一役、分兵驻守平州、激战耶律赤术后,军力已不满万,若是等到耶律敌刺兵临城下,恐怕不好打,依末将之意,不若趁耶律敌刺未至,我等主动出击,于半道设伏,如此或许有奇效。”   李绍城不赞同李彦超的计策,认为此举过于轻率,他道:“耶律敌刺是名将,行军途中必然阵型严整,我等恐难有可乘之机。若是用骑兵伏击,我军骑兵少,难以凑效,若是大军齐出,一旦被耶律敌刺探知动静,以其万余骑兵之力,我步军届时如见情形不利欲撤,恐怕都是极难。”   “那依李副帅之意,我等便该坐以待毙?”李彦超不高兴道。   “非是坐以待毙,而是以逸待劳!”李绍城纠正道,“耶律敌刺远道而来,又身负耶律阿保机厚望,必定求战心切,其部将士士气也定很高昂。当此之时,我等当避其锋芒,消耗其精神,待其兵锋稍挫,才有可乘之机。”   听到此处,郭威眼前一亮,计上心头,开口道:“末将以为李副帅所言甚是。但凡契丹大军征战,多依仗其骑兵机动性强,而少带军粮,常是因粮于敌,就地劫掠。依末将之意,我等可利用白狼水之利,据河而守,挫其兵锋,再坚壁清野,使其无法补充军粮,营州本就地广人稀,此举或可凑效。如是若能坚持逾月,则契丹大有可能不战而溃!”   郭威此计有理有据,正奇相合,可谓妙策,不仅让众将纷纷叫好,连李从璟都对其刮目相看,他心道:郭威不愧是开国帝王,智慧非是常人可比,今已始露雄才大略。   说到此处,郭威又补充道:“然则我军军粮携带不多,虽营州城内有粮草囤积,却也不够近万人一月之用,要行此计,不仅要迅速补充粮草,更要保证后方粮草供应不断,万不可被耶律敌刺抄了粮道,否则就是作茧自缚了。”一席话说完,郭威眉目逐渐清明,越想越觉得可行。   “郭威此策,果真妙计也!”李从璟笑道,“诸位以为是否可行?”   主将纷纷称好,便是李彦超也没有异议。   计策已定,李从璟便开始下令,“郭威听调,着令你带君子都,巡查白狼水河段,搜集船只,对何处能过河,何处便于架桥等事,务必对其了如指掌!”   郭威抱拳,“末将领命!”   “李绍城听调,着令你带本部,去往各处收集粮草,同时迁民入城,施行坚壁清野之策!”   “末将领命!”   “李彦超听调,着令你领本部,继续布置沿河防线!”   “李彦超领命!”   “第五听令,着命你带军情处,严密监视契丹大军动向,并勘测大军运量线路周边地形,确保粮道畅通!另,遣人告知杜千书,务必为大军筹集旬月粮草!”   “第五遵令!”   “……”   “……”   契丹还未到,而大军实则已经开始,各部依令行事,营州城内外兵马昼夜奔驰不休,各处皆一片繁忙之象,大战的气氛笼罩在人心头,免不了让人感到压抑。   李从璟坐镇中央调度各方,一份份奏报从城内外各处送达他的案头,在他批示过之后,又由城中发往各部,传令兵的马蹄声总是军府门外永不停息的音乐,别有一番韵律。   傍晚之后是日暮,李从璟暂时处理完手头的军务,从案牍里抬起头,偶然一偏脑袋,看到窗外夕阳正落在山峰,青山如幕,黄灿灿的阳光在白狼水上波光粼粼,水中倒映的红日犹如金饼,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夕阳西下,日暮初临时分,总是容易让人自问身在何处,心中不免会念及故乡与家人,黑夜前的寒冷,让人本能的想要追求温暖。   李从璟起身,在窗前往外望,看见城外河畔正有一支军队在回城。   恍惚间,一阵悠扬的笛声依稀响起。笛声清幽空灵,蕴含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这座边塞城池上空轻轻回荡,经久不息。   循声望去,阁楼另一边的亭台上,果然是细细儿在吹笛。她依坐木栏,梆笛在嘴前,长发披散脸侧,长裙弧线轻柔。   算起来,自打细细儿请求进军情处、被第五带走之后,李从璟已逾月不曾见过她,按理说她如今正该在接受军情处的训练,却不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五姑娘踏进门,向李从璟汇报每日军情,李从璟便问她:“细细的训练已经结束了么?”   侍从点燃屋中的油灯,第五姑娘的红衣红裙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在言语,她望着细细儿的身影点头道:“临时训练已经结束,其他科目需得回幽州才能进行。训练完成之后,依照军情处惯例得分派去处,我见她心思细腻,机敏异常,便将她安排进了护卫部,让她在军帅身边充当近卫。”   李从璟点点头,没再多问,只是对第五道:“我等本非幽云乡民,出镇幽云于百战军而言,是外出征战。骤离家乡,又数经战事,将士多有思乡者,细细儿这一曲梆笛,曲调轻柔绵长,让人乡愁格外浓郁,你过去让她停了吧。”   “是。”第五姑娘应声出门。   不久,笛声停了。   李从璟走下楼,想去看看将士情绪如何,若是果真相思浓稠,还得想办法化解。当年核下之战,楚军被韩信一首乡歌唱溃,由此可见乡愁多么影响军心。   不等他下楼,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引吭高歌:   “渡河梁兮击河梁,举兵所伐攻秦王。孟冬十月多雪霜,隆寒道路诚难当。阵兵未济秦师降,诸侯怖惧皆恐惶。声传海内威远邦,称霸穆桓齐楚庄。天下安宁寿考长,悲去归兮河无梁……天下安宁寿考长,悲去归兮河无梁!”   歌声渐大,逐渐有士卒相合。   闻此动静,饶是以李从璟的心性,也是骤然色变。 第236章 十年国辱自今雪,永无休止的战争(十八)   “渡河梁兮击河梁,举兵所伐攻秦王。孟冬十月多雪霜,隆寒道路诚难当。阵兵未济秦师降,诸侯怖惧皆恐惶。声传海内威远邦,称霸穆桓齐楚庄。天下安宁寿考长,悲去归兮河无梁。”   《吴越春秋》载,勾践灭吴后,北渡江、淮,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致贡于周,号令齐、楚、秦、晋皆辅周室,血盟而去。秦桓公不如越王之命,勾践乃选吴、越将士西渡河以攻秦,将士们很不情愿。秦人惧,引咎自责,勾践乃还军,将士们十分高兴,遂作此诗。   全诗先言征战辛苦,再言大军军威赫赫,令秦国不战而降,最后言将士们归家心切,只盼早日回乡,是全诗核心。唐军北征以来,连战连捷,复平州,克营州,此诗用作唐军目下处境,倒是有几分贴切,然而究其本意,不在颂扬军功,赞美沙场将士,而是思乡,这就让李从璟很忧虑了。   下楼之时,楼下院中护卫已有数人吟唱相合。护卫李从璟安全的君子都,思乡愁绪尚且如此浓郁,以至无令喧哗,更别说其他百战军将士了。虽吟唱的将士不多,只五六人,但院中护卫莫不转头相望,脸上都写满伤感。“日暮乡关何处是”,可见夜幕降临时,也总是思乡情切时,边地孤城,四野荒蛮,冷风袭骨,当此时,先有梆笛声起,后有诗歌吟唱,将士如何能情能自禁?   林英闻声带人赶来,见此情景首先脸色大变,又怒又急。他跟随李从璟时日不短,作为领兵军官也已多日,思维和寻常士卒不同,自然知晓那五六将士此举危害,随即就要让身后军士将那些人押下,预备军法从事。   李从璟拦住林英,示意他无需如此。有林英欲拿人,李从璟又现身,吟唱诗歌的那五六个将士早止住了声。百战军向来军法严峻,君子都更是如此,他们看到李从璟时,就知道方才那番“情不自禁”,将给他们带来怎样的灾难。   正如林英大步行来时,斥责他们的那样,“百战军军法,尔等素知:擅聚众,擅喧哗,扰乱军心者,立斩不赦!而今大战在即,契丹蛮贼与我等隔河相望,你等如此行径,欲置军法于何地,欲置大军生死于何地,欲置军帅英明于何地?!”   就在他们诚惶诚恐时,却发现李从璟并没有治他们罪的意思。李从璟温言询问了几人家中情况,一笔带过,随即问起他们此番征战以来的遭遇,经历战事如何,有无军功斩获。几人中有一小个子,在君子都于白狼山伏击耶律赤术一战中,颇有斩获,大声说出了自己的战果,李从璟当即赞赏,表示很欣慰。   逐渐,周围将士情绪被调动起来,于是李从璟遂坐于院中,与众人谈论之前战事,有军功者得到他的夸赞,不免得意洋洋,没军功者见他好言激励,各自有了斗志。与普通将士相同,李从璟也说起自己入伍经历,与众将士分享为普通士卒时的心境,以及为将后所面对的各种惊心动魄,他说得精彩,围坐在一起的军士都听得十分入神。   如是,竟然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营州城内灯火通明,众人恍若未觉。   最后,也不知是谁发起,李从璟和众将士一起唱起了《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歌声渐大,不时院中将士尽皆加入到合唱行列。《无衣》本就慷慨激昂,如今诸位将士身处边塞,城内城外都是金戈铁马之声,再齐声高唱此诗,在场的军士无不热血沸腾。   唱罢,李从璟站起身,在火把的光亮中对众人道:“前汉霍去病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今我等为中原百姓北伐契丹,是因契丹杀我同胞,毁我家园,身为军人,是可忍孰不可忍。汉人江山世代不移,汉人子孙千千万万,抗击草原蛮贼,护卫汉人江山,岂止霍去病?我等既坐镇幽云,若不能击贼护边,他日有何面目面对江东父老?今本帅欲与尔等盟誓,一日不使契丹不敢南下而牧马,一日不还中原!”   众将士热血奋然,皆起身,振臂而呼,“愿与军帅盟誓:护边击贼,一日不使契丹不敢南下而牧马,一日不还中原!”   “护边击贼,一日不使契丹不敢南下而牧马,一日不还中原!”   “护边击贼,一日不使契丹不敢南下而牧马,一日不还中原!”   “护边击贼,一日不使契丹不敢南下而牧马,一日不还中原!”   军士们慷慨激昂,仰首挺胸,战意沸腾。先前因思乡而滋生的负面情绪,至此扫荡一空。在边塞明月下,此时只有面北的战士,没有南望的渴归儿。   带领大军行至白狼水河畔,耶律敌刺于马背上默然凝望清澈的河水,眼眸里映出河对岸的营州城,以及城内外的唐军身影。   耶律敌刺已过知天命的年纪,然而虽年岁至此,从内心里他是否已参透命运,就不得而知了。对耶律敌刺而言,天命他或许不必参透,但眼前的战事他却不能不看清。在皇都领命,受耶律阿保机重托,耶律敌刺此番南下,务必得收复平州,将李从璟赶回幽州去。   但这次征战的旅程对耶律敌刺来说是坎坷的,他从西楼出发不久,就听说了耶律赤术擅自行动,而后兵败的消息。若仅是兵败便也罢了,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没几日,耶律赤术战死的情报传回,这让耶律敌刺心中大惊,暗呼营州城可能会保不住。果不其然,还未入营州境内,耶律敌刺就得到了营州失陷的消息。   收复平州,驱赶李从璟的征战,在耶律敌刺还未碰着李从璟的面时,就凭空多出了一场收复营州的大战,这让他仿佛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但无论如何,征战得继续。今日正午,耶律敌刺率领先锋数千骑,率先抵达了白狼水与营州城隔河相望的地方。   河上无桥,河对岸是严整以待的唐军,若是如此便也罢了,游骑回报的军情,让耶律敌刺无比郁闷,“白狼水上下六十里范围内,无一艘船只可寻!除此之外,营州附近四十里范围内的白狼水河段,但有水势稍缓,利于渡河架桥之处,皆有唐军防御工事,建有羊墙、箭楼、烟火台。百里范围内,皆有唐军斥候游弋!” 第237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一)   前者意味着,契丹大军难以迅速展开渡河之战;后者意味着,契丹大军无论从何处渡河,都将在渡河途中,被唐军主力收到消息,从而让契丹大军面临被唐军主力半渡而击之的境地!   困境和危境,都乃兵家忌讳,是将帅应当竭力避免的问题,顺境要打胜仗还须得不犯错误,逆境若想征战有功,那是难上加难。如今,此两者难题摆在契丹大军面前,不妥善解决,契丹大军就无法继续往前。但作为契丹主帅的耶律敌刺,虽有凝重之色,却并未因此而犯难。   他立马白狼水河畔,透过河面上蒸腾的若有若无的水汽,目光淡然望着河对岸的营州城,微微笑了笑,对身边一员将领说道:“素闻李嗣源之子能征善战,智勇双全,是唐朝年轻一辈将领中最有名将资质的人,现观其排兵布阵,果然有几分门道,也算不负他将门之子的身份了。”   他这话乍听像夸奖人,然而语气中却尽是调侃之意,所谓“将门之子”,可见在他眼中,李从璟本身并无值得他高看的地方,仅是“李嗣源之子”而已。   耶律敌刺身旁的万夫长咧嘴笑道:“黄牙小儿,毛都没长齐,如何能既善战又多智?依小人看,不过是托了李嗣源的福,众人给李嗣源面子,随意谄媚两句,方使其略有虚名罢了。”   耶律敌刺轻轻摇头,指着遍插唐军旗帜的军营、城池,笑道:“李从璟虽然不至于太过厉害,却也并非一无是处,如若不然他岂能一路克平州、营州?卢文进也就罢了,不过一介汉奴,耶律赤术可不是绵羊,是有几分能耐的。若是李从璟太过不堪,那败在他手里的耶律赤术和我数千契丹勇士,岂不是连家犬都不如?”   万夫长耶律鲁多闻言有些尴尬,不过随即又理直气壮道:“李从璟能败耶律赤术,固然是有几分真本事,否则李亚子也不会令其出镇幽云。只不过李从璟之资,应对寻常将领尚可,但碰上元帅您,便只有吃瘪的份了。今番我等出战至此,定能叫李从璟领略何为契丹勇士!”   耶律敌刺哈哈大笑,似是对耶律鲁多的话很满意,笑罢,他严肃起来,陡然喝令道:“耶律鲁多,本帅令你领本部精骑,隐蔽沿河东下,在百里外渡河,避过唐军哨探,而后挥师直插李从璟防线腹背!”   此举若成,自然是大功一件。得此肥差,耶律鲁多大喜,朗声道:“耶律鲁多遵命!”   耶律敌刺一挥手,有几分潇洒意味,“本帅自领大军佯攻正面,为你掩护!”随即冷哼一声,“六日后两军齐动,两面进攻,定能叫唐军防线一触而溃,届时黄牙小儿就是你我圈里的肥羊,任由我等随意下刀!”   “元帅英明,小人不及,此战定能叫唐军哭爹喊娘,任由他李从璟三头六臂,也无力回天!”   “胆敢挑衅大契丹国的威严,本帅定叫他付出血的代价!”   ……   因阵法娴熟,百战军长于野战,又因勇悍敢战,各部配合紧密,百战军亦长于攻城,相比较而言,在守城战上百战军就稍弱了些;自建军以来,每逢征战,百战军大多主动出击,与敌军阵战时多,攻城拔寨时更多,这也磨练了百战军野战、攻坚的战力。卢龙军则不同,长年与契丹交战,因条件限制,多是处于守势,守城战经历得多了,自然对此中门道烂熟于胸。前年耶律阿保机亲率十数万大军围攻幽州,卢龙军以绝对劣势兵力坚守多日,让契丹难得寸功,可见其守城之力。   草原军队大多不善攻坚,这是常识,但这也并非能一概而论的,对能给中原王朝造成大危害,甚至是攻入中原腹地的草原民族而言,其攻城亦不乏威力。耶律阿保机以骑兵立国,自是毫无疑问,因其前期对手乃是草原其他民族,甚至是契丹族内八部酋长;但自打耶律阿保机统一契丹,建立契丹国之后,他的一部分目光便转向了中原。于耶律阿保机而言,建立一个北至极地,南至黄河的大帝国,一直都是他的梦想。   为此,这些年来,契丹军中步军日益增多,对步军作战的研究也是日渐深入,已有不小气候。   这回与耶律敌刺交战,因兵力处于劣势,李从璟在攻占营州之后,采取的是守势。他用卢龙军守城,而百战军守河,以此来应对耶律敌刺。   契丹三日前已在河对岸扎营,李从璟立于城楼上,观其营地布置,但见营、路回环方正,齐如刀切,莫不章法严明,李从璟由是知晓,耶律敌刺绝非浪得虚名。昔年随李存勖支援幽州,与耶律阿保机交战时,李从璟曾跟李存勖探过营,李存勖当时见到契丹军队的营地,就曾说过:“军纪严明至此,中原不能及,必为后患!”只可惜,李存勖之后似乎忘记了当初此言,灭梁之后并未有北上压制契丹的打算。   今日一早,李从璟带着数位将军及百名亲卫,出城亲至白狼水南岸。此行不为其他,只因契丹已经开始展开渡河战。   出城之前,李从璟曾于城楼远望河岸战事,郭威当时就言道:“契丹几乎尽数出营,列阵河岸,如此架势,是打算强行渡河么?”不免惊奇。   契丹虽有三万,步骑参半,但刚至此地,开始便不作他念,即刻强行渡河,这让李从璟很愤怒,他寒声道:“耶律敌刺太过目中无人!明知我军准备良久,河岸工事密集,防线坚固,大军严阵以待,仍是一来便强行渡河,如此做派,嚣张至极,当我唐军不能阻其马蹄么!”   郭威也觉得被小看,他自从跟随李从璟以来,带领君子都征战无数,未尝有败,哪里能咽下这口气。向前一步道:“军帅,请让末将出战,若不能让契丹铩羽而归,甘愿提头来见!若有大船,便是杀至对岸,亦非不可能!”   李从璟没答应,稍事冷静,道:“且不管他,我等按照既定安排应战即可。不可因为敌军不顾章法,便自己行事也没了章法,那不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自乱阵脚么。”   到得河岸,李从璟登上一座箭楼,在楼顶平台上手扶女墙眺望。   河面上,契丹军士乘坐百余临时赶制的木船,向南岸疾驰而来。前半部分的船头,张开有拉直的大网,以此来抵挡唐军的弓箭,除此之外,船侧木盾亦不少,将整条船上的契丹军士遮掩得十分严密,更叫李从璟啼笑皆非的是,后面的船只上,甚至有契丹军士手持大树枝,利用茂盛枝叶来阻滞利箭的。   “契丹人打造木船的速度倒是不慢。”郭威抱着双臂,不冷不热的说。   李从璟没有嘲讽契丹军,纵然是敌军犯错、作战不利,他也不会轻视,何况是对手表现得强劲?他道:“首先,看来耶律敌刺为此战准备很充分,寻常契丹军士断然不会打造木船,照此来看,耶律敌刺这回出征带了不少能工巧匠。其次,契丹木船防备很严密,可见耶律敌刺在军事上的确造诣颇深。”工匠能造船,自然也能造攻城器械,“由此观之,耶律敌刺不容小觑,章法严明已是难得,如再有奇计,那就难缠了。你我当谨慎与其交战。”专业体现在细节处,行军打仗也是如此。   郭威收起情绪,严肃的点了点头,拿出平常心来,“军帅英明,正该如此。”   李从璟笑了笑,“不过耶律敌刺若是凭此就想有所建树,也未免太小瞧我等了。”   他话刚说完,南岸唐军的攻击不复之前那般不温不火,随着主持战事的李绍城一声令下,唐军防线中飞起大片巨石,落入契丹木船阵中,在水面上砸出丈高的水花、水注。巨石一旦砸中木船,必定船毁人亡。在此时的战争中,投石机掷出的巨石,就是当之无愧的大杀伤力重武器。   木船并非战舰,用来运人可行,但要抵挡百斤巨石的砸击就显得力不从心,一旦被击中,轻则船木受损,河水涌进,重则船断翻沉。而无论如何,契丹军士都不可避免落入水中,草原人懂水性的百中无一,契丹军中更少有水手,人一旦落入水中,就只有被淹死的份。   木船前的大网,船上的木盾、大树枝能抵挡寻常箭矢,但却无法防御强劲的弩矢。每有弩箭射中大网、大树枝,无不透体而过,毫不费力钉入契丹军士身躯中。   巨石、弩矢在给契丹军造成杀伤的同时,也让契丹军士陷入困境,木船上的契丹军士,无论受伤或者尚未受伤的,都慌乱起来。那被砸中、射中的军士,惨嚎连连,但有落水者,面对河水对生命的侵袭,更是无助哭喊。这时候,起先攻击力有限的唐军弓箭,这时候就有了不错的杀伤力。   清澈的白狼水,这一片渐渐被染红。   见契丹的攻势被遏制,李从璟回头对丁黑道:“去告诉李绍城,巨石、弩箭省着些用。”   丁黑领命而去,郭威起先是愕然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会意的竖起大拇指,笑道:“军帅,此举甚善,末将佩服。”   李从璟微笑道:“耶律敌刺既然有这么好的兴致,想要强行渡河,我作为东道主,自然不能坏了他的雅兴,应该陪他好生热闹一番。”   郭威哈哈大笑,“耶律敌刺若是知晓军帅想法,定会气得咬牙切齿。”先前因为被耶律敌刺强行渡河之举激起的怒气,这时已经消失无踪。   河面上,契丹渡河大军因为唐军的骤然发力,而遭受了莫大损失,说是被打蒙了也不为过,毕竟缺少渡江战役的经验,不能不吃亏。见己方伤亡颇大,耶律敌刺本欲下令大军后撤,毕竟是佯攻,无需真去玩命,骗骗李从璟就可以了。   然而,不能耶律敌刺下令,唐军的攻势突然又小了下来,空中下饺子一般落下的巨石变得稀疏,弩矢也不见了踪影,本已寸步难行的契丹渡河军,又能勉力前行了。渡河军已经到了河中段,若再努力拼命,说不得有冲杀到对岸的可能性。   耶律敌刺犹豫了,站在望楼上摸着下巴上的胡须举棋不定。   他倒不是贪功,想要搏一搏那渺小的抵达对岸的希望,他令大军渡河本就是佯攻,是为了掩护耶律鲁多奔袭。但是既然要做戏,戏份当然要做足,如若不然,被李从璟看出蹊跷,引得李从璟生疑,反倒对耶律鲁多的行动不利。眼下渡河有望,耶律敌刺如何能令大军撤回?   不仅不能撤回,还应该加大进攻力度。   耶律敌刺打定了主意。   他挥手叫来传令兵,下令让待命在河岸的五十艘船,再度出击,加入到渡河战役中去。   如是,契丹渡河部队声势大涨,凭空生出一股吞天的豪气来。进攻受挫的契丹军士,得了生力军的补充,士气回升,领头万夫长高声大呼,数千将士再次卯足了劲,边以弓箭反击,边奋力往前冲。   眼见距离南岸越来越近,登陆有望,契丹军士莫不欢欣鼓舞。然而,就在这时,唐军防线中的攻势又大了起来,巨石、弩矢齐发,更要命的是,攻击密度和力度都更胜之前。几波发力,几轮攻击过后,江水上已漂满了木块、碎屑,血水在河水中横流,浮尸随江流东去,一片狼藉。   耶律敌刺嘴角抽了抽,这副情景虽然在他预料之中,但事实真正发生的时候,他仍是不免肉疼。契丹军伤亡愈发的大了,耶律敌刺难免恼怒,见登陆无望,下令收兵。   可在他收兵令下达之前,唐军的攻势又弱了下来。这让他眼皮跳了跳。   契丹渡河军虽然伤亡不小,但主力健在,并未损及根本,尚有一战之力。就这么放弃渡河,耶律敌刺觉得这个佯攻还是有些明显。   踌躇半晌,耶律敌刺一咬牙,本着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的想法,不鸣金,而是吹响了号角,令渡河军奋力冲杀!   渡河的契丹军士苦不堪言,但军令如此,由不得他们不向前。再者,战斗已经进行许久,他们虽然有进有退,但离对岸无疑越来越近,一些立功心切的契丹勇士,也不甘认怂。由是,攻势再起。   片刻之后,唐军攻势再次增大。   ……   如是三次之后,耶律敌刺终于知道,他被李从璟耍了。   他气得摔了马鞭子,再不犹豫,下令渡河军回撤!   然而,此时渡河军先头部分已经很靠近南岸,他们在回撤的途中,依旧在唐军投石车、劲弩的攻击范围内。   当契丹军将后背露在己方面前时,李从璟没有吝啬石块、弩矢,下令让李绍城猛攻!   当契丹渡河军终于回到北岸的时候,耶律敌刺发现大军伤亡接近了三分之一!这其中大部分,还是在后撤时,唐军骤然发力所致。也是在唐军发动最后一轮攻势时,耶律敌刺才发现,原来唐军精心布置的防线,杀伤力竟然如此之强!别说他是佯攻,便是真的进攻,也难以越过雷池!   但这却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耶律敌刺突然醒悟,这回佯攻,本就是要撤兵的,但经历了其间“一波三折”后,撤回来的军士,凭空少了好几百人!而这一切,虽有唐军攻势骤强骤弱的诱因,而最根本的,是耶律敌刺自身不肯轻易撤兵的缘故!说到底,根据之前计划,这本不需要牺牲的几百人,是耶律敌刺将他们送进地狱的!   意识到这一点,耶律敌刺气得大骂:“李从璟,你这竖子小儿!待耶律鲁多成功渡河,三日后我必定将你碎尸万段!且让你嚣张一时,看谁能笑到最后!”   李从璟见契丹收了兵,他也不再站在楼顶吹风,下楼找来李绍城,交代了一些事项之后,策马回城。郭威心情舒畅,在路上笑道:“今日一战,几乎不损一兵一卒,引诱近千契丹蛮贼折戟沉沙,不能不说,军帅之计实在是妙极!”说罢若有所感,“军帅常说细节决定成败,亦曾言细节处最见真本事,今日之战,正贴合此言!”   接下来两日,契丹每日都要进行渡河战。难得的是,契丹大军一次比一次攻势浩大,其木船被唐军击沉不少,但每日出现的数量却是越来越多,让李从璟不得不感叹。   耶律敌刺这幅模样,让几乎所有将领都相信,契丹大军是打定主意,真要强行渡过白狼水了。   硬战虽伤亡大,然而大多数战役,无不是经过硬战来完成的。   对于唐军而言,巨石的采集本就不易,弩矢更是无法就地补充,经过这两日消耗,已经所剩不多。契丹军队再连续进攻几日,最后发全力,很难说鹿死谁手。   李从璟开始思索应对之策。 第238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二)   “河对岸的契丹蛮贼,如同发了疯一般,没日没夜渡河,数万大军轮番上阵,不知疲倦,威势一次强过一次,而我军箭矢、弩矢、巨石消耗甚巨,尤其是巨石,已经十不余三,照此下去,河岸防线必有被破的一日,着实可忧!”   这日夜,李从璟召集了军中诸将,在军府商议军情。争对目下战事,众人研讨半宿,越是讨论越是觉得形势不容乐观。李彦超在说出以上这番话时,眉头皱成一个川字,颔首片刻,旋即又道:“军帅,我军人不满万,兵力本就处在劣势,现又分守营州城、土城、河岸三地,在契丹蛮贼奋力开战渡河战时,兵力劣势被大大放大了。依末将之见,不如抽调营州城、土城驻军协防河岸工事,再加上河水天险,又有工事为屏障,契丹蛮贼就是插上翅膀,料他也飞不过来!”   李彦超的意见很是中肯,贴切眼前现实,李从璟听后也觉得有几分道理,认真思考此中细节。   在诸将思索间,李绍城进一步为众人解说眼前战事,他道:“几日来,契丹蛮贼渡河战未尝停止,此事诸位都知晓,但其间细节却也有诸位不尽详知的。契丹蛮贼初次渡河时,毫无阵型可言,防御手段只大网、木遁、大树枝而已,首战可谓损失惨重;而其第二次渡河时,阵型已不复之前紧密,且前窄后宽,呈锋矢之状,速度大增,不仅如此,契丹蛮贼还在船前堆叠了横木,让弩矢无法穿透;到得契丹蛮贼第三次渡河,虽木船之间阵型并未有太大变化,然其进退之间,已经颇为有度,尤其是单船防御,可谓坚如龟壳,弩箭已无法对其造成太大伤害,唯有巨石能予其杀伤。但因其阵型疏松,巨石威力亦是大减。”   说完,李绍城对李从璟肃然道:“军帅,耶律敌刺非常人也,其用兵高明至此,三战三变,使契丹蛮贼三战三进,实是劲敌!”   李彦超见李绍城如此长他人志气,怫然不悦,道:“照李副帅此言,耶律敌刺这般善战,那契丹蛮贼应该已经渡过白狼水,在南岸登陆了才对,为何此时仍旧龟缩在北岸?”   李绍城对李彦超老是膈应他已经习惯,淡淡道:“我军以火箭攒射,方使契丹铩羽而归。”说完,又对李从璟道:“然而以耶律敌刺之善战,对此战准备之充分,想必其不久便能寻得破解火箭之法,届时我等再要退敌,就要难得多。敌九变而我九变,然九变亦有终结之时,胜负总是要分出来的。除此之外,末将有感觉,耶律敌刺似乎是在以战练兵!”   “以战练兵?”   “不错。草原人本不善水战,历朝历代但凡草原军队侵入边境、中原,莫不是选在秋高马肥,或者寒冬河水冻结之际。耶律敌刺,一代名将,今亲至营州,见我军沿河工事坚固,明知强行渡河会给契丹蛮贼带来莫大伤亡,不思出奇计,而是一意孤行,以最粗暴、愚蠢的战法开战,其因在何?依末将看来,唯有以战练兵四字可以勉强解释。另,契丹三战三变,由此也可见耶律敌刺卓越的军事才能,以战练兵于常人而言或许荒唐,但于他而言,似乎正在成为一种可能!”   李绍城是白狼水南岸唐军防线主将,这几日阻挡契丹的渡河战役,都是他亲在前线指挥,最能知晓战事情况。他这番话说出来之后,诸将反应不一,有人怒喝耶律敌刺狂妄,有人深为耶律敌刺的胆量、才能所震惊,亦有人为目下情景感到深深担忧。   有将领道:“今我克营州,非为占营州,乃是以进为退,复求得以退为进,最终保住平州。既然耶律敌刺如此难缠,我等何必与之鏖战,大可按照预定计划,向南撤军。”   李从璟摇头否定了此人的意见,“时机未到,如今南撤为时尚早。”   “军帅之意,我等该当如何?”   李从璟思索半晌,脑海中忽的灵光一闪,转头看向李绍城,“你方才说,耶律敌刺不思出奇计,而是选择了最愚蠢的战法?”   李绍城不知李从璟缘何如此发问,点头道:“是。契丹有三万大军,营州地势广阔,对于拥有万余骑兵的契丹蛮贼而言,战法选择余地大得很,耶律敌刺却舍弃自身优势不用,执意硬战渡河。故此末将有此言,不过……”   李绍城话未说完,李从璟已经站起身,朝门外的丁黑道:“传我帅令,召孙二牛、第五来见!”   ……   李从璟的传令兵到孙二牛所部驻扎的营地后,并未见到孙二牛,留守将士告诉来人,孙二牛早已外出,亲自打探敌情去了。   此时的孙二牛,在一个李从璟和耶律敌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   碧石山,弯弓月,树影婆娑。孙二牛拨开一丛荒草,从茂密的草丛中露出头来,精光闪闪的眸子在黑暗中发着光,映出不远处灯火辉煌的营地。   十多日前,孙二牛在亲自放哨的途中,遭遇耶律赤术游骑,最终一队斥候全都丧命,只活下来他一人。这份几乎让他难以承受的耻辱,令他昼不能食,夜不能寐。在营州养伤数日,伤势略有好转之后,孙二牛就迫不及待出营,要洗刷这份耻辱。   他是一名斥候,斥候有斥候建功雪耻的方式。   契丹大军至白狼水北岸已经五六日,前三日没有丝毫动静,这几日打响渡河战役,声势浩大。契丹主帅耶律敌刺,契丹名将,耶律阿保机所倚重的肱骨之臣,智勇兼备,是唐军劲敌。面对如此情况,唐军在五六日间竟然对敌营虚实、深浅一无所知,唐军斥候更无一人渡过白狼水,来勘察契丹营地,这对孙二牛来说,几乎是不能容忍的事情。李从璟征战,素来倚重斥候,战前、战时皆力求对敌情掌握得尽量详细,这些都是细节,而正是依靠这些细节处的优势,百战军方能屡战屡胜。   因是,孙二牛今日潜行到了白狼水北岸,隐蔽在山林中探查契丹军营。   这样的事情,在李从璟还是从马直时,他自身便做过。那时候,李从璟还不是斥候,而作为百战军最专业的斥候,孙二牛觉得他自己至少要做到李从璟曾达到的标准。   荒野寂静无声,不远处的契丹大营此时同样安静。孙二牛扭过头,对身边的同袍比划了一个手势。   “将军,已至亥时。”那位同袍回答。   孙二牛复又盯着契丹大营的方向,目光闪动,陷入沉思。片刻之后,他低声道:“白日我等三次点数,无论营内营外,都只两万左右契丹军士,现已然亥时,而另外万人仍未归来,由此可见,这万人并非外出执行临时任务,而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若是如此,又当如何?”   “若是如此,那这万人的去向便成了问题的核心所在。”孙二牛沉声道,说完,再次陷入深思。须臾之后,孙二牛脸色微变,挥手示意身后斥候退出草丛。在回到隐藏战马的地方时,孙二牛道:“万名契丹精骑,能做的事情着实太多,今番我等对战耶律敌刺,兵力本就处于劣势,又因困于地形,只能被动防守,而若是再有其他异变,恐大军危矣。当务之急,需得在第一时间将此消息告知军帅,请军帅早作应对!”   话说完时,隐藏在林间的数匹战马已经被牵出,几人上马,正欲离去,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异响,细听之下,众人莫不心惊——那是马蹄声!   “有契丹游骑过来了!”先前和孙二牛对话的那位斥候道。这一路行来,几人格外小心翼翼,依仗孙二牛的专业,之前避开了无数契丹游骑,只是没想到,在众人完成勘察敌营的任务,就要归去时,却还是碰上了契丹游骑。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孙二牛当机立断,低喝道:“刘文,你速归营州城,我带余者为你引开蛮贼!”   刘文急道:“将军,你是斥候将军,斥候不能无将军,百战军不能无斥候将军,卑职愿意为你断后!”   奔驰间,孙二牛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刀,咧嘴一笑,对刘文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斥候将军!”   “将军!”   “闭嘴!这是军令!”孙二牛怒喝一声。   他闭眼深呼吸一口,再睁开眼时,眸子里尽是决然之色,“我曾答应过小方,战后为他找媳妇儿,可惜他没这个福分,前日折在了契丹游骑手里。这些日子我常想,他该是死不瞑目的,或许到了那边儿,也会骂我这个将军没有信义……但我曾更答应过军帅,要为他做好大军的眼睛。我可以失信于将士,不能失信于军帅,不能失信于百战军!”   “将军……”刘文眼眶通红。   前方是岔道口。   “刘文,斥候指挥就交给你了,望你不负厚望!”临分道之际,孙二牛放慢了马速,看着刘文单骑奔向前方,语气缓和下来,笑了笑,最后近乎自言自语道:“告诉军帅,我孙二牛,不回去了……”   契丹游骑自道路尽头拐弯处出现,孙二牛带着其余几骑,奔向另一边。前方,黑暗的深处,无路可寻,他们前进的背影有些孤单萧索,却毅然决然。   正如,幽云无数热血儿郎,挥刀冲杀向契丹蛮贼一样。   ……   李从璟派去给孙二牛传令的人回来后不久,第五姑娘就到了他面前。孙二牛不在,他只能让第五姑娘带领军情处锐士,奔往各要道,去寻找可能存在的契丹军队。除此之外,他亲自给斥候指挥下令,调度他们行动。   安排完这一切,李从璟又下令百战、卢龙军全体将士取消休寝,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投入战斗。两军中诸位高级将领,在军府大堂没有离去,李从璟带着他们对着舆图,研究耶律敌刺可能施展的奇计。   然而,在对所有情况都不知晓的前提下,要凭空“计算”出耶律敌刺的打算,实在是难之又难。   “哪怕是只知晓耶律敌刺派出了多少人,我们也能推断出他大致会施行哪几个方案,但如此两眼一抹黑,如何推算?”李彦超又急又忧。   李从璟虽有智慧,亦无法神机妙算,来回踱步不停。   一个时辰之后,丁黑来报,斥候副将刘文归来,带回重要军情!   李从璟连忙让刘文进门,在详细听取了刘文的汇报之后,他回身到舆图前,手指在舆图上来回滑动,沉思良久,最终手指落在几个点上。   “白狼水东西五十里之内,蛮贼万骑精兵无法隐蔽过河,百里之外,可渡河之地有多个,该如何确定契丹精骑会从何而来?”李彦超焦急万分,双手不停相互锤击。   李从璟忽然在舆图前转过身,环视众将一圈,沉声道:“如今最坏的情况,是契丹万余精骑已经渡过白狼水,正奔我营州城而来!耶律敌刺如此布置,定是打得两面夹击的主意。一旦时辰到了,其以数日渡河作战得出的作战经验,指挥契丹大军正面渡河,而以精骑背后偷袭,则我等腹背受敌!”   “这……这可如何是好?”   “形势危急,契丹大军来势汹汹,兵力又数倍于我,加之两面夹击,我等虽有城池可守,终是困守死地,难免受制于人!军帅,撤吧!”   “军帅,放弃营州,南撤吧!”   “硬拼难胜,自陷困境罢了,军帅,撤吧!”   “南撤吧,军帅!” 第239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三)   面前诸将神情焦急,你言我语闹成一片,扰得人心烦,使得原本就紧迫的氛围,更甚了几分。李从璟站在舆图前,冷眼望着面前嚷嚷不停的诸位将领,不动声色。   吵吵闹闹的都是卢龙军将领,面对危急形势,便是李彦超也萌生了退意,他虽未说话,却也紧紧看着李从璟,等着他下达南撤的军令。百战、卢龙两军多位将领,在屋中分立两排,泾渭分明。两军之前虽已经历协同作战,却还未融为一体。   一排百战军将领们,无一人言语,更无一人有异动,甚至连脸色都没有太大变化,尤其是郭威、孟平等人,神态自若。他们都是军中骁将,静立在那里,八风不动,大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质,无声胜有声,气势立即就彰显出来,若非人多,便有一股鹤立鸡群的味道了。   同为当世极有分量的军队,卢龙军亦是能征善战之师,然而差别在眼下却如此明显,彼此之间仿佛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一边吵闹,一边安静,反差立即突显出来,在屋中形成一种诡异的气氛。   百战军成军以来,经历战事或许不比卢龙军多,然而面对的险境却不一定比卢龙军少。然百战军回回都能逢凶化吉,所依仗的是什么,每位百战军将领心中都清楚得很。   卢龙军诸将请命不停,惹得李从璟心烦,他索性转过身去,负手面对舆图,不再看躁动的卢龙军诸将,留给迫切请撤的他们一个背影。   郭威、孟平等人见卢龙军诸将纷纷叫嚷,心中已生不满,又见对方在李从璟面前举止失度,扰了李从璟正常思考,轻蔑、愤怒之下,顾不得给对方留脸面,就要出声呵斥。   郭威、孟平等人未及出声,李彦超已经反应过来,他红着脸朝身后的卢龙军诸将吼道:“都给老子闭嘴!军帅自有谋算,岂容尔等喧哗?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屋中气氛异常,面对险境,两边将领表现截然不同,李彦超岂能看不出来?   说完,李彦超向李从璟抱拳,补救道:“是战是退,全凭军帅定夺,卢龙军绝无二话!”   李从璟一动不动,对李彦超的话没有半分反应,竟是丝毫不给李彦超面子。李彦超闹了个大花脸,顿时有些难堪。卢龙军诸将见百战军的将军们都拿斜眼看着他们,虽然愤怒,却也知道方才有些沉不住气了,高低分明之下,不免羞愧,一时都闭上了嘴巴。   屋中一时落针可闻。   过了半晌,李从璟转过身,冷然环视屋中将领,眼神中的怒意让人能感受的分明,可见是动了真怒。他用生硬的语调道:“夫未战,焉敢言胜负?未战而怯,便纵有十万大军,能入龙潭虎穴?能征善战者,虽敌十倍于我,岂非不敢战?尔等都是军中宿将,戎马半生,见惯生死,当有一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今形势艰难,固然不假,然则面前有难处,便就要后退么?”   战场拼杀,平常时百战、卢龙两军并未体现出太大差异,但在面对困境的时候,差距就体现了出来。所谓战力,并非只是上场拼杀,而是指代综合实力。   李从璟继续道:“若是护边击贼之事人人可为,那还要我等作甚?正因为常人不能为,才有我等用武之地。做常人不能做之事,方显英豪本色!”   话尽于此,李从璟不欲就这个话题再多言,摆了摆手,冷冰冰道:“今我欲战于此地,好叫契丹蛮贼知晓,我大唐亦有豪杰。尔等若是胆怯,或者认为此战不能胜,大可自行南撤,去退守平州,本帅便宽容一回,不追究尔等罪责!”   显而易见,李从璟这话是激将之法,但即便明知如此,话落在卢龙军耳畔,依旧无比刺耳。百战军诸将今已看不起卢龙军,此时闻听李从璟此言,当即齐齐抱拳,道:“我等誓死追随军帅,护边击贼,战此地,叫契丹蛮贼知晓,我中原儿郎皆豪杰!”   百战军将士是中原人,因是诸将言“中原儿郎皆豪杰”,却又是进一步刺激卢龙军了。   军中多血性男儿,如今乱世当道,征战频繁,谁会缺一腔热血,谁又会甘愿被人瞧不起?被李从璟和百战军诸将如此轻视,卢龙军诸将莫不大怒,情绪激昂。李彦超率先踏出一步,重重抱拳,近乎吼道:“燕赵男儿,自古皆豪侠勇士,我幽云儿郎,人尽敢战之士,我等誓与契丹死战!”   卢龙军诸将齐齐吼道:“誓与契丹死战,决不后退!”   既然卢龙军诸将表明立场,又各自奋然欲战,李从璟目的也就达到,不再继续挑拨他们,所谓先抑后扬是也。上前一步,他扶住弯腰抱拳的李彦超,动容道:“能得全军将士同心同德,便纵契丹有十万军,我亦不惧,何不敢一战?”   百战、卢龙两军将领纷纷请命,“请军帅下令!”   前后只片刻时间,同样是请命,但所请之令却已不同。   就在这时,先前领命外出的第五姑娘归来,向李从璟禀报了军情处探知的情报,她道:“现今探明,营州城以东五十里之外,突兀出现万余契丹精骑,欲向营州城奔驰而来!”   这个消息不可谓不震撼人心。若是早一两刻听到第五姑娘带回的这个消息,说不得会有更多将领劝李从璟南撤,但是此时,无论百战军还是卢龙军诸将,都凛然抱拳道:“请军帅下令!”   军心一致,方能一战。李从璟遂正色道:“斥候将军孙二牛,凭伤残之躯,以身涉险,不顾生死,亲赴敌营,为我大军探得重要军情,又为递回消息,不惜杀生成仁,此等忠肝义胆,令全军感念!今,既得契丹军队动向,为保我大唐疆土,为护幽云数十万百姓,为立我唐军威严,为证我汉人男儿英雄,本帅意欲与之一战!”   “诸将听令!”   ……   李从璟破耶律敌刺布局的计策并不复杂,四个字概括:分而击之。   首先要对付的,是机动性极强,也是眼下威胁最大,如鲠在喉的万余契丹精骑。耶律鲁多已至身侧,进可攻城,退可威胁营州侧翼,实为大患。不除之,唐军无法自在排兵布阵。   要对战耶律鲁多,就不得不防备耶律敌刺从正面进攻。耶律鲁多出现在营州东侧,可见是要与耶律敌刺两面夹击。如此,在唐军与耶律鲁多交手时,耶律敌刺必不会袖手旁观,而是会同时大举进攻,为此,李从璟令李绍城务必坚守住白狼水南岸防线。即便是防线守不住,也要坚持到耶律鲁多兵败的时候。   其次,是如何战胜耶律鲁多。耶律鲁多有万余契丹精骑,唐军即便是全力迎击,也无必胜把握,何况是在分兵坚守白狼水南岸防线的情况下?而一旦迎战耶律鲁多失利,李绍城在白狼水南岸的防御就失去了意义,最后唐军还是会被两面夹击,从而陷入覆亡的境地。   第三,在战胜耶律鲁多之后,唐军如何守住营州城,能在耶律敌刺的进攻下立于不败之地。且先不言击败耶律敌刺,能守住营州城就已是一大挑战。   第三点是后话,姑且先不必详论,就如何战胜耶律鲁多,李从璟心中已有几分成算。否则,他也不会执意要坚守营州、不肯南撤,若非成竹在胸,强逞一时意气,而将大军送入危亡之境,那是愚将所为。   耶律鲁多距离营州城已很近,以骑兵脚力,要奔袭五十里,只是旦夕之间的事情。事不宜迟,李从璟下令郭威率领君子都,孟平率领中军,并李彦超领卢龙军主力,带上一应物资,星夜离开军营,开赴东边。   李从璟仍旧坐镇营州城。   在李绍城领军驻守白狼水南岸,郭威、孟平和卢龙军主力迎战耶律鲁多的情况下,此时的营州城无异于一座空城。城中的驻防兵力不过数百人,李从璟作为幽云防御使,三军主帅,自身安全关系重大,此时身边的护卫亦只剩下百人。除此之外,营州城外的土城,亦只有少量兵力驻防,仅是确保土城能正常运转而已。   若是此时有一支偏师,突然出现在营州城下,几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营州城,身在其中的李从璟,更是在劫难逃。然而唐军的征战布置,耶律敌刺注定是无法在当前就知晓得如此清楚的,若是耶律敌刺能对唐军了如指掌到这种程度,对李从璟而言,这场仗也就不用打了。   营州城唐军驻守不多,但在城内外,军情处、斥候锐士所组成的大网,仍旧在高效而严密的运行着。   辰时,拂过白浪水河面的微风吹进城中,带来了河上的噪杂声,李从璟由是知道,白狼水攻防战,此时已经是打响了。   今日不同往时,耶律敌刺之前是“佯攻”、“练兵”、“准备”,到得今日,是白狼水北岸的契丹大军,全力发动正式渡河战役的时候了。耶律敌刺一番谋划,长久准备,至此开始“两面夹击”。   白狼水攻防战打响后两个时辰,从东边返回的游骑向李从璟带回了郭威和李彦超等人最新的军情:大军进入预定位置,已与耶律鲁多哨探游骑接触上。   不时,游骑再报:两军已交战!   丁黑站在一旁,李从璟独坐阁楼,面对浩淼而苍凉的边地,煮了一壶茶。 第240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四)   东行迎战耶律鲁多的郭威和李彦超,带走了唐军眼下的绝对主力,固守白狼水南岸的李绍城,则将唐军剩余的战力近乎全部占用,静坐阁楼上的李从璟,此时颇有些孤家寡人的意味。好消息是,今日李从璟无需用营州城内区区数百人,来给耶律敌刺唱空城计。   郭威等人的战场远在数十里之外,便是近两万的大战,声势浩大,却也不可能传到营州城来。与之相比,白狼水南岸的战事就近在眼前,战斗的声响清晰可闻,从李从璟的角度看去,可见数千契丹军士,正乘坐数百精心打造的木船,摆开在河面上,向前冲锋。   南岸上的唐军将士,分布在各处工事后,在各自将校指挥下,紧锣密鼓操纵身前杀器,向河面上的契丹军士倾泻巨石、弩矢、铁箭。火箭不停划破长空,密集如蝗,扑向河面上的契丹运兵船。巨石击起的浪花中,火箭不间断钉入船体,转瞬间积少成多,点燃大火,河面上随即变得浓烟滚滚。   战场上,尤其是规模达到万人以上的战场,人的生命就是快速消耗品,在冰冷利器的杀伤下,滚烫的热血奔涌出来,就是人命的消逝。   虽是远观,并未亲临前线拼杀,丁黑也不禁热血沸腾,他目不转睛盯着河面,负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贴着背后的刀柄。   两人身边没有侍从,只有君子都、军情处的卫士分立在侧,茶釜里的水鱼沸之后,李从璟将茶叶倒入其中,亲自掌控火候。   少顷,清香四溢,神色适然的李从璟将煮好的茶倒入茶碗中,分出其中一碗,推到小几另一侧,示意丁黑坐下来,“看看我手艺如何。”   约莫是难以消受李从璟此刻的淡然,丁黑顿了一下,没有在小几前坐下,而是弯身拿起茶碗,浅尝一口,不曾想,茶方入喉,丁黑脸色就有些怪异,放下茶碗,在李从璟期待的眼神中老老实实道:“军帅长于沙场征战,排兵布阵的本事少有人能及,但煮茶的功夫,却跟茶中‘军帅’牛马不相及了。”   李从璟稍征,摇头无奈笑道:“你这厮,真是不知好生说话为何物。”饮一口茶,露出自得其乐的神情。   放下茶碗,见丁黑看着面前茶碗一脸为难,李从璟忍不住笑骂道:“要你违心说奉承话确实是为难你,也非你本色,也罢,这碗茶你也不必喝完,我还没苛刻到要在这样的小事上,要你勉为其难。”   丁黑顿时松了口气,抱拳道:“谢军帅!”   李从璟:“……”   该是觉察到自己言行太直接、伤人了些,丁黑岔开话题,看向河岸的战场,道:“李副帅能挡住耶律敌刺两万大军么?”   李从璟一边喝茶一边道:“耶律敌刺麾下虽有两万军,然其让契丹蛮贼渡河而战,是舍其长而就其短,便纵使这几日来他已改良了木船构造,提高了契丹蛮贼开展渡河战役的战力,但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契丹不擅水战的现状。再者,我军在南岸布置多时,无论是工事,还是准备都要充分得多,虽兵力悬殊,但要李绍城抵挡耶律敌刺一阵还是可以的。耶律敌刺渡河,与其说是力战,不如说是吸引我部主意,打得还是为耶律鲁多创造‘奇袭’的条件罢了。”   丁黑并非军中将领,对兵事知之不多,李从璟的话他觉着有理,便相信了。   白狼水河岸,李绍城固然在忙于指挥战斗,何处契丹渡河军攻势凶猛,有冲破防线的势头,他便调兵遣将,让唐军对其重点照顾,遏止其进攻势头,他忙得不亦乐乎,耶律敌刺也在河岸督战,不曾闲着。   “唐军防御顽强,我军全力猛攻,一时半刻仍是不能突破其防线,眼下将士伤亡颇大,大帅,是否令大军暂缓攻势?”耶律敌刺身旁,有将领对他道。   耶律敌刺不动声色,淡淡道:“之前我大军虽在持续进攻,却保留了不少战力,船只、兵力的投入都不多,几日来的战斗,试探、练手的意味居多,如此安排,也是想麻痹唐军,预备在今日决战时,骤然发力,撕裂唐军防线。但李从璟那黄牙小儿明显不是易与之辈,本帅在节制战力,他亦如此。前两日眼见唐军防线坚固异常,本已惊讶不小,不曾想李从璟也隐藏了唐军一部分实力,今我大举进攻,其仍能应对的有条不紊。”   耶律敌刺说到这,微微皱眉,似有些感叹,“李从璟不过加冠之龄,用兵竟然如此老道,不弱于戎马数十年的老将,真是奇事!”   旁边的将领担忧道:“局势如此,想要取胜,并非易事啊!”   耶律敌刺瞥了那位将领一眼,冷哼一声,道:“本帅为今日决战,准备多时,布局良久,就算李从璟有几分本事、唐军骁勇能战,然则我契丹数万勇士,全力相击之下,焉有不胜之理!”他没明说的是,有他耶律敌刺亲自坐镇指挥,难道还奈何不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耶律敌刺话说得肯定且霸气,然而身旁的那位将领,却未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脸上忧色不减,“昨日游骑在营外撞见唐军斥候,虽然发现得早,游骑全力追击之下,唐军斥候亦被尽数歼灭。然则我等并不知晓,这伙唐军斥候是否有同伙逃脱了追杀,逃回了南岸。又因这伙唐军斥候皆力战而死,不愿投降,我等连一个活口都没抓到,就更加不知唐军斥候探知到了什么消息。若是鲁多将军行迹败露,恐怕我军的布置就要落空!”   这是实话,但这个担忧落在耶律敌刺这里,明显没有什么分量,他摆了摆手,不屑道:“唐军斥候侥幸潜伏到营外罢了,能看到什么?就算李从璟已知我营中少了万人,又能如何?耶律鲁多已按预定路程到了营州以东。便是李从璟能料到本帅会派遣耶律鲁多偷袭,可知如何得知耶律鲁多在何处?便是他侥幸知道了耶律鲁多的踪迹,他拿什么去应对耶律鲁多的万骑精兵?”   “话虽如此,却不得不防……”那位将领是个谨慎的性子。   耶律敌刺不愿再听他聒噪,眼中已有怒意,斥道:“眼下无非两种情况,或者李从璟发兵去阻击耶律鲁多,或者他来不及有所行动。以耶律鲁多的万骑精兵,无论如何李从璟都无法阻击,更别说将之击败了,如此,本帅两面夹击之策依然有效。你无需多言,且去前线督战,今日本帅定要渡过此河!”   说完,他冷哼一声,“数十年来,我契丹勇士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赖此,草原始有大契丹国!今日我等兵锋所向,岂可为一条小溪挡了去路?!”   契丹大军由是攻势再盛。   时至午后,白狼水战事未停,不仅未停,且战事愈演愈烈,至此已陷入胶着,攻防双方已经接头,战斗变成了白刃战。   河面上战火不熄,连绵不绝的木船奔驰向前,如万鱼朝宗,碎木、浮尸在河中漂流。大片的木船靠在河滩,契丹军士从木船上冲下来,拖着湿淋淋的身子,嗷嗷叫着举盾挥刀冲上岸,跟从工事后冲出来阻击的唐军战在一处。怒涛卷霜雪,浪花拍案,身处其中的将士踩着湿土、河沙、碎石,任由河水打湿膝群、战甲,和面前的敌人相互厮杀。   河岸清浅的河水瞬间被搅得浑浊不堪,随即又被渐渐染红,尸体躺在河滩,像是出水而死的鱼。   战事愈发惨烈,平面的战斗转变为立体战,硝烟横飞的战场,到处都是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的声响。   李绍城从箭楼里冲出来,跃上河堤,一脚将刚爬上来的一个契丹军士踹回去,又一刀将旁边一个方露头的契丹军士砍倒,紧跟着他冲上河堤的大群百战军,立即分散各处,与意欲破堤而上的契丹军士展开血战。   李绍城提着刀,对身边的部将和传令兵连连下令,随即传令兵或者奔往其他地方传令,或者奔回营州城向李从璟汇报战况,部将们则各自带着人手,去支援战事艰难的地段。   营州城内,李从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仍旧没有要做什么的打算。   直到被李绍城派回的传令兵,向他传达了李绍城的军报,李从璟也只是让这个传令兵给李绍城带去四个字的军令:“坚守不退!”   “军帅,契丹蛮贼人多势众,攻势又急,李副帅处境艰难,请让卑职前去助战!”丁黑耐不住性子,请战。   李从璟淡漠道:“万人大战,我便是将身边所有近卫都让你带去,又能有多大作用?”   丁黑只是急,不知道该当如何。   见他抓耳挠腮的样子,李从璟笑骂道:“说起来你经历的战事也已不少,事到临头却如此慌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成何体统?别让将士们看着笑话。”   丁黑重重一叹,“军帅,我们呆在这里干看着也无益啊!”   李从璟站起身,走到木栏前,沉默了一会儿,道:“再等等吧。”   “等什么?”   李从璟看向东方,不作言语。   从营州城东门延伸出去的大道,直通原野,此时上面空无一人。   何时有人自东归? 第241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五)   深秋天气多阴沉,天空在灰幕后静默无言,整片苍穹如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只看一眼,都让人觉着压抑。   穹顶之下,远山近野尽是枯黄的落叶、衰败的野草,百里内外几乎没有人迹,唯余几只鸟雀,在光秃秃的枝头扑腾着翅膀,不知要飞往何处。   在这幅苍劲荒凉的图画中,四四方方的营州城被砖石围在一隅,如同一个不知归路的孤儿,张皇四望。从城中主街一直延伸出去的大道,在城内城外都没有青石板覆盖,土黄的路面细沙无数,似如破衣烂衫。   李从璟站在这条大道的城中心,凉风拂动他的衣袍,轻轻作响,他面对望不到边际的东方,不发一言。在大道的尽头,无尽荒野的深处,那里正在进行一场关乎整场战局命运的激战。   没有人从大道上回来,那场李从璟所看不到的战斗,甚至没有半点回响。荒山依旧,古道旁没有长亭,天空中有不知名的大鸟掠过,乘风飞行,俯瞰众生。   不同于身前路的不见尘埃,身后身的战场喧嚣刺耳,铁血和金戈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包围着每一个挥刀挺槊的将士,如挥之不去的梦魇。   “军帅,契丹蛮贼已冲上岸许多人,李副帅恐怕支持不了多少时辰了!”丁黑的声音沉重若大鼓低鸣。   李从璟负手望了一眼天色,出声时只缓缓吟了七个字,“黑云压城城欲摧。”   “军帅……”丁黑很担忧。   李从璟转过身,面对白狼水南岸的战场,微微一笑,“放心,李绍城还能坚持得住。”   丁黑默然颔首,不知该作何言。   半晌,抬起头,丁黑语气坚决,“若要死战,丁黑必不负军帅累日厚恩!”   李从璟先是一怔,随即笑着摆了摆手,“何至于此。”   白狼水南岸,两军将士殊死相搏,鏖战不休。战斗至此,契丹军士已有不少人曾冲上过河岸,但不是死于唐军刀下,就是被赶回了河中,始终无法在岸上站稳脚跟。北岸,耶律敌刺脸色已不复之前那般沉着冷静,眼见契丹军士一波又一波攻势被打退,尸横遍野,血染长河,耶律敌刺甚至动了亲自上场拼杀的心思。   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这个冲动,心道:“李从璟那黄牙小儿尚且不曾现身拼杀,本帅怎可被唐军逼迫到要亲率近卫冲阵的境地,这岂不是说本帅不如他?哼,李从璟这竖子真个能托大,都到了这份上,竟然还自持身份不肯亲战,当真是死要面子!”旋即又想道,“我契丹大军累日连攻,今又本帅尽起大军与之决战,李从璟竟然不曾多遣一兵一卒增援南岸,当真是狂妄、自大至极,目中无人太甚!”   念及此处,觉得有些不对,又想道:“莫不是那黄牙小儿麾下已经无人,非是他不愿支援南岸唐军,而是已无力支援?若是如此,唐军主力去了何处?不用问,定然是耶律鲁已经发难,唐军主力去阻截他了。如此说来,这岂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正好本帅一举将那黄牙小儿击溃?”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不可遏制占据了耶律敌刺整个思绪,他越想越觉得有理,心道:“兵贵谨慎,李从璟向来奸诈,可得提防他使手段。不过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却也不能平白放过,若是放任战机溜走,本帅岂不成了笑话?惜乎耶律鲁多今日没有军报送回,若是能让本帅知晓他部情况,本帅此刻何至于左右为难!”权衡再三,又数遣亲信勘察战场形势,终于做出了决定。   营州城内,丁黑指着白狼水变色道:“军帅,契丹蛮贼攻势突然凶猛甚多,有大浪卷石之势!”   李从璟定神看去,因他所处位置较高,得以看得清整个战场局势。白狼水上,契丹军新投入的一部将士,不仅阵型严整,且气吞如虎,战力不知是否高过之前军士,但士气绝对不在一个档次。而随着这波契丹军士加入战斗,契丹军一次性能动用的兵力,全部都开展了冲锋。   那部契丹将士中,一只大船上,立着一杆巨大黄旗。   契丹蛮贼的帅旗!   “耶律敌刺,亲自上阵了!”李从璟看着那杆黄旗道。   丁黑惊道:“怪不得契丹蛮贼气势大盛,原来是耶律敌刺那老贼出笼了,这下契丹蛮贼个个都如疯似癫,浑然不要命也似,可是大为不妙啊!”   李从璟点点头,目光远远落在将旗旁的李绍城身上。充斥着血与火的战场中,一片狼藉,李绍城脚下尸体横陈,血染大地,远近有人站着,也有人躺着,他正在包扎手臂上的伤口。   闻听契丹蛮贼动静,得到部卒禀报,李绍城也知道耶律敌刺亲上了战场,作为前线指挥,李绍城比任何人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李从璟站在城中阁楼上,李绍城站在河边的战场上,他们之间隔了半座城池,也隔了大片空地。这一刻,李从璟却看到,李绍城回头朝他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   李从璟微不可察点了点头。   李绍城提起长刀,头也不回的带领部卒冲上了战场。   血战复血战,将军几时还?   丁黑眼巴巴看着李从璟。李从璟一动不动。   良久,丁黑叹了口气,“临危不乱,镇定自若,泰山崩而色不改,军帅定力,丁黑万不能及!”   李从璟笑了笑,没有说话。   李绍城,李从璟之兄弟,自淇门结义,便屡屡为李从璟出生入死,每有苦战,常奋躯在第一线。李绍城平日沉默寡言,不苟言笑,除却军事,甚少说话,身为百战军副帅,却安静本分得令人心酸。然对李从璟的军令,向来一丝不苟执行,可以说百战军若无李绍城,李从璟无法将其掌握得如此牢靠,其也无法形成今日战力。   李从璟是重情重义之人,对此焉能没有感怀,对李绍城岂不分外珍视?若可能,李从璟也不愿李绍城涉险。   然则,军人征战,多身不由己之时;戎马沙场,尽九死一生之境。   生于当世,七尺之躯往往都不能自己做主,时代的大河中,沙粒一般渺小的个人,有多少资格去说伤别离?   君若生,携手把酒言欢;君若亡,且堆一抔黄土。如是而已。   “非是我定力非常,不过是抱定一起马革裹尸的底线罢了。”李从璟心中的这句话,并没有说出来。   耶律敌刺亲自冲锋陷阵后,契丹攻势逐渐压制了唐军,李绍城奔走各处,支援各部,一刻不得停歇,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唯一一次脚步稍顿,是扶着河堤吐了一口血,那短短的两息时间,于他而言就是无比奢侈的休息时间。   但即便如此,李绍城也挡不住耶律敌刺了。   李从璟眼睁睁看着他一次次被包围,又一次次杀出重围,带领部卒将面前的契丹军士砍翻、击退,聚集将士死战,然后又被源源不断冲上岸的契丹军士压制、围困。   李从璟数不清李绍城从重围中突出来几次,也不知他还能如此突围几次。或许,下一次,他就会倒在途中,被人潮和刀浪淹没,再也爬不起来,从此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李从璟不能动,至少现在不能。   “军帅,李副帅支持不住了!”丁黑哑着嗓子喊。   李从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看着战场,淡淡道:“本帅知道。”   丁黑:“……”。   李绍城死战不退,因此白狼水南岸唐军死战不退。   李从璟忽然看向东方。大道上,一骑飞奔而归。   李从璟耸然动容,轰然转身,大步走下阁楼。丁黑等人相视一眼,立即跟上。   在府门前,李从璟碰上了从东而归的骑士。   骑士滚落马鞍,喜悦、兴奋异常,“禀军帅,李彦超将军遣卑职回报:依照军帅计策,大军在遭遇耶律鲁多骑兵后,郭威将军佯作仓皇迎击,交战一阵,露出破绽退走,一路丢弃财货,将契丹蛮贼引入李彦超将军布置好的埋伏中。午时三刻,耶律鲁多入围,大军群起而攻之,遂一举破敌!现大军已在火速回援途中,不时即归!”   李从璟听完军报,直接翻身上马,带着百余护卫,向白狼水南岸奔去,“接应河岸同袍回撤!”   李绍城浑身已是多处受伤,很多伤口来不及包扎,血然盔甲。一日激战,精力、体力消耗都甚巨,现又失血过多,李绍城直觉四肢乏力,脚步重如磐石。如此,当他最后一次陷入重围之后,他已无力再带部卒突出去。   身边的契丹军士越来越多,仿佛一眼看不到尽头。李绍城知道,这些北方蛮子都将他鲜亮的甲胄看在眼里,知道他是大将,因是即便死在他手里的人不少,其他人仍旧前赴后继。   后背再中一刀,李绍城无力的向前扑倒,却以刀驻地,强撑着不肯倒下去。就在这么一个空档,数名契丹军士的马刀向他斩下来,他已无力再去躲避、迎击。   昂起头,左脸上的长疤一如既往狰狞、冰冷,李绍城眼神有些恍惚。   契丹蛮贼的马刀并没能落在他身上。一骑飞奔而至,马蹄扬起无数细沙,战马飞跃间,马上骑士长槊飞舞,如影似魅,看似飘忽无力,实则每点到一个契丹蛮贼,都会叫他们命丧当场。   李从璟一把将李绍城从地上拉起,“二弟,我来了!”   “大哥!”   李从璟将李绍城交给丁黑护卫,自己在前方纵马开道。丁黑将李绍城拉上马背,吼道:“将军,归城!”   百骑入战场,将契丹军阵硬生生撕开一条缝隙,救起李绍城,转了个弯,又冲杀出一条血路出阵,奔驰间竟然无人能挡。在他们出离契丹军阵后,那撕开的空白地带,才得以合拢。   百骑汹涌而来,扬长而去。 第242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六)   李从璟率领百骑近卫冲阵,不仅于乱军中救出了李绍城,也稍稍遏止了契丹大军局部的进攻势头。战斗进行到此刻,契丹两万大军已有数千人登上河岸,木船冲锋运兵,浮桥紧随搭建,契丹大军进攻渐入佳境,大势已成,白狼水防线固然已是守不住,退入土城、营州城是必然选择,唐军犯不着跟契丹大军在河岸防线死磕到底。因此,李从璟勒令南岸唐军撤出。   此时契丹大军攻势虽然凶猛,已登岸战力也不小,但唐军大部要撤退却尚能为之,若再晚些,恐怕就是想撤离都没有办法。土城、营州城前亦有防御工事,可稍阻契丹追兵步伐,能让唐军安然退入城内。   白狼水防线只是李从璟阻击契丹的第一道防线,布置兵力本就不多,全依仗防御工事坚固、器械充足、战法得当而已,契丹不善水战、渡河战,也因此李绍城才能阻挡其两万大军多日,若换做半年前,两万河上梁军渡河而战,在有楼船战舰的辅助下,眼下的唐军防线和兵力,压根儿就不够看。   丁黑带着李绍城驰入营州城门时,李从璟带领百骑近卫,作为援引,正在为撤入土城、营州城的唐军断后。契丹方渡河,没有战马,将士皆步战,李从璟身旁这百骑近卫又皆君子都、军情处精锐,人人弓马娴熟,技艺非凡,在其带领下,于契丹先头大队前来回冲杀,无人能挡,人数虽少,起到的作用却不小,杀得契丹前军锐气挫了大半。   两三千唐军得以分成两部,陆续退入土城、营州城中。   耶律敌刺在亲卫拥簇下,站上白狼水河堤,睥睨远望,视野中唐军大举溃退,此情此景让他不禁洋洋得意,笑对左右言:“都言李从璟能征善战,百战军骁勇,自建军以来横扫中原,未尝一败,便是连王彦章这般当世名将,与之对阵也只能饮恨,本以为此战会格外艰难,如今观之,不过尔尔。本帅反手之间,百战军已溃矣!”   他这话说得极为自得,左右自然是一片奉承之声。如今他确实站在原本属于唐军的防线上,说这番话确有底气。只不过“本以为此战会格外艰难”“反手之间,百战军已溃”之类的话,却忽略了他这几日来战斗的艰辛,以及契丹大军所遭受的损失。   一片阿谀声中,耶律敌刺志得意满,再看营州城,只觉得旦夕可下,不由得生出一股豪情。   这时,耶律敌刺的目光触及到契丹军前那来回奔驰、纵横杀戮的百骑,但见对方所到之处,如飓风过岗,百草低头,契丹将士竟然不能抵挡,兀一接触便是成片死伤,顿时一愣,随即又是一窘。指着那百骑,耶律敌刺恼羞成怒道:“此乃何人?竟然如此狂妄!来人,给本帅拿下他们,乱刀碎之!”   左右皆应诺。但耶律敌刺等了半晌,却没见人行动,转顾前后,愈发有怒气,正欲发作,一名亲信低着头,唯唯诺诺道:“大帅,彼者皆骑兵,我等战马尚未过河,无法追之……”   耶律敌刺嘴上胡子抖了抖,脸色数变。   这时,有将领低声惊呼道:“为首那人,不就是唐军主帅李从璟么!”   耶律敌刺怔了怔,看向前方的眼神充满愕然。随即大怒,抽刀举起,红着脸喝道:“进攻,攻城,给本帅夺下营州!”   断后这种事,李从璟不是第一回为之,之所以如此,固然是因其身为主帅,当有为帅者的担当,其次也是施恩于麾下将士,获得他们的忠心。作为撤离大军的尾巴退入城中时,先入城的将士,已抵达城头各处,在将校的指挥下,进入了防御岗位。   河岸防线宽广而复杂,防御起来颇为吃力,城池则不同,能最大限度发挥防守方的优势。唐军退入土城、营州城中,如同进入堡垒,迎战自保的能力都提升了不少。唐军撤离河岸防线时,强弓劲弩自然悉数带走,仓促间带不走的投石机,则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这也是未免其落入契丹手中,让契丹军用来反攻城池。   “传令各部,坚守城池!另令李正,守好土城,坚守不出!”入城后,李从璟就没再回军府,直接走上城墙,下完令,又问呆在城中的第五,“李彦超、郭威到了何处了?”   “尚有二三十里!”第五姑娘向李从璟汇报了东征大军的最新情况。   李从璟点头,道:“契丹大军很可能一鼓作气,攻打城池,我等务必坚守,待东征大军回援,则契丹大军攻势自破!”   众将应诺,自去准备。   李从璟所料不差,唐军虽已周全退入土城、营州城,然而契丹大军在城外集结完毕,摆好阵型,将攻城器械从河对岸运过来之后,便发动步军展开了攻城战。   只不过两万人悉数渡过白狼水,又要运输攻城器械,作攻城准备,这本就是一项费时的工程。契丹军没有能咬住唐军尾巴,尾随撤退唐军攻进营州城,就已丧失了大好战机。待契丹军准备周全,天色已入夜良久了。不过契丹军刚破白狼水防线,士气正盛,耶律敌刺克城心切,因是虽是夜晚,契丹军攻势依然凶猛。   李从璟披甲带刀,在城头来回巡视,指挥唐军迎敌。   城外契丹军士密密麻麻,犹如蚂蚁一般,抬着云梯等物,从广阔的地平线上涌向城墙,场面壮观而震撼,喊杀声震耳欲聋。   然则李从璟既然能经营白狼水防线,城防就更会做大量布置,护城河被加宽、加深了些不说,在护城河内侧,垒砌起大片羊墙,地面上也洒满了铁蒺藜,竖起了不少尖木桩。契丹军要想攻城,在接城前,首先花费大量精力去填沟,清除木桩、铁蒺藜,这时候城墙上的唐军自然不会闲着,会用弓箭、床弩好生招待他们。   因战前李从璟就已将营州附近百姓尽数迁入城中,城外已杳无人烟,契丹军攻城时,无法驱赶百姓来填沟、清除障碍,就得派遣正规军来做这些工作,消耗的都是真实战力。与中原军队相比,草原军队攻城本事本就弱些,李从璟又精心布置,虽人少,契丹军想要攻上城头,却也非是一件易事。   李从璟甚至有闲心在城楼召集几位将领,吃了一顿大餐。   从城墙、城外望去,城楼中灯火通明,置身其中的数人影影绰绰,开怀大吃的动作很明显,不时传出几声大笑,竟是分外惬意。城头的唐军军士看了,见自家主帅和将军们如此不将契丹蛮贼放在心上,虽之前因为敌我悬殊、契丹攻势凶猛而心存忧虑,此时也是信心倍增,心想主帅和将军们定是有破敌之策的,此番定能守住城池,战胜契丹蛮贼。   城外攻城的契丹大军见此情景,脑筋直的,气愤、恼怒,恨不得冲上去撕了李从璟等人,将领和心思聪慧些的军士,见对方明明已被围困万千重,而能岿然不动,必是有所依仗,不由得疑神疑鬼起来,无法再肆无忌惮的攻城。   耶律敌刺被部下告知这一情况时,跑到城下来看,见到的是枪林弹雨中,城楼灯火中有数人正在开怀畅饮,姿态肆意,仿佛不是身处战场,而是置身青山绿水间,不由得气得牙痒痒,除却大骂李从璟目中无人外,也有些心惊。   耶律敌刺之所以心惊,不为其他,只因耶律鲁多失去了音讯。   依照事先谋划,耶律鲁多先前就该与耶律敌刺一道,对唐军实施“两面夹击”,但不仅这一幕没有出现,眼下耶律鲁多连踪影都无,这让耶律敌刺如何能不担忧、心惊?   和众将吃完饭,李从璟又出现在城头,坐镇指挥,一派胸有成竹之色,神态轻松。   城外,契丹大军攻势持续不停,但战事进行至此,其前锋还未能触及到城墙,仍在羊墙周围打转,很是辛苦。营州城外的羊墙高三四尺,长短不一,或者丈许,或者三五丈,以至十多丈的都有,排列也无规则,错落有致,前后常重层,目的就是阻隔、分割攻城军队,让其云梯无法安稳抵达城墙下。阻碍、迟滞了攻城军队的步伐,守城方的弓箭,就能对其造成更多更大的杀伤。   若是条件允许,羊墙能连成一条线,形成“外城墙”,但李从璟虽有时间布置战场,却无法做到如此程度。但即便如此,也足以让契丹军吃够苦头。   如此,李从璟在城墙上,依旧稳如泰山。   子时刚过,营州城东方的大道上,自原野出现一条由火把汇集而成的火龙。   却是唐军东征军队班师回城了!   契丹军队看到诡异出现的火龙,因视线不清,形势不明,耶律敌刺没有让契丹军轻举妄动。但契丹军不动,不代表李彦超、郭威不会动,他们以君子都打头阵,向契丹军队发动了进攻。   李彦超、郭威所部虽征战奔波一日,但因击耶律鲁多获得大胜,部卒正士气高昂,加之归城心切,又有李彦超、郭威严令,是以进攻非常强势。先前李从璟城楼“夜宴”的场景已在契丹军中传开,契丹军将领素知李从璟狡诈,本就疑心,现果见有奇兵来袭,又不知对方虚实,哪里敢死战,接阵不久就开始后退。 第243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七)   契丹军在慌乱之中后退,原本紧合的军阵随即出现缝隙,李彦超、郭威等抓住时机,令唐军挥师急进。契丹军抵挡不住,被唐军突破防线,从军阵中堂而皇之杀过去,入了营州城。   李彦超、郭威等入城之际,李从璟已经从城头赶过来,他走下甬道,正好碰到上来交令的两将。两将皆神色振奋,见面就拜,“见过军帅!”   李从璟哈哈一笑,“恭贺两位将军,为我阻击耶律鲁多万骑大胜而归,赖两位将军之勇,营州之困已解其半矣!”   李彦超、郭威俱道:“击破耶律鲁多,全赖军帅妙计,末将不敢居功!有军帅运筹帷幄,我等要解营州之困,实易事耳!”他二人这番话说得真切,也是他们心中的真实想法,尤其是李彦超,经此胜,对李从璟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日孙二牛以性命换回耶律鲁多率领万骑,绕道侧后进击的消息,卢龙军诸将皆以为大军已入困局,只能南撤以图自保。在这种情况下,是李从璟力排众议,坚定诸将抗敌决心,又拿出了解围之策。李彦超初闻李从璟阻击耶律鲁多之计时,便惊叹不小,呼之绝妙之策,认为大有可为。   此番与百战军主力东征,依照李从璟的布置,先是示敌以弱,佯作溃退,而后一路抛散财货,诱使契丹大军争抢,在其阵型大乱之际,伏兵尽出,果真大胜耶律鲁多。论功劳和行为含金量,谋划布置的李从璟,要比冲阵厮杀的李彦超等人高得多。   李从璟将李彦超神色收在眼底,见对方诚心拜服,心中大是欣慰。李彦超是卢龙军有数的大将,因久在边境,常与契丹作战,难免自持身份,心生傲气,不仅他是如此,卢龙军上下亦如此。   李从璟北上之后,先是里应外合让君子都在葫芦口夜袭耶律德光,随即奔走草原如闲庭漫步,后又克平州、复营州,如今更是依靠谋略和胆气取得击耶律鲁多大捷,将唐军从困境中救出,凡此种种,仅军功就足够震撼人心,更不必说在平州种种举措,为他赢得民心、军心,被称之为“幽云之福”了。   眼下李彦超都已诚心拜服,遑论卢龙军普通将士。李从璟充任幽云防御使,要接替李存审坐镇幽州、统领卢龙军,困难重重,对外有契丹这个劲敌,对内也要收服桀骜不驯的军心、散乱的民心。如今看来,此两者都已取得突破性进展,尤其是对内乃是对外之基石,李从璟得到李彦超等将的“归心”,内部稳固了,日后对外便纵有千难万难,他又何惧之有?   李从璟欣慰异常,免不了拉着李彦超,一阵勉励,“将军乃边军柱石,有将军冲杀在前,本帅之策方能凑效,边地赖将军和全军将士而安!”他欣慰,被他拉着的李彦超何尝不欣慰?   望着灯火下这张年轻的面孔,听着对方的鼓气之言,感受着身周金戈铁马的气息,李彦超心中感慨万千。   自家父亲身体如何,身为人子,又久在李存审身边,李彦超再清楚不过。然而,他本身资历不足,尚不能独领一镇,何况是幽云这样的边境重地?在这种情况下,李彦超也知道李存审被人接替,由他人来统领卢龙军是必然,如此一来,来统领卢龙军的是什么样的人就值得关注了。   卢龙军军镇在幽州,戍卫大唐北部边境,是幽云最重要的军事重地,如今契丹雄踞北方,时常入侵,且耶律阿保机素有饮马黄河之志,在如此境遇下,卢龙军统帅的责任、风险,都不可谓不大。李彦超身为卢龙军大将,自然要为自身和卢龙军上下万余将士身家性命考虑。   在李存审上书请归朝中后,李彦超原本以为,朝廷会派遣一员资历老、实力卓绝的名将前来幽云坐镇。他暗地里和李彦饶等人合计过,这个人选,最好莫过于大唐番汉副总管李嗣源。只有李嗣源这样的老将、名将,才能应付日益强大且狼子野心的契丹蛮贼。   李嗣源没来,来的人的确和李嗣源有莫大渊源,但这种渊源,却是李彦超事先怎么都不希望看到的。李从璟的名号李彦超并非没有听说过,也知他在过往一年中屡建奇功,未尝一败,但他毕竟年轻,他的“不败”,在李彦超看来,不是他天下无敌,而是经历的战事还太少而已。所以当闻听李从璟北上幽云的时候,李彦超是拒绝的。   但他拒绝没用。   所以他很痛苦。   李从璟北上第一件事,就是征调大军陈兵边境。而他自己,则是连影子都没让其他人见着。这也就罢了,他竟然扮作商队,直接去了西楼!李彦超初听这个消息时,差些没惊掉下巴,草原是那么好去的么?西楼是那么好闯的么?那不是青山绿水,是有阿保机坐镇的契丹大本营!李从璟此举,不是胡闹是什么?简直是视军国大事为儿戏!   随即,君子都于葫芦楼大破耶律德光的消息传回。消息虽然令人振奋,但在李彦超这个行家看来,不过是投机取巧的伎俩罢了,能取胜有太多侥幸因素,且这样的事偶尔为之尚可,若是以此作为常态,依赖性太甚的话,必然马失前蹄。因是,在领军赴边之前,李彦超又拒绝了一次。   可惜,还是没用。   随后,大军在边境呆了许久,卢龙军一枪未发,李从璟一声令下,而大军主力又得班师回幽州,李彦超气得砸了桌子,大骂李从璟行事荒唐、不知兵!在给李存审的信中,李彦超第三次提出拒绝。无奈,不出所料,仍旧没用。是李彦饶百般劝说,李彦超才遵守军令,让卢龙军主力撤回幽州,而他带领卢龙军一部和百战军一部汇合,去跟随李从璟进行下一步行动。   随后听闻君子都在草原转战各处,连战连捷,李从璟从虎穴脱身,途中更大败契丹追兵,这一个个如同说书一般的故事,震惊了李彦超。他久在幽云,却从未踏足草原,不是他不想,是没有这个实力,并且他也一直认为,唐军要攻入草原,难度太大,非一朝一夕之功。便在此时,他见到了真正做到了入草原如游山玩水的李从璟。从那时起,李彦超开始怀疑,这世上可能真有一种人,的确是无法用常理去度量的。   之后,大军“毫不费力”克平州,复又重建平州,在李从璟逐渐被平州军民神化的时候,李彦超也首次体验到了被百姓视作“无敌王师”的感受。在幽云征战多年,那是他第一回被百姓看作救星,看作保护神,看作边境的希望。在被无数百姓包围,眼见男女老少振臂同呼“护边击贼”“卫平州,越长城,复营州,入草原”的时候,李彦超心中也涌起过一股能破敌雪耻、马踏西楼的豪情。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西楼离他并非那般遥不可及。   但这并不能让李彦超完全信任李从璟,一时热血冷却之后,他审时度势,觉得李从璟能力如何,还有待观瞻。   在平州军议那一晚,李从璟和杜千书一番攻守策略之论,让李彦超眼界大开,他始得知,谋国、谋战之法,竟是如此精妙,让他叹为观止。随后一路败耶律赤术、攻克营州,又是无数军功入手,然这都不是让李彦超彻底信服李从璟的理由,虽然有这些战绩,李彦超已经足够信任李从璟,但他在心底仍旧保持有一份谨慎,想要再多观察一两分。   直到耶律敌刺率领三万契丹大军杀来,耶律鲁多绕行百里奇袭,唐军陷入困境之中。   前日夜,在议定此事时,李彦超的确是打了退堂鼓的,敌我悬殊过大,兵力捉襟见肘,形势不利,一时又难以找到突破口,李彦超觉得,既然早晚要退,不如趁契丹合围未成,尽早退却。   然而李从璟一席话,让他有了战心,“若护边击贼之事若人人可为,还要我等作甚?”“常人不能为,今我为之,方显我辈之能,彰我辈英豪本色!”但有此还不够,沙场征战固然需要热血、士气,然更需要策略得当,否则便是匹夫之勇,是鲁莽,早晚难逃败北。之后,李从璟一番气定神闲的谋划,才让李彦超真正了解到,李从璟竟是已有成算。   临危不乱,遇难不折,李彦超不仅看到了李从璟身为一军主帅的雄才大略,也看到了他的品性。   李从璟虽有妙计,李彦超亦认为可行,然战事仍旧充满变数,便是没有变数取胜也不易。出征前,李彦超在给李存审的绝笔信中写道:“儿戎马十数载,与契丹战百余场,胜负参半,全赖父亲之智、将士之勇,勉力支撑而已。儿尝闻‘将者,军之胆’,亦闻‘为将者,当智、信、仁、勇、严’,及见军帅,方知此何之谓也。精锐之师,莫不‘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百战军之谓也。”   “今契丹大举来犯,全军危急,当此之际,唯有迎难而上,置之死地而后生,断无消极后撤而能得利之理,军帅谓之‘狭路相逢勇者胜’,儿深以为然。儿先前轻视军帅,此乃儿之失,今日闻听军帅之言,念及军帅出平州时所言,方知军帅之志,不在消极防守,而在积极进攻,儿始信,护边击贼以出兵草原者,非军帅不能为之。”   “父亲曾言军帅‘虽年少,定国安邦非之莫属’,之前也不信,而今也不疑!儿不才,亦曾随父亲征战千里,历经生死,非一无是处,今欲随军帅正我大唐男儿之雄威,击契丹蛮贼之嚣张气焰!儿不才,运筹帷幄非所长,所能为者,冲锋陷阵而已,今欲奋而击贼,虽死,军人宿命,父亲不必挂怀!唯望我大唐千百万儿郎,前赴后继,不叫契丹掠我边地如游猎、圈我边地百姓如牧羊,以为我国中无人!” 第244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八)   李彦超抱必死之志出征,然却并未死在激战中,而是大胜凯旋,因此他平安入城之后,对李从璟更加敬服。   李从璟不知李彦超心中所想,却也从李彦超的眼神中感知到了他的“热切”、“忠诚”,那是一种想要在他麾下,随他征战四方、建功立业的冲动,李彦超不曾掩饰,李从璟亦不难发觉。   相比之李彦超剧烈的情绪波动,郭威、孟平就要淡然得多。作为百战军将领,对李从璟和莫离“神鬼莫测”的计策,他们早已习惯,今日之胜,不过是厚重的征战手册上,又翻过去了平常一页罢了。   在李彦超、郭威等率领唐军主力入城之后,应该是察觉到克城之事,一时不可为之,契丹大军停止了对营州城的围攻,撤退到营地中去了。李从璟因是对诸将笑道:“契丹虽渡河,攻城不到一夜便引退,非是其不愿克城,实不能为也!今我有诸位虎将若卿等,又有八千虎贲将士为羽翼,你我同心同德,契丹蛮贼人数虽众,又能奈我何?”   诸将闻言皆振奋道:“有军帅统军,虽以一敌十,我等不惧!”   李从璟坦然受了这句“奉承话”,和诸将环视城外契丹大营、军阵。近处灯火边地,如浩瀚星海,感受到夜风扑面,耳畔呼啸的北风含着旷野的寂静,他真诚的对诸将言道:“之前骤闻耶律鲁多奇袭时,军中将士多有担忧怯战者,一日之间而能让形势巨变,多亏众将士众志成城,欲展我大唐儿郎之勇武,不叫契丹蛮贼以为天下无豪杰。幽云数十万百姓,数十年来翘首以盼王师北伐,人人渴求和平若久旱望甘霖,今我等至此,不可叫百姓失望!”   李从璟言辞恳切,众将皆能感受到他言语之间的厚重情义,李彦超叹道:“军帅有悲天悯人之心,心怀天下,目有苍生,幽云能得军帅来坐镇,是百姓之福!”   郭威眼界更宽广些,李彦超话音落下,他接着道:“本朝自安史之乱以来,九州失宁,各地屡有战事,臣子不轨,逆子作乱,更添蛮子为祸边境,我大唐子民早已苦不堪言。尤其是黄巢之乱后,山河破碎,盗贼四起,贤者死于荒野,小人窃权于朝堂,朝廷赏罚失度,天下一片末日之象。想当年高祖太宗在世时,四海升平,八方来朝,上有君王得‘天可汗’之美誉,下有百姓以身为唐人而自豪,万里之外无数夷人不顾万里之遥、关山险阻,只为来我朝一睹天威,当时中原是何等盛世之象?而今不过百年,世风日下,贼寇丛生,国人惶惶,区区草原蛮族,竟然为患边地数十年而不能制,令人痛心疾首!”   郭威有愤然之气,这番话说得抑扬顿挫,很有感染力。的确,太宗武后时,大唐最是鼎盛,以草原为后花园,以西域为庭院,兵锋越过里海,周边无数小国来朝,争先恐后。大唐的子民走在路上,都是挺着胸,昂着头的。   不过郭威这番话有些犯忌讳,“崇古贬今”,那不是变相批驳当今的皇帝李存勖,说他不贤么?是以李彦超等人虽深以为然,亦有类似感叹,却不敢接话。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不就是眼下的世道么?惜乎王公贵族,不知体恤民力;痛哉满地权贵,不知发愤图强!”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有人率先打破沉静,话一出口便是“大逆不道”之言。众人循声望去,就见孟平眼有激愤之色,面露不屑之意,似乎是对当朝权贵很是不屑。他望着城外的契丹营盘,扶刀挺立,道:“倘若大唐依旧国强,区区蛮贼,焉敢马踏边关,戮我同胞?!”   李从璟见孟平颇有些意态奋发,遂问道:“世道如此,你我身在局中,该当如何?”   孟平朝气蓬勃,坚定道:“当马上定国,马下安邦,佐我贤主扶河山、正社稷、安黎民,如此方不负此生为唐人!”   这是孟平第一次在李从璟面前吐露大志,李从璟甚奇之。细看孟平,眼前的年轻将军竟是不知何时已褪去了稚色,不复当年的迷茫与懵懂,一身战场上磨练出来的杀伐英武之气,让人顿觉眼前亮堂非常。   兄弟如此雄姿英发,李从璟一时感慨万分,鼓励道:“古之贤才,皆上马能征战,下马能治国。今我兄弟有卫霍之志,闻之叫人振奋,当自勉自励,不叫一腔热血、满腹才学付之东流!”   孟平转身面对李从璟长拜,“公子有言,孟平自当奋勇!”   两人相视一笑,多年的默契让他们无需再多言。   郭威见此,心道:我跟随军帅虽时日尚短,但平日与孟平接触不少,却不曾听他有过豪言壮语,不意其志竟如此宏伟,诚如军帅所言,闻之叫人振奋。孟平,军帅家臣,尚有大志,逢战争先,临阵在前,常有奇功,我当奋发不息,不能叫他给比了下去!   比之郭威,李彦超更惊讶些,他想到:早知百战军良将猛士如云,此番以来数次大战,其战力已让人惊叹。今又见郭威之胸怀、孟平之志向,想不到百战军的将领竟都是如此栋梁之材,难怪其自建军以来,未尝一败。我当自勉,不能落后于人,让军帅小瞧了卢龙军。   念及于此,李彦超道:“郭将军、孟将军志大才高,末将佩服,能与百战军并肩作战,实乃卢龙军之幸。军帅,明日击耶律敌刺,末将愿为先锋!”   李彦超的积极心态让李从璟很欢喜,他笑道:“将军之意,本帅岂能不知?然则,眼下大军尚不急出战,当依托城防工事,疲敝契丹蛮贼,待其兵锋失锐后,再予其雷霆一击不迟。届时,本帅必用将军为先锋!”   李彦超并非不知眼下战事当如李从璟所说,先求疲敝敌军,再求破敌,之所以请战,是要让李从璟知晓他和卢龙军的战心。见目的达到,李彦超也不多言,抱拳应诺。   接下来几日,契丹大军昼夜不息,在耶律敌刺的督战下,猛攻营州城。唐军依托城防工事和之前所作的充分准备,应付的有条不紊,没有出现什么差池。   唐军固然不满万人,然如李从璟所言,无论是百战军还是卢龙军,只要同心同德,那就是“八千虎贲”,契丹虽兵力占优,要克城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有城外土城在,契丹军又不得不分兵牵制,以防土城中的唐军背后突袭,力量又被分散。   耶律敌刺见要攻克营州城,非旦夕之功,几日之后,转而去攻土城。李从璟在看清耶律敌刺的意图之后,下令李彦超、郭威、孟平等率军五千出城迎敌,以牵制契丹兵力,实现建土城时所立下的“相互援引”的战略目的。   不料耶律敌刺攻土城是假,围点打援是真,在五千唐军出城之后,反向杀将过来,想要吃掉这五千唐军。   然而这种战术,对熟悉后世那支军队战法的李从璟而言,明显没什么效果。未等耶律敌刺实现他的战术布置,李从璟就调回了出城的唐军,让耶律敌刺白忙了一场。   几日对战下来,唐军稳如泰山,耶律敌刺始终不能攻上营州城头。   在这期间,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被李彦超、郭威东征击溃的耶律鲁多,带着数千残兵败将姗姗来迟,终于跟耶律敌刺汇合。   前番李彦超、郭威虽然大胜,但在兵力不占优,且耶律鲁多所部尽是骑兵的情况下,无法聚歼其军,倒让耶律鲁多捡了一条命。   耶律鲁多的回归,无疑壮大了契丹军力。在此之后,耶律敌刺依仗其军力雄厚,对营州展开了多战法的进攻。   那日,李从璟在诸将的陪伴下,立于城头,看见了耶律鲁多率军自东方汇入契丹大营。眼见契丹军力得到扩充,李从璟却没有半分忧色,不过却也对身边众将道:“耶律敌刺军力得到壮大,其必竭力攻城,我等当防其使用手段。”   仿佛是为印证李从璟的话一般,攻城第五日,契丹军大举出现在城南,万余人,人皆荷土,在城南堆土为山,一时间城南尘土飞扬,场面极尽壮观。   这一幕被将士禀报给李从璟后,李从璟立即赶到城南。   人多好办事,李从璟见到了万人之力的强大,只不过大半日,而土山已经初具规模。守卫城南的是李彦饶,他忧心忡忡对李从璟道:“军帅,耶律敌刺不愧是契丹名将,虽是草原将领,然对攻城之法竟也这般精通,他这是意图垒土为山啊,待山与城墙同高,契丹军就能大举越城!局势如此,我等如之奈何?” 第245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九)   此时,李从璟充分展现了他的兵家素质,之前十年兵书可不是白读的,他笑对李彦饶道:“将军勿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本帅如何破耶律敌刺此法。”   当即,李从璟命令将士在城上修筑起两座高楼,广其平台,多置檑石滚木,又辅以弓箭手,俯瞰着契丹土山。随着李从璟一声令下,将士在高楼上自上而下攻击,一时之间攻势急如骤雨,数不清的弓箭倾泻而下,让契丹军士好一阵死伤。   如此对战半日,契丹将士死伤惨重,仓皇退却。耶律敌刺垒土为山,以求越城的计划,遂告破产。   李彦饶对李从璟佩服万分,由衷道:“军帅高才,我等不及也!”又道,“耶律敌刺连日强攻不成,今日处心积虑,发动万人造山,却被军帅轻易破之,这下耶律敌刺没辙了吧?”   李从璟一笑置之,不置可否。   耶律敌刺在城外望着李从璟建造的高楼,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顿足恨恨道:“纵尔缚楼至天,我会穿城取尔!”随即,召集诸将,布置下一个战法。   契丹攻城第九日,李从璟忽然召来第五,命令她亲带军情处,去往城内各处。   当尽皆着青袍的军情处锐士,大举出现在城墙、甬道、城内各处时,守城将士们甚感讶异。百战军将士也就罢了,对军情处较为熟悉,知道这是李从璟组建的“特殊机构”,在搜集敌情方面极为擅长,但军情处平日活动大多隐蔽,神龙见首不见尾,平日能见到三五成群的军情处人员,已是极为难得,何时见军情处如此大规模出现过?更何况是出现在正面战场上?   郭威不禁叹道:“固知有军情处,竟不料军情处锐士多至如此!”忍不住又想,“如此多的人,平日竟然没见着几个,难道都会隐身不成?”   孟平就要淡定的多,他看到一身极为惹眼大红衣裳的第五时,犹能招呼道:“小丫头,要本将帮忙否?”却被第五姑娘一眼瞪了回去。   百战军尚且如此,卢龙军就更惊异了。尤其是看到军情处一个个要么耳朵贴着墙,要么贴着地面,都不知对方这是要作甚。要不是战事一直在进行,容不得他们分神,恐怕都要忍不住上前问个究竟。   他们当然不知道,军情处的锐士,个个都身怀绝技,所学庞杂,是李从璟麾下的“特种兵”。   一日之后,李从璟叫来孟平,让他带着人,跟着军情处锐士,去城里挖坑。所谓坑,实则是巨大的壕堑,往往一坑就能容纳数十人。由此可见,这项工程是多么浩大。   城外,契丹军营一顶营帐中,耶律敌刺正负手站在一个圆坑前。   他面前的圆坑乃是一个通道,直通地下,里面空间广阔,能容甲士通过。不时,一个千夫长从地道中探出身来,他浑身泥土,头发都被湿泥粘在一处,在耶律敌刺面前恭敬行礼,难掩亢奋之色,“禀报大帅,地道已经挖到营州城下,只待大帅下令,便可穿墙而过,进入营州城中!届时我大契丹勇士就能出现在唐军背后,对城墙上的唐军大举进攻,配合正面攻城的勇士,定能叫唐军顾此失彼,死无葬身之地!”   耶律敌刺满意的点点头,压制住内心升腾的喜色,故作淡然道:“虽如此,不可大意。待过了今夜三更,便挖通最后一段地道,杀入营州城中!”   “是,大帅!”   耶律敌刺顿了顿,终究是没把持住,狞笑道:“此番定要活捉李从璟那黄牙小儿,本帅要拿他的头颅作酒壶,盛放本帅的西域琼浆!”   好不容易等入了夜,趁着夜色掩护,被耶律敌刺精挑细选出来的契丹勇士,集结在数顶大帐篷中,在地道入口周围待命。这些在战场上足能以一当十的勇士,个个虎背熊腰,此时又被配备了精刀厚甲,战力十分彪悍。这些都是耶律敌刺的嫡系,为了今夜之胜,他甚至将自己的亲卫也派了出去,此战虽非孤掷一注,却也寄托了他极大的希望,花费了他极大的心血。   “攻破营州城,活捉李从璟,就在此一战了!”耶律敌刺对众位勇士最后说了一句,大手一挥,“进地道,出发!”   勇士们进入地道之后,耶律敌刺走出了大帐。他在帐前负手而立,望着营州城,露出一丝笑意,不无自得道:“营州城,明日你就和李从璟一起,在本帅脚下了!”   城中,灯火通明。   孟平站在一处壕堑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扔掉手中的铁铲,一屁股坐在地上,接过亲卫递来的水囊,仰头灌了一大口,一抹嘴,还不等他说什么,就有人走了过来。   孟平站起身,“公子。”   壕堑边的将士齐齐直身行礼,让开一条道,李从璟迈步走到壕堑旁,问孟平:“情况如何了?”   孟平咧嘴一笑,“有军情处锐士相助,一切都妥当了!”   李从璟点点头,对跟在身旁的第五姑娘道:“此番若是事成,你大功一件!”   第五姑娘紧紧点头,小鸡啄米也似,笑容灿烂。   “军帅,有动静了!”有军情处锐士上前来汇报,手里还拧着一个“地听”。   孟平看向李从璟,李从璟微微点了点头,孟平随即下令:“各部就位!”   半个时辰之间,地面下的杂音越来越清晰,直到最后一声颇为清脆的声响过后,一切都安静下来。壕堑外围,百战军将士里三层外三层,长枪手和弓箭手蓄势待发,火把下的兵刃格外森然。   当契丹军士出现在壕堑中时,站在不远一个高处上的李从璟,犹能看清对方脸上的惊愕,他们约莫是在纳罕,为何地道前会出现一个巨大壕堑。然而,不等他们爬出壕堑,随着孟平握拳的右手,变手刀向前一引,弓箭手立即冲出,一阵急射。   骤然之间,只闻弓弦弹崩的闷响,只见无数利箭飞射向壕堑中,壕堑中立即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惊呼声!   这些被耶律敌刺挑选出来,寄予厚望,希望通过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唐军身后,突袭唐军的契丹勇士,兀一露面,连唐军的衣角都没碰着,便被铁箭笼罩。如此近距离之下,便纵然身负甲胄,这些契丹勇士,也难逃万箭穿心的下场!   城中几处壕堑,同样的画面几乎在同时上演。   壕堑中的契丹军士,嚎叫着,挤在一处,仓皇间不断倒下,顷刻间就死了个干净。   孟平猛然跃出,带着甲士跳入壕堑中。在他身后,将士们将柴草带入壕堑中,堆在契丹挖出的地道口,一把火点燃。再有军士将赶制的皮排式鼓风机置入壕堑中,对着燃烧起来的柴草,吹起大风。风卷烟火吹入地道,迎面扑向后面的契丹军士,火气一冲,地道中一片红光,置身其中的契丹军士,瞬间被火龙席卷,不忍听闻的哭嚎声中,一个个都成了火人。地道空间虽不小,但也仅能正常通过而已,由是,这些契丹勇士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不多时便被烧成了名副其实的烂人!   大势已定,李从璟从高处走下来,拉着一脸雀跃,正作为一个忠实观众,身陷激动状态无法自拔的第五姑娘,离开了这处战场。   回去的路上,第五姑娘一步一跳的跟在李从璟身边,笑嘻嘻道:“耶律敌刺这老贼,以为挖个地道就能破城,殊不知我们早有应对之策,这回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表情一定精彩极了!”   见李从璟不搭理她,第五仰着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脑袋问:“军帅,耶律敌刺这回吃了亏,应该再没办法了吧?”   李从璟只是淡淡一笑,并不作答。   城外,耶律敌刺在接到战事失利、偷袭勇士全军覆没的消息后,气得一拳砸碎了小几。他指着营州城,咆哮道:“李从璟!不杀你这竖子,老夫誓不为人!”   转念想到此战损失了无数精锐,连自己的亲卫都葬送了大半,耶律敌刺直觉肉痛无比,羞愤之情难以自抑。   然而耶律敌刺是个精神坚韧的将军,虽攻城屡次受挫,其志未丧,他将自己关起来,一整日闭门不出,苦思破敌之策。就这样,又被他想出了新的攻城之法。   耶律敌刺攻城第十七日,李从璟正巡视城墙,检查城防工事损坏、部卒伤亡情况,在勉励将士们守城之后,他发觉了城外契丹大军中的异常。   不是他眼尖,实在是契丹大军的动作太过明显。   如说之前契丹挖掘地道,是隐蔽进行,那么这次契丹挖巷道,就是明目张胆了。这非是耶律敌刺破罐子破摔,而是其改变了战法。   李从璟纵目而望。城外,契丹大军挖掘的巷道多达二十余条,从四个不同方位延伸向营州城,蜿蜒曲折,犹如肠道。   “耶律敌刺这老贼挖这么多通道,是要作甚?难道他想挖穿我们的城墙不成?”跟随在李从璟身旁的丁黑不解道。   李从璟笑了笑,道:“你说对了。”   丁黑本是随口一说,吐糟的意味多过分析,不曾想李从璟竟然认同了他的观念,顿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数日后,契丹大军的通道挖到了城墙下,在正面攻城大军的掩护下,他们“于其中各施梁柱,作讫,以油灌柱,放火烧之,柱折,城并崩坏”!   简而言之,契丹将通道挖到城墙下,凿墙一段,就用柱子顶着,防止其崩塌,待其凿到了一定程度,便用油涂木柱,在柱子被烧断的时候,城墙失去支撑,也就崩塌了。   对此,李从璟的应对之法是在崩塌的城墙处竖木栏以捍之,又用木质城墙临时堵塞缺口,让契丹无法攻入。   契丹花了大力气挖塌的城墙,就这么被李从璟不费吹灰之力堵住了,耶律敌刺当然不服,用火烧木栏、木墙。李从璟一面调度将士灭火,但有契丹军士对木栏、木墙放火,便浇水灭之,一面准备大量后备木栏、木墙,随时填充。   由此,倒塌的城墙处,战斗异常激烈。   如是数日,契丹大军始终无法突入城中,耶律敌刺被迫放弃此战法。   又过了数日,在耶律敌刺进攻营州近月之时,其用营中工匠,建造了高大的攻城车,令契丹军士于攻城车上,从高空打击、冲击城墙上的唐军,意图攻占城头。   对这种较为常见的攻城车,李从璟应对的更加简单,他在城中收集了大量布匹,将这些布匹缝在一起,形成长而宽的帷幔,每当契丹军用攻城车攻城时,则用其顺着攻城车进攻的方向张设。幔布悬于空中,因为其在一定程度上“能屈能伸”,攻城车竟然无法冲坏。   如是激战多日,耶律敌刺见此法也难奏效,复用长杆缚上易燃树枝,浇上油脂,在大军攻城时伸上城头,欲烧毁城上防御工事。   李从璟很佩服耶律敌刺,作为一个草原将领,竟能想出如此之多的攻城之法,其才能已然超过许多中原宿将。佩服归佩服,李从璟还得破解其计,乃制作许多长铁钩,将其锋刃打磨锋利,待契丹火杆一来,便以铁钩遥割之,如此一来,树枝俱都断裂、掉落,不仅无法烧毁城上防御工事,落入城下契丹军阵中,还烧伤了许多契丹军士。   在耶律敌刺此计被李从璟破解之后,李彦超、李彦饶、郭威、孟平,已经伤势好转的李绍城,都聚集城头,等待耶律敌刺施行下一个战法。   李绍城不无感慨道:“耶律敌刺,草原蛮贼,竟能精通中原攻城之法至此,让人既奇且惊!契丹壮大至今,国中已是良将贤才云集,若不早击,必为大患!”   李从璟深以为然。   但是这回,一连等了五日,耶律敌刺都没有折腾出新战法。就在众人快要失去耐心之际,契丹军在攻城时,用弓箭往城中射入了大量文书。   李从璟命人取来一封,展开一看,随即哈哈大笑。   诸将不解,争相来看,但见文书上写着:“能斩李从璟者,拜八部酋长,封契丹郡公,邑万户,赏帛万匹!”下文写有唐军困守孤城,早晚必亡,契丹已发十万大军来援,营州城旦夕可下,要城中诸将认清形势云云。   李绍城等人大惊,道:“耶律敌刺何其恶毒也,竟然使出如此诱降之计,这是要引起我城内反叛啊!”   李从璟摇摇头,不以为然,嗤笑道:“愈月以来,耶律敌刺数出攻城之策,皆为我所破,寸功未建。今其以诱降之书射入城中,寄希望于我军内乱,而使其有可乘之机,此计看似恶毒,实则岂非说明耶律敌刺已无攻城之法,只能依仗这等口舌之策了?”   说罢,李从璟站起身,看向一片狼藉的城外战场,对诸将道:“激战至此,耶律敌刺已然黔驴技穷!敌累战至今,本已疲敝,寸功未立,难免士气低落,又兼计穷,实成强弩之末,此乃死境也!敌之死境,我之生地,战事至此,攻守该易行了!”   众将士闻言皆精神抖搂,连日苦战的疲惫一扫而空,郭威问道:“那这封诱降书?”   李从璟让第五拿来毛笔,在文书上书写片刻,递给郭威,道:“射入契丹军阵中!”   郭威定眼一看,文书上唐军之困的“唐军”处,已都换上了“契丹军”,在文书末尾,紧接着“赏帛万匹”后,李从璟添有一行字。   “若有斩耶律敌刺者,一依此赏!” 第246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十)   “老黄啊,你到底靠不靠谱啊,我等出行日久,北边却一直不曾有动静传回,你可别拉着咱兄弟往坑里跳,这对你没有好处啊!”   “既然没有好处,老子为何要坑害你们?难道你许大狗的狗头很亮眼,能卖个好价钱?”   “嘿,狗爷的脑袋再不值钱,那也不会比你肩膀上那块榆木疙瘩逊色,再说,狗爷玉树临风,潇洒倜傥,你嫉妒也是正常的!”   “眼脏洗脸,肚疼拉屎,但你他娘的不要皮紧欠抽!没话找话,老子不当你是哑巴,你也不怕折了自己的舌头?”   “……黄三刀,算你狠!”   营州多荒野,广阔地界上的某处,一支数百人的队伍正在快速前行。在这个战马异常稀缺的世道,这支并非军队装扮的队伍中,竟然有上百匹高头大马,让人惊异。为首三人中,有两人刚进行完以上对话。   这批人说是非军队装扮,却人人荷刀持剑,尤为难得的是,竟有小半部分的人身着甲胄!虽皮甲居多,铁甲极少,也不成规制,但已是足够让人心惊。在幽云之地,只要不碰到大规模正规边军,这伙人在哪里都能横着走。   “老黄啊,我许大狗虽然话多不中听,但我还是得问问你,你也别给我打马虎眼,实实在在告诉我,咱们这趟出山到底靠谱不靠谱?照你之前所言,咱们那位年轻的大将军,已是带着大批人马去攻打营州城了,算算日子,这也是一个半月过去了,却怎么不见北面有半分动静?这城是攻下来了,还是不曾攻下来,总得有个说法不是?”被称为许大狗的许伯先,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此时眼巴巴的对身边沉着脸的黄宗说道。   “说法,你想要什么样的说法?”黄宗不耐道,“我等出山多日,一路北行至此,未尝碰见一个逃难百姓,如何探知营州动静?莫非你指望老子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   李从璟尚未出平州时,曾令郭威北上阻击营州契丹援军,两者战于白狼山,依仗黄宗相助,君子都始能大胜。李从璟见黄宗之后,因感其“义军”之举,遂派李荣与其一同归往山中,去招安更多志同道合的“绿林豪杰”助战。   如今,黄宗完成任务出山,身后已经聚集起八百壮士。这些壮士来自不同山头,之前一直是各自为政,或为马帮,或为义军,是营州灰色势力中的“良心派”,有击契丹蛮贼之心,其中甚至有不少人,在契丹屡次入境时,因各种原因,零星与之接触、交战过,今蒙李从璟相召,因慕其威名,又添老熟人黄宗游说,遂下山来投。   草莽中有真豪杰,历史上各朝各代都有不少名将出自草莽,远的不说,前时梁朝开国皇帝朱温,曾从贼为黄巢亲信;现今割据吴越的钱缪,起兵前为私盐贩子,人称“盐帮帮主”。   绿林者,贼寇也,天下太平时,人皆轻之。李从璟不以其鄙陋,只要其愿击契丹,能为他“护边击贼”的大策添助力,命黄宗咸召之,以组成统一战线,以期实行“全民抗战”。   当然,绿林中亦多穷凶极恶之辈,无信无义,丧尽天良,对待这些人,李从璟不仅不会招安,还会围剿。只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眼前这八百壮士中,以许伯先和另一位叫做陆君严的年轻男子,势力最大,所部组成八百壮士主力,是以两人和黄宗并行最前。   许伯先道:“说来也怪,凡有大战,必有难民,今我等出山日久,北行颇远,却为何不曾见一人逃难?”   “营州本就人烟稀少,且百姓多居州城附近,今大将军领军往州城,百姓自然无不影从,与之协力击贼,又怎会奔逃?你难道不曾听闻,李将军在平州时有抚民三策?平州百姓因此呼之为‘幽云之福’?”黄宗不知李从璟为应对耶律敌刺,实行坚壁清野之策,尽迁营州城附近百姓于城中,所以如此说道。   “大军进城,不取一物,不扰一人;分贼所占之田,使男有所耕,女有所织;凡死伤百姓,一视同仁,与阵亡军士同等抚恤!此三策,实亘古少有之贤令!”一直颔首不曾说话的陆君严,此时幽幽感叹了一句。   许伯先混迹绿林多年,心思活泛,可不会被黄宗两句话打消疑虑,但他也不会明显表示怀疑,腆着脸笑对黄宗挤了挤眼,道:“老黄啊,不是我多事,咱们这趟北上,毕竟带着几百弟兄,身家性命皆操控于你手,你得缜密行事啊!不能对营州现在情景一无所知,就这么横冲直撞跑过去,你得先跟李大将军取得联络啊!”   平心而论,许伯先这话很实诚,是题中应有之意。然则,非是黄宗不愿如此,而是不能。依照之前和李从璟约定,他出山之后,应与李从璟事先取得联络。可没想到,如今却怎么都联络不上。   营州被契丹大军围得水泄不通,黄宗自然无法与李从璟取得联系。   许伯先见黄宗不说话,忍不住道:“该不会出了什么岔子吧?”回头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老黄啊,你可不能坑我们!”   黄宗知道许伯先在看李荣,实话说,他也想看李荣。派去营州城的游骑没有音讯,必是出了意外,这是显而易见的。既然游骑不能归,那么营州城形势如何,也就不言而喻了。黄宗也很担心很着急,所以他希望李荣能给他一句准话。   但是很可惜,一连多日,李荣虽然脸色如常,但却什么都没跟他说。   黄宗甚至想过,此行会不会真是往坑里跳?   既然出山,必然出战,黄宗不忧心这个,他忧心的是,身后的八百弟兄不明不白的折损了去。毕竟是他游说众位当家出山的,他有责任在肩。   游骑不归,李从璟也没有派人前来接应,黄宗不是傻子,之所以还没打退堂鼓,不过是凭一口气撑着罢了。但这口气什么时候泄掉,他拿不准。而且,就算他能坚持希望,身后那些都未曾见过李从璟的八百人,能不能继续北行?   “李大将军啊李大将军,你可不能坑我!”黄宗无数次在心中默默呐喊,而每当许伯先提起这茬时,他心里就要更煎熬几分。   “大当家,前面有人!”   在黄宗忧虑、许伯先追问之时,他两人身后的心腹亲信,忽然指着前方惊讶的叫出声来。在他俩闻声向前张望之前,陆君严已经抬起头,目光犀利的望向前方。   距离众人约莫一两里之外一座山头的大石上,突兀出现一个人影,因隔得较远,众人看不清那人面貌。那人立于高处,众人要发现他本来很难,之所以能一眼看到,是因此人正在挥舞手中一面怪异的绿布。   黄宗等人皆不知对方是何人,挥动绿布的用意又何在,荒野上凭空出现人影已是怪事,对方举事又如此怪诞,难免叫人心悸,陡升疑窦。许伯先、陆君严等人立即戒备起来,然不等他们下令部众停止前行,李荣忽然从队列中策马奔出,随行他身后的两人,在奔驰间伸手入怀,掏出两块黄布。   李荣三人在队伍前方空地上停下,在黄宗等人诧异的眼神中,对着山头那个人影,也挥动其手中布匹来。挥舞间,动作似乎有些规律,又似随行为之,让人摸不着头脑。   片刻之后,不等李荣归队,前方道路上出现一骑,向李荣快速驰来,在李荣面前五步之外停下。马上骑士翻身下马,向李荣抱拳,李荣亦回礼。   这位骑士,着青袍。   黄宗等人自然不知,在他们看来只是寻常之物的那几块布匹,实际上是专门用于联络的旗帜。李荣和对方方才挥舞布匹的动作,也非随意为之,而是在打旗语。   少顷,和迎面而来之人交谈过后,李荣返身回到队列前,对黄宗、许伯先、陆君严等人道:“营州大战,三万契丹大军来攻,军帅与之鏖战已经月余,现战事仍在进行。”   许伯先“啊”了一声,黄宗面色凝重,陆君严沉默片刻之后问道:“可否告知战事进展?”   李荣无意隐瞒实情,道:“契丹蛮贼在耶律敌刺率领下,所部近三万人轮番上阵,对营州城昼夜猛攻。逾月以来,耶律敌刺九设攻城之机变,而军帅九拒之,至最后,耶律敌刺黔驴技穷,契丹蛮贼始终无法踏上城头半步,营州一直稳如泰山!”   三人闻言皆露喜色,略有振奋,许伯先追问道:“如此说来,是李大将军大胜了?”   许伯先满含希翼,李荣的回答却未如他所望,“我军兵力处在劣势,敌军几近三倍于我,军帅和众将士与契丹激战月余,虽屡破契丹攻势,然要反攻契丹蛮贼,一举破敌,目前却还无法为之。总而言之,眼下战事已陷入胶着,双方一时谁也不能奈何谁。”   许伯先大失所望。   李荣瞧见许伯先神色,佛然不悦,冷道:“若军帅已经破敌,契丹蛮贼为我所败,营州战事结束,还要我等赶来作甚?诸位壮士北上营州,原本就为助战而来,现下战事胶着,敌我力量平衡,便是孰得援军孰胜,今我等驰援营州,正好攻破契丹蛮贼!诸位,难道没有击贼建功之心?”   许伯先虽为马帮大当家,权势重于一时一地,但在幽云驻军面前,却不敢有丝毫放肆,被李荣呵斥,他也只是苦着脸道:“契丹蛮贼三万,而我等不过区区八百人,便是援助营州,所能起到的作用怕是也极小,无法从根本上改变战局啊!”   见许伯先如此不知奋进,处处瞻前顾后,怕这怕那,黄宗面现愠色,很是不满。陆君严依旧微微低着头,没有言语。   李荣看着许伯先,认真道:“沙场征战,非是人多便能胜,人少便不能胜,自古皆然。两军对垒,是技术活、精细活,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蝴蝶效应你懂么?只要你稍稍使点劲,就能起到你无法想象的功效!”   许伯先没接触过李从璟,自然无法知晓何为蝴蝶效应,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听懂李荣话里的意思。   许伯先听懂了,黄宗也陆君严也闻弦声而知雅意,都问道:“将军已有妙计?”   李荣微笑道:“是不是妙计不知,但可一试。” 第247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十一)   百战军发展至今,赖李从璟不惜血本培养军中将领、提升各级将官素质,现已大有成效。在淇门建军之初,李从璟便自掏腰包,为军营请来先生,教授队正以上将官识字,使其“识字明理”,以此进行文化启蒙。   读书识字,是启迪智慧、培养思维的绝佳方式,抛开那些天纵奇才或有大势运的人不谈,寻常人要想成才,提升己身文化素质是必然道路。乱世道德沦丧,人心不古,礼崩乐坏,人行事往往没有顾忌,随心所欲,李从璟让百战军中将官皆读儒家经典,不仅有正其心、谨其行、提高其忠诚度的想法,亦有挖掘其智慧,让其更懂用兵之道的用意。   正是受益于此,百战军建军至今,虽扩展极快,却军纪严明,军风刚正,从无犯上作乱之举。在攻占平州时,大军虽付出颇大代价,诸将皆恨平州百姓不助王师,但李从璟抚民三策既出,无一将违抗军令。究其原因,固然是李从璟威信无两,但也有百战军素来作风中正的原因。   若非如此,李从璟何以能让平州百姓归心,又何以能名震幽云,让黄宗等人甘愿来投,甚至被传为“幽云之福”?   不仅如此,将士素质提升,眼界开阔,深解义理,也使得他们更能理解用兵之道。军情处、斥候都无一不是高技术含量的兵种。百战军在河上与王彦章阵战时,孟平数出陷阵都、横冲都,最后攻破敌阵;李从璟入草原后,郭威带林英、林雄领君子都转战草原,连战连捷,这都非寻常军将能为。百战军之所以能常胜不败,不仅因为李从璟能征善战,更是因为军中各级将领能战善战!   李荣乃是最早跟随李从璟的老将,又是斥候出身,本身心思就活泛,感知力非常,能见微知著,善于精益求精,后经过百战军培养,又在军情处历练多时,其或许不擅长领大军阵战,但其“特种作战”的思维,恐怕军中少有人能与其并肩。   因是,李荣说出方才那些话,并且能想出破敌“妙计”,并非奇事。   当下,李荣将心中所想细细与黄宗三人说了。黄宗等人细听之后,皆以为可以一试,就连许伯先都没有异议。   黄宗道:“李将军此计甚妙,若能顺利实施,要破契丹不难。只不过我等要神不知鬼不觉摸清契丹粮草,并袭击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尝听闻,粮者,军之命脉。契丹蛮贼劳师远征,想必对粮草格外重视,防备必定极严!”   说来李荣的计策很简单,如黄宗所言,就是四个字:袭敌粮道!   “此计要想出来并不难,难就难在能成功做到。”李荣点头道,忽而笑了笑,对众人说:“此事若是换做他人,或许不能为,但诸位久在山林,本就擅长奇道,正面迎战大军可能力有不逮,但要说在荒郊野外,摸清契丹粮道并袭击之,诸位之能远在一般军队之上。再者,军帅在营州被围之前,已令第五姑娘在外布置了大量军情处锐士,有军情处相助,我等行事足以事半功倍。”   “第五……姑娘?”   “军情处?”   “那是何人?”   一位姑娘,一个从未听闻过的存在,让黄宗三人大感不解。   李荣露出神秘之色,“往后诸位慢慢就知晓了。”   接下来,李荣带着黄宗等人,并八百壮士,继续往北前行。因为越来越靠近营州城,众人的行踪也越来越隐蔽,到最后已是接近于昼伏夜行。   这日,大队人马正行走在山道中,转过一个弯,突然看见道中高高立着一匹高头大马,不偏不倚,正好挡在了路中间。那匹马分外神骏,瞧见众人出现,不跑也不跳,弯着低着的脖子打了个响鼻,竟然像是在对众人打招呼。   路旁的石坎上,有一个坐姿不羁的男子,正在狼吞虎咽对付手中的一张大饼。他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正好打了个饱嗝,不前不后正好和骏马响鼻同时,两种声音一同响起,就显得有些喜感。   黄宗等人不期路上竟会遇到陌生人,不免大惊。要知,他们在赶路时,本就格外注重隐蔽行踪,何以会突然碰到外人?而且看对方的神态,明显是在此处等着他们!   不等黄宗等人反应过来,那人已经扯开嗓子,对路中的骏马骂道:“你给老子闭嘴!他娘的,逗你二爷玩儿呢?二爷不出声你也不出声,二爷打个嗝,你还放个屁跟老子唱和,你是匹马,不是个人,你要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骏马呜咽一声,像是听懂了那人的话,又像是在表示抗议,迈开蹄子小跑两步,终于不再挡在路中间。它跑到路边,对着一株野花撒起了尿,还像人一般,咧着牙齿仰头发出一阵长笑。   这一幕让黄宗等人哭笑不得,但那男子却露出满意之色——也不知他在满意什么。   训斥完骏马,吃饼男子似乎觉得还不尽兴,在石坎上站起来,拿剩下的半张饼,指着李荣等人,大声道:“你们走得太慢了,照你们这速度,走到营州城,战事都结束了,那还有什么搞头?告诉你们,二爷很不满意!”说完,用牙齿撕扯下一块饼肉,卷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黄宗等人不明所以,怔怔望着那位吃饼男子。许伯先问黄宗,“老黄,是这人脑子不正常,还是我们有病?”   黄宗瞥了他一眼,懒得说话。   李荣笑着上前,向吃饼男子抱拳,“赵统领,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无恙,怎能无恙?二爷有恙得很!”赵象爻跳下石坎,走到李荣身前,打量了黄宗、许伯先、陆君严这几位“同道”几眼,撇撇嘴,“李兄,你这次带回来的人不如何嘛,赶二爷当年差远了!”   陆君严等人脸一黑,李荣清楚赵象爻脾性,不欲其与黄宗等人多言,直接进入正题,“赵统领在附近多时,可曾有什么收获?”   “那是当然!二爷出马,何时差过?”赵象爻只差没拍胸膛,“经多日侦探,契丹粮道所在,已被二爷我锁定在三条路线上,只待你带人到此,便可彻底查清契丹粮道具体所在!”说着,一挥手。   一位青袍男子,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赵象爻之前坐着的石坎上,此时跳下来,掏出一卷锦帛,交到赵象爻手上。   赵象爻打开锦帛,展于众人眼前,立即让众人一惊。   这是一幅简易地图。   地图上有三条红线。   ……   片刻之后,赵象爻收起地图,悠然开口,对李荣道:“吴长剑那厮随大当家去了渤海国,第五那小丫头呆在军帅身边,现如今营州城外的主事就你我二人。临行前,军帅已向我言明,此番后续之事,但听李兄安排。不过,现如今路有三条,你我却只两人,如何分工,在最短时间内探清这三条路线虚实,却是需得仔细考量一番了!”   李荣不动声色,反问道:“依赵统领的意思?”   赵象爻和李荣同为军情处三大统领之一,如今军情处统率桃夭夭护卫莫离前往渤海国,唐境里的军情处事务,一向是第五在居中调理,算是暂时接替了桃夭夭的职务。然而身为军情处统领,李荣和赵象爻都知,第五尚且年幼,虽久为桃夭夭副手,能处理军情处日常文牍,却无法调度、指挥整个军情处,如今真正对军情处事务提纲挈领的,实际上是李从璟本人。这也是第五近来一直在李从璟身边的原因。   除开第五姑娘,和跟随在桃夭夭身旁的吴长剑,如今军情处中赵象爻和李荣地位最高。李荣资格老,能力出众,早在军情处创建时,就是三统领之一,赵象爻无法与之比肩,这也是李从璟让赵象爻听令于他的原因。   但李荣却知晓,以李从璟和桃夭夭人尽皆知的暧昧关系,加之赵象爻和桃夭夭的渊源,他是无法将赵象爻当作寻常后进来看待的,所以此时他并未乾坤独断,而是询问赵象爻的意思。   李荣既然问起,赵象爻当仁不让,道:“依我之见,李兄与我各领一部人马去探寻一条路,至于第三条……”他看向黄宗,“不如就请黄兄统带如何?”   从大小来说,百战军强,“义军”势弱,从关系上来看,百战军是主,“义军”是客,“义军”前来助战,只能依附百战军行动。赵象爻提议让黄宗独领一路,无疑是对他的“重用”和信任。   黄宗先是一愣,随即喜而抱拳,“将军有令,不敢不从,唯恐不能胜任!”   李荣了解赵象爻,知道他虽平日行事放荡不羁,就像方才,见面就说黄宗等人不如他当年,但在正事面前,他亦严肃中正不输任何人。听了赵象爻的建议,李荣笑而称善。   ……   在距离营州城不到千里之地的西方,一支铁甲精骑正在茫茫草原上急速行军。这支大军人数众多,少说也有两三万人,尤为可怖之处在于,其中尽皆骑兵,人各双马。   此时天色已近日暮,落日如金盘,在遥远的地方和地平线亲吻,天边半红半黑,如烟如雾。   大军前部,一位契丹将领奔向一位年轻人身边,对他道:“太子殿下,天色已晚,大军是否扎营?”   在任何一个国度,能被称之为太子的都只有一人,契丹亦如是。年轻却不稚嫩的太子看向东边,马不停蹄,淡漠道:“营州战事吃紧,耶律敌刺元帅久攻不下,父皇已经震怒,我等当昼夜兼行,力求早日抵达营州!” 第248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十二)   耶律倍很辛苦。   连续征战总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三个月前,黄头、臭泊两部叛乱,他奉命领军三万前往平叛。凭借自身不凡的军事才能,兼之又是领精锐之师,历时两个月,耶律倍连番击败黄头、臭泊联军,最终将叛乱平定。在诛杀叛乱首恶之后,耶律倍领军坐镇黄头、臭泊领地,消化战果,以图将这两个部落牢牢控制在契丹皇权之下。   但是不等耶律倍处理完善后事宜,耶律阿保机的一道敕令,经由使臣自西楼送达他的手中。敕令并不晦涩,含义明确,通篇只有两个意思。一者,表彰耶律倍西征大胜之功,二者,调耶律倍率领西征军东下,支援耶律敌刺攻打营州。   耶律阿保机在敕令中说得很明白:营、平二州,乃契丹东南屏障,据有此地,则进可挥师中原,饮马黄河,退可护卫契丹疆域无事;失此二地,则唐军有威胁草原,与渤海国交相呼应之力。耶律敌刺南征日久,苦无寸功,实为耻辱,李从璟狡猾异常,有狼子野心,不可不除。今你西征得立大功,当携大胜之威,复我契丹河山!   没有人能体会,当耶律倍接到这封敕令时,是怎样一种感受。   便是他亲信之人,也只是知晓,征战黄头、臭泊两月都不曾负伤的他,在接到这封敕令后,手心多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耶律倍身边的谋主刘宣算是半个汉人,他既愤且忧的对耶律倍道:“殿下平定黄头、臭泊两部之后,本可趁处理战后事宜之机,于此地安插亲信、扶植势力,培养自己的力量。然则眼下战事方歇,一切尚未进行,陛下骤令殿下东征,此事殿下便无暇为之,实乃一大损失!经年以来,耶律德光势力见涨,已能与殿下相抗衡,当此之际,势力之争犹如疆域之战,当分毫必夺。如今皇都、军中势力大多已立场明确,争无可争,黄头、臭泊两部之乱为殿下新近平定,本是殿下在外扩展力量的绝佳时机,奈何殿下有征乱之命,无扩势之运,何其遗憾!”   此事固然让耶律倍气愤,但近年来,类似之事并不少见,耶律倍已有抵抗力,尚不至于为此失态,以至于在发泄时自伤。真正让他无法容忍的,是耶律阿保机紧随其后的诏令——命耶律德光代替耶律倍,处理黄头、臭泊两部善后事宜!   这也就意味着,耶律倍为耶律德光做了嫁衣裳。   出力吃苦、征战的是耶律倍,得益的却是耶律德光,此消彼长,耶律阿保机如此偏袒耶律德光,让耶律倍终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然而耶律倍没有反抗的余地,耶律阿保机在契丹国无上的、不可置疑的权力和威信,让耶律倍只能选择服从,除此之外,他甚至连愤怒都不能表现出来。   所以耶律倍很辛苦。   ……   夜幕将大地拢入怀中,星辰与皎月共舞,银河在远天飘然静立,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夜路不知通往何方。驻马四望,夜风习习,不辨八方的地方,注定也没有路,不分远近的荒野,注定也没有亲疏。   百步之外,背后的大营灯火明灭不停,耶律倍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中,他望着前方——营州的方向,心中忽然升腾起一个荒谬的想法:自己面对的方向,真的是前方么?   “十几日前,我接到父皇敕令,动身赶往营州,而直至今日,耶律敌刺围攻营州才月余。先前,父皇以耶律敌刺‘劳师无功’为由,令我支援,而彼时战事进行尚只半月,便说其久战无功,其言何其荒谬也。追根揭底,无非是想将我调离黄头、臭泊两部领地,其心又何其急也!”   耶律倍默默想着。   “营州……李从璟,你还是真能折腾啊,分别不过三月,你已连克我契丹两州之地,令父皇不得不两遣大军,以求将你击溃,不到百日,而能有如此作为,也不知当日我放你南归,是不是明智之举——你的确是契丹劲敌。”   “既克平州,复占营州,你意欲如何?此番我至此地,当日之约,你是否会遵行,送我一个天大的功劳?”   耶律倍呢喃着。   他忽而自嘲一笑,自言自语道:“悲夫耶律倍!空有太子之名,实如丧家之犬,奔波劳碌而无所得,一生都在为他人作嫁衣裳,如今面对敌军,竟要奢望敌人予你军功,何其可怜、可叹!”   耶律倍骤然抬起头,逼视夜空,举起马鞭,指着虚空,大声道:“耶律倍,尔何其可怜也!可怜,可怜,可怜!”吼完,肆意大笑起来,状若疯癫,至最后,竟然笑出眼泪。   草原旷寂无声,天地辽阔,地平线的尽头,是天与地的交界处,他的笑声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声音。周围寂静如常,没有什么能回应他的笑声,这一阵笑声,如同飘零的蒲公英,孤单落寞不知归处。   笑声骤止,一如笑声骤起,取而代之的是良久的沉默。   耶律倍的身影久在夜色中,仿佛已快要融入这无边的黑暗,他忽然泪流满面,“敏儿,今你在何处,快乐亦或忧愁?”   耶律倍没来由想起李从璟曾说过的一句话,“人在受挫,亦或情绪低落之时,心境总是格外荒凉,习惯性会想起一些能给自己安慰的人或者事,潜意识希望借此能给自己一些温暖。”   想起李从璟,耶律倍眼神逐渐清明,面容缓缓恢复冷静,以至于眸子里燃起点点火光。   “李从璟,既然本太子来了,那便一较高下,分个胜负吧!”   夜风不再寒冷,涌动的气流开始充斥着某种炙热的颜色。   男人一生,最能让其不屈奋发者,唯两人:一个心爱的女人,一个强劲的对手!   ……   营州城。   今日无战事。   逾月激战,双方都已疲惫,左右一时之间谁也不能奈何谁,休息个一两日,恢复些精力,再进行下半场,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难得寻得一丝清闲,李从璟坐于阁楼窗前,捧了一本书在读。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李从璟都喜读书,这无关雄心壮志,仅是一种喜好罢了。后世有位哲人说得好,人若无一种正当嗜好,无一种可在闲暇时寄托心神之物,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便容易纵养恶习。   人生若孤帆,驰骋于大海,狂风暴雨不时而至,不走在正确的道上,便会走在错误的路上,是断无中间地带可寻的。   书不是什么怪异读本,《吕氏春秋》。如今时入深秋,将近初冬,北方渐渐冷了,今日难得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阳光透过窗台照进屋子,很是亮堂。当此时,静坐窗前,游目骋怀,心平气和读一卷好文,若有所得,总是一件让人倍觉愉悦的事。   李从璟手中的书正翻在《博志》这页,阅览间,第五姑娘端着茶具,没经敲门就进了屋,也不打扰李从璟,乖巧的在他身侧,娴熟的为他煮茶。李从璟平日待人接物很随和,但如今能直入李从璟房门的,却也唯有两人,第五姑娘是李从璟最为亲近的人之一,且因对方年幼,李从璟对其倍加怜爱,不在乎这些小节。   另一个就是耶律敏了,她总是会在李从璟意想不到的时间,以一种让人意想不到的方式,闯进他的房间。这倒不是丁黑拦不住耶律敏,是已懒得跟她较真。再者,耶律敏虽然刁蛮,但在李从璟面前,跟手无缚鸡之力没有区别,实无威胁。   在这个时代,李从璟平日所好者,唯两样东西:书与茶。茶煮好,李从璟正好读完“博志”这一章,第五姑娘适时奉上茶,目光落在书页上,好奇的问:“军帅,书上所言者为何物?”   李从璟接过茶,浅酌一口,将书递给第五,示意她自己看。   第五双手抱着书,一字一句的念道:“先王有大务,去其害之者,故所欲以必得,所恶以必除,此功名之所以立也。俗主则不然,有大务而不能去其害者,此所以无能成也……”越读越不懂,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军帅,此言何意呀?”   李从璟放下茶碗,见第五举止呆萌,笑道:“这是说,先王有大事要做,就要消除妨害它的因素,唯其如此,他所要求的才能达到,他所憎恶的才能除掉,此乃功成名立的原因。平庸的君主则恰好相反,因不能消除妨害成事的因素,所以一事无成。”   第五眨了眨眼,小手摸着小下巴寻思片刻,眼神复又落在书页上,道:“贤王能消除妨碍成事的因素,而庸主不能,这便是两者的区别喽?难怪后面又说‘夫去害务与不能去害务,此贤不肖之所以分也’,大概便是此意了吧?”   “聪明!”李从璟夸赞,见第五笑颜灿烂,便接着跟她说道:“骥一日千里,车轻也;以重载则不能数里,任重也。骏马日行千里,是因为车轻;拉着重物便一日走不了几里地,是因为负担重。因此,‘贤者之举事也,不闻无功,然而名不大立、利不及世者,愚不肖为之任也’,贤明的人做事,没有做不成的,但名声不能彰显,福泽不能传及后世,是因为有愚昧不贤的人做了他的拖累啊!”   “……原来如此!”第五若有所悟,思索过后脸上展露出笑意,那是一种见识、知识增长之后,发自内心的喜悦。她随即拍着胸脯,大义凛然的向李从璟保证,“军帅放心,往后第五必定倍加努力,不做拖军帅后腿的人!”   李从璟闻言哈哈大笑。   第五自己也端起茶碗饮了口茶,放下茶碗时,老气横秋的幽幽叹了口气,更进一步道:“军帅治军,不仅纪律严明,对战力所求极高,便是对将士素质也要求甚严,更花大价钱请了许多先生,教授军中将领、军情处人员读书识字,培训诸多技能,如今看来,这也有军帅不愿大伙儿拖你后腿的缘故啊!”   俗话说,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志向有多大,对自己要求就有多严,李从璟有一个会为皇帝的父亲,自身不出意外也能成为九五至尊,但是如今的天下,内有诸侯割据,外有强敌虎视,李从璟成就廓清宇内的功绩,既是大伟业,也是大难事,焉能对自己、对自己的力量,不要求甚严?   换句话说,什么样的一群人,什么样的一支军队,才能在乱世之中,在世道一片狼藉之时,廓清宇内、扫荡外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扮演不亚于救世主的角色?   若非有此大志,知此行艰难,李从璟何必对百战军花费那么多在外人看来,不值得的心血,又为何要让自己麾下的军队,成为王者、仁义之师,北上以来,更是分外注重自己的声名?   归结为一句话,是因为志向足够大,并且有实现它的决心! 第249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十三)   李从璟揉揉第五的小脑袋,笑着勉励道:“你能有如此意念,足慰我心。今日闻听你言,令我不禁忆起去年,长和城初见时,当时情景,尚历历在目,彼时你不过一寻常豆蔻少女,除却机灵之外,并无我所看重的东西。如今经年未过,而你已成我之臂膀,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第五,一时人杰也!”   这话李从璟虽然说到最后,有些调笑的意味,但严肃认真之意不减。第五听了,很是振奋,握起拳头,“军帅,一时大人杰也!”   李从璟再度大笑。   两人在这边厢相谈甚欢,此时却还无法得知,在距离营州百里之遥的远方,一场大战正待上演。   经过连日紧锣密鼓的打探,李荣、赵象爻等人,已经侦得契丹大军粮道所在路线。群山密林深处,以李荣、赵象爻为首的百余军情处锐士,并八百“义军”壮士,从四面八方汇集一处,马不停蹄赶往约定地点。   至夜,众人抵达一处山谷口,依照李荣、黄宗等人指令,大队隐蔽稍事休整,待命进发。而李荣、赵象爻,并黄宗、许伯先、陆君严等头领,则率领一干随从,潜伏到视野开阔之地,于高处查看山谷中动静。   山谷中,灯火点点,清晰可见一片营地,其间人影幢幢。   赵象爻嘴里叼着一根草茎,趴在地上,道:“耶律敌刺那老贼倒是挺谨慎,观其营地规模,这帮押送粮草的契丹蛮子,少说也有两千人吧?”   李荣单膝跪在赵象爻身旁,闻言点头道:“不仅人数不下于两千,且护卫严密。”   赵象爻嗤笑道:“耶律敌刺这老贼,围了营州城,明知我大军出不来,还用如此众多小贼护卫粮草,还真是奇!”   黄宗接过话头,皱着眉头道:“敌贼人众,倒是个麻烦。”   赵象爻不屑,“麻烦个甚?无非多送我等一些军功罢了!”说到这,问李荣,“李兄,可已有进攻之策?”   “敌贼虽众,然我等占据主动,袭营之法,在于出其不意,战法当力求简单直接,无非四个字:单刀直入!”李荣道。   赵象爻点头表示认同,“正该如此。”   从山头退回,李荣下达作战指令,“少时战起,闻号声进,闻锣声退,不可怯战,亦不可恋战!黄大当家,你带领八百‘义军’壮士,随我正面突进,迎击契丹蛮贼;赵统领,你带领军情处精锐,直突营中粮草所在,烧毁契丹粮草!”   许伯先、陆君严等人虽未随大军征战过,然则毕竟以武立身,平日没少经历厮杀,对于太精深的阵战之道可能不知,但要说正面冲杀,“闻鼓则进、闻金则退”,却是没有丝毫问题。听了李荣布置,三人当下齐齐应诺。   寅时,在山谷中契丹军士或者熟睡、或者精神困倦之际,经过大半夜歇息的九百大唐壮士,集结起来,隐蔽急速向山谷靠近。在接近营地之后,随着李荣一声令下,号角声突兀在山谷中响起,回荡不觉,盘旋升高,九百壮士在两百余骑带领下,放开脚步,嘶吼着冲向营地。   不等营地中契丹军士反应过来,九百壮士已经冲至营前。有军情处锐士领头,大队人马脚步毫无迟滞,弓弩齐射之下,辕门左右的契丹军士,纷纷从角楼、箭楼上中箭摔下来。   一时之间,营中喧闹声四起,契丹军士怎么都不曾想到,被耶律敌刺率领大军围在营州城,不得出城半步的唐军,会突然大举出现在这里,惊慌之下,营中顿时乱成一团,无数军士抱头鼠窜,或者失措惊呼,或者奔走寻找兵刃,或者去牵战马,或结众准备御敌。   不动如山,动若雷霆,此精锐之师应有之风采,军情处锐士自然如此。八百“义军”将士,或许不能打持久战、逆风战,但要说凭借一股狠劲往前冲杀,在不讲究太多阵法的情况下,并不逊色于谁,这会儿杀进营中,也无需做其他事,但凡看到契丹蛮贼,挥动手中兵刃招呼上去就是,粗暴至极。   这些能被称之为“义军”的绿林人士,都是良心未泯之辈,契丹数十年袭扰边境,杀伐无数,给边地百姓带来深重灾难,其中不少人之所以走上啸聚山头的道路,过着在刀口上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更有甚者,家破人亡,亲人离散,生死永隔,就是拜契丹马蹄所赐,他们焉能不痛恨契丹?   奈何之前他们虽有心杀贼,但却无力回天,面对契丹兵锋,便是连边军都没辙,何况他们这些绿林?边地男儿多热血,却在现实面前不得不苟延残喘,多少人穷尽一生,空有复仇之心,没有手刃仇敌之力,最终抑郁而终,屈辱一辈子?   但今日不同。   今日之战,是这八百壮士,首次主动向成建制的契丹大军举起战刀。非但如此,且极有可能会取得大胜,在如此情况下,谁不是斗志昂扬,有十分力气却硬生生要使出十二分?   是以,八百壮士兀一冲进营中,一个个都如疯似魔,拼了命的往前冲杀,见人就扑上去,一顿刀砍抢刺。营帐中、营帐外,到处都是“义军”壮士奋力杀敌的场景,刀剑划破了营帐,鲜血染红了帐布,受伤、死亡的人撞倒了火盆、火把,复又撞倒营帐。   战有战法,进退有度,阵型有据,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不是完胜、惨败,伤亡并不会太甚,但营中的契丹将士却无力的发现,今日冲进营中的这些“唐军”,非但装备没有章法,战斗亦没有章法,就知道猛冲猛杀,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这让他们悚然而惊。   阵战时这种没有章法的战法,或许无异于找死,但袭营本就多是混战,谁攻势成了谁就能把握主动!   冲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战场上虽生死是平常事,但那并不意味着,战场上的将士都不要命,愿意死战的毕竟只是极少部分,眼见这些“唐军”完全不顾生死,营中契丹将士无不胆寒。他们本就乱了阵脚,抵抗不力,碰到这些壮士,对战不久就承受不住对方的战法,心理防线崩溃,丢下满地尸体,皆张皇而退。   契丹军一露出撤退之意,且不说赵象爻抓住机遇,带领军情处锐士去焚烧粮草,那八百壮士,之前多是只在契丹手里吃过亏,想杀契丹想了一生,也没遇到机会,这下见到契丹蛮贼竟然被自己杀退,无不士气大振,当下哪里有放跑契丹蛮贼的道理,立即撒开脚丫子,举着刀剑,紧追不舍,一路砍杀,更显得不要命了!   “义军”壮士攻势愈发猛烈,愈发不要命,契丹军士就愈是心惊,抵抗就越是无力,撤退已经逐渐沦为单纯逃跑!   战至此处,眼见契丹军士丢盔弃甲,李荣也是震惊非常。   实话说,他事先料定今夜之战多半会胜,却没想到局势竟然会呈现出一边倒的景象,会胜得这般容易,这般酣畅淋漓!然而,最让其意想不到的,还是“义军”壮士的战心,这些啸聚山林的儿郎,平日为人所轻视的绿林,此时见到契丹军士,无不像见到仇敌一般,个个都红了眼,不惜力、不要命的拼杀,展现出来的战力,让他惊讶。   什么样的人心可用,于战争而言,这样的人心无疑最可用!   “边地儿郎多热血,草莽中有真豪杰,军帅诚不欺我!”李荣心中暗暗感叹。   原本此战,主要任务在烧毁契丹粮草,达成此目标便应撤离,然而形势若此,李荣临时改变主意,没有鸣金收兵,且不说战果可继续扩大,便是他此时敲响金锣,只怕那杀红眼的八百“义军”,在力竭前也收不住手了。这应该是不利的方面。   但好在契丹只两千人,倒是不担心他们还有反扑的余地。   天明时分,战事已经结束。   山谷中的契丹营地,已经化为一片废墟,到处都是惨死的契丹蛮贼尸体,很多已经被烧焦,面目全非,化为黑乎乎的一坨,散发着阵阵恶臭。   至于营中的粮草,却尚有一半安然无恙。这却是李荣见己方拼战力就已经胜过契丹,及时制止了赵象爻,这才保住一半粮草。毕竟,营州唐军也需要粮食。   赵象爻不无得意道:“契丹举兵侵扰幽云,多是就地劫掠粮草,作为后勤补给,这回耶律敌刺进攻营州,不仅没能因粮于敌,自己从契丹千里迢迢运来的粮食,反而送给了我等,若是他知晓此事,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李荣也笑道:“耶律敌刺恐怕一时是无法知晓此事了,昨夜契丹军士,固然有幸运逃过一劫,奔向营州的,但他们离去时,营中尚有大火在烧,只怕耶律敌刺只能得到粮草尽数被焚的消息。”   李荣所料不差,奔逃至营州的生还者,在向耶律敌刺禀报军情时,确实是如此说的。   营州城外,耶律敌刺大营中并非没有一粒粮食,但已不能支持多少时日。   在得知粮道被毁,粮食被烧的消息时,耶律敌刺差些气晕过去。   如今耶律敌刺面临两个选择,或者在营中粮食耗尽前,攻下营州城,或者立即撤兵。前者若是能做到,耶律敌刺也不会等到今日,所以纵然他有千番万番不甘,眼下也只能选择后者。   然而此时,耶律敌刺想要退兵,却没那么容易了。   李从璟为这一日,已经准备良久。 第250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十四)   在耶律敌刺得知其粮道被毁、粮草尽灭的消息后不久,营州城中的李从璟同样也闻听了这个讯息。之所以能如此,倒不是李从璟手段通天,而是李荣、赵象爻在成事之后,随之赶回营州城外,在契丹大军因粮草不济的情况下,趁乱派遣军情处锐士于深夜潜伏进城,向李从璟禀明了这件事。   耶律敌刺固然不愿粮道受损的消息被大军得知,然而他不愿却无用。黄宗、许伯先、陆君严麾下有壮士通晓契丹语,李荣用他们向契丹军营散播了这个消息,使得契丹军士一时人心惶惶。也正因此,耶律敌刺想要隐瞒此讯、安稳撤退的谋划注定无法得逞。   李从璟在得知军情处百余锐士,并营州绿林八百壮士,袭毁了契丹粮道的消息时,吃惊不小。他随即召集诸将军议,将这个消息告之了众将,并且感叹道:“昔日曾闻,绿林多豪杰,草莽多壮士,起初不以为然,以为正邪分明,黑白两清,断无亦正亦邪,时清时白之人、事。然自淇门以来,屡见所谓军镇之兵鱼肉乡里,为祸世间,而绿林豪杰多有义举,今营州战事正紧,而有八百壮士来助王师,袭毁契丹粮道,助我等打破胶着战局,其行岂不为忠义,其人也岂非豪杰?”   李彦超不同意李从璟说的话,他久在边地,之前没少与这些绿林打交道,对此有他自己的认识,言道:“今有人自山中出,为王师击契丹后路,固为有功。然则军帅因此高看绿林,末将却认为大可不必。绿林者,贼寇也,啸聚山林,拥众割据,以武犯禁,于百姓为害,于边军为患。观其行,固为残虐,观其心,固为不古,其众逢契丹蛮贼来,则远遁山林,不敢以目视之,一旦契丹蛮贼退,则重复见于人间,为祸不仁,耀武扬威,此辈中人,实小人也,不值得军帅夸赞、高看!”   李彦超这番话并非没有道理。   他是边军大将,这些年来跟契丹屡有交战,但是今日之前,却从未碰见过有绿林来助战的情况。相反,每逢契丹大军入境,这些“贼寇”就逃入深山老林中,不见踪影,更别提抵抗契丹了,而在契丹退却之后,他们又出来活动,实在是小人行径,贼寇心态。   因此,李彦超补充道:“眼下,这些贼寇无故出山袭击契丹粮道,虽然有相助王师的作用,然其贼性难改,军帅还要当心这些人别有所图。”   李彦饶赞同李彦超的观念,他说:“天下攘攘即为利往,有利则有行为,无利则无行为,此辈中人更是如此。贼寇,竖子耳,只要边军击溃契丹,再腾出手来,定要毁灭此等小人,以保边地安宁!”   他两人说得都有理,然而李从璟却难以苟同,他叹道:“乱世中幸存下来的人,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他们的生命或者卑微,他们的手段或者龌蹉,但在生命的擂台上,他们是站到最后的强者。强者,无论是哪方面的强者,都应该被敬畏,而不是被藐视。”   “边地但有大战,大军过处,生灵涂炭,农、商等各种势力烟消雨散。而其中佼佼者如绿林,却能在飓风过岗时如百草低伏,明哲保身,一旦风声过则又寻机而起,正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对他们而言,无论天色如何变幻,只要脚下大地还在,他们就是这里永不改变的地头蛇,是一时一地的王。”   “对待这些人,不分青白,一概毁灭非是正道。此战后,固然要灭其贼性难改者,但对因时势所迫,被迫为贼的,却应该尽力招抚。”   顿了顿,李从璟又道:“凡事,因有多种,面有不同,正如矛盾错综复杂,当分别对待,不可嫌麻烦、图省事,妄图一巴掌拍下去了事。我等为幽云镇军,护边击贼,非纯为军事,军镇有军、政大权,需得顾及各方面,各位当谨记!”   听了李从璟这话,便是李彦超、李彦饶有其他想法,此时也无从反驳,纷纷应是。   李从璟有他自己治理边地的构想,其中就包括对绿林政策一环,眼下又恰逢黄宗等人助王师取得战场优势,眼看边军、“边贼”就要碰头,要联合行事,李从璟自然希望二者能够和谐相处。为此,在李彦超这些边军中立下一种基调,就分外重要。   此事议定,李从璟遂道:“契丹粮道既然被毁,我料契丹大军非战即撤,诸将要做两手准备,一为守,二为攻。李绍城,你多遣游骑,往城外探查,防止契丹宵遁。一旦契丹有撤退迹象,即刻禀报我知!”   李绍城应诺。   李从璟站起身,“诸位各去准备,此战胜负,就在这一两日间见分晓!”   与耶律敌刺激战逾月,从白狼水渡河战役到营州城攻防,全军将士莫不疲惫,眼看胜负即分、战事就要落幕,诸将无不抖擞精神,全力应对。   当日夜,就有摸出城去的游骑回报,契丹果然有夜遁迹象!   当此之时,自当追击,一鼓作气击溃契丹大军。李从璟没有迟疑,下达了全军追击的命令。   营州城外,契丹大军正陆续撤退,黑夜中,耶律敌刺的面庞在火把下时明时暗,他坐于马背,默然观看大军撤退,一言不发。   为隐蔽行踪,大军没有打火把,动作也很轻。耶律敌刺没有选择就近渡河北上,而是令大军悄悄往西面撤退,以求在摆脱唐军追击后,再安安稳稳渡过白狼水,退回契丹境内。   “伏击大军布置得如何了?”耶律敌刺问身边的亲信将领。   那将领道:“大帅放心,各部皆已就位,只要唐军敢出城来追,必给他们迎头痛击,让他们有来无回!”   耶律敌刺点点头,叹息道:“来时意气风发,不曾想,不过逾月,就要仓皇退却,我心甚痛!”   亲信将领劝慰道:“大帅何必忧心?今日我等佯装退却,而实际上埋下伏兵,只要唐军出城追击,必定入我等所设圈套。届时,一旦击溃追击的唐军,大军就能杀入营州城内,夺下此城!”   “说的不错,正是如此!”耶律敌刺点点头,精神稍作振奋,眼中饱含期许,“扎图,若你能将追击唐军围而歼之,则大军尚能反败为胜,你是本帅肱骨,随我征战多年,屡有战功,是本帅麾下有数的勇士,本帅一直对你寄予厚望。此战本帅是功成还是身败,就看你此战战果了,你不要让本帅失望,若你能胜,本帅必定上书皇上,以求倍加封赏!”   扎图奋然道:“大帅放心,李从璟,黄牙小儿也,若无坚城供其龟缩,败之何其易也,扎图定不负大帅所望!”   耶律敌刺勉励一番,扎图行礼而退,自去指挥设伏之战。   看着扎图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耶律敌刺方才一悲一喜的神色悄然不见,化为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冷漠,他看扎图背影的眼神,淡漠无情,不像是在看出证的勇士,而像是在看沉入河里的陋石。   黑夜深不见底,便是蕴含无穷杀机也未可知,耶律敌刺看向灯火通明的营州城,仿佛看到了正伫立城头,俯瞰城外的那个年轻身影。复望了一眼扎图远去的方向,他喃喃自语道:“扎图,非是本帅要你去死,而是你不死,大军难以安然撤离此地!李从璟固然是黄牙小儿,然其牙未利,而已能断金,羽翼未丰,而已能振翅翱翔,他如草原上的雄鹰,而你不过是供他狩猎的猎物罢了。”叹了口气,自嘲一笑,“这样的人,又怎能轻视?本帅与之鏖战逾月,拥三万大军而不能胜,若还一味小觑他,岂非太过愚蠢了些?今日夜遁,洋装败退而设伏,固然为妙计,应对寻常良将已然足够,然而要瞒过李从璟,不被他料到、识破,又岂是那般容易的?”   耶律敌刺抬头望天,但见明月高悬,月外有黑云遮蔽群星,整片夜空唯留一轮圆月独领风骚,他神色微动,有感而发:“固知中原人杰地灵,英雄层出不穷,豪杰接踵而生,奈何之前征战幽云十数年,难逢一败,便是如李存审这般名将,也只能龟缩幽州,无法踏足我契丹国境一步!经年累月的胜绩啊,已经蒙蔽了狼王清明锐利的双眼!我等皆以为中原时无豪杰,而我等可以饮马黄河了!殊不知,中原大地,从未缺乏过热血敢战的勇士,亦未曾断绝过惊才绝艳的将帅……中原有人啊,我大契丹要马踏中原,何其难也!”   清风拂岗,耶律敌刺往下拉了拉帽檐,扭转马头,随着撤退的大军,往远处去了。   待他走出近十里地,忽闻身后营州城外隐约传来喧哗声,回头一看,远处灯火点点,火光跳跃不停,连成一片,照亮了营州城。灯火中,无数人影往来奔走,相合相离,相撞相斗,状若混乱,而又似井然有序。   不消说,扎图与唐军的战斗开始了!   耶律敌刺勒住马缰绳,静立原地,对着营州城的方向,等待良久。   终有一群游骑奔赴而来,马上骑士仓皇下马,急切向耶律敌刺禀报:“大帅,唐军识破扎图之设伏,其部为唐军所败,已是脱身不能了!”   耶律敌刺微微动容,在马上遥向远处略微一礼,“扎图,待归至草原,本帅会为你立冢的,你且安息!”   扎图伏击唐军,耶律敌刺理智上虽知其不会胜,但心理上不免抱有侥幸,他也已做好布置,一旦扎图果真意外成功伏击唐军,他就率大军回援,从而一举击败李从璟。然而,当扎图之败的消息被清晰告知时,他的这种幻想随之破灭,虽有心理准备,亦不免为之感到痛心。作为领军出征的将帅,哪有人不想战而胜之的?   耶律敌刺仰天长叹,颇为悲愤道:“长生天!你不再眷顾契丹子民了么?!若非如此,唐朝为何会出现李从璟这样年轻、而却才华横溢的妖才?若非如此,唐朝为何会将李从璟派往幽云,来践踏我大契丹的国土、屠戮我大契丹的勇士?长生天,为何,为何?为何会有李从璟?!”   “这天下,为何会有李从璟?!”   “为何,为何,为何!”   …… 第251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十五)   灯火辉煌的营州城头,李从璟凛然伫立,静观城外不远处的激战。那里,唐军正在围杀扎图所部。   李从璟派遣大军出城追击契丹时,就叮嘱过诸将,防止契丹设伏。穷寇莫追,逢林莫入,这是兵家之法;契丹被破撤军,不可能不防备城中唐军追击,因是李从璟有此考虑。   大军出城后,首先碰到了李荣、赵象爻的接应,军情处赶来营州城外已久,百余人也没闲着,被安排在各处,契丹设伏虽在夜里进行,视野不佳,但要瞒过百余军情处锐士,和八百绿林壮士睁得大大的眼睛,却不太现实。因此,扎图所部的断后、设伏,在唐军尚未与之接触时,就暴露了。也因此,扎图的意图,就成了一个笑话。   耶律敌刺遣扎图断后,本就存了牺牲其部、以其性命迟滞唐军步伐的心思,换言之,扎图所部,就是耶律敌刺送给唐军的肥肉,是他给李从璟的“买路钱”,是注定要死的!如此行径,可谓残忍,但这却是契丹目下能保证大队撤离的唯一方法,不牺牲小部,不足以保全大部。   耶律敌刺的心思,李从璟不能不了解,对方的“孝敬”,他坦然受之,毫不客气,命令李绍城、李彦超等人,将扎图所部围歼!李从璟也够意思,得了扎图这个军功,果然没再继续追击耶律敌刺。   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围歼扎图需要时间,且不说耶律敌刺已经远遁,夜路难行,视野不佳,若是唐军继续追击,耶律敌刺再于半道设伏,唐军就可能马失前蹄。   退敌的战略目的已经达到,李从璟于是见好就收,在将扎图所部尽数围歼之后,唐军高高兴兴凯旋入城。   虽则如此,李从璟却未打算就这么放过耶律敌刺,在他看来,耶律敌刺走得还是过于惬意,大军虽然不能追击,但李从璟没忘派遣哨探,远远跟着耶律敌刺撤退的方向,一路追过去。只待天明,李从璟将再作打算。   耶律敌刺退得仓皇,辎重无法携带、烧毁,城外契丹大营中累积了大量物资,现尽数落入唐军之手。能装备三万人的辎重,其数目如何,可想而知。况且耶律敌刺来时自以为必胜,甚至在白狼水渡河战中,还存有练兵之念,所图不可谓不大,因其所图甚大,则准备不能不多,现在这些供其所用的准备之物,也落入了李从璟手中。   唐军接手这些物资之后,分门别类整理在一处。天亮时,饶是以李从璟的见多识广,也被城外堆起的座座“大山”震惊到,第五更是连连感叹,“何为战争财,我今日方知矣!”   李从璟心思活络的盘算起来,眼前这些物资,至少可以装备近半边军!   他要“护边击贼”,以一地战一国,最紧缺的就是物资,眼下耶律敌刺送给他的这些买路财,除却没有粮食,其他的可以说应有尽有,能满足边军七七八八的需要。有了这些东西,李从璟无论是搞军事建设,还是扩军,都有了不少底气。   算一算,北上以来,旬月之间,李从璟复平州,杀卢文进,败耶律术赤,克营州,一路连胜,颇有缴获,然都无法与此次相比,甚至平州、营州城中府库的物资,都不及耶律敌刺给的多!   李绍城因是笑道:“耶律敌刺奉上如此之多的买路钱,可见其心诚!”   所谓以战养战,除却“因粮于敌”,便是如此了。   李从璟初至幽云,便有连番大胜,所获不仅在于物资缴获,还有其他许多无法看见的东西。   派遣出去追踪耶律敌刺大军的哨探回报,耶律敌刺于各道均布置有大量精骑,阻截唐军游骑追踪,因是唐军哨探竟无法探知其行踪!   争对这一情况,李从璟却是不肯坐以待毙的,他给第五姑娘下了指令,让其命军情处想方设法绕过契丹封锁线,去侦探契丹大军动向——对方越是有意掩饰行踪,就越是有可能别有所图,需得谨慎对待。   战后,黄宗、许伯先、陆君严等人领八百绿林壮士入城,李从璟亲自接待,以示尊重。这些人是接受李从璟“招安”而来的,面见李从璟后即为他麾下将士,李从璟思及日后怕是还有绿林来投,又为便于统率、管理,遂令这八百壮士自成一营,以黄宗为领兵主将,而许伯先、陆君严副之,待遇等同于其他百战军将士。   就在耶律敌刺退军五日后,李从璟得到军情处传回的一个情报,这个情报让营州城中的全军将士,莫不惊骇,军议上,气氛再一次无比沉重。   “契丹派遣援军来助战耶律敌刺,其携近五万之众,再次来袭。这便是军情处最新情报了,依照契丹大军脚程,四日后即到营州。是战是退,诸位有何意见,都可说来!”李从璟道。说完,见屋中诸将皆不言语,补充道:“观其旗帜,此番前来的契丹援军,乃是以契丹皇太子耶律倍为首!”   片刻沉默之后,李彦超出声,依旧是粗狂的嗓音,“是战事退,但凭军帅定夺,我等谨遵之!”   话音落下,卢龙军诸将各自相视,稍顿之后便纷纷抱拳,言道:“是战是退,单凭军帅定夺,我等谨遵之!”   卢龙军都已表态,本来气定神闲,冷眼看卢龙军举止的百战军诸将,惊异之余,立即纷纷上前,“请军帅下令!”   满屋中将领不下十数,皆俯身抱拳,虽面对五万契丹大军,愿将性命托付李从璟之手,不复再有二言。   李从璟心中微喜,很满意这种效果,道:“军令:大军南撤,退守长城!”   大军南撤不是难事,要带走前日所获契丹物资也不难,难的是营州城中的百姓如何处置。   南撤,是大军出平州前的既定策略,克营州的目的也是为了保平州,之前李从璟以劣势兵力,力挫耶律敌刺,使其无法踏入营州城一步,更赖李荣、黄宗等人袭毁其粮道之力,得以让耶律敌刺知难而退,已是出乎意料的大功。如今南撤保卫平州,无论是全军将士,幽云百姓,还是大唐朝堂,都不可能有多少微词。   原因无他,盖因李从璟已做到人力极致。此时面对契丹五万大军,若仍想困守营州孤城,在没有任何支援的情况下战而胜之,无异于痴人说梦。耶律倍来援,是意料之外的事,不是李从璟的过失,也非目前李从璟手中力量能够抗衡。   “若带营州百姓南撤,势必拖累大军行进速度,且会束缚大军行动,不利于大军沿途应变,末将窃以为此举似不可取。”李彦饶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不过仍是补充道:“不过军帅或许有更多考量,如何取舍,悉听军帅之意!”   营州百姓南迁,便是抛弃冗杂物什,拖家带口之下,速度也快不起来。之所以有带走营州百姓的想法,却是两个原因。其一,是担忧契丹复占营州之后,拿其泄愤;其二,是为李从璟名声考虑。李从璟在平州因有“抚民三策”,得以让平州民众尽皆归心,此时若是不顾营州百姓死活,未免为人所诟病——虽然天下军队莫不如此,然李从璟以一地战一国之事,本就不是常事,不能以常理度之。   李从璟不由得想起刘备。   刘备因带十万百姓撤退,速度极慢,而有长坂坡之败,可谓惨烈。但也正因此之故,方有日后蜀地百姓归心之易。   “日前耶律敌刺攻城,城中百姓莫不上城协防、相助,其既有功于大军,亦怀复归唐朝之赤子之心,我身为大唐将军、朝廷命官,怎忍弃之于荒野,让其引颈待契丹屠刀?营州民少,不过几千口,迁走不难。传令下去,城中之民,除却衣物、口粮,余者一概不准携带,无论老少妇孺,给予半日时间准备,半日后随大军南撤!”本着长远之见,李从璟下定决心,决意为边地民心再搏一回。   若是营州人多,又或者是此举会给大军带来危害,李从璟不会如此行事,但眼下非是如此,只要稍尽其力,收益极可能远大于付出。   为了边地军心民心,为了“护边击贼”的大业,李从璟所作所为乃至付出,不可谓不多。   “只是如此一来,为保万全,需得为大军南撤,多争取一些时间了。”李绍城沉吟道。   李从璟知道其中利害,心中也有分寸,道:“尔等率大军南行,留下君子都,我自有方法可为大军阻挡契丹大军两日。”   因唐军行事迅疾,分秒必争,一日后,营州城为之一空。随着最后一批军民南撤,李从璟也出了城。他率领千名君子都,却是往西北而去。   唐军南行大队人马中,黄宗、许伯先、陆君严等望着率领千骑,独自驰往茫茫西北之地的李从璟,皆神情肃然。许伯先叹道:“固闻军帅仁义,却不曾想竟仁义至此!身为主帅,能为大军断后,身为一地之主,而能为一地百姓亲身犯险,如此仁义之举,可谓义乎?固为义也!”   陆君严深表赞同,道:“严鄙薄之人,尝只听闻绿林好义,可为义气不顾死者,必为万人所敬仰,能得群雄归心,堪称英杰!今见军帅为百姓所做之事,方知何为大义!如我绿林之辈,皆任性好侠,而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此何意也,今日乃知!”   黄宗见两人吐露心声,尤其是看到平日未进一步而先虑退三步的许伯先,都能如此盛赞李从璟,有奋然随其左右之意,不觉心潮涌动,顿时生出一股“幸我早投军帅”的念头,此时言道:“幽云苦蛮贼久矣,虽有激愤之心,苦无杀敌卫家之力,而今,幸有军帅临此,不仅有护边击贼之军,更难得的是有护民爱民之心,实‘幽云之福’!你我这些人,半生都在苟延残喘,身为幽云之民,但却进不能报仇雪恨,退不能为亲人谋福,生不如死。现在投到了军帅帐下,实在是几生修来的福分,当奋然前驱,方不负有此机遇,若能我等命运能得改变,或许在此一搏!”   不管黄宗前面的话是否引起许伯先、陆君严共鸣,但“不负有此机遇”“改变命运”之言,却是深得对方认同,两人都是大点其头。当下,几人回到各自部从队中,叮嘱大家伙儿打起精神,不要叫百战、卢龙军小瞧了去。   白狼水上架起了一座浮桥,却是专为李从璟所用,过桥之后,李从璟领君子都一路向西北,朝着契丹大军驰来的方向迎过去。   两日后。   契丹大军五万人,大张旗帜,在原野上面向东南而行,浩浩荡荡,场面壮观。   一路行来,耶律倍都沉默寡言,这让在他身旁的耶律敌刺有些不太自在,毕竟他是败军之将,在太子面前难免有些不安,望着耶律倍冷然的面孔,他勉强笑道:“今番有太子领百战精锐来援,便是那李从璟有三头六臂,也定难逃败北之命了,希望李从璟没有仓皇难逃才好,免得到时候追上他还需得费一些力气。”   一整日没有言语的耶律倍,至此才看了耶律敌刺一眼,然而这一眼却含义怪异,“大帅觉得李从璟会未战先逃?”   耶律敌刺不明耶律倍眼神中的含义,莫名道:“难道不是么?有太子神威,又兼我大军兵强马壮,李从璟难道还有迎战之心?”   耶律倍呵呵笑了两声,复望向前方,不咸不淡道:“此时方知,大帅之前为何会败于李从璟了。”   这话不客气,让耶律敌刺很脸红,他颇有些难堪,“殿下此言何意?”   “何意?意思很明确了!”耶律倍目不斜视,“因为,你错看了李从璟!”   耶律敌刺更加不痛快,黑着脸问:“敢问殿下,何以见得?”   耶律倍又轻笑了两声,忽然抬起马鞭,指向前方的山口,不无戏谑道:“显而易见。你看,李从璟已经来了!”   耶律敌刺吃惊的抬头而望。   远处,山口前,一队唐骑悄然静立。   军阵前方,李字黄旗迎风飒飒。 第252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十六)   在洪水一般覆盖原野的五万契丹大军面前,李从璟身后的区区千余君子都,渺小的如同星辰之于皓月。然而两者隔着数里之遥对峙,漫山遍野的契丹精骑,却并没有在气势上压倒默然静立的君子都。千余君子都如同击浪的飞鱼,在大江大河中面对滔天之水,却身形晏然,没有丝毫怯意。   五万契丹大军军阵前,耶律倍和耶律敌刺一老一少,两位久负盛名的虎将望向不见面目、甚至不见动作,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轮廓的李从璟,不约而同有短暂沉默。   战马马蹄在原地踏动。   耶律敌刺率先打破沉静,身为“败军之将”,他心头的负担要比耶律倍大上不少,“殿下可能揣测,李从璟意欲何为?”   耶律倍淡淡道:“无非一战而已。”   耶律敌刺微微动容,却没有附和耶律倍,而是惊异道:“以区区千骑,迎战我五万大军?此举未免显得荒唐!”   耶律倍哂笑,“不然还能如何,李从璟对我契丹,可从未有过友好之意。他既领军出现在此处,除却一战,还能有何种可能?明面上我等的确是只见到千骑,然则谁能保证,山中没有李从璟的大军埋伏?”   耶律倍的话说得颇有道理,耶律敌刺无法反驳,然而他敏锐的感知到这其中有些不对,但一时却想不透彻。耶律倍话里似乎蕴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意味,让耶律敌刺感到陌生,不知从何而起。   耶律敌刺摸不清耶律倍的心思,因是问道:“李从璟出现在山口,挡住我等前行道路,我等总得应对才是。如何区处,还请殿下示下!”   耶律倍颔首摸着下巴,凝重的思索半晌,不得答案,叹息一声,“容寡人先想想。”   耶律敌刺皱眉,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李从璟身在数里之外,只是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尚未有任何举动,而已让契丹五万大军裹足不前,八虎上将中两位名将揣度良久,长时间拿不定主意,不敢轻举妄动。   不知过了多久,耶律倍缓缓道:“与其在此凭空猜测,不如与之一晤,自只言片语中,或可有所得。”   耶律倍要与李从璟会面,这让耶律敌刺惊讶不小。李从璟其人如何,耶律敌刺与之鏖战逾月,不会不知晓,两人虽未曾面对面厮杀,然李从璟英勇善战之名,耶律敌刺早就听说,如今他已不会再如旬月前,小瞧对方。耶律倍要与李从璟碰面,耶律敌刺自然不赞成,他劝说道:“李从璟,凶猛如头狼,殿下与之碰面,若其心怀不轨,则殿下有虞!殿下千金之躯,身系数万大军安危,焉能以身犯险?还请殿下三思!”   耶律敌刺的顾虑,耶律倍自然不会不清楚,然则他有自己的打算。指着前方,耶律倍轻笑道:“元帅,你且看,李从璟已派人持节驰来!若是寡人所料不差,李从璟必是与寡人有相同心思。”   两军之间,数里之地上本无一人,现却有两骑自君子都阵中奔出,向耶律倍所在的方向奔来。唐骑未及到跟前,自有契丹游骑上前,从两翼将那两名唐骑卷入中间,“裹挟”着对方回驰。   来者虽身处重围之中,面对五万契丹大军,与耶律倍对话,却没有丝毫怯懦之色,手持节杖昂然道:“见过太子殿下!我家军帅令我等前来传话:草原一别,已过旬月,每每念及当日经历,倍感对太子思念。今既相逢,不胜感慨、欣喜,还请太子殿下移步,到场中一叙!”   三月前,草原黄头、臭泊两部反叛,耶律阿保机令耶律倍出征平乱,“请”李从璟随行,欲趁机除掉李从璟。李从璟自耶律倍手中“逃脱”后,方入幽云,即纠集大军兵发平州,一战而下,而今又攻占了营州。可以说,若无耶律倍纵虎归山,便无今日李从璟兵发营州之事。   耶律倍平定黄头、臭泊两部叛乱,本为大功,耶律阿保机却并未如何表彰,这其中,本就有其对耶律倍“失手”让李从璟逃脱的不满。紧接着,耶律阿保机令耶律倍星夜兼程,驰援耶律敌刺,同战李从璟,此举不乏“你自己闹出的麻烦你自己解决”的意思。   凭此前经历,李从璟借口与耶律倍有旧,要与其一晤。“倍感对太子思念”“不甚欣喜”云云,无非是说辞,说到底是要在大战前试探对方罢了。   耶律阿保机尚且无法料到,李从璟当日能够走脱,是与耶律倍有“密谋”,遑论耶律敌刺了。他固劝耶律倍不要以身犯险,言道:“李从璟乃狡诈之徒,常使卑鄙手段,防不胜防,殿下不必理会他!如今李从璟兵少,又久战成疲,只要我军大举掩杀过去,必能一举克复营州!”   耶律敌刺的话不无道理,耶律倍露出犹豫之色,来传话的唐骑因而嗤笑道:“来之前,唯闻契丹军中有天子殿下,不闻有其他统帅,阁下是何人,竟能替太子作主?难道契丹军中主事的,不是堂堂契丹国的太子,而是阁下?”   这名唐骑不是他人,乃是林英。他或许不认得耶律敌刺,但这话说出来,就不免诛心。耶律敌刺当即大怒,“竖子,安敢搬弄是非,挑拨我军将帅关系!左右,将此心怀叵测之徒,拿下砍了!”   林英冷笑不言,眼神睥睨,丝毫不惧。   耶律倍摆摆手,“元帅不必如此。”看了林英一眼,“告诉李从璟,寡人愿与他一晤。”定下了此事,复对还有话想说的耶律敌刺道:“李从璟固然勇武,然寡人亦非常人,元帅不必担忧。”又道:“李从璟以区区千骑,尚敢正对我五万大军,拦我去路,寡人有数万勇士,若是拒绝与之会面,未免太过胆小,让将士寒心,传出去亦让人笑话!”   耶律敌刺见耶律倍决心已定,不复再劝。   原野风大,临近初冬时节,北风夹带些许寒意,吹动满地枯草。片刻之后,李从璟和耶律倍都只带两骑,在场中央,各离后方大军几里碰面。   清风拂面,李从璟与耶律倍相距不过五步,笑言道:“比之上回临别时,太子殿下愈发兵强马壮,人也精神不少,想来黄头、臭泊两部,已尽入太子之手,先行贺过!”   李从璟的话半真半假,耶律倍也不多作计较,同样微笑道:“然比之当日,李将军的兵马似乎更少了些!”当日君子都“夜袭”耶律倍,接应李从璟南撤时,有两千之众,如今跟在李从璟身边的将士,只其半数,耶律倍因是如此打趣李从璟。   李从璟哈哈一笑,“当日以两千之众,得以从殿下三万大军手中走脱,今日以半数将士,而令太子五万大军止步不前,璟虽部众不多,然未曾以此为耻也!”   这话很不客气,有嘲笑耶律倍人多也无用的意思。耶律倍冷哼一声,手一挥,“无论前次,还是今番,若是寡人有意,李将军当真以为,你能走得脱吗?”   李从璟双眸微微眯起,寸步不让,“殿下若是有兴致,不妨一试,璟愿相陪!”   话至于此,两人皆凝视对方,目露锋芒,前一瞬初碰面的融洽,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两人身后的卫士,莫不神色紧张,手紧握刀柄,以备随时动手。   李从璟和耶律倍看似在闲扯,逞意气之争,实则不然。耶律倍身为契丹太子,有其家国立场,此时李从璟近在眼前,若能擒之亦或除之,自然为契丹去一大害,有此大功,于他并非无利。李从璟的话,则明确告诉耶律倍,想要拿我,但可来试一试,究竟鹿死谁手,眼下还尚未可知。你最好还是权衡一二,是要拿我,还是选择继续与我“合作”。   “哥……哥哥!”   在李从璟和耶律倍眼神交锋时,一声轻唤忽地响起,打破了眼下的沉闷气氛。   出声的是李从璟身后的随行“亲卫”之一,耶律倍闻声转头一看,脸上立即出现出震惊、喜悦、讶然、深情交杂在一起的复杂神色,“敏儿?”   耶律敏一身唐骑装扮,厚实的甲胄将她的娇躯包裹得分外严密,寻常一眼万难认出。耶律倍与李从璟碰面,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方身上,一开口便开始言语交锋,互相试探,竟是没有立即注意到耶律敏在侧。   耶律敏娇躯一动,就想跳下马背,但她方流露这种意思,便被李从璟摁住了马鞍上的手。李从璟摇摇头,“不可下马。”   倒不是李从璟不近人情,而是耶律敌刺在远处虎视眈眈,动作若是太明显,被对方怀疑未免不妙。   耶律敏虽然刁蛮,平常风风火火如同疯子一般,有些公主病,但毕竟年少,不过十七八的年华,又方经历背井离乡之事,旬月来跟随李从璟辗转各地,可谓苦矣。今见至亲,何其意切,却不能下马,豆大的泪珠顿时断线一般,从眼眶里往下掉。   此情也叫耶律倍动容。因耶律阿保机近年来愈发重用、提拔耶律德光,耶律倍的处境并不好,兄弟之争愈烈,而血肉之情愈淡,在耶律阿保机和述律平那里,耶律倍早已感受不到丝毫亲情,唯有冷冰冰的权势之争。但唯独耶律敏,能唤起他心中尚存的一丝温情。之前因忌惮耶律阿保机,在耶律敏和亲一事上,耶律倍没有什么作为,常常懊悔、自责,愧疚之下,这就让他对耶律敏愈发怜爱。   “敏儿,这些时日以来,过得尚好么?”耶律倍嘶哑着嗓音问。   “尚好……”耶律敏抹着眼泪,抽泣不停,肩膀一抖一抖,“哥哥呢?征战辛苦,我今已知,战场凶险,无法预料,你需得多注意自身才是……”再说不下去,啜泣不止。   眼前这一幕,让李从璟心头微动。   他不由得想起任婉如、桃夭夭、董小宛等人。   任氏和董小宛身在幽州,只要李从璟此战顺利,待归去幽州之后,自然能与她们团聚。然则桃夭夭却远行异国他乡,陪同莫离、大明安行谋国之举,可谓凶险万分,让李从璟在挂念的同时,不免多了几分担忧。   耶律倍率先控制住情绪,他看向李从璟,道:“你能遵守当日诺言,对敏儿照顾周全,寡人感念万分。”   李从璟点点头,“既然许诺,自当践诺。”   耶律倍稍稍颔首,神色肃然起来,语调也渐渐恢复平稳,“但你也知道,仅此尚嫌不够。”   “我当然知晓。”李从璟明白耶律倍的意思,“唐军会退出营州,将其拱手相让。之前许诺过一件大功,如今也是到了践行诺言的时候了。”李从璟上回在说服耶律倍与自己合作、与他分别之前,曾说过,日后战场相遇,当力战耶律德光,而送军功于耶律倍。   耶律倍并不意外李从璟的坦诚和直接,他紧接着问:“条件呢?”   “我当阻你大军于此地五日!”李从璟抛出了自己的价码。   耶律倍沉吟半晌,这才表态,“五日太多,最多三日!”   “成交!”   谈话至此,已近尾声,临分别之际,耶律倍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唐军退出营州之后,平州如何区处?”   李从璟露出笑意,“平州,我当卫之!”   “你守得住?”   “一试便知。”   “那便来日见分晓!”   李从璟抱拳,耶律倍抚胸,两人这一动作,既是临别之礼,也蕴含了某种别样的意味。在这片苍茫的大地上,近处枯草、远处萧木都随风而动,在这个云波诡谲的时代,每个置身其中的人都有或多或少的身不由己,但凡有大志者,在力求得到一些东西的时候,又不得不牺牲另一些东西,得失之间的欣然苦痛,铸造了一曲曲悲欢离合。金戈铁马的时代,在乱世中踉跄前行的人,所要付出的不仅仅是鲜血,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生死,所要承受的,可能不到最后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会有哪些东西。   身处大争之世,每个人都是时代的奴隶,却又都企图做命运的主人。   李从璟对耶律敏说:“不要回头。”   耶律敏低着头,死死咬住的嘴唇已经发白,泪水遍布的脸颊上,如这个世界一样狼藉。   回到山口,李从璟带领君子都,顺山道驰入山中。   耶律倍对耶律敌刺等将下令:大军就地扎营。   数日后,当契丹大军行进山道,复又行出山道,他们没有看见君子都的身影。营州城遥遥在望,当他们终于踏上那面梦寐以求的城墙时,却发现城中已经空无一人。   耶律敌刺在给耶律阿保机的上书中写道:唐军望风而逃,太子殿下率领大军,兵不血刃克复营州城。   又数日后,当李从璟抵达平州边境,长城扁关时,先行一步的百战、卢龙军已经进入到各自的防御位置,并且在李绍城、李彦超等人的率领下,进一步修缮城防,加固防御工事,丰富防御器械。在这里,李从璟见到了特意赶到此处的杜千书。   杜千书之所以会离开平州城,亲至扁关,当头的两件大事,一是为大军提供后勤补给,二是为接应、安置南迁的营州百姓。   两月未见,杜千书消瘦了些,脸上、手上的皮肤也粗糙了些,大抵是奔波平州各地时为冷风吹佛的缘故,虽则如此,眼神却是愈发清明,渐有一股精干之气。若说之前的杜千书,书生气更重,现下却是在向干练官吏的气质转变了。   当日夜,李从璟与杜千书彻夜长谈。   李从璟要“变幽云之天”,平州类似于试点区,其间种种事务进展如何,他需要杜千书详细报与他知。李从璟北上所经战事,也都说给杜千书知晓,顺便听听他的见解和对日后的谋划。   闻听和耶律倍顺利开展了第一次“合作”之后,杜千书感叹道:“所谓邦交,联盟或者敌对,皆因利而起。有利则有邦交,无利则无邦交,而利益大小,则决定是选择联盟,还是敌对。”   杜千书在边关逗留两日之后,带着南迁的营州百姓离开,李从璟则指挥百战、卢龙两军于此地备战。   在李从璟驻守扁关刚过一个月,耶律倍率领契丹大军攻打扁关还不到十日的时候,一封来自都城洛阳的信件,让李从璟差些惊掉了下巴。惊愕之余,他盛怒难平,指着南方大骂:“竖子无德,天下将坏于尔辈之手!” 第253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十七)   东都洛阳。   唐灭梁后,迁都洛阳,以之为东都,而长安为西都。   洛阳其城位于洛水之北,水之北谓之阳,故称“洛阳”。相传伏羲氏于此地得“河图洛书”,始作八卦九畴,此后,周公“制礼作乐”,老子著述文章,孔子入周问礼,洛阳遂有大气象。又“崤函帝宅,河洛王国”,三皇五帝以来,洛阳以其天地造化之大美,成天人共羡之神都,自殷商后,屡有王朝于此建都,洛阳渐成历史名城,人文底蕴雄厚,繁荣多时。伪梁窃据中原时,亦以洛阳为西都。   今之洛阳,其繁花似锦程度,比之盛唐或有不如,然当世大城,能与之比肩者,也不过广陵、金陵寥寥数城而已。大唐辖境内,洛阳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城。   在这座大唐第一城内,有一座天下第一府,那便是皇帝李存勖的府邸——大唐皇宫。   北风卷冬寒,洛阳位处中原腹地,寒冷自然比不上北地幽云,然而中原人较之边民,耐寒的本事本就要差些,此消彼长之下,寒意就浓了。冬日难熬,在这个动乱的世道,少不了一些贫寒者过不去冬日这道坎,然而这却与皇宫中的人没什么关系。   皇宫内某处奢华的园子,名为熙和园,内里住着当今天下最得宠的女人,她便是皇妃刘氏,李存勖的第四个妃子,皇长子李继岌的生母。   前伪梁上将段凝,如今的大唐滑州留后段凝,如今正弯腰跟在一位侍从身后,小心翼翼踏足那座他望眼欲穿的香园。说是“段凝”已经不太妥帖,前些时候,他已经被李存勖赐名“李绍钦”。   段凝身后跟着几个随从,人皆抱着堆成小山一般的礼盒,约莫是要奉上的东西太多了些,以至于段凝自个儿也不得不抱一满怀。一路行来,大腹便便的段凝已有些吃不消,虽是冬日,额头上细汗密布,连脚步都有些颤颤巍巍。   便是如此,不敢流露出半点儿不耐,在前领路的宦官回头看了段凝一眼,笑眯眯道:“大人,需要小的相助么?”   段凝马上灿烂笑道:“公公客气了,不敢劳大驾!”   那宦官本就没有真帮忙的意思,在踏足进门的时候,道:“大人自跟我进去便可,其他人就留在此处吧!”   段凝赶紧照做,回头吆喝随从将礼盒交给园门处的宫女、宦官,自己却未放下怀中的东西,在那侍从调笑的眼神中,亦步亦趋迈进门。   殿堂内,金炉里散发着阵阵热气,隔着珍珠帘,刘氏斜卧在小榻上,无限慵懒。鸾凤髻上金花十二株,青衣饰二行翡翠,系蔽膝,大带,腰悬白玉佩,愈发存托得她雍容富贵,仿佛天上仙子,不可侵犯。   段凝在帘外放下礼盒,规规矩矩行了大礼。   帘子里传来刘氏慵懒的声音,恍若化不开的蜜饯,“起来罢。段将军可是好兴致,这么大冷的天,还惦记着往本宫这儿跑,难为你了。”   “能来探望、孝敬娘娘,是绍钦的福分,绝无半分为难!”段凝起身,大义凛然道,“这回来觐见娘娘,小人特意带来了产自南海的玳瑁、东海的珠贝、北地的虎貂、西域的宝石,都是些略有独到之处的物什,希望能入得娘娘法眼。”说着,掏出一张礼单,递给宦官。   刘氏精神稍振,接过礼单细细看去,又挑开几个礼盒,眼神愈发明亮了些,最后笑着对段凝道:“将军居于滑州,而能得四海之物,有心了。”   段凝见刘氏言语中颇有满意之色,顿时大喜道:“为娘娘和陛下尽心尽力,乃是臣子本分,小人略尽职责罢了。天下都是陛下和娘娘的,四海物产丰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是陛下和娘娘日理万机,无暇理会这些,这正该是我们臣子当为陛下和娘娘做的!”   刘氏闻言咯咯笑出声,心情愈发舒畅,放下礼单,摆手让侍从收起礼物,复看向段凝,问:“将军为大唐为陛下如此尽心尽力,是难得的忠臣能臣,因有将军这般臣民,大唐才能蒸蒸日上,陛下知道将军的心意后,必定也是十分满意的。既是如此,滑州这个小地方怕是不能让将军尽展才能了,将军意欲何往?”   见自己的付出终于到了有回报的时候,段凝喜不自胜,又是恭恭敬敬大礼拜下,先叩谢了一番天恩,这才字字斟酌道:“泰宁乃丰饶、繁荣之地,小人听闻此地多珍奇,愿为陛下和娘娘取之!”   刘氏颔首道:“看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稍后本宫会与陛下言说,升你为泰宁节度使。”   段凝按捺住激动,忙不迭谢恩。   刘氏摆摆手,复又斜卧。   段凝识趣的告辞退出。   刚出门,方才那领着他进门的宦官,就一脸笑容迎上来,不复之前倨傲,恭喜道:“将军即将升任泰宁节度使,小的先行贺过了,如将军这样的忠臣、能臣,日后定能成为大唐栋梁!”   段凝自然知道规矩,先谦逊一番,看看左右无人,忙从怀里掏出一件小礼盒,塞给那宦官,亲切地笑道:“承蒙公公高看,不胜荣幸,小小心意,还望公公不要嫌弃。”   那宦官毫不客气将礼盒揣进兜里,一片赞美之词中,笑嘻嘻送段凝出了园门,彼此说定,日后定要多多“亲近”才是。   出皇宫时,段凝回望了一眼雄伟壮阔的宫殿,眼眸里尽是掩盖不住的喜气、笑意。迎上来的亲信一见段凝这脸色,就知道他所谋之事已成,自然免不了一番溜须拍马。段凝志得意满的跨上马,待离了大道,趾高气昂的对亲信道:“伪梁还在时,你家主子我就是朝堂重臣,眼下这世道虽然变了天,本座仍身居高位,你可知,为何当今陛下不仅不追究我之前领兵相拒的罪过,反而能容我步步高升?”   亲信谄媚道:“大人的智慧,自然不是我们这些俗人能够揣度的!”   段凝哼了一声,高高在上道:“你们这些庸人自然不能揣度,但本大人不妨告诉你,你且听好了!这世道虽然在变,但有些东西却亘古如一,比如为人臣者,就得清楚知晓君意。君王好什么,你就给什么,如此你必能官运亨通。说得再明白些,君王需要刚强正直之士,那你就做一个直言敢谏的臣子,若是君王需要忠诚、心思玲珑的臣子,那你就得会讨君王欢心——这,就是为臣之道啊!”   所谓逢迎上意,不外如是。   在亲信一片赞美、附和声中,段凝春风满面。   皇宫,熙和园。   刘氏依偎在李存勖身旁,正巧笑依依的和他一起观看伶官们表演舞剧,两人不时指指点点,笑声不断,更添举杯换盏,其乐融融。世间权力的最巅峰处,也是人间享乐的极致处。   刘氏在伺候李存勖饮下一盏美酒后,突然哀叹,变得不乐。李存勖不知其故,因问之。刘氏眨巴着美眸,既可怜又担忧道:“今日李绍钦来宫里拜见,未得陛下允许,臣妾私收了他的礼物,实在是担心陛下处罚呢!”   李存勖哈哈大笑,“此乃小事,只要你开心,收些礼物算什么,不必担忧!”   刘氏并未因李存勖的宽慰之言,而改变神色,继续幽幽道:“可臣妾一时不慎,还答应了段凝,为他求得泰宁节度使一职……陛下,臣妾死罪,臣妾这就去退了他的东西,不能让他妨害了陛下的社稷大事!”   这是大事,李存勖却仍旧不以为意,不仅如此,他甚至信誓旦旦道:“段凝是个忠臣、能臣,他任滑州留后的这段时日,为朝中进贡了不少珍奇、财货,有功于社稷,就算没有今日之事,朕也预备给他升官,今他既令爱妃高兴,更该赏赐!泰宁节度使,朕看这个官职很适合他!”   “真的,陛下不怪罪臣妾?”刘氏“惊喜”起来。   李存勖大笑,搂着刘氏道:“朕于马背上双手取天下,这天下都是你我的,区区一个泰宁节度使,你想给谁便给谁,朕岂会为这点小事怪罪爱妃?”   刘氏顿时“受宠若惊”,连忙拜谢,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李存勖如今专宠刘氏,天下人皆知,然他初灭伪梁时,却不是这般。朱友贞有一美妃郭氏,李存勖初见时便惊为天人,不但赦免了其死罪,还召她侍寝多日。但当这事为刘氏得知后,她醋意大发,搬出一套大道理,与李存勖好生争论了一番。李存勖竟然觉得自己理亏,遂不再召幸郭氏,非但如此,在刘氏的强烈要求下,李存勖甚至将其远放为尼。   正是因为此事,内外皆知刘氏乃厉害角色,遂争先恐后巴结。段凝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自大唐灭梁以来,楚国派人入贡,吴国遣使入贺,岐国封表称臣,李存勖因此志满气盈,遂整日外出游猎、吃喝玩乐。刘氏擅长歌舞,李存勖本人也长于音律,两人竟时常一起在宫中登台唱戏。   当下,李存勖和刘氏少不了一番耳鬓厮磨,闹得热闹时,竟然丢下一帮唱戏的伶人,自去屋中颠鸾倒凤去了。   几日后,李存勖带着刘氏外出狩猎,到了中牟县。   李存勖每外出,常令银枪效节军随行,这番也是如此。数千人驰骋于大地,免不了践踏良田里的庄稼。随行的官员中,有一位是中牟县令罗贯,他不忍百姓受灾,因此上前劝谏李存勖,“陛下乃百姓之父母,缘何要践踏百姓的庄稼呢?”   罗贯这番话说得很有技巧,虽是劝谏之言,却没有锋刺,然而此时李存勖正在兴头上,哪里容得了罗贯多嘴,坏他的兴致?当即斥退罗贯,让他滚回县中,不必再随行。   罗贯虽离开,李存勖的兴致却淡了,不久,他恼怒的对身边的人道:“朕于马背上凭双手取得天下,使得四方来朝,谁敢不服?天下都是朕的,朕于其中纵横奔驰,竟然还有人敢多嘴坏朕兴致,实在是可恶!罗贯这厮,实在是不当人子,朕欲除此贼!”   敬新磨正好在李存勖身旁,闻听此言,大惊,连忙抢先领了命,去将罗贯追回。   李存勖兴致被坏,罗贯亦正愤愤不平,行得半路,却听见敬新磨召他回去,顿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好在敬新磨低声对他道:“大人勿忧,我当为你解此危难。”   罗贯诧异不小,心思复杂的跟着敬新磨回到李存勖面前,李存勖还未问罪,敬新磨已经先一步责备起罗贯来,怒气冲冲道:“你既是县令,岂不知天子喜好游猎?你既知晓,为何还要纵容百姓种田,阻碍我皇驰骋?你罪该万死!”   李存勖一听敬新磨这话,不禁哑然失笑,无趣的摆摆手,对罗贯道:“你是县令,管理一县之地乃你之职责,日后当继续恪尽职守。”   见李存勖这就让自己又退下,罗贯哭笑不得,对敬新磨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待李存勖先行之后,这才带着一干中牟县官吏离开。   归程中,罗贯只觉气闷难耐,忍不住仰天长叹。   “大人缘何长叹?”旁边有官吏问道。   罗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一路归去,眼见道边良田中,无数庄稼被毁,罗贯悲从中来,既忧且愤。他心道:陛下灭梁扶唐,君临天下,观其往日所为,莫不是一代明君之象,初入主中原时,亦有抚民安社稷之策,不曾想仅仅数月,竟也纵情声色犬马,荒废政事,行事愈发无度起来……天下苦战久矣,人心莫不思安,当此之时,外有诸侯未平,内有奸佞未除,陛下不思整顿江山,安社稷、荡群雄,还天下一份安宁,竟还如此扰民,沉浸于享乐中不能自拔,实在是令人痛心……   “天下啊天下,数年、数十年之后,尔当如何?”   …… 第254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十八)   郭崇韬阴沉着脸回到府中,没理会任何人,直接进了内书房,随即紧闭房门,将自己关在里面,半日不曾露面。   府上的人议论纷纷,皆不知如今贵为大唐枢密使、权倾一时一言九鼎的郭崇韬为何会如此愤懑。   有消息灵通者说道:“近来,匡国军节度使温韬被陛下赐名李绍冲,枢密使大人屡次劝谏,言其不可重用,陛下都没有纳谏,故而不顺心。”   “便是伪梁尚在时,助纣为虐,挖掘过我大唐山陵的温韬么?”有人问。   “可不就是他么!哎,这样的人,本该被夷九族的,但咱们攻灭伪梁后,此厮因献上赵岩的首级有功,并未被问罪,还得以保住了原来的官位!”先前那人愤愤道。   “原来如此!那他又如何得以受宠,被陛下赐名?”   “还能是为何,不就是以财货贿赂了宫中的那些伶官、宦官,还有那位贵妃么?”   “啊!这话可不能乱说,赶紧噤声!”   入夜后,府中来了一位常客,郭崇韬在东书房与其相见,两人深谈良久。   “观枢密使脸色,可知近来颇不顺心,却不知是为何?”冯道依然是纤尘不染的模样,和煦地笑道。   郭崇韬本就威严的国字脸,此时愈发显得凝重沉闷,“侍郎大人何必明知故问?”   冯道呵呵一笑,“自古以来,无论朝野,皆不乏小人,郭兄非是常人,如今又身居中枢,何必跟这些人俗人怄气?”   郭崇韬没好气道:“如冯老弟这般养气功夫,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冯道不打算继续跟郭崇韬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说起另外一事,若有所指道:“说起来,如今这天下也并非处处都是不顺心事。”   郭崇韬瞧了冯道一般,放松了身子,“冯老弟是说,北边儿?”   “难道不是?”   郭崇韬摇头一笑,意味莫名,“冯老弟可知,幽云最近战事如何?”   “李从璟既复平州,复克营州,又败耶律敌刺三万大军,这事如今谁人不知?”冯道说完这话,忽而一怔,眸子里闪过一抹精光,“难道说,战事最近起了变故?”   “如老弟所料。”郭崇韬道,“最新战报,耶律倍率大军驰援耶律敌刺,李从璟被迫撤出营州,退守扁关。算一算,边关激战也已多时,此番,面对契丹五万大军,李从璟能否守住扁关,保得平州不得而复失,还是未知之数!”   如此军情,冯道尚是初闻,心中难免惊讶,不禁为李从璟感到担忧,然转念一想,又道:“我听闻李从璟此番攻克平、营二州,只率领了万人出战,耶律倍、耶律敌刺五万大军南下,固然势大,然只要李从璟调兵遣将,以百战、卢龙两军共计三万人马,拥扁关之险,要拒之却是不难吧?”   郭崇韬摇摇头,“非如此也!”   “非如此,是为何?”   郭崇韬叹息道:“老弟曾为出使契丹之使臣,应知,陛下有与契丹暂息刀兵之意,李从璟与契丹开战,本已违背圣意,若其有光复平、营二州之大功,或可将功抵过,然眼下边军于营州失利,被迫退守扁关,再想得到朝廷支持,却是不能了。而无朝廷支持,幽云何以能以一地战一国?若是李从璟能以万人拒五万契丹大军也就罢了,倘若他尽起边军于扁关,焉知契丹不会尽起国内之兵,与其争胜负,以图收复平州?若是情势果真如此,则大唐、契丹必有国战!李从璟违命与契丹开战,已有罪责,其能将战事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也就罢了,而若导致两国全面大战,其行已是罪不容诛,他岂能如此行事?”   冯道长于政事,于军事并不如何擅长,但郭崇韬这番话说得明白,他已理解其意:大唐能接受与契丹局部战争,却不能接受与其全面战争!   “郭兄,契丹势大,不可不制啊!先前我有幸进入草原,得见契丹国内情况,深知其国力已非同小可,若是此时不加以遏止,以其目下态势,不出十年,必为中原大患!李从璟谋国不避难,谋生不避死,一片赤子之心,皆是在为大唐尽忠,且不说他有克复平、营二州的功劳,当其危难之际,朝堂岂能袖手旁观?”冯道不平道。   郭崇韬仍是摇头,“若是往日,情形或许不同,然则眼下朝堂局势,老弟岂不知晓?当此之际,陛下哪有心思太过关注幽云?”   冯道闻言默然,沉吟片刻,抬头道:“平州本我大唐疆土,之前为耶律阿保机豪夺,此为国耻,而大唐不能奈何。今李从璟取之,使其重归大唐,其行岂不雄壮,其利岂不深远?便是只保得平州,李从璟仍是大功,朝廷便不能相助一二?”   郭崇韬三度摇头,“不能。”   冯道终于怒而站起,“郭兄,你身居枢密使高位,统管天下兵事,竟不能在幽云危难之际,予其半分帮助?粮草,军械,当真半点也无?”   “眼下陛下无心兵事,我能如何?”郭崇韬无奈道。   冯道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忍住没说。   不久,两人不欢而散。   冯道走后,郭崇韬仍旧坐在原位,没有挪动。   良久之后,他走到书桌前,铺开宣纸,研墨提笔,写下一封书信。   “……恩师言归,兄亦尝思相助,然则眼下边地形势不明,战事莫测,恩师久在幽云,有积威,当坐镇幽州,断不可于此时离开……如有恩师坐镇边地,兄当调遣物资,送至幽云,稍壮吾弟军威……”   写罢书信,郭崇韬搁下笔,坐在檀木椅上,默然良久。   不知何时,他喃喃自语道:“老师,非是学生不体恤你病情,而是你一旦归朝,必与我争权。朝中小人边地,奸佞得势,学生已是举步维艰,容不得再受老师你的威压了……老师,勿要责怪学生,谁让你是大唐第一将?”   冯道辞别郭崇韬后,回到家中,也将自己关在了书房,谁也不理。   书房中早已有人相候。   “侍郎大人。”吴长剑向冯道行礼。   冯道回礼后招呼对方坐下,略显萧索道:“枢密使不肯相助幽云,我对不住从璟老弟啊!”说着,将和郭崇韬的谈话,简要告知了吴长剑。   吴长剑道:“李存审老将军进来病情日益严重,亟待归朝休养、医治,数次上书朝中,皆无回应。今日闻听侍郎大人之言,恐怕这其中因由,有大半在枢密使了。枢密使掌军事大权,对待幽云战事,尚且如此说辞,看来军帅所料不差,幽云已难从朝中获得多少支持。”   冯道不知该作何言。   吴长剑宽慰道:“侍郎大人也不必如此,今日枢密使大人虽未答应相助幽云,但有侍郎大人今日之请,又有军帅、李老将军与其情分在,想来枢密使不至于让朝堂,在幽云战事上,太过责怪军帅。如此,也不算没有收获。”   “世道如此,夫复何言?”冯道情绪有些低落,“就是苦了从璟和边军将士!”   吴长剑因没有抱过希望,所以不曾如冯道这般失望,犹能微笑道:“枢密使大人之所为,也不过是为己谋身罢了,算不得什么。”   “为己谋身……”冯道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一时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他站起身,至窗前,推开窗叶,负手看向夜空。天黑月隐,不见星辰,寒风拂面,冬日气息冰冷刺骨,让人难免生出畏惧不前之意,只想窝在一角,护得己身暖和。   冯道眼神复杂,夹杂着痛苦和茫然,良久,他喟然而叹,悲愤道:“人人都在谋自己,何人来谋天下?”   ……   李从璟放下手中的书信,提起笔,想要写一封回信,笔尖落在纸页上,却久久未动,以至于白纸上凝聚出一个偌大墨点。   他虽身在边地,最近又忙于战事,但对朝堂形势,却清楚得很,这其中固然有军情处在发挥作用,也有冯道、敬新磨、李嗣源等人时常与他书信来往。   李存勖沉溺享乐,荒废政事,赏罚失度,以至于良臣功将得不到重用,而谄媚小人屡获封赏、窃据要位,以他千年的历史观,他自然知晓,这是朝廷走向衰败、没落的节奏。   然则,李存勖从晋王到大唐皇帝,再到入主中原,积威深重,凭此,天下尚不至于在短时间内大乱。   那句“竖子无德,天下必将乱于尔等之手”的感慨,并非针对某一个人,而是针对某一群人,针对大唐目下局势,是一种远见。因他知晓历史走向,故而更能在接触到某些信息后,被触动心弦。   于他而言,中原可以乱,但幽云却万万乱不得。不仅不能乱,还需得蒸蒸日上,不如此,不足以抗衡契丹。如何在大唐走向衰败的时候,使幽云逆流而上,提升自身综合实力,落脚点不仅在幽云如何变,也在如何应对朝堂反应。这是一个挑战,一个艰巨的任务。   扁关外,契丹大军正在大举进攻,交战声昼夜不息,仿佛要震碎这片山河一般。   推开门,李从璟就能看到扁关内墙,那里,百战、卢龙两军将士正在浴血奋战。   面对边地战场,眼见将士门前赴后继,一个个倒下,又一个个冲杀向前,李从璟心中的愤然并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郁,他拿着书信的手负在身后,自语道:“你们每个人都走了自己的道,却让天下百姓无道可走;你们每个人都在谋自己的身,却让这天下大身无处可容!” 第255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十九)   李从璟走上扁关城墙,俯瞰关前攻关的契丹大军。   战事初歇,厮杀告一段落,一片狼藉的战场上,血与火是永不变化的色调,各色旗帜、各种兵器散布其间,如一首没有旋律的诗歌。   契丹至扁关,开启战端已逾十日,战事虽然持续不停,然则上至百战、卢龙两军上将,下至普通士卒,皆无苦战、担忧之色,相反,绝大部分将士都斗志满满。在这些将士黝黑而闪亮的眼眸里,有与胜利相关的火焰在燃烧,仿佛他们从未以八千对战五万。   孟平从不远处踏着有力的步伐走过来,在李从璟身旁见礼,未等李从璟开口,已先笑道:“契丹蛮子已没剩下什么力气,照他们这样的攻势,这仗便是打上一年,他们也休想攻上城头半步!公子,依我看,你可以归去幽州主持幽云大事了,这里有我们对付契丹蛮子足矣,不出三月,我等必能叫契丹铩羽而归!”   李从璟转身为孟平扶正头盔,手拍在他肩膀上,道:“下去歇息,我替你一日。”   孟平双眼一热,胸膛挺直,满不在乎地笑道:“区区小贼,何劳公子亲自相拒,有孟平足矣!”   李从璟不勉强,继续望向城外。扁关前,天地辽阔,可见数十里之外的山峦,近前有契丹营盘绵延十数里,其间有无数人马往来奔驰。   月前,耶律倍汇合耶律敌刺,以五万大军进逼营州,李从璟依照事先谋划,率领大军撤出营州,往扁关退却。契丹在“克复”营州后,稍作停留,即挥师南下,意图一鼓作气拿下平州。然而,耶律敌刺不会想到,之前攻打营州的失败,并非是他噩梦的终结,而是开始。   进入营州地界后大举南下的契丹大军,陷入了“游击战”的泥潭中。   李从璟率领百战、卢龙两军出平州时,曾有克营州、复保平州的一系列作战谋划,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就是在放弃营州后,在契丹开赴扁关前,依托营州广袤而复杂的地势,开战“游击战”,以达到疲敌于大战前的战略意图。   唐军要打好这场“游击战”,有几个至关重要的因素需得把握好。首先,是对营州地貌地势要了如指掌;其次,需要大批土著力量相助;第三,要始终掌握战场主动权。   要做到前面两点,仅有军情处尚且不够,还得营州“义军”发挥作用。有黄宗、许伯先、陆君严等人的部众在,前面两点没有问题。而要实现第三点,就分外困难。契丹有五万大军,多精骑,一旦施展开来,百里之地任意纵横,很能抢夺主动权,在以往的边地战役中,契丹也是依仗其高度机动性,每每让边军苦不堪言。   好在百战军曾经戴思远游击战的磨练,又添军情处刻意准备,以及营州“义军”倾力相助,因是才有一战之力。然而,真正制胜的关键,还是在于主帅的排兵布阵。   在过去的近月时间里,李从璟将契丹大军死死拖在营州,利用地形地势的便利,将游击战的精妙处发挥得淋漓尽致,围点打援、迂回侧击、隐蔽突进、百里奇袭等战术被他运用的妙里生花。一个月之内,他曾一把火烧掉数千契丹精骑;也曾在河水上游和水源处投毒,让契丹元气大伤;每逢契丹遭遇当头棒喝,他便以大军正面猛攻,取得斩获后又火速退走,将兵法正奇之道结合得天衣无缝。   也亏得是百战军,才能经得起李从璟如此折腾,也亏得有“义军”相助,大军每次出击、撤退才能神龙见首不见尾。战果最大的一回,李从璟让契丹丢下数千具尸体,一日狼狈后撤五十里,几乎全军崩溃。   在如此境遇下,虽然最后契丹军仍旧到了扁关,但军力已折损分外严重,没了压倒性的优势,除此之外,契丹军的疲惫和士气低落,也使得他们虽攻城多日,不能有尺寸之功。   李从璟在退守扁关时,于关外留下了黄宗的“义军”和部分百战军精锐,这些将士没日没夜袭扰契丹大营,变了法的给他们找茬。特别是在契丹军外出取水,辅兵运粮时,极为照拂。如此一来,不仅牵制了其部分军力,更让其多有损失。而一旦契丹分兵来战,则其又在“义军”领路下,退入山野,以绿林常用的“飓风过岗,百草低头”的方法,隐匿行踪。而一旦契丹军撤,则其又出来活动,防不胜防,让契丹将士莫不心力交瘁。   “契丹已成强弩之末,虽彼仍旧势众,然已无法形成合力,当此之际,我等要守住扁关不难。”雄关上,李从璟手指关外数万劲敌,对聚拢到身边的李绍城、李彦超、郭威等将言道。他意态风发,在自信之外尚有一股淡然平静之色,“此战要胜不难,如今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取胜。”   “胜与胜之间,还有不同?”李彦超不解的问。若是放在以前,他定会不假思索的说出类似“能胜便可,如何胜那还不都一样”的话,但在跟随李从璟多日后,他的思维悄然发生转变,已经懂得,凡事都能想得更深一些,也应该看得更远一些。   李从璟笑道:“胜法有多种,不可尽说,粗略来分,却有长胜与短胜之别。”   “何谓长胜,何谓短胜?”   “长胜者,立足长远,所虑者在将来,意图以今日之胜,为明日之胜奠基;短胜者,立足当下,所求不在日后,而在一战战果,尽可能扩大眼下战绩是也。”   “以眼下情景,长胜如何,短胜如何?”   “目下,契丹虽有大军在前,看似攻势凶猛,不可一世,实则气力已弱,假以时日,胜之容易。若是求短胜,只需蓄力一些时日,使些手段,在其力竭欲退之时,给予雷霆一击,则必定斩获颇丰;若是求长胜,则需看到,若是契丹于扁关失败过于惨重,必定激怒耶律阿保机,其有可能大举报复,若要照料此种情况,则方法更简单,静候契丹兵疲,知难而退即可!”   李从璟一番说完,诸将皆陷入沉思。   平心而论,短胜更直接、来得爽快,但却极有可能让阿保机携众来攻,幽云边军虽强,要抵挡数十万契丹大军,尚不现实,如此说来则短胜不可取,只能求长胜了。   李绍城的思维、眼光最接近李从璟,他寻思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边军要‘护边击贼’,军帅意欲遏制契丹日上之国势,所图皆大也。所图大,则不能目光狭隘,局限于眼前利益,当步步为日后大业着想,赢小不如赢大,赢一时不如赢长久,赢一役不如赢国战。因是,末将倒是觉得,上策该是取‘长胜’之策。”   李彦饶也赞同李绍城的意见,不过还是补充道:“只是如此一来,免不得此番战事要拖延日久了,可能会打到来年也说不定。”   只要能胜,如何胜对李彦超来说关系不大,他道:“无妨,我等在此陪耶律倍耗着就是,军帅大可归去幽州,坐镇幽云。”   众将一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李从璟含笑看着他们说话,没作评论。   诸将中,孟平、郭威最为了解李从璟,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道:“短胜豪气,长胜睿智,然则各有所短,军帅气定神闲,必有两全之策!”   他两人如此一说,倒是提醒了诸将。众将一寻思,回忆起李从璟北上以来数次谋战,莫不是花小本图大利,皆觉得甚有可能,于是一起望向李从璟。   李从璟哈哈一笑,却不肯说出心中所想。   ……   檀州,古北口。   冬日寒风凛冽,边地尤甚,而位于山前的关口,冷风更是锋利如刀。   数月前,皇甫麟率领其本部三千将士,屯驻古北口,一来便是数月不曾挪动半步。李从璟入草原又出草原,入平州又进营州,月前复又退守平州,领军与契丹连番大战,战事激烈而势大,如同地震一般,震撼着幽云军民的心。当此百战军主动亮剑,为幽云为大唐击贼,赢得大半个天下瞩目之际,皇甫麟的部众却仍旧静守一隅,没有任何要调动、出战的迹象。   同样是数月前,时值军中谣言四起,皆言李从璟因对当日皇甫麟率军于大梁城,抵挡唐军兵锋,而心怀不满,故意将原控鹤军的将士发配在此戍边。副将司马长安因此而获罪,被皇甫麟贬为伙夫,已经做了数月的伙夫都都头。   今日是“小寒”。时入小寒,意味着时节已进入到一年中最为寒冷的时候。   伙房里,几排大灶中火光明亮,砧板前的伙夫挥动着厨刀,侍弄着全军的饭食,忙得满头大汗。角落里,已是数月不理胡须的司马长安,蹲在灶前往灶里添着柴火,面色沉静。   初到伙房的那几日里,司马长安气色不顺,常有发怒之时,引得众人莫敢与之靠近。如今数月过去,司马长安已与伙夫打成一片,便是最寻常的伙夫,都能跟这位前副将插科打诨。   一位眼小身瘦、却异常机灵的儿郎,从外面顶着风雪跑进来,穿过人群,直奔到司马长安身边,一屁股坐下,用神秘兮兮的语气对司马长安道:“司马兄,最新消息,要不要听?”   司马长安不急不缓将手中干柴放进灶里,淡淡道:“你这无风自动的家伙,又道听途说了什么风言风语?”   没有一个像样名字,被大伙儿喊作小鼠头的儿郎闻言顿时不乐,卷起衣袖,郑重其事道:“司马兄,我可告诉你,这回是真消息,不仅真,而且绝对震撼!你听不听?不听就算了!”   司马长安一笑置之,完全没有好奇的意思。   小鼠头等了半晌,没见司马长安追问,大为气馁,撇了撇嘴,自己却是按捺不住,将刚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昨日才到的军情,军帅在扁关大战耶律倍那小贼的数万大军,这事你知道吧?”   “这不是月前的消息了么?”司马长安随口道。   “这我自然晓得!”小鼠头叫嚷一声,随即低下头来,压低声音,愈发显得神秘,“可你知道么,听说,日前军帅已经离开扁关了!”   “军帅离开了扁关?”司马长安一惊,“此话当真?”   小鼠头见司马长安终于被勾起兴趣,大为满意,拍拍胸膛,信誓旦旦道:“那是自然,我可是听……”还没等他说完,有一名虎背熊腰的军士在伙房门口朝里面喊道:“司马长安,将军要见你!”   自从被发配伙房,这是皇甫麟首次召见司马长安。   司马长安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大步走出伙房。   小鼠头看着他走出伙房,睁得很大、但仍旧显得很小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茫然。   “卑职见过将军!”大帐中,皇甫麟正在悬挂的舆图前沉思,司马长安抱拳见礼。   转过身,皇甫麟打量了司马长安一眼,不咸不淡道:“在伙房过得可还自在?”   “回禀将军,伙房的伙食不错!”司马长安实在道。   皇甫麟哑然失笑,骂道:“别跟我面前装熊!我且问你,摸了数月的厨刀,还使得惯横刀否?”   司马长安一怔,随即眼一热,当即拜下,声音颤抖,“将军,卑职等今日,已候之久矣!”   皇甫麟微微动容,上前将司马长安扶起,仔细打量了快要热泪盈眶的司马长安一眼,叫了一声“好”。   放开司马长安,回到将案后,皇甫麟肃然道:“司马长安听令,自即刻起,恢复你百战军左厢辛字营副使之职,今夜子时,领大军先锋出战!”   司马长安离开之后,在空荡荡的大帐中,皇甫麟面对巨大的军事舆图,负手静默良久。   “长安,本将固知,你等这一日,已是候之久矣,本将又何尝不是?”   …… 第256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二十)   寒冬日短,北地夜幕来得格外早,每逢有人进出房门,风雪倒灌进伙房,都如同有一只冰兽埋头冲了进来,让人禁不住打上一个寒颤。小鼠头卷着身子蹲在土灶前,借灶中的火光温暖瘦小的身躯,火光明灭,他面色似乎也跟着变幻,一双本该稚嫩却已经布满老茧的双手,不时来回搓动。   在无数次抬头相望门口,看见无数人影进出后,他终于瞧见了重新出现在伙房的司马长安。   此时的司马长安,满脸胡渣已经不见,油腻腻的棉衣换成了鲜亮威严的战袍、甲胄,按刀站在门口的身影,格外英武威严。   司马长安一招手,朝小鼠头喊道:“小鼠头,跟我走!”   小鼠头连忙应了一声,一把丢掉手中的干柴,一跃而起,瞬间从灶间人群中掠过,出现在房外司马长安面前,看向司马长安的眸子里,尽是激动和期待。   司马长安将一整套甲胄并一把横刀,重重摔进小鼠头怀里,吼声穿透了风雪,撞进小鼠头耳朵里,“我答应过你,若是还有机会出征,必定带着你。你若不怕死,愿意赌上还没活到十七年的小命,就换上这身披挂,跟老子出战,去杀契丹蛮贼!”   小鼠头接过披挂,双手都在颤抖,大声应诺。   作为一个不起眼的火头兵,寻常情况下,他本没有机会战于大军之前,自然也不可能有立功、出头的机会,与之相应的,受伤乃至战死的几率也小些。   然而,“大丈夫生于当世,既然要活,就得活出个人样来,怎能贪生怕死?”对小鼠头说过此话的堂兄,已经战死在沙场,如今,他要带着这句话,继续去征战沙场。   他们都是这世上最普通的小民,卑微的如同匍匐前行的蚂蚁,随时可能粉身碎骨,死都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他们用微不足道的生命,去搏一个渺茫的前程,或者死于洪流中,或者杨帆冲向天际,到达彼岸。   子时前,小鼠头站在军阵中,眼前只能看到身前将士的后脑。和众将士一样,他藏身风雪中,随司马长安悄然离开雄关,攀向山上契丹军哨所在的地方。   他们在古北口屯驻了数月,安静得太久,以至于山上契丹堡子里的哨卒,都已经习惯无视他们的存在。而今天,他们动若雷霆,对那些卷缩在堡子里的蛮子,亮出了手中的利刃。   司马长安只带了百人,他们要解决山上三个契丹军堡。   在司马长安离开之后,皇甫麟就站在关头,静静等待。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山上亮起一团火光,在风雪中舞动。皇甫麟抬起几乎已经冻僵的手,声音划破漫漫长夜,“传我将令:陷阵队上山,大军开拔!”   雄关大门轰然打开,露出内里森然的军阵,火把上的火焰拼命晃动,在一片兵甲撞击声中,奔出关门,向北方而去。   两山之间有一条通道,山南是唐军关口,山北是契丹关口,关内皆驻扎有不少大军。无论是唐军还是契丹,若想自此踏入敌境,就得先解决对面关隘中的敌军。而若一旦破关而入,面前就是一片坦途,可直入敌方国境腹地。由此可见古北口关隘之重要。   寻常情况下,无论哪一方要正面突破关口,除非以绝对优势兵力和战力,都近乎痴人说梦。李从璟给皇甫麟的军令很简单,破关、北上!   如何破关,这是皇甫麟眼下正在做的事,拔掉山上契丹军堡,相当于刺瞎契丹军的眼睛,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则由司马长安带着数百陷阵队将士完成。   最靠近草原的契丹军堡里,司马长安刚将一个装死的契丹军士削掉头颅,横刀在对方的衣袍上擦了擦,重新归入鞘中,看了身旁浑身颤抖的小鼠头一眼。在方才的战斗中,小鼠头冲得很快,依仗其灵活性和动作的突然性,最先将长刀送进了一名契丹军士的胸膛。   “记住,下次杀敌时,刀不要捅进对方身体中,拔出来费事。最有效的杀人方法,是砍掉敌人的脑袋,或者划开敌人的脖子!”司马长安冷然对小鼠头道。   小鼠头一边平复心境,一边认真严肃的点头。   后续数百陷阵队将士赶到后,司马长安带着他们一起北行,不时即到了有大批契丹军驻守的关口上方,从山上望下去,可以清楚看见对方营地中亮起的团团火光。   司马长安眼中杀气凛然,冷冷道:“热刀,热矢!”   风雪严寒,刀剑容易冻在鞘中难以拔出,箭弦也会变得僵硬、易断,因此每逢战前,都需要“热刀”、“热矢”。   不久后,得到山下皇甫麟打出的信号,司马长安站起身,凛然道:“军帅与诸位同袍,数月前即与契丹蛮贼血战,立下无数战功!我等本是虎贲之师,却看了半年热闹,今日,终于到了你我建功的时候了!”   “破——关!”   要破关,正面强攻不易,唯有里应外合。   要里应外合,就需得要人率先杀入关内,打开关门。   要杀入戒备森严的关口,就必须出其不意。   要出其不意,就必然速度极快!   司马长安现在的所为,就是如此。   大雪夜骤然发动夜袭,固然有奇兵之效,然而此举却并非寻常将士能够做到。要奇袭成功,就需得指挥得当,此举又非寻常将领能够做到。   数月前,李从璟初至幽云,即令皇甫麟屯守古北口,之后却一连数月令其按兵不动,即便是在李从璟转战各地时,也没准其出战,甚至连山上的契丹军堡也不理会。如此为之,有两个效果。其一,麻痹了古北口北关的契丹军,松懈了其警惕;其二,蓄养了辛字营将士的戾气,因其数月欲战不能战,故而能一战便发挥强大战力。   如此李从璟尚嫌不够,又在出战时机上花了心思。首先,战事选择在李从璟营州战事“失利”,退守扁关逾月之后,此时,李从璟平州战事未定,契丹很难预料到李从璟会在古北口开辟第二战场;其次,选择了大风雪之夜。   皇甫麟,良将,李从璟固知其能,所以将此事交予他手。辛字营,控鹤军老卒,本就是精锐,却因是降军,在百战军内立足未稳,立功心切,又憋了一股气数月,气势上是厚积薄发。如此,攻陷古北口契丹关隘之战,才有胜算。   寅时,司马长安发动对古北口北关突袭。   两刻后,皇甫麟亲率大军至关前,在司马长安接应下,杀入关内。   天未明,而关隘易手。   ……   几日后,古北口关隘失陷的军情,被送到耶律阿保机面前,引其大惊、大怒。   耶律阿保机连夜召集北院夷离堇耶律敌烈、南院夷离堇耶律欲隐、北府宰相萧痕笃、汉官韩延徽等人于御书房,商讨军情及应对之法。   将古北口失陷的消息告之诸位重臣后,耶律阿保机开门见山,却未就此事多言,而是先问平州战事,“太子率领三万精骑驰援耶律敌刺已逾两月,自两月前克复营州后,至今未能攻下扁关、进入平州境内,其因究竟为何?”   两位夷离堇、一位宰相、一位宠臣,此时都安静无声,没有半分响动,这些个把持契丹国大权势的顶级重臣们,平日里莫不是威风八面、一言九鼎的人物,契丹国政赖之以安,邦交社稷因之蒸蒸日上,但在面对耶律阿保机的这个问题时,无一人给出答案。   非是不能,而是众人心头的答案,别说耶律阿保机不会满意,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众人不说话,耶律阿保机怒意不减,“我大契丹堂堂六万精锐之师,竟然奈何不了区区万余唐军,一败再败,以至于死伤惨重,成为疲敝之师,着实是奇耻大辱!朕自执掌八部以来,横扫北漠,建国称帝,数十年未尝遭遇如此情况,今朕之太子、肱骨大臣让朕失颜至此,该当何罪?!”   他这话说出来,几人更不好开口了。   良久,似是自觉无趣,耶律阿保机不愿再发怒,缓和语气问道:“诸位且说说,大契丹如何处理眼下局势?”   此问便容易回答多了,北院夷离堇耶律敌烈当即道:“唐军狂妄,竟然胆敢一而再再而三踏足草原,挑衅我大契丹国威,是可忍孰不可忍!皇上,依臣之见,当召集大军,雷霆灭之!”   “召集大军?你预备召集多少大军?”阿保机目光冰冷,“时入深冬,不利久战,若是兵发中原打草谷也就罢了,跟幽云边军作战,不仅无利可图,且损失的都是自家财货,如此作战,目的何在?”   耶律敌烈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了。   “古北口唐军乃小节,平州李从璟才是大患,依臣看来,似乎应该先平李从璟。一旦李从璟兵败,则幽云唐军必定无法再掀起风浪!”南院夷离堇耶律欲隐道。   耶律阿保机看了他一眼,“那你认为,再增援多少兵马合适,由谁领军?万余唐军驻守扁关,数万大军尚且不能破,若李从璟尽起三万边军,朕当如何?你可愿南征,保证能手刃李从璟,带回他的人头?”   “这……”   韩延徽和萧痕笃相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神中读懂了什么。萧痕笃努努嘴,示意韩延徽先说。韩延徽不欲出头,却不敢违逆萧痕笃,只得整理了一番思路后,拱手道:“皇上,臣之愚见,无论是李从璟,还是幽云,目下都非契丹应该看重的!”   “为何?”   韩延徽见耶律阿保机没有动怒的意思,稍稍放心了些,继续道:“我大契丹眼下虽强盛,但唐朝也非弱小之辈,此时想要饮马黄河、行灭唐之举,似乎行不通。既然不能灭唐,何必跟唐军纠缠不清,徒费精力、军力、物力?与其如此,不若先对付能对付的,以此强大自身,待我大契丹国力强过唐朝,或者中原有变之时,再挥师南下,则利莫大焉!”   “你的意思,还是应先对付渤海国?”   “吾皇圣明!渤海不除,后院不宁,难以专心对付唐朝!”   耶律阿保机很满意,“你继续说。”   韩延徽受到鼓舞,更胆壮了些,继续道:“如今平州战事未决,而古北口唐军又犯境,看似麻烦不小,实则麻烦也不大。李从璟,一边将耳,百战、卢龙两军,一镇军耳,或能小打小闹,然要真正威胁我大契丹国,却是不能!李从璟今番之所以攻打平、营二州,不过是引人注意,让皇上分心,不能专心对付渤海国罢了。俗话说唇亡齿寒,李从璟也知道一旦渤海亡,其必独木难支,不能抵抗我大契丹兵锋,臣又听闻渤海王子大明安与李从璟曾会面,故此,李从璟在契丹要平定渤海之前,于边境起战事,无非是帮携渤海罢了!当此之际,吾皇万不可为李从璟牵着鼻子走,当一心一意攻灭渤海,如此,李从璟早晚必亡!”   “卿言甚善!”   耶律阿保机站起身,好生赞赏了韩延徽一番。   而后,他传下诏令:着令耶律倍、耶律敌刺领军撤离平州;耶律倍不必立即回军西楼,当先荡平经古北口入境之唐军,将功补过,再行回朝! 第257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二十一)   日暮,扁关,笛声悠扬响起。   关前,战事已近尾声。   阵型被撕扯成碎片的契丹数千军士,正在被唐军从四面八方分食,已是逃生无门——而契丹其余契丹大军,已经舍弃他们撤离扁关,仓惶北退。   扁关攻防战,历时月余,至此落下帷幕。   契丹大军的撤退,标志着耶律阿保机默认了平州被李从璟收复的事实。   李从璟的平州保卫战,在先后击败耶律术赤、耶律敌刺、耶律倍,历经白狼山战役、营州保卫战、营州游击战、扁关防卫战后,也终于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这场历时超过四个月的战役,最终以平州重归大唐,契丹军伤亡逾万、不得不北撤而结束。   同时,此战也标志着,李从璟以一地战一国的雄心、大策,打响了响亮的第一枪,有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开篇。   暮色下,李从璟在丁黑、第五姑娘等亲随的拥簇下,走上扁关城头。他自然不曾离开此地,所以小鼠头听闻的消息只能是空穴来风。   夜幕将至未至,纵目远眺,仍可见天高云阔。   不远的地方,一处断壁残垣间,细细儿静坐其上,冷风卷起她的裙角,轻舞飞扬。笛声从她嘴边的梆笛中传出,和她幽远的眼神一起,飘荡在边地血流漂橹的战场上。   与之相对的某处,一身白袍的耶律敏,依靠在女墙边,双手环抱着双臂,抬头望着暮色如云涌的苍穹,面色落寞,身形萧索。   眼见关外战事将歇,丁黑感叹道:“这场战争,终于是结束了。”   李从璟将目光从细细儿、耶律敏身上收回,投向关外,顿了一会儿,说道:“眼前的战斗虽已接近尾声,身前的战争却从未停歇。在这个以战争为主旋律的时代,和平注定只是短暂的梦境,生与死的撕扯才是一成不变的色调。丁黑,你可厌倦了这永无休止的战争?”   丁黑低头沉默片刻,道:“和平安宁,固我所愿,然则若不战便不能阻止身后美好的事物遭受灾难,我宁可握刀战一生。”他意在契丹侵扰边地,给边地带来无数苦难。   李从璟颔首,又问身边的第五姑娘,“那么你呢,你意如何?”   第五歪着头,问道:“战争不好吗?我就很喜欢战斗啊!”   李从璟怔了怔,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对方的小脑袋。   他让人将细细儿带过来,对她道:“眼前战争已止,短时间内边地不会再有战事,你现在归去,尚能赶在年前与刘老相聚。”刘老,说的是与她相依为命的祖父。李从璟对音律不算精通,但胜在心思细腻,已从方才细细儿的笛声中听出一些乡思、孤单的味道,因有此言。   说起来,细细儿也不容易。   小半年前,她因思慕杜千书,遂只身跟随李从璟千里入草原。后来好不容易得见情郎,却不曾想杜千书已然变心,多少幻想竟成梦一场,自是有许多悲凉;那之后,或许是眼见杜千书被李从璟重用、得以谋大事,因而生出倔强好胜之心,或许是没有对杜千书死心、还抱有一丝希望,又或许是单纯想要接过刘老的使命,细细儿最终选择了跟在李从璟身边。   她一个普通的乡下丫头,却在这几月中数经生命中的大转折,从身居安宁祥和之地,到身处金戈铁马之中,茕然一身,无亲无友,自身也从一介平民变身为军情处战士,从此生活不复平静,时时刻刻都可能要面对生与死之间的厮杀。如此巨变,便是心智坚韧之辈也不免难受,何况她一介女儿身?   而她,实际上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罢了。   这也许是命运,是每个边地热血儿女的斗争和无奈。   细细儿嘴唇动了动,外柔内刚的她,刚想要拒绝李从璟的特殊照顾,话未出口,李从璟已经加重语气道:“这是军令!”   “诺!”细细儿下意识挺直了身子。   李从璟微微一笑,“现在就走吧。”   北征战事完结,李从璟也将离开扁关,带领百战、卢龙两军主力回归幽州。在离开之前,他在扁关做了一件事。   这日,李从璟正在院中习练武艺,郭威来报,“军帅,烈士墓地已经修建妥当。”   李从璟收起横刀,接过丁黑递来的衣袍,“传令全军,陵园集结。”   扁关建于长城,长城位于崇山峻岭处,陵园就在群山环绕之中。群山非青山,草木枯黄,不见绿叶,天苍地茫,山风呼啸其间,如烈士身前的呐喊。   山脚,缓坡上,墓碑如林,一眼望不到头的衣冠冢如泣如诉。   山脚前的空地上,近万唐军列阵肃然,人人面色庄严。有不少伤员,或拄拐,或被人搀扶,无不尽力站直身躯。   李从璟走上缓坡前的高台,在他身后,李绍城、李彦超、李彦饶、郭威、孟平、林英、林雄、李正等一众唐军将领,缓步向前,衣甲、兵器相撞作响。   抬头相望,这些昔日浴血同袍的将士,无论生于何地,有过怎样或英勇或傲人的事迹,自今之后,他们将长眠在于此。这片于他们而言是异乡的土地,今日之后就是故乡。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姓名在身前不为人所知,死后亦无人传颂,他们生于当世,在这片土地上,为忠、为义、为亲人、为生活殊死战斗过,他们留下过许多痕迹,却又早已飘散在时间的长河中。他们是军人,是战士,他们征战沙场,流血流泪,而今,他们抵达人生的终点,那是无数军人的宿命——马革裹尸。   祭奠亡灵,诸将三拜,依次上香。   山风吹动旌旗,猎猎作响,除此之外,周围一片肃穆静默。   面对如林墓碑,李从璟沉目而立,虽见惯生死,此时亦觉如噎在喉。半晌,他沉声开口,“身为尔等主帅,之前能带尔等出征,今日却不能带尔等归去,此我之罪!”行跪拜礼。起身,继续道:“尔等皆国之猛士,有尔等横刀立马,方使四夷臣服,不敢觊觎中原,今尔等战死,国失栋梁,此我之罪!”再度跪拜。复起身,“身为人子,皆有父母,身为好儿郎,皆有妻子,今尔等远赴黄泉,我大唐父母失儿,妇孺失脊柱,此我之罪!”泪水涌出,三度跪拜,良久不能起身。   诸将,众军士,闻此言、见此景,无不动容。   李彦超、李绍城等上前,劝道:“自古但凡征战,便不能不死人,军帅已让我军连番大胜,何必自责过甚?”   “我固知人皆有一死,沙场征战,生死更为常事。然而身为三军主帅,彼辈将士皆因我之令,而慷慨赴死,我焉能无动于衷?”李从璟被扶起身,长叹一声,转身,面对近万将士,“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身为尔等主帅,我固不能让尔等皆免于战死,但必让我大唐勇士死得其所,必不使一个好儿郎枉死!军使,宣读战功册!”   丁黑带人抬上来一箱书册,军使从中拿出一本,展开来,以洪亮庄重的嗓音宣读道:“大唐军法,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赏罚分明,所以彰英勇、去怯懦,长先进、灭不正,此乃强军之基……此番出征,自攻打平州以来,至前日大战结束,历时四月,经大小战事数十,攻城掠地、攻杀契丹蛮贼无数,我军将士,亦有三千余阵亡,依惯例,先宣阵亡将士军功……”   “百战军斥候将军孙二牛,于大军生死存亡之际,深入敌后,探得敌军动向,其军情挽大军于危急之中,功莫大焉,为彰显其行,依制策勋九转,追升百战军副帅,赏金二十……”   军使念毕,看向军阵,大声道:“壮士领功!”   刘文自阵中出,奔于台前,在李从璟面前下拜,“斥候军副将刘文,代将军领功!”   李从璟扶起刘文,缓缓开口道:“尔等主将孙二牛,与本帅识于淇门建军前,彼时本帅与李荣、孙二牛等人亦是深入敌境,翻山越岭,探听梁军敌情。将军英姿,犹在眼前,却不曾想一夜未见,竟已生死两隔。百战军斥候得以有今日之貌,全依孙二牛与尔等之功……”   刘文眼眶通红,哽咽道:“有军帅此赞,将军必能含笑九泉!当日临别之际,将军犹言,他曾答应过军帅,要做好大军的眼睛,他说,他没有失信于百战军,没有失信于军帅……将军让我告诉军帅:孙二牛决定留在白狼水河畔,他,不回去了……”   闻听此言,李从璟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孙二牛倔强的面容,那是一张坚毅而决然的脸庞。自去年以来,无数次征伐,并肩作战,每每都有将军身影,今日一别,却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   阵亡将士军功宣读完,天色已近傍晚,至于眼前将士功劳,自有日后通报,不急于一时。李从璟按刀站立在高台上,头顶云卷云舒,山风迎面扑来,他目光炯炯道:“边地受契丹等蛮族荼毒数十年,眼见蛮贼杀人越货,毁家灭族,而时人莫能奈何,虽痛心疾首却不能于事有补,多少苦痛,多少屈辱,难以言说!”   “然,本帅今日可以正告幽云军民,正告草原诸族,正高天下:大唐与契丹之战,攻守易行了;幽云边地,将不复再有面对契丹贼兵,而徒叹奈何的时候,但凡再有契丹蛮贼胆敢踏入唐境一步,我等必让其付出血的代价!”   李从璟抬起手,指向身后的陵园,复指向身前的近万将士,“是我身后战死沙场的同袍,是我身前百战不屈的将士,让本帅、让大唐,有大声说出此言的底气!你们,用你们的鲜血,用你们年轻的生命,用你们的勇往直前的斗志,用你们的忠义,让幽云边地的这片天,变了颜色!是你们,用一次次以血换来的胜利,告诉了天下那些所谓豪杰、枭雄们,我惶惶大唐,虽时隔百年,依然凛然不容侵犯!”   “而今,本帅可以大声告诉这世界: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声震云霄。   李从璟今日这番话,必定伴随其收复平州、击败契丹大军的讯息,传遍天下!   高台上十数将,皆前驱,拔剑而呼:“护边击贼!”   高台下,近万将士以拳击胸,齐声大吼:“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李从璟右手伸于身侧,向上托起,“上酒!”   号角声起,沉重绵长。数百将士自军阵中奔出,怀抱酒坛、酒碗,细流般汇进陵园,将酒碗依次摆下,烈酒依次倒出。   一墓前一碗酒。   三千英灵,三千碗烈酒。   李从璟举起酒碗,神色肃然,近万将士目光神圣,他举杯大喊:“卫我大唐!”   “卫我大唐!”   “卫我大唐!”   “卫我大唐!”   这支刚经历大战、取得大捷的雄师,在群山之中,面对他们的先烈,以这种方式,发出了他们向时代的宣言。谁也无法预料,这支军队,将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搅起何等的滔天巨浪! 第258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二十二)   大战结束,算一算时间,李从璟惊觉四个月已经悄然过去。   之所以是“惊觉”,乃是因这也意味着,莫离、桃夭夭率众和大明安踏入渤海国,至少也是三个月了。渤海国局势如何,李从璟未曾亲见,不好言说,然则有些事情不亲见,未必就不能知晓其面目。于李从璟而言,他是知晓渤海国亡于这几年的,“人必自亡,而后人亡之”,渤海国既然亡国在即,可见国内定是一番末日景象。   何谓末日景象?于国而言,朝政昏暗、吏治腐朽、赏罚不明、小人当道、内耗严重,是不可或缺的题中之意。既有此内忧,又加之有契丹为外患,渤海国的局势,由此可见一斑。在如此境遇下,莫离和桃夭夭要帮助大明安做中兴之主,何其难也,又因契丹在侧,国战在即,大明安不得不使用非常手段,以求在短日内破局,则其处境又当是何其危险。   如今三月过去,料来其斗争已到了正激烈的时候,李从璟如何能不为莫离、桃夭夭担忧?   既担忧,李从璟不免叫来第五姑娘,让她将渤海国的诸番消息细细说给自己听。   莫离,且不说其与李从璟自小感情甚笃,两人心灵相通,他本身不仅有军谋,更有政才,乃李从璟左膀右臂,百战军的建设和地方军政大事,若没有莫离为他出谋划策、查漏补缺、身体力行,李从璟很难应付得来。李从璟可以不救渤海国于即亡,也不能失了莫离。尤为难得的是,他与孟平、章子云等,是李从璟近乎可以完全无条件信任的人。   桃夭夭的重要性,就更不用多提。于理智上而言,作为一个可以共谋大事的女人,她身上几乎有女人的一切优点,却没有女人天生的缺陷;从感情上说,李从璟亦不愿其有半分不测。   在给李从璟汇报完特意整理的情报后,第五姑娘鼓起粉塞,长长吐出一口气,小舌头快速添了一下发干的樱唇,总结道:“综上所述,莫先生和桃姐姐已经差几摸清了渤海国局势,对几股强大势力也已了如指掌,本着谋而后动的初衷,在年关前后,他们将大举展开行动,以求在来年开春时,将大明安推向前台,掌握急需入手的部分军政实权,以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契丹入侵!”   渤海国内如今的局势,因有莫离和桃夭夭相助大明安掌权的行动,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不用身临其境,李从璟也能想见其中的云波诡谲。   “但愿,桃姐姐和莫先生能马到功成。”说完,第五悠悠一叹。   “但愿二字无用,若是心存希望,便该为之行动,使事情朝我之所望的方向发展,焉能说‘但愿’?”李从璟微笑道,心中已经开始细作谋划,“形势如此,我当助其一臂之力。”   “军帅说的是!”第五姑娘大点其头,表示受教,眨了眨满含希望之光的眸子,“如何相助?”   李从璟寻思半晌,沉吟道:“需得归去幽州,再作安排。”   幽州是边地大本营,幽云力量的集中所在,自然不是寻常之地可比。   踏上归途,李从璟依然让李绍城、李彦超领大军正道行军,他自带百名由君子都和军情处锐士组成的近卫,沿途察看各地军、政情况。   路途中,李从璟某日忽地心生异样,顿觉有些事情似乎很是反常,正在朝异样的方向发展,这让他生出不妙的感觉。细思源头,却几日不得其要,甚觉惊异。   这日,李从璟偶然看见缀在队伍末尾的耶律敏,才惊觉此事源头。耶律敏神色颇为憔悴,鬓发不复往日齐整,双目无神望着地面,沉默无言,如一片落寞的秋叶,飘荡在无人的角落。   自打耶律敏跟随李从璟逃出契丹以来,她一直都在变着法儿出现在李从璟面前,吵吵闹闹如同疯子,但在出营州,特别是离开扁关之后,竟无一次主动骚扰李从璟。   李从璟是细腻之人,没发现对方异常尚好,发现之后便愈发清晰感知到耶律敏的神伤与落寞。平心而论,李从璟对契丹没有半分好感,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耶律敏虽未曾对汉人有过伤害之举、不好的言辞,然则李从璟对待她一直只是寻常看待,没有半分其他感情。   第五姑娘察觉到李从璟看向耶律敏的眼神,抿了抿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要说起来,她也是个苦命人呢,真不知她为何要离开契丹。”   “追求自由,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何况是在乱世。”李从璟情绪不太高,声音略显低沉,“只是不知,如今的自由,是不是当初她想要的。”   第五姑娘叹息道:“当日军帅千骑独拦契丹五万大军,与耶律倍在阵前谈话陷入僵持,若非她及时出声化解僵硬气氛,说不得后面会如何呢。真论起来,她也曾帮过我们不少忙。”   “帮过我们不少忙……”李从璟咀嚼着这句话,忽然发现,自打与耶律敏相识,撇开对方的契丹身份不谈,她确实帮过自己不少忙。初见时愿赌服输,令杜千书给细细儿赔罪,再见时甚至想在契丹军前保护商社,西行时助李从璟说服耶律倍,前番又在两军阵前为他和耶律倍化解敌意……第五姑娘不言及这些,李从璟尚不觉得,细想之下,似乎是自己在“受人恩惠”之后,没有做到当初照顾好耶律敏的承诺。   李从璟摇摇头,驱散这些思绪。   当日大队在野外宿营,耶律敏独坐营外一棵老树下,环抱双膝,脑袋放在膝盖上,一坐良久。   李从璟望见耶律敏的身影后,拧着两个酒囊,出营走到她身旁坐下,递给她一个,微笑道:“北风严寒,暖暖身子,若有思乡之愁,亦可驱散几分。”   耶律敏抬起头,消瘦的脸庞上眼神迷离,片刻后清明少许,宛然一笑,仿佛蕴含无数情绪与言语,别有一番凄然,“早就想找你要一壶酒呢,想了好久,怕你嫌我烦,不敢跟你说。”   李从璟心口微微一抽,面上却无异样,举囊示意,陪耶律敏饮了一口之后,声音愈发柔和,“之前你常在我面前玩闹,我虽多有赶你走的时候,却非厌烦,而是近来征战繁忙,实在是无暇。身为主帅,肩负三军将士性命,由不得我不利用每一刻思虑、完善征伐之事。”他不是一个喜欢解释什么的人,说到这就不再继续唠叨,笑了一笑,“其实每回你来,都是欢声笑语,倒是很能化解我的疲劳。”   耶律敏擦了擦嘴边的酒,眼神狐疑,“真的?”   李从璟头靠上树干,仰望苍穹,声音略带嘶哑,“背井离乡,独在他国,身边又无相熟之人,心地怎能不荒凉?我这个半生不熟的人,大概是你唯一的朋友了吧。你一介女儿身,忍受行军之苦,跟在我身旁,每每煞费心思出现在我面前,以笑颜相对,不就是希望证明给自己看,其实你并不孤独吗?可惜,前些时日我太疏忽了……”   耶律敏紧紧咬着嘴唇,她又听见李从璟说:“其实每个愈能疯闹的人,在孤独的时候,往往比常人更加孤独。”听到这句话,她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不为其他,就为尚有人能理解自己。   李从璟又笑了笑,笑意温醇,他碰了一下耶律敏的酒囊,“之前一直没告诉你,你虽然是个公主,但是真的没有公主病啊,和你相处很愉快。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日后我还要好生谢你,所以,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耶律敏怔了好半天,感觉有什么滑落脸庞,她大口喝了几口酒,想要掩饰什么,然而此举没能压制住内心的翻腾,却反而让她被烈酒给呛着了。她丢掉酒囊,弯腰剧烈咳嗽起来,全身都在跟着颤抖。   李从璟失笑,“公主殿下,不必如此吧……”话还没说完,耶律敏已经扑过来,一把抱住他,在他肩头狠狠抽泣起来。   美人入怀,温香软玉,李从璟却没有一丝邪念,稍作迟疑,轻轻抱住耶律敏颤抖的肩头,道:“要哭就哭个痛快吧,哭完能舒坦些。”   随即,肩头传来一阵疼痛,却是耶律敏咬住了他肩膀。   轻抱耶律敏,李从璟看向远天,夜色下苍山如幕。   耶律敏虽贵为公主,却在成年之后就要被当作工具和亲,痛苦挣扎无用,甚至想过一死了之。被迫出逃契丹,然却入了“敌营”,连日以来,眼见无数族人死于李从璟这个“敌人”手下,她又非铁石心肠,如何能不动容。便连她最亲近的兄长,也被李从璟杀得毫无颜面。这个时候,她如何能不心情复杂?   然则,国事非她能左右,她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她心中没有国仇,没有不可调和的敌我之分,有的,不过是对自由的向往。   满天星辰下,李从璟对着远近的山林笑了笑。   都是乱世儿女,有太多身不由己,若无血海深仇,无奈的人何必为难无奈的人?   再前行几日,李从璟遇见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 第259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二十三)   北风飒飒,驰道上,数名衣着简朴的行人正在顶着寒风前行,为首两人虽是儿郎装扮,然却眉清目秀,赶路的步伐姿态也不像边地男子,倒像是女儿身。   驰道上偶有行人与他们擦肩而过,多会相望几眼。而这些人多半也会与行人搭话,询问扁关战事。扁关战事持续良久,虽然逃难的人不多,却也不乏流民,这些流民告诉这些人他们所知道的消息后,多半会被这些人送给一些干粮,让人感激涕零。   “娘子……公子,这里距离扁关还有些远,逃难到此处的流民大多只知道扁关战事正在进行,扁关未失,却是不知其它详尽消息了。这些天也问了好些人,大多都会说起,扁关战事惨烈,数万人日夜厮杀不停,方圆数十里,到处都有兵马在活动呀!”   “这些消息我们在幽州就知晓了,我们离开幽州的时候,扁关的战争已经持续逾月,却不曾想直到今日,仍是未分出个结果来……也不知夫君他,现在可好……”   “公子,将军吉人自有天相,断然是不会有事的!或许契丹蛮贼已经被打退了,只是消息还没传到这里来罢了,娘子且请宽心就是啦!”   “嗯……仔细算来,自打北上,已和夫君快五个月没见了,这回我们偷偷跑到扁关去找他,你说夫君会不会生气?”   “断然是不会的!我们这回是乔装北上,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娘子不是说了么,只要远远看到将军无恙,咱们就回幽州,想来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   “但愿如此。”   若是李从璟在此,定会一眼认出,正在说话的这两个“儿郎”,就是任婉如和丫鬟惜玉。在他们身后,还有四人,这四人却是正儿八经的男子,个个身板结实,在不经意间还会流露出精悍之气,却是府上的护卫。   任婉如和惜玉正说着话,旁边有一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少年郎和少女走过,在两者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个少女忽然脚下一软,身子就栽倒在路边。   少年郎起先不以为意,保持前行的姿势不变,拉了两把,没能将少女拉起来,他这才惊慌回头,拼命想要抱起倒在冰冷路面上的少女,发出沙哑而低沉的声音,“河丫,河丫,起来,快起来!”   “哥哥,我……走不动了,你走吧,不要……管我了……”少女眼神空洞,费力地说道。   少年郎只是拉扯了几把,就累得气喘吁吁,最后虚弱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却仍是不肯放手,“河丫,起……起来,别躺着,躺着了就再也起不来了!”   “哥……哥哥,我好困,你让我……休息一会儿吧。我去找阿爷阿娘了……你自己走吧……”发黄的头发乱糟糟搭在脸侧,少女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埋头在少年郎腿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不要!河丫……”少年郎拼命的晃动少女的肩膀,却发现一切努力都是那么苍白。其实少年郎自个儿也知道,如果没有食物,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自己的妹妹只是太饿了,以至于快要饿死——可是,他没有食物可以给她,哪怕一点点。   无助的抱着声息渐渐微弱下去的少女,少年郎仰起头,悲怆的嘶吼起来,“啊!”吼完,眼前一黑,少年郎没了意识。   当少年郎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座废弃的祠堂里,面前正有一个不认识的人在给他喂粥,那人很年轻,眼睛是月芽儿状的。   半个时辰之后,任婉如和惜玉留给少年郎一袋干粮,就准备再次踏上旅途。   少年郎扶着同样得救的少女在任婉如面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任婉如扶起少年郎,“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能轻易下跪?”   少年郎道:“小人命贱,这一跪不是为我自己,而是谢小姐救了我妹妹!还请小姐赐下姓名,今日之恩,来日必当厚报!”他竟是已然认出任婉如是女子。   任婉如本不欲表明身份,拗不过少年郎不如此便不起身的倔强神情,坦然道:“今日我救你,举手之劳。然则你要报答我,却非易事,或许有一日你成了大器,才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你起来罢!”   少年郎怔了怔,咬牙,掷地有声道:“今日我卑,身无长物,以至于连一餐饭都不能给妹妹。然而雏鹰终有展翅之时,莫道少年穷!请小姐赐下姓名,来日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小人愿意赔上这条命,以报厚恩!”   任婉如这时才认真打量少年郎。   眼前的少年郎,至多十二三岁的年纪,衣衫破旧,面色蜡黄,狼狈不堪。然其目光有神,竟似利剑,分外慑人,再看其神态,虽稚嫩,亦有虎狼之姿。   任婉如心中一动,道:“也罢,既然你我相遇,便已是因果。今日种因,来日缘到,或许也会有一番命里注定的果。”说到这,她目光庄重起来,认真道:“他日若你要报恩,只需要记住三个字。”   “哪三个字?”   “李从璟!”   少年郎又是一愣。   直到任婉如等人离开祠堂,身影消失在门口,少年郎才回过神来,他朝门口大声喊道:“我叫石青锋!”   少年郎望着门口,恍然失神。   河丫挪过来,在石青锋身旁坐下,好奇的问:“哥哥,李从璟是谁?”   “李从璟……”石青锋咬了咬嘴唇,眼眸中有炙热之色闪过,“他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将军,是天底下最大的英雄!”   “啊?”   石青锋站起身,将任婉如留下的碎银收好,又将干粮抱在怀里,拉着河丫走出祠堂,“河丫,有了这些盘缠,我们就能去中原了。到时候见到石大哥,我就能投到他麾下,成为一名大唐的军人!”   他在门口顿了顿脚步,依稀有阳光从云层中洒下来,落在他肩上,他道:“总有一日,我会成长为一名将军,一名有能力,报答他今日之恩的将军!”   重新回到驰道上的任婉如,至此还不知她今日到底救了一个怎样的少年,更加不知道这个少年郎的身份。当有一天,事情的真相揭开的时候,不仅是她错愕,便是李从璟,都会震惊。   继续北行,任婉如仍旧一路向碰到的人打听扁关战事情况。这一日,她们被告知,契丹蛮贼已从扁关败退,而唐军已经凯旋!   任婉如和惜玉在惊讶之余,高兴的相拥而泣。   “连契丹太子都能打败,小姐,你说将军有多厉害?”惜玉手指撑着下巴问。   任婉如寻思一阵,露出回忆之色,“曾听夫君说起过,他的百战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最为依仗的一样东西,就是情报。听他说,但凡他的大军所到之处,一草一木他都能了如指掌,敌军的斥候、哨探都会暴露在他的视野中。”   惜玉惊叫一声,“如此厉害?”   任婉如嫣然一笑,道:“反正夫君是这般说的,我也没见过,不知夫君有没有说大话呢!”   惜玉认真的思索起来,“将军的脾气,是不屑于说大话的,既然将军这般说,就定是如此了……小姐,现在我很担心啊!”   “你担心什么?”   惜玉叹了口气,“若是将军之言没错,但凡百战军所到之处,一草一木军帅都能了如指掌,敌军的探子都会被大军抓住,那我们的行踪,会不会也暴露啦?”   任婉如一惊,呆呆道:“不……不会吧?”   她话来没说完,身后忽然传来护卫的示警声,“小姐当心!”   “怎么了?”任婉如和惜玉左顾右看,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一名年长的护卫脸色不太好看,声音低沉,“已经几里地没有看到行人了,这太过不正常……”   不等他说完,驰道前后,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各有十余骑出现在道路尽头,向他们奔驰而来,转眼就到了他们跟前。   为首一名骑士目光冷然看向被护卫护在中间的任婉如、惜玉,语气不善,“说,尔等是何人,为何要打听扁关战事情况?”   “还,还真来啦?”惜玉又惊又怕。   任婉如此行是秘密北行,初衷不足为外人道,此时也不好说出口,难道要她说,我是李从璟媳妇儿,因思夫,特意前来探望他,也不会打扰他行军征战,只求远远见他平安就好?   “我看尔等鬼鬼祟祟,莫非是契丹探子?”任婉如等人不说话,为首骑士眼中神色更加不善。他身旁一人眼尖,低声对他道:“队正,这里面有两位小娘子,似乎有些不大寻常。第五统领和军帅就在附近,要不要押过去,先报给第五统领?”   队正寻思着点点头。   就这样,李从璟在还未回到幽州时,就于半道看到了被当做契丹探子,由军情处锐士押到面前的任婉如。   李从璟哭笑不得,任婉如更是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本来好好的,只是想单纯来远远相望一眼就好,为了避免打扰到李从璟征战,任婉如甚至都没打算与他相见。这下倒好,人倒是见着了,却是被李从璟麾下将士,给押到他面前的。   任婉如低头看脚尖,羞得不能见人,惜玉叹息着拍了拍任婉如的肩膀,老气横秋道:“小姐,有什么好害羞的,人都见着了,总不至于装作不认识吧?谁让将军太厉害,他的部下也太厉害,凡他所到的地方,一草一木都在他的控制之中呢?这都是将军太有本事了啊,你应该高兴才是呢!”   任婉如羞恼的横了惜玉一眼,对方说的她岂能不知,只是眼下情景,确实太过尴尬了些。   在第五姑娘拼命忍住笑意、充满戏谑的眼神中,李从璟下马,坦然走到任婉如面前,拉起她的手,一句话就打消了她心头全部的顾虑,让她满心的忐忑都化作甜蜜。他柔声道:“娘子,冬日严寒,北行路长,辛苦你了。我亦想你久矣!” 第260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二十四)   在离开扁关,回归幽州的途中,李从璟去了一趟平州。   自初秋北上,至如今,已是隆冬时节,无论是深入草原,还是转战数地,小半载奔波、征战,所得最大之战果非是斩首契丹精锐万余,而是收复了平州。   幽云十六州,本尽是大唐领土,唐朝式微以来,营州、平州等先后为契丹所据,而中原因内战连连,无暇北顾,遂失祖宗疆土。营州位在长城之北,地广人稀,且不多言,平州却是位于长城以南,战略上的重要性非同一般。多年来,契丹所以能每每毫无阻滞侵入幽云,为非作歹,正是因有平州之地利。   若无平州之地利,则契丹与大唐之间,有长城阻隔,于唐军而言,无论是防守还是进攻,都大大有利。失平州,契丹再想入幽云,除却寥寥数地之外,就得直面长城险阻。   之前耶律倍与耶律敌刺合军,虽在营州即被李从璟以游击战拖得不成人形,仍旧强攻扁关多日不肯退却,原因就在于此。由此可见,耶律阿保机令耶律倍放弃攻克平州,是一个何等艰难的决定,其对李从璟之仇恨,怕是已到了滔天的地步。   李从璟收复平州当日,虽战事颇难,仍是在当日就公布“抚民三策”,对平州优待非常,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平州之重要,不容有半分闪失。光复平州后,李从璟迫不及待令杜千书、赵钟鸣在平州展开民政建设,就有尽快稳定平州的意思。同时,平州也是李从璟建设幽云的试点区。平州对李从璟的重要性,在当下已在幽云之首。   另外,有克复平州的战功在手,李从璟就不惧朝中对他擅起刀兵的非议,不仅如此,携此大功,李从璟之后要实现他建设幽云的一系列构想,也就有了底气。   因是,收复平州,无论是对大唐,还是对李从璟个人,意义都非同寻常。   是以,这回凯旋,李从璟顺路到了平州城,要“检阅”平州各项事务。   当日,杜千书等官吏出城相迎。   李从璟这回到平州,并未大张旗鼓,但也并未如何刻意隐蔽行踪,百余骑的队伍自大道上驰过,动静不小,立即引起道旁农田里、庄子里百姓的注意。   “呵,那是何人,好大的排场!”一位老农直起腰来,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   “咱们平州,可没几个人出行能整出如此动静啊,莫非是刺史大人,或是将军大人?”老农身旁的老妇也停了手中的活,蹲在地上看稀奇。   “妇道人家,就是没见识!”老农从过军,略有眼光,此时鼻孔朝天,“没瞧见么,这百骑中既有军士,又有清一色青衣锐士,一看就是精锐近卫,这样的行头,可不是刺史或咱平州将军能有的!哎,你看看,那前面儿还有个穿大红衣裳的小娘子,怎么如此眼熟?”   老妇刚开始一脸受教,听到最后一句,顿时不乐,“老头子你都多大的人了,还看人家小娘子,心都飞上天上去了,也不怕撞着鸟嘞!”   老农立马露出不痛快的表情,还未说话,几步开外,有个年轻后生失声叫起来,“那是李大将军,是李大将军,我认出来了!那位红衣小娘,之前就一直跟在李大将军身旁的,我见过!”   “李大将军?李大将军来平州了?哈,真好啊!”老农一阵欣喜,随即又露出疑惑之色,“可李大将军不是在扁关与契丹蛮贼作战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年轻后生丢下手中的伙计,撒开脚丫子跑开了,“阿爷阿娘,我昨日就听说了,李大将军在扁关大败了契丹蛮贼,契丹蛮贼已经落荒而逃了……李大将军回来了,我得告诉狗子他们去!”   “李大将军又胜啦?”老农先是惊愕,怔了怔后转为狂喜,又愣了一会儿,忽然没来由的老泪纵横,“李大将军又胜了!多少年了,咱幽云多少年没凭自个儿力气打赢过契丹蛮贼了,李大将军一来就是连战连胜,听说这回可是契丹太子亲自领兵,李大将军连契丹太子都能胜,要胜阿保机那老贼也指日可待啦!”一把抓住老妇的手,“老婆子,我就说过,李大将军是平州之福气,是幽云之福啊!”   老妇见自己男人如此情难自禁,也一个劲儿点头,“是是,李大将军是幽云之福!咱们脚下的这地,不就是李大将军分给我们的么,李大将军……是个好人呐!”   “是好人,是好人……不行,李大将军回来了,我得赶紧把这消息告诉乡亲们去!”   临近平州城,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太快,任婉如和惜玉不会骑马,前者由李从璟带着,后者则就坐在第五姑娘身后。眼见众人一出现,远近田地里的农人都叫着跑开,惜玉不明所以,傻傻的道:“哎呀,这些百姓好怕我们啊,我们一来,他们就都吓跑了!”   任婉如也一脸好奇,又有些感慨,看得出来她也和惜玉同样想法。   第五噗嗤一笑,回答道:“可不是被吓的!”   “那是什么?”惜玉眨眼问。   第五却不肯直说,“过些时候你就能明白了。”   任婉如闻听此言,将疑问的目光投向李从璟,李从璟自然只能笑而不语。   少顷,至城门前,在杜千书等人的目光中,李从璟等人下马。   “见过军帅!”无论文武老少官吏,皆行拜礼。原本众人都站在一处,红红绿绿的官袍甚是惹眼,在进出城门的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这会儿同时拜下来,场面煞是壮观。   李从璟扶起当前的杜千书、赵钟鸣,对众人道:“诸位请起。本帅一路行来,见平州秩序井然,一片欣欣向荣之象,此都依仗诸位之力,诸位辛苦劳累,该本帅拜你们才是。”   他这话非是场面话,确是一路来所见所闻。战后多盗贼,战乱又会破坏原本的生产、生活秩序,而如今平州一片祥和,各地的农事、工事都井井有条,确是不负他离开时对平州所望。   赵钟鸣由衷道:“军帅自离平州,数月之间,转战千里之地,以万余众而令契丹五万大军败走麦城,岂不劳累!在军帅面前,我等不敢言苦!”   李从璟哈哈一笑,和众人一起入城。   平州是李从璟所光复,官吏“任命”多半经由他手,建设平州的计划亦由他策定,是以他入城之后,由杜千书、赵钟鸣牵头,汇总了各级官吏的工作,在他面前汇报。李从璟虽目下只是幽州防御使,职在幽云军务,按理说没有民事管理权,然则幽云官场上的人,少有人不明白,李从璟北上可不是单纯负责军务,他是要顶替李存审节度使的职位,接管幽云军政大权的。   杜千书、赵钟鸣建设平州的事情办得很好,在没有莫离、卫道亲自理事的情况下,平州能按照李从璟的预想,走上正轨,这是有些让李从璟惊喜的。不过话说回来,有赵钟鸣相助,又有卫道派遣得力人手作为外援,此事倒也在意料之中。   “听尔等之言,渔场规模尚可再扩大,自此连接丹东、高丽的商路也可重建,前者不用多言,关系民生,后者意义更是重大,一旦能与丹东、高丽通商,其利不仅在商,我幽云会受用无穷,尔等当尽早为之。至于海盐制作之法、之地,既有眉目,亦当抓紧。盐铁之利自古丰厚,关系国家社稷,乃是重中之重,有此一者,都足保幽云之繁荣上升一个台阶!”听完杜千书和赵钟鸣的汇报,李从璟免不了在大方向上,给予一些安排、指导。   杜千书、赵钟鸣应诺。   李从璟笑道:“还是那句话,有任何要求,只管说来,本帅有求必应。民政建设,关系幽云长远之计,其分量之中,半点不亚于军事。”   与杜千书、赵钟鸣说完这些事,已是半日过去。虽然李从璟不插手具体事务,只从宏观上给要求、发指令,但其涉及的问题,仍旧是方方面面的。   午后,李从璟还未离开一坐就是半日的椅子,丁黑便进来禀报,“军帅,有人求见!”   “何人?”   丁黑顿了顿,“平州百姓!”   “平州百姓?”李从璟惊讶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等丁黑回答,杜千书已是笑道:“军帅先前入城时,我观城外百姓,皆离田地,奔走相告。眼下半日过去,想必是消息传开,百姓们来瞻仰军帅风采了!”   赵钟鸣感叹道:“平州久为外夷所据,是军帅令其重归大唐,而使我平州之民做回了唐人。军帅既复平州,又重建平州,抚民三策之下,实为百姓父母也,不仅如此,军帅领军出长城,远征营州,屡败契丹,振我边军雄威,亦是为我边民扬眉吐气,当此之际,军帅凯旋,百姓焉能不箪食壶浆,以迎军帅乎?”   “赵长史严重了。”李从璟谦逊道。   虽谦逊,人却不能不见。   百姓汇聚于官衙前,堵塞了几条街,盛况远胜当日平州光复。这倒很好理解,当日平州战事初歇,百姓固然感念重归大唐,不再受契丹欺压,然畏惧战争以至于畏惧军队的大有人在,是以人并不太多,如今则不同,平州重建已经步入正轨,民有所依,皆得幸福安稳,是以这会儿来的人就多了。   站在官衙门口,望着人山人海,耳畔尽是“李大将军威武”的喊声,恍惚间,李从璟如回到了当日平州初克那日夜。   百姓汇聚于官衙门口,动静很大,惊动了官衙里的所有人,官吏们都出了屋,任婉如、耶律敏等也都走到门口,无不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再看李从璟时,他们眼中无不带有浓浓的敬畏。   惜玉捧着心口,失神道:“这才得知,先前入城时所见,固非百姓畏惧军帅啊!”   耶律敏也是一阵失神。她贵为一国公主,见多识广,也曾亲见耶律阿保机被契丹民众拥护的场景,然而她之前却不曾想到,李从璟一介边军将领,竟然也能受到如此待遇。   任婉如眼中被李从璟的背影塞满,这一刻那背影无限高大,仿佛与天同高,她从不知,原来人是可以被人这样真心敬重、爱戴的。   “那是我的男人!”任婉如心中被自豪填满,她之前只知道李从璟屡战屡胜,荣耀无比,然却对这种荣耀缺乏近距离的认识,但这一刻,她触摸到了那种荣耀。她眼神迷离,脑海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可抑制的冲动:我一定要为夫君生个儿子!   两日后,李从璟离开平州,一路南行,终于在北上幽云小半年后,第一次踏入幽州城。 第261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二十五)   李从璟在平州逗留一阵,于两日后离开州城。离去前,他和杜千书有过一番私下深谈。   “平州位重,又是新克,且诸番事情都在紧锣密鼓进行当中,若有不测之事,恐会累及诸多方面,我给你留下一千精卒,若遇紧急情况,你可临时专断。”李从璟如是说道,“平州诸事,皆由你领头,今我归幽州,本欲令你同行,奈何平州眼下着实不能少了你,只能让你暂呆这里了。”   杜千书近来消瘦的厉害,李从璟从赵钟鸣那里了解过,杜千书平日勤政得近乎疯狂,起早贪黑,常有一日不食一餐的情况,分外拼命。杜千书有真才实学,少时寒窗苦读十多年,后孤身入草原,又得以经历官场磨练,才能愈发坚固,是以能胜任平州之事。   面对李从璟的些许愧疚,杜千书并不以为意,他真情流露道:“千书本乡野之人,见识粗鄙,难登大雅之堂,生于乱世,本就朝不保夕,遭蛮贼兵祸后,家破人亡,便如丧家之犬,空有一身抱负,满腔热血,无处施展。这天下间,有仇不能雪,有志不得展者几何?千书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多少大才之士庸碌一生,到最后泯然众人,只能把才学、抱负带进坟墓?千书本以为也会是其中一个。是军帅救千书脱困,并委以重任,让千书十多年所学,能有用武之地,不至于蹉跎终生。我杜千书不过是个乡野竖子罢了,可今生也能有机遇,为幽云、为大唐、为汉人谋一番大事,何其壮哉!好男儿能得一日顶天立地,能得一日为生民谋福祉,便是朝为夕死,此生也足矣,岂会言苦,岂敢不夙兴夜寐,鞠躬尽瘁?”   这是杜千书肺腑之言。他说这些话时,背靠冬日斜阳,身后大地苍茫,身前农田依依,其中有无数百姓正在劳作。   李从璟不复多言,拍拍杜千书的肩膀,道:“君之心意,我已深知。然则,君当知,你我脚下不仅有平州,还有整个幽云。若是更上一层楼,视野中便能见到整个大唐,甚至是整个天下!”他抬起手,指向南方,“千书,你的心里,能容得下一个天下吗?”   杜千书脸上浮现出片刻茫然之色,似是被李从璟话中的意思震撼到,瞬息之后,恢复常态,眼神顺着李从璟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天高云阔,广地万里,青山绿水之外,有千年古都,有繁华钱塘,有无尽大海!   眼神逐渐坚定下来,杜千书道:“能!”   李从璟欣然点头,看着杜千书,真诚道:“君既有此志向,当为你我来日之事业,保重身体,努力加餐饭。试想来日之天下,若无君相与共驰骋,岂不平白失了五分乐趣?”   杜千书心头一暖,眼眶微红,顿了顿,后退两步,深深一礼,“千书,宁可舍此七尺残躯,亦不负军帅所望!”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出平州城时,李从璟身后的队伍中多了两架马车。任婉如和惜玉不善骑马,此时就同坐在一辆马车中。至于另一辆马车,车厢里却是没人,倒是车顶,坐着红裙飘飘的第五姑娘。她一双脚丫子悬在空中,来回摆动,怡然自乐。李从璟回首时,她亦正笑嘻嘻向他看来。   北风呼啸,这丫头倒是不惧严寒。似乎在她的生命中,她一直都在做最极端的事——穿颜色最鲜亮的衣裳,用最快速的手法杀人,做这世上最危险的战士,便是连笑时,都一定要笑得癫狂。   每个人都有她的面目,一个在表,一个在里。每个人的面目,也都有它形成的原因,或者是乐,或者是痛。   “如今战争停歇,接下来,你要作甚?”在李从璟回过头来之后,耶律敏拍马跟上来,在她身旁对他说道。   李从璟笑道:“作为军人,逢战则战,战争休止,自然是休息了,你这问题问得好生奇怪。”   耶律敏翻了个白眼,不屑道:“若本宫面前的人是常人,本宫自然不会多此一问。但是你觉得,本宫会相信你的话,相信你会本本分分休息?”   “如若不然,殿下觉得我会如何?”   “你就不是一个能停止脚步的人,没完没了的折腾,才是你的本色。说吧,李从璟,接下来你预备作甚?可不要想瞒本宫。”耶律敏扬了扬手中的马鞭,作奋然状,“本宫可是很睿智的,你骗不得我!”   李从璟被对方呆萌的神态逗乐,寻思了一会儿,没有选择继续敷衍她,而是问道:“今日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耶律敏丢开嘻嘻哈哈的嘴脸,迎上李从璟的目光,认认真真道:“已近幽州,本宫亦在考虑未来的路,不知该去往何处呢。你虽有过照料本宫的诺言,本宫却不好跟屁虫一般随在你身侧,自己的路,终究是要自己去走的。”   李从璟沉吟片刻,问:“你预备去往何处?”   耶律敏似是早有过打算,看着前方悠悠道:“听说中原繁花似锦,物产丰饶,有吃不完的美食,喝不尽的美酒,数不清的新鲜物什,赏不完的风景,听不尽的歌谣。本宫又听说,中原女子温婉如水,中原儿郎温文尔雅,中原有几千年的灿烂文明,遍地诗词曲赋……本宫很好奇,很想去见识见识。”   李从璟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耶律敏眼中的向往和好奇,确如她所说的那样,分外深刻。比之塞外,中原无异于天上人间,后人有诗赞金陵,“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金主因慕其“重湖迭嶂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胜景,始有投鞭大江的志向。   只是,如今的中原,虽然繁华,却不如唐初了。唐初中原虽然繁华景胜,引得无数异邦之士不远万里前来瞻仰、定居,却无一国无一人,敢有不轨的心思。而如今呢?今后呢?钱塘自古的繁华依旧光彩夺目,而外邦却有将其据为己有的贼心了!   李从璟终是点了点头,道:“也好。”   因思绪飘飞,念及记忆中的那段历史,他有些意兴阑珊,不愿再多言。   耶律敏本想让李从璟给她介绍一些中原事物,刚欲开口,就瞧见李从璟情绪低落的模样,霎时怔了怔,又见对方眼中似乎含有某种感伤,更是怪异,忍不住想:呀!他这是因为我要与他分别,故而伤感吗?   一路无话,某日黄昏,李从璟终于抵达幽州城。   当日夜,李存审领幽州官吏,为其接风洗尘。   在这之前,李绍城、李彦超就已率领大军回到幽州,这时也都在酒宴当中。节度使官衙中有宴饮场所——设厅,足以容纳百人。时下风气开放,边地民风比之中原,礼教束缚本就少些,是以宴席上有不少官员,都是携带家眷一同赴宴,“酒行乐作,妇女列坐,优者与诙谐摇笑”。   这还是李存审遵守礼节,在官衙设宴之故,若是不在官衙设宴,少了这一层约束,场面还会更加张扬。这也是边地风情。   因自幼习武,李从璟本身身材修长,常年征战,有刚烈勇武之气,面容更是英俊,加之近年身居高位,自有一股尊贵之气。又年纪轻轻,朝气蓬勃,前日更是屡战屡胜,特别是大败契丹名将耶律敌刺、耶律倍,收复平州后,威震幽云,声传天下,正是风头正劲之时。酒宴上,无论是少妇还是婢女,少有不悄悄仔细打量他的。   应酬之余,不经意间,李从璟总能触碰到几道亮闪闪的目光,有时李从璟报以礼节性一笑,对方甚至还会给他抛来一个媚眼儿,这让他有些感慨,仿佛回到了前世。   身为李从璟正经原配,任婉如也在场,只不过此时她已被一众妇人围在中间,如同被众星捧月般,被各种赞美、套近乎。任婉如是大家闺秀,应付这些自然手到擒来。   李存审身体不太好,不能久饮。宴至中途,他站起身,对在场众人道:“诸位大多知晓,从璟算是老夫半个门生,如今学生成器,老夫这个做老师的,自然脸上有光。多少年来,幽云迫于军力不足,无法阻挡契丹马蹄南下,以至于契丹蛮贼荼毒边地数十年不能治,老夫忝为大唐内外番汉大总管、幽州节度使,总领幽云边地事,却不能护得一方安宁,此老夫之过也!”   在场文官、武将闻言纷纷起身,都宽慰道:“大帅一生为国征战,立功无数,未尝一败,何其可贵。有大帅坐镇幽州,契丹方不能南下一步,中原赖大帅以安,大帅万勿自责过甚!”   李存审摆摆手,叹息一声,随即又振奋精神,看向李从璟,“老夫无能,此不必多言,然老夫老则老矣,老不顶事,也无话可说,于老夫而言,最重要的,非是老夫自身能如何,而是在老夫之后,后来之人会如何!”说到这,他问李从璟,“从璟,可还记得,大半年前你我在魏州谈及边事时,你跟老夫说过什么吗?”   李从璟肃然道:“学生记得。学生当日说,若有机会,当北上幽云,为九州击契丹,破其数十年之势,不使其有贻害中原之机!”   李存审点头,“那你可记得,老夫是如何回答你的?”   “学生记得。”   李存审对着满座文官、武将,指着李从璟,大声道:“老夫当日曾言,老夫在幽州相候,望有生之年,能见你横刀立马,出师草原!”顿了顿,在百余双目光中,李存审端起酒杯,“而今日,你果不负当日诺言,初至幽云,便领军收复平州,大败耶律敌刺、耶律倍。老夫有生之年能看到平州光复,我大唐精骑踏入草原,此乃老夫之幸!从璟,这一杯,老夫代幽云数十万军民敬你!”   李从璟耸然动容,端起的酒杯犹如有千万斤重。   李存审对他的看重、期望,他都能切实感受得到,那是一个先行者对后辈,是一个国家老将对未来栋梁的殷殷期许。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忠义无双、一生未尝一败的老将军,已是病入膏肓,李从璟若是记得不错,不出来年,李存审就故去了。如此,李从璟怎能不心塞?被李存审如此期待,他又怎能不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   满座宾客,至此皆举杯,和李存审一道面对李从璟,“为幽云,敬少帅!”   李从璟喉咙动了动,终究是什么都没说,一仰头,将杯中酒一口饮下。   他先干为敬后,满座大唐官吏齐齐饮尽杯中酒。   这一幕,如同一个仪式。   一个后来者,在所有人的见证、认同下,接过了先行者手中的权杖、责任。   酒饮完,李存审大笑,凭空生出许多豪气。   幽州刺史费高章就坐在李存审近旁,他摸着下巴上花白的胡须,望着满座文官、武将,目光最终落在当中举止平常,却格外惹眼的李从璟身上,一直停顿了许久,这才喟然一叹,深邃的目光闪动着智慧的光芒,自言自语道:“这幽云的天,要变了。” 第262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二十六)   宴会毕,已是深夜,一众文官、武将纷纷离去。   费高章在一个年轻人的陪同下,离开设厅,走到中庭,正好看见李从璟正在几名官吏中间周旋。   庭院中灯火通明,李从璟的微笑在灯光下显得真诚而又谦虚,此番是宴会,他没有着铠甲,圆巾理黑发,一身麒麟异文袍,威严又不刻板,腰间十一銙金玉带,将他挺拔修长的身姿表现得颇为潇洒。李从璟身旁的文官、武将中,不乏有面相出众者,或者清秀或者儒雅,甚至有个头比他还高的,但是站在他面前,无论是从气势上还是气质上,都明显及不上。   能来参加今日宴会的,皆是幽州有头有脸的人物,谓之人杰恰如其分,然在一群人杰中,李从璟的气度都显得出类拔萃。   “舒而不张,雅而不柔,敛而不紧,浑然如玉,翩翩君子乎?惶惶猛士乎?固然君子也,固为猛士也!”饶是以费高章一生的见多识广,此时亦不免为李从璟的风采赞叹。   他身旁的年轻人,二十五六的年纪,容貌清秀,气质阴柔,闻言眉头微微挑了挑,没说话。   费高章快走两步,在李从璟送走前一批文官、武将的空隙,到了他面前,笑着招呼道:“少帅风采迷人,实为老夫生平仅见,少帅之名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方知何谓闻名不如见面,幸甚幸甚!”   费高章作为幽州文官领头者,李从璟自然是认识的,因知晓对方的分量,在听闻费高章一番赞美之言后,李从璟谦虚道:“从璟年少轻浮,当不得先生谬赞。先生老当益壮,气度翩然,从璟望之如慕仙人!”   费高章哈哈一笑,笑着和李从璟打趣两句,又寒暄一阵,最后道:“少帅初至幽州,老夫也想尽一尽地主之谊,若是有暇,寒舍必定蓬荜生辉。”   费高章年岁高,又是幽州除却李存审外的文官之首,按理说无需如此客气。然则一来李从璟即将替代李存审,成为他的顶头上司,虽年轻,不可等闲视之;二来,李从璟有收复平州、屡败契丹的大功在手,其能如何已是无需多言,岂容人不敬畏?   “先生是前辈,从璟理当前来受教。”李从璟如是言道,与费高章作别。   出门庭,在官衙外坐上马车,费高章在那位年轻人的陪同下离开。   街上行人稀少,安静异常,只有一行人的脚步声和车轮碾在地面的声响,费高章撩开窗帘,年轻人赶紧俯下身。   费高章的声音传出,“上车来。”   年轻人依言下马,登上马车,在车厢内与费高章相对而坐。车厢颇为宽敞,两人对坐并不显得拥挤,内里有一小炉,因而显得很是暖和。费高章双手拢在衣袖里,闭目养神,问面前的年轻人,“先前在中庭,老夫言李从璟风采兼有君子、猛士之姿,你似是不以为然?”   年轻人未做隐瞒,坦然道:“风采之说,玄而又虚,学生并不以之为重。”   “哦?”   “人之风姿,若论出彩,无外乎皮囊俊美,其得之于天,受之父母,有何可贵?”   费高章哂然,不急不缓道:“你既有此念,莫非以为老夫之前所言,都是愚夫所见?”   年轻人微微一愣,随即老老实实道:“请老师教我。”   费高章哼了一声,道:“腹有诗书,气自华贵,孟子言‘养浩然之气’,这些话岂非没有道理?李从璟身为武将,征战多年,屡有战功,少年显赫,竟无凌人之态,反而谦逊谨慎,其因为何?一介武将,身出将门,李嗣源斗大的字不识得几个,而其风采中竟有儒士之意,温文尔雅,其因为何?一人兼有文、武之态,两者本相矛盾,却在他身上相融相合,这说明什么?”   年轻人沉默不语。   费高章叹了口气,“气者,万物之神,人皆有气,识其气可识其人,我观李从璟,已有一身浩然之气了啊!”   年轻人露出惊讶之色,不等他说话,费高章挣开眼,目光炯炯的问他:“别的暂且不论,你先告诉老夫,什么样的人,能有一身浩然之气?”   年轻人仍旧是不发一言,目光闪烁,本身阴柔的气质更加阴沉了几分。   费高章放缓了语气,对年轻人道:“一楼,老夫今日跟你说这些,非是要跟你研讨虚妄之物,而是要借机告诉你,李从璟不容小觑。他在平州所为的那些事,你应该有所耳闻,我且问你,若他要让幽州变成第二个平州,或是让幽云都变成平州,你当如何?”   一楼是年轻人的字,他本姓张,名行远。听了费高章的话,张一楼再也无法保持淡然,变色道:“李从璟何以敢如此?”   费高章靠上扶背,重新闭上眼睛,半晌才道:“一楼,‘人之情,恶异于己者,不能亲其所怨,不能誉其所恶’,你与李从璟非是一类人,日后你要与其相处而不流露出恶意,就得抛开这些成见。要知,碗中无水,才能盛水,若是碗中水已满,则什么都装不下了。”   张一楼闭嘴不言。   “认可他,进而亲近他,如此,才有望得其重用,这是第一步。”   宴席结束后,李从璟并未离开官衙,在一众文官、武将皆散去之后,李存审将李从璟叫到了书房,两人单独座谈。   “伪梁灭亡之后,老夫数次上书陛下,请其更换幽州节度使,并举荐你来接替老夫。你初北上时,老夫尚有些担忧,唯恐你威望不足,不能顺利顶替老夫的位置。这一年来,你虽屡有奇功,平叛将,克怀孟,败王彦章,攻大梁城,然却毕竟年轻,边地民风彪悍,幽云多慷慨激昂之士,老夫也担忧你手腕不够硬朗。如今,你给了老夫惊喜,有克复平州的功劳,这番接替老夫的位置,威望足够了。”李存审对李从璟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都是欣慰的笑意。   李从璟道:“老师为大唐戎马一身,功勋无数,已无法度量,如今归朝,正是理所应当。无奈,朝中有小人阻道,老师要归去,还不知要等到何日。”   李存审摆摆手,“老夫自知已时日无多,能归于朝中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也是命中定数,强求不得。人各有志,‘小人阻道’之类的话,切不可多言。你如今虽掌幽云兵事,但大唐毕竟是陛下的大唐,那些人久在陛下跟前,日日都能说得上话,便是为幽云大计,也不可开罪了他们,让他们为难幽云!”   “小人”云云,指代的自然是大唐如今的枢密使,李存审的门生,郭崇韬。   对郭崇韬的小人行径,李从璟是颇为气愤的。   当初两人在魏州相识,起源于两人有共同的敌人,李从璟要对吴靖忠发难,郭崇韬也需要打压吴家,以击败张居翰升任枢密使,是以两人一拍即合。之后,河上大战,李从璟与郭崇韬共筑兵城,同拒王彦章,配合也算不差。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李从璟与郭崇韬都无直接利益冲突,甚至有些情分。李从璟能出镇幽云,就有郭崇韬从中出力。   只不过,郭崇韬对李存审的所为,太过让人不耻。   在如今的大唐,军功最盛者,有三将:李存审、李嗣源、郭崇韬。李存审戎马一生,为李氏流血无数,是大唐半壁江山;李嗣源也是常胜将军,多有大捷,军功卓著,在现存的唐将中,功劳仅次于李存审;郭崇韬的军功说起来并不多,重头戏在灭梁之战。   当时王彦章领军克德胜城,大举北犯,人皆胆寒,纷纷进言李存勖与伪梁划黄河而治,是郭崇韬第一个站出来,提出了“守魏州、保杨刘,汇合李嗣源直捣梁都”的战略谋划,并被采纳,且身体力行。所以虽然大梁城是被李从璟所攻克,但那时,李从璟不过是马前卒,郭崇韬才是运筹帷幄的人,功劳最大。他本又是李存勖近臣,因是得以在伪梁灭亡后,稳坐大唐最高军事机构一把手。   郭崇韬功劳虽大,但比起累积军功数十年的李存审,尚有不如。郭崇韬深知其理,为保证其枢密使的职位,手中的权力不被李存审归朝后夺取、分食,所以力阻李存审归朝——即便李存审已病重。   “有人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亦有人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前者比比皆是,后者亦不乏其人,究其原因,不过是被权力掠夺了灵魂。此辈中人,一旦手握权力,便深为权力折服,再不能容忍失去,亦不能分出哪怕一点给旁人。郭崇韬不外如是,其或许自私自利,却也非大奸大恶。”李存审叹息一声,“罢了,便不回朝了吧。只是可惜,今生怕是再也见不着陛下了。”   李存审老而弥坚,李从璟不甘其以垂垂暮年之身,受身体折磨、心灵煎熬双重之苦,心中已然下定决心:无论李存审归朝,是否对治愈其重病有用,他都要让其回洛阳。   这是学生对于先生的责任,也是后继者对先行者的尊敬。   一个月后,就在年关将至之时,一对衣衫褴褛的少男少女,走近了神都洛阳。   这日有大风雪,寒风呼啸,犹如野兽怒吼,洛阳城如一只冬眠的虎豹,卷缩在风雪中,埋头不语。   在少男少女距离城门仅有百步之遥的时候,日暮笼罩大地,城中响起十二声传遍全城的钟鼓声,旋即,城门缓缓关闭。   百步,隔开两个世界,分出生与死的距离。   “河丫,城门关了,我们进不去了。”   “哥哥,我好冷,我们会冻死在这里吗?”   “……” 第263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二十七)   寒夜如猛兽,欲择人而噬。在眼下这个慌乱的世道,路有冻死骨,更是平常事。成年人尚且难渡严寒,何况两个半大的孩子?   石青锋抱着河丫,不许她坐在雪地里,因连日奔波,风餐露宿,他稚嫩的脸上已经布满风霜,皮肤都裂开了口子,有些地方已经化脓,这让他看起来分外狼狈。   然而,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能够带着她的妹妹从北方幽云之地,来到洛阳跟前,在太平之世尚且是一件了不得的事,遑论在眼下了,由此可见其能。   此时,少年望向洛阳的眼眸中,满是倔强、不服之意,他对自己的妹妹道:“河丫,你放心,我们不会冻死在这里,我们一定能够进城!只要进了城,见到石大哥,我们就再也不用担心饥寒交迫了。你要听话,要相信哥哥!”   河丫嗯了一声,使劲点头,只是她已分外虚弱,没有力气再多说哪怕一个字。石青锋伸手摸了一下河丫的额头,差些被烫的缩手。少年郎精亮的眸子顿时布满浓浓的忧愁,他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关节泛白。   “哥哥,我们如何进城?”不知过去多久,在少年郎盯着眼前城池出神的时候,河丫的声音若有若无响起。   石青锋也不知道。   风雪仿佛更大了。   他固然知道,城门关闭,若无特别之人,特别之事,断然是不会轻易开启的。   石青锋很绝望。因绝望,他那双还未看过人间精彩事的眸子里,布满哀伤,但同时,他更加不甘。从幽云到洛阳,千里之地,数经艰险,如今终至此地,却因百步之遥,而只能功亏一篑,他如何能接受?   “河丫,我的妹妹,哥哥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   寒风呼啸,河丫全身发抖,嘴唇都已冻得发紫,眼睛也睁不开了。   石青锋眼神陡然一狠,伸手入怀,再抽出来时,手中已然多了一柄漆黑丑陋的匕首。说是匕首或许不太合适,因为它根本没有匕首的样子,说是铁块更加贴合一些。石青锋看了河丫一眼,目光再落在匕首上的时候,眼中闪过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的狠辣。   恰在这时,一队鲜衣怒马的骑士从他身旁驰过,马蹄踏雪,却平稳异常,溅起的雪粒鲜花一般盛开。   石青锋的眼中没有这队骑士,他压根儿就没有看对方一眼,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仅仅是一瞬间,石青锋手中的匕首动了。并不锋利的锋刃,在他自己的手掌中划出一道极深的伤痕,当锋刃离开肌肤时,伤口两边的肌肉向两侧分开,露出来的不是红色的血肉,还是白色的肌肉,像是棉花一样。少顷,白色棉花中渗出点点红血,继而,鲜血渐渐奔涌出来。   石青锋面无表情将手掌放到河丫嘴边。   本已极其虚弱的河丫,在干枯、乌青的嘴唇触碰到热腾腾的血液时,小小的眉头皱了皱眉,本能的吸吮起来。   石青锋的眼眸里被河丫安详而又略带痛苦的小脸塞满,他伸出另一只手,为她扶抚去乱糟糟头发上的雪花,温醇笑了笑。这一刻,他的眼神如此温柔,仿佛能融化数不尽的积雪。   他呢喃道:“河丫,有哥哥在,你不会死的。如果——苍天无眼,我们兄妹果真要如蝼蚁一般死去,我也会死在你前面!”   说完这句话,石青锋眼前一黑,身子慢慢软到下去,栽倒在雪地里。   河丫顺着石青锋倒下去,身子枕在他胸膛前,被他抱在怀里。她眉头渐渐舒展,好似这一刻再没有痛苦。   风雪遮天蔽日,吞噬了这一方天地,万事万物此刻皆白。倒在雪地里的这一对兄妹,渺小的如同沧海一粟。然而,在他们的世界里,彼此就是一切,拥抱彼此就是拥抱所有,哪怕要面对死亡,也无所畏惧。   风雪更紧了。   之前从他们身旁经过的那队骑士,此时折返回来,在他们身旁停下,马上的骑士跳下马来,几步跨到他们身前。   为首一位骑士,已是五十多岁的年纪,络腮胡上尽是风霜,满脸都是威严之气。他看了一眼石青锋还在流血的左手,眼中闪过一抹难以言状的神色。他挥了挥手,立即有几名骑士上前,将石青锋和河丫扶起,背上马。   这队骑士再次出现在城门前时,这座神都打开了门。骑士们驰进洛阳,留下身后一地风雪。百步之外的雪地里,还有一抹鲜血异常显眼。然而不久之后,它就将被深埋在雪中,再无影踪。   这一日,上将李嗣源,自城外军营归于洛阳城中。   幽州。   满城张灯结彩。   李从璟站在自家府中的阁楼上,凭栏望雪,也望满城灯火。   这是他在这个时代,所经历的第十二个春节了。   任婉如走上阁楼,轻轻为李从璟披上一件大氅,从身后抱住他,静静将脸靠在他肩上。   李从璟握住任婉如的手,轻声道:“楼上冷,你怎么上来了?”   任婉如没动,她似乎是很享受这一刻,脸在李从璟肩膀上蹭了蹭,腻声道:“不冷。”   李从璟笑了笑,不再说话。   两人难得享受此刻温馨,然而不过片刻之后,丁黑就来禀报李从璟,说是有客登门拜访。   李从璟向任婉如歉然一笑。任婉如倒是懂事,没有再腻着李从璟,伸手拢了拢鬓角的丝发,“妾身在房中等候夫君归来。”说完,羞涩的下楼。   李从璟哑然,有些惊讶于任婉如的大胆直接,摸了摸鼻子,施施然走下阁楼。   “来者何人?”   “卫先生父子,章先生和王先生。”丁黑道。   卫氏父子,则只能是卫行明、卫道、卫子仁父子三人了,章、王两位先生,不用说,乃是章子云和王不器。几人都是李从璟麾下亲近之人,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是文士。   李从璟没有和他们在正堂相见,而是于偏厅中和他们煮茶论道。   卫道、章子云等人联袂而来,非是巧合,而是李从璟事先就有的安排。今日特意召集他们来,除却庆贺佳节,更重要的事,是部署幽云来年的民事。民事自然是由文官来做,几人作为李从璟麾下最得力的文士,来年要如何开展幽云民事,先和他们商议是题中应有之义。   众人分主客落座之后,自有丫鬟仆役端上点心,因李从璟喜好饮茶,是以任婉如在北上时,将茶博士也带来了两位。这两位茶博士一男一女,衣着宽松,举止优雅,在氤氲热气中,恍若仙人。茶未煮好,而众人已在饮茶的意境当中。   卫行明悠然感慨,“魏晋之后,文武分流,武者愈发粗鄙,文者愈发娇气,不负两汉、春秋战国时的士子风气,武能定国,文能安邦的豪杰,亦是再难寻觅。天下大乱以来,草莽之人大展拳脚,居于高位,更让显贵者多粗鲁之士,军人尤是。军帅长于军伍,却得一身儒雅之气,真可谓儒将也,这品茶的功夫,军帅怕是还在我等乡野之人之上。”   李从璟不谦虚不张扬,闻言笑道:“武人重刚烈之气,刚烈之气,男儿血性之本,亦是奋然勃发之需;文人重儒雅之姿,儒雅之姿,所以修身养性,中正不阿。孟子言,天地间有浩然正气,浩然正气之所在,百邪不侵,是为君子。我虽不才,亦愿见贤思齐也!”   章子云打趣道:“公子身边有君子都三千人,何愁自己不能成为君子?”   众人皆笑。   不时,茶煮好,众人分而品之。因在坐都是文士,于茶道上多少有所涉猎,这一顿茶倒是吃得极为热闹。   茶饮三分之后,众人开始谈及正事。   李从璟屏退左右,让丁黑在门外守候,以保证众人的言论不被外人听见。在座诸人都是李从璟亲信、心腹之人,众人要谋划的又是机密要事,自然是不能轻易外传的。   “幽云十六州,除却营州等,地有千里,民有数十万,林木无数,矿利丰饶,我欲繁荣此地,以振奋军民,以求能凭此与契丹角力,该当如何为之,诸位何以教我?”李从璟抛出议题,让众人作答。   这个问题卫道、章子云等人不是初次听闻,亦非才开始思索,早在这之前,李从璟就已经将此事告之诸人,令大伙儿思之,今日面谈,乃是为了得到确切方案。   卫行明年龄最长,他率先开口,道:“自古以来,但凡要繁荣一地,提升一地、一国之力,其所重者,无非三点。”   “愿闻之。”   “其一,农事;其二,工事;其三,商事。”卫行明年长气稳,此时不急不缓地说道,“先言农事。要兴农事,无非开源节流四个字。开源者,垦荒地,开阡陌,广其耕地,修其水利,教民以耕田之法,辅之以农田器具;节流者,抑兼并,轻赋税,整吏治。若得如此,不出三五年,则农事大兴,粮草必丰!”   李从璟皱了皱眉,问道:“三五年太久,若我欲一年而得其利,该当如何?”不是李从璟心急,而是幽云目前形势,根本就不会给李从璟三五年的时间作准备,谁知道何时会与契丹大战?   卫行明并不因李从璟的急切而有不满,相反,他老神在在道:“若军帅欲一年而得利,却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如此为之,难度较大。”   “如何为之?”   卫行明说了两个字,“屯田。”   “屯田?”   “屯田分军屯和民屯。自汉武以来,各朝皆不乏迁民戍边之举,以边地之地养边地之军,非如此不可。要行屯田之举,有两点必须做到,一者,粮种,边地天时地利皆与中原不同,故所种之粮种也不同;二者,需得有能实行屯变的力量、组织。在当世,非手握一方军政大权者不能为之。”   李从璟边听边点头。实际上,他在平州所行的开荒、分田之举,杜千书发展平州农事之策,也就在兴水利、修器具,帮助百姓耕种这些事上。   接下来,李从璟与卫行明详细讨论了农事、屯田的各个方面和细节。   待这件事大体说通,已是一个时辰过去,李从璟满意的点点头,遂又道:“农事既有方案可行,那工事当如何?”   工事,是指手工业,涉及范围很广,大到开矿,小到制衣,甚至包括军事作院,皆隶属工事。   卫行明说完农事,这会儿正在歇息,是以李丛景这一问,由王不器来回答。王不器年事已高,但自打在淇门下定决心跟随李从璟后,犹如焕发人生第二春,精气神竟是丝毫不比章子云、卫道等人差。因有桃夭夭这一层关系在,原本这回北上幽云,李从璟是不欲让其跟来吃苦受累的,但拗不过王不器坚持,加之李从璟重其才能,这才应允。   王不器双手习惯性拢在衣袖里,神情依旧略带傲气,话说出口时不比卫行明的云淡风轻,显得格外掷地有声,他道:“比之卫老农事的四字真言,工事就要简单一半,只有两个字:开源。探山川,掘矿利,是为开源;建渔场盐场,是为开源;多织布匹,还是开源。幽云地广,北地多矿,只要军帅给予老夫足够人手,老夫敢立军令状,三年之内,必使军帅能多出可以扩军三万人的铁、布、金银!”   王不器说得轻巧,实则话中有话,内里有诸多学问,需要深究。这老头子就是这般,需要你不停的问,他才会将想法不停的说出来。待李从璟与之大致谈完,时间已经不止过去一个时辰。王不器这种说话的方式,粗看很不爽快,实则不然。他就是要李从璟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问,而后他作答,随着问题的不断深入,李从璟的不断思考,他对这件事的了解才会更加充分、深刻。   工事说毕,就是商业。   商业是章子云负责,不同于卫行明、王不器皆言幽云有农、工之利,他开口便说幽云之弊,“幽云地贫,无甚贵重物产;幽云地偏,民众多穷,无力购买珍奇;幽云地多山,贼寇严重,不利商队行走;幽云多战事,没有繁华商业集散地……”一口气说了接近半刻种,章子云这才伸出一根手指,笑道:“故幽云要兴商业,只在一条路:买低卖高。”   “何解?”   “买低卖高,此行商所以兴起之缘由。幽云之长处,不在自己生产多少商品,而在转运商品。中原之物,草原重之,草原之物,中原奇之,西域之物,东方贵之,东方之物,西域乏之。彼余此缺,则由彼至此,可得三倍利润;此有彼无,由此至彼,则可有十倍厚利。幽云位居北地,面草原,背中原,左可至西域,右可至高丽、大海,凭此商道中枢之位,幽云商人,大可空手套利,转运各地货物至别处贩卖,既不用担心生产风险,本钱又大为减少,且获利丰厚,为之当有无穷之利也!而公子要做的,不过是掌握各地商品信息,再护卫商队周全而已。”   章子云的设想,可用四个字来慨括:空手套白狼。他与李从璟一起长大,接触到李从璟的“先进知识”比较多,是以能有“商品信息”“生产风险”这些词语出现。   卫行明、王不器等人虽不精通商业,但闻听章子云一番言论,也知其分量,不由得被章子云的大胆、聪明所折服,纷纷表示惊叹。   李从璟对章子云的构想也分外满意,当下详谈不提。   最后,时至深夜,一直不曾说话的卫道,扮演起总结者的角色,他提出了要兴此三事的困难,“要兴此三事,且不论内部,外部便有三难。”   “哪三难?”   “一难在朝堂;二难在敌国;三难在幽云。”卫道面容严肃地说道,“军帅虽有幽云军政大权,然整出如此大的动静,必为朝堂所知。朝廷若是支持便也罢了,朝廷若是为难、限制,则此事难为也。其二,军帅北上便屡败契丹,如今又要大刀阔斧变革,提升幽云民力、物力、军力,契丹焉会坐视不理?少不得要来破坏军帅大业。其三,军帅大兴农、工、商,必定破坏幽云原有势力平衡,打破幽云现有的势力格局,如此,则幽云本地既得利益者不会坐视。不仅如此,一些小人更为会争权夺利,而与军帅明争暗斗,破坏军帅之谋!”   卫道说的这些,李从璟深为赞同。当初在淇门建军,尚有以何家为首的势力从中作梗,如今幽云十多州之地,李从璟动作又大,自然少不了要面对各种对手。   对此,李从璟早有心理准备。   他站起身,环视众人,毅然决然道:“本帅之所以至幽云,本意皆在‘护边击贼’四字,如今契丹国势日大,耶律阿保机对中原虎视眈眈,不可不分外重视。当此之际,要破契丹数十年之势,就得先变幽云之天!我固知其难也,然而其不难,不足以彰显我辈英雄风采,不难,不足以成为我等全力以赴要创造的大业。今,幽云军政变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希望诸位与我共勉。”   “农、工、商,乃幽云自强之本,各项谋划,由诸位领头,待开春,则身体力行之。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有多少艰难,我等当一往无前,披荆斩棘,乘风破浪!” 第264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二十八)   李从璟在与卫道、章子云等人议过民事后,留他们在府中吃完夜宵,这才放他们归去。今日几人已将幽云民事大政方针制定下来,日后便是在此纲领下具体行事,虽然千头万绪,但已有了方向,以卫道、章子云几人之能,又有他们身后的一帮干吏作为中坚力量,幽云民事要变天不难。   将卫道、章子云等人送出府门,抬头间,李从璟恍若看见夜空中有启明星在闪烁,清风拂面,他倒不觉得寒冷,自在的站了半天,脑海中一时没有幽云诸事,倒是想起前世的一些经历来。只是不同于之前会随之而起的落寞,如今再看前世,李从璟已能坦然视之。记忆中的东西再美,也不必太过留恋,在面对它们的时候,能带着微笑回忆,便已足够。   李从璟回身,走进府内,因天色已经快要放亮,也没了休息的心思,直接走进内书房,谋划接下来要解决的事。他之前曾下定决心,要想方设法让李存审归朝,经过这些时日的努力,此事已经有了眉目。   在李存勖越来越沉迷享乐,不大理会国事的情况下,李存审要归朝,这件事最大的难处,在郭崇韬。要让李存审顺利归朝,就得打消郭崇韬的顾虑。仅如此还不够,需得拿出足够的利益,来打动郭崇韬,与他作交换。人的位置到了一定的高度,与人谋事已如国家邦交,讲究利益交换,有利可图则为之,无利可图则免之。   直到天亮,李从璟才回卧房,准备歇息。推开房门,李从璟意外看见任婉如披衣坐在榻上,长发洒落,正含情脉脉向他看来,她浑身每一寸肌肤,都透露着勾人的媚意。   李从璟坐到榻边,一边宽衣解带,一边问道:“为何还不睡?”   “等你。”任婉如糯糯的声音很柔软。   李从璟失笑,“何必坐等一夜,没什么事如此着急吧?”   “有……”任婉如低着头,声若蚊蝇。   “何事?”   任婉如双手挫着被角,咬了咬银牙,忽然抬起头,直视李从璟,语气坚决道:“等你,为你生孩子!”   李从璟:“……”   短暂的沉默之后,房中忽然想起一阵沉闷的声响,夹杂着一声尖叫,不久,粗重的呼吸声响起,断断续续的呻吟声犹如乐章,在房梁上迂回飘扬。   洛阳。   李嗣源坐在矮榻上,看着眼前精神焕发的少年郎,满意的点了点头。   李嗣源笑着对坐在身旁的曹氏道:“夫人,你看这小子有没有从璟小时候几分神态?”   曹氏笑眯眯的点头,“被你这么一说,眉宇间当真有几分相似。”   石青锋拉着河丫规规矩矩跪下,拜道:“多谢恩人救命之恩!”   李嗣源让石青锋和河丫起身,问他:“你曾言及,你到洛阳来,是为寻亲。你亲戚是何人?家在何处?你不妨说出来,或许老夫能帮你一二。”   石青锋大喜,先拜谢了李嗣源一番,这才不无雀跃道:“小人堂兄名叫石大柱,是军中都头!”   “石大柱?”李嗣源寻思半晌,竟似有些印象,不过一时却是想不起来。于是又问:“他属何人麾下?”   石青锋思索着道:“堂兄在书信中提起过,他的主将姓李……”说到这,他顿了顿,挺起胸膛,显得颇为自豪,“那位李将军,乃是前不久在幽云边境屡败契丹蛮贼,被称为‘幽云之福’的大英雄,李从璟将军的亲父,当朝上将李嗣源老将军!”   曹氏啊了一声,诧异的看向李嗣源,李嗣源也露出惊奇之色,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对曹氏道:“夫人,你听,从璟如今可是不得了,这才去幽云几日,竟然被百姓称为‘幽云之福’,连一个半大小孩都知其名了!”   曹氏满脸欣慰、自豪,得意道:“那是自然,也不看他是谁的儿子!”   石青锋茫然看着李嗣源和曹氏,不知眼前是什么情况。李嗣源见他神情,遂笑道:“你可知老夫是谁?”   石青锋摇头。   李嗣源抚着胡须,不无得意道:“老夫,便是李嗣源。”   石青锋大为惊讶,愣了好半晌,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下拜。   李嗣源站起身,将石青锋扶起,笑道:“你堂兄既在老夫麾下,你又恰为老夫所救,看来你是来对地方了。如此,要找你堂兄不难。”回头对曹氏道:“我麾下石姓男儿多在敬瑭麾下,将他叫来,想来他是知道石大柱此人了。”叫来府中仆从,吩咐道:“去军营,让石敬瑭带石大柱来见!”   石青锋喜出望外,除了连连拜谢,都不知该做些什么。   不时,石敬瑭到了府上,然则他却是一人前来,身边并不曾带人。   李嗣源纳罕问道:“为何不见石大柱?”   “父亲,石大柱在年前,已亡在灭梁之役中了。”石敬瑭恭敬回答。   石青锋闻言,顿时呆愣在原地,河丫更是哭出声来。   石敬瑭循声望来,看见石青锋,神色有异,端详半晌,这才惊讶道:“你是……青锋?”   石青锋既惊讶且不解的看向石敬瑭。   石敬瑭向李嗣源解释道:“石大柱父子之前俱在孩儿麾下,孩儿与石大柱父亲是八拜之交,去年北征幽云时,路过其家乡,曾见过青锋几面。说起来,青锋父亲还是沙陀人,他也可算孩儿半个侄子。”   李嗣源点点头,沉吟半晌,问石青锋:“青锋,如今你堂兄已亡,你可愿跟在老夫身旁?”   石青锋当然愿意。   石敬瑭想了想,主动请缨,“父亲,青锋族父既是孩儿八拜之交,他也算孩儿侄子,不如将他交给孩儿,由孩儿收其为养子,代父亲抚养如何?”   此事自无不可,李嗣源当即同意。   曹氏却将还在哭泣的河丫拉在身旁,道:“青锋你们可以带走,这丫头我却是喜爱,姑且就留在我身边,由我带着。”   这是恩宠殊荣,石青锋当即拜谢不提。   这件事办妥,李嗣源有些欣慰,他叹道:“天下大乱以来,各地连年征战,百姓固然家破人亡,军人又有几人不是马革裹尸?石大柱从我征战,却英年早逝,说来令人痛心。”看向石青锋,愈发觉得喜爱,对石敬瑭道:“你既收青锋为养子,便为他重新取个名,好让他有个不同的人生。”   石敬瑭点头应诺,凝神沉思了好半晌,这才试探着对李嗣源道:“青锋能碰到父亲,有如今际遇,命运已是与往日大为不同,不如就叫‘重贵’如何?”   “重贵,石重贵……”李嗣源念了两遍,微微颔首,“甚好。”   石青锋在李嗣源面前跪拜,“多谢老将军!”又对石敬瑭拜了拜,“重贵拜见义父!”   石敬瑭将石重贵扶起,笑意浓郁,就如同捡了一个宝贝一般。   李从璟若是在场,瞧见这一幕,一定会惊掉下巴。   作为李从璟一半近卫的统领,第五姑娘可在李从璟府上随意行走,此时她正好“路过”李从璟的卧房。恰逢春节,耶律敏来向李从璟道贺,这会儿也走到了李从璟卧房外。   两人在院外相遇,一同走进院子。   刚过月门,两人就听见房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声响,不约而同停下脚步,静耳细听,面面相觑。不多时,两名女子双颊竟争向变得通红,耶律敏更是差些落荒而逃。   第五羞涩之后,随即咯咯笑起来,“军帅兴致可真是高,大白天的竟然还不忘做那事,倒也不怕人听见。”说完,拉着耶律敏退出院子,嘴中犹在念叨,“走吧,军帅要生孩子,我们别站在这碍事了。”   刚出院子,没走出多远,两人迎面碰到一名军情处锐士疾行而来,行色匆匆,风尘仆仆,看那样子,是远道而来,有事向李从璟禀报。见到第五,这名锐士停下脚步行礼。   “军帅正有要事,不欲有人打扰,何事如此惶急?”第五站在路中间,姿态端庄,问这名军情处锐士。   “回禀第五统领,洛阳情报,乙字一等号!”军情处锐士将怀中锦囊递给第五,如是说道。军情处情报,按照轻重缓急程度,有甲乙丙丁戊五级之分,又有一到三等之别,乙字一等,当是十分重要且紧急的信息了。   第五打开锦囊,掏出其中的信件,展开来看。   少时,她合上信件,面容庄重,“朝廷已经准了大帅、军帅之请,同意大帅归朝养病。”   耶律敏面有异色,她是知道这件事的,乍听郭崇韬竟然肯让李存审归朝,很是惊讶。不过她心思灵敏,立即就想到,李从璟为此事,当是与郭崇韬达成了什么协议,就是不知协议内容了。   “你且退下,此事本座稍后自会禀报军帅。”第五收起锦囊,挥手让那名军情处锐士退下。   两人本欲离开此地,刚才走出没几步,也不知是否心魔作祟,耳畔隐约还能听到院中声响,这会儿继续前行。   然而没走出两步,又是一名军情处锐士急匆匆赶来。看他神色,竟是比方才那人还要急切。   第五照样截下情报,书信上却是写着:荆南高季兴入朝拜见陛下,陛下欲杀之而夺荆南,因有郭崇韬相劝,陛下举止犹豫。后高季兴南归,陛下又欲杀之,令襄州刺史刘训追捕,却被高季兴斩关夜逃。   荆南之地,位在长江中枢,得此地,则可顺流而下广陵、金陵,直入杨吴腹地。李存勖欲得此地,本是大略,却因为犹豫,错失良机,此番与高季兴结怨,又让其逃脱,日后要拿下荆南,则是难上加难。而经此事,杨吴必定窥探到李存勖意欲图谋杨吴的用心,从而对大唐严加防范,大唐若想对杨吴用兵,则又难上加难了。因此可以说,李存勖此举如昏棋,已令大唐吞并天下的道路变得更加险阻。   多年以来,李存勖依仗其雄才大略,败契丹,平燕赵,灭梁朝,未尝失手,时天下豪杰无数,而他独占鳌头,举天下英雄莫能与之争,最终称霸中原。   而如今,李存勖尚未君临天下,已沉溺在往日功业与享乐之中,对荆南这个弹丸之地,竟然举棋不定,最终竟落到与之结怨的境地。这其中的意味,岂不值得深思?   如此大唐,何日方能扫荡群雄,平定天下,一统四海?   第五面色阴晴不定,似在犹豫,是否要转身进院,打断李从璟,将此重要情报告与他知。此事之影响,虽非近在眼前,然第五作为李从璟心腹,素知对方志向,如此消息,仅是李从璟听闻,就意义重大。   最终,第五没有选择立即转身进院,但她也没了要离开的意思,她站在路中间,似乎是已然感觉到,今日会有更多、更重要的情报到来。   耶律敏也没有离开,她和第五站在一起,就守在那栋小院外。她说不清楚为何要如此,但直觉理当如此。   第五没看耶律敏,淡淡道:“公主殿下,院中风大,你为何不回屋去,要站在这里受冻?”   耶律敏笑了笑,“不知为何,本宫觉得,若是此时离开这里,说不得就要错过什么。”   “错过什么?”第五问。   耶律敏以一种饱含深意的语气道:“要到来的还未到来,谁又能事先知道它是什么?”   第五撇撇嘴,不复多言。   第五身着大红衣裳,耶律敏一身白色大氅,两人站在路中间,色彩迥异。在这两名女子身后,那栋小院内,声响似乎已经攀升至高点,正到了紧要关头。   不时,第三波军情处锐士到。   这回的情报内容很简洁,只有一句话,但意思却绝不简单。   论走的路程,这份情报也比先前那两份远得多——它来自杨吴中枢之地,金陵。   信件中的内容为十二个字:“杨吴太傅徐温,遣使秘赴契丹!”   手持信件,第五恍然失神,望着苍白的天空呢喃道:“这天下,要变了。”   说完,她果断转身,大步踏进身后小院。   梁晋争霸时,双方都是彼此最大的对手,虽并在当世最强三国之列,却无暇他顾。因此,淮河以南的杨吴,得以偏安一隅,积攒国力。而如今,梁灭唐强,李存勖在称霸中原后,会否挥鞭四方,以廓清宇内,一统九州?   若如此,杨吴又该何以应对?   要制衡中原,唯有联结北方强国——契丹!   渤海国,上京龙泉府。   一座高门大院内,有四人对坐房中。这四人,有一位年过四十的男子,儒士装扮,正眉头紧锁;有一位年纪尚轻的王子,身着锦袍貂裘,正沉默不语;有一位一身白袍的文士,在轻摇折扇,折扇上绘有一方河山,其状洒脱不羁;最后一位,却是个长发飘飘的女子,正低头一口一口喝着杯中的清水,眼神淡然而慵懒。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那位轻摇折扇的文士,他望着眼前的两位男子,微微一笑,道:“自入渤海,我等紧锣密鼓起底各方势力,周旋各种危境之中,历时四月有余,方理清王都局势,找到破解困局的方法。怎么,如今事到临头,王子反而犹豫不决了?”   锦袍貂裘的年轻王子沉默半晌,长叹一声,缓缓道:“莫先生,我固知你机谋百变,算无遗策,是真正的王佐之才。然而眼下情况复杂,却容不得我等不小心行事,若有半分差池,则我等粉身碎骨,再无半点回旋余地。先生之见固然一针见血,要施行起来,却也是晴天霹雳,危险异常啊!”   “渤海国局势胶着,国体已然病入膏肓,殿下当知,如今契丹随时可能入侵,当此之际,哪有容殿下徐徐图之的余地?唯有用雷霆手段!”莫离收起折扇,啪的一声打在手心。   大明安仍在迟疑,他看向中年儒士李四平。   李四平目光炯炯问莫离,“莫先生,敢问,若是谋事不成,我等会如何?”   莫离微笑吐出一个字:“死。”   李四平脸色微变,又问:“莫先生,若是事请泄露,我等会如何?”   莫离道:“死。”   李四平脸色难看,三问:“若是途中生变,我等会如何?”   “死。”   李四平黑着脸,语气不善,沉声道:“莫先生固知我等有此三死,缘何执意要行此冒险之举?”   莫离迎上李四平的目光,一字字道:“若是不如此,不仅我等身死,渤海亦将国灭!”   李四平一愣,随即身子一松,无力靠上扶背。   大明安眼神渐渐坚毅,他站起身,向莫离一礼,决然道:“莫先生,我已下定决心,谋君位,先生何以教我?”   莫离打开折扇,轻轻摇动,气定神闲道:“谋君位,本是大逆不道之举,然殿下非得光明正大不可。不如此,名不正言不顺,不足以让臣民信服、尽忠。”   “弑兄杀父,以夺君位,如何名正言顺?”桃夭夭冷冷道。   莫离笑意不减,“欲弑兄杀父以夺君位者,非殿下,而是其他王子。殿下平定叛乱,以安天下,如何不能光明正大登上王位?”   “如何为之?”   “不过四个字:引君入瓮!”   “如此便能稳登王位?”   “仅如此尚且不够,在此之前,殿下需得建立威望。如此,不仅能促使殿下登上王位,亦有助于王位稳固。”   “如何建立威望?”   “乱世之中,无有比赢得一场战争,更能得威望的了。”   “战争在何处?”   “边境。”   “战争因何而起?”   “因心而起!”   幽州。   李从璟手立于城楼,远望大地苍穹。   这一日,李存审只身归朝,李从璟成为幽州节度使,接下幽云军政大权。   他脚下的城门处,正有卫道、章子云等人带着一干官吏、军士,分赴城外,去开展民事变革。   清风拂面,手握各方情报,李从璟静立良久,喃喃自语道:“这天下,要变了。” 第265章 利民何必惜自身,有福自当从相助   在李存审归朝,李从璟接掌幽云大权开始时,李从璟就将早已谋划妥当的民事变革,推上了战车。于幽云之地发展民事,追根揭底,还是为军事服务,然而在民事已经开始发展的时候,李从璟却迟迟未对军事动手。   幽云军事,说起来也是一盘大棋,其重中之重,自然是常驻在幽州的百战、卢龙两军主力,共计三万余人。除此之外,包括各镇镇军在内的边军,林林总总加起来,数目不小。   幽云之地,有州十余,然却并非都在幽州辖下。幽州作为大唐北地边境军事重镇,是大唐防御契丹的桥头堡,契丹军要南下中原,就得先拔掉幽州,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然则,幽云除却幽州卢龙节度使外,尚有新州威塞节度使,云州大同节度使。   幽州节度使,或称卢龙节度使,唐玄宗年间初置,辖地屡经变化,现统辖幽州,蓟州,檀州,定州,恒州,平州,营州等九州。   李从璟自在淇门建立百战军后,一路转战于泽潞、怀孟、河上等地,其中怀孟两州更是他亲手为大唐攻下,军功赫赫,饶是如此,在此之前,李从璟也没有被任命过节度使。幽州节度使,是李从璟出任的第一个节度使。然而初次出任节度使,便是统领九州的大节度,不得不说他这是被朝廷委以重任,寄予厚望。   李存勖近来虽沉溺享乐,多有昏聩之举,尤其是大肆封赏、赐名伪梁降臣的举动,让原晋军大为不满,然其本身的帝王素质却并未就此完全崩塌。幽州乃是大唐军事重镇,肩负防御契丹的重担,地位非比寻常,其节度使不是寻常将领能够胜任的,李存勖既然让李从璟来坐镇幽云,则至少说明,对李从璟的才能,李存勖是承认的。除此之外,则表明李存勖仍然信任李从璟。   整治军队,这是每个有大志、有才能的统帅,在其军事生涯中,都多多少少会涉及的事,不仅如此,但凡结束乱世、具有雄才大略的君主,也必定对原有军队进行变革,以求达到精兵简政的效果,提升军队战力。   幽州军队不少,但也不多,百战、卢龙两军,加上各地镇军、边关守军,也达不到六万之数。以不到六万的兵力,要对抗契丹数十万军队,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在幽州物力财力目前保持恒定的情况下,要提升幽州军事力量,就得提升现有军队的战力。除此之外,别无他选。   李从璟要提升幽州现有军队的战力,最重要的举措之一,就是裁汰老弱,挑选精兵,招募新卒。而要裁汰老弱,就需得一个合适的理由。当世军队实行募兵制,兵卒都是职业军人,在这种情况下,要淘汰一部分士卒,就是剥夺这部分士卒的饭碗,自然会引起他们的不满。因此,这个理由就必须合情合理。   “军中有春秋都试之制,现今开春,本帅欲在幽州全境所有军营,举行都试,以测将士技艺之能,行去粗取精之事,以达到精兵强军之目的。”李从璟在军议上,如是对诸将说道。   前来参加此次军议的,都是百战、卢龙两军的高级将领,百战军中有副帅李绍城、蒙三,主将郭威、孟平、彭祖山等,包括已从古北口返回幽州的皇甫麟,其中领兵最少的,麾下也有将士三千。这些将领若是放在寻常地方,都与小些的节度使领兵相差不大。   卢龙军中,除却李彦超、李彦饶兄弟,另有三位高级将领。只不过因为百战军人数两倍于卢龙军,因是在场的百战军将领,倒是比卢龙军将领多得多。   这个话题关系诸将切身利益,且砸人饭碗的事,总免不了与人结缘,无异于杀人父母、夺人妻儿,是以在李从璟抛出这个议题之后,场中诸将一时都没有接话。   接话尚且如此艰难,遑论真正推行此事了。   良久,李彦超问:“军帅欲在辖境九州之内,包括边关之地,全面开展都试,行裁汰老弱之事?”   李从璟毫不避讳,道:“或者不整军,整军必全面推行,断无一地行事,一地不行事之理。”   又是一阵良久沉默,李彦超再问:“军帅意欲淘汰多少老弱,留下多少精卒?”他这话,却是在问李从璟的底线了。   李从璟却早已有所准备,他掏出一本册子,交给身前诸将,道:“此乃都试合格之标准,不合格者皆裁汰出军营,合格者再整编留用。”   李彦超等拿过那本册子一看,脸色都是微变,待诸将看完,李彦超迟疑道:“军帅,如此标准,是否高了些?”   李从璟却没有给李彦超讨价还价的余地,他道:“兵者,国家大事,生死存亡之地也,焉能不谨慎?弓马娴熟,方有沙场征战之资质,战场胜,则将士少死,国家赖之以安,站场败,则将士多亡,土地失手,生灵涂炭,国家危亡,此诚不可不察。今本帅定都试合格之标准,李将军以为难,然果真难么?弓箭十矢六中,战阵进退有据,此都乃军人基本技艺,容不得半分折扣!”   李彦超还想说什么,在李彦饶的示意下,最终选择沉默。   李从璟将李彦超、李彦饶的神态收在眼底,对李绍城、蒙三等说道:“百战军乃本帅亲建之军,由本帅自始领之,今本帅意欲在幽州整军,精兵强战,百战军首当其冲,此番都试,便由百战军开始。百战军中,君子都为本帅亲军,是以君子都最先接受检阅。”话说完这,书册传回李从璟手中,他顿了顿,语调严厉了两分,“精兵强军,此固本帅决心所在,亦是幽州能抵抗契丹的底气所在,是以此番都试,绝不容许半分差错。”看了看李彦超等卢龙军将领,“三日之后,君子都开始都试,本帅心意如何,届时诸位一看便知。”   见李从璟如此狠,首先就对自己亲军下手,李彦超等再无二话,抱拳应诺。   幽州城内某座高门大院内。   一老一少两人相对而坐。费高章双手拢在衣袖中,双眼微微眯着,问面前端坐的张一楼,“这些时日以来,你一直都跟在卫行明身边,参与民事,大小事务都耳闻目睹,其情如何,你且说说。”   张一楼略加思索,开口道:“卫先生这些日子,都在勘测幽州境内农田、水利的数目,详加测算,走访百姓,行事中规中矩,没什么可说道的地方。观其举止,无非算民两字而已。算民之事,去岁深秋我幽州官吏已经做过,这回卫先生重行此举,也并未有不同之策,想来结果与去岁深秋不会相差多少。”   费高章点点头,神态依旧适意,“算民,乃是行民政之基石,但凡有民政之大举措,无不先行算民,以求对一地民情知根知底,如此民政才不至于失策。卫先生此举,看似平常,然则平常之中,有不平常!”   “有何不平常,还请老师教我。”   费高章神色不变,叹道:“如你之前所言,去岁深秋,我幽州已行过算民之事,如此一来,则州府备有民事详情。卫先生不以我州府所测算的算民结果,作为其推行民政之根据,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卫先生所图甚大。若无其往后之大举措,今日何必大费周章,再行算民之举?他这分明是不信任州府去岁的算民结果,想要得到更真实的情况。一楼,你且相待,不出两月,待卫先生算民结果出来,必和去岁算民之数据大为不同。”   “如此,岂不开罪州府官吏?若是卫先生所得结果与去岁结果不一,岂不正说明州府官吏无能?”张一楼脸色微变,寻思着问。   “谋大事者不拘小节,若非如此,老夫又岂会说卫先生所图甚大,必有民政之大举措?”说到这,费高章睁开眼,目光炯炯,“你且想想,卫先生不惜不给州府官吏留脸面,也要重新算民,难道不是要干大事?”   张一楼面色有忧,他看向费高章,“老师,去岁算民,乃是您所主持,若是此番……岂非于您不利?”   费高章哼了一声,“卫先生要算民,要在幽州行民事变革之举,这是好事,非一心为百姓谋福者不能为之。一楼,你要记住,凡事若于民有利,我等便该支持,焉能因为对方行事有所偏激,便心怀怨恨?这不是明官所为!”   张一楼表示谨受教。   费高章望向窗外,叹息道:“军帅初至幽州,便有连番大败契丹蛮贼之举,威震幽云,又因其在平州有‘抚民三策’,可见其爱民之心,如此文武双全,不愧其被称为‘幽云之福’。若是仅如此便也罢了,军帅身边之人,无论是百战军武将,还是一干随从文士,莫不英姿飒爽,各有才能,或能征善战,可于沙场取胜,或长于政事,能为一地谋福。这样的人,如何能让百姓不尊敬、尽归心呢?” 第266章 离营将士英雄心,诸事可为农在先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成大事者不惜小费。李从璟这回在幽州以开展都试为突破口,行裁汰老弱之事,以达到精兵强军的目的,首先就拿君子都开刀,固然有些“狠”,但何尝不是所图甚大?若是将幽州包括卢龙军在内的边军,都视作“异军”,诚然,君子都、百战军作为李从璟亲军,不应遭受损失,然则,若是将幽州所有镇军,都一视同仁,看作是自己的军队,那么都试谁先谁后就没有区别。   因为图谋的东西足够大,所以不惜付出很大的代价,若是目光短浅,只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不肯舍小节图大利,天下又没有白吃的饭,如何成就大事?   这日,李从璟带领幽州一干高级将领,至百战军营地,观看君子都试大测。   军营校场上,两千余君子都将士正分布于各个区域,或测试射术,或测试马术,或测试战阵之法,飞扬的尘土中,虽是初春,亦是一派热火朝天之象。   君子都本三千人,去年经过几番征战,虽战功赫赫,但减员也颇为严重。眼下新卒尚未来得及补充,依李从璟之意,是要等到此番都试之后,再将君子都的人员补充为三千。精锐将士其实不缺,在百战军中择优选用即可,难的是良马。骑兵之所以精贵,半数就贵在良马上,良马不仅是稀缺之物,其日常喂养、防护的用度,都数倍于精锐军士。   点将台上,一众将领在李从璟身后伫立,大多凝神观看校场上正在进行的都试。这些将领们的表情不一而足,百战军诸将脸上都是自豪之色,卢龙军将领脸上多钦佩,至于其他从各地奉令而来的边军将领,则是震惊、忧虑了。震惊毋庸多言,忧虑却是担心他们麾下的将士,在如此严格的测试下,能有多少过关。   都试,而后裁军,上上之法应当是徐徐为之,一次不容裁汰过多,惟其如此,因每次伤害的利益小,方能减小阻力。但眼下的都试,李从璟明显用了另一种方法。这非是他没有耐心,而是形势所迫。裁军、募兵、练兵,再养为精锐,这需要时间,而李从璟知道,他没有多少时间。   因心知历史走向,李从璟知晓自己在幽州不会停留太多时间,顶多三四年而已。三四年之后,天下大变,李嗣源成为九五至尊,李从璟自然不能继续呆在幽州。作为李嗣源嫡长子,更大的历史使命将等待李从璟去完成。   要在三四年的时间之内,破契丹累积多年的国势,其任岂不为重。   这且不言,就说眼下,李从璟首先要做的,就是不能坐视契丹吞并渤海国。而要援助渤海国,就需得强大的实力作为后盾。李从璟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中,渤海国就亡在这几年,但具体是今年,还是明年,李从璟却记不太清楚。而契丹一旦对渤海展开灭国之战,就不可能是三五万人的小打小闹,必是十万乃至数十万人的举国大战,要打赢这样一场战争,或者说要阻止契丹打赢这场战争,非是易事。因此,李从璟必须早做图谋。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李从璟携收复平州、屡败契丹的重威,在他势头正盛的时候大刀阔斧的施行精兵强军之策,也正是时候。   点将台上,李从璟正与李彦饶在对话。   李彦饶道:“末将尝闻,‘千金之躯不坐垂堂’,又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其意皆在明哲保身,可见便是古之圣贤,亦推崇中庸之道,以自保自卫为第一要务。今军帅既镇幽州,诸事不作,先行裁汰弱旅之事,此举虽大善,亦必坏人生路,无异于杀父夺妻之举。”   “此举虽难,若是军帅以百战军为后盾,威慑诸军,则诸位畏惧军帅、百战军之威,不敢稍有乱心。然则眼下军帅先都试君子都、继而都试百战军,但有被裁汰出营者,未尝不会心有怨言,若使百战军因此而军心不稳,稍有离心离德,一旦其他边军因都试生乱,军帅何以止戈?”   当世军人都是职业军人,上阵厮杀就是他们的工作,除此之外别无谋生长技,且因天下大争,节度使权重,时下军队俸禄不少,也是一件“美差”,虽有阵亡风险,然则乱世之下,军人反而是安全性很高的一群人。可想而知,那些被淘汰出军营的人,必定心怀不满,又因当世礼崩乐坏、道德沦丧,军中多骄兵悍将,脾性差,很难说被迫离营之后不会有二心。这些人,拿起武器就是军人,马上就能成战力,不容小觑,一旦为别有用心的人从中拾掇,则是大患。   因这些问题,李彦饶固有此一说。   李从璟素知李彦饶心思缜密,颇有诗书、谋略,是卢龙军中难得文武双全的将领,他和李彦超虽说不上一文一武,却也是配合的相得益彰,之前卢龙军上有李存审作为统帅,下有他和李彦超两兄弟作为领头,因而能担起镇守边疆的大任。   李彦饶说出这样一番话,已很是交心了,李从璟没有拿官面上的话来敷衍他,先是笑了一笑,“说出‘千金之躯’‘君子’类似之言的先贤,恐怕是没有一个曾为大军将帅,否则断然不会如此!”顿了顿,转为真诚地说道:“这世上有太多地方需要中庸,为官、为商、为民,都可取中庸之道,唯独为将帅者不可,又或者说,乱世为将帅者不可。试想,在征伐频频的当世,为将者不能身先士卒,为帅者不能刚勇果决,如何得军心,如何胜征战?唯敢想敢为者,能建立非凡功勋,若是泯然众人,必被吞没在大争的洪流中。”   李彦饶露出思索之色,像是似懂非懂。   李从璟目光深远,他继续道:“至于百战军者,诚然为本帅亲建之军,亦为本帅征战多时之根基,然则昨日百战军为本帅之根,焉知来日幽州诸军便非本帅之根?若是于本帅亲手所建之百战军中,尚且不能推行汰弱选强之事,本帅何以能于幽州诸军中行精兵强军之策?若果真如此,非是他人之过,实本帅无领兵之能。若果真如此,与其坐等契丹来灭,不如自请毁之!”   李彦饶眼中方有恍然、明亮的色彩,听完李从璟最后一句话,怔了怔,呆看向李从璟。   两日都试,君子都大测有了结果,达标者十之八九,仅有十分之一的将士,因各种原因未能通过大测。这其中,又有相当大一部分军士,是因为连番征战留下了不小创伤,而影响了战阵能力的。   若说百战军是精锐,君子都则是精锐中之精锐,是在百战军中择优挑选的,都试合格者有十分之九并非什么意外的事。   结果出来之后,这两日几乎一直跟随在李从璟身后,观看整场都试的一众将领,都将目光投向了李从璟。   君子都是李从璟亲军,战功赫赫,早有盛名,李从璟待之极厚,可以说,便是有朝一日李从璟兵败军灭,只要君子都尚在,他就能在短时间内又拉起一支精锐大军来。多次大战以来,李从璟冲锋陷阵,与君子都同生共死,可以说若无君子都,李从璟已死过好几回。而如今,两千余君子都中,却有近两百人因为都试不合格,要被赶出军营。这些人中,可能就有人曾为李从璟挡下过许多明枪暗箭,甚至救过他的性命。   君子都数千将士,在点将台前列阵肃然而立。两个方阵,一大一小,大者为通过都试者,小者为都试未合格者。   君子都雪夜建军,自其有军号始,无数次列阵在李从璟身前,接受其检阅、誓师、领命出征。然而,今日,是其第一次分两个方阵列阵。   李从璟依旧扶刀站在点将台上,他们依然伫立在点将台下,抬头注视着他们的主帅。然而自今往后,他们中的有些人,注定再无机会,如今日这般,如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去如此注视曾带领他们,拼杀出无数辉煌的主帅。   那个年轻但钢铁一般的主帅。   “昔曾并肩作战,浴血同袍,你们中每个人都曾随本帅征战多次,为本帅流过滚烫的英雄血,在今日之前,更有一千五百五十八名将士,战死沙场,君子都因此成为大唐常胜之师中,战损最高的军队。君子都的赫赫威名,君子都之所以成为令人望而生畏的雄师,不因其他,皆因尔等之血!”   李从璟并脚肃然而立,行军礼,“这一礼,不为其他,本帅谢过尔等!”   两千余君子都,轰然并脚,行军礼,动作整齐如一,声响同一瞬发出,气势凛然,一如当初。   随着这一礼,那小方阵中,无数人虎目含泪。   “而今,都试无情,有亲胜兄弟者,要离营而去,不复再与我等并肩杀敌,此间悲痛,无有胜者!然,青山矗立,不坠凌云之志;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我君子都儿郎,从来只有身前路,没有身后身,君子都的方向,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前方!今为君子都愈强,为百战军愈强,为边军愈强,为大唐愈强,尔等以伤痕累累之身,迈步出营,尔等仍是英雄!”   李从璟再次行礼,“这一礼,为英雄!”   两千余人,再次并脚、行礼,动作、声响,皆如出一辙。   “军帅!我愿从你征战,哪怕只为一小卒,但求不离军营,但求仍能上阵杀敌!”小方阵中,有人嘶声大吼。   李从璟向那人看去。   说这话的人他认得,他叫何仲福,是戴思远初次发兵怀州时,为救孟平,战死在河上的何小福的二兄。此番何仲福因平州一役,身受重伤,右手断了小指、伤了食指,虽痊愈,射术一科上却是无法通过都试了,因此在被淘汰之列。   听说他还有个兄长,名为何大福。三兄弟名字中都有一个福字,只是可惜命运多舛,何大福年少早夭,何小福命丧火海,现在剩下何仲福,也落得一个残疾,连兵都做不成了。   何仲福带着哭腔和不甘,吼道:“军帅,我何仲福生为君子都的人,死为君子都的鬼!我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离开军营,苟延残喘。请军帅怜悯,许我再征战,让我有战死沙场的机会!……军帅,我不甘呐!”   孟平也认出了何仲福,他嘴角微动,眼眶发红。   李从璟走下点将台,来到何仲福身前,将下拜的他扶起,道:“仲福,你之心意,本帅何尝不知。然而,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你身为君子都,既是本帅亲军,当知我军法。本帅固不愿如此,但为幽州大计,为护边击贼,却由不得本帅不如此!”   何仲福流泪道:“我兄弟三人,大哥早夭,阿爷早亡,是阿娘抚养我与小福多年,及淇门从军帅,家有饭食,母有冬衣,日子方才好过,阿娘却因宿病而去……卑职与小福一路追随军帅征战,小福福薄,不能久侍军帅,早早亡于孟州……如今,如今我被裁汰出营,他日有何面目去见小福……”   李从璟一时不知该作何言。   孟平跟在李从璟身侧,何仲福说起何小福,他被勾起回忆,难过道:“当日本该是我死,何小福是为救本将,这才葬身火海,尸骨无存。仲福,本将愧疚不已……”   何仲福抹了一把泪,再度下拜,“卑职有罪,当受其罚!军帅,孟将军,卑职非为强留军中,拖大伙儿后退,实在是,实在是不愿离开军营……军帅勿忧,卑职既然不能通过都试,自当离营!”他胡乱擦干泪,挺起胸膛,决然道:“君子都没有孬种,老何家也没有孬种!”   孟平:“……”   李从璟默然片刻,忽然对何仲福道:“何仲福,你可愿继续为本帅、为大军、为大唐立功?”   何仲福惊讶不已,眼中喜色爆闪,但随即又暗淡下来,咬牙道:“卑职固愿再从军帅征战,为军帅立功,只是……军法之下,卑职绝不做孬种、拖后腿!”   李从璟摇摇头,露出一丝笑意,“要立功勋,非只有沙场。”   见何仲福不解,李从璟继续道:“今本帅欲护边击贼,大军要保家卫国,征战边地,不可无粮、不可无械,你可愿为本帅屯田,种粮以养我等?”   “啊?”何仲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李从璟肃然道:“粮者,军之命脉,无粮,便纵有十万大军,朝夕便溃,如何胜敌?今本帅欲在幽州屯田,正缺精壮之士,你若愿往,不仅可保留军籍,待遇如初,亦是大功一件,丝毫不让于战场杀敌!”   听闻可保留军籍,何仲福喜出望外,又听闻李从璟如此看重屯田,不觉意动,当即点头下拜,“回禀军帅,卑职愿往屯田!”   “善!”   李从璟回到点将台,注视君子都小方阵,道:“今日未通过都试者,有愿往屯田的,皆可保留军籍,待遇如初,为我大军再立功勋。尔等可愿?”   被裁汰出营,众将士本已心灰意冷,奈何技不如人,却也无可奈何。如今听闻饭碗并未被夺,虽不能上阵立功,但至少生计不愁,哪还有不乐意的道理?且屯田至少不用面对生死,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在幽州辖下九州屯田,这是李从璟正在施行的民政。要屯田,有三样东西必备,田、人和物,物则包括粮种、农具、耕牛等。田地方面,李从璟令卫行明等人重新算民,恢复因战乱被损坏、遗弃之田,重整良田,开垦荒地,目前不是太大问题,历来屯田,重要的是后两者。其中,屯田之民,可用百姓,也可用军士,百姓又以贫困之民、流民为重,但百姓种田,总不如军士种田来的有力。   现今李从璟裁汰边军,若是夺了将士饭碗,自然容易引起广大不满,但若是让这些被裁汰的将士去屯田,给其一条活路,则这种不满就会大为降低,此事阻力就要小上不小,这是一利;李从璟屯田得粮,是为了扩军、征战,有了军士去屯田,不仅人手有了,且这些人身体素质高,产量无疑会大上一些,这是第二利;其他边军平日就可以专心操练,有益于迅速提高战力,这又是一利。如此一石多鸟之举,岂有不为之的道理。   因此,李从璟不惮他的精兵强军之策,会有太大阻力,他也敢大刀阔斧进行这个举措。   当下,君子都众将士听了李从璟的话,都觉得受到了莫大照顾、恩赐,皆尽感激不尽,纷纷表示愿意去屯田,“谢军帅大恩,我等愿去屯田!”   这世道,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有什么比手握一条活路更实在的?   李彦饶先前还在担忧,李从璟裁汰过多军士,会引起诸多不满和动荡,殊不知李从璟心中已然有了对策。眼见君子都将士,无论是通过都试的,还是没通过要去屯田的,皆对李从璟感激甚深,心中不由得叹道:“既有雄心,不乏卓见,亦有大才,更兼敢为,如此,我还杞人忧天什么?今日之后,幽州都试,怕是会一片坦途了。”   李从璟若是知晓李彦饶此时心中所想,定会报以一笑。他所期望的,自然不仅仅是都试,以及由此而来的精兵强军之事一片坦途,他更希望民事也一片坦途。   在亲自观阵君子都都试后,接下来李从璟没有再亲临都试现场,依照事先谋划,君子都之后,便是百战军都试,再是卢龙军,继而幽州全部边军。   然而,李从璟从不敢抱有任何事一帆风顺的想法,艰难、险阻、状况总会出现,只是何时出现,以何种方式出现,或大或小而已。都试如是,民事亦如是。因知如此,李从璟不曾有片刻掉以轻心。当然,他也不会时常心存忧虑,去做无谓的猜想、揣度,事来则应,事去则空,如是而已。惟其如此,处于纷繁复杂事中心的李从璟,才能对各方应对自如,而不至于真累到呕心沥血的地步。   都试尚在进行中,由卫行明牵头的算民一事,经过多日努力,终于有了结果。这也意味着,屯田之事可以进入实干阶段了。在此之前,还得有一物需要准备,就是物:农具、耕牛、粮种,以及屯田军民的口粮。   这些物什幽州原本自然有一些,只不过无法满足李从璟的需求罢了。要得到这些东西,只有两个途径,一个是自民间征取,一个是向朝廷请调。幽州多经战乱,民间本就缺粮少械,自是无法征取多少的,因此,李从璟需得向朝廷请调。   屯田戍边是大事,也是于国有利的好事,只要不横生枝节,朝廷自无不允的道理。即便如此,为了得到更多的物资调配,李从璟还是动用了他在朝廷的关系。工部尚书任圜、礼部侍郎冯道等,都是朝中重臣,虽职责范围内没有物资调配权,却也说得上话,另外,李嗣源的人脉也是李从璟的助力,再加之这些年来,李从璟在魏州和灭梁之后居大梁时结交的权贵,也多有关系不错的,他们眼见李从璟收复平州、屡败契丹,势头越来越盛,也乐得与他相交,帮他些忙,以作为官场盟友。   如此一来,外有重臣,内有敬新磨等李存勖近臣,李从璟请调农具、粮种的事情进行的很顺利,等这些物资源源不断运到幽州时,卫行明已经将幽州辖下九州屯田的前期准备工作完成了。   屯田不可能尽在幽州,却也不能分散于九个州,需得寻其土地肥沃、集中的地方,划定几个区域,来进行集中屯田。当下,李从璟屯田首选了四个区域,分别是幽州、平州、妫州、易州。前面两者不必多言,一个是中枢之地,一个早有基础,却说妫州,选其地是因其境内河流纵横,有灌溉之便,易州则是居于后方,地广人密,土地相对平整、膏腴。   此间具体事务自有卫行明主持,李从璟总领纲领而已。时当开春,正春种时节,节气上是没有问题的。加之都试进行得如火如荼,人也不缺,物什也到位,屯田之事,以卫行明父子的干练,该是无虞。因有不少军士被裁汰而去屯田,为了管理、监督,李从璟特地令百战军分出四个指挥,分去四地管控局势。   除却农事外,再就是工事。工事的重中之重,是盐铁和作院。此事却比农事要难得多,王不器正在各地紧锣密鼓进行中,短时间内急不得。至于商路,更是如此,现今离出成绩的时间还早。   待都试、裁军之事结束后,紧接着就是募兵。   募兵之事开展之时,已是仲春时节。而此时,北方发生了一件大事。 第267章 北面有朋远方来,三问三答见生死   自李从璟归幽州,诸事稍显安定,外无战乱,内无政争,军情处似乎也闲下来。然而,这件事的发生,则表明无论局势安定与否,作为李从璟手中王牌之一的军情处,都不曾有片刻慵懒懈怠之时。   军情处自草原传回消息,他们在草原上寻得了失踪日久的黄头部酋长之子。   昔日,北漠西部草原上的黄头、臭泊两部,因不满契丹残酷统治,愤而兴兵,发动了反对契丹的抗争。然因黄头、臭泊两部势小,起事不到半载,便惨败于耶律倍所率契丹西征军之手,两部酋长更为耶律倍大军所杀。   那役后,两部民众、牛羊、财物、草场遂落入耶律倍之手。但是不等耶律倍消化战果,将两地尽数纳入掌控,耶律阿保机便令耶律倍东援耶律敌刺,攻打营州。因是,两地在耶律倍、耶律德光进行权力交接时,出现了打压薄弱期。黄头部酋长之子,本已兵败在逃,为丧家之犬,朝不保夕,却因此得以保全性命,逃脱契丹大军追击。   如今半载过去,黄头部酋长之子木哥华,竟然被军情处寻到。   军情处寻得木哥华,并非是偶然奇遇,而是已刻意寻索良久。   同光元年秋,李从璟自耶律倍营中走脱,与君子都南归时,就留下不少军情处眼线,让他们密切注意耶律倍西征战事。扁关战役结束后不久,李从璟就得到消息,黄头部酋长之子得以逃出生天。为此,他曾下令军情处,让其尽可能找寻木哥华。   黄头、臭泊两部,既然起兵与契丹相争,则其就能成为李从璟对付契丹的盟友,因北上较晚,在黄头、臭泊两部起兵前,李从璟不曾与其联络,共襄大举,而平白错过了黄头、臭泊两部起兵的时机,没有好生利用,使得其有利于自己,李从璟一直甚为惋惜。   虽说黄头、臭泊两部弱小,无法正面与契丹抗衡,但其毕竟是草原部族,若有其为外援,意义大不相同,可能会起到的作用也不可估量。若能以其为跳板,将势力延伸到草原上,则无论李从璟是要让契丹后院起火,还是希望从背后图之,亦或挑动草原动乱,都不是不可能。   眼下,黄头、臭泊两部主力虽灭,但有其酋长之子在,也能有所图谋。   李从璟想起一事。   铁木真从一个被放逐的部落首领之子,流浪草原,食不果腹,到后来能重新执掌蒙古部,以至于称雄天下。他为何能够“东山再起”?诚然,铁木真雄才大略。但除此之外,特别是在早期,其之所以能赢得广大认同、支持,是因其本身的“贵族”身份、酋长血统。   由此可见,“皇子”这两个字的重要性。   现今,只要木哥华活着,若有机会,他本身就是千军万马。   得到军情处这个消息之后,李从璟让军情处想办法将木哥华,秘密请来幽州。   不日之后,李从璟以接见“故友”的礼仪,在府上设宴,招待了乔装打扮,跟随军情处锐士前来“拜码头”的木哥华。   木哥华三十多岁的年纪,典型的草原汉子,身子精壮,气质粗犷、豪爽,举止虎虎生风,言谈简单直接,虽身着汉人衣衫,明眼人却能一眼就看出他与汉人的不同。   “黄头族木哥华,见过李将军。”木哥华弯腰抚胸,很礼貌的向李从璟见礼,“非常感谢您,我的朋友,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能够对我们伸出援手,黄头部必当永远铭记这份恩德。”   木哥华这话并非矫情。   自黄头部兵败以来,木哥华以酋长之子的身份,被契丹遣兵追杀,一直以来都在草原各处逃窜。草原各部,如今或忠于契丹,或者畏惧契丹,皆不收留木哥华,是以这些时日以来,他过得非常艰难,说是饥寒交迫、食不果腹都是轻的,他们更是时时刻刻在面对追杀,这其中不仅有契丹军士,更有其他草原部落,因受契丹之命,或者为讨好契丹,而对其进行围剿。半年来,木哥华能完整的活下来,已是极为不易,可见其意志、才能。   纵然如此,当日伴随他左右的数百人,如今已是只剩下不到百人,且各个面黄肌瘦,明显营养不良,一看就无法再长久坚持下去。此番若非有军情处寻得他们,将他们接应至幽州,谁知他们还能在草原亡命多久?   李从璟还礼,笑道:“中原有句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本帅早就听闻,木哥华乃是草原上万人敬仰的勇士,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你我本相隔千里,今日能得一见,岂非幸事!”   “亡族之人,不敢言勇。”木哥华执礼甚恭,谦虚谨慎,“倒是将军的大名,早已经传遍了草原,木哥华虽远在千里之外,却是日日听身边的人说起您。木哥华早就想见将军一面,今日如愿,实在是长生天的恩德!”   李从璟哈哈一笑,请木哥华入席。   席间,有卫道、章子云作陪,李从璟见木哥华身后跟着一人,身材魁梧,双目有神,不怒而威,甚为奇之,也请其入座。   那人瓮声瓮气道:“主在,奴不坐。”短短五个字之后,竟是不再言语半分。   李从璟不以为杵,反而盛赞道:“站如劲松,不动如山,真勇士也!”   木哥华欠身相谢,回头对那人低喝道:“西奴,既是李将军让你坐,你便坐下。”   西奴不说二话,瓮声应了一声,朝李从璟一礼后入座。   李从璟更奇之,看了收敛姿态的木哥华一眼,对方虽一看便已久不曾饱食,但面对满桌佳肴,却如恍若未见,没有多看一眼。李从璟再看西奴,他也是目不斜视,全副精神都集中在木哥华身上,好似随时都在候命一般。   李从璟不动声色,眸里却闪过一抹精光。   “来,请满饮此杯!”李从璟举起酒杯,招呼木哥华。木哥华赶紧依样举杯,与李从璟同饮。   当下,宾主相谈甚欢,席间气氛融洽。   宴至一半,李从璟问木哥华,“君自草原而来,不知现下草原如何?”   李从璟这话问得宽泛,含义不甚明确,然而木哥华身份摆在那里,李从璟此问,他自有应答之词,言道:“草原契丹独强,北漠草原尽在契丹之手,北漠以西,尚有许多部族各自为政,势力较之契丹显得弱小。契丹境内,八部酋长失其权,北漠之地,半数为契丹城郭,契丹势力已然稳固。”   李从璟点头表示了然,随后又问:“契丹如此强盛,贵部之前何以会起兵,与之相争?”   木哥华面不改色,奋然道:“契丹残暴,本族民不聊生,是以不惜以死相争。”   李从璟摇摇头,似是不赞成木哥华的话,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为不智;因不智而起兵,所以未半载而兵败。君不仅失往日之荣华,今亦被迫亡命天涯,朝不保夕,岂不可悲?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当识进退,知荣辱,如此方能保全身名。”   “尊敬的将军,木哥华身为首领之子,不能保全族内民众安然放牧、生活,不能让族人不受压迫,便能享受一时荣华,何异于自掘坟墓?木哥华曾听闻中原有句话,叫做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黄头部虽无力建国以御契丹,却不乏与民共进退之心!”木哥华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不知是否喝多了酒的缘故,他面色有些潮红,情绪看起来逐渐有些激动。   李从璟仍旧摇头,再次说道:“君之志气、勇气固然可嘉,然因逞一时之勇,而使部族毁于强军刀下,本帅窃以为此非明智之举。依本帅看,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为君身名计,此时若是知难而返,自缚于耶律阿保机身前,或可受契丹所用,至不济,也可保一世衣食无忧,无需再如眼下这般,受风餐露宿、颠沛流离之苦。”   这番话,李从璟将形势分析得很明白:契丹势大,根本就不是黄头部所能抗衡的,与其跟契丹争斗,被四处追杀,朝不保夕,不如“痛改前非”,向契丹低头,若是如此,以木哥华的身份,说不定还会被契丹启用,以安定人心。若是木哥华投降,阿保机为彰显其胸怀,又为统治需要,至少不会杀木哥华。如此,最不济,木哥华一生被契丹“软禁”,但衣食无忧,不必像现在这样受苦。   木哥华闻言,轰然起身,慷慨激昂道:“耶律阿保机亡我部族,杀我族人,屠我兄弟,辱我酋长,致使黄头部蒙受前所未有之灾难,如此血海深仇,木哥华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怎可数典忘祖,向仇人低头,做仇人的家犬?”说罢,离席,向李从璟一礼,起身时昂然道:“今日承蒙将军盛情相待,木哥华感激不尽,他日若有机会,木哥华定有所报,告辞!”   说罢,带上西奴,头也不回,大步向门外走去。   席间,卫道和章子云相视一眼,再一同看向李从璟。   李从璟嘿然一笑,站起身,拦下意欲离开此地的木哥华。   翌日,节度使府邸,李从璟东书房,卫道、章子云和李从璟三人相对而坐。   李从璟面有微笑,问卫道和章子云,“你等认为木哥华如何?”   卫道身份较高,章子云让他先说,他好整以暇道:“锋芒内敛,举止有度,谦虚谨慎,然其内心,实则刚毅坚强,有热血雄骨,观之似有复仇之志。”   昨夜,木哥华因与李从璟“言谈不快”,有道不同不相为谋之嫌,准备离去。李从璟将其拦下,夸赞了一番木哥华的赤子之心,又邀其留饮,是以最后宴饮至半夜,宾主尽欢而散。如今,木哥华等数十人,就在节度使府邸暂住。   章子云很认同卫道的分析,他道:“身为亡族之子,在草原部族皆不接纳、反而派兵追杀的困境中,能奔逃半载而不至死,殊为不易,可见木哥华之能。席间我观他身边之人,莫不具有英武之气,尤其那名为西奴者,似有万夫不当之勇,而对木哥华言听计从,整场宴席,目光都不曾离开木哥华,亦不曾饮酒,护卫之意很是明显。半载逃亡,身边只余数十人,而犹能得到随从如此忠诚相待,木哥华非常人也!”   李从璟颔首笑道:“固非常人,然若不能为我所用,便是英雄又当如何?”   章子云不语,卫道不喜藏着掖着,直言道:“木哥华,本草原夷族,倘若不能为我所用,为免后患,当杀之!”   李从璟笑而不语。   卫道见李从璟这番模样,便试探着道:“席间军帅曾以言语试探木哥华,观其反应、言行,军帅以为,此人可用乎?”   “席间本帅三试木哥华,初以契丹强盛之故,试其胆色;再以个人荣华富贵,试其心智;三以眼前形势,试其智慧。有胆色,方敢继续与契丹为敌;心智顽强,方能不计较一时荣辱,不会为财物权力所动,不改其复仇之志;智慧非常,才能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又如何去做。有此三者,才能成为我等之友,共谋契丹!”李从璟淡淡道。   章子云稍倾上身,显露出好奇、关切之意,“那以木哥华的对答、反应,公子觉得,此人可用么?”   李从璟意态从容,不紧不慢道:“初观尚可。然谋大事者,必不能因一时之意、几面之交而定盟友,当务求熟知其秉性,否则大事不成则罢,更会累人累己。”   章子云立即醒悟过来,“如此,尚有待观瞻。军帅将其安顿于府中客舍,既显示了亲近之意,另外也是有此用意吧?”   “然也。”   卫道忽然道:“若真要用此人,下官窃以为,尚有一事,需得先试上一试。”   “何也?”   “其人待大唐之心。” 第268章 强一地也强一国,最是谍斗能惊心   木哥华前来幽州拜会,于李从璟而言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在对其起居妥善安排后,李从璟又投身到建设幽州的工作当中。他虽有意重用木哥华,但一来欲速则不达,这件事急不得,二来木哥华是否可以用,尚有待观瞻,不说其他,其待大唐之心如何,就需得时日去观察。   李从璟若是要用木哥华,不可能是用狼驱虎之计,木哥华若是愿意臣服大唐,李从璟自然乐得帮他复仇,用他来对付契丹,但若是木哥华对大唐缺乏敬意,或者不愿意臣服大唐,李从璟当下或许仍旧会用他,但怎么用定然是有区别的。   幽州边军一场雷厉风行的都试已经接近尾声,百战军裁员比例不大,但绝对数目却也很多,达到了三千人左右,这主要是因为攻克怀州后的数次大战,百战军人员膨胀过快,使得将士素质不齐整。   百战军尚且如此,卢龙军虽军力只在百战军一半,万人而已,但遭淘汰的将士却也达到了两千余。除此之外,幽州各镇镇军军力保留下来的在十之七八,这并非是镇军战力比卢龙军强,而是李从璟根据实际情况,对这些镇军的要求放低了些。尤其是边关守军,被裁汰的并不多。精兵强军之策,虽是大刀阔斧进行,但也不能盲求一步到位。   空缺出来的兵额需要补充,不仅如此,李从璟尚有扩军的打算。只不过扩军之事,需得粮食、军械足够之后,才会大规模进行,前期最多招募一些“预备役”人员罢了。因有李从璟去年收复平州、屡败契丹的事迹在前,募兵之事进行得很顺利,各镇尤其是幽州募兵现场,闻讯而来的热血儿郎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在这种情况下,要募得精壮儿郎自然不难。   募兵之后便是练兵,此间事百战军早已轻车熟路,李从璟依旧让彭祖山统领全局。彭祖山训练新卒的本事毋庸置疑,这在之前已经得到充分证明。除此之外,李从璟让孟平、郭威两人为辅,助彭祖山统率幽州节度下九州各镇的练兵事宜。   练兵之外,农事的各项工作也进行的有条不紊,大规模开荒、整地已经结束,因时间紧迫,不能错过春种,兴修水利、灌溉设施的工作,只能和春耕同时进行。卫行明等李从璟故吏,和费高章等本地各州文官,此时都忙得不可开交。   时至初夏,王不器向李从璟汇报,他带领九州各级官吏,于平州、蓟州、幽州、沧州沿海一带已兴建了大小渔场十几座,更为可喜的是,新建了两个大型的海盐制造地。幽云的渔盐之利自然无法与江淮相比,但在王不器的挖掘下,以他老气横秋的说法,今年的产量可以是往年的三倍往上,这个数量就相当可观了。   有了这些,李从璟就不愁来年无钱练兵、扩军,增加幽云军力。   同光元年,李从璟北上后,曾立志要“变幽云之天”,如今无论是军事还是农事,都已经走上了正轨,他的这个志向,也终于不再是空谈,而是实实在在要实现了!   无论是幽云,还是大唐朝廷,对李从璟的所作所为基本都持乐见其成的态度,因为诸方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那就是谋求一地、一国的强大,所以各方都很配合李从璟。但也有的人不愿意见李从璟做成这些事,特别是在李从璟将各项事务都处理的有条不紊,眼看就要成势的时候,有些人坐不住了。   李从璟原本就很关注草原形势,从未停止过对草原的渗透,力求有朝一日能从内部给契丹找些麻烦,甚至是给予其重创。特别是在木哥华到幽州之后,李从璟更加加紧了这种步伐。然而,有这种心思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   幽、蓟、檀三州边界,顺天镇。   作为幽云之地一个普通县城,顺天军镇只有镇军不到五百人,镇将名叫赵天河,同光元年刚过四十,如今已在不惑的年纪上走过了近一年的时间。然而对赵天河而言,年龄上的不惑,并未真正给他带来不困惑,相反,他前些时候的日子就充满困惑。   前些时日,新上任的幽州节度使下令在九州开展都试,要求军中裁汰都试不合格者,顺天镇军被裁汰者达十之三四,都试过后,整个军营为之一空,在周边军镇中沦为笑柄。   “论杀蛮子,老子顺天镇何时比谁差过,老子两个队的杀敌数,就能抵得上那些龟孙子两百人,妈了个巴子的!论军功,老子顺天镇军功赫赫,凭什么是老子被裁的人最多?!”   这是赵天河在裁军之后,经常牢骚的一句话。每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作为赵天河最亲信队正的赵武,都会一言不发。   赵天河的领兵之法与寻常将领不同,他麾下虽然有三百人,但实际上,每逢契丹入境,辖境有战事,他都只带六十人出战,去猎杀契丹游骑、离开大队的小股骑兵。每每出战,其必有斩获,而己身伤亡却很小。这并非赵天河个人武力如何出众,全赖其领兵之法。   赵天河用三百镇军的资源,去训练了六十名精骑。于他而言,那六十骑才是战力,至于另外两百多人,赵天河只不过顺手带带而已。   “与契丹蛮贼作战,步卒无用,唯有用骑兵,而寻常骑兵又无用,必须用精骑!边军穷,军费就那么点,与其平摊到三百人头上,结果练不出一个精锐,在契丹蛮贼面前白白送死,不如全用来训练精骑,这才是领兵之道!”这是赵天河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此法曾为赵天河创造过震惊李存审的战绩,但是同样,因为他疏于训练其他士卒,又曾被李存审训斥,是以他虽屡有战功,却升迁缓慢。   同光元年秋,本已升任檀州折冲校尉的赵天河,在离开顺天镇的前几日,因部下强抢民女,被恰好路过的李从璟撞见,由是被剥夺了升迁的机会。那份崭新的任命书,在他手中还没捂热,就成了一张废纸。   对此,赵天河曾愤然道:“老子的弟兄提着脑袋与契丹蛮贼玩命,立下无数军功,护得一方安宁,强娶一个女子怎么了?难道边军注定连个婆娘都讨不起?”   那件事正是赵武做下的,因是赵武无法对此发表言论。而实际上,他也不愿提起。   这一日,赵天河叫来赵武,面色肃然对他道:“带上两队精骑,随我出城。”   赵武心头微凛,本有话想问,但见赵天河脸黑眼沉,识趣的没有多言。走出门,赵武心中的疑惑挥之不去:顺天镇战力全在两队精骑和赵天河一队亲兵上,眼下“倾巢而出”,必有十分重要的事,但眼下未闻契丹寇边、入境,之前也未听说要去剿灭哪股贼寇,县中亦无大事,此时召集如此之多精兵出营,所为何事?   少时之后,赵天河、赵武在六十余精骑扈从下,策马出城。   上午出城,及至黄昏,众人奔驰近百里,这才停下来。   此处位置偏远,周围荒无人烟,甚至连农田都稀少,山林一派寂静景色,有小河从山脚潺潺流过,小河边有一亭,年岁古老,痕迹斑驳。   对此处能有这样一座小亭,赵武甚觉奇怪,不等他说什么,赵天河向小亭行去。至亭前,他留下精骑,只带两名护卫和赵武进亭。赵天河在亭中石凳前坐下,解下横刀放在石案上,就此举目望向河面。   赵武更觉奇怪,终是忍不住问赵天河,“将军,我们远行至此,所为何事?”   赵天河目光深远,他没有立即回答赵武的问题,而是问起另外一事,“去年,你看上刘文汉的孙女,欲娶之,再三礼敬,其不准,后你在军营摆下宴席,自去强带那女子归营,临行时豪言,此去若不能得佳人,甘愿一生为马夫,可是如此?”   “是。”   “后来如何?”   赵武不知赵天河此时说起此事,意欲如何,但还是实话实说道:“当日恰逢军帅北上,被其撞见,此事遂不成。”说到这,自嘲一笑,“当日军帅还狠狠将卑职脑袋踩在脚下,让卑职好生体会了一次军帅的军法!”   赵天河接过赵武的话,“当日本将接到信使传信,便知你闯了大祸,军帅本欲将你逐出军营,是本将向李存审大帅求情,这才让你没被夺了军籍。”   “将军本已升任折冲校尉,卑职无用,连累将军被贬,将军恩德,卑职没齿难忘!”平心而论,对此事赵武很是过意不去。   “你我兄弟,何必说这些?”赵天河摆摆手,叹息道:“从那之后,你便再不碰女子,自责过甚,何必如此?这些年来,本将该升而没升的时候,难道还少了?对此,本将早已心灰意冷。”   “将军……”赵武心情复杂,不知该作何言。   赵天河喟然一叹,“这些姑且不论,这些年来,你们跟从在本将身边,为大唐出生入死,立下无数汗血功劳,那百余颗契丹蛮贼的人头,都是你我兄弟以命换来……多年以来,多少热血儿郎,赔上性命,却得不到该有的对待,我心常恨之,夜不能寐!”   “将军……”   赵天河摆摆手,示意赵武不必宽慰他,转头相视,目光炯炯的问:“赵武,你且告诉本将,去年你被军帅羞辱,更被迫向刘文汉负荆请罪,你心中可有怨恨?”   “将军,卑职……”赵武心头一动,正欲说什么,一名站立在亭外的军士对赵天河道:“将军,他们来了!”   赵天河站起身,负手向小河上游看去。   赵武咽下嘴边的话,和赵天河一起举目远望。   河上游,出现了三只木船。每只不大的木船上,前后都各站两人。让赵武眉头一挑的是,这些人皆身姿挺拔,佩刀,一看就不是易与之辈。   在木船出现后,岸边的道上,奔出数十骑,向小亭而来。这队身着寻常百姓服饰的骑兵出现后,在半道分出小半,去往各个方向。不时,其与顺天镇精骑碰面,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停住马脚,与顺天镇精骑安静对峙。   “精锐!”这是赵武对突兀出现的这队骑兵的评价,他心中的惊讶更甚。   须臾,三只木船靠岸,一名精壮汉子从船舱中走出,目光冷峻的扫过亭中诸人,最终落在赵天河身上,漠然开口,“阁下可是顺天镇将赵天河?”   赵天河傲然而立,气势上丝毫不输于来人,淡淡道:“在下赵天河!”说罢,对船舱大声道:“阁下既然来了,何必藏头藏尾,不敢出来见人?”   船头汉子正要发怒,他身后的舱帘被掀开,从中走出一位士子打扮的年轻男子。看到此人,赵武心头一跳,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培养出来的敏锐感知、直觉,让他感到此人分外危险。哪怕对方笑意温醇,似是人畜无害,但他那双锐利的眸子,仿佛随时都在择人而噬。而且对方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贵气,让赵武更加确定,此人身份必不简单。   “这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将军为何与他相见?”这是盘旋在赵武脑海中的三大疑问。   “赵将军如此着急见我,倒是好客非常,本王感佩!”年轻男子微笑开口。   “本王?”听到对方的自称,赵武悚然一惊。   年轻男子下船进亭,先前那位汉子先行一步,两步到了赵天河面前,伸手就朝赵天河放在石案上的横刀抓去,动作迅捷,眼见就要被他得手。赵武眼疾手快,当即跨出一步,两人的手同时落在了横刀刀身上。   两人目光触碰,皆是精光一闪,另一只手同时探向自己腰间,闪电般拔出佩刀,在眼前斩在一处!   那精壮汉子咬牙切齿,对脸色阴沉的赵武道:“面见殿下者,必须先解兵器!”   赵武手上劲道不减反增,此时他心中纵有千番疑问也都暂歇压下,面对对方喝令般的语气,他暴怒道:“去你娘的!”   精壮汉子大怒,“你若再不放手,老子必削下你的脑袋!”   赵武目光阴冷,道:“你大可试试!”   这边两人较劲斗狠,那边双方数十骑纷纷侧目视之,似乎一个不对,就会拔刀动手。   而赵天河和他对面的年轻男子,却神情淡然,仿佛对近在眼前剑拔弩张浑然无觉。   “方才赞过赵将军的热情,但这待客之道,却是令本王倍感失望。”年轻男子淡淡笑道,仿佛打趣一般。   赵天河心中很明白,对方上来就要“解刀”,无非是想在气势上压倒己方,以利于之后的谈话。他自是不会让对方得逞,此时淡淡道:“我大唐边军,甲不离身,刀不离手,向来如此,这一点,恐怕阁下要失望了。”   他连“殿下”二字都不称呼,只称呼对方为“阁下”,就是不想在气势上矮对方一截。   “大唐军人?”年轻男子哈哈大笑,戏谑的看向赵天河,不无嘲讽道:“赵将军还能做几天大唐军人?既然见了本王,日后就得以契丹规矩行事,大唐军人这个身份,还是早忘掉的好!”   说完,施施然走向另一座石案。   赵天河站在原地,脸色阴沉,“契丹就是以此种咄咄逼人之态,对待盟友的?”   年轻男子嘿然一笑,道:“盟友之间,利益为上,有利则有盟友,无利则无盟友。至于态度,那有什么重要的?将军想要,本王给你便是。”   说罢,示意与赵武角力的汉子主动收手。   赵天河沉默落座。   赵武听到双方谈话,脑中若有晴天霹雳,他此时得了空,不由得失声朝年轻男子道:“你是何人?!”   年轻男子听了赵武的话,指了指赵天河,“我是何人,难道赵天河不曾告诉你?”说完,也不等赵天河答话,轻抖衣袍,道:“本王,大契丹国兵马大元帅,耶律德光!” 第269章 非是英雄留不住,厚积薄发正道行   与攻克怀州、平州后张榜求贤不同,李从璟主政幽州后,并未广布求贤令,以网罗人才。非是他不愿,而是幽州情形与怀州、平州不同,怀州时值梁朝辖地,平州也被契丹窃据,都是敌境,李从璟在攻占这两地后,张榜求贤,以求更好的治理地方,自然无可厚非,但幽州本就是大唐辖地,李从璟没有在这里求贤的土壤。且不说幽州各级官吏本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就算李从璟求得贤才,朝廷也不一定会依他之见任用。   人才可以不举,权力却不能不把控到自己手里。要把控幽州权力,有两个途径,一是取得本地原有官吏支持,二是任用自己的亲信。不过如前文所述,幽州本就是大唐国土,官吏皆大唐命官,对李从璟这位节度使,寻常情况下,他们也没有不听其号令的理由。又因李从璟所带的官吏本就不多,难以尽掌中枢要职,最后他将卫道等人都充入军府,在各司主政,没有让他们去夺权。   官吏可以不新任命,但李从璟要做的事却容不得打折扣。军、农、工、商就是如此,在这些政事处理妥当之后,李从璟还有一项内政大事急需去办,对李从璟的“大志”而言,其重要性丝毫不亚于前几者。   这件事,就是“学事”。   诚然,乱世当道,唯武者定天下,枪杆子里出政权,但天下握在手里之后如何?五代乱世,有过许多君王,但结束乱世的却只有一人,如何去做那最后那君临天下的人,而不是中间的一个过客?这就得治理好天下。治理天下,少不了文官,少不了士子。   除此之外,争霸天下,也非有军队冲锋陷阵就行的,还须得有源源不断的后勤保障,粮食、军械、兵源等等,这些都需要文官去做。   即便是这些都不去言说,一个只有武者、没有文士的集团,一个只重武力不尊重知识的国度,本身就是恐怖的。   李从璟身为幽州节度使,拥有幽州军、政大权,所以,他要在幽州兴“学事”。   为此,他将身在平州的杜千书调回幽州,又集合了身边可用的文士,并幽州本地素有威望、学识、见识的文吏,一起来布置实行这件事。   经过半年多的时间,平州诸事已定,杜千书离开平州后,平州一应事务有赵钟鸣接手主持。赵钟鸣是个能干事的,且品性中正,将平州交给他,李从璟并无不放心。   官学无甚可多言的,无非修缮学院,多募教师,鼓励适学学生就读而已,眼下幽州财力、物力有限,李从璟也无太多可供其改善的地方。此时李从璟交由费高章牵头,自去办理。他召回杜千书,虽也是为“学事”,却非是为此“学事”,而是另有谋划。   “演武院?”杜千书从李从璟嘴中听说这三个字后,显得很是惊异,他并非没有听说过这三个字,而是不曾以这样的顺序,连在一起听说。   李从璟颔首道:“演武院者,兵将之大学。世之大学,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所纳学子,为寻常百姓,称士子;而演武院之宗旨,在明军法、修武艺,在习征战之道,在来日沙场胜敌,所纳学子,为军中将士,可称军学生。因此演武院所习之道,为兵将之大学。”   李从璟这番话,将演武院是何物说得很透彻,更回答了演武院学生从何处来,来此修学何物,学成后又该往何处去的问题。有此三者,则演武院便有了立身之本,通此三者之意,也就明白了演武院之所以建立的原因、用处。   通俗言之,眼下李从璟要建立的演武院,类似于后世的军校。   军校没有没存在的必要,军校的重要性如何,不言而喻,因此在李从璟解说完这个创意后,立即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拥护。   在座众人,不仅有杜千书、卫道这样的文士,也有李绍城、蒙三、孟平、李彦超、李彦饶等军中将领,前者还好,后者闻听此言,皆激动莫名。   “世之军法,或从军中习之,但凭经验,不得系统,难以高瞻远瞩,或从兵书中学之,难窥真理,遑论军中将领多不识字,或从名将名师传授,固然幸甚,然则天下千万将领,有几人能得名师传授军法?本帅之意,欲化片面为系统,欲化特例为常态,行此法,意在提升各级将官素质、指挥作战之才能,最终提高大军战力,助我军中儿郎破敌建功!”李从璟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望向他的诸位军中将领眼中都闪着光。   “要建演武院,先有三难,一在教授,二在教材,三在学生。”李从璟又道,“不比寻常教书先生,演武院教授必须是军中宿将,且具备教授学生之能;演武院初建,之前未有章法可寻,自然也无教材,如何编修教材,其难最大;而演武院学生,必须识字,又必须经历过战事。此三者,为本帅今日召集尔等欲解之题。”   说到这,李从璟不由得想起莫离。   莫离既然能知晓李从璟建立军情处的想法,自然也能知晓他建立演武院的构思,这件事若是有莫离帮衬,自然事半功倍。但如今莫离身在渤海国,却是一时无法回来为他主持此事了,这让李从璟顿生失了左膀右臂之感。   他心道:“也不知渤海这两日情况如何了,若是形势稍缓,诸事已走上正轨,是时候将莫离召回了,幽州之事千头万绪,无莫离,我平增千百劳累、压力。”   接下来几日,李从璟与众人就演武院之事展开详细研究。   最终,李从璟决定在幽州建演武院,先行以军中宿将客串教授,再择优定为院中常驻教授,教材先以基础兵书为主,辅以军中科目训练,至于学生,自然是从军中战功突出的低级将官中选取。因为是初建,考虑到战事需要,李从璟暂停第一批学生以一年为期。   此事议定之后,李绍城、蒙三等人纷纷感慨,“淇门建军时,军帅便以先生教授我等诗书义理,日夜不缀,使我等识字,今日观之,幸有军帅此举,否则当下演武院当教无教授,学无学生!”   众人只当这是李从璟的先见之明,佩服不已。   若是莫离在场,他就会告诉众人,建立演武院,乃是李从璟素有之愿,而之前招募先生在军中教授将官识字、明理,不过是为此打基础、做准备罢了!   从穿越到这个时代起,李从璟心中就有一个宏大的梦想,有野望,因为他是一个穿越者,他知晓历史走向,他更有后世形成的庞大历史观、世界观。然而这些梦想、野望,之前都被求生的紧迫性深深掩埋,如今,十二年过去,李从璟也终于在这个时代打拼出一片天地,有了属于他自己的实力、天地,那沉寂已久的梦想,到现在,终于可以一步步去实现。   是日夜,李从璟独领一壶酒,在楼台仰望明月。没有对酒当歌,只是默默的,一眼眼看景色,一点点想心事,一口口饮烈酒。   然而,他心中却豪情满怀。   他低声呢喃,“好男儿生于乱世,当结束乱世。时代,你终将因我而变!”   他一把将酒壶扔向远处,张开双臂,深呼吸了一口。   “天下的味道,真不赖啊!”   檀州。   赵武跟随赵天河策马走出刺史府,刺史王厚德将他们送出府门。赵天河只是一个小军镇的镇将,他自然没有资格让王厚德送出府门,这一切都因他们身旁的另一个人,那个乔装打扮成士子模样的耶律德光!   一路出城,赵武都低头沉默。   这两日,赵武的世界观轰然崩塌,尤其是今日随赵天河、耶律德光面见刺史之后。在这之前,他几乎不敢想,有朝一日他见到耶律德光,不是拔刀相向,去拼命斩下对方的脑袋,而是和他安然同行,甚至是同道!他更加不敢想象,堂堂大唐一州刺史,手握一州军民生死大权的朝廷命官,竟然也会跟契丹暗通款曲!   赵天河要投契丹。要投敌,首先得纳投名状,为此,赵天河为耶律德光引见了王厚德。而且看起来,耶律德光和王厚德相谈甚欢,否则此时他们也不可能安然离开。   为此事,赵武这几日曾多次劝谏赵天河,要他不要背祖忘宗,然而,每次都是被赵天河骂回。赵天河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老子为大唐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立下无数军功,得到了什么?凭什么李从璟一到幽州,就要裁汰老子百余部卒?是他们不仁在先,怪不得我不义在后!”   赵武不理解赵天河,赵天河同样不理解赵武。他对赵武道:“李从璟初至幽州,便辱你极甚,更让你没了婆娘,还让你多年玩命拼杀换来的军功化为乌有,要夺你军籍,你难道就不恨他?”   出城后,赵武下定决心,在与耶律德光分别之前,再力劝赵天河一次,趁机扣下耶律德光,立下大功。如此,赵天河就不愁不能升迁了。他甚至想,赵天河若是不听,大不了他死劝就是,如此也算不负赵天河知遇、厚待之恩。   然而,此时赵武还不知道,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第270章 阴谋算计为哪般,分合友敌无非利   檀州城,刺史府。   此时王厚德面前摆了几大箱在中原极少能见到的珍奇物什,这些产自草原的上好皮毛、来自西域的上佳珠宝,在唐朝强盛时,曾满布于大唐的大街小巷,所谓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不外如是,然则近几十年来,中原大乱,战乱频繁,路有冻死骨,千里无鸡鸣,在这种情况下,商货自然就少了许多。王厚德在调任檀州刺史前,大半辈子都生活在中原,上位也已有多年,然要说一次性见到如此多珍宝的机遇,却是寥寥无几,更遑论眼前这些足以抵得上一个小县一年赋税的钱财,现在都归为他所有了。   王厚德本该分外喜悦才对,然而眼下他脸上并无异色,就像眼前的东西并不存在,或者微不足道一般。   他的心腹幕僚满脸笑容,拱着手奉承道:“大人足不出户,手不费吹灰之力,脑不作他念二想,而有贵人从千里之外奉上稀世珍奇,以供大人享用,由此可见大人之名已远播异国,大人之威已让夷族动容,小人在此先行恭贺大人,愿大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王厚德高高在上坐在矮榻上,不动如山,他瞥了幕僚一眼,冷哼一声,睥睨道:“你认为这些物什很值钱?”   “当然!”幕僚理所当然道,瞧着王厚德的脸色不对,小心翼翼的问:“大人,难道不是吗?”   王厚德神色高傲,如群峰之巅傲视群雄的狼王,他冷声道:“这些东西固然值钱,可它们也不是那么好拿的!越是值钱的东西,你要得到它,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这世间的交易,讲究的是公平对等,尤其上了层面的交换,更是如此。今日耶律德光给本官这么多贵重之物,他要本官给他的,其价值又岂会低于这些物什?契丹蛮贼都是狼,你可曾听闻过愿意吃亏的狼?”   幕僚神色一变,惊道:“大人,这……”   王厚德目光深邃,越过门槛看向屋外,声音依旧清冷,“耶律德光要对付李从璟,可李从璟是那么好对付的?且不说他能征善战,以及冠之龄拔怀孟、败王彦章、灭伪梁,北上后又连败契丹大军,克复平州,战功赫赫,我观其行事风格,莫不是勇武果决、心狠手辣!昔年李从璟淇门建军时,有地方大姓不识时务,阴谋陷害他,可结果如何?竟是被李从璟毁家灭族!就连那跋扈一时,连陛下曾今都有三分无奈的吴靖忠,不还是被他说打压就打压,一个家族的势力更是被连根拔起?这样的家伙,就像烈火一般,沾上了,就能将你烧得灰都不剩!”   幕僚惊悚道:“既然李从璟如此难对付,那大人为何还要答应与耶律德光联手行事?”   王厚德摸着嘴角的胡须,眼神阴狠,“李从璟虽然难缠,但就是太过狂妄,目中无人,打了几场胜仗,就得意忘形,行事无度,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去岁李从璟与耶律敌刺、耶律倍在营州、平州一带交战,双方你来我往打得不亦乐乎,原本李从璟要挣军功,要博上位,要谋名谋利,与本官无干,他要果真有本事,打赢了契丹人,本官也乐见其成!”   “可问题就在于,他千不该万不该,从我檀州古北口调遣大军北上,在檀州边境挑起了与契丹的战争!他李从璟是挺能打,可他打完仗,捞够了军功,名利双收,拍拍屁股走人,躲去幽州享清福,安安稳稳做他的幽州节度使了,把我檀州置于风口浪尖上,让本官来替他收拾烂摊子,面对契丹人的报复,这就是没有良心了!”   “皇甫麟从古北口撤离之后这半年,契丹骑兵没日没夜在古北口外驰骋,我檀州与契丹接壤的百里之地,没有哪一处没有遭受契丹骑兵的侵扰、打击,损失不可谓不惨重。檀州兵少,应付不来,以至于屡遭兵败。好嘛,这下地方不稳的责任在我,兵败的责任在我,被百姓骂作是不能打契丹软蛋的是我,朝廷屡屡责怪也是我,本官心中委屈向谁说去?”   说到这,王厚德目光锐利起来,他盯着幕僚,咬牙道:“你说,于此境中,本官如何求生?”   幕僚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王厚德叹了口气,“若是如此也就罢了,本官忝为檀州刺史,固有守土御敌之责。然而,近来契丹骑兵大举隐蔽集结在古北口外,图谋不轨,檀州兵本就少,又因为都试裁员不少,当此之际,如何抵挡得了契丹精骑?这回与耶律德光联手,非是我愿意,而是不得不如此啊!耶律德光已将话说得明白,若是我不答应,他就挥师南下,纵使李从璟再厉害,他也能在李从璟援军到来之前,要了本官的脑袋啊!”   幕僚转念想了想,心中一动,赶紧问道:“大人,若是此事功成,我等进入契丹后,还能否拥有现如今在大唐的地位?”   “岂止于此!”说到此处,王厚德眼中闪过精光,情绪终于显露出波动,他指了指眼前的珍宝,“无论此事成与不成,来日我等到了契丹,不仅能得到数倍于此的财货,官位也不会比一个刺史低!此事若是成了,耶律殿下已经答应本官,将拜我为契丹上将!”   “啊……”幕僚怔了半晌,回过神来后赶紧下拜,“大人英明!”   王厚德长叹,目光真诚的对幕僚道:“今日叛唐,非是我初衷,实在是迫不得已,为形势所逼。你跟了我这么久,来日到了契丹,也能享受到荣华富贵,总比在这里给李从璟背黑锅的强千百倍!”   “是,悉听大人安排!”幕僚很真心地说道。   见王厚德露出疲惫之色,幕僚识趣的告辞。   退出房门,在确定王厚德看不见自己后,幕僚一甩衣袖,冷哼一声,露出不屑之色,嘲讽道:“被收买了就是被收买了,要卖国就是要卖国,说到底不过见利忘义而已,何必扯那么多借口?果然越是高位的人,做什么事都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在幕僚退出去之后,王厚德眼神阴毒的喃喃自语,“李从璟啊李从璟,你捞了那么多军功,不分给我们一部分也就罢了,还裁老子的兵,现在又要屯田,‘变幽云之天’,你倒是心大,可我们得到了什么?你如此黑心,又自私自利,跟着你,有什么前途?还不如投靠契丹!”   离开檀州城后,耶律德光并未立即与赵天河分道扬镳。   策马而行三十里之后,众人放慢马速,及至日暮,面对一座小城,人马过城而不入,而是在野外扎了临时营地。   帐篷中,耶律德光与之前那位与赵武较劲的精壮汉子正在密议。   “殿下,今日得到王厚德效忠,此番我等谋取李从璟的计策,已是告成在望了,只要不出意外,李从璟强大幽州的妄想,必定破灭!届时,殿下再领军出征,幽州区区弹丸之地,必不能阻挡殿下的兵锋!”精壮汉子说道,神色振奋。   耶律德光摇晃着得自西域的心爱酒杯,不咸不淡道:“多伦,现在就下定论,还早了些。”   “哦?”多伦不解,想了想,点头道:“殿下说得是,王厚德今日虽然承诺了殿下,但是他对大契丹的忠诚,确实还有待考证!”   “忠诚?”耶律德光不屑一笑,“本王无需王厚德对大契丹忠诚,他只需对利益忠诚就行了!对主人忠诚,对国家忠诚,这都不那么靠谱,人总是善变的,但人唯一不变的,是对利益的忠诚!”   多伦默然。   耶律德光站起身,掀开帘子,站到帐篷外,目光看向深夜深处。良久,他道:“自李从璟北上幽州以来,无论是本王,还是耶律敌刺、耶律倍,凡与其交手,没有不大败的。他区区一个普通唐将,横行幽州,杀我族人,夺我土地,竟然让大契丹数名名将束手无策,实是耻辱至极!父皇圣明,心怀远大,没将李从璟放在眼里,也看不起他的小打小闹,不愿与之纠缠,而是全力预备来年攻灭渤海国之战,此本无可厚非。然则,李从璟先在葫芦口辱我,又在草原掠走堂堂契丹公主,更让我在追杀他时被反戈一击……”   耶律德光深呼吸一口气,语气严厉起来,“我耶律德光出生以来,何曾受过这等耻辱?多年以来,本王随父皇征战草原,死在本王刀下的名将、酋长多不可数,可本王何曾在同一个人手里吃过两次亏?他李从璟算什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格,让我堂堂大契丹国的兵马大元帅避其锋芒,畏而不战?!”   “殿下……”多伦欲言又止。   耶律德光眼眸中燃烧着浓烈的战意,“本王与李从璟同在及冠之年,断然没有本王不如他的道理,本王这二十年来,马上征战,马下治国,经历过多少风浪,岂是一个李从璟能够阻我步伐、阻我大业的?父皇可以不理会李从璟,但本王不能不理会,本王不仅要理会,更要亲手将他击败,将他送进地狱!不如此,本王有何面目立于当世?若是连一个李从璟都不能打败,本王来日如何去争雄天下,称霸中原,建立万世不朽的功业?!”   多伦静静望着情绪起伏不定的耶律德光。   “这大半年来,本王无时无刻不在为此准备着,而本王也终于说服父皇,准我暂时放下契丹国内的军务,来亲自对付李从璟。此行,你我唯一的目的,就是一劳永逸的拔出李从璟这根刺,去掉他这个心魔!”耶律德光胸膛剧烈起伏,他转过身,看着多伦,决然道:“多伦,因此,此行绝不容许失败,为了不失败,绝不容许有半分差错!”   “多伦不惜死,也要助殿下实现夙愿!”多伦昂然表态,话说完,突然想起一事,“说起差错,殿下,我观那个赵武,这些时日来,似在一直劝告赵天河不要与我等为伍。”   耶律德光回过身,负手看向远方,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杀了他好了。”   “是!”多伦领命。   “让赵天河自己动手。”   “是,殿下!”   一个时辰后,营地外某处。   赵武不可置信的看着赵天河,双眸瞪得老大,就像不认识对方一般。   方才,赵天河让赵武陪着出营散布,趁其不备,突然出手,短刀刺进了对方的腰肋。若非赵武反应敏捷,在最后一刹那堪堪避过要害,此时已是一具尸体。   赵武捂着不断往外流血的伤口,眼中尽是不解之色,似乎到此时,他也不相信,眼前这个曾和他在战场上背对背战斗的将军,竟然会向他下黑手,“将军,为……为何?”   赵天河目光冷漠,声音更是没有丝毫感情,“本将早就说过,你若再劝本将,本将必杀你以封口。”   赵武步步后退,身子踉跄,摇头道:“将军,你为何要背叛大唐,为何,为何?你是大唐的军人,是大唐的边军,你曾与契丹以命相搏数十年,难道你忘了那些战死的兄弟,忘了他们不惜战死也要握在手心的东西?你怎么能投靠契丹,做那不忠不义之徒?将军,回头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只要你擒杀耶律德光……”   “够了!”赵天河一声怒喝,手中横刀一挥,刀锋在赵武上身撕开一道恐怖的伤口。赵武摔倒在地上,血染黑土,再也站不起来,拼命挣扎也只能跪在地上咳血。   “将军……”   赵天河打断他,面色狰狞道:“赵武,早知你这么蠢,如此不可雕琢,本将之前就不应该那般重用你!告诉你,本将确实与契丹厮杀了数十年,但那不是为大唐,而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为了能手握大权,为了不像蚂蚁一样无足轻重的活着!赵武,你明白吗?我不要像蚂蚁一般活着,一辈子做人家的棋子,连自己的命运、生死也掌控在别人手里!”   赵武拼命摇头,鲜血不停从他嘴中涌出来,他能感知到生命的悄然流逝,在意识消失之前,他吐血艰难道:“将军……大哥,我死不足惜,你……不要叛国,要保家卫国,要守卫祖宗疆土,要忠义……大哥……”   话没说完,赵武晕死过去。   赵天河脸上肌肉一阵抽动,握刀的手一震颤抖。最终,他没能狠下心亲手杀了赵武,抬脚离开,他吩咐自己的亲兵队正,“杀了他,尸体丢进荒野!” 第271章 忽如一夜春风来,局势变幻激斗开   赵天河说完这句话,丢下那把要了他兄弟大半条命的利刃,沉着脸大步走开,负在身后的手,犹在往下滴着炽热的鲜血。   亲兵队正独自留下来,目送赵天河等人离去,他沉默捡起赵天河丢下的短刃,向赵武走过去。   一把提起赵武的后衣领,亲兵队正拖着他走向林子深处,行了十几步,见着一处并不宽阔的空地,亲兵队正将赵武扔在地上,目光闪动。   片刻之后,赵武身上两道巨大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完毕,细土和嚼烂的草叶混在一起,堵住了流血的创口。赵武悠然睁开双眼,却发现在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到,只有身体上传来的剧痛,让他难以承受。   难辨五指的黑暗中,响起亲兵队正忽远忽近的声音,“离开这里,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赵武茫然的瞳孔里,布满震惊和难以置信之色,他艰难道:“你……你不杀我?”   亲兵队正道:“我的手上从未沾染过唐人的血,以前如此,日后也会如此。你曾救过我的命,现在我还你一命,今后两不相欠。”说完,亲兵队正转身,拨开眼前的树枝杂草,向林子外走去。   “宋队正……”   走出去几步,亲兵队正停下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冷然道:“将军也救过你的命,你若还记得将军对你的恩情,就去做个普通人,不要做对将军不利的事!”他所指代的,自然是赵武在捡了一条命后,不要向他人告密赵天河的行动。   挣扎着站起身,赵武的视野中已经没有了亲兵队正的影子,草木的轮廓清晰而又杂乱,交错纵横,彼此纠缠,不知延伸到何处。   “顺天镇六十精骑,谁没救过兄弟的命,又有谁没被兄弟救过?”赵武恍然失神,平日里只有坚毅、粗狂两种色彩的眸子里,此时格外沉重而深远。   片刻之后,赵武转过身,捡起那把方才重创过他的短刃,背对着赵天河和亲兵队正离去的方向,迈着痛苦的步伐,步步前行,逐渐消失在林子深处,走向满是荆棘而又不辨南北的前方。   幽州。   今日是演武院举行“开学典礼”的日子,辰时方过,李从璟便在一众武将、文吏的陪同下,走向城中新建的演武院。前有下吏、侍卫开道,后有一众官员随行,身着明光甲的武将们英雌勃发,整个超过百人的队伍,行走在大街中央,庄严而贵气。行人回避、仰望,寂静无声,不敢稍有议论。   演武院的建筑都属新建,简朴、实用而庄严,其内不仅有书舍、宿舍,校场、演武场等军事基础设置,更是一应俱全。整个演武院占地颇广,足能容纳千名学生于此中居住、进修。   李从璟自任幽州节度使后,在幽州做了许多事,无论是都试、裁兵、募兵,还是屯田、开矿,虽件件事情都不简单,但并不新鲜,唯独建立演武院一事,让人觉得新奇。   费高章、张一楼俱在随行官吏中,稍稍落后于李从璟。张一楼不无感慨道:“演武院之事,闻所未闻,不见于史册,更未现于外邦。一楼虽非军旅中人,却也知晓演武院于军队之重大功用,军帅此举,有鬼斧神工之意。老师,学生着实觉得奇怪,以军帅及冠之龄,他是如何有这些奇思异想的?”   “有奇思异想不难,难得是所想皆实用,这才是最为难得的。”费高章叹道,“军帅未至幽州时,大帅曾言,军帅之才绝不仅限于征战,理政更有大能,之前不信,现在却是不得不信了。”   耶律敏跟在李从璟身侧,她回头望了一眼正交谈的费高章和张一楼一眼,对李从璟道:“为建演武院,且不说你花费多少钱财建造房子,购置器具,仅挑选先生,编纂书册,就耗费精力甚巨,演武院有多大的用处,值得你花这么大心思?”   因要参加“开学典礼”,李从璟今日披挂整齐,一身甲胄在阳光下明光闪闪,衬托着他愈发英武不凡,闻言,他也不怕泄露什么机密,直言道:“演武院之事,非为一时之利,而在长久之计。今日有草原骑兵,他日有西蜀藤甲兵,南国楼船士,要与之战,就不得不熟知其战法,演武院深研其事,绝非白费力气。况且,当世军队,战场胜败,多在将领素质,因是对各级将领的深造,就显得很有必要。这不是小利,而是大局,怎能不尽心尽力?”   耶律敏似懂非懂。   演武院第一期学生三百人,作为实验对象,分为十个班组,这些学生,都是军中的中级将领,年龄不大,但又是饱战之士,日后若是学成,当能成为军中中坚力量。   作为演武院院长,李从璟在演武院停留半日,在诸位学生心目中确立了形象、影响力后,又为他们教授了第一课,这才离开。   归途中,耶律敏忽然神情决然的告知李从璟,她决定不离开幽州去中原了,她要留在幽州,不仅如此,她还请求离从今给她安排差事,她要参与到李从璟“变幽云之天”的大业中来。   李从璟颇为意外,笑着打趣道:“难不成你想在演武院做一个先生?”   耶律敏摇头道:“我有此念,非是一日了。之前本欲去中原,之所以逗留至今,固然是想看看你能将幽州变成何种模样,也是想借机思虑清楚,我自己的前方、出路在何处。人总要有归处,你这是说的。”   李从璟不再调笑,问道:“如此,你的归处在何处?”   “我的归处,自然是为生民谋福啦!”耶律敏笑嘻嘻地说道,“而现在,本宫要为幽州的百姓谋福,让他们吃得饱、穿得暖,能过上安稳日子!”   李从璟本来严肃起来的心态,因耶律敏这句话而瞬间崩塌,失笑道:“你一个契丹公主,反而来帮我大唐子民,倒是一桩奇事。”   他这话本是玩笑话,然而耶律敏听了,神色顿时肃然起来,认真的看着李从璟,很庄重地说道:“天下的百姓不都是百姓吗?他们都是父母、妻子、丈夫、兄弟、姐妹,都在用自己的双手过自己的日子,都在苛求幸福安稳,为什么要有国别、种族之分呢?帮助一方的百姓,不就是在帮助天下的百姓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天姑且不分生灵的差别,人为何要将人与人分出不同来呢?”   “我是公主,虽然是契丹的公主,但既然是公主,就得为天下间的子民,做我应该做的事啊!万民以血汗养我,我必以心血报之,使其能得幸福安稳!今日助幽州百姓,明日就能助契丹子民,两者非但没有冲突,本身就是同一件事!”   李从璟不知是该称赞耶律敏的想法很伟大,还是该嘲笑她的心智太单纯,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眼眸里仿佛有神圣光芒的这位公主,李从璟不觉得自己有伤害她美梦的权力。没有多想,李从璟问她:“既如此,你预备向我讨要一个什么样的官职?”   “不求高位厚爵,一斗食小吏足矣,只要能行事便可。”   “好,那我便让你先为司户参军佐史,你且先随卫行明屯田吧。”   “好!本宫……卑职领命,谢军帅!”   “嗯。”   李从璟回到府中后,直接进了书房,埋首在案牍中,或批阅整理好的文书,或从各种情报中发现信息,间或有事情需要谋划、布置时,就停下来静静思考一阵,随后在文书上写下指令。   不知不觉间,日落西山,李从璟偶然抬头望向窗外,但见明月高悬,竟是入夜了。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任婉如带着侍女端着鸡汤进屋,款款走到李从璟身侧,奉上汤碗,在李从璟接过去之后,又绕到他身后,温柔的为他揉肩捏背。她也不说什么,因为说什么都是多余,奉劝李从璟不要如此劳累的话注定是徒劳,与其如此不如不说,只是安静的为李从璟解去一些疲劳。   李从璟喝完汤,将肩上的手牵过来,放在手心,朝任婉如柔和的笑了笑,“时辰不早了,你先去歇息,我稍后便来。”   任婉如低头嗯了一声,恋恋不舍的走出书房,亲手为李从璟关好门。   李从璟复又埋伏书册中,直至子时。在最后还剩下十来册文书的时候,李从璟感到有些疲乏,若是常人此时有可能将剩余书册留待明日再看,但李从璟却没有拖延的习惯。   当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册文书中的内容上时,他脸色骤然一变。随即,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从中抽取数本书册,一一翻开来看,又详细做了对比、分析,最终闭上眼冷静下来,思索良久。做完这些,重新放下所有文书时,李从璟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下来,双眸锐利如刀。   他打开房门,叫过来守卫在门外的近卫,以一种只需马上执行命令的口吻吩咐道:“传令第五、丁黑,集结军情处、近卫都,两刻后随本帅前往檀州!” 第272章 一片肝胆谁人知,既入檀州势如何?   檀、幽边界某地。   炎夏将至未至,北地气候还很凉爽,不比南方当下的细雨绵绵,幽云之地雨水尚少。今日是难得的雨天,不过也是小雨罢了,细如鱼线的雨丝从苍穹飘落,编织出这一代的江山如画。   雨水洒在赵武脸上,打落些许血迹。他从一条山间小道中冲出来,冲上官道,面色严峻,尚不及擦一把脸上的汗水,就因长久奔走和伤口崩裂流血过多导致的乏力,让他脚下一软,身子不由自主栽倒。   在他身子栽倒之际,一支不知来自何方的利箭,几乎是贴着他的头皮飞过。   赵武就地打滚,再站起身时,发现自己已是陷入重围。他喘着粗气,提刀站立,冷眼面对挡住他去路的十数人。因为脱力,他胸膛剧烈起伏,胸前殷红的血迹,让他看起来很是狼狈。   “真没想到,在镇军之外,将军竟然私下里养了这么多私军,我随将军左右多年,竟然从未发现半分蛛丝马迹!”赵武沉着脸,对眼前的人道。   “我父亲的智慧,岂是你这种莽夫能够理解的!”一位眼神中透露着阴狠、不屑之色的年轻人,收起手中的强弓,换了横刀在手,看向全神戒备的赵武,眼中满是嘲讽。“宋立放了你,你就当真以为你能走得掉?我父亲要你的命,谁也救不了你,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何况还有耶律殿下相助!你拼命逃出来,又奔逃了这么远,除却害死宋立之外,并不能改变什么。宋立本是我父亲看重的人,如今却也因你而死,你说,你不死,是不是天理难容?”   “你们杀了宋队正?!”赵武咬牙切齿,以刀指向年轻人,眼中的愤怒仿佛能燃烧山林,一字字的问。   赵三轻蔑一笑,道:“他不遵父亲军令,就该死!父亲军法,你难道不知?”   赵武缓缓摇头,身躯不禁颤抖起来,他拼命控制住,抬头望天,嘶吼一声,“为何,为何?!”   赵三眼中的嘲讽之意更浓,他看赵武的神态就如同在戏弄一只蚂蚁,“你知道了我们要投契丹,知道了耶律殿下已入檀州,更知道了他们要如何对付李从璟,此三者,你知任何一项,都得死!”   赵武仍旧是摇头,苍凉悲戚,“某非是问此,而是问你,赵三,身为大唐军人,身为幽云子民,你何以能不顾国家大义,不顾边民与契丹深仇,不做汉人,甘愿卖国求荣,去做契丹人的狗?!你们如此作为,就不怕军帅一旦知晓,将你们全部绳之以法?”   此言让赵三大怒,他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目光中的阴狠之色更甚,“军帅?李从璟算什么,他现在在幽州享受权力尚且来不及,哪里有暇来顾及我们这个小地方?”又冷笑道:“赵武,本公子本欲多留你活两刻,好让知道自己有多么愚蠢,但既然你如此执意求死,我便成全你!”说完,就想亲自动手,但见赵武腰杆挺直,手中的横刀握得稳如泰山,尚有一战之力,又想起对方的悍勇,不由得有些忌惮,遂伸出手指指向赵武,招呼左右,“上,给我乱刀剁成碎肉!”   他身周的随从一拥而上,向赵武扑过去。   “某一介匹夫,死不足惜,但军帅英武,如尔等这般卖国贼,来日必死于军帅之手!”   “今日好叫你知晓,何为识时务者为俊杰,在力量面前,国家大义、血海深仇都不值一提,因为你根本没那个命,去将这些东西握在手里!”赵三冷笑不迭,“赵武你也是性贱,李从璟有什么好,他曾今那般羞辱你,您竟还对他抱有如此厚望?他若真能,你让他现在就来,本公子愿意奉上肩膀上这颗脑袋!”   赵武却是无暇回答他了,他忙于应对身前的敌人。   冲上去围杀赵武的人还只迈出几步,忽然有人从后方急速奔跑过来,慌忙在赵三面前停下,指着身后,神色惊恐道:“公……公子,有、有人!”   赵三十分不快,“有人又如何?本公子不是吩咐过你们,但凡有人敢打扰我等办事,杀之便是!”   “不、不是……”或是因为情绪激动,来人口齿不清。   “不是什么?”赵三皱眉,不耐烦道。   “他们,他们在杀我们的人,我们挡、挡不住了!”来人终于将要说的话说出了口。   “你说什么?”赵三一把揪起那人衣领,将他提了起来,怒骂道:“你他娘的疯了吧?我……”   话未说完,已闻身后异动。转身去看,立即呆在那里。手中一松,来汇报的人掉落在地上,他也不曾察觉。   数不清的骑士,如同狼群一般,蜂拥而至。   凡是挡在他们前面的人,那些赵天河花费无数心思培养出来的私军,犹如稻草人一般,被系数顺手斩杀,一个接一个倒下。   其人也众,其行也利,势如天神,不可阻挡。   赵三傻了半晌,不等他反应过来,他手下的私军就被屠杀殆尽。那些围杀赵武的人,也都停下脚步,回头看过来。瞬息之间,那些青衣骑士就以猛虎搏兔之势,卷了过来,将赵三等人悉数围在中间。   赵武也愣在那里,完全不明所以。   赵三又怒又惊,强自镇定,忍不住喝问:“尔等何人,胆敢擅杀边军?”   这时候,他倒是知道他是大唐边军了。   为首的青衣骑士,身如青山挺拔,手握马缰绳,端坐马背,居高临下望了赵三一眼,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的问:“你是赵三?”   赵三诧异不已,面对眼前这个身披六把刀的怪异骑士,他发现自己脊背尽是寒意,触碰到对方的眼神,他心头没来由一阵发颤。饶是如此,仍旧强提一口气,“是又如何?你是何人,既知我身份,为何杀我的人?”   “奉军帅之命,特来取你性命!”有六把刀的骑士眼神骤然一冷,身子忽的从马背上跃起,人在半空,长刀已然在手,顺势一刀,当头朝赵三斩下!   “李从璟?!”赵三大骇,心神剧震,慌乱之下,连忙举刀上扬,想要去挡来人的长刀。   “嗤”的一声,赵三的横刀还未举起,他的脑袋、身躯已被长刀从中线斩出一刀血线。诸人只觉眼前一道虚影闪过,再定睛看时,那青衣刀客的动作已经停止,长刀也已离开赵三的身体。在众人震惊、骇然的眼神中,丁黑起身、收刀,而瞬息之后,赵三的身体才喷出血泉,无力倒下。   站起身的丁黑,未拿正眼去看赵三的随从,淡淡道:“全部就地处死!”   他话音刚落,骑士们从他身旁掠过,不消片刻,那些妄图反抗、逃跑,或者还在呆愣中的赵家私军,就此全部被斩杀。   丁黑迈步穿过人群,来到尚在震惊中的赵武面前,打量了他一眼,温和道:“你是赵武?军帅要见你。”   眼前的巨变,发生只在片刻之间,甚至没有过多的对话,寻常人可能都还没弄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赵武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听了丁黑的话,又陷入更深的惊讶中,“军、军帅要见我?军帅来了?”   “嗯!”丁黑点头,“跟我走吧!”说完转身,率先迈步。   赵武激动难耐,竟然有些手足无措,直到丁黑转身走开,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行礼唱诺,“卑职遵命!”   片刻之后,赵武登上一处山坡,见到了正立在坡上远眺的李从璟。近年后再次相见,李从璟仍旧未着甲胄,赵武未敢靠近,五步之外就行大礼跪拜,“卑职顺天镇队正赵武,见过军帅!”   李从璟转过身,示意赵武起来,微笑道:“伤势如何?”   第一句话便被李从璟关心伤势,赵武大受感动,忙抬起胸膛道:“军帅放心,区区小伤,仍可上阵杀敌!”他因激动、局促、紧张,竟是将临阵那套脱口而出。   李从璟也不计较他言语不当,笑意愈发温和,“去岁相见,你强娶民女,让本帅气愤,夺你军籍之令,乃本帅亲下。不曾想大半年过去,你仍有军籍在身。边军难治,兵骄将悍,之前多是听闻而已,如今却是眼见为实了。”   闻言,赵武以为李从璟有怪罪之意,心中顿时不安,连忙下拜,“军帅,此乃卑职之罪,卑职固该受罚,然其责皆在卑职一人,还望军帅不要迁怒……将军。”   李从璟摆摆手,走到赵武面前,拍着他的肩膀,感叹道:“本帅并无怪罪之意,你毋庸紧张。非但如此,本帅还庆幸。若是当日你被逐出了军营,此时本帅便不能知晓你之忠勇了,大唐边军也会失一骁将,那将会是莫大损失!你之罪责,本帅今日便下令,悉数赦免。”   李从璟此举让赵武感动不已,他道:“谢军帅,卑职感激不尽!”   “听你方才之言,仍是不愿本帅责怪赵天河。赵天河令人杀你,你却仍愿为他求情,可见你俩交情深厚。既是如此,赵天河通贼叛国,你又如何拼死也要离他而去?”李从璟接着问。   赵武听了这话,震撼不已。李从璟的话表明,赵天河投靠契丹的事,他已经知晓了。李从璟是如何知晓的,赵武不知,但这并不妨碍他回答李从璟的问题,他语调铿锵道:“身为大唐军人,守土御敌乃固有之责。多年来,我等护边击贼未有成就也就罢了,焉能以身事贼,背宗忘祖?卑职与赵将军固然交情深厚,但一己私情,却不能与家国大义相提并论!国仇面前,没有妥协,亦无私利!”   李从璟看见赵武眼眸中闪动的坚毅光芒,心知他此言非虚,不由得更是感慨。这个曾自恃功高,理直气壮强娶民女的粗莽汉子,却有这样一番赤子之心。   然而,边军中的普通军汉,不多是如此么。他们或许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但国家大义,视外寇为仇敌的坚守,却是如此震撼人心。   李从璟在让赵武下去治伤之前,对他道:“赵武,本帅欲选你入百战军,你可愿意?”   赵武先是一呆,随即狂喜。   李从璟如何?乃幽云之福,边地军民护边击贼之所望。   百战军如何?乃李从璟手中最威猛之利器。   入百战军,是眼下无数推崇李从璟的边军将士的梦想。于这些边军而言,进入百战军,便是无上殊荣。   “卑职愿随军帅护边击贼,征战四方!” 第273章 既入檀州作虎行,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从璟之所以进入檀州,是因其发现檀州刺史有异。离开幽州这几日,随着军情处这架庞大精密机器的高速运转,此消息进一步被证实。初步结论是,檀州刺史王厚德并顺天镇将赵天河,与契丹有往来,图谋卖国。   之前未发现此间踪迹尚好,在李从璟于文书中整理、看出痕迹后,再令军情处彻查,旬日之间便有了进展。幽州是李从璟在北地立足点,其下辖九州自然要严密监控,军情处的眼线遍布各处,尤其是州城重地。不仅如此,对各地刺史、镇将,军情处本就有所监视,所以李从璟能很快发现王厚德、赵天河与契丹往来。   如此,王厚德、赵天河的详细资料尽入李从璟之手。   进入檀、幽边境后,军情处的线报更加详实,李从璟由此知晓赵三、赵武。至于路途相遇,却是有意无意参半了。   丁黑带赵武下去治伤之后,第五姑娘蹙着精致的娇弱眉头道:“早先知晓王厚德与契丹眉眼眼去时,尚觉王厚德此举不可理喻,未曾想契丹竟是以耶律德光亲至,难怪王厚德那老贼愿意卖国,也不知耶律德光这小狐狸给了王厚德那老贼何等价码,竟让他甘愿弃国从贼,实在是可恨至极!”   “王厚德固然可恨,然则多年来,幽云之地的大唐官吏,尤其是领兵将军,投靠契丹的委实不止卢文进一人。乱世当道,礼崩乐坏,道德沦丧,人心没了敬畏,行事也就没了顾忌,投敌与否,只在一念之间,利益纠缠,并无太多不可理喻之处。我能将木哥华请到幽州,欲借用他内乱草原,耶律德光自然也能将手伸到幽州,借他人之手给我添麻烦。”李从璟对此看得透彻,所以并无太多惊奇。   “依赵武所言,耶律德光极有可能尚在檀州,军帅,我等该当如何,要不要立即擒杀这厮?”第五姑娘眨眼问道。   细雨初停,霁光未现,大地一片苍茫,李从璟缓缓道:“檀州边境近来屡有契丹游骑袭扰,古北口外更有大量契丹精骑隐蔽集结,在契丹大举入境,挑起大战不太可能的前提下,耶律德光此举,意欲如何?”   第五姑娘歪着脑袋凝神细想。   李从璟亦在深思。   此情此景,李从璟不由得想起莫离、杜千书来。若是他二人在此,或许不用李从璟如此苦思冥想,他俩便能给出见解,或是帮助李从璟分析出答案,但是眼下莫离远在渤海,杜千书在幽州主持学事,却是都不在李从璟身边,这让他一时无人可用。人力有穷时,再精明、智慧的人,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解决所有问题,还需得有人帮衬。   看了一眼撇足了劲儿欲要想出个所以然来的第五姑娘,李从璟不禁失笑。此番军情处各项情报实际早已上报到总衙,然则第五姑娘并没能早一步从中归纳、总结出后来被李从璟发现的问题,她虽然机灵非常,有妖才,但毕竟年少,见识、心性都有不足处,若是现下是桃夭夭坐镇军情处总衙,或许此事就能提早被发现,而李从璟便可早作谋划,犯不着如今匆忙赶来檀州。   莫离、桃夭夭都是李从璟左膀右臂,这种人才非是寻常能够得到,一般的招贤令根本无用,现如今李从璟也只能希望二人早日结束渤海任务,返回幽州来帮助他了。   靠山山倒,靠人人走,李从璟收拾心思,决心跟耶律德光单独较量一回智谋。   “目下幽州诸事中,最重有两者,一为精兵强军,一为农耕。耶律德光要来对付我,在不能领大军长驱直入,与我正面交锋的前提下,便只能从这两者上入手。檀州为幽云最北之边境,更有要塞古北口,若是耶律德光和王厚德借我裁兵之事,鼓动军中负面情绪,甚至谋划变乱,则其对我幽州有大害,甚至可能使我顿失北面门户。”李从璟步步分析道,“檀州虽非四大屯田重地,然此次屯田,其辖境却也颇具规模,无论是开垦的荒地,还是重整的良田,都不少,其田若坏,不仅檀州秋日无收,更会连累他州补粮。更有甚者,若是王厚德放契丹游骑入境,以耶律德光领兵之能,他要坏附近几州耕田,也不是不可能!”   “若是如此,我等现在就该拿下王厚德,再找出耶律德光,将其一刀砍了!”第五姑娘握起小拳头,恶狠狠道。   “最不济,也该调集大军,严密部守檀州边境,以防契丹精骑寇边入境!”李从璟道,说完,脑中灵光一闪,“然则,耶律德光与王厚德所谋之事如此重大,其必雷厉风行,未眠夜长梦多,他们极可能已在着手行动,若等我调集大军,恐怕来不及也!如此,只能以雷霆之势,先去首害,再谋稳定大局了!”   第五姑娘大点其头,很是认可。   “斩首行动,正适合军情处。走,去檀州城!”   这已不是耶律德光和王厚德初次会面了,在赵天河将耶律德光引见给王厚德后,因为双方达成协议很快,是以这些时日两人一直碰面频繁。   而至今日,两人所谋划的事情已然确定下来,只待立即着手施行。   除却初次会面是耶律德光进檀州城拜访王厚德,往后耶律德光都是在自己的营帐中接见王厚德,此番也如是。尚显宽阔的大帐中,耶律德光和王厚德分主宾而坐,此时正在宴饮。   “汉人衣食精致,本王早已体会过,然却都不及此番王大人的招待,享受过王大人进献的美食,方知世间绝味为何物。中原自古繁华,时人诚不欺我,本王早就亟待往中原一观,只是一直苦无机会,却是一件憾事。”耶律德光摇晃着手中的酒杯,对着满桌酒食说道。   王厚德坐在下首,他笑着道:“殿下若是愿往中原,又有谁能阻挡得了呢?”   明知这是王厚德的奉承话,耶律德光还是有些“煞风景”地叹道:“当下便有一人。此人不除,莫说去往中原,便是这幽云之地,本王都来的不安生。”   王厚德自然知晓耶律德光所指何人,此情此景,他却不好接话了。   耶律德光放下盛满美酒的酒杯,看着王厚德道:“王大人,诸事都安排妥当了?”   王厚德郑重其事道:“殿下放心,诸事都已妥当。不日之后,在下安插在军中的人手,就会借李从璟都试裁汰大量兵员、夺人生路、不恤士卒为由,在各地闹事,而在古北口附近的军镇则会冲击古北口,并与守军中的棋子内里外合,扰乱关隘。届时,殿下的兵马就可趁机通过古北口,直入檀州腹地。而在下也会安排向导为殿下大军引路,去往耕田密集之处,焚毁庄稼,尽夺粮食储备与财物。只要殿下的兵马行动迅捷,速去速回,要赶在李从璟大军前来之前撤离,并不难。”   耶律德光点点头,目中露出赞赏之意,“此役之后,不说其他,檀、蓟二州必定良田尽毁,元气大伤,今秋此两地不仅会粮食绝收,更要他州运粮作为口粮,李从璟辛辛苦苦在幽州屯田得来的粮食,能堵住这个缺口就算不错,想要充入军营,作为大军备粮,那是断无可能了!如此一来,别说李从璟无力兴兵北犯,若是我契丹大军来攻,他能守住幽州就是大幸!”   王厚德奉承道:“檀、蓟两州一旦无粮,且不说此两地自会生乱,便是不乱,李从璟因无力北犯,贵国大可安心于他处用兵,李从璟便是想有所举动,也是无力回天。想那李从璟,辛苦多日,半载心血,在殿下面前,却是朝夕化为乌有。殿下为契丹立此大功,必受皇上褒奖,在下先行贺过!”   耶律德光哈哈一笑,亲切道:“王大人放心,事若能成,你为首功,对忠心契丹,为契丹尽心尽力的人,且不说本王不会昧你功劳,父皇必定也不会吝啬高官厚爵!日后荣华富贵,王大人唾手可得,可比窝在檀州这四战边地不得安生强了千百倍,本王亦该恭贺王大人才是!”   狼狈为奸,两人举杯畅饮,弹冠相庆。   入夜,耶律德光来到临时驻扎的营地后方。   多伦远远看见耶律德光,立即过来听命,耶律德光问他:“那件事准备得如何了?”   多伦喜气洋洋道:“殿下放心,已经准备妥当。”他话音方落,营外树林中忽的传来一阵异响。   耶律德光举目望去,顿时惊愕不已。   林子里大树密集,此时有一个人影从茂密枝叶中跃出,矫健、婀娜的身影如离弦之箭,飞向半空。此时,月如银盘,恍若飘在树梢,而从树梢飞出的人影,正好背靠圆月。那人影长发飞扬,手握一柄长剑,只见轮廓,不辨面貌,在皎月清辉面前,婉若仙人。   悠忽间,人影一剑向树林斩下。   因为离得较远,耶律德光只能看到仿佛有白光一闪。   也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手段,还是有其他什么人在配合,一剑之下,一声巨响传来,犹如晴天霹雳,而那紧密的林木,竟然就此出现一段缺口,被从中间一分为二。此一举下,不知多少参天大树轰然倒下。   耶律德光愣然不已,尊贵、见多识广如他,也是一阵失神。好半晌,他才问多伦,“此人当真来自那个地方?”   便是多伦先前已知对方实力,面对眼前景象仍旧震撼不已,“若非出自那个地方,又怎能有如此神乎其神之力?”   耶律德光沉默半晌,忽然问道:“那人,是男是女?”   耶律德光问出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后,得到的回答竟是一阵沉默。   “怎么?”耶律德光眉头微皱,“难道?”   多伦叹道:“殿下,小奴虽与那人相见日久,却依旧不知其是男是女。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其容貌倾国倾城,人见必为之倾倒!”   至此,耶律德光眼中尽是精光,他击节道:“甚好,甚好!如此,李从璟必死无疑!” 第274章 弹冠相庆何其急,悲剧未尽马小刀   外人看上去像是一剑将茂密树林斩开一道口子的婀娜身影,在银盘前跃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后,稳稳落地,飘飞的长发和纷飞的落叶一道垂落在肩头。先前狂野的画面转为平静,如同山涧清泉从瀑布滑落深潭。   侧脸轮廓柔和而又不失英气的人影长袍宽袖,愈发存托得他如从画卷中走出来一般,没有人间烟火气。站起身,他将长剑归入刀鞘,在月色下孑然而立。   在他身后,枝飞叶舞的树林中,无数道鬼魅般的身影一闪而过,正如他们不知从何地出现一般,亦不知消失在何处。   唯有一人走到他近旁,却好似畏惧他的锋芒,在五步开外就站住身,束手恭敬道:“剑子,契丹王子耶律德光殿下来了。”   被称为“剑子”的曼妙身影并未有半分异动,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没有听见身后背剑剑客的话。然而背剑剑客话说完,就退后了两步,不复再打扰他。   耶律德光并未到剑子跟前来,只是在远处停留一阵,就离开了此处。不同于剑子的目不斜视,虽然隔着老远,耶律德光仍旧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多伦来到剑子身侧,代替耶律德光对背剑剑客下达了指令。   两人细语一阵,言罢,多伦向剑子一礼,“接下来的事,就麻烦剑子了。殿下对此寄予厚望,还望剑子不要让殿下失望,免得坏了殿下大事。”   多伦话说完,剑子仍旧没有搭话。这回,他干脆利落转身走开。   对方的冷傲让多伦心头一阵不快,未等他开口,背剑剑客已对他道:“剑子承诺的事,将军只管放心便是。”说完施了个礼,就跟着剑子消失在黑夜中,整个举止过程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对多伦也无半分恭敬之意。   多伦嘴角抽了抽,愤愤冷哼一声,回去向耶律德光复命。   “殿下,这群人如此拿大,目无尊卑礼节,让人气愤!”复完命后,多伦向耶律德光抱怨道。   耶律德光只是报以淡然一笑,道:“既然他们如此有本事,举止孟浪一些又何妨,本王要的是他们做成事,而不是在本王面前礼仪周到。前者才是本王所需,后者有与没有,并不影响什么。”   多伦免不了对耶律德光此话钦佩万分,转念一想,却还是不免纳罕,“话说回来,这位剑子风华绝代,殿下为何不近前一观?”   耶律德光摆摆手,走向他的大帐,“此人是雌是雄,是风华绝代,亦或是不堪入目,都不是本王现在所关心的。此番要他做的事,是卖命的事,他若有命回来,本王自然有的是时候观瞻其风采,若是他没命回来……一个将死之人,见与不见,有何区别?”   王厚德从耶律德光处离开之后,并未归去檀州城,而是汇合了赵天河,带着百余骑的队伍,前往芙蓉镇。   在前往芙蓉镇的途中,王厚德碰到了一支等在官道上的人马。   这支人马规模不小,仅是马车就有超过二十辆,其中有三辆里面坐着人,其余皆装载满车货物。马车外的护卫随从更是多达三百人之众,且这些随从个个都是精壮儿郎,一看就非是寻常人,而是出自军中。   见着这支突兀出现在这里的马队,赵天河并无异色,笑着对王厚德道:“刺史大人这是不打算再回檀州了?”   王厚德抚须反问,“何以见得?”   赵天河指着眼前的人马,“大人家眷、财物已尽数在此,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   王厚德畅怀大笑,“赵将军果然慧眼如炬,隔着老远就能看见那是本官家眷,到底是军旅中人,目光敏锐,本官佩服。”   “让大人见笑了。”   两人笑谈一阵,王厚德忽然叹息道:“此番被李从璟相逼,又因耶律德光相迫,我等无奈弃国,背井离乡另谋生路,实在是让人悲痛。本官素闻李从璟狡诈异常,未免夜长梦多,这趟在芙蓉镇举事之后,本官便直接出关了。”向檀州城的方向看了一眼,“至于那檀州,不日之后将不再属于本官,去之何益?李从璟想要,给他便是。不过,他能夺我的夫子祠,本官却自有佛陀庙。待来日入了草原,他又能奈我何?”   “大人英明。”赵天河道,“世间英雄,莫不志在四方,他乡之城,未必不是故乡之地,大人不必挂怀。”   王厚德点头嗯了一声,说起正事:“赵将军,此番聚民生乱,使军营啸之事,大体本官都已安排妥当,只待时日一到,自可多地齐发,届时大势一成,李从璟纵然三头六臂,也无力回天。然则要助耶律殿下冲击古北口雄关,非是易事,芙蓉镇地处中枢,位扼南北,是北上古北口天险的必经之地,要调集人手赶赴古北口,就非得先疏通芙蓉镇的通道不可,否则,一旦芙蓉镇的镇将卡住道路,则万事休矣。去年李从璟令皇甫麟自古北口出击契丹后,对此地愈发重视,芙蓉镇镇军一增再增,已是接近千人,俨然古北口后援之地。赵将军,咱们这一趟来芙蓉镇,你说有把握说通芙蓉镇镇将,让其和我等一起举事么?”   赵天河知晓王厚德的顾虑,然而如此大事,他事先不可能没有谋划,实际上王厚德也早就就此事与他详讨过多时,若无把握,此时他们又焉会直赴芙蓉镇?此时王厚德问起,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赵天河道:“刺史大人放心,芙蓉镇镇将马怀远与末将有过命交情,在此之前末将已就此事与他多次联络,并且面见过数次,自是可保无虞的。这回大人亲至,只需坐镇指挥,余事交由末将和马怀远便可,保证事到功成!”   “如此甚好,甚好!”王厚德连连点头,瞧了赵天河几眼,换上一种更为亲近的语气道:“赵将军,你我本同朝为臣,同僚数年,固有情分,虽然本官未能给你升官,但那也不是本官本心,而是李大帅之意。平心而论,对你顺天镇军事,本官从未有过非议,你所求之军费,本官向来不曾克扣半分,可是如此?”   “大人待末将甚厚,末将岂能不知?”便是事实并非如此,赵天河也不能说不是,此时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样说道。   王厚德满意的点点头,继续亲切道:“此番事成,来日共入草原,你我这两个背井离乡之人,举目无亲,要在契丹站稳脚跟,可不容易,当要多多亲近,互相帮衬着才是啊!”   这话才是重点,遑论之前两者关系如何,日后要在异国他乡生存,不能没有盟友,且不论是否有前嫌,都要“携手同进”,赵天河自然知晓这个道理,此时真心实意道:“依耶律殿下之诺,此番事成,刺史大人封侯拜将不在话下,到时还得大人多多提携才是。末将向为大人之吏,大人但有所命,末将敢不赴汤蹈火?”   王厚德哈哈一笑,“赵将军,言重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哈哈!”   赵天河陪着大笑。   事还未成,两人已露弹冠相庆之态。   芙蓉镇十来里之外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偶有草叶飘落其中,顺流而下,别有一番趣味。马小刀枕着手臂躺在小溪边,瞧着二郎腿,嘴里叼一根草茎,望着蓝天白云愣愣出神。   良久,他长长叹了口气,顾影自怜,“马小刀啊马小刀,想你当年也是纵横大马山三百里之地的马帮瓢把子,凭借一匹马、一把刀,杀人红尘中,脱身白刃里,闯下方圆数百里之地无人不服的名头,谁见了你不客气三分,叫一声马爷?而现在呢,现在你如何便如同一个小娘们儿一般,整天魂不守舍,唉声叹息,你让那些曾今被你开过苞的清倌儿们情何以堪呐?”   他的坐骑在不远处悠然啃草,这时于草丛中抬起头来,仰起脖子咧嘴发出一阵笑声。   马小刀的苦恼并非没有由头,正如他改邪归正,从一个马帮瓢把子改行做一个边军小卒一样,也是有极深刻的理由。巧合的是,这两件事的理由其实是一样的。   他方才念叨起清倌儿,脑海中便不由得想起芙蓉镇中那座久负盛名,名为青楼的青楼,由此,他回忆起那个给了他一生噩梦的存在。   那一袭翩翩红裳。   她有着最娇美如同花颜一般的容貌,却有着修罗无常一般的身手,最重要的,是她那无常而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性子。   同光元年,也就是去年,马小刀在青楼强行给一个清倌儿开苞之后,不顾老鸨警告,趁着酒兴,入了青楼后院,在一座小院门前看了一眼那位红裳小娘。当时马小刀说了什么,他已经回想不起来,让他记忆深刻的,是他为看对方那一眼付出的代价。每回半夜被噩梦惊醒,马小刀犹能清晰感知到,当他的脑袋不由自主撞上门框时,是怎样一种感受。   一个字,太他娘的疼了!   但噩梦并未就此停止。当马小刀迫于冷水浇面而醒来,非常不识时务的怒而指责那位红裳小娘,为何要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时,他的脑袋再次传来剧痛。这一次,他撞坏了地板。而马小刀终于也知道,当你打不过人家时,人家要揍你,其实跟有没有理由无关,只跟对方的心情有关。   纵横大马山多年,马小刀也是有脾气的,当时他就想回去招呼兄弟们,来将青楼给平了,然而对方的一句话让马小刀认清了现实。那位看似人畜无害,眼神极为清澈的红裳小娘说出的话,让人从头到脚都是冰凉的,“马小刀,你可以回去叫人来找回场子,甚至去叫你表兄、芙蓉镇将马怀远来,毕竟这座青楼搬不走。但本姑娘告诉你,我有闲心跟你玩一次,可不一定有心情跟你玩两次,下回你来的时候,你的脑袋碰的可不就是门框、地板了。本姑娘能在这站得稳,靠得不仅是心狠。你自个儿掂量吧!”   马小刀掂量了,并且酒醒过后的他思维很清晰,所以他掂量出了重量,识趣的放弃了报复的想法。   但即便如此,悲剧仍未停止。   马小刀还未告辞离去,就被那位红裳小娘拖着丢进了水缸里,整整泡了三天。用对方的话说,那是对他思考太久的惩罚。   马小刀很愤怒,他下定决心,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不是因为被泡了三天,虽然同时他也饿了三天,但最重要的是,那水缸原来是泡酸菜的!当他被拖出来时,已浑身都是酸菜味,整整一个月没洗干净!   他打不过人家,本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心态,他入了边军,他决定先掌握强过对方的力量,再去复仇。   悲剧就是,当你一次次绝望之后,拼命说服自己充满希望时,却发现接憧而来的是更大的绝望。   马小刀进入边军,了解到有关那位红裳小娘身份更多的蛛丝马迹之后,无奈发现,他好似永远都没了复仇的机会。不是他不够强,而是对方实在是太强了。   因是,这些日子以来,马小刀一直是抑郁的。   但这不是他今日出来散心的原因,真正让他无法控制情绪,只得通过暂时逃离来平复心境的,是他得知他表兄、芙蓉镇将马怀远,竟然与赵天河勾结,图谋叛国、投降契丹!   对此,马小刀是拒绝的。   他虽然纵横大马山多年,杀人放火的事没少干,但他是个有底线的马贼,叛国、投敌、背宗忘祖这种事,他不曾想过。他甚至无法理解,为何在他看来忠肝义胆、曾今战功不俗、对契丹恨之入骨的表兄,在面对赵天河的说项时,竟然没有拒绝!   马小刀想起去年,那位创造了幽云边军征战奇迹和历史的人,进入他们军营时的场景。他想起对方那句话,“不日你等当如此”——对饱受契丹侵扰、打压的边军而言,这句话时何等让人热血沸腾!   夕阳落山,暮色将至。   马小刀从地上一跃而起,走向他的坐骑。他已经下定决心,决不能让马怀远走到那条不归路上。   一骑从远方急速驰来,马上骑士是马小刀从马帮中带出来的生死兄弟,他人未下马,已是急切对马小刀道:“瓢把子,赵天河到芙蓉镇了,刺史大人也一道前来!”   马小刀心头一跳,他敏锐的感知到,事情恐怕已经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候!   他跨上战马,向芙蓉镇疾驰归去。 第275章 祖祖辈辈是汉人,生生世世不为奴   马小刀赶到芙蓉镇城门前时,恰好碰到王厚德和赵天河联袂而来。   王厚德和赵天河并非只身前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支百骑队伍,这批骑士清一色边军甲胄,腰间的横刀醒目而耀眼,这百骑不需奔驰冲杀,仅是安静肃立,就有一股不小的威压。   马小刀看见这百骑时,芙蓉镇的城门守将正将他们放进城去。他眉头紧皱,显得很纠结,但他却没有夺路先行,而是跟在这百骑之后,规规矩矩入城。   进城们的时候,守将瞧见马小刀,过来招呼道:“马队正,将军有话,若是你归来,立即去见他。”   马小刀在马背上点点头,算是知晓,看了一眼前方直往镇治的百骑,默默跟了上去。   王厚德和赵天河的百骑在城中畅行无阻,没用太多时间便到了镇治外,他两人下马,各自带上几个亲卫,进了镇治。相隔并不远的马小刀看到,镇治门子在见到赵天河之后,没有通传,就让他们进了门。这让马小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因这说明马怀远早知赵天河要来,且已先行对门子有过交代。   越过被留在门外静候的百骑,马小刀在镇治外停下马,那位门子见到马小刀,立即小跑过来,对他道:“马队正,将军有过吩咐,你回来之后不必立即去见他,只管在后院相候便是。”   马小刀脚步顿了顿,对马怀远这份前后矛盾的指令有些不解,然而传话的门子却是马怀远心腹,与他的关系素来也很好,不至于无中生有。或许是看出马小刀的犹豫,门子靠近了马小刀,低声道:“马队正,将军说了,有些事情不是你现在能插手的,你最好不要理会,只管记住自己的身份和职责就是。”   自己的身份和职责?   马小刀是马怀远的表弟,也是马怀远后楼卫队的队正,他的任务就是保护马怀远的安全。   马小刀犹豫片刻,对门子道:“我有急事要立即见将军,耽误不得。”说完抬脚就要走。   门子见马小刀耍横,立即头疼起来,他硬着头皮一把抓住马小刀,将他拦了下来。此时两人尚在门屏处,外面王厚德和赵天河的百骑一眼就能看到他们,门子似乎是心有忌惮,迫于无奈,只得道:“马队正,将军既然吩咐你去后院,自然不会没有道理,你要见将军我不拦着,可你总得遵从将军之令,先去后院看看吧?”   此言有理,马小刀无法反驳,稍作寻思,同意了对方的提议。   望着马小刀的背影绕过中庭往后院行去,门子松了口气,眼中却露出耐人寻味的意思来,他看马小刀的眼神,清楚表明着马小刀此番去后院,绝不是如平日一样简单。   马小刀虽不赞同马怀远和赵天河沆瀣一气,行背宗忘祖之事,但眼下他对马怀远仍旧是一片肝胆,马怀远要他去后院,他没有多想。   当世牙兵桀骜,骄兵悍将,多有弑主之举,随着时间推移,藩镇将领逐渐将牙兵作为野战军使用,而在自身府邸内另设亲军,以护卫自身安全,这就是后楼军,又称后楼侍卫。   马小刀走进后楼侍卫的营房中后,因心事重重,起初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之后猛然惊醒,这才诧异营房中太安静了些。   不等他做出有效的反应,几道不知来自何处,又或许是早就等在此地的人影骤然出现,扑向马小刀!   此时已经入夜了,四下视野并不好,然而即便马小刀没有看清对方身影,但对方迅猛异常的身手,以及不加掩饰的杀意,仍旧让他感到手足一片冰凉。   千钧一发之际,容不得马小刀多想,他低吼一声,闪电般拔出腰间那两柄他赖以成名的短刀,刺向已冲至身前的黑影!   马小刀自信这一刀够快、够狠,在生命受到威胁,情急之下的出手,不仅没有慌乱,反而发挥出比平日更加凌厉的威势,所以他认为即便自己不能一刀结果对方,也能给予其重创,为他自己赢得转圜的时间。   但是马小刀很快就发现他错了。因为对方的刀,并不比他慢。而且对方有三把刀,从三个不同的方位攻向他,而他只有一双手。   “碰”的一声沉闷异响之后,马小刀的身子倒飞出去,跌落在清凉的石板上,不等他站起身,两柄横刀已是几乎同时出现在他咽喉前,形势的发展让他绝望,无力抵抗。   “你们是什么人?!”马小刀不甘而又愤怒的问眼前面无表情的几个刀客,他的愤怒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只是不知他在因什么而心塞。   一个与制服马小刀的那几名刀客身形皆不同的人影出现在他面前,双眸没有丝毫感情的看向他。   对方的云淡风轻却抹不平马小刀心中的惊涛骇浪,他失声叫道:“怎么是你?!”   王厚德和赵天河进入府邸后,就碰到了满脸堆笑迎出来的马怀远,两人与马怀远见面寒暄两句,被对方迎入正厅。马怀远的态度热情而又恭敬,让王厚德心情格外舒畅,先前难免会有的一些担心也烟消云散。   马怀远请王厚德和赵天河落座之后,并未急着也入座,而是热切的对王厚德道:“大人日理万机,今日大驾光临,令末将这里蓬荜生辉,既然大人到此,末将定要略尽地主之谊,好生招待一番。宴席末将已经备好,只待大人首肯,便请酒食入席!”   王厚德抚须而笑,“马将军不必客气,你我同在檀州为官,平日里也没少往来,何苦破费!”客套一番,笑声愈发响亮,又道:“之前听闻你与赵将军乃是刎颈之交,他曾提起,每回至你处,无不宾至如归,现在看来,赵将军所言果然非虚,马将军的确热情爽快,本官甚喜之。”   赵天河笑道:“马将军与末将虽都是军旅中人,然则马将军之细心,却是末将望尘莫及的!”   几人说笑一阵,气氛融洽。   王厚德惦记着正事,没有让马怀远立即将宴席摆上来,言谈一阵后开门见山道:“马将军所在之芙蓉镇,如今已成古北口腹心之所在,得芙蓉镇,则得一半古北口。此番我等受殿下之托,意欲于军中举事,让殿下大军入境,芙蓉镇是重中之重,此乃万分紧要之事。好在有马将军相助,此事方能不费吹灰之力做成,马将军,诸事都准备妥当了否?”   赵天河也关切的看向马怀远,等待他答话。比起接风洗尘的酒宴,此事才是两人所牵挂的问题,若是此事能成,还怕日后会少了宴饮作乐的时候?   马怀远并未如王厚德和赵天河所料,正面或者反面回答问题,而是一脸诧异地问道:“准备,有何准备?刺史大人,你方才说什么,末将怎么听不明白?”   此言一出,王厚德和赵天河的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   王厚德冷哼一声,拂袖看向赵天河。赵天河沉着脸,对马怀远道:“马兄,你可是好记性,之前我数次前来见你,与你谋划攻占古北口,放殿下入境之事,你可是亲口答应过的,怎么,今日你却不记得了?”   “攻占古北口?”马怀远惊疑不定,“赵兄,此话从何说起?古北口不是在我边军手中么,何来再去攻占之说?”   王厚德脸色更加难看,如同吃了苍蝇一般恶心。赵天河大怒拍案而起,手指马怀远,“马怀远,你敢耍我?!”   “赵兄,何必如此着急?”马怀远稳如泰山,清冷的瞥了赵天河一眼后,就不再理他,转而看向王厚德,突然咧嘴一笑,“大人,你人都来了末将这里,这宴席,是吃还是不吃?”   “马怀远,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赵天河怒喝。   马怀远老神在在,继续他方才的话题,“这宴席有两种,一名生,一名死。不知刺史大人和赵兄,是要吃生宴,还是吃死宴?”   王厚德和赵天河不是愚蠢之人,对话进行至此,他俩大概也猜到了马怀远的心思,然而赵天河却反而平静下来,他冷冷盯着赵天河看了好半晌,才忽然开口问道:“马怀远,你要吃下我与王大人?”   马怀远嘿然一笑,语不惊人死不休,“若是二位选择生宴,尚有可能活命,若是选择死宴——本将胃口不太好,却也必须吃下二位了!”   赵天河回到座位上,哂笑道:“原来你之前与我相谈甚欢、志同道合都是假象,实则不过是虚以委蛇?”   “不如此,怎能将刺史大人也请到此处?”   “好你个马怀远,竟然打了一石二鸟,将我等一网打尽的主意,赵某先前倒是小瞧你了!”   “如今高看也不晚。”   “可你就不怕,你胃口没那么大,别吃不下我与王大人,反而撑破了你自己的肚皮!”赵天河森然道,面容扭曲。   马怀远丝毫不惧,迎上赵天河充满杀意的目光,“试试就知道了。”   言罢,他目光狠决起来,“在芙蓉镇,我有八百将士,别说你们只有百骑,便是再多百骑,到了本将这里,那也是瓮中之鳖!”   赵天河嘴角动了动,脸上肌肉一阵抽搐。他知道马怀远说得没错,芙蓉镇是他的地盘,他握有绝对的力量,而如果马怀远之前就有所准备,那么赵天河和王厚德插翅也难逃!   “为何?”赵天河不甘心的喝问。   马怀远轻蔑的看着他:“为何?很简单,因为我是唐人!老子马怀远祖祖辈辈是汉人,生生世世都不可能去做契丹人的狗!!”   闻言,赵天河先是一怔,随即额头上青筋暴突,似乎就要忍不住发作。   这时,一阵清亮的笑声响起。   发出笑声的不是别人,而是王厚德。   马怀远和赵天河同时纳罕的看向他,马怀远更是问:“刺史大人笑什么?”   王厚德嗤笑道:“马怀远,本官笑你愚蠢!”   “噢?愿闻其详!”马怀远眉头一挑。   王厚德神色睥睨的看着他,冷然道:“芙蓉镇如今有八百将士是不假,但你当真以为这八百将士,都会忠心于你?马怀远,你可别忘了,本官才是檀州刺史,在檀州这个地界上,本官是唯一的主,其他所有人,都只是本官圈养的护院、家犬罢了!”   “不到一年时间,你芙蓉镇扩军至八百,固然迅速,然而你大概忘了,这八百边军,是本官给你的!你可曾想过,芙蓉镇如此样重要的一处地方,本官岂会不安插人手在军中,对其严密控制,而是眼睁睁看它落入旁人之手?”   “你当真以为,没有你马怀远,本官就不能掌控芙蓉镇,就不能拿下古北口?若是没有如此把握,本官是多长了几颗脑袋,敢行叛国投敌之事!可笑你猖狂愚昧,竟然妄想将本官引诱至此,再拿下本官去向李从璟邀功,你未免太天真了些!”   王厚德站起身,俯瞰目瞪口呆的马怀远,“今日本官在此,你倒是给本官来一场死宴来试试,看看是你死,还是本官死!” 第276章 亲至芙蓉掀帘幕,一骑独上古北口(上)   此时,马怀远的震惊并非故作姿态,而是他当真错愕。   马怀远怔怔看着王厚德,显然没有料到对方如此老谋深算。王厚德所言,如一支利箭,穿透了他层层设防的心理战线。   然而,要马怀远就此认输却也不太可能,怔过之后,他冷笑道:“刺史大人话说得好生霸气,然则仅凭一番话就想唬住马某,却是太小瞧马某了些。事实是否如刺史大人所言,是否刺史大人一声令下,马某的人头就要就此搬家,还得手底下见正章。马某在边军多年,学会一个道理,便纵你巧舌如簧、天花乱坠,手上没真本事,也蒙不了真正聪明的人!”   王厚德的目光充满轻蔑,夹带着些许怜惜,“既然你如此着急去见阎王,本官成全你又何妨?”   说罢,对厅中陪坐的几位芙蓉镇将校喝道:“还等什么,动手!”   镇治后院。   马小刀瞳孔张得极大,眼眸里尽是震惊和意外,“怎么是你?”   如果可以选择,马小刀宁愿去面对王厚德、赵天河,甚至宁愿去面对府门外的百骑精兵,也不愿出现在眼前人的面前。对于马小刀沧桑而又年轻的心而言,他现在最不愿见到、或者说最不敢见的人,就是眼前跟他说话的人——那是他这近一年来最深沉的噩梦,是让他寝食难安、无数次痛心疾首的存在。   这位红裳小娘。   “怎么就不能是我?”红裳小娘歪着脑袋,微微俯下身,认真的问。   马小刀张了张嘴,竟然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尚未被吓傻的马小刀咽了口唾沫,问出了一个至为关键的问题,“第五统领,你要杀我?”   一身大红衣裳的第五姑娘咯咯笑了两声,“我若要杀你,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说话?”   马小刀再一次无言以对。面对这位魔鬼般的小娘,马小刀总是感到无比无力。不过在确认自己小命得以保全之后,马小刀还是松了口气。在成为边军后、跟随在马怀远身旁的这些日子里,马小刀已经知晓,这位当初让他吃尽苦头小魔鬼,竟是那个人最亲信的人之一,也是军情处这个让人闻之丧胆所在的三统领之一。这也即意味着,她的话,就是那个人的话,她的态度,就是那个人的态度。   那个说出“不日尔等当如此”的人。   在方才被袭击的瞬间,尤其是在受制于人之后,短短时间里,对是谁要对付自己这件事,马小刀想了很多。而现在,听到第五姑娘这个回答,马小刀莫名心安下来。   只要那个人不杀他,在这幽云之地,有谁还能要他去死?   “别蹲在地上装死,还能站起来的话就跟我走。”第五姑娘丢给马小刀一句话,转身就走。马小刀方想吐槽人蹲着如何装死,就见第五姑娘脚步快捷迅速消失在眼前,他赶紧站起身跟上。而第五姑娘接下来的话,让马小刀再无半分他念,只剩情不自己,“军帅要见你。”   不怪马小刀在那人面前单纯若孩童,而是进入边军后,马小刀愈发了解到,克复平州、屡败契丹,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需要怎样的雄才大略才能做到。   马小刀一路跟着第五姑娘深入营区,直到此时,在营区明面上对他不设防之后,马小刀才能见到这片营区中已经产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些隐藏、半隐藏在营区每一个重要位置的身影,如同一柄柄利刃,无时无刻不在彰显他们可怖的战斗力和控制力。   马小刀也终于明白,若是第五想要杀他,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反应的机会。   只是离开不到一日的马小刀,此时惊悚的反应过来,他之前竟然从未发现过有关对方的任何蛛丝马迹,他甚至不能想象,对方是如何在不知不觉间控制了整个营区的。   而对方既然能控制整个营区,是否也意味着,他们已经控制了整个芙蓉镇?   “还等什么,动手!”在王厚德对屋中陪坐的几位将校喝出这句话后,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几位将校,依旧稳坐在桌后,一动不动,目不斜视,就如同根本就未听见他的话一样。   这几人的反应让王厚德心头猛地一跳,一种不祥和危险的感知瞬间笼罩了他的心神,但他仍是下意识、不甘心的第二次喝令道:“动手,给本官拿下马怀远!”   王厚德的话音落下之后,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还是无人有任何动作。   气氛一时诡异至极。   率先打破沉寂的是马怀远,他几乎是扬天哈哈大笑,看向王厚德的眼神充满戏谑,“刺史大人,似乎你的命令不起作用啊?你是否弄错了人,不记得你之前安插在我身旁的谍子是谁了?”   王厚德心头巨震,眼前的情形是他怎么都不曾预料到的,听了马怀远的话,王厚德不可置信而又惊恐万分的看着他,失声道:“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他固执的对那几人下令,“贾雨村,朱青山,杨仲年,本官的命令你们不曾听见么?本官让你们动手,取下马怀远的人头!”   被王厚德点名的那三位将校,突然将目光投向他。接触到这些目光,王厚德不寒而栗,因为这些眼神里,都充斥着欲要索人性命的狠毒神色,仿佛与王厚德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王厚德呆愣在原地。   赵天河勉强稳住心神,正想做些什么挽回败局,突然有个人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有人淡淡道:“王大人不愧是檀州刺史,果然好算计,好威风,让人不得不佩服!”   循声望去,王厚德惶恐的瞪大双眼。因为他看到了此时他最不想看到的那个人,那个在他看来绝无可能出现在眼前的人,心理的落差和形势的巨变,让王厚德目不暇接,只能再次怔在那里,“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从璟在丁黑等人的陪同下,出现在正厅中,他没有落座,而是看着王厚德冷漠道:“王大人记性不错,竟然还认得本帅。然而可惜的是,你只记得你是檀州刺史,你以为你对檀州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控制在手里,却忘了檀州属于卢龙,而本帅是卢龙节度使!” 第277章 亲至芙蓉掀帘幕,一骑独上古北口(中)   斗争到了分胜负的时候,总是少不得要死些人。死了人,胜负便可一眼见之,站着的人,自然就是赢家。   李从璟现身于厅中时,院中骤起一片嘈杂,继而有打斗声响起,惨叫声不绝于耳。王厚德与赵天河愕然起身,转目相顾,但见李从璟脚步晏然,神色淡漠,视线越过李从璟,两人犹能望见院中闪过一道道青色身影,而青色身影所过之处,必有刀起血落。   两名王厚德、赵天河亲信拼命冲进门,欲护主击敌,然其前脚还未触及门槛,便各自为两支巨大弩箭洞穿身躯,倒在门前。   一切杀戮始自李从璟迈过门槛,出现于正厅中。他出现在众人面前后,言语只一句,甚至都不曾给王厚德、赵天河说话的机会,手中屠刀便已落下,军情处、近卫处已开始大开杀戒。   李从璟的如从天降,已足够令王厚德和赵天河诧异,而在他俩人尚在接受这个事实时,李从璟所带人手,却已在眨眼间,将俩人留在厅外护卫的人手尽数斩杀。其行动固然雷厉风行,但李从璟连对话的机会都不愿给王厚德和赵天河,似乎有些狂妄,然究其原因,李从璟的确未将这两人放在眼里。   李从璟进入正厅,马怀远当即迎出来,在厅中行跪拜礼,李从璟径直走向主座,途中看了王厚德、赵天河一眼,吩咐丁黑,“拿下。”其言云淡风轻,仿佛他吩咐丁黑做的,只是碾死一只蚂蚁这么简单的事。   王厚德身为一州刺史,坐拥一州军、政大权,虽不及节度使煊赫,却也是一方小诸侯,位高权重,朝廷不得无故查之。   对待这两人,李从璟未问、未审,甚至未多看,弹指间便要摘掉俩人乌沙,夺取俩人自由。王厚德额头早已冷汗涔涔,脸色苍白如纸,此时却也大感其辱,壮胆喝道:“本官乃一州刺史,朝廷不得无故免之!李从璟,你凭甚杀本官的部属,凭甚对本官……”说话间,他脚步微移,右手向身后探去。   只是他话未说完,动作还未成型,身子就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继而摔在地上,虾米一般卷缩着身子呕血。   王厚德眼前一阵发黑,直到摔倒在地,他都未反应过来,自己是如何从地上腾空而起的,他似乎都不曾看到有人对他动过手,这让他极为茫然、惶恐、愤怒。   然而,此时却不会有人照料他的心情。   李从璟在主位上坐下,再未多看王厚德一眼,再开口时,语气中的杀意已是不加掩饰,“叛国投敌,戮我同胞,罪不容诛!”摆摆手,状若逐蝇,“拉下去!”   方才丁黑出手,已然让王厚德身受重创,再无有攻击之力,此时他正拼命从地上站起身,闻听李从璟所言,眼见李从璟神态,有感对方之轻蔑、不屑,大感受辱,愤而再度呕血。   王厚德心怀羞愤,有意谩骂两句,以吐心中积郁,奈何口未张开,丁黑已经走过来,揪住其衣领,一把提起,便往厅外走。   “竖子松手!本官乃一州刺史,尔岂敢放肆……”   话未说完,被丁黑一记手刀砍在脖颈处,晕了过去,再不见声息。   李从璟看向面色僵硬的赵天河,稍事默然,问道:“赵天河,事到如今,你可曾后悔?”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赵某今番马失前蹄,非战之罪,而是命该如此!唯留余恨无穷,不曾半分后悔!”赵天河面上虽惨无人色,然眼眸中依旧燃烧着炙热的火焰,那是对权势的贪婪和执着。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因此你从未认为你做错过什么,也就从未后悔过,然否?”李从璟问。   赵天河道:“事实本就是如此!”   “便是叛国,便是背宗忘祖,便是宁为汉奸,也在所不惜?”李从璟又问。   赵天河面色狰狞道:“死且不惧,何事不能为?”   李从璟摇摇头,“人极端并不见得就是坏事,然若是面对大是大非的问题也极端,便纵他有再多理由,也是谬论。叛国者该死,无需多想!”他眼神逐渐认真起来,“今日之所以愿意与你多说两句,是念你往日也曾为大唐杀过不少蛮贼,然而你既是如此不知悔改,不明是非,本帅不妨告诉你,你以为你之失败是天命,是非战之罪,实则不然。人总是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总是认为自己比他人都要聪明,实则每当此时,人们最该反思再三,因为那种时候,往往意味着你是最傻的那个人。”   赵天河面色扭曲,他不服气道:“李从璟,休说此等虚言,你赢了是不错,但你休得以为,你胜了之后便有资格给所有事定性!”   李从璟脸上的认真之色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嘲讽,“死鸭子嘴硬有何用,今日本帅能站在这里,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你如此作态,不过是输不起的弱者表现罢了。芙蓉镇是本帅一手升格的军镇,古北口更是本帅亲令皇甫麟所克,可笑你们竟然妄想在这里闹事,实在是粪坑旁边打地铺,败了还能怨谁?!”   赵天河不忿低吼:“李从璟,你凭什么以为你就是对的,我就是错的?!”   “人弱小、不如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弱小。连接受尚且没有勇气,谈何弥补、改变?说到底,这不过是懦夫行径。赵天河,你这样的人,连做我对手的资格都没有。幽云这处战场,根本就不是你能涉足的,你今日不知天高地厚闯进来,那么结局就只有一个!”李从璟摆摆手,显得意态阑珊,“拖下去,砍了。”   赵天河被拖下去之时,仍在大喊不服,状若癫狂,直至被砍下脑袋。   处理王厚德与赵天河俩人并没有消耗李从璟多少力气,俩人一个被收押、待来日送往洛阳,一个被直接斩首以儆效尤,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在赵天河被拖出去之后,厅中就只剩下李从璟和马怀远等人,李从璟对马怀远道:“王厚德和赵天河既已拿下,芙蓉镇暂时可保无虞,至于其他诸事,你自作打算。古北口外有大量契丹精骑集结,虽再无王厚德作为内应,却仍旧形势严峻,本帅即刻便会赶去坐镇,你看好芙蓉镇,让我等没有后顾之忧!”   在李从璟的计划中,此番要安定檀州,首先得诛首恶王厚德,如此一来反叛势力群龙无首,行动即便不破产也得大受破坏,初步算是安内,后续工作则由军情处接手,去将那些随王厚德投敌的官吏挖出来;其次,军事上,面对契丹暗中集结于古北口关外的精骑,李从璟需要坐镇古北口,在大军尚未赶到之前,确保边境不失,至少是不能大败。   李从璟之所以会直接赶来芙蓉镇,还在王厚德两人之前,的确是之前便得了马怀远的密报,在这一场李从璟与耶律德光的较量中,李从璟能在第一盘中不落下风,马怀远无疑是首功。在李从璟带队离开后,心潮涌动不停的马小刀跑到马怀远面前,眉飞色舞的叫嚷,“表兄,起初我还以为你真要和赵天河一起叛国呢,想不到你竟是个心思那般狠毒的人,竟然如此干净利落坑杀了赵天河,连刺史大人也栽在你手里!此番你立功这般大,此役之后,表兄你定会升将军呐,可喜可贺!”   马怀远看了马小刀一眼,嘿然一笑,“跟着军帅,还怕没肉吃?”   李从璟离开芙蓉镇后,于半道遇到了个大麻烦。 第278章 亲至芙蓉掀帘幕,一骑独上古北口(下)   自芙蓉镇至古北口,有一处必经之地,谓之虎牙关。因其道路两旁山岭向上凸起,类似虎牙,故而得名。虎牙关并非关隘,实际上道路在此也甚是宽敞,跟险地并无关系,只是边地军民为地形取名,多多少少会沾上一些军旅气息,因而才有了这么一个听着格外霸气的名字出现。虎牙关两旁山坡林木密集,唯独“虎牙”为两块巨石,光滑异常。   此时,在其中一颗“虎牙”上,有一袭长袍宽袖、长发及腰的身影安静伫立,平静无波的双眸凝视山下道路,一动不动已是良久。山下道路上时不时有行人经过,三五成群,自打古北口双关尽入唐军之手后,此地一直尚算太平,因而行人较之往常要多上一些。   山风拂来,卷动那人衣袍和长发轻舞飞扬,愈发存托得他如同遗世独立一般,孤傲而萧索。   一名背剑剑客出现在那身影旁,递给他一个水囊,犹豫半晌,轻声开口道:“剑子,待办完这件事,我们也算有功于契丹,契丹皇帝便不会再为难剑山,我们便可以回山继续修行了吧?”   剑子正将水囊凑到唇边,闻言动作微微一滞。待清水入喉,他将水囊收起,却一直不曾有只言片语。   背剑剑客似乎早已习惯他的这种反应,转而陪他一同望向山南,用一种复杂的语气道:“这些年来,契丹铁骑纵横天下,自耶律阿保机建国,短短十年之内,其铁蹄已至天山脚下,在草原上,无论是先前与之为敌还是未与之为敌的奚、黑车子室韦、女真、乌古、室韦、吐浑、党项、鞑靼,都已为其所征服,甚至是沙陀领地,现也已并入契丹国土。惶惶征服之心,片刻不曾停歇,兵锋之盛,竟是无人能敌,天下之大,英雄豪杰无数,竟都莫能与之争雄。剑子,难道契丹真要一统天下了么?”   “天下?”剑子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笑,他的声音很是清脆,如山涧清泉,闻之悦耳,“天下之大,是有多大?”   不等背剑剑客回答,剑子忽而转身看向他,“温华,这样的话,可不是你能说出口的,是何人教与你的?”   他的语气谈不上不善,然而与之朝夕相处十余年的温华,却对其无比了解,心中已知对方有了怒意,顿时脸色一白,连忙下拜请罪,“剑子……”   “算了,不必多言。”剑子负手重新看向远方,顿了一会儿,告诫道:“温华,你记住,天下虽大,然能给我等容身的地方,却只有一处。你我生于斯长于斯,就得一辈子守护它,若不能做到这个,你我手握三尺长剑,又有何用?”   “是,剑子!”温华应了声是,见对方没有怪罪的意思,不由得松了口气,然而他心中却不禁浮上来一个疑问,并且这个疑问越来越强烈:以我手中剑,守护生我养我之地,固然不错。然而,所谓守护,不是将剑指向马踏山门的契丹铁骑,而是以与我们不相关的他人之血,来换取契丹“恩赐”的安宁,这也算守护的意义吗?   马小刀跟马怀远的话还未说完,一名青衫汉子去而复返,向他俩传达了一份军令——李从璟让马小刀跟随大队北上古北口,以作向导。   对此马小刀自然求之不得,他有些激动的向马怀远告辞,马怀远拍着他的肩头,若有所感道:“小子,跟着军帅好好干,不要给我们芙蓉镇丢脸!”   马小刀笑脸灿若夏花,挺起胸膛保证一番,跟着青衫汉子屁颠屁颠离去。   李从璟率领大队人马已经出城,马小刀在城门外追上大队后,首先见到的不是李从璟本人,而是那位让他头皮发麻的小魔头。   第五姑娘上下打量了马小刀一眼,似是在评估他的本事,并且还保留着一份怀疑的态度,马小刀心中不忿,却半点儿不敢有异样表现。瞬息之后,第五姑娘道:“军帅有话要问你,随我来。”   李从璟见到赶至身侧的马小刀后,笑着道:“听说你之前在附近一带带过多年马帮,闯下的名头不小,想必你对周边事物都了然于胸,这番叫你来,并无他意,你且为我介绍介绍这些东西。”   这件差事并不难,马小刀本来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尽心尽力的将肚子里的墨水都倒了出来。   马小刀口才不差,开口没多久,话就说得很是干脆。如此过了半日,马小刀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两座山岭道:“军帅,这便是虎牙关了,是北上古北口必经之地,自此往北,没有任何山道、小路这类的捷径。不过这地方位置虽然重要,但并不险峻,便是山贼马帮要干活,多半也不会挑选这个地方。”说到“干活”这茬,马小刀露出腼腆之色,有些不好意思。   李从璟饶有兴致四处观察,不时点头,对马小刀的过往的所作所为倒也并未在意。   众人步步接近虎牙关。   天色尚早,山风微凉,山体一片碧绿,林木枝繁叶茂,在阳光下细细抖动,一切都似乎很平静、很平常。   李从璟的眉头忽地没来由的微微皱起,他还未说什么,丁黑已经靠过来,低声道:“军帅,卑职感觉有些不太妥当。”   “没什么不妥当的,这里四季平静如斯……”马小刀道。   李从璟抬起手臂,断然下令:“大队停马。”   在生死之间走得次数多了,对危险的感知总要敏锐一些,许多看似平静平常的外衣下,很多时候会突然蹦出让人意想不到的危险。   李从璟话音刚落,队伍尚未完全停下来,异变突生。   前侧一座山岭上,骤然出现一道身影,冲天而起。   他人在半空,已然拔剑出鞘,在明媚的阳光下,剑身反射出的亮光一闪而逝,如同一道白练,隔着数十步,就向山下道路中间的李从璟斩下来。   与此同时,茂密的山林中,骤然跃出无数握剑在手的剑客,如同只只展翅大鹏,剑锋直指道上的百余骑。   剑意和杀气,冲碎了午后的光幕,破空而来。   李从璟看到,这些剑客不仅单是持剑跃出,每个人手中都还带有一根类似绳索的物什,连在一起,组成了一张大网。这张若隐若现的大网,如同凝成实质的杀机和生死线,中心便是正抬头的李从璟。   丁黑瞬间双刀在手,从马背上高高跃起,沉声喝道:“护卫军帅!”   或是因为山风骤然增大,亦或是其他原因,第五姑娘一身红裳狂暴舞动起来,连带着脑后长发都在放肆飞扬,她立于马背上,银牙紧咬,眼神冷冽如刀,“我去你仙人,竟然敢在军情处面前行刺军帅,太不把本姑娘放在眼里了!上,给本姑娘剁碎这帮活腻歪了的蠢蛋!”   一阵长刀出鞘的声音在李从璟背后响起,练成一片,在金灿灿的阳光中别有一番金戈铁马之气。李从璟稳坐马背,一个接一个身影从他背后奔出、跃出,提刀冲向面前杀来的无数剑客,如同猛虎出笼。   离李从璟所在位置一两里地外,有一处不知名的高处,因地势高所以视野开阔,站在这里的人能清楚看到道路上发生的一切。耶律德光眼中闪动着疯狂之色,他的双手抑制不住的轻微颤动着,“李从璟,本王费了多大的心思才将你引出幽州,引至此地,你竟然来了,又怎么好意思不永远留在这里?”   近百里之外,古北口南关,一骑踏着泥尘飞驰而至,在关前大声叫门。城墙上,司马长安看见来人,心头禁不住一阵凛然,连忙下令开门,将来人放入关内。 第279章 帝室正统如云烟,能饮三碗鲜血否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契丹国都西楼。   皇宫无疑是西楼城内最为雄伟的建筑群,且不言其亭台楼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只说其中有一大殿,名为太一殿,乃是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日常处理事务的所在,寻常臣子莫说踏进门,便是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在西楼无数契丹官吏中,无分南北院契丹职官、汉人职官,但凡只要能进一回太一殿,说不得自此便能官运亨通,一步登天,拥有光彩夺目的人生。   然而许多南北院官吏并不知道,起初太一殿并不叫太一殿。   天佑十三年,耶律阿保机在西楼建都,皇宫中便有此殿,初,此殿名为群英殿,因国体初见,制度不严,征战频繁,国事激荡,彼时西楼官吏,尤其是握有军权的首领,时常进出此殿,与耶律阿保机商讨军机、民政大事,也因此此殿曾热闹非凡。耶律阿保机为其取名群英殿,便有天下英豪皆汇聚于此之意。   如今,契丹建国已近十年,在耶律阿保机面前那副廊括宇内的舆图上,契丹的领土正在一复一日扩大,如同白纸上蔓延开来的墨水,席卷了小半个天下。随着契丹精骑东征西讨,往日里那卷缩一隅的契丹小族,早不是那个八部酋长轮流坐庄的时代,契丹的领土也已不仅仅是草原上几处丰腴草场,如今,其兵锋北至乌第河流域(今外兴安岭),东至碧波大海,南抵汉人长城,往西,契丹铁骑已攻入西州回鹘(今天山之南)、吐蕃领地。   而契丹国体,无论内政外战,皆大体顺风顺水,至今日,已有巍然不可撼动之势。   由此,在中原进入同光二年时,耶律阿保机改群英殿为太一殿,意即天下归一,而我独领大统!   夏日骄阳透过太一殿高过两丈的屋檐照射进来,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宽广的殿堂中,如同为地面铺上一层金色地毯。在金毯之前,三步台阶之上,耶律阿保机高坐于皇案后的龙椅,眉宇威严,凛然不可侵犯。   宽阔若马球场的殿堂中,此时恭敬站着两个在西楼跺一跺脚,都能引起巨震的人物,观其服饰、面貌,可以清晰辨认出,其中一人属北院契丹职官,另一人属南院汉人职官。   或是今日阳光太明媚了些,耶律阿保机密布皱纹的面庞,看上去格外光彩辉煌,其中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是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度,他温和地对那位北院契丹职官道:“爱卿素为朕之肱骨,数十年来,无论是随朕东征西讨,还是领军为朕开疆扩土,赫赫功业从未让朕失望过,契丹能有今日之鼎盛天下,爱卿独得三分功劳!”   即便此言有虚假成分,然能得耶律阿保机如此褒奖的契丹显贵,在西楼城中屈指可数,而此时被他称赞的职官,的确地位显赫,在如今国势强大,功臣遍地的契丹国中,他也堪称万人之上,虽不能说一人之下,但能位高于其人者,不过寥寥数人。而这数人当中,还包括皇后述律平和皇太子耶律倍、天下兵马大元帅耶律德光这些皇帝嫡亲,由此可见此人分量之重。   此人,契丹北院夷离堇,耶律敌刺,字撒懒。   “攻占沙陀领地,此皇上固有之愿,亦我等臣子夙兴夜寐所求之事,主之所向,臣之所奋躯者是也!今皇上得此地,威加海内,足以令西国亲唐者威风丧胆,亦可令左顾右盼者认清形势,经此一役,我大契丹荡平西国,已只在旦夕之间。”耶律敌刺以汉人言谈的措辞、口吻说道,毫不掩饰他对耶律阿保机的赞美和崇拜。   契丹建国之初,便用各种手段引入大量汉人至国内定居,至南北院之制确立,汉官与契丹官吏分庭抗礼,汉人之学遂盛行国内,尤其受到显贵们的尊崇,契丹高位者,无不以识汉学为荣,俨然已成为一种风气。这与国家敌对无关,而是先进文化之固有魅力。但凡文化落后之国度,其国中有志奋发之士,莫不对他国先进文化趋之若鹜,实际上,契丹国制都是仿照汉人之国体而设,是以耶律敌烈之言谈用词,与汉人固有之习惯极为接近。   耶律阿保机将手中奏章置于高大的案桌上,双手十指交叉放于腹前,不无讥讽道:“李克用、李存勖原本就有沙陀血统,若是追根溯源,沙陀领地乃其祖宗所在之地,现如今沙陀为朕所占,而唐朝不能阻拦,以往朕视李存勖为虎狼,颇有忌惮之心,如今观之,其在入主中原之后,已是爪牙失锋、虎目失锐,连祖坟失守都不能顾之者,何惧之有?”   耶律敌烈道:“之前曾有传言,沙陀一部乃太宗之子蜀王李恪之后,今我大军攻占沙陀,而唐朝旬月无发兵迹象,此言也不知可信不可信。”   见耶律阿保机和耶律敌烈目光都投向自己,殿中一直未曾言语的南院宰相韩延徽,理了理思路,好整以暇道:“李世民之子蜀王李恪,一时人杰,太宗曾谓之‘英武最类我’,素得太宗喜爱,虽非嫡长子,常有争夺帝位之志。唐永徽四年,因受长孙无忌陷害,蜀王李恪牵扯进房遗爱谋反一事中,被诛。神龙元年李恪昭雪,其长子李仁官至左金吾卫大将军,在武后当朝时,因诛杀武三思、武崇训被武后降罪诛杀,其子李峒奔逃至沙陀,沙陀始有蜀王一脉。”   韩延徽一番话虽然简短,其中的人物命运和时代沧桑却是让人感叹,耶律阿保机慨然道:“竟是如此!”又问,“臧明,你可知如今之唐朝,谁人为李恪之后?”   臧明是韩延徽的字,他不假思索,“唐朝内外番汉副总管李嗣源,素闻为蜀王之后,只是不知真假。”   “啊,竟是如此!”耶律阿保机再次发出一声感叹,只不过此时说出“竟是如此”四个字,其含义明显与之前不同,他与耶律敌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深意。   “李嗣源者,英武敢战之将,固有谋略,为人风评甚佳,有中正之气,虽不通文墨,却风度斐然,不想竟是李恪之后!”耶律敌烈摇了摇头,言语中不尽是感慨,还有一些其他的意味。   耶律阿保机声色清冷地说道:“如此说来,那在幽云折腾得欢畅的李从璟,却也是李恪后人了!这小子倒是像他祖宗,勇武果决,也称得上文武双全,朕早就纳闷李嗣源一介粗人,怎生有了这样一个儿子,如今看来,若是有此血统,却也不足为奇了!”   说到这,话锋一转,耶律阿保机又道:“既然李嗣源是李恪之后,如今朕夺了沙陀领地,怎不见唐朝出兵来争,难道李嗣源也没了血性?”   韩延徽饶有深意道:“中原朝堂,向来喜欢尔虞我诈,内部争权,时人又多奉行明哲保身之道,只顾一己私利,眼前实在事尚且顾之不及,有几人会念那如烟往事?如今沙陀虽然被夺,于大多数人而言,利益并不受损害,若是李存勖有心倒也罢了,谁叫那李亚子如今沉迷享乐,无心国事,这时候,纵然李嗣源想要发兵,但无人呼应,自然也是有心无力。况且……”   说到这,韩延徽顿了顿,“况且如今李从璟领兵在外,手中雄师三万,更节度幽州五、六万边军,已是位高权重,让人忌惮,当此之际,李亚子怎会放心让李嗣源再领兵出击沙陀?天下人可不会忘了,当日灭梁,可是李嗣源父子为先锋,夺下的大梁城!”   韩延徽这话耶律敌烈不敢接茬,耶律阿保机沉思了片刻,忽然问他,“臧明,想那李亚子也是一代枭雄,朕之前与之对战,屡次为之所败,俨然不可一世。如今其入中原不过一年,竟然消沉至此,难道中原之享乐,竟如此迷人?”   “中原地大物博,奇珍异玩无数,人之想象有边际,而中原之财富无穷尽,倾一地之金银,足养举国之精兵;其地美人如云,各地风情又不相同,楚女多姿,越女善舞,蜀女多艺,魏女歌甜,赵女刚烈,不一而足,有如春风化雨者,亦有热烈如火者,人若不能尽观则罢,但入温柔乡,便如天堂梦,足能乐不思蜀!”韩延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为耶律阿保机描绘出一副超乎人力想象极限的画面,它如同一张巨大的甜饼,悬挂当空,让人垂涎三尺。   耶律阿保机怔怔半晌,伸手击案,“此生若能入中原,亲睹中原之胜景,体会中原之风情,不枉朕戎马数十载之苦!”   耶律敌烈站得位置没有耶律阿保机那般高,所以心思也没有那般野,他神智尚保持清醒,此时不忘提醒道:“皇上,那李从璟既为李恪之后,有不俗之血统,兼之此人智勇双全,难以对付,此番德光殿下在南边,会不会有困难?”   一句话将沉浸在幻想中耶律阿保机拉回现实,他哼了一声,眉眼中傲气与锋芒齐露,中气十足道:“李恪,不过一亲王耳,一生所为不外乎争权夺利,最后还是以败北命丧告终,朕起于微末,而为一国之君,创立大契丹万世功业,征服天下,朕之血脉,焉能输给李恪?!”   李从璟双眼微微眯起,握着马缰绳的双手并不曾挪动半分,面对眼前骤起的滔天波澜,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气度。   他的腰间,那柄随他征战多时的百炼精钢横刀,依旧稳稳沉在鞘中。古朴无华的刀鞘,早已在岁月和鲜血中沉淀出深厚的底蕴,即便投之于冰山火海,也能晏然从容,不惊不乍。   能得充任李从璟近卫,朝夕不离护卫其左右的锐士,莫不是百战军、军情处中百里挑一的精英,在过往的岁月中,他们历经磨难,一次次将来犯之敌毙于刀下,而始有今日随从他们军帅左右的显贵和荣耀,为无数人所眼红、羡慕。眼下,当有强敌再度来犯,他们义无反顾拔出长刀,不问来人,只问手中长刀,能再饮三碗鲜血否! 第280章 飓风过岗百草伏,谋大事者必影孤   在麾下锐士与敌展开对决,捉对厮杀时,丁黑手中两柄黝黑长刀,迎上了自“虎牙”上一跃而起,携雷霆万钧之势,悠忽一剑急速而至的那个飘然身影。   在丁黑冷静而总有些沉默的眼神中,没有对方宽袍长袖飘舞的出尘风姿,他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心神,凝聚成一点,落在对方犹如天人挥袖击出的长剑上。在他尚且短暂却沧桑的一生当中,他面对过无数江湖杀手,经历过无数次命悬一线的厮杀,正是在这种血与火的电光交错间,他的刀法日渐精湛,他的心性日渐沉稳,他的脚步日渐有力,他的刀锋日渐能杀人。   说时长,那时短,在丁黑的双眸中映出对方平静无波而又惊才绝艳的面孔时,他们手中的兵刃斩在一起,刀锋与剑刃,攻杀与守护,碰撞出摄人心魄、光耀刺眼的火花!   一圈看不见的波纹,在锋刃间激荡开来,两人的长发、衣袍在刀剑相遇那一瞬间,杂乱狂舞。   丁黑漆黑的瞳孔中,闪烁着炽热的火焰,那是愤怒,也是战意。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剑子古波不惊的幽深双眸,里面没有半分色彩,仿佛无论他做什么事,面对什么人,都不能引起他内心里半分波动。   相遇只是短暂,眼神的变化已在顷刻间完成,剑子返身再度跃起,丁黑砸落地面,双脚在泥土道路上击出两个半尺深坑!他眼中的震惊、骇然之色,随同他嘴角的血迹,一同涌出。   对方的实力让他意想不到。   在他十余年形成的认知当中,几乎不存在这样的力量。   然而事实如此。   所以他震惊、骇然!   剑子借力返跃的身子在半空悠然翻转,再度折回,依旧冷静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感情色彩,然而他手中的剑,再次挥斩下来。   丁黑发出一声低吼,眼中的他念尽数消散,双脚在泥坑中重重借力,挥刀二度迎上不可一世的剑子。   这一回,刀剑毫无花哨对拼发出的轻吟声更加清脆,然而也更加短促,剑子的长发呈现出一道圆弧,向后一荡,便再无异样,而丁黑的身子却再度倒栽回来,以比先前更重的力量,落到地面上。   丁黑伏低上身,弓着身子在道上疯狂后滑,双脚在泥土上犁出两道笔直的沟壑,在沟壑延伸出数丈之后,他终于将步伐稳住。满嘴鲜血,雪白的牙齿被染的通红,他抬起头,目光阴冷的看向半空。握刀的双臂虽未垂下,却已是颤抖不停,那两柄曾让他盛名一日高过一日,也曾为李从璟所惊叹的长刀,此时若有千钧之重,恍若紧握不住。   但他的眼神依旧坚定。   在丁黑抬头的这一刹那,剑子三剑,已递至他眉前!   他发出一声出自肺腑的震天大吼!   当年,在三河口之外的那座村庄里,他放下怀中久等数年而终究死去,娇躯已渐冰冷的小青,拔刀冲向百名梁军时,也曾嘶声大吼,但即便是那回,他的吼叫声也不如眼下浑厚有力。   一声大吼,用尽生命的力量,将长刀挥起,在长剑触及眉心之前,将其挡在体外。   琴音轻扬,黄鹂脆鸣,短暂的音符过后,丁黑仰头一口鲜血喷出,身子三度退离交锋之地。   而这一次,他如断线的风筝,倒飞十余丈,重重摔落在李从璟马前,再也无力站起身。   他败了。   在双眼不甘的闭合,握刀双手不甘的垂下之前,他眼中饱含羞愧、歉意,看了李从璟一眼。   他是李从璟的近卫首领,而如今,面对强敌,他却无力护卫李从璟安然如初。   但他也尽了他一个近卫的职责——他倒在了李从璟前面。   三剑击败丁黑的剑子,纵身扑来,如同流光滑过时空的隧道,将收拢岁月的剑尖,刺向李从璟。   丁黑是李从璟生平所遇个人武力最为高强者,且不说赢下剑子,连对方三剑都不能接下,满场近卫,还有谁能挡其剑锋?   别说挡,连触碰都碰不到!   剑子身形如燕,如鹰击长空,势不可挡。   一声轻咤,饱满怒意,凭空响起。一道鲜红身影,从侧面击来,以一种一往无前,取攻舍守的拼命姿态,于半道截向剑子,短刃当头劈斩而来!   第五姑娘。   她来不及多说什么,虽然她心中盛怒无限,却也只能化为那声怒咤。对方三剑便让丁黑丧失战力,其威胁性已然空前,但就是这样一个危险到堪称致命的所在,军情处事先竟然半分不知,直到对方以一种无可匹敌的姿态杀到李从璟身前,她才被迫应对,这将她长久以来积攒的骄傲击打得粉碎。   她咬碎了银牙,也要将此人拦下。   然而,连以个人武艺为尊的丁黑都不能稍稍阻拦剑子,相比较而言“武艺平平”的第五姑娘,又如何是对手?   剑子长剑随手一挥,第五姑娘的怒叱声方落,身子便如撞上石墙的皮球,被狠狠弹了回去,摔倒在人群中,恰如离枝掉落的红花。   马背上的李从璟,将剑子出现之后,短短时间内发生的一幕幕都看在眼里。   自打对方突兀出现在眼前,李从璟便知道,今日所遇之劫难,恐怕是他生平所仅见,对方的危险性之大,已然远远超过过往任何一回。   在李从璟亲至檀州的情况下,对方犹能躲过斥候、军情处眼线编织成的大网,不声不响埋伏于前路,在他出现于此地时骤然杀出,本身就已说明,对方不仅仅是绝非易与之辈那么简单。   更深一步看,对方既能避过军情处的眼线,就说明他们对军情处了解的十分透彻。既如此,他们既然动手,就说明他们有充足的把握,在军情处、近卫处的护卫中,将李从璟斩杀。   而他们堂而皇之一举杀出的姿态,无疑证明了这一点。   这是前所未有的危局,不仅在于对方实力强横,出其不意,更在其对李从璟身边的力量,已经了然于胸。而无论是军情处,还是李从璟本人,对对方竟然一无所知。相比之前者,后者更为让人恐惧!   天下很大,总有你未到过的地方,总有你未见过的人,总有你未听闻的事物,总有你掌控不了的东西。   行走于天下,争霸于天下,不仅是在与强敌共舞,也是在与未至相搏。   险境无常,生死难测,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   然而,争霸天下之所以让人迷恋,其魅力何尝不是正在于此?   正如王权争霸的路上,没有对手岂不寂寞,没有玄机岂不无趣!   剑锋骤至马前数步之外,李从璟微微抬头。   他的手已落在横刀刀柄上,他沉静的目光锐利得无法直视。   抽刀,跃起,他迎向来犯之敌!   ……   有的人,卑微了一生,一朝突然发现,自己在某一方面竟然做得比很多人要强上不少时,那颗自卑的心突然变得狂妄,开始仰着头走路,开始看低许多人,开始自以为了不起。然而追根到底,这不过是自卑过甚之后突然过分自大,而引起的扭曲心理罢了。就如贫穷了一生的人,一夜暴富,便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富有的人,无外乎暴发户心态。他们用自负、狂妄、自大,来掩饰自己那颗自卑的心,实则可怜万分。这样的人,往往不足为虑,追根揭底,他们心灵脆弱,一旦从山峰跌落,多半再也爬不起来。   而有的人,生就强大,一生都伫立在高峰,俯瞰众生,因为素来知晓自己强过很多人,当这件事变得平常之后,反而能摆正心态,因习以为常,故不会趾高气昂。就像人不会因自己能直立走路,而去瞧不起爬行动物。比之前者,这样的人心态勃发,中正奋然,要难以战胜得多。   耶律德光就属于后者。   远处的厮杀场景落入耶律德光眼中,他嘴角带笑,伸出手指点江山,对恭敬立在身旁的多伦道:“多伦,你可知这世上显贵之人,若以强弱来分,有哪三种?”   多伦见自家主子意气风发,有了评点江山的兴致,连忙恭敬受教,“请殿下示下。”   “其一,小人得志;其二,年少有为。”耶律德光伸出两根手指,“小人得志,谓之骤然富贵者,谓之窃据高位者,为之不择手段显赫人前者,这些人之所以谓之小人,是因其但凡显贵,必定炫耀人前。可笑其自身不过一蚍蜉耳,却藐视他人,夜郎自大,徒增笑耳!”   多伦望了远处的战场一眼,若有所悟,试探着道:“李从璟便是这种人?”   耶律德光摇了摇头,“李从璟是第二类人,年少有为者。年少有为者,机遇、实力两者缺一不可,凡此类人,莫不是天之骄子,若无坎坷命运,若一生中不遭受致命打击,来日必成栋梁之才!”   多伦不曾想耶律德光竟然如此正面评价李从璟,怔了怔,用怀疑的语气道:“殿下,这李从璟不过一介武夫,值得殿下如此高看?”   “一介武夫?”耶律德光冷笑一声,“若他是一介武夫,那我们这些先前在他手中吃过亏的人,不都是乡下野人?”   多伦顿觉自己说错话,脸色难看,正欲请罪,耶律德光已经淡淡摆手,道:“多伦,你且谨记,但凡与敌对阵,你对你的敌人了解多少,你的胜算就有多大,若你连正视敌人都做不到,要战胜对手根本无从谈起。”   默然片刻,耶律德光沉声继续道:“若李从璟不是那么强的对手,此番你我何须费劲心机来对付他?从西楼至檀州,短短千里之地,算上准备时间,你我足足走了大半载,其中艰辛,你应该知晓。这回本王用计,以高官厚禄、无数财富策反赵天河、王厚德,使其在檀州折腾出偌大动静,让李从璟相信本王是要借他们之手,去破坏幽州的屯田、民政,更是隐蔽集结大量精骑于古北口外,又故意露出破绽为李从璟眼线侦探到,营造出要和王厚德里应外合,引发边军动乱,袭夺古北口的假象,多日谋划,一朝爆发,让李从璟应对不暇,不就是为了将他引至此地么?”   “幽州太远,本王去不得,要对付李从璟,就只能将他引来边境;本王手中力量有限,无论是军队还是死士,都不敢言有必胜把握,赢下李从璟的百战军、军情处,所以本王不惜花费常人无法想象的代价,从西征的耶律敌烈手中,借来那些李从璟怎么都无法预知且拥有惊人个人武力的山门剑客,为的,就是寻求一击制敌啊!”   这番话足够惊天动地,耶律德光此番南下的真实打算,至此也终于揭开了面纱!若是有李从璟一方的人听见耶律德光这番话,说不定要骇得面无人色,他身旁的文武官吏,之前无一人能料到,耶律德光竟然是这般用心!   耶律德光这一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其心机之深沉,其布局之巧妙,已然超乎众人想象。   “多伦,你日日随我左右,当知在我大契丹国东征西讨无往不利的大势中,本王不顾西征大局,不顾父皇东征筹备,执意南下,来对付一个在那些朝堂大臣们看来,尚不足全力以赴应对的李从璟,承受了多少压力、非议!朝中那些大臣们都以为,本王是不堪之前数度在李从璟面前受辱,这才愤而咬住李从璟不放,不顾大局也要找回脸面。然而,本王贵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真是如此不识大体之人?”耶律德光目光中有着化不开的郁结,这里面的深沉意味,让多伦一时也不能理解。   耶律德光继续道:“诚然,本王之所以南下,固有李从璟前番曾数度让我受辱,心怀不忿之由,但也正是通过这些事,本王才深知,他非是池中之物。对李从璟,实不可有片刻姑息,若任由步步壮大,来日必成契丹国大患,其害将丝毫不亚于当年之李亚子!可笑那些大臣们,竟都对此视而不见,他们又何曾知晓,一个真正的天才,即便尚且年少,却早有吞吐天下之胸怀,何况其已渐有改变天下大势之实力?岂不闻,大明安归国之后,不到一年时间里,渤海国已然崛起一帮务实强干之能臣,其所以能如此者,是有李从璟遣人相助之故啊!这样的人,不在其羽翼尚未丰满时扼杀,待其乘风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时,再要应对,其难岂止胜过今日十倍!”   耶律德光深邃的目光,充斥着浓厚优思,一种忧国忧民的情绪,犹如实质般溢出。   多伦心怀激荡,情绪复杂不能言,他怔怔望向耶律德光,眸底是挥之不去的崇拜与仰望。他想,李从璟固然是天才,年少有为,然而殿下又何尝不是?这世上,总有些人,生来眼界、思维就超乎常人,不可以常理度之,大概也只有同类人,才能了解彼此,而也正是因此,殿下才对李从璟格外忌惮。   昊天湛蓝,骄阳当空,万里无云,耶律德光的身影在高处显得有些萧索。   耶律德光沉声道:“大争之世,世人,尤其是身居高位者,总喜言‘谋国’二字,然而,他们当真知道何为谋国么?而他们中间又有多少人知道,庸才妄言谋国,实则是误国!”   有树叶随山风飘落,在耶律德光和多伦眼前滑过。   多伦没问世间三种人中,第三种人是哪一种人,他已知晓了答案,在他心中,耶律德光便是那种人。   而远处,那位剑子已到了李从璟马前,李从璟正从马背上抽刀而起。   在与耶律德光所在高地相距十来里的另一端,一老一少攀上一座山脊。老人须发花白,布衣烂衫,手持一卷书册;少年人剑眉英目,背负竹篓,篓中有草药几许,草根上尚有泥土,他手握一柄采药锄,腰佩一柄三尺剑。   一老一少,目光同时望向道路上厮杀的众人。 第281章 大争之势周复始,有志英才自古同   “好强的剑势!”少年人道,这话在他口中说出来,并无感慨佩服之意,而是一种认可的语气。   老者只是瞧了道上一眼,就收回目光,在山石上随意坐下来,对身旁的年轻人道:“文伯,为师方才之言,你都记住了?”   “记住了,老师。”年轻人拱手恭敬应道,随即又问:“老师方才言及世间两种人,先有一生卑微而骤然自觉强大者,后有生而便强过众人者,两者相较,固然后者更难战胜,然此种人是否真就是不败之身?”   老者嘿然一笑,脱下布鞋抖落其内的泥土,“世间人,哪有不败之身?这第二种人虽然难胜,却有一致命缺陷,你可知是何也?”   字“文伯”的年轻人放下竹篓和采药锄,盘膝而坐,将三尺剑横置于膝上,寻思着道:“生而强大、一生伫立高峰者,未免显得顺风顺水。但凡一帆风顺者,当狂风暴雨骤然来袭,一旦超过其承受极限,往往容易帆毁船灭。至刚易折,可是如此?”   “然也!”老者满意的点头,抖完布靴中的沙土,将其重新穿回脚上,手指在布衫上随意擦了擦,竟然伸进鼻孔中,旋转扣动起来,瞬间其仙风道骨消失得无影无踪。   文伯对此见怪不怪,他又问道:“老师,那这第三种人,谓之何者?这世上可有没有缺陷、弱点之人?”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样的人,自然也是存在的。”老者将抠出的秽物随意抹在鞋底,换了根手指,继续伸进鼻孔,“这世间真正难以战胜、从不会向命运屈服的人,是在艰难困苦中成长,在巅峰与低谷中轮回起伏,遍尝酸甜苦辣,数见巅峰绝顶的无双风景,历经低谷深渊的绝望迷茫,在平凡中而始终不曾忘却自己的坚守,千锤百炼,而最终没有倒下,反而能站得笔直的人。所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不外如是。他们心态平和,静如处子,动若雷霆,其徐如林,侵略如火,能屈能伸,是这天底下最难战胜的强者。”   文伯露出沉思之色,过了半晌,道:“老师,这样的人,未免太过难见了些。”   老者嘿嘿一笑,“你当天下英雄都是街面上的萝卜,随处可见?唯其稀有,方显可贵!小子,你记住喽,物以稀为贵!”   文伯意兴阑珊,摇头道:“莫说第三种人,便是第二种人,都是世间英才,惜乎文伯却不可见,可叹可叹!”   “怎么就可不见了?”老者瞥了年轻人一眼,朝不远处撸了撸嘴,“那边就有两个。”   文伯讶然转头而观,但见不远处的道路上两群人厮杀正酣,纵目远眺,依稀可见更远处有数人立于视野开阔处。   老者终于扣完鼻屎,浑身舒爽,老顽童般笑道:“缘份未到时,再如何强求也是枉然,而命中该有的因果,便是想躲也躲不掉。今日既然遇到,便是时运已至,文伯,你该下山了。”   “下山?”站起身的文伯向前两步,视线从脚下山石上移出,看到的却是悬崖峭壁,他苦着脸转头,一脸不乐意,“老师,这下山的路也太难走了些,还是算了罢!”   老者将刚穿好的布靴丢到年轻人脸上,从鼻孔里发出不满的声音,“小子,别在老头子面前装蒜,你跟我修学多年,不就是为了今日?赶紧滚,别在老头子面前故作扭捏,瞧着碍眼!”   年轻人伸手接住从脸上掉落的布靴,苦脸快变成哭脸,他有气无力的道:“老师,非是学生不愿下山,实在是不知下山后该往哪边走,那两帮人明显不是一伙的,我去找谁?”   “找你该找的人。”老者枕着手臂躺下,闭目半晌,再度睁开眼时,发现年轻人还哭丧着脸站在身前,不由得怒从心中起,指着对方的鼻子骂道:“王文伯,你这龟孙子,当年你就是凭着这张可怜的嘴脸骗得老头子一时心软,将你收入门下,如今你已将老头子毕生绝学都骗了去,这都到了临走的时候了,还想骗老子何物?!滚滚滚,老头子已身无长物,没什么可让你惦记的了!”   王文伯被看穿心思,不好再装,哭脸立即变成笑脸,恬不知耻的跑到老者身旁,为其捶肩捏背,灿烂地笑道:“老师,你看你一生所学也找到了传人,学生也没求让你谢我,既然您都帮了学生这么多年了,何妨再帮我一回?老师,你眼毒,看得准,你给学生号号脉,学生该去找谁?”   见老者眉头皱起,王文伯瞬间挑开,在最后关头避过老者扇过来的巴掌。   王文伯大怒,指着老者,神态和老者先前如出一辙,“老头子,你别跟我装蒜,今日你将我带到这里来,分明就是早为我看准了出路,事到临头,如此吊我胃口,你可恨不可恨?”   老者哼了哼,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抬头看天。   王文伯被老者气得七窍生烟,眼珠一转,又笑嘻嘻的小跑到老者身旁,勾肩搭背的道:“老师,你看你也就我这一个不成器的传人,你总不至于让我走错路,跟错人,让你毕生绝学蒙尘吧?这么多年的交情了,还在乎这一次?”   老者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崖壁前,对腆着脸跟在身旁的年轻人道:“附耳过来。”   王文伯赶紧凑过耳朵。   “你下山后……我去你娘的!”老者正细声言说,年轻人正凝神细听,他忽然一脚踹在年轻人屁股上,将他从山上踹下石壁,在对方的惊叫声中,老者哈哈大笑。   好一阵畅怀大笑,看着年轻人抓住藤蔓荡下山壁,老者止住笑声,脸上的戏谑之色消失不见,代之升起浓浓离愁,他喟然一叹,“人生最恨是离别,为师岂不知你故意与我玩笑半晌,就是为冲散这离别愁绪?然则草木枯荣,世道轮回,该去的终究要去,该来的终究要来,没有结束,何来开始?”   他负手望天,碧色苍穹深邃无边,“文伯,千百年来,天下大争之势周而复始,现如今,终于又到了大才之士一展所学,光耀九州的时候了。你是世间人杰,自有主见,前路又怎会不精彩。为师已老,无力再下山,你就代为师,去争一争这天下罢!”   话说完,老者再度盘膝而坐。   微风拂来,老者衣袍轻动,而他的口鼻间已没了气息,干涸的眼帘晏然闭合,但眼帘里那双睿智的双眼,却一直在注视着他昂然前行的学生。   下山,即为出山。 第282章 是非成败问谁定,残阳独映血火关(上)   男人一生,不可避免会痴迷两样东西,刀与权。   前者让人热血沸腾,后者足够令人疯狂。   幸运的是,在这个动乱的世道,握紧了前者,也就有机会握住后者。   李从璟是穿越到这个世道的幸运儿,从无到有,因有对比和落差,所以他倍加珍惜这些东西。珍惜的正确方式,就是拥有足够能够守护它的力量,不仅是拥有军队,还有个人武力。   从十二年前开始,李从璟就未松懈过对个人武力的追求。十二年来,凭此,他成为李存勖亲卫,得以受李存勖赏识,凭此,他斩杀张朗,得以于淇门建军,凭此,他在无数次征战中,完好无损幸存下来。   手中横刀,就是力量所在;握住横刀,就握住了力量;有力量,他就有足够的信心,面对一切艰难与挑战,在任何时候都能挺身迎向来犯之敌。   战场,于李从璟而言,无分千军万马还是捉对厮杀。他这一生,有他要走的路,因为梦想在远方,因为要接触许许多多的势力,他注定要经历无数次战斗,沙场上的,沙场外的,想象得到的,预料不及的……作为一个战士,无论面对怎样的对手,当战斗来临之时,唯有拔刀而战。   面对连挫丁黑、第五,而剑势已攀至顶峰的剑子,李从璟从马背上跃起,横刀挥斩,与踏空而来的剑子面对面,刀剑相迎!   李从璟英俊刚毅的脸庞,与剑子柔和英气的眉目在刹那间近在咫尺,一刺一挥之间,两人乍逢即分,各自向后退去,纷纷落于地面。   剑子那不辨雌雄的脸上,至此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从他讶异的眼神中,可以窥见他心中的震惊之色。于他而言,原本因剑势大成,而志在必得的一剑,竟然无功而返,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剑子固然借力挫丁黑、第五,而将剑势养成,这是动中积力之法,然而李从璟从始至终都未挪动半分,横刀在刀鞘中蓄势待发良久,何尝不是静中取意之道?这回交手,两人平分秋色。   纵然如此,从剑子的反应中仍可看出,李从璟的战力超乎他之前的预判。   在剑子的认知中,包括耶律德光给他的信息,李从璟只是一名骁勇善战的将军而已,若说个人武艺不凡,那也仅限于军中,如何能与江湖中的顶尖剑客相媲美?何况是出自百年剑门、身为剑子的他?正是因为这种认识,剑子才会独剑直取李从璟。   然而现在,剑子知道,这种希望落空了。李从璟的武道修为,明显远高于事先预判。   但也仅此而已。   落地之后,无论是李从璟,还是剑子,皆同时发力,再度冲向彼此。这一回。两人没有骤遇即分,而是厮杀在一处。这也即意味着,两人的实力悬殊并不大,剑子无法像之前那三剑,剑剑震开丁黑一样,将李从璟击退。   李从璟近卫与剑子手下的厮杀,也已进入白热化的阶段,双方实力初看似在伯仲之间,各有伤亡。   片刻之后,李从璟和剑子再度分开,这一回,两人相隔数步对峙而立。在李从璟的肩头,锦袍被撕开一条微不可察的口子,而鲜血从中潺潺流出,染红了一片衣裳。而他对面的剑子,左臂上亦有鲜血流出。   对谁都沉默寡言的剑子,此时主动开口,他望着李从璟,缓缓说道:“自我入山门,修习剑道有成以来,除却门中寥寥几位尊长,已近十年无人能让我受伤,我几乎都忘记了流血是怎样一回事,你是十年来的第一人。可否相告,你师从何人?”   李从璟不知道剑子这一番话,已近他出山后十日话语的总和,他微微一笑,气度雍容道:“与你不同,自我习武以来,年年受伤,沙场征战多年,更是时常流血。至于师从何人,初时固然有武师授艺,然而他们的名字,也不过寻常罢了,之后这些年,要论杀人术的源头,我只能告诉你,它来自于我的敌人。”   剑子默默点头,竟然正经接受了李从璟的解释,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中,露出了对一个强劲对手的认可之色,这对别人或许平常,但对他而言,却已是多年来的头一遭。长剑由斜指地面到指向李从璟,剑子郑重其事的道:“你是一个值得全力以赴的对手,若在平日,我很愿意与你坐而论道、起而切磋,但是今日,在这里,你我之间只有生死。抱歉!”   李从璟哑然失笑,他手中的横刀没有半分移动,只是道:“我接受你的挑战!”   话音落,他的身影再次跃出。   这些年来,在沙场上征战的次数多了,李从璟早已养成杀伐果断的性子,面对敌人、对手,他不喜多言,既要分生死,动手即可。   剑子眉目微沉,同样挥剑奔出。   两人再度战在道上。   道路并不狭窄,然却容不下两人相向而行,对彼此而言,对方都是挡在前路上的障碍,要继续走自己的路,就得先让对方无路可走。   头顶的骄阳不知何时已经西下,阳光渐渐失去原有的炽烈,转而变得温和。然而,战斗在道路上的人,却愈发感知到温度的暴烈。   李从璟的近卫们,军情处、百战军百里挑一的锐士,第一次尝到了厮杀失利的滋味。那些出自远方那一座高山上剑门中的弟子,用他们变幻莫测的剑式和剑阵,将配合起来默契无间的近卫们,杀得大败。   道路上多了一地尸体。   近卫们活动的圈子越来越小,到最后,他们已只能勉强将李从璟护在中间。   李从璟和剑子再度双双分开,互相忌惮着停手时,两人都已遍体鳞伤。血滴顺着身体淌下,汇聚在各自脚下,成了一汪血潭。   “军帅,撤吧,我为你断后!”第五姑娘提着双刃过来扶住李从璟,神色坚毅地说道。   李从璟摇了摇头。   若是能撤,何必等到现在?   剑子的实力,足够留下所有人!   “军帅……”第五姑娘还想说什么。   在与第五姑娘闪亮眸子的对视中,李从璟为她轻轻抹去脸上的血迹。不过当李从璟的手离开对方俏嫩的脸庞时,因他手上本已都是鲜血,反而让第五成了大花脸。瞧见第五这幅模样,李从璟犹有心情笑起来。   夕阳余晖,落在他身上,也落在她脸上。   “与我并肩战斗,并不一直都是一件让人感到愉快的事吧?”李从璟的笑容温醇依旧,不曾失去一丝温度。   “不,不是这样的!”第五狠狠摇头,也不知从何处来的勇气,她扑进李从璟怀里,抱紧了这个她一直以来都在仰望的男人,坚定的呢喃道:“能和你一起战斗,哪怕是经历失败,我也愿意!”   强敌在前,李从璟却没有推开第五姑娘,他轻抚她靠在自己胸前的小脑袋,没有多说什么。   场中战事至此默契的停歇,近卫们聚集在李从璟身周,与剑门弟子对峙,准备着最后一波拼杀。剑子看着此刻神态依旧从容的李从璟,眼前两人相依的一幕让他眉眼中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这让他一时没有继续挥动手中的长剑。   “剑子……”温华走到剑子身侧,轻声提醒他该动手了。   剑子的长剑稳如泰山,清晰的传达出他并没有立即继续进攻的打算,对温华的提醒,他置若罔闻。   从李从璟和第五身上,他又看到了什么?   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置身其中身不由己的人,凭借手中残存的微不足道的力量,又都在执着的各自守护着谁?   剑子的犹豫并没有改变什么,因为有些人的到来,打破了眼前短暂而微妙的宁静。   耶律德光。   他带着他麾下的两百骑,从原野上席卷而来,将所有人都包围在圈中。   “李从璟,别来无恙。”耶律德光走过来,以契丹问候朋友的方式,遥遥对李从璟行礼。   第五姑娘重新站直身子,紧握双刃,盯着耶律德光,眼中杀意浓郁。   李从璟微笑不减,道:“耶律德光,你还是出现了。”   “为什么不呢?”耶律德光摊开手,轻松的耸了耸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该到渔夫收网的时候,渔夫自然会出现。”   说罢,他看向剑子,由衷道:“你的实力真是让人惊叹,若没有你,纵然本王将两百骑尽数埋伏在此,也拦不住李从璟,说不得还会被他杀得溃不成军,你对大契丹的贡献,本王将铭记于心。”   剑子淡淡道:“殿下只要记得当初的承诺就行。”   “那是自然,大契丹国向来遵守承诺,本王尤其如此!”耶律德光哈哈大笑起来。   被耶律德光用有意忽视来羞辱的李从璟,笑着出声道:“耶律德光,你似乎忘了些什么事。”   “是的,李从璟,本王的确忘了些什么事!”耶律德光略显夸张的看向李从璟,不无扬眉吐气之意地说道:“论功行赏之前,本王该先拿下那份天大的功劳才是。”   李从璟不怒不悲,只是淡淡道:“你当真以为,你能将我的人头收入囊中了?”   “难道不是吗?”耶律德光左看右看,用夸张的动作询问身边的人,以表达他内心在此刻极度的愉悦,末了盯着李从璟,一字字道:“李从璟,你已是强弩之末,就算剑子杀不了你,本王带来的两百骑,也足够淹死你了。”   李从璟失笑,“人多欺负人少么?”   “有何不可呢?”耶律德光反问,随即微微扬头,“如今本王是掌握大局的人,如何结束这场戏,自然由本王说了算!”   李从璟丝毫没有优惧之意,只是轻轻拉住了已经忍不住,要上前与耶律德光拼命的第五姑娘。   耶律德光故意往后跳开一步,戏谑的对第五姑娘道:“怎么着,小姑娘,你这是要跟本王拼命吗?哈哈……”   笑罢,耶律德光无趣的摆了摆手,“好了,李从璟,本王不是得意忘形的人,现在,该是你奉上人头的时候了!”话说完,他就要下令部众一拥而上。   “等等!”   就在这时,一声大喊在圈外响起。   一个矫健的身影奔驰而来,几个跳跃之后,最后竟然高高越过骑兵的头顶,直接落入场中,在李从璟和耶律德光中间稳稳落地。   “总算赶上了,真不容易!”来人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心有余悸,“好险,差点儿没赶上。”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来人自顾自平复了一下呼吸,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向四周拱了拱手,“抱歉,打搅各位了。”说完,换上一副极度认真的表情,非常严肃的看了看李从璟和耶律德光,问:“你们谁是生来强大、一直都处在山峰的人,谁又是一生历经波折和磨难,却仍能站得直腰身的人?”   他的神情极为庄严,就像在问世上最神圣的问题,但是他的问题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这就让这一幕显得极为可笑。   大局在握的人,最讨厌掌控之外的不速之客,耶律德光黑着脸,神色不善的问那位身处刀光剑影中,依旧浑然忘我的年轻人,“小子,你又是何人?”   “我?”见耶律德光问起,年轻人理了理衣袍,站直了身体,用丝毫不亚于问出之前那个问题的庄重语气道:“王朴,王文伯!” 第283章 是非成败问谁定,残阳独映血火关(中)   在李从璟的认知中,五代时期有许许多多光彩夺目的人物,若论神奇,官场不倒翁冯道当数第一,其历经唐、晋、汉、周四朝而不倒,半生都是宰相,在历史上绝无仅有;若论英武勃发,英年早逝的柴荣当为魁首;若论雄才大略,无人能与赵匡胤争锋;若说五代第一英才是谁,答案也是唯一的——王朴!   且不言其撰成《钦天历》;构造正切函数;定七声立新法,以七均、十二律、八十四调书《律准》;规划建造开封城,奠定其后来成为繁华汴京的基础;只说其所书之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平边策》,就堪称五百年一卷雄文。   后周王朝,包括后来一统天下的北宋,其征服天下的策略,便始自《平边策》。若说李存勖灭梁,是仰仗郭崇韬定奇袭之计,那么周、宋能征服天下,便是因《平边策》之谋。前者之计,只灭一国,已足以彰显郭崇韬大才,后者之策,平定天下,其能远远高过郭崇韬。即便是比之孔明的《隆中对》,《平边策》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传闻,赵匡胤意欲篡周时,天下群雄无论是领兵在外的节度使,还是手握重权的朝堂大臣,其都不惧,唯独忌惮一人,这人便是王朴。闻王朴死,赵匡胤大为宽慰,这才着手准备兵变。   这样一位伟男子,此时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眼前,李从璟不由得怀疑,眼前的年轻人,是否只是与那位大才重名。然而名能相重,若是字都一样,那也太巧合了些。   李从璟正上下打量王朴,耶律德光已发出一声哂笑,“王朴?没听说过!”   王朴风度翩翩立于人前,正气定神闲,闻听耶律德光之言,脸色顿时垮下来,红着脸瞪向耶律德光。不等他恼怒发言,耶律德光已然不耐烦的摆手,“本王不管你是何人,现在,你给本王让开!”   王朴嘴角动了动,愤然一甩衣袖,转而面对李从璟,又是一脸灿烂笑容,挤眉弄眼道:“这位仁兄,我看你好似有些困难,要不要在下相助?”   李从璟走到王朴面前,在王朴喜上眉梢的时候,却径直越过他,一把将他拂到旁边,“你让开。”   王朴:“……”   李从璟有意无意将王朴放到自己身后,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内,面对耶律德光,认真地说道:“耶律德光,该结束了。”   耶律德光一怔,随即笑道:“你说得对,是该结束了,那么现在,李从璟,你准备好受死了?”   李从璟微微摇头,“耶律德光,你胆量够大,谋划也够缜密,最重要的是,你野心够大,的确让我也感到佩服,但是现在,在这里,要结束的是你,而不是我。”   “哦?”李从璟从始至终的镇定从容,让耶律德光不免有些心慌,但他当然不会因李从璟一句话就自乱阵脚,“李从璟,你以为故弄玄虚就能唬住本王?”   “何须故弄玄虚。”李从璟摇了摇头,正色看向耶律德光,“之前我一直纳闷,檀州那么多地方,王厚德要乱我军政,为何独独选择芙蓉镇?诚然,芙蓉镇靠近古北口,堪称古北口腹心,有芙蓉镇镇军从内冲击古北口,与关外的契丹精骑里应外合,对破关有事半功倍之效。从逻辑上看,这确实解释得通,而且能解释得很好。但是,你们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耶律德光一动不动看着李从璟,没有接话。   负手而立的李从璟淡淡笑了笑,“你的确多智,王厚德、赵天河原本还想着此番事成之后,能去契丹享受荣华富贵、高官厚禄,他们又哪里知晓,你从一开始就打定了抛弃他们的主意,从未想过要让他们离开檀州。毕竟,要让鱼咬钩,就得下饵,即便最后鱼能钓上来,鱼饵总免不得要失去的,王厚德、赵天河就是你用来钓我这条大鱼的饵。不得不承认,你对我了解得很深,无论是你隐蔽大量精骑在关外,有把握被我的眼线侦探到,还是你让王厚德、赵天河做出冲击古北口的姿态,有把握我能看透你们意欲破坏檀州屯田、引起军变的谋划,都说明你对我的心思、思维已经了解得很透彻了,要不然你不敢这么做。都说敌人才是最了解你的人,此言不差,你为对付我如此处心积虑,我应该感到荣幸。只是可笑王厚德、赵天河,竟会天真的去相信敌人,以为你真会遵守承诺,给他们一个在大唐谋不到的前程。”   剑子听到李从璟这番话,目光闪动,望了耶律德光一眼。   耶律德光脸色逐渐冷下来,道:“这不过是你的推测罢了,李从璟,你应该知道,如你我这样的人,要说出这般看似很有道理,实则如同空中楼阁的话,转念间就可以有千百种说辞,且每一种都能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   “的确如此。”李从璟并不否认,只不过他所没否认的,是耶律德光那句话后半段,他继续道:“耶律德光,你对我了解得很深,相信你自己也认为,你对我了解得很透彻了,毕竟对你的敌人了解有多少,你战胜他的把握就有多少。然则,我不得不如实告诉你,你对我的了解,还不够深。”   耶律德光冷笑不迭,“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李从璟伸出一根手指,对耶律德光认真的道:“但凡阴谋,总会有破绽。而你以王厚德、赵天河为鱼饵,意图将我引至此地伏杀的破绽,不在王厚德、赵天河,不在芙蓉镇,而在——古北口!”   耶律德光悚然一惊,眼中闪过一抹不可置信之色。   “你若真是打定纵兵攻入檀州,用精骑去破坏檀州、蓟州及附近几州屯田,借檀州镇军变乱之际攻杀这些边军,摧毁檀州等几州边军的打算,就得把握一个最重要的因素。这个因素,就是时间!你必须在出其不意的时间,以出其不意的雷霆举动,迅速奔袭檀州,然后才能赶在我大军来援之前安然退去。诚然,古北口是拦在你面前的一道雄关,你要进入檀州,是得先拔除这颗钉子。而要攻破古北口,有芙蓉镇镇军和其他人手从内突击,你骑兵在外猛攻,的确不失为最缜密的策略。然而,那就真是最佳策略吗?是最节省时间的策略吗?”李从璟淡然的笑容在耶律德光眼中无比刺眼,他的结论,在耶律德光心中激起一阵巨浪,“很明显,那不是。”   李从璟直视耶律德光,缓缓揭开了这场斗智斗勇大戏中,至为关键、决定胜负的一环,“你要以精骑突进古北口,只需要身为檀州刺史的王厚德,以巡视防务为名抵达古北口关隘,出其不意杀掉一两个守将,在夜半打开关门即可!这对拥有刺史身份的王厚德来说,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李从璟目光渐渐变得锐利,深邃的眼眸如一汪深潭,不可见底,“耶律德光,如你我这般的人,不会想不到这才是最有效的策略。但是你却没有这样做,你舍近求远,诸番掩饰,不就是别有所谋?”   “而在幽州这块地界上,比攻破古北口,摧毁檀州更为有分量的功劳,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李从璟的项上人头!”   李从璟的话掷地有声,如晨钟暮鼓,狠狠撞击在众人心头,让所有人都惊愕不已。   但他不是一个武断的人,话说完,他好整以暇的问再也无法掩饰情绪、脸如锅底的耶律德光,“耶律德光,你说我说的对吗?”   耶律德光没有回答他。   被李从璟放在身后的王朴,此时看李从璟的目光,充满流光溢彩,约莫是因为激动,他握剑的手都微微轻颤起来,终于,他忍不住击节而叹,“老兄,你太睿智了,都快有我三分风采了!”   第五姑娘原本正万分专注仰望着李从璟高大的背影,闻言,眉眼一沉,脸色顿时变得不善,一把将王朴拂到一边,言道:“你让开!”   剑子的长剑已然归鞘,他目光落在李从璟身上,没有如之前那样,一触即分,而是深深望了李从璟几眼。   耶律德光忽的发出一声莫名的笑,脸上的窘迫之色如云消散,恢复了他作为契丹最有作为的年轻人,该有的风度,他正视着李从璟道:“本王很好奇,你既然都看透了这些,又何必还要以身犯险,出现在此地?”   李从璟温和地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厚德、赵天河是你用来套我的鱼饵,我就是我自己用来引你上钩的饵,若我不出现,你又怎会出现?”   这话让耶律德光一阵错愕,但他还是认认真真地说道:“可你差些就死了!”   “世间事,总有些是我们无法掌控的,这回出乎意料的存在,就是这位剑子。”话说出口,李从璟却并没有任何介怀的意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千金之躯不坐垂堂,此话听来的确悦耳,但生逢乱世,想要伫立在群峰之巅,若是连拼命的勇气都没有,又有何资格去欣赏巅峰的风景?”说完,李从璟抹了抹鼻子,“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我在檀州人手不够,否则我大可封锁所有道口,再发动万人搜山,如此你也是跑不了的。”   耶律德光不置可否,“纵然如此,李从璟,本王仍旧不相信,你握有本王已入檀州的证据。”   “的确没有。”李从璟坦诚道。   “哦?”耶律德光眉头一挑。   李从璟晏然笑道:“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为何?”耶律德光问。   李从璟看着耶律德光,很认真地说道:“因为你太想赢我了。”   耶律德光怔了怔,随即低头默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李从璟叹道:“这世上的天才,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另一个天才比他更强。在契丹境内,你是最优秀的年轻人,从未有人能胜过你,所以在你接连败于我手之后,你一定会找回你的尊严,这就是人性。”顿了顿,又道:“人性无常也有常,再高明的算计,忽略了人性,也做不到完美。”   话尽于此,已至尾声,李从璟不再拖沓,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近卫,“发信号吧!”   声声爆竹陆续接响起,接天连地,爆炸声越过虎牙关,直冲云霄。   某处山岭后,马怀远听到动静,从山石上一跃而下,对整装待命的芙蓉镇军道:“妈了个巴子,终于轮到我等上场了!”他跨上战马,霸气十足向前一挥手,“将士们,军帅就在前方,随本将出战!”   一片轰然应诺声中,马蹄声、衣甲碰撞声连成一片,冲出山道。   耶律德光面如暗尘,终究是心有不甘,“李从璟,为何还是你赢?”   李从璟道:“因为这是檀州,因为我是卢龙节度使,因为这里是大唐,是我的地盘!” 第284章 是非成败由谁定,残阳独映血火关(下)   马怀远所领的接应李从璟的芙蓉镇军,尽皆骑兵,故其在接到事先约定的信号后,支援的速度极快。因芙蓉镇位置重要,不仅是古北口后心,更是连接古北口和檀州腹地的枢纽,骑兵配置要比寻常军镇多些,千名镇军中骑兵达到了三百之数。这三百马军,奔出山道,不时便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耶律德光见到这些马军,并未慌乱,他看着李从璟,眼神逐渐玩味起来,“就这么多?”   “已经足够了。”李从璟拔出横刀,认真地说道,这并非是他故弄玄虚,明可多调援军而只调集刚刚够的人数,而是他识破耶律德光计谋的时日尚短,能够调集的人手只有芙蓉镇镇军。   耶律德光笑出声来,神色放松不少,“李从璟,便是加上这些人,你我之兵力也不过大致相当,你凭什么能留下本王?”   李从璟一步踏出,横刀当头向耶律德光斩下,“凭我手中刀!”   耶律德光的亲卫立即迎上李从璟,和他战在一处。而耶律德光后退几步,他的神色,在此刻竟然有些犹豫,他咬了咬牙,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回头冲多伦道:“传令,令隐蔽集结在古北口外的大军,强行破关!”   他转身面对已冲杀在他护卫群中的李从璟,眼中多了几分果决,更多了几分狠辣,“李从璟,既然你要战,本王陪你又何妨?只不过,数十里之外,有本王大军集结,你古北口那些守军,能够强撑多久?一旦关破,这一局还是本王赢!”   军情处、近卫处的锐士经过方才歇息,都已缓过劲来,此时跟随在李从璟身侧,义无反顾杀向面前的耶律德光随从、剑山弟子。   在之前与剑子的厮杀中,李从璟虽受伤不轻,却并无致命伤,此时再动手,依旧有猛虎之势,他一刀将面前的一名契丹蛮子削掉脑袋,接过耶律德光的话,冷淡道:“那么多废话作甚,试试便知!”   耶律德光冷哼一声,他拔出佩刀,桀桀怪笑道:“有趣,有趣!不曾想,今番交手,最终胜负竟在你我捉对厮杀之间,既然如此,本王何惧之有?”言罢,招呼剑子,“给本王拿下李从璟!”自身也朝李从璟杀过来。   剑子手中长剑微顿,却也只是瞬息迟疑,便纵身取向李从璟。   然其剑锋至半路,就被突兀出现的一剑挡下来。   王朴抖了抖手中三尺剑,笑眯眯看向浑身是伤的剑子,玩味道:“你已受伤,我原本不想占你便宜,但李从璟与耶律德光之间的对决,旁人还是不要掺和得好!你要找人练,我来陪你玩玩就是。”   剑子停下脚步,没有再冒进,王朴方才那一剑随手拈来,却有让他不得不正视的力量。虽然他之前所在的山门,离中原有千里之遥,但自己实力如何,他却是清楚的,李从璟能与他平分秋色也就罢了,现在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年轻人,竟也身手不凡,在他受伤的此时,有与他一战之力,他很是纳闷——难道中原的高手已经这般多了?   这些想法都只是一闪而过,长袍宽袖的剑子长剑斜指地面,此时缓缓提起,平举在身前,他那张不辨雌雄的面孔,忽地展眉一笑,那一刹那的风情,犹如梨花遇春风,一夜开满园,竟是美艳不可方物,“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王朴双眼一愣,脸色僵硬,竟是看呆在那里,直到剑子一剑已到他眉前,他才骤然惊醒,骇得大跳,连忙挥剑后撤,大叫一声阴险,堪堪避过剑子的杀招。随即感觉鼻子有异,身手抹了一把来看,竟是发现已经流了血……   王朴举着剑大叫,“直娘贼,你竟是个娘们儿……”   剑子的笑意已消散的无影无踪,眸底不见波澜,仿佛方才那一幕只是王朴的错觉,他一剑一剑向王朴挥来,打得王朴应付的捉襟见肘,狼狈不堪。   古北口,南关。   司马长安快步走下城墙,在关门内迎住那疾驰而来的独骑,抱拳凛然道:“赵统领,何事使你形色如此匆忙?”   赵象爻拉住坐骑,从马背上跳下来,抓住司马长安的肩膀就往一边走,喘着粗气道:“让其他人回避!”   司马长安依言照做,和赵象爻经由甬道走上城墙,不等他再询问,赵象爻从怀中掏出一份军令给他,言道:“关门不闭,先让二爷的人手进关!”   司马长安往关外看去,果然就见道上远处,有数十骑疾驰而来,他皱了皱眉头,心中已是愕然:是何等要紧事,让赵象爻不惜马力,连这一时半刻都要争取?他展开军令一看,饶是他心性已经逐渐沉稳,也不禁脸色大变。   赵象爻扶着城墙大口喘气,拼命平复着狂乱的心跳,用他的鸭嗓无比严肃地说道:“二爷我独骑先至,那些王厚德的暗子还不会立即警觉,待二爷的人手进城,他们瞧见是军情处来人,在此关键时刻说不得就会立即动手,狗急跳墙之下,不知会有什么举动,做出刺杀你的举动来也属平常。司马将军,你只有两刻时间,更换所有城门守将,并且确保你身边的近卫没有王厚德的暗子,两刻之后,待二爷的人手进关,你要速去北关镇守大局,同样更换城门守将!只有在你稳住大局之后,二爷才能带我的人,将那些狗娘养的一个个查出来!”   说到这,赵象爻语气加重了三分,“北关外有契丹大军隐蔽集结,司马将军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一旦他们强行破关,北关压力有多大。而眼下,北关绝不容半分闪失!”   自去年皇甫麟带领部众攻下古北口北关后,他自带一部将士返回幽州百战军大营,留下一部由司马长安统率,继续镇守古北口。如今的司马长安,已是独领一军的将领了。   在去年初至古北口时,司马长安因抱怨被放逐此地,不满长期镇守边关,而被皇甫麟贬为伙夫,直到皇甫麟受命攻打北关,才再度启用他。如今,往日那句“被发配至此长期镇守边关”的话成为现实,但司马长安却早无昔日的不满,相反,现如今的司马长安,在古北口将守关这件事做得很好。若非如此,在过去的大半年里,古北口也不可能在契丹多次准备复夺此关的试探中安然无恙。   司马长安没有多言,只是问道:“援军何时能到?”   作为古北口守将,他很清楚,仅凭古北口现有军力,应付平常情况尚可,但要面对救主心切的契丹大军,坚持不了太久。   赵象爻没有隐瞒实情,如实告知司马长安,“王厚德久为檀州刺史,党羽遍布州中各地,为免适得其反,军帅不意贸然调集檀州镇军来古北口,你们的援军,是当日与我等同时从幽州出发的百战军本部人马!”   幽州是卢龙腹地,古北口是边境,两者相距好几百里。当日出幽州时,李从璟带领近卫处轻装简从先行,而大军开拔则没有那般迅速。大军出征,不是这一刻说出发下一刻就能走的,况且大军的脚程,也不可能比得上百余骑的队伍。   司马长安深吸一口气,他已知晓了此战的艰难。   然而他也知道,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唯其艰难,方显其分量。   司马长安向赵象爻抱了抱拳,自去安排该安排的事。   司马长安走下城墙后,赵象爻立在城墙上,静静打量这座夕阳下的边关。眼见关外军情处数十骑踏尘奔驰而来,赵象爻心中并无太多焦虑,他沉默了一阵,望着远近的边关将士,轻声呢喃:“是非成败由谁定?残阳独映血火关。” 第285章 苍鹰戏鼠走檀州,白袍书生战辽东(上)   在耶律德光的认知中,他与李从璟的武艺该是差不多的,因此,之前在看到剑子的非凡身手后,他认定只要剑子出手,要杀李从璟,实是一件手到擒来的事。他自忖,在剑子的剑下,他走不过几个回合。   但当今日,耶律德光在看到剑子在力挫丁黑、第五姑娘后,竟然被李从璟一刀击退,虽不愿承认,但他知道,他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耶律德光很不能理解,李从璟是如何拥有这样匪夷所思的身手的?但他并非一个不能接受现实的人,而且他也曾对那句话有所耳闻,所以他认了。   那句话是,中华武术,博大精深。   来到场中,在看到李从璟浑身是伤后,耶律德光大大松了口气。平心而论,无论是谁,在受了那样的伤之后,战力是不会剩下多少的。他自身也是沙场宿将,自小跟随耶律阿保机南征北战,也有过受伤的时候,他自然知晓,有些伤在身上,不是你想忽视就能忽视的。况且,李从璟还流过那么多血。   因是,在剑子为那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王朴拦住后,仅仅是稍作犹豫,耶律德光就挥刀迎上了李从璟。   李从璟之前说的不错,耶律德光的确太想要赢他了。所以当耶律德光有机会亲手将李从璟擒杀之时,他的内心是躁动而疯狂的。亲手扼杀一个强劲的对手,而且对手还是一个不输给自己的天才,这样的感觉太迷人,想想都能让人热血沸腾。   “李从璟,受死!”耶律德光瞧准时机,忽地冲出,手中那柄镶嵌有稀世珍宝、光彩夺目的长刀,如同毒蛇吐信一般,取向李从璟咽喉。   一刀斩出,身形急进的耶律德光,大有一股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气势!   刀近到李从璟喉前,几乎都要触及到李从璟肌肤时,耶律德光忽的心头一跳。因他发现,面前李从璟的身影,忽然诡异的闪动了一下。刀锋毫无阻碍继续向前,耶律德光神经骤然绷紧——他这一刀,斩空了!   经历过无数次战斗,拥有丰富厮杀经验的耶律德光,自然不是泛泛之辈,他在第一时间扭动腰身向一侧挪动,直觉般偏过头,看向身侧。   他的目光,接触到的是李从璟平静、冰冷,犹如千年雪峰,有如无底深渊一般的眼神!不同于耶律德光眼中沸腾的杀气,他不可置信的发现,对方眼中,竟然没有半分感情色彩。   冷静到极处,便没有一丝一毫色彩。   耶律德光心头猛地一紧,他手中的宝刀已在回斩的路上!   但那一道短短圆弧的路程,它注定走不完了。   李从璟以耶律德光不能理解的诡异身法,在以毫厘之差避过他的刀锋后,欺身而进,几乎是撞进耶律德光怀里,左手架住耶律德光回攻的右臂,肩头重重靠在耶律德光胸前!   嘭的一声闷响,耶律德光的身子不受控制向后倒去。   耶律德光脸上尽是无法接受之色,在这一瞬间,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同漫漫长夜,将他重重包围,骇得他几乎禁不住要大叫起来。   一年多之前,李从璟带领百战军出征泽潞,取得百战军建军后真正意义上的首胜时,一败涂地的李继韬曾极度不甘问李从璟,这是为何。那时,李从璟的回答,让李继韬在听罢后,大笑李从璟怪物,并且心甘情愿被李从璟割下人头。   彼时,李从璟是这样说的:“昔年未出道时,我花却十年时间,寒窗苦读,打磨武艺。冬寒夏暑,不曾有一时懈怠,虽世道繁华,然万紫千红不入我眼。出任百战军都指挥使后,我日夜勤于军务,应对各方关系,处理各种事务,如履薄冰,但有欲行之事,莫不事先百遍推演,以求尽善尽美。我的整个生命,都用在了我的基业上,虽有佳人在侧,不曾多看,虽有美人在怀,不曾意动。”   今日不同往昔,李从璟已不再是区区一介军都指挥使,而是大唐整个北面最有实权的节度使,手握包括百战军、卢龙军在内的六万边军,位高权重、显赫尊贵,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这世上有许多人,能够穷且益坚,在卑微时奋发图强,却不能富而不骄,看得住拼命换来的繁华,便是人杰如李存勖,在入主中原后,也难免沉迷享乐。然则,这却跟李从璟没有关系。   今日之李从璟,与过往十二年之李从璟,并无不同。因无不同,所以愈发强大。   耶律德光却不能知道这些,所以他惊骇于李从璟的武艺,然则,李从璟此番胜过他的,早已被证明,不仅仅是个人武艺。   李从璟得势不饶人,在耶律德光禁不住退步时,跟上前,横刀劈斩,当头罩下!耶律德光脸色早已苍白如纸,仅一个照面,额头上便已密布汗水,他怪叫一声回刀来挡!然而李从璟蓄势待发的一刀,又岂会如此轻易被他挡下?   刀锋滑过刀锋,再度斩进耶律德光的肩膀,撕开一道可怖的口子!   鲜血霎时间洒出。   耶律德光终于知道,他想在李从璟浑身是伤时,将其擒杀的想法,错了!   交手只在一来一往之间,耶律德光之前还占有先机,却忽然受到重创。   “殿下,当心!”眼见李从璟攻势凶猛,非是耶律德光可以硬撼,多伦大为惊恐,不顾生死,竟是纵身向李从璟扑来!   李从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神色没有半分变化,在多伦扑来之际,脚下步伐错动,轻而易举避开多伦,同时横刀斜挑,一刀便将多伦的右臂齐根削掉!   多伦发出一声凄厉惨叫,重重摔倒在李从璟脚下。   趁着这个空档,耶律德光已遁入亲卫群中,被紧紧保护起来。虽身处人群中,耶律德光却无半分安全之感,他捂着不停流血的肩头,仓皇跑开,再无先前睥睨天下的气势,用一种很识时务的姿态,大声喊道:“护我先走,剑子留下断后!”   千里至檀州,半载谋划,苦心孤诣要伏杀李从璟,却在亲自与李从璟交手不到两息的时间后,便不顾一切狼狈而逃。   李从璟冷笑,“想走,哪有那般容易!”   纵身向前冲杀,和近卫一道,将拦在面前的耶律德光随从一个个斩于刀下。   前行不到五步,一道身影飘然而至,如一棵挺拔的劲松,拦在李从璟身前,长剑平举。   剑子。   李从璟终于肯停下脚步,他平视着剑子,没有丝毫感情的道:“当真要挡我?”   剑子默然,终是道:“不得不挡。”   “好!”李从璟嘴里吐出一个好字,身形再无片刻停留,横刀提起,斩向剑子。   剑子眸底闪过一抹异样色彩,他不曾想到,李从璟竟然动手动得这般果决,完全没有任何余地。   他咬了咬牙,起身迎上。   道路各处,耶律德光的随从,跟在他身后仓皇而退,留下数十名剑山弟子,拼死抵挡眼前的对手。   马怀远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恼火地骂道:“耶律德光是他娘的属松鼠的吗,跑得这般快!”   马小刀赶到马怀远身旁,大口喘息道:“表兄,要追,不能让耶律德光就这么跑了!”   “废话!”马怀远骂道,“可这帮江湖贼子难缠得很,你我如何越过他们?”   “何须越过他们?”马小刀眼中精光闪闪,他指着北方,“表兄,耶律德光要逃,必是想尽快遁入草原,与他在古北口关外的马军汇合!我们都是精骑,只需奔过去拦住道口,不让耶律德光得逞便可!只要耶律德光不能与他的部下汇合,他一个人便是东逃西窜,还能在檀州翻了天不成?”   马怀远眼前一亮,一巴掌拍在马小刀脑门上,将他扇得身子一个趔趄,“直娘贼,就知道你这厮脑子灵光,果然鬼点子多!”说罢,再不停留,带着精骑去堵道口。   李从璟与剑子再度交手,两人之间的拼杀,根本就无旁人插手的余地,那非是一个层次的战斗。被剑子扔在一旁的王朴,是场中唯一有实力相助李从璟的人,他恼火的赶过来,剑指与李从璟厮杀的剑子,不忿的跳脚叫道:“你这娘们儿,还未跟本公子分出胜负,怎能半途而退?”   说罢,就要去和李从璟联手。   但一个人拉住了他。   第五姑娘拦住王朴后,老气横秋的摆摆手,“你让开,一边儿去!”   王朴顿时大怒,“小丫头片子,你什么意思?!”   第五姑娘见王朴大呼小叫,立即不乐意了,双手叉腰,寸步不让,“你长了猪耳朵,听不懂人话吗?”   王朴脸如紫葡,一副欲疯之色。他本是来相助李从璟,却几次三番被人家忽视,一句句“你让开”,简直成了魔咒。   第五姑娘被王朴神态逗得咯咯直笑,她满不在乎地说道:“王公子,你且休息,军帅并不急于胜那剑子。”   王朴怔了怔,满脸不解,“这却是为何?难道他不着急去追杀耶律德光?”   第五姑娘眨了眨眼,歪着脑袋道:“这却是机密,我暂时不能对你言明,待军帅得了空,你自去问他好了。”   王朴:“……”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某处,同样有人处在惊心动魄的较量中,比之此地的小规模厮杀,彼地的烽烟,却是万千大军的往来较量。   一辆高大的楼车上,一身白袍的莫离凭栏而望,手中折扇轻轻摇动,煽起丝丝清风。阳光炽烈,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他举起折扇放在眉前,气定神闲的望着前方。   前方有一座城池。   有大军在攻城。 第286章 苍鹰戏鼠走檀州,白袍书生战辽东(中)   这里是渤海国南部边境之外,辽东。   眼前那座城池,名为泊汋城。   正在攻城的大军,乃是渤海国军队。   天空飘来一片浮云,逐渐遮住了日头,阴影如巨兽,在大地上上掠过,将列阵城外和正在攻城的军队,都抱在怀里。远处青山如幕,鸭渌水自视线极处的山脚蜿蜒而来,奔流向南,最终在望不见的地方汇入大海。江面平静无波,平日三三两两的行船早已不见踪影。   莫离面带微笑,意态恬淡,打开的折扇上,一方山河在他手中轻轻舞动,竟有几分变幻莫测的意味。站得地方高了,免不得有风,威风吹动他的衣袍,若是从低处去看,恍若仙人之姿。   “安史之乱后,大唐内患甚重,朝廷一时无力顾及辽东,遂撤销安东都护府,辽东一时成为无主之地。后,渤海国于辽东之地置官,安定一方百姓,甚有功焉,这本是一桩美谈。奈何耶律阿保机自建立契丹国以来,四处征伐,这辽东之地竟也于数年前为其强据,其行固然霸道,然其用心在何处,实是不言而喻。”楼车上本是一片静默,诸人都目不转睛盯着眼前战场,然而战事并非一时半刻可得停歇,莫离轻声开口,打开话匣子。   他言及“渤海国于辽东之地置官,安定一方百姓”,称其为一桩美谈,实则不过是有的放矢罢了,彼时真实情景,不过是渤海国占了辽东地盘。渤海国曾为“海东盛国”,也是有过辉煌历史的。   戎装在身的大明安和着官袍的李四平,都是明白人,自然不会对此多说什么,大明安接过话茬,不无感慨道:“耶律阿保机狼子野心,凡有识之士,莫不知其所谋者何。昔年大唐营、平二州未为契丹所据、渤海国未失辽东之时,我朝但凡入贡方物,都方便得很,及至契丹强占两地,渤海国与大唐联络日少,面对契丹咄咄逼人之势,方渐成困局。今若无李将军和先生,渤海国不知何日才有出兵辽东、克复辽东之举!”   莫离轻摇折扇,面上始终带着淡淡微笑,让人如沐春风,“失辽东,渤海困居一隅,一旦契丹两面入境,则渤海国顿成瓮中之鳖,无战略转圜余地;据有辽东,渤海国经营州可连幽云,便得军帅相助,经海入青州,便得大唐相携。因是,辽东之地,必争之!”   “先生所言甚是。”大明安道点头称是,对莫离的话深信不疑。自去年深秋莫离和其一道至渤海国,在李从璟人力物力支持下,经过近一年努力,大明安以志、权、利结交朝中重臣,得许多拥护,又以计谋挫败其他王子对其之攻讦,地位日高,至前不久,遂得以执掌一部军权。此番出兵辽东,便是大明安在渤海国朝堂站稳脚跟后,所行的第一个大举措,也是莫离给其谋划的大计当中,至为重要的一环。   莫离道:“今大军战于辽东,正是殿下施恩、立威于大军的绝佳时机,来日能否将大军收在囊中,便看此番征战中殿下所作所为了。若得军中将士效忠,手握军权,他日殿下要掌握朝政,也是易如反掌。若此番征战顺利,殿下携不世之功归朝,威望重于海内,将无人敢有丝毫不服,殿下顺势得大权,也将再无阻隔。掌朝政,握军权,如此便是契丹大举来攻,殿下也有一战之力了。”   莫离这番话所描绘的场景,让人不禁心向往之,大明安也难免神色显出激动。但经过这些时日的争权夺利、腥风血雨,无论其心性还是智慧,与当日在草原初遇李从璟时,都已不可同日而语,他向莫离拱手道:“此都乃李将军与先生之功,渤海国若能在契丹大军前存国,明安不敢丝毫忘却李将军与先生之恩德,但有所得,必厚报之!”   莫离笑意淡然,并未将大明安的保证放在心上,即便大明安此时所言的确发自肺腑,他也不会天真以为邦交不靠利益而靠交情。   如今已有渤海国官身的李四平,在莫离和大明安谈话告一段落之后,出声向莫离请教道:“莫先生,此番我等攻打辽东,契丹必不会坐视不理,若是耶律阿保机遣大军来援,我等何以应对?”   这是一个现实问题,并且是极为严峻的现实问题,不能不让人担忧,莫离闻言,却并未露出忧思之意,而是淡然道:“契丹国内的大军主力,如今正在西线,我前不久接到消息,耶律敌烈方率大军攻下了丰、胜二州与鞑靼领地,此时尚在消化战果,一时是无暇东顾的。”   “丰、胜二州?”大明安闻言稍惊,“先生,此两地不是沙陀部所领之地么,怎会让契丹给夺了去?”   所谓丰、胜二州,即为后世河套平原所在,土地膏腴,草场丰美。莫离自然知晓大明安为何惊讶,他不慌不忙道:“丰、胜二州虽有沙陀之众聚居,然不过是一小部分罢了,其大部百姓早已深入中原杂居。”说到这,莫离眼神中流露出几许利色,“况且,契丹能攻下此地,却不一定能守住此地!”   大明安和李四平以为莫离说的是大唐会出兵收复两地,俱都深以为然的点头。   李四平秉性谨慎持重,寻思半晌,还是道:“莫先生,便是契丹主力尽在西线,但其国内不会没有军队,我闻耶律阿保机有司近部、腹心部两部精锐人马,长年不离其左右,若是耶律阿保机遣之以援辽东,只怕以我等当下兵力,还是不足应对啊!毕竟辽东地位重要,耶律阿保机必不能容忍失去此地!”   渤海国军队战力良莠不齐,大明安如今虽掌一部军权,但渤海国王大諲撰并未将精锐派给他多少,其所部将士,新卒就占了接近一半,李四平所言之忧虑,的确如实。   莫离笑了笑,指着眼前泊汋城道:“待我等攻下此城,再克建安,王上见攻下辽东确有希望,必会尽遣国内精锐来助,届时我等还有何惧?”说着这,又高深莫测道:“另外,两位对此其实不用担心,军帅在幽州已有应对契丹东援之策!”   莫离不肯明说李从璟应对契丹东援之策到底是何策,大明安和李四平只道那是幽州军机,不便多问,但见莫离说得如此肯定,出于一贯对他的信任,皆都松了口气。   入夜,军帐中,莫离负手站在舆图前,神情肃然,白日里的轻松超脱之色褪尽,此时眉间有挥之不去的忧思。   桃夭夭坐在一旁的案桌后,一边整理军情处情报,一边没完没了喝着清水。   注意到莫离神态不对,桃夭夭放下手中册子,捧着水杯在手里,慵懒的翘起双腿,问道:“何事让我们智比孔明的莫先生,如此忧虑?”   莫离轻轻叹了口气,离开舆图,在自己的案桌后坐下来,“大军攻辽东,契丹必会来援,人马多少而已。而如今的渤海军队,可经不起契丹精骑的冲击。”   “你之前不是说攻克建安后,大諲撰会派遣精兵来么?”桃夭夭问。   莫离笑容无奈,“建安乃大城,以大明安麾下的军队,要攻克建安谈何容易?此番出征,本就是以战练兵、扩军,要将这些老弱、新卒练成精兵,总得需要点时间。”   “李从璟不发兵?”桃夭夭挑了挑眉,问道。   “幽州现在的策略是休养生息,屯田、蓄力、精兵简政、韬光养晦。”莫离摇了摇头,“况且李哥儿一旦发兵来辽东,耶律阿保机自然不会坐视,极可能一再增兵,如此一来辽东战事就会扩大,届时说不得辽东就会成为唐军、渤海国军队、契丹军的混战之所,若是如此,战事何日能打完?渤海国如今局势动荡,内部本就不稳,此番出征,反对者大有人在,可谓阻力重重、步步艰难,因是,大明安现在需要的是一场大胜、速胜,惟其如此,才能有助他迅速建立威望,掌握军政、朝政,若是久战,万事休矣!”   桃夭夭双手一摊,很不负责任的道:“那就是没办法喽?”   莫离唯有苦笑,纵使他智谋无双,此时也没了计策。   就在莫离愁眉对苦脸的时候,军情处到了一份新情报,准确的说,这是李从璟递过来的一封信。   桃夭夭看完之后,将其丢给莫离,很是无趣道:“就知道没什么事能难住你们。”听她的语气,倒好似是很想李从璟和莫离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一样。   莫离闻言一喜,快速浏览完信件,不禁喜上眉梢,拿起折扇啪的一声打开,轻轻摇动,不失风度道:“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肚子饿了天上掉馒头,如此一来,耶律阿保机再也无暇派遣援兵来辽东了!”   桃夭夭懒懒道:“耶律德光既然到了檀州,一刀杀了了事,李从璟不还少了一个劲敌,为何非得追着他满山跑,就是不杀他?”   “不能杀,不能杀!”莫离连连摇头,“杀了耶律德光,契丹就回到了只有一个继承人的局面,那还是举国协力,契丹依旧国势强盛,不行不行。只有放耶律德光回去,继续和耶律倍争权,两虎相斗,自耗国力,我等才有机可乘呐!”   原来,李从璟在信中说道,耶律德光擅入檀州,已被他截住,目下正在对其进行“追杀”,撵着耶律德光四处亡命。   “耶律德光可是耶律阿保机心中的皇位继承人,有他在檀州被李哥儿追杀,生死不明,耶律阿保机尽遣大军相救、相寻尚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思来辽东?等他回过神,再想东援,辽东已成我囊中之物矣!”莫离拍拍自己的肚子,笑得很是开心。   说到底,耶律德光关系整个契丹国命运,而辽东不过一隅之地罢了。两者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桃夭夭无力的摇摇头,讥诮道:“耶律德光不好好在西楼呆着,跑到檀州去折腾什么,真是皮紧欠抽!”   “这就叫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莫离嘿嘿笑道。   桃夭夭对莫离的“得意忘形”嗅之以鼻,清冷道:“耶律德光也并非草包,可算一头猛虎,今番放其归国,你们就不怕是纵虎归山?”   莫离站起身,收起折扇,双手负于身后,淡淡道:“不是猛虎,怎配李哥儿与我豢养?” 第287章 苍鹰戏鼠走檀州,白袍书生战辽东(下)   山林深处。   二三十道人影从密林中窜出来,进入到一处小峡谷中,他们中不停有人回头张望,脸上写满惶恐,他们仓皇前奔的脚步,犹如正在被猎人追捕的受惊猎物。   这些人衣衫都已被划破,变得褴褛不堪,已跟乞丐无异,甚至穿戴好些的乞丐,看起来都要比他们齐整一些。他们露在衣衫外的肌肤,布满被草木划出的血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甚至其中许多伤口中,还有夹杂有木屑、花刺,那些外翻的伤口,瞧着尤其骇人。   然而这些人明显没有心思去顾及他们的形象,甚至无暇顾及那些看起来狰狞可怖的伤口,他们只是在不停的奔逃、奔逃,莫说停留,便是脚步放缓片刻都不敢。山林中偶尔惊起的飞鸟,都会吓得他们一跳,惊骇的抬起头,在发现只是一些鸟雀之后,他们又都无不大松一口气。   扑通一声,有人在越过一块大石时脚下不慎,被勾到脚跟,身子猛然栽倒,重重摔在乱石中,脑门正好撞在凸起的石刺上,鲜血顿时从脑袋里涌出来,瞬间染红了脖颈。   “殿下,殿下,扎达木摔倒了!”有人大声叫着,赶上他们中为首的年轻人,一脸焦急,“殿下!”   耶律德光回头望了一眼,那摔倒在乱石中,身子还在不停抽出的人落入眼帘,但是他没有片刻停留,收回目光继续前奔。   跑过来报信的人大急,“殿下,我们……不救扎达木?!”   “他已经快死了,救不了!”耶律德光头也不回,用刀斩开眼前拦路的荆棘。   “可是……”那人还想说什么。   耶律德光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黑格,没什么好可是的!要活命的就赶紧走,难道你想我们因为他一人而被耽搁了行程,被李从璟追上来?!”   黑格顿时一窘,再也说不出话来,因为耶律德光说的是事实。   那日,他们在虎牙关伏击李从璟,却不曾想反而落入李从璟的算计中,损兵折将不说,耶律德光更是差些被李从璟斩杀当场。与李从璟相搏不到片刻,就被对方一刀砍中肩头的耶律德光,当即就带部后撤,唯独留下剑子断后。   然而,噩梦也正是从那时开始。   那位据说出自某个遥远地方剑门、武艺非凡的剑子,根本就没有拦住李从璟多久,就被李从璟制住。他带来的那些剑门弟子,更是纷纷向李从璟投降,不再负隅顽抗。李从璟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将耶律德光留下断后的人手清理干净,由此,他开始追杀耶律德光。   可恨道口被芙蓉镇的那些骑兵拦住,众人强突不过,不得不遁入山林。   众人本以为进入山林就可以借助地形、草木,甩掉李从璟的追杀,可惜,事与愿违,进入山林后不久,他们就被李从璟追上。   一次交锋,耶律德光留下三十人断后,尽皆战没。   二次被追上,耶律德光留下二十人断后,尽皆战没。   第三次,他们竟然被李从璟包围,那一次交战,跟在耶律德光身侧的百余人,折损了大半,才护得耶律德光逃出生天。   经此几役,黑格也终于知道,李从璟麾下有个叫马小刀的贼子,曾是马帮首领,长年啸聚山林,且不说对山林逃亡、追杀的套路熟得不能再熟,便是对这方圆几百里的地形,都了然于胸!   起初,凭着黑格不俗的方向感,耶律德光还想绕回到古北口关外,去与关外大军汇合,但是很快,他们发现,这个想法被李从璟预料到,他们无数次努力,都在李从璟的阻截下化为泡影。   最终,在身边人手日渐稀少的时候,耶律德光不得不放弃这个努力,因为他们逐渐连保命的实力都没有了,跟在他身边的人至今已是只剩下不到三十个!   在此之前,黑格简直不能想象,他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殿下,竟然会在一个汉人将军面前,如此没有还手之力,甚至连保命都成了一件无比艰难的事!   能跟随在耶律德光身边的,都是契丹国内重臣显贵之后,是大契丹国年轻一辈中的骄子,他们跟随耶律德光,本是想获得功劳与荣耀,好成为日后的进身之阶,但不曾想,此番到檀州,功劳没有捞到,反而是一个接一个丢了性命!   黑格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一声闷响,他扭头去看,就见自己的安答正摔倒在地,他连忙去扶他,可却怎么都扶不起来,他骤然惊觉,他已经没剩下多少力气,因为……他已经许久没有进食了!   “安答,我……太饿了,实在是没有力气再走了。”黑格的安答也想拼命站起身,一番挣扎,却怎么都无法站起来,他哀求的看着黑格,拼命抓住对方的手,“安答,你我结义曾说过,要生死与共,你不要丢下我,救我……救我!”   黑格泪水盈眶,拼命点头,他与这位安答自小一同长大,他的箭术还是对方的父亲所教,且不说两人感情深厚,对方身份也不简单,两家素有交情,在朝堂中常常互相帮衬,黑格没打算放手,他用腰顶起安答,“安答,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我们是最好的安答,此生定会荣辱与共!”   “黑格,你在作甚!”黑格骤然听到一声厉斥,他一转头,就看到脸黑如墨的耶律德光,正大步向他走来。   “殿下,安答他饿得没有力气了……”黑格连忙解释,见到耶律德光的眼神,他敏锐的意识到什么,连忙急声道:“殿下,我们休息一下吧,休息一会儿再走!只要不长的时间,他就能恢复力气的……”   “闭嘴!”嘴唇干裂、有血丝流出的耶律德光胸膛剧烈起伏,他也疲惫、乏力得很,平缓了一下呼吸,耶律德光目光阴霾的道:“你应该知道怎么做,我们没有时间耽搁!”   黑格自然知道耶律德光指的是什么,他惶恐的连连摇头,拉着他的安答往后退,“不,殿下!安答的父亲是司近部大将,你不能丢下他,他若被遗弃在这里,他的父亲必定不会再亲近殿下,还有可能投向皇太子,殿下,你……”   危急关头,黑格也顾不得忌讳,言语直接。   但是,回应他的却是耶律德光骤然斩过来的长刀!   耶律德光一刀斩在黑格安答的脖颈,将他杀于此地!   黑格呆愣望着自己的安答缓缓倒下去,对方眼中的绝望和悲愤,让他心如刀割,他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带着这个累赘,我们谁也走不掉!”耶律德光揪住黑格的衣领,“是一个司近部大将之子重要,还是本王重要,这你都分不清了吗?!”   说罢,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开,“走!这是命令!”   望着耶律德光冷漠的背影,黑格心乱如麻,良久,他蹲下身,为死不瞑目的安答合上双眼,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安答,你安息吧!”再抬头看向耶律德光时,他眼中再不复长久以来的尊敬、崇拜,而是变成没有色彩的淡漠。   峡谷中有一条小溪,众人又仓皇逃窜了两个时辰后,抵达小溪边,饥渴难耐的众人都神色一振,没有人去请示耶律德光的命令,都迫不及待扑到小溪边,将头埋进溪水中,大口大口喝起来。   耶律德光也松了口气,此时他也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些人的无礼,他不失尊贵的对黑格道:“黑格,去取水来。”   黑格默然走到小溪边,用水囊装了水,木然走到耶律德光身前,递给他。   耶律德光抱起水囊大口牛饮,放下水囊的时候眼角流露出满足之色,他将水囊递给黑格,“让大伙儿抓紧时间装满水囊,此地不宜久留!”   黑格走出两步,偶然抬头,突然停住脚步,怔在原地。   耶律德光顺着黑格的目光看去,心头一震,条件反射般从坐的地方跳起来。   不远处山体上,有一人正负手而立,青袍飘扬。   对这个身影,耶律德光再熟悉不过,他禁不住脸色惨白。   溪边这时也有人也看到了那道身影,顿时,众人炸开了锅。   “山上有人!”   “李从璟,是李从璟!”   “李从璟又来了,快跑,快跑!”   “快跑啊,殿下快跑!”   溪边的契丹蛮子纷纷跳起身,再也顾不得水囊,东奔西跑,乱成一团。那个身影,已经给了他们足够可怕的噩梦,他每一次出现,都意味着有人要永远留在这里。正是因为那道身影一次次出现,他们这些大契丹国的骄子们,才折损了又折损,到如今已只剩下二十多人!   耶律德光却没动,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原地。不是他不想动,而是那个离他不到两百步的身影,手中已经多了一副弓箭,冷冰冰的箭头,正遥遥指着他。   两百步,不近,但也并不远,寻常弓箭的射程自然达不到这么远,但强弓却可以做到。耶律德光一动不动,事到如今,对李从璟恐怖的战力,他早已失了把握。   他不动,李从璟也没动,手中的弓箭稳如泰山,虽然隔得远,但是耶律德光仿佛看到了李从璟嘴角的笑意——充满戏谑和嘲弄的笑意!   耶律德光羞愤难当,他忽的向侧旁闪了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藏在了黑格身后!弓着身子等了半晌,却无异动,耶律德光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却发现李从璟手中的箭,仍在那如满月的长弓上。   耶律德光满脸通红,内心极度的屈辱感,让他浑身都颤抖起来,握刀的手青筋暴突。   唐军,从四面八方杀了出来,与溪边的契丹蛮子战在一处。   “殿下,再不走,待唐军合围过来,就走不掉了!”黑格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响起。   耶律德光低吼道:“你随本王一起动!”他不敢从黑格身后探出头。   黑格却淡漠道:“殿下,我走不了。”   “什么?”   “殿下不妨探出头来看,我已经被数名弓箭手锁定,若是挪动半步,就会命丧当场。”   耶律德光惊愕的左顾右看,果然就发现不远处的林子里,有数名弓箭手,正用弓箭对着黑格。   然而,他们能射杀黑格,自然也能射杀耶律德光,但却诡异的都没有动作。   黑格叹息道:“殿下,李从璟的用意很明显,他就是要你逃,然后亲自以弓箭射之。他故意站得那么远,又不让其他人对你动手,这摆明了,他就是在戏弄你啊!” 第288章 王朴坐论天下谋,何人雄关退千军(上)   “但是有何办法,谁叫他是掌握局面的人?”黑格接下来的话,气得耶律德光几欲吐血。   虽然这是现实,虽然耶律德光不是一个不能接受现实的人,但这样的现实对他而言,着实太残酷了些。   身遭是轰然杀至的唐军,对方都是李从璟身旁的近卫、芙蓉镇精骑,战力自然不会比耶律德光的随从弱了,而最为要紧的是,对方人多!因是,耶律德光的落败,的确只是时间问题,黑格所言不差,耶律德光若是再不走,便再也走不掉。   然而眼前,且不言那数名置身于远近林中的弓箭手,仅是高立山体上的李从璟,就是耶律德光的致命威胁。谁知道李从璟的箭术,是否如他的搏杀之术一样,那般骇人听闻?耶律德光实在是没有把握。但他依稀记得,李从璟初次扬名,就是因在乱军之中斩杀了张朗,而彼时,据说两人并未照面。   纠结、迟疑、彷徨,这非是枭雄之姿,耶律德光仅是片刻犹豫,就下定了决心。虽然眼下是被李从璟戏弄,然则他并无选择,因为他要活命,所以他宁愿放下尊严,也要陪李从璟“玩一玩”。   一声低吼,耶律德光猛地从黑格身后窜出,向前突进三步后,陡然一转身,向另一侧奔去。他抬头,望向李从璟,期待李从璟那一箭已经射出,然而他失望的发现,李从璟的箭头正在随着他移动,一直保持着蓄势待发的姿态,并没有轻易出手!   耶律德光恨得咬碎了牙,却也无可奈何,再奔行五步后,他突然再转身!   李从璟的箭还是没有射出。   耶律德光再往前奔行,一边将头面向李从璟,保持对方的铁箭在他的视线中,五六步后,他敏锐的发现,李从璟弓箭微微一抖。耶律德光心头猛跳,连忙向前扑倒,就地驴打滚!   当耶律德光起身时,他几乎是悲愤的发现,李从璟的铁箭仍未放出!这一回,他几乎是清晰的看到,李从璟嘴角的笑意更加浓郁了些。   悲愤也好,恼火也罢,开弓没有回头箭,耶律德光想要活命,就不能丝毫停下他的脚步!不过,经过这几次奔跑,虽然有转向,耶律德光仍是靠近了密林,只需要再努力一些,他就可以遁入林子中!届时,他就有希望逃出生天!   再停,再侧滚,耶律德光顾不得身上的琐碎伤口被擦破,血流满身,顾不得砂石掺杂进伤口,刺得他生疼,他像一只奔跑的小兽,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想要从死神手中捡回一条性命!   近了,近了!密林就在眼前,那一丛有花刺在表面的草木,这时在耶律德光眼中无异于皇室宫殿,他知道,只要他冲进去,他就将消失在李从璟的视野中,摆脱那该死的如影随形的铁箭!   “李从璟,你如此戏弄本王,你会付出代价的!”耶律德光最后看了一眼仍旧没动的李从璟,纵身一跃,闪电般冲进了那丛草木中!   花刺刮在脸上,撕裂了耶律德光的面皮,他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的耳朵被刮下了一片血肉!但是他不在乎,在脚底传来实实落在地面上的感知时,耶律德光几乎兴奋的想要放肆大叫!他知道,他做到了,他从李从璟的箭下逃了出来!只要遁入密林,以他的本事,他想要离开这里并不难!   “哀兵必胜,骄兵必败,李从璟,你这是自作自受,失了这次机会,你再也休想有杀本王的机会!”耶律德光心怀大畅,他暗骂了李从璟两句,向前大步奔行,步步冲出这处草丛。他已经下定决心,日后回到草原,必不再以身犯险,日后要面对李从璟,定要手提千军万马,今日这般的遭遇,万万不可再经历了!   因为那样的滋味,体验一次就足以让人生不如死!   耶律德光扒开眼前的草木,视野豁然开朗,他喜上心头,大步向前踏去。   然而,他刚走出一步,就再也迈不出第二步,他僵硬的身体呆在原地,一颗心如坠冰窖,睁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前方。   他面前,十数名唐军严阵以待。当先一位姑娘,着大红衣裳,正用充满戏谑的目光,笑嘻嘻的看着他。   见耶律德光现出身,第五姑娘指着他,对马小刀咯咯笑道:“你看,他方才跑得好认真,躲箭的动作好精彩,他真的是在逃命啊!咯咯,他怎么就没想到,军帅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放箭?”   耶律德光一愣——李从璟压根没想过要放箭?那他方才在做什么!   第五姑娘带着马小刀,早就等在密林中,耶律德光跑动的时候,他们也在移动,所以能准确无误在耶律德光冲进密林时,拦在他身前。只可惜耶律德光被李从璟吸引了全部心神,却是没能提前注意到他们。   耶律德光刚想转身夺路而逃,就听见第五姑娘冷冷道:“你最好小心些,这地上可是布满了捕兽夹,你若是一个不小心踩中一个……”她嘿嘿一笑,夸张的一跳,“咔擦,你的脚就断啦!”   耶律德光再也挪不动脚步,只觉得脚下仿佛有千万斤重。他这一迟疑,军情处锐士和芙蓉镇镇军,立即将他围在中间,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第五姑娘笑得更加夸张了,她捧腹弯下腰,指着草木皆兵的耶律德光,笑疼了肚子,“白痴,我骗你的啦,我从哪里找那么多捕兽夹去?你这个白痴,笑死我了,哇哈哈……”   耶律德光气得浑身发抖,他忽然捂住胸口,面色一紧,长刀掉在地上,接着一口鲜血喷出,身子无力的倒下,竟是被活活气晕。   耶律德光再次醒来时,是被人一口水喷在脸上。他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居高临下微笑看着他的李从璟。他醒来后的第一个反应,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发现并无伤口,这才冷着脸看向李从璟,眼神如同要吃人一般,“李从璟!”   李从璟笑道:“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应该保持你该有的风度才是。”   李从璟这话诛心,这种时候,耶律德光如何保持风度?是以,他这话落在耶律德光耳中,就充满了讽刺意味。   耶律德光左右看了一眼,但见他麾下的那些随从,那些跟着他博出身、功名的契丹贵族子弟,此时已死得差不多,只剩下黑格和另外两个人还活着,却也被重重看押,动弹不得。看到这,耶律德光心中一阵哀鸣,那些跟随他的贵族子弟,其族莫不是在皇储之争中站在他那一方的,如今他们全都惨死,即便他们所在的部族不迁怒于他,但要再帮他对抗耶律倍,却基本不太可能了!   仅此一着,耶律德光的羽翼就损失惨重!   他心中悲凉,却也是条汉子,不甘再受辱,自知求活无望,破罐子破摔道:“李从璟,本王再如何也是契丹的王,给本王个痛快!”   李从璟的回答却让耶律德光错愕万分,“我何时说过要杀你?方才我不也没放箭么!”   “你……”耶律德光只当李从璟是戏弄他,气得又要吐血。   李从璟却已经摆摆手,示意第五将黑格等人放了,在黑格扶起耶律德光后,随意道:“耶律德光,你可以走了。”   见李从璟这副做派,耶律德光心中的求生欲望再度被点燃,但他又担忧李从璟这是在戏耍他,所以他谨慎的问:“李从璟,你为何要放本王走?”   李从璟正面看着耶律德光,“将你驱逐出檀州,短时间内,你便再无法回到古北口关外你的大军中,这是近忧;杀尽你身边的贵族之子,你在契丹羽翼便损失大半,这是远虑。两者都完成之后,现在的你已再无价值,而且……”李从璟打量了他一眼,淡淡道:“丧家之犬,杀之何益?”   他当然不会明确告诉耶律德光,老子放你回去就是要你和耶律倍争权夺利的,如今你羽翼大损,耶律倍正好可以压你一头,不过你有些本事,长远来看,你们可以斗个平手,如此势均力敌,正好最大限度消耗契丹国力。   耶律德光已被李从璟侮辱得够甚,此时反而对李从璟那句“丧家之犬,杀之何益”没了多大愤怒,他深深看了李从璟一眼,转身离去。   李从璟招手叫来马小刀,“派人相送,否则他不一定能走出这片山林,务必将其安全送达草原。”   耶律德光听到这句话,自然知道李从璟这是为防他赶去古北口,心头虽恨,却半点办法都没有——连命都是人家给的,还能作甚?   马小刀领命去了。   这场“闹剧”,至此完全落下帷幕。   李从璟走上山头,俯瞰整片山林。   第五姑娘过来问他,“现在我们去何处?”   李从璟扫视了一眼溪边满地的契丹蛮子尸首,道:“古北口。”   第五姑娘点点头,忽然轻轻靠在李从璟怀里,嘻嘻笑道:“在山林中走了这么久,休息一会儿再走好吗?”   李从璟揉了一把她的小脑袋,“好。” 第289章 王朴坐论天下谋,何人雄关退千军(中)   王朴走上来,装模作样咳嗽两声。李从璟和第五姑娘齐齐扭头看向他,眼神中充满疑问。王朴见两人竟然没有因为自己的“提醒”而分开,反而纳罕的看着自己,怔了怔,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那个……”王朴清了清嗓子,向李从璟行了一礼,“李将军,纵虎归山之举,是否有待商榷?”   李从璟示意第五姑娘去安排众人准备撤离,又示意王朴坐下来,“阁下以为不妥?”   王朴对第五姑娘瞪他的眼神视而不见,和李从璟在山石上相对而坐,依旧将三尺剑横放在膝上,认真道:“耶律德光素有威名,及冠之龄便已是契丹兵马大元帅,此番虽败于将军之手,然不失为人杰,其经由此次失利,归国后若是痛定思痛,奋发图强,来日仍旧是大患。我观将军北上以来诸番举动,可见将军志向非小,既如此,今日为何养虎为患?”   王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李从璟思索片刻,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阁下以为,契丹势如何?”   “天佑十三年,耶律阿保机并契丹八部,仿照唐制建立契丹国,自此之后,契丹东征西讨,相继征服周边部族,国势遂日渐强大,时至今日,其兵锋已远至天山,万里草原之地,无人能撼其兵锋,契丹渐成当世军事强国;又因耶律阿保机颇有文治之力,契丹国内如今汉学兴盛,国体昌盛,人才辈出,实为天下一等一之大国。”王朴毫不吝啬言辞,洋洋洒洒一席话,道出了契丹如今的真实面貌:军事强国,大国。   李从璟微微颔首,表示同意王朴的观点,随即又问:“大唐如何?”   王朴微微一笑,“据中原胜地,拥百万生民,良臣猛将无数,睥睨天下,有大鹏展翅之姿,固为汉人强邦。然则……”   “然则如何?”   “然则,奈何空有搏虎之力,却无杀虎之心?”   李从璟默然。王朴这话说得也不错,大唐如今的景象,便是明明拥有征服天下的可能,李存勖却失去了称霸天下的雄心。不过这并非李从璟问题的重心,他抛出了第三问,“幽州如何?”   “幽州?”王朴约莫是没想到李从璟在连问契丹、大唐这样的王朝之后,会问幽州这块小地方,不过幽州乃是李从璟现居之地,倒是确有必要需问的,他没有任何酝酿便道:“卢龙之地,有九州热血儿郎,有六万边军精锐,有千里坚固长城,李将军北上之后,屯田、开矿、兴渔盐之利,开商路之便,行精兵强军之策,卢龙已有厚积薄发之象!”   李从璟微笑着问道:“阁下以为,以当今之势,大唐能战契丹否?战之胜败如何?”   王朴一挥衣袖,眉目中浮现几许傲然之色,“大唐战契丹,断无不胜之理!”   随即,他话锋一转,“然则大唐却不会与契丹国战!”   李从璟愕然。若是朝中重臣说出后面那句话,李从璟固然不会惊奇,因这是李存勖的态度,但王朴不在朝而在野,也能有这番认识,就足够让人惊叹了。   “大唐不欲出兵草原,此固为憾事,然却非我能左右。”李从璟稍稍沉吟,随即目光炯炯的问王朴,“阁下既有如此明识,可知,幽州能否战契丹?”   “以一地战一国?”王朴被李从璟突然的问题惊讶道,随即断然摇头,丝毫不给李从璟留脸面,直言道:“几无战胜之可能!”   李从璟默然。   随即他笑了笑,也不介怀,道:“阁下所谈,可算一家之言。”   王朴眉头动了动,好奇道:“李将军以为不然?”   “正是。”李从璟道。   王朴坐直身,拱手道:“愿闻其详。”   李从璟叹了口气,看向脚下山林。此地深入群山,可见四野山势起伏,层峦叠嶂,固有原驰蜡象之意,不乏砥砺奔腾之象,风来林动,风过林止,视线所到之处,尽是山河豪迈之景,让人不禁心胸顿广,直欲揽山入怀,以抒自古仁人志士勃发之情。   此时,以山为席、以石为凳对坐的两人,尚无法预料,他俩今日这番坐而论道的景象,会随岁月沉淀载入史册,多少年后,仍有无数英杰对此心向往之,感怀不尽。   李从璟看向眼前这位注定会名垂青史的英才,神色认真,道:“此固我纵虎归山之缘由啊!”在王朴问询的目光中,李从璟继续道:“契丹势大、军强,我固知之也,夫子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君子也’,我言‘知其不可为而使其能为之,志士也’!阁下胸怀天下,当知如今神州破碎,诸侯各据一隅,皆偏安有余而进取不足,我汉人千千万万,其中豪杰万万千千,生于当世,却多有自利之心,而少利天下之志,情势若此,我九州要复归一统,待何时也?”   “今契丹强于北方,耶律阿保机、耶律德光之流,莫不狼子野心,觊觎中原久矣!中原稍安,有强大之邦,能固守北地,隔绝契丹马蹄便罢;一旦中原烽烟蔽日,英才草莽群起争雄,彼此厮杀不休,自顾不暇,谁人能再阻契丹大军?若果真如此,当年五胡乱华之惨剧,焉知不会重演?”   “本帅不才,今节度幽州,别无他念,唯一心破契丹之长久之势耳!”   王朴神色微动,深深为李从璟这话大论震撼,良久,感慨道:“素闻李将军大才,殊不知竟有这番赤子之心,实乃我‘幽云之福’也!”感慨完,正色问:“敢问李将军,何以破契丹之势?”   “要破契丹之势,唯有八字:乱其于内,攻其于外!”李从璟掷地有声道,这是他首次对外人言说他对付契丹的真实、全盘谋划,“攻其于外,东结渤海,西结诸夷,此两地之民,皆受契丹大军攻伐,主失其权,民失其利,虽或有屡败之实,或有苟且之意,然惟其如此,方有与契丹鏖战之心!有此心,便可为我所用!”   “而要乱其于内,则必借助诸王争储之机。今耶律倍为皇太子,本为契丹储君,然耶律阿保机、述律皇后,莫不甚喜耶律德光,由此,方有两人争储之事。耶律倍,亦人杰也,多有大功于契丹,且继承皇位名正言顺,为契丹朝臣所重;耶律德光,不乏枭雄之姿,今为兵马大元帅,亦其崛起之时。若是两者相争,契丹必内乱也!”   李从璟这番话落在王朴心中,饶是他见识不凡,素有智谋,也被深深触动。   他反复思索李从璟这番话,既感佩其“明知其不可为而使其能为之”的雄心壮志,又为他的八字谋划所震惊,平心而论,要使这八字谋划变成现实,与常人而言固然极难,但对有些人来说,未必没有可能!   思索良久,王朴深为叹服,而后又以其明锐的目光,指出了此间有待商榷之处,“李将军之谋划,惊天动地,闻之让人难忍拍案之意。然则,要使耶律德光与耶律倍之争,能到大乱契丹的程度,似乎殊为不易。以耶律阿保机在契丹国之威望,他若下定决心立其中一人,则恐怕内乱虽有,亦不足以损其根本也!”   李从璟见王朴没有对其它环节提出异议,心知他已认可了其它谋划,只是对他所言及的方面有所顾虑。然而,在王朴那里,那是最不易的一环,在李从璟这里,那却是最为稳当的一环!   因为李从璟知道,耶律阿保机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将耶律德光稳稳扶上皇储的位置了!   在原本历史上,耶律阿保机固然将此事做得差不多,但是现在,因有李从璟屡屡让耶律德光失威、失势,且不说耶律德光实力大损,便是耶律阿保机,恐怕对耶律德光也没有那么大的信心了。而耶律倍,近来却屡有大功——西征黄头、臭泊两部,复夺营州。这就使得,与原本历史不同的是,耶律德光与耶律倍,此时明实力和暗实力都差不多,甚至经过今日之事后,耶律倍还稳压耶律德光一头!如此,耶律阿保机岂会没有可能重新衡量耶律德光、耶律倍的本事?   形势若此,到底谁来继承耶律阿保机之位,一时半会儿也就不能明确。   而李从璟之所以知道耶律阿保机没有时间去处理这个问题,是因为——耶律阿保机,这位契丹国的开国雄主,已是活不长了!   契丹强盛如斯,别说李从璟以一地战一国,就是大唐要破契丹的势,都难如登天。而李从璟之所以敢有此雄心壮志,之所以敢步步施为,就是因为他知道耶律阿保机的死期。   这,是李从璟唯一,也是最能有所作为的可乘之机!   耶律阿保机身死之日,就是李从璟乱契丹国体、破契丹国势之时!   他的所有谋划,正是围绕于此而进行。   但是这话,李从璟却是不能对人明说的,所以他只是高深莫测的对王朴笑了笑,淡淡的道:“阁下且放心,我已有万全谋划,可令耶律德光、耶律倍之争,成为祸国之大乱!”   王朴张了张嘴,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而李从璟神态从容,显得一切都在掌握,那份气度却是装不出来的。   王朴心道:李从璟果真人中龙凤也,智勇无双,不能以常理度之!   他站起身,将三尺剑收起,对李从璟深深一拜,庄重无比地说道:“朴,愿为将军前驱,助将军以一地战一国,匡扶天下!” 第290章 王朴坐论天下谋,何人雄关退千军(下)   古北口北关原为契丹军所有,其防御工事面南而修建,所设防者,是经由山道北攻的唐军。去年皇甫麟攻下此关后,其使命便由防备南面转为防备北面,然而使命转换容易,防御工事的转变却十分艰难,其工事之巨,已不亚于重建一座雄关。   大半年以来,驻守此地的边军马不停蹄修筑工事,但苦于常有不甘坐视其成的契丹游骑骚扰,防御工事修建的十分艰难。为早日将北关修建完整,在过往大半年中,李从璟曾令皇甫麟三度北上抗击契丹游骑,同时征调大量民夫,日夜赶工,这才有北关工程的顺利开展。   也是皇甫麟和司马长安非平庸之辈,经过接近一年的努力,古北口北关工事已大体修建完毕,防御力得到很大提高,唯一不足的地方,是配套防御器械尚有短缺,床弩、狼牙拍的数量都较为稀少。   就是在这种时候,耶律德光被困檀州,古北口北关,迎来了救主心切的契丹大军的猛攻!   在司马长安得到赵象爻信报,亲赴北关镇守的第二日,大战就突然爆发。事先隐蔽集结在关外的契丹大军,步骑各五千,一日之间尽数涌到关外,在两名万夫长的亲自督阵下,向古北口雄关疯狂进攻!   而古北口上的常规守军,不过两千余人而已,面对五倍于己之敌,司马长安亲自登上城头,与众将士披甲持刀,共拒来犯之敌。   这一仗,一打便是三日三夜不曾停歇。   三昼夜间,契丹步骑大军如同发狂的野兽,没完没了涌向城头,攻势如潮,片刻不曾停歇,无论他们在城墙下丢下多少尸体,始终不曾放缓进攻的步伐,其中有数次,契丹军士凭借其悍勇,登上了城头,甚至一度在城墙上站稳脚跟,与大唐边军近身肉搏厮杀。那一战,城头血流成河,一个接一个儿郎,从城墙上摔落城下,将生命永远留在了这里。   三日之后的黎明前夕,一直如同野兽,在用尖牙利齿疯狂撕咬这座边关的契丹大军,忽然停止了进攻。   黎民前的黑夜,漆黑如墨,光明总是在远方,等待总显得格外漫长,似乎这长夜永远没有尽头。而对于古北口北关的唐军将士而言,天明,并非是战争的尽头,恰恰相反,那只不过意味着又一场厮杀的开始。   亮如白昼的灯火下,新修葺的城墙因为契丹大军连日以来巨石利箭的轰击,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到处都是缺口,碎裂的石块、散落的砂石落英一般密布各处,狼牙拍和床弩的残骸,在燃烧的火焰中化为灰烬,黑焦的痕迹散发着刺鼻的臭味,让这处地方近似地狱。   司马长安靠在一处尚算完整的女墙后,喘着粗气,他那身往日里看来鲜亮耀眼的明光甲,此时已经残破不堪,布满了深浅不一、密密麻麻的刀痕、箭痕,瞧上去狰狞可怖,而斑驳的血迹,是它们唯一的装饰。   用布条缠在右手上的横刀,刀锋已被崩裂出无数缺口,刀身也失去了本来的颜色,被血迹染成了紫黑。司马长安将布条解开,重新换了一把长刀,紧紧握在手心,再用布条一圈圈缠紧,做完这些,他摘下头盔,任由长发散乱的披在脑际,长长舒了口气。   司马长安忽然转过头,对身边的一员小将嘿然笑道:“小鼠头,滋味如何,这几日的大战爽快否?”   相比之司马长安的模样狼狈,小鼠头浑身行头看起来要整齐得多,他一边整理自己的战袍、铠甲,一边抬头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今日我一共杀了七个蛮子,你说我爽快不爽快?”   “七个?”司马长安被这个数字小小震惊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小鼠头,你这吹牛的脾气什么时候改改,你的横刀有没有碰到七个蛮子都说不准,就算你伤了七个蛮子,可你能要了七个蛮子的性命?”   小鼠头白了司马长安一眼,懒得与他争辩,他整理完衣甲,又将战靴脱掉,倒出里面的杂物,这些琐碎的事,他却做得无比认真,“老兄,你可看好了,待明日我再杀七个蛮子给你!可别到时候仗打完,不给我报军功!”   司马长安甩手赏了小鼠头脑袋一巴掌,笑骂道:“老子堂堂一军主将,会嫉妒你的军功?”   小鼠头撇撇嘴,“那可不一定!”   “你这小兔崽子!”司马长安简直被小鼠头气乐,虽然他很想站起身踢小鼠头几脚,但他也知道,在这个时候,每一丝一毫体力都显得分外宝贵,那是他在接下来战斗中可能活下来的凭仗,所以不能有分毫浪费。他看到小鼠头依旧在整理着装,叹了口气,在他的记忆中,小鼠头似乎时时刻刻都很注意自己的穿戴,但凡有一小处褶皱、不整齐,他都会立即纠正。但是眼下,司马长安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小鼠头,没用的,你这会儿穿戴再整齐,要不了多久就会乱了……况且,这并不能让你多杀一个蛮子。”   小鼠头并没有听司马长安的劝告,他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等他恢复最整齐的装束,他站起身,朝司马长安灿烂一笑,“将军,你不用劝我,我小鼠头这辈子,从军之前就没穿过一件完整衣裳,哪怕是现在战死在这里,我也要整整齐齐的死!”   司马长安眼中掠过一抹心疼,小鼠头认真的神色让他无法对视,他声音略显沙哑的转移话题,“你堂兄呢?你不是向来跟他形影不离的吗?”   小鼠头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才声若蚊蝇道:“他战死了,就在契丹蛮贼退却的前一刻。”   司马长安张了张嘴,无言以对。他有一种错觉,此时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对,因为他不知高该如何安慰小鼠头——要怎样去安慰一个刚失去最后一个亲人的少年郎?安慰,这两字太无用了些。   小鼠头摸了一把泪,露出没心没肺一般的笑容,“没事,他只不过先走一步,还会在那边等我的,等杀完这些蛮子,为他报了仇,我们还能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   司马长安脸色沉下来,他柱刀站起身,咬牙道:“小鼠头,不许说这种话,你一个还没活到二十岁的家伙,离死还早得很!”   小鼠头触碰到司马长安严厉而爱怜的眼神,双眼温热,他低下头,轻声道:“知道了。”   司马长安用力拍了拍小鼠头的肩膀,从他身旁走过,“走,跟我去巡视城防!”   三日鏖战,大致的伤亡统计很快被送到司马长安面前,不出他的意料,整个古北口两千余守军,至此已经折损过半。虽然他们给契丹蛮子造成的伤亡远超这个数字,但在契丹军绝对优势的兵力面前,这样的对比毫无意义。事实就是,接下来的进攻,唐军极有可能溃败。   毕竟,战至最后一人的战斗几乎是不存在的,正面迎战,伤亡达到一定规模之后,军队就会丧失斗志,从而只能撤出战斗,否则就有全面溃败,被尽数全歼的危险。实话说,在将士损伤过半的前提下,古北口将士仍旧没有丧失斗志,这已是很为难得的事了。   但是很明显,古北口关外契丹步骑的斗志,丝毫不比他们弱。   城外,契丹军营地,临时搭建的中军大帐中,两名万夫长正互相看着彼此,其中稍微年长一些的鼻梁上有一道伤疤,看起来分外狰狞,年轻一些的三十多岁,脑袋后面掉着一根发辫。   两人都是久随耶律德光征战的勇士,是耶律德光的心腹亲信,如若不然,此番耶律德光也不会带他们在古北口关外潜藏。   年长一些的万夫长忧心忡忡的开口道:“自日前接到殿下攻打古北口的命令后,就再无殿下的消息传来,哪怕是我们撒出去千骑打探殿下的行踪,也是一无所获,现如今殿下生死未卜,而古北口坚如磐石,久攻不下,这可如何是好!”   年轻万夫长冷哼一声,似是对年长万夫长有所不屑,他冷冷道:“殿下是万金之躯,自有长生天护佑,此番定是安然无恙,岂有生死未卜之说?”   对年轻万夫长语气不善的言辞,年长万夫长并未计较,而是寒声道:“这回你我跟随殿下到这里来,临行前皇上可是有言在先,大军不能正面攻打大唐边关!殿下如今行踪不明,若是无恙还好,真有什么不测,你我不但有护卫不周之责,更有违背皇命之罪,到时候万死难辞其咎!”   年轻万夫长拍案而起,怒视对方,眼神阴霾,“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想弃殿下不顾,独自北逃?”   “闭嘴!”年长万夫长也动了怒,他俯下身子和对方对视,咬牙一字字道:“蠢货,你应该知道,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到殿下,确保殿下平安,而不是在明知殿下已不能和你我里应外合、已不在古北口关内相候的时候,还在这里浪费时间!”   “混账,没有殿下的命令,你要是敢撤离古北口一步,我就砍下你的脑袋喂狼!”年轻万夫长拔出匕首,狠狠插在小几上,迎面逼视着年长万夫长。   “你这个没有脑子的蠢货,你有种就试试!”   两人伏低身子,面对面瞪着对方,鼻尖之间相隔不到两寸,如同两只争夺食物的饿狼,谁也不肯后退分毫,似乎随时都可能扑向对方,和对方撕咬在一起。   “攻下古北口,救回殿下,即便不能,也可将功抵罪!”   这是两人最后达成的共识。   黎明终于到来,出现在地平线上的霞光驱散了黑暗,却没能驱散死神的阴影,相反,在契丹步骑再次攻城时,死神反而张开了怀抱。   “迎战!”司马长安举起和右手缠在一起的横刀,大声下令。   沉寂小半夜的城头,再次被喧嚣淹没,在城墙上就地休息的将士们,纷纷握紧兵刃站起身,疾步进入各自的战斗位置,他们或手握横刀、长枪、叉杆严阵以待,或者操控着床弩、狼牙拍进入临战状态,或者弯弓引箭对向城外,或者蹲在檑石滚木旁,随时准备战斗。   清晨,万物苏醒,生机蓬勃的时候,而这里,血与火的纠葛中,惨烈的战斗再次打响。   ……   一支苍劲有力的骑兵队伍在山道中极速奔驰,清一色的黑盔黑甲,每一名骑士背后都有一面迎风飘扬的披风,在烈日下熠熠生辉。三千名骑兵,汇聚成一道奔腾的洪流,气壮山河。   郭威的瞳孔中已经映入古北口北关的轮廓。   再往前奔驰一段距离,他终于将古北口的全貌看在眼里,然而他却不禁心惊。城墙上,数不清的人影正在殊死拼杀,契丹军士和唐军将士夹杂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彼此,而从数量上去看,城墙上的契丹蛮子竟然还要多上一些!   雄关处处,皆是同袍尸骨。   两千余边关将士,死伤殆尽,却无人撤离关隘一步。   郭威抬头,忽然间看到,一位身着明光甲的将军,在身受数刀之后,抱着几名契丹蛮子,从城墙上摔了下来!   “司马将军!”郭威认出对方,不禁悲愤难耐,他一把拔出腰间横刀,带领君子都直奔关门,“打开关门!”   在一万契丹大军面前始终死死关闭的关门,缓缓打开。   郭威一马当先,冲出关门,横刀前引,带领君子都冲进草原,杀入契丹大军中!   君子都,一战破敌! 第291章 西行云州会良将,夜火起时奔逃忙(一)   从古北口北关的城墙上面北而眺,可见广阔无边的草原,起伏和缓的大地如同大河江面上的巨浪。风吹草低,就如大浪翻滚,别有一番波澜壮阔之象。   李从璟伫立城头,负手看向北方,一头长发随意束在脑后,随劲风向后飘动。在他面前,是被骤然杀至的君子都大破其阵,并被追赶亡命的契丹步骑。方圆数十里的草原上,到处都是丢盔弃甲的身影,和往来奔驰、刀剑不停落下的将士。   眼前的激战已至尾声,而李从璟大破契丹的征程才刚开始。   在李从璟身旁,站着一位宽袍长袖的身影,卓然而立在高处的身姿,好比天外仙人。这位之前见面便亮剑,与李从璟大有不死不休之势的剑山剑子,此时却分外安静,哪怕与李从璟近在咫尺,两人也相安无事。   “在对你亮剑之前,试想过无数种可能,然而我怎么都无法料到,这场争斗,最后赢的人会是你,而且你还会赢得这样酣畅淋漓。”剑子的声音平静而空灵,像是来自遥远的高山之巅,带着常人无法触摸的灵气,落在耳中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他看着李从璟,认真地问:“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李从璟的眼神落在很远的地方,不同于剑子总有些飘忽、仿佛随时都可能随风而起的身影,他的身姿挺拔而有力,站在何处便钉在何处,这给人一种错觉,即便是面对惊涛骇浪,他也不会挪动半步,而足以淹没高山大城的涛浪,在他面前却一定会分开一条道。   面对剑子隐含的褒奖,李从璟的口吻依旧淡然,答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君子,明知其不可为而使其能为之的志士,保家卫国敢灭一切来犯之敌的热血儿郎,百折不饶至死方休的斗士,手握六万边军的卢龙节度使,胸怀黎明苍生的大唐命官……”   他像是在夸奖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剑子眉头挑了挑,他之前怎么也无法想到,一个人竟然会如此赞扬自己,而且语气还那般自然,就像在说一件天下人都知道的事。这样的人,是恬不知耻还是对自己认识得彻彻底底,并且没有一点虚伪,以至于连掩饰都不屑?   剑子清冷的道:“说人话。”   李从璟微微一笑,面对剑子,正经的回答:“将军。”   剑子微微低下头,仔细思考着李从璟的回答,片刻后抬起头,“是将军,也是剑客。”   李从璟摇摇头,正色道:“你是剑客,所以你认为我也是剑客,但实际上我只是一名将军。”   顿了顿,他补充道:“大唐的将军!”   剑子没有与人争论的习惯,他开始接受李从璟的观点,声音仍旧没有丝毫波动的道:“大唐的将军,你的言行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李从璟的眼神重新落回辽阔无际的草原,在十来里的范围内,是正在追杀契丹残军的君子都,但是他的瞳孔里却没有他们的身影,他目光的焦点,越过这些军士,落在更远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地平线,只有天空与大地。   他说:“那么前日最后一搏时,你明明有击败我的可能,为何突然放下剑,宁愿束手就擒?”   剑子看向李从璟,丝毫不加掩饰地道:“我的确可能击败你,但即便我击败了你,你仍旧有杀了我的可能。你的眼神告诉我,任何挡在你面前、想要阻止你前进的人,你都会不计一切将之毁灭——哪怕是功归于尽!”   李从璟不置可否。   剑子转过身,和李从璟一同看向北方那辽阔的天地。关口也是山口,风大,卷动他宽大的衣袍猎猎飞舞。他缓缓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有着怎样的心思,你的煞气太重。当我站在你面前,阻止你去追杀耶律德光时,你的双眸血红一片,如同走火入魔,里面燃烧的疯狂之意,已不仅仅是杀气、愤怒,而是毁灭一切的意志。你说你是大唐的将军,这或许不错,但你一定不是一名普通的将军。一名普通的将军,不该有那样宁愿死,也要一往无前的气质。”   这样的话里透露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极深的了解,那绝对不应该出现在才见面不到七日的两个人之间,然而对于感知敏锐的剑子而言,生死之间的搏杀、观察,已经足够让他能在某一方面,深入的去窥探到另一个人的灵魂。   剑子这样了解自己,李从璟只是一笑置之,因为他从不在乎别人是否理解他。他一直认为,知人识面已是缘份,已属难得,再奢求知心,未免太不知足了些。况且他的人,他的路,他从未奢望别人理解,因为别人的眼光、看法,对他而言从来都不重要,他也永远都不会放在心上。   剑子方才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他只要一直一往无前去走自己的路。   剑子这样一番回答,并没有让李从璟满意,他淡淡的道:“这还不够。”他又说:“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这世上年轻而强大的人总是骄傲的,他们如何行事,尤其是在面临重要抉择时,不会问别人,只会问自己。你是剑山剑子,虽然我不知道你出自哪座山,但你年纪轻轻便能有这样的剑道修为,想必也是天才。一个骄傲的天才剑客,怎会因为畏惧敌人,而放下自己手中的剑?”   很多人相处多年,也不一定能够真正了解对方,很多人只是数度谋面,却已能知晓彼此心中的想法。两人之间的谈话,就像是多年老友,建立在熟知对方心性的基础上,这样的感觉或许不如何爽快,但一定很奇妙。   “一个人做事,要有意义,做没有意义的事,他就是一个没有意义的人,一个没有意义的人,肯定不会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人。剑客挥动手中的剑,也要有意义。”剑子道。   “哦?”李从璟示意剑子继续往下说。   剑子接着道:“我与你的实力相差无几,便是我稍微高一些,也高得不多。你我殊死搏杀,我便是胜了,也活不长。活人不需要对死人负责,因为一个将死的人,或者一个已死的人,已经没了可利用的价值,没了需要忌惮的实力。我死了,耶律德光自然也无需再兑现对我的承诺。我若死了,谁又来保护我拼命想要守护的东西?”   李从璟默然点头,认可了剑子的回答。   剑子笑了笑,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所以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一切才有可能!”   李从璟由衷地笑道:“很难想象,这样一番话,是出自一名不出世的剑客之口。”   “不出自剑客,该出自何人?”剑子问。   李从璟道:“或许是官场权谋之士。”   剑子站在城头,他的目光在千里之外,他道:“天才就是,他可以是剑客,同时也可以是权谋之士。”   这话傲气十足,常人说来很可笑,但从有些人嘴里说出来,却显得理所当然。因为,大话对他们而言不是大话,而是实话。谁能去嘲笑一句实话?   司马长安在之前的战斗中受了重伤,他最后和几名契丹蛮子一同从城头上摔倒,沿着甬道滚下,在半道被尸体挡住,这才没有摔死当场。战事结束,李从璟去探望他。   受伤虽重,司马长安的神智尚算清醒,他躺在病榻上,见李从璟进来,便想挣扎着坐起,李从璟扶着他躺下,温和的道:“北上以来,古北口北关赖将军之力,得以被大唐收入囊中,今又赖将军之力得以固守,将军之威名,已传遍卢龙。本帅麾下正是因有将军这样的英才,才能战无不胜,你且安心养伤,这幽州雄关,还有待将军镇守,才能万无一失!”   司马长安嘴唇微动,半晌才道:“当今之大唐,能屡挫契丹者,唯陛下与军帅,能跟随军帅护边击贼,是末将荣幸!”   李从璟又关心、勉励一番,叮嘱司马长安好生静养,这才走出病房。   病房门口,小鼠头正在探头张望,见到李从璟从里面出来,连忙仰首挺胸站好,恢复目不斜视的姿态,在李从璟经过他身旁时,连忙行礼,“见过军帅!”但因为过于紧张、激动,导致声音变了调,那话听着便像鸭叫一样难听。小鼠头立即涨红了脸,羞恼、焦急、害怕的低下头,不知所措。   李从璟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   这让小鼠头一阵心惊肉跳,心想这下糟糕,惹军帅不满了!   然而他想象中的斥骂并没有到来,反而听见一个随和的声音道:“你是关长生?名字取得不错。本帅听皇甫麟提起过你,听说大伙儿都叫你小鼠头,这诨号却取得不实,你个头虽小,本事却不小,这回大战,你杀敌不少,军功位在全军前列,本帅看你应该换个诨号才是。”   小鼠头惊喜的抬起头,看到李从璟微笑的看着他,仍是不敢相信那位节度卢龙、如同神灵般高高在上的军帅,竟会这般亲切的跟他说话,一时间竟然忘了答话。   李从璟拍拍他的脑袋,“是个好苗子,不要辜负了皇甫麟和本帅对你的期望。”   直到李从璟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一直被人以“小鼠头”相称的关长生,这才回过神来,立即挺胸大声回答道:“卑职定不负叫军帅所望!”   他喊完这句话,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同伴们都以一种极度羡慕、眼红的目光在看自己。关长生挺了挺胸膛,觉得荣耀无比。   关长生不会料到,从这一刻起,再没人戏称他为小鼠头。 第292章 西行云州会良将,夜火起时奔逃忙(二)   离开古北口,李从璟去了芙蓉镇。   丁黑因接剑子三剑,而身受重伤昏迷,李从璟将他留在芙蓉镇养伤,这回离开檀州,他要看看丁黑伤势如何,若是情况尚好,便打算将他带走。   此番与耶律德光交手,芙蓉镇镇将马怀远功劳甚大,且不言他不受赵天河鼓动投靠契丹,反而秘密将此事报知李从璟,让他能够提前将王厚德、赵天河所谋扼杀在摇篮中,便是他领三百骑作为援引,帮助李从璟在对阵耶律德光时获得兵力优势,又以马小刀和部下帮助李从璟深林截杀耶律德光,功劳就已经足够大。   经由此役,李从璟不仅看到了马怀远心性,也见识了他的本事,他有此大功,李从璟没有理由不重用他。相比之接走丁黑,与马怀远商谈军务是大事。因是,李从璟在到芙蓉镇后,先在镇治中与马怀远深入交谈了一回。这其中,自然免不了进一步考校马怀远的才能。   一夜深谈,天将佛晓之际,李从璟心中也有了打算,他对马怀远说道:“昔年你曾有壮举,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而未受重用,今番既有此大功,本帅若不能任贤,岂非有负节度卢龙之责?檀州乃是边境重地,与蓟州、平州共为卢龙屏障,也是大唐屏障,更有古北口天险,可谓位重责重,今王厚德作茧自缚,欲背宗忘祖投靠契丹,但天理昭昭,身死族灭是其应得下场。王厚德死,檀州边军却不可一日无人主事,本帅欲令你出任檀州防御使,镇守檀州,掌权檀州全境边军,你意下如何?”   刺史有军、政大权,防御使只掌军权,这是两者区别。   即便马怀远有大功,芙蓉镇也今非昔比,镇军数量达到千人,但从一介小镇镇将到一州防御使,这步子迈得仍是太大了些,李从璟此举,可谓破格提拔。   马怀远神色激动,但他不是矫情之人,不会矫揉造作、阿谀奉承,否则先前也不会有军功而只为一介镇将,更发生那样的事,李从璟将防御檀州的重担交给他,他固觉分外荣幸,但却没有推辞之意,站起身行礼,嗓音粗犷道:“多谢军帅提拔,别的不敢言,但有马怀远在檀州一日,必不让契丹蛮子入境一步,否则甘愿提头来见!”   李从璟示意马怀远坐下,没有说勉励之言这些套话,而是继续说正题,“马小刀亦为可塑之才,且其弃贼投军之举,有大义之意,只是尚欠缺一些历练,你要好好磨练他,让他能够早日独当一面。”   马小刀是马怀远表弟,两人感情甚笃不说,马怀远心性纯朴,马小刀能弃暗投明他亦是万分高兴的,听到李从璟不仅不计较其过往经历,反而有认可栽培之意,马怀远比他自己高升还高兴。李从璟对他们兄弟如此厚遇,马怀远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手也不知道该放在哪儿,索性不说话,只是眼神坚毅。   李从璟站起身,马怀远立即相送,临到门口,李从璟停了停脚步,负手说道:“去年我至此处,临别时曾有一言相赠,你可还记得?”   马怀远当然记得,他目光热切地说道:“昔日军帅刚从契丹归来,我等羡慕军帅领兵出击草原,两度击败耶律德光的壮举,军帅因有那一言。军帅说‘不日尔等当如此’!”   李从璟点点头,“今日相别,本帅仍以此言相赠,望你能谨记边军使命,谨记我等为何而战!”   马怀远神情肃然,“末将,誓死不忘!”   前往丁黑养伤的院子时,离院门尚有十几步之遥,李从璟就看到了丁黑。   丁黑站立在屋檐上,正望着茫茫远方,身形飘然,而又有几分落寞。他从不离身的六把刀,此时竟然不在身上,两手空空的丁黑,让人觉得有些不太习惯。他望着前方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事。   李从璟让随行的第五姑娘和近卫停下,他自己迈步走向院子,跃上屋顶,来到丁黑身旁。   往日格外机敏、即便是不用眼睛去看,外人靠近十步之内就能察觉到的丁黑,此时直到李从璟落在他身旁,才回过神,转身向李从璟看来。他那双饱经沧桑的眸子中,此时复杂得如同交错的藤蔓,理不清头绪。   李从璟摆手制止了丁黑想要见礼的动作,在屋檐上坐下来,示意丁黑也坐。   天色将明未明,启明星遥遥可见,夜幕散落四周,如同薄雾浓愁。   “剑子三剑如何?”李从璟轻声问。   他知道丁黑虽然平日言语不多,但对自己的武艺一直颇为自傲,但是今番却被剑子三剑击败,再无还手之力,而受他护卫的李从璟,反而有着与剑子相差不多的实力,这对他而言不能不是一种打击——要他保护的人反而比他强,还要他作甚?丁黑的落寞、神伤李从璟自然清楚,也没打算掩盖什么,直言就问出了这句话。   丁黑露出一丝苦笑,“剑子三剑,不论其是否惊天动地,然而败丁黑,却如碾蚁虫耳,丁黑无话可说。”   李从璟心头微沉,丁黑这话已无半分自信,颇有自暴自弃之意,听来让人不能不为他担忧,他看向丁黑,但见这位经历坎坷的刀客,此时双眼茫然,如同骤然失明的千里目。   摇了摇头,李从璟道:“剑子三剑,固然胜过你三刀,然其高出的部分,顶多三分,不会再多。”   “三分?”丁黑讶异的看向李从璟,眼眸中尽是怀疑。这话若非出自实力“远高”于他,且从不妄言的李从璟之口,丁黑恐怕连怀疑的兴趣都没有。   李从璟正色点头,他的确没有骗丁黑,“你可否深思过,剑子之所以能三剑败你,固然有其本身实力强横之故,但更重要的,却是其养气、蓄势之功。”   “养气、蓄势?”丁黑呢喃了一遍这两个词。   李从璟点头道:“以剑子对我之了解,不会不知道欲杀我,便需先败你。他以有心算无心,在虎牙关候之久矣,其剑不出鞘则已,出必动若雷霆,因他若不能三剑败你,一旦与你陷入缠斗,便有可能被你我联手围攻杀之。”   丁黑目光中渐渐有了亮色。   李从璟站起身,“人固有气,孟子言‘养浩然正气’,此气一成,不惧艰险,不避邪魅,虽千军万马吾往矣;你练刀日久,当知刀亦有气,剑亦然。剑子为雷霆一击,蓄势良久,又因其存必杀我之心,固能得剑意磅礴,由是,再加之其出其不意,居高临下,威势自然不同凡响。你骤然应对,刀势未成而受挫,气势未起而隔断,如何能不被其三剑所败?”   这很好理解,好比人发力时往往会伴随大喝,是因出声有通气力之道之故,若是发声一半被卡在气道中,那力气也必定大打折扣,说不得还会反伤己身。   这些道理丁黑并非不能想到,只不过他先入为主的以为剑子太强,而他太弱,失了心力,几日来一直被挫败感和阴影所折磨,不能想通这一层罢了。   经由李从璟提醒,丁黑渐渐想通。再看向李从璟时,丁黑眼中燃起熊熊战意,跃跃欲试。   李从璟自然知晓丁黑打得什么主意,他连连摆手,避让道:“我刚与剑子生死相搏,受伤不轻,还没恢复过来,此时不能与你过手,你要打,找剑子去。你若真打死了他,我倒还少了个对手。”   丁黑被李从璟这幅模样逗乐,露出笑容。   笑过之后,丁黑眸中却仍有挥之不去的灰暗,他重新坐下来,默然片刻,道:“纵然如此,剑子之剑,还是强过我手中刀。”   李从璟也沉默下来,这是事实。   丁黑忽然笑了笑,以一种轻松而又沉重的语气道:“我这一生,起初醉心于功名,少年离乡,四处搏出头,十年只三归;最后终于知道,功名固然珍贵,但世间可贵的极处,于我而言却还是倚栏而望、日日夜夜盼我归的佳人,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些;小青死后,我万念俱灰,本想隐居山林,了此余生,之所以跟在军帅身边,是感念军帅恩德,敬佩军帅为人……我以为,我这一生,已再无可留恋之处。直到剑子出现,直到他三剑破我三刀,将我击败……”   丁黑站起身,语调渐重,“我终于发现,其实我最不能容忍失去的,不是报复、野心、功名,不是斯人,而是手中的刀!我握了十多年的刀,却从未真正用心看过我的刀,一直以来,我只是将它作为工具,谋取功名的工具,为小青报仇的工具……”   “一件从未被我正视的东西,我又怎能奢望他带给我不灭的成就,一个从未正视过自己手中刀的刀客,又怎能奢望不败,又怎能奢望凭它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   李从璟默然站起身,看着丁黑,肃然地问:“你决定了?”   丁黑神情坚毅的颔首,“我决定了!对不住,军帅!”   李从璟摆摆手,笑容真诚,“你无需跟我致歉,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都有他宁可失去生命也不愿失去的东西,每个人总要找到他所该追求的东西,才能活得踏实,活得心安。你能找到你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我为你高兴,既然认清了,便不要有顾虑,我不能是也不会是你的顾虑!”   “谢军帅!”丁黑俯下身,真心实意的行礼。   李从璟负手看向远天,黑暗尽去,黎明到来,“我们的人生,总在不停的追寻,可能我们错过很多次,但我们会站起来更多次,最终走到自己正确的道路上去。可这世上有无数人,直到死的那一刻,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到底在追寻什么,又为什么耗尽了一生,最终只能悲凉的死去。丁黑,刀,是你的道,正如这天下是我的道,我不会片刻停歇我的脚步,你也不必。”   丁黑和李从璟并肩而立,看红日薄发,他喃喃道:“人这一生,总要经历点什么,才知道自己最终想要什么。”   这一日,丁黑孤身离开芙蓉镇,徒步南行。   他之前用过的六把刀,静静躺在房中的矮榻上。   他手中没有刀,他的刀在天下。   他要去找到那把刀。   李从璟在芙蓉镇的城墙上,目送背影决然而坚定的丁黑远去,此刻的他不会知道,当丁黑再度出现在他面前时,是怎样一副模样,又会带给他怎样的惊喜。 第293章 西行云州会良将,夜火起时奔逃忙(三)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会有一颗浓厚的好奇心,总会有问不完的问题,少女尤其如此,更何况还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   坐在树梢上的第五姑娘,自得其乐的摇晃着两条小细腿,双手合在一起捧着她精致的小脑袋,歪着脖子问正在树前燃起一堆篝火,烧烤方才猎到的一只野兔的李从璟,“军帅,现在我们要去何处?”   卷起衣袖的李从璟坐在火堆前,不时翻动手中的细木,以求将被串在树枝上的兔肉烧烤得更加均匀,淡淡兔油溢出表皮,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神情认真,跟平日指挥千军万马征战没有任何区别,闻言头也不抬地道:“西边。”   “我们去西边作甚?”第五姑娘折下一枝树叶,拿在手里无聊的转着圈。   忽略小孩子的提问不是一个睿智的成年人会做的事,敷衍少女的提问更不是一个智者会有的行为,李从璟实实在在道:“去给我们找些盟友,顺便给契丹找些麻烦、增加一些敌人。”   盘膝坐在离李从璟不远处的王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手中半熟的兔肉,双手放在膝上三尺剑上已经半晌不曾移动半分,他浑然像是没听到李从璟和第五姑娘的对话,双眼已被那只诱人的烤兔塞满。   这样的眼神让人就是想要忽视都难,李从璟看了王朴一眼,郑重其事的提醒道:“文伯,这只兔子只够两个人吃。”   王朴目不斜视,没头没脑道:“正好正好,你跟我加在一起,正好两个人。你放心,我吃得不多,大半还是你的。”   第五姑娘呼的一声从树梢上跳下来,走到王朴面前蹲下,挡住了他欣赏烤肉的目光。王朴浑然不觉有异,往旁边挪了挪,继续盯着快要成熟的兔肉。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一团阴影挪了过来,再次将他的视线遮住。他毫不在意,再度往旁边挪了挪。   如是再三,王朴终于察觉到不对,他抬起头,茫然的望向眼前一脸怒容的第五,“小娘子,你有何贵干?”   第五保持怒视王朴的眼神不变,伸出一只手指向身后,“那只兔子的另一半是我的!”   王朴怔了怔,随即失声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第五姑娘指着自己的鼻子,“本姑娘的话,就是道理!”   王朴被第五的霸道惊呆,他可怜兮兮的望向李从璟,“李兄,她说的不是真的吧?”   李从璟很认真的点头,毁灭了王朴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在王朴的哀嚎声中,李从璟无奈道:“猎物并不止这一只,你为何不学学人家剑子,自己去烤一只?”   王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剑子面前也燃着一堆篝火,他正在烧烤——一只野猪。浑身都散发着不食人间烟火气质的剑子,烤起猎物来却手艺纯纯熟,最让王朴无法接受的是,他竟然从身上摸出了好几种佐料,不失艺术性的涂洒在烤肉上。不消说,剑子也是吃道中人,而且看样子他的厨道修为,似乎丝毫不亚于他的剑道修为。   王朴回过头,苦着脸道:“可是李兄,我……不会啊!”   李从璟满脸不信,“你自个儿说过,之前曾跟随你师父隐居山林多年,怎会连烤肉都不会?”   王朴更加无辜,“我跟随师父隐居山林,那是为了潜心修学,若是时间都浪费在烤肉上,我如何修得一身才学?”   李从璟:“……”   第五姑娘白了王朴一眼,哼哼道:“既然你有这么多才学,拿出一两斤来烤着吃好了。”   王朴:“……”   李从璟给王朴指了一条明路,“剑子烤得肉多,你为何不去找他?他随意给你分一小块,就够你城破肚皮。”   王朴转头再看剑子面前的庞然大物,顿觉李从璟此言有理,拍着大腿叫道:“我先前如何便没想到!”屁颠屁颠跑到剑子身旁蹲下,一脸和善讨好笑容,“剑子,你这……”   他话没说完,剑子将长剑王朴脚前重重一拍。   王朴的目光落在那柄古朴但摄人心魄的长剑上,想起剑子之前展露的身手,咽了口唾沫,不甘而又识趣的一步一步退开,显得极度委屈。   第五姑娘瞧见他这幅模样,乐得捧腹大笑。笑完,幸福的抱着李从璟的一只手臂,满足的依偎在他身旁。   李从璟感觉手臂传来异样感,扭过头看,视线落在第五姑娘胸前。   第五姑娘顺着李从璟的目光看下去,最终停留在自己发育良好但明显还不够饱满两只小兔上,她蹙了蹙眉,想了想,随即挺直腰身,勇敢的挺起胸膛。   李从璟默然无语,回过头继续烤肉。   最终,当众人都在吃肉的时候,王朴一个人蹲在一边,双目含泪的看着诸人,委屈的抱紧了手中的三尺剑,分外孤独。   李从璟心善,再者王朴毕竟是跟他混的,不好太忽视,他在自己的半边兔肉上撕下一条腿,递给王朴。   王朴立即跳起来,感激涕零的接过。   然而不等他将兔子腿放进口中,便被不忍李从璟吃不饱的第五姑娘一把蛮横的夺了过去,抱在怀里。但第五姑娘也不欲违背李从璟的意愿,她索性将自己那只兔腿掰下来,递给王朴,将原本属于李从璟的那只腿还给了他。   李从璟在哑然失笑的同时,看到第五姑娘认真而固执的眼神,心头又有些发热。   吃完,众人继续上路。   “我等此番西行,虽说是为谋求丰、胜二州,至不济也该联系上鞑靼部,试探有无与周边诸夷结盟应对契丹之可能,但军帅你擅离卢龙,真的妥当?”路上,王朴问李从璟。   “无妨,我又不带大军前去,隐蔽些总是可以的。”李从璟坦然自若道。   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事若不成还能隐蔽行踪,若是谋事有成,还怕日后世人不知李从璟此行?王朴也是胆子雄壮的,反正他又不会有多大危险,万一不行仗剑跑路即可。但他还是问:“丰、胜二州,鞑靼领地,现有无数契丹军队,我等至彼处,不带大军,若遇险境,该当如何?”   “无妨,虽无大军相随,却还是有些骑兵接应的。”李从璟语气平淡道。   王朴无语凝噎,心道你这还叫不带大军,难道骑兵就不叫大军?打死王朴也不信,李从璟带着骑兵只是为了接应。要谋取丰、胜二州,虽然不太可能,但努力却是需要的,否则对不起此行,而要从契丹军手中谋取丰、胜二州,又或者帮鞑靼等部走出困境,以让他们跟己方联盟,需要的骑兵数量又岂止是“有些”?   李从璟不明说,王朴也不好追问,他接着道:“西线地域广阔,我等初至何处?”   李从璟道:“听闻契丹在占据丰、胜二州后,大军肆虐云州边境,云州的大同节度使有些麻烦?”   王朴惊讶道:“军帅,你擅离卢龙西行已是犯忌,举兵西征已是大罪,如今又要插手大同军政?”   李从璟没好气道:“我们这是去帮大同节度使的忙,如何便叫插手大同军政?”   洛阳。   李嗣源与郭崇韬已经许久不曾坐在一起宴饮,此时两人推杯换盏,饮酒无数,饭菜却是没怎么动筷。   李嗣源放下酒杯,笑道:“上回你我对坐饮酒,还是从璟尚在洛阳,我等方灭伪梁之时。转眼间,已是时逾一年,岁月悠忽,让人不胜感慨!”   如今的李嗣源,身上有一连串头衔:竭忠启运匡国功臣、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傅、中书令、天平军节度使、开国公,彰显着他在大唐王朝的不凡地位,整个大唐朝堂,也仅有同有开府仪同三司之殊荣、枢密使之高位的郭崇韬等寥寥数人可与其比肩。   “当日国公父子为大军先锋,率先为大唐攻破大梁,功绝群臣,威重天下,韬与国公、从璟对坐畅饮,一时风流,至今感怀不尽。”郭崇韬顺着李嗣源的话往下说道。   李嗣源摇摇头,笑道:“若论灭梁之功,满朝谁能与大人相比?若非大人在陛下面前定下大计,我等粗莽武夫,哪里会有攻克大梁的后事!”   “国公过谦了。”郭崇韬言辞谦逊,但神色里却无多少恭敬之态,显得不卑不亢,他放下酒杯,好整以暇的坐好,问李嗣源:“今日国公与韬相聚,不会仅为说这些旧事吧?”   话至于此,李嗣源也不再顾左右而言其它,直言道:“大人应知,契丹蛮贼大军西向,攻克丰、胜二州之事。丰、胜二州之地,土地膏腴,水草丰美,实为养马之良所,历来兵家必争之地。昔年汉朝旧事,匈奴窃据此地,武帝奋发,用卫青北征,二战便是收复此地,因有此地马场之供,方有之后屡败匈奴,封狼居胥之壮举。今契丹蛮贼占据此地,使我朝顿失良马无数,实为我朝大患,不能不复夺之。奈何我之前数次上书,皆无回音,大人久在中枢,可知此乃为何,陛下又是何意?”   李嗣源这话大体不差,但他问及的问题,郭崇韬却不能回答,即便是今日李嗣源专程造访,与他饮酒至此,他也无法给对方实在的答复,只是道:“陛下之意,为臣者不能尽知,也不敢多问。”   李嗣源见对方如此惜字如金,心头恼怒,却也无可奈何,他虽地位与郭崇韬相差无几,甚至隐在对方之上,但论实权,论与李存勖的亲密程度,以前他自然胜过郭崇韬,现在却是不及了。   末了,李嗣源不无悲愤的叹息道:“今天下纷争不休,契丹袭边不停,以陛下的雄心壮志、雄才大略,难道竟无逐鹿群雄之意了么?”   这话有些犯忌,郭崇韬深深看了李嗣源一眼,淡淡道:“陛下不缺雄心壮志,不缺雄才大略,缺的,只是兴致!”   李嗣源默然。   皇宫,大明殿。   醉醺醺的李存勖手持烛台,摇摇晃晃走到一张挂在木架上的巨大舆图前,伸手拍了拍舆图上的灰尘,凑近了舆图,用宿醉的双眼瞧了好半晌,最终视线停留在某处,久久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李存勖退后几步,一把丢掉烛台,随意的坐到地上,不满的嘀咕道:“契丹蛮贼胆大包天,竟敢夺我疆土,难道不惧我大唐雄师?!……朕有那么多良臣虎将,竟然无人与朕分忧,去将这帮蛮子逐出此地,岂有此理……一群饭桶,都是饭桶!” 第294章 西行云州会良将,夜火起时奔逃忙(四)   “朕于马背上凭双手得天下,天下都是朕的,谁人敢不服?今朕坐拥中原,一令之下伏尸百万,谁人敢不畏惧?那吴越王钱缪、岐王李茂贞、荆南高季昌,哪一个不是世间豪杰,但谁不是争先恐后臣服于朕!区区几个草原蛮子,便是再能闹,又能折腾出什么浪花来,苍蝇也似,徒惹人厌!耶律阿保机为老不尊,朕早晚要摘了他脑袋上那顶帽子!”   李存勖自言自语,嘀咕完,沉默下来,他那双曾让人不敢直视的虎目,此时浑浊不堪,没有丝毫神采。   大殿空旷无声,足需三人合抱的廷柱如一柄柄笔直的剑,在李存勖的呢喃声中横眉冷眼,烛火摇曳中帷幔虚影幢幢,更显得殿堂空旷如原野。在这片无人与之分享风景的原野中,李存勖安静的坐着,他看着自己的影子,眼神迷恋而茫然,许久不曾挪动。   哒哒哒的脚步声忽地有节奏的响起,一下下敲击在李存勖心口,熟悉的脚步声让他抬起头来,向来人望去。那是一个美到极处的女子,端庄的面容不失娇媚,富丽堂皇的锦服金线玉边,任何人一眼看去,都会知道这是人间最尊贵的女子。   她是李存勖的妃子,大唐帝国新册立的皇后,刘氏。   刘氏轻柔的走到李存勖身边,从宫女手中拿起一件披风,蹲在地上为他披上,声音柔弱无骨而格外温醇道:“陛下,夜里谅,为何独自一人坐在这里?跟臣妾回去,好生安歇吧。”   李存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抬头茫然看着刘氏,眼神空洞,就像没有看到面前有人一样。   皇后刘氏脸色微变,连着推了李存勖好几把,对方都没有反应,她不禁有些焦急,还有些隐隐的害怕,“陛下,陛下……”   刘氏呼唤许久,李存勖才从出神中回过神来,他看着不知所措的刘氏,浑然不知发生什么,一如既往地笑道:“皇后,你这是怎么了,如何这番模样?”   李存勖恢复正常,刘氏却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她从后怕中恢复过来,泪水溢出眼眶,瞬间成了梨花带雨的模样,可怜兮兮的望着李存勖,猛地扑进李存勖怀里,哽咽道:“陛下,你可不能这样吓唬臣妾,臣妾好怕,你再这样臣妾的心会受不了的,臣妾怕臣妾会疯掉!”   刘氏惨兮兮的模样让李存勖心中顿时升起莫大爱怜,他为刘氏擦去脸上的泪水,“朕是天下之主,朕不让你疯掉,谁又能让你有事?有朕在,你什么都无需担心!”   刘氏重重点头,露出一个可以融化一切的笑容,扶着李从璟站起身,腻声道:“陛下,这里凉,臣妾服侍你回去休息可好?”   李存勖嗯了一声,随着刘氏走出大殿。   在众人背后,那张刚被李存勖拍落几许灰尘的舆图,显得格外孤零,在人眼所不能见的时间,它再次被灰尘蒙上。   什么天下,天下哪敌美人一笑?   在跨出殿门的时候,刘氏忽的回头看了一眼,宽阔而威严的殿堂,在她眼中仿佛有整座江山那么大,她嫣然一笑。   她不需去征服天下,她只需征服那个征服了天下的人,天下便是她的囊中之物。   契丹在夺取丰、胜二州,攻破鞑靼部之后,为控制此处,在两者中间的河套之地设立应天军。作为契丹此番西征的统率,耶律敌烈亲自挂帅,坐镇应天军大本营,一面加强对丰、胜二州和鞑靼部的掌控,一边纵兵肆虐长城沿线,大有寻机突破长城防线,突入云州腹地之势。   坐镇云州的是大唐大同节度使,云州辖地不仅仅是长城东南,塞外西北百里之地,原本也属云州辖境。   作为契丹国内除却耶律阿保机等寥寥数人之外,权力最甚的耶律敌烈,他戎马一生,征战无数,有着耶律德光、耶律倍这些后辈无法企及的丰富征战经验,尤为难能可贵的是,耶律敌烈更是一位饱学之士,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博学,这就使得他的征服之道更加立体、难以对付,论军政才学,整个契丹国,除却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无人能出其右。   也正因此,他才是契丹北院夷离堇。   耶律敌烈攻取、驻守河套的种种举措,被一个人细细看在眼里,他就是大唐大同节度使秦仕得。两者近在咫尺,唯有长城相隔,耶律敌烈打个喷嚏,秦仕得就能被溅一脸唾沫。   能为一镇节度使,为大唐镇守边疆,秦仕得非是寻常人物,事实上,秦仕得虽出身草莽,却深谙用兵之道,戎马生涯中罕有败绩。虽然隔着长城这层纱,但对耶律敌烈的种种挑衅,秦仕得早就不服,常有反击之心。   而耶律敌烈纵兵抢掠长城以北的云州辖地,终于彻底激怒了秦仕得,他领兵离开云州城,开往长城,要给耶律敌烈还以颜色。   节度使拥有军政大权不是说的好听,而是的确如此,在藩镇中,节度使自行决定军政大事,例如募兵、裁兵、练军、打造军事器械、一定程度上的征伐之事,在民政上,节度使握有人事权,有直接任命辖境内官员的权力,若是国君强势,节度使权力可能稍稍有所约束,一旦国君势弱或者不加强控制,节度使就是一方诸侯。   就算耶律敌烈没有侵扰云州之地,若是秦仕德果敢,他照样可以领兵出击——只不过胜了固然好说,输了便是吃力不讨好。秦仕德如此,李从璟也如此。在没有朝廷诏令的情况下,李从璟擅离藩镇,领军西入草河套,名义上说固然犯忌、有罪,但只要不是图谋不轨,动作不是太难看,满朝大臣,谁又会无故去得罪一方诸侯?又有谁有权力指摘他的不是?   ……   长城有烽火台相望,此固人所众知,而实际上在地形宽广、位处交通要道的地方,长城上也有雄关、设关卡,毕竟长城内外也是需要沟通、联系的,且不说平民百姓、商人来往,便是中原王朝的官吏、军队,也同样需要有进入草原的通道。毕竟长城是“城墙”,是军事防卫上的屏障,而不是闭关锁国的遮羞布。   云州西北直通河套之丰、胜二州,河套乃是平原,这里的长城有一座边关,名为桑亁关,在云州长城沿线的兵力布置中,此处无疑是要点,因而有一座不小的军营,屯扎有数百边军。   秦仕得到了此处后,没有贸然向关外的契丹军出兵,而是老道的先派遣出大量游骑,四处去打探契丹军的行踪。耶律敌烈派到云州的契丹军有多少,步骑配置如何,是分成数路还是集结在一处,他们的作战目标是什么,甚至包括这些契丹军的装备、精锐程度,秦仕得都要求他麾下的老练斥候打探清楚。   驻守边境多时,又是军中宿将,且不说秦仕得本身是一员良将,其麾下同样不缺乏精兵悍将。所谓精兵悍将,并非能冲锋陷阵就行,更重要的是各兵种的协调配合,例如斥候是否足够老练、机灵,陷阵士是否足够舍生忘死,哪些将领擅攻,哪些将领善守,都有要求。   一连数日,赶到桑亁关的秦仕得一直按兵不动。   直到散出去的游骑尽皆返回,或者能返回的尽皆返回,秦仕得在与诸将军议、制定好作战计划后,在桑亁关下的兵营中,沙场点兵。   秦仕得如今已年过五十,然一身锐气依旧扎眼,但凡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一位历经杀伐的汉子,浑身似乎都在往外冒着血气,随时准备杀人。当然,是指挥别人杀人。   秦仕得从血火中拼杀出如今的地位,不同于许多从底层杀出来,富贵后便骄奢淫逸的粗鄙汉子,他虽也粗,但不鄙。出身农家,祖上时代耕田的他,唯一的喜好是种田。他常对人言,老子小时候想种田但没得种,乱兵毁了我的田,毁了我的粮,也毁了我的家,让我没了活路,只剩下一条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没了的贱命,没办法,老子只能提起刀,去跟这个世道玩命。   着明光铠,携横刀的秦仕德站在点将台上,望着他面前的数千大同军,沉默了一会儿,用他浑厚的大嗓门缓缓道:“教会老子怎么跟人玩命又不被别人玩死的老队正告诉我,别人抢了你的田、粮,你也可以去抢别人的田、粮,抢到了便是赚了,抢不到不亏,反正没田没粮你也活不了!老队正说得对啊,不过老天不成全他,所以他一直没能立下多少战功,倒是那个被他教会玩命抢田抢粮的小子,如今有了种不完的田,吃不完的粮!”   “老子想分他一些,可他没福气,早早就死了。没办法,老子只能每年多烧些纸钱给他,让他在那边儿买得起田,种得起粮,填得饱肚子,吃得起肉。”   “老子只能为老队正做到这些。但如今不同,那帮不知死活的契丹蛮贼,竟然来夺我们的田,夺我们的粮,要让我们无田可种,无粮可食!”   “老子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不爱听人家跟我唠叨什么精忠报国,但老子知道,没田没粮,那我们就得饿死!”   “别人要我们饿死,我们能答应吗?不能!”   “敌军在我们面前排兵布阵,我们能坐以待毙吗?不能!”   “那我们该怎么办?”   “没说的,跟他们玩命!”   这一日,五千大同军,在秦仕得亲自率领下,大出桑亁关,浩浩荡荡,向肆虐云州西北的契丹军,主动亮出了手中的横刀!   关内山清水秀、风和日丽,塞外大漠孤烟、狼烟四起。   ……   河套,应天军大本营所在之地。   用兵西征以来,在连续攻下丰、胜二州,力败鞑靼部族酋长之后,耶律敌烈曾回西楼向耶律阿保机述职过一回,没停留多久,便领阿保机之令,重新坐镇应天军,在消化战果的同时,准备继续西征。   之前契丹兵锋曾一度远远越过丰、胜二州,抵达天山脚下,甚至与西州回鹘、吐蕃屡有交战,只不过近来,先前表示臣服契丹的鞑靼部酋长出尔反尔,在契丹西线战事正紧的时候,趁机向耶律阿保机提出只进贡、不称臣等一系列要求,并对借路西征的契丹军队作出了许多限制动作,耶律阿保机一怒之下,这才有耶律敌烈亲自领兵攻取丰、胜二州,血洗鞑靼部之事。   征服敌人、建立霸业的道路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一蹴而就的。   耶律敌烈将手中的军报看完,丢在案桌上,冷哼一声,威严中正的脸上浮现出不屑之色,在这一刻,他身上的儒雅之色褪去,杀伐之气展露无遗,“我没去叩关,找秦仕得的麻烦,已是给他面子,这老儿竟然不知死活,跑到桑亁关来点兵,更是派出大量游骑深入丰、胜,这老头活腻歪了,想找死不成?”   在耶律敌烈面前,恭敬站立着一个不过三十来岁的契丹汉子,看他鲜亮华丽的服饰,身份应该非同寻常,“父王,你用不着生气,秦仕得在你面前,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蚂蚁罢了,他闯入你的视野,惹您不高兴了,你都无需自己动手,孩儿自会为您去收拾他!今番他既然来找死,我们费些力气,为他挖一座坟墓,又有何难呢?”   这个面容年轻的汉子在说话的时候,神色中流露出淡淡的,但却极为明显的骄傲。耶律敌烈因军功被封王,所以汉子称他为王。   “你说得对,人若是想死,长生天也难不住,既然我们的对手如此迫不及待欲见阎王,我们就为他挖一座坟墓就是。”耶律敌烈对眼前人的想法很赞同,甚至有些满意之色,“雉儿,既如此,你便带上你七个弟弟,去会一会这秦仕得,为父王摆平这只蚂蚁。”   耶律敌烈文武双全,在契丹国显赫一时,风头少有人能及,但他却无子嗣。于是对汉文化十分醉心的他,效仿中原风气,收了八个义子。被耶律敌烈称作“雉儿”的年轻汉子,便是他第一个义子,耶律雉。   耶律雉道:“收拾秦仕得这一介老匹夫,何须我兄弟八人一同前往?孩儿与五弟六弟前去便可。”   耶律敌烈却没有同意耶律雉的请求,他摇头正色道:“秦仕德虽然是个粗莽匹夫,但毕竟久经沙场,其麾下大同军,亦堪称精锐,不容小觑,你兄弟几人虽都是可塑之才,但毕竟尚缺与汉人作战之经验,此行非得一同前去不可。”   耶律雉知道,他可以在耶律敌烈面前表达自己的想法,但绝对不能违逆耶律敌烈的意愿,所以他没有再坚持,恭敬应是,“既如此,便让诸位弟弟都历练一番,也好多积攒一些对战汉人将领的经验,好为他日父王马踏中原,饮马黄河效力!”   耶律敌烈哈哈大笑,学着中原人的样子,抚须点头道:“正是如此。” 第295章 西行云州会良将,夜火起时奔逃忙(五)   自檀州至云州,需得经过顺州、儒州、妫州、新州,一路向西渡桑干水。   新州是大唐威塞节度使的地头。整个幽云,若用后世眼光去数的那十六个州,现下却是有五个节度使了,除却大同、威塞节度使,尚有朔州振武节度使、应州彰国节度使。只不过另外四个节度使节度的地头,加起来还不敌一个李从璟卢龙节度使罢了,由此也可见卢龙担子之重,因是说大唐北境防御草原民族的半壁江山都在李从璟手里,丝毫也不为过。   也正因手握北境防御责任、力量的半壁江山,李从璟才丝毫不敢大意,但凡对“护边击贼”有用之事,即便是要付出一些代价,他也愿意去做。且不说他心中的抱负,便是现实的责任,也使得他不得不如此。如今契丹势大,长城之外能与契丹对抗的势力,正在被耶律阿保机一一剪除,此时李从璟若不赶紧外结“盟友”,内交幽云诸位节度使,一旦风云有变,形势可就艰难了。   再往远处看,李从璟如今出镇卢龙,有防御契丹,处理边境军政的便利,对如何破契丹之势,他也有八字方针,但这个方针能否顺利实现,实现后是否真能让契丹大乱,或者说能破契丹的国势到什么程度,目前都是无法预料的。   再过两三年,天下就将大变,李从璟也不可能继续坐镇卢龙这一隅之地,在无他坐镇卢龙时,幽云防务,就得交给接班人和幽云其他节度使,他们能否挡住契丹马蹄,或者说能否遏止契丹发展势头,就是到时候的实际问题。   所以,李从璟要趁他如今还在幽云的时候,多做一些谋划,多落下一些棋子,以保证这盘棋不会在日后走样、毁局。   这是他的远谋。   很多时候,决定一个男人成就的,就在于他的眼光和远见。   丰、胜情势紧急,容不得李从璟在路途中停留,况且这一次他名义上还是“秘密”西行,所以在路过新州时,他没有去见威塞节度使。   说起来,李从璟与新州也是颇有渊源的,去年被李从璟攻克平州后斩杀的卢文进,之前就曾是新州的将领。   过新洲,李从璟一行人至桑干水。   在桑干水,李从璟与人作别。与他作别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位身姿出尘、不辨雌雄的剑子。李从璟往北去云州,剑子往西,踏上他的西归之路。   桑干水碧绿无波,清澈处可见河中游鱼自在遨游,山峦与蓝天白云之景落入水中,美轮美奂。河面上有渔船来往,河床外不远处有人家,一座路边酒摊酒旗招展,四野有野草蓬勃。   这里没有血与火中金戈铁马,有的只是渔舟唱晚,空气中散发着宁静祥和之气。   第五姑娘去叫了几条渔船过来,为众人充当渡船,只不过李从璟一行人人数有些过于多了些,且不言他的近百近卫,便是剑子的同门师弟也有二三十人。渔船不大,数量也少,要渡过众人,要来来回回许多趟。   被第五姑娘叫过来的渔夫,见到李从璟这些人个个带刀,还有不少负短弩的,一张张因生存艰辛而布满风霜的脸上,都流露出畏惧之色,一举一动凭空多了许多拘谨。待离得近了,瞧见众人要么个个神色冷峻,一身精悍、杀伐之气,如同地狱中走出来的修罗,好像会见人就杀一般,要么个个长衫古剑,风姿不凡,如同遗世独立的天外来客,哪一个都不像是正常人,惊骇下竟然倒撑长蒿,想要掉头就跑。   第五姑娘气得直跺脚,正要呼喝手下军情处锐士去将船拦下,手持长剑的剑子忽的从河床掠出,脚尖在河面上轻轻点过,鸿雁过水般飘过河面,稳稳跃上跑得最快的那艘渔船船头。   然后,那些渔船就全都又倒了回来。   王朴不禁击节喝彩,“好身法!”。   最后,人马分成数批上船渡河。   李从璟不知从何处捡来一截树枝,在枝头拴了一根线,绑了一个小物件伸进河里,就这么坐在船头。   难得身处宁静之地,李从璟惬意非常,眼见四周景象,脱口而出:“一代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水浸碧天何处断,霁色冷光相射。蓼屿荻花洲,掩映竹篱茅舍。云际客帆高挂,烟外酒旗低亚。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   剑子走到李从璟身旁,细长的眉微微蹙着,“你这样也能钓鱼?”   李从璟呵呵笑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剑子那条好看的眉蹙得愈发紧了,“好生说话!”   对剑子的不解风情李从璟早已习以为常,摇头无奈道:“测水速。”   “测水速?”剑子眉头拧到一起,满脸不解。   “测水速,量水深,可知大军能否徒步过河,运兵船如何选择登陆点……”见剑子脸上的不解之色更浓,李从璟放弃了继续深入讲解的打算,“习惯使然罢了,这些年早已习惯不浪费一时半刻。”   后面这句话剑子倒是听懂了,他点点头,默然了一会儿,道:“过河后我便要返回剑山。”   李从璟表示了解,随即有些纳罕的问:“你出山本是迫于契丹军压力,专为刺杀我而来。此番你刺杀我失败,不回草原去找耶律德光请罪?以你的本事,如你所言,尚有价值和实力,纵然耶律德光不满,也不会对你如何,毕竟错不在你,如此你至少可不违背保护剑山的初衷。现在骤然离去,就不怕耶律德光不满,马踏剑山?”   “为契丹效力,的确是保护剑山的方法,也是最保险的办法,但是……”剑子深深看了李从璟一眼,“这回见到你后,我明白了一件事。”   “何事?”   “之前我错了。我屈服于契丹军力,放弃了一个剑客的道,而充当他人的杀手,这并不是我应该做的事。”剑子缓缓地说道,风华绝代的脸上写满认真,“真正的剑客,手中的剑应该是直的!”   李从璟哑然,问道:“此番回剑山,若是契丹大军真大举进攻剑山,你该如何?”   剑子望向川流不息而又轻柔无波的河面,淡然而又坚定道:“我手中有剑。”   李从璟摇摇头,心想若是你早有这番觉悟,我之前也就不至于伤成那副模样。不过他还是善意的提醒道:“对手太强的话,剑是会折断的!”   剑子好似早有打算,又或许经过这次下山“历练”,他看透了一些问题,多了一些领悟,所以他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剑客的剑可以断,但剑客的道不能丢。剑断了,可以重铸,剑山毁了,可以重建,但是道丢了,便什么都没有了,剑客也不再是剑客。”   李从璟有些惊讶于剑子的思想境界,甚至有些佩服。   他想起他自己这一生,也想起他自己的道。自己之所以是自己,不就是因为有自己的道么,若是舍弃了自己的道,自己跟泯然众生又有何区别?大千世界,树叶都没一片相同,人又怎能容忍自己与别人没有区别?   但佩服归佩服,该分别还是得分别。   众人在对岸下船,两相拜别。   剑子曾意图截杀李从璟,李从璟却一直没有将其杀之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因对方实力强横,杀也不一定能杀得了,与其煞费心思仍旧冒着为自己日后多竖立一个敌人,多一个睡觉都不安宁的梦魇的风险,不如让过去过去,为自己寻一个朋友。之后完全没了这些心思,却是两人心灵有相通之处,惺惺相惜。   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人要走得远,功业要立得大,总需要为自己减去几个敌人,增加一些朋友。   胸怀不大,斤斤计较,或许同样可以在某些需要天分的领域有成就,但不会成为执掌大权的上位者。   拜别之际,剑子真诚地笑道:“李从璟,你是我这回下山见到的最有趣的人,因为你,我领悟了更多东西,剑道也提升不少。因此,你可算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希望来日我们还有相见的时候。”   李从璟听到这句话,却是脸一黑,“那岂非意味着,现在我是铁定打不过你了?”   剑子笑而不语,那神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从璟不禁悲从中来,感叹造化弄人,长叹一口气,不再纠结,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总说剑山,你出自哪座山?”   剑子和众位剑客远去,他的声音轻轻飘来,“天山。”   李从璟一怔,心想天山上果真有剑门?随即觉得不对,此时的天山不是叫金山么,那天山是指哪座山?于是,李从璟气恼的发现,虽然剑子说了他的山门,李从璟还是不知那是哪座山。   李从璟朝剑子的背影喊道:“喂,哥们儿,你到底是男是女?”   然后他感到了让他禁不住一个寒颤的蓬勃剑意。   ……   剑子像是李从璟生活和生命中的一个插曲,来的无声无息,去的悄无影踪,插曲过后,他还是继续走在他的征途上。   一日后,李从璟见到了云州城。那是一座充满铁血之气的雄城,整座城池没有一点烟花气,朴实厚重的城池结构,密集排列的城防工事,明眼可见的防御器械,让这座雄城看起来如一只铁甲巨兽,似乎它的每一次呼吸,都吐露着金戈铁马的气息。   城墙上的军士甲胄森寒,伫立在女墙后的一张张面孔,没有丝毫表情,他们的目光落在城外的行人身上,冷冰冰的。   李从璟望而感叹,“如此城防,固若金汤,如此将士,世之虎狼,秦将军真良将也!”   观兵卒,可知将帅。在李从璟的脑海中,秦仕得的面孔是铁血而豪迈的,因了这种观感,李从璟忽然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见一见这位节度使。一个治军如此纯粹的将军,本身必定也是一个纯粹的人。   然而很快,李从璟就被告知,秦仕得并不在云州。对秦仕得的行踪,留守的云州将士同时选择了闭口不言。最后还是一个曾与李从璟有过数面之缘,对其仰慕已久的朝中大将之子,告诉了他秦仕得的去向。   “秦将军已出桑亁关,去击契丹了?”听到这个消息,李从璟震惊不已。   对方认真而默然的点头。   李从璟久久不语。   关内关外迥异。   出关击敌,这需要怎样的魄力和情怀,这其中又有怎样的豪情和壮烈,李从璟岂能不知。   李从璟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秦仕得领军出关的画面。   关内山清水秀,塞外大漠孤烟,边关军营,是谁在点兵?   有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将,手提八千雄师,背对雄关,亮出横刀,冲向塞外之敌。 第296章 西行云州会良将,夜火起时奔逃忙(六)   天高云阔,两座走势低缓的矮山之间,有方圆十几里的广阔平地,这里曾是荒野、草地、耕田,但现在,这里是战场。   秦仕得立马在临时垒出的土包上,目视前方,苍老而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他神情严肃庄重,却没有半分忌惮之色。在他身前,是正在列阵的四千余步骑。   步军在中,已成数个小方阵,正在合拢为一个大阵,铁甲钢刀的将士们,汇聚成一片钢铁洪流,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踩在大地的心脏上,发出的一声声齐喝,在鼓声中犹如雷鸣。   为数不多的骑兵奔行在两翼,如风卷动的身影不可捕捉,纷扬的旗帜在他们手中猎猎作响,成为这片黑土上唯一飘动的颜色,马蹄声卷起阵阵尘土,飞扬起来掩盖了他们半个身影,让他们看起来如身处云雾之中,但不见有仙气,唯有厚重铁血之感。   步军方阵与方阵之间有宽达十几步的间隔,这些方阵在有节奏的移动时,不时有传令骑兵在过道中奔过,黑压压的人群中,他们传递着主帅、各部将领的军令。   整个步骑军阵,烟尘滚滚,将士脚步踩踏地面声音、马蹄急促的哒哒声、兵甲的撞击声、将士整齐划一的呼喝声,夹杂在一起,形成的乐章壮阔而又稳重。它是卷着浪花前进的湖泊,是滚滚奔进的狼群,是移动的钢铁雄城!   看起来遥不可及又似近在咫尺的地方,契丹大军同样在列阵。   而在两座大阵中间,那空出来的更为广阔的大地上,是正厮杀在一起的数百马军。这数百马军混战在一起,远远看去,已经分不清彼此,但其厮杀的剧烈程度,仅仅是看上一眼,便让人不由得心一紧。这团拥簇在一起两军将士,如同凶狠猛兽在彼此撕咬,如同一团烟雾在不停翻滚,看不见他的脚,但它却每时每刻都在往前滚动,来回舒张、收缩。   不停有人从马背上掉落下来,或死或伤,再也没有机会爬上马背,纷纷被卷进成片的马蹄中,尸骨零碎。   这是一场遭遇战,首先遭遇的是两军遣出的游骑,然后是试探对手的先锋骑兵,最后是大军赶至。   这是两军野外相遇,最常规的战斗情景之一。   秦仕得端坐在马背上,和战马一起静静伫立,他的身板挺得笔直,他双目始终看向前方,不曾变幻、挪动半分。   他知道眼前正在发生什么,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的将士也都已进入各自的位置。这一场大战,是他之前极力寻求的,也是他的将士们渴望遇到的。   这样的场面,让秦仕得感到了久违的热血澎湃。   他的手落上他腰间的横刀刀柄。   ……   与秦仕得遥遥相望的契丹军阵中,最前方一字排开了八骑。马上的骑士年龄从十几岁到三十多岁不等,他们身上的战袍甲胄光鲜亮丽,昂然面对眼前的战场,神色不一。他们座下的战马皆神骏不凡,或安静伫立,或打着响鼻,或提起前蹄又落下。   他们只有八骑,但他们一排立在军阵前,却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仿佛整个军阵的磅礴厚重之象,都落在他们身上。   “既然这回出桑亁关北来的云州唐军尽皆在此,想必秦仕得那老小儿也在对面吧?这倒是好,待会儿大军开打的时候,秦仕得就是想跑也跑不了了,这回我要亲自扭下他的人头,献给父王!”八骑中间,年龄最小但面容最为英武的一骑出声道,那张稚气未退的黝黑脸庞上,闪烁着一双狂傲而又锐利的眼眸。   其他人闻言,有不动声色者,有面露不屑者,有不以为意者,不一而足。作为八骑之首,也是这回领军迎击秦仕得的大军主将的耶律雉,闻言笑道:“八弟有如此雄心壮志,实在是难得,当为大军表率。既然如此,秦仕得那老小儿的人头,我便不与你抢了!”   耶律雉话中都是勉励之意,然而这位少年却并不领情,他傲然道:“秦仕得不过是唐人的一介区区节度使,杀之如屠猪狗,本将反手之间即可做到,如何称得上雄心壮志?再说,军中杀将,大家各凭本事,大哥你何须让我?到时候我提回秦仕得人头,可不是因大哥你相让,而是我自己的本事!”   耶律雉哈哈一笑,并不与他计较,“那是自然!”   耶律雉不在意,并不代表别人也如他一般胸怀宽广,他话音方落,八骑中响起一个充满嘲讽的声音,“毛都未长齐的小子,说这么大的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可笑!”   少年转头对那人怒目而视,胸膛起伏不停,“老五,有种你再说一遍试试?”   老五面向阴柔,生了一只鹰钩鼻,他发出一声嗤笑,“我说了便说了,你又能如何?”   两人正相互看不顺眼,耶律雉却不欲他们继续争执下去,正欲说什么,忽然眼神一凛,劝告的话立即变为喝令,“不用再争,唐军已经动了,各回本阵,准备迎战!”   “秦仕得竟敢主动进攻,他这是找死!”八骑相继拉马而走,少年临走不忘回头道:“大哥,先锋是我的,你可记住了!”   ……   本部大阵列阵完毕之后,秦仕得随即下令,让在两军之间与契丹鏖战的先锋精骑撤退回阵中。   马军都是宝,在胜负取决于大军对阵的大势下,秦仕得自然不会任由这些马军跟契丹骑兵厮杀到最后一人。   在鏖战马军退回时,秦仕得缓缓拔出腰间的横刀,举过头顶,平稳有力的斩向前,沉声道:“大军,出击!”   他既然有心主动出击,那么到了战场上,自然不会坐等敌军来攻。   大军稳稳向前移动,步伐严整。   一时间,刚刚落下的烟尘再度飘扬。   在秦仕德指挥大同军向契丹军发起进攻时,契丹军也动了。对方却是也不愿静等他去击阵,而是迎面驰来,要与他正面接战。   攻守之法各有优劣,难以用恒定的标准去评判,但毫无疑问的是,进攻方气势更隆,锐意更盛。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但军令不可二发,数千人的大阵,要保持动作一致,要保持将士一心向前,是一件严谨、慎重万分的事,稍有不留神,就可能导致军败人亡。   契丹军正面迎过来,秦仕得自然不会下令大军转入防守。   地广天高,两军逐渐靠拢,终于接战! 第297章 西行云州会良将,夜火起时奔逃忙(七)   两军相向而行时,并非是一路狂奔,而是踩着整齐的步子,沉稳有力的向前行,他们的步子跨得并不大,每一步迈出的距离如同丈量过一般。直线数里的距离走完,已经耗去大半个时辰,但是队伍的阵型一点都没有乱,无论是方阵与方阵之间,还是方阵内部,横竖队列一如刚列阵时。   这才是精兵。   直到相距只百来步的时候,两军才开始加速、对冲。   五百人一个指挥,便是五百人一个方阵,一条线上数个方阵排列,轰然撞在一起,兀一接触,便是刀兵相向,血肉横飞。第一排骤然接触的军士,无不是军中虎士,他们甲胄齐整、厚实,抬头间盾牌狠狠对撞在一起,期待将对方撞翻。然而在后有同袍相助的情况下,别说撞翻,便是撞得后退两步,都是极难。骤然的较力之后,便是比拼速度的时候,双方军士几乎是同时出刀,从头顶、脚下、缝隙中等一切可以出手的地方,想要去斩杀对手。   有那先动手的,手臂刚伸出盾牌,便被对方卡住,闪电般斩断,失去生机的手臂掉落地面,在血水中抽动两下,便没了动静,而是去手臂的将士,在剧痛下惨嚎不已,阵脚一乱,立即被对方趁虚而入,将其撞到、斩杀。   双方盾牌手较力一时不相上下的,后面的刀斧手跟上来,举起重达数十斤的巨斧,对着对方的盾牌,狠狠劈斩下来。这些刀斧手无不是军中猛士,全力劈斩之下,加上战斧本身的势能,威力可想而知,开盾杀人不在话下。那被砍破盾牌的盾牌手,在盾牌破裂后,刚睁大恐惧的双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战斧将脑袋、身躯劈成两半,再也没有时间去反应,只剩下一摊血肉模糊的残躯,被践踏的不成样子,渐渐化为肉泥。   刀斧手动手的同时,对面军阵中、盾牌放出的空隙里,突然刺出无数长枪,那长度超过丈八的长枪,可以在保证军士不被战斧砍到的同时,有效将对方的刀斧手刺伤、斩杀。长枪兵得手之际,手持横刀的军士从阵中冲出来,猫着身子,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的将长刀递出,狠狠挥斩、捅刺在对方军士身上,撕开一大片口子,带出一大片血肉,有的甚至连肠子、内脏都带了出来,洒落一地,瞧着让人心寒。   战阵相接,讲究在最短时间内攻破对方防御,同时也讲究兵种配合,盾牌在前,刀斧手在后,长枪救刀斧手,横刀陷阵士救长枪,在彼此相互照应的过程中,突入到对方阵型中,斩杀对面的敌人。如此循环往复,在两军接战的战线上,步步都是断肢残骸,步步都血肉模糊。   到了战阵中,主将的功用常在两方面,或者带头撕裂敌阵,以求迅速破敌,或者坐镇中央,指挥整个战阵,以求把握战场全局。在过往的战役中,李从璟向来都是扮演后者的角色,但是秦仕得不同。   战阵之法,一旦结阵,各部胜负各凭本事,在这种正面硬战的阵战中,通常情况下战法并无多大变动,就是看谁先杀破敌阵。各部将士的战斗,实则已近乎按部就班,这个时候,很多主将自知不会出现太大变故,而自己又没有其他奇计时,往往会冲杀在前,仗着自己的武勇,去率领士卒攻破敌阵。   秦仕得就是如此。   他从军中底层拼杀出来的将军,本身并未读过多少兵书,他常对人说的带兵之道,就是平日与士卒同甘共苦,训练严整,如此一旦与敌交战,便会进退有度;而到了战场上的时候,身先士卒,这样士卒就会用命。   他的战争之道,简单,但却实用。   此时,秦仕得就冲杀在战阵最前线,他能活到成为节度使的时候,自身不可能不勇武,如今虽然年纪大了,但搏杀技艺却更加娴熟,他带着数百近卫组成的方阵,很快撕碎对面契丹军阵的第一道战线,突入了契丹军阵中。这样的战法,走的便是以力破敌的路子,敌军要么派遣出比他更勇武的大将,将他斩杀,要么派出更精锐的步卒,挡住他们的步伐,别无他选。   秦仕得使的兵器是一柄大斩刀,与军中陌刀相差不大,紧紧是刀刃就超过三尺,再配上刀柄,握在他手里,使得虎虎生威。就是这样一柄沉重的大斩刀,在他手中却轻若无物,劈、斩、刺、挑等动作在他手中使出来,速度极快,往往在契丹军士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已将他们大卸八块。   在秦仕得身后,留下了一地尸体,几无一具完整,洒落的鲜血像是地毯,和碎肉残肢混合在一起,如同落叶盖大地,端得是骇人无比。   对面的契丹军士见秦仕得如此悍勇,不少都心胆俱裂,心智不稳,有支撑不住的风险。秦仕得如此敢战,他身边的近卫也都是同一种风格,少有人使横刀这类轻兵器的,都是刀斧之类的重兵。这个方阵,瞧着就足够有威慑力。   大刀阔斧,秦仕得和他近卫方阵昂然向前。   契丹军阵后,指挥全军的耶律雉看到这一幕,眉头紧锁。   数千人的大战中,在情势未曾大变,引起全军震动的时候,各部将士并不能知晓别部的战况,他们的战斗在很大程度中是“摸黑”在进行,只是在本部将领的指挥下,向前向后。将士们固然如此,但各部主将之间,主将与主帅之间,却有联络,能大体知道其他各部的情况。   先前那位豪言要取秦仕得人头,在耶律雉八兄弟中排名第八的少年,此时就听闻了秦仕得领部高歌猛进的情况,己方的不敌,非但没有让他担忧,相反,他脸上露出兴奋的喜色,“还以为数千唐军中要找到这老儿很难,却不曾想他这么会露头,这下倒是省了我去寻他的力气!来人,去跟大哥请战,我要去斩秦仕得!”   战事正在进行,各部皆有任务,主将不得擅离职守,是以他让传令兵去请战。传令兵得了他的军令,也不免激动,立即奔去帅台。   与此同时,之前嘲讽少年的老五,此时也得知了这个消息,不同于老八的激动难耐,他阴霾的眼神闪动了几下,脸上的阴沉之色更浓厚了几分,仿佛时时刻刻都在算计着什么。最后,他没有立即作出动作,只是让前来汇报的传令兵继续关注局势,随即又埋头到眼前的战事中。   耶律雉在接到老八的请战后,也没有立即应允,而是沉默看向秦仕得无人能挡的身影,沉默了下来。   老八等了许久,没有等到耶律雉回信,不由得有些焦急,他暗自想道:大哥迟迟不同意我请战,却是为何?若是这功劳被其他人抢了去,那我岂不是平白错过大好时机?   念及于此,他又派遣出第二个联络兵,去向耶律雉请命。   直到第三个联络兵仍旧没有带回耶律雉的军令时,感觉时间仿若过了一年之久的老八,再也按耐不住,脸上浮现出浓浓的愤怒之色,愤然丢下正在作战的麾下将士,亲自去了耶律雉面前。   “大哥,秦仕得那老儿就在眼前,正在破我军阵,你为何不准许我去斩了他?!”怒急交加的老八,见到耶律雉后连见礼都省了,带着质问的语气问道,神色极为不满。   耶律雉面无表情的看了老八一眼,冷冷道:“未得帅令,你擅离职守,弃本部将士不顾,真是胆大包天!”   耶律雉这幅模样,让老八怒火更甚,他向来心高气傲,看不起其他兄弟,称呼耶律雉一声“大哥”,也不过是因其是八人之首,许多事还得仰仗他罢了。现在见耶律雉竟有不许他立功的意思,立即就兜不住脾气了,在他看来,这本就是属于他的功劳,别人不给他,那就是抢了他的东西。   他怒道:“耶律雉,你这是嫉贤妒能,怕我立功吗?!”   耶律雉还未说话,又是一骑奔来,却是老五来了。他看了老八一眼,向耶律雉见礼,收起他那身阴沉气息,规规矩矩道:“大哥,秦仕得声势颇大,他前部的军阵已经抵挡不住,再不应对恐怕会有危险。我知大哥必然已是胸有成竹,只是希望大哥派我出战,让我为大军立功!”   耶律雉看了老五一眼,神色略微缓和,他还未说话,老八已经对老五怒目而视,抢先喝道:“秦仕得的人头是我的,要去斩他也是我,你凭什么跟我争?!”说罢,再次看向耶律雉,“大哥,你答应过我的,让我去取秦仕得的人头!”他瞥了老五一眼,眼带不屑的冷哼道:“而且,全军上下,我武艺最好的,其他人到了秦仕得面前,别没取下秦仕得的人头,反到被对方取了人头,到时候引起大军恐慌,那就适得其反了!”   老五自然听得出来老八这是在指桑骂魁,他脸上浮现出恼羞成怒的神色,瞪了老八好半晌,这才气极开口,“好,好,好!老八,你要去,我不拦你就是!”他向耶律雉道:“大哥,既然老八雄心壮志,我也不跟他抢,不过斩秦仕得事大,不容有失,我愿为老八掠阵!”   耶律雉深深看了老五一眼,点头道:“你能有如此胸怀,父王定会高兴。”说罢,又对老八道:“既然你请战心切,我便成全你又如何?”   老八大喜,激动不已,“多谢大哥!”   军阵中,秦仕得浑身浴血,挥动手中大斩刀,将拍马冲至眼前,大喝向他杀来的一员契丹小将劈成两半,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他吐了口唾沫,哈哈大笑,大斩刀指着面前惊悚的契丹军士,豪气冲天道:“尔等贼子,不老老实实在草原呆着,偏要来犯我边境,今日本将就要让尔等知晓,在唐军面前,尔等什么都不是!敢来抢老子的钱粮,那是找死!”   他说完,举刀再次向前。他面前两位契丹百夫长相视一眼,一咬牙,同时向他杀来。秦仕德低喝一声,大斩刀横着一挥,在那两位百夫长还未近身时,就将他们的脑袋一起削掉。喷涌的血泉中,高高飞起的人头越过人群头顶,不知落向何方。   秦仕得大呼爽快,脚步不停。   战至此处,秦仕得体力消耗早已不小,他虽然老而弥坚,但岁月毕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再上大半生的战伤,让他的体魄早不复当日雄壮,眼下虽然杀得契丹军胆寒,有破阵希望,但从他渐渐加重的呼吸声中,不难窥见他体力的衰退。   一群契丹军士,忽然发了狂一般,向秦仕得扑杀过来,将他的进退之路封得死死的,转圜余地霎时间少了一大半。   就在这时,契丹军中忽然冲出一匹神骏非常的枣红色战马,马上小将伏身持枪,在奔近秦仕德身前后,尚有几分稚嫩的嗓音大喝道:“秦仕得,乃翁来取你性命,还不受死!”   却是老八杀来。   在他身后,跟着同样身手不凡的老五。   秦仕得不认得老八,更加不知对方存心要杀他已经很久,他也没有心情去问来者何人。在他面前,那些配合老八的契丹军士,一个个都红了眼。在他们出手的同时,老八手中的铁枪刺来。   秦仕得双脚稳稳沉在地面上。   密不透风的刀光剑影中,他手中的大斩刀由下向上,滑过一道一闪而过的弧线。   老八的长枪近在眼前。   秦仕得双臂抬起,大斩刀挥斩,又落下。   一声惨烈马嘶,枣红色战马从马头被斩为两半,马上的老八动作一僵,在他不可置信的神情中,一道血线从他身体中线浮现。他手中的长枪,还未触及到秦仕得,就掉落在地上,随即,他失去生机的身体,石头般坠了地。   身体裂开,五脏六腑涌出来,碎了一地。   从始至终,秦仕得不曾多看老八一眼,手中大斩刀挥向下一个敌人。 第298章 西行云州会良将,夜火起时奔逃忙(八)   李从璟抵达桑亁关的时候,天色尚早,在这里,他得知了秦仕得领兵出战契丹的具体时间。秦仕得在前线与契丹交战,李从璟自然没有在桑亁关喝茶,坐等他归来的心思,他让守关将领派给他两名斥候向导,又让其打开关门,只带了近百近卫,就一路向西北行去。   有桑亁关派给他的两名斥候向导,李从璟不愁联系不上秦仕得。事实上,路途中他们就遇到过秦仕得派回桑亁关,传递前线消息的游骑。这些游骑带回的消息,让李从璟得以知晓秦仕得的最新动向。没有意外,出关没多久,李从璟就得知了秦仕得与契丹大军遭遇,两军排兵布阵,准备阵战的消息。   此番西行,李从璟原本是打算秘密潜入丰、胜之地和鞑靼领地,看看能否与丰、胜二州残余的唐军和鞑靼部联系上,再打探耶律敌烈的动静,若是可能,用骑兵奇袭一下应天军大本营,上演一出卫青夜袭昔日匈奴王伊稚斜的戏码。   但是秦仕得的领兵出关,让李从璟不得不改变计划,先去看看秦仕得的战况。这样的战事,李从璟不可能视而不见,倒不是说非得帮上多大忙,但见却是一定要见的。在百战军马军还未就位的情况下,率先踏入草原有些冒险,但也没有选择。   从桑亁关到云州边境,总共不过百里之地,李从璟等人马快,到了傍晚时分,就已经很接近秦仕得与契丹大军交战的地方。   此番出塞,是第五姑娘第一次瞧见塞外风光,她对一切事物都有着浓厚的好奇心,眼中永远画满无数个问号。但她也知道,眼下不是她好奇这些不着边际事物的时候,秦仕得在前线的战事,牵动着包括李从璟在内的,每一个人的心。   “之前在营州时,我等曾与耶律敌刺鏖战,最后费尽心思,才使其为我等所败,之后因有耶律倍及时相援,他又回过头来攻下了营州。眼下坐镇应天军的耶律敌烈,和耶律敌刺有什么关系,他们是两兄弟么?”第五姑娘问李从璟。   李从璟回答道:“要说关系,他们之间可能有很多种,但要论彼此母亲的关系,则什么都没有,这两人也并非亲兄弟。这两人之间,最明显的关系应该就是名字瞧着相近了。”   第五姑娘歪着小脑袋又问:“那这个耶律敌烈,会比耶律敌刺厉害吗?”   “那倒是不可知,毕竟未曾谋面、交手。不过之前杜千书跟我说过,耶律敌烈是契丹国境内地位最为显赫的大将,更是契丹北院夷离堇,论身份,却是比耶律敌刺要高一些了。若说以身份地位来推测实力的话,耶律敌烈倒是比耶律敌刺要厉害不少。”李从璟带着几分猜想道,他平时甚少说这些不确定的言论,只不过眼下耶律敌烈近在眼前,谈论两句倒是没什么。   “那秦仕得呢,他有没有你厉害?”第五姑娘眨着灵动的眼睛。   李从璟不再跟第五姑娘绕弯子,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大致已有些了然,笑道:“你是想说,既然耶律敌烈比耶律敌刺强,那么当初我们胜耶律敌刺都颇不容易,那秦将军若是不如我的话,便是不太可能能胜过耶律敌烈的了,而要是秦将军比我厉害,此番他与耶律敌烈交手,才有可能获胜,是也不是?”   第五姑娘嘻嘻一笑,“是啦是啦。那到底秦仕得是不是比你厉害呢?自打进入云州,你一直都在夸赞他,我也有些好奇呢!”   李从璟看向前方,眼中有着不加掩饰的自信神采,“秦将军治军严谨,章法有度,更有一颗敢战的雄心,面对契丹军能够主动出击,殊为难得,在如今大唐数不清的将领中间,也堪称良将。虽然我也很希望秦将军此番能胜耶律敌烈,但要我承认他比我厉害,却是强人所难了些。”   这倒不是李从璟说他一定强过秦仕得,他只是不会承认他比任何人弱罢了。   傍晚时分,落日西沉,大地仿佛也带上了沧桑老者的厚重气息。   有一骑出现在前方山势和缓的低矮丘陵上,继而越过丘陵,向李从璟等人的方向奔行而来。在桑亁关斥候打出信号之后,那名游骑没有避开众人,而是迎了过来。   看到这位斥候,李从璟没来由心一沉,因为他看到了对方脸上的惶急之色。   到了此处,距离秦仕得与契丹军交战的地方,说是只有咫尺之遥也不为过,在刚刚过去的游骑那里得知,两军正在鏖战,而此时,眼前这位游骑神色张皇,则只能说明眼前战事不利。而就算战事不利,只要不是败得太厉害,游骑顶多面容严肃,又脸色怎会难看到如此程度?   李从璟问他:“战事如何?”   不出李从璟所料,这位游骑颤声道:“大军战事失利,正在撤退,契丹大军紧追不舍!”听到这里,李从璟面容肃然,但若说这些还在李从璟意料之中的话,那这位游骑接下来的话,则让他的心沉到了谷底,游骑道:“军帅……军帅身受重伤,生死不明!”   这名斥候说完这些话,长长吐出一口气,竟似轻松不少,他向李从璟一抱拳,告辞而去,继续马不停蹄奔向桑亁关,去将这个消息告知桑亁关守将。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李从璟,包括那两名出自桑亁关的斥候,都在等着李从璟发表意见、作出决断。   秦仕得败得太快了,快得让李从璟都有些措手不及。在见识过云州的种种军貌之后,李从璟原本以为,即便秦仕德此番出战不胜,也不至于大败,至少不会败得这么突然。但眼下既然情势如此,也容不得想这些没用的,李从璟需得拿出对策。   难处在于,他手上没有兵,只有身旁这百名近卫,无法用大军救援秦仕得,去将契丹追兵拦下。   李从璟沉声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接应大同军,将契丹追兵拦截下来。否则一旦让契丹军将大同军皆尽吃下,或者让契丹军追着大同军到桑亁关,则桑亁关有被契丹军趁势突破的危险。而形势一旦如此,则云州危矣。云州若是没于契丹之手,契丹精骑,旦夕间可直入幽云腹地,后果将不堪设想!”   问题想清楚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去解决问题。   李从璟将近卫们聚拢,细细吩咐了一番。众人领会其用意后,纷纷点头,然后各自散开,去往各处。   第五姑娘有些担忧,“此计可行么?”   李从璟道:“事已至此,唯有一试了。”   话说完,第五姑娘也离开,连那两名桑亁关斥候,也和李从璟近卫离去,这地方,至此便只剩下李从璟一人。   李从璟策马奔上那座之前那名报信游骑经过的低缓丘陵。踏上丘陵,李从璟就看到了那名游骑口中的前半部分景象。不远处的大地上,大同军正在边战边退,而契丹大军则席卷过来,死死咬着他们不放。让李从璟双眼微凛的是,约莫百余骑率先脱离了正在且战且退的大同军,向他所在地方疾驰而来。   作为军中宿将,李从璟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百余骑所组成的阵势,是在保护其中的什么人。   不时,这百余骑奔近山头,很快就看到了独骑立在此处的李从璟。   “尔乃何人,为何在此?”数骑加速向前,向李从璟奔来,将他围在中间,一位国字脸、一身武夫气质的将领喝问。另外几骑虎视眈眈的看着李从璟,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李从璟回答一个不慎,他们就会立即挥刀向他斩来。   李从璟面不改色,淡淡道:“卢龙节度使,李从璟。”   所有人都是一愣,随即脸上都浮现出不信之色,不等他们多说,李从璟抛出符节印信,那国字脸武将连忙接过,只一眼,便是脸色大变。   节度使符节,代表的就是一方诸侯。   武将连忙抱拳,“果真是李将军,多有得罪!”将符节还给李从璟,“情势危急,恕末将不能下马见礼!”   “秦将军伤势如何?”李从璟隐隐看到百余骑中间一匹马上,有一位伤者。   武将道:“中了契丹冷箭,穿胸而过……”   两人说话没两句,那位伤者在得知面前人是李从璟后,在其他将士护卫下,来到李从璟身前。   秦仕得是认得李从璟的,所以他一看到李从璟,便是眼前一亮,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李将军,救我大同军!”   两人素未谋面,即便是秦仕得认得李从璟,也不过是之前可能见过,但并未搭上话,今番可算初见。初见,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李从璟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秦仕得嘴中涌血,胸前更是湿了一大片,气息微弱,仅这么一句话,秦仕得就又多吐了好几口血。   李从璟曾面对李存审感叹抗击契丹有心无力的悲凉,那时他说,但有可能,必定北上幽云。如今,面对秦仕得这位须发花白,却仍旧能领军出关,主动出战契丹老将的嘱托和期望,李从璟肃然点头。 第299章 西行云州会良将,夜火起时奔逃忙(九)   日暮。   百余骑大同军护着秦仕得归去桑亁关,那位国字脸武将留了下来,和李从璟一起谋划截击契丹军的计划。丘陵前,且战且退的大同军虽然形势危急,出现了一些混乱,但整体阵脚并未崩溃,主力仍在极力绷着战阵。   在主将身受重伤,不得不率先退出战场的情况下,大军犹能不溃败,这样的军队,且不言战力如何,仅是这份进退有据的规矩,就已称得上精悍。而这样一支精悍的军队,必定出自主帅严格的训练和无数次沙场杀伐,唯有血火中走出的百战老卒,才能有这样的心力。   李从璟心里明白,大唐并不缺精兵。甚至不缺良将,不缺大谋士。若非如此,大唐也不可能以河东一隅之地,在与梁朝数十年的战斗中,非但没有被消灭,反而愈发壮大,到最后成功灭了梁朝。   大唐的军队,大唐现今的实力,本是有一统天下之希望的。   这些且先不言,眼下,大同军虽然主力阵脚未乱,犹能边站边退,彰显出精锐本色,但精兵也经不起大局失利,在局势不利的情况下,精兵溃不成军也不是什么罕见之事。大同军的垂死挣扎,只能维持一时,若是不能尽快相求,全盘溃败仍旧是必然。   留下来的武将是大同军副都指挥使,他叫张大千,此时他焦急的对李从璟道:“李将军,我大军支撑不了多久了,得赶快救援才是,你有何良策,还请快快施为!”   夕阳在地平线上渐渐沉下,暮色开始笼罩大地,李从璟道:“本帅之计,已在进行当中,但能不能成,目前却只有五分把握。在此之前,我有一问想要问将军。”   “李将军已经在施为了?”听了李从璟这话,张大千又惊又喜,同时又疑惑不已,不过转念一想也是理所应当,李从璟堂堂节度使,不可能只身出现在此处。在张大千的认知中,李从璟必是带了军队来的,如此,只要援军不久就到,那么大同军就有生存希望。念及于此,张大千难免庆幸,见李从璟有问题,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将军但问便是。”   李从璟指着眼前战场上的契丹军,“与你等对阵的,可是耶律敌烈本人?”   “这却不是。”与敌鏖战至此,不可能连对方领兵主将是谁都不知道,那也太乌龙了些,张大千道:“对面契丹蛮贼的主将,是耶律敌烈义子耶律雉。据我等所知,耶律敌烈此番好像并未亲自前来。”   李从璟点点头,心中了然。他在山包上站了这么久,早已将战场大势大局和细节看在眼里,通过观察他发现,眼前的契丹军一举一动虽然不失为精准,但其主将的布局、调度水准,距离名将仍旧有差距。大同军情势不利至此,连秦仕得都已经撤出战场,别说耶律敌烈,就是耶律敌刺、耶律德光、耶律倍等人在此,都不可能让大同军抵抗到现在还吃不下。也就是说,大同军至今未败,固然是其精锐之故,但也有对面的契丹主将排兵布阵不够到位的原因。   “若是如此,我的计策就成了六分了。”李从璟道,不理会张大千眼中的错愕和欣喜,他接着问:“秦将军是如何受伤的?”   提起这茬,张大千就一阵恼火,他愤然道:“起初与契丹蛮贼交战,军帅带领我等突入契丹军阵中,无往不利,杀得契丹蛮贼丢盔弃甲,胆寒不已,眼看大军就要破阵,却凭空突然杀出来几员契丹大将。先到的一员契丹将领,年轻得很,还不到二十岁的模样,不过身手却是异常凶狠,而且心机深沉,他在出手之前,让一大群契丹蛮贼骤然发力,不管不顾向军帅扑过来,他自己也随即出手。虽然军帅成功将其斩杀,但防备不及那群契丹蛮贼,虽然我等奋力相护,军帅仍是受了伤……”   说到这,张大千目光中有火色闪动,“事后在契丹蛮贼的呼喊声中得知,那员契丹将领便是耶律敌烈最小的义子。此人阴险至极,正该万死,军帅一刀将其斩为两半,还是便宜了他!但军帅在受伤之后,紧跟在这个小狼崽身后、之前一直不曾露面、刻意隐藏身形的一员契丹大将,骤然杀出,一刀砍在军帅肩头,让军帅吃了大亏——那是耶律敌烈第五个义子,契丹蛮贼呼其为五王子。”   “但最可恨的还不是在这,那那五狼崽子一击得手之际,我等奋勇冲上,他却也再无机会,但就在这时,趁军帅受伤,我等不备,一只比寻常利箭大了三倍的铁箭,突然从契丹军中射出,将军帅胸膛洞穿,导致军帅重伤,不得不撤出战斗!”   张大千说完这些经过,免得不既羞愧且愤怒的骂契丹蛮贼几句。   李从璟听到这里,却是眼神又明亮了几分,他缓缓道:“老八年少而轻率,但不失心机深沉,老五隐忍不发,在老八耗敌之后出手,不仅心机深沉,更兼心狠手辣,有用老八吸引敌人火力之意……最后这支铁箭,那才是抢夺军功的幕后大头!”   他深呼吸一口气,道:“如此,我这计策成了八分了。”   “什么?”张大千完全没弄懂李从璟的意思。   李从璟却已不打算再解释。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李从璟望了暗下来的天空一眼。今夜无星辰。   他露出一个笑容,“想不到还有天空作美,如此,我计大成矣!”   张大千摸了摸后脑勺,不明所以。   而就在这时,夜色中有火光亮起,火光逐渐扩大,不时就有了燎原之势。看那样子,竟是草原上起了火,火烧野草,立即向战场卷过去。   张大千大急,“不好,有人放火,大军危急!”   “不危不危。如此,大同军才有可能脱身。”李从璟摇头轻笑道。   ……   契丹军中。   老八的身体静静躺在地上,冰冷的尸体已经没有一丝温度,他半身都被劈开,脏腑全都流了出来,整个胸腔如同被一支大手掏空,里面只剩下骨架和血肉,再没了其它器官,看起来如同被去掉内脏的羊。   这具尸体旁,默然静立着六个人,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看到老八死不瞑目,犹自张大如铜铃一般、透露着深深惊恐和不甘之色的双眼,众人脚底都有些发寒。   耶律雉一把揪起老五,暴怒斥道:“你说你为老八掠阵的,你说你为保万全,要照应他的,这就是你的万全之策,这就是你为他掠阵、照应他的结果吗?!”   两人的脸都要贴到一起,这让老五的鹰钩鼻看起来分外明显,面对耶律雉的责骂,他神色阴沉而清冷,一把挣开耶律雉的手,拍了拍衣襟,“老八技不如人,照面便被秦仕得一刀斩成两半,那是他的宿命,我再想照应,一刀之下,又如何来得及?”   耶律雉黑着脸盯着老五,咬牙道:“老五,你休得推卸罪责,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你不就是故意让老八先出手,吸引秦仕得的注意,好在他俩交手的时候再出手,以便捞取渔翁之利吗!你倒是算得深,想将军功抢在自己手里,但现在如何,老八死了,秦仕得却跑了,我回去如何向父王交代?!”   老五毫无惧色,不仅不畏惧,反而没有丝毫歉疚的意思,他冷冷看着耶律雉,冷笑道:“要说算得深,谁比得上大哥你?最后那支铁箭是谁发的,大家心知肚明!不过可惜,那一箭没有射穿秦仕德咽喉,反倒是让他跑了,这算不算技艺不精,惊跑了猎物?”   “你……”被拆穿图谋的耶律雉气恼不已。   老五转身离去,淡淡的道:“老八永远一副高高在上,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以为什么都该是他的,以为谁都该让着他,他眼中从来没装下过别人,只有他自己,别说我,大哥你看得顺眼?这样的蠢货,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可惜?”   耶律雉:“老五,你……”   他话没说完,就被惊呼声打断。   有人跑来惶急的对耶律雉道:“大王子,不好了,着火了,到处都是火,已经向我们这边烧过来了!”   “什么?!”耶律雉大愣。   待他走上视野开阔处放眼四望时,四野已渐成一片火海。   不见边际的大火中,浓烟滚滚。   “是谁在放火?”   “不知,这火突然就烧起来了!”   “大哥,火势大,已经向我们这边烧过来了,我们该当如何?”   “大哥,会不会是唐军的援军到了?”   “我们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其他耶律敌烈义子七嘴八舌的叫喊起来,“那大同军不追杀了吗?”   “等击溃大同军,你我都化成了灰烬,便是杀完他们又有何用!”   所有人都看向耶律雉。   耶律雉脸色铁青,恨得咬碎了牙。   ……   张大千怔怔看向李从璟,“这火是李将军你派人放的?可是我们的将士还在战场上,大火这样烧过来,他们一面要应对契丹追杀,一面要逃生,岂非更是难如登天?”   李从璟摆摆手,目光无波的看向大火燎原的草原、战场,“大同军之所以摆不脱追杀,不是局势太乱,相反,是局势太稳。唯有让战场乱起来,让契丹军自顾不暇,大同军才有可能逃出生天。这是草原,不是深林,大火远不及敌方大军可怕。”   张大千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愣了好半晌,问:“可李将军如何确定,契丹蛮贼不会不顾大火,也要咬住我们大军?”   “大火过处,浓烟滚滚,浓烟之后有什么,有没有对方援军,对方是不是等着大火烧过之后杀出来,谁知道?”李从璟语气平静却笃定地说道,“今我先观契丹军阵,知其主将虽有些才能,但离名将尚远,主将智谋不足,便不能看透变故虚实;后我又知契丹将领各有心机,其彼此之间或有勾心斗角,又争功,如此各为其利之众,在危机面前,只会寻求稳妥自保之策,必不能牺牲奉献以形成合力,如此,他们如何应对这原野大火?且今日月黑风高,契丹蛮贼视线受限,就更不敢轻举妄动。”   “有以上三者,我料定,契丹军必定只能暂时放弃追杀大同军!而我在放火之际,故意留出东西两面火势稍弱,就是方便两军在火势合围前,各自奔逃。因是之故,大同军必能安然撤退!”   李从璟说话间,战场上形势大变。大同军固然放弃阵型,开始没命一般的往外跑,而契丹大军,虽有主将约束,却也混乱不堪,勉强不至于大乱而已。对逃跑的大同军,他们除了干瞪眼,便只能转身也往外跑。   张大千呆呆的看着这一幕,心中忘了喜忧,只有震惊。 第300章 两计使军安然归,辽东半壁已入瓮(上)   火海中惶急撤离战场的大同军,如同奔跑在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中间或者有人在火海中丧失,然基本都能从火海中逃出来,在各自将校勉力带领下,向桑亁关的方向突围。张大千去接应这些将士,一面为他们指明撤退路线,一面聚集一些军士,为大军指路、稳定军心。李从璟依旧立马在土包上,任由密密麻麻的军士从他身旁穿行而过。   这些军士在经过李从璟身旁时,多半会抬头看他一眼,然而哪怕是有火光,夜色中他们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最多看到他的面部轮廓,那张年轻的脸刚毅冷静,在夜风与火光中既稳如雕像,又静若劲松。   他们尚且不知,这便是今日将他们从阎王殿拉回来的人,因是也无感激言辞。李从璟自然不在意这些细节,因为他们早晚会知晓的。   张大千是一员合格的将领,或许没有太多智谋,但很有担当,也足够勇武。他聚集起来的军士,和他一道,为奔跑的大同军断后。   方才火起时,大同军正与契丹军接战,慌忙之中退却,有些契丹军接受耶律雉调度不及,仍旧咬在大同军身后,也有些契丹军士因惧于火势,慌不择路,被迫和大同军同一方向撤离。这些人,不管他们意欲如何,张大千率部逆流而上,将其尽数截住,好一顿砍杀。   如此过了没半个时辰,大同军已皆尽撤离战场,虽然有许多将士因阵亡、重伤,或者奔跑不及丧失火海,被永远留在了这里,但更多仍是成功逃离的。此地距离桑亁关不到百里,只要摆脱敌军,走得快些,一日便可奔到。   李从璟回头望了一眼逃出来的大同军,他们中有人仍旧处在无序、混乱奔跑的状态,但亦有不少将士在各自将校组织下,已渐渐稳住脚步,在恢复队列、阵型。看到这,李从璟稍稍放下心来。   张大千率部作为殿后军,在最后撤出战场,他再次回到李从璟身前时,山丘西侧已无奔走的大同军,这位在军败之时,为大同军断后,去截杀了契丹军的将领,此时虽然模样狼狈,衣袍被火苗波及,烧出一些黑焦之处,脸上也有些黝黑,但神色奕奕。   “李将军,大军能撤出者皆已撤出,我等尽快东归,去桑亁关吧!”之前因战事失利,秦仕德重伤,担忧大同军危亡的负面情绪一扫而光,此时张大千不无激动,看向李从璟的目光,有佩服、感激和尊敬之色。   李从璟没有挪动脚步,他说:“大军虽已撤出,但并非就此安全了。”   张大千回头张望,依稀可见契丹军隔着火海与他们相望,他不解的问李从璟,“这是为何?”   李从璟伸出手指向前方不远处的滔滔火海,道:“此处野草虽也茂盛,燃烧起来亦十分容易,然火势起时快,去时亦快,野草不能燃烧太久。以本帅估计,至多再过半个时辰,大火便会熄灭。”他转头看向张大千,“此去桑亁关,虽不远,却也需得一日时间。要知,契丹马快,若其以精骑想追,不用多久便能赶上撤退之大军。将军以为,届时大同军能回头再战么?”   “这……”张大千有些吞吞吐吐,不得不承认,“不能。”   大同军先失主帅,现下又处在奔逃途中,与敌争胜的心力已散尽,全军将士如今所一心一意思虑者,唯尽早返回桑亁关,以求保命。能有一部分将士勉强有队形已是极限,再要他们回头跟契丹军交战,却是强人所难、断难取胜的了。   但契丹军却不同,他们虽方才稍稍后撤,但一来伤了大同军主帅,士气正盛,二来也没遭受什么损失,要追击大同军可谓不费吹灰之力。   因是,大同军虽暂时摆脱了契丹军,但并非真正走出困境。   张大千承认了事实,李从璟继续道:“桑亁关守军不多,接应能力有限,此时大军若不图自保,一旦被契丹军追杀,仍旧免不了溃败之局。”   张大千身为大统军副都指挥使,有见识,认清李从璟所言之后,难免忧虑。但见对方气定神闲,似已有定策,张大千不免心中又是一喜,迫不及待的道:“李将军似已有对策,可否相告?”   李从璟微笑说出了一句让张大千震惊非常的话,“你们走,本帅留下。”   ……   眼见大同军从战场上逃离,而大火势大,契丹军追击不得,耶律雉气急交加,在原地不停踱步,脸色阴沉的可怕。   其他几位耶律敌烈义子,看着耶律雉这幅模样,也不敢有半分废话。   待大火熄灭的差不多时,耶律雉停下脚步,面容狰狞的对其他几位兄弟道:“大火已灭,这点时间大同军走不远,他们方伤了主帅,又处在亡命途中,必如惊弓之鸟,不堪一战,我军若追之,必能一举破敌!尔等谁愿为本将率精骑追之?”   就当下而言,这是美差。战事不难,只要不出错,甚至可以说轻而易,而功劳却不小,若是有本事,甚至能兜住所有大同军,让他们不能靠近桑亁关,将其聚而歼之,是以众人纷纷请战。   耶律雉点了其中三人,“老三、老四、老六,你等本部皆是精骑,便由尔等率军前往!”   三人大喜,纷纷应诺。   耶律雉冷着嗓子叮嘱道:“此战顺风顺水,断无军败之理,尔等务必同心同德,为大军取此大功,到时固然皆大欢喜。但若是战事不利……如今老八已死,一旦父王降下罪来,尔等自能掂量其中分量!”   三人神色凛然,相视一眼,“必不辱使命!”   须臾,三人带上三千骑,越过尚有些火苗在燃烧、一片灰烬的战场,向东奔驰而去。   耶律雉目送大军出动,看了蹲在一旁抬头望天的老五一眼,没说什么,负手回本部,准备召集大军,跟在精骑身后,同样往东去。   在耶律雉的盘算中,三千精骑要咬住那些残败的大同军,易如反掌,断无失利之可能,如此,大军集结起来,追上去将其一举歼灭,就势在必行。   然而没过多久,耶律雉就被从东方回来的游骑告知,刚刚出行没多久的三千精骑,在半途停了下来。听到这个消息,耶律雉简直以为自己耳中出了毛病,他强行克制怒气,问那个游骑,前方碰到了什么情况。   游骑道:“有一独骑,立在途中,挡住了大军去路!”   “有一独骑,立在途中,挡住了大军去路?”耶律雉靠近这名游骑,一字字的问。   游骑见耶律雉杀人般的眼神,心中也知道这个理由的确太荒唐了些,惊慌不已,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是……是,三位王子是如此说的。”   耶律雉一脚将游骑踹翻,怒骂道:“三千骑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事情?!难道是李存勖亲自来了不成!”   “不是李存勖,是,是……”游骑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颤抖着说道:“三位王子说,对方自称是,李从璟!”   “什么?!”耶律雉大惊,一把将游骑提起来,“你再说一遍,对方是谁?”   “的确是……李从璟!”游骑脸涨的通红,“三位王子不知真假,为防中了埋伏,因而不敢冒然前行,故来请示大王子!”   李从璟去年“出使”契丹时,在文武百官面前受过耶律阿保机召见,当时耶律雉跟在耶律敌烈身后,得以见过他。耶律敌烈八义子中,唯有他认得李从璟。   李从璟的阴险狡诈耶律雉深有体会,当日他借助耶律德光之手,秘密潜入西楼,竟然堂而皇之摆了耶律阿保机一道,连耶律阿保机都在李从璟手里吃了瘪,却杀之不得。此后,耶律德光、耶律术赤、耶律倍、耶律敌刺等人,不是契丹名将,就是年轻一辈中的骄子,哪一个平日不是赫赫声威,但在李从璟面前,却都没有讨到好果子吃。   便是契丹取之不久的平州,都让李从璟给夺了回去。这样的人物,但凡有些理智的人,都不会小觑,在面对他的时候,都不会不小心万分。   “幽州距离此地近千里之遥,李从璟怎会出现在这里?”震惊之余,耶律雉心中充满疑惑,当今之计,唯有先去看看对方是否真是李从璟,若是他被一个冒充的李从璟给吓退,传出去必定成为笑柄,“大同军想退我大军想疯了么,竟然将李从璟搬出来,我却要亲自去看看!”   说到底,耶律雉是不相信李从璟到了云州的。   因为这完全没有道理。之前也没有半点风声,说大唐下令卢龙军来丰、胜二州。   李从璟望了一眼在前方几百步开外停下的三千契丹精骑,火把组成的长龙中,三千精骑杀气腾腾。这几百步的距离,已是非常危险,李从璟虽然有把握在对方动手前撤走,但一人面对一支大军,面对有摧城拔寨之力、随时可能暴起杀人的三千猛士,若没有大勇气,怎么都无法站得稳。   然而李从璟的手都没有放在刀柄上,只是随意握着马缰绳。   他看见契丹这三千骑中,当先三人正在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不时看向他。   不时,一支百余骑的队伍从后方奔来,绕过军阵到了大军前面,与他为首三人碰面。   随即,一员千夫长脱离契丹本阵,奔到李从璟身前十步开外停住,以手相指,喝问道:“对面那厮,可是唐朝卢龙节度使李从璟?”   他声音颇为洪亮,传出去很远。   耶律雉没有立即上前,约莫也是怕有诈,先个遣人过来探探情况。三军主将,不亲冒矢石,这也是一部分军中将校的看法。现在四野都是漆黑一片,谁也不知黑暗里隐藏着什么风险,若是耶律雉冒然到李从璟身前,被人暴起伏杀,那就真成了笑话。   再者,遣这员千夫长前来,也有打探虚实的用意。若是李从璟被他问住,或者被他的气势震住,应对不当,那就“露了馅”,说不得契丹军就会冲杀过来。   李从璟淡淡瞥了这位千夫长一眼,傲然抬头看向夜空,不发一言。   摆明了,是没有理会他的兴致!   千夫长见李从璟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然则毕竟使命在身,他忍住怒气,再次大声问了两遍。   李从璟还是没理会他,仿佛天上有很不一样的风景,比理会眼前三千敌军还重要,值得他用心去看。   千夫长被李从璟如此忽视,不由得恼羞成怒,但念及自身使命,想着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回去,否则不好向耶律雉交差——耶律雉因今日战事不顺,又折了八王子,正在气头上,可不好惹。因是,千夫长决定再深入试探试探眼前这个“李从璟”。   他轻夹马肚,向前靠近了几步,在这个距离上,他已能清楚看见李从璟的面容。在千夫长的眼中,对面的人青衫骏马,模样刚毅冷酷,眼神平静无波,倒是有些派头。   “对面唐将,可是李从璟?!”千夫长又问。   如是再三,再度被忽视,千夫长终于按捺不住,他咬了咬牙,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想法:既然自己至此都没遇到什么“陷阱”、“伏兵”,不如将这厮抓了回去,到时他是真是假,岂非一看便知?   念及于此,千夫长横下心,将这个想法隐藏在心中,装出一副笑脸,一面靠近李从璟,准备暴起抓人,一面学着汉人腔调,随和的打着哈哈道:“久闻李将军威名,在下虽身为契丹将领,也是敬佩万分,不曾想今日竟有缘相见,实在是不胜荣幸。李将军,在下……”   此时他已靠近了对面那冷漠得近乎木然,不动如山近乎痴傻的唐人,话至此处,他忽然狠狠一夹马肚!那与他亲如兄弟的战马,顿时领会了他的意思,骤然加速向前!千夫长一手探出,就向对面的唐人抓去!   千夫长突然暴起,李从璟那原本握着马缰绳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上了刀柄。   一道冷光一闪而过。   再看时,李从璟的横刀仍旧在刀鞘中,手也安然在马缰绳上。   而那千夫长,却成了一具无头尸体!   血雾喷洒,头颅高高飞起,不知落在何处。随战马前奔的躯体,冲出去没两步,就坠落马下。   李从璟面对三千契丹精骑,在对方惊诧的目光中,骤然发出一声厉喝,“我乃大唐卢龙节度使李从璟,耶律敌烈何在?!”   一片马嘶声中,契丹军阵前排出现一阵骚动。   耶律雉脸色再度铁青,他没想到,那员千夫长话没问两句,怎么就突然被李从璟一刀斩了。而且看上去,还是他将自己送到李从璟面前,让李从璟给一刀斩落的!   “大哥,这厮猖狂,休论他是不是李从璟,斩了再说!”   “是啊,大哥,杀了再说,便他真是那李从璟,却也何妨!”   “大哥,让我去斩了他!”   三位耶律敌烈义子纷纷喊道。   “闭嘴!”耶律雉怒斥一声,将他们下面的话都打回肚子里,他面沉如水,看了这么久,也看出了端倪,“对方确是李从璟无疑,否则谁有这样的身手!我观他身姿,的确与当日所见一般无二!尔等只知道杀杀杀,可知李从璟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处?尔等难道不曾听闻,李从璟生性狡诈,诡计多端?他既敢站立此处,岂是孤身前来,岂能没有依仗?”   老三不肯放弃,道:“可直到此时,我等也没看见半个唐军,如是真有伏兵,李从璟何必现身在此,大可设伏半道,对我等从容击之,何必故弄玄虚?”   耶律雉冷道:“你懂什么!兵法之道,虚虚实实,岂有定律?李从璟用兵之法诡异莫测,曾屡败太子殿下、耶律德光殿下、耶律敌刺将军,难道他们就不如你?”   说罢,扭转马头,果断下令:“如今四周如墨,视线不明,此地不宜久留,撤军!”   ……   李从璟看着三千契丹精骑急急忙忙撤退,哈哈大笑。   笑声传入隐藏在山丘后,准备接应他的张大千耳中,张大千探出头来,看见契丹军正在撤退,又惊又喜。再仰视李从璟肆意笑声中的身姿,分外伟岸。   “将军威名能退敌,此名将乎?此名将也!” 第301章 两计使军安然归,辽东半壁已入瓮(中)   待契丹军退出视野,李从璟从山丘上打马而下,会上张大千,离开了此处。   虽与李从璟见面不到半日,张大千对其却已敬佩万分,由衷感叹道:“素闻李将军威名,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今日一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让末将好生佩服!”   张大千已年过四十,年龄差不多是李从璟两倍,论起面容来,他也比李从璟成熟沧桑不少,但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却明显已忽视了两人的年龄差异。   这样的夸赞,落在常人耳中,或许会让当事人喜悦不已,但李从璟对此却早已习以为常,因是并无太多高兴之处。一个边军将领的赞扬,实话说他还真不当回事,这倒不是他心高气傲,而是如今的他,拥有的身份地位和实力,已让他可以将很多事都不放在眼里。   “契丹军虽退,为万全计,我等还是速归桑亁关为上,沿途可留下游骑,以掌握契丹军行踪。”李从璟对张大千说道,因他不是大同军将领,本身也没有节制大同军的权力,虽救了大同军,却也不托大,是以言语间的意思仍是建议,而非命令。   “败而不馁,胜而不骄,于困境中出奇计,反败为胜,得胜时步步为营,举止周密,说的便是李将军这样的将帅啊!”张大千心有所感,这话他本打算说出口,但见李从璟神色淡然,明显是不在意他的夸赞,他自己竟是不好意思再说出来,只是点头应道:“李将军说的是,正该如此!”   张大千随即给部众下令,一路留下游骑不提。   离开那座山丘没多远,第五姑娘领纵火之近卫赶上李从璟,汇集在他身后。看到这些人,张大千不由得神色一凛。他是军中宿将,自然能一眼分辨出这些锐士身上凛冽的杀伐之气,不消说,他们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勇之士,一双双冰冷沉静的眸子,配合他们精悍的身影、暴烈的气息,常人不知其中之意,只会感觉到害怕,但张大千却能感受到他们非凡的杀伤力。   “皆虎狼之士!”张大千心道,“看来先前纵火之人,就是这些虎士所为了。”念及于此,不由得纳罕,“今已脱离险境,却为何仍不见百战军?”看向李从璟,想道:“难道李将军不欲百战军露面,开入桑亁关?这却是为何?”又想道,“是了,百战军毕竟是客军,没有得到军帅首肯,却是不能擅自入境的。”心中又浮现出今日之战的情景,想起秦仕得见到李从璟时,那句“李将军,救我大同军”,想起李从璟今日两计让大同军安然东归。凡此种种,让张大千对让百战军露宿于野,实在是不能安心。   张大千清了清嗓子,靠近李从璟,说道:“李将军,百战军若已至附近,还请进入桑亁关扎营。”见李从璟投过来略带疑问的神情,他洒脱地笑道:“今番幸赖李将军之力,大同军方能安然无恙,李将军对大同军恩重矣!虽军帅尚无军令,但以末将对军帅之了解,还请李将军放心,军帅必定会喜迎百战军进入桑亁关!”   李从璟嘴唇动了动,话还未说出口,前面有数骑奔来,到了近前,下马向李从璟和张大千见礼,道:“军帅令,请百战军入桑亁关!”   听闻此言,张大千豪爽大笑,对李从璟道:“李将军,我便说军帅会喜迎百战军进入桑亁关,李将军对我大同军有大恩,军帅不仅非是小人,更是性情中人,恩怨分明,此番百战军到了云州,跟在幽州并无差别!”   张大千一副为百战军着想的模样,这等“热情”,让让李从璟啼笑皆非,不过感念对方的胸怀,他还是道:“此番本帅到云州,并未带大军前来。”   张大千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愣然不已,“未带大军?”   李从璟点点头,“若是本帅有大军至此,方才如何会放那数千契丹军离开?”   他这话不假,他布置的骑兵的确还未赶来。   张大千睁大双眼,“先前百战军未出击契丹军,末将还以为李将军是谨慎征战,不欲夜击敌军,原来李将军方才在山丘上,当真是一人独退千军万马?将军真虎胆也!”   李从璟笑了笑,不以为意。   天明之后不久,李从璟和大同军回到桑亁关外。   ……   西楼。   遥遥望见西楼城,耶律德光阴霾的眼神中也露出几许轻松喜悦之色。且不论这回南行檀州的过程和结果如何,如今总算安然回到契丹国都,回到了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之地,回了家。   只要能平安归至西楼,那么过往的一切就只是过往,一切都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下次面对李从璟,仍然是一场全新的战役,到时候鹿死谁手,可跟过去没有关系,只跟将来有关。   耶律德光如此告诉自己,让自己打起精神,仍旧以昂扬勃发的面貌,走向这座承载了他太过野望和抱负的城池。他看了一眼跟在身边的三名近卫,其中两人固然兴奋庆幸,但唯独黑格面容沉静,虽然也有兴奋之色,但并不明显,相反,耶律德光从他眼中看到一丝失落和颓败。   耶律德光眉目略沉。然而他却也能理解,毕竟前番黑格以他近卫身份,随他去檀州,本是为立功而去,却不曾想遭遇波折,更是险些丢了性命。本想荣归故里,却不曾想失魂落魄回来,这其中的落差,的确让人心冷。   皱了皱眉,耶律德光以一种奋发的口吻对黑格道:“黑格,无需如此无精打采,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有性命在,日后有的是机会谋取荣华富贵。我大契丹的勇士,可以战败,但不能丧失心志,只要心志勃发,今日虽败,来日同样可以取胜。如今我大契丹国东征西讨,战事频繁,正是用人之际,尔等有的是机会施展才华!”   他这话确有鼓舞士气的作用,那两名近卫听了,都流露出振奋精神的神采,但黑格却是叹了口气,碍于耶律德光的身份,他行礼道:“多谢殿下勉励,黑格必不忘今日之耻,常怀雪耻之心。”   黑格话说得有气无力,但意思摆在那里,耶律德光也不好责怪,只当黑格是一时还不能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并未多想。   耶律德光归来,西楼城中的耶律阿保机事先自然不可能不知,因此他也遣了人等在城门处相迎。只不过耶律德光这回算计李从璟,不仅自身盘算落空,身边近卫全军覆没,只剩下三人,便是被他带去古北口外,接应他的那一万步骑,也死伤大半,此行他可算是大败而归。因此,耶律阿保机派来迎他的,是他自己的心腹大将,司近部统率耶律敌鲁古。   看到耶律敌鲁古,耶律德光只是面色稍沉,但是黑格心底却涌起一股浓烈的悲伤、愧疚之情。当日在丛林中逃亡时,耶律敌鲁古之子,也就是黑格的安答,因为体力不济而倒下,他相助不及,是耶律德光为不拖累众人,而不由分说亲自将其斩杀。   对不能救得安答,让其和自己同出同归,黑格一直处在深深的歉疚和自责当中,现在看到耶律敌鲁古,想起当日一幕幕,尤其是最后安答临死时绝望而又不甘的眼神,黑格如何能不悲愤难当?   “殿下,皇上令臣来迎你归城。”耶律敌鲁古脸上并没有什么太明显的异常,在耶律德光走近之后,他迎上来,恭敬的行礼。   耶律德光点点头,“有劳将军亲至。父皇有何吩咐?”   耶律敌鲁古回答道:“皇上有令,殿下归来,即至太一殿面见。”   两句话下来,耶律德光已能明显感觉到对方言语中的生硬,还有淡淡疏离感,他心头不悦,却还是尽力不动声色,“既然如此,本王便随将军面见父皇。”   “殿下请。”耶律敌鲁古让开道。   耶律德光从耶律敌鲁古身前走过,重新跨上战马后,对同样在此相迎的他王府的家臣道:“尔等且先回去,待本王见过父皇,自会回府。”家臣们自然一一应诺,没有二言。   他又对黑格等人道:“你等也各自回家吧,来日有暇,本王再召尔等。此番南征,尔等不离本王左右,此功此情本王不会忘记。”   黑格只是应是,并无多大反应,那两名近卫听出耶律德光话中的亲近,以及隐含的日后会重用的意思,都有些激动。此番耶律德光南行虽然失利,但他仍然是契丹的皇子,是契丹兵马大元帅,随其左右,能得重用,自然前途光明。   歉然、愧疚,黑格眼神复杂的看向耶律敌鲁古,欲言又止,神色凄然。耶律敌鲁古望了黑格一眼,看似不经意的说:“黑格你此番护得殿下周全,乃是有功,其他无需多想,且先回去,以宽家人担忧之心。”   得到耶律敌鲁古这话,黑格知晓对方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然而如此一来,他心中的负疚感反而更甚,只是眼下不好说什么,行礼告退。   离开西楼也已有些时日,在面见耶律阿保机之前,耶律德光急于知道最近的国家大事,便在路上问耶律敌鲁古,“将军可知西征之事如何?”   耶律敌鲁古仍旧是本分的回答道:“北院夷离堇已攻克丰、胜二州,并且挫败鞑靼部酋长的军事反叛,皇上已在丰、胜二州外设置应天军,目下耶律敌烈已归至应天军坐镇。”   此事在耶律德光意料之中,是以他并不惊讶,只不过别人是大胜凯旋复又出征,他却是大败而归,对比之下难免有些落差。   到得皇宫前,耶律德光碰到了他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耶律倍。 第302章 两计使军安然归,辽东半壁已入瓮(下)   相比之耶律德光此时的落魄,身边只有耶律敌鲁古这个并不亲近的人相伴,耶律倍却是被众多文臣武将簇拥,人群中的耶律倍笑意从容,显得意态风发。此情此景,耶律德光纵然能使面色尽量不露异常,但眼神却是不免又阴霾了几分。   要知,之前在契丹国,因被耶律阿保机看重,被朝臣们争先恐后巴结的,向来都是他耶律德光,而耶律倍虽身为太子,实则已经日渐失势。只不过自去年在葫芦口大败后,耶律德光一直在走下坡路,而耶律倍反而屡有功劳,其势头渐渐有了反压耶律德光的意思。   而这回耶律德光在古北口兵败的消息传回契丹,无疑让很多人更加亲近原本就该名正言顺,得到大多数臣民拥护的契丹太子。   耶律德光有意对耶律倍视而不见,然而拥簇耶律倍的文臣武将中,却有人眼尖,发现了耶律德光,随即他惊讶的叫出声来,立即吸引了众人注意。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耶律德光身上。   耶律德光在归至西楼前,于路途中便已说服自己,此番自己虽然是兵败而归,但胜败乃兵家常事,无需挂怀,只要日后好生努力,辉煌仍旧属于自己,因是也无需去在意别人的目光。然而,当眼见耶律倍的风光后,再被众臣用好奇、怀疑的目光打量,耶律德光便发现,之前他的想法太天真了些。   耶律倍向耶律德光走过来,笑着招呼:“王弟,你归来了?怎生也不事先通知一声,孤也好相迎。”他气态举止都自信从容,显露出非凡的气度。   耶律德光淡漠道:“败军之将,何劳太子相迎?”   耶律倍笑容里透露着旁人一看便知的亲切,“你为大契丹征讨仇敌,有功于国,无论胜败,孤都该相迎。”   见耶律倍俨然以契丹主人自居,耶律德光心中更不是滋味,不欲与他多言,冷冷道:“太子身负军政重担,弟何敢相扰?太子至此,想必也是要事在身,既然如此,弟不便打扰,太子且请自去便是。”   耶律倍笑意温醇,让人如沐春风,“王弟归来,必是面见父皇,正巧孤也是受父皇相召,你我正好同行。”说罢,不给耶律德光反对的机会,热络的拉着他的手,便往宫门走,“你看你,都消瘦成了这番模样,想必这回去征讨李从璟十分艰难。那李从璟狡猾得很,着实不好对付,孤去年领兵南征,也只是从他手中夺回了营州……”   耶律倍所言,在耶律德光听来字字刺耳,然而被耶律倍拉着,他也不好当众佛袖而去,只得在跟在耶律倍身后。跟在耶律倍身后,气势上首先就输了一等,加之是败军归来,耶律德光便是再想装作没有异样,也是徒劳。他几乎是黑着脸被耶律倍一路拉到了太一殿,那在耶律德光看来象征着荣耀和功业的一段路,今日却无比折磨人。   两人进入太一殿,对高坐皇案后的耶律阿保机行礼。   “都起来罢。”耶律阿保机声音清淡,首先看向耶律倍,关切的问:“出征之事,准备得如何了?”   “回禀父皇,一切都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耶律倍恭敬而又不失自信的回答。   闻听此言,耶律德光心头微沉。   耶律阿保机满意的点点头,不顾耶律德光投向他的目光,颇含期许之意地说道:“西征之道已为耶律敌烈清理得差不多,你此番西征,要承大军前日之功,为我大契丹彻底攻下党项、土浑之地,掌控沙洲、瓜州、肃州、甘州、凉州一线。若有可能,当踏平西州回鹘!”   耶律倍慨然应诺。   耶律阿保机继续道:“待你平定西线,功成归来,再携大胜之师,与朕一道去东征渤海国,攻灭渤海国!”   听到这,耶律德光神色恍惚,心中顿起悲凉、愤怒之意。西征东征都让耶律倍去做了,还要他耶律德光作甚?耶律德光悲愤的看向耶律阿保机,怎么都不愿相信,之前对他亲睐有加的父皇,现如今难道要放弃他了?   心中惊涛骇浪,以至于耶律德光都不知耶律倍是何时离开的太一殿,直到耶律阿保机叫他,他才回过神来。   耶律阿保机不满的看着耶律德光,“如此魂不守舍,成何体统!怎么,此番在李从璟手里吃了亏,让你丧失心志了?”   耶律德光凄愤道:“父皇,此番失利,教训固然惨痛,然则李从璟再强,又怎能让儿臣如此失态。儿臣所忧者,是让父皇失望了啊!”   耶律阿保机冷哼一声,“你在李从璟手里一败再败,朕的确失望!他李从璟莫非有三头六臂不成,让我耶律阿保机两个虎儿都无可奈何,到底是李从璟太厉害,还是你等太不经事?”   耶律德光深深下拜,怆然道:“父皇,儿臣经由此败,已痛下决心,不再好高骛远,而应沉下心来,再经磨练,再砺锋芒。以卧薪尝胆之志,求他日灭吴之功!”   “你能有如此认识,倒是没让朕失望透顶,起来罢!”耶律阿保机道,走出皇案,来到耶律德光面前,为他整了整衣袍,安慰道:“我大契丹的勇士,当百折不饶,我耶律阿保机的龙子,当愈战愈勇。些许挫折算不得什么,但若一败再败,便是朕对你不失信心,臣民也不会再服你,你可知晓?”   耶律德光见耶律阿保机尚未对他完全失望,当即抖擞精神,“父皇教训的是,儿臣必当奋发图强。”   耶律阿保机点点头,回到皇椅上,“遇到李从璟,这是你命中定数,他有些本事也好,立大功业者,不可没有强敌。有强敌,才有时时奋发之心,就让李从璟为你之磨砺石罢,好叫你不息奋发!”   ……   辽东。   建安城外。   莫离与大明安等人,在大军阵前,抬头仰望这座大城。   “短短旬月间,我等攻下半个辽东,而今,终于到了这建安城下。”大明安不无感慨,意气风发,“拿下此城,辽东便成囊中之物了!”   莫离收起从不离身的折扇,双手负于身后,面容沉静。   天高云淡,过了许久,他呢喃道:“建安,建安,倒是个美好愿景,只可惜,地处这四战之地,这个愿景只是空中楼阁。” 第303章 耶律敌烈所图何,风云际会桑亁关(一)   从昨日与耶律雉交战之地,到桑亁关,不到百里的距离,大同军狂奔了一夜,到天明时分,已经距离很近了。大同军昨日能从契丹军手中生还,都赖李从璟两计之力,如今大同军得以逃出生天,张大千在敬佩李从璟的同时,却也不想让李从璟小瞧了大同军,是以这一路上,张大千一直在召集各部将校,让他们收拢各自部卒,恢复大军行军秩序。   大同军也不愧是久战精锐,在这一夜的奔逃过程中,全军都逐渐稳住了脚步,更是在天明时分恢复了严整的行军阵型。此事看来简单,实际却是极难的,因为人一多,人心就难免不齐,而负面、消极情绪,往往比正面、积极情绪,传播、感染的快,四千多人的大军要在撤退路上恢复队列,不仅对各部将校的才能要求高,更要求普通士卒有不错的韧性。   不过因为张大千一路上已经将目前形势明告大同军将士,是以全军将士也都知晓,契丹军已退,短时间内不会再来追击他们,所以人心都安定下来。正因如此,大军才渐渐恢复了秩序。要是没有这个前提,若是大同军还在被契丹追击,那即便他们再精锐,那也是无心顾及阵型,只会争先恐后、丢盔弃甲的亡命的。   大同军全军将士既然知晓了契丹军撤退,短期不会来追击的消息,自然也就知道了是谁将契丹军击退——毕竟契丹军不可能自己放弃进攻——李从璟因此进入大同军众将士的视野。   这一路上来,且不说各部将校多争相来一睹李从璟的风采,向他致谢,便是正在行军的大同军将士,也都纷纷扭头张望,想看看那之前只闻名不曾见面的卢龙节度使,到底是怎样一番模样。   如此,只过了一夜,李从璟大火救军、独骑退契丹大军的壮举,火速在大同军中传开。最先,对之前李从璟所作所为的描述,还能跟事实差不多,到后来则是越传越有神奇色彩,渐渐脱离了事实本相,到最后,几乎所有大同军将士,都在脑海中勾画出这样一幅场景:李从璟独骑伫立山丘,面前契丹千军万马,大喝一声报出自己姓名,而契丹军则在听到他的名号后,立即吓破胆,争先恐后往后逃命。   面对大同军将士看待神灵一般的目光,李从璟也只能表示很无奈,大同军将士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虽然场景夸张了些,但总归不是什么坏事。况且李从璟并无王朴所猜想,有插手云州军政的想法,因此对大同军的仰慕,也能泰然受之。   若非大同军军纪严明,此时又在撤退路上,瞧大同军将士那架势,是恨不得将李从璟围在中间抛起来的。王朴眼见此情此景,摇头晃脑地叹道:“世间大恩,莫过于救人性命者,这四千余大同军本是必死之局,全赖军帅之力能以生还,众将士将军帅奉为神灵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得不说,李从璟这个偶像的树立,让大同军本来趋于稳定的军心,得到了更深入的稳固。李从璟看了大同军几眼,心想以大同军目前面貌,便是契丹军真追了上来,也大可回头一战。   天空由黑而灰,再由灰而白的时候,整齐的行军队伍中,响起了一阵悠扬的笛声。在这个让人心安的清晨,笛声如同炊烟袅袅升起,无疑让人心中的后怕和焦急,都淡了几分。   吹笛的是一位面容清丽,眼眸明亮,安静的如同秋叶美好的少女,这位坐在马背上,将梆笛横在嘴角的女子,她轻柔的衣衫在行进中随骏马漫漫轻舞。这样一幅画面平静安宁的让人心折,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恍若回到了溪水潺潺,农田依依的静好岁月。那因征战、战败、亡命而累积的郁结情绪,刹那间烟消云散。   世界并没有那么糟糕,一切都还是那么美好。这是此刻浮上所有人心头的想法。   置身于如此画面中的少女,自然只能是还不到十八年华的细细儿。她早已是李从璟近卫中的一员,这大半年来一直随在李从璟左右。   李从璟向刘细细看去,嘴角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   王朴双眼发亮,连问李从璟此女何人,在得知刘细细的芳名后,他不停的感叹,“先前只见光鲜耀眼的第五姑娘,已是惊奇,却不曾想身边竟然还隐藏着这样一位恬淡如水的女子。怪不得之前未曾注意,她实在是太宁静了些,如秋月如微风,虽近在眼前也与四周景致融为一体,让人难以察觉,真个让令人惊叹!”   感叹完,王朴又拿幽怨的眼神看着李从璟,“李兄,你身边这都是些什么人,有一大帮煞气腾腾的汉子也就罢了,第五姑娘亦是奇女子,现今又出现这样一位少女……”眼神渐渐意味深长起来,“李兄真是福气不浅,果然是风流人物,好不羡煞旁人!”   李从璟本想与他闲聊两句,听到后来,索性懒得理会他。   丁黑离开李从璟,去追寻他自己的道之后,李从璟身边的近卫,便暂由第五姑娘统率,而以刘细细为副。然则第五姑娘位在军情处中枢,自有军情处繁杂的信息需要整理,是以刘细细目前倒成了李从璟身旁近卫的实际统领。   这倒不是李从璟任人唯亲,且不论他少有徇私情的时候,就算他有意多照顾刘细细,也不可能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开玩笑。刘细细能有今日之位,的确是她本身本事使然。   说起来刘细细的经历,倒也颇有传奇色彩,去年刘细细随李从璟前往草原后归来,以二八年华请求留在李从璟身边,为他效力。李从璟遂令其进军情处,其在幽州经过军情处严苛的训练后,竟然以不俗成绩脱颖而出,最后得以被第五姑娘安排在李从璟身边。   这半年来,本就处在一个有无限潜力年纪的刘细细,犹如一块被挖掘出来的宝藏,在李从璟近卫这个舞台上,绽放了她生命最璀璨的光芒。她本身就聪明,很有灵性,凡事一点就通,更为难得的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温婉如水的女子,竟然有着军中汉子都望尘莫及的大意志力,在军情处这个出杀伐锐士和怪人的地方,刘细细不仅搏杀之术以一个常人无法企及的速度在提升,其他方面的实力也在暴涨。虽只半年,然而如今的刘细细,已让李从璟身边的绝大多数近卫都已敬佩不已。   李从璟曾观瞻过一次军情处锐士的较武。个头娇小,看起来安静柔弱的刘细细,在手握短刃的时候,仍然看不出异常,然而在她突然动手的瞬间,气势陡然变得不同,那一举一动的狠辣杀人术,在她手中发挥的淋漓尽致。她每一个动作,都没有半分脱离带水,出手间更是不曾浪费半分力气,以最有效的搏杀技艺,将对手制服。   当时陪同李从璟观战的军情处三统领之一的吴长剑,无奈而又自豪的跟李从璟坦白,若是再过半年,他都不敢轻言胜刘细细。   这让李从璟不得不感叹,果然这世上的事,都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杜千书是英才,这位曾与他两情相悦的少女,也是巾帼不让须眉之辈。其实一个人的品味、本事如何,最好的认识办法,就是看他的伴侣是一个怎样的人。   众人步步临近桑亁关,自然是怀着跟归家一般无二的心思。只要进入桑亁关,有长城和雄关作为依仗,且不言安全有了保障,往后无论是进是退,都游刃有余。   然而还未至桑亁关,被张大千派出去的游骑匆忙赶回,带给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震惊万分的消息。   “桑亁关前,集结有数千契丹大军,正在叩关!”   这个消息,让归关心切的大同军将士,顿时如坠冰窖。   怎么会有一支契丹军队出现在关外,而且正在攻城?他们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   张大千没有忘记他的身份,他沉着地问道:“战事如何,契丹军领兵者何人?”   游骑答道:“契丹军驱赶大批关外百姓攻城,不分妇孺老幼,尽数冒矢聚集在城下,关外一时哭声震天。观其情景,战事方进行不久,卑职看到,军帅已登上城头督战。看契丹军旗号,领兵者应该是耶律敌烈麾下先锋大将耶律木真!”   听到这话,张大千脸色阴沉下来。   但凡有战争的地方,出现敌方百姓被驱赶攻城,消耗敌方防御力量的事情并不少见,但这往往是用壮丁,因为壮丁毕竟身体强壮些。甚少听闻有老弱妇孺都不放过,连带着一起投入战场的。将老弱妇孺逼到战前,已经跟让他们送死没有任何区别,那就是一场屠杀,而且还是灭绝人性的屠杀!   大同军的一位将军愤然破口大骂,“契丹贼子太无人性,驱我云州妇孺到战前送死,这是要灭我云州的种么,毒辣太甚!”   张大千着令大同军停止前行,随即又传令军中的高级将领们前来军议,他亦咬牙切齿道:“契丹蛮贼,毫无人性,实在是不当人子!”   诸将前来后,张大千将情况简要对他们说了,随即问下一步举措。诸将莫不义愤填膺,纷纷表示要击破这股契丹蛮贼,与桑亁关守军,将他们歼灭在桑亁关前。   张大千也是这个意思,但在做出最后的决定前,他不忘询问李从璟,“李将军,我等意欲与军帅两面夹击,杀破此等灭绝人性之贼,李将军认为是否可行?”   在大同军诸将看来,如此行动是显而易见当为之的举措,断无否定之理,张大千之所以问询李从璟,是出于他对李从璟的尊重。   然而李从璟没有如他所料,同意他的意见,而是冷静的问:“你等遍查过战场局势么?桑亁关前的契丹军,是否真在全力攻城,桑亁关外,是否真只有这一支契丹军?再者,昨日放弃追击我等的契丹军,是否已然放弃追击我等,若没有,此时距离我等多远?”   李从璟这话是持重之言,思虑周全,张大千正点头,有一个大同军将领嚷嚷起来,颇不以为意道:“李将军此话虽然不差,但却不符合眼前实际!眼下契丹军聚集在关外,分明是在攻城,哪有还要去分辨其是否真在全力叩关的道理,难道契丹军还有不全力攻城的理由?再者,我等只要冲杀出去,与军帅两面夹击,顷刻间可让这些契丹蛮贼土崩瓦解,到时是全灭此贼,还是顺势进入关内,都是轻而易举之事,哪里还需要费时间去管身后的契丹军!”说完,不忘总结道:“当此之际,火速破敌、进关才是紧要之处!”   李从璟向这位大同军将领看去,对方身材较常人矮小,但一身凶悍之气,说话的时候眼神睥睨,有些傲气。大同军中的将校,对李从璟这位客军昨日两计救下大同军的举动,也不是全都奉若神灵的,也有一小撮人,认为李从璟所为,无论是放火,还是诈退契丹军,都只是中人之姿罢了,是以虽感念,但并不一味崇拜。再者,说到底,李从璟是其他藩镇的节度使,没有节制大同军的权力,让他来对大同军指指点点,这些人也不是那么服气。   这位将领,便是那一小撮人的代表了。   “陈将军,不得对李将军如此无礼!”张大千不满的呵斥一句。   名叫陈力的将领哼了一声,虽然不忿,却也不多言了。   李从璟摆摆手,语气淡漠道:“本帅所言,也未必就是铁律,大同军如何行动,诸位将军自行决定便是。”   所有人都看向张大千,等他决定。   张大千沉吟良久,看了李从璟一眼,见他气度从容,想起昨夜种种景象,谨慎的选择了尊重李从璟的意见,道:“契丹骤然现身关外,已是出乎意料,其为何出现在此处,又是如何出现在此处的,我等对其谋划皆一无所知,不能不思虑周全。传令:大军徐徐向桑亁关靠近,断后游骑放远三十里,探查有无契丹军动静。我等去视野开阔处,看看战场形势再说!”   说完,不忘向李从璟抱拳,“李将军,还请与我等一道,去看看战场环境。” 第304章 耶律敌烈所图何,风云际会桑亁关(二)   对此李从璟自然无可无不可,不过他既然趟了大同军这趟浑水,已经置身其中,就没有半途将自己摘除的道理,眼下大同军的事在某种意义上已成了他的事,他行事向来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加之敬佩秦仕得的风骨,念及秦仕得昨日重伤,兀一见面便将大同军安危相托的情义,遂点头答应。   要么不做,既然要做便力求做到最好,这也是李从璟习惯,他在与张大千等一道前行观察战场的时候,让第五姑娘带近卫锐士,散出去看看周边有无其他契丹军行踪。这样的事情,有军情处锐士在内的近卫,自然娴熟拿手。   契丹军骤然出现在桑亁关外叩关,这里面有太多疑问、蹊跷,李从璟也不敢掉以轻心。   不时,众人来到一处高地,遥望桑亁关。   桑亁关是雄关,高立如山,雄关前契丹军密集如蚁,正在啃食大山。这幅场景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笑,但是蚂蚁多了,也是能啃破山峦的。   桑亁关外,正攻城的部分契丹军,忽然撤了回来,重新在本阵前列阵。这一幕乍一看上去是好事,然而张大千等人无不面色阴沉,眸子中有怒火闪动。   因为桑亁关前,已经密密麻麻躺满了云州百姓的尸首。契丹军退却,固然是攻势受挫,但首要的,却是被他们驱赶接城的百姓,包括那些妇孺老弱,都死尽了。那不成模样歪倒一片的百姓尸体,成了最刺眼的所在。   陈力当即就有些忍不住,要请命速攻桑亁关那数千契丹军。   然而惨剧并未就此停止,在陈力发声之前,契丹军阵前又有了变故。数百个契丹军士,押解着数十人,从阵中出来,在桑亁关停下。他们让那数十人跪下,辅以刀逼之,另有契丹军士奔向关前,大声向桑亁关喊话。   此情此景,不仅让张大千等人涨得脸通红,便是李从璟,目光都阴沉下来。   那被契丹军士押出阵的数十人,身上还着有大唐军袍。他们的身份也明了,是之前被契丹军俘虏的关外守军。   过了不久,向桑亁关喊话的契丹军士,见城墙上没有反应,忽的一挥手。   他这一挥手,那些以刀逼着关外守军的契丹蛮子,立即举起手中马刀,狠狠斩下。   一时间,半数被俘边军人头落地!   杀俘。阵前杀俘!   在场众人莫不是沙场宿将,哪一个不认得,这些契丹军是在利用俘骗开城门不可得的情况下,在杀俘泄愤!   众人回到大同军集结待命的地方,每个人脸色都不好看。   陈力正要说话,有游骑从后方奔来,向众人汇报了一个让所有人莫不心一沉的消息,“三十里外,有契丹精骑尾随而至!”   不久,被李从璟散出去的近卫,也带回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   桑亁关外某隐蔽处。   耶律敌烈望着远处的桑亁关,脸上没有半分表情,苍老而深邃的眸子恍若不可见底的深渊,让人难以从中窥探他心中的想法,甚至连窥探他的情绪都是奢望。   在耶律敌烈身前,站着一个满头冷汗,神色间带有惶恐之意的中年将领。   半晌,耶律敌烈开口,声音没有点滴温度,“折了老八,还让大同军全身而退,你这仗倒是打得精彩,不愧是我耶律敌烈的好儿子!”   耶律雉汗如雨下,耶律敌烈越是没有发怒的迹象,他就越是忐忑,因为这往往意味着耶律敌烈已经出离一般意义上的愤怒,愤怒到了没有心思将怒火表达出来以震慑旁人。每当这种时候,一旦耶律敌烈要发泄这种怒火,往往就不是能轻易承受的。   呼得一下跪倒在地,耶律雉死死咬紧了牙,连自辩和解释的尝试都不敢有,甚至连声音都已经不敢发出丝毫,唯有以一种恭敬到底的态度,来表明他已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耶律敌烈看向身体微微颤抖的耶律雉,问:“你可知,我为何要你率部肆虐云州边境?又为何在得知秦仕得已到桑亁关的情况下,只给你数千兵马,让你堂而皇之进入秦仕得视野,与他在野外交战?你又可否知晓,桑亁关外为何有大军在叩关?我又是为何,会在今日突然出现在这里?”   这一连串的发问,落在耶律雉耳中,在引起他思维运转的同时,也将他惊得脊椎发凉。耶律雉并不愚笨,此时此刻,他已然能够感觉到,在这一连串问题的答案中,有着耶律敌烈惊人的谋划,甚至很可能事关一个超乎他想象的布局。而作为这个布局的一环,他的行动竟然败得一塌涂地,作为耶律敌烈的义子,他竟然亲手破坏了这个布局,这让他如何能不忐忑非常,如履薄冰?   耶律敌烈虽然看似如同一个儒将,但作为耶律敌烈的义子,耶律雉却清楚的知晓,在耶律敌烈温和有礼的面具下,隐藏着一颗杀伐果断、冷酷无情的心。否则,耶律敌烈又怎可能在如今的契丹国,坐稳让无数人眼馋的北院夷离堇之位?   在意识到自己通了一个多么大的篓子之后,耶律雉甚至害怕,耶律敌烈是否会一怒之下,将他的脑袋从肩膀上摘下来!   耶律敌烈重新看向桑亁关,“我攻取丰、胜二州,将这沃野千里之地纳入大契丹国的版图,又应皇上圣命,建立应天军,坐镇此处,为大契丹国西征扫清障碍,掌控补给支援线,其责何其之大!无论是据有这沃野千里的马场,为大契丹国提供源远不远的精良战马,还是保证大契丹西征道路畅通,让西征能够顺利开展,为大契丹国再扩版图,这里间的事,哪一点容得半分闪失?”   耶律敌烈语调渐渐缓下来,他继续道:“桑亁关,天下雄关;秦仕得,唐朝虎将;大同军,亦不失之为唐军精锐。若有唐军从桑亁关西出,丰、胜二州一片坦途,无险可守,大唐精兵可直抵草原腹地,要应之极难;而要从丰、胜二地进军桑亁关,则难如登天。让这三者立在身侧,便不能不时刻如芒在背,岂能不除之?此三者能除,不仅丰、胜二州和应天沃野千里之地安然无虞,一旦本王据有桑亁关,来日契丹南征中原,亦可从此发兵直达幽云腹背,配合王师,给予卢龙军致命一击!”   “让你肆虐幽云,大开杀戒,为的不是别的,就是激怒秦仕得,让他领兵出关。这本是一件没有难度的事,实际上这件事你也确实做得不错,秦仕得被你成功引出桑亁关。本王让你只带数千兵马周旋在云州边境,迎击秦仕得,就是要让他以为有机会胜你,从而与你交战。今日本王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桑亁关外之所以有大军叩关,便是本王要趁大同军出关,桑亁关兵力空虚、没有援军之际,将其一举击破!”   说到这,耶律敌烈本来缓和下来的语气,陡然又变得严厉起来,他盯着耶律雉,森然道:“且不言你击破大同军,只要你不是太不经事,能够拖住秦仕得几日,让大同军脱不开身,本王就能从容拿下桑亁关!从容拿下桑亁关,届时一切大定!我契丹大军只要据此雄关,则幽云尽在我兵锋威胁之下,大唐尽在我兵锋所指之下,天下都在我兵锋笼罩之中!”   “一旦如此,坐拥中原的李存勖如何?攻克平州的李从璟如何?都是我大契丹砧板上的鱼肉!”   耶律敌烈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以平复他已起伏剧烈的胸膛,他闭上眼睛,沉默瞬息,再睁开时,里面闪动的睿智和野心,让人无法直视。他道:“自大契丹建国以来,皇上便常怀饮马黄河之志,多少年来,中原烽烟四起,皇上数次倾尽大军南征。然而,皇上历次从东线南征,竟然都不能攻克幽州,战事一度陷入胶着,每每都被李亚子率援军赶到,让我等只能徒然班师!这是为何,根由在何处,你可曾想过?”   “不因其它,就是因为幽云之地险塞太多,步步皆荆棘,我大军正面硬攻,常常伤亡数倍于敌,而不能攻克天关、雄城!”   “而今,本王欲攻下桑亁关,从西线为我契丹大军打通直入幽云腹地,甚至是直入中原之路,多好的谋划,多么惊人的布局,天下大势,差几因本王而改变,天下大势,差几入了本王囊中!而你,耶律雉,作为本王第一个义子,本王苦心孤诣经营的布局,竟然因你之败,而化为泡影!何其可恨,何其可恨!”   话至此处,耶律敌烈再也忍不住怒气,一脚将跪着的耶律雉踹翻,紧跟着一脚脚踹在耶律雉脑袋上,疯狂的对其进行狂殴!   耶律雉甚至连防卫的动作多不敢做出来,任由耶律雉将他的脑袋一次次踹得一抖一抖的。不一会儿,耶律雉就鼻青脸肿,满面鲜血,惨不忍睹。   耶律敌烈发泄完,怒气终于稍稍有些消减,他收起脚,又恢复了站立的姿态,看了一眼卷缩在地上的耶律雉,“没死就给本王跪好!”   耶律雉拼命挣扎着,不顾鲜血横流的面容,勉力重新跪好。   耶律敌烈呼吸趋于正常,他忽然冷冷的问:“你说你看见李从璟了?”   “是,儿亲眼……所见!”耶律雉断断续续地说道,因为嘴唇破裂,他说出来的话不成腔调,听着格外别扭。   耶律敌烈冷然道:“李从璟不在幽州好生呆着,跑到这里来作甚?是了,前不久他才在檀州败了大元帅,让大元帅在古北口外吃了败仗,倒是正意气风发得紧!”   李从璟在檀州败耶律德光的事,耶律敌烈知道,耶律雉却不知,他怔了怔,不知道那位一直所向无敌的大元帅,怎生又在李从璟手里吃了亏。   耶律敌烈冷哼一声,“大元帅也是年轻气盛,千里跑到人家的地盘上去,能不被人家狠揍么?”说着这,话风一转,“李从璟倒是个有几分本事的,竟然能让我大契丹的数位上将屡次吃亏!不过他的好运到此为止了,这回他竟然跑出自己的笼子,到了本王面前来,且不管他是打得什么主意,本王定要让他有来无回!” 第305章 耶律敌烈所图何,风云际会桑亁关(三)   耶律雉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道:“父王英武无……双,皇上之……下无人能敌,此番定能取下李从璟的人头!”   “李从璟不可能只身前来,散出游骑,查看百里之内有无百战军!”耶律敌烈道,忽的眉头一皱,远处,好似有什么光亮在阳光下一闪而过。不时,有游骑回报,远处发现了身份不明的游骑。   耶律敌烈气不打一处来,一脚将那游骑踹翻,“身份不明个屁!这里除了本王,就是唐军,游骑除了唐军,还能是谁?蠢货!”   游骑战战兢兢的跪倒,唯唯诺诺道:“对方没有着唐军衣甲,故此,故此……”   “滚!”耶律敌烈打断游骑的话,无心再听他多言,“唐军游骑既然发现了我们,那就不要让他们回去了,悉数截杀!”   耶律敌烈翻身上马,大马金刀的看向桑亁关,冷哼道:“便是唐军发现了本王又如何,只要大同军还在关外,本王照样拿下桑亁关!”   ……   近卫回来向李从璟禀报,他们在二十里开外发现了大批契丹军,有好几千人,正按兵不动,不知意欲如何。不过观对方的旗帜,该是耶律敌烈亲至无疑。   听到这个消息,无论是张大千等大同军诸将,还是李从璟本人,都是面沉如水。陈力之前嚷嚷着要出战的,此时识趣的闭嘴不言。若是大同军真依了他所言,去猛攻关外的契丹军,那么那批契丹军在明知有后援的情况下,必定殊死力战,而大同军一旦不能火速突破契丹军阵,被对方缠住,陷入鏖战中,必定为后面追赶而来的契丹军,和耶律敌烈聚而歼之。   念及于此,陈力也感到一阵后怕,再不敢轻易发言。   虽然大同军避免了陷入绝境的局面,但眼下的形势,仍是不容乐观。甚至说,不仅仅是不容乐观,而是只差一步就陷入了绝境。而若是不立即拿出决策来,一旦后面的契丹军追赶而至,耶律敌烈再杀过来,大同军同样会陷入被包围聚歼的局面。若非如此,以李从璟的气度,他也不可能面容严肃到如此程度。   作为大同军副都指挥使,身负四千大同军的性命,更是身系桑亁关的命运,张大千的忧虑比一般将领更甚,他踌躇不已,“眼下我大同军不到五千,而契丹军已近两万,敌军数倍于我,该当如何应对,才能走出困境?军帅就在桑亁关,正面对契丹蛮贼猛攻,而关内守军尚不足一千,军帅重伤在身,不知能坚持多久,若是桑亁关不保,我等岂非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如之奈何,如之奈何?”苦思对策而不可得,看了大同军诸将一眼,众人的神情与他一般无二。   最后,张大千还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李从璟,恳切地说道:“李将军,如今我等三面受敌,一旦契丹军合围过来,情势逆转,后果不堪设想,该当如何应对,李将军教我!”   李从璟不是神,眼前局势如此,他一时也没有太好的主意。毕竟兵力悬殊摆在那里,大军又失地利,置身困局当中,实在是难以应对。若是战,不到五千兵力的大同军,半分胜算也无,可以说,现在契丹军就是希望大同军与之接战,因为一旦交战,大同军就再没有脱身的机会。可若是不战,又能如何?不战就要退,眼下大同军能退往何处?而若是大同军跑了,桑亁关必定沦入敌手。   旁边有一人,看着大同军诸将愁眉苦脸,发出一声轻笑,调侃道:“大同军也算边军精锐,之前尚有主动出关击敌之壮举,奈何现在稍有挫折,局势稍微不利,各位将军就愁眉苦脸至此?这却是大大折损了诸位的威风!”   这话怎么听怎么都有嘲弄的意思,大同军诸将顿时恼羞成怒,纷纷向说话的人瞪过去。这说话的人,着长衫持三尺剑,却是个还未曾及冠的年轻人,一脸轻松笑意,看上去没心没肺的模样,竟然浑然像是不知自己已陷危境。   大同军诸将恼怒,李从璟却是眼前一亮,道:“文伯,大军情势危急,如何走出困境、力保桑亁关不失,是眼下难事,你可已有应对之策?”   王朴倒握三尺剑,意态从容道:“这有何难?”指了指自己的小腹,“妙计已在其中矣!”   李从璟闻言固然喜悦,但大同军诸将就没有李从璟那个信心了,他们见眼前说话是个举止轻脱的少年,又不知道他是青史留名的大才之士,自然都不信王朴真有奇策。   张大千也不信王朴,但他却是信李从璟的,他见李从璟看向王朴的眼神含有期待之意,便试探着问王朴:“阁下真有妙计,可让我等应对眼前局势?若有,还望不吝赐教!”   王朴摆摆手,示意谈不上赐教,然后不紧不慢的道:“要破解眼前危局,首先要弄清楚,契丹意欲何为。”   这话没错,但在某些人听来便如同一句废话,陈力又急又气道:“契丹意欲如何?当然是杀败我军,夺取桑亁关了!”   “说得不错!”王朴完全没有因为被打扰了发言而不快,像是没有听见陈力话中的气恼之意一般,对陈力表示了赞赏,在陈力杀人般的眼神中,王朴问他:“这位将军,既然你知道契丹是要杀败大军,夺取桑亁关,那你可知契丹为何要夺取桑亁关?方才军帅近卫探明,耶律敌烈亲至此地,那你可知,耶律敌烈的谋划又是什么,又为何要亲自前来?”   陈力一怔,显然没有想到此中关节,立即被问住,说不出话来,闹了个大花脸。   王朴继续道:“如今大同军已入契丹之局,要走出眼前困境,破解契丹之布局,首先得全盘认清契丹所布之局!”   这也正是李从璟正在思考的问题,他见王朴说到此处,便问:“文伯,你却是已看清了耶律敌烈之谋划?”   王朴自信满满的点头,丝毫不掩盖他的锋芒,道:“其一,耶律敌烈既然亲至此处,所谋便不可能不大,所以小利不必去想;其二,眼前的大利,有什么?这是我等需要想清楚的;其三,昨日大同军方才出战耶律雉,侥幸没有败阵,今日耶律敌烈就到了桑亁关外,还抢在我们前面攻城,这其中的意味不可谓不深远,值得深思。想通了以上三者,便能知晓耶律敌烈所图者为何物了!”   仍旧是陈力表示不服气,他嚷嚷道:“耶律敌烈图什么,这还用想,他图桑亁关呐!”   王朴摇摇头,“小了。”   “小了?”陈力双眼一瞪,没想法了。   张大千更深入的想到:“莫非耶律敌烈图谋灭我大同军?”   “小了。”王朴仍旧摇头。   “还小?”张大千放大了胆子,“莫非他想图谋云州?”   张大千本以为他的想法已经够大了,没想到王朴还是摇头,“还是小了。”   这已是张大千想象力极限,他一时再不能想到更多,李从璟却是明悟过来,他缓缓吐出几个字,“幽云,大唐!”   “军帅果然睿智!”王朴笑眯眯大赞一声,“唯此二者之分量,方够耶律敌烈苦心孤诣谋划一场。”   张大千等人俱都震惊不已。   李从璟却已进入了状态,他接着道:“既然耶律敌烈目光如此长远,桑亁关他必定要非拿下不可!”   王朴大点其头,眸中闪烁着莫名的神采,看向李从璟,“所以,只要不让耶律敌烈攻下桑亁关,眼前死局,便能起死回生!”   李从璟露出一个微笑,“要使耶律敌烈不能攻克桑亁关,我却有一计。”   “哦?正巧,朴也有一计。只是不知朴之计,是否与军帅计同?”王朴笑意深了几分,也莫测了几分。   李从璟却已看穿了他的笑意,“只需牵制耶律敌烈兵力,不使其能全力攻城即可。桑亁关乃雄关,又有秦仕得亲自坐镇,坚持一些时日不成问题。”   王朴知道李从璟已经看穿了他的想法,笑着顺下他的话,“而只要桑亁关能坚持一些时日,到时军帅自能让耶律敌烈乖乖退却。”   李从璟缓缓点头,“正是如此。”   两人计策已定,再看向张大千等人时,却发现众人正在以一种完全迷茫而又怪异的眼神看向他二人。   李从璟严肃下来,“事不宜迟,大军该速速行动!”当下,将计策的前后始终,详细对诸将说了。   众将听完,眼中迷茫之色尽去,唯有惊讶、敬佩。   张大千向李从璟深深一礼,转身去布置大军行动。 第306章 士卒死战活离阵,将军浴血为哪般(上)   实则李从璟与王朴敲定的计策并不复杂,一言以蔽之,先行离开此地,再行袭扰契丹叩关之军。   那么就要问了,离开此处简单,离开后往何处去?这却也不难想到。因离开此地,退入桑亁关是行不通的,既然退入桑亁关行不通,为防落入契丹包围圈中,便只能远远遁去。突出契丹军包围后,转而进入到广阔的丰胜二州之地,到了此时,李从璟等就从位于契丹军正前,被其争锋相对,变为位于契丹军后背,对其虎视眈眈。   这个转变,看似简单,实则绝不仅是地理位置的改变,更通过改变相对位置,改变了战场主动权的归属!眼下大同军在三面包围中,虽然有桑亁关守军可以相互呼应,但一来双方实力悬殊,二来桑亁关自保尚且不足,实难出关。而大同军一旦跳出这个包围圈,转到契丹军身后,那么何时出击叩关的契丹军,如何出击,完全就由李从璟说了算。   总之一条,不能让契丹军安稳叩关,更不能让他们攻克桑亁关。   “桑亁关外的契丹军没有异动,只是在严密列阵,呈守势。其状应是在防备关内守军和我等突击破阵!”在整军备发前,张大千最后一次对周边形势作了整理,“耶律敌烈在北,其义儿军在西,均向我等快速靠近,不消半日,两部便能汇聚于此!”   围拢在一起的大同军诸将,包括第五姑娘、王朴、刘细细等,都神色肃然。张大千话说完,众人俱都举目望向李从璟,等待他下达命令。   在此之前,张大千等大同军将领,曾一起商议大同军指挥权归属,须臾得出结论,要使大同军走出眼下困境,唯有将指挥权交给李从璟,让他带领大同军作战!不如此,大同军难有生还机会。   陈力当时提出异议,道:“李将军固然有才能,然其并非大同军将领,本身又无节制大同军之权,将大同军交由他指挥,于理不合!”   张大千很不赞同陈力此言,他很严肃的对陈力道:“事急从权,焉能拘于俗制?如今强敌环饲,我等深陷重围,虽已得突困之计,然要使其成功,千难万难,非有智勇兼备之统帅指挥不可。李将军昨日两计使我等大军安然撤出战场,顺利东归,今日又赖其之谋,让我等有突围之策,其智勇如何,已无需本将多言。当此之际,能领我等破耶律敌烈之局者,舍李将军其谁?”   “虽已得计,然要突围仍旧千难万难”云云,的确是实情,陈力不能反驳,但他仍旧不肯放弃,又道:“让非大同军之人,指挥大同军征战,我唯恐士卒不服。”   “这却是你多虑了。且不言昨日李将军救下将士们性命,全军将士无不感念其恩德、敬佩其胆勇。又即,军帅重伤之际,见李将军便言‘救我大同军’,这是将我等安危托付于李将军之手啊!如今军帅重伤,仍是坚守城头,力保桑亁关不失,如李将军再则率领我等败耶律敌烈,此岂非佳话?”张大千如是对陈力说道,陈力遂不复再言。   李从璟见众人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其中的期待信任之意,他再熟悉不过,率领百战军征战经年,每每临敌征战,军中将士亦都是如此眼神。   情势危急,分秒必夺,李从璟没有多言其它,直接说道:“往下几日,诸位将军将会面对征战以来,你等所经历之最艰难战斗。在这场战争中,敌军数倍于我,从不同方向向我等展开合围,而我等必须得从敌军合围中杀出血路,并且摆脱敌军精骑追击。非但如此,我等还需在经历此劫后,保有袭击桑亁关外契丹军之战力,能与秦将军将耶律敌烈赶出桑亁关!”   任务之艰巨,战事之艰难,诸将莫不心知肚明,但是眼下,所有人皆别无选择,唯有迎难而上。   战死,或者被屠杀,这就是当下不到五千大同军,仅有的两个选择!   话说完,李从璟对大同军全军将士下令,“全军向南,开拔!”   东西南北四面,其中三面皆有强敌,唯南面无契丹军,大同军既以突围为第一步之目标,自然要选择向南。   四千余大军,便是四千余副铁甲,四千余柄铁兵,汇聚成一道钢铁热流,在滚滚烟尘中奔行。而在这支铁甲雄兵之前,近百个青衫长刀、策马奔驰的身影,就显得格外突出而显眼,他们不着看一眼便让人觉得心寒的甲胄,但他们浑身流露出来的腾腾煞气,仿佛让他们置身在黑雾中,叫人无法忽视。   大同军奔离原处,没有瞒过已将他们视作囊中猎物的契丹军,在他们离去后不久,契丹游骑就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在得知李从璟率大同军跑路、欲逃亡保命后,契丹军立即遣出精骑,加速前来追击。   已归至昨日主将职位的耶律雉,因不堪承受耶律敌烈之怒,急于戴罪立功,更是亲领其它耶律敌烈其它几名义子,亲自来追杀李从璟,发誓要一雪昨日之耻!   马军脚快,步卒是万万跑不过的,然则真要说起来,人力发狂时也能日行百里,而纵观历史上经典、辉煌的骑兵追击案例,最多也不过一日两百里的水平罢了。按理说两者差异应该极大,但事实为何是如此?这却是因为,人再多,跑起来也容易,马多了,跑起来就很困难。后者要维持队列,要保证奔行途中不出乱子,那是很难的。人则不同,只要稍稍拉开距离,怎么都不会跑出大乱子。   李从璟带领大同军的第一日征战,前半部分便在狂奔中度过。傍晚时分,后面的契丹精骑追了上来。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大同军行军速度虽然比平日快了很多,但仍旧勉强维持着队列,所以被契丹精骑在天黑前追上,并不难理解。   从桑亁关向西南,百五十里之外便是流经河套平原的黄河,平原之上,黄河水流平缓,若得船只,要渡河而过很简单。丰、胜二州之一的胜州州城,便在黄河之滨,距离此地不远。   若大同军能顺利赶到黄河沿岸,平稳渡过黄河,那么契丹军再要追击大同军,就会难很多。大同军甚至可以在渡过黄河后,在河岸以逸待劳,在契丹追兵渡河之际,半渡而击之。因是,只要渡过黄河,即便是面对数倍追兵,大同军都能游刃有余。   黄河,便是大同军此行第一个目的地。然而此时距离黄河,尚有数十里之遥,而契丹精骑已尾随而至。依照目下形势,在抵达黄河之前,大同军必须与契丹追兵一战。战若胜,将契丹追兵击退,则大同军可至黄河,渡河而过;战若败,则黄河不再是彼岸,而是地狱,被契丹精骑追赶到黄河岸边的大同军,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成为真正的绝境之师,只有死路一条。   李从璟在被游骑告知契丹军将至后,令大同军步军继续赶往黄河,而他和张大千等骁勇之将,则率领大同军骑兵留下阻击契丹追兵。   马军精贵,便是朝廷六军与侍卫亲军配置比例亦很小,莫说藩镇军了。大同军有将士五千,马军不过千余之数,而经由之前一战,颇有损失,此时只剩下了千骑左右,此时全都留下来与李从璟一道,阻击契丹精骑。   而前来追击大同军的契丹先锋精骑,数量达到了三千,其统率便是昨日夜里在李从璟手里吃了亏的耶律雉。   耶律雉在得知大同军马军竟然全部都留了下来,意图阻击他们的时候,不仅没有担忧,反而露出喜色。他对身边的老三老四说道:“今父王亲自督阵于桑亁关外,欲以雷霆之势攻克此关,我等追击大同军的人马虽不多,却也接近万人,依父王的意思,我等只需要将大同军远远驱逐,或者死咬不放,使其无法回头支援桑亁关,则桑亁关早晚必定落入父王之手!然则我等昨日战事不利,父王已大为恼怒,此番追击大同军,怎能不将李从璟斩之以献父王?我等大军,三倍于敌,大同军必败无疑,且随我杀上前去,将李从璟生擒阵前!”   老三、老四闻言,皆点头应是,“正该如此!不擒杀李从璟,不足以泄我等心头之恨!”   老五阴着脸跟在一旁,没有搭话,眼镜蛇一般的眸子里,不知在闪动什么样的光芒。   众人计议已定,再不复多言,列好阵型,冲向大同军马军所在之地。   千余骑前,李从璟沉着静立,他已经披上甲胄,握上马槊——大同军四千余人,要给他凑出一副披挂何其容易。夕阳西下,余晖如金,染遍这迎风肃立的千骑。   临近黄河,又是河套平原边缘,此处地势大致平坦,唯有低矮山丘,是沿着东部云州边境线延伸过来的山峦——平州边境线便是长城沿线。   耶律雉求战心切,也知时间宝贵,故争分夺秒,迎面而来没有二话,直接就是冲阵。李从璟等以逸待劳,却也知道断无拖延时间的可能,况且契丹大军在后,他们也无暇去拖延时间,尽快击溃这支契丹精骑,是他们唯一所求。   李从璟身后,近百青衫近卫面无表情,只是肃杀的盯着逐步靠近的敌军。耳畔响起的马蹄声,催动大地颤抖不已,一把把亮起的长刀,是鬼魅也是天使。   并为尖刀的李从璟和张大千,策马而出,带动千骑冲出阵,一往无前杀向面前的契丹蛮贼! 第307章 士卒死战活离阵,将军浴血为哪般(中)   于李从璟而言,若说这世上最熟悉的事情是什么,那无疑是沙场厮杀。对他而言,那是仅次于呼吸的本能,是早已融入骨髓的东西。   自打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李从璟就在为战争而准备,并为此不惜十年磨一剑。李从璟从军之时,正是李存勖征战天下有成,大业欲立之际,各种征战更是从未断绝,自独领百战军以来,也是步步皆战。李从璟来到这个时代,仿佛就是为战争而生。   战斗,那是一个血腥的字眼,对李从璟而言,也是一个诠释生命的字眼。   世间大功业,莫过于定国安邦。李从璟既有此大志,就必须为之去战斗,去征战天下,进而平定天下。   耶律敌烈想要拿下桑亁关,想要在日后配合东线契丹军,两面夹击幽云,将他的卢龙九州攻陷,进而马踏中原,这是李从璟宁死也不会答应的事。   既然不答应,便只有一战。   马槊握在手里的感觉很亲切,也很踏实,李从璟与迎面而来的契丹军士碰上,他如同他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将马槊以最短的路线,最快的速度,在最恰当的时机刺出!   马槊如有灵性一般,在那名契丹百夫长的长刀侧面滑过,锋尖准确无数洞穿了对方的咽喉。李从璟手腕一抖,马槊锋刃在对方咽喉中陡然一转,便从侧颈探出头来。在这一刺一转之间,契丹百夫长脖颈处的骨肉便少了大半,歪歪斜斜的脑袋无力的摆动,刻画出对方已定格的恐惧惊愕神情。   战马奔驰,带动着李从璟在契丹军士中间不断向前。他手中的马槊刺出去后便没有再收回来,仅凭战马的冲击力,他又将第二个契丹军士刺落马下。身前呼喝着挥斩而来的马刀,组成恍若密不透风的刀墙,如同下一刻就会将他浑身斩成碎肉。但他没有恐惧,没有害怕,甚至没有紧张,这样的场景固然存在莫大凶险,容不得半分分神和差错,然而于他而言,这都是平常事罢了。   李从璟矮下身子,避过一名契丹军士横斩而来的马刀,刀锋掠过头顶,带起一阵劲风,感觉甚为吓人。李从璟目光沉着的看着前方,手中长槊收回到身前,又挡下数柄几乎是同时斩来的马刀。长槊与马刀兀一接触的瞬间,他的手臂就再度发力,长槊将马刀下压,同时横扫而过。   锋刃掠过之处,一片血肉飞起,鲜红的血雾在半空绽放开来,犹如盛开的月季。   从始至终,李从璟的目光都不曾有半分移动,映在他瞳孔里的,永远都是前方不断涌来的契丹军士,那一张张狰狞呼喝的面孔,不断挥斩而来的马刀,一道道犹如实质的杀气。在千军万马中,李从璟能感受到敌人每一道充满杀意的目光,然而他无论面对什么,他都只是挥动他手中的长槊而已。   长槊削掉一名杀气腾腾、不断大叫的契丹军士脑袋,将他勃发的气势刹那间灭得一干二净,李从璟手臂抬起,带动长槊向另一个方向斩去,就将一名狞笑着挥刀向他斩来的契丹军士的胳膊齐根斩落,那自以为勇武异常的契丹军士,狰狞的笑声立即化为惨叫。而当李从璟目不斜视从他身旁经过时,他随即被李从璟身后的近卫一刀砍掉了脑袋!   契丹蛮子的打法充斥着一股不要命的勇悍气息,面对大唐边军,他们在战斗的时候往往怪叫连连,皆欲恐吓边军将士,然后猛然挥刀,将边军将士击伤、斩杀,这是他们引以为傲的战斗风格。凭此,他们曾在与大唐边军的战斗中,获得过不少成果。   但在李从璟面前,这些狂傲不已的契丹军士,意外的发现,他们的恐吓根本就不能让面前这位唐将有丝毫动容,他那双冷静无声的眸子里,似乎永远都没有他们的面容,他们的夸张而霸气的动作,只有前方。这让这些契丹蛮子们恼羞成怒,他们用力挥刀挥斩,想要凭借他们引以为豪的蛮力,将这位唐将狠狠击杀。然而,他们的刀还没有落下,对方的长槊就已经洞穿了他们的胸膛、咽喉,挑飞了他们的胳膊,斩飞了他们的脑袋!   他们感到愤怒,感到不解,感到不甘,但是这些并不能阻止他们坠落马背,被唐军汹涌奔来的马蹄踩成肉泥。在那位冷静如同冰雪、沉默如同青山的唐将面前,他们无力的发现,他们一切的战斗技巧都没有丝毫作用,更让他们感到恐惧的是,那唐将的出手实在是太快,快到让他们来不及招架,就丧失了战斗的资格,这对这些在草原上百战百胜的契丹勇士而言,简直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一位契丹千夫长眼见李从璟将他面前的一个个契丹军士,毫不费力的斩杀,而自身却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种种杀机,从而安然无恙的继续收割他部下的性命,他再也忍不住,不顾一切,让部下给他腾开一条道,猛烈催动战马,向李从璟飞奔过来,举起那柄镶嵌有西域蓝宝石、曾今斩杀过无数敌人的马刀,当头就向李从璟劈斩下来!   他的动作很快,他的力道也足够大,他能成为契丹精骑的千夫长,并非是凭借运气,而是靠实力。这位千夫长,曾今斩杀过很多其他部族的千夫长、万夫长,甚至是王族成员,现在,他用他的勇武,要斩杀先前这个不可一世到让他看不下去的唐将。   “唐将受死!我乃北院夷离堇麾下千夫长耶律……”千夫长目露凶光,杀气腾腾的大喊。   然后,他看到那位唐将只是微微侧过头,并未多看他一眼,随即对方的手臂抡了一下,在他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的宝刀是否落在对方身躯上时,他就骤然感觉到自己浑身一轻。他惊愕、茫然的睁大双眼,却发现自己正在远离自己的部卒。他低下头,瞳孔顿时被恐惧塞满,因为他发现,他没有下半身!他看到的,只有正在不停流血的上半身,正有一批批血淋淋的东西,稀里哗啦从他胸腔中掉落。   终于,在失去意识的最后时刻,他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仍留在马背上的下半身,还有那切口如同血肉磨盘一样,正从马背上翻落的下半身。   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契丹军阵中,李从璟身前满是契丹军士,他们在战马的带动下,风驰电掣般冲向他,又从他身旁掠过。   李从璟一槊探出,锋刃刺进一名契丹军士的脸骨,在对方疼痛难忍惨嚎起来,下意识丢掉手中马刀,想要在脸上抓住什么的时候,李从璟手中的长槊已经将另一名契丹军士,从马背上狠狠扫落!   那名面部血肉模糊,脸骨不知碎成多少块的契丹军士,还在惨嚎着,双手在脸上乱抓的时候,奔驰而至的大同军将士,一刀挥来,滑过他的脖子,立即叫他的惨嚎声硬生生止住。随即,他的身体被后来的大同军将士挑起,重重摔进契丹军阵中,砸倒两名正意图向其他大同军将士挥刀的契丹蛮子。   李从璟奔驰不停的马蹄,让一位身材五大三粗的百夫长红了眼,他在奔到李从璟身前的时候,竟然舍弃了刀兵,从马背上跃起,合身向李从璟扑来!   李从璟抬起头,脸部肌肉有一丝几不可查的微动,随即,他手中的长槊重重打在这名百夫长身上,将他的重达三百斤的身体,狠狠扫了回去。半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骨头碎裂声,这名百夫长在落入契丹军阵前,双目就已经如同死灰,气息已经断绝。   眼前的视野逐渐变得开阔,在李从璟刺落最后一个契丹军士时,他眼前再没有一个契丹蛮子,只有已经落入地平线的夕阳。日暮将至未至之际,李从璟调转马头,眼眸中展现出整个战场的全貌,而他知道,他又一次做到了什么。   在很久以前,每当李从璟杀透一次敌阵,他就会庆幸,庆幸自己在这一轮厮杀中又活了下来。后来,当他带领百战军一次次破阵而出,偶然间回头时,他会想,他终究不负一军主将之责,他带领跟随他战斗的将士,又向生还的终点迈进了一步。   这样的场景有多少回了,李从璟已记不清。他知道,他老爹李嗣源,定也是无数次从敌军群中杀出,带着他的部下,保得性命,挣得荣华富贵。   部卒随你而战,部卒随你而死,而作为主将,你有责任将他们活着带下战场,这是一军主将最起码的担当和职责。   而今日,在这块并不属于李从璟藩镇范围的异乡,李从璟带着一群两日前还素未谋面的军士,杀破了契丹军的军阵。虽然战斗还远未结束,也远未胜利,但李从璟的心里,在这一刻突然有了一丝明悟。   面对契丹蛮子,在他李从璟身后,没有近卫处,没有军情处,没有百战军,没有大同军,只有一支军队,那就是唐军!面对侵略者,在他身后,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唐人!   他是唐军的将领,他是大唐守卫者,他要带领他身后的将士,带领他身后的唐人,活着走下战场,他要和他们一起,击溃一切来犯之敌。   此时此刻,他想大声说:犯我大唐天威者,虽远必诛! 第308章 士卒死战活离阵,将军浴血为哪般(下)   冲出契丹军阵的李从璟,带领身后的近卫处锐士、大同军将士,在广阔无垠的大地上转了一个大弯,随即又重新埋头杀向契丹军阵。   但凡紧随李从璟的步伐,和他一起杀透契丹军阵的将士,每个人的刀上无不沾上了契丹蛮子的鲜血,他们中间战斗最激烈者,已是浑身浴血,甚至和李从璟一样,已经看不出衣袍本来的颜色。   其中有一名大同军将士,腹部中了契丹蛮子一刀,刀锋划破他的甲胄,在他的肚皮上开了一大条口子,初时只是流血甚多,倒还不以为意,战阵中也没有时间去顾及太多,只能忍着痛拼命向前冲杀。这会儿从阵中出来,这才发现肚皮开的口子竟然在颠簸激战中又大了几分,更为可怖的是,已有肠子从口子里露出来,似是要流出肚腔。   这名大同军将士也是个悍勇的,他反握横刀,挑下一块衣布,用嘴咬住鲜血淋漓的横刀,就着那块布,双手在腰间一缠,兜住了伤口,捆住了衣甲,将伤口压紧,复手握横刀,又恢复了战斗姿态。只是他的脸色苍白了许多,额头上有冷汗密布,显示出伤痛带给他的痛苦,并不像他所表象的那样轻松。   战斗还要继续,也不知他是否能够幸存到最后,幸存到能有时间好好包扎伤口的时候。   然而这已经不重要。   再次进入契丹军阵之前,李从璟习惯性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一条长龙般的队伍,此时正在恢复进攻阵型,一名名骑兵从后面奔向前来,补充到前方的空白处,将整个军阵重新塞满。这些唐军将士,面目上看不到任何负面情绪,他们或者默然,或者激昂的控制着战马奔驰向前,经历过血与火的脸庞,在此刻显得分外坚毅。   每一个人,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刃。   无论他们是不是骄兵悍将,无论他们平日里有无调戏良家妇女的往事,也无论他们之前是不是还在因为一点小事彼此勾心斗角,至少此时此刻,他们是最可爱的人。在面对国家仇敌的时候,他们在无畏的战斗,在勇敢的冲向敌人,举起手中的兵刃。   回过头,如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李从璟在心中默念:我的将士们,我会带领你们活下去,并且胜利!   再度冲进契丹军阵中,李从璟依然跃马挺槊,那杆在他手里仿佛无坚不摧的长槊,仍旧是第一个撕开了契丹蛮子的甲胄,尖刃毫无阻隔将对方的胸膛洞穿!抽出长槊,热腾腾的鲜血喷在奔过那名契丹蛮子身侧的李从璟身上,滚烫的热血洒在他脸上,让他清晰感知到,这是仇敌的血。   已经杀过一阵的李从璟,浑身的血液都已沸腾起来,他手中的长槊挥舞得更加迅速,更加不可捉摸,而且没有痕迹可循,在他精准的杀人术下,他面前的契丹蛮子,受伤、死伤的更快了些。   征战,从来都是一路滴血,或者是自己的,或者是敌人的。在这个战场上,想要活到最后,就得有与之匹配的实力,有能在瞬间看透一切的敏锐,还得有无坚不摧的决心,坚韧不拔的意志,不畏一切强敌的勇气。沙场是死人的地方,然而每一个从这里面活下来的人,心智无不是提升了一个台阶。在这个世界上,越是残酷的地方,也越是能磨练人。   有一些人,凭借他们过人的天资,非凡的勇气,勃发的精神,在这个战场上走过,历经磨练,千锤百炼,实力愈发强横,心智愈发强大,逐渐成长为人杰。他们,天生属于战场,是必定会成就一番大功业的战士。在这样一群人里,李从璟无疑是佼佼者。   手中的长槊在翻腾,面前的敌人在他手中一个接一个倒下,这就是他的征途,他来到这片战场,存在的意义就是要摧毁他的一切对手。天下大争,莫过于沙场征战。   耶律雉看到了李从璟。   这个人,昨日夜里让他忌惮万分,甚至是让他举止失措,以至于让一场本该属于他的大胜,化为乌有。耶律雉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胆小的人,相反,从小便是同龄人中出类拔萃者的他,一直认为他可以成为一个英雄,一个让万人仰慕的英雄。对此,他一直坚信不移。   但他不得不承认,当他昨日面对独骑挡在山丘上的李从璟时,他徘徊了,尤其是见到那诡异的一幕,那位自己亲信的千夫长,在靠近李从璟后,竟然将自己送上了对方的刀口,被李从璟斩杀时,他害怕了。所以他退了军。   但当今日面对耶律敌烈前所未有的怒火时,有那么一刻,耶律雉甚至以为自己要死了,他心底忽然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对耶律敌烈的恐惧,他发誓,那一刻他宁愿上战场,也不愿在耶律敌烈面前多呆一刻。   他恨,恨他自己的怯弱,但他更恨李从璟。是李从璟,首先击碎了他一直以来坚不可破的自尊、自强,让他在失败、怯弱的道路上,越行越远。他恨极了李从璟,恨得咬碎了牙,所以他告诉自己,他一定要杀了李从璟!只有这样,他才能重新找回自信,才能割除自己心中骤然升起的怯弱!   耶律雉咬着牙,将几位兄弟召集到身前。他那几位兄弟,或许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能成为耶律敌烈的义子,他们每个人都有过人之处,而这其中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他们足够勇武。他这几位兄弟,堪称是耶律敌烈麾下最骁勇善战的几个人。   众兄弟来到他面前之后,耶律雉沉着脸道:“李从璟就在阵中,杀了他,我等就能将功赎罪,昨日军败之耻辱,就能一朝得雪,父王对我等的失望,也将不复再有!你等各带精锐,随我一道,合你我众人之力,要将其杀之,必定易如反掌!”说完,又补充道:“李从璟曾屡败耶律敌刺、大元帅、太子殿下,若能杀了他,你我必将扬名立万,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老三和老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渴望和疯狂,彼此暗暗点头,跃跃欲试。老五依旧阴沉着脸,不发一言,但从他的神情看,他并不反对这个布置。   今日他等追击李从璟,就只有这四个兄弟前来,因为其他几人都是步卒统率,故此没有一道,还远在后面。   见众人没有异议,耶律雉心中大喜,同时那份迫不及待的心情,像是蚂蚁一样,在拼命挠着他的心口,让他一刻也等不下去。他下达作战指令,“待李从璟杀至阵中央,你我从四面一同冲上前,将其围杀!”言罢不忘警告,“李从璟乃是虎将,不可小觑,你我兄弟务必齐心协力,不可有半分他念,否则功败垂成,必定身死名裂!”   “都听大哥的!”三兄弟异口同声保证。   李从璟不知耶律雉等人的谋划,他身在阵中,也无暇他顾,将眼前之敌尽数斩杀,便是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事。   对于耶律敌烈有几名义子,李从璟这一两日也听张大千略微提起过,只不过张大千本就知之不多,而李从璟对此也兴致缺缺,因此他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但久经沙场,李从璟对战场变化的敏锐感知力,可非寻常将领可比。在他将眼前的一名契丹军士脑门拍裂之后,他察觉到了周围气氛的不同寻常。不用眼神去搜寻那几个身影,李从璟就知道,有人已经潜伏在暗中,准备等待时机对付他,给予他致命一击。   李从璟察觉到这份诡异,然而他没有什么异常动作,只不过嘴角略微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骤然间,当面迎向他的契丹军士,忽的战力提升了一个层次,变得超乎寻常的精锐。李从璟不动神色,手中长槊依旧快如闪电,那些冲到他面前的契丹军士,无一人能将兵刃递到他身上,便被他一一斩杀。片刻间,他连杀十数人,却连马速都没有降低丝毫。   他固然云淡风轻,但他无法预料,他的这份举重若轻,给本来信心满满藏在暗处,准备暴起围杀他的耶律雉等人,造成了怎样的心理负担。   老三和老四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深深的忌惮。   “这李从璟真如一个杀神一般,你我十余精悍近卫,竟然都不能让他有半分狼狈,反而转眼间被他屠杀殆尽!”老三出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老四没有说话,只是眼中的神色很矛盾。   另一边,耶律雉也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他也没想到李从璟竟然强悍到这种程度,正准备再思考思考对策,忽的瞥见李从璟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抹淡淡的,但却极为明显的嘲讽笑意!   耶律雉只觉得脑门嗡的一声,再也忍不住,他向其余主诸人一挥手,下达了立即出手的指令!   李从璟双眼微微眯起,眼前的契丹军士虽多,他虽一直处在战斗中,但眼前的战斗,他应对的游刃有余,是以尚能分出一丝心神,去照看契丹军阵深处。   陡然间,一大群契丹骑兵冲上来,在他们身后,依稀可见四骑尾随而至!   李从璟握住长槊的手陡然一紧,吐气开声,长槊忽的犹如加了许多重量,在他一挥数斩一扫之间,将围上来的契丹精骑悉数击杀、击伤、击退!   “李从璟,爷来取你性命,受死!”耶律雉嘶吼一声,和老五等人同时出手,两柄马刀,两杆马槊,从四个不同的方位,直取李从璟周身!   李从璟脸上全无本分惧意,他陡然一提马缰绳,身躯一转,硬生生将正奔进的战马扭转了半个马身,这一道闪避,让他脱离原本的奔行轨迹,在老三老四马刀斩下的瞬间,以毫厘之差避过。同时,他手握长槊中央,在身前往下一压,将耶律雉和老五刺来的长槊一齐压下,两人长槊的尖刃,离他的胸甲还不到一寸的距离!   耶律雉和老五都是搏杀技艺精湛之辈,哪里会容忍被李从璟压下长槊,立即发力向上挑起!孰料李从璟竟无与之较力之意,长槊顺势抬起,立即让没处着力的耶律雉和老五长槊高高扬起!而这时,老三老四杀至李从璟身后,两柄马刀同时挥来!   被耶律雉和老五挑起的长槊,被李从璟向身后一挥,如同脑后生眼一般,在老三老四马刀近身之前,锋刃已然掠过两人喉前!刹那间,血喷如泉,老三老四睁大惶恐和满是不可置信神色的双眼,丢了马刀,双手握着不停往外冒血的脖子,无力的倒下马去!   “老三老四!”见李从璟两个照面就斩杀了老三老四,耶律雉大骇,先前的愤然之气、拼命之心顷刻间消散的无影无踪,连忙拔马就跑!   就在李从璟目光落在耶律雉身上的时候,老五鹰钩鼻上的双眼陡然爆闪出一阵精光,一扬手,竟然甩出两柄匕首,向李从璟射来!他的动作太突然,加之天色已黑,虽有火把但也视线不明,待人看到这两柄匕首时,它们已至李从璟身前!   李从璟冷笑一声,如同有感应一般,身子向后仰去,千钧一发之际避过两柄匕首。   但在这时,老五已陡然欺身到李从璟近前,长槊高高举起,狠狠劈下!   李从璟身子尚在后仰,还未坐起来,眼前这一手李从璟就要避不过!   然而老五奔行中的身子陡然一僵,斩下的马槊还在半空,就再也落不下来。   竟是李从璟手中的长槊,在他后仰身体的同时,已然从他手中溜出,此时正中老五咽喉!   却是李从璟早就料到老五的打算,是以后发制人。   老五阴沉的眼眸再不见阴霾,只剩下渐渐扩散的空洞,他的咽喉处发出咯咯的异响,却连发声都做不到,更别提说话了。   李从璟收回长槊,老五生机断绝的身子颓然倒下,他则从马背上跃起。   所有契丹军士都是凄然震惊,唯独有一人面露喜色。   耶律雉。   逃回阵中的他,不知何时已经稳住了马蹄,此时正张开一支异常大的长弓,搭了一支比寻常铁箭大上三倍的利箭,对准了李从璟!   他这个流畅的举止,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事先是否是以其他三兄弟为诱饵,吸引李从璟的杀意,而他自己的真实打算,实则是半途逃回阵中,以冷箭射杀李从璟。   他手中那副弓箭,让人想起令秦仕得重伤,不得不撤出战斗的那支冷箭。   耶律雉张开弓,搭上箭,对准了李从璟,就要再次上演昨日射伤秦仕得的一幕。   然而,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   因为他此时面对的,不是秦仕得,而是李从璟。   将老五一槊穿喉后,随即从马背上跃起的李从璟,掷出了手中的长槊。   长槊在半空掠过一道笔直的线,在人缝中穿行而过,最终狠狠撞在耶律雉胸前,将其穿胸而过!   利箭还未放出的耶律雉,再也没有机会发出他生平最后一箭,他的身子被长槊带飞马背,重重摔在地上。   鲜血从他嘴中泉涌出来,他的弓箭也不知掉落在何处。   “人多,又有什么用?”李从璟落回马背,拔出腰间横刀,向前一引,“灭贼!” 第309章 百尺竿头进一步,横渡黄河向胜州(上)   以千人对战三千人,并非就是纯粹的以一敌三。因战场上的事,不可能碰面就如泥沙入海,完全融合。战阵之法,以阵相接,但凡不被多面围攻,交战线便只那么几条,人数差异,意义在于将士先后替换,和补充阵亡士卒留下的空白,更多的是关系持续作战能力。   耶律雉倚仗契丹军人多,意欲以多欺少,是以上来便是冲阵。李从璟无甚畏惧,率领大同军迎战而已。两军接战,李从璟率先杀破契丹军阵,当即便给耶律雉迎头一棒,耶律雉畏其悍勇,惧其彻底杀乱己阵,虽明知己方人多,却不敢再与李从璟阵战下去,遂召集其它兄弟,欲暴起突袭,将李从璟斩于阵中。   平心而论,杀一人较之杀千人,要容易得多,况且耶律雉自忖,他与老三老四、老五等人,皆耶律敌烈麾下,一时骁勇无双之辈,平日里鲜逢敌手,此时合四人之力,又是于军阵中突起杀人,要斩李从璟实在是易事耳。   再者,李从璟是何人?那是大唐卢龙节度使,坐镇幽州,节制九州六万边军,乃大唐抗击契丹军之最前沿最核心人物,且不论其克复平州,屡败契丹数位名将,给契丹带来多大麻烦,造就多少危机,仅凭此一点,就足够无数契丹英才大将,不惜代价也要将其斩杀。   一因有此认识,二因对李从璟之恨,三因知晓斩杀李从璟对眼下、日后的非凡意义,耶律雉方行方才之举。他有野心,能布置,更善心计,无论是他兄弟四人突起猛攻,还是他陡然归阵施放冷箭,都是极为危险毒辣之举,换作寻常将领,早死不知几回了!   可惜,那个让他命归西天的家伙,这一生身上有过很多标签,也在他的朋友和对手心中留下过许多印象,但唯独没有“寻常”这个字眼。   天黑了。   李从璟重新在马背上伏坐,手握横刀,在轰隆隆的马蹄声中,踏着飞溅的沙石,再度杀进契丹军阵中。   在他面前,三五个契丹军士习惯性挥刀向他斩来,李从璟从他们身旁呼啸而过,手中横刀斩过几道几不可见的断线轨迹,在他的身影与这些契丹军士擦肩而过时,喷飞的血雾异常耀眼。一名契丹军士握着马刀的手和断臂一同飞上天空,断臂处的森森白骨清晰可见,另有两名契丹军士胸前裂开一道狰狞可怖的巨大伤口,内里的脏腑和碎肉一起被挤出胸腔,最后一名契丹军士则被横刀划开了脖子,但刀锋并未完全斩断其颈骨,这就使得他的脑袋如同气球挂在肩膀上,在血涌时左摇右摆。   将这些蛮子杀散,后面的蛮子,似乎才从李从璟连杀耶律雉四兄弟的惊骇中回过神来,面对阵型严整、杀气凛然,甲胄森森、刀兵泛寒杀过来的唐军,他们再也提不起与之搏斗的勇气,纷纷拼命勒住马缰绳,想要止住前奔的马脚。   一时间,马嘶声连成一片,到处都是竭力想要止住前奔战马的身影,场面乱成一团。前面的契丹骑士,丧失斗志,不敢再战,骤然降下速度,后面的蛮子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完全没有准备,仍旧在奋力冲阵,这一下立即和前面的人马撞在一起,刹那间人仰马翻,惨叫、呼喝、碰撞声揉杂一处,响成一片,尘土飞扬、人马俱伤,战阵混乱不堪,霎时间成了炼狱。   李从璟冷静的操控战马,带领大同军马军,在混乱的契丹军阵前拐了一个线条流畅的大弯,避过这场人马自相践踏的胜景,同时手中长槊平端在身前,一头扎进旁边的军阵中。   这一场力量悬殊的阻击战,唐军从一开始就没有显现出任何劣势,李从璟带领他们第一次杀透敌阵时,就已在气势上占据了上风。在此之后,李从璟率领的先锋阵,如同一支永不知疲倦的钻头,将契丹军阵一次次凿穿,凿得血肉模糊,横冲直撞、纵横捭阖下,最终让其面目全非,再不成模样,唯剩血肉翻卷,尸横遍野。一次次来回冲杀,李从璟以千骑兵力,成功让三千骑丧失战斗力。   战场胜负,从不以人多人少来决定。   来时动若雷霆、气势汹汹的三千契丹骑,至此全线溃败,漫山遍野丢盔弃甲,慌不择路的回头亡命。   策马奔腾,李从璟没作停留,领阵对契丹败军展开追杀。   一个多时辰前,还是这帮契丹蛮子在嗷嗷叫着追杀李从璟,须臾之间,攻守异形。   一路追杀,让唐军占尽便宜,契丹军留下一路尸首,损失惨重,更重要的是,在唐军凶狠的追杀面前,他们的心已经沉到谷底,意志已近崩溃。契丹军士们不明白,分明是他们在追击对手,分明是他们人多势众,如何就会败得这么简单?   穷寇莫追,逢林莫入,夜惊不动,这些可算是兵家常识,更是谨慎用兵的准绳,李从璟用兵虽屡有冒险之举,但那是战术需要,本质上他用兵很持重。然而今次追击溃败的契丹残军,李从璟却无见好就收的意思,一直在不停向前。火把下随战马起伏奔驰的身影,仿佛要将契丹蛮子追杀殆尽,才会罢休。   在过往的日子里,他从未言及过他对契丹蛮子的恨,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要护边击贼,他对侵略者毫不留情,即便是对投靠契丹、与契丹勾结的汉奸,他也从不手软,在幽云这片土地上,他的身影,就是抗击契丹的旗帜。   张大千赶上李从璟,满脸血水的他顾不上擦一把脸,急道:“李将军,我军已获胜,蛮子已退,是否可以回军,与步军汇合了?”   李从璟摇头,“不急。”   李从璟淡然,张大千却做不到,他流露出担忧之色,“李将军,我等已追出甚远,若是继续往前,在这黑夜之中,恐有不利。况且契丹还有大批援军在后,若是碰上他们,我等断难战胜呐!”   大军追出甚远,虽然斩获甚多,然而张大千却知道,此战首要,不在斩获,便是尽数歼灭眼前的契丹精骑,也不能从根本上改变战局,最重要的事,是大军要能顺利渡过黄河,抵达彼岸。因为,唯有如此才能摆脱契丹追兵。而眼下大同军步军已经在奔往黄河的途中,依照他们的脚程,此时应该已经距离黄河之滨不远,当此之际,马军应该回去与他们汇合才是,以求在河岸构筑防御工事、打造船只,抵挡极有可能会在大同军渡河时,赶到的契丹追击主力大军。   张大千本已有深深的忧虑,然而李从璟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陷入惊慌之中,李从璟道:“无妨,此行追击契丹精骑,就是要与其后的契丹追兵主力碰上。”   这句话让张大千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他咽了口唾沫,正想说什么,忽的转念一想,脑海中有一道灵光闪过,竟然好似明白了李从璟的想法,这个突然升起的念头,让他浑身一震,连眼神都明亮了几分,他试探着道:“李将军的意思是,驱赶溃兵,使其冲击契丹追兵主力大军?”   “正是如此。”李从璟答道,这就是他心头的算盘。张大千能猜测到他的用意,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张大千是属于勇武有余,而智谋不足的将领,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通这层,很是出乎李从璟对他的估计。张大千到底是大同军现下的最高将领,李从璟有必要让他知道自己的全盘打算。   李从璟继续道:“此地距离黄河,尚有六七十里左右的路程,步军赶过去需要些时间,况且赶到黄河岸边之后,步卒还需要耗费时间搜集、赶造渡河船只,渡河亦需要时间。而眼下的契丹大军主力,之前便距离我们只有三十里的脚程,若是我们此时退回到黄河岸边,是断难安然渡河的。因此,我等必须在此之前,为大军渡河赢得足够多的时间。”   张大千渐渐明悟过来,对李从璟在激战方才落幕之时,便能考虑到如此深远的问题,他深为敬佩。只不过,自打见到李从璟开始,对方的智谋就一直在让他震惊、佩服,而就在方才,李从璟独自一人在阵中,将耶律雉等几位耶律敌烈义子在须臾之间斩杀,更是让张大千认识到了李从璟的武力。可以说,当下的张大千,已经对李从璟佩服的五体投地,是以此时听到李从璟这番言语,他虽然惊讶,却已经不至于太过震骇了。   李从璟指着眼前溃败的契丹骑兵,对张大千说道:“张将军且看,在我等以千人之军,杀败契丹三千精骑后,契丹蛮子的士气已经跌落谷底,看他们逃跑的景象,已经全无半点章法,丢盔弃甲乱作一团,大呼小叫慌不择路,此时的契丹蛮子,已经彻底崩溃。当此之际,只要我们在后面紧追不舍,即便是遇到他们的主力大军,契丹蛮子也难以立即稳住步伐来,只要你我稍稍加把火,未尝不能使这些溃军,冲乱他们原本有序的援兵阵型。要知道,军败的恐慌,远远要比胜利的鼓舞,要更容易传播的多。何况此时已入夜,在契丹蛮子视野不佳的情况下,他们就更难稳住阵脚,与我等相战了!”   张大千点头称是,他顺着李从璟的思路想下去,脑海中的明悟也逐渐加深,最后他道:“况且李将军已将耶律雉等大将悉数斩首,契丹大军听闻此消息,必定惊慌不已,这就使得他们势必更难鼓起勇气,来与我等一战了!”   这番话,让李从璟顿时对张大千刮目相看,他露出一个笑容,道:“张将军所言甚是。俗话说军败如山倒,又说一鼓作气势如虎,我等于危境之中取得胜果,转瞬间从逃亡之军,变为追杀者,将士们士气正高;反观契丹军,分明处在大好形势下,却败得‘不明不白’,这就好比从高峰低落谷底,便是意志再坚强的人,也难免一时困厄,情绪低落,何况是一支人数在数千的大军?此时,契丹军如何敢、如何能立即收拾战心,与我等一战?只要让契丹溃军冲乱契丹援军主力军阵,其必仓皇退却,如此,我等方有时间安然渡过黄河!”   言谈至此,便是张大千已对李从璟信服万分,此时也不得不由衷道:“的确如此。李将军深谋远虑,智勇无双,我等望尘莫及也!”   李从璟微微一笑,不复多言,拍马继续向前。 第310章 百尺竿头进一步,横渡黄河向胜州(中)   契丹大军主力距离契丹先锋精骑距离本就不远,三四十里的距离罢了,寻常情况下也就是半日路程,此番若不是李从璟率领大同军,以近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耶律雉击败,一旦其后续大军支援上来,则大同军必败无疑。大同军马军若是阻击契丹军失利,反被其击溃,成为败军,那么大同军数千将士,必定难免被契丹军赶到黄河河岸彻底歼灭的命运。   好在这样的恶劣情况并没有发生,如今正处在主动地位的,不是契丹军,而是李从璟率领的大同军。   追击的过程说来长,实则持续的时间很短,李从璟等驱赶着契丹溃军,很快碰到了意欲前来支援的契丹后续追兵主力。   当视野中出现大片大片的火把时,李从璟便知,今夜最重要的时候到了。他举起横刀,在这个需要他进一步提升士气,威震敌胆的时候,他骤然发出一声大吼,“杀!”   他的声音传出去,在空气中荡气回旋,首先便落入紧随在他身后的数十近卫耳中,这些近卫都是随李从璟许久的将士,他们不仅身手犀利,对李从璟的习惯更是十分了解,在李从璟骤然发出这声大吼之后,他们亮起嗓子,同时呼喝,“杀!”   杀声至此处,已是颇有阵势。   大同军将士们幸得李从璟之力,昨日得以保全性命,对李从璟单骑退大军的场面,更是神往非常,今日一战,他们面对三倍之敌,却在李从璟的带领下,以一种蛮不讲理的硬冲硬拼的打法,将契丹蛮子击溃,从溃兵摇身一变而成胜利之师,每位将士心头无不热血沸腾,斗志高昂,此时听闻前头传来李从璟和他近卫的大喊,无不群起响应,影从呼喝。一时间,黑夜中响起排山倒海般的喊杀声。   败退的契丹骑兵,情绪本就已经崩溃,在看到己方大军的时候,难免稍稍振作,但骤然听到身后近在咫尺的喊杀声,这才如梦初醒,他们还并未逃离地狱,而是正处在地狱深处,被恶鬼追杀,在他们身后,无数的同袍正在丧命,成为大同军刀下的亡魂。   这个觉悟,让他们心中刚升起的一丝安全感轰然崩塌,面前的同袍,再不能给他们半分力量。相反,因见友军在前,他们知道只要越过他们,便能立即变得安全一些,因是,此时这些蛮子们,全都撒开了脚丫子,如同一只只发狂的疯牛,埋头没命也似往前冲。   一片火把组成的海洋中,是正在进行,预备与先锋精骑合力,将大同军灭在此地的契丹步军,和少量精骑。但让他们不解的是,当黑夜中响起阵阵轰鸣,显示有大军接近的时候,一团团、一群群分辨不清的黑影,毫不讲理的像洪水一样,对着他们奔涌而来,那样的速度和气势,让他们胆寒。   这样的情景,让他们在不解的同时,也感到一阵恐慌。因为按照他们心目中的剧本,他们应该会逐步靠近正在激战的战场,然后看到正处在上风的先锋精骑,随后他们在精骑后列阵,投入战场,和精骑一起冲杀那些不堪一击的唐军。   但眼前正在奔向他们的黑压压的人群,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这个刹那间,震天动地的喊杀声陡然响起,在黑夜中气冲斗牛,好像要将天空都震破一般。   那是谁的声音?   他们终于看到,那些向他们没头没脑奔来的黑影,是他们的友军,是前去追杀大同军,本该正将大同军杀得溃不成军的先锋精骑!   这些溃败的友军,每一个人脸上都刻满了深深的恐惧,那扭曲到无法辨认的面孔,仿佛被厉鬼一把硬生生揉乱了五官,在视线模糊的黑幕中显得尤为狰狞可怖。   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意想不到的友军面容,让这些契丹步军感到了一阵发自脚底的寒意。他们想要停下脚步,他们想要列阵自保,甚是有胆量不足者,想要转身逃离。   然而,无论他们内心的想法是什么,此时,他们都没有办法让它变成现实了。   因为,只是在短短一瞬间,让他们更为惊恐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那些本该无往不胜的友军,疯牛一般向他们迎面撞来,有神智尚算清醒的,还知道绕过一道弧线,避开他们的正面,但更多的是直接从他们身侧,从他们队列的缝隙中,意图以最省力、最短的路线冲过去的惊慌失魂的溃兵!   队列顿时大乱!   在奔腾的战马前,他们被撞得东倒西歪,侥幸没有被战马踩踏到的军士是幸运的,但更多的是被阵脚大乱,慌不择路的友军迎面撞上,或者侧面撞倒的军士,他们的身体或许足够强壮,但是再强壮的人体,也不可能撞得过全力奔驰的战马,所以他们如同一只只断线的风筝,被抛向半空!   奔驰的战马踏进阵中,狼奔豕突,撞到成片的步卒,而后自己又被带倒,人马俱翻,甲兵俱裂,旗帜横飞,鲜血喷洒。前面倒下的、脚步大乱的军士,成了后面骑兵不可逾越的阻碍,于是更多的人马相撞在一起,一片惊呼、惨嚎、马嘶声中,契丹军阵混乱不堪。   整齐的军阵,瞬间大乱。   也就是在这时,他们听到这些溃败先锋精骑在喊:“大王子战死,三王子战死,四王子战死,五王子战死!”   “四位王子,被李从璟斩杀在阵中!”   “李从璟,李从璟他追上来了!”   在所有契丹将士,闻听这些慌乱的声音后,变得惊恐和茫然时,后面紧随而至的唐军冲杀了上来,他们脚步稳健,他们队形严整,他们手中举起的横刀、紧握的长槊,准确无误落在契丹军士身上,锋刃过处,血肉横飞,一个接一个契丹军士惶然倒下,再也爬不起来,沦为铁蹄下的肉饼。   追杀而至,大开杀戒的唐军,如同最恶毒的魔鬼,毫不留情的收割契丹军士们脆弱的生命。他们的杀戮,让契丹军阵的混乱进一步延伸、扩散,几乎所有看到唐军、眼见面前惨绝人寰景象的契丹蛮子,无不仓皇掉头就跑,众人推推搡搡,你追我赶,如同高温的油锅里落下了冷水,沸腾的不成样子。   此时此刻,他们已经没有心力去分辨,面前到底有多少唐军。他们只知道,在这样的混乱中,如果他们不尽力逃跑,下一刻就会被自己的同袍踩成肉泥,再也没有活命的机会。   理智,在这一刻成了最奢侈的东西;逃命,成了这些契丹军士至高的追求;生命,就是他们现在唯一想要抓住的东西。   身在契丹军阵中的几位契丹高级将领,在溃兵冲击本阵的时候,就迅速赶到了阵前,想要阻止混乱继续扩大,将灾难限制在最小的范围内。耶律敌烈第二义子耶律博纳,身为步军统率,此时就身在其中。他冲到军阵前部,眼见惨不忍睹的景象,焦急的大喊:“不准慌乱,稳住阵脚,不许后撤!”   那些平日对他的军令不敢有丝毫怀疑,对他言听计从的将士,此时全都像没有听见他的喝令一般,狂奔不停。这支在之前指挥起来,如臂指使的大军,此时无论他下达什么样的军令,竟然都没有丝毫反应。   耶律博纳又急又气,脸涨得通红,作为军中高级将领,受耶律敌烈重视和教导,他深知在夜晚,这样的情景意味着什么,他大吼:“后退者斩!再敢后退一步,杀无赦!”   他的叫喊声,在山呼海啸的混乱声面前,显得太过渺小,太过无力。   最终,耶律博纳不得不抽出了自己的马刀,喝令他的亲卫,和他站在一处,挥刀砍向那些违令后退的将士。不时,他们这群人前面,就躺下了十多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抬起滴血的马刀,耶律博纳悲愤的大喊:“后退者斩,全都给我停下,返身迎敌!”   他杀得了一个人、十个人,但是没有办法杀百人、千人,而他面前潮水一般往后奔逃的契丹蛮子,后浪推前浪,怎么都止不住脚步。这位深受耶律敌烈器重的军中骄子,此时浑身无力,气得直欲吐血。而他面前的契丹蛮子,渐渐都红了眼睛,看向挥刀斩向同袍、夺人生路的耶律博纳的眼神,不复之前的尊敬与畏惧,而是带上了令人心颤的寒意,那是愤怒、仇恨与杀气。   身边的亲兵拦住还在挥刀斩向后退军士的耶律博纳,焦急道:“二王子,兵败如山倒,控制不住了!快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耶律博纳一把推开亲兵,悲愤的道:“我为父王统带步卒大军,志在灭敌,焉能后退?尔等也不许后退,否则杀无赦!”   亲兵含泪苦谏,“二王子,你看看将士们的眼神,你若再执迷不悟,恐怕,恐怕你今日也不能好生离开此地了!”   听了这话,耶律博纳忽然回过神来,终于发现众将士的不善眼神,这让他心头猛烈跳动。   最后,他扬天长叹,“军败至此,分崩离析,我能奈何,我能奈何!”千万不甘,亦只能离去。   李从璟带领大同军,秋风扫落叶一般,将眼前的契丹大军击溃。   眼见遍地火把中溃逃的契丹蛮子身影,李从璟渐渐放缓马速,直至停下来,他居高临下望着战场,不屑的冷笑一声,调转马头,策马而走。   他身后,再不复有气势凌厉的契丹追兵。 第311章 百尺竿头进一步,横渡黄河向胜州(下)   夜晚赶路要慢上一些,一夜激战、奔驰,天亮之后,李从璟率领大同军马军抵达黄河之滨。   滔滔黄河水,在此处流速甚缓,广阔的河面犹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将天空海阔都揽在怀里。   河岸上,大同军步军整齐列阵,正严阵以待,其状随时可以投入战斗,与到眼前的敌人输死一搏。   李从璟带领大同军气度从容、精神勃发的出现在他们视野中时,圆阵中先是持续了一阵沉默,随即爆发出一阵响彻河上的欢呼声。   到了阵前,马军停下脚步,李从璟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稳稳走向向他迎来的大同军诸将。   “李将军!”带领步军至此的大同军将校,神色激动,眼眸中闪烁着明亮的神采,他们见到军阵军貌如此整齐的马军,就知道他们已经取得了阻击战的胜利,一时之间,这些并不隶属于李从璟麾下的将校们,心中满是喜悦、感激,但面对李从璟,他们却又竟不知说什么好,话出口,便只这一声轻呼。   随即,所有迎接李从璟的将校,突然默契的站住脚步,整齐的朝他行了一个军礼。   李从璟没说什么,站定,回礼。   张大千随李从璟一道下马,此时高兴的朝诸将简单解说了一下昨日战况。   诸将闻言,俱都愣然不已。   他们方才已经看出李从璟带领大同军取胜,然而在他们的想象极限中,也不过是李从璟等击退了契丹先锋马军而已,仅此就让他们足够敬佩李从璟,因为在“败走”途中,返身以千人战三千人,要胜之那已是极难。   然而,李从璟不仅率领大同军将三千契丹先锋精骑击溃,更是一路追击,驱赶这些契丹溃军,将后续契丹追兵主力军阵冲散,而使其也大溃。此举已经超出大同军诸将的想象力极限,那已经不是极难之事,而是常人想都不会想到的事,即便是想到了,那也是万万不敢去做的。但李从璟不仅做了,而且做到了。   即便是在昨夜的战斗中,李从璟等并未对契丹援军主力造成太大杀伤,也未使其完全丧失战斗力,毕竟李从璟所率军力不多,能让契丹援军大乱而退,已是能做到的极致。是以李从璟昨夜算是见好就收,没有与契丹追兵主力死磕,但仅仅是迫其溃退,就已是莫大壮举。   良久,之前一直对李从璟颇不服气的陈力,率先发声,他喟然而叹,不顾一礼刚毕,再次对李从璟深深一拜,起身时发自肺腑道:“李将军不愧是‘幽云之福’,亦我大同军之福也,此番若无李将军,大同军岂止是陷入危境!论智、勇、胆,李将军实在是末将生平所仅见,末将服了!”   其他那些先前对李从璟颇不以为意的一小撮人,此时也都尽皆拜服。这不是他们没有立场,而是面对铁一般的事实,只要不是失心疯,再一味固执己见,已经毫无意义。   李从璟对大同军没有太多想法,顶多希望在日后的战场上,他们能守住云州,和幽州共拒契丹而已。若是再想得深远一些,他日李从璟离开幽州,大同军若是能扛起护卫边境的大旗,那他就已心满意足。   这些姑且不论,李从璟问那些步卒将校,“目前渡河乃是紧要,船只可曾都预备好了?”   陈力答道:“李将军放心,船只都已备好。”说完,笑道:“李将军和将士们为大军阻击顽敌,我等先走一步,已是心中不安,既然到了黄河,哪里有不尽快将船只预备到位的道理?”   李从璟点头道:“如此甚好,辛苦陈将军。”   陈力摇头,正色道:“在李将军面前,谁敢言辛苦?”   诸将纷纷称是,随即,相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李从璟下令大同军渡河。   在没有契丹追兵威胁的情况下,大同军渡河一事进展得很顺利。   渡过黄河后,张大千等大同军将领莫不松了口气。当下而言,他们至少已经暂无性命之忧。   这本是一件好事,但俗话说饱暖思淫欲,在众将士没有生命威胁时,已是两夜一日不曾进食的大同军将士,都感到了极难忍受的饥饿。这却是摆在大同军面前的又一个难题了。   前日大同军在秦仕得率领下,与耶律雉阵战,因秦仕得重伤,大军陷入困境,后因李从璟相求,一把大火之下,大同军将士得以全身而退。然而他们出证时所携带的辎重,包括粮食,却永远留在了那场大火中,再也拿不回来了。   这两夜一日来,大同军将士都在奋力奔战中,一来实在无暇进食,二来也没有精力去搜寻食物,所以到现在为止,众将士都是饿着肚子的。   实话说,李从璟也饿得紧。   众人在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王朴望着平静的黄河河面,呢喃道:“如此胜地,如此大河,内里该有多少鲜美大鱼?”   他这一声感叹,让李从璟不由得想起,当日王朴盯着他烤兔时的嘴馋模样,这厮也是一个吃货,李从璟等人随身本有携带干粮,但早已毁在激战中,这么久不曾进食,王朴看到的黄河恐怕已不是河,而是满满一河鱼了。   第五姑娘蹲在地上,鲜艳的大红衣裳看上去如同一朵鲜花,她双手撑着小脑袋,怔怔看着河面,“这河里既然有数不清的大鱼,要不,我们钓些鱼上来吃?”   王朴第一次发现他跟第五姑娘也是可以交流的,差些泪流满面,当即狠狠点头,“正该如此,正该如此!不过钓鱼需得要饵,你我得先去挖些蚯蚓来,这河岸土壤肥沃,蚯蚓必定多得很!”   “好,先挖蚯蚓!”第五姑娘站起身,干脆利落同意了王朴的提议。   李从璟以手拍额,无语望苍天。此情此景,让他感觉自己的面子都被这两个吃货丢尽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此言果然不虚,李从璟自忖也可算是个吃货,所以他身边的人便也都必须是如此么?   吃鱼,想得很美好,但这却是不可行的。   李从璟对张大千等人道:“钓鱼费时,而现在我等最缺的便是时间,况且四千大军露宿于野,在这里钓鱼吃,未免太儿戏了些。”   张大千眼巴巴的望着李从璟,一张纯爷们儿的脸满是无奈,“可除此之外,李将军,还有什么法子能解决粮食的问题?”   李从璟面朝北方,道:“胜州。”   “胜州?”张大千不解其意。   “对,胜州!”李从璟肯定道,“胜州距此地,不过三五十里,半日可至,若能攻下胜州,不仅能解决口粮问题,便是军中诸多伤员,也能得到救治!”   纵使张大千已经习惯李从璟的跳跃式思维,此时也难免张大了嘴,“攻下胜州?”   “攻下胜州,的确可行!”王朴施然走过来搭话,他双眼冒着金光,这让李从璟很怀疑,这厮是不是听到城中有粮才过来的,“我等从云州至此,来得突然,相信胜州城中的守军还不能得知此消息,如今我等方渡黄河,若是倍速行军,可在天黑左右赶到胜州城,到时候突袭攻城,要一举破之未尝不可!”   李从璟点头赞同王朴的观点,他继续道:“攻下胜州,意义非常。若能得此城,不仅我等的后勤补给可以跟上,伤员能得到救治,将士们也能好生歇息,便于养足精神,面对接下来更加有挑战的战斗。另,据有胜州,进可威逼丰州、威慑应天,退可支援桑亁关,无论如何,都足以让耶律敌烈投鼠忌器,大大减轻桑亁关的压力。如此,我等便可进一步掌握这场战争的主动权,从而决定战争胜负!”   这是实实在在的道理,张大千自然认同。王朴又补充道:“况且胜州素为我大唐国土,新近才为耶律敌烈攻克,城中百姓多为汉人,一旦我等攻城、克城,城中的百姓必定拥护,我等要掌控胜州易如反掌。甚至是募兵增援桑亁关、克复丰州,都大有可为!”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再无异议,遂定下行军方向,疾驰胜州,今夜袭夺胜州城!   一切安排妥当,陈力昂然向李从璟请命,“李将军,昨日阻击契丹追兵,是马军出力,今夜袭夺胜州城,自是我等步卒为主,还请到时李将军下令,让末将为先锋!”   李从璟笑道:“陈将军既有如此战心,本帅岂有不应之理?”说完,在陈力兴奋的当口,他又道:“只不过,今夜之战,大头恐怕不在攻城啊!”   陈力怔了怔,不解道:“这却是为何?”   李从璟笑了笑,却是不肯再多说了。   计议已定,大同军先休息了半晌,主要是马军需要缓口气,再者步卒将士伐木打造简易云梯,同样需要时间,三者,则是为了隐蔽接近胜州,所以靠近胜州城的路程,需得安排在夜间。在此之际,却有一群人,率先离开大军集结地,先行出发了。到了晚些时候,大军开拔。   入夜三个时辰后,李从璟率领大同军抵达胜州城外。   漆黑如墨的夜色中,大军停止步伐,在城外隐蔽处集结待命。李从璟和大同军诸位将校,则又靠近了胜州城一些,就近观察胜州城防情况。   城头灯火依稀,和平常时候没什么模样,胜州虽是契丹新克不久的城池,但一来大唐方面素无出兵收复此地的意图,现下耶律敌烈又去了桑亁关,胜州城已成了后方,所以早已不再是战时状态,城头上巡逻的契丹军士,许久才走过一波。   见胜州防备松懈,张大千等人都是心中一喜,他道:“今夜之战,大有胜算!”   李从璟没说话,黑暗中有人向这边靠过来,在接受散出去警戒的斥候检查后,片刻到了李从璟等人面前,这人对李从璟行礼,李从璟问他:“情况如何?”   这人道:“一切顺利,并无险难。第五统领已经做好准备,丑时准时起事!”   却原来,李从璟在决意攻打胜州后,派遣了近卫处锐士,并一干大同军中挑选出来的机灵胆勇之士,扮作寻常百姓,已在天黑前分批混进城中了。   李从璟在魏州斩杀张朗后,李存勖使其领军五百,攻打共城、淇门,克淇门时,李从璟用了里应外合的战术,用蒙三和李绍城装作溃败的梁军,事先混进了城中,在最后配合大军,顺利攻下淇门。今日,在胜州不知大同军已奔袭至此的前提下,他决定故技重施。   而要扮作百姓混入胜州城中,第五姑娘、刘细细这些女子,无疑有着极大的便利性,所以她俩此时都进了城。   “城中守军多少,军营在何处,都打探清楚了否?”李从璟又问。 第312章 既复故土不忍弃,亡羊补牢候乳虎(上)   这位来向李从璟汇报情况的近卫锐士道:“城中守军在两三千之数,除却当值军士守卫城墙,充当城防力量外,主力都在城西的军营中。第五统领和我等去探查城中军营时,尚曾看见契丹军士在营中操练。”   李从璟点点头,表示对近卫所言的情况都已经了解,他挥手让这名近卫下去休息,转而对身边的张大千等大同军将校道:“城中的契丹蛮子多在军营,这与我等而言确是一份好消息,今夜袭击城池,有很大的胜算。”又对陈力道:“陈将军,先前本帅所言,今夜袭夺胜州之战,重心并非在攻破城防,如今你知晓本帅的意思了?”   形势已经明了,陈力自然能猜到李从璟的打算,他道:“有李将军麾下精锐和我大同军将士从城中举事,再加之我等又是出其不意,在深夜袭击城池,若是事情顺利,要一举夺下城墙并不难。今夜战事,重心当在对付那城西军营中的契丹蛮子。”   李从璟对陈力投以赞赏的目光,接着道:“如此,陈将军还意欲为今夜攻城之先锋否?”   陈力只是稍微沉吟,便果决道:“末将愿为先锋!”   张大千在一旁笑道:“陈将军,今夜战事激烈处,是在城西军营,你为何不去抢这份功劳,还愿意作为大军的攻城先锋?”   陈力瞥了张大千一眼,老神在在道:“当先破城者,必也能当先杀至城中蛮子军营,如此,剿灭城西军营契丹蛮子之战事,还是末将的先锋。这般简单的道理,末将岂会不知?”   张大千大乐,“好你个陈员外,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盘!”陈力在从军前,家资颇丰,是远近闻名的富豪之家,是以军中与他相熟者,都喜称呼他的诨号,陈员外。   陈力嘿嘿一笑,看了李从璟一眼,对张大千道:“末将虽与李将军相处时间不长,但却已经由李将军知晓,要取得战场胜利,不仅得靠勇武,还得对战场局势看得透彻,对战事看得深远。如此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李从璟不给众将太多插科打诨的时间,说道:“今夜袭夺胜州之战,意义非常,其不仅关系到我等四千将士的粮食等后勤补给问题,更关系到我等日后的行动是否握有主动权,换言之,桑亁关最终能否守住,耶律敌烈图谋幽云的野心是成功还是破裂,俱在今夜之战!今日战事,关键在于两点,其一,城中内应能否顺利为我等打开城门;其二,我等攻入城中后,能否顺利剿灭城西军营中的契丹蛮子。两者缺一不可,任重也不分高下,诸位可都知晓了?”   “我等明白!”主将凛然应声。   李从璟微微颔首,开始布置大军行动,“此战,以陈力将军为先锋,配合城中内应,以最快速度攻入城中;事若成,无需接管城防,只管向城西契丹军营奔进,无须过问,将其中之契丹蛮子尽数杀之。张大千将军紧随其后,为大军控制住城门;大同军主力,分一部精锐直奔城中军府,拿下城中守将,其余则支援陈力将军,共灭城西军营之贼!”   对此军令,诸将皆无异议,齐声应诺。   谋战,未虑胜先虑败,是以大军的退路也得谋划周全,以便战事不利时,大军不至于惊慌失措,遭受太多损失,而能从容撤离。李从璟又道:“张将军控制住城门后,原地驻守,无论城中战事如何,未得本帅亲令,不得擅离职守,好为大军保证后路畅通!张将军,记住,是无论城中战事如何,不管我等战事进行的是顺利,还是处于劣势,你部皆不能动一兵一卒!”   张大千知晓其中利害,凛然抱拳,向李从璟保证道:“李将军放心,末将省得其中利害,必当保证城门不失,不擅动一兵一卒!”   李从璟点点头,又就作战细节,与众人一一谋划。   计议已定,李从璟和张大千等人退回大同军隐蔽处,各部将校也都各归本位,去向自己的部卒传达军令,并坐镇各自指挥岗位。   此时距离第五在城中的举事时间已经不长,李从璟带领大同军在夜色掩护中,悄悄靠近胜州城。在接近到一定的距离后,大军停下脚步,李从璟给陈力传令,令他带领本部精锐,接近到距离城门只需一个冲锋的距离。   陈力领命出阵,和他麾下的精锐将士冒着身子,无声无息摸向胜州城。在经过李从璟身旁的时候,陈力向他行了一个军礼,满脸都是“事不成提头来见”的神色。李从璟朝他微微点头,以示鼓励。   此战虽与当日李从璟攻克淇门时有诸多相似,但又有许多不同之处。   首先,战事进行的时间不同。当时是白日进军,李从璟摆出的是堂堂正正攻占淇门的势头,且战事持续的时间也较长;但是今日的战事却在深夜进行,较之先前的以战夺城,今日之战,更像是偷城。   其次,内应接应的方式不同。攻打淇门时,李从璟率领所部正面猛攻城池,以血肉之躯吸引梁军注意,从而为李绍城杀城头守军,接应大军顺利攻上城头创造机会;而今日,率先动手的不是大同军将士,而是城中的第五等人,只有在他们打开城门的时候,大同军才会行动,趁机猛冲至城中。   最后,谋求取胜的方式不同。昔日之战,李从璟等要攻克淇门,主要还是依靠攻占城墙,在城墙上与梁军短兵相接,将其击溃,从而夺得城池;今日之战,则是偷城之后,一面掌控城防,一面冲进城中军营,将城中守军歼灭在军营中。   陈力到达指定位置后,距离丑时尚有半个时辰。   李从璟和张大千站在一处,负手静静望着夜幕下城头灯火点点的胜州城,目光聚焦在稳如磐石的城门上。这座城门,隔开了城内城外两个世界,它的打开或者闭合,决定了大同军能否冲进城内,取得今次战役的胜利。   时间在此时仿佛流淌的别样缓慢,张大千数度抬头查看夜色,看他的模样,倒是恨不得面前有个月晷,能让他准确知晓时辰到底到了哪一刻。   第五等人要打开城门,说来简单,要做起来却是极难。他们今日白日成功混进城中,并且打探到了城中守军的力量、军营所在,这些事情虽然也有凶险,但只要行动周密,执行起来却非是很艰难的。   但是为大军打开城门则不同。虽已至深夜,第五等人行动起来要方便得多,但城门毕竟不是房门,不可能仗着手快脚快,强行冲出来将其推开。他们的行动要在胜州守军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稍有差错,一个不小心,便可能被守卫城墙的将士发现,到得那时,别说他们只有区区百人,便是有两百人,要在守军手中夺得城门,那也是痴人说梦。   张大千望着静悄悄的城头、城门,虽然极力克制内心的关切、紧张、不安,但随着时间一步步临近丑时,而城门处仍旧是一片寂静,终是不免露出深深的担忧之色。   李从璟神色如常,好似他的情绪都隐藏在如墨的夜色背后,张大千瞧了他好几眼,都没能看到丝毫异常,这让他有些安心,但也只是稍稍安心罢了。   夜风几许,越过深林跃过树梢,如同杨柳拂面。在夏日气节里,这本是一个凉爽的时候,但张大千额头上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四周悄无声息,蓄势待发的大同军将士们,竭力在克制他们躁动的心绪,尽量使得呼吸平稳些,但即便如此,四千人的呼吸声在这个落针可闻的夜里,仍旧清晰可闻。   可能是长时间不曾挪动,腿脚有些酸麻,不知是谁挪了挪脚步,踩在一截干树枝上,原本不大的响声立即无比明显传入众人耳中,其中有心智不稳的,不免心头一惊,下意识回头去看,寻找声音的来源。   大同军将士已是整整两日两夜不曾进食,更是奔袭了两百里,肚中的饥饿可想而知,不仅如此,全军大部分将士这两日中都没有好生歇息过,因为一直在奔战中,历经逃命、被追击,精神消耗巨大,此时亦是非常疲乏。当下之所以能够保证军纪,没有躁动,都是因为知道希望在面前,只要再忍一忍,待攻下胜州城,便可以敞开了肚皮去吃,好生休整。   胜州城,就是他们全部的希望,就是他们心目中最为美好的故乡。   张大千实在不敢想,若是今日不能拿下胜州城,身后这群饱受饥饿、疲倦折磨的将士,会变成什么模样。可能会大乱,可能会哄散,可能会不顾一切四处寻觅食物。而现在,他们虽然暂时摆脱了契丹军的追击,但同时,他们也深入了敌境,稍有不慎,被契丹军发现,就会被契丹大军从四面八风包围,而到那时,已经饥疲交迫的大同军,是万万抵挡不住契丹蛮子的冲杀的,唯独剩下的可能,就是被尽数歼灭在此地。   丑时,差几到了。   胜州城头、城门,依旧没有丝毫动静。   这寂静的夜,寂静的荒野,竟然让张大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看向李从璟,“李将军,时辰已到,城中还没有动静,会不会……”后面的话,他着实不敢说出口。   李从璟没有出声,静静伫立的身姿依旧不动如山。   张大千心头焦急,脑海中一时思绪万千,念及的都是大军不能拿下胜州城可能出现的可怕后果,他艰难道:“李将军,第五统领他们还没有打开城门,会不会失手了?”   李从璟一直望着前方,所以他看到了,静静等在城门外,随时准备冲击的陈力,此时也回头看了他一眼。虽然不可能看见对方的面容、神情,但是李从璟却也知道,陈力在这个时候回头意味着什么,又是想要询问什么,亦或是在担心什么。   张大千两度发问,李从璟终于开口,只不过他的语气依旧平稳冷静,“第五他们不会失手,再稍等片刻。”   张大千怔了怔,迟疑、怀疑、不解的问:“李将军为何如此肯定,他们一定能够为我大军打开城门?”   李从璟露出一个淡淡的,但自信得无法形容的笑容,他道:“因为他们,都是本帅带出来的兵!”   张大千愣住。   就在这时,张大千察觉到身后的军阵骤然响起一阵微小、但却很明显的躁动。   他看到目视前方的李从璟抬起了手。   张大千又惊又喜的转过头,果然看到了最让他激动难当的一幕:胜州城门悄然打开,等候在城门外的陈力所部,如同离弦之箭,已经冲了出去,涌进城门!   李从璟挥下抬起的手臂,“出战!” 第313章 既复故土不忍弃,亡羊补牢候乳虎(中)   张大千兴奋得一声低吼,身子骤然冲出,一把拔出腰间横刀,举起大喝:“攻城!”   埋伏在此处的大同军主力,顿时山呼海啸一般冲出,黑压压的人群,放开了阵型,以他们生平最快的速度,杀向城门洞开的胜州城。   李从璟跨上战马,带领大同军马军提起速度,先一步冲向城门。在接近城门的过程中,他看到了城门内正在进行的激烈战斗,敌我双方人影来回晃动,刀兵在挥舞不停,军士们厮杀在一起,不时有人倒下。   持续加快马速,李从璟拔出横刀,冲到了城门里。经过甬道的时候,他的长刀左砍右劈,将战马过处两边的胜州守军一一斩杀,大同军马军一路驰过,当他们离开甬道、城门的时候,此处再无一个站立的契丹蛮子。   即便是在火把昏黄的灯火中,第五姑娘的大红衣裳依旧耀眼,她正急冲到两名契丹蛮子身前,本就娇小的身子骤然一矮,从两人身中间的缝隙里掠过,手中双刃干脆利落的斩下,一刀切开一名契丹军士的小腿,一刀以从下至上的角度,刺破了另一名契丹军士的咽喉。   奔过他们身旁,第五身子急转,一把拽住那个腿断的契丹蛮子,手中短刃在他咽喉一滑,那蛮子就只能无助捂着脖子挣扎着倒下。   梆笛绑在腰后的刘细细,竟然夺过了一名契丹蛮子手中的长枪,树下急速突刺,就在冲至面前的一个契丹蛮子身上捅出无数窟窿。   看到李从璟带人杀到,第五姑娘快速奔行过来,抓住李从璟伸出的手,就势攀上他的马背。   “张大千,夺下城头!”李从璟留下一句话,没回头,大声对第五道:“指路!”   城西军营如何去,李从璟等人并不知,是以他带上第五姑娘,让他为自己指明道路。   第五姑娘宽大的裙角在马背上随风飞扬,她探出手臂,用短刃指着前方,声音清脆而响亮道:“前方,第三个街口左转!”   马蹄声踏碎了这座城的宁静,李从璟等马军一路疾驰而过,他们身后跟着大队奋力奔跑的大同军步卒,速度竟然比战马不慢太多,直到他们从城中的街巷中奔过,从睡梦中惊醒的人们才打开了房中的灯,披衣来到窗前,不安的向城中张望。   一座窗台前,一对夫妇望着已经渐行渐远的大同军,神色在骇然的同时,又不免激动。不时,一个小孩出现在窗前,他双手扒着窗沿,奋力踮脚向外张望,问他的父母,“阿爷阿娘,战争又开始了吗?这回是谁来了?”   男子握紧拳头,声音颤抖却格外有力,“是大唐军队,是我们大唐的军队,他们来了,他们来驱赶契丹蛮子了!”他看向妇人,“我说过,朝廷王师一定会来的,我说过的!”   妇人瞧见自己男人这副情难自己的模样,顿时有些哽咽,眼中落下泪来,拼命点头。   李从璟率领大同军赶至城中契丹军营时,陈力已经带部突进了营中,营中杀成一团,清楚可见陈力所部千人,已经突进营中颇深,他们以猛冲猛打的战法,打得反应不及的契丹蛮子溃不成军,留下了一地尸体。   “破营!”李从璟横刀前指,大声喝道。   大同军杀入营中,如同猛虎下山,对这片侵入大唐国土的敌人,展开了最血腥的报复方式。   军营顿成炼狱。   ……   天亮的时候,李从璟到了胜州城中官衙,军府所在之地。   安史之乱以后,天下藩镇林立,但凡节度使所在之地,皆立节度使府邸,节度使之下,各地又有军府,以供军事统帅统辖、管理其下的军事力量。这些军府,大的如同幕府,小的便是镇治。   契丹在胜州的守将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贵族,李从璟见到他的时候,他身上还穿着华丽昂贵的契丹衣袍,只不过此时他已被五花大绑,彻底沦为大同军的阶下囚。   看到李从璟进来,攻破军府的大同军将领对他抱拳,道:“李将军,幸不辱命,攻下军府,胜州蛮子贼首在此。”   契丹守将见到李从璟,看出他是唐军统帅,立即破口大骂,“黄牙小儿,竟敢攻打大契丹国的城池,你长了几颗脑袋,够我大契丹勇士砍吗?还不赶快放了本将,尔或可免于一死!”   李从璟本不欲与这等阶下囚多言,但听了他的话,李从璟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冷声问:“契丹的城池?”   “不错!”契丹守将傲气冲天而又理所当然地说道,“胜州已为我大契丹勇士攻克,便是我大契丹的城池!”说完,或许是觉得还不尽兴,他又牛气哄哄的补充道:“我大契丹国,一路西征,攻下无数领地,这些领地之前属于黑车子室韦、鞑靼、沙陀,但是现在,他们都是大契丹国的领土!胜州也是如此,我大契丹国勇士脚下的土地,就是我大契丹国的领土!”   李从璟简直被对方的嚣张和狂妄气乐,他指着脚下的土地,沉声告诉这位契丹的败军之将,“契丹蛮子,你看清楚,如今在你面前站着的,是大唐的将士,而你是被五花大绑、生不由己的战俘,你有什么资格,在本帅面前叫嚣这里是你们的领地?不错,你们之前是夺下了胜州,但是现在,它又重新回到了大唐的手里!”他俯瞰着对方,冷冷道:“再者,战俘脚下的土地,不是战俘的领土,而是战俘的坟墓!”   契丹守将被李从璟这番话惹得面红耳赤,他奋力挣扎,口吐横沫,咆哮道:“唐朝的黄牙小儿,你是谁,你怎敢在伟大的契丹勇士面前,说出这样狂妄的话!你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李从璟皱眉,他靠近对方,单手将对方提起,在这位契丹老贵族惊慌的眼神中,一把将他高高丢出门外!紧跟着出门,李从璟一脚将摔得皮青脸肿,但是想要挣扎爬起来大骂的契丹守将踩在地面,将他的脑袋狠狠踩进泥土里。   契丹老贵族的嘴在泥土中打转,李从璟俯下身,冷漠道:“你这样的败军之将,本不值得本帅动手,但你实在是太过嚣张,嚣张得像一条狗。本帅今天告诉你,人之所以不理会狂吠的疯犬,并不是惧怕疯犬,而是没有兴致去理会。但本帅还要告诉你,如果疯犬吠得太过分,扰了人的清净,那么人也不介意动动手指,将这只疯狗给宰了!”   契丹老贵族想说什么,但他的嘴埋在泥土里,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想挣扎起身,但李从璟的脚稳如泰山,他哪里挣扎得动?   松开脚,李从璟瞥了一眼因为脸埋在土里,而呼吸不畅、脸憋得青紫,此时不停大口呼气的契丹守将,冷淡道:“在此之前,也有契丹蛮子称呼我为黄牙小儿,作为代价,他被我灭了数万大军。你没有数万大军,所以你只能拿出自己的性命,作为口出狂言的代价。本帅告诉你们这些契丹蛮子,自今日起,凡是我李从璟所到的地方,无论那是丰、胜,是应天,是草原,还是你们契丹蛮子祖祖辈辈生活的北漠,我李从璟所立足之地,就是我大唐的领土!”   “你……”契丹守将刚想说什么,泥土恰在咽喉,顿时呛得他剧烈咳嗽不停,再无法说出半个字。   李从璟摆摆手,对在一边待命的大同军将士道:“拖出去,砍了。”   大同军将士高声应诺,大步流星走到契丹守将面前,一圈狠狠挥在还想说话的对方脸上,然后像拖死狗一般,拖着他离开院子。   不久,院外传来一声惨叫,那位自以为是的契丹老贵族,就此命丧黄泉。   李从璟走到厅中正位上坐下,问恭敬站在面前的大同军小校,“各方汇总上来的战况如何?”   大同军小校挺着胸膛,道:“张将军已经将四面城门都控制在手里,守城契丹蛮子,除却投降的,悉数被歼。城中主干道、官衙,也都由我军将士控制。眼下,城中再无一个契丹蛮子还在反抗,没死没逃的,俱都成了战俘、尸体。”   李从璟点点头。昨夜他在城西军营,将营中的契丹军击溃后,城中就再无可以有效反抗大同军的力量。那些原本驻守在城门等关键位置的契丹蛮子,除却逃离此地的,确如这位大同军小校所言,都成了战俘、尸体。   近卫处的锐士们,在圆满完成昨日的任务后,此时都回到了李从璟身边,警卫在厅内外、府内外,第五随在李从璟身侧,此时就站在他身旁,刘细细则在厅外府中布置岗哨。   李从璟对这位大同军小校道:“传令下去,官衙、府库中的财物、粮食,众将士只管取,但是城中百姓之物,不得动一分一毫,违令者斩!”   这位小校没有二话,恭敬应是。   “大军饱餐,分批轮值,在胜州好生歇息一日夜!”李从璟最后道。   小校将李从璟的军令悉数记下,然后走出军府,将他的命令下达到大同军每位将士手中。   胜州城,大同军,在李从璟的指令下,有条不紊的运行。   胜州,这座被契丹花费大力气攻下的城池,在耶律阿保机手中还未捂热,便经由李从璟之手,再次回归大唐版图! 第314章 既复故土不忍弃,亡羊补牢候乳虎(下)   攻克胜州当天,大同军将士近乎是狂欢、大吃一整日,在日暮时分,除却当值军士,其余皆因连日来的疲倦沉沉睡去。   一夜无话,翌日上午,当张大千、陈力等大同军将校,联袂来见李从璟时,他们看到李从璟手中正拿着一个小册子,和王朴在细细说着什么。   见到大同军诸将,李从璟示意他们落座,然后举起手中的小册子,笑道:“这是抚民安城之策,诸位将军且先看看,若是没有异议,便交下去布置执行。”   抚民安城这类文事,张大千等军中武夫素来不甚关注,在他们看来这里面也无太多可说的,大军克城后不抢掠,便是最大的抚民安城之举,至于之后再如何,那就不是他们关心的了——还能如何?大家伙儿该如何过日子的,继续如何过日子便是。   是以张大千接过小册子之后,随意看了一眼,便笑着对李从璟道:“如何抚民安城,李将军拿主意便是,我等都无异议。”   李从璟没有让张大千蒙混过去的想法,他正色道:“这其中的措施,其它的诸位将军可以不看,但有两条,诸位将军却必须一知一行。其一,重新委任胜州官吏,使之暂行民政之事,这是诸位都必须知晓的;其二,募兵,这却是需要诸位去做的了。”   “委任官吏?”   “募兵?!”   张大千、陈力等人面面相觑,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惑之色,张大千放下册子,清了清嗓子,有些踌躇,但还是试探着说道:“李将军,胜州是敌后之城,我大军攻下此城,只图其粮食、军械、伤药等补给,不日便将撤离此地,东去耶律敌烈背后,支援桑亁关。此时委任胜州官吏,且不言我等是否有此权力,便是委任了,一旦我等离去,契丹蛮子再攻……这委任了怕也是白费力气。”   李从璟挥手打断张大千的话,认真地对他说道:“胜州,我等可以离开,但城池,必不能再落入契丹之手!”   众将皆惊诧不已,陈力轻声说道:“李将军,一旦我等离开此地,此城便无军驻守,恐怕难保其周全呐。”   此间干系李从璟和王朴自然早看得透彻,他俩之前已有过讨论,李从璟道:“这便关系到第二件事,募兵。募兵,一来为补充进大同军,弥补之前数战的伤亡,充实大同军现有战力,以备我等支援桑亁关;二来,便是为组建胜州镇军,守住胜州城。”   “这……”张大千等人一时不知改作何言。在他们看来,李从璟有此想法那是不错,但要施行起来未免有些不太现实。首先,大同军时间不多,如今耶律敌烈正在猛攻桑亁关,桑亁关能支撑十天半个月,那已是极限,大同军需得立即赶过去支援,这就使得众人没有时间去招募新卒,更无时间去训练新卒;其二,契丹军队战斗力毕竟强悍,虽然攻城方面仍旧是短板,但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知道以骑兵来回肆虐获取战果的蛮族,要塑造一支能守住胜州城的军队,难度太大。   李从璟站起身,环视大同军诸将一眼,将众人的神色都收在眼底,他肃然道:“本帅知晓诸位将军心中所虑,要在胜州建立一支具有独立作战能力的镇军,的确需要时间,难度也颇大,而且胜州不属大同节度,于此地耗费如此精神,是否值得,也是诸位将军所犹豫的地方。然而,胜州固为我大唐领土,前不久为契丹窃据,今为我等好不容易克复,要再将其拱手让人,于情于理皆不通!”   李从璟走出案桌,来到厅中,又走到厅门,视线越过院墙看向远天,“丰、胜二州,本我大唐领土,丰、胜百姓,本我大唐子民,同宗同源,岂忍弃之受蛮夷侵辱?且不言丰、胜二州土地膏腴,素产良马,仅说据有丰、胜,进可兵指草原,驰援鞑靼等草原诸部,退可据守长城,将契丹蛮子拒于关外,卫我中原,这便不能舍其不顾。”   他回过头,重新看向大同军诸将,“今诸位不欲行此事者,是因担忧桑亁关,迫不及待想要东援秦将军,此诚眼下之急务,然此两者,并非就不能兼顾。”   张大千稍稍振奋精神,“如何兼顾?”   “主力驰援桑亁关,留下一个指挥的将士,训练新卒,协助城防!”李从璟道。   陈力稍有疑虑,“可我等兵力不过四千,尽数东援,要败耶律敌烈都有不足,再留下一个指挥的将士,此番东归桑亁关,要退耶律敌烈,着实力有不逮。”   李从璟早有打算,他道:“募兵所得之新卒,可率先补充进大同军,和主力一同东归,此举可保证大军人数不少于当初。”   “这,新卒战力……”   “无妨。”李从璟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东归战法,本帅已有谋划,新卒足以胜任。”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意味更加深远,“况且,此番要败耶律敌烈,并非仅靠大同军。”   张大千等闻言,俱都不明所以,“并非仅靠大同军,那还能靠谁?”   李从璟负手道:“天将雄狮。”   ……   军议半日,最后的结果,是李从璟最初的倡议顺利通过。   支援桑亁关刻不容缓,毕竟桑亁关能在耶律敌烈面前支撑多久,众人谁都不敢言有确切推算,因此便片刻都不能耽搁。不过桑亁关到底有秦仕得亲自镇守,想来不至于短短几日便被耶律敌烈顺利攻下。   当日,李从璟令大同军在胜州做出征准备,此番援助桑亁关,必要辎重必须要准备周全,大同军将士手中损坏的军械,也要及时替换补充。除此之外,李从璟用当日在平州重新组建民政官吏班子的办法,临时委任了一帮汉人官吏,打理胜州的民政事务,王朴作为李从璟带在身旁唯一的文士,加入到了文官班子中。   其次就是募兵。要在胜州募兵并不难,虽因地处边地,城中汉夷杂居,但汉人仍旧是占了主力部分,胜州又固为唐朝领土,招募本地儿郎保家卫国,胜州城中又不太缺财物银钱,是以这件事也进行的很顺利。   第二日,李从璟留下一个指挥的大同军将士守城,继续招募新卒,并加以训练,他自己则带着一日间招募的八百新卒,和大同军主力,浩浩荡荡出城,开赴东线,去驰援桑亁关。   王朴暂时留在胜州,他主民政事,大同军中留下来主持守城、募兵、练兵事宜的将领,则是步军将领陈力,两人一文一武,坐镇胜州。   胜州虽是新复,但李从璟并不担心有大批契丹军会立即赶来攻打,因为此地契丹最高军事统帅是耶律敌烈,他掌握着此地的契丹军权,而他本人,现在正在桑亁关下与秦仕得鏖战,暂时是无暇顾及胜州的。   李从璟守着胜州不放,固然是因没有将祖宗疆土拱手让人的道理,又因其位置重要,和云州可连成一片,但最重要的一点,李从璟却未跟张大千等大同军将领明说。   胜州,李从璟此行取得的桥头堡,将作为一个支点,撑起他此番西行的大局。   ……   桑亁关。   秦仕得站立在城头,俯瞰关前军阵森严的契丹大军,面容肃穆。   在他身旁,站立着他的心腹将领秦林,那是一位颇为年轻,但已经经历过无数次杀伐的军中宿将。   望着旌旗如林的契丹军阵,秦林脸上挂着浓浓的担忧之色,他对秦仕得说道:“军帅,依照耶律敌烈连日来的猛攻手段,桑亁关守不了多久了。”契丹军队的数量十倍于桑亁关守军,他们轮换上阵,昼夜猛攻不停,给桑亁关守军造成了莫大伤亡,也带来了极大的压力。要非桑亁关是雄关,可供契丹军攻击的接触面小,契丹大军施展不开,恐怕此时这座边关已在契丹军手中了。   秦仕得的视线停留在关外契丹军阵上不动,他的神色依旧刚毅,历经大半生戎马的身姿,虽然才受过重创,但依旧坚如磐石,但他的眼眸中,同样有些忧虑之色,“耶律敌烈骤然出现在此,横军在关前,切断了我大同军的归路,也不知李从璟和我大同军众将士现在如何了。他们身在野外,没有可供坚守的城池,又缺乏补给,甚至连军粮都没有,面对数倍于己的蛮贼,处境比我们要艰难得多啊!”   秦林虽然同样担忧那四千余同袍,甚至他心中对他们的前途有浓烈的悲观情绪,但此时此刻,他却宽慰秦仕得道:“契丹蛮子至今都没有放出击败他们的消息,想来他们至少暂时是安全的,要不然,契丹早就会在关前耀武扬威,借此打击我守军的士气了。”说完,沉默了一下,又补充道:“那李从璟素有威名,无论是之前与梁军对战,还是北上后抗击契丹蛮子,战绩都不俗,不是浪得虚名之辈,有他在,大军或可有机会走出困境。”   此言让秦仕得眼中升起几丝希望,他叹息道:“但愿如此罢!”   ……   契丹军阵中,耶律敌烈得知了胜州被攻破的消息。   耶律敌烈坐在军帐中,默然不发一言,而那个前来报信的军士,此时已经尸首分离。   “耶律博纳到了何处?”良久之后,耶律敌烈开口问身边的军使。   军使额头上冷汗涔涔,生怕说错了话,惹怒已经气到极点的耶律敌烈,小心翼翼道:“今早的军报,二王子到了黄河岸边,正欲渡河而过,继续追击大同军。”   耶律敌烈漠然开口,“传令让他滚回来,近万人追丢了四千人,他还过河作甚,难道把自己当作肥肉,送到李从璟嘴边?”   军使不敢接话。   “李从璟不是你们可以对付的,之前是本王低估了他。”耶律敌烈站起身,“传令,大军继续猛攻桑亁关。待本王拿下桑亁关,再去好生会会这只唐朝乳虎!” 第315章 铁甲阵前横杀敌,天将雄师出关急(一)   李从璟率领大同军离开胜州时,军威严整,声势赫赫,五千人的队伍甲胄整齐,随在军中的辎重粮草等物堆积如山,排在一起长龙也似,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了。经过两日修整的大同军,人人吃饱喝足睡够,精神奕奕,满眼都是斗志,这幅景象与他们初至胜州时的模样,简直是天壤之别。   李从璟自知,其部攻克胜州之举,想必已为耶律敌烈所知晓,但耶律敌烈不一定能料到他们敢放弃胜州城,东行找他的麻烦。所以在出城之后,李从璟命令大同军全速行军,务求以迅雷之势,完成此次东援行军,不被契丹军挡在路上。   “李将军,我等此番援助桑亁关,这仗怎么打?”行军路上,张大千开口询问。   李从璟道:“今次之战,我等现于耶律敌烈背后,主动权尽在我手,这仗,自然是用最省力最简单而又能取得最实际效果的打法来打。”   “敢问李将军,何为最简单省力,而又能取得最实际效果的战法?”张大千接着问。   李从璟马鞭指向前方,道:“能保住桑亁关,就是最实际的效果。此地我主而耶律敌烈是客,其客场作战,又是以阴谋支撑战争,求得是隐蔽接近、以速破关,所以他此番无法带太多大军来,而一旦耶律敌烈腹背受敌,不能将快速取得战果的意图变成现实,他就失去了此次征战的目标,只能引军而退。”   张大千很是赞同,这的确是事实,被李从璟这么一说明,他们此战的战略目的,就不用去强行击败耶律敌烈大军,而是只要牵制住耶律敌烈大军即可。毕竟耶律敌烈所部军力占据优势,战力亦是精锐级别,反观大同军,几日来历经阻击战与袭城战,虽都取得大胜,但损失也不小,补充进来的八百新卒,只不过是编了卒伍而已,由大同军老卒为其各级将官,约束规范其行动。让他们摇旗呐喊、以壮声威尚可,但要他们冲阵杀敌,除却顺风仗,都是不现实的事情。而桑亁关的守军,经过连日苦战,能保得边关不失想必已是精疲力竭,此时能稳守桑亁关已经殊为不易,再要他们以区区数百人之数出关击敌,极有可能被契丹大军抓到破绽。所以,如果选择前者,这仗并不好打。   说完这些,李从璟最后总结道:“故此,我等只需列阵契丹军阵后,彼进我击,彼退我守,以为威慑即可。此战,不在败敌,而在疲敌,在拖延时间。”   张大千等领会李从璟的意思后,对他此举都持认可态度,张大千更是畅快地笑道:“此前都是蛮子跟在我等屁股后面,追击我等,让我等一刻也不得停歇,拼了命的追牛赶马,痛苦至极。而今,我等终于消停下来,再不用担忧时间紧迫,大可悠哉悠哉拖延时间,倒是件惬意的事。眼下换了耶律敌烈那老贼火烧屁股,去受这份苦,想一想实在是痛快!”   诸将闻言,俱都哈哈大笑起来,显然是都从这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转换获中得了不小的快意。作为这个转换的缔造者,李从璟亦是感到爽快的,甚至快意比诸将还要大些,不过经年以来他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是以表面上看去没有任何反应。大同军将士见此,还以为李从璟是看不上这点小事,不屑因之而有喜悦,遂觉李从璟果然跟他们不一样,心中不禁感叹,李将军非常人也,如此年轻便这般沉稳内敛,假以时日,必定成就一番常人所不能及的大功业!   从胜州而至桑亁关,不到两百里的距离,李从璟率领大同军,用了不到三日的时间便走完,在众人的视野里再度出现契丹大军,出现桑亁关的时候,无论是李从璟还是其他大同军将士,莫不感到一阵血脉喷张。   他们是雄师,他们在数倍之敌的围困中,百里奔战,将以速度称雄的契丹精骑远远甩在身后,面对涛涛黄河,面对深入敌境的孤立无援,他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在耶律敌烈眼皮子底下夺下了刚刚被他亲自攻克的胜州城!如今,这四千大同军,在经过数日转战,在强敌环饲的境遇中,一战击溃契丹引以为傲、在草原上所向披靡的精骑,二战不费吹灰之力袭击夺得胜州城,这样的功绩,足以让他们骄傲的挺起胸膛,迈步踏入这块战场,向身前的敌军和友军宣告,他们,回来了!   李从璟带领大同军将士出现在契丹军阵后的时候,契丹军正在耶律敌烈的亲自督战下,向桑亁关猛烈进攻。在契丹大军注意到出现在视野中的大同军以前,李从璟就通过斥候知道了战场的形势,所以当耶律敌烈得知身后已然出现可一支军队,并且对方就是大同军时,李从璟已经率领大军对契丹军阵展开了冲锋。   耶律敌烈在得知大同军攻克胜州后,立即调回了其子耶律博纳,同时也派遣了大量的游骑,严密监视胜州城中的大同军动静。是以这回李从璟领军回援桑亁关,耶律敌烈早先就已知晓。   耶律敌烈收回了望向桑亁关的目光,转而望向西边。   耶律敌烈谋取桑亁关的谋划和布局,走的是阴谋算计的路子,虽然其中也有阳谋为辅助,但本质和主体却是阴谋无疑。但凡阴谋,就有破绽,再高明的阴谋,也有可以将其打破的可能。   但李从璟不同,他此番回援桑亁关,以大军直来直往,以堂堂之阵、堂堂之法与耶律敌烈对垒,走得完全是阳谋的路子。这个阳谋里面,有技巧,有布局,但它的每一部分都堂堂正正,因此它没有破绽。没有破绽,就不会被对手抓住一点,从而将其全盘击溃。要胜没有破绽的正道阳谋,唯一的方法,就是以绝对的力量,迎面将之击败。   耶律敌烈能否以绝对优势,正面将李从璟和大同军击溃?这不好说。然而,就如何对付李从璟,耶律敌烈心中却是有计策的。   加上新近回军的耶律博纳,在桑亁关外列阵的契丹大军超过了万五千人,这还是应天军之前在李从璟手里连败了两场,损失了一些人马的缘故。这两战,一是马军被李从璟当头棒喝般击溃,接着又驱赶溃败的马军,冲击前来支援的后续大军,造成全军性的混乱,让应天军遭受了不小的损失。如若不然,此时契丹的军阵还能再大些。   这么多的契丹军队,列阵在桑亁关外,仅是阵势就足够吓死人,但为何面对只有区区千人驻守的桑亁关,耶律敌烈却久攻不下?这里面确有秦仕得不惜重伤之身体,亲自坐镇指挥,激励全军将士的原因,加之桑亁关守军将士俱都奋力死战,但最重要的,还是桑亁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留给外敌攻城的接触面太小。   这就使得,契丹虽空有万五大军,但真正在与唐军作战的,其实不过几百人而已,而其中能与桑亁关守军短兵相接的,就更少了。也唯此,秦仕得才能守住边关,要不然他早就殉了国。   人满一千,无际无边,人过一万,接地连天。李从璟率领大同军将士出现在桑亁关前时,入眼尽是密密麻麻的契丹军士人墙,真个如同浩瀚森林,别说眼观全局,一旦融入人群中,连方向都无法辨别。   而大同军,即便是面对如此人城,也一头扎了进去。   耶律敌烈高高伫立在望楼上,微微颔首,冷冷看着军阵后面卷起阵阵尘土奔近的大同军将士,对方毫无畏惧、一往无前的军阵落在耶律敌烈眼里,让他眸底涌起缕缕冰冷的杀气,他眼中的漠然,使他看对方就像看死人一样。   如今的契丹,因有南北院之制,汉人文官文士的地位得到很大提高,与中原一样,契丹贵族、大将,也盛行养士,蓄养门客,作为他们自己的爪牙,为他们私人服务。耶律敌烈身为北院大王,位高权重,他麾下亦有门客无数,此时跟在他身旁的,就是他的谋主,韩仲锡。   韩仲锡一副标准的汉人文士装扮,长衫方巾,蓄有大夫须,一派儒雅之相。   淡漠看着李从璟带领大同军奔近,韩仲锡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浅浅笑容,向耶律敌烈微微拱手,道:“恭喜大王,李从璟已入您瓮中,离死不远矣!”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耶律敌烈却有意谦逊起来,他语气淡然,但却信心十足,“大同军距离死地,尚有一步之遥,现在就高兴,为时过早了些。”   韩仲锡丝毫不为所动,很坚定的坚持自己的意见,他收起羽扇,认真地说道:“此番大王用计将秦仕得、大同军骗出长城,后有亲自领军东征,攻打桑亁关,谋划布局天衣无缝,本是一举功成之举,却被李从璟这小儿莫名其妙的撞破。李从璟固可恨也,然则其可恨之处未止于此,前日他领大同军残兵向西南而退,又在瞬息之间攻下胜州,这才是最让我大军忌惮之处。有李从璟在胜州,何以于如芒在背?若使李从璟自胜州出军至此,拥五千精锐,居于阵后,虎视眈眈,则进可袭击我军于阵后,令我等无法安心扣关,退可鼓舞桑亁关守军士气,以为援引。李从璟若果真如此行事,我等情势危矣。”   韩仲锡摇头晃脑,却是越说越起劲,他继续道:“攻克桑亁关,此我等此行之根本,奈何扣关数日,虽进展不小,但雄关仍在唐军手中,我等莫可奈何,眼看此关不可下,而李从璟在后,摆在我军面前的,就只剩下退军一条路。然而,李从璟小儿到底年轻心性,至此地,不布阵据守,眼见我攻关甚急,便欲来探我军阵虚实,殊不知为将李从璟这只乳虎屠宰,大王早已有了谋划。李从璟不接阵尚好,一旦他接阵,必陷入大网布置好的陷阱中,只有死地,没有生机!”   “而一旦李从璟死,大同军败,秦仕得还能支撑几日?桑亁关,旦夕可下矣!” 第316章 铁甲阵前横杀敌,天将雄师出关急(二)   韩仲锡话说完,耶律敌烈轻笑出声,他颔首道:“果真知我者,仲锡也!”   韩仲锡拱手道:“大王谬赞,只不过跟随大王征战多年,耳濡目睹大王雄才大略,小人有幸窥得几分罢了,虽是皮毛,但对付幽云这些唐朝将领,却已是够用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韩仲锡这记马屁拍得颇有水平,耶律敌烈哈哈大笑。笑罢,再度将眼神投入到战场上,眼见李从璟率领大同军马军一马当先,从后方奔驰而来,已经逐步靠近后阵,耶律敌烈的双眼微微眯起来。   在看似没有防备的契丹军阵后阵中,是被耶律敌烈才召回不久的耶律博纳在坐镇,从耶律敌烈所在的位置望下去,可以清楚看见整个战场的形势,自然也能将后阵中埋伏好的契丹军士身影看在眼中,他们躬身负兵,藏于阵中,只待时机到来,便暴起击杀接阵之敌军。   契丹军阵后阵阵型如何,李从璟一眼望去,只能看到最前面的一条线,和其后的刀柄人马身影,其它的一概不知。在李从璟发起对契丹军阵的冲锋时,那原本背对他们的契丹军后阵中的契丹军士,迅速奔跑集结,在转而面向他的同时,努力寻求在最短的时间内结阵,以求快速形成防御力,将李从璟挡在阵外。   这是很正常的军阵反应,看起来没有丝毫问题。况且以李从璟平视的目光看过去,眼前除了密集如林的人和刀柄,确实也看不到其他东西。   骑兵军阵轰然向前,已经接近到距离契丹军阵仅仅数百步的距离,在这个位置上,李从璟等人不仅能清晰看到对方的阵型,甚至连对方将士的面孔,都能看得见。   契丹军阵前方的将士在不停的集结,紧张结阵,竖起刀柄,组成防线,有些混乱,忙成一团。契丹军匆忙结阵,组成的防线,以枪矛为主,间有盾牌,这样的防御力量,虽然有了战力,但要说经得起骑兵猛烈冲锋,却还是差得太远。   时间仓促,几乎是瞬息之间,大同军轰然而至。   李从璟双眼凛然,从中射出锐利的光芒,如同利箭离弦。   再近,至三百步。   契丹军阵中飞出一片箭雨,虽然不甚严整,不够密集,但却不能忽视其杀伤力。不用李从璟吩咐,他身后奔驰的大同军马军将士都伏低了身子,将自己埋在马脖子后面,利箭在半空中滑过一道半圆的弧线,最后箭头斜对地面,雨线一般落下来。   利箭更多落在骑兵与骑兵之间的空隙地带,却也有不少落在骑士后背上,但在这样的距离上,利箭是无法穿透骑兵背后的甲胄的,除非利箭透过缝隙,才有可能钻进骑士的身体中。   亦有利箭落在战马上,骑兵战马都曾经过特殊而严密的训练,少有因皮外伤而受惊失控的,虽然这一轮箭雨下来,有铁箭落在马身上,但对战马造成的杀伤着实有限,因马失前蹄而落马的军士,虽则也有,但只是零落的极少骑士。   一波箭雨之后,李从璟靠近到距离契丹军阵不到两百步的距离中,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军阵上,将对方的杂乱脚步、身影都看在眼里。这样在匆忙之间结成的军阵,防御不够严密,对于势能强大的骑兵军阵而来,是最好撕裂的。   二波箭雨,噗嗤噗嗤的声响在身后传来,中箭落马和中间失去平衡的战马多了些,马嘶声钻入耳中,最能引起人的心悸,让人不由得担心下一箭会不会命中自己的战马,战马会不会将自己也摔落地面。然而李从璟的目光始终冷静如水,只是锋利得紧。   第三波箭雨,一支利箭滑过李从璟的肩膀,带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对常人而言疼痛难忍的伤口,只不过带给李从璟蚂蚁叮咬一般的触觉,完全不能引起他半分重视,更不能让他分神。   几乎是箭雨初停,李从璟坐直身体,骤然抬起手臂,向前方一挥,同时勒转马缰绳!   以此同时,那方才还显得匆忙、混乱的契丹军阵,陡然一变,脚步不稳的契丹军士,忽然以单位距离聚集在一起,彼此之间留出巨大的空白处来,这些空白地方,就形成了天然的骑兵冲锋通道。面对这样的阵型,骑兵冲击过去,自然不会去撞击那竖着长矛、盾牌的军士铁墙,另外战马急速前冲的势头,也不可能立即被遏止下来,遑论后面还有正在往前奔驰的同袍,若是骤然降低马速,前后骑兵必然相撞,那无异于自杀。因此,这些对手留给己方的通道,骑兵只能一往无前的冲进去。   这些通道兀一出现,大同军将士就看到了里面,通道两侧,由重盾组成的坚如壁垒的墙壁,在墙壁间的空隙中,已有带着倒钩的长兵伸出,冷冰冰的横在重盾下方,离地两尺的位置。这样的位置、角度,正好勾住冲过来的骑兵马腿。   可以想象,骑兵冲进通道之后,只能是有去无回!   这副场景,落在骑兵眼中,无异于地狱。这就是步兵对阵骑兵的利器,铁甲阵,又称为龟甲阵。在这个阵型中,步卒是刀俎,而骑兵是鱼肉。这样的杀阵,非军中良将,以及训练有素的将士不能布置。   只看一眼眼前的铁甲阵,李从璟便知,耶律敌烈,绝非易与之辈,契丹北院夷离堇的显赫声威,绝对不容轻易触犯。   然而,李从璟的嘴角勾起一抹微小,但笑意盎然的弧度。   在他扭转马缰绳,抬起手臂的那一瞬间,作为马军领头的他,就带着大同军骑兵,在契丹军前阵甩了一个线条流畅的大弯,整个骑兵阵型成一条长龙,如一条大河,在距离契丹军阵不过一二十步的地方,以近乎九十度的极限角度,调转方向,变成平行于契丹军阵奔驰,而没有冲进契丹军布置好的口袋中!   这样的动作,难度太大,即便是对弓马娴熟,历经杀伐征战的真正精锐,也不可能临时做出,只能是事先就预定、准备好的!   在大同军骑兵改变奔行轨道的瞬间,马上骑士无不坐直了身体,而在他们手中,已然多了紧紧握住的弓箭。   李从璟拿稳手中弓箭,三支利箭在三根手指指缝中,无需刻意瞄准,在目标充足、且距离足够近的前提下,李从璟右手三根手指刹那间松开,三支铁箭便猛地射出,弓弦响动的声音还未落下,而侧面的契丹军阵中已然传来三声惨呼。三名契丹军士,竟然都是咽喉中箭,他们如遭雷击,脑袋猛地向后一仰,一阵飘起的血滴子中,立即倒在了军阵中!   李从璟身后的大同军马军,起身,弯弓,放箭,三个动作一气呵成,霎时间飞出的利箭,组成一条长绳,迎面轰然甩进契丹军阵中。那些举着长枪长矛,想要将大同军马军逼开、放进铁甲阵中的契丹蛮子,怎么都想不到,眼前竟然会发生这样的变故。没有防御姿态和防御准备的他们,顿时被利箭射中。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即便是铁箭射中甲胄,也能将其穿透,狠狠钉进人体中!   近千大同军马军一轮齐射,杀伤就远远超出方才他们冲阵时,契丹军乱箭的杀伤总和!而第一轮齐射,并不是战斗的结束,紧紧是开始而已。   为迷惑李从璟和大同军,契丹军在布置铁甲阵时,在阵前部放了许多防御明显不足,只有攻击利器,而没有重盾重甲的军士,此时,他们就成了大同军马军最好的靶子!大同军马军将士从他们面前驰过,便是三轮利箭齐射,一层一层的契丹军士,如同被骤然而至的飓风吹倒的野草,层层倒下。不同的是,野草经风吹,还能再直起身,而这些中箭的契丹蛮子,却是再也没有机会爬起来!   在龙尾的大同军将士第三轮利箭放出时,龙首的马军将士,已经再度转弯,竟是又折了回来。   他们从头至尾,再次奔过契丹军阵前,以狂暴的箭雨,将意图向前冲杀的契丹蛮子尽数射倒在地,叫人牙酸的弓弦声后,是利箭入体的噗嗤声响,连成一片,不绝于耳。   阵中指挥的耶律博纳看到这一幕,气得直欲吐血,他骤然发出一声厉吼,急令骑兵出两翼,去迎战大同军马军!   从军令下达,到军令传到骑兵将令手中,再到骑兵将领点了部卒,最后出阵,这其中花去的时间,已经让大同军在契丹军阵前折腾了两个来回。当这些契丹骑兵急匆匆奔行出阵时,李从璟已经率领大同军马军最后一次甩过一道大弯,干脆利落扬长而去!   在他们身后,是早已没有军阵模样,倒了一地的契丹蛮子大阵,这些契丹蛮一层层倒在地上,连成一片一片,就像被人割了丢弃在地上的杂草。而往来奔走的军士,望着已经远去的李从璟和大同军将士,徒然高举兵刃与盾牌。   在方才短暂但激烈的交锋中,李从璟带领大同军将士将猝不及防和之后拼命想要抵抗、反击的契丹军士,射倒了一层又一层,到最后,这些契丹军士已经只能惨嚎着放弃一切不切实际的想法,在犀利的箭雨中,绝望的抱头蹲在地上,甚至有放声大哭者,然后又一个接一个倒下。   骤然奔至,快速杀戮,急速撤离,这就是骑兵精髓的奔战之法。这样的骑兵战法,不求掠地,只求杀人,给予敌军有生力量以毁灭性打击。   李从璟带领大同军这一次探营,便是采用如此战法。特殊的地方在于,他们没有动刀,只动了弓箭。   在契丹骑兵出动前,李从璟和大同军将士奔离战场,向战场外而去。   冲出阵的契丹精骑不甘心就此放过李从璟等人,拼命拍马跟上来。   而当他们紧随李从璟和大同军马军脱离契丹本阵,再度看到唐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阵型严密的大同军步军,大同军步军将辎重车摆在阵外,成环形拱卫大阵,辎重车后弓箭手则引弓搭箭。   李从璟和大同军马军在阵前分成两股洪流,汇入到偃月阵两翼。当契丹精骑追上来时,迎接他们的是候之久矣的步卒弓箭手,一阵密集如蝗的箭雨,立即叫这批契丹精骑遭受当头棒喝。   不及骤停的契丹精骑军阵,顿时一片人仰马翻,人马交相惨呼,声音惨烈不忍听闻。 第317章 铁甲阵前横杀敌,天将雄师出关急(三)   追出来的契丹精骑并没有愚笨到家,他们在看到大同军步军已经布置好的偃月阵后,就立即意识到不好,为首的契丹军将立即喝令大军停止进行。只不过他们攻势太猛,骤然之间却是不可避免冲进大同军弓箭手的射程范围,在付出百十人死伤的代价后,他们成功奔离了大同军的射杀范围。   但是这群契丹精骑并未就此离去,而是隔着一两里的距离,结成军阵,对大同军虎视眈眈。只不过在丈量双方的实力后,这批契丹精骑明智的没有选择继续进攻,但要他们就此离去,却叫吃了亏了和眼见同袍伤亡惨重的他们极度不甘心,因是他们就逗留在大同军军阵前,既不肯退却,又不前行。   在归至偃月阵中后,李从璟就从战马上下来,走到阵后临时搭建的一座并不高大,但却勉强够用的望楼上,观察桑亁关外的局势。   张大千等诸将哈哈笑着走上来,将李从璟簇拥在中间,在各自深表了一番敬佩之情后,开始讨论正题。比之早先对李从璟种种谋划、战绩的震惊,眼下的大同军诸将竟然都露出习以为常的神色,仿佛在他们眼中,但凡只要李从璟出阵,没有斩获、战斗不成功,那才是该震惊的事情。   李从璟方才的冲营之举,或者说探营之举,最先的打算,是想试一试耶律敌烈亲自坐镇指挥下的契丹军,战力究竟如何,所以他将自己送到契丹大军面前,让他们对自己出手。这就好比,两个势均力敌的拳手,在正式全力相搏前,会谨慎的跳进对方的攻击范围,刻意去挨对方一拳,再立即跳出来,此举为的,就是试探对方的拳脚力道,为接下来的战术、打法、进攻节奏的安排提供依据。   李从璟虽然早已打定,隔着一段距离在契丹军阵后方扎营的主意,但仍旧在初至此地时,便带领马军冲向敌阵,也是如此打算。   有耶律敌烈亲自坐镇的契丹大军,战力如何,这个问题,没有量化的标准,但经过李从璟方才一役,对张大千等大同军诸将而言,即便是以劣势兵力与之对阵,不也会有丝毫惧怕、顾虑,行动起来也不会束手束脚。   如此看来,李从璟方才这一阵,打得很有必要,也很有意义。   张大千笑道:“看来耶律敌烈也并非如传言中那般厉害,今次与之对阵,我等与之交手,未尝没有胜算。”   有一位大同军将领也笑着接话道:“耶律敌烈是否如传言中那般厉害,那可得看他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若是李将军出阵,纵然耶律敌烈有百战百胜的威名,那也是如同镜花水月一般,没有半分作用!”   军中汉子说话直接,连拍马屁都拍得这么露骨,这让即便是已经习惯被人称赞的李从璟,都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当然,若是换个角度来看,这位大同军将领并非是有意拍马屁,而是肺腑之言。如此一想,李从璟果然不再感到羞涩,对对方话中的钦佩之意,也能坦然受之了。   张大千指着阵前一两里外停留的契丹骑兵,不屑的努努嘴,“一大帮真刀真枪的大老爷们儿,停在阵前,战又不敢战,退又不能退,如此进退失据,看着让人心烦!”   话虽如此,张大千却没有请求出战,去将这帮碍眼的契丹马军轰走,毕竟大同军兵力不占优势,现在以偃月阵相待,足能保证一时无虞,但要真说去击败耶律敌烈,即便现下全军士气高昂,张大千等人感觉良好,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看了片刻,李从璟不再在望楼上干站着。契丹军队桑亁关的进攻虽然不曾停歇,还在继续,但明显势头弱了许多,倒是桑亁关上的守军,见到骤然出现的大同军,本就已经士气振奋,又眼见李从璟戏耍了契丹大军一阵,无不激昂奋然,战斗力凭空提升许多,反击倒是愈发有力了。   走下望楼,李从璟对跟在身后的大同军诸将吩咐道:“传令下去,将士轮番歇息、进餐,准备就地打造营地。”此地距离契丹营地十来里,有足够的战略缓冲地带,无论是支援桑亁关,还是面对契丹大军反扑,选择固守、撤退,都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张大千等人轰然应诺,那些将校自去各自本部,将李从璟的命令下传。   面对契丹三倍于己的强敌,面对名声赫赫的契丹北院夷离堇耶律敌烈,大同军将士们没有丝毫局促、胆怯,俱都神色自然的轮值、进餐,有条不紊的准备各项事务,一片自信、勃发之象。   很难想象,这支军队,在前不久与耶律雉的对阵中,差些全军覆没,其后更是奔逃如丧家之犬。   在李从璟与第五姑娘、刘细细等人一同进餐的时候,有军士来报,阵前新到一群契丹将士,更有一支人数不多的骑兵队伍缓缓靠近过来。   李从璟走上望楼,果然就看到了军士所说的场景,有十来骑脱离了契丹军阵,直向大同军军阵行来。之后在阵外数百步之外停下,分出两骑前来与大同军守军搭话。   不久,经过消息的层层上报,李从璟得知,对面竟是耶律敌烈亲至,请李从璟阵前说话。李从璟早已看到对方那十来骑中,有一人身材高大、坐骑神骏,在他旁边,还有个汉人文士模样的男子。   两军对垒,耶律敌烈只率十余骑,就敢只身到大同军军阵前数百步,且其以契丹北院大王的尊贵身份,能在阵前相候,仅是这份胆量和胸襟,就不是常人能够拥有的。   对此李从璟没有任何认怂的道理,坦然应之。不过耶律敌烈表现得如此有胆色有胸怀,在气势上将自己拔高了许多,李从璟却不打算输给他,遂在出阵前换下了披挂甲胄,穿上了青色长衫,更是不带其他护卫,只带第五姑娘和刘细细两名女子,就出了军阵。   耶律敌烈淡然从容,不将大同军放在眼里,敢只身到阵前,李从璟就更加不将耶律敌烈放在眼里,轻脱的表现,既有表现自己气度和胆气的意思,也有蔑视对手的含义。   三骑踏马出营,不时,与耶律敌烈在阵前相遇,双方仅隔着十来步,坐在马上说话。   既然要各自装逼,为何不干脆下马来,置一张桌子,举杯对饮?这却是找死的行为。李从璟与耶律敌烈的关系,可不比当时他与王彦章,两人有种族国家的对立,是外战对手,矛盾不可调和。一旦有一人敢下马,这十来步的距离,对方立马就会拍马而至,瞬息之间,就可将其斩在马下。总之,装逼可以,但要有节制。   在耶律敌烈与李从璟会晤的时候,契丹军对桑亁关的进攻再次停了下来,秦仕得和秦林双双得了喘息的机会,又走到一处,共同观察、讨论眼前的局势。   秦仕得率先感叹道:“今日初见契丹军阵后出现我大同军的旗帜、将士时,本帅惊喜非常,全城将士也俱都兴奋难当,连日来遭受契丹蛮子猛攻,跌落的士气也都全都提升了起来,李从璟不愧是名将,如你所言,盛名之下无虚士,他竟然真带着我大同军将士回到了桑亁关,来支援我等,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感叹完,他又道:“其后瞧见我大同军将士初至此处,马军便分离而出,向契丹军冲阵,本帅着实惊诧不小,尤其是在看到契丹军阵后的隐秘布置后,更是提心吊胆,恨不得跑到李从璟身前,告诉他契丹军阵中有陷阱。那时,本帅心想,李从璟既然能从契丹大军的追击、包围中逃生,带着我数千大同军,完好无损的出现在这里,该是智勇双全,不会犯下如此错误才对。后见其在蛮子军阵前的表现,真叫本帅眼前一亮,这样的打法,这样精准的计算,可见李从璟不仅在征战战略战术上造诣深厚,在细节上,也是功夫极深!至此,本帅便彻底不担心,我大同军将士会重入虎口,而桑亁关会落入耶律敌烈手里!”   说到这,秦仕得笑着打趣道:“未在阵前,而片刻数惊,殊不知李从璟却气定神闲,游刃有余,看来本帅的确是老了,争不过这些年轻人喽!”   连日以来,精神一直高度紧张的秦林,此时心中的弦也终于能得到些许放松,这让他能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道:“军帅老当益壮,是关心则乱,哪有英雄迟暮之说。眼下,有军帅在内,李从璟在外,你二人合力,必能将耶律敌烈从桑亁关外轰走!”   秦仕得点点头,“的确,有李从璟领着我大同军数千精锐在外,本帅确实不用再提心吊胆了。接下来,作战需得更加稳妥,万不可中了耶律敌烈的奸计,让李从璟好不容易扳回的大好局面付之东流!”   秦林恭声应是。他抬起头,看向城外大同军的位置,心中想道:“这个李从璟,到底是如何长成这幅模样的,年纪轻轻,竟有如此鬼才,这让我等同辈中人,谁还好意思再说自己是良将?”   大同军军阵外,李从璟和耶律敌烈各自略微向对方施礼,在表现自己修养的同时,又不落下气势。   李从璟竟然带了两名女子出来相见,这让耶律敌烈怎么都无法预料到,他当然知道这是李从璟在表达对他的轻蔑,却也不生气,开口笑道:“唐朝上下,文臣武将无数,然而称得上良才的,在本王看来唯有三人。” 第318章 铁甲阵前横杀敌,天将雄师出关急(四)   如今唐朝上下无数文武官员中,堪称良才者唯有三人,这三人是谁?李嗣源、郭崇韬是其中铁打不动的两个,若是有意抬举,或者按照对话情景进行,这第三人便该是李从璟。然而耶律敌烈会这般说话吗?明显不会。   “依李将军之见,这三人是谁?”耶律敌烈紧接着以请教神态,问李从璟。   李从璟看着耶律敌烈,直到对方将那一句话说完,这才微微笑了笑,他眼神认真的看着对方,却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很庄重地说道:“我大唐上下,英雄辈出,人杰如过江之鲫,满朝文武,更是个个英才,都乃我汉人脊梁,岂会如你所言,只两三良才?俱贤才矣!你说出这样的话,让我感到很是奇怪,看来在某些地方,虽明面上看上去有众多高位者聚集,然则可能应了那句话,‘肉食者鄙’,能称为材的,只两三人而已啊!”   李从璟这话一出口,立即叫耶律敌烈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李从璟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嘲讽他契丹国没有良才,“肉食者鄙”本意是身居高位者见识短浅、没有才能,不过契丹作为草原民族,几乎是举族“食肉”了,李从璟轻飘飘的一句话,可将耶律敌烈和契丹都骂得不轻。   李从璟不接耶律敌烈的招,转而反唇相讥,这就如同两人博弈,一人出拳,另一人却看都不看挥来的拳头,直接一拳甩在对方脸上,这让率先出手的人,不能不郁闷非常。气被憋在半路,不得通畅,自是痛苦的。   耶律敌烈不动声色,李从璟不接招,他却不能自损攻势,故作淡然的继续道:“当下唐朝境内仅有的能称之为良才的人,一为我契丹皇上的侄子李亚子,一为去年才从幽州退走、现已告老养病的李存审,至于这第三个嘛……”李克用曾和耶律阿保机结为兄弟,以图军事互助,故此耶律敌烈说李亚子是阿保机侄子,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李从璟一眼,故意停顿了片刻,这才悠悠道:“听说唐朝皇宫中有一位美人,貌若天仙,有倾国倾城之容,为天下汉女美艳之绝,人观之没有不心驰神往的,或可称得上另一种意义上的良材!”   耶律敌烈话说完,眼中笑意盎然,和他身旁的文士相视发笑。   耶律敌烈这话的意思,是唐朝国中的能人,要么就已老去,要么就已成昨日黄花,其最后竟将一介女子拿出来讨论,大有蔑视大唐国中无男儿之意。皇宫美人之说,涉及后宫,犹如外人言他人私房事,耶律敌烈这是在侮辱李存勖,他侮辱李存勖,自然也是在侮辱每一个唐人。   耶律敌烈专门跑到大同军阵前,和李从璟说话,自然不是什么仰慕对方久矣亟待一见,想来跟李从璟来一场君子谈话,在战前树立友谊、纵论天下什么的,之所以与李从璟阵前说话,明显抱有军事目的。   唇枪舌战,虽不比拼武艺,没有明刀明枪交手,但字字珠玑,句句杀机,比拼的是智慧、胆色、反应,同样关系到将帅沙场之能,若是言语不当,掉入对方陷阱中,吃了亏,或者被对方驳斥的哑口无言,在气势上输给对方,一来影响士气,二来一方将帅在阵前输给对方,掉了面子、失了威严后,必定心中不平,这就会对其之后行动有所影响。   是以,唇枪舌战虽是言语交锋,实则凶险半分不亚于战阵厮杀。   但凡与人辩论、骂战,最忌思维被对方牵着走,但比之更重要的,则是不能被对手左右了情绪。思维一招不慎,尚可补救,但若情绪失控,让负面情绪影响了理智,那就没有半分胜算可言了。   是以耶律敌烈的话,虽然让李从璟感到恼怒,但李从璟很快将这份恼怒压了下去,表面上依旧是云淡风轻,斜眼瞥着耶律敌烈,不屑道:“耶律敌烈,汝小儿乎?”   耶律敌烈脸一黑,沉声问:“此言何意?”   李从璟冷笑道:“汝既非三岁孩童,又怎能不知当今天下大势?就算尔不知天下事,难道连眼前事也不知么?”   耶律敌烈眉头一挑,傲然道:“本王知天下事:大契丹雄霸天下;本王知眼前事:大契丹勇士战无不胜!”   这番话够自信也够狂妄,从耶律敌烈嘴中说出来更具不俗气势。然则,李从璟闻言,却是仰天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便如同听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耶律敌烈盯着李从璟,沉声道:“你这是不以为然?”   李从璟止住笑声,神色认真地问耶律敌烈道:“听说你也是个博学的,你可曾听闻何为夜郎自大?夜郎者,弹丸之地,而以为强汉亦不过如此,口吐狂言,固然听着豪气,实则不过是徒增笑耳!”   耶律敌烈脸沉如水,眼中露出凶光,竟似随时准备暴起。韩仲锡见耶律敌烈情绪波动过甚,被李从璟占了上风,立即坐不住了,出声帮腔,对李从璟道:“李将军此言,何其武断也!契丹疆域辽阔,东西南北不知几千万里;契丹勇士多不胜数,挥汗可成雨,抬袖可成云,岂是夜郎可以相提并论!今我大契丹国势中天,大军坚不可摧,但凡我大契丹勇士所到之处,谁人不臣服,谁人又敢不臣服?李将军这话,却是有没认清天下事、眼前事之嫌。”   话至后半段,韩仲锡语调抑扬顿挫,气势十足,一时间竟然生出不少豪气和英雄气概来。   耶律敌烈对韩仲锡所言十分满意,微微点头,又学着汉人雅士的模样抚须,极为自得和满意,再看李从璟时,目中都是老神在在之色,还有几许戏谑,那神色仿佛在说:且看,连尔等汉人都如此敬服我大契丹,你还有什么话说?   先前韩仲锡没有插话时,李从璟一直在言语上压制耶律敌烈,第五姑娘和刘细细在李从璟身后,俱都露出快意之色。此时韩仲锡一出声,立即显现出不俗的口才,他的话竟然让第五姑娘和刘细细一时都不能找到破绽反驳,至多能骂其一句脸厚无耻。而想到韩仲锡明明是汉人,竟然在这种时候为契丹蛮子说话,虽知其早已不是唐人,亦不免气愤难当,只是不知如何驳倒他,当下俱都对其怒目相视。   韩仲锡话说完,用淡淡笑意看着李从璟,胸有成竹的模样,显然对自己方才的言辞也颇感满意,除此之外,不难看出其已经做好了和李从璟打嘴仗的准备,只待李从璟接招,他便要再度口若悬河,大显神威,与之战个痛快。   便是此时,李从璟脸上也无太多神色变化,这让韩仲锡略微有些失望,不过不打紧,他已经做好充分心理准备,意欲今日一展平生所学。不料李从璟淡淡瞥了韩仲锡一眼,在对方瞬间抖擞精神,做好论战准备时,他却问道:“你祖坟埋在唐朝还是契丹,你祖宗是汉人还是契丹人?本帅是汉人的节度使,也是你祖宗的父母,你见了本帅,不下跪以礼迎,反倒在此对本帅大呼小叫,你是要背宗忘祖,还是你根本就没有祖宗?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我汉人先贤曾言,人不知礼,与禽兽无异,难道你在契丹那边呆了几天,已经沦为畜生了?”   李从璟这话既无耻又蛮不讲理,但天可怜见,天底下吵架的事,到了最后还跟讲理有甚么关系?一席话,让本欲开口的韩仲锡差些咬了舌头,他脸色顿时黑下来,愤怒的看着李从璟,气得浑身发抖,然而其方才拼命蓄积的气势,在刹那间如同泄气皮球,滚到了不知何处。   李从璟重新看了耶律敌烈一眼,眼中的不屑之意更浓,不待对方说话,便道:“今你求见于本帅,本帅不惜自降身份,与你阵前说话,但你太让本帅失望了些,本帅与你说话,是看得起你,但你竟然管不好自家的狗,任其对尊者吠,实在是无礼至极。你是蛮子,智化未开,不知礼仪与规矩,本帅可以理解。但理解可以,本帅却没了继续与你说话的兴致。”   话说完,李从璟淡淡摆手,又道:“我知你们蛮子因不通诗书礼仪,所能倚仗者,无非一身蛮力,是以也最喜欢以蛮力解决问题。既然如此,那你放手来撕咬本帅大阵即可,何须废话?且看到时本帅如何叫你得知,我大唐军队沙场征战,从不靠蛮力取胜,而是靠战阵、军争之法。”   说罢,哂笑一声,无趣的摆手,再不理会面色难看到极点,如同吃了苍蝇一样的耶律敌烈和韩仲锡,转身策马而去。   第五姑娘嘻嘻笑出声,很是畅快,回头瞥了耶律敌烈和韩仲锡一眼,笑声又更响亮了些。刘细细举止含蓄,倒没有像第五姑娘那样姿态张扬,但微微扬起的嘴脸,也彰显出她心中的舒畅。   第五姑娘哼了哼,笑嘻嘻的对李从璟道:“那韩仲锡名为汉人,实为契丹狗贼,看着就让人来气。偏偏还一副儒雅博学的模样,幸好军帅你嘴快,让他满肚子言辞只能化为不合时宜之物,烂在肚子里。咯咯,原来看人被骂得不能还口,竟然是一件这样让人开心的事!”   “不合时宜之物,烂在肚子里”那场景,实是有些恶心,李从璟无法直视,摇头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他们仨在这边怡然自得,耶律敌烈和韩仲锡就不是如此了。不仅是韩仲锡气愤,连耶律敌烈也气得浑身发抖。他贵为契丹北院大王,何其尊贵的身份,便是耶律阿保机都对其礼敬三分,举国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一句重话,遑论被如此赤裸裸的冷嘲热讽?   不仅如此,耶律敌烈因素来向往汉文化,所以汉学造诣颇深,便是契丹南院的那些汉人文士,也俱都对其敬佩不已,他也一直引以为傲,常觉自己乃当世大儒。而今天到了李从璟这里,竟然被说成是“智化未开,不通礼仪”,大加鄙视嘲讽,这让耶律敌烈如何能不被气得直欲吐血?   韩仲锡抬起的手臂颤抖不停,指着李从璟想要说什么,嘴唇抽动了许久,却是无一言发出。良久,韩仲锡难抑悲愤,口不择言地说道:“李从璟真乃竖子耳!身为堂堂节度使,言辞竟然这般无赖,全无半点斯文,真个是,斯文扫地,斯文扫地!他年少有为,我本以为他风采不凡,还欲跟他论战争雄,却不曾想,不曾想,这厮竟然如此辱我,如此辱我!实在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也!”   面对韩仲锡的愤怒、无奈,耶律敌烈心中的憋屈要更深得多。这回特意来大同军军阵前,叫李从璟出阵相见,搞到最后,竟然是主动而专程将自己的脸送到对方巴掌下,被对方狠狠甩了几下。   耶律敌烈悲愤更甚,他看了双手不停颤抖的韩仲锡一眼,忽然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很想扑上去,狠狠咬李从璟几口?”   韩仲锡怔了怔,随即发现,耶律敌烈这话实在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他不是武夫,无法拿刀去很李从璟拼命,唯其如此,才能解他心头之恨。望着耶律敌烈,韩仲锡很庄重的点了点头。   耶律敌烈调转马头,离开这个让他很不痛快的地方,丢下一句话,“本王也很想。” 第319章 铁甲阵前横杀敌,天将雄师出关急(五)   李从璟回到阵中后,即令大军修建营地。天色已经不早,此间大营的修建,不能草率为之,当力求坚固,以防止契丹蛮子进攻、袭击。大同军将士也都知晓其中厉害,在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时,虽然他们已经接连取得了几场胜利,却也都不敢丝毫掉以轻心,按照李从璟布置下来的标准,挖沟砌墙,忙得热火朝天。   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军帐中,李从璟召集了大同军诸将,来商讨接下来的行动和往后的战术安排。关于这件事,其实之前李从璟和张大千就已经有过交代,只不过那都是泛泛而谈,没有具体到战场上,去布置各个指挥的行动,所以这回的军议,主要是解决这个问题。   李从璟在阵前羞辱耶律敌烈和韩仲锡的场景,大同军诸将都看在眼里,他们之前已经知道李从璟善于谋划,精于布局,并且骁勇能战,且武艺不俗,通过今日之事,对李从璟的能言善辩,他们又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   然而,这些大同军的将校们发现,对李从璟越是深入认识,却觉得对其越是看不透。他总是在不停的给人惊喜,给人意想不到的东西,他的才华像是深不见底的泉水,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底色。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先是见识了李从璟的胆色和智慧,于是李从璟在他们心目中留下了智将的印象;但是随即,李从璟带领千骑败契丹三千追兵,更是一马当先杀透敌阵,在敌阵中连斩耶律雉等四位上将,于是乎他们知道李从璟的武勇确如传言中一样,因此他们脑海中李从璟的印象,又多出了许多彪悍能战之气,阳刚而杀伐气浓厚。   至此,他们以为他们已经全面了解这位年轻的节度使了,一个智勇双全的面貌已经足够完整,平心而论,在这个草莽将领当道的时代,许多人都是凭借勇武而成为一军主将,能兼顾智勇的人并不多。   但是接下来,在攻克胜州城之后,李从璟提出抚民安城之策,并且委任了一帮靠谱的文官,去治理战后的胜州民政。大同军的这些将校由此发现,原来那位智勇兼备的将军,并非只知道沙场征战与杀伐,他还有政才,能够主持政事,能将一方民政处理得井井有条。   如果说之前对李从璟是敬佩的话,那么到了这个时候,大同军将校对李从璟就是仰望了。要知道,唐末以来至今,门阀士族的势力大为消减,已经到了看不见什么影响力的时候,随之而来的,是文士、理政之才的短缺,而在这个时候能够处理一方民政,那就不仅仅是能力和后天努力的问题,而是必然有着不俗的天分。   试想一个人,能文能武,武能定国,文可安邦,他还能不是一时之豪杰么?只要运气不太差,他还能不成就一番大功业?这样的人,大概就是真正上位者的模样了罢。   但是今日,见识到李从璟三言两语将耶律敌烈气得浑身发抖,只能狼狈退走的时候,大同军将校们发现,他们脑海中那个上位者的画像,又一次模糊了。这回添加进去的神色,是儒雅之气,是饱学之姿,是士子风流,是潇洒不羁。   如果说先前李从璟的画像还很清晰的话,那么到了现在,李从璟的面容已经再次走向了模糊。因为大多数的大同军将领,都已经无法在有限的见识中,去再次定位李从璟。   这样一个人,该是怎样一副面貌,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画像,实在是难以雕琢。因为形象丰富、立体,所以这幅图像便不能不难画许多,以至于这些大同军将士已经无法将其展现出来。   再看李从璟,入眼的仍旧是那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孔,在这张还没有太多岁月沧桑痕迹的脸上,大同军将校们,难以看出这张特别又普通的面容下,到底隐藏了怎样一段经历,又隐含着怎样一段人生。那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想象得到的东西了。   敬佩、仰望、信服的目光中,李从璟和平日没什么两样,依旧是挺拔的身姿,沉静而且从容站立着,风度不俗。   李从璟道:“今日我等到得此地之后,先与契丹大军交手一阵,探知了对方军阵的战力,也算对耶律敌烈坐镇下的契丹军有了深一步认识。这些时日以来,契丹大军虽在我等手下屡经败绩,颇有损失,但并未影响到其根本战力。无论是对桑亁关,还是对我等这五千将士,契丹大军仍旧保有一战而胜的可能。因此,诸位切记不可掉以轻心,耶律敌烈兵力充足,资本雄厚,他输得起几阵,但我等却一阵也输不起。”   诸将凛然应诺,对李从璟的见解和安排,他们没有半分异议。虽只短短几日相处,但他们对李从璟的信任,已经不让卢龙军和百战军将士太多。   在有比自身强大太多的人带领时,保持对他最大限度的信任,原本就是明智之举。   见诸将面容肃穆,李从璟笑了笑,略显轻松道:“当然,契丹大军毕竟败了几阵,又有不小损失,眼下桑亁关守军见我等来援及时,想必也俱都士气高涨,当此之际,耶律敌烈布置契丹军行动时,想必会谨慎许多。只要我等不出现大差错,耶律敌烈想要将我等击退,还是颇有难度的!”这却是在给诸将竖立信心了。   张大千呼出一口气,流露出轻松之意,笑道:“耶律敌烈这老贼屡次在我等手下吃亏,损兵折将,要说对我等没有一点忌惮,我却是不信的。就怕今日他在阵前受了李将军羞辱,拉不下面子,急于复仇,会催使大军骤然来接战!”   李从璟摇了摇头,胸有成竹地说道:“若是寻常将领,受我今日之辱,或许会心智失守,急于求战,举止失措,但耶律敌烈历经百战,本身就是契丹国内数一数二的名将,功劳卓著,今日之辱,虽会使其不快,但要将其心理防线击溃,让他不顾一切来与我等交战,却是小瞧了他。”   “那依李将军之意,耶律敌烈回营之后会如何?”有大同军将领问道。   李从璟道:“以我之见,耶律敌烈回营之后,再谋划作战时,会更加小心谨慎,甚至不排除会有收缩战线,变得束手束脚的可能。”   “面对强敌,谨慎用兵,步步为营,这是征战之道啊!”张大千很赞同李从璟的观点,出声附和,“耶律敌烈既是名将,又加之年长,心性必定沉稳非常,要使他犯错,却也是有几分难度。”岂止是有几分难度,是很难。   李从璟点点头,继续道:“好在我等并不急于求战,耶律敌烈谨慎用兵,对我等亦是有利。当务之急,我等需得按照之前谋划,坚守营盘,不让契丹大军有可乘之机,并且作出威胁契丹大军后心的态势,让其无法全力进攻桑亁关。而一旦其对桑亁关的攻势过大时,我等便可出营相击!”   诸将纷纷应是,都道正该如此。   往下,李从璟将大同军主将一一点名,布置具体的军务安排,诸将领命之后,自去布置部卒行动不提。   却说这日夜,大同军试探着向契丹军营发起一次夜袭,不过耶律敌烈明显早有防备,大同军没占到什么便宜。然而李从璟的本意就不在破营,是以在看到契丹军营防御有度之后,也没什么懊恼,下令大军撤退。   只不过这次夜袭,却拉开了大同军袭扰战的序幕。一整夜间,大同军各部轮流上阵,绕行契丹军营外,不时以火箭射入营中,或者举盾试图冲营,又或者只是在营外摇旗呐喊,让契丹军不得不时时戒备,无法安然歇息。这是李从璟惯用的游击战术中的桥段,他早已熟心应手,虽然是指挥从未如此作战过的大同军,但因大同军也俱是精锐之辈,他的军令能够被准确及时的执行,所以这场战打起来倒也得心应手。   即便是被李从璟袭扰的不能安然入睡,耶律敌烈也没有派遣大军出营相击,毕竟黑夜中存在太多未知与变数,冒然出营难得便宜。   也亏得耶律敌烈如此,李从璟才没有机会寻空钻进其大营,去烧毁他的营帐、辎重、粮食。   到了第二日,契丹大军继续对桑亁关发起进攻。   大同军军营中,已经搭建起一座很高的望楼,李从璟立在望楼上,能够清楚看到桑亁关的战事,甚至对契丹军营的情况都能看到七七八八。看得出来,契丹军很想攻克桑亁关,因此对桑亁关攻势甚猛,但其将士昨夜并未休息好,是以今日这场大战,看起来热闹,实则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效果。尤其是到了午后,契丹军进攻桑亁关的大军,战力已经颇有些疲软之意。   在此期间,李从璟两度派出大同军精锐,从背后进攻契丹大军。与耶律敌烈布置在营外,严阵以待的契丹军士交战,不过与契丹军不能攻克桑亁关一样,大同军也不能攻破其军阵。   不过即便是大同军不能攻破其军阵,李从璟的战略目的也达到了,他要的,就是让耶律敌烈不能安心扣关,从而保得桑亁关不失。   一日下来,桑亁关外烽烟连天,各部战事都堪称激烈,但却都没什么战果,只是丢下些将士尸体罢了。   黄昏,日暮前,耶律敌烈与韩仲锡站在望楼上,俯瞰前后两边战场的局势。   耶律敌烈脸色很不好,看得出来今日之战的情况,让他很是不痛快。   契丹军不能再这样下去,耶律敌烈也看得出来。再这样耗下去,契丹军只能将优势一步步消磨殆尽,而当其在最后兵锋失锐,成了疲惫之师的时候,局势便会逆转,契丹军处境就会变得极为不利。   指着大同军军营,耶律敌烈下定决心,“今夜,猛攻此营!” 第320章 铁甲阵前横杀敌,天将雄师出关急(六)   耶律敌烈指着大同军营地,言道“今夜,猛攻此营!”这让韩仲锡悚然一惊,他几乎是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不妥,然而长年以来修身养性的成果,没有让他立即失态,他转念思索耶律敌烈此举的用意。   当然,最后的结果是,韩仲锡什么也没想明白。   “大王,此时攻打大同军军营,似有不妥。我观其营盘,称得上坚如壁垒四字,要在短时间内攻克此营,非是容易的事。况且李从璟又是狡猾之辈,我看大同军军营防守严密,对大王此举,他未必没有防范啊!”韩仲锡忧心忡忡地说道,“况且,我等强攻桑亁关,一时不下,此时再去强攻大同军防备严密的营垒,若是再攻不下,大军陷入两面作战的境地,恐怕不妙!”   韩仲锡的顾虑绝非没有意义,耶律敌烈闻之,却没有太多异色,他看着韩仲锡,正色问道:“仲锡,你跟本王实话说,我大军在此攻打桑亁关这么久,到了今日,还有可能攻克此城吗?我等之前的谋划,克桑亁关,下云州,威逼幽云,为皇上南下打开局面,就目下而言,是否还有实现的可能?”   这个问题很尖锐,但是韩仲锡知道,他没有回避的可能,只能直面去回答,他措辞半晌,这才缓缓开口道:“大王,攻打桑亁关,战事虽然进行得很艰难,但我等猛攻数日,已经消耗了许多关上的防御力量,若是再坚持些时日,未必就不能攻下此关!”   这番积极的言辞,却没有得到耶律敌烈的认同,他道:“你也看见了,我大军猛攻桑亁关数日,而桑亁关上的防御、反击力量却没有下降多少,由此可见,关内的防御器械准备得很充足。要攻下此关,难度比我等之前预料的要大。”说完,顿了顿,不得不承认道:“之前,我等小瞧了秦仕得这厮,他对桑亁关的重视程度,对其防御体系的建设,远远超出你我的估计!”   韩仲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耶律敌烈所言的确是实情,但他总不能举双手认同对方的观点,而说桑亁关我等确实攻不下,不如撤军算了。这样的话,耶律敌烈可以说,韩仲锡自觉他不能说,在耶律敌烈面前,他不能替他做任何决定,而只能为其出谋划策,分析形势,最终的决策如何,还得要耶律敌烈来定。   这却是与李从璟和莫离、卫道、杜千书甚至王朴的关系,有所不同了。   韩仲锡不说话,耶律敌烈自然能够猜到他心中的想法,他忽然道:“日前发现李从璟到了云州时,你我俱都讶异,不知其此行目的为何,说来蹊跷,这么多日过去,我等竟然对其为何到此,仍旧是一无所知。仲锡,本王曾要你安排游骑远赴草原各处,打探长城外是否有唐军出现,此事进行得如何?”   此事韩仲锡一直放在心上,对其最新进展他也了如指掌,见耶律敌烈问起,他答道:“游骑远放百里之外,几日来都是一日三报,长城之外,并未发现有唐军踪影。大王,有唐军出关,意图与李从璟、秦仕得合力,从背后、侧翼袭击我大军的举动,却是不用担心的了。”   之所以是长城外有无唐军出现,一方面固然是耶律敌烈要防备来自背后、侧翼的威胁——这两方面的威胁最为危险;另一方面,却是契丹游骑根本无法越过长城,打探到长城内的情况。   耶律敌烈脸上的疑惑之色更浓,“李从璟既然没有带领百战军前来,那他只身出现在此地,便显得毫无道理。难道因为李从璟在卢龙屡有战功,大唐意欲再度提拔重用他,让他连云州军事也统率?这回来云州,是因了这个缘故?”   韩仲锡思索着道:“这却是有可能。大同军将士这些时日在李从璟带领下,东奔西战,没有发生过什么动乱,甚至没有怨言,不曾出现过内讧,这本就显得有些不寻常,若是李从璟有节制大同军的军权,倒是说得过去。”   耶律敌烈点点头,随即摆手终止了这个话题,将问题引回最初,“仲锡,桑亁关此番难以攻克了,你我还是准备撤军罢!”   “撤军?!”韩仲锡心中虽然对耶律敌烈的打算有所预料,但亲耳听到耶律敌烈说出这样的话,他仍是显得极度惊讶。这样的话,可是从未从耶律敌烈口中说出来过——之前无论是在何处征战,耶律敌烈都是大胜而归,何曾出现过主动撤退的情况?   韩仲锡口中有千万言,但看到耶律敌烈眼中闪过的痛苦之色,他识趣的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这样的决定,韩仲锡听来都觉得难以接受,何况是主持战事、亲自下令的耶律敌烈?   “大王……”耶律敌烈口不能言。   耶律敌烈叹了口气,神色中难得露出一丝萧索,“其实自打李从璟东归时,你我就该有所警觉,应及时放弃攻打桑亁关的打算,引军退回应天。是本王太贪心了些,总想着不拿下桑亁关心有不甘,总想着拿下桑亁关还有可能。直到李从璟率领大同军出现在营后,本王仍旧是如此想法。为对付李从璟,本王甚至特意布下了铁甲阵,可不曾想,李从璟没有入铁甲阵不说,这一日来的战术安排也是极为老道,让本王找不到破绽……”说到这,耶律敌烈深吸了一口气,正色看着韩仲锡,认真地说道:“不得不承认,之前你我都小看李从璟了。虽然你我都以为,我等已经很重视他,但事实证明,我们对他重视得远远不够。”   眼见耶律敌烈这幅模样,韩仲锡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悲凉之情,那是看到英雄末路的凄苍,“大王……”   耶律敌烈打断韩仲锡,继续说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沙场征战,胜败乃兵家常事,这天下哪有百战不殆的将军,哪有不经历败仗的统帅?本王这几十年来一直未逢败绩,看起来威风无两,但本王在年轻时,却也是吃过一些败仗的,甚至有过惨败。这都不算什么。”他负手看向远方,看向西边广阔的天地,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只要能保全大军,稳坐应天,保证我大契丹西征的大局不受影响,其他事并不重要,至少,暂时都没有那么重要。”他复看向韩仲锡,“仲锡,知进退,方为智士本色,若只知进,而不识退,最终归宿便是摔落悬崖,掉入大海,没有全身的可能啊!”   韩仲锡点头,拱手行礼,喟然叹道:“大王所言甚是,大王真乃真英雄也,不以个人荣辱兴兵,所虑都是全军、全国之大局,实在是契丹上下之楷模!”   耶律敌烈笑了笑,笑容里含义复杂,“今夜攻打大同军军营,吸引李从璟注意,拖住大同军,我大军则趁机撤退,回应天!”   ……   对耶律敌烈的打算,李从璟并不知晓。不仅他不知道,正在遭受契丹将士猛攻的桑亁关守军,也不知晓。   秦仕得从城墙上战事激烈处走下来,在甬道上随意坐下来,伫在地上的横刀上布满血迹,他疲倦的喘着粗气,沧桑的眼眸中有着深沉的暮色。在方才,他带领亲兵,将一群冲上城墙的契丹锐士尽数斩杀,再一次保住了这座边关,然而,他自己身上,因此又添了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疤。伤口在往外流血,不停带走他身体里的力量,他的眼皮分外沉重,一下下闭合。   秦林找到秦仕得时,看到的是面容疲惫,显得分外苍老的对方,看到秦仕得这副交瘁模样,秦林只觉喉咙一热,差些落下泪来。   别人不知,他却知晓,本就被耶律雉一箭穿胸的秦仕得,之所以还能坚守城头,是因那利箭没有刺透心脏,偏离了位置,落在靠近肩膀的位置。然而箭伤的创口毕竟很大,又临近心脏,秦仕得的痛苦实则极重。   这几日,为鼓舞全军士气,守住桑亁关,秦仕得以重伤之身坚守城头,指挥将士迎敌,更在战事紧张的时候,不顾重伤亲自上阵,而使得原本的伤势在加重的同时,也增添了新伤——也是亏得秦仕得悍勇非常,才能一直屹立不倒。   但是这样的战斗,秦仕得还能坚持多久?看着对方疲倦不堪、摇摇欲坠的身影,秦林心中实在是没底。   他转身看了关外的大同军军营一眼,心中忽然没道理的升起一丝怨念,“李从璟啊李从璟,你既然那般能战,却为何不赶紧击退耶律敌烈那老贼?你可知,军帅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   秦林心生悲愤,又开始自责,埋怨自己为何不能顶替秦仕得,替他守住这座边关,而要让秦仕得以半百残躯,奋战的如此艰辛、痛苦。   他忽的抬起头,眼角的余光,看到关内的驰道上,出现了一道不一样的风景。   秦林赶紧凝神细看,不时,他浑身因为激动而颤抖,苦战数日不曾言苦的他,此时竟然真的落下泪来!   驰道上,有一面军旗在飘扬。军旗下,一支军队正疾驰而来。   军旗上,唯有两个字:百战!   ……   夜里,李从璟正在望楼上夜观天象,推测未来几日天气,而营外突起喧闹。   契丹大军袭营。   李从璟站起身,下令严守营垒的将士迎敌。   一时之间,营内外火点如萤海,一片金戈铁马之声。   契丹军攻势甚孟,数次被击退,又数次进攻。   见此情景,李从璟微微蹙眉。   一个时辰之后,有斥候来报,契丹军趁夜,在悄然撤军!   耶律敌烈要跑!   这时,灯火通明的桑亁关上,有一圈火把在来回晃动,一面军旗立到城头。   李从璟露出一个会心的笑意,他负手望着契丹大营,喃喃道:“耶律敌烈,此时才想起要跑,晚了!” 第321章 铁甲阵前横杀敌,天将雄师出关急(七)   进攻桑亁关的契丹大军,由耶律敌烈统率、督战,但带领众将士奋战在第一线,与秦仕得短兵相接的,却是耶律敌烈的先锋大将耶律木真。   作为契丹军此次进攻桑亁关的先锋大将,耶律木真所部在整个契丹军营位置的最前方,其所率领的军士,也都是本部落的勇士。与耶律雉、耶律博纳这些被耶律敌烈收为义子,由耶律敌烈拨给军队让其统帅不同,耶律木真与耶律敌烈并不沾亲带故。   与耶律敌烈不沾亲带故,而能成为耶律敌烈的先锋大将,耶律木真才能如何,由此可见一斑。   耶律木真原本是契丹一小部落酋长之子,其部被耶律敌烈征服之后,便臣服于耶律阿保机,成为契丹国千砖万瓦中的一个,耶律木真本人则被耶律敌烈看重,得以率领本部落勇士,随在耶律敌烈左右征战。   十多年来,耶律敌烈南征北伐,战功赫赫,他成名之后未尝一败,作为耶律敌烈的先锋大将,耶律木真功不可没。当年那个为了部落的生存,不得不带领部落中的成年勇士,跟随耶律敌烈出生入死的年轻人,在经过这些年的征战后,心中早已没有对耶律敌烈的憎恨。十几年来,他不仅对耶律敌烈的本事有了深刻认识,为其才能所折服,通过累积军功,他也让他的部落过好上了比之前更好的日子。直到今日,耶律木真早已是心甘情愿在为耶律敌烈战斗。   入夜之前,耶律木真得到军令,今夜撤离桑亁关。   拿到这份军令,耶律木真极为不解,他想不明白,为何大军在没有攻克桑亁关,亦没有大败的情况下,要主动撤离战场。   征战,冲锋在前,拿下对手,享受胜利,带着荣耀和战果凯旋,这不才是大军一直以来的战斗步骤么,如今敌未灭,怎会先言退?   耶律木真虽然不解,但对耶律敌烈的军令,他早已习惯无条件执行。因为他知道,耶律敌烈永远比他看得远,看的正确。   耶律敌烈命令耶律木真率领先锋军一部,留在营前位置,在大军主力撤退时提供掩护,防备可能从桑亁关杀出的唐军。桑亁关中的唐军只有数百人,耶律敌烈却给了他整整两千人执行这个任务。   这让耶律木真更加不解,他虽然不会质疑耶律敌烈的军令,但却当面向耶律敌烈表示,要防备桑亁关的唐军出击,何须两千人,两百人足矣!   耶律木真从心底认为,桑亁关内的唐军根本就不可能在夜里出关。连日来,他们苦战守关,没有崩溃已是难得,要他们出关进击?耶律木真有十足把握,他们不敢!   耶律木真的提议没有得到耶律敌烈的批准,所以他只能带着部落的两千勇士,担负起为大军断后的责任。临行时,耶律敌烈正告耶律木真,要他谨慎,不可大意,最好是将断后大军分成两部,一部列阵营外,一部埋伏在营中,以最稳妥的方式,防备唐军可能会发起的袭击。   依仗营垒之固,两千人防御数百人,还需要刻意埋伏?   耶律木真认为全无必要。   但回到营前,耶律木真还是选择了执行耶律敌烈的命令,这是他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也是他出于对耶律敌烈本身崇拜的下意识举动。   两千勇士,耶律敌烈将千人放在营外,将千人放在营内辕门内两侧,摆成一个品字形。这样一来,大军各部就可以互相呼应,一旦战端开启,大军就有足够的战术纵深,不至于被一下撕裂防线。   一个时辰后,军营后方传来大军激战的声音,耶律木真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佯攻部队在牵制大同军。   许久之后,伫刀站立在辕门上,耶律木真以他敏锐的听力,察觉到营中响起一阵细碎声响,他回头向中军大营的方向望了一眼,黑暗中不可辨物,但他却知道,耶律敌烈已经率领大军在撤离了。   收回目光,耶律敌烈重新看向灯火通明的桑亁关,城墙上,荷甲持刀的唐军正在戒备,不时一队队巡逻军士在城墙上走过。耶律木真眸底闪过几抹嘲讽之色,心中想到,唐军如此谨小慎微,枕戈待旦防备我等夜攻尚且来不及,哪里还敢出关?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耶律木真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错愕。   他看到,一队唐军将士,擒着一面旗帜,奔上桑亁关城头。   接近着,桑亁关那紧闭数日,无论他耶律木真率领部落勇士如何使尽手段,都不能令其洞开的城门,轰然打开。   前营的位置距离桑亁关并不太远,在关门缓缓打开的时候,意外的耶律木真,视线紧紧落在关门上,这一刻,他的心跳骤然加快,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关门打开的过程中,透过渐渐扩大的缝隙,耶律木真看到了里面列阵齐整的唐军!   全是骑兵!   关门打开,唐军骑兵轰然踏出,如一条长龙,轰隆隆奔出桑亁关,向他们直奔而来!   耶律木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唐军竟然真敢出关?   等等!耶律木真陡然反应过来,桑亁关内的唐军守军不过数百人,为何此时奔出来的骑兵队伍,竟然长龙也似,一眼看不到尽头?   耶律木真抬起头,城头飘扬的军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在灯火中,耶律木真终于看清,那面军旗,根本就不是大同军的军旗!   那面旗帜在夜风中起舞,上面两个大字清晰可见。   百战!   百战?耶律敌烈心头巨震。   唐军中,有哪支军队的军旗上,会绣有这样两个字?答案只有一个。   那支初次露面于大唐、契丹两国边境,便夺平州、克营州,让耶律敌刺和耶律倍大败而归的军队,他们的军旗,就是这面“百战”旗。   耶律木真的童年好友,也是他自小结义的安答,就在耶律敌刺麾下效力。那回出征营州后回到西楼,耶律敌烈与他饮酒,说起那场战事,那位自小便以勇武、胆雄著称的安答,脸上竟然流露出让耶律木真看过一眼,便永远不会忘记的恐惧之色。耶律木真发誓,即便是白日见到恶鬼,他的安答也不会流露出那样深沉、扭曲的恐惧神色!   最后,他的安答几乎是浑身颤抖的抓住耶律木真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告诫了他一句话,然后就虚脱般一屁股坐在地上,失神良久。   “他日若是在战场上与那支军队相遇,记住,一定不要与之交战!他们是魔鬼,是长生天放下来惩罚人间罪恶的恶魔!撤退,撤退,保命,这就是你唯一能做的!”   那支军队,叫百战军!   他们,在黑夜中,卷起一阵飞扬的尘土,踏过遍地尸骸的战场,向契丹军营碾压过来。   耶律木真双手一抖,但他立即强自镇定下来,没有丝毫犹豫,耶律木真抽出马刀,大声吼道:“迎敌,全军迎敌!”   军令下达,耶律木真疯一般急速跑下辕门,两步奔到马前,一跃跨上战马,马刀狠狠拍在马屁股上,一头驶出大营,奔到在营外结阵的千人骑兵军阵前。   虽然对自己的安答了解极深,明知对方不会撒谎,但对百战军的实际战力,耶律木真仍旧是抱有质疑态度,但这并不妨碍他全力以赴,迎击这群犹如从天而降的百战军。   “勇士们,打起精神!用你们最快的速度、最强的战力,迎击来犯之敌!大王就在身后,我们半步都不能后退,唐军既然敢来,我们就要让他们有来无回!”耶律敌烈举起长刀,“大契丹勇士,战无不胜!”   “大契丹勇士,战无不胜!”耶律木真身后,两千契丹蛮子齐声高呼。   呼声刚落,百战军就已杀至眼前!   ……   在大同军军营外,指挥契丹大军进攻大同军的,是耶律敌烈第二义子耶律博纳。而耶律敌烈本人,此时带着大军主力,正在迅速撤离。   撤离大营的主力契丹大军,不下万人,且深夜撤军,虽然有隐蔽作用,能大大降低被敌军发现的可能,但对撤退的大军而言,这亦是一件分外凶险的事,耶律敌烈自然要坐镇指挥。   此时,撤退的万人契丹大军先头部队,正离开军营。耶律敌烈立马军营辕门外,默然看着大军有条不紊的撤离,神色冷然。   今夜撤离,事关全局,虽然对大同军和桑亁关都做了安排,耶律敌烈却也不敢有丝毫大意。   “撤离此地后,是否举全军向西,先拿下被李从璟趁虚而入攻占的胜州,再行回军应天?”耶律敌烈身后,韩仲锡出声询问。作为耶律敌烈的谋主,吃得就是出谋划策这碗饭,他必须时刻保持思维的高速运转,不可有丝毫懈怠,以求为耶律敌烈进退作周全考虑。否则,他的存在就失去了意义,失去了存在意义,自然也就意味着要失去现在的地位。   韩仲锡接着道:“胜州本就是被李从璟趁虚夺得,夺下此城后,他又马不停蹄赶来桑亁关,能留下守卫胜州的力量不多,此番若是我等顺路取之,易如反掌。”   耶律敌烈点点头,“此言有理。大军从桑亁关撤退,虽不是败退,但毕竟是无功而返,士气难免低落,用一场胜利来提升士气,的确很有必要。”说完,冷哼一声,耶律敌烈眼中闪过一抹冷意和傲然之色,“再者,胜州本王方所克,新占不久,岂有让李从璟强占,而不复夺的道理?”   “正是,胜州乃长城外之城,位置重要,又在我应天军身侧,关系应天全局,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自然没有让李从璟窃据的道理!”韩仲锡附和道,自己的建议被采纳,他自然不免有些欣喜。   耶律敌烈的目光重新落回撤退的大军身上,“只要此番我等顺利撤离此地,军力没有损失,胜州城,自然旦夕可下……”   他话没说完,突然脸色一变,急转身,向前锋营所在位置看去。   本该平静的前锋营,突起喧闹,竟然有战事燃起!   “怎么回事?前锋营如何会有战事?”韩仲锡也转过身来,纳罕不已,“难道桑亁关的唐军果真不要命,敢出关夜袭?”   耶律敌烈面沉如水,沉默一阵,一字字道:“桑亁关如今尚有战力的唐军还有几百人?即便是倾巢而出,又如何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   “那是……”韩仲锡正欲发问,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种可能,这让他顿时惊恐不已,这句话再也没有办法继续说下去。   耶律敌烈反应迅捷,叫来一名千夫长,让他带领本部将士,前去支援前锋营,“告诉耶律木真,本王不管他用什么办法,务必拖住这支唐军!否则,本王必灭他的部族!”   千夫长凛然应诺,转身前去召集部卒。   然而,不等这名千夫长点齐兵卒出发,耶律木真已经跑了回来。   耶律木真披头散发,浑身是血,战马距离耶律敌烈尚有二十来步,他就从马上滚落下来,连滚带爬奔至耶律敌烈面前,扑通一下跪倒,指着身后,脸上是见鬼一般的惊恐神色,“来了,是他们,是他们!他们来了!”   耶律木真随耶律敌烈征战多年,一直稳重锋锐,从未有过这样的神态,这让耶律敌烈心中升起一股极度不详的感知。强忍住拔刀向耶律木真砍去的冲动,耶律敌烈咬牙问:“给本王好生说话,是谁来了?”   耶律木真惊魂未定,全然没有注意到耶律敌烈脸上的杀气,因为惶急,他语调中已经带上了哭腔,“百战军!是百战军!百战军来了!大王,快走,快走啊!”   耶律敌烈一颗心沉到谷底。 第322章 铁甲阵前横杀敌,天将雄师出关急(八)   耶律敌烈怒不可遏,跳下马来,揪住耶律木真的衣领,将他提起,吼道:“本王不是给了你两千精骑,让你埋伏在营中,拦截一切来犯之敌吗?你现在跑到本王面前来作甚!你可知,若是一旦让唐……百战军杀到中军大营,冲击正在撤退的大军,会是怎样一番后果?!”   深夜撤军,之所以隐含大凶险,原因就在于此。大军撤退,士气难免低落,战心丧失,又因撤退阵型不是进攻、防御阵型,一旦敌军从背后骤然杀至,撤退之军士断难抵御!   耶律木真哭丧着脸,又愧又恐,“挡……挡不住,根本就挡不住!大王,他们一杀过来,直接就撕碎了我的军阵,转瞬间就冲进营中,我营中埋伏的那些部落勇士,一点埋伏的作用都没起到,就被踏碎阵型,被击溃了!”   说完,耶律木真瘫软在地上,掩面而泣,“他们根本就不是人,是魔鬼,安答说得没错,他们就是长生天放下人间,惩罚人间罪恶的恶魔!恶魔,是挡不住的,挡不住的……”   ……   李绍城一马当先,追上眼前背对自己,仓皇逃命的数名契丹蛮子,长槊横斩竖挑,将他们一一斩落马下,回头大声道:“郭威,令你速率五百部卒,从后出击大同军营前的契丹军,接应军帅!本将自领大部,去冲击耶律敌烈中军大营!”   郭威应诺,打马而走,临行时不忘高呼道:“李将军,耶律敌烈那老贼扎手,你下嘴可悠着点,别磕着牙!”   李绍城没好气怒骂道:“放你娘的屁,本将牙齿好得很,耶律敌烈一把老骨头,蹦不了本将的牙!你不就是惦记这老贼的人头吗,本将给你留着就是,少废话,速去接应军帅!”   郭威大笑,只带一个指挥君子都精骑,向正在纠缠大同军营地的契丹精骑奔去。   未至这群契丹蛮子阵后,郭威就发现,契丹蛮子军阵已乱。再细看时,却见大同军反守为攻,已然杀入契丹蛮子阵中,撕裂了对方的阵型。大同军突入契丹蛮子军阵中的一部,当先一个身影马跃槊舞,一路冲杀在前,所到之处契丹蛮子尽皆落马,竟无一合之敌,无一人能稍挡其兵锋。   “军帅!”郭威精神大振,发出一声高喊。虽然距离尚远,别说看不清对方面容,就是看对方身形都模糊,但郭威却无比笃定,那人就是李从璟!   在望楼上看到桑亁关扬起那面军旗后,李从璟没有片刻犹豫,立即走下望楼,跨上战马,带领大同军杀出营中,向营外的契丹蛮子发起反攻。   百战军到底是他亲建、亲带之军,百战军一举一动,所有的征战习惯,无不都深受他的影响,而百战军的将领,尤其是各军主将,李从璟与他们早有极深的默契。看到那面扬起的军旗,李从璟就知道,李绍城已至此处,已要出击契丹军营!当此之时,李从璟焉有不出营而战,反守为攻,先求将眼前之敌击溃,再求与他的百战军众将士,一同沙场杀敌,将耶律敌烈留在此地的道理?   李从璟快马杀入契丹军阵中,一路直行向前,用的是最刚猛的破阵方式,近卫们组成严密的护卫阵型,随在他身后,为他照顾侧翼和身后,让他只需要专心面对身前之敌即可。   突入契丹军阵中不久,李从璟前进就超过了百步,而契丹军闻听身后军营的交战声,知道腹背受敌,立即军心不稳、阵脚失固。夜战本就是凶险之事,只可进不可退,进则有望破敌,退则必定阵脚大乱,全军溃败。李从璟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长槊在他手中犹如活过来一般,每一次出击无不快如闪电、重如泰山、势若雷霆,一路奔进,杀出一条血路来。   不时,郭威自阵后攻入契丹军阵中,两人各领大军,两面夹击,立即让契丹蛮子阵脚大乱,仓皇逃窜,溃不成军。   李从璟和郭威在阵中碰上头,李从璟发出一阵畅快大笑,郭威激动道:“军帅,末将来助你来了!”   李从璟长槊直指契丹大军撤退的方向,对郭威说道:“郭威,随本帅杀过去,收拾耶律敌烈那老贼!”   郭威大声应诺,年轻的身体中血液骤然沸腾起来,他跟在李从璟身后,冲向契丹中军大营。破营而入时,郭威长槊挑飞一名契丹军士,大喝道:“吾等百战军也,千里来取尔等性命,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闻听此言,李从璟大笑向前,面对迎面而来的契丹蛮子,长槊探出,槊身从对方的咽喉中穿过,战马奔驰,他从对方后颈将长槊拔出,又将下一个契丹蛮子斩落马下。   眼见郭威和其身后君子都,作战勇猛难以形容,面前契丹蛮子几无阻挡之力,他们杀入契丹军营竟然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前奔之下,唯见人仰马翻,尸首成堆,张大千和身旁的大同军将士面面相觑,皆惊骇莫名,无不感叹道:“不意百战军战力之强,竟然生猛至斯!”   他们一直以精锐自居,但是此刻面对百战军骑兵,他实在是无颜再自称精锐。   而到此时,他们才能体会,为何之前面对数倍于己的契丹大军,李从璟从未有过丝毫忧虑,一直都是胸有成竹。   桑亁关上,眼见百战军骑兵杀入契丹营中,攻势如潮,有巨浪卷鱼虾之相,秦仕得喟然而叹,对身边盯着战场目不转睛的秦林道:“设若本帅麾下将士,也如百战军这般,莫说面对两万契丹蛮子,莫说与耶律敌烈交手,便是对上耶律阿保机,本帅又有何不敢与其争天下?”   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冲杀,李从璟和郭威汇合上正与契丹蛮子杀得难解难分的李绍城。见到李从璟,李绍城神色一颤,“大哥!”   “二弟!”李从璟又是一声舒畅大笑,“你来得何其及时也!”   “大哥在前冲锋陷阵,我焉能不昼夜疾驰,以来此为大哥臂膀?”李绍城也笑,“大哥,你可无恙?”   林英林雄兄弟见到李从璟,俱都大声相呼,“军帅,我等来迟!”   “不迟,不迟!”李从璟哈哈笑道,一手握马缰绳,一手以长槊指向前方,“耶律敌烈便在此,尔等随我将其斩落马下!”   诸将齐声应诺,俱都奋然前驱。   耶律敌烈眼见先前还是井然有序撤退的大军,几乎是在一瞬间乱成一团,一颗心已经不能用沉到谷底来形容,他嘴唇抽动,脸上的肌肉都跟着一起扭曲,望着眼前悲惨的景象,他心中那份傲视天下的豪气,与逢战必胜的自信,此时早已不知飞到了何处,握着马缰绳的手,紧紧攥着,关节都已经泛白。   他几乎不能相信,在经过年轻时的惨白之后,已经数十年未逢败绩的他,竟然会在这小小的桑亁关外,遭受几十年来的第一场军败。而且,一败就败得这般彻底。   在百战军冲进军营,如入无人之境的时候,他先后派遣了七员大将,包括他的几名义子在内,带领精骑去迎击那些如同恶鬼一般的百战军骑兵,然而,此时,他们俱都已经不见了踪迹,没有一人回来复命。   从百战军兵锋没有片刻缓停,耶律敌烈就知道,他们已经尽数陨落在战阵中了!这些人,都是耶律敌烈麾下最为精锐有才干的将领,在耶律敌烈之前的想象中,他们都将在日后成为大契丹国军中的脊梁,是可以带领契丹精骑征战四方,为大契丹国征服天下,马踏中原,饮马黄河立下不世之功的英才!   尤其是耶律博纳,在他麾下的义子中,他是最为稳重有大将之风的,耶律敌烈对他抱以厚望,其期望之盛,甚至超过了耶律雉,他曾相信,耶律博纳日后的成就不会低于他自己多少。   然而耶律敌烈看的分明,耶律博纳被李从璟的长槊,刺透了胸膛,挑落马下。那一刻,他甚至可以看到,耶律博纳在唐军的马蹄下,挣扎着爬向他这边,绝望的伸出手,想要呼救。但是耶律敌烈无法听见他的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唐军铁蹄踏成肉泥,最终尸骨无存。   那些英才,那些在未来会成为大将的统帅,会带领契丹勇士征战四方,会攻灭渤海国,会攻灭西州回鹘,会攻灭党项,会攻灭吐蕃,但是现在,在这一切都还未实现的时候,他们都死在了这里,他们的前途终也化为乌有。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那个可恨的李从璟,那个本不属于这里,却突然出现在这里,来管大同军闲事的李从璟!那个黄牙小儿,他竟然有如此本事……   “大王,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韩仲锡被眼前的景象骇得六神无主,这样的屠杀场面,他之前并不是没有见到过,只不过那都是看契丹大军屠戮敌军。前不久,他跟随耶律敌烈击溃鞑靼部酋长的进攻时,契丹大军就是这样屠杀鞑靼族军士的,当时,韩仲锡与耶律敌烈在阵外,对着战场上的厮杀谈笑风生。   然而时间过去不过仅仅一两个月,昨日风流已成黄花,今日狼狈却如此刻骨铭心。直到此时,韩仲锡才能够了解,身处战败之军中,眼见敌军气势如虎,而己方大军被屠戮、溃不成军,在战场上乱成一团,人马相踏时,是怎样的痛不欲生,是怎样的肝胆欲裂!   耶律敌烈不动,韩仲锡却急不可耐,他是真怕自己会死在这乱军之中,会化为一摊肉泥,而这样的害怕和担心,极有可能在下一刻变成现实,所以他焦灼的催促耶律敌烈:“大王,快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保住性命,才能图将来啊!”   耶律敌烈从悲愤中回过神来,狠狠一扬马鞭,忽的策马冲出。在耶律敌烈身后,护卫他周全的千骑近卫,连忙赶上,紧紧跟着他奔去。韩仲锡还准备再劝耶律敌烈两句,却不曾想耶律敌烈不发一言,忽的一下就跑了出去,这一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忙不迭的调转马头,拼命想要赶上耶律敌烈。   然而慌乱之下,他双手颤抖得厉害,眼见唐军杀至,他只觉浑身僵硬,手脚都不听使唤,座下那匹平日温顺异常的战马,这时却焦躁的胡乱踩踏马蹄,来回转动。   韩仲锡大急,马鞭一下狠狠落在马屁股上,“走,走,你这破马,快给我走!”   战马吃痛,忽的一声长嘶,前蹄扬起,骤然一下发力奔出。韩仲锡一下没坐稳,在战马直立而起的时候,竟然被摔落马下!而让他痛苦万分的是,他的脚卡在马镫里,被战马拖在地上急速奔驰。后背与凹凸不平的地面剧烈摩擦,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让他不停的大声惨叫。 第323章 铁甲阵前横杀敌,天将雄师出关急(九)   一夜激战,契丹军大溃,慌不择路在荒野上四处逃生,百战军和大同军兵合一处,放开手脚在四处对其展开追击、屠杀。对大同军将士而言,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先是为契丹军所败,接着又被契丹军追着跑了几百里,心中早就蓄积了滔天的不平之气,这下有机会发泄出来,全都卯足了劲,策马砍杀马上马下的契丹蛮子,一刀刀下去,飞溅的鲜血喷在脸上,让他们大呼畅快。   天亮之后,战场的全景才能看得清楚,这时大同军将士们才发现,在这广阔的原野上,十数里的范围里,到处都是契丹蛮子和战马的尸体,兵器甲胄旌旗混杂各处,立着如杆,横着如草。   契丹大营中还有残火在燃烧,营内外到处都是焦黑的灰烬、残骸,散发着浓烈的腥味和烟气,血与火中间,没有一块地上是光滑的,每一处都有三五成群或者成片的契丹蛮子的尸体。   这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只不过,那是契丹蛮子的地狱。   尸横遍野,大同军将士们这下反应过来,这血流漂橹的景象,这千万具契丹蛮子的横尸,全都是出自他们之手。意识到这一点,所有的大同军将士,无不振奋、激动莫名,有那感情丰富、脆弱一些的,竟然抱在一起痛哭。不经历千钧一发的生死一线,不在死亡线上徘徊折磨,不能体会劫后余生的狂喜,这份重生的重量,加之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军功,让他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有那些情绪稳定些的,从惊喜、后怕、庆幸中回过神来,开始在战场上搜寻那个在这几日带领他们转战数百里,将他们从必死之境拯救出来,又给了他们一份厚重军功的身影。然而,广阔的战场上,除却狼藉的残骸,就是在同样在四处张望的将士,唯独不见那个年轻而伟岸,让他们甘愿仰视的身影。   良久之后,沉默的战场又有了动静,秦仕得拖着重伤和疲倦的身体,到战场上指挥大同军将士打扫战场。他们要在死人堆里将受伤还没死去的同袍刨出来,送回关中的军营中医治,同样,他们也需要将死人堆里还没死去的契丹蛮子,一个个找出来,送他们一程。   最后,他们会掩埋同袍的尸体,记下他们的名字与功绩,同样,他们会将敌军将士的尸体堆在一处,一把火烧掉,让其灰飞烟灭。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大同军将士们情绪都有些低落,不仅因为看到了一具具同袍尸体,也因为那个让他们惦念、牵挂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在战场上。   秦林和秦仕得站在战场中央,两人望着西方,都有些沉默。   “昨夜,击溃契丹大军后,李将军传下令来,让我大同军将士在此聚歼契丹顽敌,护卫桑亁关,他自带百战军,前去追击耶律敌烈。”秦林轻声说道,他看了一眼天色,“算算时间,这个时候李将军应该已经追出去三五十里了,若是顺利,或可斩下耶律敌烈的人头,若是不能,也该班师了。”   秦仕得默然良久,忽然笑道:“不用担心,耶律敌烈黔驴技穷,万余大军都葬送在此,还能再对李从璟造成什么威胁?再者,百战军是真正的精锐之师,即便是面对耶律敌烈留下断后设伏的军队,他们也能从容应之。”   说完,看着秦林,“你也有这个信心,不是么?”   秦林展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的确如此。”   却说昨夜军乱,李从璟虽有心擒杀耶律敌烈,却也知晓,在乱军中,尤其是在深夜里,这样的事可遇而不可求,所以也没太在意,他率军奔战的重心,还是放在彻底击溃契丹大军上,毕竟这才是决定战役胜败的关键。至于耶律敌烈,便是跑了又如何,一个败军之将,李从璟还会怕他来日翻了天不成?   他日沙场遇上,再败他一回就是。   这就是李从璟的底气,也是他这些年来逐渐养成的一种气势,一种俯瞰群雄的气势。   这回之所以追着契丹残兵不放,不为别的,却是防止他们在溃败途中,被耶律敌烈收拢,在聚集一定的力量后,去攻打胜州。   昨夜百战军和大同军合力,在桑亁关外合力留下了万余契丹蛮子,但逃走的仍旧有三五千人,这些人逃离桑亁关的时候自然是四处奔走,但在逃离战场,暂时安全后,却仍极有可能会渐渐汇集。   毕竟,西边的丰州、应天是其大本营,他们自然是要往那边去的,若是耶律敌烈在路上有意收拢残兵,以他身边的亲卫力量为基础,得个两三千人不是问题。   两三千契丹军士,对而今的胜州,已足以形成致命威胁。   一路追在契丹溃军身后,向西奔行,路上免不了留下一地契丹蛮子尸首,虽然不如桑亁关外密集,但在尸体露在野外,也颇为骇人。   奔行半夜一日的百战军,于黄昏时至黄河岸边,遥遥已可望见胜州城。游骑回报,城外并无契丹溃军。说来这也实属正常,毕竟百战军人马齐整,马不停蹄奔来,溃败的契丹蛮子怎么都不会比他们更快。   到此,李从璟也就放下心来,下令大军放下马速,沿河而行,同时令游骑去知会胜州城内的王朴、陈力。   这场因为耶律敌烈滔天野心、不俗谋划而起的边关攻防战,至此也算落下帷幕。耶律敌烈损兵折将,近两万大军,能活着回应天的能有三四千人就算不错,而比这更让耶律敌烈肉疼的是,被他寄予厚望的几位义子,全部战死,他麾下的骨干将领,也都死伤殆尽。这个重创,对耶律敌烈打击不可谓不大,甚至他北院夷离堇的位置,都极有可能因此而动摇。   对唐军而言,桑亁关自然是保住了,秦仕得虽然出师未捷身先伤,但好在没死,大同军虽有些损失,但怎么都算不上伤经动骨,最多算皮外伤。而经由此役,不难想象,往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契丹必不敢再遣兵马、游骑,到云州境内袭扰。   而让李从璟颇为喜悦的,却是大同军“无意中”奔袭拿下的胜州城。拿下胜州城的意义已无需多言,如今耶律敌烈兵败身退,将囊中的胜州城变为胜州全境,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黄河水面宽阔,虽无波澜壮阔之景,却也不乏水天相接之景,望着叫人心绪畅远。   李从璟想起那首著名的诗词,不由得露出一个笑容。记得在后世时,他曾观过一个视频,是某科学家自弹自唱的画面,那份苍茫激昂之色,曾让彼时心理尚且年轻的李从璟心驰神往。而今,来到这个时代,这些年的经历,早已如同这黄河,让他的生命变得更加苍劲豪迈。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李从璟心道,一切激昂、壮阔的东西,大概都是只需要前方,不需要回头路的。无论是事物,还是生命。   这是黄河,这里是天下。有朝一日,黄河会是我的,因为天下,也会是我的!   ……   桑亁关外,经过两日时间,秦仕得和大同军将士,已经将战场收拾的差不多,遍地狼烟已成过往,留下的痕迹在被人为清除后,就只有将士们脑海中的画面能成为永恒。而战争留下的记忆,却会留在他们心中,积淀成与生命同寿的底色。   那个身影一直没有再出现。   到最后,秦仕得都觉得李从璟绝对是该回来了,为了表达对李从璟给予的厚恩的谢意,秦仕得没有回到关内,而是就等在战场上,方便迎接李从璟入关。秦仕得已经令人准备好酒宴,虽然他重伤在身,但是再与李从璟相见时,他一定会拉上对方,好生饮上几碗。   秦仕得不会忘记,几日前他从战场上撤下来,看到李从璟时,他说出的那句“李将军,救我大同军”,而短短几日时间,李从璟不仅做到了,还送给了他一份天大的军功。由败而胜,由死而生,秦仕得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他对李从璟这位后生的敬佩,发自内心,所以他久候相迎,也是真心。   打扫完战场的大同军将士们,聚集在秦仕得身后,自发列阵,与他们的军帅一道,静静站在那座安然无恙的边关外,迎接那位只用了几日时间,却足以让他们感念一辈子的另一位军帅。   终于,视野中出现了一群骑兵,秦仕得和大同军将士都是神色一振。   然而,骑兵到了近前,秦仕得才发现,来的并不是李从璟,而是他派出去联络李从璟的游骑。   游骑在身前落马,秦仕得立即问:“可曾见到李将军了?”   “见到了。”游骑应道,“李将军让卑职带话回来。”   “李从璟说什么?他何时归来?”秦仕得追问。   “李将军,不会来桑亁关了。”游骑的话让秦仕得和张大千等人一愣,他们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解,“这……”   游骑顿了一下,微微低头,继续道:“李将军已至胜州城,他让卑职转告军帅,此番能与军帅、大同军全军将士并肩作战,力挫强敌,是他的荣幸。只不过他因另有要务在身,不能久留,却是不便再来与军帅相见。李将军还说,下次相见,必定与军帅不醉不归!”   秦仕德怔了好半晌,忽然转身就走,“牵马,本帅要去胜州城!李从璟帮了我们这么大忙,焉能不当面相谢?”   张大千应是,游骑却跟上来,急道:“军帅,只怕你此时去胜州,也见不到李将军!据卑职所知,今日李将军已经离开了胜州城。”   “什么?”秦仕得愕然不已,“他离开了胜州?百战军要回幽州?”   “这倒不是。”游骑摇头,“卑职听闻,李将军是要去北方草原。”   这回不仅是秦仕得,秦林和张大千等人,俱都愕然愣在那里。   良久,秦林面北而叹:“北方草原,李从璟此行所图,恐怕大得超乎我们想象……”   秦仕得遥向西方抱拳,默然片刻,对那游骑道:“你速速去告知李将军……如果追不上李将军,就告诉李绍城,一定要亲面转告,就说——我秦仕得、大同军全军将士,能与李将军、百战军并肩作战,是生平不胜荣幸之事!”   说完,又补充道:“我在云州温酒相候,待君来,浮一大白!” 第324章 鞑靼公主勇披甲,戈壁风情异江南(上)   居延海。   居延海不是海,而是内陆一座大湖泊,张掖河发源于祁连山脉,流经甘州和南部沙漠,最终汇入居延海。居延海位在鞑靼西部,此地草原和沙漠交界,百里过渡地带上多是棘草,戈壁是唯一主地貌。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一支数目超过万人的跋涉人群,出现在地面平线上。   这是一支由军队、平民、牲畜和辎重组成的庞大远行队伍,他们衣衫褴褛,步履蹒跚并且面容憔悴,骑兵们驱赶着牛羊与马群,平民百姓抱着包裹,背着行囊,推着简易木车,行走的很是艰难。   草原部族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一个正在迁徙的部落。只不过他们的迁徙显得并不那么顺利,人群中不时响起小孩的哭声,甚至有人在跋涉中倒下,而行在两侧的带刀骑兵,则有不少人衣袍上都夹杂血迹。   斜阳外,棘草万点,浅水绕木骸。   在这样一支神色仓皇,不是回头张望的人群中间,有一对父女正走在一起,策马而行,中年男子眉目英慈,身材壮硕,少女则闭月羞花,双目灵动而妩媚。这便是九姓鞑靼如今的首领图巴克,被尊称为图巴克汗,那位少女是他唯一的女儿,阿狸。   视野中出现居延海,让鞑靼部族人精神稍稍振作,在图巴克的号令下,他们加快了行进速度,终于赶在天黑前抵达湖畔扎营。   数月前,因不满臣服契丹后,被契丹强加的各项压迫统治,图巴克怒而率领全族反抗,驱逐境内的契丹军队。但随之而来的是契丹国的残酷报复,契丹国北院夷离堇耶律敌烈,亲率数万大军西征。   图巴克知道战不可免,遂率领九姓鞑靼十数万勇士与之交战,在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却一再失利,终于在最后一次大决战时,被耶律敌烈彻底击溃,十数万勇士死伤过半。由此,图巴克不得不带领剩下的子民,离开他们世代居住的河流和草场,举族向西迁徙。   然而退却和逃避并没有让鞑靼走出困境,反而给他们带来了更深重的灾难,契丹的骑兵以他们恐惧的速度,在其后紧追不舍,一次次向他们发起袭击,给鞑靼部带来一次次噩梦。   从开始反抗契丹到现在,鞑靼部经历大小战事数十,在举族十余万成年勇士剩下不到三万的时候,图巴克那几位英雄的子嗣,也一一阵亡,最后只剩下他的幼子,年龄尚且不到十六岁的巴拉西,以及刚新婚不久的女儿阿狸。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不仅让图巴克失去了数名儿子,也让阿狸成了鞑靼部最年轻的寡妇。   临时搭建的休憩营地中,帐篷纵横排列,一堆堆篝火被点燃,成为黑夜里除却头顶星辰外唯一的光明,图巴克和阿狸、巴拉西围坐在篝火前,俱都望着篝火出神,沉默不语,任由火光在他们脸上闪烁不停。   契丹追兵仍然不知何时会到来,战争或许就在不可预知的时刻降临,在这个充满未知,连终点在何处都无法确定的路途中,任何危险都足以给正在苟延残喘的部落带来深重打击,让他们跌落深渊再也无法重见光明。   他们是突厥后裔,他们中曾有人受晋王李克用之邀,踏足中原争霸天下,而现在,他们只是一群无家可归、朝不保夕的流浪者。   这样的处境足够令人绝望,但总有一些人,即便是天在塌下来,但只要还没把他砸死,他就不会知道什么叫担心。这样的人,在鞑靼部也有,阿狸就是其中一个。   年轻的阿狸面容娇美,眼波中似乎随时随地都在溢出能让男人疯狂的妩媚,而她的确不负她鞑靼第一美人的赞誉,不仅有着沉鱼落雁一般的容貌,更有着热情似火的身材,无论是胸前呼之欲出的双峰,还是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亦或是挺翘圆润的双臀,都是她作为一个女人最大的资本之一。   火光将阿狸长发下精致的脸庞映衬得更加富有神秘感,连日的奔波让她有些倦怠,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绷直的双腿,细条细长而完美,站起身,阿狸拍着樱红的嘴唇,对她当下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道:“父汗,巴拉西,我去睡觉啦!”   巴拉西的目光,从阿狸打哈欠的时候就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对方伸懒腰时展现出的诱人曲线,也都落在他眼中,年少的巴拉西双目有些发直,里面有他现在还无法完全理解和驾驭的火焰,在隐隐燃烧。阿狸说话的时候,他的视线焦点停留在那能让男人乐不思蜀的双峰上,在阿狸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双目的焦点又落在那引人无限遐思的双臀上。   图巴克一直在沉默,即便是阿狸说话的时候,他也没抬头,近段时间来的经历,让这位曾今荣耀显赫的大汗,情绪一直很是低落。   巴拉西站起身,对图巴克道:“父汗,我也去睡了,你早些休息。”   图巴克抬起头,制止了想要离开的巴拉西,示意他安稳坐下来,声音低缓地说道:“巴拉西,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巴拉西有些踌躇的坐下,他回头看了一眼,阿狸的身影已经在夜色中逐渐模糊,他问图巴克:“父汗,你要说什么?”   图巴克叹了口气,手持干枝随意拨弄眼前的篝火,“如今你几个兄长都已去了长生天的怀抱,父汗也老了,你是鞑靼部未来的大汗,你要撑起鞑靼部的未来,日后行事,要成熟稳住一些,更要时刻将部落的前途放在心上,并且为此用尽心思,不可有丝毫懈怠。”   巴拉西不知图巴克为何突然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错愕之下,脑中的其它念头消散的无影无踪,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疑惑道:“父汗,可是我近来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只是可以做得更好。”图巴克语重心长的对巴拉西道。身为鞑靼部首领,鞑靼部却在他手里由盛而衰,如今更是被迫离开故地,向未知的远方跋涉,深重的部族灾难和个人失败,让图巴克心力交瘁,在他自认为不能战胜契丹,让鞑靼部重新强大起来时,他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希望对方能完成他的未竟之志。   图巴克道:“巴拉西,你且说说,鞑靼部接下来该当如何?”   这个问题让巴拉西很为难,他扰扰头,脸上露出愁苦之色,半晌才撇出一个屁,“父汗,契丹贼子势大,咱们正面打不过,如今看来,也只能另找帮手了。”话说出口,惊觉这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巴拉西被自己震惊了一下,继续往下说起来,“父汗常言,敌人之敌,便是我等之友。眼下契丹四面树敌,只要我等拉拢其他部族,未尝没有战胜契丹,重归故土之机!”   说完,图巴克自己都有些激动,他期待的看向图巴克,希望看到对方认可的眼神。   图巴克点点头,沉声道:“是个不错的法子。然则眼下,在这片草原上,又有谁是契丹的对手,能挡住契丹的马蹄?鞑靼部是草原上除却契丹,最为强大的部族,之前我一直以为,鞑靼部有实力与契丹一战,但是父汗错了,而且错得很彻底。巴拉西,连鞑靼都败了,还有谁能与契丹抗衡?”   这番话说出来很痛心,但也是现实,图巴克或许才干相比耶律阿保机和耶律敌烈差得远,但至少有自知之明,有直面错误的勇气。   巴拉西不甘心,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方向没有错的,他继续努力道:“草原上没有这样的盟友,草原外呢?”   “草原外?”图巴克一愣,眼中有一丝精光闪过,但随即又是一暗,“草原之外就只有汉人国邦,但如今的大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大唐,汉人内乱不休,哪里还有心思如同当年一样,出兵草原,来帮助我们草原生民?”复又一叹,“契丹攻下原本属于大唐的丰、胜二州,大唐都没有出兵收复,可见大唐早已今不如昔,连自保都难,谈何出击契丹?”   巴拉西脸上的激动之色冷却下来,取而代之以深深的无奈和失望,在这份无奈和失望背后,他那颗年少的心也迷茫起来。但他毕竟年轻,心思活跃,转眼间他又想到什么,再度振奋道:“可大唐面对契丹,也不是全无反手之力的,去年大唐不还有人收复了被契丹占据的平州?”   “平州?你是说李从璟?”图巴克眼中也升起一丝希望,但这份希望依旧没有持续多久就垮下来,“李从璟是大唐卢龙节度使,身在幽云东面,在这西漠草原,他鞭长莫及……”   巴拉西:“……”   他有些绝望的看着图巴克,“父汗,难道就真没有办法了吗?”   图巴克丢掉手中的干枝,抬头看向星辰如海的夜空,惆怅道:“契丹国势日渐增大,已成草原大祸,不仅如此,契丹独大之后,亦会危及中原,这一点唐朝不会不知……只是,若是放在有天可汗在的大唐,天可汗必定早已出兵,只是如今……哎,可惜!”   阿狸离开图巴克与巴拉西之后,并没有如她所言,立即回帐休息,她只是不喜欢三个人一起沉默无言的气氛,在离开那堆篝火后,阿狸在营地里四处闲逛,如同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狐狸。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候,她的脸上也没有刻骨的悲伤,人人可见她的乐观。看到她脸上的笑容,这些鞑靼部的百姓,都会下意识觉得,鞑靼部并未走到绝境,明天还有希望。   不远处传来的啼哭声吸引了阿狸的主意,她走过去,看到的是一位母亲正蹲在地上,神色哀伤的安慰她面前的孩童。但是孩童一直在不停的哭,这让那位年轻而又衣衫俭朴的母亲格外无助。   阿狸走过来,蹲在年轻母亲身旁,笑着去摸男童的脑袋,“别哭别哭,鞑靼部的勇士不能哭呢,哭花了脸就不好看啦!”   见到美丽的大姐姐,男童哭声小了些,但并没有就此止住。年轻母亲见到阿狸,慌忙行礼,“公主殿下!”   阿狸示意对方不用多礼,关切的问她:“孩子为何哭得这般凶?”   年轻母亲面露难色,糯糯难言,双手捏着衣角,窘迫而不安。   见对方如此模样,再看对方的行头,阿狸立即明白过来,她对身后的侍女道:“去将我的肉干拿过来!”说完,又用不可置疑的语气补充道:“全部!”   侍女不敢多言,连忙照办。   年轻母亲立即惶恐的伏倒在地,声音颤抖道:“公主殿下,这怎么可以,您是最贵的公主殿下,那是你的口粮,而我们只是卑微的平民,怎能占用你的食物……”   阿狸将年轻母亲扶起来,妩媚的双眸在这刻纯澈见底,她认真地说道:“你是鞑靼部的母亲,在为鞑靼部养育未来的勇士,你的儿子将来会成为部族的守护神,你怎么能算卑微呢?你是鞑靼部最伟大的人啊!”   年轻母亲泪如雨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平凡而嘴拙的她,只能一个劲儿道谢:“多谢公主殿下,多谢公主殿下!”   阿狸好言相慰,又蹲下来笑着跟男童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男童止住哭泣,肉干被侍女送过来,她才离开。   年轻母亲拉着男童的手,对阿狸的背影深深行礼。   在自己的营帐外,阿狸遇见一队迎面行来的巡逻勇士,她停下脚步,主动让到一边,让巡逻队先行通过。带队巡逻的是一位十夫长,见到阿狸,他站住身,恭敬的行礼,“沃里克见过尊贵而美丽的公主殿下!”   “勇士,你的尽忠职守让我感激不尽。”阿狸回礼,目光落在对方身上,立刻看见对方的战袍破了好几道大口子,上面还沾有显眼的血迹,“沃里克,你伤得重吗?”   沃里克谦卑的回答:“一点小伤,不敢劳公主相问。”   阿狸脱下自己身上的宽大白色大氅,交到沃里克手里,这时候众人才发现,这位美丽的公主竟然穿着紧身皮甲,腰间还配有一柄看起来华贵、锋利的弯刀,丰满身材在这一刻尽显无遗的阿狸对沃里克道:“沃里克勇士,这是我对你勇敢战斗的谢意,请你收下。”   沃里克大愣,“公主殿下,这怎么可以……”   阿狸正色道:“请收下,穿上它,继续为部族而战!”   沃里克眼眶微红,恭敬小心的接过大氅,昂首挺胸道:“是,公主殿下!”   阿狸微笑点头,看向沃里克身后的鞑靼勇士,道:“你们都是草原上最好的战士,是鞑靼部最坚强的守护神,因为你们,鞑靼的女人、孩子才能有这么多存活下来,我替她们感谢你们!”说完,深深一礼。   这些在契丹军队面前一败再败,一路西行一直士气低落的鞑靼战士,因为这一句话,俱都感动不已,他们惭愧的俯下身,咬着牙,“为大汗、为公主殿下战斗,是我们的荣幸,至死不渝!”   阿狸笑意更加温醇,正欲再说什么,忽的脸色一变。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躁动,伴随着这阵躁动的,是地动山摇一般的马蹄声。西迁多日,一直在被契丹军队追击的鞑靼部族人,对这样的动静再熟悉不过,这一刻,几乎每个人都意识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拉我的战马来!”阿狸厉声吩咐她身后的侍女,又庄重看向面前的沃里克等人,“勇士们,敌人又来了!为了我们的部族,为了我们的女人、孩子,跟我一起去战斗!”   “是,公主殿下!”鞑靼部的战士齐声应诺。 第325章 鞑靼公主勇披甲,隔壁风情异江南(中)   黑夜总是让人恐惧,夜色越深恐惧就会越大,对黎民的期盼也就会越深。战斗、奔逃了一夜的鞑靼部,在天亮后终于让契丹追兵退却,或者说他们终于逃脱了契丹追兵的追杀。夜晚的战斗,最是让人心力交瘁,尤其是缺乏战力的老人、女人和孩子,他们只能在漫无边际的戈壁上拼命逃跑。好在这样的情况并非是头两次碰到,鞑靼部的女人早已有了应对之策,昨夜部落战士在与契丹军士交战时,她们并没有四散乱逃,而是带着自己的孩子和有限的财物,尽量聚集在一起。   天亮之后,图巴克指挥部落勇士,将部落的民众渐渐收拢起来,昨夜的战斗再次给予部落不小的慌乱、创伤,留下了遍野尸体、血迹,和散落的财物、牛羊,但是天可怜见,损失并不是太大,战士们的伤亡也没有突破千人。   总而言之,在这样的绝境中,能走到这里来的人,都已知没有退路,他们奋起反抗,所以昨夜的作战竟然分外勇敢,将绝大部分契丹大军挡在了营外,而且昨夜的契丹大军似乎并不多,没有再像之前那样,一出现就是好几千上万人。图巴克最后得出结论,昨夜的契丹军队不会超过三千,之所以在夜里发起攻击,也是想趁夜扩大慌乱。   图巴克一边让人清点伤亡,一边让巴拉西聚拢族人,好趁着白日继续往西赶路。   然而,那位美丽而妖娆的公主殿下,却一直没有看到踪影,这让图巴克变得焦躁异常。   没过多久,一个让图巴克差些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消息传到他耳中——公主殿下阿狸,被契丹俘走了!   来汇报这一情况的战士名叫沃里克,他说他亲眼看到阿狸殿下被包围,在力战不敌后,被契丹贼子制住,绑上战马带走了。当时沃里克拼命想要上前阻拦,却被契丹贼子斩落马下,重伤昏迷,今日被救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来向图巴克汇报这件事。   图巴克愤怒、心痛不已。他已经失去了三个儿子,实在是无法容忍再失去仅有的女儿!但是那又如何,难道要分兵回击契丹,从契丹手中夺回阿狸?鞑靼部现在本就朝不保夕,在极力逃避与契丹交锋,分兵回击契丹,那与自杀有何区别?   没过多久,巴拉西也得知了这一消息,他急冲冲跑到图巴克面前,大声吼道:“父汗,请拨给我一千战士,让我去救阿姐!”   图巴克心痛如绞,却犹豫不决。   巴拉西怒火中烧,他嘶声吼叫起来,“父汗!”   图巴克抬头看了一眼正在举步维艰西行的部族,眼中老泪纵横。   巴拉西再也克制不住,扭头就走,跨上战马,拍马奔过正在行进的人群,“阿狸公主被契丹贼子掠走,有愿随我去相救的,拿好你们的弓箭,跟我走!”   应者云集!   ……   胜州城。   王朴站立在城门上,负手望着缓缓开进城的大军,脸上带着不无自得的笑意。在他身旁,满面春风的陈力欣慰道:“先生,经过这些时日出兵,随着这最后一批出征将士凯旋,胜州全境都已光复。那些新招募不久的新卒,经过这几场战事的磨练,也都有了样子。如今,胜州不说固若金汤,但契丹蛮子要是再来,却也没那么容易就想将胜州攻下了!”   “耶律敌烈才在桑亁关外损兵折将,经过一场残败,需要一些时间恢复元气,短时间内,想来攻打胜州?——我不去攻打丰州,他就该庆幸才是。”王朴颇有些“大言不惭”地说道,显得意气风发。   陈力哈哈大笑,“攻打丰州,那是早晚的事!”说到这里,看向北方,辽阔的草原一望无垠,“就是不知李将军如今到何处了。”   前些时日,李从璟大败耶律敌烈之后,率领百战军进入胜州略作休整,却没有久留,两日后出城,挥师再度踏上征程。   王朴道:“军帅此番出征,会带领百战军在黄河之南先向西行,绕过应天军的控制范围后,再行北上,直去鞑靼部所在领地。路程虽然远了些,但可以保证不被耶律敌烈发现。只要耶律敌烈短时间内无法发现军帅,军帅的谋划就大有可为。”   陈力点头,感慨道:“李将军真乃雄才虎胆也,孤军深入草原,这样的壮举,我等之前可是想都不敢想。”   “领兵出草原,这有何难,本朝初年,我大唐雄师深入草原,那是家常便饭,如入自家后院耳!”王朴道,“这些都是往事,姑且不言,就说去年,百战军也是深入草原转战过的,骑兵千里转战之道,百战军并不陌生。”后面说的,却是去年郭威受李从璟之令,率领君子都入草原“练兵”,效仿昔日卫霍之举之事。   这些闲话说完,王朴转过身,看向陈力,“丰胜之地,原属振武节度使,后为契丹蛮子攻占,没有朝廷之令,振武节度使也未出兵收复。现在胜州重归大唐,也不知振武节度使会否派人来接防。大同与振武临近,以陈将军之见,那振武节度使此时会如何?”   “想必会上奏朝廷,意图将胜州重归其辖下。”陈力说道。   王朴不屑地笑道:“若是如此,却不能便宜了振武节度使。倒不是说要争权夺利,振武节度使既然先前守不住胜州,焉知往后便守得住?若是再让耶律敌烈将胜州夺取,我等便白忙活了一场,付出的代价也就付之东流。既然如此,依我之意,不如由大同军来接管胜州,再向陛下请命,将胜州纳入大同节度使下。”   “这……恐怕不妥吧?”陈力有些惊讶,虽然心里很赞同王朴的话,但总有些顾虑。   王朴摆摆手,“光复胜州,本就是大同军所为,现在接管胜州,顺理成章。”说着看向陈力,“怎么,难道大同军畏惧耶律敌烈兵锋,不敢为大唐驻守此城?”   “鸟!”陈力顿时恼怒,“那耶律敌烈若是敢来,大同军见一次砍一次!”   王朴拍了板,“那此事就如此定了。麻烦陈将军一趟,将此事告知秦将军,问问他的意见。”   只要能将胜州归入唐境,并将其牢牢守住,不使其再失,由谁来暂领,不仅是王朴,李从璟也是不在意的。毕竟,百战军不可能在此地驻守。   ……   百战军西渡黄河后,再度北上,进入茫茫草原,找了牧民做向导,复向西北而行,不久就踏入了戈壁地带。   与当日初入云州,出关援助大同军不同,此时众人虽也重任在身,但总算不复当日紧迫,先前没来得及好生欣赏草原风光的第五姑娘等人,这一路行来却是一直在东张西望,过足了眼瘾。而草原上的牛羊肉,让她们在大快朵颐时,直呼畅爽。   即便是刘细细,也将少女天性展露无遗,和第五姑娘一路猎奇,真将此行变作了游山玩水。   大漠风光别有风味,大风起时风沙走石,百里内都是滚滚烟尘,少了中原的温婉如水,多了许多豪迈苍劲。若说江南是温柔乡,这里便是英雄地,是热血男儿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地方。   自古以来,北境多战事,在戈壁、草原与荒漠边,多少中原男儿远离故乡,在这里战斗、生活,又在这里死去、埋葬,这一片广阔无边的土地,也包含了无边的豪情壮志与思乡离愁。   边关,边关,这两个字,念叨起来是多么厚重。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   李绍城对照舆图,在马背上眺望前方良久,指着西北方向,问李从璟:“大哥,再往西北百里,就是居延海了。鞑靼部西迁,必定要经过此地,数万人的大规模迁徙,留下的痕迹必定极其明显,只要我等到了居延海,就能锁定鞑靼部的行踪。”   李从璟点点头,抬头远望。   不远处,数骑奔驰而来,却是放出去的游骑回来复命。因孤军深入,游骑的作用愈发重要,这回出去探路的,是林英本人。他回到李从璟身前,抱拳行礼,然后开口道:“军帅,前方发现了一队骑兵,人数在两千到三千之间。”   “是鞑靼部?”李绍城皱眉问。   林英摇头,“不像。看对方模样,倒是契丹军的装束。他们应该才经历过一场战斗,队伍中还有俘虏、伤员。至于其他的,因为不方便靠得太近,却是看不真切了。”   “契丹军?”咀嚼着这三个字,李从璟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他看向李绍城、郭威等人,“这倒是巧了。”   “这有什么巧的!这草原上,除却鞑靼大军,就是契丹大军!”第五姑娘哼了哼。   李从璟不跟他计较,郭威寻思道:“既然是契丹军队,又方与人交战,想必是追击鞑靼的人马,但为何只有两三千人,这军力却是少了些。”   “不少,不少。”李从璟呵呵笑道,“到了此地,契丹已经差几将鞑靼逐出了原领地,这时候之所以还有契丹军队鞑靼咬着不放,却应该不是想要将他们追杀歼灭,而是驱赶着他们西行。”   李绍城双眸明亮,“的确如此。将鞑靼部驱逐出原领地,契丹军的战略目的也就达到,此时只要保证他们继续西行、不回头便可,这两三千人的契丹军,应该就是驱赶、监视之意。至于鞑靼西迁后去到何处,那却不是契丹眼下关心的了。”   郭威也想通了此中关节,顺着向下说道:“鞑靼部西迁,必定要找地方生聚,需要侵夺草场,如此,便不可避免与西边其他部族产生冲突、战争,而契丹本就在西征,此举无异于让鞑靼为其先头部队,为他们扰乱西部部族,消耗军力。这样一来,当契丹军西征时,遇到的抵抗就要小上很多,就可坐收渔翁之利了!”   “不错,的确如此!”李从璟笑出声来,“这幅算盘倒是打得叮当响,看来耶律阿保机和耶律敌烈到底是老谋深算,深谙用兵之道。”   林英道:“只不过,他们这幅盘算马上就要落空了!”   见林英一语戳破关键,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笑罢,李从璟摆摆手,“好了,既然要跟鞑靼部接头,共襄大举,这初次相见,见面礼总是必不可少的。”   “这支契丹军,以及契丹军中的鞑靼俘虏,正好用于此处!”   …… 第326章 鞑靼公主勇披甲,戈壁风情异江南(下)   阿狸很悲愤。   身为鞑靼部的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身份尊贵,固有尊严,此时却沦为俘虏,被契丹贼子这些仇敌围在中间打趣、调笑,她如何能不悲愤?   被绑着放在马背上坐着,她不无可惜的想,早知如此,昨日杀契丹蛮子时,就该每个人都多补几刀,最好将他们的尸体都砍碎,如此才能泄心头之恨!   然而此时才有这个念头,却是已经晚了。   阿狸没有回头,虽然她很想回头看一眼,但她也知道,回头也是看不见鞑靼部族人的,既然如此,倒不如不去表现自己的依恋、软弱。看着同样被俘的鞑靼部族人,阿狸心痛的想到,过些日子,等到了契丹领地,他们就要一起沦为奴隶,被当作牲口一样对待了。   想到这,饶是心性坚定,阿狸也不禁悲从中来。   她很想一死了之,免得受罪,免得尊严被践踏,但她被五花大绑,嘴里也塞了布团,却是连自杀都做不到。   心中重重叹息,阿狸很绝望。她想,待得来日摆脱束缚,第一件事便是要自尽,万不可丝毫犹豫。她可是清楚她自身魅力的,那是没有男人能够抵抗的诱惑,她甚至可以预见自己悲惨的命运,她可不想经历这样的命运。   耳畔都是契丹贼子夸张而放肆的笑声,阿狸索性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不知过了多久,阿狸敏锐的察觉到,有大批骑兵正在急速奔进。   她没有睁开眼,在她的想象中,能出现在此地的,不过是契丹贼子罢了。   但是随即她就听到,身边的契丹贼子们一阵杂乱,她听到他们惊慌的叫喊,马刀出鞘的声音,并且马速也提了起来。   “唐军,唐军!”   “是唐军,迎敌,迎敌!”   唐军?   唐军怎么会凭空出现在这里?   阿狸觉得这些契丹贼子真是无聊透顶,难道他们觉得,开这样的玩笑,这样戏弄自己,骗自己睁开眼,然后面对他们的调笑很有意思?   对面奔来的人,根本一点人音都没有,哪有骑兵在冲阵时,不大声叫喊的?   然而,随即,两军交战的声音响起,金戈铁马的声音充斥在耳际,将阿狸震得一愣。什么都可以作假,但两军交战的动静,却是做不了假的!   阿狸猛然睁开眼,然后,她就看到了她这辈子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黑袍黑甲,长槊横刀,迎面冲来的那支军队,阵型严整得超乎她想象。他们犹如天神下凡,杀入契丹军阵中,犹如飓风过岗,面前不可一世的契丹贼子,此时都如百草低伏,毫无还手之力,转眼间被他们杀得七倒八歪,乱成一片!   黑袍黑甲,长槊横刀……那是,只有唐军才会有的装束!   然后阿狸的目光就紧紧落在为首那员唐将身上,他的战马是那样神骏,他的身姿是那样坚不可摧,他手中的长槊是那样如风似电,他的面容是那样沉静,而他的面前,没有一个契丹蛮子能挡住他一个回合!他带领唐军冲入契丹军阵中,就像巨舰扬帆,一路乘风波浪!   阿狸呆呆的望着对方,一时间空白的脑海中只剩下两个大大的问号——他为何能如此骁勇善战?而他,又是谁?   就连身旁的契丹军士一哄而散,阿狸都没有察觉。   ……   此番西行,百战军出动了三千君子都,外加两千精骑,共计五千敢战之士,如此军力,冲击三千不到、仓促应战的契丹军队,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   面前的契丹蛮子很快溃败,开始四处逃窜,李从璟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意犹未尽的收起长槊,随即下令百战军包围聚歼这批契丹蛮子,务必不能让他们有逃脱此地,将他的行踪告知耶律敌烈的机会。   下达完军令,在精骑护卫下,李从璟策马缓缓走向那些聚集在一处,迷茫而又敬畏望着他们的百余鞑靼俘虏。   百余鞑靼俘虏中,竟然有一人坐在马上,这样的场景让李从璟稍稍有些意外。俘虏都能骑马,这个俘虏是什么身份?随即,李从璟的目光就落在对方身上,那被绳索绑着,而显得格外挺翘的两座山峰上。   身材不错!李从璟想到。   李从璟又看了围在那女子身旁的鞑靼俘虏们一眼,见他们一个个僵立不动,心中顿时有些了然,怪不得鞑靼部会被耶律敌烈击溃,这些人智商不怎么够用啊,这个时候竟然还不给人家松绑?   李从璟停马在对方马前,利落下马,走向那名女子。   既然对方身份不俗,那可得以礼相待,说不得,要与鞑靼首领搭上线,还用得上对方。   不过这名女子的脑子貌似也有些不太好使,看自己的眼神怎么这样呆滞?李从璟心想。   来到对方马旁,鞑靼俘虏们自发让开一条道。李从璟自然伸出手,将对方从马背上抱下来,轻柔为她取出嘴中布团,松开绳索。   做完这些,李从璟后退两步,抱拳行礼,“在下大唐卢龙节度使李从璟,敢问阁下可是鞑靼族人?”   此时正视对方,李从璟才发现对方的倾城之貌,尤其那股自然流露出的妩媚、妖娆之意,让他颇有些心动。只不过他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身边美人可不少,桃夭夭、任婉如、李永宁、耶律敏等,都堪称一时绝色,就是第五姑娘,那也是美人胚子,是以李从璟表现得很淡然。   “李从璟?”阿狸终于捡回先前不知跑到何处去的心神,她眨着妖娆的眼眸,盯着眼前这个让她感到意外、惊奇的男人,“你就是大唐的卢龙节度使李从璟?”说完才发现自己竟然重复了对方的话,于是立即补充问道:“那个为大唐收复平州,屡败契丹大军的李从璟?”   李从璟不曾想自己的名声,竟然已经传到这么远的地方,连一个鞑靼小娘都听说过,有些意外,“正是在下。”   阿狸展颜一笑,眸中爆闪的光彩让李从璟一时无法理解,“我是阿狸。以前我是鞑靼公主,以后我还是。” 第327章 盛情相会说前路,建安已下望辽东(上)   巴拉西很焦躁。   他带领鞑靼部勇士追寻契丹留下的痕迹,一路向东追去,但是经过大半日后,他们仍旧没有发现契丹大军的踪迹,反倒是草原上的痕迹愈发稀疏,这让他的一颗心也在不停往下沉。   追回阿狸,这不仅关系鞑靼部所剩不多的尊严,也是巴拉西个人强烈的意愿。他几乎不能想象,若是没有阿狸,生活将会变成怎样一种模样。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绝对跟美好扯不上半点儿关系。   黄昏之际,草原上契丹大军的足迹再度变得明显起来,这让巴拉西心中重新燃起希望,稍稍振作起来,他下令鞑靼战士加快步伐。   翻过一道矮丘,在天黑前,巴拉西眼帘中出现了一支大军的身影。在山那边的不远处,一支大军正在宿营,人马交错的营地,显得忙碌而且有序。看到这片营地,巴拉西眼前一亮,心中的狂喜再也控制不住,他一把拔出弯刀,下令鞑靼勇士准备发起冲击。   “殿下,且慢动手,情况似乎有些不妥!”在巴拉西冲出去之前,一位壮年男子拦下他,那是鞑靼部现在的第一勇士,也是深受图巴克器重的大将莫西里,这回巴拉西意气用兵,率军追赶契丹军队,图巴克虽然事先有所犹豫,但在巴拉西出动之后,却还是派了莫西里跟上巴拉西,就是担心巴拉西行动不当。   巴拉西焦急的看向莫西里,“有何不妥?契丹贼子就在眼前,阿姐必定也在其中,我们正该冲出去杀了这帮契丹贼子,将公主殿下救出来才是,为何迟疑?”   莫西里没有如同巴拉西一样,关心则乱,他冷静的观察局势,指着不远处的营地对巴拉西道:“殿下且看,对面的营地连绵数里,规模之大,岂是两三千人的规模?依我估计,对方至少不下五千人!昨夜袭击我们的契丹贼子只有三千人左右,又经伤亡,此时怎会凭空多出几千人来?”   被莫西里提醒,巴拉西也发现了这个蹊跷,不过他并不在意,“这有什么好顾虑的,或许是契丹的后续援军,汇合了昨夜那帮贼子!”看着莫西里,巴拉西道:“莫西里,难道见对方兵力倍增,你已经胆怯了吗?既然这样,你留在这里好了,我带部落勇士冲阵即可!”   莫西里强忍激愤,沉声道:“殿下,难道至今你都没有发现,对方的衣甲装扮,与契丹贼子不一样吗?”   临近日暮,视野差了些,但毕竟没有天黑,仔细看倒也看得清楚,巴拉西错愕的向那片营地望去,果然就见对方的衣甲装扮,的确与契丹不一样。岂止是与契丹不一样,细看之下,那根本就与所有的草原人装扮不一样。也就是说,对方极有可能根本就不是草原军队!   莫西里继续道:“而且对方的扎营方式,也与契丹贼子不同,草原部族扎营,怎会掘土为墙、深沟宽壕?”   巴拉西渐渐冷静下来,“你的意思是说,对方极有可能是唐人军队?可唐军怎会出现在此地?”   “这便不知了。”莫西里摇头,只能猜测道:“不过耶律敌烈攻克了唐朝的丰胜之地,或许是唐朝皇帝出动大军,来攻打耶律敌烈也说不定。”说罢,总结道:“唐军出现的蹊跷,敌友不明,既然他们不是我们的目标,当下我们还是不要招惹他们的好,依我之见,我们不应该在此地逗留,应该绕行过去,继续追击契丹!”   在得知对方是唐军的时候,巴拉西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闪电,他握住马缰绳的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他神色激动盯着莫西里,“不,莫西里,我们不应该绕行!我们应该去唐军营中!”   “什么?殿下,这可万万使不得!”莫西里大惊。   “为什么不呢?”莫西里正色说道,“如今鞑靼部式微,仅凭我们本部落之力,已经无法与契丹对抗,在这个时候,若是能够得到唐军、得到唐朝的帮助,我们才有可能击败契丹,夺回原本属于我们草场,回到我们的故地!”   莫西里被巴拉西大胆的想法震惊道,他下意识的还想阻拦:“这……”   “而且,眼下若是能够得到唐军相助,我们追击契丹,救回公主的把握就大了很多!”巴拉西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唐军出现在这里,本就是为对付契丹而来,若是我们能够提供契丹‘大军’的行踪,想必他们很乐意去出击那些契丹贼子。这样一来,不仅我们不用惧怕契丹是否有援军,而且唐军也被我们拉到了同一战线上。往后,唐军便只能和我们鞑靼联手,共同对付契丹贼子!”   年少的巴拉西,因为兴奋和激动,五官都有些扭曲,他眼中闪烁着狂热之色,那是一种莫西里暂时还不能理解的疯狂。这位在他看来,还远未长大,并且行事冲动、不稳重的殿下,此时流露出来的灵活思维和眼中的野心,让他第一次认识到了,巴拉西与他的不同——王族与平民的不同。   这还是那个单纯、冲动的少年吗?   巴拉西就像是沙漠中的远行客,在行将绝望的时候,抓到了生命中最后一株救命稻草,他策马奔出,“快,莫西里,天黑前务必赶到唐军营前,否则等到天黑,唐军的戒备就会大许多,可能你我就见不到唐军主帅了!”   莫西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再也拦不住巴拉西,他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唐军主帅是谁,他会接见巴拉西,会同意帮助我们解救美丽而尊贵的公主殿下,一起出击契丹吗?这是莫西里脑中盘旋不去的疑问。他实在是没有把握,因为他对对面的唐军一无所知。在这种情况下,大概也只有巴拉西那样冲动冒失的少年,才会不顾一切迎过去吧?   ……   章法严密的营地中,李从璟在大帐外燃起一堆篝火,摆上了随军携带的肉食清水,来招待鞑靼部的公主阿狸,在他旁边,第五姑娘一边拨动着火堆,一边小声嘀咕道:“草原的天气真是奇怪,白日那般热,到了夜里却这般冷,过一天就如同过夏冬两季一样!”   李从璟在火堆上支起一个架子,正在烧烤全羊,这只肥羊骨架并不大,看得出来应该还未成年,正是肉嫩多汁的时候,李从璟将随身携带的佐料摆在一旁,由第五姑娘端着,不时取出一些,均匀的撒在烤肉上,每当这个时候,香气怡人,格外诱人食欲。   之所以会随身携带佐料,却是受剑子的影响。   阿狸嗅着香味,深吸一口气,满意而陶醉的点点头,对李从璟道:“你这手法不错,已经快赶上我们部落里最好的手艺了,你是不是一个将军吗,怎么会对烤肉也这么在行?”   “烤肉在不在行,与烤肉的人是何种身份,有必然联系吗?”李从璟微笑道。   阿狸觉得李从璟说得好像很有道理,眨眨眼,遂换了个问题:“你经常这样烤肉给你的朋友,还有亲人?”   “说不上经常。”李从璟说道,“这算是我一个爱好罢,兴之所至,便率性为之。不过相比之沙场征战,烤肉毕竟来的轻松适然一些,能起到一些调节身心的作用。有位哲人说过,人若无一个正当爱好,便容易在闲暇时被一些不太好的东西诱惑。”   这话也很有道理,阿狸听了不停点头,忽然指着李从璟手中的烤全羊,“你的烤羊焦了!”   李从璟啊了一声,故作镇定,“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百战军一路北上,耗时虽然不长,却也不是短短几日了,军中需要补给,包括李从璟手中的烤羊,都是掠夺的沿路小部落之物,因粮于敌,这是骑兵长途奔袭作战的基础。虽然如此一来,行踪难免暴露,然而骑兵奔袭,重在速度,即便被敌军知晓行踪,也能在敌军到来前远远遁走,奔向下一个目标。如此循环往复,便成骑兵奔袭战。   羊肉烤好,李从璟用短刃切下一块,递给阿狸,对她说道:“公主殿下,待过了今夜,我便送你回去追赶族人。放心,你会安全回到达旦部。”   阿狸凑到嘴边的烤肉停下来,她直勾勾望着李从璟,率性而直接,“尊敬的李将军阁下,你是派遣你麾下的勇士送我回去,还是你亲自护送呢?”   李从璟切下一只羊腿,整个儿丢给第五姑娘,这令第五姑娘雀跃不已,他看了一眼阿狸,“这有什么区别?”   “很有区别。”阿狸认真地说道,随即露出一个摄人心魄的妩媚笑颜,幽幽地道:“你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我族人的命,你是我和鞑靼部的恩人,鞑靼部是一个恩怨分明的部落,我们很想邀请你到我们部落做客呢,好让我们有机会表达我们诚挚的谢意!”   李从璟不置可否,面前的美人无时无刻不在撒发着她妖娆的魅力,她全身每一个部位都隐藏着媚意,这是一只成熟的蜜桃,娇艳欲滴。   在李从璟与阿狸交谈的时候,林英来报,营外有人求见。李从璟问他:“来者何人?”   “是个年轻的小崽子。”林英道,看了阿狸一眼,神色有些怪异,“这小子自称是鞑靼部王子,带了两三千人马。”   李从璟哦了一声,看向阿狸。   阿狸啊了一声,站起来,“那是我的弟弟,鞑靼部最年轻的王子,巴拉西!”说着向李从璟恭敬行礼,“李将军,想必他们是来救我的,请你让他们进来。”   李从璟点点头,却没有立即让林英将巴拉西带进来,而是说道:“可曾问过他们的来意了?”   林英目不斜视,不再去瞥阿狸,正色道:“回军帅,对方的确自称巴拉西,他来求见将军,却并未言及阿狸公主,而是说仰慕我大唐王师久矣,此番顺路遇见,特意前来拜会,希望能见大军主帅一面,表达鞑靼对大唐一贯以来的友好和亲切!”   阿狸:“……”   李从璟微微笑了笑,“让他进来。”   阿狸略显尴尬,不过随即又恢复常态,她坐下来,开始专心对付手中的食物,并且不忘赞叹道:“李将军的手艺真是厉害,这风味可与草原不同呢!”瞧着李从璟,“李将军,你有着怎样的过往,我真的很好奇。”   李从璟也重新坐下来,用小刀切了一块嫩肉丢到嘴里,边吃边道:“对一个人的过往好奇,可是一件很危险的事。相比之而言,对一个人的未来好奇,倒是更安全一些。”   阿狸怔了怔,“这是为何?”   李从璟却是不肯多说了。   片刻之后,林英带着两名鞑靼勇士走进营地,来到李从璟面前,这两名鞑靼勇士一老一少,年长的身材伟岸如小山,一看便知道是真正的勇士,年轻的衣着华贵,朝气蓬勃。   “这便是我们军帅。”林英站到一旁。   巴拉西和莫西里双双行礼,“尊敬的大唐将军,很荣幸在这里见到你!”   “不必多礼。”李从璟道。   抬起头,见李从璟身旁一位美丽女子正在吃烤肉,那不是阿狸又是谁,巴拉西和莫西里都惊讶不已,失声叫起来。   “公主殿下……”   “阿姐……你怎会在这里?”   阿狸站起身,巧笑焉兮,“李将军是我的朋友,我在这里做客呢!” 第328章 盛情相会说前路,建安已下望辽东(中)   方才听到李从璟开口,对方的声音中正而且刚毅,说平常也平常,说不平常,却似乎隐含着深不可测之意。此时再看到阿狸,巴拉西和莫西里都怔了好半晌,半天没反应过来。   还是阿狸主动解释,为巴拉西和莫西里解了惑,她对两人道:“这位是大唐卢龙节度使李从璟将军,是他从契丹军队手中救了我和族人,并留我们在这里休息,并招待我们。”说罢,露出笑意,“李将军可是答应过我,要送我回去呢。”   巴拉西和莫西里又是惊喜又是激动,一起再度向李从璟行礼,真挚的表达谢意。   巴拉西更是道:“您就是威震幽云,让契丹贼子屡战屡败,并且攻下平州的李将军?我对您仰慕已久矣,不曾想今日竟然在此相见,实在是荣幸之至!您救了鞑靼公主和族人,就是鞑靼部的恩人,请务必随我们同行,到鞑靼部做客,我们一定要好好谢谢您!”   李从璟心中想到,你们现在自身都是无家可归,还谈何去你们部落做客,至于好生谢我,那就更难说了,不要我救济你们已是难得,难道我还图你们的财物不成?   想虽如此想,李从璟却还是道:“大唐与鞑靼部素来友好,先帝(李克用)在时,曾向鞑靼部借兵出中原,扫荡群雄,匡扶唐室。双方既有此渊源,此番我又在机缘巧合之下先后与阿里公主,与巴拉西殿下相遇,不能不说是机缘使然,既然如此,本帅亦乐意与图巴克汗一晤。”   不仅是巴拉西,便连阿狸,听闻李从璟此言,也是喜于言表,巴拉西道:“父汗若是见到李将军,必定十分高兴!李将军说的不错,鞑靼部和大唐素来友好,是该加深这份友谊的!”   当夜,李从璟盛情招待巴拉西和莫西里等人,军中别的没有,“筹措”的军粮倒是不少,牛羊肉大可敞开肚皮吃。这一夜,阿狸和巴拉西陪在李从璟身侧,对其百般奉承,倒是让李从璟有些经受不了,好在今日的晚宴并没有持续多久,众人即分散离席,各去自家营帐休息。   既然巴拉西率领鞑靼大军到了这里,阿狸便再没有理由留在百战军营中,与李从璟分别,阿狸和巴拉西一同出营,到了鞑靼搭建起的临时营地中,阿狸这才对巴拉西道:“明日李将军就要随我们一同西行,你速遣人回去将此事告知父汗,让父汗做好准备,一定要盛情迎接李将军,让李将军见识到我们鞑靼部与之相交的诚意。”   巴拉西嘿嘿笑道:“此事我之前就已让莫西里安排人手,回去告诉父汗了,想必以父汗的智慧,定会知道明日该怎么做。”   巴拉西的话并没有让阿狸立即放下心来,她寻思了一下,仍旧道:“不,仅仅是通报李从璟明日会西行还不够,一定得向父汗讲明其中利害,鞑靼部宁愿暂停西行,耽搁一两日的行程,也要将欢迎李将军的仪式做到最隆重,哪怕现在我们没有那个物力,但是心意一定要到。”   “王弟,李从璟是鞑靼部现在唯一的希望,有他在,鞑靼部才能在契丹的追击下安然无恙,之后无论是继续西迁,还是另作打算,有李将军支持,都要容易得多!但李将军此番来草原目的如何,虽然你我方才多次询问、试探,他都一直没有明言,若是他仅是来一趟就走,那我们鞑靼部岂不是平白失去了这样一个巨大的助力?眼下鞑靼已面临绝境,若是错过李将军,真不知还有谁能帮助我们,所以一定要想办法,让李将军帮助我们!”   巴拉西震撼不已,他怔怔的望着阿狸,失声道:“阿姐,你竟然见识如此透彻?!之前我与父汗商讨眼下局势,谈论半夜,得出的结论也不过跟你差不多啊!”   阿狸嫣然一笑,颇有自得之意,“我可是鞑靼最尊贵最美丽的公主,我能有这样的见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说罢,催促巴拉西,“赶紧去安排人手,将我的意思告知父汗。”   巴拉西点头,自去亲自安排。   一夜无话。却说第二日清早,两军拔营,汇合在一处,向西去追赶鞑靼部。两军虽是汇合前行,但却泾渭分明,黑袍黑甲的百战军,与白衣白帽的鞑靼部战士走在一处,对比十分鲜明。行军时,除却马蹄声、衣甲碰撞的声音,百战军全军悄无声息,五千将士如同一人,似乎连呼吸声都是一致的,这样沉默、肃然的气氛,让百战军看起来就如同一只威严巨兽。再看鞑靼部,虽然队伍也算整齐,战士也都个个彪悍,但草原民族的军事纪律向来不如中原,一举一动之间,更像是狼群,虽然有气势,但怎么都不比不上如一只铁甲巨兽的百战军。而百战军的沉默、齐整,也给鞑靼部的战士,带来了不小的心理压力。两军虽未比拼过战力,但在气势、军貌上,百战军首先就甩了鞑靼不几条街。   这个差别自然逃不过阿狸和拉巴西等人的眼睛,他们都是草原上最有见识的一群人,看待事物自然有他们自己的一套标准,感受到百战军即便是在沉默、行军,也散发出这样巨大的压迫感,两人脸色都有些泛白,相视一眼,心中同时升起一个想法:还好鞑靼部与百战军不是敌人。   两军都是骑兵,又是在广袤草原上行军,速度很快,在当日正午,李从璟就碰到迎面而来,被图巴克派来迎接他的使者。   见到李从璟,这些使者一个个喜形于色,兀一见面便喋喋不休表达对大唐、对百战军和对李从璟本人的敬意,随即又是代图巴克表达欢迎之情,场面很是热烈,若是普通人置身其中,定会生出受宠若惊之感。   到了午后,两军碰到等在路上的第二批迎接使者,比之第一批使者,第二批使者人更多,也更加热情,虽然是出迎,却都已经带上了劳军之物,酒肉食物虽然不多,但很有场面。   对此李从璟坦然受之,带领百战军继续前行。   百战军队列中,跟在李从璟身后的李绍城、郭威等将面面相视,凑在一起小声交谈。   “这鞑靼部很是热情啊,草原上的部落都是如此热情么?”   “怎么会,穷山恶水出刁民,草原环境恶劣,这里的百姓可都是彪悍之辈!”   “那鞑靼部还如此热情、知礼?这很不正常啊!”   “有甚不正常的,这世道实力为尊,我们这是去救助鞑靼部,鞑靼自然要把我们当菩萨供起来了!”   “是极,是极。不过如此看来,图巴克汗倒也是个明事理的,半点架子都没拿捏,如此谦卑恭顺,让人心情舒畅,倒也让人乐意去帮他们一把。”   “他敢不谦卑恭顺么?咱们百战军,上至军帅,下至军士,哪一个脾气会好了,惹得老子们不痛快,掉头就走,何其容易,但鞑靼部可就遭殃了!你们说,契丹要是知道鞑靼部曾与我们接上过头,还不得不顾一切除掉这个威胁?”   “此言有理,有理!不过既然鞑靼如此省事,我们却也不好拿捏身份,当随和一些。”   “那是自然,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是咱们百战军一贯以来的作风,无论是战场上,还是战场外!”   ……   天黑前,李从璟见到了图巴克。   却是图巴克算着两军脚程,知道他们天黑前赶不到鞑靼部宿营之地,遂亲率鞑靼部出迎队伍,到离开营地三十里外的地方等候相迎。若说先前派遣两批使者出迎,可见其知礼、心诚,那么这回图巴克亲自出营三十里相迎,就已经全无半点架子,是将身段降到了很低的位置。以一介大汗的身份,出迎大唐一名节度使,这样的待遇,放在那里说都值得称道了。   李从璟下马,带领李绍城、郭威、林英林雄等几位高级将领,迎上举步前来的图巴克等人。阿狸和拉巴西随在李从璟身侧,落后了他一步的位置,紧紧跟随。   李从璟见到图巴克,粗略看了一眼,对方身材魁梧,面目刚正,眉宇中有平和之意,面相倒是不差,知道这就是图巴克汗,遂见礼,“大唐卢龙节度使李从璟,见过大汗。”   远远看到李从璟,及至李从璟近到身前,图巴克眼前逐渐明亮,到最后已经惊奇了,心道好一个大唐乳虎,雄姿英发,风流倜谠!对方身上分明有极重的杀伐之气,却不让人感到刺眼,因为在这股杀伐之气下,还有一股同样明显的儒雅、书生之气,两种气质完美融合在一起,这让李从璟看起来如剑如玉,有些不可揣摩。   图巴克爽朗大笑,“李将军,久闻大名,终得一见,幸甚!”   再看跟在李从璟身侧的李绍城、郭威、林英林雄等人,俱都英武不凡,堪称一时人杰,尤其是前两者,精神焕发,龙腾虎步,当是不可多得的骁勇之将,心中震撼不已。   面前这些个唐将,无论是李从璟,还是李绍城、郭威,俱都只不过二十出头,正是年轻时候,却已经都身具果敢勇武之气,步履沉稳,图巴克不禁感叹,“大唐果然是天朝上国,素出人杰,不仅李将军如此,你麾下这些将领,也都是英豪之辈,风采让人折服,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契丹南下攻打幽州多次,却每每都是大败而归了!”   这是图巴克的心里话,此时巴拉西也跟在李从璟身侧,本来巴拉西也是鞑靼部的少年英雄,英勇善战,但在李从璟身边,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陪衬,别说与之相比,便是比之李绍城、郭威,都远远不如。这让图巴克不由得生出一股“惜乎我无英雄子”的感慨。   李从璟客气两句,道:“鞑靼部为突厥后裔,历史上也不乏英雄人物,眼下大汗和王子,也都是英杰之辈,大汗何须羡慕他人?眼下虽有小挫,但想来不用多久,鞑靼就能重振旗鼓!”   “那就承李将军吉言了!”图巴克由衷地笑道。要是别人如此说,他必不会正视,但这话是从他高看的李从璟口中说出来的,分量就不一样了。 第329章 盛情相会说前路,建安已下望辽东(下)   李从璟和图巴克相谈寒暄客套几句,图巴克便请李从璟同行,两人遂再度跨上战马,举着火把向西而行。没走多远,就已可看见远处连成一片星海的灯火,李从璟暗忖,那应该就是鞑靼部营地了。   鞑靼部的营地虽然是临时搭建,但草原部落本就逐水草而居,时常需要来回在几个草场间迁徙,所以他们的临时营地和永久营地相差并不太大。大小不一的白色帐篷,连绵成片,依区域划分布置,合在一起便是草原民族的“城”了。   契丹国不同,耶律阿保机建城池,效仿的是中原模样,他之所以如此行事,是因他有野心,有实力,城池无论是在防御力还是在管理力上,都要比部落强太多,只不过城池却也不是在哪里都可以建的。   从营地正门而入,李从璟见到的是鞑靼部百姓夹道相迎,整个鞑靼部,在图巴克的动员、号令下,大部分都参与到了今夜迎接李从璟的队伍中,是以李从璟一眼望去,除却一顶顶帐篷、一堆堆篝火外,就是黑压压的人群,确实当得人山人海四个字。   说起来,这样的待遇李从璟还是初次遇到。之前无论是灭梁,还是进行其他战役,入城时可都不曾见到万人空巷的景象,唯一一次例外,是在扁关胜了耶律倍和耶律敌刺之后,归平州时,百姓闻讯而来,在官衙外将街巷围得水泄不通。   当然,这并没有可比性,毕竟鞑靼部是因图巴克之令出迎的。   鞑靼部如今处境窘迫,但图巴克还是集中了有限的物力,在营地中摆起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与中原不同的是,草原民族的仪式向来章程简单,如今更是如此,所以李从璟也没多受累,在给百战军安排好驻扎地盘后,李从璟与图巴克参加了鞑靼部的“篝火晚宴”。   鞑靼部自败于耶律敌烈之手,举族西迁以来,一直在不停的逃亡、战斗,别说如同今日这般,举族宴庆,便是安稳饭都难得吃上一顿,是以鞑靼部的百姓,对今日之事还是颇为高兴的,那些底层民众,连带着对李从璟的印象也好了很多,在他们看来,是李从璟的到来,让他们有了能够享受这份安稳的机会。   这样的一次晚宴,对稳定鞑靼人心,提高军队士气,作用也是很大的。   最大的一堆篝火前,李从璟和图巴克坐在一起,面前的长桌上摆满了酒肉,虽然没有什么稀罕之物,但胜在量大,足够丰盛,所以看起来卖相倒也不错。两人相谈甚欢,不时举杯对饮,一起欣赏篝火前的鞑靼歌舞。   眼前的歌舞与中原也不同,最大的特色之处,是近乎全民参与,重在热闹,至于欣赏性艺术性,则只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李将军,今日不谈公事,只管放开来吃喝就是,希望鞑靼部的热情,能够让你满意。”图巴克举杯和李从璟对饮,笑容真诚,看他那副模样,且先不说李从璟是否满意,他反正是满意的了。放下酒碗,图巴克看着场中载歌载舞,难得放松的鞑靼族人,对李从璟道:“李将军,你不下去乐舞一番?”   李从璟笑着摇头,“不瞒大汗,歌舞之道,我却是一窍不通。”   听到李从璟如此实诚的回答,图巴克哈哈大笑。   这时,场中原本举民欢腾的热闹景象起了一丝变化,李从璟和图巴克同时望去,就见那些歌舞的鞑靼百姓已经停下来,都围在一起,观看一名女子起舞。那女子衣着艳丽,舞姿翩然若蝶,身段更是热火到了极致,在大胆狂野的舞姿下,魅力尽显无遗。   那不是别人,正是阿狸。   她这一起舞,怪不得其他人都停了下来,那份风采的确出众,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被深深吸引,难以挪开眼神。   在阿狸的整段舞姿中,她那双媚意无限,勾人心魄的眼神无疑是最大亮点,流转的眼波仿佛会说话一般。它们有意无意落在李从璟身上,恍若在诉说什么。   图巴克看了李从璟一眼,笑容饱含深意。   最后,一曲舞罢,在山呼海啸的喝彩声中,阿狸退出场中,鞑靼族人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阿狸来到李从璟桌前,端起一碗酒,直勾勾看着李从璟,“李将军,我敬你一碗,希望我们的友谊能够长存!”   李从璟站起身,与她喝了这碗酒。   酒喝完,阿狸又深深望了李从璟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李从璟重新落座,正欲和图巴克说什么,看到的却是对方为老不尊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立即咽回肚子里。   当夜宾主尽欢而散。翌日一早,图巴克让人来请李从璟。吃过早饭,众人开始在大帐中商议正事。   无论是李从璟这回到鞑靼部,还是图巴克父子邀请李从璟来做客,都是抱有深层用意的,这个用意就是共同应对眼下的草原局势。昨夜没有谈及正事,已是忙中偷闲,眼下鞑靼部毕竟局势危急,正事却是不能再拖了。   李从璟一方,百战军诸位高级将领,李绍城、郭威、林英林雄等,包括第五姑娘,俱都在场;鞑靼一方,则是以图巴克、巴拉西、阿狸和莫西里为首。众人齐聚一堂,简单寒暄,李从璟开门见山,道:“不知大汗此行意欲前方何方?”   图巴克叹了口气,沉默着说道:“鞑靼部世居南漠,如今突离故土,不瞒李将军,我也不知鞑靼部该往何方。李将军,你可有良策教我?”   李从璟沉吟着说道:“由此往西,便是西州回鹘,大汗或可去向西州回鹘借一块草场,以安养部族。”   图巴克摇摇头,为难道:“西州回鹘不是善于之辈,况且他们也是方迁徙至金山南麓不久,正是需要草场蓄养实力的时候,此时去向他们借草场,恐怕难以如愿。”   李从璟稍作寻思,又道:“经由西州回鹘向西,可至九姓乌护之地,听闻此地不乏水草丰美之处,且九姓乌护向来凝聚力不强,兵马亦不甚壮,鞑靼部若能至此地,或可谋得一席之地。”   “九姓乌护之地,位在西陲边塞,那是是非多出之地,若至此处,便是能谋得一席之地,来日祸患只怕太多,鞑靼如今实力大损,正需休养生息,卷入无谓的战端中,似不可为。”图巴克仍旧是摇头。   “龟兹河南,吐蕃之北,有大片人烟稀少之地,历少争端,若至此地,可得安宁,能图长久。”李从璟再次说道。   图巴克叹息道:“此地固然人烟稀少,争端少,但究其原因,却是此地土地贫乏,缺乏能滋养大部落的草场。若是到了此地,鞑靼十万生民,恐怕无肉可食。”   “不如由此转向,去向更北之所,入蒙古之地?”   “极北之地,天极严寒,鞑靼世居温热之所,恐不能相适应。”   “西行不可取,北行也不可取,向南如何?”   “南部乃甘州回鹘,党项,吐蕃,西凉四战之地,战事频繁,似更不可取。”   “既然都不可取,如此,鞑靼欲往何方?”李从璟蹙起眉头,显得既担忧,又无奈。   ……   辽东,建安城。   经过多日苦战,渤海国军队在付出巨大代价的前提下,终于攻占了建安城,将原据城中的契丹军队赶出城去。然而,当大军尽数开进城池,面对的却是一座空城,城中已无粮草,百姓也都逃得差不多,一片荒凉。   这几日,大明安在莫离、李四平、桃夭夭等人陪同下,一直在城中四下巡视,城中的死气沉沉,非但没有让这位立志做渤海国中兴之主的王子绝望,相反,他一颗心都被攻占建安城的巨大成就感塞满。   “先前曾言,夺下建安,便能夺下整个辽东。如今建安已在我手,辽东再无雄城,以此城为基,可四处出兵,辽东成为渤海囊中之物之时,已不远亦!”大明安满脸喜气地说道。   与其说这几日在巡城,倒不如说大明安在欣赏他的战果。在攻打建安城后期,渤海国派遣了大批援军过来,俱都国内精锐,如今,超过渤海国一半的机动大军,都已掌握在大明安手中。   “攻克此城,比我等先前预料的难了许多,城池拿下后,城中的荒凉景象也出乎先前意料。”莫离说道,“经由此战,大军伤亡颇大。当务之急,一是修缮城防,二是搜集物资,三是医治伤员。以我度之,契丹之报复,也必随之而来,大军当做好大战准备。”   大明安摆摆手,信心满满地笑道:“莫先生此三策说得不差,然而要说契丹能复夺此城,我却是不信的。我等攻克此城,花费了多少时间,付出了多少代价?如今我等既然据有此城,契丹想要复夺,难度岂止十倍!先生多虑了。”   莫离双眼一沉。   就在这时,游骑回报,数万契丹大军,已知百里之外,正向建安城袭来。 第330章 势有分合难预料,夜半有人入梦来(上)   “契丹来得如此之快?”大明安非常意外,这出乎他的意料,沉下脸来,他问这名游骑,“契丹来了多少大军?”   契丹在辽东的军力,之前重点屯扎在建安城,大明白攻克建安城后,辽东的契丹军队便主力尽失,可以说已经伤了根本。而根据之前的军报,大明安等人还不知道耶律阿保机有出兵援助辽东的计划。目下的契丹,大军集中在西线,加之前段时间,李从璟在檀州利用耶律德光,吸引了耶律阿保机的视线,契丹援助辽东的反应颇慢,这让渤海国军队得以顺利趁机在辽东取得丰硕战果。   本以为按照渤海国军队的眼下速度,在攻下整个辽东之前,契丹的援军都不会到来,但眼下来看,众人却是小看耶律阿保机了,别说攻下整个辽东还为时尚早,建安都才方入囊中,还未消化,而渤海国军队在经历建安攻坚战后,人力物力损失都极大,现在也未来得及恢复,契丹军队就已经杀到了眼前,这让他们何以应对?   “契丹先锋大军约在五千骑,距离建安城已经不足百里,一日后可至;后续大军五万有余,距离此地尚有两百里,其中大部为步卒,三日后可至此地!”这名游骑肯定地说道。   他这番情报说得极有准确性,显然不是寻常斥候,事实上,他是经由桃夭夭麾下的军情处锐士训练出来的精锐。军情处这个组织在成立的时候,就有三分之一来源于百战军中的精锐斥候,对侦探敌情本就拿手,又历经这么多时日的发展,于此道就更加擅长。打探敌军行踪,估计敌军数目,再按照敌军脚程计算其到达指定地点的时间,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一日……三日……”大明安咀嚼着这两个字,一遍一遍的重复,感到一颗心如沉大海。   在攻下建安城之后的这几日中,大明安自信空前高涨,他甚至生出了一种“中兴渤海,舍我其谁”的念头,面对莫离,他也不再如同之前那般唯命是从,因为他觉得他已经今非昔比了。连建安城他都能攻下,他还有何事做不到?   攻下建安城,固然依赖莫离之谋,但谋略毕竟只是辅助,他自认为,能站在这座城中,他所起到的作用,才是最大的。况且,如今渤海国超过一半的机动军队都掌握在他手里,骤然间执掌大权到了这个地步,想要不高看自己都难。   也正因此,在莫离说出方才那番话时,大明安虽然称其言之有理,但却“言重了”,这是因为他觉得他看得更准确,更深刻,他觉得他的见识谋略,已经能够胜过莫离,至不济也可以跟莫离比肩,所以他才会这样说,才敢这样说。   卑微的人,在骤然取得一番成绩之后,往往会自信爆棚,蔑视苍生,觉得自己极为了不起,从而生出令人憎恶的傲气,并且他们往往会将这种傲气,表现的分外明显。   “攻打建安城这么久,耶律阿保机都没有派遣援军到来,建安城刚下,契丹援军却已近在眼前,他们来得何其之快,何其蹊跷!”大明安喃喃自语,但是随即,他目中又燃气火焰,冷哼一声,“便是契丹大军来了又如何?便是他有五万大军又如何?我还怕了他们不成!往日我没有攻下半个辽东,没有据有建安如此雄城,姑且不惧契丹,今我有十万大军在手,难道还会被契丹吓退?契丹敢来,我难道不敢应战么?”   他转过身,目色凶狠,向跟在身旁的军使下令,“传令下去,全军备战,与契丹在建安城一决雌雄!”   “是,殿下!”军使很快应诺,对大明安的军令,他毫不迟疑。出战辽东以来,在大明安的“率领”下,他们攻下半个辽东,如今又攻下辽东第一城建安,这名军使和军中许多将领一样,对大明安这位统帅都由衷敬佩。   军使的恭敬态度,让大明安自我感觉更加良好,他甚至没来由生出一股豪迈之情,言道:“我有雄师十万,又有如此坚城,别说契丹只来了区区五万人,便是面对十万、二十万契丹大军,他们也休想从我手中夺走建安!”   李四平嘴唇动了动,看了莫离一眼,见莫离面无表情,没有反对大明安的意见,便道:“殿下所言甚是,我部大军经过连日征战,大部已成精锐,大可与契丹争雄,这场辽东会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这的确是他内心的想法,并不是恭维之言,与莫离这个“外人”不同,李四平在大明安还只是一介普通王子,空有志向、没有实力的时候,就已经跟随在他身边,可以说是看着大明安从一无所有,到如今手握大权,成为国中举足轻重的重臣的。这一步步走来,固然艰辛无数,但李四平对大明安的信心也早不同往日,他看到如今的大明安,就像看到渤海国的未来。对渤海国的未来,他有信心。   大明安和李四平现在这副表情,称得上是一唱一和,莫离面无表情,对大明安和李四平的决定不置可否。他打开折扇,在胸前轻轻摇动,丝丝凉风扑打胸膛、面庞,让他的心也跟着平静。在这场决策中,他始终不发一言,恍若置身事外。   帮助大明安夺权也好,攻打辽东也罢,甚至是登上渤海国未来的王座,莫离扮演的角色不过是顾问罢了,他本就不是渤海人,与大明安也素无交情,性子洒脱如他,在大明安恭敬问计于他的时候,他乐意出谋划策,但在大明安听不进去异议的时候,他却也没有“苦谏”的兴致。   对于大明安,莫离是外人;对于莫离,大明安何尝不是外人?   大明安不尊重莫离,莫离自然没有心思腆着脸去卖弄墨水,那是对他才学的侮辱。他肚子里的货,只在适合它们身份的场合,才会拿出来。这是他莫离的骄傲,也是他作为一个才子的骄傲。   莫离不说话,此时的大明安也没有拉下脸向莫离问计的心思,他本想问问莫离的意见,毕竟莫离的意见一向直入核心,但眼下莫离神色清淡,大明安便觉得,他堂堂渤海国王子、渤海国大军统帅大明安,离了他莫离还能走不了路了?遂不复再问什么。   “既然诸位都没有异议,此事便如此决定。”大明安道,沉吟一下,“守城守于野,守孤城如守死耳,今契丹大军先锋既然先至建安,那我大军便与之在野外会战,力求将其一举击溃,如此,不仅可以削弱契丹大军的力量,也好杀杀契丹大军的气势!”   李四平想了想,道:“正该如此。”   莫离懒得多言,向大明安微微拱手,径直转身而去。   莫离虽然有些“傲”,但他平日全无“傲气”,他所有的是含而不露的“傲骨”,总体说来,莫离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因为他会平视每一个人,无论这个人是位居高位的掌权者,还是普通的军士、百姓。如今,莫离连与大明安呆在一起的兴致都没了,桃夭夭性子外懒内骄,就更不会继续留在大明安眼前,遂和莫离一同离去。   他们俩一走,随在他们身后的军情处十数锐士,也皆都离开。大明安身旁的人,一下子就少了一半,这让场中的景象看起来有些怪异。而现在留在大明安身侧的,除却李四平等极少数位文士,便都是军中将领,其中一人愤愤不平的对大明安道:“殿下,这些人竟然如此无礼,殿下没发话,他们就自行离去,实在是狂傲至极!请殿下下令,将这些人拿下,收入牢,以正殿下之威!”   在莫离和桃夭夭离去的时候,大明安脸色很不好看,但他毕竟不是生性残暴的人,要他因为这点小事,将莫离和桃夭夭收押,他还做不出来。再者,这位渤海国将领不知,大明安却是知晓的清楚,要拿下莫离、桃夭夭,谈何容易?他们身旁那些如影随形的锐士,战力可不是一般的彪悍。   事实上,直至今日,大明安都不知道,莫离和桃夭夭到底带了多少这样的人到渤海国,此番又带了多少人在身边。这话说来荒唐,但事实就是如此。为此,大明安曾特意问过莫离,护卫他们的军情处锐士有几何,但莫离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微笑道:“足以应对一切需要。”   足以应对一切需要,这是一句狂妄的话。然而,无论是之前在渤海国,还是现下出征辽东,但凡有要用军情处的地方,他们的确能及时将事情处境完毕,这让大明安不得不承认这件事的真实性。   大明安忽然想到,莫离口中的“一切需要”,是否也饱含了在特殊情况下,军情处有护卫莫离和桃夭夭,全身而退的力量?这些特殊情况,是否也包括如那位渤海国将领所言,大军要收监他俩,或者是渤海国军败的情况?   想到这,大明安骤然惊觉,并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那怕只是他自以为的掌握中。   …… 第331章 势有分合难预料,夜半有人入梦来(中)   李从璟和图巴克的谈话,在图巴克否定了李从璟的数次提议后,陷入到短暂的沉默中。   图巴克脸上焦急忧虑之色深重,而李从璟看起来云淡风轻,只是充满了疑惑。   片刻之后,李从璟率先开口,“大汗,北部之草原,西部之广阔天地,南部之耕牧混杂之地,鞑靼部皆不欲往,本帅却是不知,大汗意在何方了。”   两人之前的这些谈话,看起来如同废话一般,但实际上,双方此时都在试探对方的态度,试探对方心中的真实想法。对李从璟而言,他固然希望能联合鞑靼部共同对付契丹,以求在来日必要时候,鞑靼部能联合其他受契丹征服的部落,从西起兵,给予契丹致命一击。   但这有个前提,那就是鞑靼部对待契丹的态度如何。若是鞑靼部已经失去了与契丹对战的勇气,或者是他们对契丹的恐惧,已经大过了他们心中的仇恨,那么来日起兵就是一句空话、笑话,即便是图巴克汗此时答应了李从璟的提议,李从璟也不敢真相信他们。   对图巴克而言,他也需要知道李从璟对待契丹的立场、打算,也需要知道李从璟对鞑靼部提供的帮助能到怎样的程度,或者说,图巴克需要知道大唐的态度。若是李从璟,或者说大唐有出击契丹,遏止契丹发展壮大的既定政策,愿意如同唐初那样,为平衡草原各部势力,甚至是为安定草原秩序,而大出其兵,那么图巴克就能毫无保留,或者说一定程度上毫无保留与李从璟联合,并且愿意在一定层面上,唯李从璟马首是瞻。   但若是大唐没有这份心思,只是如同之前那样,在契丹入侵时,给予其有限的反击,并无打算深入草原,去下一盘大琪,那么图巴克宁愿继续西迁,也不会与契丹放手一搏。毕竟,现在的鞑靼虽然处境惨烈,但毕竟没有灭族,而若是此时回头,与契丹拼命,日后一不小心败得惨了,以鞑靼部现在的力量,那是极有可能举族全灭,被从地图上抹掉的。所以图巴克不能不小心谨慎。   双方各有心思,而这份心思,又不能以“掏心掏肺”的方式,直接摆在桌面上来说,所以两人的谈话,才会看起来像是说了一大圈没有意义的废话。而实际上,方才在对话时,两人都在琢磨对方的心思。   李从璟再度将问题抛出来之后,用意就已经很明显,那是要图巴克拿出“干货”来,进一步表明他的真实想法,毕竟那个问题的答案,从字面上来说已经没有多少可选择的余地了。李从璟以这种方式让图巴克袒露一些底牌,也是谈话继续进行的必要。   图巴克也知道这点,只不过他本想让李从璟先摊出一些牌,要不然在李从璟一次次提议被他否定的情况下,他不会不主动说什么。但经过方才一番对话,他却发现,眼前这个年轻的大唐节度使,言行处事实在是老道的很,想要不付出一些代价,就从对方身上套出一些有用的东西来,实在是没有可能。   念及于此,图巴克决定吐露一些真言,同时,为了表现自己并非小家子气,是有诚意与大唐联合的,图巴克决定将话说得明显一些。   图巴克道:“李将军,你是中原人,在你们中原,有一句俗话,叫做‘故土难离’,其实这句话不仅对你们汉人适用,对我们草原人鞑靼人,同样是适用的。”说着,长叹一口气,“鞑靼部远离故土,被迫西迁,实在是无奈之举。契丹军队强大,鞑靼虽然有心反抗,也的确拿起弓箭战斗过,但奈何技不如人,最终只能落得一个背井离乡的下场。不瞒李将军,在西迁途中,一路上我部落子民都在喊着要回故土,每日不知有多少人为此落泪。”   说着说着,图巴克眼中竟然也落下泪来。   阿狸和巴拉西心有戚戚,巴拉西尚好,毕竟年轻,阿狸却是年长不少,对家乡这两字的理解和感情更深厚一些,在听到图巴克说出这些话,露出这样的神情后,阿狸心中刺痛,“父汗……”   图巴克摆摆手,示意阿狸不必多言,他看向李从璟,脸上流露出浓浓的痛苦之色,道:“李将军,我的子民想要回到故土,我何尝不想?平心而论,我对那片土地的感情,要比鞑靼部每一个人都要深厚。但是我不能,因为我是鞑靼部的大汗,我首先要做的,就是让我的子民好好活下去。眼下,虽然心中绞痛,我却也只能咬牙忍耐,带领部落西迁……唉,这份无奈和苦痛,日日夜夜不停在折磨我,实在是叫我难以消受啊!”   李从璟默然,脸上浮现出同情之色。图巴克这番话说得很入情,配合鞑靼部如今的悲惨遭遇,的确很有感染力,即便达不到令闻者落泪的效果,却也感人肺腑,让人在同情他们的时候,不禁为之愤慨。   草原民族虽然是游牧民族,但这个“游”的范围是有限的,通常只会在几个草场间来回迁徙,或者是在气候大变,原居地不适合生存的情况下,才会迁徙到其他地方。游牧民族对故土的感情自然不能与中原人相比,但也绝非就半分没有。况且,鞑靼部如今可不是主动迁徙,而是在被契丹军击败,死伤无数的情况下,被迫离开家园,这情况就又不同了。是以图巴克的说辞,并非是空洞之言。   然而,在政治上,感情从来都是拿来利用的手段,是表而不是里。图巴克这番话说得动情动理,然而让李从璟动心的,还是图巴克在言谈中隐含的对契丹的仇恨,已经想要改变现状,重夺故土,恢复鞑靼昔日盛况的渴望。这便是李从璟希望看到的。   李从璟先是对图巴克的遭遇表示了同情,随即道:“大汗,鞑靼部的遭遇让人同情,契丹的所作所为,又为之愤慨,而您作为鞑靼部的大汗,心系百姓,处处为鞑靼部子民着想,叫人敬佩。”   说到这,语气渐渐厚重、激昂,“契丹者,狼子野心之辈,自耶律阿保机建国之后,便一直不曾停止过对外征战,让原本和平安宁的草原烽烟不息,实在是草原罪祸。本朝自太宗以来,草原民族与汉人渐成一家,彼此感情深厚,大唐对草原兄弟,一向也是待之优厚,但凡有南迁者,莫不妥善安置。归根结底,大唐是希望草原的和平能够长久。”   “如今契丹趁乱而起,荼毒草原,不仅让草原诸部灾难深重,也屡屡寇边,让中原志士愤然不已,大唐欲击契丹久矣!只是先前中原内乱不宁,朝廷分身乏术,这才让契丹有了壮大之机。如今,中原既定,我朝陛下英明神武,坐拥中原,俯瞰九州,岂会缺乏吞吐八荒之志?当此际,契丹这颗毒瘤,便不可不拔出!”   李从璟这番话,让图巴克眼前一亮,他最后道:“光复平州,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又言:“大汗可能不知,在本帅北上之前,为耶律敌烈窃取的胜州,已重归大唐了!”   图巴克惊讶的啊了一声,“胜州已为大唐王师收复了?”   “正是。”李从璟点头正色道。   因李从璟这番话,图巴克信心大增,他不无激动的向李从璟再度确认,“大唐皇帝陛下,真有出击契丹,以压制其嚣张气焰之意?”   李从璟庄严肃穆的点头道:“我王师相继光复平州、胜州,今我百战军又现身于此,难道还不能说明这个问题吗?”   李从璟这话半真半假,让人难以辨别,但李从璟最后那句话,却是货真价实存在的事情,特别是李从璟作为卢龙节度使,竟然出现这里,其意如何,是为先行探路,还是为先击契丹,这些固然难以揣度,但最起码,这就让人不能不相信,大唐的确是有出军草原之意的!图巴克欣喜起来,这个消息让他情难自禁,他连连说道:“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从始至终,大唐都是希望草原和平安宁的,并不希望看到有人打破这份平衡。”李从璟继续丢出重磅炸弹。   这话让图巴克瞬间外焦里嫩,这才是重点。大唐为了自身强大,让中原能安稳,不受草原民族袭扰,自然是不希望看到一个强大的邻国的,对于唐朝而言,草原上保持各方势力均衡,彼此牵制,实力又都不足以对大唐形成威胁,这才是大唐最希望看到的局面。只有这样,大唐皇帝才能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天可汗”,在草原事务上保持足够的影响力,甚至是一言九鼎的影响力。   而如今,契丹强势崛起,打破草原平衡不说,还屡屡侵袭唐境,这就让大唐无法坐视,必定出手改变这种局面。而在李从璟的话中,有意无意中总在强调,当今的大唐皇帝是有吞吐八荒的雄心壮志的,大唐能从入主中原,也正说明了这一点。从常理上讲,大唐在入主中原后,接下来的确是应该征服天下了!   图巴克想道:“当年天可汗在位时,也是化家为国,从一地称王到入主中原,在他平定汉人国邦之后,立即就对草原动手,即便是当时强大如突利、颉利可汗,也只能在大唐的兵锋下被征服。难道,如今,历史要重演了?”图巴克越往深处想,越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再看李从璟,年纪轻轻,却手握雄师数万,在草原风云激荡之际,竟敢孤军深入,这份气度胆量与才干,岂不令人折服?而一个王朝的强盛,不就是因为有许许多多这样杰出的人吗?当年的李靖、李绩、薛仁贵等,都是如此雄才大略!   想到这,图巴克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他仿佛看到了什么,又仿佛正在把握什么,这让近来一直处在焦虑、绝望中的他,顿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这种感觉,叫做看到了希望!   图巴克站起身,离开座位来到李从璟身前,庄重地说道:“李将军,鞑靼部不欲往北,不欲往西,不欲往南,唯所愿者,在东归故土也!望大唐,望李将军,能帮助我鞑靼部重拾尊严,重归故地,我鞑靼部十万勇士,愿为大唐王师先锋,与契丹对决阵前!”   李从璟也走出案桌,一副激动的模样,抓住图巴克的手,动情道:“大汗,大唐等得就是大汉这句话啊!有大汗这句话,有我大唐雄师与鞑靼勇士联手冲锋陷阵,耶律阿保机何惧,契丹何惧?鞑靼何愁不能回到故地,草原何愁不能重拾和平?”   图巴克紧紧握住李从璟的手,老泪纵横,“有大唐王师,有英才如李将军者,鞑靼重归故地有望,草原重归安宁有望矣!”   话至此处,两人相视大笑,一副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模样。   巴拉西早已经热血沸腾,激动难耐,在一旁握着拳头,看他那副模样,却是恨不得立即厉兵秣马,与李从璟一道,去冲杀契丹蛮子,夺回原本属于他们的草原,建功立业了。他身后的莫西里等人,和他的神色如出一辙,皆是充满希望,直欲立即与契丹开战。   唯一不同的,是静静坐在桌后的阿狸,她脸上也是密布笑意,眼眸里闪动的晶莹仿佛要溢出来,但是比之巴拉西和莫西里等人,她的神态却是最为平静的那一个,并没有太多兴奋、激动之色流露出来。   李从璟和图巴克达成共识,这是李从璟此行的最大目的,亦是图巴克、阿狸请李从璟至鞑靼部做客的最深层次用意,这个共识达成,最为关键的问题便得到了解决,接下来就是安排双方合作、兴兵等等一系列具体事宜。   此事不是不急,但却不是能够立马就谈的。这样的军国大事要定下来,要讲究步骤,一步步来。当下,最重要的,是稳固双方达成的这个共识,同时各自思考接下来的行动安排。毕竟合作、兴兵这样大事,具体实行起来,不可能像图巴克说得那样,鞑靼部会傻头傻脑真全部冲锋在前,为唐军鞍前马后,而李从璟自然也不能让百战军在任务分配中太吃亏,所以这需要双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先各自好生谋划,然后再拿到一起讨论。   当即,又是一次大宴,到了午后,双方才尽欢而散。 第332章 势有分合难预料,夜半有人入梦来(下)   巴拉西和莫西里等人,一脸喜气的出了图巴克的大帐,自去向族中勇士传达今日喜讯,当然免不了告诉这些鞑靼部的勇士们,他们重拾荣耀的那一日已经为时不远,他们鞑靼部重造辉煌的希望已经到来,当然,那些本来属于他们,却被他们的敌人夺走的女人、财物,那些属于一个草原战士的荣光,不日就要回到他们手中。   在与会所有人都离开之后,阿狸并没有出帐,她留在最后,并且在他人都离开之后,仍旧没有要走的意思。图巴克见阿狸留在帐中不走,心情格外舒畅的他,笑着问阿狸,“你怎么还不走,留在这里可是有什么话要对父汗说?”   阿狸点点头,她走到图巴克身旁坐下,为图巴克体贴的捶着小腿,以驱赶图巴克身上连日来的疲倦,语调轻柔道:“父汗,今日之事,我还存有一些疑问,要和父汗说说。”   “哦?你还有什么疑问?”图巴克看着眼前这个聪慧美丽的女儿,慈祥的问道。   父女俩说话,自然不需要和李从璟谈判一样,步步谨慎、步步为营,阿狸直接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先前与父汗讨论草原局势时,父汗也曾言及,今日之大唐,早已不复当日之盛,若是‘天可汗’在时,契丹也没有可能趁势崛起,更不会坐视契丹点燃草原战火而无动于衷。耶律敌烈攻占唐朝的丰、胜二州,建立应天军后,唐朝也没有出动大军来收复,由此可见,当今的大唐,已经不足以让鞑靼报以厚望。既然如此,方才在与李从璟谈话时,父汗为何又突然肯定,大唐能够帮助鞑靼部夺回我们的草场,将契丹驱赶出去呢?”   “原来是这样。”图巴克在理解阿狸的意思后,温和的笑了起来,“因为此一时,彼一时也。”   “此一时彼一时,何解?”阿狸不解。   图巴克长长舒了口气,认真地对阿狸说道:“在未见到李从璟之前,父汗的确如你所言,对唐朝能救助鞑靼,没有抱多少希望,但这个转变也不是突然的,一切都发生在见到李从璟之后。”   阿狸好奇的双眸睁得更大,这说明图巴克越解释,她反而越糊涂了,“这是为何?”   “如今的大唐,的确不复当年大唐之盛,甚至连王朝的建立者也不一样。但眼下不如,却不代表日后也会不如,因为如今的大唐,极有可能像‘天可汗’初临位时一样,处在勃发之初。当年‘天可汗’继位时,唐朝国内的烽火也并未停息,多地仍旧屡有战火,这和眼下的唐朝何其相似。当是时,唐朝国困民穷,兵甲奇缺,子民数量也是大为减少,当时草原的两位雄主,颉利、突利可汗,甚至一度合兵直至长安,‘天可汗’都不得不与之白马会盟,这才让唐朝有喘息之机。但其后,短短几年之内,‘天可汗’便让大唐焕然一新,不仅扫荡了中原其他群雄,也使得国力大增。数年之后,大唐王师出边关,入草原,平颉利、灭突利,竟是不费吹灰之力!”   “李从璟说得的确不错。如今的大唐,已然入主中原,焉知其不会在短短数年之内,廓清宇内,再图草原,重演当年历史?若非如此,今大唐何以能既克平州,又复胜州,而契丹莫能奈何?今日之大唐,已露当日大唐强盛之相啊!”   图巴克看着阿狸,“之前是父汗错看了大唐,错看了大唐之势,天下之势,如今幡然醒悟,故此愿与大唐结盟。”   阿狸若有所悟,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可是父汗,这与李从璟有何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若无李从璟,父汗焉能看清方才这些事?”图巴克道,见阿狸仍旧是一脸疑惑,他笑了,“你这孩子,平日都机灵得很,今日怎么这般迟钝了?”   “父汗快说。”阿狸催促道。   图巴克继续道:“今见李从璟,既感其雄姿英发,又识其雄才大略,不能不为之倾倒,其人固然令人折服,而其麾下将领,如那李绍城、郭威者,莫不是一时人物,当得英杰二字,再观其所领之百战军,军容严整,军纪肃然,杀气凛烈,乃世间少见之精悍之师。其人能,其将能,其军亦能,李从璟可能称当世英雄?”   阿狸想了想,脑海中浮现出从初见李从璟,惊为天人,再到一路接触下来,为其才华所折服,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图巴克道,“若非强盛之王朝,岂能有如此英雄?既有如此英雄,王朝岂能不强盛?”   阿狸骤然反应过来,很是赞同的连连点头,沉吟了半晌,幽幽叹了口气,道:“设若我鞑靼部也有如此英雄,我们又怎会败给耶律敌烈那老贼?便是耶律阿保机来了,也可一战,而不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图巴克很认同阿狸这句话,鞑靼部十数万大军,勇士不缺,但若论及雄才大略,他自觉无一人能及李从璟。   说到这,图巴克眼中有了深深的忧虑,他沉默下来,一时不语。   阿狸不知图巴克为何突然成了如此模样,关切的问:“父汗,既然唐朝日渐强盛,李从璟如此英雄,鞑靼部眼看有望走出绝境,您该高兴才是,却是为何忧虑?”   图巴克叹息道:“我所忧者,在于两者。其一,唐朝固盛,李从璟固强,但鞑靼部眼下却太过弱小,没有能拿出手与之对等交易之物,国家邦交,在利不在情,讲究对等交换,而鞑靼无此物,父汗担忧唐朝、李从璟日后会有他念;其二,因无可对等交换之利益,便是唐朝、李从璟仍旧与鞑靼结盟,不离不弃,但在往后合作中,所得之利,必大部归李从璟,而鞑靼部有处风险、赴艰难而收获浅薄之忧啊!”   阿狸也认识到这个现实问题,“那可如何是好?”   图巴克摇摇头,深表无奈,末了道:“李从璟是唐朝使臣,又是边境大将,鞑靼日后所要依靠者,其占一半,若是能让他稍稍偏向鞑靼一些,鞑靼的处境便要好得多,可是,唉,可惜……”   阿狸怔怔无言,半晌,她那双妩媚妖娆的眸子里,仿佛跳出了什么东西,她看向李从璟方才离开的方向,抿了抿嘴唇。   李从璟回到百战军营地,在军帐中翻看军情,永远一身大红衣裳的第五姑娘守在他旁边,为他整理案牍,有这样一朵鲜红在眼前,李从璟每每抬头的时候,心情都会稍稍明亮。   放下手中军情,李从璟道:“孤军入草原,与幽州的消息断绝,对幽州、辽东之事,却是一时无法尽皆掌握了。看来是得早日将鞑靼部的事务处理完,结束这趟西行,尽快回幽州。不在幽州坐镇,许多事到底有些不放心。”   说起辽东,第五姑娘眸中闪烁着思念之色,“许久没见桃姐姐了,好生想念呢!”   李从璟笑笑,没多言。   天色渐晚,入夜之后,李从璟让第五姑娘下去歇息,他在思考过一些问题和谋划之后,也熄了灯,早早入睡。   草原上风大,好在现在不是西风盛行的时节,夜里周遭倒也清净,李从璟很快进入梦乡。   也不知睡了多久,黑暗中,床榻上的李从璟突然睁开双眼。多年习武,耳聪目明,长年征战,警惕性和知觉都异常发达,李从璟听到了帐篷内传来的异响。响声很轻微,几不可闻,但李从璟是个连老鼠进屋都能察觉的人,又岂会不能感知到此时有人在靠近他的床榻?   李从璟没动。在帐篷外,且不言有百战军、军情处卫士把守,便是图巴克,都派了心腹在护卫他的帐篷,这个时候,谁还能走进他的帐篷?   李从璟很好奇,他决定等等看。   来人轻手轻脚走到李从璟床榻前,忽然没了动静,李从璟蹙蹙眉,正欲有所动作,突然间他的毯子被掀开,接着,一条人影就钻进了他的被子!   李从璟大惊,再也顾不上其他,连忙睁开眼,双手向前一推。   这一推,好似握住了两团分外饱满柔软的所在,因他用力不小,那两团肉棉立即凹陷下去不少,不等李从璟反应过来,被子里已经响起一声蚀骨销魂的呻吟,“嗯!”   李从璟可没有夜盲症,他几乎是一跃而起,“阿狸公主,你怎么会在这里?!”   面前的阿狸身无一物,曲线毕露,前凸后翘,她睁大一双吃惊的眸子,好似是意外李从璟怎么跳起来了,听了李从璟的话,阿狸吃吃一笑,“李将军好有力的反应,美丽而尊贵的公主殿下,特意来见识一下你的勇猛噢……” 第333章 东归再会秦仕得,北上吴使徐知诰(上)   到鞑靼部这两日,李从璟已经知晓,阿狸是新婚少妇,而且还是让人遐想连篇的寡妇。别人的东西总是比自己的有吸引力,何况是别人家的媳妇,每一个成熟男人,稍微正常一些的,应该都曾对那些风情万种又美到极致的人妻,多多少少有过想法。而现在,面对一位美丽而又尊贵的公主,这样一位世所罕见的尤物,她就这样一丝不挂的躺在自己面前,拿勾人的眼神,撩拨人心弦的话挑逗自己,吸引力尤甚。   但李从璟还是稍稍犹豫了一下,虽然他是一个正常男人,但却不是一个被下半身支使的男人,他在思考阿狸出现在这里的用意。   这并不难理解,简而言之,阿狸就是白送到嘴边的肥肉。那算是李从璟救助鞑靼部获得的彩头。   见李从璟久久不动,阿狸嘤咛一声,手指伸进自己樱红的嘴唇里,眸子里仿若要滴出水来,就如一只盼人怜爱的小猫,她扭动了一下曲线完美的娇躯,嘴边流下一滴晶莹的啖液,搔首弄姿的模样,如同一只发情的母狗,“怎么,李将军,我不够美么?”   李从璟不再迟疑,一把掀开毯子,将阿狸扯到自己怀里,压在身下,恶狠狠的道:“在这三尺榻上,光美怕是还不够!”   感受到面前男人对自己的上下其手,阿狸浪笑着呻吟,“那李将军就来见识一下咯!”   清风不入帐,春风不出墙,当下两人颠鸾倒凤、大战三百回合不提。   此处省略一万字。   天欲破晓时,帐中终于消停下来,狼藉的床榻上,李从璟大马金刀横躺着,放纵过后,犹有余味,细细咀嚼之下,更能深味其中之妙。阿狸浑身香汗淋漓,披散的长发将她半个身躯裹在李从璟怀里,那便是她唯一的遮掩,温顺乖巧的枕在李从璟臂弯中,阿狸脸颊绯红,她那双娇艳欲滴的眸子中,此刻都是满足、疲倦的神色。   修长的手指在李从璟胸前画着圈,阿狸再无力气有其它动作,休息了好半晌,嘤咛一声,她望着李从璟刚毅的侧脸,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李将军,现在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尊贵而美丽的公主殿下,中原虽与草原有差异,但在行房之事后,你应该称呼我为‘我的男人’。”李从璟在阿狸胸前抓了一把,笑道。   阿狸嗔怪瞪了李从璟一眼,拍掉对方在手,又将李从璟抱得更紧了些,痴痴道:“那你会保护我吗?”   李从璟哈哈一笑,“我的女人,永在我的保护下,天下虽大,再无可伤其分毫者!”   阿狸眸中闪烁着溢彩,那里面有欣喜、亦有依恋,作为一个女人,此刻她像是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和天一般,将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深深埋进眼前这个给她莫大安全感的男人胸前。   ……   往后数日时间,李从璟与图巴克就大唐与鞑靼部合谋之事,进行了细细探讨。   李从璟告诉图巴克,当下鞑靼部方经历大战,损失大,且人心不稳,军力也弱,不应着急与契丹决战,而应该先谋得喘息之机,恢复实力。   再者,眼下也不是向契丹发动大战的时机,李从璟自身也需要时间准备,待到来日契丹征伐渤海,军力消耗一些,耶律阿保机丧命的时候,才是起事之机。   这其中的理由,李从璟自然不能尽数直白告知图巴克,不过要让图巴克相信他的话,却也不难。   最后,李从璟让图巴克派遣使臣入朝,这也是必不可少的程序。   李从璟在朝中多有臂助,想要李存勖同意这么一件对他而言,不费力不费神,不用付出什么,而能有所收获的事,想来以李存勖现在的性子,不至于不答应。   图巴克固知当下非与契丹决战之机,鞑靼部先要恢复元气,才是当务之急。对李从璟的提议,他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不过自打阿狸“自荐枕席”后,图巴克对李从璟又信任了几分,对李从璟的话没有多少怀疑。不过他还是问李从璟,“眼下固非与契丹决战之时,然则依照李将军的谋划,这个时机何时能够到来?”   这却是非常重要的问题,若是时间太长,鞑靼部也等不起,临时栖息地也不好找,还不如西迁来的实在。   李从璟道:“依朝廷布局和本帅的谋划,三年之内,此事必起!”其实不用三年,但李从璟总不能将准确日期直接说出来,所以约定三年为期。   这个期限不长,图巴克想了想,便同意下来。   经过几日磋商,诸事议定之后,鞑靼部继续西行,去寻找他们暂时栖息的地方。   李从璟与图巴克为鞑靼部选定的地点,在金南南麓,西州回鹘东部。那里水草条件不错,处在契丹兵锋之外,但却又未完全脱离契丹大军威胁。在此地栖息,相当于是为西州回鹘稍稍抵挡西征契丹军的攻势,有这个前提在,西州回鹘也不至于有过激行为。   李从璟初至此地时,灭了一支契丹监视鞑靼西迁的契丹军,之后契丹的大军一直未曾露面,这里面固然有耶律敌烈在桑亁关损兵折将的缘故,但这并不意味着契丹会放弃派遣大军继续前来。李从璟与图巴克将诸项事宜商议完后,鞑靼部离开居延海,继续西行。   李从璟本欲去西域看一看,顺路也探查一下沙州瓜州一带的情况,但一封经由胜州,突兀传达到他手中的信件,让他不得不放弃这个打算。不仅要放弃这个打算,李从璟还准备立即动身东归幽州。   百战军孤军深入,与幽州信息传递不便,这封信件到李从璟手中时,距离发出的时间已经过了许久,所以李从璟几乎是在看完信后,就面见图巴克,提出东归。   这封信,源自幽州。或者,更准确的说,它源自辽东。   莫离和桃夭夭自去年秋随同大明安入渤海国,时已近一年。前不久,渤海国出兵辽东,一路连战连捷,但在其攻下建安城后,面对契丹五万大军,大明安拒城而守,与之激战,终因城防不固,城防器械、粮草缺乏,为契丹大败。   信是莫离所写,他在心中提到,渤海国军队在败走建安城后,一路溃退,不得不退守东部泊汋城,原本良好的形势急转直下,辽东危急!   不过好在南部都里镇尚在渤海国军队手中,渤海仍能据守辽东半壁江山,只不过面对契丹雄师,渤海国军队能否守住这半壁江山,实在没有把握。   莫离在信的结尾说道,因屡有胜绩,半下辽东,大明安者滋生骄狂之气,建安之败,未因天时地利,乃因人为。今大军败退,大明安方知悔之晚矣,然辽东大好局势,几乎付之东流。辽东若要坚守,必须得援军,否则断无战胜契丹大军之可能。是弃是守,请速定夺。   契丹大军虽在百战军手中屡吃败仗,但其毕竟是久战精锐,岂是渤海国军队可以相提并论的。渤海国军队以绝对优势兵力,辅以奇谋,或可战胜,而一旦失之大意,必败无疑。   李从璟要走,图巴克无法挽留,只得相送。   当日,百战军拔营,李从璟令大军先行,自与图巴克、阿狸等人作别。   自打那日阿狸半夜入梦后,这几日来,她与李从璟夜夜缠绵,两人之间虽不说如胶似漆,却也都彼此深陷其中。   毕竟阿狸已为人妇,风情不同,李从璟这几日深解其趣。而今分别,再见便不是朝夕之事了。所以在送行众人中,阿狸却是最为幽怨的。   但两人之间并无名分,这件事也没有公开,一直都是“隐蔽”进行,是以在众人面前,两人也不好太过纠缠,然而阿狸那副欲语还休的神情,却让李从璟心中多了几分不舍。   最后,李从璟只能告诉阿狸,“来日方长,今日虽别,来日相会有期,公主殿下不必太过挂怀。”   阿狸嗯了一声,依恋道:“将军保重。我和鞑靼的未来,就寄托在将军身上了。”   李从璟点头,再与图巴克等作别,随即跃上马背,扬鞭一挥,踏风而去。   目送李从璟的背影离去,众人身色不一,图巴克目中饱含希望,莫西里则是一副送别英雄的神情,而巴拉西,脸色却有些异样,他看了神色黯淡的阿狸一眼,眸底不知在流淌什么情绪。   在送别李从璟之后,图巴克等人陆续西归,赶上鞑靼部大队人马,继续西迁的征程。当然,为与鞑靼部保持联系,李从璟也留了人跟在图巴克身侧。   回到西行队伍中,巴拉西走到阿狸身旁,神色复杂的问她:“阿姐,我听说这些时日来,你曾夜入李从璟的大帐,此事是真是假?”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虽不至于让鞑靼举族皆知,但要瞒过所有人,却是不太可能,巴拉西就是知晓此事的人之一。   阿狸笑了笑,不在李从璟身侧,她全无那副温驯小兽之态,眉眼里除了一成不变的妩媚,就是浓浓的英气,自有一股尊贵,“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听到这个回答,巴拉西感觉到胸中腾地升起一股怒火,他沉着脸道:“李从璟是唐人,你怎么可以进他的帐篷?”   “我要进谁的帐篷,谁又管得了呢?”阿狸咯咯笑着走开,将巴拉西留在原地发愣。   这一幕恰好被图巴克看在眼里,他走过来,拍了拍巴拉西的肩膀,追上阿狸,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愧疚之色,“让你为鞑靼部作出如此之大的牺牲,是父汗之过啊!”   阿狸展颜道:“父汗这话错了。李从璟是世间英雄,委身于他,怎么能说是牺牲呢?若说是牺牲,只怕世间万千女子,求都求不来这份牺牲呢!”   图巴克怔了怔,“你当真这么想?”   “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男人,是有雄心壮志,又有与之相匹配实力的豪杰?在这一点上,我与寻常女子并无什么不同。”阿狸道,“唯一不同的是,我比他们都幸运。”   图巴克错愕之后露出祥和的笑容,“如果真如此,那父汗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说完,不知想到什么,又叹了口气,“只不过,李从璟是唐人,又身居高位,你要与他长相厮守,只怕是不容易。就如眼下这一别,来日再见不知是何时,这份相思之苦,倒是累了你了。”   阿狸抬头望天,长长吐出一口气,笑道:“有些事情,不一定要苛求结果,过程才是最美好的。有些人,不一定要日夜厮守,相互守望,也是一种幸福。” 第334章 东归再会秦仕得,北上吴使徐知诰(中)   李从璟从胜州出发,到回到胜州,这一路历程,除却少数几人,其他人并不知晓,就连耶律敌烈也不能得知,他可能会发现蛛丝马迹,但要确认下来,却非是易事,也不知是何日的事情了。   这回西行云州,再去鞑靼部,李从璟的行踪,除却大同军和耶律敌烈外,其他人也不知晓。只要秦仕得能够管住大同军的嘴巴,这件事短时间内就不会被传出去,虽说这件事无法捂得长久,但李从璟本就不奢望它瞒过多少年。因为李存勖在位的时间,也不长了。   回到胜州,带上王朴等人,李从璟东入桑亁关。   当日之战后,李从璟离开桑亁关时,没有与秦仕得相见,这回归来,虽然时间仍旧紧迫,辽东之事还在等他安排,但过云州而不入,于情于理却都说不过去,李从璟遂前去拜会了秦仕得。   见到李从璟,秦仕得很是高兴,他大笑着将李从璟迎进府,吩咐人去叫张大千等人,要与李从璟畅饮,兑现当日两人之诺。当日李从璟离开胜州去草原时,曾让人转告秦仕得,来日相会,必定一醉方休,而秦仕得也让人告知王朴,他在云州温酒等候李从璟,等他来浮一大白。   两人算得上忘年之交,不过却没有半分不自在,李从璟敬佩秦仕得治军章法严明,秦仕得也佩服李从璟征战有道,两人这一见,却是有相见恨晚的味道。   是以李从璟见到秦仕得之后,第一句话便是“我来兑现当日酒约了,秦将军可得当心家里的酒,若是没有几大缸,最好早些去买。”。   秦仕得哈哈大笑,拉着李从璟进门,“老夫家中别的不多,唯酒多,不过老夫酒量一般,也就两坛,但是跟李将军对饮,老夫舍命相陪!”   当下,李从璟又问及秦仕得伤势,秦仕得豪气言道无妨。待张大千等大同军将领到了之后,众人开宴,当日饮至深夜而不知疲,天明时分方才散去。   在这之前,李从璟就胜州之事,与秦仕得交换了意见。依照李从璟的想法,桑亁关之胜,是大同军之胜,胜州攻克,也是大同军手笔,他这样做,是想将他自身和百战军摘离出来,免得被人攻讦,说他擅离藩镇。至于那份军功,李从璟却是浑不在意,日后天下都是他的,区区一点军功算什么。   秦仕得不高兴,觉得这样李从璟和百战军太吃亏,但拗不过李从璟入情入理的游说,最终只得同意,但又觉得亏欠李从璟,遂豪迈饮酒。当日夜,秦仕得却是最先醉倒的那一个,醉了还不忘拉着李从璟,一个劲儿说“李将军真乃英雄人物,如此胸襟,来日必将扬名天下,我老秦素少服人,对李将军我却是服气到底了!”   离开云州,马不停蹄,李从璟率先赶回幽州,而百战军则按照他们来时的隐蔽路线,继续潜回卢龙。   回到幽州当日,李从璟将幽州文武官吏召集起来,针对他离开之后幽州发生的事,以及辽东情况,进行了解和安排。   卫道、杜千书、费高章、章子云等一应文官,以及蒙三、孟平、李彦超、李彦饶等人,俱都赶来节度使官衙,面见李从璟,向他汇报各部近来之事。   作为李从璟留在幽州的嫡系最高官员,卫道率先开口,他道:“军帅离幽州,击耶律德光后,幽州一应事务大体正常,并无特别险难之事。屯田、兴修水利、补造农具之农事,已经完成第一阶段的任务,四大屯田之所,农事之务正在如火如荼进行,预计今年秋收,所产粮食将会是去年两到三倍;开矿炼铁、作院制造军械之事,也大有进展,目前府库充足,新补充万余常规甲兵,可随时装备军中;军中因裁汰老弱留下的兵员空额,现已完全补齐,新卒训练阶段也已结束,随时可上战场,至于秋后扩军募兵,具体要招募多少士卒,还需得军帅拿定主意,依照卢龙目前物力,若是扩军在万人以内,当没有顾虑;至于商事,商队已组建百余,大小不一,日前已开始各自行商,所抽第一批捐税,三日后就能汇总入库。”   说完这些,卫道总结道:“这便是各项事务的大体情况了。”   李从璟点点头,这些事情在他离开幽州前,就已经都步入正轨,如今他离开幽州虽然有些时日,但并不长,这些事情自然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一切都在正常发展而已。   但这却是李从璟北击契丹的大业根基,它决定了李从璟是否有实力,在时机到来的时候,给予契丹国致命一击。说到底,无论是利用耶律倍内乱契丹,还是联合鞑靼部攻伐契丹,这些都是辅助,只有在自身实力这个大基础存在的情况下,他们才有存在的意义。   说完这些事,李从璟又问辽东最新战况。   辽东战事的情报,皆在军情处之手,在第五姑娘陪同李从璟北行之际,留在幽州主事的军情处统领是李荣,他此时出列言道:“渤海国经由建安城之败后,一溃百里,现今据守泊汋城、都里镇,在东、南两线与契丹鏖战。最新军报,渤海国军队伤亡惨重,近十万大军损伤接近一半,军力已由绝对优势,到而今只是与契丹大致相当了,且莫先生在信中言道,都里镇恐怕已坚持不了太久,不日就会被契丹攻下,请军帅速作决断。”   辽东全境,大城三座,分别是建安、都里镇、泊汋城。泊汋城在东,靠近渤海国边境,都里镇在南,位近大海,建安城在西,位近辽水。之前渤海国军队先后攻下三城,掌握了大半个辽东,可以说只需再西进一步,攻克一些小城,便能联通营州了。但就是在此时,建安得而复失,致使大好局面付之东流,而渤海国军队陷入困境。   对此,李从璟也是很恼火的。   不过李从璟向来不是一个对别人要求太多的人,大明安虽然做得不是太好,但毕竟在短短时间内,他掌握了渤海国很大一部分权力,也出兵攻下了半个辽东,这已经是非常人能立的功业了。如今,因为历练不足,心性不稳,大明安遭受挫折,致使李从璟的谋划面临危局,李从璟虽然有责怪之意,却也并不打算放弃他。   再者,李从璟也知道,在原本历史上,明年就是耶律阿保机对渤海国出兵的时期,渤海国随即灭亡,那么现在,辽东战火蔓延,只不过是让这场战争提前了而已。   蒙三气呼呼地骂道:“这大明安也太不是个东西,有莫先生相助,让他能执掌大权,又攻下半个辽东,他倒好,辽东还未全部攻下来,就滋生了骄傲轻敌之心,导致如今战事危急,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渤海国军队也是饭桶,正面交锋,又据守坚城,十万人打不过契丹五万人,有个鸟用!依我看,这种人,就不应该理他,让他自生自灭去就是!”   李从璟横了蒙三一眼,触及到李从璟的眼神,蒙三悻悻闭嘴。   李从璟道:“若是大明安可弃,或者说可以如此轻易放弃,当日本帅又何必让莫离入渤海,还给予他钱财支持?来日若不想战事发生在卢龙,涂炭卢龙百姓,就得将战火控制在国门外,这么简单的道理,还需要本帅多言?”   蒙三扰扰头,自知失言,不说话了。   孟平开口道:“此事看上去是坏事,但却未必不能变成好事。”   “如今大明安被契丹打得满地找牙,还得我们去帮忙灭火,这也能是好事?”蒙三惊奇的看向孟平,一副“你没病吧?”的表情。   孟平瞥了蒙三一眼,他职位比蒙三稍低,却是不好当面反驳他,落他面子,在李从璟示意他继续往下说后,道:“辽东若失,固为坏事,但若仅是战事拖延,而辽东可以保证不失,却也是一件好事,如此一来,契丹军力被东西两线战事拖住,抽不开身,耶律阿保机便无暇再对我们卢龙用兵,我们卢龙正好韬光养晦。这是其一。其二,如蒙将军所言,渤海国十万军队,尚且不能抵挡契丹五万大军,来日若是契丹举国入侵渤海国,开展灭国之战,渤海又当如何?军队不精锐,一半原因是缺少战事磨练的缘故,若能借辽东战事,养渤海国精兵,则来日契丹攻渤海时,我大军的压力就能大大减小。因此,末将说此事未尝不是好事。”   卫道也同意孟平的观点,他道:“孟将军说得不错。况且,无论是大明安心性不稳,还是他固有一失,如今出现,总比日后契丹发兵攻打渤海时出现要好,早出现尚可弥补,要是到时再发生,则就是灭顶之灾了。”   李从璟之所以要帮助大明安,就是希望借助渤海国之力,在来年消耗契丹大军的有生力量,这样,在耶律阿保机归天,而他联合各方出兵草原时,才能减少压力,增加谋划成功的可能性。若是渤海国军队太弱,太不经打,起不到这个作用,那却是白忙活一场了。   李从璟道:“契丹与渤海国之战,迟早要发生,现今辽东战事胶着,不过是让这种正面交锋早来了一些而已。早来有早来的好处,至少如今契丹西线战事未停,契丹无法倾尽全力出兵辽东、渤海,那么我等现在应付起来,也要简单得多。既然如此,我等又何尝不可将辽东之战,作为来日大战的演练,也来磨练我大军的兵锋?”   闻听李从璟此言,卫道察觉到了李从璟的弦外之音,于是问道:“针对辽东之事,军帅已经有了主意?”   “不错。”李从璟点头,“辽东定当要助,只不过怎么助,却是有讲究的。首先,不可令大军前往,否则耶律阿保机不会坐视不理;其次,既然我等要用辽东作为练兵场,也不必急于赢下这场战事,所以对辽东的援助,应该以小股力量,去援助它的核心点。”   “具体如何施为,本帅姑且卖个关子。数日后,各位便会明白。”李从璟道,“现在,诸位将军请回营中,对部卒严加操练即可。”   诸将应诺,皆都散去。   李从璟就民政之事,与留下来的文官细细谈论了许久。   期间,军情处送来一份情报,这份情报,再次让李从璟感到吃惊。 第335章 东归再会秦仕得,北上吴使徐知诰(下)   李从璟在处心积虑对付契丹,耶律阿保机虽然不会在当下专门来对付李从璟,但为应对大唐,他一向是有所谋划的。这其中很重要的一个谋划,和李从璟如出一辙,也是联合其他力量,牵制大唐。   当今天下,未臣服大唐、向大唐称臣的诸侯,已经不多。蜀国,吴国(杨吴),算是其中国力最为雄厚的两个,然而蜀王和李存勖一样,向来沉迷享受,对大争天下这种事不太关心,那么唯一剩下的诸侯,就只有吴国一家了。   和契丹联手,共同牵制大唐的,就是吴国。当今的吴国,虽然吴王是杨渥,但实际掌权的却是徐温父子。吴国为何要牵制大唐,原因很简单,吴国对大唐不放心,徐温父子也是有野心的人物。   因固知吴国之实力,也知道徐温、徐知诰父子的野心和将来成就,李从璟一直很重视他们。他表达重视的方式,就是派遣大量军情处锐士,常驻金陵、广陵、团州这些地方,严密监控吴国朝堂的一举一动。   军情处这份情报,源自于金陵,信中提及吴国刚派了人来,要出使契丹。这样的事并不稀奇,吴国之前就如此做过,但这回之所以引起李从璟的重视,却是吴国这回派来的人不一样。   徐温让其义子,也就是日后南唐的开国皇帝徐知诰(李昪),北上了。   依照当今天下大势,吴国暂时对李从璟威胁不大,但日后吴国必是大唐劲敌。原本的历史上,柴荣、赵匡胤攻打吴国时,徐知诰已死,老一辈开国功臣、名将都已不在人世,吴国国中无人,军队久日无战,加之无论是南唐中主李景通,还是后主李煜,那都是才子诗人,不是当皇帝的料,所以柴荣和赵匡胤攻南唐打得并不太难。但这并不能说明吴国国力不行,在原本历史上,即便是在徐知诰早逝,李景通继位后,仅凭徐知诰留下的遗产,他就轻而易举攻下了闽国、楚国。其国力如何,由此可见一斑。   何况,日后李从璟登位时,他要面临的,是正如日中天的徐知诰,是人杰都健在,国力也经由这些年韬光养晦蓄积到了一个顶点的吴国,那可是一个庞然大物。   所以这回听到徐知诰北上,李从璟当打定主意,让军情处严密监控海上航线,尽最大的可能阻截、抓住徐知诰。   不过这件事却是急不得,在安排下去之后,李从璟就没再多想。   奔波檀州、云州、居延海这些日子,数经搏命、大战,李从璟也很疲乏,待幽州众文武官吏散去之后,李从璟本想回到后院,和任婉如好生说说话,再作休息,这时门子来报,有人求见。   要来见李从璟的,是木哥华。   木哥华本是黄头部酋长之子,在黄头、臭泊两部反抗契丹,被耶律倍率军平定后,木哥华便一直在被契丹追杀,之后逃出草原,被军情处寻得,于是带到了幽州。李从璟将木哥华留在幽州,打的是借用他的身份,让他在日后时机成熟的时候,深入契丹国内,联合那些如同黄头、臭泊两部的部落,在李从璟发兵草原时,与之里应外合,共谋契丹。   上回木哥华来幽州时,并未深谈这个问题,一因时机不成熟,二来也是因为李从璟尚需观察木哥华。只不过李从璟事务繁忙,几个月过去,竟是将木哥华放在一边,差些忘记了,再没跟他提帮他杀回草原的事。这回归来,木哥华如此着急求见李从璟,可见他的心态变化。   木哥华见到李从璟之后,客套寒暄一番,随即将谈话引入正题,他正色道:“李将军,此番求见,乃是来向将军辞行。”   “辞行?”李从璟眉头一挑,故作了然地说道:“也是,幽州毕竟地处边境,繁华不及中原,你想去中原看看,亦或是想去中原定居,也是应该的。”   木哥华摇头,“在下非是欲去中原,而是要回草原。”   “回草原?”李从璟露出吃惊的神色,“你要回草原作甚?前番你好不容易逃脱契丹追杀,到了幽州,这才数月,便欲回草原,可是本帅招待不周?”   “李将军这是哪里话,要非李将军相助、收留,我等岂能在契丹追兵下保全性命?来到幽州,李将军对我等照顾的无微不至,让我等族人无不感激莫名!”木哥华说到这,神色一暗,“只是李将军大恩,恐怕得来生再报了。在幽州这些时日,眼见将军麾下将士,莫不精锐彪悍,我等深为敬佩,但这也让我等记起我们的身份、使命。我是黄头部的族人,我黄头部被契丹攻灭,如此深仇大恨,不能不报,今番我等欲归草原,便是要向契丹复仇!”   “向契丹复仇,这是大志,自当行之。”李从璟道,“只不过,如今你身边的黄头部族人不过数百,你意欲如何复仇?”   木哥华道:“我黄头部战士,虽被契丹攻杀许多,但并非没有存活下来的,而我黄头部的族人,更是如此。此行我回草原,当先便要联合黄头部的族人,共同举事!”   契丹镇压黄头、臭泊两部叛乱,固然会杀很多人,但杀的多是贵族和反抗的战士,对于平民和放弃反抗的军士,他们自然不会斩尽杀绝。   李从璟认真地说道:“黄头部固为大部落,然而只靠黄头部的力量,未免显得有些弱小,不足以抗衡契丹。”   “此事我也知晓,所以此番回草原,我还会联合其他被契丹镇压,而欲反抗的部落,说服他们和黄头部一起举事!”木哥华显然早有打算,这时候很流利地说道。   李从璟沉吟着,“若能如此,固然再好不过,成事的可能性也大了许多,只不过,依照契丹目前的国势,仅此还是显得力有不逮。”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必要再装下去了,试探也到此结束,木哥华于是起身,向李从璟深深一礼,语气真诚道:“李将军,我等知晓契丹势大,难以对付,即便是我联合诸部,也未必可以成事。但将军麾下,兵精将足,若能得将军相助,则事有可为,请将军助我!”   与鞑靼部不同,对于契丹而言,他们是外族,黄头部则不同,他们是契丹内族,这就如同契丹与鞑靼的关系,与鞑靼内部九姓的不同一样。所以联合鞑靼部的意义,与联合木哥华的意义,又是不同的。联合木哥华,在一定程度上而言,是从内部去击破契丹。   耶律倍、木哥华、图巴克,由里到外,这是李从璟从草原攻破契丹的三层布局。   李从璟扶起木哥华,笑着对他说道:“赤子之心,日月可鉴,君既有此雄心,又甘愿以身犯险去将它们实现,作为你的朋友,我有什么不帮助你的理由呢?”   木哥华虽然早就料到李从璟将他请到幽州,又对他待之深厚,本就存了要帮助他的打算,但在今日,在他在幽州呆了太久,已经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向李从璟请求帮助,被李从璟毫不犹豫的答应时,木哥华还是激动的无以复加。   对于一个曾今拥有过权势而又失去权力的人而言,没有什么比让他再度拥有这种权力,更能得到他的感激了。   “打算何时动身?”李从璟问木哥华。   木哥华精神抖擞道:“将军既然答应了在下的请求,事不宜迟,在下想明日便启程。”   李从璟报以鼓励的眼神,“你这回回草原,本帅会派人协助,在你联合草原其他部落之后,要约定举事时间。当然,这件事最重要的是保密,一旦消息走漏,被耶律阿保机得知,则一切都将成为梦幻泡影,因是,此行务必慎重,选择盟友务必小心。在事成之后,你从内,本帅从外,共击契丹!”   接下来,李从璟和木哥华又就具体事宜,深入讨论了一番,直到所有的问题都定下来之后,木哥华才告辞。   木哥华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李从璟回到幽州,在卫道、孟平等人到来之前,并不是没有见过任婉如,只不过没说上什么话罢了。况且两人分别这许久,不免相思,自然有离情要诉。小别胜新婚,遑论李从璟千里转战,在生死线上游走了。   回到后院,躺在床榻上,怀中抱着任婉如,两人在睡前轻声说着话,虽然没有天下大势,也没有邦国大事,但李从璟却无比重视并且珍视这样的时刻。在历经喧嚣、奔波之余,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与所爱的人安静的在一起,细声夜话,李从璟感到分外安宁、踏实。   翌日,李从璟难得睡了一个懒觉,或许是有任婉如陪伴,给他安心之感的缘故,他竟没有在佛晓时醒来。艳阳高照时,李从璟在任婉如的服侍下洗漱,连日的疲惫一扫而空,精神又格外振奋起来。   上午,李从璟叫上杜千书,带着一帮随从官吏、近卫,直接去了城中演武院。 第336章 游演武院有三望,说耶律敏待一言(上)   在卢龙,为变边境之天,李从璟开展了许多建设,军农商各有规划,但这些建设中,大多是立足幽州,是为应对契丹,然而演武院不同,他是李从璟为了日后长远发展而建设的,是为李从璟的大业奠定基础。   “天下自安史之乱以来,烽烟不断,尤其是黄巢祸乱唐室江山以来,神州四分五裂,天下遂进入诸侯割据的局面。当今之世,要征服各地诸侯,一统天下,实非易事,要历经数不清的征战。在这种情况下,建立演武院,就显得分外必要。演武院之所在,不仅可以为持续战争提供源源不断的将校支持,同时亦能极大提升将校素质,提高军队战力。”与李从璟同行的杜千书说道,“卑职自领军帅之令,组建演武院以来,日夜深思,恐有不及军帅之意者。今军帅既来,演武院是好是坏,终于可有一个评判,卑职这心无论是沉到肚子里还是飞到天上,都好过提在嗓子眼。”   李从璟笑道:“演武院的确事关重大,但你却也不必如此如履薄冰,此事无旧例可循,无异于摸着石头过河,一时做得不够好不要紧,渐次改进就是了。”   说到这,李从璟和杜千书已临近演武院牌楼。牌楼三门,中间最高门上的牌匾,书写有“演武院”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风格简朴,笔力千钧,自有一股杀伐之气,典型的军中风格。李从璟虽差几可以说的上是饱读诗书,但对书法一道却无半分修为,这字也非是出自他手。   杜千书抬头仰望那三字,感叹道:“每观此三字,如见沙场厮杀,金戈铁马之气迎面而来,让人不觉凛然。经费大人这三个字,可见其笔力深厚,亦可见其胸中情怀。”   原来,这块牌匾,却是出自费高章之手。   “费大人久居幽州,每随老师与契丹战,毫无惧色,我曾听老师说起,幽州数次被契丹十万大军围攻,而能屹立不倒者,卢龙军死战之力占一半,而费大人集全城民力物力之支持,占另一半。”李从璟说道,他口中的老师,自然就是李存审,李存审对费高章的这个评价,可以说非常之高了。   杜千书点头,肃然道:“费大人的确能当得起此赞。”   两人说话间,已至演武院门前,演武院是军中重地,自有军士把守,门前站岗的是两名身着演武院服饰的年轻儿郎。演武院学生的服饰青色打底,胸前纹有一盾一剑的徽章,这两名儿郎身板挺直,目视前方,面无表情,浑如雕像一般。直到李从璟等人接近到院门十步的位置,两人同时将视线投放过来,那目中闪烁着的精芒,自有一股朝气和不可侵犯的气势。   李从璟离开幽州之时,演武院尚才开始运行,处在一个雏形阶段,在任何一个新事物开始出现的时候,它的发展都是无比迅速的,演武院也是如此。这两名儿郎看到李从璟,竟然不认得他。   他们不认得李从璟,却认得主持演武院建设工作的杜千书,见到杜千书,纷纷行礼,“杜大人。”   杜千书现在在幽州的官职并不是很高,所以两位儿郎看到他站在李从璟身侧,并没有太过好奇,无论是在百战军,还是卢龙军,能让杜千书随行其后的人物都不少。看过李从璟一眼后,这两名儿郎就恢复了目不斜视的姿态,并没有多注意。   杜千书点点头,没有多言,和李从璟踏步进门。   就着先前的话题,李从璟对杜千书言道:“培养基层将官,提升中高层将官素质,固然是演武院之责,然而这却还不是演武院的全部意义,甚至不是最大的意义。”   演武院中绿树成荫,环境雅致,这点值得称道,但是除此之外,占地面积甚至接近节度使官署的演武院,再无其他装饰,内里的建筑、摆设,无不简朴直接,线条硬朗,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杜千书和李从璟领头,走在青石板铺陈的道路上,他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李从璟,“培养基层将官,作为军中基石,提升中高层将官素质,以为军中柱石,此两者,必能大大提升军队战斗力,甚至有望塑造一支从未出现在历史上的军队。这还不是演武院最大的意义,那么演武院最大的意义在何处?”   李从璟这回巡视演武院,类似于微服私访,除却杜千书和跟在身后的官吏、护卫,演武院并不曾被告知,众人走在路上,难免碰见行走的演武院学生,这些学生大多来自军中底层,对李从璟认识的不多,这一路行来,学生们都只是向杜千书行礼,却不曾有向李从璟打招呼的。   李从璟道:“演武院最大的意义,总结起来四个字,强化国防。”   “国防?”杜千书对这两个未曾听闻的名词很好奇。   李从璟点点头,“的确是国防。一个国家,赢得战争的本事如何,不仅在于军队战力,若是综合而言,可以称之为国防实力。国防,包括将士素质、军备强弱、军事学术——军事知识、战术思维、战争思想等等,这是一个体系。总而言之,就是一国军队打赢战争的能力。”   说到这,见杜千书似懂非懂,李从璟笑了笑,继续道:“当然,国防实力并非仅靠演武院就行,它需要一个国家在整体上的支持。就目下而言,演武院除却培养军中将官之外,还有三件事要做。第一件事,研究敌军,包括敌军战法习惯、战备体系、征战之道、优势弱点等等,甚至是敌军主要将帅,都要细细剖析,这算得上是‘庙算’的范畴,有此,在战端开启时,能针对性应对,能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战果,打赢战争。第二件事,研究军备,昔年汉武欲对匈奴用兵,感汉军兵甲不利,遂得精钢炼铁之法,成环首刀。汉军之后之所以能屡败匈奴,不仅在于卫霍将才,环首刀之利,亦有大功。今我欲征战天下,军备不可不利。无论是攻城利器,还是对阵利器,亦或是守城利器,都需要改进、研制,力求夫未战,而已在军备上战胜对手,先拔优势。”   这两件事,杜千书听闻之后,大为惊艳,细想之下,更觉其中利害,前者对阵下药,后者提升自身战力,皆是征战取胜之正道,分量不可谓不重。尤其后者,凭借装备之优势,通过硬件上的优势战胜对手,这在历史上也是有章可循的,杜千书饱学,自然能体会其中分量。   在李从璟说完这两件事后,杜千书迫不及待的问:“第三件事为何?”   “第三件事,立足前两者基础上,是为改进我军征战、战阵之法。兵种配合,步骑协作,攻坚与守城之术不同,则攻坚与守城之军亦应该不同,唯其不同,可优化资源配置——区别军力,让好钢用在刀刃上。”李从璟说道。   在李从璟的规划中,军队战法也是随着军备改变而改变的,世界军队的发展演变史,追根揭底,是武器装备的进化史。自后世来,李从璟自然清楚火器的威力,对火器他心不可能没有想法。之前不言,是没有那个资本,现在他节度一方,是为小诸侯,他胸中的墨水,也终于有了能稍稍挥洒的天地。   退一步说,即便是打造火枪不太现实,那么大炮呢?便是打造大炮也难,那么改进火药,造个炸药包可不可以?若能得如此,攻城时,无论是用投石机,还是人力,往敌方城头抛百十炸药包,那场面是不是很美?或在城门下埋一堆炸药点燃,轰的一声,城门是不是就能被炸毁?   当然,这些都是李从璟的设想,具体能不能实行,还需要时间来证明,但至少这是一个方向,是一个正确的思想,他愿意为此去努力。   杜千书细细思考之后,由衷道:“此三者皆是大有可为之事,事若能成,我军战力——我大唐国防实力,必定能够傲视天下,届时,别说征战草原,便是一统天下,也指日可待矣!”   想想这件事做成之后的景象,唐军所到之处,敌军皆溃,万里神州,在唐军兵锋所指下,一城一城被插上大唐的旗帜,最终,那副天下舆图,成片成片被染红,最后重归一统,汇聚成一个大大的“唐”字,杜千书就不能不热血沸腾。   按照李从璟这个构思,即便是唐军日后征战天下,重现太宗玄宗时期的版图,将大唐军队拉到中亚去,再与西方争雄,也不是可不能。   越往深入想,杜千书越是被他自己勾画出来的画面所震撼,最后,他几乎是声音颤抖道:“天下之大,但凡梦想所到的地方,就是我大唐所在!军帅一番苦心,千书今日方知矣,千书能主持演武院之事,实是莫大荣幸,日后殚精竭虑,必不负军帅所望!”   相比之杜千书此时的激动,这一切构想的“始作俑者”李从璟就显得淡然得多,毕竟他不是初闻这些事,也不是初次想象那些画面了,十多年来,这些东西日夜萦绕在他脑海中,不知被他想象、构思了几百几千回,在构思还未实现的时候,李从璟已不会再情绪起伏。   摆摆手,李从璟问杜千书:“千书,你且说说,要做到这三件事,最大的难处在哪里?”凡事先问难处,这早已成为李从璟的习惯。做事情说到底就是解决一个又一个困难,困难都解决了,成果便会顺理成章。   杜千书沉吟道:“要做成这三件事,固然千难万难,但最大的难处,千书窃以为在两个字。”   “哪两个字?” 第337章 游演武院有三望,说耶律敏待一言(中)   杜千书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两个字:“人才!”   这与李从璟的想法不谋而合,他道:“你且说说看。”   “是。”杜千书应道,在脑海中整理了一番思路,他慎重地说道:“研究敌军,研究军备,改进战法,都非常人所能为之事,万事开头难,这三件事在当下而言,无异于开天辟地,其中一些内容,甚至可以说当世从无人做过,而事情都是人之所为,要使事成,便得需要各方面的人才。研究敌军,固然需要军中宿将,不是军中宿将,不深解军事里外,不能行此事,但仅是军中宿将还不行,更需要饱学之士,最不济也需要腹有学识之士,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认清敌军,也才有可能研究出针对性的战法。研究军备,则需要工匠,一般有经验的工匠不行,得需要大工匠,还得是思维开阔的大工匠。第三件事也是如此。因此,千书说人才最重要。”   “不错,人才的确是最重要的,也是最难寻得的。”李从璟点头,此时他们来到了学院中的一处校场,较场上有先生在带着学生修习六科技艺,中间的大场地上,却是两帮学生在演练战阵。停步远望校场,李从璟说道:“所以这首要的事,就是搜集人才,从军中,从官府中,从作院,从民间,不吝啬丰厚条件,务必求得这些人才。这件事虽然难,但眼下我们已有演武院,有了这一处根基之地,再集中了人才,此事便可以为之,这也是我迫不及待将演武院办起来的原因。”   看向杜千书,目光炯炯,李从璟问:“千书,此事交给你,你能给我办妥否?”   杜千书拱手行礼,“千书必尽全力!”   李从璟微微颔首,“当然,这副担子也并非甩给你,我就不理会了。这几方面的人才,我亦会帮你搜集。”   “谢军帅!”杜千书松了口气。   李从璟继续道:“第一难在人才,第二难在信息,在方向。第一难要解决虽然难,但可步步施为,第二难却不是那般容易了,这涉及到事情开展后,从大方向、全过程,再深入到细节的掌控。相比之第一难,这是更为精细,也是更难的事情。千书,我欲让你在节度使官衙另外组建一司,以别驾身份,统带这些官吏,对此事进行全方位管控。”   杜千书现今身份低微,骤然升至别驾,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不禁吃惊道:“军帅,千书才疏学浅,资历又不足,骤居高位,恐有不妥!”   李从璟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在意这些细节,道:“高位者以能居之,本帅用人,向来如此。我能有今日这番还说得过去的功业,大部分便得益于此。”说罢微微一笑,“当然,你若是还觉得不妥,我可以将你这别驾前加个限制,就命你为演武司别驾,可否?”   杜千书感激道:“谢军帅体谅。”骤居高位,容易引来嫉妒,不利于办事,提拔过快,甚至会适得其反,有“捧杀”之虞,这也是李从璟和杜千书都必须考虑的现实问题。若是莫离、卫道两人出任这个位置,别人不会说什么,毕竟莫离、卫道资格够老,很早就是李从璟心腹臂膀。但是杜千书不同,他去年秋才跟随李从璟,在此之前,他不过一介白身而已。在平州那一州之地折腾,尚可,但要在节度卢龙九州的节度使官衙任高职,情况就又不同。   李从璟叹道:“如今莫离远在辽东,卫道又必须坐镇中枢,统理军政之事,本帅身边,能担当如此大任者,唯有千书你了,担子的确重了些,我也体谅你,但你切记不可让我失望。”   千书又是感念李从璟的厚恩重用,又是感念李从璟对他的真诚体谅,凛然道:“千书在,演武院兴;演武院颓,千书死!”   两人离开校场,向演武院的授课教室行去,头顶烈日炎炎,参天大树下绿荫成片,偶有丝丝清风吹拂,带来些许清凉。   “去年我在契丹碰到你,将你带回身边,这一年来你兢兢业业,足以证明本帅去年没有看错人。”李从璟道,“只不过,为官之责,举贤也是一方面,你可有人才举荐给我,能让我委以重任的?”   杜千书道:“说到人才,听闻军帅此番出行,收了一位妖才?”   李从璟笑道:“王朴的确能称之为妖才,只不过他比你还要年轻,你年少持重,他却是跳脱得很,不是说不能委以重任,总还需要一些时候考察,骤然让其领事,不仅我不放心,也可能害了大事。要大用他,还需得让他先沉静、磨练一番。”   杜千书点头表示了然,犹豫了一下,随即道:“军帅若是要用人,千书倒是有一人可以举荐,只不过要用此人,颇有约束,但若军帅能不计较世俗限制,则此人可以大用。”   “哦?”李从璟有些意外,“此人是谁,在何处?”   “此人就在幽州,军帅亦与之相熟。”杜千书道,神色有些怪异,似乎是想要直言,又有所顾虑。   见他这番模样,李从璟心中已有了大概猜想,他问:“你是说耶律敏?”   “军帅明见。”杜千书道,“千书欲举荐者,的确是敏公主。自军帅答应敏公主之请,放其出职任事后,这几个月来,在卫大先生身前,敏公主成绩斐然,颇受卫大先生称赞。敏公主固有实干之才,只是之前在契丹时不曾用事罢了,若是军帅不计较她的身份,或可一试。”   李从璟摇摇头:“我并不介意她是什么身份,况且从她离开契丹,只身到幽州来那一刻开始,她就已不再是契丹公主,而只是一个有着并不美好过往的普通人,本帅之前之所以答应她出职任事,也是看透了这点。但是,千书……”李从璟目光微微凛然了一些,“在这个世界上,女人有她们固不如男人的一面,尤其是在掌控全局方面,今我欲用之人才,虽是各谋一域,但却非得有谋全局之能者不可。你当真以为,耶律敏可行?”   杜千书咬咬牙,坚定道:“可行!”   李从璟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便试试,容人之量,本帅还是有的。武帝临朝时,高位者匈奴人有之,本朝初,在我大唐为官者,突厥人有之,夷族更是多不胜数。这不算什么,任人唯贤而已。”   杜千书怔了怔,没想到李从璟就这么答应了他的请求,意外之余,不能不感念李从璟的胸怀,和对他的信任。   到了授课区,李从璟留下随行的官吏、近卫,和杜千书两人,缓缓来到一间屋室外,查看屋中的授课情况。出乎李从璟意料,屋中的先生竟然是蒙三,他满嘴脏话,在一帮学生面前唾沫横飞,却是在讲述他过往征战的功绩,或许是蒙三讲得很投入,故事也的确精彩,满屋的学生竟是都听得分外专注。   蒙三毕竟是百战军两位副帅之一,在军中地位仅次于李从璟和李绍城,他虽然毛病不少,缺点明显,但却是胆大心细的人,治军也颇有一套,冲锋陷阵更是不要命不怕死,他带出来的将士,敢拼敢战,在以悍勇闻名的百战军中,也是一支不折不扣的雄师。若非如此,李从璟也不可能让他担任百战军副将。因久在高位,蒙三自有威势、威严,亦有属于他自己的管理、授艺之术,这会儿站在大案后,虽然仍旧跟儒雅扯不上半毛钱关系,举止粗狂,但也卖相十足。   故事讲完,满屋演武院学生皆大声喝彩,蒙三却是大手一挥,“故事说完,你们也不必忙着喝彩,奉承老子的话更不必说,老子不缺这点谄媚,来些实际的,尔等都说说,通过这场应对戴思远游击战的战争,尔等看到了什么,又学得了什么?别他娘的给老子低头,都把头给老子抬起来,看着老子,谁也不许眨眼!都给老子挺直胸膛,我军中儿郎,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曾畏畏缩缩过!尔等日后是要重上战场的,要带领你们的部卒,冲锋陷阵,虽石如林、箭如雨,不可后退半步,怎可低头?”   看到这,李从璟露出一个微笑,这蒙三粗是真粗,但的确有一套,李从璟不再逗留,和杜千书继续向下一间屋室走去。   在李从璟转身的时候,身后骤然响起一声“军帅”,接着就是端正行礼发出的声音。李从璟回过身,看到的是蒙三在恭敬行礼的身姿。屋中的学生们,看到蒙三的动作,全都回过头看,他们中绝大部分是军中的普通军士,因年轻、军功卓著,被选入演武院修习,正是热血冲动,崇拜偶像的年纪,看到李从璟,无论是之前见过的,还是没见过的,纷纷起身,向李从璟行礼。   这些年轻儿郎们气势足,嗓音大,一时间,屋中的学生们拜成一片,“见过军帅”的呼声仿佛要掀掉屋顶。   这里的喧闹,立即传到隔壁的屋室中,在其中授课或者被授课的先生、学生,皆都奔出来,向李从璟这边围过来。没多久,整片授课区都沸腾起来,走廊上、院子中,到处都是奔来的学生。他们看到李从璟,无不眼神炙热。   那是他们的统帅,那是带领他们创造了无数辉煌的男人,是给了他们现今生活和前程的人物。   “见过军帅!”在嘈杂之后,所有的先生、学生齐齐向李从璟行礼。   被人群包围其中的李从璟,微微笑了笑,道:“演武院是本帅所建之学院,在演武院落成之日,本帅亦曾来给你们有过寄语,现在我倒是更希望你们叫我院长。” 第338章 游演武院有三望,说耶律敏待一言(下)   “见过院长!”不知是哪个机灵的,立即大声喊了一句,一时间,人群立即改口,纷纷称呼起院长来。   天可怜见,前世李从璟不过是一所省重点高校的普通学生,而现在,他竟然被无数军中后起之秀称呼为“院长”,并且是心甘情愿,带有崇拜之意的称呼,这让李从璟一时都有些恍惚之感。   授课区的喧闹,立即传到附近其他区,再经由其它区传到整个学院,没多久,整个学院中的学生,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涌向授课区。只不过演武院目下的学生虽然不多,但一个授课区却也挤不下这么多人,更多的学生被挡在院墙外,俱都翘首观望。   演武院内里的轰动,同样波及到了院门外当值的那两位儿郎,他们拦住一位学员询问情况,当得知军帅已至授课区,并且方才还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时候,这两位儿郎面面相觑,脸涨得通红,大骂自己方才竟然没有认出军帅,都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李从璟今日本没有打算惊动演武院的学生,轻轻地来,巡查一番演武院的现状,再轻轻地离去,不曾想因为蒙三的异动,让他现在被众多学生围在中间,半步都挪动不得,也算是享受明星待遇了。   既然如此,李从璟索性抛开之前的计划,他环视围在四周的学生们一眼,忽然笑道:“辽东有大战,本帅欲选调两百名学生前往助战,以驱逐契丹,建功立业,尔等谁愿学以致用,为本帅拿下这个大功?”   仅是李从璟出现,就已经引起全院轰动,现在听闻如此消息,学生们立即炸开了锅,纷纷请战。   李从璟遂道:“演武院学生数百,而辽东战场虽然不小,却也不必尔等都去,本帅只欲取两百人。这两百人,便以尔等平日成绩来定,综合排名在前两百者,可得此机会!”   此话一出,场中喧闹声更大,学生们表情不一,或者激动兴奋,那是自知成绩优异者,或者大为沮丧,后悔不已的,那是平日各科修习成绩不佳的。不过能入演武院的,都是军中英杰,不甘人后之辈,虽然反应不一,但却都不乏战心,入选者固然兴致高昂,落选者遂下定决心,要奋起直追。   李从璟此举,用意很明显。能入演武院修习的,都是军中骄子,但仅入院修习还不够,还得学有所成。但凡学有所成者,往后必定不缺建功立业之机,但若是修学不用心者,亦尝不到甜头。   相助大明安之策,李从璟没打算派遣大军前往,他的打算,本就有挑选演武院精英,自称一营,投入辽东这片局势复杂的战场,锤炼其本事的内容。这一营演武院精英,自然不是当寻常军士用,而是让他们发挥特长,去寻找破敌突破口。   此举,有研究敌军,研究战场,然后寻机破敌之机的意思,配合大明安之大军,将契丹赶出辽东,或者是给予其重创。这也算是李从璟对演武院办学要义的一次提前实践。   此事之令下达之后,李从璟没再多做停留,从演武院出来。杜千书相送。   出院门的时候,李从璟发现门口那两位儿郎看他的眼神明显不同了,双目中此时饱含热切、尊敬、崇拜之意,两人一齐行礼,声音洪亮道:“见过军帅!”   李从璟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在门屏外,李从璟对杜千书道:“要成就不一样的国防,固非演武院一己之力可以达到,要成就一个强盛邦国,重现盛唐辉煌,也非有军力强盛便可,但是演武院是一个起点,只有演武院做好了,我下面的谋划才有机会去实现。演武院既是先行者,也是标准,一定要把它办好。”   杜千书恭声应是。   离开演武院,李从璟马不停蹄,向城外军营赶去。   前番离开幽州毕竟有些时日,而这个阶段,又是幽州军政都在大发展的时候,演武院重要非凡,军队更是李从璟立身之本,是以在看过演武院后,李从璟随后便要去军营一趟。   幽州城如今一派生机勃勃之相,在城中大街上走过,固可见城中市井繁华,商贩云集,但更重要的是,往来的幽州百姓,神色中都有一抹不加掩盖的浩然之气,这是李从璟最为满意的。   作为边境腹心,幽州历来多战争,昔年契丹屡次入境,攻打城池,给幽州带来深重灾难。而自打李从璟北上之后,幽州再无战事,不仅幽州,边境也比往先安宁不少,作为节度使直辖之地,幽州百姓精神奋然、神色自信从容,也就不足为奇了。   城门外有大片耕田,官道从耕田中间直插而过,直通军营。李从璟策马在大道上行过的时候,自然而然打量起耕田之景。如今这个时节,正是田中庄稼生长的关键时候,大片大片绿油油的田地,统一种植的作物长势茂盛,看着就喜人。   李从璟不由得放缓了马速,静静欣赏这片祥和而勃发的景象,心中自有一股喜悦和豪情。   距离官道不远的农田中,搭有一个大棚,有数名身着文官服饰的官员,在田间与农夫们协作、说话,李从璟定眼瞧了瞧,从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道身影有些特别,虽然身上的文官服饰品阶并不高,看着也没什么两样,但那婀娜的身姿,还有鬓角的长发,却是显现出她与别人的不同。   骄阳下,官吏与农夫一同挥汗如雨,这幅场景让李从璟感慨万千。   他索性停下马,沿着田间小道,向那座棚子走过去。   棚子里的官吏、百姓,很快发现了李从璟等人,毕竟百十青衣荷刀近卫停马在道旁,想要不惹人注意都难。   棚子中的百姓不知来者何人,官吏们看到这排场,却大多已经知道来者身份。   “见过军帅!”耶律敏和一众官员迎上来,向李从璟行礼,如今她在李从璟治下任职,有官职在身,正儿八经是李从璟麾下了,所以对李从璟规矩行礼。   面前的耶律敏稍稍黑了些,身上的官袍也沾了不少泥土,但这仍旧不能掩盖耶律敏原本的天生丽质,经过数月出官任职的磨砺,褪去当初疯疯癫癫、大大咧咧之色的耶律敏,气质内敛从容了不少,让人一看过去,觉得很踏实、很安稳。   李从璟笑道:“看来你在这里,找到了你生活的意义。如你当初所言,你意欲帮助一方百姓,为生民立命,如今看来,你做的不错,的确没有辜负你当日许下的诺言。”   耶律敏拢了拢鬓角的丝发,轻笑道:“如此便足够了,不是么?”   李从璟扶起下拜的百姓,让他们自去忙活,他走进木棚坐下,在耶律敏跟进来后,说道:“如你所见,如今幽州诸事待兴,军、民、政、商都在蓬勃发展,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你跟在卫行明身旁这些时日,在屯田一事上做的不错,我欲让你再领大任,你可有想过要往何处去?”   出乎李从璟意料,耶律敏淡淡道:“我在屯田上的事还未做完,哪里也不想去。”   李从璟失笑,“屯田之事,由卫行明统筹,你在这里历练尚可,但想要有大作为,还需得去到别的地方,如此才能施展你的才华,做出更大的功业来。”   耶律敏从茶壶里倒了两碗清水,递给李从璟一碗,自己捧了一碗在手里饮着,闻言她反应依旧平淡,“什么样的作为,才叫大作为?什么样的功业,才叫大功业?我从未想过要有大作为、大功业,我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她看着李从璟,认真地说道:“而现在,与土地与农夫相处,我觉得很快乐,很安心,我能通过我的努力,看到他们真诚幸福的笑脸,我很知足。这就是我想要的,至于你说的那些,或许别人热心,但对我而言,真的没有太大意义。”   说到这,见李从璟面无笑容,耶律敏轻轻笑了笑,一口气将碗中的水喝完,道:“人活着,就是找寻她认可的意义,这不是你告诉我的么?”   “你这人生境界,提升的有些快。”李从璟不无自嘲道,作为如今幽州最大的上位者,他心中所求的,是将幽州诸事尽量做到最好,要成就这个,就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人才,耶律敏若是功利心强,李从璟或许还会认真思量,但耶律敏如此恬淡,反而让李从璟能够放心用她。   李从璟直视耶律敏的双眸,循循善诱道:“你想帮助更多的人吗?你想要更多的人,因为你的努力,而收获他们求之不得的幸福安稳吗?你想将你心中的安宁、快乐,传达给更多人,感染更多人吗?”   “如果我想,那么我就应该接受你的建议,离开这里,去其他地方任职?”耶律敏笑得灿烂了些,“不错的游说。”   李从璟脸色有些发黑,“这难道不好吗?”   耶律敏目中闪过一抹狡黠,她近乎找茬地说道:“你所说的那些,的确够诱人,可是我已经跟这里的人有感情了啊,我不想离开这里了,这可如何是好?”   耶律敏的戏谑李从璟如何听不出来,他恼火的放下手中缺了一个口的水碗,道:“耶律敏,你不要如此顽皮!”   “哈哈……”耶律敏大笑出声,她笑得很开心,到最后竟然捂住了肚子笑个不停。李从璟黑着脸看着她,等她笑完。   好不容易止住笑,耶律敏眼角都溢出了泪,她身手抹了一下,收拾好神态,正色道:“要我接受你的安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犯不着拿那些大义凛然的话,或者是那些诱人的话当说辞,那样太费劲了,其实有个更省力的方法,能很简单的让我接受你的安排。”   “是什么?”李从璟不跟耶律敏一般计较,只当她是个未成年的少女。   耶律敏却又没直接回答,她站起身,走到大棚外,伫立在骄阳下,望着身前广阔的田野、长势喜人的庄稼。随后,她说了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李从璟,在某些时候,你真的是很白痴!”   望着耶律敏在田野中的背影,李从璟这才发现,原来耶律敏的身板一直都很瘦小,那件明显改小过的官袍,穿在她身上,仍然显得很大、很宽松。那身官袍,就像这个世界,很华丽很贵气,但身在其中的耶律敏,身形的确太过瘦小了些,这让官袍显得空荡荡的,就如这个世界在她面前,从来都是空旷的,从来都不能紧紧包裹她一样。   李从璟脑海中浮现出耶律敏从始至终的遭遇,她生长的环境,她的命运,她的抗争和她最终的选择。   站起身,李从璟走到耶律敏身旁,和她肩并肩站着,默默无言望着这片在耶律敏手中,散发出朝气蓬勃之气的田野。   耶律敏忽然轻声道:“还记得在西楼,彼时日暮,我失足落入河中,你将我救起,抱着我跑过一整条街道的事吗?”   李从璟微微点头,“当然。”   耶律敏笑了笑,两个浅浅的酒窝一闪即逝,“那你知道,在见到你之前,我经历过什么吗?”   李从璟默然。   一阵短暂的沉默,耶律敏张开双臂,拥抱着这异国他乡之地的盛景,深呼吸了一口气。放下手的时候,她神色轻松许多,脸上的笑意纯粹了些,她看了身侧与她并肩而立的李从璟一眼,说出了那个答案:“其实只要你说,你想要我去做别的事,那就行了啊,这很简单的。” 第339章 立参谋处全军制,屯田有成再扩军(上)   之前在淇门时,镇治就在军营,李从璟吃住也可说都在军营中,那时他是百战军都指挥使,一门心思就扑在百战军上,练兵、练兵、练兵,那就是李从璟整日需要考虑的事情,需要进行的工作。除此之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李从璟再不用去想其他。   然而自打离开淇门之后,攻克怀州,成为一州刺史,李从璟虽也常去军营,甚至是常住军营,但无疑,他的精力已经分了很大一部分在怀州政事上。而今,节度卢龙,更是肩负大唐北境防御契丹绝大部分责任,需要李从璟处理的事务也越来越多,军队,甚至说军事,都已只是李从璟需要照顾的各方面中的一个方面,虽然在当下而言,那仍然是最重要的方面,但李从璟再也无法住在军营。节度使府邸,成了他日常办公、生活的所在。   从以军营为家,到以官衙为家,这是一种超越,是一种蜕变,也是一种升华。成为一名将帅,那只是李从璟初临世需要达到的高度,而现在,他已经超越了这种高度。位置高了之后,所要处理的问题,就不会再是单个一方面,而是全局。   与耶律敏分别之后,李从璟来到城外军营。   如今幽州的军队,卢龙军和百战军,虽然军旗不一样,但都在李从璟统辖之下,建制却是一样的。两军的营地在同一地方,只不过在营中分南北两区而已。   在百战军、卢龙军,主将大帐不止一两个,但在整个幽州军营中,主帅大帐的位置永恒不变,因为主帅的位置只有一个。李从璟进帐之后,百战军将领,除却临时在演武院授课的将领,李绍城、孟平、郭威、皇甫麟、吴钩、彭祖山、荆任重、陈青林、丁茂等,卢龙军的李彦超、李彦饶等将,俱都到了帅帐。   主帅大帐很宽敞,比之节度使官衙中的大殿还要宽广,一二十位幽州军中的各军主将站立其中,只不过占据了极不起眼的一块地方而已。   李从璟例行公事,询问将士训练情况,新卒分配情况,又问及军备、伙食等事。和众将谈完这些事情,已是两个时辰过去。主帅治军,在治将,治好将,也便治好了全军。   在例行公事说完之后,李从璟说出了此行军营的真实目的。   “参谋处?”   从李从璟嘴里听到这个新名词,诸将莫不惊奇,面面相觑,皆不解其意。   帅按后端坐的李从璟微微颔首,为众将解说道:“参谋处,即军中战事研究之所在,无论是战前,还是交战中,参谋处为将帅分析敌情,提供决策依据,并且承担一部分战术布置工作。简而言之,参谋处为将帅臂膀,更是全军庙算核心。往后,但凡征战,不再是将帅一人决定大军布置、行动,而是由参谋处合力为之。此举,不仅可以集思广益,更加深刻、全面分析敌我双方实力、研究战场局势,也能保证决策的正确性。”   参谋处的功用如何,毋庸多言,来自后世的李从璟再清楚不过,与组建军情处一样,这是他建军的最初构想之一,只不过之前位卑职小,一是手中军力不够,面对的战争局势也纯粹,无需参谋处,二是手中权力还太小,无法对军队进行大规模建设。现在成了节度使,李从璟自然要着手处理这件事,去年战事频繁,上半年又有其他事情占据时间、精力,如今终于得暇,最重要的是,演武院已经组建起来,李从璟遂决定组建参谋处。   也就是李从璟现在还只是一个节度使,还未掌握国家大权,凡事还有众多约束,他目下能触及的事情不多,如若不然,他心中的谋划一一展现出来,足以改变如今这个国家的整体面貌。这些姑且不言,眼下李从璟的重心,仍在军务上,是以还是先改进军队。   李从璟将参谋处的情况详细跟诸将说明之后,诸将反应不一,李彦超就说道:“军帅此举,固然有利,只不过军中将领从未听闻此种事物,之前历史中也无旧例可循,要施行起来,末将担心,不能与当下军中情况相合。”   参谋处固然有种种好处,但在当下而言,却有分散将帅权力的嫌疑,所以大部分将帅心中有所顾虑也属正常。李彦超这话还是说得委婉的,但意思却很明显。   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李从璟之前与王朴研究过,甚至是在很久之前,就和莫离有过讨论,王朴的建议和莫离如出一辙,两人都言:“参谋处固然是良善之举,长远观之,于军队而言,有莫大益处,且要见成效也不太难。但军中将领素来习惯大权集于一身,要分其权,非易事。欲行此事,有两法,可稍解其难。其一,军帅固有威信,以此威信,可威压众将,使得诸将不能反对;其二,便是在参谋处用人上,要循序渐进,首批参谋处组成人员,可用军中上将,如此,上将之权被分不多,大多可以接受,其次,以上将为参谋,下级将校也再不能有怨言。待军中接受、习惯参谋处之存在,再用其他将校,或者用文士,军中也不会有太大不满。”   想起之前的这两个谋划,李从璟遂对众将道:“本帅自领兵出镇幽州以来,常常昼不能食夜不能寐,呕心沥血,所思者何?唯在‘护边击贼’二字。契丹势大,举国数十万精锐大军,横扫草原,无人能挡,之前我等数与其战,而能胜之者,固然依仗众将士心怀复仇之志,拼死力战,然也因其未大举出兵。但契丹一日、一年不发大军,不代表其十年不发大军,若是如此,届时该当如何?幽云为契丹蛮贼荼毒数十年,无数热血儿郎惨死于马刀之下,百姓妻离子散、十室九空,这些都是诸位固知之事。而今,本帅欲强兵护国,先是精兵简政,后又组建军情处,非为一己之私,而在为国精忠!本帅之心,尔等可知?”   百战军诸将都是李从璟一手提拔的,跟随李从璟时间也长,军功无数,早已习惯对李从璟言听计从,对参谋处之事,虽然有些将校有些异议,但这并不会妨碍他们不折不扣执行李从璟的命令。卢龙军虽然跟随李从璟时间尚短,但也尝到过甜头,尤其光复平州、屡败契丹,他们对李从璟也是心服口服,当下李从璟这番话,他们无法反驳,都抱拳道:“军帅精忠报国,一片公心,我等固知矣!”   “很好!”李从璟点点头,“那么组建参谋处之事,尔等可有异议?”   诸将面面相觑,只得道:“我等无异议。”   “很好!”李从璟再度点头,“那此事便如此定了。自此刻起,参谋处组建,本帅亲领参谋长,李绍城、李彦超,你两人为副参谋长!”   李从璟领头,百战军、卢龙军两位职位最高之将,为李从璟之副,诸将也无法有异议,李绍城、李彦超遂出列领命,“我等领命!”   李从璟站起身,环视众将一圈,道:“参谋处身系重则,事关重大,又因其职责特殊,固所用之人员,非得文武双全不可。除却本帅与两位副将之外,本将欲再用五人,组成参谋处第一批核心成员,再用二十书吏,为参谋处之辅,职司情报、文牍处理。”   相比之几位核心成员,二十书吏才是李从璟真正看重的,不出意外,这二十人中,将出现未来李从璟麾下总参谋处的机要成员。当然,这并不是说除却李从璟等人,另外四人就不重要,相反,作为第一批参谋处成员,他们的身份和日后作为,将会为参谋处树立标杆和标准,因此亦十分重要。   李从璟的目光从众将脸上掠过,开始点将,“孟平、郭威、皇甫麟,本帅令尔等入参谋处,是为参谋处八参谋之一!”   孟平自小在李从璟左右,不仅是李从璟绝对心腹,同时也是文武双全,又因陪伴李从璟日久,对李从璟的诸多想法有所了解,故而是第一合适人选。郭威文武兼备,那是原本历史上的一代明君,资质如何,毋庸多言,李从璟有意培养,使其日后能担当大任,故而点其名。而之所以用皇甫麟,理由也差不多。   孟平、郭威、皇甫麟俱都出列,在李从璟面前领命。   诸将有反应快些的,已经发现蹊跷之处,因而出列相问,“军帅,有孟、郭、皇甫三位将军,参谋处尚缺两人,敢问这两人是何人?”   “这余下两人,本帅自有安排。”李从璟微微一笑,将他心中的谋划说了出来,“行军打仗,非专为将领之事,比拼的还有后方民力、物力支持,故而参谋处成员,不能尽是军中将领,这另两人,不出自军中,而出自文官中。”   此言让诸将都感到惊愕,军中大多数将领都认为,行军打仗就是将领之事,没文官太多屁事,所以从未想过文官。但细想之下,又都觉得李从璟此言不无道理。   “另外这两名文官,诸将也都熟悉。”李从璟道,“其一,莫离;其二,章子云。”   李从璟接着道:“除此之外,另有二十书吏,这二十书吏,因其职责文事,故而必须用读书人。本帅欲在幽州官府中选调十人,另外十人,则从演武院抽调!”   相比之八大参谋对于二十书吏,将领们兴致明显缺了一大截,经过李从璟方才的话,他们都以为,那就是些打杂的伙计,没什么实权,故而不怎么上心。他们自然不知道,李从璟对这二十吏,抱了怎样的期望,又因其接触中枢,直接与军中核心大将面对面相处,平时位在机要,日后的用处,又岂是寻常二字能够能衡量的。当然这些李从璟当下是绝对不会说的。   由此,参谋处宣告组建完成。   抛开李从璟方才说的那些意图不言,通过此举,额外的最大用处,就是李从璟分了军中上将们的权力。   赵太祖为加强中央集权,将军队牢牢控制在手中,有杯酒释兵权。   而李从璟却不用在日后去考虑这出戏码,因为他稀释上将权力的尝试,现在就已经开始。 第340章 立参谋处全军制,屯田有成再扩军(中)   一个机构既然组建,就该立即投入工作,若是没有实务,便形同虚实,长久难免就没了用。李从璟组建参谋处后,第一次召开参谋处军议,便是将他们召集在演武院。而李从璟交给他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李从璟跟杜千书说过的,研究敌情。   研究敌军,改善军队,非得腹有学识的军中宿将不可,而参谋处,恰好符合这个要求。演武院、参谋处的组建,本就是一脉相承的关系,没有前者,后者如同无源之水,再如何折腾,也不能成为李从璟计划中的那个机构,只有学院和军队融合,才能达到李从璟心目中给他们划定的标准。   甚至可以说,李从璟组建军情处,也是在为组建演武院、参谋处作准备,而演武院、参谋处的组建,更是军情处的发展。没有军情处搜集敌我双方各种情报消息,演武院、参谋处研究敌军也就无从谈起,而演武院、参谋处研究敌军、改善己方军队,也是对军情处情报的另一种程度上最大限度的利用。   这条线,就是李从璟谋划的一条军事“产业链”,是会良性循环,最终不断向前发展,给他的军队带来蜕变的一条线。   也由此,加之军备改进、战术演变、文武相合,李从璟的军事思想,粗略成了一个体系。   当然,李从璟那颗脑袋中,思想不仅仅局限于军事,只不过另外一些思想体系的实践,却是得等到李从璟位置再度升高,掌握更多的权利后。   别的且先不言,仅说李从璟的这个军事思想,如果能够顺利成为现实,将会对这个时代,甚至是对历史,对天下军事史的发展,起到一个怎样的推动作用,那是现在无法估量的。   李从璟暂时也没想那么多,如果说他现在野望,那就是“护边击贼”,破契丹长久以来蓄积的国势,再往远些说,不过是争霸天下,征服诸侯,一统神州罢了。   组建参谋处之事,杜千书是知道的,李从璟从演武院抽调的十名学生,那是他费了很大心思,从数百学生中选拔出来的绝对精英。但是当他看到参谋处刚组建,便被李从璟带到演武院,一把丢在这里之后,还是大吃了一惊。如今的杜千书虽然有个“演武司别驾”的头衔,但他并不认为他的地位就很高了,演武院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大人物常驻,让杜千书在“受宠若惊”的同时,不免感到有些紧张、拘束、忐忑。   李从璟宽慰他道:“参谋处如今丢给你演武院,那就是你这位演武院实权院长麾下的士卒,你要带领他们,完成他们该在演武院完成的演武院职责。若是有人不服,或者是坏了本帅的大事,别说我不会不饶他们,也不会饶你。”   杜千书苦笑道:“千书领命就是。”   “你给参谋处腾两个院子,供其饭食,对其他事,有求必应即可,也不必多做什么。”李从璟接着道,“这研究敌军、改善我军的任务,辅以军情处之情报,有参谋处在,差几可以完成一半,就看成果了。不过今年幽州不会有战事,倒是有时间给他们折腾。另外,本帅再跟你说说工匠的事,工匠你都搜集得如何了?”   杜千书如实道:“领军帅之令,在作院召集了一些经验丰富的工匠,的确都是有些真本事的,而自从军帅张榜,重金求匠后,每日来演武院的工匠不计其数,只不过其中滥竽充数的极多,甄别起来倒是煞费苦心。好在如今演武院的工匠,已经初具规模,军帅安排的事,可以着手开始施行了。”   李从璟点点头,对杜千书的工作表示肯定,随即道:“工匠分作两部,一部让其改善现有战甲、兵刃、器械,另一部,只给他们一个任务,那就是改良火药。”对埋炸药包炸城门这件事,李从璟还是很有感觉的,所以他这一安排,就是用一半的工匠来做此事。   “千书省得了。”杜千书拱手道,随即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有些尴尬、腼腆,最终还是道:“军帅,这演武院一下子增加这么多张口,那经费……”   “给!”李从璟大手一挥,“要多少,给多少!不差这点钱!”   杜千书喜上眉梢,一揖到底,“谢军帅!”   李从璟摆摆手,示意一点小事,杜千书不必放在心上,又道:“派往辽东的两百学生,已经选拔好了没有?”   “已经选拔好,只待军帅一声令下,随时可以出发!”杜千书道。   李从璟点点头,“给他们一日时间准备,后日随军情处出发,开往辽东!”   杜千书应诺,随即好奇的问:“此番演武院学生赴辽东,谁人为将?”   “孟平。”李从璟道。   在一千年后,有一支革命军队,以军校学生为骨干,一路北伐,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李从璟不奢望如今的演武院学生有那么大能量,毕竟两者还没有可比性,但对演武院学生,在孟平带领下,开赴辽东,汇合莫离、桃夭夭后,能改变辽东战场局势多少,他却是很期待的。   其实李从璟要求的不多,能够止住渤海国军队的颓败之势,让他们不被赶出辽东就行。   离开演武院,李从璟回到节度使府邸。现在幽州的主要工作,在政事改进已经步入正轨,其工作逐渐变成却日常性质的军、农、工、商等事务后,李从璟要处理的事情已经不多。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稳坐后方,在一步步将他的思想变为现实的同时,韬光养晦,进一步蓄积实力,以待明念契丹发动对渤海国的灭国之战时,能够破除契丹之势。   蓄积实力,这里面最常规,也是最重要的两点,还是在于军队和钱粮。   军队,在府库充实的情况下,扩军、练兵便是第一要义。   钱粮,说到底还是粮食、军械、医药等军事物资的囤积。   夏日过去,秋日来临。   今年天时还不错,加之水利设施兴修到位,卢龙四大屯田之所的庄稼,绝大部分都获得了丰收。源源不断的粮食,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幽州,充入粮仓中。原本的粮仓已不能容下这么多粮食,为了储存这些命脉之物,李从璟不得不赶在秋收之前,在幽州新挖了两个大粮仓。   今秋仅四大屯田之所产出的粮食,就超过了往年整个卢龙的粮食产量,况且这些粮食因为是屯田所产,所以除却留下百姓的口粮外,其余尽数到了李从璟手中,没有被各级地主、官僚剥削,这中间不知道省了多少量。除却四大屯田之所,在卢龙九州,还有其他数不清的零星小屯田,又加之此前,李从璟在卢龙大面积修整农田,将废弃的农田重新耕种,又开垦荒地,所以粮食产量着实可惜。   到最后,粮食总量统计出来后,饶是以李从璟的沉稳心性,也是笑开了花。   今年新入粮仓的粮食,是去年的四倍还多。这也就意味着,李从璟不仅可以不用朝廷支持,自己就能养活新驻扎到幽州的百战军,还可以扩军两万。   粮食到位之后,李从璟接下来的确就开始扩军,于是幽州新一轮的募兵热潮,再一次被掀了起来。这回,李从璟募兵一万。之所以不直接募兵两万,却是要留有余地。另外,李从璟不能募兵太多的原因,是因有朝廷的限制。如今他麾下,卢龙百战军加在一起,机动部队就超过三万,再加上九州边境守军,手握五六万大军之权,足够让人忌惮了。   这一万新招募的军士,李从璟没有让他们充入百战军或者是卢龙军,毕竟百战、卢龙军在经过一轮裁汰老弱,补充新卒后,战力还有待磨合。况且,李从璟之所以实行精兵裁弱之事,就是了提高军队战力,在这种情况下,他自然不会去稀释百战、卢龙军的战力。相反,只会去提高他们的战力。   因是,在其完成新卒训练后,李从璟只是从百战军、卢龙军中调拨了各级将官,来对其加以统领。而总领这一万新卒的大将,就是彭祖山。彭祖山有练兵之能,让他带统带很适合。另外,在名义上,李从璟给彭祖山添了一位副将,让吴钩协助他统带这一万新卒。   一轮屯田、募兵之事结束后,理所当然就要进入下一个轮回。趁着秋收后的空档,李从璟在卢龙又新建了三大屯田之所,使得卢龙的军屯之地达到了七个,同时,继续深化一般耕地的改善、垦荒。   而这回统领新增三大屯田地之事的,就是耶律敏。   在幽州喜获丰收,新卒入营的时候,李从璟得到辽东传回的消息,渤海国军队于都里镇,经过与契丹数月鏖战,各损失将士过万,在都里镇数次易帜的情况下,终于遏制住了契丹大军前进的步伐,保得都里镇没有被契丹重新夺回去。   这也就意味着,整个辽东战场,现在仍旧有半壁江山,牢牢抓在渤海国军队手中。   莫离在给李从璟的信中言道,大明安在经历先前之败,被迫退守泊汋城后,痛定思痛,一改因战事顺利养成的骄狂之态,重新请莫离为渤海国军队谋划战术布局。而其本人,更是亲披重甲,冲上战场,与渤海国将士同进同退,为此,大明安数次负伤,一次更是差些被冷箭射中咽喉,即便如此,发狠的大明安仍旧没有下战场。   也正是因此,渤海国军队才能重拾战心,与契丹血战不溃,最终取得都里镇保卫战的胜利。若非如此,纵然莫离再有锦囊妙计,也无法拯救辽东局势。   莫离在信中还提到,被李从璟派往辽东的演武院两百学生,在这次大战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他们不仅深入敌境,探知敌军虚实,甚至还曾伪装成契丹人,混进契丹大营中,并且险些被他们烧掉了契丹大营的粮草;他们更是通过对各个局部战场的深入探查,看到了许多战机,帮助渤海国军队取得了一次次小规模的胜利,终于积小胜成大胜,奠定了胜局。   以至于最后莫离不得不感叹,演武院学生,的确是李从璟麾下军队,未来希望之所在。   对此,李从璟也是颇为自豪的。   毕竟他投入的精力、财力都很巨大,为演武院教学之事,他这些时日来,可是没少茶饭不思,就是为了在演武院立学之初,为演武院树立起一个应该有的面貌。   虽然现在还远谈不上开花结果,但李从璟至少已经看到了结果的希望。   不过最后莫离也在信中提到,渤海国军队虽然保住了都里镇,但接下来会面对契丹军队的反扑,而渤海国军队,并不具备完全战胜契丹的军力,无论是从将士素质、甲兵配置,还是资源支持来说,要攻占整个辽东都很难。辽东战事很可能会陷入僵局,辽东也将成为渤海国与契丹长久厮杀的沙场,要打破现下这种微妙的平衡,很难。   简而言之,辽东战事,不会很轻易就结束了,战事会旷日持久。   对此,李从璟没有太多看法,渤海国能够打下辽东,连通营州自然最好,但在营州还在契丹军队控制的前提下,渤海国只能控制半个辽东,也无太大紧要。毕竟这场战争,最大的目的,原本就不在于土地之争。   对于大明安来说,他要通过这场战争,掌控渤海国更多权力,尤其是军权。在军权到手之后,他才能掌控渤海国朝政,在未来契丹攻打渤海国时,能成为主事者,带领渤海国挡住契丹兵锋。对于李从璟而言,辽东能够磨砺渤海国军队战力,让他们能在未来挡住契丹马蹄,不至于在耶律阿保机逝世之前亡国,那就够了。   而这两个目的,就眼下看来,已经达成的差不多。   莫离在信的结尾告诉李从璟,李从璟要他们在辽东南岸注意北上船队的事,他们并未发现徐知诰。   这件事李从璟自身也有命令军情处在平州,甚至是营州探查,但结果也是一无所获。徐知诰要北上联络契丹,只能走海路,这是毋庸置疑的,陆路定然是走不通。但话说回来,徐知诰若是有备而来,李从璟要在半路上截住他,也的确是太难了些。   不过此事李从璟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能为之则为之,不能为之也没有太大损失,所以也不是太在意。   秋日过后,大明安返回渤海国,莫离随行,在大明安已经掌握渤海国过半军队,尤其是精锐大军的前提下,帮助大明安在渤海国朝堂进一步稳定地位,甚至是再进一步,成为统领渤海国军政大权的大臣,也会轻松许多。   而在初冬来临之际,李从璟得到木哥华的消息,消息称,木哥华已在草原联络上原本的黄头部族人,并且取得了他们的支持,目前正在联系其他部落,已经取得一些进展。对此,李从璟在回信时告诫木哥华,让他小心行事,绝对不能暴露行踪。因为木哥华谋划的事,只要暴露行踪一次,就绝对没有第二次的机会。   鞑靼部已经顺利在金山南麓栖息下来,现在他们的草场虽然不能跟之前相比,说不上太肥美,但总算能够保证鞑靼部不被饿死,能让他们有时间休养生息,以图来日再战。   这些事情之后,李从璟接到朝廷上传来的一个消息,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李从璟沉默了许久,他知道,他脑海中记忆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发生了。 第341章 立参谋处全军制,屯田有成再扩军(下)   李存勖有意攻打蜀国,这便是李从璟接到的消息。   李存勖入主中原,沉浸近两年之后,终于要有大动作,这让李从璟不知是该忧还是该喜。   只不过这件事目前还只在很小的范围内讨论,并没有被公之于众,之所以如此,是李存勖一时没有拿定主意,要派谁领军征战蜀国。   朝中呼声最高的是李嗣源。李嗣源赫赫战功,朝野皆知,便是当年攻破梁都,那也是李嗣源和李从璟为先锋。现今,李嗣源堪称军中柱石,有如此大战,让李嗣源领兵出战,似乎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   但是李存勖却没有回应。   不过李从璟知道,最终李存勖因为猜忌李嗣源,并没有派他前往,而是点了郭崇韬的将。   只不过这件事自从有风声传到李从璟耳中,到后来,竟然渐渐没有音讯了,李存勖意欲攻伐蜀国的事情,竟然好似就如此被搁置了下来。李从璟不知道李存勖是如何打算,也不知在原本历史上,事情是否就是如此发展。但李从璟知道,原本郭崇韬灭蜀,并不是发生在这一年。   在李从璟因为朝中风声而有感触的时候,在距离幽州并不远的一条官道上,一辆马车正在风雪中独自南行。马车装饰普通,一看便知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车驾,赶车的是位年过五十的老者,满面风霜,此时他的斗篷上落满雪花,积了薄薄一层。唯独有些奇怪的,是在这辆马车侧面,跟着一位负箱埋头前行的少年,这大冷的天,少年只穿了一件断卦,然而也不知是他要追赶马车的速度,还是背后的书箱太重了些,少年浑身汗水,不停在往外冒着热气。   马车车轮在雪地里留下一道看不见来处的车撤,而在车辙旁边,一排小小的脚印如影随形,风雪中,那两道印痕渐渐淡了,不知来处,也不知归处。   “到幽州了么?”马车中,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声音中正浑厚,格外有穿透力。   赶车的沧桑老者回答道:“再往前二十里,就是幽州城。”   马车中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道:“今夜,就在幽州城落脚吧。”   老者先是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公子好胆量,竟敢在这时候进入幽州城,只不过此举是否真的妥当?毕竟幽州可是有那个小子的!”   马车中响起笑声,男子道:“那就是因为有那小子在幽州,我才要想去看一看。天下豪杰无数,这两年来,除却李亚子,却是没有一人比得上他的风头。如此风流人物,虽然不能一见,但离的近些,能感知到对方的气息,看一看他治下的城池,也不枉这回绕行幽州一场。”   “既然公子有如此雅兴,老夫说什么也不能坏了公子的兴致,这幽州城,我陪你走一趟便是。”老者笑道。   老者在与车中男子说话时,马车的速度并没有慢下来,它一直在以一个近乎恒定的速度前行,这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因为马车并未减速,车旁的少年便也不能停下脚步,老者和车中男子的谈话,少年虽然听在耳中,却没有插话。   这时车中的男子忽然道:“仁肇,今日路程已经走满,上车吧。”   少年松了口气,脚下凭空生出几分力气,带着他跃上马车,卸下书箱抱在怀里,掀开帘子弯腰走了进去。   车厢的空间并不大,里面也没有什么装饰,甚至连一个小火炉都没有。少年进了车厢,回身将帘子理好,不让外面的风雪灌进来,又将早已被抚去积雪的书箱放在脚边,这才在车厢中坐下来,看向面前的男子。   男子三十多岁,天庭饱满,眉英目明,腰身挺拔,着一袭黑色大氅,很有儒雅之气,竟是位翩翩美男子。   男子没有说话,少年钻进车厢时,他已经再度闭目养神。   风雪的日子,几乎分辨不出时辰的变幻,天空永远灰蒙蒙的,马车抵达幽州城时,天色没有变亮,却也没有黑下来。在距离城门一两百步开外的地方,马车停下来,随即帘子被掀开,黑色大氅男子弯腰走下马车,站在马旁,眺望面前的幽州城。   老者也跳下马车来,和男子站在一起,看他的站位,并没有落后男子半步,而是与对方并肩而立。   “梁篡唐时,幽州为刘仁恭所窃据,称霸一方,独成诸侯,既不奉梁朝令,也不奉河东晋王令。李亚子继位晋王时,李克用予其三箭,是为三仇,这其中一仇,便是刘仁恭。李亚子与梁争霸,屡有胜绩,朱温父子俩莫能奈之何,其遂携雄师北上,荡平幽州,攻灭刘仁恭。自此,幽州为晋王之地。然则中原大乱,契丹趁势而起,屡扣边关,数围幽州,使幽州成为四战之地。及至李存审坐镇幽州,契丹方不能越境半步。”男子负手而立,他的话在风雪中散于无痕,“天佑十九年,耶律阿保机亲率契丹大军围攻幽州,那也是李亚子最后一次北击蛮子,并在城外大败耶律阿保机。自此之后,契丹军不敢再踏入幽州半步,幽州由此得以享受安宁。”   话说完,男子转头看向老者,问:“宋老,我这一番话,可有错谬之处?”   老者取下斗篷,曲指弹去帽檐上的积雪,笑道:“公子说的是事实,自然没有错谬。”   男子却自顾自摇摇头,“但我确认为,这话错了。”   “哦?错在何处?”若是寻常人这样说话,说不得会被人骂为脑子不正常,但老者却没有丝毫戏谑之色,而是认真的问道。   男子手指风雪中的幽州城,道:“这幽州城,今后恐怕不得安宁!”   老者将被拂去积雪的斗篷再次戴在头上,望着眼前的雄城,“公子此言,是在说李从璟?老夫却不如此认为。”   “哦?那宋老以为如何?”男子问。   老者呵呵笑出声,“眼前这座雄城,日后不会不得安宁,只会化为灰烬!”   男子怔了怔,随即摇头笑道:“宋老果然风趣,我不能及。”   静静站在两人身旁的少年,一直沉默看着眼前的边地雄城,没有说话,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也不知在闪动什么光芒。   “公子,那这城,还入否?”老者问。   男子顿了顿,转身,登上马车,意态阑珊,“一座没有未来的城,不入也罢。” 第342章 同光二年将去尽,行远何处觅归程(上)   这位身材伟岸、面相儒雅的男子,就是吴国如今最有实权的重臣,徐温的义子,徐知诰。而他旁边的那位少年,现在还不为人所知,但在很多年后,他必定名扬天下。因为他姓林,他的名字,叫做林仁肇。   徐知诰重新坐进马车,三人再度踏上赶路的行程。对于徐知诰而言,这一趟特意绕道前来幽州,又过幽州而不入,颇有些雪夜访戴的意思。然而,在风雪中伫立在幽州城外,距离幽州城门仅仅一两百步的时候折返,原因当真是如徐知诰所言,是所谓“一座没有未来的城,不入也罢”?   重新坐进马车中,徐知诰端坐好,问面前同样坐姿端正的少年,“仁肇,这回出使契丹,你学到了什么?”   少年想了想,道:“此行所见所识颇多,所感也颇多,一时无法尽数言之,今公子问起,仆姑且言其一二,不知可否?”   “你说便是。”徐知诰道。   林仁肇稚嫩的双瞳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火热之色,他道:“此番出使契丹,仆学到了很多,但其中分量最大的,是两个字。”   “哦?”徐知诰微微挑眉。   林仁肇认真地说道:“这两个字,就是天下。”   徐知诰默然,稍微沉吟,即笑道:“那你且说说,何谓天下?”   这却难倒了林仁肇,他低头想了许久,最后,他手指遥指北方,又指向幽州城的方向,说道:“契丹,幽州,就是天下!”   徐知诰失笑,“契丹和幽州是天下,那吴国是什么?”   林仁肇这回没有思索,脱口而出:“吴国,就是天下最终会汇集为一点的地方。”   徐知诰脸色终于微变,他怔了怔,点头赞道:“有志气!”   林仁肇露出腼腆的笑容,虽然徐知诰只是略微一夸,他却已经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来。   徐知诰伸手撩开窗帘,任由窗外的风雪灌进来,灰蒙蒙的天色终于有了逐渐转黑的趋势,四周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而徐知诰的眼神,穿透风帘雪暮,不知落在何方。对着窗外看了许久,徐知诰缓缓道:“天下之大,十国鼎立,乱世征伐频频,唯有入世深到其中,置身于这大争之世的洪流,才有可能逆流而上,为邦国求得一线生机,若是闭门自守,无异于坐以待毙。然而乱世多英杰,要在这样的洪流中扬帆破浪,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尸骨无存。大争天下,重在争势,顺势者才能得天下。然而,古往今来,王侯将相无数,人生自古,多情豪迈,天下又多为逆势者所破,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在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的英雄,都曾立下过显赫的功业。但到而今,王侯将相,匆匆过客,早已不见踪影,唯独万里江山,矗立依旧。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此话一语中的。”   林仁肇睁大双眸,眼中都是疑惑,对徐知诰的话,虽然每一个字的意思他都知道,但是连在一起,他却发现他根本就理解不了。   注意到林仁肇茫然的眼神,徐知诰一贯中正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他抚了抚林仁肇的脑袋,将话题挪到眼下的实际上来。   “联合契丹,制衡中原,此吴国固有之国策。而之所以有如此国策,追根到底,还是中原强而吴国弱。当年朱温在位时,曾欲兵发淮南,夺我吴国之地,当时吴王杨行密尚在,遂提兵北上相迎,在寿州经历数次大战,终于击败朱温,让其铩羽而归。也是自此,梁朝再无力南顾,吴国赖此以安数十年。然而,吴国眼下虽然能得一时安稳,但这份安稳能够持续多久,不得而知,而为了保持这份安稳,吴国北结契丹,对中原形成南北夹击之势,既是明智之举,而是迫不得已。”徐知诰缓缓说道,又问林仁肇,“你可知这是为何?”   林仁肇摇摇头,不能回答。   徐知诰并不失望,这样的问题对眼前的少年还是太难了些,他继续道:“天下诸侯林立,弱弱联合以抗衡强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说联合契丹是明智之举。说其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那是因为倘若吴国够强,可以以一己之力抗衡中原,甚至是北伐中原,又何须自降身份,背负骂名,和他那些塞外蛮夷联手?”   林仁肇似懂非懂,点点头。徐知诰也不理会林仁肇此时能够理解多少,他的目光在风雪中笔直向前,要到达的目的地很明确,他继续往下说道:“你方才说,契丹、幽州,就是天下,此言固然不错,但也不全对。吴国首先也是天下的一部分,要融入到天下中去,然后才可能是天下归一的地方。”   放下窗帘,徐知诰道:“契丹之前数征幽州,皆为李亚子所败,这使得契丹不得不暂变兵锋,先图草原。但耶律阿保机从未放弃过出兵中原的念想,他这些年来,之所以马不停蹄攻伐草原各部,就是希望在一统北方后,能够有实力马踏中原。这回耶律阿保机说得很清楚,他欲来年征伐渤海国,若其果真能灭渤海国,其必挥师南下,饮马黄河,一雪前耻。如今李亚子沉迷享乐,治理邦国如同儿戏,赏恶罚善,猜忌功臣,致使百官离心离德,将士心寒。若届时其果真能灭渤海国,则待其率举国之兵,南下中原时,李亚子几乎不可能阻挡。当是时,中原必定烽烟再起!”   “烽烟再起”四字一出口,徐知诰和林仁肇一大一小两人,几乎是同时目露精光。   待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锋芒敛去,徐知诰这才继续道:“这些年来,因中原战乱频繁,而吴国大体安宁,中原南迁之士人、百姓甚多,吴国耕地亦成倍增长,数十年韬光养晦,吴国之强,今非昔比。昔日吴王杨行密姑且能败正势如中天的朱温,如今的吴国,亦大可与中原一战。一旦中原乱,则吴国便能出兵北伐,与群雄逐鹿。到时,天下一统归于哪家,犹未可知!”   林仁肇握起小拳头,坚定道:“天下一统,必定归于我大吴国!”   徐知诰微微一笑。   车厢中沉寂下来,一大一小两人似乎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徐知诰再度撩开窗帘,看向窗外,呢喃道:“以契丹为棋子,借刀杀人,动摇中原,待其与中原两败俱伤之际,兵出河南,直取神都,问鼎天下。希望这个谋划,能够顺利实现。也希望我等这些人,也能在青史上留下姓名,为后世传颂。”   “天下,归吴!”   ……   雪夜温酒,诗情画意。   李从璟在屋中焚炉煮酒,与王朴临窗对坐畅饮。二人居于楼阁上,纵目眺望窗外,可见整座幽州城灯火辉煌,天上虽无星辰,地下却有星海,这样的景象,足以让有情怀者游目骋怀。   雪稍住,风未止,从大开的窗户中卷进来,迎面扑打在从璟和王朴脸上,两人却都没有半分畏缩之色,反而是一脸惬意。寒风固然冷,对有些人而言,却是如沐春风。   酒壶在不停往外冒着热气,清香四溢,李从璟为他自己和王朴斟上一杯,浅酌一口,放下酒杯,道:“自去岁北上入幽州,如今已是时过一年,岁月倥偬,悠然之间流逝无踪,让人难以把握。初临幽州时,我雄心勃勃,要‘变幽云之天’,要使幽州能得‘十万青年十万军’,如今时过岁余,而大事仍未成,每每思之,心思忧虑。文伯,你可有计教我?”   “军帅治理幽州不过一年,而使粮仓有三年余粮,府库有亿万钱帛,军雄甲坚,若是如此尚不能称之为有作为,文伯才疏学浅,无以能为军帅献计。”王朴一口一口不停饮着杯中酒,笑道。   李从璟哑然,恼火道:“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你到底有没有成计给我,能让我更好治理的幽州?”   王朴放下酒杯,悠悠叹了口气,幽怨的看着李从璟,“军帅,雪夜煮酒,本是美事,诗情画意,正当其时,你却为何不谈风月,不谈诗书,偏偏要论杂务,这不是大煞风景么?”   李从璟当然不服此论,他道:“天下美事,有大过定国安邦者?天下诗情,有大过指点江山者?”   王朴面色一窘,咿咿呀呀半晌,竟是没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李从璟淡淡瞥了他一眼,嘲讽道:“你这王文伯,休得在我面前顾左右而言他,你这数月来,走遍卢龙九州,深入乡里、作院、渔场、矿场等地探查,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更是差些死在半路上。如今你走完九州,归至幽州多时,胸中岂能没有半分谋划?别以为本帅不知,你怕是等我向你问计,已经等得茶饭不思了吧?”   王朴在随李从璟回到幽州后,李从璟一时并未给王朴机要职务,王朴也没有向李从璟请命,在这种情况下,王朴独自踏上走访民情的征途,在这数月间,遍访九州各地,足迹所到之处,几乎涵盖每一片土地。十多日前王朴归来,却一直闭门不出,很明显在酝酿什么。因此李从璟说,王朴是早有成策,在等他问计了。   李从璟虽然在幽州对军政各项大事都有所谋划,并且都已经付诸实践,但李从璟不会自大到认为,治理这么大一块地方,他会没有一些遗漏、错谬之处。因此,实地调查过的王朴,对此就很有发言权。   见自己的伪装被戳破,王朴也不尴尬,嘿然笑道:“军帅可知,但凡世间珍奇,只卖给识货人?”   李从璟大手一挥,“我就是那个识货人!”   王朴面色怪异,“朴怎么就未发现?”   “那是你迟钝!”李从璟道。   王朴再次失言。   李从璟指着面前的酒壶、酒杯,嘿然笑道:“若非识货,今日本帅岂会煮酒侍英才?”   苦笑摇头,王朴表示很无奈,“对朴手中这份珍奇而言,军帅这个价钱,却是太欺负人了些。”   李从璟眉头一扬,问:“那你到底是卖,还是不卖?”   “卖!”王朴果断道,站起身,整了整衣裳,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正正经经而又恭恭敬敬的递给李从璟,“军帅,此即朴此行所得,如今尽数写于册中,呈现军帅,名为‘安边策’!”   李从璟大喜,一把将王朴手中的册子拿过来,听到王朴的话,眼神有些怪异,“安边策?”   “是,的确是‘安边策’!”王朴恋恋不舍望着被李从璟抢过去的册子,眼中的忧伤如同眼睁睁看着自家小媳妇儿被人掳去,格外楚楚可怜。   李从璟没心思理会王朴此时神情,迫不及待打开书册,细细看起来。   在这份书册中,王朴以他敏锐而细腻的眼光,对李从璟现下对幽州各项军政大事在各地施展的具体情况,做了入木三分的分析,同时也对幽州那些没有经过李从璟改变的军政之事,是怎样一种面貌,进行到了一针见血的慨述,在最后,王朴以他非凡的见识,直达根本的见解,为李从璟往下如何改善幽州军政,献上了计策,也即所谓的“安边十策”。   无论是王朴对当下幽州军政情况的见解,还是他献出的计策,都可谓是深刻而独到,前者深入源头,后者对症下药。若是依照王朴所献之策,李从璟一一改善的话,用不了多少时间,必能让幽州军政的面貌,再有一个飞跃性的改进。   正如王朴在书册结尾所说:“君主贤能,施仁政于民,则民众归附,君主以德予民,则民以性命报之。仁政、恩德之行,重在官吏,治民首在治吏,古今凡出明政之世,无不吏治清明,故而‘十策’之首,在于整顿吏治,‘十策’之核心,在加强军力,‘十策’之归宿,在于万民归心。万民归心,则能使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域民不以封疆之界,而其国,虽虎狼环饲,不能坏之。治国如此,治理一地亦是如此。”   李从璟将书册合上,站直身子,整了整衣襟,向王朴深深一礼,“先生大才,幽州必赖先生以强。今我欲拜先生为长史,先生可愿?”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王朴也不矫情,规矩回礼,而后又露出一个欠揍的笑容,“若是能加肉加酒,那就更好了!” 第343章 同光二年将去尽,行远何处觅归程(下)   同光元年五月,李存勖在魏州继位,随即灭梁,入主中原。同年秋,李从璟北上幽州,出任卢龙节度使。在收复平州,击退耶律倍、耶律敌刺攻打扁关之军后,这一年也宣告结束。   同光二年春,李从璟于卢龙九州之地,行屯田之事,由是拉开整顿幽州军政大事之序幕,随后,李从璟精兵汰弱,大兴工矿,繁荣商业。同年秋,幽州丰收,卢龙由是府库充盈,李从璟遂招募一万新卒,再建屯田之地三。深冬,李从璟以王朴为长史,整顿吏治,开始了彻底改变幽州军政面貌的征程。   亦是同年,渤海国军队攻占辽东半壁江山,与契丹久战不休,入冬后,大明安归国,遂统领渤海国军政大权。   同光二年,在经过这些事之后,也走到尽头。大唐,即将迎来同光三年。   北地冬日多大雪,尤其是辽东、渤海国之地,冬日积雪三尺,连日不融,实为常事。   在泊汋城之西北,建安城之东北,有一条道路连接了渤海国与辽东腹地,在这个风雪正紧的日子,一支马队在其中埋头赶路。这支马队人数不少,粗略一看便超过三百人,个个都是骑兵,有些骑兵甚至是一人双马的配置。三百来人行色匆匆,马蹄从雪地里碾过,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凹坑,这些凹坑汇集成一片,便彻底打乱了积雪本来的面貌。   这支马队中的绝大部分骑士,清一色青色长袍,荷甲持刀,背负弓弩。他们从渤海国而来,看他们的样子,是要往辽东腹地,甚至是更远的地方去。   当前有一位白衣男子,年纪轻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风采翩翩,在风雪中随骏马飞驰的身姿,非凡出尘。在他身旁,有一位身披裹挟了大半个身躯紫色披风的女子,披风里是一身样式怪异的冬衣,乍见之下,这位女子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便是她那头披散的长发,和脸上一只醒目的眼罩,女子明明眉眼慵懒,却显得分外狂野。   三百余人不知奔行了几日,在道路再度出现一个岔口的时候,脚步停了下来。   三百骑中走出一人,不用地图,便道:“此地是分叉口,东西两条道,对应南归两条路。选择东面这条道,则在过泊汋城后,往南六百里,至都里镇。在都里镇乘船过海,便入平州境内,这是南归第一条道。选择西面这条道,则过建安城,往西四五百里,至营州城,再南下经过营州全境,经由扁关进入平州,这是南归第二条道。如何选择,还请莫先生和桃统率定夺。”   莫离沉吟道:“经由第一条道,可以避过辽东、营州之契丹军,畅通无阻抵达都里镇,乘船过海至平州。只不过如今这时节,海上风大,视线不佳,颇为难走,船毁人亡是常有之事。而如果选择第二条道,则要在辽东数万契丹大军和营州契丹守军的眼皮子底下经过,风险不小,好处是风险稍微可控。两条道各有优劣,如何取舍,桃统率如何看?”   桃夭夭将一头乱发重新束好,仍在脑后,闻言说道:“第一条道风险不可控,第二条道风险可控,如何选择,已经明了。我意选择第二条道,横穿辽东、营州,再南回平州。”   莫离点头道:“我意也是如此。”笑了笑,“与契丹交手无数次,我军情处锐士渗透契丹辖境,如入无人之境,眼下轮到我这个军情处组建者,和你这个军情处大当家打头阵,自然没有认怂的道理。”   “那便如此罢!”桃夭夭挥动马鞭,“若是路上没有太多耽搁,还能赶回幽州过个年。”说这,啐了一口,很爷们儿的道:“去年在渤海国过年,真他娘的糟透了!”   莫离不禁莞尔,双腿轻夹马肚,和三百军情处锐士踏入西边那条道。   却原来,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又历辽东之战,大明安如今已经掌握渤海国军政大权,莫离和桃夭夭北上相助大明安的预定任务已经完成,两人遂在李从璟催促下,于前不久离开龙泉府,踏上南归幽州的路程。   时节还未入秋之时,李从璟派遣演武院两百学生,随孟平入辽东,听令莫离驾前,相助渤海国军队对抗契丹大军。后演武院两百学生屡立大功,为大明安所重,多次嘉奖。但在这份光鲜背后,则是不为人知的凶险,演武院学生时常亲临战场,甚至是随军斥候深入契丹控制范围内,多有身遭不测者。   不说其他,当日入辽东的两百演武院学生,如今折损不少,已是只剩下百六十余。这个战损,可谓是非常之高了。   莫离与桃夭夭随大明安归龙泉府时,演武院学生并未随行,又因辽东战事虽然一时再无大战,但毕竟战事陷入胶着,是以演武院也未撤出辽东战场,他们继续在各地,继续他们之前所为之事,为大军谋取一场场或者微小,或者惊世骇俗的胜利。   建安城东五十里之外,一处道旁的密林中,几个年轻的面孔探出头来,在视野开阔处远望前方十里开外的契丹军营。   这些年轻人,虽然没有如同往常在学院的时候一样,着学院的制式衣袍,但他们就是幽州演武院的学生无疑,并且还是此番赴辽东的学生里面,最为精锐的那些。   “契丹蛮子怎么会在这里摆这么大一座军营,这看起来好生没有道理!”一名演武院学生望着眼前的契丹军营,小声对身边的同伴说道。   他身边的同伴,身材不高,面容也不英俊,但是眼中的沉静之色,即便是在此时面对意外情况时,也没有分毫变化。   “契丹蛮子为何会在这里摆一座军营,这我不知道,但我却知道,因为这座军营,我们此行的目的要达成,凭空难了十倍不止。但凡有大军驻扎的地方,方圆数十里内,都是其控制范围,咱们要通过此地,前往建安城,打探建安契丹军的情况,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这位演武院学生说道。   “铁胡,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先前那位说话的演武院学生,出声调侃。   “赵弘殷,放你娘的屁,老子安重荣什么时候怕过事?”被同伴称呼小字铁胡的演武院学生怒道,不过他随即又压低了声音,“不过书院先生们说得对,遇到难事不要紧,要解决难题,就得找对方法。眼下来看,我们要强行通过这片被契丹蛮子控制的地方,不太现实,既然如此,那就只有绕道了。”   “绕道?”赵弘殷寻思了一下,“若是绕道,要花费的时间就要长许多,咱们携带的干粮,恐怕不够。”   二十多岁的安重荣冷笑道:“何止是干粮不够,时间推延之下,即便是到了建安城,要完成计划中的任务,恐怕你我想要回营过年的想法,就要泡汤!”   赵弘殷琢摸了一番,不耐着:“铁胡,少扯这些没用的,在何处过年不重要,又不是过了今年就没有明年,这点小事算什么。你就说,建安城,咱们还要不要去?”   安重荣冷哼道:“赵弘殷,你小子话都说得这般明白了,这建安城,还能不去?老子什么时候比你怂过?”   两人拿定主意,又问他们身后另外四人的意见,那四名演武院学生,本就是以他两人为首,见他两人统一了意见,自然没有异议,当下这件事便被定了下来。   众人悄悄离开原地,在林子里牵了战马,小心翼翼来到官道上,见左右无人,纷纷跃上战马,马鞭轻挥,战马瞬时便冲了出去。   六名演武院学生心知不能强行闯过契丹大军驻扎的地方,已经打定了绕行的主意,然而,他们的打算虽然没错,但是他们却忽略了一点,或者说他们已经无法改变的一点,是他们此时已经距离契丹大营很近,已经进入了在此地扎营的契丹军的控制范围。   安重荣、赵弘殷等人刚提起马速,还未跑出去多远,在官道上刚转了个弯,猛地发现,在他们前方,道路尽头,一支十来骑的契丹骑兵,正朝他们这边奔过来!   “不好,是契丹游骑!”赵弘殷目力好,他最先发现对面出现的敌军。   为方便深入敌境,探查军情,安重荣、赵弘殷等人俱都换了契丹服饰,眼下他们身上披的,就是契丹游骑的衣袍。但他们这六人的短板在于,他们中没有人会说契丹话!也就是说,碰到契丹游骑,能绕过去,或者是擦身而过不说话尚有可能蒙混过关,而一旦说话,则必然露馅。   “马速不变,不要理会他们!”安重荣脸色白了几分,心跳也快起来,但他还是冷静的思考道,“看形势,随时准备动手!”   其他几名学生微微低下头,他们都是经历过战场厮杀、有军功在手的军中翘楚,在生死之间走过,心性自然比常人沉稳,当下也没有热出现慌乱,稳稳操控战马,向对方奔进。   距离百步时,对面的契丹游骑忽然放低了马速,用契丹话向他们喊道:“前方发现了一批渤海军队游骑,人数众多,你们不要再往前走了,跟我们一起回去!”   契丹蛮子说的什么,安重荣、赵弘殷等人都不知道,所以他们的马速并没有下降。   契丹军士见安重荣等人不说话,只是埋头奔进,大感疑惑,他们索性完全停住马,挡在路中间,为首的那个契丹十夫长,脸色更是微微变了变,“你们为何不说话,你们是谁的部卒?”   转眼间,已经奔到他们面前的赵弘殷,在对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抬起头,突然手舞足蹈,“叽里呱啦”乱叫了一通。   契丹十夫长一怔,“你说什么?”   他这一怔,也丧失了最后的反应机会。   “他说他上了你亲娘!”安重荣骤然拔出长刀,也不费事举起,在长刀出鞘之后,顺势上斩,刀锋直接掠过了契丹十夫长的脖子,带出一蓬血肉!   赵弘殷和其他几名演武院学生,几乎是与安重荣同时出刀,对着面前应对不及的契丹游骑砍过去。一阵刀光剑影,在契丹蛮子的惨叫声下,安重荣、赵弘殷等人没费多少力气,就将这些契丹蛮子尽皆斩杀在此。   之所以要将对方斩尽杀绝,一方面是不想被他们追击,被这些契丹蛮子在背后放箭,另一方面,也是忌惮他们归营之后,调遣契丹大军来追击。将他们都杀了,虽然不能免于被发现,但却可以延后这个时间,让众人能够有时间逃脱。   六名演武院学生杀尽眼前十来个契丹游骑,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一人轻伤而已,那名演武院学生掏出随身携带的药品,往肩膀上一贴,再用布条缠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浪费一丝时间。   “走罢,我们的行踪迟早会被发现,必须得赶在契丹大队人马追出来之前,奔离到安全位置!”安重荣说道。   这个问题众人也都意识得到了,当下其他几名演武院学生纷纷扬鞭。   正在这时,最后一名演武院学生脸色微变,他向身后看了一眼,随即失声道:“契丹大队人马追上来了!”   众人闻言回头一看,果然就看到一支百十人的契丹精骑,正向他们这边奔来。   “这怎么可能,他们如何会发现我们?!”有人叫道。   赵弘殷面沉如水,“恐怕不是他们发现了我们,而是恰巧出营,碰上我们了!”   “别扯这些了,快走!”安重荣招呼道。   其实赵弘殷猜错了,这百十人的契丹精骑,就是冲着他们来的。他们之前趴在林子里观察契丹军营的时候,碰巧被契丹游骑远远看到,这才调集了大队人马来追杀他们。   安重荣、赵弘殷等人不敢多耽误时间,只得叫一声倒霉,纷纷卯足劲狂奔。   莫离和桃夭夭带领三百军情处锐士,逐渐靠近了建安城的控制范围。不同于安重荣、赵弘殷等人直奔建安城而去,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建安城有交集,是以原本走的就是绕行的道路。只是他们此时也不知晓,建安城中的契丹蛮子,竟然会将一支大军摆在离城四十里之外的地方,作为前哨据点。   不过莫离、桃夭夭是何许人也,他们自然不会等到靠近契丹军营仅十里的时候,才发现异常。几乎是刚进入契丹军营的辐射范围,莫离、桃夭夭就通过道路上的马蹄印、周围人迹和环境气氛的差异,觉察到了情况的微妙。   “不能再笔直往前走了!”莫离和桃夭夭几乎是同时出声,他们渐渐放慢马速,观察着周围环境,“这附近最近恐怕有契丹大军活动,我等还是及早改道得好!”   莫离沉吟道:“奇了怪哉,此地距离建安城少说也还有六七十里,怎么会有契丹蛮子在此处留下如此繁杂的活动痕迹,难道建安城的契丹军,准备再次发动一场大战?”   “泊汋城坚固非常,又有你临行时定下的锦囊妙计,即便是建安城的契丹真大举进攻泊汋城,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桃夭夭浑不在意,“眼下,我等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两人正说着话,前面的游骑回报,发现一支百十人的契丹精骑,正向这边奔来,“在契丹精骑前面,有六人正在亡命,看他的服饰,与契丹蛮子无异,但在他们的手臂上,缠有演武院学生的束带!”   演武院学生、军情处锐士,时常深入战场和敌后,经常需要换穿契丹蛮子的服饰,为了避免错杀,也是为了方便在危急时刻救援,他们身上却是有标示的,这个束带,就是那个显眼的标示。   安重荣、赵弘殷在被契丹百十精锐锁定之后,一直在马不停蹄奔驰,奈何他们座下的战马,随他们离开营地到此处,已经跑了很远,还没来得及喂给食料,这时又被契丹养精蓄锐的战马追赶,实在是没有办法跑赢对方。   跑了不足二十里,双方的距离已经极近,契丹精骑中,开始有利箭射出。   一名演武院学生运气不佳,被利箭射中后颈,当场摔下马去,滚到路边,安重荣和赵弘殷回头,正好看到那名学生被契丹精骑追上,乱箭射成刺猬,绝望而又不甘的倒下。   “阿城!”安重荣、赵弘殷瞬间双目充血,然而不等他们有所动作,又是一阵利箭飞射而来,这回利箭直接射中赵弘殷肩头,他身子晃了晃,好歹没有倒下马去。   赵弘殷骂了句娘,他身旁的演武院学生随即也骂了一句娘,却是他也被两支利箭,给钉在了后背上!   “照此下去,咱们全都得完蛋!”安重荣有些绝望,看着赵弘殷和那名学员伤口流出的鲜血,和两人咬牙坚持的模样,安重荣心中闷得慌。   怎么办?   一直甚有主见的安重荣,此时却悲愤的发现,他没有任何办法!   就在他感到无比无力、绝望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支青衣骑队。   看到那一片清一色的青衣,安重荣惊喜的大叫出声,“军情处!军情处的人来接应我们了!”虽然不知道军情处怎么会恰好知道他们有难,而及时出现在这里,安重荣还是兴奋的差些手舞足蹈。   赵弘殷等也是一脸庆幸,无不大松了口气。   众人让到路边,让军情处锐士得以顺利通过,几人再回头,看到的就是三百军情处锐士屠杀百十契丹蛮子的场景。   便是见惯了沙场厮杀,安重荣、赵弘殷等人此时也是情难自己,大感兴奋、畅快,毕竟方才差些丧命。他们相视一眼,安重荣和没受伤的那两名学员,一起奔出,加入到攻杀契丹蛮子的序列中。   没多久战事落幕,安重荣、赵弘殷纷纷下马,问过军情处的锐士之后,找到了这批军情处锐士的领头者莫离和桃夭夭,大礼拜谢。   “能在这种地方被契丹蛮子追杀,你们的本事倒是不小。”马背上的莫离看着安重荣、赵弘殷等人,微笑着打趣道。   安重荣、赵弘殷等莫不一脸羞愧,不知道该说什么。   莫离安排军情处人员,给赵弘殷和另外一名演武院学生包扎,在简单清理过战场,为伤员处理过伤口之后,莫离挥挥折扇,众人随即离开此处,换了个方向奔行。   “你们有伤在身,此地距离最近的大军营地尚远,且周围契丹游骑出入频繁,我看你们就不要回去了,随我们一道走吧。”路上,莫离对安重荣、赵弘殷道。   赵弘殷和另外一名受伤的演武学生,伤势都不怎么重,他两人一个伤在肩头,一个因为身上有甲胄,利箭穿透甲胄后,刺进血肉的程度并不深,所以都没什么大碍。但在安重荣和赵弘殷,已经知晓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白衣男子的身份,以及那位长发披散、有着倾城之貌的女子地位后,之前只是军中普通士卒,现在只是演武院普通学生的他们,对莫离的话,却是没有丝毫反对的念头,也没有他们反对的余地。   当下安重荣、赵弘殷等都恭声应诺。   安重荣、赵弘殷一时只是因为不能拒绝莫离,而跟随军情处一起行动,但没过多久,他们就知道,莫离此举,原本是为他们着想,是真正在关切、爱护他们。   因为他们这一路奔行,碰到了不止一两股契丹游骑,这些契丹游骑,少的十数人,多的三五十人,却都不是如今状态不佳的安重荣、赵弘殷等人能都应付得了的。   从建安城到营州,这段距离有四五百里,正常情况下,以骑兵脚力,赶得快的话,五六日怎么都到了,然而这段路程的艰辛程度,却是大大超出了莫离和桃夭夭之前的预料。   前来围追堵截的契丹军队,一波接一波,让他们的归程变得分外艰难。   而契丹游骑能够跟上来围追堵截,这说明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安重荣、赵弘殷等人,本就对救了他们性命的莫离、桃夭夭感激不已,又见军情处因为救他们,与契丹火拼,而暴露了行踪,现在被契丹军队咬着不放,无不愧疚万分,情难自己。 第344章 谋利有成志士归,去王称帝性未改(上)   幽州城最高大的建筑,无疑是城楼,高达五丈的城墙上,耸立的城楼又高出数丈,彼处视野极佳。李从璟入主幽州之后,对节度使府邸,并未大做整修,在贵为节度使后,现有的生活品质已经让他很是满意,他对个人生活的要求不高,因是也从未花钱为自己做过什么。但有一件事例外,他在节度使府邸内,建起了一座极其高大的阁楼,这座阁楼之高,几乎能与城楼比肩。   君子乐山,仁人好水。登高望远,志士喜为之,尤其是胸怀远大者,更是乐于此道。李从璟筑城此楼后,时常登上楼阁,或俯瞰幽州全城,或远眺苍茫北地,更将其命名为“致远阁”。   依照李从璟的记忆,今日是小年,也就是腊月二十四,小年夜又称小团圆,是离家游子归来,与家人团聚的时候。   这日夜,李从璟在设厅设宴,邀幽州文武官员相聚,布施恩德,以收买人心。无论是治军,还是治吏,都讲究恩威并济,李从璟手下的事,无论是军纪,还是官场规矩,都很严明,然而在此之外,他并不吝啬表现自己的随和,而表现随和的方式,除却与人相交时言行举止平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散利。这一年来,李从璟在幽州谋事有成,府库充盈,是以借今日之机,他大赏群臣。   一夜欢庆,子时过后,一众文武官吏才心满意足散去,李从璟也离开设厅,只不过饮酒颇多、走路都有些摇晃的他,却未回去后院歇息,而是一步三晃登上致远阁。李从璟虽然脚步不稳,但神志却清醒得很,登上致远阁顶层,扶栏远眺,整个灯火辉煌的幽州城都在脚下。   万家灯火,每一盏灯都会照亮一个团圆。   冷风扑面,李从璟精神为之一振,他默然伫立良久,不知在想哪些事,也不知在念哪些人。   良久,身后传来有人上楼的声响,听见脚步声,李从璟没有讶异,也没有回头。少顷,装饰贵气端庄的任婉如走到李从璟身后,轻柔为他披上一件虎皮大氅,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问:“想什么呢?”   李从璟的目光柔和而宁静,只不过夹杂着淡淡的忧虑,他道:“催促莫离南归的消息已经发出去一个月,算算脚程,他们怎么都该已经入了平州,但连日来却没有半分消息传回,我深为之担忧。辽东战事胶着,数万契丹大军虎视眈眈,他们这一路归来,路可是不太好走。”   莫离与李从璟的交情如何,任婉如自然是知晓的,闻言她眼中也流露出担忧之色,“莫先生没有大军随行在侧,要穿行辽东,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从辽东至此,有东西两条路,也不知莫先生是经营州南归,还是走海路。”   李从璟言道:“这时节海路不稳,充满未知和不可控的风险,想来莫离他们不会走海路。”   任婉如离开李从璟的肩头,仰头看着他的侧脸,“既然知道莫先生走哪条道,或可遣大军前往相迎。”   “大军离营,动静太大,怕会引起连锁反应。”李从璟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莫先生是栋梁之才,不容有失,既然大军不能出营,你亲自去接,也是应当的。况且他与你自小情深,今为你之大业,独在异国他乡,身处险恶之地,辛苦逾年,于情于理你都该去迎。既然要去,就趁早吧。”任婉如点点头,很支持李从璟的想法。   她虽然从不干涉、过问幽州军政,只作一个贤惠妻子,但这并不代表她对幽州诸事不了解,相反,她男人的功业,她了解得很清楚。因为爱一个人,不仅要爱对方的人,对方的位置,还要爱他脚下的那片土地。   在莫离不在李从璟身边这些时日,李从璟常常忙至深夜,处理文案,甚为辛苦。军政大事虽有卫道相助,但卫道父子、章子云、王不器等人,都各有要职,谋其一域。在谋全局上,却是无人能李从璟相助多少。任婉如重视莫离,不是重视他这个人,而是重视他的身份,换言之,她是重视莫离在李从璟大业中的作用。   李从璟转身拉起任婉如的手,将它们放在自己手心,歉疚地说道:“如此一来,十之八九会来不及回幽州过年,让你独居此处,委屈你了。”   任婉如温柔一笑,以毫不在意的口吻说道:“今年过了,还有明年,人生往后更有数十年,夫君何愁不能陪伴妾身?”   李从璟心中感动,轻轻将任婉如揽进怀里。   男人一生两件事,成家立业。成好家,才有更多精力去立好业,有贤妻如此,在外打拼的男人,哪还有半分后顾之忧呢?   小年夜过完,在李从璟离开幽州的时候,幽州刺史费高章府上来了许多人拜访,作为幽州本地文官之首,又在刺史这个位置上坐了许多年,无论是之前李存审,还是如今李从璟,对费高章都颇为倚重。这就使得费高章的位置在不可动摇的同时,他的威信也在与日俱增。每逢节庆,门庭若市,少不了各级文官前来拜访,甚至是卢龙一些武将,也会前来送上贺礼。   有一辆装饰清新淡雅的马车,到了刺史府外后,面对往来的人群,没有丝毫停留,熟门熟路从角门驶进府中。进门之后,马车缓缓停下来,一位不到而立之年的男子,着一身素袍,翩然走下马车,径直向府中走去。   迎面碰到的刺史府中的官吏、仆役,都会停下脚步,躬身行礼,规规矩矩叫一声“张先生”。久在刺史府的人都知道,这位风采出尘,气质淡雅到有些阴柔的年轻人,便是刺史费高章平生最得意的门生,张一楼。   张一楼来到东书房外,这才停下脚步,整了整衣襟,在躬身立于此地,随时听后费高章差遣的仆役敬畏的眼神中,施然叩响房门。   “是一楼吧,进来。”屋中传来费高章威严而又柔和的声音。   张一楼推门而入,又返身将门关好,规矩行礼,“见过老师。”   书房中空间颇大,帷幄依依,书架层立,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燃烧的炉火散发着氤氲热气,若有若无的竹炭烟气袅袅升起,飘出窗户。费高章放下手中毛笔,合上书册,从书案后走出来,示意窗前的矮榻,让张一楼入座。   师生俩相对而坐,费高章让仆役煮茶,年事已高、须发花白的费高章看起来额亮面润,精神奕奕,完全没有丝毫老态。   “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费高章问张一楼。   两人之间的亲近关系,让他们在座谈时已经无需客套寒暄,而且两人行事都是干脆利落的风格,没有拖泥带水的习惯,面对费高章的提问,张一楼直言道:“经年将尽,诸事都在收尾,去陈以迎来年之新,而于此际,学生却有一惑,让学生不知来年该如何迎新,故前来候教老师座前。”   费高章捻须道:“是何困惑,你且说来。”   张一楼道:“去年深秋,李从璟接替李存审老将军,节度幽州,统领卢龙九州军政大事,当时,就如何与李从璟相处,如何处理自身与李从璟的关系,老师送给学生一句话。是为‘接近他,了解他,取得他的信任,能得到他的重用,等待机会以图将来’。如今时过境迁,学生虽未成为李从璟心腹,但自度日受重用,已身居机要,对幽州大小事,亦了然于胸,诸事都能闻而奏对。之前的构想,如今都已经达成。是故学生今日前来,特请教老师,老师当日所言之‘以图将来’,这‘将来’二字,是怎样的‘将来’?”   出乎张一楼意料,他在说完这番话后,费高章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微微颔首,陷入沉默中。就在张一楼深感疑惑,在反省自己是否有什么错漏之处时,费高章缓缓开口道:“一楼,为师且问你,在地方为官,根本之道是什么?”   张一楼没有沉吟,直接就说道:“身为一地百姓,出任本地官吏,根本之道,上在造福本地,下在巩固自身。”   “不错。”费高章点头道,“说到底,本地人出任本地官吏,自然要维护本地利益,只有在维护好本地利益的情况下,才能得到本地势力的支持。地方如水,地方官如鱼,鱼离水不活,水离鱼成死水,两者必须相辅相成。对于我们这些人而言,只有为本地百姓谋福,获得本地势力支持,我们才能在官位上坐得长久,才能掌握更多权力。无论是从政绩上而言,而是从个人荣辱上而言,这都是根本之道。”   说完,费高章直视张一楼,“但是领政之人则不同。放在当下而言,节度使则不同。若是在先前,节度使坐镇一方,与地方融为一体,成为小诸侯,那自然与地方势力利益一致。但如今的大唐,因陛下威重,携皇权而集中大权,各地节度使,已不复前面数十年独成一国之面貌。就说李从璟,他出任幽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这是为官一任,停驻一时,在其任满后,其必离此而去。”   “如此,矛盾就产生了。”费高章接着道,“领政者为官一任,和本地官吏为吏长久,因为身份不同,所追求的利益也就不同。前者逐眼前之利,多只求稍有功绩,能获得朝廷政绩课考之优,便能有机会升官发财。届时其离开此地,此地往后情况如何,其所谓‘政绩’会否给当地带来长久不利,就不是他们会考虑的了。但是后者不同,后者长立此地,所求之利在长久,必不能接受领政者以一时之利,而害长久之利。这就是矛盾所在。”   张一楼面容肃穆,颔首间已有所悟,他接话道:“所以老师先前让我取得李从璟信任,力求入职机要,便是要学生深入其内部,掌握其诸事情况。而一旦李从璟有因一时之利,而害长久之利之举动时,则学生便站出来反戈一击,或者说联合幽州本地官吏势力,掣肘、约束其行为,以保护幽州长久之利!”   “正是如此。”费高章道,“领政者要治理一地,无论其是否带了心腹亲信来,都必须要依仗本地官吏,分一部分权力给本地官吏,否则其政令,无法顺利下达施行。这便是本地官吏的可乘之机,你也正是借此而入职枢要的。”   张一楼轻轻一叹,看着他面前的老师,“学生之困惑处,便在于此。”   费高章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这样的神色在他脸上很少见,他道:“你的确该有困惑。毕竟,李从璟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些。”   “的确如此。”张一楼感慨道,“他到幽州后所行之事,的确与常人不同。”   费高章眼中露出追忆之色,“初时李从璟重新算民,摆明了不信任我等之前算民之结果,让我等幽州官吏面上无光,其后又行精兵汰军之事,那些被他赶出军营的本地将校,可是多有不满。又因地方官员盘踞一方,势力难免联合,利益难免纠葛在一处,他此举便再次伤了卢龙本地势力之利益。经此两事,幽州本地官吏,对其已是大为不满,奈何他先克平州,又屡败契丹,携大胜之威,一时无人敢有所反对。”   “但一时虽没有作为,矛盾却没有消失,沉淀累积的久了,自然会爆发。”张一楼道。   “其后屯田,竟没有收缴大户之地,而是修缮荒废田地,甚至是垦荒来造耕地,即便是有占用大户之田,其补偿措施,也说得过去。这件事,便没有为人所诟病。”费高章道,“其后李从璟又兴渔盐工矿,办商路,更是让本地势力参与其中,分利于民。我幽州本地官吏、大户,由是从李从璟手中获利。”   张一楼接着道:“更让人难以言说的是,李从璟屯田有成,在渔盐、工矿之利收获颇多的情况下,于入冬之后,他大散钱财,笼络人心。其中最为关键者,莫过于他提高军中将士之俸禄了,此举,让卢龙六万边军,一扫先前裁军之怨,尽皆归心。”   费高章喟然一叹,放下递到嘴边的茶碗,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看向窗外,院中树木光秃,无叶剩枝,远天灰白,不辨其他颜色。过了半晌,费高章道:“李从璟会生财,更会散财。钱财之物,所用在何?昨日宴席上,李从璟言,钱财就是拿来用的。他的确是如此为之的,这句话,没人比他做得更好。幽州这桌菜,他吃得很多,但吃相不难看,所以众人都能接受。”   “当下幽州这张桌子上的菜,本就是李从璟做出来的,他要吃,谁还能说他的不是?”张一楼苦笑道:“况且,他还分了羹给众人。老师,既然如此,那你之前让学生取得李从璟信任,以入职中枢,‘以图将来’,这个‘将来’,还要图否?”   费高章突然转身,坚定道:“图,当然要图!”   张一楼愕然。   费高章回到矮榻上坐下,理好衣袍,道:“只不过这个‘图谋’,却不是要限制、约束、掣肘李从璟,与李从璟作对。”   “老师的意思是,相助李从璟?”张一楼神色一振,问道。   费高章肃然点头,忽而一叹,语重心长地说道:“一楼,领政者品性如何,我等无法选择。与领政者相斗,那是因为利益驱使,迫不得已。说到底,相斗不过是两伤之举。今既有如此领政者,不因一己一时之利,而损害幽州长远之利,难道不是很难得吗?屯田兴农事,开渔盐之利兴工、商,难道不是我等所谋之长远利益吗?既有如此领政者,愿真心为幽州之利而殚尽竭虑,作为本地官吏,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全力相助?”   末了,费高章总结道:“今幽州官吏、势力依附,边军将士归心,便是从个人荣辱而言,相助李从璟,也才是明智之举!”   张一楼凛然称是。   看着面前的得意门生,张一楼眼中的喜色没有瞒过费高章,他知道张一楼早也看透了其中利害,有了打算,今日来他府上,名义上是说求其解惑,实际上,难道不是欲求他这个老师的首肯,让他能够心安理得投向李从璟?   费高章捻须笑道:“一楼,你是为师生平最得意的门生,继承了为师所有绝学,来日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要遇到明主,实在是轻而易举之事。你的天地,本就不局限于这幽州一隅之地,现在有机会走出去,不要有什么顾忌,只管去做便是!”   张一楼这才惊觉,他今日明求解惑、实求师命的意图,已经被费高章洞若观火,听了费高章这话,感受到费高章话中真切而浓郁的关切、期许之意,张一楼心头一热,伏地下拜,“多谢老师!” 第345章 谋利有成志士归,去王称帝性未改(下)   费高章摆摆手,示意张一楼起身,提起茶釜,为张一楼将茶碗里的茶斟上,与张一楼各饮一口。饮罢,费高章望着张一楼,道:“你此番既然要投明主,在‘临行之际’,为师有一言相赠。”   “老师请说。”张一楼恭敬道。   费高章放下茶碗,目光越过窗台,投向更远的地方,他道:“先前说到陛下,你且说说,在你心中,陛下是一个怎样的君王。”   张一楼神色一凛,这样的话可是不宣之秘,人臣在背后议论人主,可谓是犯忌讳的举动,费高章此问,可以说是师生密语。张一楼不解其意,但还是中规中规地说道:“陛下雄才大略,可以称之为一代明主。然则……”   “然则如何?”费高章问。   张一楼微微叹息,道:“陛下本有经天纬地之才,受命于危难之际,在河东一片风雨飘摇之时,继位为王,于绝境中逢生,逆流而起,锋芒初露,即让天下英雄侧目,败朱温,挫强敌,保得河东之地不失。此后征战四方,无往不胜,以区区一地战一国,而能日益壮大,使伪梁不能制,最终成就‘时来天地皆同力,举天下英雄莫能与之争’的大势,一举灭梁,创建霸业。陛下还是晋王时,说是天下最有作为的君主,当之无愧。”   “陛下入主中原后呢?”费高章追问。   “陛下入主中原后……所作所为,未免差强人意。”张一楼摇头道,满脸都是惋惜之色。说是“差强人意”,那是含蓄之词。   费高章接着问:“如何差强人意?”   张一楼疑惑的看向费高章,不知对方为何明知故问,转念一想,这必是费高章往下还有话要说,便顺着对方的问题答道:“以我大唐灭梁之势,若是励精图治,本可顺势取天下。然而陛下这一两年来,却是纵情享乐,不理朝政,赏恶法善,猜忌功臣,重用前伪梁的小人奸佞,使小人窃据高位,而有功者不能受其固有之荣。大唐入主中原虽只一年余,但君臣颇有离心离德之意。”   听了张一楼这番话,费高章意味莫测道:“你当真如此想?”   张一楼怔了怔,这乃是明眼人一眼都能看出来的东西,不知费高章为何如此问,眼中的疑惑更甚,“老师,此事朝野皆知,难道不是如此么?”   费高章摇摇头,正色道:“一楼,若是你当真如此认为,那你便错了。”   “错了?”张一楼一愣。   费高章肃然点头,那双历经世事沧桑,饱含智慧的双眸愈发明亮,“若说大唐灭梁功臣,有几人能与李从璟相比?若是陛下猜忌功臣,为何独独不猜忌李从璟?要知道,李从璟在幽州这一年多来,所作所为之事,颇多僭越之处,然而朝廷却没有丝毫微词传出,不仅如此,但凡李从璟需要朝廷支持的时候,无论是民力物力还是财力,他都能得到朝廷的支持,这又是为何?”   李从璟在幽州行事,无论是任命大小官员,还是去岁向朝廷要粮种、要农具,朝廷都没有半分阻扰,而且是一路给其方便。之所以会如此,包括张一楼在内,很多人都认为那是有李嗣源、任圜、郭崇韬在朝中之故,因为有他们的支持,所以李从璟做起这事来,才能看似来丝毫不费力气。   张一楼正准备如此回答费高章,但见对方明知故问,悚然一惊,心想:难道真正的根由并非如此?   见张一楼一时没有言语,费高章道:“你也不想想,以如今陛下对朝堂的掌控力,若是陛下不愿意,这些事李从璟能够做成?若无陛下首肯,那些只知道揣测君意,奉承媚上,而又窃据高位的小人,又岂会放过这些机会,不对李从璟发难?但情况并非如此。一楼,李从璟之所以能在幽州成事,追根到底,那是有陛下的支持!”   这话颠覆了张一楼的一贯的认知,将他深深震住,他惊讶道:“老师,难道陛下并没有猜忌功臣?”   “这倒不是。”费高章摇头,“陛下不是不猜忌功臣,是没有猜忌到不分是非的地步。”他目光锐利起来,“卢龙事关北地边境安宁,在阻挡契丹南下这件事上,扮演的是至关重要的角色。在李存审老将军病重不堪留任之时,陛下谁也不用,唯用李从璟,岂是没有理由的?李从璟在独自领军之前,一直是陛下的亲卫,跟随过陛下很长一段时间,为其心腹,陛下对李从璟的了解,想必也极深。也正是因此,陛下才敢将幽州重地,交给李从璟。说到底,这还是陛下对李从璟的信任啊!”   张一楼若有所悟,颔首道:“怪不得,学生听闻,朝中应对契丹之策,本是暂时与其和睦相处,为此,李从璟北上之初更是出使过契丹。但李从璟一到幽州,便擅动刀兵,先是葫芦口袭击契丹军,之后又克复平州,攻占营州,挑起莫大战事。按理说,李从璟此举,已经大大背离了朝中国策,但陛下却从未怪罪李从璟!之前一直以为这是李从璟光复平州、屡败契丹的功绩,冲淡了他的罪责。现在看来,却是陛下根本就没有怪罪他的意思!”   “不错!陛下数与契丹交战,岂会不知契丹本性?何况先帝临终时,还曾嘱咐陛下报一箭之仇。”费高章道,“若是一开始陛下就怪罪李从璟,之后李从璟在幽州所为的那些事,也就无法得到朝廷的支持了。”   这番话太惊人了些,其中包含的真相发人深省,张一楼沉默良久,这才叹道:“看来陛下并没有如世人所想,那般猜忌功臣呐!”   “不,陛下猜忌功臣,这件事却是不假!”费高章又摇头,否定了张一楼的结论,“若非猜忌功臣,这一年多来,陛下又岂会行赏恶罚善之事,让小人嚣张朝堂,而功臣寸步难行?”   “这……”张一楼有些糊涂了,“老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见自己的得意门生被自己两句话绕糊涂,费高章呵呵一笑,显得很是高深,他慈祥的看着费高章,道:“世人皆知陛下猜忌功臣,但又有几人知道,陛下为何要猜忌功臣?”   “这……”张一楼不知该如何回答费高章,心中暗忖,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陛下是怕功臣势力太大,尾大不掉,最后篡夺他的帝位!人主不都是这番心思么?   费高章仿佛能看穿张一楼心中所想,他没有再追问,而是缓缓道:“安史之乱后,天下始有节度使,因节度使统领一地军政,遂逐渐成为小诸侯,不奉朝廷诏令者,比比皆是。安禄山与史思明之徒,为何能祸乱天下?朱温为何能篡位自立,晋王为何能由人臣而为人主?这都是因为节度使权力太大,可自称势力,难以控制。灭梁以来,朝中功勋卓著的武将,个个都是节度使,他们本就身居高位,又有大功,当此之际,陛下如何能对他们没有顾忌?”   “陛下入主中原之后,为何不趁势夺取天下?固然,大战之后需要休养生息,但更重要的,是陛下需要彻底掌控、稳固新到手的权力!”   张一楼惊奇道:“可陛下未入主中原时,对其麾下节度使,可从未有过如此之深的顾忌啊!”   费高章看着张一楼,目光因为锐利、深邃过甚,而变得有些可怕,“你要知道,晋王与陛下,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身份。陛下是晋王时,节度使叛乱,即便是事成,能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王;而在陛下是陛下之后,节度使再动乱,一旦功成,那得到的就是天下,是九五之尊的帝位!”   张一楼骇然,不敢再往下接话。   “人主驭臣之道,无非平衡二字。既然河东旧臣功勋太大,难以约束,那么为分散这些旧臣的权力,陛下便只有重用伪梁旧臣一途。利用伪梁旧臣,来制约河东旧臣,以达到平衡朝中势力的目的,这就是陛下‘猜忌功臣,重用小人’的根由!”费高章语不惊人死不休,“所谓‘赏恶罚善’,不外乎如是。段凝这些伪梁佞臣,如今能身居高位,不是陛下不知道他们的脾性,也不是他们真有什么陛下看重的才能,更不是陛下为他们贡献的钱财所动——天下都是陛下的,天下的财物自然也都是陛下的,段凝他们献上财物,对陛下而言,不过是自家的东西,挪了一个地方而已。陛下之所以用他们,看重的,不过是他们的身份,与河东旧臣完全不同的身份!”   “这,才是陛下当下‘行事无度’的真相!”   张一楼愣在那里,完全忘记了应答,费高章方才的这些话,如晨钟暮鼓,深深撞击着他的心灵,带给他无与伦比的震撼。一阵冷风从窗外吹来,让张一楼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这才骤然惊觉,不知何时,他手心后背,已经全是汗水。   屋中再度沉寂下来,一时间只有炉火燃烧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呼呼的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张一楼勉强稳定心神,他道:“老师,如此说来,且先不论陛下此举是否妥当,但至少可以说明,陛下并非就真的沉沦在享乐中,失去了往日的雄心壮志,陛下,仍旧还是那个一战灭梁的陛下!”   “此固然如是。”费高章沉声道,“一楼,为师跟你说了这么些话,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陛下纵情享乐,不理国事,其因为何?”   已经稳住心神的张一楼稍稍沉默,缓缓开口道:“沉迷往日功业,狂妄自大,因而纵情享乐,不理国事,这些,都只不过是陛下打压河东旧臣,提拔伪梁旧臣,平衡朝中势力的幌子罢了。若不如此,陛下此举就太明显了些,必然引起河东旧臣的不满,稍不留神,就可能适得其反,引起河东旧臣动乱。唯有以心性大变为幌子,变得‘昏聩’,再行这些‘昏庸’之举,才不会让河东旧臣看出这些事的真相来,从而人人自危,而抱团生出歹念!”   费高章赞许的点点头,“正是如此。”   话至此处,张一楼长叹道:“陛下初临中原时,常有英明之诏令,轻徭薄赋,抚民重农,每有臣子进谏良言,无不应允。后来陛下行事无度,学生每每闻之,深感惋惜,却不曾想,真相竟是如此。陛下固然还是那个陛下,可陛下这番苦心,天下却是无几人能如老师一样,看得这般透彻了?不集中权力,不先稳固朝政,谈何征战天下?即便是征战天下了,怕是也会功亏一篑;便是征服了天下,也可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张一楼有此感慨,费高章虽然心思清明,却也不免感叹道:“幽州能有如今盛象,半赖李从璟,另外一半,却是靠陛下。只是不知,李从璟在为他的功业感到满意时,是否能够理解陛下对他的信任?在如今大唐河东旧臣中,除却郭崇韬,就唯独他李从璟,能让陛下如此宽信相待了。只是,李从璟是否能够体会,陛下对他报以的厚望?”   张一楼默然。   屋中再度陷入沉默。   这回,沉默持续的时间更久。   ……   辽东。营州与建安之间的某处。   莫离、桃夭夭带领军情处锐士,奔行在并不如何宽阔的大道上,风驰电掣,马蹄滚滚,在泥泞的道路上留下一地杂乱的马蹄印。   道路上的积雪融化得差不多,道旁林木上的积雪却仍旧颇厚,下雪时比之降雪时更寒冷,这野外的温度低得吓人,军情处锐士们腰畔的横刀,有许多都被冻结在刀鞘中,一时难以抽出。   虽然如此,但在赶路的众人,无论是骑士还是马匹,皆都浑身是汗。只不过,脸上虽然密布汗水,但耳朵在凌冽的寒风中,还是被冻得通红、生疼。   在今日上午,军情处遭遇了契丹骑兵,一阵激烈交战之后,军情处三百锐士硬生生杀穿五百契丹骑兵,没有停留半分。事实上,之前交手的这支军队,还是在大队被契丹马军围追堵截、避无可避的情况下,莫离“精挑细选”的最小一股契丹骑兵。   军情处大队人马固然杀穿了契丹马军,继续奔驰在南归的道路上,但他们其中有很多人,却永远留在了这片冰天雪地里。   在过往几场与契丹马军、游骑的交锋中,安重荣、赵弘殷等几名演武院学生,被莫离“蛮不讲理”的放在队伍中间,加以保护,没有让他们受到半分伤害。   队列中,安重荣回头望了一眼,那些留下断后的军情处锐士,背影已不可见,但他们决然向契丹举刀奔驰的身影,却仿佛一直在眼前,只要安重荣回头,他就能看到。   眼圈通红的安重荣回过头,牙关紧咬,握住马缰绳的手被冻成青紫,却一直紧紧攥着。   就这样被放在队列中间“保护”,作为血性男儿,安重荣虽然不能改变军情处的处境,却也不想这般“躲躲藏藏”,眼睁睁看着同袍战死。他曾向莫离请命,要求站在第一线,与遭遇的契丹蛮子交战。   但是莫离毫不留情驳回了他的请求,在安重荣恼羞成怒的时候,莫离只是淡淡道:“你们演武院的学生,每一个都是军帅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寄托了军帅对我大军未来的希望,在你们学成归队之后,必将也必须成为军中中坚力量,到得那时,有的是你们上战杀敌、冲锋陷阵,抛头颅洒热血建功立业的时候,但是现在,你们只是演武院学生,保护你们,就是保护大军未来的希望。你们可以死,但我不会让你们白死,而你们自己,也没有资格让你们死得没有价值!”   这样的话,让安重荣、赵弘殷等人无法反驳。在同袍的鲜血中,在莫离表面淡然实则饱含期许的眼神中,他们感动着,也默默牢记了身上的责任。   因为契丹围追堵截的军力远远超过军情处的力量,这些时日,在避免交战的过程中,莫离不得不带着他们兜圈子,是以走了很久,他们仍然还在营州范围内,并且没有越过营州城。   入夜,大队停下脚步,选了一处被风的地方扎营。   为防被契丹发现,众人没有堆篝火,只是然起一堆堆勉强可以烤熟生肉的小火,就这样的火堆,还是在被遮挡严密的帐篷中。   夜深了,众人却都没有睡意,按理说在经过连日以来的奔驰后,大伙儿都应该很疲惫才对,但是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安重荣、赵弘殷等人,围在已经熄灭的火堆前,小声交谈着。   若有若无的火光中,莫离了过来,在众人身旁坐下,丢出一个酒囊给安重荣,对他们笑道:“这是我最后一点存货了,今为岁末,明为春节,是日为除夕,这点酒,权当是我与你们一起过节了。大家为国家出生入死,过年都只能在这异国他乡的野外,我代军帅谢过你们。”   “不敢当!”安重荣、赵弘殷等演武院学生莫不感动莫名,纷纷言谢,只不过他们都是军中汉子,却是不会矫情客气这一套,安重荣打开酒塞,先是闻了一口,赞叹道:“香,真香!”这才饮了一小口,咂咂嘴,将酒囊递给赵弘殷。   围坐在此的演武院学生和几名军情处锐士,眼神炙热,一一接过酒囊,迫不及待饮上一口,随着暖流入腹,直觉浑身暖和。酒囊在人群中走过一圈,最后又回到莫离手中。   接过酒囊的那一刻,莫离怔了怔,笑骂道:“你们这些家伙,照酒囊里还剩的酒推测,你们每个人饮酒时,差不多就沾了一下嘴唇,平日都是军中豪爽汉子,这饮起酒来,怎生扭扭捏捏了?”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下来。   最后,还是赵弘殷道:“莫先生,酒我们都喝了,这年也算是过了,喝多喝少都没关系。但是那些战死和留下断后的同袍,却是喝不到这口酒,也过不了这个年了。剩下的这些,就留给他们吧!”   莫离愕然,随即认真地点头。   少顷之后,两百余军情处锐士,在空地上集结,整齐列阵。   莫离、安重荣、赵弘殷等人,蹲在地上,亲手在阵前垒起一抔黑土。   黑土垒好,众人回到阵中,沉默、肃然看着这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点的土堆。但是他们每个人的脸上,却都写满了神圣之色。   黑土无碑,烈士无名。   莫离的白袍上沾满泥土,已经看不清原本的模样,他从安重荣手中接过那个酒囊,默然洒在那抔黑土前。   整个过程,只有水流滴落地面的声音。   倒空酒囊时,两百余将士,一齐轰然行军礼。   莫离抬头望天,在这不见星辰的夜里,他嘶声喊道:“大唐的英雄们,过年了!” 第346章 可笑蚍蜉撼大树,雄主不屑转顾之(上)   军情处两百余将士默然伫立在那抔土堆前,安静了许久。站在阵前的莫离,也抬头望天忘了许久。桃夭夭站在军情处军阵旁,任由冷风吹乱长发,也没有去理会。   时间在流淌,而有些东西却亘古不变,生命在消逝,而有些精神代代传承。护边击贼也好,保家卫国也罢,在人命贱如草的乱世,有的人为自己在战斗,说到底是在为财利流血,有的人因为财利去拼命,却厮杀在保境安民的战场上。   这就是军人,他们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拿生命作为代价,去向命运交换一些真实而又虚幻的东西。   军情处的军阵还未散去,有游骑从前路奔回,带给了众人一个并不好的消息,“前方二十里之外,发现大批马军,观其火把数,人数不下一千。”   这个消息意味着,众人这个年不仅过得不成样子,而且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莫离皱眉,“依照之前掌握的契丹军力布置情况来看,此时应该不会有契丹马军出现在这附近才是,怎么突然跳出一支千人骑队来?”不过因为军情处人少,能散出去的游骑更少,不能尽皆探查到契丹的行踪,也是正常之事。   桃夭夭说道:“今早已有一战,后面的契丹军若是追赶得快,距离我们不会超过五十里,若是回头东退,恐怕会陷于被两面围困的境地。到了那时再要脱身,恐怕就来不及了。”   这个道理莫离也知晓,他脑海中回忆着这周围的道路、地形,苦思众人遁避之所,然而这里到底是敌境,莫离不可能对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附近人烟稀少,前日抓来的向导又不幸死在今早的战事中,眼下莫离却是找不到出路了。   莫离久不言语,在场众人差不多也能想到自身面临的处境,一个个都面色严肃。   桃夭夭拢了拢鬓角的丝发,笑了笑,对莫离道:“反正这年也过了,既然今夜之战避不过,不如就拼了这一回。若是有幸活命,由此再向东百八十里,就能过营州城,过了营州城,一路南下,路程就要好走的多,我们布置在营州境内的人手也能接应一二,要回幽州就不难了。”   莫离微微点头,看向面前列阵整齐的两百余军情处锐士,说道:“战事不可避免,唯有拼力突围而已,生死由命成败在天,诸位各自珍重了。”   “反正年也过了,拼死就拼死吧,不亏!”安重荣接过话,大声道,又笑了笑,指着那抔黑土道:“今日坟都立了,死了也不至于做孤魂野鬼,怕个鸟!”   说罢,向莫离抱拳:“莫先生,之前我等演武院学生,一直为诸位护在中间,今夜之战,极可能是最后一战了,还请莫先生予我等一个机会,让我等不至于死得憋屈!”   “准!”莫离这回没有再拒绝安重荣,“我知你善骑射、甚为武勇,既然你一意求战,便在我身侧吧!”   安重荣大喜,“多谢莫先生!”   赵弘殷等人不甘落后,纷纷道:“我等请战于阵前!”   莫离一挥手,干脆道:“准!”   收起折扇,莫离翻身上马,和桃夭夭一起,带领这两百余军情处锐士,再度踏上大道,迎着西面的那股马军,奔驰而去。   启程之后,桃夭夭颇为不解的问莫离,“先前你一直将演武院学生置于军阵中间,严密保护,如今死战在即,却为何又准许他们奋躯在前了?”   莫离回答道:“演武院学生都是宝贝,在有生之境,自然要护得他们周全,但在必死之境,我却也要他们告诉演武院那些后进者,他们演武院的学生,在面对死战时,要有一往无前的气势!演武院的学生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向前的道路上,死在战斗的道路上!”   桃夭夭微微一怔,随即了然点头。   奔行十来里,莫离等人发现了那股马军。这是一片地势开阔的地带,那股马军已经列好了阵型,摆在空地上,看样子是在等着军情处锐士过来。   对方以逸待劳,在看到他们的时候,并未立即动手,看样子是想堂堂正正交战。既然如此,莫离也不能让军情处以这种长蛇似的队列冲过去,他随即下令军情处锐士放缓马速,在空地这头,将阵型摆开。   黑夜视线不佳,虽有火把照耀,但双方皆不能看清对方阵中虚实,也不知道对方阵中有没有隐藏其他杀机。以不到三百人对阵千人,饶是以军情处的精锐,莫离也不敢想,今夜之战,能突围而出,顺利过营州南下的人,能有多少,这里面是不是有他自己。   阵型尚未摆好,对方阵中突然奔出数骑,直向军情处军阵而来。   这奔出的数骑近到数百步开外停住,其中一人又奔近了不少,用契丹话叽里呱啦喊了一通。   莫离叫来军情处中懂契丹话的人,问他对面的人在说什么。   那名军情处锐士侧耳细听之后,对莫离道,那是对方在请己方出战,他们要将领阵前单挑。   饶是以莫离的温文尔雅,也不禁啐了一口,骂道:“这帮蛮子,竟然还学起我们这套玩意来,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三百人对战千人,对方主动提出将领单挑,这对军情处来说,并非一个坏消息。   莫离看了桃夭夭一眼。论个人武艺,桃夭夭无疑是军情处中最好的。   桃夭夭当仁不让,拔出横刀,就要出战。   然而有人快了她一步。却是安重荣在听到对方阵前邀战之后,大感受辱,又因连日来积攒了太多戾气,明知今日凶多吉少,竟然没先得到莫离允许,就冲了出去,“区区小贼,何劳桃统率动手,让铁胡去斩了那厮!”   安重荣马快,桃夭夭不欲与他相争,哂然一笑,“倒是个有血性的。”   桃夭夭虽不出战,但和莫离等人一样,都目不转睛看着冲出去的安重荣,关注他的战况。   安重荣骤然冲出,明显出乎对方意料,那名来喊话的骑士,连忙拔马回头。几乎是在同时,那过来的数骑中,奔出一骑,迎上安重荣。   莫离、桃夭夭等人,听到安重荣一声大喝,手中横刀迅猛劈斩下去。夜里视野不明,火把能照亮的范围有限,安重荣又冲出了两三百步,莫离、桃夭夭等人,却是看不清安重荣的每一个动作,只能看到他和对方交上手,杀得难解难分。   安重荣本事如何,经过这几日相处,莫离、桃夭夭却是知道的,他虽然年轻,但绝对称得上是一员骁将。但即便如此,十数招过后,安重荣竟然没能奈何对方,而且看样子,却是逐渐处在下风了。   莫离和桃夭夭对视一眼,眼神微凛。看来对面敢主动叫阵单挑,不是没有依仗的。   莫离忽然“咦”了一声,嘀咕道:“对方的身手好像曾今见过,有些熟悉。”细想之下,却是一时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去年在离开幽州之前,莫离也是随李从璟见过一些契丹将领的,不过那毕竟时隔已久了。   “不好!”桃夭夭忽然叫出声来。莫离举目望去,就见安重荣突然被对方击中,滚落马背,倒在地上,随即对方那员小将,长兵直指安重荣咽喉,伸出一只手来,将他抓起,虏回去了。   莫离惊讶不小,他原本以为安重荣骁勇,这一阵能胜过对方,为己方提升一些士气,不曾想,安重荣竟是一阵而败,还被对方俘虏了去,这可是大为不妙。   桃夭夭见状,将归鞘的横刀再度抽出,纵马一跃,杀了出去。   莫离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桃夭夭奔到场中。她这一去,莫离看到,对方那出来的数骑,纷纷踏出,竟是一同与她战在一处。   交手没两个回合,莫离就听见桃夭夭说了什么,隔得稍远,听不清,随即,他意外的看到,桃夭夭和对方竟然同时住了手,对方那几将,更是向桃夭夭抱拳,做出行礼的样子。   莫离怔了怔,思维一时有些堵塞,没弄清楚这是什么情况。   只是须臾之间,被对方虏去的安重荣,竟然骑马回到场中,和桃夭夭碰了头,与其他几骑一起,向军情处军阵奔来。   看到这一幕,莫离心中陡然一动,好似预感到了什么,他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精彩起来,想起那个可能性,莫离竟然激动的身体微微颤抖。   果然,桃夭夭回到阵前,百无聊赖的挥挥手,走到一边去。而跟在桃夭夭身后的安重荣,则是一脸尴尬的笑,另外那几员对方的小将,同时下马,向莫离抱拳行礼,“见过莫先生!”   莫离看着眼前这几人,一时无言。   这几人,却是郭威、林英、林雄!   那方才将安重荣擒下的人,就是郭威。   一骑自场中奔来,悠忽而至,在距离莫离尚有十来步的时候,勒住马缰绳,在军马直立嘶鸣的时候,飞身下马,向莫离大步迎来。   “莫哥儿!”   莫离神色一动,这一瞬间,竟然喉咙生硬,他深深慢慢一礼,“莫离,见过军帅!”   来人,正是李从璟。   李从璟扶起莫离,仔细端详着面前的挚友,良久,感慨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余年不见,君竟已消瘦至此!此是我之罪也!”   北入渤海,这一年多来,历经无数艰险,饶是莫离素有英才,也难免心力交瘁,而说到底,莫离也不过刚过及冠之龄罢了。这样年纪,经历这样的凶险,并且最终将任务圆满完成,这其中的辛酸苦辣,别说一言难尽,就是千万言也难以说尽。而孤身离国,只带数百随从,不回头踏上渤海那片是非之地,为大明安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出生入死,这一切的根由,之所以如此,不过是为了李从璟的大业。   说到底,还是为了李从璟。   这样的情义,让李从璟如何能不动容?有至交如此,夫复何求!   莫离摇摇头,道:“北上余年,所求者,唯不辱使命。今日功成,莫离心安矣!”   ……   在这个除夕夜,有人欢喜有人愁,在李从璟与莫离阔别重逢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中原腹地,神都洛阳,如今大唐至尊李存勖,正在大明殿大宴群臣,时近夜半,场中已无歌舞声,只有群臣相互交谈、饮酒的喧嚣。   身处其中的李嗣源,位次极为靠前,距离李存勖不过咫尺之遥。   在如今的大唐,李嗣源的威望少有人能及,尤其是在李存勖“倒行逆施”,让许多河东旧臣都开始与他离心离德时候,为人一向正直宽厚的李嗣源,在河东旧臣中的人缘,对比下来也就与日俱增。在如今的大唐朝廷中,郭崇韬固然受到李存勖的信任重用,但郭崇韬毕竟是文官起家,少有经历沙场厮杀,虽然经过灭梁一战,不乏军功,但对于向来都是马上征战的节度使、武将们来说,李嗣源无疑能让他们看得更顺眼一些。   然而,在人缘愈发好的时候,李嗣源的日子过得却并不舒坦,至少他自认为不舒坦,这其中的缘由没有其他,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如今的李存勖,对待李嗣源,已经再没有当初那样的信任。   当初李嗣源灭梁之后,迎接李存勖入城的时候,李存勖曾拉着李嗣源的手,对他道:“朕能取天下,都赖你父子二人之功,往后朕与你们共享天下。”这样一句话,可见那时李存勖对李嗣源的看重。   但是君主的天下,注定是不可能与人臣共享的。   在今日的宴席中,许多文臣武将都来跟李嗣源亲近,把酒言欢,李嗣源一一笑着应对,只不过眼见聚过来的同僚越来越多,李嗣源却不时将目光投向李存勖,显得有些担心。李存勖对他的猜忌,李嗣源作为当事人,自然能够体会得到,甚至能比别人体会得更加清楚一些。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面前的场景让李存勖不快。毕竟李存勖猜忌他,就是忌惮他的功高,如今他如此得“人心”,李存勖又如何能高兴?   李嗣源生性正直宽厚,为人正派,从来都没有丝毫僭越的想法,更没有恃宠而骄的习惯。他是人臣,便想做好一个臣子,从来不曾有过半分非分之想。   李存审自从回到洛阳之后,便辞去了身上一应职务,便是被李存勖拜相,他也推辞不受。但李存审毕竟是大唐老一辈功勋最为卓著的大臣,他的分量,只要他还活着,就永远不会失去。今日这样的大宴,李存审也在受邀之列,而且位置极为靠前,就在李嗣源身旁。   李存审察觉出李嗣源眼中的顾虑,在人群稍稍稀疏的时候,端着酒杯来到李嗣源桌旁坐下,笑着对他道:“今日本是大喜之日,老夫却怎么看见你眼中饱含忧虑?难道是担心李从璟那小子不成?”   李嗣源对李存审执礼甚恭,在此之前,李存审为内外番汉大总管,而李嗣源副之,李存审是李嗣源的直属上峰,而且李嗣源向来也敬服李存审的功绩,对于大字不识几个的李嗣源而言,饱学而有儒将之风的李存审,无疑是他极为尊重的。如若不然,李嗣源之前也不会让李从璟拜在李存审门下。   李嗣源眼中的忧虑不减,他见身前没有其他人,便直言对李存审说道:“从璟节度幽州,已经余年,整出了许多大动静,且不论这些动静本意如何,效果又如何,但其中颇多僭越之举,我怎么能不担心,他会因此而被小人进谗?”   “被小人进谗”云云,是委婉的说法,真正的意思是担忧李存勖猜忌。如今他们父子皆贵,面对一位猜忌人臣的君王,的确处境堪忧。   李存审没有去喝杯中的酒,他拿过来的酒杯,更像是一个摆设,“老夫近来听到一声风声,说从璟在炎夏时节,曾领百战军到过云州?还与契丹耶律敌烈交战,并且秦仕得能夺下胜州,就是因他之助。此事,不知是真是假?”   李从璟之前这个举动,的确没有公之于众,但他不可能不对李嗣源说实话,是以李嗣源却是对他这个举动的始末都很清楚的,眼下李存审问起,李嗣源也没打算一味隐瞒,叹息道:“从璟到底是年少心性,容易冲动,不够沉稳,丰、胜二州被契丹攻占,他激愤之下,这才有暗地帮助大同军克复胜州的鲁莽之举!”   李存审点点头,忽然问道:“你觉得从璟做得不对?”   李嗣源怔了怔,问道:“难道老将军认为,从璟此举可取?”   “为国尽忠,如何便不可取?”李存审问。   李嗣源不知该作何言。李从璟此举虽然是为国尽忠,但却犯了人臣的忌讳,作为藩镇节度使,没有君命,擅自离镇,这可是大罪。尤其是在李嗣源遭受猜忌,被李存勖日夜疏远的情况下,李从璟此举,无异于雪上加霜。这是李嗣源的看法,他相信李存审也能看得出来,所以他感到不解,用疑惑的目光看向李存审。   李存勖知道李嗣源担心的是什么,但这些问题,在他看来,完全不是问题,他道:“你认为从璟此举,失之冒失,此固然不错。但老夫问你,在得知丰、胜二州被契丹攻占的时候,你是否也曾义愤填膺,向陛下请战,要出击契丹,收复丰、胜?”   “的确曾有过,但是陛下没有应允。”李嗣源回答道,这个问题他至今都没有弄明白,为何在大唐疆土被契丹攻占的时候,李存勖竟然会视若不见。   “你可知陛下为何不应允?”李存审又问道。   “这……我却不知。老将军若是清楚其中缘由,还请教我。”李嗣源诚恳道。   李存审拿起酒杯,浅酌一口,望着面前大殿中姿态张扬的群臣,眼眸底处却没有这些人的身影,他以洞悉世事的智慧,淡淡地说道:“自上回耶律阿保机攻打幽州,被陛下亲自领军击败之后,契丹再不复大举南侵,而是转而将兵锋聚集在草原,东征西讨。耶律阿保机意欲先稳固草原,提升实力,以图将来雪耻,再与大唐一争雌雄,这样的心思,你可知晓?”   这事不是简单的事,事关契丹国策,非高瞻远瞩者不能看透,但对于位在李嗣源这样位置上的人而言,要看清楚却也不是难事,李嗣源道:“耶律阿保机野心勃勃,他这份心思,却是不难窥查。”   李存审看着他,“既然你我都能看出耶律阿保机的打算,陛下又岂会看不出来?”他接着道:“契丹攻占丰、胜,意在保证其西征、稳定草原的大策。这个时候,耶律阿保机需要时间来稳固后方,陛下不也需要时间做同样的事情?”   李嗣源一惊,他想起一种可能。诚然,李嗣源品性醇厚,但这并不代表他不识权术,他只是平日不屑于用之罢了。李存勖做同样的事情,不就是巩固君权?   李存审见李嗣源眼神清明,知道对方已经理解他的意思,这便继续往下说道:“在这种情况下,你说陛下会出兵丰、胜,与契丹大举开战吗?要知道,若是开战,那领兵主帅选谁?不用老夫多言,你自己也知晓,当今朝中,在陛下不御驾亲征的情况下,能堪当领大军出征如此重任的,最有可能便是一人。这个人,就是你李嗣源!但是,在这个时候,陛下会让你领兵出征吗?”   李存勖是肯定不会让李嗣源领兵出征的,因李嗣源功高震主,他本就忌惮李嗣源,且他又有分河东旧将权力的心思,此时又怎会再让李嗣源去立这份大功,让他的威望更盛?   “这就是陛下不出兵丰、胜的原因啊!”李存审最后道。   李嗣源心中不好受,他沉默了良久,说道:“可丰、胜毕竟是我大唐领土,如今被契丹夺去,却不出兵收回,难道陛下就不忌惮契丹成势,日后难以遏止吗?”   李存审看了李嗣源一眼,意味莫名,悠悠道:“看来,这么多年你虽常随陛下左右,但对陛下,你却还是不够了解!”   李嗣源大感不解,询问的看向李存审。 第347章 可笑蚍蜉撼大树,雄主不屑转顾之(下)   李存审看了一眼皇位上身姿伟岸的李存勖,缓缓说道:“陛下自继先帝之位以来,短短十几年的时间内,平赵灭燕,使得我河东以一隅之地,成为当世强国,更是一举荡平中原,灭梁以君临天下,这样的功绩,当世谁又能望其项背?陛下自马背上靠双手得天下,他何曾将契丹放在眼里?对陛下而言,只要他稳定了国政,腾出手来,征服天下指日可待,廓清宇内不过是时间问题。到得那时,莫说区区丰、胜之地,便是整个北方草原,只要陛下愿意,他就能纵马驰骋!耶律阿保机?在陛下眼中,纵然如今再如何蹦跶,不过一跳梁小丑耳!灭之,何异于反手?”   李嗣源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李存审望着李嗣源,“这就是陛下,这才是陛下!现在,你可了解陛下了?”   李嗣源微微低下头来,默然不语。李存审的话,在出乎他意料的同时,也让他深深被震撼,他没有想到,一切问题的核心,竟然是他没有认清李存勖这个人。   李存审也不勉强李嗣源说什么,他道:“陛下是真正的天才,是当之无愧的雄主,天下都在陛下的手里被改变,区区丰、胜之地,实在是不值一提。现在陛下不去理会,不是不能去理会,实在是不屑于去理会,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说到这里,李存审轻轻叹息道:“自幽州归来,老夫便辞官在家休养,不理会朝政,所为者何?固然,老夫重病缠身,已不堪重负,但更重要的,是老夫知晓陛下的志向,所以我宁愿为陛下的大业,让开一条道。以我之牺牲,换陛下向前一步,老夫何乐而不为?”   李嗣源戎马半生,经历何其丰富,早已心性沉稳,但今日与李存审一番对话,却让他一再被震惊。到最后,李嗣源怎么都不曾料到,李存审甘愿放弃高位,放弃一切到手的权力,竟然是在洞悉李存勖的心思后,心甘情愿为其让道。这样的胸怀,这样的担当,不能不让人敬佩万分。   “老将军胸怀宽广如海,叫人敬佩,我等自愧弗如!”李嗣源由衷道。   一阵冷风吹过,李存审咳嗽了几声,听了李嗣源的话,他淡淡笑道:“老夫老矣,我戎马一生,不过是依附在大唐这架战车上的一名卒子罢了,纵有些许功劳,不是老夫如能能干,而是大唐这架战车奔驰的够快、够稳。而这架战车之所以能奔驰的如此稳健、迅捷,不是因了老夫这个卒子,而是因为驾驭战车的人——陛下!”   他的眼神看向更远的地方,“老夫老则老矣,死不足惜,但只要大唐这架战车,能够稳健前行,老夫又还有何求?老夫戎马一身的意义,不也正是在此吗?正如从璟北上之前,老夫曾与他说过的那样,老夫这具残躯,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面对契丹,只能做到不后退,却也无法前行一步了。然则,将军白头,英雄迟暮,并不可惜,因为这大唐的天下,后继有人!”   李存审看向李嗣源,“陛下还年轻,他有足够的精力、智慧,带领大唐这架战车,继续前行;大唐还年轻,有你们这些大将,有从璟这样的后起俊秀,大唐何愁不能走得更远?在老夫暮年,还能推这架战车一把,让他前进一步,老夫死亦瞑目了。”   在整座大殿中,有大唐朝堂如今正身居高位、掌握极大权柄的众多文臣武将,然而在此时,他们的身影都变得模糊,唯独李存审这个已经是一介白身的老者,身姿挺拔,气度惊人。   末了,李存审在归去自己座位的时候,对李嗣源道:“陛下虽不将契丹放在眼里,但契丹蝼蚁撼大树,竟然猖狂攻占丰、胜二州,这让陛下即便是有心不去理会,也会面子上过不去,心中气息不顺。陛下虽不准你出征,但在内心深处,陛下却也是希望有人能替他分忧,还击契丹,夺回丰、胜的!如今从璟替陛下做成了这件事,既回击了契丹,又没有引起更大的战端,陛下高兴尚来不及,又怎会责怪从璟?只要从璟仍受陛下重用、信任,你这个做父亲的,便是处境再难,又能难到哪里去?你这一门的天,塌不了!”   最后,在李嗣源沉思的时候,李存审犹豫了半晌,还是推心置腹道:“嗣源,从璟虽然年轻,但却比你聪明得多,你从来都是行事谨慎,生怕触犯陛下忌讳,让他忌惮,但是从璟却不同,他懂得恃宠而骄!君主并不会忌惮臣子举止放纵,因为会犯错的臣子,才是君王自信能够轻易掌控的;而不会犯错的臣子,有厚宠而不骄的臣子,不禁让人想问,位高权重,还在拼命蓄积人望,你到底是想作甚?”   李嗣源悚然一惊,后背冷汗直冒。   ……   李存审离开后,李嗣源一直在反复咀嚼对方方才对他说的那些话。这些话,让李嗣源一度深入沉思。   李嗣源与李存审虽然交情不错,但李嗣源之前从未和李存审如此推心置腹过,尤其是李存审最后那一番话,可是只有关系极度亲密,互相信任的人,才会谈这些秘而不宣的问题。李嗣源自认为他和李存审的交情并没有到那个份上,而今日李存审却对了说了那些话,其因在哪里?   这并不难想到。   李嗣源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当日一幕。灭梁之战中,李嗣源曾与李从璟酒后夜入高楼,纵论天下。彼时星高月明,云淡风轻,而他的儿子,风采折人。   李嗣源知道,若不是因为李从璟,李存审今日不会对他说这样一番话。   想起李从璟,李嗣源心中感慨万千。父子情深,他此时也对李从璟颇为牵挂。别人时常都会忽略李从璟的年龄,然而李嗣源却记得无比清楚,身在幽州,为大唐坐镇边境,防御契丹,经受北地苦寒的李从璟,如今,不过是刚过及冠之龄。   李嗣源呢喃道:“从璟……这个年,你过得如何?”   ……   没多久,李存勖端着酒杯,来到李嗣源座前,与他把酒言欢。   君臣两人,一个神态恭敬,恪守人臣之道,一个言谈随和,与臣子亲密无间。   好一副君臣相宜的画面。   宴席完毕,君臣各自散去,李存勖也离开了大明殿,在皇后刘氏陪伴下,前往后宫。两人一起乘坐玉辇,在前后侍从、官吏、卫士的拥簇下,在灯火通明,一片喜色的皇宫中缓行向那处深宫。   李存勖饮酒颇多,这会儿靠在玉辇上,闭目养神,气息稳沉。刘氏依偎在李存勖身侧,白嫩的纤手抚着李存勖的胸膛,温顺乖巧的如同一只小猫,满脸幸福自得的神情。   在今日这个分外重要的日子里,李存勖在大明殿大宴群臣,后宫嫔妃无数,却只有贵为皇后的刘氏,能够陪坐在李存勖身侧。那些个或者年轻、或者娇美的嫔妃们,却连靠近李存勖的机会都没有。晚宴时,享受了整整一晚文武官员、诰命夫人们敬畏眼神的刘氏,觉得分外满意。   这就是她想要的东西。   在后宫争斗中,她始终死死抓着李存勖,用尽手腕,拴着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男人的心,不让他有恩宠其他嫔妃的机会,同时,也不让这个男人因为江山社稷而冷落了她。她做到了,如今的李存勖,日日与她相伴,莫说嫔妃,便是江山,都也忘记得差不多。而但凡能讨她欢心的事,无论是昏聩之举也好,还是让人诟病也罢,李存勖向来都是毫不犹豫的去做。   做一个帝王的妃子,能做到让帝王费尽心思,不顾江山社稷讨她欢心的地步,无疑是成功到了极处。   刘氏对自己很满意。   她才不管什么社稷,什么黎民百姓呢,那跟她有什么关系?天下都是李存勖打下来的,难道还会跑掉不成?她与他是天下最尊贵的人,理所应当享有天下、挥霍天下。若不能使天下结己之欢心,这样的天下,辛辛苦苦挣来作甚?   歌姬出生的刘氏,曾今卑微如蝼蚁,而现在,她是时间最高贵的女人,世间一切荣华,都只是她的胭脂水粉,是她的陪衬。   李存勖忽然挣开了眼睛,刘氏不失时机的腻声道:“陛下,臣妾还以为你睡着了呢,今日这么重要的日子,臣妾还以为你要丢下臣妾不管,让臣妾做不好美梦呢!”   她这番娇柔作态,暗示很明显。今夜的鱼水之欢,她已经准备了良久,可是费尽心思,折腾出不少新鲜玩意儿,为的就是牢牢拴住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每每刘氏有如此作态,李存勖都会兴致勃勃,急不可待。   李存勖坐直身子,没有搭刘氏的话,问:“这是何处?”   “勤政殿。”李存勖问起地点,刘氏心想李存勖是迫不及待要到宫闱中,与她寻欢,故而掩嘴娇笑,想都没想便答道。   “勤政殿……”李存勖低头沉默了一阵,突然抬头道:“停驾!”   “陛下……”刘氏不解其意,眨着无辜的双眸,“停在这里作甚?”   御驾停住了脚步,但没有刘氏说话,他们竟然没有立即放下玉辇来。   李存勖纵身跃下玉辇,头也没回,径直离开,摆手道:“卿且回去歇息,朕要去勤政殿坐坐。”   刘氏阻拦不及,而李存勖已经走远,“陛下……”   眼见李存勖如此决然,竟然破天荒没有征询她意见、顾及她感受的意思,刘氏意外之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愤愤一甩衣袖,恼羞成怒,冷喝道:“回宫!”   李存勖在一众侍从、护卫的跟随下,走进勤政殿大院。来到大殿正门前,却看见大门紧闭,一只金锁挂在上面,锁着门。   李存勖走到门前,伸手搭上金锁,骤然发现,金锁上已经落满灰尘。他沉静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各格外凌厉。   “陛下……”跟在李存勖身后的侍从,皆不解其意,面面相觑,都觉得今日的陛下似乎有些奇怪。敬新磨走上前,轻声呼唤,但终究是话到嘴边,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打开它。”李存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敬新磨连声应是,回身赶紧向那些侍从招手,让他们去找钥匙来打开门。   但是钥匙这些侍从又岂会带在身上?这一阵手忙脚乱,却没有半分结果。   伫立门前的李存勖,眉头渐渐皱起来,他忽然抬起脚,猛地一脚踹在门上!   他本是世间英豪,一身勇力非同小可,这下全力施为之下,大门立即松动。   但也紧紧是松动而已,并非出现锁崩门塌的场景。   李从璟怔了怔,显然是没料到,他奋力一脚之下,竟然没有将门踹开。不仅如此,他刚刚猛然出脚,脚趾竟然被震得生疼。   “陛下,请保重龙体!”敬新磨大骇,和一种侍从、侍卫,尽皆跪倒在地。   出乎他意料,李从璟并非发怒,而是在门前发起呆来。   过了许久,钥匙终于被找来,敬新磨忙不迭接过,将锁打开,和侍从们推开门,迎李存勖入内。   门一开,站在门口的李存勖,立即闻到一阵浓浓的霉味。但他面色不改,踏步走进殿中。殿中空旷异常,正中最上面的位置,九步台阶上,一座威严的皇案静静伫立,轮廓森然。然而,皇案落在李存勖眼中,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落寞。   敬新磨让人去找钥匙的时候,也找来了烛台,李存勖进门之后,他们慌手慌脚将烛台点燃。原本漆黑、只有月光的大厅,顿时烛火依依,黑暗被驱散了不少。   “都出去吧。”李存勖走向皇案,吩咐道。   侍从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意外,不知为何今日皇帝性情大变。敬新磨朝他们使了个眼色,带着他们恭敬退出殿外。   空旷的大厅,就只剩下李存勖一人。   他走到皇案前,手在皇案上抚过。皇案上,两叠奏章上,灰尘厚的已经看不清书册原本的颜色。   李存勖在皇案前的九级台阶上坐下来,十指交叉,放在鼻梁下。面对这座空无一物的大殿,他沉默了许久。   月光与烛火纠缠不清,李存勖思维也杂乱不堪。   良久,这位功盖当世的帝王,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自言自语道:“果然,面具戴的久了,自己都会认不清自己,做别人做的久了,自己都会忘了自己。” 第348章 来日取城馈送别,他乡何曾遇故知(一)   当夜,李从璟接上莫离和桃夭夭,即刻返回。及至翌日上午,众人才稍作歇息,吃些干粮补充体力。   久别重逢,李从璟和莫离自然有许多话说。之前两人虽分隔两地,但书信往来却十分频繁,李从璟在幽州行“变天”之举时,莫离虽不在身侧,但各项大政,莫离皆是主要参谋者。两人毕竟十多年的交情,莫离是当世最为了解李从璟之人,两人尚是少年时,莫离就对李从璟的军政思想一清二楚,并且也深受影响,甚至于像“逻辑”“国防”这些词汇,莫离也都运用自如。而莫离在渤海国的所作所为,李从璟也都完全了然于胸,并且居中谋划,以旁观者的视角对其指导。可以说,对彼此这逾年来的经历,事无巨细,两人都分外了解。   虽然如此,书信毕竟简短,不可能说尽所有事,也不可能详尽去说每件事的经过。   两人言谈许久,多有感慨,说到心怀激荡处,李从璟抚剑,莫离摇扇。末了,李从璟笑道:“之前老见你拿把折扇在面前晃荡,还觉得碍眼,如今余年不见,再看时,却是有了不同感受。”   “之前如何,而今又如何?”莫离笑问。   李从璟道:“小小年纪,使一把折扇,未免有附庸风雅、故作老气横秋之态的嫌疑;如今……”李从璟喟然一叹,“却是真有那么几分书生意气、天下在握的气度了。”   说罢,李从璟看向原野,感慨道:“时光荏苒,你我都已不复年少,也不能再如少年时,在晋阳横冲直撞只图一时畅快了。岁月无波,却在我们身上留下了不可抹去的痕迹,你我的生命中,也逐渐沉淀下许多沉重的东西。在大唐这个边境,当年那两个少不更事的家伙,如今已经担起抵御外敌的担子,率领千军万马为国家而战,抛头颅洒热血,如履薄冰。纵意人生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莫离微笑道:“纵意人生已不可拾起,快意人生却正当其时。”   “说的不错。”李从璟微微颔首。   他问莫离:“你在渤海国余年,艰难险阻固不能言尽,不过,渤海国有无让你快意的地方?”   莫离轻摇折扇,“龙泉府的鱼倒是不错。”   “比之洛阳的细子鱼如何?”李从璟饶有兴致。   莫离哈哈大笑,“不同风物,自然风情各异。”   “便没想带一条回来?”李从璟问的饶有深意。   莫离揶揄道:“尝一时之鲜尚可,若是长久食用,我还是习惯细子鱼。”   两人相视大笑。   莫离忽然朝李从璟挤挤眼,“说起来,你我虽然自小为伴,情过兄弟,然则余年未见,你最牵挂的,怕不是我这个发小吧?”   “何以见得?”李从璟挑了挑眉。   莫离看向坐在一旁吹风的桃夭夭,叹息道:“自古新人胜旧人,谁不是如此?”   李从璟怒道:“鸟!我李从璟岂是那样的人?”   莫离一脸不信任,努努嘴,“那你到底是过去,还是过去?”   李从璟自然站起身,很不情愿地说道:“既然你没给我选择,我也只能选择过去了。”   莫离鄙夷的竖起中指。   李从璟哈哈大笑,走向桃夭夭。   距离桃夭夭尚有五步的时候,坐在地上,被冷风吹乱头发的桃夭夭,突然暴起,横刀自腰间出鞘,闪电般向李从璟斩来,那一瞬间的凶险,让人目不暇接。   俗话说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可两人却还半个字都未说,李从璟刚准备开口,没料想桃夭夭竟然突然向他发难,而且一动手就是横刀斩向他咽喉。   心中暗骂,李从璟翻身后撤,拉开与桃夭夭的距离。然而桃夭夭却如影随形,不等李从璟站稳身子,合身又向李从璟扑过来,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仅是这驱步骤进的身后,已不是当日两人初见时可比。   可想而知,桃夭夭虽然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实则不知道在武道上下了多少功夫,其在渤海国,又可曾经历过生死一线间的险恶厮杀?   李从璟再度后撤,身影晃动,举手抬足间,连连避过桃夭夭数次攻来的杀招,虽然看着凶险万分,实则李从璟半分没有陷入险境。   桃夭夭娇叱一声,身影陡然加快,出手也更加凌厉,横刀撕裂空气,发出如鞭炮般噼里啪啦的异响,只不过这样的声响太过猛烈,以至于连成一片,完全没有间隙。由此可见,桃夭夭出手是何等的快。   在桃夭夭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下,李从璟一退再退,已经快要退回莫离身旁,青袍在极小的范围内挪腾转移,舞出道道残影,一次次在桃夭夭刀锋触及他衣面的时候,及时避开对方的刀势。   莫离在一旁看的直摇头,对和他一同兴致勃勃观战的郭威道:“这碎女子太暴力了些,要是我身边有个这样的人,我还不得疯掉!”   郭威嘿嘿一笑。   桃夭夭眉头微蹙,并没有因为将李从璟逼得一退再退而得意,因为她发现,直到此时,李从璟的横刀,都不曾出鞘!   李从璟嘴角忽然勾出一抹诡异的弧度,他一直在后撤的身影,骤然一转,在桃夭夭一刀斩空的时候,欺身而进,手臂抬起,架住桃夭夭来不及收回的手,肩膀在对方胸前用力一撞,就将桃夭夭逼得连连后退。   桃夭夭稳住身形的时候,察觉到手上的异样,低头看时,才发现握刀的手已经空空如也!   刀在李从璟手里。   李从璟恼火的瞪着桃夭夭,怒道:“碎女子,你疯了?!”   桃夭夭莞尔,拢了拢凌乱的长发,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这么久不见,我只不过是想看看,你这身子是否还如当日一样健壮。”   听了这话,李从璟怒火更甚。因为桃夭夭这话的潜台词,分明是在嘲讽他在某人身上纵欲过度。   李从璟二话不说,过去拉起桃夭夭,蛮横的将她拖走。   离开看热闹的众人,李从璟这才松开桃夭夭,本欲将横刀交换给她,但目光触及到对方怪异的眼神,生怕她再次发疯,手伸到一半,明智的选择了收回来。   经年不见,或曾朝思暮想,眼下美人在前,李从璟纵然铁石心肠,也不好责怪对方,不过脸仍旧绷着没有缓和下来,毕竟这不可是他想象中的重逢场面,“你这身手可是大有长进,出手可是半点也没留情。”   桃夭夭嫣然一笑,一脸理所应当的表情,在李从璟面沉如水的时候,哼了一声,道:“那也不及你铁石心肠,一丢,就将我们丢到渤海余年。”   李从璟心中立即如同被什么击中,念及桃夭夭此行艰难,再也兴不起半分怒意。   莫离义无反顾踏上渤海,是为大功业,也是为他与李从璟自小的交情,可对于桃夭夭而言,她一介女儿身,远去异国,历经余年凶险,又是为了什么?   李从璟心怀歉疚,有心想说什么,但又觉得那些话太苍白无力了些,最终却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看了半天风景的桃夭夭,在李从璟正纠结的时候,忽然迎过来。李从璟只觉得一阵清香扑面,接着就感到胸前被两团柔软顶了顶,随即,脸上传来一阵温热,一触即分。   再看桃夭夭时,对方已经面如红果,低着头,声若蚊蝇道:“一码归一码,这是对你来接我的奖励。”   李从璟喜上眉梢,腹中涌起一股邪火,然后他问了一句让桃夭夭瞬间火冒三丈的话,“这是你的初吻么?”   桃夭夭狠狠盯着李从璟,目中杀意爆闪,咬牙切齿道:“你说呢?”   李从璟啊了一声,感叹道:“那你还真是有勇气啊!”   桃夭夭脸黑如墨,先前的迤逦气氛一扫而光,她手向背后伸去,冷风中飘舞的长发,恍若激荡的杀气。   军情处的人,身上自然不可能只有一把刀。   然而不等桃夭夭将藏在背后的刀拔出来,李从璟忽然一把将她抓到怀里,低头封住了她的双唇。   桃夭夭双眼顿时瞪得老大,耳边嗡的一声,脑中一片空白。   ……   李从璟松开桃夭夭的时候,快要窒息的她已是满面绯红,也不知是给气憋的,还是因为羞涩。桃夭夭这幅模样,楚楚动人,李从璟好歹忍住再次祸害她的冲动,舔了舔嘴唇,满是回味道:“果然香甜可口,不枉我朝思暮想。”   桃夭夭瞪了李从璟一眼,在李从璟尚在自我陶醉的时候,一拳狠狠击中对方小腹。   这一拳力道不小,李从璟立即弯腰如虾米,“桃夭夭,你……”   桃夭夭潇洒的一甩长发,得意满满的走开,留下此时也一张脸憋得通红的李从璟。   众人终于再度踏上归途。 第349章 来日取城馈送别,他乡何曾遇故知(二)   李从璟带领千骑出扁关,过营州而与莫离、桃夭夭等人会和,如此动静,不可能一直瞒过营州守将,此时,营州的契丹守将,就得知了李从璟的行动。   如今坐镇营州的契丹守将,说起来身份也是显赫异常,虽然不是契丹八大将,但论起功劳来,却也只比那八大将稍逊一筹而已,在契丹军中,那也是名扬一方的重将。之前,营州被李从璟攻占,耶律敌刺率数万契丹大军前来,却未能收复,之后还是在耶律倍及时增援的情况下,以绝对优势兵力,才让李从璟“不战而退”,营州这才又重归契丹控制。   平州已失,营州的地位便突出了起来,而经由此役,耶律阿保机也不会再派遣一个才能不足的人,来镇守营州,时刻提防平州、扁关的唐军。   作为契丹国内难得的异姓大将,忽赤也速儿在契丹军中以谨慎持重闻名,相比之那些部卒侵略如火的大将,他的部落战士在锐气上似乎显得不足,向来不以善攻闻名,而是擅长防守。这在契丹国中,不能不说算个异数。   忽赤也速儿得知李从璟行踪的第一个消息,是李从璟于数日前率领千骑,出扁关,向北而行。听到这个消息,忽赤也速儿大惊,他连忙找来自己的谋主赵钟定,商议对策。   “李从璟忽然北上,难道是想攻打我营州?”忽赤也速儿脑海中首先冒出来的,便是这个疑问,那是他最为担心的问题,而且越想越觉得可能,他对赵钟定道:“先生,我听闻,李从璟自去年被耶律敌刺和耶律倍殿下,率领数万大军逼迫,不得不退出营州时,曾今告诉留在营州的百姓,他日后还会回来的!这话说明了什么?说明李从璟虽然在我大契丹数万勇士军威面前,被迫屈服,只能从营州撤军,但实际上他内心是不服气的!他既然不服气,时过一年,再度出兵营州,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赵钟定示意忽赤也速儿莫要着急,他稳住心神,沉声道:“我听闻李从璟这一年来,在卢龙有颇多大举措,精兵强军,屯田蓄粮,前不久又招募士卒,提升边军俸禄,他这一系列举措,用意很明显,那就是积蓄自身实力。而李从璟积蓄实力为了什么?显而易见,以他初北上便迫不及待对契丹开战,先攻平州,再攻营州的举动来看,他是唐朝中最为坚定的主战派!我又听闻,李从璟还是李存审的学生,李存审在离开幽州之前,明确表示要李从璟来节度卢龙,如此他才能放心南归。本身是主战派,又有李存审这层关系在,李从璟要擅起刀兵,倒并不是不可能!”   听赵钟定如此说,忽赤也速儿心中的担忧更甚了,他忧虑道:“我倒并非是怕了他李从璟,只是如今营州兵少,又要支援辽东战场,辽东战事胶着,眼看一时片刻不能结束战事,李从璟在这个时候出兵营州,对我营州的威胁,实在是太大了!”   “的确如此。”赵钟定道。   忽赤也速儿叹息道:“如今我大契丹国精锐大军,皆在西线,能投入到东线的战力很少,一旦李从璟大举来犯,单凭我营州,恐怕守不住也!李从璟手握百战、卢龙两军,可以随时用于征战的兵力,本就不下三万,且战力悍勇,如今他又招募了许多新卒,若是倾力而出,我营州这点守军,怎么看都免不了一场恶战。”   说着说着,忽赤也速儿渐渐已经认定了李从璟要举兵来犯的事实,他道:“况且李从璟之前攻打过营州,对营州城防情况,了解的一清二楚,虽说我这些时日,已经大大加固了各种防御工事,但也远未达到高枕无忧的地步!”说罢,狠狠击节,“李从璟这小儿,在卢龙折腾那么多事,本以为他小小年纪,定难事成,我也做好了看他笑话的准备,却不曾想,这些事竟然都叫他做成了!如今,他养精蓄锐多时,以其征战风格,不动则已,动若雷霆,营州堪忧啊!”   赵钟定见忽赤也速儿越说越严重,忍不住提醒道:“可李从璟只带了千骑北上,这点兵力,怎么看都不像是来攻城的!”   忽赤也速儿道:“我闻李从璟麾下,有一支百战军精骑,号为君子都,每临阵,攻无不克,虽只千骑,亦不可小觑。况且,焉知李从璟不是先派遣这千骑,来我营州探路,以为大军先驱?”   赵钟定也觉得此言有理,他严肃道:“即便如此,但将军素来擅守,那李从璟要来攻下营州,却也不是轻易能够得逞的事。”   “我虽擅守,奈何李从璟善攻?”忽赤也速儿道,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我听说,李从璟前些时候跑到了应天,和北院夷离堇耶律敌烈大战了一场,那场大战,不仅让耶律敌烈丢了胜州,更让应天军损失惨重,听说伤亡不下万人!连耶律敌烈都不能奈何李从璟,我等岂能掉以轻心?耶律敌刺、耶律倍、耶律德光、耶律敌烈,哪一个不是我大契丹国声威赫赫的大将,但在李从璟面前,为何屡屡受挫?我不是耶律敌刺,没有他那样的狂妄,我征战这些年,之所以屡有胜绩,所重者,唯在两个字,那就是谨慎!”   赵钟定也觉得忽赤也速儿说得对,他想了想,忽然心中一动,对忽赤也速儿说道:“这段时间,不是有支两三百人的骑兵,从渤海国到了辽东,近日又到了我营州边界?”   “的确如此,为剿灭这支骑兵,我还派遣了许多人手,只不过说来奇怪,就他们这么点军力,我围追堵截多时,竟然都未能将其彻底歼灭。不过那又如何?难道他们还能与李从璟有什么关系?”忽赤也速儿问。   赵钟定寻思着道:“若是这支骑兵,并非一支寻常骑兵,而是其中有着某些重要的东西,或者某些重要的人,那李从璟此番北上,只带千骑,会不会是为此而来?”   忽赤也速儿闻听此言,振奋道:“先生的意思是,这千骑很有可能不是为了图谋我营州而来?”   赵钟定心中叹息,暗想即便是对方真就是为营州而来,可你据有雄城,又手握重兵,何必失态至此?“这并非没有可能!”   “如是果真如此,那便甚好!”忽赤也速儿松了口气,“若是这千骑果真为图谋我营州而来,那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也要将其留下,不使其一人得以南归!但若是这千骑不是为营州而来,只是为接应那两三百骑,我却是不必擅动刀兵,与李从璟结怨了!”   赵钟定点头称是,心中却道你与李从璟结怨不结怨,区别又有多大?李从璟若是果真要图谋营州,即便是你对他示好,他也会提兵北上的。不过这话他却不会说出口,“如今辽东战事胶着,作为我大契丹国最靠近辽东的城池,营州肩负支援辽东战场的大任,这也是皇上派遣将军来营州坐镇的重要原因,辽东重要,不容有失,至于其他,则可暂时不用考虑了。”   忽赤也速儿连连点头:“正该如此。只不过,这千骑既然来了,却也不能不防,且待我盯紧他们,若是他们没有异动尚可,若有异动,我必亲提大军,前往击之!”   “将军英明!”赵钟定称赞道,心想忽赤也速儿虽然方才表现的过于焦急了些,但应对之举并无不妥,也有与李从璟一战的雄心,倒不负他善战善守的声名。   ……   临近营州时,有游骑回来向李从璟禀报,有一支契丹马军,出现在远处,远远遥望之,意图不明。   “只是远远相望,没有靠近的意思?”李从璟问这名游骑。   游骑肯定的回答:“没有!”   李从璟点点头,招手叫来从幽州带来的随行军情处锐士,“营州守将现为何人?其人如何?”   一名军情处锐士奔上前来,答道:“契丹如今的营州守将,是在辽东战事陷入胶着后,方才换防到此地不久的忽赤也速儿,此人心性沉稳,以善守闻名。”   “善守?”李从璟咀嚼了一遍这两个字,“倒是有些意思。”   “善守不能善攻,这不就是胆小么,有什么好顾忌的。”桃夭夭表示不屑。   李从璟笑而摇头,“善守并非就是胆小,胆小者不善攻,可也未必善守,防守作战,也是需要大勇气的,尤其是局面不利的时候,能够坚守不退,也是一种大能耐。”   莫离上前来问:“既然忽赤也速儿出招了,李哥儿意欲如何应对?”   李从璟想了想,道:“既然契丹蛮子不动手,连靠近也不靠近,我等不理会他们便是。”   莫离点头道:“以不变应万变,此举正当其时。”   计议已定,众人果真没有理会这支契丹蛮子,继续前行。所谓不理会,便是一切如常,该赶路的时候赶路,该休息的时候休息,该扎营的时候扎营,全当对方不存在一般。   而无论君子都、军情处是阵型严密的行军,还是防御相对松懈的歇息,这支人数不小于他们的契丹马军,却连靠近十里之内都没有过,一直都是远远掉在后面。李从璟停下他们也停下,李从璟走他们也走,这样的做派,让莫离调笑道:“这些契丹蛮子,倒像是陪玩的。”   “有几分护卫的意思。”李从璟笑道。   就这样,最后李从璟等人出离了营州的控制范围,正式踏上南归的大道时,这支契丹马军也就在道上彻底停了下来,远远望着李从璟等人,目送他们离去。   莫离起了嘲弄对方的心思,在离开之前,让郭威过去给他们射去一封信。   看到郭威等人忽然调转马头,相向而来,那支契丹马军立即有些骚动,整个阵型也变成了交战阵型,刀出鞘箭上弦,随时准备战斗的模样,如临大敌。   郭威行到距离对方两百步的位置,施施然拿起长弓,将信件挂在箭头上,弯弓如满月,将铁箭射出。两百步的距离,利箭在空过滑过一道弧线,转瞬而至,稳稳插进契丹马军最先一骑马蹄前不到三尺的位置。   那名契丹骑士,惊得将战马拉得直立而起。   郭威仅是露这一手,就已经小展其威。   郭威撇嘴轻笑一声,策马而归,融入到南行阵中。   不久之后,那封信摆在了忽赤也速儿面前,他将信件拆看,看了一眼,立即脸色铁青,满眼怒火。   赵钟定不明所以,凑上前来看,就见信中写道:“承蒙一路护卫,让我等得以平安南归,此情本帅应了。你且看到营州,来日,本帅必定偿还这份人情,夺下你的城池!”   …… 第350章 来日取城馈送别,他乡何曾遇故知(三)   在距离幽州数千里之外的中原,某处风景甚佳的小城中,近日流传着一个剑客的传说。   这座名为柳城小城虽然不大,但却名声颇盛,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城中却有两个武学世家,在江湖上赫赫有名。这两个武学世家,一个绝学为刀,一个绝学为剑,成为江湖一流武学圣地,已经近百年。   用刀的武学世家为孙姓,用剑武学世家为吴姓。在此之前,两家实力相当,虽然彼此之间多有切磋,但到底谁才是柳城武学第一,却是一直没有答案。在最近十数年来几次引人注目的比武中,两家都是伯仲之间,谁也不能压谁一头。两家鼎立的局面,也一直保持着,一时传为武林佳话。   但到近日,一切都有了变化,两家到底谁更强,也有了答案。这个答案,便是源自那名剑客。   不久前,这名剑客单骑入城,一袭青衫,一柄古剑。   他先去了用刀的孙家。没有人知道,这名用剑的剑客,为何会先选择用刀的孙家,而不是同样用剑的吴家。但也正是这个不解的谜题,铸就了今日柳城刀剑高下相分的格局。   作为江湖一流的武学之地,孙家不仅有许多慕名前来学艺的刀客,同样,每年也有无数自以为武艺非凡,前来挑战,想要一战扬名的各种武人。但是无论来人抱有怎样的目的,最终的结局都是甘愿拜在孙家门下,宁做人仆。为的,就是一窥孙家绝学。   这回,这名剑客到孙家挑战,依照规矩,他要先签生死状,再挑战外门弟子,再内门弟子,最后才是孙家子孙。然则,这名剑客却没有遵循这样的规矩。这也正是让柳城人津津乐道的地方。   话说当日,北风呼啸,大雪漫天,这名剑客到了孙家门外,抬头看了一眼孙家牌匾,沉默少顷。在孙家门子就要上前时,他忽然一跃而起,直接踏上了孙家门楼。大雪中,一袭青衫的剑客,跃入院中,竟然是一路直接冲进孙家。   一路上,无数孙家外门仆役,内门弟子出来阻拦,但在这名剑客面前,竟然没有一个人能挡住他的脚步片刻。   据目睹当时情景的孙家人言,那青衫剑客,出手实在是太快,身法实在是太迅捷,他们冲出来,却都来不及出手,但凡挡在青衫剑客面前的人,全都被其击倒。   更令人叫绝的是,从始至终,青衫剑客手中的剑,都没有出鞘。   青衫剑客就这样一路前奔,让孙家上下的人震惊不已,那一刻所有人脑海中都冒出一个念头,这人要“杀”穿孙家!   孙家当代子孙纷纷迎出来,但又自持身份,不肯围攻这名剑客,最后,竟然被这名剑客一一击破。   到最后,青衫剑客到了孙家现任家主院外,依旧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在青衫剑客越墙而入的时候,孙家家主从房中冲出,大喝一声“来人休得放肆!”提刀迎上青衫剑客。正是在那一瞬间,剑客手中的剑,出鞘。   一刀一剑相遇,两人相会仅一个照面,便擦身而过。   很少有人看清两人是怎样交手的。众人只记得最后那个画面:孙家现任家主,伫立在积雪深厚的院中,而那名青衫剑客,越过屋顶,身影消失在纷飞大雪中。   孙家家主,竟然也没能拦住那名青衫剑客。   这名剑客,以这样一种方式,打破了孙家十数年来不可战胜的神话。   他疾风骤雨的来,风轻云淡的走,没有人能拦住他。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事后听孙家的刀客们讲起,只是说那名剑客面容沉静,眼神深邃而沧桑。有的人说他已年过五十,而有的人说他最多不会超过而立之年。   孙家落败之后,柳城所有武者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吴家身上。所有人都知道,这名剑客,下一步必定会挑战吴家。这件事没有证据,但所有人都觉得理应如此,也一定会如此。   传闻,那日夜,吴家现任家主,亲自到了孙家家中,直到夜半才离去。   那天,整个柳城,因为他一人而地动山摇。   翌日,几乎整个柳城的全部武者,都聚集到了吴家府外,等候这名青衫剑客出现。   不出众人所望,午时,青衫剑客踏马而来。   那一刻,在场所有人,都看清了对方的容貌。但是人们议论纷纷,却都拿不定主意,这名剑客,到底是多大年纪。说他只有二三十岁,但他的眼神太沧桑了些,也太平静了些,完全不像是一个二三十岁的人,会拥有的气度。说他已有五六十岁,那就更加不可能,因为他的面容,并没有那么苍老,他的身板,挺直的如同傲立的寒梅,如同笔直的刀枪。   有人说,这个人绝对出自军中,因为他身上有股军人的凌冽气势。   有人说,这个人应该出自深山古刹,因为他身上那份淡然从容,超脱的没有人间烟火气。   还有人说,这个人,或许是个有故事的人,他的眸底深处,总有淡淡的忧伤在流淌。当然,这个说法并没有得到大多数人认同。这样一名出入孙家如入无人之境的一流剑客,怎么可能时刻带着忧伤?   然而无论如何,青衫剑客站在了吴府外。   与昨日一样,他在吴府门外静立,抬头,看向那块象征着至上武道的牌匾,沉默。   吴家大门洞开,吴家当代家主之子,亲自出迎,请青衫剑客入府。并说,吴家愿与他切磋武艺,砥砺武道。   能让武林泰斗吴家这样相待,无疑是能让江湖武人倍感荣幸的事,然而,让围观者感到意外的是,青衫剑客没有选择受邀入府,而是举起了他手中的剑,平平指向吴家少主,轻轻说了一句话,“出手,你有三息的时间准备。”   吴家少主也是个性子直率的,他飘然后退,手一招,立即一柄长剑入手。   而在吴家少主长剑入手的那刻,青衫剑客动了。   这一回,所有柳城的武者都看到了青衫剑客动手的身影。然而看到,与没看到,并没有太大区别。因为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并不能体会青衫剑客出手的玄妙之处,他们只能看到,一道虚影骤然出现在吴家少主面前。   然后,吴家少主的身子就飞了出去。   真正的高手交手,胜负往往就在一招之间,青衫剑客将此道演绎得淋漓尽致。   而当吴家少主身体落在雪地里的时候,青衫剑客手中的剑,一如昨日,还在鞘中。   在柳城武者来不及惊讶、喝彩时,吴家院中突然冲出十数人,从各个不同的方位,挥剑迎向青衫剑客。   见到这一幕,围观的武者中,有见多识广的,立即认出,那就是吴家久负盛名的吴家十三剑阵。组成剑阵的十三名剑客,都是吴家内门弟子中的绝对翘楚,每一个单拧出来,都足以在江湖上闯出偌大名头,而现在,他们合力成阵,威力自然不仅是简单的十三人相加。   一声响亮短促的轻吟,青衫剑客手中古剑出鞘。   一片刀光剑影,在空中绽放,绚烂的如同百花齐放。   一阵金属交碰声中,青衫剑客脱阵而出,直奔吴家内院!   无异于镇山之宝的吴家十三剑阵,竟然也没能困住这名剑客。相反,倒是数名剑客倒飞出去,倒在雪地里、草木丛中。   青衫剑客跃上屋顶,长剑在手中,如同昨日在孙家一样,一往无前。   而就在这时,两个人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一人是吴家家主,他在青衫刀客跃上屋顶的时候,从那栋高屋背后现出身影,面向青衫剑客,一剑斩下。   比他稍晚一步的,是一名绿裙少女,从屋顶另一侧奔上来,娇叱一声,同样一剑刺向青衫剑客。   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吴家家主的剑,才是威力绝伦的一剑,而那名绿裙少女,顶多算是搅局者罢了。   吴家少主看到绿裙少女,满脸意外、震惊、惊慌,“小妹,不要!”   青衫剑客本事如何,吴家少主已有体会,吴家家主剑道如何,他更了然于胸,他两人交手,哪里有旁人插手的余地?旁人别说帮忙,实力弱些的,能不被殃及池鱼都难!   剑势已成,收手不及的吴家家主,看到绿裙少女,大惊失色。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有人比他更吃惊。   青衫剑客瞥见绿裙少主,手中古剑立即稍微一僵。   除却吴家家主,没有人看到他眼中,在这一刻闪过的那抹神色。   是悲痛欲绝,是恍然如梦,是如归故里,还是午夜梦回?   也只有吴家家主,听到了青衫剑客嘴中露出的那声惊呼。   青衫剑客手中动作这一愣,吴家家主一剑斩下,饶是他及时回神,立即挥剑相迎,终于来不及,被吴家家主一剑斩落屋顶。   半空中翻身,稳稳落地的青衫剑客,嘴角溢出一抹鲜血。   这一幕出乎所有人意料,包括那位僵在屋顶的绿裙少女。   这位神秘莫测,之前气势如虹,佛挡杀佛神挡杀神的剑客,竟然就这么败了?   青衫剑客站起身,抹去嘴角的血迹,深深看了屋顶上茫然不知所措的绿裙少女一眼,转身,跃上院墙,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前来观战的柳城武者,在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他们都知道,今日这战,是吴家家主胜了。虽然他们中间有的人,已经看出来青衫剑客最后一剑动作有些怪异,他们不知道剑客那一刻动作为何会有微小的停滞,但他们愿意相信,那是吴家家主剑势骇人,震住了青衫剑客。   毕竟,吴家胜,则代表着,在这位强势闯入的青衫剑客面前,柳城胜了。吴家,捍卫了柳城武道的地位和尊严。   接受柳城武者恭贺的吴家家主,一脸随和的笑意,谦逊应和,没有多说什么。   他看了一眼青衫剑客离去的方向,脑海中回想起青衫剑客剑势稍滞时,嘴中的那句话,这让他不得不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那位正如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局促站在一旁的绿裙少女。   那是一句呼喊,或者说,应该叫做呼唤。   他说:“小青……”   ……   有武道的江湖,是只属于江湖人的江湖,寻常人的江湖,是他们的柴米油盐。   青衫剑客在柳城江湖中掀起的滔天巨浪,并没有影响寻常百姓的生活,他们或者听闻了那个传说,但也不过是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在此之上,他们该过什么样的生活,还得继续。   就如开酒楼的人,仍旧在一如既往营业,而在酒楼中用餐的人,还是在品尝大厨的美食。今日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这在冬日无疑是个让人愉快的事,街上行人都多了不少。柳城最高的酒楼里,一位青衫男子坐在窗前,一杯酒一筷菜,望着窗外的柳城大街。   他就是那位横跃孙家,却折戟吴家的剑客。   他的名字,叫做丁黑。   他以前用刀,穿黑衣,现在,他用剑,着青衫。   饮下一杯石冻春,丁黑突然放下筷子,他那双一直望着窗外的眸子里,此时溢出浓浓的莫名情绪,他的嘴角,开始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人来人往的繁华大街上,有一位绿裙少女,踩着明媚阳光,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第351章 闻君欲行来相别,大势将成起异变(一)   从营州归至扁关,再一路南回幽州,李从璟等人快抵达幽州城时,文官武将出城三十里相迎,车驾仪仗随从护卫,塞满官道,一眼望去不见尽头,粗略估计,也有数百人之多。   李从璟不是个讲究排场的人,他之所以让幽州文武官吏出迎,却是为了莫离和桃夭夭。两人为他远去渤海国,出生入死余年,如今攻成归来,李从璟自然要幽州像迎接英雄一样,来迎接他们。   被文武官吏拥簇,莫离笑容淡然,但李从璟却能看得出来,对这样的待遇,无论是莫离、桃夭夭,还是随行的军情处锐士,都十分受用。无论是为国征战也好,还是为卢龙为李从璟搏命也罢,在付出艰辛和努力之后,总是希望被承认、被尊重的。   李从璟不仅要自己认可、尊重他们,也要整个卢龙都敬畏他们,而无论是用什么样的方式达到这样的效果,他都要让卢龙军民记住,有那么一些人,在为了这片土地的安宁,为了这片土地上的人能幸福安稳,在付出血和泪,甚至是生命。   英雄应该被仰望。   这就是李从璟的想法。   在隆重出迎的文武官员背后,是一个指挥的百战军将士,他们披甲持戈,肃立在官道两侧,为莫离等人铺开道路。在百战军将士之后,才是赶来观望的幽州百姓。   在文武官员迎上来的时候,李从璟和莫离等人下马,和他们见礼、寒暄。客气完,李从璟让人将战马再度牵过来,对莫离、桃夭夭,包括安重荣、赵弘殷等人道:“君等皆壮士,为国奋战在外,舍生忘死,屡立功勋,扬我国威,今归,请上马先行!”   莫离和桃夭夭望了李从璟一眼,见他一脸正色,知他用意,也不矫情,翻身上马。安重荣、赵弘殷等人,虽之前也曾上过战场,但毕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更不曾被万众瞩目,尤其是在卢龙权势最大的一群文官武将面前,更觉自己渺小,但而今,他们竟然要在众人的恭候中,扬马踏风,几名演武院学生都有些忐忑。   但在莫离、桃夭夭以及一众军情处锐士纷纷上马的时候,安重荣、赵弘殷等人,却发现他们连谦虚的余地都没有,只能硬着头皮,在众人之后跨上战马,跟在队伍后面,缓缓前行。   李从璟站在道旁,和卢龙文武官员一起,为他们让开道,让他们先行。   莫离、桃夭夭从李从璟身前离开的时候,尚能只是微微点头示意,而他俩身后的军情处锐士,在李从璟的注目下,经过他身前时,无不侧身,以拳击胸行礼。   轮到安重荣、赵弘殷从李从璟身前走过时,看着这位带着他们从一场场激战中全身,又让他们得以有机会立下让世人倾羡的军功,如今更是让他们进入演武院修习,以备将来能成为大将的军帅,他们激动、忐忑、紧张,奋然行礼,眼神炙热。   在他们眼中不加掩饰的流露出感激、崇拜之色的时候,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起,眼前这个卢龙主人,实则不过是和他们年龄一样的年轻人。甚至,他比他们中的一些人还要小上一些。   李从璟转身面前前方,振臂高呼,“壮士凯旋,迎英雄入城!”   一个指挥的百战军将士,一齐行礼,齐声吼道:“兵革不息,奋战不休,百战为雄,壮哉大唐!”   道中的两百余军情处锐士,闻声莫不振奋,他们在异国流血余年,如今踏上故土,终于是有了归家之感。面对这些浴血同袍,两百余军情处锐士纷纷回礼,大声道:“大唐威武,军帅威武!”   李从璟翻身上马,带着卢龙文武官吏,随同军情处锐士一同行向幽州城。   道旁赶来观瞻的幽州百姓,无不神色激昂,他们仰头看着这些幽州的顶梁柱,眼中满满都是崇敬。   临近幽州城,安重荣、赵弘殷等人心情才稍稍平复,两人并列行在队列中,安重荣咧咧嘴,凑过身低声对赵弘殷说道:“老赵,他娘的,这做英雄的感觉,还真是不错!”   幽州城外,有百战、卢龙两军千名将士相迎,遥望巍峨雄城、威严边军,赵弘殷若有所思,他对安重荣道:“做一时的英雄算什么,要能一直做英雄,那才叫快意!”   安重荣双眼一瞪,怪异的看了赵弘殷一眼,啧啧赞叹道:“看不出来啊,老赵,你竟然有这样的大志。做一辈子的英雄,你还真敢想,你以为英雄是那么好做的么!若不是莫先生、桃统率相救,若不是军帅亲自率千骑相迎,你我可是早就成了孤魂野鬼!”   赵弘殷神色不变,双拳紧握,沉声道:“人生若能长做英雄,受世人敬仰,也不枉我等生得男儿身、七尺躯,在这世上走一遭!”看了安重荣一眼,道:“大军三万人,你我能入演武院,此番又在辽东立过功勋,焉知日后便不能扶摇直上?若没有长做英雄的大志,今日这番受万众瞩目,军帅让道,岂不是白费了!”   安重荣一想也是,道:“之前别人都说我铁胡胆大心野,今日听了你这番话,才知你比我胆更大、心更野。不过,我喜欢。老赵,咱们走着瞧,你可从来都没赢过我,往后我也不会让你有走在我前头的机会。”   赵弘殷眉头轻扬,“走着瞧!”   大队人马很快行至恭候在幽州城外的千名将士前,千名百战、卢龙将军将士,与之前一个指挥的百战军将士如出一辙,让开道,肃立两旁,让大人人马入城。在莫离、桃夭夭领军情处锐士行至身前的时候,千名将士,同样齐齐行礼。   一时之间,幽州城为之一动。   ……   自去年莫离在平州与李从璟分别,李从璟去攻平州,而莫离与大明安等人北上,说起来,莫离还未到过幽州。如今进了城,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李从璟早已为莫离、桃夭夭准备好了居处,只不过两人待遇有差别。   李从璟给莫离在幽州城买了一栋大宅子,就在节度使府邸旁,仆役丫鬟一应俱全,在李从璟的陪同下,莫离推门而入的时候,看见满院的莺莺燕燕,脸色刹那间有些怪异,他回头瞪了李从璟一眼,沉着脸道:“人太多了!”   李从璟连连摆手,“不多不多,你现在正是需要人服侍的时候,多少人都不多。”   莫离黑着脸,将李从璟赶出府门。李从璟哈哈大笑而去。   走了几步,李从璟正准备回府,忽然感觉有异,转头一看,就见“被忽视”的桃夭夭正一面杀气盯着他,冷冷地道:“你这就打算回府了?”   “不回府还能去何处?奔波千里,人困马乏,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李从璟说完,打了个哈欠。   桃夭夭强忍住暴起杀人的冲动,“那我的院子呢?”   李从璟嘿嘿一笑,不无深意道:“在我府中。”   桃夭夭的脸色,瞬间跟莫离如出一辙。   眼看着桃夭夭的手向腰间的横刀摸去,李从璟连忙挥手,“你听我说,别急动手。你是军情处大统率,而我是百战军主帅,是也不是?”   “那又如何?”桃夭夭冷着脸咬出几个字。   李从璟一脸理所当然,“作为军情处,首要之务是护卫本帅周全,将你的院子安排在节度使官衙,那也是为了本帅……为了整个卢龙中枢官衙的安全着想,你也知道,卢龙现在不太平,我得为同僚们的生命安全负责。”   桃夭夭深吸一口气,“卢龙现在不太平?”   李从璟连连点头,“你刚回来,还不知道,其实卢龙现在暗流涌动,无数契丹暗子各处活动,对我卢龙文官武将虎视眈眈,大有图谋不轨之意!这绝非我信口雌黄,你应该相信我的人品。”   “人品?”桃夭夭呵呵冷笑。   李从璟立即变得肃然,脸色也沉静下来,他迎上桃夭夭杀人般的目光,丝毫不作回避,坚定道:“人品!”   两人互相对视良久,眼神交锋无数次。   少顷,桃夭夭挪开脚步,从李从璟身旁走过,淡淡地说道:“那就节度使府邸吧!”   李从璟喜上眉梢,嘿然一笑,小声嘀咕道:“女人就是矫情,明明心里面愿意得很,总要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以为这样就能说明什么?”   当日,为莫离、桃夭夭安排好住处,李从璟命人在府中备下宴席,在当日夜为莫离、桃夭夭和军情处两百余锐士接风洗尘,也是为他们庆功。幽州文官武将,悉数前来。   在当夜的宴席中,李从璟宣布了对莫离的任命,军府别驾。   莫离来赴宴的时候,脸色并不是太好,也不知他方才在府中发生了什么,这让李从璟有些不解。他自认为他为莫离挑选的佳丽,都是花了心思的,个个姿色不凡,皆风情各异,按理说,要满足一个年轻气盛的少年,已经足够了。但看着莫离怪异的脸色,李从璟不由得纳罕,难道莫离去了渤海国一趟,已经习惯了异域风情,对大唐女子看不顺眼了?   也是在这场宴席中,莫离第一次见到了王朴。   莫离虽然后来幽州,但他跟随李从璟的时间,若是往前推算的话,恐怕卢龙只有孟平、章子云能与之相提并论,是以王朴虽现在被李从璟破格提拔,位在中枢,手握整顿卢龙吏治的大权,但在莫离面前,却十分谦逊,主动前来敬酒。   杜千书与莫离可算是旧识,两人在西楼时就已经结识,同为有才之人,颇多相似之处。这回,杜千书和王朴联袂而来,向莫离举杯。   本来脸色就不太好看的莫离,在见到王朴之后,脸色又沉下去几分。他看看杜千书,又看看王朴,饮下杯中酒,心中不无郁闷的想,“他妈的,又来一个抢饭碗的!” 第352章 闻君欲行来相别,大势将成起异变(二)   柳城。   丁黑坐在酒楼二层窗前,望向楼外的大街。大街上人来人往,那位绿裙少女踩着阳光,姿态张扬,活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看到这一幕,丁黑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柔和的弧度。   没有人会想到,在连续挑战孙家、吴家,一战成名后便在柳城销声匿迹的剑客,此时竟然端坐在距离吴府很近的一座酒楼上,对着吴府的大小姐出神。   现在,整个柳城都在流传关于他的传说,而作为当事人本身,丁黑却出离了这个传说,站在它的外面,关注着一个与之毫不相干的人。   在柳城,人人都知道,吴家现任家主有两子一女,最小的女儿名叫吴青青,她的剑术如何不好评说,毕竟她有两个天赋卓绝的兄长。但她也有为柳城人津津乐道的东西,那就是她的美貌与机灵,还有善良。如今不过二八年华的吴青青,在柳城,乃至在柳城附方圆几百里之内的江湖中,都有些小侠女的名号。   这些,丁黑并不知晓。对他而言,他也无需知晓。他并不关注对方的身份,不关注对方的为人,他远远的看着她,只是为了看见故人的影子。那个依着村口大榆树,守望了他十年,经历无数辛酸,固执的不肯嫁人,最终却在某个夜晚,在苦等了许多年却来不及见上一面思念的人时,被梁军残杀,葬身于大火前的乡下女子。   她没有大名,只有一个乡下人用来称呼的小名,她就叫小青。   在他还是富家公子,看见同样小小年纪的女孩时,他就那样称呼她。之后无论是他落魄潦倒,饿得只剩下一口气,被女孩送来的清粥喂饱,还是离乡归来,与伊人深深相拥时,他都那样称呼她。这个称呼,持续了十多年,一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   在他这只有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他走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华的人。她将她的整个一生,都献给了他,而他,不过是在最后,为她垒起一抔黄土,让她归入尘土而已。   丁黑为自己斟满一杯酒,饮下这杯石冻春,在这天寒日暖的日子,他的心始终平静如水。那位他还不知道姓名的绿裙少主,的确与当初的小青,生得近乎一模一样。但是眼前人不是当时人,当时人已逝,当年情拾不起。   他心中,只有对斯人的追忆,没有对此人的妄想。   丁黑在桌上留下一颗碎银,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剑,离开了这里。   在丁黑起身离开的刹那,街上的绿裙少女,忽然抬起头来,刚好看到转身消失在窗前的剑客。她微微怔了怔,眼中闪过一抹疑惑。   当日丁黑悍然入府,连挫吴家少主、吴家十三剑阵后,剑势大成,在屋顶迎上吴家家主。两人两剑,相向而至,本应该是一波惊天动人的较量。然而,在绿裙少女出现的那一刻,一切都被改变了。   那位青衫剑客,在动作微滞的时候,轻声喊出了两个字。   其他人离得远,没有听见,但在那一刹那,和青衫剑客距离不过咫尺,目光被对方莫名的眼神刺到的绿裙少女,却是和吴家家主一样,清晰听见了那两个字。   小青,那是她的名字。   他为何会轻唤自己的名,为何会在看见自己的刹那,露出那样摄人心魄的眼神?   吴青青不了解。但是少女心性,她能够感觉到其中的异样,同样,她希望看破那个疑团。   丁黑走出酒楼,收起剑,轻步走在酒楼后的小巷中,沿着只有枝条、没有枝叶的河畔柳树,默默前行。   他离开李从璟,只身南行,不为别的,只是砥砺自己的武道。当日与剑子一战,在击碎他心中骄傲的同时,也让他认识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是一个武者,武道就是他的生命,他希望他的生命长远一些。在经过李从璟一番话开导之后,重拾信心的他,毅然决定去追寻自己的道。   踏上南行之路的丁黑,弃刀用剑,并非是要抛弃自己之前一直在磨砺的刀意,之所以如此,正是为了蓄养刀意。以剑养刀,以它山之石,来攻此山之玉,这就是丁黑为自己选择的道路。   他的刀,留在芙蓉镇。而他的道,却在他的脚下。终有一天,当他走到这条路的尽头,他会重新拾起他的刀。   到那时,他或许会去挑战李从璟、挑战剑子,或许也不会。   他来到柳城,是因为柳城有两个武道世家,他想来看看。   城中的小河绿波荡漾,清澈见底,河畔杨柳依依,枝条千万缕,清风佛面,长发如墨飘洒。   丁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淡淡的道:“你跟我这么远,是想看什么?”   旁道的小巷中闪出一个娇小的人影来,正是吴青青,她不好意思的比着手指,微微低头道:“我想看看你是谁。”   “现在你看到了,可以回去了。”丁黑仍旧没有回头,平静地说道。   “我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怎么能算看到了?”吴青青嘻嘻笑出声。   丁黑道:“这并不重要。”   吴青青叫起来,“这很重要啊,对你或许不重要,但对我真的很重要!”   丁黑稍稍默然片刻,语调清冷地说道:“对你重不重要,跟我都没有关系。我就要离开柳城了,这个问题就更加不重要,你还是回去吧。”   “你要离开柳城了?”吴青青很意外,面前的背影很萧索,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落寞,仿佛他行走的世界,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这样的感知让正处于敏感期的少女很揪心,她道:“可是你都还没有赢下我父亲,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   丁黑迈开脚步,继续前行,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就如在他的人生道路上,他也不曾回头过一般,“我与你说的话已经够多,我要说的话也已经说完,我停下来,不过是要告诉你,不必再跟着我。出于礼节,我告诉你这些。现在我的话说完了,你便是想再跟着我,也未必跟得上。”   这样的拒绝未免显得无情了些,尤其是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而言,在这样的年纪,她们的自尊心强得往往连她们自己都不能理解。然而在短暂的气愤之后,吴青青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叫起来,“你为什么一直都不肯回头,你是怕看到我,还是你根本就不敢看我?”   丁黑的脚步僵住,他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   吴青青嘿嘿笑出声,“方才你在酒楼上,可是偷看了人家许久,但当人家与你近在咫尺的时候,你却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还有,你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那日你见到我的时候,为何会那般失神,难道你……”   丁黑转过身,直视着吴青青,打断她的话,冷冷地说道:“我不回头,是不想与你过多纠缠,我在酒楼上的确看到了你,但那不过是你恰好闯进了我的视野,你千万不要自作多情的以为那有什么。还有,那日的事,希望你忘了它,记住它,对你并没有半分好处。”   吴青青俏丽的笑脸在这一瞬,变得煞白,她惊愕的看着丁黑,在这个武艺非凡、面容沧桑、眸底似乎总在流淌着挥之不去忧伤的男人面前,吴青青的怒意终于被激发起来。   丁黑摆摆手,“你的确天生丽质,但若是你以为这样,天下男人见到你后都会对你有非分之想,却是未免自我感觉太好了些。我入吴家,只不过是为了吴家的剑,而你手中的剑,还不足以让我正视。你出现在我面前,真的没有任何意义。”   说完,向娇躯微微颤抖的吴青青一抱拳,“告辞。”   丁黑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僵立在原地的吴青青气得银牙紧咬。   回到在柳城寄宿的客栈,丁黑并没有立即动身离开,他放下手中的剑,在矮榻上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今日的阳光格外明媚,但这世上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在某些固执的拒绝阳光的角落,阳光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道明媚的伤。那不是阳光,那只是一个会抽搐的痛。   夕阳西下,日暮降临之前,丁黑推开房门,在客栈大堂挑了一张僻静的桌子坐下,要了一份饭菜,守时的开始装填肚子。他知道自己的路还很远,所以他必须养好身体,他知道自己的路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他要冷暖自知。   吃完饭,丁黑走回房间,在窗前默默静立,望向柳城的双眸,不知有什么样的神采在跳动。柳城的人家和灯火,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像一幅画。他一动不动站立了不知多久,在这期间,他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   直到柳城所有的灯火都熄了,整个柳城成了漆黑一片。清辉下的柳城是水墨色,轮廓清晰,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整座城并没有白日看起来那么大。   丁黑躺到硬木床榻上,望着头顶的屋梁,缓缓闭上眼睛。   翌日一大早,丁黑离开客栈,牵了马,走出柳城。   这个如漂泊的云一般,悄然来到柳城的剑客,在柳城掀起滔天巨浪之后,又这样单人独骑,不留痕迹的离开。直到这时,市井间流传的那个传说,主人公还没有名字。因为他的名字,没有人知道。   凄冷驰道,丁黑策马缓行,马蹄声哒哒哒的响起,很有节奏,城外的古道、离亭,在这个阴沉沉的天色下默默无言,路上行人稀少。   长亭外,古道边,丁黑忽然停住马,因为有人挡在了路中央,阻断了他前行的路。   路中间的人绿裙细剑,长发飘飘。   “你挡住了我的路。”丁黑看着吴青青,话语中没有丝毫感情。因为没有感情,所以显得无情。   吴青青莞尔,指着道旁的长亭,认真地说道:“知君今欲行,故来相送别。”   “送别?”丁黑脑中,又浮现出多年前,他回到那座小村,因不忍离别情苦,而在某个夜晚悄悄离去。而当他走到村口那棵大榆树前,他忽然看到,已经有人等在树下。树下的人微笑向他走来,轻声说:“知君今欲行,故来相送别。”   亭中有石凳,凳前有石桌,桌上有酒一壶、杯一双。   丁黑和吴青青相对而坐,吴青青为两个杯子斟上七分酒,推一杯到丁黑面前,揽一杯倒自己胸口,微笑着说:“当日一战,你与家父剑势皆已大成,硬拼之下,胜负或许难料,两败俱伤却是不可避免。你退,家父进,此局得解,两伤得免,这一杯,为家父,谢你!”   吴青青举杯饮尽,姿态颇为豪迈。   丁黑没有推辞,饮了这杯酒。   吴青青再次为两人斟酒七分,举杯言道:“吴家与孙家相斗十数年,高下难分,因有君来,吴家得以居上,盛名日涨,这一杯,同样谢你!”   第三杯,吴青青说道:“这第三杯,却是敬你。”   丁黑没问为何,同样满饮。   三杯酒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已不见尴尬,丁黑道:“吴家有女如此,不兴也难。”   吴青青展颜而笑,她站起身,正正经经向丁黑抱拳行礼,“多谢阁下盛赞,小女子愧不敢当。”这时,她脸上已飞起两抹绯红。   丁黑好心提醒道:“小娘子,你不能再喝了。今日相送盛情,丁某心领。”   吴青青豪迈一挥手,重新坐下,再次倒酒,大着舌头道:“这最后一杯,你无论如何得喝。当日误你,是我之过错,这杯酒,算是赔罪!”   丁黑失笑,“小娘子何错之有?”   “从旁偷袭,还不算错吗?”吴青青一脸严肃,举杯,不等丁黑劝阻,就已经将酒倒进了肚子里。   丁黑无奈,只得陪饮。   吴青青眼睛眨了眨,“今日相送,后会无期,小女子特带剑而来,欲领教……”话未说完,脑袋晃了三晃,直接栽倒在石桌上。   丁黑一惊,“小娘子……”   吴青青却是已经醉了。   丁黑站起身,左顾右看,这才意识到,吴青青是孤身前来。   无奈,丁黑只得将吴青青抱上马背,拉着马缰绳,回走柳城,行向吴府。   入柳城时,丁黑没发现,趴在马背上的吴青青,嘴角勾起一抹阴谋得逞的笑意。笑容很得意,有种打赢一场战争的快意。 第353章 闻君欲行来相别,大势将成起异变(三)   同光二年终究是成为昨日云烟,同光三年开春,卢龙又进入到春耕的大动作中。比之同光二年,今年卢龙新增三块屯田之所,热闹景象较之去年更甚,而作为这三块新增屯田耕种工作的管事,耶律敏也早就下到了地方,去亲自督耕。   有了去年的积累,到了新的一年,不仅是屯田,在其他各项事务上,卢龙都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盐铁之工,在去年基础上又扩张了一倍,沿海渔场的规模也有大幅度增长,在幽州粮仓已经极为充实的情况下,李从璟早早在平州、檀州分建了数座粮仓,用来储存今年的军粮。   除此之外,章子云率领的商队,经过去年一年的摸索、发展,今年正式有了兴盛的局面,无论是卢龙本地的商队,还是来自中原的商队,在有卢龙边军、军情处护卫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发展迅猛,西域奇珍,高丽特产,中原茶、瓷器等,相互之间交易规模逐渐扩大,随之而来的,是源源不断的商利。   在充盈铁矿、财物的支持下,卢龙各大作院军备产量和质量都大大提高。军中虽然不能再增加兵员,但在武器装备上,较之以往无疑有了很大改进,将士们装备之精良,已经跨过安史之乱后藩镇军军备良莠不齐的层面,直追盛唐之象。与之相应的,卢龙军库中积攒的大型攻城、防御器械,也在逐渐累积。   在同光三年,整个卢龙每一日都在改头换面,无论是物力财力还是军力的蓄积,都在逐日提升,整个卢龙,从战备上而言,已经进入到蓄势待发的阶段。虽然从邦国层面上来看,卢龙蓄积的力量仍然有限,但对于藩镇来说,卢龙现在的军力,已经可称雄厚。   除却这些死板的物力,李从璟在“人力”方面,同样下了大力气。虽然因为顾及朝廷感受,李从璟不可能真在卢龙推行府兵制,但“十万青年十万军”的构想,李从璟一直不曾放弃。至少在强身健体、熟悉刀兵军械这些方面,李从璟以他如今在卢龙无人能及的威望,一声号召,立即让边地儿郎群起响应。   除此之外,李从璟发动舆论攻势,通过宣扬“护边击贼”“报仇雪恨”等思想,成功煽动了边地儿郎们保家卫国,誓与契丹斗争到底的情绪。   总而言之,李从璟在“人力”这块下的功夫,都是在为日后大战开启做的一些准备,虽然现下不可能立即组织起军队来,但却打下了足够的铺垫,到时候战端一开,再要补充兵员、战力,有了这些基础,就要容易得多。   莫离自打回到幽州后,领别驾之职,在事实上成为李从璟的副手,对卢龙军政各项事务,总领其责。同样是在同光三年上半年,王朴整顿吏治颇有成效,他以卢龙各地案件为突破口,通过审查各种案件,揭露官吏不法行为,从而为整顿吏治打开突破口。   相比之其他事,整顿吏治向来得罪人、不讨好,有远利,但也有近忧,本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情。王朴虽然有李从璟的老虎皮,但在具体行事过程中,却还是碰到了不少麻烦,很多官员抱团抵触。   出乎李从璟意料的是,在这个时候,费高章和张一楼站了出来,前者以其在卢龙文官中的崇高威望,毫不留情打压不法官吏反弹,后者则是自请为王朴副手,亲自冲锋陷阵,奋战在第一线。因有以他两人为首的官吏集团的支持,李从璟整顿卢龙吏治的事情,竟然开展的颇为顺利。   也正是因为整顿吏治,让卢龙吏治一夜清明,边地数十万百姓中的大多数,被李从璟赐以丰衣足食的生活后,再经此事,从此尽皆附心,也是由此,李从璟一句“护边击贼,匹夫有责”,让无数边地儿郎,甘愿自发组织起来打熬身体,以备来日征战。   时光悠忽之间过了半载,边境局势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骤然变得紧张。   这一切的源头,在于耶律阿保机调回已经取得不小战果的西征大军。这个消息最先告知李从璟的,不是西楼的军情处眼线,也不是潜入西线草原的探子,而是鞑靼部图巴克汗。   鞑靼部如今“借居”在金山南麓,是契丹西征大军兵锋堪堪触及的地方,在契丹大军从西线撤军的时候,对其日夜监视的鞑靼部,最先得知了这个消息,图巴克汗当即令人给李从璟送来信件,告知他这一事情始末。   当然,随之而来还有阿狸寄来的相思书。   对风韵成熟的阿狸,李从璟这些日子以来还是颇为挂念的,二人没少通信,诉说情意。   图巴克汗在书信末尾写道:“以李将军先前之推断,耶律阿保机从西线撤军,完全有可能是为其东征渤海国作准备,而李将军之谋划,又尽在渤海国之战,我族希望之所系,亦在于此矣。往后我部如何行动,请李将军告之,鞑靼部必定倾力配合。”   对此,李从璟给图巴克汗回信,让他不要着急,且耐心等待,厉兵秣马,联合其他势力,一旦时机成熟,便令其东行,与其合力进攻契丹本土。   而在李嗣源给李从璟的来信中,所提及的朝堂风云变幻,亦让李从璟精神一振。据李嗣源所言,近些时日来,之前一直杳无信讯的伐蜀之战,现今又为一些核心大臣重新提出,据说李存勖更是召见郭崇韬,来商议此事。只是到底结果如何,大唐是否出兵,何日出兵,现在还不能下定论。   大唐朝廷对伐蜀之事重新布局,而契丹国在辽东战场上的行动,则又进入了一个全新阶段。辽东契丹大军,连日来忽然大动作不断,调兵遣将,以合围之势,猛扑辽东南部重镇都里镇,并且以大军横攻破泊汋城与都里镇之间的防线,将一支精锐大军布置于此,阻绝了泊汋城与都里镇的联系。   辽东局势骤变,坐镇渤海国朝中的大明安,不得不派出李四平,带领数位大将赶赴辽东战场,应对辽东局势。   就在各方局势千钧一发之际,从草原腹地传来的一个消息,却让李从璟皱了眉头,这个消息,给李从璟带来了不小麻烦,让他一时不得不集中精力,来应对此事。   李从璟叫来莫离、卫道、王朴、杜千书并桃夭夭,将来自草原腹地的书信给他们几人看,说道:“当初黄头、臭泊两部反叛契丹,掀起动乱时,我正在西楼,闻听此事初觉振奋,后又为其可惜,叹其起事不当时,未能为我所用。后耶律倍镇压黄头、臭泊两部成功,我对此事差几心灰意冷。不料木哥华横空出世,竟然逃脱耶律倍之追杀,还为我军情处锐士寻得,我遂请木哥华至幽州,厚之相待。去年自云州返回后,木哥华请求入草原,重掌黄头残部,并意联合其他部落,在必要时机给予契丹雷霆一击。”   “在木哥华临行时,我曾反复叮嘱,让其小心谨慎,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万不能为契丹所察觉,选择盟友时要慎之又慎。不料,在此番要紧关头,木哥华联络的一个部落,暗地里将他的行踪、谋划密保给耶律阿保机,其行由是暴露。如今,耶律阿保机已派遣人手前往黄头部领地,木哥华处境危急,其所谋之事,恐怕已经不能成矣!”   莫离看完书信,将其递给卫道,听了李从璟这话,说道:“木哥华谋划败露,当务之急,该是先撤出草原,以保全自身为紧要,至于其他事,可来日再图。”   “问起恰在于此。”李从璟道,“随他北行的军情处主事,是三统领之一的李荣,在察觉此事后,李荣就数劝木哥华,务必赶在契丹大军到来之前离开草原,然而木哥华不甘心长久谋划一败涂地,逗留不走,不知其是犹豫不决,还是意欲跟契丹鱼死网破。”   “木哥华不归?”杜千书皱眉,“如此说来,此事严重了。不知木哥华,是否知道军帅对契丹之谋?”   “不尽知,但他在幽州多时,也不会一点都不知晓,至少该知道我在厉兵秣马。”李从璟眉头微蹙。   卫道放下书信,肃然道:“如此一来,若是木哥华被契丹所俘,则我等之谋划,极有可能被耶律阿保机得知。”   李从璟颔首道:“这正是我所担忧的地方。”   王朴目光闪动,说道:“要破此局,当弃此子。”   莫离点头同意,“唯有让木哥华闭嘴,才能避免耶律阿保机得知我等之谋划。”   桃夭夭目中杀机一闪,“杀。” 第354章 万事俱备东风起,终是离人盼归人(一)   哥华既然行踪已经暴露,且有被耶律阿保机俘虏的危险,那么为了保证李从璟的谋划不被契丹所察觉,从而引起耶律阿保机的怀疑,为日后行动平添不必要的麻烦,让木哥华永远闭嘴无疑是最保险的选择。   虽说木哥华不可能知道李从璟的全盘谋划,但他本身就是个引子,若让耶律阿保机知道李从璟有趁他东征渤海国而击之的打算,说不得后面耶律阿保机会做出怎样的应对来。而李从璟虽然局布得不小,但能用的棋子却不多,本身也与契丹实力差距甚大,容不得有太多意外。   桃夭夭话说完,又面向李从璟补充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样的话姑且不言,此番北上,木哥华有你相助,又兼我军情处锐士辅佐,却仍旧深陷险境,功败垂成,其人一看便知不是个能成事的人。如今面对不利局势,又不知进退,可见其不仅才能不足,心性亦是欠佳。这样的人,便是我等此番冒险去救了,付出的代价也绝对会大过收获,得不偿失。”   莫离、王朴、卫道、杜千书等人闻言,皆颔首称是,对李从璟道:“事已至此,局面无法挽回,前事不可改变,不使之后遭受更大损失,才是当务之急,请军帅决断。”   李从璟是个果决的性子,说他杀伐果断也不为过,这件事发展成当下面貌,他自然知道该如何应对。事实上,在接到书信的那一刻,他心中就已有了决断,如今听得众人意见一致,便道:“传令李荣,杀木哥华,收好尾,即刻南归。”   木哥华毕竟关系到李从璟的大计,是其中颇为重要的一环,与其他环节都有关联,如今这一环节出了问题,自然也会影响到其他环节,其危害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赐死木哥华,李从璟同样需要对其他相关环节甚至是整个布局做出调整。   不过棋下得大了,难免会有差错,何况是本身就是莫大变数的人,问题来了解决便是。当下,李从璟和众人对此事涉及的其他环节,做了一些研讨和布局改变。   这件事议定之后,便暂时告一段落,李从璟抛出今天召集诸人的第二个议题。   “辽东战事突变,契丹骤然大起援军予之,攻势一时极为猛烈,渤海国军队节节败退,都里镇周边城池中的渤海国军队被一扫而空,都里镇如今已成孤城。前日大明安派遣李四平领援军赶至辽东,历经数次大战,仍旧没能击退契丹包围都里镇的大军,都里镇之围至今未解。辽东局势危急,你等有何看法,都且说来。”李从璟将辽东形势最新进展,告之众人,并询问应对之策。   在谋划对策之前,莫离先沉吟道:“李四平不是平庸之辈,颇有才干,是大明安麾下第一智谋之士,我在渤海、辽东时,与他颇有交情,对其尚算了解。此番他既然带了援军赶到辽东,按理说不应该数战而未得寸进,一分功劳都没有。不知他到辽东后,是如何应对眼下局势的?”   “李四平领援军至辽东后,先是令精锐大军长驱直入,猛击合围都里镇的契丹军后背。”李从璟道。   莫离颔首道:“援军骤至,的确应以雷霆之势,以力破敌,不给对方应对、防御之机。李四平此举不错。战果如何?”   “渤海国军队连续猛攻三日,未能突破契丹防线。”李从璟看着莫离道。   莫离有些吃惊,“契丹军久战成疲,渤海国军队驰援首战,锐气正盛之时,竟然连战三日未能破敌?”   李从璟肃然点头。   莫离寻思片刻,又问:“之后如何?”   “渤海军初战不克,战事陷入焦灼,然因李四平牵制了大批契丹军,致使其对都里镇攻势减弱,都里镇幸能得撑一时。”李从璟道。   “便纵能得撑一时,围攻都里镇的契丹军仍旧数倍于都里镇中的渤海军,若不解围,都里镇城破只是早晚之事。”莫离对渤海军的战力了如指掌,他对辽东战事的判断,自然很有权威性。事实上,渤海军目下能挡住契丹军进攻,还是得益于他们经过了一年多的战场磨练。自古沙场出精兵,这是毋庸置疑的。   李从璟继续往下说道:“仅四日后,李四平使了一出妙计。”   “什么妙计?”   “围魏救赵。”   “哦?”莫离微微一笑,“莫不是李四平以奇兵奔袭建安?是了,李四平是个有本事的,他亲领渤海军精锐前来救援都里镇,却被挡在半路,这是他怎么都不会接受的。如今契丹军多在都里镇,或在阻击他本人,其对建安的防御,势必薄弱。此举,有避重取轻的神妙。”   “的确如此,李四平此举堪称精妙。”   “结果如何?”   “卿以为结果如何?”   莫离脸色稍变,惋惜轻叹,“如今都里镇之围未解,可想而知李四平此举却是没能得手。”   “的确如此。”   “李四平为何没能得手?”   李从璟也有些惋惜,看了在座诸人一眼,问道:“诸位可知李四平为何没能得手?”   众人稍稍沉默,皆陷入沉思,王朴想了想,率先开口道:“渤海军奇兵突袭,围魏救赵,而契丹能不为所动,不是事先就对此有所准备,便是建安防备甚严,让渤海军只能徒劳无功。”   李从璟微微颔首,道:“却是这二者兼而有之。李四平围魏救赵,未至建安,便被契丹游骑得知,其至建安时,望见的是一座铁桶一般的巍峨雄城,渤海军数攻而城不动,只得无奈引退。”   卫道吃惊道:“此番坐镇辽东者是谁,竟然有如此本事?”   “契丹八大将之一,南院夷离堇耶律欲隐。”李从璟道。   “难怪如此!”杜千书恍然,对众人说道:“耶律欲隐在契丹八大将中独树一帜,攻守兼备,作战风格刚柔并济,最是难缠。若是此人现今坐镇辽东,渤海军不能应对,倒也说得过去了。”   “耶律欲隐?”李从璟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此人怎么听着如此熟悉?”   “军帅克平州后北上攻打营州时,曾使契丹营州守将身死军灭,彼时的营州契丹守将,耶律术赤,正是这个耶律欲隐之子。”杜千书回答道。   “原来如此。”   “李四平攻建安失利后,又采取了什么行动?”莫离继续问道。   回到这个话题上,李从璟道:“围魏救赵之策失利后,李四平又数使奇计,或声东击西,或瞒天过海,然因皆被契丹军看清意图,而一一落空。时至今日,大明安、李四平先后给本帅递来消息,请求本帅相救,渤海军仍旧没能解了都里镇之围。”   “依照眼下形势,都里镇恐怕坚持不了多久,若是都里镇失陷,则渤海在辽东再无要地可守,唯一的泊汋城,也已临近渤海本土,在战略上无法影响辽东太多地方,如此,渤海在辽东多时鏖战,到最后只能是功亏一篑了。”   听到大明安、李四平向李从璟求援,卫道问道:“如今辽东形势危急,渤海又来求救,军帅如何打算?”   “辽东局势虽然危急,但还未到我等出兵的时候。”李从璟摇摇头,笃定道。   “这却是为何?”杜千书不解。   李从璟道:“我卢龙大军,不动则已,动必雷霆,是以必须在最合适的时机,战场形势对我最有利时出手,而现在,辽东虽急,但辽东急,与我等等待的战机,却是关系不大。我等既有谋划,便不能因其他原因,而自乱阵脚。”   “何时才是我大军出征的最佳时机?”   李从璟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耶律阿保机不动,则我等不动。问我等出兵之日在哪日,那就是耶律阿保机亲征渤海之时!”   这件事商定的时候,时节还是夏日,在李从璟的记忆中,距离耶律阿保机亲征渤海国,尚有一段时间,这最后的几个月,就是李从璟为此最后一战的最后准备时间。   破契丹十数年所累积之国势,让契丹不复有马踏中原,贻害中原苍生之机,这是李从璟的大志,但这个大志并非就是单纯抵御外辱,不让契丹入侵中原那么简单。   中原经过连年烽火,民生凋敝,国力大损,早已不复盛唐之象。对于神州这片土地而言,这是深重的灾难,在原本的历史上,耶律德光入侵中原,先灭后唐,再灭后晋,之后更是逗留中原大半载,危害之大,不仅使得中原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更让中原人力物力财力为之一空。而李从璟要征战天下,首重便是国力,没有强大的国力作为后盾,自保尚难,说征服天下诸侯,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如今,南有吴国,是为江南鼎盛之邦,西有蜀国,素有雄厚国力,马楚之地更是民风彪悍,其他诸国,如吴越、荆南节度,南汉,亦是一方强大诸侯,要在与他们的征战中获胜,最后缔造一个盛世强邦,绝非一件简单的事。 第355章 万事俱备东风起,终是离人盼归人(二)   李从璟在给李荣下达“赐死”木哥华的指令,与莫离、王朴、杜千书、卫道、桃夭夭等人商议过应对辽东局势之策后,卢龙再次恢复平静,在外界风云诡谲的时候,处在风暴之中的卢龙,愈发显得平静异常,甚至是平静的有些可怕。这份可怕,是因为卢龙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这日,李从璟来到演武院,例行查访演武院教学、研究工作。自打参谋处成立之后,在演武院驻扎的时间已经颇为长久,参谋处众人,这些时日更是多聚集在演武院,以求完成李从璟交代给他们的研究敌军、研究敌情、改善自身、制定作战计划的任务,在如今大战将要启之时,参谋处的工作就显得愈发重要且具有现实紧迫性。   为此,李从璟自然要分外关注参谋处的任务进展,以及阶段性成果。不仅如此,在方向上,李从璟依旧是唯一的掌舵人,他要时时刻刻对参谋处的任务进程进行控制。   这段时日,参谋处的研究重心是契丹八大将。这包括契丹八大将的个人风格,作战习惯,部曲情况,战术优势及弱点等等,要分析这些因素,离不开绝对的情报支持。   桃夭夭自渤海归来之后,重新坐镇军情处中枢指挥,在她的亲自操刀下,在契丹境内的军情处锐士,将契丹八大将的人生履历,甚至祖宗八代都给扒了出来,使得参谋处能逐条对其进行研究分析。   而在最后,参谋处会形成一份作战指导,下发到百战、卢龙两军各军主将,甚至是各边军重镇的守将手中,作为他们应对这八大将的指导原则,并且在战术布置、兵力分配、战阵布置上,给予他们稳重的标准性安排,在确保不犯错误,不被对方有机可乘的情况下,再追求提升战果。   毕竟往后的战事,是全面性的大战,李从璟作为最高统帅,指挥全局,但在各个战场上,拿主意的仍旧是各部主将,李从璟能胜八大将还远远不够,还得保证百战、卢龙两军主将,边军重镇守将在与八大将对阵时,也能不被对方击败。   “今日所研究者,是契丹南院夷离堇耶律欲隐,此人的人生可称传奇,据说他小的时候,一次随父狩猎,为狼群所围,差几葬身狼腹,是耶律欲隐以刀、镫相击,配以火把相驱,又点着了马尾,这才让他们得以突出重围。”莫离为李从璟介绍参谋处的研究成果,“耶律欲隐性子稳重,但因为年少时,部落困顿,经历过很多欺辱,最后使其形成了凡事锱铢必较的性格。在契丹国内,人人皆知,耶律欲隐或许不是最有实力的大将,但绝对是最不能得罪的大将,但凡被他记恨、看不顺眼的人,最后都会被他狠狠报复。”   说完,对李从璟挑眉道:“同光元年,你初北上,便在营州斩杀其子,他对你必定恨之入骨,他日在战场上遇到,以耶律欲隐的性子,说不得就会跟你死磕到底,拼个你死我活。”   李从璟淡然一笑,毫不在意,“就算没有这层‘私人恩怨’,我跟他在战场上碰到,也不可能彼此手下留情,你死我活,那是必然会有的局。”心中对军情处能将耶律欲隐的情报,打探到他小时候经历的程度,很是满意,也只有这样,参谋处才可能真正将八大将研究透彻。   李从璟与莫离正说起耶律欲隐的征战风格,惯用战术套路,杜千书一脸急切的跑过来,满头大汗,喘着粗气的对李从璟道:“军帅,成了,成了!”   杜千书向来持重,绝少出现这种举止失措的情况,李从璟见他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就知必然是有大事,又听闻他连道“成了”,心中一动,问道:“是火药成了?”   “是,是!”杜千书稳住呼吸和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眼眸中闪动着狂喜之色,“依照军帅之意,演武院大工匠们连月来改进火药配方,历经无数次尝试,终于在方才,得到了成果。火药的威力,提升了不止三成!”   闻言,李从璟也不由得大喜。火药之改进,威力之提升,功用如何,他再清楚不过,那是能引起武器变革的基础,他连忙让杜千书带路,急匆匆赶去演武院匠作坊。   如今在演武院主持匠作坊的工匠,是位人称徐半仙的老者,之前是幽州作院的大工匠,演武院成立后,李从璟为充实其“科研”力量,以丰厚条件,从各地作院和民间请来大批工匠,一面来改良军备武器,一面来研制改进火药。   如今时过近年,终于有了成效,李从璟心中也是大受鼓舞。   李从璟到匠作坊的时候,一帮工匠们正围在一起,在院中空地上对着一堆散乱土堆指指点点,李从璟进来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发现。   火药作为华夏古代四大发明之一,本是上天赐给华夏子民最珍贵的礼物,但在漫长的历史上,华夏子民一直都是用火药来作为烟花爆竹,以为取乐,而将火药的真正用途弃之不顾,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在原本历史上,直到明朝,才有火枪队出现,并且制枪工艺一度位在世界前沿。那个时候,华夏本是有机会将枪炮作为军备利器的。   但一来因为明朝的军事制度的确不怎么样,缺乏那份活力,二来在明朝灭亡后,清朝更是奉行所谓“骑射为本”的策略,蔑视火药枪炮,虽也有用一些大炮、土枪等物,但在制作工艺上,早已落后世界潮流。   如今,眼见火药有机会在自己手里大放异彩,来引领这场具有时代意义的军备变革,李从璟如何能不激动。   好歹分开人群,让工匠们知道李从璟来了,于是在演武院好吃好喝,待遇极度优厚,并且受到之前不敢想象之尊重的工匠们,立即拜倒,对李从璟行礼。   李从璟扶起他们,关切的问:“如何,火药爆炸威力,果真提升了三成?”   徐半仙捻须道:“的确如此,方才我等已经尝试过一次,这就是成果。”指着院中杂乱的土堆,颇为自豪,又朝李从璟拱手,“军帅真乃大才也,若非军帅提醒,之前我等绝对想不到,火药配方改良之后,其爆炸威力,竟然可以达到这种地步。”   李从璟有些迫不及待,他对徐半仙道:“徐老,可否再试一次,让本帅亲眼见识见识?”   “当然可以!”徐半仙呵呵笑道,招招手,让工匠们按照方才的配方,再度配置出一批火药出来。   工匠们忙活了好长一段时间,李从璟就一直在一旁看着,没有出声打扰。他来自后世,清楚知晓火药的威力,开山碎石,都是举手之劳,然而作为非专业人士,他对火药的具体配方却是不知晓的,要不然,也不用徐半仙他们历经这么长时间尝试,而只能将火药爆炸威力提升三成,他大可直接将火药配方甩出来,就足以批量生产炸药包了。   火药总算再度配制完毕,徐半仙亲自将那包火药埋在院中垒起的土堆底下,然后将火药洒出来一些,连成一条细线,延伸到三丈开外,这才吹燃了火折子,点燃火药。   为避免被爆炸迸射的沙土溅射到,李从璟等人早早退到了院门处,眼见徐半仙将引线点燃,李从璟的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在引线噗嗤的燃烧声中,李从璟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盯着那燃烧的引线,看那火星最终钻进了土堆。   因为土堆中间被挖了一个大洞,在火星钻进土堆后,李从璟犹能看到,洞里光芒一闪,瞬间红亮一大片。   饶是见惯了沙场惨烈场面,此时,李从璟还是瞳孔一缩。   火药爆燃,发出轰的一声异响。   但是,虽然土堆因为火药爆炸,的确一震,但沙土被炸上天的场面并没有出现。爆炸声后,土堆松塌下去,像是垮塌的房屋。   但也仅此而已。   很显然,眼前火药爆炸的威力,并不能形成之前李从璟进院时所看到的,沙土遍布院落的场景。   这次爆炸尝试,却是失败了。   徐半仙本来充满喜气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愣了一会儿,他不安的看向李从璟,连连致歉,并且请求李从璟再给他一次机会,这一回,他一定能让土堆爆开。   李从璟心中有些失望,同意了徐半仙的请求。   这回,徐半仙亲自上阵操刀,一点一滴配置火药。   最后将火药装填在竹筒里,封得严严实实的。徐半仙一半期许、一般忐忑的将竹筒放进再度垒起的土堆下,按照先前的方法,再度点燃了引线。   这回火药爆炸的时候,威力的确大了些,但要说有提升三成威力,却是远远未达到。   至此,杜千书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了。   李从璟制止了一脸愧疚,已过半百年纪,却急得差些哭出来的徐半仙再尝试一次的行为,真诚的对他说道:“要改进火药配方,提升火药威力,并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事,你们努力了这么久,虽然没有让火药威力大幅度提升,但至少触及了那道门槛。这件事急不得,得慢慢来,一分一毫去摸索,本帅相信,最后你们一定能将火药改进成功!”   徐半仙感激涕零。其他工匠都是面露愧色。   好生安慰了一番,又吩咐杜千书照顾好他们的衣食,李从璟完全没有因为这一时失利,而对他们产生怨言。只因他知道,科研工作的确不是一日之功,而且他也知道火药的威力能够达到什么地步,是以并不急于它一时能有多大改善,只要最终能做成,也就不负他厚望了。 第356章 万事俱备东风起,终是离人盼归人(三)   在看过徐半仙的火药成果之后,李从璟又去看了演武院学生的修习情况,从演武院出来,李从璟又去了军营。来到军营,李从璟没有召见军中各位主将,而是径直去了新卒营区。   说是新卒,实则这批新卒自去年秋日入营,至今也已有大半年。李从璟今日来,就是要查看新卒的训练情况。大战将启,作为百战军、卢龙军之外的新生力量,新军也将是来日战场上的主力,是要奋战在第一线的。木桶原理李从璟自然知晓,现在新军就是卢龙边军中的短板,对他们的战力到底已经达到了什么程度,李从璟需要了解,以备来日划分作战任务时,不出现差错。   彭祖山为李从璟领路。   李从璟今日前来军营巡查,并非是临时起意,早在几日前,李从璟就通知了彭祖山,让他做好准备,今日他来新军营中,要见识新卒的阵战能力。也就说,新军要举行一场演习。   新卒已经准备完毕,陪在李从璟身侧的彭祖山,神色从容,显得很有自信,李从璟问起新军战力,他信心满满道:“之前公子让我练军,向来都是规定一段时间,要达到一定战力,长则如淇门时,有两三月之期,短则如在怀州时,仅有半月之时。但是如今不同,且不说这些将士都是新卒,在入营是都是一张白纸,可以任由末将折腾,而且这回公子也没有定死期限,这就让末将有了更大的余地。如今,大半载过去,这一万新卒,末将已经将其操练得如臂指使,无论是个人武艺,六科技艺,还是战阵演练,都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准。公子今日一看便知。”   李从璟笑道:“依你的意思,新军战力已不弱于百战、卢龙两军?”   彭祖山嘿嘿道:“比之百战军,自然不如,但要说比之卢龙军……”彭祖山撇撇嘴,“当下或许不如,但只要上得几次战场,新军战力,必不输给卢龙军多少!”   “你倒是有底气,之前可不曾见你如此傲气过,一直以为你谦逊持重,想不到,你竟也有如此狂妄的时候!”李从璟笑着打趣。   “那是因为之前练军没处什么成果,自然没有底气,如今这一万新军,末将折腾了这么久,战力如何,公子且先看看就是!”彭祖山道。   李从璟点点头,走上点将台。   彭祖山一声令下,新军演习便宣告开始。   诚如彭祖山所言,这一万新军,的确军姿不凡,一动身,李从璟便可看出他们至少在演练上,已堪称精锐。且因是新卒,朝气蓬勃,热血阳刚,李从璟暗自点头,心中已经同意了彭祖山的说法,这一万新卒,只要稍经战场磨练,的确可以迅速成长为精锐之师。   万事俱备的时候,东风起。   大唐伐蜀,契丹攻渤海。   ……   柳城。   柳城今日凭空热闹了几分。   因为如今稳坐柳城第一武道世家的吴家,在今日举行比武招亲之会。   吴家现任家主只有一个女儿,所以招亲的彩头,也就是吴青青本人。   吴府演武场所在的前院,这里是供吴家弟子平日修习剑术的地方,而今日,偌大的空地中央架起了一座高台,作为比武招亲的擂台,而在擂台四周,已经或坐或站满了远近的武林好手。   吴家家主坐在东侧临时搭建出来的另一座有棚高台上,风采怡然饮着茶,观看擂台上的后生们比武。在他身后,吴家两位少主肃然而立,而他身侧,则是孙家家主和另外几位其他地方来的武道巨头,他们时而交谈,面带笑容,皆有喜色。   而吴青青本人,亦是盛装坐在高台上。   今日比武招亲,站到最后的人,只要能胜过吴家两位少主中任何一个,便能迎娶吴青青,成为吴家女婿。   丁黑站在人群中,淡淡看向擂台上你来我往拼斗的江湖侠客们,兴致索然。他转头看了东侧的高台一眼,吴青青朝他做了一个鬼脸,笑意盎然。丁黑心中暗自叹息一声,默念了一句“遇人不淑”。   前日,吴青青找到丁黑,请丁黑帮她一个忙。由此,丁黑知道了今日比武招亲之事。   “你要我去参加比武招亲,还要技压群雄,站到最后?”当日,丁黑听了吴青青的话后,惊讶的重复了一遍。   吴青青拼命点头,“你剑术这么好,身手这么强,那些所谓江湖少侠们,肯定都不是你的对手,你只要出手,必定能够轻而易举赢下那些人的。”   丁黑脸一黑,道:“可是赢了所有人之后,就要成为吴家的女婿。而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   当面被丁黑这样拒绝,吴青青非但没有生气,而是一脸幽怨,可怜兮兮道:“自打你胜了孙家,而‘败’给父亲,让吴家成为柳城第一武道世家后,父亲野心也日剧增,成天想着如何将吴家在江湖上的影响力再提升一个台阶。正因如此,父亲才想出这比武招亲的戏码,为的就是进一步提升吴家在江湖上的地位,而依照常理而言,能技压群雄的,必定也是江湖上有名世家大派子弟,与其结成姻亲,对吴家的确是大大有利的!可我怎么办,我还这么小,我不想嫁人,你得帮我!”   “我怎么帮你,用娶你过门的方式帮你?”丁黑继续黑着脸。   吴青青气得跺脚,“你怎么这么笨,你赢了比武招亲,却不一定要娶我啊,你大可一走了之,又没人能够拦得住你。而你走之后,那些败在你手下的人,必定也再没有脸面来娶我,这样我就可以不那么早嫁人啦!”   弄清对方的盘算,丁黑恨得有些咬牙,“你倒是会打算盘,当初你就是如此将我留在这柳城的!”   吴青青嘻嘻一笑,并不作答,因为这问题本就没法回答,所以她只是紧紧望着丁黑,祈求他答应自己。   当日,丁黑出走柳城,被吴青青在半路拦下,饮酒四杯,然后吴青青佯装醉倒,让丁黑不得不将她送回吴府。   吴家人再度见到丁黑,自然不会轻易让他离开,吴家家主亲自出迎,将丁黑迎进府内,与他把酒言欢,并且提出要再切磋。   丁黑来柳城,本就是为武道而来,他已经败了孙家,自知孙家家主的确非他对手,但吴家吴家虽与他交手,但当日情景,并非一次正常较量,丁黑也想再与吴家家主正式较量一场。   原本丁黑打定主意,与吴家家主切磋完就走。但事情哪有他想得那般容易,吴家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势力,自然对丁黑热情招待,丁黑却之不恭,一留就是数日。   之后丁黑每回想离开柳城,竟然都被吴青青以各种理由拦了下来,随着两人逐渐熟悉,交情日渐深厚,到后来,丁黑竟然没能逃脱吴青青的魔掌。在柳城这一留,就是半载,直至今日。   眼看擂台上的局势已经逐渐明朗,丁黑知道该他上场了。他最后看了吴青青一眼,纵身跃上擂台。非是他多么想多看吴青青几眼,而是两人在事先就已经约定好,丁黑帮吴青青赢下今日擂台的代价,就是吴青青不得再以各种理由、闹剧,阻拦丁黑离开。   他毕竟是个善良的人。   吴青青答应了。   她毕竟是个有骨气的人。   当丁黑出现在擂台上的那一刻,在场的柳城武者,都震惊了起来。他们多大都见过丁黑,但他们怎么都不曾想到,丁黑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这座擂台上。   丁黑的剑未出鞘,便将对手踢下了擂台,他不费吹灰之力,赢下了这场比武招亲。   当丁黑被喝彩声淹没的时候,他的心情仍旧是平静的。   然后他又赢下了当日便赢过一次的吴家少主。   最后,他成了这场比武招亲的男主角。   东侧高台上,终究是看到自己想要结果的吴青青,脸上挂着笑意,但眼中却流淌着挥之不去的忧伤。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在柳城外,同样的离亭,吴青青为丁黑送别。只不过,这回,是真正的送别。   夕阳落入山后,夜色飘上天空。   也唯有在这样的时候,今日赢下擂台的丁黑,才能悄无声息的离开。   吴青青换下了白日所着的盛装,穿上她平日最钟情的绿裙。   寒蝉凄切,丁黑向吴青青微微笑了笑,心平气和的说:“还是要多谢你来相送,现在,我要走了。”   吴青青眼神凄婉,抿了抿嘴,也露出一个笑容,“你这回走了,便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丁黑点点头。   “这一别,便是一生。”吴青青笑容也带上了凄婉之色,沉默了片刻,她抬起头,忽然道:“既然要永别了,有个问题,你可否如实回答我?”   “你说。”丁黑颔首,在对方还未问出问题的时候,便给出了肯定的表示。   青丝被轻风吹拂,吴青青问:“在我之前,是否也有一个叫小青的女子,曾今遇见过你?”   丁黑一愣。   吴青青的笑容被淹没在暮色中,这让丁黑看不清这笑容的颜色,她轻声道:“当日你闯进吴府,与父亲交手,却在看见我的时候,唤出了这个名字。起先我还以为你是在叫我,但经过这么久,我终于知道,其实,你是在呼唤另一个女子。”   丁黑没有否认,他的沉默如同这黑夜一样深沉。   “那应该是个很幸运的女子。”吴青青道,“至少,她比我幸运。因为,她在我前面遇见了你。”   丁黑还是没有说话,在这样的时候,面对这样的人,这样的面孔,他不能说话。   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丁黑的回应,吴青青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终于破灭,她侧身,让开道,咬着嘴唇,不让眼中泪珠落下来,“你走吧。反正你始终是要走的,无论我怎么留,你都要离开这里。你走吧。”   丁黑默然,向吴青青抱拳,牵起马缰绳,从吴青青面前走过。   吴青青侧过头去,不去看丁黑。   人的脚步声,马的脚步声,在这一刻都格外轻。但它们再轻,也会清晰地消失在夜里,永远消失在夜里。   直到什么都听不到了,确定什么都听不到了,吴青青蹲下身,将头埋进膝盖里,仍由肩膀放肆的颤抖。   这是夏日,天地燥热,唯独日暮后天地才稍稍清凉。然而,吴青青从未曾想过,夏日的夜竟然也可以这样冷。就像她不知道,原来柳城外的黑夜,竟然是这样的静。   起初,她以为她是在跟他打一场战争。后来,她明白了,无论这场战争谁胜谁负,她都输了自己。可惜,在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丁黑,你就是个混蛋!”也不知过了多久,吴青青的肩膀停止了颤抖,她自己埋在自己怀里,不知道是在骂谁,是在恨谁,“吴青青,你就是个大笨蛋!”   “丁黑是个混蛋,但吴青青却不是个笨蛋。”   吴青青忽然听到有人如此说道。   蹲在地上的她身躯猛地一僵,震惊的抬起头,果然就发现了那个混蛋。   “你怎么……回来了?”吴青青睁大了眼睛,似乎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   丁黑笑意温和,“我离开,是因为我是个游子;我回来,是因为我想做个归人。”   吴青青跳起来,横眉竖眼,怒道:“能不能说人话?”   丁黑笑意更暖和了些,“我赢了今日的擂台,我决定来拿走我的彩头。”   吴青青泪水夺眶而出,扑进丁黑怀里。 第357章 历经磨难终成凤,多年对弈收官始(一)   契丹,西楼。   清晨,夏日阳光从院外洒进来,照在刚打开房门的耶律德光身上,将他手捧书卷的身影衬托得轮廓耀眼。耶律德光一身汉式素色长袍,挺拔的身子多了几分儒雅,满头长发用一条蓝色布条束着,随意仍在脑后。他抬头看了一眼晨阳,干净的脸上露出一丝柔和的笑意,这样的天色总是让人心情舒畅,因为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院中有一棵从南方整棵移植过来的不知名大树,枝繁叶茂,绿意葱葱,树下有一张圆形石桌,桌前有四张石凳。耶律德光信步走到石桌前坐下,摊开手中的书,安静的读着。书名《大学》,是耶律德光前不久托人向南院一位汉人职官所借,这些日子以来,耶律德光便一直在读这本书。   房屋的门没有关上,从院中看过去,清晰可见屋内摆放着一层层书架,书架上满是书册。这些书册半分也不新,倒是显出陈旧的模样,明显是被翻阅的次数很多。在书架前,有一书桌,桌上也摆有数本书册,在一方砚台前,压着一张写满字的宣纸,清风随阳光进屋,翻起书页,可见其上字迹密密麻麻。   这是一个宁和的早晨。   这样的宁和早晨,耶律德光已经过了不知多少个,在这一年多的日子里,他仿佛已经遗忘了时间是什么。这座府邸,这座院子,这屋中的这些书,便是他这一年多来朝夕相伴的东西。   这一年多来,耶律德光踏出院子的次数屈指可数,这对拥有他这种身份地位的人来说,是几乎不可能的事。身为契丹兵马大元帅,又是耶律阿保机最有作为的两个皇子之一,各种各样的俗事,各种各样的是非,向来都是耶律德光需要周旋的。   但早在一年前,耶律德光就卸下了肩上兵马大元帅的职衔,同样也卸下了那份沉重担子,卸下了是非。他在闹市结庐,在权力中心隐居,闭门谢客,只是与书为伴,偶尔出府,也不过是策马驰骋于草原上,连游猎都不曾有过。   这样清心寡欲的日子,常人尚且难以做到,遑论是他耶律德光?但是他做到了。如今的耶律德光,若是置身不知他身份的人面前,别人只会以为他是书生、是居士,是个心境平和的平凡人,而绝对不会想到,他是耶律阿保机的皇子。   家老进来向耶律德光禀报,有客人来求见。   耶律德光的目光从书页上离开,他看着家老,露出温和恬淡的笑意,并没有因为被打扰而有丝毫不快,“家老,府中不待客已经很久,平日来的客人也都是你出面招呼、婉拒,现在你既然来替客人传话,想必来的是我想见的人?”   “的确如此,殿下。”家老微微躬身,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眼中露出关切和慈祥的神色,这位他看着长大的年轻人,现在与人相处时,总能让人感觉到平静宽和,像草原上淡淡的微风,像原野上清澈的河水,“殿下这些日子只接见儒士,今日来拜访的,正是一位大儒士。”   “哦?是谁?”耶律德光来了兴趣。   “韩延徽。”家老道。   “原来是韩先生,快请他进来。”   这不是韩延徽第一次造访耶律德光的府邸,只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这一年以来,韩延徽已经不曾踏足过这里,今日他前来拜访,本为对方所拒绝,在他说出来拜访的不是南院官员,而只是一位士子的时候,家老才进去通报。   走在府中,虽然高台楼阁一如既往,但韩延徽却发现空气中流淌的气息不同了,往先这府上的人个个神色倨傲,看人都是俯视,让人觉得刺人,但今天,来来往往的人,都神色平和,见到他的时候,还会停下来,对他行礼,容他先过。   韩延徽有些感慨,同时也更加好奇,他突然很想快些见到耶律德光,想看看这个原本是契丹最有希望的年轻人,在经过一年销声匿迹般的沉寂后,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家老将韩延徽带到院子外,便躬身而退,示意韩延徽可自行进门。韩延徽在院门驻足片刻,整了整衣襟,迈步走进院中。   他看到院中的大树下,一位气质淡雅的年轻人,正在聚精会神读书,举止淡然而从容,平常的像个普通人家的公子,却又优雅的像是世间最有学识的读书人。韩延徽眼神有刹那的恍惚,即便是已有心理准备,但巨大的前后反差下,他还是差些不能相信他所到看到的一切。   耶律德光察觉到韩延徽进门,站起身来相迎,“韩先生,快请进来坐。”   韩延徽躬身行礼,“怎敢劳殿下亲自相迎?”   耶律德光拉着韩延徽在石桌前坐下,举止随和,丝毫不做作,那份亲近显得极为自然,微笑道:“此处既没有韩大人,便也没有皇子殿下,有的只是两个读书人罢了。”   韩延徽不再拘泥身份,看向石桌上的书,打开话匣子,“殿下在读《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殿下胸怀宽广,读此书必有所得,不知可否赐教?”   耶律德光谦虚道:“契丹南北院,谁人不知韩先生才是治《大学》的大家?在先生面前舞文弄墨,何异于班门弄斧,韩先生就不必嘲笑我了。”说着,话锋一转,“不过,我在读《大学》时,的确碰到很多疑惑,希望韩先生不吝赐教,为我解惑一二。”   家老奉上茶水糕点来,耶律德光请韩延徽随意。   韩延徽道了谢,和耶律德光就茶研书,越谈越深入,不知不觉间竟然忘了时间流逝。   直到日到中天,家老来劝饭,两人这才如梦初醒。   耶律德光笑道:“今日与韩先生坐而论学,不期竟兴浓至此,惜乎韩先生不早来,要不然我就不用老为不能理解书中奥义而抓耳挠腮了。”   韩延徽感叹道:“殿下天资过人,读书一年,已抵得过常人十年之功。殿下读书这份心境,恬淡平和,我之前却是如论如何都不曾想到的!”   韩延徽这说的是实话。在人的生命当中,很多时候我们上了路,便再也没有办法停下来,虽然在某些时候,我们能够强烈的感觉到,甚至是清晰的认识到,唯有停下来,才能更好的往前走,但总有太多的干扰,让我们无法停下脚步,只能拖着沉重的身躯,背着沉重的包袱,一步步继续迈向前。   多年以后,当我们面对更加困苦的情况,再次想要停下来休整,再行出发的时候,我们会悔恨,会懊恼,会责怪自己,当初为何没有停下来,如果当时停下来了,现在的路就要好走的多。每当这个时候,每当我们在悔恨之后,还是要继续往前走,却也无法在这个时候给自己一个停下来的机会。   到了这时,我们才会认识到,原来当初以为的艰难险阻,那些阻碍我们停下来的东西,跟后面漫长而辉煌的路比起来,是那样不值一提。但是很可惜,我们没有从头再来,第二次选择的机会。并且在这个时候,我们可能已经意识到,在将来某个时候,我们可能会同样责备现在的自己,责备自己现在为何没有停下来。但我们愈发感觉到无力,愈发感觉到无法停下脚步,因为我们身边的干扰,比之先前,又更加严重了许多。   韩延徽敬佩的耶律德光的地方,就在于处在他那样的位置,在去年经受那样的挫折之后,没有因败而溃,更没有恼羞成怒的“奋起直追”,而是以莫大毅力,以极为长远的见识,卸下了让整个契丹,除却耶律阿保机之外,都眼中的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职衔,独守空楼,在几排书架与三尺书桌前,将自己沉静了下来。   而经过这一年的沉静,现在的耶律德光,已经锋芒内敛,整个人再不复当年的浮躁和轻狂。当年的耶律德光有弱点,并且有的弱点很明显,很容易被对手利用,李从璟在檀州让耶律德光吃瘪时,之所以能破局,之所以能将耶律德光逼入绝境,最大的依仗,就是因为李从璟知道,耶律德光不甘吃亏,不愿认输,太想要赢他李从璟了。所以李从璟才能看透耶律德光的布局,最终反败为胜。但是现在则不同,眼前的耶律德光,已经让人看不到他的弱点。甚至此时此刻,韩延徽觉得耶律德光已经没有弱点。   这是一个近乎没有道理的认知,韩延徽甚至都有些不愿意承认,这世上绝对不会存在没有弱点的人。好在韩延徽手中恰好有一张能够试探耶律德光的牌,他看了一眼天色,觉得是时候将这张牌放出来了。   韩延徽微微欠身,对耶律德光道:“殿下,下吏此来,是受皇命,有事要通知殿下。”说着,韩延徽很无礼的盯着耶律德光,一字字道:“耶律倍殿下西征功成,领皇命凯旋,今已至城东三五十里,皇上下令,让殿下领文武百官出迎。”这话说完,韩延徽希望能从耶律德光脸上看出一些不好的神色来,哪怕只是一丝一毫。   但是他失望了,耶律德光脸上并无异样,不仅如此,耶律德光甚至是很赞同的点点头,道:“皇兄为国家征战余年,在西线为我大契丹立下赫赫战功,不仅扬我国威,更在实际上为我大契丹国谋下数不清的利益,乃是我大契丹的莫大功臣。如今英雄凯旋,我等作为契丹子民,正该出城相迎。”   耶律德光这样的反应,大大出乎韩延徽的意料,“殿下这是答应了?”   耶律德光失笑,“我为何不答应?”   韩延徽默然,片刻之后,他起身离座,向耶律德光深深下拜,“今日之殿下,历经洗礼,已羽化成凤,下吏先行贺过殿下!”   耶律德光示意韩延徽起身,笑意愈发温和,“韩先生美赞,我姑且受了,多谢先生一番好意。”   随即,耶律德光换上盛装朝服,和韩延徽出府,在皇宫前汇合了文武百官,一起出城,向西迎去。 第358章 历经磨难终成凤,多年对弈收官始(二)   离城三十里,耶律德光等一众文武百官、依仗、随从,浩浩荡荡,停在草原上,面西而待。   不久,先是先锋游骑前来接头,再往后,耶律德光等人就看到地平线上冒起一条黑线,没多久,潮水一般的西征大军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气势威严的向众人靠近过来。   耶律倍带领数位大将,行在队伍最前。   作为此行西征的统帅,耶律倍依仗契丹军队的精锐能战,加之各位大将的尽力辅佐、征战,在西线立下赫赫战功,将西行前耶律阿保机定下的任务圆满完成。而今凯旋的耶律倍,在此时,就是契丹国最耀眼的英雄,是无数人敬仰、崇拜的对象。   而高坐马背上的耶律倍,的确对得起这样的瞩目,一年征战,本是一件极为辛苦的事情,无论大军胜利与否,要经受的压力和各种事务的冲撞、长距离的行军,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然而此时的耶律倍容光焕发,气态威严而不失潇洒,一身华丽衣袍铠甲,将他衬托的愈发如同战神。当他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那些契丹的文武官员中有年老的,仿佛看到了耶律阿保机年轻时候的风采。   耶律德光是领头,他步行快步迎向耶律倍,高兴地说道:“弟领南北院文武百官,恭迎皇兄西征凯旋!”   看见耶律德光之初,耶律倍心中就有一股莫大的气流在腾飞,那是扬眉吐气,也是得意,见耶律德光规规矩矩出迎,耶律倍滚落马鞍,来到耶律德光面前,哈哈笑道:“怎么好意思让皇帝亲自出迎?”   “皇兄西征功成,让我契丹国势再上一个台阶,是我大契丹国的不朽功臣,莫说是我,便是所有契丹子民,都应该出来相迎。”耶律德光真诚地说道,“英雄,就是应该被敬仰和尊重的!”   耶律倍心中舒坦,又是一阵大笑,“此番西征能胜,一赖父皇谋划周到,二赖诸位将军身先士卒,三赖我大契丹国各方合力,四赖前线将士拼死力战,我不过是随行而已,谈不上有什么功劳。”   耶律倍嘴上谦虚,一席话也说得得体,让前来相迎的文武百官尽皆俯首称是,耶律德光也笑道:“皇兄说得对,西征之事,幸赖我大契丹国众志成城,才有今日大功。皇兄,快请入城!”   “好!”耶律倍看了耶律德光一眼,突然察觉到,今日的耶律德光,气质有些怪异,与往常不同,这让他有些纳闷,但一时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只能不明所以。   当日,耶律阿保机在太一殿接见耶律倍与西征数位大将,又在当日夜举行大宴庆功,这些且都不提。   且说三日后,耶律阿保机召集朝中重臣于太一殿,将出征渤海国一事的打算,正式公之于众,并且询问良策。一时间,朝堂上群臣激昂,战心满满,纷纷献策。耶律阿保机将这些计策让人一一记下。   散朝后,耶律阿保机将耶律倍、耶律德光两人,召至御书房,商议国事,直到深夜。   次日,耶律阿保机独召耶律德光至御书房。   看着眼前气质变化甚大的耶律德光,耶律阿保机满意的点头,对他说道:“这一年来,你闭门不出,既不见客,也不出猎,可谓是沉静如水。这几日我观你之举动,已经温润如玉,看来这一年来,你的确没有白过。当初你主动卸下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担子,朕还担心你心灰意冷,如今看来,这却是朕多虑了。听说这一年来,你除却读书习字,便再没有做其他事?”   耶律德光坦然迎上耶律阿保机审视的目光,道:“读书习字,的确是儿臣整日所为之事,但读书习字只是手法,最重要的,儿臣是希望通过这两件事,来修身养性。”   “修身养性?”耶律阿保机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带有询问的意思。   耶律德光点头道:“的确是修身养性。”淡然笑了笑,“回禀父皇,儿臣自去年在檀州惨败之后,痛定思痛,一直在问自己,儿臣为何会败给李从璟?”   “为何?”耶律阿保机饶有兴致的问。   耶律德光答道:“儿臣自认为才能不输给李从璟,儿臣之所以败,都在‘心性’两个字上。心性不稳,所以举止失措,露出破绽,这才让李从璟有机可乘,最终为他所败。所以这一年来,儿臣一方面熟读诗书,蓄养学识,另一方面,便是打磨心性,希望能让儿臣变得没有缺点。人无缺陷,行事才能没有破绽。”   饶是耶律阿保机,听了这番话也是眼前一亮,他微微点头,“现在看来,你的确是做到了。”   “能不负父皇所望,才是儿臣最为高兴的地方。”耶律德光道。   耶律阿保机摆摆手,“既然如此,朕可以放心将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权力,再次交到你手中了。不过在此之前,朕且问你,你是否已有把握,今后能够胜任此职?”   耶律德光坦然道:“至少在当下契丹国,除却父皇,无人比儿臣更适合执掌此权。”   “好!”耶律阿保机终于发出一声赞叹,“锋芒内敛,坚而不刚,柔而不弱,既温润如玉,又杀气凛然,既温和谦虚,又饱含锐气,能知退,更有谋进之雄心。德谨,你终不负朕之所望。”   “谢父皇!”耶律德光诚挚地说道,“德谨”是他的字。   耶律阿保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他对耶律德光道:“渤海国虽小,但毕竟不是鞑靼、党项等部落可比,他是一个完整的邦国,有朝廷,有雄城,更有广袤的土地,国力虽然不如我大契丹,却也不能小觑,此番进攻渤海国,不战则已,一战必胜,朕预备倾举国之兵,御驾亲征,以雷霆手段,将其灭之,不给其挪腾转圜的余地。你既重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权,当知晓朕之用意。”   “眼下南有大唐虎视眈眈,西有草原诸部不甘失败,我大契丹攻打渤海,务求一战灭之。若是让其缓过劲来,让我大军陷入久战,则各方势力必定会蠢蠢欲动,只有雷霆灭国,才能不给他方趁机闹事的机会,才能震慑宵小,也才最能有利于我大契丹国!”耶律德光道。   “说的不错,正是如此。”耶律阿保机点头,“但是眼下攻打渤海国,虽然胜券在握,却也不是没有麻烦。”   耶律德光知道耶律阿保机指代的是什么,沉吟着道:“只要我等雷霆灭渤海,南之大唐,西之诸部,皆不足为虑。唯一不会坐视我大契丹出兵的,只有李从璟。而现在大明安执掌渤海国大权,经过这段时间磨练,也变得颇有能力,能给我们造成一些麻烦。”   耶律阿保机颔首道:“大明安终究是乳臭未干的小子,便是他有几分能耐,渤海国却不是他一人能撑起来的,若无李从璟,他又能成什么事?此战,最为关键的障碍,还是在李从璟。这几年来,李从璟在幽州韬光养晦,又是屯田,又是扩军,备战之迹再明显不过,以他的性子,一旦我契丹与渤海开战,他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必定会支援渤海国。”   “因是,要攻打渤海国,李从璟不可不防。”耶律德光道,“父皇,如何应对李从璟,父皇可有谋划?”   耶律阿保机不答,反问耶律德光:“你可有谋划?”   耶律德光露出一个恬淡的笑意,笑容里蕴含深重的杀机。   耶律阿保机也露出老狐狸一般的笑容。   ……   不知不觉间,炎夏散尽,时入浓秋。   幽州。   李从璟召集了如今卢龙最有实权的众多文官武将,将耶律阿保机将欲出兵的消息,告知了众人。这个消息是军情处从西楼递回来的,准确性毋庸多言。   “耶律阿保机图谋渤海国已久,早在本帅初至幽州,出使契丹,在西楼时,便窥知了阿保机的这个打算。当时渤海国王子大明安正好也出使契丹,当年之行,本帅与大明安结识,大明安以他渤海国王子的身份、立场,将耶律阿保机图谋其国的意图,看得清清楚楚。因有契丹这个共同敌人,本帅遂与大明安结为莫逆之交,你们也都知晓,之前莫离和桃夭夭带领军情处随大明安归国,帮其掌握渤海国军政大权,都是出自本帅谋划。”   “辽东之战打响后,演武院两百学生入辽东,也是本帅亲自授意。之所以有凡此种种举动,为的就是应对今日,耶律阿保机倾举国之兵,发动攻灭渤海国之战。目下,耶律阿保机出征渤海国之事已定,整个契丹国,都在为此事做准备,每一日,都有源源不断的军队开至西楼驻扎,现在,不仅是西楼,在我大唐与契丹边境,在契丹国内各重点屯兵地,都有契丹大军身影。”   “局势如此,大战一触即发,已是毋庸置疑了。今日请各位前来,为的就是一件事,卢龙如何应对耶律阿保机攻灭渤海国。”李从璟看着众人说道,“契丹出兵之期日近,此事容不得耽搁,各位但有想法,今日尽管言之。因为过了今日,诸位可能会忙得再没有在本帅面前说话的机会。”   在李从璟面前,幽州一应文官,各着官袍,坐在左侧,这其中以莫离、费高章为首,包括耶律敏、卫道、卫行明、卫子仁、王朴、杜千书、王不器、张一楼以及幽州其他高位文官;坐在右侧的,则是幽州手握实权的军中将领,他们以李绍城和李彦超为首,包括蒙三、孟平、李彦饶、郭威、皇甫麟、彭祖山、吴钩、陈青林以及军中各位主将;除此之外,便是桃夭夭、赵象爻、第五姑娘等军情处高级统领。一厅之中,人才济济,满堂辉煌。   听了李从璟的话,这些人也都知道,李从璟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契丹对渤海国用兵,卢龙无论如何也是要支援的,现在李从璟召集众人,要讨论的重心,是在如何支援这个问题上。   征战之事,涉及各个方面,文武皆在其中,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事,所以在座各位,都有各自职责范围内的事务。方才李从璟有句话说的没错,战事未开还好,一旦战事开启,且不言征战开始,便是只要卢龙开始为此做全方位的准备,在座所有人,和卢龙这架机器,都会高速运转起来。 第359章 历经磨难终成凤,多年对弈收官始(三)   费高章是在座年龄最长之人,又是幽州本地文官之首,他率先开口道:“自耶律阿保机在西楼谋立契丹国,这些年来,契丹从未停止过对我幽云之地的侵扰,幽云深受其害已经数十年。边境之地,且不说为其损失了多少财物,便是人口,也被契丹蛮贼掠夺了无数。”   “在李存审老将军节度卢龙时,卢龙便有出击草原之志,只是彼时卢龙乏力,无法做到这点罢了。自从军帅带领百战军入主幽州,不仅为我大唐克复平州,更是屡败契丹,让契丹蛮子这两年不敢再南下而牧马,卢龙得有一时安宁,能大兴屯田,开矿扩军。如今卢龙韬光养晦多时,正是可以一雪前耻的时候。又因渤海国固为军帅外盟,今耶律阿保机攻打渤海国,只要军帅一声令下,卢龙必定全力以赴,支持军帅大业!”   有了费高章的表态,幽州各级文官皆应和称是。   文官中,除却以费高章为首的幽州本地官员势力,再就是李从璟带来的心腹集团了,莫离、卫道等人,早就知晓李从璟的谋划、打算,并且也为此准备了很久,他们倒是真如费高章所言,只要李从璟一声令下,必定前赴后继。现在得了费高章等的应和,文官这便算是没有问题了。   武将这边,百战军、新军不用多言,只说以李彦超为首的卢龙军。自李存审卸下幽州节度使之职,辞官养老之后,卢龙军便是李从璟麾下的军队,他们跟随李从璟历经平州、营州之战,对李从璟早已归心。若说文官可能还有什么心思,对军人而言,向来是只要主帅军令下达,便能出征作战的。所以李彦超当即表示,卢龙军愿为先锋。   众人没有反对意见,这是在李从璟预料之中的。李从璟节度幽州这么久,若是在这种临战之时,还有人站出来反对他的主张,那只能说明他这个节度使做得很是失败,这明显是当下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出兵的意见得到统一之后,接下来要商议的,才是今日会议主题,那就是如何支援渤海国。这关系到李从璟在军事战略战术上的部属,此时却是无需告诉在场诸人,况且契丹大军还未开拔,李从璟如何布置兵力,也得等到那时再说。当下要确定的,是后勤之类的事。   “秋收将近,今岁天时较之去年更好,又因有了去年屯田的基础,今年的秋收应该没有问题,秋收能够贮备下来的粮食,想必足够支撑我大军征战了。”李从璟看行卫行明、耶律敏,“卢龙七大屯田之所,包括各地小屯田、渔场,今秋粮食收成,预计能够达到几何?”   卫行明、耶律敏道:“至少也是去年两倍。”   “如此甚好。”李从璟颔首,去年卢龙秋日收上来的粮食,就装满了幽州粮仓,还迫使李从璟不得不临时加仓,今秋粮食收成既然是去岁两倍,想必战事即便是持久一些,卢龙也能供应得起。   “粮食之外,便是军械军备。”李从璟又看向卫道,“卢龙府库中的军械军备存量有多少?”   卫道起身离座,拱手说道:“常规铠甲、兵器,足以能让卢龙再扩军三万。大型守城器械,足以能让边关重镇,增添五成战力,大型攻城器械,足够百战之消耗。”去年卢龙累积的常规铠甲兵器,就足够李从璟募兵两万,但李从璟只招募了一万将士,这就剩下一万的量,依照卫道的意思,今年卢龙新增的铠甲兵器,又是能装备两万人的了。   这说起来并不多,看似没有增产,实则不然。因为去年那能两万套军备,有很大一部分,是卢龙府库中原本就有的。但是今年这两万套,却是实打实新增加的。   对此李从璟也是很满意,虽然卢龙现在不能再扩军,但那是战事未开启的时候,一旦大战开始,前线将士有伤亡,便需得兵员补充。再者,凡战,军备军械必不可免出现大规模损耗,这些到时也是需要替换的。有这三万套军备,李从璟发动大战的底气无疑就足了很多。   说完军粮、军备,李从璟问章子云,“两年之商利,累积了多少?”   章子云起座说道:“足够五万大军征战余年消耗,一万将士抚恤。”所谓抚恤,是指将士阵亡之后,给予其家人的钱财补偿,而战争消耗,那就包括征战中的衣袍、药材等等物品了。   这个价钱若是折算成具体数目,那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由此可见,如今的李从璟,手里不仅有权有军队,他也是非常有钱的。   以上这三者,是后勤保障的重中之重,但后勤保障又不仅仅包括这些方面,接下来,李从璟又就其他方面的后勤物资,进行了统计。   在统计完成之后,便是后勤物资的调拨、发放。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军还未开出幽州,但是各种后勤物资,却得提早运到前线去。在如今的卢龙有九州,这些物资运送到哪些城池、边关,各个城池、边关各运送多少,以及战事开启之后,彼此之间用度不符合物资分布,又该如何调配,而当物资消耗殆尽后,又如何从各地再筹集、再运输,这些都是需要在战前规划清楚的问题。   这些问题涉及无数物资流动、各官衙之间的配合、协调,要具体计算、分配清楚不是简单的事情,当下李从璟也不过是大致上与在座众人定下方案罢了。待解决完这些问题,已至深夜。   无论如何,今日的目的达成,李从璟也就放了这些文官武将们回去。   大部分人都走了,李从璟留下了莫离等人。   大战将起,诸事繁杂,现在不仅是李从璟,莫离、王朴这些李从璟的左膀右臂,也都奢望不起完整的休息时间,他们作为站在这场大战最到处的那群人,自然是有做不完的事。   “今早得到消息,都里镇被契丹攻下了。”李从璟坐回原位,示意莫离、王朴、桃夭夭等人随意坐,揉着发酸的眉心道,“渤海国在都里镇的军队,被契丹尽数围歼,几无一人逃脱。李四平领军北退,转守泊汋城。”   这不是个好消息,气氛有些沉重,莫离道:“都里镇被围数月,而李四平不能攻破契丹军救之,城破本就是早晚的事。况且现在耶律阿保机准备倾举国之兵攻打渤海,坐镇辽东的耶律欲隐自然要发力,攻下瓮中之鳖的都里镇,实在是局势发展的必然。”   李从璟活动了一下手脚,“都里镇被破,渤海国在辽东的战果化为乌有,只剩下靠近国境的泊汋城,勉强还能守得住。我倒不是可惜渤海军在辽东的战果,毕竟无论是大明安,还是渤海军,经由辽东一战,已经得到足够多。现在我想的是,往后如何下辽东、渤海这盘棋。”   “扶持渤海国,于我等而言,最大的意义之一在于,当战事开启的时候,能将战场控制在国境之外。如今辽东失去与不失去,于我等而言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大明安如何处置眼下的情况。”王朴接过话。   李从璟见王朴话里有话,遂问道:“如此说来,文伯你已有定计?”   王朴微微颔首,“以我之见,大明安应该将投入辽东战场的兵力收回,布置往渤海国西线,以应对契丹的大举来犯。毕竟对于渤海国而言,他们最精锐的军队,就是经历过辽东战事的大军,好钢用在刀刃上,辽东的渤海军,理应去应对契丹大军。”   李从璟点点头,问莫离:“你觉得呢?”   “我也是此意。”莫离表示同意。   “既然如此,我便修书告诉大明安,将契丹国内最新动静告诉于他,让他准备应对耶律阿保机亲征。”李从璟道。   话至此处,已可见当下形势发展之紧迫。契丹与渤海之战,终究是近到了眼前。   李从璟自当年在契丹与大明安相遇,两人以为共同利益结盟,李从璟帮助大明安谋国,至今已过数年。两人的一切谋划,无论是帮助大明安执掌大权,还是帮助渤海军增强战力,都是因为知道契丹要攻灭渤海。如今大明安成功上位,渤海国军队也算有所成,然而两人应对契丹的谋划,最终结果能否如愿,还要看接下来的国战。   说完渤海,李从璟对众人道:“与契丹对弈多年,终于到了要见分晓的时候。这时候我等万要谨慎,不可功亏一篑。”看向桃夭夭,“自今日起,与鞑靼部之通信,改为一日一次,并且线路也要增加,至少三条线同时发信。必不能使我等与鞑靼部之联系,在这个时候出现意外。”   桃夭夭应声道:“放心就是。”   说到这,莫离突然开口道:“耶律阿保机已要攻打渤海,战事一触即发,早闻陛下有出兵蜀国之意,不知朝中对此事商议的怎么样了,我大唐出兵攻打蜀国,又会在什么时候?”   李从璟摇摇头,表示对李存勖难以把握。他虽然知道大唐的确要伐蜀了,却怎么都想不起具体时间。早知如此,前世便该好好学学历史,将这些事情都记住的。   秋意浓,秋意深,秋日到了同光三年九月十八这一天。   这一日,当今天下最强的两个邦国,其君主下达了两个影响天下格局的命令。   两日后,李从璟得到消息。   九月十八日,耶律阿保机率军出西楼,发动对渤海国之战。   九月十八日,大唐以皇长子李继岌为帅,以郭崇韬为实际掌军大将,出兵伐蜀。 第360章 郭崇韬争权有方,战事未起死斥候(一)   洛阳万人空巷,城南人山人海,旌旗招展,文武百官各在其中,六军、侍卫亲军将士肃立道旁,洛阳百姓围观在外。   今日,大唐六军将在此地,祭祀出征。此举也即意味着,谋划多时的伐蜀大战,终于是拉开了帷幕。   此次出征的唐军统帅,皇长子魏王李继岌,已经身在祭台之下,披挂整齐,英武不凡,身后肃立着文武百官,郭崇韬是这群将欲出征的官员之首,同样甲胄鲜亮。   时辰还未到,他们在静候李存勖驾临。   除却出征文武官员,独成一群,围在中前外,其他文武百官,分立两侧。秋高气爽,正是风和日丽时节。春不兴兵,夏不鏖战,秋日是兴兵戎最恰当的时候。   虽说已到了秋日,但随着日头渐高,温度还是有些上升,千百人站在祭台下的广场上,热气不散,免不得有些燥气。李存审回到洛阳这些年,因为辞官在家,没了劳心劳力的事,又有李存勖令御医为其养身,重病一日日降了下来,这两年过去,身体大体恢复刚健,精神饱满。   他虽然不理朝政,但碰到这样的大事,身在洛阳,却也是要出现的,毕竟虽然没了官职,却还有爵位。在如今大唐军中,李存审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将,没有人比他资格更老,功劳更大,他不出现还好,一出现便会位在上首。   一身黑色长袍的李存审身旁,站着如今大唐军中实权第一将李嗣源,论威信,李嗣源仅是稍逊李存审,和郭崇韬相同,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也是为何但凡李存审在公开场合露面,李嗣源总在他身旁的缘故。不同于李存审的长袍,李嗣源却是甲胄在身,气势威武。   只是岁月已经在李嗣源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脸上皱纹日益明显,须发也渐露花白,毕竟再过两年,李嗣源也是耳顺之龄了。   “天下诸侯中,西蜀据膏腴之地,而称天府之国,人杰地灵,累世英才辈出,加之外有山河之固,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乃是当时不折不扣的强国。我大唐称雄中原后,首战便是伐蜀,看重的便是西蜀之人力物力财力,若能得西蜀之资,将大大有利于征战天下。除此之外,自西蜀东出,顺江东下,可以猛虎搏兔之势,直取江南,战略上天然占优。此二者,乃我大唐首战伐蜀之故。帝国伐蜀,本固有之策,谋划也已多时,按理说是早该为之之事,却为何拖到今日,才祭祀出征,这其中的缘故,嗣源你可知晓?”李存审抹了抹额头冒出的些许汗珠,对李嗣源说道。   “伐蜀事关重大,谋划的长久一些,也是应该。”李嗣源稳重地说道,寻思少顷,又道:“此番伐蜀,我也曾听闻,主帅难立。”   “不仅主帅难立,诸将及其部曲的选调,也是大有讲究。”李存审笑了笑,不过李嗣源作为军中第一将,无论是从威望上,还是从部曲战力上,都是如此,但是这回出征伐蜀,如此大战,别说李嗣源挂帅,便是连位在出征序列,都没有他的份,作为灭梁首要功臣,李嗣源的心情如何,不难想知。   李存审能够理解李嗣源这些时日的心情,他既然开口,便接着道:“朝堂商议伐蜀之事时,在主帅这件事上,最先是宣徽使李绍荣推举李绍钦(段凝)为帅,为枢密使郭崇韬所竭力劝阻。”   “段凝不过是个亡国旧将,本身素无才干,之所以能窃据高位,无非依仗奉承谄媚、溜须拍马而已。当年在河上与其对阵,从璟以劣势兵力,大败其军,更是差些拿下他的人头,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做伐蜀大军的统率?”饶是李嗣源心情宽和,听了段凝的名字,也不由得有些恼怒,“李绍荣跟随陛下征战多年,常随左右,怎会有这样的举荐?”   当年魏州之战,李从璟阵战张朗时,为魏靖忠所嫉妒,李绍荣还曾提点过李从璟。   “段凝非能才,李绍荣焉能不知?”李存审道。此言话中有话,李绍荣推举段凝,无疑是有卖好之意,李绍荣固受李存勖宠信,身份不凡,却要向段凝示好,由此可见,梁朝旧将在如今大唐朝堂中,已经形成了怎样的势力。   见李嗣源沉默不言,李存审接着道:“在郭崇韬劝阻陛下否定段凝后,群臣于是又推荐了一人,这人便是你李嗣源。”   段凝作为梁朝旧将在如今大唐朝中的领军人物,他的推举被否定之后,便该轮到河东旧臣势力出牌,河东旧将中,无疑李嗣源是最有影响力之人,所以他们推举李嗣源,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但是很可惜,李嗣源也被否定了。   否定李嗣源的人,还是郭崇韬。   郭崇韬对李存勖说:“契丹气焰正盛,大军伐蜀,国中不可无良将坐镇,以应对契丹,李总管不宜出征。”李嗣源现为内外番汉副总管,郭崇韬因此称呼他为李总管。   郭崇韬本也是河东旧臣,按理说他应该站在河东旧臣势力这边,支持李嗣源出征伐蜀。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简单,经由灭梁之战,郭崇韬携献计大功,不仅稳居枢密使之位,在文武百官中,威望更是已能和李嗣源比肩,俨然是如今大唐朝臣中的大佬。他与李嗣源虽然没有仇隙,但郭崇韬是个权力欲望极重的人,李存审本是他老师,其归朝他尚且要拼命阻拦,就是害怕李存审夺他的权,此时又怎会容忍李嗣源伐蜀立功,在功劳上力压他一等?   郭崇韬这一下将梁朝旧臣势力与河东旧臣势力都否定、得罪了,那么他到底想做什么?很简单,他想亲自领军伐蜀。但他不好明着说出来,所以在李存勖颇有些恼火的时候,郭崇韬道:“魏王是储嗣,但还没有立功,请陛下任命魏王为统率,让魏王领兵伐蜀,去树立威信。”   这就是郭崇韬的聪明之处了。他不好明着自己推荐自己,所以他推荐了一个没有实力统领大军伐蜀的统帅,而这个统帅偏偏还合情合理,更是为李存勖江山着想,合他的口味,所以李存勖肯定是不会拒绝的。不仅不会拒绝,还会欣然同意。   作为大唐未来的君王,要统领群臣,在这个乱世,不可没有军功傍身,否则压不住群臣。因是说郭崇韬这话合李存勖的胃口,而且说不得李存勖本来就有这个意思。   果然,李存勖在听了郭崇韬这话之后,很是高兴,当即道:“魏王年纪稍小,不能一个人去,应该有个副帅。”看了郭崇韬一眼,“卿素有高才,灭梁之战也幸有卿献策,朕才能顺利入主中原,依朕看,卿有王佐之才,这回就麻烦卿走一趟。”   郭崇韬连推辞都没有,直接受了这个任命。   那么可能有人要问了,郭崇韬如此明目张胆的揽私权,甚至是不惜“打压”李嗣源,这会不会得罪河东旧臣?郭崇韬本就是河东旧臣出身,且不说他天然与梁朝旧臣走不到一起去,郭崇韬本身恃才傲物,对梁朝旧臣也是瞧不起的,这就让他不可能和梁朝旧臣成为同一势力。在如今这个河东旧臣、梁朝旧臣两个势力把持大唐权力的情况下,郭崇韬两边开罪,即便是他最后凭伐蜀大功,得到了更大的权柄,但会不会因为被各方势力排斥,成为孤家寡人?   地位再高,手下没人,成了光杆司令,又有什么用?   也有人就这个问题问过郭崇韬,郭崇韬听了这话,哈哈大笑。   那人问:“枢密使为何发笑?”   郭崇韬冷哼一声,说:“我笑你目光短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看到了表象,却没看到根本的东西。”   那人忍着怒气,“愿闻其详。”   郭崇韬于是说道:“当今之世,天下大争,所争者何?唯在权力二字。只要你身居高位,掌握了权力,一言一行能定人生死,一举一动能伏尸百万,世人巴结你尚且来不及,又岂会因为之前一些小节,而对你横眉冷眼?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要你反手间,能灭他们的利益,能给他们利益,他们便会对你百般巴结,愿为奴为仆供你驱使!眼下,只要我伐蜀大成,便能有此功此权,到时,谁人敢不服,谁人又会不服?”   那人目瞪口呆,“这……”   郭崇韬斜视着那人,冷笑道:“况且此番伐蜀,我为统帅,伐蜀大军皆为我掌控,谁人有功,谁人无功,皆由我定夺。一旦功成,诸将携功归朝,换取荣华富贵,怎会不对我感激涕零?到了那时,他们都是我的爪牙,我又怎会是孤家寡人?”   那人哑口无言,憋了半晌,憋出一句话,“可枢密使怎么就会知道,这回伐蜀,陛下一定会用你?伐蜀之战尚未开始,枢密使又怎能如此肯定,此战必定功成?”   郭崇韬听了这话,大笑而去,“生在这大争之世,若无这点气魄,那你还争什么?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李存审和李嗣源说完这些话,时间已经过去颇久,看了一眼天色,见李存勖还未出现,李存审道:“嗣源你且说说,如今我大唐伐蜀,契丹会不会趁机而动,攻袭我河朔之地?”   先前的对话让李嗣源沉默了良久,闻听李存审此言,李嗣源却是很轻易的便回答道:“老将军放心,契丹现在无暇南顾河朔。”   “为何?”   “因为契丹现在正忙于攻打渤海国。”   “此事当真?”   “从璟所言,假不了。” 第361章 郭崇韬争权有方,战事未起死斥候(二)   武将这边,李存审和李嗣源在就当下大事交谈,文官那便,也有人在窃窃私语。   冯道双手拢在衣袖中,挺着大腹便便的大肚,对身旁的工部尚书任圜道:“任尚书,这回帝国伐蜀,可是大功业,众人争相请战,希望能够随军。陛下本有意让尚书和翰林学士李愚随魏王出征,参议军机,为何尚书数次请辞,执意不肯?”   看了笑眯眯的冯道一眼,任圜淡淡道:“侍郎何必取笑任某,向陛下请辞之时,任某便说了,任某近来身体不适,患上了恶疾,不适远行。”   冯道呵呵笑了两声,不置可否。   这样的模样很欠揍,任圜不乐道:“任某固然有顽疾在身,不适宜远行,但任某听闻,在我之后,陛下也曾有意让侍郎随军西行,但为何侍郎也执意婉拒,不参加到伐蜀大军中去?”   冯道摸了摸浑圆的肚皮,笑道:“冯某这满肚子的不合时宜,积攒的久了,难免和尚书一样,生了恶疾啊!”   任圜被冯道恶心到,冷冷说了一句,“侍郎好生风趣。”   冯道笑了三声,这才目光深远地说道:“其实下官之所以不随军伐蜀,理由的确和尚书一样。不过,却不是身有恶疾。”他这话,不仅否定了他有病,也否定了任圜有病。任圜有没有病,按理说冯道不应该知道,但冯道这句话,却说得很是笃定。   “侍郎此言何意?”任圜蹙眉问。   冯道看向北边,悠悠的说:“尚书不西行,怕是受了某个人的提醒吧?伐蜀这么大功劳,能让尚书因一面之词,便固辞此事,可见此人,在尚书心中分量不低啊!不对,不是不低,而应该是很重。”   任圜听出味来了,低声问:“如此说来,侍郎不西行,也是因了这人的提醒?”   冯道笑道:“何止是提醒,简直是严重得不能再严重的警告。”   任圜怔了怔,随后道:“看来侍郎的情况,的确与任某一样。”   “一样的没有丝毫差异。”   “不过任某很好奇,任某听信此人之言,不西行,尚且说得过去,但侍郎好似没有理由,如此相信此人吧?”   “论关系,冯某的确无法与尚书相比;但要论交情,冯某却未必比尚书差了。”   任圜恍然,“差些忘了,同光元年秋,侍郎却是与他一同出使过契丹的。能让侍郎与此人有此如交情,想必彼时的经历应该很有趣。”   冯道脸色有些怪异,嘴角抽动了两下,复归一叹,“简直是有趣的不能再有趣了!”   任圜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道:“不过相比较而言,任某更加好奇,他是为何如此坚决,要反对你我二人随军伐蜀?”   “不知道。”冯道摇了摇头,一脸无辜,“他怎么都不肯说。”   这下连任圜的脸色都有些怪异起来,数次欲言又止,最终苦笑道:“这件事的确是有趣得很,让你我弃伐蜀大功不要的理由,竟然是不知道的理由,而你我偏偏还就信了这个理由,这的确是如侍郎所说,有趣得不能再有趣了。”   冯道深为赞同的点点头,忽然一脸认真的看着任圜,“尚书是不是觉得,咱俩有些白痴?”   任圜一愣,寻思了一下,不得不承认,“的确是,很白痴啊!”   ……   勤政殿中,李存勖张开双臂,大马金刀站在铜镜前,左右侍从围着他忙成一圈,为他穿戴朝服。精神饱满的李存勖,眉宇间却有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倦,他这些日子以来,为谋划伐蜀之事,早起晚睡,也是忙得够呛。李存勖已经记不清楚,自从入主洛阳,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勤于政事,并且感到如此疲倦了。   皇后刘氏早已着装完,她站在李存勖身旁,深深望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她知道今日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天下,那一直是男人最感兴趣的东西,尤其是像眼前的这个男人,那是他怎么都丢不下的存在。   很长一段日子以来,李存勖几乎住在了勤政殿,这个还是当初来洛阳时进过的地方,这些日子刘氏不得不经常前来,为的,是尽心竭力伺候眼前的这个男人。   李存勖勤政的模样,刘氏并不感到陌生,当初李存勖还是晋王时,他一直都是如此。只不过,现在刘氏却不喜欢李存勖如此,经过这几年朝夕相伴的享乐生活,刘氏已经不想再去过之前那种为所谓江山社稷而殚尽竭虑的日子了。   江山都已经打下来了,还要去关注那么多作甚,天下都是我们的了,还要去耗费那么多精力作甚?之前是有梁朝这个仇敌在,你日夜勤政,我能理解,而如今,仇敌已死,你还不肯陪伴在我身侧,你心中到底有没有我,我在你心中又是什么位置?   这是刘氏当下内心深处的想法,但是这种想法她不能说出来,她也知道,伐蜀毕竟是个事,李存勖这段时间花的心思多些,她无法改变。但是如今,伐蜀之事已经准备妥当,今日大军就要出征,这往后,她一定要李存勖远离这该死的勤政殿,与她朝夕相伴。   穿戴妥当,李存勖对着镜子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他本是英武之人,如今又盛装在身,愈发显得神韵不凡。   李存勖终于有时间理会刘氏,他道:“爱妃,时辰将至,且与朕同行。”   刘氏乖巧的应了一声,和李从璟一起出门,坐上御驾,随仪仗向城南祭坛行去。   天高云淡,在文武百官,洛阳权贵的注视下,李存勖走过御毯,行向祭坛。   祭祀天地,誓师出征。   在天下面前,李存勖宣布此番伐蜀大军之任命。   以李继岌为西川四面行营都统,郭崇韬为西川北面行营都招讨制置使,将军事尽数委于二人。又以荆南节度使高季兴、凤翔节度使李从瞿、同州节度使李令德、陕府节度使李绍瑧等各领其职。再以张宪、李愚等人随行军中,参议军机。   有心人不难看出来,这回的伐蜀大军,主要的领军部将大多是梁朝旧臣。   唐军六万,自此日伐蜀。   在祭坛布置完这些事,李存勖回到皇宫,当日便没再去勤政殿,而是随刘氏再入深宫。   这之后许多日,勤政殿内一直空着,也不知哪一日,那大门又上了大锁。   ……   在耶律阿保机出征攻打渤海国时,李从璟在幽州公布了一系列关系卢龙九州人事变革的任命,这其中,又以几条最为引人注目。   以古北口守将司马长安,迁任檀州防御使;以前檀州防御使马怀远,迁任蓟州刺史;以前平州长史赵钟鸣,升任平州刺史。   契丹攻打渤海国,举步骑大军二十万,耶律阿保机亲自挂帅。同时,在檀州、蓟州、平州之外,都出现了大批契丹游骑活动的迹象,军情处探得的情报表明,在檀州、蓟州北边,有一处契丹的屯兵要地,屯驻了数万契丹大军,而在营州,防守兵力也达到了数万。   耶律阿保机发动对渤海的灭国之战,对大唐不可能不设防,两国边境增派游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实际上,不仅契丹向边境派遣了大量的游骑,李从璟也往檀州蓟州平州边境线,派遣了数倍于往常的游骑,以求更多掌握边境的一切风吹草动。   “耶律阿保机几乎是倾举国之兵去攻打渤海国,对我们幽州,他不可能没有防备。依照我们之前与契丹的相处方式,要耶律阿保机相信军帅不会趁此机会,对契丹发难,捡捡便宜,是怎么都没有可能的。既然要应对我们卢龙,在契丹大军主力在攻打渤海国的情况下,南线采取守势是最稳妥的办法。契丹虽然强盛,但是两线作战,却也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而采取守势,最好的办法,就当下而言,又莫过将重兵集结在三两个可以相互呼应、辐射整个边境的地方。如此一来,只要我军北上,契丹就能从容应对。”在接到最新的消息之后,莫离对眼下的形势进行了简单的分析。   李从璟摸着下巴道:“以营州防备平州,再集结重兵在南境,以防备儒州、檀州、蓟州。如此一来,无论我们从何处出击,契丹的军队都能游刃有余应对,这的确是以最小的力气,取得最大效果的方法。”   “契丹不主动出击,而是以逸待劳,这是耶律阿保机的老道之处,况且守城总是比攻城要容易一些,契丹如此行为,也是深得兵法三味。”王朴说道,“如此一来,我军要出击,面对的局面就要不利得多了。”   李从璟颔首道:“的确是这样。不过这仗总是要打的,差别只在于何时开打。眼下契丹军扑向渤海国西境,不日两国就将开战,我们要何时出兵,这却是得需要慎重考虑。出兵早了,契丹军还未在渤海国磨掉太多锐气,兵力战力没有怎么消耗,我们迎上去,这仗就要难打的多,所以最好的出兵时机,是在契丹消耗了最大限度的战力后,我们再北上。只不过也不能出兵晚了,若是太晚,渤海国被契丹彻底击破,没有了还手之力,我们去战契丹,他们有雄师二十万,却还是没法儿打的。”   看向莫离,李从璟继续道:“这个时机一定要选择的分外恰当才行,而选择时机的关键点,在于渤海国的战力,也即渤海国现有的军队战力,以及他们的潜力,能够抵挡契丹多久,能够支撑多久。”   莫离道:“经过辽东之战,渤海国军队战力大有提升,如今大明安依照军帅之劝,将渤海军调离辽东战场,除却泊汋城的守军,其他都调去了西线防卫,大大充实了其西线防御力。再者,大明安自掌权之日开始,便在为今日之战做准备,各方面蓄积的力量也小有成就,以我看,契丹要攻破渤海国西线重兵驻守的各雄关、城池,怎么都得需要半年的时间。而契丹军在攻破渤海国西线后,要攻下龙泉府,最少又得半年时间。这半年到一年的时间内,是我们最佳的出兵时间。”   李从璟点点头,“此言甚善。”   当下,李从璟命令边境各镇严加防范,同时派遣军情处锐士,经由海路,绕过辽东契丹的势力范围,与在龙泉府的大明安保持联系,以求时刻掌握渤海国的战事进展情况。   卢龙的各项战事准备工作进行的有条不紊,而秋收也在深秋结束,不出意料,今念的秋收的确是丰收,收上的粮食,大大充实了府库。   秋收完之后,有人找到了李从璟。 第362章 郭崇韬争权有方,战事未起死斥候(三)   这个人是耶律敏。   耶律敏从屯田之所回来,刚到幽州城,就马不停蹄来找李从璟,见到面,耶律敏劈头盖脸,第一句话就是问:“我听说契丹已经发动对渤海国的灭国之战,而卢龙也在准备大战,这也就是说,你要再次对契丹动手了?”   或许是屯田的确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耶律敏整个人看起来都消瘦了不少,不过气色倒是不差,整个人的气质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变得更加有大气和干练之气来,浑身上下散发的气息,不再是当时初到幽州的青春活力,而是一种沉稳、成熟的魅力。面对耶律敏的询问,李从璟没有隐瞒,直言道:“的确如此。契丹要灭渤海国,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而为了防备契丹灭渤海国,我也准备了许久。这两年卢龙无战事,原因便在于此。”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听到李从璟亲口承认这个事实,耶律敏脸色还是有些不太好看,她沉默下来,坐到椅子上,有些失神。   李从璟没有催促耶律敏说话的意思,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来,等着她开口,他知道她有话要说。   良久,耶律敏苦涩一笑,“我在幽州这两年,所做的这些事,包括屯田所为你储存的粮食,现在都成了你手中的利器,挥向契丹子民的利器。攻打契丹,我竟然成了你的帮凶。”   李从璟默然,没有安慰耶律敏。因为这不需要安慰,也无法安慰。   同时,李从璟也理解耶律敏。虽说路是耶律敏自己选的,无论是离开契丹,还是逗留幽州,以至于最后在李从璟手下为官,帮助李从璟屯田,这些都是耶律敏的选择。耶律敏也曾说过,自从离开契丹的那日开始,她就不再是契丹公主。   那之后,她的确不再是契丹公主,但这并不能否定她的身上,流淌着契丹人的血。如今李从璟要攻打契丹,而且是拿她的心血来攻打契丹,去屠杀契丹的子民,若说耶律敏心中没有一点感触、想法,那才是禽兽了。   沉默持续了很久,大概耶律敏也需要一个时间静一静,来让她想通一些事情。有些问题,不到临头,事先是无法完全认清它的,就像耶律敏之前以为自己已经跟草原上那个国都撇清了关系,再没有纠缠,但是此时此刻,她或许会发现,有些东西,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割舍。耶律敏抬起头,问李从璟:“此番开战,你想要达到怎样的目的?这场征战,要打到什么样的程度?”   战事有大战有小战,就眼下来说,摆在李从璟面前的,就有两个选择。   一是单纯的帮助渤海国抵挡契丹对其发动的灭国之战,若是如此,则契丹停止对渤海国的进攻,从渤海国撤军,那李从璟的目的也就达到,他也就可以停止这场征伐。可如果不是这样呢?李从璟若是不满足于此,那么他就会在契丹攻打渤海失利的时候,趁机进攻契丹本土,将战争演变成卢龙军联合渤海军,对契丹发动的入侵作战。   当然,李从璟选择的是后者,这也就意味着,在这场战争中,要死更多的人。   李从璟坦诚相告,他说:“契丹对幽云侵略日久,让幽云无数百姓家破人亡,这份仇恨已经累积得太深,深到没有其他解决的方法,只有以血还血的地步。我想要为幽云百姓复仇,但更想日后不再出现契丹入侵幽云,屠杀我大唐子民的情况。而草原民族,一旦强盛起来,中原帝国稍弱的话,他们就会开始对边境进行劫掠,因为草原物资匮乏,他们需要我大唐子民的财物。若是有野心勃勃者出现,这样的劫掠,就便变成更大规模的战争,这是无法调节的矛盾,也是无法改变的历史。我节度卢龙,没有其他的想法,唯想还幽云一份安宁。要达到这个目的,就不能坐视契丹壮大,甚至是要让契丹不再如现在这般强盛。”   说到这,李从璟看着耶律敏,一字一句道:“因是,今番之战,不起则已,一旦起便是你死我活之战,我若不能挫契丹,灭其势,便是契丹攻破卢龙,而我生死军灭。”   “真的是这样。”耶律敏笑容惨淡,看着让人觉得揪心,她重复呢喃了几遍这句话,“真的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   李从璟站起身,“我是唐人,是唐军将领,护边卫国,这是我义不容辞之责,今既契丹要起战端,耶律阿保机要野心勃勃,征服天下,那我们就只能是敌人。既然是敌人,我们谁都没有选择。身份不同,决定我们立场不同,立场不同到对立,又碰到一起,只能分一分胜负,分一分死活。只有这样,矛盾才可能化解。”   看向耶律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耶律敏点了点头,“当然明白。”笑了笑,“既然如此,你且去征战吧。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到不能再平凡的人,大争天下也好,征服群雄也罢,入侵也好,自卫也罢,这些都不是我能左右的东西。”   李从璟点头道:“你能如此想,自然是最好不过。”顿了顿,声音柔和道:“你屯田大半年,劳苦功高,现秋收已过,你不必急着回去,且在幽州好生歇息。”   耶律敏站起身,道:“今日来,也是想告诉你,屯田的事,我已经交代给卫子仁了,这回回到幽州,我想好生歇歇,秋收之后的事,你另外遣人去做吧,让我静一静。”   李从璟能理解耶律敏的感受,颔首道:“如此也好。”   平州。   新任刺史赵钟鸣,在官衙完成一日的工作后,回到后宅,却没有立即休息,而是只身去了书房。在门口吩咐仆役,任谁来也不准打扰,这才推开门,走进书房中。   坐到书桌后,赵钟鸣掏出一封信,在油灯下打开。   看了一眼,赵钟鸣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封信,不是来自于南方,而是北方。平州已是大唐最北边的州府,再北的地方,就是营州了。信的页脚,署名是赵钟定。赵钟定,那是赵钟鸣的堂兄,也是契丹营州守将忽赤也速儿的谋主。   信的内容很简单,但信息量却很惊人。   赵钟定来信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劝降。说劝降或许有些不太妥当,但是赵钟定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让赵钟鸣投靠契丹。   赵钟鸣的这位堂兄,在卢文进窃据平州时,被契丹“礼贤下士”招揽,于是和很多契丹南院职官一样,在契丹“飞黄腾达”。现今赵钟定给赵钟鸣来信,信中说了许多契丹的好话,又说了许多大唐的坏话,最后劝赵钟鸣认清时务,为自己谋身。   看完信,赵钟鸣狠狠将书信往桌上一拍,恼怒道:“匹夫小儿,安敢辱我?”   蓟州。   新任蓟州刺史马怀远,和马小刀一起,带领百余精骑,离开蓟州城,向蓟州边境而去。   最近契丹在边境的游骑,活动愈发频繁,并且开始出现成建制的契丹游骑十人队、百人队,蓟州边军在边境线附近的游骑,被契丹游骑捕杀了不少,觉察到气氛诡异的马怀远,意欲前往一探究竟。   边境线内外,尤其是像大唐和契丹这种关系的边境交接地,因为两者之前时常交战,所以即便是在眼下没有战事的时候,边境游骑也会来往活动,这其中,就免不了捉对厮杀。   “斥候无故死伤骤增,此事固然紧要,需要前往勘察,弄清契丹蛮子的意图,但你现在怎么都是一州刺史了,虽然刚升任没多久,但你也得把自己当个刺史不是?这样的事,你随便遣人去做就是了,何必亲自前来?”马小刀扶了扶头盔,很是“语重心长”的对马怀远说道。   马怀远看了马小刀一眼,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马怀远不说话,马小刀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道:“不过这事说来也不是一般事,毕竟现在契丹已拉开对渤海国的灭国之战,而军帅也准备对契丹有所行动了,在这个当口,契丹游骑突然发力,争夺边境控制权,虽说是正常现象,但也的确应该好生应对。”   檀州,古北口。   雄关依然,到了换岗的时候,小鼠头从位置上被换下来,却没有下城墙,而是抱着横刀在怀里,靠在女墙上,抬头看着雄关外的茫茫草原天空出神。   “都头,看啥呢?”一名军士走过来,顺着小鼠头的目光看了看,除却发现一朵形似棉被的云,就没看到其他东西。   小鼠头动作没有丝毫变化,“大道和未来。”   “大道?未来?”军士满脸不解,“什么是大道,什么是未来?”   小鼠头的声音中夹杂着淡淡的沧桑,“大道,就是战胜契丹蛮子的方法,未来,就是战胜契丹蛮子后会有的东西。”   军士没想到小鼠头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当即佩服的五体投地。   有十余骑至城墙后,传出几声马嘶,小鼠头转身看去,就看到正下马走上甬道的司马长安。   见过礼,小鼠头咧嘴笑道:“将军,你这都升任防御使了,不在檀州城好生呆着享清福,怎么还天天往这里跑?”   司马长安赏了小鼠头脑袋一巴掌,算是对他打趣自己的回应,他走到城墙边,看向关外,对小鼠头道:“要打仗了。”   “打仗有什么稀奇?”小鼠头不以为意。   司马长安摇摇头,神色严肃,“这回是大战。” 第363章 上阵父子死沙场,但留残躯祭英魂(一)   倒水沟是蓟州边境上一座普通小军堡的名称,堡子立在一座石山上,北面是刀切一般的峭壁,飞鸟绝迹,南面则山坡斜缓,有大道蜿蜒通于山下,一条小溪自山脚从东向西流淌而过,倒水沟由此得名。   站在山顶堡子往北而望,北面是地势和缓的丘陵,多有林木,若是碰到晴朗天气,将目光再放得长远些,便能看到丘陵之外,隐隐约约的草原地貌。倒水沟是蓟州最北的几座堡子之一,作为蓟州边境前哨据点,堡子里常年驻扎着十几个边军,不满一个队的编制里,队正周娄葑是个年过四十的老边军,也是这群边军中年龄最大的一个。   他年轻的时候与契丹蛮子交手时,磕掉了两颗门牙,堡子里的军士私下里都称呼他为周漏风。他最喜欢做的事,便是提着一杆老烟枪,坐在堡子楼顶,向堡子里年轻的军士,吹嘘他当年磕掉两颗门牙那一战,是如何的威风凛凛,手刃了多少个契丹蛮子,又是怎样让契丹蛮子胆寒溃逃。   有新到堡子里的愣头青,每每都会被老队正描绘的故事震惊到,无不佩服他的凌厉身手与不凡勇气,从而对这位老队正敬佩万分。但这样的敬佩往往不能持续太久,因为周娄葑对那一战讲述的次数多了,便会出现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比如说,前日他说那一战他手刃五个蛮子,今日这军功数量便会变成六个。有军士提出这个问题,表示质疑,周娄葑还会举起老烟枪去敲别人的脑袋,不羞不躁的说那是因为前日他没算他被砍掉一只胳膊,但没杀死的一个蛮子。   久而久之,这样的圆谎方式破绽越来越多,堡子里的年轻军士也就失去了听周娄葑唠嗑的兴致。不久之后,他们就会被老军士不屑的告知,他们当年进堡子的时候,周娄葑嘴中的军功那可是十几个。   “周漏风那张嘴,门牙都没有,说话能不漏风吗?”   “你们也不想想,就他那身板,瘦不拉几的,也能砍得掉几个蛮子的脑袋?你们进堡子这么久,谁见他露过两手?这老家伙,也就是仗着资历老,这才混上队正的位置。”   “也就是我们这一块还算太平,要是真有契丹蛮子来,嘿嘿,希望他那副身板,不要被契丹蛮子的马刀,砍得漏风才好。”   堡子里老军士们冷嘲热讽,丝毫不掩饰他们对周娄葑的逼视。也难怪,当初他们进堡子的时候,可也是对周娄葑那些英勇事迹深信不疑的。   周娄葑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在堡子里没人听他唠嗑的时候,就只能专心对付他那杆老烟枪,对下属们的轻视,他从来没有显得愤怒过,只是会笑着骂一句,“你们这些小兔崽子,一点尊老的规矩都不懂!”   堡子里最强壮的军士,体长八尺,肥头大耳,诨号黑牛,每当这个时候,都会将拳头捏的啪啪响,一脸挑衅,“周老头,既然你这么厉害,咱俩练练?”   “臭小子,有你这么跟队正说话的?信不信我抽你!”话是这么说,周娄葑却从来没动手过,这就愈发坐实了他没本事,只会吹牛的传言。   堡子里最年轻的军士周小全,是周娄葑的第三个儿子,现在还不到十六岁的年纪,他遗传了周娄葑身材精瘦的特点,在整个堡子里都是最矮小的那一批人,相貌英俊的周小全,平日里沉默寡言,一天下来,跟谁说话都不会超过三句。尤其是跟周娄葑,一个月能有三句话,那都是不寻常的事。每回周娄葑跟周小全说什么话,他都是冷冰冰的回一声、应一句而已。父子俩的关系不怎么好,甚至可以说很僵硬,这在堡子里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但是堡子里的军士瞧不起周娄葑,却没人敢小看周小全,在实力为尊的军中,这个道理很简单,周小全虽然身材精瘦矮小,但手上的本事却大的出奇,尤其是一手射术,百步穿杨,例无虚发,都是毫不费力的事。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周小全为何总对周娄葑冷冰冰的,堡子里私下也有议论,据年长的军士说,那是因为周娄葑前面两个儿子,都被周娄葑带上过战场,但却没有活着带下来,所以周小全很怨恨周娄葑。也正是在周小全的两个兄长都战死之后,周小全才到了堡子里。   这些都是闲事、杂话,虽然上不得台面,但对于远离人群,独自处在深山老林里的倒水沟堡子军士而言,却是生活中为数不多可以消遣的话题。边地苦寒,夏日尚好,每到深冬,山顶风大,闻之如鬼哭狼嚎,虽说军士们不惧怕鬼神,却抵不住棉被单薄,半夜被冻醒都是常有的事。   不仅如此,因为距离最近的县城都远,附近更是没有人烟,堡子里的食物一向单调,万年不变的蒸饼。早上蒸饼,中午蒸饼,晚上还是蒸饼;春日蒸饼,夏日蒸饼,秋日蒸饼,冬日依旧是蒸饼。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两年来,边军的肉食供应多了许多,堡子里的军士们时常能吃得上肉了。   今日本是个普通的日子,入了秋,阳光柔和得多,在这极北之地,午后的日头暖洋洋的。周娄葑坐在堡子楼顶的门槛上,依着门框,有一口没一口砸吧着旱烟,抬头望天,很是享受的模样。   这样一幅安享晚年的模样,让楼顶女墙后望边的值班军士很是不屑,不过好在他们已经习惯了,互相撇撇嘴,也都不说什么。   “今日巡边的是谁?怎么到了这个时辰都还没回来?”周娄葑忽然开口。   女墙后一名军士回答道:“今日巡边,是小哥带着阿力阿成出去的。”看了一眼天色,“这都过去一个时辰了,按理说应该早就回来了,小哥可是从来不曾错过时辰的。”   出于对周小全身手的敬佩,堡子里的军士都称呼他为小哥,由此可见周小全在堡子里的实际地位,并不低于周娄葑。   周娄葑在门槛上磕掉烟枪里残余的烟沫,看着北方的天空,双眼微微眯起。   如此又过去半个时辰,周小全还是没有回来。   周娄葑迈步走到女墙后面,望着悬崖峭壁后的重重丘陵,笑骂道:“这臭小子,莫不是遇着了谁家的小娘,忘了回来的时辰?这倒是个好事,臭小子也老大不小了,是可以考虑这事了……”   军士们望了周娄葑一眼,都被他满不在乎、毫不担心的面孔给气到,一名军士担忧道:“队正,听说附近几个堡子,最近可是都遇到了大股蛮子游骑,小哥他们,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不会!”周娄葑果断一挥手,用肯定到不能再肯定的语气道:“倒水沟这几日从未发现过蛮子游骑,一点异样都没有,他们怎么可能是因为蛮子耽误了脚程,这绝对不会!”   “可是……”军士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周娄葑坚定不移的神情,识趣的没有多说。但在他心里,他可不认为前几日没有出现异常,今日就不会出现意外,任何事情,都有个开始不是?   “你们看,有人回来了!”旁边一名军士惊喜叫出声,“是小哥,小哥他回来了!”   周娄葑刹那间精神抖擞,没有人注意到,他眸底深深的担忧,在这一刻才烟消云散。   他不是不知道周小全可能遇到了麻烦,只是不愿意相信,并且说服自己不相信罢了。   “可是奇怪,为什么只有两匹马,小哥马背上坐着的另一个人又是谁?!阿力和阿成呢?”不等周娄葑放下心,军士紧接着的一句话,让他一颗心又沉到了谷底。他连忙向外看去。   山道上,一骑马背上,提缰骑士背后捆着另一人,他手中还拉着后面一匹马的缰绳,正火速朝堡子赶来。   “开门迎人!”周楼凤骤然厉喝一声,轰然转身,快步走下楼顶。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厉喝,让两名军士怔了怔,他们从未从那个掉了两颗门牙的老队正口中,听到如此严厉的声音。   “开门!小哥回来了!”两名军士,连忙招呼堡子前镇守山门的同袍。   周小全浑身是血。   他冲进山门,冲至堡子前,一把勒住战马,对迎出来的军士们大声吼道:“金创药,拿金创药来,快!”   他将另一匹战马交给迎上的军士时,众人才看见,他用披风裹在背后的人,是奄奄一息的倒水沟军士阿成。解开胸前的披风结,周小全和众位同袍合力,小心翼翼将阿成从马背上抱下来。   众人忙前忙后将阿成抬进堡子里去,周小全这才力竭,一屁股坐到地上,之前精光骇人的双眸,在这一刻变得颓然无神。   周娄葑丢掉那杆不知从何时起,从不离身的烟枪,两步跨到周小全面前,却又突然停住,一双手不知道该去碰哪里,不知所措的看着浑身是血的周小全,“小全,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来人,给他治伤,快点!小全,让爹看看,你伤在哪里,伤得重不重,伤得重不重?”   “滚!”周小全一脚踹开狗一样黏在身前的周娄葑,“老子没事,用不着你治!老子没事,是阿成有事,你站在我面前作甚,去给阿成治伤啊,他快不行了!”   周娄葑被周小全一脚踹得四脚朝天摔倒,一股溜儿爬起来,却没有任何怨恨之色,听到周小全的怒吼,他怔了怔,“阿力呢?阿力在哪儿?”   方才接着阿成进堡子的军士,这时候出来几个,他们刚好听到周娄葑的话,全都将目光投在周小全身上,“是啊,小哥,阿力呢?他跟你一起出去的,你和阿成都回来了,阿力人在哪儿?” 第364章 上阵父子死沙场,但留残躯祭英魂(二)   周小全稚气未褪的脸庞,忽然间又成了死灰色,一抹极其痛苦的神色在他眼中闪过,他悲痛的捂住脸,狠狠地呜咽着,泪水刹那间从他指缝间流出来。   出来的几人中,有一个是阿力同胞兄长黑牛,他看见周小全这幅模样,顿时僵在那里,随即他一把抓住周小全的肩膀,将他提起来,拼命的摇晃,吼道:“阿力呢?我亲弟弟呢?他在哪儿,在哪儿,你怎么不说话!你们都回来了,为什么他没有回来,为什么!”   任由黑牛摇晃着自己,周小全双目哀沉,脸上毫无生色。   黑牛拼命使劲的双手忽然不动了,有人的手搭上了他的胳膊。   “滚开!”黑牛大骂,看也没看是谁,手臂用力一甩。   他本是堡子里最高大强壮的人,这一下用尽了全力,他本以为可以很轻易甩开对方的手,但他意外的发现,他的胳膊只是震了震,并没有能抬起来,而对方搭在他手臂上的手,稳如泰山。   黑牛吃惊的转过头,看到的是面容沉静的周娄葑。   周娄葑对黑牛摇了摇头。   然后黑牛的手就不由自主离开了周小全的衣领。   黑牛睁大不可置信的双眼,他怎么都不能相信,眼前这个缺了两颗门牙,只知道吹牛,对他的挑衅从不敢正面回应的老家伙,竟然有着这样的力量。这份震惊,让他一时间忘了做别的什么。   周娄葑脸上并没有格外的神色,他也没有理会周围军士看他的异样眼神,只是重新看向瘫坐在地上的周小全,沉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遇到了蛮子的游骑?”   周小全双手捂脸,任由泪水滂沱,哽咽道:“巡边……至三里河,骤遇蛮子百人队,交战,阿成……阿成不幸被流矢射中,当场死亡。我和阿力拼命回撤,边战边退,阿力也在途中重伤……”   他的叙述很简单,但每个人都能想象当时的场景,三名边军,遭遇契丹百人队,照面便被射杀一人,余下两人,要脱离这个百人队的追杀,这其中的惊心动魄和艰难,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尽的?周小全能够回到倒水沟,都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周娄葑向周小全的坐骑看过去,众人随着他的目光,这才惊讶的发现,周小全马鞍旁的箭囊,竟然已经完全空了!   “黑牛,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阿成……”最后,周小全的声音已经模糊不清。   黑牛嘴角动了动,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队正,有蛮子马军来了!”堡子楼顶,忽然传来一声大喊。   周娄葑和众军士走到矮墙后去看,果然就看见山下出现了契丹马军,正朝堡子奔驰而来,看他们的数量,竟是有接近百人之多!   周小全轰然起身,看到这群契丹马军,恨得几欲咬碎了牙,“就是这帮蛮子,天杀的狗贼,竟然敢追到这里来,老子要去剁了他们!”   除却恨意难抑的周小全和黑牛,堡子里其他军士脸色都在刹那间变得惨白。   本就只有十数人的堡子,如今折了一个伤了一个,剩下的这十余人,要面对近百名契丹精锐游骑,即便是有堡子为固,结局如何,并不难想到。   “急什么!蛮子人多势众,我们这十几号人冲下去只能是找死!”周娄葑道,“听我号令,全员备战,各自进入防御位置!”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冷笑道:“天快要黑了,只要能坚持到夜里,这仗就好打得多!”   转过身,沉着的看着面前的十几号边军,“石块,木头,都给我搬出来,弓箭全部分发到每个军士手中,今日这一战,我们别无选择,唯有跟蛮子拼个你死我活!”   十几号边军,或者愤怒,或者沉静,或者焦虑,或者担忧,或者害怕,神情不一而足。但是他们也都知道,在契丹蛮子打到家门口的时候,他们都没有退路。   ……   上到堡子的山道颇为狭窄,但能跑马的山道,怎么都能容得下两三个人并肩而行,况且山势也不是那么陡峭,悍勇一些、身手矫健一些的,还能攀坡而上,倒水沟堡子的这场仗,并不好打。   关键还是在于,他们人太少。   堡子前有围了一圈矮墙,矮墙下一二十来步的地方,是垒起的山门。说是山门,实则不过是在土、石混合的墙中空出的一个缺口,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墙外挖了一道深沟,这就使得进出山门,如果不想花费太大代价的话,便要通过那座小吊桥。   但是现在,小吊桥已经燃起了大火,被周娄葑下令烧毁了。   上山下山只有这一条道,烧毁了木桥,在给契丹造成麻烦的同时,也让堡子里的军士没有了退路。   周小全站在山门后面,身旁放着两个插满铁箭的箭囊。堡子里的铁箭存货,差不多一半都在他这里了,即便如此,那也不过百支。   周小全身旁,周娄葑和他并肩而立。在他们俩两旁,石块、木头堆积起几大堆,除却堡子楼顶的一位军士,堡子里其他军士,现在都到了这里。这里也将是他们战斗的第一条防线。   契丹马军已经到了山下,他们中半数下了马,他们并没有立即进攻,而是在砍伐树木,因为他们需要一些能够抵挡箭矢的盾牌。游骑是不配盾的,他们都是轻装上阵,衣甲都很轻,为的是追求极致的速度。   “这帮契丹蛮子诡异得很,按理说他们没有道理非得跟我们堡子死磕,攻城拔寨,向来都不是游骑的职责。”周娄葑盯着山下的蛮子说道,他眉头皱得有些深,“难道说契丹蛮子最近有大行动,这才迫不及待要拔掉我们这些边境堡子?”   周小全没有说话。   这在周娄葑的意料之中,他忽然笑了笑,“眼前有百十个蛮子,这一仗下来,能活的机会微乎其微,你再不跟老爹我多说几句话,这辈子恐怕都没有机会了。”   “闭嘴!”周小全冷冷吐出两个字。   周娄葑已经习惯了周小全的态度,没多介意,一笑了之。   战前的等待总是最折磨人的,那样的宁静让人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也能更加清晰感知到自己内心的紧张、不安甚至是畏惧。还好这样的等待并不长久,天色已晚,契丹蛮子没有多少时间浪费,他们在匆匆打造了一些临时盾牌后,迫不及待冲了上来。   周娄葑眯着眼,沉声道:“都给我冷静点,石块、木头、铁箭数量都有限,等蛮子靠近些了再扔出去。”   几乎每个将士都屏住了呼吸,在契丹蛮子身后,他们的弓箭手开始发力,一波波利箭攒射上来,落入山门内外,撞在石头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周小全蹲在石墙后面,握着强弓的手微微颤抖,他拼命稳着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周娄葑看了他一眼,笑道:“倒是比老子初上战场的时候强多了,老子那会儿差点尿了裤子!”他好似有很多话要说,生怕说不完就再没有机会似的。   周小全瞪了他一眼。   周娄葑的目光从石缝中挪开,他骤然发出一声大吼,“迎战!”话音方落,举起手中的大石块,用力扔了出去。   十几号边军,纷纷从石墙后露出身来,一块块大石向山道上砸下。百十斤重的石头并不太大,但从山道上滚下去,势能却不小,砸在契丹蛮子身上,立即能将他们砸的吐血歪倒。这样的石块,他们手中的盾牌根本无法抵挡。只是石块滚落的方向无法控制,又无法做到密集式攻击,能砸倒契丹蛮子的只是极少数。   但契丹蛮子身后的弓箭手也不是白看的,他们遭受的石块威胁小上不少,能较为安心的弯弓引箭,一支支利箭飞射而上,也是不小的威胁。   双方你来我往,弓箭相交,石块横飞,契丹蛮子前排的军士,不多时就有数人被砸中,纷纷吐血摔倒,从山坡上滚下去。   这帮契丹蛮子的射术不错,虽然石门后的倒水沟军士露身只是一瞬间,但几波箭雨之下,仍然有人被照顾到。黑牛身高体胖,被打击的面积要大一些,才扔了没三块石头,就被一支铁箭射中了肩膀。   不过他浑不在意,根本就不去理会那支插在他肩膀上的铁箭,仍旧大声嘶吼着,疯狂的往山下丢石块,他力气大,动作也快,石块在他手中丢出去,力道都要大一些,威力自然不容小觑。   石块到底大,开始丢的时候尚好,一直不停的丢得多了,难免会手脚酸软乏力,气势就不复先前。在契丹蛮子付出十数人的代价后,石门后的倒水沟军士,渐渐没了力气,搬动石头的动作慢了不少。   周娄葑透过石缝往下看了一眼,铁箭不停从他脑袋上飞过,他扭过头,对周小全道:“到石门后去,好好照顾这些契丹蛮子!”   周小全默不作声提起弓箭,猫身身子潜行到山门后,箭上弦,弯弓如满月,骤然转身,一箭射出。铁箭飞射而出,撕裂空气,滑过一道平直的线,狠狠钉在一名契丹蛮子咽喉。血珠喷洒间,那契丹蛮子头向后一仰,身子就顺着山体滚落下去。   周小全一箭放出,也不看战果,将身子缩回山门内侧。准备好下一箭,又是如此射出,如是再三,被他接连射杀三个蛮子。   周娄葑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禁不住大声叫好,在周小全准备放第四箭的时候,他突然大声道:“换地方,换地方!别老在一个地方呆着!”   周小全皱眉,对周娄葑的话却没有丝毫怀疑,猫身潜行到石墙另一处。周娄葑解下背后的披风,卷成一团抓在手里,看了不远处的周小全一眼,“看好了,我让你放箭,你再放箭。”   石墙后的周小全没说话,微微点头。   咧嘴一笑,露出两个漏风的门牙,周娄葑将手中卷成一团的披风,向山门丢过去,同时大喝一声:“放箭!”   在披风掠过山门的时候,一簇利箭,从山下飞射而上,而同时,周小全探出身,手中铁箭再度出手。重新蹲下来的时候,周小全看到了石门后被数支利箭穿透的那团披风,活像一只刺猬。周小全心头一寒,看向周娄葑,却见对方只是微微露出两颗门牙。   布满皱纹的老脸,微露的笑容,缺了两个口的门牙。这个面孔,让周小全心中很不是滋味。他骤然拉开弓弦,在瞬息间对准周娄葑,在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箭射出。 第365章 上阵父子死沙场,但留残躯祭英魂(三)   利箭穿透躯体,一声惨叫从周娄葑头顶传来,周娄葑这才发现,不知何日,竟然有一个契丹蛮子爬到了石墙上来。   周小全冷冷瞪了周娄葑一眼,继续弯弓搭箭,周娄葑却笑得更加开心了些。   这一次契丹冲山,在周小全犀利的箭法,和黑牛不知疲倦搬运石头的过程中落下帷幕。当契丹蛮子丢下十几具尸体退回去的时候,他们中除了两三人之外,都没有摸到那座山门。   黑牛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狗娘养的蛮子,有种就别往后退,看老子不将你们一个个砸成肉饼喂狗!”两只手交替揉了揉胳膊,俨然还有余力的样子。   周娄葑却没有黑牛那么乐观,他看了一眼天色,距离天黑还早,这也就意味着,契丹蛮子若是不知难而退,接下来还有足够的时间,再发动一波攻势。而经过这一次试探,契丹蛮子必定会改进战法,下一次攻山,就比这次要难以应付得多。   “抓紧时间好生缓口气,契丹蛮子还会有第二波进攻,大家加把劲,撑到天黑,这仗就要好打得多!”周娄葑对石墙后满脸庆幸的十几号军士道。   说完这些,周娄葑看了一眼石墙后的石块、木头。石块已经消耗了大半,木头倒是有很多,但木头的威力明显比不上石块。他又看了看这十几号军士,其中有三四个都挂了彩,被契丹弓箭给射到,有一个还伤势颇重,已经丧失了战斗力。   周娄葑让人将重伤的那个军士送回堡子里,没有多说什么。   山下安静了小半个时辰,随即又有了动静,契丹蛮子又开始攻山。   不出周娄葑所料,这回契丹蛮子聪明了许多,不再是一队人挤在山道上,顺着山道往上冲,而是各自散开,从整个坡面上往上攀爬。并且他们放弃了那些盾牌,只提了马刀就开始冲。   周娄葑双目凛然,他知道真正的麻烦来了。契丹蛮子散得开,虽然速度上会慢一些,但石块再要砸倒人,就要难得多,况且人分散开了,每个人都有躲避石块的空间,只要反应快些,是很有可能避过山上滚下的石块的。而不用盾牌,只提马刀,无疑大大增加了机动性,反正盾牌也挡不住石块,索性弃之不用。至于盾牌对弓箭的防御力,被他们暂时放弃了。   看到这里,周娄葑大声道:“都给我瞄准了砸,周小全,你带两个箭术好的,换位置放箭,他娘的,这回石块的威力作用小了,得用弓箭多发点力!”   不出周娄葑所料,这场战斗打的要艰难得多,山门后的倒水沟军士们累弯了胳膊,也没砸到几个契丹蛮子。倒是周小全,还是战果辉煌,手中铁箭虽然没能例无虚发,但斩获颇多,将四五个蛮子送下了山坡。   山体不光滑,下面的契丹蛮子也能找到遮蔽物,在他们靠近山门后,立即取下背后的弓箭,对着山门狂射。在十数名契丹蛮子的配合下,山道上冲上来几名带着木板的契丹蛮子,他们抬着木板,是要架设木桥,攀上山门、石墙。   战事进行到此处,俨然成了一场小型的攻城战。倒水沟的军士吃亏人少,火力有限,打击面小,要不然凭借这样的地利,契丹蛮子也不至于能够攻上来。   当这一波的第一个契丹蛮子攀上石墙的时候,周娄葑一把抽出横刀,向来人迎了上去。他这一冲出去,也就意味着,这场攻山战,发展到了短刃相接的地步。   一名契丹蛮子出现在刚好举起石块的黑牛面前,对方一声大吼,纵身向黑牛扑过来。黑牛双眼一瞪,猛地一声大喝,双臂骤然发力,将手中石块狠狠掷出去,直接砸在腾空的契丹蛮子胸前。那名契丹蛮子前扑的身子骤然一僵,猛地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就倒飞出了石墙。   周小全向后退了十来步,离开石墙,站在更上面的地方,半蹲在地上,箭囊放在脚边,不停从里面抽出箭来,一支一支射出去,将攀上石墙露头的契丹蛮子一一射杀,片刻间,他就射杀射伤了好几个蛮子。   周娄葑偶然看到这一幕,骇得目疵欲裂,顾不得面前冲上来的契丹蛮子,大声吼道:“小全,挪地方,挪地方!”   周小全正向他看过去,一只铁箭迎面而来,死死钉在周小全胸前!周小全怔了怔,双目逐渐失去了神采,身子晃了两晃,就倒了下去,从上面滚下来。   “啊!”周娄葑骤然一声嘶吼,凄厉之极,他挥动手中横刀,将冲到面前的一名契丹蛮子一刀斩成两半,喷涌的鲜血中,周娄葑冲到周小全身前,赶在周小全撞上石墙的时候,将他拦了下来。   “小全,小全!”周娄葑一把抱起周小全,焦急的大喊。   周小全费力的睁开眼,嘴角溢出一股鲜血,咳嗽了两声,他忽然双眼瞪得老大,惊恐的看向周娄葑身后,来不及发声,他猛地一把推开周娄葑!   一名契丹蛮子,正从周娄葑背后,一刀向他斩下!   周小全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从地上冲起来,在对方手中刀落下来之前,一把抱住了这名契丹蛮子的腰,狠狠撞在石墙上。   轰的一声,契丹蛮子顾不得疼痛,一声怪叫,马刀竖斩变竖刺,向周小全背心孟刺下来!   但周娄葑哪里会让他得逞,稳住脚步的他迈步跟上来,一刀横斩,将这名契丹蛮子的脑袋搬了家!   契丹蛮子倒下的时候,周小全也无力的跟着倒下。周娄葑双眼直欲滴血,他刚想过去扶起周小全,又是一名契丹蛮子跳进墙来,眼看着周小全倒在地上没了动静,周娄葑几欲疯癫,他嘶吼着,手中横刀横劈竖斩,和眼前的契丹蛮子战在一处。   周娄葑不要命也似,完全不顾自己受伤,一边砍杀不停出现在眼前的契丹蛮子,一边泪流满面,他每挥出一刀,就要喊一声周小全,只是周小全完全没有声息的躺在地上,已经没了能够站起来的意思。   和周娄葑一样发狂的,还有黑牛,他仗着人壮力大,手提两把横刀,如一座石山一般,守在山门,凡是冲到山门的契丹蛮子,竟然没一个能越过他。刀光中血雾不停喷发,一片血肉横飞的景象,格外惨烈。   只不过,当一支铁箭穿透黑牛的小腿后,他还没能继续稳站下去,被一名暴起的契丹蛮子冲上来,一刀砍在了脖子上。刹那间,黑牛双目滚圆,鲜血从嘴中疯狂涌出,他一把死死拽住这名契丹蛮子,手中横刀狠狠送进对方胸腔。   眼看还有两名契丹蛮子冲上来,脖子不停往外冒血的黑牛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大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抱着眼前的契丹蛮子,狠狠向山门外撞去,连带着两名契丹蛮子,一起滚下了山门。   最后几人在山门下一二十步的一块大石头上被挡住,脑袋撞在大石上被开瓢、血染灰石的黑牛,临死时犹自瞪大了双眼,双手死死拽着那两名契丹蛮子的衣袍。   “黑牛!”在黑牛冲出门的那一刹那,周娄葑就看见了对方,然而他已经来不及拉住黑牛。   “啊!”满脸皱纹被鲜血染红的周娄葑,疯狂冲向山门后一个个契丹蛮子,手中横刀放肆挥斩在对方身上,但凡横刀碰到对方身体的,对方不是断胳膊就是掉脑袋,在他面前倒下的尸体,没有一具是完整的。   天将黑的时候,契丹蛮子终于再度退了回去,这回,他们丢下了二三十具尸体。   但是倒水沟的十几号军士,现在还能够站着的,也不过七八人,且人人带伤。   周娄葑将周小全从尸堆里刨出来,抱在怀里,坐在地上嘶声大哭。   这位老得已经不适合继续在边军呆下去的老军士,此时哭得如同一个孩子。   倒水沟的军士们看到周娄葑的模样,都神色凄然。在方才的两场战斗中,周娄葑已经用实际行动向他们表明,他就是倒水沟的队正,而且是绝对当之无愧的队正。无论是他的战法部署还是个人武力,甚至都远远超过了一个队正的标准。如若不然,在契丹蛮子第二次攻山的时候,他们就都得死。   一把老骨头浑身是伤的周娄葑,此时已经忘记了身体的疼痛,更忘了去为自己包扎那些不处理、就可能会要了他的命的伤口。怀抱着自己的第三个儿子,周漏风老泪纵横,“每一次你出巡,我都担惊受怕,掐着时辰等你归来。每回你平安归来,那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小全,我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还是我亲手把他们葬送在战场上,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我最后一个儿子有什么不测……可是现在,我最小的儿子,身手最好的儿子,竟然又是为了救我而死,我这把老骨头,死不足惜,苍天哪,你为何总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还不到十六岁啊,不到十六岁啊……”   七八个倒水沟伤员,眼见此情此景,皆不由得眼圈通红。   良久,有一名军士出声,他将横刀狠狠丢在地上,不忿的朝周娄葑吼道:“周漏风,今天咱们谁也活不了,横竖是个死,老子也豁出去了!可是周漏风,周队正,你能告诉我,我们到底是在为什么而战?我们边军,守着这么一座什么都没有的堡子,吃最差的粮食,住最漏风的房子,整年见不到一个外人,我们守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他这话说出来,其他军士不由得都面色茫然,其中有的人,不由得露出不甘不忿的神色来。   周娄葑放下周小全,站起身,眼神渐渐变得凌厉起来,他盯着这名军士,沉声道:“我周漏风不能告诉你,你为什么而战,但我能让你们知道,你们为什么而死!”他指着石墙后的尸体,又指向周小全,语气愈发凌厉,“他们,你们的同袍,这些先你们一步战死边境的人,就是你们战死的理由。你们要让他们死得值,你们要为他们报仇,你们要取下让他们死在这里的契丹蛮子的人头,这就是你们战斗到死的理由!”   说完这些话,周娄葑在周小全面前跪下来,凄然的摇头,“我周娄葑这辈子,有三个儿子,每一个都是响当当的儿郎,他们是我全部的指望,也是我全部的寄托。但是现在,他们都战死在了这里,也要埋骨在这里。你们说,不为他们去杀契丹蛮子,我还能心安理得的活着?!”   他将一张披风盖在周小全身上,杵着横刀站起身,望向山下契丹蛮子打出的灯火,干瘦的身子在夜风中站着,格外苍凉悲壮。   “为死去的人而战,哪怕是战死,我也绝对不会回头!我周娄葑死了两个儿子,还要拉着第三个儿子守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他们看到,也让那些蛮子看到,在这块地方,在大唐的边境,边军,是契丹永恒的敌人!我们,要为死去的人复仇!” 第366章 军堡军堡何安在,边境边境局若何(上)   “说得这么壮烈,好像我死了一样……”周漏风正慷慨陈词的时候,他耳边忽然想起一声哂笑,夹杂着两声咳嗽。周漏风的神情刹那间变得极为精彩,狂喜、震惊、意外,情难自制,向周小全看去。   周小全捂着胸口,血丝不停从嘴角溢出来,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却浑身使不上劲。周漏风连忙跑过去,将他从地上抱起,“小全,我的儿,你醒了?太好了!他娘的,你没死!”   周小全欲哭欲笑,最终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嗬嗬”两声,吐出一口血。   周漏风为周小全包扎好伤口,抱到堡子前的台阶上坐下。两人并肩而坐,周漏风又将那杆老烟枪提在手里,点燃,砸吧两口,吐出一团呛鼻烟雾。   山下燃起大火,火帘卷山峦。   “队正,起火了,蛮子在放火烧山!”   几名军士跑上来,在周漏风面前大喊。   周漏风吐出一个烟圈,瞥了他们一眼,淡淡道:“我看到了。”   “那……那我们怎么办?”   周漏风看着眼前的数名倒水沟军士,他们每一个人都带着伤,衣甲不全,狼狈不堪。周漏风没有多说,摆了摆手,“将战死的弟兄抬进堡子。顺便,也给自己立块碑吧。”   周小全挣扎着想要坐起,“黑牛在山门外,我去将他接回来!”但他已经没有半分力气。   一个和周小全年纪差不多的军士见状,喊道:“小哥,我去!”   大火渐渐包围上来,倒水沟堡子里的军士已经无路可退,火兽也终将吞食他们,还有他们生活多年的堡子。   最后几名倒水沟堡子边军,在把死去的同袍抬进门后,一起做到堡子门口的台阶上。阿成和另一个伤员也在其中,他们都沉默着,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   堡子后是百丈悬崖,更远处是一望无际的丘陵草原,还有那仿佛可以触摸到的璀璨星河。   熊熊大火绵延不绝,火海已成囚笼,在这个囚笼中间,倒水沟的军士们,手握横刀,背靠残堡,面对大火。   周娄葑知道自己快死了,他也知道所有人都快死了,即便是堡子前没有柴草树木,但在大火之中,他们难免受创,一旦大火熄灭,契丹蛮子再度冲上来,他们将没有丝毫还手余地。这个时候,周娄葑的心情是复杂的,但这些复杂交织在一起,又化为一个极其简单的念头,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周小全,心里想,直到此时,儿你还是不愿跟老爹多说两句话么。   其实在周娄葑心底,一直埋藏着一个疑问,在他前两个儿子战死沙场的时候,他本是不欲周小全入伍的,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周小全执意要到堡子里来,而且是在他两位兄长方死之际。   “大概是因为对契丹的恨吧,小全想要为他的两位哥哥报仇。”周娄葑以前总是这样想。   大火的温度很高,扑面而来,让人觉得难受,有种快要被烤熟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无疑很不舒服,没人想要被做成烤肉。   “我们,都快要死了吧?”周小全忽然低声问周漏风,自嘲的笑了笑,好像对死并不畏惧。   不惧死,是因为对生不再留恋?   周娄葑看着自己的儿子,欲言又止,他有心想说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他很愧疚,今日,他的第三个儿子,还是要死在战场上,他这个做父亲的,怎么看都不算称职。他觉得自己很没用,不能保护自己儿子的父亲,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些没用。   周小全的声音显得很虚弱,他的神色有些凄然,说道:“老爹,我很没用吧?”   “怎么会?”周娄葑立即出声否定,他有些急,“你是堡子里身手最好的军士,谁不敬佩你,叫你一声小哥?”   火光中的周小全抬起头,浩瀚星海落在他眼眸,银河是一条忧伤而有悲哀的束带,他在这头,仰望着那头。沉默了好久,周小全目光恍惚的说:“老爹,你知道我恨你么?”   周娄葑默然,“我当然知道。”   周小全笑了笑,“那你知道,为何大哥死后,二哥还要跟着你从军么?”   周娄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似乎答案很简单。在这个霍乱的世道,在这个烽烟不息的边境,死人跟吃饭一样平常,战争像下雨一样频繁,每个人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边军虽然风险不小,但好歹也能吃上一碗饱饭。但对于周娄葑而言,因为他从了军,在他大儿子战死的情况下,他稍小些的两个儿子,完全不用从军,都能分到不少良田的,饱暖不是太大问题。   “大哥及冠后,跟二哥、我和老娘说,你从军拼命,用刀口舔血的日子,为这个家换得几亩薄田,让我们能有饭吃,他一直都很崇拜你,但你年纪也不小了,腿脚也没年轻人那么利索,他害怕,害怕有一天,你会死在战场上,所以他要从军,要跟在你身边,保护你,不让你受伤,不让你马革裹尸……”周小全断断续续的说着,他的眼中饱含着某种深情之色,在头顶那片似乎伸手可及的星海中,他似乎看到了当时对他说这番话的那人的脸,“大哥走的时候,告诉我和二哥,老爹就交给他了,让我们放心,好好照顾老娘……后来,就是你带着他巡边,然后他战死,你活了下来。他死了,但他是没有怨言的,因为他做到了他想做的事情,他将你保护了下来,也保护了我们这个家。”   周娄葑布满皱纹的脸,流出两条滚烫的热泪,他想起了当日那场遭遇战,或许和今日周小全遭遇契丹游骑的情景是一样的,那天,在被契丹蛮子围攻的时候,是他的大儿子,为他挡下了从背后斩来的马刀。他回头时,他的大儿子,已经没了脑袋。   周小全声音沙哑的继续说道:“大哥死后,二哥说,你的身边不能没人,他该去顶替大哥的位置了,让我好好照顾老娘,他和你一定会平安的,让我相信他。我当然相信他,二哥的身手是我们三兄弟中最好的,他一定能够保护好你。”周小全惨淡的笑了笑,“但是身手再好,又有什么用呢,面对千军万马,能斩下几颗蛮子的脑袋?”   周娄葑已是泪眼滂沱。   周小全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像一个故事,还没有结束,一个没有到达结局的故事,总是要继续发展下去的。周小全继续讲述着,他的声音很微弱,因为他所剩的力气已经不多,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戍卫在这座堡子里,很少说话,今天突然说出这么多话,他都觉得有些不太习惯,“后来,二哥也死了。老娘听到二哥的死讯,大病一场,几乎丧命。从那个时候起,我恨你,为什么,我两个哥哥都因你而死,他们是那样的让人敬重,又有着那样的热枕,尤其二哥在离家的时候,已经说好了隔壁村的一个小娘,那个小娘是那样可爱,那样喜欢着二哥……是你,周娄葑,是你毁了大哥,毁了二哥,我恨透了你!”   “但是老娘说,你的身边不能没人,老娘说,你一天比一天老了,一天比一天需要人照顾,让我从军。我不愿意,老娘就拖着扫帚追着我打,我哭着喊着,说老娘你也需要人照顾,老娘却说,你才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老娘还说,子承父业,天经地义。所以我被逼无奈,只能来到这座让我痛恨的堡子,和你朝夕相处,守着这块边境之地,日复一日的巡边。”   周小全咳嗽了几声,他的话说得太多,他孱弱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但他仍旧要说,因为有些话,现在不说,就真的再没有机会了。   他缓了口气,接着道:“我恨你,这种恨从未消减过。直到……直到今日,我带着阿成阿力巡边,当我们遭遇契丹游骑,当我想要带着他们平安归来,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阿成被射成刺猬,看着阿力被马刀剖开胸膛,我却无能为力的时候,我终于能够体会到,当年,你是怎样一种心情。老爹,大哥二哥相继战死,最伤心的那个人,最痛心的那个人,还是你吧。所以我想,我应该像他们一样,保护你,让你从接下来的战斗中活下来,活到回去跟老娘团聚。”   他的泪,从他的眼中滚珠般落下,“但是很可惜,我是三兄弟中最没用的一个,他们都做到了,都保护好了你,而我却不能。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火烧山,看着你即将葬身火海,却没有一点儿办法。我是个没用的人,即便是下到黄泉,也没脸去见大哥二哥,没脸……”   他呢喃着,一遍一遍的重复,眼神涣散,失了魂一般。   周娄葑一把将周小全搂住,老泪让他面目全非,他苍凉的喊声悲痛欲绝,“儿啊,我的儿啊……”   大火终究是烧上了山门,烧上了堡子,在夜风中面孔狰狞的火兽,放肆的大吼着,漫天飞扬的灰尘与飘散的黑烟,毁灭了这人间最珍贵的存在。   火海中央,那座饱经岁月侵蚀,在山顶经历数十年雨打风吹的堡子,终于沉没在翻滚的巨浪中。而堡子前坐立的边军将士,犹如一尊尊面无表情的雕像,无声无息,渐渐被吞噬。 第367章 军堡军堡何安在,边境边境局若何(中)   马怀远和马小刀带着百余骑,赶到大火冲天的地方时,火势已经不剩多少,整座山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化成了灰烬,在晚风中灰飞烟灭。在山脚下,几十个契丹蛮子正指着残山大声说笑,一个个姿态张狂而得意。火势尚未完全散尽,这帮契丹蛮子已经准备上山,却还没有行动。   看到山上火光中堡子的轮廓,在看到山脚下放声大笑的契丹蛮子,马怀远和马小刀目眦欲裂,两人同时拔刀,连弓箭都没有拿出来,瞬间将马速提到极致,也不理会什么阵型,从山道上冲杀向这些罪魁祸首。   正在弹冠相庆的契丹蛮子,明显没有料到,在这个夜里,竟然会有唐军精骑骤然出现在这里,并且杀气滔天直接向他们冲杀过来。他们中一部分下了马,正准备攻上山去,将那些大唐边军的脑袋砍下来,回去充作军功,另一部分也在马旁休息,在马背上的人寥寥无几。骤然发现这支唐骑,他们慌忙上马的上马,四处逃散的逃散,乱作一团。   马怀远和马小刀带领身后百骑,悠忽冲至,杀入契丹军中,手起刀落,将这帮契丹蛮子冲得七零八散,又围而歼之。   没片刻,契丹蛮子就被杀伤了大半,满地尸骸,剩下的仓皇逃遁,顾不得黑夜视线不好,向林子、山沟、山上、山道到处逃亡。   马怀远怒火中烧,在马背上大吼道:“一个都不许放过,一个蛮子都不许留,不接受投降,杀!”   精骑们轰然应诺,各自结队,或纵马追击,或下马追杀,或弓箭远射,誓要将这些生死仇敌一个不留的杀尽。   马怀远和马小刀,带着一队人马,向山上的堡子赶去。   一路赶上堡子,距离堡子越近,马怀远和马小刀就越是心惊,在山道上、山坡上,到处是滚落的石块、木头,烧成焦炭的尸体,越临近山门,尸体、残兵的数量就越多。在山门内外,尸体明显有累积的景象,仅是这里的尸体数量,就赶得上下面山坡上所有尸体的总和,甚至还要多上不少。   两人相视一眼,都看了彼此眼中的震惊,路上的尸体数量太多了些,加在一起不下四十来具,而这种堡子里至多三伍军士,也就是说,这个堡子里的军士,在昨日给他们的对手,造成了几乎三倍于己的杀伤!这还是在契丹蛮子有百人上下的情况下。   堡子的墙壁都烧成了黑色,不少地方都已经坍塌,一片断壁残垣,马怀远和马小刀怀着悲愤的心情走进尚有余热的堡子,虽然明知不可能,但还是希望能找到一两个幸存下来的军士。   堡子里有一处连体床榻,那应该是堡子军士睡觉的地方,现在床榻已经面无全非,而在床榻上和床榻前,七八具被烧焦的尸体倒在一起,他们身体中插了横刀,甚至有的刀,还握在人手中。   马怀远和马小刀对视一眼,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最后大火逼近堡子的时候,因为不堪忍受灼烧之苦,这些朝夕相处,并且并肩战斗,才经历过一场与蛮子激烈战斗的幸存者,他们互相喂了彼此最后一刀,结束了这种痛苦。   马小刀眼眶通红,他拔出刀,狠狠斩在墙壁上,面对焦黑的墙壁,他低着头,咬着牙,泪水从眼中掉落下来,“就不该让山下那群蛮子死得那么简单,就不该!应该把他们抽筋扒皮,折磨他们三日三夜,再将他们丢去喂狗!”   马怀远没说什么,他只是死死盯着眼前这些死状惨烈的军士,默默攥紧了拳头,浑身微微颤抖。   忽然一声呻吟在墙角响起,众人循声看去,这才发现,在那个极为逼仄的不起眼角落里,乱石堆里,竟然还趴着两个人。说趴着两个人不太准确,因为一个人双手撑着墙角,背后顶着砸下来的乱石土,为他身下撑起了一小片空间,而那个空间里,卷缩着另一个人,方才的声音,就是从那个人口中发出来的。   马怀远和马小刀等人连忙惊喜的奔过去,看见眼前这一幕,立即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墙的人已经死亡,但他哪怕是死,也没有倒下,他背后的土石,垒起了一座小土山。他的衣袍几乎都被烧焦,露出里面的焦黑的皮肤、骨头。   不同于床榻前了结自己生命的军士,这个人,临死都没有放弃挣扎,而他挣扎的目的,只是为了胸前那个人。   马怀远和马小刀等人,在短暂的震惊过后,连忙小心翼翼而又极为迅捷的帮手,将那个卷缩在墙角的人拉了出来。   这是个面容尚有些稚嫩的少年,黑乎乎的脸上看不透彻本来面目,他眉头紧皱着,似乎在忍受某种莫大的痛苦。   “救人!”   马怀远和马小刀不知道这人是谁,他们将他抬出来,为他治伤的时候,抬头的马小刀,看到这人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泪。   ……   马小刀再次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黄昏的太阳。   他躺在担架上,已经远离了倒水沟军堡,斜阳西下,温煦的阳光在山间流淌,四野都显得安详平和。然而,马小刀却感觉到寒冰,感觉到痛彻心扉的疼。   他睁开眼只是一刹那,这一刹那,他想起了大火中最后的场景。   周娄葑将伤重的他报到堡子里,将最后一点水倒在墙角,周小全本能的抗拒这样的举动,但是他实在是没有一丁点儿力气做什么。   在最后,土石落在跪在他面前的父亲干瘦的身板上时,他的父亲脸上的痛苦一闪而过,然后祥和笑了笑,说了他今生最后一句话。   他说:“以前都是你们保护我,现在,我要保护我的儿子。”   周小全眼前再度陷入黑暗,他偏了偏头,再次昏迷过去。他不知道,他眼角的泪,一直在不停流淌。   马小刀一直在看着周小全,他看到了对方睁眼一刹那,目中深入骨髓的哀伤。也看到了周小全眼角的泪,他不知道为对方献身的人是对方什么人,但他知道,那一定最爱他的人。   ……   中间又迷迷糊糊醒来几次,记忆中还喝过一些稀粥,再度神志清醒的挣开眼,周小全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屋子里,屋子不小,但陈设简单,明亮的光透过窗子照进来,让周小全看到了屋中坐着的人。   “这是哪儿,你是谁?”马小刀听到床榻上的人出了声。   本在擦拭横刀的马小刀立即放下刀,跑到周小全窗前,惊喜不小,哈哈大笑道:“你小子真是命大,伤这么重都能活下来,啧啧,说不得日后是个人物!”   说完,才想起对方的问题,马小刀道:“这是蓟州城刺史府,我是马小刀,救你的是蓟州新任刺史马怀远——那是我哥。”   “堡子呢?堡子里的人呢?”周小全一句话,将马小刀从喜色中拉回沉重。   马小刀沉默了一会儿,“倒水沟军堡已经毁在大火中了。当日我随刺史大人巡边,本在野外宿营,是看到你们那里燃起的大火,这才赶过去。堡子里……没有其他活人了,我们安葬了他们,只救下了你。”   说完这些话,马小刀看到周小全脑袋偏向里侧,他知道,那是周小全不想自己看到他流泪。   马小刀叹了口气,说道:“这段时间以来,契丹游骑奇袭了蓟州边境许多堡子,你们倒水沟,已经是沿线仅剩的堡子了,本来我和刺史是要通知你们撤离的,但没想到,还是去晚了一步。”   周小全缓了缓神,问马小刀:“契丹游骑突然大肆攻打边境堡子,还是用这种雷霆手法,分明是意欲控制边境线,莫不是边境将有大战了?”   “这个倒是不清楚。”马小刀摇摇头,他想了想,还是说道:“如今契丹国内,耶律阿保机正率二十万大军亲征渤海国,按理说契丹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对我大唐用兵的,但契丹在边境的这一系列动作,若说不是为了准备大战,的确说不过去……算了,你好生歇息吧,这些事,待你养好伤再说。至于边境是否有战事,刺史已经将这里的情况禀报给了军帅,军帅自然会有定夺。”   那是离周小全还太远的高层面的东西,他触摸不到,点了点头,“谢谢你们救下我,谢谢你们安葬了倒水沟军堡的将士,他们……都是汉子!”   ……   幽州。   李从璟在接到马怀远的快马加鞭递来的消息后,对着书信沉思了许久,中间又特意将桃夭夭叫来,询问他军情处眼线在契丹的处境。   “并无异常。”这是桃夭夭的回答。   得到这样的答案,李从璟眉头皱得更深了些,再问契丹在蓟州之北屯兵的动向,得到的回答是这些契丹蛮子戒备性极强,军情处好几次试图接近,都被拦了下来,以至于现在无法掌控这支契丹大军的动向。不过军情处还是从其他地方得知,这数万契丹大军并没有大的调动。   寻思良久,又将军情处汇总整理的情报看了数遍,没有发现什么端倪,李从璟遂叫了参谋处过来,一起议论当下蓟州边境出现的异常。   “耶律阿保机亲征渤海国之后,蓟州边境突然出现大规模契丹精锐游骑活动的迹象,不仅我边军的斥候被大肆捕杀,便为严重的是,蓟州北线的军堡,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被契丹游骑连拔近二十座,此举,差几让蓟州彻底失去了对边境情况的控制权。”李从璟将马怀远上报的消息,告诉给在场的参谋处人员,“契丹突然如此行动,意欲如何,诸位可有见解?”   莫离寻思着道:“蓟州不同于檀州、平州,檀州、平州边境多在长城沿线,有雄关作为依仗,契丹大军要破关而入,难度颇大,而蓟州则不同,北境越过长城较远,没有长城作为屏障,又无雄关,向来都是契丹南下入侵经常选择的道路。也因此,蓟州边境多军堡,尤其是近两年来,卢龙增加了近乎一倍堡子的数量,为的就是防备契丹南侵的时候,我们发现端倪不及时,应对仓促。军堡,已经成为大军立在边境的前沿防线,堡子里的巡边军士,就是我卢龙盯着边境、草原的眼睛。这回契丹游骑袭扰边境,拔出军堡,让蓟州北境的堡子体系几乎在一夜间瘫痪,这看起来,的确是发动大战的前兆。”   莫离这一席话的意思,却是推测契丹有可能从蓟州入侵,所以他接着道:“当此之际,要应对契丹,有三件事必须要做,首先,应该令马怀远重夺军堡;其次,令马怀远集结蓟州军,前往边境重镇驻扎,以拦截契丹大军;第三,让百战军整军备战,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支援蓟州。”   李从璟点了点头,基本同意莫离的观点,无论契丹是否南下,此举都是最保险的谋划。   然而王朴却不赞同王朴的意见,他道:“现今耶律阿保机亲征渤海,几乎是倾举国精锐,当此之时,契丹征战的重点,当在渤海国。在渤海国还未攻取的情况下,耶律阿保机是绝对不会再开辟一个战场的。契丹游骑袭击蓟州军堡之举,更像是障眼法,为的就是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让我等不能及时支援渤海国。因是,依在下之见,蓟州北境的变故,虽然不能不理会,但不需要花大力气。我等当下瞩目的重点,还是应该在渤海国。” 第368章 军堡军堡何安在,边境边境局若何(下)   这番分析也有道理,立即得到不少人的支持,李彦超也赞同王朴的观点,“两线作战,此兵家之大忌,耶律阿保机攻渤海还未有功,谅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挑起与我卢龙的战争。”   “兵家之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虚实实,不可臆断。焉知耶律阿保机此举,不是在看穿我等知道他不会两线作战的情况下,突然进攻蓟州?要知道,契丹攻打渤海国,胜算很大,唯一的危险,就是我们卢龙。而一旦契丹大军能够重创卢龙,甚至说不需要重创,只要给我们造成麻烦,让幽州各军无法支援渤海国,那耶律阿保机便能心无旁骛专攻渤海!”李彦超出声后,李绍城接着说道,“若是如此,我卢龙岂非自困危局?”   孟平赞同李绍城,他补充道:“用兵之道,唯在谨慎。无论耶律阿保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契丹游骑既然南下蓟州,拔出了我们许多军堡,控制了边境线,大大限制了我们斥候掌控边境情报的能力,给我们造成了麻烦,当下,这个麻烦就不能不理。重夺军堡,重新掌控边境线,无论之后我们要采取什么行动,这都是当下我们必须要做的!”   这是老成之言,考虑颇为周到。既然契丹已经出手了,并且实实在在对卢龙产生了威胁,那卢龙就不能不去应对。若是此时因为看不清情况、没有把握,而不作应对,那么下一次契丹再有行动的时候,是否还是不动作?如此往后,会不会契丹打到家门口了,幽州诸军还在睡觉?   一直在旁边沉思,没有说话的杜千书,这时候缓缓说道:“孟将军的话固然有理,然则,孟将军是否想过,耶律阿保机此举,目的就是在引蛇出洞?”   “引蛇出洞,此话何解?”孟平皱眉问。   “契丹游骑骤然突袭蓟州边境,在极短的时间内,让蓟州军堡斥候体系瓦解,不可能不是早有预谋的事。既然如此,若是其本意,就是在蓟州边境与我等开战,拖住我们大军无法增援渤海,那么一旦蓟州军出动,边境的战事,就可能在短时间内扩大,到时,百战、卢龙军都可能无法不去增援。而以契丹屯驻在蓟州之北草原上数万大军,是完全可以在缠着我百战、卢龙两军的。”杜千书娓娓道来。   孟平想了想,也有这种可能性,但要他同意对契丹的出手不予反应,他却是不会同意,索性问杜千书:“以别驾的意思,卢龙该当如何?”   杜千书向李从璟拱拱手,“以下吏之见,动则无法避免不出错,然而不动就不会出错,因是,下吏觉得卢龙应该静观其变,再待其时,不必着急行动。”   意见分成了两派,各有道理,并且各自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彼此争论不休,最终也没能统一答案。   桃夭夭看了一眼坐在案桌后的李从璟。李从璟撑着下巴,静静听着场中诸人议论、争辩,面上并没有太多神色变化,只是眼中的思索之色却越来越深。   桃夭夭揉了揉头发,替李从璟感到犯难。有些时候,麾下的能人多了,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对待同一件事,大家都会有各自看法,并且怎么看都怎么有道理。意见大致类似还好,若是大相径庭,如同眼下这般,要如何抉择,却是一件很难的事。   即便是两种意见都是对的,也不是一件让人轻松的事,若是专一从其一个,都能成功解决问题,而如果主事者不能看清局势,或者用计不专,今天认为那个对,明日出了什么事,又觉得那个对,朝三暮四,最终只会让计策面目全非,而落入失败的结局。   李从璟沉思良久,将思路理了一遍又一遍,忽然站起身,“诸位稍安勿躁,本帅已有定计矣!”   ……   渤海国西部,扶余府扶州。   城外,契丹大营连绵数十里,巍峨壮观。   城墙内外,激战正酣。契丹大军猛攻眼前这座雄城,而扶州上的渤海军将士,则在奋力抵御。杀声震天,尸横遍地。   契丹大军营地中,耶律阿保机和耶律德光坐在大帐中,正在举子对弈。   营外震天动地的大战,而帐中却是一片安静平和。耶律阿保机落下一子,立即让耶律德光陷入苦思中。看着耶律德光思索的模样,耶律阿保机并不着急,他向来是个很有耐心的人,趁着这个空档,他问耶律德光:“攻打扶州已经多日,依你看,这城池还有多久能够拿下来?”   耶律德光终于落子,闻言不假思索的回答道:“扶州城高沟深,防备又很充足,加之城中守军,半数为大明安从辽东老兵中调来的精锐,这一战,扶州城战力很强,我军要攻下扶州城,非是短时间可以达成的事。”   他这话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嫌疑,然而耶律阿保机听了之后,没有半分不快,反而露出赞赏之意,“扶州渤海军战力之强,的确让朕刮目相看,事前还真没想到,这一仗会打得如此胶着,看来大明安也并非饭桶,他在渤海国折腾了两年,的确是有些建树。”   耶律阿保机又落下一子,耶律德光又陷入深思中,他道:“大明安在西楼时,空有大志,却无雄才,顶多算个心高手低之人。这两年来,大明安比之前先前,强了太多,有脱胎换骨的意思。时间和经历,的确是个很奇妙的东西,能够改变很多事,也能改变很多人。”   “不错,你这话说得对极。”耶律阿保机笑道,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大明安纵然有些进步,毕竟起点太低了些,要成长到能威胁我大契丹的地步,那还早得很。他能有今日的成绩,说到底不过是走了捷径。”   耶律德光落子,点头道:“李从璟的确是一条捷径,这不可否认,若是没有李从璟,大明安、渤海国,都不会是如今这面貌。”   “如此说来,之前朕倒是显得太不重视李从璟了些。”耶律阿保机笑容不减,“倒是也不曾想到,这个年轻人会有这样的本事,凭空出现在幽州,虽只两年,细数下来,给我大契丹造成的麻烦已经不少。”   “之前不重视无妨,当下,父皇却是很重视他了。”说起李从璟,耶律德光脸色全无半点变化,似乎当日李从璟给他造成的巨大创伤,已经完全不复存在。   耶律阿保机落子如飞,有几分倚老卖老地说道:“朕在雁南、营州,共布置下不下于五万大军,对阵李从璟百战、卢龙两军四万人,还多出来一万,这已经是各位优待。这回让耶律欲隐主动在蓟州动作,吸引李从璟注意力,更是将他高看了太多。”   耶律德光落子渐快,笑容深邃,“李从璟要支援渤海,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而他之所以现在还按兵不动,明摆着就是在等待时机。时机是什么?等我大契丹与渤海国撕斗日久,兵成疲惫之师,他就能坐收渔翁之利。这样的盘算,虽然不失为精明,但却太明显了些。”   耶律阿保机哈哈大笑,“既然明知李从璟是在待机而动,朕又怎会让他得逞?虽说即便李从璟领兵北上,支援渤海国,朕也不会担忧,但用兵之道,谨慎为先,灭渤海国事关重大,朕给他几分颜面,陪他玩玩又如何?这回耶律欲隐在蓟州边境挑起战事,朕倒要看看李从璟如何应对。”   耶律德光笑意浓郁,“而无论他如何应对,都逃不出父皇的布局。”   “两线作战,固朕所不欲也,然则为保灭渤海国之大局,若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便是在南境燃起烽火又如何?耶律欲隐就算不能胜下李从璟,难道连拖也拖不住?营州城有军数万,不求他们出城击敌,只求在李从璟北上攻城的时候,据守不失,忽赤也速儿善守之将,坚持数月便也不能?我大契丹国的英才,若是真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朕就不会有今日功业了。”耶律阿保机笑呵呵说道。   “父皇英明。”耶律德光笑着奉承一句,忽然落下最后一子,这才不无得意的看向耶律阿保机,“父皇,这局棋,你输了。”   ……   李从璟的定计,严格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定计,他的意见看起来是综合两派意见的观点,“增援渤海虽是大计,不容有失,但若是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要考虑着这件事,那我等便什么也做不成了。况且,在增援渤海的路上,还有数万契丹大军,屯驻在雁南、营州这两个地方,不将他们解决掉,我等是断无可能北援渤海国的。我意,眼下契丹军既然动手了,我们便暂且放下对渤海国的挂念,先专心来应对蓟州之事。契丹游骑大举出动,拔我军堡,这样的动静,若是放在往常,我卢龙该如何应对?”   “那要看军帅的目标在哪里了。”卫道这时候出声道。   李从璟示意他继续说。   卫道接着道:“目标无外乎两个,一为护边,也就是自保,另一个,就是要吃掉契丹来犯境的军队。”   李从璟微微笑了笑,“这两者有何不同,又各自该如何制定谋划?”   “这也简单。若是只为护边自保,面对契丹游骑拔军堡,军帅就无需多做什么,只需要让蓟州军自行应变便可,若是其后再有契丹大军动静,军帅再针对应对之。”卫道气定神闲,“而若是军帅意欲吃掉这支契丹大军……” 第369章 庙算正紧揣敌意,攻蜀有成扶州急(上)   “这也简单。若是只为护边自保,面对契丹游骑拔军堡,军帅就无需多做什么,只需要让蓟州军自行应变便可,若是其后再有契丹大军动静,军帅再针对应对之。”卫道气定神闲,“而若是军帅意欲吃掉这支契丹大军,却也简单,四个字足以概括之,谓之曰‘将计就计’。”   卫道说到“将计就计”四个字的时候,李从璟眼前一亮,心中尚存的一团迷雾,犹如被灯光点亮。他看着卫道,渐渐露出笑意。   卫道说完,李从璟道:“临战对敌,所谓庙算,无非是揣摩对手的心思。揣摩的准了,就有机会通过对方的行动,得知对手的意图,从而能针对性破之。‘将计就计’,此言甚合我意,然要‘将计就计’,首先得对对手的打算了然于胸。我等意欲增援渤海,这个不难被耶律阿保机预料到,今番耶律阿保机遣数万大军在雁南、营州,原因也在于此,这是众所周知之事。然则,这却还不够,至为关键的一点,我等要弄清楚的是,耶律阿保机以雁南、营州之军,如何防备我们?眼下看来,这个防备,无非两种方法。”   “哪两种方法?”有人问。   “主动出击,或者被动防御。”李从璟对这人说道,忽而笑了笑,“至于耶律阿保机如何选择,由参谋处对耶律阿保机过往征战、事迹的分析,得出的耶律阿保机这个人的性格、行事习惯,不难得知。有句话不知各位可曾听说,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此言放在耶律阿保机身上,正合适不过。”   “耶律阿保机意欲两线作战?”有人惊讶起来。   李从璟道:“有何不可?常理不能两线作战,那是兵少将寡,实力容易被牵制。但以契丹目下情况来看,数十万大军,足以同时应对卢龙、渤海。”   众人闻言都默然下来,的确,契丹发展到如今,确实累积出了这样的实力。   “进一步言之,便是雁南、营州契丹军,不能胜我卢龙,但只要拖住我们够久,让我们无法及时增援渤海国,以耶律阿保机的雄才大略和他麾下精锐的战力,就有充足力气将渤海国拿下。”李从璟继续说道。   孟平寻思着问:“既然如此,公子预备如何‘将计就计’?”   李从璟微微一笑,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众人闻之,皆以为大妙。   当下,布置行动,姑且不提。   又说蓟州,马怀远在将蓟州北境的变故详细报知给李从璟,并且询问应对之策后,不久,幽州的指令就下达到了他手中。而这个时候,在刺史府养伤的周小全,恢复得颇为顺利,已能下地走路。   对于文人雅士而言,秋日是个好时节,在这个丰收和萧瑟并存的季节,无论文人骚客们心中有什么感慨,都能很轻易找到诉之笔端的景致,找到可以咏唱的对象,借景抒情,借物言志,天地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大门。   但是周小全既不是文人,也不是君子,他写不出来让世人见之惊艳的词句,哪怕他心中有翻滚汹涌的巨浪,有厚重的能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过往。他站在院子中,对着一棵飘散着落叶的大树出神。   良久之后,周小全攀上屋顶,站在砖瓦顶端,负手望着北方。北风卷动他的衣袍,他并不如何雄壮的身姿,在这一刻潇洒而又落寞。他静静站在屋顶,不言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小全轻声呢喃道:“老爹,大哥,二哥,你们且在那边安息吧,你们虽然走了,但这里还有我,我会继续做你们没有做完的事。老爹,你用性命救下了我,我会倍加珍惜这条性命,我会照顾好老娘,会给咱们老周家传宗接代,会让你知道,你没有白生白养我这个儿子。”   负于背后的双手握起,周小全最终还是狠狠地说道:“你们没杀完的蛮子,我代你们去杀,你们留下的仇恨,我还替你们去报!你们的,加上我的,我定会让蛮子付出他们该付出的代价!”   马小刀从府中走向周小全所在的院落,因为有些心事,一路来都在低头看着地上,他没有注意到屋顶的周小全。周小全看着马小刀从远处走过来,在小道上七拐八拐,最终在他的注视下走进院落。   马小刀察觉到异样,抬起头,看到伫立在屋顶的周小全,有些讶异对方怎么跑到了那么高的地方。他向周小全招手,“小全,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周小全没有从屋顶径直跃下,他从屋顶下到院墙,又从院墙下到院中,走到马小刀面前,抱拳,“马兄,何事?”   马小刀看着眼前这个还不满十六岁的家伙,露出一口好牙,“军帅有令,让蓟州军赶赴边境,刺史已经在集结军队,我过来跟你说一声。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就不在府上了,也不知何时能够回来。刺史大人让我告诉你,你且在府上好生休养,不用担心其他,府上自有人照顾你的衣食。”   说完,马小刀掏出一个钱囊,丢给周小全,“这里面的钱,足够你在蓟州玩好一阵子了,若是在府中闷得慌,大可出去走走,但最好不要出城,现在城外可不太平。”   “城外不太平?”周小全敏锐的捕捉到这个信息。   马小刀点了点头,“自打契丹游骑袭击边境军堡之后,蓟州境内凭空多了许多行踪可疑之人,最近城中的军情处已经散出去不少人手,逮着了许多,正在严加拷问。初步可以断定,这些人都是契丹蛮子的眼线,他们混入蓟州,自然没安什么好心思。”他的语气仍旧是不经意的,仿佛这样的事情并不值得他担心。   “军情处?那是谁?”周小全疑惑的问,他发现他对很多事情的了解,实在是有限得很,之前在倒水沟,整日的生活便是习武、巡边,除此之外便只剩下吃饭睡觉,远离蓟州城的地方,实则是也是封闭的地方。   正儿八经提及军情处,马小刀脸色有些不太自然,他眼中闪过一抹别扭之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扰扰头,哈哈笑着掩饰,“军情处么,你只需要知道,那是军帅麾下一群很厉害的人就行了。”   “哦。”周小全应了一声,马小刀不愿多说,他也不好怎么问。他的身份实在是太低了,一个普通的边军而已,而马小刀和马小刀背后的马怀远,对周小全而言,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大人物身边,总有很多东西是小人物无法触及到的。   马小刀迟疑了一下,转而神色严肃的对周小全道:“不过有件事你却得牢牢谨记,千万不要去招惹军情处的人,若是碰到,远远绕道是最明智的选择。”说这话的时候,马小刀脸上明显闪过揪心的神色。   周小全没有按捺住心中的好奇,问:“为什么?”在他看来,既然是军帅麾下的人手,那就是自己人,对自己人,为何要如此逃避?   马小刀嘴角抽动,“因为,他们都他娘的太可怕了!你要是不想莫名其妙被教训,最好是记住我的话。”   周小全依言将这事认真记在心底,不过对马小刀对他说的话,有些地方他有异议,他道:“大军北上,我请求随军同行。”他没有提及钱的事情,也没有提及在府中享受的待遇,更没有说一个谢字,可见他对这些事,并没有疑问。   他只是在心中默默记住了这些,然后默默下定决心,来日加倍偿还。至于当下这个时候,却是不需要提及,包括谢字,都显得苍白无力,而且虚无。   马小刀讶异道:“你伤势还未稳定,随军风险太大,我劝你不要这样做。”   周小全看着马小刀,认真而坚定地说道:“马兄,请让我上战场,让我杀蛮子,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触及到周小全的眼神,马小刀规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心中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下,这样的眼神纯澈、固执、饱含期盼,让他不能拒绝。谁能拒绝一个满怀期望的赤子之心呢?   马小刀严肃地说道:“以你现在模样,随大军上了战场,你很有可能会死。”   周小全笑了笑,带有纯真之色的笑容没有任何畏惧,“我没上过私塾,却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民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   和参谋处商议完应对蓟州北境动乱的计策后,李从璟回到书房,继续处理卢龙各项军政事务。在北上卢龙之前,李从璟从未有过处理政事的经验,包括在前世时,他都没有这方面的经历。但任何事情都有第一次,再漫长的征途,再显赫的功绩,都有它的第一步。从第一次处理政事开始,李从璟面对这些东西,就没有丝毫恐惧。   如今两年过去,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练,他在处理政事上的能力已经得到很大提升,应对各项疑难杂症,都能应对的手到擒来。他不是典型的武将,不会除了治军打仗外其他的一窍不通。相比较而言,很多时候,文事比武事更需要才能,甚至更不能容许错误,也更加考验人。   好比烧菜,武事可比之于爆炒,而文事大抵类似于炖汤,需要在文火慢炖中掌握火候。很多适应沙场轰轰烈烈的人,并不能适应书桌的宁静枯燥,能动不能静,这样的人,或许在某一方面能有成就,但绝对不会成为掌控全局的人,更不会成为真正的上位者。   能动也能静,才是人杰。   处理政事是件需要耐心的事,李从璟深入其中,却已得乐趣。身在他这个位置,一笔一划,既能兴一方也能败一方,能叫高位者一夜变为平民,也能叫贫穷者一夜暴富,什么叫权势,这便是权势。   桃夭夭飘进屋子里来,将自己丢进座椅的时候,腾空将一本册子扔到李从璟桌前,她人落座的时候,册子也稳稳停在李从璟笔下。这个身手,不能不让人叫一声好,但用在这样的地方,难免让人哭笑不得。   李从璟抬起看了桃夭夭一眼,没等他开口,桃夭夭用手梳了一把长发,出声道:“最近契丹的探子活动日益猖獗,我们在蓟州抓了很多人,但颇有割草之感,割了一波又长一波,竟然割不完。这是从那些探子口中挖出来的情报,让我感到头痛的是,他们的供词竟然大相径庭,怎么都对不上。而且我敢肯定,在军情处的刑罚下,他们都没有说谎。” 第370章 庙算正紧揣敌意,攻蜀有成扶州急(中)   李从璟打开那本书册,细细查看其中的内容。果如桃夭夭所言,契丹探子的口供很不一样。例如说对雁南契丹军的数量,有人说是两万,而另外有人说是三万,并且口吻都很肯定。对于契丹军派他们前往蓟州的目的,有人说是为大战做准备,探听蓟州虚实,有人则说是了解蓟州屯田、粮仓所在,契丹预备发动精骑突袭。   这样的情报,有比没有更加让人头疼。   李从璟放下书册的时候,桃夭夭双手一摊,“怎么样,李大将军,这种情况,你怎么看,我们该如何应对?”   李从璟想了想,没有在蓟州探子身上纠结,而是转问另外一个问题,“你放在契丹境内,尤其是西楼的眼线,最近情况如何,有没有被针对挖出来?”   桃夭夭笃定的摇头,“没有,一个都没有。昨日接到情报,可以看出一切如常。”   李从璟脸色并不像桃夭夭那么轻松,他接着问了一个让桃夭夭恼火的问题,“军情处在契丹境内的活动,有没有可能被契丹尽数掌握了?”   “这不可能!”桃夭夭果断的否定,斜眼看着李从璟,哼了一声,颇有些不服气,“我们军情处行事周密而且隐蔽,不仅理念超前,而且军情处锐士个个身怀绝技,要说被契丹发现一些还有可能,怎么会出现行踪尽数被掌握的情况?这也太离谱了些!而且这还是在我们没有察觉的前提下,那就更加不可能了。”   李从璟沉吟着,半晌才缓缓说道:“比之边军斥候,军情处在情报收集方面的重要性更加突出,尤其是深入敌境的这些人手,不仅是我们窥探契丹蛮子动静的眼睛,更是我们依仗的重要利器。一旦其在关键时候被契丹拔掉,已经习惯军情处锐士提供情报,作为大军谋划、行动依据的我们,必定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桃夭夭坐直身子,胸脯挺得很高,严肃地说:“但这明显是不可能的事!”   李从璟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只是想到这种可能性,觉得脊背有些发寒,所以拿出来提醒桃夭夭罢了。桃夭夭方才说得不错,军情处不仅行事理念出自李从璟,在这个时代属于先进的东西,而军情处的人手更是个个经过严格训练,他们可能会行动失利,但绝对不可能出现被契丹掌握行踪而不自知的情况。   揉了揉发酸的眉心,李从璟道:“蓟州的契丹探子继续抓,该拷问的东西还是要丝毫不放松的拷问,契丹探子虽然这回行事诡异了些,但探子的口风不一,很明显是主事者故意为之。我在想,甚至是这些契丹探子被抓,都有可能是他们‘主动’暴露了行踪。对方如此行事,想来无非两种可能性。其一,欲借此乱我判断,让我们无法得知雁南、营州契丹军的真实意图;其二,欲盖弥彰,先用这些探子麻痹我等,让我等放松对这些探子的警惕,以备其在关键时候派出真正的探子,刺探他们想要的信息。”   桃夭夭听李从璟说完,冷静的分析其中的可能性,“若是第一种可能性,不难应对;若是第二种可能性,那这个契丹主事者,能接受契丹探子如此大规模的折损,心思也太可怕了些,而且也太毒辣了些。”   “这回的两国交战,数十万军队纵横沙场,最后的伤亡岂是千人、万人?便是几万、十万人的伤亡都有可能。为了后面这个更加庞大的数字,牺牲百十探子的性命,代价虽然不小,却也可以接受了。”李从璟道,“任何事情从来都是对比才凸显差距,才能更容易看清轻重。”   桃夭夭默然无言。   李从璟最后道:“大战之前,先死斥候,大军交锋,先比探子,要赢大战,先赢情报,这一直都是征战不可打破的法则。耶律阿保机是打大战的老手,经他的手,布置下的征战大棋,怎么都不会简单了,一时看不清棋局,也属正常。耗时持久的大战,走一步看一步,并没有什么不妥,步步为营就是了。”   “传令下去,在契丹境内的军情处,在搜集情报的同时,要时刻注意隐蔽自己,同时,也要格外注意甄别所获情报的真实性。耶律阿保机既然是大战老手,极有可能故布疑阵,让我们的探子,千辛万苦探到的却是假情报,那样一来,即便我们不落入他布置好的圈套,也会得不偿失。”   桃夭夭点点头,“知道了。”   ……   蜀主王建,算是当世不可多得的人杰,他割据一方,筚路蓝缕,在中原烽火连天,梁晋争霸的时候,趁机建立蜀国,立下了偌大家业。但王建却不是个好命的,成为九五至尊没多久,便一命呜呼,保全、兴盛蜀国的重担,由此便落到了他的继承者,王衍的身上。   五代乱世似乎有个魔咒,雄主们的子嗣们大多不济事,他们的老父亲辛辛苦苦打下江山,积攒下来偌大家业,往往很容易在他们手上被败坏。那锦绣千里的山河,最终也会沦为嫁妆,嫁给别家的儿郎。   江山代有人才出,各有风骚,尤其是在这个礼崩乐坏、道德沦丧的年代,兵强马壮者皆可为天子,铁打的江山,却有流水一般的主人。   建立梁朝的朱温,何等英雄,虽然性格有缺陷,但不失为英主,奈何他的子嗣就差了太多,朱友贞跟李存勖交手多年,竟然让偏居一隅的李存勖日益壮大,开疆扩土,最终不得不将中原也拱手相让。割据淮南的杨行密,那是曾让朱温吃瘪、不敢南下用兵的牛人,但他的儿子杨渥却被权臣朱温耍的团团转,眼看江山就要易手。   这是草莽英雄的悲哀,立业者或者雄才大略,能打下一片江山,但却敌不过后来者昏庸无能,要将江山断送。这也是无奈,与盛唐之前那些底蕴深厚的门阀世家相比,在子嗣教育、培养人才这方面,草莽人物的确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对此,李从璟曾有过感慨:江山打得好,不如儿子生得好。那朱温、杨行密姑且不言,李克用虽然有些本事,也立下一些功业,但后半生基本都在吃亏,要不然也不会临死时留给李存勖三个死敌。但这些艰难困苦,都敌不过李存勖才气逼人,他不仅硬生生将晋国从悬崖边拉了回来,最终更是成就了五代君主数一数二的大功业。   王衍接王建的班,继位好些年,不思子承父志,整顿社稷,问鼎中原,却被俗世繁华给迷了眼,整日纵情享乐,并且于此道成就不小功绩。   王衍性喜奢华,钟爱女道士,他常命宫女们戴金莲冠,身着女道士服,对坐畅饮,每每兴之所至,邀请近臣同乐,往往不分男女,脱冠露髻,肆意喧闹,毫无顾忌。这厮还喜欢浓妆艳抹,并且谓之醉妆。他带后妃们游览青城山时,后妃们的衣服上绘有云霞,飘飘绕绕,如天仙下凡,以至于整个蜀国上行下效,纷纷模仿起来,竟然形成一种风气。   今年为了出游秦州,王衍竟然改元咸康,带着数万将士,周游全国,寻欢作乐。   却说王衍行至汉州,忽闻武兴节度使王承捷急报,说是唐军西来。   王衍闻听此言,压根儿不信,他自以为跟唐朝交好,李存勖不会无故来攻打他。对着随行官吏,王衍大言不惭地说道:“蜀国兵强马壮,我正欲炫耀我军威风,唐军来得正好,怕他们作甚?”   直到行至利州城,王衍接到消息,称威武城守将唐景思已经投降郭崇韬,王衍这才意识到事情可能大发了,连忙派军增援前线。   唐军西征,兵锋所至,势如破竹,蜀军根本无法抵挡。唐军先锋是李绍琛,领郭崇韬之令,收降威武城,随后攻下凤、兴、文、扶四州,又以降将为向导,连克兴州、邵州、成州,兵锋直达三泉。   在三泉,李绍琛与来援前方的三万蜀军相遇。两相遭遇,唐军兵力处在劣势,但是凭着一股连战连胜的锐气,在李绍琛带领下,横冲直撞,杀向蜀军,竟然势如破竹,那多年未曾经历战事,平日疏于操练的蜀军,哪里是唐军对手,当下被杀得大败,丢下五千多具尸体,狼狈败走。   郭崇韬接到李绍琛在三泉战胜蜀国援军的捷报,当即将这事告诉了李继岌,李继岌得知后很是高兴,大大将李绍琛夸赞了一番,并且对郭崇韬道:“郭将军真乃国家栋梁,西征不足一月,已经连连克城,所到之处蜀军莫不溃散,看来此行功成,已是大大在望了!”   郭崇韬脸上无悲无喜,丝毫不为眼前战功所动,听了李继岌的话,他掏出一封信,递给对方,抱拳道:“这是武德留后宋光葆派人递给臣的信,他在信中说道,请求我大军不要进入武德辖地,他会劝说各地投降,否则就背城决战。”   李继岌将信看完,的确和郭崇韬所说的分毫不差,他沉吟着问郭崇韬:“宋光葆这封信,郭将军怎么看?” 第371章 庙算正紧揣敌意,攻蜀有成扶州急(下)   郭崇韬道:“我大军西征,意在直捣黄龙,攻灭蜀国,因此速战破其国都、擒杀王衍才是最重要之事,至于沿途各境,既然他们愿意归顺大唐,能让我军兵不血刃拿下领土,又有何不可?臣以为,当同意宋光葆的请求。”   李继岌微微颔首,“郭将军所言甚是,正合我意,就按照郭将军的意思办,准许宋光葆投降。”   “殿下英明。”郭崇韬抱拳道,“臣这就给宋光葆回信,派人送去。”   郭崇韬给宋光葆回信没多久,宋光葆便领梓州、绵州、剑州、龙州、普州等五地投降。   宋光葆投降之后,与之临近的武定节度使、山南节度使、阶州刺史,因畏惧唐军兵威,各派使者前来唐营,求见郭崇韬、李继岌,表示愿意举城投诚。李继岌、郭崇韬一一应可。   秦州节度使王承休是王衍的宠臣,素受其信任、倚重,当他听闻唐军一路势如破竹,攻城拔寨如入无人之境时,立即大恼,召集秦州军,准备出兵袭击唐军。   秦州节度副使安重霸,在军中素有威信,为王承休所倚重,王承休找他来商议此事,他领命去见王承休前,其心腹对他道:“唐军威不可挡,蜀国恐怕难以幸存,即便蜀国能够苟延残喘,但我秦州军此时袭击势头正盛的唐军,无论胜败,都会遭受莫大损失,而一旦战败,更会城毁人亡,将军应该早作打算。”   安重霸问自己这个心腹,“你意是让我投降唐军?”   “识时务者为俊杰,当今唐朝强盛,而蜀主昏庸无能,投降唐军,不失为明智之举。”心腹道。   安重霸寻思了一会儿,“你说的有道理。只不过王承休袭击唐军的打算似乎很坚决,他必定不肯投降唐朝,而若是你我只身前往唐营投诚,只怕即便是被郭崇韬收纳,地位也不会搞,而手里没有军队,日后的日子怕也不会好过。”   “的确如此。”心腹道,“将军可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这个疑难?”   安重霸沉吟片刻,计上心头,笑道:“你且稍待,我已有定计。”   见到王承休,安重霸对他道:“唐军连战连胜,而我军连战连败,大势已去了。但我等累受国恩,国家有难不能不管,末将愿随军帅一道,去支援我大军,抗击唐军。”   王承休本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秦州军大多愿听从安重霸的命令行事,眼见安重霸如此言语,王承休大喜,当即传令,整军出城。   待安重霸跟着王承休带着一帮心腹幕僚、官吏出到城外,他突然勒住战马,停下脚步,在王承休面前说道:“国家取得秦陇何其费力,末将若随军帅远行,谁人来镇守此地?安重霸愿替军帅留守!”说完,不理会王承休,竟然带着亲军直接回头。   进到城中,关闭城门,完全不理会城外跳脚大骂的王承休。   王承休无奈,只得悻悻离开。   数日后,安重霸带着亲军,以秦州作为献礼,投降了唐军。   李从璟得到唐军在蜀地接连大胜的消息,尤其是在得知安重霸率众投降唐军的经过后,笑着对莫离道:“这个安重霸倒是有趣,如此做派,当真是真小人。大军在蜀地势如破竹,看来我军要灭蜀国,据蜀地,已经为时不远了。”大唐伐蜀,是一件大事,李从璟对其不可能不关注。而现在,凡是他想知道的事情,只需要下达一个指令,就有人去为他获得详尽的消息。   莫离轻摇折扇,也笑道:“蜀国本是当世强国,钱粮不缺,兵甲不缺,更有山河之险,奈何蜀主昏庸。在我大唐军威下,蜀国不能抵挡,识时务者竞相投诚,也是大势所趋。”   李从璟来了兴致,“如今西征已经一月,你我何不就灭蜀之事对赌一局?”   “依照目下形势,大军灭蜀,乃是必然之事,这还有什么可赌的?”莫离兴致缺缺。   “倒不是赌我大军能不能灭蜀,那也太无趣了些。”李从璟摇摇头。   “哦,那你要赌什么?”莫离来了兴致。   “赌灭蜀之期限。”李从璟笑道。   “灭蜀期限?”莫离摇动了两下折扇,啪的一声收起,“这倒是有些意思。依我看,灭蜀之期,不会超过三个月。”   李从璟道:“三个月?那太久了些。照我看,两个月左右,大军必定灭蜀!”   “好,一言为定,就这么赌了!”莫离生怕李从璟反悔一般,定下赌局,然后又问:“既是赌戏,就不可没有彩头,你准备拿什么出来赌?”   李从璟看了莫离一眼,早有打算,悠悠道:“若是此局我胜了,你便为我走一趟蓟州,亲自坐镇蓟州,指挥战局,如何?”   “这有何难?”莫离毫不介意,“但要是你输了,那又如何?”   “你意如何,便如何。”李从璟大手一挥,大度道。他可是知道此战结局的,是以丝毫不在意莫离要求什么。换句话说,这个赌局,本就是李从璟坑了莫离一把。   莫离却不知道这些,反倒是认真地说道:“我若胜了,也不求其他,你将我府中那些小娘尽数接走!”   这下轮到李从璟诧异了,他看怪物一般看着莫离,“莫哥儿,这么多沉鱼落雁,竟然都不能入你法眼?你到底是不喜欢小娘子,还是另有口味?”猛地一拍额头,作恍然大悟状,惊恐的看向莫离:“你该不会……”   “滚!”莫离发出一声怒吼。   在李从璟和莫离就蜀国之事约赌的时候,大明安已经亲自带着援军,到了扶州。扶州会战,开始已经逾月,战事虽然激烈,但看形势,还未到分胜负的时候。大明安亲自坐镇扶州,一方面固然是想守住扶州,但在他心中尚有一个秘而不宣的想法,那就是在扶州一举挡下契丹马蹄,甚至是击败契丹,送耶律阿保机归国。   扶州会战,双方共投入兵力接近三十万,方圆数十里的地方,都化作地狱,这里成了名副其实的修罗场、绞肉机。   如在辽东战场亲临前线一样,大明安浑身披挂,在战斗间隙,走上扶州城头,在扶州诸位大将的陪同下,眺望城外。   城外景致,无非战场与契丹大营。战场固然惨烈,尸骨横陈,而契丹大营,绵延数十里,虎踞龙盘,坚不可摧,放眼望去,一片雪白帐篷。   “契丹军队初至扶州时,我军列阵城外,与其阵战,旬日内交战十余场,斩获颇多。后因敌众我寡,不得不退入城中,踞城而守。连日来,契丹大军猛攻城池,虽其用力甚孟,但却始终无法站上城头一步。”扶州守将对大明安说道,简单汇报了之前的战况。只不过言语间,总有些避重就轻。   大明安不出声,随在他身旁的李四平冷哼道:“契丹大军来攻扶余,这是殿下很久之前就曾告知过将军的事,及至契丹大军现身于此,这中间有许多时间,将军理应准备充分才是。然而扶州守军,既不曾出城于半道伏击契丹大军,也不曾在对方扎营的时候袭击之,平白错过许多战机,只是一味选择固守。城前阵战,交战十余场,我军以逸待劳,而却几无一胜,不仅如此,更是丢了城外的营寨,被迫撤入城中防守。这月余大战,说起斩获,固然会有,但是作为守城一方,本就战局地利,然我军伤亡竟然还高于契丹大军!将军言语中颇有自得之意,在下却不知,将军这些自得之意,从何而来!”   守将脸色顿时有些难看。扶余乃是渤海国西部重镇,在军事上是抵挡契丹的前沿阵地,若是让契丹攻破扶余,则龙泉府几乎无险可守;同时,扶余也是渤海国辖下的富裕之地,境内物力财力都是扶余国政的基石。综合起来看,扶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也正因如此,大明安才没有将扶余作为此战缓冲地带的想法,没有想着要凭借扶余去消耗契丹大军,迟滞契丹马蹄。他这回亲率援军赶来,就是希望能保证扶余不被契丹夺取,因为一旦失去扶余,对渤海国来说,打击太大。即便是最后渤海国在契丹此次征伐下得以幸存,一个被毁掉的扶余,也会给渤海国造成巨大的压力。不仅是渤海财政受损,复建扶余也会很艰难。   如今渤海过内忧外患,国政经有大明安治理,已有起色,但在经济上,渤海国现下的情况依然很混乱,国家仍旧处在一个入不敷出的局面。大战本就是件极度消耗钱财的事,必定给渤海经济带来巨大创伤,这个时候若是扶余被毁,对战后的渤海国而言,无异是雪上加霜。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战争为政治服务,向来如此。   李四平作为大明安绝对心腹,如今在渤海国也是身居高位,他对这其中的是非曲折自然清楚得很,而作为看着大明安一步步走来的见证人,他很清楚大明安这几年来走得有多么辛苦,为这个行将倒下的国家付出了多少血汗,所以在面对作战不力的扶州守将时,大明安作为统帅不好发怒,李四平却不能不表达不满。   扶州守将也是知道大明安在辽东的战绩的,他虽然没有参加那场战争,但对大明安能够从契丹手中夺下半个辽东,也不免钦佩、敬畏。虽说后来辽东被契丹几乎完全重新夺了回去,但那却是发生在大明安归国之后,身在龙泉府而不是辽东的大明安,不必对辽东战事后半段的失利,背负太多责任。是以在面对大明安时,扶州守将的心情有些忐忑。   但虽然如此,契丹军威却也是他不能不考虑的东西。且不说这些年契丹军在草原所向披靡,此番带领契丹军东征的,可是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本人,那是草原上如今的绝对雄主,让人望而生畏的存在。面对这样的军队、统帅,扶州守将如何能不畏手畏脚?   半道伏击契丹军,在其扎营时袭击契丹军,这些扶州守将并非没有想过,只不过他没有胆量去做罢了。作为扶州守将,守住城池才是第一要务,至于主动进击,斩获军功,那是在确保城池不失的情况,才会去争取的东西。   大明安开口道:“契丹军强,耶律阿保机名显,你此战求稳,不擅自行动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些本王能理解。过去的事无需再提,现在本王既然亲至扶州,还希望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诸位能齐心协力,也希望尔等不要再畏惧契丹兵锋,能勇武敢战!唯有如此,我等方有一线胜机。”   扶州守将凛然,连声应是。   李四平的话是敲打,大明安的话则是安抚,两人角色、地位不同,故而言语不同,两人一个白脸一个红脸,一唱一和,才是恩威并施之道。 第372章 新弩有成三百步,求战需得有力为(上)   兵器装备和兵器装备下的兵种配合,一直以来都是引领军队变革的重要力量,前者的变化无疑也会带来军队战力的变化。李从璟在演武院召集大量能工巧匠来研究改善军备,并非是放养,而是对其有着严格的指导纲领,在这个日益被称为“军备研究处”的地方,李从璟不仅让徐半仙等人紧锣密鼓研究改进火药这类“奇怪的军备”,而因为火药的改进不知何时能见效果,相比较而言,对寻常装备的研究,李从璟显得更加上心。   “目下卢龙的敌人是契丹,是草原游牧民族的精锐骑兵,在弓马娴熟这方面,单个拧出来比拼个人技艺,自小便在马背上长大的草原战士有着天生的优势,因是历朝历代以来,中原军队战胜草原民族,关键在于两个方面,一为战法战阵,比如战国李牧,汉武卫霍,刘宋刘寄奴,甚至是前隋,都是以征战方法与排兵布阵的优势,将草原骑兵击败。”   “二者,即是利用中原王朝一直以来在技艺方面的优势,建造强大的武器装备,在军备上碾压对手,或者针对性克制对手。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只说一例,大秦军队,以惊世骇俗的流水线作业,生产出大量工艺精绝的强弩,一战即将匈奴远逐,只可惜秦亡之后,流水线工艺也随之消亡,竟是至今不曾复现于世。”   在莫离陪同去往演武院的路上,说起“军备研究处”的情况,李从璟感慨万千,流水线作业功效如何,他再清楚不过,“其实无论是卫霍,还是隋初唐初,我中原军队之所以能屡胜草原骑兵,甚至包括之前陛下每每北上亲征得胜,都有中原军备领先草原骑兵的缘故。草原缺铁,也缺工艺,在甲胄、刀兵、箭矢等物上,向来是落后中原军队的。”   莫离之前随李从璟到过西楼,见过耶律倍所率西征之精锐契丹军,也在辽东与契丹鏖战多时,对契丹军队的兵器装备,可以说了如指掌,他点头道:“契丹军备,除却那些精锐,大部分的确稍弱于中原,很多部落的马军没有铁甲,都是皮甲,甚至没有甲胄。现今契丹军中的甲胄,很大一部分都是来源于跟中原军队交战所得。但自打耶律阿保机在建立契丹国,大兴城池以来,对铁愈发重视,这也是现今那些契丹精锐骑兵,都能装备精良的原因。”   “耶律阿保机攻打渤海,之所以自认为胜券在握,一方面固然是契丹军久经沙场,已成精兵,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契丹为此事准备良久,累积了大量重铁兵器装备,包括攻城器械。渤海国不乏坚城,扶州更是军事重镇,契丹要正面攻下扶州,没有强大的军备,不会也不敢轻易动手。”   言谈间,两人已到了“军备研究处”,徐半仙依旧在折腾火药,披头散发不说,一张脸都成了黑炭,李从璟对他安慰勉励一番。   不同于徐半仙的仙风道骨,主持寻常军备研究改进工作的,也是一个老者,人称刘老实。在被李从璟发掘来演武院之前,刘老实只不过是一个寻常工匠,甚至是有些怪异的工匠,他时常一个人对着一件物什摆弄,嘴中絮絮叨叨,老搞出意外,作院的东西一年下来,不知要被他弄坏多少,虽然也有些成果,但多是不被承认的东西,大家都认为他神志有些问题。   只有李从璟知道,这是很多科学家共同的“潜质”,在对其经过一番了解之后,李从璟为刘老实娴熟的技艺和出奇的想法所震惊,遂让刘老实来主持这方面的军备改进工作。   见到李从璟,刘老实第一句话便是瓮声瓮气道:“新弩射程已延长到三百步,请军帅过目。”   正面阵战,对付草原骑兵,弓弩无疑是最有利的杀器,没有之一。前隋杨素,尝与突厥战,其率步军数万,突厥骑兵亦数万,临阵时,突厥骑兵冲阵,杨素以步军弓箭手结阵,用弓箭攒射之,数矢后,突厥死伤惨重,遂溃退,杨素乃掩杀之,大胜。在此战中,杨素之所以能胜,依仗的就是弓箭之利,弓箭之威如何,就此可见一斑。但问题在于,征战中,能否将这种集群的弓箭威力,有效发挥出来。   “弓弩大阵,要在骑兵接阵前,给予其巨大杀伤,重在三者。其一,箭矢锋利程度,只有箭矢足够锋利,才能穿透皮甲甚至是一般薄铁甲,遇马杀马遇人杀人;其二,弓弩力度。弓弩足够有力,不仅能增加穿透甲胄的可能性,给予骑兵重创,重要的是,他能延长射程。其三,密集度,或称之为数量。即弓箭手多寡,箭阵大小。”   “第三者姑且不言,只说前两者,寻常弓箭,临阵三矢已是极限,但军中也不乏臂张弩等射程能达到三百步的强弩,只不过这些弩太大了些,制造、使用起来也不方便,难以大规模量产,若是能增加强弩射程,又不必太增大本身架构,降低灵活性,则对提升战力有显著效果。这些新弩,且不言强如韩国战弩,能射六、八百步,其能达到三百步,就足以将临阵放箭的次数大大提高,由此带来的杀伤增加之大,是无法想象的。尤其是在它初临战场的时候,可想而知会给敌军带来怎样的恐慌。”李从璟说道。   “中原军队,马军少,在机动性上远不如草原军队,每每与草原骑兵对战,其骑射战法,多让中原军队苦不堪言。他日我等与契丹交战,草原乃是主战场,地势广阔而平坦,十分有利于草原骑兵发挥机动性。骑兵不与步军接阵,百步外以弓箭攒射,来回奔走,足够让步军大阵溃败。当此之时,若能以我军之利箭,以射程优势,将其阻击在外,就能占得大便宜。再辅助于盾牌、辎车等物,在军阵外围防御,步军便不再畏惧契丹骑兵,甚至能重演李陵故事。”   李陵故事,说的是李陵以五千军,在草原面对数万匈奴骑兵围攻,结阵自固,以弓箭相射,打得有声有色,还能边战边走,不落下风。这其中的奥妙,一部分就在当时汉军的弓箭,较之匈奴要锐利得多。而这样的故事,却只有李陵有,之后就几乎不曾出现过,究其原因,便在于草原骑兵兵器工艺提升,箭镞都成了铁箭头,再没有骨质、青铜箭镞,中原军队的弓弩,对其失去了压倒性的优势。   李从璟等跟着刘老实来到铸造台旁,他从台上拿起一架刘老实口中的改良强弩。强弩一般用黄木为曲,牛筋为弦,要追求极致的射程,除却需要在制造工艺上下功夫,原材料的选用也很关键。上好的黄木,经过风干、淬炼再加工,形成如今的弩身,牛筋的制作同样需要诸多纷繁复杂的步骤,这些都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这也是为何演武院成立多时,军备研究处成立许久,而方出现第一个成果的原因。不过如今强弩能够有所改良,李从璟打心里感到高兴。   他拿着弩箭,问刘老实:“三百步已确无问题?对弩手有何要求?”   刘老实木讷道:“三百步确无问题,弩手需要臂力卓越者,此弩要开,需得两石之力。”   “两石。”李从璟沉吟片刻,说了一个字,“可。”   两石连射,固非一般军士能够胜任之,然若拣选精锐,不难做到。换句话说,以两石之力,开三百步之弩,已是很优的力量转换了,有很高的“性价比”。   “李哥儿何不一试?”莫离笑着说道。   李从璟开两石弓自然没有问题,他也想试一试这新弩的威力,便和众人走出铸造房,来到外间院中。   新弩的铁箭同样是四棱铁箭,只不过型号上大了一些,相应的重量和杀伤力都有所增加,李从璟先是掂量了一下分量,随即引弓搭箭,对准院中树立起来的临时箭靶,一箭放了出去。   一声嗡响,四棱铁箭穿透箭靶而过,尾巴犹在颤抖不停。仅是这一下,可见其确有三百步之威力,只不过,便是以李从璟的箭术,这一箭射出,箭头竟然没有钉在靶心上,而是偏离了不少,射在靶外环。   李从璟怔了怔。他的箭术如何,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三百步的距离固然很远,但还没有远到让他失去准星的地步。他和莫离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刘老实,很显然都是在质疑新弩的准确度。   刘老实面上没什么额外的表情,“新弩力度虽然已能达到三百步,但在准确性上确有不足,这也是为何下吏没有将新弩提交给军帅验看之故,只不过今日军帅来了,这才拿出来让军帅看看成果。”   “原来如此。”李从璟掂了掂手中的新弩,的确感到弩身还有些粗糙,没有细细打磨,将新弩交还给随行工匠,“虽说战阵之箭,重覆盖而不重准确度,但新弩之用,不可能尽在战阵,因是准确性不达到标准,却也不能冒然拿上战场。”说完,又对刘老实道:“新弩工艺之改良,已有所成,此本帅所欣慰者,但本帅之所望,是在新弩能在此战中派上用场。刘老,务必赶在大战之前,将新弩改进完毕,付诸量产,以装备我大军。”   与契丹大战,这是卢龙当下的大局,虽然卢龙与契丹还未大规模交战,但实际上双方各方面的较量早已在进行当中。如今李从璟与耶律阿保机的对弈,是“运筹帷幄”的博弈,比拼的是智谋与布局,而在不久的将来,随着棋局的深入,棋盘上的棋子越下越多,矛盾激化,两人的对阵也必定会转移到战场上,最终在真刀战枪中拼出胜负。而兵器军备,作为李从璟决胜于沙场的至关重要的因素之一,其意义如何,毋庸多言。刘老实的担子有多重,亦不需要多言。   刘老实不善言辞,闻言神色肃然几分,拱手领命,“军帅有令,必当效命,不敢贻误军帅大局!”   李从璟放心点头。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为准备接下来的大战,李从璟已令彭祖山为粮草转运使,全权督运粮草、军械、药材等后勤物资于檀州、蓟州、平州等地,数万人的辎重运输,根本无法隐蔽动作,李从璟也没想这件事能瞒过耶律阿阿保机。李从璟要支援渤海国,与契丹交战,这在李从璟和耶律阿保机之间,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无需为此遮掩。不仅如此,无论是耶律阿保机,还是李从璟,都在这为件事明目张胆的做准备,两人皆都布下了局,前期较量都是早已经开始。最终决定胜负的方式,其实已经肯定是光明正大交手。   无论是火药、还是新弩,包括后续兵员的补充机制,这都是李从璟的后手,是李从璟为取得接下来大战胜利而准备的后劲,有正有奇。除此之外,便是棋盘上棋局的进展。   这一日,李从璟正在与莫离、王朴等人商议眼前事,马怀远的军报到来。 第373章 新弩有成三百步,求战需得有力为(中)   马怀远的军报中说,他领蓟州军千余精骑,突袭蓟州边境,以契丹百人队的游骑为目标,用斥候和军情处锐士提供的情报为根据,历经十数战,捕杀契丹游骑近千,将蓟州边境的契丹游骑、斥候,差几杀尽,没有杀尽的,也皆尽驱赶出境,重新夺回了蓟州北部边境的掌控权。   以集中行动的蓟州军精骑,一口一口吃下契丹游弋在蓟州北境的游骑,这个战法、行动,是李从璟给马怀远下达的指令。如今战果出现,首先能够了解其中意义的,便是李从璟本人。   莫离、王朴等人,以及参谋处,作为李从璟的心腹幕僚和谋战机构,对李从璟此令事先也都知晓,这份行动谋划,本就是出自众人之手。   看完马怀远的军报,王朴嘿然笑道:“虽说我军情处与契丹境内情报交换、人员联系,不独依赖蓟州通道,但因为契丹屯军蓟州北方雁南的关系,自打蓟州北境自被契丹掌控,这些时日凭空多了许多麻烦,如今蓟州北境重入我手,这个通道又恢复畅通,这可是好事。”   莫离以为然,接话道:“为给我们卢龙添麻烦,耶律欲隐以游骑攻袭蓟州北境,想要蒙蔽我等视线,让我等失去对雁南契丹军行踪的掌控,更是为了给眼下本就不清楚的战局再蒙上一层面纱。自蓟州北境失手以来,在战局分析、谋划上,的确给我们造成了许多麻烦,当日耶律欲隐轻轻一摆手,让契丹游骑夺取蓟州北境这么一个小举动,立即让我参谋处陷入混乱,连对战局的分析,都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其意图可谓已然得以实现。如今蓟州北境重归我手,我们也算是破了耶律欲隐这一狠招了。”   “我大军要北上增援渤海国,营州是必经之地,是以横亘在雁南、营州的契丹军,可谓眼中钉肉中刺,不能不拔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此一战,如何打掉雁南、营州的契丹军,便成了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卫道笑道,“耶律欲隐在耶律阿保机授意下,给我们制造麻烦,扰乱卢龙局势,意图让我等疲于应对,而达到拖住我大军步伐的目的,这也是母庸置疑,并且需要解决的问题。”   “耶律欲隐千方百计给我们添堵,在蓟州小打小闹,上蹿下跳的厉害,殊不知,我等对这些小打小闹毫无兴趣,我们的战略目的,首先就是吃掉他手中那数万契丹军。”孟平呵呵笑了一声,“之前我们不曾行动,这回一出手,便是将蓟州北境的契丹游骑皆尽捕杀、驱逐,让耶律欲隐吃痛不说,更将他之前扔给我们的难题,反手丢给了他。现在也该是让他尝尝,失去眼睛,看不清局势,捕捉不到前方消息的滋味了。”   待诸人议论罢了,李从璟才缓缓开口,气定神闲道:“耶律欲隐先下了一步棋,现在我等反手针对,就看他接下来如何应对了。骤失近千精锐游骑,失去对蓟州局势的把握,耶律欲隐此时对我们用意的揣度,想必很是费脑筋。但是不管耶律如何应对,这局棋我等既然开始落子,就不能给他反应的机会。”说到这,他站起身,环视众人一圈,“蓟州北境已重入我手,这还不够。之前耶律欲隐派遣了大量探子混入我蓟州,所谋为何一直不甚清楚,让我等一直深为其忧,现在,无论耶律欲隐意欲如何,都是时候让这个忧虑不存在了。令,军情处精锐大出蓟州,将契丹探子尽数拔出!”   桃夭夭抱拳应诺。   “趁他病要他命,马怀远既已得手,第二步行动便该立即展开。令,百战军整军集结,发兵北上!”   李绍城出列,抱拳道:“得令!”   运筹帷幄良久,前期交锋也已多时,现如今,终于到了大军出动的时候!   军情处向来隐匿于无形,莫说他们的对手向来难以发现他们的行踪,便是连他们的同袍,也很少知道他们的行动。如今,除却李从璟、莫离、桃夭夭等极少数人外,其他人甚至都不知道军情处到底有多少人,包括军情处下辖的四个统领编制,多不能清楚知晓其他军情处编制中,到底有多少人。   李荣、吴长剑、赵象爻,是军情处辖下的三个在外编制,主情报,主掩护,主杀,职责各不相同,但都是奋战在第一线的群体,而第五姑娘统领的军情处第四个编制,则驻在幽州。随着军情处日益壮大,每日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的情报,如同江河汇集于大海,多如牛毛,这都需要第五姑娘带领她的人手去分析整理。除此之外,李从璟的安全,如今也是第五姑娘的职责范围。   军情处锐士大出蓟州时,幽州尚且动静不大,但百战军的集结开拔,则是暴露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的事,很快便为众人所知。   自打演武院先前派遣出两百名学生赶赴辽东战场,并且立下一些足以拿到台面上讲的功绩之后,演武院逐渐为众人所敬仰,虽说如今当时那两百名学生,早已在辽东战局失利的时候,被李从璟撤回幽州,但是演武院的学生,在经过那次磨练之后,其中的精英不仅素质得到提升,他们也在演武院被立为榜样,受到全院学生的崇拜。   演武院成立一年多来,各项事务逐渐走上正轨,不仅各个“研究处”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其中的重中之重,也即学生本身的教学工作,也得到了质的提升。尤其是在经历过辽东之战后,安重荣、赵弘殷等人,以他们的亲身经历,告诉了这些演武院的学生,他们在学院中受到的系统军事教育,各种与征战有关的技能,是多么实用而且重要。某些时候这些来自李从璟,超出时代的技能,更是能发挥堪称逆天的效果。   也因此,在演武院二度招生之后,演武院的秩序不仅没有变得混乱,反而诸项事务都进行的愈发井井有条。   百战军出幽州的消息,很快传到演武院,被如今已是演武院“老兵”的安重荣、赵弘殷等得知。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安重荣便去了赵弘殷的宿舍,找他说话。   “赵弘殷,你可知晓,我百战军出征了!”进门之时,安重荣看到,赵弘殷正坐在桌前,神情专注擦拭他的横刀。演武院学生进入学院,所有的杂物都不准许携带,唯独随身横刀除外。此举意在提醒演武院学生,他们进入学院修习的目的,正是为了“厮杀”,为了他日再度踏上战场,建立功勋。   赵弘殷头都没有抬一下,安重荣在他对面坐下来,热切的看着赵弘殷,“老赵,你装什么犊子,百战军出征,你竟然会没事儿人一般,在这里静坐?”   赵弘殷将横刀擦拭好,归入刀鞘,放到桌上,这才去看安重荣,平静地说道:“你听到消息,便跑到我这里,我不知你意欲为何,但如你所见,我接到消息后,第一件事,是擦拭我的横刀。”他看着安重荣的眼睛,“你可知这是为何?”   “擦拭横刀,还能是为何?”安重荣撇撇嘴,“你老赵这是想上战场了!”   安重荣虽然有些时候风风火火,如雷似电,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是个心思细腻,思维运转极快的人,他这话,正中赵弘殷下怀。赵弘殷点头道:“的确如此。”   “既然如此,为何不见你行动?”安重荣接着问道。   “行动?如何行动?”赵弘殷反问。   “自然是向杜先生、军帅请命,让我等再上沙场了!”安重荣理所当然地说道,“你都已经手痒到要用擦拭横刀,来平复心境了,这不正说明你求战心切?既然是求战心切,就不应该静坐在此!”   赵弘殷这回却是摇了摇头,“征战之事,自有军帅下令,若是需要演武院出动我等,何须你我请战?”   从始至终,赵弘殷都表现平静,平静的有些不合情理,这让安重荣有些不满,他非是不满赵弘殷,而是不满赵弘殷如此被动,他道:“老赵,你这话可是不对。临战之际,大将请命,方有沙场建功之机,如何能坐等机遇到来?逢战必先,这可是上进之道。”   “你说我不求上进?”赵弘殷的平静,并不代表他真是个温和的慢性子,相反,他同样有争心,否则当日也不会对安重荣说出那番“若能得一世为英雄,受世人敬仰,方不枉活此一遭”的言论,听了安重荣的话,正是热血年纪的赵弘殷看着安重荣,反问:“你可知道,此战局面有多大,大军出征的目标是什么,要征战的战场都在何处,军帅的打算又是什么?”   安重荣怔了怔,他虽然有急智,但毕竟年轻,却是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这些问题都想到,即便是想到了,也不可能都想得透彻,听了赵弘殷的话,安重荣纳罕道:“难道你知道?”   赵弘殷淡淡一笑,“我不知道。”   安重荣额头上冒出一条黑线,“……”   “既然你不知道,你说这些作甚?”安重荣不乐意。   赵弘殷性子沉稳,颇有种八风不动的意思,他认真地说道:“但我却清楚一件事。”   “什么事?”安重荣急切的追问。   赵弘殷老神在在地说道:“此战所有事,都在军帅谋划、掌控当中。”   安重荣怒了,“这不是废话么!”   “这不是废话!”赵弘殷冷静地说道,他严肃的看着安重荣,“这意味着,如何应对此战,军帅心中自有布局。包括演武院该在此战中扮演什么角色,演武院的力量什么时候出动,以什么样的方式出动,都在军帅的计划当中。”   安重荣自知想得没有赵弘殷那么深入,闻言承认道:“有道理。”   赵弘殷笑了笑,“既然如此,你我何必心急?该我们出场的时候,我们自然就会出场,不到我们出场的时候,便该沉下心来,为出场作准备。”说到这,赵弘殷神色严肃了几分,他直视着安重荣的眼睛,“因为一旦上沙场,面对种种风险,生死难以掌控,若是没有周全的本事,别说建功立业,连保命都难。因是,在这之前,提高自身的每一个技艺,哪怕是只提升一丝一毫,都是好的。因为那可能意味着,你到了战场上,能从一个必死之境活下来。” 第374章 新弩有成三百步,求战需得有力为(下)   赵弘殷的话发人深省,安重荣陷入沉思。   赵弘殷拿起桌上的横刀,抚摸着刀鞘,仔细端详,悠悠叹息道:“当日在辽东,你我意图查探建安城,冒然深入敌境,若非莫先生相救,你我早已命丧黄泉。从那之后,我时常想,这样的事,不应该再发生了。至少,不能是因为我们本身的过失,让它发生。”   安重荣从沉思中抬起头来,“老赵,你的话的确很有道理,但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赵弘殷问。   安重荣严肃道:“若是此战,军帅的谋划中,没有演武院学生出战这一环,或者说,在军帅的谋划当中,本就不打算让我等出战,那你我在此静候,岂非是平白消耗了时间、坐失了机会?”   赵弘殷微微一愣,显然他之前也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安重荣的提醒,让赵弘殷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的现实性。诚然,赵弘殷希望在出战前多作准备,但那是在日后必定会出战的前提下,若是此战不能融入其中,即便是以赵弘殷沉稳的性子,也坐不住,他毕竟是有争心的。   安重荣道:“老赵你方才说的那些都对,但局势如何发展,谁也说不清楚,眼前事,身后事,有太多是我们无法掌控的,包括生死。但是有些东西,我们却可以去尝试去把握,至少是争取,比如说参加这次征战的机会。如你所言,这是大战,大战意味着大机遇,许多机遇,我不能坐等机遇降临!”   最后,安重荣站起来,俯身望着赵弘殷,“所以,这回征战,我还是会请求杜先生、军帅,让我等出战!”   雁南。   诚如李从璟所言,在马怀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蓟州北境的契丹游骑一股股捕杀、驱逐之后,耶律欲隐丧失了对时局的把控。李从璟如此作为,意欲如何,耶律欲隐半分把握也无,他苦思良久,不得头绪,这让他很是愤怒。   因为小时候的坎坷经历,耶律欲隐性情多变而且暴戾,在终日思索李从璟的行动目的而不得之后,耶律欲隐骤然火大起来,他先是一脚踢翻帐中的桌椅,再是拔出佩刀将案桌一斩为二,怒吼数声,由此还不解恨。   走出大帐,耶律欲隐叫来在帐外候命的亲兵,双目阴沉很戾地说道:“去将唐军俘虏带过来!”   亲兵熟知耶律欲隐的脾性,见对方面色恐怖,连询问带多少人的勇气都没有,只敢连声应诺,赶紧去照办。   先前,契丹游骑在突袭蓟州北境时,曾今攻下许多军堡,也俘虏过一些军堡中的唐军边军。耶律欲隐口中的唐军俘虏,便是这些人。   须臾,亲兵带着十来个五花大绑、浑身是伤的唐军边军来到大帐前。耶律欲隐在看到这些唐军的时候,恐怖的双眸中露出凶狠的神色,他几乎是一个纵身扑出,如同一只饿狼一般,冲入唐军群中,也不用兵器,直接用双手,对这些个唐军开始狠狠殴打。   说是殴打不太妥当,因为耶律欲隐的手法太残忍了些。他碰到的第一个唐军,被他一拳轰击在小腹上,接着他抓住对方的头发,提起对方的脑袋,几根手指戳进对方眼中,在对方的惨叫声中,活生生将对方的眼珠子扣了出来。   他又抱住第二个唐军的脑袋,将其狠狠扭转,硬生生将其扭成了麻花状,对方在口吐血沫的时候,倒在地上气绝。   他又冲向第三个没有还手之力的唐军,将他放倒,将他的两支胳膊拉扯出来,在脚下一寸寸踩碎,刺耳的骨裂声中,对方的手臂完全成了一摊疲软的肉泥。而听着对方的惨嚎声,耶律欲隐眼神极为快意。   大帐前,便是行事向来可称残忍的耶律欲隐亲兵,也都微微撇过头,看向别处,不忍心再看眼前的场景。   在折磨完一半的唐军后,耶律欲隐终于怒气消减了不少,停下手来,但这也仅仅是让他不再亲自动手了而已。他挥了挥手,让亲兵将他豢养的饿狼拉出来。他抚摸着饿狼的毛发,狰狞一笑,松开饿狼的绳带,让饿狼扑向那些被反绑的唐军。   眼见唐军被饿狼扑倒,撕咬下一块块血肉,耶律欲隐眼中的快意快要溢出来,他哈哈大笑,放肆的如同一个疯子。直到那个唐军血肉完全模糊,在饿狼的嘴下成了一具不完全的尸体,耶律欲隐仍旧没有拉回那只目露凶光,正在吞咽从唐军身上撕扯下的血淋淋肉块的饿狼。   这场闹剧一直持续了半个时辰,耶律欲隐这才感觉到怒气稍稍消减了些。唐军还剩下两人,一个吓得晕了过去,一个则对他破口大骂,虽然听不懂对方在骂什么,但这也让耶律欲隐极度不快,在进帐之前,耶律欲隐轻描淡写的说:“架口锅,将他煮熟,让他吃自己的肉!”   亲兵们不敢违命,只得乖乖照做。   重新走进大帐,帐中已经被收拾干净,新的案桌和小几重新摆放在原位,一切都是未经破坏的模样。   耶律欲隐叫来他的亲信大将们,对他们说道:“蓟州的马怀远疯了,他竟敢率领千骑来偷袭我大契丹的精锐游骑,还给我们带来如此严重的伤亡,简直应该被千刀万剐。只不过李从璟此举,看似是恼羞成怒的报复之举,是为夺回蓟州北境的控制权,但其深意如何,却不能不认真考量。这厮是个心眼极多且极度残暴的狼崽,不能不重视。如今我在蓟州安插的人手皆没了动静、回应,可想而知也遭受了一些麻烦,李从璟这回是有备而来,诸位姑且说说,李从璟意欲如何,我等又该如何应对?”   帐中当即有人说道:“李从璟狼子野心,马怀远不知天高地厚,唐军杀我游骑,夺我边境,不能不给予报复。末将建议,应该雷霆出兵,将马怀远这千骑屠了,不如此不足以消减我等心头之恨,不如此不足以安慰我军将士之心!”   “放你娘的屁!”积极请战的态度,并没有让这个将领得到耶律欲隐的赞赏,反而引来他的怒骂,“你那颗脑袋就是根臭木头,沾上了母羊的屎!你也不想想,李从璟派遣马怀远出击的目的尚不明确,后手也不明确,他此举是不是引蛇出洞,后面埋伏有重兵,也不明确,贸然出战,你是长了几颗脑袋?”   那人遭了骂,唯唯诺诺,不敢多言,低头退下。   耶律欲隐这一骂,让其他将领也不敢再轻易说话了。   见诸将无言,耶律欲隐又是一阵火大,“你们都是木头,都是饭桶吗?临战之际,只言片语都没有,连一个应敌之策都拿不出来,尔等是想被李从璟打上门来,坐看大军败亡吗?便因为尔等不是主帅,尔等便自认可以不为大军谋划?尔等心中还有无我这个主帅,还有无数万勇士的生命,心中还有无皇上的圣命?”   积极求战不行,消极不言也不行,诸将额头冷汗直冒,更加不知道该如何了。   不过耶律欲隐作为契丹军此次应对李从璟的主帅,本身才干不俗,他原本也就没指望眼前这些榆木脑袋能拿出什么有用之策,在发泄过情绪之后,他早已有了对敌之策,此时冷声说道:“李从璟既然遣马怀远北上出战,首先必须要弄清他的战略意图,而游骑遭受重创,这个亏不能不理。耶律格孟,你带领三千精骑,去会一会马怀远。记住,务求一击打痛马怀远,让他为先前的愚蠢行为付出代价,也要引出他背后,李从璟布置的后手!”   李从璟和耶律欲隐在拼命揣摩对方心思,以求以最稳妥最有效的方式排兵布阵,以求得接下来交战的胜利,那是他们作为战争金字塔顶尖的存在,应该做的事。而在金字塔的中间,身处马怀远这个位置的人,他能了解一些战局,但却无法了解全局,而对于他来说,全局或许没有那么重要,因为他只需要做好手中的事、眼前的事,去将他能掌握的那个部分做好,就可以了。   在率领千骑蓟州军,将蓟州北境的契丹游骑捕杀、驱逐之后,马怀远散出去的游骑,已能看到雁南契丹大军的前锋,这意味着两者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遥远。在这个距离上,两军随时有可能交战,激战随时有可能爆发,一个不慎,都会是胜负易手。   在倒水沟下,背山扎营的马怀远,很快接到游骑回报,契丹出动先锋精骑约莫三千,火速南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扑过来。   经过前两日的长途奔袭,又在边境各个位置马不停蹄猎杀契丹游骑,虽然每每是以绝对优势兵力对敌,但激烈而紧凑的战事和奔走,还是让蓟州精骑不免疲乏。这也是马怀远在倒水沟扎营、稍作休息的缘由。   接到契丹军出击的消息时,蓟州精骑精力已经恢复的差不多,已能再战。但马怀远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在契丹先锋精骑还未到达危险距离的时候,就违背常理的下令全军后撤。   之所以说违背常理,是因为他这一撤,好不容易重新掌控的北境各军堡,又会完全暴露在契丹兵锋之下,他们连日来收复的土地,包括对边境的掌控权,又会重新落入契丹军手中。   但这是李从璟的命令,马怀远无从拒绝。 第375章 南撤又待追兵来,及战日落惨遭败   倒水沟地势特殊,一面为悬崖,一面为缓坡,且有河水流经此地,故而是安营扎寨的好去处,马怀远领蓟州千骑北上突袭契丹后,在这里休整了一日。   不久前,契丹游骑突然向蓟州边境军堡发难,给这些军堡带来毁灭性灾难,倒水沟是其中之一。当日战死的倒水沟军士,周漏风和黑牛等人,尸体已在上次被马怀远等人收敛、埋葬,坟堆就在残存的军堡旁。   因为当日马怀远见到周漏风等人时,他们已经尸体焦糊,不辩面目,由是之故,军堡旁的坟墓没有单个立牌,只在坟前立了一个总牌位,上书“倒水沟十五英烈”七个大字。   马怀远、马小刀陪同周小全,在墓群前肃立。   山高云淡,军堡在山顶,俯瞰周山、大地,此山之北,视线所及,百里之地,丘陵低伏,草原朦胧。   沉默许久,马小刀对肃立在墓前不言不语,只是目光狠戾的周小全道:“死者已矣。今我等捕杀近千蛮子游骑,将其尽数驱逐出境,周队正和将士们的仇也算报了,他们在天之灵,也会得到宽慰。小全,你不必想太多。”   倒水沟不是众人北上收复的第一座军堡,甚至不是前几个。因之前马怀远赶到及时,将盘踞在倒水沟下的契丹蛮子尽数诛杀,顺势得以将倒水沟的十几号军士就地掩埋。然而其他地方的军堡则就不同,在当时的情况下,马怀远是无法将其一一收复的。   这回领蓟州千骑北上,马怀远在收复其他军堡时,看到的是裸露在外,甚至是被契丹游骑虐杀以泄愤的边军尸体,横七竖八的尸身,断肢残骸遍地都是,堡子上悬挂的人头,树干上吊着的人皮,那一双双瞪大的仇恨的双眼,和鲜血一起染红了一片没有生机的荒野。   在和众人将这些同袍的尸体收敛,将他们残缺到甚至无法拼凑的尸体整理,一一埋进土里的时候,无论是马怀远、马小刀,还是周小全,眼中不仅包含泪水,也饱含怒火。在见过那样的场面之后,如今再回到水沟,周小全胸中的戾气不仅没有消减,反而愈发重了些。   少年握着拳头,仰起头,不让眼泪溢出眼眶,他咬牙道:“我们一家五口,此生与蛮子之仇,不死不休。边境一日有蛮子,此仇便一日不算完。”   马小刀拍拍周小全的肩膀,叹息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马怀远负手站立在一旁,良久不语。作为蓟州防御使,如今战死在他面前的,是他蓟州的边军,是他的部曲,面对契丹蛮子,他军令未出,而将士已战没,他心中亦如针刺。   “你若想复仇,首先要让自己有复仇的实力。”马怀远看了周小全一眼,转身离开,下令全军撤退。   周小全转过身,沉着脸,心中的仇恨与不甘,让他忘了敬畏,他大声朝马怀远喊道:“为何要撤退?为何不上前迎战!契丹蛮子就在眼前,区区三千人,难道我们还怕了他们不成?!”   “这是军令。”马怀远没有给周小全多解释的意思,这几个字出口之后,人已经到了马背上。   周小全怒气盈胸,悲痛亦盈胸,他指着身后的倒水沟军士墓群,吼道:“边军将士,苦守贫寒之地,吃最简单的粮,睡最坚硬的床,走最危险的路,逾年不见旁人,整日所为就是巡边!巡边,巡边,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死于非命。十个边军九个死,多的是尸骨都找不到!他们有牢骚,有不满,骂过娘,咒过天,但他们从未有人选择过放弃,当逃兵!”   “现在,他们死了,战死了!你们却连给他们复仇的勇气都没有!”   周小全额头青筋暴突,脸红耳赤。   马怀远眼神一冷,“让他闭嘴!”   马小刀出现在周小全背后,一掌落在对方后颈,周小全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扶着周小全,马小刀道:“他只是触景伤情了。”   马怀远点点头,率领蓟州军千骑,在契丹军到达之前南撤数十里。   马怀远的南撤,固然让周小全不能理解,但同时,他们的行动也让来追击他们的三千契丹精骑不能理解。马怀远退的太果断,还未碰面就南撤的无形无踪,这不符合常理。且不说北上以来马怀远所率千骑态度积极,战果辉煌,便是马怀远重新收入囊中的蓟州北境,也有着重大的意义。如今马怀远断然南撤,将到手的战果拱手相让,那么他之前的战斗就可以说变得毫无意义,至少是失去了实际战果。这样的行为,让蓟州北境重新落入契丹之手,简直匪夷所思。   率领三千骑南下,意图与马怀远交战,在打击马怀远所率千骑的同时,也将李从璟后续作战意图挖掘出来的耶律格孟,此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马怀远南撤了,那么耶律格孟是追还是不追?   不追,他此行的任务显然没有完成,战略目的没有达到,再者就这么放马怀远走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但如果追,耶律格孟又有些不太敢追,深入蓟州,耶律格孟也害怕马怀远,或者说李从璟果真埋伏有伏兵在后面。   好在耶律格孟距离雁南不远,他将这件事回报给耶律欲隐,让耶律欲隐来作指示。   耶律欲隐在接到耶律格孟的军报,得知马怀远不战而退,耶律格孟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蓟州边境重新收入囊中的消息后,他也感到很意外。这样的意外,让他陷入沉思中。   “此战与当年耶律倍殿下与耶律敌刺的营州之役颇为类似,彼时在面对耶律倍殿下与耶律敌刺的大批援军时,李从璟也是不战而退,将好不容易收复的营州拱手相让。今次马怀远骤然突袭蓟州北境,得手之后,一战即退,颇有当年李从璟征战之风。依我看,这样的手笔,不会出自马怀远,而应该出自李从璟之手。”耶律欲隐身边的谋士对他说道。   耶律欲隐沉吟着开口道:“此番之战,虽然战事至今都是小规模交战,但其实是大战前奏,这是李从璟和我都了解的事情。我与李从璟的交手,从我袭击蓟州北境的军堡就已经开始。马怀远南撤之行为,是李从璟调度无疑,然而,李从璟如此为之的目的在何处?”   幕僚道:“何不更进一步,去探探李从璟的深浅?”   耶律欲隐皱眉问:“你的意思是,我当让耶律格孟追击马怀远?”   “不如此,如何能得知李从璟下一步之谋划?至于李从璟可能会在半路设伏,只需要提醒耶律格孟注意就是,到时纵有不测,损失些兵马,但能探知李从璟的意图,些许牺牲也是可以接受的。”幕僚接着道。   耶律欲隐点点头,“此言有理。”   实际上,耶律欲隐之所以派遣耶律格孟追击马怀远,本就是将他们当做了探路的卒子,在探路的任务没有完成时,耶律欲隐是断然不会将他们撤回来的。眼下而言,蓟州北境的掌控虽然重要,但与此战大局相比,仍旧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话尽于此,耶律欲隐当即下令,让耶律格孟继续追击。同时,他下令在雁南的契丹精骑整军集结,随时准备出发,并且派遣了万骑大军,跟在耶律格孟身后,以随时应对各种情况。   如何解释如此安排的目的,耶律欲隐道:“若是耶律格孟没有遇到伏击尚好,他大可兵临蓟州城下,到时在蓟州境内纵横抢掠,亦或是破坏蓟州农田,都是可以选择的;若是耶律格孟果真遇到伏兵,哼,我有万骑精锐在后,足以应对一切意外情况,即便是李从璟亲自来了,我有大军整装待发,大可前往与其一战!”   “大帅英明,如此一来,李从璟就真被大帅拖在蓟州不能脱身了!”幕僚信服道。   耶律欲隐大笑,饶有深意看着自己的心腹幕僚,道:“皇上的确是令我拖住李从璟,让他不能增援渤海国即可,但我怎能真就如此为之?”他一甩衣袖,昂扬道:“今我既来蓟州,不将李从璟击败,不符我之盛名!”   马怀远主动南撤,沿路留下了不少游骑,用以掌握契丹军的行踪。耶律格孟所率契丹三千骑尾随而至的消息,没过多久就被马怀远得知。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马怀远眼中露激昂之色,而马小刀已经喜上眉梢,他期待的看向马怀远,道:“将军,耶律欲隐这分明是用这三千骑做饵啊!”   马怀远冷笑道:“若非用来做饵,耶律欲隐又怎会只用三千骑?三千骑,说来不少,要对付我千骑已经足够,但更深一步看,为准备此番大战,我蓟州军和其他藩镇军一样,扩军不少,他那三千骑送到嘴边,要吃下却也不是没有可能。耶律欲隐正是要让我看到这个可能性,引诱我出手。”   “这还是以蓟州军为主力的看法,若是我等有军帅派遣的大军在后,那这冒然突进的三千骑,就非得吃下不可了!”马小刀笑道。   “耶律欲隐这是投石问路,用心显而易见。”马怀远目露精光,“他要用这三千骑,来探一探我蓟州这潭水的深浅,甚至是军帅所谋的深浅。”   马小刀嘿嘿一笑,“既然饵出现,我等是吃下这个饵,还是不吃?”   马怀远看了马小刀一眼,“军帅的谋划已经给定,你我的准备早已就绪,现在哪有放任鱼饵在前,而不动嘴的道理?所谓鱼饵,本就是用来咬的,你我不吃下,岂不是辜负了耶律欲隐一番美意?”   “正是如此。”马小刀笑容灿烂。   “传令下去,将这三千契丹精骑,引入埋伏圈。”马怀远挥手下令。   再往南三十里,地势逐渐开阔,所谓开阔,也不是完全开阔的平地,周边都是丘陵地形。这样的地形,可以交战,但对交战有所限制。凡有所限制者,亦必有它可以利用的地方。   在这里,马怀远埋伏了几乎所有的蓟州军步卒,共计约四千人。   这回出蓟州,马怀远几乎是倾巢而出,因为蓟州是边境重镇,所以屯兵原本就多些,这回为应对与契丹的大战,虽然李从璟不方便在幽州大肆募兵,但却让檀州、蓟州、平州,各自酌情增加了一些兵员。五千余蓟州军,除却留下不到千人镇守蓟州城,其他所有的将士,都出了蓟州城。   这处埋伏地点,也是马怀远事先就选定好的。到了这里之后,他让千骑继续装作前行的模样,吸引契丹军的追击,自己登上了一旁的丘陵,指挥战斗。   登高望远,尚不见契丹军的身影,马怀远沉着地说道:“待契丹军至,放其进入口袋,当其尾阵完全进入口袋后,听我号令,何焕军部封住口袋,截断契丹退路,山道两侧的伏兵同时杀出,冲乱契丹阵型,前面的千骑,再返身杀回。”   这是一个严密的口袋阵,各部分都有相当充足的兵力镇守,一旦契丹军进入埋伏圈,就能发起战斗。   除却被马怀远带去北境经历过战斗的千骑,其余蓟州军,皆都是步军。但是丘陵地带,骑兵施展不开,有利于步军发挥优势。在临出发前,马怀远将蓟州府库中的长枪长矛皆尽拿出,装备给军中将士,就是为了对付契丹的骑兵。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不久,道上出现了那三千契丹军的影子。   从出现在口袋外,到前阵进入口袋,随即主阵进入口袋,再到后阵进入口袋,这个过程持续的时间不短,前后数里的距离,也不是一个很短的行程。在此期间,马怀远一直屏住呼吸,并没有异动,直到契丹军完全进入埋伏圈,他才抄起鼓槌,用力擂响了战鼓。   一时间,丘陵中鼓声激荡,角声回旋,数不清的蓟州军从四面八方杀出,迎向道中的契丹军。   耶律格孟果真被马怀远设伏,陷入其布置好的阵地中,被动迎战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耶律欲隐耳中。倒不是游骑速度有多快,而是耶律欲隐此时已经离开了雁南契丹军大营,亲率万骑,走在接应耶律格孟的路上。   闻听此言,耶律欲隐虽然小有惊奇,但非但没有焦虑,反而畅快的笑了起来。他对身边的幕僚说道:“马怀远果咬我鱼饵矣!”   幕僚高兴的恭贺耶律欲隐,道:“马怀远既然对鱼饵下口,他的死期就在眼前了!”   耶律欲隐奋然下令,让万骑加速前进,驰援耶律格孟,“内外夹击,务求一战击溃马怀远!”   耶律欲隐不是没有想到李从璟也可能安排有后手,但是蓟州境内的动静,他虽然不能说了如指掌,但起码知道他周边是没有唐军的,如此一来,即便是李从璟果真有后手,也只能从正面而来。正面交战,那正是耶律欲隐求之不得的事情。   另外,若能将蓟州军击溃,那么契丹就能趁势控制蓟州之境。   这意味着,契丹军就突入了卢龙之内。往后如何征战,那主动性和可选择性都大了许多。   是以,耶律欲隐难免振奋。   在耶律欲隐振奋的时候,马怀远正在与耶律格孟率领的三千骑激战。耶律格孟因为知道耶律欲隐会来救他,所以即便是陷入重围,他也应对的有条不紊。他先是让前阵拼命抵挡蓟州军千骑的回马枪,随即令主阵结阵自固,尽最大的努力减少伤亡。   耶律格孟看了一眼天色,时间早已过了正午,他对左右说道:“只要坚持到日落,大帅的援军就会赶到,到时我等以优势兵力,必能将马怀远一举击溃!”   又接着说道:“此战胜负的关键,就在于我们能不能咬住马怀远的蓟州军,只有咬住了,大帅赶到时,才有战果可得。你我务必力战,不能让马怀远跑了!”   左右皆连声应是,耶律格孟遂让他的部落亲兵,冲锋陷阵在第一线,为整个大军提升士气。   马怀远看着眼前的战斗,眉头微微皱起。这三千骑的顽强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在陷入绝境的情况下,他们仍然在拼死战斗,韧性极佳。他也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距离日落尚有一两个时辰,照眼下战斗的形势,要在日落前结束战斗,非是易事。   马怀远没有亲自冲锋陷阵,马小刀却厮杀在第一线,对契丹军的顽强抵抗,他体会得更加深刻。鏖战半晌,马小刀从战场上撤回来,急对马怀远道:“将军,这批契丹蛮子难缠得很,我军一时难以将其击溃!”   面容严肃的马怀远对马小刀道:“再战,不破阵,不归!”   见马怀远态度坚决,马小刀不复多言,再度杀入战场。   再战,蓟州军发了狠,稳稳占据上风,历经多时,契丹军阵终于大乱。   日落前夕,蓟州军开始转入疯狂屠杀阶段,眼看契丹军已经支撑不住。   恰在此时,马怀远眼皮一跳,他看到,数不清的契丹精骑从后而至,杀入战场。   这批源源不断的契丹精骑参战,立即扭转了战局。   蓟州军,大溃。 第376章 小鱼大鱼齐咬钩,预设奇兵向北行   契丹万骑汇入战场之后不久,马小刀就发现了形势发展的不对。   他们蓟州军接近五千人,在预先设定好的埋伏地点,伏击前来追击的契丹三千骑,占有地利,加之蓟州军早有准备,或许算不上以有心算无心,但绝对占据了巨大的优势。五千人围攻三千人,虽说战场胜负不以人数来衡量,但在眼下这种情况下,蓟州军要胜那契丹三千骑,却也是很容易的事。   那作为耶律格孟援军的契丹万骑汇入战场后,战场形势陡转直下,蓟州军随即面对空前压力,在其后包围耶律格孟的何焕军部更是交战没多久就被击溃,契丹万骑则趁势杀入阵中。   三千骑之后可能会有契丹援军,这并非马小刀没有想到的事情,实际上,这是他和马怀远早有预料之事。为应对契丹可能出现的援军,马怀远在战阵布置上也留有后手,此时眼见敌方援军杀到,蓟州军随即转入防御姿态。   “长枪,重盾,防御!”随着山谷中鼓声和旗语的变化,马小刀和蓟州军中的高级将领,一边大吼,一边召集自己的部曲。   在马小刀与诸将的调度下,一排排长枪兵和重盾手从军阵各方涌出来,汇聚到一处,在交战大道的后方,摆开了防御阵型。长枪如林,重盾似墙,铜墙铁壁没多久就立成,而随着将士们的不断汇入,这个阵型还在不停加厚。   也亏得之前蓟州军已经将口袋阵中的格律格孟所部打得大乱,此时他们才能从战场上调度足够多的人手,来布置这个防御大阵。道上的耶律格孟所部,现在处在被分割包围和聚歼当中,虽然蓟州军抽调了一些人手,他们也没有翻盘的机会。在援军出现的时候,这些被包围的契丹军士意图反抗,但在他们已经没有完整阵型,被蓟州军完全压制住的时候,他们根本汇集不起力量来。   面对突如其来的契丹援军,有分割战场之效的蓟州军防御大阵,立即被巨大的压力冲击,契丹军人数太多了些,他们在耶律欲隐的督战下,不要命一般冲击军阵,一波接一波攻势,潮水一般拍打在军阵上。   因有地形优势,契丹骑兵无法施展得开,更不可能迂回包围,但纵然如此,前排的蓟州军将士在杀伤一些契丹骑兵之后,还是被逼得步步后退。   蓟州军防御阵型中,无数利箭飞射而出,落在冲阵的契丹军阵中,给契丹军带来一片片伤亡。随即,契丹军还以颜色,更密集的箭雨落入蓟州军军阵中,让军阵立即出现一片片空白。   重盾的数量有限,不可能做到人人头顶上都有盾,实际上,除却军阵前排的将士,后排军士几乎没有重盾掩护。面对契丹军密集得多的箭雨,蓟州军难以消受。而在这样的战斗中,没有险要可收,更没有可能去搬运辎重车辆挡在前面,随着战斗持续,蓟州军的伤亡越来越大。   虽然总的而言契丹军伤亡更大,但他们人数太多了些。   马小刀再次从战场上跑到马怀远所在的位置,焦急的对他大声道:“将军,契丹援军太多,我们就要挡不住了!”   马怀远面色不太好看,肃杀的眼神犹如冰原,但他依旧镇定,面对马小刀的示警,他只是淡淡回答:“我看到了。”   “我们该怎么办?”作为总领全局的主将,又站在高处,马小刀自然知晓马怀远能够看清战场,但问题是蓟州军眼下如何应对。   马怀远沉默不语,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丝阴霾。   马小刀终于忍不住问道:“将军,军帅的援军在何处?何时能到来?”   马怀远看了马小刀一眼,马小刀焦急,实际上马怀远怎会不比他更加焦急?但实际情况,他实在是无法说出口。   又有一名将领跑上来,他的部曲正在围歼阵中的耶律格孟一部,但契丹援军就在身后,不知何时就会杀透阻挡他们的同袍,冲进阵中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将士战心有些慌乱,进攻的步伐就迟缓了许多,而被围的契丹军,虽然无法形成合力,但在看到希望之后,战力凭空提升了几分,因而蓟州军的战斗越打越艰难。作为将领,他知道再这样下去意味着什么,而他又迟迟没有得到马怀远应对变故的任何军令,所以他终于是忍不住上前来询问。   马怀远默然了好一会儿,最终从他嘴中说出来的话,让马小刀和那名将领一时都有些愣住,他说:“撤军。”   “撤军?”将领一愣,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作为马怀远最亲近的人,马小刀比这名将领知道得更多些,他不可置信地喊道:“撤军?为何要撤军?军帅的援军呢?他们不是就在后面吗?我们伏击契丹三千先锋追兵,咬下这个鱼饵,不就是为了引出更多的契丹军来,好将他们尽数聚歼在此吗?现在军帅援军还没到,我们为何要撤军?”   马小刀已经知道的够多了,但他明显不可能知道的比马怀远更多,有些东西马怀远出于某些考虑,也不会告诉马小刀。之前不能说明的,现在这个时候,更加不能说明,面对马小刀的质疑,马怀远只是不容置疑的冷冷重复了一遍军令,“撤军,这是军令,本将不想再重复第二遍。”   “表哥!”马小刀嘶吼起来。   鼓声息,金锣声起,挥舞的令旗向正在奋战的蓟州军清晰传达出了撤军的命令。   马小刀心有不甘,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气,紧握的双拳颤抖不停。   马怀远拔出长刀,架在马小刀肩膀上,面容一阵扭曲,“如果还想蓟州军在这战之后,能有一些人活下来,就去带领你的部曲,好生断后!”   “表哥!”马小刀几乎要哭出来。   马怀远深吸了口气,望着眼前混乱的战场,语气缓和下来,但其中的沉重分量,却又增加了不知多少,他盯着马小刀,道:“你是我最亲近的人,平日享受最好的待遇,有最大的威风,战时自然就要奋战在最危险的地方。蓟州军能撤退多少,就看你能顶住契丹援军多久了。”   马小刀心中五味翻陈,他想不通,好好的咬钩诱敌战斗,怎么就在契丹援军出现之后,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但无论他心中有再多的疑问,此时也只能先执行马怀远的军令,因为形势不等人。   愤然转身,马小刀用尽力气,再度冲进战场。   马小刀不知道的是,在看到契丹援军有多达万人的时候,马怀远派遣出了一队斥候,将这里的情况告知了某支正在等待的军队。而正是他的那份军报,让蓟州军陷入了当下这种没有援军的局面。   那支军队,本来是有可能来增援蓟州军,并且如马小刀所说的那样,击退甚至是击败耶律格孟身后那万人骑兵的。是马怀远这位蓟州军的主将,亲自将这种希望断送。   目送马小刀的背影决然冲进战场,马怀远的目光突然变得沉痛而哀伤,他知道马小刀之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还毅然决然奔赴战场,是因为他的军令,更是因为他这个人。但作为马小刀的兄长,作为这支蓟州军的主将,马怀远无比清楚的知道,马小刀这回重上战场,意味着什么。   “胜利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沙场之争,更是如此。”马怀远闭上眼,呢喃一句,眼前的蓟州军已经开始撤退,但面对机动性极强,人数又占据绝对优势的契丹骑兵,尤其是在阵中还有不少格律格孟残部的情况下,蓟州军能够成功撤下来多少,对一切情况都知根知底的马怀远,心中不敢有希望,只有绝望。“小刀,如果你能从这场战斗中活下来,往后,我给你做牛做马。如果,你不能活下来,日后我会为你和死在这场战斗中的兄弟,祭奠、守墓。”   蓟州军的撤退,让耶律欲隐眼中露出了嗜血的精光,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拔出马刀向前引去,“吃掉这支唐军,拿下蓟州!”   破阵败将不是目的,攻城掠地才是目标。   攻占疆土,攻下蓟州,意味着契丹军向前迈出了一大步。   在距离马怀远与契丹大军交战三十里开外的地方,一支保持行军阵型,原地休息的军队,接到了马怀远信使传递回的消息。   在这支军队前方,有数名年轻人迎风而立,他们有的着甲胄,有的则是着长袍。   在听完信使的汇报之后,莫离轻笑道:“契丹大军咬钩了。”   “既鱼咬了钩,就该收网了。”李从璟翻身上马,向百战军下令,“全军开拔,全速前行。”   这支原本可能会去接应蓟州军的精锐大军,此时没有朝着蓟州军所在的方位前行,而是面朝北方,展开了急速行军。   不久前,马怀远在蓟州北境袭杀契丹游骑,以此为标志,一场大戏的帷幕被真正拉开。   正是那时,百战军出幽州。   百战军的出动,意味着李从璟开始踏上战场。   在这场与耶律欲隐的交锋中,耶律格孟是鱼饵,蓟州军又何尝不是?   以三千先锋为代价,耶律欲隐要探李从璟的底细。而以五千蓟州军为代价的李从璟,所图的又是什么? 第377章 有人苦战有人行,有人梦甜有人醒   雁南位于蓟州之北,两者之间并无关山阻隔,更无长城要塞,而是一片坦途,契丹游骑之前之所以能入境突袭蓟州北境的军堡,原因就在于此。从蓟州北到雁南,路程并不远,否则耶律欲隐也不可能跟耶律格孟跟的那么紧。在马怀远率领蓟州军伏击耶律格孟,又陷入与耶律欲隐的苦战时,李从璟带领百战军朝北而行。   李从璟的目标很简单,就是雁南,契丹在南线屯兵的两个大本营之一。   为防范李从璟支援渤海国,耶律阿保机在草原南边立了两个屯兵地,雁南和营州,两者相互呼应,以阻隔卢龙与渤海国之联系,加之如今辽东大半在契丹军之手,卢龙与渤海国之间的确险阻重重。这也是为何李从璟之前会说,雁南、营州之契丹军,是眼中钉肉中刺。   不拔掉雁南和营州这两颗钉子,李从璟就无法支援渤海国,无法将契丹拉入他蓄谋多时的混战沼泽。   耶律阿保机在雁南、营州屯兵之后,没有因为觉得扼住了交通要道,就高枕无忧,整日晒太阳无所事事。在这种情况下,他没忘记下令耶律欲隐,让他给卢龙制造麻烦。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使李从璟疲于应对,以求在耶律阿保机攻克渤海国之前,他们能将李从璟拖住,不让李从璟有动其它歪心眼的精力。   耶律欲隐施行这个计划的第一步,就是派遣精锐游骑,袭击了蓟州北境的军堡。这步棋的精妙之处在于,契丹游骑袭击蓟州北境军堡之后,大军却没有趁势出动。如此作为,是想让李从璟无法弄清耶律欲隐的战略目的,以求达到一叶障目的目的。与此同时,耶律欲隐磨刀霍霍,整军备战,随时应对李从璟的出招。   然而让耶律欲隐没有想到的是,李从璟重夺蓟州北境军堡的行动,来的太突然来快了些,快到耶律欲隐还没有能够享受到让李从璟无所适从的快意,他自己就陷入了两难抉择中。   李从璟之所以能够在极短时间内,重夺蓟州北境军堡,一方面固然在于其决策果断,但更重要的一方面,却是马怀远事先就带领百骑北上了,亲眼看到了倒水沟军堡的情况,所以消息传递到李从璟面前的速度,非常之快。   如此一来,耶律欲隐反而弄不清楚李从璟的战略意图了,在军情处将其眼线探子尽数捕杀的情况下,他甚至不知道那突然北上的蓟州军千骑,背后有着怎样的黑手。   双方交手,这一来一往之间,战场局势数变,一度成为扑朔迷离之局,让人摸不着头脑。   为将主动权再度握在手里,耶律欲隐派遣耶律格孟,率领三千骑开路。一方面,他是要探一探李从璟的后手;另一方面,他也是想看看,能否趁势拿下蓟州,给李从璟制造更大的麻烦,获得更大的转圜余地与军事主动权。   明面上的交锋,无论是蓟州北境军堡的争夺,还是马怀远伏击耶律格孟,耶律欲隐又将蓟州军击败,都不是什么难以看清的事,而暗地里的交锋,除却李从璟和耶律欲隐的斗智斗勇外,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双方的斥候、探子之间的交锋。   在斥候与探子的交锋中,有军情处这把利刃的李从璟占了大便宜。   其一,通过军情处捕杀契丹斥候、探子,李从璟让耶律欲隐失去了蓟州境内的视野;其二,李从璟对雁南军,仍旧保持有一定掌控力,至少,他知道雁南兵营具体在哪个位置。   战斗进行到这里之后,矛盾已经被充分激化,到了要迎来高潮的时候。接下来要揭晓的,就是这个高潮点到来的具体时间,以及由谁掀起这个高潮。   耶律欲隐让耶律格孟追击马怀远,怀有深层次的目的,而李从璟让马怀远伏击耶律格孟,同样有着更深的用意。   这个用意就是,如果马怀远能够成功伏击耶律格孟,并且契丹没有援军,那么百战军不会行动,马怀远凭蓟州军之力,独自吃掉耶律格孟,战事结束之后,双方交锋的节奏就会暂时缓一缓,激化的矛盾也会稍稍冷却;如果马怀远在伏击耶律格孟时,契丹援军来了,但来得不多,百战军就会跟上来,与马怀远一起,将耶律格孟连带契丹援军都吃掉,这也是一个非同小可的战果;最后一种情况,就是马怀远当下面对的情况,也就是契丹援军来得很多,当这种情况出现时,李从璟的图谋就会更大,他会亲手将本就激化的矛盾,向上提一个台阶,一步将战事推进高潮。   百战军在行军途中,莫离出声道:“按照事先部署,若是契丹援军过多,与耶律格孟合兵超过万人,马怀远会在抵挡一阵后,且战且退。万五千人的大战,只要不是大平原上的溃败,劣势方依靠地形,尚有挣扎一番的余力。只要马怀远拖住契丹军一两日,我等的行动便能成功。”   “马怀远是沙场宿将,本身素有才干,领五千蓟州步骑,依托丘陵地势,要拖住契丹军不难。”李从璟说道,“即便是之后那些契丹援军发现不妥,想要回援雁南,却也来不及了。”   莫离接着道:“耶律欲隐在雁南屯兵三万,比营州还要多,他这回派遣了万余精骑南下,与马怀远的蓟州军厮杀,其大本营中留下的不到两万大军中,只怕没了多少骑兵。我百战军两万对战契丹军两万,胜算还是有一些的。”   从一开始,李从璟就打定了要吃掉卢龙之北那五万契丹军的主意,这回好不容易等到了雁南契丹军分兵的机会,也算是上天眷顾,李从璟怎能不去光顾雁南契丹军的大本营,将他们一锅端了?   李从璟道:“不能是胜算仅有一些,得是十之八九的胜算才行。要不然咱们这趟,可就算白来了。马怀远率领蓟州军作出的牺牲,也就变得没有了意义。”   “这却也不难。”莫离抖了抖折扇。   为攻打渤海国、攻打大唐城池,又因为契丹如今大兴城池,以城邦建国,契丹军中,骑兵虽然仍旧是不可动摇的主力,但步军的数量却也在日益增多。诚如李从璟所料,停驻在雁南的契丹军,步军是主力部分,占据了万人之多。   这并不是说这些契丹步军便不会骑射,跨上战马,他们依然是响当当的猎手,只不过在契丹军的编制当中,他们被用作了步军。军备是步军配置,战法是步军战法,所以即便他们个个都能骑射,那也只是会骑射的步军罢了。   因为耶律欲隐率领万骑南下,支援耶律格孟时,出于某种考虑,并没有打出他本人的旗号,所以李从璟等并不知晓马怀远所领蓟州军面对的契丹军,就是耶律欲隐本人。此时坐镇契丹雁南大营的,是耶律欲隐的副使耶律纳儿。耶律欲隐在南行前,让耶律纳儿坐镇雁南,给他的军令很明确,只有一条,那就是随时准备出战,向蓟州腹地开拔。   今日是个好天气,草原上一望无垠,视野很是辽阔,只要稍稍登高,方圆十数里范围内的事物,都能一览无余。在军营角楼上呆了半天的耶律纳儿,面向南方,远望了半日,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他之前接到军报,耶律格孟在追击马怀远时遭受唐军伏击,处境危急,跟在他后面的耶律欲隐当机立断,率军前往支援。经过一阵激战,数千唐军败逃。   只不过这些唐军战力颇为精悍,尤其是断后的一部分将士,硬生生在唐军主力撤退之时,依托不利于契丹骑兵展开的地形,拖住了耶律欲隐一两个时辰。   但也仅止于此而已。两个时辰后,耶律欲隐突破唐军防线,将唐军断后的残兵一举击溃,并且阵斩其将,随即往南继续追击唐军。   不过这群唐军有些狡猾,他们虽然是败退,损失也不小,但难得的是战心并未崩溃,凭借丘陵地形,一次次给耶律欲隐的追击大军造成了不小麻烦。   但这些麻烦对于耶律欲隐来说,也只是见招拆招而已,他们人多势众,用一力破百巧的方法,一次次突破试图反击的唐军,战果一次次扩大。   前方的战报,每隔三个时辰就会传递到耶律纳儿手中一次,看着这些振奋人心的战报,耶律纳儿打心里高兴、兴奋。在接到的最近一封军报里,耶律欲隐告诉耶律纳儿,他已经几乎能够看到蓟州城!耶律欲隐让耶律纳儿做好准备,随时准备南下。   虽然没有上战场,但是仅看军报,耶律纳儿就像经历了一整日的大战一样。到了日暮,他下令全军早些休息,准备迎接明日极有可能会接到的南下的军令。   耶律纳儿进入梦乡后,做了一个美梦,他梦到自己站在了蓟州城头。而脚下,是尸横遍野的唐军。 第378章 各在苦战各自忙,各自悲戚各自亡   在耶律纳儿的梦境中,天地一片祥和,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四周的契丹勇士欢呼不停,在蓟州城中大肆抢掠,无数财物被搜集出来,堆积成山,成群结队的汉人被拴在一起,牛羊一般圈起来,只待拉回草原从,成为他们的奴隶,这样的画面,当真是人间美到极致的景象。置身在这样的幻境中,哪怕明知是梦,恐怕也没有多少人愿意醒来。   耶律纳儿很享受这个美妙的梦境,熟睡中他的脸上渐渐溢出了笑容。只不过,在一片漆黑的营帐中,黑夜里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张笑脸,也是一个恐怖的画面。   这样的梦境也不知持续了多久,耶律纳儿忽然感觉到整个世界都颤抖了一下。他吃惊的抬起头,举目四望,映入眼帘的场景,让他不寒而栗。苍蓝的天空犹如一只瓷盆,不知被什么重重敲碎,裂纹蔓延开来,整片天空刹那间支离玻碎,原本平静的大地,在此时犹如巨浪翻滚的江面——天知道作为典型的草原人,耶律纳儿有多么痛恨大江大河与大海——在不停震颤,所有的一切,城墙、房屋、地面,都在龟裂、破碎,然后化为粒粒尘埃。   耶律纳儿惊恐的看到,负手站在他面前的耶律欲隐,那伟岸的身躯,不知何时变得异常短小,短小得如同跳脚的老鼠,在城墙皲裂时,他那短小的身体掉入裂缝中,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瞬间就没了踪影,但他绝望而惶恐的呼喊,却那么清晰,在耶律纳儿耳边疯狂回荡。   “不!大帅!”恐惧如同海洋,将溺水的耶律纳儿紧紧包裹,他终于承受不住,拼命大叫起来。   猛然坐起身,从噩梦中被惊醒,耶律纳儿看了看四周,见周围都是熟悉的事物,隐隐有火光透过帐篷照射进来,让他能够看清楚,他现在还身处在自己最熟悉的大帐中。   暗自松了口气,耶律纳儿狂乱的心跳平复下来,他难免有些庆幸,如此可怕的场景,还好只是一个梦。   睡梦中的人醒来了,梦魇却未必已经消散。   耶律纳儿披衣站起,想去营帐外看看,此时到了什么时辰了。若是不久就要天亮,他便不打算再睡。随时可能出征,尤其是明日或者今日,耶律纳儿虽然不愿意去触碰方才的噩梦,但对前半部分中的内容,还是心向往之的。   然而不等耶律纳儿迈出脚步,脚下大地传来的微颤,突然而清晰传递到他的身躯中,这让他刚刚缓和的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心跳也凭空加快了许多。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屏住呼吸,停下脚步,细细感知地面的动静。   耶律纳儿的脸色更白了些,因为他发现,大地的震颤,并非是他的错觉!   大地为何会震颤?   几乎是第一时间,耶律纳儿脑海中就浮现出一个绝对没有理由出现,但却可能性最大的词:敌袭!   虽然地面这样的颤抖还很微小,若非是耶律纳儿刚从噩梦中惊醒,神经正处在极度敏感的时刻,他不一定能够感知到脚下的异样。然而,作为军中宿将,身为耶律欲隐的副使,耶律纳儿很清楚自己应该干什么。   只是不等他出声,他的帘子就被掀开,一名将领几乎是连滚带爬奔进来,在帐中跪下,用旁人听了会忍不住心惊肉跳的语气,恐慌地喊道:“副帅,大事不好,敌军袭营!”   耶律纳儿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雁南兵营,虽然不是处在什么绝对隐蔽的地方,但也并非谁都能够发现的,唐军怎么会找到这里,他们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然而身为主将,耶律纳儿心中虽惊,却并没有慌乱,他沉声问眼前的将领,“唐军有多少,他们攻到了何处?”   “黑夜中看不清楚,不知道有多少唐军,但声势浩大,绝对有数万之众!”将领焦急地喊道,“唐军四面来攻,已经突进了外营!”   “怎么可能!”耶律纳儿揪住将领的衣领,咆哮起来,“我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唐军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攻进了营地?!”   将领脸色苍白,随即又涨得紫红,他断断续续的道:“不知何时,唐军的细作混进了营中,在多处同时纵火,他们随身携带有火油,被他们点燃的辎重数瞬间燃烧起来,外营顿时大乱,不等末将来禀报副帅,唐军就开始大举进攻!这时候,这时候他们已经攻进外营了!”   耶律纳儿痛心疾首,几欲气疯,“我大营防范严密,唐军细作怎么可能混进来,怎么可能!”   “他们,他们穿着我们的服饰,说着我们契丹的话,是以,是以竟然被他们蒙骗过关!”将领哭丧着脸,“等我们发现不妥时,一切已经晚了!”   耶律纳儿一把丢开将领,大吼道:“传令下去,舍弃外营,大军退到内营结阵,依托营防,构筑防线!”在了解完当下的情况后,耶律纳儿虽然怒火攻心,但却下达了最谨慎最得体的军令。   在耶律纳儿面对夜袭,仓惶迎击的时候,远在数百里之外的蓟州腹地,蓟州军的战斗同样进行的异常艰难。   作为被李从璟留在正面,以劣势兵力,纠缠耶律欲隐大军的鱼饵,蓟州军自打伏击耶律格孟,反而被耶律欲隐击破的时候开始,军队就乱象不小,损失惨重。如今且战且退,虽然有地形作为依托,但契丹军无论是军力还是战力,都占据绝对优势,是以蓟州军的仗,一直打得很辛苦。一路不停后退,就是在一路不停丢下尸体。   主动请缨跟随蓟州军北上战斗,希望为父报仇的周小全,此时融入在蓟州军中,和蓟州同袍并肩战斗。从最开始伏击耶律格孟,到现在与契丹追兵鏖战,这场战斗已经持续了一日半。眼看夕阳西下,新伤盖旧伤的周小全,胸中涌起一丝希望。   一日多来,蓟州军一直在后退,契丹追兵也一直在追击,蓟州军的每一次战斗,都是在被契丹军咬上之后,迫不得已的迎战。连续奋战这么久,不曾有过一时片刻的休息,身上被鲜血浸透的周小全,已经完全是在靠一股意志在支撑,凭借本能在战斗。   他箭术超群,马怀远早就发现这一点,所以给他配备了两个箭囊。而现在,两个箭囊都已经空了。   看了山头一眼,在长枪与旌旗背后,夕阳正在西沉,山的一侧已经变得灰暗,这是一个充满血与火的黄昏,生命之花的凋零,让这景象看起来有种惨烈的美。周小全知道,只要入了夜,大军的处境就要好得多。   挥舞着此刻异常笨重的横刀,周小全脑中逐渐忘记了一切。没有周漏风,没有黑牛,甚至没有阿成没有阿力,也没有残破的倒水沟军堡。在他的心中,现在只有一个简单至极的念头,坚持下去,战到天黑。   马怀远战斗在前线,他率领亲卫,拼死力战,在付出巨大伤亡的代价下,好不容易击退了面前的一部契丹军。来不及松一口气,将战场形势纳在眼底的马怀远,看出了蓟州军行将崩溃的势头。在每一条战线上,正在奋战的蓟州军,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倒下,并且再也爬不起来。   残军旌旗败,将士死战死,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马怀远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举刀大吼一声,带着亲卫,又冲向下一处阵地。   与周小全不同,马怀远固然知道入夜之后大军的处境会好上一些,但他也知道,那好不了多少。即便是契丹大军退却,他甚至都要率领这些残军,追上去,咬着对方厮杀。   这就是他的任务。   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命运。   生在边境,长在边境,少年时便战斗在边境的马怀远,有着边境儿郎典型的骁勇敢战和热血,在他少年时代的军旅生涯中,凭借机灵的头脑,不错的身手,屡屡立功,被队正、都头们赏识,逐渐被重用。   在与契丹日复一日的厮杀当中,马怀远逐渐成为边军脊梁,在这个伤亡太大、累积军功极难的地方,短短五年时间,他已是堪比指挥使的领兵校尉。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马怀远有了自己的治军想法与征战之道,每每在契丹入境的时候,他率领精锐前去迎战,专门捕杀契丹军小股游骑,常有不俗斩获。   奈何马怀远空有一身领兵征战的本事,却不懂为官之道。或者说,他不习惯阿谀奉承,不喜欢弯腰低头做人,更不喜欢上位者对他的部曲指手画脚,让他们送命。与那些人的抗争结果,是最后那一次惨败,在他带领两百将士出征时,与他约定好的刺史却在关键时刻不救援。   两百将士,只有三十八人回到军营,更只有三十五人活下来。   而马怀远,也从校尉成为马夫。   他空有本事,空有血性,空有复仇之志,却只能做一个马夫,一做就是很多年。   直到他遇到了李从璟。   李从璟让他出镇芙蓉镇时,只给他百余将士。马怀远不仅没有怨言,甚至感激不尽,之后仅一年,芙蓉镇镇军就飙升到八百人。此后,李从璟更是让他出任檀州防御使。值此大战前夕,又将他调任蓟州。   已到壮年的马怀远,沉寂的心复活了过来。   李从璟对他说过,“必有一日,尔等当如此。”   李从璟还说,出兵长城,马踏草原——那是每一个与契丹蛮子有不解之仇的边军将士,都有的渴望。   于是有了如今这场大战。   斗志昂扬的马怀远,接到的军令,却是带领蓟州军作饵,为大军胜利做配角,做牺牲。   马怀远没有拒绝。   虽然委屈,虽然有些不甘,虽然他想冲锋在第一线,但面对那个不仅给了他希望、重生,也给了卢龙希望和重生的年轻人,马怀远信任的选择了服从军令。   在契丹万骑援军出现时,明知蓟州军将步入绝境,马怀远也没有丝毫犹豫,他第一个跨进了地狱的门槛。   黄昏,天空都似乎被鲜血染红。马怀远从尸堆中抬起头来,看到的是摇摇欲坠的蓟州军。而在他们面前,更多的契丹军冲了过来。他不知道的是,耶律欲隐非常不满意契丹军眼下的进展,已经发了狠,在暴怒中鞭笞契丹军进攻。   又一波更大的攻势来了。马怀远知道,蓟州军很可能撑不到天黑了。   滴血的手在狠狠颤抖,已经快要握不住横刀,马怀远抬头望了一眼北方。   军帅,不要让末将失望!   他咬紧牙关,埋头冲向看不到尽头的契丹大军。 第379章 不熄烽火八百里,水穷处自有云起(一)   营州城头,忽赤也速儿望着西方,保持着肃立不动的姿势已经良久。   他是军伍中人,自打爬上马背那一天开始,就没有停止过与野兽和敌人的战争,从起初为了食物搏自己的小命,到统领部落勇士征战四方,最终扬名立万,带领部落走向辉煌,忽赤也速儿的人生并不复杂,却是卓越草原人的一个缩影。不同于耶律欲隐的生性多变,忽赤也速儿的性格如同他的征战之道一样,中正而谨慎,虽然并不缺乏勇气,但却很少鲁莽。   这回屯兵营州抵御李从璟,忽赤也速儿隶属耶律欲隐调度,耶律欲隐在迅速平定辽东战场后,即将精锐聚集在雁南,和营州互为犄角,彼此呼应,他本人在将营州防务交给忽赤也速儿之后,也到了雁南。营州的防务并不复杂,有坚城作为依仗,常规事项一切都有章可循,作为以善守闻名契丹的忽赤也速儿,应对营州眼下的局面很是从容。   然而,沙场毕竟又是险恶的,征战从来都不会轻松。   让忽赤也速儿此时面露忧思的,是西方的战局。在彼处,耶律欲隐正在与蓟州军交手,双方围绕蓟州北境已经展开反复争夺,并且投入的军力愈来愈多。这意味着大战就要开始,忽赤也速儿有这个敏锐的嗅觉。   忽赤也速儿要等的人终于到来,对方带来了雁南最新战局的情况,也带来了耶律欲隐的军令。   “增援雁南?”当忽赤也速儿听到这份军令的时候,不禁有些惊讶,他用疑惑和不解的目光看向耶律欲隐的使者,希望得到更进一步的解释。雁南有三万契丹大军,又有耶律欲隐亲自坐镇,而目前得到的消息,参与蓟州北境争夺的唐军,只有马怀远的蓟州军而已。就算李从璟来驰援蓟州,然而战端未启,百战、卢龙两军还未现身,耶律欲隐就此让忽赤也速儿轻离营州、驰援雁南,未免心急了些。   耶律欲隐的使者道:“蓟州军不过是李从璟的鱼饵,在蓟州军身后,李从璟必有后手,大帅调将军前去,就是为应对李从璟的后手。”   作为统领数万兵马的主将,耶律欲隐也有自己对战局的看法与主见,他道:“百战、卢龙两军还未现身,若是我贸然分兵雁南,一旦百战、卢龙两军来攻打营州,如之奈何?”   使者轻笑道:“将军何其谨慎!然大不可不必如此。营州城坚,要攻克断非易事,将军只需要分兵一万驰援雁南,留下一万兵马镇守营州,绰绰有余。”   忽赤也速儿仔细思量一番,最终接受了这份军令。   他调集了一万兵马,点了将领,带着出发雁南,而他自己,则继续坐镇营州。   蓟州军最后一次有效抵抗耶律欲隐万骑被击溃的时候,耶律欲隐距离蓟州城已经不过二三十里,望着丢盔弃甲奔逃的蓟州军,耶律欲隐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指着前方,对左右笑道:“蓟州城就在眼前,屈指可下。”   耶律欲隐的一位幕僚担忧道:“从边境至此,近百里路程,我等一路与蓟州军交战,已是耗去一两日,但在此期间,竟然没有其他唐军来援,实在是怪事!”   有人笑道:“一两日而已,唐军便是想要来援,哪有如此迅捷?”   这位幕僚摇摇头,“若是与我等交手的是其他人也就罢了,但李从璟不同。且他与我等在边境纠缠多时,必定有所谋划,眼下蓟州军败退,怎会长久没有人接应,让我等一路攻到蓟州城下?”   他这么一说,不少人都觉得甚为有理,念及其中蹊跷处,不乏有人面色大变。   “李从璟久未现身,百战、卢龙两军也未见踪迹,他想作甚?”幕僚抛出的这个问题,让众人再不复沉浸在眼前的胜利中。   “李从璟素来狡猾,诡计多端,他莫非已经设好埋伏,在算计我等?”当所有人都感到不妙,担忧的看向耶律欲隐时,耶律欲隐却是发出一阵大笑。   众人不解其意,幕僚询问道:“局势若此,李从璟果真有阴谋,则我等处境堪忧,大帅缘何发笑?”   “尔等在问李从璟的去处,我便告诉尔等李从璟现在何处!”耶律欲隐一拂衣袖,语不惊人死不休,“竖子已去雁南!”   诸人大惊,相顾失色,有人惊叫不好,幕僚脑子转得快些,寻思着问:“大帅早已料到李从璟会偷袭雁南?”   “这是自然。”耶律欲隐冷哼道,见面前的人都有疑惑,便为他们解说道:“自蓟州开战以来,只见蓟州军,却未闻百战、卢龙两军,李从璟是要驰援渤海国的,他要驰援渤海国,就必须得先对付我等,当此之际,战端已起,百战、卢龙两军焉有不动之理?”   “先前蓟州军北上迎战我等,却一战即退。退也就罢了,却偏偏在半道杀回马枪,若是他们背后有百战、卢龙两军接应,半道回击自无不可,然事实并非如此。诸位不妨想想,蓟州军已然撤退,既无援军,为何还要回身再战?很明显,这是别有所图!换言之,蓟州军就是李从璟摆在我等面前的鱼饵,是要引诱我等步入陷阱的。李从璟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拖住我等。”耶律欲隐缓缓说道,这话落在他面前众人耳中,无异于晴日惊雷,“我且问你们,李从璟千方百计拖住我等,意欲如何?”   “无非两种可能。一者,以前军拖住我等,再以大军迂回侧击,包围聚歼。”幕僚思索半晌,面色肃然地说道:“二者,则是李从璟大军另有目标……这个目标,就眼下来说,最可能是我大军主力所在之地,雁南!”说到这里,幕僚悚然一惊,“李从璟要击我雁南大军?!”   耶律欲隐冷冷道:“李从璟虽然年幼,却极为自负,他花费这么大力气,不惜以蓟州军的巨大牺牲为代价,也要拖住你我,图谋自然不可能不大。眼下他既然没有出现在你我身侧、身后,就只能是引兵去了雁南。我雁南有大军两万,李从璟这是要一举将其吃下!灭我大军,毁我大营,这就是李从璟的野心!”   “雁南有我大军两万,李从璟有何依仗,敢言战之必胜?”有人惊疑出声。   幕僚沉声道:“百战、卢龙两军相加有三万之众,又都是百战精锐,战力不容小觑。况且这回李从璟明显是有备而来,他素有军略,排兵布阵很有一套,此行岂会没有依仗?反观我雁南大营,身在后方,远离前线,怎么都不会料到李从璟会如此孤军深入、直捣黄龙,骤然遇袭,必定混乱!如此,恐局势危矣!”   耶律欲隐哈哈大笑,“然而,一切都已在本帅掌握之中!”   “敢问大帅之策!”   “我已令快马驰回雁南,命耶律纳儿固守营地。同时,忽赤也速儿援军已在路上,不日即到雁南!”   “如此,雁南安矣!”   “哼,雁南得安,李从璟得亡!”   ……   雁南,契丹大营。   天明时分,外营中浓烟滚滚,满目疮痍,烧毁的营帐、死亡的军士、破败的角楼辎重,像是一副残缺的画。   耶律纳儿站在望楼上,眼见外营中密密麻麻、阵型严密的唐军,面沉如水,那一个个黑袍黑甲的身影,汇集成的黑色海洋,就是这世间最汹涌险恶的存在。   外营已经丢失,这是无法逆转的事实。   昨夜,眼前的唐军突然杀来,在事先混进营中内应的策应下,摧枯拉朽一般攻破了外营的防线,幸亏耶律纳儿决策果断,及时让外营将士退入内营,两营将士一同构筑防线,这才及时稳住了阵脚,将唐军挡在内营外,避免了更惨重的伤亡,也避免了被唐军一举破营。   直到现在,耶律纳儿才看清楚面前的唐军,也知道了对方的规模,那是一支人数不下两万的大军,而他们的旗号,则表明了他们正是那支曾今攻破梁都,又转战平州、营州的精锐——百战军。   李从璟的黄旗并不难找到,那在最显眼的位置。视线从黄旗上下落下,落在黄旗前那几骑甲胄鲜亮的骑士身上,虽然不可能看清对方,甚至连看对方身影都很模糊,但耶律纳儿知道,李从璟就在那里。   就是这个神兵天降的家伙,让他在一夜之间丢了外营,也让超过千名契丹勇士丢了性命。   耶律纳儿虽然不免有些挫败感,但他知道,脚下的内营坚固异常,唐军不可能再像攻破外营那样,轻易攻破他的内营。但汉人军队善于攻城拔寨,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在这方面,草原军队差了不止一截。看到唐军在收集、整理外营中的攻城器械,耶律纳儿面色又黑了几分。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两份信报一前一后被送到他面前。   外营中,李从璟、莫离、李绍城等人,正在摇对契丹内营指指点点,他们一面观察契丹内营的构造,一面区分其防御重点和薄弱地带。   在他们指点观察的同时,百战军大军也未闲着,从中分出一部将士,由荆任重带领,开始冲击契丹内营,正式发起天明后第一轮冲锋。   契丹大营之所以有内营、外营之分,原因就在于两营之间有构筑土墙、壕沟,将整片营地分成了两块,看起来就像是外环包内圆。百战军要攻进内营,就需要填沟、破门。   在荆任重带领百战军一部将士冲营的时候,李从璟等人的目光投向交战处,并未停止讨论。荆任重的先攻,本就是试探性进攻,目的就是要进一步试探出契丹营地防御的薄弱点,而后百战军便要从这个薄弱点猛攻,以求尽快破营而入。   “这群契丹蛮子倒是顽强得很,昨夜能乱而不溃,分外难得。”莫离边观察战场边说道。   “耶律欲隐虽然性子古怪了些,但治军确实很有一套,这内外营的布置,可是难得一见。”李绍城出声道,“若非如此,此时我等早已将这支契丹军击溃,踏破了这座军营。”   李从璟望着面前的战场、营地,目光微敛。   不时,两份军报到了他手中。 第380章 不熄烽火八百里,水穷处自有云起(二)   契丹内营中耶律纳儿收到两份信报后,粗略看过一眼,随即眼中闪过狂喜之色,他将信件递给左右看,“大帅早就料到李从璟会来偷袭雁南,已令忽赤也速儿遣军前来支援,这支援军已到六十里之外,不时就能到这了!”   左右皆大喜,有人眉飞色舞道:“大帅实在是神机妙算,如今我等固守内营,唐军一时定然是无法攻进来的,忽赤也速儿将军的援军也将赶到,到时候我等就能将唐军聚歼在此!”   “正是如此!”耶律纳儿连连搓着手,“大帅在击败蓟州军后,也已领兵回援,他既然算得李从璟会来偷袭雁南,自然是不会放过李从璟的。如此三面夹击,唐军必败!”   “大帅英明!”与此同时,在蓟州城北,耶律欲隐也正在接受幕僚部将的奉承,蓟州城虽然近在眼前,然而耶律欲隐却已下令大军后撤,虽兵临城下而不攻城,而是要回援雁南。   耶律欲隐负手望着蓟州城,嘿然道:“蓟州城是李从璟留给我的馅饼,在蓟州军伤亡惨重的情况下,蓟州城就像是不穿衣裳的美人,要拿下看起来易如反掌。李从璟正是想要引诱我攻打此城,好让我忽略雁南,哼,竖子想法倒是不错,可惜,蓟州城虽然令人垂涎三尺,我却不是那见到骨头就扑上去的疯狗,拿下蓟州城固然意义重大,但失去雁南,损失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回来,孰轻孰重,我岂会分不清?”   蓟州溃军正在退入城内,可以看到蓟州城头忙成一片,显得很是恓惶,这样一座看似唾手可得的城池,耶律欲隐在此时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   “利有大小,中原有句话,叫做舍鱼而取熊掌,此言一语道破天机。蓟州城虽然重要,然与李从璟相比,却不值一提。只要此番能败李从璟,蓟州早晚是我大契丹的囊中之物,不必急于这一时。”耶律欲隐最后道,大军追击至此,本以蓟州城为目标,现在突然要撤军,自然要给将士们一个说法。   李从璟得到的两份情报,其中一份就是忽赤也速儿的援军将到,这个情报让正准备全力攻打雁南内营的李从璟眉头紧锁。他让诸将各归本位,带着莫离等少数心腹回到军帐,在将这个消息告诉众人之后,他缓缓道:“营州援军将到,若让其与内营契丹军合军一处,契丹内营必定无法攻克,如何应对,诸位有何办法?”   这个消息给众人造成的震惊是无法言说的。   大军北上袭击雁南,是周密布置的结果,虽然有料到耶律欲隐会有所察觉,但在耶律欲隐被蓟州军拖住的情况下,他注定无法及时回援雁南,在这个时间差中,唐军就能攻破雁南契丹大营。在李从璟原本的布置里,马怀远在示弱、“溃逃”之后,退入蓟州城中,引诱耶律欲隐攻城,而其依仗坚城,又有城中彭祖山相助,坚守不难,如此就能等到攻破雁南的百战军回援。若是耶律欲隐没有攻打蓟州,也不打紧,李从璟只需要蓟州军拖住耶律欲隐一两日即可,那样他就能赶在耶律欲隐回援雁南前,将雁南拿下。这是一个陷阱,只要耶律欲隐开始追击蓟州军,就已经入了圈套,无论他觉醒的早晚,都于事无补。   但是眼下,营州契丹军来的太早了些。依照他们的行程,极有可能是耶律欲隐在决定追击马怀远之前,就给忽赤也速儿下了命令,否则营州契丹军不可能来得这么快。   这样也太不可思议了些,因为那意味着,耶律欲隐在追击马怀远之前,就料到了唐军可能会来袭击雁南!   “这不可能!耶律欲隐怎么会料到我们要来袭击雁南?!”在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孟平首先表示了异议。   “耶律欲隐如何料知,我等当下无法知晓,但事实就是如此,否则,不能解释营州援军为何会来得这般快!”李从璟沉声道,在事实面前,所有的想当然都变得没有任何意义,“眼下的问题在于,若是耶律欲隐已经料知我等会来袭击雁南,他又为何还要离开雁南、追击蓟州军?”   这个时候耶律欲隐应该在雁南严阵以待才是,又怎会主动离开雁南,分兵去追击蓟州军,让雁南兵力被削弱?   “只有一个解释。”莫离缓缓出声,他直视着李从璟,眼神有些可怕,“耶律欲隐分兵追击蓟州军,将被削弱的雁南暴露在我们面前,是有意为之!”   “别驾的意思是,耶律欲隐给我等挖了一个陷阱?”王朴惊异道,“他分兵南行,就是为了引诱我等前来袭击雁南?”   “不示敌以弱,怎能诱敌来攻?不示敌以利,怎能诱敌长趋?”莫离声音愈发低沉,“耶律欲隐这么做,所图不小!他本可镇守雁南不动,以他的兵力和防御,轻易能叫我等徒劳无功,也就达到了将我等纠缠在卢龙的目的。而他现在做的这些事,表明他不想打一场不温不火的战争,也就是说,耶律欲隐不满足于防守,他想要进攻,意欲彻底败我大军!”   李从璟沉吟道:“形势已经明了,雁南是个陷阱,是耶律欲隐用来诱惑我等的肥肉!然而,如今我等肥肉已经咬了,耶律欲隐势必有下一步动作。眼下,契丹内营难以一举攻克,契丹营州援军将到,我等取胜艰难。耶律欲隐既然将战场选在了雁南,想必他此时也已在回援路上,届时他们三面夹击,我等处境的确不妙。”   此番袭击雁南,李从璟并非是一开始就打定了这个主意,若是没有万骑契丹救援陷入马怀远埋伏中的耶律格孟,露出兵力不足的雁南,李从璟也不会奔袭百里而来。若是李从璟没有来攻雁南,而是与马怀远一同伏击耶律格孟,也就不会有眼下的困局。   然而说到底,李从璟与耶律欲隐一样,都有着浓烈的自信甚至是自负,都不满足于小打小闹,而是想一举彻底击溃对手。   耶律欲隐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在眼见李从璟迟迟没有出现时,敏锐的捕捉到了李从璟图谋远大,有袭击雁南的可能性,然后他主动露出破绽,引诱李从璟领军来攻雁南,将这种可能性变成了现实!   战场上猎人和猎物的转换有时候极快,让人始料未及。   李从璟之所以不召集诸将军议,而是先与莫离等人密谈,也是考虑到这个消息散播出去之后,会在全军上下引起不必要的慌乱,他望着众人,再一次问:“局势若此,如之奈何?”   莫离等人寻思半晌,幽幽一叹,对面色虽然严肃,但却并不慌乱的李从璟道:“为今之计,恐怕只有……”   看着大军班师,在左右敬畏的眼神中,耶律欲隐却神色漠然,没有人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   他的这些部将、幕僚,因为他此行的言论,都以为他之前真的有想过要攻克蓟州城,此时临时放弃,又是因为猜到李从璟要偷袭雁南。   而实际上,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   有些话,耶律欲隐不会告诉为他效命的部将、幕僚们,因为他们只是他手中的棋子,是他用来建功立业的工具,而不是他的朋友。   在耶律欲隐的打算中,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攻打蓟州城!   甚至他这回南行追击蓟州军的目的,也不是他跟众人说过的,要探一探李从璟的后手、底细。   他有他的谋划和布局,这个布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而只需要听他命令行事的人,没有必要、也没有智慧,去理解他心中的想法。   他冷眼看着蓟州城,看着班师的契丹军,眸底的傲慢、自负,是任何人都无法发现、却又真实存在的。他看待这些事这些人的眼神,就像是苍天俯瞰大地,没有丝毫温度,如看猪狗。   这很狂妄,但他有狂妄的本钱。他不认为面前的芸芸众生有让他重视的必要,他只重视值得他重视的极少一些人,比如说耶律阿保机。   面朝北方,微微扬起下颚,耶律欲隐神情冷傲,自言自语道:“李从璟,你虽然年轻,但却是个有野心的,这本没有错。但你自负才华,以为一切你都能掌控,那不过是贻笑大方罢了。之前你之所以连战连胜,并不是因为你很强,而只是因为你的对手太弱。在真正的强者面前,你会认识到,你不过是一个笑话。面对这样的强者,你才会知道自己多么愚蠢,才会认清自己多么失败。”   “你想要支援渤海,想要吃下我雁南、营州的大军,并且一刻也等不得,为了不被我拖在卢龙,你机关算尽。然而可惜,你注定被我拖在这里,并且,你的性命也会留在这里!” 第381章 不熄烽火八百里,水穷处自有云起(三)   一路北行,归心似箭的耶律欲隐并没有很愉快,相反,他的神色渐渐变得低沉。   从蓟州城北至雁南,不过两百余里的距离,对于俱都精骑的契丹军而言,两日即可抵达。事实上,经过一日行军,耶律欲隐已经让他麾下的精锐们走过了大半路程。但行军的迅速并没有带来什么功劳,反而让契丹军中的核心将领开始担忧起来。   自打踏上北行归途,他们就再也没有接到过游骑回报。大军斥候只能保持十里范围的视野,再远一些的游骑,派出去,便再也不会回来。   斥候是大军的眼睛,丢失视野带来的恐惧,直入人心最深处。而十里之外视野的丢失,带来的另外一个影响,就是耶律欲隐与雁南大营的联系被切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要知道,为了应对李从璟迂回身后的情况,耶律欲隐事先做了周密部署,这其中很重要的一环就是如何保持与雁南大营的紧密联系。   雁南是根,耶律欲隐是枝叶,相互之间不能掌握彼此情况,这是极为可怕的事情。   李从璟善用斥候,这在耶律欲隐眼里并非什么秘辛,他虽然狂妄,但并不愚蠢,他尊重他的对手,所以对李从璟的征战习惯很有一番了解。他曾将自己麾下的斥候与李从璟的斥候做过比较,结论是他并不输给李从璟。   若非如此,多日前奇袭蓟州边境,耶律欲隐何以能在一夜之间,尽数拔掉蓟州北境的唐军军堡?   在耶律欲隐加派几波斥候无果的情况下,他知道,李从璟的斥候已经在展现他们的战力,在正面战场上,与他面对面交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耶律欲隐从来没有惧怕的习惯,李从璟的斥候开始发力,他也不会留手,叫来自己的斥候将军,让他带领大军精锐斥候,尽数出击。   在这万余契丹大军阵外,在他们前行的前方,两军斥候在广袤原野上纵横驰骋,踏马追风,斗智斗勇,捉对厮杀。   如果说斥候骤遭不利,大军不知十里之外的事,给契丹军中核心将领造成担忧的话,那么于耶律欲隐而言,他能感受到的东西,明显不止这些,而且也更高了一层。   “李从璟既入我翁,理当正在雁南鏖战,分身不得,何以能遣其斥候,至此地,在我阵前,堂而皇之阻我归程?他又如何能得知我大军踪迹?”这是耶律欲隐最为关心的问题和最为疑惑的地方,当然,以耶律欲隐的智慧,他也不难想到,这只能说明,李从璟的斥候,已经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掌握在手里。   行军小半日,形势发生变化,耶律欲隐派遣出去的斥候和游骑,经过多时鏖战,取得不小战果,终于突破了唐军斥候的封锁线,成功将视线延伸到十里之外。   重新夺回一部分视野控制权后,耶律欲隐随即得到两份军报,这两份军报一份来自雁南,一份来自营州援军。留守雁南的耶律纳儿在军报中言,唐军正在猛攻大营,而来自营州的万余援军则言,他们在半途遭受唐军伏击。   两份军报,两个地方的战事,让耶律欲隐再度陷入沉思当中。唐军兵力并不占优,如何能既猛攻雁南,又分兵阻击营州援军?在李从璟明知耶律欲隐从蓟州城回援的情况下,兵力本就处在劣势的他却主动分兵,这简直是自取灭亡之道。   与李从璟交手以来,虽然双方都在揣摩对方的心思,算计着对方,但对耶律欲隐而言,之前没有任何一个时候,比现在让他感到对唐军捉摸不定。无论如何,回援雁南的计划不会被改变,不管李从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先回雁南,与雁南合军,才是上上之策。   雁南。   百战军对契丹内营的攻势持续不停,战场边缘,李从璟和莫离等人在望楼上俯瞰战场。眼前战场的形势很胶着,即便是百战军攻势凶猛,契丹军依仗营垒之固,双方战得难分胜负。   “雁南周边三十里,尽在我军情处与斥候掌控之中,莫说契丹蛮子的斥候、游骑,便是契丹苍蝇也漏不掉一只。”莫离轻摇折扇说道,“耶律欲隐已近此地,再有大半日时间就该到了。”   李从璟微微颔首道:“军情处与斥候对雁南周边的掌控,还能持续多久?”方圆三十里,面积很大,军情处与百战军斥候再能干,也不可能一直将这些地方控制在手里。   “三日。”桃夭夭言道。   李从璟满意的点点头,“李绍城可有最新战报送回?”   前日,在得知营州援军将到之后,李从璟令李绍城,在深夜隐蔽行踪,率领百战军主力东行,伏击这部契丹军。如今,战事应该有了结果。   这两日来,百战军对契丹内营的攻势虽然凶猛,但实则不过是佯攻罢了。李绍城东行时,耶律纳儿并没能察觉,李从璟也不想他在李绍城回来之前知道这件事,否则他就有可能率军出营反击。那样的话,主力东行的百战军情况就不太好。   “营州援军遭到我军伏击,在耶律欲隐得到消息的时候,战局已定。他就算想要命令耶律纳儿出营进攻,且不说他的命令能否送达,到时也于事无补了。”莫离笑道。战至如今,众人已经知晓,眼前的契丹内营中并没有耶律欲隐,而是在前些时日南行,去跟马怀远交了手。   面对眼前局势,李从璟等人的应对之策,首要便是击溃从营中来援的契丹援军,惟其如此,李从璟才有与雁南契丹军决战的实力。无论是捕杀耶律欲隐大军斥候,还是清理雁南周边游骑、佯攻内营,都是为了达成这个构想。   战事正酣,李从璟扶栏而望,眼前视野广阔,整片战场和契丹内营大致情况都一览无余。目光稍稍东移,虽然不能看到李绍城与营州援军交战,但李从璟知晓,围绕雁南展开的烽火,已经完全燃烧起来。 第382章 不熄烽火八百里,水穷处自有云起(四)   耶律欲隐派遣出的游骑没有让他失望,大军斥候很快将视野延伸到十里开外,也正是因此,耶律欲隐才能得到来自雁南耶律纳儿和营州援军的消息。   然而好景不长,在契丹军的斥候不断延伸视野的时候,他们遭到了唐军斥候前所未有的强力反击。耶律欲隐派遣出的大批精锐斥候,那些他麾下战力最强的游骑,很快再度被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带伤逃回的,无不是三魂丢了两魂。仅是看这些游骑的模样,耶律欲隐也能想象他们方才经历了怎样的噩梦。   最终,唐军死死将契丹军斥候的视野,限制在十里之内。   十里,是一个很讲究的范围。对于一般大军而来,要保证正常的行军,斥候远放十里,已经勉强足够,面对突发情况,也能有差不多时间结阵自保。然而十里视野,自保尚可,进取则显得不足。   百战军斥候进逼十里之界,同样能保证不被契丹大队骑兵追杀,有足够应对时间,同时,也能掌握契丹军行踪。而对于百战军斥候而言,他们此番行动最重点的地方在于,他们隔绝了耶律欲隐与雁南、营州援军的联系。   这就是百战军斥候,在配合军情处的情况下,能在战场上发挥的重要功用。换言之,这也是李从璟的征战之道。   视野被限制之后,契丹军的行军速度不得不慢下来,因为前方未知,所以不得不小心提防,谨慎行军。耶律欲隐气急,差些斩了他的斥候将军,在众人的劝说下,这才同意让对方戴罪立功,去重新夺回视野。   原本只需要大半日就能抵达雁南的路程,耶律欲隐走了整整一日,也没能走完。直到这里夜里,在他麾下那名斥候将军付出生命的代价下,契丹军游骑稍稍往前推进了一些,耶律欲隐也终于第二次得知了营州援军的情况。   从营州城出发,西援雁南的近万大军,遭遇唐军伏击,一战大溃,残兵退回营州!   “在自家门口被敌人伏击,忽赤也速儿派了个怎样的蠢货过来?!”耶律欲隐怒不可遏,一脚将报信游骑踹翻之后,在帐中咆哮。   “唐军斥候遍布各处,大军游骑皆有出无归,我等对周围情况一无所知……加之,加之耶律纳儿催促甚急,大军这才陷入唐军圈套……”   “又是斥候,该死!”耶律欲隐额头青筋暴突,“哪里都有唐军斥候,难道李从璟的斥候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雁南,百战军营地。   比之耶律欲隐,李从璟得知李绍城击溃营州契丹援军的消息,要早得多。李绍城所领部曲,乃百战军主力,虽是骤然东出,但实际上有以逸待劳之意,要击溃营州契丹援军万人,不是什么难事。   依托营地工事固守内营的耶律纳儿,在发现营外唐军有些不对劲、预备出营试探时,李绍城已经大胜而归。西归的百战军主力大摇大摆从契丹内营眼前走过,耀武扬威一番,自是激励了百战军士气,打击了契丹军士气。辕门上的耶律纳儿瞧见这一幕,气得目眦欲裂,直骂李从璟狡猾。   此后,李从璟暂停了对契丹内营的进攻,全军后撤,在距离雁南二十里的地方扎营,休养生息。如是过了没有多久,耶律欲隐姗姗来迟,终于到了雁南之前。   耶律欲隐没有进入内营,见李从璟在契丹营二十里之外扎营,他没有轻举妄动,便在南边,距离百战军二十里的地方扎营。   三处营盘,耶律纳儿在北,拥兵近两万,耶律欲隐在南,拥兵近万,百战军在西,有军力近两万。契丹军南北呼应,可进可退,百战军孤身面对两处契丹军营盘,显得势单力薄。   然而面对眼前局势,李从璟在与众人军议时并无半分忧惧之色,百战军虽然人数并不占优势,但面对区区不到三万契丹军,即便是正面阵战,他也半分没有觉得百战军会战败。   值得一提的是,百战军的营盘构造的很大,大到足够容纳三万人。   翌日一整天,无论是百战军,还是耶律欲隐、耶律纳儿,都没有派遣大军出战,双方相安无事了一整日。在此期间,百战军闭门不出,耶律欲隐也没有急于求战,战场形势看似陷入僵局。   在这一日当中,耶律欲隐和耶律纳儿碰头。虽然对耶律纳儿丢失外营的损失极为不满,但大敌当前,耶律欲隐也没有太过责怪,汇集众将、幕僚,耶律欲隐筹划应战百战军之策。军议之后,耶律欲隐仍旧让耶律纳儿回镇雁南内营。   第三日清晨,平静被打破,握有绝对优势兵力的耶律欲隐,向百战军营地发起进攻。耶律欲隐和耶律纳儿,分从两南北两面,出击百战军营盘。   百战军没有坐以待毙,大军主力出营应战。是时,雄浑的两万余契丹军,集结成两个大阵,在以骑兵为主力的情况下,向列成一个大阵的、以步卒为主力的百战军大阵发起进攻。   在望楼上,李从璟俯瞰战场,能大致看清整个战局。望楼前,高架数十,架有战鼓,鼓前鼓手凝神屏气,肃然而立。高架前,则是排成一长排的号角手。再往外,是主帅近卫阵。在此之前,才是步卒居中,骑兵列阵两翼的常规大军主阵。   契丹军骑兵占据多数,在地势平坦的战场上,骑兵对阵步卒又据有天生优势,望楼上的李从璟等人看到,契丹军第一波冲阵,骑兵冲锋在前,步军尚在缓行。万马奔腾,地动山摇之际,黑压压的人潮和席卷的铁甲巨浪,给人无法言说的压迫感与恐惧感。   李从璟手指面向自己奔进的契丹骑兵,高楼上有大风吹动他黑色的披风,他轻描淡写对身边的莫离等人道:“契丹精骑超过万五千人,现几乎全数出动,从东北、东南两个方向向我席卷而来,观其阵势,知其意在以骑兵游击之术,以弓箭之力,对付我之大阵,来回策击。而其后跟进之步军,则会在其骑兵重伤我之大阵后,正面破阵。”   莫离点点头,“我军以步卒为主力,骑兵不及契丹军多,只五千人,正面交战,断难取胜。而若是让其骑兵肆虐本阵,则又恐怕阵型必为其所乱。”这是实情,两军交战,决定胜负的因素很多,军备是一方面,兵种的相生相克也是一方面。从通常意义上来说,骑兵天生就是步卒的克星。在古今中外历史上,依仗兵种相克的优势,获胜的战例,多不胜数。   其实眼下对百战军而言,退入军营固守,可有效避免兵种劣势,让契丹骑兵多的优势不复存在,并且化为劣势,毕竟攻打营盘,骑兵怎么都不及步卒来得有用。然而在深入敌境,敌军数量又占优的情况下,退守营垒,无异于自陷牢笼,一旦被契丹围营,麻烦便大了。   出营阵战,虽有不得已处,然对此李从璟早有应对之策,他俯视战场,抬起手臂,下令道:“传令:步军、马军严守阵型不动,待契丹骑兵至阵前,马军出而与之战,步军中之强弩长弓射而为之辅!”这是防御战法,立足本阵,既避免了被契丹马军围阵,步军又能成为马军的后盾。   契丹骑兵不时就从两个方向,冲到了百战军阵前。从不同方位相击,是很明智的战法,不仅可以分散对方军力、战力,同时也更容易找出破绽。好在百战军以营垒为背,摆的是最为常见的偃月阵,步军阵前,层层大车,重重枪林,组成最为狰狞的防线。   作为了解唐军战法、阵法的耶律欲隐,本就没打算从正面去硬冲百战军的步军前阵,他从两个方向派遣过来的骑兵,与百战军军阵相接时,就在偃月阵两侧。   “马军,出!”望楼上,李从璟下达军令。骑兵进攻,需要距离提速,才能发挥威势,没有奔跑起来的骑兵,那就成了步卒,还是笨重的步卒,自然没太大用。   壁垒森严百战军大阵,两翼展开的数千骑兵,汇聚成两道洪流,组成严格的军阵,迎向气势汹汹奔来的契丹大军。   两军相交,激战骤起。   奔驰声、呼喊声、碰撞声、厮杀声,震耳欲聋,纠缠在一起,就是金戈铁马四个字。奔涌的人潮,汹涌的军阵,如两条大河交汇,两架战车相撞,密密麻麻的战士,你来我往,深入彼此阵中。   鼓声和着脚步声,在剧烈回荡,战场上,各自将领的将旗,带着部曲奔驰向前,而在战场边缘,伫立在高楼上的人,身姿挺拔,身后大纛飘扬,头顶云卷云舒。   战至酣处,百战军马军稍稍后撤,步军大阵中,一蓬蓬箭雨腾空而起,在半空划过一道道巨大的弧线,落入契丹骑兵群中。   步骑合力,力战不退。   契丹军第一波攻势,在百战军步军强弩长弓发力之后被打退。但仅仅是稍稍后撤,契丹军又再次扑上来。   如是再三,日头渐高。   契丹步军跟上来已经很久,本在等待其骑兵乱百战军军阵后,给予压倒性一击。然而此时,眼见时间流逝,而骑兵陷入战争沼泽,虽然战事激烈,却没有达到预想功效,耶律欲隐终于在正午后下令,步军配合其骑兵,从正面进攻百战军军阵。   契丹军步军,在清理百战军阵前的防御工事时,付出了堪称惨重的代价。比之契丹军,唐军步军阵战本就娴熟不少,百战军又是精锐,此番战斗“以逸待劳”,防御之法完备,狠狠给契丹军上了一课。契丹步卒接阵时,百战军先是以弓弩攒射,在契丹军提盾上前时,利箭变成火箭,炙热的战场,随即多出片片火池,烟尘滚滚。当契丹军好不容易触摸到唐军战车时,百战军敢战之士奔出,以三五人为一组,依托战车地形,从缝隙中出手,用巨斧大刀等重兵器,让契丹步卒只能狼狈而退。   双方你来我往,局部战场不知多少次进进退退,而整个战场大局,却一直在胶着之中。   直到暮云合璧,没有分出胜负的两军,才终于停止了交战,各自鸣金收兵。 第383章 不熄烽火八百里,水穷处自有云起(五)   军帐中,李从璟召集众将,评点白日战况。   总体而言,今日之战,百战军以劣势兵力迎战耶律欲隐,表现算得上上佳,尤其是在契丹骑兵占据多数的情况下,百战军能阵战不败,极为难得。这既得益于百战军战力之强,养精蓄锐多时,也得益于李从璟临战时,小到百人阵,大到万人阵,调动得极为恰当。   与战事激烈看起来不成正比的是,两军伤亡都算不上大,整整一日鏖战,合在一起竟然都不到千人损伤。这看似不可思议,实则合情合理,两军势均力敌,谁也没有溃败,大规模的伤亡自然不可能出现。换言之,若是伤亡大到一定程度,也就意味着战争出现了胜负。   “今日之战,我等以劣势兵力,面对有过万精骑的契丹军,犹能势均力敌,没让耶律欲隐占到便宜,此乃我全军将士奋躯之功。”军议上,李从璟首先总结两句今日战况,对百战军的战绩表示肯定,随即话锋一转,道:“然则诸将想必都清楚,形势不容乐观,也是事实。白日契丹骑兵冲阵,我百战军精骑虽能应战,却处在疲于应付的局面,在契丹军马军数倍于我的情况下,此虽不能责怪将士,然明日之战,必定更加艰难。而一旦我百战精骑丧失对局面的掌控力,步军大阵即便再稳固,被破也是迟早之事。”   言尽于此,李从璟问道:“今日召集诸位,便是想请诸位思量思量,面对眼下情况,我军有何好的应对之策。”   平心而论,这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在李从璟抛出这个问题后,诸将无不面露沉思之色。之后有人说以君子都之锐,主动出击,去反攻契丹大阵,带领全军破阵;亦有人说可发动夜袭,先打掉一部,击溃契丹内营之外、营盘防御较为薄弱的耶律欲隐,再反手集中力量去吃下耶律纳儿;还有人说不应该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而应该尝试阵前骂战,诱使契丹将领出阵单挑,先斩其将,再败其军。话匣子被打开之后,诸将言无不尽,主意层出不穷。   经过数年积淀,如今百战军的将领,尤其是高级将领,在经过一系列战事磨练和演武院教育、研究、学习之后,素质都与往日大为不同,眼界与见识远超以往,这一番自由发言下来,意见颇多,其中不乏真知灼见。   这让李从璟很满意。但让他更满意的是,在方才诸将的言论中,几乎都是寻求主动出击的意见,而没有龟缩自保、撤退的言论。人人皆有战心,有取胜的渴望,有向前的意志,有不畏强敌、不惧艰险的决心。   这样的一支军队,是李从璟想要的军队。   在李从璟与诸将商议种种意见的可行性的时候,军营外围突然喧闹起来,随即便有军士前来禀报,契丹军夜袭。   “方才还有将军说意欲夜袭契丹军营,不料耶律欲隐不仅与我等想到了一处,反倒是动作还快了一步。”李从璟淡淡一笑,并不如何惊慌,今日休战之后,他就下令军营严密戒备,谨防耶律欲隐夜袭。谨慎,这是一名合格统帅应有的起码素质,遑论李从璟这种对细节要求到苛刻的家伙了。   “直娘贼,耶律欲隐他奶奶的,竟敢偷袭我营,不知死活!军帅,请让末将出战,去狠狠揍一回这老匹夫,让他知晓厉害!”有将领请命。   李从璟摆摆手,示意对方稍安勿躁,他没有理会营外的喧闹,而是选择继续与诸将研究明日战法,“此间夜袭,不足为虑,不时耶律欲隐便会退却。商议明日战法,才是大事,犯不着让那老匹夫打扰我等。”   见李从璟云淡风轻,知他早有应对,诸将便不复再言,专心继续先前的话题。   不出李从璟所料,不到半个时辰,喧闹声远去,军士来报,契丹军已经退却。   李从璟一笑置之,对战况都没有多问。对自己亲手布置下的安排,他自然有信心,那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攻破的。再者,以李从璟所料,耶律欲隐之所以发动夜袭,更多是一种尝试和骚扰,并没有抱有太大期望,因为耶律欲隐也应该知道,李从璟对此会有防备。   就像李从璟方才听人说应该夜袭耶律欲隐,而没有立即答应一样,他也知道,以耶律欲隐的本事,不可能对此没有设防。   因已与耶律欲隐有过一日正面交锋,对方不可避免在这一日当中暴露了实力,这就让李从璟的参谋处有了用武之地。虽然李彦超等几人没有随行在侧,但也仅此而已,整个参谋处,其他参谋,包括二十书吏,都在帐中,这就让参谋处完全能够正常运行。   作为一架精密运转的机器,参谋处的工作模式,让他能够通过对面前契丹军今日所展现的实力,进行近乎数据化的分析,这种分析带来的直接好处,就是评估对方战力,区分对方不同将旗下部曲的强弱,寻找到突破点。   这样的工作,自打这回百战军与契丹军交上手以来,就已经开始,而今日之战,无疑为参谋处的工作,又增加了一份客观的研究数据。   李从璟手中的这个参谋处,不仅仅是“研究敌情、出谋划策”那么简单,或者说不是这八个字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这八个字背后,包含了一整套严密的运作流程和先进的分析方法。   翌日,天明,两军再度交阵营前。   相比之昨日被动迎战,经过昨夜军议,今日百战军的行动,带上了主动出击的色彩。   在契丹骑兵如昨日般展开冲锋之时,以君子都为主,百战军精骑主动迎了上去。这回百战军采用的战法,是以精骑击其一部,力求有所斩获,并牵制其主力,至于那些仍旧奔往百战军步军大阵的契丹骑兵,因为军力大为减少,则由步军大阵,依仗弓箭之利和防御阵型,自行应对。   百战军今日战法,可用“一攻一守,攻防兼备,一静一动,动静结合”来慨括,如此作为的目的,是为了尝试掌握一部分战场主动权,寻求取胜之机。   战斗的过程很是激烈,战斗的结果让李从璟有些失望。   在过往的战斗中几乎是无往不利的君子都,在这回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时,没有能延续之前他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战绩,虽然他们战斗得依旧凶猛,给契丹军带来不小麻烦,甚至是一度给他们造成慌乱,但是最终,他们还是被耶律欲隐挡住了前进的步伐,丧失了破阵的锐气。   到最后,在李从璟眼见君子都有陷入重围之险时,不得不下令,让君子都撤出战斗,退守步军大阵。   与君子都形成对比的是步军大阵,作为而今的百战军两位副帅之一,已是万人之上,拥有非凡身份的蒙三,始终战斗在第一线。他带领步军大阵,不仅挡住了契丹骑兵的进攻,也没让契丹步军冲乱阵脚。在蒙三带头战斗下的步军,如同一块巨大的铁板,在契丹军白色浪潮一波接一波的拍打下,巍然不动。   退回步军大阵后,一身血污的君子都主将郭威,跑到李从璟面前,摘下面兜,跪下身请罪,“敢请军帅,让君子都再冲一阵,若再不能破契丹马军之阵,末将愿提头来见!”   看了郭威一眼,对方羞愧、炙热的眼神并没有打动李从璟,他没有答应郭威的请求,近乎无情道:“君子都与其他马军,以昨日战法,协同步卒守阵。”   郭威眼中惭愧之色更甚,他有心再请战,但他也知李从璟拿定主意之后,一切絮叨都只会换来对方的反感,而不会让对方改变主意,只得强行按捺心中的战意,羞愤退下。   接下来的战斗几乎又回到了与昨日相同的轨迹上,耶律欲隐数调部曲,数变阵型布置,意欲冲破百战军大阵。而李从璟数次应变,将耶律欲隐的企图一一堵死。   战场上数万人的交锋,激烈而残酷。   这一日,百战军不仅没有取得突破,战到后来,形势反而比昨日还要严峻。耶律欲隐部曲毕竟比李从璟要多出一半,又掌握有战场主动权,寻找起突破口来,要比李从璟更加方便。而百战军在君子都主动出击失利之后,就不得不转入被动防御的境地。   当夜军议,郭威再度提出让君子都冲阵,依旧被李从璟否决。   第三日战罢,百战军损失大了不少,虽然作为进攻方,契丹军伤亡更甚,但在绝对力量的对比上,契丹军仍旧占据不可改变的优势。   正是这日之战后,李从璟下令百战军退入军营,不再在营外与契丹军阵战,而是据营防守。   取得突破性战果的契丹军,由是士气大盛。   接下来的战斗,在契丹军攻营、百战军守营的态势中持续进行。 第384章 不熄烽火八百里,水穷处自有云起(六)   从百里奔袭,一举攻下雁南契丹外营、猛攻内营,到后退二十里扎营,被迫转入防守,再到阵战不胜,颇有损失,不得不退进营地固守,此番百战军征战至今,可说已经走在下坡路上,且形势已经变得很是不利。   于此种情形中,就在契丹军以为唐军已经快要不行了,胜利就在眼前,而对唐军展开猛攻时,他们遭受了出乎意外的强有力抵抗。契丹大军一连两日组织多次强攻,却连唐军辕门都没能攻进去,反而遭受了不小损失。   这样的局面,一直延续到耶律欲隐亲自督战阵前,才有了改观,在契丹骑兵分出一部分下马,跟随步军一起牵制唐军兵力,配合他们攻营的情况下,契丹军才终于能攻进了唐军营垒辕门。   虽然攻进唐军营地的契丹军,很快就被赶了出来,但这意味着契丹军已经找到了唐军防守的薄弱点,而被攻破的地方,唐军营地的防御工事损耗大半,防御力必定下降不少,如此只要持续发力,要彻底攻破唐军大营,指日可待。   契丹军阵中央,大纛下,高坐在望楼上的耶律欲隐,平静望着眼前的唐军大营,随在身侧的耶律纳儿面露喜色,道:“我军苦战数日,终于让唐军露出破绽,不负我全军勇士奋战之功,如此看来,要败李从璟不难了!”   耶律欲隐淡淡道:“交战数日,我倒是愈发佩服起李从璟来,这个唐朝的年轻人,是个有本事的。前番阵战,每逢我调兵遣将,排兵布阵,他都能一一应对,有条不紊。我数有机变,而他能数应之,竟然毫无差错,极为难得。我大半生阅人无数,与敌交手无数,而能有如此应变的,唯有两人,李从璟是一个。若非如此,唐军早就败了,哪里又能支撑到今日?”   “李从璟的确有几分本事。”耶律纳儿点头道,毕竟他被李从璟一战攻下了雁南外营,要是说李从璟是个草包,那他岂非无颜见人了?“然则李从璟再有本事,也非是大帅敌手。大帅方才言,能让大帅高看的,唯有两人,不知那另外一人是谁?”   耶律欲隐没有回答耶律纳儿,他仅仅是因为此时没有深入这个话题的兴致,他顺着他的思路继续道:“如今李从璟退守营垒,你我也合军一处,要攻破唐军营垒不难,难的是不让李从璟逃走。以李从璟之机变,今日我军虽能攻进辕门,但他必有应对之策,若是他果断一些,选择宵遁,以我等现在的军力,尚不足以围营,要困住他很难。”   自己的问题被无视,耶律纳儿不敢有丝毫不满,听了耶律欲隐的话,他只能顺着对方的话问道:“这的确是个难题,不知我军该如何应对?”   “李从璟是个对手,若是此番让他逃脱,后患无穷,绝不可如此。”耶律欲隐道,忽地莫测一笑,“因是,李从璟必须死在这里!”   耶律纳儿揣摩了半天耶律欲隐的意思,终于明白过来应该怎样接话,他露出惊喜之色道:“大帅定然有了万全之策,末将愿闻之。”   耶律欲隐老神在在道:“前番忽赤也速儿的援军,在半路被李从璟设伏击溃,狼狈退回。这回李从璟被我困在营中,出营不得,他还拿什么去阻击我营州援军?我已调遣营州援军前来,待忽赤也速儿到了,就是李从璟的死期!”   “唐军已成强弩之末,有营州援军前来配合我部,要一举拿下李从璟,实在是易如反掌,他跑不了了!”耶律纳儿以拳击打掌心,振奋不已,想了想,又不免担忧道:“可营州分兵西来,那营州城的防御会不会就显得空虚?”   “显得空虚又如何?”耶律欲隐不满的看了耶律纳儿一眼,不知是不满意耶律纳儿对他计策的质疑,还是不满意对方的智慧,“李从璟就在眼前,他还能长了翅膀,飞去夺营州不成?再者,就算营州显得空虚,没有数万精锐,那也不是轻易能夺下的!”   “大帅英明!”耶律纳儿顿了顿,由衷道。   耶律纳儿复又看向唐军营地,冷哼一声,眼中流露出高傲、轻蔑之色,“李从璟啊李从璟,以你的本事,你若固守唐境不出,本帅还真不能奈你何。但谁让你狼子野心,竟敢出境来图我雁南?你不是喜欢雁南么,既然如此,你就长眠于此好了。”   耶律纳儿的脑海中,冒出了两个字:决战!   李从璟眼见契丹军攻入辕门,不动声色,又见契丹军被赶出营地,面上依旧没有半分波澜。   莫离走到他身旁,摇着折扇轻笑道:“戏演到这个份上,应该差不多了吧?”   李从璟摇摇头,“这个我们说了可不算,得耶律欲隐相信才行。”   “这可是个难题,如何知道耶律欲隐有没有相信?”白袍随风轻扬,莫离问。   李从璟看向营外的契丹军阵,一片人山人海中,耶律欲隐的大纛清晰可见,他沉吟道:“耶律欲隐是只老狐狸,我骗他,他骗我,我们要骗过对方,对彼此来说都不容易。要确信他有没有入局,只能从他的排兵布阵中去寻找一丝端倪。”   莫离眉头轻挑,“比如说?”   李从璟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比如说他有没有调援军过来,试图一口吃下我们。”   莫离寻思着,忽的露出一个饶有兴致的微笑,“抛开这些不言,你觉得耶律欲隐会不会被你骗过去?”   “会!”李从璟回答的很干脆。   “哦?为何?”莫离追问。   李从璟手臂撑在栏杆上,上身微微前倾,“因为我了解他,我的参谋处也了解他。”   他后面没说出口的半句话是:因为了解对方,他和参谋处制定的策略,都是“对症下药”的举措,耶律欲隐有很大可能入局。   莫离点点头,和李从璟一起看向营外,“这些时日以来,我们不仅分出部曲打出卢龙军的旗号,在营盘构建、排兵布阵上,也做足了三万人该有的场面。能让耶律欲隐相信现在他面对的,是百战军和卢龙军全部人马,我们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再等等,既然已经忍耐了这么久,不妨再忍忍。等火候合适了,菜才能起锅。”李从璟呢喃。   这日夜,有军情处远探入营。 第385章 不熄烽火八百里,水穷处自有云起(七)   旭日东升于山顶,缕缕红光跃下山线,越过树梢,行成一道道光幕,林间群鸟扑腾翅膀飞起,声声轻鸣落进小河中优哉游哉的鱼群。   河水倒映出正在赶路的人群,队列顺着河流延伸出去,长达数里。河岸上,一支旌旗飘扬、衣甲鲜亮的军队,正在以严整的队列行军,厚重整齐的脚步声,如同踩在这片天地的心脏上,节奏鲜明的隆隆作响。   这是一群年轻的面孔,在这个年轻的早晨。   李彦超抬头看了一眼晨阳升起的地方,双眼微微眯起,秋冬晨光有种别样的韵味,像伊人轻抚的手,痒痒的。   他的目光复又落向行军的队列,卢龙军将士组成的长龙,庄严而肃杀。   这周围的地形复杂多变,脚下的道路却颇为宽敞,道上泥土虽然夯实,不少地方却没有褪去新鲜的颜色,很明显这是一条新建不久、使用未多的大道。   李彦饶策马上前两步,和李彦超并肩而行,战马行驰速度不快,这让两人看起来颇有几分悠闲意味。   李彦饶道:“这两年以来,幽州从无大的战事,可谓悠闲安稳,连边境都跟着平静许多,虽不时仍有契丹军马南侵劫掠,但较之往前,早已是不成规模。军帅用两年的时间布局,下得这盘大棋,让人侧目啊!”   “军帅布得什么棋局我看不真切,不过我却知道,要建造这样一条大道,并非一件简单的事。不说其他,早年初至幽州时,面对来去如风的契丹蛮子,苦于幽州道路不畅通,卢龙军无从追击阻截,你我何曾没有想过,要修建几条这样的驰道?父亲更是早有此念。”李彦超神色略显复杂,“但直到军帅出镇幽州,才让幽州有人力财力,来兴建这样的大道。”   李彦超默然片刻,再往前看,道路前方已出现驿站的影子,他接着道:“始皇帝吞并六国,大肆兴建驰道连接南北西东,其南征百越时,为方便调遣大军、保障后勤供应,更是开凿灵渠,连通湘水和漓水。于战争而言,道路通畅,其重重于泰山。”   李彦超自嘲一笑,“没见军帅,没见演武院之前,我一直以为,战争就是行军打仗。百里趋行,与敌鏖战,固守坚城,与敌鏖战,这就是我所理解的战争。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战争,涉及的方方面面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多到一时我都看不透彻,要打赢一场战争,尤其是大战、国战,要统筹的局面也比我想象的大得多,大到我根本不敢意图去掌控。”   “遍观史书,早慧早熟的大才之士多不胜数,但早慧早熟如军帅这样的人,我却从未听闻过。”李彦饶摇摇头,“精兵强军,加强军备,修建驰道,囤积粮草,谋而后动……立军情处,建演武院,设参谋处……军帅对战争的理解,超出我们太多。”   李彦超沉吟良久,抬起头来,晨光在他脸上流淌,他看着李彦饶,眼神明亮的问:“或许,这便是军帅屡战不败的根由?”   李彦饶怔了怔。   两人正说话间,两骑从队列前方回奔过来,在李彦超面前停下,马上的骑士一人斥候装束,一人着青袍负劲弩,腰挎横刀,马鞍边还配有两柄短刃。   “赵统领!”李彦超向赵象爻抱拳。   “李将军。”面满风霜却眼神清明的赵象爻回礼,“军帅令我等来接应你们。”   “军帅如何?雁南战事如何?”李彦超不失急切的问。   赵象爻道:“军帅无恙,战事胶着,正待李将军前去破局。”   “好!有了你们在前领路,我这就让大军加速行军,火速驰援雁南!”李彦超肃然道。   赵象爻却摇了摇头,看着李彦超道:“军帅有令,卢龙军不必急于加入战场,需得继续隐匿行踪,待时机成熟,自有军令给卢龙军。”   李彦超一愣,李彦饶上前道:“再往北,就出了蓟州地界,距离雁南已不远,到时契丹游骑必定遍布各处,想要继续隐匿行踪,似乎……”   他的话没说完,意思却已表达清楚,赵象爻看了李彦饶一眼,淡淡道:“李将军一路北行,可曾见过半个契丹游骑?”   “这……倒的确不曾有。”   “既然如此,两位将军还有其他疑问否?若没有,我需得先行回去,将卢龙军所在的位置,回报给军帅了。”   几日前,李从璟得到军情处远探回报,营州方向,有契丹大军过万,再度往雁南而来。   雁南、营州的契丹军虽然分据两地,但其都属耶律欲隐统辖,其分驻两地的目的,本就是方便与唐军作战。如今百战军被耶律欲隐缠在雁南,他调遣营州契丹军前来支援,谋求彻底击败自己,并不让李从璟感到意外。   从某些角度而言,李从璟甚是希望耶律欲隐调遣营州援军前来。   在忽赤也速儿加入战场之后,契丹军始围百战军营地,同时,其对百战军营地的攻打力度,达到空前强度。   至此,李从璟再不作半分保留,类似于前日有意露出破绽,让耶律欲隐攻破辕门的事情,自然也不会再发生。在这座营盘内外,两军的较量,开始呈现出应有的激烈。   又是一日日暮,营地外围接战的地方,硝烟滚滚,燃烧的火箭、栅栏残骸痛苦呻吟,往来奔驰的将士,在各自队正、都头的喝令下,或者换防,或者抢救伤员、抢修防御工事,场面上的温度都提高了许多。   李从璟一度不避矢石,亲临前线指挥,鼓舞士气。战事稍歇时,他视察一圈交战战场,安慰伤者,勉励战士。   从战场上下来时,契丹军又一次展开猛攻。   李从璟回过头,望见黑夜里有火石腾空,密集火箭如林似幕。   夜空下,灯火通明的战场上,无数将士操纵弩箭、投石车,不停倾泻战火。呼喝声、交战声中,李从璟的身影挺拔而修长,他忽而轻轻笑了笑,“谋已定,势已成,接下来,该分胜负了。” 第386章 不熄烽火八百里,水穷处自有云起(八)   战事在忽赤也速儿到来之后,并没有如耶律欲隐所料,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自己麾下的勇士战力如何,耶律欲隐再清楚不过,在他看来,以己方四万余人,对战不到三万唐军,取胜或许有些难度,但那不过是要经过一番激战的层面罢了,攻下唐营,再困难也不过三两日的事情。   正因有如此自信,耶律欲隐才敢将营州守军调遣过来万余,一击必胜的战局,自然要全力以赴。然而战事持续了七八日,契丹军也没能攻克唐军营盘,不仅如此,时常能看见李从璟身影的唐军营地,稳如泰山。   七八日以来,契丹军昼夜猛攻不息,而唐军让耶律欲隐再次清楚的认识到,汉人在堡垒攻防战上,能有怎样的造诣。扎根在眼前的百战军,虽然固守的不是幽州城那样的雄城,但进攻方也不是耶律阿保机率领的十数万大军。   耶律欲隐怎么也不曾料到,眼前这场大战,会打成一场持久战。   素来自视甚高的耶律欲隐,若是连以优势兵力,战胜劣势兵力敌军的信心都没有,那才是怪事。但眼前的战局给他泼了一瓢冷水,连日大战下来,作为进攻方的契丹军越战越疲,而作为防守方的唐军,丝毫没有崩溃之相。   耶律欲隐死也不愿承认,百战军的战力,会强过他麾下几乎战无不胜的精锐大军,但事实容不得强词夺理,战争的结果从来都不会骗人,耶律欲隐苦思良久,最终将原因归结在李从璟的阴险狡猾上。   “唐军营垒屡攻不破,其因为何,究其根本,在李从璟。数日来我遍观战场局势,但见唐军营垒防御器械配置极为不寻常,强弓劲弩不说,更有仿佛用之不尽的铁蒺藜、拒马,便连床弩这种向来固定于城墙上的军械,投石车这种攻城拔寨才会用到的利器,也在唐军营地中出现,而且数量还不少!”   军议上,耶律欲隐沉着脸总结这些时日以来的战局,越说脸色越不好看,“不仅如此,这些时日以来,我军屡屡攻进唐军营地,却总发现一墙之后还有一墙,一沟之后还有一沟,克之不尽。唐军营地,竟然有如迷宫一般,让人无从下手!由此可见,唐军分明是一边与我等鏖战,一边在修筑内部防御工事,其行如此,李从璟分明早就打定了与我在此长久作战的主意!”   “唐军,客军也!长途奔袭,且不说本不应携带如此多辎重,便是粮草,也断无可能太多,但自打与唐军交战,到忽赤也速儿来援,前后加在一起,几乎半月过去,唐军却无半分缺粮之态,诸位,这正常吗?!”最后,耶律欲隐厉声问出了他也不解的疑惑,陷入深深的愤怒中——恼羞成怒。   耶律欲隐心高气傲,久战至今,早不能忍,为破唐军营地,他屡出奇计。然而无论是整夜擂鼓佯攻,欲求疲敌,还是挖掘地道,欲求奇袭,亦或是驱赶牛马冲击辕门,欲求破门,皆被唐军一一破解。   鏖战至今,战局胶着,唐军营盘依旧坚固如山,破敌无期,耶律欲隐怎能不心急如焚,不恼羞成怒?   “久战至今,战士们已露疲态,唐军营地坚固非凡,每日攻打,战士们伤亡惨重,营地中伤员惨呼声昼夜不息,不忍猝闻,全军将士士气不复当初高昂,末将担心,战事再这样拖延下去,恐怕取胜之望渺茫。”忽赤也速儿犹豫半晌,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他本谨慎之人,这些话他不能不提醒耶律欲隐一二。   耶律欲隐佛然不悦,冷盯着忽赤也速儿,“你是在质疑本帅调度不当,不能让大军取得胜利吗?”   “……”忽赤也速儿顿觉大窘,低下头道:“大帅英明果敢,自然是能带领战士们取得胜利的,末将方才之言,也只是为向大帅询问应对之策。”   耶律欲隐冷哼一声,环视帐中诸人,神态威严道:“我等与唐军鏖战至今,战士们固然疲惫,然则唐军何尝不是如此?况且唐军本就远道而来,而我雁南大军以逸待劳,首先就占据了优势。半月激战下来,到如今,唐军困守营垒,内无城池可供依托,外无援军可以救援,已在绝境之中。之前唐军颇为能战,那是存有击退我军的幻想,而今半月过去,他们焉能不知此望难以达成?当此之际,疲惫、无力的是唐军,绝望的也该是唐军,而不是我等!”   他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顿时叫诸人信服,诸将由是士气大增。   耶律欲隐见状脸色稍缓,心中却不得不鄙夷眼前这些人,暗骂了一声一群蠢货,这才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这些时日来,我观唐军作战,已不如起初勇猛,这说明他们已开始乏力,说不得,军力已经不稳!依本帅之见,唐军已是强弩之末,困兽之斗犹有尽时,眼下正是如此,败之正当其时。传我军令,明日辰时,全军攻营,与唐军决战!”   诸将接令,士气高昂。   忽赤也速儿迟疑着道:“大帅,唐军虽可败,然其若临死反扑,战力亦不可小觑……”   耶律欲隐闻言不仅没有担忧之色,反而哈哈大笑,笑罢,睥睨忽赤也速儿一眼,“要瓦解唐军斗志,何其易也!且看本帅略施手段,定叫唐军自乱阵脚!”   翌日天色方明,李从璟得报,契丹军尽数出动,三面围营之军皆大肆列阵,如同黑云压城,似欲决战。李从璟和莫离等人登上前营角楼,查看营前形势。   排山倒海一般的契丹军阵,一望无际,排列在大地上,如同滔滔洪水。其间马蹄滚滚,烟尘不绝,呼喝声一波波传来,清晰可闻,让人心颤。   莫离摇着折扇,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微笑道:“耶律欲隐这是准备集合军力,与我等一决雌雄了?”   “战争总要有个结果,战斗最终也要分出胜负。于耶律欲隐而言,他手握五万大军,自然是无法容忍这场战争经久不决的。况且,他身后,耶律阿保机尽起契丹大军,攻打渤海,他可是没有援军的,而我们则不同,背靠幽州,必要时候,边军皆可调动,他也不能一直等。”王朴接话道,手枕在脑后,举止随意,没一点儿严肃模样,“这些时日,耶律欲隐机关算计,也无法攻破我营,这回要与我等正面决战,也不知是否还有其他阴谋。”   说话间,契丹军阵中奔出一股股骑兵,到了百战军营前,往营中射了几波箭。箭头上带有信件,散入营中,立即被百战军将士捡到许多,各自好奇拆开看的时候,也有人将其送至李从璟等人面前。   “战前射信,可不是什么好事!”李绍城皱眉,心中顿起警觉。   李绍城直觉没错,这些信,都是耶律欲隐用汉字写的劝降信。内容无非唐军已陷入绝境,再战无益,只有一死,而契丹军胜券在握,今日即将决战,奉劝唐军将士认清形势,投降契丹。若能取得李从璟人头,自然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不提。   在李从璟看来,这种事很平常,他在后世见过不少,但平常并不代表没用,相反,用的人越多,说明它有存在的道理。这样的信要起作用,关键在用在什么场合,毕竟军中普通将士是不知道形势和大局的,也不知道将帅谋划,只知道眼前战事。   总而言之,若是处理不好,这些信件少说也是很影响士气的。   看了这些信,在场不乏有人色变,众人齐齐看向李从璟。   李从璟随手将信扔掉,也不担心其他将士捡了去看,望着营外契丹大军,不无嘲讽地笑道:“连劝降这种把戏都用了出来,可见耶律欲隐已是黔驴技穷,契丹军离兵败不远了!”   他这话,随即传入军中,被全军将士得知。   是日,契丹军总攻百战军营地。   激烈交战,一日不休。   至日暮前,契丹军屡次突入营中,却都被百战军赶了出去。   及至日暮,终于有契丹军大举攻入营中,站稳脚跟,两军随即在营中展开混战。   入夜,战事未歇,契丹军入营者,已多不可数。   耶律欲隐亲临前线,严令契丹军今夜务必破营!   子时,百战军几乎丢了半个营地。   子时刚过,漆黑如墨的夜色中,忽然燃起一片星星火海,向营外的契丹军席卷过去。   这是卢龙军奉李从璟之令,奔赴战场,直取契丹中军!   与此同时,营中百战军,发起反攻。   半只脚在百战军营中,半只脚在外的契丹军,不料有此大变,顿时慌乱不已。耶律欲隐连忙调兵遣将,意图阻击卢龙军,稳住阵脚。   激战数个时辰,契丹军大溃。   百战军汇合卢龙军,两军合力,战至破晓时分,大破契丹四万大军。   旭日从地平线上升起,霞光驱散黑暗之际,百战军营地外,可见尸横遍野,血流漂橹。 第387章 既下雁南复营州,马蹄不停向渤海(一)   草原的天与中原并无不同,差别在于风景。从跟随大军,双脚踏上草原第一步开始,杨重霸就领略到了前半生从未见过的风景。自古秋主兵戎,而以战马为战争利器的草原民族,更重秋高马肥之事,这回踏足草原,杨重霸未见风吹草低见牛羊,倒是先见识了一回契丹军马的彪悍。   都说黎民前后是一日中最冷的时候,今日杨重霸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感受,红日初升,随军历经整夜厮杀的杨重霸,在尸横遍野的战场站起身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将手中沉重的横刀插进地面,疲惫不堪的坐在一架战车的残骸上,每一个动作,都让他浑身肌肉酸痛难耐,更绷得他的伤口疼痛难当。安安稳稳坐下来的那刻,激战余生的杨重霸,扭头看了一眼战场边缘的红日,和煦的阳光洒在他脸上,此时他感到一阵刻骨铭心的幸福。   脚边的杂草和泥土都已被染成猩红色,敌我双方的尸体层层叠叠,远处似真似幻一般响起几声鸦鸣,一队队唐军骑兵从远近各处奔驰而过,尸体在铁蹄下不停痉挛。   比起昨夜震天动地的厮杀声,今日的黎民显得格外寂静。在这样的寂静处,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对军人而言,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杨重霸摸了摸腰间契丹千夫长的头颅,脸上绽放出放心满足的笑容——更何况,还有这样的军功。   今日的晨阳,让人觉得充满希望,杨重霸似乎已经看到了属于他的明天:吃得饱穿得暖,有一栋宅子,不说锦衣玉食,至少能活出个人样来,赶明儿给祖宗上坟的时候,也能挺直自己的胸膛。   他真的很满足。   去年河上大战时,杨重霸还是梁军,在军营被百战军夜袭攻破之后,无处可去的他主动投降百战军。那时候,百战军虽也兵强马壮,但无论是将士素质,还是兵器装备,都无法与现在相提并论。在幽州这两年,韬光养晦的百战军,实力早已上升了一个台阶。杨重霸不会忘记,在之前的守营战斗中,凭借甲厚箭利,他们给契丹军造成了怎样的杀伤。若非如此,他们又怎能轻易守得住大营?   杨重霸抚了抚胸甲上的刀痕,凹凸鲜明的痕迹显现出这一刀的力道,想起昨夜契丹千夫长砍来的一刀,杨重霸心有余悸。平心而论,他出刀的速度并不比对方快,甚至慢了一拍,但之所以最后死的人是对方而不是自己,全因他的厚甲挡住了对方志在必得的一击,而对方的甲胄,却没能挡住他的刀锋。   与此类似的情况,在昨夜参战的唐军将士中,多不胜数。   作为一个普通士卒,在战场上是生是死,充满了数不尽的必然与偶然,就算是大胜的军队,也不可避免会有将士战死。但士卒所在的军队,却能提升或者降低士卒伤亡的概率,甚至能在很多必死之境中让他们得以保全。能够置身这样的军队,对每个将士来说,都是无比幸运的事。   杨重霸很庆幸自己身在百战军,若是换做其他军队,他昨夜很可能已经死了,那样的话,现在他应该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一群契丹蛮子中间,等着同袍来收殓。   于杨重霸而言,是百战军的胜利让他能够活下来,而对于百战军来说,正是一个个普通士卒的存活、胜利,才组成了这支军队的胜利。这场与契丹军的大战,唐军最后之所以能赢,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此。   休息半晌,缓过气的杨重霸正准备提刀起身,一个酒囊砸到了他怀里。此时见到酒囊,时机再合适不过,杨重霸双眸一亮,甚至都没顾得上看酒囊来自何处,就迫不及待仰头大灌。   虽是牛饮,酒却半分未洒,他只是一个寻常士卒,买不起多少酒,能畅快大饮的机会不多,所以舍不得浪费半点。   丢酒给杨重霸的人甲胄鲜亮,虽也布满血渍,却仍旧存托得他英俊不凡,在杨重霸身旁坐下来,他饮酒就姿态洒脱得多,喝一口酒起码要从嘴角淌出半口,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他眼神有些迷离,轻声吟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杨重霸看见他,原本陶醉的神情立即变得紧张,连忙起身行礼,“将军!”   孟平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礼,瞥了他腰间一眼,笑道:“看你也是满身血污,就一颗人头?”   杨重霸重新坐下,闻言嘿嘿笑着解释道:“昨夜拼杀太急,光顾着杀人了,没顾得上割人头……不过将军莫要小看这颗人头,这可是一个蛮子千夫长!”   “哦?那可不错。”孟平点点头,语露赞赏。   杨重霸没忘记抓住机会继续饮酒,他问道:“将军,蛮子正大溃,你怎么有空在这与卑职饮酒,不去追击?”   “追击,那是骑兵的事,我们步卒哪里跑得过他们?”   “要说君子都这回也是憋了口狠气,前些时候与契丹在营外阵战时,君子都未能击破契丹马军军阵,迫使大军阵战无法取胜,不得不退回营中固守……听说郭将军还被军帅狠骂了一顿?”   孟平淡淡一笑,道:“你当真以为那日君子都未击破契丹马军,是君子都不能?”   “难道不是?”杨重霸怔了怔。   “当然不是。”孟平道,“君子都非不能破阵,实军帅不允也。若非战事前期一步步示弱,怎能让耶律欲隐以为败我军并不难?若非如此,耶律欲隐又怎能被我等死死拖住,若不是契丹军连日攻营消耗了大量军力,士卒疲惫,卢龙军又如何有机会奔袭百里,出其不意杀出,从而一举击溃契丹军?从孤悬境外,从阵战到守营,再到被契丹军数次攻破营门,我军看似一步步陷入绝境,实则这一切,都不过是军帅和莫先生的算计罢了。兵法虚虚实实,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这才是克敌制胜之道啊!”   君子都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屡经战事,又兼主将智勇兼备,能不能破数倍于己的契丹军两说,但绝不至于真如前日那般,被压制得死死的,只能狼狈退回。   杨重霸被孟平口中的真相震惊,更惊讶于李从璟和莫离的老谋深算,又念及百战军不仅军强,而且逢战必以计先,沉默良久,只能感叹道:“军帅真乃神人!”   孟平微微一笑,语气轻松了些,“这边的战事结束了,接下来大军会开赴下一处战场。此番出征,使命远未完成,机会还多得是。”拍拍杨重霸的肩膀,站起身,勉励道:“往后好生杀敌,战后我会推举你进演武院,等你从演武院肄业,你也有望如军帅和莫先生一样,能战能谋,或可常胜于沙场。”   听到演武院这三个字,杨重霸精神一振,酒也顾不上喝了,激动的起身行礼,“多谢将军!”   在这一刻,孟平不仅是他的主将,带领他杀敌建功,也是他的伯乐,能让他前途光明。孟平背对朝阳走开,晨阳为他的甲胄镀上一层金边,在杨重霸眼中显得愈发耀眼。主将每个士卒皆有,伯乐却只有极少的幸运儿能遇到,底层的人要往上爬,贵人必不可少。被看重的杨重霸悄悄握起拳头,下定决心,日后定要好生跟随孟平,沙场建功。   一队衣甲亮眼的骑兵拥簇着一人从远处奔来,在十几步之外缓下速度,当先一骑明光铠熠熠生辉,黑色披风飘扬如带,面容沉静而冷峻,看到被杨重霸目送的孟平,他勒住马缰,轻描淡写道:“孟平,过来。”   孟平立即应声,迅速小跑过去,在那人马前肃然行礼,仰视对方恭敬道:“军帅有何吩咐?”   双方说了什么,杨重霸隔得远,听不清楚,他只能看到孟平在得到指示后,随即跨上战马,由步卒变成骑兵,跟着对方的骑队,奔驰而去。   骑兵从前方奔行而过的时候,杨重霸跟着转身,一直看着他们远去。他眼神复杂,充满敬畏,因为他知道,对他主将喝令的那人,正是他们的军帅。   那个主宰这片战场,主宰他们这些唐军将士命运,也主宰敌军战士命运的人。   所谓穷寇莫追,也得分情况,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真理,凡一切定论,都有它成立的条件。真理有时候像是美食,人人趋之若鹜,有时候却像拉出来的屎,一文不值。百战、卢龙两军在击败耶律欲隐之后,依照李从璟的命令,尽起三军骑兵,四下追杀。   趁他病要他命,这是李从璟对此战的定义。幽州军要进援渤海,必须得拔出耶律欲隐这颗钉子,击败雁南、营州契丹军远远不够,且不说尽灭这五万蛮子,至少要让他们彻底丧失战力,再不能阻拦幽州军北上步伐。   除却精骑追击契丹军外,李从璟下令步军收拾战场,死者就地掩埋,伤者送回蓟州。   耶律欲隐好不容易逃脱唐军追杀时,身边已只区区数十骑,他军中的大将幕僚,大都在被唐军追杀途中失散。耶律欲隐知道,在这种时候失散,意味着什么。雁南已失,耶律欲隐只能退守营州。   “雁南被破,虽是莫大损失,但只要守住营州,李从璟依旧不能北上。忽赤也速儿,你善守城池,城中尚有数千兵马,我等固守不出,谅他李从璟也不能奈我何,只要拖住李从璟到明年,待皇上破了渤海国,大军回援,我等必然有机会灭了李从璟这厮!”   路上,耶律欲隐如此对忽赤也速儿道。   等耶律欲隐好不容易看到营州城墙,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他也看到了围城的唐军。   一头从马上栽倒下来,耶律欲隐几欲气绝。 第388章 既下雁南复营州,马蹄不停向渤海(二)   前夜,眼见攻克唐军营地在望,耶律欲隐是激动且兴奋的。一只脚踏进唐军营地,又是在深夜,出现这样的情况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胜利来得很是不易,耶律欲隐也不会坐失良机,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再作丝毫保留,将预备队尽数遣上。   然而长生天给耶律欲隐开了一个玩笑,从天而降的卢龙军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在卢龙军出现后,耶律欲隐甚至很长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里怎么会凭空出现一支军队?在当时情况下,作为军中宿将,耶律欲隐已经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了。   虽然他调兵遣将,意图挽回败局,但是大部分契丹将士的混乱已无法控制,乱军之中,耶律欲隐不得不上阵亲自拼杀,几经惊险,堪堪逃出战场时,身边不过数百人而已。   较之一己之身的艰险,耶律欲隐更为不能承受的,是此战败给了李从璟。从坐镇雁南,到袭击蓟州北境军堡,再到围攻唐军于此,耶律欲隐脑海中演变过无数次战局的发展,也预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到过自己会兵败。   从始至终,耶律欲隐都理所当然的认为,此战他必定会取胜。   “本帅戎马一生,何等风浪不曾见过,何等英雄不曾杀过,岂会败在李从璟这小子手里?”之前,耶律欲隐不止一次如此对左右说道。他瞧不起李从璟,在他眼中,虽然此番征战,他步步算计,看似很重视李从璟,但在内心深处,他仍视李从璟为一介乳臭未干的小儿。   败给李从璟,耶律欲隐无法接受,这是奇耻大辱,生平未有之奇耻大辱!   脱离战场后,脸黑如墨的耶律欲隐强忍住内心的屈辱感与不忿,向左右下达军令,收拢溃败将士。   “唐军多为步卒,骑兵甚少,且也不甚精锐,定然无法有效追击我军,这正是我等收拢将士,卷土重来的大好时机!”   耶律欲隐虽然性子乖戾,此时情绪不稳,但在军事上,他仍然是契丹国最拔尖的一批人,他知道此时该做什么。在下达军令时,他不忘鼓励左右士气,“待我聚拢一些士卒,唐军若追至,则我等大可返身埋伏,杀一记回马枪!若是唐军不追,趁他四处追击、兵力分散之际,我等亦有机会杀回!”   他这话并没有没有道理,至少听着能给人希望,其左右数百骑,闻言稍稍振奋,散去一半,收拢溃兵。   然而这些人奔出未及两刻,皆狼狈退回,惊恐报知耶律欲隐,“大批唐骑,已然杀至,大帅快走!”   “怕他作甚,唐骑总共不多,到这来的又能有几何?随我杀回,迎击这股唐军!”耶律欲隐拔刀低吼,厉声下令。此时回战,虽会遭受损失,但相比百人伤亡,士气无疑更为重要,尤其是在他收拢残兵、还欲再战之时。   左右齐齐举刀大吼,纷纷表示愿从耶律欲隐一战。   亲自带领将士冲锋陷阵,耶律欲隐信心满满,他看到的这股追兵,人数与之相差不大,甚至略少一些,在他迎上对面主将的时候,他并不知道,他面对的是郭威,是君子都。   一股残兵,如何是君子都的敌手,交阵不过片刻,耶律欲隐所领将士,被杀得溃不成形,而耶律欲隐本身在与郭威的厮杀中,也险些被对方一刀斩了脖子。   最终耶律欲隐不得不怀揣更大的屈辱,狼狈而逃。这一回交战之后,他身边剩下的将士,已经不过百余人。而君子都的紧追不舍,也让耶律欲隐收拢残兵再战的念头,化为泡影,只能夹着尾巴拼命向营州方向逃窜。   在草原上呼风唤雨、百战不殆的耶律欲隐,何时经历过此等待遇,被君子都赶着东逃,这让他想起了儿时被人欺辱,却无法还手的经历,眼见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减少,耶律欲隐数度差些吐血。   好在最终耶律欲隐还是摆脱了君子都的追杀,一路上不食不饮的耶律欲隐,深深将这回兵败、溃逃的惨痛经历刻在心底,他发誓,他一定要杀回来,“李从璟,若不能将你碎尸万段,我耶律欲隐枉为人!”   痛定思痛,耶律欲隐虽然心如刀绞,却拼命稳住心境,咬牙奔向营州城。在终于要抵达营州的时候,他重拾信心,勉强和颜悦色勉励忽赤也速儿道:“雁南被破,虽是莫大损失,但只要守住营州,李从璟依旧不能北上。忽赤也速儿,你善守城池,城中尚有数千兵马,我等固守不出,谅他李从璟也不能奈我何,只要拖住李从璟到明年,待皇上破了渤海国,大军回援,我等必然有机会灭了李从璟这厮!”   前行不久,终于看到营州城墙,耶律欲隐来不及松一口气,他视野中的营州城,却被唐军团团围在中间!   耶律欲隐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再三确认,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提起忽赤也速儿,咆哮道:“营州城外如何会有唐军,如何会有唐军?!这群唐军哪里来的?他们怎么会围住了营州城,你怎会让他们围了营州城!”   他猛地拔出腰刀,就要向忽赤也速儿砍去,“你这蠢货,本帅要你何用!”   不及腰刀落下,眼前一黑,急火攻心之下,耶律欲隐一口鲜血喷出,摔下马来。   忽赤也速儿等人大惊,扶起耶律欲隐,隐入林中。期间他派出游骑,打探营州战况,之后得到消息,营州城外唐军,约莫万人,围城不久,围而不攻,意图不明。   “只万人围城,尚好,还能混入城中!”忽赤也速儿长舒了口气。待到天黑,用了个声东击西之策,从唐军兵少的地带,穿过防线,顺利进到城中。   雁南一战,占了夜战的便宜,又四处追击两日,百战、卢龙两军斩敌超过两万,其中很大一部分人头,来自夜战时契丹军混乱之时;俘虏则有数千,李从璟没有乱杀。顺势拿下雁南契丹内营之后,缴获更是丰厚,无论军粮还是军械,多不可数。草原民族征战,多携带牛羊,耶律欲隐麾下有些部落酋长,自带了美女的,这些现在也都被李从璟收入囊中,赏赐将士。作为耶律欲隐屯驻三万契丹大军的所在,仅此番缴获,就足以支撑百战、卢龙两军再征战逾月。   却说李从璟在雁南摆了庆功宴,对全军将士粗略论功行赏之后,没多作停歇,挥师东进,不日抵达营州城下。   趁忽赤也速儿带领营州主力西进之时,围困营州城的,乃是幽州现有机动兵力的最后一部分——彭祖山率领的新军。新军战力固然不及百战、卢龙两军,但也训练多时,早就可堪一战,战前一直是作为运送粮草、辎重的力量,先行开赴蓟州、平州等地,这回对营州又只是围而不攻,自然手到擒来。   李从璟出幽州而迎战耶律欲隐,目标很明确:拔出雁南、营州这两颗北上钉子。也即是说,雁南,只是李从璟此番出战耶律欲隐要取得的第一个战略目标,而不是全部,同时拿下营州,才是李从璟整体谋划。   在与耶律欲隐交手时,新军起初只是整军集结,并未妄动。若耶律欲隐在追击马怀远的蓟州军后,强攻蓟州城,新军则会配合马怀远守城,将耶律欲隐拖在蓟州,李从璟便能从容吃下雁南。若是李从璟与耶律欲隐鏖战雁南战事不利,新军作为预备队,可视情况,或者加入战斗,或者接应李从璟从雁南撤退。最后才是眼下情景,在李从璟确信以卢龙军能击败耶律欲隐、而营州城防空虚的情况下,他抓住战机,将新军派往营州,围困营州城,既为阻截从雁南溃败的大批残兵入城,也为做攻城准备工作,待大军抵达,再行攻打此城。   忽赤也速儿善守,这对李从璟而言不算什么秘辛,早在战前,演武院、参谋处对忽赤也速儿的研究就很深入。因而攻打营州城的战事,就不会很简单。新军在围了营州城后,拔出营外防御设施,清理攻城道路,填充壕沟等工作,一直在持续不断的进行。   在出幽州前,针对营州城防坚固、兵强马壮的情况,李从璟甚至考虑过不克此城,在攻破雁南的前提下,只以新军驻扎城外限制之,而大军直接北上增援渤海。   由此可见,若是善守之将固守坚城,要克之的确不易。   但眼下对李从璟而言,情景出现了转机,营州两万守军,经历之前两次西援失败,尤其是后一次,忽赤也速儿亲率城中主力西进,而兵败雁南之后,营州城中的能战的契丹守军,不仅只剩下五千人上下,且士气低落。   在正常情况下,五千精锐据守营州,以忽赤也速儿之能,即便是面对一般军队五万人攻城,也能坚守一两个月。但百战、卢龙两军携大胜之威,又有新军养精蓄锐多时,情况已经不同。除此之外,为克营州城,李从璟也已准备良久。   李从璟为克营州所做的准备,乃是以营州有守军两万为前提,而今其城内能战之士不过五千,李从璟的准备阵容就堪称恐怖。   在迅速抵达营州城后,李从璟并未立即下令对其展开进攻,而是等待了数日。   对于营州城中的耶律欲隐和忽赤也速儿而言,这几日他们度日如年。 第389章 既下雁南复营州,马蹄不停向渤海(三)   新军从蓟州出发,赶至营州时,因为时间仓促,锱重来不及尽数携带,大部分仍旧留在蓟州、平州。在新军围困营州后,才由蓟州、平州边军,将大军攻打营州所需的锱重一批批运往前线。   是以李从璟在到达营州后,并未着急攻城,而是一直在做攻城前的准备,以等待攻城器械运达之后,对营州城展开雷霆一击。营州毕竟坚城,忽赤也速儿又坐镇营州准备良久,不可小觑,为今之计,是利用契丹军士气低落的弱点,不给他们有重新建立信心的机会。针对目前情况,幽州军最好的策略,无疑是不动则已,动必破敌。   为固守营州,之前忽赤也速儿在营州的这些时日,对营州城防进行了严格布置。他的布置分为三个方面,或者说三个层次。首先,外层,忽赤也速儿将游骑远放数十里,建立起游骑常规巡逻机制,用游骑和斥候组成严密的战前巡查网。其次,在营州城外,建筑大量防御工事,平地竖木桩,造陷马坑,加宽加深濠沟和护城河,多立羊墙等;最后,加高加固城墙,补充插杆狼牙拍等器械,储备极其丰富的雷士滚木、箭矢,并在城墙转角垒造土山,在土山上建起高大箭楼。   通过这里中外三重防御,忽赤也速儿将营州城布置的固若金汤,让人望而生畏,寻常军队、统帅见了,莫说攻克此城,恐怕连攻城的勇气都要大打折扣。   忽赤也速儿并非契丹八上将,威名却几与其齐,在攻打辽东的转折时期、在抵挡李从璟北上的关键时刻,耶律阿保机更是将驻守营州的重任交给他,的确不是没有理由的。   耶律欲隐性子暴戾,其用兵风格也是诡谲大胆,充满侵略性与进攻性,可喻之为矛;忽赤也速儿性情稳重,木讷少言,与之相应的,其用兵谨慎持重,滴水不漏,可谓之为盾。一张一弛,一攻一守,用耶律欲隐与忽赤也速儿两人搭档,互补互助,共拒李从璟,也是耶律阿保机用心良苦。   然而,对于营州城的防御,莫离不过是给了四个字评价,“枉做龟壳。”   对于耶律欲隐和忽赤也速儿攻防兼顾的帅将组合,莫离的评价也可谓辛辣,“徒增笑耳!”   莫离话中对耶律欲隐和忽赤也速儿的不以为然,甚至是不屑一顾,由这八个字展露无余。   莫离说这些话的时候,李从璟正扶栏而望,在他脚下,源源不断的锱重器械,在卢龙边军的押送下,长龙一般汇进军营。   营州城防固然严密,然而对李从璟而言,一座要攻打的城池,无所谓城防坚固与否,更无所谓望而生畏,只有如何攻克。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如是而已。   忽赤也速儿善守,那么此时留给李从璟的选择就只有一个:他善攻。   他必须善攻,因为他必须克下此城。   营州城墙上,耶律欲隐不顾创伤,走上城头,在忽赤也速儿的陪同下,观察城外唐军。耶律欲隐在醒来之后,并没有再意图斩杀忽赤也速儿,且不言战前斩将不利,营州城还需要忽赤也速儿镇守,以拒唐军,他先前欲杀忽赤也速儿,也不过是一时之气罢了。   然而耶律欲隐虽性情乖戾,却也是心机深沉之辈,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这回被气到吐血晕厥、欲斩大将的地步,可见其受到的打击何其之大。   不过此时走上城头的耶律欲隐,已经没有半分颓败阴霾之态,整个人精神饱满,面目温和甚至更胜以往,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才经惨败,而是方有大胜。事实上,昨夜耶律欲隐睡得不错,他知道接下来他要面对一场大战,所以他需要养足精神。   眺望城外唐军连营,耶律欲隐神色自若,对忽赤也速儿道:“我有坚城、良将、虎士在此,李从璟便纵有十万军,也难破我城!将军善守城,此番可不要让本帅失望!”   “大帅放心,唐军想要攻克营州,若无三月,断无可能!”呼赤也速儿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果决,他并没有夸大其词,他是真有这个把握,哪怕如今契丹军已在雁南损兵折将,营州城内已只五千契丹军,然而将帅齐心,耶律欲隐对他的勉励,都是他有此定论的原因。   耶律欲隐微微颔首,仪态从容,大将风范。   然而,接下来看到的一幕,却让耶律欲隐和呼赤也速儿再也无法继续从容不迫。   城外,长龙也似汇进唐军连营的锱重人马,如同江流入海,源源不断。   起初耶律欲隐和忽赤也速儿对此不以为意,但在唐军锱重连续三日持续不断补充进唐营之后,面对在唐营内外垒起的无数小山一般的攻城器械群,耶律欲隐和忽赤也速儿面色都变得极不好看。   “李从璟这是在使诈!他疯了吗?他哪来这么多攻城锱重!他要做甚,他要发动与我大契丹国的决战不成?!”   相比之之前一直名将风采、雍容气度,而此时毫无风度跳脚大骂的耶律欲隐,忽赤也速儿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他与耶律欲隐不同,作为契丹现今在城池攻防战上造诣最深的将领,他更能知道,唐军运来如此多的辎重,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过耶律欲隐有句话说得很对,李从璟这根本就不是在打算攻城,若不论军队数量,仅以辎重论,唐军携带的攻城器械,说发动国之决战或许夸张了些,但也绝对足够攻掠大片土地!   幽州军的辎重补充,并非三日就已完成,而是整整持续了五日。在这五日之中,幽州军驱赶着雁南俘虏的契丹士卒,为他们拔出营外的木桩,填充壕沟,做攻城准备。   在对面自己的同族时,耶律欲隐和忽赤也速儿毫无恻隐之心,城墙上的利箭如雨水般泼下,任凭那些被驱赶的契丹俘虏如何哭爹喊娘,都没有半分作用。   所有辎重都抵达之后,李从璟又花却整整一日时间,来将这些器械布置在营州城外各处,以求发挥最大功效。   待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李从璟召开军议,准备着手攻城。   “为保营州,之前忽赤也速儿设下里中外三道防线。其外围游骑、斥候,在我军情处锐士和斥候的猎杀下,很快就土崩瓦解,也因此新军才能顺利抵达营州城下;营州城外的木桩、陷马坑、壕沟,经过这段时间的处理,也都解决的差不多;接下来,是时候会会忽赤也速儿的最后一道防线了。”军议上,李从璟以这些话作为开场白。论述连日战绩,目的在于临战前再鼓舞一番士气,只不过帐中诸将无不斗志满满,他这话一说出口,众将俱都纷纷请战,要求做先锋。   李从璟摆摆手,在诸将安静下来之后,笑着示意莫离道:“此番攻城之战如何布置,且先听军师安排。”军中素有军师、军士祭酒等职,这倒不是李从璟说笑。莫离、王朴、杜千书等人,本身在幽州有官职,但既然随军出战,李从璟也给了他们军中身份。   莫离摇着那把素不离手的折扇,“此番攻城布置,经由军帅与我等商量,分两步走。第一步……”收拢折扇,往地图上营州城的位置一点,用了一个从李从璟身上学来的词,“轰炸!”   翌日,天方佛晓,营州城外巨响轰鸣!   数百架重型投石车,展开机身,张开双臂,卷起巨石,对营州城展开了覆盖式密集轰击!   营州城墙内外,顿时石落如雨。城墙上的契丹军士,仓惶逃命,各种防御设施,逐渐土崩瓦解。   这一日,过万巨石,落在城墙内外,营州女墙崩溃垮塌者不计其数,契丹军士伤亡惨重!   一连三日,日日如此。   第四日,严阵以待的幽州军,涌出军营,携带无数攻城车、攻城云梯,奔向已经面目全非、处处皆是破绽的营州城墙!   排山倒海的铁甲狂潮,四面八方燃起的烽烟,箭雨如织,刺猬般的营州城支离破碎。   当日,城破!   幽州军蜂拥而入,杀进城中,契丹军抱头鼠窜,成片跪倒,哀嚎乞降。   攻城持续不到一日,营州城中再无战事。   当日午后,斜阳低垂,营州城门洞开,李从璟在万军簇拥下,策马缓行进城。   当日军报,耶律欲隐在幽州军开始总攻时,未作片刻抵抗,即弃城狼狈而逃,守城主将忽赤也速儿,死于乱军之中。   得到军报之时,莫离轻蔑笑道:“袭蓟州北境,战马怀远时,耶律欲隐何等意气风发,视我等为鱼肉,可肆意宰割,乃至豪言要灭我幽州军!如今不出旬月,连与我等交战的勇气也无,战端方启,便只身逃窜,犹如丧家之犬,何等讽刺!”   李从璟淡淡一笑,没做回答。   莫离深知李从璟脾性,见他这幅模样,便知李从璟根本不屑置评。   莫离想起战前,李从璟说起过的一句话。   “以一地战一国,我力有不逮,然以卢龙九州之地,数年积累,要破一座小城,呵——鲲鹏戏蚍蜉!”   不时,忽赤也速儿的人头被送上来,瞥了忽赤也速儿血淋淋的头颅一眼,见李从璟没有兴趣多看,莫离摆摆手,让人丢了。   他心中叹道:“忽赤也速儿,你的确善守,依军情处的情报,在契丹国内,你是对城池攻防战造诣最深的人。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汉人战法的精髓,你不过是才摸到了皮毛罢了。今日之后,你应当学到了我大唐军队是如何攻城拔寨——可惜,这份本事,你只能来世再用了。” 第390章 既下雁南复营州,马蹄不停向渤海(四)   同光元年秋冬,差几也是这个时候,李从璟初克营州,如今两年过去,再占此城,也算是故地重游。当前的营州城,与两年前并无多大差别,若说不同,便是城中的百姓更少了些。两年时间历经两次大战,使得本就不多的营州民众,逃散的所剩无几,因是城中就显得格外冷清,街巷各处,都是幽州军将士在游弋。   经过前几日幽州军对营州城持续不停的轰炸,城墙破损极为严重,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缺口,在没有火药的情况下,虽说彻底轰塌一段城墙很难,但也仅此而已。营州城不算大,百斤乃至数百斤的巨石,三日连攻,威力并不亚于火炮齐射。   这也是没法的事,攻城之时,总不能顾及防守。   这回能以看起来很轻松的方式攻下营州,原因只有一个,说到底还是李从璟对攻打营州准备良久。若是算上准备期间的心血,李从璟为克营州,其实是付出极大。   而在攻城期间,投石车因为超负荷运转,损坏了接近五分之一,这是一个很恐怖的比例。其他诸如各种大小攻城车、云梯、强弓劲孥、厚甲发挥的功效,则不用赘言。   如战前李从璟所说,这回他打的就是一场不在乎钱的战争。因为他有钱。   相比之雁南,营州城毕竟是一座城池,作为契丹此番防备李从璟的核心据点,又是保障辽东战场的大后方,其无论是军械囤积,还是军粮储备,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平心而论,契丹军的军械李从璟是不怎么看得上的,他们的马刀幽州军不习惯用,他们有更好的选择:马槊;契丹的弓箭,无论是质量,还是做工,都比不上幽州军,因为契丹缺铁;也是因为这样,契丹军的甲胄在李从璟看来更是寒酸。虽然契丹军这些年一直在发展,但军中仍旧是皮甲多而铁甲少,就更别提厚甲了。   然而无论如何,有这些东西总比没有好,虽然质量残次了点,但折算下来也是钱。再者,百战军、卢龙军这样的主力部队瞧不上,地方驻军还是可以用的。另外,军粮却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草原民族有个好处,肉多,虽然幽州军平日也不缺肉吃,但也不可能敞开肚皮吃,这就便宜了这些将士们。   清点缴获的时候,王朴摇晃着脑袋叹息道:“本想发一场战争财,可营州地贫人少,契丹军备又如此不堪,实在是让人失望。照这个趋势,要以战养战,可不容易啊!”   幽州军此番能两次大胜契丹军,军备领先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原因,这并非是在李从璟手里才有的改变,而是向来如此——比起铁锅都是宝贝的草原,中原毕竟是富庶的——区别只在于,李从璟将这种差距扩大了。   杜千书在草原呆过很久,对契丹了解比较深入,他摇摇头,认真道:“契丹军备并非都是如此,其中也有精锐不下我等之锐卒。”见众人都向他看来,杜千书继续道:“这在参谋处早已不是什么秘辛,草原军制与我们不同,这是军备产生差异的重要原因。契丹的确缺铁,但自打耶律阿保机称帝建国后,有很大改善,其本部人马,也即亲军——司近部、腹心部,装备精良,几与我等相齐。至于其他部落的军队,则受限于本部落情况,军备有差异。”   说到底,草原民族还是以部落为单位的种族,这在目前是没有改变的事实。   王朴听了这话,倒没有觉得装备精良的腹心部、司近部很难战胜,而是眼前一亮,“如此说来,待与耶律阿保机交战时,我等的缴获,就要丰盛的多了?”   杜千书怔了怔,片刻后无奈道:“正是如此。”   众人闻言,相视哈哈大笑。   控制城池,打扫战场,清点物资缴获,统计军功,处理伤员,修缮城防,接管民政,这是战后必须立即着手要处理的事。其中有些事武将能做,也有些事武将做不来,需得文官出面。   李从璟这回出征,与往日不同,前有大军征战,后有文士随行。大军负责攻城拔寨、决胜沙场,文士则负责后勤保障、接管地方。   一场只有军人而没有文官的战争,只能攻城,而不能掠地。要将打下来的地盘据为己有,变成自己的土地,就需要文官来接管民政,稳定地方,同时颁行己方法令,建立统治秩序,如此才能将敌方的天空上,刻上大唐两个字。   此番攻克营州,李从璟就是采取的这种方式。   前方有军队马不停蹄攻城拔寨,后方则有文吏紧锣密鼓消化战果。   这是李从璟目下采取的征战模式。   也即是说,李从及这回北上征战,目的已经不仅仅是纯粹去援助渤海、打击契丹军,而是要借此机会抢地盘了。   任何时候,援助他人,打击对手,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对自己有利。说起来,与渤海、契丹的和与战,都是邦交,所以它仍然适用于邦交的最基本准则:有利则有邦交,无利则无邦交。   站在两年前站立过的阁楼上,看着王朴、杜千书等人打趣大笑,李从璟对身旁的莫离道:“在遥远的西方,曾今有一位征战四方的卓越统帅,他在发动对外战争时,军队中总会随行有大批学者——也即大学士、大才子,各个领域的才子。每当他攻下一个地方,他都要这些学者研究这个地方的文化,以求化为己有,更求能彻底掌控这些地方。他建立的王朝,被称为第一帝国。”   莫离笑道:“我们军中也有这样的学士、才子,随行的参谋处、演武院教员、演武院学生、士子、文官,不都是这样的人么?”   李从璟长舒了口气,又深呼吸一口,仿佛这方圆数百里北地的空气都被他纳进胸怀,他平静的神色下有着某种奔涌的情绪,他放远了视线,道:“营州、辽东,本我大唐领土,以前是,以后仍旧是!”   莫离点点头,忽而道:“不知渤海战况如何,耶律阿保机有没有攻下扶余?”   李从璟侧过头,不远处,桃夭夭正在安静的看风景,青丝轻扬,紫衣罗裳,身在战火的余烬中,却似置身事外。李从璟打了个响指,示意桃夭夭过来:“渤海战况如何?”   “大明安亲临扶州坐镇,耶律阿保机攻打近月,至今仍未攻克。”桃夭夭道。   王朴、杜千书、李绍城、李彦超等人看过缴获之后,这时也都走上阁楼来,闻言李彦超率先朗声道:“军帅,耶律阿保机既然还未攻下扶余,此时正是我等进军之机,到时与渤海军两面夹击,正好败耶律阿保机于扶州城下,一举击溃这厮!”   李从璟未作置评,微笑看向众人,“诸位以为如何?”   杜千书沉吟道:“耶律阿保机倾举国之力攻打渤海,大军不下二十万,我军才不到四万人,即便是与渤海联合,要一战而败耶律阿保机,很难。”   “可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错过当下,往后哪里再找这么好的机会?”李彦超道,“再者,我军与渤海联合,虽然军力不及契丹,但战力却未必差多少,难道我们还怕了耶律阿保机不成?”   李绍城淡淡道:“既然已经出征,自然不会怕了耶律阿保机。”他向李从璟抱一抱拳,“我军联合渤海,军力仍旧不到契丹一半,契丹骑兵多,野战我等并不占优势,但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顿了顿,“况且,李将军所言的确属实,眼下确是进军良机。”   李绍城之意,仍是赞成此时进军扶余,李从璟依旧没有表态,王朴接着道:“大军经此两战,雁南、营州不复有契丹。既然路障已经清除,自当挥师北进,与耶律阿保机一决雌雄!”神色激昂,跃跃欲试。   “诸位可否想过,此时北上,置辽东契丹军于何处?”莫离悠悠说道,“辽东契丹军不除,大军侧翼安全难保。”   “辽东那些契丹小鱼小虾,遣一支偏师,旦夕灭之,易如反掌,不足为虑!”李彦超大气磅礴道,“当下时间紧迫,战机稍纵即逝,不可因此小节,而影响北上大局!”   莫离笑了笑,无意与其争辩。   众人三三两两发表过意见之后,不再相互辩论,而是将目光都投向李从璟。长久以来的军议习惯,他们都知道,自己的意见说出来,让李从璟知道即可,无需争得面红耳赤,最终如何选择,李从璟自然会有主意。   李从璟负手看向东方,道:“攻辽东!”   众人闻言,神色不一,大多有不解之色,却都没有妄下评论,静待李从璟解说。李从璟挥手,自有军士奉上地图,他以横刀指向地图,对诸人道:“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不克辽东,则我大军侧翼受威胁,未虑胜先虑败,贸然北进,一旦营州有变,则我等远征之师,将孤悬境外,进退无门,这是给对手机会,诚非智士所为。反之,攻下辽东,则我等进能征扶余,退能胁迫契丹侧翼,攻守之势,立时异形,此时坐立不安者,非我等,而为耶律阿保机也,也能有效牵制契丹军。届时是攻是守,如何攻如何守,但凭我等之意,岂不为明智之选?”   一番话将眼前形势分析透彻,诸人无法可说,便是有激进者,也无法反驳,由是众人再无异议。   随即,李从璟下达军令,以李彦超为主将、彭祖山副之,率卢龙军、新军,进发辽东,肃清辽东之敌,打通与渤海之通道。   辽东之地的契丹军,此时已成孤军,自然无需幽州军全部进发,而卢龙军的战力,自非渤海军可比,要攻下辽东,不说易如反掌,难度不大。至于新军,此战对他们而言,既有充实军力之效,也能借机练军,以便早成精锐。   在诸将散去之后,阁楼上只剩下莫离、王朴、杜千书等谋士,直到这时,莫离才道:“军帅此时不进军扶余,而是攻打辽东,其用意恐非方才所言那般简单吧?” 第391章 锄强扶弱问本意,天下志士入幽州   李从璟颔首表示承认莫离所言,走进屋中,从案桌上拿起一本册子,递给莫离,示意诸人传看,自身在案桌后坐下,道:“扶余战事开启之前,军情处、演武院都已派遣精锐人手赶赴扶州,目的就在于近距离观察契丹军,这是近月来他们汇总的情报。”   说着又拿起一本册子,递给王朴,“这是根据以上情报,参谋处做的契丹军、渤海军军力分析,对两军兵力多寡、大军军备、士卒素质、将军才能、全军士气等进行了详细评估,经过推演,在结尾处,参谋处给出了扶州失陷的预计期限。”   在莫离、王朴、杜千书抬起头,双眼有些发亮的时候,李从璟补充道:“不能尽信的单方面预计期限。”   “两个月?”无论如何,在看到参谋处给出的时限之后,王朴还是怔了一下,“这个时限是否有些太过夸大了些?”   扶余战事已经一月,再有两个月,那么仅是扶州就抵挡了契丹三个月的猛攻,在耶律阿保机准备良久,亲率二十万大军出征的前提下,似乎显得有些不合理。   李从璟道:“渤海国吏治黑暗,举国溃烂,大明安执掌权柄时日不多,尚来不及改善,在这样的情况下,渤海国差几只有一战之力。面对契丹的举国进攻,扶州既是渤海国抵挡契丹的第一座堡垒,也是最后一座。说到底,渤海国的羸弱已经使他经不起一场大败,而大明安集结有限精锐,在扶州孤掷一注般的与契丹决战,也是认清了这点,然而却也使得一旦扶余被攻陷,渤海国就离亡国不远了。有此前提,大明安一派的救国志士,必对此战全力以赴,如此方有三月之期。”   杜千书沉默片刻,抬头问道:“既然军帅如此判断,理当尽早驰援渤海才对,为何此番只派遣了卢龙军和新军攻打辽东?若是令百战军前往,辽东才能旦夕攻克。”   李从璟微微摇了摇头,说了一句让杜千书很意外的话,他道:“幽州军要等扶州被契丹攻下之后,才能参战!”   “这是为何?”杜千书和王朴双双失声,大感不解。   李从璟站起身,缓缓说道:“诚然,扶州被克,渤海国会损失惨重,但契丹也必因此遭受不小损失。在外有我幽州军相援的情况下,本该溃败的渤海国却不至于立即土崩瓦解,而一心要做中兴之主的大明安,更不会轻易放弃,如此,渤海仍有余力再战,这是其一。”   “反观契丹,攻克扶州之后,战线拉长,补给就会变得困难不少,这也是我们的可乘之机,此乃其二。”   “而扶州之所以为渤海西面门户,是因扶余地形复杂,有不少险要。一旦契丹攻下扶州,而渤海不溃,其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掌控整个扶余、进击龙泉府的话,契丹大军就会陷入泥潭之中,其多精锐骑兵的优势,也会在山地战中处于被动地位,优势无从发挥。而此时参战的幽州军,就是要将扶余彻底变成让契丹寸步难行的沼泽,让其陷入其中不能自拔,进而一步步消耗他们的锐气,蚕食他们的兵力,最终达到疲敌的目的,此为其三。有此三者,才有我们取胜的机会!”   最后,李从璟总结道:“以幽州军现在的战力,便是加上扶余的渤海军,野战也无法胜过契丹二十万大军,这是现实。因此,此战必须让渤海军借助扶州城,先消耗契丹军力,这是我不立即驰援扶余的原因。而以最稳妥的方式,谋求以最小的代价,去达成战略目的,这便是我选择以整个扶余作为战场的理由。”   王朴与杜千书沉默良久,莫离轻笑道:“说到底,最后一句话才是关键,即便是与耶律阿保机交手,你也不愿与其正面硬战,其根本原因,还是不愿让幽州军遭受太大损失。”   李从璟笑了笑,“契丹要打,但也犯不着血战到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地步,天下的战场大得很,现在把人打没了,日后怎么办?”   这话把几人说得一愣,在大觉有理的同时,又被李从璟的大胆和野望折服。   王朴与杜千书离去之后,莫离留了下来,屋中只剩下他与李从璟、桃夭夭三人。莫离打开折扇轻轻摇动,似笑非笑的看着李从璟,“老实说,李哥儿,将参战之机选在扶州被克之后,除却方才那些考虑,你真正的心思是什么?”   永远都是一副百无聊赖模样坐在旁边的桃夭夭,闻言睁大了眼睛,怪异的看向李从璟,她这幅见鬼般的神情,应该是被此事扑所迷离的真相,和真相背后李从璟的深沉用心给震惊到了。   李从璟笑容随意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而已。说到底,耶律阿保机这回发动的是攻灭渤海的战役,我们是外援。不让渤海和契丹碰得头破血流,在他们最危急、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如何能谈成最好的条件,从渤海国谋得最大的利益?”   “有道理,没好处的事咱可不干。”莫离大点其头,很认同李从璟的这个观点,然而他并未就此满足,“不过这似乎还不够吧?这可是玩火,一不小心玩过了头,可是有崩盘的危险。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可别说就为了从渤海多捞些好处。”   在没有外人的时候,李从璟并不拿捏架子,他双手一摊,“那你说还有什么?”   见李从璟摆明了要自己扮演心机深沉之辈,莫离很不愉快,他转头问桃夭夭,“桃统率,你相信他的话吗?”   “不相信。”桃夭夭嗅之以鼻,显得对李从璟的腹黑很有期待值。   莫离嘿然一笑,孩子气一般向李从璟投过去一个你懂得的眼神,这才收敛了神色,肃然道:“渤海,本我大唐藩镇,而今,虽时有朝贡,但孤悬塞外,已有自立之迹象,大明安、李四平之辈,无不心有此念。我等帮大明安掌权,助其强国,意在抗衡契丹,而不是意养虎为患!渤海强则强矣,但必须要能够掌控。日后一旦契丹势弱,而渤海愈强,我等今日之谋,岂不成了让北方再现一个契丹的笑话?平衡契丹、渤海,就是必取之道。眼下之势,让渤海存国,能牵制契丹可矣,万不能使其有机会趁机做大,以至尾大不掉!我想,这才是李哥儿你不愿早助渤海的根由吧?”   李从璟不再赖皮,点头道:“邦交之道,不在除强扶弱,而在弱强、平衡。维护自身霸主地位,使敌不能威胁自身,而保证对其彻底的掌控力,这是邦交追求的至高目标。”   “邦交之道,不在除强扶弱,而在弱强、平衡。”莫离仔细咀嚼着这句话,眼前渐渐明亮,“如此,他日草原大定,我等可以放心离开幽州了。”   桃夭夭抓了抓头发,不知道李从璟和莫离说的什么鬼,明智的选择闭上眼睛,懒得理会。   说完渤海之事,李从璟将目光放到眼下来,对莫离道:“收复营州容易,要在营州落地生根难。营州地广人稀,如何生聚,可谓千难万难,而作为卢龙边境,营州又直面契丹,这就更增加了此地百姓生聚的难度。然而此番克下营州,不同于同光元年,你我再无将其拱手让人之理,如何治理民政,得有个纲领才是。”   莫离道:“治理营州,首要之难,在于人口,若能使营州有人口,则其它问题可迎刃而解。”   “迁民?”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然而战事未歇,如何迁民?卢龙百姓,又有多少人愿意徙边?如此大举动,朝廷是否允许?”   “此迁民,非迁卢龙九州之民。”莫离摇头正色道,“而是迁营州之民。”   “噢?”李从璟眉头微挑。   这看似是一句矛盾的话,然而莫离既然说出口,就必定有下文。   莫离接着道:“同光元年,大军初征营州,曾受‘义军’之助,李哥儿可还记得当时情景?”   “先有黄宗助君子都胜耶律赤术于白狼山,后有许伯先、陆君严领八百壮士从军,助我等在退至扁关前,成功疲惫耶律倍、耶律敌刺所率五万大军,此间之事,如何能不记得?”   “自古燕赵多壮士,诚然如此。营州之前虽为契丹窃据,但苦于营州地广人稀,土地贫瘠,契丹在占据营州之后,其用多在军事,是作为进攻卢龙的前哨之用,对民政并无建树,管理松散。也因此,营州成为‘灰色地带’,山贼众多,马帮肆虐,民风彪悍。军情处初至营州时,立足也异常艰难,营州的情况,总结起来是四个字——民少贼多。”莫离娓娓道来,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目光趋于锐利,“既然民少贼多,那就化贼为民!这就是我所说的迁民之策。”   “化贼为民?”饶是李从璟思维跳跃,也被莫离这个想法惊了一惊,随即他开始思索这个方法的可行性,最后摇头道:“只怕贼性难改。”   李从璟此言,莫离并不认同,他严肃而且认真地说道:“始皇帝并六国,异国之民也可为我之民;班超通西域,异族之民也可为我之民!胸怀若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李哥儿,何以自缚手脚?”   一直不怎么插话的桃夭夭,此时也冷哼一声,“乱世当道,若非苦无活路,谁人愿意抛家离乡,入山为贼?若能有一方土地可供耕作,饱食暖衣,谁愿从贼,辱没祖宗,朝不保夕?”   两人说得不差,但对李从璟而言,如今战事正急,他需要的是一个稳固的后方,而不是一个随时可能有变故的后方,哪怕只是极小的几率,极小的变故,他也不愿意冒这个风险。从军多年,他早已习惯将风险降低到最小,对细节的苛刻和追求完美的行事风格,让他对能掌控的东西,有一种极端的控制欲望。   莫离见李从璟不言语,知道他仍旧持保留意见,想了想,继续道:“今迁山民出山,给予土地,发放户籍,轻徭薄赋,弃恶从善者必如过江之鲤。对性善之辈,李哥儿宽宥以待,对性恶之辈,李哥儿严刑以对,如此不出数载,营州必治!”   这话说完,李从璟脸色稍缓,莫离抓住机会,进一步说道:“李哥儿先克平州,始有百姓跪拜于衙前;出扁关击契丹,始有八百义军协从助阵;大胜耶律倍、耶律敌刺归来,始有卢龙十万儿郎踊跃入伍,欲从王师护边击贼,振奋国威!今,李哥儿破雁南,治营州,教化地方,‘变幽云之天’正当其时,‘幽州之福’之名,将成‘大唐之福’,传遍天下!如是,李哥儿振臂一呼,何愁不能得‘十万青年十万军’?离只怕到时,天下志士当争相入幽州!一旦如此,区区契丹小国,何以能挡我大唐王师?!”   屋中没有外人,不必避讳,莫离情绪激昂,直言道:“治国之道,刚柔并济,兴义兵,还得行仁政。至刚易折,譬如大秦,二世而亡;至柔易亡,譬如宋鲁,徒为羔羊。当今天下十国,诸侯相争,烽烟不熄,李哥儿欲成大事,自当一手雄师,攻城拔寨,一手仁政,收拢人心!前者定国,后者安邦,前者可扫荡群雄,后者令天下归心,如是,大业可期!”   “今李哥儿率王师出征,大军在前,而文吏在后,不正欲行刚柔并济之事吗?怎么事到临头,反而犹豫?”   李从璟修身养性多时,平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闻听莫离之言,也禁不住脸色数变。末了,他起身,对莫离一拜,由衷道:“今日若非莫哥儿,我将大错矣!”   笑意浮上脸庞,莫离收拾好情绪,打趣道:“如此,化贼为民,其策如何?”   “善!当立行之!” 第392章 贼性难改当如何,恩威并重固后院   夜幕低垂,秋风飒飒渐生寒,房中亮起烛火时,第五姑娘捧着一支竹筒进门,“大明安求援信。”   求援信李从璟没有看,只是让第五姑娘归档。因了无论大明安在信中如何言语,他都不会改变已有的谋划,而对于扶余战事进展,他也知晓得很清楚,无需去看大明安信中定然会有所夸大的叙述。   转顾桃夭夭,李从璟问:“巴蜀战事如何?”   埋头书堆的桃夭夭,将整理好的书册翻出一叠,头也不抬地说道:“势如破竹。”   “兵至何处?”   “鹿头关。”   李从璟暗暗点头,不再多问。以大唐如今国力,携灭梁之余威伐蜀,又有郭崇韬作为实际统帅,攻打蜀国势如破竹顺理成章。鹿头关是成都最后一道门户,蜀一旦失去鹿头关,也就意味着亡国在即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李从璟手中有三件大事在不分先后进行。首先是李彦超、彭祖山攻打辽东的行动如火如荼,其次是“化贼为民”之事的大张旗鼓,再次是将全军核心补给点前移到营州。   第一件事几乎是按部就班,卢龙军和新军自营州开拔之后,一路以猛虎搏兔之势,直扑建安。耶律欲隐兵败营州的消息传回耶律阿保机耳中时,李彦超、彭祖山就已到了建安城下,大军行动的速度很快,为的是力求在耶律阿保机做出应对举措前,火速拿下辽东。   营州是前线,按理说后勤补给点不应设在营州,而应该放在稍微靠后的地方,例如说蓟州、平州。然而幽州军是要北上的,现今的前线,不日就会变成后方。另外,李从璟攻克营州是掠地,要将其永久变成唐镜,在营州“化贼为民”等诸项民政也在进行,将补给点放在营州,也是对民政诸事一种态度上的支持。   营州民政诸事,“化贼为民”是重中之重,也是难中之难。为做成这件事,在莫离拿出纲领后,以杜千书为首的文吏集团,首先开始在营州算民。算民的目的,在于统计耕田,营州的耕田自然是不够的,为此,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勘察、划定垦荒区域。不仅如此,李从璟更从卢龙调来了大量农具、粮种,以供百姓耕作。   这些事情处理得差不多时,“化贼为民”的主体陆续出山,山民、义军、马帮、贼寇等,一批批走出山林,来到营州城。   在此之前,黄宗、许伯先、陆君严等先期接受招安,已然成为幽州军一方主将的三人,手捧杜千书手书、文吏抄录的招安文书,在一帮文吏的陪同下,深入群山、下到县乡,现身说法,招抚“贼民”。   黄宗、许伯先、陆君严昔日不过是一方贼王,麾下之众区区数百人,合在一起才有八百之众,因从李从璟征战,有功,得受封赏,如今不仅摇身一变,由贼及官,显赫人前,光宗耀祖,麾下部从更是无不过千,当真是土鸡变凤凰。这样的诱惑力,对山中那些“贼王”无疑是致命的,人生在世,七尺男儿,谁不图个功成名就、威风八面?宁为一小吏,不做绿林王。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现实。   再者,李从璟的威名早已传遍卢龙,不说望风归附,权衡利弊之下,稍微清醒些的都能认清形势。   因此,黄宗、许伯先、陆君严一回行走,就带出来万千人丁。   回到营州城,李从璟召见三人,好生将其夸赞了一番,记功厚赏不提。   然而人性毕竟复杂、人心毕竟难测,却说当日接风宴上,有夜郎自大者摆弄姿态,自持身份,对李从璟执礼不恭,仗着自己部从多,提了许多要求,例如耕田要好,粮种要多,农具要全,冬衣要厚等等。   黄宗、许伯先、陆君严等人,见那人如此狂妄,顿时不喜,又是恼怒又是惭愧,好在李从璟大人大量,不予计较,竟然都应了那人的要求。黄宗等人不解,也无法多言,那人得意洋洋,鼻孔朝天,傲慢之态尽显。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李从璟看似随意问黄宗,“黄将军此番为我大唐招抚流民,长足跋涉,可谓劳苦,带回人丁万千,可谓功高。然不知山中流民,可是尽数招抚出山了?”   黄宗先是自谦,然后实诚道:“尚有一些山民,不愿出山。”   “哦?这却是为何?”李从璟看似不解的问,“可是本帅的抚民之策不够宽仁、实惠,不能使山民暖衣饱食?”   “军帅抚民策之宽仁,亘古少有,我等百姓视之如甘霖,暖衣饱食、安居乐业不在话下!”黄宗实话实说,顿了顿,面色有些复杂,“然而有些山民,顽性难改……哎,实在鄙陋!”   “顽性难改……”李从璟状若深思,沉吟一番,转顾问莫离,“何谓顽性?何谓顽性难改?”   莫离怎会不知李从璟心思,闻言立即语带愤然道:“山民之中,多有从贼者,行杀人越货之事,有鱼肉乡里之实,名为山民,实为山贼!此辈之人,啸聚山林,丧尽天良,为害一方,实为不当人子之辈!”   莫离说得愤然,李从璟一听,顿时比他还要愤慨,拍案而起,满面怒容,“岂有此理!”在场多有百战军将领,他手指这些人,痛心疾首道:“我等大唐将士,为护卫边境安宁,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奋不顾身,经年累月与契丹蛮贼厮杀,多少热血儿郎,血洒疆场,马革裹尸!如此数十年,直至今日,方有克平州、复营州之举!在此期间,多少忠魂埋骨他乡,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而现在,在这里,竟然有如此狼心狗肺、丧尽天良之辈,戮我同胞,害我手足,乱我家园,他们哪里是唐人,分明是蛮贼,是契丹的内应!若非如此,怎能在我大军背后捅刀子,行这等背宗忘祖之事!”   李从璟越说越激动,双手忍不住颤抖,看似就要克制不住。   李绍城、孟平、蒙三等对视一眼,纷纷起身离案,大马金刀,躬身立于殿中,抱拳道:“请军帅下令,剿灭此等害国害民之贼!”   三人都是浴血虎将,齐声一喝,杀伐之气尽显,随即,殿中百战军将领齐齐出列,愤然请命,一时之间,暴烈之气充斥殿中,立即让殿中那些才归附的“贼王”目瞪口呆。   黄宗、许伯先、陆君严三人瞠目结舌,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他们也是山贼出身,虽说顶了个“义军”的名号,但事实就是事实,眼见李从璟和百战军诸将如此面目,都手脚木然。   李从璟的怒气不见半分消减,诸将请命后,他大手一挥,“孟平听令!”   “末将在!”   “山贼之辈,罪无可恕,着令你带领本部人马,后日出营,进山灭贼!”   “末将领命!”   “黄宗、许伯先、陆君严!”   黄宗等还未从震惊中回过身来,闻言一震,立即起身听命。   李从璟目光冷硬的扫了他们一眼,“尔等熟悉营州地形,着令你等,协助孟将军,剿灭山贼,不得有误!”   黄宗、许伯先、陆君严等不敢怠慢,大声唱诺。   变故来得太突然,直到李从璟剿灭山贼的军令下达,殿中那些“贼王”多还不敢置信。先前那位神态傲慢,要求甚多的首领,此时脸色惨白如纸。他心中惶恐而极度不解,不是说李从璟宽仁有加,待民如子么,怎么这般暴戾?   军令下达,李从璟怒气好似平息了不少,他挥手让诸将落座,这才看着殿中诸位“贼王”,“护边击贼,此为卢龙大局,亦我大唐大局,能从此大局者,为我兄弟,荣辱与共,同生共死!乱我大局者,为我仇敌,不共戴天,我必灭之!”   诸人心惊,唯有附和。   李从璟对众人的反应很满意,面色稍缓,笑了笑,又举杯道:“当然,在座都是我卢龙豪杰,诸位能引部接受招安,从此为良民,助我卢龙保境安民,就是我大唐的英雄,我必厚待之!”   这话说出来,一口酒喝下去,在座“贼王”这才稍稍心安。先前那依仗自己部从多而夜郎自大的首领,此时心乱如麻,恨不得立即反悔,收回之前他所提的那些要求。   这顿宴席,让这些桀骜不驯的贼王,第一次认识了李从璟是什么人。   多日之后,当孟平带着无数人头归来时,这些“贼王”“贼民”们终于意识到,从今往后,在营州这块地方,不复有贼!   御下之道无非恩威并重,李从璟的“化贼为民”之策,本就是善待从良者,惩罚冥顽不灵者。他需要一个绝对稳定的后方,所以他不允许营州还有半个山贼,也不允许接受招安的山民,还有什么其它的心思。   说到底,营州民政诸事,是为征讨契丹服务的。就如幽州民政诸事,眼下也是为军事服务。军民如鱼水,相互依存,不可分离。刚柔并济,长久之道。   要将一个地方变为自己的疆土,最重要的不是驻军,而是让这里的百姓与自己荣辱与共。如此一来,纵然有外敌入侵,何时不能得万千大军?李从璟让贼民变成良民,给他们土地,给他们家,让他们在这里扎根,就是要他们为自己守住这块土地,因为到了此时,他们的利益已经一致了。   “化贼为民”之后,考虑到人丁仍旧不足,李从璟还是从卢龙迁徙了一些百姓过来,以充实营州人口和后备防卫力量,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就在李从璟即将离开营州,与耶律阿保机展开决战时,大唐征伐蜀国的战役,也进行到了最后阶段。 第393章 山河破碎臣子逆,伐蜀功成何人忧   王宗弼抬头看了一眼灰沉沉的天空,朵朵雪花轻轻飘下,他抬起手臂,看见雪花在自己手中融化。在雪花消失前,他握紧拳头,将其碾碎,刀刻般的眉头微微皱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成都就在他脚下,他站在太元门,为蜀主王衍把守着蜀国最后一道生死命门。   蜀中并不多雪,如今虽说已至冬月,却也不见得比往日寒冷,因是今日这雪便显得有些突兀。雪有些大,飘落在城头,蓄积在将士们肩上,为这座城装点上了一层不同寻常的色彩。   城池是冰冷的,王宗弼的心也有些冰冷,他回头看了一眼宫城。内里隐约传出的乐声,似是错觉又似乎真实,然而却实实在在让王宗弼的心头又寒了几分。   他身份尊贵,深得王衍信任,受封为齐王,在往日里,他是蜀国权贵中最志得意满那极少的一撮人。但到了今日,即便是他,也感到深深的不安,这份不安中,还有他不愿承认但无法否定的恐惧。   唐军势不可挡,已然攻进鹿头关,汉州已在敌手,那唐军兵锋,距离成都,不过一口气的路程了。   两个月前,谁也无法料到,一片太平之相的蜀国,会突起烽火,更不会有人想到,这片烽火会瞬间灼穿整片蜀地,直达成都。拥有无数山河之险的蜀国,在短短两月时间里,江山支离破碎,如同衣衫整齐的女子,还没反应过来,所有的遮掩就被撕碎,变成赤身裸体面对唐军。   蜀国上下,人人自危。   五六日前,游览山河的王衍归至成都时,百官及嫔妃出迎,此时的王衍,竟然还没有半分惶急之态,他走到嫔妃中,上下其手,嬉笑怒骂,更令宫人排成回鹘队形,拥他入宫。   执掌蜀国大权的王宗弼,脑海中又浮现起他人向他说起王衍当日做派时的情景。他攥了攥拳头,心头的阴霾比这天色更加浓郁,身上的甲胄在这一刻愈发显得沉重、冷硬,而少有人知道,在这份冰冷的躯体中,却掩藏着一颗躁动的心。   有宫人前来通报,王衍与太后稍后将来慰劳将士,让王宗弼即做准备。   准备?王宗弼心中冷笑一声。   他招来自己的心腹,用尽量平缓的语调问:“都准备妥当了?”   “一切都已妥当,万无一失!”   王宗弼点了点头,放眼看向城外,农田、大河、林木,一望无际,一切都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纷纷扬扬的雪花,编织起重重帘幕,让人看不到更多东西。   一片冰天雪地中,望着仪仗耀眼、缓缓而来的王衍,王宗弼胸腹中却有一团火在燃烧。   帝王?   他嘴角微微一动,一丝冷笑若隐若现。   王衍尚且知道他的身份,在如今这个国家存亡的危急关头,他没有吝啬自己的财物,往日里,三千里锦绣蜀地之物力,皆为其一己之欢心,而现在,他终于知道他需要分一杯羹给他的将士。哪怕这杯羹跟整个国库比起来微不足道,但即便是为保他能长久放肆享用国库,他也要分出这一星半点。   “吾卿辛苦。”王衍端着帝王架子走上城头,对前来行礼的王宗弼如此说道,虽然极不适应冰天雪地里亲冒风寒,但他仍旧说服自己做戏不妨做得足些。   “臣等为国效力,不敢言苦。”王宗弼起身,似笑非笑,看向王衍的目光有着不加掩饰的戏谑,“陛下不辞劳苦巡游诸州,才是辛苦。”   王衍眉头微皱,有些不愉快,心想便是你王宗弼想要委婉谏言,却也不挑挑时候,而王宗弼的口吻语气,也让他听了着实不喜。   徐太后虽然不满王宗弼的“无礼”,但眼下还要仰仗对方把守城池,抗拒唐军,所以她勉强耐住了性子,不失高贵而雍容地笑道:“唐军来势汹汹,护卫蜀国的重担,就交给卿家了,还望不要让陛下失望。此役之后,卿家之功绩,必定彪炳史册,供万世敬仰!”   “彪炳史册,万世敬仰?”王宗弼眼中的戏谑之色更浓,他放肆的直视着徐太后,冷笑道:“如此功绩,怕是人臣所不能为也!”   感受到王宗弼今日的反常,王衍终是耐不住性子,他乃一国之君,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蜀中谁人敢如此阴阳怪气跟他说话,当下怒斥道:“放肆!王宗弼,你此言何意?人臣不能为之,难道你想做人君不成!”   面对帝王之怒,王宗弼却无半分惶恐之态,笑意愈发冰冷,“古人有云,人君唯贤者能居之。然而陛下自继位以来,骄奢淫逸,不务正业,以至国政荒废,百姓疾苦,陛下但可自问,可能评一个‘贤’字?”   “大胆!”王衍怒不可遏,便是徐太后性子温婉些,此时也脸色大变,君王的权威不容侵犯,挑衅者必使之死,否则国法不存,国将大乱,“王宗弼,你简直目无王法,你是想谋反不成?!来人,给朕将其拿下!”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风声怒号,掩盖了天地间一切杂音,王衍的帝王之令在此时尤其显得清楚,然而他话音落下半晌,却是没有半分回应,四下臣子,竟无一人行动。   王衍脸色骤变,他环顾左右,看到的却是臣子、近侍低头缩脑,退避三舍的模样,唯独他的君令,被拒之千里之外。这一幕让王衍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但随即又被怒火充得通红,以至于他的身子都颤抖起来。   “不曾有帝王之功,亦不见有帝王之相,倒是帝王架子充足得很!”王宗弼冷笑不已,不再浪费时间,装模作样拱了拱手,“陛下与太后,还请回宫歇息,这成都之事,臣自有主张!”   “尔敢!”   “王宗弼,你竟敢以下犯上,软禁陛下?!”   王宗弼挥了挥手,冷漠道:“送陛下和太后回宫!”   心腹将士蜂拥而上,行动间衣甲相碰,一片金戈之声,不容分说,将王衍、徐太后并一干内侍,裹挟其中。   政变,或者说叛乱,过程顺利的不敢想象,蜀国权臣王宗弼,劫持蜀主与太后,这件事竟然就这么简单办成了。   囚禁王衍与徐太后之后,王宗弼迫不及待办了两件事。   第一件,打开国库与内库,将其中财宝悉数纳入私囊;第二件,派遣信使面见唐军安抚使李严,请求投降。   李严接到信之后,立即呈报皇子李继岌与李继韬。   不日之后,李严率先赶赴成都,安抚王衍、王宗弼;又数日,唐军开赴成都,李严遂率蜀国君臣出城,在李继岌马前投降、请罪。   李继岌代大唐朝廷当面宣布赦免蜀国君臣,王衍、王宗弼等面向东北拜谢,随即为唐军开道,领唐军入城。   这一日,同光三年十一月二十六,蜀亡。   唐军自九月十八日伐蜀,至蜀国灭亡,用时不到七十日。   大唐两月灭蜀,消息传出,天下震惊,诸国惊惶,群雄失措。   与蜀国大捷的奏报同时呈现于李存勖面前的,还有一份军报。只不过相比之前者,后一份军报虽然也极为重要,但此时却不在志得意满的李存勖眼中。   契丹攻陷扶州,李从璟领幽州军,开赴渤海。   洛阳,大雪。   李存勖登上高楼,望尽洛阳风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豪迈景象中,他身姿挺拔,笑容昂然。   大雪落在他的黑色大氅上,成了他英明神武的点缀。   “酒来!”李存勖伸出右手,紧随他身后端着美酒玉杯的敬新磨,赶紧递上一杯酒。   李存勖满饮一杯,哈哈大笑,他对天下大声道:“这天下,终归是我李家的!”   身后敬新磨等人,无不俯首帖耳,敬仰万分。   这一日,王宗弼尽集蜀宫奇珍异宝,进献于李继岌,请为西川节度使。   李继岌丝毫不多看这些珍宝一眼,只对王宗弼笑言:“天下即是我家,天下之物本为我家所有,何用尔等来献?”   李继岌收下了王宗弼进献的珍宝,却不买账,同时,他为大唐收下的,还有蜀地十镇、六十四州、二百四十九县,以及无数铠甲兵器、金银钱帛。   大唐如巨帆,乘风波浪,欲征服四海,廓清宇内,其态乍看势不可挡。   有谁能看得到,这艘铁甲巨舰,会在滔天巨浪中,有沉入海底的一天?   唯一看得到的那个人,现在距离蜀地、洛阳千里之外的北方,头顶风雪,独领一军,深入未知之地,不言不语,以一地战一国,与中原王朝未来最大的敌人生死相搏。 第394章 守得云开终见君,虎踞龙盘战扶余(一)   扶州城破的速度快得有些超出预计,在契丹二十万大军面前,它并没有坚持到三个月之久,这座渤海国西面最重要的军事重镇和堡垒,此时已被耶律阿保机纳入囊中。   攻克扶州,就能进一步攻克整个扶余,扶余若下,整个渤海国便能握在手中,这个道理李从璟、大明安、耶律阿保机都看得很清楚。   站上扶州城墙的耶律阿保机,此时喜忧参半。喜从何来不必多言,他所忧虑的,是扶州城的现状。对耶律阿保机而言,扶州攻占的有些快了。在扶州战役后期,渤海军分明还有余力,尚能守城一段时日,然而在其战力未被消耗殆尽之时,渤海军选择了主动撤离扶州。   此举大出耶律阿保机意外。   扶州之于渤海国意义如何,可以说,评价其为整个渤海国的命运都系于此都不为过,在这种情况下,渤海军主动撤离,就显得分外反常。   扶州一役,渤海军力损伤严重,在战事后期,耶律阿保机甚至能将契丹攻占扶州城的期限精确到天。攻占扶州,并借抚州之役消耗渤海有限军力,打击其士气,使其在扶余被克后一溃千里,无法在组织起能阻挡契丹军的有效反击,这本就是耶律阿保机的如意算盘。   耶律阿保机和李从璟,都已看出,一旦扶余失陷,渤海国将成鱼肉。   正因如此,在李从璟攻打辽东时,耶律阿保机才没有分心。   灭渤海是出征之目的,攻占扶余全境是关键点,只要扶余被克,纵然李从璟攻占了辽东,事后他也能挥师收复。   说到底,李从璟只有幽州一地而已,而耶律阿保机有一国,二者的实力不成对比。   耶律阿保机身旁,耶律德光和耶律倍并肩而立,这样的景象近年来愈发少见,两兄弟的明争暗斗在契丹早已不是什么秘辛,而对此耶律阿保机一直是沉默而已,这种默许的态度,无疑让两人的争斗愈演愈烈。   对耶律阿保机这个筚路蓝缕,亲手创建了一个强大帝国的君王而言,选择继承人并不是一件那么简单的事,但要说难也不见得,说到底,耶律阿保机要在两人中分出强弱。而他的帝国,只能由强的那一个人继承,惟其如此,他一手塑造的帝王才能走得更远。   耶律德光和耶律倍两人,孰强孰弱,这个问题在近些年愈发显得扑朔迷离。   之前耶律阿保机扶持耶律德光,那是因为看重耶律德光,认为他是可塑之才,堪当大任。然而近些年来,耶律德光在李从璟手中屡屡受挫,而耶律倍却有稳步变强之势,两者之间的对比,早已不如当初那么容易分出高下。   李从璟……想到这个名字,耶律阿保机目光锐利了几分,心情也变得不那么愉悦。   一系列李从璟的所作所为,随之在耶律阿保机脑海中涌现,出使西楼,攻克平州,夺古北口,将卢龙边境经营的铁桶一块,此番又败耶律欲隐,克营州、辽东,以至于有了威胁他攻灭渤海国的趋势……   耶律阿保机眉头越皱越深。   时至今日,耶律阿保机很恼火,他甚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及冠之龄而已,不合情理的文武双全,莫名其妙的出镇幽州,莫名其妙给他造成一系列麻烦,看李从璟往日行为,但凡只要见到契丹人,立即化身疯狗,不要命的扑上来撕咬——他跟李从璟有什么仇?   这李从璟,哪冒出来的?   心中的烦躁越来越重,竟然压都压不下去,耶律阿保机揉了揉眉心。   “渤海军与我等在此鏖战数月,一直是生死相搏之势,大明安亲临前线,不避矢石,可见其斗志坚定。然而此前大明安主动撤退,这其中的意味,令人深思。”在城墙上站了许久,耶律倍轻轻出声道,“大明安素有与我契丹水火不容之意,此番撤退,绝非是畏惧我等兵锋,而暂避锋芒。”   耶律倍这番话,说明他对眼前形势很担忧,他不明白大明安打的什么算盘。扶州城内纵横交错的街坊,如同棋盘,不少地方屋塌街陷、浓烟滚滚,显得一片凌乱,耶律倍陷入沉默中,他几乎是不用多加思考,凭直觉就能感觉到,大明安的行动背后,定有那个人的影子。   那个人……   耶律倍抬起头,看向南方,目光深邃,心中却涌现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扶州虽然被我大军攻占,然而城中钱粮、财货、辎重,却事先就被烧得干干净净,便连城中百姓家中,都无余粮。我等攻下的这座城,近乎是一座空城,这对我大军的补给和休整,几乎没有半分用处。”耶律德光右手放在左手手背上,手指轻轻敲动,接过耶律倍的话,他不无担忧地说道,“大明安将这些事做得井井有条,自然不可能是仓皇而退。那么,他的用意是什么?”   耶律阿保机花白的胡须在微风中轻动,在众人都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时,他却没有回答诸人关心的问题,而是问起另外一件事,“李从璟到何处了?”   “唐军攻下辽东之后,我军就失去了对唐军踪迹的掌控,凡是派遣出去的斥候、游骑,要么有去无回,要么打探不到任何消息。”耶律倍犹豫了一下,如实说道。   这话让不少人面色大变,面面相觑,在感到震惊的同时,也觉得不可思议。   耶律阿保机摆摆手,淡漠道:“雕虫小技而已,唐军数万人的行踪,不是想隐藏就能隐藏的,斥候、游骑用得再好也没用。多遣游骑、护住后方便是。”   说到这,耶律阿保机转顾众人,“诸位都且说说,李从璟此子何如?”   除却耶律倍、耶律德光等有数几人,耶律阿保机此问,让诸人很是不解。大敌当前,难道不是应该关注眼下战局,去揣摩大明安主动撤离扶州的用意,布置接下来的大军行动?此时去讨论一个都没有出现过的唐军将领,有什么必要?   大明安回头望了扶州城的方向一眼,然而山川阻隔,他什么都看不到。身边的渤海军队伍长龙也似,无数将士埋头前行,脸上写满疲惫,辎重车轮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不稳定的声调如同将士们的心境。   大明安紧锁的眉头怎么都舒展不开,英俊的脸庞略显苍白,胡茬野草一般,参差不齐长在他的脸上,让他阴柔的气质里多了几分粗狂。   扶州一役,超过两月鏖战,大军早已疲惫不堪,伤亡更是严重,即便这回不主动撤离,大明安也深知,扶州城守不了太久了。初临扶州时,他的确是下定决心,要将契丹挡在扶州城外,在这里与契丹决战。然而随着战事进行,契丹军的军备和将士素质,都让他深深认识到,即便是经过辽东战场洗礼的渤海军精锐,也无法抵挡契丹军。   “殿下,大王诏书!”   看过敕书内容的大明安,脸色阴沉了几分,他冷哼一声,对眼露关切之意的李四平道:“父王责问我等为何放弃扶州。”   李四平没有多言,大明安随手将敕书丢给左右,目光又落在行军队伍中,眼见一批批伤员迈着沉重的步伐赶路,他的心也沉重了几分。   “李将军到了何处?”大明安问。   他只问李将军,不曾说明其它,然而此时大明安挂念的李将军只有一人,李四平回答道:“唐军自辽东进入渤海,前日李将军的前锋就已抵达长岭府南部河州,想来不出几日,就能进入扶余,与我等汇合。”   “扶州落入敌手,仙州在南,亦不可保,大军主力退往双通、九阳一代驻守,沿途多散斥候。契丹精骑多,必有大量追兵尾随而来,路途多设埋伏,不得使其赶上大军。”大明安神色稍松,有条不紊布置着大军行动,随后还是忍不住问道:“李将军的前锋,是哪个部曲,何人领军?”   “据河州守将所报,是郭威将军率领的君子都。”李四平道。   大明安不加掩饰的松了口气,“原来是君子都,如此一来,我等不必担心契丹精骑追击了。”说到这,对身旁其他将领笑道:“郭威将军我是见过的,昔年我与李将军相会于西楼,出离契丹国境时,便是郭威将军率领的君子都前来接应,其人与其部一样,骁勇敢战,将耶律德光亲率的追兵杀得丢盔弃甲,是不可多得的真正精锐,素为李将军手中利刃!”   诸将得他此言宽慰,精神稍振。   恰在这时,行军队伍前方有斥候打马而回,在大明安身前滚落马鞍,因为太急切了些,斥候落地的时候脚下不稳,差些摔倒。   大明安面露不快,呵斥道:“何事惊慌至此,成何体统!”   他治军也是极严的,平日里要是被他如此呵斥,斥候少不得心惊胆战,然而此时,那名斥候脸上丝毫没有畏惧之色,眼中只有狂喜,他迫不及待的道:“殿下,唐军……唐军来了!”   奔跑的急了,嗓子被冷风吹得有些干涩,这话说出来有些走调,活像鸭叫。   大明安浑身一震,喜形于色,顾不上去在意斥候声调,重复的问:“唐军已经来了?!”   斥候使劲点头,大声称是。   “领头者可是郭威将军?”   “回禀殿下,正是郭威将军!”   “好!他们到了何处?”   “就在前方二十里之外!”   “好,好!先生,随我去见郭威将军!”   李四平顿了顿,似是想说对方只是李从璟麾下一名部将,大明安亲迎有些自折身份,但是看到大明安此刻难以掩饰的激动神态,再念及渤海当下处境,心中一叹,“是,殿下。”   转念一想,既然号称李从璟近卫亲军的君子都已到了,那么李从璟距离此地还会远吗?李四平脑海中浮现出那人的身影,不由自主精神一振。   他来了,这战局便该改变了吧? 第395章 守得云开终见君,虎踞龙盘战扶余(二)   幽州军攻占辽东时,与攻占营州一样,都是大军在前,文吏在后,将士修建要塞,巩固防线,文吏接管民政,化敌境为我境。   辽东之地,之前数易其手,一直在契丹与渤海国手中辗转,而在这一月中,幽州军让辽东的百姓知道了,这片土地,原本是属于谁的,今后又属于谁,谁才是他们的主人!   稳固营州、辽东之后,李从璟率领幽州军进入渤海国,与大明安合军。   百战、卢龙及新军,都没有分散军力驻守两地,两地的驻军,从原本卢龙九州的地方边军中抽调。   如此一来,势必导致其他地方的边军力量被削弱。为此,李从璟下节度使令,令留守幽州的卫道募兵!   北伐是一场持续性的大战,平雁南、克营州、攻辽东,再与契丹会战,随着战事不断深入,幽州逐渐风起云涌,卢龙九州之地,无一例外被卷入其中,成为支撑这场战斗的根本。一切人力、物力、财力,都将从各地源源不断汇集起来,而后运往前线,为战争所用。   这是真正的一镇之战,卢龙节度使这个藩镇,以一地战一国,所有一切,都彻底投入其中。   杜千书没有跟随李从璟进入渤海,在大军从营州、辽东开拔之时,他奉命留守营州,为大军镇守后方。杜千书本文人,镇守营州还需要一名武将,营州关系北伐大军命脉,寻常武将难以担当如此重任,奉命与杜千书共镇营州的武将,是皇甫麟。   皇甫麟起于风云激荡的梁晋之战后期,原本只是梁朝一名普通都指挥使,部曲只有五千控鹤军。然而在戴思远、王彦章等梁朝名将,相继饮恨后,他奋躯而起,不避荣辱,意图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无国士之名,有国士之实。不论成败如何,终不负大丈夫之风流。   控鹤军残部并入百战军后,皇甫麟受任镇守边关古北口,受严寒之苦、白眼之讥,长久隐忍,一朝破茧,终助李从璟夺下古北口北关。从此,檀州唐军,可睥睨草原,攻守随心。   此后,皇甫麟被李从璟调回幽州,进入百战军核心将领序列。   乱世出枭雄,国难见豪杰。   皇甫麟是前者,杜千书则是后者。国仇家恨集于一身,才能有弱冠之龄孤身入敌国的壮举。他有一颗赤子之心,所以能入虎穴能得虎子,有信仰,所以历经磨难,得见辉煌。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此言所绘之景,固然引人入胜,然而事实往往并非如此。路漫漫其修远兮,多少人行走一生,也行不到源头,非是所选道路不对,更非心智不坚,实在是道阻且长。所以能在水穷处看云起的人,都是幸运的,我亦如是。”营州城楼,杜千书轻轻摇头,对皇甫麟温和而真挚地说道,“所以将军方才夸赞之言,实为谬赞了。天下何其之大,才能心性胜过千书者多不可数,然而今日站在这里的之所以是千书,不是其他人,没有别的缘由,只因遇见军帅的是千书。”   刚对杜千书的人品和才学有过赞美之言的皇甫麟,闻言笑道:“都说杜先生温恭谦让,有君子之风,看来事实果然如此。卢龙民间有传言,论及军帅麾下四才子风采,称之为‘风流名士莫神机,笃行君子有千书,殚精竭虑为子民,更上层楼见文伯’,虽是坊间笑谈,却有几分神韵。”   杜千书微微一怔,随即有些哭笑不得。   传言所论及的四才子,自然是莫离、杜千书、卫道、王朴。莫离风流不羁,有古人风采,谋划军机有鬼神莫测之能,说是莫神机不为过,卫道历任掌书记,职责后勤保障之事,的确称得上殚精竭虑,说他杜千书笃行君子可谓恰如其分,不过最后一句“更上层楼见文伯”,到底是调侃王朴只会锦上添花,还是说他有让整个卢龙更进一步的能力,就不得而知了。   两人在城楼上已经言谈许久,之所以会站在这里,却是因为营州正有军队在进出。   此时的营州,城防早已不是忽赤也速儿坐镇的那个营州,整个城墙正在修缮,已初见雏形,完成后可加高超过两丈,厚度相应增加,每面城墙上新凿数个城门,皆采用瓮城的形式凸出,城墙后的角楼与城门错落有致,整个城防体系,仅此就已完全立体,更不用说其它。   不仅营州如此,辽东建安城也是如此。   每攻掠一座大城,即将其修建为坚固的军事堡垒,作为区域防御中心,支撑起地方防御体系,再以配套防御工事连接各地,形成严密军事防御网,确保攻占一地即真正据有一地。   这就是李从璟对付契丹的军事策略,这种策略,也叫作蚕食!   话锋一转,皇甫麟说道:“至今日,辽东方面伤情稳定的重伤员,已经全部转移到营州,破损的甲胄、军械等物也已随之抵达,这些伤员、军械将分为两部,一部营州自行安置、修缮,一部分得护送回卢龙;从幽州运来的粮草、医药和补给军械,第一部分也已抵达,何时转运,还有待与杜先生商议。”   营州作为连接前方战场与后方的中枢,地位之所以重要,原因便在于此。   杜千书肃然道:“正待与将军合计。”   实地看过护送伤员、物资的军队,杜千书和皇甫麟回到官署,商议处理各项事务。这些事项其实都应由杜千书谋划,只不过谋划妥当之后,要军队配合施行,所以杜千书便请了皇甫麟来,在计划制定的时候便做好协调。   处理完这些事,天色已黑,皇甫麟松了口气,起身向杜千书告辞,杜千书起身相送。   在离开房门时,皇甫麟眼角瞥到院中角落的石凳上,安静坐着一名恬淡的女子,兴许是两人出门的动静惊动了她,女子转过头来,正好看到出门的皇甫麟和杜千书。   女子手中握着一支表面被磨平的梆笛,干净的双眸如一汪清潭,她安静的坐在那里,安静的看过来,怎么都像是一个温婉的大家闺秀。这样的女子,让人不禁联想到秋日的微风,溪水潺潺的林子,宁静而又干净。   然而,作为百战军核心将领,皇甫麟却知道,对方神态的纯净无害只是表象罢了,在这层表现下隐藏着的力量,足以让任何人侧目。这样的反差,无疑让面前的女子显得格外危险。   杜千书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皇甫麟知道这名女子是李从璟留在这里护卫杜千书周全的。他向对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这便出了院子。   杜千书也看到了这名女子,皇甫麟因为内心隐含的忌惮不愿与之过多交集,杜千书的情况却不一样。他走过去,看着这名女子,温和的道:“细细儿,院中风大且凉,你实在没有必要一直枯坐在这里,即便是为了保护我。这里很安全,内外都有你的人把守,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与杜千书青梅竹马的刘细细抬起头,轻轻的看着杜千书因为劳累而显得憔悴的脸,眸底流淌着不用言说的关切和情意,面对杜千书的劝说,她没有开口,只是安静的看着他。   她在反对杜千书的意见。   然而即便是表达自己的立场,刘细细采取的也是最温和的一种方式,即便是反对对方的话,她也不愿开口反驳他。   杜千书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青梅竹马,也曾许诺一生,并且真心相信过,怎奈世事难料,不是她不够好,而是两个人已处在不同的天地,并且渐行渐远。他是世间伟男子,胸怀天下,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和他并肩论天下的人,读书泼茶香也好,指点江山画江湖也罢,总得理解他胸中那点别人或许不以为然,他却视为生命的文墨。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问世间情为何物?   杜千书默然转身,又去处理那些似乎永远处理不完的政务。   ……   大明安终于见到了李从璟。   即便是只宿一夜的行营,幽州军也将其扎的极为牢靠,章法严明。   这不是大明安初次见到幽州军,同光元年随李从璟从草原到檀州时,他也曾有幸一睹幽州军风采,那时他就曾为幽州军的军容所震惊,也是从那时起,他立志要建立一支那样的军队,这也是他治军极其严格的根由。   然而这回再见幽州军,大明安心中的震惊又甚了几分。他知道,眼前这支军队比之先前,又强大了不少。这让他的心绪有些奔涌,其中的意味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然而无论如何,或许只有这样一支军队,才能真能帮他将渤海国保存下来。   李从璟在中军辕门迎接大明安。   两年的时间对有些人来说很短,但对大明安而言,却是历经沉浮,从闲人到权臣,从普通贵族到执掌一国命运的权贵的整个过程。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人所赐。   见到辕门外面带微笑、气度从容的李从璟,大明安停马落鞍,前驱到对方面前,肃然而立,以渤海国最庄重的行礼方式作为问候,“李将军,你总算来了!” 第396章 守得云开终见君,虎踞龙盘战扶余(三)   战局在当下变得异常简单,对幽州军和渤海军而言,只要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将契丹大军限制在扶余,遏止住其进攻势头,这场战争就有望取胜。   大明安的军事舆图绘制得很详细,但在李从璟看来却也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不过渤海国的地图虽然重要,他却是没有的,非是不能绘制,而是不方便。这个时候去绘制渤海国地图,居心何在?   “为攻渤海,契丹准备良久,天时地利人和,前者在彼,但后两者却在我。此番如何征战,重心便在于此。”军帐中,渤海军与幽州军高级将领齐聚一堂,李从璟解下长刀,指着舆图说道,“扶余地势广阔,地形多变,山地多而平地少,不利于骑兵作战,不利于大兵团作战,若是战法得当,可有望限制其二十万大军战力发挥,渤海军民熟悉地形、水土,能适应灵活多变的战术,这便是我等取胜的机会。”   接下来,李从璟当仁不让布置作战计划,“从战场而言,渤海军民为主,幽州军为客,凡行军、补给,渤海军当主其责;以战法而言,幽州军为主,渤海军为辅,凡谋战、令行禁止,幽州军当主其责。在如今这块战场上,唯有同心协力,方有可能绝境求生!”   转过身,横刀立于身前,李从璟目光如电环视众人,铿锵道:“耶律阿保机此战所求,在攻灭渤海国,其最终目标,自然是上京龙泉府。契丹军新克扶州,气势正盛,其大军必定大举往前。而我等的任务,就是阻止其向前。现,本帅分派作战任务。诸将听令!”   与大明安会面的当日,李从璟即以渤海国宗主国特使之身份,成为幽州军与渤海军联合军队统帅,负责此番与契丹战争的指挥,大明安为副。   李从璟话音方落,方正百步的大帐内,数十名将领一齐起身,铁甲碰撞声中,聆听军令。   “大军兵分三路,李彦超、大锡荣率领卢龙军一部并渤海军一部,共计万人,出双通,为左翼!”   大锡荣是渤海军老将,之前大明安未亲临前线时,便是他领军坐镇扶州。他和李彦超同时出列,领下令箭,“末将得令!”   “蒙三、李卫领百战军一部并渤海军一部,共计万人,出九阳,为右翼!”   李卫是大明安麾下骁将,方过而立之年,在辽东战场曾屡立功勋,也是大明安心腹。蒙三、李卫领命之时,前者瞥了后者一眼,咧嘴一笑。   李从璟抽出第三支令箭,目光落在李绍城身上,道:“李绍城领百战军主力,大明邢领万五渤海军,共计三万人,出伊台,为中军,正面阻击契丹进犯之敌!”   李绍城、大明邢出列应诺,“末将得令!”   双通、九阳、伊台,在扶余东北面,是契丹军自扶州北上龙泉府的必经之地,三者呈现出三足鼎立之势,是很好的防守线。目前李从璟和大明安的大军主力,就集结在伊台,各有三万之众,合计超过六万人。除开征战之师,留守伊台的尚有万人,足够作为预备队。   幽州军在攻下辽东之后,停留逾月没有任何行动,一方面固然是在稳固营州、辽东之地的防线,另一方面,却也是为了迷惑耶律阿保机。幽州军北上增援渤海,有两种战法可以选择,除却进入渤海国境内,还可单独行动,主动出击契丹军后方,策应渤海军。两种战法各有优劣,说不上孰好孰坏。   北上之前,为掩盖大军行踪,收获出其不意的效果,李从璟也曾让幽州军做出过出击契丹军后方的假象。   幽州军并未尽数进入渤海国,一万新军在彭祖山的带领下,坐镇新复的辽东,与营州的杜千书、皇甫麟相呼应,在保卫战争果实的同时,保证幽州军的后方。   幽州军征战渤海,虽有成算,但并没有绝对的把握能赢下契丹军,设若战事不利,有新军在后接应,幽州军至少退路无虞。   契丹军大举北上、东进是必然,要遏止其势头,不经历几场硬战是断无可能的,这是前提,否则以游击战拖延其步伐的战术也就无从谈起。   在耶律阿保机尚且不知幽州军已入渤海,或者说知晓但未来得及做出有效安排的情况下,主动出击,以攻为守,力求以几场胜利,来争取第一阶段战略目标的实现,这就是李从璟的战略安排。   李彦超、蒙三、李绍城与大锡荣、李卫、大明邢等将,领过军令之后,点齐部将,带上兵马,即刻开拔,而李从璟和大明安坐镇伊台,掌控全局。   大明安虽然交出了军事指挥权,但那更像是一种委托、授权,并非将渤海军真正交给了李从璟。幽州军与渤海军的同盟关系,更像是平等合作。两军合兵,没有太多时间磨合,更好的征战方式是“各自为战”,然而李从璟之所以让每路大军都由幽州军和渤海军组成,却有他的考虑。   大军开拔第三日,前方传回消息,各路游骑、斥候陆续发现契丹军踪迹。   情报很快从各方面汇集到李从璟手中。   方圆百步的大厅中,不时有人进出,军情处将情报汇总,参谋处甄选分析,最后由莫离拿着最终文件到李从璟和大明安面前,“契丹军在攻克扶州之后,依例在附近州县大行劫掠,士气高涨,日前整军出发,分由三路向东、北、南进军。观其行,我们推测,向南,耶律阿保机意在攻克南部长岭府后,进而攻占鸭渌府、南海府,向北,则在攻克涑州后攻向鄚颉府,其中军则向东,直入渤海国中京显德府。若其势成,不出半载,渤海国半壁江山尽入契丹之手,而契丹军也将完成对龙泉府的三面包围,只待最后集中力量,致命一击。”   “不出半载”云云,显然是顾及大明安颜面,有意延长了战事期限,实际上以契丹军力,要攻占渤海国这半壁江山,三个月都嫌多。   大明安听完莫离的话,脸色很是难看,这倒不是莫离预计渤海国半载将亡,而是因为形势的确严峻。   耶律阿保机拥有二十万大军,挥斥方遒,征战布局自然是浓墨重彩,堂堂正正就是泰山压顶之势。   之前李从璟和大明安所想,将契丹军限制在扶余境内,显然太过乐观了些。   ——这是国战。   一场参战人数累计超过三十万的国战!   莫离看了大明安一眼,继续说道:“契丹向北而来的大军,人数三万上下,距离我出双通的大军已不过两日路程,如何区处,还有待迅速决议。”   准确来说,双通、九阳、伊台,都在扶州东北,涑州、鄚颉府也在其东北,前者正好位在中央,契丹北征之军要进入涑州、鄚颉府,双通、九阳、伊台是必经之地。而对契丹军来说,必经之地,即为必克之土。正面交战,避无可避。   渤海国全境,五京十五府,西京鸭渌府、南京南海府、中京显德府,都是富饶之地,民众财厚,相比之而言,涑州、鄚颉府因位在北部,土地相对贫瘠,人、财较少,城池较小,这也是为何契丹军在留下一部分兵力镇守扶州后,北征之军仅有三万人的原因。   局势如此,李从璟没有与大明安啰嗦,当机立断,道:“契丹势大,与其主力交战,我等断难取胜,既然如此,柿子先挑软的捏。集中兵力,先灭其一部,消耗其有生力量,乃是正道。传令三军,左翼李彦超、右翼蒙三,向中军李绍城聚拢,合力吃下契丹北征的这三万人!”   双通、九阳、伊台三城,相距不远,三军聚集不过需要一两日时间。   “领命!”令箭一出,信使离营。   大战一触即发。   ……   自扶余入显德府,需要经过涑州与长岭府之间的交界地带,最后渡过涑沫江,即可进入显德府境内。   契丹中路军,便是走得这条路线。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以及他的谋士团,都在此列。   与北路军和南路军相比,中路军在进入显德府之前,都不会有大的战事,因而要清闲得多。   皇帝的座驾不是马,而是由八匹顶级良马拉动的奢华马车,金碧辉煌,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型宫殿。坐在其中的耶律阿保机,让人遥遥仰望之,都要敬畏万分,心甘情愿臣服,并为之战斗。   在契丹国,财富就代表着功绩,功绩背后即为实力。   代表权势与尊贵的马车,是契丹将士心目中的圣地,除耶律阿保机之外,能够登上这架马车,就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而现在,马车里除了耶律阿保机,就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相貌儒雅、气度不凡、着二品文官服饰的中年男子。外人很难想象,与耶律阿保机同坐的这个男子,是个汉人。但若是知道他的名字,任谁也不会再觉得,一个汉人与大契丹国的皇帝相对而坐,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情。   他是契丹国同平章事,韩延徽。   一个教会耶律阿保机建立城邦帝国的帝王之师,被耶律阿保机誉为世间无双的军政奇才。   “攻下扶州,渤海便成一片坦途,我王师所到之地,其军民必定望风而降,灭之不出三月之期。这是爱卿预言。”闭目养神的耶律阿保机微微睁开双眸,“也即是说,攻灭渤海国之战,在扶州之役落下帷幕时,就已经结束了。往后的战事,不过是走完既定的道路,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此话放在三个月前,的确无差,但就眼下而言,却是凭空多了一份变故。”韩延徽缓缓说道。   耶律阿保机眼帘依旧没有完全打开,他平淡地说道:“李从璟的确是个变数,而他也确实想成为这个变数。然而可惜,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蚍蜉撼大树罢了。攻灭渤海,是朕举全国之力谋划的伟业,他凭什么来阻挡?凭他那几万幽州军?还是凭渤海国那些残兵败将?”   “皇上所言甚是。”韩延徽微微躬身,顿了顿,又道:“然而大局面前,不容小失。”   “却也不能因为小节,而影响大局。”耶律阿保机反驳道,他摆了摆手,“爱卿应当知晓,便是李从璟能折腾出一些动静,但朕有二十万大军,他翻不了天!”   韩延徽犹豫半晌,还想说什么,突然有快马驰来。   快马带来一个让耶律阿保机改变主意的消息。   “李亚子灭了蜀国?!”   耶律阿保机看着手中奏报,脸色骤起波澜,胸膛起伏不定。   韩延徽也是大惊,“怎么会这么快?!”   唐军征战蜀国,他们是知道的,但是结果却来得太快了些。   耶律阿保机闭上眼,平复心境。良久,他挣开双眼,目光变得锋利如刀,“李亚子既灭蜀国,唐朝势力大增,不可再如前视之!”冷笑一声,“想不到唐军竟然如此迅捷,竟然抢在朕前面灭了对手,既然如此,李从璟不可放过!”   “皇上有何打算?”韩延徽关切的问。   耶律阿保机脸上的寒意更浓,他冷笑道:“李从璟已经到了扶余,他当朕真不知道么!既然他一定要蹚渤海国这浑水,那就和渤海国一起下地狱好了。” 第397章 守得云开终见君,虎踞龙盘战扶余(四)   山岭之中有路,路的尽头有城。   城前的路上是蜿蜒的行军队伍,旗帜鲜明,铁甲环佩,裹胁其中的辎重车辆如同巨兽,被牵引着往前。这是一支真正的铁甲洪流。   进城前,马背上的蒙三扶了扶头盔,抬头望见城头站立着一名着明光铠的将领,身姿卓绝,面容冷峻,整个人铁剑一般矗立。   蒙三回头对身边的亲信调笑道:“要说李绍城这鸟厮,倒真有军帅几分风采,远望之浑如一人。不过就是冷了些——直娘贼,这大冬天的,能叫人以为他是冰做的——这人得心里多偏执,才能这般不苟言笑?”   亲信也瞧见了城头的李绍城,嘿嘿笑道:“副帅,要说李副帅与军帅相似,却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毕竟八虎将之首嘛!”   “八虎将?那是什么东西?”蒙三怔了怔,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词。   亲信兴致勃勃道:“卢龙之地早有传言,军帅麾下有四才子、八虎将,乃是其征战四方、建功立业的得力臂膀,副帅难道不曾听闻?”   “你且说来!”蒙三有了些兴致。   “卢龙有诗云:风流名士莫神机,笃行君子有千书,殚精竭虑为子民,更上层楼见文伯。说得那是莫离、杜千书、卫道、王朴四位先生,而八虎将,便是李绍城、副帅、郭威、孟平、林英、林雄、李彦超、李彦饶八位将军,百姓谓之曰:郭蒙真英雄,三李平天下!”   亲信说得眉飞色舞,蒙三听得一愣一愣。   “郭蒙真英雄,三李平天下——说得好,说得好极!”末了蒙三哈哈大笑,“我蒙三不是真英雄,谁是真英雄?哈哈,说得太好了!耶律阿保机有八大将,我们军帅也有八虎将,哼,不过咱们这八兄弟,却是胜过那些契丹蛮子无数!直娘贼,早晚砍下耶律欲隐那帮孙子的脑袋,给我们八兄弟当尿壶!”   转念一想,觉得有些不对,面色一沉,“郭蒙,郭蒙,郭威那小子凭什么排在我前面?这谁排的名次,简直是狗屁不通!”   方才还在称赞,转瞬间又骂了起来。   亲信一看势头不对,立即提醒道:“副帅,这名次可不是这么排的,真正的排位顺序,那是李绍城副帅位在第一,是八虎将之首,郭威将军还在后面儿呢!”   “哦?”蒙三恍然,稍稍满意了些,扶着下颚沉吟道:“要说李绍城这厮,虽然偏执了些,本将却还是服他的……让他排在本将前面,本将位居第二,尚可,尚可。”   亲信偷瞥了蒙三一眼,见他正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踌躇了片刻,还是实诚道:“副帅,其实李彦超将军才是排在第二的那个……”   “什么?”蒙三顿时大怒,“李彦超那小子,凭什么排在本将前面?本将身为百战军副帅,统领百战军万千精锐,征战四方,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他李彦超不过是卢龙军……”说到这,觉得有些不对,李彦超毕竟是卢龙军主将,语调缓了缓,不得不承认道:“也算卢龙军里一条汉子,可要论功绩,哪能跟本将相比,这厮常年镇守边疆,与契丹蛮子交手十数年……”   到最后说不下去,愤愤瞪了亲信一眼,窝火道:“好,算这小子狠,从娘胎里蹦出来比较早,老子屈居第三,这总行了吧!”   亲信顿了顿,张了张嘴,迟疑道:“其实……”   “闭嘴!”蒙三一声怒喝,打断了亲信的话。   亲信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往下说。不过他心里面还是将那句话说完了:其实,副帅你本就是排第三的。   城头上,李绍城抬起手,招左右近前,目不斜视地问道:“契丹北路军到了何处?”   “四十里外。”左右回答。   李绍城面色不变,也未见他有什么回应,再度陷入沉默中,只不过目光从城前的行军队伍延伸开去,望向南方。   片刻之后,李绍城用一贯沉稳的声音,言简意赅道:“报知军帅:三路大军已集结完毕,而契丹军已至四十里之外,前军统帅李绍城预备明日出城迎战,以求击溃眼前之敌!”   左右将李绍城的话一字不差记下,看到李绍城摆了摆手,他们随即离开城头,跨上快马,疾驰出城。   身形纹丝不动的李绍城,在信使走下城墙的时候,即说道:“传令下去,大军入城之后,即作休整。今夜三更造饭,五更集结!”   “明日之战,是大军入渤海之后首战,只能胜不能败,传令:此战,幽州军主攻,渤海军掠阵!”   随着一系列军令上传下达,大军各部行动皆已明朗。直到此时,李绍城才挪动脚步,走下甬道,在城门后翻身上马,汇入兵城中的铁甲汪洋中。   比之前线的步步惊心,作为后方的伊台就要平静得多,城中虽然也有甲士,也只是常规巡逻之用,在街面上往来的仍旧多是普通百姓。偏僻些的地方,孩童依旧在巷间无忧奔跑,衣不蔽体,间或甚至有鸡鸭扑腾翅膀的身影。   城池中央的官署墙厚檐高,婉如城中城。与外界相比,这里戒备森严,铁甲军士与青衣卫士,穿梭其中,面无表情的脸刀刻一般,连呼吸都带着杀伐之气。   李从璟接到李绍城的军报,已是午后,当时他正在与大明安等人探讨渤海局势,军报抵达之后,他将其递给众人传阅。   大明安看罢军报,询问李从璟的意思。李从璟没有丝毫停顿地说道:“李绍城的决断,正合我意。”   得到李从璟这句评判,大明安点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李从璟随即给李绍城回信,全信只有四个字,言简意赅:依计行事。   这件事没有需要讨论的余地,不过需要静候事态发展罢了,王朴说起另外一事,“契丹北路军已至眼前,不知其他两路军到了何处?”   契丹北路军是最靠近大军所在的,其中路军和南路军隔得远些,要知其行踪,有待斥候和军情处之后的情报。   有关契丹中路军、南路军的有效情报,李从璟并没有等待太久,当日夜里,他就得到了军情处传回的最新消息。只不过这个消息,怎么都称不上乐观。   握着情报的手久久没有放下,李从璟眼神闪烁不定,以至最后他索性闭上眼,靠上椅背,伸手按压眉心。   将情报递给李从璟的桃夭夭,将李从璟看过情报之后的脸色变幻看在眼里,摇曳的烛火中,青丝碎发下慵懒的眉头微不可察皱起,跟随李从璟这么久,桃夭夭对李从璟修身养性的功夫自然清楚,这让她不禁问道:“形势当真如此严峻?”   李从璟闭着眼,身影如浓雾中的青山,伟岸而又模糊,他道:“我小觑耶律阿保机了。”   桃夭夭怔了怔。   寒风在紧闭的窗外呼啸,鬼哭狼嚎一般,屋中却格外安静,帷幄低垂,红烛无声,李从璟嗓音低沉,接着道:“攻下扶州,即兵分三路,大出扶余,转瞬之间,二十万契丹军席卷渤海全境,这样的大手笔,让我们之前将契丹军限制在扶余的谋划,成了一个笑话——每一路契丹军,都需要我们全力去应对。如今,契丹北路军尚未吃下,原本要直去显德府的耶律阿保机,更是亲率中路军北来,如此我等浑水摸鱼、蚕食契丹军的战术也没了立足点,形势陡转直下,我等不得不以劣势兵力,在最开始就与契丹正面作战——六万大军困局此地,双通、伊台、九阳三城,不再是生门,而成了死地,进退皆已无处可去。”   脸色变了变,桃夭夭蹙眉道:“耶律阿保机突然北上,说明他已知晓我大军在此,可他是如何得知的?”   “大明安是从扶州退至此地的,便是契丹大军不能追赶得上,难道斥候也追不上么?为灭渤海,耶律阿保机处心积虑准备多年,无论哪方面的力量,都不会小。这一点,我们早该料到的。”李从璟自嘲一笑,为之前的失策感到无奈。倒也不是不知道耶律阿保机准备充分,只是估计不足罢了。   桃夭夭咬了咬嘴唇,眼神有些黯淡,更有些愧疚,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李从璟已经挥手打断她,“你不必自责,这不是军情处的失职。渤海的境况与雁南、营州不同,此战也不是三两日的事情,军情处本就无法在这里尽数捕杀契丹斥候。几万人的行动,踪迹掩盖不了的。”   脑袋靠在椅背上,他挣开双眼,望着屋檐,“本以为耶律阿保机一心攻灭渤海,为了这个大局,即便是知道我这条小鱼在身边蹦跶,他也不会舍弃前者来对付我。只要耶律阿保机不全力对付幽州军,幽州军就有希望给他‘惊喜’。他这回他果断舍弃显德府,直奔伊台而来,倒是瞧得起我。只不过这样的重视,这样的待遇,可是叫人不好消受。”   桃夭夭脸色微白,静静伫立在桌前,一动不动。不言不语,是真不知该作何言。   面前的李从璟,是桃夭夭之前从未见过的,之前无论面对怎样的对手与困境,李从璟总是胸有成竹,不动声色。而现在,她清楚看到了李从璟的彷徨,清晰感受到了李从璟的无力。   对桃夭夭而言,这样的感知很不好,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但在她心中,李从璟就是那片从不会变色的天,从不会倒塌的山,她仰望着他,并且愿意追随左右,无论胜利亦或失败。   她看重的男人,是不应该被击倒的,哪怕是败了,哪怕是死了。   李从璟并不知道桃夭夭心中汹涌的波涛,他甚至连自己都没有发现,在桃夭夭面前,他已经卸下了伪装与防备。如果此时面对的是旁人,哪怕他心中再迷茫、无措,他也会不留痕迹,哪怕是带着百骑去冲击千军万马,明知有去无回,他也会嗷嗷叫着激励他身后的将士,随他一同冲锋。   不隐藏、不掩饰,让人能见其本心,是因为那个人已经住在他心里。即便他自己都可能没有发现。   ……   双手交叉放在胸腹前,手指微曲,轻轻敲击,李从璟一遍一遍分析局势,梳理脑海中的思路,边想边说道:“破雁南、克营州、复辽东,连战连捷,即便是面对耶律阿保机麾下最负盛名的大将,我败之也易如反掌。前面的路太顺了,以至于我都差些忘了,这回我是背井离乡,在异国面对耶律阿保机本人,还是以极度劣势兵力,要对抗耶律阿保机亲率的契丹举国之军!”   “一手开创契丹帝国盛况的雄主,跟我之前面对的任何一个对手都不一样,甚至比那些对手都强无数倍。耶律阿保机下的棋,不会浅显易懂,我该谨慎应对的……雁南、营州、辽东……”李从璟反复呢喃,沉吟半晌,目光逐渐深邃,“我破雁南、克营州,又征战辽东,但直到幽州军入渤海,近三月的时间,耶律阿保机都未曾有过半分应对之举。固然,营州、辽东,比之渤海只不过是弹丸之地,价值也不可同日而语,而攻灭渤海国才是耶律阿保机发动这场战争的目的,他确实不应为营州、辽东而分心,然而……”   “然而如何?”桃夭夭问。   “然而,若是耶律阿保机从一开始,便是打得一箭双雕的算盘,那会如何?!”李从璟从座椅上弹起,“雁南、营州、辽东,不过诱饵罢了,为的不过是让我幽州军进入渤海!因为只有这样,耶律阿保机才有将我等聚而歼之的机会!否则,在平州重归大唐,卢龙边防被我建得如同铁桶一般的前提下,契丹军要越过长城,不说根本不可能,要付出的代价也太大!”   李从璟在桌前来回踱步,思绪喷涌,“耶律阿保机素有饮马黄河之志,他攻灭渤海,也不过是为积蓄国力,稳固后方,为此南下中原准备罢了。契丹军来日要南征,卢龙就是必须踢开的挡路石!我收复平州,耶律阿保机根本就未花大力气想要夺回,我助大同军重复丰、胜二州,也未见耶律阿保机如何——耶律阿保机非是没有将这些事放在心上,非是没有想过要对付卢龙,恰恰相反,他是太放在心上了,以至于谋划做得深不见底、天衣无缝!而现在,就是耶律阿保机收官的时候!”   桃夭夭瞠目结舌,“这……未免也太夸张了些!”   “不,丝毫不夸张!要知道,耶律欲隐虽然在雁南、营州兵败,但他那五万契丹军,却并没有都折损。”李从璟注视着桃夭夭,严肃地说道,“况且,我联盟大明安,耶律阿保机岂会不知?甚至是我联盟鞑靼部,耶律阿保机也可能都已发现蛛丝马迹!毕竟,木哥华重聚黄头部,意图复仇的谋划,是早早就败露了的。再者,耶律阿保机在李存审老将军坐镇卢龙时,就屡次进犯,现在,他又怎么可能对卢龙姑息,让我有数年时间韬光养晦,而没有谋划?最重要的是,耶律阿保机这回带领中路局从半路转向,弃显德府不顾,直扑伊台而来,很大程度上是暂缓了攻灭渤海的步伐,其意为何?只能是在幽州军!”   “精妙的布局,出色的引诱,不动如松,动若雷霆,一旦真正出手,便让我幽州军避无可避。这是死局,是耶律阿保机为了南下,为了对付幽州军,为了踏破卢龙,给我布下的死局。而现在,我偏偏入到了这局中!”   说到这,李从璟止住了话头,颓然坐回座椅上。   局势终于明朗,现实说明,耶律阿保机才是最隐忍、最不动声色,同时布局最大的那个人。   他是真正的雄主,他是真正在以天下为棋盘。   最可怕的是,他手握二十万大军,已经站在李从璟面前,并且举起了屠刀!   无力感包裹了李从璟全身。   李从璟的脑海中,不由得又浮现出那段历史,那段契丹大军南下,荼毒中原,让汉人生灵涂炭的历史。   他想起与李存审在书房中的座谈。   “若能一朝得势,必北上幽云,马踏草原,破契丹数十年之势,不使其有贻害中原之机!”他曾意气风发。   李存审离开幽州前,老怀大慰的说:“事不必由我成,但愿后继有人。”   契丹势盛何以制?   将军白头待后人。   可惜,自己还是掉进了耶律阿保机的圈套里。   李从璟握紧双拳,却抑制不住双手的颤抖。   他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   桃夭夭望着他这幅模样,冷笑一声,嘲讽道:“你李从璟也有未战而先认败的时候?”   李从璟忽然站起身,双眸通红,“不!不到最后一刻,一切都不会尘埃落定!”   他浑身燥热,如置身熔炉,一挥手,喝道:“传莫离、王朴来见!”   李从璟转过头,盯着桃夭夭,良久,忽的邪魅一笑,“你不用激我。你应该知道,我不敢说从未败过,但绝对从未有认输的时候!”   桃夭夭哼了一声,嗅之以鼻。只不过她眼中晶莹的神采,却出卖了她的内心。   李从璟深呼吸一口气,目光渐渐沉静下来。总有些事,让你有不能放弃的理由。   哪怕是面对死亡。 第398章 守得云开终见君,虎踞龙盘战扶余(五)   李从璟叫了莫离和王朴前来,自然也通知了大明安、李四平两人,只不过前后有些时间差,这让他和莫离、王朴能在大明安、李四平到来之前,先抓紧些许时间,商议对策。虽然这个时间很短,但对于三人来说,一星半点儿时间都可能能商量出很大成果。   莫离、王朴在听闻了耶律阿保机率领中路军北上的消息之后,不用李从璟多言,就已认识到了问题严重性,当然,眼下最重要的是寻找破解之法。   对李从璟分析耶律阿保机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一箭双雕、将幽州军引诱至此一举歼之的论断,莫离在稍作沉吟之后,即摇头提出了不同见解。   他道:“根据军情处情报,耶律阿保机北上之举,是在半途改道,在此之前,他率军东进的距离已经很长,这看起来不像是有意迂回。既然不是有意迂回,就说明耶律阿保机原本并未打算北上,所以说一开始耶律阿保机就打定主意,将幽州军引诱至此,一举歼之的想法,是有些漏洞的。依我观察,耶律阿保机此举,更像是在东进途中,忽然改变了主意——应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而正是这个突发情况,促使他暂缓进攻显德府,而将幽州军列为了头号目标。”   莫离的分析自有道理,李从璟寻思片刻,认为事实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如若真是如此,那形势无疑要乐观一些。然而眼下要分辨耶律阿保机动机到底是怎样的,仅凭眼前的信息,无疑显得不足,因是三人只是保留了这种可能性,没有多作讨论。   “耶律阿保机动机如何,事关以后,然而要破解眼前危局,脱离伊台这处死地,希望却只有一个。”王朴将话题转回当下,敛眉说道。   李从璟和王朴、莫离对视一眼,微微颔首,彼此都已知道对方知道了走出伊台的前提在何处。   天边已经有了一线鱼肚白,晨熹划开黑夜的面纱,从黑暗深处挣脱出来。   大明安和李四平也都赶了过来,同样得知耶律阿保机北上的消息,两人的反应却与李从璟等人不同,大明安在惊讶之余,深为忧虑,踌躇道:“先前之所以选择双阳、伊台、九通作为大军集结之处,便是因为此地背靠山峦,面朝扶州,进可俯瞰、征战扶余全境,实现限制契丹大军于扶余的战略意图,退可遁入山中,以为游击。如今既然战事不利,不如往后退却,转入涑州、鄚颉府?”   李从璟断然否决大明安的提议,严肃道:“局势突起异变,先前之计,已不可用。此时退入涑州、鄚颉府,无异于自困于樊笼,不仅无法牵制契丹南路军,支援南部战场,更是自缚手脚,如此就当真被耶律阿保机关在笼子里了,游击战也成了困兽之斗,不再是破敌良策。”   “那该如何?”   “要求生,便不能退,只能进!”李从璟道,“为今之计,当突破眼前契丹大军,谋求一线生机!”   “那岂非是一头扎进契丹大军腹心之中?!”大明安悚然。   “眼前契丹大军集结,军力数倍于我,但正因如此,只有正面突围,才能出乎耶律阿保机预料。倘若后退,以耶律阿保机的布局能力,说不得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只待请君入瓮!进不一定有生,但退则必死!”   大明安和李四平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莫离悠然补充道:“若果真能突围而出,便有可能打破耶律阿保机的布局。三路契丹大军,二十万兵马,说起来兵强马壮,军力强我数倍,这是其优势,但也正是其短处。因其人数虽众,却不在一处,一旦布局被扰乱,很容易就会陷入无序、混乱中——哪怕是这种混乱只是很短的时间,但我联军合力一处,便有可能借此搅动局势,重新赢取主动权。”   “总而言之,不破不立!”   大明安和李四平沉默良久,李四平忧虑地问道:“然要如何破敌、突围?”   “眼下突围的希望,首要在李绍城。”李从璟站起身,负手远望,目光越过屋檐,投向城外,“我已传令李绍城,今日之战,务必要赶在耶律阿保机抵达之前,击破契丹北路军!”   ……   城中已经忙碌起来,物资装车,将士拔营,到处都是军士往来奔走的身影。   无论前方李绍城征战结果如何,留守伊台的万余大军都必须离开此地,转战下一处战场,这里,已经失去了战略意义,因而不用再多待。   万人大军要开拔,需要一定的准备时间,但好在伊台大军早先就做好了随时出战的准备,因而在午时之后,大军就已经陆续在城外集结。   李从璟和大明安,带着各自部属,走出伊台城官衙,急赶出城。   李绍城若是战败,就需要众人去接应,李绍城若是战胜,众人就该汇合其部,继续转战,若是战事僵持,这万余将士将作为生力军投入战场,助李绍城取胜。无论如何,众人都要前行。   联系前线大军和伊台驻军的游骑,一直在两者之间来回奔走,传递最新的消息,也让李从璟等人能够及时了解前方战事的最新进展。   午时出城时,李从璟得到的军报,是前线大军已经与契丹北路军遭遇。   那意味着,前线战事已经开始。作为预备队,李从璟和大明安率领的军队,在此刻除却祈祷战事顺利,似乎并没有其它的事情可做。   因为要做的,在之前就已经做完了,现在,不过是之前所作所为必定会产生结果的时候。   扶余的冬日格外寒冷,天笼寒纱,不见太阳,甚至不见层云,灰蒙蒙的天空,分不清高低。群山低眉,旷野垂手,林木与野草相对无声,天地是辽阔的,又很寂静,这个时节,便是连倦鸟都无。   在这样的环境里行军,首先气氛就蒙上了一层庄肃的色彩,脚步隆隆,马蹄达达,甲胄碰撞,战马偶有嘶鸣,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这是人的痕迹,现在,它叫做金戈铁马。   甲胄在身的大明安感觉身躯有些沉重,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有些无法言说的压抑感。他知道这份压抑感来自何方,然而这却不是他所能控制,他转过头,看向在他侧前策马的、与他年龄相仿的那个人。明光铠在冷色调包裹的荒野上,并不如何光彩夺目,似乎也没有平日的耀眼,然而铁甲中那份不动如山的浑厚钢铁之气,依然有如大海汪洋,让人感知清晰。   轻咳一声,大明安有些不自然的出声:“李将军,以你推测,李绍城将军此战能胜么?”   李从璟回头望了大明安一眼,淡淡地说道:“能。”   “为何?”大明安心中的迟疑、彷徨依旧挥之不去,“为何李将军能够如此肯定?”   李从璟只是微微笑了笑。   一旁的王朴本在观赏这异域风情,虽然这里的风景与卢龙并无本质不同,但他仍旧陶醉其中,他甚至张开双臂,闭上眼,仍由冷风扑面,他没有着甲,青袍加身,这姿态便显得潇洒而轻狂。闻言,他对大明安道:“若是世子是卢龙节度使,便也会有这样一份信任。信任同袍,也信任自己。”   大明安垂下头,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片刻之后,他抬起头,不无深意地说道:“若真是如此,或许我会有这样的自信。”   然而战局如何,并不因旁观者有无自信而有差别,一个时辰后,前方传回军报:李绍城将军集百战军万五将士之力,以为先锋,正面击敌。   闻其声,如见其景,在场众人,且不说李从璟、莫离,便是大明安、李四平,都可说是沙场宿将,对战争早有深味,岂能不知,李绍城此举,意味着什么?   正是这种了解,让大明安和李四平感到不安,李四平更是忧虑重重,忍不住道:“素闻百战军乃李将军麾下,精锐中之精锐,乃沙场决胜之利器。俗话说好钢用在刀刃上,这样的力量,不是应该在两军鏖战之后,战事胶着,欲分胜负之时,再用之一锤定音吗?李绍城将军乃长胜之将,为何犯此错误,一开始就将百战军用作先锋?”   李四平的评判无疑有他的道理,在很多情况下,这甚至可以说是一条真理。然则李四平这话却说得不客气了些,这让幽州军方面都有些不快,莫离尚好,向来不作口舌之争,王朴却率直任性,冷道:“阁下莫非认为,我幽州军百战将士,不懂征战之法?”   这话更加不客气了些,李四平动动嘴唇,最终不复多言。他不敢与王朴争锋相对,大明安身份高些,加之他对局势心存焦虑,不说方寸已乱,至少心境不稳,这时出声道:“契丹北路军近在眼前,而耶律阿保机亲率十万中路军也已北来,两者相距,不过百里路程,倘若李绍城将军此战不利,稍有耽搁,则我大军立陷重围,进退无路,上天无门,居必死之境,待屠刀斩落而已。李绍城将军此战,干系重大,由不得我等不慎之又慎!”   到此时,大明安倒是认识得清楚,大军处境已是极为危险,如过独木桥,但有失策,即会万劫不复。   万余将士的行军阵型有条不紊,李从璟知道他必须安抚大明安躁乱的心,于是道:“击此契丹军,何须久战?以百战军为矛,予其当头棒喝,可一鼓作气,直破敌阵。李绍城作战之法,没有问题。”   这是一锤定音之论,放在平时,足以让争论停止,然而眼下却不行。   作为渤海国当今独一无二的中兴希望,大明安责任重大。任重则心劳,心劳难免心力交瘁,况且战争又在渤海国境内,而渤海国已失扶州,形势对他而言,可谓艰难至极,诚然再容不得本分差错。   他注视着李从璟,焦急而又认真地说道:“李将军,我与契丹军在扶州交手数月,对其战力,深有体会。此番进犯之契丹贼,军备强大,战力彪悍,实话说,哪怕是经历辽东战火淬炼的渤海军,也比不上。扶州城防何其坚固,我为此战之准备,又何其充分,然而面对契丹军之猛攻,却应付得分外艰难,即便没有李将军要我主动撤离,我也再坚持不了几日。如今契丹军方克扶州,气势正盛,李将军万万不可轻敌啊!”   扶州一战,让大明安见识到了契丹军征战之威,他没有告诉李从璟的是,若不是有幽州军来相助,他几乎已不相信,渤海还能存国。契丹立国多年,国势强大,军力尤盛,这其中的重量,大明安之前不以为然,如今亲身体会了,才知其有多恐怖。   无论他大明安这两年在渤海国如何练兵强军,加强备战,然而实力的差距,并不是临时抱佛脚就能改变的。   他充分认识到了敌军之强,也实在认识到了渤海军与契丹军的差距。   这是他忧虑、不安的源头。   而局势的不利,无疑让他这种焦虑和不安,更加深刻了些,以至于现在他有些心惊胆战,风声鹤唳。   这是现实。   李从璟没有多言,兴许是懒得多言,又或许是不屑多言。   此时,就连王朴,都没了与大明安争辩的兴致。   李从璟、莫离、王朴,幽州军的每个将士、每位谋士,并非不知契丹军之强,相反,他们比大明安知道得更加清楚。   然而此时,他们临危不乱。   临危不乱,不是靠心境。而是靠本事,靠底气。   幽州方面的气定神闲,此时不仅没有让大明安吃下定心丸,反而让他的焦虑更甚,他近乎可怜巴巴的望着李从璟,“李将军,现在改变前线战法,尚还来得及,你……”   他的关心与关切,谋算与谋划,换来的不是李从璟的宽慰,而是李从璟冰冷的眼神。   “闭嘴!”至此时,李从璟毫不客气的冷斥。   大明安:“……”   他怔了怔,与李四平面面相觑,彼此都觉得苦不堪言。   在他们的忐忑中,三个多时辰后,转折性的军报自前线传回。   游骑下马,恭敬而又平静的向李从璟禀报:“报军帅,李绍城将军亲率百战军,正面突破敌军主阵,契丹军已败!”   这名游骑的话音中有欣喜,但并不激动,仿佛对他而言,这样的军情,并不值得兴奋,而只是平常——平常得理所应当。   大明安、李四平等人惊讶的愣住,大明安张了张嘴,怔了许久,僵硬的神情逐渐荡开,化为狂喜,若非身在马上,他几乎要手舞足蹈,“这……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李绍城将军此战,为何要中军突破,用一种近乎野蛮的战法?”王朴冷笑一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缩短战事时间,为大军往后行动,争取时机!”   大明安和李四平顿觉尴尬,除却连声应是,称赞李绍城骁勇善战,李从璟知人善任,百战军人才济济外,再说不出其他。   对大明安的恭维,李从璟一笑置之,不作应酬。   王朴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抬起下颚道:“你们只知契丹军很强,却根本就不知百战军有多强。若非如此,我等焉敢以区区三万将士,征战渤海,战耶律阿保机,拒十倍之敌?” 第399章 百战山河寸寸血,拼却死地开生门(上)   日空久不见湛蓝,然则于此时而言,阴沉亦或烈阳,都已不再那么紧要。前线李绍城一举战胜契丹北路军的消息,犹如一支强心剂,让大明安等人打起了精神。   身陷困境,斗志往往比实力更加重要,李从璟虽然口中不言,实则内心里并非不希望渤海军振作,只不过他向来不喜欢多言。相比较来说,用战果来说话,要实在得多。   伊台距离李绍城与契丹北路军交战之地并不太远,两日路程而已。在接到李绍城破阵的消息之后,连接又传回联军彻底击溃契丹军的军报,不过李绍城并未多作追击,见好就收,转而迅速打扫战场,收拢伤员,之后就撤离了交战地点。   原本东进显德府的耶律阿保机,比之伊台,距离李绍城要远一些,只不过军情处发现其行踪,再将情报传回伊台,这中间不必避免要耗费一些时日。到了目下,李从璟距离李绍城,也仅是比耶律阿保机稍近一些而已。   “契丹多骑兵,设若耶律阿保机以精骑为先锋,率先开赴战场,未必不能比我等先追上李绍城将军,当务之急,是否应让李绍城将军率军后撤?”大明安在他的不安与焦虑被战果洗净之后,难免为自己先前的失态感到羞愧,此时心思活泛起来。   李四平也想拿出几分见解,他道:“我军兵力并不占优,要突围,合兵一处,无疑是持重之选,唯有合六万大军之力,方能与耶律阿保机一战。”却是赞同大明安的意见。   大军行进的速度很快,远远俯瞰,犹如群蚁,附壳而行。李从璟稍作寻思,道:“合兵一处,固然持重之选,却非破局良策。”   行军争分夺秒,因是便是商讨这样重大的军情,众人也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亦或者说,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李从璟已无暇去顾及渤海军方面的心情,而是要以己方之判断,“独断专行”了。   李从璟话中之意,大明安已听出些许,遂问:“敢问李将军打算如何破局?”   李从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顾莫离、王朴,“你们认为该当如何?”他无需与渤海军客套,那是不想浪费时间,但莫离、王朴的意见,他却是必须考虑的。   论军谋,当下莫离可谓是远胜王朴,事实上,在李绍城取胜的消息传回之际,他就已经在考虑接下来的征战之策,这时李从璟问起,他心中已初步有些成算,便说了四个字:“乘胜而进。”   莫离之论,正与李从璟心中所想,不谋而合,这既是两人的默契,也是局势使然。特定事情面前,选择固然多样,甚至胜法也不止一种,然则,最恰当的路,却永远只有一条。   闻琴声知雅意,王朴眼前一亮,嘿然笑道:“出人意料。”   “更是为了掌握主动权。”李从璟补充了一句。合兵固然稳妥,却不能改变眼下被动的局面,而对于此时的联军,赢取主动权比什么都重要,因为只有如此才有腾挪的余地。   “方经大战,不做休整,又百里趋利,似有疲军之嫌。”大明安沉吟着,这回他没有表示质疑,只是用商量的口吻。   李从璟淡然道:“为常人所不能为,方为豪杰;胜常军之不能胜,才是精锐。”   这样的话要是常人说出,自然狂妄,然而有李绍城之胜在前,这话便是底气。李四平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道:“百战军之精锐,无可辩驳,然则契丹军毕竟兵强马壮,此举风险不小。”   “军争岂非没有风险?更何况局势危急,要逆势而上,于死地开生门?”李从璟平静地说道,“古往今来,但凡征战,谁也不敢言有必胜把握,无非拼命而已。狭路相逢勇者胜,忧败,便不能胜,惧死,又何能生?”   说完这话,李从璟挥动马鞭,奔驰向前,寒风卷起他黑色的披风,在军列旁肆意飘扬。   与此同时,一声大喝在军中响起。   “君子都听令——随我出战!”   ……   美的地方都有故事。   战争的豪情与热血,或许令人心驰神往,值得大书特书,但战争毕竟充满血腥,客死异乡的残酷与悲壮,足以撕裂任何美的画面。陌生的地方总有忐忑和不安,某些情况下,甚至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抗拒,甚至是想要逃避,想要回家。但当冰冷的土地,洒下同袍的热血,埋下兄弟的尸骸,再陌生的地方,也会变成故地。落叶归根固然美好,但对将士而言却犹如遥不可及的梦,对他们来说,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埋白骨,才是大丈夫情怀。   天色渐渐暗下来,寒风似乎更冷了些,吹打在身上和刮骨刀没什么两样。荒野上空有秃鹰盘旋,它在俯瞰大地的同时,也在注视原野上的万千将士。尚有尸体堆积的战场,凝固的鲜血异常显眼。   最后一抔黄土覆上土堆,李绍城挥了挥手,数百名将士们退回他身后,整齐列队。他们在掩埋同袍尸骨,在他们身旁,更多将士在忙碌的各司其职。   李绍城的左臂缠着纱布,血迹斑斑,他凝视着眼前坟堆,沉静的眼眸一如既往看不见情感,他低头沉默着。   熟悉的将士埋骨在陌生的异乡,生离死别也不过寂静无声,冷风中的铁甲没有温度,滚烫的胸腔却似熔浆在喷薄。   良久,李绍城行了一个军礼。他身后的将士,同时行礼。   礼毕,他们转身,跨上战马,驰骋而去,奔赴下一处战场。   或许终其一生,他们都不会再回到这里,就像他们永远都无法再看到离去的同袍。   但同袍音容,与此地山河,却会一直刻在他们脑中,直到他们死去。   “副帅,军帅传令,命我等摒弃辎重,轻军前行,寻机与北上之契丹中路军先锋作战!”副使跟上李绍城,将最新军令送到他手中。   李绍城接过军令,看了一眼,随即道:“让渤海军分出一部,护送伤员、辎重转移,去寻找在后面的联军。再让其挑选精锐,与我百战军同行。”   先前击溃契丹北路军后,大军并未追击,此时接到李从璟令其趋前求战之令,李绍城却无半分迟疑。   军令下达之后,李绍城让人将孟平等各部主将叫到近前,停下来商议接下来的行动,同时,以大明邢为首的渤海军将领,也汇聚过来。当然,中间少不得有人充当翻译的角色。   “要寻机与北上的契丹中路军作战,首先得了解其行踪。依据之前的情报推算,其部主力据此应当只有一两日的路程,其先锋若是赶得快些,恐怕据此已经不远。”大明邢是老将,也是渤海王族,深谙征战之道,乃是渤海军中少有的良才了,“仓促之下应战,实非明智之举,以我之见,此战应该从长计议。”   孟平嘿然道:“百战军征战,最不缺的就是敌军情报。”   “老将军说得不差,我军情处已有消息传回,四五十里之外,已发现契丹先锋精骑行踪,人数在一个万人队上下。”李绍城道,看向大明邢,“依老将军看,此战该当如何?”   大明邢抚须沉吟,寻思着说道:“白日之战,契丹北路军为我所败,大溃而逃,此时想必已与其先锋精骑相遇。当此时,其先锋精骑或有两种反应。”   “哪两种反应?”   “一者,见北路军败,心生警惕之心,所以缓军慢行,并且严加防范,若是如此,则我等难有可乘之机;二者,见北路军之败,不仅不缓行,反而认为我等方经大战,必定疲惫,方经大胜,必定松懈,遂急进而来,既为北路军复仇,也为立功。”大明邢缓缓说道。   “两种可能,老将军以为孰大孰小?”   “没有孰大孰小。”   “哦?老将军是认为两者可能性相同,还是不好分辨?”   “非也!”大明邢呵呵一笑,胸有成竹道:“前者断无可能,契丹贼军,只会选择后者!”   这样果断的论断让李绍城有了兴致,遂追问道:“为何?”   “耶律阿保机倾举国之兵,亲率二十万大军进犯渤海,其势也勃焉,其志也雄焉,帝王如此,上行下效,战士自当也如此。又其初克扶州,大掠州县,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底层将士,皆收获颇丰,此正当其志得意满、壮志雄心倍增而贪欲暴涨之时。眼下,契丹军分三路席卷渤海,睥睨山河,谁不视渤海为鱼肉,可任意宰割,谁不视渤海千里锦绣山河、无数珍宝为囊中之物,可任性收取?当此之际,骤闻北路军之败,契丹贼子哪里会因此而胆小甚微?只会恼羞成怒罢了!再加之其认为我等必定疲惫、会松懈,又怎会不趁机而上,欲取我等性命,以为军功?”大明邢侃侃而谈,眉目轩昂,风姿不凡,“由是,我断定,契丹中路军之先锋,必定须臾而至!”   李绍城肃然起敬,由衷赞叹,“老将军目光如炬,佩服!”   孟平等将,也无不喝彩。   千百人中,必有英豪,十万军中,必出霸王。渤海毕竟海东盛国,山灵水秀,百万生民,岂会没有人杰?   只不过能否当其所用罢了。   李绍城对大明邢高看不少,便问:“老将军既然认为契丹先锋必定急速而至,我等如何对敌,老将军可有计策?”   李绍城固然谦逊纳言,然而大明邢却已看穿一切,他好整以暇笑道:“李将军分明已有成算,又何必多此一问?”   李绍城露出一丝笑意。   孟平缓缓吐出两个字,“伏击!” 第400章 百战山河寸寸血,拼却死地开生门(中)   耶律阿保机亲率的中路军主力,距离李绍城与契丹北路军交战之地,并没有李从璟、李绍城等人预想的那么远。当契丹中路军先锋只有三十里就将与李绍城遭遇时,耶律阿保机也只需要半日路程,就能追赶上那个万人队。   寻常局面,在明知后有援军的情况下,万人精骑的主将只要稍有些头脑,面对不到三倍敌军,即便不能取胜,至少也能坚持半日,等到援军到来。   换言之,契丹先锋与主力大军,始终在一个能够相互支援的安全距离上。   至于李绍城一日败契丹北路军三万大军,那太出人意料了些,出人意料得近乎没有道理。   至少在耶律阿保机看来是这样。   虽然古往今来,多的是规模远超于此的胜败,在更短的时间内分出结果。但耶律阿保机不能接受他的军队如此,或者说,他不能接受他的军队是这个结果中失败的那一方。   所以当他听闻这个消息之时,立即被震惊得大怒,随即下令将北路军主帅斩首,以正军法。   “北路军之败,败在轻敌。”待耶律阿保机怒意稍稍平息之后,韩延徽细声宽慰道,“皇上勿忧,只要收敛骄狂之气,大军依然能高歌猛进。”   耶律阿保机不悦,“朕舍显德府不顾,舍攻伐渤海国大局不顾,亲率十万精锐北上,就为对付李从璟那区区数万幽州军,还不够重视,还是轻敌?”   韩延徽双手叠放腹前,微微耷拉着眼帘,用争锋相对的口吻道:“皇上当真舍弃了显德府、舍弃了攻伐渤海国的大局?”   此言乍看很矛盾,但耶律阿保机却不说话了,瞪着韩延徽。   韩延徽对耶律阿保机锋锐的眼神视若不见,继续自顾自道:“皇上心中也知晓,自己并未全力对付李从璟、幽州军,舍弃显德府、舍弃攻伐渤海国的说辞,也言不尽实。”   耶律阿保机恼火道:“难道爱卿要朕调遣全部二十万大军,尽数北上,才是真正重视李从璟?”   “若是果真如此,只怕我军败得会更惨些。”韩延徽寸步不让,冷冰冰地说道。满朝文武,能用这种语气跟耶律阿保机说话的人,屈指可数,而还能活得好好的人,恐怕只有韩延徽一人。   韩延徽认真看着耶律阿保机,严肃道:“其中缘由如何,皇上知道得比臣更加清楚。”   耶律阿保机脸部肌肉抽了抽,良久,缓缓说道:“爱卿说得不错,事实的确如此。我中路军十万大军北上,以泰山压顶之势,对付数万幽州军,连朕都自觉是杀鸡用牛刀,而心生怠意,更何况是普通将士?恐怕都以为剿灭李从璟不过举手之劳。骄兵必败,亘古如是。在这种情况下,若朕果真以二十万大军北上,只会让全军以为胜券在握,更加松懈,如此便离失败不远了。”   “何况,幽州军可谓精锐,李从璟可谓良帅,渤海军更是今非昔比,如此精兵良将,处于绝境中而没有自暴自弃,而是要逆势而上,本就不可小觑。加之又逢大胜,可谓愈战愈勇,当此之际,其爆发出来的力量,足以震撼人心。”韩延徽直言道,丝毫没有给耶律阿保机留颜面的意思。   韩延徽的忠言逆耳,不仅没有让耶律阿保机恼怒,反而让他脸色渐渐平静了下来。能听得进直谏,而且有臣子知道什么时候该给他直谏,来点醒他,这已充分说明耶律阿保机不愧明主。   他沉吟少顷,目中露出追忆之色,缓缓道:“三年前,李从璟初克平州,攻占营州,虽然声势不小,但朕并未将其放在眼中。天下大了去了,朕的对手也多了去了,一个藩镇节度使,再蹦跶又能有多大力量?还不至于让朕另眼相看。朕若是连这辈人都要处心积虑去对付,那朕还有什么精力去治理偌大的契丹国、攻伐更大的天下?正因如此,以至于之后李从璟小动作不断,在幽州韬光养晦,朕亦没有多顾。及至攻打渤海国,而李从璟已隐约成势,稳妥起见,朕这才令耶律欲隐率军五万,以卫南疆。在朕看来,卢龙虽然已颇有实力,但也仅够自保而已,顶多能出兵营州、辽东,来声援渤海国罢了。营州、辽东,也是重地,对大契丹国更有极大用处,但较之于渤海国,仍旧不能相提并论。”   “但让朕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耶律欲隐竟然会败给李从璟,而且还败得那般快、那般惨烈,丢尽了我大契丹国的脸面不说,更让朕的盘算落空!”耶律阿保机深呼了口气,很是不快,“但时值攻打扶州的关键时刻,朕也无暇分兵。事已至此,朕便有心让了营州、辽东给李从璟,左右灭渤海国之后反手之间能够拿回来,此时让李从璟拿去又何妨?就当稳定后方了。可没想到,李从璟的野心实在太大,夺了营州、辽东仍旧不满意,竟然还兵出渤海,直接插手我军与渤海战事,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也未免太不将朕放在眼里了些!他是有多大的心,才能做出这样的事?!”   “朕夺辽东、克营州、收平州,偌大中原朝廷,不敢出动一兵一卒!朕起于微末,吞并草原,纵横万里,视当年天可汗之契约如无物,堂堂大唐,不敢说一个不字!便是朕攻占丰、胜之地,夺了唐朝马场,睥睨长城,也不见李亚子递出一份战书!中原生民千千万万,中原豪杰灿若星辰,中原权贵数不胜数,可他们却不敢对朕有半分不满。他们在做什么?那些所谓诸侯,自诩为一时人物的所谓豪杰,他们不过是在争权夺利,你攻我伐,涂炭生灵罢了!面对我大契丹国,对我这个被他们呼之为‘夷’的外族,他们可曾有半分血性?你看那杨吴,据江南富庶之地,拥百万能战之兵,威震中国半壁江山,可那又如何?还不是要来对朕百般谄媚,要跟朕眉来眼去,寄希望于朕,来帮他们牵制中原王朝?”耶律阿保机信手一挥,冷哼一声,“如此英雄,如此豪杰,朕不屑顾之耳!”   韩延徽叹息,拱手深深一礼,认真地说道:“诚如皇上所言,中原人物虽多,不过自相残杀罢了,中原地大物博,不过用之于内斗自耗罢了。而皇上有吞吐天下之志,心系苍生,臣之所以为皇上之臣,原因就在于此啊!”   耶律阿保机继续道:“与之相比,李从璟算什么?区区一介节度使,管辖之境不过边地八九州,可用兵马不过三五万!若说他雄心壮志,浑水摸鱼夺了营州、辽东也就罢了,但他有什么底气,竟敢离开辖境,仅率三万之军,就妄想与朕亲率的二十万大军正面抗衡?你说说,这李从璟,他在想什么,他脑子里装得是什么!”   说到最后,耶律阿保机平复下来的心境再度支离破碎,双眸也通红起来,这说明这回他是真的在恼怒。   “天下失声,而我独鸣;群雄踌躇,而我独进;诸侯厮斗于内,而我独战于外……”韩延徽沉吟良久,目光有些深沉,缓缓道:“这李从璟,心中似有不平之气。”   “不平之气……不平之气?”耶律阿保机冷笑一声,“朕不管李从璟心中有什么平与不平,但他这回硬要找死,朕一定会成全他!”说到这,缓和了语气,耶律阿保机问韩延徽:“朕已知李从璟为心腹大患,遂亲率十万大军至此与之战,不料未有寸功,而北路军先败,此为不虞。轻敌之心,不可有之,往下如何,爱卿可有想法?”   与李从璟之前所料不同的是,耶律阿保机并未从一开始就给幽州军设了局,要在渤海国致他于死地,而是“临时起意”,这是耶律阿保机对他重视不够的原因。一个大国帝王,要重视一个节度使,更要将这种重视上升为不死不休的局面,这需要一个过程,一个漫长的过程。   对李从璟而言,这样的局面无疑好接受一些。但就当下来说,在耶律阿保机已改变策略的情况下,局面上的好受,并不明显。   说回眼下正事,韩延徽略微思索,道:“为支援、接应北路军,皇上派遣了先锋万骑先行,既然我们得知了北路军之败,先锋万骑自然也早就知晓……”他的话还未说完,先锋军的信使赶至,向耶律阿保机汇报了先锋军的行动。   韩延徽闻听先锋军主动出击,脸色骤变,寒声道:“先锋军骤然出击,必遭大败!”   “速传军令,让先锋军后撤,不得擅进与敌军交战!”耶律阿保机哪能不知先锋军轻敌冒进,会造成什么后果?他刚与韩延徽谈论透彻这中间的玄机,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想不到先锋军进得这么快,竟然没等他军令!由此可见,契丹军的骄横、自大、轻敌,已经严重到了什么程度!   韩延徽摇摇头,叹道:“只怕等传令信使赶上先锋大军时,其已与敌军遭遇,此时令其后撤,为时晚矣!” 第401章 百战山河寸寸血,拼却死地开生门(下)   “为时晚矣?”耶律阿保机却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怕不见得。”   韩延徽眼前一亮,“皇上已有成算?”   “北路军虽败,毕竟有三万之军,敌军能胜之,代价不会小;先锋军虽只万人,却乃精锐,即便遇到些麻烦,不会轻易落败;而朕若是不令其后撤,立遣精骑增援,还是半日即能赶到。”耶律阿保机目光深沉,嘴角却含着笑,“若是敌军没有与先锋军交战也就罢了,如若交战,在朕派遣的援军赶到时,必是相互深入之局面,此时己方生力军加入,你说,敌军是败,还是不败?”   韩延徽大喜,“这是我军扭转局势,反败为胜的不二良机!”   耶律阿保机看得更远些,他接着道:“能速败三万北路军的,必是敌军绝对主力和精锐,依据军报,前战主攻的乃是幽州军,倘若此战能击溃、歼灭这部分幽州军,则此地战事,至此已定。李从璟再有谋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只能认败、认死!”   “妙极,妙极!”韩延徽赞叹,“却想不到,局势竟会有这样的转变!轻敌冒进,反而成就了灭敌良机。”   “战机总会有的,就看为帅者能否抓住了。”耶律阿保机微笑道。   “敢问皇上,意欲遣何部增援先锋?”   耶律阿保机胸有成竹,“援军不宜过多,否则拖慢行军速度,贻误战机,只要精锐即可。此行,非司近部莫属!”   听到司近部这三个字,韩延徽神色一凛。   那是耶律阿保机两支御前亲军之一,战力冠绝数十万契丹军。   ……   “将军,这地方叫什么名?”   “黑石岭。你问这个作甚?”   “没啥,随便问问,嘿嘿。”   孟平看着眼前挠头的杨重霸,心中虽然知道对方言不由衷,却没有多问。脚下的石块是黑色的,这大约是此地名为黑石岭的缘故。他的目光落向四周,入目尽是潜伏于林中的联军步军将士,身前的视野很广阔,山林之下,是一条大道,更远处的田地一片荒芜,却颜色异样。那里就是先前大军与契丹北路军交战的地方。   杨重霸坐在石块上,怀抱横刀,望着白日战场,一动不动。星辰如海,黑夜并不漆黑,但视线却也并不明朗,杨重霸此时的凝视,会显得很吃力、很累。   孟平心里知道,杨重霸之所以问此处地名,是想记住他曾今战斗过、流血过、也埋葬了他生死同袍的地方,甚至,这里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埋骨的地方——亦或许只有战死,没有埋骨,尸身曝于野,被鸟兽啃食。   记住战斗过的地方,不仅仅是记住地名。但无论如何,都需要知道那个名字。   这是一种属于战士、属于军人的情结。这种情结并不难理解,人皆有之,只不过记住的原因不同罢了。东晋桓温,北征中原时,路过故地,眼见二十年前所植柳树俨然成荫,遂感叹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便是这般。   只不过战士是孤独的,他们征战、流血、死去,不为生民所见,了无痕迹,所以他们的情结,也显得厚重而悲凉。   冬夜严寒,山风如哭,作为伏军,却不能点火,将士们就着冰水咽下干粮,不停向手中刀箭呼出一团团热气,揉搓不停,以免甲兵被冻住。   大明邢在山林中来回走动,巡查情况、鼓舞士气。   一众精骑立于道上,阵型和山峦一样稳重,李绍城端坐马背,闭目养神。冷风吹起骑兵们的黑色披风,动如浪涛。   “敌军已至十里之外!”有斥候回报。   李绍城不为所动。   “敌军已至八里之外!”   “五里!”   “三里!”   “一里!”   马蹄声搅碎夜的宁静。   李绍城陡然睁开眼,抬头看向一侧山脊。   月在山巅,夜空纯澈,群星如坠。青山悄然无声,林木静若处子。   一团火把在山脊亮起,顷刻间,周山皆亮。   杀声四起,从天而降。   无数火把雨点般落入道上的契丹军中,大道顿时亮如白昼。箭雨腾空,划过一道弧线,在月光下现出帘幕一般的轮廓;山石如洪,江流入海。   李绍城提起长槊,向前一引,双腿狠夹马肚,“杀!”   万军齐出,杀向契丹先锋军!   ……   军营中,灯火通明,无法安睡的大明安走出大帐,步上角楼,登高而望。   脚下军营明亮如昼,然而远望却只能看见黑夜,别的什么也无法看到。   与厚袍大氅的大明安不同,角楼上原本伫立的军士衣衫单薄,而今夜似乎格外寒冷,这使得这名军士微微发抖,牙齿打颤。   大明安注意到军士的窘迫,心中有所触动,走上前,接过军士手中长戟,对他道:“把号角给我,我来替你,你且去歇息。”   “世子殿下,这……这怎么使得!”军士诚惶诚恐。   大明安佯作生气,板起脸道:“这是军令!”   “……是!”军士再不敢多言,解下号角交给大明安,满怀感激行礼,退了下去。   佩好号角,握紧长戟,挺胸而立的大明安,虽受寒风吹佛,此时却不动如松,连带心中也安定不少。   虽然,其实他什么都没有做。   但人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在感到不安的时候,总需要做些事情来安慰自己。现在,对部属展示了仁慈之心、并且充当哨兵角色的大明安,就是如此。   营中还有一人睡不着,他本来在军营中信步走动,远远看到大明安,就走过来登上角楼,向大明安行礼。   大明安目不斜视,却露出一丝微笑,“先生也睡不着么?”   李四平没有掩盖心思的打算,实诚道:“前途未卜,前路不知,如何能够安睡?”   “船到桥头自然直,先生何必如此忧虑?”大明安显得淡然从容,“再者,眼下局势渐好,各部也在行动,就连李将军都已亲自上阵,先生还有什么可担忧的?渤海国的局势会愈发好转,先生应该有这个信心。”   李四平本在苦笑,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这才猛然惊觉,立即收敛神色,肃然道:“是!”   大明安最后一句话,无疑在诘责李四平,不该深夜在军营中游荡,将自己的不安表露给将士看到。作为大明安心腹近臣,若是他都这般焦虑、不安,普通将士见了,定会以为形势严峻,怎会不人心惶惶?   如此看来,大明安此时微笑适然,也不过煞有介事罢了。   大明安没有追究下去的打算,只不过若有深意道:“比之你我,那几位先生就显得气定神闲得多,连带帐中灯火都熄了,想必睡得很是安稳。”   李四平顺着大明安的眼神看去,自然知道对方指代的是谁。李从璟已领君子都出战,但是莫离、王朴却和另外一部幽州军留了下来,现在,两人的大帐里都已没有灯火。   这份气度让李四平很是佩服,他道:“不瞒世子殿下,李将军此番率军进入渤海,亲与契丹军鏖战,很出乎臣之预料。”   虽然大明安与李从璟有结盟之事,但盟约的效用如何,怎么看待盟约,却大有文章。换言之,李从璟即便是要一定帮衬大明安,也有很多方法,攻打营州、辽东,甚至出兵契丹国内,都可以,甚至可以派遣部将领军进入渤海。但李从璟亲至,虽然效用最大,但对他而言无疑是最为危险的选择。所以,即便是李四平,事先也没想过李从璟真会进入渤海。   “先生是想说,千金之躯不坐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大明安看穿了李四平的心思,见李四平点头,微微一笑,“若是李从璟听了先生这话,一定会给予四个字的评价。”   “哪四个字?”   “狗屁不通!”   李四平一怔,大明安却笑意更浓,“古今之立大事者,谁能避之险境?见险则避之人,何异于鼠辈?主帅避险,将士岂会甘愿为之卖命?只会弃之而去罢了。当今之世,豪杰无数,哪个不是刀山火海中拼杀出来?这个世道,没有千金之躯,只有火中取栗!”   “当然,这都不是最重要的。”顿了顿,大明安又道。   “何为最重要?”   “最重要的是,我想知道,李从璟不避艰险,不惜亲临渤海亲自征战,他图的到底是什么?”大明安幽幽说道,神色复杂起来。   李四平再次愣住。   的确,李从璟冒这么大风险,出这么大气力,图什么?他想要什么?凡事皆有因由,李从璟出兵渤海,因由自然不会仅仅是与大明安有盟约那么简单。这不得不引人深思,因为这里面有无限可能性,好坏不一,越往深处想,越叫人不安。   李四平想象不到,大明安也想象不到,这让他们心头如同蒙上一层阴霾。   末了,大明安笑了笑,将那些杂思抛诸脑后,说道:“无论如何,李从璟亲率大军出战渤海这件事,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想要凭借一己之力,阻止契丹吞并渤海,此等壮举,也的确让人钦佩。”   李四平露出赞同之色,感慨道:“想他人所不敢想,是真壮士;为他人所不能为,是真豪杰;成他人所不能成,乃是真英雄!李从璟,无愧此称!”   大明安笑意不减,却道:“真英雄?那得等李从璟真胜了耶律阿保机,才能作数。” 第402章 阿保机妙算无遗,李从璟胸有不平(一)   黑石岭,激战正酣。   火光将山道映衬得通红,林木仿佛都燃烧起来,数不清的将士你来我往,踩在人影上左冲右杀。金属撞击声此起彼伏,将官们的呼喝声与战士的喊杀声杂糅一处,甲兵刺进身躯,不停噗嗤作响,飘洒的鲜血热气腾腾,温暖了冷硬的泥土。   夜战,喧嚣了整片山林。   联军以逸待劳,四面围攻,兀一照面就给契丹军当头棒喝。契丹军没有想到竟会被伏击,一着不慎即落入围攻,前进无路,后退无门,只得收缩兵力,各部狼狈采取守势。然而联军如狼似虎,攻势凶猛,契丹军防守的极为吃力。   带头冲杀过一阵,李绍城退出战场,下马上山,立高而望。   战马惊慌奔走,道上混乱不堪,契丹万骑不知被斩为几截,彼此不能呼应。宏观来看,大者数千人,小者数百人,各在一处;从细微处看,又是数百人、数十人抱成一团,各自为战。   联军将士则充斥其间,力战往前,拼命压缩各团敌军。   局面不错,然而李绍城眉头紧锁,却无半分轻松之态。契丹军虽被分割,各自为战,不过大部分都勉强稳住了阵脚,在与联军殊死搏斗,并没有混乱之象,更别说溃败。   黑夜遇袭,犹能稳得住,可见这群契丹军固然骄狂、轻敌,却是真正的精锐。仅精锐还不够,还得有所依仗。   荒郊野岭,又是隆冬,草木枯黄,便于火攻。战前李绍城不是没有想过火攻,只不过正因这些原因,火势太难控制,一个不慎,烧敌也会烧己。   不过依照眼下来看,契丹军虽然负隅顽抗,但是落败却是早晚的事。   李绍城望了一眼天色,心中默默盘算战事结束的时间。战事开始是在子时前,现在是寅时,如此可望在天明之前结束战斗。这也就意味着,眼前这群契丹军,大部分将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战事至此,虽然攻势不如想象中顺利,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真正出乎李绍城意料的,是接下来的一份军报。   军报由斥候送回,交给把守道口的将士,再上传到李绍城手中。李绍城看到这份军报后,脸色禁不住一阵凛然,心头猛跳。   军报内容很简单,总结起来就几个字:契丹有援军至!   “唤大明邢将军前来,本将有要事相商!”   大明邢从战场上抽身赶来,看过李绍城递来的军报,不禁骇然:“这契丹援军,来得也太快了些!”顿了顿,继续道:“依据斥候所报,耶律阿保机率领的契丹军主力,距离其先锋原本有大半日路程,其先锋见到溃败的北路军后,冒进而来,无疑将这个距离拉长了不少。以我军战力、眼下局势,这个距离,足以让我等击溃其先锋,再从容而退。眼下契丹援军却能来得这么快,实在不合情理!”   李绍城不假思索,“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契丹先锋军冒进之际,耶律阿保机就已令援军出发,并且援军的行军速度,远超其先锋军冒进的速度。”   “这耶律阿保机的反应,也太快了些!”大明邢面沉如水。   李绍城神色肃杀,“如此情形,至少说明三个问题。”   “哪三个问题?”饶是大明邢老成,也怔了怔。   “其一,来增援的契丹军,乃是精锐中的精锐,说不得就是耶律阿保机两支御前亲军之一;其二,耶律阿保机所派援军,志不在救援其先锋,而在败我大军;其三,耶律阿保机后续主力,必定加速赶来,以求借机扩大战事,与我六万联军决战!”李绍城的分析层次递进,勾勒出一副极为惊人的画卷。   末了,李绍城道:“一言以蔽之,此战,已关系全军生死!”   大明邢心中惊涛骇浪,表面仍能沉得住气,他盯着李绍城,不急不缓的问:“李将军既能看透局势,可有破局之法?”   李绍城稍作沉吟,即道:“传孟平将军!”   ……   一个时辰后,道口。   孟平环保双臂,嘴里嚼着一根草茎,目光不羁,斜眼看着眼前荒芜的平地。在他身前,旷野寂静无声,在他身后,大道厮杀正酣。   联军为堵截进入山道的契丹万骑后撤,在道口设置了重重障碍,并有重兵把守。现在,汇集在此的将士更多了些,因为原本不属于此的孟平,带领三千部曲到此列阵。   既然是伏击,自然要挑选好地形,没听说过在平地伏击骑兵的,事实上,即便是伏击步军,也多半在山道中。   一层层将士排列开去,组成铜墙铁壁,呈扇形布置在山口,他们的任务很简单:阻止契丹援军进入山道,与其内的契丹先锋汇合。   荒野中终于有了动静,孟平双眸渐明,他知道,那是契丹援军来了。   “知道么,我曾问军帅,沙场征战,取胜的法宝何在,什么样的军队才能百战不殆。你们可知军帅是如何回答我的?”孟平吐出草茎,悠悠地说道,“军帅说,这世上就没有百战不殆的军队,只有克敌制胜的军队。而一支军队要想克敌制胜,最稳妥的法子,不是将帅英明勇武,不是战士不惧刀山火海,而是从军备上,碾压对手!”   他走到一架木车上,拿起上面的劲弩,拉弦置矢,平举向前。   契丹援军已冲至近前。   眯眼瞄准,孟平邪魅一笑,“就像现在这样!”   话音落下,他扣动扳机,利箭飞射而出,破空数百步,迎面射中一名契丹骑士面颊。那骑士如撞巨钟,脑袋轰然后仰,带着身子飞离马背!   杨重霸随即拔刀,发出一声大喝,“三百步,臂张弓,放!”   弦响如闷雷,重矢齐射而出。   ……   “幽州军甲厚箭利,远胜我军,也胜过契丹军,昨日之战,之所以能迅速正面破敌,主要原因,就是依仗幽州军的不俗军备。现在有孟平将军堵住山口,契丹援军必不能突破防线,如此我等可以放手聚歼道中契丹贼子了。”道口交战声响起,大明邢却不再担忧,欣慰地说道。   大明邢信心倍增,李绍城却是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摇头道:“幽州军虽然军备不凡,但比之耶律阿保机的亲军司近部,也只是略胜一筹而已,不说一边倒的碾压,连完胜都谈不上。孟平将军固然能把守道口一时,却不可长久,只是权宜之计,指望以此破局,难得很。”   世间军队,主帅亲军常为精锐,固然因其将士骁勇善战,纪律严明,但其军备比寻常军队要好,却也是其之所以能战的重要原因。耶律阿保机的亲军,战力冠绝契丹,装备何尝不是如此?   局势不利,孟平方才所言,半虚半实,重在稳定军心、鼓舞士气罢了。   一席话将大明邢落回肚子的心,又提了起来,“内外交战,如之奈何?”   道中的契丹军,听到援军的动静,在将官们的呼喝声中,士气渐涨。   联军的困境,是此时退不出去。将士已与契丹军混战在一处,无法脱身,要全身而退,只能是全歼道中敌军。而要达到这个目的,还需要一些时间。依照李绍城的推测,孟平是支撑不到那个时候的。   毕竟他面对的是司近部,而且以少敌多。   作为耶律阿保机的核心军事力量,平日戍卫都城,司近部可是有战士两万!   李绍城也无法回答大明邢。眼前的局势其实很明朗,他手中的力量已经全部投进战场,要想打破僵局,必须要有生力军投入。否则,他只能坐看大军军败!   然而生力军在何处?   李绍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大明邢略加思索,也知道要胜眼前战局,仅凭拼命断无可能,必须依靠生力军,但他也不知何来生力军,所以脸色有些难看。   一咬牙,须发已是花白的大明邢横下心,向李绍城一抱拳,果决道:“李将军,战局僵持至此,要想取胜,已别无它途,无非拼命而已!你且在此坐镇全局,老夫便不信,不能速战破了这些契丹贼子的阵!”   说罢,不等李绍城劝阻,转身下山,杀入战场。   同是大将,李绍城昨日能带百战军正面破阵,取得大胜,今日战局胶着,他便不能领军向前,为大军挣得一份胜利?   是他不如李绍城,还是渤海军不如百战军?无论哪样,戎马一生的大明邢,都不会甘愿自认不如!且百战军是客军,是来帮助渤海存国的,作为这个国家的主人,他大明邢真就无能至此,只能靠友军取胜,只能在旁掠阵,不能为家国抛头颅洒热血,实实在在立一份功劳?   这些问题,在大明邢胸中冲撞。   寒风不冷,李绍城默然目送大明邢步入战场,嘶吼着奋然拼杀,背景毅然决然。他看到将军未老,鲜血染红长刀。   那是一个老将的尊严。   不惜战死,也要维护的尊严。   这不是李绍城第一回见到这样的老将,李存审也是这般。只不过李存审比大明邢幸运,他已无需亲自征战,更无须以白须白发之身,披挂厮杀于阵前。因为有一个能当大任的后辈,接过了他手中的马槊。   李绍城不信,他不信那个接过了李存审手中马槊,担当起护边击贼重担的家伙,会任由大军迈向万劫不复之地,任由局势成为死局不可逆转。   李绍城相信他会来,一定会来。   “报!”   一名传令兵风一般冲上来,在李绍城面前半跪,神色激动难耐,“报副帅!山外契丹援军,退了!”   “契丹援军退了?!”这样的意外让李绍城怔了怔,不过他立马又释然,并且露出一个难见的笑容。因为他少有笑意,所以但凡他笑的时候,便是发自真心,他呢喃道:“他来了……” 第403章 阿保机妙算无遗,李从璟胸有不平(二)   冬日的夜空难得明亮,光秃秃的树梢却漫山遍野,在冷风里颓然张牙舞爪、呼喝呐喊。它们高大,站在树下仰望,梢尖就是天空。   李绍城昂起头,心中却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树枝想去撕裂天空,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然而,它透出了天外的光亮——人们把它叫做月亮和星星。这大概就是星月的由来。   星月普照之地,就是他们的战场。   微微一笑,李绍城下山,跃马提抢。马背上,他手指向前,没有大气豪言,只是轻喝一声,便纵身杀入焦灼沙场。   作为耶律阿保机御前亲军,司近部战士,虽全员配马,却并非单纯骑兵,而是步骑参半,但无论何人,皆马上能破阵,下马能克城。其精锐程度,与李存勖之亲军从马直,不相上下。攻打扶州时,在战事胶着期,正是司近部奉命攻城,凭借己身战力,拨动了胜负天平。大明安所谓契丹军强,渤海军不如,就是在眼见司近部战力后,无奈发出的感叹。   一言以蔽之,契丹征战渤海以来,司近部之功绩作用,完全配得上它的地位。然而渤海战事还远未结束,司近部的战功积累也远未停止。   今日救援先锋军,进攻渤海、幽州联军,在司近部战士看来,不过是渤海战场上,再寻常不过的一次战役罢了。出征,交战,然后胜利,赢取军功,这就是司近部两万战士心目中永不会变的基调,按部就班。   对于契丹战士而言,那就意味着更多的财富、牛羊、女人和奴隶——虽然契丹明面上的奴隶越来越少——这就是他们征战、侵略、杀人的目的,一如他们之前劫掠大唐边境一样。这样的行径毫无道理,他们也与强盗无异,甚至他们本就是强盗。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手中的刀够锋利,所以很多年来,他们每每能够得逞。   行动的初衷与性质,并不影响它的结果,唯一起决定作用的,是实力。   跨上战马即为强盗的战士,每个人都深知此理。而在契丹军中,拥有至高无上地位的司近部,每个人都认为他们有这个实力。   直到今日。准确的说,是今夜。   面前山口这支军队,自然不会是渤海军,未交上手,甚至只是接近了,哪怕夜里视线不明,但敏锐的司近部战士就感受到了异样。在草原上面对虎狼,与面对牛羊,绝对是不同的感受。而现在面前的这支军队,给他们的压迫感比前者更大。   昏黄而明亮的火光下,这支军队阵型严整,方圆数百步,层层叠叠而又层次分明,远远观之,不见将士面貌,只看得长枪如林,铁甲似壁,隐约可见其间强弓劲孥无数,蓄势待发。阵前辎车数重,状若卧虎,辎车前沟壑又数重,将大地斩开。   敌未动,而势重如山;敌未言,而杀气凛然。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从死人堆里站起的老卒都知道,一支军队要形成这样的气势,该要经历怎样的杀戮与磨练。而他们更加知道,在战场碰到这样的对手,意味着什么。若有选择,即便是最精锐的战士,也不愿碰见这样的敌人。谁也不愿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既然出战,司近部自然知道他们的对手是谁:大唐军队,卢龙节度的藩镇军——只是藩镇军,并非大唐六军和侍卫亲军。   但这支藩镇军,却有一个响亮的名号,虽远在西楼,不曾与之交战,但其往日战绩,司近部战士早已耳熟能详。   攻占平州,攻克营州,屡败契丹军,耶律敌刺、耶律倍、耶律德光,这些契丹国内声威赫赫的名将,无不在其面前败北。   浮现在司近部主将耶律敌鲁古脑海中的,是这支军队的番号——百战军!   未曾交手,又是在黑夜,仅凭有限的观察与感知,便能料知眼前对手的身份,仅是这份本事,就不负他契丹八虎上将的威名。   然而,在前一刻,耶律敌鲁古已经给司近部下达了冲阵的军令,与之相应的阵型、战法都已确定,在这个时候,虽知对方是名声在外的百战军,他也来不及变阵。   此时,带领司近部冲锋的耶律敌鲁古,只是拔出马刀,简单向前一指。   这个动作表明,他同样不认为司近部有变阵的必要。哪怕对面是百战军,传闻战力很强。但他仍旧有信心,即便是最简单直接的冲阵方式,堂堂司近部也足以破敌。   “百战军?”耶律敌鲁古轻笑一声,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有些戏谑和好奇,“那就让我看看,你们是否如传闻中那般强。”   升起好胜心的耶律敌鲁古,有着他作为契丹八虎上将和司近部主将,不可轻撼的骄傲和自信,这个笑容浮现在他充满贵族气质的脸上,就显得有几分桀骜。   三百步,一个向来都是安全距离的地方,盯着百战军军阵的耶律敌鲁古,看到对方阵中有令旗突然落下。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但随之响起的一声战鼓,如闷雷撕破苍穹,是真正的夜雨惊鸿,摄人心魄。这让耶律敌鲁古心头微跳,他知道,事情并不如他所料。   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这个距离上,百战军劲弩的威力。   身后一片人嚎马嘶,耶律敌鲁古不用回头,便能大致判断出他身后战士的伤亡情况。那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数字,这让耶律敌鲁古的眉头冷了几分。   星夜如海,黑山只剩一个简单的轮廓。两百步,山前的百战军军阵,陡然一颤,将士整齐划一的动作,让军阵看上去犹如海面骤起波浪。只是极短的震颤,密集如雨的箭矢,便出现在半空。   连沉闷的箭弦声都只有一个音节。   耶律敌鲁古双目刹那凛然,脸色骤变。   黑夜让辨认箭矢的影子变得极难,然而不用看清,仅是听闻呼呼如风声的异响,就知道箭雨已经落下。只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就只能将生命托付给运气。   如说三百步的劲弩只是零星滚落的山石,杀伤力有限,那么此时的箭雨,就是泥石流,已无法平常视之。大片大片的司近部骑士倒下,一匹匹随大流往前奔驰的战马上,再无战士的身影。   一百五十步,强弓劲弩齐发;一百步,利箭不仅透甲,甚至能贯穿战士身躯;五十步——那已经到了沟壑面前,而百战军的利箭,更是改为平射,箭箭能杀人。   耶律敌鲁古双眸冰冷如铁,脸沉如墨。   虽则如此,司近部的攻势不会停下来,只会更加凶猛。耶律敌鲁古虽然知道,今夜这一战,伤亡必然高过以往,但这场战斗,他仍旧必须拿下,而且也能拿下,只不过代价大些罢了。   然而耶律敌鲁古还是小觑了百战军。   百步之内,百战军开始掷矛!   相比之箭矢弩矢,短矛,或者短枪,杀伤力不可同日而语。与之相应,短矛或是短枪,造价亦不可同日而语,且携带数量也要少很多。正因如此,战场上飞掷短矛和短枪的情况,少之又少,难得一见,追根揭底,是消耗不起。   司近部很不巧,遇到了装备大量短矛的百战军。   孟平所部,向为百战军中军,但凡正面作战,往往承担破阵败敌的首要责任。如若不然,李绍城也不会在此生死关头,将把守道口的重任交给他。   短矛的不可防御性,让司近部将士苦不堪言,但凡被短矛掷中,绝无可能安坐马背,而落马,在此时就意味着有死无生!   以有虞待不备,兀一交锋,孟平所部,稳占上风。耶律敌鲁古率领的司近部,少有的陷入苦战局面。   数度交锋,司近部冲阵不歇,虽然有些措手不及,伤亡远大于平时,但耶律敌鲁古并未打算后撤。司近部毕竟精锐,不会因此而乱了阵脚,而耶律敌鲁古更能想见,山道中情景如何。破阵,他必须争分夺秒。   百战军虽然果如传闻中那般强,甚至比传闻中还要强,但把守道口的毕竟只有小几千人,这是耶律敌鲁古有信心不退却变更阵型,就能击破对方的底气所在。   前阵短兵相接,后阵箭雨相交,百战军军阵犹如铜墙铁壁,并不如耶律敌鲁古想象中那般好突破。伤亡大的让他眼皮猛跳,心疼如绞,但他咬牙坚持,他心中恨到了极点。   待他突破百战军军阵,他定要将这些唐军杀得一个不留!   变故和转折来得毫无预兆。   战事激烈之际,一支精骑,从天而降一般,于侧翼杀出,冲向司近部军阵。   这支唐军的战力和他们的出现一样离谱,耶律敌鲁古调上去迎战的部曲,在骑战对骑战的情况下,竟然抵挡不住。   类似此处为何会有唐军精骑这样的疑问,不会从耶律敌鲁古嘴中说出来,那毫无意义。他脸色大变,黑夜里,他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但他知道,激战尤其是夜战中出现这样的变故,会给己方造成怎样的混乱。   耶律敌鲁古看不清对方将士的面貌,更无法分辨对方的领兵之将,但他却能看到对方冲杀的凶狠,就像草原上狼王率领的群狼。   而看到那支精骑的百战军,士气猛然高涨,竟然毫无道理向他们发起反攻!   这甚至让人怀疑,唐军早有埋伏,就在等他司近部入瓮。   眼前的变故无不表明:情况有变,军报有差。   “该死!”腹背受敌的耶律敌鲁古恼怒异常,一拳狠狠击打在大腿上。   “后撤!”再不敢有半分犹豫,顾不得遍地司近部战士尸体、伤员,他断然下令。   ……   带领君子都及时赶至的,自然只能是李从璟。   击退司近部之后,大军歼灭道中被围的契丹军先锋,便顺理成章。   在这场战役中,军情处的情报无疑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但李从璟对战场形势的敏锐嗅觉,和及时脱离后军增援前军的举动,则是胜负成败的关键。   战事初歇,李从璟和李绍城踏过山道中被尸体、血火覆盖的土地,将帅相会。   “军帅!”李绍城抱拳行礼,简单两个字。   李从璟笑容温醇,“我来接手战事,你可以歇歇了。” 第404章 阿保机庙算无遗,李从璟胸有不平(三)   战事初歇,战局却未结束,李绍城的休息,也只能是心理上的些许放松,而不能是躯体上的。   将士们在迅速打扫战场,李绍城、大明邢陪同李从璟来到道口山坡,眺望远处的司近部动静。   天色未明,远近皆看不真切,不过游骑早已派出,倒不愁不能探得司近部的动向。   “经此一战,不到白日,司近部是断然不敢再贸然前来的了,这为联军腾出了极为宝贵的时间,我等应该早些撤离此地为妙。”微风拂岗,月明星沉,山前的荒野上灯火依稀,那是将士们在打扫战场,大明邢松了口气,对李从璟建议道。   李从璟负手而立,黑夜无法让他游目骋怀,但这并不妨碍他眉宇轩昂,神态惬意。眼下的战斗虽已结束,胜利固然鼓舞士气,然而战局却并未因此有本质改变,征途漫漫,前路尚未可知,但李从璟显得毫不担心。闭眼深呼吸,荒野的气味让人由衷感觉到自由,无拘无束得让人想要放声纵歌。   “老将军所言不差,大军的确应该及时撤离此地,只不过却不是所有人。”   “这是为何?”大明邢怔了怔,“难不成李将军还要继续往前?那可就得与耶律阿保机的大军遭遇了!”   李从璟抬起手臂,动了动手指,跟在近前的参谋处文吏,立即走上前来,取下背囊,从中掏出一副舆图,在众人面前展开,此时自有近卫上前,举火为众人照明。   李从璟的手点在舆图上,从不同位置划过三道弧线,对李绍城、大明邢两人道:“在来的路上,本帅接到最新斥候探报:耶律阿保机亲率十万中路军北上,兵分三路,西路经邢水直逼双通,东路经叶城直逼九阳,中路则经黑石领直取伊台。三路分进合击,中间突出,两侧迂回,对我联军采取包围之势。目前,其西路已至邢水荷县,东路距离叶城也不过一日路程。这就是目前我军面临的情况。”   大明邢微微色变,“耶律阿保机这是要将我军困死在双通、伊台、九阳之间,以铁壁合围之势,使得我等不得不与其决战于此!”   李绍城冷笑,“岂只是决战,耶律阿保机这是想要将我等聚歼在这里。典型的围猎之法。”   “围猎之法,源于群狼猎食之道,契丹惯用伎俩,也是他们使用最为娴熟的战法。”李从璟点头道,“草原人,倒是从狼群那里学得了不少东西。”   耶律阿保机三路进军路线,皆已被参谋处用箭头标注在舆图上,形成一个合围圈,李从璟手指落在圆圈中间,继续说道:“耶律阿保机的包围圈已经形成一半,这就是我军现在所处的位置,可以看出,我军南下的位置已经被堵死,突围的路线上布满敌军。目前而言,只有北方尚无契丹军。”   “北方是鄚颉府,那里虽然地贫民穷,却也是我渤海重地,眼下来看,似乎唯有退入鄚颉府这一条路,来争取战略转圜余地。”大明邢沉吟道。   李绍城声色清冷,“围三阙一,这却是我中原军队攻城拔寨常用之法。只不过空出来的门户,从来都不是生门,而是死地!”   大明邢脸色略显难看。   李从璟道:“不错。以当前局势而言,若是我军向北撤,明显正中耶律阿保机下怀。诸位请看,我军现正居圆圈中间,若是北退,以契丹军脚力,其中军只需要以轻骑缠住我等,东西两路军便能借机顺利完成合围!届时,我等就真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被迫与契丹决战了。”   “那我军该当如何?”大明邢一时没了主意,皱眉沉思。   “突围,这是毋庸置疑之策,因是我军只能进,而不能退。”李从璟言简意赅的拿定大政方针。   大明邢试探着说道:“能否集中兵力,击其一路,以求迅速破敌,为我军打开突破口?”   李从璟摇摇头,“这几乎不可能。先前与契丹军交战,之所以能一战破敌,是因为契丹军有轻敌之心,仓促冒进,对我幽州军战力又估计不足,这才让我军有可乘之机。眼下经了两战,契丹军不可能还如此大意,要如之前那般迅速击溃其一路兵马,不仅难上加难,而一旦为其拖住,待其援军赶到,我等就等于是送上门为其所困了。”   “那……那这可如何是好?”大明邢急了。   不比大明邢,李绍城跟随李从璟这么久,早就对李从璟的习性一清二楚,他半分忧虑也无,平静的开口,“想必军帅已有破局之策了,我等愿闻之。”   听李绍城如此说,大明邢吃惊的看向李从璟。他这才惊觉,从始至终,李从璟都气定神闲,没有半分忧色。他不禁暗忖:既然是李从璟看透了局势,难道他真早已成竹在胸?不过局势若此,大明邢怎么也想不到应对之法,眼前情况就如一个死局,李从璟又有什么妙计?   李从璟摆摆手,示意参谋处文吏收起舆图,微微一笑,道:“耶律阿保机弃显德府于不顾,亲率契丹中路军北上来与我交战,又为我布下铁壁合围之局,其用心不可谓不良苦,他对我军的重视程度也不可谓不大。但是可惜……他的这份重视,还是不够!”   ……   天色微明,大军已经整装待发。   不同于集结于山道中的大军,有三千骑集结在山道口,阵型齐整,将士肃穆,战马静默。背负弓弩,腰配横刀,鞍挂长槊,旌旗在军阵上方轻扬,每名将士都平视向前,望着他们的主帅。   这是君子都,郭威在马前,李从璟正在与其道别。   “君子都建军之时,正值雪夜袭击怀州之役,战后撤回淇门,是军帅亲自为君子都断后。”郭威目光沉静,自泽潞之役来,他也是戎马多年,升为君子都主将之后,更是屡立奇功,经历了无数言说不尽的艰险与磨难,如今已是俨然大将风采,“君子都上下,固然感念军帅恩德,却将此等让主将断后的行径,视为奇耻大辱,早就有雪清之心,今日正当其时。这回,就让君子都为军帅断后。”   怀州之役,郭威尚不在君子都序列中,然而为君子都主将多时,却早已跟君子都荣辱一心。为将者,能有幸率领君子都这样一支卓越的军队,岂不是三生修来的福分,还有什么理由不与全军将士,同心同德?   比之郭威,林英林雄兄弟,却是参与过怀州之役的,当夜李从璟更是亲切与之交谈,因是对郭威所言的情怀,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郭威话音落下之后,两兄弟皆以拳击胸,铁甲声中,浑厚的嗓音直逼人心,“自今日始,君子都为军帅断后!”   “自今日始,君子都为军帅断后!”   早已修炼的心气宁和、八风不动的李从璟,闻言,胸腔刹那间升起一股热流,直冲咽喉、眼眶,几乎让他喉咙硬如磐石。   原来,李从璟预定的联军破局计策,就是以一部偏师,掩护大军撤退,同时大张旗鼓,冒充大军,拖住契丹军,并在双通、伊台、九阳之间转战,吸引耶律阿保机的三路人马汇聚于彼处。而联军则隐蔽行踪,在耶律阿保机三路合围之势被偏师吸引之际,趁机转移,跃出包围圈。   这样的任务太艰巨,不仅在其难以完成、稍有不慎便是联军尽殁的局面,更在其要在最后要死里求生、保全自身。本来李从璟是打算亲自带领君子都,来完成这个任务的,但闻听此事的郭威、林英林雄等将,却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加之联军人多势众,行动的精密度要求也极高,更需要统帅,他这才只能让郭威率领君子都来完成这个任务。   这也是他相信郭威的才能,能做的跟他亲领君子都一样好。   司近部就在不远处,其部皆精骑,他们要咬上步骑混合的大军,实在是太容易。要给大军腾出转圜余地,就必须要有人断后,于是君子都的战斗,就得从这里开始。   正因为知道君子都的处境,所以在听了郭威等人的话,眼见众将士慷慨赴艰难的举止后,李从璟才如此心境不稳。   那是他的生死同袍,无数次同生共死的兄弟,没有他们,就没有李从璟的今日之位。而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是李从璟将他们带上战场,与其说他们是大唐的将士,不如说他们是李从璟的将士。   慈不掌兵,所以李从璟留下君子都,但这并不意味着,作为掌握所有人生死的人,他可以无动于衷。   从淇门建军,李从璟就通过一系列举措,培养全军将士对他的忠诚。现在这番景象,无疑说明他成功了。然而此景此景,他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没有声泪俱下,也没有嘘寒问暖去握住将士的手,寒风中,异国他乡之地,李从璟只是肃然而立,庄严行了一个军礼。   “强虏未灭,君子都征战不休,尔等必须凯旋!”他说。   郭威、林英、林雄,三千君子都将士,奋然以拳击胸,声振寰宇:“强虏不灭,征战不休!” 第405章 阿保机庙算无遗,李从璟胸有不平(四)   离开黑石领,联军倍道兼行,不日与赶来的大明安等人汇合。   一路上,除却与参谋处谈论军情外,李从璟一直沉默寡言。   派遣君子都为偏师,掩护大军突围的计策,是李从璟在援助前军路上,综合各方最新情报,临时做出的决断,莫离、王朴等人事先并不知晓。但在得知李从璟的安排后,莫离、王朴等都认为这是处理目前局势的最好方法,在此之余,眼见李从璟沉默寡言,王朴还好,只当李从璟是在静思时局,莫离却敏锐发现了李从璟的异常。   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艳阳高照,连带空气都新鲜了几分。   行军路上,李从璟策马跃上一处缓坡,纵目远望。万里山河,渤海与中原差异明显,不过冬日却是一样萧索。黑土黄木,鸟雀绝迹。李从璟静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目光深邃,视线半天不见挪移,这样的模样意味着他在思考。   伟大源于思考,只是无人知晓他在想些什么。   “置君子都于绝境,把全局之重,系于郭威一人之肩,是否有些不放心?”莫离不知何时已立马在李从璟身侧,座下白马配上他的白袍,如冬雪一般明亮。   “郭威是大将之才,统领君子都多时,也曾孤军入草原,千里转战,应付眼下局面,虽然艰难,却也是其所长,我并不太担心。”李从璟收敛了思绪,往下还有句话他没说,郭威是有大势运的人,这方面整个百战军无人及得上,若说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他是最有希望走出绝境的。   “自入渤海,我便觉得你胸有不平之气,自黑石领归来,这份不平之气愈发重了,这是为何?”莫离一寸寸展开折扇,又一寸寸收起,却没有摇动起来。   李从璟失笑,“你何时学得了望气的本事?”   “我不会望气。”莫离望向李从璟,认真地说道,“但我能感知你心境的变化。”   李从璟默然,轻叹口气,收回的目光再次远放这异国他乡的河山,“自进入渤海以来,时日尚短,而已历经数战,将士颇有伤亡,又因此地冬日极为严寒,多有冻伤者……战事减员和非战减员,都已不可小视。”   “出国征战,自然倍加艰难,何况因为局势变幻,我等的补给,已有些跟不上。”莫离颔首说道,“这的确是一个原因,但应该不止于此吧?”   李从璟掏出一张纸递给莫离,目光渐渐清冷,“这是军情处上报的来自江南的最新情报。”   “又是吴国?”莫离展开纸张快速浏览一遍,文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意,“倒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   “串联契丹,遏止我朝,又在我军伐蜀大成、我等与耶律阿保机鏖战之际,在边境囤积重兵,虎视眈眈,更是与荆南、吴越频繁通使,吴国想要作甚?”李从璟的怒意已经溢于言表,“幽州递来线报,近来卢龙多了许多行踪可疑之人,其中更是不乏吴国细作——他徐温不嫌自己的手,伸得太长了些么!”   “狼心野心,恬不知耻之辈,做出什么样的事,都很正常。”莫离收起纸张,冷笑地说道,“只不过在我与契丹交战之际,胁我大唐,乱我后院,实在是叫人忍无可忍。”   李从璟抬头望天,长吐一口气,“我幽州军将士,背井离乡,远赴异国征战,无数将士埋骨他乡,为的是什么?中原内争,战乱不休,又是因为什么?天下为何会乱,而我们又将如何终结乱世,如何避免乱世再度出现?面对异族入侵,内忧外患,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莫离沉默下来,低头不语,看得出来,这样的问题,定也困扰过他。良久,他问李从璟:“你有答案?”   “没有。”李从璟心里曾有些答案,但现在却都被他自己否定,他现在常常想的是,作为一个文明程度远高于当世的人,穿越到这个时代,到底应该做些什么——不应该是建功立业那么简单,或者说,要建立什么样的功业。   莫离失笑摇头,有些兴致索然,这时,李从璟却看着他认真地说道:“但是,一定会有的。”   接触到李从璟严肃到有些神圣意味的眼神,莫离意外的怔了怔,随即他面容肃然,认真的点了点头。   “大军若能顺利突围,该往何处去?”莫离问道。   这个问题已经讨论许久,只是一直未有定论。李从璟摸着下巴,看着行军途中的幽州军,这些专注赶路的将士,如此年轻而又朝气蓬勃,他们纪律严明而战力非凡,在李从璟心目中,他们是这个世上最优秀的战士。   “有且只有一个选择。”李从璟下定了决心,“往南!”   ……   白日的好天气到晌午后就阴沉了下来,日暮前,天降大雪。   联军在风雪中埋头行进,蜿蜒的行军队伍穿梭在群山中,不时将士身上就落满雪花,辎重车辆也覆盖上了一层白色,黑甲黑袍的幽州军渐渐与荒野融为一体。   沉默的行军队伍,多了几分冰河般的气息。   李从璟听见身旁响起一声呢喃,“瑞雪兆丰年。可惜了,这雪没下在中原。”   转头看到桃夭夭,她正无言抬头,片片雪花落在她脸上。本就凌乱的长发在风雪中肆意飘舞,遮住了大半脸颊,青丝与披风倾泻如带,或许是李从璟的错觉,桃夭夭的懒意在此刻的冷风中格外萧索。那是一幅安静的水墨画,风雪百里,她遗世独立。   李从璟开口道:“或许,中原也在下一场大雪。”   也许是风雪带寒的缘故,她凝脂般的肌肤更白了些,风雪卷动衣袍,才让她单薄的身子暴露出来。良久,她轻声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瑞雪固然预示着来年丰收,但若是连这个寒冬都熬不过,来年的丰收又有什么意义?烽火连天的山河,又有多少地方可企丰收?   霎时间,李从璟有些晃神,他凝视着眼前在大风大雪中姿态难言的桃夭夭,忽然生出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当年神仙山的情景。那里有宁静祥和的村庄,鸡犬声相闻,那一日黄昏燃起一场冲天大火,有个单薄的身影在火光前无言失神。   李从璟差些忘了,她曾是神仙山的大当家,用手中的剑诠释过侠客的道义,他越来越只记得,她是军情处的大统领,充当着他这个军政集团的眼睛与大脑。   当初本心,当下处境,前行的路,是否就是一个拥有与失去的悖论?   为什么而战?他的胸中为何会有不平?那些问题的答案,会有吗?   凄厉的北风在耳畔呼啸,李从璟陷入沉默。   扎营之后,钻进帐篷里,好歹能避过些许风寒。拨动火盆里的炭火,李从璟再一次觉得,自己的双脚没有踏在地上,没有在这个时代生根——那源于他再度失去了对自己位置的把握。   这跟生存无关,而是心中喷涌的某种情绪,关系头顶的星辰。如果他没有来到这个时代,只是后世一介升斗小民,为生活苦苦挣扎和奔波,他不会感到迷茫。   他不满足于现状,甚至不满足于成为一个寻常帝王,他的位置已经很高,位至九五的追求,已经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抱负。   他想触摸更多东西。   惟其如此,他才不会再胸有不平,也惟其如此,一切问题才会有答案。   只是,那些“更多东西”,到底是什么?   桃夭夭掀帘进帐。 第406章 定国安邦波澜起,不平尽去平山河(上)   王师灭蜀已有些时日,除却一些利欲熏心之辈,想要浑水摸鱼而负隅顽抗,击起零星火花外,蜀地一切太平,而那些许动乱根本无法形成气候,但有风吹草动,王师实际上的统帅郭崇韬,便将其雷霆镇压。   伐蜀之事已经完成,接下来便是安蜀,任命蜀地节度使。相比之风驰电掣攻灭蜀国,这本该要简易得多的后者,却反而拖泥带水,迟迟不定,完全没有王师攻城拔寨的气势。   蜀地分两川,东川和西川。任何一地的节度使,都可谓位高权重,为此,谁人出镇这两地,自然是极紧要的事。   对此,伐蜀最大的功臣郭崇韬,早就有所打算。前些时日,他向李存勖推荐了太原尹孟知祥出镇西川,并且为李存勖所准奏,只不过孟知祥并未随军出征,而是身在晋阳,他要赶到蜀地尚需要些时日。不过既然西川节度使已有人选,东川节度使变成了各方关注、争夺的焦点。   东川节度使还未定下来,郭崇韬却接到了朝廷的诏令,命他立即班师回朝。   接到诏令的郭崇韬,打发来使后,却是不动声色将诏书丢到一边,继续跟之前的来客谈话。   他眼前的人是李绍宏。李绍宏在这次伐蜀之战中,被郭崇韬视为心腹,但凡有军情需要商议,郭崇韬都要叫上他。   李绍宏见郭崇韬对诏书视若无睹,也没多问,而是缓缓道:“平定两川,都赖大帅指挥若定,我等将士奋躯拼杀而已。如今这两川已定,周围却有谣言四起……说的是魏王。”   “说魏王什么?”   “说魏王忌惮大帅功高,起了猜忌之心,这才上奏朝廷,让大帅赶紧班师。”   郭崇韬冷哼一声。   ……   桃夭夭单薄的身子几乎是被风雪卷进帐篷,帘子落下,风雪便被截断在帐外,唯独风声透过帘布,依旧清晰可闻。前帐中有参谋处文吏、军情处近卫,以及一些其他官吏,各自当值,处理手头杂务,显得忙碌而又有条不紊。桃夭夭穿过前帐,直接进入到后账中。   “日前,契丹南路军已进至河州,目下正与河州守军交战。”桃夭夭将南方最新情报扔给李从璟,拉了一只木凳,摆到火盆前,大马金刀在上面坐下,双手凑到火苗上,抖落一身雪花。   帐中原本暖和得很,硬生生给桃夭夭带进来一阵冷风,李从璟却不以为意,展开情报浏览一遍,道:“契丹南路军出扶余府,进长岭府,目标是南边儿的西京和南京,长岭府东西狭长,一旦重镇河州被攻克,其南下之路将再无险阻。”   “迟早的事。”桃夭夭淡淡地说道,“契丹南路军虽然只有五万人上下,对付三府的渤海军却是绰绰有余,这些渤海军经不起打。”   所谓三府,即长岭府,渤海西京所在的鸭渌府,以及南京所在的南海府。而一旦三府被攻克,渤海国上京以西的江山就去了一半,即便是契丹北路军不复存在,耶律阿保机也能从西、南两边合围上京龙泉府,大局仍旧在握。况且契丹北路军并非不能失而复立。   形势看起来依然严峻,作为李从璟绝对臂膀,掌握大军军情命脉的桃大当家却一点儿也不在意,专注的烤火取暖,说话时头也不抬。李从璟不禁好奇的问:“你好像半分也不担心?”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桃夭夭懒懒散散地说道,语气平铺直述,如同念书一般。这说明她是真不在意这个问题,但凡有些许上心,此时至少该是反问的语气。   “为何?”李从璟却不放过,继续追问。   桃夭夭终于抬头,不过仅是瞄了李从璟一眼,复又低下去看着火盆里的炉火,“你不还没死么。”   李从璟:“……”   这话的意思很明确:有你在我不用担心。李从璟很为这话中的温暖意味所感动,但对方说话的方式却叫人哭笑不得。   李从璟沉吟了一下,还是道:“作为大军眼睛,比斥候还要先锋的角色,局势不好,也就意味着军情处的危险要更大些。”   桃夭夭再度抬头,却没说话,只是看着李从璟,凌乱青丝下的眼眸如皓月,却耷拉着眼帘,分明是在翻白眼,鄙视的眼神再明显不过。   李从璟哑然失笑,摇头叹道:“明明做着最危险的事,却永远一副浑不在意的懒散模样,你这心也太胖了些。”   桃夭夭撇撇嘴,嗤之以鼻,反唇相讥道:“那你又如何?分明权贵之后,锦衣玉食,然从淇门建军开始,就兢兢业业,大小战事,鲜有不身先士卒的,爱兵如子,这些就不说了,姑且算你个好将军;但为壮大卢龙,你夙兴夜寐,殚尽竭虑,又是精兵强军,又是开荒垦田,爱民如子,为护边击贼,更是东奔西走,换得如今十面埋伏契丹的大好格局,这算什么?别人不知,难道我还不知道,这些年来,你可曾睡过一个好觉,享受过一时片刻清闲?”   丢了手中火钳,桃夭夭黑曜石般的眼眸紧紧注视着李从璟,“契丹犯边,数十年不能制,唐失营、平二州,满朝文武,几人北顾?幽州苦寒,谁人愿到此领军?天下诸侯,争权夺利,伐交频频,然有何人内安黎庶、外御强虏?如今我朝攻蜀有成,吴国却动作不断,幽州更是细作遍地,我军不过三万,你仍一意与契丹交战,来淌渤海这浑水,又是为何?”   李从璟无言以对,沉默不语。   桃夭夭站起身,大氅齐脚,身姿卓约,昏黄的灯火在她白皙的脸上闪烁不定,脸上那只眼罩依在,眉宇间却再不见半分慵懒,“即便如此,你也从未言说过心中之苦,也从未表露过半分疲惫,是谁的心胖?你的心意,莫说全军上下,天下又有几人能够明了?纵然如此,你也不过是胸有不平罢了。”   说到这,桃夭夭停了下来,她顿了顿,良久才自嘲一笑,“与这些相比,军情处的些许危险,又算得了什么。”   李从璟心潮涌动,却只是默然。   桃夭夭从李从璟面前离开,走到帘子前,忽然又停下脚步。影子依靠在墙上,她回过头,凝视着沉默的李从璟,眼神莫名,用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声色,缓缓对李从璟道:“离开神仙山,随你征战,是我最幸运的决定。并肩战斗,直至最后,无论成败、荣辱,君不离,我不弃。”   李从璟愕然抬头,帐中却哪里还有桃夭夭的影子,唯独门帘微动,残留着桃夭夭离开的痕迹。   他的耳畔,还回响着桃夭夭口中最后那六个字。   缓缓起身,李从璟走出帐篷,却没有去追桃夭夭,而是负手在门口,静静伫立。   风雪仍紧,他却不觉得寒冷。   他知道桃夭夭方才前来,表面上是为谈论南方军情,实则并非如此,如若不然,她也没有必要一进帐就一副抱着火盆不打算走的模样。   在他胸有不平时,先有莫离,后有桃夭夭,相继为他温词言说,宽解他心——这就是他的兄弟,他的女人。虽然后者还并不能这么说。   拥有如此美好的人和事,便纵有千种愁绪、万种不平,也可消解。   而现在,李从璟也终于想透,他要在这个时代追求什么。   既然已经走在一条伟大的道路上,那就不妨再走得远些。便如桃夭夭所言,天下之大,也没几个人理解他的心意。那也无妨,因为总有些人,愿意随你一起战斗,不论生死、成败、荣辱。   李从璟觉得自己很幸运。幸运来到当世,幸运碰到这样一些人,他觉得世界很美好。他望着飘舞着雪花的漆黑夜空,轻声呢喃:“既然这个世界让我感到如此美好,我便应该让这个世界因我而更美好些,我有这个本事,而现在也有这个机会。”他忽而一笑,“作为挡在正义道路上的障碍,耶律阿保机,我就只能代表月亮消灭你了。” 第407章 安国定邦波澜起,不平尽去平山河(中)   人生需要目标才能奔跑着前行,有了理由方能理直气壮去做某件事。   大雪连下数日,平地起关山,大道成阻隔,行军变得极为艰难。雪停的时候,斥候踏雪归来,李从璟由是得到军报,耶律阿保机所率契丹中路军三部,已完成方向调转,对转战于双通、伊台、九阳之间的君子都,形成了合围。这说明一个问题:李从璟率领的联军的行踪,没有被耶律阿保机发现。这也意味着局面发生两个转变,其一,联军由危转安;其二,君子都处境艰难。   联军现在只需继续偃旗息鼓、隐蔽行踪,等待眼前的契丹军左翼(西路)完全通过,即可依照计划,近乎畅通无阻奔驰向南,从而完成战略转移。   而这时,联军统帅李从璟,却下达了一条震惊全军高级将领的军令。   作为知晓联军处境与去路的核心人物,大明安和李四平在接到这条突兀的军令后,惊诧之余,立即马不停蹄去见李从璟。军令带给他们的震惊之大,以至于让他们暂时忽略了,李从璟在下达这条军令前,根本就没有找他们商量。这通常意味着两种情况,一者情况万分紧急,二者便是李从璟下达军令时意志坚决,且军令不容置疑,没有商量余地。   见到李从璟之后,大明安和李四平,立即体会到了被他们所忽略的后者,带给他们的冲击。   军帐中,各司文吏依旧在忙碌的各司其职,热闹而又肃静。帅案上堆满文书,小山也似,衣甲鲜亮的李从璟就站在帅案后,负手望着挂在帘墙上的舆图——那上面布满各种记号。   “李将军,联军要放弃南行,进攻契丹左翼?我等方才避过契丹军,突围有望,为何此时骤改军策?”进帐,见礼,大明安和李四平迫不及待道出心中疑问。   李从璟转过身,背枕巨大舆图,目光沉静看向李四平和大明安,“二位来得正好,本帅正好有事,要与二位相商。”   大明安和李四平相视一眼,皆发现对方松了口气,李四平拱手,“联军正待突围,此时主动出击契丹左翼,暴露联军位置,徒惹注意,实在不利于大军南行,此事确实有待商榷。”   李从璟稍稍一怔,显现出一丝意外,随即这分神色变化便消于无形,“本帅要与二位商量的,另有其事。”   这回轮到大明安和李四平双双一愣,“另有要事?”顿了顿,大明安问道:“不知是何事?”   李从璟淡淡道:“联军突围之后,南行鸭渌府,固然无疑,只不过,世子殿下却不必随行,而是应该回上京。”   说这话时,李从璟淡然从容,然而言语落在大明安与李四平心底,却无异于平地惊雷,颇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意,这让两人又是一阵惊愕。须臾间神色数变,这倒不是大明安和李四平不经事,委实是李从璟所言之事,太过出人意料。   “这……这却是为何?”李四平不解,话出口之后,终于意识到些什么,再度拱手,“李将军有何打算,不妨告之我等。”   李从璟拔出横刀,转过身,指向舆图,“两位请看,眼下契丹二十万大军,一部驻守扶州,以卫后方、后勤,一部南征长岭府、鸭渌府、南海府,一部为我等吸引在双通、伊台、九阳之地,其原本三路齐头并进,合围上京之谋,已为我等所破。但破而未灭,自可破而再立,如今我联军跳出伊台三城,转而向南,我且问问两位,耶律阿保机所率之十万大军,日后将会何去何从?”   “这……”大明安和李四平面面相觑,这个问题他俩倒不是没有想过,只不过局势不明,尚未想透彻罢了。   李从璟却有先见之明,他也不期待大明安和李四平回答,继续道:“无非两种选择,或者尾随我联军南下,与南征契丹军合围我联军,或者略分其兵,使扶州、南路契丹军,困住我等,而其主力,仍可通过显德府,直取上京!”   “若其选择前者,面对近二十万大军,以我区区数万兵力,断然无法战胜,甚至连自保都难;若其选择后者,而上京又无强者坐镇,其要克之,易如反掌,届时,王都破灭,渤海亡国,我等顿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话至此处,李从璟收回横刀,归入鞘中,立于身前,用锐利的目光看向李四平与大明安,“若形势果真如此发展,联军、渤海,都将陷入必死之局!”   大明安和李四平不禁色变,两人都未如李从璟这般,将局势看的这般透彻、深远,更未料到日后会是这样的局面,一时都不知该作何言,陷入迷茫、彷徨之中。   渤海战局之所以会是眼下局面,追根揭底,还是李从璟先前所谋划的,将契丹军困在扶余的计划破产,而现在,正面抵挡契丹军已不现实,联军被迫转入契丹军后方作战,这就使得局面在某种程度上,有回到原点的意思。   大明安和李四平一时不知所措,不过李从璟却已为他们看清前路,他道:“联军南下征战,世子殿下回归上京,是破局的关键。世子殿下归上京后,当以数年累积之重威重权,竭尽所能,下动员令,号召举国同力,抵御外敌,同时,招募青壮入伍,保卫王都上京。如此,若是耶律阿保机向南进攻联军,则殿下可从其背后击之;若耶律阿保机进军显德府、上京,则殿下可卫王都,而我等从其后相击。如此首尾呼应,互相援引,将契丹军置于腹背受敌之境,我等方能化被动为主动,才能有望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   两日后,一座名为雏城的小城外,爆发了一场毫无预兆的大战。   大战开始前,三尺积雪,尚未消融。   大战毕时,满地不见白雪,唯有红水成河,将积雪冲刷无踪。   多日不见踪迹的幽州、渤海联军,经由此战,重回军民视野。这一战后,联军跳出契丹十万大军的包围圈,大张旗鼓,横扫向南,大军经过的路线,在地图上看起来,就如神龙摆尾。   而没有人知道,在联军肆无忌惮奔战的途中,渤海国世子大明安,已悄然脱离大队,由一队精锐护送,乔装潜行,跋山涉水,归向上京龙泉府。   数日前,李从璟提出让大明安归上京的建议后,大明安经过缜密思考,最终认定这是破局不二良策,遂决定回归上京。   当时,就联军主动进攻耶律阿保机左翼之事,面对大明安和李四平的疑惑,李从璟只说了两句话,就让二人再无异议。   他说:“联军之生路,由君子都将自身置之死地而换来,如今联军即将突围,没有理由不为君子都开启一道生门。”   他还说:“我的将士,可以身处险境,九死一生,但绝不可以送死。”   雏城外一战,打响在契丹军左翼向双通合围的途中,以为幽州军、渤海军俱在前方包围圈中,全部注意力都在前方的契丹军左翼,没有料到会从侧后杀出数万大军。   一战打掉契丹军左翼主力,联军见好就收,随即撤离,没有给对方缠住自己的机会。而军情处锐士和百战军斥候的断后游猎,又将企图跟上联军的契丹游骑尽数猎杀。   雏城之役,使得耶律阿保机合围双通、伊台、九阳的大军左翼受到重创,包围圈出现缺口,而联军的暴露,也让耶律阿保机意识到,活跃在双通、伊台、九阳之间的,不过是李从璟用来迷惑他的偏师——而因为之前多日大雪,耶律阿保机并没能及时发现这个问题。由此,耶律阿保机不得不面临抉择:是转而去追赶已经暴露的联军,还是继续对付双通、伊台、九阳之间的联军偏师。   凭借出色的谋略、君子都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以及天时相助,李从璟率领联军一举走出困居双通、伊台、九阳的尴尬处境,而后直奔河州。   ……   日前,契丹南路军就已在进攻河州。而在扶余大雪之际,河州却并无风雪,因此,在联军抵达河州之前,李从璟就得到消息,河州已被契丹南路军攻克。   联军在扶余府东北的双通、伊台、九阳之地,与契丹北路军、中路纠缠之际,没有受到联军“照顾”或者牵制的契丹南路军,则是一路高歌猛进。五万步骑,几乎是不费吹飞之力,就攻占长岭府内各大重镇,而在联军转战南行时,契丹南路军已踏过长岭府,进入到鸭渌府境内,预备去攻打渤海国西京了。   随着战事持续进行,同光三年也临近尾声,这意味着,再过两日,又是一年年关,又是一年春节。   对大唐王朝来说,春节期间仍旧征战在外的,不仅有幽州军,还有伐蜀大军。对大唐王朝如今的掌舵者李存勖而言,今年无疑是丰收的一年,仅是伐蜀功成,就足以盖过一切不足。   然而,正值盛年的大唐皇帝李存勖,在这个本该充满喜气与希望的春节里,心情却并不好。   在这一年中,因为两月灭蜀,让天下诸侯侧目,甚至是人人自危的大唐王朝,却在酝酿一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风暴。除却那位征战在渤海国的年轻将军,没有人知道,这场风暴,会如何震惊四海,又会在天下间席卷起怎样的风云,从而改变整个天下大势。   更没人知道,这场风暴,会波及多少王侯将相,改变多少人甚至是多少诸侯国的命运。   而一切的发生,竟然是从一个女人开始。 第408章 定国安邦波澜起,不平尽去平山河(下)   灯火辉煌的皇宫红映满天,犹若星海,而且连海水都是红色的,置身于此的人,一呼一吸之间,想要避开春节将至的喜庆意味都不可能。在如今国势蒸蒸日上的大唐,宫墙内和宫墙外的人,精气神都愈发显得抖擞,举手抬足间挺得极高的胸膛,都在传达他们的自豪与骄傲,虽然王师灭蜀跟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与有荣焉。   大唐毕竟是天下正统,虽说前些年因为朱温这个逆贼而社稷蒙尘,大好河山神州陆沉,让天下有志之士无不痛心疾首,那个曾今威服四海,万国来朝的鼎盛王朝虽然还远未去,却让人恍然如梦,好在苍天有眼,凤凰涅槃,终究浴火重生,起于河东的大唐,一年灭梁,三年灭蜀,颇有高祖太宗当年风采。如今天府之国在握,良田万顷,军粮取之不竭,物资用之不尽,王师更可顺流而下,直取江南,到那时,平江陵,入江左,扫平诸侯,再塑盛世,谁敢说没有可能?不仅可能,而且可能性极大。   每每念及于此,谁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伐蜀统帅郭崇韬真本事,谁又不心怀敬畏,颂一声我朝陛下真英明?   午夜梦回,多少仁人志士何曾没有升起过丝丝幻想,那盛极一时的王朝,又可能重现于世?   自黄巢暴乱,天下纷乱已久,烽火不息带来民生凋敝,攻伐不休致使颠沛流离,数十年过去了,人心谁不思安?   大唐生民百万,翘首以待,在这春节将至的日子里,都将目光投向帝都洛阳,将希望倾注在其中。   重重叠叠的宫门犹如一道道连天接地的闸门,一门之隔,就是天与地的距离,权贵与平凡的差别,而能穿过这一道道宫门的,无一不是当今大唐富贵到了极处的人。   向延嗣的心情却并不好。作为朝廷遣往西蜀,诏令大军班师的钦差,他并没有能完成使命,如今他匆匆归来,而郭崇韬却还在成都,大军更是未回一兵一卒。这一路上埋头疾行,向延嗣心头所念的,都是如何交差,才能不显得自己无能。   到了深宫,向延嗣所拜见的,却不是大唐皇帝李存勖,而是刘皇后——那个权倾天下的女人,伐蜀名义统帅魏王李继岌的生母。   “郭崇韬包藏祸心,至今已显露无遗。臣入川之后,多方探听,得知自从大军进驻成都,西蜀亡国,郭崇韬便愈发骄横、目中无人,行事但凭己心,军令唯出一门,丝毫不将魏王殿下放在眼里。蜀国府库财物无数,也尽数被他中饱私囊,便是连魏王殿下也没能见着多少,一切军政大事,都是他一人定夺,丝毫不顾及魏王殿下的意见。更叫人担忧的是,伐蜀诸将,竟然都唯郭崇韬马首是瞻,置魏王殿下于不顾!”向延嗣依照事先想好的措辞,满脸悲愤地说道,他偷瞄了一眼刘皇后,见对方脸色奇差,气得浑身发抖,便知道自己赌对了——只要将魏王的处境说得极为不堪,刘皇后必定护子心切,也就不会有精力去在意他的无能。   向延嗣继续进谗道:“早先蜀人就曾请求让郭崇韬留守两川,结合臣在两川见闻,不难断定,这分明就是郭崇韬蓄意为之,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可怜魏王殿下为国伐蜀,立得不世功勋,如今却深陷险境,一旦郭崇韬有二心,那首先遭殃的,必是魏王殿下,到得那时,只怕……只怕……”   “够了!不用说了!”珠光宝气的刘皇后愤然起身,“先前蜀人请求让郭崇韬留守两川,陛下本已起疑,而其上报的蜀中府库各籍,财物少的可怜,更令陛下恼怒,这也就罢了,如今他却竟敢意图谋害我儿,罪不容诛,他必须死,本宫这就禀明陛下,誓杀此贼!”   刘皇后见到李存勖,将向延嗣所言尽数告之,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请李存勖一定要“除此国贼,救我岌儿”!   李存勖愤怒难当,当即召了向延嗣,一一问明蜀中情况。这种时候向延嗣自然不会吝啬言辞,将郭崇韬的“恶行”添油加醋,好生渲染了一番。   大唐皇帝的猜忌之心,让他遗忘了自己的英明睿智,他阴沉着脸对向延嗣道:“你且再去成都,传令让郭崇韬归朝,若是他奉诏班师,那就不必说了,如若他再借口拖延,你即与魏王商议,早除此患!”   向延嗣此前出行成都,传令让郭崇韬班师时,郭崇韬对其不理不睬,根本不将其放在眼里,向延嗣自觉受辱,极为忿恨,现在得了李存勖这份授意,当即心中畅快,欣然领命。   出宫之前,向延嗣又去拜见刘皇后,装作忧心忡忡地说道:“蜀中形势危在旦夕,陛下却要看郭崇韬反应行事,如果有急变,臣如何能从三千里之外,向皇后与陛下禀报呢?”   刘皇后冷哼一声,交给向延嗣一份教令,“何须临变,你去蜀中之后,将此教令交给魏王,直接处死郭崇韬便是!”   向延嗣接过教令,按捺住心中狂喜,磕头下拜,“娘娘英明!”   比之进宫时的焦虑忐忑,出宫时向延嗣再无半分压抑,神清气爽得很,站在宫门处抖了抖衣袍,望着神都洛阳,向延嗣胸怀舒畅。翻出刘皇后给他的教令,前后看了几遍,向延嗣脸上挡开一圈掩藏不住的得意,念及郭崇韬前些时候给他的难堪,他冷笑一声,撇撇嘴,“什么宰相,什么开府仪同三司,什么御赐铁卷恕十死,都是狗屁!奇计灭梁又如何,两月灭蜀又如何,名满天下又如何?现在,老子动动嘴皮子,就能要了你的命!”   抬起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向延嗣志得意满的感叹道:“郭崇韬啊,多厉害的角色,就要死在我手里了,想想都让人觉得了不起啊!”   ……   这个春节对蜀国百姓而言,自然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头顶的主人换了姓,搁在哪儿都是大事,只不过但凡新主人还是汉人,就不至于让百姓都活不下去,所谓“改朝换代”,也就没那么难接受。   过完春节,郭崇韬也将班师之事提上日程,并且开始着手准备。   “孟知祥将至西川,而蜀地蜂拥四起的盗贼也差不多被平定,总而言之,两川之地老夫打了下来,如今也算定了下来,所谓定国安邦,职责应有之事,也都处理的差不多。自此之后,蜀地安定,两川属我大唐,已是不可动摇,老夫也可放心离去。况且陛下也催得紧,眼下只待平定匪患的大军归来,我等即可班师回朝。”府中,郭崇韬跟李绍宏正商量诸事,有魏王的信使到了。   “魏王请大帅前去议事。”信使恭恭敬敬地说道。   郭崇韬嗯了一声,随即就准备起身。   李绍宏眼神闪烁,悄悄拉住郭崇韬,低声道:“大帅,末将听说向延嗣昨日又到了城中,此人不顾春节时令,兼程至此,到了又不来拜会大帅,联系之前他的举止,恐怕这回他有什么不好的心思。眼下魏王突然召大帅前去议事,末将担心,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魏王召老夫议事,理所应当,有何不妥?”郭崇韬浑不在意,“老夫灭梁灭蜀,定国安邦,他向延嗣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一鼠辈而已,又敢对老夫有什么不轨心思?你不用担心,老夫去去就回!”   “大帅……”李绍宏还想再劝,郭崇韬却已经大步出门。   都统府,魏王李继岌看过向延嗣递给他的皇后教令后,当即脸色大变,“如今大军即将班师回朝,枢密使并无异常,孤怎可行此亏心之事?”   向延嗣冷声道:“皇后已有密敕,魏王倘若不肯执行,一旦此事为郭崇韬知晓,则我等性命不保!”   李继岌仍是不肯,“陛下并无诏书,只凭皇后手教,如何能擅杀三军统帅、朝廷招讨使?”   “魏王若是执意不肯,错失良机,则我等命该休矣。只是臣等死不足惜,怕要连累殿下,为那郭崇韬所害!”向延嗣佯装痛心疾首,“况且郭崇韬目无殿下,目无朝廷,也非一日两日,他在蜀中拥兵自重,不尊朝廷号令,私蓄人望,谋为两川节度使,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此时殿下优柔寡断,断送的不仅仅臣等性命,只怕还有无数将士浴血拼杀得来的战果,还有大唐的江山社稷!殿下想想,平白错过诛杀逆贼的时机,酿成大祸,到了那时,皇后会如何,陛下又会如何,这天下还有殿下的容身之地吗?”   李继岌怔了怔,“这……”   向延嗣见李继岌有所犹豫,趁热打铁道:“如今郭崇韬没有防备,他此番奉召而来议事,正是唯一的良机,一旦错过,今日殿下对他仁慈,敢问日后他会对殿下仁慈吗?”   李继岌脸色白了白,神情挣扎。   最终,经不住向延嗣等人“痛陈利害”,李继岌默然点头。   向延嗣大喜,随即安排猛士,在府上设伏。   不久,郭崇韬到了都统府外,只见他器宇轩昂,仰首阔步,踏上台阶,进府而来。   ……   郭崇韬遇害的消息传到李从璟耳中时,联军正攻下了河州。   契丹南路军正在进攻鸭渌府,留守河州的人马不多,联军没费多大力气,就在背后成功捅了这一刀子。不过契丹南路军已然接到耶律阿保机的军令,调转了马头,将兵锋对准了联军。   节日对正在征战的幽州军而言,显得太过遥远了些,全军上下,大部分将士甚至都遗忘了还有春节这回事。   正月初七,郭崇韬遇害身亡,与他同一天遇害的,还有随他出征蜀国的两个儿子。而短短十多日之后,李从璟就接到了军情处递上来的绝密情报,消息传递之快,令人咋舌。   消息被严密封锁,甚至连军情处内部的人,知道内情的也不超过三个。毕竟这算是后院失火,消息传开,会动摇军心。   这个时节,渤海国的大雪下个没完,断断续续的,像是春闺少妇在诉说对远方丈夫的相思。风雪延缓了战事,大雪覆盖下的河州城,一片无声的白色,唯独不时在街面上奔驰的骑兵、巡视的甲士,带来一些不同的颜色和声响。   入夜,寒风凄凄,军府中,李从璟一人在后院置了灵台,祭奠那位含冤而死的国之栋梁、当世大才。在这个时候,全天下间,恐怕也只有他李从璟,敢为郭崇韬置一个灵位,上三株檀香。   无论李从璟与郭崇韬之间有多少恩怨,在郭崇韬已经身死的时候,李从璟只是觉得,这天下,至少应该有一个人,为这一位逝去的英才,点一盏灯。   “一个时代结束了!”李从璟在郭崇韬灵位前洒下一壶酒,也不顾雪地冰冷,靠坐在小亭凉柱边,抬头望着夜空,轻声呢喃。   “五十年默默无闻,换得一朝厚积薄发,遂有奇计灭梁,安定半个神州,此功也博焉,此生也兴焉;将兵六万,两月灭蜀,可称前无古人,可算后无来者,此等风流,天下英雄谁不敬仰!可惜,一身功名,半生功业,一朝丧尽,竟然死于妇人、阉人之手,悲夫安时,悲夫我兄!”李从璟慨然而叹,“遥想当年,并肩战于博州,共拒王彦章,何等峥嵘,而如今,江山依旧,斯人却已不在,沧海桑田,莫过于此。”   李从璟站起身,又在郭崇韬灵位前洒了一壶酒,坐回地面,意味复杂的笑了笑,“师兄,别怪我,这壶酒算是给你赔罪,我本是可以救你的,但我不能。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才能开始,而师兄你的死,就是划分这两个时代的关键。你不知道在你死后,天下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但我却知道,然而你我都是棋盘上的棋子,身在局中,身不由己,我又能如何改变你的命运?况且,你的功劳太大了些,而你为人又太傲慢了些,对权势又太热衷了些,让你活到我的帝国里,未见得是一件多么好的事。”   没人能理解李从璟的话,就像没人能理解他此时的心情,他絮絮叨叨,像个话唠的婆娘一样,“我知道你是没有反叛朝廷的心思的,但你太不将满朝文武放在眼里,以至于到最后都没人愿意为你说一句话。你只看重一个人,只敬畏一个人,也只效忠一个人,但是很可惜,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又太让人失望了些。你以为他不会猜忌你,可他偏偏最猜忌你,否则,你又怎会死在一个妇人的一条狗手里?师兄,你弹指间定国安邦,灭国如探囊取物,你这样的人物,死在妇人手里,是你的悲哀吗?是。但也是这个世道的悲哀!你的冤屈,实际上并不冤。”   “那个站在天下最高处的人啊,一天天的忘了,这江山不是他一个人打下来的,而是我们和万千将士一起流血换来的!在他享受人间极致的尊荣时,他也一天天忽略了,有的人能将他推上那个位置,也能将他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   “不负天下,天下才不会负你。可惜,他现在只想不负一人,一个女人。”李从璟再度站起身,却没有再为郭崇韬斟一壶酒,而是伫立桌前,直视着灵位,目光悠远而锋锐,“这天底下的风流人物,即使英雄如师兄你,也只能草草收场。山川依旧在,天下未曾平,兵戎复刀戈,留待后人来。师兄,从今往后,就让我,从头来收拾这片山河!” 第409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风雪漫过中州城(上)   位在中国的神都洛阳起雪之际,茫茫大漠早已白雪皑皑,千里草场不见半分绿色,牛羊更是了无踪迹,江山万里,此刻都成了荒地。这种时候,哪怕是一生都在与自然斗争的草原汉子,多半也只能缩在帐篷里,不敢露头。   契丹国都西楼万里之外的西方,祁连山脉山势去尽之处,是西州回鹘所在之地,而在西州回鹘领地东边,水草并不丰腴的伊州,现在这里盘踞着一支新迁至此不久的部族。这支部族曾今鼎盛一时,是北漠草原的霸主之一,拥有辉煌的历史,然而现在,它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客人。   草原人总有种随遇而安的性子,家园的概念远不能与汉人相提并论,而人总有惰性,曾今的热血会消退,曾今的壮志会衰减,若是生活尚能继续,在这大雪阻路的日子里,无人愿意以身喂风雪。   但也有些东西,能让人不甘沉静,宁愿以身犯险——至少在短时间内如此——比如说仇恨。   这种仇恨,是至亲惨死,是颠沛流离,但追根揭底,是曾今拥有的财物和美好生活,被敌寇肆无忌惮夺取、毁灭,以至于今不如昔。这种仇,必须要报,因为曾今属于自己的东西,要拿回来。   当然,最好的结果,是将原本属于敌寇的财物、美好生活,变本加厉据为己有。这无关正义,只是弱肉强食。   所以客人比游子更想回家,因为回了家才能是主人。   鞑靼部一直希望雪恨,希望做回主人,只不过他们等待的机会,一直不曾到来。   伊州往东十里,有一座望东岭,听着很像深山峻岭,实则不过是一处比寻常高地高一些的低矮丘陵,但放在伊州,却也是难得的视野开阔之处。两年前望东岭也不叫这个名,鞑靼部迁徙至此后,图巴克汗亲自为其改了名,至于寓意为何,自是不言自明的。   地势高的地方,自然风大。   有一个着白裘的身影,牵一匹白马,面朝东方,静立岭上,和白色世界融为一体。   白衣在大风中猎猎作响,飘扬的青丝犹如泼出去的水墨。   北风呼号,风雪漫城,这道身影有一双冰晶般的双眸,却在呼啸声中安静到了极致。极致的安静,让人无法揣摩她在这里已经站立了多久,是在等待还是因为冰冷已经彻底麻木。   人未动,天时却在斗转星移,四周渐渐灰暗。   终于有另外的人出现在望东岭。数骑撞破雪帘风幕而来,在白裘身影十数步之后齐齐勒马停下,中间一位正值壮年的魁梧汉子,一脸彪悍之气,翻身下马,趋前数步,弯腰行礼,看向那道身影的眼神饱满敬意,缓声道:“公主殿下,时候不早了。”   汉子的话说完,并未得到任何回应,他却是仍旧垂首恭立,没有一个字多余之言,只是静静等待。这样的举止表明,眼前发生的一切早已成为习惯。   她在望东岭等,在望东岭望,遗忘了时间。而作为公主的扈从,他们则需得在天黑之前出现,提醒公主回城。   “依照鞑靼部与他的约定,今年大风起大雪落时,便是我族勇士东征之期。如今风雪已连绵数日,他的人却一直未曾出现,我族整戈待旦,等待的希望却迟迟不来。沃里克,你们焦急不焦急、失望不失望?”正是鞑靼部公主的阿狸呼出一团白气,不曾回头,轻声问道。   鞑靼部数一数二的勇士沃里克闻言,一时不知该作何言,半晌才道:“他既然是大唐帝国最骁勇的将军,是被大汉和公主殿下认可的勇士,就不会言而无信。”   阿狸公主没有再说话,又陷入沉默,比之南国荔枝更为晶莹剔透的双眸里,尽是风雪飘落。   若非关心则乱,一向睿智果决的鞑靼公主,何曾需要扈从出言宽慰?   她沉默,山峦便随她一同沉默。她凝望东方,风雪隔绝千万里,在巨大雪帘另一端,却不知是否有人也在西顾。   东方有佳音,至此已何时?   天色更暗了。   阿狸抚了抚白马,跃上马背,动作干脆。起手扬鞭,一声轻响,白马纵身奔出,马蹄后飞起抹抹雪花。   人如冰雕心更寒的阿狸公主,纵马未及二十步,又骤然勒住白马,并且惊愕回头。   只因有扈从手指东方叫喊了一声,“有人来了!”   暗淡天色里,有三骑翻上望东岭,正朝这边行来。   待三骑到了近前,安静到极致的阿狸公主,身上再不复半分冰雕气息,双眸炙热,整个人气势陡然一变,浑若一只发光的火狐狸。   李荣在前来迎接的阿狸等人面前停下马,拍了拍肩头落雪,呼着热气笑道:“风雪隔路,幸好老马识途。大漠的雪天也太他娘的冷,今夜要是再不入城,明日说不得我等就是几具冻尸了!”   青丝如画,白裘飒飒,阿狸嘴角露出一抹温醇笑意,漫天大雪中,顿时有了春风十里。   三日后,三万鞑靼勇士,出伊州,向东挺进!   ……   同光四年春节前后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风雪,断断续续持续了半旬左右,在这半月中,渤海几无战事,尤其没有大规模对战。这对“抢”在大雪之前攻下河州、连续奔战的联军而言,无疑是个喘息和换气的绝佳时机。整个联军中,上至统帅李从璟,下至指挥使、都头,几乎都知道,大雪停时,就是大战又起之日。因而对这难得的修养时间,都倍加珍惜。暂时停驻在河州的六万联军,尤其是渤海军,经过接连一些小胜和半旬歇息,差不多都已缓过劲,士气再度攀上了上来。   联军从双通、伊台、九阳之间成功突围,这让耶律阿保机在彻底恼羞成怒的同时,也更加坚定了要将联军,特别是幽州军这个“后患”先解决掉的决心。联军汇集各方最新探报,得知耶律阿保机已率领契丹中路军主力,向南扑来,只待大雪停歇,道路解冻,便要和南路军合兵一处,与联军决战。   李从璟北上以来,真正的大战,由此才算是正式开始。之前一系列动作,和今后的大战相比,只能称作小打小闹。当然,正是这一系列小打小闹,促成了不日即将出现的大会战。至此,耶律阿保机三路攻灭渤海的布置,不说已被李从璟完全打乱,至少暂时是被搁置了。   “我若是那耶律阿保机,眼见局势失控,越来越远离既定轨迹,就应该果断从渤海国撤兵,暂缓攻灭渤海的计划,转为从长计议。”   这一日风雪停住,李从璟带着一干谋士出门透气,众人走上城头,眺望雪色渤海,在城楼煮茶论道,既得逍遥,又不耽误正事。说起眼下战事,王朴遂有以上所言。   “我幽州为今日之战,谋划数载,契丹为灭渤海,何尝不是蓄力多时,如今箭已发出,哪是能轻易收回的。况且,契丹军虽然攻势受挫,也损失了些兵力,但并未有大折损,算不得多大挫折,耶律阿保机攻灭渤海的大布局,又岂能如此轻言舍弃?”李从璟摇摇头,一边亲自为王朴、莫离斟茶,一边说道。   “就眼下而言,会战将起,当务之急,是要确保我军持续作战的能力——后勤。”莫离品了一口茶,在满屋茶香说悠然说道,“随之将至的大战,可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极可能由许多场大小战斗组成的持续会战,无论我等是否愿意,这场正面交战都可能是涉及许多种类的战斗——在这种情况下,保证持续战力就显得至关重要,后勤的紧要性也就愈发突出。”   李从璟点点头,“兵甲暂时不缺,幽州府库尚有不少,前些时候承蒙耶律欲隐‘送’了些,暂时禁得起消耗,军粮也暂时不缺。如今看来,兵员补充、伤员救治是最为重要的问题。”   “最最重要的,是大战之时,这些东西能够畅通无阻源源不断补充到军中。”王朴嘿然一笑,“用军帅的话说,确保补给线的周全高效运转。”   李从璟放下茶碗,将茶釜从火炉上提起,放置到案几上,以免其过度沸腾成废水,双手笼袖道:“说到底,得为会战挑一个好地方。”   王朴轻松且得意的笑起来,“进入渤海国征战这么久,一直在苦苦破局,眼下,终于将主动权掌握在了自己手里,还别说,这种感觉真是好。”   莫离拿起折扇打开,轻轻摇动,看向李从璟,悠哉问道:“李哥儿预备将战场选在何处?”   李从璟笑得好整以暇,神神秘秘的说了一句话,立即让莫离和王朴纷纷点头赞同。他说:“背靠大树好乘凉,背靠老家好打仗。”   这一日,幽州、渤海联军收拾行装,翌日就离开了河州,赶在耶律阿保机逼近之前,主动南撤。   许多时日后,当耶律阿保机踏入已是空城一座的河州城,心头没有半分逼退李从璟的自得之意,而是面朝南方沉思不语。   耶律阿保机知道,李从璟已经在南边儿选了一个地方,擦亮了横刀,在等他前去。 第410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风雪漫过中州城(中)   这场战争发展到眼下局面,耶律阿保机始料不及。李从璟以用以君子都为主的偏师为诱饵,佯装大军,牵着契丹中路军鼻子走,而其联军主力则成功跳出双通、伊台、九阳之间的包围圈,这里面固然有彼时也有一场大风雪的缘故,然而耶律阿保机却不会将失利归咎于人力不可控制的因素。   当下契丹军中,就大军下一步走向,实则已有两种争锋相对的声音,且声浪都颇大,各执一词。一者主张舍弃幽州、渤海联军,专攻显德府、龙泉府,以争取早日将渤海国上京纳入囊中。此派意思很清楚:李从璟无非就是搅局者,而契丹二十万大军怎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况且渤海之战,灭国的关键在于攻克上京。   持相反意见的人则认为,李从璟既然能搅动渤海局势,使二十万契丹军陷入被动,就说明这个对手不可忽视,也无法忽视,唯一的解决之法,是正面应对,将其尽快扑灭,如此才是真正的顾全大局。如若不然,大军根本无法安心进军显德府、龙泉府。   两种意见,前者驳斥后者平白给龙泉府机会,让大明安能从容汇集抵抗力量,坐失良机,后者则斥责前者一叶障目,根本看不清取胜的关键所在。   对这两种意见的争吵,耶律阿保机不置一评。   耶律阿保机的态度,无形中促使第三种意见形成,比之前两者的直来直往,这种意见显得隐晦一些,他们主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大军一部佯攻李从璟,而主力则迅速攻破显德府,直扑上京,行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事。   率先提出第三种意见的,不是别人,正是契丹帝师韩延徽。   “先前北、中、南三路大军席卷渤海半壁江山,最后合围龙泉府上京的布置,是堂堂正正之谋,然而说到底仍旧是步步为营的谨慎之策,这样做的好处很明显,那就是当大军兵临上京城下时,必定是雷霆万钧之势,任他大諲撰、大明安如何挣扎,也都折腾不起半分浪花,只能坐视亡国。”居室中,韩延徽对锦帽貂裘坐在对面的耶律阿保机说道。出征渤海国以来,他这位帝师几乎是形影不离耶律阿保机,如之前无数战事一样,为耶律阿保机马踏河山出谋划策、鞍前马后,可谓是兢兢业业。   韩延徽继续道:“而现在,因为李从璟介入,形势已跟之前大为不同,其中紧要之处,是我军不得不分出一部兵力,去应付幽州军,这是渤海战局事先没有料到的变化。现今的问题是,大军要分出多少兵力,去应付幽州军?李从璟虽然在卢龙击败了拥有五万勇士的耶律欲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在渤海再如此轻易击败我军五万勇士。此战目的,在于灭渤海国,李从璟近乎无理介入,目的也在于阻止我军灭渤海国,正因此,灭渤海国的步伐更不应停止。”   冷风从窗外撞进来,扇动帷幄,被厚实大氅裹起来的耶律阿保机,忽然低头一阵猛烈咳嗽,脸色都白了几分。韩延徽立即脸色大变,“皇上……”   他随即变得极为愤怒,转头朝侍者吼道:“不是让你们关好门窗吗?为何还有冷风透进来?!”   恭立一旁的侍者顿时惶恐万分,急急忙忙去关上那扇不知为何自己打开的窗户,随即一股脑儿跪倒在耶律阿保机面前,伏乞恕罪。   耶律阿保机摆摆手,示意韩延徽不必大惊小怪,吩咐侍者们退下,他对韩延徽道:“爱卿所言,朕并非没有考虑,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也不失为良策。然而爱卿却还是忽略了一点东西。”   前些时候这场大雪或许持续得太久了些,耶律阿保机不知为何就染上了风寒,近来脸色颇差,如今又是渤海战事正关键的时候,这让韩延徽免不了有些担心。   韩延徽将火炉移近耶律阿保机几分,耶律阿保机紧了紧大氅,看着眼前这位最得他信任的社稷之臣道:“爱卿可否想过,若是我军真以偏师拖住李从璟,大军前去灭了渤海,李从璟会如何?”   “渤海国除,李从璟再战也无意义,自然只能撤军。”韩延徽不假思索道。   “若李从璟执意南撤,我军可否将其留住?”耶律阿保机再问。   “恐怕留之不住。”韩延徽答道。   “让李从璟回归卢龙,何异于纵虎归山?”耶律阿保机目光锐利了几分。   “皇上的意思是……”韩延徽有些吃惊。   “爱卿屡次告知于朕,中原繁华,有金山银海,有万里良田,有生民千万,更有十里长街,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有才子佳人,有小桥流水,有锦绣诗篇、汗牛充栋,更有湖光山色,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耶律阿保机抖了抖衣袖,再次问道。   “然也!”韩延徽神色微动,声音笃定。他无数次向耶律阿保机说起中原胜景,更是时常鼓动对方南下牧马。   “朕欲饮马黄河,投鞭长江,爱卿以为如何?”   “幸甚至哉!”   耶律阿保机冷哼一声,敛起袖口,“然而却有人,只用短短两三载,就将卢龙经营得铁板一块,阻我大军南下,遏我鸿鹄之志,这样的人,该不该死?”   韩延徽若有所悟,断然道:“该死!”   耶律阿保机盯着韩延徽,“亦有一人,见我契丹国人,如遇仇敌,一言不发,便是拔刀相向,昔日掠我国土,今朝折我将士,这样的人,该不该杀?”   韩延徽终于清楚耶律阿保机之意,颔首道:“该杀!”   得了韩延徽两度肯定回答,耶律阿保机收敛锋芒,靠上椅背,神色略缓。   叹了口气,韩延徽由衷道:“是臣下目光短浅了,不如皇上看得长远。李从璟此人,实为日后我大契丹南下之大患,不及早除之,贻害无穷。”   耶律阿保机咳嗽几声,不再言语,闭目养神。韩延徽见状,告退出门。   出门便是长阶,有两人正拾级而上,俱都风度不凡,一看便不是寻常人物。然而两者风采又有差异,稍微年轻些的,始终面有微笑,好似任何时候都心情愉悦;年长些的,则眉眼沉静,目不斜视,面色略显木讷。若说前者如林间清风,后者便如山里厚土。   远远看到足以让几乎整个契丹国主动相迎的两人,韩延徽的脚步却没有半分加快,颇有些信步由缰的超脱意味。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两位年轻人在看到韩延徽后,反而加快脚步迎上来,在他面前行礼,主动问候一声“韩先生”。   韩延徽回礼,平静出声:“皇上正在小憩,两位殿下若要面圣,可在屋外稍后片刻。”   正是契丹皇子的耶律德光和耶律倍两人,闻言不敢怠慢,果真没有让侍者通报,而是并肩站立在屋外,静静等待传唤。   人生常富戏剧性,而又充满许多令人咋舌的巧合。同为契丹皇子的两兄弟,在如今契丹国东征西讨征战不断的大势中,相争相斗,却又不得不并肩作战。出征渤海国以来,二十万大军已历多次战事,然而无论是耶律德光还是耶律倍,虽都有些功劳入账,但离两人期望的局面,却是差得太远。别的姑且不说,先前二十万大军兵分三路,齐头并进,一是皇太子一是兵马大元帅的两人,竟然都没能独领一军,而是一起跟在耶律阿保机身侧,这就足够让人觉得意味深长。   但无论是耶律德光还是耶律倍,甚至包括契丹国上下颇有见识的臣子都知道,这样的局面不会持续太久,最终一定会被打破。耶律阿保机现在不给两人独当一面的机会,是因为时机还未到,也是他还未决定真正由谁继承衣钵,但在渤海战事结束前,这个结果一定会出现。   城如大湖,鳞次栉比的屋檐浑若湖面起波,两人站立的位置偏高,放眼而望正好看到这幅景象,耶律倍敛眉不语,如同老僧入定。   “我们大契丹国倾举国之力,合二十万大军,进攻渤海国,本来稳操胜券的大好局势,却不曾想落到如今这步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境地,李从璟这厮进了渤海,竟然比在卢龙还要如鱼得水,太子殿下,你就没有什么看法?”耶律德光笑眯眯的看着耶律倍,打开话匣子。   耶律倍目不斜视,声色清冷道:“你有什么看法?”   “我不过是李从璟手下败将,能有什么看法,倒是太子殿下你,之前与李从璟交手,可是胜负参半,如此说来,这回再对上他,怎么都有五成胜算,难道你就不想提兵去灭了这厮?”耶律德光有些玩世不恭地说道。   “你若想去,自去向父皇请命便是。”耶律倍淡淡道。   耶律德光嘿然道:“那太子殿下倒是帮我把把脉,你说父皇是打算先专心对付李从璟,还是打算先攻占上京?我若领兵,又有几成胜算?”   耶律倍转头看了耶律德光一眼,不动声色,“这些话,你该去问父皇。”   耶律德光忽的嗤笑一声,语气玩味,“太子殿下难道当真觉得,拿这些话问父皇有用?”   “你什么意思?”耶律倍终于正眼瞧向耶律德光,略微蹙眉。   “意思难道还不够清楚么!”耶律德光将视线投向河州城,目光落在层层屋檐上,话里充满讥讽意味,“此番出征渤海,自李从璟现形,我军应对幽州军的一兵一卒,哪个不是父皇亲自调度?这回李从璟跳出双通、伊台、九阳,蹿到南边,虎视眈眈,让大军左右为难,哪怕是局势如此,父皇宁愿暂缓进攻上京,也没有让我俩领兵去迎战李从璟,而是亲自前来。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什么?”耶律倍心头有些晃动。   耶律德光正视着耶律倍,严肃道:“这说明父皇已经不相信,你我能够赢得了李从璟!” 第411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风雪漫过中州城(下)   大雪已停了许久,北风也小了些,皇宫内外的积雪都已融化得差不多,唯一不足的是天色依然阴沉,大唐皇帝李存勖不愿意出门走动,这些时日停了早朝,一直呆在皇后刘氏的寝宫里,日夜耳鬓厮磨。   这样的天气里黎明似乎来得格外晚一些,活人也更迷恋睡梦,不愿早早睁开眼。刘皇后瞧了一眼身旁仍在沉睡的李存勖,轻手轻脚起了身,她的身躯暴露在房间内,可见曲线玲珑,凝脂般的肌肤白里透红。宽大的房间里垂帘依依,纯金火炉呲呲剌剌燃烧着,散发的红光让房中温暖如春,刘氏顾影自盼,手指抚过自己的脸庞、胸线,露出一抹狐媚的笑意,兴许也是自个儿也发现了,眼下她这幅光景,活脱脱一个荡妇。   围上来为她着装宫女们,见到刘皇后如此笑容,都被惊艳得呆了呆,短暂错愕后又都脸红的低下头去,有那胆子大些的,少不得在心里感叹一句,皇后果真是祸国殃民的尤物啊,怪不得能独享圣眷。   红袍加身,凤冠临头,粉黛敷面,花子贴额,再施然站起身,刘皇后浑身气势陡然一变,立即变得无比端庄,举手抬足间都有了仿佛能母仪天下的气度,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狐媚放荡之态?   着装完毕的刘皇后,走出深闺,立即有侍者躬身上前,向她说了什么事。刘皇后点头了然,自去了偏厅,在她坐下后不久,几人先后进屋,伏地而拜,恭敬向她汇报些事。刘皇后一一听了,间或蹙眉,或者面露喜色,一一给出答复。   这些事情做完,已是巳时,刘皇后站起身,走出偏厅,“陛下这会儿也该醒了,月儿羹备好了没有?”   在她重新出现在李存勖面前时,手中已是端着一个托盘,羹汤清香四溢。李存勖对浅笑嫣嫣的刘皇后报以一笑,在对方的亲自服侍下着衣洗漱,与她同案进餐。   “贼子郭崇韬已经伏法,伐蜀大军再无凯旋阻碍,陛下为何迟迟不令岌儿归朝?军中毕竟清苦,岌儿毕竟尚且年少,怎能久在那偏远之地,臣妾这个做娘的可是心疼得紧,难道陛下就不挂念岌儿么?”刘皇后望着李存勖,顾盼生怜。   李存勖陶醉于月儿羹的美味,瓮声道:“郭崇韬死前毕竟是招讨使,骤然伏诛,难保军心不起异变,得待善后事了,方能归朝。”   刘皇后哪里肯依,放下碗筷,也不再吃饭,幽怨道:“陛下……”   被刘皇后一阵软磨硬泡,李存勖缴械投降,“好好,就依你,朕即刻下令,让岌儿班师回朝!”   “谢陛下!”刘皇后喜笑颜开,眼波流转,略一寻思,又道:“臣妾听说,郭崇韬出征时,是带着他两个儿子同行的,如今郭崇韬已死,他的两个儿子尚在军中,只怕……难免不出什么乱子!”   李存勖稍作沉吟,颔首称是,“的确如此。既然郭崇韬图谋造反,他的子嗣自然不能放过,不仅随他出征的两子要死,留在洛阳的第三子也要死。朕这便下令,诛其三族,抄没家产。”   刘皇后很是满意,抱着李存勖的手臂一阵撒欢,完了又端起玉碗,亲自为李存勖喂食,惹得李存勖哈哈大笑,畅快不已,完全不像是刚失去了社稷之臣的君主。   “陛下,臣妾听闻,睦王在听说郭崇韬被杀后,振臂喊冤,话里话外全是怨言。”刘皇后见李存勖心情愉悦,又补充说道。   保大军节度使睦王李存乂,是李存勖的五弟,之前娶了郭崇韬的女儿为妻。刘氏生活铺张,郭崇韬曾屡次向李存勖谏言,因而两人不和,算起来积怨已是由来已久,眼下郭崇韬倒台,刘皇后自然不会放弃将其党羽一并剪除的机会。   “竟然有这等事?”李存勖闻言大惊。   “陛下这是不信任臣妾,认为臣妾是在胡言乱语吗?”刘氏顿时泫然欲泣,李存勖见状连忙好言宽慰,好不容易让刘氏收拾了情绪,刘氏便又信口雌黄,将此事说得证据确凿。   李存勖终于勃然大怒,拍案道:“郭崇韬要造反,睦王难道是同谋吗?!”说完起身,发布了一道诏令。   旬日之后,手持诏令的李绍荣,带领五百甲士,突然出现在睦王府外,将王府团团围住。在李存乂茫然出门时,李绍荣冷然宣读诏令,随后下令甲士杀入府中。   那日之后,睦王不复存在,王府上下百余人,皆死于非命。   未过几日,宦官伶人进谗,中伤护国军节度使李继麒,污其与郭崇韬曾有密谋。原来宫中得宠的伶人宦官,在向各地节度使索要钱财时,常被李继麒拒绝,因而怀恨在心,当下逮到机会,便恶语中伤。李存勖遂不问青红皂白,不顾李继麒亲自入朝表明心迹,偏信谗言,仍是在李继麒入朝当日,将其杀于驿馆。   王师伐蜀之时,李继麒曾令其子朱令德随军出征。李存勖在诛杀李继麒之后,遂传令已在班师途中的李继岌,让其诛杀李令德。   伐蜀大军还未离开蜀地,仅在武连,便遇到传令的敕使。李继岌接到敕令,随即命令李绍宏依敕行事,将李令德杀于军前。   诛杀李令德之后,李继岌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下令大军继续前行,争取早日归朝。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杀死李令德之后,他自身也将再也无法回到洛阳。   回朝的王师,李继岌在前军,与之相隔三十里的,是李绍琛率领的后军。得知李令德被诛杀,李绍琛当即色变,愤怒的对众将说道:“我大唐南取大梁,西定巴蜀,全由郭公定策,我等将士奋战而得。若说去逆效顺,与国家协力破梁,李公继麒更是莫大功臣。功高位尊如郭崇韬、李继麒者,而今尚且被无罪灭族,我等如若归朝,来日难保不会大祸临头!局势若此,如之奈何?”   李绍琛即是康延孝,同光元年,河上大战前,他率领百骑投靠李存勖,同时献上奇袭灭梁的计策,最终为郭崇韬所看重,遂将其完善,并且说服了李存勖。因是,要说奇袭灭梁,李绍琛居功甚伟。而此番伐蜀,作为先锋大将,李绍琛一路攻城拔寨,所向披靡,可算首功。然则因为郭崇韬与李绍宏交好,每有军情,都是与李绍宏商议,并不看重李绍琛。在事后评定军功、议定两川节度使时,李绍琛更未得到应有待遇。正因此,李绍琛早已心怀不满。   李绍琛的不满,还源于对如今朝廷的失望。当年他之所以离梁投唐,一是与时任河上梁军主帅段凝不和,另一方面,也是不堪忍受当时梁廷奸臣当道,料其必亡。然而世事难测,当时一派奋发之相的唐廷,现在竟然与昔日梁廷一般无二,都是宦官当道,奸臣当权,他们这些死战于外的将军,反而处处受人诘难,难以立足。   本以为是弃暗投明,谁曾想才出虎穴又入狼窝,际遇如此,世道如此,李绍琛何其憋屈,何其悲愤?   李绍琛话音落下,从旁武将中有人愤然出声,“李公何罪,竟至灭族?无非无财行贿,开罪了些阉人而已!我等苦战在外,生死一线,为国家立下大功,不能得到封赏也就罢了,难道回去之后还要对那些阉人卑躬屈膝?而若是我等不效仿那家犬,献媚于阉人身前,今日之李公,便是日后之我等!将军,我等坚决不再东行,请你拿主意吧!”   李绍琛朝说话的人看去,对方是个精壮汉子,此时双眸通红。这人叫作焦武,之前是李继麒的部下,后来唐军攻梁高歌凯旋时,在河中投降了李绍琛,成为他的部将。   焦武的话引起诸将共鸣,不少人当即纷纷表示赞同,一时之间,众人都将目光投向李绍琛。   李绍琛见状不由得有些意动,方才他说那些话,未尝没有试探众人心意的用心,现在眼见众人如此果断,都不愿归朝,即便是考虑到那些随大流的,仍旧是军心可用,这让他心跳不免加速起来。   先为梁将,奸臣当道,被迫投唐,现为唐将,依旧是奸臣当道,难有用武之地。李绍琛自付不是寻常阿猫阿狗,难道他就不能自己当一回主子?乱世当道,英雄起于草莽,何必一定要去仰人鼻息而活?   念及于此,李绍琛仍是没有轻易决断,假意迟疑道:“如若我等不归朝,又当去何处?”   这才是紧要问题,果然,李绍琛此言一出,诸将顿时默然。   就在李绍琛有些失望之际,焦武一声冷笑,慷慨道:“平日诸位沙场杀敌,莫不以一当百,乃是响当当的豪杰,为何如今事到临头,反而都是这般妇人作态?”说完,也不等诸将反应,向李绍琛一拜,“灭蜀之战,首功在将军,朝廷不认账,我等将士认账,论功劳,将军当为两川节度使!现今,就请将军走马上任,我等为将军牵马坠蹬!”   众将俱都反应过来,纷纷道:“将军当为两川节度使,请将军走马上任!”   饶是李绍琛刻意把持心境,此时也忍不住心潮澎湃,当即不再矫情,豪气道:“好!有诸位这份心意,这两川节度使,有何做不得?”   当即,李绍琛率领后军西还,自称西川节度使,移檄成都。 第412章 大势已至终倾力,欲整山河顾奸何(上)   幽州城。   万家灯火暖北风,一复一日繁华热闹起来的幽州城,便是到了入夜时分也没见如何沉寂,此处没有渔家唱晚,却有北地特有的豪迈风情,便是那烟花之地,都有几分热血气。自打李从璟出镇幽州,城里对宵禁之事愈发宽松,到而今,宵禁更是子时之后的事。   卢龙节度使李从璟虽不在幽州,白日里节度使官衙却依旧人来人往,各级官吏各司其职,既处理日常政事,也为正在前方征战的幽州军保障后勤。如今坐镇节度使官衙的,是掌书记卫道,在莫离、杜千书、王朴等一众李从璟心腹文吏俱都不在幽州的情况下,卫道肩上的担子便显得愈发沉重。至于幽州刺史费高章等人,并未被排除在战事后勤保障体系之外,只不过凡事拿主意的,仍旧是卫道罢了。   到了夜里,节度使官衙中的各级文吏差不多都各归其家,留下来的都是住在官舍的小吏,这些人虽然品阶不高,却把持着节度使官衙各司的紧要职位,多半是跟随李从璟日久的心腹,也即李从璟这个军政集团的骨干。   正在挑灯夜战处理事务的卫道,在接到一份来自前线的书信后,当即丢下手中杂事,揣着书信找到章子云。   章子云今日难得休息的较早,刚入睡,就被卫道从被窝里揪出来,对此他却没有半分怨言,披衣坐起,招呼卫道落座。能让卫道不顾安歇,星夜前来找他商量的,自然是万分重要而又紧急的事,这样的事自然片刻也耽误不得。   看过卫道递来的书信,章子云抬头看向卫道,“卫兄,既然公子已经下令,事不宜迟,你我明早就该着手处理此事。”   这也正是卫道的意思,他沉声道:“不瞒你说,军帅这封书信,我是望之久矣。大军在渤海战事的进展如何,虽然有定期军报传回,但你我身不在前线,具体情况到底是怎样一番模样,无法得知,这也是我一直牵挂的。军帅临行前,与你我说过,若是战事顺利,事有可为,方会给你我这封书信,如若不然,那么你我接到的,就会是另一份命令。如今军帅下令幽州全面进入作战状态,这至少说明,大军出征渤海第一阶段的目标已经达成,随着这份命令下达,幽州全面应战,那么军帅他们的征战,定已全面转入第二阶段了。”   “正是如此。”章子云点头,目光炯炯看向卫道,“到了这个阶段,就是你我挑起重担,大展身手之时。”   却原来,李从璟在出征之前,针对战局发展的不同趋势,在幽州是有相应布置的。幽州军进入渤海征战,第一阶段的战略目标,是遏止契丹军攻灭渤海国的步伐,现在,这个目标已经达成。那么根据事先李从璟在幽州时,幽州方面的推演,接下来战事大抵会进入相持阶段。在这个阶段,幽州军联合渤海军,与契丹大军在渤海展开会战,是战事会进行的最为频繁和激烈的时候。如果战争发展到这个阶段,那么幽州就要放开手脚,不再顾忌各方势力,尤其是不顾忌朝廷猜忌,要全面进入应战状态。而之前李从璟辛苦埋下各种明棋暗子,此时也都将毫无保留显形。   简而言之一句话,举卢龙九州之力,不惜一切代价,谋求此战胜利。   “举卢龙九州之力,不惜一切代价,谋求此战胜利。这句话说出来简单,实则理解起来并非那么轻松。渤海之战,战在国门之外,固然避免了卢龙生灵涂炭,山河焦灼,但对大军战力,尤其是后勤补给的要求,就要高得太多。眼下,渤海国能给大军的帮助太少,军帅能够依靠的补给,就只能是幽州。若非如此,军帅也不会将杜千书、皇甫麟两人放在营州,来确保补给线的周全了。”   一灯如豆,窗外北风呼啸,屋内被黑暗充斥,那短小的火苗,犹如航行在大海上的小帆,面对太多的不可预知,在重重阻隔中前行,分外艰难。卫道继续低声道:“后勤补给,有军粮、军械、兵员、医药,军粮又分人粮与马粮,军械又分甲胄兵器与攻城器械,兵员补充又分老卒与新卒,医药则包括大夫与药材,这些账目林林总总,都要出自幽州节度使官衙,可谓是事无巨细,皆由你我掌握,大军的命脉,都攥在了你我手里,这份重担,随着幽州放开手脚,全面应战,无疑又大了许多。追根揭底,大军作战的地方,距离幽州不近,虽说不至于前方将士食粮一石,路途消耗却要三十石,但也决不可小觑。”   说到这,卫道深吸了一口气,问章子云,“子云,大军从未有过这样的征战,军镇也从未着手处理这样的大事,你有信心将其做好么?”   章子云握紧双拳,坚定道:“无论有没有信心,无论能否做到,都必须做到。军帅一世英名,卢龙多年荣辱,万千将士身家性命都在于此,焉能容许我等有半分差错?”   卫道松了口气,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欣慰道:“你能有这份心,我便放心了。”   “军粮、军械、兵员、医药如何补充,如何运输,诸事在大战前就已有规划,纲目已定,如今紧要的,是保证其顺畅施行。”章子云努力平复着心跳,“现在我担忧的,也正是在此处。”   “你的意思是?”卫道投过去询问的眼神。   两人眼神碰撞,实则都已了解了对方心头所想,章子云沉声道:“幽州官吏,无非两派,一是你我这些节度使嫡系,一是本地旧有官吏势力,虽说以幽州刺史为首的本地势力已明显投向军帅,但在我等放手整编青壮入伍、扩充兵员,大规模起用府库军械而被朝廷猜忌的情况下,他们是否还坚定站在我们这一边,不能不思量。”   “的确如此,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卫道颔首道,“如果他们不闹事也就罢了,一旦不配合,事情万一发展到了最不利的局面,该当如何?”   章子云摇了摇头,盯着卫道坚决道:“决不能出现本地官吏不配合的情况,一旦出现这样的局面,大局将毁!”   “若要如此,唯有紧密盯梢,在过程中监视,一旦他们有不好的意向,即将一切扑灭在萌芽状态!”卫道闻琴声知雅意,接过话,随即极为少见的冷笑一声,“对此军帅也不是没有应对之策,届时演武院将派出人手,全面接管本地官吏缺职后留下的空缺,最低限度减少动荡!”   “不过,这样的活儿你我可做不来,太精细也太复杂,千头万绪,难以把握。”章子云道,“而偏偏这件事,又容不得半分差池。”   卫道怔了怔,“那该如何?”   章子云默然不语。   “此事何须你俩费心,由我们来做就是了。”卫道和章子云默然间,一个清脆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凭空响起。   两人惊恐起身,四下张望,章子云反应快些,立即喊道:“来人!”   “喊什么喊,真要有事,你俩早就进了阎王殿,给阎王当幕僚去了。”那个声音中流露出几许善意的嘲笑,这回卫道和章子云找到了声音的源头,两人抬头,发现房梁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人影。   人影从房梁上跃下,人在半空,衣裳张开,是火焰一般的鲜红,犹如一朵盛放的花。   那袭鲜红身影坐到一旁,笑嘻嘻的看着两人。   “第五姑娘?”卫道和章子云看清眼前的人,不由得失声,“你是何时进来的?”   到底是章子云自己的卧室,他想得更多些,当下黑着脸道:“你怎么坐在我卧房的房梁上?”   第五姑娘撇撇嘴,“说这些作甚,我还不是为了保护你俩。”   章子云张了张嘴,竟然无言以对。   卫道的思绪回到正轨上,他看着第五姑娘问:“第五统领方才说,监视幽州本地官吏的事,由你来负责?”   卫道的疑问让第五姑娘佛然不悦,她从小巧精致的鼻孔里哼出一口气,“难道卫大人觉得我不行?”   “行,肯定行!”卫道哈哈一笑,立马改口,“有第五姑娘和军情处在,我和子云就放心了!”   因为离开渤海本就有些不高兴的小娘子,闻言哼了一哼。   翌日,幽州发布节度使令:整编之前登记在册、并且有被组织军训的青壮,入伍!   数日之内,无数青壮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进入幽州城外军营。入伍期限截止时,幽州军营已得新军一万!   与此同时,节度使官衙发布招募令,招募青壮民夫进入辅兵营。   在一万套兵甲分发到新军士卒手中时,从幽州城府库、粮仓提出的第一批粮草、军械、药材集中装载完成。   这一日,辎重出幽州。   车马前后相接十余里,开赴境外!   ……   营州作为连接渤海与幽州的中间枢纽,杜千书和皇甫麟要比卫道和章子云更早接到李从璟的军令,他们的准备也就比幽州要更早一些。实际上,早在多日前,辽东的大道上,就已经运送了一批伤员,从渤海返回,现在已经在营州集中安置。   “军帅既然决定将战争状态转入第二阶段,就说明大军有在渤海取得这阶段战争胜利的把握,不如此,军帅不会引得卢龙九州齐动,来行这近乎放手一搏的事。”营州城官署中,杜千书和皇甫麟并肩站在院子里,两人身旁有一株老树,如今已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杜千书说道:“只是如此一来,卢龙动静太大,我实在担忧朝廷。”   杜千书着文官官袍,皇甫麟则是甲胄在身,他没有杜千书那么多忧虑,平静道:“之前军帅离开幽州,连战雁南、营州,又攻辽东,为陛下所赞赏,称其为社稷之臣,乃大唐副将。后来虽说军帅进军渤海,没有争取到陛下的同意,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若军帅得胜,想必以陛下对军帅的信任,也不会有太多诘难。”   说到这,皇甫麟哂笑道:“最多功过相抵。只不过军帅自出镇幽州以来,功过相抵的时候又何曾少了?”   杜千书摇摇头,“这回不一样。陛下虽然信任军帅,但如今的陛下早已不是之前……这回王师伐蜀攻成,然而大军还未凯旋,身为最大功臣的郭公就死于道上,实在是亘古少有之事。近来,陛下又连诛睦王李存乂、护国军节度使李继麒……这叫我如何能不忧心朝廷的猜忌?”   皇甫麟沉默了片刻,忽然悠悠说了一句杜千书听不明白的话:“或许军帅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何解?”杜千书愕然。   “国家动荡,朝廷的目光都在蜀地,无暇他顾,军帅正是看准这个时机,这才决意举卢龙九州之力,肆无忌惮与契丹军会战。”   杜千书惊诧道:“然而战事终有停歇的时候,蜀地风波也会平息,到时候朝廷有的是时候,对军帅兴师问罪啊!”   皇甫麟没有说话。他的手自觉不自觉抚上刀柄。他看向东方。   或许,你已看出,唐室不久将乱了吧? 第413章 大势已至终倾力,欲整山河顾奸何(中)   李从璟率领联军停驻河州时,耶律阿保机曾令正攻打鸭渌府正州的契丹南路军放弃眼前战斗回军,两者合力,以求将联军包围在河州,迫使李从璟在极端的不利的条件下,与之决战。然而天时不美,放弃攻打正州的契丹南路军正在赶往河州的路途中,遇上了同光四年春节前后持续半旬的大风雪,无奈只能暂缓行军。不仅如此,本来正从北方迂回想要包抄河州的耶律阿保机本人,也不得不停下来等待风雪停住。半旬过去,风雪停息,耶律阿保机和契丹南路军还未抵达河州,就得到了幽州、渤海联军撤离河州的消息。   而这仅仅只是噩耗的开始,幽州、渤海联军在离开河州后,一路疾行,往南奔行,而南方就是鸭渌府和辽东。战事进行到现在,耶律阿保机当然有把握李从璟不会退回辽东,于是下令轻骑星夜兼程追击。幽州、渤海联军离开河州的时候,风雪将停未停,道路上积雪甚厚,十分不利于行军,但为了出人意料,早日脱离耶律阿保机和契丹南路军的威胁范围,联军才行了冒险之事。契丹轻骑一出北方,一出正州方向,两边向行军的联军追击而来。   积雪未消融便要行军,是为不得已,既然如此,若是不作周全准备,那就是主帅愚蠢了。契丹轻骑出击后,首先是斥候打探幽州、渤海联军的行踪越来越难,原本布置在河州外围的契丹游骑,几乎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这让耶律阿保机大发雷霆,差些又要将办事不力的斥候将军正法,以惩其渎职之罪。而在幽州、渤海联军离开河州之后,契丹军派遣出去的游骑,亦是折损严重,最匪夷所思的一次情况,是中路军、南路军派遣出的游骑,旬日无音讯之后,军营派遣大队轻骑出营搜索,竟然在军营外不到三十里的地方,发现了这些游骑的埋尸之所!那位耶律阿保机军中的斥候将军,在看到这些游骑的尸首后,双手颤抖,勉强将各处的游骑尸首收集完,他绝望的发现,他前日派出去的游骑,竟然十有八九都死在了距离军营外三十到五十里的地方,这位才被替换成斥候将军的契丹将领,再也没有回营向耶律阿保机复命,而是当即拔刀自刎。   斥候将军的畏罪自杀,让耶律阿保机不得不再度更换斥候将军,令他愤怒的是,从中路军向双通、伊台、九阳行军以来,在这一路上,他已经换了三位斥候将军,却没有半分用处。在这种情况下,耶律阿保机不得不凭借战局推演,来预判幽州、渤海联军的行军目的地和路线。   耶律阿保机毕竟雄才大略,经过周密推演,在十多日之后,契丹轻骑终于发现了幽州、渤海联军的踪迹,狂喜的轻骑一路按图索骥,追上联军,企图袭扰。然而,在追上幽州、渤海联军主力之前,他们就遭遇了幽州军的伏击。吃了亏的轻骑将军,在战后给耶律阿保机的奏报中,羞愧而又无力的提到,早在他们发现幽州、渤海联军之前,他们的行踪,就已经被对方掌握!   契丹轻骑虽然吃了败仗,但这也意味着,他们成功跟上了幽州、渤海联军!按照事先耶律阿保机的安排,这位轻骑将军派遣游骑,火速将幽州、渤海联军的行踪告知了另外一支游骑,并且联系最近的契丹主力大军。   这本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幽州、渤海联军,已经抵达了他们预定的目的地,跟上幽州、渤海联军的契丹轻骑将军,没有等来自己的援军,反而先发现了来接应李从璟的渤海地方军!   当日夜,这位契丹轻骑将军在给耶律阿保机的奏报中写道:李从璟率领的唐军和大明安残军,已经与前来的接应的渤海地方军接头,而如今积雪消融,道路通畅,敌军的行军再无阻隔,我部已难再有战果……回想此战,臣不得不推测,李从璟在离开河州前,就已经对诸事进行了周密布置,我军布置在河州城外的游骑,之所以先前无异样,而突然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并非之前李从璟没有发现他们,而是早已将他们视为圈养的猎物,只待在恰当的时候宰杀!而这个时机,就是李从璟率领唐军和大明安残军离开河州的前夜……河州附近的游骑传回李从璟遁走的消息,实际上是在李从璟离开数日后,而之后我军游骑又屡屡被半道截杀,待臣依照陛下指令,追上唐军、大明安残军时,敌军已经利用这段时间,走完了他们要走的路程……   奏报写完之后,这名轻骑将军丢下笔,疲倦至极的坐在案前,仰头长叹了口气。   在此之前,他一直有契丹骑兵甲天下的自信。而之前的战争,从来都是契丹军依仗骑兵优势,掌控战场视野,他们来去如风,席卷大地,难逢敌手。   而眼下这场追击战,却让他倍感无力。就像向来拥有千里目的人,突然间变成了瞎子,那种反差和无力感、失落感,不经历一遭,实在是难以体会。   从今日起,他知道了,天下间还有一支军队,比契丹军更会使用游骑、斥候。   他知道敌军主帅的名字。其实在此之前,他就见过那个人了。   他叫黑格,同光二年曾跟随耶律德光擅入蓟州。在那场有天山剑子参与的局中局、计中计里,耶律德光最终失败,被迫遁入山林。而他,是跟随耶律德光从山林走出的三人之一。在那场惨痛经历中,他失去了今生最好的安答,也认识到了耶律德光的残忍。   那时,拥有显贵身份的他,只是一名百夫长,那是他首次认识李从璟。   他刚提拔为万夫长不久,现在,他二度认识了李从璟。   ……   鸭绿江。   江面有大小舰船无数,停靠在岸边。岸上,幽州军与渤海联军,列阵整齐,正在分批次登船。   六万联军,接下来将乘船顺江而行,抵达此次转战的目的地,渤海国西京。   前来接应联军的是渤海国西京驻军大将大佑佲,此人还是六万联军中渤海军大将大明邢的亲戚,当然,真算起来,两人都是渤海国的皇亲国戚。   相比之大明邢的一身沙场杀伐气,大佑佲就要显得儒雅得多,或者说文弱得多,身材臃肿,大腹便便,哪怕是身披甲胄,也看不出几分勇武之气,李从璟与之对谈几句,就知道对方能混上西京渤海军驻军主将之职,跟军事才能并无半分关系。不过对方并没有可取之处,他能带领西京水军及时前来接应,就已经很不错。   天高云淡,清风拂面,站立在最大一艘舰船甲板上的李从璟,负手看着岸边的军阵。在军阵后方,是背靠鸭绿江,甲兵森严的一个军阵,在他们前方远处,有一支契丹轻骑姗姗来迟。   来迟的契丹轻骑面对严阵以待的幽州军,没有选择贸然出击,而是安分的停下脚步,同样在列阵。这个时分已经登上舰船的联军将士还只半数,若是这支契丹轻骑来攻,要能冲破那个拦路军阵的话,有可能收到类似“半渡而击之”的效果。   “从河州至西京,最直接也最好走的路是经由过正州,再转道向东,一路不愁补给,地势也要平坦一些。联军选择先向南直行至鸭绿江,再顺江东行,无疑绕了一个大圈,如非如此,也不用我们十数日行军。不过不如此,哪怕我军将契丹军的斥候、游骑死死压制,也瞒不过耶律阿保机的战局推演,一旦在野外被契丹大军围上,就是必死之局。”李从璟身侧,大明邢正在就大佑佲的疑惑给出解答,说到这他嘿然一笑,“不过咱们这个行军路线,最终也没有瞒过耶律阿保机,但好歹延后了被察觉的时日,你看那边的契丹轻骑,哪怕是现在他们已经追上我们,可已经没有半分用处了。”   大佑佲顺着大明邢的眼神看过去,视野中契丹轻骑正在列阵,对方的这个阵势让他颇为担忧,虽然舰船就类似城堡,拥有强弓劲孥,他还是忧虑地说道:“契丹骑兵已经追上来了,他们该不会发起进攻吧?目下大军正在登船,此时迎战,对我们很不利啊!”   满脸风霜却精神奕奕的大明邢哂笑一声,不屑的努努嘴,自信满满地说道:“进攻?他们没有那个胆子!”   大佑佲怔了怔,有些不信,但看到大明邢满不在乎的模样,又不像是在故作姿态,不禁问道:“这是为何?”   大明邢拍了拍大佑佲的肩膀,笑道:“老哥,扶州失利你是知道的,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安然跑到这鸭渌府来,与你相见,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这是为何?”大佑佲下意识的接过话题,话出口之后无奈道:“老弟,你就不要吊我胃口了!”   大明邢示意大佑佲往旁边看,目光落在一旁黑袍黑甲、负手而立的那个人身上,意思不言自明。大佑佲看向这个今日自己第一次见,年轻的有些过分,却给他一种看不清楚感觉的唐军将领,明白了大明邢的意思:原因就在这个人身上。大佑佲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此番转战,这支轻骑已经吃过一次亏,现在因为你领兵前来接应,我们兵强马壮,又士气高昂,他们哪里敢轻举妄动?再说,李将军可不是没有准备。”大明邢将大佑佲的神色纳入眼底,拍着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老眼精光闪闪,“老哥,这一路来,我军胜仗连连,虽然还没能给契丹军重创。但我跟你说,我征战大半生,很少像现在这样,能够如此坚定的预感到一场战争的胜利!”   大佑佲又是一愣,与大明邢相交几十年,他当然知道,要让自己这个亲戚说出这样的话,有多么难。   大明邢转身看向岸上列阵完毕,却按兵不动的契丹轻骑,微微一笑,补充道:“哪怕是面对耶律阿保机,面对契丹国号称战无不胜的二十万大军!”   ……   黑色披风在背后轻轻飞扬,头盔下的黑发舞动得很写意,甲胄在身的李从璟,隔着数里的距离眺望按兵不动的契丹轻骑,淡淡出声道:“鸭渌府东连显德府,西靠辽东,地理位置绝佳,大军选择转战至此,至少有五个好处。其一,既方便与大明安遥相呼应,又有鸭绿江连通辽东,方便我军联系卢龙;其二,西京人力物力雄厚,大军进驻渤海西京,可以就近得到西京的各种补给;其三,将契丹军拒之于鸭渌府,在战略上也保全了渤海国南部两府,为战事赢得更大转圜余地;其四,能避免被耶律阿保机将我军与大明安分而治之;其五,西京南有恒州、北有正州,能与其形成相互拱卫之势,有效牵制契丹兵力。”   莫离轻摇折扇,点头道:“正因如此,我军才会选择西京。”   “但也有可虞之处。”李从璟话锋一转,“西京毕竟是渤海南部胜地,物丰则有利争,人多则有恩怨,我军外来之客,能否得到各方配合,又能得到多少相助,就是个大问题。”   莫离微微一笑,“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从璟轻轻颔首。   天色渐晚,大军尽数登船,直到布阵防备突袭的幽州军,收兵登上舰船,黑格率领的那支轻骑都没有行动。   一声号子在江面上响起,军旗打出旗语,号角声与鼓声齐动,舰船杨帆,船身划破江面,破浪启程。   契丹轻骑这时才来到岸边,也不过是眼睁睁望着舰队远行罢了。   李从璟最后望了一眼那些契丹轻骑,觉得领头将军的身影,有些熟悉,似乎之前见过。不过这并不能引起他太多注意,随即他就转身,和莫离走进船舱。   那支停在岸边的契丹轻骑,静望舰队离开,犹如行注目礼,在为之送行。 第414章 大势已至终倾力,欲整山河顾奸何(下)   战事比预想中要来得快得多,几乎让方到西京不久的李从璟感到措手不及。   当消息传到西京时,无论是身为联军主帅的李从璟,还是有莫神机之称的幽州军第一军师莫离,亦或是渤海军大将大明邢、大佑佲,都感到震惊。突发的战事,出乎所有人意料,而战事引起的随之而来陡转直下的局势,也令人胆寒。   军报:契丹军出击泊汋城。   泊汋城,位在鸭绿江滨,地处渤海与辽东的交界处,是西京连接辽东、交通卢龙最为重要的中枢之地。同光二年大明安率领渤海军出征辽东时,第一仗便在泊汋城展开,彼时也正是依仗莫离之谋,渤海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泊汋城,才有后来渤海军得以攻占辽东半壁的情况。   之后契丹军反扑,渤海军被迫退出辽东。同光三年冬,幽州军在连下雁南、营州后,由卢龙军汇合彭祖山率领的,那时还是新军的一万将士,攻下整个辽东。从此,泊汋城重新被唐军掌控。   而现在,李从璟率领的六万联军,刚抵达西京不久,泊汋城就再起战事,而且情况危急。   接到军报,李从璟当即击鼓聚将,召集诸将军议。   “我军从河州成功转战至西京,致使耶律阿保机调集契丹中路军、南路军合围我军,将我军聚歼在河州的计划落空,这对耶律阿保机来说是个大亏,而在此之前,耶律阿保机挥师北上,曾意图将我军限制在双通、伊台、九阳,却被我等跳出包围圈,自我军进入渤海,与契丹军交手数次,算起来耶律阿保机半分便宜也没占到,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等早已料定他会反扑,却不曾想,这个反扑来得这么快,角度也这么刁钻。”军帐中,在诸将到齐之后,作为军师的莫离率先起身,走到舆图前,为众将讲解形势。   “根据探报,进攻泊汋城的契丹军先锋,就是之前曾在鸭绿江前追上我等的契丹军轻骑,这支轻骑在纠缠我等失利之后,耶律阿保机没有令其折回,而是让其就势顺江东下。在我等登船的第三日,这支轻骑就已濒临泊汋城下,并且围城。而在此之后,仅仅两日,契丹军增援这批轻骑的援军,也赶到了泊汋城,至此,契丹军开始发动对泊汋城的进攻。”莫离的折扇在舆图上划过一道道行军线,说到这,他目光锋利的看向帐中诸将,接下来的一句话,让许多人如坠冰窖,“契丹军对泊汋城的进攻,动作太快、太果断,果断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要解释这种不合理,目前我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攻打泊汋城,绝非是耶律阿保机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蓄谋的事!”   帐中的渤海军将领,闻言不禁纷纷色变,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些将领,甚至露出惧怕之色。   莫离没有停止他的讲解,继续道:“目前驻守泊汋城的,是幽州新编的安北营一部——安北营,全建制一万余将士,主将彭祖山。而其主力,则由彭祖山率领,驻扎在建安城。在泊汋城战事骤起之后,彭祖山已经带领建安城的安北营将士,星夜兼程前往支援,目前应该已经到了泊汋城。但这并不值得庆幸,因为我方才接到情报,长岭府已有契丹援军,正在赶往泊汋城。综合契丹军数量,保守估计,攻打泊汋城的军队,将会在短时间内达到三万!”   “三万?!”这回不仅是渤海军将领,就连一些幽州军将领,也开始动容。   安北营共计不过万人,又被分割成两部,一在城内,一在城外,而安北营在幽州军中,还是战力最弱的那一批,他们才刚刚脱离新军身份。   “这就是目下泊汋城战事的所有情况。”莫离向李从璟示意,“接下来要议定的,是救不救泊汋城,以及如何救。”   渤海军将领们立马议论不休,足以容纳百人的大帐,顿时显得喧闹不堪。   大佑佲也身在其中,他虽然没什么才能,却也看得出形势的紧张。他扭头望了一眼身旁的大明邢,希望从对方身上找到一些宽慰,然而大明邢的神情却让他更为不安,因为对方也是一脸肃杀。噪杂的人群中,大佑佲坐卧不宁,左顾右看,额头上冷汗直冒。   李从璟坐在帅案后,至今未发一言。   帐中的议论声愈发大了,以至于人声鼎沸,混若闹市,而渤海军将领脸上的不安、焦灼,犹如一股恶风,吹得所有人头昏脑涨。   “泊汋城战事固然紧张,但是军师却未将真正可怕的事情讲出来,他怕讲出来后,有些人承受不住,当场吓晕过去。”李从璟笑容淡淡的,带着些莫名的意味,他这句话,让场中的议论声立即停住,但下一刻,更大喧闹的就响起。   “还有更可怕……严重的事情?”有人大声问道。   “当然。”李从璟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拔出横刀,指着泊汋城,面向诸将,笑意里多了一丝邪魅和冷意,“不管在座诸位愿不愿意承认,幽州军都是这场战争的中坚力量,泊汋城一旦被契丹军攻克,则我等与卢龙的联系就被切断,幽州军必定军心不稳,更重要的是,我军会失去卢龙的补给,如此一来,这场力量悬殊的战争,胜负几乎再没有悬念。而我要告诉诸位的是,我几乎可以肯定,泊汋城一定会被契丹军攻克。”   诸将大惊失色,还能保持镇定的,则只有幽州军的诸将,而真正心境都稳固的,就只有百战军的将领。   李从璟看着先前出声的那位渤海军将领,问道:“知道为何吗?”   “不知道。”那位渤海军将领,已经被恐惧占据了全部心绪,木然摇头。   李从璟嘴角笑意阴沉,“因为耶律阿保机为此准备得太久、太充分,决心也太大。诸位都知晓,契丹有二十万大军,二十万大军,决心要攻克一座并不大的城池,实在是谁都挡不住的事情。”   说到这,李从璟看向大明邢,“老将军,我军之前在被契丹轻骑赶上的情况下,还能顺利从鸭绿江撤走,老将军是否感到庆幸?”   大明邢怔了怔,感到李从璟话中有话,不解道:“李将军这是何意?”   “但如果我告诉老将军,这是耶律阿保机故意为之,有意放我等到西京呢?”李从璟语不惊人死不休,语气陡然拔高了几分,“因为只有将我等赶到了西京,耶律阿保机才好攻下泊汋城,关闭我等连通卢龙的门户。如此一来,耶律阿保机只需要再切断我等与显德府的联系,就能形成关门打狗之势,而我军所谓的背靠鸭渌府,也成了困居西京,再无战略转圜余地,而已经在双通、伊台、九阳吃过亏的耶律阿保机,必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让我等还能突围。那时,我军就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将为耶律阿保机任意宰割!”   大明邢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不等大明邢说话,李从璟再度在他心头重重一击,“而在抵达西京的这些时日,各方探报表明,耶律阿保机整合所有契丹军,再度形成了三路大军。西路攻打泊汋城,东路隔绝显德府,而中路,则直奔西京而来!”他嘿嘿笑了两声,充满寒意,眼神在诸将面上飘过,“这也就说明,我方才的话,并非信口恐吓诸位,而是确有其事!”   这一下,帐中炸了锅。   李从璟则回到帅台,再度面前众将时,突然脸色一寒,横刀插进案几,冷眼看着帐中诸将,“自至西京,本帅尚无一令。现在,本帅颁布第一条军令:军议中肆意喧哗者,斩!”   ……   一个时候后,诸将散去,军帐中除却李从璟的嫡系文吏,在各自岗位上办公,就只剩下莫离、王朴两人。   坐在一旁的莫离轻摇折扇,笑道:“你如此恐吓这些渤海军将领,就不怕他们扛不住压力,临阵倒戈,投向契丹?”他笑容惬闲,哪里还有半分先前的肃然之态?   李从璟揉着眉心,无奈笑道:“渤海国,本是将亡之国,西京,本在胭脂之地,能战之卒有几何,敢战之将有几人?不如此恐吓,如何能见人心?会战在即,必须让心思不定者显形,以便剔除。”   “剔除渣滓,的确有助于立威,也能有助于接下来的战事,不过我等到底是客军,如此宣兵夺主,会不会有些不妥?”王朴出声问道。   李从璟摆摆手,示意无妨,“随大明安返回上京的李四平,已经启程,不日就会带着一干人手来到西京,渤海国自家事,还是他们自己解决的好,恶人就由他自己来做好了。”   莫离微微颔首,又笑着打趣道:“不过你那句契丹轻骑有意放我们抵达西京的说法,实在是说不通,他们能在半路拖住我们,将我们败于野外,耶律阿保机又何必让我们走到西京,再费这么大劲,布这么大的局?”   “临时起意,哪能思考得太缜密,再说,大明邢不也被我唬住了么?”李从璟略显得意地笑道。   “不过泊汋城的战事的确紧急,要如何区处?”王朴问道。   李从璟转过头,问窝在一旁捧着木杯喝水的桃夭夭,“君子都到了何处?”   “还没出来。”桃夭夭头也不抬道,“要从司近部的围追堵截中逃脱,哪有那么容易?” 第415章 随君辗转已四载,今成大将彭祖山   自同光四年前后那场持续半旬的大风雪之后,这段时日以来,辽东的老天爷好似睡着了一般,再也没有兴致天女散花,撒下一场大雪。天无大雪,冷风仍是吹得紧,天空阴沉得如同一只锅盖,让天空下的人倍感压抑。   城郭长宽不过三里的泊汋城,如今正被围得水泄不通,层层叠叠的白色帐篷前,万千契丹战士正在没日没夜攻打城池,杀声昼夜不息,闻之令人胆寒。   前些时候因为随卢龙军征战辽东有功,被立为安北营的新军将士,正在城池内外拼死力战,汹涌的城头已经彻底燃烧起来,战火毁坏工事,也吞噬生命。无论是城头、箭楼,还是藏兵洞外,都在上演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惨烈厮杀。   从马背上下来的彭祖山脸沉如水,一言不发大步进帐,甲胄上血迹密布,遮盖了盔甲原本的颜色,显得异常狰狞。   方才他带领从建安城赶过来,援助泊汋城的安北营将士又力战了一阵,仍旧没能突破契丹军的防线,反而折损不小,这让他的心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四日前,他率领援军抵达泊汋城近郊,那时契丹军已经对泊汋城猛攻多时。这四日来,彭祖山领头冲阵,与契丹军拼杀了不下十来次,希望能突破契丹军阵,但每次都是折戟而归。其中有几次,安北营甚至差些被契丹军合围吃掉,若非他反应快,见势不妙撤出战斗迅速,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四日来,随他救援泊汋城的五千安北营将士,伤亡颇大,彭祖山嘴上不言,心中却如在滴血。安北营一万将士,从入营那日开始,便是由他训练,出征辽东,他又是主将,损失一个,他都心痛如绞。   然而,比起将士伤亡,更让彭祖山感到痛苦的,是他至今仍无法突破契丹防线。   “军帅出征渤海,让本将镇守建安城,便是将辽东、将整个大军的后背交在了本将手上。大军远征渤海,战线拉得这么长,傻子也知道后方稳固的重要性,而一旦被敌军抄了后路,饶是大军在前线取得再辉煌的战果,也会成为无根之木,陷入绝境。保卫辽东,保卫补给线,这份重担,军帅交给我安北营,是看得起我彭某人,也是看得起我安北营全营一万零三百一十八名将士!”   彭祖山双眼通红的盯着面前各部指挥使,语调悲壮,因为接连大战,每一阵又都是身先士卒,彭祖山不仅身上大小伤口达到十余处,其中脸上一刀伤疤,从左额蔓延到右脸,更是差些削掉了他鼻子,若非头盔够硬,他现在早已成为一具毁容的尸体。这条疤痕委实太长了些,怎么看都显得狰狞,随着他吼出最后一句话,伤口又一次崩裂,渗出丝丝黑血。   彭祖山伸手胡乱抹了一把脸,这一下拉破了伤口,鲜血流得更凶了,亲卫看不过去,冲上来为他包扎,彭祖山一把推开亲卫,抽出横刀,狠狠斩在身前桌上,盯着主将,声音嘶哑,低吼道:“但我等战了四日,竟然都没能击退蛮子大军,实在是奇耻大辱,更愧对军帅对我等的信任!”   话尽于此,深呼了口气,继续说道:“契丹蛮子攻城布置周密,咱们冲阵这么多次,他们应对我们兵力始终就那么多,我部在城外作战,的确可以分散契丹蛮子一份兵力,为泊汋城减轻压力,但狗日的蛮子太多了,如果我们不能破阵,扩大战果,击退这三万蛮子,依照眼下的局势,泊汋城早晚不保!”   因为接连作战,早不知上回饮水是什么时候,彭祖山嗓子已是烧得快要冒烟,这些话从他喉咙里吼出来,极为沙哑,充满一股悲怆的味道。   “蛮子军阵左翼稍弱,那是我们唯一的可乘之机。眼下,要攻破蛮子军阵,只能由一部充当锋刃,从中军突入蛮子阵中,吸引蛮子合围,引起蛮子军阵变动,这样其他部才有可能趁机突破蛮子军阵左翼,从而破阵!”   说到这,彭祖山对一名指挥使道:“柯山茂,本将再拨给你一个指挥,下次与蛮子交阵时,你看准时机,待本将突入中阵,蛮子军阵合围时,你就突破其左翼!记住,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你要是给本将搞砸了,老子砸了你的军旗!”   一名和彭祖山差不多年纪的部将,闻言抱拳,咬牙道:“将军放心,末将若误了事,甘愿提头来见!”说完,骤然反应过来,变色道:“将军,你要亲自做饵?这万万不可!”   说罢,慷慨请命,“末将愿意代替将军,去冲那蛮子的中阵!”   彭祖山脸上的伤口流血不止,被他几把胡乱抹下,整张脸都已与关公无二,这幅景象落在诸位部将眼里,犹如针刺在心口,柯山茂话音未落,诸将争先喊道:“将军,末将愿替将军!”   “都给老子闭嘴!”彭祖山不耐烦的斥道,“是老子是安北营的主将,还是你们是?这是军令!”   “将军!”诸将还想再劝。   “好了!交战两日,屡次阵战,寸功未立,尔等还有心思在这做妇人之争?!”彭祖山怒喝一声,一拳狠狠捶在案桌上,但他用力太狠了些,竟是直接将案桌砸裂。   诸将无不面色羞愧,有那性子烈的,已是双全紧握,手背上青筋暴突。   彭祖山在案桌后坐下,示意已等待得心急如焚的亲卫上前,来给自己包扎伤口,顿了顿,缓和了一下语气,“泊汋城不能丢,辽东不能毁在我彭祖山手上,更不能毁在安北营手上。否则,我无颜面见公子。”   摆了摆手,“都滚吧,不要妨碍老子疗伤。”说到这,补充道:“两个时辰后,集结再战!”   诸将面面相觑,最终只得抱拳退下。   走出大帐的众位指挥使,脸色都不好看,一位指挥使走在柯山茂身侧,对他道:“将军执意以身犯险,我等奈何?”   柯山茂抬头看了一眼这阴沉沉的天色,寒声道:“主将若死,我等身为部将,军法就不去说了,日后还有什么脸面披着这层铁皮?”   说完,再不发一言,大步离去。   那位问话的指挥使,看着柯山茂离去的背影,陷入沉默。   他知道,柯山茂已经打定了注意,往下要死战。   念及于此,这位指挥使也快步回营。   安北营才刚刚脱去了新军的身份,军中士卒,在此战前,还只是一些民夫。但他们这些指挥使、都头,却已征战多年。   安北营的确是新军,但新军未必就不能死战。即便是士卒不能死战,但他们这些出自百战军的老兵们,却从不缺乏死战的勇气!   大帐中,刚包扎完伤口的彭祖山闭上双眼,安静养神。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如芒刺在背,疼痛难忍,而每一道伤口,都如有万千蚂蚁在啃食血肉,令他痛苦万分,然而他的脸色却没有半分变化。   围攻泊汋城的蛮子,战力不差。接下来的这场战斗,彭祖山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但他不后悔做出这样的战术安排,因为这一战,他不能输。   闭着眼,彭祖山思绪飘飞。   “公子,四年前,从晋阳到淇门投奔你的几人,莫离已是第一军师莫神机,是你真正的左膀右臂,孟平已是中军主将,执掌百战军最精锐的中坚力量,逢战必先破敌,就连章子云,也成了统领镇治的官吏翘楚,唯有我这个被老将军派来照顾你的人,至今未有寸功……当初,他们都还只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啊,而我早已是老将军的军中宿将!”   “这回你让我做这安北营的主将,一给就是一万将士,让我能够指挥千军万马,沙场建功,这是多大的荣耀啊——孟平那小子,立功那么多,现在不过是统领三千人嘛!”   “公子,当初你在淇门建军,连三千人都凑不齐,而现在,你看看,幽州军何其兵强马壮!这四年来,你带领大伙儿转战南北,救泽潞,克怀孟,河上大战败王彦章,更是一战攻破梁都,何其壮哉!本来,末将以为灭了梁国,你会挑一处肥缺出任节度使,却不曾想,你偏偏自请到卢龙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跟契丹这帮蛮子死磕。起初末将是真不理解啊,你说你图什么?”   “后来眼见你在卢龙的种种举措,末将就是再没心没肺,也知道公子你的心里,装了我们这些人一辈子也装不下的东西。”   眼帘闭合的彭祖山嘴角微微动了动,像是在笑,这让一旁时刻注意他状态的亲卫,感到一阵莫名其妙。   伤口渗出一滴血,顺着他嘴角的弧度滑下。   “在淇门时,末将就知道公子志向远大,却不知道,公子的胸怀也那般大。现在,末将也许仍旧知道得不透彻,但是没关系,至少‘护边击贼’这四个字,末将记住了。”   “护边击贼,公子,你还才及冠没多久啊,却已在为了卢龙边地,为中原千万汉人不受蛮子荼毒之苦,甘愿战于国门外,我彭祖山再粗鄙,也知道,绝对不能拖你的后腿!”   不知何时,彭祖山的手用力握紧了那柄饮血无数的横刀。   帐外,战鼓轰鸣,金戈铁马。   同光四年正月二十四,申时,彭祖山率领安北营五千将士,为救援泊汋城,身先士卒,第十一次与契丹军血战于城外。   其时,冲阵中,彭祖山身中十数箭,甲胄零落,血透五官,犹且死战向前,口中高呼:“我乃公子麾下,大将彭祖山!”   鏖战多时,不惜深陷重围,终于换得安北营稍稍撼动契丹军阵。   紧要之时,皇甫麟率领援军赶至,遂助安北营突破契丹军阵。   当日,三万契丹军,不得不放弃攻城,后退十里。   战后,被亲卫背回大营的彭祖山,血流了一路。 第416章 烽烟席卷鸭渌府,百骑漫行过冲鹿   彭祖山率领安北营将士,于泊汋城外力战契丹军,迫使其后撤十里暂避锋芒的消息,被报知给李从璟时,他刚调度西京联军一部赶赴正州,正州战役随之爆发。   耶律阿保机在指挥三万契丹偏师攻打泊汋城,以扼幽州军与卢龙之联系、切断幽州军的退路时,其所率之契丹军主力,以猛虎搏兔之势,出长岭府,攻入鸭渌府境内。正州作为鸭渌府西部重镇,是镇守西京之门户,因其地理位置紧要,遂成此战必争之地,围绕正州城,一场大战迅速展开。   在此之前,李从璟率领联军六万将士,与耶律阿保机周旋于双通、伊台、九阳之间时,战略目标在于攻灭渤海西京、南京的契丹南路军,曾攻入鸭渌府境内,兵临正州城下,之后因回师合围时在河州的联军需要,遂弃正州。如今战事再起,算是重操旧业。   因了正州位置的重要性,在正州战役开始之前,刚抵达西京不久的李从璟,便令联军分出一万将士,奔赴正州城,构筑防线,以增强城防力量。而正州战役的开始,就在这一万将士抵达正州后的第三日,此战的开端,便是契丹大军猛攻正州城。   被李从璟派去增援正州,并且统领正州防务的将领,不是别人,正是曾主持扶州战役的渤海国将领大明邢。先前大明邢与大明安合力,在扶州共拒耶律阿保机,终究因不胜而撤退,这回李从璟仍旧执意起用大明邢,既是因为在城池攻防方面,大明邢已有与契丹军正面交战的经验,应对起来熟门熟路,旁人不能及,也是希望大明邢知耻而后勇。   正州战事兀一开始,便是极为激烈的攻防战。   正州战役打响没几日,胜负未分之际,恒州战役爆发。   恒州城位于鸭绿江畔,在西京下游,距离西京不过百五十里路程,沿江而上,三四日就能抵达西京,战略位置的重要性,相比正州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时,恒州与正州、西京一样,是李从璟眼中支撑鸭渌府战事的三足之一。   先前李从璟带领联军从河州突围,一路南下至鸭绿江,被西京守将大佑佲接应的地点,就在距离恒州城不远的地方。耶律阿保机攻打恒州,分明是存了克城之后,大军沿江而上,直捣西京的意思。而之前攻打正州的军队,既可以分散、牵制李从璟的兵力,又能形成两面夹击的合围之势。除此之外,因为恒州位在西京与泊汋城之间,攻打恒州于耶律阿保机而言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将李从璟从西京发兵救援泊汋城的希望,拦腰截断。   渤海国战事,在经由一段时间的辗转之后,战火最后集中在鸭渌府,遍地燃烧起来。一时之间,鸭渌府狼烟四起,烽火连天。而这片烽火,最终要烧灼的目标,就是联军主力所在的西京。   相比之泊汋城、正州、恒州的战事正急,位在后方,且无敌军寇城的西京,目下就要显得平静得多,然而任谁都知道,这种平静只是流于表面,西京的局势,从李从璟率领援军至此,就处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状态,而现在,这种状态更浓郁了些,已接近于黑云压城城欲摧。   在这样的局面下,李四平抵达西京。   作为大明安遣来,稳定西京局势,协助李从璟这位宗主国“特使”,应对眼前战事的重要角色,李四平在抵达西京之初,即去军营拜见李从璟。然而令李四平感到意外的是,李从璟并不在军营中,而是带人去了前线视察战场。   李从璟去的地方,名为冲鹿。   听到冲鹿这个地名的时候,李四平先是一怔,随即脸色严肃下来。   垂首从军营出来的时候,李四平步伐格外沉重,在辕门处他停了下来,抬头望见灰蒙蒙的天空,感到一股彻头彻尾的压力,“契丹军竟然会打到冲鹿来么?这百年西京,难道也难逃毁于战火的命运?”   距离西京四十来里的西边鸭绿江畔,有一座拱卫京都的军镇,这就是冲鹿。冲鹿作为西京的最后一道防线,重要性一如淇门之于魏州,万胜镇之于洛阳,冲鹿一旦被破,西京就要赤身见人。   冲鹿城外,江水之畔,有大片河岸平地,其旁有荒草萋萋,林木依依,一条官道在林子旁横亘而过,官道上,此时有百余骑行马缓慢,为首数人风姿各异,却都在举目四望,不时对着眼前事物评点几句。河风习习,枯草摇曳,几人衣袍飘飞。   其中一位腰佩长剑的白袍士子道:“倘若契丹大军真到了此处,攻破冲鹿,西京守与不守,实际上已没有区别。”   “这是为何?”有人问道。   “西京西有正州,南有恒州,皆重镇也,为西京之藩篱,若此两城皆为契丹所克,西京那些养尊处优的渤海大小官员,还不吓破了胆去。真给契丹军打到冲鹿,战阵之声传到西京,这些人哪能不望风而逃,何须契丹兵临城下?”白袍士子哂笑一声。   佩剑士子说话之时,另一位白袍士子翻身下马,走下官道,信步走上河边的大片平地,一路边走边看,最后在平地中央蹲下来,伸手捻了几许泥土,凝视打量,若有所思。   见到他这幅模样,一位青袍年轻人走上来,也在白袍士子身旁蹲下,“有什么发现?”   白袍士子站起身,用手中的折扇指了指前后的泥土地面,“此地地势平坦,视野广阔,乍看极为适合阵战,实则不然。李哥儿你看,从官道至此的泥土,质地坚硬,尚能承受践踏,但从此往前直至河边,大抵是河水经常浸泡的缘故,泥土质地舒软,别说马蹄,便是步卒军靴,重踩之下都会陷入其中。”他环顾四周一眼,继续说道:“若是此地果真发生阵战,仅是这份差异,就有文章可做。现在我奇怪的是,此地距离河边尚有一两里的距离,按理说河水不至于时常漫过此地才是,怎么泥土这般松软?”   李从璟眼前一亮,随即向官道招了招手。官道上议论说话的数人,见李从璟和莫离走到平地中央,本已迈步行来,看到李从璟招手示意,立马加快脚步。这些人,多为参谋处文吏,也有西京、冲鹿两地的本地武将、官吏,作为向导,还有人充当翻译。   李从璟将莫离方才所言之怪异事,说给冲鹿守将听后,这位中年军汉答道:“因为鸭绿江经此往北,有一处大转弯,再东流向西京,在转弯处,又形成三条支流,所以咱们现在所处之地,河水涨落幅度很大,也很是频繁。”   “原来如此。”李从璟和莫离相视点头,随即追问道:“河水涨落,可有规律?”   “大致规律是有的。”冲鹿守将言道,叫来一位随行的文吏,为李从璟讲解这其中玄妙。   众人在冲鹿停留一日,随即返回西京。   “西京很可能是最后与耶律阿保机决战之地,不仅是冲鹿这等位置紧要之地,需要熟知每一处的地理情况,各处都应该详细探寻,以备来日所需。世间事,成败之分,往往在于细微处,沙场胜负更是如此。其它地方我无暇一一走访,这就需得你们军情处和斥候,这些时日多花些精力了。”归程中,李从璟如是对身旁的桃夭夭说道。   桃夭夭微微点头,表示知晓。   渤海战事已历两旬,从去冬入渤海到而今,冬日将尽,春日将临,然而这极北之地,仍旧是冷得紧,每每寒风拂面,都让人耳朵生疼。莫离紧了紧衣领,说道:“辽东战场上有皇甫麟亲自坐镇泊汋城外,与彭祖山合力,哪怕是暂时兵力有限,面对三万契丹军,短时间内也不至于落败,待到幽州一万新军赶到,泊汋城战事的胜负之数,还大有可为。辽东不能丢,皇甫麟和彭祖山是知晓轻重的,加之还有坐镇营州的杜千书为其后援,辽东战事暂且倒不用太过担心。”   “皇甫麟有大将之才,且心性颇佳,自然不会出现纰漏,彭祖山可算是我家将,虽然这些年多在练兵,征战对敌较少,但值得信任。”李从璟点头道,他话中没有提起杜千书,是因为杜千书根本就不用提及,李从璟对他的信任已无需言表,“真正要担忧的,还是正州、恒州战事。”   “正州正面应对契丹猛攻,虽然有大明邢之前率领的万余将士相助,但若无后手援引,恐怕也坚持不了太久;至于恒州,更是如此,先前从鸭绿江来西京途中,虽说我们留下了一部军力驻扎在恒州,但也如正州一样,因为兵力悬殊,只能抵挡一时罢了。”莫离道,“正州、恒州,不说破敌,仅是守城,都要发兵救援,而我们还必须提防耶律阿保机在围攻正州、恒州,诱使我等分出兵力相救,而西京空虚之际,发奇兵来突袭。”   李从璟无奈笑了笑,“到底他人多。”   “李四平已到西京,后方暂时可说已经稳固,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莫离问李从璟。   “能有什么计划?”李从璟仰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面色不见深浅,“无非一个字而已。”   “哪个字?”   “战。” 第417章 生逢乱世不由己,唯真英雄能本色   渤海战事愈演愈烈,在李从璟调度幽州、渤海联军,与耶律阿保机亲率的契丹军,鏖战于正州、恒州、泊汋城一带时,数千里之外的蜀地,同样有一场战争正进行到了紧要时候。   同光三年九月十八,大唐王朝遣魏王李继岌,与枢密使郭崇韬领军六万,进攻蜀主王衍之蜀国,历经两月激战,烽火如长河,横亘两川,直达成都,终于将蜀灭国。然而蜀国的灭亡,并没有让骤起的战争停止,相反,那仅仅是已安稳数十载的蜀国,被卷入天下大争的洪流,从此颠沛流离的开始。   郭崇韬、李令德的相继被害,成为蜀地烽烟再起的导火索,时任大唐王师后军大将的李绍琛,这位本名康延孝的旧梁武将,率先袒露右臂,反抗朝廷。移檄成都,且率军自剑州西还西川的康延孝,如今尚不知晓,他的揭竿而起,掀开了天下反唐的序幕。   汉州位在成都东北,两者相距不过一两百里,前者可称后者的东面门户。   在武连脱离大唐王师的康延孝,竖起反唐大旗,借着蜀人的灭国之恨,在他抵达汉州前,临近各州镇将竟是纷纷响应,很快聚集起五万兵马,一时之间声势大振。   汉州城外,两军对垒,数万兵马往来奔驰,尘土遮天蔽日,将士厮杀征战。   北门城楼,如今已经恢复本名的康延孝披挂整齐,正凝神注目城外战场,神色肃穆。在他身旁,立着一名甲胄浴血的青壮将领,看那模样,应该是刚从战场上撤下来。   “李绍宏这孙子真他娘的是属狗的,一路从剑州追赶到这里,还这么有精神头,老子又没骨头给他吃,他蹦跶这么欢快作甚,他娘的,咬死老子了!”青壮将领便是对康延孝有“从龙之功”的部将焦武,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狠狠啐了一口。   城外阵战未歇,两军将士你来我往,场面虽然很是胶着,但是久经沙场的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场兵力相差较大的对战,一时半会儿根本就分不出胜负。一路从剑州追击至此的李绍宏,率领的兵马只不过康延孝兵力一半,但康延孝聚拢的那些兵马,半为战力寻常的蜀兵,半为路途中裹挟的青壮,能称得上精锐的,还是他从武连带走的那部分唐军。   在此之前,康延孝就跟李绍宏有过节,此时他睥睨着城下,冷冷道:“李绍宏此人,之前仗着郭崇韬宠信,就一直不将本帅看在眼里,这回奉李继岌那雏儿的命令,追击我等,自然跟看见骨头的疯狗没有区别。”说到这,冷笑一声,“但他想从本帅这里讨走一份军功,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想要啃本帅这块硬骨头,也不怕崩坏了他的牙!”   康延孝这番话说得硬气,实则从他移檄成都,如今只在汉州,就被李绍宏咬住,不得不放弃接下来短短一两百里的距离,被迫在这里与李绍宏大战,就已经很能说明一些问题。   焦武红着眼盯着战场,咬牙道:“军帅,顶多三日,末将必为军帅破此小贼!”   伸手抚过冰冷女墙,康延孝一手搭在刀柄上,目光森冷,不过他到底不是浅薄之辈,缓缓道:“唐军战力如何,你我心知肚明,不必多言。李绍宏也算得上一员猛将,如若不然,我等也不必在此与之决战。就凭蜀地这些兵卒和民夫,别说兵力双倍于李绍宏,便是三倍,要败之也是天方夜谭。”顿了顿,继续道:“年前伐蜀时,本帅身为先锋,攻城拔寨,如入无人之境,蜀兵何曾能够抵挡半分?”   话至于此,终究是有些不忿如此长他人志气,接着冷笑道:“然而眼下的唐军,哪里还有当初伐蜀时的一半锐气?李存勖不仅猜忌大臣,也不信任将士,这些年来对将士薄义寡恩,且不说入主中原后,钱财都拿去宠信了后宫那位妖后,这回伐蜀功成,全军上下,得到应有封赏者有几人?反倒是那不曾参与伐蜀之战的孟知祥,在战事停歇后跑到成都,莫名其妙任了西川节度使,如此做派,怎能不让将士心寒?而郭崇韬、李令德相继身死,更是雪上加霜,让原本就颇有怨气的三军将士,更加愤恨不已,而军中大将,更是莫不人人自危。在这种情况下,又有几人愿意再全心全意为他李存勖卖命?那李继岌,伐蜀以来,尸位素餐而已,并无寸功,又如何能让将士甘愿顺服?唐军士气低迷,这场战争再打下去,李绍宏必败无疑!”   虽说康延孝这番话带有一些主观色彩,但所论诸事,跟事实相差并不大,焦武听了之后,打心眼里信服,斗志隐隐又涨了几分。   “眼下我军与李绍宏交战,只要不出差错,胜出不难,唯一可能存在的变数,便是那偷偷摸摸跑到成都,任了西川节度使的孟知祥。”康延孝继续说道,提起孟知祥,康延孝凭空又生出一股怒气,这份怒意甚至要比对李绍宏的不满更重。作为前番伐蜀战功最卓著的大将,康延孝一直视西川节度使为囊中之物,现在被一个没有半分功劳的局外人窃取战果,康延孝的怒火,自然而然烧到了孟知祥身上。   “孟知祥……”康延孝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闭眼长长呼了口气,看他那模样,应该是在心里问候了孟知祥祖宗无数遍。   焦武很是照顾康延孝的心情,撇嘴道:“孟知祥,一介书生,不过仗着是李克用的女婿,这才平步青云,本不足为虑。他之所以能出任西川节度使,也只不过当年郭崇韬担任中门使之时,是受其推荐,这回郭崇韬投桃报李而已。”   康延孝点点头,默然片刻,半晌才道:“成都毕竟在我腹背,万全之见,不能不防,分三千兵马,盯着成都方向。”   焦武应诺,领命而去。   城楼上只剩下康延孝一人,亲卫都远在数步开外,他扶墙而望,看着城外烟尘滚滚的战场,耳边充斥着喊杀声与战斗声,目光逐渐变得镇定,继而又变得炙热,透过重重军阵,他仿佛看到了不久就会到来的胜利。   此战若胜,将再无人能阻其节度两川。   两川之地,富饶之乡,尤其是成都,百年前便有“扬一益二”之说,当为霸业之基。至不济,也能割据一方,成就一方诸侯。   这世道上的东西,终究是要去争的,不争便什么都不会有,争了便一切都有可能。若是好男儿,就连这天下,也未必不能争上一争。   康延孝轻笑一声,“西川节度使,既然你不愿给,那我便自己来拿好了。但当我自己来拿的时候,可就不只是西川这么简单了!”   ……   连接西川腹地成都与汉州的官道上,一支不到五千人的军队正在急行军。   领军将领,是位虽然全身披挂,仍然有些书卷气的老者,约莫五十来岁的年纪,容光满面,显得精神焕发,有些浑圆的脸庞让他看起来颇为和蔼,只有一双微微眯起的眸子,偶尔闪过的锋利之色,在传达着此人并非看起来那般平常。   这支军队所在的位置,已经距离战争正胶着的汉州不远。临近午时,前方奔回的游骑,向着甲的儒雅老者汇报了汉州军情,以及拦路虎一般盯着官道的三千兵马。   “三千人?”儒雅老者便是焦武口中那不中用的书生,闻言他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神色轻松的对左右言道:“老夫听说康延孝手中现有五万兵马,与李绍宏激战正酣,眼下他倒是大方,分出三千人盯着成都,倒是很看得起老夫。”   左右有人怒道:“竖子猖狂,此乃自取其死!军帅,末将请领千骑为先锋,先去破了这三千贼子,为大军开道!”   “不着急,不着急。”孟知祥呵呵笑了两声,捻着颚下胡须道:“康延孝不是个没有本事的,前番伐蜀之战,众多大将中,他功劳最大,一路攻城拔寨,莫说一败,便是连能稍阻他兵锋的人都没有,这可不是寻常将领能够做到的,不能轻敌。”   左右将领中有人不忿,然而面对这样一位几无什么杀伐之气的老者,在孟知祥这番话说出口之后,却无人再敢赘言。   孟知祥抬头看向前方,气态中有着历经岁月沉淀和丰富经历形成的淡然从容,他语气平常地说道:“传令下去,大军暂歇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全军奔袭,一鼓作气,一战除拦路石,二战破叛军军阵!”   接到这份并没有如何声色俱厉说出的军令,所有将领皆是肃然领命,抱拳应诺。   孟知祥举目望向东边儿,仿佛已经看到城前正有大战的那座城池,他用一种淡淡的语气道:“康延孝啊康延孝,你的心太大了,也跳得太高,老夫这就来给你压压惊。”   两个时辰后,当驻守在汉州城南的三千兵马,见到出现在视野中的奇兵时,对方已经展开冲锋。   是日,孟知祥率领成都唐军,一战而破三千叛军,再一战,突入叛军阵中,与李绍宏合力,将叛军杀得大败。   叛军首领康延孝,逃离汉州时,身边只剩十余骑。   ……   一夜诚惶诚恐的拼命奔逃,天色再明时,康延孝已经到了绵竹地界。   再度回头张望,视野中已经没有追击的唐军,满头大汗的康延孝稍稍松了口气,此时已不复昨日意气风发之态,取而代之的是彻头彻尾的狼狈模样,看了一眼身边的十余骑,康延孝放缓马速,喘息着对紧紧跟在身侧的焦武道:“歇息片刻。”   “停下,休息。”焦武抬起手,招呼身旁的这些残兵败将。   众人下了马,焦武先行一步,将康延孝从马背上扶下来,寻了一处空地,在一棵大树前坐下,又解下腰间的水囊,递给康延孝。   在康延孝喝水换气的当口,焦武不无忧虑地问道:“军帅,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往何处去?”   康延孝放下水囊,大大呼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效节指挥使赵在礼与本帅有旧,我等可先去投他。”   焦武点点头,没说什么话。   众人歇息片刻,正待再启程时,忽闻四周雷声滚动,在康延孝大惊失色之际,一支唐骑出现在视野,向众人围了上来。那领头的,不是别人,竟然是一身儒雅书生气的孟知祥。   远远望见孟知祥,康延孝一惊而起,但仅是片刻,这位敢于率军反唐,进军成都,意欲割据一方图谋大业的骁将,惊慌的神色就转为狰狞,双眸更是一片猩红,眼珠子如同要爆出来一般。他一把拔出横刀,翻身上马,低吼着招呼自己身旁的一群丧家之犬,“孟知祥就在前面,随本帅冲过去,将其斩杀,我等便能夺其军,杀回成都!”   双脚狠夹马肚,康延孝就要冲出之际,凭借戎马半身历练出来的敏锐嗅觉,他察觉到背后骤起一阵寒风。千钧一发之际,康延孝拼命侧转身子,然而一切已晚,背后偷袭之人,还是一刀狠狠砍在他后背,将他斩落马下。   摔倒在冰冷的地面,康延孝喷出一股鲜血,头晕眼花的他回头怒视身前的人,咆哮道:“焦武,尔敢!”   马背上的焦武俯视着康延孝,眼神冰冷得没有半分感情色彩,“本以为拥护你自立,可以谋得一份富贵,却不曾想你原来是如此不中用,竟然还未成势,就沦落成了丧家之犬。去投靠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效节军?开什么玩笑!既然跟着你没了希望,那就怪不得我,你也别瞪我,谁让你时运不济呢?”   异变突起之际,孟知祥已经到了跟前。焦武丢了横刀,滚落马鞍,向前一步跪拜,“孟将军,罪将已将叛贼擒拿,悉听将军发落!”   这份来得太快的变化,让剩下的十数叛贼余孽一时不知所措。孟知祥勒住战马,玩味的看了焦武一眼,似笑非笑点了点头,从马背上下来,走到康延孝面前蹲下,看着这位已经动弹不得的叛贼,摇头而叹,“早知如今,何必当初。身为灭蜀大功臣,归朝后自有荣华富贵,为何偏偏要做乱臣贼子,自寻死路?”   后背的伤太重了些,焦武那一刀狠得紧,已将康延孝脊椎斩断,他趴在地上,跟一条狗没什么分别,然而哪怕是一条将死的狗,他仍然是骄傲的昂起下颚,“孟知祥,不用你在这里猫哭耗子,若非时运不济,焉有尔等竖子逞强之机?”   孟知祥毫不掩饰眼中的怜悯之态,依旧是摇了摇头,“这不是时运,而是大势。你逆势而为,焉有好结果?”   “大势?”康延孝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但是他已笑不出来,只能发出桀桀的声音,“什么是大势?顺势者得天下,而天下又皆为逆势者所破,周而复始,循环往复。谁才是大势?人生自古,多情豪迈,世间无数人物,而唯有真英雄能本色!你只不过是李存勖的一条鹰犬,为他人张牙舞爪,又哪里知道生于乱世,为自己谋王霸之业的豪情与精彩?”   孟知祥脸色沉下来,却没有再说话。而方才一番话,仿佛耗尽了康延孝仅剩不多的精力,他不再强自支撑,任由身体仰面倒在地上。望着遥远的天空,康延孝眼神逐渐涣散,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他轻声呢喃道:“生逢乱世,是不幸,也是大幸。我康延孝一生为他人征战、流血,临到头,总算为了自己搏了一把,虽然输了,输得什么都没有剩下,但是……我不亏!”   说完这句话,康延孝闭上眼,就此没了呼吸。   临了,这位乱臣贼子,竟然走得很安然。   孟知祥缓缓站起身,默然无言,最终摆了摆手,示意麾下将士处理残局,而他自己翻身上马,奔驰离去。 第418章 渤海三月复三月,过三月再无三月   幽州、渤海联军与契丹军会战于鸭渌府,历时半旬之后,出乎很多人意料,首先支撑不住的,不是位于鸭绿江畔、将泊汋城与西京切断的恒州,而是处于西京西面、拥有渤海军现今第一将大明邢主持防务的正州。   正州告急,危在旦夕,坐镇西京的李从璟不得不发兵救援。否则,一旦正州告破,契丹军面前将再无险隘、重镇可守,耶律阿保机便能长驱直入,直达西京城下。   军议议定,由孟平率领百战军中军,汇合丁茂、史丛达所部,共计八千余人,由李绍城统领,驰援大明邢,挽救正州危局。   让李绍城与孟平一同出征,所领又皆百战军精卒,虽只八千之众,却是一股殊为可怖的力量,用得恰当足以左右战场形势。只不过,他们的对手比他们更加可怖。   “耶律阿保机的主力都集中在正州一带,将近十万之众,除却大部兵力围攻正州城外,其所分出的偏师,连克正州辖境内过半县邑,至昨日,正州城以北、以西之地,皆已沦落敌手。如今正州城也危在旦夕,契丹军声势正盛,你们这回驰援正州,要打破僵局,免不了大战、恶战,甚至是惨战,便是连吃败仗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李从璟的帅帐中,摘下头盔的孟平正对着一桌丰盛饭菜狼吞虎咽,小案旁火盆里炭火烧得很旺,发出些轻微的声响。不比前帐的人来人往,后帐里就李从璟和孟平两人,但因了眼前这幅景象,并不显得冷清。李从璟望着寒冬里一顿饭也能吃出汗水的孟平,眼神复杂,平缓的说出这些话。   孟平随口嗯嗯以作回应,夹菜的动作没有半分停滞。他将菜肴丢进婴儿脑袋大小的木碗,和着白饭一起倒进嘴里,快速咀嚼,又迅速咽下。小案上饭碗已经空了两个,四五碟大份菜也有一半进了孟平胃里,但他却没有半点儿停下来的意思。   李从璟看着眼前这个打小便伴随自己左右的年轻人,目光里流淌着他这个年龄不该出现的沧桑柔和,然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绝无半分柔情,反而带着一股让人望而生畏的寒意,“卫国之战当战于国门之外,守城之战当战于城池之外。眼下要扼守西京防线,就得将契丹军拒之于防线之外,一旦让他们撕破了以正州、恒州为中心,构建起来的防线,兵锋威胁西京,这一战也就输了大半。所以无论如何,正州不能丢。正州丢了,西京丢了,我们也就回不了大唐。”   坐在孟平身前的李从璟眼神又犀利了几分,他抬了抬头,似乎是不想说出接下来的话,但他还是说了,“救援正州,我只能给你们八千人,给多了西京就应付不了接下来的局面。但这八千人,你和李绍城就算给我拼掉一半,也要将契丹军,挡在正州!”   一直没什么反应的孟平,在听到“拼掉一半”这四个字的时候,才忽然抬起头,嘴里和手上的动作也停了,怔怔看向李从璟。但仅仅是一刹那,这位比李从璟还要年少的百战军将领,就低下头,恢复了常态,继续快速消灭眼前的食物。他的动作很快,如同有人在跟他争抢什么一样。   百战军自淇门建军以来,不是没有遇到过局面极端不利的战斗,但伤亡从未触及过那道生死线,别说“拼掉一半”,便是意思相近的话,也从未从李从璟嘴里说出来过。   百战军里每一个将士,哪怕是最普通的士卒,都是李从璟极为珍视的存在,说是他的心头肉也不过为。孟平亲耳听到李从璟说过这样一句话,“百战军的将士,是这个世上最优秀的军人,折损一个,都是莫大损失。”   埋头扫荡饭菜的孟平,手上的动作似乎更快了些,幅度也更大了些,就像有一股决然的意味充斥其中。额边几缕长发垂在眼前,挡住了他的双眸,一丝发脚随饭菜喂进嘴里,他却没有在意,亦或是根本没有察觉,牙齿间的咀嚼机械而快速的持续着。   李从璟清楚看见了这一幕,他想提醒孟平,却陷入犹豫,最终只是闭上眼,轻轻深呼吸。然后他以近乎无情的口吻,接着说道:“渤海战事已经持续快三个月,但我等不了下一个三个月。下一个三个月之前,不仅是渤海战事,我军与契丹的战事,都必须要有一个结果。而这个结果,只能是胜,不能出现第二个局面。”他盯着孟平,“为此,付出再大的代价与牺牲,都在所不惜!”   孟平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   李从璟不再说话。作为此战的最高统帅,作为下达军令,让孟平出征死战的百战军主帅,作为那个大唐卢龙节度使,他要表达的意思已经表达完。虽然这并不代表他的话就真的已经说完,然而有些话,在某些时候说出来,会让他更加厌恶自己。   终于咽下最后一口,孟平放下碗筷,打了个饱嗝,朝李从璟露出一个孩子般的灿烂笑容,轻松地说道:“我吃完了。”   李从璟站起身,“我送你。”   帅帐所在,即为大军核心所在,前帐里的各级官吏,组成了指挥、调度、保障整个军队运转的组织机器,他们忙碌而又安静的处理各种事务,交流都是用最低的声音、最简洁的语言。在征战中,帅帐就是镇治,就是另一座节度使官衙,就是一个幕府。   掀开大帐帘幕,冷风扑面,两人这才发现帐外不知何时又开始在飘雪。这一刹,天地如同一片杨柳林,柳絮如风。   所谓送别,至此而止。   因为帐外这幅出人意料的景象,李从璟和孟平得以同时驻足,一起停留片刻。   身着柳叶甲的孟平,将头盔夹在腋下,哪怕已是双手沾满鲜血的沙场宿将,他脸上似乎仍有还未褪尽的稚色,望着眼前风雪中的连营,他笑了笑,看似无心地问道:“公子,战死于国门之外,和战死于国门之内,哪个更可取一些?”   李从璟负手立于帐前,望着漫天风雪,缓缓道:“两者区别,不在于国门内外,而在于为什么而战。”   孟平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复又扬起脸笑道:“上回吃到公子亲手做的饭菜,还是在晋阳的时候,现在想一想,才发现竟然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有句实话不得不说,公子你可别怪我,你这手艺真的生疏了很多啊!”   李从璟一脚踹在孟平屁股上,笑骂道:“得了便宜还卖乖。全军上下,就你有这个待遇,莫离在我面前唠叨好久都没这个机会,你还不满意!”   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脚,孟平跳开两步,却笑得更欢了些,撇了撇嘴,道:“莫哥儿打小就嘴馋,自己又老爱念叨什么君子远庖厨,哪能跟我比,我可是服侍了公子你十一年的饭菜啊!”   这本是很温情的话,然而听到最后一句之后,仅仅是一怔的时间,李从璟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荡开,就忽然完全敛了起来。不只是他,孟平面上的笑意也忽然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动了动嘴唇,孟平最终还是没有将有些话说出口。他只是默然将头盔戴好,向李从璟行了一个严整的军礼,“公子,我出征了!”   李从璟点点头,以军礼回应。   孟平转过身,大步离去。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将连营完全包裹其中,渐渐模糊了帐篷的轮廓。同时模糊的,还有走在连营中人的背影。   李从璟静静站在帐门前,一动不动,任由连营在眼前朦胧。哪怕他知道有些话这回不说,极有可能再无说出口的机会,但他仍然沉默着。   男人就是这样,有很多话永远都不会说出口,也说不出口,正因此,那些话背后的东西,才愈发显得厚重。   为救泊汋城,彭祖山血战重伤,至今昏迷,生死未卜。李从璟很想以此言告之孟平,要他务必凯旋,至少,要保证自身周全。然而在这场胜负未分的战役中,当出征者要以性命相搏,死战克敌的时候,这样的话说出来,未免显得太无力了些。这种决策者无法改变的无力,让那样的一些话,让决策者自身都感到一阵令人憎恶的虚伪。   十一年。作为伴读,孟平跟在李从璟身侧十一年,也服侍了他十一年。谁都希望能再有一个十一年,两个十一年,更多十一年,然而今朝若死战,明朝便无期。   只是,倘若往后再无那个伴读在侧,那个公子可要记得好生照顾自己……   这世界兵荒马乱,这世道礼崩乐坏,但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有多少面目狰狞的丑恶,就有多少弥足珍贵的良善,有背叛就有忠义,有小人就有君子,有卖主求荣就有精忠报国,有贪生怕死就有杀身成仁。而这些,就是分崩之后还有统一,动乱之后还有平和,毁灭之后还有重建的底气。   慈不掌兵。然而有几人能够理解,在这四个字背后,有多大的无奈与心酸,又有多少不堪消受的血泪?   雪花落满肩头,李从璟久久没有进帐。   他抬起头,凝望这片异国他乡的白色天空,眼前早已模糊一片,终究是忍不住,用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轻轻的呢喃:“孟平,一定要凯旋啊!” 第419章 万人布局成天网,横死三个臭皮匠   渤海国扶余府北部,小城惠安,春风赶冬风,撵过城墙去。   一支甲兵锐利的军队在傍晚驰进城郭,旌旗严整,整齐的硬质军靴和马蹄在老旧的街道上碾过,敲打出的沉重声响,让街道两侧的民居门窗紧闭,小城的空气为之一凝,竟比隆冬的寒流更加让人不敢露头。   一间破烂的民房中,聚集了三个衣衫老旧的年轻人,有补丁和裂口的袄子,露出的不是雪白的棉花,而是蓬松的枯草,其中一个尖耳猴腮的儿郎,缩着身子,双手夹在腋下,在打开了一条门缝的窗口往外瞄了一眼,回头对屋里的同伴挤眉弄眼道:“这是哪个地方的军队,这样的装扮咋个从未见过,难不成是从上京来的王师?”   一张破了角、没有漆色的小木桌前,一个细眉年轻人哼了一声,“麻五你装什么大爷,除了咱们惠安县城外的那些不中用的驻军,你还见过哪支军队?这支军队要是你能分辨得出打哪儿来,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被揭穿老底的麻五顿时恼羞成怒,“说得好像你见过一样,你要能说出这支军队的来处,五爷跪下来给你舔脚!”   “嘿,麻五,老子跟你说,今晚我这脚还真就不洗了,就等你来给我添!”细眉年轻人嘿嘿笑了起来,骄傲的昂起头,睥睨着麻五,好似在做一件极为了不起的事一般,“不妨实话告诉你,这支军队,根本就不是我们渤海国的军队!”   “你就瞎扯吧,信你我就是你孙子!”麻五撇嘴回到桌前,眼神中充满轻蔑,“再说了,你那脚向来都是上月不洗,别以为老子不知道,还跟这瞎咋呼啥。”   细眉年轻人立马急了,“麻五你这龟孙子还真别不信,我这消息来源可准确得很!”说罢,朝身旁一位浓眉大眼的大郎示意道:“这消息,可是虎哥告诉我的!虎哥的表兄在县衙当差,这事儿可是他亲口告诉的狗哥,那还能错了?是吧,虎哥?”   “虎哥,这是真的?”麻五吸了下鼻子,惊讶的看向身前一直没说话的大郎。   被称作虎哥的大郎微微点了点头,看了面前两位兄弟一眼,沉声道:“年前契丹贼子进犯扶余,和三王子殿下与大明邢老将军在扶州大战,历时近三月,后来不敌,转战至双通、伊台、九阳一带,此事你们是听说过的。战事离我们这最近的时候,王师就在百里之外。”   细眉年轻人和麻五使劲儿点头,满眼期待虎哥继续往下说。虎哥缓了口气,不紧不慢的道:“可后面的事你们就未必知晓了,我也是新近才听我表兄提起。原本王师经扶州一败之后,被契丹军尾随追击,这仗打得极为艰难。但就在转战双通、伊台、九阳之后,王师忽然连战连捷,大破契丹军,斩首数万,甚至迫使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亲自带兵前来支援。你们可知,这前后为何会有这样巨大的差别?”   “为何?”细眉年轻人忘了故作高深,麻五忘了吹牛,都被大郎的一席话深深吸引,聚精会神盯着他。   虎哥看似气定神闲,实则呼吸已经不自觉变得粗重了些,他目光炯炯的道:“我表兄听县丞说起,王师后来之所以能扭转局面,反败为胜,全都是因为三王子殿下请来了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援军!正是仗着这支援军,三王子殿下才将契丹军牵着鼻子走,以至于后来将耶律阿保机从双通、伊台、九阳赶出去!要不然,咱们这里,早给契丹贼子祸害了。”   “援军?什么样的援军竟然如此厉害,还不是从上京来的王师?”麻五震惊的瞪大双眼。   “王师?王师在扶州还不是吃了败仗!”细眉年轻人不屑多了一句嘴,“你别打岔,听虎哥说!”   虎哥拿起缺了个口、裂了道纹的茶碗喝了口冷冰冰的清水,润了润嗓子,这才继续道:“这支援军当然不是王师,我方才不是说了么,那是三王子殿下请来的援军,这支援军,可是从大唐来的,是大唐的威武之师!天朝大唐的精锐之师,那是寻常军队能够相比的么?不知你们可曾听说过,大唐卢龙节度使?这支军队,就是大唐卢龙节度使的麾下精锐!”   “大唐……卢龙节度使?”麻五和细眉年轻人双双咽了口唾沫,说不出话来,作为有些门道县邑居民,他们自然知道大唐是渤海的宗主国——那是不可企及的存在,连仰望都难。   虎哥一连将碗里冰冷而又无味的水喝完,放下茶碗的时候,桌面发出明显重了几分的敲击声,他眼神炙热,“今日我在街上碰到表兄,本想请他喝酒,他竟然破天荒开口拒绝,细问才知,原来是县衙得到消息,今日有大军进城,还是天朝大唐的军队,县衙上下都在为此做准备,他哪里还顾得上与我喝酒?”   “原来如此……”麻五和细眉年轻人相视恍然大悟。   忽然,桌面嘭的一声巨响,两人讶然望去,却是虎哥拍案而起,只见他双臂肌肉紧绷,红着眼睛慷慨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契丹贼子犯我疆土,实为不能忍之事,先前我等报国无门,且不多言,眼下有大唐威武之师来助,此正你我奋躯卫国之时!护国击贼,本你我固有之使命,如今上国军队都已来援,我们难道还要无所事事下去?”   细眉年轻人和麻五双双愕然,都不知眼前这位老兄怎么突然说出这番话。   但是虎哥接下来的话,立即让他们明白过来。虎哥拿起那只已经没有清水的破碗,重重拍在桌上,因为气力过大,陶碗碎裂,虎哥奋然道:“我等好男儿,生得七尺之躯,立于当世,当顶天立地,焉能居陋室、食糟糠、饮寡水?如今大好机会摆在眼前,只要跟着天朝王师,将契丹贼子赶出国门,就能立下不世之功,光宗耀祖,从此显赫人前,锦衣玉食,你们难道不动心?”   麻木反应快,当即也拍案而起,“动心,当然动心!”   细眉年轻人有些畏缩,“可是虎哥,那可是玩命啊,万一……”   “万一又如何?”虎哥大手一挥,“如今你我不过贱命一条,若是时运不济,头掉也就碗大个疤,有什么可惜?天朝大唐有句话,我听表兄说起过,今日就送给你们: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如此方为大丈夫!”   ……   今日傍晚开进惠安县城的军队,正是之前为掩护幽州、渤海联军从双通、伊台、九阳之间突围,而转战在此的君子都,以及一部约莫两千人的渤海军。前些时候,耶律阿保机南下长岭府时,留下耶律敌鲁古率领司近部,在此地追击君子都,因是这些时日以来,君子都一直在与其周旋。这期间两者多次接触,大小战斗十余场,君子都一直都在伺机摆脱司近部南下,与李从璟汇合。只不过司近部到底是精锐之师,加之人多势众,哪怕以君子都的能战,郭威的智勇双全,现今也只能保证不被其咬住,要南下实在是难上加难。   之所以开进惠安县城,则是大军补给、休整的需要。军中毕竟有近两千渤海军,领头的将领官品不小,又有大明安授权,联系、调度地方官衙并不是什么难事。   与君子都一起行动的军情处锐士,是吴长剑带领的止戈部一队人马。   惠安县城的县令生得身材矮小,两撇山羊胡没什么文雅气,反倒让他看上去有些滑稽。不过对郭威一行,惠安县令倒是分外恭敬,恭敬的近乎谄媚,一路从城门外将郭威等人迎进县衙不说,更是低头哈腰,将诸事布置得极为周到,那姿态,已经如同仆役。   这也难怪,随行的渤海军将领乃是渤海国贵族,其本人更是与王族有姻亲,对这样的贵人,惠安县令只要不傻不迂腐,就没理由不巴结谄媚。那位名为王陵宸的渤海军将领,显然对此习以为常,进入县城后,甚至一反之前在郭威面前画诺的顺从姿态,从始至终都是抬着下巴走路,姿态高贵的让人怀疑,他正在扬眉吐气。   在官衙与惠安县令落实过补给诸事后,郭威便起身告辞,这让惠安县令很是意外,他麻溜的站起身,一个劲儿留郭威,“宴席已经备好,正待为郭将军接风洗尘,郭将军何不宴饮过再走?”在郭威拒绝后,惠安县令又道:“郭将军身为上国将军,此番却是不远千里而来,为渤海国而战,我等渤海臣民,正该略尽本分和地主之谊,以表谢意,郭将军可否赏脸一二?”   如是再三,惠安县令最后甚至拉上王陵宸,挽留郭威等将。   郭威听着军情处锐士的翻译,没有过多与其客套寒暄,简明扼要而又不容置疑表达完意思后,就告辞而去。   出门之后,跨上战马离开官衙,郭威等人赶往君子都临时驻扎之地。路上,吴长剑忽然摸着下巴道:“郭将军,在下有些疑虑,还是觉得说出来较为妥当。”   “吴统领但说无妨。”郭威看向吴长剑道。   吴长剑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这位惠安县令的举止,有些不同寻常。他对王陵宸奉承谄媚,怎么浓厚都不过分,但是他对我等也如此,就显得没有道理,尤其是他在留我等宴饮的时候,更是热切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步。将军可能没有看清,在我等离开时,王陵宸脸上有过一丝异色,那绝对不是失望,虽然这个神色很浅,但在下却已看得分明,这里面,有着一丝不该出现的——焦躁!”   某些方面郭威虽然没有吴长剑那么“心细如发”,但听完吴长剑所言,他也感到一些异样,当即便问道:“那么吴统领的判断是什么?”   吴长剑没有不负责任的直接甩出一个结论,而是目光阴沉的缓缓道:“惠安这个地方,距离扶余沦陷区不过百里之地,契丹军的势力要渗透到这里,并非难事。而在留守扶州的契丹军,马不停蹄攻陷、招降扶余各地,扩大控制区域之时,百里的距离,可能昨日姓大,今日就姓了耶律。”   言谈之间,吴长剑松开马缰绳,十指交叉在腹前缠绕不停,语气愈发充满寒意,“司近部与腹心部并称契丹军战力最强之师,耶律敌鲁古又亲率两万人对我部进行围追堵截,但在这两日,我等却反而甩开了他们,这看似值得庆幸,但若往深里想,却并非没有另一种可能。”   “战略包围?”郭威说出简单的四个字猜测。   吴长剑肃然点了点头,“很有可能。耶律敌鲁古要准确判断出我们的转战路线、下一处目的地,是不太可能,但若是列出几个可疑之地,再联合扶州契丹军,对这几地进行渗透、招降、掌控,可不是什么难事。这样一来,战略上的包围,就有了可能。”   “所以,惠安县令值得怀疑。”郭威沉静点头。   “小心驶得万年船。”吴长剑道。   “倘若是多疑,该当如何?”郭威问。   吴长剑诡异笑了笑,“再看一步,便能知晓答案。”   郭威微微颔首,“若惠安县令果真投了契丹,要在这里对付我等,宴席之事就不会这么结束。”   郭威推测的情况,很快便有了结果。在他抵达君子都临时驻地不久,就有县衙的官吏,送来了丰盛的酒食,并说这些酒食本是宴会佳肴,既然郭威等人无暇赴宴,惠安县令又不能不尽地主之谊,便送了这些酒食过来,以便郭威等人在驻地享用。   不得不说,这份心意很真诚,让人感动。   对着摆满几张小几的酒食,吴长剑阴测测地笑道:“如此丰盛的美食,这是打算将我军将领一网打尽?可惜,在下毒这样的事情上,军情处才是宗师。”   临时驻地里,才歇息没多久的君子都,忽然火速集结。   因为惠安县令送来的酒食,果真含有剧毒。   若非有军情处随行,若非吴长剑谨慎机智,此刻君子都诸将皆已死。   郭威脸色阴沉的可怕,他看着吴长剑,“王陵宸已死,渤海军将乱。”   吴长剑回应道:“惠安县令放在附近,监视我军动静的眼线,已尽数拔出。而军情处在入城前就已查过,城内没有契丹军,但想来应该须臾即至。”   郭威和吴长剑走出帘帐,双双翻身上马,郭威道:“渤海军救不了了,火速离城!”   “将军,我等往哪里去?”林英过来请命。   郭威抬头,仅是一瞬间的沉吟,便果断道:“既然契丹军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南下去不了了,要脱身,就得反其道而行之!”   “将军的意思是?”   “此地南下至鸭渌府西京,与至契丹国都西楼,距离相差无几。”郭威想起李从璟对付契丹的全盘谋划,忽然笑了笑,“看来,这回我也要来一次,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   “传令,全军出西门,目标,契丹国都,西楼!”   ……   当日夜,惠安县城大乱。   渤海军与渤海军战作一团。   第一支契丹军驰来时,县城已经四处起火,而他们面前的惠安县城,城门大开!   契丹军毫无阻碍杀进城中,惠安县城内的渤海军与渤海百姓,死伤无数。   然而当耶律敌鲁古抵达惠安时,君子都早已消失在夜幕中,不知去向。血流成河的惠安县城,竟然没有留下一具君子都将士的尸体。大怒的耶律敌鲁古,一刀削掉了身旁一脸谄媚笑容的惠安县令的脑袋。   在这个晚上,有一个被人称作虎哥的汉子,和他的兄弟细眉、麻五,一起战死在街巷。从他们身体里淌出的热血,染红了这片承载着他们的过往和梦想的土地。 第420章 数年之功见成效,渤海四战定大局(一)   李绍城、孟平带领八千百战军救援正州的第四日,一份十万火急的军报自前方递回,当时李从璟正在军营辕门处漫步沉思,因是信使的军报得以直接送到李从璟手中,在李从璟接过军报时,风尘仆仆的信使因劳累过度,当场吐血晕倒。   看过军报内容,李从璟当即返回帅帐,并且下令击鼓聚将。   正在帅帐中推演战局的莫离与王朴两人,见李从璟动作如此迅疾,俱都停下手上的事,来询问缘由。李从璟将军报递于二人,自己径直走到舆图前,手指在舆图上滑过,道:“李绍城等行军至丽城时,遭遇契丹军前来阻截,现正鏖战于通水河谷一带。”   莫离、王朴两人一起看过军报,抬头道:“李绍城先是发现契丹五千骑军,两者在丽城交战一场,正得胜欲追击之际,契丹援军赶到,李绍城遂果断下令大军撤出战场,退往通水河谷据守。半日之内,赶到通水河谷的契丹步骑,达到两万之多,李绍城随即指挥大军应战。因通水河谷地势较为狭长,且不说万人军队根本无法展开,一次交锋都不可能超过两千人,亏得李绍城反应迅捷、应对周全,大军现在局势虽然紧急,却还能稳得住。”   王朴手抚下颚沉吟道:“如是看来,正州危急,耶律阿保机已料到我等会去支援,所以遣军在半路截击。”   “不是截击。”李从璟望着悬挂的巨大舆图,目光因为思考而愈发深邃,“是围点打援!”   “围点打援?”   莫离打开折扇,微微一笑,“在与前梁的战争中,围点打援是百战军惯用手法,早已烂熟。只不过耶律阿保机这回的战法,与单纯的围点打援,又有些差别。”   “有什么差别?”王朴问。   “他不仅要打援,而且连正州也要拿下。”李从璟说道,从舆图前离开,在帅案中坐下来,“而丽城,就是耶律阿保机选定的绝佳战场,李绍城先前遇到的那五千人,则是耶律阿保机下给我们的饵。若非斥候发现契丹援军及时,若非李绍城这场战斗指挥得无可挑剔,大军能迅速脱离战场,退往地势狭长、对我军有利的通水河谷布防,此时我们接到的,就不是两军鏖战于通水河谷的消息,而是李绍城在丽城兵败的噩耗。”   这其中的凶险,只要一着不慎就是满盘皆输,王朴因是感叹道:“李副帅,真将才也!”   莫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侧身问李从璟,“那么李哥儿准备何以应对?”   “通水河谷之战,已经退无可退。于我等而言,正州必须救,正州要救,就得打通支援正州的通道;于耶律阿保机而言,正州必须要攻克,正州攻克,才能进军西京。由此,眼下这场大战此阶段的焦点,就在通水河谷。”李从璟说道。   莫离点了点头,“在通水河谷与契丹军作战,于我军而言,已是眼前兵力劣势情况下,出人意料的良好之局,至少有两个好处:其一,通水河谷地势狭长,双方一次投入的兵力都不会多,变相缩小了兵力差距;其二,通水河谷位在西京与正州之间,正好我等调兵遣将,如此既能决胜沙场,也能免去耶律阿保机趁西京空虚时偷袭之忧。”   王朴寻思片刻,补充道:“要保证通水河谷之战顺利进行,无后顾之忧,还需要处理两个事情。一是恒州战事,二是西京局势,前者不能败,后者要保持稳定。”   李从璟微微颔首,道:“恒州战事我自有安排,至于西京诸事,还得依靠李四平多出些力。”说完这话的时候,军中诸将陆续聚集到帅帐,李从璟安排人去通知李四平,这便给诸将讲解眼前形势,下达征战指令。   留驻西京的驻军,有确保后方的重责,是以幽州军必须分出一部留守,此任李从璟交给了卢龙军,万余百战军则汇合万余渤海军,由他亲自率领,开赴通水河谷,参与此番大战。   在布局这场会战时,李从璟自然而然想起君子都。军议结束之后,李从璟再度询问了桃夭夭君子都目前的处境,依旧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上一份有关君子都的消息,还是君子都正在双通、伊台、九阳之间转战。军情处虽然精锐,但毕竟君子都与西京相距太远,两者之间不仅有关山阻隔,更有契丹军横亘其中,这就让消息的传递变得极为艰难。   李四平在得到李从璟通知后,很快从城中赶到军营,在帅帐求见了李从璟。   大唐是渤海的宗主国,李存勖入主中原后,渤海国也曾遣使前去朝贡,在军政之事上,尤其是眼下与契丹的战事上,“大唐特使”拥有的威势,要比常人想象的要高得多。但幽州军毕竟是客军,李从璟这个“自命”的使臣,可没有半分敢大意的想法。   出于对天朝上国的本能敬畏,渤海国大部分官吏、百姓,对大唐的印象,都还停留在那个中国拥有“天可汗”的年代。加之幽州军进入渤海之后,取得过一些战果,虽然眼下局势不明朗,但至少也不恶劣,西京的渤海官员,对大唐的敬畏和信任,大多超过了对新兴强国契丹的恐惧。在这样的情况下,又有李四平镇守西京,正常情况下西京不会有什么乱子。   李从璟与李四平座谈时,将大军征战的行动如实告之,也将自身对西京的要求和盘托出,李四平很坚决的保证,西京在粮草、医药、民夫等各项后勤补给上,绝对不会拖后腿。   说完这些,李从璟又询问了大明安在上京的情况,尤其对大明安招募新军的事情,着重作了了解。李四平的回答让李从璟大体满意,大明安在上京主持的各项事务进行得有条不紊,这也意味着,局势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然而李四平也提到,大明安的处境并非全部称心如意,在他为渤海国存亡努力的过程中,无论是招募新军还是其它,都不可避免需要揽权。   随着大明安权势日益加重,掌控的力量越来越大,是非、政敌无疑也愈来愈多。而这些,并不会因为他是渤海国王子,或者是因为他现在的所为,是为渤海之存亡而又什么不同。   对此,李从璟并无什么特别看法。   大军准备完成之后,李从璟随即领军出发,增援通水河谷。 第421章 数年之功见成效,渤海四战定大局(二)   天空依旧阴沉得紧,万里连云,似乎又在酝酿一场大风雪。青山矗立,头顶的天空触手可及,又好似遥不可及。   无波无澜的巨大帘幕下,枪戟如林。   通水河谷地形狭长,本就不大的河流进入枯水期,早已干涸,河床两侧山势起伏,如猛虎伏卧。   铁甲如海,军阵若带,代替河水充斥在河谷中间。旌旗在军阵上方迎风飒飒。两座望不到尽头的军阵,如同两条相对奔涌的河流冲撞在一起,相交处波涛如怒,浪花飞溅,巨浪一波接一波,前赴后继,推波助澜。   河谷一端的高地上,沉寂的大燾如同将士肃穆的脸,百战军副帅李绍城扶刀立在大燾下,锋利如电的眼神注视着河谷。在他眼中,河谷中的军阵分为区别明显的两部,黑袍黑甲的百战军,与白衣契丹军。只不过在黑白相交之地,多了一抹极为惹眼的红色——那是黑白相斗的结果,代表着无数将士的生命。   “传令丁茂,率部向前,将孟平将军换下来!”李绍城将战场局势尽收眼底,出声命令道。   河谷的这场战斗,战至如今,已历数日,然却胜负未分,契丹军人多势众,百战军战力强悍,受限于地形,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一时只得默契采用车轮战术。   不时,孟平来到李绍城身侧,他虽也亲自上阵拼杀过几场,然因并未完全发力,远不止于浑身浴血,只不过盔甲、战袍上也已布满血迹。   李绍城不喜弯弯绕绕,激战数日,关心寒暄也可免去,见到孟平后,开口便直入主题,“先前契丹军欲与我等战于丽城,谋求一锤定音,是以各项准备都做的很是充分,我军退入通水河谷后,顺利将其兵力优势化解,然而即便如此,也无法在短时间内破阵亦或是将其击溃。此战取胜关键,已不在速胜,而在疲敌,待军帅援军至,则可一鼓作气破敌。”   李绍城纵观全局,要看透局势不难,孟平多身在战事前线,却也对战事了然于胸,他接话道:“这支契丹军战力不差,应该是耶律阿保机手中不可多得的精锐,若放在寻常局面,以我八千之军,要予其重创虽然不是没有可能,却也必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局面,亏了这地形之故,眼下契丹军的损伤远大过我军。只不过就精力消耗而言,比之契丹军,我军却没有半分便宜。”   李绍城点点头,“眼下战局胶着,打破僵局的关键,就在于谁的援军先至。我等在谋求疲惫契丹军,契丹军也是如此盘算,敌我主将都很清楚,在双方经日累战,日益疲惫的形势下,作为援军的有生力量,一旦汇入,就能在瞬间击溃对手。所以此战要胜,只能是军帅抢在耶律阿保机派遣的援军到来之前,赶到这里。”   孟平取下头盔,拨弄着湿漉漉的头发,汗水和着他脸上的血水一起流下,被他一把抹掉,“正州局势正紧,谁也不能确定,城池在何时会被攻下。而一旦正州落入敌手,饶是河谷这战胜了,也输了大局。总而言之,时间很重要,也很紧迫。”   “这一点你我能看到,军帅也能看到,耶律阿保机自然亦能看到。战事至此,倒是变得简单了。”李绍城说到这,停下话头。   他不说话,孟平一时也没有再出声。   最终李绍城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起什么,转身看向孟平,换了种口吻问道:“从西京出发的当日,军帅召见了你?”   话语的转折来得有些突然,孟平微微怔了怔,随即笑道:“副帅如何知道此事?”   李绍城没有着急回答孟平的问题,语气变得有些玩味,“大哥应该亲自下厨,给你做了一顿饭吧?”   孟平惊讶更甚,不过旋即反应过来,眼帘微敛,“副帅也曾得到公子同样的待遇?”   李绍城嘴角微微勾起,“不同的是,你在出征当日,我在出征前夜。”   李绍城这句话说完,和孟平双双陷入沉默。   两人似乎都有些心事,而又默契的没有询问对方,或许在他们心里,都已明了对方心中在想什么。   天空依旧低沉,河谷起了冷风,战场上的战斗未曾停歇,远处的远处,荒野是一只巨兽,仿若能吞噬一切。   李绍城负手抬头,黑色披风随风卷动,他身上流露出一股说不明的情绪,声音也在此刻变得黯哑,“出征之前,大哥就曾言明,此番救援正州,路途会很艰难,且充满各种不可预知的危险。大军或许会碰到拦截,或许会陷入苦战,还有很多其他不可预知的情况。然而无论如何,军令不会改变,救援正州的既定方向,不会改变。”   将头盔重新戴好,孟平笑了笑,意味莫名,“这一仗艰难、困苦,其实都不足以形容此番出征的真实面貌。死战,只有这两个字才适合。”   无声良久,李绍城握紧横刀,重重吐出一口气,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死战。”   孟平脸上的笑容如同湖面荡开的波纹,一朝展开,便好似收不回去,他道:“副帅不必试探我的决心,于公于私,我都没有后退的余地。”   孟平这句看似有些没头没脑的话,却没有让李绍城意外,他只是默然颔首,说道:“刚刚接到的探报,契丹援军已在三十里之外。”   说到这,李绍城顿了顿,孟平没有催促,更没有插话,只是静等李绍城说完。   “我军之后,数十里之内,没有一兵一卒。”李绍城终于将话说完,嘴唇闭上的那刻,语气已是没有半分色彩,亦没有丝毫波澜。   孟平转身离开,向山坡下的军阵走去,步伐一如既往矫健而洒脱,“契丹援军只有三十里了,我得抓紧时间歇口气。”   目送孟平走出数步,李绍城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河谷战场。   当日,契丹援军至。   战事胶着却一直显得有些不温不火的河谷战场,刹那间沸腾起来。   两军之战,遂成血战。   八千百战军,逆风逆浪,坚若磐石,虽被雨打风吹,不曾后退半步。   是为死战。   而有一支奇军,借此机会,出现在了他的敌人万万想不到的地方。 第422章 数年之功见成效,渤海四战定大局(三)   对于泊汋城而言,眼下这场战事持续的时间太久了些,久到连镇守泊汋城的安北营将士之前都未曾预料。泊汋城中有六个指挥、共计三千余人的安北营将士,对这支不久前还是新军的士卒来说,要打硬仗实在是各方都不看好的事,尤其是面对早有蓄谋、来势汹汹的十倍之敌,便是连安北营士卒自身都不那么有信心。然而时至今日,半旬过去,若有人再问泊汋城能坚守多久,这残破城城池中每一名安北营将士,都会毅然决然的拍胸脯,语气坚定但却平静的说一句,人在城在。   在有彭祖山、皇甫麟相继率军来援的情况下,要守住泊汋城似乎已然不是一件不能办到的事,前日里有赖彭祖山拼死力站、皇甫麟参战及时,攻城的契丹军不得不后退十里以避锋芒,这就让安北营得以趁机运送兵员、辎重补给进城,充实泊汋城的城防力量。   彭祖山伤重昏迷后,泊汋城战事便由皇甫麟接替指挥,这位曾想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让前梁免受灭国之祸的杰出将领,此时要来挽救泊汋城的战局。只不过他从营州带来的援军并不多,眼下手中的力量基本还是安北营,这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所以当契丹军卷土重来,继续摆开架势攻城之际,形势几乎又回到原点。   这一日天色放晴,暖烘烘的太阳挂在天空大半日。黄昏时,天际有一线如烧红云。   大军围攻下的泊汋城,犹如矗立潮水中的礁石。   城外,在彭祖山之前站立过的位置上伫立,指挥战事的皇甫麟,瞥见一线红云下的泊汋城,眼神有一刹那的恍惚,他看到城头有安北营将士抱着契丹蛮子从城头摔下,心头又浮现起当日送援军入城时的情景。   那一日是同样的黄昏,只不过没有斜阳,天空阴沉沉的。长龙一般的援军队伍,护送辎重开进泊汋城,皇甫麟与安北营左厢军都指挥使何君来,在军列旁有过一场话别。   “泊汋城的战事起得急,对军帅整个布局的影响都很大。卢龙的各项后勤补给,包括兵员,不能运抵前线,我幽州军便不能更换甲胄兵械、补充力量,这对大军贻害甚大,越往后越如此。泊汋城与渤海西京之间,恒州也起了战事,因是我等不仅要迅速取得泊汋城之胜,还要尽快支援恒州,如此才能重新打通这条补给线。然而以眼下军力,泊汋城之战,别说取胜,便是连坚守都费劲。”皇甫麟的目光落在眼前这片方经大战的郊野上,脸上的神情如同隐藏在夜云后的银河,看不清深浅。   何君来比皇甫麟还要年轻,不到而立之年的年纪,却已一身精悍之气,胡茬杂草一般立在脸上,他看着皇甫麟,言简意赅道:“既然军帅将辽东交给皇甫将军与彭将军,便说明两位足能应对辽东一切变故,眼下彭将军伤重,既然由皇甫将军统领战局,那皇甫将军只需告诉末将,这一仗末将需要如何打即可。”   “十五日。”皇甫麟道,“本将需要你坚守泊汋城至少十五日不失。”   “末将领命!”何君来抱拳,在策马离去之前,问道:“皇甫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皇甫麟顿了顿,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颔首敛眉,略显沉重道:“将军保重!”   身着明光铠的何君来再次一抱拳,打马转身,带着两名亲卫,从军列旁疾驰而去,奔向泊汋城。   眼见何君来离去,皇甫麟身旁一名心腹亲卫颇为气恼道:“这何君来架子也太大了些,对将军实在无礼!”   “无礼?”皇甫麟哂然,“那是你不了解这个人。”   “此人有什么特别之处?”亲卫不解而又好奇。   皇甫麟吐了口气,嘴角微动,流露出一丝笑意,“倒也没什么太大的特别,就是仗打得好些,军功多些,四年即从一名普通士卒,升为统领十个指挥的都指挥使罢了。”   亲卫张了张嘴,怔了半晌,才惊叹道:“这也升得太快了些吧?!”   皇甫麟没有说话,只是眺望泊汋城。在他心里,他相信何君来能够在最艰难的战斗中,守住这座泊汋城。如何君来这样的将领,虽然特异,但在李从璟麾下并非只此一个。四年前,百战军起于淇门,不过区区三千人。到而今,随着渤海战事愈演愈烈,算上刚出幽州不久的新军,幽州军已经扩军到了五万,并且还有继续扩军的可能。与扩军相对等的,是李从璟这些年来的辉煌战绩,在这种情况下,幽州军中的许多将领,都得了莫大的人生际遇。   这些话皇甫麟没有明言,他若有所感道:“沙场征战,从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但在军帅这里,这个比例大大减小了。”   说出这句话的皇甫麟,其实并不知道何君来的底细,否则他就不会有这最后一句话。   同光元年,李从璟克怀孟时,戴思远以前梁西北面招讨使的身份,率军前来讨伐。为击戴思远,李从璟时用莫离之策,以“鬼斧十手”之计应之,其第一手便是令孟平突袭河上,在戴思远渡黄河时,予其当头棒喝。在那场战役中,有一个名叫何小福的都头,立功殊大,最终却为烧毁梁军连舫、救援孟平,而葬身火海。   何小福的临死遗言,是“不坠军帅威风”。   而何君来,便是何小福的亲兄弟。为彰何小福之功,战后,李从璟让何君来接了何小福的位置,出任都头,并赐名原名何小谷的他为何君来。   君来,寓意不言自明。   而何君来往后的表现,也的确没有辜负李从璟赐给他的这个名。   灭梁之战,何君来因功迁为指挥使,李从璟北上幽州之后,累积军功升为都虞候,成为孟平左膀右臂。安北营建立时,何君来成为调任安北营的百战军将领之一,并且连升两级,出任安北营左厢军都指挥使。   红云如梭终渐消散,日暮低垂。   皇甫麟收回思绪,他看到攻城的契丹军再次回潮退却。   这是何君来镇守泊汋城的第十五日了。眼见泊汋城安然无恙,皇甫麟不由得露出一个由衷笑意。因为在他的谋划中,只要泊汋城能坚守十五日不失,那么今夜,就将是胜负见分晓的时候。   心情愉悦的皇甫麟收回视线,对身旁的心腹亲卫道:“何君来守城第十日的时候,就下达军令,但凡契丹蛮子攻城城头,一炷香的时间内不能将其赶下,负责那块区域的指挥使就得摘掉帽子,由他自己顶上去替其带兵作战;而他对自己更狠,言道只要契丹蛮子攻上城头半个时辰,他便自摘军冠。他若战死死,则副将替,副将死,则都虞候替,都虞候死,则指挥使替!如今,赖其力战,泊汋城终于力保不失,此战可见胜负了。”   心腹亲卫望着血火中的泊汋城,沉重叹息道:“每日军报,泊汋城的伤亡数字都触目惊心,何将军带进去的两千人,加上原本泊汋城的三千人,共五千将士,算下来现在竟然只剩下不到一半。安北营,刚脱离新军身份的一支军队,能打成这个样子,不能不让人敬佩!”   念及于此,皇甫麟心情也沉重了几分,叹道:“这十五日来,仅是指挥使,十个就折了七个,何君来也是重伤不下城头;之前彭祖山为救泊汋城,更是血战昏迷……”他抬头望天,“主将用命至此,士卒岂不争先效死?”   “这一仗,打得太惨烈了!”亲卫有感而发。   皇甫麟点点头,随即换了种语气,“好在泊汋城战事即将告一段落,城中的将士,不久便可以歇歇了。”笑了笑,“先前一股契丹蛮子攻上城头,气势汹涌,占据城头一角长达半个时辰,厮杀惨烈,本将还以为何君来要抵挡不住,着实为他捏了一把冷汗,不过这家伙不愧是能被军帅赐名的将领,是个硬骨头,前途无量!”   话说完,皇甫麟转身回帐,并且下令在城外牵制契丹兵力的作战部队收兵,“城中的军报也该来了……”   不时,泊汋城军使出城,向皇甫麟汇报当日战况。   数骑疾驰而来,在皇甫麟身前滚落马鞍,当中一人趋前一步,半跪抱拳,语调悲怆,“皇甫将领,何将军战死!”   “什么?!”皇甫麟一下子僵住。   军使涕泗磅礴,“先前契丹万夫长黑格,亲率数百亲兵攻上城头,时指挥使不能制,何将军本已伤痕累累,正在歇息,却不得不立即率部亲与其厮杀,血战半个时辰,终将其赶下城头,但何将军却……力竭而死!”   皇甫麟闭上眼,双拳紧握,浑身微颤。良久,他挣开通红的双眸,“何将军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军使声音哽咽,却抬头直视皇甫麟,咬牙一字一句道:“何将军说,希望皇甫将军,不坠军帅威风!”   皇甫麟脸上肌肉一阵抽动,面色逐渐狰狞,如盛怒猛兽。   ……   当日夜,皇甫麟指挥秘密赶至的幽州一万新军,配合尽皆红眼的数千安北营将士,大败泊汋城外契丹大军!   军令:契丹蛮贼,杀无赦!   一夜之间,泊汋城外尸横遍野,血流漂橹。   安北营将士一路追杀近百里,斩首以万计!   契丹溃兵四散逃命,恒州闻风震动。   此战之后,泊汋遂定,辽东遂安。   而盛怒的皇甫麟,在翌日即将重拳落于恒州,“为将者,不可因怒而兴师,但虎狼之师,将士之怒,足可摧城拔寨!现在,本将要与尔等,再败契丹蛮贼于恒州!” 第423章 数年之功见成效,渤海四战定大局(四)   于游牧民族而言,王帐所在,即是王廷所在,而对游牧民族的王汗来说,王帐即是他的宫廷,类比之中原帝国,草原汗国的王帐就是移动的皇宫。中原百姓很难能够相信,世上竟有能容纳数百人的毡帐,而在耶律阿保机建造城郭之前,契丹百姓也不相信,中原的屋宅宫殿,可以那般巨大辉煌。耶律阿保机在定都西楼,大兴城郭,建立契丹国之后,他仍然保留着四时捺钵的制度,追根揭底,眼下的契丹国,虽有些许城池,但莫说与中原媲美,便是连卢龙都比不上,此时的契丹国,在性质上仍旧是游牧汗国。因而耶律阿保机这位契丹昔日王汗、今日皇帝所在之地,也是契丹宫廷所在,其王帐规模之大,足以媲美一座军营、一个小部落。   正州。   黑夜里,头顶的浩瀚夜空和脚下的十里连营,形成两片星海,契丹大营中央,灯火通明深处王帐的灯火辉煌,与众星捧月相映成趣。   貂裘大氅的耶律阿保机随意坐在足够容纳五人的虎皮皇椅上,面额红润,一双老足踩在光彩夺目的金盆里,两名轻衫白肌的绝代美姬屈膝跪坐在皇椅前,低眉颔首而又小心翼翼,正在为她们伟大的帝王沐足。热腾腾的水汽袅袅如烟,两位如水美人愈发显得娇艳欲滴,比出水芙蓉妖艳,较如火牡丹清丽,妙不可言。浑身舒坦的耶律阿保机起了兴致,布满褶皱的脚背勾起一名美姬光滑如丝的下颚,美姬随即发出一声狐狸般的嘤咛,这让耶律阿保机老眼里顿时有情欲蠢蠢欲动。   不待耶律阿保机老树发新芽,有侍者上前禀报:韩延徽求见。   耶律阿保机微微皱眉,将心头涌起的欲望压下,不过也没让两名美姬退出去,“传他觐见罢。”   韩延徽虽然与耶律阿保机君臣关系非常,却也不会无故入夜之后还来打搅,而眼下能够让韩延徽星夜觐见的要事,唯有当前的战事进展。   韩延徽见礼之后,直入主题,说道:“前日里,幽州军自双通、伊台、九阳之间转战河州时,大明安曾在途中与李从璟分别,潜行归至上京,根据探报,大明安这旬月来,在上京厉兵秣马,修缮城防,大肆备战,尤其是招募新军一项,旬月间竟然被其募得新军数万,殊为可怖。幸赖皇上圣明,运筹帷幄,眼下我军已合围西京,正州、恒州、泊汋战局也进展颇为顺利。只不过,结果一时不见分晓,便大意不得,此时若是大明安率军前来支援,恐怕不利于战局发展。”   两名美姬肌若凝脂、柔弱无骨,脚上传来的舒适感让耶律阿保机一脸惬意,闻言他颇为轻蔑的冷哼一声,“自去岁发兵渤海,攻打扶州伊始,我大契丹军便一路凯歌,而渤海军只能节节败退。渤海那些只知道争权夺利、被私欲蒙蔽了双眼的勋贵,早没了当初尚敢与我大契丹动刀动枪的气魄,在我军威下,一个个噤若寒蝉,所求唯自保而已,扶余各地州县的望风归降,长岭府等地的不堪一战,即是明证。只不过幽州军这两月来不断搅局,这才让那些猪狗不如的蠢材们,又有了几分底气,才敢想着再挣扎一番。”   “在他们眼里,比起亡国灭种,他们更希望大明安能让渤海存国,那样他们的利益方能保障得多些。”韩延徽面露忧虑,迟疑道:“如此说来,大明安现今在渤海国如日中天,是不可抵挡之势了?”   “那倒不然。”耶律阿保机话锋一转,“大明安如今擅权于内,无论是权力、声望、名望,都已无人能及,直逼大諲撰;而其大兴武备,治贪聚财、治吏理政,这是备战之需,却也有提拔心腹、把持权柄、排除异己之嫌。情势若此,爱卿觉得,大諲撰会不心生芥蒂、猜忌,上京勋贵会不眼红、生隙?别看大明安现如今风生水起,上京备战人声鼎沸,实则只不过注定是昙花一现罢了!”   韩延徽有些吃惊,“亡国在即,大諲撰和上京勋贵,就如此不识时务?即便要整治大明安,就不能等待战后?”   耶律阿保机眼中的轻蔑之色更浓,带有一种俯瞰蝼蚁的气势,“但凡大諲撰、渤海勋贵还有一丝明智可言,渤海焉会在今日亡国!何为亡国之象,何为大兴之兆?为人主者,昏聩无能,沉迷享乐,不辨忠奸,不念百姓,不思社稷,使贤才居于陋室,使庸者窃据高位,使君子郁郁不得志,使小人耀武扬威;为人臣者,利欲熏心,中饱私囊,于下只顾争权夺利,于上不能谏言谋国,所作所为皆为一己之私,而不能须臾为国为民,有利时则争先恐后,有损时则退避三舍,己身之利稍被侵害,便如狼似虎,恨不得吃人饮血——这便是亡国之象!渤海国正是如此,对这些鼠目寸光,被利益和欲望遮蔽了双眼的人,他们又哪里等得及到战后,而一旦到了战后,通过战争掌握了权柄,尤其是掌握了军队的大明安,也不会再给他们半分机会。”   默然无言半晌,韩延徽有感而发,“渤海亡国之象,契丹大兴之兆,孰优孰劣何须多言,这场战争,实则从一开始,便已注定了结局。那些妄图螳臂当车之辈,无非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罢了!”   美姬为耶律阿保机洗完脚,又将其抱在胸前擦拭起来,她们不懂天下大势,也不知何为兴亡,只知道眼前的皇帝便是主宰一切的神灵,在他面前容不得半分差错。   感受到脚趾传来的柔软触感,耶律阿保机满眼陶醉,他对韩延徽说道:“上京方面朕自有布置,大明安这个竖子还不能挑动大局。眼下紧要之处,是正州、恒州、泊汋的战局。”   韩延徽躬身道:“前日里我军在丽城引诱西京援军,却不巧为幽州军识破,被其逃至通水河谷,连日来,双方在通水河谷鏖战不休,但限于地势,却都奈何不了对方。”   “通水河谷的战局,无非在于谁的援军先至罢了。”耶律阿保机流眼中流露出几分笑意,“在奔袭支援这方面,并没有捷径可言,我大契丹的精骑,又怎会落在幽州军后面去,方才朕得到最新线报,我数万精骑,已经赶至通水河谷,加入战场,而幽州军的援军,却还没见踪影。”   舒了口气,韩延徽由衷道:“如此,大局已定。”   耶律阿保机不无得意的点头,道:“确然。”哂笑一声,补充道:“李从璟这小子,倒是能上蹿下跳,能让朕暂缓攻灭渤海的步伐,他足以自傲了!”   韩延徽没多言,心里想到:李从璟也的确有几分本事,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双方毕竟兵力悬殊太大,先前他还能仗着人少灵活,钻钻空子,但到了决胜的时候,实在翻腾不起什么浪花来。   ……   契丹连营数十里灯火通明,与之相对的正州城,除却城头灯影幢幢,城中近乎漆黑一片,城墙上的火光灯影连成一个巨大而单薄的圆圈,圆圈中的黑暗深不见底,如同黑洞。这番景象,与城外形成鲜明对比。   作为镇守正州的主将,大明邢已经连续多日没有下过城墙,自率领援军从西京来援,战斗持续还不到半月,然而大明邢却不得不向西京再度求援。他是在扶州与契丹交过手的,更能凭借战场局面,预估形势发展。   从大明邢所在的城头放眼望去,城前两片星海蔓延在视线尽头,汇聚在地平线上。十多万的契丹大军,主力尽在于此,大明邢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抵挡得住耶律阿保机的步伐。   “通水河谷战局如何?”大明邢沉声问身旁的亲信。   “还没有消息。”亲信低声说道。   大明邢嗯了一声,不再多言。正州早已为契丹大军所包围,想要与后方的西京取得联系,就需要突破重重围困,这在契丹集结大军在丽城、通水河谷一带阻截西京援军的情况下,变得极为艰难,得不到后方的消息在意料之中。当然,这也意味着正州的危局正在愈发严重。   亲信犹豫片刻,还是咬牙问:“将军,正州还能守多久?”   大明邢没有回答,他在心中何尝不是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然而要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难,只是太残酷了些。眼下无非两种情况,若西京援军能及时到来,正州战役尚能继续走一段,如若不然,大明邢知晓,正州城破就在这几日了。   沉默良久,大明邢缓缓开口道:“身为扶余守将,去岁扶州城破,本将就不应再苟存于世,只是时值四王子殿下在侧,本将有护卫之责……”深吸口气,眼中闪过一抹深入骨髓的痛苦之色,“契丹贼子入境已历数月,而渤海军不能制,以至于半壁江山沦入贼手,三军如丧家之犬,惶惶奔逃至此,若非李将军率唐军相助,只怕局势早已一发不可收拾,本将身为渤海军将,实在是无颜面对王上与四王子殿下。”   渤海国军机败坏,军中将校早已叫财利蒙蔽了眼睛,战力低下,如耶律阿保机所言,是庸才与小人窃据高位,如非如此,也不至于在扶州被克之后,其他各地几无一战之力。契丹入境之前,大明邢被大明安委以重任,镇守国门扶州,可谓位高权重,是因为大明邢已是渤海国境内为数极少的良将了。然而即便如此,大明邢也几乎没有取得什么战绩。   大明邢的视线堙没在黑夜里,这位即便不能说是出淤泥而不染,至少也能算得上是赤子之心的老将,甲胄包裹下苍老而挺拔的身躯,如同他的声音一样悲壮而决绝,“上国王师为援我正州,在通水河谷为贼军所困,形势无法言说,然而我正州守军、渤海军民,却也不是没有一个人,愿意与祖宗疆土同存亡的!我等为国而战,总得叫契丹贼子知道,渤海国还有人愿为国而死!”   “将军……”   大明邢摆了摆手,打断亲信的话,“李将军叫契丹贼子阻在通水河谷,一时半刻支援不到正州,但我等也不可坐以待毙。你去点选一千精骑,三千精卒,一个时辰之后,随本将出城!”   “将军你这是要……”亲信愕然不已,只想说眼下守城都难,哪里还能主动出击?   “契丹贼子攻城日久,眼见我们守城都乏力,自然料不到我等会主动出击。而正州城想要守得久些,也需要鼓舞士气,一味只守不攻,是守死耳!”大明邢道,目光炯炯,“行动快些,自然能安然退回城来。”他的手扶在残损的城墙上,“总得叫耶律阿保机知道,在这里,我大明邢、渤海军,是他的敌人!这世上总没有只挨打,不还手的对手!”   亲信不再说什么,抱拳应诺。   此时的大明邢尚不知晓,今夜他这一番并非临时起意,但绝对够突然的举动,对眼下这场战事的影响,会有多么大。   只因他的这一行动,成就了另一个更大的行动。 第424章 数年之功见成效,渤海四战定大局(五)   “今晚会不会下雪?”桃夭夭仰着头,面对漆黑如墨的夜空。   一连数日,天色都阴沉得紧,像是人的脸色,仿佛都要滴下水来,这让才经历过几场大雪的幽州军,都不由自主担心往下的天气。   野外夜深如海,深不可测,山峦似鬼,而夜幕中的树梢,就如同厉鬼的爪牙,似乎总在张牙舞爪,要择人而噬。四下静谧异常,没有半分杂音,落针可闻,嘈杂的脚步声就显得格外突兀。行军到了万人以上的规模,所谓马裹蹄、口衔枚,不过是聊胜于无的举措罢了。   大军在荒野中停下来,各部保持行军队列原地歇息,只有在这一刻,人与自然才真正融为一体,这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人与荒野的呼吸节奏都是一致的。   登上山岗,李从璟与桃夭夭等人瞭望前方,这里距离大军奔袭的目的地,已经只有三四十里左右的路程。在桃夭夭说完那句话后,夜空中的黑云竟然开始缓慢消散,皓月之畔星辰都渐渐露出脸来,像是娇娘的面纱被一寸寸掀开,显出里面的容貌来。   李从璟由是微笑道:“看来今夜会是个好天气。”   大军征战,莫离给留在西京坐镇后方,随行的亲密人员便只有王朴、近卫都和军情处。之前每逢这种要奔战的时候,总有君子都听候调遣,而如今君子都不在身侧,怎么都感觉差了些什么东西。   “为避免给契丹斥候发现行踪,这一路来我们都没有跟正州和通水河谷联络,若是此时正州已经失守,亦或是通水河谷已经落败,契丹军已经回援,今夜我们的行动可就成了个笑话。”清辉洒在桃夭夭顺直的长发上,将她那张出尘的脸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轮廓,山风微寒,卷起的发梢很写意。   李从璟洒然道:“不过三两日的时间而已,哪有这么多变故。再说,大军上了战场,就跟赌徒上了赌桌没有区别,无论你技艺有多好,总不可能掌握一切变化因素,这个时候,就得有放手一搏的胆气。”   让李从璟稍感意外的是,他这豪言并没有让桃夭夭拾起信心,她敛眉低首,“是吗?”   好奇的看向桃夭夭成熟的侧脸,李从璟揶揄道:“桃大当家何时变得这么没有信心了?”   捋了捋耳鬓的丝发,桃夭夭随意笑了笑,递给李从璟一封书信,声音缥缈,“幽州来的家信,一直犹豫着是不是等到战后再给你,免得你分心,既然你这么有底气,也就没有再瞒你的必要。”   拆开书信,李从璟脸上不明所以的神色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情感完全替代,信中的内容,硬是让越来越心如止水的李从璟,怔了好半晌。   “恭喜。”桃夭夭淡淡的声音不辨喜忧。   好半晌,李从璟收起书信,贴身放好,一言不发的站在山岗上,就这么一直静默了良久。   信是任婉如所写,内容叫李从璟措手不及:前日,她已被诊出有了数月身孕。   算算日子,那正是李从璟出征前种下的因。   在此之前,李从璟已经百分百确信,他已经完全融入到这个时代,眼前的世界即为真实,他就是李从璟,是李嗣源之子,是任婉如丈夫,是百战军主帅,是大唐卢龙节度使,并且准备改变这个世界。千年之后的那段记忆,已成虚无,再也无法触摸,并且说不出口,也注定不会再被提起,只能随岁月消散,成为时空之外的东西,包括那一世自己的父母,以及那个白衬衫、牛仔裤的长发女子。   然而当“有后”这个字眼如此真实落在自己身上,李从璟心中的震动仍旧让他自己都所料不及。   见李从璟长时间不说话,桃夭夭露出一个真实的笑容,眼中闪过一抹调侃之色,“如何,李大将军,还能指挥接下来的战斗?”   桃夭夭近在咫尺的声音,将李从璟从失神中拉回来,眼前的世界如此清晰,让他不能闪避,他深吸了口气,不知该作何言。   放晴才须臾的脸色,此刻又如同先前一样,给蒙上了一层无法言语的薄雾,桃夭夭声色认真起来,“此时将这个消息告诉你,是要让你知道,你是个快做父亲的人了,往后在战阵中来往冲杀时,不能再如先前那样,每回都像是末日到了一般,无所顾忌。你得懂得保全自己……”   话说到一般,桃夭夭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眸子也跟着低下去,那流淌在眸底的色彩,也给她掩饰下去。   荒野无声,寒风未休,环境在告诉你,一切并没有改变。李从璟没有再沉默,他仍旧果决道:“这不能算在一处。征战即是征战,打不得折扣。”见桃夭夭想要说什么,李从璟没给她插话的机会,声音大了几分,“今夜之战,事关重大,也的确危机重重,袭击耶律阿保机大营,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但若成功,便能彻底扭转战局,且不说活捉耶律阿保机,最不济也能让契丹军主力损失过半,一举打掉契丹军主动进攻的余地,让渤海战场攻守易形!身为主帅,身在战场,便只有战局,只有身前路,没有身后身。”   桃夭夭被李从璟这番豪气冲天的话,给冲得一愣,慵懒的眉眼顿时叫愤怒给塞满,转身走下山岗,骂道:“白痴!”   平白无故吃了骂,李从璟也怔了怔,愈发不明所以。   王朴咳嗽了两声,在李从璟转头看向他的时候,试探着问:“军帅,你该不会真不知道桃统率何意?”   李从璟现在满脑子都是接下来的战斗,哪里还有心思去念及其它,闻言瞪眼道:“有屁快放!”   王朴见转眼间挨骂的人成了自己,偏偏身侧再无人让他去骂,只得无奈的认命。叹了口气,正欲开口,李从璟却已摆了摆手,“你不用说了。”   王朴茫然的看向李从璟,却见李从璟已经没有再将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负手看向远方的身姿,又恢复了挺拔伟岸,就如每回临场指挥战斗一样。   黑暗中奔来数骑,没有打火把,寻常人很难想象他们在夜里是如何视路的,到了山岗前,骑士下马奔上来,他们是先行去探查正州战局的斥候,此时向李从璟禀报了一份紧要万分的军情,“正州守军出城夜袭契丹大营!”   李从璟脸色微沉,他没想到大明邢会行如此险棋,若是一着不慎,让耶律阿保机给吃下,那正州城的战局就会朝一个很难控制的局面发展,事已至此,李从璟也不废话,问了最要紧的问题:“战况如何?”   “契丹大营并未有什么慌乱,正调兵遣将,似有反咬之势!”斥候言简意赅道,时间仓促,视野也不好,他能看出来的东西也不多。   李从璟心中快速盘算一番,很快就想到,大明邢此行虽然有些轻率,却能为大军今夜奔袭吸引契丹军的注意、兵力,问题是在大军赶到之前,大明邢不能给契丹吃掉。   通水河谷战事吃紧,李从璟却没有去支援李绍城、孟平,而是率领援军迂回奔袭正州城外的契丹大营,这是釜底抽薪之法,也是无奈之举。契丹骑兵多,而通水河谷位置在正州、西京中段,李从璟若是仅率马军支援,则力量不够,若是率步骑同行,则速度跟不上,由此他便让李绍城、孟平死战,拖住通水河谷的契丹军,而他自己暗渡陈仓,来行“斩首”行动,直取耶律阿保机。此着若胜,则形势彻底逆转、攻守易行,若是败了,李从璟就只能率幽州军退出渤海。   非是李从璟要孤注一掷,而是敌我兵力悬殊,如此行动是难得的取胜机会。再者,此番行动参谋处经过仔细推演,是确有胜算的。   就如李从璟所言,这世上难遇到有十足把握的事,尤其是军争,有过半胜算,就值得一搏了。如若不然,这世上岂非边地功成名就?   走下山岗,李从璟翻身上马。须臾,军令下达已歇息足够的三军:奔袭正州契丹大营!   ……   幽州,节度使府邸。   一座三层楼阁上,任婉如在数名丫鬟婆子的陪同下,凭栏北望。黑夜里,北方只是一片漆黑,什么也不能看到,哪怕是白日,也只不过视线稍远一些,距离她要注视的地方,仍旧相隔千里。   然而有些注视,不在目标,而在方向;无关被守望的人,只关注视者。   手放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任婉如笑容恬淡,她本就是个婉约清淡的性子,此时的笑意让他愈如出水芙蓉。   她视线遥远,声音却很近,轻声呢喃:“你来到这个世界,会伴随你父亲卓越的功勋,你注定不平凡,因为你的父亲是如此伟大!”   ……   寒风拂面,硬如刀割,随战马奔驰起伏的李从璟,目光如往常一般沉静,此时此刻,他要奔赴的战场,论凶险,论艰难,都是此生征战所遇之最,与之相应,其场面与影响,同样冠绝今昔。   在桃夭夭离开山岗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桃夭夭今日情绪数遍的缘由,他本是思维缜密的性子,对外界感知极为敏感,经由王朴提醒,自然知道桃夭夭面对那封书信为何会神情黯然,哪怕是劝自己战场上珍重一些,此刻也要借他人的名义。   然而,对李从璟而言,沙场决胜与骤分生死,他早就有了奋不顾身的理由。   从决定与契丹不死不休的时候开始,这种理由就已经与生死之重同样分量。   现在,他能想的,不是儿女情长,也不是妻子温情,只有这场战争的胜负。   ……   领军冲出荒野,星海一般灯火通明的契丹大营,就在眼前。   握紧长槊,时隔数年,现今的李从璟,与当年乱军中追斩张朗时并无不同。   “向前!”长槊前引,他在马背上喝道。 第425章 数年之功见成效,渤海四战定大局(六)   同样是荒野、军营、城池,异地却没有太明显的异样风情,距离恒州城不过一二十里的地方,两颗脑袋从草木丛中探出头来,两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盯着恒州城与城外的契丹军营,贼亮。   恐怕无人知晓,这两颗脑袋趴在这里,已经整整一日一夜没有挪动半分。这几乎是很难理解的事情,常人总得吃喝拉撒,但这对这两人来说却不是问题,在眼下这件事情上,纵观幽州、渤海、契丹军,很难有人比他们更加专业。   他们出自幽州演武院。   其中一颗脑袋看了一眼天色,低声对另一颗脑袋道:“已经十二个时辰了,该摸清的东西都已经记载下来,皇甫将军还在等我们回去,该走了。”   另一颗脑袋再度确认了一遍面前那张写满字迹、绘满线条的纸,点了点头,“走。”   全身伪装的两人悄然离开原地,一路抹去痕迹,什么都没有留下,直到距离藏匿之地近十里的地方,两人才从隐蔽处牵出马匹,纵马狂奔。   旁人很难想象,如今已是统率五百人官居指挥使的两人,会如此冒险潜行到距离恒州不足二十里的地方,去近距离查勘城外的契丹军营。   脱离了城外契丹军的游骑探察范围,两人稍微松了口气,其中一人有了说话的兴致,对身旁的同伴道:“有了这份地图,契丹营地虚实便一目了然,大军来奔袭时,就能把握好时机,在其防卫最松懈之时,从其防备最薄弱之处,突进营中,从而一战功成。若是战事顺利,咱俩怎么也得算个头功?”   同伴闻言嗤笑道:“安大头,你满脑子都给军功塞满了吧?”   “赵铁头你别嘴硬,难道你就不期望这份军功?”先前说话的人反唇相讥,“现如今渤海战事形势愈发明朗,依我看,大军得胜而归是必然之事,到时候你就不想锦衣还乡?”   说话的这两人,正是安重荣与赵弘殷。   两人演武院学期已满,与其他第一批学成的学员一样,肄业后进入新军任职,是为新军骨干力量,现两人都已是指挥使。新军在秘密开出卢龙、支援泊汋城战场取得胜利后,由皇甫麟率领,直扑恒州。而作为先行者,安重荣与赵弘殷所部承担了为大军开道的重任,此番潜行去摸恒州城外契丹军的底,便是出于这样的情况。   “衣锦还乡?”赵弘殷咀嚼着这个词,出乎安重荣意料的摇了摇头,好似是自言自语道:“仅是如此吗?”   安重荣不解其意,纳罕道:“难道你还有更大的野心?”说罢,竖起大拇指,啧啧道:“想不到啊赵铁头,你竟然是个有大抱负的,我以前怎么不曾发现?”   赵弘殷自嘲一笑,“大抱负?我只不过不想被遗忘罢了,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总得要被人记住,才不枉大丈夫七尺之躯。”   这样的回答让安重荣深为赞同,他点头道:“是得如此。比起衣锦还乡,青史留名,的确听着都叫人多了几分豪气!”   赵弘殷仍旧是摇头,好似安重荣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他的神情如这荒野一样寂寥,双眼却有着闪耀的火光,他接下来的话,让安重荣怔怔无言,“身为军士,沙场征战,流血立功,保家卫国也好,换得功名富贵也罢,都是宿命。然而军士却太过孤独,我们征战、流血、死去,为这个国家奉献一身的力量和热血,又为人主耗尽一生韶华,却不为生民所见。十万将士,战死沙场,绝大多数了无痕迹——没有荣耀,没有歌颂,伤残退役,然后潦倒一生,最终被忽略被遗忘。每一场征战,都有数不清的大好儿郎,马革裹尸,锦袍加身者百中无一——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到最后,只有军人能够记住军人,只有同袍能记住同袍!那些居庙堂之高的道德夫子,那些处江湖之远的寻常百姓,哪知谁家子弟,为他们战死在异国他乡,临了只不过一抔黄土埋白骨?这天下又有几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了解他们的悲欢离合,在乎他们的爱恨情仇?”   抬头望天,赵弘殷咬牙道:“这不公平!每个儿郎,都有自己的青梅竹马,都有自己的白发双亲,都肩负家人的希望,怎能被如此漠视?”他深吸了口气,目光坚毅,“所以我要出人头地,我要被人们记住!”   安重荣看着眼前这位近乎朝夕相处的袍泽,第一次发现对方有些陌生。然而赵弘殷的话,却让安重荣陷入沉思。   等他们安然与行军路上的皇甫麟汇合后,恒州战役就此进入转折点。   ……   与恒州战场局势的柳暗花明不同,通水河谷的战争已进入一个死胡同,并且情况在不断恶化。   原本契丹兵力就占优势,百战军依仗其将士素质与装备优势,才将局势稳住,然而当契丹援军赶到后,面对共计超过五万战士的契丹军,百战军每多战斗一刻,损失就不可抑制重一分。   虽然通水河谷地势狭长,各部可以轮换休整,然而这种休整却是相对的,契丹军新鲜血液的汇入,让百战军每一个将士,都在一刻一刻疲惫下去。   将士疲惫,也就意味着战力下降,伤亡增多。而得不到补充的百战军,将士只能是越打越少。能没有被契丹新生力量给以雷霆之势击溃,已经是百战军各部将士拼死力战、苦苦支撑的结果。   然而任谁都知道,这种支撑是有限度的,弦绷得愈发紧了,终会有断掉的那一刻。   满身血污的丁茂被从前头轮换下来后,他顾不上细细包扎伤口,急不可待跑到李绍城面前,既怨且悲道:“副帅,撑不住了!再这样打下去,想撤都撤不了,收手吧!”   李绍城没看丁茂,冷冰冰道:“你部伤亡几何?”   “我部参战两千七百余人,现在还能战斗的,已经不足两千人了!”丁茂哭丧着脸道,“副帅,百战军可是军帅的老底啊,打这样的仗,被这样消耗,没有道理啊!”   “道理?”李绍城冷笑一声,指着战场,“孟平所部,一日作战六个时辰,其部陷阵士横冲都五百人,现在已只剩下百余人!你倒是去跟孟平说说,什么是道理?”   “副帅……”丁茂急的差些哭出来,只觉得无比委屈。   “丁将军,事先已经说过,此战就是死战,军帅之令不到,哪怕是战至全军覆没,也不能后退一步!”李绍城冷硬绝情的道,“既然你不能再领军打下去,本将替你便是!”   说罢,李绍城跨上亲卫牵来的战马,冲向战场。   丁茂脸涨得通红,恼羞至极,一阵怪叫,跟在李绍城后面冲向战场,“死就死了,我老丁从来就没怕过死!” 第426章 数年之功见成效,渤海四战定大局(七)   契丹军在攻打正州城时,采用的是四面围攻之法,连围三阙一这样的伎俩都没有使用,摆明了是看不起正州守军的战力,其次也有威慑渤海其它地方的意思。与战法相对称,契丹军所扎的营地,也是围绕在正州城外,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在夜里望过去,正州城孤零零的处在群兽环饲之中,格外凄凉。只不过因为耶律阿保机皇帐在此,契丹军的扎营之法,又有偏重,过半主力都聚集在皇帐左右,将皇帐紧紧包裹在中间,众星拱月既凸显其尊贵,也是层层防卫之需。是以正州城西的契丹大营,显得格外雄阔。正州城居民不到十万,从这个角度上去对比,就不难理解契丹大营为何看上去,伟岸比之正州城不让半分,甚至更有气势。   丑时,大明邢率领三千精锐步骑,出城突击契丹军营,且不论其举止如何,在契丹军营面前实在是渺小,如同撞上岸来的小鱼。   不过大明邢也没打算以这三千人,给契丹大营造成怎样的冲击,他们的目标,只是契丹大营的外围力量。白日里契丹大军攻城时,阵势浩大,哪怕是攻城军队还不到契丹大军的一半,但数万人齐动,场面也极尽壮观。到了这个时分,契丹攻势稍缓,但也仅此而已,攻城并没有停止,在耶律阿保机分出小半力量去往通水河谷后,正州城外的军力有所衰减,但是很明显,耶律阿保机并没有让正州城有喘息机会的意思。   城门洞开,三千步骑奔涌出城,这个出乎意料的举措,让正在攻城的契丹军一时来不及反应,靠得近的,无不惶然。大明邢抓住机会,先令千骑开道,精神饱满的千骑露出狰狞獠牙,横冲直撞,突出近百步,将面前毫无防备的契丹军杀得丢盔弃甲。随即,大明邢令精骑分道左右,步卒跟进,就这么开始清洗这段城墙外的契丹军。   黑夜里视野受阻,距离大明邢这三千精锐近些的契丹军,根本来不及反应,就给对方杀得人仰马翻,须臾就叫对方推进了超过百步。离得稍远些的契丹军,那些个经验老到的千夫长,立即下令部下暂缓攻城,改变队形,意图去拦下这股出城找死的渤海军。然而城头的正州守军,此时却不会袖手旁观,早就得到命令的弓箭手,丝毫不吝啬手中箭矢,卯足了劲往外倾泻箭雨,策应己方袍泽的冲杀。   负责这一段战事的契丹万夫长,距离城门的位置并不远,脸色阴沉的将面前变故尽收眼底。随着大明邢率领的三千精锐持续推进,在他们后面,又有小股渤海军跟出来,在他们后面去捣毁契丹军的攻城车、云梯,军士蜂拥向那些高大器械,泼上火油,一把火点燃,又奔向下一处。   攻城将士战死、攻城器械被破坏,虽说相对于整个契丹军而言,损失微乎其微,但对这名万夫长而言,损失可就伤经动骨了,若是不能及时遏制大明邢的攻势,他的攻城力量就要大打折扣,辛苦多日攻城,付出的代价不会小,要是这时候因为损失过大,让人给顶替了攻城位置,这些日子的牺牲也就打了水漂。能为契丹军万夫长,本身的身份不会简单,跟在他身后的都是部落中的骨干力量,出来征战,立功受封是一方面,但最重要的还是发财,不能成为最先入城的军队,那城中的财物哪还关他多少事?如此一来,部落参战就成了赔本买卖。而在草原上,哪怕是现今是契丹一统,对部落而言,战力失血过多,又得不到财物、奴隶去扩大部落的力量,那就是衰亡的开始。   咬了咬牙,契丹万夫长发了狠,他拧过来几名传令兵,让他们去给临近的各部千夫长下令。最早遭受大明邢冲击的千人队,损失最为惨重,基本已经丧失了战力,万夫长索性不作理会,他让距离大明邢稍近的千人队,放弃攻城,用大盾、路障去血拼大明邢的骑兵,延缓其攻势,紧随其后的千人队,则就地挖沟、陷马坑,同时准备力量去反扑。布置完正面的防御力量,万夫长将其布置在附近的骑兵尽数调遣出来,不管其他,迂回直接去冲击大明邢出来的那座城门,去堵死大明邢的后路。   这样的战术安排,俨然已是打算以一己之力,将大明邢三千精骑吞下。   除却这名万夫长性子刚毅的原因,此时也根本就没有他退却的余地,且不说耶律阿保机就在身后,他若是避敌锋芒、保存实力,事后就可能被耶律阿保机问罪。至于此举胃口会不会太大,万夫长则浑不在意。进入渤海以来,契丹军所过之处,渤海各地守军或者不堪一击、或者望风归降,对于征战草原难逢敌手的契丹军而言,他们压根儿就没将渤海军放在眼里,别说大明邢只带了三千人出城,哪怕有万人,万夫长也敢这样布置。在他看来,大明邢不出城挑战,他还能苟延残喘几日,一旦出城,就跟送死无异。契丹军锐,岂是一招出其不意就能制住的?   战术指令下达之后,万夫长唯一还担心的,就是大明邢退得太快,刚一露头就做缩头乌龟,让他的骑兵没有断对方后路的时间。   不久,万夫长就接到上面的军令,让他务必将出城的渤海军咬住,若能将其歼灭,其攻按攻破城池来算。得到这份指令,万夫长笑容张狂,已经迫不及待要将大明邢斩杀在此地。   领军冲杀的大明邢,率部已经突出很长一段距离,他也不是庸人,自然能发现契丹万夫长的意图,他不会叫对方得逞,于是下令所部稳扎稳打,意欲归城。   大明邢、契丹万夫长各有盘算,各自调兵遣将,随着战斗持续进行,局面开始变得惨烈。   契丹军营中,耶律阿保机本已睡下,在得知正州守军竟敢出城挑战之后,嗤笑不已,却连起床主持战局的兴致都没有,让人传递了一份让万夫长聚歼对方的军令后,又在美姬的服侍下躺下。   出城出击的渤海军,毕竟太少了些,实在翻腾不起太大的风浪,它唯一起到的作用,大概是让契丹军各部在休整、攻城之余,将注意力分散了一些到这边。   然而,耶律阿保机终究是小觑了大明邢。或者说,他小觑了一位老将为国而战的决心。   出城的三千步骑,在即将被围困的时候,紧闭的正州城门,再次轰然洞开,城外的契丹军,在这时惊恐的发现,城门里,黑压压一片渤海军,阵型森严。随着城门打开,这支人数丝毫不少先前三千步骑的渤海军,轰然冲了出来!   他们杀将出来,与城外的三千骑一起,对围攻他们的契丹万人队,展开疯狂反扑!   震惊的不仅有那位正志得意满的契丹万夫长,还有闻风的其他契丹将领,他们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大明邢疯了!   正州守军不过两万将士,现在出城迎战者已逾六千,那留在城墙上防御契丹攻城军的,还能有多少人?正州本就即将城破,如此抽调力量,岂不是自毁城墙?   然而在此之前,大明邢已经成功击溃了眼前的契丹万人队!   再度出乎契丹军意料的是,这支渤海军,取胜之后,非但没有见好就收,而是对契丹大营展开了冲阵!那架势,竟然是打算一鼓作气,击破契丹一部军营!   这时候一些契丹将领立即开始盘算,在大军分兵泊汋、恒州、坐镇后方,又出击通水河谷的情况下,围攻正州城的契丹军已只有七八万人,而这七八万人,还是分散在城墙四周。如若大明邢真不顾正州城,放开手脚去破一座军营,并非没有可能让他得逞,而一旦契丹一营乱,夜里倒有几分可能产生倒卷珠帘的后果,引起整个契丹军的大乱!   然则,大明邢未免也太胆肥了些,他就不知道,若是他这六千精锐被困在城外,正州城破,就在今夜了?   他如何敢如此冒险行事?   这不是疯了又是什么?   正在攻城的契丹军,没有得到军令,无法放弃眼前战事,去围剿大明邢,况且到底是趁正州城防薄弱时展开强攻破城,还是去围歼出城的渤海军,这个抉择他们不能自作主张,只能等待军令。   但是没有攻城的契丹军,却叫大明邢给调动起来不少。   耶律阿保机也终于披衣坐起,和闻讯赶来的韩延徽一起,去看在这黑夜中火爆起来的战场。   蚍蜉撼大树,大树的脾气终于叫蚍蜉给撩拨了起来,耶律阿保机调兵遣将,要聚歼这支狂妄的渤海军,要在今夜攻破正州城!   战场沸腾起来,四面八方奔向出城渤海军的契丹军,组成一条条火龙,而火龙又汇聚成一片片火海!   正州城外的七八万契丹军,攻城者两三万,此时被大明邢调动起来的,又一两万,累计已过半数。   至为紧要的是,大明邢一手制造的变故,让战场起了一些变故,也震撼了契丹将士的心灵。   而这时,一支大军,如神兵天降,出现在契丹大营背后,突然杀了出来。   李从璟跃马奔驰,长槊直指耶律阿保机所在的营地,向身后的两万百战、渤海联军下令,“向前!” 第427章 数年之功见成效,渤海四战定大局(八)   李从璟领军从野外杀将出来,直奔契丹主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立即将战场局势推向沸点。此时契丹军兵力分散各处,尚在营地里待命的契丹军力不多,不过半数而已,又围在正州城四周,在耶律阿保机皇帐周围的军力就更少,不超过两万战士。李从璟率军两万,突袭而至,没给契丹军应变的机会,先锋直冲营门,那辕门、营墙内外原本的契丹守卒力量根本不足以应对,百战军仗着箭利甲厚,很快破墙而入,杀到契丹军营地中来。   破门而入那一瞬,真有蛟龙入海,翻浪覆涛之势。   面对神兵天降一般的百战军,营地里的契丹军在张皇抵抗时,上至千夫长、万夫长,下至普通战士,莫不惊骇,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一支雄师,绕到了他们背后,在营地大部分注意力都被大明邢吸引之时,骤然发难。   说起来,此时发动突袭的百战军,时机的确把握的恰到好处,与大明邢所部形成了极好的配合,但这并非都是偶然。   在大明邢率军离开西京,增援正州时,李从璟与大明邢就正州战事做过一番分析。那时两人就知晓,正州即便是有大明邢相助,要守住也难上加难,失败几乎是注定的局面,然而何以应对,却要看耶律阿保机往下的布置。当时,依据参谋处的战事推演,李从璟曾告之大明邢三策,对应三种局面。   如若耶律阿保机坚持用全部大军攻打正州,则正州不守也罢,大明邢则自行决定撤回西京;如若耶律阿保机少量分兵,则正州城小,也守不住,大明邢也得撤离正州,不过沿途战法要灵活,亦可根据局势吸引、伏击追兵,能削弱契丹军一分力量是一分;最后,若是耶律阿保机分兵过半,李从璟承诺大明邢,他必亲率大军,以救正州。至于如何救,李从璟也告诉过大明邢,上策当是谋求趁耶律阿保机兵力虚弱之际,援军直捣黄龙,以求扭转渤海战局。   眼下之局,在耶律阿保机分兵泊汋、恒州、通水河谷的情况下,正是对应第三种情况。   大明邢整日坐镇正州城头,对耶律阿保机分兵通水河谷之事了然于胸,结合之前的军情,自然也能推测出通水河谷的大致情形。正州之战历时这么久,大明邢之所以选在今夜率军主动出击,未尝没有其他想法。李从璟若是迂回奔袭耶律阿保机,脚程是可以算出来的,大明邢与李从璟虽然无法用信使联络,他却也能知道,李从璟大约会在这一两日抵达。也因此,大明邢才会在率三千步骑出城之余,还将刚被换下城头轮休的正州军,拣选了三千精锐,在城门里待命。大明邢其实已经打定主意,若是今夜李从璟未至,明夜他还会出城挑战。   在城外与敌鏖战时,大明邢已打算撤回城中,他本是有备而来,又不求多大杀伤,只为振奋士气,以他的才能,若是不想被留住,自然能顺利归城,之所以被留住,是因为正州城上的部将,看到了黑夜里契丹军营后的山岗上发出的信号。   知道李从璟到了,大明邢强压心中狂喜,果断下令,让城门后待命的三千部卒,尽数出城,又在冲破眼前之敌后,直奔契丹营地而去,为的正是瞒天过海,让李从璟能出其不意发动突袭。   种种谋划与应变,才将今夜战事,推向眼前这番情势。   李从璟与大明邢,一是大唐军中冉冉升起的后起之秀、名将之星,一是渤海成名已久、硕果仅存的良将,两人同心同德,协同征战数月,终于在今夜擦出了耀眼火花。   一己之力毕竟渺小,面对耶律阿保机这样的对手,若是同伴皆不堪用,这仗早就没法打下去。而正是因为能汇聚诸方英才之力,李从璟才敢说以一地战一国,来扼杀契丹国势。   ……   泊汋之战失利的消息,还未传回,耶律阿保机还不曾知晓,他意图将李从璟瓮中捉鳖的计策,实则已经开始瓦解。而在耶律阿保机的谋划中,契丹大军兵分数路,以大势相压,李从璟也只能被动分兵应对,因为任何一路被破,李从璟都将万劫不复,他是半分也输不起。而在李从璟兵力本就不足的情况下,分兵只能让李从璟疲于应付、捉襟见肘,最终慢性死亡。   耶律阿保机在敲定合围西京之策时,曾豪气对韩延徽说过,“朕有一百种方法让李从璟活不下去,而李从璟,只能无可奈何。”   眼下,从恼羞成怒要将出城挑战的正州守军全歼,到惊愕发现后院失火,另有敌军从后方突袭,耶律阿保机那张意气风发的老脸,顿时僵硬的没了任何神色。   韩延徽也是大才之辈,却怎么也想不到怎会有敌军出现在背后,这支敌军是渤海军还是唐军?又从哪里来?震惊之下,一时忘了言语,本能性地说道:“腹背受敌,太容易出乱子,这可如何是好?”   冷风袭来,耶律阿保机骤然一阵猛烈咳嗽,挺拔的身姿弯下腰去。   韩延徽给这阵咳嗽惊醒,连忙去扶耶律阿保机,前阵子耶律阿保机偶感风寒,身体出了岔子,好在近来休养得体,病情早已好转,看耶律阿保机咳嗽得厉害,倒像是病情又有了反复。   昏黄灯火下耶律阿保机脸色苍白,但也稳住呼吸,他阴沉着脸站直身子,表示自己并没什么事,冷声道:“营后面出现的怕是李从璟……传令三军,大军暂缓攻城,原地列阵,围歼大明邢的大军无需后撤,务必将其全歼;再令皇太子、大元帅率部联合腹心部,去拦截李从璟!”   “……”韩延徽心里想道,攻城大军此刻若是仓皇后撤,退入营中,只会乱上加乱,原地列阵,反能防备正州守军出城参战,围歼大明邢的军队,也的确不能放大明邢进营,否则营地就真乱了套,“皇上,皇太子、大元帅、腹心部都去拦截敌军,皇帐谁来护卫?是不是……”   耶律阿保机脸色铁青,“李从璟若是拦不住,营地被破,皇帐焉能无恙?只有将其击溃,皇帐才能保全!”说完这话,或许是觉得太憋屈了些,怒火攻心,苍白的脸色涌现出一股潮红,又剧烈咳嗽起来。   韩延徽本想再劝,见耶律阿保机这幅模样,也不忍多言。局势陡转直下,韩延徽自身尚觉难以接受,遑论耶律阿保机了——然而李从璟怎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通水河谷吗?   耶律阿保机脸色虽然难看,思维却没有混乱,到底是历经风雨之人,此时犹能知晓韩延徽在想什么,“李从璟根本就没去通水河谷——五万大军,竟然叫八千唐卒给拖在了通水河谷,却数日未能破敌——”终究是抑制不住心中怒气,骂道:“这群蠢货,真是该死!让他们都给朕滚回来!”   到了这个时候,韩延徽也不会去问耶律阿保机,为何就能确定营后出现的一定是李从璟。这已经很明显了,除却李从璟,不会有其他人能悄无声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领军奔袭到他们身后,又毫无预兆发动突袭。   “李从璟两条腿真是能跑……”韩延徽在心里诽谤,此时也顾不得太多,扶着耶律阿保机回帐——皇帐毕竟比乱军中安全。   百战、渤海联军奔袭而至,叫契丹军产生了不小慌乱,也亏得耶律阿保机留在身旁的都是精锐,否则早就崩溃,又哪里还能有耶律阿保机强作镇定、从容调兵遣将的机会。为稳定军心,耶律阿保机又传令三军,将李从璟说成是慌不择路的溃兵,后面就有契丹军尾随而至,此时正好将其聚歼。   这样的话稍有些理智的人都能看出无数漏洞,然而人多了就没有群体理性可言,只有群体情绪,很容易被迷惑,否则也就不会有历史上那些借着“某某已死,尔等投降不杀”这样的话,来取得战场胜利的战事了。况且这话又出自皇帝耶律阿保机口中,自然能叫人相信。   耶律阿保机回到皇帐时,皇太子耶律倍、兵马大元帅耶律德光、腹心部都已出动迎敌,他稳下心来,面色已是恢复了些正常,在韩延徽等大臣面前冷哼道:“朕有腹心部精锐在此,又兼两位皇子万人不当之勇,正好以逸待劳,李从璟长途而来,百里趋利,那是自陷困境,与找死无异。此战必能将李从璟活捉,尔等静看渤海战事底定就是!”   众臣山呼万岁,大赞皇上英名。   正率军在契丹营地中纵横驰骋的李从璟,虽说不知耶律阿保机此时近乎自欺欺人的强作镇定、狂妄的自信,但战场局势他确看在眼里,契丹军非但没有溃败,反而不时就有大军前来相迎,心知今夜之战的胜负,还在两可之间。   然而这却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有耶律阿保机亲自坐镇的大军,要是一袭就溃,那耶律阿保机也就建立不了现今如日中天的契丹国,因是胜负还在于两军短兵相接,凭战力说话。但契丹军毕竟兵力分散、腹背受敌,军中一时不乱,不代表就一直不会乱。   而论起阵战,李从璟领军征战多年,可未曾怂过谁。 第428章 数年之功见成效,渤海四战定大局(九)   依照眼下唐军的军队配置,一军之中必有步卒与骑兵,一军尽是步卒与马军单一兵种的情况几乎不存在。在此基础上,百战军则将骑兵数量提升了一个档次,以指挥为单位,配置在各军当中。在百战军本部一营六个指挥三千将士中,必有一到两个指挥的马军,即便是以全步卒标榜的孟平所部,也并非没有战马的。   单一兵种即便是再强大,也容易被争对,不足以应付战场上所有情况,马军与步军的结合作战,才能最大限度提升军队战力。所以哪怕是只有百人规模的小军镇,也会配置一定数量的马军。   百战军马军的寻常配置是长槊一柄、横刀一柄、劲弩一支、箭囊两只,着柳叶甲,戴面兜,配圆盾。马军各部精锐,又根据实际情况将战马裹甲,比例在十中出一,这与孟平所部配置横冲都的原因类似,都是作为各部尖刀使用,每当冲阵时,这部分马军必定冲锋在最前。   正州城外的契丹军,不乏装备精良之部,然而无论契丹国这些年如何如日中天,也还在上升之势中,许多固有瓶颈还没有打破,缺铁就是其中最为紧要的一项。耶律阿保机执意攻打渤海国,原本就有看中渤海国铁矿的意思。眼前的契丹军,仍旧没有人人披甲,虽说这有兵种区别的原因——弓箭手就很少披甲或者仅披布甲,而披甲将士中,大半为皮甲,着铁甲者不过十之三四——这些就是契丹军中真正的精锐了。而能与柳叶甲相提并论的铁甲,就更少。   在李从璟率军与契丹征战的这些年,对契丹军备他没少研究,也曾扪心自问,这样的军备,与当世中原军队相差颇大,日后他们又何以能灭后唐、后晋,荼毒中原?个中原因,应该还是在二十年后,契丹经过长时间励精图治,已经有了足够的铁,军备大为改善,另一方面,则是中原连年累战,资源消耗过快,产出不足,没有时间休养生息,自身军备水平下降了。   这些都是后话,可以不用赘言,然而就眼下来说,契丹军备与中原军队装备却是相差颇大,而李从璟也不会让契丹再有机会蓄积国力,在此消彼长之后侵略中原。   而李从璟在卢龙的励精图治,则让幽州军的军备较之寻常镇军又要精良一些,得益于灭梁之战和北上之后数次大战的不菲缴获,这才让幽州军冲阵之卒,人人皆铁甲利刃。而其中的核心力量,比如说君子都和个别精锐马军,可是人人额外负短矛、带强弓的。   夜幕中奔战出的百战军,现出身形后,即可见其气势犹如山洪暴发,然其队列却如离弦之箭,强劲有力。百战精骑一马当先,风卷尘土,其部分成数股,从不同方位、对应不同辕门,突向契丹军营,马蹄声如滚雷。三千精骑身后,万七将士从黑夜里跳出来,阵型严密,蚁聚成浪,潮起撼山。   契丹军营警号骤然四起,营中无数将士的身影,陆续而杂乱的从营帐里涌出,惊慌张望,在各自十夫长、百夫长喝令下列队,人皆不知所措。“敌袭”的声音此起彼伏,嘶哑惊惶,角楼上的军士不停发出信号,零星骑兵从营中奔过,马蹄声杂乱无章。   战士向十夫长问询,十夫长向百夫长问询,百夫长向千夫长问询,到处都是军士焦急奔走的身影。营地里马嘶声如蛙鸣,辕门、营门近处营帐里的军士,急忙奔向辕门、营墙布防,许多军士一面穿甲、提刀,一面去牵马、拿盾,布置拒马、路障,妄图迅速建立起防线。整个军营的杂乱,由辕门处起,风过麦田一般,一浪浪向中军营地蔓延,不多时半个营地就沸腾起来。   到得这时,百战军精骑已经突至各处辕门外,面对辕门内外单薄的防御工事,他们速度不减,整个队列滑过一道弧线席卷过来,前部百余将士取下背后的投枪,掷向辕门、营墙上的契丹战士,风起云扬。   枪如鬼影,闪电般飞来,将辕门、角楼笼罩其中,枪头锋利,穿过契丹将士身体,穿透栅栏,一个个契丹战士从角楼、辕门上掉下来,落在地上轰然作响,溅起一阵灰尘,或再无声息,或痛苦挣扎,或僵硬抽搐。   紧随其后的百战军精骑,纷纷举起劲弩,对准面前的敌军将士,扣动扳机,刹那间箭矢成幕,雨帘一般将辕门、角楼、营墙内外的契丹战士裹挟的没有死角,噗噗的沉闷声响中,惨叫声如同惊弓之鸟。   辕门内外单薄的防御工事,被一击即溃,仓皇的契丹战士根本来不及做出有效应对,就被“大雨”倾倒,成片倒下。   精骑如洪流,汹涌进辕门,他们黑盔黑甲,长槊骏马。   条条血路,在他们脚下初铸。   身先士卒的李从璟人高马壮,他提缰挺槊,明光铠在火光中明灭,将其衬托得婉如神明。他奋躯冲杀,长槊挥舞,血雾在他沉静的眸子里一蓬蓬喷洒,一个接一个契丹战士在他身旁惨嚎丧命。他脚步如磐石,带着身后近卫精骑,开山劈路。   精骑开道,一往无前,步卒在后,杀人放火。   渤海军紧跟在百战军身后,随其拼杀。   营外的铁甲浪潮,已经安全拍打在契丹营墙上,骑兵不能突入的辕门,则由步卒跟上,填充陷马坑、壕沟,随即众将士涌入营地中,又向营地中间推去。   破阵袭营,战法百战军早已烂熟于胸,精骑笔直向前,力求在敌军形成有效防御、抵抗前,将攻陷区尽量扩大,而步卒将士则在攻陷区内往来纵横,以滚刀阵将此区域中之顽敌,一一砍杀,不留一个活口。待敌营乱势大成,则驱敌溃退,形成倒卷珠帘之势,让敌军再无一战之力。   当世军营之布置,与军阵布置之意同,无不大营包小营,小营成大营,环环相扣,营地与营地之间又有空隙、防御,以形成缓冲地带,应对敌军攻营。百战军先期以精骑破营,是为攻入契丹大营,而后连破数座千人小营,仗着出其不意、骤然发力,契丹应对不及,可谓势不可挡。   待其破营有五六座,契丹军慌乱之态稍解,开始形成有效防御,李从璟又令精骑掠向两翼,以弓箭杀伤敌军,使精卒上前,正面攻营。多处一起发力,如是又被其破营数座,到得这时,契丹这一块的大营,已是小半沦陷,眼看就要契丹军已是支撑不住,就要开始溃败,前面忽现异动。不时,就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契丹骑兵,黑压压的涌过来,迎战各营的百战军。   眼下百战军进攻的乃是耶律阿保机所在中军大营,李从璟自然知道对方不可能叫自己如此轻易功成,有契丹精骑成建制来迎战,也在他意料之中。李从璟丝毫不惧,沉着调度百战、渤海军,仍以百战军精骑打头,去势不减,去冲击契丹骑兵。   大营之中,营帐相连,不比空旷之地空间广阔,可由骑兵成建制任意驰骋,营地通道虽也有宽广之处,可容数马并列奔驰,但更多地方,通道并不如此宽阔。营地如良田,阡陌纵横,一旦出现骑兵正面交阵的场面,拥挤之下,就格外考验骑兵素质,战法灵活性与兵种配合,以及战场发挥。   来迎战百战、渤海联军的,正是耶律倍、耶律德光、耶律斜涅赤三将,所领战士除却其本部卫队外,就是当下耶律阿保机身旁最为精锐的腹心部将士,总兵力并不输于百战、渤海联军。   耶律德光等人率军仓促来战,李从璟仍旧率领百战军精骑一马当先迎上。   在这场战斗中,李从璟素来倚重的百战军骁勇骑将都不在——为大军突围而自陷虎口的郭威和君子都,尚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其是否有突围;为李从璟奔袭正州而面对数倍之敌的李绍城和孟平,仍旧率部在通水河谷死战,生死未卜;而蒙三和其他将领,或者不擅骑战,或者智勇不足以为万人之先,而此战又是百战、渤海联军协同作战,容错率大为降低,李从璟必须事先士卒,为大军开道,以保战局无虞。   早先,马怀远以身做饵,引诱耶律欲隐,蓟州军数千将士因此死伤大半;彭祖山血战泊汋城外,至今昏迷,生还希望渺茫;何君来死守泊汋城,在胜利到来的前一刻,力竭而死……在更远处的幽州,卫道、章子云等夙兴夜寐、呕心沥血为大军保障后勤,无数幽州热血儿郎,正在奔向军营,以备征战。   李从璟无暇顾及其它,唯求战而胜之。   两军在营地之中短兵相接。于耶律德光等人而言,身后就是契丹皇帐,是皇帝耶律阿保机,他们不能后退半分,厮杀自然拼尽全力,敌我双方都是精锐,都有不成功便成仁的理由,此刻相见,唯有以战力见真章。   ……   战至酣处,两军阵前胜负参半。   契丹军由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三将统领,三将都是万中挑一的勇将,身边又各有精锐近卫,战力更是非凡,因是这三将冲杀之地,百战军精骑伤亡颇大,且不能制止其势。好在百战军自有一套交阵战法,各部互为援引,不至于一落下风便退。这一情况也被李从璟及时得知,他略一沉吟,不难计算出,即便是他率领近卫精骑杀溃一部眼前契丹骑兵,也不能弥补对方三将给百战军带来的损伤。   但要李从璟去将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一个个从战阵中捏出来斩杀,又根本不可能。   战至此处,战场形势很明朗,百战、渤海联军攻势被遏止,再无法像之前那般高歌猛进,但要说攻势受挫却也不至于,在被他们攻陷的大片营地内,在百战军主导的收割战法下,契丹战士几无还手之力,那一片营地在有李从璟率部顶在前面,与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鏖战的情况下,已被百战、渤海联军彻底打烂。   眼前摆在李从璟面前的选择不多,如若大军不能进,则早晚被迫撤退,一旦让契丹军稳住阵脚,给耶律阿保机从容调度的时间,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良好局势就会被逆转。念及此处,李从璟知晓,当务之急,还是尽可能多的攻陷契丹营地,让慌乱蔓延。   叫来蒙三,李从璟对其面授机宜。   蒙三听完李从璟的部属,变色道:“军帅,这如何使得,岂非叫你身陷绝境?”   “狗屁绝境!”李从璟吐了口血水,“鹿死谁手还在两可之间,你哪来这些废话,执行军令!”   李从璟的强硬态度让蒙三无法多言,只得埋头去部署战斗。   在这片营区内,营地已成火海,冲天火光让契丹各营战士的慌乱加剧,若非耶律阿保机一条条军令及时下达,约束各部,恐怕围困正州城的契丹连营已经完全乱起来。   彻底击溃营地之敌的近半百战、渤海军,从火光四溢的营地中抽身出来,却没有汇聚到正在与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鏖战的前军中去,充实己方力量,而是分作两部,分向两边的契丹军营突去,一路奋力拼杀、破营、纵火。   耶律德光从拼杀中抬起头来,在得知李从璟的部署后,脸色难看道:“李从璟这是看准了我们一时奈何不了他,他也一时奈何不了我们,转而改变战法,不再寻求破我军阵、直取中军,而是只求拖住我等,而令余部继续陷营,使我连营乱象加剧!”   “这可如何是好?”身边有人担忧道。   耶律德光阴沉着脸,“便是我军也分兵去应对,依照眼前局势,也无法完全阻止其军,而大军在各处混战,只会使乱象加剧,到得那时,倒正中李从璟了下怀了!这厮端得是奸诈、狡猾!”   稍作思索,耶律德光又道:“敌军今夜之战,核心还在李从璟身上,若无李从璟所部为根基,乱营的敌军将再无依仗。为今之计,唯有将李从璟所部击溃,才能收获釜底抽薪之效!你等可看摸清了,李从璟身在何处?”   “摸清了,在那边!”身边有人以手示意。   “好,随本帅去斩了李从璟!”耶律德光召集近卫精锐,拔马转向。   类似的对话,也发生在耶律倍和耶律斜涅赤身上,没多时,三人不约而同带领精锐近卫,从各处向李从璟所在方位奔驰而来。   李从璟所在方位之所以会暴露,实在不是什么难以想见之事,毕竟他所在之地,契丹军遭受的打击最为严重。经由部将提醒,李从璟闻听契丹军阵变动,心知必是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齐齐杀将过来,哈哈一笑,丝毫没有后退之念,“便是引其来战,好让我将其悉数斩之!”   听到李从璟这句话,众将士士气振奋,唯独跟在他不远处,率部参与混战的桃夭夭,恼火的骂了一句,“真是疯了,还知不知死活?!”   李从璟这边厢杀乱耶律阿保机本部半个营地,火光映照得正州城墙都一片通红,形势如此,大明邢岂不知胜负就在今夜?他在率部强突契丹营地同时,传令给正州守军,令其出城迎战。   在此苦战十多日的正州守军,不少早先都已心灰意冷,已作败退之准备,眼见局势扭转,有取胜之望,又见主将奋战在外,得令杀出城时,多士气激昂。虽然其大部被营外由攻城转为防守的契丹军拦住,但其奋勇战斗之态,却使得今夜之战,场面更加混乱。   契丹军空有七八万大军,却被限制在各处,无法形成合力,而黑夜里不断加剧的乱象,让这些早以为胜券在握的战士,在经受巨大心理落差后,开始人心浮动。这种心理变化,因为耶律阿保机就在营中,被有效降低,但却不会消弭无形。   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三将中,李从璟首先见到的是耶律德光,这并不难理解,换做李从璟是耶律德光,怕是也会如此急切赶来,迫不及待要一雪前耻。 第429章 数年之功见成效,渤海四战定大局(十)   除却阵前单挑,战阵中主将要捉对厮杀其实并不容易,当然这也并不绝对,毕竟主将所在方位,一般都会是冲杀最狠的存在,无论是防止己方阵型被破,还是要强破对方军阵,击溃对方战力最凶猛的阵型都是必要的选择。这种选择在大军陷入混战之时,就显得尤为明显。   李从璟率军攻入契丹营地,先是连破敌营,又与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鏖战,战斗已经持续很久,数万人的交战场面原本就极为震撼,此时已叫整片大营都沸腾起来,燃烧的大火铺天盖地。连营不比空旷地带,大军很容易陷入敌我双方犬牙交错的状态,部卒约束大多以都、指挥为单位,到李从璟辨认出前方耶律德光的旗号时,随他阻击契丹援军的近半军力,大部已与敌军混战在一起。   亲军君子都不在,此时贴身护卫在李从璟身侧的,便是近卫都百余人,军情处锐士因为本身不在战阵序列,并不随李从璟充当冲锋陷阵的角色,因而离得稍远——在冲营这样的战斗中,尤其是在场面渐入混战之时,军情处的止戈部也加入战场。   即便是坐在马背上,桃夭夭修长的身躯也很是明显,虽不及近卫都虎背熊腰,却也别有风姿。制式的黑甲黑盔也不能掩盖她的卓约,反而让其更加英姿飒爽,长发长槊,平添几分霸气。因为一直注意着李从璟,桃夭夭也能看到耶律德光的旗帜,不过百战军自有护卫主帅的阵型,军情处这时也插不进去,她便只在外围游击策应。   见到耶律德光的旗帜,李从璟迎面冲上去,两方军阵随即厮杀在一起,离得近了,李从璟甚至能在火光中看清耶律德光的脸,对方没有如何苦大仇深,反而显得气定神闲——不说其他,这份气度倒是比之往先要强上不少。   李从璟大笑,长槊平举向前,道:“耶律德光,今日可敢与我一战?”   “李将军,别来无恙。”处在拼斗的契丹战士背后,耶律德光像模像样朝李从璟行了一礼,从容的微笑道:“多日未见,李将军还是这般好战?”   四周都是双方交战的喧杂声,步步刀光血影,处处金戈铁马,人影幢幢,不时有战士倒下,稍远处有旗帜被砍断、掉落,角楼、营帐在火光中燃烧、散落。李从璟回应道:“既然你这么长进,为何蜷缩不前,不敢与我一战?”   耶律德光没有让李从璟的激将得逞,他很清楚,论个人武勇他怎么都及不上李从璟,若非如此两年前他也不会让天山剑子帮着对付李从璟,“李将军说笑了,眼下你我不是正在交战?”   耶律德光什么心思,李从璟洞若观火,他无非是想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到来,而耶律德光身处重重契丹战士护卫中,便是冷箭也没处可放,显然对方对此有防备。对这种认怂的行为,李从璟懒得再多言,同样在近卫都的严密防卫中,向前拼杀、推进,“你且稍待,看我如何破你军阵!”   李从璟发力拼杀,面前契丹将士血肉横飞,看得耶律德光不由得暗暗心惊,眼见对方步步推进,心道:两年没见,这竖子倒是又更凶猛了些。连忙调度左右战士去拦截。   不多时,耶律倍紧随其后赶了过来,看清面前局势后,他策马到耶律德光身侧,盯着战场,皱眉道:“要让李从璟这么冲阵,便是合你我两部之力,怕也顶不住。”   近卫都和随李从璟冲锋在前的百战军将士,个个人高马大,甲厚兵利,人马都包裹在铁甲里,防备严密到了极致,鞍边配有备用马槊,背后负矛,腰间横刀、劲弩,可谓武装到了牙齿,冲杀时并非一味拿槊往前冲,往往是长槊、横刀、劲弩相互援引,配合默契,堪称天衣无缝。相比较而言,耶律德光、耶律倍所领虽也是精锐,军备、战法与之相比,都差了一筹。而李从璟本人也是如同下山猛虎,让人望而生畏。   耶律倍到了之后,耶律德光略微松了口气,这时浑不在意道:“无妨,我们人多,拖也拖死他,再等等便是。”   耶律倍眉头锁得更紧了些,耶律德光这话看似有理,实则经不起推敲,面前李从璟率部前冲之势,可不是能拖住的,战事延续只会让其累积破阵的大势,但耶律倍却没有多言,微低的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这黑夜胶着的战场上,到处都隐藏着不可预知的危险,人人都隐藏在黑暗里,何况是人心?   耶律阿保机腹心部上将耶律斜涅赤赶到这边时,没有与耶律德光、耶律倍一样,只令战士出战,而自己在场外观摩形势,而是直接迎向李从璟。   司近部、腹心部是整个契丹帝国最精锐也是战功最为卓著的军队,如今司近部两万将士被君子都牵扯在北线,两万将士被三千人牵着鼻子走,却迟迟不能全歼对方,早已让耶律阿保机愤怒难当,这几乎是让契丹军不能忍受的屈辱。腹心部万余将士,精锐程度比之司近部有过之而无不及,建营也在司近部之前,平时戍卫宫廷,在契丹更是被称为皇帐兵,可见地位尊崇。   “有腹心部在此,区区李从璟,一介唐朝小小节度使,竟敢妄想威胁皇上?简直是自寻死路!”这是耶律斜涅赤的内心写照,他感到腹心部的尊严从未被如此亵渎过,他觉得他有义务教教那位年轻的唐朝将领,死这个字在契丹是怎样写的!   危险陡然逼近,战场直觉让李从璟眼神一凛,他抬头向前望去,就见一个巨大黑影猛然扑至,阵前的近卫精锐瞬间被斩杀两人。那道黑影随即现出他古铜色的皮肤,凶恶如鬼的面孔,巨大的斩马刀在月影下闪过一道青光,又是一名近卫都将士被斩下马。随这名契丹将领而来的军阵,猛然撞上近卫都军阵,两波巨浪相击生花。   “混账!”身在李从璟前方的近卫都都头孟松柏见状大怒,双腿狠狠一夹马肚,奔至耶律斜涅赤身前,长槊毫无花哨平直刺出,直取对方咽喉!   耶律斜涅赤轻蔑冷哼一声,在长槊及喉之前,以令人恐惧的反应侧头避过,沉重的斩马刀被他用作轻剑一般,向上挑起,转瞬到了孟松柏胸前。   孟松柏双眼猛然瞪得极大,作为近卫都都头,他随李从璟征战多年,历经战事无数,却从未见过反应如此迅捷之辈,避过他的杀招不说,竟然还能立即出手反制!孟松柏当然不知道,此时他面对的是有契丹军第一勇士之称的腹心部上将耶律斜涅赤!   近卫都将士铁甲很厚,而耶律斜涅赤的这一击怎么看都轻飘飘的,但孟松柏丝毫不怀疑,下一瞬他的胸膛就被撕开!他还年轻,不到二十五岁的年纪,他还未娶亲,李从璟在战前还答应过他,此番出征渤海若能凯旋,定亲自为他相一位标致的娘子。然而,这些在孟松柏脑中只是一闪而过,最终浮现在他脑海的,是浓厚的不甘,他心中奔涌着的是李从璟出征前的誓言:强虏不灭,征战不休!   斩马刀已经触及孟松柏的铁甲,但却无法再得寸进,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时,孟松柏一个机灵,立即意识到有人为他挡下了对方杀招。他自然知道,在如此凶险的情况下,能有如此出人意料反应和应对的,只能是他身后、本来由他护卫的李从璟!   惊愕的神情还未来得及化为凶狠,张皇的眼神还未来得及化为冰冷,奔驰战马抬起的马蹄还未来得及落下,他果断弃了马缰,反手抽出腰间横刀,横斩向耶律斜涅赤咽喉!   落后一个马头与孟松柏并驾齐驱的李从璟,长槊在敲下耶律斜涅赤斩马刀后,压着斩马刀刀背,借着战马向前奔驰的趋势,长槊在刀背上滑过,这一条线随即火星四溅,电光火石之间,李从璟手中长槊就要顺势削掉耶律斜涅赤的胳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耶律斜涅赤脸色大变,他本是猎人却在转瞬间成了猎物,这样的落差让他心潮起伏,他也是个狠人,面对这样的必杀之境,他果断弃了斩马刀,抬起铁甲裹着的手臂护住面门、前胸,另一只手则不顾其它,在孟松柏横刀及喉前将其握住!   李从璟嘴角微微翘起,居高临下的姿态显露无遗,两马交错而过之际,长槊顺势在耶律斜涅赤肩膀上带下一大片血肉来。孟松柏横刀被握住,他哪会让攻势如此去尽,眼见对方不能再出手,不用思考便是横刀反卷再狠狠带出,这一回耶律斜涅赤终于忍不住惨叫出声,握刀的手血肉飞溅,也不知给孟松柏削掉了几根指头!   这位有着契丹军第一勇士之称的腹心部上将,在与李从璟交错而过时,脸色已是一片惨白,靠着亲卫护卫,才没有给后续百战军将士给顺势斩杀。真正与百战军交上了手,他才知道何为战阵配合,也终于知道百战军今夜敢来袭营,可不是自寻死路。他个人再勇武,到了战场上没有战阵天衣无缝的配合,凭借蛮力逞英雄,又能翻腾起多大风浪?   羞愤难当的耶律斜涅赤被屈辱感埋没,这时候他或许能够稍稍明白,为何两万人的司近部,会在支援前锋时被孟平挡在山口,又为何历经数月而不能将仅仅三千人的君子都聚歼。   在耶律斜涅赤冲入战场那一刻,耶律德光眼中就闪过一丝阴霾,与李从璟交手数次的他,当然知道耶律斜涅赤的举动太轻率了些,然而这却也是大好机会,忍耐许久的他当即拍马而出,同时不忘招呼耶律倍,“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这一块营地里李从璟正对面的契丹军阵,在得到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的亲自加强后,百战军想要破阵,短时间已经不太可能,此消彼长,耶律德光这时候自然不再满足于仅仅抵挡住李从璟,而是要仗着精兵来围杀李从璟了。   与耶律斜涅赤交错而过,李从璟遂遇耶律德光、耶律倍联手来战。   李从璟带领的近万大军,此时奋战在各营地,与前来阻击的契丹军厮杀在一处,营中已经混乱不堪,绵延数里的战线上,到处都是血与火的战斗。而蒙三率部乱营,更是将战斗扩大到方圆好几里,去接应大明邢的部众,已经快要与其汇合。 第430章 数年之功见成效,渤海四战定大局(十一)   入夜前夕,百战军与契丹军几乎是不约而同点燃了道旁的数十个火堆,燃烧的篝火将通水河谷映照得如同白日,在这狭长的地带里,连大大小小的土堆都没有,也就无所谓制高点的争夺,双方拼杀,完全是战阵的对撞、消耗。   天光微醒,契丹军徐徐退去,百战军无力追击,战斗暂告一段落。满地尸骸悄无声息,满地鲜血变了颜色,渗进冻土里,歪倒的军士、旗帜、刀枪零散在各处,冷风中残破的军旗无力的摇曳。   双方都在抢着将受伤士卒从战场上救下来,战斗持续到这份境地,此时敌我都默契的没有再发难,但对彼此的戒备却分毫没有松懈。   契丹军主将耶律敌烈立马阵前,看着麾下将士将伤员不停抬到阵后,眉宇间若有黑气在翻滚,彰显出他心内的愤怒。作为契丹王族,早在数年前耶律敌烈的战功威望就达到了顶峰,同光二年,他率军攻入大唐河套之地,旦夕之间取下丰、胜二州,唐庭逾月不敢遣兵来战,便是标志性事件。   “这一阵战士伤亡几何?”见军使满头大汗跑过来,耶律敌烈冷冷的问。   军使诚惶诚恐道:“伤亡七百三十四人,其中战死三百二十七,重伤三百二十七……”说完这话,约莫是觉得伤亡过大,而战死和重伤比例太高,军使补充道:“这帮唐军都是在玩命,混不当自己的命是人命,都疯了一样,完全没有理智……”   “够了!”耶律敌烈挥鞭在空中狠狠一甩,噼啪的爆裂声让军使脖子一缩,再不敢继续说下去。   沉默片刻,军使再度开口,极为勉强地说道:“大帅,尚有一事禀告……”   “说!”   “耶律雉大将军他……受伤极重,怕是快要不行了!”   耶律敌烈浑身一颤,一把提起军使的衣领,咆哮起来:“你说什么?!”   同光二年进军河套、攻取丰胜二州之后,耶律敌烈携大胜之威,寇桑亁关,谋求云州全境,在云州大同军已经陷入圈套的情况下,一个毫无道理出现在桑亁关外的人,将大同军从必死之境拉了出来,一支毫无理由出现在桑亁关外的精骑,更是让耶律敌烈尝到了成名十多年之后首度败北的滋味。在那一役中,他着重栽培的八个义子,更是折损半数……   耶律敌烈赶到八义子之首的耶律雉身前时,后者已经咽了气,他脖颈处的皮肉向外翻卷着,巨大的伤口分外可怖,痛苦让耶律雉在临死时,表情仍旧是扭曲而充满仇恨的,双目圆睁。   “李从璟!本王一定亲手宰了你,寝尔皮、啖尔肉!”耶律敌烈怪吼一声,挥刀将木棚的支柱斩断,转身大步走向自己战马,“传我军令,立即突击百战军,今日不破其阵、败其军,本王不下马背、不离战阵!”   左右皆惶恐,“大帅要亲自陷阵?”   耶律敌烈顿了顿脚步,沉目环视众人,“谁有异议?”   见一向自诩儒将的耶律敌烈动了真怒,无人再敢多言,皆俯首唯唯诺诺。   跨上战马,召集军阵,刚沉静下来的契丹军阵又闹腾起来,脚步声、兵器碰撞声交响不停,战士闻听耶律雉战死,大多怒不可言,眼见耶律敌烈要亲自上阵,无不羞愤交加,摩肩擦掌,誓要将面前那数千唐军一口吃下,以泄心头之愤。   耶律敌烈跨坐在马背,虎目端视眼前齐整而杀气凛然的军阵,一把抽出腰间镶有宝石金边的马刀,喝道:“你们都是大契丹最善战的勇士,为皇上立下无数功勋,你们中间有的人已经跟随本王征战十多年,与本王出生入死,向天下证明了谁才是最骁勇的战士!在你们面前,所有的敌人本该望风而逃,而你们所到之地,本该望风披靡,在今日之前,你们也一直是这样做的。但是现在,在这里,面对区区不到万人的唐军,我五万契丹勇士,竟然寸步不能进,实在是亘古未有的耻辱!”   “今日,本王要带领你们,重拾往日的荣耀……”耶律敌烈情绪高昂,极尽煽动言辞,说到兴奋处,举起的马刀还在空中挥舞了一圈。但是不等他说完,忽然有一队骑兵从阵后出现,直奔耶律敌烈。   耶律敌烈看见为首骑士手持符节,当然知晓这是耶律阿保机派来的使臣。耶律阿保机此时派遣使臣过来,耶律敌烈猜想定是耶律阿保机责怪他这么久未能击溃眼前唐军,来催促了。   对方代表耶律阿保机,耶律敌烈在使臣面前下马见礼,后者还未开口他已是抢先道:“本王正欲亲自陷阵,以破唐军,上使宽心,今日唐军必溃!”说完,见使臣怔了怔,随即补充道:“上使即来,不妨为本王掠阵,看本王如何践踏这股残军!”   听耶律敌烈之言,众将士自然都醒悟,使臣是来催促战斗的,想到五万大军这么多日竟然没能奈何八千唐军,都无地自容,继而斗志冲天,眼神炙热,只待一声令下,就要冲阵,有些将领已经出言请战,都抢做先锋。   耶律敌烈将众将士反应看在眼里,很是满意,心道士气可用,此战必胜了。此时天已大亮,耶律敌烈看向使臣的眼神不再急切,恢复了从容,那意思是说,本王虽然先前没有击破唐军,但是唐军也离败不远了。   然而耶律阿保机遣来使臣的一句话,立即让耶律敌烈如坠冰窖,“皇上有令,耶律敌烈立即撤出通水河谷!”   “什么?”耶律敌烈差些怀疑自己听错了话,“唐军今日必败,怎能撤退?”   “大王这是要违背皇上圣谕吗?”使臣冷冷道,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耶律敌烈,这也难怪,如若不是耶律敌烈在通水河谷久战不胜,正州局势何至于如此,耶律阿保机何至于面临险境?   “一日,本王只要一日!”耶律敌烈仍不甘心,咬牙切齿,“不,半日也可,让本王再冲一阵,必破唐军!”   “北院大王,皇上的圣谕是,旨意到,尔部即刻回军!”使臣沉眉敛目,语气不容置疑,还带着浓烈的不满,“大王可知,李从璟已经率领数万大军,绕到了正州,正在猛攻皇帐?大王可知,正州守卒全军出击,各部正在拼死鏖战?大王可知,皇太子、大元帅都已亲自上阵,正与敌军肉搏?!”顿了顿,军使深吸了口气,“是眼下战局重要,还是皇上重要,大王难道还用下臣多言吗?这样的事情,是能耽误片刻的吗?”   “什……什么?李从璟绕到了正州?!”耶律敌烈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那里,脸色惨白,“这怎么可能?!”使臣虽然没有明言,但意思已经很清楚:耶律敌烈在通水河谷的战斗,继续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不仅如此,在李从璟已然出现在正州的情况下,他们先前的战斗,也变得没有意义。   集结待战的众将领,闻听使臣之言,都给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有机灵些的看向耶律敌烈,心里已是明白,通水河谷久战不胜,致使大军分兵,正州军力被削弱,眼下局势如此凶险,至少有一半原因是他没能打通通水河谷,及时回军正州或是突进西京,经有此败,只怕耶律敌烈的宦海生涯也走到头了。   耶律敌烈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了个干干净净,冷静下来之后仿佛刹那间苍老了十年,再没有半分精气神,愣了许久,终是无力的摆了摆手,英雄迟暮一般道:“撤军吧,回援正州。”   ……   “今日是同光四年二月初八,这里的战斗前后已经持续了整整十日。在没有城池、无险可守的情况下,八千百战军,以实打实的阵战,将十倍之敌死死拖在通水河谷整整十日。”孟平在随身携带的小册子上写下这些文字,那本小册子已经沾满鲜血,几乎不能辨认本来面目,他那支李从璟少年时送给他的鹅毛笔在上面涂涂画画,显得有些艰难。写到这里,孟平抬头左右望了一眼,继续写道:“八千将士,伤亡四千有余,其中战死三成,重伤四成……”   李绍城在孟平身旁吃力的坐下来,每一个举动仿佛都要牵动身上数不清的伤口,但在坐实的那一瞬,他脸上还是露出轻松之色,瞧了孟平手中的册子一眼,道:“寻常军队伤亡达到三分之一,主将犹能约束部卒不溃散,便是顶好的良将,这一仗打到这个份上,若你我能活下来,也都成名将了。”   孟平收起小册子,接过李绍城递来的水囊,仰头灌了一大口,擦嘴嘿然道:“名将、良将什么的,我不敢奢望,百战军伤亡过半犹能不退,是有你我这些为将者几分功劳,但更多的,还应归功于每一个将士的素质,归功于完整严密的将官体系,尤其是中下层队正、都头,包括指挥使的凝聚作用。”   李绍城点点头,难得仰头感叹道:“这便是百战军,独一无二的百战军!”黎明洒落,他脸上若有一层光辉,又道:“犹记得淇门建营时,军帅说过:将士百战方为雄,所以我们叫百战军;我们不敢说百战百胜,但求愈战愈勇。如今观之,对此言真意更有体会。”   孟平笑了笑。   这时候李正急急忙忙跑过来,带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副帅,孟将军,丁茂将军怕是快不行了!”   李绍城、孟平愕然惊起,方才战斗结束丁茂从战场上撤下来时,就已可看出他伤势很重,只不过他还能强颜欢笑,两人遂没多在意,不曾想丁茂已经伤重至此。   医疗棚里,医官满脸惭愧立在一旁,丙字营主将史丛达将已经卸去甲胄、一身是血的丁茂抱在身前,对方已经闭上了眼,史丛达虎目噙泪,用因久战而嘶哑的嗓子嘶吼道:“丁茂你个怂蛋,快给老子醒过来,贼他娘的,战前你还跟老子打赌,谁斩获首级多就叫对方给倒夜壶,这战功还没统计出来,你就先尥蹶子,你这是怕输给老子要给老子倒夜壶吗?!你他娘的血性都哪去了?丁茂,你他娘的……”   医官羞愧的向赶来的李绍城弯腰行礼,“丁将军伤势太重,大小伤口多达十七处,失血太多,老朽虽竭尽全力,却也没有办法……”   李绍城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之前战至胶着处,丁茂请命撤退,是他当场撤了丁茂的职,代替丁茂去冲阵的,丁茂羞愧难当,遂搏命陷阵,之后多次受伤,也未曾再提半个退字。   百战军建营以来,将官伤亡一直颇大,但即便如此,一营主将也未曾有失过,如今彭祖山生死未仆,丁茂若死,便和何君来一样,是百战军有史以来折损的最高级别将领了。   史丛达狠狠一拳击打在湿木搭建的临时病床沿上,声音低了下去,“自淇门建军,你我便开始相互争斗,之后虽受军帅调节,但彼此间争强好胜却从未停过,这么多年来,你我为此不知喝了对方多少酒。他娘的,老子本以为这酒还能继续喝下去……”   此时号角声响起,有斥候回来禀报,“契丹军已退!”   李绍城和孟平相视一眼,连忙前去查看实情,没走出几步,又有游骑来报,李彦超率领留守西京的卢龙军赶至。待李绍城、孟平确认了契丹军已退,李彦超也赶到了营地。   “军帅有令,命我支援通水河谷,拖住通水河谷契丹军,阻止其回援正州!”李彦超见到李绍城,当即表明来意。   “契丹军已撤了。”李绍城摇摇头,李从璟奔袭正州,他自然是知道的,如今契丹军主动撤离,说明李从璟已然成功奔袭正州。如非如此,以百战军目前伤亡,在通水河谷死战,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李彦超也知晓了百战军在通水河谷的伤亡,肃然道:“既然如此,李将军,你部就此回西京休整,我带卢龙军进军正州,支援军帅,如何?”   李绍城环视了一眼劫后余生的战场、营地,没作犹豫便道:“正州之战,乃决定此战胜败之关键,我部虽伤亡惨重,却不可在此时缺席正州战役。李将军,我与你同行正州,支援军帅,无论如何也要赢下此战!”   百战军已成疲敝之师,处在崩溃边缘,西援正州尚有两百里路程,此刻去参战,几乎是在往死里整。然而相处好几年,李绍城也了解李绍城的性子,见李绍城意志坚决,知道相劝也不顶用,况且百战军今日休整一日,也能堪堪恢复一些精力。当即两人合计,百战军让出通道,卢龙军先行一步,百战军稍作休整即随行。   得到军令,史丛达放下丁茂,站起身,整了整已是凌乱残破的甲胄,望了躺在床上的丁茂一眼,“老丁,契丹军退了,通水河谷的战斗我们已经胜了,但此战不会就这么结束。你放心,你的仇,我会给你报的,你的那一份首级,我也会帮你带回来。”   他抬头看了远方一眼,“日后再也没有人事事跟我争长短了,也不会有人每逢战事,都要笑着拍我肩膀,打趣我不要死得太早,免得没人给他倒夜壶……老丁,你安息吧。”   说完,史丛达头也不回大步离开木棚。   战鼓轰然响起,如同雷鸣,炸裂在每名将士耳边,那是百战军为卢龙军擂响的战音。   病榻上的丁茂双眼忽然猛地挣开,一惊而起,顺手抄起床边的横刀,就朝棚外奔去,“又开始冲阵了?爷们儿们,跟本将杀!”奔走两步就意识到不对,两眼往身上一瞄,“唉,老子的甲胄呢?直娘贼,谁扒了老子的甲胄?!”   一旁医官怔怔望着丁茂好半晌,才兴奋地一拍手,“嘿,活了,活了!”   ……   耶律斜涅赤也当真是悍勇,契丹军第一勇士的名号不是白给,哪怕是左肩被重创,右手没有一根手指完整,却也是在草草包扎后,便重新跨上战马,忍着剧痛再度向李从璟杀来。只不过这回他倒是吸取了教训,再不敢半分轻敌,和耶律德光、耶律倍联手,先用精卫战阵挤压李从璟近卫阵型,再谋求阵战李从璟。   李从璟面对的压力陡然加大,此时他完全可以后撤,让百战军其他将士顶上来,替他作战,从而避免被三人围攻的局面。然而若真如此,在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的联手攻坚下,百战军军阵就极有可能被撕开一道口子。   既然亲自冲锋陷阵,李从璟怎能容许这样的情况发生?非但如此,他需要的,是借机突破契丹援军军阵!   契丹军有耶律阿保机坐镇指挥,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冲锋陷阵即可,百战、渤海联军兵少将寡,李从璟必须调度与陷阵兼顾。好在今夜战法已经确定,倒也没有太复杂的地方需要变化,哪怕是一些局部的失利也能容许,只要大局不差即可。   就眼下而言,大局就是,李从璟要击破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的联手。   在长槊将面前一名张牙舞爪的契丹猛士刺下马后,李从璟首先注意到一道刀光劈斩过来,然后才看到刀光背后的耶律德光——他看起来依然那么从容,似乎嘴角还带有微笑,那是稳操胜券的微笑。   “真是自信。”李从璟长槊轻拍,锋刃击打在对方刀面上,轻描淡写将耶律德光的攻势化于无形。   耶律德光却未与李从璟打马错身,双方军阵已经陷入胶着,挪腾的空间已是不大,他反手挥刀,再次向李从璟斩来,刀光凌厉,空气因为撕裂发出呜呜风声。   手腕翻转,长槊一抖,李从璟这回加重了力道,在耶律德光刀锋及面之前,锋刃拍打在对方胸前。耶律德光闷哼一声,身子歪倒,差些摔下马。   在这个间隙,耶律斜涅赤沉喝一声,斩马刀毫无花哨直斩而下,已到李从璟头顶。   这样大马金刀的攻势,大开大合,威力不容小觑,若是一刀落实,饶是李从璟甲厚,也要被劈成两半。   在击退耶律德光时,李从璟长槊出击就留有余地,此时就势回挑,在斩马刀落下之前,又将其劈开。   “李从璟,受死!”耶律倍呼喝一声,一刀直取李从璟面门。   对这种出手之前还要出声提醒的攻击,李从璟毫无半分惧意,手在长槊槊杆上滑过,握在中间,侧身甩槊,槊尾就将耶律倍的长刀在半空挡了回去。   而此时,耶律德光又是一刀斩来。   通过战阵挤压,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成功欺身而进,同时与李从璟照面拼杀,一个个出手不断,刀光将李从璟笼罩其中,李从璟每度应对,都是险象环生。   李从璟目光冷静,没有半分感情色彩,只剩下纯粹的理智,在一个个千钧一发之间计算对方的距离,以匪夷所思的反应,将对方一波波攻势化于无形。   这一幕,倒是像极了三英战吕布。   孟松柏等近卫面对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精卫的疯狂挤压,都战斗艰难,对方战力并不弱于他们多少,战法又毫不讲理,他们只能做到护在李从璟四周,不让更多的契丹军士涌进来。   战阵之前,以一敌三,哪怕是不用担心冷箭,也是不可持久之事,稍有不慎,就会被对方抓住空隙,而一旦受伤,就只能被一口口咬死。   李从璟虽然战意盎然,有心将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斩于阵前,寻求破阵契机,却也逃不过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窘迫局面。   在李从璟已将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缠住的情况下,此时若有勇将寻机从侧面强势突入,必能有所斩获。只可惜,百战军虽不乏良将,但苦于分兵应对各方复杂的局势,兵力还是显得捉襟见肘。   合耶律倍、耶律斜涅赤两人之力,与李从璟鏖战,耶律德光虽然还未讨到什么实质性便宜,然而其淡定从容之态却愈发明显,平静的目光中逐渐显露出一丝火热,只因李从璟已经应付的愈发艰难。   李从璟始终目光沉静,因为焦急除却加速死亡,并无半分用处。   就在这时,一人带领十余骑,突然闯入正在抵死纠缠的双方军阵中。   只用片刻,便深入阵中,强势撞向李从璟与耶律德光三人缠斗的战场。   如此迅捷之势,让人不得不怀疑,此人早已在阵外寻机良久,找准了契丹军阵的薄弱处。   骏马跃起,马蹄轻扬,马背上的人身躯微伏,长发在圆月前飘洒如海,长槊向前刺出。马蹄踏落地面,尘土飞溅,在她面前的契丹战士,惊愕的被从马背上击杀,鲜血一抹,喷洒在空中。   雷霆之间,桃夭夭手中长槊探向正欲出刀的耶律斜涅赤!   已然注意到来人的耶律斜涅赤,见对方横冲直撞向他杀来,仿佛他最好对付一般,顿时大怒,返身挥动斩马刀,刀身滑过一道弧线,将力气蓄积到了极致,誓要将来人斩为两截!   斩马刀呈弧线,长槊却是直线,清幽月光在冰冷锋刃上一闪而过,已至眼前。耶律斜涅赤没想到对方速度如此之快,他本以为他能后发制人,此时意识到极度危险,已经只来得及稍稍侧身。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长槊如龙,狠狠刺中他肩头!   巨大的惯性将耶律斜涅赤的身体带离马背,他惊愕的双瞳蓦然挣大如铜铃,他没想到,对方的力道既然大到这个地步,让他不顾身死要握住长槊、趁势反击的想法,成了一种奢望!   此人是谁?   耶律斜涅赤再也无法知晓答案,在桃夭夭出现的瞬间,李从璟轮起长槊将耶律德光、耶律倍逼开,当耶律斜涅赤的身躯被迫离开马背时,李从璟抓住时机,反手抽刀,刀锋从耶律斜涅赤后颈入、前喉出!   两人的配合就如同已经演练过无数遍一样,默契的天衣无缝,转瞬间就将耶律斜涅赤的脑袋从肩膀上削掉。当李从璟和桃夭夭错马而过时,马背上耶律斜涅赤的无头躯干,脖颈处喷出高达数尺的血泉。   桃夭夭成功突袭,配合李从璟将耶律斜涅赤斩杀,但附近的耶律斜涅赤精卫却不是木头,此时桃夭夭的后背已经完全暴露给他们,而李从璟杀耶律斜涅赤时,同样将空档留给了耶律德光和耶律倍!   然而两人都没有回头,各自朝对方背后奔去,同时出手,为彼此挡下足以让各自毙命的攻势。   被桃夭夭一槊敲在马刀上,手掌传回的酥麻感让耶律德光大惊,他怎么都没想到,此时竟然还会出现一个战力并不弱给李从璟多少的骁将!   本以为李从璟被三人围攻,求生无门,却不曾想,李从璟竟然还隐藏了一张底牌。   怒火攻心,耶律德光恨得咬牙切齿,脸色再不复半分先前的淡然从容,几乎要吼叫出来。   外人只道这些年耶律德光愈发拥有王者之姿,却不知道,每当他回忆起昔日在李从璟手下的失败,都在经受怎样刻苦铭心的痛楚。从最开始的葫芦口骗局,到紧随而至的追击反被阻击,再到檀州和剑子联手却失手不得不遁入山林,这些噩梦般的画面,无一日不在折磨着他。   眼下再度与李从璟交手,耶律德光心头的火热,又岂是面上表现的那般平静?   原以为费尽心思成功将战阵逼过来,能将李从璟留在阵前围杀,哪里知道大好局势转眼间又成了梦幻泡影,这让背负深仇大恨的耶律德光,如何能不五脏欲裂?   然而毫无预兆变成尸体的耶律斜涅赤,却无比清晰的告诉他,要杀李从璟已是痴人说梦。   不仅如此……   回过身来,与桃夭夭并肩作战的李从璟,长槊指向耶律德光,咧嘴笑道:“耶律德光,你还往何处逃?”   逃?   耶律德光一咬牙,调转马身就退入阵中。   耶律德光掉头就走,耶律倍再无继续与李从璟战斗下去的意义,紧跟着回身。在离去之前,他深深望了李从璟一眼。   ……   随着契丹军腹心部上将耶律斜涅赤的阵亡、皇太子耶律倍与兵马大元帅耶律德光退入阵后,契丹军再无力击破百战军,被迫转入各营,据营而守。   李从璟遂令百战、渤海联军各部聚集兵力,分出大小数十股,攻打各营,两军旋即陷入残酷的营地攻防战。   随着战事进行,百战、渤海联军已在营中稳稳站住脚跟,各部士气高昂,与之形成对比的,则是契丹军各部的士气低迷。   好在天色大亮,得益于耶律阿保机的约束、调度,契丹军才没有溃败,却无斗志再在各个战场与幽州、渤海联军争胜负。   耶律阿保机卓越的军事能力在这场战役中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虽然被半夜袭营,各部又作战不力,契丹军却没有出现溃乱之象。翌日天黑之前,耶律阿保机终于将各部成功聚拢,于正州城西聚集,将杂乱的战线统一,与幽州、渤海联军力战。   李从璟率部经过一昼夜苦战,杀伤契丹军过万,成功与大明邢汇合。至此,正州之围遂解。   人间最美莫过于劫后余生的夕阳,当正州城被夕阳余晖镶上金边,城内传来民众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时,李从璟疲倦至极的在战场上坐下来,从木车残骸边一名战死士卒的腰间解下水囊,仰头大灌。   城外四周,十余里连营,处处皆尸骸,鲜血早已染红每一寸土壤,又凝固成深褐色。营帐、角楼、车辆、旗帜都只剩下残躯,在日暮临近前孤苦伶仃,远近尚在燃烧的火苗升腾起屡屡黑烟,在敌我将士的尸堆里如泣如诉。   战役未止,城西双方将士仍在奋战——那却已无需李从璟再冲锋陷阵。   寒风不息,桃夭夭与日暮同步走向李从璟——头盔不知被她扔在何处,满头长发凌乱不堪,白皙的脸上还残留着血迹,柔媚的眉眼见透露着一股妖异的美感,红唇让人沦陷又充满温暖,横刀被她随手拖着,让她看起来野性而又洒然。   “又一次在战场上活了下来。”李从璟摊开手,笑了笑。   丢给李从璟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酒囊,桃夭夭道:“你应该觉得庆幸。”   接过酒囊,李从璟却没有着急饮上一口,很认真的打量了桃夭夭一遍,确信她竟然没有在战斗中受伤,这才用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轻松语气道:“是很庆幸,如非有你们,我早已不知死过多少次。”   桃夭夭手中并没有留给自己的酒囊,她捋了捋耳鬓青丝,包涵千言万语的眸子凝视着李从璟,声音柔和得仿佛能融化战后一切不安,“家国未安,君何以轻言生死?”   被这样的双眸凝视,闻听这样的言语,李从璟一时忘了说话。他忽然丢了酒囊,一把将桃夭夭拉过来,拥入怀中。   暮色下,满地血火残骸沉寂无声,桃夭夭闭上眼,安心靠在李从璟肩头。 第431章 数年之功见成效,渤海四战定大局(十二)   耶律阿保机在下令各营军士聚集于城西时,仗着兵力优势,其中大部分得以顺利前往城西聚拢,然而各营也不可避免仍有小部分军士被幽州、渤海联军困住,难以脱身,这部分契丹军士被分割各地,部众或多或少,在接下来的两日里,他们在幽州、渤海联军的围剿下,渐渐被清除。   聚集在城西的契丹军虽然人数仍然不少,至少比之正州内外的幽州、渤海联军要多上许多,然而军士在奔逃过程中大多丢盔弃甲,士气低迷,战力被大为削弱。耶律阿保机连日组织反攻,却都无法突破百战军军阵,被死死限制在城西营地里。同样,幽州、渤海联军也无力将其围歼或彻底击溃,双方遂在城西展开拉锯战。   正州会战持续到第三日时,耶律敌烈率领通水河谷方面的契丹军回援,与之几乎同时抵达的,还有李彦超率领的万余卢龙军。李从璟遂令李彦超率部在城外扎营,其他幽州、渤海联军进入正州城据守。   第四日,李绍城率三千余百战军赶至正州城,进一步充实了城防力量。   契丹军与幽州、渤海联军随即在正州进行对峙,战役进入到僵持阶段。   正州会战第七日,皇甫麟自恒州递来消息,恒州之围已解,围城之契丹军被击退。   正州会战第十一日,耶律阿保机将各方军力收拢,经过临时整编,以十万精锐兵力,再战于正州城下。   同日,始自幽州,途径营州、泊汋、恒州的第一批后勤补给,在皇甫麟亲自护送下,运抵正州城。随行幽州官吏向李从璟禀报,卫道已临时紧急征召五千青壮,作为后备部队,正向正州赶来。   正州会战第二十日,五千由卢龙热血儿郎组建的后备营,抵达正州城。   翌日,莫离与李四平一道,带西京近万援军支援正州城。   会战第二十五日,大明安派遣新军来援,在正州城北百里之外,与契丹前来阻截的大军遭遇,陷入混战。因新军战力弱,交战未及一个时辰,便现溃退之象。幸奈大明邢率正州守军及时赶到相救,得以将新军带入正州城。   契丹之寇城,屡攻不克,以至累日持久,将士伤亡惨重而无寸功,军心动摇,战士思归。   韩延徽向耶律阿保机进言,劝其退兵,来日再战。言中有曰:契丹当保已得之地,派兵据守扶余、长岭等地,主力西归,以备来日再行东征。耶律阿保机心生退意。   同光四年三月初三,有信使自西北来,入契丹大营。   同光四年三月初五清晨,李从璟登正州城楼,端视契丹大营良久,继而击节曰:契丹军已退!   遣斥候近营视之,果已人去营中,辕门、角楼处只剩草人披甲,以假乱真。   当日,郭威所遣使者,历经艰险到达正州城,向李从璟禀报:鞑靼部、君子都袭契丹国都西楼!   自同光三年九月十八日契丹出兵渤海,耶律欲隐遣精骑攻打蓟州北境军堡、拉开幽州军参战序幕以来,李从璟率军辗转于雁南、营州、辽东、扶余、长岭、鸭渌府等地,行军千万里,从深秋战至初春,历时半载,杀敌数万,消耗兵甲器械无数,折损将士近万,在联合渤海国、鞑靼部的情况下,终于取得对契丹之战的决定性胜利。   渤海局势,至此大定。   ……   夜里,现在正州城的幽州、渤海联军重要人物齐聚一堂,听君子都来人讲解契丹西楼战役始末。大堂中,李从璟当仁不让坐在上首,头盔与横刀置于案上,凝神看向来使,在他左手边,莫离、王朴连坐一处,前者轻摇折扇风度翩翩,后者横剑于膝,长剑出鞘两寸,手指轻弹剑身,再往下便是李绍城、蒙三、李彦超、李彦饶、孟平、史丛达、丁茂等人,皆肃然端坐;在他右手边,则是李四平、大明邢等一众渤海文官、武将。   “军帅率大军主力在双通、仪态、九阳之间突出重围后,契丹军主力也随后撤离,但留下了司近部近两万兵力,对君子都进行围追堵截,郭将军带领我等辗转各地,寻机突围。但因扶余契丹军势众,而当地渤海官吏又多有投敌者,致使我部战斗愈发艰难,数次差些陷入绝境。有鉴于此,郭将军见南下与军帅汇合无望,便下令大军向西突围,进入契丹境内,谋求向西楼挺进。”   使者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还算平静,李四平、大明邢听到“渤海官吏多有投敌者”时,脸色却有些不自然,在幽州诸将有意无意目视下,羞愧得恨不得钻地洞。   “进入契丹境内,我部攻占了一个小部落,得到粮食补给后,便没有再轻举妄动,直到斥候探得鞑靼部动静,郭将军这才准备与之联系,以求共谋西楼。奈何鞑靼部动作太快,未等我部与之联手,便已强攻西楼,不料出战不利,被契丹军反戈一击,差些溃败。”   听到这里,王朴惊异道:“鞑靼部少说也有两三万精锐战力,袭击现在兵力薄弱的西楼,本应该是手到擒来之事,没功成不说,如何还被反戈一击?”   “此中详情我等也是事后得知。”使者解释道,“原来鞑靼部在距离西楼尚有数百里时,便被西楼知晓了行踪,留在西楼的契丹皇后述律平随即组织军力抵抗,在鞑靼部攻城时,先是佯装不敌,将鞑靼部前锋诱入城中,而后骤然伏兵四起,一举将鞑靼部击退。鞑靼部从城中溃退时,述律平亲自上阵,领兵趁势追击,以区区数千兵力,将鞑靼部杀得大溃。当时若非我部及时赶到,将述律平所领之契丹军击破,鞑靼部只怕要铩羽而归了。”   满座众人闻言无不面面相觑,虽只是听人述说,却也可想见这场战斗的凶险,蒙三嘿然道:“述律平这娘们儿倒是厉害,要不是郭将军及时赶到,鞑靼部那几万人妄想光复家园,可是痴人说梦!”   李从璟莞尔,他自然是清楚述律平的彪悍程度的,心想述律平虽然是个人物,但这回运气不好碰到郭威,也实属无奈。   “之后战局如何?”莫离开口问道。   “君子都参战后,述律平只得退回城中,再无力反击,我部遂联合鞑靼部围城而攻,卑职离开西楼时,鞑靼部大军正在猛攻城池。”使者说道。   “好,你下去先歇息。”李从璟见使者已经将战局说完,便放他下去,一路奔波,此人满面风霜,也是累得不轻。   “怪不得耶律阿保机退得那么快,原来是后院失火。”莫离轻笑道,看向李从璟,“这倒是个好机会,军帅打算何以应对?”   莫离这话方落,诸将都眼露炙热看向李从璟,毕竟这是难得将契丹重创的机会,运作得好,不说亡其国,至少可动摇其根本。如此良机李从璟自然不想放过,正欲开口,桃夭夭进门来,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递上来一份情报。   能让永远一副漫不经心模样的桃夭夭脸色如此变化,李从璟已能预感到情报的分量,当即展开来看。   看完情报,李从璟面色肃然,对堂中众人道:“诸位先回,至于往下征战如何进行,明日本帅自有军令。”   幽州诸将得令告退,李四平、大明邢等人虽然还有话想说,但见李从璟眉目阴沉,却也不敢不识趣,都陆续退下。   李从璟将情报递给莫离,伸手挤压眉心,心情复杂。   莫离与王朴一道快速将情报浏览完,都很惊讶,放下情报,便是以莫离那洒脱性子,也禁不住眉头蹙起,面露不快,道:“这些人真是疯了!”   这情报中说的,却是中原腹地一场性质严重、影响巨大的军变。   戍守瓦桥关的天雄军都指挥使杨仁,因换任归向魏州,却在半途接到李存勖敕令,让其留屯贝州。时值魏州有讹传,皆言郭崇韬杀李继岌,已在蜀中称王,因是被族灭;又有人言,李继岌被郭崇韬所杀,刘皇后归咎于李存勖,已经弑杀皇帝。谣言四起,而官府不能辟谣,致使人心惶惶。   天雄军由魏博军整编而来,士卒多为魏州人士,却因李存勖之令,留驻贝州,有家不能回,以至于怨声载道。杨仁亲卫皇甫晖聚赌失利,恼火之下,竟然纠集徒众威逼杨仁占据魏州谋反,杨仁不从,竟被皇甫晖杀之。皇甫晖自知威望不足以领军,便彻夜胁迫了贝州效节军都指挥使赵在礼,逼其为帅。赵在礼胆小怕事,为免遭毒手,只得应之。   天雄军遂乱贝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之后一路蹂躏临清、永济、馆陶等县,移师魏州。魏州守将昏聩无能,旦夕间被赵在礼、皇甫晖等人攻破城池,乱军声势由此大振。   王朴拿起那份军报,轻声念道:“我辈十有余年为国家效命,甲不离体,已至吞并天下,主上未垂恩泽,翻有猜嫌。防戍边远,经年离阻乡国,及得代归,去家咫尺,不令与家属相见。今闻皇后弑逆,京邑已乱,将士各欲归府宁亲,请公同行。”摇了摇头,“皇甫晖这一番话,倒是好一番大义凛然之词,不过后面这句才是真心之言:三军怨怒,咸欲谋反,苟不听从,须至无礼。”   放下信笺,王朴终是忍不住摇头,感慨道:“骄兵悍将到了这种地步,咸有不满,士卒便敢弑将,将士便敢谋反,这种军队要来何用?”   李从璟沉吟不语。兵骄将悍,固然如此,但就如皇甫晖所言,若非李存勖这些年来猜忌功臣,对将士鲜有恩泽,现在也不至于因为郭崇韬之死,而使天下动乱至此。   先前两河南北屡发大水,李存勖却不理国政,只顾与刘氏四处游猎,吃住奢华,护卫动辄过万,时值地方无粮无财,百姓避之如避蛇蝎,以至于李存勖回都时,将士竟然无粮果腹,四处焚屋毁器发泄怨气。   国库无粮时,太史上奏,请拨内库给军用,刘皇后不肯,宰相屡次上奏,刘皇后便携三位年幼皇子并三件银盆,到李存勖面前,对宰相说:“外人谓内府金宝无数,向者诸侯贡献旋供赐与,今宫中有者,妆奁、婴孺而已,可鬻之给军。”意即:四方朝贡都已赏赐完了,内库无财,宫中就剩下这些东西,把它们分给军民吧。宰相们瞠目结舌,只得陆续退去。   “中原局势动荡至此,李哥儿预备如何?”莫离问道。   李从璟反问莫离,“你以为该当如何?”   莫离道:“自郭崇韬死于两川,先有康延孝之叛,现有赵在礼之乱,中原大地一片乱象,此间之事岂是巧合?王师平定蜀地,令天下震动,大唐国势之盛,如烈日当头,诸侯皆以为大唐要廓清宇内,及至郭崇韬死,有志者莫不捶胸顿足。然则以离观之,朝廷之乱象,早已彰显,君上不仁、奸臣当道、功臣避舍、朝政荒废……我大唐入主中原才几年,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今各镇叛乱不休,若君上能雷霆制之,尚有余地,如若不能……”说到这,莫离直起身,认真看着李从璟,庄重道:“怕是中原腹地将再起千里烽烟,届时神州陆沉,日月移位都不无可能!”   见李从璟仍旧沉吟不语,堂中又无外人,莫离索性放开了来说,“今我幽州数万大军奋战在外,凭数年生聚之力,千辛万苦取得渤海之胜,何其不易!然则一旦中原陆沉,后院失火,我等何异于无根浮萍,处境岂不与耶律阿保机雷同?当此之际,幽州军当立即回师卢龙,为大唐坐镇北疆,南望中原以应时变,如此才能保全自身、周全大唐!”   王朴狠狠拍案,愤懑道:“为拒契丹,卢龙百姓付出多少努力,幽州儿郎付出多少鲜血,眼下鞑靼部、君子都合围西楼,原本大事将成,奈何朝廷如此无能,各地镇军如此狼子野心,竟要使卢龙数年之功,毁于一旦!可恨,可悲,可叹!”虽然不甘,却也赞同莫离立即班师的意见。   坐在一旁低头捧着木杯吸水的桃夭夭看了李从璟一眼,却见他仍旧在敛眉沉思,看他严肃纠结的模样,心头没来由一软,想到他为大唐、为中原甘居北地,殚精竭虑强军、富民,以一己之力承担起抗拒契丹的重担,数年如一日,周旋于幽州官民、朝廷奸佞、契丹、渤海、鞑靼部之间,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吃了多少苦头,如今好不容易就要功成,却被大唐、被中原拖了后腿,他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可偏偏没有半分表露,甚至不如莫离、王朴两人面有愤色,心道真是难为他了。念及于此,桃夭夭竟觉心口有些微痛,杯中清水再也喝不下去。   在莫离、王朴都看过来许久之后,李从璟终于开口,他依旧平静道:“鞑靼部、君子都围攻西楼,这是重创契丹千载难逢的良机,不可错过。耶律阿保机虽然在渤海失利,契丹军折损也不少,但还不至于伤经动骨,就这样结束这场战役,契丹只需数年便能缓过劲来,我们付出这么大代价,不能只取得这点战果。我意大军在正州休整两日,随即发兵西楼。”   “契丹便是数年之后能缓过劲来,也是远患,中原之乱却是近忧啊!”王朴急切道,“况且,此番征战,先败耶律欲隐,再败耶律阿保机,挫败契丹攻灭渤海之意图,怎么都不能说战果小了。”   “战果还可以更大。”李从璟看着王朴,不容置疑道。   接触到李从璟坚毅的眼神,王朴张了张嘴,怔怔无言。   莫离默然片刻,道:“朝廷若能即刻起用老将军,或可平息魏州之乱,将天雄军叛乱影响降至最小。”   “但愿如此吧。”李从璟叹息一声,不愿再多言。   其实他知道,李存勖不会这么快起用李嗣源,此时对李存勖而言,恐怕御驾亲征都要好过任用李嗣源为帅。然而世事如棋,事后回想,人生真是常富戏剧性,又充满许多令人咋舌的巧合,如果不是李存勖这样抉择,恐怕也不会有事后李嗣源登基称帝之事。   作为了解这段历史的人,李从璟并不担心中原之乱会波及卢龙,或者一发不可收拾,发展到群雄并起的局面,他知道历史的车轮只不过是在按照既定的轨道吱呀前行,而作为这段历史中唯一的变数,李从璟更加知道,此时还不是他回师卢龙的时候,他必须要做完眼前的事,各种未知或者已知的契机,也能让他做完眼前的事。   但这些话李从璟无法告知莫离、王朴、桃夭夭等人,所以他只能以一种强硬姿态,封锁这些消息,令大军向西楼进发。 第432章 风卷黄旗过大岗,北境今起无战事(一)   正州会战,使得出征渤海之幽州军尽数集结于正州城,除却两万余百战军、万余卢龙军,还有皇甫麟解恒州之围的近半安北营、近万新军,以及最后抵达渤海战场的五千后备营,除开此战伤亡,现聚集在正州的幽州军便多达近五万人。这还不算运送后勤补给的辅兵、民夫。   因是可以说,为此番征战,整个卢龙能够调集之力量,几乎全都已经调动起来。这也即意味着,战事每进行一日,都是巨大的粮食、财物消耗。   莫离、王朴在昨夜议事时,之所以建议立即回军卢龙,未尝没有担心幽州不堪重负的原因。虽说李从璟这几年在卢龙励精图治,积攒下一些家底,然而此战持续半载,若是算上辅兵、民夫和地方军,参战人数前后多达近十万,且不说兵甲、医药消耗是天文数字,仅是十万人每日口粮所费,都令人心惊。   战争所耗,至今已是不计其数。   李从璟作出进军西楼的抉择后,五万幽州军并未立即出发,而是需得在正州休整两日,虽说西楼战机一闪即逝,却也容不得幽州军自身成为疲敝之师。而且大军留驻正州,还另有要事。   大明安在正州会战结束的次日,也即三月初六,率领万余新军抵达正州城。在行军途中,喜从天降,得知耶律阿保机已经撤军,大明白竟是愣了许久,他本以为这一仗还有的血拼,却不想胜利来得这般突然。   在揪着信使再三确认后,大明安仰天大笑,笑得直挺挺躺倒在初发芽的路边草丛里,浑然不顾及形象——这时也没有人在意他的失态,闻听喜讯的将士,都在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彼此相拥、庆贺。   在喧闹的欢呼声中,肆无忌惮躺在地上的大明安,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哭着哭着就泪流满面。此时,他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嚎啕大哭一场。   双眼模糊的大明安,透过树梢看见蔚蓝的天空,仿佛看见这些年的自己,那孱弱的身体在各种险境中摸爬滚打,蹒跚前行。   四年前他不过是个刚过而立之年、空有满腔热血的年轻人,出使契丹让他看到耶律阿保机吞并渤海的野心,自此他日夜难安,希望救国图存,却偏偏势单力薄、无从下手——他只不过是大諲撰众多子嗣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无权无军,无才无望。   这些年来,从无名小卒到成为渤海国最大的权臣,他先是面对亲兄弟的明枪暗箭,既而面对贵族朝臣的争权夺利,还要面对大諲撰的猜忌掣肘,每一步都走得险象环生,稍不留神都会万劫不复。而在这个行将就木的国度中,他所寻求的,不过是让渤海存国……   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无数次意欲放弃,却都挺了过来,千难万难,不足为外人道。即便如此,当他在扶州面对二十万契丹大军时,他的信心仍旧被击溃,甚至差些崩塌;渤海战役持续到今日,他在朝堂上备受政敌攻讦,已是举步维艰,大諲撰更是不止一次想过要将他罢免……可以说,这场在昨日还看不到尽头的大战,若是再持续一两个月,不用耶律阿保机击败他,他首先就要被渤海政敌击垮。   然而,今日,耶律阿保机退兵了,他带领渤海国取得胜利,成功让渤海存国……多年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大明安不会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从最初莫离随行入渤海,助他初登朝堂,到现在李从璟率领数万幽州军进入渤海,正面抗击契丹军——若非如此,他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   从草地上一惊而起,一把抹去泪痕,大明安跃上战马,提起马缰绳,“走,去见李将军!”   到了正州城,汇合了迎接他的李四平、大明邢和一众渤海官吏,大明安马不停蹄来见李从璟,到了百战军中军大帐,兀一碰面便是大礼下拜。   李从璟没有着急扶起大明安,对方这一礼他坦然受之,无论是以宗主国上将身份,还是为卢龙的付出,这一礼他都受的理所当然。   直起身,这位呕心沥血、历经艰辛,终求得渤海存国的王子,在这一刻涕泗磅礴,“渤海本将亡之国,大氏本将亡之族,因有将军、王师,才让我渤海百万生民免为亡国奴,将军在上,请再受我渤海子民一拜!”   这一拜,大明安身后的李四平、大明邢等人,皆都相从。   中军大帐外,先是大明安、李四平、大明邢,继而随行渤海官吏,最后是渤海将士,相继跪拜,由一人而及十人,由十人而及百人,呼啦拜倒一片。   清风撩动李从璟的衣袍,面前的壮观景象让他如水心境涌起潮浪,千万人心甘情愿的臣服、膜拜,是对他既往艰难的尊重,也是对他卓越才能的信仰。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个春天万物开始复苏,今日万里无云阳光明媚,空气清新的让人浑身舒畅。李从璟心里明白,无论中原大地如何烽烟四起,至少在这里,他已经征服了这片海东盛国上的军民。   跨步握刀护卫在李从璟身侧的孟松柏,在这一刻昂首挺胸与有荣焉。他看到营中无数幽州军将士在成片拜倒的渤海官吏、将士旁驻足,人人都精神抖擞,却又神情肃然、不动神色,显得不为眼前荣耀所惊,个个都是天朝上将的模样。   “这帮兔崽子,都他娘的大将军!”孟松柏在心中骂道,脸上却有止不住荡漾开的笑意。他不禁向李从璟看去,却见对方负手而立,在千百拜倒渤海官军的衬托下,说不出的风姿卓绝。孟松柏心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个念头:如军帅这般的人,生来就是要被顶礼膜拜的吧?   ……   城西,契丹营地中,一胖一瘦两名身着大唐文官青袍的年轻人,正站在一起,对着眼前堆成一座座小山的物资嘿嘿傻笑个不停,似有口水顺嘴角流下。   其中矮胖一些的文吏擦了一下嘴角,直勾勾的眼神仿佛被勾走了魂魄,“谢鱼竿,这些兵甲、器械,都是我们的了吧?”   旁边高瘦的文吏机械点头,呆呆道:“都是我们的,都是我们的!”   胖子吸了口气,凸出的大肚子竟然被他收得瘪了下去,“那这些粮食、酒肉,也都是我们的了吧?”   谢鱼竿早已忘了思考,“都是我们的,都是我们的!”   胖子笑得五官都成了盛开的喇叭花,抬脚一步三晃的向面前小山走过去,“金银财宝,也都是我们的了吧?都是我们的,哈哈,都是我们的,我们的!”   谢鱼竿腆着脑袋,跟着挪过去,满眼金光,“都是我们的,这营地里的东西,都是我们的……”   孟平从营外走进来,没几步就看到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文官正失了魂一般,向堆积成山的物资扑过去,瘦子不停往自己怀里塞马刀,一边塞一边掉,胖子则把自己丢在粮车上,捧起粮食一把把洒向空中,又抬着脸让粮食落在自己脸上,满脸沉醉,嘴里嘿嘿笑个不停。   这幅场景让孟平哑然失笑,这两人他认得,是参谋处二十四文官之一,随军职责除却参赞军机外,还分管大军辎重,高瘦者叫谢玉幹,矮胖者叫朱厹。   一脚踹在不停往自己怀里塞马刀的谢玉幹屁股上,孟平笑骂道:“你俩在这里做什么白日梦?看看你们这幅模样,活脱脱两个一夜暴富的土财主!”   摔了个狗吃屎的谢玉幹,刚骂了一声他娘的谁敢踹老子屁股,从地上爬起来之前还先将散落的马刀都捡起来抱在怀里,回头看到孟平,吓了一跳,“孟将军!”   马刀被谢玉幹毫无规则搂在怀里,一根刀柄还抵着他朝天的鼻孔,孟平哭笑不得,“把刀放下,抱在怀里作甚,这十余里契丹连营中的东西都是你们的,别人又抢不走。”   谢玉幹讪讪放下马刀,一脸不舍,让人怀疑他放下的是自己婆娘。见朱厹还四仰八叉躺在粮车里,望着天空一边傻笑一边流口水,连忙踢了他一脚,搓着手尴尬笑着对孟平道:“孟将军,这契丹营中的东西可是真多,你不知道,大军征战渤海,物资消耗可惨了,统计做出来之后,我都不敢看,看一次心口就要抽搐一次。你方才说这契丹营中的东西都是我们的,这是真的?”说到最后一句,又不禁双眼发光。   “我还能骗你不成?”孟平在一旁的辎重车上坐下来,“契丹军撤得快,又要轻车简从回援西楼,辎重带不走也是正常,其他营地里遗弃的辎重除却被焚毁的,也不少。咱们帮渤海军打仗,战利品自然都是咱们的,不仅如此,待赶走长岭府、扶余府的契丹军,只要咱们幽州军在,一应物资也都归我们——这可是战前军帅就跟大明安约定过的。”   朱厹圆滚滚的身子刚从粮车上滚下来,听到这个消息,唬了一跳,凸出的大肚子荡起几大圈波浪,连带着胸前两团肥肉都在震颤,也不顾上方才无礼,连忙问道:“长岭、扶余的契丹军,这些时日定然在大掠四方,累积的财货那可是不可量计啊,还有各地府库中的财货,定然也被契丹军收缴了,这些东西只要我们看到,就都是我们的?孟将军,卑职读书少,你可别骗我!”   “非但如此,我幽州军此番助渤海征战,若能得胜,让渤海存国,战后渤海国就得按我出征将士人数,以每日耗粮计,拨付粮食。除此之外,又还有兵甲、医药、军械的损耗,我军损耗多少,渤海国也都要如数补给……将士伤亡的疗养费、安家费,渤海国也得照付,当然幽州军助渤海征战,渤海国本身也要再给钱粮……”孟平老神在在道,“军帅从不做亏本生意,这你们是知道的,大军在扶余战事最艰难的阶段才进入渤海,可都是在跟渤海国谈这些条件……”   朱厹肥胖的身子不倒翁一般晃了晃,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继而喜上眉梢,五官都笑到了一起,突然猛地一拍大腿,惊叫道:“哎呀不好,我方才已经看到大明安去中军大帐了,说不得这会儿就在和军帅核实战损,计算钱粮,不行,卑职得赶紧将统计损耗的册子交给军帅!孟将军,小的先告退了!”   一把拉过谢玉幹,就朝营外走出,半路上谢玉幹弯着腰和朱厹的脑袋凑在一起,不知在合计什么,孟平隐约听到朱厹的声音,“你那册子能不能涂改?不能?那把一上面加一笔……安北营的损耗统计出来没有,这可也得算在渤海国头上,不对,咱们从出征雁南时,账都应该算在渤海国头上啊……”   孟平听到这里已是目瞪口呆,两人狼狈为奸的奸商模样,让他禁不住一个寒颤。 第433章 风卷黄旗过大岗,北境今起无战事(二)   军帐中灯火通明,前帐里幽州各司文吏在核算战损、消耗,统计登册。此类事务每战之后皆会有,此番不过是要核算正州会战的情况,再得出总数罢了,工作量不大不小。后账里李从璟与大明安对案而坐,温一壶酒,佐几样小菜,秉烛夜谈。明日里正州城会有庆功宴,今日两人只得先将就一二,不过此情此景,也正好两人商谈秘辛。   “西楼生变,耶律阿保机仓皇退去,此战契丹虽败,耶律阿保机攻灭渤海之心却未必会死。”李从璟对大明安说道,“于契丹而言,若是不满足于仅为草原霸主,想要蓄力逐鹿中原,称霸天下,渤海国就必须纳入囊中。一者,渤海乃海东盛国,人力物力丰厚,得之可扩充实力;二者,契丹要南下中原,便不能不先安定后方,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于耶律阿保机而言,此人素有饮马黄河之志,加之韩延徽等汉官鼓动,使其无一日不想将纵掠繁华中原。”   大明安点点头,“由是观之,耶律阿保机虽从正州仓皇败退,长岭、扶余两府却未必会轻易吐出来,以我观之,其必在这两地布置重兵,说不得为防我两军乘胜追击,耶律阿保机已在沿路险要之处设下埋伏。”   “不错。”李从璟道,“这也是我之所以不让大军立即出动的原因。”   两人对饮一盅。放下酒盅,李从璟继续道:“长岭、扶余两地残留的契丹军,你大可拿去做练兵。即便我不这么说,相信你也会这样做。至于何时发动对这两地的全面攻势,彻底收复失地,我相信时机到来的时候,你自然会知晓。”   如今渤海取得卫国战争的胜利,大明安的地位便稳如磐石,即便是大諲撰想扳倒他,都不再是轻而易举之事。而大明安只需将在此战中组建、成长起来的军队牢牢控制在手里,大諲撰何时去做太上王,都要看他的心情。攻打长岭、扶余,无疑是不立即交出兵权的绝佳理由。此战至此,大明安在渤海军民中的威望,已足以让他不惧任何政敌,只要他自身不犯致命失误,来日渤海王舍他无人。   这些话两人自然无需拿到明面上来,稍作论及都心知肚明。   大明安问李从璟:“征伐西楼,李兄打算如何进军,渤海又该如何襄助?”   “长岭、扶余两府尚有契丹驻军,幽州军无意在途中耽搁,自当避过,大军出征西楼,当取道辽东。渤海军还需要征战长岭、扶余,襄助幽州军,只需出动辅兵、保障后勤即可。”李从璟道,笑了一笑,“当然,兵甲军械医药财物,除却事先允诺我的,多多益善!”   最后一句话立即叫大明安哑然。   两人至此已是醉意微醺,遂携手步出大帐,登上营中望楼。   两个曾今普通而今不凡的年轻人,借着酒意,敞开心胸,在连营灯火上指点江山。望楼下的将士抬头相望,见两人背枕星海衣炔飘飞,真如神仙之姿,让他们钦羡不已。   从同光元年西楼相遇,两人都还未入耶律阿保机之眼,那时候谁也不曾想到,数年之后,合两人之力,会使那位让万里草原敬畏的皇帝,哪怕是亲率举国之兵,也要败走麦城。两人并肩作战,时至今日,已是相交莫逆、惺惺相惜。   各有艰难,相逢却不必诉衷肠,谈古论今,往事付诸一笑。   “往后,这渤海国就是你的了!”李从璟搂着大明安的肩膀,大手一挥。   大明安也不矫情,微微一笑,有什么比这更能安慰他这一路来的艰难?他随即认真道:“大氏为渤海之王一日,渤海国始终都是大唐藩属!”   “好,一言为定!”   “永世不欺!”   两只手掌在空中重重相击。   这世间有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或许多年以后世间事免不得物是人非,但至少在一刻,两颗年轻的心真诚相待。当岁月成为一页青史,轰轰烈烈的壮举会浓缩为小小一段文字,然则历史循环往复,却始终惊心动魄,他们留给后人的这一段传奇、一份情怀,将经久不灭。   ……   相比之出征渤海时的斗志昂扬,离开渤海西归的契丹军则有些暮气沉沉。任何一支因败而归的军队,士气的萎靡度怕都是相似的。虽则如此,契丹军行军阵型却依旧严整,没有溃乱之象。   队列中耶律阿保机的御用皇车,依旧富丽堂皇得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型宫殿,只是不时从帷幔中传出的咳嗽声,让它看起来并不那么伟岸。随行的契丹大臣知晓:雄狮已然病重,英雄终究迟暮。   仿佛在一夜间须发皆白的耶律阿保机,再不复征战时意气风发,他躺在皇榻上,大地虽已回春,他却盖着极厚的棉被貂裘,脸上血色全无,显得有气无力。   韩延徽就跪坐在车中伺候,这位辅佐耶律阿保机缔造了契丹帝国神话的大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忧心忡忡。   征战渤海期间,耶律阿保机的病情就有反复,一直不见彻底好转,正州会战的失利则让耶律阿保机在一夜之间失了精气神。再清楚不过耶律阿保机抱负的韩延徽,自然清楚原本水到渠成的灭国之战,被一个事先谁也不曾多重视的小人物搅了局,导致出征失败,对耶律阿保机的打击有多大。   “大军还有几日抵达西楼?”耶律阿保机从昏睡中睁开眼,挣扎着问。   “皇上,你醒了?”韩延徽连忙起身到塌边,见到耶律阿保机枯瘦的脸庞,不禁鼻头一酸,心道耶律阿保机连行程都已算不清楚,当真是病情极重了,“前军精骑已经率先回援,不日即可抵达,大军尚须十来日。”   耶律阿保机嗯了一声,又问道:“唐军有无什么异动?”   “唐军并未追击。”韩延徽强忍着心酸答道,“昨日得到消息,唐军已离正州,正向辽东方向运动,想必是打算回卢龙了。”   费力摇了摇头,耶律阿保机叹息道:“你不用宽慰朕了。李从璟什么脾性,你我之前不清楚,难道现在也不清楚?倘若他真是意欲班师回卢龙,就不会这么早离开正州。他费了这么大劲,纠集鞑靼部趁西楼空虚时进兵,现在形势于他如此有利,他又怎会不进军西楼?”   “皇上……”眼见耶律阿保机恢复神智,韩延徽却无半分喜悦,他在塌边拜倒,哭着劝道:“请皇上安心休养,万勿再为他事忧心,只有皇上龙体安康,契丹才能无恙啊!”   良久的沉默后,耶律阿保机道:“我军虽在正州失利,但大军根本未损多少,李从璟率军进军西楼,他必然也知晓无法与我正面决战,其所谋之重点,还是在西楼,那是他唯一的机会。只要能保西楼不失,李从璟便是兵临城下,也无可奈何。传令下去,前军要防备鞑靼部、君子都半道截击,当分成数股,分路回援西楼。”   “皇上……”   “留守长岭、扶余两府之军,当闭门谢战,无论此间战况如何,无朕敕诏不得妄动、驰援,以免被渤海军有机可乘。”耶律阿保机呼吸急促起来,闭上眼静了良久,才缓过气来,缓缓道:“眼下唯有先占据长岭、扶余两府,待国内安定下来,再加强两地防卫,倒也不怕渤海军来夺。有了这两地,也能让契丹实力得到一个提升。”   说到这,又缓了缓呼吸,“只不过,此番进军渤海失利,渤海大权必落入大明安之手,其又有李从璟为外援,日后想要攻灭渤海,可谓难上加难。”   终是无法控制内心的愤怒,耶律阿保机呼吸变得起伏不定,以拳狠狠击塌,咬牙道:“可恨,可恨哪!朕二十万大军,原本攻灭渤海只在旦夕之间,却不曾想落得这番结局,大军仓皇回撤不说,国都都危在旦夕!可恨李从璟,可恨李从璟,李从璟……”   耶律阿保机大叫三声,声音悲凉,猛然直起上身,一口黑血喷出,随即眼前一黑,倒在塌上昏了过去。   “皇上……”   ……   幽州军从正州开拔时,大明安、李四平、大明邢等带领正州军和各级官吏,出城三十里相送,不仅如此,正州百姓也自发随行,这一日,正州城万人空巷。对挽救他们于危亡之境的天朝王师,这些百姓发自心底敬畏和感激,虽然大部分人家都因战火蒙受损失,但这些心地善良而单纯的人们,仍旧拿出自家的粮食、特产,一路上不停塞给幽州军将士们。   正州会战时,大明邢与李从璟有过一场默契的战术配合,李从璟能率军成功突入契丹营地,大明邢出城奋战、吸引契丹军注意、让契丹分兵的行为,可谓至关重要。两人告别时,大明邢感慨良多,多次开口欲言,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临了,这位老将军端正身姿,给李从璟行了一个标准而有力的军礼。   这一礼,也引起送行的正州将士共鸣,无人命令,却不约而同整齐向幽州军行礼。   当幽州军将士的身影消失在大道上,路面上只剩下阵阵尘土时,正州军民仍驻足原地目送,久久不曾离去。   离开正州,途径恒州,沿鸭绿江而下,幽州军经由泊汋进入辽东。   重伤昏迷的彭祖山终于醒了过来,好歹保住一条性命。李从璟去探望时,彭祖山尚且不能下床。行军紧迫,李从璟也无暇与彭祖山多作闲聊,只能叮嘱彭祖山好生休养。   当日黄昏,李从璟去何君来坟头敬了一碗酒。泊汋城一役,安北营将士,仅是阵亡者就超过两千,这些卢龙大好儿郎,将最后一捧热血洒在这片异乡,也埋骨在这里。   长河落日,墓碑如林,旷野寂静无声。这些为国而战的英雄已经死去,但从这一刻起,这片土地不再是异乡,而是故土。   李从璟庄重行军礼。   同光四年,李从璟初临卢龙,克复平州,那一日他对满城百姓言,他李从璟要护边击贼,要马踏草原,要叫契丹为之前十数年的恶行,血债血偿。他告诉卢龙百姓,国仇面前,没有妥协。   由是这数年来,卢龙百姓同心同德,无数热血儿郎踊跃入伍。他们跟着他护边击贼,跟着他马踏草原。也正因万民齐心,李从璟才能在卢龙励精图治,成了名副其实的“幽云之福”。   而在李从璟自己心里,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幽云之福”。百姓之福,福大莫过于安居乐业。但直到现在,北境战事不停,卢龙从未有一日真正远离战火。   从墓园离开,夜幕降临,李从璟跨上战马,连夜行军。   夜风似刀,刺得人脸生疼。李从璟拉起面兜,眼神坚毅。   这一战之后,定要叫北境再无战事! 第434章 风卷黄旗过大岗,北境今起无战事(三)   李存勖冷眼望着跪倒在御前,浑身发抖的史彦琼,内心已是愤怒到极点。他将手中的信件重重拍在案上,看了一眼拱手恭立在一旁的工部侍郎张宪,没有说话。   信件是工部侍郎张宪递上来的,赵在礼在魏州生乱之后,礼遇留在魏州的张宪族人,并给张宪写来这封信,劝其加入自己的队伍,张宪接到信件之后,并未拆封,便进宫面呈给李存勖。   张宪此举意在自证清白,李存勖却觉得张宪未必就清白了,欲盖弥彰的事谁说得清楚?若是张宪果真投了赵在礼,用这种举动来骗取自己的信任,自己要是真就信任了他,岂不是愚蠢至极?   李存勖决定先将张宪晾在一边,对史彦琼道:“邺都城墙沟深,又兵强马壮,何以叛贼一攻便克?你身为监军史,本是朕在邺都的耳目,有节制镇军之责,眼下发生这种事,你若是不能将此中实情详细道来,朕岂能容得了你?”   史彦琼趴在地上浑身发抖,汗水早已浸透了衣裳,他本是宦官,只因得李存勖宠信,才得以在魏州为监军,平日里作威作福,向来没把谁放在眼里,尊荣享尽,身子虚胖得很,这回好不容易从兵荒马乱的魏州逃出来,已是吃尽苦头,这时被李存勖一顿冷言冷语,更是惶然。   “回禀陛下,非是臣下无能,实在是有小人当道,这才让叛贼得逞啊!”史彦琼自然不会说出实情,那样跟自杀没有区别。   史彦琼在魏州时,魏州先是因郭崇韬之事谣言四起,(魏州)邺都留后王正言召其商议,两人谈了一整天也没能拿出应对之策,反而让人心更加惶惑。之后赵在礼、皇甫晖在贝州作乱,警报飞达魏州,都巡检使孙铎请其登城守御,史彦琼却怀疑孙铎有异心,迟迟不肯行动。偏偏他佯作对军事很在行,言道“今日贼至临清,计程六日方至,为备未晚。”要等到贼兵到了城下再作防御,平白错失了布置城防的大好时机。待叛军倍道兼行到了魏州,于黄昏忽然发起突袭时,魏州守军实际上是不战而溃。   史彦琼哭诉道:“王正言年老怕事,贝州生乱的警讯传到邺都时,臣多番请其布置城防,他却龟缩府中,不敢登城守备,平白错失良机!臣只有监军之职,却无法调动守军,但便是如此,乱军杀来时,臣仍旧想要手刃敌贼,与魏州共存亡,以报陛下厚恩!然则……然则谁能想到,都巡检使孙铎,竟然暗地里勾结了叛贼,让叛贼得以不费吹灰之力攻入城中!陛下,臣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呐,若非孙铎有异心,邺都何以能旦夕被逆贼窃据?陛下,臣冤枉,请陛下为臣做主!”   一番颠倒黑白、恬不知耻的话说完,史彦琼哭得惨惨戚戚,仿佛真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李存勖闻言大怒,将王正言、孙铎大骂一通。刘皇后正在一旁侍候,见状连忙安抚,李存勖稍稍平定怒气,“这些人吃朕的粮,拿朕的饷,却丝毫不能为朕分忧,这种人要来何用?这些叛贼就更可恨,竟然敢反朕,他们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忠君报国之念?”   刘皇后道:“你我夫妇君临天下,虽说是马背上得来的,却也是天命如此。命既在天,区区叛逆,不足为虑。遣些兵马,轻易也就平定了。”   李存勖的愤怒这才消减得差不多,重新坐下来,问史彦琼,“平定赵在礼之乱,你认为谁去合适?”   史彦琼对军事一窍不通,但总归不是对朝政一无所知,他也知道魏州的篓子毕竟出在他手上,得尽快解决,于是道:“论及征战沙场,李存审老将军未尝一败,似可为帅。”   李存勖眼神变了变,沉吟道:“老将军早已致仕,不再过问朝政,现在却不好因这点小事扰了老将军清净。”   刘皇后见李存勖一时没有拿定主意,便开始盘算起来,心道:平定叛军这样的功劳,可不是让外人抢了去,还是落在自己人手里的好……李绍荣一直以来进贡都颇多,为人也识趣,倒不如将这份功劳给了他?   “叛贼逆天而行,灭亡是必然的,这种小事,臣妾以为让李绍荣去便可。”刘皇后看着李存勖道。   李绍荣也曾跟随李存勖经年累战,堪称李存勖心腹,李存勖是信得过的,见刘皇后提起,也不好拂了对方面子,便顺水推舟道:“朕看可行,便传诏李绍荣,令其出兵邺都,剪除叛贼。”说完转念一想,心道李绍荣虽然值得信任,却也不能不防,看了史彦琼一眼,又道:“你本监军邺都,邺都却在你任上为逆贼所窃,无论如何你都有失职之罪,朕念你一片忠心,暂且不责罚你,此番李绍荣平定邺都,你随军而行,仍为监军,望你能将功补过。”   李存勖没有问罪,史彦琼高兴得差些手舞足蹈,不仅如此还能继续监军,有捞军功的机会,更是激动,当即叩谢天恩。   眼前众人所议之事,关乎江山社稷,乃国之大计,然而整件事从谋划到定策,竟然都出自一个宦官和一个妇人之口,满朝文武重臣,却是连列席的机会都没有。工部侍郎张宪作为在场唯一朝臣,本是事中人,却只能站在一边,作为旁观者见证这一幕。   从皇宫里出来,张宪一路低头默然,心头荒凉一片。到最后李存勖都没有对他主动奉上书信之事有什么评判,他到这时甚至都不知道,李存勖是否相信他与赵在礼并无瓜葛。   起风了,仲春本是万物复苏时节,张宪却分明看到万里江山尽是萧索秋色。他叹了口气,有些心力交猝。   “侍郎为何对空叹气,可是有什么难事?”户部侍郎冯道,兜着大腹便便的圆肚皮从一旁拐了出来,朝张宪拱手为礼,呵呵笑道。   “冯大人。”张宪回礼,顿了顿,道:“冯大人在这里相候,怕是意不在我有什么难事吧?”   冯道嘿然道:“一样一样,张大人的难事,不就是国家难事嘛?既然是国家难事,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应该一起为国分忧嘛。”   张宪哑然失笑,“人人都有一张嘴,可偏偏冯大人这张嘴,让人惊为天人。”打趣过了,摇了摇头,叹道:“陛下让李绍荣领兵平定邺都之乱。”   “李绍荣?他怎么能行!”冯道惊道,丝毫不给李绍荣留口德,“难道你没向陛下举荐李嗣源?如今各地动乱不休,烽火连城,非有名将为帅,不能迅速匡扶社稷!”   张宪乜斜着冯道,冷哼道:“连李存审陛下都不用,你认为陛下会用李嗣源?”   冯道怔了怔,继而默然,良久无声。   话没有讲透,两人却都明白其中的意思。只是李存勖猜忌功臣武将到了这种地步,两人实在不能不为大唐社稷忧心。   两人沉默同行了许久,冯道感慨道:“自古武死战、文死谏,才能是社稷之福,眼下你我这辈人却只在私下为国长叹,古人若是知道,怕是会不耻。”   这话冯道说出口自己没如何,张宪却憋得脸通红,没好气道:“冯大人这是在讥讽在下,方才没有在御前直言进谏?”   冯道无奈地笑道:“我有何资格讥讽别人?我若真是直臣,此刻便应该冲进宫去。”脚步停了停,目光复杂的看向远天,“我只是担忧那些尚且为国在外征战的人,在这样的境遇下他们孤军奋战,太孤独了。”   张宪跟着停下脚步,顺着冯道的目光看向苍茫北方。他自然知道冯道指代的是谁,伐蜀大军平定康延孝之乱后,已无战事,魏王李继岌正欲率军班师,此时能说为国征战的,唯有卢龙对契丹之战。   “那小子,倒真是不错。”张宪想起同光元年,工部尚书任圜欲嫁其女,因有刘皇后说媒,他领其子张正,与李从璟在任府有过一番文武对弈,彼时张正虽输给李从璟,他却觉得李从璟非是常人,事后也曾断然此子日后或可有一番不凡功业。   看了冯道一眼,张宪道:“倒也不必为他太过担心,毕竟卢龙是为国出战契丹,陛下与伪梁征战时,没少受契丹寇边的烦扰、掣肘,早已对其愤恨不已,加之先帝遗命,卢龙此举陛下还是支持的意思多些。”   冯道只能自我安慰般笑了笑。   多日后,李绍荣、史彦琼兵至魏州。   赵在礼见王师来伐,心中慌乱,连忙以酒肉犒赏军士,同时谓李绍荣言:“天雄将士思家,因而擅归,并无反乱之意。请将军代为奏明,若能免于一死,我等咸当改过自新!”   李绍荣不言,史彦琼上前大骂:“尔等叛贼,窃据州县,乱国邺都,今我必将尔等碎尸万段!”   赵在礼勃然色变,皇甫晖因是抽刀前驱,对众人道:“监军既有此言,我等已不能蒙赦,为今之计,力战则生,懈怠则死,众将士随我拒敌!”   李绍荣随即下令大军攻城。   战数阵,不克,裨将杨重熊战死。   李绍荣不得不退往檀州,以求整军再战。   李存勖闻听奏报,愤欲亲征。当其时,从马直军士王温等乱杀军使,闯入皇宫。宰相谓李存勖曰:“京师者,天下根本,虽四方有变,陛下宜居中以制之,但命将出征,无烦躬御士伍。”李存勖遂罢亲征之念。   旬日间,警报频至洛阳。   邢州军士赵太,结党四百余人,杀官据城,自称留后。   沧州军生乱,小校王景戡平定乱军后,擅据沧州,自称留后。 第435章 风卷黄旗过大岗,北境今起无战事(四)   高原上雪山大湖,天蓝水净,恍若人间仙境——若不考量草场贫瘠,黑车子室韦遗族所聚居的这处地方,的确很适合他们生活。   今日部落里来了客人。一支马队清晨在山口出现,黑车子室韦的族人不难发现,这支马队是星夜兼程。当然,那都不是最重要的,叫整个部落族人都对他们表示欢迎的是,他们带来了部落紧缺的盐、布还有铁锅——虽然那并不多。   部落老酋长在他的帐篷里接见了客人,出乎很多族人意料,待客仪式并不隆重,这对好客的黑车子室韦来说是很少见的事,不过这却也不出大多数族人预料,因为现在部落里的情况并不好,自给都很艰难——自打十年前被契丹征服,部落成为契丹的附庸以来,族人生存情况日益恶化。   ——但只有那些身份显贵的人知道,老酋长的待客仪式之所以不重,还有一个原因:来的客人很久之前跟黑车子室韦是有矛盾的。草原部落之间的矛盾一般只有一种:相互征伐。   老酋长已经五十多岁。这在草原上来说是个很难得的长寿之龄。布满老人斑的脸沧桑得像是树皮,生机所剩已经不多,但唯独那双凹陷的眸子,不时发出慑人的锐利目光,让人联想到黑夜里凶恶狼王的绿眼。此时,他一手抚着跪坐在身旁一名孩童的脑袋,用他那老而弥坚的眸子,打量着帐中的客人。   客人也正望着老酋长。她比老酋长年轻太多,明媚皓齿、肌如白雪,一身草原贵族华丽装扮,让她看起来如同初升的太阳——在老酋长面前站着,这种对比是多么显眼——她亭亭玉立,双手叠放在小腹前,脸上有着春意浅浅的微笑。   “阿狸公主,你的到来让黑车子室韦倍感荣幸,我要感谢你的善意。”老酋长示意着对方带来的礼物,语气平静地说道,然后他皱了皱眉,“但是公主,你应该能够看到,黑车子室韦眼下状况并不好,我们连维持仅有的生活都很艰难,更不用说有其他奢望。族人现在只想过安稳的日子,而不是卷入带来死亡的战争,这才是我们应有的追求,不是吗?”   老酋长的意思很明确:礼物他们收下了,但是发兵却是不可能的。这很容易让人生起对这个部落的厌恶感,人们会觉得这个部落真是没得救了。   鞑靼部公主阿狸却是莞尔,然后用她那如山涧清泉般的声音,不紧不慢道:“年前黄头部之子木哥华,潜入草原收拢旧部,意欲反抗契丹的事,可汗应该是知道的吧?”   “的确有过耳闻——也只是耳闻罢了。”老酋长双眼眯成一条缝,让人看不透这里面隐藏了什么“不过听说后来事泄,被契丹所杀?”惋惜般摇了摇头,“多好的年轻人,就这样死去太可惜了。他原本是逃脱契丹追杀的人,又何苦回来,契丹是那么好对付的?”   阿狸咯咯笑出声,“可汗既然消息这么灵通,不知道有没有听说木哥华是怎么逃脱契丹追杀的?他又为何能在逃离草原之后,还能人马完整的回来?”   “难道是鞑靼部给了他帮助?”老酋长也笑了起来,笑容里不无揶揄。   阿狸无奈的摇了摇头,她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眸子凝视着老酋长,在这一刻变得很是认真,认真的让所有触及这道目光的人,都会怀疑这双美丽的眸子已经看穿了自己,“可汗有顾虑,阿狸可以理解,但是可汗大可不必从见到阿狸开始,就不停自污。若是黑车子室韦下定决心不出兵,阿狸难道还能把刀架在可汗脖子上不成?只是话又说回来,若是可汗有意做些什么,却也不必因为鞑靼部之前与贵部有所冲突,就平白错失了大好时机。无论之前我两部有过怎样的纷争,那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的境遇是一样的,用中原的话说,叫做虎落平阳、同是天涯沦落人。”   “木哥华若非行动时着急了些,就不会那么早身首异处了,今日围攻西楼的大军中,就会有黄头部的勇士。”阿狸继续说着,“黄头部不幸,已平白错失了复仇的机会,但是贵部还有。眼下我鞑靼部五万勇士围攻西楼,旦夕间可破城池,到时契丹大乱,就是群雄并起的时局。对我们这些饱受契丹侵害之苦的人而言,那就是有仇报仇、有怨抱怨的时候。而谁能在乱势中占得先机,谁就能带领部族重新崛起,甚至是创造前所未有的辉煌!”   说到这里,阿狸身上的婉约之态渐渐褪去,英豪之气开始彰显,她伸出手,随从为她张开一副巨大草原形势图,在她脚前铺陈开来。   俯视这幅舆图,阿狸神采奕奕,凭空多了几分动人的金戈铁马之气,她指着这幅图,对老酋长字正腔圆道:“阿狸这回来,要联合的不仅有贵部,还有先前被契丹相继征服的奚、乌古、室韦等部,届时数部结为同盟,共灭契丹,事后大家就能各回故地,收回我们的草场、子民。草原诸部若能联合,无论是契丹还是任何一部,都不能贻害他人,否则群起而攻之,必灭其族。”   老酋长沉吟不语,阿狸知道他在犹豫什么,继续道:“契丹擅乱草原,大唐天朝恨之久矣。前日契丹攻伐渤海,天朝始发兵相制,耶律阿保机遂兵败渤海,狼狈而回,这些可汗是知道的。今有天朝王师相助,又协我诸部之力,契丹岂能不败?可汗还有什么可担心!况且诸事有天朝王师主持公道,自是有章可循,事后也能保证草原各部相安。”   唐初,太宗文治武功,有天可汗之伟业,大唐始为草原诸部所臣服。太宗之后,大唐相继平西域、收渤海,威服天下。其军威赫赫,天下敬仰,其文治昌盛,四夷来朝,无不视大唐为神明。近数十年来,中原内乱不止,但大唐余威仍在。   大唐文治武功,既有军威不容侵犯,又有汉文化让四夷膜拜,这是后世很多人无法理解的。   这些事,从李存勖入主中原之后,渤海国仍旧遣使来朝贡便能说明。   从王帐里出来,阿狸由黑车子室韦族人领着去休息。   到了地方,阿狸并没有着急进帐,在帐前打发了对方,就站在空地上大口呼气又大口出气,欣赏高原风光。   “黑车子室韦老可汗这会儿跟族人商议,也不知何时会有结果,他们不会不发兵吧?”随从担忧的问阿狸。   “不会的。”阿狸淡淡一笑,“我鞑靼部都能不远千万里来复仇,他黑车子室韦有什么理由置身事外?别看那老可汗始终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可事实并非如此。他能掩饰自己心中所想,他旁边那个孩童的表情可不会骗人,在我游说老可汗的时候,这孩子的眼神可亮得吓人。连小孩尚且如此,这说明什么?说明黑车子室韦无一日不想复仇。说起来这位老可汗当年可是被契丹杀尽子嗣,唯独留下了一个孙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心里又如何不恨?我那些说辞,不过是要打消他的顾虑罢了。”   随从若有所悟,“那他会相信我们吗?”   阿狸闪亮的眸子里倒影出雪山平湖的美景,她道:“就算他不信我们,难道还不信大唐?”   她这话说完不久,一小队骑兵出现在山口,直向部落奔来。马上骑士进了部落,右手高举漆木盒,“大唐传檄!”   看到那队骑兵的时候,阿狸的神情有些恍惚,她想起了那个人。   雪山高远,平湖如镜。   阿狸伸直右臂,握拳,又依次打开拇指和食指,悄悄瞄准了那雪山之巅。   “砰!”   她手腕一动。随即咯咯笑了起来。   眼如月芽,面若桃花。   ……   契丹之东,渤海之北,大海之西。这里,一场纯骑兵的厮杀已经接近尾声,双方都死伤数百,在天黑之前彼此收兵。   交战双方是契丹远征军与本地部落女真。   “呸!都说契丹马快弓锐,依我看也是他娘的没什么卵用,这帮契丹孙子也就刚来的时候叫吼得挺硬气,越打越没劲,这会儿跟一群婆娘没什么两样,早知道这样,用兵就不用这么保守,该一仗干翻贼他娘的!”一名梳着辫子的络腮胡壮汉啐了一口血水,用女真话骂骂咧咧。   在耶律阿保机亲率大军攻打渤海之际,其分出一部万人偏师,去征伐女真部,原本是想在攻灭渤海之时,顺手将女真也给灭了。只不过当耶律阿保机在渤海战事失利之后,远征女真的契丹军愈发士气低落,女真遂扭转战局,开始连接有胜。   “不过这契丹的刀弓的确是好东西,你说要是契丹国内都这么富有,咱们乘胜去洗劫他们一番,能赚不少吧?”壮汉对身旁一个坐在地上沉默喝水的精悍青年人道。   “财迷心窍,契丹是那么好打的?”精悍青年有一对鹰眼,看样子他才是首领。契丹失利于渤海的消息已经传来,他心里寻思着,目前部落估摸着暂时是安全了。然则日后如何?女真势小,契丹要是缓过劲来继续对其征伐,女真还是抵挡不住。   就在鹰眼首领沉思的时候,一名族人带着一支穿着怪异的骑兵到了跟前,首领蹙了蹙眉,觉得这支骑兵的装扮似有印象,脑海里迅速搜索着回忆。   “大唐传檄!”为首骑兵解下腰间信盒。   “大唐?”首领这才反应过来,对方的装扮乃是唐军模样,不过女真并无文字,他也不认识大唐文字。   这却无妨,因为唐军来使分明有所准备,随行带了翻译,唐使打开檄文念一句,翻译便翻译一句。   待檄文念完,鹰眼首领神色怪异,看向身边的壮汉,饶有趣味的问:“你刚刚说什么?”   壮汉怔了怔,下意识道:“契丹富有,若能乘胜追击,洗劫他们一番,能捞到不少好东西,增加我们的实力!”   首领笑了起来。   ……   同样的檄文,不时也到了尚在归途的耶律阿保机面前,当病重的耶律阿保机听韩延徽念完檄文,脸色惨白的半天没有说话。   “皇上……”在韩延徽分外担忧的时候,身子僵硬半晌未动的耶律阿保机,脸部肌肉终于抽了抽,随后,他一口黑血喷了出来。在韩延徽大惊失色时,耶律阿保机已经昏了过去。   ……   传到耶律阿保机面前的檄文,是李从璟特意“呈”给他的。此时,李从璟已经率领精骑,先行一步追赶上了耶律阿保机的返程队伍。   “你说耶律阿保机看到这份檄文后,会有什么反应?”李从璟等人策马缓行,莫离摇着折扇,嘴角尽是幸灾乐祸的笑意。   “听说耶律阿保机病了,希望他看了这份檄文,病情不会太加重才好。”王朴嘿嘿笑道。   李从璟也揶揄道:“世事物极必反,要是耶律阿保机一气之下,病好了怎办?”   他这话说完,众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从一开始,李从璟就不认为以卢龙一地之力,能将契丹打垮,所以他一直在谋求借势。为了今日之谋,他早在数年前就开始布局,派遣军情处锐士潜入草原,摸清地形、探索各部落位置,学习各部语言,都是题中之意。这之间也付出了许多伤亡与代价,但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如今终于让这些布局有了用武之地。   “十万大军围攻西楼,这幅场景想想就很解气!”王朴最后笑道。   ……   大唐的讨逆檄文已经传遍草原各部。   檄文有云:“自天可汗恩服颉利以来,蒙天子厚恩、万民归心,草原各部安居乐业,太平百年……而昊天一朝不慎,使耶律阿保机落入人间,契丹遂逞凶恶,以强盗之心贻害各部,以残暴之弓祸及天地,掠人妻子、夺人财货、杀人子民,为一己之私欲,行乱臣贼子之举,致使草原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使大唐于草原数代之恩泽毁于一旦,更置大唐天威于不顾……”   “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欲乱天下……今大唐北面招讨使、卢龙节度使李,率王师十万以临西楼。是用气愤风云,志安草原,因各部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王旗,以清妖孽,使草原秩序得以恢复……”   “现正告各部:契丹贼国,我欲除之;阿保机贼子,我欲斩之;能同心同德以清反逆者,咸当同行,同行则共进退。待除契丹,各拥先前之地,各还被夺之利……同光四年三月二十五日,会师百万共讨不臣,试看明日之西楼,焉有契丹立锥之地……王师浩荡,除贼以安天下;大唐仁德,厚土以养子民……”   至此,北漠草原风云际会,山雨欲来。 第436章 风卷黄旗过大岗,北境今起无战事(五)   幽州军主力返回辽东之后,经由建安抵达营州。在营州,大军留下一部分伤员。杜千书早几日已将补给装车,大军自营州北上时,补给便直接汇入行军队列。   自营州北上,幽州军要连渡土河、横河两条河流,而西楼就在横河以北百里开外之处。土河、横河实际上是辽河上游两条支流,辽河在渤海北凹陷处汇入渤海。在土河北、横河南,有契丹州治仪坤州,横河北滨则有饶州。   君子都、鞑靼部合军围攻契丹西楼,作为临近西楼的州府,仪坤州、饶州驻军,和东边六百里之外的龙化州驻军,都已火速支援西楼,以卫皇都。   初,耶律阿保机用韩延徽之策,以幽州汉制治理契丹,目下因在过渡阶段,契丹国内州府之制与部落制共存。西楼战役打响,驰援西楼的不仅有仪坤州、饶州、龙化州驻军,还有各部落留守军队。   攻打渤海国时,耶律阿保机是倾举国之兵,无论是州府驻军,还是各部落留守人马都不多,这些地方军加入西楼战役,必然使其原本驻防之地守备空虚。只不过国都危急,驰援西楼之任重过一切,凡事皆有取舍,其它却是暂时顾不了了。   君子都、鞑靼部围攻西楼,就如同在草堆里点燃干禾,火势瞬间就将周边地区罩了进去。以西楼为中心,方圆千百里之地,尽是烽火狼烟。而以此为内核,草原各部在大唐传檄号召下兵马齐动,整个北漠草原,都已风起云涌。   ……   “日前正州会战,交战双方还只是幽州、渤海联军与契丹军,场面就已经极为浩大,这回西楼会战,敌我势力可是多得数不过来,也亏得是在草原,不然这么多兵马,仅是如何展开都是个难题。”   李从璟亲率的幽州军前锋已经抵达横河,得到游骑探报的西楼外围契丹军,分出数千骑兵前来阻击,被同样闻讯而来的君子都半路截住,双方此时就在横河北滨野战。   渡过横河,李从璟和随行的莫离、王朴、杜千书等人就在河岸驻足,一边观望不远处的战事,一边指挥大军渡河——杜千书却是经过营州时,李从璟顺带捎上的。   手放在额前,举目观望君子都与契丹骑兵激战,王朴有些感慨的说出上面那些话。   “领兵者从不惧兵多,只会考虑如何将兵用得恰到好处,以求尽展其能,谋得胜利。”李从璟接过话茬,“况且,汇聚于西楼的兵马,未必就真有你期望的那般多。”   王朴点点头,觉得有理,不等他说话,莫离先开口道:“人多心杂。草原诸部齐聚西楼,若是为复仇而来,又肯听我号令,自然是好事,但如若形势变幻,使其为耶律阿保机所用,反击我军,那我等可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草原人心反复,草原兵马也是一柄双刃剑,如何使用,拿捏火候尤为重要。”   “反戈一击的可能性不大。”杜千书摇头,稍事沉吟,又道:“不过耶律阿保机毕竟雄才大略,有的是手段,却也不能不防。”   李从璟笑了笑,浑不在意,他若没有八九分的把握,也不会传檄各部。招手让桃夭夭过来,问她:“卢龙各州与云州边军,现在动向如何?”   “大军兵发西楼,各部都已按照既定谋划行动,没有差错。”桃夭夭回答道。   李从璟露出满意之色。幽州军渡过横河之后,就在河岸列阵,来阻击幽州军的契丹骑兵见状已知事不可为,遂引兵退去。君子都没有多作追击,将契丹骑兵赶出一段距离之后,便来与幽州军会师。   遥见郭威、林英、林雄等将策马而来,李从璟拉过杜千书,笑着对他道:“时隔数年,再返草原,可有什么感想?”   杜千书神色微动。   他想起年少时曾十年寒窗,无分寒暑,日夜苦读,一心想要展志报国。   他想起多年前那个噩梦般的夜,契丹贼军闯入村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将人间变成地狱。他躲在柴垛里,眼睁睁看着父老乡亲接连惨死。   他想起那年秋风萧瑟,他告别刘细细,毅然孤身入草原。   他想起在契丹的忍辱负重,被鞭笞被辱骂不被当作人看待。他想起那些日子里孤独的月色,锥心的伤痛,强忍的泪水……   不远处有梆笛声响起。   杜千书咬紧牙关,他看向李从璟,目光一如当初那样坚毅,他一字一句道:“我说过,有朝一日,我定要带领王师千万,马踏草原,以雪幽云十数年之仇!我做到了!”   ……   李从璟拍拍杜千书的肩膀,“这回带你北上,就是要你亲眼见证,我幽云十年之辱,是如何雪清的!”   杜千书重重点头,“谢军帅!”   郭威、林英、林雄下马大步而来,在李从璟面前一起下拜,“军帅!”   三人面满风霜,都已消瘦不堪,林雄脸上更有一道伤疤从左额延伸到右脸,可以想见他们这数月间的战斗艰难。他们衣甲已经残破,刀口已经卷刃,但精神抖擞,目光里闪动着希望。   随三将而来的君子都将士,许多都带着伤,他们无声望来,看向他们的军帅,一个个将身板挺得笔直。他们神色里带着光荣,昂首挺胸接受他们军帅的检阅,仿佛在说:看吧,军帅,我们没有让你失望,没有坠了百战军的威风。   从在九阳、双通、伊台之间转战,掩护大军主力撤退,到面对两万司近部精锐的围追堵截,再到成功突围,神兵天降于西楼,解救鞑靼部、击退述律平,围攻西楼,迫使耶律阿保机撤军——他们做到了。   看着这些将士,此时李从璟很想大声告诉天下,这支军队,叫君子都!   这里是草原,是横河之滨。   李从璟抬起手,向面前的将士庄严行军礼。   郭威、林英、林雄三将站起身,和君子都齐齐向李从璟行礼。   两军会师,先前各有艰难、各有功勋,相继都已震动天下,相见却无寒暄、无庆贺,亦无痛哭流涕,唯有以军礼相敬。   此时无声胜有声。   他们是百战军。   他们曾经百战,日后还有百战。   因为天下未平,所以征战不休。   ……   “军帅领军征战在外,打了契丹半载,我们在这也窝了半年,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马小刀枕着脑袋躺在校场边,望着蓝天白云发牢骚。在他身旁,新入伍的蓟州军正在训练,较场上尘土飞扬。   年前为击耶律欲隐、破雁南,李从璟以蓟州军为鱼饵,那一役让蓟州军损伤颇重。李从璟破雁南后,蓟州军便回城休整,并且招募新卒入伍,以补充力量。   “最新传回的军报,军帅已率领远征渤海之军回到营州,你说接下来军帅会怎么做?”周小全抱着横刀在马小刀身旁坐下来,望着校场上数不清的军靴道。   “这还用问,当然是进军西楼了!”马小刀不知从何处拔来一根草茎,放进嘴里咀嚼着,“有君子都和鞑靼部围攻西楼,耶律阿保机仓皇回撤,如此大好时机,你说军帅怎会放过?”   周小全的目光好似没有焦距,他木然道:“如此说来,蓟州军并非没有机会出战吧?”   “那可不一定。”马小刀撇撇嘴,“都去打契丹了,边境谁来守?”   “敌军都在境外,边军若能战于境外,边境守不守都一样吧?”周小全呢喃道,他看了玩世不恭的马小刀一眼,“难道你就不想出战?”   “怎么不想,马爷我做梦都在想!”马小刀坐起来,不过随即又躺了回去,叹了口气,用宽慰的语气道:“小全,我知道你还惦记着倒水沟堡子的仇,一直想杀进草原。但你也用不着成天就想这个了,边军如何征战,军帅自有安排,你我只能服从调令,明白吗?”   “明白。”周小全抱着双腿,下巴枕在膝盖上,盯着脚前的泥土。他嘴角动了动,不知是在笑还是如何,“我只是想,如果还有机会能多杀几个蛮子,老头子和我几个兄长,在下面也能过得舒心些。还有黑牛、阿力……”   马小刀皱了皱眉,他觉得周小全这个样子太魔怔了些,意欲相劝想想却又作罢,心想周小全如此,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去年与耶律欲隐一战,蓟州军折损过半,这里面有多少仇,他自身不也一直想要再度出战么?契丹寇边数十年,边军又累积下多少血海深仇,卢龙边军与契丹早已是不死不休之局,彼此间的仇恨,只有一方倒下才能化解。   “国仇面前,没有妥协……”马小刀喃喃自语,眼神有些飘忽,“然则蓟州军可还有机会再战?”   号角声突兀在军营上空响起,紧接着是战鼓齐声轰鸣。   马小刀一惊而起,马怀远已经踩马进营。   军规:营中不得纵马奔驰。除非有重大军情。   契丹寇边了?马小刀脑海里首先冒出这个念头,随即又被他自己否定,这个时候契丹哪还有实力寇边?   “难道是……”马小刀和周小全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闪动的战意。   两日后,蓟州军发兵北上,出长城,战于草原。   ……   檀州,古北口。   关内军营空旷的校场原本寂静非常,却因为突起的号角声打破平静,将士们各从营房里奔出,急忙往校场中集结。   “校场集结!”小鼠头关长生一跃而起,招呼一声,继而穿衣、披甲、带刀,动作一丝不苟而又极为迅速。   “都头,这大半夜的紧急集结,是要干什么呀?”已经无人再称呼他为“小鼠头”的关长生旁边,一名新卒一边披甲一边纳闷的问。   “马上你就知道了!”关长生说完这话,人已到了门外。   校场点兵台上,司马长安迎风而立,他神色肃穆环视校场上的将士,直接宣布了军令:“军帅令:檀州驻军出击仪坤州,古北口守军作为先锋,接令即整军开拔!”   ……   这一日,卢龙各镇相继接到节度使出征军令。   卢龙各镇边军,在与契丹交战数十年之后,由此首度越过长城,主动出击!   ……   胜州。   胜州城前,大同军整装待发。   阵前,老将秦仕得一把拔出横刀,对大同军将士吼道:“同光二年,耶律敌烈窃据丰、胜,谋取云州,是李从璟及时来援,我等才得以化险为夷。这胜州,实则也是李从璟为我大同军夺回!眼下,李从璟那厮已率幽州军攻进草原,正在围攻契丹国都,卢龙各镇边军相继杀入草原……我大同军八千将士,也个顶个都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爷们儿,怎能在这种时候睡大觉!丰州就在眼前,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夺下它!”   当日,大同军兵发丰州。   ……   三月甲辰,李存勖下诏,命蕃汉总管李嗣源统亲军赴邺都,以讨赵在礼。 第437章 风卷黄旗过大岗,北境今起无战事(六)   耶律阿保机从渤海回撤西楼时,除却历战损耗与留驻在长岭、扶余两府的驻军,仍有军力十三四万。为求及时支援西楼,耶律阿保机遣皇太子耶律倍率领三万精骑作为前锋,倍道兼行。李从璟带幽州军前锋渡过横河,抵达西楼时,耶律倍的三万精骑已先一步与鞑靼部对峙了几日。   幽州军主力北上西楼的行军路线,与耶律阿保机的回军路线,大致呈直角,两军的行军速度差不多,路途中并无机会交战。幽州军也无必要在抵达西楼前,与契丹军在野外浪战。   到李从璟到西楼时,鞑靼部攻城已经多日,虽说双方伤亡都不小,图巴克也有意报被述律平算计之仇,西楼却一直没有攻下——与汉人军队相较,契丹军算不上善于城池攻防,但比之更为不堪的鞑靼部,却是强了不知多少。   鞑靼部虽然攻城不行,毕竟历经磨难,此番又是为复仇而来,野战却是没有让李从璟太失望,耶律倍抵达西楼时,曾意图突袭鞑靼部,被图巴克率军杀退。这就使得李从璟抵达西楼时,西楼会战正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中——在耶律倍抵达之后,鞑靼部停止了对西楼的进攻。   随李从璟作为前锋抵达西楼的孟平所部,正在鞑靼部营旁扎营,李从璟在图巴克的陪同下,带着莫离、杜千书、王朴等谋士和郭威、孟平等将,并十数骑亲卫策马出营,查看西楼城防。   鞑靼部可汗图巴克指着西楼城对李从璟道:“城中守军并不多,七八千的样子,不过城防修缮得极为坚固,城头防御器械也充足,多是我部之前闻所未闻之物,先前贸然进攻吃了不少苦头……城门也很结实,能喷火……”   李从璟哭笑不得,图巴克这辈子恐怕就没见过几座城池,要他们正面攻打坚城,占了突袭的便宜或许还有可能,正面进攻是断难取得成果的——所谓城门能喷火,应该是从城门洞里倾倒了火油下来。   兴许是觉得多日未能建功,脸面上有些过意不去,图巴克道:“好在李将军来得及时,以天朝王师之精锐,要攻占城池应该很容易很多……”   “我军并无攻占西楼的打算。”李从璟出乎图巴克意料地说道,见对方不解,继续道:“西楼能够攻克自然最好,不能攻克也无须强求。诸军会师西楼,要以打击契丹军有生力量为要务,惟其如此,才能从根本上削弱契丹军力,各部才能恢复旧业。”   图巴克寻思着说道:“李将军意欲与契丹军野战?”   “也可以这么说。”李从璟不置可否。   按照幽州军与耶律阿保机的脚程,再过两日便能相继抵达西楼,李从璟心里想着,耶律阿保机是在征战渤海班师的途中驾崩的,原本历史上他死于扶余府,如此说来对方的死期应该就在这些日子,也不知何时能传来耶律阿保机身死的消息。   “阿狸公主何时返程?”李从璟转头问图巴克。阿狸去联络黑车子室韦的事情,他是知晓的,但具体情况却还不清楚。   契丹建国距今不过十年,此后陆续征服各部。眼下契丹对草原的控制力还无法与日后相提并论,所以才有李从璟号召诸部反抗契丹的余地,但以耶律阿保机的手腕,这种控制力却也不会太弱。   这回大唐檄文传遍北漠草原,有能力响应的部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而能聚兵前来西楼的就更少,大多是在各地与契丹统治阶层斗争,真正可能来西楼的,也只有黑车子室韦等寥寥数部。这也是阿狸亲自去游说黑车子室韦的缘故。   卢龙边军大出长城,战于西楼幽州军身后的草原,既是李从璟保证腹背的需要,也是为呼应草原各部的斗争——其战略意图,说来很简单,却很残暴,一言以蔽之:打击契丹在草原的统治基础。   “号召草原诸部反抗契丹,无需诸部皆至西楼,相反,遍地起烽烟,更有群起而攻之之效。西楼会战,我军甚至无需战胜,只要不败,战事持续数月,契丹国内的形势就会糜烂不堪。待诸部之战各成其势,契丹国的根子也就烂掉。”李从璟在谋划西楼会战时,曾如是对莫离等人道,“而这就是我出兵西楼的目的,也是我这些年来抗击契丹的目的,更是遏止契丹国势的根本方法。我对草原的谋划,追根揭底只有一句话,只为实现一个战略目的:使草原重回群雄并立之局!”   当时,李从璟还言道:“草原群雄并争,彼此争斗、牵制,才没有精力去袭扰边境——任何一部都没有精力。届时,关外只会有一个强国,那就是渤海国。而作为海东盛国的渤海国,不比契丹、鞑靼等草原部落,他们不是游牧民族,无需劫掠大唐边境就能生存,并且能生存得很好。渤海国不仅没有侵扰边境的必要,相反,他们还能成为大唐,钳制草原的有力助手。”   最后,李从璟总结道:“惟其如此,幽云边境才能真正得到安宁!”   李从璟说完这些话后,莫离曾问言:“若能如此,边境至少能得十数年安稳,然而十数年之后,草原若复眼下之局,如之奈何?”   李从璟笑着回应莫离:“真到了那时,大唐应该重归统一了吧?”   莫离明白了李从璟的意思,他点头道:“若是大唐重复一统,草原自然不再是顾虑。”   这一回,莫离以为他明白了李从璟的意思,其实并没有。   要彻底安定草原,并不是有一个统一的中原王朝就能做到的。   如何让草原游牧民族不再威胁中原,李从璟有他的规划。只不过要实现这个规划,他需得掌握一个统一王朝的全部力量。如果历史给他这个机会,那应该是他一统中原之后,会做的事了——换言之,大唐要一统汉人天下,必须具备一个稳定的后方。   若真到那时,李从璟视线里的,不仅仅是北漠草原,应该还有河西、青藏高原、西域……以及,一切汉文明能够到达的地方。   李从璟问起阿狸返程日期,图巴克答道:“昨日里接到消息,黑车子室韦起兵后连战连捷,已聚集起许多兵马,正往西楼赶来,不日就该到了。”   李从璟点点头,不复再问。   五万幽州军,加上鞑靼部与黑车子室韦,以及其他大小部落,总兵力应该不会亚于契丹军多少了。西楼会战,虽说拖下去也能实现一部分战略意图,但李从璟并没有拖下去的意思。历史留给他在草原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尽快处理完这边的战事,回中原去。   观察西楼城防,对李从璟而言不过是例行公事,看过之后他便准备回营,但就在这时,西楼城门打开了。   李从璟带着一大帮人在这里观察西楼城防,城墙上的契丹守卒自然也能看见他们。城门大开之后,里面奔出数骑来,让李从璟停住脚步的是,这数骑手持信使符节。   两军阵前通使,这却是李从璟到来之前,鞑靼部不曾享受的待遇。   李从璟等人就在原地等契丹来使。随后他便知道了来使的目的:述律平要与他一晤。   对此李从璟自然没有避而不见的理由。况且述律平此人,也是青史留名的人物。   “来这么久,倒是还没见过这位契丹皇后。”图巴克摸着胡子,对李从璟进行科普,“之前也未曾谋面,只知她是回鹘族述律部人,小字月里朵,耶律阿保机对其颇为倚重……嗯,有草原明珠的美誉,是位绝色美人。”   李从璟心道,再是绝色美人也四十多岁的年纪了,还能美到哪里去?   一刻钟之后李从璟就不会有这种想法了。因为他见到了述律平,而述律平真的很美,美得让人看不出年纪,美得让人会不自觉忽略她的年纪,美得不似人间之物,实在无愧草原明珠之誉。   述律平没有王彦章那样的雅兴,会跟李从璟在阵前摆一方小案,对酌几杯。两人相见,就在马背上。   “李将军打算何时出战?”兀一见面,述律平便先声夺人。她红衣披甲,却又略施粉黛,岁月没在她脸上留下沧桑痕迹,却给了她难以说尽的妩媚,无论是远山般的眉,还是妖艳的小巧樱唇,都有能让任何一个成熟男人沦陷的魅力。   李从璟打量着述律平,目光在对方高而挺的胸脯上滑过,显得肆无忌惮。天可怜见,哪怕是对最动人的美女,他也缺乏敬畏之心,更不可能在对方面前束手束脚。欣赏,毫无保留的欣赏,是他对她们唯一的礼敬。   “若是李将军欲战,契丹千万健儿随时与贵军决一生死,绝不后退半分!”述律平用马鞭指着身后的西楼城,英眉轻扬,“契丹国都就在此处,贵军若能攻克,但可来试。契丹虽是马上民族,却也有与国都共存亡的决心!”   述律平说完,见李从璟仍没有说话的打算,不由得微微蹙眉,对方的眼神如此赤裸,让她不悦,她觉得她皇后的尊严受到亵渎,转而寒声道:“李将军,你在看什么?”   李从璟微微笑了笑,将目光收回,对述律平道:“月里朵是吧?你无需向我传达契丹军殊死一战的决心,因为这并不能改变什么。我甚至不认为你有出城与我相见的必要,如果你继续这些没有用处的言论的话。相比较而言,我对你美貌的兴趣要大得多——那在我看来更有谈论的价值……”   在李从璟嘴里出现“月里朵”三个字的时候,述律平就已经怒不可遏,不等李从璟话说完,这位受到羞辱的皇后甚至双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而李从璟接下来的话,让她的愤怒消弭于无形。   “当然……”李从璟平静看着述律平春桃般的双眸,“如果你双手颤抖的幅度再大一些,试图扣动那隐藏在袖口下的暗箭机关,那也没有用处。虽然我们只相隔不到十步,但我一定躲得过去。”   述律平微微一怔,这才开始真正端视李从璟,“你是如何发现的?”   李从璟笑着摇摇头,表示很无奈,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堂堂一国皇后,阵前准备暗杀敌军主帅,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耸人听闻。”   “看来我们的谈话应该结束了,虽然你是皇后,但你的无礼举动,让来自礼仪之邦的我感到愤怒。”   “李从璟!”述律平叫住准备离开的李从璟,继而嫣然一笑,“怎么,这就怕了想要逃走?”见李从璟已经开始提起马缰,期待多了解一些对手的皇后,加重砝码道:“你不是说还有更有价值的话题,值得一谈吗?”   也不见述律平如何动作,偏偏她这话说出来,就足够柔媚入骨,诱人得很。   李从璟摊开双手,“然而那并没有什么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已经四十多了。”   说完这话,李从璟呵呵一笑,再不理会脸黑下来,终于真正生气的述律平,调转马头离开。   述律平胸膛起伏不定,望着李从璟的背影,她犹豫了许久,还是打消了背后偷袭的打算,因为她已经没有一点把握。   “怪不得耶律倍和德光会相继在你手里吃亏,连皇上也奈何不了你。”述律平喃喃自语了一句,拢了拢鬓角青丝,也拔马转身。   这位受人尊敬的美艳皇后,心底升起一丝失落。 第438章 风卷黄旗过大岗,北境今起无战事(七)   虽是出征在外,幽州诸项事务,李从璟同样在做全局掌控,不仅如此,中原局势与天下大势,他也无时无刻不在关心。但即便如此,他毕竟身在异国,很多事并非他能及时掌握的,比如说李嗣源征讨赵在礼,李从璟就还不知情,当然,这其中的原因更多是李嗣源才领命不久。   “吴国新近组建了一座秘密衙门,颇为有趣的是,这座衙门职司与军情处相似,以军情处金陵分部所呈奏报来看,这座衙门简直就是军情处的翻版。”莫离和李从璟在商讨军务之余,说了一个新闻。   “军情处虽然行踪向来隐蔽,但毕竟活动‘猖獗’,被人注意和研究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军情处这种组织的便利处,这么早就被吴国知晓,并且被着手模仿,李从璟有些感叹吴国的动作迅捷,“徐温和徐知诰都是当世不可多得的人杰,当真小觑不得。”   莫离似笑非笑,道:“这也说明,卢龙这些年来的迅速崛起,和对契丹的抗击,已经使得自身成为一股让天下诸侯侧目的势力,并且被诸侯们研究。情况如此,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   以一镇节度,而为天下诸侯重视,是值得自豪。但长远来说,日后面对这些对手时,就不能取得之前种种,因为对手对自身的不了解,而能占到的便宜。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能一日走在天下诸侯前面,就能永远将天下诸侯甩在身后。”李从璟淡淡地说道,“吴国这座衙门如何称谓?”   “称谓也颇为有趣,知情人称之为——青衣衙门!”   桃夭夭这时候闯进帐来,将一封信件递到李从璟身前,神情肃然。   “你最近愈发不淡定了。”见到桃夭夭严肃的模样,李从璟也知道必有重要情报,还是打趣了一句。   桃夭夭注视着李从璟没有说话。   李从璟浏览完信件内容,一巴掌将信拍在案桌上。   桌面随之裂开!   ……   幽州。   节度使衙门,军情处。   正埋首案牍中整理文书的第五姑娘,从堆积如山的书册中抬起头来,目光如刀的盯着眼前的军情处锐士,眉眼间的怒气让她清纯娇媚的脸蛋变了形,“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军情处锐士黄勇雄惶恐而不安道:“夫人……夫人在东市失踪!”   “废物!”第五从案桌后跳出来,一脚踹在黄勇雄胸口。   桃夭夭率军情处主力随军征战,坐镇后方的最高统领便是第五,她在大军出征期间的主要任务,是监视以费高章、张一楼为首的卢龙本地官僚,确保其不会拖大军后腿。然而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想象,任婉如竟然会出现这种情况。   揪着衣领一把将黄勇雄从地上提起来,第五姑娘大步出门,“没死就带我去事发地点,路上给我把事情原委说清楚!”   又吩咐在门外候着的军情处护卫,“集结一个百人队,随我去东市!”   同时取下腰牌交给身旁一位小头目,“传讯城防司,封锁城门!”   最后冷然下令道:“分派人马从各城门出城,追赶所有一个时辰之内出城的行人,逐一排查。谁要遗漏一个行人,凌迟,夷三族!”   盛怒让第五姑娘脸庞通红,身上的大红衣裳似乎都在颤动。军情处上下谁不知晓第五姑娘的怪异、火爆脾气,听得如此严令,俱都噤若寒蝉,连忙分头行动。   任婉如但凡出行,身旁明面上的护卫力量是四名护卫、四名健妇,但暗地里照料周全的军情处力量,怎么都不会少于一队精锐。如此周密护卫,任婉如竟然在闹市走丢,简直匪夷所思。   事发地点在一家名为“杨记布庄”的制衣店,附近街面上的行人已经被强行疏散,四名护卫、健妇,过半横尸店中,另有两人死在后院。死于店中的人都是被一击毙命,后面两人则死状凄惨,令人不忍多看。店里已是人去店空。   临近的军情处巡视人员已先一步赶到,见到第五姑娘面若寒霜进门来,忙满头大汗跑过来汇报情况,“夫人进店后,赵队正起前还能看到店主在为夫人介绍布料。之后不久接到护卫警讯,在他们冲进店时,立即受到店员截杀。他们追出后院时,护卫已经死绝,对方的踪影也很模糊……赵队正已经带人去追了,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赵队正就是在暗处照料任婉如周全的军情处精锐领队,黄勇雄就隶属赵队正,以上这些情况,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经跟第五姑娘说过了。也是在赵队正追出去的时候,他奉命回去向第五姑娘汇报情况。   第五一言不发,撩起裙摆蹲下身一一检视了护卫、健妇的伤口,又翻看了拦截赵队正时被杀的店员,眉头越锁越紧。   “安排在妇人身边的护卫,都是好手中的好手,但是现在,八名护卫转瞬间被杀,甚至都没有撑到赵队正赶过来……”第五沉吟着在店中四处走动、观察、翻动各种器物。   “若是在街面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应对不及——”黄勇雄猛然叫出声,“这是一起有蓄谋的绑架!”   第五姑娘愤然转身,一脚将黄勇雄踹飞出去,撞倒了几排布料架子,“别跟我说这种显而易见的废话!”   其他军情处锐士面色都不自然,低着头不敢再随意说话。   第五姑娘小巧的鼻子忽然抽了抽,使劲嗅了几口,朝黄勇雄走过去,将卷缩在地上吐血的对方一把丢开,弓着身子在他身后左顾右看。   不时,第五姑娘手中出现一个袖珍香炉。将香炉凑到鼻前闻了闻,第五两条眉毛随即拧到一起。   放下香炉,她重新回到店门口。   店外,任婉如出门乘坐的马车还被栓得好好的。   先一步赶来的那位军情处巡视人员,好奇的拿起香炉嗅了嗅,思索片刻,将香炉打开,见到里面的“香料”,大惊失色,望着第五姑娘失声道:“这是迷香,能让人疲软无力的迷香!怪不得夫人的护卫,会在须臾间被残杀殆尽!”   再度回到店中,第五姑娘没去理会说话的人,将已经生不如死的黄勇雄从地上提起来,盯着他,语气冰冷的像是要杀人,“夫人在来东市之前,去了哪里,都见了些什么人?”   “户曹李威大人的夫人,邀了夫人今日去赏画。之后夫人再没见别人,直接来了这里……”   ……   两刻之后,第五姑娘带着百名军情处锐士,站在了户曹官员李威的宅子门前。   “包围这里,一个人都不许放过。来人,撞门!”第五姑娘阴沉着脸,竟是连叫门的意思都没有。   自打有身孕后,任婉如平日里深居简出,只与幽州寥寥几名年岁相仿的“官太太”有来往。第五姑娘心想,如今幽州军在外征战,战事正紧,任婉如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要是李从璟出征归来,任婉如却不见了,她实在无法想象那个场景。   “哎哎,尔等作甚!疯了吗你们,你们可知这是谁的家?我……”军情处破门之后,宅子里立即有仆役跑出来,对着军情处就开始叫骂,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被军情处锐士用刀鞘拍在脑门上抽晕。   “李威,出来!”第五姑娘踏进门庭,宅子并不大,只不过三进而已,数十名军情处锐士,气势汹汹涌向各院厢房,见人也不问缘由,喝令对方抱头蹲下,稍有反抗,无不是被刀鞘抽晕。   不多时,李威和他夫人、儿女就被揪出来。   见到第五姑娘,李威佯作硬气地叫道:“尔等何人,哪个司的?光天化日之下,携带刀兵闯入朝廷命官私宅,本官何罪,尔等公文何在?如若没有,本官定叫你们知晓厉害!”   “闭嘴!”第五姑娘甩手一脚踹在李威肚皮上,立即让对方停止了叫唤,她冷笑一声,上前蹲在李威面前,“你嚷嚷什么,现今幽州哪个司有头脸的官员,不识军情处?你明知故问,是想掩饰什么?我倒想问问,今日又非休沐,你为何不去当值,而是卷缩在家?你方才叫声中气十足,就不用说身体不好这种借口了。”   “我夫人……”   李威刚想说话,就被第五姑娘抓住头发,拿着脑袋往地上撞下去,“关你夫人屁事!”   “住手,你们住手!你们凭什么打人,你们不要打人了……”李氏抱着一对小儿女哭喊出声。   第五姑娘转头向李氏看过去,正想说什么,忽然又止住了话头,目光落在对方那对三四岁的女儿身上。   随即,第五姑娘站起身,负手打量着宅子里的青砖黑瓦,对李威夫妇道:“夫人在东市杨记布庄被人劫持,至今不知踪迹。八名精锐护卫,无不是以一敌十的好手,却因为布庄里燃着一种极其罕见、能叫人浑身无力的迷香,转瞬间就叫人取了性命。”   “此外,今日在杨记布庄动手的人,没一个是原来店中的人。原本的店主和雇员,早已叫人杀死,尸体就藏在后院柴房里。”   “要劫持夫人,无论是在闹市,还是在僻静小巷,有我军情处暗中护卫、及时支援,都不可能。因而,选择一处店面,将明、暗两处护卫隔离,就成了绝好的打算。如此一来,不仅能方便埋伏人手、让事先准备的迷香发挥效用,还不怕在事后牵扯到他人,给顺藤摸抓查出幕后之人。不得不说,谋划这件事的人,当真是有几分本事。”   “然而,这里面却有一处掩盖不去的破绽!”第五姑娘低下头,却没有看李威,还是盯着李氏,语气陡然变得严厉,“那些侯在杨记布庄准备动手的人,如何就能确定,夫人一定会去那里?!”   李威夫妇两人,顿时脸色苍白。   第五姑娘冷笑道:“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有夫人信任之人,为其隆重推荐了这家店!”   第五姑娘的目光落到李氏怀里那对儿女身上,深深吸了口气,仍旧是难抑愤怒,“夫人本是大家闺秀,贤淑贤良,如今有了身孕,自然会想亲手为公子准备日后的衣物。而你,让你的儿女穿上杨记布庄的衣裳,以身示范,再有意推荐,夫人就会被你引去杨记布庄!”   “好计谋,当真是好计谋,环环相扣!”第五姑娘呼着粗气,极力压制着怒气,“军帅率军征战在外,为国奋躯,你们却在这里算计夫人,当真是好得很!”拔出短刀,竖直刺下!   李威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手掌已是被死死钉在地上,他身子如蛇般扭动着,却是徒劳。   “说,你们受何人指使?夫人现在何处?”第五姑娘咬牙切齿,另一柄短刀直指李氏,“你若还想隐瞒,今日,我让她们母子三人,血溅此地!”   “统领,小心!”   忽然有军情处锐士急声示警。   附近几名仆役,原本或被打晕,或抱着脑袋蹲在地上,这时忽然冲出来。他们手臂一抬,就见数支暗箭从袖口射出,转瞬间就到了第五、李威面前!   有人要杀人灭口!   噗嗤噗嗤的声响接连响起!   那些骤然奋起的仆役,虽然能出其不意发难,但也只来得及射出暗箭,就被军情处锐士一拥而上,乱刀剁成肉泥。   再看暗箭射向的地方,第五姑娘竟然以身护在李威身前,后背已是插了数箭!   第五姑娘身子娇小,不能护住李威全身,但好歹护主了他的要害,让他能够免于一死。   但李氏和他的儿女就没那么好运了,李氏被一箭射中面门,而那对儿女也各自中了箭——李氏已经双目圆睁倒下,定然活不成了,一双儿女却没有伤到要害,却也哭个不停。   “统领!”附近军情处锐士失声涌向第五姑娘。   “没事,我有软甲,死不了!”第五姑娘挥了挥手,咬牙看向愣愣的李威,“你还不肯说?”   看着自己的妻子,李威发出震天的哭喊声,哭声里饱含悔恨、自责、愤怒。   ……   那几名仆役,不用说也是幕后之人放在这里监视李威的,从他们方才果断的举止来看,分明早就接到了必要时杀人灭口的指令。这些人,是死士。   一名军情处锐士从一个仆役身上搜出一张腰牌,递给第五姑娘。   “青衣衙门?”   ……   不到一个时辰,超过两百名军情处锐士,包围了幽州刺史府。   第五姑娘脸色铁青站在府门口。   “费高章不会已经跑了吧?”一名军情处小头目出声道。   第五姑娘抬起手,冷然道:“破门!” 第439章 风卷黄旗过大岗,北境今起无战事(八)   “府库告罄,事先储备的数万件军械、兵甲,都已全部装备新军、运抵前线,医药储备更是在月前就已全部出库,前线所需药物,现在都是从药铺收购,但即便如此,银钱所剩也已不多,顶多能再维持一月所耗。”   节度使官衙中,章子云抱着一本很厚的册子,坐在卫道面前,说出以上这些话。   卢龙节度府掌书记卫道眉头微锁,绯色纹鹿官袍多处褶皱,“渤海国承诺的各项补给,何时能到?”   章子云回答道:“渤海战事方休,这些物资补给要支援过来,最快也在一月之后。银钱倒是能快一些运过来,但眼下要将银钱转化为物资,也需要时间。”   卫道点了点头,寻思着道:“中原风云莫测,军帅即便是从草原凯旋,怕是也要紧接着应对中原局势,府库中的物资补充,不能只着眼于契丹战事,要抓紧办理。”   “正是此理。”章子云表示认同。   两人正谈话间,有属吏急急忙忙跑进来,“大人,大事不好了!”   “何事如此惊慌?”卫道不悦道。   “军情处方才抄办了户曹李威的住宅,眼下第五统领带着数百人往刺史府去了!”   “什么?”卫道和章子云一惊而起,相视一眼,当即做出决定,“走,去刺史府!”   ……   与民宅不同,刺史府作为官寺,本身就有护卫力量。军情处将其围困,陈重兵于门前,第五一时没作通报、没传公文,府中的军士、衙役不明缘由,俱都闻风而动,纷纷抄起刀兵聚集起来,冲到前院。   刺史府既是幽州刺史辖下官吏办公之所,也是费高章的住宅,所谓前公后私。第五直接带人包围刺史府,也就不怕找不到人——当然,前提是费高章没有事先逃脱。   费高章劫持了任婉如,意欲何为,第五姑娘不清楚,她同样不知道任婉如现在是被送出了城,还是被藏匿在府中,更加不知道任婉如接下面会面临什么,她没有时间拖延,在军情处各部就绪之后,直接下令破门。若是人在府中,她要以雷霆之势,将人翻出来。   “都给本官站住!”在第五姑娘话说出口的同时,府门大开,费高章身着绯色官袍大步行出,站到门口,怒目望着门前人,见到第五姑娘,眼中闪过一抹疑惑之色,“第五统领,军情处为何围攻刺史府?”   “交出夫人!”第五姑娘挥手制止了军情处锐士,但也仅此而已,他们仍然保持随时准备出动的姿态,“不要让我说第二遍!你也不会有机会听我说第二遍!”   费高章眼中的疑惑之色更浓,“夫人怎么会在刺史府?第五统领,这里面定有误会,何不说清事情原委?”   第五姑娘皱了皱眉,费高章的反应完全像是不知情,然而政客都是演员,她如何能确认费高章不是在演戏?就在她犹豫的这个空档,一名军情处锐士手持一张披帛跑过来,交到第五姑娘手上,“在后院角门外寻得。”   见到这张披帛,第五姑娘脸立即黑了下来。那是任婉如常披的披帛,她见过不止一次。以她的眼力,自然不会看错。   “拿下费高章,进府搜人,但有敢于反抗者,杀无赦!”第五姑娘手握短刀,“费高章,你敢通敌绑架夫人,今日我要你血溅此地!”   ……   一支来自邢州的行商队伍,此时已经进入幽州地界。说是行商队伍或许不太准确,队伍里虽有载货驴车,装载的货物也不少,但从货物裸露出来的一角,依稀可以看出驴车上装载的是家用物什。   如此一看,这支队伍有百十人,除却几架驴车外,还有数匹骏马行驰在最前面,那为首的几名骑士,个个身强体壮,腰间、背后都有布条包裹的物件,看那些物件的轮廓,有眼力的人定能瞧出些端倪——那里面包裹的是刀剑。   骑士中有名约莫二三十岁的汉子,面容俊朗、轮廓干净,但眼神中却饱含沧桑,相比之其他人的精悍,此人身上的气息倒是淡然许多,不仅如此,他也是唯一没有佩戴刀剑的人。   “此地距离幽州还有多远?”一名细皮嫩肉的骑士从队伍后面跟上来,问无刀汉子。   “再有两日,就能到幽州城。”汉子回答。   眉眼有一股娇媚气,明显是女扮男装的骑士又问道:“他真的会收留我们吗?”见无刀汉子转过头,她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他会冒着开罪赵太的危险收留我们吗?爹爹常说,官官相护,赵太现在成了邢州留后,官势那么大……”   “你放心好了。”无刀汉子微笑道,那笑容里有一种能让人安心、信任的魅力,“军帅嫉恶如仇,一身正气,可跟那些欺压百姓的官吏不同。再说,我跟军帅毕竟有香火情在……咱们到了幽州城,不说恢复旧业,安稳是毋庸担心的。”   女骑士抿了抿嘴唇,还是有些不放心,“可是赵太嚣张跋扈的很,如今势力又那么大,若是他强行要人……那人能承受得住压力吗?”   无刀也无剑的汉子哂笑一声,“赵太算什么东西,也配跟军帅相提并论?”   柳城吴家大小姐吴青青掩嘴轻笑,白了丁黑一眼,娇嗔道:“与你相识这么久,倒是还不曾见你说出过如此嚣张的话来。”   前些时候,赵太结党祸乱邢州,自称留后,窃据高位没两天,偶然见到吴青青,为其美色所迷,不顾吴青青已为人妇,欲强抢之。吴家无奈,只得举家逃离。   正说着话,前面一支马队与他们相向行来。对方队伍中马车只一辆,随行护卫却有二十余人,与丁黑等人不同,这些并无公袍在身的护卫,却是公然带刀。   大道朝天,本是各走半边,奈何吴家人多,占据了大半条道,对方又赶路甚急,全然没有减速的意思。眼看两者就要接触,吴家人闪避不及,对方竟然直接抽出刀来,强行冲撞,“闪开!”   这一下叫吴家人好一阵慌乱,不过好歹差不多避过。   就在丁黑与马车从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眼角余光看到马车帘子动了一下。旋即,一张约莫十多岁的女人俏脸就从里面露了出来,但也仅是瞬间,俏脸就消失在窗口,像是被人强行拽了回去。   丁黑是何等人,只一眼,便认出了此人是谁。   见丁黑的目光一直随着远去的马车,神色有异,吴青青拿胳膊肘捅了捅他,“你看什么呢?”   丁黑罕见的没有理会吴青青,敛眉陷入沉思,在吴青青快要不悦的时候,他抬起头,目光陡然变得锋锐起来,对吴青青道:“你快马加鞭,务必在日落前赶到幽州城,到了城中,你照我说的做……”详细交代一番。   吴青青怔怔的看着丁黑,“那你呢?”   “我要去跟着他们!”   ……   幽州刺史府门前乱成一团,东城门附近一家酒店的雅间里,两个正在对弈的人却及时得知了这一情况。这两人一个三十多岁,虽是商人装扮,然而气质儒雅,又有雄浑之气,怎么看都不是寻常商人。他面前有位年轻人,皮肤略显粗糙,精明强干的模样。   “刺史府一乱,费高章但凡有什么不测,幽州城这盘棋就成了定局,徐大人真是好算计,让人不得不佩服!”年轻人说着恭维的话,语气中却带着点淡淡的酸意。   要是此间有人识得商人的真实身份,一定会惊掉下巴,若是有人得知他竟然会身在幽州,也一定会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的名字叫徐知诰——吴国宰相徐温最为倚重的义子。   徐知诰淡然一笑,“幽州军倾巢而出,卢龙防备空虚,李从璟之所以敢这么做,依仗的就是后方稳固、官民一心。如今正到了进攻西楼的关键时候,此时后院失火,我倒是想看看他这仗还如何打得下去。军情处强攻刺史府,费高章再有什么不测,都不用我们如何添火,不说幽州本地官吏立马会跟节度使府死磕,至少这幽州是乱了。幽州一乱,吴国与契丹就能坐享其成。”   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耶律德光的心腹黑格,他道:“不过我仍是有些好奇。其一,徐大人如何能确定,军情处一定会追查到李威身上去?其二,虽然李威被你们重金收买,在帮衬着劫持任婉如后,会在军情处会面前将矛头引向费高章,但徐大人又是如何确定,军情处会不听费高章解释,便强行攻府?”   “其一,因为军情处够本事;其二,因为军情处够跋扈!”徐知诰道笑容极为自信。“我为何会如此肯定?因为青衣衙门在吴国就是如此!”   徐知诰呵呵一笑,继续道:“首先,选在杨记布庄动手,本身就是破绽;加之现场残留有迷香,军情处若是追查不出李威,就太无能了些,也不会有之前那些大放异彩的手笔。”   “其次,我特意吩咐过留在李威宅子里的人手,要保证有且只有一人身上带着腰牌。若非我如此布置,青衣衙门办事,又岂会留下身份证物这样的败笔?如此一来,军情处就能确定,劫持任婉如之人,必定暗通吴国!”   “最后,只要军情处见到那条被我们有意放在刺史府外的披帛,加上李威的证词,可谓人证物证铁证如山,军情处又肯定费高章通敌,岂会还听费高章解释?另外,军情处又不知任婉如是否已被带出城,救人如救火,可是片刻耽误不得。”   “任婉如在军情处的护卫下被劫持,本就是军情处的失职,军情处自然急着想要挽救,却不知,这一下正好落入了徐大人的陷阱!徐大人计策高明,对人心把握又是如此准确,一步步将军情处引向既定之局,现在想来,此事不成都没有道理了。”黑格叹息一声,站起身,向徐知诰行了一礼,“幽州内乱,李从璟便不得不回军,如此,西楼危局已解。此间事了,我也该回契丹了。”   徐知诰也站起身,“向我转达对大元帅和契丹皇上的敬意。吴国一直致力于和契丹同盟共制中原强国,来日,希望契丹能遣使来吴,以固两国之永久友谊。”   “徐大人放心,话我一定转呈。”   …… 第440章 风卷黄旗过大岗,北境今起无战事(九)   将黑格送出门,徐知诰折返到桌前,捻起一枚棋子,望着面前的棋盘出神。黑格马上就会离开幽州城,徐知诰却还没有这个打算,他要亲眼看着他的布置产生结果,心想:“那定会是场精彩的闹剧!”   从思索中回过神来,徐知诰眼帘里倒映出棋盘上的棋局,放下棋子,嗤笑一声,“棋艺差成这样,竟然还有勇气上棋桌。这帮蛮子,也就知道打打杀杀。”   劫持任婉如,又将嫌疑引向费高章,徐知诰的谋划缜密而又恶毒。幽州本是铁板一块,节度府与刺史府相差融洽,此番李从璟出征更是同心同德,原是无机可乘的。偏偏徐知诰通过人为制造的任婉劫持案,硬生生从铁板上撕开了一条裂缝。   “李威该当如何处置?”徐知诰身旁的随行心腹问。   “之前答应过他,事成之后带他回吴国,保他一生富贵。”徐知诰似笑非笑,“答应人家的事,还是要做到的,要不然日后还有谁肯为我们卖命?”   ……   “第五统领且慢!”   军情处一拥而上的千钧一发之际,卫道和章子云及时赶到。两人都是骑马,一路上赶得甚急,给颠得厉害,下马时卫道差些没站稳,饶是如此,他仍是大步向第五姑娘走来,“此事始末,路上我已闻之,第五统领,且慢动手。”   “卫大人既已知晓始末,为何还要阻我动手?”第五姑娘冷声问。   军情处直属李从璟统领,平日里除却他本人,无人能对其指手画脚,若说此时第五还能听进去谁的话,整个卢龙恐怕也只有两人,那就是卫道和章子云。卫道是与莫离齐名的卢龙四杰,又统带节度府,无论是地位还是才能都受人尊敬,章子云更是李从璟伴读,虽然此时名声尚且不显,但却是李从璟最信任的人之一。   听了第五姑娘的问题,章子云接过话来,“此事尚有疑点。”   “疑点?”第五姑娘秀眉一挑,这无疑是在怀疑她的能力,“什么疑点?”   卫道穿过军情处兵墙,行到费高章面前,拱手行礼,“让费大人受惊了,卫道这厢先行赔罪。然而夫人被劫,事出有因,望费大人能体谅第五统领护主之心。”   “夫人被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无故被军情处围府,更是差些被强攻,费高章自然愤怒得很,听了卫道这话,惊异之余,立即询问事情原委。   “恐是敌国所为,户曹李威已被收买,此事矛头便出自此人。”卫道说道。费高章闻言,脸色有些不好看,李威是刺史府的官吏,他辖下的官员出了问题,身为主官他也难辞其咎。   第五姑娘盯着章子云,等他解释所谓疑点,看她那副模样,仍是准备随时下令军情处动手。   “疑点有三,就在三次身份确认。”章子云沉声道。   第五姑娘蹙眉。   “其一,杨记布庄。军情处在杨记布庄发现迷香,而后经过一系列推论,得出劫案乃是有人蓄意为之的结论,最终将怀疑对象锁定在户曹李威身上。”章子云面容肃然为第五道来其中详情,“这本是第五统领的才能体现,然而问题也恰好出在这里。”   第五姑娘看着章子云不说话,等他继续往下说。   章子云继续道:“事发地点在杨记布庄,本身就是问题所在,如此明显的破绽,再结合店中残留的迷香,很容易让人顺藤摸瓜。这看似是对手的疏忽,是其谋划本身存在的问题。然而,如果这正是对手有意为之,那该如何?谁又能确定,事实不是如此?”   “你又凭什么确定,事实就是如此?”第五姑娘近乎一字一句的问。   “因为下一个疑点。”章子云正色看着第五姑娘,认真地说道,“第二个疑点,就是李威宅子里的青衣衙门腰牌。”   听到此处,费高章也被深深吸引,他挥手让在府门处与军情处对峙的护卫、衙役们退下,凝神听章子云讲解。   “敢问第五统领,若是军情处深入敌境办差,执行的又是秘密策反任务,相关人员会随身携带身份证物吗?”章子云正视第五姑娘的眼睛道。   问出这话,他也没有强求第五回答,继续道:“李威被策反毋庸置疑,问题在于,既然夫人已被成功劫持,青衣衙门还有何必要,留人手在李宅?就为等待事后被发现?然而事实偏偏还就如此。这便罢了,这些青衣衙门的细作,身上竟然还带有腰牌!”   “正是通过这块腰牌,李威再也无法洗清嫌疑,供出刺史大人,而军情处也肯定了幕后之人,与吴国有关!第一个疑点与第二个疑点,至此串成一条线,指向下一个目标:刺史府。”   第五姑娘银牙紧咬,默不作声。   她身旁那名发现了披帛的军情处小头目,拿出披帛,质疑道:“那这条披帛如何解释?”   “这也正是第三处疑点。”章子云道。   将披帛从对方手里拿过来,完全展开,章子云道:“这条披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掉落地上,当时岂能不被发现?而这条披帛不掉落在别处,偏偏掉落在刺史府门边,岂非太过巧合?”   将披帛还给军情处头目,章子云叹了口气,“正是因为这条披帛,加之李威证词,构成所谓人证物证铁证如山的局面,所以军情处肯定了刺史大人乃是劫案幕后指使。”   “原来如此。”费高章至此恍然大悟,对第五姑娘不听他解释,便要强行攻府搜人的举动已是完全理解,对方没有第一时间将他拿下,对其严刑拷问,已是对得起他了。   “章大人怎知,这就不是对手露出的破绽,而一定是对手蓄意为之?”军情处小头目辩解道。他实在无法接受,军情处依仗第五姑娘的智慧,好不容易发现的线索,步步追查出来的结果,竟然都是对手事先布好的假象,而他们却被对手一步步引导着,自己踏入了陷阱!   “我当然知道!”章子云正色道,他看了看第五姑娘,目光又在周围军情处锐士身上扫过,“我之所以知道,非是我明察秋毫,而是因为我相信军情处,相信第五统领!”   军情处小头目怔了怔,完全不明所以,这话怎么看都有些矛盾。   章子云没有让他等待多久,继续往下说道:“青衣衙门潜入幽州城,从熟悉情况,到策反李威,再到准备劫持案,最后劫持行动成功,这中间要花却多少时间?付出多少努力?有多少各项活动?若是青衣衙门在此案过程中,都会疏忽到露出这么多破绽,那他们在幽州城活动如此之久,又该露出多少破绽?又岂能不被满城军情处眼线发觉!”   军情处小头目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第五姑娘更是脸色惨白,她咬着樱唇,因为用力过度,嘴唇里都渗出血丝来。   章子云的意思很明白:他相信军情处的实力,所以能隐蔽行动这么久的青衣衙门,一定不会有这些疏忽。若是青衣衙门真有各种疏忽,而军情处都不曾发现,那军情处未免太无能了些!   说到底,这件事,军情处的确难辞其咎。   青衣衙门不仅在军情处眼皮子底下,通过长久活动将任婉如成功劫持,并且还将嫌疑人引向费高章,可军情处之前的行动,偏偏就真是这样被青衣衙门牵着鼻子走的!   在这种情况下,第五姑娘如何能不自责、愧疚,心如刀割?   自打四年前,在怀州跟随李从璟,进入军情处以来,她还未经历过这样的失利!整个军情处,自成立之日起,就没经历过这样的失利!   “青衣衙门……他们的统率是何人?在幽州城谋划、调度整个行动的又是何人?”费高章城府深厚,此时也难掩内心惊讶,“这个人,未免也太可怕了些!”   卫道站在他旁边,此时也叹息道:“此人计策的高明之处,还不止这些。”   “哦?”费高章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还有什么?”   卫道惨淡一笑,“此计高明之处还在于:即便是我们发现了这些疑点,但若是来不及在军情处攻破刺史府之前,阻止这件事情,一旦刺史大人有什么不测,刺史府被毁,饶是我们届时如何解释,都于事无补,幽州也必定大乱!”   费高章微怔之后,也明白过来:一旦刺史府被破,幽州本地官吏将与节度府将爆发极为严重的矛盾,再多疑点、真相,到时候也会被淹没在愤怒与报复中,再没人愿意去听。   “青衣衙门这人,当真是妖孽,是祸国之害啊!”费高章好歹没有再因为震惊失态,他向卫道拱手为礼,真挚地说道:“幸奈卫大人、章大人及时赶到,若非如此,幽州危矣!”   “职责所在,费大人何必言谢?唯有幽州稳固,军帅才能安心在外征战。幽州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军帅抗击契丹的拖累!”卫道悄然握拳。   费高章肃然颔首。   章子云看向面色惨淡的第五姑娘,“此间事都是我与卫大人之推测,事实到底如何,还需要找李威对质。不过眼下好歹避免了幽州之乱,局势稳住了一些,怎么说我们也扳回一城。”   第五姑娘点点头,平息了好一会儿心境,“夫人去向如何,也要拷问这厮!” 第441章 风卷黄旗过大岗,北境今起无战事(十)   关键时候能站出来,发挥作用,拯救局势的,非人杰不可。   这也是人杰的作用。   任何一个团队,都必须要有人杰、人才,否则这个团队就成不了气候。所谓人人资质相类似,只有态度没有才能的说法,不过是庸人的自我安慰罢了。   自打淇门建军以来,李从璟就刻意网络人杰以为己用,现如今,幽州已形成“文有卢龙四杰,武有威武八勇将”的格局。徐知诰,那是开创一代帝国的雄主,此番若非有卫道、章子云看破局势,如若幽州大乱,李从璟抗击契丹的大业,就将毁于一旦。   章子云为第五姑娘解说完局势后,第五姑娘当即遣人去将李威带来,要当面质询。   随后事情的进展,再度让众人意料。   第五姑娘离开李宅后,李威本由军情处押送前往牢狱,就在半路,李威被人在暗处以利箭射杀——动手之人随后被军情处逮捕。   “这下死无对证了!”军情处小头目恼怒道。   “事到如今,还何须对证?”章子云摇摇头,“对方如此作为,分明就是害怕我等从李威口中套出什么东西来,这已经证明,事实就如我们所推断。”   “然则夫人行踪,此时该如何追查?”第五姑娘手足有些冰凉。   卫道走过来,沉吟着道:“青衣衙门劫人,无非两种用途,或者押回吴国,以备来日要挟军帅,或者送至契丹,用于阵前威胁军帅。南下路远,要不出意外太难,青衣衙门心再大,也不可能横穿唐境;另外,如今边境戒严,北上契丹自然无法走陆路。因此,出海借道海路,是青衣衙门最有可能的选择。”   “那就向渤海诸港去追!”章子云道。   第五姑娘脸色哀痛,“夫人尚有身孕,若是再过些时候追寻不到,或是出了什么意外,那该如何是好?”   对此章子云也无法安慰,不过他到底心底纯善,还是勉强道:“现场并无惜玉尸身,想必惜玉还在夫人身边,应该能照料一二。”   握刀的手指已经毫无血色,第五姑娘沉着脸回身,一边上马一边咬牙下令,“掘地三尺,将幽州城里每一个青衣衙门细作翻出来!发布军情处全员动员令,我要踏进卢龙的每个异国探子,无论他是细作、杀手,还是高官显爵,都不能再踏出卢龙!”   ……   徐知诰紧紧握着一把棋子,脸上肌肉略微抽搐,呼吸深重的像是潮水拍岸。过了许久,他松开手掌,一把细碎砂石从水中掉落——那些棋子,竟是都被他捏成碎末。   “多日心血,毁于一旦!”徐知诰仰起头,满心不甘。   若非他早有杀李威灭口之心,此时说不得还会被李威供出什么线索来,虽然青衣衙门并未留下太多线索,但军情处见微知著、按图索骥的能力,可是容不得旁人小觑的。   诚然,当下属问起李威要如何处置时,他说过那句话:“答应人家的事,还是要做到的,要不然日后还有谁肯为我们卖命?”但这句话后面紧跟着还有一句话,“既然如此,那就带他那对儿女回吴国,帮他抚养好了。”   幽州不曾动乱,不仅意味着徐知诰此行丧失了全部意义。同时,此番青衣衙门在幽州的活动,已经完全暴露了自身。可以想象,日后青衣衙门再有类似活动,就不会如此番这么容易得逞。更为严重的后果是,一旦军情处腾出手来,那么青衣衙门将面对他们铁血无情的针对、打压,以李从璟的性子,这样的针对将永无休止。   “完完全全的失败,彻彻底底的失败!”愤怒过甚的徐知诰,一拳砸翻了棋盘。他少小失孤,机缘巧合之下,为徐温养为义子,因其天资才华卓绝,现如今在吴国的地位、受徐温重视的程度,甚至盖过徐温亲生诸子,唯徐温长子能与其比肩!他独当一面近二十年,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失败!   “此事败露,军情处已开始搜城,请大人速速离开!”随行心腹劝道。   事不可为,徐知诰无可奈何,只能离开幽州城,如若滞留,说不得会被军情处查到。徐知诰内心生出一股悲戚,他原本是打定主意,要看幽州的好戏,这才没有第一时间离城。如今幽州城已经戒严,他要出城,少不得需得青衣衙门派人伪装成他的身份,吸引军情处的注意,他才能寻得机会。只是如此一来,青衣衙门又得平白死去许多精锐。   而且一路南归,必为军情处追杀,可谓满路荆棘,何异于丧家之犬?   徐知诰愤懑不已,“卫道,章子云……原本以为莫离不在幽州城,无人能识破我之计谋……李从璟啊李从璟,为何你麾下能有这般多的人杰?苍天为何如此眷顾于你,为何?!”   愤懑过后,也只能仓皇逃离。   “好在任婉如还在黑格手上,若其能被黑格顺利带到草原,同样能阵前胁迫李从璟。”徐知诰如此想到,虽然他知道李从璟因此退兵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却也只能如是安慰自己。   ……   春日时节,卢龙边镇除却忙于征战,出兵草原,以雪多年来被契丹寇边,杀人、抢人、夺财的耻辱,各地已在节度府总领下,开始新一轮的春耕。作为总领卢龙近半屯田之事的屯田副使,原契丹公主耶律敏近来一直极为忙碌,官衙、田间两边不停奔波。   不过因为已有之前几年屯田、布置耕种的经验,虽然忙碌、劳累,却还不乱,各项事务都进行的井井有条。数万大军在外征战超过半载,对钱粮的消耗很大,府库告罄之事耶律敏自然是知晓的,春耕之后还要忙于夏收,虽然卢龙夏日可收粮食不多,却也不能不重视。   黄昏时分,耶律敏带着一干随行官吏、并一队护卫走出田间,结束一日事务,准备回县城。虽然今年屯田之事没什么难度,耶律敏还是习惯性下到县乡,没有在幽州城附近。这里临近渤海,是海边之县,从此处往东,再有四五十里,就是汪洋大海。   在官道上策马缓行时,耶律敏没有想到,她会在这种地方遇见故人。   “黑格?”耶律敏在起初的惊异过后,因为劳累而显得有些疲惫的脸不由得微微沉下来,即便如此,这仍旧不能抹消她的绝色,反而让她看上去充满女性干练之美。   “公主殿下?你怎么在这里?!”黑格是完全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离开幽州城后,他追赶上马队,带着任婉如向渤海奔行。不出卫道所料,他的确是打算带着任婉如走海路,绕道去西楼。现在,任婉如和丫鬟惜玉就在他身后的马车里。   因为伪装成唐官,所以在官道上远远望见耶律敏这队幽州官吏时,他们并没有躲避的意思,而是依例降下马速,打算错身而过。直到耶律敏认出黑格。   “这也正是我想问你的!”耶律敏盯着黑格,这几年来愈发显得明亮而动人的眸子里,闪烁着戒备的神色。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示意,让身后一队护卫拦住道路,并且戒备。   黑格看着耶律敏身上的大唐官袍,心里咯噔一声,胸中瞬间充满怒火,“公主殿下,是李从璟劫持了你,逼迫你为汉官?”   “并非如此。”耶律敏冷冰冰的回答,让黑格意识到,他遇到了此行路上的第二个意外、麻烦。   “公主殿下,请跟我回去。”黑格道。   耶律敏摇摇头,看着黑格认真道:“我不会跟你回去。黑格,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既然我今日遇到你,你便也不能就此离开此地。你知道,卢龙和契丹正在交战。”   黑格再也忍受不住,大声咆哮起来:“公主殿下,你也知道卢龙和契丹正在交战!可你身为契丹公主,现在在做什么,你竟然在做汉官!”吼完,黑格语气又软了下来,“请跟我回去,公主殿下,契丹需要你回去。”   “我早已不是契丹公主。”耶律敏仍旧是摇头。   “来人,拿下这些契丹贼子!”耶律敏身旁那些官吏,虽然听不懂契丹话,却能知道黑格嘴里说出的,就是契丹语言,因而全都变了脸色,更有人大声喝道。   黑格身后的马队,护着当中一辆马车,只有二十多人——虽然为了行动隐蔽,他们人不多,但起先并不止这么些人。耶律敏身后的护卫力量,与之相差不大。   对耶律敏出走契丹一事,黑格身为契丹有数的青年显贵,对内幕知道一些,但这并不能让他接受耶律敏眼下的态度,在契丹日益强盛的今日,与很多契丹国民一样,黑格也有很强的国民自尊感,听了耶律敏这话,他自觉受到莫大侮辱,情绪终于爆发:“你一日是契丹人,一日是契丹公主,就永远是!”   黑格也意识到此间事不可善了,况且他实在无暇在此多逗留,无论是军情处还是刚刚付出很大代价才摆脱的麻烦,都会不期而至,他一把拔出长刀,“公主,得罪了。带公主回去!”   言下之意,不仅要动手,还要将耶律敏也劫回去!   “不好,那人又跟上来了!”   黑格闻言愕然后顾。官道上,一骑布衣,浑身鲜血,悠忽而至。   看到此人,黑格脸色大变。   正是这人,早早咬上他们的队伍,单人单骑,就敢对他们发难。让黑格感到惊恐的是,此人不仅身手匪夷所思,而且极为冷静理智。   他们跑,他就追,黑格能看出对方在一路留下记号。他们回身围拢,他就后撤,黑格连对方衣角都碰不到!   问题是黑格根本不敢在路上耽搁,所以他只能分兵断后。而每次分兵断后的后果,就是不久后对方又一身鲜血的跟上来……也是为对付、摆脱此人,黑格至今已陆续付出一半的力量。但没想到,还是没能甩掉对方。   眼前是虎狼一般扑上来的唐军护卫,身后是蛇蝎一样跟上来的布衣,在两旁更有在附近田间劳作的百姓,从远近各处聚集过来,在发现他们是契丹人之后,不问缘由,抄着锄头、钉耙就敢一窝蜂的冲上来找他们拼命,嘴里还喊着“杀契丹贼!”……   黑格心中一片哀鸣。   ……   不时之后,耶律敏和随行官吏恭立马车前,军情处也有锐士及时赶到,全体跪在车前,默不作声。惜玉挑开帘子,扶着任婉如走下马车。   见到眼前诸人,任婉如温婉一笑,姿态从容作礼,“幸奈诸位搭救,妾身此生不敢相忘。”让军情处锐士也起身。   诸位官吏都齐齐回礼,连道惶恐,“致夫人身陷囹囵,是我等失职。”   最后任婉如目光落在那名布衣男子身上,眸子里闪过一抹惊讶之色,“丁统领怎么也来了?”   丁黑抱拳道:“说来也是巧合,路上遇到劫持夫人的这支队伍,惜玉姑娘从窗口露头时,叫在下看到……”   任婉如点点头,先前与吴家人的队伍相遇时,闹得动静很大,惜玉知道车外人多,便不顾危险准备露头求援,虽然被车内监视之人及时制止,不曾想竟然碰到的是丁黑,让他给认了出来。   此时黑格已被丁黑活捉,余下人等或者被围杀、或者被制服……方才丁黑赶上来时,见到前方有汉官、军士,隔着老远就喊话:此乃契丹细作,劫持了节度使夫人……群情激奋之下,黑格等人没能抵抗多久。   耶律敏见任婉如姿态从容,混若出行踏青,半分惊惶的样子也没有,敬佩之余,问道:“夫人从容淡然,便一点儿也不担心被带到契丹去吗?”   任婉如露出恬淡的笑意,说出来的话却是英气十足,“在卢龙,除非我们夫妇同意,否则谁能将我带走?” 第442章 风卷黄旗过大岗,北境今起无战事(十一)   午时雨落,至午后,已是大雨倾盆,十数里连营,顶顶白帐都给裹挟在风雨里,西楼城被雨打,如在呜咽。   李从璟披甲站在帐前,他看到一队巡逻将士,在泥地里穿行,步伐沉重而稳健。重重雨帘里,无论是草原战士还是唐军将士,都比往日要更加沉默。   幽州军抵达西楼已经数日,黑车子室韦与能赶来的大小部落也都到场,距离李从璟在檄文中约定的“二十五日破西楼”之期,已经只有两日。   耶律阿保机亲率的渤海远征军,也于数日前顺利回师。   聚集在西楼的双方军队,总人数已近三十万,双方人数大致相当。   草原民族,从某种程度上说,可谓人人皆战士,遇到这样的大战,草原部族但凡出战,寻常都是整个部族一起出动,无分男女老幼,携带牛羊家财——在部族武装力量都出战的情况下,将没有武力的老幼家财扔在一边,无异于求人来打劫。   以唐军为主的联军,与契丹军在这几日里,都没有大举出战的意思。小规模的对战倒是时时都有,却无关大局,更像是某种难耐情绪下的挠痒。在这种情况下,双方的防备都堪称严密。   契丹军不大举出动,李从璟自然知晓原因。直至今日,耶律阿保机身死的消息都没有传出,可见耶律阿保机虽然病重,却还强撑着未咽气。   时间对于李从璟而言很紧迫,但他却不乏耐心,越是在这种紧要关头,他越要沉得住气。李从璟始终知道,耶律阿保机就要死了——等别人死的时间,他还是有的。   雨帘中,有大群人马踩着草地奔驰而来。   亲卫孟松柏撇撇嘴,对李从璟道:“军帅,我敢打赌,这帮草原蛮子定又是来请战的!”   李从璟随意笑笑,也不多说什么。   孟松柏倒像是很气愤,“这帮蛮子就知道嗷嗷叫着杀人,不能理解军帅战略意图也就罢了,偏偏还要来添乱,着实叫人看着心烦。军帅,要不卑职替你打发他们?”   “不必如此义愤。”李从璟安慰孟松柏,拍着他的肩膀道:“草原人虽然战力差些,也是能打顺风仗的,最不济也能给我们壮声势,并非一无是处。咱们还用得上他们,不便太给人脸色看。”   针对这些草原部族,在时机未到时,无论他们如何请战,李从璟的意思都很明确:忍不住要出战可以,要打契丹人出气可以,一次出动决不能超过三百人。否则,军法从事。   说起军法,虽然是临时联军,李从璟在初见部落首领们时,就明确了法令。这几日来,已处罚了好些人了,脑袋也砍了几颗。如若不然,这些草原蛮子脾气都倔得很,哪会这么规矩守在营地里。   ……   耶律阿保机在回师后,留下大军驻扎城外,自个儿被抬进城,回皇宫休养。   这几日来,耶律阿保机多在昏迷状态,清醒的时候很少,非但如此,还时常咳血,身子日渐消瘦下去。御医每日诊断、侍奉,却都束手无策。述律平盛怒之下,已有多名御医掉了脑袋。   春日里大雨滂沱,着实罕见,述律平望着窗外朦胧天色,忧心忡忡,一对妖媚的秀眉挤在一起。   “唐军大兵压境,各地烽烟骤起,城外逆贼遍地,而如今皇上病重至斯,亦不知何时能再主持国政,然而契丹江山却容不得如此糜烂下去,否则国将不国。先生素为皇上倚重,每有社稷大计,无不问策于先生,眼下该如何化解困局,先生可有谋划?”述律平收回目光,神态语气平静如常,问面前的韩延徽。   韩延徽只是微微叹息。   “先生有话尽可说来,如今国家危急,正该君臣同心同德,还望先生不要有什么顾虑,否则何以面对皇上和众臣民十年来的心血?”述律平进一步说道。   叹息过后,韩延徽站起身,向述律平躬身拱手,“回禀皇后,臣无能,眼下要解危难,在臣看来,唯有一策。”   “是何策也?”见韩延徽果有谋划,述律平稍稍振奋。   韩延徽艰难而坚定的吐出两个字:“议和!”   “议和?”述律平微微一怔,随即怒气冲天,转念细思又觉无奈,一时间心念数转,竟是沉默下来。   见述律平没有发怒,韩延徽这才继续说道:“赖皇上雄才大略、皇后仁德,皇上一统契丹八部以来,开疆扩土,战无不胜,遂能化族为国,降服诸部,成就一方霸业。契丹建国十年来,至今已是国势强盛,此番若能东定渤海,则南下中原可期矣。”   “然则,契丹毕竟以武立国,十年来兵锋盛而有余,却布仁施教未足,草原诸部因力而屈服契丹,非是因德而甘愿为臣,倘若契丹国势日强,攻无不克,但凭武力便足能令江山稳固,诸族不能稍有反抗,日后再行仁政,以固民心,也未尝不可。”   “惜乎此番渤海之行未能建功,大军班师回朝,皇上不幸染疾,却叫小人得以逞能,号召逆臣乱贼于皇都。唐朝天子,自百年前即为天可汗,德行威望盛于草原、深入民心,此番唐军又以利相诱,遂使各部齐聚西楼。”   “至今日,鞑靼、黑车子室韦等十数部族相继反逆,大同军出桑亁关而克胜州,夺河套地而北望,卢龙边军各越长城,仪坤与饶州相继告急。三千里漠北草原,已乱大半,各城汉人咸欲南逃,百万生民,半遭兵祸半陷敌手……”   “唐将李从璟者,实诡计多端之辈,兼又狼子野心,一心谋害契丹,其麾下之众百战、卢龙诸军,皆悍不畏死之徒,唯其号令无恶不作。此番李既北来,所图也非小,声势也浩大,轻易不肯南归。而契丹已不耐久战,久战则国之根本不存。议和实乃当务之急,唯如此能渡艰难,收拾社稷。以皇上之伟略、皇后之贤德,今日之辱,来日必将百倍还于唐朝……”   韩延徽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自身也知道有忠言逆耳之嫌,遂不再说话,也打定主意无论述律平是否同意,都不再争辩,躬身立着等待述律平评判。   述律平脸色数遍,心潮起伏,难以平静。韩延徽的意思很明确:其一,契丹在漠北统治本就不坚固;其二,契丹现在已乱,却偏偏经不起长久之乱;其三,李从璟很能打,若其只想拖延战事、战术上采取自保之策,契丹难以战胜。其四,先议和,谋求保存国本,来日再找李从璟算账。   也不知过了多久,述律平怅然叹息,“先生之言,实为谋国之策。本宫虽不甘心,却也承认事实。然则议和事大,还需得皇上与诸臣定夺。”她赞同韩延徽的话,但这事太大,她兜不住。   韩延徽大感意外,他没想到述律平竟然如此容易便同意了他的进言,他原以为还需要经过一番苦谏,或者长久论战,心里不由得对述律平敬佩起来。   “休得议和!各路勤王之师正陆续赶至,看朕旦夕破了贼军!”   两人默然间,有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述律平和韩延徽愕然回顾,却见耶律阿保机已经坐起身,看他那模样,虽然面有愠色,但却精神不错,面有红光。   “皇上……”   “召皇太子、大元帅觐见!”   ……   大雨在黄昏前骤然离去,与它的降临一样没有道理。   入夜,西楼灯火辉煌。   “李从璟一道檄文,便使我大契丹遍地起烽烟,国乱大半,社稷可危。如今三十万人马对峙于西楼,往下局势如何,未知皇兄有何见解?”城楼上,耶律德光问耶律倍。   “何必明知故问?”耶律倍声调冷淡,目不斜视。   耶律德光笑容饶有深意,“怎么就明知故问了?”   “契丹根本就没有危险,往下局势都在父皇掌握之中,何须我多言?”耶律倍道。   耶律德光神色异样,“皇兄也看出来了?”   耶律倍哼了一声,“自渤海归来,父皇虽然病情严重,却还不至于糊涂,一路上多有密令。契丹是在父皇手中建立的,父皇怎会让李从璟一道檄文,就让草原陷入大乱?”   耶律德光扶栏轻笑,“可惜,李从璟未必能看到这点,他也不想想,契丹立国十年,当真是说乱就会乱的?若是契丹这么容易动乱,契丹又岂能有今日之盛况?”   两人说话间,有宫使前来宣召,“太子,大元帅,皇上召见!”   ……   耶律德光和耶律倍见到耶律阿保机时,这位契丹皇帝已经坐在皇椅上,姿态庄严,精神奕奕,哪里还有半分病重之象?   耶律阿保机直视眼前最令自己满意的两个儿子,缓缓开口:“李从璟汇合草原诸部,合军十余万,陈兵皇都之前,气势汹汹,而漠北草原烽烟四起,往下该当如何应对,你俩有何意见?”   耶律德光和耶律倍相视一眼,同时下拜,朗声道:“但凭父皇下令,儿臣愿为先锋,为父皇击破乱贼!”   此言一出,述律平与韩延徽俱惊,述律平更是皱眉斥道:“休得胡言!李从璟势大,而契丹国内半境遭兵祸,你俩可有想过,一旦战事不利,契丹将成为怎样一番模样?”   韩延徽没说话,他的神情却表示他与述律平的意见一致。   耶律倍道:“契丹不会败!”   耶律德光微笑看向述律平:“母后勿忧。一切尽在父皇掌控之中,此番出战,战则必胜,断不会有战事不利之说!”   述律平怔了怔。   耶律阿保机哈哈大笑起来,脸上都是欣慰和得意之色,“果然是我耶律阿保机的儿子,这最紧要的关头,还是你俩知道朕在想什么!”   随即耶律阿保机冷哼一声,眼神睥睨,“李从璟想要破西楼,胃口倒是不小,但他凭什么!就凭他一纸檄文?他当真以为他动动嘴皮子,就能策反草原诸部为他卖命?天真!他李从璟是什么人?当年唐太宗也不敢有这样的把握!他不过数万镇军,就敢存此妄想,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述律平、韩延徽都是何人,此时也都听出耶律阿保机话里隐藏的意思来,震惊之后无不狂喜,“皇上已有破敌布置?”   韩延徽更是道:“莫非这些齐聚西楼的草原诸部中,有皇上安排的棋子?”   耶律阿保机大马金刀坐在皇椅上,状极威严,“若无朕之布置,李从璟哪里能聚集起如此多的草原部族?若无朕的布置,就凭黑车子室韦那帮虾兵蟹将,也能连战连捷,与李从璟顺利会师西楼?李从璟的檄文的确够诛心,但他也不想想,这份檄文既然出现,朕岂能没有对策?”   “皇上当然有对策,顺势而为,更是上上之计!”韩延徽啊了一声,随即佩服的五体投地,“原来契丹乱象,都是皇上刻意放纵,这一番假象,目的就是将李从璟和有二心者一网打尽!皇上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臣等不及也!”又向耶律德光、耶律倍行礼,“太子、大元帅果真龙子风姿,智勇卓绝,臣佩服之至!”   “朕自二十年前统领契丹八部、十年前建立大契丹国,纵横北漠数十载,对草原岂会缺乏统治力?”耶律阿保机站起身,“传军令:明日破晓,全军出击,破乱贼,诛杀李从璟!”   他张开双臂,目光似电,容光焕发,“来人,给朕披甲!”   ……   天色破晓,西楼城外联军营地被警号声惊醒,李从璟令大军列阵营外,策马出营。   当契丹军发起第一轮冲锋时,李从璟和图巴克、黑车子室韦等草原诸部酋长,惊异发现,耶律阿保机出现在阵前!   决定胜败的大会战毫无预兆降临,而耶律阿保机亲自指挥了契丹军冲出第一阵。 第443章 风卷黄旗过大岗,北境今起无战事(十二)   天光微醒,晨光熹微,第一缕朝霞散落,一望无际的草原如同铺开一层金毯,在迎接旭日。   号角声响彻天空,放眼而望,十万契丹大军正在草地上排兵布阵,方圆数十里之内,都是人马在移动,鼓声、号角声、脚步声、马蹄声轰轰隆隆,令旗、旌旗、号旗迎风飒飒。海浪般的战士,在一座座起伏和缓的草坡上上上下下,在平地上聚散分合。   联军这边,先是幽州军在李从璟号令下,奔赴出营,在营外列阵集结,随即旁边草原诸部的兵马,也相继轰然出营,各自奔赴事先划定好的战区列阵,占据草坡高地。因人马甚众,地形起伏,各部彼此之间不能相望,在地势最高处,李从璟立大燾、设指挥楼,置战鼓阵。   这是决战之势。仅是双方兵马全部开赴战场,排兵布阵,就耗去了几个时辰。   午时之前,两军各营布阵完毕,在绵连一二十里的战线上,双方兵马如同隔江对峙。第一批战阵双方都能看见,而在此之后,人马或紧或疏,或虚或实,无论是前阵将士,还是坐镇中枢的李从璟与契丹将帅,都已无法靠肉眼看清对方阵列。   未几,契丹军战线出现异动,茫茫军阵中渐渐凸出一块,雷鸣般的马蹄声中,凸出的人马终于现出一个方阵的完整轮廓,远观其阵型,体察其动静,该是骑兵军阵无疑。   须臾,游骑奔上草坡,由远及近,穿过护帅军阵,最终在指挥楼前下马,骑士来向楼上倚栏而望的李从璟禀报:“报!军帅,契丹前军分出一骑兵军阵,约五千人,向我前军冲杀过来!”   契丹使用的是他们最常规的战法,无论其后续布置如何,交战伊始,先遣骑兵军阵探阵,以试对方军阵深浅。   天色至此,已是艳阳高照,正当中天,李从璟浑身沐浴在阳光里,明光甲熠熠生辉。他扶刀而立,下令道:“传令:李彦超率五千幽州军精骑,前往迎战之!”   “得令!”传令兵抱拳应诺,领命而去。传令楼上,令旗挥舞,传出旗语。   双方军力相差不多,今日契丹军骤然挑起会战,李从璟不知对方意图,遂以中正之法,谨慎应对。   李从璟身旁,莫离、王朴、杜千书等参谋处主要谋士,以及鞑靼等诸部重要人物,聚集在一起,都专注看着战场。   莫离轻摇折扇缓缓开口道:“观契丹阵势,是尽起可用之兵,其骤然挑起会战,是意欲与我等一决生死?”   前些时候双方安稳数日,期间双方并无使者往来,今日契丹骤然发难,其目的如何,无人能够确定。莫离这话,是拉开了研讨契丹用兵目的的序幕。   “契丹半国起烽烟,依在下愚见,契丹不欲久战,因而意欲与我军速决胜负。”王朴持剑而立,朗声道。   “敌我两军对峙数日,既无大战,也不曾通使,若是契丹军本欲以决战分胜负,为何偏偏选在今日?”杜千书面目肃穆。   众人谈话间,李彦超率领的五千幽州马军,已与契丹骑兵交战。双方养神日久,气势都很足,碰面就是激战,厮杀声隔着十来里也能传到众人耳边,可见战况之盛。   渤海之战后,考虑到与契丹作战的切实需要,李从璟在参谋处的建议下,临时整编幽州军。将百战、卢龙力量整合,尤其是马军与步军经过先融合再分编,战场上已经不分彼此,虽未打乱编制,却也各设统一将领。因此,李彦超才能率五千马军出战。   李从璟敛眉沉思,他也不清楚契丹军是如何打算,他更加不知道耶律阿保机眼下的病情已经到了何种程度,他甚至在怀疑,耶律阿保机是否已经崩殂,只是契丹秘不发丧而已。   李从璟敢出兵西楼,令卢龙边军四下出战,来乱契丹国的根基,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幽州军战力强,也非能得到草原诸部支持,而是他知道耶律阿保机是在这个时间段死亡。甚至是他这些年的全盘布局,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   无论契丹国势如何,只要耶律阿保机在战争中崩殂,契丹必然会出现动荡,李从璟要做的,就是抓住时机,撕开这道动荡裂纹,用战争将其放大。若无这个契机,他又怎敢只率幽州军就北上?若无此契机,他联合耶律倍、鞑靼部,希望谋契丹的国,都只是一个笑话。   如果耶律阿保机一直健在,无论李从璟如何布置,所谓联合鞑靼部,所谓传檄草原,掀起草原动荡,都不可能成功。在耶律阿保机这位契丹开国皇帝面前,李从璟的这些谋划,实在是渺小、脆弱得很。   “看,契丹军又动了!”王朴一声提醒,让李从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动静好大!”莫离微微皱眉。   契丹军第一线军阵并无异动,但其后却人马如潮,像是在酝酿着巨大风暴。不时,契丹第一线军阵出现变动,让开了大量通道,而一眼望不到头的契丹兵马,就从这些通道中奔涌出来,仅是看起长度,李从璟就知道对方这次出动的人数少不了。   但也仅此而已,隔得远,他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面貌,契丹有可能是在虚张声势。   等了半晌,游骑回报:“契丹军出动大量精骑,人数在两万到三万之间,正向与敌交战的李彦超将军所部合围!”   李从璟心里咯噔一声,身旁有人惊呼:“不好,契丹军这是要吃掉李彦超将军所部!”   王朴讶异道:“这契丹蛮子不按常理出牌啊,何以乍然放出这么多精骑来?”   莫离也是一阵默然,他看了李从璟一眼,见对方也在沉吟。数十万兵马的会战,仅战场范围就盖过方圆数十里,跟数千人、上万人规模的战斗根本不能一概而论,在这种情况下,双方将帅也无法用肉眼去观察战场,也就更难去摸清对方的布置。你看到的战场、敌方的军阵,都只是最表面那一部分,在这表面下面隐藏着什么,谁也无从得知,更不知对方有怎样的后手、布置了怎样的陷阱。   于是,双方将帅的智力角逐,就更加凶险,也更加淋漓尽致。   “军帅,李将军面对数倍之敌合围,形势危矣,请军帅速救!”骑兵速度快得很,当下已有沉不住气者急切道。   就在这时,又有游骑来报:“契丹方才出阵之军,由耶律阿保机亲率之!”   “什么?!”闻听此言,众人皆惊,“耶律阿保机不是病重么?”   李从璟面色更是凝重万分。旁人只知晓耶律阿保机病重,李从璟却知道耶律阿保机将死,这时候耶律阿保机出现在阵前,完全出乎他意料。   不过既然游骑有此言,至少说明耶律阿保机的旗帜,出现在了战场上!   “传令:令李彦超回撤,郭威率君子都上前接应,令孟平所部隔绝追兵!”李从璟神色不慌不忙,语气也无任何异常,唯独心跳已有紊乱之象。   耶律阿保机的出现,给他的冲击太大!   “得令!”传令兵急忙领命。   莫离再度看向李从璟,却见李从璟也向他看来,旁人无法从李从璟面上看出任何端倪,莫离却在李从璟眼眸中看到了极大的凝重之色,这让莫离顿生一股压力。莫离知道,挑战来了,他这位第一军师,必须要发挥作用了。   “饶是耶律阿保机亲自出战,也无论契丹军有何布置,我军只要采取守势,稳扎稳打,契丹军奈何不得我等!”莫离出声道,他眉头微锁,折扇晃动得缓慢而愈发有规律,这说明他在认真深思,“契丹军今日出战,意图虽然不明,但未必就是为决战而来。再者,我军素擅阵战,步卒又精,契丹军便是猛攻十日,也无需担心。当此之际,只需要约束好草原诸部,我军不难争取到识破契丹意图的时间。”   李从璟闻言心绪稍稍平复,他也只是因为耶律阿保机突然出现,惊愕意外之下,心境有些失衡,经莫离提醒,自然能再度保持心态。只不过,耶律阿保机若是果真无恙,此行可就危险万分了。   “杜千书,李绍城!”李从璟将李绍城叫来,对他俩吩咐道:“你俩亲自领头,派遣得力人手,分去诸部,助我约束诸部战士,保证阵型稳健、军令畅通!”   幽州军顺境逆境都能战,他最不放心的,还是草原诸部,这些草原人向来纪律散乱,尤其是面对逆风仗,实在不能指望他们什么。此番又是临时合军,不稳定因素不小。   规模达到数十万人的会战,哪怕是决战态势已起,战斗个数日、十数日稀松平常,甚至是数十日都没什么稀奇,李从璟不太着急,但必须要严密掌控参战各部。   杜千书熟悉草原,李绍城是幽州军第二号作战人物,他俩当即领命而去。   未时三刻,李彦超因李从璟之令,回指挥楼复命。   从出战,到接到回撤命令,在郭威、孟平接应下顺利撤下战场,李彦超已经历了一番恶斗,盔甲上血迹斑斑。李从璟召他来见,却是问他有关耶律阿保机的事。   “的确是耶律阿保机亲自率军出战,末将和将士们不会看错!”李彦超臂弯里夹着头盔,言辞笃定。   李从璟让李彦超下去歇息,负手望向战场,沉默不语。   事态,没有如预料中那般发展。现在,他心理压力不可能不大。关键在于,他必须谋求应变之法。而在此间,有太多东西他需要思考。   方才李彦超出战一阵,随即回撤,为契丹骑兵追至阵前。契丹骑兵触及联军军阵,分作数股,一部以游猎之法,以弓箭打击幽州军步军军阵,另外几部,各去挑战、袭扰军阵其他方位。   方才一役,毕竟是契丹军占了上风,又因耶律阿保机亲自陷阵,所以契丹战士士气激昂,此消彼长,联军士气就要差一筹,特别是草原诸部,士气明显低落不少。   面对采取守势的联军,契丹军却像是打定主意要与之决战一般,不仅先前出战的三万人未作后撤,契丹各部也相继运动。至酉时,契丹军集结重兵于一处,开始猛攻联军中段军阵,战略意图昭然若揭:竟是想要生生撕开联军防线,长驱直入!   由此,无论是李从璟还是莫离等人,都已看得出,契丹决战之心已定! 第444章 风卷黄旗过大岗,北境今起无战事(十三)   日落西方,西方没有山。   聚集在指挥楼下的草原各部人物都已散去,此时李从璟身边只剩下莫离、王朴两人。孟松柏带人端来饭食,李从璟便在指挥楼上与莫离、王朴对坐而食。   契丹军丝毫没有退却的迹象,攻势愈发凶猛。其主力精卒与精骑,集中进攻地处战阵中段的幽州军,凡参与攻坚者,皆悍不畏死之徒,乃真正精锐。耶律阿保机倒是早已下了战场,然而他给契丹战士打下的这针鸡血,却在持续发挥着作用,让幽州军将士战斗艰苦。   任谁都能看出,幽州军乃是所谓联军绝对主力,一旦将幽州军击败、击溃,这场战争也就分出结果。   不仅如此,耶律阿保机的亲自征战,也如一块巨石,压在李从璟心口,给他胸中投下一片阴霾。耶律阿保机此番没死,对李从璟、对幽州军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然而战至此处,除非契丹退军,否则便是李从璟想撤都不可能,而幽州军想要退出西楼战场,更无异于痴人说梦。   忧虑重重,却没有影响李从璟进餐,眼前多少难甘事,还有许多问题需要他去解决,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可不会堕落到去怠慢、摧残自己的根本。   “战事陷入胶着,彼此都开始嵌入对方军阵中了。”放下碗筷,莫离抹了把嘴,站起身,观望着战场对李从璟道。   李从璟也吃完饭,孟松柏上前为两人收拾餐具,李从璟凭栏而立,道:“我暂时不担心幽州军阵型,倒是草原诸部……一旦契丹发现幽州军阵不好突破,转而去主攻草原诸部军阵防线,以他们的力量,断难防御。”   莫离颔首道:“然而却也没有办法……毕竟幽州军兵力有限。”   “要避免这种局面出现,只能督促幽州军面对契丹军进攻时,奋力迎战、寻机反击,拖住契丹军主力、精锐,使其无暇他顾。”李从璟道。   两人说话间,军令还未来得及下达,契丹军果然分出一部精骑,去进攻其他阵线。   “传令李彦超,带马军支援黑车子室韦!”李从璟得到汇报后,立即下令。   未几,游骑又来禀报,契丹军分出步卒精锐,去进攻鞑靼部。   李从璟正欲下令蒙三带部前去支援,忽而转念一想,若是幽州军分兵太多,力量被打散,契丹军再集中猛攻幽州军该如何?但若不去支援,鞑靼部防线被撕裂又当如何?   ……   酉时至亥时,契丹军数度从阵后派遣数股精锐,进攻草原诸部把守的防线,幸奈幽州军奋力前驱,迫使契丹军不得不回援,诸部防线才得以保全。   前半夜双方交战极为激烈,无论是联军将士还是契丹战士,都是轮番上阵,战斗未曾有片刻停歇。而看契丹军的架势,根本就没打算因夜歇战。   契丹心知分兵他处不可取,遂加大力度猛攻幽州军军阵。受耶律阿保机亲自陷阵之激励,契丹军士气振奋,又因一直压着联军打,斗志愈发高昂,加之其背靠皇都背水一战,攻势越发凶猛,饶是以幽州军之精锐,在面对数倍契丹军不顾身死前赴后继达一整日之后,也感到疲惫。   而问题在于,契丹军仗着战力优势,只是以少半兵力,牵制草原诸部防线、军阵,不断集结主要战力,轮番攻打幽州军阵,这就让幽州军战斗愈发艰苦。不仅如此,契丹皇太子耶律倍、契丹兵马大元帅耶律德光,更是亲临前线,轮番上阵,为契丹战士身先士卒。   到最后,李从璟不得不将精力主要集中在幽州军防线上,他身在指挥楼调度全军,片刻也分身、分心不得。   “战事若照此持续进行,我军形势恐怕不容乐观!”参谋处有谋士如此断言。   “直娘贼的契丹蛮子,一照面就白日打、夜里接着打,他娘的章法何在!不一口气分出胜负,他们是不打算休息的?”也有人如此愤愤怒骂。   子时,桃夭夭与杜千书忽然先后而至。   当此之时,李从璟正苦于不知如何打开局面,桃夭夭与杜千书一句话,立即让他如坠冰窖。   “奚、黑水、松林等部营中,皆发现行踪可疑之人,状似细作!”   这是桃夭夭的话。   “同样是这些部族,营中兵马或军阵内部皆有异常调动!”   这是李绍城让杜千书带回来的话。   灯火驱不散漫漫黑夜,被阴影裹挟的李从璟,脸色在暗幕中不知深浅,楼下军阵恍若密不透风,铁甲森森反射着冰寒的光,远处激战的双方军阵、将士,人浪滚滚,厮杀声如风似嚎,一波接一波冲击着人脑门,让人混乱、眩晕。   他握刀的手不自觉紧了紧,手足有些冰凉。   部分部族可能要反!   这就是桃夭夭和杜千书所言之要义。   这些部族为何要反?   当然不是因为战事不利。战事虽无进展,却也并无败象,况且交战还只一日,断不可能此时就士气崩溃。   既非临时起意,便是早有蓄谋!   谁在布局?操控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谁?   草原诸部,是真要反,还是桃夭夭、杜千书多疑?   幽州军该如何应对?是立即行动,还是等待形势明朗?是稳住阵脚不自乱,还是防患于未然?   是敌人有意制造假象,让联军自陷混乱,还是敌人早已渗透,早有布局?   倘若诸部骤起反乱,冲击联军本阵,情况会如何?   谁值得信任,谁最有可能反戈一击?   耶律阿保机没有死,也未曾病重,这位契丹帝国雄才大略的开国君王,健康依旧,仍在统治整个棋盘?   无数个声音在李从璟脑海中爆炸般涌开,肆无忌惮撞击着他的意识。自发兵北上西楼以来,幽州军所经历的种种事件,无数断片、画面在他脑海中交织、纵横,辨识不清而又极度真实,它们横冲直撞,刺激得李从璟脑门生疼。   联军有军民十数万,幽州军五万将士的生死都在一念之间,卢龙数年来的呕心沥血,抗击契丹的宏图大志,中原大地的烽火狼烟,历史的轮回、岁月的使命,齐齐在李从璟脑海中翻腾、飞旋。   多年以来,李从璟对敌时,常常谋定而后动,谈笑间决出沙场胜负,翻手间左右万人命运,多是气定神闲之时,近乎周郎风姿。然而,家国大事、沙场征伐,凶险无数,岂能一直如履平地?   “李哥儿,必须拿主意了!”莫离走到李从璟面前,脸上布满从未有过的庄重、肃然之色,他认真的看着李从璟的眼睛,双手扶住李从璟的肩膀,充满智慧与力量的眼眸里,尽是信任。   李从璟深吸一口气,朝莫离点点头。   他转过身,对传令兵下达指令:“传令:令各部酋长,即刻到此集结,君子都负责办理此事;令各阵收缩战线,转入全面防守;令皇甫麟带领预备队丁茂、史丛达等部,护卫幽州军阵、军营两翼;令李彦超为监阵使,李正、荆任重为监阵副使,各率两千骑,巡查战场!”   一口气下达完这些指令,李从璟又对杜千书道:“传令鞑靼部,主力向幽州军靠拢!”又对桃夭夭道:“让图巴克汗……不,让阿狸公主火速前来!”   ……   丑时,联军后方动乱:黑水、松林等部反叛,冲击联军军阵,杀戮周边同伴。   同时,契丹军对幽州军军阵展开新一轮猛攻。   丑时两刻,李彦超率部截击黑水部,荆任重率部截击松林部……   丑时三刻,黑车子室韦内部叛乱,有勋贵率部冲击王帐,欲杀黑车子室韦酋长。   寅时,十数里联军连营,数处起大火。   寅时两刻,除鞑靼部外,草原诸部现崩溃之象,人马自相践踏。   与此同时,李从璟走下指挥楼,跨上战马,亲自冲上战场。   ……   代替李从璟坐镇指挥楼的,是幽州军首席军师莫离,此时的指挥楼早不复白日人声鼎沸,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独对风月。   他的折扇早已收起,此时他握在手中的,是一柄长剑。   上回沙场握剑,还是泽潞战役时,他相助裴约守卫泽州,于城墙上提剑而战,以一介书生之力,与李继韬的叛军不死不休。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世事沧海桑田,再蓦然回首,不觉往日无情。   他双眼目光落在李从璟策马奔驰的背影上,沉着的目光深邃似海。   莫离抬起手,横剑于胸前,拔剑两寸。月光闪动,照亮他的双眸。   他想起方才李从璟欲出战时,他对李从璟所说之言。   清风明月,他说:“君如青山,离如松柏。君但放心酣战,离自周全军阵;君若捐躯,莫不苟活!”   收起书生剑,莫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笑意。   他说出那句话后,李从璟一脚踹在他肚子上,笑着骂道滚滚滚。   他心头萦绕着李从璟离去之前说得那番话。那番话,让他心中翻江倒海。那番话,以这样一句话为开头:“战事未必就已陷入绝境,你我所见,未必不是表象,而真正的契机,往往就隐藏在表象之下。”   当时他问:“此话从何说起?”   李从璟回答:“此事有疑点、有破绽……” 第445章 一代雄主终落幕,兴亡从来因人事(上)   同光四年三月二十四日佛晓前夕,因远征渤海而身患恶疾、卧榻多日不起的耶律阿保机,骤然奋起,披甲执锐,调度三军,出战皇都城外以李从璟为首之联军。   当其时也,契丹举国内外多处起烽烟,卢龙、大同两军兵至草原,数十年来首度越过长城主动寻战,大明安调度渤海军反攻长岭、扶余两府,兼有女真等国境内外各部,掀起大小不一之动乱,各方军力遥相呼应,颇见其势。皇都城外不及二十里,十数万联军虎视眈眈,随时意欲破城灭国。由此,建国方十年之帝国,正面对前所未有之艰难。   当日,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现身军前,二十年王者之态,雄姿英发,金刀所指,三军雷动,遂振十数万战士之心。皇帝奋然前驱,身先士卒,举国将士无不用命,凡皇命所向,即横尸之处。   累日一战,迫使十数万联军再三退却,以至攻势尽散、锐气全无,仓皇龟缩防守。联军首领李从璟者,其所立的之百战军,成军多年鲜有败绩,号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亦在此战中疲于应对,毫无建树。   后赖耶律阿保机调度有方,皇太子耶律倍、兵马大元帅耶律德光奋力冲阵,激战之下,至当日子时,联军阵脚始乱,营地、军阵各现混沌之相。至此,契丹军已扭不利之势,而有破敌之望,十万将士遂逞建功之心。   ……   前方两军正在鏖战,战火将夜空映照的犹如白日,绵连十余里的战线上,各有大小战斗。人影幢幢,或昂然前驱,或狼奔豕突,金戈声与人声彼此交杂,让百十里之外都能听闻。   身披黄金甲的耶律阿保机从军阵后方退出来,准备归入城中,他座下战马脚步缓慢,这让他显得从容不迫。随在他身旁的重臣、近卫,此刻无不心潮澎湃,他们有幸再一次见到他们的皇帝,在关键时候力挽狂澜,近乎以一己之力,将大契丹帝国这个庞然大物重扶正轨。   耶律阿保机招了招手,示意韩延徽靠近过来。   韩延徽心情并不平静。十个时辰前,他还献策述律平,建议契丹与唐军议和,以将眼前这场战乱可能带给契丹的损失降到最小,虽不能说错,但毕竟对契丹国势的估计过于悲观,这让他有些嗟叹。然而他并没能想到耶律阿保机能突然康复,并且能够率军作战,哪怕是到了此时,他仍旧觉得侥幸,心里只当这是上天对契丹的眷顾,他甚至不无兴奋的想到,在唐朝与契丹之间,上天终究是选择了契丹。   “爱卿说与皇后的那番话,朕都听到了。”耶律阿保机嗓音不大,落在韩延徽心底却让他一阵不安,作为王朝重臣,这样的失策已是大过。就在韩延徽预备告罪时,耶律阿保机接下来的话,让他如坠雾里,“这些话进了朕的耳朵,也进了朕的心里。爱卿对契丹形势的分析,虽有偏颇之处,但多半可取,也是稳重谋国之言。朕深思之,认为契丹应该酌情采纳。”   “皇上……”韩延徽完全不清楚耶律阿保机这话是何意,若是为敲打他,以耶律阿保机的性子和他俩的君臣关系,大可不必如此委婉,而若是为安抚他,耶律阿保机更加不可能拿国家大政作为砝码。   耶律阿保机没给韩延徽想透彻的时间,他继续低声道:“李从璟是个人物,不可轻视——朕已有布置,务必令幽州军葬身于此——但以最坏打算论,此战后幽州军自身未受太大损失,或者以李从璟统兵之能,能快速再练一支精锐,而契丹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往后平息各地动乱,稳定扶余、长岭二府,应对渤海反攻,都需要时间、精力,不能叫李从璟再来袭扰、搅局。无论如何,战后签订和议,都是题中应有之意,这是其一……”   “然则契丹各部落反叛,都是皇上刻意放纵,这一番假象,目的就是将李从璟、鞑靼部引至西楼一举歼之,何来契丹元气大伤?”或许是因为惊讶、不解,韩延徽脱出而出,然而这句话才说出口,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心头骤然一阵冰凉。   “契丹之乱,一半是假,一半却是真,否则朕怎会给敌军陈兵西楼的机会?朕用间于敌军中,使其今夜发难,也是无奈之举。偌大草原,大小部落何止百十,岂能没有浪子野心之辈,岂能对那篇檄文都不动心?”耶律阿保机这回只是轻轻摇头,这件本该让他大怒的事,此时却没能让他声调提起来半分。   回城的路不过数里,灯火却不及激战处辉煌,耶律阿保机又是背对着韩延徽,他的神情、脸色都堙没在夜色中。   “爱卿暂且只听不言。”耶律阿保机的声音放佛更轻了些,他说了一句之前从未对韩延徽说过的话,“李从璟自打出镇卢龙,便与契丹征伐不休,偏偏其人又很难缠,常人难以应对。此战之后,李从璟应该会因公升迁,离开卢龙。倘若没有,接下来就需要爱卿施展手段,贿赂唐朝重臣,将其调离。”   顿了顿,耶律阿保机继续道:“李亚子自打灭梁之后,近些年来日益骄奢淫逸,唐朝虽有灭蜀之业,看似鼎盛非常,有雄霸天下之能,实则不然。君主昏聩,其国必衰。这也是我契丹可乘之机。此后数年,契丹需得交好唐朝,甚至不妨奉承李亚子,助其自负之心,则唐朝衰败不远。这是其二。”   听到这里,韩延徽暗暗点头,很是赞同,但随即也疑惑起来,这些都是日后契丹国政之核心纲领,现在耶律阿保机都对他说明,是何用意?   耶律阿保机无暇顾及韩延徽心中所想,他声音中开始透露出一股疲惫,继续往下说道:“与唐朝和议,促使李从璟调离卢龙,有此二者,才有往下这第三点:此战之后,契丹需得内修国政、稳固统治、精兵强军,外镇扶余、长岭,并谋求与渤海暂且休战。如此数年,则契丹不仅能得恢复元气,还能国势日上。待时机成熟,则南交中原,东灭渤海、女真。一旦中原生乱,则趁机挥师南下,饮马黄河,未尝不能成就千古霸业!”   “此三策,为契丹国本,爱卿素为朕之肱骨,亦乃契丹栋梁,当谨记。”耶律阿保机最终总结道。   “皇上!”韩延徽滚落马鞍,在耶律阿保机马前拜倒,刹那间涕泗横流,“皇上龙体康健,必能万年,契丹因皇上而傲视天下,皇上万不可有它念啊!”   耶律阿保机居高临下看着这位帝王之师,冷冷道:“起来!”   冰冷的声音让韩延徽心头一震,他再不敢多说,连忙翻身上马。   “眼下,契丹最重要的事,是谋取此战之胜。”众人进了城门,耶律阿保机却停下马来,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否则也不可能在半路上与韩延徽说这些话,他本来还想撑到皇宫,但现在看来是不成了。他看着韩延徽,看着这位他最倚重的汉官,眼里闪烁着君臣相宜多年而来的信任,“但比此战之胜,更重要的,是为契丹立新君!爱卿,去叫皇后与皇太子、大元帅前来。”   “臣领命!”韩延徽悲声应诺,垂泪而去。   在近卫的搀扶下,耶律阿保机走向皇都城墙,沿着甬道直上城楼。这是一件费力的事情,对已经为这场战争、为这个国家,倾注了全部心血、精力的耶律阿保机而言,就更显艰难。但是,耶律阿保机绝不容许自己死在城门旁的逼仄角楼里。   耶律阿保机知道,他的大限已经来临。他清楚的知道,在班师途中就已知道。若不是战争未休,他心头的挂念太盛,他也撑不到西楼。今日黎明前睁开双眼,那是垂死梦中惊坐起。他也知道,今日风采是回光返照,是他最后一口气。   常人这一口气,只不过能说最后一番话,但他是契丹帝国的开国皇帝,戎马一生,哪怕是这最后一口气,他也要用力吊着,也要狠狠用在战场上。   登顶城楼,耶律阿保机被扶到栏前,他摆脱亲卫搀扶,用尽浑身力气站直了身躯,挥手让亲卫们退下。城楼辉煌的灯火里,身着黄金甲的契丹皇帝,依旧身姿挺拔。   耶律阿保机望着城外,苍老而浑厚的双眸既有不甘,又显得沉静,彼处激战正酣,两军正在殊死鏖战。   耶律阿保机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在这片战场上,哪怕是他即将死亡,他也用最后之力,将战场形势捏在手里,从而左右胜局。   碧石城,弯弓月,星辰如海,天地如歌。   因部落争斗,耶律阿保机少年时随父逃亡,饱受颠沛流离之苦。成年后为部落东征西讨,屡战屡胜,遂掌大权。   二十年前,阿保机成为契丹八部酋长。因不愿失去权力,遂以铁血手腕,改契丹首领轮选制为世袭制。   十年前,建立契丹国。   至今日,契丹已是漠北草原唯一霸主。   这一生,金戈铁马,阴谋算计,沙场谋胜,争权夺利,而最终谢幕时,他是漠北草原唯一的帝王。   脚下是西楼、是契丹国,耶律阿保机站在这里,在这他建立的帝国里,面对一生永无休止的战争,忘却了艰难困苦、屈辱荣耀,淡漠了呕心沥血、悲欢离合,远离了未竟的梦想、未平的不甘。   他把他的一生,包括他的最后一口气,都献给了他亲手缔造的帝国。   这一刻,清风徐来,他闭上了双眼。   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殡天! 第446章 一代雄主终落幕,兴亡从来因人事(中)   李从璟找到耶律倍,两人装模作样交上手,李从璟沉眉低声喝问:“耶律倍,你如此战法,是意欲与本帅鱼死网破?”   耶律倍接下李从璟挥过来的长槊,切声道:“李从璟,你可知道,你要兵败了?”语调复杂,还有几分气急败坏。   “本帅是否会败不可知,你却是要命丧九泉了!”李从璟拨开耶律倍斩过来的马刀,厉声道。   “你要在阵前斩孤?”耶律倍竖起眉头。   “放屁!”李从璟恼火地骂道,“你可知,耶律阿保机已经殡天?!”   “放你娘的屁!”耶律倍怒不可遏,狠狠向李从璟挥了一刀,终究还是道:“勤王之师天不亮就会到,这是父皇专门为你而备的,目的就是将你困杀于此!孤劝你带唐军速走,再晚你就撤不掉了!”   “我操!”李从璟将长槊弹向耶律倍脑门,怒气不比耶律倍少半分,“耶律倍,你真当本帅信口雌黄?本帅且问你,耶律德光何在?”   耶律倍怔了怔,手中动作慢了半分,差些被李从璟长槊扫到脑门,惹得李从璟不得不喊了一声“当心”。耶律倍脸色巨变,“你怎会知晓这些?”   “本帅若不知晓这些,如何与你谋国!”李从璟懊恼道,“你再不回去,明日耶律德光就是契丹皇帝,你就只能等死!”   话至此处,两人齐声道了一句“厉害”,似是知道奈何不了对方,都再无交战之意,纷纷调转马头就走。   ……   李从璟在与莫离说出那句“战事未必就已陷入绝境,你我所见,未必不是表象,而真正的契机,往往就隐藏在表象之下”的话后,对眼前战事的疑点、破绽进行了一番分析。   当时情景是这样的:   李从璟对莫离道:“耶律阿保机于渤海染疾、归途病重,此事毋庸置疑。耶律阿保机今日指挥契丹大军出击,并亲自出战,全无病态,由此,疑点便出现:其病情乃何时康复?”   “病情自好转至康复,自然需要时日。”莫离接话道。   李从璟扶刀而立,慷然道:“不错。假设:耶律阿保机是逐渐好转,至今日大体康复,遂亲自出战——这里面又有疑点。”   “疑点便在于……”莫离掏出折扇,一点点打开,轻轻摇晃,“由病重至病轻再到病情大体无恙,此过程中,耶律阿保机竟未对契丹军有任何调度,更未指挥契丹军出战!”   “不错。两军在此对峙数日,我等是为等待联军陆续到来,也为等约定之期总攻,可契丹哪有皇都被攻许久,而大军回援后,坐视敌军不理的道理?”李从璟道。   莫离微微皱眉,“是否有可能,契丹同样在等时机?”   “有可能!”李从璟慎重表示赞同,“前来会师之部落甚多,大小不一又兼良莠不齐,鱼龙混杂之下,便是你我也不能辨认,这里面是否有假投你我而实助契丹之辈,更不能确认这里面是否会有契丹暗子。因此,对这些部落必须防备,并加紧甄别。”   “确该如此。但也只能暗地里甄别,毕竟联军临时组成,若你我动作过大,或者拿人开刀,即便对方真是心怀叵测之辈,也不免令其他部落心生芥蒂。这个联盟,眼下观之,仍旧太脆弱,经不起风浪。”莫离颔首道,眼中闪动着智慧的光芒,“最好是埋下暗桩,等待时机——他们露出真面目时,便是他们败亡之时!而军情处无疑是此中行家——你已令军情处在做这件事了?”   “当然。”李从璟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然则纵然契丹是在等待时机,但为混淆视听、瞒天过海,不让我们防备此招,契丹军更会在这些时日发起战斗,吸引我等注意——可惜,契丹军并没有。”   清辉洒在肩上,莫离长发微动,也不知是因夜风还是折扇,他道:“便是坐实此疑点,但破绽未免过于单薄,而这又能说明什么?”   “疑点当然未止于此,至于说明什么,且听我缓缓道来。疑点之二,仍在于耶律阿保机出战。”李从璟伸出两根手指,目光炯炯,气度雍容自信,“开战便开战,耶律阿保机方自渤海归来,半载征战又兼归途劳顿,加之大病初愈,甚需修养,其何必亲自出战?渤海战事历经半载,耶律阿保机可从未亲自陷阵过——以耶律阿保机今日之尊,亲临战场已是极限,亲自出战,未免太过了些。”   “事出反常必有妖。”莫离悠悠道,“然而妖在何处?”   “两点。”李从璟道,“耶律阿保机只有亲自出战,才能让我联军将士看得真切,或者说让我看清楚,由此确信,这位契丹皇帝已无病痛,已重掌全局。此举效果显而易见:打击士气——耶律阿保机的确做到了,事实就是如此。第二点,振奋契丹军士气,而且是极大振奋,这样一来,无论日后耶律阿保机是否出现在战场上,契丹军都能保持士气高昂。”   “耶律阿保机为何要如此?”莫离又问。   “在揭开谜底之前,还有最后一个疑点要说。”李从璟微微笑了笑,轻松淡然的笑意,让他显得愈发从容,一股掌控一切的气度油然而生。“第三个疑点,便是契丹战法。”   “什么战法?”莫离适时追问。   “主攻幽州军的战法。”李从璟回答道,说出来的话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幽州军乃是联军绝对主力,表面看来,若能击溃幽州军,便能击溃联军。但事实是,这是最直接的战法,却绝非明智之法。攻敌以弱,最优战法,当是主攻薄弱部分,借此打开缺口,再败全军。试想,若是契丹军主攻草原诸部,绝对比主攻幽州军容易得多,而一旦草原诸部军阵被击溃,导致草原诸部溃败,幽州军再精锐又能如何?只能被裹挟败退!”   “如此明显的抉择,耶律阿保机怎会不知?”莫离哂然一笑。   “只有两个原因。”李从璟道,“其一,草原诸部中有耶律阿保机安排的棋子,需要等待时机到了发力——耶律阿保机总不能使契丹军打掉自己布置的暗子。其二,耶律阿保机迫不及待要吃掉幽州军,至少是要死死咬住幽州军。”   “这个吃相可真是有些难看。可笑的是,为掩饰这个意图,交战中契丹军还佯装去努力攻打过草原诸部。”莫离忍不住嘲讽了一句,“然而这看起来全无必要,耶律阿保机何必如此心急,契丹有勤王之师随时赶来,着急的该是我军才对,契丹只要有耶律阿保机在……”   说到这里,莫离双目微瞪,继而双眸凛冽,已是想到了关键之处。   “耶律阿保机如此着急,只能说明他有不得不如此的原因,这个原因,只能是契丹本身会立马出现极大的变故、动荡,这才使得他不得不在变故、动荡完全展现之前,结束这场战争。”李从璟目光锐利,仿佛能划破黑夜,“而要现在吃掉幽州军,无疑是担心日后再也没有机会——以一代雄主的自信,怎会认为自己对付不了幽州军?”   莫离惊骇的看着李从璟,身躯微微颤抖,摇晃折扇的动作再不能保持规律,他啪的一声收起折扇,“耶律阿保机要死?”   李从璟看向战场,声调未有半分波动,“第一个疑点,说明耶律阿保机并未康复;第二、三个一点,则说明——耶律阿保机今日精神奕奕出战,是回光返照!”他转身直视莫离,“若是单个疑点,或许不足为信,但此三者放在一起,便能使得这种推断有八九分把握——回光返照一过,耶律阿保机今日必死!”   莫离激动难以自已,耶律阿保机今日必死,而他们又恰好知道这个消息,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李从璟收起横刀,“此事尚待确定。我去找耶律倍确认。耶律阿保机今日若死,必定要立契丹新君,而新君只能在耶律德光和耶律倍之间!若是耶律阿保机果真今日身死,则此战转机在即!”   ……   李从璟见耶律倍尚在阵中,起先还以为耶律阿保机没死,因此他未被传回。但转念一想,在原本历史中,耶律阿保机死后,耶律德光在述律平帮助下继位,耶律倍这个东丹王什么都没捞到,历史有其原本意志,会不会这回耶律德光又抢占了先机?   因此,李从璟灵机一动,才有了讹诈耶律倍的那番话,让他看看耶律德光是否还在战场上。 第447章 一代雄主终落幕,兴亡从来因人事(下)   韩延徽离开城头没多远,迎面碰上一队宫廷骑卫,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身戎装的述律平。在耶律阿保机南征北战的过程中,述律平每每留守后方,时常带领族人、军队抵抗趁火打劫者,早已是军中宿将。   述律平勒住战马,见韩延徽满头大汗的焦急模样,心中骤然一沉,厉声问道:“皇上现在何处?”   韩延徽下马含泪道:“皇上在城门相待,传皇后速去相见!”   片刻后,述律平僵硬立在城楼,咬着红唇怔怔望着已经全无声息的耶律阿保机,泪流满面,悲怆的双眸里世界仿佛已然崩塌,红装黑甲再不能让她英姿飒爽,反而衬托得她身躯看起来格外娇弱、单薄。   不知过了多久,述律平再出现在韩延徽等人面前时,面上已无泪痕,双眼里的悲伤虽然仍旧深不见底,但沉静到冰冷的眼色,让她看起来让人没来由心底发寒。   “大元帅到了没有?”述律平望着韩延徽,声音没有丝毫波动。   “禀皇后,应该快到了。”韩延徽小心翼翼地答道,心里充斥着路上述律平的那番话:城外战事正紧,前方不可无帅,破敌重任非太子不可,暂且就不必召太子殿下回城了,只让大元帅即刻回来便可。   韩延徽岂能不知,述律平此举,意在扶持耶律德光继位?   述律平刺骨的目光在众臣面上扫过,缓缓开口道:“皇上殡天之事,本宫希望除却在场诸位,不要再有任何人知晓,否则必定军心不稳,国之将乱。待此战毕,再行发丧!”   将秘不发丧之事告诫众臣之后,述律平继续道:“大敌当前,双方鏖战正酣,皇上殡天,我等悲痛无以言表,然而当此之际,依照皇上遗命,另立新君,以稳定大局,带领契丹夺取此战之胜,才是最紧要之事。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更需要新君来主持诸事,才能不负皇上一片苦心。”   话说到这里时,耶律德光疾步踏上城头,见到城楼这幅景象,不由得一怔,不等他说话,述律平目光肃然看向耶律德光,语气平静但不容置疑道:“大元帅,你跟本宫进来。”说罢率先走进城楼。   耶律德光不明所以,他根本就不知道在战事紧要之时,他突然被召回来,是所为何事。   良久之后,述律平和耶律德光相继再度出现在门口,述律平依旧面色平静,耶律德光则泪痕未干。   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望向众臣,述律平冷冷开口道:“契丹最有分量的军政大臣,有半数在此,诸位向来是国之栋梁,与皇上同谋军国大政,现如今,就请诸位再决定一项决定契丹命运的大事!”   述律平目光森寒,如利刃一般刺在面前众臣身上,“方才便与诸位说过,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众皇子中,能为新君者,唯太子与大帅元两人。现在,就请诸位为大契丹国,在两人中选择新君!”   不顾众臣喧哗,述律平强硬道:“愿奉太子为新君者,立左侧;愿奉大元帅为新君者,立右侧!”   耶律倍不在场,而述律平要众臣选择新君,其意如何,已经昭然若揭。况且太子乃一国储君,先帝崩殂,自然由太子继位,而此时述律平竟然要众臣来选择,用意如何已无需言明。   这些年来,耶律阿保机和述律平两人,早就有意扶持耶律德光继位,契丹朝臣有几人不知?   在原本历史中,耶律阿保机亡于渤海归途,耶律德光和耶律倍归朝后,述律平令众臣选择新君,而以目示意耶律德光,众臣遂牵耶律德光马缰。由此可见述律平在契丹之威望、权势。   除却耶律阿保机,述律平就是眼下契丹最强大的那个人。   ……   耶律倍历经波折,得知耶律德光已经召回城后,便马不停蹄奔向城门。   一路上他阴沉着脸,心乱如麻。   耶律阿保机在渤海染病,归途中病势日重,回到西楼即住进深宫静养,这些耶律倍是清楚的。原本耶律阿保机忽然精神抖擞领兵出战,耶律倍亦惊异非常,然而他却从不曾想到,耶律阿保机这是回光返照,更加想不到耶律阿保机此时极可能已死。   既然耶律阿保机此时极可能已经殡天,那么耶律德光被召回去,而自己却未得到传讯,这意味着什么,耶律倍心知肚明。   耶律阿保机和述律平要扶持耶律德光继位,这更加是早就有的事,自己被立为太子,仅仅是耶律阿保机在建国时,效仿中原王朝立嫡长子为储君的结果。   这些年来,耶律倍受到的不公待遇和打击早就多不可数,也早已心灰意冷,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去跟李从璟缔结联盟。   但这两年来,耶律倍原以为凭借他做出来的成绩,会让耶律阿保机稍改心意,却不曾想,在这最后关头,耶律阿保机竟然还是要立耶律德光。   从古至今,身为太子而被废、身为储君而不能继位,下场如何从无二致,耶律倍清楚得很。他恨,恨得咬牙切齿,虽然他早已恨透了耶律阿保机,早已恨得心灰意冷。他能理解耶律敏当初出走的举动,如果换作是他,他也会如此选择。   他是太子,可他从未被当作太子对待过,从未被耶律阿保机视为储君。   在城门前,耶律倍猛然勒住马缰,他停了下来。   他惊出一身冷汗,在最初的愤怒之后,冷静下来思考局势时,他知道若是此时回城,在耶律德光已被确定为新君的情况下,他会面对什么。   这时候,城中奔出来一个人。这人是耶律倍的心腹,他刚从城上偷溜出来,他告诉了耶律倍,耶律阿保机的确已死,而耶律德光已被选为新君。   耶律倍闭上眼,狠狠吸了口气,良久才睁开眼,晃动的灯火中,他双眸杀意凛然,浑身散发的气息竟是让人觉得比这寒夜更冷,“父皇,你好狠!好,好!既然你如此待儿臣,就不要怪我!”   说罢,他调转马身,临城门而不入,奔回军中。   此时的耶律倍,只当耶律阿保机遗命立耶律德光为新君,而不知道耶律阿保机其实是想他们兄弟齐心,先退强敌——然而那与眼下局势,其实也并无本质不同。   城楼上,述律平对众臣都站在耶律德光这边很满意。既然新君已经确定,那么就该为新君掌权、掌控局势,扫除最后的障碍。   述律平传下令来:“传耶律倍回城!”   大敌当前,她也不会立即拿耶律倍如何,但软禁却是必不可少的,免得耶律倍在此关键时候,做出什么不好的举动来,对外则宣布耶律倍暂时戍守皇都即可,这并不会对这场战争产生多大影响,毕竟此时破敌才是最紧要的事,大家也不会有精力去思考太多其他问题,待这场战争胜了,太子一党想要做些什么时候,一切都已晚了。   耶律德光看着群臣,激动得双手有些颤抖。虽说为了稳定太子一党,他继位之事暂时不会放上台面,也不会对外公布耶律阿保机的死讯,但毕竟一切已成定局。想到自己终将成为契丹皇帝,耶律德光真想仰天大笑。   耶律德光因为心绪起伏而思维有些杂乱,述律平却始终冷静,她同时给勤王之师下令:不再前行,就地扎营。   西楼局势动荡,地方军势力此时插进来,还指不定支持哪方,为免平添不必要的麻烦,不能使其出现在皇都城外。   左右勤王之师距离皇都已很近,西楼城外的契丹军本就胜券在握,即便不胜也不会败。退一万步而言,纵然败,也不会大败,届时有的是时间见机调遣勤王之师行动。   ……   李从璟与耶律倍见过面后,没有回指挥楼,就在阵前坐镇。   不时,有消息传至指挥楼,再经由指挥楼报至李从璟面前。   桃夭夭、李绍城、李彦超相继禀报:   “幽州军精骑已将作乱诸部隔离!”   “李彦超将军驰入乱军之中,杀松林部酋长,震慑敌胆!”   “军情处暗藏杀手骤然奋起,配合精骑,杀黑车子室韦作乱者,救出黑车子室韦酋长!”   “鞑靼部公主阿狸与李绍城将军一道,稳定诸部情绪,公布乱作诸部罪证!”   “首罪伏诛,各部稍安!”   李从璟望着眼前战场,目光深沉。因为草原诸部之乱,联军阵型已岌岌可危,动乱虽然被降低在最小程度,但眼下这场战斗,如果再不出现转机,就这样持续下去,撑不到天亮了。   卯时前,契丹军中升起鸣笛火箭——那是耶律倍给他的信号。   “世事无常难先知,兴亡从来因人事。”李从璟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卯时一刻,契丹军突然有小半后撤,露出大片空档,各部契丹主力,侧翼纷纷暴露出来!   李从璟遂下令鞑靼部守营,幽州军毫无保留出击!   联军呼喊声震天动地:耶律阿保机已死,降者不杀!   卯时五刻,契丹军大乱!   辰时,契丹军大部溃败!   ……   契丹皇都城楼上,述律平与耶律阿保机将战场惨状看在眼里,无不面色铁青,此刻再也无法保持风度,眼中尽是恐慌。   “禀皇后、大元帅,皇太子依旧不肯奉命归城!”   “滚!”   耶律德光破口大骂,“耶律倍疯了吗?!他这是通敌卖国!”   之前这一段时间,述律平和耶律德光陆续接到汇报,耶律倍先是下令军中嫡系突然后撤,随即军中的太子一党势力相继后撤,而耶律德光的势力则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完全孤立暴露在联军兵锋前,被幽州军骤然冲击,死伤惨重,最终溃败。   耶律倍卖了耶律德光,他下令后撤的军力得以保存,而耶律德光的资本则被他卖给幽州军,近乎荡然无存。   此一役,耶律德光实力大损,中立势力也伤亡惨重,耶律倍掌控的军力,在皇都外一枝独秀,成为西楼外唯一有实力的契丹军战力——这也是耶律倍控制西楼局势的决定性力量。   但也别指望这支契丹军,还能把幽州军怎么样。 第448章 战死边疆裹尸还,天下再无契丹贼   同光四年三月二十五日,李从璟率领以幽州军为主力的联军,与契丹军会战于西楼城外。至日暮,战事方毕,己方大胜,契丹军伤亡近十万。   李从璟知道耶律倍会这样选择,在你死还是我亡面前,没有人不会选你死。   对于耶律倍而言,他被耶律德光在背后捅了一辈子刀,这回也终于能捅耶律德光一刀。这样的战事结局,对耶律倍最为有利,他麾下的数万军队,成为拱卫西楼的决定性战力,西楼的契丹贵族要守住城池、家业,就不能不依赖耶律倍,耶律德光即便有述律平支持,也再无力与耶律倍抗衡。而近在数十里之外的契丹勤王之师,又能让李从璟无法攻破西楼,从而让耶律倍能够稳坐契丹皇位。   除李从璟外,耶律倍成为这场战争的最大受益者。   正因如此,耶律倍才会果断在昨夜将麾下战力撤出战场。   虽然此举会让耶律倍饱受诟病,必定影响其日后执政,但也总比现在就被废黜,落得凄然绝命的下场要好。   至于日后情况究竟如何,各看手腕罢了。比起杀兄弑父兵变,耶律倍此举就会更遭人非议吗?或许会,或许不会。这就得看胜利者如何颠倒黑白、书写历史了。   联军毙敌数万,伤敌数万,契丹军精锐,经此一役伤亡大半,加之兄弟萧墙,诸部作乱,契丹国政已然不稳,而攻伐渤海失败,现下扶余、长岭能否守住都是疑问,李从璟遏制契丹国势的战略目的,也终于达到。   让耶律倍成为契丹皇帝,也比让耶律德光继位要好。   现在李从璟要做的,就是扩大、稳固战争的胜利果实。   随后,双方通使,约定议和。   ……   西楼会战,双方共投入军力近三十万,激战起的突然,也结束的突然。整个会战过程,前后延续了一二十日,但双方真正出手到分出胜负,不过两日时间。   李从璟在莫离等人陪同下,巡视、慰问幽州军各营,以及看望草原诸部。   与契丹军之会战,虽然取得大胜,但战事至今,幽州军征战半载,早已疲惫,草原诸部经历动乱又方才安定下来,契丹有勤王之师在侧,攻下西楼已几无可能,议和是最好选择。   自至西楼,一直重担在肩,至今稍稍放松,李从璟等人莫不心情愉悦。   议和总需要讨价还价几日,李从璟便趁着这个时候,与草原诸部熟络一二。战后各部各回领地,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半个北漠草原又将是群雄并存的乱世局面,李从璟还是希望各部相互制衡的时间能长久一些。   返回大帐时,已是深夜,亲卫告诉李从璟,有客来访。   “来者何人?”   “鞑靼部阿狸公主。”   李从璟哦了一声,掀帘进帐。莫离等人相视一眼,皆莫测一笑,识趣的没有跟进去,都各自打道回府。笑声中,桃夭夭走过来,没理会众人,也没打算通报,这位大当家抬脚就要进帐。   莫离欲言又止,最终不得不硬着头皮道:“那啥,桃统率,军帅正在会客,恐怕此时不宜打扰。”   桃夭夭瞥了莫离一眼,哦了一声,停下脚步,就在帐前等候。   站在刀架前的阿狸,正背着手在专注打量架上的横刀。她内甲外氅,雪白的貂裘让她看起来雍容华贵,修长笔直的美腿将她的身姿衬托得极为诱人,见李从璟进帐,她转过来来微微一笑,美好的像是春风拂面。   这位鞑靼部的明珠,美貌与智慧并存,每有征战总是冲锋在前,她的赤诚与勇气让草原上最桀骜不驯的男子也甘愿臣服,她是这里的天之骄子,见到李从璟,她端庄行礼,“见过李将军。”   李从璟坐到帅案后,示意阿狸也坐,解下头盔放到桌面上,“和议这两日就能敲定,届时鞑靼部便能回到故地,当日我对贵部的承诺,现在都会尽数兑现。日后,漠北草原上,鞑靼部将会是能与契丹抗衡的最大势力,公主殿下这些时日以来劳苦功高,我还要好生相谢。”说完,看着阿狸问:“对了,公主殿下此来所为何事?”   “事情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能有什么事?”阿狸笑嘻嘻道,美眸转了转,“不过将军方才说要谢我,不知要怎么谢?”   “公主殿下想要在下怎么谢?”李从璟看着移过来的阿狸问。   阿狸嗔怪的哼了哼,贴着李从璟坐下,“你可真是个负心人,相见这么久,今日才想起我的好来?”   李从璟无奈道:“之前不是一直都战事紧急么?”   “我可不管。”阿狸趴在李从璟肩膀上,盯着他的侧脸瞧,“之前我给你的信,你可看了?”   李从璟尚在渤海时,君子都前去向李从璟汇报西楼战况时,有携带阿狸写给李从璟的信,李从璟自然是看了的。   李从璟伸手环过阿狸弹性十足的小蛮腰,将她抱在怀里,“当然看到了。”   “你这负心郎,我可是等了你整整两年呢!”阿狸拍了李从璟的胸膛一下,借势跨坐到他的大腿上,双臂环着李从璟的脖子,眼波流转美眸如雾,如玉的鼻尖都要触及到李从璟的额头,吐气如兰道:“今儿我可不管了,你得好好报答我对你的情意……”   ……   翌日天明,被李从璟好好报答了整整一夜的阿狸公主,满面红光、心满意足的走出大帐,感受着初升的太阳,阿狸美美伸了个懒腰。   这时她才注意到有人走近,扭头一看,却见是桃夭夭正要进帐。   “桃统率,这么早!”阿狸笑着招呼。   桃夭夭淡淡看了阿狸一眼,脚步没停,“公主殿下更早。”   李从璟正穿衣,见到桃夭夭进帐,不免有些尴尬,但随即一身正气、一本正经的问:“中原传来消息了?”   “邺都线报。”桃夭夭丢下一颗蜡丸,方才本欲还说些什么,此时微微蹙眉,却是转身就走。   见桃夭夭走得如此干脆,李从璟纳罕道:“不坐会儿?”   “帐内空气不好。”桃夭夭硬邦邦的扔下一句话。   李从璟额头冒出两条黑线,空气不好,空气不好……   桃夭夭出帐时,阿狸还在帐前呼吸新鲜空气,红日下她浑身都散发着迷人的光彩,与这个季节融为一体。转过头,阿狸对桃夭夭笑道:“桃统率这么快就走了?”   桃夭夭随意嗯了一声,也没正眼瞧阿狸一下,更无与对方针锋相对的意思。微风轻拂,她鬓角发丝轻扬,脚步淡漠,还要去继续处理军情处的事务。   你有春风十里,我自遗世独立。   ……   议和之事到了关键时候,条约如何签订,双方的讨价还价也差不多要完成。明日是李从璟给契丹的最后期限,天亮后他会与耶律倍碰面敲定此事,天色未明,星缀夜空,军中来了一位让他意想不到的人。   来人是耶律敏。   耶律敏风尘仆仆,见到李从璟,当面第一句话便是:“我要回契丹!”   李从璟正在审阅合议草案,闻言抬头,看向面前这位在卢龙做了许多事的女子,没有惊异也没有愤怒,只是淡淡的问:“决定了?”   耶律敏咬着嘴唇点点头。   李从璟放下手中的书册,“好,我为你设宴送行。”   送别宴没有设在帐中,而是在帐外。两人相对而坐,方圆百步之内再无他人。西楼城外拥挤着数十万大军,战争的残骸依旧触目惊心,而此地却显得很空旷。   耶律敏望着案桌上的酒菜出神,李从璟既不催她也不说话,就和她一同沉默。   良久,耶律敏看着李从璟,轻声问:“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你便是连一点愤怒都没有么?”   李从璟淡淡一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俗世数十载,自然会有许多抉择,而每个人都有自己做出选择的理由。”   耶律敏微微低下头,低声道:“是吗,你是这样想的?”   李从璟抬头看着夜色,夜色中没有大道也没有未来,叹了口气,他道:“人生的路很长,年轻时候面对未知,不免焦虑、恐慌,也会为自己的选择忐忑不安,因为不知道脚下的路是否正确,是否会带给我们辉煌。但老来回首就会发现,其实一切都没有当初我们焦虑的那么可怕,辉煌与否或许重要,然而许多事情未尝不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我们都会有自己的一生,或者平静如水,或者波澜壮阔,或者幸福安稳,或者颠沛流离,但更多的是兼而有之。这里面会有许多经历,组成每个人不一样的人生,未来在哪里不可预知,我们将去往何处也未必就那么重要,只要自己觉得心安,一切都好。”   耶律敏茫然的看着李从璟,眼眸里带着迷惑,她一时还不能理解李从璟这番话的意思,但是她却知道,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沉默了良久,耶律敏拿起酒杯,一口饮尽杯中酒,她喝的急了些,咳嗽了几声。放下酒杯,她盯着李从璟,鼓起勇气问:“李从璟,我在你心中,到底有没有位置?”   “当然有。”李从璟回答。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因为饮了酒的关系,耶律敏双颊飞起两抹桃红,她直愣愣的盯着李从璟。   或许是因为人生聚散无常,李从璟忽然有些感慨,他默然片刻,道:“大概我会一直记得,曾今在西楼城,我抱着一个浑身是水的女子,跑了好几条街。”在耶律敏睁大的双眼前,他笑了笑,继续道:“所以无论你是选择留在卢龙,还是选择浪迹天涯,亦或是回到契丹,都没关系。”   耶律敏又怔在那里,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轻轻嗯了一声。她举起酒杯,展颜道:“干?”   “好!”   ……   之后某个时候,说起耶律敏归契丹这件事,莫离曾问李从璟,当初为何没有劝耶律敏留下,为何就放心已经成熟的耶律敏回契丹,难道就不担心耶律敏日后会对大唐有害?   李从璟告诉莫离,耶律倍哪怕在西楼会战后得偿所愿,但未必就能稳赢述律平和耶律德光联手,让耶律敏回去帮耶律倍,有利于契丹局面向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然而此时的李从璟并不知道,当夜他让耶律敏展颜的那番话,对耶律敏有多么重要,又会对日后的草原局势产生怎样的影响。就像李从璟很久之后才明白过来,当初耶律敏问的那句“我在你心中到底有没有位置”,对耶律敏而言有何等的分量。   活在这个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有的人信仰财富,有的人信仰权势,有的人信仰功业,也有的人仅仅是希望活下去、活得好一些。还有一些人,他们的信仰是另外的人。   多年以后,耶律敏跟耶律倍说过一句话:只有李从璟,才能让天下真正太平,远离战争,百姓安居。所以一定不要跟他为敌。   ……   这一日,耶律倍亲自来到幽州军营地,与李从璟签订合议。   面对契丹文武,李从璟居高临下,神态睥睨,以不容商量的口吻道:“契丹妄起战火,屡屡攻伐邻邦,冒犯天朝威严,致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实叫人神共愤,王师因此来伐。然天朝有仁德之心,我本礼仪之邦,不欲使战事长久延续,以毁尔等家园。但天地不可辱,万民不可欺,不轨之徒不能不严惩,尊卑秩序不能不谨守!今要使战争停止、王师撤军,契丹必须满足大唐三个条件。”   “第一、称臣!”   “第二、纳贡!”   “第三、赔偿战争损失!”   ……   合议签订之日,以图巴克汗、阿狸公主为首的草原诸部酋长,于幽州军主帅帐前聚集,大拜称谢。   面对四夷之臣服,李从璟知道,自今日始,大唐在草原将重塑权威。   在李从璟身后,莫离轻摇折扇,神态自若,折扇上一方山河若隐若现;王朴怀抱长剑挺胸而立,眉宇轩昂;杜千书神色微动,双拳紧握,尽显扬眉吐气之态;李绍城、李彦超等诸将,则按剑肃立,甲胄森然,面无表情。   阳光明媚,春日正好。   李从璟想起许多事。   幽蓟边界摆茶摊的老卒刘老汉,一身伤痕,每遇变天便浑身疼痛;平州城里宁愿埋没一身才学,也不事贼的赵钟鸣,那日夜里官衙前跪满一条街的百姓,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营州城外为递回军情、掩护袍泽撤离,而被契丹游骑追杀至死的斥候将军孙二牛;蓟州北境父兄皆战死的军堡戍卒周小全,被马怀远带领吸引契丹军而死伤过半的蓟州军;死守泊汋重伤不下城头,战至力竭而死的何君来……   在卢龙边境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中,有无数人像杜千书一般,家破人亡,也有无数人的感情像他和刘细细一样,坠入无边深渊。在卢龙九州,有无数百姓在这场战争中抛头颅洒热血,有十万儿郎十万军,战死边疆裹尸还。为了这场战争的胜利,卢龙已经付出了难以书写的代价。   护边击贼,几代人梦想兵越长城、马踏草原。   而现在,他李从璟终于让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得以结束,带领卢龙儿郎一雪前耻,达成夙愿。   四年前,当白发苍苍、身染重疾,却要为中原戍守北疆、忍受苦寒的李存审,问及李从璟的打算时,他说有朝一日,要北上幽云,马踏草原,破契丹数十年之势,不使其有贻害中原之机。   现在,他做到了。   在这个中原诸侯你攻我伐,彼此内斗不休的年代,他李从璟为汉人守稳了北疆国门!   “结束了!”莫离上前一步,站到李从璟身旁,望着西楼,重重吐了一口气。   李从璟点点头。他拔出横刀,插进草原,张开双臂,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他双目澄澈而锐利,道:“天下再无契丹贼,唯余契丹奴!” 第五卷 荆州风雨起苍黄 第449章 为国征战不惜身,欲为忠臣不可得(上)   同光四年三月甲辰,帝命蕃汉总管李嗣源统亲军赴邺都,以讨赵在礼。壬子,李嗣源领军至邺都,营于西南隅。   三月丁未朔,李绍真收复邢州,擒贼首赵太等二十一人归,与李嗣源会师于邺都。李嗣源令斩赵太等于邺都城下,以慑敌胆。   甲寅,李嗣源进营于观音门外,下令诸军,诘旦攻城。   ……   帐中灯火通明,李嗣源正与李绍真商议次日攻城事宜。此番攻魏州,李嗣源代李绍荣为帅,其所领兵马以亲军与李存勖调拨的一部从马直为主,李绍真所领五千镇军为辅,李绍荣则屯兵万余于城南。   军议后,诸将散去,李绍真未急归营,因时辰已晚,李嗣源遂置酒菜招待李绍真。   “邺都生乱至今已历多时,李绍荣领兵至此也已日久,却未能撼动城防半分。总管戎马多年,鲜有败绩,乃国之重器,今总管来,未发一兵一卒,而邺都乱卒已现畏惧之态。破城平乱,还得仰仗总管之威。”李绍真道,“若是陛下早遣总管至此,邺都之乱何至于如今日之盛!”   面对李绍真的恭维,李嗣源只是摇头,“王师两月间平定两川,此正我朝兴盛之相,若能君臣齐心,天下太平可期,奈何逆臣贼子骤然作乱,陷中原大地于烽火之中,叫人痛恨。自古凡有兵祸,必是黎民遭殃。嗣源别无他念,唯望早日平定乱事,也好让百姓少受些罪。”   “总管宽仁大义,让人敬佩。”李绍真拱手道。   李嗣源自嘲道:“将军谬赞了,我起于微末,不过是多知道一些民间疾苦罢了。”   “依总管看,平定邺都之乱,需要多少时日?”李绍真眼珠转了转。   “战事未起,敌我不曾交手,此时我也不敢妄言。”李嗣源言语谨慎,神色间却自有名将自信风采,“然则我等奉旨讨逆,只要将士齐心,乱贼虽势众,要平定料来也不是难事。”   “总管此言甚是。”李绍真点头赞同,随即感叹道:“我听说卢龙节度使现正讨伐契丹贼子,如今已兵临西楼,让耶律阿保机狼狈不堪,此事真是叫人振奋……中原内乱多年,契丹常年犯边,而边军不能制。此番卢龙出兵草原讨贼,真是叫人佩服!今有卢龙节度使在外为国击不臣,而总管在内讨逆,共同匡扶社稷,此情让人神往,青史必有总管父子之名!”   闻听此言,李嗣源终于露出笑容,“从璟这小子,就是能折腾!”   “哈哈……”李绍真哈哈大笑。   两人谈得投机,忽听帐外骤起喧哗,不时乱声渐大。李嗣源微微皱眉,起座叫来帐外亲卫斥问:“明日便要攻城,此时谁在喧哗?”   亲卫立即奉命前去查看,他方才走出不远,便有军士慌忙前来禀报:“从马直军士张破败聚众作乱,杀都将、焚营舍,直逼中军而来!”   “什么?!”李绍真大惊失色,“从马直缘何作乱?”   李嗣源面沉如水。前些时日,邺都乱起,李绍荣作战不力,李存勖本欲亲征,因有从马直乱宫门,遂罢,这才令李嗣源挂帅出征。不曾想,今日从马直竟又作乱!   李绍真望着纷乱的大营,心知其势已大恐已不好控制,忙问李嗣源:“总管,乱兵焚营,声势颇大,如之奈何?”   “高行周,你去联络李绍荣将军,让他前来助本帅平乱!”李嗣源抬脚就向营外走,“余者随本帅去稳住乱兵!”   待李嗣源率亲军出营,以张破败为首之从马直百千人,已涌至营前。李嗣源拦住乱众,大声斥责道:“营啸兵变,尔等可知军法?张破败,你意欲何为!”   乱众嚷嚷道:“将士们跟随陛下多年,征战无数,方得天下。今贝州戍卒思家,陛下却不让我等回去。从马直几人喧闹,陛下便要尽除从马直。我等本无意叛变,只是迫于时势,不得不死中求生!”   李嗣源黑着脸呵斥道:“胡言乱语!”   张破败这时方道:“我等意欲与城中将士合势同心,请陛下称帝河南,令您称帝河北,请您不要推辞!”   李嗣源顿时色变,他不仅惊愕于张破败要迫他称帝,更惊愕与张破败此言,竟是像与城中乱兵早有合谋!   当下李嗣源苦劝众人,软硬兼施,奈何从马直乱卒始终不肯听命,反而将李嗣源围起来。   李嗣源焦急万分,心想李绍荣为何还没过来,从马直势众,仅凭其部亲军断难将其杀败,必须得李绍荣相助。此时为免被困于乱兵之中,于是道:“尔等不听本帅之言,本帅无能,不能奈何你等,尔等想要从贼,便随尔等,本帅自回京师就是!”   见李嗣源欲走,张破败拔刀上前,挡在李嗣源面前,面色狰狞,“总管欲往何处去?倘若您不见机行事,便要遭遇不测!”   李嗣源被乱兵包围,仍旧不肯答应称帝。李绍真见张破败等随时会动手,便偷偷踩李嗣源的脚。李嗣源灵机一动,转身道:“既然如此,且先进城!”   张破败等以为李嗣源就范,大喜过望,忙招呼部众,既是拥簇又是挟持,裹挟李嗣源涌向魏州城门。   到得城下,张破败等向城墙大喊:“我等意欲与尔等合兵,共拥李总管称帝河北,同拒朝廷兵马,尔等速开城门!”   赵在礼匆忙爬上城头,见城外军士甚众,黑压压一片,不由一惊,听闻张破败之言,虽然疑虑,却是大喜,正要开门,被皇甫晖制止,他道:“焉知这不是李嗣源使诈?他见我城防坚固,自忖难以强攻,便出此诡计,倘若如此便被他骗开城门,我等岂非自寻死路!”   赵在礼大惊,难以决断,问皇甫晖:“这可如何是好?”   皇甫晖正欲再言,城下忽起惊变,只见李嗣源趁张破败不备,突然夺刀发难,向张破败砍去!   张破败正眼巴巴与城头交涉,不料李嗣源有此一手,被一刀砍了脖子,顿时鲜血横流,惨嚎倒下。见张破败遭祸,从马直众人无不大惊,李嗣源和李绍真趁机大打出手,“我李嗣源一生忠于朝廷,一世英名,岂能毁于尔等贼子之手,便是战死,也不留千古骂名!”   城墙上赵在礼目瞪口呆,皇甫晖却双眼放光,当机立断,举刀大喝:“敌军内乱,此正破敌良机,打开城门,随本将杀出城去!”   魏州守卒蜂拥而出,杀出城来。从马直乱众来与魏州合军,却不曾想遭遇此等境遇,顿时大乱,被魏州守卒杀得溃不成军,狼狈四逃。   李嗣源与李绍真本想趁乱而逃,却困于乱军中难以脱身,却被魏州守卒捉住。再看己方大营,经由从马直乱众、魏州守卒冲击,已是毁于一旦,亲军将士,更是在夜里狼奔豕突,四散逃命而去。   听闻李绍城被捕,赵在礼连忙出城相迎。李嗣源随处于军士围困中,但昂首挺胸,器宇轩昂,一身正气,毫无惧色,风骨让人折服。   赵在礼在李嗣源面前行礼:“将士们有负于总管,今赵在礼并魏州守军,愿听从总管号令,助总管称帝河北!”   皇甫晖让军士放下兵器,带头下拜,“我等愿听总管号令,助总管称帝河北!”   先前皇甫晖作乱,自知威望不足以号令全军,遂胁迫赵在礼为首;赵在礼能统领魏州,却只能困居一隅自保,无威望更进一步成就大事,遂索性依了张破败之言,要助李嗣源称帝。   李嗣源不发一言,与李绍真一道,被赵在礼、皇甫麟拥簇着入城。当即,赵在礼设宴款待,席间奉承无数。皇甫晖等都心知,困守魏州非是长远之计,而若拥李嗣源称帝,事成之后自然荣华富贵,非今日可比。   李嗣源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与众人饮酒。   酒过三巡,李嗣源渐渐放开手脚,酒酣之际,众人登上城楼,畅谈形势。李嗣源终于道:“此城坚固,易守难攻,可为根基之地。然则城中兵马不足,我等必须招兵买马,方能成事!”   赵在礼、皇甫晖等以为李嗣源终于肯答应举事,大喜之下纷纷附和,“总管所言甚是!”   李嗣源遂道:“我部亲军乃百战精锐,多年来随本帅南征北伐,堪为中坚。方才乱战,我部亲军却多溃散,且待本帅出城,召集各军,如此我等才好举事!”   赵在礼、皇甫晖等不以有诈,俱都赞同。   在他们看来,如今中原烽烟四起,天下又是大乱之象,李嗣源乃国之重臣,为朝廷立下无数功劳,却饱受猜忌,此时趁乱而起,正好称帝建业,既然答应就断无他念。   当日,李嗣源与李绍真出城召集溃兵。   行至魏县,却也只聚拢百余人,且这些军士都在溃逃中丢弃了兵甲。幸亏李绍真麾下之五千镇军,因不曾与李嗣源同地扎营,未遭受大乱,将士完全。   李嗣源戎马一生,却还经受过此等大败,数千亲军竟然一战而只剩百余,不禁悲从中来,念及此战失利,虽成功脱身,但罪责难免,一世英名毁于乱军之手,更是心碎,他对李绍真道:“国家患难,竟至如此田地,我已无颜归朝,唯有归藩待罪,再图后举!”   李绍真忙道:“总管此举万万不可!总管为三军统帅,今遭横祸,只不过因乱兵劫持。李绍荣当夜不救总管,事后又不战而退,为推卸责任,必言总管叛逆。总管倘若归藩,便是割地邀君,岂不证实其言?依在下之见,总管不如回朝,向陛下当面澄清!”   李嗣源当夜邀李绍荣共同镇压从马直叛乱,李绍荣却按兵不动,以至于李嗣源陷入困境。事后李嗣源被赵在礼等胁迫入城,李绍荣便从城南撤军。   李嗣源思虑良久,也觉只能如此。   随后,李嗣源南下相州,一路收集溃兵。后得马坊使康福予战马两千匹,李嗣源这才让部众恢复一些模样,不至于归朝时太过难看。   当此之时,李绍荣已退回卫州,果急报李存勖,言说李嗣源已叛。   李嗣源得知消息,惶急万分,急忙遣人上奏申辩。   然上奏多次,时过多日,不见朝旨到来。 第450章 为国征战不惜身,欲为忠臣不可得(中)   河北真定城中有一座宅子,十二进外带八个旁院,府宅中高檐回廊婉转曲折,林木成荫小桥流水,假山鱼湖一应俱全,装饰虽不尽奢华,却雍容大气,一看便不是寻常富贵之家,想必府宅中人的生活,不知要让这城里多少人倾羡。   时进四月,方过立夏,天气愈发暖和,已是带有热气了,人们轻衣宽带,正是一年中奋进的时候。然而近些日子以来,这座府宅却不复先前的生机勃勃,其中的人无论是主还是仆,时常心神不定、面带惶然忧色,这使得整座府宅的气氛都显得压抑不安,全无应有的抖擞精神。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只不过短短时日。   拨开车帘,望着府门牌匾上那个偌大的“李”字,街巷中的真定刺史命人停下车轿,他脸色阴郁,眼神闪动,不知在作何念,但肯定不是如往日那般,在思考如何巴结府宅中的人。   “大人,如何在这里停下了?”随从到近前来听命。   真定刺史杨丰智生得肥头大耳,他双手缠绕在腹前,眯着眼沉吟道:“本官不进府了。”   “大人英明!那我们就这样回去?”随从张瑞恒弯腰问。   “也不能白跑这一趟。这样,你派人把守此地,严密监视,府中人若有异动,及时报给本官知晓!”杨丰智眼中闪出智慧的光芒。   “大人英明!”张瑞恒立即赞叹,随即又不解,“大人,为何要监视李府?若是大人有疑,要拿下李府易如反掌!”   “你懂什么!”杨丰智冷哼一声,不冷不热道:“总管在邺都征战不力,如今又滞留相州不归朝,虽有通敌反叛之嫌,朝廷却还未有明诏。此时轻举妄动,实为不智。你我且看形势,若是总管真坐实了反叛之名,你我立即动手缉拿府中人不迟,到时候功劳自然在手。但若是总管这项罪名坐不实,你我却也不能事先开罪了贵人,否则他日必定性命不保!”   张瑞恒恍然大悟,“此乃两全其美之法也!”说完不忘立即补上一句,“大人实在是英明!”   府宅中,曹氏以泪洗面,拉着李永宁的手,低泣道:“永宁,这可如何是好!你父亲一生为国征战,怎会通敌反叛朝廷,他素来忠直,断不会如此作为啊!”   李永宁素衣罗裙,紧握着曹氏的手宽慰道:“母亲既知父亲不会反叛,又何须担心呢?”   “永宁,你不知晓,人言可畏啊!”曹氏哀愁不减,“你父亲虽为忠臣,但近年来却饱受陛下猜忌,此番又征战不力,以至险些身陷囹囵,为贼人所迫,现下虽逃出险地,但经此波折,陛下却未必会信你父亲清白!”   李永宁沉默片刻后道:“母亲,眼下大唐乱世四起,何尝不是陛下失德?若果真陛下不给父亲活路,父亲戎马一生,果敢威武,又岂会坐以待毙?母亲不必担心太甚,父亲必能知晓如何选择。”   曹氏闻言大惊,眼露不可置信之色,“永宁,连你也如此认为吗?你也认为你父亲会反叛?”   “这哪里是反叛呢?”李永宁道,她轻轻叹息一声,转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正待绽开的牡丹道:“父亲一生为国尽忠,功勋卓著,便是大梁也是父亲和从璟为大唐攻克。然而这些年来,父亲受的又是怎样的待遇?从璟为大唐坐镇北疆,与契丹贼子鏖战四哉,陛下可有给过一兵一卒?”   她转过身,望着曹氏,认真地说道:“若是只我一门如此便罢了,眼下大唐的天下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地方遭灾而朝廷不赈,百姓受苦而贪官污吏横行,将士为国尽忠却食不果腹,天下之财,尽入奸佞与皇宫私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街上卖儿鬻女者多不胜数,民不聊生至此,难道这就是父亲和从璟百战余生,想要换来的天下吗?”   曹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李永宁,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似的,回过神来之后连忙一把拉住李永宁,“永宁啊,这可是大逆不道之言,万不可胡说啊!”   李永宁坐到曹氏身边,“母亲,我只是为父亲和从璟感到不值罢了,哪里又有别的意思呢?母亲放宽心便是,有父亲和从璟在,我李氏一门不会有事。母亲,你要相信他们!”   看着李永宁坚定的眼神,曹氏愣了许久,点头道:“我相信。”   入夜,曹氏和李永宁仍在一起说话,忽而闻听仆人来报,李从珂回来了。   “三哥怎会在此时归来?”李永宁拉着曹氏出门,与风尘仆仆的李从珂相见于中庭。   李从珂未着甲胄只是一身便衣,见到曹氏先行了见礼,不待众人相问,也顾不上歇息,便直言道:“父帅征战邺都,因小人作乱而失利,李绍荣诬告父帅通敌,朝廷听信李绍荣一面之词,不容父帅辩说。现父帅只得滞留相州,继续上书申辩。为免母亲与妹妹为奸人所害,特命孩儿来接母亲去相州!”   曹氏身子晃了晃,事情已发展到要接家眷于军中保护的地步,这意味着什么曹氏岂能不知,她强作镇定,严肃问李从珂:“三儿,你且告诉为娘,你父帅是否打算……”   “母亲!”李从珂打断曹氏的话,面露悲色,“陛下受奸臣蒙蔽,举止寒透人心。无论父帅做什么,都是为求自保!”   曹氏闭上眼睛,伤悲太甚不欲再多言,只是说道:“情势如此,都是天意,人能奈何?”   李永宁将李从珂扶起来,“三哥,我们何时出发?”   “我本是隐蔽而来,夜长梦多,需得马上就走!”李从珂道,“城门守将与我有些交情,夜里也能出城,只要出了城,一切都好说!”   李从珂欲带李府众人出逃,杨丰智很快得知此消息,然而在他纠集好人手时,李府众人已经离府。杨丰智随即带领着百十军士,一路追赶,在城门前,终于赶上李府一行人,将其团团围住。   火把映照下,李永宁脸色有些苍白,曹氏拨开窗帘,见到外面情景,也是脸色一变,李从珂立于队伍之前,望着杨丰智负手迈步走过来。   见到李从珂,杨丰智露出玩味笑意,“我道是谁,原来是李家三将军,可是好久未曾见着了。三将军到了城里,也不来与本座喝杯茶,可是叫本座好生伤怀。”   李从珂冷然盯着杨丰智,怫然不悦,“杨丰智,你无故围住我等,拦我去路,此乃何意?”   “何意?本官完全是一片好意啊!”杨丰智呵呵笑道,“怎么,三将军方才进城,这便要走?不知三将军欲往何处去?”   “本将行事,焉需向你言明!”李从珂厉声呵斥,“难道你还想拦本将的路不成?让开!”   “哟哟,三将军这话可就不对了,这夜里宵禁,闲杂人等禁止走动,三将军难道不知?”杨丰智挺着大肚皮,皮笑肉不笑,“三将军,你平日跋扈,眼里没有本官,这也就罢了,可你夜闯宵禁,本官可不得不奉公执法了!”   李从珂握住刀柄,驱前一步,冷冷道:“杨丰智,本将要出城,你想拦,便拦得住?就凭你这百十虾兵蟹将?”   杨丰智嘿然一笑,眼珠一转,“三将军要出城,本官当然不敢拦。”随即又阴阴道:“不过李府之人,却走不得。”   “你说什么?!”   杨丰智冷笑一声,收敛了嬉皮笑脸之色,转而昂首厉声道:“本官近日接到邸报,李嗣源有通敌叛国之嫌!李嗣源家眷既在本官的地盘上,自然要听从朝廷发落,岂能让你带走?李从珂,你是军伍中人,本官奈何不得你,但李府家眷,今日一人也休想出城!”   说到这,阴笑道:“三将军若想硬闯,只管来便是,偌大一座真定城防营,本官倒想看看,难道还拦不住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三将军若不信,只管来试!”   李从珂脸色阴晴不定,不敢妄动,杨丰智所言非虚,他不能鲁莽行事。   李永宁到李从珂身侧,低声道:“三哥,此时若回去,杨丰智必定派重兵把守府宅,他日断无出城可能!”   “妹妹,此事我岂不知?然而要杀出重围,却非易事,如若失手,母亲她……”   杨丰智见状,冷笑道:“不瞒三将军,此刻本官倒是盼你出手。一旦如此,李家便坐实了反叛之名。本官倒是乐意为陛下分忧,擒拿逆臣贼子!”说罢,哈哈大笑。   笑罢,盯着李从珂,面色阴狠道:“既然你不动手,便不要在本官面前杵着!来人,护送李夫人回府!”   “得令!”张瑞恒早就跃跃欲试,闻言立即招收带人逼过来。   李永宁手足微微冰凉,李从珂额头青筋暴凸,死死握住刀柄。   “回府吧。”马车里传来曹氏的声音,“我李家满门忠烈,父战于内,子战于外,身为妻母兄妹,焉能累其清名,使其身陷险境!”   “母亲……”   “回府!”   张瑞恒提着刀牛气走到李从珂面前,看着他轻蔑一笑,又看向李永宁,桀桀笑道:“李家娘子,我可是仰慕你很久了,怎么样,跟我回府?”   说罢,手伸向李永宁。   李永宁眼露杀意。   李从珂横刀已要出鞘。   恰在这时,一声惨叫响起。   张瑞恒抱着手臂,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在他手腕上,赫然插着一支利箭!   众人皆惊,杨丰智张皇四顾,“何人?何人胆敢如此放肆,杀伤朝廷命……”   话说一半,余者再说不出口,因为杨丰智已然看见,在街边两侧的屋顶上,不知何时已经沾满了弓手,利箭在弦,正对着他!   “何人?”一个威武翩然的身影在屋顶众人后走出,嗤笑一声,“军情处,桃夭夭!”   ……   “军情处是……”   “你闭嘴,我没兴趣听你说话。”桃夭夭从屋顶跃下,走向被团团围困的马车,随着她现身,街道上奔出无数青衣,将杨丰智的人围住。杨丰智脸色铁青,桃夭夭半分也没看他一眼,“至于军情处为何在这里,有何权插手真定事务,甚至谋逆之类的话,你还是咽回肚子省省力气的好。”   “你……”杨丰智气得浑身发抖。   “因为……”桃夭夭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杨丰智,“我就是反了,你此时又能如何?”   杨丰智闻言脸色大变。   桃夭夭冷淡一笑,“若你觉得你尚有城防营可调动,你不妨看看城外。百战军刚败了几十万契丹军,你觉得,要攻破小小真定,需要多少百战军将士?”   “百战军……李从璟来了?!”杨丰智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寒。   “我家军帅最是孝顺,想必杨刺史也有所耳闻,为救母亲,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桃夭夭淡淡道,“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你若是敢妄动半分,我保证,你马上性命不保!”   说完这些,桃夭夭抬起手,对军情处下令:“缴械!”   “现在,杨刺史可愿送我等出城?”   “愿意……愿意!不,下官理当效劳!” 第451章 为国征战不惜身,欲为忠臣不可得(下)   浓稠似墨的夜色里,真定东门外的空地上,由数千支火把组成的方阵照亮了一片天地。对方皆尽骑兵,火光下甲胄鲜明、刀兵森寒、战马威武,对方并无异动,肃然无声,却有一股煞气迎面扑来,给人莫大威压。仿佛对方若是下一刻骤然发起冲击,城墙都会给对方如撕纸一样踏破,城头上的镇定守卒,如感悬剑在顶,分外不安。   真定东门守门校尉卢本伟立擦去额头汗水,他从军十多年,自然不像寻常士卒那般稳不住,但也正因有眼光,他更能看出城外这支军队的彪悍之处。若非历经杀伐,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惯的军队,不会有这样的气势。   回头望了几眼城头的军士,卢本伟能感受到他们的不安,他在心中一叹,很清楚若是对方攻打城池,他们这些守卒怕是连坚守半日都做不到。   对方没有打旗帜,卢本伟却知晓对方的身份。历数大唐精锐镇军,能有此气象者本就寥寥无几,而联想到城中的那座府宅,和今日入城的李从珂,卢本伟不难推测出对方的身份。   “指挥使,你说对方会攻城吗?”身旁有军士不安的问道。   卢本伟微微摇头。以寻常眼光来看,对方都是骑兵,应无攻城之理,加之又在夜里,攻城难度不小。最重要的是,对方可是大唐军队,哪有无故攻打自家城池之理?   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对方却在问,这说明问话的人心绪已经不稳,方寸已乱了。   “百战军可是群疯子!”副使也推测出城下军队的身份,对卢本伟道,“两三万人就敢出征渤海,加上卢龙军就敢打西楼,偏偏还都给他们打赢了……这世上还有那李从璟不敢打的地方吗?”   卢本伟按刀默然。   副使左顾右看了一番,显得很局促,“李嗣源可是反了,李从璟还可能不反吗?他若是从幽州挥师南下,遣先锋攻打咱们真定,并非不可能啊!再说,城中还有他家人……”   “住口!”卢本伟打断副使,他本还稳得住,被副使这番话一说,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静下心来,心里不由得暗骂:这该死的世道,怎么就这么乱?赵太几百人就敢自称留后,那李从璟手握雄师十万,还真有可能……呸呸,不能自乱阵脚……   强作镇定的卢本伟,望着城外不动如山,却比山给人压力更大的军队,心头很不是滋味,暗想:风云际会之时,有这样一支雄兵,何愁大事不成?   杨丰智在军情处裹挟下,不得不“护送”曹氏、李永宁等人出城,从城门洞里出去的时候,依稀望见城外骑兵,感受到那股无言威势,饶是杨丰智以为自己有几分胆色,也不由得暗暗心惊。   待出了城,看见城外军阵全貌时,杨丰智暗自倒吸几口凉气,那一排排不动如松的骑士,高头战马,铁甲森森,恍若洪流高墙,真是让人喘不过气来。   “桃大人,三将军,诸位既已出城,下官就不远送了,诸位请。”杨丰智在城门外停下脚步,赔笑道。   “我们军帅远道而来,难道杨刺史不打算去拜见?”桃夭夭乜斜着眼淡淡道,“百战军劳师远征,杨刺史也不犒军?”   杨丰智:“……”   自打知晓李从璟领百战军出现在城外的消息后,李永宁便心潮难平,迫切想要出城相见,只恨随行者众,不能让她飞奔而去。   李从璟坐镇幽州以来,两人难得一见,至今已是数年未曾谋面。北疆寒苦,契丹凶恶,李永宁自是知晓的,便是她对李从璟再有信心,也不能少一分牵挂,常恨不能照顾一二。而念起李从璟在幽州的艰难,着实心酸。   然而此时出了城,李永宁又踌躇起来,这数年来岁月悠忽年华虚度,青春不再,她不免不安。直到远远瞧见那千军万马前的铁甲将军,她心跳便不受控制起来,他是那样英武不凡,哪怕是远远看着,也感受得到他身上的光芒。曾今翩翩少年,风流轻狂,如今却已是国之栋梁,让草原威风丧胆的名将,她又为他感到自豪、骄傲。不知怎么,眼泪就不争气的掉下来,这滋味怕是只有她自己能够体会了。   桃夭夭早遣人先一步出城,跟李从璟汇报了城中情况,此时见马车出城,李从璟策马而出,在吊桥前下马来见,先是与李从珂打过招呼,继而便到马车前下拜,“不肖儿见过母亲!”   李永宁扶着曹氏走下马车,曹氏满面含泪,扶起李从璟,哽咽难言。   李永宁偷偷望向李从璟,见李从璟也向她看来,下意识躲过对方的眼神,旋即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躲避的,复又向李从璟凝望过去,一时神情,欲语还休。   “下官杨丰智,见过李帅!”杨丰智带着张瑞恒等人下拜,向李从璟行大礼。   “杨刺史。”李从璟转顾杨丰智,负起手来,目光冷然,“今日我母亲欲出城,听说杨刺史率众持械,武力拦阻?”   “这……这都是因为宵禁……”杨丰智正欲辩解几分,待触及到李从璟杀意凛然的双眼,不觉双腿一软,顿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哭道:“李帅,下官冤枉啊!”   “冤枉?谁冤枉了你?是本帅,还是本帅的母亲?”李从璟俯视杨丰智,戾气不减半分。   杨丰智自付一副好胆,此时却不知飞去了何处,被李从璟如此一问,眼角又瞥见城外虎视眈眈的军阵,只觉得魂魄都要出窍。好在他久经官场,有几分圆滑,立即扇了自己几巴掌,“都是下官之罪,李帅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请李帅恕罪,赎罪啊……”   李从璟阴冷的目光又看向张瑞恒,“你手上的伤可还好?”   “好,好……还好!多谢李帅关心!”张瑞恒不知李从璟缘何问起他的伤势,下意识回答两句,立刻意识到对方用意,吓得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李帅恕罪,都是小人一时猪油蒙了心,断非有意轻薄……小人……小人……”   “既然你管不住自己的手,不要也罢。”李从璟冷冰冰地说道。   “啊?”不等张瑞恒反应过来,孟松柏已大步前来,抽出横刀,手起刀落,一道血光飘过,张瑞恒的手臂就被斩了下来。   被张瑞恒凄惨的叫声摄住,杨丰智怔在那里不知所措。李从璟转顾回来,“本帅让你停下了吗?”   “是,是!”杨丰智一个机灵回过神来,赶忙不停扇自己耳光。   曹氏于心不忍,相劝道:“从璟,他们也并没有把我们怎么样,你就饶了他们吧。”   “饶不得。”李从璟对曹氏道,“世道纷乱,宵小横行,今不严惩此辈,他日旁人焉知我李家不可冒犯?”   曹氏还想说什么,李从璟扶她回马车,坚定道:“母亲,我与父亲领兵在外征战,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都不打紧,毕竟我们是沙场中人。我们的功劳没人看得见也没关系,但我与父亲绝不容许,这些宵小之辈对母亲您和姐姐弟弟们,有半分不敬!”   曹氏心头一暖,握着李从璟的手,满眼慈祥,欣慰道:“从璟,你真是长大了。”   ……   滞留相州后,李嗣源便没有再前行,李绍荣就驻扎于卫州,倘若李绍荣或者朝廷要对他不利,李嗣源也没打算自寻死路,前些时日让李从珂回去接曹氏,虽说是自保之举,却也是要免去后顾之忧。   在相州停留的这些时日,李嗣源向朝廷递交多份奏折,却无一例外石沉大海。奉旨征讨邺都失利,本已有罪,这些时候又佣兵相州不归朝,在有心人看来,这已是变向坐实了反叛之名。奈何李嗣源仍旧不愿明言举事,这让随行之人都万分焦急。   中门使安重诲素为李嗣源倚重,每有军机大事无不与其相商,近来谈起眼前困局,安重诲对李嗣源言说道:“天下之事,果断则成,犹豫则败。大帅请想,自古可有上将为叛卒所劫持,进入贼城,之后却能安然无恙的吗?人生若逆流行舟,不进则退。眼下看来,大梁乃是天下要地,唯有先占据大梁,作为根基之地,方能保全自身!”   李嗣源听罢之后默然不言。眼前局势如何,他作为天下名将,岂能不知?历经宦海,又遭受这些年的猜忌,他又岂能看不清朝堂,不知道坐以待毙的道理?只是他心中仍有顾虑。   这日,李嗣源正在帐中处理军务,有军士来报,说是李从珂归来。   “从珂回来了?可有接来夫人?”李嗣源忙问。   军士道:“未曾见到妇人车驾。”   李嗣源顿时大惊失色。   军士接着又道:“但少帅随行一起来了!”   “你说谁?少帅?”李嗣源惊讶站起身,眼露不可置信之色。   “是,的确是少帅,卢龙节度使!”军士道。   李嗣源大喜,连忙出帐。   须臾,父子相见。   “见过父帅!”李从璟行礼,“孩儿已将母亲接送到幽州,请父帅放心。”   “好,好。幽州安全!”李嗣源十分满意,又问李从璟:“从璟,你不在卢龙,怎么到这里来了?”   李从璟站起身,说道:“孩儿听闻父帅为奸人所害,以至于身陷险境,心里牵挂,特来相见。”   李嗣源终于露出笑容,点头道:“好小子,孝顺!”   ……   少顷,父子于帐中对坐。   李从璟躬身问李嗣源:“父亲,你先是为乱兵所累,军士离散,后为贼兵劫持,忠名蒙污,现在又被奸臣所害,以至于滞留相州不能动,危在旦夕。孩儿请问父亲,接下来父亲准备何以应对?” 第452章 大厦将倾何人扶,天下苍生问谁顾   为方便李嗣源、李从璟父子相见叙话,此时帐中并无旁人,唯李从珂、安重诲在侧。   李从璟问出这句话后,帐中一时陷入一片沉默中,气氛更是凝重到极点。   何去何从,这是悬在众人心头的巨石,它是否落下来,又落于何处,无疑关系到众人往后命运。   李嗣源默然良久,端视李从璟,问道:“我儿以为该当如何?”   李从璟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道:“孩儿心中有些疑问,存之久矣,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嗣源直视李从璟双眼,道:“我儿只管讲来。”   “其一,已故枢密使郭崇涛,有经天纬地之才,先因之献奇策,大唐得以平梁入主中原,后又凭其率军西征,王师得以三月而平两川,天下诸侯因此不敢直视我大唐天威。请问父亲,郭公能否算得上社稷重臣?”李从璟直身问。   郭崇韬身负反叛之罪而被诛,死而有罪名,李从璟此时称其故有官职,又言辞尊敬,放在常人眼里,自然是对当朝大不敬。   李嗣源敛眉道:“自然是。”   “既是社稷重臣,又大功初立,为何一夜之间,身死族灭?”李从璟问。   李嗣源沉声道:“奸佞谗言,混淆圣听,因而被诛!”   “其二,孩儿不解,伪梁贼将段凝,屯兵河上之际,杀伤我大唐将士甚多,为我大唐将士死敌,缘何大唐灭梁后,不见陛下降罪,反而御赐姓名,恩宠日盛?”李从璟又问。   李嗣源深吸口气,眉目略沉,“贿赂后宫,谄媚君上,结党营私,故而受宠。”   “其三,自大唐入主中原以来,天下承平日久,缘何百姓依旧生计艰难,卖儿鬻女之相不绝,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李从璟再问。   李嗣源微微动容,眼露恨色,“把持权势者,目无法纪,心无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以自肥,是以民不聊生!”   “其四,孩儿请问父亲,中原既有数年太平,当人心思安,缘何一朝风云突变,康延孝、赵在礼等相继反叛,中原烽烟四起?前些年,大唐南据伪梁、东平赵燕、北逐契丹,王师所到之处,百姓莫不箪食壶浆以迎之,而今邺都久为叛贼所据,缘何无人愿为王师先驱,反倒是贼势日大?”   李嗣源沉默下来。良久,才抬起头,喟然一叹,“先有民心,故而王师东征西讨,无往不胜;今失民心,是以将士不愿力战,而宵小四起、百姓助贼,乱事遂不能平也!”   李从璟也沉默下来,半晌才叹道:“原来如此!”   李嗣源见李从璟一时再无开口之意,又因先前之言略显沉重,也陷入沉思。   李从璟与李嗣源对谈时,随话题深入,中门使安重诲一直眉头微皱,这时心有所悟,不禁眼前一亮。不比李从珂,安重诲能被委以中门使之职,自然是心思灵敏、缜密之辈,眼下他已品出李从璟四问中的联系。   这四问看似互相独立,实则步步递进。   李从璟先是借用与李嗣源当下处境极为相似的郭崇韬经历,来引出郭崇韬冤死、李嗣源身陷困境,是因朝廷奸佞遍地。第二问,借用段凝的例子,问奸臣从何而来,得出奸臣是主上纵容的结论。第三问,则是用百姓生活依旧困苦,来显示奸臣遍地的危害。第四问最为关键,既然百姓民不聊生,朝廷失了民心,天下如何能不乱,江山社稷如何能够稳固?   此四问层层递进,说明一个关键问题:君上昏庸,小人把持权柄,致使朝堂糜烂,而今天下已乱,急需有人整肃朝纲,否则大唐将亡。   想透其中关键,安重诲不禁纳闷起来。因为照李从璟这四问的势头,他还有最后一问未说出来。   当下众人商讨的问题,是李嗣源何去何从,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那李从璟还未说出口第五问。   第五问其实已经呼之欲出。既然大唐将亡,亟待有人挽救社稷危亡,挽狂澜于既倒,那么何人来扮演这个角色?   自然是李嗣源。   这不仅回答了李嗣源该何去何从的问题,重要的是,通过李从璟这番话,为李嗣源接下来的选择,赋予了大义和使命感。   同时,这番话,也为李嗣源日后掌权之后如何整肃超纲、如何执政,确定了基本格调。   试想,既然眼下大唐社稷蒙尘,包括李嗣源陷入危境,是因为朝中遍布小人、奸佞,是因为失了民心,是因为天下人心丧乱,那么日后李嗣源掌权,为免重蹈覆辙,是否需要亲贤远佞?是否需要整顿吏治?是否需要重塑人心?是否需要为民谋福?   答案显而易见。   念及于此,安重诲震惊不已,他再看向李从璟的眼色就变了。   在未举事时,便给举事赋予大义,更为日后执政确立格调和使命感,思维缜密、深谋远虑至此,难道不值得忌惮、敬畏?   而李从璟年纪轻轻,便能看清天下大乱的根由,并且心怀苍生、胸有社稷,难道不值得敬佩?   安重诲再度看向李从璟,却见对方仍旧是低头沉默,全然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不由得焦急、疑惑起来。焦急是因为第五问最为关键,必须问出,疑惑的是,看李从璟这幅模样,好似心中根本就没有那第五问?   李嗣源和李从璟自有心事,安重诲正在纠结当中,在场唯一想法没这么多的,便是李从珂。他见话说到这个份上,凭感觉也知正到关键之时,偏偏几人都开始闭口不言,不禁急切起来。   李从珂上前一步,抱拳对李嗣源道:“父帅,陛下得以入主中原,大唐得以有盛世之象,断非一人之功,而是万千将士拼了性命才换来的!这些年来你带领我等南征北战,攻破大梁也是你和从璟之功,要说功劳,满朝上下,谁人能与你比肩?大唐江山有你多少心血,有多少手足同袍的性命,父帅自然最清楚。当此之时,父帅,难道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大唐江山如此糜烂下去?你就忍心我们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葬送在那些奸佞小人手里?”   话说完,李从珂顿觉舒畅,正满怀期望看向李嗣源,却见李嗣源、李从璟、安重诲的目光,齐刷刷向他看来。   李从珂不明所以,立觉局促,凭空生出一股骑虎难下之感。   “那依你之见,为父该当如何?”李嗣源问。   众人的目光让李从珂很不自在,他咽口唾沫,道:“自然是要挽救大唐江山社稷。”此话出口,李从珂忽地凭空生出一股豪气,遂起身而拜,朗声道:“父帅,为大唐江山,为天下黎民,请父帅兴兵,清君侧!”   李从珂也不是蠢人,自然不会直接说起兵造反,怎么也得找个好听的名头。   饶是如此,“清君侧”三字一出口,仍旧如同掀起滔天巨浪。这意味着,起兵举事,终于被直接而明显的提出来。   “清君侧……这……”李嗣源又是讶异又是迟疑。   数日来李嗣源始终举棋不定,不肯起兵,作为李嗣源幕僚,安重诲自然知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岂能不焦急?眼下这第五问还是被李从珂以另一种方式提出来,安重诲知晓时机已经成熟,随即下拜,道:“大帅,小人擅权,社稷蒙尘,以至将士离心,乱贼四起,百姓受难,当此之际,能力挽狂澜、拯救大唐江山者,舍大帅还有何人?”   李嗣源左右为难,以至于垂泪道:“我李氏满门忠烈,谁人不知,焉能行此背负骂名之事?”   “大帅此言谬矣!”安重诲朗声道,“自古为民者享誉名,置民于不顾者得骂名。如今大唐千万百姓身在水深火热之中,大帅作为大唐重臣,功勋卓著,素有贤望,声名为天下敬仰。眼下乱贼四起,天下臣民莫不翘首以盼,望大帅匡扶社稷!一旦大帅高举义旗,挥师南下,天下英雄必定云集景从!大帅,难道到了此时,大帅还要置大唐江山、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吗?”   李嗣源:“这……”   李从璟终于下拜说话,“孩儿唯父帅之命所从!若父帅意欲归朝,孩儿自当随父自缚于宫门;但孩儿还请父帅以天下苍生为念,匡扶社稷,孩儿愿为先锋!”   闻听李从璟此言,安重诲、李从珂同时再拜,“请大帅以天下苍生为念,匡扶社稷!”   李嗣源满面动容之色,闭目沉吟,良久后睁开双眼,眸露精芒,“诸位有此报国之心,我李嗣源焉能不顾黎民苍生?既然诸位有意匡扶社稷,我李嗣源也不能叫天下英雄耻笑。”扶起众人,道:“即刻草拟檄文,传之天下,我等即举义旗、清君侧!”   ……   安重诲偷看李从璟一眼,见对方面色无异,愈发觉得纳闷。   在他看来,李嗣源起兵举事,几乎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因不如此便没有活路。在这种情况下,谁率先说破那第五问,便是从龙首功。但李从璟却将这个机会让给了李从珂,安重诲不由得心想:难不成李从璟果真本就没有劝李嗣源举事的念头?   转念细想,脑中灵光一闪,安重诲忽的心中一惊,立即意识到这是为何。   李嗣源举事,说到底还是反叛当朝,李从璟若是主动明确提出此事,岂不是说他有心术不正之嫌?日后李嗣源掌权,会不会因此而猜忌李从璟?今日李从璟能奉劝李嗣源反叛,他日形势有变,他会不会自己也反叛?   至于从龙首功,李从璟压根就不需要!   因为李从璟乃李嗣源嫡长子,以他过往功绩、今日地位、自身才能,一旦李嗣源成为九五至尊,李从璟便是毫无疑义的继承人!既然如此,他要这从龙首功何用?   念及此处,安重诲这才明白,为何李从璟此番只带了一队亲卫随行,并未带百战军前来。听李从珂所言,便是出现在真定城外的君子都,此刻也都护送曹氏等人回了幽州。李从璟这一番所作所为,为的就是不露反意,以明其心性!   想明白这些,安重诲下意识要再看李从璟一眼,却及时反应过来,硬生生打住。   既知李从璟如此睿智,安重诲实在不敢再稍有逾矩,以免被李从璟察觉,从而对他生出防范、戒备的心思,对日后不利。   心思急转只是须臾,安重诲已觉后背冷嗖嗖的。他心想:这未来太子爷如此不好对付,日后可要好生与其相处、好生供奉,不可有什么歪念……等等,是根本就没有“对付”这两个字存在的空间!   ……   随即,李嗣源击鼓聚将,将举兵之事,公之于众。   与安重诲心思相同,诸将早就希望李嗣源起兵,今闻李从璟至,大多揣测李嗣源与李从璟父子商谈后,会随之举事,眼下事情果真如此,都不甚意外。   接下来的首要之务,便是草拟檄文,向天下言明此番起兵之事的大义,以求名正言顺。在这之后,便要商讨如何招兵买马、联络各方,以及确定战术方案、进军路线。   檄文之事,李嗣源交给了中门使安重诲。安重诲责无旁贷,自然应诺。   “眼下相州兵力不足,要占据大梁作为根基之地,必须先召集足够军力。情势紧急,临时募兵非是上佳之策,应当从临近藩镇调兵。”商讨战略方案时,李从璟如是对李嗣源道。   “临近藩镇,以齐、贝两州,泰宁、天平、平卢三镇,兵马稍壮,是关键战力,无论是前进作为助力,还是稳定侧翼后方,这些势力都需得掌握在手中。”李嗣源沉吟道,“我即刻修书传之,约齐州防御使李绍虔、贝州刺史李绍英、泰宁节度使李绍钦、平卢节度使符习等人会面。”   “若能得齐、贝两州,泰宁、天平、平卢三镇归附,占据大梁、控制周边便不是难事。”李绍真说道。   安重诲点点头,道:“李将军所言不差。只不过各镇兵马虽然不少,也颇有战力,但要一路攻克险关,进军洛阳,却力有不逮。左射军在邺都城外离散,这些时日来虽然收拢了部分将士,但战力损耗过大,大帅要成就大业,还差一支劲旅作为中坚战力。”   他这话说完,众人都陷入深思。只一瞬,所有的目光便齐齐聚集到在场一人身上。所有人都明白,唯有此人麾下雄师,能作为成就大业的中坚力量。   正是此人麾下这支雄师,前不久完成了一项几乎在所有人看来,都不可能达成的壮举。而也正因这项壮举,使得此人成为许多人心目中的英雄,也使得这支雄师成为天下军队的楷模。   他们名动天下,上至诸侯,下至百姓,几乎无人不知。   ……   清晨,薄雾。   军营外,李嗣源送别李从璟。   “待布置好各项事宜,为父便渡河进军滑州,若是诸事顺利,齐、贝二州,泰宁、天平、平卢三镇军队,皆会至滑州与为父会师。”两人停下马叙话,李嗣源开口道:“幽州离得远些,待你引兵南下,为父应当已经占据大梁。届时发兵东都洛阳,就需得以百战军为先锋了。”   薄雾沾身,雨露落在肩头,李从璟对李嗣源道:“父亲放心,孩儿必不会误事。”   “以卢龙一己之力,挫败契丹攻灭渤海之意图,稍有助力,便能兵围西楼,逼死耶律阿保机,迫使契丹签订城下之盟,为父对你还什么不放心的。”李嗣源笑容里流露出欣慰之色,“别人不知,为父忝为番汉总管,与契丹没少打交道,自然能体会这其中的艰辛。以一地战一国犹能胜之,此番举事,你便是为父最大的信心所在。”   面带追忆之色,李嗣源又道:“称臣、纳贡、赔偿战争损失……多少年了,草原不复对中原称臣,朝贡更只是存在于史书记载。先帝在时,为稳固边疆后方专心对付朱温,被迫与契丹结为兄弟之盟,最终却还是为其所叛,至死犹恨。这回你打垮了契丹,让他们不得不在我中原王朝面前低下头来做人,实在是叫人解气、赞叹!哪怕你是我儿,为父也要为中原、为汉人谢你一回。”   百战骏马低头稳步,气态平和,李从璟亦想起往事,他道:“师父以老病之身,姑且把守幽州多年,未曾有失,孩儿代替师父坐镇卢龙,也唯恐不能为中原看好国门,让师父失望。好在天不负人愿,这回能有此胜,契丹至少十年内不复有犯边之力。”   眺望大地山川,齐鲁就在大河对岸,滑州、郓州亦不过咫尺,李嗣源笑起来,“同光元年,你与为父一道作为先锋,攻灭伪梁时,为父便知晓你有大志。那日你酒后豪言,可是还历历在目。”说到这,忽而一叹,“只是不曾想到,短短四载,为父重走旧路,却已是物是人非。”   “父亲不必挂怀,今日举事,非因我等不愿为忠臣,实是世事难料,不得不如此。”李从璟劝慰道,“天下之大,大不过苍生;帝王之重,重不过黎民。”   李嗣源颔首道:“你在卢龙的为政举措,为父都有耳闻,你心头能时时记挂百姓疾苦,为父很是欣慰。你要记住,早年我们也是穷苦人家,是靠背石灰、收马粪,与左邻右舍相互帮衬度日的,往后无论你我父子身居何位,都不可忘本!”   “孩儿记住了。”李从璟抱拳认真道。   李嗣源拍拍李从璟肩膀,笑道:“好,今日为父就送你到这,你且快行,为父在大梁等你。”   “父亲保重。”   李从璟踏马奔行,身姿英健,李嗣源凝望着李从璟远去的背影,面上笑意不减。   昔日,你我父子浴血同袍。   今日,你我父子共谋天下。   来日,你我父子还将造福苍生。   这是何等快意、豪迈的人生!   …… 第453章 昔日家国残梦里,多少魂梦惊夜雨(上)   自去岁冬十一月率文武百官向郭崇韬投降,蜀亡已近半载了,而今每每回想当日情景,王衍依旧禁不住黯然神伤,时时掩面而泣。如今寄身长安,看驿馆外牡丹将绽,王衍却只能借酒浇愁,只不过宿醉终日,也只能收获抽刀断水水更流之效。   昔日家国残梦里,多少魂梦惊夜雨。   之前王衍一直以为,亡国也没什么可怕,至少还能做个富家翁,该有的富贵享受并不会差太多,如今回首,才知其中滋味痛彻心扉,从一国之君到沦为阶下囚,失去的不仅仅是万人之上的权势地位,还有做人的尊严。   年初,大唐魏王李继岌率军班师,因途中康延孝反叛,李继岌不得不领军平叛,耽误了行程,后又令人押送王衍一行人先行。不待至洛阳,李存勖又下令,使王衍等人暂居长安,无诏不得入洛阳。究其原因,是邺都兵变,洛阳不免人心惶惶,为防王衍入洛阳后平白惹动乱。   “爱妃,再饮一杯罢!”王衍醉眼朦胧,歪歪斜斜举起酒樽,让服侍他的妾室刘氏再给他斟酒。自打滞留在这驿馆中,连日来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何种命运,免不得惴惴不安。   刘氏生得极为貌美,是王衍昔日最年轻的嫔妃,发似乌云、脸若朝霞,最得王衍垂爱,此时她嘤嘤含泪,楚楚可怜,只是该劝的早已劝过,她为王衍斟满酒杯,凄婉笑道:“夫君若是觉得能少些痛苦,便多饮些吧。”   忽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王衍、刘氏惊愕转顾,一队甲士破门而入,不由分说,如狼似虎一般将他们从坐塌上拖起来,押在屋中。   向延嗣缓步踱进门,睥睨不明所以的两人一眼,掏出一份诏书来,人模狗样的念道:“王衍一党,图谋作乱,欲趁我大唐平定乱兵之际,谋攻东都,现令西京留守,将其一家尽皆拿下处斩!”   王衍大惊,酒也醒了,慌忙声辩道:“冤枉,冤枉啊!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向延嗣冷笑一声,收起诏书,“带走!”   原来,李嗣源起兵后,李存勖召集兵将,准备御驾东征,在他出行之前,宦官景进向他进言:“两川还未彻底安定,王衍族党不少,他们一旦闻听御驾东征,必定谋变,为万全计,不如尽早除之!”   李存勖全然不及多想,深以为然,遂令向延嗣持诏至长安。   须臾,王衍一家被尽数押到驿馆院中,王衍痛哭流涕不能自己,魂魄全失。向延嗣又对众人念了一遍诏书内容,便不再耽搁,更无打算让有司审问定罪,大手一挥直接道:“行刑!”   随行监刑官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也不肯说。   甲士手起刀落,王衍率先人头落地。   可怜一代帝王,也曾煊赫天下,此时竟因一项不知所谓的罪名,以如此屈辱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他本有可能有大作为、留下大风采的世界。   无头尸身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颈腔血流如注,惨不忍睹。   “我儿举国投降,唐主反而要杀尽我全家,如此作为信义何在?”王衍生母徐氏,曾今的蜀国徐太后振臂大呼,“蜀国虽亡,我儿虽死,料你唐主也将大难临头!”   向延嗣大怒,徐氏虽被砍头,他仍大步上前,拼命踩踏徐氏尸身,嘴里大骂不停:“死八婆,临死还口吐狂言,稍后将你尸身喂狗!”   监刑官这时突然发话让甲士停下,向延嗣正不解,他走到刘氏身前,挑起刘氏下颚,笑嘻嘻对刘氏道:“小娘子生得如此貌美,实在是我见犹怜。王衍大逆不道,死不足惜,小娘子却不必给他陪葬,只要你跟了本官,本官保证你日后荣华不减!”   刘氏奋力撇过头,虎狼环饲下,她的身影倍显单薄,显得弱小无比,此时却慷慨悲壮道:“国破家亡,义不受辱!”   向延嗣本是宦官,他早就看见刘氏貌若天仙,只是他要来无用,此时见监刑官吃瘪,也不能将对方捞到手,心里畅快,不禁发出一声嗤笑。   监刑官恼羞成怒,拂袖道:“不知好歹!”   甲士见状,一刀结果了刘氏。一代绝色芳华,就此香消玉殒。   办完诛杀王衍一家的差事,向延嗣回京复命,当他回到洛阳时,李存勖已经带领兵马东援大梁。   决定御驾亲征前,李存勖曾召回李绍荣,详询前方战况、形势,李绍荣当时曾禀:“李嗣源聚兵造反,势必渡河袭取郓州,而后依当年灭梁之路,南下汴州进攻大梁。请陛下急幸关东,招抚各军,免其为乱兵所惑!”   此番东征,李存勖仍旧让李绍荣领骑兵先行镇守侧翼,自率侍卫亲军缓进。   不日大军到达荥泽,李存勖遂遣龙骧都指挥使姚彦温,率精骑三千为前军,先东征军一步去支援大梁,帮助大梁把守城池。   为姚彦温践行时,李存勖脸色并不太好。实际上,这些日子以来,李存勖心情一直极差。原因无它,时至今日,自洛阳出发的东征数万大军,已在半途逃散小半。尤其是与李嗣源有关系的亲党、旧属,几乎全逃了个干净!   这简直骇人听闻,但却是事实。   此番还是李存勖御驾亲征,若非如此,只怕情形还要差些,那东征大军,只怕未至大梁,就逃散完了!   自天下大乱,李存勖跟随李克用领兵征战以来,数十年沙场纵横,他还从未碰到过此等光景。便是以往战事不利之时,也没有将士这般逃散的,何况此时还未与敌交战!   回想当年攻伐伪梁,那是何等畅快,他兵马未动,而梁将望风来归附。时来天地皆同力,一朝九霄龙吟惊天变,入了中原成了主。而眼下……   李存勖想起前日,他在洛阳整军准备东征,为提升士气,稳固军心,特地搬出内库金银财帛,赐给诸军将士。李存勖本以为此举会让诸军将士感念,从而愿意奋战,然而将士们却当场哭号:“我等妻儿,早已饿死,今日还要这金银布帛何用?!”   李存勖由此才知,因为猜忌武将、对军队寡恩,这些年他把将士们的心寒到了什么地步,而他拨下的军款,被层层剥削,又进了哪些人的私囊!   后悔并无什么用处,李存勖缓了缓心境,对姚彦温身后的将士道:“尔等都是汴人,朕今领军进入尔等乡地,不令别军先行,而让尔等为前驱,便是为免惊扰尔等家室,尔等当体会朕之好意!”   姚彦温抱拳道:“陛下好意,将士们自当省得!”   李存勖点点头,姚彦温随即出发。   姚彦温先行后,李存勖继续率领大军赶路。至万胜镇时,接到前线传回的紧急军报,上有姚彦温所部遭遇的情形。   信使向李存勖跪禀:“姚彦温叛国,已投降乱军!”   李存勖神情剧变,脸色苍白,大怒道:“怎会如此?姚彦温怎敢如此!”又对信使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不给朕详细道来!”   大梁乃是重地,自然不容有失,一旦被李嗣源占据,局势立即坏了大半,朝廷将难以对付,因是李存勖才尽遣骑兵先援。姚彦温也知晓此中利害,因此日夜兼程一路疾行。待他赶至大梁城下叫门时,忽觉情形不对劲,细观城头,这才发现大梁竟然已叫李嗣源先一步占据了!   “大梁乃是重镇,这才几日时间,怎会如此轻易让李嗣源攻破?”事情大出意料,姚彦温惊慌不已,又实在想不通。   原来李嗣源起兵之后,大梁知州孔循一方面逢迎李存勖,表示大梁必定坚守待援,一方面见李嗣源旦夕之间联络了齐、贝等州与泰宁、平卢诸镇,军势大振,又巴结讨好李嗣源,想要左右逢源。就在这种情况下,李嗣源一面与孔循虚以委蛇,让其放松警惕,一面暗派李从珂、石敬瑭为先锋,星夜赶至汴州,杀入封邱门,如此竟得一夜之间便夺得大梁。   待姚彦温发现大梁城已被李嗣源占据时,想要转身逃离已经走不掉,他当机立断,脱去铠甲,只身入城,去见李嗣源。   到了李嗣源面前,姚彦温当即下拜,开口便道:“京师危急,陛下为李绍荣所惑,我等无力回天,还望李帅清君侧、保社稷!”   李嗣源却不买姚彦温的账,冷笑道:“你自己对朝廷不忠,就不要诋毁他人了!”说罢,夺去姚彦温帅印,将其帐下三千骑收归己有。   信使不知姚彦温与李嗣源见面细节,只知姚彦温入城后不久,其所部骑兵就投了大梁,所以认定姚彦温已经叛变——这倒与事实并无太大出入。   李存勖听完这些话,惊愕半晌,无力坐倒。   不日,李存勖相继接到军报。   齐州易帜。   贝州易帜。   郓州易帜。   滑州易帜。   泰宁易帜。   平卢易帜。   ……   李存勖怎么都想不到,李嗣源一日举事,竟然旬日间便得到如此多的拥护,几乎其所过之地,尽为他所用!   是李嗣源德高望重、狼子野心、早有所谋,还是他李存勖失了天下人心?   李存勖再无心进军大梁,在万胜镇暂作停留。这一日,天气尚好,他登高东望,却望不到大梁城头。   想起当日灭梁也只在旦夕间,却没想过自己江山被人夺去,也只在旦夕间。李存勖神情沮丧,心如死灰。   “万事休矣!”李存勖摇头感念,下令班师回朝。   但他又有些心有不甘。这些年来,他沉溺享乐,逐渐淡忘了沙场铁血,此时面对局势的无力,让他恍惚间想起当初自己纵横沙场的风采,一时心绪难平。当年他是那样望风披靡,几乎所向无敌。   他回想起他时常只率百骑去挑衅敌军,引得敌军万千人马出营,而他总能在纵横捭阖一番之后,潇洒离去。倘若敌军来追,便会被引入陷阱,被他的大军一举击溃。   李存勖感到无颜面对昔日的自己,更无颜面对眼下的自己。   他忽然跨上战马,向大梁的方向纵马狂奔。   “陛下!”近卫连忙相随。   ……   天色渐暗,夜幕降临。   抵达大梁仍旧遥遥无期。   李存勖勒马停缰,无奈摇头,仰天喟然长叹,继而自嘲一笑。   有必要如此跟自己置气,如同一个孩童一般吗?   果然每逢清醒时,还是不能接受自己大不如前。只是这些年来,真正清醒的时候愈发少了。更多时候,是在醉生梦死。皇后说天下是双手打下来的,我们夫妇君临天下是天命所归,难道自己就真以为人心不足惧了?   罢了,罢了。   “回去吧!”李存勖拔马回头。   “陛下,有人来了!”护卫突然低声示警。   李存勖再度回身,发现官道上大梁的方向,有马队急速靠近。   “休得惊慌!”李存勖淡淡吐出一句,镇定望着前路。   不时,一支精骑出现在李存勖面前。为首的,是一位英姿飒爽而又分外年轻的将军。精骑没有打旗号,那位年轻将军左右也没什么标识,但哪怕是隔得很远,李存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对方是谁。   在这里碰到对方,李存勖竟然没觉得意外。   年轻将军下马,不顾李存勖护卫的拔刀戒备,走上前来,在李存勖面前行礼,“参见陛下!” 第454章 昔日家国残梦里,多少魂梦惊夜雨(中)   李存勖冷笑道:“你既仍呼朕为陛下,心里便还有君臣。既知君臣,缘何行叛逆之事?”   年轻将军站起身,与李存勖目光对视而不避,“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君弃其道,便绝臣道。”   “放肆!”李存勖怒不可遏,闭眼缓息,睁眼愤视,“为臣者,焉敢言君道!”   “君道也是道。道之所存,理也。”年轻将军不为所动,“既为理,人皆可言。”   李存勖顿了顿,逼视眼前人,沉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君稍有错,臣便兴乱,难道就是正道?”   “臣此行,非为兴乱。”年轻将军道。   “不是作乱,那是什么?”李存勖冷哼一声。   “君王有错,臣民替君改之。”年轻将军声音平稳,身形同样平稳,“臣等此番所为,便是替君改错。”   李存勖冷笑不已,“改错?用谋反篡位的方式?”   年轻将军看着李存勖,认真地问道:“吾王知错吗?”   “你……”李存勖大怒,冲眼前人大喝道:“李从璟,你大胆!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来人正是李从璟,李存勖坐于马背,他站于李存勖面前,虽身形不及李存勖高,气势却丝毫不弱。世间有浩然正气,若得此气滋身,于万事万物前皆不必自惭形愧,哪怕他面对的是一国帝王。   李从璟看向李存勖的眼光不卑不亢、不骄不躁,但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他道:“吾王若知错,当不惮改错;吾王若不知错,臣民自当替吾王改之,只不过到那时,王何以为王?天下自有君王以来,历经多少国、多少代?天下会有这般多的朝代,不就是因为君王失道,而臣民群起,才有改朝换代之事吗?改朝换代,非是谋逆篡位,而是为天下、为万民,重塑道义!”   李存勖嗤笑不已,冷言冷语道:“然而历朝历代以来,亦不乏乱臣贼子!这些人狼子野心,犯上作乱,最终却逃不过被尽诛的下场!”   “陛下!”李从璟愤然出声,语调高亢起来,“难道你还不知道,这些年来,你沉迷享乐、荒废朝政、妄用奸佞、毁坏朝纲,给天下、给百姓带来了怎样的伤害吗?!”   至此时,李从璟不复束手而立,而是昂然按刀,目视李存勖,激昂陈词:“为政以仁德,轻徭薄赋,得万民归心,天下共敬之,所以江山能够稳固;为政以清明,整顿吏治,隔绝宵小,使重臣不敢贪污,小吏不敢祸民,所以庙堂能够长存;为政以贤明,广布恩德,整顿百业,使百姓皆有所养,赏善罚恶,精兵强军,使将士无后顾之忧,所以社稷能传百年;为政以博爱,遍施教化,使万民心中有道德,能辨是非对错,所以国家能长治久安,令文明布之于四方,能召四夷拜服,所以中国能历万世!”   “倘若因一己之私,纵情享乐,不顾社稷安危,胸无生民疾苦,国库不充盈,百姓无余财,军队不修甲兵,将帅不通征伐,士卒不敢死战,以至于朝政崩塌,外寇入境,这样的君王,也能称之为君王吗?”   这一番话恍若雷鸣,说得李存勖呼吸急促、面色铁青,他大喝道:“你闭嘴!李从璟,难道你觉得朕是这样的君王吗?!”   李从璟端视李存勖,全然不因对方天子之怒而势弱,他举止端庄,亦无局促之感,面对对方的诘问,李从璟舍弃辩论之法,摆出那些让他痛心疾首的事实:“同光二年七月壬申,京师雨足,自是大雨,至于九月,昼夜阴晦,未尝澄霁,江河漂溢,堤防坏决,天下皆诉水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敢问陛下,此时你有何为?”   “同光三年三月壬子,东京副留守张宪奏,诸营家口一千二百人逃亡,以军款被贪污、人不能饱食故也。敢问陛下,此时你有何为?”   “同月,宦官王允平、伶人景进为帝广采宫人,不择良家委巷,殆千余人,车驾不给,载以牛车,累累于路焉。敢问陛下,此时你有何为?”   “同光三年八月壬戌,青州大水、蝗,数不尽良田颗粒无收,当年冬至,万千百姓成为饿殍。敢问陛下,此时你有何为?”   “同年八月癸未,河南县令罗贯因奸佞进谗,委河南府痛杖一顿,处死,人皆冤之。敢问陛下,此时你有何为?”   “同光……”   “够了!”李存勖打断李从璟,胸膛起伏不定,显然极不平静。   李从璟惨然一笑,似是为人不平、为江山不平、为天下不平,他望着眼前这位一国帝王,“去岁伐蜀大军三月平蜀,大唐国威由此达到鼎盛,世人皆以为我大唐可以廓清宇内,只可惜,这只是看起来美好的幻想罢了。郭公恃才傲物固然不假,但堂堂国之重器,竟然冤死于宦官之手……连这样的社稷之臣,陛下竟然都下得去手!”   “朕没下令杀郭崇韬,是他们自作主张!”李存勖厉色分辩。   李从璟哂笑一声,“那事后呢?因此事被诛连的人还少吗?连睦王也……”   “李从璟!这些事也是你能议论的?!”李存勖怒道。   “臣不议论,事情便不存在吗?”李从璟摇头,“陛下可有想过,原本看起来一片大好的大唐江山,为何旦夕间会烽烟四起、大乱至此?”   李存勖想起各地乱事,又念起李嗣源起兵不久便各方归附,再联系这些时日来将士离散,心中恨意滔天,“那是因为尔等乱臣贼子太多,人心不古!身为臣民,全无忠君爱国之念,天下之乱,皆因尔等人心丧乱!”   “天下丧乱,始于人心丧乱吗?”李从璟并不因这话而感到意外,他目光炯炯对上李存勖,“那么敢问陛下,人心丧乱,又是始于什么?”   李存勖愣住。   “于君王而言,主道约,君守近,太上反诸己。于臣民而言,不能乐其所不安,不能得于其所不乐。”李从璟慷慨陈词,“教者,效也,上为之,下效之。君好学,则举国修书,君仁德,则万民友爱,君王赏善罚恶,则天下贤良云集而宵小无立足之地,君王若匡扶道义,则天下自有浩然正气、妖邪避绝。反之,君王爱财,则群臣贪墨,君王沉溺声色,则举国行靡靡之音,君王亲贤远佞,则世无忠良,君王疑臣,则百姓以邻为盗!”   “君王一言一行,皆会以此彰示于天下:何为对,何为错,何者该提倡,何者该杜绝。君行不正,有忠贤不赏,有为恶不罚,有将死不救,有欲乱不平,有道义不伸张,有凶恶不严惩,有欺瞒不明察,有害国不杜绝,有贤才不重用,有宵小不打压,则群臣如何事君?有心者如何上进?倘若如此,君臣必舍职守而谄媚,意富贵者必弃正道而钻营!”   “人间道义不存,天下道德崩溃,害国害民者得居高位、逍遥一生,利国利民者一贫如洗、死无葬身之地,如此则宦海争权夺利、损公肥私,乡野互相侵扎、损人利己。一旦居庙堂之高的君臣如此,则处江湖之远的百姓如何?生民不知何为对何为错,心中失去正确的行为、精神准绳,岂能不言行失衡、人心丧乱?人心丧乱,心中没了秩序,人皆不再忠君为国,不再父慈子孝,不再团结友爱,而是损人利己,害公谋私,你争我夺,彼此算计,长此以往,人间秩序何存?天下焉能不乱!”   李从璟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划破这深沉的夜,“历朝历代,每逢天下大乱,必定礼崩乐坏、道德沦丧、人心不古,何也?君王身为万民之首,存于当世,享尽荣华、位极尊崇,不是让你来不惧人心的,而是让你来正人心的!否则,一旦人心丧乱,天下烽烟四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只可惜,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有多少君王只知皇权,眼无社稷、胸无国民,遗弃了整个天下?这些人何德何能,也敢称孤道寡!”   “王者乐其所以王,亡者亦乐其所以亡。君行正,则臣民拥戴,君行不正,则臣民共伐!陛下,你还认为,我等此番举事,是狼子野心、谋逆篡位吗?!”   李从璟此话出口,李存勖如遭棒喝,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他虽愤怒不减,有意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脑中一片空白,僵立当场。他根本就没想过,君王之道、臣民之道、天下之道,竟有这样的深意!   李从璟目光盯着李存勖,不挪不移。他这一番话慷慨激昂,骤然发声,势若雷霆,竟给人菩萨低眉、金刚怒目之感。   万民疾苦,所以菩萨低眉,罪孽横生,所以金刚怒目!   李存勖脸色扭曲,目光极尽挣扎,面对李从璟堂堂眼神,竟然不敢与其对视。一时间,仿佛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不是李存勖这位一国帝王,而是暂为臣子的李从璟。   相对无言,场面陷入沉默,沉重而愤然的气氛弥散在空气中。于李存勖而言,他愤然于李从璟的犯上,于李从璟而言,他则愤然于李存勖对天下的辜负。   夜渐深,两队人马不可久峙,最终李从璟没有意图当场对李存勖如何,李存勖也自知不能对李从璟如何。   毕竟君臣一场,临别之际,李存勖给李从璟留下一句话。   李从璟也送给李存勖一问。 第455章 昔日家国残梦里,多少魂梦惊夜雨(下)   邺都生变、李嗣源起兵之事传到大唐魏王李继岌耳中时,他尚在归途,方临凤翔,闻听此讯,李继岌自然是怒不可遏。然而愤怒之余,亦感心惊。   去岁九月十八伐蜀,未历三月而王衍请降、蜀国灭亡,李继岌自然是极兴奋的,作为此番伐蜀名义上的统帅,这不仅是功劳簿上一大笔,也是他日后继承帝位之后,震慑群臣的资本。   只是不曾想原本一片大好之势,因为刘皇后密令杀郭崇韬,而在旦夕间坠入谷底。为将诛杀郭崇韬的影响降至最低,郭崇韬死后,其在军中的子嗣、亲戚李继岌都没有放过,但即便如此,李继岌身在军中,还是能体会到军心不稳,这让他日日如坐针毡。   直到康延孝叛逆,李继岌这才意识到,事情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而邺都的生乱,特别是李嗣源起兵,则让李继岌在愤怒之余意识到,帝国并非如他想象那般蓬勃向上。   距离洛阳还有许多时日的路程。平定康延孝固然花却不少时日,然而李继岌行走的如此之慢,却还有另外一层原因。   荆南节度使南平王高季兴,受大唐册封为王,前番大唐王师伐蜀时,曾令高季兴为西川东南面行营招讨使。哪知高季兴坐山观虎斗,按兵不发。之后蜀国被灭,他便趁机坐收渔翁之利,遣兵截留从蜀地运往洛阳的财物。   这些时日以来,正是因为高季兴,李继岌才走得这般慢。   ……   与李从璟分别,李存勖自领近卫回万胜镇。李从璟驻马原地,目送对方离去。林风淅淅夜厌厌,他的心绪渐趋平静,只是目光依旧深邃。方才一番“君臣”之谈,无论结果如何,可毕竟慷慨激昂,掷地有声,事后不免让人有些伤怀。   自打结束寒窗苦读转而投军,李从璟便跟一直随在李存勖左右,他本是重情之人,两年朝夕相处,时常受李存勖点拨提拔,心里对他怎会没有情义。如若李存勖真是明君,李从璟并不介意永为一个臣子,辅佐他治理好天下。   只是世事无常,个人实在太过渺小,李从璟也奈何不得。今见山河满目疮痍,黎民苦难深重,大唐昔日荣光不再,李存勖走向灭亡已是必然,李从璟在感到揪心之余,又能对李存勖的既定命运如何呢?   话虽如此,此番放李存勖安稳离去,倒不是李从璟优柔寡断,被情感左右了理智。情感与理智总是纠缠不清,圣人也难以完全分割,但李从璟两世为人,却能将其分得清楚,也一直分得很清楚。   李从璟任由李存勖离去,除去没有把握当场斩杀、擒拿对方外,更是不想自己背负弑君的罪名。哪怕是他要夺取李存勖的江山,但真要手刃李存勖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会为人所诟病,成为李嗣源未来帝位和江山画卷上抹不去的污点。   关键在于,李从璟知晓李存勖的命运,他知道李存勖已不能再对他们父子的事业,造成多大影响。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为此番打出的“清君侧”的义旗,涂上一抹让人寒心的污渍。   凝望李存勖一行远去身影,自始至终一直沉默不语的桃夭夭,深深看了李从璟一眼,她忽然轻声开口:“你方才所言,皆是发自真心?”   座下骏马未挪半分,李从璟自嘲一笑,道:“这些话听起来着实冠冕堂皇了些。也正因它们太过冠冕堂皇,所以我平日从未吐露过。”   “是啊!”桃夭夭望着远方悠然叹息,“真正的上位者,又有几人会去在意百姓疾苦?即便他们做了一些对百姓有好处的事,也不过是稳定自己位置的需要罢了。追根揭底,在这个世道上,人人都是在为自己。”   李从璟转过头凝视着桃夭夭,皓月清辉洒落她肩头,在她凌乱的长发上起舞,她凝脂般的肌肤恍然若玉,唯美晶莹的五官似是被精雕细琢,又似不曾被加以修饰,才会这般具有让人怦然心动的魅力,他道:“那你呢,桃大当家?神仙山下,可是确然有过一片乐土。”   桃夭夭哂然,手指滑过耳鬓,眸底凄然,“那又如何?神仙山不是最终也逃脱不了被官府征伐的命运?倘若那回来的人不是你,只怕化为火海的不仅是神仙寨,还有山下的村落。”   “但那回来的人偏偏就是我!”李从璟忽然大声道。见桃夭夭转而直直看着自己,他的声音缓和下来,笑容里流露出几许自嘲和无奈,“的确,无论我承不承认,在这个世道,几乎所有人都是自私的。我们挣扎求存,我们一步步往上爬,我们变得更强,都在为自己。军人征战,九死一生,拼得地位尊崇,成为一方将领,手握百千兵马,于是作威作福,鱼肉百姓。士子十载寒窗,朝夕粗茶淡饭,甚至是食不果腹,贫苦无人问津,而一朝鲤鱼跃龙门,声名为天下所知,于是封官拜爵,自此显赫人前,便开始阴谋算计,谋财好利,心中再没有人间疾苦。”   “弱者蝇营苟且,忍气吞声,仍旧不免任人宰割;强者盛气凌人,颐指气使,却能左右弱者命运,弱者屈从强者,强者统治弱者。这就是现实,是这个世道的现状!”   “于个人而言,唯一改变现实的方法,是由弱变强,从渺小变得强大,从一无所有到手握权柄,然后变本加厉,将昔日所受诘难加倍讨回。”   “这个世界充满戾气与仇恨,充满隐忍与报复,充满小人得志与倒行逆施。自卑与敌视的目光,奠定了社会氛围的基调,自私与兽性无从遏制,扭曲的人性肆意张狂。人与人之间不复团结友爱,每个人都在想着出人头地,对上奉承巴结,对下随意践踏,这就是这个世道的生存规则。”   “当每个人都在纯粹为自己,心中不复家国之念,家国再无人顾及、保全。当帝国的主人由万万汉人,变为皇族一家,一旦外族入侵,有谁去抵挡?一朝山河破碎,有谁去从头收拾?哪怕是盗匪四起,巨寇横生,我们家园被毁,妻离子山,又有谁来护佑?官吏贪赃枉法,权力膨胀无从约束,于是尊严被漠视,利益被掠夺,富贵者愈发富贵,贫困者愈发贫困,又有何人,能来保证每个人生存的权利与尊严?而这一切,追根揭底,难道不都是我们咎由自取吗?”   “这不是我想要的家国。”李从璟摇摇头,笃定而又哀伤。   因为他知道,在原本历史上,历史的轨迹正是如此发展。   五代十国,天下大乱。不仅是兵戈,不仅是秩序,更重要的是人心。   数十年后,契丹侵入中原,神州陆沉,同胞涂炭,唐室被灭,石敬瑭成为儿皇帝,家国异姓,那时有何人曾跃马提抢,为我华夏抛头颅洒热血?有谁在不惜七尺之躯,重拾我中华帝国的尊严?   五胡乱华,契丹入侵,蒙古入境,满人破关,我汉人大好河山,一次次被迫改头换面。而每一次王朝蒙难,虽说之后秩序都能重新稳定,但在这一次次大难中,王朝失去了什么,社会又成了怎样一番模样,又有几人真正知晓?   在李从璟有限的见识看来:刘汉亡,五胡乱华,于是中国不复有春秋秦汉之风;李唐亡,五代十国,于是中国文明不复光照万里,让万民来朝,中国军队不复能出长城远征,中原百姓不再是天下最自尊自强的子民;赵宋亡,则是崖山之后无中华,文明文化已然崩塌殆尽。   神州之所以如此,其根由,难道不在于此?   桃夭夭陪李从璟走上高地,李从璟抬头望月,负手而立,怆然道:“人心丧乱,社会分崩,存国只凭皇家几支军队,这样的局面,不是我愿看到的。子民互相提防,互相倾轧,人人心中只有‘生存、人上人’几字,也不是我想看到的。治国在治吏,权术之言耳;治国治心,才是正道。人人心正、心齐,人人心有浩然之气,才能家和、国安,才能天下久平,才能永昌可期!”   他回头看着月光下面色柔和清丽的桃夭夭,“这个世界是不公的,很多事不可理喻,很多事匪夷所思,很多事自相矛盾,很多事让人绝望,这是不对的。我创造的帝国里,不能再有这些东西。”   “如我先前所言,我想要百姓皆有所养,我想要军队披坚执锐,我想要朝廷吏治清明,我想要世间经济繁荣,我想要汉文明能传之于大洋彼端。我最想要的,还是人人皆知书识礼,皆有浩然正气,我想要这个帝国的子民,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子民!”面对群山丛林,李从璟张开双臂,声音清朗,“这是我想要的世界,我的理想国!”   桃夭夭目眩神迷,她虽早已知晓跟随李从璟没有错,但也从未像今日这般心潮不平,听闻李从璟这番话,她仿佛看到光彩夺目的希望,照耀在神州大陆。   她走上前,与李从璟并肩而立,情不自禁拉住对方的手,“那你得先平定天下。”   握住那只柔软而又充满弹性的手,李从璟笑了笑,“有你们在,我一定能!” 第456章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与李从璟会过面后,李存勖返回万胜镇时,大军已依令做好班师准备。李嗣源已占领大梁,李存勖军中将士逃亡者甚众,此战已无法再进行下去,只得先回洛阳,再图后举。   归途中,士卒仍在继续逃散,而李存勖不能制。待至汜水关时,侍卫亲军已逃散半数。李存勖忧愤交加、心痛如割,却只能徒叹奈何。此番东征,虽未交战,却比战败给李存勖的打击更大。   留下张唐驻守汜水关,李存勖自率余军继续西行。   归途漫漫,近在咫尺的洛阳几乎成了遥不可及之地。夕阳西下,李存勖心中五味杂陈,自有无法与人言说的痛处。骏马低吟,李存勖又回想起李从璟那番话,怒且怒矣,亦有被戳中痛处的不安。眼见行军队伍暮气沉沉,将士离散、士气低落,犹如天塌下来了一般,李存勖心头更是如受油煎。   他戎马一身,昔日里何等意气风发,现今不过刚过不惑之年,正是春秋鼎盛时候,难道就要带着未竟大业进坟墓?李存勖不甘心,也不能接受,他自认还年轻,今后若有时间,未必不能大有可为,今日之挫,虽然深重,难道就真的跨不过去了?   面前山路险窄,道路愈发难走,行军队伍速度不由得慢了下来。李存勖停住马,举目四望,问身边的人:“好一处险地,此乃何处?”   “罂子谷。”左右回答道。   李存勖点点头,正欲再说些什么,忽而听到一阵噪杂声,似是有人在惨叫,李存勖皱了皱眉,让左右前去查看。   须臾,近卫回来禀报:“山路险阻,士卒走得慢了些,有从官担忧误了行程,正在鞭打军士。”   李存勖闻言色变,连忙下马疾步上前,果见情况如此,他一把下过从官手中的马鞭,呵斥道:“士卒何罪,焉能随意鞭打!”   士卒、从官们见是李存勖,都不再说话。李存勖上前亲自扶起受鞭笞的士卒,对从官也无责备的意思,他环视着身前众将士,好言宽慰道:“出征失利,局势不好,朕知道尔等心中不安。但即便心里再憋气,将领也不可对士卒发泄怒气,士卒也不可拖延行程。眼前国家有难,正是我等君臣同心协力共赴时艰之时,前日朕接到军报,魏王很快便要进京了,此行魏王带回西川金银五十万,朕要将这些财物全部赏赐给你们,作为你们为国征战的酬劳!”   将士闻言反应不一,从官则直言道:“陛下至今方才慷慨相赐,为时晚矣,只怕受赐之人,也未必感念圣恩。”   李存勖脸色大变,双手紧握不住轻颤,然而他竟没有发怒,而是悔恨交加,差些落下泪来。少顷,缓和了神色,李存勖叹道:“众将士为国征战,有大功于国,之前国家有负诸位,是朕之过错。来人,传内库使张容哥,朕今要将内库之财,悉数分与众将士!”   张容哥乃是宦官,他从队伍中赶过来,已是气喘吁吁,拜问李从璟有何诏令。李存勖对他道:“内库中还有多少财物?你统计一下,朕要分给众将士,此事你去办!”   张容哥闻言顿时惊愕不已,神色数变,“回禀陛下,内库已无余财。”   “没有余财?”李存勖又疑又怒。   “的确如此。”张容哥道,“为此番出征,事前陛下就已赏赐过军中,是以内库已无余财了。”   李存勖脸色阴晴不定,过了半晌,他阴沉着脸道:“既然如此,取袍带来,朕要赐给众臣!”   “这……”张容哥仍是不肯动身,“禀陛下,内库诸物,实是颁给已尽了……”   颁给已尽四字一出口,未等李存勖说什么,从官已然大怒,上前揪住张容哥衣领,大声斥责道:“你这阉宦,好生可恨,平日里收受贿赂、贪赃枉法,今日竟还敢于陛下面前如此敷衍,国家败坏实是由尔等引起,你竟还敢在此故作姿态、信口雌黄!”   话音方落,揪着张容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那左近卫士,便连先前被从官鞭打之人,也都冲上来,要举刀砍杀张容哥。   张容哥狼奔豕突,惨叫奔逃,李存勖目瞪口呆,僵立当场。   卫士们不依不饶,张容哥哪里逃得了,片刻便被逼到了河边,避无可避。面对面目狰狞要将他乱刀砍死的卫士,张容哥立于河床,愤然大呼:“尔等军资非我贪墨,尔等赏赐也非我私吞,尔等之所以身无恩赐,分明都是皇后吝啬!今日尔等竟然将罪责都推于我身,要杀我泄愤,实在是岂有此理!”   说罢,自知逃脱不掉,再不多言,转而纵身一跃,竟然投河自尽了!   李存勖眼睁睁看着张容哥被逼死,再听到张容哥临终之言,不禁悲从中来,又见众将士不顾他这位皇帝在场,擅杀内臣,心中更感无力,一时情难自己,以至于失声痛哭。   此时此刻,他想起与李从璟分别时对方那一问:“陛下觉得自己对得起天下军民吗?”   李存勖心想:大概,我实负天下军民……   ……   归至洛阳城外石桥西,李绍荣因撤退而追赶上来,李存勖于桥上置酒,与众将士同饮。酒未饮三杯,念及山河破碎,人心离散,李存勖已然落泪,凄然对李绍荣等人道:“自先帝崩殂,朕临危受命,数十年来扫伪燕、走契丹、灭伪梁,尔等身为朕之心腹,随朕做事已经多年,可谓患难与共、富贵休戚。现今乱兵骤起,社稷垂危,尔等难道就无一策,相救于朕、相救于大唐江山吗?”   李绍荣起座率杯,拔出横刀,割断头发,置于地上,在李存勖面前跪倒,慨然道:“陛下勿忧,宵小从来不足惧,只要陛下整顿兵马,来日定然可以一击破敌。我等誓死报效陛下,绝无二心!”   近旁百余将领、卫士,皆抽刀断发,跪在李存勖面前立誓:“誓死报效陛下,绝无二心!”   李存勖这才转忧为喜,忙扶起李绍荣等人,不无欣慰道:“只要我等君臣同心,众将士协力,区区叛贼,何足惧也!”   当日归至宫廷,李存勖衣不解甲进入勤政殿,召集群臣问对。刘皇后听说李存勖归来,意欲前来伺候,竟然都被挡在勤政殿外。   翌日,洛阳接到汜水关急报,言说李嗣源以李从璟为先锋,率百战军已至汜水关外,请朝廷速发援兵。   宰相、枢密使等重臣,皆言魏王即将归来,此时朝廷必须控制汜水关,万不能让李嗣源破关。待到征蜀大军归来,有此精锐之师为中坚,朝廷必不再惧李嗣源,要平定乱事也要容易得多。   由此,李存勖整顿军马,约期出征,准备再度御驾亲征,奔赴汜水关。   同光四年四月朔日,洛阳兵马整装待发,马军列阵宣仁门外,步军列阵五凤门外,等候李存勖御驾出征。   辰时,诸事准备妥当,李存勖在勤政殿用膳,刘皇后在旁伺候。这顿饭吃完,李存勖便要再度出征。   “岌儿已要归来,陛下何不等伐蜀大军凯旋,再行出征呢?也不急于这一时……”刘皇后一边伺候李存勖用膳一边说道,她这话出口,立即引来李存勖一记冷眼。见李存勖不快,刘皇后慌忙改口道:“臣妾的意思是陛下龙体贵重,不必非得亲自出征,再者此番士气高昂,只要两川王师归来,让他们去讨伐李嗣源就可以了……”   “住口。”李存勖冷冷道,“妇道人家,焉敢言军国大事!”   李存勖的骤然呵斥让刘皇后愣住,多年以来李存勖还从未对她如此不假辞色过,她心头又是委屈又是恼怒不安。此番李存勖东征归来,日日在勤政殿,她一下子被冷落一旁,虽不知李存勖为何会如此,这却让她极为忐忑。   刘皇后抿了抿唇,正欲再说些什么,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隐隐有喊杀声与交战声充斥其中。   李存勖放下碗筷,提刀一跃而起,夺门而出,“怎么回事?何处喧哗?”   “声音是从兴教门传来的!”近卫道。   “定是有乱兵叛变!”李存勖咬牙大怒,“这帮逆臣贼子,简直无法无天!传令,骑兵集结,随朕前去抵御!另,速去宣仁门外,召骑兵统将朱守殷前来围剿乱党!”   近卫领命而去,李存勖正欲上马,刘皇后冲出来一把将他拉出,哭诉道:“陛下,乱兵势大,还不知有多少人,陛下万万不可亲身犯险啊!”   “起开!”李存勖一甩胳膊,也不顾刘皇后跌倒在地,纵马而去。   行至中左门,见乱兵已经冲入门内,气势汹汹、杀气腾腾,为首者赫然是宦官从马直御指挥使郭从谦。   “随朕灭杀叛贼!”李存勖愤怒不已,挥动卫骑,迎头痛击。   郭从谦未曾想李存勖今日竟然这般骁勇,没多久便抵挡不住,只得率乱军退出门外。   “关上城门!”李存勖立即招呼卫士关上门,将乱兵死死抵挡在外。   郭从谦眼见城门一时攻不破,不由得大急。他先前得知张容哥被逼死的消息,又见李存勖归来后颇有整顿朝务之心,想起之前自己斑斑劣迹,不禁害怕被李存勖追责,落得像张容哥那般下场,终日忐忑之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纵兵来杀李存勖。这会儿见兴教门紧闭,岂能不焦急万分。   “放火,用火烧门!”郭从谦急中生智。   没多久,大火蔓延起来,浓烟滚滚,郭从谦眼见破门有望,立即下令将士爬墙进攻。那些作乱的军士,自然知晓弑君之事没有退路,纷纷争先恐后。一时之间,竟然攻势大成。   李存勖勉力抵御,奈何人手不够,待大火蔓延起来,近臣卫士竟然纷纷逃散,只剩下都指挥使李彦卿、军校何富进、王全斌等数十人在侧。   “朱守殷为何还不来?!”李存勖大急,正在这时,一支利箭飞来,正中李存勖面颊。李存勖疼痛难忍,几乎晕倒。   众人见状,慌忙扶着李存勖退到殿檐下。待为李存勖拔去箭镞,李存勖已是浑身是血,神志不清。   “水,朕要喝水!”李存勖口渴,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闻讯赶来的刘皇后看到李存勖这幅模样,差些晕厥,听到李存勖要水喝,连忙让宦官拿来酪浆,喂李存勖喝下。   谁知李存勖初时还好,待喝下这杯酪浆,顿时两眼僵直、狂吐鲜血。   众将士围拢上来,七手八脚搀扶,待李存勖好不容易止住了吐血,却见李存勖已经没了声息。   李彦卿伸手一探,顿时大惊失色、呆愣当场,“陛下……陛下,殡天了……”   “什么?”众将士无不震惊非常。   ……   谁能料到,一代雄主,竟然如此轻易便没了性命?   他沙场征伐一生,历经战事无数,手中长槊横刀不知沾染过多少人的鲜血,他没死在战场上,竟然在这皇宫内,死在了阉宦的乱兵手里?   想当年,梁晋争霸,晋王李克用兵败重伤而死,李存勖临危继承王位,打退朱温铺天盖地般的攻势,让晋地转危为安。朱温曾感慨生子当如李亚子,还说与李存勖相比,他自己的儿子简直跟猪狗一样。   李存勖承继王位以来,屡败契丹,灭伪燕、亡大梁,得以三矢报恨,还告太庙。等到家仇既雪,国祚中兴,他几乎与夏少康、汉光武齐名。   只可惜,之后妇人擅权,优伶乱政,杀戮功臣,猜忌族戚,不恤军民,最终落得人心离散,将士背弃的局面。   乱世当道,风云际会,多少皇图霸业,风流人物,一时为天下所仰望。而一旦沧海桑田,功名化为尘土,谁又能左右那冥冥中仿佛已然注定的命运?   李存勖这一生,正合了那十四个字:   时来天地皆同力。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457章 先帝功业吾功业,先帝天下吾天下   立夏之后,天气日趋暖和,渐复有了炎热之意,艳阳高照的日子愈发多了,不像之前那般春雨绵绵,天空明亮起来,让人的心胸也跟着舒畅、开阔。李从璟出了大帐,在帐前伸了个懒腰,阳光扑面,倍觉舒心。   从李从璟的位置望去,可以很清晰的看到洛阳高耸的城墙,威武雄阔,如玄武静卧。城墙上甲士林立,旌旗飞扬,长枪长戟的锋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充满刚烈之气。   距离李存勖殡天已有些时日了,李嗣源也“顺理成章”进了洛阳城中。   先前,李存勖被郭从谦所害的消息传到军中时,李从璟方破汜水关,正与李嗣源带领大军行进到罂子谷。随之而来的还有朱守殷的求援信,信中言说李存勖遇害,洛阳大乱,请李嗣源速去平定乱事。   当日,郭从谦作乱,李存勖于兴教门拼死抵御,并传令这位马军统将朱守殷前去围剿乱兵。当时朱守殷若是果真奉命提兵火速前往,事态如何发展还很难说,或许李存勖便不会中箭身亡。可惜,当时朱守殷并未奉命,而是选择按兵不动,隔岸观火。   李存勖身亡后,宫中大乱,宫人纷纷逃散,其尸身为伶人所焚,让其免于被乱兵蹂躏。刘皇后则匆忙收拾了一番金银珠宝,与李绍荣一同出逃,临走时不忘纵火焚烧了勤政殿。   直到这时,朱守殷才不紧不慢进宫,然而他并未设法平定乱事,而是裹挟了三十多名宫人与众多乐器珍玩,带回家寻欢作乐去了。自然,这时候各军趁机大掠都城,昼夜不息。而朱守殷对此置若罔闻,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派人请李嗣源来平乱。   说起朱守殷此人,倒是与李嗣源有些关系。   前些时候,李存勖对李嗣源猜忌心很重,曾令朱守殷暗中观察李嗣源,不料朱守殷去见李嗣源后,主动对他说起此事,还相劝道:“你功高震主,应该早日为自己打算,不要坐等大祸临头。”只不过李嗣源赤胆忠心,对此也只是回应道:“我心诚不负天地,所遇祸福,不过听天由命罢了。”   而在同光元年,王彦章奉命北上进攻晋地,说出那番“三日破敌”之论后,首攻便是朱守殷驻守的德胜城。当时王彦章果真三日破敌,破的便是朱守殷。德胜城被破对晋军影响很大,李嗣源事后密奏李存勖,请求治朱守殷的罪。只不过因为朱守殷是李存勖的旧役苍头,李存勖并没有理会罢了。   这些事说来也是充满戏剧性。   这回李嗣源率领义军赶至洛阳,当日便入城平定乱兵,恢复城中秩序,军士烧杀抢掠之象这才杜绝,洛阳城才能得以恢复旧貌。从马直御指挥使郭从谦见李嗣源到了洛阳,一言不发回营待命去了,并未有其它举动。而李嗣源暂时也未对郭从谦如何,这些日子以来,李嗣源就居住在城中自家府邸中,恪守臣道,并未有什么僭越之举,连皇宫都没进,郭从谦既然不再作乱,李嗣源也就没拿他怎么样。   李嗣源到了洛阳,朱守殷自然第一个前来求见,李嗣源将平定乱兵、恢复秩序之事交给了朱守殷负责。当此之际,文武百官自然上疏请李嗣源称帝,李嗣源则是坚决不答应。   李嗣源对众臣道:“我奉诏讨贼,不幸军中有人叛变,导致出师不利,本想入朝向陛下解释清楚,奈何为李绍荣所阻拦。此番起兵,我并无他意,诸君一再推举我,说明诸君仍是不了解我,日后请休提此事!”众臣再劝,李嗣源则坚持说魏王已在班师途中,要静待魏王归来主持局面。   当前,李嗣源居于城中府宅,李从璟则坐镇城外军营。   这回李嗣源举事,李从璟只带了百战军前来相助,卢龙军仍旧坐镇幽州、固守北方。草原方定,人心未安,而中原动乱至此,需得有一支劲旅在边境作为威慑。安北营仍旧镇守辽东,新军则在幽州休整,至于临时征调的青壮,则在战后陆续返乡。   旬月之内,天下局势大变,李从璟没有太大感受,在他看来,历史不过是在按其既定轨道前行罢了,但对于旁人来说,改天换日带来的冲击,就要大得多。   李从璟在角楼上俯观各军大营的时候,莫离走了上来。   与李从璟并肩站立,共同观景军营,饶是以莫离洒脱的性子,也是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良久,叹了口气,莫离道:“乱世当道,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带给山河无尽苦难,也给有才能者以尽情施展抱负的舞台,国家不幸诗家幸,实则国家不幸何尝不是才子幸。”   这番话说得意蕴模糊,让人摸不着头脑,李从璟笑了笑,“唯真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闻言,莫离也笑了笑,“实则天下仍旧是那个天下,天下志也仍旧是当初的天下志。”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李从璟道,顿了顿,又说道:“草原既已安,接下来该中原了。”   “说到底,好像除了担子更重些,一切真没什么不同。”   “还有一点,敌人也更强大了些。”   ……   魏王李继岌,初闻洛阳变乱,心痛如绞,因惧怕李嗣源不能相容,遂引兵向西,意欲保住凤翔,再图后举。   及至武功,宦官李从袭劝李继岌平定内乱,李继岌遂又东行。   至渭河,西都留守砍断浮桥,李继岌不能东渡,遂沿河东行。   途中,将士离散,以至军不成军。李从袭又对李继岌言:“大势已去,无力回天。”   李继岌伤心欲绝,泪如雨下,遂对亲卫道:“孤已无路可走,你杀了我吧。”   大唐魏王李继岌,遂亡。   与孟知祥合力平定康延孝之乱的李绍宏,随后而至,收拢溃兵两万余人。   李嗣源令李从璟前来抚慰。李从璟命将士各归原营,随后带归洛阳。   魏王既亡,百官再三劝进,李嗣源再无托词。同光四年夏四月丙午,李嗣源继帝位,改元天成。   时人劝李嗣源改国号,李嗣源不纳其言,说道:“吾年十三事献祖,献祖视吾若己出。后事武皇三十年,排难解纷,栉风沐雨,冒刃血战,体无完肤,何艰险之不历!武皇功业即吾功业,先帝天下即吾天下也。兄终弟及,于义何嫌,岂有同家异国之理?”   李嗣源之天下,遂仍号大唐!   对李从璟而言,自此开始,历史发展的轨迹再无章可循。因为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改变原本历史! 第458章 明君可辅臣非才,不觅房杜觅启诵(一)   同光四年夏四月丙午,李嗣源自兴圣宫赴西宫,着丧服,于李存勖灵柩前继位。   是日,改同光四年为天成元年,大赦天下。   后宫千人,李嗣源只留宦官三十人,教坊百人,鹰坊二十人,御厨五十人,余者皆放出宫。   诏令:封卢龙节度使、皇子李从璟为秦王,开府建衙,免去卢龙节度使之职,改领河阳节度使,划怀、孟等州为百战军驻地。命李彦超为卢龙节度使。   以安重诲为检校司空,守左领军大将军,充枢密使。   以皇子河中留后李从珂为河中节度使。   以石敬瑭权知陕州兵马留后。   翰林学士、户部侍郎、知制诰冯道,翰林学士、中书舍人赵凤,俱以本官充端明殿学士。   工部尚书任圜,加封同平章事。   以吏部尚书、判太常卿事李琪为御史大夫。   剑南西川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孟知祥加检校太傅、兼侍中。   荆南节度使、检校太师、兼尚书令、南平王高季兴加授太尉、兼尚书令。   厚葬郭崇韬,赐还朱友谦官爵,安葬李存勖于雍陵,庙号庄宗。   四月,诛租庸使孔谦,废除苛政。罢各道监军使。历数有罪宦官劣迹,尽诛之。   五月,分遣诸军就近解决粮食问题,以减省运费。令官员不得苛敛百姓,刺史以下不得贡奉。   是月,契丹、渤海国俱遣使朝贡。   ……   李嗣源继位为大唐皇帝五个月后。   皇宫崇文殿。   “宣,秦王李从璟觐见!”   敬新磨话音清亮有力,李从璟端步跨进殿门,于殿中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免礼。”李嗣源正在听冯道给他念奏章,此时抬手言道。   冯道收起手中折子,向李从璟见礼,“见过秦王殿下。”   李从璟回应冯道一声,“冯大人。”   历朝历代并无端明殿学士之职,李嗣源不识字,故而新设此职,为其诵读奏章,与闻国事。   “你来的正好。”李嗣源换了个坐姿,以显得更加自在,“今夏黄河大水,殃及滑、濮数州,冲毁良田万顷,造就灾民十数万。因时值中原动荡、朝政不稳,故而一时未及妥善处理,及至四方安定,已是过了最佳救灾之时。这十数万百姓失了耕田,成为流民,散布附近各州县,后虽略作安置,但因各种原因,未能尽数妥善解决。眼下国事稍稳,而寒冬将至,得尽快解决这些流民的过冬问题。”   李从璟拱手道:“滑、濮十数万流民,虽未在灾情始发之时妥善安置,但朝廷稳定之后,父皇曾令就近各州接收入境之民,设法安置。如今看来,不知情况如何?”   “各地处理入境流民的办法,即便是迫于朝廷压力,也多为暂时接纳,设粥棚聊施稀粥,勉强保其不死而已,待灾情平复,仍会遣返这些流民,不使其成为本州贻害。”李嗣源冷哼一声愤然道,他起于微末,任过刺史、节度使,对地方对待流民之法自然清楚,“指望这些地方官吏真正妥善安置流民,没有朝廷指派专员督导,无疑是做不成的!”   “那依父皇之意?”   李嗣源看向李从璟,“中原久经战火,本就十室九空,之前虽有数载安定,无奈天灾不断,而今十数万流民之生存,已关乎国之大计。你节度卢龙时,颇有政绩,治理民事、整顿吏治都轻车熟路,身为帝国皇子,该为王朝分忧。朕欲让你前去处理这件事,你有无把握?”   本朝不比前时,地方节度使手握一地军政大权,稍微强势些的便相当于一方诸侯,中央对地方节制力很弱。朝廷要插手地方事务,特别是做对地方权贵而言不利之事,自然不容易。   从李嗣源这番话中,不难看出,他除却看重李从璟的能力外,更加看重其威望。这个威望,不仅是他皇子、亲王的身份,更仰仗于他素来军功得来的积威。只有以如此威望、身份,才有可能插手地方事务,而要将此事做好,便需得能力。   身为大唐秦王,李从璟责无旁贷,当下拱手应诺:“儿臣必定尽心竭力,不让父皇失望!”   “好!”李嗣源展颜,随即又若有深意道:“此时一定要做的干净漂亮,倘若地方官吏尸位素餐,亦或者抵制朝廷诏令、阴奉阳违,你当便宜行事,不吝赏罚,务必使此事妥善解决,不留后患!”   李从璟心中一动。李嗣源这话,分明是要通过这次朝廷插手地方事务,来投石问路了!   历朝历代以来,中央与地方权力之分配、争夺,都是不曾变化的主题,对皇帝、对朝廷而言,自然是希望中央掌握更多权力,而这种权利争夺,必然遭受地方抵制。本朝自安史之乱以来,中央日益疲软,地方权势日重,尤其是节度使之制成为定制以来,地方大权尽在节度使之手,随之而来的是刺史、防御使等地方官吏做大,地方俨然成为国中国,中央不能节制,史如春秋,遂致天下大乱。   无论李嗣源是要安定天下,还是积蓄国力,加强中央集权都势在必行。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儿臣既明此理,自当也会让官吏们都明白此理。”李从璟表示已经了解李嗣源话中之意。   李嗣源颔首而笑,甚为欣慰。冯道见君臣相宜、父子相得,不失时机见缝插针,腆着大肚腩拍马屁道:“上有明君主政,下有贤王躬行,如此景象只有盛世才能得见啊!”   冯道说完先笑起来,以示庆贺。随即他便看到李嗣源、李从璟直勾勾向他看来,脸上哪有半分神色变化,更别提笑意,顿时怔了怔,颇为尴尬,一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李嗣源见冯道神如木头,倒是不好让他难堪,赏脸笑了两声。李从璟与冯道素有交情,自然也笑了起来。一时之间,君臣三人,遂相视大笑。   李嗣源让冯道退下,李从璟留了下来。   “过来坐。”李嗣源招呼李从璟,没有外臣时,父子俩便随意许多。   李从璟在李嗣源案侧坐下来,随手抄起案上茶碗,给李嗣源和自己倒了一杯水,自己一饮而尽,好歹解了渴,擦了一把嘴,道:“老爹,这滑州的路可不好走啊,你给我准备了什么样的尚方宝剑?”   “区区滑州,还需要老爹给你尚方宝剑?”李嗣源表示很不屑,“别当老子不知道,让你便宜行事,你这臭小子可什么都干得出来,老子没约束你小心点,就是对得起你小子了!”   李从璟很冤枉,“老爹你这话太不负责任了,说什么我也是你亲生的,你这一点都不担心我,让我很伤心啊!”   李嗣源一巴掌要拍在李从璟脑门上,被李从璟机敏避过。收回手拢入衣袖,李嗣源老神在在道:“要说担心,你去了滑州,老爹也是替滑州那些官员担心才是。”   李从璟:“……”   两父子没个正行,全然没有皇家威仪。在外人、下属面前,两人固然需要时时保持风度,最好是深沉寡言、高深莫测,但两人都起于微末,本就一身江湖气,根上并没有那么多皇家做派,要是私底下仍旧谨守所谓礼法,那只能说明父子俩感情确实寡淡。   插科打诨一番,李嗣源收拾神色,正经道:“自为父登基以来,天下虽然大体稍安,但仍不时有乱事,而要廓清宇内,圆你我父子造福苍生之志,更是任重道远。大唐兵将骄悍,所以乱兵犯上、贼将作乱之事频发;吏治不清,故而官吏贪赃枉法,民不聊生;人才不济,高位者按部就班,故而江山治理倍显艰难;财赋不充,甲兵难修,故而能荡天下之精兵强军难养;文道不昌,是以道德沦丧,天下秩序不存。从璟,此乃国之大患,若使社稷长久如此,则不免山河崩碎,我等要重蹈庄宗覆辙,为父每每思之,忧心如醉,以至夜不能寐。然而家国之事,纷繁复杂,要治国理民,重整山河,实是千头万绪,良计难觅。从璟,你可知为父之忧?”   这些都是大唐目前的困境和要解决的问题,李从璟自然都心中有数。庄宗李存勖入主中原之后,本应整顿社稷,重塑山河,精兵简政,继而大定天下。然而李存勖并没有做些事,因是此等任务便落到李嗣源父子身上。   李存勖在位时,大唐虽然灭蜀,使得国势达到鼎盛,看似涤荡神州可期,实则不然。若非如此,李存勖的江山又岂会那般容易灭亡?自古剑有双刃,骄兵悍将的问题不解决,军队既能除敌,也能害己;节度使、防御使、刺史权柄过重的问题不解决,中央不能得到集权,一旦地方作乱,中央没有能力迅速平定,便会贻害无穷;而吏治不清,百姓不能安居乐业,朝廷赋税锐减,国库不足,何事可成?   李存勖不仅没有解决这些问题,反而倒行逆施,以至乱象加剧,他的灭亡难道不是必然?天下又怎能期待他去安定?而李嗣源父子不说圆志向,要保证不走上庄宗老路,首先就得解决这些问题。   而问题解决到什么程度,就决定了往后父子俩能走多远。   “老爹这些忧虑,这些时日以来,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深思。今日既然老爹问起,心中便已有底,我也说道一二,看能不能互有裨益。”李从璟正色道。   李嗣源颇有期待,“你且说来。”   李从璟好整以暇,娓娓道来:“其一,骄兵悍将,此乃本朝最大祸患之一。骄兵悍将不除,则以下犯上,兵将作乱之事不能绝,庄宗前车之鉴,不能不深为警惕。骄兵悍将之事,何以严重至斯?一者,将领权大;二者,士卒流氓成性;三者,约束力不足;四者,上位者威压不够;五者,赏罚不明,恩威不行。”   “其二,地方权大,尤其是节度使总揽一地军政大权,已成国中之国。正因如此,一旦节度使稍微积攒实力,便能兴风作浪,便敢以下犯上!权者,蚀骨之物也,良性之沦丧、野心之滋长皆出自于此。地方权重,则中央疲弱。祸患之最,未尝有出其左右者。”   “其三,吏治不清。小人窃据高位,权重者排除异己、结党营私、损公肥己,官员争权夺利有余,恪尽职守不足,遑论以君王为重、以天下百姓为忧!地方官吏则贪赃枉法,鱼肉百姓,无尊无君。此风不除,朝政晦暗,山河无光,世态难正!”   “其四,农事难兴……”   “其五,文道不昌……”   “其六,财政困难……”   “其七……”   李从璟完全进入状态,已然忘记喝水,更没有歇气的意思,说完流弊之象,他紧接着开始说解决之法:“整顿骄兵悍将,需得恩威并重。对此象特别严重之军,既然不能用,留着有害无益,不如快刀斩乱麻,杀之以绝后患;对有此象但未病入膏肓者,视其情况轻重,分别纠正;对此象稍轻或者未有此象者,奖励并重用之!”   “要削减节度使、地方官重权,此事譬若削藩,当寻得由头,渐进为之,不可急躁而上,而犯众怒,逼众镇皆反。待时机成熟,厚待其将,厚恩其兵,厚养其家人,以殊荣、地位、钱财换其权……”   “……至于文道不昌,此事说来也不难。天下大乱以来,科举半废,取士甚少,能堪重用者更少。朝廷当立即下诏,这回科举要大举取士……此番兴科举,当重经世致用之才,分科选纳,律法、财政、农事等等,而弱经书之士……”   “……”   待李从璟一番话说完,不知不觉竟然一个时辰过去。他终于歇了口气,端起茶碗猛灌,随即掏出一份奏折,起身递至李嗣源案头,在李嗣源沉思、惊喜、欣慰交加的眼神中,道:“论国事,儿臣浅见,有此奏对呈献父皇,若对社稷有一二裨益,儿臣愿足矣!”   当是时,李从璟上《十难十对策》。   ……   后史官有记载:天成元年十月甲辰,秦王呈《十难十对策》。帝阅之,大为欣然,顾问秦王:“若使国事果以此策而行,天下大定何期?”   秦王对曰:“十年!” 第459章 明君可辅臣非才,不觅房杜觅启诵(二)   李从璟从崇文殿出来,已是明月当头。之前父子俩相谈甚欢,不觉时晚,李嗣源惯常性留他吃饭,同桌的还有淑妃曹氏。如今李嗣源贵为九五至尊,李从璟也独自开府建衙,虽不在同一屋檐下,毕竟骨肉相连,家人情愫未因位尊而消减,不说如何难得,李从璟却倍加珍惜。   抬头望月,李从璟心潮渐有起伏。   自负才学者,唯恐其才不得用、其志不能展,如今他们一家坐拥天下而父子齐心,李从璟可以尽用其才、尽展其志,甚至仿佛有什么在推着他前行,此间畅快,实在是无法与外人言说。   五代乱世,不乏明君。   在原本历史上,李嗣源与郭威齐名,声望为后人所重:“能力行乎王化,政皆中道,时亦小康,近代已来,亦可宗也”。不过李嗣源虽有声名,却限于内患,未能开疆扩土,他死后继位者无能,致使江山为李从珂所夺,而李从珂又为石敬瑭联合耶律德光所败,最后竟落得个契丹马踏中原、江山易姓的结局,殊为可悲。后世史官在嗟叹之余,评价李嗣源一朝曰:明君可辅,臣子非才——“傥使重诲得房、杜之术,从荣有启、诵之贤,则宗祧未至于危亡,载祀或期于绵远矣。”   从荣,说的是李从璟之弟李从荣。   “明君可辅,臣子非才。”李从璟对月呢喃,“房、杜未知迹,启、诵或可期。”   李从璟出宫门时,碰见冯道。   “天色已晚,冯大人这才方下值?”李从璟走上前打招呼。   “见过秦王殿下。”冯道这才看见李从璟,连忙躬身而拜,听闻李从璟的话,笑着回答道:“将至年底,免不得事情多些,而今国政方经大乱而定,各方颇有杂事,朝政、地方政务都亟待安定,中枢人手不太够,新补缺的官员对政事尚不甚熟悉,因而……”自顾自呵呵笑起来,似是不好意思,又似是自谦。   李从璟微笑道:“冯大人为国操劳却甘之如饴,实为众臣楷模。”   “不敢当不敢当,要说群臣楷模,该是殿下才是。”冯道忙诚惶诚恐作揖。   “好了,冯大人,你我二人就不必如此了。”李从璟过来拉着冯道的手往外走,“左右顺路,夜里又风冷,冯大人便做孤的车驾一同走吧。”见冯道一副惶恐更甚的模样,补充道:“此番父皇让孤去滑州,孤正有些事要向冯大人请教。”   李从璟入宫面圣,秦王府自然车驾仪仗齐全,前有精骑开道,后有护卫跟随,中有随从官吏,百十人的队伍,其间旗帜、高牌俱全,气态巍峨。   时间不早,街面上没什么行人,灯火依依却也显得很具人气。放下车帘,李从璟露出追忆之色,“同光元年,孤出镇卢龙之初,奉命出使契丹,时有冯大人同行。西楼之行,孤一时意气,陷大人与众僚于险境,差些为耶律阿保机所害。后大人不以孤鲁莽为杵,孤在幽州时,朝堂每有涉及卢龙之事,大人无不为孤斡旋。此中情谊,孤一直铭记在心。”   冯道人精一个,自然能明白李从璟话中何意。   “父皇君临天下数月以来,冯大人勤恳如旧,朝堂事务,多依冯大人与任大人、张大人等之力。”李从璟继续说道,“如今孤与大人虽名分有差,却不希望你我之间数年情分差了。冯大人可明白孤的意思?”   冯道自然明白。因为明白,他稍显尴尬。   他也算起于微末,自然不乏报国之心,只不过历经李存勖一朝,难免变得圆滑。如今朝堂剧变,李嗣源继位,其中变故始末,冯道都亲身经历,此中凶险不免让他忐忑。是以虽与李从璟旧交颇深,但昔日同朝为臣,而今李嗣源为君,不免多出明哲保身之意,说得不好听些,多有阿谀奉承之态。   多了阿谀奉承,就无法交心,更无法让其毫无保留奉献才能。这便是李从璟与他说这番话的原因。   这却不能怪他。面对世事巨变,不同人有不同反应,冯道的应对之举,就是踏实本职之余,圆滑处事。身在乱世,许多事身不由己,冯道成为历史上的冯道,自有其必然。但这个转变却也有个过程,李从璟希望在这个过程中,改变他原有的转变轨迹。   原本历史上,冯道日后还有唾面自干的典故,脸厚无人能及,而其事三代王朝,历十君,数为宰辅,成为官场不倒翁,空前绝后,所依仗的,一是其处世之道,二是其真才实学。   李从璟看重冯道才学,所以不希望他有所保留。若其有所保留,历史上当然也不可能再有那个冯道,却也依然会少一个贤臣。   冯道拱手为礼,“殿下之言,让下官惭愧。”   李从璟微微一笑,也不继续深入,这种事情需要一个过程,今日他只要表明态度即可,当下说起正事:“近数年来,中原稍少战乱,却始终天灾不断,水、蝗之灾未绝于书。蝗灾尚且不论,仅就水灾一项,如此频发,而朝廷不能制,实在是贻害无穷。今孤欲往滑、濮,大人何以教我?”   冯道正襟危坐,“殿下聪颖过人,此番前去处理区区流民之事,自然手到擒来,本勿用下官置喙。今既殿下问起,下官便忝为殿下说两件事。”   “愿闻其详。”李从璟恭敬道。   冯道看向李从璟,“请问殿下,要妥善处理流民之事,难点在何处?”   “一为与地方官吏打交道,一为为流民重建家园。”李从璟答道。   “下官要为殿下所言之事,正在此二者。”冯道肃然道,又问李从璟:“殿下可知,历朝历代以来,朝廷在治理地方时,最患何种情况?朝廷每每处理地方问题乏力时,又是因何种缘由?”   李从璟稍作寻思,道:“地方官吏与朝廷大员相互勾结,互为屏障!”   冯道点点头,未作评说,继续问道:“敢问殿下,滑、濮十数万流民从何而来?”   “自然是因水灾。”李从璟道,“天降大雨,大河决堤。”   冯道眼神殷切,“还有呢?”   李从璟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冯大人的意思是?”   叹了口气,冯道摇头道:“十数万百姓,难道皆因水患而成流民?殿下可知,哪怕是天时无差,各地仍旧流民不绝?”   李从璟品出味来,“不因天灾,便是人祸。冯大人意指……”   冯道点头,随即又严肃道:“只有处置好这个问题,才能真正安置这些百姓,不使其复为流民。倘使天下能解决这个问题,则不仅天下不复有流民,大唐江山亦会国泰民安!”   李从璟低头沉吟,久久不语。   “殿下,下官到了,先告辞。”李从璟尚在沉思中,冯道全然没有打搅之念,更无要李从璟给他什么答案之意。   李从璟与冯道一同走下马车,两人在马车旁作揖为别。   月明星稀,夜风习习,街旁屋檐鳞次,近处侍卫肃立。   李从璟认真道:“今蒙大人不吝赐教,孤受益匪浅,此中真意,必然时刻铭记在心。”   冯道躬身大礼,等李从璟先行。   坐回马车,李从璟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索性撩开车帘观街景。   冯道方才所言,要真正处理好李嗣源交代的流民之事,首先,便是要注意地方官吏与朝廷大员的关系。当今天下节度使本就权重,一旦与朝廷大员关系密切,自然尾大不掉,难以处理,甚至成为王朝大患。流民之事,若是涉及到这些官员,处理起来难度自然超乎想象。   而真正让李从璟沉吟这么久的,还是冯道暗示的第二层意思。   天下流民,源源不绝,除因天灾兵祸,还有什么根本性的原因?为何冯道如此看重这个原因,以至于说出处理好这个问题,在太平时节,天下便不复有流民,天下更可国泰民安这样有重量的话?   这个原因,归结起来也简单,唯四字耳。   “土地兼并……”李从璟不由得闭目呢喃。   自本朝租庸调制被迫废除,施行两税制以来,土地兼并的现象便日益严重。租庸调制规定土地为国家所有,国家分配给人丁耕种,“十八授田,六十而还。”两税制则规定土地为私人所有,可以买卖,朝廷税收认田不认人,这等于是变相鼓励土地兼并。   百姓失去土地,要么依附地主,要么沦为流民。   回到王府,李从璟走下车驾,戍卫在府门前的孟松柏迎上来,开口便道:“诸位司吏仍在府中等候,殿下此时去见么?”   “用过膳了否?”李从璟接过孟松柏递来的披风披上,问道。   “都用过了。”孟松柏回答。   “好,现在就去见。”李从璟道。   孟松柏继续回到门房戍卫王府,李从璟带随从走进府中。孟松柏口中的“诸位司吏”,指代的是王府属官,莫离、王朴这些人。卫道、杜千书等人,仍属节度府,替李从璟管理怀孟,并未在王府任职。   唐制:亲王府,长吏一人,从四品上;司马一人,从四品下。李从璟以莫离为长吏,王朴为司马,这是要李嗣源任命的。两人都是李从璟左膀右臂,必须得随在左右,参议大事。另外,为军情处往来,李从璟也给桃夭夭安了一个录事参军的官职,权作行走方便之需。   其他王府官吏,五品以下,李从璟能自己做主的,多用幽州故吏;五品以上的,也多为他提名,李嗣源自是无不许可,其中倒也有颇多空缺的。   见着莫离、王朴,难得近来愈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桃夭夭也在,李从璟将将去滑、濮等州处理流民的事,与他三人说了。 第460章 明君可辅臣非才,不觅房杜觅启诵(三)   自打李嗣源继位以来,李从璟一直都在洛阳助其稳定朝局,因政务外出这倒是头一遭,不过这对众人来说倒不是什么意外之事。因李存勖败坏朝堂、让小人窃据高位的缘故,中枢官吏在被李嗣源一通清洗之后,如今朝廷可用之臣太少,若有大事重担,落在李从璟肩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要处理流民之事不难,关键在于殿下想要如何处理,或者说处理到何种程度。”房中灯火通明,莫离依然当先开口,见李从璟看过来,微微一笑,打开折扇轻摇起来,“当然,殿下的心思,卑职却是知晓的。既然如此,殿下有何打算?”   “处理流民之事,首要在不使其成为乱民,铤而走险为祸一方。”李从璟道,“自夏秋大水,朝廷本已责令地方妥善处理此事,这回孤前去,名义上仍是监察事效。”   王朴道:“然则陛下既遣殿下前往查勘,可是地方有上书,言此事处理不当,流民未得妥善安置,可能在今冬成为乱民?”   “正是如此。”李从璟道。   莫离接着道:“既如此,此行之重点,除却查证事实到底如何外,还得考虑情况果真不虞该如何应对。再者,若是各地果真无力安置流民,则在助其过冬之后,尚得为其谋划容身之所。”   “这个容身之所,只能是原籍。”李从璟在矮塌上坐下来,“清理水患,重整良田,再建民房,分配土地,都是题中之意。趁现在大河水势平缓,需得加固河堤,以免来日此地之民再受灾患。”   众人你言我语,商谈半晌,便将此事议定,对出行安排有了明确计划,各项准备李从璟随即下令着手,如此一来,便只待正式启程了。   议定此事,莫离、王朴已无事,遂准备起身告退。   “蜀地有异。”捧着水杯的桃夭夭这时抬起头来,声色清淡,“孟知祥有贰志。”   正起身的莫离、王朴两人,闻言惊愕转顾。李从璟正欲起身,听了这话遂罢了送莫离、王朴的心思。   “孟知祥要造反?”王朴惊讶重复,眼珠子瞪得老大。话出口,转念一想,又觉得并非没有可能,关键是洛阳方定,各地镇军颇有乱象,前些时候李从璟还奉命平定了一场动乱,当此人心不安之际,朝廷精力有限,自然以稳固内政为重,除此之外,朝廷兵马不足,孟知祥若反,还真有几成把握。他一时心惊,忘了动作。   莫离同样心惊,打开的折扇啪得一声收起,借此动作,算是堪堪稳住了心境,二话没说重新落座,准备听桃夭夭论说此中详情。   桃夭夭乜斜王朴一眼,“有贰志不代表会造反。”正当王朴闻言神松之际,她又不紧不慢补充道:“然而孟知祥独占西川,甚是两川之心,却是昭然若揭。”   “独占之后便是独立,独立便是造反,时日早晚不同而已。”莫离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思维便清晰起来。   桃夭夭继续道:“先前郭公攻打两川,从前蜀国库中得财绢八百万,孟知祥以重建西川为由,截流六百万。李绍宏自两川归朝后,向朝廷禀明此事,之后朝廷向孟知祥催促良久,孟知祥却一直不肯将另外两百万送至朝廷。”   “此时孤也有所耳闻。”李从璟颔首道,“如今朝廷正值用钱之秋,父皇几次三番提起过这笔财绢。这些时日父皇甚至已经有意遣人去西川,将这笔财绢运回来。”   “军情处探得消息,孟知祥在西川大行赏罚,收买人心,招募兵马,联络、交好东川节度使,甚至传出有结为姻亲的打算,近来更是与荆南秘密通使,来往频繁。此人之心如何,自然无需多论。”桃夭夭道,“如莫离所言,若对其不加遏制,孟知祥反叛大唐,只是早晚之事。”   “朝廷近来并无用兵打算,也无法对外用兵。”李从璟道,国家新近遭受剧变,稳定是压倒一切之主题,无论是对两川还是其它地方,暂时都无法兴兵攻伐。   “如此说来,西川之事如何解决?总不能眼睁睁看它脱离大唐掌控,沦为贼寇之所吧?”王朴道。   “荆南近来动向如何?”李从璟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桃夭夭。   “与吴国通使频繁。”桃夭夭道。   李从璟沉吟不语。   荆南虽自据一地,但历来尊奉中原王朝,只不过南平王高季兴实在是小人。大唐伐蜀时,曾令高季兴为西川东南面行营招讨使,高季兴自请攻打忠、万、归、峡等州,李存勖允之,谁知战争发生时他却坐山观虎斗,按兵不发。   之后蜀地被平,高季兴更是大胆劫掠从蜀地运往洛阳的财物四十万,杀死押运官数十。前些时候李嗣源遣人前去荆南诘问此事,高季兴满口抵赖,拒不认账,竟说押运官是自己落水而死,应该去问河神。李嗣源含愤不已,只是眼下不便兴师讨伐,不了了之。怎料高季兴得寸进尺,竟然向朝廷索要忠、万等州,要将这些地方划入荆南。   “吴国如何?”   “不见动静。”   李从璟抬头,问莫离道:“蜀地不可放纵,荆南不可不提防,莫哥儿有何见解?”   他知道原本历史上,孟知祥在蜀中称帝,而荆南最后投靠于吴国。当时大唐正值李嗣源在位,对两者皆有过应对之举,只是最终结果却差强人意。难道这是因为李嗣源继位之后,大唐反倒不如李存勖在位时有实力吗?李嗣源既有明君之誉,不会平白无故容得孟知祥、高季兴逞能。此中原因何在?只能是国内忧患未除,而国势未强也。   孟知祥称帝是许久之后的事,但西川独立却早得多,而荆南投效吴国,也就在这两年。   李从璟当然不能坐视历史如此发展,两川不用多言,就说荆南,虽地狭,不过弹丸之地,但因位处江陵,治所位于荆州,地理位置极为重要。日后大唐要攻打吴国等江南诸侯,如若手握荆州,便能顺流而下,大军直逼金陵、广陵,这是最为妥当、有效的行军之策,也是历史中北方攻打南方的惯用之法。故而大唐必须要将江陵握在手中。   莫离轻摇折扇,缓缓开口:“两川方为王师所平,孟知祥不过摘人果实罢了,在两川并无根基,三年之内,倘若孟知祥胆敢公然反叛朝廷,拥兵自重,则朝廷以大义晓于蜀地,遣三五万精锐之师击之,何愁不能平也。”   “荆南,弹丸之地,地少主忧,犹如财少人疑,主忧则思利,高季兴索地是也,人疑则左顾右盼,荆南与吴国交好是也。对待荆南,宜缓图急击也,朝廷不动他则已,动则必不给其反应之机!”   莫离这番话分析的在理,李从璟闻言点头,深以为然,当然他熟知历史,所以能看出其中疑虑,“三年要有五万精锐之师伐蜀,不容易。要稳定高季兴,不让他投靠吴国,又不能给他土地,同样不容易。”   五万大军,说起来似乎不足为道,实则不然。要知道,当初郭崇韬伐蜀,也不过领军六万。这六万人里,地方节度使的兵力就占不少。   首先,此五万大军需得尽皆精锐。孟知祥非是王衍,他既有意霸占西川,自然励精图治,虽无根基却也不容小觑。王师伐孟会比郭崇韬伐蜀难得多。   自大唐入主中原以来,朝廷中央军主要是六军与侍卫亲军。说起来似乎兵强马壮,实情却并非如此。六军与侍卫亲军,各军人数并不多,又担负皇宫、洛阳戍卫之责,能用于征战的军力能有三五万就不错。眼下朝廷征战,主要是还是依靠节度使。若非如此,李嗣源起兵时仅数千兵马,后虽然一时纠集了一些人,仍旧兵力单薄。倘若洛阳有精锐之师十万,岂能未战先逃,李嗣源又焉能如此轻易成事?而李嗣源因众刺史、节度使成事,也正说明节度使军力之盛。   李存勖的六军与侍卫亲军,经李嗣源起兵一事,本就没剩下多少,其中从马直等军,李嗣源自然不会用,是以现在洛阳兵力实则空虚得很。五万精锐,大半要新练。   朝廷之所以不能有十万精锐中央军常驻,根由何在?说到底,无非两个字:没钱。   李从璟在幽州谋划遏止契丹国势此等惊天大事,以九州之地,三四年间也仅扩军一万,这还是在他呕心沥血、励精图治的前提下。这也是为何大战开始后,军队一直不停募兵,不停往前线补充兵员的原因——幽州压根没有增加常备军的实力。之后战端大起,若非得益于“以战养战”和渤海战后财物支持、契丹赔款,仅是战后抚恤,军械修复一项,就够幽州破产。   最后,一旦中央军外出征战,皇都兵力薄弱,就给了心怀不轨之辈可乘之机,即便没有此辈人,仅是骄兵悍将作乱就足够让人担忧。因是,得国政稳定,才有这五万精锐之师出征的余地。   “正因如此,目前朝廷工作重心,才该在内政上,而不是急于对外征战。固本培元,方是长久之策。否则一旦战端开启,不仅胜负难料,国家恐怕也将再度陷入大乱。”莫离轻摇折扇,“但却也不能坐视两川、荆南生变。对此,离有三策献上。” 第461章 明君可辅臣非才,不觅房杜觅启诵(四)   莫离语毕,李从璟深表赞同。   莫离与王朴走后,李从璟与桃夭夭言谈至深夜。在莫离的谋划中,对付孟知祥需得用间,前期主要是发挥军情处的作用,两人就细节磋商许久,定下行动方案。   桃夭夭退下之后,李从璟这才得以回后院歇息。   房中烛火未灭,李从璟推开门,任婉如还未入睡。见李从璟进门,任婉如忙上前伺候他宽衣,吩咐侍女打热水来,并将她早些时候煮好的羹汤送来。   “政儿睡了么?”李从璟张开双臂,任由任婉如为他除去一日辛劳,柔声问道。   “刚闹过一阵,好不容易哄睡,让奶娘抱下去了。”李从璟坐到矮塌鹿皮上,靠着扶背,任婉如一边为他捏肩,一边面带笑意地说道,“这小家伙一刻不折腾都不行呢,拳打脚踢的,可真是像你,日后说不定又是个大将军哩。”   李从璟呵呵笑道:“我的儿子不像我像谁?”   幽州军征伐渤海时,任婉如便已有身孕,前日里诞下一子。李从璟为其取名为“政”,却不是希望他沙场征伐,而是希望他能精通政治。   任婉如顺势趴到李从璟肩上,眼中尽是甜蜜幸福,“你放心,妾身一定会好好抚养政儿,日后若他能有你一半厉害,妾身好歹也对得起李家媳妇儿这个身份了。”   李从璟哑然,拉过任婉如的手放在手心里,“不许说这样的话。府中内事基本都由你操持,我还怕你劳累了,只要政儿能健康成长,我就很满意。”   说到这,李从璟墓地想起一件事,“这几日我见岳父脸色一直不大好,最近朝中事务杂得很,为推举宰相的事,岳父和枢密使闹得不太愉快,你若有闲暇,可回去走走。”   任婉如在李从璟耳边嗯了一声,懒洋洋的不愿说话了。   李从璟忽的回身抱起任婉如就朝床榻大步走去,惊得佳人花容失色。   ……   翌日早朝,李嗣源将李从璟去滑州的事公之于众,这本没什么好说的,朝臣无非都说秦王贤能,此番前去一定能处理好这件事云云。   另外倒是有两件大师,在朝堂上没能解决。一是宰相人选,二是高季兴索要夔、忠、万等州。   前者是因前不久宰相豆卢革、韦说遭人弹劾,言其不忠故主、又无相才,不宜为相,李嗣源因而罢之,由是空出两个宰相之位。新迁兵部尚书的安重诲,先举荐郑珏,被李嗣源任命为相,后又举荐崔协,任圜则言崔协并无相才,自荐李琪,两边各执一词,争执不休。最终李嗣源悬而未决。   后者也有根据,唐室初置荆南节度使时,夔、忠、万等州的确归属荆南,只不过本朝时为前蜀所据,后来郭崇韬伐蜀,高季兴也是请攻这些地方,然而荆南当时并未出兵,而现在却要索要这些地方,无疑恬不知耻,是以朝臣大多义愤,谏言不能答应。   从中兴殿散朝,李嗣源令李从璟、安重诲、任圜、孔循至崇文殿,再议这两件事。冯道因身为端明殿学士,随行李嗣源左右,有与闻国事之权,因是也在场。   到了崇文殿,安重诲和任圜仍然争论不休,言辞激烈。   李嗣源高坐皇椅,眉目郁结。冯道束立一旁,好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争论到情绪激动处,任圜面向李嗣源道:“安重诲不知朝中之人,现力荐崔协,实是为人所利用!崔协虽身出名门,却识字不多,臣尚觉自己学识浅薄,谬居相位,如若用崔协为相,恐惹人笑话!”   任圜这话表面是说安重诲为人所利用,实则暗指安重诲结党营私,言辞可谓重矣。   安重诲闻言岂能不怒,却不好捅破那层窗户纸,指着任圜的鼻子道:“在你眼中,崔协无相才,难道只有李琪有相才吗?你以一人之好恶,而断群臣之贤迂,朝中之事,岂能由你一言定之!”   新任枢密使孔循与安重诲同一阵营,素与任圜不和,当下对李嗣源道:“臣以为任公之言有失偏颇,安公自任职中枢以来,日夜勤政,岂能对群臣不知?崔协素有才名,文章为当世所重,又向来勤恳谦恭,并非任公所说那般不堪。”   任圜见孔循颠倒黑白,顿时气急,“你……”   众人话里愈发带刺,李从璟不由微微皱眉。   他历任镇将、刺史、节度使,多在外为官,之前对朝中之臣并不知根知底,但他麾下而今人才济济,岂能没有识人之能?李琪、崔协两人如何,他早已心中有数。即便他自己不能判断,数月以来,军情处遍查群臣,如今档案已丰,朝臣谁优谁劣他又怎能不知。除此之外,对重臣数月来之言行,心思之变动,他也堪称了如指掌。   他将现今朝堂上的官员,划分为几类。   名臣。类似于本朝房玄龄、杜如晦者,一个也没有。   贤臣。进能谏言国事,谋划得当,退能胜任本职,恪尽职守,少争权夺利之心,无结党营私之念。这类人很少,寥寥数人而已,任圜、李琪位在其中。   良臣。能胜任本职,在分内之事为君王分忧者,即为良臣。此类人也少。   庸臣。政事不过按部就班,不能稍有推进者,国事无见解或无有用见解。平日里见风使舵,骑墙跟风,荣辱皆因人成事,难有建树。这类人最多。   佞臣。阿谀奉承,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损公肥私,目无君王社稷,胸中只有个人利益。因李嗣源肃清朝堂,这类人被剔除不少,然则仍有残留,而且如若朝廷风气不正,这类人会越来越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便是庄宗给李嗣源留下来的朝臣底子。   李从璟看了面红耳赤的安重诲一眼,目光微冷。   今日之安重诲,便如昔日之郭崇韬。一样由中门使而入中枢,因先前多功勋,现在为君王所倚重,甚至偏爱、袒护,日益位高权重,尊荣冠绝朝堂,遂生骄横跋扈之心,刚愎自用。   只不过,郭崇韬也争权夺利,却不结党营私,郭崇韬也目中无人,却胸有正气,恶小人而敬忠良,郭崇韬也排除异己,却不会不顾君国。换言之,而今之安重诲,实是恶化版、小化版之郭崇韬。另外,比之才能,郭崇韬实胜安重诲百倍。   倒不是说安重诲一无是处,本性乃是大奸大恶之徒,只不过他既为众臣之首,却不能履行职责,却一味争权夺利、结党营私,以至朝政败坏、社稷蒙尘,不是大奸大恶,胜过大奸大恶。   史书评价他:无为权首,反受其咎……力不能保社稷,谋不能安国家……   争权夺利,排除异己,贻害社稷,其罪岂不为大邪?   荆南投吴、两川自立,安重诲难辞其咎。最后因罪被诛杀,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的下场。   李从璟虽有仁爱之心,无妇人之仁,乜斜安重诲,他心想:“既要被诛,何分早晚,焉能使你先害国家?”   至于孔循、崔协、郑珏之辈,也是无一贤良。   当今大唐朝堂上,重量级人物无非这么几个,其他诸人,包括另几位尚书、侍郎,虽有职权,不过小人物耳,多为庸臣之流,不值一提。   安重诲与任圜仍在争论不休,李从璟走上前来,向李嗣源揖礼道:“父皇,儿臣有话要说。”   李从璟这边厢一有所动作,安重诲与任圜等立即讪讪,止住争吵,都来看向他。   李嗣源正头疼,闻言欣然,“你且说来。”   “宰相位高权重,自当谨慎选拔。儿臣之前出镇幽州时,得以与冯学士共使契丹,因是晓得冯学士博学多才,知百姓之疾苦,这数月以来,与冯学士多有接触,所以晓得冯学士与人无忤,知君王之忧虑,依儿臣看来,冯学士实乃社稷重臣。”李从璟洋洋洒洒一番话说完,也不矫情,直接道:“儿臣举荐冯学士为相!”   冯道正局外人一般在旁边扮大树,眼观鼻鼻观心,对殿中争论充耳不闻,怡然自在。这时听得李从璟这番陈词,惊得心头猛跳,不可置信的看向李从璟,双眼茫然,实在是不知这天上的馅饼怎么就掉在了自己头上。   李从璟既不荐李琪,也不荐崔协,偏偏举荐冯道,这大大出乎任圜、安重诲、孔循的意料,一时不明所以,都有些发怔。转念细想,冯道的确有才学,如今又是李嗣源身边之人,让他为相真有几分顺理成章的味道。再细想,冯道明明是李嗣源身边之人,李从璟素来与李嗣源心意相通,莫非选用冯道为相,却是李嗣源的意思?如此一想,诸人俱都恍然又意兴索然。   李嗣源闻言哈哈大笑,转顾问冯道:“秦王荐爱卿为相,爱卿可愿担此重担?”语气中分明透露出他已赞同的意思。   冯道到殿中下拜,“臣唯恐资质愚钝,让陛下与秦王失望!”此时他心里很不平静,昨日李从璟才与他有过一番交心之言,不曾想今日就举荐了他为相,李从璟对他的恩情、看重,他自己掂量了一番,实在是不可谓不重。心想,陛下与秦王如此厚恩,我老冯焉能不识趣?   “爱卿说笑了,满朝上下谁不知你才学第一,冯大人若是资质愚钝,恐怕没人敢自夸聪颖了吧?”李嗣源很是愉悦,“既然如此,这件事就如此定下来罢!”   事已至此,李嗣源分明就有重用冯道之心,无论是任圜还是安重诲,俱都只能拜道:“陛下英明!”   安重诲起身,偷看了李从璟一眼,心想秦王这稀泥和得真是有一手,两边谁也不曾得罪,偏偏还顺了陛下心思,真是高明。对崔协没有被提拔之事,虽然介怀,不敢多言。   任圜则心想:罢了罢了,李琪虽不得为相,有些埋没才干,但冯道也并非庸人,只要他尽心竭力,倒也不失为一个人选。只是可惜了李琪,本才华横溢,为人又忠直,奈何已年老,经此一遭,日后不知还有无为相的机会……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之时,忽听李从璟再次出声:“父皇,眼下正值朝廷用人之际,有道是贤才不惧多,唯恐不足也。故此,儿臣还要举荐一人为相!”   “哦?你还要举荐何人?”   任圜、安重诲、孔循俱都惊愕转顾。   李从璟不看众人,朗声对李嗣源道:“儿臣举荐御史大夫李琪!” 第462章 明君可辅臣非才,不觅房杜觅启诵(五)   在场诸人,包括李嗣源在内,听闻李从璟竟举荐李琪,无不惊讶,饶是以冯道修身养性冠绝群臣的功夫,也露出异色。   安重诲心想,哎呀直娘贼,这厮不是来和稀泥的,分明就是来羞煞老夫的呀!   孔循暗道,好你个秦王,本以为你要左右逢源,不曾想你竟然跋扈到这种程度,举荐了冯道不够,还要来举荐李琪,当真是横冲直撞,半分也不知道避嫌!   冯道此时刚谢礼完刚起身,差些没一个趔趄。然而他到底与李从璟相识、相交得早,对李从璟的脾性颇有了解,本还以为李从璟举荐自己有平衡安重诲、任圜的考虑,现在细想,才知李从璟根本没这心思!李琪如何,冯道与他同朝为臣数年,自然清楚,心想:秦王荐才,的确是看才能的!   李嗣源颇有些苦笑不得,看着李从璟心道:难不成你待会儿还要连崔协一起举荐了?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李从璟昂首挺胸,气宇轩昂,目不斜视,全然没将旁人眼光放在心上。他心道,常人需要和稀泥,需要避嫌,我李从璟在老爹面前,何须如此作态?   李从璟的心态很直白,归结为一句话:我李家的大好江山,岂能容得下宵小之辈来败坏?!   不等众人发问,李从璟向李嗣源介绍起李琪来,“李大夫者,士家之后,祖上李憕,为天宝年间吏部尚书。李大夫年少以词赋诗颂闻名,十三岁作《汉祖得三杰赋》,文中有‘得士则昌,非贤罔共,龙头之友斯贵,鼎足之臣可重,宜哉项氏之败亡,一范增而不能用’之言,为当时宰相王铎所重;及作诗,有‘将从天上去,人自日边来’之句,王铎因此赞其为真凤。”   “昭宗时,李大夫年十八而举进士第。天复初,应博学弘词,居第四等,后迁左拾遣、殿中侍御史,凡论时政之文,无不是秀丽篇章,使览之者忘倦。后昭宗因黄巢之乱而入两川,衣冠荡析,李大夫藏迹于荆、楚间。每临流踞石,摘树叶而试草制词,吁嗟怏怅,而投叶水中。”   “后事伪梁,拜翰林学士,历兵、礼、吏侍郎、御史中丞,累擢尚书左丞、中书门下平章事。后因故为朱温罢相。庄宗入汴,素闻琪名,因欲大任。同光初,历太常卿、吏部尚书。”   “同光三年秋,天下大水,国计不充,李大夫上书陈经国之要,论有‘谷者,人之司命也;地者,谷之所生也;人者,君之所理也。有其谷则国力备,定其地则人食足,察其人则徭役均,知此三者,为国之急务也。’‘知救人瘼者,以重敛为病源;料兵食者,以惠农为军政’‘今东作是时,羸牛将驾,数州之地,千里运粮,有此差徭,必妨春种,今秋若无粮草,保以赡军。’等言,实非良臣贤才不能书之。”   “父皇继承大统以来,李大夫多有谏言,每每为父皇所认可,无不依言而行。由是可知,李大夫实为国士,倘能以国士待之,必能助父皇匡扶社稷,成就明君贤臣之佳话。”   李嗣源闻言甚异之,他素为外将,虽也不时在朝中行走,毕竟职司与李琪不相干,交集不多,这些年来他又为庄宗所猜忌,更少与朝臣来往,故此对李琪知之甚少。   “依秦王之言,李大夫才学既高,亦能为国解忧,的确为贤良之臣。”李嗣源抚须沉吟,“如此说来,以李大夫为相倒是可行……”   “陛下万万不可!”不等李嗣源话说完,安重诲匆忙插话,焦急之下,声音颇大,见众人望来,略有局促,缓和了语气,继续道:“那李琪虽有声名在外,不过是浪得虚名之辈。臣闻此人志大才疏,之前为伪梁之臣时,因不分官吏‘摄’‘守’之别,为朱温降罪,险些流放,是赵岩之辈为其求情,才幸免于难!赵岩者,奸佞也,他既与赵岩为党,其人如何可见一斑,怎能为相?”   他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顿时叫李从璟面上挂不住。   如此骄横做派,放在常人身上实在匪夷所思,然而自打李嗣源继位以来,安重诲自恃功高,又因李嗣源偏爱,在朝堂上向来目中无人,俨然众臣之首,其人虽有诸多不是,饶是任圜都不敢多言,寻常臣等或者避之不及,或者为其马首是瞻,如此便更助涨了他的嚣张气焰。哪怕是面对李嗣源,他也敢当面为忤。   满朝文武,也唯有李从璟一人能稍压他几分。   先前李从璟举荐冯道倒也罢了,此时又来举荐李琪,安重诲哪里还能忍得住?要是果真让李琪为相而崔协什么都没捞到,日后朝臣便会知晓,在李从璟面前安重诲只能唯唯诺诺,什么也不是,那让他还如何领袖群臣、掌握绝对大权?怕是到时众臣都会跟在李从璟身后,而无视于他。这是安重诲不能接受的。   是以,安重诲不惜忤逆李从璟,也要反对李琪为相。   李从璟瞥了安重诲一眼,心中怒火顿起,暗骂道:你他娘的争权夺利都争到老子头上来了!   不过安重诲之所以能如此横行霸道,甚至敢跟李从璟叫板,除却自持功高,还有一层原因,此因说来倒是话长了。   李嗣源昔年有四位妻妾。正室乃曹氏,次为夏氏,妾为魏氏。魏氏即李从珂生母,为李嗣源剿匪时从匪窝平山得来,当时李从珂已出生。除此之外,尚有一位王氏。   王氏起先为梁将刘寻在汾州买的侍儿,年将及笄,生得一副绝色,眉如远山,目如秋水,人称“花见羞”,刘寻对其十分宠爱。后刘寻死,王氏无家可归,流落汴梁。此时有人在安重诲面前称赞王氏美色,安重诲旋即将此事告之于李嗣源。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有道是好色心肠人人相同,李嗣源见了王氏,大为所动,于是收入房中。王氏当时身虽无主,却有数万遗金,王氏将其大部都献给了李嗣源。李嗣源既得美人又得钱财,喜上加喜,自然对王氏宠上加宠。   王氏手头尚有余金,又送给李嗣源左右及子嗣,众人得了钱财,谁不交口称赞?便连李从璟,当时也收了钱——当然这钱也无法拒绝,除非他要平白无故与王氏交恶——只不过对此是付之一笑而已。   王氏为人处世很有章法,便是曹氏对她也没有恶言。李嗣源册封曹氏为淑妃时,亦册封王氏为德妃。这王氏既然得志,免不得顾念恩人,安重诲每有所求,王氏无不代为周旋,除此之外,王氏更是在李嗣源面前说尽安重诲好话。由是,安重诲恩宠独一无二。   安重诲骄横到何种地步,有一史实可供说明。   秦州节度使温琪入朝,恭顺有加,并且愿意留朝为官,李嗣源自然欣然,先封其为左骁卫上将军,打算另行着重安置。于是李嗣源召安重诲商量,言道:“温琪乃是老将,应选重镇封其为帅。”谁知安重诲理都不理,竟然答道:“如今各镇并不缺人,日后再说吧。”   如是李嗣源等了一月,仍不见安重诲有所安排,遂二次向安重诲说起此事。哪知安重诲勃然大怒,道:“臣已说了,近来并无空职,倘若陛下一定要将其安插进来,唯有枢密使一职!”时安重诲正兼枢密使之职。   温琪得知此事,不仅不敢说什么,反而暗生恐惧,多日装病不敢出门。   史书说安重诲“挟权胁主,党同伐异,难以尽述”,可谓字字史实。   且先不论安重诲日后下场如何,至少在目下,甚至在今后数年中,都会恩宠不减。李从璟不能容忍安重诲败坏大唐社稷,所以必须抑其势、弱其宠,一步一步将他打压下去。   好在李嗣源毕竟是明君,李从璟又对自己这位老爹知之甚深,见安重诲反击,攻讦李琪旧疤,心中虽有怒气,面上并无恼恨之色,微笑从容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李大夫历任中枢日理万机,出一二纰漏在所难免。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两者之间该用谁一目了然。况且错并非不能原谅,能改正方是正道。”   说完这番话,李从璟转身对安重诲道:“为朝廷荐相,是希望为相者能为国家社稷出力,上解君忧,下安庶民,安公说孤王此言对么?”   这话当然对,安重诲不能反驳,拱手道:“秦王所言甚是。”   李从璟笑笑,又道:“今孤王举荐李大夫,无非是看重李大夫之才学,以为李大夫能胜任国事,安公举荐崔协,想必也是如此?”   “自然……如此。”安重诲脸色稍异,他总不能说不是。   “这却好办了。”李从璟回身面向李嗣源,“高位者以贤能居之,若能分出李大夫与崔协才能、德行之高低,朝廷是任用李大夫还是任用崔协为相,不就一目了然了吗?如此一来,朝臣不会再有异议,天下士子、百姓也不会有异议。”又转头看向安重诲,“安公以为然否?”   安重诲心中暗暗叫苦,若论才学,崔协与李琪孰高孰低,他岂能不知,此时被李从璟将了一军,真是骑虎难下,偏偏李从璟字字在理,他实在无法争论,不过他却也不甘心就此放弃,言道:“自然如此。但两人各有才名,品性也是各有口碑,这高低之别,要如何区分?”   “这却是好分得很!”李从璟洒然道,面向李嗣源道:“父皇,儿臣方才说了,位居相位者,上要能解君忧,下要能安黎庶。父皇不妨传令二位大人,让二人即刻上书言事!”   李嗣源暗暗点头,以为有理,安重诲大惊,连忙道:“陛下,二位大人都已是国之重臣,身份尊贵不同常人,焉能以考校寻常士子之法,让两人提笔试卷?此事有折辱朝廷大员之嫌,若是传出去,恐怕天下人会认为朝廷不尊重大臣!”   安重诲这话半是有理半是口不择言,李嗣源略感不喜,却也难免顾虑,然则李从璟却已接话道:“考校自然不必,这也非是考校。朝臣有上书言国事之责,父皇只需通传二位大人,让两位大人上书陈经国之要即可,其它不必多言。要解君忧,必先知君之所忧,要安黎庶,必先知黎庶之所不安。若真是贤才,待上书呈达君前,自见分晓!”   “父皇只需先阅奏文,再召两人觐见面谈,何人能出任相位,父皇自能明断!”李从璟朗声道,看了安重诲一眼,“只不过,这份上书却需得时间限制,以免不公。”   李嗣源拿定主意,拍板道:“此事便如此决定,即刻通传两位大人上书,至于时限,就以两个时辰为准!”   “父皇圣明!”   安重诲呆了呆,脸色有些发白,嘴张开又闭合,与孔循面面相觑,都已看到对方眼中的担忧不安,两相无言,却已无计可施,只能诺诺拱手,“陛下圣明!” 第463章 明君可辅臣非才,不觅房杜觅启诵(六)   笔下力千钧,下笔如有神,若论文章秀丽,李琪自然当得起这十个字。无论是太平盛世亦或乱世当头,天下总不乏有才之人,只不过人同类而智殊,贤不肖异,然皆巧言辩敌以自防御,不肖主乱而不能分。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君王不能辨别臣之贤庸,又怎能奢望自家朝堂尽皆贤才,社稷之事总有人为他解忧呢?   人浮于事,首要在求活,其次在保富贵,再次才是忧国忧民。乌烟瘴气的朝堂非是没有忠直之臣,而是缺乏忠直之臣立足之地,如此贤良也免不得成为庸臣。明哲保身无关乎才能,而在于品性,或者说在于人性,亦或说是求存的无奈之举。   李琪放下笔,搁于砚台,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文字出神,一时忘了前院正堂还有人,在等待他这篇文章。   一个多时辰前,忽然有宫中侍者出现在门下省,手握诏书屏退众人,诏书命李琪上书言国事。   诏书已然说得明白:“国方稍安,而天下未平,朕夙夜忧之,奈何资质愚钝,不得正社稷、救黎民之法。朕闻自古贤良之臣,上能解君忧,下能解民困,御史大夫李琪,数有谏言,甚为朕喜,念及爱卿历任中枢,应有匡扶社稷、安定天下之锦绣文章,朕翘首待之。”   虽说诏书已将李嗣源的意思表达的很清楚,李琪仍不免讶异。这份诏书来的委实突然了些。然纵使心有疑虑,李琪不敢怠慢,按照侍者要求,立即进屋下笔。   窗户没关,一阵凉风掠进来,吹动书页翻卷。李琪回过神,眼神恢复焦距,不禁开始审查面前自己这份奏章。   阅完一遍,李琪微微一叹,似乎并不满意,索性起身,负手走到窗前。   将要入冬了,树叶近乎落光,唯余光秃秃的枝干,那些横向天空的枝桠,张牙舞爪一般,毫无美感。   梁帝朱温已死十四年,昭宗已亡二十二年,他举进士第踏入仕途已是三十余载。三十多年宦海沉浮,上过高阁、下过谷底,对功名利禄早已不复当初那般热切,如今身在朝堂,更多的是一个老臣的习惯,还有一份不甘——隐藏于心底,不曾忘本之读书人,都有的夙愿。   庄宗之恩,他不敢忘,庄宗之亡,他无可奈何。庄宗一朝风气如何,他一清二楚却有心无力。对当朝皇帝李嗣源,李琪不甚熟悉,却也不陌生。在此之前,李嗣源便素有美名,不仅战功显赫,而且为人宽厚、正直,但李琪知道,为君者仅有这几点是不够的。   李嗣源继位以来,虽只数月,颇有良政。看得出来,这位陛下的确是“忧国忧民”的。然则庄宗最初入主中原时,同样有明诏,同样有良政。   李琪年事已高,精力虽有,比不得当年,按说不必如此牵挂朝政,然而要他混吃等死,他又的确做不到。他毕竟读过几本圣贤书,此生也见过太多天下苦难之象,焉能无动于衷?   因此,他屡有谏言。   可惜,权臣当道。   安重诲嚣张跋扈之气,数月来与日俱增,朝政大事多出其手,多有遭人诟病之举,然而李琪无意与其争锋,也争不了。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目下李琪虽不能择主,却能把控事主的程度。事主之法,有披肝沥胆奋不顾身,愿以死报君恩者,有尽忠职守、兢兢业业者,有敷衍了事、得过且过者。   为臣者事主到何种程度,取决于多方面,究其根本,则在臣子品性与君主态度。   李琪自然不可能为后者,但要成为前者,却又受限于客观条件。   一大把年纪了,还在朝堂上站着,屡有谏言,不受权臣待见,很不容易。如果只求富贵,李琪用不着这么不容易。   士子之志,上辅君王,下安黎庶,青史留美名。   李琪受皇恩,稍见明政,想以残躯报效国家社稷,无奈受阻于权臣,只能退而求其次,却又不甘如此——他已无太多时间可供观望、徘徊、浪费。   因是,这些日子以来,李琪倍感痛苦,日日如受煎熬。   窗口的风更大,如针刺骨。李琪眉头紧锁,思绪万千,对此浑若未觉。   院中有寒梅,生长正好。   “冬日将至,寒梅将绽。”李琪心里默默念道。   他忽然转过身,来到桌前,目光落在一本册子上。此册是他从中书省抄来的一份奏对备份。   《十难十对策》。   李琪拿起《十难十对策》,一字字认真读过去。良久,喟然一叹,自我呢喃:“虽已观之十数遍,每每再阅,仍难免惊艳。洞悉时局、明见社稷能如秦王者,朝野上下恐怕再无一人,秦王真乃有王佐之才……”停顿片刻,李琪摇头改口,“不,是有明君之姿!”   李琪想起前厅那位宫中使者,在他进屋之前,低声对他快速说过的一句话。那位侍者说:“秦王殿下对李大夫可是抱有厚望呢!”   重新回到案桌前,李琪再度提笔。   今日之上书会有何用处,以李琪的资历与见识,焉能琢磨不透?   任圜推举他为宰相,安重诲推举崔协为宰相,这件事闹了多日了。   今日朝议罢了,李嗣源将任圜、安重诲、李从璟都叫走,会不会提起此事,是不是就是为此事?   李嗣源让他写这份上书,是不是同时也让崔协写了?其目的,是不是为的就是对比斟酌谁为宰相?   正因李琪猜得到答案,所以在方才下笔时,他所写内容都显中庸平淡——他不愿也不想与安重诲撕破脸皮。   然而要他辜负秦王厚望,他又岂能无愧!   秦王与安重诲之间,不是孰大孰小、孰强孰弱的问题,而是两人原本就没有对立的必要。身为李嗣源膝下最为年长、最有作为的子嗣,将来继承皇位本是顺理成章之事,然而正因为太过顺理成章,所以忌讳更多!做帝王的,难道不怕自己的儿子过早将朝廷握在手中?玄武门之变,缘由何起,太宗又何以能成功,可是还历历在目!   常理推断,李从璟当下要做的事,唯有四个字:韬光养晦。换句话说,皇帝让你作甚你作甚,皇帝让你说甚你说甚,其它的,八个字应对:不听不看不说不做。   唯有如此,才能不让当今皇帝感受到威胁。要知道,谁为储君,最终又由谁来继承大统,可是尚早的事儿!   韬光养晦的反面就是锋芒毕露,而与当今朝堂上最大也是唯一的权臣相斗,可是最大的锋芒毕露!   李琪虽早就读过《十难十对策》,虽对这位秦王甚有仰慕之情,可下手的文章依旧中庸,就是认为李从璟不会与安重诲作对。李从璟不与安重诲相争,自然也就不能庇佑他。   然而经过方才一番深思,李琪发现自己先前可能想错了。   皇子与权臣相争,这种事在历史上并不少见。   可李从璟为何宁愿不顾猜忌,也要与安重诲相争?这是李琪一时想不通的。   揣度君意,臣之本分,按君意行事,事方能成,臣子才能得利得福。眼下李琪却发现,莫说皇帝心意,便连皇子心意他都揣摩不到。   想不通,就看事实。   李琪想起这位秦王在幽州的所作所为。   作为读书人,李琪首先想到四个字,这四个字稍有耳力之人都听说过,原因无它,实在是其流传太广。这四个字是“幽云之福”!   能被军民称之为福,不仅需要赫赫军功,能保卫边疆不受外敌入侵,使得边地百姓不受兵祸,更需要能使黎民安居乐业。安居乐业,说来简单,要达成却太难。这意味着当权者要整顿吏治,使得官员不为祸百姓,更需要当权者轻徭薄赋,使得百姓能吃饱穿暖,亦需要地方风气清明,贵人不作恶多端,贫民不好逸恶劳等等。   其次,李琪想到李从璟震惊天下的军功——救渤海、破契丹!   契丹夷族,昔日在天朝面前唯唯诺诺如若蝼蚁,而今为祸边境年年劫掠,天下有识之士谁不愤慨?诚然,李从璟坐镇卢龙,有护卫边境之责。但防守与进攻有多大差别,李琪虽为文官,也能体会李从璟倾注其中的无数辛劳与心血——事实是,他原本无需如此,他既无朝廷严令,也无情非得已的苦衷——他为何会如此?他为何宁愿冒着滔天风险,也要坚持以一地战一国?   李琪不知道这其中内情,更不知李从璟当时心里所想,但他知道,因李从璟这数年之功,使得契丹不敢南下而牧马!北地边境,不说永绝兵患,以李从璟自己所言,至少十年之内,北境再无战事!   看那份传遍天下的城下之盟:称臣、纳贡、赔偿战争损失!稍有血性之人,谁见了不拍手叫好?   四方边疆何以安定,天朝国威何以彰显,子民自尊何以建立?便在于此!   “秦王……秦王殿下,你为何要做这些?”李琪低声呢喃。   “为了天下太平!”墓地,李琪骤然拍案而起!   难道只允许你李琪不忍见黎民苦难,他秦王殿下便不能为民谋福?难道只允许你这个读书人想要天下承平,他这个沙场宿将便不想国泰民安?难道只允许你这个臣子想再见大唐鼎盛,他这个秦王便不想万国来朝?   这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就因为你李琪自认为历经沉浮,看多了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的惨状,又虚长别人几十年?   真是岂有此理!   李琪仰天长笑。   笑声极为畅快,如已忍之数十年。   既然秦王如此,毫无疑问,陛下更是如此。   既然如此,我李琪何惜老残之躯,而欲有所保留?   李琪重新坐下来,提笔,稳了心境,铺开一张新纸,目光如电,笔走龙蛇。   “……内政之要,‘十难十对策’论之已尽,臣无所赘言,唯两川与荆南,臣略有浅见……两川应急图而缓击。孟知祥不遵朝廷法令,言行皆由他心,长此以往,朝廷威严必被此辈宵小蔑视,而助涨其狼心野心。朝廷倘若放任不理,好比纵虎在山,日后必为大患。”   “急图,朝廷当速作应对,打压其跋扈之气焰,而限制其在两川之势力,不使其有尾大不掉之时;缓击则在急图之后,孟知祥既受制约,难免不满,朝廷若击之甚急,其必狗急跳墙,如此则对朝廷当下不利也;而困虎于穷山,饿其体肤,乏其心力,日久天长虎不为虎,捕之何其易也。”   “臣献一策:朝廷可下令免西川三秋之赋,而令孟知祥兴学兴农,如此蜀民必定感念陛下恩德,而孟知祥无力兴风作浪,如是陛下不仅尽得蜀地之民心,他日陛下但有诏令,蜀地军民必定争相应诏……”   “……荆南实应缓图而急击,缓图,意为养虎于笼,且磨利刃,急击,意即待利刃已锋,当以雷霆之势杀虎于笼。”   “何也?高季兴者,贪婪又胆小,且少羞耻之心,好比鼠首两端,倘若朝廷予其重压,则高季兴定生贰心,倘若王师不能速克荆州,则高季兴必举地投他处。是以朝廷需得先稳其心,不妨准其所请,予其所请忠、万等州,待王师蓄力完备,骤然进击,必能一劳永逸!此即为养虎于笼,割肉为食,待虎饱食松懈之际,杀虎于笼也!而朝廷在予其忠、万等州前后,略施小计,则不必担忧养虎为患。”   …… 第464章 明君可辅臣非才,不觅房杜觅启诵(七)   “好,好,不错!”冯道给李嗣源念李琪的奏章时,他连声称好,很是满意。待冯道念完,李嗣源抚须颔首,对殿中众人道:“李大夫这篇文章,众卿以为如何?”   李琦的才学任圜最清楚不过,饶是如此,他也惊讶于李琪所提两策的睿智,免不得赞叹一番。李从璟同样讶异,不为其他,李琪所提对付两川与荆南两策,与秦王府的谋划大致相当,尤其是对高季兴的处置,与莫离的谋划几乎完全吻合。   当然,李琪所提的意见只是大致方针,而秦王府的谋划则不可能如此简陋,前后配套布置要详细得多,对可能出现的各种不同情况也有分别应对措施。李琪的上书尽是阳谋,秦王府的措施无疑是阳谋与阴谋的结合。   安重诲自然不愿风头都让李琪抢了去,他指责李琪上书的不妥之处,言道:“李大夫之言,臣不敢苟同,任公之论,臣不敢附之。陛下,两川固然有不严格遵守朝廷法令之处,荆南固然有贪婪土地、钱财之失,然而此种言行,不过稍显桀骜罢了,未必有谋反之意,且更不构成谋反之举。不仅如此,孟知祥、高季兴皆为国之重臣,现又坐镇一方,为朝庭戍卫边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倘使此时朝廷议事,不念其功,专诛其心,动辄‘杀虎于野、杀虎于笼’,未免让文武百官与三军将士寒心!李琪此番言论,实有挑拨君臣,败坏社稷之嫌!”   孔循得了安重诲这番话提醒,甚觉有理,立即符合道:“陛下,庄宗之失,最严重处莫过于猜忌臣子,我朝要富国强兵、涤荡天下,前车之鉴不可不查啊!”   李从璟见二人为打压李琪,已经不惜颠倒黑白,乜斜两人一眼,懒得说话。   任圜愤懑不已,为李琪鸣不平。   李嗣源布满笑意的脸色渐渐为阴云所笼罩,安重诲为他所倚重、宠爱,他轻易不会对其假以辞色,然而孔循就不在此列,他盯着孔循,一字字道:“爱卿的意思,是说朕猜忌功臣,不念三军辛劳,与庄宗无异?”   望见李嗣源这幅神色,孔循暗暗叫苦,心道我不过是顺着安重诲的意思说话,你不诘问他干嘛跟我过不去,慌忙声辩:“陛下明察,臣绝无此意,陛下圣明,岂是庄宗可以相提并论的!”   李嗣源冷哼一声,怒意不减。   因深知庄宗之失,自他继位以来,夙兴夜寐,呕心沥血改革时弊,以免重蹈庄宗覆辙。为此他废除宦官监军之职,令各军就近取食,虽然国库羞涩仍旧不吝赏赐,对待群臣,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更是宽厚,饶是赵在礼他都没有动……如此种种努力,他一片赤诚之心天人共鉴,竟然仍旧被人说成是与庄宗猜忌臣子无二,饶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他如何能不愤怒?   孔循之前因为一些事朝廷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在明知朝廷中枢缺少官员,运转不便的情况下,竟断然拒不上朝、不理政事,以臣胁君!最终如何?是李嗣源做出让步,强忍怒气,让人几次三番去请,这才让孔循再度理事!   怒气盈胸之下,李嗣源看着孔循冷冷道:“孔爱卿,朕今日告诉你,庄宗之失,大过不在猜忌功臣,而在纵容骄兵悍将!”   这话有置气之嫌,然则这也说明了李嗣源怒气之大。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便是任性又何妨?平日里示尔等以宽仁,是君王德行宽厚,尔等便以为老虎利爪已钝?施恩不施威,岂非纵容尔等目无君上!   李嗣源拿起另一本册子,目光锐利,口吻严厉,“看看崔协这本折子,‘文王治世,因王道而周兴八百年;始皇治国,因兵戈而使秦亡于二世……故而大唐若欲传子孙万世,当效仿文王之政,而摒弃始皇之恶。’这就是你们推举的宰相人选?且不说他满口空谈,对时政无一有用之言,就说这王道、兵戈之论,简直一窍不通!难道你们想要朕,学那周王蜷居洛东,坐视天下大争之势不管,最终被秦军亡国吗!这是乱世,不是太平之时,连这最基本的东西都分不清,还谈何军国大事!”   说完,将折子扔到殿中,“看看吧,朕的栋梁之臣!”   皇帝动了真怒,臣子皆不敢言,唯唯诺诺。安重诲俯首低眉,此时也再无一句话出口。   李从璟凝神静气,不动如佛。自打安重诲说出方才那番话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已不用多言。连轻重都分不清的对手,不值得他重视。   李嗣源可不是庸君,是非黑白自有明断,岂会因为别人几乎话就分不清南北?朝堂上只有安重诲的一言堂也就罢了,而今有他在,安重诲还如何能混淆圣听?   安重诲此时算是反应过来,知道崔协与李琪相差甚大,明刀明枪根本就不是李琪对手,此时明智之举唯有闭嘴,因为李琪为相已然势不可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徒然自伤而已。他再争论,让李嗣源觉得他分不清贤、愚事小,让李嗣源认为他只顾私利、不顾君王那就事大了。   只不过此时反应过来,显得为时已晚了些。君不见陛下已经发怒了么?要知道,咱们这位陛下素来宽仁,可是极少发怒的,在臣子面前这还是头一遭。此时虽未直接对安重诲,但所谓敲山震虎,意思已经很明显。   “父皇,还需要召见李琪、崔协觐见策问么?”李从璟见李嗣源怒气稍平,为免气氛持续尴尬,找了个话题给李嗣源台阶下。   李嗣源稍事沉吟即道:“虽见两位爱卿上书,为免有偏颇之处,还是见一下的好。”   “父皇圣明。”   “陛下圣明!”   ……   无论才干如何,毕竟这些年在中枢没有白混,李嗣源的召见在李琪、崔协意料之中。为此,二人在写完上书之后,抓紧时间准备了一番。两人准备的核心,自然是围绕各自上书的内容,免不得一番充实、扩展,希望以此来赢得李嗣源策问的青睐。   李琪、崔协进宫之前,在宫门外碰上。   李琦乘牛车,崔协乘马车,两人富贵高下立判。   而实际上,李琪是御史大夫,崔协是御史中丞,前者是后者的顶头上司。虽则如此,两人关系不睦朝野皆知,庄宗时李琪因颇受重视,崔协自然翻腾不起浪花来。   改元天成后,崔协搭上安重诲的便舟,权势水涨船高,李琪不结党也不巴结安重诲,自然不受待见,权势渐为崔协所夺,两人分庭抗礼多日,而今更是同争宰相之位,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少摩擦,此时相见,可谓冤家路窄。   两人车驾相距甚近,瞧见李琪,崔协面色怪异,阴生阴气道:“哟,这不是李大人么,怎么,陛下也召见了你?”言下之意,陛下召见我就够了,召见你完全多此一举。   对崔协这幅模样李琪早就习以为常,之前迫于安重诲的威压,向来不予理会,今日再见,淡淡瞥了对方一眼,不冷不热道:“陛下之意如何,难道需要本官向你转述?”终究是没有恶言恶语。   崔协呵呵冷笑,“陛下之意如何,若是李大人能知晓,何妨为下官转述一二?怕就怕李大人不知。”   李琪整整衣襟,迈步进宫,“崔大人倒似乎知晓得比本官清楚。”   崔协抬脚跟上,不愿落后李琪,争着跟他并肩,“下官或许不知,但安公定然知晓。安公知晓,下官自然也就知晓。”   李琪冷哼一声,“朝堂之大,岂是事事皆出自安公!”   “李大人这就生气了?”崔协哈哈大笑,笑罢,得意洋洋,“李大人难道不知,朝堂是很大,但同时也很小?有些时候,甚至小到某些人一言便能决定一件军国大事。”   李琪轻蔑一笑,不屑道:“恐怕你口中的安公还没有这个本事!”   “安公有无此等本事,李大人心里恐怕比谁都清楚吧?陛下圣明,对安公委以重任,事事皆从之,眼下便连秦王,也从不与安公为忤!”崔协被李琪蔑视的模样激怒,大言不惭,死死盯着自己这位顶头上司,“李琪,你我谁为相,今日便见分晓!我倒想看看,日后你见了我,还能不能有今日这份傲气!”   李琪目视前方,看也不看崔协,淡淡道:“本官也希望日后相见,你还能这般挺直腰杆。”   说话间两人来到崇文殿前,在得李嗣源召见,跨步进门前,崔协阴沉着脸咬牙切齿道:“你等着!”   拜见李嗣源时,李琪恬淡敛目,崔协跃跃欲试。崔协恨不得早日将李琪踩在脚下,急切得很,以至于都没注意到安重诲使给他的眼色。   “国之重臣,谏言国事、论经国之要是本职,两位爱卿的奏本朕已看了,现特地召两位前来,是想听听两位爱卿详细论述,以解朕惑。”李嗣源有意将李琪的忠正之言留在后面,遂看向崔协,“崔爱卿,朕看便由你先说吧。”   “臣遵旨!”听到李嗣源这话,崔协以为这是李嗣源看重他,这才让他在李琪前面发言,当下抖擞精神,抖抖衣袖,开始侃侃而谈。   他虽不通文墨,却生得一张好嘴,这下娓娓道来,虽不说引经据典,倒也颇有口绽莲花之效。   庄宗时,崔协即为御史中丞,奈何因为缺少文才,奏章多讹谬,常受责罚,那时他却以为,都是李琪刁难他,故意鸡蛋里挑骨头,当然对李琪颇多憎恶,是以现今投了安重诲,才如此对李琪不假辞色。   崔协一面侃侃而谈,一面观察李嗣源脸色,见李嗣源始终面含微笑,未有表示,以为李嗣源听得入神,不由得更加卖力。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李嗣源尚且不如何,安重诲实在是无法陪崔协继续丢这个脸,寻了个空,打断他,对李嗣源道:“陛下,崔中丞意思已明,还请让李大夫说话。”崔协在错误的方向上言辞越多、发挥越远,不正说明他安重诲事先失察尤甚?他着实忍受不住了。   此举大出崔协意料,他不可置信的看向安重诲,怎么都想不通对方怎么打断自己,让李琪来说话。转念一想,难不成是自己说得太投入,没注意到什么?眼角瞥见殿外已日暮,心想定是天色已晚,安公不欲耽搁太久。如此,心中安定下来,退到一边,静等着看李琪笑话。   果然,李琪张口一言,崔协就想发笑。这都何种言论?简直大逆不道,也能搬上朝堂?君王面前,仁义道德、王道教化才是正经,怎能如此算计?真是不知所谓!   他斜眼看李琪,心中洋洋自得。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大大出乎崔协意料。因为李嗣源已然开始与李琪谈论个中细节,谈论如何有效具体实施他的策略!   等等,陛下难道不是应该声色俱厉批判他吗?!   崔协转头去看安重诲,希望从安重诲那里得到一些暗示,却见安重诲眼观鼻鼻观心,压根儿就不理会他。   崔协既惊且疑,忙去看孔循。然而孔循此时正看着李嗣源与李琪对答,面有微笑,不时点头,分明一副听得极为认真、很是认同的模样!   怎会这样?   难道不应该是陛下听从了安重诲的谏言,决定纳自己为相,今日前来只为走个过场?   崔协面色愈发苍白,手足冰凉。这时,他终于注意到,殿中还有一人,正神色悠然,如轻风拂林。   秦王?   ……   待李嗣源好不容易与李琪谈完,已近月上中天。   李嗣源面上笑意浓郁,对李琪不吝夸赞。夸奖完,问殿中诸人,“众位爱卿,朕应以何人为相?”   李从璟、安重诲、孔循异口同声一起道:“李大夫贤能,应以之为相!”   崔协站在角落,失魂落魄,无人理睬,混若被遗弃的多余之物。   “既然众卿都如此认为,朕亦喜李卿之才,此事便如此决定下来。”李嗣源拍了板,这意味着,剩下的只是程序问题了。   ……   出崇文殿,李琪疾步而行,追赶李从璟。   无论如何,若无李从璟,便不可能有他李琪再度为相的一天,且不说日后如何,此时此刻,他怎么也要去感谢李从璟一番。   然而等他出门,疾步下台阶,李从璟已经走得只剩下远远一个背影,模糊在宫门前的夜色中,李琪追之不及。   李琪喟然叹息,很是惋惜。   自此日后,洛阳大小官吏皆知秦王之势,遂争相拜访、依附。   翌日,李琪来到秦王府,意欲登门致谢,却被门房告知:李从璟不见客。   没有理由,只是不见,哪怕来者是宰辅。   李琪逗留秦王府门前的这段时间,遇见好几批前来拜访的官员,文武皆有。   一时间,秦王府前门庭若市。   然而无论来者何人,报以怎样的目的,秦王府皆只有一句话:不见外客。   门房说得很明白:除却秦王府本府人员与河阳节度府辖下官吏,秦王府不接受任何官吏拜访。   有机灵者怀揣公务而来,以为秦王府不能拒绝,谁知孟松柏一样答道:“公务请至三省六部衙门,有涉及秦王府者,请待朝议!”   朝野遂知:秦王不结党,亦不养宾客。 第465章 明君可辅臣非才,不觅房杜觅启诵(八)   虽说李从璟心里认为,在他与李嗣源之间无需太过顾忌猜忌的问题,然则心里认为如此不代表行动上便能不注意,朝堂上已然有安重诲一党,实无必要再出现李从璟一党,因为前者早晚会灰飞烟灭,到得那时后者便无从区处。   更重要的是,对李从璟而言,李嗣源的朝堂便是他的朝堂,李嗣源的朝臣便是他的朝臣。结党之事,在团结一部分官吏之余,也必然舍弃另外一部分官吏,而对皇帝而言,所有的官吏都必须团结。   是以,不结党,便是结尽天下官吏,不养宾客,便是养尽天下豪杰。   从正大光明的角度去看,李嗣源不猜忌李从璟,而李从璟不争权夺势,父子齐心协力治理江山,这是两人的默契;从厚黑学角度看,这是两人在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在交换信任。   经过几日准备,滑州之行已迫在眉睫。冬日将近,倘若各州县流民安置不甚妥当,还需要留足弥补的时间。若是情况不好,处理起各项事宜来难免颇费周章,离开洛阳的时日不会短,弄不好可能需要年底才能归来,而洛阳形势的发展,一日千里,不会因为李从璟的离开便暂停下来。李从璟在离开洛阳前,自然免不得要对洛阳做一番布置,至少把亟待处理的事情处理完。   亟待处理之事,说来也不多,无非三两件。   “争相之事若无殿下插手,必是崔协更进一步,如今李琪为相,他与安重诲素来不对付,当其时也,安重诲无异于自伤一臂。眼下朝廷四相,任圜、冯道、李琪,皆忠直贤明之辈,形势甚好。”   “然而安重诲结党内外,却也不可小觑,这些人中,又以孔循最为势大。孔循与他是儿女亲家,也是他在朝中的最大臂膀,倘若能使两人反目,安重诲便好对付了。”莫离对李从璟的想法一清二楚,军情处的情报两人没少一起分析,打压安重诲的基调也是两人一起定下,此时摇着折扇风度翩翩道,“遏其势、弱其翼,这第一步走好了,后面的事也就不难办。”   李从璟沉吟道:“安重诲权重朝堂,上倚君恩,下挟臣利,除此之外,更有后宫之力为其重要砝码。孔循位居枢密,在朝堂上地位斐然,又与安重诲是儿女亲家,两人亲密无间;德妃深受君宠,权重后宫,便是母妃也不愿与其争锋,要对付这两人,难度实在是不小。”   原本历史上,后来曹氏虽获封为皇后,然则后宫之事,多是德妃王氏说了算,曹氏不过空享尊崇罢了。   莫离微微而笑,风度翩翩,“离有一计,可使殿下不费吹飞之力,达成此功。”   李从璟讶异不小,“既能使安重诲与孔循反目,又能使他与德妃疏离?”   “自然。”莫离虽然胸有成竹,却神色淡然,举重若轻。   李从璟深知莫离脾性,知他越是淡定从容,便说明他越是有把握。眼前的莫离,一副恨不得化身轻羽飞天的模样,那只有一种可能性:此事他已十拿十稳!   李从璟叹息一声,面有恸色,感慨道:“庄宗初临洛阳时,意气风发,颇有明政,后来沉溺声色,罔顾社稷,以至于江山败坏,这里面多有妖后刘氏之影响。庄宗终其一生,不曾宠信她人,对刘氏可谓厚矣,然而刘氏如何?庄宗负伤,刘氏弃之而走,路途中因担心被遗弃,不惜委身他人。庄宗待刘氏一片真心,连带江山都葬送了半座,却落得如此下场,可悲,可叹!”   洛阳之变后,刘氏逃到半途,终究还是被舍弃,好在她离宫时携带了大量钱财,便造了一座尼姑庵,打算权作栖身之所,再寻它途。李从璟对其恨之深矣,得军情处密报后,即刻遣人将其杀之。至于李绍荣,逃到晋阳,被晋阳守将捉住,献来洛阳,亦被李嗣源杀了。   江山美人,或可兼得,或不能兼顾,如何取舍,便是雄主也常感为难。好在王氏虽然权倾后宫,也只是对恩主安重诲颇多照拂,并未有其他出格举动,算是尚有自知之明。否则,李从璟要对付她可就难了。   李从璟这话莫离没法接,好在李从璟感叹完也没有继续发挥,问莫离:“莫哥儿之策,孤自然深信不疑,然则此事从何处下手?”   “此事要落到赵王肩上。”莫离回答道,当下与李从璟密语一番,说得李从璟连连点头。   李嗣源有三子,除李从璟外,次子李从荣年方十六,封赵王,拜天雄军节度使。第三子李从厚十二岁,封宋王,官拜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徒。莫离口中的赵王,自然指代的是李从荣。   莫离言罢,李从璟面露不忍之色,“如此对二弟有所不公……”   莫离认真道:“此事对赵王并无妨害,况且殿下难道以为,就算我等不事先绸缪,安重诲便不会将主意打到赵王身上吗?殿下仁慈,爱护幼弟之心离自然知晓,然而此事并非害赵王,而是帮赵王,请殿下不要优柔寡断!”   换做旁人,便是王朴,恐怕都难以说出这样的话来,但莫离不同。两家本是世交,关系甚好,若非莫离父亲执意不愿出仕,以他这些年来辅佐李从璟之功,朝堂上必不会少他父亲的位置。不仅如此,莫离与李从璟打小厮混,早已不分彼此,是以出策才能不避亲友。   李从璟微微点头,正颔首沉吟间,府中有人来报,章子云求见。   “子云来了?快让他进来!”李从璟惊喜抬头,在等章子云进来的时间,同意了莫离的策略。   章子云面有疲色,进殿后整整衣襟躬身下拜,朗声道:“河阳节度府判官章子云,拜见秦王殿下!”   李从璟哈哈大笑,扶起章子云来,道一声辛苦,对莫离道:“你们三人中,就子云规矩愈发的大,要是孟平前来,说不得这会儿已经脱了帽来抓我桌上的点心了。”   章子云面不改色,“规矩不能废,礼仪不能失,此为秩序之本也。子云忝为节度府判官,不能不以身作则。”   招呼章子云落座,免去嘘寒问暖,李从璟关切的问:“事情办得如何了?”   “回禀殿下,诸事按照既定章程,都已办妥。”章子云掏出一份册子,呈给李从璟,“这是详细汇报,请殿下过目。”   李从璟不再节度幽州,因此他之前在幽州所置办的家当,都要迁出来。这份家当分为两个处,一是演武院,一是作院。演武院是李从璟提升军中指挥官素质、研究当前军事学问的核心,而作院则是改进军队器械、制造超前武器的所在,都是被李从璟倾注了莫大心血的。   前者的作用在征战渤海、契丹一战中已经得到充分体现,仅泊汋城一战,若非以演武院毕业生为骨干,新军安北营也不可能守得住辽东,后者的作用还有待以观后效,之前虽改良了弓箭,没来得及量产,对之前战事帮助不大,但长远来看作用不容小觑。   演武院、作院的搬迁是项大工程,不说其他,仅是新址的选定、修建都需要不少时间,是以一直拖到今日,各项事务才算尘埃落定。   新任卢龙节度使李彦超早就对演武院、作院垂涎三尺,听闻李从璟要将其搬迁,一百个不乐意,死皮赖脸求了好长时间,李从璟在不厌其烦的情况下,为安定北疆,威慑草原、渤海考虑,给他留了些剩菜残渣,饶是如此,也让他心痛不已。   其中作院搬迁至怀州,演武院则直接搬迁到洛阳,这是李从璟与李嗣源商议的结果。   作院虽说未来可能有大用,奈何因为工匠不足,大家更少,之前只能算是小打小闹,没折腾出什么东西,不成气候,搬到洛阳来也无用,并入匠作坊反而会使其失去独立性,索性罢了,留在怀州让杜千书、卫道继续折腾。   当然,李从璟对作院抱以厚望,是以这些时日让人没少搜集、忽悠工匠大家去怀州,杜千书、卫道也在紧锣密鼓召集人手,准备将其好生发展。   演武院则不同。无论是其提升军中指挥官素质、培养指挥人才,还是研究当世军事各方面的学问,研究天下诸侯军队的现状、战法等,都是国之大事,不能由一人私有,必须置于国家统管之下。李嗣源不是没见识的,知道李从璟整出来的这个演武院有多恐怖,对未来军队意味着什么,在李从璟的建议下,虽不具体管理演武院事务,仍旧亲自挂牌荣誉院长。   李从璟仍为演武院实权院长,至于其日常管理事务,李从璟分身乏术,丢给了莫离。现今,演武院就坐落在洛阳城东,保卫力量都来自秦王府。   演武院是实施、发展李从璟军事思想的重要基点,其现状距离李从璟的期望尚有距离,待手头事了,免不得对其再作改进。   与章子云说完演武院、作院的搬迁事宜,李从璟收起册子,问章子云:“郭威与你一道来了么?”   “郭将军与林英将军都来了。”章子云道,“郭将军奉诏进宫,林英将军在城外君子都军营,处理完军务便会过来拜见。”   李从璟点点头。   救援渤海、攻伐契丹一战,幽州立功不可谓不大,因功获赏者多不胜数,庄宗崩后,封赏自然由李嗣源来。军中获得钱财赏赐、提拔重用者甚多,外放任职的也在陆续调派,李彦超如是,郭威也如是。   主要人事变动如下:   原百战军副帅、马军都指挥使李绍城,因资历最老,功勋最大,右迁静难节度使。成为百战军中除李从璟外升迁的第一个节度使。   原百战军副帅、步军都指挥使蒙三,功勋次之,右迁泽州留守。   原百战军君子都都指挥使郭威,屡有奇功,右迁随州刺史。   原百战军中军都指挥使孟平,右迁百战军副帅、步军都指挥使。   原百战军丙字营都指挥使皇甫麟,右迁百战军马军都指挥使。   原百战军君子都副使林英,右迁君子都都指挥使。   原百战军君子都副使李正,右迁房州团练使。   原幽州刺史费高章,右迁刑部尚书。   原平州长史赵钟鸣,右迁户部侍郎。   原蓟州防御使马怀远,右迁复州刺史。   原檀州团练使、古北口守将司马长安,右迁檀州刺史。   ……   文官左迁中枢,皆为朝廷重臣,武将除却出任腹心地方官,多戍卫西部、南部重镇,俱离两川、荆南甚近。 第466章 明君可辅臣非才,不觅房杜觅启诵(九)   朝廷方安,各军动荡,加之李嗣源有心整顿骄兵悍将的问题,演武院今年便无计划从别军招入学员,将演武院展示于人前的时机也没到,因而新近一期学员仍旧从百战军、卢龙军中招募——李彦超央求着塞了百来名学员过来,李从璟没有拒绝。   若是时间允许,李从璟无疑要与作院、演武院的管事人员商谈诸事,奈何滑州之行刻不容缓,作院、演武院之行只能留待来年了。   天成四年十月初八,李从璟于文明殿领皇命,从洛阳出发,往滑州而行,巡查滑、濮数州救灾善后事宜。差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为淡化影响、方便后续行事,李嗣源没有折腾出太大动静相送。   李从璟随行官吏不多,但却几乎涉及整个六部,除此之外,秦王府八百府卫出动过半,沿途护卫李从璟与众官吏安全。   出洛阳城,至石桥西,艳阳高照,河水泛波,微风佛面,旌旗轻展。行人过桥,轻声缓进,马蹄达达,甲兵环脆,仪态端庄,气象万千。   李从璟等人本是先行,过桥后立马桥侧,观队伍过桥,看路人擦肩,望洛阳耸立。此时,天高云阔。   唐制,诸王异文袍绣盘龙,着金玉带十三銙。当其时,李从璟是也。   “殿下在想什么?”莫离见李从璟目光深邃,面有豪气,遂摇扇问道。   “倒也并无太多杂念。”李从璟道,问莫离:“莫哥儿可知元嘉新政?”   “南宋文帝之元嘉新政么?倒是有所耳闻。”莫离道,想起此时的由头来,转顾王朴,“此事曾与文伯谈论过,文伯倒是颇有见解,离自愧弗如。”   王朴正抚剑沉吟,见李从璟看过来,说道:“南宋一朝,江山立于武帝刘裕,社稷稳于文帝刘义隆。文帝之所以能使南宋社稷稳定,所倚仗者,便是元嘉新政。然而要说文帝的元嘉新政,不能不先说武帝的盖世功劳。”   所谓元嘉新政,即“元嘉草草”中的元嘉,由此南北朝时期的南宋,开创了著名的元嘉之治。   李从璟对此知道一些,但不够详细,见王朴知之甚深,便让他说来。   王朴微微昂首,抚剑道:“东晋八王之乱后,衣冠南渡,世家门阀南迁,南朝由此而来。当其时也,国政为世家把持,国君不过世家中之最大一家,权力稀薄得很。武帝刘裕,小字寄奴,又称刘寄奴,起于微末,累军功而掌三军,遂握大权。而后武帝励精图治,抑制豪强兼并,实施土断,整顿吏治,重用寒门,轻徭薄赋,废除苛法,由是数年,国家大兴,遂举师北伐,意欲兴复中原。北伐初,王师所至,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旦夕间复洛阳、灭伪秦,一时气吞万里如虎。奈何正当此际,留守国都的宰相刘穆之病卒,武帝因忌惮世家乱国,不得不呕血班师。”   中间说到动情处,王朴拔剑两寸,轻弹剑身,长剑轻吟,浑然豪气之音。话说完,面有悲愤之色,收剑入鞘,继续道:“文帝继位,自然子承父志,遂有元嘉新政。他清理户籍,免除百姓宿债,劝学、兴农、招贤,使民修养生息。由是‘民有所系、吏无苟得,家给人足……凡百户之乡,有市之邑,谣舞蹈,触处成群’,史官谓之‘宋世之极盛也’!”   话及此处,蓦地戛然而止,王朴嘴唇数动,却再无一言。   “后来如何?既然南宋有如此盛景,文帝可曾北伐?”莫离追问。   王朴苦笑不已,扬天而叹,面露悲痛,“虽有北伐,因君无韬略,军无良将,用人不当,遂致十万儿郎埋骨他乡……徒使北魏拓跋焘引军南下,与王都一江之隔耀武扬威,投鞭长江,采莲而还……”   莫离:“……”   他没想到,父子轰轰烈烈的大业,本来一片大好景象,最终竟然如此收场。   更叫人唏嘘的是,南宋自文帝后陷入内耗,再无力北伐,后被萧氏所代。   河风似乎大了些,吹动李从璟身上的盘龙袍猎猎作响,他无言良久,吟道:“千古江山……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可堪回首……”再也吟不下去。   元嘉新政,也曾轰轰烈烈、名动一时,而这其间又有多少争斗、血泪?但在后世眼中,也不过落得“元嘉草草”四字评价。   莫离、王朴面面相觑,既惊叹于李从璟的诗情,又为其沉重内容所震,一时无言。   忽的,李从璟一甩手,似是甩掉了这些沉痛,眼中豪气又生,语调铿锵道:“文治之目的,是为武功。若忘却这一点,文治之后,天下臣民虽富庶而会失去血性,天下虽能有士子学士多不可数,而能百战定江山之兵将再难寻得。文道昌盛,需得以武力为后盾,若不如此,面对异国强兵,所谓文昌财厚,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得此道者,王朝大兴,若汉武唐宗,失此道者,王朝覆灭!”   他转顾莫离、王朴等人,手指东方,朗声道:“诸君,文治武功,你我皆应紧握在手,如此,大唐方能永兴!诸君,且随孤行,为大唐文治之先锋!”   众人闻言豪气大增,皆行礼而有奋然之色:“愿随秦王行,为大唐文治之先锋!”   为此番滑、濮之行,李从璟准备良久,桃夭夭本人也早已先行一步。   昨日,李嗣源秘授李从璟调兵虎符,可视情况调遣各镇镇军。   如今大唐最有权势的皇帝与皇子,为此事如此劳神费心,凡此种种,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这预示着李从璟这趟东行,必定会是云波诡谲,大有一番风浪。   而秦王此行,日后也会在史书中留下一笔浓墨重彩,因为它掀开了赫赫有名的“天成新政”之序幕!   ……   月黑风高。   长兴坊临近皇宫,位置显赫,因而多为当朝显贵高官府宅所在之地。一般而言,观府宅之大小、堂皇程度,便能断定主人地位如何。   一辆马车穿街走巷,停在一座府宅角门处。车还未停稳,前侧帘子便被掀开,一个臃肿的身体从车厢里钻出来,急急忙忙下车。因为他脚步太匆忙的缘故,仆役没有扶稳,他一个踉跄,差些摔倒。   这人恼火的骂了一句,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怕惊动什么一般,又使劲儿踹了仆役一脚。来不及整理稍显不整的衣襟,此人疾步走进角门,往府中去了。   这座府宅,堂皇富丽,混若一座宫殿,在整个洛阳城,除却皇宫,再难有比它更显贵的所在了。据门房的门子私下嚼舌根说起,便是连那秦王府,也不见得有这座府宅奢华。说这话的时候,门子仰首挺胸,与有荣焉,眼底淌过对秦王府的轻视,那副傲然之气,倒仿佛这府邸是他的一般。   府宅主人安重诲正在书房秉烛夜读。   安重诲原本只是粗通文墨,并无多深的学识,李嗣源继位之初,本是他为李嗣源诵读奏章,奈何奏折上的文字他也并非都认得,不免感到捉襟见肘,这才有冯道为端明殿学士之事。   然而人性就是,当你心底藏有自卑时,你越缺少什么便会越炫耀什么。   安重诲接见访客多在书房,并时常做出一副正在读书的模样,就是为给来访者一副很有学识的印象,潜台词无非:本公读书多,你可别想诓我。   当然,作为当朝检校司空、左领军大将军、兵部尚书,深受君宠,位极尊崇,他需要向人展示他勤于读书、学识深厚的一面——哪怕他没有。   今夜来访者是孔循。   两人对坐,自有仆役奉上茶水点心。   孔循长舒一口气,露出欣喜之色,“天可怜见,那位煞星可算是走了。”   安重诲放下茶碗,不悦道:“孔大人,你这是什么话,何为煞星?身为臣子,言辞岂能这般不敬?”   “是,是,任公教训的是!”孔循连连赔笑,翻过这篇,正色道:“安公,秦王可不是善茬,这回他离京,对我们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你我正好借此机会好生谋划,想想如何对付他,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孔大人,你又错了!”安重诲道。   “这……下官何处又错了?”孔循百思不得其解,细细想来,自以为找到根由,忙改口道:“秦王殿下,秦王殿下!”   安重诲老神在在的摇头,认真的对孔循道:“秦王乃是龙子,你我身为人臣,哪有对付皇子之理?你我与秦王之间,可是没有本分私人恩怨,这一点,孔大人要弄清楚!”   “是,是,还是安公心如明镜!”孔循连连点头,“是下官错了!”   眼眸转了转,孔循问道:“安公,如今李琪已为宰相,这对江山社稷可不是件好事,此事已经无法挽回,但终究让你我知晓了秦王的心思。秦王昨日会荐李琪为相,日后不知还会做出何种有伤国本的事情来,安公,未雨绸缪,我等该何以应对?”   安重诲挺直腰杆稳坐不动,微眯着眼,这让他显得任何时候都在俯瞰、睥睨眼前的人,听了孔循之言,安重诲不急不缓道:“本公早已说了,身为人臣,没有与皇子为难的道理。秦王殿下素来有功于国,威望甚重,又得陛下信任,他要做什么事,你我如何拦得住!” 第467章 明君可辅臣非才,不觅房杜觅启诵(十)   孔循不曾想安重诲竟是这般回答,大惊失色,“安公此言何意,难道我等就眼睁睁看秦王掌控朝堂,打压我等……不,危害社稷,而无动于衷吗?安公,这……这可非为臣之道啊!”   “你急什么?”安重诲瞥了孔循一眼,很不满对方的慌乱,也不顾对方脸上的焦急之色,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唐并非只有一个皇子,你我身为人臣,不便对秦王如何,难道其他的皇子也是如此?”   孔循顿时眼前一亮。   扶持其他皇子上位与李从璟相抗衡,既避免了他们与李从璟直面交锋,又不至于让李嗣源不满,更能让李从璟陷入夺嫡之争,无疑是上上之策!   孔循兴奋起来,“高,实在是高!安公此举,一石三鸟,端得是秒到绝处!天下间也唯有安公,能有如此韬略,不愧是大唐盖世功臣,果然是深谋远虑,下官佩服!”   安重诲云淡风轻,一派高人风范。   孔循转念一想,又不免开始担忧,他迟疑道:“然则秦王功高威重,其他皇子怕是不能及……”   “愚蠢!”安重诲冷哼一声,对孔循质疑自己的决策很不满,冷冰冰道:“功再高,也是一件件立的,威再重,也是一日日养的。有你我辅佐,何种功劳不能立,何种威望不能养!”   孔循被安重诲的霸气所折服,差些五体投地,完全不在意对方骂自己愚蠢,“安公英明!”拜完,问道:“安公,依你睿见,我等该辅佐何人?”   “这还用问?当然是赵王!”   孔循恍然大悟,连连称是,“确该如此,宋王尚且年幼,自然是不能与赵王相比的。赵王如今正值建功立业之时,渴望功勋之心必如久旱之田守望甘霖,的确适合辅佐!”   安重诲哼了一声,丝毫不露志得意满之色。   “安公,辅佐赵王固为上佳之策,然则眼下秦王东行滑、濮,我等是否应该?”孔循话不说透,含义却很明显。   “你我既已决定辅佐赵王,这几日就得立即与赵王接触。然则本公听闻赵王与秦王关系甚好,与人谈论时常以秦王为榜样,你我前期不得向其透露真意,只是助他建立功勋、培植党羽,如此赵王便无拒绝你我之理由。待日后赵王势大,不用你我多作劝说,赵王自会行夺嫡之事。”安重诲悠然说道,“至于你所言之事,何须多问,下去自作安排便是。”   孔循对安重诲天衣无缝的谋划敬佩之至,自然连声唱诺。   ……   孔循的马车就停在安府角门内,在夜色中浑如一团浓墨,静若落叶,平淡无奇,没人会去多看两眼,因是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此时这马车里还坐着一个人。   车厢中伸手不见五指,旁人自然也无从看清此人面貌。他隐身于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眸分外明亮,贼吓人。   孔循离开时,安重诲没有相送,他自个儿沿路出来,钻进马车。   马车驶离安府,进入街巷。   未至宵禁时,街面上不乏行人,灯火阑珊。   孔循与车厢中人相对而坐,双手拢在袖中,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大人此去安府,不知情况如何?”他面前的人开口相问。   街面上有灯火映照进来,虽不甚明亮,却也颇能视物。影影绰绰的光线中,可见说话的身短脸长,面相颇为丑陋,不到而立之年的年纪,但身上自有一股勃发英气,显得不同寻常。   孔循睁开眼,叹了口气,“果如国侨所料,安重诲意欲辅佐赵王。”   国侨不是名而是字,年轻人脸上闪过一抹微笑,顿了顿,说道:“大人虽与安公是亲家,却侍安公如上主,处处周到,让人感佩。”   这话有些没由头,孔循不以为意,哂笑道:“安公向来自大,如今权势日重,愈发目中无人,容不得别人稍有触怒,我与他虽为亲家,不过是因利所致,并不能改变什么。”   年轻人发出一声刺耳嗤笑,斜眼淡漠道:“故而大人每逢与安公私下相见,必先故意言辞举止有失,让其指责,以显其能,每有明见,故意让安公说出口,以彰其睿智之态,以显大人顺从之心。如此谄媚心思,较之事君更深,如此奉承举动,较之摇尾乞怜更甚,让我辈自叹弗如!”   “桑维翰!”孔循大怒击节,手指面前的年轻人,“休得自恃精明,口无遮拦!”   桑维翰对近在鼻尖的手指视若不见,依旧自顾自道:“安公不仅目中无人,而且嫉妒贤才,唯恐有人得宠君前,威胁其地位,大人如此作态乃是明智保身之举,何必不敢承认?国侨若是大人,说不得比大人的戏做得更足些,如此安公便会更亲信国侨一些。”   孔循眼神有些发直,被桑维翰这番言论震得哑口无言,半晌放下手臂,唾骂道:“无耻至极!”   桑维翰脸色平淡,全无半分羞愧,继续道:“树大好乘凉,此理便是孩童也知。怕就怕,有朝一日,人还在树下,树却突然倒了,不知人还能无恙否?而若是这棵树长了一双随时能要人命的手,那树下乘凉的人,恐怕也会时时感觉如噎在喉吧?”   孔循面色微寒,盯着桑维翰,“你想说什么?”   桑维翰紧紧注视着孔循道:“国侨想说什么,难道大人不知么?”   孔循靠上车厢,冷笑一声,“安公这颗大树可粗壮得很,怕是未见得那么容易倒。”   桑维翰不以为然,“倘若有人以斧砍树呢?再粗壮的树,又能经得起多久刀斧加身?”   孔循眼神凛冽起来,直视桑维翰,“你是说秦王?”   桑维翰不置可否,继续道:“树大好乘凉,屋大好安家,但若这些都是别人的,树与屋再大又有何用?”   孔循怔了怔,陷入沉思。   他当然知道,倚树乘凉,不如手植树荫。   靠别人,终究不如靠自己。   ……   历朝历代以来,后宫都是是非之地,向来未曾平静过,差别只在于,后宫的风浪会不会漫过宫墙,影响到宫外头。   话说这后宫之内有一个极好的去处,唤作琼萝宫。之所以说它好,一则是因此地乃汇聚后宫精华之所在,向来莺莺燕燕,不敢说盖过百花,但绝对是帷幔留香。这却是为何?只因后宫佳丽们,无论是嫔妃还是女官,都喜往此处拜访,时日久了,自然余香不散。二则是因此地饱受圣眷,那皇帝陛下常常至此,各处沾上龙气必不可免,自然也就有了福气。有此二者,这后宫里哪还有去处比得上这琼萝宫?   琼萝宫之前的主人是庄宗一朝的皇后刘氏,当今陛下成为皇宫之主后,本欲将此处赐给淑妃曹氏,奈何曹淑妃不喜此地曾是妖后惑君之地,不愿前来居住。倒是德妃王氏,偶然看见便一眼相中,耐不住喜爱此地景致,要皇帝陛下要了过来,当作居所。   说来也奇,前些年妖后刘氏为此间主人时,此地是何种风貌,到得今日,此地虽说换了主子,其他的东西倒是一样没变,该有的余香与圣眷,个顶个都不曾少了半分。   这一日天气尚好,德妃王氏在躺在院中晒太阳,宫女宦官们肃立在侧,随时听候差遣。那王德妃也不见怎样打扮,斜躺在长椅上,却如花枝招展,端得是美不胜收。   然而一向喜色甚好的德妃娘娘,今日却一直皱着眉头,显得心事重重,这让一众宫女太监们既心急,又担忧,却单单不敢去问。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一位公公进了宫来,给王德妃送上新鲜水果。那公公见王德妃兴致不高,只是随意摆手了事,也是胆肥,弓着身子出声问道:“德妃娘娘似有心事,不妨告知小的,或可为娘娘解忧。”   听到声音王德妃才睁开眼,瞧见了眼前的人,眼神顿时明亮了几分,“是敬公公来了……”挥了挥手,让左右下去,让那宦官靠近来,轻叹道:“本宫倒的确有件心事,你向来主意多,这回不妨给本宫出出主意。”   能让王德妃如此说话的,自然是她相信的人。   “娘娘但说无妨,小的也就剩这颗脑袋能值几个钱了。”敬新磨道。   王德妃见敬新磨话说得俏皮,难得露出一个笑容,道:“你且说说,为臣者,如何能君宠不衰?”   “这有何难!”敬新磨笑道,“忠心事主,进能为国谋福,退能为君解忧,自然能君宠不衰。”   王德妃歪着脑袋,“可有更简单直接些的法子?”   “更简单直接些的?”敬新磨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王德妃一脸期待,转念一想,笑了笑,道:“小的愚钝,未曾听闻还有其他法子。自古能久享君恩的臣子本就少,除却能为国为君谋利的,恐怕就只有皇亲国戚了。”   “你这敬公公,向来机灵,怎么今儿……”王德妃失望不已,正泄气间,骤然反应过来,“皇亲国戚……本宫先前怎么没想到,这不就是最好的法子嘛!”   她是知恩图报的人,这些日子听说安重诲在荐相一事上吃了亏,难免失意,一直想为安重诲做些事情,好彻底报答当初恩情,只是一直苦无主意,不免心智郁结。   这会儿得了敬新磨提醒,心思急转,开始认真思索起来:听闻安公倒是有几个女儿,若能挑一个嫁给一位皇子,安公成了皇亲国戚,不就不怕不受恩宠了么?如此一来,我也算尽报前恩了。   李嗣源向来恩宠安重诲,王德妃对促成此事有十足把握!   嫁给哪位皇子呢?   秦王已有正妃,宋王尚且年幼,赵王……   王德妃自顾自寻思起来,一时间忘了面前还有人候着。敬新磨见王德妃思虑出神,不便一直杵在这儿,不得已轻咳一声,满脸笑容:“娘娘若无其它事,小的先行告退了。”   王德妃回过神来,“也好……”见敬新磨躬身后退,又笑着叫住他,“敬公公,本宫还没感谢你今儿送了鲜果来呢,烦你辛苦一趟,颇为不好意思,你还是领了赏再走吧。”说着,让人拿来银钱,交给敬新磨。   敬新磨没有推辞,领了赏,道了谢,躬身退出月门,这才转身离去。 第468章 明君可辅臣非才,不觅房杜觅启诵(十一)   “滑州位于大河南侧,有七县,由西南向东北分别为酸枣、胙城、匡城、灵昌、韦城、白马、卫南,其中白马县即是州治所在。白马驻军有左右崇牙、长剑等军。夏秋水患,最严重的是灵昌、白马、卫南三县,灾情上达之后,朝廷下令酸枣四县酌情收留、安置,事后根据四县上报之流民数量,拨下相应款项,用于赈济灾民。”   李从璟率队离开洛阳之后,与大队人马在汜水关分别,自带莫离、王朴等人与府卫先行一步,紧赶三日,于这日正午抵达滑州酸枣边界。   大河就在不远处,浪涛声隐约可闻,王朴手指大河方向,对李从璟道:“河对岸的新乡、共城、卫城亦受灾患,只不过灾情较轻,而且大河滔滔,灾民也不可能涉河到这边来。殿下若是想看看新乡、共城的情况,可以从此处寻船而渡。”   “新乡、共城……”李从璟咀嚼着这两个地名,面露缅怀之色,“这几处倒是许久未曾去过了。”   林英策马跟上来,闻言大声道:“四年前卫城、淇门一战,可是末将跟随殿下的首战,嗬,殿下当年凭此一战成名,遂得以淇门建军,说起来,这两处故地也是殿下的福地啊!”   秦王府府卫八百是亲王府定制,数量更改不得,李从璟以驻扎洛阳城外的君子都为根本,轮番宿卫,林英左迁君子都主将后,依旧随在李从璟左右。   李从璟笑了笑,“虽是故地,亦愿重游,奈何此番目的地却不在此,无暇过河了。”说罢,对众人道:“未至滑州,这一路来却见了不少流民,虽不成规模,亦不可轻视,再往前就是酸枣,滑州灾情处置得如何,到了酸枣县城一看便知,孤可是心急如焚。”   “再有半日路程,即可赶至酸枣县城。”莫离道。   李从璟点点头,一行十多人快马加鞭,沿官道而行。   小半日后,平地起石城,酸枣遥遥在望。众人放缓马速,徐行而近。   城外村舍,村外良田,田中阡陌纵横。秋收已毕,田中并无多少庄稼,放眼望去尽是成堆的秸秆,一座座小山也似,零乱又似有某种规律。田中有农人正在劳作,做些翻整田地之类的事。   李从璟这队人并未能吸引多少目光,他们人数不多,既未着官袍更未着甲,便是护卫连佩刀都隐藏得很好,至于王朴佩戴的长剑,也不过是书生剑罢了,在旁人眼里怕是修饰作用大于实际效果。   临近县城,行人多了起来,往来各色人等皆有,城门处有军士站岗,城外有棚子数座。棚子里都是些流民模样的人,衣衫破败,面色蜡黄,此时阳光微暖,那些人三五成群坐在一处,在棚外晒太阳,百无聊赖的模样里透露出些许悠闲,一些光屁股的孩童追逐打闹,几条土狗吐着舌头摇着尾巴左右转悠。   “木棚成群,借以遮风避雨,稠粥两碗,得来浮生多日闲。”将眼前景象收在眼底,折扇在胸前轻摇,莫离露出招牌式的莫测微笑,“这酸枣县的流民,倒是自在得很。”   他说话的时候,一些木棚里有锣声响起,流民们蜂拥而至,却是木棚开始施粥了。李从璟回头向孟松柏示意,孟松柏当即下马跑去一座粥棚,察看粥米的质量、分量。   “若能再得破棉衣一件,裹身取暖,这寒冬便也过得去了。”王朴面色不见深浅,没有莫离狐狸般的神情,“就眼下情形来看,酸枣对流民的安置不可谓不妥当。木棚搭以幔布,虽不足以安家,暂时居住不至于冻死人,稠粥两碗,不足以饱腹,权宜之计也能不饿死人。流民所求本就少得可怜,能不让他们饿死冻死,保得一条性命,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林英没有莫离、王朴那些花花肠子,闻言皱眉道:“虽暂时不至于死人,然则往后如何?末将不解民政,却也看得出来,如此以木棚安置,以粥米续命,非是长久之计。明年开春之后,若这些流民不能得到土地,如何劳作?没有劳作,来年粮食何处去寻?”   莫离看了林英一眼,呵呵笑道:“林将军可真是慧眼如炬!”   林英不解其意,纳罕道:“难道末将哪里说得不对?莫先生,你可别嘲笑末将,末将是个粗人,不懂地方政务,末将只听说朝廷有令,让灾区附近州县视情况接纳流民,给予户籍,分配田地,助其在当地安居。可眼前这幅景象,末将愚钝,未见酸枣有接纳这些流民之意!”   王朴接过话茬,缓缓道:“然则朝廷也说了,是各州县视情况接纳,因各地能接纳外来百姓的能力不同,因是朝廷并没有硬性规定。如此哪怕是各州县只是临时设棚安置流民,朝廷事后也无法怪罪,顶多斥责两句。”   莫离嘿然道:“文伯这话可说得差了些,地方能设粥棚安置流民,不使流民枉死或者成为暴民,即已是功劳,何来斥责之说?”   王朴脸有些黑,反驳道:“那是地方官黑心,也是朝政不明才会出现的情况!”   莫离哂然一笑,不作反驳。   两人性格不同,自然会影响到看问题的角度。莫离整日侵淫在阴谋算计中,对人性丑恶看得多了,难免对世事看法带有险恶之色彩,尤其是对当世那些官吏。王朴早先随师求学,涉世未深,投奔李从璟后,又在民风淳朴、军民齐心抗击契丹的幽州主持政务,对世事阴暗面体会较少,故而其性格中多有正气。   林英挠挠头,不解道:“末将听闻,地方户籍增减,乃是政绩考核中的重要指标,如是观之,地方主官当竭力增加户丁才是,如今流民送上门来,为何地方官员反而不愿接纳他们,给予户籍安置在本地?”   李从璟治下,向来倡导有问必答,鼓励众人求知之心,是以林英心头疑惑,便一问接一问,一定要将这个问题弄得明白。   此问让王朴张了张嘴,不知从何作答,李从璟便亲自为他解惑,“地方官要安置流民,得有田有地,然而田地从何而来?地方原本之田地,无不有主,既然有主,地方官如何征用?倘若强行征用,岂不危害地方利益,引得地方群起而攻之?不仅如此,外民涌入本县,必然侵夺本地各种资源。地方固有资源乃是恒定之数,如今平白多了人口来分享,自然使得本地民众份额减少,本地民众又岂能接受?倘若强行分配,免不得引起动乱。如此得不偿失之举,自然无人为之。”   林英若有所悟般点点头,李从璟既已说话,便求将话说透,又补充道:“再者,州县官吏久在地方,免不得与地方势力纠缠一处,彼此利益早已盘根错节,形成了一损俱损的局面。如此一来,不是地方官吏不能,而是不愿去触动本地利益了。”   见李从璟话说到这个份上,莫离不再置身事外,也来补充:“一方之安定,自有一方之秩序,任何人都处在此种秩序之下。秩序存,则秩序下之民按部就班,安然度日,秩序毁,则原有之平衡被打破,人人皆受其灾。由是之故,人皆不免维护此种秩序,一旦有外力试图危害、打破此种秩序,必被群起而攻之。”   说完,问怔在那里的林英,“林将军可明白了?”   林英想了想,试探着道:“莫先生所言之秩序,应当是放诸天下皆存。如此观之,此番我等随殿下巡查州县,意图处置各州县对待流民不当之举,岂非就是在打破州县原有秩序?”   “然也!林将军好悟性!”莫离啪的一下打开折扇,轻轻摇动,面露微笑,“岂止是此番巡查州县,往后这样的事还多得是。林将军,你可怕了么?”   林英不在意莫离的打趣,自然浑然不惧。   李从璟望向酸枣县城外的粥棚、木棚,眼见衣衫褴褛的子民们争相取食,而后捧着破碗满脸喜色到旁边去,蹲下身仔细品味,如待珍宝,心头泛起一阵异样感觉。   要处置一件流民之事尚且不易,遑论行新政、兴文治?   抑制兼并、轻徭薄赋、打压骄兵悍将、削减藩镇大权,哪一件事不是要打破一方固有之秩序?   然则旧秩序不被打破,新秩序便无从建立。   “走吧,去城中看看。”李从璟驱散心头那股莫名情绪,策马前行。   众人紧随其后。   ……   安重诲临窗而立,静观院中待绽寒梅。他喜好寒梅,因它耐得住严寒,经得起风霜,能在最不可能之时,绽放最夺目的色彩。   他想做人的道理也是一样。   乱世就如寒冬,风霜好比世道险恶,唯有经受风吹雨打,不惧白雪加身,才能在万籁俱寂、百花凋零之时,独占鳌头,傲视天下。而当此时,寒梅独受天地之宠,再无一物能与其争锋,自然为天下所重。   世间有风情万种,无有能媲美独领风骚者。   唯一枝独秀,能睥睨万物。阅尽天下景致,俯观世间百态,不枉为大丈夫风流。   冷风扑面,安重诲不觉有寒气,反而面露一丝微笑。   宫里递出信来,李嗣源有意与他结为儿女亲家。   他觉着很好。时来运转,势运到头来,真是想挡都挡不住。   自打与孔循议定辅佐赵王,这两日来安重诲一直在寻思,该寻个怎样的由头接近赵王,赢得他的信任,好名正言顺的助他上位。这本是件极难办的事,这世间万物姿态各异,却无不有其价值,以他如今的地位而言,凡有价值之物,皆易获得。然而这世间却有一物,自古无价,要握在手里向来是难如登天,倘若不得其法,任凭你是帝王将相,都只能往而兴叹,莫可奈何。   此物,便是信任。   匹夫得亲友信任,无惧血溅五步;将帅得士卒信任,无惧刀枪矢石;君王得子民信任,无惧赴汤蹈火。   安重诲自忖,若他能得赵王信任,便能权势不衰。君不见,一朝天子一朝臣,要想换君不弱宠,便得先交来日之君。   德妃果真不错,不枉自己当初相助一场,这世道,如此有情有义的女子不多见了。   宫里传来的信说,此番李嗣源指定迎娶安重诲之女的皇子,是赵王。   当然只有赵王。安重诲心想。他开始琢磨让哪个女儿出嫁。   院外响起脚步声,有人来拜访了。 第469章 明君可辅臣非才,不觅房杜觅启诵(十二)   来人依然是孔循。   见礼,落座,吩咐上茶。   安重诲先问孔循:“上回说起秦王东行,你欲行隐秘之事,此事安排妥当了否?”依旧是眯眼睥睨的神色。   “安公放心,诸事都已安排妥当。秦王此番东行,路途遭遇必然精彩。”孔循嘿嘿笑了两声,“且别说巡查州县对流民的处置是否妥当,他能顾好自身就算不错。想想咱们这位秦王,当日于朝议上领命而行的姿态,可是意气风发得紧,他还以为这回东行能捞到好名声呢,可真是天真。滑、濮又非怀、孟,他又不是滑州节度使,那里可不是他的地盘!”   安重诲对孔循这幅小人嘴脸有些逼视,然则如此倒也让他省心,若孔循真是一派中正严谨作风,那才让他忌惮。安重诲挺着腰板,坐姿一丝不苟,闻言冷哼道:“孔大人这是什么话,天下都是陛下的,秦王贵为亲王,天下哪里去不得!”   “是,是,安公所言甚是,是下官失言了。”孔循点头哈腰,一派恭敬谄媚之色,“总之安公放心,诸事下官都已安排妥当,必定不会让你失望。”   安重诲不冷不热点点头,看起来并不因此感到高兴,当真是喜怒不形于色。两人言谈片刻,安重诲将宫中来信告知孔循,言道:“结交赵王,乃是我等当务之急,现下有此机遇,实属难得,本宫决意上表谢恩,不知孔大人有何补充?”   孔循并未如安重诲所料那般欣喜,相反,闻听此言后他大惊失色,“安公,此事当真?”   安重诲不耐烦,语气中却没有显露,“此事还能有假?你当本公拿你寻开心不成!”   孔循哀叹一声,正了正衣襟,起座向安重诲躬身行礼,郑重道:“安公,非是下官多嘴,此事万万不可!”   安重诲佛然不悦,然则他虽有些轻视孔循平日做派,心底还是认可孔循见识的,将其视为左膀右臂,如若不然也不会与他结为儿女亲家。从鼻孔里哼出一股冷气,安重诲问道:“有何不可?”   孔循没有回座,就站在安重诲面前,言辞恳切道:“请问安公,如今朝堂之上,论及地位尊崇、权势之大,群臣中以何人为首?”   安重诲不回答。因为答案很明显,他不屑于回答,或者说不愿意直接回答。   孔循不以为意,继续问道:“再请问安公,陛下起于微末,历经沙场宦海数十年,而今继位大统,可称得上是明君?”   “陛下当然是明君!”安重诲道。   “如此,下官三问安公,安公可曾听闻,有明君治下,权臣当道,而明君能容忍的吗?即便是有旧日情义,明君不曾忌惮,难道明君便丝毫都不介意吗?”孔循接连发问,意态真诚。   安重诲皱了皱眉,又不说话了。   孔循再道:“下官再问安公,朝廷政务陛下向来尊重安公之意,前番却不顾安公提议,以李琪为相,这里面难道就不曾有其它深意吗?”   能有什么深意,无非敲打、警示,让权臣不要太过擅权、放肆。   安重诲细细思之,不禁疑上心头,沉吟片刻,踌躇起来。   “臣子权势过重,便是庸君姑且不能容忍,何况英明如陛下者?”孔循再次下拜,颇有苦口婆心之色,“安公,眼下朝堂上,还有秦王、任公能与你稍稍抗衡,倘若你一旦嫁女与赵王,权势之盛如日当空,群星失色,试问天下还能有谁能撼动你分毫?自古刚极易折、盛极易衰,此理安公何须下官提起!”   安重诲左右为难,犹豫不决。   孔循叹息一声,缓和了语气,道:“想当年,郭公携灭梁之首功,为庄宗偏爱,进枢密,拜郡公,赐铁券,恕十死,权重一时。伐蜀功成,三月止戈,声名为天下敬仰,诸侯无不侧目。而一朝为君王猜忌,竟为宦官所折,身死族灭,何其悲哀!前车之鉴,不能不察。”顿了顿,又补充道:“饶是情况稍好,陛下仁慈,但外放藩镇只怕必不可免,安公可愿情形如此?”   好半晌,安重诲叹道:“然则此事毕竟是由陛下主动提起……”   “正是因陛下主动提起,才更加不得不谨慎呐!”孔循痛心疾首,“安公岂能不想,此举完全可能是陛下试探之举?”   安重诲:“……”   良久,安重诲起身,面对孔循行礼,“此番若非大人提醒,本公危矣!”   孔循慌忙还礼,“下官与安公荣辱一身,何敢受安公如此大礼!”   ……   这一回,安重诲送孔循出府。   “本公即刻进宫面圣,辞谢此事。”安重诲与孔循府外作别。   孔循坐进马车,紧绷着的面色须臾化开,终于笑出声来。   “大人如此举止,可是正合‘小人得志’四个大字啊!”孔循面前,桑维翰摇头啧啧感叹。   “国侨休得取笑于我!”孔循收了笑,拂拂衣袖,面色得意而傲然,“若是你见了安重诲那番真挚相谢的模样,只怕是当场就会忍不住笑出来,我这算心性好的了!”   桑维翰淡淡道:“大人心性,自然非是下官可比。从今往后,大人再也不必在安公面前卑躬屈膝、强作欢笑,忍耐数月之气终得解恨,翻身做主就在明日,下官在这先行恭贺大人了。”   “你说话能不如此难听么!”孔循笑骂一句,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顿时一冷,盯着桑维翰:“你怎知本官已忍耐数月?你早就知道本官的谋划?!”   桑维翰洒然一笑,对孔循的逼视毫不在意,“下官虽自恃才高,自命巧舌如簧,可不会自大到以为,凭借前日那番话就能说动大人与安公反目。大人这些时日在安公面前愈发显得恭敬,跌份跌到了让人不忍直视的地步,若非蓄谋即将得逞,恐怕不能如此吧?”   孔循脸色变了变。   桑维翰说的不错。   他孔循身为枢密使,论官位,难道就比安重诲差了多少?这些时日以来,他在安重诲面前卑躬屈膝,时时以下官自称,处处以下属自处,难道真是心甘情愿,有受虐倾向?当然不是。   当狐狸对你一脸谄笑、摇尾乞怜时,这说明它的利爪已经到了你喉前,它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让你麻痹大意,好趁机要你性命。   早在朱温称帝时,他孔循便已是枢密使,论地位资历,彼时安重诲还在何处!如今安重诲横行霸道,目空一切,孔循岂会甘居人后,没有与其争权夺利之心?   孔循自忖,他两人谁也不比谁高明多少,谁也不比谁无能多少,凭什么就你能手握大权,我就要跟在你后面吃残羹冷炙?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孔循冷冰冰的双眼盯着桑维翰,仿佛要将他吃掉一般,“你不觉得,人有时候太过聪明,未见得是一件好事?”   桑维翰无所畏惧,笑道:“人聪明并不是坏事,喜于隐藏自己的聪明才罪大恶极。孔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孔循怔了怔,不由得哂笑一声,“国侨啊国侨,你可真是个极品!”   桑维翰侧头看向窗外,街面上人来人往,他轻声呢喃道:“谁说不是呢!”   ……   午后,天空阴沉沉的,日头不知藏身何处,乌云也未显真身,漫天色彩混若一张巨大帘幕,笼罩在大地上,又恰似一张大锅盖,盖住了山川大地。   桑维翰坐在一间茶馆里,左手转动桌上茶杯,出神望着街道对面的孔府。   他非是孔循幕僚,他有官身,当年亦是进士及第。他与孔循为伍,为其出谋划策,在孔循看来,他是趋炎附势,要靠着他孔循这颗大树乘凉。   然而他既能说出那番“树倒人灭”“树能杀人”言论,又怎会去攀附孔循这颗并不粗壮的老树?   茶馆生意清淡,满堂也没几个人,小二趴在一张桌上睡着了,口水顺着嘴角流到桌上,积了一大滩,晶莹透亮。掌柜的一直在柜台后算账,很是入神,他已然算了一个多时辰,也不知这家生意寡淡的小店,哪来那么多账需要他算。   桑维翰不在意这些,生民百态他见得多了,没什么值得奇怪,他自个儿不也是其中一景么?   孔府的门打开了,孔循身着官袍走出来,在门前上了马车。   今日是孔循休沐之日,无需当值,他这番打扮,却分明是要进宫。   桑维翰当然知晓孔循进宫所为何事。   茶馆门口传来脚步声,桑维翰侧身望过去,看到了两个人。   一男一女,男着素袍,女着红裳,男子很年轻,女子更加年轻。   在那两人身后,街面上有一架马车正驶过,那架马车的车轱辘很老旧,碾在街面上吱吱作响,声音刺耳。马车旁,有一个挑夫挑着两担快殃了的蔬菜,一闪一闪前行。还有些其他行人,神色匆匆。   无力的阳光不知从哪里照射出来,越过门窗,越过门前一男一女,打在桑维翰脸上。   桑维翰眼神恍惚了一下。   ……   一男一女径直向桑维翰行来,他站起身,那女子径直在桌前坐了,男子向桑维翰微笑示意,也在桌前坐下。   “孔循这是要进宫吧?”红裳女子双手搁在桌上,撑着下巴,望向窗外。   桑维翰知道该他接话,颔首道:“前日安重诲进宫辞谢了婚事,让王氏一片好心落空,王氏面上挂不住,心生芥蒂在所难免,她与安重诲的情分算是尽了。孔循已请托了一位宦官,向王氏表示愿嫁女给赵王为妻,他如此凑趣,王氏自然乐得李代桃僵,今日孔循入宫,便是因为此事。”   “孔循倒真是一副好算盘!”女子咯咯笑起来,眼如月芽,露出一副皓齿,“不知安重诲听闻此事,会是何种反应?”   “安重诲知道被孔循戏耍,自然恼羞成怒,少不得要奏请将孔循外调。”桑维翰笑道,“如此一来,安重诲与孔循反目成仇,可算是自毁一臂,往后只能自保了!”   红裳女子扭头看向桑维翰,趋身向他靠过来,看着他的眼睛问:“出卖故主,就让你如此开心?”   “孔循并非我主……”桑维翰立即辩解。   然而他话未说完,身子忽然僵住,双眸睁大,尽是不可置信之色。   女子刺进桑维翰腹部的匕首正反扭动几圈,在他耳边低声道:“今日卖主,来日必定同样卖主,这样的人我们怎敢与之为伍?”   桑维翰缓缓倒在桌下,眼睁睁看着这一男一女走出去,两双脚愈行愈远,他一手捂着腹部,一只手伸出去,想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到。   他看到小二和掌柜的不知何时站在一起,都用鄙视嘲讽的眼神俯瞰着他。   桑维翰感到眼前五彩纷呈,像是蝴蝶在飞舞,他想说些什么,却已没有丝毫力气。   真冷。他想。   …… 第470章 明君可辅臣非才,不觅房杜觅启诵(十三)   酸枣县城并不算大,在城里巡查、溜达一圈,并无多少发现,李从璟见天色渐晚,罢了下去乡镇的念头,与众人在城中寻了地方歇脚。这地方自非客栈,而是军情处在酸枣县城的据点。   用过餐后,李从璟便回房歇息,虽是出门在外,有令孟松柏携带书籍,这会儿挑灯夜读,倒也不觉得无聊。   没多久,莫离过来敲门,有事禀告。   “洛阳有消息了。”莫离进到房中落座,未及饮上一口茶便先说道。   “情况如何?”李从璟放下手中书籍,以亲王之尊,仍是随手亲自为莫离斟茶。莫离此言话中之意,自然是临行前安排的对付安重诲一事有了进展,因是他颇有期待。   莫离端起茶杯,小小啄上一口,道:“日前王德妃向陛下进言,意欲为赵王迎娶安重诲之女,陛下向安重诲透露此意后,不曾想安重诲竟然入宫坚持辞谢,此事遂罢。王德妃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落得里外不是人的下场,很是不乐,据说心中极为芥蒂。”   “次日孔循便托人向王德妃捎信,表示愿意嫁女给赵王,算是挽救了王德妃几分面子,王德妃欣然应允。而当此时,安重诲却入宫面圣,要外调孔循出任节度使。陛下虽然心中不满,耐不住安重诲态度坚决,勉强同意——此事已经朝议,不几日就会下达公文了。只不过赵王纳孔循之女为妃之事已经定局,安重诲也扭转不得。”   “由此,安重诲先失王德妃亲近,再失孔循这条有力臂膀,虽不至于众叛亲离,朝臣中却不乏有人就此对其疏离。加之任圜、李琪另成一派,时至今日,对安重诲而言,无论是威信还是权势,都大为减弱,再不复当初领袖群臣的风采了。”   李从璟嘿然,虽说因信任莫离之策,早就料到会是这番结果,但事情真实发生,李从璟还是感到由衷高兴。无论如何,日后朝堂上将只有大臣安重诲,而无权臣安重诲了。   恰巧此时王朴也过来拜访,他本意与李从璟谈论学问、时政,待听完莫离对安重诲遭遇之转述,不禁大为惊奇。不同于李从璟,王朴对此事前因后果知之甚少,不免好奇,因此感叹道:“安公说来也是一朝重臣,虽说之前因举荐宰相一事,与我秦王府有隙,不曾想我等才离京数日,他竟然落得这番下场,真是奇也怪哉!”   莫离笑道:“这有何好惊奇的?”   “怎么不惊奇?”王朴反问道,“原本我还在寻思,要扳倒这个权臣,要花费好大一番功夫,哪知他自个儿就倒了!”   莫离刚喝下去的茶水差些喷出来,指了指王朴,无奈摇头,“这天底下哪有这般好事,你不去斗对手,对手就自个儿将自己斗倒的?”   王朴更是惊讶,终究是反应过来,“好你个莫神机,原来是你在作祟,你倒是说说,你是如何办成这件难如登天之事的?”   “这有何难?”莫离放下茶碗,拿起折扇来,“首先,安重诲在荐相一事上吃了亏,此事必然导致两个后果。”   “哪两个后果?”   “其一,安重诲寻机反攻秦王府;其二,王德妃闻听安公失意,无论是出于情分考虑,还是出于利益一体考虑,都会相助。”   “其一如何,其二又如何?”   “其一,安重诲要对付秦王,他会如何做?”   “如何?”   “安重诲是臣子,为臣者,若是自个儿与秦王相斗,不仅胜算不大,而且太过难看,还可能让陛下不喜。当然,最重要的是,一旦日后秦王继位,不说他安重诲死无葬身之地,却必定失宠被贬!”   “如此说来,安重诲的确不该与秦王相斗。”王朴颔首道。   “但却不能不与秦王斗。他若不斗,现在便会失去权势。”莫离摇起折扇。   “这可如何是好?”王朴设身处地为安重诲考虑。   “这却有个一石三鸟之策,虽说有些难度,你说安重诲选是不选?”莫离笑问。   “世间事哪有容易的,若能一石三鸟,何惧艰难!”王朴肯定道,很是代入安重诲的角色。   “这个计策,就是辅佐另外一位皇子来与秦王相斗。”莫离道。   “好计策!”王朴赞叹一声,“然而选哪位皇子?”   “选谁?赵王最合适!”莫离道。   “的确如此,宋王太年幼了。”王朴点头,转念一想,觉得不妥,“倘若安重诲想不到此计,那该如何?”   “无妨。”莫离微笑道,“让他身边之人帮他想就是了。”   “安公身边之人?孔循?”王朴摇头,觉得不可思议,“孔循怎会替我等说话?”   “要孔循为我等说话固然不易,让孔循身边的人为我等说话,岂非容易得多?”莫离折扇摇得略显得意,“况且这是好事,又非坏事,要找这个说话的人,就更加简单。”   “莫神机果然高见!”王朴惊叹。   “然则这里却有个问题。”莫离继续道,“安重诲平白无故辅佐赵王,太过突兀,难免让人起疑,觉得他别有所图,因此最好有个亲近赵王的由头,来获得赵王之信任。”   “的确是这个理。”王朴深表赞同,“那该寻个怎样的由头?”   “这就要说到第二个问题了。王德妃意欲为安公分忧。”莫离将分析一步步深入。   “如何分忧?”王朴追问。   “让安重诲嫁女到帝王家,自然万忧可解。”莫离回答道。   “这……计是好计,怕是王德妃不见得能想到吧?”王朴有些怀疑。   “无妨,你忘了我等是怎样防备,安重诲不能想到结交、辅佐其他皇子这个主意的吗?”莫离饮了口茶。   “让人将这个主意说给王德妃?”王朴再度惊叹,“不愧是莫神机!”细想之下,又觉得不妥,“然则敢直接说这话的人,定是王德妃极为亲近之人,万一这些人不愿为我等说话,那该如何?”   “无需直接说出这个主意,略加提醒即可。王德妃乃是聪慧之人,从她为人处世上就能看得出来。”莫离为他解答道。   “如此一来,这样的人就容易找了!”王朴佩服道,“安重诲结交赵王的由头有了,按理说此事至此对安重诲很有利啊,后来形势怎会急转直下?”   “因为有人不愿见安重诲太过得意,更不愿安重诲权势太重,想要跟他争权夺利。”莫离悠悠道。   “孔循?”王朴失声叫道。   莫离点点头,“孔循这人,军情处详细了解过。此人心机深沉,喜好玩弄权术,热衷名利,不甘屈居人下。最重要的是,此人性情卑劣,乃是十足的小人。先前朱温欲自立时,问该沿用大唐国号还是另用新号,孔循奏其曰:‘唐之运数已衰,不如自创新号’。后来陛下举事,将往汴州,可巧庄宗亦欲至汴州,时值孔循为汴州知州,他便准备了两套旗帜,开北门迎陛下,开西门迎庄宗,对左右曰‘先至者入’。有人责备他说‘主上破梁室,于公有不杀之恩,奈何欲纳总管?’孔循却丝毫不以为意。安公权重当朝,孔循不得不奉其为马首,却时常另作谋划,更是早就暗结王德妃,想要倚为助力。否则,此番安重诲辞谢赐婚后,为何孔循一表示愿意嫁女,王德妃便答应?”   话至此处,莫离收起折扇,“后面的事就顺利成章了,想必已不用我再赘言。”   “原来如此!”王朴无言以对,只剩满腔敬佩,“莫先生果然是老谋深算!”   “当然,为坚定孔循与安重诲反目之心,少不得需要有人在旁煽风点火,加以劝说。这样的人不好找,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孔循身边并不乏这样的人,同样被我们找到。”说到这,莫离转身向李从璟拱手,“此人离欲荐给殿下,至于用于不用,离也说不好,殿下自己区处。”   王朴还在一旁回味莫离布局的整个过程,时而沉吟时而惊叹,李从璟听完莫离的话,笑道:“是怎样的人让莫哥儿也如此拿捏不准?”   “此人当真难以拿捏。”莫离无奈摇头,“我等在寻孔循身边之人,为我等完成以上布局时,找到了此人。原本只是想给些好处了事,谁知此人竟然凭借只言片语,推断出了我们的整个布局,虽说不是完全准确,但是大体不差,实为有才。另外,此人坚决不受我等好处,只求能跟随殿下!”   “他连你我的身份也推断了出来?”饶是李从璟也有些讶异,随即笑道:“如此说来,此人着实有才,自然可用。”   手中折扇拍打手心,莫离道:“身份倒不是推断出来的,是猜出来的!”顿了顿,“此人虽说有才,但却很怪异,也不知是不是离多心了些,总觉得此人心术不正。”   李从璟稍作沉吟,“用人之道,古人有云‘乱世用才,治世用德’。孤虽不甚赞同,却也不重出身,只要能于社稷有用,何妨不拘一格?对了,此人姓甚名谁?”   莫离想了想,道:“桑维翰。”   李从璟顿时惊掉了下巴。 第471章 世间有风情万种,大丈夫当归何处(一)   ……数日前。   “桑大人在想什么?”   那五彩纷呈的声色世界里,蓦地探出一张精美绝伦的脸来,一双黑曜石般的双眸好奇的打量他。   桑维翰浑身一震,猛地从幻境中挣脱出来,他条件反射一般站起身,忙招呼已近在桌前的一男一女,“两位来了?请坐!”   “微末小官,当不得大人之称。”第五姑娘与赵象爻坐下后,桑维翰摆开两只茶碗,为两人斟上茶水。   桑维翰斟茶之时,赵象爻向他微笑示意,没有多言。第五姑娘正对街对面的孔府而坐,她双手搁在桌上,撑着下巴,望向窗外,淡淡问道:“孔循这是要进宫吧?”   听到第五姑娘这句话,桑维翰为她斟茶的手忽的一抖,茶水洒落桌面几许,他心头猛跳,好歹控制住面色不改。   放下茶壶落座,桑维翰微微颔首,强自镇定道:“前日安重诲进宫辞谢了婚事,让王氏一片好心落空,王氏面上挂不住,心生芥蒂在所难免,她与安重诲的情分算是尽了。孔循已请托了一位宦官,向王氏表示愿嫁女给赵王为妻,他如此凑趣,王氏自然乐得李代桃僵,今日孔循入宫,便是因为此事。”   “孔循倒真是一副好算盘!”第五姑娘咯咯笑起来,眼如月芽,露出一副皓齿,“不知安重诲听闻此事,会是何种反应?”   “安重诲知道被孔循戏耍,自然恼羞成怒,少不得要奏请将孔循外调。”桑维翰快速看了第五姑娘一眼,收回眼神,心头的异样却怎么都挥之不去,清了清嗓子,他接着道:“如此一来……安重诲上失德妃之亲,下失臂膀之助,往后再也无力兴风作浪,面对任圜、李琪联手,怕是只能堪堪自保。”   “自保?今日尚有余力自保,他日未尝不能东山再起,这可非是我等初衷,距离我等目标仍旧差距。”孔循的马车已然走远,第五姑娘收回目光,看向脸色稍显苍白的桑维翰,“无论如何,孔循算是远离中枢了,少了个大麻烦,这还得多谢桑大人。只是,桑大人,出卖故主,感觉如何?”   桑维翰挤出一丝笑容,“小娘子说笑了,孔循并未我主……”   话至此处,桑维翰面色骤然完全苍白,额头上冒出层层细汗,他死死望着近在咫尺的第五姑娘,半分动弹不得。   第五姑娘笑了笑,收回审视桑维翰的目光,平静道:“孔循是不是桑大人之主,我并不关心。”   桑维翰勉强低下头瞧了一眼自己的腹部,并无异常,想象中血涌如泉的画面未曾出现,他暗暗松了口气,却仍旧不敢调以轻心,闻言僵笑道:“多谢小娘子宽宥……不知在下先前所求之事,秦王殿下可曾答应了?”   “殿下远在滑州,哪里知晓你的事?等殿下归来,如若有意,我自会告知你。”第五姑娘淡淡道。   “原来如此……那在下静候佳音!”桑维翰忙道。   第五姑娘瞥了桑维翰一眼,见他不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权作宽慰,老气横秋叹了口气,“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无论如何,秦王府至少不会亏待你,殿下名声如何,你应该是有所耳闻的!”   “自然,自然!”桑维翰连连点头。   “好了!”第五姑娘站起身,招呼赵象爻,“赵二,走了!”   赵象爻站起身,依前向桑维翰微笑示意,与第五姑娘一起出了茶馆。   目送第五姑娘、赵象爻走远,桑维翰坐回板凳,这才算彻底松了口气。他左手抚了抚自己的小腹,无奈的苦笑一阵。   斜阳依稀露出真容,驱散了几许阴幕,桑维翰望向窗外,看见青砖绿瓦鳞次栉比。   “秦王府……”他呢喃一声,眼神变得坚定,“我桑维翰一定会走进来的!”   出了茶馆,第五姑娘与赵象爻并肩走在喧闹的街道上,忽明忽暗的阳光落在肩头。   第五姑娘忽然停下脚步,手放在额前,抬头而望,像是在找寻天上的太阳。   赵象爻陪着驻足,叹道:“方才你吓着人家了!”   第五姑娘的手保持在额前,扭头奇怪的问:“我怎么吓着他了?”   “你没看见他那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么?那张脸,本就又长又丑,给你吓得白的,活脱脱一个马面!”赵象爻摇摇头,很是苦恼的模样。   “可我什么都没做啊!”第五姑娘耸耸肩,无辜的瘪瘪嘴,见赵象爻一副痛心疾首之色,不乐意道:“赵二,你可别寒碜我,我可是改了好多了好吧?要依着我以前的暴脾气,就他那副渗人长相,我都能赏他几巴掌!”说罢挥舞两下粉拳。   赵象爻认真地感到一阵无力,语重心长地说道:“第五姑娘,第五娘子,我这样的才算是改了,你瞧瞧我……”赵象爻摊开手转了一圈,不知在展示什么,“哪里还有半分当初的匪气?我现在可是平易近人得很呐,你见没见着我方才给那家伙的微笑?多亲切啊!若非有我在场,他早让你吓跑了!知道我这叫什么吗?”   第五姑娘嗅之以鼻,不做理会。   赵象爻自娱自乐,惊叹道:“成熟!二爷……我这就叫成熟!成熟你懂么?”摆了摆手,无趣道:“和你这小丫头片子说什么成熟,你肯定不懂!”   赵象爻本以为第五姑娘会反应激烈,等了半晌,没见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再看对方,第五姑娘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在认真的找寻阴沉沉天空中的太阳。人群中,她娇瘦的身影很是单薄,竟有一股落寞之气。   “喂,我说,第五娘子,你不会在伤心吧?这不是你的作风啊!”赵象爻见第五姑娘这副模样,不由得担心起来,回想自己方才的话,似乎的确有些过了,有些伤人自尊。   正待赵象爻出言宽慰,第五姑娘悠悠道:“成熟……的确是成熟了啊!当初殿下还是军帅时,无论我如何任性,军帅都不会责备,现在不同了,军帅是殿下了。我再行事不知分寸,由着自己脾性来,殿下虽然还是不会说什么,桃姐姐肯定会不高兴的。”   赵象爻被第五姑娘这番话说得无言以对,沉默下来。   第五姑娘笑了笑,酒窝浅浅,意如秋风中飘舞的落叶,她幽幽道:“当初跟随殿下时,我还是豆蔻之年呢,现在破瓜之龄都过了,哪还能不知深浅胡闹呢。别的不说,满朝文武大臣,要是有人因此对殿下言辞不利,都是万万要不得的。人总是要长大的,第五姑娘,我也长大了呢!所以啊,不能再胡说八道自称老娘,也不能再老气横秋自称本姑娘,要自称妾身哩……”   赵象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眼前的第五姑娘让他感到陌生,言辞却又引人揪心,他强自笑了一下,却没发现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可不是,我不也早就不自称二爷了嘛!年轻时候可以轻狂,在小地方的时候可以任性,位卑的时候可以胡闹,但年龄大了,总得有与年龄相府的成熟稳重嘛!要不然不成老顽童了,那样的话可做不好大事,上不得台面。”   “赵二,你是在安慰我吗?”第五姑娘放下手臂,转过身来看着赵象爻,咯咯笑出声,笑脸仍旧像孩童一般,“赵二你也学会安慰人啦?这可真的不像你哦!”   赵象爻摸摸鼻子,呵呵笑道:“这不成熟了么!”   “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其实你用不着安慰我啦!”第五姑娘抖抖小肩膀,露出一个让人宽心的笑容,“我并不难过……因为,殿下应该是很希望看到我这副模样的呢,他以前老是摸着我脑袋感叹,说我什么时候能够长大……我现在长大了,他会很开心的!”   赵象爻鼻头微酸,却一个劲儿点头,“对,对,殿下会喜欢的!”   第五姑娘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视线落在街巷尽头,哪里有一位女童正握着一支冰糖葫芦,小嘴沾满糖浆,跟在她母亲身边撒娇。她明亮的眼底似乎淌过一抹化不开的哀伤,又似乎是留恋,她轻轻的呢喃道:“可是……好像有些什么东西,舍不得呢……”   “……”赵象爻一时无言,良久叹道:“是啊,舍不得……”   ……   桑维翰。   这个名字李从璟自然知晓。不仅知晓,简直如雷贯耳。   闻名五代前后的谋士不多,寥寥数人而已:后周王朴、南唐宋齐丘、北宋赵普,再一个,就是这个桑维翰。这些人,无不有经天纬地之才,得一个,少说也可定一国。   当然,郭崇韬才能并不在此四人之下,甚至比之某些人犹有过之,但他并不能以谋士看待。   这五人,且不说品德、性情如何,大才绝对冠绝五代十国。   然而,李从璟对桑维翰的印象,实在半分也谈不上好。无它,此人乃是石敬瑭卖国的头号帮凶!   莫离说他心术不正,或许是先见之明。   见李从璟沉吟不语,莫离道:“离对桑维翰此人做过一番功课,略知其人,有几件轶事,窃以为不同寻常,告知殿下:维翰少时所居之所,常闹鬼,家人咸畏之,维翰往往半夜披衣,于院中独坐,而未尝改色。及壮,有大志,常对镜自叹曰:‘七尺之身,安如一尺之面!’——身体不如脸面重要,立志要为公辅。”   “昔年楚王之子马希范入觐,途经淮上,时桑维翰旅游楚、泗间,知其来,前往拜见,曰:‘仆闻楚之为国,挟天子而令诸侯,其势不可谓卑也;加以利尽南海,公室大富。足下之来也,非倾府库之半,则不足以供刍粟之费。今仆贫者,敢以万金为请,惟足下济之。’算是毛遂自荐,意欲事楚。”   “奈何希范乃是轻薄公子,他见维翰形短而面长,语鲁而且丑,不觉绝倒而笑。既而予其数百钱。维翰受此羞辱,不禁大怒,拂衣而去。”   “又及,桑维翰试进士,有司嫌其姓,以‘桑’与‘丧’同音,认为不吉,黜之。或劝勿试,维翰持铁砚示人曰:‘铁砚穿,乃改业。’随即著《日出扶桑赋》以明志。”   “由此观之,此人不仅并非庸人,而且是罕见奇人,素有大志,有胆有识,心性坚韧,敢作敢为,亦不失豪杰之姿。”   莫离说完,李从璟仍旧沉吟不语。   “铁砚穿,乃改业”,这是铁砚磨穿的典故,李从璟前世听闻过,知道的确是说桑维翰的。但卖国贼的帮凶,无论如何李从璟心中芥蒂太深。   转念一想,若是此番不纳桑维翰,任他离去,他日他岂非又得投石敬瑭?   这可不行!   自个儿不用可以,万不能让对手用,哪怕是杀了也好!   李从璟拍案而起,“纳此人入府,待孤回京处置!” 第472章 世间有风情万种,大丈夫当归何处(二)   洛阳,安府。   安重诲临窗伫立,静观院中寒梅。   寒梅仍未绽放。   安重诲却有些等不及了。   他喜好寒梅,不仅因为它耐得住严寒,经得起风霜,更因为它宠辱不惊。非只宠辱不惊,还能百折不饶。因宠辱不惊,所以能孤芳自赏。无惧一时得失,无惧旁人眼光。因宠辱不惊,所以能一直坚信脚下的路,能一直坚持不断向前的脚步。非有宠辱不惊之心境,不能百战不饶。因得如此,所以才能在最不可能之时,在常人都意料不到之时,绽放最夺目的色彩。   他想做人的道理也一样。   宦海浮沉,群臣百态,虽只短短数月,他已是见得多了,并不在意。这世道,君王变换都如走马观花,遑论为人臣者?短短数十年间,多少英雄豪杰现于当世,起起落落,朝成大业夕身陨者多不胜数,一时成败算得了什么!百折不饶,穷且益坚,才见大丈夫风流。   世间有风情万种,无有能媲美穷且益坚者。   唯有穷且益坚,方能东山再起。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历经高峰峡谷才能算得上看过沉浮,上在云端不失本心,下在谷底不丢壮志。唯有深味过渊底黑暗的痛苦,才更能知晓峰顶日出的美妙。   冷风扑面,安重诲不觉有寒气,反而面露一丝微笑。   “孔循终究是靠不住,凡事还得自个儿亲手来安排。”安重诲心道,“这匹夫老儿能在背后如此算计本公,指望他给秦王添堵,无异于自欺欺人。好在本公睿智,早已联络了滑州、濮州节度使,无论如何,本公在朝堂上吃了这么大亏,不能便宜了秦王这小子,本公一人亏是亏,本公与秦王俱亏便不是亏了。只要能让秦王势弱,本公要东山再起,何人能挡!”   安重诲面露一丝冷笑,“好在秦王此番东行,本就是去找茬,要与滑州、濮州为难,这才有本公顺带煽风点火的机会。如若不是秦王自以为是,要去蹚这趟浑水,本公要找机会对付他谈何容易。哼,滑州、濮州要在秦王面前硬气,与他相斗,怕是难免底气不足,但有本公相助,他们便能理直气壮——这实在是于双方都有利之事!”   “骄兵悍将啊!”安重诲心有感叹,“那是庄宗都没法处理的头疼难题,本公倒要看看,秦王殿下,你拿什么去对付他们!”   ……   酸枣县城。   “大唐藩镇众多,侍卫亲军与六军番号复杂,各军数量、战力良莠不齐,但若论骄兵悍将之程度,尤以此三者最甚:从马直,银枪效节,天雄。”说完安重诲与桑维翰之事,莫离、王朴并未离去,李从璟与他们谈论起眼下之行来。   “此三者不仅战力颇强,而且人数不少,尤其将领、士卒流氓成性,实在已不能称之为军队,而只能呼之为强盗。当然,除此三者之外,各地骄兵悍将还有不少,远的不说,滑州、汴州之驻军,都可同样视之。”   军务是莫离拿手好戏,他轻摇折扇缓缓道:“从马直现驻洛阳,在天子脚下,只要大局不乱,自可慢慢整治。银枪效节军驻地濮州,当年庄宗喜游猎,常带此军为护卫。拆屋毁田、强抢民财之事没少干,虽说有军费不足之缘由,亦可见其土匪习性。天雄军在魏州,脱胎于魏博军,赵在礼、皇甫晖作乱,便是以此为基础。此军战力强、人数多,地域观念极强,心有魏州而实无君王,如今仍奉赵在礼为节度使。”   银枪效节、魏博两军始自梁故魏博节度使杨师厚,全军将士皆天下雄勇之士,共八千人。杨师厚以之征战,所向披靡。师厚卒,梁以贺德伦统之,不能制。及后西迎庄宗入魏,从征河上,所向有功。庄宗一统之后,虽数有赏赐,而骄纵无厌。   后庄宗称帝前后,整肃包括魏博军在内的河东诸军,遂有捧日、天雄等军,银枪效节军亦在此时分化出来。   唐之侍卫亲军与六军,并非都驻守京都,其中部分分派各地坐镇,甚至有节度使的军队,亦在侍卫亲军与六军之列——没柰何,中央养不起太多军队。   王朴闻言惊道:“滑州在西,濮州在东,魏州在北,三者恰成三足鼎立之势,而今我等至此,是一头扎进了三足腹心啊!滑州有长剑军,濮州有银枪效节军,魏州有天雄军……”看了看李从璟,“殿下,这算是自置死地么?”   李从璟笑了笑,“文伯你可说错了,非是三足,若是算上汴州,我等现在可是正好处在四面合围中!”   王朴张了张嘴,抚膝而叹,“殿下既至四地腹心,看来是打算腹中掏心了!”   李从璟不置可否,正色起来,“大唐要行新政,必然会触及各方利益,免不得受到各种阻力,甚至可能导致动乱。因此,为有效施行新政,需得在此之前剔除不稳定因素。此因素中最重者便是骄兵悍将。”   王朴颔首道:“诚然如此。骄兵悍将平日里都会作乱,遑论利益被触动之时!”   “解决了骄兵悍将之难症,天下稳定,新政便能开始实施,这是环境要求。”李从璟道。   莫离补充道:“此外,携诛骄兵悍将之重威而行新政,阻力也会小很多。”   “所以我等此行至此,明面上说是巡查流民安置事宜,实则却是处理骄兵悍将之事!”王朴差些哀嚎出来。   “万事要开始,总得需要一个由头。如若不然,要是天下藩镇皆以为朝廷要‘削藩’,那可就不美了。”李从璟笑着安慰道,“流民之事处理不当,便是这个由头。”   王朴眨眼纳罕道:“殿下已然知晓对滑、濮流民安置不当?”   李从璟理所应当道:“自然知晓一些。如若不然,军情处岂非可以解散了?”   王朴想想觉得的确是如此道理,李从璟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哪里可能两眼一抹黑就到了滑州,遂问道:“殿下预备如何办这件事?”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自然也需要一步一步做。”李从璟道,“一口气吃不下一个胖子,要是骤然动作太大,引起诸方疑心,从而联合在一起,那无论他们是抵制我等,还是意欲兴乱,都将是个大麻烦。”   “那我等第一个目标是?”王朴问。   “银枪效节。”李从璟缓缓道。   “方案如何?”王朴再问。   “敲山震虎。”李从璟道。   “哦?”   “先拿下滑州。”   “如何拿下滑州?”王朴又问。   “自然从酸枣入手。”李从璟一笑。   “酸枣县令?”   “主簿!”   ……   滑州州治白马县县城,节度使府衙,设厅。   厅中载歌载舞。舞女舞姿曼妙,歌女歌声婉转,丝弦管竹之声不绝于耳,满堂莺莺燕燕不止于目。滑州节度使徐永辉斜坐在矮塌上,手指在膝盖上打着节奏,眯着眼摇头晃脑,陶醉其中。   不时,有仆役进厅,小心翼翼走到徐永辉身旁,躬身道:“大帅,客人来了。”   “哦?请进来。”徐永辉坐直身子,理理衣襟,挥手示意厅中歌舞撤下。   少顷,有身着锦衣的汉子进了门来,老远便向徐永辉抱拳,“徐大帅,别来无恙。”   徐永辉起身回礼,却未出迎,来人身份不及他,自然不用他太过多礼,“高将军,请坐!”   高姓将军名为高行成,乃银枪效节军都虞候,也是濮州节度使的心腹,他在厅中落座,与徐永辉寒暄一番。   “日前得报,秦王车驾已过荥阳,不日将至贵州酸枣,数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听说仅护卫便有一个指挥之数,可谓是来者不善。”寒暄过后,谈话进入主题,高行成抱拳道,“我家大帅差遣末将来问问徐将军,对秦王此行有何看法。”   滑州、濮州相邻,平日里联络素来频繁,是以高行成这话问得并不突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能有何看法!”主座在台阶上,徐永辉大马金刀而坐,免不得俯瞰厅中,此时颇有睥睨之色。   “徐将军,秦王车驾东来,必先至滑州而后才会至濮州,如今秦王车驾尚在半途,我家大帅便命末将前来拜见将军,可谓心诚。末将若是如此回禀我家大帅,徐将军不觉得我家大帅会寒心么?”高行成依然是抱拳道。   徐永辉沉吟一阵,俯身道:“高将军莫要介怀,本帅自然知晓秦王来者不善,然则本帅也非酒囊饭袋,流民安置之事本帅已经布置妥当,秦王要来巡查便巡查,他查不出什么东西来的,无需担忧!”   高行成道:“秦王非是常人,徐将军万万不可轻视。前些年,他理幽州之政,破契丹之军,件件事都做得极为利落,让人拍案叫绝。此番秦王既然东来,想必不会没有早做准备!”   徐永辉冷哼一声,“休得如此抬举他,难道秦王不是人而是神明不成?本帅说了,流民之事上秦王做不成文章,叫你家大帅顾好濮州就是,本帅可是听说,朝廷对银枪效节倒是关心得很!”   “你……”高行成脸涨得通红,终究是忍着没发作,“如此,末将告辞!”   “慢走不送!”徐永辉眼看着高行成离去,眼中露出轻蔑之色,愤愤拂袖,“秦王分明就是冲你银枪效节而来,你倒好,想让本帅先去触秦王的霉头、忤逆他。想得美!本帅可不想被你拉下水!”   愤然骂骂咧咧半晌,啐了一口,“什么东西!秦王怎么了?又非陛下亲至。滑州可是老子的地头,他是虎来了得给我趴着,是龙来了也得给我盘着!” 第473章 世间有风情万种,大丈夫当归何处(三)   酸枣县主簿来了,他是被桃夭夭带来的。   酸枣县主簿眼为黑布所蒙,桃夭夭带他进来后,丢了手中绳子,向李从璟抱拳行礼:“殿下,酸枣县主簿带到。”说完,解下主簿眼前黑布,对他道:“此乃大唐秦王,还不下拜?”   按照桃夭夭之前的性子,她将人带进来后,定是随手将对方扔在屋中,自个儿就把自己丢到椅子上去,或者抓她那头凌乱长发,或者掏出水杯喝水,不理会事了。但而今不同,她恭敬向李从璟行礼,又规规矩矩将该做之事做完,这才站到一旁,保持一副候命的样子。   “秦王殿下?”主簿先前不曾被告知来此具体作甚,此时听闻桃夭夭之言,大为惊诧,然其应是对桃夭夭的话深信不疑,因是立即扑通拜倒,大呼:“卑职酸枣县主簿孙启煌,拜见秦王殿下!”   “免了,起来罢!”孙启煌生得肥头大耳、五短身材,瞧着很有福气,李从璟和颜悦色,让他起身。   “谢秦王殿下。”孙启煌颤颤巍巍起身,不敢直视李从璟,举止局促,很是紧张。起了身,没见李从璟问话,不敢擅自说什么,恭恭敬敬候着。   “不用如此局促,孤不会吃了你。”李从璟微笑道,“你既是酸枣县主簿,当对酸枣县安置流民一事知晓得清楚,孤此番前来,正是为评定各地对流民安置是否妥当,你知晓哪些情况,尽可如实说来,孤洗耳恭听。”   在孙启煌来之前,李从璟已跟王朴说起过为何会找到此人。说起来并无奇妙处,秦王府、军情处中不乏有人家乡在滑州,与滑州诸县官吏有些乡里乡亲的关系,桃夭夭经过排查、初步接触,借助秦王府这块招牌,最终将目标锁定在孙启煌身上。   这算是《孙子兵法》中用间的一种,谓之乡间。   听得李从璟开口,孙启煌凝神细听,半个字不敢漏过,李从璟话说完,他略微整理一番思路,即回答道:“回禀殿下,酸枣县处理流民之法有三。首先,由驻军都将、县城官吏、富豪之家挑选,择其青壮与年轻貌美女子,充入富豪之家,或为奴,或为仆,或为佃户;其次,由驻军、寺院挑选,同样择其青壮,用于为屯地、寺院耕田;最后剩下一些老弱妇孺,无人愿收留的,一部分驱离本县,实在无法驱离的,任由其自生自灭。”   李从璟、莫离相顾失色,眼中怒火顿起。   王朴尤为惊讶,“怎会如此?!”想起什么来,争辩道:“那县城外的粥棚是怎么回事,彼处聚集了那么多流民,又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县城外的确有粥棚,却都是听闻秦王要来,临时搭建,用于应付差事的。”说起正事,孙启煌脸上紧张之色减少不少,口齿也清楚,“那些百姓中的确有一些人,是外县涌来的流民,县里驱赶不及的。但此等人数经过先前处理,却是不多了,不足以应付巡查。因是,各家大户遣了些佃户过来,冒充流民——这些人事先都被严厉警告过,不会与官人搭话。若是有官吏在流民中问话,自然有官府、富豪之家事先安排之人,来与官吏回话。”   王朴:“……”   “岂有此理!”饶是李从璟修身养性的功夫早已不同寻常,此时也气得摔了茶杯。孙启煌吓得浑身一抖,连忙拜倒在地上,头抵着地面瑟瑟发抖,不敢多言一个字。   表面看来,官将、富豪之家收纳青壮流民,似乎与地方不接纳流民的分析相悖,实则不然。此等接纳流民之法,官府不登记造册,不设户籍,流民进入官将、富豪私宅,供其差遣,主人家不必供给工钱,不用对其生死负责,可任意驱使,实与牲口无异。   这已然是私贩人口!   不用花钱的劳动力,可任意驱使的黑户,谁不想要?   “视人如草芥,肆意买卖人口,乱世之象,末世之象!”李从璟咬牙切齿,愤然仰天而叹,“孤早知各州县不会好好安置流民,流民处境会分外艰难,却不曾想情况恶劣到如此地步!世道离乱,人心不古,人心丧乱,竟至于此,竟至于此!”   青壮劳力大量流入官将、富豪之家,成为黑户。因而即便是灾后故地重建,户丁也将锐减,地方劳力不足,自然产出也将锐减,朝廷赋税由此减少,是以灾患一次,朝廷就困窘一分。地方势力得到大量青壮劳力,岂会浪费?于是乎土地兼并更加严重,流民更多,富者越富,贫者越贫,直到再度进入循环。   长此以往,地方与朝廷力量此消彼长,朝廷如何养得起精兵?地方官吏、兵将焉能不猖狂?焉能将朝廷放在眼里?一旦社稷糜烂、人心丧乱、百姓离德到一定程度,饶是继位之君有秦皇汉武之姿,又如何能力挽狂玩?   地方势力食国肉而肥己身,实在与寄生虫无异。长此以往,国不成国,民不成民,而若外族入侵,神州岂能不陆沉?   李从璟久经沙场,自有杀伐之气,治卢龙九州、败契丹数十万大军,自有赫赫威严,此时盛怒之下,如虎如狼,让人无法直视。莫说那趴在地上发抖的孙启煌,便是王朴都脸色苍白、身子僵硬,大气不敢出。   “殿下息怒!酸枣县害国害民之举,的确罪不容诛,令闻之者恨不得寝其皮、啖其肉,然则滑、濮数州十多县,情况却未必尽是如此。”此时唯有莫离能出声相劝,他起身执礼,“还望殿下明察。”   李从璟得莫离之劝,勉强平复一阵心境,重新坐下来。这些国之蛀虫必得清除,此时却不是发怒之时,他转顾孙启煌,缓和语气问道:“主簿方才所言之事,可有明证?”   孙启煌闻言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本颇厚的书册来,不敢抬头,双手举过头顶,“卑职……有记录往来明细之账簿,呈……呈现秦王!”   桃夭夭从孙启煌手中拿过账本,过来递给李从璟。   李从璟接过账本翻阅一阵,面色铁青,但好歹没有再发怒。   放下账簿,李从璟站起身,将孙启煌扶起,在对方诚惶诚恐的目光中,安慰他道:“孙主簿揭发不法之事,于国有功,朝廷必定不会亏待。”   “谢秦王殿下!”孙启煌面露喜色,连忙拜倒谢恩。   李从璟挥手示意孟松柏将孙启煌带下去安置,回到座上,稍作沉吟,对众人道:“酸枣县城对待流民之举,想必不是个例,其他州县必有类似情况。桃统率,你调拨军情处锐士,务必详查此事,将附近州县依照处理流民手段之不同,分门别类!有酸枣县作为依据,此事想必不难,你需要多少时日?”   “各州县早先已安排过人手,大致情况都有所了解,要将州县分门别类很容易,但要搜集足够证据、监视控制相关人等,需要的精力便要多一些!”桃夭夭道。   “照你所言,要达成目标,需要几日?”李从璟问。   “五日。”桃夭夭没有丝毫犹豫道。   李从璟没有先回答可否,问莫离:“后队车驾何时至酸枣?”   “尚需四日。”莫离回答。   “好,就给你五日时间!”李从璟看向桃夭夭,同意了她所请的时限。又道:“被各县驱散之流民,总得需要地方落脚,这些州县官吏必不会让他们出现在我等视野中,极有可能将其引导在某些地方聚居、控制。流民缺衣少食,不说寒冬将至难以度日,恐怕在大雪之前就得饿死,此事不能再等,务必抓紧查清流民去向。王朴,此时交由你去办!”   “朴领命!”王朴起身行礼。   李从璟继续道:“为助各州县安置流民,朝廷有专款拨下,这些州县官吏贪赃枉法,自然也侵吞了朝廷银钱,此事亦当先查。由专款之去向,可知是何人在主导处置流民之策略,如此才方便我等应对。若是县官贪赃也就罢了,但若是州官、节度使……”李从璟冷哼一声,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言。   “寺院该如何处置?”莫离这时候问道。   寺院名下耕田不必纳税,因此很多地方豪强、官吏,便将自家之田挂在寺院名下,与其相互勾结,共享其成。不难想象,长久以来寺院名下田地自然越来越多,寺院财富也越积越厚。而寺院僧人不事生产,寺院之田却也需要人丁耕种,因此这番才有寺院参与到买卖、掠夺人口的事情中来。   每逢乱世或朝政不明时,部分寺院势力依仗身份之便,趁机发展,倾轧起百姓来较之一般富豪更为狠厉,绝对不可小觑。   然则佛门清净之地,难免为不明详情之百姓所支持,另外,佛门僧人向来与士林交往甚密,若是此番简单粗暴对待,恐怕对秦王府名声不利。   “只要证据确凿,照样查办!”李从璟毫不留情,“动手之前,将其罪行公诸于众便是!”   “诺!”   说完这些事,李从璟最后问道:“百战军行至何处了?”   李从璟离开洛阳之前,李嗣源秘授其调兵虎符,因是李从璟可以调百战军出怀孟。只不过此番行动有其隐蔽性,百战军昼伏夜行,行踪并不为人所知,以免打草惊蛇。 第474章 世间有风情万种,大丈夫当归何处(四)   四日后。   酸枣县早早得到通知,今日秦王车驾将到县城。为迎接车驾,酸枣县令并一众官吏悉数出城三十里,在瑟瑟冷风中静候秦王到来。   正午时分,阴沉沉的天空下起雨来。至未时,雨势渐大。   深秋雨水不比夏日,天气本颇有寒意,肃立在野外冷风中,实已颇为受罪,更何况冷雨加身。雨中迎客,的确大显诚意,然则这种事非是常人能为,县令自认无需对即将到来的秦王殿下如此谄媚,早早与一众官吏逃入驿站避雨。   许久不见秦王车驾至,县令面有忧色,对身旁众官吏道:“雨势如此大,秦王车驾只怕不能继续赶路吧?若是如此,恐怕秦王今日到不得县城了。”   “若秦王今日不到县城,我等何苦在此干等,不如回城去,也免得在这四面漏风之地受罪。”有位身材臃肿的官吏说道,他左顾右盼,对驿站的设施很是看不上眼。驿站自然不会是四面漏风之地,但对他而言却是相差不大,他缩缩肩,感觉到处冷飕飕的。   “不可。”主簿孙启煌出声制止,向县令拱手,“秦王车驾若是今日不至,必会遣人来告知,我等既不见有人来,想必秦王殿下不会耽搁行程。”   县令微微颔首,“有理。”   提议回城的那人不悦道:“主簿此言差矣!秦王是何等人?地位何等尊崇?这些身在高位之人,哪会顾及我等这些下官微吏的感受,要秦王遣人来,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我等这些人,还不得自个儿观测形势,见机行事?要不然,受罪的可非秦王,而是我等!”   县令欣然颔首,“有理。”   孙启煌据理力争,“倘若我等率先回城,而秦王后至,未见我等在此等候,届时发怒,谁来承担罪责?”   县令挑了挑眉,“此言有理!”   “这有何难?”那人着实一刻也不愿在这简陋之地带下去,“我等大可遣人去联络秦王车驾,问问秦王之意。倘若秦王执意冒雨前来,我等再回来候着便是!”   县令微笑点头,“此言甚为有理!”   孙启煌不乐意道:“那为何不先联络了秦王,问清秦王行程,得到回报,我等再作区处?”   那人等不及县令表态,抢着道:“那是因为,我等根本就不觉得秦王今日还会来!你瞧瞧外面这雨,都下成何种模样了,农人尚且不堪承受,不得不回屋避雨。那秦王何等金贵,怎会冒雨赶路?你当所有人都和你孙主簿一样,做起事来不避风雨,只知往前冲?”最后一句话颇有嘲讽之意。   县令大点其头,“正是如此!”实话说他也不愿在此干等受冻。   那人见县令赞同,谄笑道:“县尊英明!这种天气哪能在野外受罪,还是速速回城的好,要是让县尊着了凉,谁来主持政务,给子民谋福?”   “还是你懂事。”县令对这句话很受用,示意要说话的孙启煌不必多言,“好了,诸位,咱们还是回城……”   他话还未说完,院外传来两声马嘶,紧接着有两名军将大步进门,口中大喝:“驿丞何在?酸枣县令何在?”   县令、主簿等人循声望去,看见来人模样,都怔了怔。这两人铁甲利剑,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举止间满是精悍之气,大约是来人颇有怒气的缘故,一双眼眸冷冰冰的,竟是让人无法直视。   县令非是没见识的,见到这两名军将的甲胄样式,心知这可非是将本镇能有的,立即暗叫一声不好,慌手慌脚迎到门口,拱手道:“本官酸枣县令,不知将军是……”   “秦王车驾已到,为何无人相迎!”军将不等县令发问,阴沉着脸,一声怒喝。   他这声厉喝来的极为突然,声若洪钟,竟似将雨帘都震得荡开,加之他满脸杀气,端得是骇人。县令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骇得双腿发抖。他虽说久经官场,也见过些军将,可那些军将与这人相比实与猪狗无异。面对眼前这军将,县令万分确信,要是一言不当,此人立即会拔刀砍了他的脑袋。   非百战悍将,杀人无数者,不能有如此凶悍之气,不能有如此威慑力。   “秦……秦王来了?!”县令此时哪还有方才半分威仪,顾不得院中大雨,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院中,嚷嚷道:“快,快,秦王已至,速速迎驾,迎驾!”   一众官吏争先恐后向院外跑去,你挤我我撞你,不乏有人差些摔倒,平日里在百姓面前的官威,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   奔到院外的县令等人,放眼望去,但见官道上,数百人的队伍不急不缓行来。当先百十护卫甲士,无不马壮人雄,他们披甲执刀,面容冷然。这些甲士一言不发,更无半分多余动作,但气重如山,压得人呼吸艰难,给人的感觉,犹如一座座会移动的雕像、杀神。   在这座移动的山峦面前,酸枣县众官吏低着头,大气不敢出。雨水打在这些甲士甲胄上,砰砰作响,汇集成流,从铁甲上淌下——那仿佛不是雨水,而是鲜红的血水!   站在这些百战甲士面前,他们觉得自个儿渺小得如同蝼蚁,仿佛对方随意动动手指头,都能将他们碾碎。   “恭迎秦王!”隔着老远,酸枣县令大呼一声,不顾地面泥泞,拜倒在地。   “恭迎秦王!”众官吏纷纷拜倒,仿佛这个动作,能缓解他们心中的不安一般。   何为威仪,这才是威仪。   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等待良久,县令终于听到车驾队伍的马蹄声停下来。他不敢抬头去看,随即感觉到有军将走到他面前,因为他听见了铁甲碰撞的声音。   县令又等待许久,才听到一个声音,“酸枣县令徐牧之何在?”   “下官在!”县令连忙大声答应。   “站起来。”他听见那个声音淡漠道。   县令站起身,他终于能抬头去看秦王车驾。方才与他说话的是名文士,身着白袍,站在车驾前,身旁自有人为他撑着一把伞。让县令颇为不解的是,那名白袍文士手中,正有一本展开的册子。   然而县令只能略微看一眼,就得不得赶紧低下头。站在他面前的军将,手握横刀,目光森冷的钉在他脸上,他无法与其直视。   “酸枣县丞罗明通何在?”县令听见那名风度翩翩的白袍文士再度开口。   “下官在!”县令听到县丞回答。   “站起来。”同样淡漠的吩咐。   县令不明所以,继续往下听。   “酸枣户曹万里何在?”   “下官在!”   “工曹雷韬何在?”   “下官在!”   “捕头贺明……”   “……”   县令越听越糊涂,那白袍文士几乎将他县衙众官吏之姓名尽数点到,唯留几个平日素来不受待见、没什么权力的,不仅如此,便是连随他而来的县城乡绅,也有许多人被点名。   县令心中暗暗揣测半天,仍旧想不通那位秦王殿下意欲如何。若是为责罚他们迎接不力,也实在无需如此大费周章。两者兀一碰面,他还连秦王殿下的真容都没见到,话都未说上一句,就在雨中泥地里听点名,此事未免过于怪异。   总不是要论功行赏?   县令不能不知,秦王此行,目的在于巡查流民安置之事。如此观之,秦王如此作为,该是与流民之事有关。然则,流民之处置,他按照节度使徐永辉吩咐,都已安排妥当,想想并无疏漏。再者,如此点名又能与流民之事有何联系?   莫非……   县令陡然一个机灵,心中一惊。   他忽然想到什么。   被点名的这些人,可都是参与了流民分羹的!   这怎么可能!   秦王如何得知此事的?   这不可能!   秦王先前远在洛阳,不过刚到酸枣,他又如何能详细知晓参与买卖流民之事人员的具体名单?   这万万不能啊!   然则,除此之外,还有何答案,能解释眼前这诡异一幕?   县令已然感觉不到秋雨之冷。   因为他的心底已经寒到极点!   命运未曾太捉弄县令,答案很快揭晓。那位白袍文士终于停止了点名,然而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毫不留情、完完全全击碎了县令心头所存之幻想!   那文士收起名册,淡淡道:“方才点名之人,全部就地拿下!”   “诺!”县令听到眼前的军将大声回应,抱拳时身上铁甲发出一阵清脆声响。话音、铁甲撞击声,落在县令心头,如若雷击,将他震得失魂落魄!   “大人!”县令连忙下拜,头用力磕在泥地中。无论如何,他不能就此稀里糊涂被拿下,他更加不相信,方至酸枣的秦王,会知道他们处置流民的真相。就算秦王如若神明,猜得真相,他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拿到有力证据!   “秦王殿下!”县令伏地大呼,“下官等所犯何罪,要劳秦王捉拿,请秦王殿下、请大人明示!”   县令听见那名文士发出一声冷冰冰的嗤笑,“你当真不知自己所犯何罪?”   “下官不知!”县令咬紧牙关,死活不承认,他不相信秦王会有证据。而此时此刻,他更不能认罪,否则,一旦节度使听闻此事,如何会放过他?   “县令不知,你们当中可有人知晓?”白袍文士转而询问他人。   “我等不知!”县令听到所有人俱都如此回答,虽然回答的并不齐整,但声浪却是一浪高过一浪。县令心中暗笑,对此番景象很是满意。他想,只要他们拒不认罪,秦王没有证据就不能拿他们如何。日后节度使必然为他们与秦王交涉,今日就算被拿下,也不过受些罪罢了,无伤大雅!   “好,很好!”县令听到白袍文士似乎有些愤怒,“罪不容诛,仍旧拒不认罪,看来尔等的确已无丝毫良知。既然如此,看来本官无需替秦王加以甄别、酌情减罪了。”   “孙启煌何在?”文士喝问。   “下官在!”   县令心头一震,他这才反应过来,孙启煌这厮方才未被点名!   “过来,替本官念念这本账簿,念到他们认罪为止!”白袍文士冷冷道,“如若念完他们还不认罪,孟将军,烦恼你将这些罪犯压入大牢。”   “卑职遵命!”   “末将领命!”   “林将军。”县令脑中一片空白之际,他又听见那白袍文士继续说话,这回他只说了两个字,“抄家!”   “得令!”   县令浑身一软,绝望瘫倒在地。   他知道,他完了,酸枣完了,神仙也救不了了。   主簿有账本,各家家中有流民,这是翻不了的铁证。   “下官……认罪!”良久,县令万分艰难道。他还算精明,他知道拒不认罪不过平添皮肉之苦,颤颤巍巍取下官帽,放在身前,拜倒在地。   县令突然有些遗憾,从始至终,他都未能见到那位传闻中军功赫赫,而又年轻英俊的秦王殿下。   从始至终,李从璟都未曾露面。   杀鸡焉用牛刀。 第475章 世间有风情万种,大丈夫当归何处(五)   在认罪的那一刻,酸枣县令就意识到,看来传闻都是真的。   自打那位秦王殿下救渤海、破契丹,迫使契丹签订城下之盟,又助当今陛下继位大统以来,天下就四处兴起有关他的传说。   圣人言,十五志于学,三十而立。而大唐的秦王殿下,一岁能言,三岁能诗,十岁遍览群书,年未弱冠便已胸有文韬武略。   传闻说,秦王殿下十六从军,曾于万军之中屡救庄宗,单枪匹马破敌阵、擒敌将,而人莫敢与之战。当年庄宗令秦王淇门建军,未及一载,秦王练军大成,士卒莫不以一当十,遂能擒杀逆贼李继韬,为国开疆扩土。   市井传闻,前梁第一将王彦章,号称天下第一将,却在见到秦王后,喟然而叹:若使此子早生二十年,天下有我王彦章何事!因此当年中都一战,王彦章自知必败于秦王之手,遂与其阵前坐饮,而后慷慨赴死。   秦王不仅有武功,而且文略亦属凤毛麟角。他自请出镇幽州,护边击贼时,将卢龙九州治理得井井有条,以至于百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那些作乱的土匪山贼,受其感召,纷纷弃恶从善,甘愿为秦王马前卒。   就连那海东盛国渤海,本是将亡之国,其王子大明安就因受了秦王点拨,顿开智慧,回国后整顿社稷,遂能与秦王一道击败契丹。还说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在见过秦王后发出与前梁皇帝一样的感叹,说与秦王相比,他的儿子简直猪狗不如!   百姓都言,秦王乃是上天不忍见天下大乱、生民疾苦,由玉皇大帝派遣的天臣下凡,专门辅佐当今陛下重整山河的!因而,秦王有生而知之之能!   ——此等传闻,酸枣县令向来不屑信之,而今日经历委实太过离奇,比起秦王是查出了他的罪行,他更愿意相信,秦王就是生而知之之士,是天上星宿下凡!   酸枣县令情愿相信李从璟是神明,滑州节度使徐永辉可不这样认为。   在听闻李从璟方至滑州,未进酸枣县城,就在县城外将一众县官县吏捉拿问罪,并在事后将众官吏罪行公之于众后,正在听歌赏舞的他气得将手中酒杯摔在了舞女身上,不顾舞女浑身是血,他暴跳如雷,掀翻了桌子,大骂酸枣县令无能。   “愚蠢,愚蠢,一群饭桶!”徐永辉咆哮不已,“本帅不是早就告诉过他们,要好生处理流民,谨慎对待秦王吗!?这帮饭桶,竟让秦王一来就看出了破绽!这帮人脑子里装的都是屎吗?!”   “禀……禀大帅,听说,听说是酸枣主簿被李从璟手下之人策反,出面捅了这个篓子,而且……”来报信的人低着头,唯唯诺诺。   “而且什么?”徐永辉一把揪住他,怒吼道。   被徐永辉喷了一脸唾沫,那人也不敢擦,“而且,主簿还献出了买卖流民的账簿……”   “混账!”徐永辉一把将信使摔倒在地,“直娘贼,老子要杀了这主簿全家,要夷他三族!来人,来人,立刻去,将这主簿全家都杀了,一个都不要留!鸡犬不留!”   “大帅,万万不可!”徐永辉心腹幕僚闻讯赶来,闻言当即色变,连忙相劝,“秦王而今就在酸枣,大帅万万不可轻举妄动,让他抓住把柄啊!”   “放屁!”徐永辉怒不可遏,“此等人渣,不除之,难解我心头之恨!是可忍孰不可忍!哇呀呀,李从璟欺人太甚,太甚!竖子擅动我藩镇官吏,竟然都不知会本帅一声,眼中完全没有本帅,他将本帅置于何地,何地!欺人太甚,太甚!休得劝我,我一定要杀了这狗娘养的主簿!哇呀呀,直娘贼!”   “大帅息怒,万万息怒!”幕僚苦口婆心,“秦王手握罪证,行事方能如此肆无忌惮!大帅,处置流民的方法,并非只有酸枣一县如此啊!大帅还是速做应对,免得都被秦王查出来才是!否则……否则……”   “否则如何?”徐永辉怒目而视。   幕僚叹息一声,“辖地政乱,未闻有主官安然无恙者。一旦朝廷抓住此事不放,只怕大帅,就不是大帅了!”   “尔敢!”徐永辉怒加上怒,“老子如今地位,都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岂是旁人想拿走便能拿走的!他李嗣源何德何等,当初要不是老子放他的兵马过境,他也能坐上皇位?!没了老子们的支持,他李嗣源算个屁,早就被庄宗杀了全家!”   “大帅,慎言,慎言呐!”幕僚闻言惊慌不已,“秦王可非善茬,他既能以雷霆手段拿下酸枣,焉知不会登堂入室,奔着大帅来?卑职早就听闻,秦王行事向来胆大包天……”   “他敢!”徐永辉道,“你让他动老子试试?看老子敢不敢弄死他!”   “大帅……”   “报!大帅,秦王车驾已至白马县,距城不足四十里!”   幕僚还试图说什么,忽而有人来报,立即叫幕僚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只剩下满脸吃惊,不敢置信。徐永辉也是大感意外,以至于忘了愤怒,“秦王?他到了白马县?”   “是!”   “他怎会到了白马县?”   “这……”   “他不是在酸枣县吗?为何转眼就到了白马县!”   幕僚反应得快些,他立即问来报信之人,“秦王随从多少,可带了车驾?”   “约莫四百来人,未带车驾,不见仪仗,尽皆轻骑!”报信之人道。   幕僚脸色黑了黑,“四百轻骑兵甲皆全?”   “是!”报信之人答道,“轻骑突进,速度极快,算其脚程,再有两个时辰,便会赶至县城。”   徐永辉愣了愣,一时不知该作何言,幕僚挥手示意报信之人退下,向徐永辉拱手道:“大帅,秦王舍车驾不用,置仪仗不顾,轻骑突进,完全以奔战之法赶路,不同寻常。要是正常情况,秦王怎会如此不顾威仪。由此不难想见,秦王此来绝非单纯与大帅会晤,恐怕别有用心。”   “别有用心?”徐永辉寒着脸问道。   “的确。”幕僚点点头,思维快速运转,眼珠转得极快,“来者不善,大帅应当早做应对。”   “早做应对?”徐永辉咬着压,一字字道。   “大帅,秦王刚至酸枣,县城都未进,便在城外将酸枣县一众官吏捉拿,此事本就诡异。更为诡异的是,他竟然查清了酸枣县买卖流民的真相!虽说此事有酸枣主簿被策反,但亦不能不当心。”幕僚寻思着道,他也不太拿得定主意,只算勉强分析,“若是秦王是为流民之事,骤然轻骑突进,只怕情况对大帅极为不利。”   “极为不利?”徐永辉重复一遍这四字,忽的起身,一脚踹在幕僚胸前,将他踹翻到厅中,破口大骂道:“别有用心,早做应对,极为不利,你这蠢材想说什么?你是想说秦王是来拿本帅的,让本帅赶紧束手就擒吗?”   “大帅息怒,大帅……息怒!”徐永辉乃是武人,这一脚踹得不清,幕僚在地上滚了一圈,差些没喘过气来。好不容易顺过气,连忙趴在地上,再不敢多言。   “都他娘的一群饭桶,老子养你们还不如养一条狗,简直就是浪费狗粮!”徐永辉大马金刀坐回座位,“来个秦王就将你们吓成这样,看看你这副模样,简直是白日见鬼!干你娘的仙人板板,给老子滚远点。秦王来了如何?他查清楚了老子处理流民问题的手段又如何?他想干什么?来捉拿本帅吗?他敢吗?笑话!”   徐永辉大手一挥,满脸傲气与不屑,“天下藩镇百十,如何处理藩镇内之事,自有老子们自个儿说了算!就算是皇帝要来管,也得掂量掂量他有无那个本事,也得合计合计老子们听不听他的!唐朝为何亡了?不就是惹恼了我们节度使!娘希匹的,老子爱怎么处理流民怎么处理,管他李从璟鸟事,他查清楚了又能怎样!就凭他那四百来人,也想来跟本帅扳扳手腕?”   “是,是,大帅所言甚是,是卑职思虑不周,思虑不周……”幕僚点头如蒜,再不多言一句。   “告诉你,如今这世道,有兵就是将,有钱就是娘,他李嗣源几个月前跟老子有何两样?如今捡了便宜,侥幸成了皇帝,就真拿自个儿当回事了?还想管老子,他娘的,老子不管他要粮要饷就是好事!哪天惹急了老子,拉上几个节度使,洛阳去得去不得?皇位坐得坐不得”徐永辉怒气难平,骂骂咧咧不休,“天子?哼,狗屁!这世道,兵强马壮者就是天子!”   发泄完,徐永辉心中总算好受了些,“他娘的,一个黄毛小子就想来捋老虎胡须,活得不耐烦。好了,李从璟既然来了,本帅便去会会他,看看他有什么话说。要是话中听,那还能相安无事,可要是不中听,本帅城内外兵马数千,也不是摆设!能不能废了他两说,轰他走还不是本帅一句话的事!”   说罢起身,“拿老子的甲胄来!”   少顷,披挂完全的徐永辉大步流星走出府邸,在门前跨上战马,前去城头。   “这天下是节度使的天下!皇帝?有人捧就是皇帝,没人捧算个卵!秦王?心情好卖你几分面子,心情不好去你娘的!” 第476章 世间有风情万种,大丈夫当归何处(六)   徐永辉压根就不认为李从璟敢动他,他打心底不相信,他百分百认定李从璟不敢!   原因简单的很,还是那句话,这天下是节度使的天下。皇帝算什么?顶多算个盟主而已。做得好,让节度使顺心,众人捧着你,做得不好,不能服众,众人就反你娘的。就是这样简单。   动节度使?就如徐永辉自个儿所言,惹急了节度使,只需要三五个藩镇联起手来,就能叫天下变色。李嗣源如何当上皇帝的?不就是如此当上的!   今日李嗣源能当皇帝,来日未必不会有别人来当。这世道,铁打的节度使流水的皇帝。如此而已。   皇帝要做的,不是与节度使为难,给节度使找不痛快,而是千方百计拉拢节度使,赢得节度使的尊重、服从!如此才有人愿意为皇帝征战,为皇帝鞍前马后,否则,谁吃饱了撑的要给你跑腿?   节度使不听号令,朝廷能如何?征讨吗?京城兵马有多少?愿意为皇帝死战者几何?   这天下早不是朝廷诏令一下,天下俯首的盛唐了。军队是节度使的,皇帝想打仗,要靠节度使帮忙!   ——这些,就是徐永辉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不是读书人,没受过先生教育,也不通文墨,所以看问题简单、直接,带点粗暴的色彩。   他心中没有仁义道德,不懂忠君爱国的大道理,也不知如何治理民政,更不知所谓文道是什么东西。   在他眼里,今日他拥有的一切,都是他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是他流血卖命努力得来的,是他自个儿私人的东西。与旁人无关,与皇帝无关,与国家无关,因此容不得他人冒犯。   谁来冒犯,就是抢劫,那就得与他拼命。   在他心中,自身过得舒心,能养得起兵马,就万事大吉。其他的,什么百姓死活,什么家国大义,什么文化传承——等等,你在说什么,老子怎么听不懂?那跟老子有狗屁关系?   徐永辉走上城楼,扶刀而立,望着官道。   在那里,待会儿会出现一个人——那个人要来动他的奶酪,是个强盗。所以徐永辉决定将他打跑。   ……   白马县城遥遥在望。   李从璟抬起头,向前看去,官道尽头聚集了不少人。他目力极好,因而虽隔得远,亦能分辨得清,彼处甲士成群,更有戍卫在官道两侧的。   临近白马县城的缘故,李从璟方才就已下令,将队伍速度慢下来。赶路可以急进,既至目的地,不能不顾威仪,否则显得过于心切。   来白马县是公务,因是李从璟先前一步遣人知会了徐永辉,此时,徐永辉便在城外相迎。当然,徐永辉必是来不及出迎三十里的。   在李从璟身旁,随行有三文吏。除却莫离与王朴外,尚有从洛阳带来的一个户部主事。带户部官员,是因为接下来用得着。   “排场倒是不小!”待看清徐永辉迎接阵仗,莫离似笑非笑道。   官道两旁,有两百名甲士,彼此相隔一步伫立,人皆甲胄鲜亮,左手持长枪,右手扶腰刀,目不斜视,神色肃穆。两百名甲士末尾,徐永辉同样全身披挂,立于道路正中。在他身后,前两排尽为军将,人人荷甲持刀,后排才有些许文官,但亦腰佩长剑。官无论文武,皆昂首挺胸,目光锐利。   王朴沉下脸来,“徐永辉好大胆,竟使下马威!”   李从璟付之一笑,打趣一句:“看来滑州官、军皆奋发勇武之士,不可小觑。”   这话调笑之意明显,然则除却莫离呵呵两声,再无一人发笑。   徐永辉如此对待秦王,挑衅、傲慢之态尽显,作为秦王府文武,他们自然笑不出来。   “诸君为何不笑?”李从璟左顾右盼,很是意外的模样。   “徐永辉如此对待殿下,我等笑不出来!”王朴心眼较为实诚,如是答道。   “徐永辉辱人太甚!主辱臣死,请殿下许末将先行,末将请为殿下手刃此这等猖狂之徒!”林英跟随李从璟日久,最是不能见旁人对李从璟不敬。   李从璟哈哈一笑,“林将军切莫动怒,何须如此。”遥指徐永辉,“此等作态,你等以为他跋扈,孤不如此认为。”   “请殿下示下!”林英抱拳。   李从璟并不直面作答,转顾莫离,“莫哥儿方才为何发笑?”   “鼠辈逞强,如何能不引人发笑?”莫离轻飘飘说道,拿折扇遥点徐永辉,“不以甲士护卫,不敢直面殿下,不以兵将簇拥,不敢出城迎驾,非是大胆,恰好相反,实是胆小如鼠!”   “离闻山中猛虎,遇敌从不呲牙咧嘴,唯冷眼相待而已,一旦时机到来,反手间取猎物性命。反倒是犬、鼠之辈,每逢遇敌,无不舞爪而逞强、浪叫而壮胆,其因在何?掩盖弱小罢了。”莫离笑意不减,“诸君,请看起徐永辉身后文官武将,皆有奋然之气,如此惺惺作态,何也?无它,心虚而已。”   “如此鼠辈作为,实在不值正眼相待,诸君何必动怒?我等若要拿他,好比猛虎取食,只在覆手之间。”莫离说完,向李从璟拱手,“殿下,不知离此言然否?”   “知我者,莫离也。”李从璟笑道。   由此,众人皆笑。   闻听阵阵笑声,左右靠近徐永辉,低声问道:“大帅,这些人无故发笑,是在笑什么?”   “本帅如何得知?”徐永辉没好气道,“待会儿你自去问秦王便是!”   左右讪讪一笑,不再多话。   见李从璟已至近前,徐永辉迎上去,抱拳行礼:“秦王殿下!”   李从璟下了马来,抬手虚扶,面带微笑,“徐将军不必多礼。”   见李从璟从甲士中间穿过,步履稳健,身形洒然,全无半分窘态,徐永辉便知自己这些威慑手段没起作用,暗骂一句“竖子看你装到几时”,转身为李从璟引路,“秦王,请!”   李从璟仍旧是微笑点头示意,当仁不让迈步,负手走在前面。   见李从璟步履轻快,徐永辉怔了怔,心中惊诧,暗道不对啊,这厮怎敢如此放心进城?   在他看来,李从璟既是为流民之事问罪而来,岂能不防着他?轻易进城,无异于进入虎穴,待会儿若是一言不合,闹得不愉快要动手,李从璟就不怕自己设了埋伏?怎么着也该留一手才对啊!   徐永辉向身后望去,只见秦王护卫随行在后,与他的兵将并行,仅有一名亲卫在侧……这是完全没有顾虑的表现啊!难道他没看见自个儿这些人,可都是甲兵俱全?   徐永辉刹那间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难不成秦王非是来找麻烦的?   “徐将军?”李从璟见徐永辉落在后面好几步,不得不回头提醒,示意他跟上前去。   徐永辉连忙干笑两声,掩盖方才失态,嘴里道:“秦王殿下的护卫个个骁勇,下官好生羡慕,竟是看入了神。”   李从璟不以为意,轻笑道:“徐将军骁勇之名孤早有耳闻,能得将军夸赞,想必孤这些护卫的确不至于丢人现眼。”   “秦王殿下哪里话,如此谬赞下官愧不敢当。”徐永辉心里琢磨着李从璟此言深意何在,半晌也没想明白,暗道:知道老子骁勇,还敢如此大摇大摆进城,你他娘的真不要命?   李从璟一边前行,一边打量眼前城池,感慨道:“孤之前转战南北,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景致,知晓每地各有风情。在来滑州之前,孤听闻此地陶瓷甚为精致,开元年间一度进贡大内,可是大为有名。”   “些许物件罢了,不入秦王法眼。”徐永辉不知李从璟要说什么,姑且敷衍道。   忽的,李从璟停下脚步,低头向徐永辉靠近过来,这个动作惹得徐永辉大惊,他右手握上刀柄,差些拔出刀来。但紧接着,他就见李从璟挤眉弄眼,模样轻佻道:“但孤还听说,滑州歌女乃是天下一绝,想必徐将军坐镇在此,没少近水楼台先得月吧?孤来一趟可不容易……”   “没问题,没问题!”徐永辉连忙开口掩饰自己的小动作,大排胸脯,状极豪放,“只要秦王开口,府中所有,秦王尽可拿去!”说到这里,徐永辉首度露出笑意,与李从璟相视而笑。   他心想,原来秦王也是性情中人呐!可不是,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想当年老子年轻时,每至一地,可都是先搜罗美人的……如此一想,顿觉李从璟模样可亲许多。   转念一想,不对,他娘的这厮如此着急跑到滑州来,难道就为老子府中歌女?唔,倒也有可能,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厮在酸枣闹出那么大动静,原来就为让老子乖乖就范,给他些美人?!   他娘的,有心机,太有心机了这厮。狗日的,心机深沉!   徐永辉晃了晃脑袋,知道不能如此迷糊就进了城,得先摸清李从璟的底,遂正色问道:“敢问秦王殿下,此行来滑州,所为何事?”   徐永辉这一发问,李从璟立即停下脚步,徐永辉顿生警惕之心,严阵以待。他此时与李从璟离得甚近,他已做好准备,见状不对随时动手。   “怎么,徐将军不知道?”李从璟睁大眼睛望向徐永辉,大感意外。   “请秦王明示!”徐永辉稳住阵脚,随时防备李从璟发难。   “此事天下皆知,偏偏徐将军不知?”李从璟一脸不可思议,在徐永辉身上每根汗毛都在准备应对意外时,他接着道:“孤此行滑、濮各州,是为巡查各州县安置流民之事的情况,徐将军竟然不知道?”   徐永辉:“……”   他心中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恨不得骂出声——他娘的这事用得着你来说吗?老子是问你为何马不停蹄跑到老子面前来!   随行的户部官员落在后面,见徐永辉在李从璟面前,明明好似吃了一盆黄莲,却偏偏无言以对,费了好大力气才憋住没笑出来。   徐永辉啊徐永辉,连权倾朝野的安公,在秦王殿下面前都走不过两个回合,他要玩你这泥腿子,还不是一套一套的? 第477章 世间有风情万种,大丈夫当归何处(七)   徐永辉虽是粗人,并非草包,眼下虽然吃瘪,不免失态,但倒也不至于乱了心神。   他本不信李从璟敢拿他如何,倘若李从璟果真无此念头,自然于双方都好,徐永辉乐得与其交好,来日也方便照应,但倘若李从璟有此念,却也不能不及早弄清其意图,好做应对。   当下,徐永辉呵呵笑了两声,脸不红心不跳,继续追问道:“秦王至滑州也已数日,不知秦王殿下查出什么了?”   言至此处,李从璟在原地站住了身,一脸正色,正经对徐永辉道:“孤此行,正是为此事。”   见李从璟举止严肃,徐永辉也聚气凝神,敛容问道:“哦?秦王有话但说无妨。”   “孤此番东来,未至酸枣,便得人告知,言说酸枣县处置流民之事,颇有不当之处,另有酸枣县主簿奉上往来明细之账簿。不瞒徐将军,孤听闻此事也是极为吃惊,然而人赃俱获,岂能不查?”   半真半假之言,李从璟说得极为认真,“前番国家方经动荡,当此之时,正朝廷宣示恩德之际,如此贪官污吏,如若不严惩,日后朝廷脸面何在?还有谁会将朝廷放在眼里?天下又该如何安定?”   说这番话时,李从璟大义凛然,说完,正色问徐将军:“徐将军说,孤这话对是不对?”   “贪官污吏,自当严惩。”徐永辉面无表情道。   “徐将军果如父皇所言,是深明大义之人!”李从璟赞叹一声,“如此看来,孤此行,往后会顺利得多!”   徐永辉怔了怔,“哦?陛下是如此说的?”   “君无戏言!”李从璟义正言辞,说完,笑了笑,换上亲切之色,“当然,孤惩办酸枣贪官污吏,上为国法,下为黎民,没有磋商余地。然则,酸枣毕竟是徐将军治下,未知会徐将军,便将酸枣官吏伏法,孤也觉有失礼之处。因此,马不停蹄前来,给徐将军赔罪。”   正正经经问徐永辉,“徐将军不会责怪孤王吧?”   徐永辉心中邪火起起落落,暗道人都让你拿了,你此时来问我有屁用!   再看李从璟,徐永辉的眼神便不同先前。此时此刻,他对李从璟已无半分轻视之心。   以雷霆手段拿下酸枣,惩办不法官吏,证据确凿,徐永辉也无法明言其不是。何为下马威?这才是下马威。与其相比,徐永辉不得不承认,自个儿摆出来这出“甲士迎驾”的戏码,着实上不得台面。   拿下酸枣,李从璟即刻马不停蹄至白马县来见自个儿,举止亲近,颇有美言,让自个儿无从发怒。借此言行,李从璟也意在告知自个儿,他并无与自个儿撕破脸皮之心。   一言以蔽之,流民之事李从璟要管,不法官吏他要查办,国家百姓他得顾,对此事他态度强硬,不作退让。同时,李从璟亦想团结自个儿,对此事不会处理得过分。   之所以拿下酸枣,对其它县不动分毫,即来见自个儿,深意正在于此。   一句话,威风让李从璟逞了,好人也让他做了。   徐永辉心里很不是滋味。   而正因此,徐永辉不敢再小觑李从璟。   行事有理有节,既知方法也晓轻重,不一味鲁莽,也不一味姑息,偏偏让当事人无法可说,这是有实才之表现。   徐永辉抱拳,正色回答:“治下有酸枣县此等丑恶之事、不法官吏,是下官御下不严,秦王秉公执法,下官岂敢言责怪二字?下官自知有失,还请秦王责罚!”   李从璟既无鱼死网破之心,徐永辉也无理由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那不良之臣。   他心想,只要李从璟接下来行事知分寸,对流民之事不加以深究,酸枣些许小亏,他也不是吃不下,而观李从璟姿态,颇好相处,若能与之交好,于往后无疑大有裨益,此番得大于失。   李从璟不乐意道:“人非圣贤,焉能将万事皆掌控于手?徐将军此言倒是让孤王不喜了。照徐将军所言,天下有贪官污吏,有强盗匪徒,甚至于有流民,都是朝廷之罪,是父皇与孤王之过了?”   “下官绝无此意!”徐永辉大声道,拍了下脑袋,作懊恼状,“下官就是个粗人,不会说话,秦王莫怪!”   “岂会,岂会!”李从璟哈哈大笑,“徐将军深明大义之辈,乃国之栋梁,孤还指望与徐将军把酒言欢呢!”说罢,眨眨眼,“徐将军,准备饭了么?不瞒你说,孤王赶路许久,可是早就饿了!”   “有,有!”这话对徐永辉胃口,“秦王请进城!”   “将军请。”   两者碰面不过少顷,言谈不过十数句,徐永辉没发现,他对李从璟的印象,与之前已是天差地别,心中对李从璟的防备,已是淡如清汤。   他与李从璟向城中而行,言谈甚为相合,不时发出朗朗笑声。至此时,他心中所想,已是与李从璟把酒言欢,他心中所念,已是今日结交此等助力,会给他带来多少好处了。   在他两人身后,王朴、林英等人,与滑州众将攀谈起来,气氛融洽。莫离骑在马背上四处打量,白袍随马身起伏,折扇轻摇,怡然自得。   进城门的刹那,王朴、林英相视一眼,嘴角含笑,眸里有彼此心照不宣的深意。   徐永辉没意识到,那位他本想打跑之人,此时却被他笑着亲自引进城中。   他已没有机会反悔。   在他最无防备之时,李从璟动手了。   ……   历代乱世,乱不过两代。一代是两晋之后五胡乱华,一代是唐亡之后五代十国。   两者都是大乱之世,有相似,亦有明显不同。   大乱之前,皆为大盛世。前者前有强汉,后者前有盛唐。   大乱之后,却大相径庭。前者后有隋唐,后者后只宋元。   宋元当然与隋唐不同。盛唐文治武功,冠绝天下,宋虽有文道,却再也称不上世之强国。元明,那就更不用说了。有句话失之绝对,却极为有理:崖山之后无中国。   天下因何而乱,赖何而安,又该如何兴盛?   答案很多。不是从不同角度看,便有不同答案,而是这本就是一个包容面极大的问题,自然无法一言回答。   论起五胡乱华与当世之乱的不同,李从璟与莫离、王朴曾有过一番讨论。   正是这番讨论,让李从璟隐约意识到,为何前者后有隋唐,而后者之后,再无大中国。因此他下定决心,哪怕代价大些,也要以大力度削藩,绝不姑息。   王朴言:“五胡乱华之际,胡酋尚受中国教育,尚知中国文化,尚想有一像样之朝廷,尚思自己为一像样之帝王。彼等尚能用一辈中国留在北方之故家大族,相与携手,倚为国之重臣。五胡所立之国,大多崇尚汉之文明,无不用汉之体制,以汉法御民理政,更迫切希望化自身为汉人。因此,差几可以说,五胡立国者虽为胡人,所立之国却为汉国。”   “而我朝之藩镇,其帅出身多为行伍小卒,本无教育,亦无抱负,既不知如何治理州县,亦不知如何为政,只是一味割据自雄。当此之时,有地位、有志气的读书人,无不离开故土,奔向京畿。彼等亦不知任用士子,只在百姓中挑选精壮训练成军,再从军队中挑选更精壮者为牙兵,更在牙兵中挑选尤为精壮者为养子。”   “藩镇大者十数州,小者一两州,因辖地小,故而节度使不以为需要政治人才,更不以为要有文化势力,遑论行文治、卫文明、立道德?”   “彼等非是不行文治、卫文明、立道德,而是在毁文治、灭文明、绝道德!”   “百姓失其道德,所以人心丧乱;官员不知汉法,所以倒行逆施;国家失其文明,所以不能久存;天下失其正道,所以自毁己身。”   “弃祖宗,毁宗庙,绝汉唐——自为之,当自食其果。”   “民失汉之精神,国失汉之文明,天下失汉之传统,试问数十年后,谁还知汉?中原汉人与蛮族夷狄,还如何区分?长此以往,非是国将不国,而是天下不复有中国!”   此言之于李从璟,无异于晨钟暮鼓!   藩镇之害,他不是不知,而是不知其烈至如此地步。   自中唐有藩镇,到唐亡后五代十国,岂止有百年,天下经历这样久的动乱,汉人焉能不自绝汉道!   李从璟想起赵匡胤,想起宋朝。   赵家为加强皇权,为一家皇位之长久,打压武人到为人不耻的地步。而宋朝引以为傲的文治,真有那样耀眼吗?因为几篇文章、几副器皿、几幅画,还是汴京繁华?   李从璟知之不深,也不甚明白。   但他知道,汉唐风采,此后都不复再有。   宋之重文,是对武人乱国矫枉过正的结果。   李从璟不想要天下再出现那副景象。   他要挽救一些什么。   天下已乱的够久了,有些东西已崩坏的快没影了,所以他很急。   所以他对徐永辉不能留手。 第478章 世间有风情万种,大丈夫当归何处(八)   今日天气甚好。深秋之后,这样的日子便愈发少了。徐永辉心情也很好,阳光照射在他的甲胄上,明晃晃的,泛着金光。   他转顾李从璟,面前的秦王不曾着甲,一身盘龙异文袍以黑色打底,金龙为身,看起来格外英姿飒爽。   果然是翩翩少年,一表人才。徐永辉心想。   秦王笑容可掬,正合这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忽的,城墙上骤起喧闹,嚎叫声、呼喝声、兵甲碰撞声,像打翻了满满一桌陶碗,散了一地。   徐永辉顿时脸色大变。   他看到李从璟脸色骤寒。   众人方才进了城门,此时正在牙城。   牙城,藩镇驻兵之地,兵称牙兵。   “怎么回事?!”徐永辉大骇,向左右及城墙张望,“何人喧哗!”   嘈杂声演变为厮杀声,满城军士望风而动。不知从何处起,不知因何故,滑州驻军开始自相火拼!   “护驾!”孟松柏一声大喝,拔刀出鞘,冲上前来,紧紧护在李从璟身前。   随他的动作,李从璟身后护卫,纷纷拔刀出鞘,瞬间响起的刀剑出鞘声、兵甲碰撞声,如巨石落地、山洪暴发,气势雄浑。   “徐永辉,你敢行刺秦王?!”林英驱马上前,鞍边长槊已然在手,冰冷锋刃直指徐永辉,怒喝如洪钟。   他虎目圆睁,面如怒涛,气若猛虎,骇人之极。   徐永辉面色苍白,刹那间汗如雨下。   一者,直到秦王府护卫已摆出防御阵型,他的亲兵才拔出兵刃。秦王府护卫不动时尚好,这一动,势若雷霆,仿如山峦崩塌,大地开裂,好比洪水猛兽,那股杀伐之气骤然乍现,让人睁不开眼。   二者,眼前乱象,他完全不知是怎么回事!   徐永辉看到李从璟冷眼望着他,那双眼眸里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唯独冰冷的不似人间之物,跟地狱恶鬼的双目绝无两样。   他心中哀嚎一声,大叫坏事。千钧一发之际,他却做了一个极为聪明的举动。   徐永辉翻身下马,拜在李从璟马前,“秦王息怒!下官绝无此意!请秦王明察!”   说罢,回头招呼身后亲兵,“全部退后十步,护驾!”   李从璟冷眼看着徐永辉,脑海中一时闪过无数念头。   徐永辉此时距离林英极近,以林英身手,要杀徐永辉易如反掌。他将自己置于如此境地,不像是故作姿态。他又令亲兵退后十步,完全与秦王府护卫隔离开,的确避免了两相因乱擦枪走火。   可以说,此时徐永辉的性命完全在李从璟手里操控,如果他真埋有伏兵,不会如此自取死路。   然则,眼前乱事,李从璟亦不知情!   他的确打算拿下徐永辉,但他绝不会蠢到在牙城发难!   李从璟将城墙、周围景象看在眼中,胸中略有判断。   城墙上厮杀正酣,牙城中亦有军士,呼喊着向他们冲杀过来。冲在最前的,已与徐永辉亲兵交上手。   他们口中皆言:“杀秦王!”   喊声震天。   乱兵数量极多,少说也有数百人。   四百秦王护卫,半在牙城,半在城外。李从璟等深陷其中,危险至极。   此时有后队护卫来报:“秦王殿下,城外有乱兵冲击我军阵列!”   数面受敌,如陷死地。   李从璟手握缰绳,在马背上纹丝不动,连横刀都不曾去触碰。他居高临下俯瞰着徐永辉,淡漠道:“徐将军,贼兵作乱,该当如何?”   徐永辉以头触地,“下官罪该万死,请秦王稍待,容下官击退乱兵,再来领罪!”   “徐将军忠勇可嘉,何罪之有?就留在孤王身边,护卫左右吧!”李从璟面无表情,淡淡说道,他看向来报信的后队护卫,“敢犯孤王车驾者,杀无赦!”   “得令!”那护卫领命,转身就走。步履稳健,完全没有慌乱之象。   “林英,着你带百人,并徐将军一部亲兵,击溃左右来犯之敌!”李从璟下令道,说罢,看向徐永辉。   徐永辉会意,大声叫道:“徐才,带你部,听从林将军调遣!”   后面有人应了。   “末将领命!”林英昂然抱拳,提槊握缰,转身就走,“秦王有令,尔等随本将击敌!”   李从璟再看向面前城墙,手指城楼,“孟松柏,为孤王夺下城楼!”   城墙上尚在乱战,原本戍卫军士,已渐感不支。   “末将领命!”孟松柏大声应诺,提槊下马,带人冲向城墙。   看向徐永辉,李从璟道:“徐将军,随孤上城墙吧。”   “是……是!”徐永辉起身,与李从璟跟在孟松柏等人身后,行向城墙。   上得城墙,徐永辉立即为眼前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过来,李从璟为何只带四百人,就敢到白马城来,并且丝毫不惧进城。   城墙上,孟松柏只带数十人,却如猛虎下山,冲杀之下,面前乱兵无不望风而倒,浑若秋风中的麦子,完全没有正面抵挡之力。只是如此短的时间,孟松柏便在城楼左右,清理出大片安全之地来!   四面皆乱兵,四面皆乱战。李从璟淡然走上城墙,看也不看一眼,走进城楼。   徐永辉寻机向城下看去,心中惊骇更甚。   牙城中,林英只带百骑,冲杀之间,却杀得乱兵溃不成军,简直如履平地。他是俯瞰,眼前情景,就如蛮牛践田,草木皆应声而倒。   牙城中的驻军,名为左右崇牙,乃是徐永辉依仗的精锐,但在秦王府府兵面前,简直跟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没有区别。   牙兵姑且如此,可以想象,城外兴乱的长剑军,面对秦王府兵,又是何等不堪景象。   难怪秦王闻乱,半分也不慌乱,下达给护卫的军令,不是如何自保,而是杀无赦。   杀无赦。徐永辉此刻算是明白,这三字的分量。   徐永辉跟紧李从璟,走上城楼。   在走廊上,李从璟倚栏而望,将乱战的城墙、牙城、城外景象,尽数收在眼底。   “敢跟秦王府兵动手,这些乱兵勇气可嘉。”李从璟身旁,莫离摇着折扇,俯瞰各处,面露不屑,发生一声嗤笑。   徐永辉站在一旁,面红耳赤。   这些乱兵,都是他的部曲。   他从未觉得,他的军队竟是如此不堪。   他向来认为,他的军队乃是精锐。   真是坐井观天。   他先前还以为,他能打跑秦王。   或许吧,如果将左右崇牙、长剑军都拉出来,四面围住秦王府兵。   “可笑不自量,蚍蜉撼大树。”王朴轻抚书生剑,言语间没有半分客气。   “徐将军。”徐永辉听到李从璟开口了,“乱兵从何而来?为何要谋反?”   徐永辉顿觉双腿一软,差些跪下,“下官……不知。”说完,猛然反应过来,“请秦王容下官片刻,下官必为秦王查出元凶!”   “不劳徐将军费心了。”李从璟淡淡道。   徐永辉心中顿时冰凉一片。   他听见李从璟接着道:“孤王素知藩镇兵骄将悍,也知藩镇官兵不乏流氓土匪,犯上作乱之事,大唐这些年出现的还少吗?”   “杀秦王?”李从璟冷哼一声,眼中杀意暴现,“好大的志向!孤王倒要看看,是他们杀了孤王,还是孤王夷了他们三族!”   徐永辉目瞪口呆,不知该当如何。   此时他岂能不知,李从璟杀意已决?这位秦王,先前一直对其和颜悦色,以至于他都忘了,秦王手上,有着数不清的人命——数万敌军将士的性命!   杀一人是为罪,杀十人为凶,杀百人为恶,杀千人为将,杀万人为雄!   徐永辉终于跪下来,“下官……知罪!”   李从璟此时不知,今日滑州镇军为何会作乱。无妨,他会查出来的。   史载:庚申,诛滑州左右崇牙及长剑等军士数百人,夷其族,作乱故也。   这是原本史书记载,如今观之,往后的史书也会如此记载。   在跪下来那一瞬,徐永辉便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是什么。作为滑州节度使,治下不仅有安置流民失当的污点,更有秦王至州治,而乱兵意图围杀秦王之事,如果说前者只是污点,后者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然而,此时此刻,徐永辉已经没有选择。   在跪下来之前,徐永辉不是没有想过反抗。   实际上,在牙城中,突闻喧闹声、见到乱兵时,他就知道,此事已然无法善了,他就想过不如就势反了算了。   然则,一来秦王府兵反应太过迅捷,他们在第一时间就将徐永辉围在中间,林英更是长槊直指他咽喉,无论他承不承认,触碰到林英的双眼时,他有刹那间的害怕、迟疑。   二来,李从璟之前对他和颜悦色、颇为亲近,已然让他失去戒备之心。他本有对付李从璟之打算,中途放弃过,好比一鼓作气再而衰,再要提起主意就要难得多,没能第一时间做出应对。   最终,他只能选择与李从璟站在一边。   现在,眼见乱兵大势已去,而秦王平定乱兵,都不曾亲自动手。他更加知道,即便临死反扑,也跟找死无异。   击溃徐永辉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的,是李从璟那句“是他们杀了孤王,还是孤王夷了他们三族!”   徐永辉不想被夷族。   此时,他恨透了那些乱兵,恨不得将幕后元凶千刀万剐。   李从璟望着楼下,眼神冰凉。   作乱的军士只是左右崇牙、长剑军一部分,并非全部,如若不然,饶是他有四百府卫,也只能突围而走。到得那时,徐永辉必定踞城而守。李从璟再要对付滑州,就要难得多。   滑州姑且拿不下,遑论有银枪效节驻守的濮州。   若是如此,他这趟东行,也就败了。   人非圣贤,不能将所有事皆掌控于手,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你永远不知会发生怎样的意外。哪怕你事先谋划再周详,再妥当,再自认万无一失。   “贼兵作乱,固然出乎意料,却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我等先前布置,就不必调动。”气氛有些沉重,王朴悠悠叹道,“前有流民处置不当,现有贼兵作乱之事,拿下滑州全境,就顺理成章得多了。任何人都无话可说……只是,这贼兵作乱,委实太过触目惊心了些!”   “拿下酸枣,离便知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是如今观之,情况比预想中要严重得多。”莫离收起折扇,面容难得肃穆,望着楼下战场,轻声说道。   李从璟身形却纹丝不动,他道:“这回东行,本就是为难地方、打破既有秩序而来,触碰到的地方利益多而且大,自然凶险万分,也会有许多不能预知之变故,会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敌人。但那又如何?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479章 世间有风情万种,大丈夫当归何处(九)   白马县外,高行成盯着城池看了许久,直到城内外再无交战声传来,深深叹了口气,转身招呼左右,“走吧,徐永辉完了。”   左右疑惑不解:“有数百甲士相助,徐永辉纵然降不住秦王,料也不至于败得如此快吧?”   “事实如此,如之奈何?”高行成也想不通其中关节,只能徒叹奈何。   “难不成徐永辉没有举事?”左右试探着问道。   高行成下意识道:“这不可能!有我等暗中联络支持的数百甲士举事,徐永辉身为节度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要说他对此事不知情,休说秦王不会相信,恐怕他自己都不信!事到临头,焉有徐永辉不动手的余地?难不成他想等死么!”   “那却是为何,城中这就没有动静了?”左右困惑道。   另有一人道:“早就听闻秦王麾下将士精锐,今日一见,果然不凡。秦王若是率先制住了徐永辉,乱兵就此被秦王压制下来,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高行成长叹一声,“此事,也只有这样方能解释得通了!”   说罢,狠狠一击节,愤然道:“此事原本计划周详,断无失败之理。徐永辉委实太无能,使大帅一番盘算落空!”   左右也是同样感受,骂道:“早就听闻徐永辉乃一介匹夫,现在看来果真如此!要非他如此无能,今日事成,且不说秦王一定在此丧命,即便保得性命也是狼狈逃走,如此所有事情都落在了徐永辉头上,无论是秦王还是朝廷,接下来都要专心对付滑州,再也不会顾及濮州。如今看来,这将祸水挡在家门外的计策是实现不了了!”   另一人满脸懊恼之色,“说来也是奇怪,这秦王怎么就能将徐永辉、将事态控制住?这太不可思议了些,说出去简直耸人听闻!”   高行成阴沉着脸道:“无论如何,秦王此番来滑、濮,是来者不善,且不说濮州处置流民的方法,与滑州基本无二,银枪效节军向来不受陛下待见,还不知秦王到了濮州,会闹出怎样的事情出来!”   “秦王这人有手腕,加之身边谋士如云,的确不可小觑,那最负盛名的四大才子,此番就有两人被他带在身边。尤其是那莫神机,传闻有神鬼莫测之能,最会玩弄阴谋诡计,当年渤海王子大明安,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掌握渤海大权,就是受此人之助!倘若使他到了濮州,还不知会玩出什么险恶花样来!”   高行成说完,左右道:“然而眼下形势如此,我等该当如何?总不能潜入城中,行刺于他吧?”   高行成跨上马,道:“为今之计,唯有速回濮州,将此事禀告大帅,请他早作谋划,以便应对!”   “高将军所言甚是!”   ……   徐永辉缓缓解下头盔与佩刀,放在身前,刹那间这位老将仿佛苍老了十岁,精气神被抽了个完全,再也没有半点意气风发之态。   见徐永辉这番模样,李从璟也不忍再有责骂之言,挥了挥手,示意孟松柏将他带下去。   乱兵已被尽数镇压,当场为秦王府卫斩杀两百余人,剩下数百人被拘押在一处,等候处决。   因了长剑军、左右崇牙作乱,两军将士皆被解甲。   徐永辉因自请罪责,李从璟便当仁不让,接管了白马县城。四百府卫,多半戍卫城门,小半随在左右。   李从璟所做第一件事,就是尽数诛杀作乱兵卒,并逮捕其家人,夷三族!   一声令下,满城血光。   此事以被桃夭夭暗中调集的军情处锐士为主。   一日之间,无数人头落地。   满城震慑,十万军民噤若寒蝉。   天下由此知秦王之威!   当日夜,滑州节度府衙。   “骄兵悍将者,处置之法有三,为首之计便是杀,以求震慑天下藩镇。这是早在洛阳之时,父皇便与孤定下的基调。”李从璟与莫离等人草草吃了些东西,便聚在一起议事,“杀一儆百是杀,杀鸡儆猴是杀。正因如此,对待此番作乱之贼兵,孤王绝无姑息之理。”   “人头、鲜血,最是能让人敬畏,对待这些骄兵悍将,自无姑息之理。”莫离轻摇折扇,微微笑道,“君不见,此番无数人头落地,满城军民噤若寒蝉,那数千驻军,却是偏偏无一人胆敢侧目而视?”   “滑州乱或不乱,此时下结论还为时尚早,还需得再看看。”   “处置骄兵悍将之事,是孤王此行重中之重,滑州的长剑军、左右崇牙,该杀的杀了,对孤王后续继续深入处置骄兵悍将,有多大裨益与帮助,还待以观后效。”李从璟沉吟着,“远的不说,濮州本就在孤王此番行程之中,银枪效节军是否会乖乖听候调遣,可是就要见分晓。”   “借用殿下一句话,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就是。”莫离洒然道,“总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王朴见李从璟与莫离说得差不多,开口道:“骄兵悍将要处理,流民之事同样刻不容缓。滑州数万流民,无粮度日,无衣过冬,性命攸关。之前殿下已拿下酸枣,其他诸县却还未动。这些事情,如何区处,亟待殿下决定!”   “文伯所言甚是。”李从璟点头道,“各县情况军情处都已查明,捉拿官吏、豪强,由军情处主办、秦王府与六部官吏牵头即可。问题在于,这些官吏捉拿之后,各县由何人主事。流民动向,除却各家收买的之外,老弱去向也都查明,聚拢不是难事。难事在于,粮食、衣物如何调派,从何处调派。后续又当如何安置。”   “这些事看来复杂,实则都有章可循。”王朴道,正欲说些什么,孟松柏进来通报,说是徐永辉求见李从璟一面。   “此时他要见我作甚?”李从璟有些疑惑。   “此正紧要之时,徐永辉请见,若是无事还好,若是有事,说不得对时局有影响。离以为,还是见一下的好。”莫离道。   李从璟点点头,站起身,对莫离、王朴道:“处理流民之事,你俩先且商议,定下章程,待孤王回来看过,一并定夺。” 第480章 欲为大事不避难,细加运筹方有成(一)   人固有一死,徐永辉并非不怕死,却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更不想自己到死都在被人利用。   因是他求见李从璟。   从城墙上下来,到被关押在节度府衙别院,不短的几个时辰里,徐永辉想了许多。他并非蠢笨之人,否则也不可能在战场上活下来,成为而今的滑州节度使。   虽说滑州节度使权柄并不重,统辖之地不过一州七县,在当世属于末流,然则节度使就是节度使,这是不争的事实。   李从璟没有将徐永辉关押在牢房,除却不想对他处置过甚,引起滑州驻军的动荡,恐怕还有给他留了一线生机的意思。   因此,徐永辉认为自己能够见到李从璟。   但他也知道,生死一线之间。从生到死,他很可能只有眼前这一次见到李从璟的机会。所以他决心把握住,哪怕付出的代价大一些。   谁会求着去死呢?   李从璟负手进门,徐永辉趋前行礼,第一句话便是:“秦王殿下,今日牙城动乱之事不同寻常,定是有人在幕后策划指使!”   屋中有高脚圆桌、圆凳,李从璟寻了一只圆凳坐了,也不叫徐永辉起身,理顺衣袍,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李从璟的意思很明白,是示意徐永辉继续说下去,摇曳的灯火中,徐永辉神色显得急切,他转了个身,面对李从璟,躬身抱拳的姿势不敢有变,忙继续道:“请秦王殿下相信,下官绝无行刺殿下之心,牙城中的暴乱,却又分明颇有组织,当时若非秦王殿下府卫战力强悍,后果不堪设想。左右崇牙驻扎牙城,长剑军驻扎城外,却能同时举事,绝非巧合……”   “徐将军!”李从璟不耐烦的打断徐永辉,方才对方所言,实在是显而易见之事,他没有兴趣听徐永辉再给他分析一遍,“你求见孤,就为让孤听你分析案情?”   “殿下……殿下英明!此等末节下官能想到,定然也瞒不过殿下!”李从璟的突然发话让徐永辉一阵忐忑,他急忙重新组织语言,剔除那些分析之词,又见李从璟颇为不耐,知道必须直入主题,拿出有分量的东西来,“下官是想说,下官知道此事乃何人所为!”   抛出这颗重磅炸弹,徐永辉偷看了李从璟一眼,让他失望的是,李从璟面色并无半分变化,既像对他所言之事毫无兴趣,又似对所有事都已了如指掌,此种观感让徐永辉更加不安。   他知道,若是他所言之物,皆不出李从璟所料,那就毫无意义。既然他拿不出有意义的东西,他这个人也会变得毫无意义。人一旦毫无意义,只能被遗弃,对他而言,也就只有死路一条。   徐永辉不免更加急切,连忙道:“数日前,濮州节度使遣人来见下官,要与下官商量应对殿下巡查之事……下官并未回应……殿下,左右崇牙、长剑军之乱,极有可能是濮州节度使李守敬所指使!”   话说完,徐永辉忙看李从璟反应。   李从璟神色如常,看了徐永辉片刻,见他一时再也无话可说,不由哂笑:“极有可能?”   “对,极有可能!”徐永辉连连点头,加重了语气,话说完,才发现李从璟神色不对,心下疑惑不已,啊了一声,实在摸不清李从璟意图。   “徐将军之意,是说滑州驻军不受你节制,反倒听从外镇藩帅调遣?”李从璟眼神揶揄,不无调侃取笑之意。   徐永辉顿时语塞,如此说来的确显得他太过无能。连自己的部下都不忠心于自己,实在是生无可恋。然则乱世当道,人人为己,最奢侈之物便是忠诚。那些骄兵悍将,面对让人眼花的财物,何事做不出来?   就连徐永辉自己,不也是因为李从璟要动他的利益,而准备将他乱棍打跑么?   上梁不正下梁歪。敬人者,不一定人恒敬之,而叛人者,必定人恒叛之。   李从璟站起身,似乎失去了与徐永辉继续谈话的兴致,却淡淡说了一句含义深刻的话,“徐将军不妨好好想想,何时想清楚了,再来找孤王。”   “殿下,秦王殿下!”徐永辉见李从璟抬脚出门,只觉求生希望远去,眼前世界如在天崩地裂,再忍不住,扑通跪倒在地,凄凉的叫出声来。   李从璟在门口停下脚步,没有回头看徐永辉,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传来,“徐将军是实诚人,心眼不多,殊为难能可贵。徐来此人,想必徐将军定不陌生,先前他来求见孤,徐将军猜他说了什么?他说徐将军与濮州节度使相互勾结,意欲阻挠孤王此番巡查各州,牙城乱兵,实是徐将军与濮州节度使蓄意为之!”   话音落下时,李从璟已离开别院,留下目瞪口呆的徐永辉,僵在原地久久忘了起身。   徐来,便是徐永辉的心腹幕僚,说起来还是他的族人,乃是一名士子。当世科举之制虽存犹废,徐来上进无门,遂投了徐永辉。   回到议事之所,李从璟将与徐永辉会面之事,简要与莫离、王朴说了,莫离轻笑道:“只怕徐永辉不能理解殿下话中深意。”   李从璟在矮塌上坐下来,揉了揉眉心,“这种事终归勉强不得,若他不能开窍,孤拿他也没办法,反之,此事也不必一定由他去做,方法总是很多的。”   见李从璟这般说,莫离点点头,不复多言。   王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李从璟,又看看莫离,“你们在说什么?难道殿下希望徐永辉做些什么?”   “当然。”莫离替李从璟接过话,有些事他能做但不方便赤裸裸说出口,“我且问你,滑州之外,我等下一个目标是何处?”   “自然是濮州,银枪效节军。”王朴理所当然道。   “很好。”莫离点点头,“因有牙城之乱,我等得以有理由处置长剑军,然要处置银枪效节军,理由从何而来?”   “这……”王朴一时回答不上来,银枪效节军固然骄兵悍将,不乏劣迹,但若以此处置银枪效节军,无疑有翻旧账之嫌,难免让其他藩镇人人自危,毕竟谁的身家都不会太清白。流民之事固然是个好由头,但有滑州前车之鉴,濮州不会没有防备,要依样对付濮州,很难。   “当世骄兵悍将分两种,一为士卒骄横成性,如邢州赵太,一为将校无法无天,如皇甫晖,昔日魏博军便是前者,如今的天雄、银枪效节则比较复杂,两者兼有。要瓦解银枪效节,得双管齐下,首先需得擒贼擒王,然后处置士卒。”   莫离说道:“要处置濮州节度使李守敬,这个由头从何而来?便需要徐永辉出面。”   王朴失声道:“你要徐永辉指证牙城之乱,是李守敬与其共同为之?!”   “要捕拿一位节度使,还有什么比行刺亲王、意图反叛更好的理由吗?”莫离摇动折扇,轻轻笑道。   王朴哀嚎一声,大叫阴险。   嚎叫过后,王朴问道:“徐永辉怕是不见得会如此做吧?”   “他还有得选么?”莫离撇撇嘴,“若不如此,他马上就会死,若如此,便是戴罪立功,秦王网开一面,未必不能保得他的性命。”   王朴长叹一声,“我明白了!今日殿下去见徐永辉,原因便在于此。若无殿下亲见,徐永辉或许不会如此选择,但有殿下暗示,徐永辉必定以为抓住了一线生机,哪有不赴汤蹈火之理?”   “然也!”   李从璟拍拍手,“好了,此事到此为止,徐永辉能否悟透其中关节,还得看他的造化。眼下,我等还是先议定滑州流民后续处理事宜。”   说到此事,先前李从璟去见徐永辉时,莫离与王朴已详细谈论过,初步有了定稿,这会儿由王朴报给李从璟:“流民安置之事,重点有三:衣物、粮食、住房。”   “以酸枣为例,牵涉进买卖人口之事中的大族、富豪、官吏、寺院,皆已被治罪抄家,其家中财物、粮食储备甚丰,以之散给流民,则流民过冬衣物、粮食不愁,暂时居所也能得到解决。”   李从璟点头道:“民脂民膏,取之于民,如今也算还之于民,可如此施行。”   王朴继续道:“短期如此区处自然妥当,却非长久之计。朴与长史计,将抄没之财物、粮食集中,派遣得力官吏、护卫,分批押送至受灾地区,作为流民重建家园之资,此事若是组织得当,时间抓紧一些,可赶在寒冬来临之前,使流民恢复家园。如此,来年口粮、粮种亦有保障。再有不足者,从临近州县调派,可抵来年税赋。”   李从璟皱了皱眉,沉吟道:“蝗灾地区确可如此行之,只不过水灾地区……河流决堤,良田被毁,局部河流改道,使得原有之地,不复再适合居住、耕种,如是迁民回原籍,似有不妥。”   对此王朴与莫离显然早有考虑,王朴接话道:“殿下所言甚是。水灾之地,当即刻派人勘察,以能否重建为标准加以划分,能重建者迁民回原籍,加以重建。不能重建者,则需要垦荒。垦荒又分两者,一是原籍就近垦荒,一是流民接纳之地垦荒。”   李从璟寻思着道:“多年来中原战乱频繁,各地颇有匪盗,百姓流离失所者多不胜数,这就使得原本良田之所化为荒芜之地的极多,相比垦荒,重新利用此等土地,要省力得多。”   王朴与莫离相视一眼,皆道:“殿下英明!”   “不用拍马屁!”李从璟笑道,“要计量荒田,重新分派百姓耕种,工作量很大,更别说重建家园等等,这些事仅凭我秦王府是做不来的,也不必都由秦王府来做,得发挥地方官吏的力量,让他们主导便是,秦王府只负责牵头、监督。”   “滑州已经得到控制,辖内各县立即着手行动,你们拟出章程来。至于濮州,待我等去过,再依葫芦画瓢。”   “是!”   李从璟与莫离、王朴等人议事完,徐永辉再度求见。   这回,他被孟松柏带了过来。   徐永辉见到李从璟,迎面下拜,道:“下官愿往濮州,替殿下诱捕李守敬。” 第481章 欲为大事不避难,细加运筹方有成(二)   朝廷六军与侍卫亲军,并非都驻扎在京都,许多都需要分镇各地,一方面是朝廷为加强对地方控制,另一方面也是方便解决军粮问题。濮州一州之地,设节度使,究其根由,银枪效节隶属侍卫亲军,其都指挥使领军外镇,故领节度使之职。   李嗣源有意整顿六军与侍卫亲军,且不说精兵强军,首先是加强朝廷对各军掌控力的需要。庄宗东征,未至汴梁而将士逃亡过半,这种事情搁在任何一位君主面前,都足以让人寝食难安。   银枪效节军都指挥使,也即濮州节度使李守敬,在听完高行成汇报后,坐在高脚椅上沉吟不语。   高行成带回的消息出乎意料,徐永辉败得太快了些,而且毫无道理,他虽说早就忌惮李从璟,认为应当谨慎对待这位秦王殿下东巡,却无论如何不能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   “见着李从璟了?”良久沉吟过后,李守敬问待命的高行成。   高行成据实答道:“不敢离得太近,远远望见的。”   “如何?”李守敬追问。   高行成回忆一下,道:“远观之,仪态万千,巍峨峥嵘。徐永辉以两百甲士夹道相迎,秦王看也不曾多看;与徐永辉言谈未及几句,宾主皆欢;率先入城,步履从容,笑容未减;整个城外相见过程,并无刻意拉拢示恩、惺惺作态,而能让徐永辉甘居其后入城,可见其本事。”   “如此说来,的确不凡。”李守殷捻须点头,眼神深邃,“然则若只如此,不足以令滑州成今日面貌。”   高行成寻思半晌,又道:“秦王府卫,人人精悍,皆龙马精神,所佩铠甲兵刃,无不精良锋锐,且秩序井然,行走间章法严密。”   李守敬微微颔首,却道:“如此,可令其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易,掌控滑州难,若只这些理由,在李守敬看来仍旧尚显不足。   两人捉摸不透缘由,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商谈接下来的应对之策,高行成道:“秦王府的人办事的确有一套,滑州处置流民不当,竟然被他们旦夕之间查得透彻,我等要瞒天过海,恐怕需得再布置的周密些。”   李守敬是聪明人,他摇摇头,“为时已晚,说不定此时李从璟已经暗中派遣了人手,进入到我濮州各县查探了,以最坏的情况打算,只怕秦王府已经掌握了证据,就等李从璟来算账了。”   这样的话未免让人吃惊,高行成惊愕道:“这……该当如何是好?”   其实应对的方法不过两种,或者俯首认罪,或者绝地反击。若是如此,李守敬不必犹豫,他想的是这两种方法之间,是否还存在第三种可能,能收获两全其美之效,最不济,不至于鱼死网破。   李守敬心道:“俯首认罪自然不成,这件事牵扯面太广,若是任凭秦王府拿人,无论本帅愿意与否,濮州都会乱,无论是官吏、富豪还是将士,都不会坐以待毙,暴洪一旦发生,本帅也只有被裹挟的份。”   明目张胆的反击也不成,总不能做那众矢之的去造反,李守敬不是徐永辉,不会鲁莽行事。   眼下来看,却又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李守敬很是苦恼。   李守敬的苦恼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徐永辉来了。   听闻徐永辉到来,李守敬先是吃了一惊,这在他看来有些不可思议。不等李守敬让徐永辉进门,高行成便急着道:“大帅,徐永辉戴罪潜逃,请速速将其拿下,送给秦王治罪!”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落入李守敬耳中,却半分也不让他惊讶。   且不论徐永辉为何会出现在濮州,秦王巡查滑州遇乱,徐永辉就是罪大恶极之辈,他如今逃到了濮州,李守敬不仅要立即跟他撇清关系,跟滑州暴乱撇清关系,更需要将他捉拿归案,送给秦王治罪。如此一来,有了这件功劳,日后秦王至濮州,饶是有流民处置不当的失误,也不至于鱼死网破,濮州和李守敬都有了转圜余地。   高行成话说得很大声很恳切,李守敬却沉默下来。   最终,李守敬说了一句“不可鲁莽”,就对侍卫传话道:“请徐将军进来。”   “大帅!”高行成大急,“徐永辉乃是戴罪之身,此番又畏罪潜逃,与其但有瓜葛,对我等都极为不利啊!”   李守敬有他自己的打算,他看了高行成一眼,“你如何确定,秦王便不知道濮州与滑州有瓜葛?”   高行成怔了怔。   如果是这样,徐永辉的行迹便十分可疑了。不仅如此,他出现在濮州的目的也不能不让人怀疑。其他姑且不言,然则,徐永辉是自己逃脱的,还是被秦王有意放掉的?   总要见过徐永辉,才能知晓一些端倪。   徐永辉一身风霜,哭丧着脸进入厅中,悲戚流涕,第一句话便是:“悔不听李兄当初之言,以至于今日沦落成为丧家之犬,徐某实负李兄!李兄,救我啊!”   李守敬连忙走到厅中扶起徐永辉,他做贼心虚,只能借悲恸之色作为掩饰,“哎,徐老弟如何弄成了这幅模样!滑州之乱,愚兄略有耳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你真的胆大到行刺秦王、意欲谋反?!”   “李兄,愚弟绝无此念,绝无此念呐!牙城贼兵作乱,愚弟事先并不知晓,此番实在是……实在是冤枉!”抓着李守敬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徐永辉痛哭道:“李兄,你可一定要救我,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   “哎!”李守敬见徐永辉好似并不知晓自己兴风作浪的秘密,松了口气,做出一副捶胸顿足的模样,安慰徐永辉道:“徐老弟你放心,你既到了濮州,别的不说,性命无虞。你且说说,当日详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为兄到现在还知之不深呐!”这是要徐永辉交代,他是如何在秦王府的看押下,逃到濮州来的。   徐永辉先是一五一十交代了压城乱事的情况,着重突出乱兵举事十分突然让他措手不及,未能有反应便被林英用利刃架住了脖子,只能乖乖束手就擒麻痹敌人,随后又突出自己毕竟在滑州颇有根基,半夜被亲信救了出来,逃出滑州城。   后因秦王府追杀得急,一路狼奔豕突,身边人都死得差不多了,这才摆脱追兵。想想无路可去,便来投奔李守敬,希望李守敬收留。话中流露出试探之意,想知道李守敬能否助自己杀回滑州,重夺大权。   在李从璟到滑州之前,李守敬便派高行成游说徐永辉,要与他早作安排。这时候李守敬也不会故作清高,宽慰徐永辉之余,表示兄弟患难与共,但也并未深言。见徐永辉风尘仆仆,让他赶紧洗漱换衣,稍后再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打发徐永辉去洗漱之后,李守敬与高行成沉吟相对,开始揣摩徐永辉方才的话,研讨应对之策。   高行成边琢磨边道:“徐永辉的话,倒也可信,依他之言也能合理解释秦王为何能须臾掌控滑州。徐永辉此人,性子素来粗鄙,要说别有居心,阴谋诡计的事不是他能做得来的。”   李守敬更加谨慎一些,他低着下巴沉吟道:“徐永辉固然不足为虑,李从璟却不能不防。”   高行成惊道:“大帅之意,是说徐永辉此来,可能是秦王的安排?”   李守敬不置可否,可用信息太少,他也拿不定主意。   高行成道:“这不太可能。算算脚程,徐永辉最晚是秦王到滑州的当夜或者次日离城,这么短的时间,秦王能作什么安排?再者,徐永辉虽是粗人,却未必会受秦王利用。”   “此事尚待发掘,暂且不言。”李守敬按下心中疑惑先不去想,还有几日时间,若是徐永辉果真有诈,他相信自己能发现蛛丝马迹,“如今徐永辉到了濮州,你我也收留了他,此事纸包不住火,若不能速速拿出应对李从璟的计策,这块烫手山芋还是早扔掉得好!”   “然则,计将安出?”高行成思虑良久,找不到好的应对之法。   两人正相对陷入沉默,又有人前来求见。   “皇甫晖?他来做甚!”李守敬听得侍卫道出来访者性命,不能不惊讶,皇甫晖不在魏州好生待着,跑到濮州来见他,实在是有些诡异。   虽说一时想不通,人却不能不见,魏州现在虽说是赵在礼主事,但军队里说了算的却是皇甫晖,他亲自来见,李守敬不能失了礼,让高行成出去迎接。   皇甫晖进门见礼,显得从容不迫,李守敬不知其来意,也不着急,请皇甫晖落座,与他寒暄一番。   天雄、捧日、银枪效节,三军底子同出魏博,有这一层关系在,可说彼此间有不浅的香火情。乱世当道,风云莫测,能有这样一层纽带维系着,在大事面前相互帮衬援引,自然是一股极大的力量,无论面对何种风雨都能好过一些。   寒暄过后,皇甫晖放下茶碗,侧身看向李守敬,认真地说道:“李帅可知,濮州即将大祸临头?”   语不惊人死不休。李守敬不是雏儿,不会被这种惊人之语吓着,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皇甫将军此言何意?”   皇甫晖并不直接作答,转而问李守敬,“李帅可知,自魏州入濮州,走那条道最为便捷?”   皇甫晖姿态颇为倨傲,这让李守敬很是不喜,不过他却也知道,魏博将士从来都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目中无人惯了,所以他耐着性子道:“自然是取道相州。”   “李帅却是错了。这相州,如今已经走不得了。”皇甫晖慢悠悠地说道。   李守敬心里烦躁得很,恨不得将皇甫晖脑袋拧下来当皮球踢出去,“这却是为何?”   军中汉子多是耿直人,皇甫晖却是个例外,不过话至此处,也该抛出重磅炸弹了,他昂着头,道:“日前,我部游骑探知,一支劲旅出现在相州境内。” 第482章 欲为大事不避难,细加运筹方有成(三)   “什么样的劲旅?”李守敬敏锐的觉察到不对,话说出口不免更加恼火,很显然他已然被皇甫晖在牵着鼻子走。   皇甫晖脸上大有深意,盯着李守敬缓缓道:“无论是甲兵之精良,还是将士之精悍,亦或是阵型之有序,都堪称当世精锐的劲旅。”   说到这里李守敬反而不着急知晓答案了,他放松了前趋的身子,靠在椅背上,淡淡道:“天下兵马自有朝廷节制,朝廷要调动兵马,与我濮州有何干系?”   皇甫晖桀桀冷笑两声,眼中泛着毒蛇一般的绿光,“若是李帅知晓这支军队的名号,便不会自认不相干了。”   “哦?”李守敬淡淡应了一声,兴致缺缺,“那就请皇甫将军不吝赐教了。”   李守敬开始拿捏架子,这让皇甫晖心生不满。嚣张之人最见不得他人嚣张,皇甫晖有心戏弄李守敬一番,但想想此事关系重大,也就暂时压下这口气,心道看你装模作样到几时,“李帅如此淡然从容之态,让末将佩服不已,希望李帅听清这个名号之后,还能如此镇定。李帅请听了,这支天下精锐,名为——百战军!”   “什么?!”李守敬拍案而起,震惊失声。   不怪李守敬稳不住,委实是这个消息太过惊人。   河阳节度使,也就是百战军都指挥使,如今的大唐秦王,正欲来濮州寻李守敬的麻烦,加之先前就有风声,朝廷意欲整肃骄兵悍将,银枪效节便在整肃之列,而流民之事不过由头罢了。   如今,李从璟暗调百战军至相州,目标极可能是与相州一江之隔的濮州。   如此看来,李从璟已然打算对濮州采取强硬手段。   这无疑说明,濮州与秦王府,已无善了之可能。   如是,怪不得李守敬举止失态。   皇甫晖心中很是解气,此时愈发显得从容不迫,慢悠悠的啄了口茶,问道:“不知李帅是否还以为,此事与李帅无关?”   便是厌恶皇甫晖的做派,李守敬也顾不得与他计较,他看了皇甫晖一眼,稳住了心境,重新坐下来,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显得不慌不忙,“今日承蒙皇甫将军不辞辛苦,告之本帅如此隐秘之事,本帅感念不已,必有重谢。”   皇甫晖笑笑不说话。   李守敬接着道:“前些时日,朝廷颁下诏令,让赵帅移镇他处,不知赵帅打算何日启程?”   当初赵在礼、皇甫晖作乱,李嗣源奉旨进军魏州,欲平其乱,后不幸事败,反为赵在礼、皇甫晖等人挟持入城,拥他造反。有此事在前,虽说李嗣源继位后,不便立即直接对魏州如何,但却不能姑息。调赵在礼移镇,便是李嗣源对付魏州的第一步。   皇甫晖哪能不知,李守敬这是在试探魏州的态度。试探不是坏事,若是李守敬无意与魏州联合,便无需试探。联手互助,这本就是皇甫晖此行目的。   皇甫晖洋洋自得道:“赵帅已向朝廷复命,言及魏州军政不稳,此时不便离镇。”   “哦?”李守敬不由得挑眉。   皇甫晖见李守敬到了这个份上,依旧如此慎言慎行,不免觉得他拖泥带水,不够果断,有失大丈夫风范,遂道:“依李帅之见,朝廷闻知赵帅之意后,接下来会如何?”   “不知。”李守敬摇头,“难说。”   皇甫晖哂笑不已,“这有何难说的?请问李帅,京都眼下有兵马几何?朝中现在有名将几人?天下藩镇愿为朝廷鞠躬尽瘁者又有几个?”   李守敬不说话了。他自然知晓,京都现在根本就没多少兵马,自保尚可,出征绝对不足。至于名将,满朝文武,还真没有几员名将,能媲美前时郭崇韬者,一个也没有。天下藩镇,要说对新朝忠心耿耿的,那就更少,毕竟李嗣源继位日短,恩威还未布于天下。   整个大唐,现在就三根柱石。一是李嗣源本人,二是现在滑州的秦王,三是百战军。余者皆不足论,或许有各种作用、才能,然要定国安邦,都差太远。   李从璟若是知晓李守敬此时想法,也会深表赞同。现如今,李嗣源所倚重的安重诲、李从珂、石敬瑭等人,不过因时成事之辈,难挑大梁,与郭崇韬相比实在是相去甚远。李存审年迈多病,专心养老或可安享晚年,若要出征,恐怕会死在路上。   若非如此,他日孟知祥独立、高季兴叛国,朝廷也不会拿他们没辙。   皇甫晖道:“朝廷能如何?朝廷不能如何!依末将观之,不过是捏着鼻子承认现状罢了。”   李守敬点点头,认可了皇甫晖之言,他肃然正身,“不知皇甫将军今日到此,有何赐教?”   李守敬终于不再托大,皇甫晖很满意,呵呵笑道:“那就要看李帅,接下来打算如何应对秦王了。”   李守敬拿出该有的气魄,不再与皇甫晖绕弯子,叹道:“本帅失策,处置流民不当,让秦王抓住了把柄,又不愿束手就擒,皇甫将军何以教我?”   “临行之前,赵帅让我带给李帅一句话。”李守敬如此态度,在皇甫晖看来才是该有的,他本就是来帮人的,没道理被人家摆架子,“天雄、银枪效节,本是同根,自当互相帮衬。如今时势相逼,不得不奋起抗争,然我等却也不敢反叛朝廷,所作所为不过为自保而已。”   李守敬大为认同。   与朝廷撕破脸皮自然是不妥的,却又不能任人宰割,为今之计,只有以斗争换和平。一言以蔽之:让朝廷知难而退。   此言李守敬自然同意,如是,算是为接下来的行动定下基调。基调定下,往下不过是谋划具体行动,就要容易得多。   见李守敬与皇甫晖商谈有了结果,高行成提醒道:“大帅,徐永辉还在偏厅等候。”   李守敬心中既已有谱,自然也就知晓该如何答复徐永辉,他大手一挥,“设宴,为皇甫将军与徐将军接风洗尘。告诉徐将军,让他放宽心,滑州早晚还是他的!”   ……   当夜宴席,设厅中载歌载舞,李守敬、皇甫晖、徐永辉等推杯换盏,宾主尽欢,一直宴饮到次日天明,这才散去。   李守敬从设厅出来,并未直接去休息,而是踱步来到东书房,在丫鬟的伺候下洗了把脸,又喝过醒酒茶,就在书房中来回踱步,看样子是在等待什么人。   未及三刻,李守敬等的人到了,是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相互见礼过后,李守敬招呼中年男子落座,那男子似乎颇为急切,屁股刚挨上座椅,便开口问道:“天色尚早,李帅如此着急叫下官来,可是有要紧之事?”   事关重大,李守敬不打算吊人胃口,直言道:“安公托付之事,本帅已谋划妥当,今日请先生来,便是要与先生合计一番。”   “哦?”茶水点心刚被丫鬟端上来,中年文士闻言放下已到嘴边的茶碗,目光炯炯看向李守敬,“未知李帅打算如何行事?”   李守敬与面前之人接触时日不久,但所谋划之事既为不宣之秘,也就没那么生疏,时间紧迫,形势不等人,李守敬直言道:“朝廷意欲拿银枪效节开刀,李从璟想要在濮州掀起风浪,此事已无转圜余地,本帅不抱分毫侥幸,只得迎难而上。”   “李帅高见,然则如何迎难而上?”   “李从璟行事胆大而细致,要直接对付他极难,为今之计,唯有对秦王府其他人下手。”   “此言甚是英明,然则如何下手?”   “秦王府之人如今大部分在滑州,自然是遣人秘密进入滑州。听闻秦王府官吏正在各地清算处置流民不当的罪行,逮捕各地官吏、富豪,甚是连寺院都不放过。如此激烈之举动,激起民愤实属正常,群情激动,聚众抗拒,失手殴杀几个秦王府官吏,都是平常之事。”   “的确如此!”中年文士赞叹不已,如此阴损的手段,说来让人觉得恶心,但无疑会非常实用,“等到滑州各县乱成一团,李从璟想要进入濮州,不知要等到何时!”   李守敬自家人知自家事,事到如今也知道一些对手的深浅,闻言摇头,道:“李从璟乃暴戾之辈,素有大功,难免桥横,加之其行事向来无所顾忌,节度幽州时连朝廷之命都敢不顾,遑论现在朝廷是他家的?他在滑州吃了瘪,必定恼怒非常,岂会善罢甘休!”   这些话引起了中年文士的共鸣,想起前些时间在朝中见闻,咬牙切齿起来,愤愤道:“不错,李从璟的确胆大包天、目中无人,他在京都时,连安公都不放在眼中,言行举止极度无礼,让人憎恶!”   李守敬不太理会安重诲与李从璟之间的恩怨,此番若非李从璟执意来找茬,他也不会与安重诲联手,说到底安重诲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一样的骄横跋扈,让人看着心烦、不爽。   李守敬道:“李从璟既已密令百战军秘密东行,对我濮州就没打算好生说话,只要本帅在滑州闹得够大,其必恼怒,而后兴兵,扣我濮州各县!”   “如此,李帅打算何以应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李守敬冷哼一声,显得很有霸气,“向来听说百战军战力强横,然则百闻不如一见,本帅倒要看看,百战军能奈银枪效节何!”   “如此一来,岂非与朝廷撕破了脸皮?”中年文士大惊。他虽说受安重诲嘱托,来濮州搞事,但并不想让事态太过失控,要是双方鱼死网破,难免殃及池鱼,安重诲插了手进来,届时难保不会被牵扯出来。   李守敬瞥了中年文士一眼,心想这天下哪有白占便宜不出力的事,安重诲要本帅帮他恶心李从璟,就得付出代价。他不插手进来尚好,他既然决定蹚这趟浑水,本帅乐得借力打力,届时安重诲想脱身?哪有那么容易!不帮濮州帮到底,他也休想抽身,休想有好果子吃!   这念头李守敬不会表露,口中道:“阁下放心,本帅岂会不知晓轻重,濮州不过是被动防守,不让百战军入境罢了。如此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只要银枪效节能挡住百战军——这当然不难,到时两者僵持不下,朝廷还能如何?派兵来围剿濮州吗?朝廷此时哪有那个实力!调遣其他藩镇助战吗?且不说有多少藩镇愿真正出力,濮州也非是没有外援的!”   “一句话,到最后,朝廷只能捏着鼻子,让百战军乖乖回撤,濮州还是今日的濮州!”   “李帅果然睿智无双!”中年文士深表折服,能将形势看得这般透彻,对日后局势推演得如此清晰,非常人能做到。   想了想,中年文士尚觉有些不妥,虽说这狗日的世道以力为尊,他毕竟是读书人,心里有些固有观念,当下道:“百战军既然东来,必有调令,濮州不让其入境,是否缺乏正当理由?若是百战军只说借道过境,谎称目的在别处,李帅何以应对?”   李守敬冷笑一声,早已成竹在胸,“本帅派遣去滑州的人,在闹事之后免不得被秦王府抓去一些,届时李从璟必会以此为借口出兵,然则这等事本帅怎会认?本帅会昭告天下,这是李从璟欲加之罪,是他所捏造的证据,目的就在于兵进濮州!”   “李从璟为何捏造证据,执意兵进濮州?因为朝廷要削藩!到得那时,阁下说说,天下藩镇会是何种反应?到得那时,还能容他李从璟胡来?!” 第483章 欲为大事不避难,细加运筹方有成(四)   取滑州时,李从璟的方针是出其不意,以快破敌,取濮州,这样的方针就用不了。不能出其不意,所以没法直捣黄龙,加之银枪效节和李守敬都非长剑军与徐永辉能比,出于这种认知,李从璟这才秘调百战军东行。   李从璟手中有兵符,按理说可以调遣其他藩镇、州的驻军,以为己用,然则大唐才改头换面,对其他军队李从璟实在不敢抱有希望,所以也只打算用百战军。   天下藩镇林立,但藩镇却并非完全分割整个天下,大唐有一些州县,并不隶属某个藩镇,而是直属朝廷,这些州谓之直属州,譬如汴州。   自安史之乱,天下藩镇日益增多,而直属州日益减少,以至于寥寥无几。这些姑且不言,仅是藩镇,黄巢之乱前,多者辖下十余州,小者也辖三四州,到了如今,藩镇数量更多,相应的各藩镇辖下州的数量在减少,以一州为一节度的情况虽然不多,却也并非只滑州、濮州这些个例。   滑州是个烂摊子,要处理的事务一大堆,文事武事皆有,徐永辉昧了朝廷拨下的钱粮,各县官吏又不愿接收流民,所以诸县情况几乎一致。   他一面让秦王府继续处理手头事务,一面给李嗣源上书,要他赶紧派遣县官下来。   好在秦王府不是空架子,李从璟节度幽州四年,秦王府别的不多,甲士与能吏不缺。   论及处理民事,李从璟不由得想起耶律敏来。   这小妮子在幽州数年,起初无所事事,后来不知为何,向李从璟要了官身去干实务,不料成绩非凡,整个卢龙九州的屯田事,起初由卫行明负责,后来竟然几乎全都转到了她手里。   幽州之富强,说来也有耶律敏一份大功。   后来西楼会战结束,耶律敏要求回契丹,李从璟虽未作阻拦,却并不知道缘由。在他看来,大概故国终究难离。他不知耶律敏为何会回契丹,就如他当初想不明白,为何耶律敏愿意留在幽州,又为何愿意为幽州出力。   如今想起,刚入幽州的耶律敏,尚是一个小姑娘,天真无邪却也不谙世事。待她离开幽州时,不说饱经沧桑,却也历经沉浮,出落得心思玲珑、才干出众了。   时间并不奇妙,奇妙的是经历。人的改变,亦或成长,都仰仗于经历。   就在李从璟回想起耶律敏时,林英进门来向李从璟禀报,百战军已到达指定位置,府卫已经集结完毕,随时准备进入濮州。   滑州的事要处理,濮州的事也等不得,李从璟将这里的事务丢给王朴主持,带着莫离进入濮州,这是既定行程。   得了林英禀报,李从璟起身,由孟松柏为他穿戴甲胄,让人通知莫离,准备启程。   莫离来得很快,进门看了一眼正在穿戴铠甲的李从璟,面色不太友好,道:“恐怕殿下今日去不得濮州了。”   李从璟敏锐的意识到不妙,不等他发问,莫离继续道:“白马县有人聚众闹事,围攻秦王府官吏,事发突然,当场见血!”   李从璟大怒。   ……   契丹,西楼。   年初西楼会战后,契丹与大唐签订城下之盟,以此为标志,耶律倍开始执掌大权。因耶律阿保机殡天,战后,身为皇太子的耶律倍依仗身份之便,与麾下将士之利,强势继位为契丹皇帝。   攻伐渤海虽说失利,到底契丹占据了扶余、长岭两府,然则与大唐之战,契丹战败,却是没有半块遮羞布。战争既败,自然需得有人承担后果,背负骂名,耶律倍继位后,将一部分罪责推到耶律德光身上,夺其兵马大元帅之职,发配北地戍边,让女真等部好好折磨。   因忌惮述律平威望,原本耶律倍打算将述律平软禁,免得她插手国事,不料述律平自愿随耶律德光戍边,不愿呆在西楼。耶律倍在憎恨述律平对他刻薄寡义的同时,乐得周遭清静。   耶律倍对耶律德光、述律平并非不忍杀之,而是两人势力本就很大,杀之容易引起动荡,而眼下的契丹,经不起这种动荡。   西楼会战时,渤海大明安趁机进军长岭、扶余,因人心动荡,被大明安得手。事后耶律倍与大明安签订和议,均表示愿以战前疆界为准,熄两国之刀兵,以求相安无事。   至此,耶律倍着手整顿内政。鞑靼部、黑车子室韦重新独立,耶律倍奈何不得,但其他先前起军诸部,耶律倍先是假意媾和,在国政稍稳时,便出兵血腥镇压,这才使得契丹国没有名存实亡,他作为新皇帝的威望,也算确立下来。   而这种种大事之所以能有条不紊进行,都离不开一个女人的功劳,这个人就是西楼会战后回到契丹的耶律敏。   耶律敏去幽州当了几年汉官,如今算是镀金归国。耶律倍向来与耶律敏感情甚笃,又见耶律敏今非昔比,逐渐重用、依仗,到而今已是大事事事不离了。   与耶律敏商讨完如何复兴地方民政之事,放下手中笔墨,如今愈发显得有威严的耶律倍,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望着耶律敏叹道:“若非有你帮衬,这些事还不知何时方能理出头绪来,也不知你在幽州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竟然变得如此精明强干!”   脑海中闪过在幽州数年的画面,耶律敏露出纯澈笑意,就如大人回忆起无忧无虑的童年一般,“幽州是个神奇的地方,也有一群神奇的人,那里的阳光明媚耀眼,那里的麦香清新四溢。”   “幽州虽好,毕竟他国,草原纵使景致单一,终究故土!”耶律倍严肃的说了一句,又觉得犯不着如此,摇头笑了笑,说起正事:“如今契丹军国大事,皆有你出谋划策之功,你之才干如今已经举国皆知,依朕看来,北院宰相之位,该由你来坐。”   耶律敏好笑道:“宰辅之位,也能女子担任?”   “有何不可?你本就是契丹公主,如何不能担任?”耶律倍认真道,想起耶律敏在幽州多年,皱了皱眉,“契丹不比大唐,可没有那么多迂腐规矩,你莫不是在大唐呆的久了,入乡随俗了?”   耶律倍白了耶律倍一眼。   从皇宫出来,回到公主府,耶律敏却未歇息,而是在书房处理各种政务。待政务处理完,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用过晚膳,耶律敏开始秉烛夜读。快入冬的时节了,西楼早已冰寒彻骨,桌前的火盆燃烧正旺,不时发出轻微的刺啦声。   不知不觉将近子时,耶律敏这才放下手中书册,起身来到窗前。推开窗子,冷风席卷而进,耶律敏的长发随之向脑后飘舞,屋内的沉闷也被一扫而空,她两颊微红,抬头望月,虽有倦色,眼神却依然清明。   冷风终究寒人骨,不知过了多久,耶律敏打了个冷颤,赶紧关上窗户。回到桌前,从桌底下一个极难找的暗格里翻出一本厚厚书册,打开摆在桌上,翻开新的一页,开始书写。   “今日皇兄意欲以我为相,慎思之,以为可。既要熟稔契丹军国政务,此职正合我用。不出君之所料,契丹重新稳定之后,草原现已成鞑靼、黑车子室韦、契丹三足鼎立之局。然则黑车子室韦弱小,恐不能久。”   “此等局势,当在君意料之中,无需赘言。唯独耶律德光、述律平,戍卫北地,以数千残兵,与女真数战,竟屡屡大胜,甚为忧之。耶律德光乃是虎子,如今放虎归山,假以时日必定成为大患,奈何皇兄不听我言,不能杀之,实为妇人之仁。”   “他人不足恃,道路需己行。皇兄到底志大才疏,我必日夜勤政,以求掌握国之大权,君请勿忧。”   写到此处,耶律敏停下来,咬着笔头沉吟半晌,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顷,她面颊更红了些,继续往下写。   “君之父既已得大唐天下,想必君现今之忧思,较之以往更甚。却不知当此之时,君在何处,在谋何事,正与何人相谈。然君之侧有卢龙四俊杰分忧,想必万事可解,不似我孤身一人……”   “与君不见已逾半载矣,至今回想当日分别之景,情难自已,君到底心狠心硬,彻夜相谈,竟未劝留一句……”   “听闻任姐姐已诞下公子,甚为之喜……望君珍重,敏思之念之,但愿相见有期……”   厚厚一本书册,密密麻麻的汉字已然占据半本,耶律敏放下笔,从头看了一遍今日所写文字,眼中有泪光闪烁。咬咬牙,狠心将书册放回原处,一溜烟儿跑到床榻上,和衣钻进了毯子里。   那本静静躺在书桌角落里的书册,该是一封封书信。   只不过,却是永远都不会寄出去的书信。 第484章 欲为大事不避难,细加运筹方有成(五)   听闻暴民闹事,围攻秦王府官吏,李从璟怒不可遏,当即暂缓东行濮州,亲自前去查看事态。   李从璟就在白马县,在白马县附近活动的秦王府官吏,幸赖秦王府甲士护卫、军情处发现及时,虽说猝不及防下,被暴民袭击,免不得受伤,但还好没有出人命。   闹事的民众被军情处锐士羁押在旁,蹲了好大一片,李从璟到了现场之后,先是查看府吏伤势——伤了三五个,重伤的已经抬到城中救治。   连秦王府官吏都敢袭击,这些暴民简直胆大包天,难道他们都想造反不成?李从璟一路上都阴沉着脸,仿佛随时都能拧出水来。   在李从璟到来之前,军情处已经展开了调查,见李从璟面色不善的盯着那些暴民,军情处一位都头过来恭敬地说道:“殿下,此事不简单,绝非纯粹暴民作乱。那些被卑职等擒住的行凶之人,身手不一般,绝非平民!”   军情处如此说,便说明还没有查出行凶之人的身份,李从璟心情不好,他一路从府衙赶来,中间已是过了不少时间,正要责备军情处办事不力,先一步赶到的桃夭夭走了过来。   桃夭夭道:“殿下,现已查明,行凶之人受命于李守敬。他们昨日秘密潜入,联络了几家富家大族,今日之事乃是蓄意为之,目的就是煽动百姓,将事态闹大,而后刺杀秦王府官吏。”   “李守敬?好,好得很!”李从璟怒极反笑,“将祸水拒之门外,果然好计策!真是胆大包天,他眼里还有为臣之道,还有孤王吗?!”   李从璟如此愤怒,桃夭夭便没有再询问这些闹事主谋该如何处置,退下后,面色冰冷的对军情处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莫离折扇摇得很有节奏,他已然看出了众多不妥之处,对李从璟道:“殿下,白马县的秦王府吏能得到甲士、军情处锐士保护,只怕其他诸县的府吏无此幸运。”   莫离的意思很清楚,李守敬既然要闹事,就不可能只针对白马一县,其它几个县的秦王府吏,想必也在对付的序列中。而那些县虽说也有甲士、军情处锐士相随,毕竟力量薄弱些,不可能一一照看到,一旦被李守敬手下的人钻了空子,那些府吏面临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   李从璟自然能够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李守敬的肆无忌惮出乎他的意料,原本他以为李守敬最多分兵驻守各地,拒不配合秦王府,不曾想李守敬已经胆大到敢派人出濮州行凶。   “李守敬这是在找死!”李从璟硬邦邦的丢下一句话,转身回了城中,“传令各县军情处,抓捕凶犯,就地审讯,汇总罪状,张榜布告、上报中枢。”   回到府衙,李从璟立即召集了参谋处。   李从璟的参谋处,职责一直与当世中门使类同。   原本参谋处中有些人隶属卢龙军,离开幽州,尤其是开牙建府后,李从璟对参谋处进行整顿,废除原本的参谋、书吏制,将几大参谋全部摘出参谋处,常任参谋班子就是原本的二十四书吏,在此基础上提拔三名参谋处副处长,统领参谋处的事。   如此一来,莫离等人不必再管理参谋处日常事务,能腾出精力去做其他事,参谋处也从作战序列中脱离出来,进入秦王府,成为事实上的秦王府军机处。   这也是参谋处与军中将领划清职责、界限,以及李从璟地位上升之后的必然会出现的情况。   没有战事的时候,参谋处职责照旧,遇到战事了,战前军情处汇总各军递交的情报与军情处情报,协助李从璟、莫离等人制定大计,战时则随在李从璟左右,参赞军机、处理军务,随时听候差遣、接受临时任务,战后则进行分析总结。   聚集参谋处,自然是召开军议。   召开军议,自然是为征战。   这说明李从璟要对濮州用兵了。   李守敬的不臣之态与狂妄之举,已经彻底激怒了李从璟。   朝廷与濮州已无善了可能,李从璟也没打算对这等骄兵悍将假以辞色。   “汇总敌我情报。”军议开始,李从璟直接进入主题,当先一句话如是说道。   有关战事情报,由李从璟授权,军情处与参谋处共享。李从璟这话说完,桃夭夭翻开随身册子,逐条逐句的念起来:“七日前,天雄军使皇甫晖离开魏州。两日后,抵达鄄城;三日前,银枪效节军离开驻地,分赴各县,重点开赴黄河要津与濮阳。”   濮州五县,由西向东分别是濮阳、临濮、鄄城、雷泽、范县,其中鄄城是州治所在,濮阳与滑州相距最近,距离两州分界线不到三十里。   李守敬分兵驻守黄河要津,意在防备百战军渡河,驻守濮阳,自然是抗拒秦王府进入濮州。   对百战军踪迹已被发现,并且李守敬已作应对之事,李从璟半分也不在意。   桃夭夭接着念道:“百战军出动将士一万余人,步骑参半,由孟平亲自率领,现在顿丘驻扎。多日来,百战军暗中征集大量船只,准备渡河而战。至昨日,各部已陆续准备完成。”   对百战军的布置,桃夭夭说得并不明白——这却已经够了。   桃夭夭念完之后,莫离站起身,在舆图前说道:“银枪效节军现有九个指挥,总兵力在四千到五千之间。分兵之下,各路兵力都不会多。也就是说,银枪效节防守尚可,进取断然不足。据报,其大部分兵力停驻黄河要津,增援濮阳的兵力,只在一千上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形势已经分外明朗。   至于作战方案,参谋处早已拟好,李从璟此时不过将其下发而已。   军议末尾,李从璟起身,负手道:“即刻起,进入战备状态。桃统率,命尔军情处,不必再遮掩,全力出动,为大军前路扫清障碍。”   桃夭夭起身领命。军情处本就有大军前哨、斥候的职责,战前捕杀敌军游骑、斥候,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秦王府卫,孤只带一都人马,其余全部留守滑州。王司马,孤命你暂统之,坐镇滑州!另,打开滑州府库,调拨粮草、医药,组织民力,供应前线!”   “领命!”王朴凛然应诺。   “所有准备,限三日内完成。三日后,兵发濮阳!”   ……   三日后。   李从璟只带百骑,从白马县到濮阳县,不到百里的路程,辰时出发,午后便到了。   在官道上立马,已能看到濮阳县县城。城头,甲士林立,旌旗飘扬。城门紧闭,城外农田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完全是大战前的戒备状态。   莫离拿折扇点了点濮阳县城,笑道:“由此观之,李守敬准备得很是充分呐!”   李从璟脸上早没了半点愤怒之色,眼神里都是戏谑,面对防备森严的濮阳县城,就像看到一件玩具一样,“拿来观赏倒是尚可,要有所作为,难免差强人意。”   队伍停在原地片刻,后面便有一队骑兵追上来,为首将领直奔李从璟,百名秦王府卫都没有阻拦的意思,那年轻将领到了李从璟身侧,滚落马鞍,拜道:“末将孟平,拜见秦王殿下!”   “起来罢。”李从璟见到孟平,心情更好了些,“骑兵都带来了?”   “依照军令,带了四千骑!”孟平嘿嘿笑道,“都候在二十里开外呢,就等殿下一声令下,就围了濮阳城!”   莫离笑道:“也不知李守敬是否在濮阳城,若是他见了这四千骑,说不定会回心转意。”   “李守敬自然不敢到濮阳城来,他本就没打算让孤进城,此等无礼之事,自然要让部将来做。”李从璟不以为然。   百战军抵达顿丘时,的确是万余将士,然则李守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李从璟想让他看到的。   怀州就在河边,怀州亦有舰船,李从璟若是有意突袭濮阳,哪里用得着让百战军昼伏夜行,从陆地上往濮州对岸靠拢?他只需一道军令,百战军便能顺流而下,打李守敬个措手不及,直接在鄄城境内登陆。   之所以如此,不过是为让李守敬发现百战军,然后畏惧而已。李守敬见到了百战军,哪里还能忍住不据守濮州?除非他无比坚信李从璟不会拿他怎么样。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还有皇甫晖傻乎乎跑过来“帮忙”。   李守敬据守濮州,抵挡秦王府入境,李从璟便能顺理成章发兵。   用徐永辉,不过是为给李守敬多一点刺激,为此行多一层保障罢了,只能算作添头。   从始至终,李从璟就不认为李守敬会坐以待毙、束手就擒,他也没打算让银枪效节逃过此劫。   至于数千银枪效节的战力,李从璟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声东击西,是参谋处制定的进军之策。   百战军停驻顿丘,就是为给李守敬百战军要渡河而战的错觉,让他把重兵放在黄河要津上,如此一来,濮阳必定空虚——防备秦王府卫数百,有千余银枪效节,又依仗城池,已是很给李从璟面子了。   濮阳空虚,李从璟密令孟平带骑兵绕道而来,就能趁虚而入——孟平的行踪自然不会被发现,当军情处提前三日出动,不想对方发现己方行踪时,对方就只能乖乖当瞎子。   “濮阳守将虽然不会让孤进城,孤还是得装模作样去露个脸,而后大军才好名正言顺围城。”李从璟微微一笑,轻夹马肚,缓缓向前。 第485章 欲为大事不避难,细加运筹方有成(六)   李守敬亲自到了河滨,在层层防御工事后眺望河上。   百战军的速度极快,昨日从顿丘抵达临黄,今日就在不停试图渡河。   河面上船只极多,桅杆如林,船身如兽,密密麻麻一片。船阵靠近过来时,仿佛移动的山峦,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   李守敬脸上却没有半分惊慌之色,相反,他的嘴角噙着笑意。   昨日百战军从顿丘急行军到临黄,入夜时分准备突袭过河,被李守敬布置在河滨的军队击退。   “原为长途奔袭,出其不意作战,却不知本帅早已知晓其行踪,如今,偷渡变成强渡,本帅倒要看看,百战军是否人皆有羽翼,能踏河飞渡!”李守敬意气风发。   先前,百战军抵达顿丘时,皇甫晖将其行踪告知李守敬,李守敬星夜派出斥候,日夜监视百战军动静,这才对百战军的动向了如指掌,如此料敌于先,不能不得意。   徐永辉站在李守敬身旁,闻言笑着恭维李守敬道:“有李帅三千虎贲在此,便是十万雄师也休想渡得河来,那百战军饶是再如何自诩精锐,也是徒劳。”   李守敬哈哈大笑,甚为自得。原本他对百战军还心存一些忌惮,应对得十分谨慎,毕竟人家战功赫赫。现在看来,在自己掌握战场先机的情况下,百战军也没什么好怕的,有黄河天险在此,要飞渡谈何容易。   徐永辉现今无兵无将,孤家寡人一个,他不是没向李守敬提过,能否给他些兵马带带,也好上阵杀敌,一雪前耻,但是被李守敬拒绝了。没柰何,徐永辉只得跟在李守敬身边,做一个闲人。   徐永辉问道:“若论进军难易,走濮阳要比走临黄好得多,毕竟黄河天险,非是想渡便能渡的,一旦偷袭不成,无异于画地为牢。老弟委实不明白,李从璟为何会如此选择。”   李守敬抖抖眉头,冷哼道:“自临黄渡河,奔袭鄄城,不过半日路程,若能出其不意,要建奇功不难。取道濮阳,要至鄄城,仅行军也得三日时间,何况濮阳城不易攻克?加之李从璟自视甚高,自然想直取鄄城,毕其功于一役。只可惜,他不该小觑了我濮州!”   徐永辉作恍然大悟状。   高行成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他跟李守敬说了一件奇怪的事,“大帅,末将遣去滑州、顿丘、临黄的斥候,已两日未有回信。”   这样的事自然不同寻常,李守敬皱着眉头道:“怎会如此?”   高行成踌躇片刻,脸色很难看,“银枪效节军纪严明,此等情况本不该出现,如今观之,唯有一种可能。”   “说!”   “除非他们已经死了!”   李守敬既惊且怒,“数十名斥候,全都死了?!”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能!”高行成道。   “这不可能!”李守敬愤然挥袖。   高行成低着头,咬牙道:“末将于一日前已遣出第二波斥候,前去查看情况,至今也无消息传回!”   李守敬大惊,他自然知晓这意味着什么。   “濮阳可有消息传回?”李守敬阴沉着脸问。   “半日前,濮阳守将回禀,一切无恙。”高行成道,“然则大帅曾有规定,濮阳情况必须一日三报,眼下算来,已过了最新消息该传回的时候!”   “派人,立即派人!”李守敬大叫起来,“去问问濮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去问问秦王府来了没有,李从璟出现了没有!”   “是!”高行成抱拳退下,自去安排。   李守敬负手在原地来回踱步,一会儿看看河上情况,一会儿又看看西边,面色焦急,有惴惴不安之相。   河上冲过来的百战军舰船又退了回去,似乎被银枪效节打退了。   将要入冬了,河滨风大得紧,李守敬却满头大汗。   由不得他不紧张。   自濮阳至鄄城,的确有三日路程,但那是对步卒而言。若是精骑,又有意奔袭,只消一日!   濮阳、鄄城,两者相距,百二十里左右而已。   这便是不能掌握敌军行动的害处,尤其是在两者相距很近的时候,因为很可能你一觉醒来,别人就已经杀到了家门口。所以但凡征战,斥候总是一马当先,这也是为何斥候都是军中最精锐的将士担任的缘故。   “李兄担心李从璟从濮阳杀过来吗?这不大可能!”徐永辉见李守敬急得团团转,心中很是高兴,“濮阳乃是坚城,且不说李从璟身边只有数百人,断无可能攻克,便是他带着数百人来也没无用。李兄大可不必担心。”   李守敬并没有因为徐永辉的宽慰就安下心来,他依旧在原地转圈,“倘若李从璟不止带了数百人,那当如何?”   “不止数百人?这不可能,他只有数百人!”徐永辉一副认真的神色,继续麻痹李守敬,“李从璟来滑州,身边甲士不过四百,老弟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李守敬也希望事实就像徐永辉说的那样,但真实情况到底如何,他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顿丘、临黄、滑州的斥候已经两日不曾有消息传回,如若百战军在顿丘分兵,精骑绕道滑州,自濮阳入境,而临黄的百战军,不过是李从璟的障眼法,该当如何?”   越是如此想,李守敬觉得越有可能。天可怜见,自顿丘至滑州卫南县,对精骑来说,也不过一日路程而已,再由卫南到濮阳,那精骑是半日即到!   人马不可能不休息,自然不能日以继日赶路。但斥候已经两日不曾传递消息回来,斥候自顿丘回鄄城,也要大半日的时间,也就是说,斥候最后传回的消息,根本就是两日半之前的!   两日半的时间,我的天!李守敬心中哀嚎一声。   徐永辉见李守敬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中也越来越着急。李从璟的安排到底如何,徐永辉不知道,但他知道此时他应该打乱李守敬的心境,让他无法正常思考。   徐永辉道:“便如李兄所言,李从璟有精骑在侧,然则濮阳坚城,李从璟缺少辎重,又以骑兵攻城,旬日内断难攻克……长剑军李从璟绝不会动用,他不会放心……如是看来,李兄大可不必惊慌,只要守住黄河就是,若让河对岸的百战军杀过来,那才是不妙!”   “若是李从璟不攻城呢?”李守敬双眼通红的问。   “不攻城?”徐永辉怔了怔。   “不错!”李守敬咬牙道,“濮阳未必非得攻打,围而不攻即可,李从璟还是能率轻骑直奔鄄城!”   “那李从璟图什么啊?”徐永辉觉得很委屈,“他若果真想突击鄄城,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百战军只要从怀州出发,顺河而下,就能直达鄄城。亦或让百战军干脆在滑州登陆,大军堂堂正正从濮阳进军,岂不更好?”   李守敬:“……”   李守敬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觉得徐永辉竟然说得很有道理!   的确,若是想攻打鄄城,李从璟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无论是从河上进军,还是从濮州进军,都要好得多。   徐永辉见李守敬不说话,脸色变得很精彩,心中猛然咯噔一下,大叫不好。   因为徐永辉觉得,他好像愚蠢的说破了什么。想到这里,徐永辉暗中哀嚎不已。天哪,要是他暴露了李从璟的真实意图,给李从璟造成了麻烦,让李从璟计划落空,那他岂非成了资敌派?   那该千刀万剐,凌迟处死,绝对没有商量。   徐永辉刹那间面如死灰。   好在徐永辉并没有蠢到家,他立马补救道:“李兄,该不会,李从璟没打算攻伐濮州吧?”   李守敬猛然抬头,眼神锐利如刀。   徐永辉咽了口唾沫,“李兄,你老实说,李从璟有没有派人过来给你送信?他会不会就想借道而过,百战军实则另有军务?”   李守敬顿觉不妙,先前的确有一队人靠近鄄城,不过让他的斥候如临大敌般杀了,事后发现,这些人的确带着印信,说要借道。   “不可能!”李守敬摇摇脑袋,“绝无可能!李从璟就是要进攻鄄城,是也是,不是也是!”   听到李守敬这般说,徐永辉装模作样叹了口气,不做声了。   被徐永辉一搅和,李守敬思维有些混乱,在河岸干等了两个时辰,什么事也没做成。河对岸的百战军还在打算渡河,被银枪效节打退了一回又一回。   直到察觉到天色已晚,李守敬终于下达了一条军令,让鄄城进入战备状态。无论情况如何,他打算严防死守。不管李从璟想做甚,总会露出马脚来。   李从璟的确露出马脚来了。   很多只马脚。   黄昏,三千精骑,六千战马,二万四千只马脚,突然出现在鄄城县,犹如神兵天降!   李守敬已经回到县城,他站立在城墙上,望着出现在地平线上的一道黑线,面如青山。那道黑线逐渐扩大,形成一条波浪,潮水般席卷而来。   铁甲洪流,在滚滚烟尘中奔进,震天的响雷声让人耳膜欲裂,冰冷的旌旗、甲胄,还有那不可见的寒冷眼神,让人心神震颤。   两个时辰前,李守敬接到属下拼死送回的消息:百战军精骑入境,直奔鄄城而来。   太迟了。   李守敬来不及调兵遣将。   银枪效节都被调出镇守濮阳与黄河要津,鄄城防备空虚,满打满算,兵力不过千人而已。临时招募的青壮,虽然不少,实在没什么战力。   然而李守敬并未打算束手就擒,他相信,只要他坚持一段时间,在黄河河滨主持防御战的高行成就会回援——大不了黄河不要了,只要兵力在,合力据守坚城,百战军想要攻克鄄城,也没那么容易。   但是很快,李守敬就不这样认为了。   百战军精骑没有在鄄城县城停留,李从璟甚至都没有与李守敬寒暄两句,就领着部曲在城前潇洒的甩了一个大弯,直扑银枪效节军的黄河防御阵地而去。   他们留下一条长龙般的烟尘,在黄昏里经久不散。   李守敬面如死灰。   因为他知道,在河滨处防御百战军渡河的三千银枪效节将士,完了。   两面夹击之下,焉有不败之理。   百战军过境之后,汇报濮阳战况的军士姗姗来迟。   “禀报大帅,百战军昨日傍晚围城,至夜,解围而去。将军料定百战军必赴鄄城,遂领军追击,不料百战军于半道设伏,将军大败而回!”   听闻此言,李守敬气得跳脚。   “一万百战军,打不到五千银枪效节,李从璟,你这是以多欺少!”李守敬望着滚滚烟尘,愤怒的咆哮。   他当然不知道,被他咆哮的李从璟,曾对百战军将校说过一句话。   “这世上打起来最畅快的仗,不是以少胜多,而是以多欺少!” 第486章 欲为大事不避难,细加运筹方有成(七)   翌日,焦躁不安的李守敬在城墙上来回踱步,迫切等待高行成的军报。   河滨处的三千银枪效节,且不说是他的绝对精锐,仅是数量,就占据银枪效节过半。高行成更是李守敬的左膀右臂,如此情况,哪怕明知不会有好结果,又岂容李守敬不牵挂?   最终,李守敬也没能等到银枪效节军,更没有等到高行成,哪怕是连溃败回来的银枪效节军都没有见到。   李守敬见到的,是旌旗飘扬、甲胄明亮、队列严整的百战军。   非只骑兵,更有步军。   浩浩荡荡,向鄄城席卷而来,最终将鄄城死死围住。   百战军布阵完毕,李守敬看到了帅旗下,被众将士簇拥上前的大唐秦王,李从璟。   脱下盘龙异文袍,明光铠加身,长槊在手,此刻,李从璟又是那个沙场名将。   李守敬觉得此刻的阳光分外刺眼,这让他有些看不清李从璟的容貌,只看到一团裹着铁甲的金光。   李守敬此时如何还能不知道,高行成已经完了,河滨的银枪效节军全完了。   高行成等银枪效节众位将校的人头,被割了下来挑在长杆上,在鄄城前立了一排。十数颗血淋淋的人头,甚至没有拿石灰腌制,在明媚阳光下分外显眼,看起来也格外狰狞可怖。   李守敬看到一位衣甲鲜亮的年轻将军策马前行了十多步,对着自己大声道:“濮州节度使李守敬,与滑州节度使徐永辉,合谋行刺秦王未果,又加害秦王府官吏,形同造反,罪不可恕,当诛十族!银枪效节军助纣为虐,抗拒王师入境,其罪当诛。限尔等一个时辰,解甲、开城、投降,或可宽大处理,否则,王师攻城,三军尽屠!”   那位年轻将领每念一句,其后数百甲士便重复一句,一时间声若排山倒海,让人心颤。尤其最后“三军尽屠”一句,重复三遍,声震云霄,有萦绕不绝之感。   城墙上的银枪效节将士,闻言莫不色变,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那些被李守敬或招募或强行抓进军中,协助守城的鄄城百姓,更是有不少人吓得双腿发软,不乏哭号出声者。   李守敬脸黑如墨,下令砍了几个哭号的青壮,对银枪效节将士道:“秦王心黑,欲夺我财,欲分我利,使我不能饱腹,不得安居!尔等将士且听好,我财我利,都乃你我浴血拼杀所得,他人若想染指,来一杀一,来二杀双,必不能应!”   一番铁血手腕,加之言辞煽动,效果很好,城头稍稍安定下来。   李守敬知道这个时候得给将士希望,他又道:“天雄军使皇甫晖,已与本帅约定,一旦濮州起战事,魏州必兴兵来救。尔等不必惊慌,只需坚持三两日,援军必到!”   说完这些,李守敬又传下军令:怯敌者杀,后退者杀,妄言者杀。一人获罪,全家同诛!   经过多番努力,银枪效节的凶悍之气被激发出来,士气渐渐回升。李守敬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方才说的是真心话,他相信皇甫晖会来相救的,只要坚持几天,就能守得云开见日。   李守敬略施手段,就将情势稳定下来,这让徐永辉很是惊讶,也察觉出自身与李守敬的差距。然而眼下却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眼看百战军大军杀到,李守敬就要完了,此时他自然要卖力鼓噪,好立下些功勋给李从璟看。   徐永辉指着城外,对李守敬道:“李兄,不对劲,你且看城外,似有蹊跷之处!”   “有何蹊跷!”李守敬对徐永辉这时候说这些影响士气的话很不高兴,随口应了一句。   徐永辉就像没看到李守敬眼中对他的警告之色一般,接着道:“百战军人数不对劲!”   被徐永辉这么一说,李守敬也不得不认真打量城外。看了半晌,李守敬心头猛跳。方才光顾着稳定军心了,没太观察城外,这时候认真打量,立即就发现城外的百战军,人数未免太少了些。   虽说只是一面城墙的观察,但李守敬也有把握,这里绝对没有万人,最多五千人上下!   李守敬心头的预感很不好,他回头寒声对亲卫下了令,让亲卫去其他三面城墙看看。   不久亲卫回来汇报,得出的结论的确与猜想一致,来围攻鄄城的百战军,确实只有五千人上下。   “目中无人!狂妄!五千人就想破我鄄城,李从璟未免也太不将本帅放在眼里!”李守敬觉得自己被轻视,这让他感觉很受辱。有地位、权势的人,自尊心自然比寻常人要大一些。   城中银枪效节的确只有千人上下,但辅兵与青壮加起来人数也不少,李守敬自认为抵挡万人虽然艰难,要坚持数日并不难,李从璟如此羞辱于他,让他很是不快。   与李从璟争斗至今,他已输得太多,不想连最后的尊严也被人蔑视。   徐永辉没有打算照顾李守敬的心情,露出疑惑重重的神情,接着道:“城外只五千百战军,那另外五千将士去了何处?”   李守敬怔了怔,不知如何回答徐永辉。片刻间,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但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面对这个答案,那是银枪效节最后的希望。   河滨的战事自然已经结束,百战军也不会赖在河滨不走。   那么百战军就只有一个去处。   李守敬闭上眼,又猛地睁开,面色狰狞,一把揪过徐永辉的衣领,恶狠狠的对他道:“闭嘴,再敢多言,乱我军心,我必杀之!”   ……   百战军渡过黄河,兵围鄄城的消息,很快被魏州斥候快马加鞭汇报给赵在礼、皇甫晖。   听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皇甫晖当即失色,随即想到的就是出兵相救。然而出兵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没有合适的理由,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赵在礼就不赞同出兵,他认为天雄军只需要守好魏州即可,不宜妄生事端,他对皇甫晖道:“先前将士们未得庄宗之令,擅自归城,已是大错,陛下曾率兵来剿。现今陛下继位,不过顾念魏州有从龙之功,未曾把事情做绝。饶是如此,陛下也下令本帅移镇,本帅抗命不遵,必是已让陛下恼怒,此时若是无故兴兵,必会成为众矢之的,万万不可如此。否则覆灭之期,就在眼前!”   皇甫晖知道赵在礼是个怕事的,先前魏州要与濮州结盟,赵在礼就不同意,但他还是去做了,赵在礼也拿他没辙,现在虽说魏州、濮州已有了约定,他也知晓赵在礼没当回事。   但皇甫晖不同,他本就是骄兵悍将,看问题的角度与赵在礼不一样,当下言道:“魏州早已是朝廷眼中钉、肉中刺,天雄、捧日、银枪效节等军,素为陛下忌惮,打压是迟早之事,若想自保,别无依仗,唯自强耳。魏州、濮州唇齿相依,唇亡而齿寒,自古如此,眼下不救濮州,便是不自救!”   “无故兴兵,无异于造反,何苦走到如此田地?!”赵在礼痛心疾首。   “魏州不造反,魏州只自保!”皇甫晖冷哼一声,兴兵的借口遍地都是,随便找一个就是了,到时候威逼百战军退却即可,未必非得与百战军交手。   “陛下非是庸君,你如此行事,便纵能逞强一时,他日必被陛下所谋!”赵在礼哪会不知道皇甫晖的打算,使劲儿的拍着桌子。   “有兵就是爷,我何惧之有?”皇甫晖直着脖子道,“当日魏博能弃梁投晋,今日也能称雄自立!”   赵在礼大惊失色,“皇甫晖,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自取灭亡之道!”   皇甫晖懒得再跟赵在礼纠缠,天雄军说话算数的是他又不是赵在礼,没必要跟他在这浪费时间,“夏州能自立,魏博强其百倍,何事不可为!大丈夫生于当世,顶天立地,岂能甘受他人驱使!”   皇甫晖大步出门,赵在礼却僵在原地,目瞪口呆的说不出话来。   皇甫晖这话,已经不仅仅是打算救濮州,而是真的打算造反了。这个丘八,从小卒谋到而今位置,魏州已经不能满足他的胃口,他想要更多的东西!   皇甫晖口中的夏州,乃是定难节度使的治州。定难节度使,党项人。   党项人原本生活于青藏高原东南,唐太宗时,突厥夺其领地,其部历经转折归附大唐,太宗以夏州养之。   黄巢攻破长安后,僖宗号召天下勤王之师收复长安,党项首领拓跋思恭率部南下,与黄巢军在长安郊外血战,其弟拓跋思忠战死。收复长安后,僖宗为彰其功,赐国姓李,封定难节度使。   朱温篡唐后,党项人经营夏州,一直处在半独立状态,直到今日。   后世北宋初,太宗赵光义欲王化夏州,遂迁党项贵族入汴梁,唯独及冠之龄的李继迁不肯奉命。赵光义遣军伐之,李继迁率领族人与北宋军队鏖战二十余年,终使北宋不复图夏州。后为扩充势力,李继迁攻占凉州,开始进军河西走廊。   李继迁死后,经过两代人努力,其孙李元昊完全控制河西走廊。西元一零三八年,李元昊称帝,建立了所谓的“大白高国”,史称西夏。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赵在礼涕泗横流,他认为皇甫晖已被自己的野心吞噬,“作孽啊!找死啊!”   皇甫晖并没有去找死,还没等他整军出发,斥候又传回了消息。正是这道消息,让皇甫晖不得不重新掂量,放弃了立即进军的打算。   斥候带回的消息很简单,但足够惊心动魄:百战军一部,兵力约四千人,屯驻临黄,并未渡河,正面北构筑防御工事。   皇甫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万万没想到。   百战军放着四千人不渡河,屯驻临黄,意欲如何?他们在临黄构筑防御工事,还是面朝北方,又是在防备谁?   魏州、临黄、鄄城,由北向南,几乎在一条直线上。   答案不言自明,百战军防范的就是魏州!   “可恶!”皇甫晖没想到李从璟会来这么一手,百战军如此布置,说明李从璟早就提防着魏州了。   先前还奇怪,李从璟要攻打鄄城,为何不顺流而下,或者从滑州进军,偏要从黄河北岸行军。现在全明白了,李从璟如此大费周章,明摆着不是为了对付鄄城,就是为了在临黄设防,防备魏州!   但是李从璟怎会知晓魏州与濮州的约定?   想到这里,皇甫晖冷汗直流。   皇甫晖面无血色,只得恨恨地骂道:“直娘贼!”   这位日后率部投降南唐(吴国),官至南唐奉化军节度使,被加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坐镇南唐腹心重镇江州的皇甫将军,此时已经茫然不知所措。   不出三日,纠结万分而又密切关注濮州的皇甫晖,就听到了一份让他浑身无力的消息。他知道,天雄军再也无法保全,连他自身也无法保全了。   百战军攻克鄄城,李守敬被斩。 第487章 昨日烟云留不住,明朝双手织凤霞(一)   李守敬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人物,多谋善断,沉稳内敛,颇有魄力,又勇武非常,他一直觉得他这样的人,定是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的,所以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容易就死了。   他起于微末,从一介小卒做到节度使,历经坎坷与险难,过得都是将脑袋别在腰带上的日子,身上的疤痕快赶上汗毛一样多了。人活着无非是拿命搏富贵,李守敬从不怕死,但他也从未认为自己会死得这么早。   正因如此,临死之际,瘫倒在地上的李守敬,看向面前那位秦王的眼神,是悲凉的、愤慨的、不甘的、意外的、难以置信的、不愿接受的。   他想他这一生也算得上轰轰烈烈,他一直认为还有大事等着他去做,还有大权势等他去掌握。   李守敬很不甘心,在这一刻,他觉得他熟悉的这个世道是如此陌生,如此没有道理。它不公,它瞎了眼,它简直狗屁不通,它竟然让自己去死!   “狗日的直娘贼!”李守敬看见天空很蔚蓝,蔚蓝的不像是冬日该有的天气,他吐出一大口血,张着血嘴对天骂道,声音很是低哑,发音也模糊不清。   这个时候,李守敬不是去唾骂眼前居高临下的秦王,而是责备老天。   一切都是命运不公,否则我李守敬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李从璟淡漠的看着李守敬,心中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早已不像当年斩杀张朗、李环、李继韬、董璋那样心潮澎湃或是感触良多。杀得人多了,自然也就习以为常了。   孟松柏大怒向前,举刀就要再给李守敬补一刀,“狗日的死到临头还嘴碎!”   李从璟制止了他,“算了。他不一定是在咒骂孤。”   孟松柏是个唯命是从的性子,闻言就退了回来。李从璟再看李守敬时,发现他已经气绝身亡,唯独一双虎目还睁得老大,死死盯着天空,似乎灵魂已经去找老天算账了。   李从璟转身离开城头,“脑袋割下来,悬尸示众三日。”   对李守敬,李从璟没有什么同情的心思,虽说大家都是在这个混乱世道挣扎的人,但两人志向有着本质区别,况且成王败寇,李从璟此时更需要的是借李守敬去震慑其他节度使。   至于李守敬的头颅,得送回朝廷。   当日百战军围城之后,于第二日发起攻城,李守敬勉强守了两日,第三日城就破了。第一个冲上城头的,是认为攻城两日不下很丢脸的孟平,他亲率陷阵士一鼓作气,瓦解了李守敬的防线。   不过第一个将刀子递进李守敬身子的,并不是孟平,而是徐永辉。混战之时,李守敬只顾着迎头杀来的孟平,没注意到身后的徐永辉。   徐永辉亦步亦趋跟在李从璟身后,有心奉承一番,却又不敢上前多言,生怕让李从璟觉得他多话,惹李从璟不高兴。   李从璟将徐永辉放在李守敬身边,只要李守敬不驱赶,对他来说目的就已经达成大部分。因为这样一来,李守敬就洗脱不了和徐永辉合谋,掀起滑州牙城之乱的罪名,这就够了。   李从璟将徐永辉的神态收在眼底,没心思跟徐永辉多费时间,停下脚步对他道:“李守敬虽亡,罪名未定,他生前既然是节度使,罪名得由三司来确立,届时还有劳徐将军佐证一二。”   徐永辉此时正忐忑不安,极度没有安全感,闻听李从璟还有用得着的地方,这让他极为高兴。他现在就怕自己没有价值。只要还有一丁点儿利用价值,他就不会死,或者说不会那么早死,至于会不会有生机,除却要看李从璟的心情外,就要看他还能发挥多少作用了。   徐永辉连连应是,并且坚定的表示不会让李从璟失望。   李从璟点点头,让军情处将徐永辉带下去,顺便算算他这回的功劳,临走的时候,李从璟淡淡道:“若是情况允许,徐将军未必没有生机。”   望着李从璟远去的背影,本来觉得自己没什么生还希望,最多不祸及妻儿的徐永辉,先是怔了怔,随即激动的差些涕泗横流。连日来的绝望、压抑、挣扎、苦楚齐齐爆发,如今得到李从璟许诺,看到希望的曙光,让他竟然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徐永辉当街跪了下来,对着李从璟远去的背影连磕了三个响头。   经此一遭,徐永辉总算是想明白了,什么权势、功名、富贵,那都是尘土,能跟妻儿平安喜乐的生活下去,比什么都强,比什么都重要。   濮州虽然拿下来了,李从璟要做的事却只能说才刚刚开始。濮州的情况与滑州有所差别,滑州只是数百乱兵作乱,而濮州却算得上是举州造反,性质要恶劣得多。   经此之乱,银枪效节被除名是应有的事,不过这事得李嗣源下令,李从璟现在可以做的,是先一步处理银枪效节军幸存的将士。   对待银枪效节的办法,比对待长剑军更加残酷,李从璟兑现了他在攻城第一日许下的诺言:三军尽屠!   克城当日,幸存的数百银枪效节尽数被诛,当日夜,尽捕其家属数万人,悉诛。   一时间,大河河水为之变色。   李从璟要用数万颗血淋淋的人头,明确告诉天下藩镇,如今的大唐,改头换面了!   从今往后,朝廷的诏令,说一不二;从他秦王李从璟嘴里说出来的话,也不会有半字虚言!   自今日起,胆敢有抵触、违反朝廷诏令者,无论是谁,也无论需要朝廷付出多大代价,绝不姑息。   这是向天下立威。但李从璟更愿意说,这是在向天下立信,就如当年商君徙木立信一般。不同之处在于,这一回,是在为新生的大唐朝堂立信。   威信威信,威与信本就密不可分,对一国朝堂而言,有威才能有信。   为了这份威信,长远观之,几万条人命虽然也重要,但却非不能付出的代价。   稳定了鄄城秩序之后,李从璟去查勘了濮州府库。   天下藩镇数十,要说不敛财的,恐怕一个都没有。滑州、濮州虽然加起来只有十二县,但地处中原腹地,财富深厚度着实不是幽州边寒之地能比的。而李守敬又自许甚高,所以这些年聚敛的钱财,实在是不少。   金沙银琔财宝,堆积如山,铜钱更是多得数不过来。   莫离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站在府库面前还是惊讶的折扇摇个不停,嘴中感叹道:“都说为强为盗乃最能发财之途,一个拥有官身与军队的强盗,尤其能聚敛财富,离今日方知此言深浅!”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本就是世间平常之态,其实世道越乱,贪官豪强能聚敛的财富就越多,因为世道越乱顾忌就越少,有权有势者行事也能愈发肆无忌惮。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句话在乱世表现的尤为明显。   “国库空虚,财赋不足,朝廷举步维艰,而这两州之财,竟能抵朝廷五分税赋。天下人闻之,也要笑我等梦呓啊!”李从璟苦笑摇头,没有痛心疾首,没有嫉恶如仇,而是感到无奈。   “何为乱世?这便是乱世。”莫离没有过多的评价。   李从璟感慨道:“富者大富,贫者大贫,富者日费斗金,贫者饥寒交迫,富者鄙薄贫者,贫者仇恨富者,能扭转此局者,唯杀富济贫也。乱世多盗寇,其因岂不在此。乱世之师动辄杀人夺财,其因岂不在此!”   “无论如何,滑、濮流民这冬日能过得去了,来年再要兴建两州,亦不愁无力。”莫离道,顿了顿,“倘使国力能得聚集,天下何事做不得!”   滑州、濮州流民之事,涉及的本地官吏、富豪极多,若是将其连根拔起,这对地方秩序是种很大的冲击,个中火候,还需要谨慎拿捏。不过既然两地骄兵悍将的问题不复存在了,安定地方也就没了阻力,要怎么做不过是辛苦一些罢了。   “滑州、濮州两镇这回自寻死路,藩镇既已不复存在,两州往后如何处置?”莫离问。   “自然是划为朝廷直属州。”李从璟道,“往后,天下不复有滑州、濮州节度使!”   “既然划为了直属州,离看不如在两地推行新政。经此动荡,地方势力大损,新政施行起来阻力也小,正好朝廷大展拳脚。”莫离道。   李从璟颔首道:“新政需要试点区,效果良好,而后方能推行全国,滑、濮正当此用。”   说到这里,李从璟和莫离齐齐点头,都认为这个想法是极好的,两地天时地利人和各项条件都很合格,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话说完,两人相视一眼,忽然都低下头来,默契的沉默了良久,好半晌没有一句话。   “那么……殿下,新政是什么?”   ……   愁眉苦脸的赵在礼望着面前神情冷然的皇甫晖,长长叹了口气,“陛下诏令已下,命本帅接到诏令,即日出发前往沧州,不得延误,否则严惩不贷。哎……”   皇甫晖一言不发,双手握拳攥得紧紧的。   先前,朝廷就曾令赵在礼移镇沧州,赵在礼以魏州军政未稳为由,加以拒绝。这是第二道诏令了,只不过,今日的赵在礼,早没了当日的底气。   赵在礼心情很复杂,同时也很沮丧,他接着道:“今日接到探报,先前停驻临黄的四千百战军,已移至内黄驻扎,这两日来,内黄城外舰船如林,百战军有随时登船之意!”   内黄与魏州由永济渠相连,舰船往来一两日即到。   赵在礼话没说透,意思却已极为明显——百战军随时可能进逼魏州!   李从璟如此调遣百战军,其意显而易见:威胁魏州。而且还是赤裸裸的威胁!   赵在礼见皇甫晖仍旧不说话,又是一声长叹,语重心长道:“朝廷已有风声,陛下有意让你出任陈州刺史。一旦本帅离镇,估计任命不日就会下达。于你而言,这何尝不是机遇?”   皇甫晖还是不说话。   赵在礼双手拢袖,看向屋外,“今春,将军奋力一搏,其所求者,不外乎富贵二字。半年前,将军不过一介兵卒,半年后,能为一州刺史,可谓一步登天,将军还有何不满?”   皇甫晖终是忍受不住,愤愤道:“狼无利爪,便连犬也不如,虎无利爪,狸猫也可戏之!此番若离魏州,何异于自断双手?留在魏州,你我至少还有天雄军!”   陈州刺史,的确是天大的美差,也是一场富贵,然而皇甫晖一旦离开天雄军,也就失去了赖以叫嚣的依仗。   朝廷此举,绵里藏针,明升暗降,等过段时间,皇甫晖对天雄军没有影响力了,朝廷还不是想怎么拿捏他就怎么拿捏他。   “皇甫将军!”赵在礼起身怒喝,“事到如今,你岂能不明白,你我都已别无选择!今日本帅不去沧州,明日你不去陈州,后日秦王就会率领百战军兵临城下,濮州就是前车之鉴,难道你想重蹈李守敬的覆辙吗?!”   话说完,或许是觉得这话重了些,赵在礼叹道:“长剑军、银枪效节军,都未能保全,天雄军何以能有所差别?陛下是明君,秦王是狠角色,百战军更不好相与,如之奈何?”   无奈的哂笑一声,赵在礼向屋外走去,“奉命高升,富贵在手,抗命不尊,脑袋都保不住。将军呐,陈州是个不错的地方,好生去吧,从今往后夹着尾巴做人,好好侍奉朝廷,能享富贵,总比做孤魂野鬼要好!”   赵在礼走后,空荡荡的屋子里就剩皇甫晖一人,他坐在原地怔怔出神,整整半日未动。当他走出房门的时候,已是脸色苍白,脚步无力,再没了先前的意气风发。   一月后,在赵在礼、皇甫晖相继离开魏州的情景下,朝廷下令,天雄军全军移驻卢台。   后史书记载:军发之日,不给兵甲,唯以长杆系旗帜以表队伍,军士颇自疑惑……次年,天雄军乱……卢龙军平之。帝自崇文殿下诏,悉诛其家属于魏州,凡九指挥三千余家数万口,驱至漳水上杀之,漳水为之变色。   天下骄兵,自是而尽! 第488章 昨日烟云留不住,明朝双手织凤霞(二)   李从璟在攻打鄄城时,曾让林英率领千骑停驻在濮阳城外,濮阳城中的银枪效节虽说经由一败,已无多少战力,但作为大军后方,却是无论如何也要注意的。当然,局外人不知晓的,这千骑除却防备濮阳城,为大军保障后方,还有一项更为紧要的任务。   这个任务,便是监视汴州。   据李嗣源所言,汴州驻军同样属于骄兵悍将,只不过程度比之天雄、银枪效节有所不如,李从璟考虑到此番东行动静不小,牵涉面广,因此不得不谨慎对待。   最终结果是汴州驻军并无异动。   至冬十一月中旬,包括滑、濮二州在内,遭受夏秋水、蝗之灾的州县,秦王府都已巡查完毕。比之滑、濮二州,其他州县或者灾害较轻,或者官吏贪赃枉法不甚严重,但无一例外再无公然抗拒之事,秦王府对这些地方处理起来也再没出现出大波折。   值得一提的是,李从璟对滑、濮二州处置甚严,但对其他州县,却显得很宽松,并未大动干戈,即使有官吏失职之处,也只是斥责、警告,再由秦王府官吏监督,要求州县官吏加紧处理灾情,着手灾区重建。   滑、濮二州的官僚系统崩坏过半,出现大量官吏缺额,朝廷的速度很快,在任圜、冯道、李琪等人的运作下,新任官吏很快到达地方,融入到政事处理当中。由此,奔波逾月不得好生歇息的秦王府众官吏,才得以喘上一口气。   腊月,趁着年关未至,李从璟发动灾区官民忙碌得热火朝天,希望在来年春耕之前,将田地修整出来,以求不影响来年粮食种收。蝗灾区尚好一些,耕田、水利设施没什么损坏,水灾区则基本要重修田地、灌溉设置,好在秦王府并不缺能吏,流民重建家园的热情也很高。   李从璟有意改造滑、濮州二州,将其作为试验田,建设成新政的榜样,所以这番仍旧有许多事情要做。   “新政是什么?”顶着寒风,行走在田舍间,李从璟身上的盘龙异文袍已沾满了泥,他在路边停下来,脚在一块石头上蹭下鞋底的泥块,手指四荒,对身边的秦王府官吏朗声道:“长史曾问孤,何为新政?孤这些时日也在思索,新政是什么?”   “天下事,不出士农工商兵五类,不出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四者。数月以来,我等走遍数州二十余县,遍访民情,查勘地方,且不言新政二字,就说这士农工商兵五者,如何革除时弊,今日我等便在此论上一论。”   寻了块石头坐下,也不在乎石块冰凉,李从璟示意众人随意找地方坐,就在冷风中对莫离道:“大争之世,以军争为先,长史不妨先说。”   在座都是李从璟心腹,毋须讳言,莫离拿折扇敲打手心,当仁不让道:“纵观时局,军事之弊,弊在两处。一者,骄兵悍将;二者,藩镇军权。此番破长剑、走天雄、诛银枪效节,天下震慑,骄兵悍将之事,十去其六,往后只需恩威并重,逐步化解即可。然要消减藩镇军权,使天下军权集中于朝廷,尚需时日。”   “削藩之事,在缓不在急,在隐不在显。离有两策,以献殿下。其一,刺史领兵,以州军掣肘镇军,以刺史军权分节帅军权;其二,选天下藩镇军之精锐将士,入调京畿,重组侍卫亲军和六军,以中央集权,分地方重权。如是,地方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军权既减,自可逐步收拢政权。”   刺史领兵并非空穴来风,当世也有刺史领兵者,只不过数量很少罢了。安史之乱后,地方藩镇累日增多,藩镇权势日益提升,为掣肘节度使,以刺史领兵分化节度使军权,本就是朝廷政策。   只不过随着形势渐乱,才导致节度使权势愈发不受控制,尤其是黄巢之乱后,刺史几无领兵之权。如今莫离重提旧事,乃是有章可循。至于拣选地方军精锐为禁军,强干弱枝,这就跟周、宋之策不谋而合了。   这样的策论李从璟自然是认同的,王朴却有话要说,他道:“集天下精锐于京畿之地,日费巨大,养军之资从何而来?”   李嗣源刚继位,就颁布诏令,让各军就近取食,目的就是为了节约军费。莫离提议在京畿养兵,可谓与李嗣源此令宗旨大相径庭。镇军在地方就食,与集中在中央就食,很大一项区别就在于,前者可以免去运粮的损耗。   王朴接着道:“运粮进京,首推漕运。漕运之事,无非南粮北运,东粮西运。如今江淮陷于吴国,南粮北运自是无望,只剩东粮西运,然则漕运之粮,向来六分损于路途,以当前局势,且不说地方有多少粮食可运往京畿,便是这路途损耗,以眼下朝廷之情况,也万万承担不起。”   王朴说的是大实话,莫离却不以为然,洒然道:“漕运之粮六分损于路途,乃是都城尚在长安之时,彼时漕运粮食需得经过黄河,路有壶口大瀑布,不得不转运,如此不仅路途甚远,官吏贪墨也甚多。如今都城在洛阳,路程大为缩减,也无转运之忧,损耗自可大为降低。”   长安位处八百里秦川腹心,虽然如此,仍旧供养不起长安百万百姓,加之漕运要经过黄河几字型大弯处,路途远不说,尤其是转运,损耗甚大,高宗后唐庭立洛阳为东都,渐重东都,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之前杨广修大运河,为的就是方便江淮粮食运往京畿。莫离这话倒也不差。   王朴不服气,继续道:“纵然如此,奈何粮食产出不多,因此仍是不够。自庄宗入主中原,洛阳素来养不起十万精兵,此乃事实。”   “那就增加粮食产出。”莫离摇起折扇道。   “如何增加?”王朴黑着脸问。   “这就是民政了。”莫离斜眼看天,意思是这是你该操心的事。   “增加粮食产出,非一日之功。”王朴咬牙道。   “但凡世间大功,自然不能一蹴而就。”莫离道,两人间的火药味越来越重。   “依朴看,淮水之地,粮产甚丰,兼有渔盐之利,长史素有莫神机之称,何不助王师打下淮水?有淮水之粮,非朴夸下海口,自当整治漕运,使洛阳可增养十万精兵!”王朴气得不轻,尤其看不惯莫离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莫离严肃看向王朴,认真道;“欲攻淮水,先定蜀地。蜀地之财,十倍于淮水!”   王朴迎上莫离的目光,针锋相对:“蜀地纵有千万资财,也难运抵京都,淮水有漕运之便,长史何苦舍近求远?若无淮水之粮,便无十万精兵,若无十万精兵,王师何以定蜀地?”   莫离大为恼火,“你这是强词夺理!”   王朴一字字道:“先攻淮水,再定蜀地!”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全无风度,又因久随征战,不乏豪强之气,差些就要挽起袖子动粗。李从璟开始还欲劝阻,转念一想,陷入沉思当中。   原本,周世宗柴荣打北汉,没打下来,问计于群臣,王朴由是上《平边策》,说的就是先取淮水,再取蜀地,而后平定江南,最后涤荡北方。此策固然是先易后难,却未尝没有其他重点。   且不言其他,国无粮,便无精兵,周世宗尽得淮泗十四州,而后周、宋改革军政,蓄养禁军,这其中岂能没有这样一层因果关系。   蜀地之财,的确难以运往京都,至于说北宋打下南唐,用的就食蜀地的钱财,这事李从璟也只能是姑且信之。   莫离和王朴已经扭打在一起了,旁边的人上去劝架,被两人误伤了两个之后,其余的都不敢动了,坐在一旁观战,李从璟发现他们兴致勃勃,恐怕劝架是假,助威才是心里话。   没办法,秦王府的人大部分出自军务,又在幽州呆了几年,大多很彪悍,唐人又血气重,打个架实在是平常事。李从璟没打算劝,让他们俩打着便是,反正不会出什么大事,等他们打完了,还会继续坐着论事。   要统一天下,就得精兵强军,要精兵强军,就需要钱粮,要钱粮就得改革时弊、发展农商,要改革时弊、发展农商,就得削藩、加强中央集权,否则政令不通,好处都给节度使占了,没中央什么事。这是一条逻辑线,因果关系很直白,但事情做起来却错综复杂。   骄兵悍将处置得差不多了,朝廷威望也立了下来,接下来就是削藩、加强中央集权,这里面的事情很多,但重中之重就两个方面,一是强化刺史权力,二是增加直属州。   大唐刺史一级的官吏,马上就会迎来大洗牌。武人理政是不行的,要文官来。   今秋的贡举已经落下帷幕了,新一批的人才进入官场,能让一些能官脱身出来,去主政地方。不过此次及第的人不多,进士才二三十人,这还是在朝廷放宽了条件的前提下。这可不行,明年中原很安定,应该没什么战乱,得加大取士力度,常举、制举都要增加取士范围。   滑州、濮州其实都是好地方,土地肥沃,灌溉条件好,只要没战乱,就只需要盯着黄河不出岔子,想不丰收都难。屯田这种事只适合特定地方,不能用治理幽州的办法治理整个大唐。   其实只要天下安定了,没战乱,没盗匪,朝廷不乱加税,官吏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不去祸害百姓,官府再稍微做点事,修修水利什么的,从大局来说,百姓也就安居乐业了,如果天灾再少一点,粮食自然也就不愁,用不了几年就能仓禀充实。   当然,这里有两个前提。一是土地兼并不能太过分,二是地方不能把粮食截了。   开年就要春耕,李从璟现在就要做这些事。他得去督导地方,要保证明年的秋收。大唐虽未统一天下,地方还是大得很,李从璟不必哪儿都去,也去不了。这回他督导的重点,就是关内、河东、河南、山东这些地区。   百战军,就是李从璟手中的尚方宝剑。   只要这些地方不出岔子,有大半地区能丰收,并且保证丰收的粮食大半都是朝廷的——这是难中之难,重中之重,也是李从璟的用武之地——来年洛阳就能多蓄养两万精锐。   朝廷有了精锐大军,对地方就是威慑,往后的新政就能更好的施行,你手里的刀子比别人大,别人自然只能唯唯诺诺,反之亦然。这是一个良性循环,这样的循坏不需要太多年,三五年的时间,朝廷弱而藩镇强的局面就将得到扭转。   一旦洛阳有了数万精锐,李从璟就不信孟知祥还敢不知死活要闹独立。   ……   安重诲临窗而立,静观院中寒梅。   大雪飘扬而下,在大风中纵身起舞,朵朵寒梅悄然绽放,如泣如诉。   这满院寒梅,终究是盛开了,一夜之间,开得极为旺盛,让人喜出望外,又始料未及。雪中开寒梅,雪花与梅花似已融为一体,界限在此刻变得不甚重要。   朝廷的旨意昨日就下来了。   他与李守敬合谋的那些龌龊事,终究是没能逃脱朝廷追查,现如今,他已被剥夺官身,成了一介闲人。   李嗣源并未将他的罪行公之于众,只说他与李守敬往来甚密,收受贿赂。如今李守敬伏诛,他自然要遭受池鱼之殃。   安重诲知道这是李嗣源顾念旧情的结果,否则,此刻他应当被曝尸荒野,经受白雪加身,或冰冻成石,或为狼犬所食。   他没想到李守敬如此经不住折腾。他不愿承认,他对李从璟的杀伐果断始料未及,百战军入濮州,让人根本无从抵抗。   百战军。安重诲一遍又一遍咀嚼这几个字,仿佛是某种咒语,一开始念便再也停不下来。   天下精锐兵马安重诲见得多了,朝官说起百战军时,他并未如何在意,哪怕是朝中大臣在他面前吐露忌惮之意。   因为没有在意,所以他也不曾多想,该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出征半载,才能在异国他乡之地纵横捭阖,面对数倍之敌而立于不败之地,最终直入西楼,逼迫契丹签定城下之盟。   如今安重诲不得不承认,有生之年他的确见过无数精锐之师,但没有哪一支军队,能够完成百战军那样的壮举。   李从璟何以能如此肆无忌惮,一路东行,半月之内将两个节度使打成阶下之囚,诛杀藩镇军数千、家属数万?   他依仗的,与其说是大唐秦王的身份,不如说是百战军。   安重诲脑袋里曾偶然冒出过一个念头:有百战军这样一支雄师,天下何处去不得?有百战军这样一支雄师,天下何事不能成?   同光元年,百战军于淇门建军。   那是李从璟用了整整四年时间,用无数敌我将士的鲜血,以铁血和远见打造出来的一支军队。那是李从璟过去的四年时间里,做得最重要的一件事。   四年,从淇门到泽潞,从泽潞到怀孟,从怀孟到河上,从河上到大梁,从大梁到幽州,从幽州到渤海,从渤海到契丹。一路征战,历经大小战斗过百,脚步踏遍了山河万里,斩下的人头数以万计。   所以,而今,百战军成了大唐的国之柱石。   四年前,当那个不到及冠之龄的小子,在淇门建造军营,军中士卒东拼西凑,连三千兵额都招不满时,谁曾想到,四年后,他手中的这支军队,已经足够左右一个王朝的命运?   ……   风雪从窗口扑进来,打了安重诲一身,时间久了,免不得满面风霜。安重诲索性走出屋子,来到院中,来到花圃前,静静站着,任由风雪加身,只是盯着寒梅。   他喜好寒梅,因它耐得住严寒,经得起风霜,能在最不可能之时,绽放最夺目的色彩。然而,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寒梅并不如何娇艳,之所以成为绝品,是因为它开在非常之时。   因为寒冬无花,所以寒冬需要花,所以寒梅挑起了整个冬季。   这是一种有远见的花品。   安重诲想,做人的道理也是一样。   只不过,这个道理,他之前没能悟到。早一步悟到这个道理的人,是那个年纪轻轻的秦王。   安重诲听说过李从璟早年的一些事迹。   当年他从军之初,便是庄宗亲卫,两年间,颇有战功,庄宗欲提拔重用,外放领兵,但李从璟并不愿离开庄宗身边,宁为一个小小队正。   现在看来,李从璟无论是治军、征战,还是处理事务,都深得庄宗衣钵。十年苦读,又宁愿两年只为一小卒,此等心性着实可怕。两年间,李从璟在庄宗那里学到真才实学,这才有日后建军、纵横天下之的本事啊!   安重诲接着想到:灭梁之初,李从璟携奇功而自请戍守苦寒边境,目的是什么?   恐怕无他,只两个字:练兵。   天下皆知燕赵之地,多豪杰勇武之士,这些可都是最好的兵种子。而且卢龙之地民风淳朴,却慷慨激烈,正合军队之气,加之与契丹多年鏖战,时时警备、练兵,怎会不练成一支天下至锐之师?   由此,李从璟方能助李嗣源继位大统,也由此,李从璟方能在此时大刀阔斧,革除时弊,而不惧藩镇反目!   太可怕!安重诲心中唯有这三字评价。   喟然一叹,安重诲心想,终究是不该与秦王为敌。   想到这里,安重诲自嘲一笑。明知秦王乃是人杰,应为来日天下共主,自己竟因一时权势得失,而与其作意气之争,何其愚笨也!   乱世就如寒冬,风霜好比世道险恶,自己好不容易拼得一身富贵,却不曾想一朝得势,为权势蒙蔽双眼,平白葬送了数十年心血。   罢了,如今万事皆休,何尝不是一种解脱,至少不用再日日勾心斗角、夜夜精心算计。好在李嗣源尚念旧恩,虽说现今没了权势,好歹性命无虞,往后安心做个富家翁,岂不安乐?   “要说老夫这一生,起于微末,凭己身智慧,蒙陛下知遇,历经艰难,终为一朝权臣。也曾如蝼蚁,也曾如鲲鹏,也曾如草芥,也曾如英雄,人生能得如此,已是无憾,而今解甲归田,褪去一世荣华,落得一身清闲自在,正合大道。”安重诲心道。   他凝视院中寒梅,此时眼中有了不同的景致。   世间有风情万种,无有能媲美宁静淡泊者。   唯宁静,不屈膝,唯淡泊,不谄媚,因能悠闲自在,故可笑看云潮。   风雪寒梅煮青酒,笑看天下与诸侯。   岂不快哉! 第489章 昨日烟云留不住,明朝双手织凤霞(三)   大唐天成元年年关之前,作为今岁新继位的帝王,李嗣源忙着在全国境内算民,好详细了解大唐如今的国力,为来年施政提供依据,而江南吴国也在忙着评点这一年的形势。   过去这一年,吴国可算丰收之年,境内并无大事,虽说天下怎么都算不上太平,好在战事并不在境内,中原越乱,吴国便越是欢喜,国力对比从来都是此消彼长。   再者,每逢中原战乱,就会有许多士族、百姓、匠人涌入平静的吴国,这对吴国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好事。   大争之世,经济与军队乃是衡量一国实力最重要的两个标准,在这两点上,吴国自认为已然不让中原太多——若是不将蜀地算作中原一部分的话。在经济上,江南富庶,早就可比中原,论及军队实力,吴国的藩镇并不如中原那般权重,中央禁军是当之无愧的主力,且前些年与吴越屡有交战,算得上常战之师。   李嗣源起兵中原时,吴国朝堂便有人谏言北上,若非李嗣源攻克洛阳委实过快,一旦李嗣源与庄宗陷入鏖战,形势如何,尚未可知。吴国已多年无大战,这些年韬光养晦,实力早已积攒得够了。江南毕竟繁华烟尘之地,若此时再不图进取,他日为安乐腐蚀心智,只怕日后再无进取中原的雄心。   唯一的难处在于,如今大丞相徐温身体不是太好。   大丞相之职,天下只此一家。   在吴国,朝野皆知,徐温有替杨溥而代之的心思,化杨家天下为徐家天下,此事未成,徐温无意妄动兵革。这恐怕才是吴国这些年没有参与到中原争霸的根本原因。   大丞相徐温正在与府中幕僚议事。   他面前的两人与他相对而坐,虽有恭敬之态,无谄媚之色,举止自然,并无拘束,可见是徐温的心腹。此两人,左边的较为肥胖,显得很是富态,此人名为骆知详,掌管吴国财政;另一人乃文士模样,蓄须,显得弱不禁风,但却目光锐利,精气神很足,乃是严可求,是徐温帐下第一谋士。   骆知详先说话,跟徐温详细说明了吴国今岁的财赋情况,徐温听得连连点头,显然很是满意。最后骆知详道:“民不加赋而国用有余,如今朝廷财赋岁岁盈余甚多,各大粮仓也都积粟成山,蒙丞相兴农兴商,各地良田岁增万顷,商贸繁荣,加之中原流民不断涌入,我大吴国户丁日益增加,如今已是国富民强!”   徐温面带微笑,“国富民强,此乃老夫毕生心愿,能使吴国有今日之象,总算没有谬居相位。”   严可求见缝插针,先是贺喜了徐温一番,然后目光一转,道:“国富民强,此正大展宏图之时。丞相,天下局势瞬息万变,如今我吴国蓄力已足,当图进取,北进中原,问鼎天下!”   严可求这话说得突兀,徐温呵呵一笑,并不作正面回答,而是道:“天下形势如何?问鼎天下又当如何?”   严可求肃然拱手,他心中早有谋划,此时以极为认真的神情道:“吴国若要问鼎天下,有上中下三策可选。”   论权谋机变,骆知详自知绝非严可求对手,此时听严可求似有锦绣韬略要说,赶紧凝神细听。   “哦?你且说来。”徐温道。   “下策唯八字,韬光养晦,静待时机。”严可求娓娓道来,他这开口的八字,可谓是吴国目前的策略,他接着道:“多年以来,且不说中原风云变幻,天下局势也是错综复杂,之前吴国之所以未尝轻举妄动,乃是顺应时局之需。乱世之争,当以强国为首要,不如此,不能够与天下诸侯相争。如今吴国国势已强,若能得天下再乱如僖宗时,便有可能动若雷霆,一锤定音。”   徐温只是微微颔首,并不说话,下策么,自然有诸多不足。要坐观时机到来,和等着天上掉馅饼有何区别?   “中策如何?”骆知详见徐温兴致缺缺,便追问一句。   “中策亦八字:先定江南,再图中原。”严可求道,“江南诸侯,有江南东道、江南西道、岭南道,若能求得江南归于一家,则复东晋之盛,加之淮泗在握,与中原划江对峙,而后励精图治,要进军中原不难。”   江南东道,说的是两浙周边,吴越、闽;江南西道,说的是湖南周边,马楚之地;岭南道,说的是两广周边,刘汉之地;这些诸侯把持一方,各有实力,其中以吴越最强,但较起真来,都是小诸侯罢了,与吴国不能相比。   严可求的这个中策在骆知详看来已属良策,当今天下,中原王朝仍旧强势,吴国要与其争锋,先平定江南,而后聚集江南之力,与中原决战,绝定天下归属,可算正道。   这个中策在骆知详看来,已当得上上之策了,却不知对方心中的上策是什么,遂再问之。   “上策同样八字:天下大争,大争天下。”严可求说完这句话,不再继续往下说,而是看着徐温,等他发话。   骆知详见严可求没打算继续解说,暗自思忖,却不得其意。上策这八个字,委实太过迷离了些。   徐温耷拉着眼帘,不温不火道:“下策稳妥,中策万全,上策凶险。”   听到徐温的评价,严可求这才接着说道:“下策固然稳妥,却有坐失时机之嫌,倘若天下不复大乱,时机不复再来,如之奈何?且天下事争之则有,不争则无,仆愚钝,未闻有守株待兔而能成大事者。”   骆知详想想也觉得有理,下策在他看来只能自保,要想图谋更大,则是万万不行的。   严可求继续道:“中策的确万全,然则自谋万全,同样使敌得万全。江南地域广阔,诸侯林立,平之非得数年之功,稳定亦得数年之功,如是十年之后,中原只怕已日新月异,又成猛虎。”   “仆闻李嗣源者,智勇双全之士,加之性情宽厚,素来得人,且其成为中原之主以来,恩威并施,俨然已得民心,假以时日,只怕中原牢不可破。仆又闻李从璟者,精明奋发之辈,不仅长于军略,兼知民政,更有甚者,此人勇猛好进,如世之猛虎,有一往无前之气。”   “此父子,一稳一进,一守一攻,相得益彰,不可不察。若吴国予其十年光阴,仆恐怕中原将复元和、会昌之象。届时,江南欲图中原,难如登天!”   所谓“元和、会昌之象”,说的是唐宪宗元和中兴,与唐武宗会昌中兴,这是安史之乱后,在天下藩镇林立的局面下,唐室少有的两次中兴之世。   除此二者外,还有唐宣宗的宣宗之治,也堪称唐室中兴,不过严可求没说。   严可求话说到这个份上,很显然是主张上策了,徐温问他:“上策优在何处?”   “自古以来,得中原者得天下!”严可求语调昂扬,“坐北而面南,有俯瞰江南之实,挥师南下乃是顺势,兵势天成!若能再得蜀地,扼长江上游,便能顺流而下,直捣江南腹心。况且蜀地富庶,蜀地资财,足以承当灭国之战耗费,而江南欲防蜀地,只得扼守荆襄,一旦荆襄失手,则江南再无险阻可御上游之师!”   “先前李亚子灭蜀,如今蜀地却为孟知祥所据,其人颇有异志,不遵号令,而李嗣源一时莫能奈何;荆南高季兴,贪鄙之辈,为人只顾私利而常欺君罔上,现今割据荆南,而李嗣源不能制。当此之时,乃天赐良机于吴国,若能联合蜀地、荆南,使蜀反唐,使荆南归附,则绝中原南下之途。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若使中原得蜀地,据荆襄,则吴国危矣!”   “一旦中原失蜀地、丢荆襄,日后若想再图吴国,只能经由淮泗。淮泗素为险途,吴国只需经营钟离、寿春、山阳、盱眙四镇,则在淮西有钟离扼涡口、寿春扼颍口,在淮东有山阳、盱眙控泗水,则中原便纵有雄师百万,只能望河而叹!”   这番话让骆知详目瞪口呆,佩服之极,他转顾徐温,见徐温也是一脸正色,显然这些话也说到徐温心坎里去了。   严可求话还未说完,只听他继续道:“吴国要御敌,不可失蜀地,不可无荆襄,亦不可无淮泗,蜀地保荆襄,荆襄固淮泗,缺一不可。而吴国要进取中原,西出荆襄,可直取两都,东出彭城,可席卷山东,中原坦途千里,便可任意驰骋!”   “故而,天下大争,就要大争于天下,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乱世争雄,无不攻之守,无不进之安!而今之荆襄,就如秦之函谷,秦出河西,方能大争天下,吴出荆襄、淮泗,方能问鼎中原!”   “当今之际,我大吴国富军强,此正用武之时,当厉兵秣马,邦交攻伐。仆闻,剑久不用则失其锐,心久不励则失其坚,久在安乐失大志,久溺繁华失雄心!江南虽好,终究一隅之地,吴国虽富,不过偏安之局,大争之世,争则强,不争则亡。丞相,吴国当渡江,当北伐!”   说罢,严可求目光炯炯看着徐温,等他回话。   徐温收敛心神,闭幕沉思。   自先王杨行密以十三壮士起兵,数年间横扫淮南,拜节度使以来,吴国基业一日日壮大,到如今坐拥江淮,成为当世除中原外最大诸侯,可谓雄极一时。天下自黄巢后大乱,藩镇间攻伐频频,诸侯混战不休,烽火一日不曾停歇。   乱世当道,自正英雄用武之时。试问天下诸侯,在未于繁华享乐中堕落时,谁不曾想成就千古霸业?   徐温沉吟良久,终于睁开眼,问严可求:“若吴国欲大争天下,计将安出?”   “远交近攻,北交南攻。”严可求双目奕奕,“助孟知祥,收高季兴,取马楚之地,交好吴越、岭南。”   ……   房中已经无人,骆知详与严可求早已退下,徐温却仍在沉思。   对严可求的“助蜀地,收荆南,夺楚地,交好其他诸侯”的策略,徐温并未给出明确答复,看得出来,严可求走得时候很不甘心,又有些失落。   徐温无奈一笑,严可求固然不甘心、固然失落,他何尝不是?   严可求大争天下的策略,从谋士角度来讲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吴国要谋求更大的功业,的确应当投身天下大争的洪流,紧锣密鼓谋划、行动,而不该偏安一隅,如今的吴国,也的确有实力更进一步。然而谋士毕竟不是帝王,帝王处事,又岂能只站在谋士的角度?   自己的经有多难念,唯有徐温自己知晓。   吴王是杨溥,不是他徐温。   虽说杨溥不过一介傀儡,并无实权,充其量只是一个摆设,然而杨溥的作用并未发挥完全。   梁晋争霸时,吴国无动作,李嗣源举事时,吴国仍无动作,不是吴国没有实力——纵然吴国无力逐鹿中原,收拾周边几个小诸侯还是轻而易举之事——也不是东边的那个“盐帮帮主”吴越王钱缪老是不消停,追根揭底,吴国这些年对外的安定,是因为内部的争斗。   这个争斗的核心在于,徐温何时取杨溥而代之。   做权臣是一回事,篡位是另一回事,这需要一个过程——需要天下对徐家的认同度,大于对杨家的认同度。   徐温觉得自己像是曹操,不仅因为都是大丞相。   吴国不比中原,中原说乱就乱,那李嗣源昨日为臣,今日就为君,也没见中原藩镇群起而攻之。吴国不行,徐温不能如此行事。   这些年来,吴国安定,中原衣冠南渡,使得吴国在文道昌盛的同时,士子的力量也是极大。士子么,就是一群读书读傻了的家伙,重君臣之道,在乎名正言顺。   所以徐温要等。   不过也不用等太久了,今日听了严可求一番话,徐温自知也不能等太久。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   徐温不想当吴王。   他想做皇帝。   这就有些麻烦,他需要先让杨溥称帝,然后再让杨溥禅位。   徐温打定主意,得加紧筹备,让杨溥称帝,这件事已经刻不容缓。   他即位为皇帝之时,就是吴国大行征伐之际。徐温想到。等到那时,吴国君臣所立功勋,都是徐家的,再也不用担心他们立了功,受了赏赐,却感恩于杨家,而成为自己即位的阻力。   不过,襄助孟知祥叛唐,想办法使高季兴归附,这两件事却是能做的,也必须得做。   问题是让谁去做?   还是让徐知诰去做的好。   想到这里,徐温叹了口气。自己那些亲生儿子都非大才,唯独这个养子,却是人中龙凤。长子徐知训还有两分能耐,可惜死得太早。其他儿子,也唯有徐知询不错,可惜起步太晚,现在难比徐知诰。不过在徐温看来,徐知询只要多加历练,未必不能担当大任。   总不能,自己好不容易称帝,之后真要传位给徐知诰吧?   ……   深夜,徐知诰在书房会客,会的是宋齐丘。   大冷的天,两人都是锦帽貂裘,围炉而坐。   然而怪异的是,炉中无火,只有许多炭灰。   烛火摇曳,使得这一幕平添几分可怖。   徐知诰身子粗壮,坐在那里显得大马金刀又不失儒雅,没有因为天冷而显得畏畏缩缩,宋齐丘就要差些,大氅把身子包裹的像个粽子,看其神态,几与蚕蛹无异,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张脸与一只手。   “今日丞相在府中见了严骆。”宋齐丘道。   他这话不是用嘴说的,是那手指蘸了炭灰,在案桌上书写而就。   徐知诰眼巴巴看着字体在案桌上呈现,第一个念头不是去思考这句话的深意,而是禁不住在心中赞叹:好字,好书法!   宋齐丘向来自负才名,见徐知诰一副敬佩模样,很是自得,手下力道更重了一分,指走龙蛇间,一句话写完,甚觉满意,唯一不太舒坦的地方在于,手指有点痛。   徐知诰顺着宋齐丘的字认过去,后面写的是:“丞相问骆知详财赋,而严可求进言吴国当大争于天下,并出策北交南攻,取楚地,助蜀地独立,使荆南归附。”   徐知诰点点头,不知是赞同严可求的意见,还是仅表示知晓了,他关注的不是严可求进献了何策,而是徐温如何评价。   宋齐丘哂然摇头,徐知诰便已了解,徐温对此未知可否。徐温未表态,徐知诰便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正正望着宋齐丘。   宋齐丘知晓这是徐知诰在问他,以他之见,徐温会如何选择。   宋齐丘淡然一笑,继续在桌上写道:“当务之急,在内不在外。”   徐知诰颔首了然,如此一来,他便也能确定他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是徐温养子。   他只是徐温养子。   他而今权倾朝堂,仅次于徐温,都是拜徐温所赐,而一旦徐温有朝一日继位为帝,将来,徐温会传位给谁?   权势一旦在手,便无放下之说。   徐知诰擦去桌上宋齐丘的字,重新写上三个字:“徐知询。”   宋齐丘写了六个字:“丞相身体有恙。”   徐知诰稍作沉吟,与宋齐丘相视点头。 第490章 昨日烟云留不住,明朝双手织凤霞(四)   春节、上元节都是国之大事,李从璟没有缺席的理由,哪怕滑州、濮州的事情还未做完,在李嗣源一再催促下,年终前还是赶回了洛阳。   这一年对李嗣源和李从璟一家而言,实在是一波三折,起伏巨大,个中的波澜壮阔与险难意味,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好在如今形势不错,如此方不负李从璟迫使契丹签订城下之盟的苦功,也不负李嗣源在魏州留下的那些眼泪。如今回首这一年,感慨自是颇多,然而人生收获与得意,也是独占鳌首。   回到洛阳,李从璟未曾回府,直接就去了皇宫面见李嗣源。寒冬腊月,大雪纷飞,洛阳城积雪甚厚,满城银光素裹,飞檐画廊都是冬意。骑队入城,自御道奔驰而过,路人皆避,不乏驻足而望者,间或有见识非凡之辈,抚掌而叹:“可瞧仔细了,那是秦王殿下!”   秦王回京,方入宫城,消息已然不胫而走,各家闻之,反应不一。   安府,如今已是白身,赋闲在家养老的安重诲闻之,脸色数变,而后谓左右曰:“秦王回京,未归王府,而直入皇宫,足见其雷厉之色,较之以往更甚!”   左右疑惑问:“此之何如?府君何以满面忧色?”   安重诲喟然摇头道:“秦王视我为敌寇,恨之久矣,李守敬之事,又使老夫画地为牢,本以为秦王回京尚需时日,老夫还可在洛阳逗留数日,竟不料他这般迅捷。秦王归来,老夫授人以把柄,岂能无恙,你等且速收拾行装,我等明日便离开洛阳。”   左右闻言大惊,连忙退下去做准备,相互小声道:“秦王方归,怪罪府君之意未表分毫,而府君避之如虎狼,惶惶然何异于丧家之犬,可悲,可叹也!”   尚书省,任圜正埋案处理文牍,闻听秦王归来,大喜不禁,对因公务前来的冯道说道:“秦王东行,一灭骄兵悍将,二动藩镇大权,三理劝课农桑,四助地方兴盛,数月之间,我闻滑、濮二州已然改头换面,今非昔比。此三者,皆紧要国事。大唐欲强,需得举国之州皆如滑、濮,你我正为此事烦忧,如今秦王归来,正好前去讨教。”   “任公何其急也!”冯道嘿然而笑,“秦王乃任公之婿,如今方归,未曾安歇,任公便要去叨扰,竟是分毫不恤秦王辛劳?秦王在滑、濮等州数月,成绩固是斐然,本身岂能不深感疲惫?而今秦王归来,未曾卧榻而眠,任公便欲以公事相扰,我若是任公,断不会如此不近人情!”   任圜知道冯道这是在打趣他,不过话却很实在,任圜闻之回神,竟然沉默下来,半晌不曾说话,末了,目视冯道认真道:“人之常情,苛责圣贤,而宽宥不肖。圣贤稍有差错,动辄为万民唾骂,不肖稍为善举,而邻舍交相称赞。眼下,秦王贤能,为国事在外奔波数月,历经凶险,遍饮风霜,一朝回京,我等不思体恤其辛劳,反而所求更甚,此岂不为大谬?殊不知,圣贤亦是凡人,亦会思虑不周,亦会感到疲倦,亦会犯痴出错,而世人愚陋,竟不予贤才少许喘息之机。”   “此言大善!”冯道不吝赞叹,击节罢了,面色怪异,“任公此言,意在嘲讽我等愚陋?”   这是打趣之言,任圜听了,却正色道:“非为嘲讽你我,实为大唐庆幸,为天下庆幸!”   冯道稍怔,随即了然,叹曰:“庄宗一朝,朝政昏暗,官吏枉法,致使民生凋敝,国风喑哑,而今陛下继位,有意行仁政、正吏治、兴百业,恢复盛唐雄风,秦王虽年轻,智勇双全,心智坚韧,锐意进取,不避艰难,此确为大唐之幸,天下之幸!”   任圜肃然颔首,随即笑道:“冯公有王佐之才,如今朝政清明,此正冯公大展宏图之际,满腹诗书,一身才能,可莫要埋没了。”   冯道连忙谦虚一二,又道:“任公大才,兴邦还得任公施展修为!”   “哈哈……”   故时,长安为京都,城中一百零八坊,曾有百万人,盛极天下,后洛阳为东都,亦是繁华日盛。虽说当朝长安兴盛在前、洛阳在后,实则洛阳早就是京都,论时期,反倒早了长安许多,传说夏朝便是建都于此——当然不是同一座城。   洛阳既有此底蕴,城池历经修缮,气势自是非凡。而今之洛阳城,为前隋宇文凯手笔,乃隋炀帝杨广下令修建,曾有意迁都于此。其城南对伊阙,北依邙山,东逾瀍河,洛水横贯其间,分外城缄、宫城、皇城、东城、含嘉仓城、圆壁城和曜仪堀,规模宏大,布局有序,不让长安。   有一青年士子,生得面丑身短,却一身青袍,手持折扇,满脸悠然,举手投足间故作潇洒,在街上四处闲逛,不时左顾右看。无论是皑皑白雪,还是街巷店铺,亦或是小孩嬉戏,都让他兴致勃勃,不时驻足观看,嘴角始终含笑。   此人若非神经病,便是闲到了一种境界。   行至宫城外,正好撞见秦王骑队。青年士子仅是看了一眼,便惊喜莫名,差些当街跪拜。   秦王骑队虽是轻装简行,然则亲王仪仗、标识俱在,皇家出行,威严无处不在,礼仪无时不有,再如何简单,也不是寻常人家能够想象的。   “秦王啊秦王,殿下啊殿下,秦王殿下,可算归来,可算归来!为守君归,仆望之久矣!”桑维翰脸上神情说不清道不明,如百花盛开,又似五味翻腾,“殿下如若此时还不归来,往后天下事了,何来我桑维翰用武之地!”   秦王骑队已消失在宫门,雪地里自然无烟尘,使人无法望尘思人,桑维翰收拾心绪,迈开步子行向秦王府,心道:“秦王既已归,我当去王府等候,以免秦王传唤,久不见我,心有不耐,平生恶意。君不识我,首度会面,需得倍加谨慎,多作准备!”   别看桑维翰这些时日净在街上闲逛,实则为等候秦王传唤,他私下已做了许久准备。他打听过秦王为人,知晓秦王用人不拘一格,但唯才是用,可谓有几分本事给几碗饭,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桑维翰自恃才学不凡,秦王此举正好合他胃口,他的策论准备了一两月,修修改改,自认为已是尽善尽美。如今,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李从璟见到李嗣源,从对方神态中得知,对方已等候许久。   到底是知子莫若父,李嗣源召见李从璟的第一件事,不是问滑、濮等州的情形如何,也不是等着李从璟上疏,而是拉着李从璟坐上饭桌。   一桌酒菜,花样不多,甚至谈不上如何精美——李嗣源不喜奢华,崇尚俭朴——但绝对够丰盛,酒肉青菜摆了满满一案桌!   此时已是申时,李从璟赶路大半日,早已饥肠辘辘,此时瞧见满桌酒肉,自然是不会客气,往桌前一坐,埋头就是一顿大嚼。   片刻之后,李从璟发现一件事,那就是李嗣源也吃得很开怀。这只有一种可能——李嗣源午饭并不曾吃下,而是专门等了李从璟两个时辰。   李从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在后世时,对帝王、皇宫生活,他有一种僵化认识,如今亲身体验,才发现其中景象天差地别。别说帝王家,就是寻常大户人家,错过饭点,也不会出现人等人的情况,一是家中不缺饭食和不缺做饭食的仆役,二是挨饿的确不是一件享受的事。   这顿饭自然吃得畅快淋漓,酒却未多喝,毕竟李从璟直接到皇宫来,非是为了醉酒。   李从璟此番东行,做了四件事:灭骄兵悍将,动藩镇大权,劝课农桑,重建地方经济秩序,这些事在做的过程中,李嗣源原本就是清楚的,而今李从璟当面说给李嗣源听,自然要详细得多,另有一些在上疏中说不透彻的问题,也需得眼下当面详谈。   滑、濮二州只是探路石,李从璟此番东行所作所为,说到底还是为日后李嗣源在全国推行的政策进行试探、试验,如今试验、试探既然颇为顺利,父子俩要商谈的东西自然很多。   两人这一谈,就是三日三夜。   三昼夜后,李嗣源将几位宰相召进殿来,又是一番详谈。比之父子俩的讨论,与宰相的商谈就显得冗长得多,因为此番议程一旦结束,也就意味着来年新政的具体策略,马上就要浮出水面。   时间总是不等人,转眼间天成二年还是到了。   大唐天成元年剧变颇多,百废待兴,朝廷财赋更无结余,是以这个春节、上元节,对李嗣源而言过得并不太舒心。且不说后宫嫔妃和大臣们没有多少赏赐,就连节庆大宴,规模也不大,比起庄宗时奢华铺张的大场面,对比下来很是可怜。   李从璟知道李嗣源崇尚节俭,平日里三餐都简单得很,更别说修葺宫殿这样的事,但一年到头,在春节、上元节之时,仍旧没有多少赏赐给予嫔妃、宫人、群臣,以至于宴席场面都显得羞涩,这就关乎君王与朝廷的脸面了,李嗣源不可能不在乎。   大会群臣的晚宴,当李从璟从朦胧的灯光中,看见李嗣源虽强作欢笑,却掩盖不住眼神的忧郁,脸上几缕皱纹似乎都饱含惆怅时,他想到,无论如何,来年此时,大唐至少要有一场真正的盛世宴席。   那样的话,至少老爹的笑容不会再沉重的让人不忍注视。 第491章 昨日烟云留不住,明朝双手织凤霞(五)   “凡四直属州之新任刺史,已尽数安排到位,即日便会走马上任,加之去岁所任命的三个直属州刺史,我朝新增直属州刺史七人,直属州已达十五之数。”勤政殿中,李嗣源放下手中名册,对殿中的李从璟、冯道等人道,“朝廷直属州之刺史,都乃朕与卿等悉心选拔,将担负往后州县推行新政之重责。”   “首批新政,法令有六:其一,整顿赋税,轻徭薄赋,凡农丁十五税一,仍以春夏两季征收,准以实物缴纳,不必再兑换银钱,除此之外,再无其它科目杂税;其二,劝课农桑,兴修水利,整修田亩,州县各级官衙,当免利租借农具、耕牛,以保农时;其三,抑制土地兼并,凡富豪之家,以去岁算民结果为依据,田亩、仆役、佃户等皆不得再增加。”   “其四,镇设草市,县设市场,鼓励商贸,不得再课以重税,无故刁难、克扣商贾财物者,重刑论处;其五,凡下州,镇军不得过千,中州,镇军不得过千五,上州,镇军不得过两千,县邑不论大小,置弓手一都,刀手一都,马军一队,以清境内匪盗。各道要塞驻军,统一受朝廷管辖,而钱粮自本州赋税中出;其六,鼓励镇乡士子立私塾,县学生员不得少于百人,凡朝廷开科取士,进京赴考士子,由州县资助部分旅费。”   从李嗣源口中说出来的新政法令,自然很是简洁,而下发到州县的法令,逐条逐句都有相应注解,论述极为清楚,更不会有模棱两可的疑问。   农业社会的基本是农业,新政核心,当前仍旧是农事,赋税制度仍旧采用两税法,不过百姓不必再将实物变卖为银钱,再交给官府,如此一来自然给官府收税造成了一些麻烦,但对百姓而言,则能避免在出售实物过程中,被官府与豪强相勾结恶意压价。   而至于收上来的实物,是由官府以市价售给商贾,将钱粮运抵京都,还是分类处置,则根据各地情况另作打算。   既然是新政,就不能是某些地方的新政,该在全国范围推行,藩镇也不能避免,然而难处也正在于此。   这回朝廷却不打算再给藩镇喘息之机,涉及军事的敏感部分姑且不言,新政中的农事、商业部分,却要藩镇也不折不扣执行,为此朝廷早已商议妥当,将由李从璟巡查各镇,监督此事。   天下并非不能治,治国难便难在治官、治吏,在触碰既得利益者的奶酪,这种既得利益,其实大部分都非是大奸大恶之利。   例如漕运转运时,官吏从中克扣钱粮,事实上,自漕运出现以来,从来都是一条极大的利益链,其中的黑幕与渔利之丰,堪称惊人——后世清朝有一漕运总督,吃猪、驴肉从来都是整只猪、驴只取一小片,极度奢华,可见其中黑利之厚。   但这些问题若是不加以遏制、解决,民脂民膏即便再多,都只能进入官吏私囊,而到不了朝廷手里。   当然,新政的重心还是在于十五个直属州,这是主要矛盾,要想今年赋税情况好转,主要精力得放在这上面。   李从璟在滑、濮州二州忙碌一两个月,颇有成绩、心得,而直属州刺史、官吏又基本都是精挑细选的,两者相结合,只要天意不弄人,形势还是可以期待的。   可以说,天成二年开始的这场新政,汇聚了以李嗣源、李从璟、任圜、冯道、李琪等人为首的大唐俊杰的全部智慧和心血,又辅以莫大的决心,而这些人莫不是一时人物、一时之选,可谓倾一时之力。   天成二年上元节刚过,天成新政的第一批法令,即已下达到大唐境内各州县,十五个直属州刺史,以及刺史下的各级官吏,大部分都对此翘首以盼,摩肩擦掌。毕竟对于有真才实学,渴望一展抱负,做实事的士子而言,这样的新政正是他们所日夜期盼的。   此正大展宏图之时。   如今的大唐,算不得稳如泰山,毕竟两川蜀地、荆南可谓是云波诡谲,然而好在边境没有外患,草原、渤海都很是安定,而国内藩镇,经过去岁李嗣源父子的铁血手腕洗牌之后,也都夹着尾巴做人。   藩镇无异动,其实不难理解,谁刀子大,谁脾气不好,谁就是大爷,当藩镇觉得朝廷软弱可欺,能欺负、好欺负的时候,自然不会将朝廷放在眼里,而一旦忌惮起朝廷来,谁会无缘无故犯傻,跟自己性命富贵过不去?   新政一经下达,便如火如荼进行。   秦王府。今日,李从璟要在府中见一个人。对此人,李从璟表现的云淡风轻。他如此,秦王府的人更是如此。事先几乎没有一个人,重视李从璟要见的这个人,哪怕李从璟心底实则很看重此人。   大概只有莫离知晓一二。所以李从璟在见此人时,莫离就坐在旁边。   “仆桑维翰,拜见秦王殿下!”桑维翰踩着疾步进殿,在殿中隔着老远纳头就拜,不过声音却很是洪亮,有余音绕梁之感,显然中气十足。   “免礼。”桑维翰听见十步开外,那个高坐明堂的年轻亲王声音清淡道。   “谢殿下!”桑维翰洒然起身,心中却还是抑制不住激动。   有件事桑维翰从未跟外人提起过,实则早年他就有涤荡外寇之志,就如每个唐人一样,哪怕是面对举国烽烟,也不能忍受外族的侵扰。在他看来,契丹蛮子实乃屁民,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所以在听闻李从璟率军大胜,逼迫契丹签订城下之盟后,他激动的一夜饮尽三坛酒,醉了整整一日夜,甚至写下“天兵千里饥胡头,重叫四海知盛唐”的句子。   因此对桑维翰来说,李从璟不仅是身份尊贵的大唐秦王,是他日后要效命的对象,也是天下英杰的榜样,更是他的偶像。   桑维翰抬头向李从璟看去,发现对方也正在打量他,为避讳他低下头来,等着李从璟问话。   片刻,他听见李从璟的声音在殿堂中响起,“孤曾闻听,阁下有铁砚磨穿,誓要为公辅的志向,不知时至今日,此志可曾有变?”   李从璟知道自身事迹,无疑说明对方是关注自己的,这让桑维翰更是激动,他连忙答道:“回禀殿下,少时之言,难免狂妄,有污殿下视听,仆下惭愧。然则仆虽鲁钝,未敢忘却昔日之志。”   “何为公辅?”   桑维翰听见那个清亮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回,那声音带上了几分肃然。   桑维翰知道这是李从璟在考校自己了,当下不敢大意,字字斟酌道:“公者,领袖群臣,位尊而责重;辅者,上辅君王,下安黎庶;世之公辅,当德行兼备,秉性忠直,下知黎民苦难,上晓君王忧思,知先贤教诲,通国之未来,而有治国安邦之才,此数者,缺一不能谬居高位。”   “阁下自认为能胜任公辅之位?”   “仆下惶恐,未敢狂妄至此。然则仆愿以先贤为榜样,时时惕励自身,日夜进取,以求能有用于社稷。”   “何人能称先贤?”   “秦之商君,汉之卫霍,本朝房杜,皆为仆下敬仰之先贤。”   “商君呕心沥血,为秦变法,不避险难,凡二十年,一朝秦强,而商君车裂而亡,阁下愿为商君?”   “仆自知无商君之才,但自量胆志不输商君,倘使能有商君一份功勋,死有何惧?”   “孤闻先贤之志,生不能五鼎食,死当五鼎烹,阁下亦有此志?”   “生能五鼎食,仆下所愿也,死为五鼎烹,仆下不耻。”   “何也?”   “遗臭万年固然不足为惧,然则倒行逆施,祸国殃民,以此彰显自身于天下,何不草庐粗茶,裹席而葬!”   “唐人若皆有阁下之志,善,然则以阁下之见,大唐之志当如何?”   “大唐者,天下雄邦,当据有天下,而威服诸夷,使四海来朝。”   “阁下之言,意在当朝应恢复太宗霸业?”   “仆下不才,闻商君入秦,知孝公欲恢复穆公霸业,言以孝公之德才,此志显小!”   “孤闻,王朝兴,百姓苦,王朝亡,百姓苦。阁下以为,霸业重,还是百姓重?”   “殿下何出此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此书生之论,不足入殿下之眼!天下兴盛,王朝强大,则百业蓬勃,士子有可学,农人有可耕,匠人有可作,商人有可贾,将士有战功。凡天下子民,皆生有所养、死有可葬。国风昂扬,万民奋进,吏不惧官,民不惧吏,盗匪绝迹,此之谓我汉唐雄风!因是之故,霸业重,而百姓亦重,霸业昌,则天下幸。若国失其霸,而使蛮夷入侵,重现五胡乱华之象,一朝神州陆沉,国之不国,则天下十室九空,百姓十不余一,人如猪狗,此间滋味,又岂是一个‘苦’字能够道尽的!”   “……阁下之言,振聋发聩,孤甚为敬佩。孤有一疑,望阁下解惑。”   “殿下请言。”   “王朝强盛姑且不言,若是王朝衰败,内乱迭起,国家破碎,而外族入侵,当此时,国不献土献利,则国亡,国若献土献利,则国存,阁下以为该当如何?” 第492章 天成新政初现世,厉兵秣马看天下(一)   李从璟有意试探桑维翰心智,因此这场问答颇多锋利之处,虽说一个人言辞未必都是发自内心,但对睿智之士而言,要在问答间看出一些东西,却也不难。   桑维翰退下之后,李从璟问一旁的莫离,“莫哥儿认为此人如何?”   “君如太宗,不免有白马之盟,臣如房杜,可图将来之策。若使君如太宗,臣如房杜,一时得失不足道。便是君如太宗,臣如房杜,未敢有献土之事。若是君不如太宗,臣不如房杜,一时苟且,必为百年残喘,与其如此,敢请鱼死网破,或可激荡后来人!”   整个秦王府,莫离算是最为了解桑维翰的人,他复述完桑维翰对李从璟最后一问的回答,微笑摇扇道:“此言可谓见识精辟,独树一帜,给人夜雨惊鸿之感。”   李从璟不说话了,他暗暗揣摩,今日桑维翰表现出来的见识、气度,似乎与他日后帮助石敬瑭卖国的行为不符。说来可怜,李从璟对桑维翰知之不深,对其了解仅限于大才、卖国帮凶这两者。   李从璟自然不知,桑维翰对石敬瑭割让幽云十六州的态度如何,也不知桑维翰后来有过哪些轶事,更不知他因何而死。   话说,时值石重贵与契丹开战,契丹兵临城下,左右劝桑维翰逃走避祸,桑维翰说:“吾国家大臣,何所逃乎!”   后石重贵让张彦泽来杀桑维翰,桑维翰凛然不惧,“吾为大臣,使国家如此,其死宜矣。张彦泽安得无礼!”   又质问张彦泽:“汝有何功,带使相已临方面,当国家危急,不能尽犬马之力以为报效,一旦背叛,助契丹作威为贼,汝心安乎?”   后来史官评价说:“维翰之辅晋室也,罄弼谐之志,参缔构之功,观其效忠,亦可谓社稷臣矣。况和戎之策,固非误计,及国之亡也,彼以灭口为谋,此掇殁身之祸,则画策之难也,岂期如是哉!是以韩非慨慷而著《说难》者,当为此也,悲夫!”   意思是说桑维翰对晋室的功劳很大,也很忠心,不负他社稷之臣的身份,对于石敬瑭卖国这件事,在当时情况下,石敬瑭是拿主意的,不是他能决定、左右的,又说他有功于国而被国家杀死,所谓谋士献策、臣子辅国,个中艰辛与滋味也是很难的。   李从璟不知晓这些,所以他另有考虑。   莫离见李从璟久久不言,遂问道:“此人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李从璟沉吟片刻,摸着下颚道:“孤闻,王朝兴盛,君主圣明,则朝堂之上奸佞绝迹、小人远遁,青史所载者,多忠肝义胆之士、明政开疆之事。孤又闻,王朝衰败,君王昏聩,则朝堂之上奸佞遍地、小人成群,史书所遗,唯忠臣蒙耻、丧权辱国之实。由此可见,君王如何,则臣子如何。王者有兴王之臣,亡者有助亡之众。”   “桑维翰此人,实有才干,心智坚韧更是少见,至于品性,未见有大奸之象。既如此,孤何不敢用?倘使孤乃明主,国有雄风,桑维翰自行正道,不复有遗臭之机,反之,罪岂在谋士?”   李从璟的意思很明白,在他这里,只有能吏,没有奸佞。若有奸佞、小人,必不为他所容,见之则诛。若是能吏,他们所做的事,都是李从璟所安排,李从璟又岂会安排他们去卖国?   莫离点头道:“殿下此言甚为在理。我朝有大兴之象,日后殿下所为之事,必如朝阳初升,蓬勃向上,府中官吏之作为,自然随殿下、随国之大势。退而言之,即便桑维翰品性的确有差,届时诛即可,又何须多虑!之前顾虑重重,倒是离失态了。”   李从璟笑道:“往后他命运如何,得看他自己了。”   当日,李从璟下达指令,委桑维翰以秦王府录事参军之职。   新政是大唐现今最重要的政事,关系全局,然则李从璟今年要关心的事,并非只有新政,当然,作为如今大唐唯一的亲王——宋王和赵王都是郡王,李从璟要做的事很多,但其中最为紧要的,还是两件事。   一是演武院,二是作院。   这两者,也是国家的根本大计。而实际上,演武院、作院都只是前期准备,李从璟真正准备送给这个时代的礼物,是学院。只有学院,才能真正为大唐提供全方位的人才,从而具备改变一个时代、推进一个时代的力量。   最不过,那是基础打好之后的事了。   演武院的日常管理,之前一直是杜千书的职责,如今,怀孟无事,李从璟将杜千书调离河阳,到洛阳来专门管理演武院。在幽州时,杜千书除却管理演武院,还兼顾一大堆事情,而今,杜千书只是管理演武院,这也说明李从璟、李嗣源对演武院的重视程度。   除此之外,作院现已并入演武院。   这是一项很大的改动,之前演武院与作院一直是不相干的两个机构。研究兵甲器械改进,是李从璟加给作院的一项职能。而今,并入演武院的就是作院的这部分职能。如此一来,作院就重新回到单纯的兵甲器械制造机构的位置。   研究军事工业、科技,本就是军校职能的一部分,而李从璟就是按照后世军校的标准,来打造演武院的,所以这部分职能理当从作院划分出来,并入演武院。   演武院建在城东,占地五千余亩,其中布局极为广阔。李从璟前来视察的时候,杜千书已经走马上任,出任演武院副院长,实际上履行院长职责。   对演武院,秦王府的一众官吏并不陌生,早在幽州之时,诸人就没少跟演武院打交道。李从璟带秦王府官吏抵达演武院大门前时,杜千书已经等候在门外——除却杜千书本人,倒是并无其他演武院教员、学员相迎,李从璟没打算耽误演武院正常运作。   演武院牌楼外,有石狮两座,高过大汉,显得极为威严。牌楼上“演武院”三个隶书大字是李从璟亲笔题写——原本此事要李嗣源为之,奈何李嗣源并不识字,一手书法恐怕只有他自己能体会其中意境。倒是李从璟,毕竟曾苦心孤诣寒窗十载,字哪怕写得不如书法大家,毕竟也拿得出手。   “恭迎秦王殿下。”杜千书上前行礼。   若说杜千书在幽州时,还有几分青涩未褪,经过多年磨砺,此刻看来,却沉稳大气,举手投足间气势雄浑又不失内敛,即便是在人精边地的洛阳,独当一面也是没甚难度。   杜千书在上任前就去秦王府拜会过李从璟,他就职演武院,李从璟对他事先也有过一番“培训”,此刻倒没有多少话需要多言,众人直接走进大门。   进得演武院,门屏处耸立一块大石,上书“汉唐雄风”四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装饰。   这四字,却是由李从璟提议,而出自李存审之手。老将军戎马一身,军功独步一代人,早已成为当世将士仰望的存在,无数事迹演化为传说,在军中广为流传。   这四个字,雄浑厚重,杀气凛然,笔画间尽显昂扬奋发之气,又不失儒雅之色,稍知书法的人,便能从这四个字中,体会“汉唐雄风”的真正含义。   过大石,是一矩形巨大广场,广场上没有其他物件,唯一座座丰碑!   每一座丰碑上,都有文字印刻,上面的内容,都是有唐以来的一场场经典战役、一位位旷世名将、一个个不朽传奇。   演武院新生入学,第一件事便是在教员带领下,了解这上面的一个个故事。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沙场铁血,多少儿郎马革裹尸而还,何为军人,何为荣誉,何为家国,尽在于此。   而凡留名于此的人,将被世世代代后人铭记,同时时时刻刻惕励后来之人。   有字的丰碑,不下百数,却只占据广场丰碑总数的十分之一,这里的绝大部分丰碑,上面并无文字。而有文字的最后一座丰碑,上面记载的,正是李从璟军进西楼、大败契丹,迫使契丹签订城下之盟的事迹。   这意味着,凡能为国而战,为国而胜之将士,皆有可能在此留下姓名、事迹、功勋,从而流芳百世,被无数后来人敬仰、传颂,成为后世楷模!   “凡进演武院之学员,成则为将,不成则为卒,孤要让他们时刻记住,军人,为国征战,是一生使命!他们的血,要为国家而流,而国家也会记住他们!”李从璟曾在演武院落成之后,如是对整个演武院道,“凡将士,士气为先,气乃军之魂,将士有奋发激烈之气,方能舍生忘死,方能争先杀敌,今立军碑,因在于此!”   当年李从璟在淇门练军时,曾绘“魁首”“没鸟”旗,发给诸军,用意在激烈将士苦练技艺。只不过,比起魁首、没鸟之分的方法,如今立军碑的措施,却是要方正持久得多。   演武院建筑不少,分区与后世学院相差不大,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建筑没那般高,顶多三层。但要论气势,却要雄浑大气得多,且风格也不一样,演武院的格局、建筑,处处透露着峥嵘之气。   占地八千多亩的演武院,更多地方没有建筑,被分成了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校场,方便学员演练各科武艺。   除此之外,演武院还在洛阳城东郊设有万亩模拟实战区。这些地方经过改造,设有城池、河流、山川等地形地势,是真正的用兵之地,可容纳数百人往来征战。对这些地方的运用,就是力求接近实战,来检验学员指挥战役、战斗的能力。军队秋日有都试,演武院同样有。   “依殿下之意,作院并入演武院的部分,改称‘军备研制处’。因‘军备研制处’涉及火药、重弓、重弩以及重型器械研制,所以单独设在学院东部,与主体建筑隔开,以免‘军备研制处’试验武器时误伤学员。”   杜千书一边说着,一边将李从璟引向“军备研制处”。 第493章 天成新政初现世,厉兵秣马看天下(二)   军备研究处的人向来都是一副疯子般的模样,披头散发者有之,衣衫污秽者有之,脸花如菜者有之,作为这个时代最特异的机构,李从璟不可避免让他们的工作最为纠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然而,李从璟固执的认为,科研资深人士就该是这番模样。   军备大致可分为五类,刀枪、铠甲、弓弩、马匹与城池攻守器械。   有唐一代,冶铁技术得到改善,灌钢法取代了百炼法,使得这一时期的铁制战刀更加锋锐,横刀、马槊等的运用已经达到一个高峰,要突破非是易事。   铠甲被称为国之重器,汉时玄甲,魏晋具装铠,在此时都被以明光铠为代表的唐十三铠所替代,明光铠等重量更轻,但防御力却得到提升,工艺也算冠绝一时。   铠甲因装备骑兵、步兵不同而有所差别。南北朝时,因马镫的日趋成熟和大量使用,使得骑兵由汉时的轻骑兵向重骑兵发展,人马皆以重甲防护。然因唐军主要对手是草原游牧民族的骑兵,但凡征战,多以长途出击为主,因是唐军虽也有重骑兵的存在,更多的还是轻骑兵。   到了黄巢之乱后,藩镇争雄,多以重骑兵为杀招。然则中原多年内耗,使得重骑兵愈发难以组建,当前的骑兵,无论是庄宗的从马直,李嗣源的左射军,亦或是君子都,都是轻骑兵。   轻骑兵对铠甲的需求比之重骑兵,要低不少,骑士虽说甲胄完全,然则裙甲、膀甲都缩短不少,而战马更是只护前胸和脸部,为弥补防御性,骑兵另用皮带在腿和手膀上固定甲片。   “铠甲之改善,要从锻造工艺上着手,变热锻为冷锻,若能得此突变,则铠甲不仅重量更轻,而且防御力更强。”李从璟在对军备研制处提意见时,如此说道,“当然,制造起来也会更加麻烦,但这却正是尔等用武之地。”   李从璟说的冷锻甲,最早为西夏人掌握,一副甲胄甲片多达三千片往上,重量却能下降三分之一到三分之二,防御力提升更大,同一时期,哪怕是宋朝引以为傲的步人甲,也难与其争锋,绝对是铠甲技艺的高峰。   “若能得冷锻甲,孤将在军中重组陌刀大阵!”最后,李从璟如是说道,“一旦如此,来日之陌刀阵,威力必定更胜以往。”   唐朝之后,影响力突出的陌刀阵不复现世,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其威力堪称空前绝后,让人不能不神往,史说其阵“进如光墙,人马俱碎,守如城壁,陌刀如墙”,作用可类比后世坦克一二。   军备研究处的两位老人,徐半仙、刘老实在听闻李从璟“冷锻”的说法后,先是惊愕,而后面露疑惑道:“冶铁之法,高热铁软,方能改变形状,若是铁冷,便是形状已定,这却如何再行锻造?”   这倒是问住了李从璟,他后世那点可怜的物理知识早就还给了老师,哪里还记得个中细节,能知道冷锻这回事已是难得了,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沉吟了好半晌,李从璟道:“冷锻,就是对物料在回复热度以下进行的锻造,铜、铁、铝在寻常热度下的锻造成型,即是冷锻……”   说了半天,也自觉没说透彻,于是道:“具体如何,得需要诸位大匠琢磨,孤见识有限,只能以此抛砖引玉,望诸位能不负朝廷厚望。一旦冷锻之法成,则大唐铠甲当独步天下,此为青史留名之功勋。”   既然说不清楚,只能以大义和名利作为诱惑,让他们自个儿去想办法了。   徐半仙、刘老实一听能青史留名,张大了嘴巴,那一向是士子的专利,现在他们也能如此,岂能不心动非常,当下也顾不得再问什么,连连点头作出保证。   李从璟微笑点头,表示很满意。   刀枪、铠甲说完,再说弓弩。   除却旅臂短弩这些小弩,大型弩具一般都是抛射,秦汉时中国弩便已独步天下,缺点是射速低,因此军中一般都是弓、弩皆有。   唐军中的弩一般有四种,射程三百步之伏远弩,射程二百三十步之臂张弩,射程二百步之角弓弩,射程百六十步之单弓弩。至于旅臂短弩,射程百步左右,短小易携带,使用快捷,多为斥候装备。   除此之外,便是车弩,又称床弩。车弩十二石,以抽转车张弦开弓,弩臂上有矢道七条,居中矢道置一巨箭,长三尺五寸,粗五寸,以铁叶为翎,左右各置三支略小箭矢,诸箭齐发时,“所中城垒无不摧毁,楼橹亦颠坠”,绝对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此前在幽州时,李从璟曾让刘老实研制改进弩具,要求射程三百步,而能加快发射速度,临阵能多发一矢。   此事说来简单,真做起来却是极难,耗费数年,在李从璟进入渤海时,颇有眉目,后来证明工艺并不稳定,常使弩具崩坏,此事遂罢。而后,刘老实转而研究强弩,着重提高射程。   如今,此事又有了眉目。   “要临阵多发一矢,若是着重于提升弩具发射速度,实不可为,但若是着重于提升射距,则同样可收获此效,且效用要大得多。”当时刘老实对李从璟说这番话时,羞得李从璟恨不得找地缝钻下去,这实在是丢脸丢得太大,俗话说隔行如隔山,这话真是不假。怕就怕明明不知,却要装作知道,结果只能是自取其辱。   “新弩研制的如何?”李从璟这回决定不再多话,只问这个问题。   “先前已经提升射距到三百二十步,然则老朽以为仍有提升空间,正在改良。预计成型后,射距可达三百四十步。只不过其间工艺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有些问题没有解决。”刘老实道。   “三百四十步?”李从璟与莫离相视一眼,都是吸了口凉气。   别看三百步与三百四十步只相差四十步,但这乃是一百零五与一百零六的区别,是质变,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可曾命名?”兴奋之余,李从璟关切的问。   刘老实应该是成竹在胸,觉得研制成功不用多久了,故而老神在在道:“正待殿下赐名。”   李从璟沉吟片刻,道:“三百四十步,真乃有如神助,不如就叫神臂弩,如何?”   莫离等笑道:“善!”   说完弓弩,便是马匹、城池攻防器械。   大唐如今据有河套之地——丰、胜等州,此乃历来养马胜地,有此马场,大唐暂不缺良马,马匹可以不用多言。至于城池攻防器械,并不是军备研究处先前着力重心,因而一笔带过。   接下来要说的,是最后一项研究,也是李从璟最为看重的一项研究——火药。   火药用于军事,在前些年就有了。天佑元年时,杨行密攻打豫章,就用了火药,只不过注重的功能在于燃烧,而不是爆炸。   当世火药是黑火药,燃烧可以,要说爆炸就勉强了。李从璟想要的,就是将火药改进成为炸药。要提升火药爆炸性能,得催动黑火药向黄火药转变,其中关键在于两点,一是研制出硝化甘油,改变火药配方,二是提升安全性,将导火索与雷管结合运用。   欧洲人做这件事,用了三十多年。李从璟等不来三十年,且不说战死沙场,他都不确信以这个时代的卫生、医疗水平,他还能不能再活三十年。   至于什么是硝化甘油——李从璟不知道,火药配方如何改进,他更是闻所未闻。若是早知道这辈子要穿越,别的姑且不说,首先怎么都得把炸药的配方记住了,这绝对是横扫天下的至尊利器啊!   有了这东西,战争的方式都将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临行前,李从璟只能拍拍徐半仙的肩膀,聊以宽慰、鼓励。火药如何改进,他实在是爱莫能助,只能提供这么一个思想、方向。反正徐半仙在信了李从璟口中火药的威力之后,已经将其作为这辈子一生唯一的事业,五年、十年都不会停下脚步。   对此,李从璟只能衷心希望在徐半仙的有生之年,在他的有生之年,能够看到这东西面世。李从璟能做的,就是徐半仙要什么他就给他什么,除了女人——他觉得给女人只会让徐半仙死得早些,女人身上又没有硝化甘油。   视察完演武院,李从璟回到院长办公室,在这里,有一份军事评估等着他过目。   这份军事评估,仅是题目就足够触目惊心,《伐蜀攻略》。   这是经由军情处、参谋处、演武院三者合作,耗时半年拟定的策略。这份策略,立足于军情处对蜀中山川地势、入蜀路线、蜀中兵力布置、各主要关隘城池城防情况的实地详细打探,而后经过参谋处与演武院的推演,最终形成的手稿。   与之相对应的,秦王府中,李从璟案头就有一本类似的军事评估。   那份评估的名称,叫做:定荆南。 第494章 天成新政初现世,厉兵秣马看天下(三)   演武院的《伐蜀攻略》虽说只是初稿,但基本对两川进行了完整剖析,提出的伐蜀策略可行性也是极高,虽则如此,这份评估却也没有太多需要说叨的地方,毕竟是一份纯粹的军事报告。   这份报告在修改、完善之后,自然会被送上李嗣源案头,若是两川形势恶化,大唐与孟知祥不得不开战,这也将成为大唐日后伐蜀行动的重要依据。   对待孟知祥,之前李从璟与李嗣源就已定下策略,也施展了众多措施。然则孟知祥认准了现今大唐无法对其进行攻伐,因而其狼子野心已愈发不可遏制,对待朝廷诏令从来都是阴奉阳违、敷衍了事。这就使得大唐明面上拿他仍然没辙——就连减赋的诏令,孟知祥也未施行。   说来孟知祥也是一时人物,身边以不乏辅佐之人,自然不会如此好对付。   前些时候,朝廷派遣李严去到蜀地催响,意欲运回蜀地府库的钱粮,李严到了蜀地之后,孟知祥不仅不奉命,反而给他安上一些罪名,将其扣押。   如此行径,已然跟造反无异,就差正式跟朝廷撕破脸皮了。   孟知祥为西川节度使,朝廷眼下限制孟知祥的策略,是在东川节度使身上做文章。原本,东川节度使为董璋——后与孟知祥一同举事。然如今董璋早已身死道消,眼下的东川节度使,乃是庄宗任命的李绍斌。   朝廷因是下令,将李绍斌移镇横海,另用大同节度使秦仕得出镇东川。   比之两川,眼下朝廷对藩镇的焦点,还是集中在荆南,因为荆南形势变化得更快些。   高季兴索要夔、忠、万等州,依照李琪所献对待荆南应该“缓图急击”之策,李嗣源便答应了高季兴所请。原本此事就此罢了,高季兴得到好处,总该消停一段时日。   谁知这高季兴上表之后,不等朝廷下诏,即自行发兵占据夔州。更为过分的是,他竟然拒绝朝廷使臣入境!   如此作为,顿时让朝廷脸面无处安放,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任之由之,往后天下藩镇还有谁将朝廷放在眼里?   李嗣源大怒,欲兴兵攻伐,甚至连将帅都已选好,要以襄州节度使刘训为招讨使,攻打荆南。   若果真如此,则荆南必定如历史原迹,最终投向吴国。   时值李从璟东行滑、濮,在接到李嗣源递来的消息之后,连忙上书,请李嗣源不得妄动刀兵,并且献上应对之策:夔州既已许给高季兴,如今他夺了,给他便是。然则为惩罚其鲁莽行径,忠、万两州,不再相予。   随李从璟上书一道送回洛阳的,还有李从璟攻下濮州,尽屠银枪效节军与其家属数万人的军报。   高季兴原本还想要忠、万两州,甚至是归、峡等州,得知李守敬作乱,而百战军三日克城,银枪效节数万人被诛尽的消息后,大为惊骇,随即上表谢罪,表示愿服从朝廷安排,只字不再提忠、万等州。   由此,两者相安,李嗣源也就罢了让刘训去攻打荆南的念头。   只要高季兴还给朝廷留脸面,不让朝廷太难做,朝廷就能让他再多舒服一阵子,日后南定荆南,也不会让高季兴太难看。   然而可恶之处在于,高季兴此人,不仅贪得无厌,而且实是恬不知耻、反复无常之辈,开春之后,闻听朝廷推行新政,知道朝廷眼下重心在新政上,有意谋求举国稳定、繁荣,竟然趁此时机再次上书,索要忠、万两州!   在这种背景下,《定荆南》之策应运而出。   《定荆南》此策并非出自军情处、参谋处或者演武院之手,而是桑维翰提交上来的进言。   桑维翰在《定荆南》中的见解,可谓入木三分。他言道,“高季兴之所以觊觎夔、忠、归、万、峡等州,一是贪利之心,二是不安之心,因贪利,故而所求甚多,因不安,故而求众自保,而之所以起此二心,一是因其蔑视朝廷,二是因其畏惧朝廷。”   桑维翰又言道,“有此心,尚不足以成今日之象,使其有所行动者,在内外之惑。内惑,源自司空梁震,外惑,源自江南杨吴。司空梁震,素为高季兴所倚重,而自恃才智卓绝,加之其人心无朝廷,故而甚不安分,每每意欲搅动风云。江南杨吴,素来觊觎荆州,欲化为己有,以固江防而拒王师,故而多有许利之言、蛊惑之词。”   桑维翰提及梁震时,对其有所评价,这个评价李从璟是认可的。对梁震此人,李从璟也知晓一些他的轶事。   前梁据有中原时,荆南向梁称臣,庄宗入主中原后,高季兴非常害怕,为避讳庄宗祖父李国昌之名,改名高季兴——他原本叫高季昌,并且要亲自入朝拜见庄宗。当时梁震就曾劝说高季兴不要去。   梁震对高季兴说:“大王本梁朝,与今上世称仇敌,血战二十年,卒为今上所灭,神器大宝虽归其手,恐余怒未息,观其旧将,得无加害之心,宜深虑焉。”劝高季兴固守自保,不要自投虎口,高季兴不听。   而后高季兴入朝拜见庄宗,归途中差些被庄宗派人杀掉,回到荆南后便对梁震感激涕零。   梁震就对高季兴道:“唐主身经百战,如今方得河南,便居功自傲,得意忘形,如何长久?”高季兴觉得梁震说得很对,随即修城积粮,招纳梁朝散兵,日夜操练,以加强防备。   后来郭崇韬攻蜀,庄宗令高季兴为西川东南面行营招讨使,高季兴上表请攻夔、忠、万、归、峡等州,得到庄宗应允后,却按兵不发。之后蜀国被灭,高季兴竟然大惊道:“此乃吾之过失!”   梁震此时却说:“唐主得蜀,势必益骄,骄必速亡,何足深虑,此正我等之福!”于是拾掇高季兴截住江中,遇到唐吏将蜀国财物运往洛阳,就中途劫走。前后得财四十万,杀死押官韩珙等数十人。   由此可以说,高季兴之所以对朝廷常怀贰心,并且贪得无厌,其中梁震绝对是“居功甚伟”。   桑维翰自然是知道李琪所言对付荆南的策略的,因此他的这份《定荆南》,实则是以李琪的谏言为方向,为应对形势变化拿出的具体应对之策。   他在进言中道:“欲平荆南,必先定梁震,而绝杨吴之援。梁震者,自视甚高,初高季兴闻其名,欲以之为判官,梁震耻其官小而不就,由此观之,此人非寻常财帛可以动其心,然其人胆小惧祸,若能使纵横之士说之,或可令其自绝于高季兴。杨吴之所以许高季兴以厚利,无非贪图荆州,高季兴首鼠两端,或不可分辨,倘若使杨吴有诺而不得践,而朝廷适时施以恩德,则可令高季兴知晓亲疏。”   桑维翰的策略很清晰,要让高季兴不乱来,就要断绝他的后路和希望,让他不再相信吴国,同时将梁震这个老是拾掇他与朝廷作对的人解决掉。如此一来,高季兴纵然贪鄙,不会轻举妄动,这个时候朝廷再施加恩威,安抚他惧怕朝廷而又轻视朝廷的心,他也就不会再翻腾起大的浪花来。   对这份《定荆南》的策略,李从璟与莫离商讨良久,最终认为策略可行。   然而也不得不承认,要派去荆南对付梁震,离间荆南与吴国的人,实在是分外任重道远。   形势不等人,李从璟还是打算让莫离走一趟。   有在渤海扶持大明安、搅动渤海朝野的经验,莫离此去也不至于无从下手。   且不说秦王府,就连满朝文武,也没有比莫离更好的人选了。   桑维翰有些不乐意,他对李从璟说,他献《定荆南》之策,就是要自己去荆南的,“仆忝为王府录事参军,常自耻毫无寸功,此番荆南之行,正仆为国建功,报效殿下、陛下之时!”   好嘛,给官还给出个不是来了。李从璟有点郁闷。   让桑维翰去荆南,李从璟没有这个念头,不是李从璟质疑他的人品,实际上对桑维翰的能力也没什么底气。毕竟桑维翰才刚进入秦王府,说他颇有才能,那是概念认识,并无直观事迹了解。没有现实的功绩打底,上来就将如此重任交给他,哪怕是李从璟知道他是桑维翰,也不愿这样做。   要知道,往小了说,荆南关系日后伐吴大计,往大了说,攻伐整个江南,甚至是对付蜀地,荆南的作用都不可小觑。   一言以蔽之,荆南不容有失。   莫离见李从璟头疼,摇着折扇轻笑道:“荆南之行,兹事体大,兼又要谋梁震、杨吴两者,若是一人前往,难免疲于应付,力有不逮。依离之见,不如使离与录事参军同去。”   李从璟抬头看向莫离,对他会这样说很奇怪。   莫离绝对不会认为自己能力不足,应付不来荆南的局面,这点信心莫离该有,李从璟也有,并且李从璟相信莫离也有。莫离提出让桑维翰同行,无异于分功,虽说莫离从来性情洒脱,更无争权之心,但如此卖人情,也不符合他一贯潇洒自在的作风。   再者,就算莫离要桑维翰与他同去,也不会说什么“一人前往,力有不逮”这样的话,他应该很淡然的说“让录事参军跟着我去便是”,而不是“同去”。前者意思是此行以莫离为首,桑维翰就是个跟班随从,而后者却有两者合作,不分主次的意思。   这实在跟莫离当仁不让的风格不相符,怪不得李从璟好奇。   然而莫离都这么说了,李从璟也有意看看桑维翰的斤两,遂同意了莫离的建议,“既然如此,此行便让你俩同行。”又看向桑维翰,专门叮嘱道:“凡荆南之事,以长史为首,不得忤逆。”   能得到这份差事,有证明自己的机会,桑维翰就已经很满意,实话说他也不觉得以他的资历,能独霸这份差事,当下很是激动的拜谢。   桑维翰退下后,李从璟望着莫离,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两人之间从来都无藏着掖着的事,“荆南之行虽然艰难,以莫哥儿之才,还无需旁人相助。再者,桑维翰此去,是帮忙亦或添乱,犹未可知,莫哥儿怎就愿意带他同行?”   莫离依然是淡然微笑,说出来的话却重达千钧,“敢问殿下,志在何方?”   闻听此言,李从璟也笑了。两人少年时,曾头顶星光,抱着酒坛子坐在院墙上畅谈天下、纵论古今、交换志向,彼时,李从璟说:“我向往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因为志高路远,必然征途险难,故而需要众志成城!”莫离摇着折扇起身,向李从璟告辞,“那是离生平唯一牵挂。希望十年后、二十年后,李哥儿还记得你曾说过,江山如画,那是你我共同的大道!”   说完这话,莫离笑而转身,挥扇出门。   李从璟怔怔看着那一袭白袍出门,嘴角笑意经久不去,没有人看到,不知何时,他眼眶有些湿润。   眼前这世上,论了解李从璟之深,非莫离莫属。   他知道李从璟的志向,所以他更加知道未来的艰难,由此更加明白人才的重要性。   桑维翰堪称璞玉,此玉质地如何,是否能够雕琢,他愿意为李从璟去试,哪怕要担莫大风险。   自古君臣有别,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哪个臣子敢对君王说这样的话:江山如画,那是你我共同的大道?   李从璟与莫离可以。 第495章 欲往荆南历波折,从龙老臣今如何(一)   李从璟和莫离将出使荆南的事情敲定下来,原本接下来只要上报李嗣源,使朝廷给予莫离使臣身份,莫离与桑维翰等人就能成行,谁知这样一件本不该有波澜的事却凭空出现了意外。   继去岁秋日贡举结束,二十三名进士进入朝堂为官,今岁开春以后朝廷又任命了许多直属州刺史,由此牵扯出一系列官员变动,洛阳官场可谓动静颇大,加之去岁年末安重诲被罢官,在这种情况下,朝堂格局发生了很大变化。   李从璟在端明殿与李嗣源说起荆南之事,正要提出让莫离出使荆南的时候,李嗣源却示意李从璟先将此事放在一边,转而意味深长的说起了其它事,“自去岁年末,安重诲因濮州之事被罢官,赋闲在家,至今已历月余。你可能不知,年关前,安重诲甚至有意举家离开洛阳,回家乡养老,是朕相阻拦,才使安重诲未曾离开洛阳。”   安重诲被罢官之事,理由充分,并非有谁刻意打压,即便是李从璟本人,也未对他使用过分手段,现今李嗣源提起安重诲的处境来,李从璟不知李嗣源意欲何为,只能不动声色继续听下去。   李嗣源接着道:“朕未登大宝时,安重诲为中门使,随朕征战辗转多年,屡有功勋,乃朕之臂膀,朕能有今日之显贵,安重诲从龙之功不可没。朕继位以来,安重诲虽居功自傲,骄横无度,然观其作为,分内之事可算无大过失。”   话至此处,李从璟基本能了解李嗣源的意思了。念叨安重诲的好处,还能有什么用意,无非是有重新起用之心。然则李嗣源为何要重新起用安重诲?这是李从璟心里在琢磨的。   李从璟听见李嗣源继续道:“如今朝野百废待兴,正用人之际,安重诲历任中枢,熟悉政务,也颇有才干,加之有罢官之事在前,其跋扈骄横气焰也算消磨殆尽,如今朕有意重新起用安重诲,使其为国效力。”说罢,问李从璟:“你意如何?”   既然李嗣源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李从璟还能如何,自然只能说好。身为人子,李从璟知道李嗣源是个很念旧情的人,对那些李嗣源真正有感情的人,他一向很优待,只要不打破他的底线,或者让他彻底对其人失望,他向来很是宽容。   如今的大唐朝堂上,任圜、冯道、李琪等人一条心,又都敬畏李从璟,除此之外可以说再无其他相抗衡的势力。平衡之道,向来都是君王手中重器,李嗣源重新起用安重诲,未必没有平衡朝堂格局的意思。   但细细思之,李从璟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自古以来,虽说平衡之道被奉为君王宝典,但也并非每个君王都大行平衡之术,世事并不都是绝对的,那些没有大用平衡之术,却在青史留下美名、大功业的君王也不少见。   李嗣源见李从璟毫无犹豫说好,露出笑意道:“安重诲颇有傲气,朕此番便是有意起用,也未见得他便不会推辞,无论你心中之意如何,在旁人看来你与安重诲有前嫌在,此番起用安重诲,便由你去说服他,如何?”   这番话让李从璟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李嗣源此举只能以“用心良苦”四字来形容。由李从璟去请安重诲出山,那是让李从璟卖大人情给安重诲,给两人“冰释前嫌”的机会。   李嗣源心胸之坦荡光明,实在是史所少见,怪不得他在后来人中的名声那般好。   一般而言,人在据有高位之后,必定自大骄横,特别是起于微末而显贵人前者,总以为世人都是垃圾,而他自己分外了不起,因而作威作福,目中无人。   能像李嗣源这样,拥有天下而能保持初心不变的,实在是太少了。   李从璟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李嗣源又补充道:“当然,朕起用安重诲,是一片好意,希望他于国有用,若是安重诲旧习不改,仍然骄横跋扈,朕也绝不会再容他!”   “父皇苦心,儿臣深知,得君王如此,实乃大唐臣民之福!”李从璟由衷道,却换来李嗣源笑骂:“臭小子休得拍为父马屁!”   此事议定,李从璟便重提荆南之事,李嗣源显然对此也早有考虑,他颇为愤慨道:“高季兴实在是贪得无厌,去岁他出兵占据夔州,拒绝朝廷使臣,朕未发兵攻打,已是给他留足了脸面,本希望他能知晓廉耻,却不料此人竟然反复无常至此,如今又来索要忠、万两州!”   说着对李从璟道:“依朕之意,当以王师平之,不能再给他平生事端的机会!荆南乃是要地,无论是进军西川,亦或出兵杨吴,都有大用,万万不容有失!”   李从璟没想到李嗣源竟有这般决心,想来也是,高季兴的不臣之举,足以触怒任何一位帝王,是可忍孰不可忍。   “荆州险地,易守难攻,若王师不能旦夕平定,一旦高季兴举城降吴,引来吴军支援,则时局不妙。故而依儿臣之意,若能兵不血刃拿下江陵,当为上策。”李从璟觉得现今出兵胜算不大,离荆南最近的强镇是襄州与东川,襄州刘训好似不甚厉害,至于东川,眼下就更不能指望。而若是朝廷自京都发兵,耗时良久,等于给高季兴时间投吴。   当下,李从璟将莫离出使荆南的前因后果给李嗣源说了,让李嗣源拿主意。   李嗣源表示同意李从璟对荆南的布置,但说到用人这个环节的时候,捻须沉吟道:“莫离之才,朕不怀疑,然则荆南骄横,兼又局势复杂,莫离毕竟官职不显,若使他前去,恐为荆南轻视,反倒不利于行事。再则,荆南局势若良好,自然无虞,若是高季兴实在不可理喻,王师当伐,届时为免给荆南转腾之机,当令周边镇军出击,故而出使之人,要能号令周边镇军,指挥征战。是以莫离为辅可,为主尚显不足。”   李从璟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对荆南问题,李嗣源还是看得更透彻、长远一些,他之前的部署倒是显得考虑不周、颇有缺陷了,更未将局势恶化后会产生的变故,以及如何应对这种变故顾及到。   “既然如此,儿臣请命。”站在李嗣源的角度来看,李从璟觉得没有比他自己更合适的人选了。   李嗣源笑道:“有你亲自前去,为父自然放心。”   这件事便定了下来,接下来是准备工作,在出行荆南之前,李从璟得去会一会安重诲,请他出来重新任职。   与之前门庭若市不同,这些时日以来,安府一直是门可罗雀,特别是安重诲被罢官以来,满朝官吏无论大小,哪怕是街头捕快,都是绕道走,不从安府门前经过。即便是街上碰见了安府的人,那些之前对他们奉承谄媚之人,也无不远远避开,唯恐与其有什么瓜葛。   从骤然显贵,受世人敬畏、巴结,到骤然落魄,人皆避之如粪土,安府里的人在这短短数月间,可谓是尝遍了世间冷暖,阅尽了人生百态。   开春了,天气逐渐转暖,安府的门子却还沉浸在寒冬里,缩在门房中咒骂着该死的老天。所谓宰相门子七品官,往日里这门子向来飞扬跋扈,每日迎来送往,甚少拿正眼看人的,而腰包从来都很有重量,现在不行了,不仅没了进项,府中福利也下降不少,门房里再无时时供应的热茶、糕点。   “该死的老天,都开春了,怎的还这样冷,真是活见鬼。直娘贼,这破椅子如何这样硬,坐多久了,一点暖和劲儿都没有。送炭火的人也都死了吗?大冷的天火盆都不送一个过来……”门子不停的怨天尤人,早就没了当日说秦王府都没有安府奢华的豪气。   府门外传来一阵噪杂声,响动很大,门子听了这声音,如闻天籁,做门子久了,他岂能不知道,这是有车架停在了府门外。   “终于有人来了,等得小爷好苦……”门子几乎是冲出门去,就想如先前一般,站在府门处对外面的人吆五喝六一番,也好找回一点做人的滋味。   门子没能对府外的人呼喝哪怕半句,看见来人的依仗后,他的腰都直不起来,睁大的瞳孔里尽是恐惧,人也像丢了魂一样,僵在门外,完全不知所措。   在对方派人过来交涉后,门子惊叫一声,连忙跪倒拜了三拜,这才转身冲进府中,失魂落魄一般跑到东书房所在的院落,在院中焦急的大声道:“府……府君,秦……秦王殿下来了!”   安重诲正在书房中读书,不同于以往的装模作样,这回他是真在读书,并且很是投入,手边一本册子上还有他写下的笔记心得。因为太入神了些,所以在听到门子的禀报后,他怔怔道:“何人来此?”   “府君,是秦王殿下,亲王殿下亲至!”院中又传来门子惊魂不定的声音。   安重诲这回听清楚了,也正是因为听得清楚,他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不好,“秦王来此作甚?”   他站起身,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口中念叨:“好嘛,该来的总是要来,老夫还奇怪,秦王回京多日,为何一直不曾来报复、嘲弄老夫,他酝酿了这么久,今日终于是来了……”   “也罢,该来的总会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之奈何!秦王既然来了,总不能躲着不见,老夫如今一介白身,值钱的无非一条老命,他要给他就是了,哎……”安重诲整好衣襟打开门,以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去迎接骤然来临的秦王。 第496章 欲往荆南历波折,从龙老臣今如何(二)   秦王府出行自然有车驾,不过李从璟早已习惯骑马,是以平日里车驾多弃之不用,这回到安府来,也无需刻意摆架子,仍旧是策马而行。   安府门子的举止被他看在眼里,不过一笑置之。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顶多能表现出这个门子是一介庸人罢了。微风依然有些冷,卷动异文袍衣玦,李从璟就在马背上等着安重诲出迎。   府邸大门被打开,素衣在身的安重诲,带着府中众人跪拜,安重诲先是隔着老远行大礼,而后才起身出迎。如今安重诲没有官职、爵位在身,乃是一介白衣,见到大唐亲王,礼仪自然重得很。   李从璟从马背上下来,信步上前,在安重诲面前踏入安府。到底是给安重诲脸面,秦王府卫没有进门,只有林英、孟松柏跟在李从璟身后。   对李从璟与安重诲的关系,安府众人都清楚得很,平日里本就没少闲言碎语,大伙儿基本上都认为安府没落至此,至少有一半原因出在李从璟身上。是以李从璟进府一路来,那些府中家眷与仆役,都是忌惮敬畏万分,畏畏缩缩,看也不敢看李从璟一眼。   连安重诲都在李从璟手里被弄成了白身,李从璟一个不高兴,要他们这些人生不如死还不和出口气一样简单?   正因如此,在李从璟与安重诲落座之后,前来奉茶的丫鬟因为紧张,失手打翻了茶碗,这让她吓得连忙趴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一个劲儿磕头认罪,请李从璟饶她一死。   “下去吧。”李从璟淡淡说了一句,无悲也无喜。这世道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宁要人怕不要人爱,特别是对大唐唯一的亲王。在李从璟看来,敬畏是他人对待自己最好的情绪。   安重诲见李从璟都没经过他的手,直接就吩咐丫鬟退下,心中对李从璟果断干脆的性格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心中有梗,当下忙出声道:“府中丫鬟缺乏管教,以至于在殿下面前失礼,冲撞了殿下,这都是仆之过错,乞望殿下恕罪。”   “些许小事,不足为道。”李从璟摆了摆手,示意安重诲不必在意。   安重诲岂能不在意?他暗暗揣摩李从璟这话的意思,心想莫非李从璟这是在敲打他,责备他勾结李守敬,对他东行濮州加以刁难?与丫鬟打翻茶碗这件小事相比,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大事、大体。   念及于此,安重诲请罪道:“先前仆一时愚钝,给殿下平添麻烦,现今思之,每每痛悔,夜不能寐,好在殿下吉人天相,未受损伤,此真我大唐之福。”   安重诲话语转变的如此突然,倒是让李从璟稍稍一怔,不过随即反应过来安重诲所指何事,他摇了摇头,看着安重诲道:“濮州之事,安公以为,错在给孤平添麻烦?”称呼很给面子,说出来的话却毫不留情。   “这……”安重诲愣然看向李从璟,不知李从璟这话意在何处。   李从璟接着肃然道:“先前安公高居相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不知位高则责重?当此之时,安公应为大唐谋福,心系社稷,胸怀苍生,孤王东行滑、濮等州,意在安置流民,惩治骄兵悍将,此乃国之大事,而安公从中作梗,现今安公竟然自认为错在给孤王平添麻烦,此言若是传出去,安公定让天下人耻笑!”   李从璟这话说得重,安重诲又是羞愧又是怨愤,心想这厮果然是来为难老夫来了,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奈何李从璟晓以大义,安重诲无法反驳,只能俯首认罪,“殿下所言甚是,此确为仆之过失,今闻殿下之言,无异于晨钟暮鼓,仆当日夜自省。”   说完安重诲错在给大唐添麻烦之后,李从璟并无收手之意,继续道:“孤王且问安公,先前李琪、崔协争夺相位,难道安公果真认为,崔协之才,要胜过李琪?”   如今李琪宰相都做了许久了,深受李嗣源信任与重用,安重诲此时也没脸硬着头皮颠倒是非,只得承认道:“李相之才,的确胜过崔协。”   “好!”对安重诲事实就是的态度,李从璟表示赞许,但这并不意味着李从璟的发难就此结束了,他接着追问道:“如今思之,安公是否认为,先前高居相位时,有负于国家之重托、父皇之信任?”   安重诲脸色发白,仰头闭目良久,喟然长叹,“仆的确有负于朝廷,有负于陛下。”   “安公知错了?”   “……知错。”   “善!”李从璟再度表示赞许,最后严肃看着安重诲,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安公深受父皇信任,委以高位,父皇日夜企盼安公匡扶社稷,而安公负之。如今安公虽官职被免,孤王窃以为,此不足以偿还安公之过失。”   “那依殿下之意,该当如何?”安重诲面色惨然,已经认命。李从璟字字国家大义,将安重诲压制的毫无反口余地,偏偏他的确有负于朝廷,他自付虽然骄横跋扈,却还不至于恬不知耻,会在这个时候胡乱狡辩。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有过错自当弥补。”李从璟道,“安公居高位,而害国家;受重托,而有负天下。我若是安公,必不黯然度日,当奋发而起,为国纾难,以偿往日之失。如此,方不负天生大丈夫八尺之躯。”   安重诲本来做好了家破人亡的打算,话听到后来,却发现味道变了,等李从璟说完,他震惊的挣开双目,迟疑不解:“殿下……此言何意?”   李从璟起身,从孟松柏手中拿过一份诏书,徐徐展开,缓缓念道:“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枢密使安重诲,先因私废公,朝廷夺其官职,而今观其言行,颇有悔过之心,朕念其熟稔政务,特颁此诏,拜安重诲兵部左侍郎,即日上任,不得有误!”   念罢,李从璟看向发愣的安重诲,“安公,接诏!”   安重诲回过神来,连忙下拜接诏。   手捧诏书,安重诲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感慨万千。   原本他早就打算离开洛阳,是李嗣源不许,这才停留。李嗣源既然不许,安重诲便知他还有可能被任用,但他暗暗猜想,哪怕是李嗣源顾念旧情,只怕李从璟也不会同意,要从中作梗。   今日见李从璟到府上来,安重诲心中便知复出无望,尤其是李从璟言辞犀利,安重诲不仅知道复出无望,只怕还会有灾难,毕竟得罪了当朝唯一的亲王,他如今又失势,想要有好下场实在不可能。   直到最后,李从璟一席话说完,竟然那般结尾,让他措手不及,如今诏书捧在手心,他更是不知该作何言。   事实上,被罢官后,安重诲就已无再任朝官之心,只想归于田园,青山绿水了此残生。他原本打定主意,就算李嗣源顾念旧情要重新起用他,也要拒绝。   只是没想到李从璟会来,更没想到李从璟会有这样一席话。   是这席话,和手中这份诏书,让安重诲认识到,他早先错看了李从璟,也错看了李嗣源的志向,也的确有负于朝廷,有负于李嗣源。   李从璟对捧着诏书的安重诲道:“父皇乃千古明君,胸怀广大,而顾念旧情,望安公能体察父皇一片苦心,莫要让父皇再难过才好。”   说罢,带人离开安府。   李从璟已经走远,安重诲还怔怔站在原地,双目出神,忘了有所动作。   良久,管家上前来叫他,“府君……府君……”   安重诲怅然长叹,“未知秦王胸怀宽广至此,未知陛下志向远大至此,此老夫之过,老夫之过!”   当日,安重诲入宫拜见李嗣源,在御前痛哭流涕。   此日后,安重诲重回中枢。昔日中门使,风采依旧,再为李嗣源得力臂膀。   此事后被广为流传,成为一时美谈,史家记载这段史实时,对事件中李嗣源的胸怀宽广、李从璟的以国为重、安重诲的知耻后勇大加褒奖,甚至称此事为“中兴之兆”。   ……   荆南之行的前期准备工作已经完成,这回去与高季兴会晤,李从璟打的旗号仍旧是与其商讨忠、万两州的治理问题,为免高季兴太过紧张,李从璟这回没有调派百战军随行,只打算带君子都前去,作为护卫。   从朝堂上回到府中,忙完一日公务,已是明月高悬,虽说明日既要启程,今日的事务依然繁杂。从书桌后站起身来,李从璟忽然感觉肚子有些饿,便吩咐守在外屋还未歇息的董小宛去准备些吃食来。   董小宛还未出门,任婉如已经带着惜玉端着一个大盘子走进屋来,盘中有一碗云母粥与一碟名叫“花截肚”的糕点,量不足以让人吃饱,但对付半夜的肚饿却是够了。   陪着李从璟坐在桌前喝粥,任婉如柔声问李从璟,“明早便要启程,今夜要不要去看看政儿?”   李从璟将一块花截肚扔进嘴里,让它去填自己的肚子,口齿略显不清道:“天色已晚,就不去了,免得惊醒了他,反倒不好。”   任婉如嗯了一声,纤手玉指为李从璟再捻起一块糕点。   董小宛双手撑着下巴坐在一旁看着,这时候说道:“荆南远得很,这一走想必要去些日子呢,不如带上奴婢,路上也好照顾殿下。”   李从璟点点头,董小宛从淇门就跟着自己,自然是再贴心不过,“也好。”   董小宛惊喜的一跃而起,连蹦带跳出了门,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任婉如看了董小宛背影一眼,对李从璟眨了眨睫毛,“殿下,小宛也不小了,一直带在身边,总要给个名分才是。”   李从璟现如今就任婉如一个正妻,再无其他妾室,实在是“专情”的很,然则对于堂堂亲王而言,这就显得有些怪异了,也远远算不上好事。   李从璟吃得正起劲,闻言也没多想,很自然地说道:“那这件事你来操办吧。”   任婉如:“……” 第497章 欲往荆南历波折,从龙老臣今如何(三)   二月春风似剪刀,裁得细叶有时无,寒冬料峭残影在,云间沙弥闲理路。越是往南,春色便越显著一些,桑维翰熟知山川地理,在马背上跟李从璟搭话道:“翻跃秦岭,天地景致便如改换日月,北地尚寒时分,南方大地已是草木葱茏。”   这回去荆南,李从璟既然亲自前往,府中官吏自然没少带,桑维翰原本也算个副使,如今只能做一介小跟班,不过这似乎丝毫不曾影响他的兴致,或许是有机会能在李从璟面前展露手段的缘故,他反倒是情绪高昂,面上的云淡风轻也不能掩盖他想要表现的心思。   论及山川地理,李从璟有后世地理知识打底,在宏观上倒不怂此间任何一人。见桃夭夭近来话少了很多,常常显得很沉默,便跟她说道:“南方草木,有一年四季而不枯黄者,国土更南,则有参天大树,四季绿叶如盖,年岁有热度之差,草木却无枯黄之别。”   桃夭夭早年间也是一介侠客,对山川秀美颇有情愫,浪迹天涯更是生平所向往之事,只是自打跟了李从璟,整日为军情处公务包围,无奈少了个人空间,昔日志趣也被深深掩埋。   此时听闻李从璟说起“奇闻”,颇有感怀,桃夭夭道:“四季如春之地,素来被奉为世间乐土,此等景致,倒是很想去见见。”   李从璟笑着说道:“有朝一日山河重归一统,四海升平,自然是有机会去见的。”   作为侠客中的志怀远大者,桃夭夭虽为一介女流,向来有为国为民之心,巾帼不让须眉,不逊古人之风,若是李从璟往日说起这样的话,倒有唱和桃夭夭志向之效,只不过今日情形却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桃夭夭依然是那副皮甲紫氅的装扮,满头长发却不再如往前那般凌乱,肌如凝脂眉如远山也未变,然而眉梢间的慵懒也少见其踪,昔日里平添野性气息的眼罩,如今看来更多了几分威严之意。   这样的桃夭夭,无疑更符合秦王臂膀的身份,但却失去了不少往日里那些灵动的意味。那年她是山间悠然鹤,今日她成世间狠戾鹰。闲鹤自有几多野趣,鹰犬却只顾主人意志。   “四海升平或许不远,奈何怎敌得过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若是年老了再游山河,纵然山河再如何秀美,只怕会人也只能在春光前自惭形愧,再无人物两相得……”桃夭夭神色有些黯然,情绪更见低沉。   李从璟有些不忍去看她的脸,昔日充满魅力的妖艳双唇,如今已没了那充盈血色。   算起来,经过幽州四年,桃夭夭已过了一个女人最绚烂如花的年岁。   她最动人的韶华,都献给了幽州那片苦寒边地。   那些年,她生命里没有花前月下,只有金戈铁马。   在距离世间女子都神往的繁华烟柳中原千里之外的地方,她的确是遗世独立说的。   在西楼时,当阿狸和桃夭夭同时映入李从璟双瞳里,他的确感觉到,前者明媚的有如春风十里,后者安静的恰似遗世独立。   “遗世独立……”李从璟咀嚼着这四个字,忽然间发现它们固然很美,却美得分外残忍,有如杜鹃啼血。   那不该是一个正当最好年华的女子,该有的美。   当日宿营后,安排完诸事,李从璟拉着桃夭夭在营边赏月,堆起篝火,配上烈酒,想给这个现在精神分外疲惫的女子一点温情。   没有哪个女人不期望温情,但说来可笑,李从璟觉得此时自己这般做派,作用实在是微小得很。   桃夭夭喝酒从来都不是用品的,是用灌的,也是这个时代的“烈酒”的确烈度有限,要不然非得烧死她……火光映照得她的脸微红,酒精让她的长腿随意伸展,线条轮廓风情无一不美艳不可方物。   李从璟打趣桃夭夭,“若是在千年之后,你一定是个死文青,而且还是患有抑郁症的那种。”   桃夭夭白了李从璟一眼,“千年之后的事你都知道?”   “你别不信,我还真知道。”李从璟一本正经看着桃夭夭,“给你解释一下死文青的意思,说的就是那种与正常人不同,拥有独特情怀而又喜好文学,精神世界与现实格格不入,对自己心底的小世界情有独钟,而又不愿展示给人的看的一种人。”   桃夭夭表示对此嗅之以鼻。   李从璟喝了口酒又道:“千年之后还有一种酒,烈度极高,便是酒性好的人,喝上一两斤也会醉得不省人事,但喝起来的确不错,豪爽无边。”   “你今日话很多。”桃夭夭怪异的打量李从璟一眼,“还净扯些有的没的。”   李从璟讪讪一笑,随即正色道:“我就想抛砖引玉,看看你心里在想什么。”   “你真想知道?”桃夭夭眼神忽然有些俏皮。   李从璟大点其头。   “好吧。”桃夭夭仰起头,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长长吐了口酒气,停顿良久,这才声音缥缈地说道:“荆南之行了结后,我想离开军情处。”   李从璟感到自己心中传来一声异响,呼吸也梗在胸中,半晌没恢复过来,好不容易疏通这口气,李从璟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某种东西在流逝,这让他在一瞬间觉得世界毫无色彩。   半晌没听见李从璟有什么动静,桃夭夭好奇的转过头来,就看见李从璟正因呼吸不畅而面红耳赤,脖子上血管突出,模样要多扭曲有多扭曲。   哑然失笑的桃夭夭没好气道:“犯得着反应这么大?我只是离开军情处,又不是离开大唐去了天外!秦王殿下,你这副模样有失风采啊!”   理顺呼吸的李从璟,自己都对身体情绪的反应觉得奇怪,被桃夭夭调笑一阵,气得爆了粗口,“你这臭娘们儿,话不好好说,老子真以为你向往天下风景,打算去天涯海角!”   桃夭夭快被逗乐了,双颊却在刹那间红如蜜桃,这样的话让她心里如饮蜜浆,或许是因为羞涩的缘故,她没头没脑地骂道:“瞧你这模样,秦王的威仪哪去了,没出息!”   “秦王威仪算个屁!”李从璟不知悔改的神态很是理直气壮。   自打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起初很多年他一直缺乏对这个世界的代入感,总觉得自己就像进入了某个游戏,一切都不过是系统设置好的程序,生活中的人就像是一个个CP,而不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而自己也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让李从璟感觉有别于此的,除却曹氏给予的母爱,前前后后都只有三个人,先是自小朝夕相处的李永宁,再就是同样看起来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桃夭夭,连任婉如的感觉都要差些,自己的儿子才算第三个。   莫离或许算另外一个。   比之李永宁的日久生情,李政的血缘关系,桃夭夭给予李从璟的,是她特有的灵性,她的言行举止从不像这个时代的人一样,甚至从未把自己看得矮李从璟一等,一直都是跟李从璟以平等态度相处。   “离开军情处也好,我看自打我成了秦王,你都快把自己当下人了,快半分灵性都看不到了。”李从璟说道。   或许是卸下重担的原因,桃夭夭此时终于变得很快活,向李从璟举起酒囊,意思是当为这话浮一大白。   李从璟愉快的和桃夭夭一起痛饮。   在淇门时,你我势力微小,在这世道如同蝼蚁,随时都有被碾碎的可能,我不能忍受你我情感如何脆弱,更不能忍受自己不能给予你绝对安全,与其如此,我宁愿不要这样的情感。而今为秦王,我终于有可能改变这个世界,所以我朝夕不怠。   你说的不错,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间韶华不再,你也不再年轻,终将老去。但请你再等等,等我拥有绝对的力量,等我有把握这世道再也没有力量能伤害你我,等我能给予你绝对的安全。到得那时……   因为极致的在乎,所以我要给你极致的完美。   如此,方不负你我一道浴血拼杀,在艰难困苦中一路搀扶的盛情。   一定要等我。   桃夭夭。   ……   生活总给你意想不到的波折,打破你的既定规划。原本李从璟认为此行艰难,在于到江陵之后,却没想到,如今还在路上,就遇到了麻烦。   当正在跟莫离、桑维翰等人谈论天下大势的李从璟,听闻林英前来禀报,说前面有一群和尚挡住去路的时候,他简直被气乐了——这是什么世道,连和尚都来挡堂堂秦王的去路,还让不让人好好活了!   “何方僧侣,竟敢栏秦王车驾,是怨上天有好生之德?!”桑维翰首先表示了自己的愤怒之情,并且请命去驱散这群僧人,“此等方外之人,本应超脱世外,竟来殿下面前闹事,殿下不必理会,且待仆去将其驱散!”   莫离眼神怪异看向桑维翰,桑维翰大义凛然不为所动,李从璟转头瞟了桑维翰一眼,立即让对方羞愧的低下头去。   桑维翰是个心思深沉的,他口口声声要去驱散这帮僧人,实际是害怕李从璟生气,要了这帮僧人的性命,所以他希望自己能早早去将这帮僧人赶走,免得他们惹上杀身之祸。   李从璟也懒得跟桑维翰解释自己并非嗜杀之人,有尽诛银枪效节军数千将士与数万家属的前例在,说这样的话恐怕会让天下人笑掉大牙,吩咐林英道:“请这些僧人让开道路,休得妨碍大军行程,若是有事要见孤,孤在此相候。”   见李从璟如此安排,桑维翰一面暗暗松了口气,一面又悄悄为这些僧人捏一把冷汗。   挡路的和尚并不多,十数人而已,为首两名僧人一是慈眉善目的老者,一是颇有庄严宝相的中年人,后者手持禅杖,显然在这群和尚中身份非凡。   见到李从璟,这些僧人双手合十而拜,神态尚算尊敬,然而不等李从璟说话,那手持禅杖的中年僧人便厉声质问李从璟:“秦王殿下意欲陷天下苍生于水火,使大唐江山坠入阿鼻么?!” 第498章 得道高僧山中来,出入俗世缘何在(一)   李从璟觉得很委屈,他从未有过如此念头,虽说他整日里与群臣所论,皆是大义凛然治国之词,私底下未必没有凶险手段,但以正道治国,以秦王角度而言,实在是发自内心。国富民强唯正道,人间沧桑唯正道,他所作所为,该是当得起正道这个论断。   然而此时,可以想象,眼前此人平日里必是一介高僧,竟如此痛心疾首、义正言辞质问于他,李从璟都要觉得,自己的确犯过弥天大错,以至于使得佛祖动怒,连方外之人都容不得他。   这般认识让李从璟很愤怒,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他是秦王非是天子,一怒之下伏尸百万做不到,杀几个人总是轻而易举的。所以李从璟并无多话,只是挥了挥手,给林英下令:“将这僧人拖下去,砍了脑袋。”   林英自然毫不犹豫领命,亲自下了马来,拖起那手持禅杖的高僧就走,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林英在那高僧眼里,想必也是十恶不赦之徒,已被恶鬼之气吞噬灵魂,无药可救了。   桑维翰大惊失色,双唇抖动,想出言劝阻,踌躇半晌,终是没有轻举妄动。   那些僧人没想到大唐秦王如此残暴,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简直闻所未闻,实在是世间少有的凶恶之徒,但佛门中人不惧死亡,当下这些僧人就全部席地而坐,慷慨赴死:“秦王杀一人是杀,杀十人是杀,这副皮囊就请秦王拿去,以免我等眼见世间遭受大罪恶!”   这些僧人说的不错,在秦王眼中,杀一人跟杀十人的确没区别,万人他都杀了,从未有过手软。唯一让人不快之处,这些僧人要寻死哪里不能死,偏偏在大军面前装模作样,实在是惹人心烦。   若是这些僧人不该杀,那就让横刀崩坏好了,所以秦王仍旧是挥挥手,“全部拖下去砍了。”   桑维翰脸部肌肉抽搐不停,他想出言劝阻,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眼见秦王暴戾无双,那老和尚实在看不下去了,估计活的岁数长,慈悲之心重些,他喊了一声“秦王且慢动手”,见没能起效,连忙双手合十对秦王痛心道:“秦王不问缘由,动辄杀人,即便秦王非是佛门中人,贫僧也以为这不是为王之道,请秦王三思!”   李从璟看着眼前的老和尚,“大师终于肯说世俗为王之道,而不口口声声佛门阿鼻地狱了?”   老和尚怔了怔,约莫是心有所悟,又没完全弄懂李从璟的意思。这是个实诚的老和尚,所以他道:“秦王何意,尚请明示。”   李从璟依旧没有下马的意思,就在马背上说道:“既然出了山门,踏入红尘,那就是为俗事而来,既为俗事而来,当以俗世规矩行事,堂而皇之阻拦亲王车驾,意欲何为?既为俗事而来,便以俗语好生说话,动辄万劫不复、阿鼻地狱,恐吓谁来?难不成大师以为,偌大世间,皆为佛门土地,天下子民,尽是佛门子弟?”   老和尚应该慧根不深,愣了半晌才想明白李从璟的真正意思,“原来秦王是怪罪我等失了礼数,此确为我等冒犯之处,请秦王恕罪。”   说完,老和尚又补充道:“然则人命关天,还请秦王手下留情,留我师侄十数人性命。”   李从璟不为所动,淡淡道:“照面故作惊人之语,以求对话之人注意、重视,这本是世俗说客手段,孤一向恶之。大师前来,若是非为佛门利益,而念生民疾苦,孤自可不作计较,但若确为佛门利益而来,又偏偏以天下苍生为借口,还如此出言不逊,便怪不得孤行事狠辣!”   李从璟说这些话,并非空穴来风。   自滑州始,秦王府发现地方许多寺院,侵夺百姓土地,与富豪、官吏之家勾结,剥削之烈犹胜,便有过相应处理。而今大唐推行新政,其土地政策中便有彻查寺院田产一项,可以想象,如今大唐境内,定有许多寺院田产被封查。   秦岭中有三山有名,太白、华山、终南山,其中太白山颇有名寺,是以在这遇见僧人,实是不足为奇。   老和尚听了李从璟的话,竟是老脸一红,喏喏不知何言。   这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倒是逗乐了李从璟,他道:“佛门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叫人命关天,而佛门中人又将身体看作皮囊,以为时时可弃,并不在意,如此不免自相矛盾,却是何故?”   说起佛法,老和尚顿时口齿伶俐起来,代入很快,“佛爱众生,不离众生。我佛慈悲,所以割肉以喂鹰,不惜自入地狱,是愿众生无疾苦。而我等僧众,入佛门,习佛法,是为得大解脱,而后助世人得解脱,佛无我相无人相无寿者相无众生相,万念皆空无所住,是以躯体亦不住。”   老和尚认真论法的模样倒是让李从璟很认可,佛门中人不就该是这样么,好生敲经念佛普度众生就好,掺和到世俗利益中算怎么回事,他道:“我佛慈悲,孤早知之,既如此,佛门缘何与民争利,广纳田产,使民无衣无食?此岂不有违佛祖谆谆教诲?”   说回俗事,老和尚又不行了,与李从璟辩论实在是苦了他,酝酿了半晌,老和尚终于憋出一句让李从璟等人哄堂大笑的话,他道:“佛门中人,也得吃饭啊!”   笑罢,李从璟摆手道:“好了,大师,孤告诉你,朝廷不会让佛门饿肚子,但也不会让佛门穿金戴银,孤这个回答,不知是否让大师满意?”   老和尚颂了一声阿弥陀佛,就道善哉善哉,“有秦王此言,贫僧心安矣。”   “既然大师已心安,这秦岭之中,往后不会再有人阻拦孤王车驾了吧?孤既得佛门庇佑,想必这一路定然畅通无阻,不会有邪魅魍魉作祟,半路扰孤清净?”李从璟说这些话的时候,全无玩笑之意,而是面色肃然,眼神冷冽。   秦岭的路不好走,地势颇多险峻之处,李从璟这话的意思,却是在警告山中佛门不要做小动作。   和尚老脸更红,却躬身保证:“秦王尊贵,自然没有邪魅魍魉敢于冒昧。”说完这句话,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却又不好开口。   李从璟冷笑一声,“大师是想重提先前那十数僧人?怎么,若是孤当真杀了人,这山中的邪魅魍魉还真会不开眼,来为难我王府车驾?!”   老和尚终于聪明了一回,叹息道:“秦王有慈悲之心,缘何故作凶恶之态?贫僧那些师侄,根本无需贫僧记挂,秦王原本就不会加害他们。”   老和尚这话,顿时让李从璟拿正眼细细打量了他半晌。   此人看似老实木讷,实则真相恐怕没那么简单。李从璟没打算杀那十数僧人,连桑维翰这个跟了自己一段时日的人精都未看出来,这老和尚与自己碰面才多久,竟然都看了个透彻。   再看先前那些僧人,争相赴死毫无惧心,十数人没一个怂的,难道是当真都不怕死?只怕是对这老和尚能保全他们,有充足信心!   聪明人其实不可怕,看似老实木讷的人才可怕,因为后者何时在算计你你根本不知道,甚至他把你卖了你还有可能帮他数钱。   看到先前那些僧人被完好无损带回来,老和尚向李从璟行礼,“秦王仁慈,与我佛有缘,此地距离鄙寺不远,敢请秦王移步,贫僧也好略尽地主之谊。”   李从璟上下打量这老和尚,眼神说不出的怪异,而对方坦然受之,显得真诚无比。   与我佛我道有缘这种鬼话,李从璟才不会信。这老和尚分明没安好心,他哪里是邀请李从璟去做客,明摆着是要跟李从璟商量处理寺院田产的细节,李从璟那句“不会让佛门饿肚子”的话,恐怕在老和尚看来也是一句鬼话,他不会那么轻易相信的。   这哪里还是佛门清净之人,简直跟官吏一样油滑,果然天下的聪明人都是一一丘之貉,没一个肯相信别人的。   乱世人心果然是都坏得厉害,连僧人都这般狡猾。这也不能怪人家,毕竟只要还没成佛成仙,大家都要吃饭,只要你还需要吃饭,你就是世俗中人,还得在俗事中打转。   李从璟从来没有看低佛门的意思,对佛学他也浸淫许久,这世上还是有得道高僧的,只是任何东西只要跟“门”“教”产生关系,就不可避免变了味道,你看儒学、道学,成了儒教、道门之后,那就纯粹不成了,佛教也一样。   三武灭佛这件事就是这么来的,远的不说,唐武宗、周世宗都干过这事,唐武宗就不必论了,周世宗柴荣都干,可见还是有借鉴意义的,它具有某种必要性。李从璟也打算干这事,前段时间他还跟李嗣源讨论过。   天下寺院侵占田产太多了,关键是僧人不事生产,僧人数量太大了田地就荒废的厉害,这是跟朝廷抢夺劳动力啊,站在国家建设的角度来说,一旦佛门发展超过一定限度,就很不好,任何事过度了都是不好的。   李从璟跟着老和尚去了山寺,牌楼上写得很清楚,这间寺庙叫做莲花寺,很熟悉的名字,也不知莲花寺是不是开成连锁的了。这时候李从璟才想起没问老和尚的法号,于是就请教了一下。   “贫僧齐己。”老和尚双手合十,很庄重地说道。 第499章 得道高僧山中来,出入俗世缘何在(二)   李从璟并不想问“齐己”是谁,以他后世那点单薄到堪称可怜的见识,唐代僧人能知道玄奘、鉴真已是极限,但这并非是他不想问这个问题的真正原因,事实上,今世他还真听说过“齐己”这个名号。   当然,只是听闻,未有其它,当初他好似是觉得这个法号很奇怪。   作为一个惯于沙场征伐的将领,无肉不欢几乎已成本能,现今到了莲花寺却只能吃素,这让李从璟着实有些不大习惯,然则不习惯也无办法,在佛门抗议吃素总归是无效的。   要吃肉会召来佛门抗议,不吃肉却会召来身体抗议,因是在用过莲花寺的晚膳后,李从璟很机智的让孟松柏去取了肉食,关起门来大嚼一顿才算终于恢复身心舒畅。唯一不太美好的地方在于,老和尚齐己进门之后狗鼻子到处嗅了好半天,最终还以幽怨的眼神向李从璟表达不满。   李从璟只能将此归咎于老和尚是嘴馋肉食,如此一想倒也不觉得羞愧了,这才能坐下来和老和尚好好下棋、品茶、论道。当然道没什么好论的,佛法眼下大多不适合李从璟,他现在是昂扬奋进的时候,跟四大皆空的状态没法儿融合。   齐己的棋道很不错。这是很相对的说话,原因在于两人棋逢对手、水平相当,若是李从璟将齐己杀得丢盔弃甲,亦或是齐己将李从璟逼得弃子认输,这棋就没法儿愉快的继续下去了。   美中不足之处是莲花寺的茶水并不好,准确说是不适合李从璟,亦或该说这个时代常见的茶水李从璟都不喜欢,生姜盐沫等物煎炸在一起,完全是在喝汤。他还是习惯后世纯粹的茶水,所以他将这样的茶道教给了齐己,让李从璟意外的是,这种当世人并不喜欢的清茶,齐己竟然分外钟情,连连称好。   这也算茶逢知己了,人生难得的就是知音。不过李从璟却在恶意揣测,这老和尚是不是故作姿态取悦自己,以便让自己在田产之事上,给莲花寺开后门。   开后门全无可能,李从璟不会拿自家帝国开玩笑,好在齐己一直未曾提过寺院田产之事,似乎他根本就无此打算,邀请李从璟到山寺来,也确乎仅是因为李从璟与佛门有缘……   齐己的确是高僧,而且还是不迂腐的高僧,李从璟在与其对谈过程中,发现这老和尚对世俗事知之甚深,对治国理民之法亦颇有见解,这让李从璟顿时刮目相看,心想这老和尚倒着实有趣,说不得出家前是个有学识的。   如此一来二往,渐渐宾主甚欢。对弈的久了,齐己邀请李从璟起来活动活动,游览一下山寺。眼下夜色颇深,明月高悬,然山间雅趣,日夜不同,夜游山寺倒也颇有一番意境。李从璟倒不担心着老和尚暗算自己,对方虽谈吐不凡,到底手无缚鸡之力,行不虞之事只会枉送性命。   繁星如海,月光皎洁,山道迂回曲折,道旁林木葱郁,四野寂静无声,拾级而上有曲径通幽之感。间或小亭驻足,可见天阔山深,的确能让人游目骋怀。美中不足在于,夜风破凉,老和尚已经开始流鼻涕。   左右是老和尚拉自己游山,李从璟起了顽童心思,有意看高僧窘迫,对方既然硬撑着,他也不主动提及返程。   不得不说,莲花寺占地很广,主寺本在山腰,但从山腰继续往上,依然颇有庙宇,零落散布在山中。其中不乏造型简朴、年代久远的木屋草庐,有些屋窗透出点点灯火,间或有诵经声传出,这番景象,倒是让李从璟相信,这莲花寺的确有不少真正的修道僧人。   “春风吹蓑衣,暮雨滴箬笠。夫妇耕共旁,儿孙饥对泣。田园高且瘦,赋税重复急。官仓鼠雀群,共待新租人。”   某间破败小屋中,传来朗诵诗句的声音,那讼诗之人单薄的身影被灯火映在窗纸上,显得萧索而惆怅。念完这首诗,屋子里的光头人长吁短叹,竟有苦恼之意。   齐己站在李从璟身旁,颇有尴尬之色,这诗固然忧国忧民,就是内容太露骨了些,赤裸裸控诉当权者横征暴敛、贪婪无度,怜惜百姓辛勤劳作仍然无衣无食。   在这里李从璟可是大唐第二号当权者,这样的诗作的确让人无地自容,站在李从璟角度来看,又不免会让人愤怒。   出乎齐己意料,面对如此指控,李从璟并无恼怒之色,也无羞愧之意。这位秦王只是淡淡看了齐己一眼,道:“诗作得不错,想不到山林之中,也有如此忧国忧民之士,孤受教了。”   齐己更显尴尬,不等李从璟问作此诗的是何人,那屋中人又开始诵读下一首,“西山中,多狼虎。去岁伤儿复伤妇,官家不问孤老身,还在前山山下住。”   先前齐己还只是局促,当下却是脸色大变,这首诗有些过于应景了,简直无异于当面指着李从璟的鼻子破口大骂。   贴身随在李从璟身侧的孟松柏,虽说不精于诗书,但在百战军这些年可没白待,如此浅显直白的诗作焉能不懂,当下就对齐己怒目而视,就差拔刀相向,“寺中山人,日夜吟诵此类大逆不道文章,意欲造反乎?!”   望见李从璟脸色也不大好看,齐己连忙下拜,大声疾呼道:“秦王殿下恕罪,这些诗作实乃出自贫僧之手,山人不过吟诵而已,罪不当诛,秦王若要怪罪,请治贫僧之罪!”   经此喧闹,那诵诗之人出了屋子,弄清状况后,也是慌忙下拜,甘愿领罪。   “士不因言获罪,孤虽不吝杀人,却还不曾有大兴文字狱之念,尔等不过怜悯百姓,作了几首诗而已,何罪之有?”李从璟示意众人不必惊慌,他并无小题大做之意,“佛祖有慈悲之心,大师有此等诗作,可见心底纯善,孤未让天下百姓脱离疾苦,又何忍加罪于你等?”   “秦王深明大义,此天下万民之福!”齐己念了一遍阿弥陀佛,表示很敬佩李从璟的肚量,那念诗的和尚也对秦王大唱赞歌。   如此一闹,李从璟没了再游览山寺的兴致,留下齐己,负手返回山腰。   一路上,秦王心情都很不好,他觉得这帮和尚都疯了,尤其是齐己。看来今日脾气太好了些,让这些僧人以为自个儿可以糊弄,竟然安排这样的场景来表现佛门怜爱众生的情怀,不就是希望自己大发慈悲,对莲花寺网开一面,少夺他们几亩田产么,竟然连亲王都敢算计,当真以为自己不会怒而杀人?   孟松柏心思太过单纯,还没分清敌我,回来路上竟然说佛门果然是普度众生的地方,虽说诗作得有些不敬,但的确是有怜爱众生之心的,并且委婉表示,对待这些大慈大悲的和尚,朝廷以铁血手腕夺走他们的田产,是不是有些不应该。   这小子小时候一定叫驴给踢过,脑子发育不完全,另一半估计是石头做的,沙场冲锋取人脑袋还可以,要他洞悉世事太难了,压根儿没有政治觉悟,跟了自己这么久还这么白痴,真是白费了自己平日里谆谆教诲的心血。   这帮和尚的良心都坏了,看来大唐有必要再干一下灭佛这件事,控制一下寺院僧人的规模,五体不勤的一帮家伙,还真指望他们慈悲为怀?吃闲饭只会让人忘却吃饭的艰难,懒惰是不会让人生出舍己为人的情操的。   晚上对齐己才生出的好感,此时已经荡然无存。   回到山腰,李从璟倒头就睡,打算休息好了明日就继续赶路。途中若是真碰到闹事的僧人,就全都抓起来,跟君子都、军情处玩杀伐果断和阴谋诡计,说他们是业余的都是高看他们,真要那样,正好给了大唐灭佛的由头。   人走霉运的时候就是你越希望什么就越没什么,越不希望什么就越是发生什么,李从璟想要睡个好觉的计划泡汤了,因为寺院起了火。   起火的院子距离李从璟下榻的地方不远,那院子里正住了前来礼佛的一大家子人,火烧起来后乱成一团,和前来灭火的僧人搅在一处,敲锣打鼓的闹得鸡飞狗跳,实在让人没法儿安睡。   孟松柏捏了一把冷汗,调集府卫将李从璟下榻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生怕有人浑水摸鱼对秦王不利,要真在山寺生出行刺秦王的闹剧来,孟松柏都不敢想那会导致怎样灾难性的后果。   李从璟穿好衣服出门,见孟松柏如临大敌守在门外,对着二十步开外燃烧正盛的火光,就像面对十万敌军一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拍在孟松柏脑袋上,没好气的喝道:“还杵在这里作甚,看戏不用给钱的?赶紧带人去救火!”   孟松柏思考了一下,果断摇头,他还是觉得李从璟的安危比较重要,救火并不是亲卫职责。   “一出接一出,跟演戏一样,这山寺真是邪门得很,孤总觉得这后面还有大变化,人一旦摊上事说理都没地方说……你还愣着作甚,赶紧去办事,隔岸观火也没你这个观法的。再者,通知山下的君子都,不要轻举妄动。”李从璟一脚踹在孟松柏屁股上,将他赶去救火。 第500章 得道高僧山中来,出入俗世缘何在(三)   时维开春,草木始露新芽,然大地仍属天干物燥,莲花寺又处山中,稍有不慎引起火灾,按理并不显得异常,相反,该是很能理解。   火灾并不大,在势头压下去之前,也没能映红半边天,勿用多加细想,李从璟便知这场火灾,烧掉的房屋不过三四间。   站在旁观者角度,李从璟认为火势并不大,身在其中的人则不如此看,能烧掉三四间屋子的大火,要烧死几人实在轻而易举,是以劫后余生的那些人,惶恐者有之,后怕者有之,哭泣者有之。   齐己也已赶来,满头大汗指挥救灾。李从璟早已知晓,老和尚在寺中并无显职,然不知是否资历甚老之缘故,使他得以在自个儿身前抛头露面。   “能否查出火灾起因?”桃夭夭双手环臂依在门前,眼神玩味得很,这山寺的气味很诡异,她应该也已嗅到一二,李从璟这便问她。   桃夭夭伸出一根手指,“以秦王府名义调查,只需一个时辰。”   李从璟微微点头,他的身份并无隐藏必要,恐怕莲花寺也未替他掩盖,既然火灾发生在眼前,他遣人调查因果再正常不过。   桃夭夭迈开懒散的步子,向黑暗处随意招招手,便有军情处锐士现身,跟她前往那座院子。   她前脚方走,老和尚齐己后脚便至,这老狐狸模样颇为狼狈,指挥救火也能让大伙烧掉眉毛,此种本事倒不是人人都有,他向李从璟合十行礼,“事发突然,以至惊扰秦王,贫僧这厢赔罪了。”   李从璟自然不会与他计较这等细节,虽说觉没睡安稳,他的确心情有差,但他更能揣摩到齐己此时过来的真正用意——绝非赔罪那般简单。   果然,齐己老和尚接着道:“林家人颇受惊吓,又多女眷,正惴惴不安,夜里风寒,颇多不利之处,贫僧冒昧询问,可否借秦王小院一用,暂为安置?”   李从璟没有意见,大度应允。老和尚很是感激,连忙回去带人过来。   莲花寺可供香客借宿之处不少,然其毕竟非是寻常大府宅,能容纳十数人的单独院子寥寥无几,除却主寺外,建筑颇为分散,放眼山腰附近各处,确实只有李从璟下榻之地,最合适安置这十数人。   世间美人不少,美也非只一种,但要说最让男人痴迷的,却是风情万种的成熟女子。   出现在李从璟眼前的这位女子,便是这种人。论肌如凝脂吹弹可破,身材丰腴凹凸有致,这等审美标准实在是玷污此等美人,她浑身散发出来的迷人风韵,一分一毫不在引诱男人某种原始冲动,双眸晶亮似是妲己再生,巧笑焉兮犹如西施展颜。   李从璟也算阅历不浅,桃夭夭、李永宁、阿狸、耶律敏都堪称绝色,然此等似乎专为男人某种需要而生的美人,却是真真是头次相见,当下就不禁多看了两眼。   或许是才经火灾惊吓的缘故,林氏余悸犹在,撑衣欲破的双峰起伏不停,神态楚楚可怜,却又有种强作的镇定,露出天鹅般伸长的脖颈,火灾中的惊险经历让她衣衫略微不整,却更为她平添许多魅惑之感。   更妙的是,夜色朦胧,更是使得林氏多了几分神秘,让人禁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李从璟先前就觉得这莲花寺颇多怪异,早有心理准备,如此眼前美人仍是让他失态,可见林氏魅力之强。英雄难过美人关,不是没有道理的,能过美人关的英雄,有大半原因还是美人美得不够。   然则难过不代表不能过,不能过便称不得英雄。   李从璟等林氏等人向自己见完礼,简单吩咐两句,让孟松柏好生照看,这便离开院中进了屋子。林氏的声音软糯甜美又不失端庄,最是让人不能承受,看人的时候,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秋水静美,简直就是在勾人犯罪,此等祸害还是少看为妙,李从璟决定眼不见为净。   此情此景,已不再适合睡眠,李从璟让孟松柏取来携带的书籍,挑灯夜读。屋外的闹腾声还未停歇,今夜平白无故受了火灾,估计林氏那些人也不打算再安睡,以免被烧死在屋里。   读书未久,敲门声响起,齐己那老和尚又来寻晦气,李从璟不太想理会这老头,却还是没有将其晾在门外。   齐己脸上的狼狈之色未去,神色却已轻松下来,看来这场大火没造成太大损失,至少没人死没人伤得不可救药,老和尚向秦王表达了自己的庆幸之情。   “大师不必庆幸过早,此时未死人,可不一定往后也不会死人。”李从璟当头给齐己泼下一盆冷水,将老和尚震得目瞪口呆。火烧能在二十步之外,也有可能烧在二十步之内,是以军情处对林氏众人,甚至是寺院僧人的盘查,绝不会慈眉善目。   齐己很委屈,甚至开始唉声叹气,他知道这事他无法阻止,只能闷闷不乐,先前世外高僧的风范顿时消失殆尽,成了为俗事烦心的老头。   人的耐心有限,李从璟也不例外,他决定不再跟齐己绕圈子,直言道:“孤确有仰慕佛学高深之心,亦有感念高僧救难之意,佛门在当世便纵有许多不堪,孤也未曾以一视之,世有纯良,则必有凶恶,同样,世有凶恶,亦必存纯良。正因如此,大师邀孤至此,孤实并无拒绝之心,说来大师或许不信,孤杀人无数,手染鲜血多了,也想借清净之地消减一些罪孽。”   站起身来,李从璟打开窗户,负手站在窗前,继续道:“世间生灵无数,大奸大恶之辈不多,存在即害人者更少,然则孤一趟濮州之行,便杀人数万,此为国事,不如此天下不治,以数万人性命换千万人好活,为重塑大唐盛世铺路,孤虽问心无愧,亦不免宿夜常惊。”   有些话积蓄久了便需要诉说,有些痛苦挣扎沉淀得多了也需要释放,否则生命早晚不能承受这份重量,在佛门吐露心声到底算个不错的选择。   李从璟话音一转,显得有些愤怒,“可惜,莲花寺委实太让孤失望。尔等高僧,口口声声我佛慈悲,说佛爱众生,不离众生,然则实际如何?大师能作得出那样的诗,可见心里并非没有黎民苍生,但为何到了孤面前,处处就只想着一座寺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在吃一碗难吃的饭。孤这个饭碗虽然金贵,可并不比尔等高僧的好端!”   转过身,李从璟眼神凌厉看向齐己,“孤倒想问问大师,在大师眼中,是佛门子弟重,还是天下子民重?大师安排山人晚上诵诗这样的戏码,念着天下人的诗,却只想着给佛门多留几分田产,大师不觉有愧?”   齐己脸色苍白,怔在那半晌无言,良久惨然笑道:“若是秦王意指今夜之事,贫僧的确无话可说。”   李从璟怒意难消,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莲花寺留多少田产,朝廷自有章程,这章程是孤亲自参与定下来的,断无自毁之理,此事大师就不必再费心了。”   齐己黯然起身,消瘦的身影显得格外落寞,走到门口,老和尚停下脚步,转身合十问李从璟,“居庙堂之高,则心忧天下,处江湖之远,则心系一隅,容身之所有养育之恩,可冷眼相弃乎?”   说完这句话,老和尚很识趣的退了下去,他若非走得迅速,李从璟定会将他轰走。世间人都有自己所处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形成自己的立场,又因立场形成相应的思想和看问题的角度,既然老和尚执意维护寺院利益,不能免俗,李从璟也没有理由不维护大唐江山的利益。   桃夭夭进屋后见李从璟怒意难平,撇撇嘴道:“是人便要吃饭,你要动人家饭碗,又岂能奢望人家不反抗?僧人也是人,如何免俗。”   李从璟叹息一声,“情操重要还是吃饭重要,这个问题的答案倒的确不言而喻。我只是奇怪,若果真如此,世间为何还有高僧,不辞辛劳为世人谋福祉。”   “这有何奇怪。”桃夭夭不以为意,“这世间就两种人,一种是蛊惑别人的,一种是被人蛊惑的。有些人总将志向看得重于一切,那些僧人若非是被佛法洗了脑袋,便是有大志向——成佛、证道,亦或弘扬佛法。至于行善、施教,从来不是目的,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成佛证道、弘扬佛法的手段。”   李从璟觉得很有理,然而这等结论终究让他不甚愉快,所以他不想再谈论此事,“火灾之事,查得如何?”   “手法隐蔽,模棱两可之间。”桃夭夭颇有些苦恼,揉了揉长发,顿时叫柔顺没两日的青丝重成乱糟糟一团。   李从璟有些意外,“能叫你都认为模棱两可,要么火灾确属意外,因此不着痕迹,要么纵火之人的确高明,手段精细,与你可算棋逢对手。”   桃夭夭没好气横了李从璟一眼,“你说这话,跟没说有何区别?”   李从璟有些讪讪,随即恢复正色道:“无论如何,莲花寺是不必待下去了,待到明日,我等还是早些启程。这回南行,目的地在江陵,路途能不横生枝节,还是不要横生枝节得好。”   “敌明我暗,若麻烦定要缠上来,恐怕避不了。”桃夭夭很负责任的警告李从璟。   李从璟哂然一笑,“厉鬼若要强行上身,也不能不着痕迹,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正好张网捕之。”   今夜李从璟的访客格外多,有长江后浪推前浪、绵延不绝之势,齐己、桃夭夭先后离去后,敲门声又响起,这回不等李从璟发问,门外就传来孟松柏的声音,“殿下,林家娘子端了羹汤过来,说是答谢殿下今夜照顾之情。”   “老子还没来得及照顾你这小娘们儿呢,你若进了屋来,老子就真要照顾你了!”李从璟恶狠狠的想,吩咐孟松柏道:“让她进来吧。” 第501章 非人相非非人,相非我相非非我相   大丈夫顶天立地,鬼神不惧,百邪自绝,一介女子,半夜送上门,有何不能见的,李从璟若果真不让林氏进门,就显得太怂了些,这男人做的尊严都没了。   事实证明,尊严和节操往往相互矛盾,两者就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只能二取其一。   大冷的夜,林氏自然不可能轻衣薄衫,事实上,她穿戴得非常保守,锦衣貂裘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但哪怕如此,也不能遮盖她浑然天成的完美身段,厚实棉衣反倒使得娇躯曲线毕露,一举一动皆是风情,让人不禁担心那双峰与满月会破衣而出。   羹汤放在盘子里,端在林氏手中,她在门口跟李从璟行礼时,偷偷瞄了李从璟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显得颇为羞怯,软糯妩媚的声音绵绵从香唇中吐出,“民女林氏拜见秦王殿下,殿下万福。”   送上门来的尤物,李从璟自然要上上下下好生打量,否则岂不暴殄天物,所以一时半刻就没说话。   林氏弯腰曲臀等了好半晌,也没等来想象中那声免礼,对方火辣的眼神在她身上游走,竟然犹如实质,这让林氏俏脸通红。到最后,不知是羞涩,还是保持这样怪异暧昧的姿势太久,体力不太跟得上,脸上的红晕逐渐蔓延到了脖子根,那雪白的肌肤立即就变得白里透红,分外可人。   这幅窘迫可爱的模样落在李从璟眼里,叫李从璟好一阵解气,心想让你这小娘儿半夜来勾引老子,老子还不信治不了你了,嘴上终于肯说话,淡淡道:“有劳小娘子了,羹汤放桌上便可。”   林氏“嗯”了一声,就想依言照做,然而终究是弯腰太久了,气息一时不稳,这声回应的声音就变了调,浑如呻吟一般,要多魅惑有多魅惑。这可羞煞了林氏,她受惊一般逃到桌旁,好歹将羹汤放下,这就低头站在桌旁,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般。   李从璟见林氏放下羹汤竟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倒像是要留下来伺候自己用膳,不由得大感好奇,看向林氏的眼神就丰富了些,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难不成这小娘子想攀龙附凤,借机钻上孤王的床,弄个亲王妃当当?   李从璟不禁点头,被自己机智的理由说服了。   林氏亭亭玉立在桌旁站了片刻,约莫是缓过气来了,终于能恢复平日里大家闺秀的风貌,不再那般拘束,见李从璟眼神有异,拢了拢耳边丝发,向李从璟嫣然而笑,“天冷得很,羹汤得趁热喝哩,秦王放心,食材都是民女自家中带来,干净得很呢!”   从你家里带来的东西就干净么,那岂非更方便你做手脚?李从璟不以为然,却听出了林氏话里的意思,既然食材是自带的,碗勺自然也是,这小娘子在等着收碗走……   李从璟在桌前坐下来,口不由心道:“既是如此,孤自然放心得很。”端起瓷碗,一仰脖子,喝酒一般,一口气就将羹汤喝得干干净净。   放下碗,李从璟看向林氏,“有劳了。”示意她可以收盘子走人了。   林氏怎么都没想到李从璟竟然如此喝汤,简直闻所未闻,惊讶得张大了诱人的樱桃小嘴,怔怔看着李从璟一时忘了说话。   李从璟很自然迎上林氏的目光,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林氏俏脸又是一红,赶紧羞涩的低下头来收拾碗勺,端起盘子慌里慌张的就想往外走,却不料没注意到脚下,绊了凳子腿,顿时惊叫一声,和盘子碗勺一起摔倒。   李从璟是身手何等敏捷之人,在林氏倒下去之前,他有一百种方法扶住她,但他偏偏什么都没做,硬是眼睁睁看着林氏与地面亲密接触。   美人半摔在地上,胸前顿起汹涌波浪,双月这会儿成了名副其实的翘臀,清晰暴怒的曲线引人无线遐想,再加上一副娇弱欲泣的模样,真是让人食欲大动。   李从璟心中暗骂,这骚娘们儿为了勾引自己,手段真是层出不穷啊,你当真以为本王是吃素的,不近女色?老子唐唐大唐亲王,何种女人收不得,岂容你如此肆无忌惮展露本钱,马勒戈壁的,如此佳人再不肆意怜惜,真是禽兽不如!   李从璟发出啊的一声聊表惊讶,赶忙将林氏扶起来,这骚蹄子竟然还故意站立不稳,倒向李从璟怀里,面前凶器撞在李从璟胸前,叫他差点没背过气去,林氏扬起下颚仰视李从璟的双眸,晶莹中秋波无限,那神态真是跟发情的母猫毫无二致。   “还好小娘子并无大碍,赶紧回吧。”李从璟将林氏从怀里扒出来,谦谦有礼的送出门外,然后云淡风轻的关上房门,也没看院外回首的林氏是否眼神幽怨。   什么小娘子蓄意勾引,那都是李从璟单方面恶意揣度,人家明明只是很单纯过来送碗汤,表达一下被堂堂亲王割屋相待的受宠若惊之情而已。   桃夭夭去而复返,骤然推开房门,在门口往屋里四处打量一番,震得李从璟不明所以,最终毫无发现的桃大当家,甩给李从璟一个乜斜眼神,砰的一声关上房门,扬长而去。   一夜三闹,真是没法好生睡觉了,李从璟读书到天明,等孟松柏送来早膳用过,这便吩咐府卫撤了岗哨,集结整队,跟着他离开莲花寺。下山的时候,李从璟对寺院送行的队伍视而不见。   桃夭夭骑着骏马踩着悠然小步子跟上来,跟李从璟说了一个情况,引得后者一阵皱眉。昨夜大火之后,军情处彻查火灾起因,同时严密监控寺院僧侣,听到了一些出乎李从璟意料的东西。   李从璟下令府卫先行,自己带着几名亲卫返身,黑着脸将老和尚齐己从送行队列中揪出来,拉到一间小亭子里,并且吩咐府卫好生戒备,保证三十步内不得有人,这才眼神阴沉的对齐己道:“你这臭和尚,如此算计孤王,孤王真该砍了你脑袋!”   李从璟这番话说得狠戾,齐己却感觉到李从璟全无杀意,不禁甚觉奇怪,他还想隐瞒一些事,所以当下摆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老和尚身上的僧袍都洗得发白了,边角也给磨平,布鞋里差点露出脚趾头来,浑身就差打上两个补丁,这样的和尚要是都给猪油蒙了心,那真是天大的笑话。   好歹抑制住了心中怒气,李从璟走到亭边,倚栏而望。从这里看下去,秦岭峰峦叠嶂,山头起伏,原驰蜡象尽在脚下,山间小径蜿蜒曲折,意境悠远。   “孤初次见你时印象没错,你的确是个大智若愚的老和尚,而今孤该如何评价你?得道高僧?此等评价太过偏颇,得道高僧心思该是没你这般深沉。阴谋诡士?这又的确玷污了你博大的胸怀。”   李从璟看着山下风景淡淡出声,不等齐己回答,接着往下说道:“姑且明言,而今大唐佛门,是否已分裂为两派,一者死守田产不松口,并且准备跟朝廷死磕,一者主张清修,意欲将多得田产还给百姓?”说罢,转身看向齐己,“而你,就是后者?”   齐己目瞪口呆,震惊得无以复加,“秦王如何得知?”   “孤自有手段,此间细节你不必知晓。”李从璟摆摆手,“孤只是奇怪,既然两派各有主张,你为何不向孤直抒胸臆,而要用这般隐晦的方式?”   秘密既然已被窥破,齐己就再无隐瞒心思,苦笑道:“秦王睿智,当知其中缘由。”   李从璟稍作沉吟,即微微颔首道:“的确,即便是在佛门清静之地,世俗之人还是主流,死抱饭碗之人是绝大多数,而这些人往往颇有手段,你等清修之辈,本就与世无争,加之人数鲜寡,自然无法与其抗衡。”   齐己叹息道:“若非假扮俗世那一派,贫僧连面见殿下的机会都没有,又何以能有所作为。即便如此,贫僧也处处受到掣肘,无法与殿下明言关键,只能假借帮助俗世派的名义,做些看似对他们有利,实则让殿下憎恶的事,以此来坚定殿下的意志。”   李从璟眼神深邃,“然而你如此作为,就不怕孤真就视佛门如污秽,痛下杀手?”   齐己双手合十,诵一声阿弥陀佛,慈眉善目道:“殿下有慧根,岂会被烟瘴遮蔽双目,今日有此谈话,恰证贫僧此念。”   “若孤确乎一时失察,当如何?岂不造成佛门灾难?”   “灾难是灾难,却也不是灾难。三武灭佛,是真灾难?非真灾难也!凤凰涅磐,浴火重生。非非灾难也?世间却少千万善男子、善女人。须知,世间万般皆虚妄,凡是因果皆有定数,若不能见四大皆空,无上正道之愿不得证。”齐己敛目低眉,如是说道。   李从璟长舒一口气,复又看向山外山,“青灯古卷,独坐空屋,十年如一日,当真是你等所愿?”   “荣华富贵,于心何益,锦衣玉食,于身何助。五体不勤,养就懒惰之心,不劳而获,徒生贪婪之念。得世间财利愈多,离般若波罗蜜愈远,享世间福利越甚,与三藐三菩提心越疏。佛门弟子,一瓶一钵足矣,再有便是多余,得之天下,自当还之于天下。”齐己双手合十。   清风佛面,不觉寒冷,反倒倍感清爽,李从璟笑了笑,心怀畅快不少,“有人说,佛门行善,救难施教,皆是手段,是为达大目的,这个大目的就是成佛、证道。老和尚,你觉得这话如何?”   齐己抬起头来,认真看着李从璟,无比庄重严肃地说道:“佛门行善,非是手段,证道成佛,更非目的。”   “那是什么?”   “是信仰。” 第502章 身在俗世无出入,三王风聚江陵城(一)   无论老和尚此时的真心独白是什么,李从璟都不会轻易放过他,和尚有信仰是好事,对自己对他人都好,但是很明显,李从璟专门回身一趟,不是为来听齐己抒发高桑情操的,他可不是什么出世的得道高僧,他是俗不可耐的大唐秦王。   所以李从璟在撇撇嘴后问得很直接,“老和尚,朝廷有意使你为佛门领袖,着手整肃佛门,你可愿意?”   这个问题出乎齐己意料,天可怜见,这种事他不仅从未想过,而且跟他的本心颇相违背,是以他迟疑了一下,就出言拒绝,“三尺之地,青灯一盏,佛经一卷,贫僧愿已足矣,不敢再有它念。”   李从璟相信这是老和尚的真实想法,但他并不愿意老和尚如此清心寡欲,至少不能这样独善其身,他扶着栏杆道:“自黄巢之乱,天下分裂,诸侯割据,各霸一方,各行其政,甚至各铸货币,各修国史,重演春秋战国旧事。然则国家会分裂,文化却不会,文明更不会。”   “佛教自汉末传入中原,广布天下,信徒千百万,至当世,虽有大乘小乘之别,众多宗派之分,却始终在一个佛门中。当今天下,政权割裂,北唐南汉西蜀东吴,我朝要九州重归一统,固赖兵马征伐,却也不可无视文化之系。佛,若只是佛学,朝廷自可不借其力,也无力可借,然佛并非只是佛学,更是佛门、佛教!”   “孤闻,梁晋争霸中原之际,杨吴借偏安之局,大兴文教,礼佛拜道,十年已降,遂有衣冠争相南渡之事。杨吴之强,非只雄师千指挥,百姓五百万,更兼英才汇聚,文道昌盛。”   “昔日,晋八王之乱,衣冠南渡,中原沦陷,而江南能偏安百年,缘由不在长江天险,而在世家人杰,更在东晋继承华夏文统。当是时,以苻坚之雄才,百万雄师之精锐,仍不免有淝水之败。由此,江南开乱世承继华夏道统之局,往后中原每有战乱,江南无不兴盛一时。当今杨吴,正欲行此之事。”   “江南强盛,而不见北伐功成者,非军不够强,非财不够多,抛却诸多因素,可见两点缘由,一是江南繁华,烟柳之地,长久偏安则消磨血性志气,二是英才汇聚之地,必然内斗尤甚。当年宋祖刘裕北伐有成,之所以万古功业毁于一旦,不能不说此因甚重。当今之杨吴,虽偏安一隅,不及东晋之强盛,然其成势未久,好比朝阳,正朝气蓬勃之时,暮气未现。而徐温、徐知诰,皆少见雄主,倘若使杨吴上下合力,则朝廷不能不深为忌惮。”   “佛门现今既然强盛,在杨吴势力亦大,朝廷欲征服杨吴,岂能对佛门视而不见。再则,朝廷行新政,重算民田,寺院所受波及甚大,朝廷不愿佛门动乱,更不愿此举出现襄助杨吴的遗漏。而老和尚你派主张,正和朝廷用意,故而朝廷望你整肃天下佛门,配合朝廷新政,同时襄助朝廷伐吴大业。”   佛门影响力之大,可非信口胡诌,晚唐时,寺院“建置渐多,梯度弥广”,甚至出现“十分天下之财,而佛有其七、八”的恐怖景象。为逃避赋税,不但大批成年人剃度为僧尼,便是儿童也多“遁入空门”。   周世宗柴荣干灭佛这件事时,有过这样一番话:“吾闻佛说以身世为妄,而以利人为急,使其真身尚在,苟利于世,犹欲割截,况此铜钱,岂有所惜哉!”   后周显德二年,周世宗下令废除寺院三万零三百三十六所,即便如此,后周境内保留的寺院仍多达二千六百九十四所。同时,柴荣下令大批僧尼还俗劳作,禁止私度僧尼,同时拆毁天下铜造佛像,用来铸钱。   李从璟这番话说的诚恳,但明显不合齐己心意,他不愿过多沾染俗事,所以摇头拒绝。   上了李从璟的船,李从璟哪还容得下齐己挑三拣四,再说这和尚自打见了李从璟,暗地里做了那么多事,说是为了弘扬清修一派的主张——据说五代时佛门许多派系都遭受打击,唯独禅宗躲到山里修行,得以发扬壮大——也不知齐己是否便是禅宗一派的。但实际上,齐己还不是希望李从璟不要对佛门痛下狠手,为佛门谋一条保全之路。   李从璟不打算给齐己推脱的机会,对他道:“老和尚,孤也不跟你绕弯子,直白说,佛门立寺于当世,就不可能脱离俗世,你佛门要生存,也离不开官家,孤让你整肃佛门,是给你指一条明路,你要不干也行,孤派朝廷官员来做这件事就是,到时候你可别说朝廷官吏出手狠辣,没有半分慈悲心肠。”   想想吧,周世宗仅在后周境内就废寺三万多座,寺院大小有差,平均点以每座寺院百人计算,那就还俗了三百万人,三百万劳动力啊,对国家发展是一股多大的力量,他杨吴的人口总过也不过五百万……   站在国家角度,李从璟不得不对佛门狠一点,对佛门都能狠,对齐己个人就更不用说了。   李从璟见齐己还在支支吾吾,老大不愿意的模样,就有些不耐烦了,自己可是一片好心,施恩施成这幅模样真是让人憋得慌,他冷哼一声道:“胡得生,你也是做过官的人,休得跟孤扭扭捏捏,这件事就如此定下,等孤从荆南回来,你就跟孤回洛阳!”   老和尚听得“胡得生”这三个字,大惊失色,“秦王怎知……”   “怎知你姓名?”李从璟潇洒一挥衣袖,转身离开小亭,“又非什么好名字,有何需要敝帚自珍的。你有胆量本事跟孤面前晃荡,跟孤过招,就别想还有什么私密,一个和尚孤都治不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也就是大唐暂时没法对杨吴用兵,要不然百万雄师过大江,扫荡金陵擒拿徐温父子,那多爽利,还用得着使用这么多手段。跟这老和尚纠缠不清,对方一张口就是佛经,李从璟每次听都要思考一番,才能明白他的意思,真是烦得慌。   胡得生胡得生,怎么不干脆叫胡生得了,那样多爽利。   走到路口,李从璟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小亭里迎风而立的齐己,好奇地问道:“林家跟你之间,有没有什么龌龊事?”   老和尚很愤怒的说没有,李从璟将信将疑。和齐己这么一耽搁,从山上下来,李从璟又碰上了林氏那家子人。昨夜差些给大火烧死,很明显林氏不打算继续在莲花寺待下去了。这家子人里没有男主人,据说那是个商贾,没有闲情雅致陪女眷们大老远来烧香礼佛——这帮人竟然家在江陵,李从璟真是佩服他们长路跋涉的虔诚。   荆南节度使治州荆州,荆州州治就是江陵。从荆州顺流而上,依次是峡州、归州、夔州、万州、忠州。忠州就已离渝州(重庆)不远了。其中归州州治是秭归,秭归上游隔壁县叫巴东,那是李从璟穿越前的家乡——此行若是有机会,李从璟倒是很想去看看——北宋名相寇准,就在巴东县做过县令。   林家既然与李从璟目的地一样,这一路上便强行同行,就辍在大军后面,据说是为了路途安全。大军行军速度不快不慢,确实没办法甩掉这些人,李从璟也没有理由驱赶他们。   出秦岭就到襄州,李从璟去见了刘训一面,结果很失望,这家伙的确是个平庸之辈,李从璟实在不敢指望他能在荆南有变时做什么,历史上这家伙攻打高季兴时,将士在路上就病死了一半。   然则要说接应荆南,襄州的确是最好的选择,李从璟权衡一番后,将林英丢在了这里,并给他留下五百君子都。若是情况不利,有林英带着五百君子都领头,襄州军也不至于太不堪。此行进入荆州地界,带三千人还是带两千五百人护卫,差别其实不大。   从襄州南下,随即进入荆州地界,李从璟由是看到了大名鼎鼎的漳水是怎样一番模样。据说漳水流域是烟瘴之地,刘训带着襄州军攻打高季兴时,就因为这里的路不好走,环境太差,加之连日降雨,将士染病甚急,最后死伤惨重,又因粮道不济,刘训这才不得不引兵退回的。   荆州南边是马楚,马楚首领马殷,是楚王而不是楚帝或者楚国王。这楚王头衔,马殷始受封于前梁,李嗣源继位后,依原样又封了一遍,现今马殷视大唐为正统,俯首称臣,跟那位盐帮帮主、吴越王钱缪是一样姿态。   历史上李嗣源遣人攻打高季兴时,马殷主动出兵相助,兵发岳州。天成二年,李嗣源封马殷为楚国王,马殷自此建立南楚国,实际独立,成为五代时期十个割据政权之一。   马楚南边,南岭之南,就是南汉。   这些姑且不言,且说眼下,李从璟率众进入荆州后,桃夭夭收到了江陵军情处传来的消息。这个消息证实,林家人自报的家门,的确存在。   李从璟看着这份情报轻抚下颚,沉吟半晌,心想难道真是自个儿多疑了,林氏的确是良家妇?   眼看江陵在望,再往前估摸着就要碰到高季兴派来接迎的队伍了,这日宿营后,林氏又摇曳着动人风姿,踩着浓情步调来求见李从璟了。 第503章 身在俗世无出入,三王风聚江陵城(二)   真论起来,荆南节度使地盘并不大,在高季兴未私自占据峡、归、夔三州时,荆南辖下不过就一个荆州。而高季兴在前梁时就已有王爵,被朱温封为渤海王,之所以如此备受重视,原因不过一点,那就是荆州非常重要。   眼见要跟高季兴碰面,这日宿营后,李从璟不免召集莫离、桑维翰、桃夭夭等人,又说起荆南形势、高季兴此人。军情处对高季兴做过一番功课,桃夭夭便将高季兴这个人从头到尾理了一遍。   “高季兴也算起于微末,幼时命运并不好,被人当作奴隶发卖,之所以能发迹,乃是朱温偶然相见,见‘其耳面稍异’,遂使人收为养子。待高季兴年长,朱温收其为牙将,颇为重视,高季兴始‘渐能骑射’,而见识颇涨。”   “朱温围攻凤翔时,高季兴因进言有功,被拜为迎銮毅勇功臣、检校大司空,并授宋州刺史。之后朱温平定青州,考校高季兴功劳,改知宿州事,迁颍州防御使。之后朱温又让他复姓高氏,擢为荆南兵马留后。”   “荆州之地,自唐乾符之后,兵火互集,井邑不完,季兴招辑离散,流民归复,‘朱温嘉之,乃授节钺’。后来破雷彦恭于朗州,始加平章事。荆南之地,原本‘无外垒’‘季兴始城之’。自此之后,高季兴野心渐起,厚敛于民,招聚亡命,自后僭臣于吴、蜀,梁氏稍不能制焉,因就封渤海王。”   高季兴的发迹史并无特异之处,这跟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的发迹史雷同,都是年少命苦,而后被上位者重视,再加上屡有功劳,随即有了高位。   据有高位后,权势、实力握在手中,便野心膨胀,开始做一些自谋自立的事。高季兴自谋自立的策略,便是借荆州的地利,摇摆于中原、蜀地、杨吴之间,使得自身价值不断攀高,来要求更多的东西。   庄宗入主中原后,高季兴来朝见,庄宗对他说:“今天下负固不服者,惟吴、蜀耳。朕欲先有事于蜀,而蜀地险阻尤难,江南才隔荆南一水,朕欲先之,卿以为何如?”   庄宗这番话,便有借道荆南伐吴之意,自古借道之地,多的是人家借道完,灭完对手反手再将借道之主灭掉的事,高季兴也担心这个,所以拾掇庄宗去攻打蜀国。   本朝高季兴身上的头衔一大堆,检校太师、尚书令、南平王——任何一个都价值非凡,李嗣源希望借此稳住高季兴,却小看了高季兴的胃口,高季兴索要地盘的时候,就说“夔、忠、万三州,旧是当道属郡,先被西川侵据,今乞却割隶本管”。   唐肃宗至德二年,始置荆南节度使,下辖荆州、澧州、朗州、峡州、夔州、忠州、万州、归州、郢州、复州。唐宪宗元和三年,荆南节度使辖有荆州、澧州、朗州、峡州、夔州、忠州、万州、归州——然而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庄宗伐蜀有成,夔、忠、万等州不作抵抗即投降,本朝对其自有安置刺史、防御使管辖,高季兴索要时,起初为稳住荆南,朝廷允之,然而,“荆南高季兴上言,峡内三州,请朝廷不除刺史”,还说他已安排自家子侄去做刺史了。这就让朝廷就没法儿接受。   依照惯例,藩镇下辖多州时,节度使所在州为治州,其它州为属州,节度使定是兼领治州刺史的,如此一来属州的刺史由谁任命,就值得品味了。一般而言,节度使若要彻底掌控藩镇,与朝廷相抗衡,就会让自己的军将、幕僚亲信去担任属州刺史,若是朝廷具有对藩镇的掌控力,就会直接任命属州刺史。   李从璟出任卢龙节度使时,虽说对檀州刺史等官职有过插手,但那也是他将官员推荐给朝廷,再由朝廷来任命。   有唐一朝,地方确立的正式行政体系,一直都是州、县两级制,而从未是藩镇、州、县三级制,无论是直属州还是藩镇属州,朝廷都是可以对其军政事务进行直接领导的——当然,藩镇势大时,能不能领导是另一回事。   ……   李从璟等人在讨论高季兴时,高季兴也跟幕僚聚在一起,在谈论这位即将抵达江陵的秦王。   对以何种姿态来面对这位即将到来年轻的秦王,南平王府的幕僚中一直存在两种意见,这两种意见大相径庭,内容也不难猜测,无非有人说要手腕强硬,让这位秦王知难而退,另外的人则说秦王不好惹,最好还是配合、服软点的好,两派争吵得不可开交。   高季兴见李从璟前脚都要到江陵了,幕僚们的意见还不能统一,心下烦躁得很。想想也不难理解高季兴的心情,如今的形势,可谓是都火烧眉毛了,幕僚们还在争吵,又让他心情怎么平静得下来。   对这位即将抵达江陵的秦王,高季兴是早有耳闻的。秦王安定渤海、平定契丹的壮举且先不去说,那些对高季兴而言都太远了些,不能给他直观认识,况且高季兴也没将尔等小国夷族放在眼里。   纵观往事,那契丹小贼虽说老是喜欢南下,但哪一次不是被中原军队打得狼狈退回?现今的大唐虽说乱了些,藩镇战力也是良莠不齐,但对付一帮只会游猎的蛮族,还是手到擒来。随便遣出一支军队,揍这些蛮夷都能揍儿子似的。   真正让高季兴忌惮的,是李从璟早先首破大梁,去岁又首破洛阳的事迹,这两件事随便单拧出来一件,都足够让人胆战心惊。然而要说对高季兴冲击力最大的,还是李从璟教训濮州李守敬这件事。   银枪效节军,那可是杨师厚留下的精兵悍将,在李从璟手底下连守城都没守过三日……最让高季兴毛骨悚然的是,数千精卒、数万家属,说杀就杀了,犹豫都没犹豫一下,这就让高季兴不能接受了,那可是几万刻脑袋啊!   所以这回听闻这位煞星带着君子都来荆南,高季兴差些没直接收拾铺盖走人,直接投靠吴国寻找温暖去。是梁震一个劲儿说,还没见着人家大军就溃败而逃,未免太窝囊了些,再说秦王殿下也未必就会带人攻打荆南,将他高季兴变成第二个李守敬。   当然,高季兴之所以到现在还坐得住,是梁震一番话起了作用,还是另有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全都闭嘴!”见幕僚们吵个没完,高季兴不耐烦了,“无论如何,我荆南也有精卒十万,良将千员,堡垒无数,秦王还未露面,尔等就乱成此等模样,阵脚全无,成何体统!”   呵斥完幕僚,高季兴转而对梁震道:“安排接迎的人手,可曾出发了?”   “今晨就已出发,算算秦王行程,想必不日就会与其碰面。”梁震对高季兴还是很恭敬的。   “既然如此,一切事务,待见过秦王,再作筹划。都散了!”高季兴将幕僚们驱散,只留下梁震一人。   高季兴今日举止反常,梁震心头很是奇怪,咱们这位南平王何时如此有底气了?方才从对方口中说出来的话,的确振奋士气,然则所谓“精卒十万,良将千员”,梁震暗自撇嘴,荆南从哪儿去找这么多精卒良将?   荆南要真有这份家底,还怕他秦王个屁,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他了。   高季兴瞧着梁震,意味深远的问:“司空,你且说说,陛下遣秦王来,所安何心?”   朝廷派人办差,用人方面自然会有讲究,若是所用之人和善可亲,则用意也多是安抚绥靖,若是所用之人杀伐果断,则用意自然不会和善。   “这位秦王声名在外,有言其凶残暴戾的,亦有言其宽仁爱人的,让人捉摸不透。”梁震不紧不慢的应答,心中却想,你不是说一切事务,等见过李从璟再论么,怎么又跟我这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高季兴似乎也没想从梁震那里得到什么确切答案,他长叹道:“荆南地小,地小则力弱,往先本王所谋种种,无非是想化小为大。如今看来,世道艰难,人心险恶,本王要成事,似乎并不容易。”又是一声叹息,“荆南到底地小力弱,看来借树乘凉之局,无法避免啊!”   ……   李从璟望着摇曳着蜂腰肥臀进帐的林氏,对她眼中似乎随时都因满而溢的万种风情视而不见,心头充满不解之色,暗道这娘们儿怎么回事,如何又不请自来了?   “你来作甚?”桃夭夭冷冷望向林氏,问出了李从璟心中所想。   这回荆南之行,算起来也属上兵伐交的范畴,军情处要发挥的作用不可谓不重大,是以莫离、桑维翰等人退下后,李从璟和桃夭夭还在商谈一些事情。   林氏似乎也没想到这么晚李从璟帐里还有人,尤其是还有个大美人,当下不禁满面绯红。不过这娘们儿似乎知道一个道理,做任何事都不能空着手——既显得有理由又不至于尴尬,所以这回她手里仍旧端着一碗羹汤,当下就软糯糯地说道:“途中承蒙秦王殿下照料,妾身不甚感激,眼见江陵在望,明朝就要分道,今日特意前来相谢。”   她这样一说,端着一碗汤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有汤是以食物相谢,若是空手而来,那用什么相谢?   用身子吧。 第504章 身在俗世无出入,三王风聚江陵城(三)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等云淡风轻间玩弄对手于鼓掌间的风采,自然是极好的,而对李从璟而言,高季兴虽说也算个人物,还未能让他如何忌惮,去往荆南途中顺手收个美人也没甚大不了,从某种角度而言,那样更显人物风流。然则,这并不符合李从璟的风格。   从淇门建军,他一向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凡事都力求完美无瑕,绝不会有任何掉以轻心。当然,最为重要的是,李从璟知晓得很清楚,装完逼一般都会被打脸,他可不想像周郎那样,最后被诸葛亮算计的吐血。   所以林氏即便真要以身相许,他也没打算收下。   对此桃夭夭是不信的,因为她被李从璟从帐篷里赶出来了。心中极为恼火的桃大当家,对着帐篷啐了一口,这才迈着愤怒的有力步伐离去。   撵走桃夭夭实在是迫不得已,这娘们儿不知发什么疯,老是拿绿眼睛瞪人家林氏,半分也不友好,李从璟认为这样很不合适,显得堂堂秦王府没有底气没有包容心。再说你堂堂桃大当家,军情处瓢把子,杀气重得不像话,吓着人家也是不好的。   这一路行来,朝夕间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也算混熟了,论交情也有了一两分,人家来者是客,就算要做些什么都是情理之中的事,做人总不能太刻薄。   喝完汤,李从璟心情好了很多,这回林氏还带来了糕点,据说是她自个儿手艺,玉露团(酥糕)么,李从璟自己虽说做不来,平日里可没少吃,但俗话说千厨千艺,口味还真就跟董小宛做的不太一样。   林氏是个很会伺候人的,屈膝坐在李从璟身旁,饱满的圆月搁在脚跟上,轮廓完美的不像话,尤其那双亮晶晶的眼眸,会说话似的,让人瞧着都觉得浑身舒坦。   听桃夭夭说过,林氏是个寡妇,跟她夫君成亲没半年,那男人就死了。怪不得妩媚气这般重,一颦一笑都像要吃人似的,其实到了李从璟年纪,纵横“沙场”久了,容貌都不是最注重的,风情才是真正吸引他的东西。   吃了两块玉露团,李从璟再看林氏,怎么瞧怎么顺眼,心怀格外舒畅起来。那林氏约莫也是有小九九的,迎上李从璟的目光不闪不避,时不时稍微扭动一下娇躯,搔首弄姿的跟条水蛇一样,真是让人兴致大增。   “想进孤的王府?”李从璟挑起林氏的下巴,很直接的问,扭扭捏捏可不是他的做派。   林氏咬了咬红丹丹的樱唇,丝毫不作回避,仰着精美的下巴问:“殿下恩准么?”   “那得看你的本事。”李从璟嘴角勾出一抹弧度,那笑容应该很邪恶,也不知这骚娘们使了什么招数,他已经有些蠢蠢欲动了。   林氏嘤咛一声,当下施展手段,顶着吓人的胸脯就朝李从璟扑过来,李从璟知道这骚蹄子很浪,但没想到她这么浪,猝不及防之下,胸口又被狠狠撞了一下……   ……此间省略三千字……   李从璟猛然抓住林氏环在他后脑勺的玉手,朦胧的双眼在刹那间恢复极致的清明,杀气从眉心蹦了出来,盯着林氏冷笑道:“真当孤王色欲熏心?”一把将林氏从身上抓起丢在地上,手中已然多了一支锋利的凤钗,钗子在烛火下泛着青光,刺眼得很。   李从璟骤然发难,衣衫不整的林氏被丢在地上,嘭的一声摔得颇重,满身春光泄了一地。然而此时她双眼中迸发出母豹般狠辣的神色,呼吸间从地上一跃而起,四肢伸张,疯狂的再次扑向李从璟。   “不知死活!”李从璟冷哼一声,一脚将林氏从半空中踹了回去。   他这一下没留力气,脚底直接印在林氏脸上,两者亲密接触时,林氏闷哼一声,精致的五官顿时遭受毁天灭地的打击,倒飞回去时,鼻血横流。   这时,桃夭夭已经冲进帐内,这妮子估摸着也等得不耐烦了,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林氏面前,不等林氏起身,一脚狠狠踢在林氏小腹。林氏前面一口气还没顺过来,后面一口气又被打断,顿时喷出一口鲜血,丰腴的身子虾米一般弓着,擦着地面甩出去丈来远。   桃夭夭仍觉得不解气,跟上一脚狠狠甩在抬起头来的林氏脸上,将对方最后的反抗力摧毁。本就衣衫不整的林氏,此时满面鲜血、鼻青脸肿,惨得完全看不成了,尤其是半边身子擦了地面一回,白里透红的肌肤遍布血痕,实在是狼狈。   桃夭夭不再看趴在地上,死鱼一般拼命吐血的林氏,锋利的目光转向李从璟。秦王是何等人,手脚利索得让人无法想象,就在方才的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整理好了松松垮垮的衣衫,此时已经完全恢复王者风度,正负手平静看着帐中一切,显得智珠在握。   “林家人可都控制住了?”李从璟将桃夭夭意味深长的目光忽略掉,脸不红心不跳的问道。   桃夭夭哼了哼,“我进帐时,军情处已经行动。”   “很好。”李从璟表示很满意。   先前将桃夭夭撵出帐去,可不是怕她坏事,而是让她调集人手,准备应对帐中意外,同时着手布置对林家人动手,若非如此,桃夭夭也不可能在第一时间冲进帐来“护驾”。   浑身乏力趴在地上吐血的林氏,感觉浑身像要散架一般,全身无一处不是难受得紧,她虽通晓厮杀之术,但实则那不过是聊以自保而已,距离登堂入室还差得远。   听闻李从璟与桃夭夭的对话,好不容易吐完血的林氏,也不顾面前一摊触目惊心的血迹,盯着李从璟满脸不可置信,双手撑着冰凉的地面道:“你……竟然早就怀疑了我?这怎么可能……还有,我明明在汤里下了合欢散,你怎能控制得住?!”   到了李从璟这个位置,外来食物都是要先验毒的,下毒自然成不了,春药则不会被检查出来毒性,那玩意儿毕竟不是用来伤人、杀人,不是毒药。   李从璟瞧向林氏,双眼微微眯起。此时的林氏,因为早已褪去外衣,所以只是薄衫蔽体,经过李从璟一番撕扯和桃夭夭一番教训,衣衫破烂不堪,美腿外露、胸脯彰显,正是半裸状态,要说美人何时都美呢,此时林氏模样虽然惨了些,但正是原始野性暴露的时候,真是秀色可餐。   桃夭夭双眼也微微眯起,不过她却是盯着李从璟,咬牙切齿道:“殿下在看什么?”   李从璟回过神来,丝毫不觉得尴尬,大义凛然道:“药性,药性未除……”在桃夭夭杀人般的目光中,对林氏道:“合欢散这种东西,实则未必靠谱,尤其是对男人而言,克制的法子多得是。”至于是何种法子,李从璟却是绝对不会明言的,太猥琐了些。   在案桌后坐下来,李从璟看着惨兮兮的林氏,摇头道:“你媚功修炼有成,再加上自身姿色,实际本不需合欢散这种东西……今夜你之所以会露出破绽,缘由正在于此。若非这般,孤还真难察觉你的用心。”   媚功嘛,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虽然没有后世武侠里面描述的那般神奇,但的确是存在且有用的。《淮南子》里有房中术,两晋名士就喜欢研究这些东西,相应的,女人也会研究研究。   听了李从璟这话,林氏先是怔了怔,随即竟然笑靥如花道:“秦王以为妾身练了那种东西?”   李从璟:“……”   林氏笑嘻嘻道:“不瞒殿下,妾身还真就未曾练过呢!”说到这,她抬了抬胸脯,“此等旁门左道,妾身不屑为之,也不必为之。”   李从璟很奇怪,都到了这时候,这林氏怎么还笑得出来,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李从璟不想跟林氏东拉西扯,他正色道:“是你自己交代,还是本王自己挖出来?”这话的意思,是让林氏交代她的真正身份,以及背后指使者。   林氏倒是有骨气,梗着脖子道:“自古用间失利者,皆不得活,妾身今日失足,无话可说,秦王若是干脆,给个痛快就是,其它都是白费力气。”   李从璟当然不会给她个干脆,摆了摆手,对桃夭夭道:“交给你了。”   桃夭夭乜斜着李从璟,“你舍得?”   李从璟勃然大怒,“少废话!”   桃夭夭一甩头,冷哼一声,提起林氏,拖向帐外。   王帐里闹出这么大事,莫离、桑维翰闻风而来,知晓前因后果之后,莫离却是半分也不紧张,似笑非笑看着李从璟,调侃道:“将林氏交给军情处,那是有进无出,殿下果真不怜香惜玉?”   李从璟反唇相讥:“莫哥儿若是有意,此女给你领回去?”   莫离哈哈大笑,摇动折扇道:“离尚年轻,还欲多活几年,殿下可莫要害我!”   李从璟真想拿起横刀砍死这个顽皮的,言归正传,桑维翰道:“眼下还未到江陵,即已出现此等处心积虑之杀机,由是观之,江陵这潭水可是浑得很,待到了江陵,还不知有何等风浪。”   桑维翰很羡慕李从璟跟莫离的交情,但他知道亲疏有别,此等玩闹不适合他,眼下只能期待多立功勋,早日受李从璟重视。   莫离则不似桑维翰这般凝重,洒然道:“江陵此地,若论暗流涌动,不出杨吴、蜀地两者,杨吴固然会插手江陵事务,孟知祥为分散朝廷主意,自然也会将江陵送上风口浪尖,如此才好趁机坐大,眼下要考虑的,是如何借力打力。”   李从璟见莫离这般说,还以为他有了主意,“莫哥儿已有计策?”   这位以智谋百出而闻名的莫神机,面对李从璟此问,却是怔了怔,讪讪道:“并没有。” 第505章 身在俗世无出入,三王风聚江陵城(四)   然细思之,也不足为奇,眼下毕竟还未到江陵,休说各方举措,便是连各方态度都还不曾清楚知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对方还未出招,见招拆招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今夜受了林氏之事触动,李从璟心思间也不免出现一些小波澜,毕竟鱼水之欢一旦与生死博弈牵扯到一起,总是格外让人心神疲惫,尤其是对受害一方的男人而言。   林氏的嘴很严,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过经军情处一夜刑讯,仍是徒劳无功,这就出乎李从璟预计了。军情处手腕如何,他最清楚不过,其中一些并不血腥,但实际很残酷也很实用的手段,都是李从璟从后世搬过来的,之前常是无往而不利,林氏一介女流,竟能都撑下去,有些匪夷所思。   能抗严刑的人毕竟是少数,林氏嘴严,不代表其他人也如此,对林家其余十数人的拷问,则要轻松得多。然而事实再度让李从璟失望,从这些人嘴里,李从璟并未得到有用消息。   “林家的确是江陵商贾之家,各人身份皆查有实据,并无不妥之处,此行林家十数人,唯林氏与其贴身丫鬟是外来者——那丫鬟已经服毒自尽了。”桃夭夭将最终结果告知李从璟时,显得有些意兴阑珊,“林家人交代,月前,林氏找上门来,以丰厚财利许之,以求混入其中,往莲花寺礼佛。因林氏所给财利的确丰厚,林家人无法拒绝,至于林氏来路,林家人确不知情。”   这话让桑维翰惊讶不小,“不知来人底细,便愿受雇于人,行此蹊跷之事,林家人未免太过不可理喻。”   李从璟对此倒不以为奇,商人求利而已,马克思便就说过,如果有百分之十的利润,资本就会被到处使用;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资本就能活跃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资本就会铤而走险;有百分之百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有百分之三百以上利润,资本就敢犯任何罪行。   “人若皆有大智慧,彼此无异,世间岂不无趣,又怎会有如此多精彩。”莫离倒是看得透彻。   “对方已对殿下出手,我等却连对方身份都不知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是可忍孰不可忍!”桑维翰很愤慨,向李从璟请命,“殿下,请使仆审林氏,臣必让林氏知无不言!”   李从璟奇怪的看了桑维翰一眼,没想到他还有这方面的特长,不禁有些期待,左右一时半会儿拿林氏也没辙,让桑维翰试试也无妨。再者,此地距离江陵已不远,李从璟也无时间再耽搁,总不能将林氏带到城中去折腾。   军情处附近岗位密布,守卫严密,比之李从璟王帐的护卫力量不遑多让。在中心一座帐篷里,李从璟见到了被绑在木人桩上的林氏。   林氏的模样已经无法直视,无力耷拉着脑袋,披散的头发密布汗水,遮挡了她大部分面容,很有女鬼神韵,衣衫褴褛已经不足以形容她服饰的破败,外露的香肩依旧白皙可人,平坦小腹上的肚脐给人画龙点睛之感,浑身血迹密布,奄奄一息的神态更显我见犹怜。   李从璟微微皱眉,血水顺着林氏四肢、衣条滴下,这给他的感觉很奇异,林氏这幅模样的确凄惨了些。不过对方好似并不畏惧走光,察觉到有人进来的她,抬头看到李从璟,笑容有些苍白无力,软糯糯的声音显得很微弱,“有劳秦王殿下亲自来送行,妾身倍感荣幸。”   这娘们儿也算倔强之辈,能让她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她的确生机微弱,被折腾得惨了。   美人遭罪图也没什么好看,李从璟也不想林氏的春光被太多人目睹,那样的羞辱没有任何意义和必要,他返身走出帐篷,也带走莫离、孟松柏等人,只留下桑维翰,“有何手段,尽可施为。”   桑维翰拱手肃然。   天空明月高悬,李从璟在帐外负手仰望,心里颇有思绪。林氏的模样固然凄凉,却没什么好同情的,大家各自为主,谁也犯不着对谁客气,这不是李从璟思考的点。   他想的是,军情处的事务的确危险,桃夭夭也常身处险境,他不想桃夭夭日后也遭遇类似不测,所以让桃夭夭离开军情处,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帐篷里依稀传来桑维翰的声音,很沉稳很正常,并无不妥之处,似乎问的问题也很直接,李从璟实在想不出,桑维翰这样的审问能有何种结果。   林氏能布局到莲花寺去,这不仅说明她背后的势力不简单,也说明这个势力对李从璟实在是很不友好,这样的对手,秦王府必须重视,尤其是在即将进入江陵的时候。   不到半个时辰,桑维翰走出帐篷。出乎李从璟意料,一直没闹出大动静的审讯,桑维翰竟然满头大汗,脸色苍白,脚步虚浮,显得极为疲惫。   更让李从璟没有想到的,是桑维翰拱手行礼说出的话:“启禀殿下,有幸不辱使命。”   这回不止李从璟,桃夭夭、莫离都惊讶的张了个圆型嘴。   接下来,桑维翰将审讯的结果尽数告知了李从璟,李从璟与莫离相视一眼,众人脸色肃然回到王帐议事。商讨半夜,针对这份情报,众人做了详细应对和严密布置。   天色将明之际,众人退去,桑维翰尤其疲惫,早早抓紧时间歇息了。   计议已定,李从璟、桃夭夭、莫离三人却面色严肃,全无半分轻松之意。   “真就如此打算,再不作其它计较?”桃夭夭首先发问。   李从璟沉吟不语。   莫离的折扇不停拍打手心,眉头极为鲜见的锁在一起,“录事参军能审讯出结果,我等自然没有不用的道理。”   桃夭夭没那么深沉的稳重,“桑维翰进去审讯的时候,应他要求,并无旁人在场,他又没闹出什么动静,如此轻易得出结果,即便不怀疑,也该谨慎一二。”   李从璟揉着眉心,“实话实说,孤也不想不出他是如何做到的。”   莫离道:“录事参军所得之结果,若说并非出自林氏之口,而是他根据形势揣测推断的,倒也并非没有可能。然则若是如此,则录事参军堪称胆大包天,为表功劳不择手段。离窃以为,此等可能性并不大,离不信录事参军会如此施为。”   沉吟半晌,李从璟最终道:“放了林氏吧。”   “为何?”   “林氏作用已尽,留着也是无用。露个破绽,让她走,遣精锐暗中跟随,自可追踪出她背后之人,此举也算对桑维翰结果的检验。”   ……   半夜前。   李从璟等人走出帐篷,内里只剩下桑维翰。   桑维翰看着奄奄一息的林氏,手心渐渐有了汗水,他的精神极为集中,眼神中全无不该有的色彩,忽的,桑维翰眼神恍惚了一下。   他走上前两步,在林氏面前肃然而立,看向林氏疲倦无神的双眸,平静而又认真地问道:“请问小娘子,姓甚名谁?”   林氏想笑,却没什么力气,只能在嘴角勾起一抹不太明显的弧度,“江南林氏。”   “小娘子前往莲花寺,所谋何来?”桑维翰的发问显得四平八稳。   林氏回答道:“寻机接近李从璟,再伺机除之。”   “秦王与尔无冤无仇,小娘子为何要如此害人性命?”桑维翰继续发问。   林氏虚弱的回应:“各为其主,各谋其政。”   “小娘子受命于何人?”问这个极为关键的问题时,桑维翰的声音依旧是平稳的。   林氏嘴角又动了动,哪怕是在连笑都笑不出来的时候,她仍然没有拒绝回话的意思,约莫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能说话的机会寥寥无几了,她很珍惜还能与人说话的机会,“阁下何不猜上一猜?”   “小娘子这等绝代人物,若说受命于庸人,还如此甘于奉献生命,至死不悔,在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小娘子效命的人,必是一时人物。”桑维翰不紧不慢地说道。   林氏的气息越来越弱了,疲软的躯体虽还魅力无限,却已不再那般具有光华,脆弱的神经,已经让她不能再维持分外集中的精力,“庸人与否并不重要,能使人效死命者,唯能得人而已,而世间得人之法,可谓有千万种。”   “高季兴,反复无常而贪鄙胆小之辈,此人能得死士效命,却不足以让巾帼英豪俯首;孟知祥,颇有雄才,亦具胆识,奈何风华已老,又怎能让小娘子倾心?杨吴徐知诰,倒是颇有本钱。”桑维翰条条分析。   他这番话,看似颇有道理,实则无异于放屁。他说出来的范围实在太狭隘了些,季兴差了,高季兴的臣子中便没有能人?孟知祥年老了,他的子嗣便没有英俊风流的?徐知诰颇有本钱,焉知南汉便不会来搅弄这趟浑水?   然则桑维翰既然说出这些话,自有他的道理与用意。   林氏不说话了,或许是知晓言多必失,她已不打算开口。   桑维翰又问了许多问题,说了许多话,林氏却再也没有答话。   桑维翰觉得异常,上前细看,才发现林氏口中有血流出,这才惊觉,林氏不知何时已咬舌自尽了——咬舌自尽还是颇有难度的,技术含量很高,并非随便咬断一截就会死。   ……   桑维翰浑身一震,从虚幻之境中挣脱出来。   他走上前两步,在林氏面前肃然而立,看向林氏疲倦无神的双眸,平静而又认真地问道:“请问小娘子,姓甚名谁?” 第506章 身在俗世无出入,三王风聚江陵城(五)   天色将明时分,桃夭夭走进关押刑讯林氏的帐篷,让人给林氏松了绑,随她一同进帐的,还有一个大澡盆,一些干净衣裳,两名军情处女子。   迷迷糊糊半宿的林氏艰难抬起头来,看见眼前之物,不由得面露疑惑。   桃夭夭的声音少了先前的杀气,但也显得更加冰冷,丝毫没有感情色彩,“秦王有令,你活不过今日。这两人会伺候你洗漱更衣,稍后会给你送来饭食,让你吃饱后干干净净上路。”   瞧见两名女子已在往澡盆里添加热水,林氏灰暗的双眸恢复了几分明亮,再看向桃夭夭时,眸底闪过一抹感激之色,她勉强笑了笑,“桃统率如此好意,林氏谢过了。”   林氏身上暗伤不少,表面上的伤口却寥寥无几,有的几乎都在脸上了。洗漱难免会牵扯到伤口,饶是如此,林氏还是耗费了最多时间,去拾掇她那张妩媚绝伦的脸。到了此时,林氏似已接受命运,举止倒显得颇为洒脱。   到底都是女子,两人虽是对手,毕竟林氏命将休矣,桃夭夭也不再如何敌视林氏,颇有几分惋惜道:“似你这般人儿,寻个家世品相不错的男人嫁了,是何等容易之事,却偏要走上这条路,最终被派来行此险恶之举,平白送了性命,你自个儿不觉得不值?”   林氏穿上衣裳,笑容里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温婉,“姐姐何必说这种话,你不是也在做跟妹妹一样的事?”   桃夭夭摇摇头,认真道:“这不一样。”   林氏也不跟桃夭夭争辩,笑笑了之。恢复了几分精神的她在桌后坐下,开始对付桌上的饭食,举止倒是雅致,显得涵养不俗,“秦王此人,倒是非同寻常,姐姐好福气。”   桃夭夭自然知道林氏指代的什么,“你想太多了!”   这回林氏真个惊讶了起来,她停止了吃饭的动作,“听姐姐这语气,秦王并未将你纳入房中?这可真是奇了,姐姐绝代芳华,秦王一表人才,这等天地之合竟然未曾圆满?”   桃夭夭黑着脸道:“好好吃你的饭!”   林氏咯咯笑个不停,看得出来这件事的确让她很意外。   笑着笑着,林氏忽然止住了笑声,手中的动作再次停下来,脸色也变得黯然,整个人骤然间显得分外落寞。   正在桃夭夭纳闷之际,林氏幽幽叹了口气,认真对桃夭夭道:“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姐姐听妹妹一句话,若是觉着秦王可以托付,主动贴上去也无妨,若是觉着秦王不能托付,还是趁早离了这行的好。咱女人呐,可没几年好光景,错过了,一辈子可就什么都没了。”   林氏突然的善意,让桃夭夭有些不知该作何回应。   同病相怜的两个女人。   ……   大军拔营了,林氏被军情处带着离开大队人马时,并未能再次见到李从璟,这让她觉得有些遗憾。虽说输给了这位秦王,但她心底对这位秦王可是另眼相看得很,如她所言,古来用间之人,失利后皆不得活,她对自个儿的命运没甚抱怨的,若说有一些疙瘩,就是有些不太甘心。   她总觉得,这位秦王太不像人,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准确察觉到她的举动,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她觉得她败得有些冤枉。   杀人抛尸,这就是李从璟“处置”林氏的方法。   密林中,望着被军情处锐士挖出来的大坑,林氏终于悲从中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一个抑制不住,泪水瞬间就涌出眼眶。   为了不表现自己的软弱,掩饰自己内心的脆弱,林氏强颜笑道:“杀人抛尸而已,犯得着如此郑重其事挖个坑?再说这坑也太大了些。”   军情处小头目冷冷道:“秦王吩咐过了,若是你临刑悔悟,愿意招供,可饶你不死。”   “原来如此。”林氏顿时反应过来,原来对方挖坑是为了营造恐怖气氛,让自己胆怯退缩,很多人不都是在临死前一刻内心崩溃的么。林氏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慌,闭着眼睛跳进坑中,仰面躺好,“动手吧!”   尘土落在林氏身上,砂石拍打着肌肤,让林氏娇躯止不住颤抖。她紧闭双眼,拼命抿着嘴唇,仍由泪水滑落,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让自己没哭出声来。   “队正,这小娘子实在是可人得紧,卑职这辈子还没见过这等尤物,左右是要死,这么死岂不便宜了她?”林氏听见坑上的人说。   一阵安静过后,林氏感觉到几人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最终那队正道:“好,速战速决!”   林氏差些笑出声来。   没多久,林氏从坑中爬起来,而那三名军情处锐士,都已躺在坑里坑外没了声响。   像她这样的人,但凡有一丝力气,都会留着,不到最后一刻,都不会放弃生存的希望。   从离开大军,知晓自己会被带到密林杀掉的那一刻,林氏就已经在行动了,她很清楚自个儿的魅力,是以这一路行来,做了许多努力,最后终于让她得手。   逃出密林的那一刻,林氏几欲忍不住要仰天长笑。   半个时辰之后,几名军情处锐士出现在土坑周围,为首的红裳女子看了场中情景一眼,蹲下身略作勘察,即带人沿着一个方向追了出去。   ……   一路上也算历经波折,李从璟终于见到了高季兴本人。   在团林县碰上高季兴遣来相迎的队伍,又经过两日路程,李从璟一行抵达江陵,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荆州城。   荆州始建城,至今已逾一千七百年。春秋时期,楚国国都郢城,即建在此处,楚国四百余年,前后二十位君王,涌现出无数流传千年的英才,其中归州秭归县的屈原,便是其中典型代表,在此期间,楚国创造了辉煌的楚文明。   三国时期,魏、蜀、吴三分荆州,曹操、刘备、周瑜、诸葛亮、关羽、陆逊在此地留下千古传奇,引得无数后人瞻仰。   本朝开元二十一年,荆州设大都督府,至德年间,置荆南节度使,眼下高季兴受封为南平王,于城中建立南平王府。便是在不久前,高季兴占据归、峡、夔三州,将其并入荆南节度使管辖。   原本历史上,因刘训攻伐荆南不利,高季兴一度向西占据忠、万两州,使得荆南节度使控制了长江中游六州。后西方邺出兵夺回万、忠、夔三州,高季兴因此而惧,举归、峡、荆三州投吴。而后荆南之地归属屡有反复,却始终是一方诸侯,史称南平国,为十国之一。   让李从璟颇为惊奇的是,高季兴虽然名声不好,其人却着实生了一副好皮囊。七尺之躯、威严之相,声音洪亮,行走间虎虎生风,颇有意气风发之态,让人见了,实难将他与那个贪鄙反复而且胆小的南平王联系起来。   细究起来却也不奇怪,纵观高季兴发迹史,可见其人早年颇为勇武,屡立战功,见识亦是不俗,多有善谋之言,只是在这荆州一隅之地呆的久了,世道风云变幻,荆州左右应付,难免捉襟见肘,时日一久,高季兴渐而气量胆志有变,也是情理之中。   李从璟曾听闻,高季兴在经营荆州之后,有过北上攻伐襄州之举,只是当时不幸败给声名并不如何彰显的孔勍,也不知是否深受打击,自此之后便困居荆州一隅,再无作为。直到庄宗伐蜀,这才又活跃起来。   “荆州所在,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其人亦尝苦于战火,不得安居。本朝自南平王坐镇江陵,荆州多年不识兵戈,百姓在烽火四起之时独得保全,功莫大焉。父皇每每与孤说及南平王,赞不绝口,尝称南平王为国之栋梁,如今见之,南平王风采万千,让孤深为折服,国之有南平王,实乃国之幸事!”李从璟拉着高季兴一脸亲近,场面话不可不说。   从见到李从璟,高季兴脸上的笑容就未消失过,拉着李从璟进城时,更是乘同一辆车。   南平王府建筑宏大,但陈设却极为简朴,奢华之物半分也不见踪影,甚至显得有些清贫。高季兴嘴里一面说荆州地小、江陵贫穷,比不上洛阳,让李从璟不要觉得怠慢,一面又说他自个儿平日里生活很简朴,那是李嗣源节俭之风的忠实贯彻者。   “久闻秦王殿下之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实在是不甚荣幸。当年庄宗伐朱,底定汴梁,殿下是攻进城中第一人,此等风采下官神往久矣!”说这话的是司空梁震,相貌儒雅,仪态谦逊,是个士子模样,眼神亮的厉害,显出这是个心思活络之辈,再观此人谈吐,七分官样三分江湖,可见也不是个简单的。李从璟知晓其分量,不免多打量了几眼。   接风之宴排场很大,江陵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席面子总算没有延续南平王府的简朴之风,否则李从璟就要感到恶心了。   这顿饭吃得很欢乐,李从璟没着急说此行具体打算,高季兴也识趣的没追问,总而言之,第一日波澜不惊的度过,一切都显得平静祥和。   然而无论是李从璟,亦或是高季兴,都知道这种表面的平静祥和,持续不了多久。两人都默契不去打破表面的平静,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但事实上谁都颇为急切,至于谁先沉不住气,就要看双方城府和事态发展了。 第507章 身在俗世无出入,三王风聚江陵城(六)   江陵虽扼长江中下游之咽喉,却从来都不算繁华之地,休说扬州成都,便是洛阳汴梁都要远胜于它,在九洲之地,江陵为世人称道的,一直都是他独特的军事地理位置。   李从璟住在驿馆。驿馆很大,容纳数百人不成问题,而今却只有秦王府的人。这是李从璟的意思,其它人等眼下皆不能入住。就连原本居住其中的官吏商旅,也都给赶了出去。李从璟来江陵可不是来看风雪的,安全问题涉及根本,没半分可商量的余地。   五个指挥的君子都,四个指挥驻扎城外,一个指挥就在驿馆,两者相距并不远。驿馆从来没有建在城池中心的。君子都是秦王明面上的护卫力量,暗中军情处调集在江陵城内外的人手,力量和数量都不会让人失望。   李从璟抵达江陵后,连续三日,高季兴日日盛宴招待,款待得很尽心。但让李从璟不解的是,高季兴始终没有提及正事,如此沉得住气,让李从璟不得不深入思考荆南局势。   “高季兴既然上表索要忠、万两州,自然是对此两地垂涎已久,急欲收入囊中。朝廷未给高季兴明确答复,而是让殿下前来,与高季兴商谈处理此事。殿下如今抵达江陵已经三日,高季兴却从未追问此事,显得毫不着急,这实在诡异得很。”   李从璟与桑维翰、莫离等人在一起议事,桑维翰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颇有忧色。   “高季兴不着急,无外乎两种可能,一是的确不着急,一是表面不着急。”桑维翰继续分析道,“若是前者,则高季兴必有所依仗;若是后者,则高季兴是在与我等比拼耐心。”   “我等此行前来江陵,本就非是为了让高季兴打消索要忠、万两州的念头,而是图谋底定荆南。高季兴不着急逼迫,正好给我等以时间,让我等可以从容布局。”莫离倒是显得真不着急。   几人说话间,出去办事的桃夭夭回到驿馆,知晓三人在议事后,直接过来面前李从璟。   “如何?”李从璟对桃夭夭能带回怎样的情报很关心。   桃夭夭坐下后回答道:“已经打探清楚,孟知祥的确有遣人前来江陵,且已在江陵盘桓多日,出入南平王府极为频繁。”   这个消息并不出李从璟意料,但他关心的重点却是下面的问题,“可知孟知祥与高季兴商谈了些什么,有何种交易、协议?”   桃夭夭摇摇头,“南平王府戒备森严,军情处的人混不进去。”   不能得知孟知祥与高季兴有何种协议,要打破协议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对付高季兴的方法,桑维翰之前就说过,无非八个字:破其外援,折其羽翼。一旦高季兴外无强援可供依仗,内无贤佐出谋划策,到时候无论是要拿下荆南这块地方,还是拿下高季兴这个人,都不再是问题。   “我们的人混不进去,就收买南平王府内部的人。”李从璟思维很清晰,“做这件事要多久?”   “很难。”桃夭夭摇摇头,军情处对南平王府的打探、渗透,很早就已开始进行,却一直没有太大进展,“南平王府,比我们想象的难对付。若是收买王府外围仆役,不仅得不到有用的消息,也有被其内围官吏发现的可能,而其内围核心官吏,皆高季兴心腹,收买难度太大。”   “天下就没攻不破的堡垒。”李从璟冷然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收买难度大,那就提高收买价格,我堂堂大唐帝国能拿出的砝码,还不如区区一个荆南节度使?”   李从璟这份决心,无疑提高了桃夭夭可以行使的职权,也就是说,大唐的高官厚禄,她尽可往外许之。   在桃夭夭应诺之后,李从璟又问道:“杨吴动静如何?”   李从璟直接这么问,并非凭空猜测杨吴举动,而是有原因的。桑维翰审问林氏的结果表明,林氏受命于杨吴青衣衙门。此事若果真属实,杨吴就已正式参与到荆南的争夺中,那青衣衙门也不会没有后续动作。   “根据查探,杨吴并没有派遣使者进入荆南。”桃夭夭道,“江陵也无青衣衙门的人活动。”说完,桃夭夭补充道:“这是目前初步结论,不排除青衣衙门隐藏较深,还未被军情处发现的可能。”   去岁,李从璟兵进西楼时,青衣衙门曾在军情处眼皮子底下,于幽州成功劫持任婉如,那件事一直被军情处视为最大耻辱,自那之后,军情处不仅加快了对杨吴的渗透,也在时时寻求一雪前耻的机会。   任婉如被劫持,固然有青衣衙门骤然发难,军情处主力都在境外,并且始料不及的原因,但这同样说明,青衣衙门的实力不容小觑。   “第五有无消息传回?”受命暗中跟踪林氏的军情处锐士,正是以第五姑娘为首,是以李从璟如此问道。   “第五传回的最新消息上说,林氏还未出荆州,一直在荆州境内转圈。”这表明林氏很是谨慎、狡猾,桃夭夭说完又补充道:“林氏此人,本事心性都极佳,她若果真是青衣衙门的人,地位定是非比寻常——卑职已将林氏资料传递给金陵的军情处据点,让他们查明林氏身份。”   “既是如此,除军情处外,我等眼下行动之要务,是对付孟知祥的使者。”汇总了最新消息,李从璟做出日程安排,他看向莫离,“此间之事,莫哥儿轻车熟路,你就代孤去会一会孟知祥的人。”   莫离收起折扇领命。   李从璟还想说些别的事,高季兴又派了人来请李从璟,这回却不是请李从璟去宴饮,而是要跟李从璟商谈公务。   高季兴稳了这么些天,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半分也不着急,这会儿突然要揭锅盖子,不免让人始料不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不能奢望对手按照自己的想象出牌,李从璟虽说不知这其中有什么变故、深意,但事到临头,也丝毫不以为意,带上人手就走。   来传话的人见李从璟准备出门,这才拍着额头连连赔罪,说自个儿没把话说清楚,高季兴不是要李从璟去王府,而是会自己来拜会李从璟。   这才符合规矩,若是宴饮,李从璟自然要去王府,但商谈公务,讲道理,却没有李从璟上门而高季兴坐等的道理,该高季兴自己赶过来才对。   来传话的人退出去之后,在驿馆外没等多久,高季兴就过来了,他凑到高季兴面前,低声道:“秦王闻讯,未露异样,更欲出门前往王府。”   高季兴微微皱了皱眉,对跟在身边的梁震道:“若说秦王着急,这几日毫无异样,若说秦王不急,这番举动却是为何?”   梁震抚须老成道:“秦王是否着急,我等不知,我等是否着急,也不可让秦王知晓。”   高季兴大点其头,“司空妙言。”   李从璟接见高季兴时,莫离、桑维翰都在房中,众人见过礼,莫离、桑维翰回到各自座位落座,而梁震就坐于高季兴身后。   上茶,寒暄,繁文缛节客气完,高季兴首先将话切入正题,面带微笑不急不缓地说道:“去岁王师伐蜀,庄宗命小王为招讨使,攻伐忠、万、夔、归、峡等州,幸得将士苦战,数州得以平定。因此数州本属荆南节度,年前小王上表朝廷,请使其重归荆南镇下,陛下亦下诏应允。蒙陛下信任,小王既喜且忧,夙兴夜寐,不敢稍有懈怠,以免有负圣恩。”   “数州乃新定之地,久不受王化,难免人心浮动,是以遣官吏以安抚教化,驻大军以恢复秩序,实刻不容缓之事。小王乃愚笨之人,历经数月,仅定夔、归、峡三州,尚余忠、万两州不曾派遣官吏、驻军,有负陛下信任,正寝食难安。此番更劳殿下亲自前来过问,过失大矣。然请殿下勿忧,忠、万两州官吏、驻军,小王已调遣完毕,不日即可开赴两地,必不耽误朝廷大计!”   李从璟听了这话,算是对高季兴厚颜无耻的程度有了新的了解。   忠、万、夔、归、峡五州,那是在郭崇韬伐蜀有成时,主动归降,哪里有荆南军将士苦战这回事。要说苦,倒是苦了高季兴在朝廷安排驻军前,马不停蹄抢先占据了峡、归、夔三州。   当肥肉在嘴边时,这厮一面不顾吃相,迫不及待派军抢夺地盘,造成既定事实,一面上表朝廷将五州划入荆南节度——行的乃是先斩后奏的事。   要非荆南军力不够强大,忠、万两州颇有抵抗,此时高季兴早就将忠、万两州也收入囊中了。   见高季兴丝毫不提去岁末他答应不要忠、万两州,而今年又趁朝廷施行新政的时机,重提旧事的细节,竟然有扭曲事实的意思,李从璟就觉得有些恶心,问高季兴:“南平王已调遣了官吏、驻军,准备开赴忠、万两州了?”   “自然片刻也不敢耽误,忠、万两州都乃重地,民不能一日无官,城不可一日无军……”高季兴一脸正色。   李从璟冷冷打断高季兴的话,“南平王好大的忘性!朝廷去岁已有明诏,忠、万两州不划归荆南节度,另置防御使。而今,南平王私下安排官吏、驻军前往忠、万两州,意欲何为?” 第508章 身在俗世无出入,三王风聚江陵城(七)   “朝廷不答应将忠、万两州划归荆南节度?”李从璟话说得毫不客气,甚至带上质问斥责之意,那高季兴非但半分也不退缩,反而直言逼问,气势上丝毫不弱于李从璟。   李从璟哂然,“南平王的记性似乎真不大好。”   “殿下此言何意?还请明言。”高季兴不卑不亢。   “忠、万两州,离江陵远,且先不言。然峡、归、夔三州,虽划归荆南节度,刺史人选,朝廷却已有任命。南平王如今却私授官职,敢问南平王,置朝廷诏令于何地?”李从璟正视高季兴,义正言辞的问。   高季兴此番一开口,就将忠、万两州说成应得之物,完全不顾其中转折,是迈大了步子前跨一步说话,李从璟这话便是还以颜色,不仅不说忠、万两州,反而跟高季兴翻他去岁拒绝朝廷刺史入境、任用子侄为峡、归、夔三州刺史的旧账,将问题又往后退了两步。   高季兴暗自诽谤,这李从璟太耍流氓,说的话不仅上纲上线,张口闭口暗讽他不守臣道,还老是搞人身攻击,拿他的记性说事,真是让人不痛快。   “节度使有辖境军政大权,任免官吏、调度军事都在权限之内,小王殚精竭虑,血战为朝廷开疆扩土,如今不过行驶职权,殿下反而觉得不应该,这岂非是既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高季兴心里不痛快,说话就没了先前那般委婉。   李从璟回应道:“君权受命于天,臣权受命于君,本朝节度使虽有地方大权,却还没有任命刺史的权力,遑论如今朝廷遣下刺史?”   高季兴听见梁震轻咳了一声,立即察觉到不对,话题怎么绕到峡、归、夔三州刺史的问题上去了,这三州刺史已成定局,并无讨论必要,若是讨论,岂非自认三州刺史任命有问题?   暗骂了一句李从璟阴险,高季兴觉得自己也有必要耍一下流氓,要不然流氓都让李从璟耍了,他有些吃亏,便道:“峡、归、夔三州之事,之前已有定论,无需再论。然忠、万两州乃新开扩之土地,刺史选任确应谨慎,小王自然没有私授官职的意思,然而小王受朝廷信任,忝为荆南节度使、尚书令,便有举荐贤能之责。不瞒殿下,荆南虽地狭,然人杰地灵,颇有能吏,忠、万两州刺史人选,殿下看看这几人如何?”   说着,递给李从璟一份小册子,不消说,里面有几位“贤才”的资料。   李从璟见梁震面带微笑气定神闲的模样,就知道高季兴此举是受他挑拨,李从璟当然不能去接这份册子,他得摆出这样一副姿态:忠、万两州的事没有与你高季兴讨论的必要,“南平王忧国忧民,孤甚为敬佩,只是这忠、万两州之事,依孤看来,南平王就不必费心了。”   “殿下这是哪里话,小王忝为荆南节度使,忠、万两州乃荆南辖地,境内官吏小王虽无权任免,举荐贤才却义不容辞。殿下方才说得好,忧国忧民么,非只殿下有忧国忧民之心,小王也有为国尽忠之念,殿下如今对小王之举荐视而不见,莫非是朝廷不欲纳四方谏言?”高季兴摆出一副高风亮节的姿态。   李从璟暗骂高季兴无耻,这老匹夫也学会上纲上线了,学得很快嘛,真是树老皮枯人老皮厚。他决定继续人身攻击,这招高季兴是没法学的,谁敢对皇子进行人身攻击?   装模作样摇摇头,李从璟叹息道:“南平王,你让孤怎么说你好,是该说南平王贵人多忘事,还是该说南平王人老健忘?孤方才已经说过,忠、万两州,朝廷已有诏令,另置防御使,从始至终,此两地都不属荆南节度!”   高季兴怒了,他委屈的咆哮起来:“朝廷去岁分明答应,使此两州与峡、归、夔三州一道,归入我荆南节度,如今怎能出尔反尔!我荆南军将士,浴血奋战,为国开疆扩土,朝廷此举,让荆南将士寒心,让天下有功之士寒心!”   李从璟见高季兴一面耍无赖一面态度强硬,也不跟他淡定了,拍案而起,大声道:“朝廷并无寒有功将士之心、不恤士卒血战功劳之意,倒是南平王,驱赶朝廷下派刺史,不遵朝廷诏令,置朝廷法令于不顾,这是事实!南平王,你可别忘了,你去岁也曾上表,不再索要忠、万两州!”   高季兴也站起身,手舞足蹈哇呀呀一通怪叫,口不择言道:“秦王殿下,而今小王问你,忠、万两州,朝廷到底给是不给?!”   李从璟大手一挥,“不给!”   高季兴怒不可遏,情绪沸腾,大叫一声:“哇呀呀,老夫跟你拼了!”   说罢,纵身扑过来,却不是对李从璟发难,而是抱着李从璟面前的案桌,拿脑袋一通狠撞,砰砰声不绝于耳,气势端得是非凡。   李从璟一脸惊愕,目瞪口呆,他实在没想到高季兴无耻到了这种地步,真是刷新了他的三观。怔怔看了好半晌,眼见高季兴的额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估摸着高季兴再不停手,脑袋都要流血了,这才招呼莫离、梁震道:“还不拦住南平王!”   莫离、桑维翰、梁震连忙跑过来,拼命拦阻高季兴,那高季兴却是头强驴,抱着案桌死不松手,朝李从璟哭诉道:“荆南将士血战而得忠、万,朝廷怎可如此辜负三军将士,秦王殿下,你休要阻拦老夫,老夫无颜面见荆南父老,不如就让老夫以身殉国,也不至于忍受此等煎熬!”   李从璟嘴唇抽动,恨不得拿刀砍死这个老不死的,这高季兴实在是流氓,连此等手段都用出来了,真真是用实际行动诠释了,什么叫老而不死是为贼。   高季兴哭得伤心欲绝,李从璟拿他没辙,他还做不出跟高季兴抱头痛哭,诉说朝廷难处的事来。都说政治家都是演员,但演戏能演到这个份上,不去拿奥斯卡实在是可惜了。   不能让高季兴继续哭下去了,这老匹夫哭功估计练过,悲惨委屈得很,杀伤力不俗。而且这厮一面哭一面大义凛然的颠倒黑白,别人都没法跟他说理。   李从璟小看了高季兴的贼性与无耻,高季兴却也小看了李从璟的心狠手辣,他借着安慰高季兴的功夫,上前拍晕了这老混账,这才终于让对方安静下来。再让高季兴这么哭闹下去,忠、万两州就给他哭到手了。   高季兴让一脸见鬼模样的梁震给带回去了,李从璟叮嘱他们要好生照料,并且十分心痛的表示,南平王为国操劳太甚,身体竟然虚弱成这般模样,哭一哭就晕过去了,实在是我见犹怜。   李从璟还色厉内荏的斥责梁震,责怪他平时没有好生照顾南平王,并且警告他,此等贤王世所罕见,实乃国之栋梁,若是南平王有何三长两短,定要拿他梁震是问。   梁震真是有苦说不出,他也没弄明白,高季兴怎么哭着哭着就晕过去了,眼看李从璟束手无措,兴许高季兴再哭一会儿,忠、万两州说不定就能哭到手,他却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候晕了,恼得梁震当时恨不得一口茶水喷在高季兴脸上,喷醒这老家伙让他继续哭。   李从璟习武多年,沙场征战无数,一身功夫炉火纯青,弄晕个身体已不如何强壮的老头子,有的是隐蔽法子,还不惮被人发现。   好不容易送走高季兴这瘟神,李从璟也松了口气,他与莫离、桑维翰等人相视大笑,倒是多有一番畅快之意。   “这高季兴实乃老匹夫,此欲效仿哭刘备邪?”莫离忍不住诽谤高季兴一番。   “是个老匹夫,也是个枭雄,之前倒小觑他了。”李从璟还有些哭笑不得,今日虽说与高季兴开始拉扯忠、万两州的事,但毕竟兹事体大,他起初以为今日不过就是开个头,互相表明一下态度,再扯扯皮而已,往后还有的纠缠,却没想到高季兴上来就整这么一出,猝不及防之下,差些没下来台。   “能为南平王,据有荆州这四战之地多年,而未曾有失,自然不会没有几分手段。”莫离点点头。   在回王府的途中,高季兴就醒了过来,李从璟下手还不太重,路上梁震也让人施展了些救急手段。   睁眼发现自己在车厢里,高季兴颇为奇怪,脑袋有些疼,他吃力的坐起身,禁不住哎呦一声。梁震见高季兴醒了,松了口气,连忙上前问候,将方才的事交代了一番。   “本王身体好得很,哪会自己晕过去?”听见梁震让他保重身体,并且委婉谏言他平时不要太过沉溺女色,高季兴不禁气不打一处来。   “如此说来,莫不是秦王用了手段?”梁震惊讶起来。   “这臭小子,肯定是他!”高季兴恼火不已,然则事已至此,离开了现场,也不能如何了,高季兴发泄过一番后,不再继续纠缠此事,与梁震探讨此行收获。   “如何,摸清李从璟此行意图了否?”这是高季兴最为关心的问题,也是此行重点,当然,事先对哭下忠、万两州,高季兴也是颇有期望的,现在事情黄了,他也无可奈何,只得从长计议。   “对待忠、万两州,秦王态度颇为坚决,看似事不可为。然也正因如此,秦王死咬忠、万两州,似也说明他没有其它更深企图。”梁震此行颇有心得,“然而在卑职看来,这不过都是李从璟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   高级型抚须颔首,沉吟道:“秦王重提峡、归、夔三州刺史之事,却是为何?他果真对此事不满,意欲更换本王所任命的人选?”   “这倒不一定。”梁震摇头道,“秦王提起这事,是在明公步步紧逼索要忠、万两州之后,此举看起来更像口舌交锋之策略。”   高季兴不置可否,他问梁震,“依你说来,忠、万两州,朝廷会给还是不会给?”   “朝廷若是会给,便不会遣秦王来,若是不会给,也不会劳动秦王跑一趟。”梁震分析道。   “这是何意?”高季兴问。   梁震眼中开始闪动睿智的光芒,“以陛下与秦王之能,明公与各方暗通款曲,朝廷不会没有察觉,而朝廷对荆南颇多纵容者,都因荆南地利,明公所以能挟之所要忠、万等州,而朝廷所忌惮、深谋者,也尽在于此。故而,朝廷实不会对荆南逼之过甚,秦王此来,忠、万之局对其显小,观其过往所行之事,可知秦王此行,所谋者,必定更大。”   “请司空细解其意。”   “换言之,忠、万两州是否划入荆南节度,秦王与陛下或许并不在意,朝廷所看重者,是对荆南之有力掌控!若能以忠、万两州划归荆南,换取对朝廷更有利之物,秦王必定愿谋之。”   “何为更有利之物?”   “自然是能真正掌控荆南之物,譬如说,各州刺史之位!” 第509章 身在俗世无出入,三王风聚江陵城(八)   但凡勾连周边要冲之处,必为商贾繁荣之地,江陵连蜀通吴,北望中原南抵楚地,自然也不例外。得利于这些年来江陵的安稳,市井一日日繁华起来,虽说不能与金陵、汴梁相比,但在这方圆数百里内,却也算得上首屈一指。   天气越发暖和,午后的日头让人倍觉舒坦,在城中东市转悠的赵季良,步履悠闲得很。街面上穿梭的行人、摆摊开店的商贾、琳琅满目的货物,都让他兴致盎然。   儒袍白扇的赵季良,正当盛年,作为统管过庄宗财政的能吏,才干不缺,如今入蜀被孟知祥重用,雄才幸得知遇,那也是人生得意时候,此番作为孟知祥使者到江陵来见高季兴,乃是身负重望。   这段时日以来,赵季良使出浑身解数,拾掇高季兴强占忠、万两州,过程中口绽莲花,蛊惑得高季兴兴致高涨,到了近些时日,已视忠、万为囊中之物了。   回想起与高季兴会晤的情景,一丝笑意浮上赵季良的嘴角。   ……   “去岁王师伐蜀,未及三月而大功告成,南平王雄师西进,迫使忠、万、夔、归、峡等州望风而降,而使王师无后顾之忧,功莫大焉。蜀地平定,而孟帅节度西川,南平王于孟帅之恩,孟帅时常感慨。此番季良前来江陵,临行时孟帅特意叮嘱,定要好生相谢。”   赵季良执礼甚恭,显得情真意诚。西川与荆南之前并无来往,初次会面,东拉西扯一些交情就很有必要,有了先前的交情作为基础,往后的合作就会显得顺理成章得多。   郭崇韬能平定两川,跟高季兴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孟知祥节度西川,更是跟高季兴八竿子打不着一起去,然而孟知祥这般示好,高季兴自然没有不领情的道理,而赵季良带来的礼物,也的确很有分量。   客套谦让一番,高季兴很表达了对孟知祥的敬佩之情,营造出英雄惺惺相惜的气氛,如此一来二往,原本是陌路人的双方,顿时仿佛有了许多年的交情,彼此都亲切起来。   感情基础被创造出来,“信任”也就有了一些,可以说正事了。李从璟如今居于江陵,如猛虎在侧,让高季兴日夜难安。   高季兴言归正传,问赵季良,“孟帅乃是英雄人物,小王素来敬仰,当今世道离乱,九州分崩离析,然则乱世正英雄奋起之时,孟帅入主西川已有年余,未知孟帅志向如何?”   赵季良洒然而激昂道:“但凡英雄人物,必有凌云之志!”   对方的话当然不能说透,高季兴却已了解了赵季良的意思,这话其实已经算得上直白。   赵季良见高季兴露出思索之色,知道是时候了,遂正色对高季兴道:“季良有些话,如噎在喉久矣,不知当讲不当讲。”   “以荆南与西川之交情,有何话不能讲?贵使但说无妨!”高季兴道。“贵使”之称,非是对使者的尊称,而是因为赵季良乃西川节度副使,故而高季兴如此称呼。   赵季良神情肃穆,语不惊人死不休道:“荆南已是大祸临头,离亡不远矣,南平王知否?”   高季兴脸色一变,“贵使此言何意?”   “敢问南平王,秦王乃何等人也?”赵季良肃然道。   高季兴回答道:“勇武暴杰之徒,沙场宿将之辈。”   “南平王可知,秦王此来荆南,意欲何为?”赵季良继续发问。   高季兴还不知秦王此行根底,遂道:“知之未深。”   “南平王何必自欺欺人?”赵季良直言不讳道,他语速颇快,连续发问,“数月前,秦王东行滑、濮,做了何事,南平王难道不知?”   李从璟在滑、濮杀了数万人,擒了两个节度使,高季兴知道赵季良的意思,但他仍道:“荆南与滑、濮未必相同。”   “荆南与滑、濮的确不同!”赵季良道,但接下来的话,却引得高季兴心跳更快,“正因如此,荆南更要大祸临头!”   高季兴心中不快,“贵使何不说得明白些?”   “南平王可曾想过,滑、濮何罪,竟至三军尽屠,藩帅身亡?”赵季良问的尖锐,却没有让南平王回答的意思,他继续道:“滑、濮等州,不过处置流民稍有不当而已,那李守敬,更是三朝功臣,秦王逼得他不得不据城自保,何等心狠手辣,可曾有半分迟疑?而后破城杀人时,又可曾手软了?滑、濮俱亡,果真全因处置流民不当?明眼人都知,此为借口耳!朝廷灭滑、濮,因不在它,只因滑、濮桀骜,兵精将悍,让朝廷忌惮!”   “荆南如何?论桀骜,南平王视朝廷诏令若无物;论骄兵悍将,荆南军擅据峡、归、夔三州,而拒刺史入境!如此,朝廷对荆南忌惮之深,必定更胜滑、濮!其因何也?非只南平王不遵号令,更因江陵位处关键之地!而今秦王来此,南平王竟然以为,荆南能与滑、濮不同?”   细细想来,高季兴觉得赵季良说得分外在理,不多时额头上就开始冒汗。梁震看不过去了,冷冷道:“贵使未免危言耸听了。”   “危言耸听?何为危言耸听?言不实之事,作夸大之语,才是危言耸听。季良所言,句句属实,何处有半分夸大?”   赵季良道,“敢问南平王,自当今陛下继位,所行种种之事,哪一件是姑息养奸之举?再问南平王,但凡秦王领军出行,脚步所过之地,可有其对手安然无恙的?当今,朝廷推行新政,欲强国力,此为国之大事,朝堂分外重视。季良听闻,秦王原本意欲巡视各地,以保新政畅通,但因南平王于此时索要忠、万,致使秦王不得不弃之南行。南平王难道还认为,当此之时,秦王此来,是欲春风化雨?”   赵季良字字珠玑,有理有据,入情入理,高季兴听得大点其头,梁震却冷哼道:“论骄傲不逊,孟帅扣押朝廷使臣,可不输荆南半分,论位在关键之地,西川乃天府之国,可不比荆南差了。”   赵季良哂然,看着梁震道:“司空也是睿智明见之人,为何有此愚陋短视之言?”   梁震不高兴了,“贵使何意?”   “论桀骜不逊,论资财丰厚,西川的确胜过荆南。然则请问司空,朝廷若要对付西川、荆南,孰先孰后?”赵季良成竹在胸,“答案显而易见。而今秦王,可不在西川!”   赵季良说的是事实,但梁震自然不会就此认输,他冷笑道,“贵使不必幸灾乐祸。贵使离间荆南与朝廷,是欲架荆南于火上烤,使荆南与朝廷相争,而西川坐收渔利?端得是好算计!”   “司空谬矣!”面对梁震的诛心之言,赵季良丝毫不怒,反而庄重对高季兴道:“南平王,司空,唇亡齿寒,古今皆然,季良虽鄙,未敢有不敬荆南之心。西川、荆南,难出一处,利在一端,实休戚与共。今季良至此,所求者,唯西川、荆南同心携手,退则共度时艰,进则大展宏图,难则立于不败之地,利则鸣于九天之上!”   说罢,深深一礼,“朝廷势大,西川、荆南势小。弱者生存之道,在于相互联合,以壮声势,如此方能共拒强者。还请南平王相信西川,不要猜疑。”   高季兴很受感动,扶起行礼的赵季良,喟然叹道:“贵使之心,可昭日月,本王不才,愿与西川合舟共济!”   赵季良对高季兴的睿智大为敬佩,感叹了一番后道:“眼下秦王已至江陵,必定多有谋划,荆南正处危殆之时,若想救难图存,须得施展雷霆手段,刻不容缓!”   高季兴正为这事犯难,见赵季良话中有话,期待道:“贵使何以教我?”   “季良不才,窃以为当务之急,荆南当兵发忠、万,火速攻占二州!”赵季良口若奔雷。   高季兴大震,不由自主看向梁震,却见对方神色庄重,脸黑如墨。见高季兴目光中有询问的意思,梁震冷冷对赵季良道:“让我荆南妄起事端,向朝廷发难,引得朝廷发大军来攻打荆南?贵使不觉得,此计对荆南过于恶毒了些么?”   高季兴对赵季良印象不错,他语气就要温和得多,“贸然起兵,恐会激化本就不稳的荆南格局。”   赵季良不以为意,问高季兴:“南平王此言,季良就听不懂了。难道荆南之局,还不够恶劣?荆南到了今日,还怕激化矛盾?荆南的矛盾,还能激化到哪里去?荆南局面,早已恶劣到谷底了!要知,朝廷在谋荆南,秦王更是身在江陵,只怕就算南平王忍辱负重,不出多少是日,朝廷大军也会进入荆南!当此之际,荆南与朝廷之战,避无可避,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南平王意欲坐视荆南灭亡乎?!”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在下却不如此认为!荆南先动兵戈,是给朝廷口实,届时朝廷讨伐,便是占据大义!”梁震冷哼道。   “司空此言,何其缪也!”赵季良昂首挺胸,“大争之世,诸侯伐交频频,进取则生,固守则亡。当其时也,三军所向,非为大义也,为人主之志也!城池易手,非道义不存也,因军不强也!开疆扩土,牧百万生民,非为救世也,为图利也!”   “荆南攻取忠、万,则可连接西川,一朝荆州有变,则孟帅援助之师,旦夕可至。南平王志之所向,则荆南西据忠、万,可连西川,中有夔、归,可拒中原,东握峡、荆,可通杨吴。若得如此,荆南大势已成,退可稳如泰山,进可争霸天下,他日略加经营,则楚地为囊中之物,届时南平王大军所向,便是意欲问鼎中原,效楚庄王之举,亦有可为也!”   高季兴闻言神色大振,当下向赵季良行大礼,设盛宴相谢。 第510章 身在俗世无出入,三王风聚江陵城(九)   闲逛半日,不觉有些饥饿,赵季良就近走进一家酒楼,要了间雅间,点上一些酒菜,开始自酌自饮。   忠、万两州高季兴垂涎已久,就算没有他赵季良口舌如簧,高季兴也会图谋,只不过如今李从璟到了江陵,高季兴难免迟疑起来,眼下得到孟知祥守望互助,想必能让高季兴再下决心。   忠、万两州战端一起,荆南之局就彻底糜烂,届时李从璟如何区处,而高季兴为应对李从璟,又会对李从璟如何,就非赵季良能够把控,但他能够想象,那必是一场精彩好戏。   只要朝廷被荆南束缚手脚,孟知祥便能趁机巩固势力,西川便有可能趁机做大,待到朝廷处理完荆南之事,再要回过头来对付西川,可就非是易事了。   眼下唯一让赵季良担忧的,还是朝廷今年推行的新政。他不是没见识的,知晓新政的威力,若朝廷真借新政强盛起来,只怕西川还是会处境不妙。   目下却也顾不得那么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赵季良琢摸着,得让已经心动的高季兴早日下定决心,发兵忠、万两州。朝廷忍耐荆南已久,一旦高季兴发兵,朝廷将再也无法坐视。   李嗣源、李从璟都是野心勃勃之辈,只是不知,李从璟此来江陵,又在如何谋划。按说这位秦王抵达江陵也有几日了,却未见他有任何实际行动。   赵季良心情很舒畅,有意多喝几杯,但他也知晓,眼下江陵暗流涌动,他需得时时保持清醒,不能稍有放纵。   放下酒杯,赵季良就准备起身离去,恰在这时,房门被拉开,走进来一个风度翩翩的白袍年轻人,那人手中也有一柄折扇,身瘦面白,气态潇洒,颇有魏晋名士之风。   “此间风景颇佳,酒菜也是江陵一绝,赵先生进来不到半个时辰,这便意欲离去?”来人轻摇折扇,面带微笑跟赵季良说话,一举一动让人如沐春风。   赵季良并未觉得如沐春风,相反,此刻他胆战心惊。   作为西川副使,身份非同一般,此番前来荆南,赵季良的护卫力量不可谓不强,他在街上逛得随意,实则远近明暗护卫就有数十人。别的股且不言,这楼里便有八名精悍护卫,门外亦有两人。   赵季良方才未闻任何动静,而此人能堂而皇之出现在他面前,意味着什么他岂能不知。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美景好酒,尚需君子为伴,若知阁下要来,季良必不会急于离去。”赵季良不着痕迹的将内心惊慌掩饰过去,儒雅风仪不曾有失,“来者是客,请坐。”   白袍年轻人也不客气,施然落座,赵季良为来人斟上一杯酒,微笑举杯道:“相逢即是有缘,季良先来一步,权作主人,敬客一杯。”   白袍年轻人满饮一杯,脸上笑意不减,“素闻先生风度非凡,乃当世名士,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幸甚。”   赵季良放下酒杯,叹道:“季良孤陋寡闻,也知秦王乃当世雄才,麾下更是英才济济,四大才子、八虎上将之名已传遍天下,只是不知,阁下是四大才子中哪一位?”   须臾之间,即被赵季良猜到身份,白袍年轻人也不以为意,拱手为礼:“在下莫离。”   “原来是军谋无双莫神机,失敬。”赵季良肃然起敬,“一言得怀孟,一举定渤海,一笑平辽东,一怒乱西楼。先生风采,已至谋士极致,令我等神往。”   “先生谬赞。莫神机之论,实为市井笑谈耳,当不得真。”莫离并没有因为赵季良的赞美而意动,言谈仍如起初般随和,“如先生这般大才,无虚名在外,却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实,才是我辈担当。与先生相比,离相形见绌。”   “百年江山,人才辈出,莫先生年少而有盛功,比之古人亦不遑多让,不必自谦过甚。”赵季良呵呵笑道,两人都是士子,见面寒暄,免不得相互吹嘘一番,这都是士子通病。   莫离所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言,并非杜撰,确有典故。   史载:庄宗入邺,时兵革屡兴,属邑租赋逋久。一日,庄宗召季良切责之,季良对曰:“殿下何时平河南?”庄宗正色曰:“尔掌舆赋而稽缓,安问我胜负乎!”季良曰:“殿下方谋攻守,复务急征,一旦众心有变,恐河南非殿下所有。”庄宗敛容前席曰:“微君之言,几失吾大计!”   ——庄宗在邺都(魏州)时,多有征战,但魏州境内的赋税却迟迟收不上来,庄宗因此责问赵季良,赵季良却问庄宗打算何时平定河南,庄宗很生气,说你掌管我的财赋钱粮,你不及时给大军军费,我拿什么平定河南?赵季良答道,殿下你征伐太频繁,赋税太重,要是闹得人心思变,你就永远拿不下河南了。   当其时,梁将戴思远陷共城、新乡等邑,澶渊之西,相州之南,皆为梁人所据,此乃梁晋争霸时,晋面对的最坏局面。而后庄宗纳赵季良之言,局面逐渐好转,晋遂能打开局面。   莫离、赵季良首次会面,言谈却自然亲和,几如多年老友。   客套完,得说正事,赵季良虽说坐立安稳,心头并非全无担忧,遂道:“承蒙先生高看,今日能与先生相见,季良荣幸之至。未知先生有何忧虑,季良可能代为解忧?”   文人相谈,就是不肯好生说话,赵季良定是不会直接问莫离,你来找我干嘛来了。   莫离神秘一笑,“方才已说过,先生乃是大才,实则不仅离仰慕先生之才,殿下尤甚。此番离来与先生相见,便是得殿下授意,来邀先生往驿馆一晤。”   赵季良故作恍然,随即拍额作懊悔状,连连向莫离赔罪,“秦王至江陵,季良早闻之,只是担心贸然前往,会打扰殿下与南平王商谈要事,这才一直未曾拜会,实是季良失礼。如今烦恼先生来请,真乃罪过,殿下盛情,季良敢不从命?”   莫离见赵季良识趣,满意起身,“既如此,不敢让殿下久候,先生这便随我同行,如何?”   “甚好,甚好!”赵季良起身,状极干脆。与莫离一道出门,待到门口,左右不见自己护卫,赵季良忽然停下脚步,向莫离连连告罪,道:“季良乃是外臣,拜会殿下,不可无礼,请先生先行,待季良稍整礼仪,即刻前来。”   莫离自然不会理会赵季良要去准备礼物的借口,道:“殿下向来不拘小节,如今求贤若渴,亟待一见,必不会在意此等末节。”   “只要秦王不觉得外臣失礼,季良自然无不从命。”赵季良很干净的表示,他绝对没有其他意思。走出没两步,赵季良又停下脚步,拍着额头道:“哎呀,莫先生,此去拜会秦王,必有长谈,实不相瞒,昨日季良已与南平王相约,今日午后对弈,眼下看来是去不成了,莫先生稍待,容季良去跟南平王略作说明。”   “无妨。”莫离大度的摆手,“此等小事,离自会让人知晓南平王。”   “这……恐怕多有失礼之处。”   “先生多虑了,南平王乃大度之人。”   好不容易行至酒楼门口,赵季良犹不死心,还想再找借口,但不等他开口,莫离即笑道:“先生若是觉得此处夕阳甚美,不如我等略作观赏再走,如何?”   赵季良见自己拖延时间,好等候暗中护卫前来搭救、解围的意图被识破,讪讪而笑,“不用,不用,还是拜会秦王要紧。”莫离如此大度,赵季良岂能不明白,他那些护卫,只怕已尽数遭了莫离毒手。   进了马车,赵季良不禁悲从中来。   秦王是何等人?赵季良知晓得清楚。   他赵季良此来荆南为何?他觉得李从璟也知晓得清楚。   故而,赵季良更知道,此行去见李从璟,凶多吉少。   只是赵季良没想到,他来了荆南,竟会被李从璟察觉。   自打见到莫离,赵季良就知道他命运堪忧了。   方才,他想找借口逃脱,然则莫离没有给他机会。而今,他只希望莫离真会派人通知南平王,他今日不去与其对弈了。   赵季良当然没有与高季兴相约对弈,但只要高季兴得到此讯,就会意识到他赵季良被秦王挟持了。到了这个地步,赵季良只能期望高季兴前来搭救。   但他也知晓,此间希望,微乎其微。   赵季良忽然想到一句诗:出师未捷身先死。   此间刀光血影,斗智斗勇,丝毫不让沙场。   正在读书的李从璟,被桃夭夭告知,莫离把赵季良带了回来。   “孤让莫离去会一会赵季良,他怎将人绑回来了?”李从璟有些奇怪。   桃夭夭道:“莫离说,赵季良心智坚韧,胆识非凡,非易与之辈,还是抓在手心为好。就算不能让赵季良回不去西川,也不能让他在江陵继续任意施为。”   “也好。”这是李从璟的评价。   桃夭夭好奇道:“扣押赵季良,会否刺激到高季兴?”   李从璟冷笑道:“高季兴何需刺激?他已够胆大妄为了!再者,难不成孤扣下赵季良,他还敢派兵来攻打驿馆不成?”   桃夭夭翻个白眼,眼神闪动道:“赵季良与高季兴达成何种协议,我等一直无从得知,眼下得了赵季良,倒是好办了。”没从林氏口中拷问出她的背后势力,桃夭夭一直耿耿于怀。   李从璟忽然合上书本,眼神锐利道:“时间不多了,传令给林英……”   与此同时,江陵城外长江码头,一艘华丽楼船自下游而至。楼船甲板上,一人迎风而立,面朝江陵城,目光如电,“秦王,南平王……我来了!”   三王风聚江陵城。 第511章 金口千军搬山易,袖刀翻入红掌中(一)   史载:刘训至荆南,楚王殷遣都指挥使许德勋等将水军屯岳州。高季兴坚壁不战,求救于吴,吴人遣水军援之。   ……   吴军之强,半在水师。   李从璟为何如此忌惮高季兴投吴?   原因很简单,高季兴投吴,吴军一旦用水师支援,朝廷拿他根本没辙。   且淮河、长江流域水系发达,更为吴国水师施展拳脚,提供了广阔舞台。   大唐也有水师,然比之吴国,小巫见大巫。除此之外,大唐水师,基本都在黄河流域,那还是前梁防御晋军时留下的。彼时晋军水师就不行,晋军灭梁,走的都是陆军偷渡黄河,陆路进攻的路子。   另外,黄河流域之水师,根本无法进入长江。非是运河不通,而是无法突破吴国的淮水防线。就算运河通畅,巨舰吃水太深,也走不了。   周世宗三征南唐,硬碰南唐水师了吗?没有。赵太祖灭南唐,也是先取楚汉,走的是迂回大包围的路子。吴国水师,继盛唐船坞衣钵,承盛唐水师精要,在当世,那就是霸主级存在,无解。   此时诸侯水师,能值一提的,马楚、吴越。就这两家,也是被吴国水师当儿子揍的主,从来没打赢过。   钱缪之子钱元瓘,是第二任吴越王,年轻时才名冠绝吴越,真正的天子骄子,却因带领吴越水师与吴国交战,被徐温、徐知诰带吴国水师打出心理阴影,大战过后,吴越水师十损七八,钱元瓘自此之后不见英姿,碌碌终生,最后竟被一场大火给吓死。   虽不知原本历史史实,但却知晓吴国水师厉害,是以在得知高季兴与吴国眉来眼去之后,李嗣源便决定让李从璟亲自前来荆南,为的就是不让吴国将力量渗透进荆州。   李从璟得到第五姑娘的惊天密报时,正在驿馆中召见赵季良。   赵季良是西川节度副使,位在枢要,自然了解西川情况,军政、民政、财政,李从璟都需要赵季良来说清楚。当然,当务之急,李从璟倒是颇想了解一番,西川与荆南到底达成了何种协议。   然而作为孟知祥的心腹,要想赵季良说出实情,又颇为艰难,李从璟首先要做的,就是冲淡赵季良对孟知祥的忠诚。   赵季良谦逊有礼站在李从璟面前,显得儒雅而有风度,上天有些时候的确偏心,给了一些人仪表,还不嫌多,仍要给他智慧,赵季良这幅卖相,让李从璟都感觉生不起气来。   招呼赵季良入座,李从璟开口道:“先生本为朝臣,庄宗在时,对先生颇为倚重,当年庄宗征战河南,以先生总理财赋,故能年年兵戎不熄,而将士甲胄完全,此功虽不曾彰显于天下,却为有识者敬之。”   “殿下谬赞,季良愧不敢当。”赵季良谦逊道。   李从璟笑了笑,“当年孤受庄宗之命,在淇门练兵,军费便是由先生经手,先生清正廉明,百战军军费从无缺斤少两,论起来你与孤也算同袍。”   “能与殿下同袍,乃季良之福。殿下英明神武,在淇门便已露峥嵘之色,殿下数年来能有震天之功,实是季良所期盼的。”说场面话来,赵季良也是口若悬河。   李从璟不会跟赵季良多客套,他虽也饱读诗书,知道与读书人打交道的门道,却不会沾染读书人的臭脾气,拉近完关系,李从璟直接切入正题,“想必先生也知,如今朝廷正在推行新政,先生本朝臣,历受倚重,无奈前时为小人排挤,才不得志,如今朝堂风气清明,正当用人之际,先生与孤亦有旧情,此番与先生在江陵不期而遇,也算天意,既如此,孤有意请先生归朝,助朝廷行新政,匡扶河山,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赵季良没想到李从璟突然抛出如此重磅炸弹,一时反应不过来,略微怔了怔。   趁赵季良发愣的功夫,李从璟继续道:“先生本是大才,又历任中枢,此番归朝,孤不敢保证先生能领户部尚书,但父皇知人善用,想必最不济一个户部侍郎是跑不掉的。”   先前的震惊还未平息,赵季良再受巨震,如此许官之态,他从未听闻。但这回他没有愣太久,回神很快,连忙拜道:“殿下,季良本是西川……”   李从璟摆摆手,不容置疑道:“西川地狭,非是先生用武之地,天下有贤才而朝廷不用,天下人岂不说我朝政不明?若是先生对西川颇有不舍,倒也无妨,西川乃我朝重地,朝廷对西川十分看重,先生主事户部,有的是机会与西川打交道。”   “朝廷任免官吏,当依章程,再者季良任职西川,职内之事尚未处理、交接,还请殿下容些时日,好让季良……”赵季良额头渗出汗水,但牙关还是咬得颇紧。   “赵廉使!”李从璟再次打断赵季良的话,这回他的语气带上了严厉之色,显现出几分刚硬霸道,他本是沙场宿将,自有铁血威严之气,利刃般的目光落在赵季良身上,有如实质一般,“孤不是在跟你商量,你可明白?”   廉使,当世对节度使的称谓,与“帅”同义,李从璟直呼其官职,就显得不那么客气了。   秀才遇到兵,赵季良无奈,却也死咬牙关,不做声应承。   李从璟站起身来,走到赵季良面前,俯身看着他,语气冰冷:“为官者,当知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为臣者,当知尔爵尔位,国之重器。此非私授,乃出自君王,此非似有,乃系黎民之望!”   站直身,李从璟不再看赵季良,冷冷道:“先生此来荆南,所谋为何,孤无意追究。此非孤王仁慈,而是惜乎先生之才,是希望先生这身才能,能用于国家。否则,助纣为虐之才,百害无一利,孤当亲手取之!”   说罢,再不看赵季良,迈步离开。   赵季良怔在原地,良久不曾回神。   ……   日暮,大风,长江波涛滚滚。   江边百丈之外,第五姑娘迎风而立,凝神远望江面,红裳猎猎作响,青丝缕缕飘飞。   不时,有军情处锐士急速赶来,在第五姑娘面前行礼,道:“林氏离开渔村,往江边去了!”   第五姑娘一言不发,带领数名精锐,赶往那座林氏藏身了半夜一日的渔村。在村角一处逼仄角落,第五姑娘停下脚步。面前是一座废弃的房子,只余断壁残垣,内里野草丛生,高过人头。远近各处,可见零乱赃物,甚至是羊犬粪便。第五等人到此时,一只浑身长满癞子的野狗,吠了两声,惊慌跑开。   臭味夹杂在风中,清晰可闻,第五姑娘皱了皱眉秀气的眉头,问道:“这便是林氏栖身了半夜一日之地?”   先前那名军情处锐士走到一处角落,对第五姑娘道:“的确如此,第五统领请看,此处荒草虽被有意掩盖,仍可见压塌痕迹,可见有人在此休息过。”   第五姑娘眉头蹙得更深,她蹲下身,嗅了嗅,又捡起几节草茎。见第五姑娘面露疑惑,那军情处锐士道:“昨夜,林氏进村偷食,被人发现,逃跑途中跳入粪坑,这才没被抓到。这些草茎,想必是林氏万般无奈之下,聊以果腹之物。”   第五姑娘点点头,“这些时日,林氏被我等追得惨,精力早已不济,行动自然不会矫健。”林氏杀人潜逃,军情处自然要做出追杀的样子。第五嗤笑一声,“浴粪食草……倒是没有‘亏待’了她!”   这时,又有军情处锐士过来,向第五姑娘禀报:“第五统领,林氏上船了!”   江中渔船不少,点灯的却不多,可见渔民生活亦不轻松。零星火点中,却有明亮如昼之地——那却是达官贵人的船,亦或是青楼画舫。   天色已晚,视物已很勉强,赶到江边,方才那名军情处锐士指着一楼灯火通明的楼船道:“便是那艘船。这厮游水过去的,我等没料到这一点,让她给跑了!卑职已让人划船去查看,请第五统领治罪!”   第五观望片刻,露出莫名笑意,“尔等何罪之有?这楼船,可非是林氏借以逃脱之地,而是她此行逃亡的终点!”   左右闻言俱都惊愕不已,追问其故。   第五返身离开,“林氏这些时日,在荆州绕了这么些圈子,原来竟不是为了掩盖行程,而是她的目的地就在荆州!盯紧了这艘船,那可是下头杨吴来的!另外,回去禀报殿下,就说林氏出处,确为杨吴青衣衙门!”   ……   天黑,襄州。   城外,某军营校场。   火盆吐舌,火光明灭。   五百君子都精骑尽数集结,他们身着精甲、背负马槊、腰挎横刀、携弓带箭,披挂整齐,肃立在战马旁,目视前方,纹丝不动。   林英在阵前来回巡视,目光如电,投在一个个面无表情的将士脸上。随着战马缓行,他的声音在夜空炸开。他说:“年少未挂封侯印,腰下常悬带血刀!殿下此言,尔等可还记得?”   “誓不敢忘!”五百将士齐声呼喝。   “好!但凡尔等不敢忘殿下,林英便再无赘言!”林英勒住缰绳,停在阵前,陡然下令:“上马!”   五百将士翻身上马,动作如出一辙,军阵中抖起一阵波浪,发出一阵清脆金属撞击声,五百骑士悉数落在马背。   “此行艰险,君子都却誓不敢令殿下失望,开拔!”   五百骑士,千匹战马,踏尘出营,奔入黑夜。 第512章 金口千军搬山易,袖刀翻入红掌中(二)   “徐知诰已至江陵?”李从璟微微皱了皱眉,随即颔首道:“他的确该来了。”   莫离嘿然道:“早知杨吴要派人过来,却不曾想是徐知诰亲自来,看来徐温对江陵看重得很。”   “第五的情报上说,林氏在荆州辗转数百里,最终到达江陵城外码头,上了一艘杨吴的船。通过比照金陵线报,可知林氏上的就是徐知诰的船。”桃夭夭捧着木杯在埋头喝水,这时抬头说道。   “我等前脚才拿下赵季良,这徐知诰后脚便到了江陵,如是看来,江陵城这潭水,是清不了了。”桑维翰在一旁接话道,林氏既已被证明上了徐知诰的船,则说明他先前审讯林氏的结果无误,这对于亟待立功,以在秦王府站稳脚跟的桑维翰而言,显得很是重要。   “赵季良我等自可强行扣押,对付徐知诰却不能依葫芦画瓢,这个问题要棘手得多,稍有不慎,便会被引起高季兴忌惮,引发杨吴不可预知的反应。”桑维翰接着道,西川的人好对付,李从璟毕竟占据大义,杨吴可就不那么好拿捏了。   李从璟转顾莫离,沉吟着说道:“莫哥儿,依你之见,徐知诰既已到了江陵,何时会与高季兴碰面?”   莫离轻摇折扇道:“荆南与杨吴勾连,这是上不来台面的事。于高季兴而言,朝廷怀疑他有此举,并不能如何,但若是掌握他与杨吴勾结的证据,便不会坐视,极有可能发兵来攻打。因此,高季兴必不会正大光明与徐知诰见面。”   “徐知诰也是一时人物,此行代表杨吴,他能忍受偷偷摸摸与高季兴碰面?”李从璟设身处地的想,若他是徐知诰,这个问题就值得商榷,且不说徐知诰自身是否要面子,他背后代表的可是吴国这个诸侯国——国家尊严不容亵渎。   莫离笑道:“徐知诰可是聪明人,他明知殿下先至江陵,又曾与军情处交过手,此景此景,他焉能奢望自身行踪不被发现?明知如此,自然不能明目张胆行动。尊严虽说重要,但劝降荆南却更重要。”   李从璟细细一想,觉得很有道理,“那依你看,徐知诰会何时与高季兴碰面?”   “既然行踪不可掩盖,即意味着夜长梦多,徐知诰既要见高季兴,又要避免被军情处发现,只能出其不意。”这个问题莫离显然早已思考过,所以回答的有条不紊。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莫离能被称为莫神机,几乎可以说算无遗策,不是没有道理的。莫离收起折扇,拍打在手心,目光炯炯,他接下来的话,如若平地惊雷,他道:“离推测,徐知诰见高季兴,就在今夜!”   李从璟心头一跳,认为极有可能。   他忽的站起身来,负手来回踱步,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彼此毫不相干的画面相互交替出现,其间似有一层若有若无的联系,显得极为重要而又难以抓住。   猛地,李从璟停下脚步,神情肃然问众人:“赵季良被我等带到此地已然大半日,南平王府可有动静?孤的意思是,高季兴可曾有派人过来询问、索要赵季良?”   众人面面相觑,“南平王府并无异动,高季兴也未曾派人过来!”   李从璟面色变了变。   见到李从璟这幅模样,莫离心头陡生警兆,他陡然抓紧折扇,道:“赵季良被离从东市带离,不可能瞒过城中高季兴的耳目。赵季良与高季兴所谋必然见不得光,按理说赵季良被我等强行扣押,高季兴当分外焦急,为免赵季良透露出对他不利的消息,他该马不停蹄过来要人才对!”   “但他并不曾如此作为,这说明什么?”李从璟盯着莫离问。   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是,妖在何处?   众人冥思苦想,却一时不得而知。   “我等是否漏算了什么?”桑维翰沉声说道,“或者,我等忽略了一些东西?”   越是焦急,李从璟反倒不再显露异样,他在案桌后重新坐下来,手抚下颚,凝神沉思。   “传令下去,盯紧南平王府与城外码头,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皆要即刻回报!徐知诰要在今夜与高季兴碰面,我等不可让其如愿!”李从璟对桃夭夭道,在不知遗漏在何处的情况下,只能守住底线,先杜绝最坏的情况发生,“另外,立即去见你接触的那几个南平王府官吏,砝码在此时已不重要,他们要什么,都给他们,务必要得到有用消息!”   桃夭夭起身,应诺一声。   在桃夭夭出门前,李从璟叫住了她,目露杀机道:“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天亮前,孤要结果!”   桃夭夭点点头,表示知晓。   她此前有接触过几个南平王府官吏,但实际上这些人无须都收买,能收买一个有分量的就行,至于其他人——用途就不用多言了。   桑维翰听闻李从璟此言,心头一凛。他知道,今夜,江陵城要死人了,而且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那些人!   此时,桑维翰还无法知晓,今夜固然要死人,却不是如他所想,只死几个人,而是死很多人。   房间里有些闷,李从璟起身来到窗前。   推开窗户,可见江陵城灯火如昼。往远处看,可见星辰如海,弯月高悬。   这些光亮固然显眼,但在黑夜面前,却显得微不足道。更多的地方,充满黑暗,以及黑暗的东西。   夜晚很宁静。然而冥冥中仿佛有一股力量,已经降临到这座繁华江城,正是这股力量,将在黑暗里掀起腥风血雨。   李从璟站在窗前,语气平静的下达了一条跟平静南辕北辙的命令,“传令君子都,集结待命!”   ……   南平王府。   高季兴敛眉沉思,一言不发。在他面前,站着一个身着普通衣着的中年男子,正注视着沉思的南平王,看那男子的发饰、装扮,明显与江陵城本土的不太一样。   “到了此时,南平王还不能下定决心?”中年男子神态淡然,说出来的话却并非没有波澜,他紧紧注视着高季兴,继续道:“今日,西川赵季良已被秦王府强行带走扣押,这说明什么,南平王岂能不知?”   高季兴长长叹了口气,“荆南是大唐藩镇,西川同样是大唐藩镇,彼此互有往来,并非不能理解之事。秦王虽说酷烈,带赵季良回去,顶多是询问两句罢了,未必就会如何。”   “南平王何必自欺欺人?”中年男子嗤笑一声,“无论是荆南,还是西川,如今都不奉大唐朝廷号令,各自为政,多有僭越之举,无反叛之名,而有自立之实,大唐皇帝与秦王,又非愚笨之人,岂能看不出来?这种时候,荆南、西川互遣密使,大唐朝廷若不忌惮,便不会让秦王来此了。秦王若不忌惮,就不会强行扣押赵季良。若是仅为询问两句,何以赵季良此时仍未离开驿馆?南平王就不担心,赵季良说些不该说的话?”   这些道理高季兴岂会不知,只是他心中一时拿不定主意,随意说些话来搪塞罢了。对方将事情剖析的如此清楚,分明是在提醒他不要抱有幻想,要果断行事。   高季兴问那中年男子,“徐相已到城外了?”   “在下来时就跟南平王说过,徐相午后到的江陵。”中年男子耐心道,“徐相远道而来,亟待与南平王一见,以谋定诸事,这可是为南平王考虑。当时可是南平王主动联络徐相,在下这才到江陵,与南平王共谋了这么久的大事。如今徐相亲至,南平王却迟迟不愿一见,是何道理?”   高季兴叹息道:“与徐相相见,自是本王所盼。只是徐相所言,对付秦王之举,似可再作商榷。”   中年男子闻言,立即严肃起来,“南平王此言,在下不敢苟同。须知,兴兵乃军国大事,岂能随意为之?南平王既求吴国水师,助你自立、助你对付唐军,岂能不表露诚意?再者,秦王此人,绝非易与之辈,今日若是南平王不趁其在江陵时,将其杀之,待其日后逃离江陵,再领军来攻打,那将是荆南军的噩梦!此间取舍,如何为之,请南平王三思!言尽于此,在下不愿再费口舌!”   中年男子强硬的态度,让高季兴莫可奈何。   杀李从璟为投名状,换取吴国信任和吴国水师相助,这个买卖,怎么看都非小事。   高季兴脸色阴晴不定,蓦地,他站起身,目光狠戾。   ……   江陵城外码头。   一艘楼船上,洗漱干净、换了身干净衣裳的林氏,在吃过数日来第一顿安稳饭后,来到甲板上,眺望江景。   虽说连日逃避追杀、辗转数百里,让她神色憔悴,精神疲惫,但个中苦楚都在此时得到回报,如今,她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此时装扮雍容的林氏,又是那个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绝色女子。   不时,有黑衣劲装女子前来向她行礼,恭敬道:“禀报司首,那些人又靠过来了。”   青衣衙门,以司首为最高官职。   林氏向江面看去,只见几艘渔船从不同方位,扮作不经意的样子,向楼船靠近。   她嫣然一笑,“既然愿来,便让他们过来,待离得近了,才好一并收拾。”   黑衣女子领命去了。   站了一会儿,林氏伸出白雪般的手招了招,阴影中便有黑衣女子上前来听令。   “传令,楼船向岸边靠拢。”林氏笑容神秘,“军情处不是以为徐相在这艘船上吗?那就让他们都过来好了。咱们这边掩护得好些,徐相便多几分安全。”   安排完这些事,林氏复看向江面,拢了拢鬓角青丝,笑容倾国倾城,“一路尾随于我,便以为能顺藤摸瓜?你们当我林安心真傻呀?天底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   “你们又怎会知道,徐相在半路就换了船,此时早已进了江陵城了!” 第513章 金口千军搬山易,袖刀翻入红掌中(三)   江陵城驿馆,戌时一刻。   偏院一间小屋,不大,五步见方,屋中有老木桌一张,旧长凳两条,油灯一盏。   灯火摇曳。   赵季良站在木桌里边,面容严峻,冷眼望着木桌外边,长凳上坐着的青衣男子,岿然不动,自有一股不可侵犯之气。   赵象爻上下打量赵季良一圈,笑意诡异,“赵先生,西川与荆南有何协议,你当真不愿交代?”   身板并不如何强壮的赵季良,此刻面相威严,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气势,他看也不看赵象爻,挺直腰杆冷然道:“在下不知阁下所言何物,谈何交代?”   “很好!”赵象爻站起身,来到赵季良面前,盯着对方呵呵道:“赵先生有骨气,赵某就佩服先生这般有骨气的人!这要是放在寻常时候,赵某说不得要跟先生痛饮一番才好。只可惜,眼下是非常之时,赵先生这番骨气,赵某却无暇聊表敬佩了。”   赵季良冷哼一声,不为所动。   赵象爻回到长凳上,重新坐下,翘起二郎腿道:“殿下看重先生才学不假,有意请先生入朝为官、委以重任也不假,然则先生恐怕不知道,殿下可从来没有妇人之仁。今夜赵先生若不肯如实交代,只怕这皮肉之苦是逃不掉了。”   赵季良瞥了赵象爻一眼,眼中尽是轻蔑。   赵象爻正准备再说话,房门被打开,李从璟从院中走进来。   看清屋中景象,李从璟皱眉道:“怎么回事?”   赵象爻见李从璟面色不太好看,心道不好,忙赔罪道:“殿下,卑职……”   赵象爻的模样落在赵季良眼里,让他更是不屑,他瞧了李从璟一眼,冷嘲热讽道:“殿下麾下果然人才济济,俱都忠心耿耿,意欲为殿下分忧,殿下好福气!季良为官多年,被人审讯逼供,可还是头一遭经历。”   李从璟看了赵季良一眼,再看向赵象爻时,目中怒气已不加掩盖,他一脚踹在赵象爻屁股上,狠狠道:“再给你半个时辰,还问不出结果来,孤看你这军情处统领也不用做了!”   说罢,负手离开。   赵季良目瞪口呆,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象爻摔了个狗吃屎,从地上爬起来,呸出嘴里灰尘,再看赵季良时,眼神已跟看猎物再无二致,他狰狞一笑,招呼左右:“都他娘的还愣着作甚,都他娘的不知道军情处该作甚了?拿刑具来,大刑伺候!”   说完,往地上啐了一口,看向脸色发白的赵季良,赵象爻又道:“他娘的,不施展完一轮大刑,这书呆子便是想招供,二爷都不会给他机会!”   ……   两刻之后,李从璟再度走进屋来,这回,他是被赵象爻请来的,原因很简单,赵季良愿意招供了。   浑身看不出太多血迹的赵象爻瘫倒在地上,披头散发,面容憔悴,已是连站起身的力气都不再有。   李从璟坐到长凳上,面无表情看向赵季良,“你有一炷香的时间。”   半炷香的时间后,李从璟站起身,居高临下看向已全无精神的赵季良,“孤早就知晓,孟知祥不可能真心实意相助高季兴,却不曾想你等心思这般恶毒。两千具铠甲,四千柄横刀,百万财绢,许给高季兴,就为助他攻打忠、万两州?西川好大的手笔,看来西川之财,的确丰厚得很!然而最让孤高看一眼的,还是孟知祥的胆子!”   顿了顿,平复了一番心境,李从璟接着冷声问:“不过孤很好奇,一旦荆南发兵忠、万,西川真会出兵相助?”   赵季良神色憔悴至极,泛白的嘴唇没有半分血色,他扯起嘴角动了动,“当然不会。西川不至于如此愚蠢。”他的意思很明白,西川现今根基不稳,自然不会站到台面上来,拾掇别人造反可以,那是为他们吸引朝廷注意,给他们壮大的时机,让他们自己出来挑事,则断无道理。   李从璟冷笑一声,忽而道:“恐怕这两千铠甲,四千横刀,百万财绢,西川也不会真给荆南吧?”   “只给一小部分,作为刺激高季兴占据忠、万两州的筹码,只要荆南一旦发兵,坐稳了造反之实,西川便会抽身而退,与荆南划清界限,再也不相往来。”赵季良没了隐瞒的心思,话也说得透彻,只是这其中的算计与狠毒,实在是令人心寒。   “这些消息虽然不假,但与孤先前推测,并无太大出入,此可以令孤不杀你,却不足以让你活下去。”李从璟俯视着赵季良,语出惊人。   赵季良没想到李从璟如此说话,又惊又怒,“秦王,你怎可如此?!”   李从璟不动如山,拂袖道:“休得废话,孤这不是跟你谈判,孤也没心思与你胡扯。你还知道什么,一并说出来,若是有用,孤可保你活命。”   先前招揽赵季良入朝为官,是为礼,既然赵季良敬酒不吃吃罚酒,李从璟自然不会再与他客气,也不会照顾他的脸面。   李从璟等了一会儿,见赵季良无话可说,这便转身出门。   眼见李从璟如此决绝,赵季良焉能不慌,在李从璟出门之前,他嘶喊道:“杨吴,高季兴与杨吴密使,已往来许久!”   李从璟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盯着赵季良,“你说甚?杨吴密使来了多久,现在何处,与高季兴谈了什么?你知道哪些东西,孤给你半炷香时间,都说出来!”   赵季良绝望道:“季良只知南平王府有杨吴密使……”   ……   南平王府。   面对眼前中年男子的强硬态度,高季兴站起身,目光狠戾。他咬咬牙,却没有如中年男子期盼的那样,立即下定决心,而是道声失礼,转回内室,与心腹商议去了。   见高季兴如此做派,中年男子目露轻蔑之色,在高季兴离开后,他啐了一口低声骂道:“如此鄙陋之人,也能成就大事?!”   高季兴转回内室,梁震已被他派人先一步请来,他将先前与中年男子的谈话与梁震说了,让梁震出出主意。   梁震肃然沉吟,良久方缓缓开口道:“徐知诰请明公杀秦王,其心可诛!”   南平王愕然道:“这却是为何,请司空细细说来!”   梁震叹了口气,沉声道:“明公但请思之,若是秦王死在江陵,朝廷会如何,陛下会如何?”   这个问题并不难,南平王很快便给出答案,“秦王若是死在江陵,陛下必定震怒,朝廷说不得会不顾一切代价,调兵遣将来攻打我荆南!”话说完,南平王自己都被这句话吓得一惊。   梁震的话却分量更重,他寒声道:“岂是‘说不得’?而是‘千真万确’!秦王是何等人,这些年来军功赫赫,为大唐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又帮助陛下击败庄宗,使其得以顺利继位大统,眼下更是深受陛下倚重,军国大事莫不予之,说秦王是大唐半壁江山都不为过!明公若是动了秦王,陛下必定跟明公拼命啊!”   想透此中关节,高季兴骇得冷汗直流,他哇呀呀怪叫一声,“好这个徐知诰,这是要将本王往火坑里推!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司空,这徐知诰不安好心,杨吴也不可靠!本王该当如何,是否该将徐知诰拿下砍了脑袋?”   梁震劝高季兴冷静,好说歹说,让高季兴安静了些,这才道:“徐知诰有此计,并非不可思议之事。两国邦交,军国大事,岂是儿戏,自然需要交换信任。明公请想,杨吴助我荆南自立,于他有何好处?有利则有邦交,无利则无邦交,杨吴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助我荆南,他们做这件事,也是为自身谋利!”   南平王冷静下来想了想,不禁大点其头,道:“的确如此。李从璟是大唐半壁江山,若是杀了他,就相当于削弱了我朝,彼弱我强,此后杨吴再与我朝对抗时,自然就会省心省力得多!”   高季兴能想到这点,梁震不以为奇,但对方的话并未说到根结上,梁震不得不自己来挑明个中关键,他道:“杨吴觊觎荆州久矣,明公岂能不知?荆州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杨吴无论是自保,还是北上,掌控了荆州,就攻守随心。徐知诰让明公杀李从璟,就是要让明公与朝廷彻底决裂,再无同存的可能。如是一来,在朝廷大军的攻打下,荆南便只能投靠、依附杨吴,向杨吴称臣。这样,杨吴就将荆州收入囊中了!”   “哇呀呀,这徐知诰好黑的心,竟是这般盘算!”高季兴被梁震这番话气得手舞足蹈。   梁震再度叹息一声,劝高季兴道:“邦交便是如此,明公何必失礼?杨吴助我荆南,是为其自身图利,我荆南欲借杨吴之力,不也是为自身图利?难道明公真愿投靠杨吴,向杨吴称臣?”   “本王当然不愿!他杨溥算什么东西,本王凭什么向他称臣!”高季兴嚷嚷一声,随即意识到失态,咳嗽两声,正色道:“荆南坐拥荆州险要之地,如今又得归、峡、夔三州,来日若能再得忠、万,便是已成大势。而后无论是南争楚地,还是西争蜀地,都大有可为,便是效仿先主,与曹魏三分天下,也不是不可能!本王舍了霸业不要,投靠杨吴称臣,本王岂非失心疯?若真如此,本王此番千辛万苦,图什么!”   “正是如此。”梁震道,“邦交因利而生,最终利落谁家,但凭本事而已。就说这回借助西川之力,我等岂又真奢望孟知祥出兵,助我荆南攻占忠、万两州了?且不说孟知祥会不会,便是真会,我荆南也不允许,否则,到时候同占忠、万两州,那此两州到底是他孟知祥的,还是明公的?”   “司空所言甚是!”高季兴对梁震一如既往满意,能得到这样一位才智过人,又忠心耿耿的幕僚,实在是莫大幸运。他拉着梁震的手,问道:“即是如此,眼下我等该如何答复徐知诰,如何对待李从璟?”   “明公自可应了徐知诰的要求,只不过,届时明公得吩咐清楚,让将校‘礼送’秦王出境即可,而非真要他性命!”梁震成竹在胸,“待送走秦王,明公便可发兵忠、万了,届时战端一起,若是战事顺利自然无需多言,若是万一战事不利,也由不得他徐知诰不发兵相助,除非他不想图谋荆州了!”   “善,司空高见!” 第514章 金口千军搬山易,袖刀翻入红掌中(四)   江陵城外码头,戌时下二刻。   数千里长江,论繁华,上游在成都、渝州,下游在金陵、广陵,中游便在江陵。只是到了这个时分,码头已不见白日里的人声鼎沸、货流如织,唯独码头周围江面上停靠的各色船舶,似屋如城,依稀可见白日此处的热闹。   那船舶屋城中,有灯火通明的,便是夜晚热闹聚集之地。城池有宵禁,船舶却没有,而船舶所在之处,尤以画舫最为热闹。   码头所在之地,除却船舶,最多的便是仓库,一座仓库中,货物堆满庭院,而在颇为高大的主楼上,第五姑娘正倚栏而望,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紧紧盯着不远处一艘造型典雅的三层楼船。   这样的楼船,在码头这里不多,却也不少,因而并不引人注目,只是在第五姑娘心中,这艘楼船重要得很。   “第五统领,杨吴的楼船靠岸了。”有人过来向第五姑娘通报。   身躯玲珑的第五姑娘纹丝不动,夜风吹动她的大红衣裳和青丝一起飞舞,这些年来,原本气息冷硬妖异的第五姑娘,气质愈发柔和了,静若平湖,清新而灵动。   她点了点头,“盯紧了,若是有人下船,第一时间通报。”   “得令。”军情处锐士领命而去。   亥时,风冷。有快马自驿馆来。   来人是赵象爻,他快速上楼,亲自来向第五姑娘传达李从璟的命令,“殿下有令,原定计划改变,即刻遣人登船!”   “发生了何事?”第五姑娘见赵象爻面色不太平常,转身问道。   “赵季良交代,高季兴已与杨吴来往多日。”赵象爻长话短说道,“敌情深过预料,便多出许多可变性,已不再我等掌控中了。殿下已经下令各方,不再守株待兔,而是提前启动各方布局,主动出击。平静的水面下到底藏着什么,总要投石水中,才能试探得出来。你这边也不能再静观,必须立即动手。”   第五姑娘点点头,“杨吴楼船一直处在观望之态,未曾有人上岸,敌情的确不甚明朗。既然如此,我亲自带人登船!”   第五姑娘召集了人手,吩咐一番,这便带人奔出。   杨吴楼船上,青衣衙门司首林安心正在舱中闭目养神,忽然有人叩门,向她禀报变故,“司首,二三十条小船,数条大船,大摇大摆从各方靠近过来,速度很快,来势汹汹,有意欲强行登船之相!”   林安心疾步出舱,来到甲板上一看究竟。   脚下的楼船如大鲸,而四面围拢过来的船舶便如群鲨。船舶经过之处,水面滑过一道道线条流畅的波纹,正如一支支锋矢,向楼船激射而来。   对方的船舶皆无灯火,然在月光下,林安心还是看见了兵刃反射的点点寒光。她感到一股股犹如实质般的杀气,正冲向她所在的方位。   “司首,我等何以应对?”   林安心完美无瑕的面孔露出一丝邪魅笑意,“传令,楼船向江中行驶,做出离开江陵之势!”   “这却是为何?当此之际,为掩盖徐相行踪,我等该强行登岸,吸引敌人注意才是啊!”   林安心哂然,“倘若徐相在船上,以徐相之尊贵身份,岂能强行上岸,以身犯险?暂离是非之地,保全自身,再从长计议,方为上策!”   “司首英明,属下这就去传令!”   此行抵达江陵的楼船,并非只有一艘,而是有数艘之多。   少时,以林安心脚下的楼船为中心,数艘楼船驶进江中,向下游逃窜。   随着时间流逝,原本十分镇定的林安心,面色一丝丝严肃起来,江风打在她脸上,吹动她华美的衣裳,引得她身躯曲线毕露,她也浑不在意。   在船顶担任观察角色的青衣衙门锐士,下楼来向林安心急声道:“司首,敌船已增加一倍,前有拦截之敌,后有追击之兵,我等已无处可退!”   望着江面上密密麻麻,群议一般从四面八方附过来的船舶,林安心眼中流露出寒意,她冷声道:“军情处这是动真格的了,并非只是试探。发出信号,事先集结在码头附近的青衣衙门,不必再掩藏身份了,尽数出动,与本司首一起,与军情处死战!”   左右有人惊愕道:“军情处发什么疯,为何骤然动手,便倾力而为?”   林安心没说话,她在夜空下抬起头,望向皎洁弯月。   那轮弯月,在她眼中,似乎不再是碧色,而是血红色!   平静的大江,突起巨波,超过百艘大小船舶,驶进江中。这些船舶三三两两汇聚一处,如群狼争食一般,相互撕咬。   两船兀一接舷,便是长刀出鞘,人影窜出,利刃在清辉下泛出寒光,金属撞击的清脆声悦耳动听,鲜血毫无预兆迸射出来。   大江变色,码头夜惊。   ……   江陵城某坊,亥时。   一名夜巡坊定,正打着哈欠慢悠悠巡街,忽的,他察觉到背后似有动静,便想回头看个究竟。但他不等他转过身来,他就感到眼前一黑,浑身像是被什么缠住,接着,咽喉传来的冰凉,如夜幕里一闪而逝的一缕寒光,动弹不得的坊丁,只觉浑身力气都在飞速流逝,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他想呼喊,嘴巴却被什么捂得紧紧的,不等他多作挣扎,意识就已变得若有若无。   当他恢复视线时,他却感到眼帘沉重无比,脑海中最后的画面,让他意识到他已倒在街面上。街面冰凉,脸下黏糊糊的,眼前是几双远去的腿脚。   ——原本寂静空旷的街巷,忽的不知从何处窜出许多荷刀带弓的青衣人,他们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却矫健迅捷,从各个方向朝前面那座宅院汇聚。   那座宅院,是王府录事参军的府邸。这是坊丁最后的意识。   数十名行动敏捷的黑衣人,组织有序,他们以三人为一组,到了王府录事参军府外,稍作停顿,待左右各组都到位后,便翻墙而入。   王府录事参军品阶不高,但职位特殊,平日参赞机密,非心腹不能担当。府邸的这位录事参军姓曹,名庆余,刚过不惑之年,有一个大腹便便的身材。当坊丁死在他府外时,他正与新纳的妾室,在暗香涌动的房中行鱼水之欢。   当房间门、窗被被粗暴撞开,几团黑影突然闪进屋中时,曹庆余吓得一抖,就从小妾身上惊起。然而不等他有下一步动作,一团黑影从到了他面前,接着他感到脖颈一痛,就没了意识。   等曹庆余一个机灵再醒来时,他意识到有人拿水泼在他脸上,神志模糊的曹庆余看见屋中站着数名青衣人,皆手持利刃,虎视眈眈看着他,这让他还以为家里遭了强盗,立即就大喊道:“尔等何人,竟然盗窃某家,不知死活了……”   他接下来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因为一把冰冷的长刀,已经架在了他脖子前。   唯一坐着的青衣人说话了,语气中没有丝毫感情色彩,“曹参军,别嚷嚷,否则你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如果你的脑子已恢复神智,就该知道,我等并非盗贼。某家吴长剑,秦王麾下军情处统领,想必以曹参军的身份,该知道你现在是何处境了。”   “军情处?!”浑身赤裸的曹庆余面色大变,但他还有几分胆色,临危不惧,“尔等夜袭曹某府邸,所为何来?曹某乃南平王麾下录事参军,若是死得不明不白,怕是南平王不会善罢甘休!”   吴长剑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他俯身靠近了曹庆余些,“曹参军,某家没打算与你废话,今夜某家出现在你府中,你便该知晓,你能否活命,只在某家一念之间。至于南平王……到了这步境地,你觉得秦王还会忌惮南平王的态度?”   曹庆余愕然道:“秦王与南平王翻脸了?”   “好了,曹参军。某家今日来,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有三次回答的机会,想好再说话。”吴长剑恢复坐姿,“你且听清,我这问题是,杨吴密使,与南平王谋划了什么?”   曹庆余明知今日在劫难逃,却硬气道:“曹某不知你在说什么!”   “很好!”吴长剑笑了笑,“你浪费了第一次机会。现在,你还剩两次机会。为了让曹参军想清楚,某家有样东西给你看。”   在吴长剑的示意下,左右递过来数个包裹,吴长剑将其一一打开,露出来的东西,让曹庆余胆战心惊。   那是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   人头的主人,曹参军认得,甚至是非常熟悉,因为平日里,他们都在一起为南平王效力。   吴长剑继续道:“他们就是浪费了回答的机会,所以才落得这番下场。曹参军,你的人头会不会被某家带走,摆在下一个王府官吏面前,就要看你自己选择了。”   同病相怜的刺激,让曹庆余怒从心中起,他大声道:“尔等如此肆无忌惮屠杀王府官吏,南平王必定不会放过你们!”   “很好,曹参军,你浪费了第二次机会,现在,你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吴长剑又笑了笑,他招了招手,随即便有青衣人拉了几个人进屋来,丢在地上。   那些人都昏迷着,乃是曹参军的妻儿。   “不得不提醒你,曹参军,你接下来的话,不仅决定你自身性命,也决定他们的脑袋是否搬家。”吴长剑如同恶鬼一般,语气虽然平常,但说出来的话,让人毛骨悚然,“为了帮助曹参军拿主意,某家不妨明告曹参军,朝廷的大军,已经整装待命,随时会进军荆州,也就是说,高季兴的死期不远了!”   “如果曹参军有弃暗投明之心,为朝廷立下功劳,秦王向来赏罚分明,必不会吝啬赏赐,往后曹参军的前程,只会比现在更好。相信对秦王的声誉,曹参军不会有怀疑,滑州徐永辉,曹参军必是知晓的,长剑军围攻秦王,而他现今能活得安然无恙,就是明证。”   曹庆余面色数遍,他看向他的妻儿,眼神纠结挣扎得厉害。   “好了,曹参军。”吴长剑站起身,“某家还等着去下一家,你若有话,现在说来,不说,某家可要走了。”   曹庆余长叹一声,“南平王与杨吴,的确有来往……”   片刻后,吴长剑重新坐下来,他吩咐左右给曹庆余丢了件衣裳裹身,笑着对曹庆余道:“曹参军,看来日后你我还多有来往,眼下,某家这还有几个问题……” 第515章 金口千军搬山易,袖刀翻入红掌中(五)   江陵城东郭,亥时三刻,风紧。   此处民房众多,却不甚光鲜,间或有茅草屋夹杂其中,显得拥挤而又杂乱无章,街道狭窄,街面狼藉,坑坑洼洼,无家可归的夜犬在垃圾堆前东嗅西嗅,或有积水处,散发出缕缕恶臭。   有黑衣人自远处来,疾步如飞,身影时隐时现,不时即到了一座此处罕见的光鲜宅院前。此人在门前停下身形,并未敲门,而已有人从门房行出,前来接应。两人耳语两句,赶路者就被门子领进院子,行色匆匆。   二进院子正屋,亮着灯,灯光从门窗透出,依稀可见院中黑衣护卫密布,将此处守卫的密不透风。赶路者在院中停留片刻,就被传唤进屋。   屋中空间颇大,人却不多,除却进门处两名精悍护卫,便只有两名儒士装扮的男子。那两人三四十岁的模样,一坐一立,坐者气质较为文弱,立者负手看向窗外,身姿挺拔,气质硬朗。   两人今日方至此地,前者宋齐丘,后者徐知诰。   进门的黑衣男子,说完要说的话,即刻退了出去。   宋齐丘抚须道了一句:“军情处动手好快。”   徐知诰在窗前回过身来,却没有挪动脚步,“子嵩放心,林司首应付得来。”   “齐丘倒不虞军情处能发现什么,只是李从璟动手如此着急,杀心似乎重了些。”宋齐丘沉吟道。   徐知诰笑得不以为意,“李从璟杀气重又如何?待过了今晚,万事皆成定局,彼时再回首来看,此时发生的事,不过是过眼云烟,便纵杀机四起,又算得了什么。”   宋齐丘在确认各方面都没有遗漏后,微笑颔首道:“他日观今日,一如今日观昨日,世事沉浮,沧海桑田,夕阳依旧好,清风仍可吟,当浮一大白。”   “子嵩纵酒高歌之姿,我可是许久未曾见过了。此时明月虽好,然则举杯邀明月,不若纵酒对朝霞。待明日日出,你我携手入城,再对饮不迟。”徐知诰也知道,此时不是得意之时,需得到了明日,一切尘埃落定,才好举杯相庆。   两人谈话间,与高季兴面谈机宜的使者遣了人过来,向徐知诰说明最新情况。   “高季兴已下定决心,今夜对李从璟动手?”宋齐丘性子缜密,跟来报信的人再三确认。   “的确如此。卑职跟着高季兴派往军营传令的人,亲眼看到他进了军营,这才赶来向徐相禀明此事。依卑职之见,不消多久,江陵驻军便会兵围驿馆,将李从璟拿下。”报信者据实说道。   让来人退下后,宋齐丘捻须对徐知诰道:“与高季兴往来数月,谈判许久,而今高季兴终于下定决心反唐,此间尘埃落定,终不枉我等多日心血,也不枉正伦你亲自来走一遭。”   徐知诰字正伦,按理说宋齐丘没有资格称呼徐知诰的字,但两人关系非比寻常,宋齐丘为人又向来不拘小节,彼此相交不以主、臣,而是平辈论交,这也跟吴国风气有关。   “尘埃落定?”徐知诰轻笑一声,“高季兴连我都还未见,若是如此轻易尘埃落定,我这一趟来与不来,又有何区别?”   “正伦的意思是,高季兴在敷衍你我?”宋齐丘微微皱眉。   徐知诰回到小案后坐下,缓缓道:“高季兴乃贪鄙反复之辈,要他言符其实,实在是难上加难。再则,杀李从璟可是大事,高季兴焉能不考虑后果?子嵩,你当高季兴投我吴国,是义无反顾?”   “高季兴自然会有他自己的算盘,与我吴国想通,料来不过是想借我吴国之力,行自立之实罢了。”这其中的关节,宋齐丘当然看的非常明白。   “这便是了。”徐知诰道,“高季兴既是为自立,自然不愿得罪李嗣源太狠,杀李从璟是与李嗣源结死仇之事,他岂能为之?依我看,今夜他若果真调兵,最多不过‘护送’李从璟离开江陵罢了。”   宋齐丘冷哼一声,“高季兴若不与李嗣源彻底决裂,李嗣源若不花大力气逼他,让他走投无路,他焉能心甘情愿做吴国之臣!驱逐李从璟出江陵?这可不是你我想看到的。”   徐知诰饮一口茶水,笑意莫测,“既然高季兴下不了杀李从璟的决心,你我来帮他做就是了!”   听闻这话,宋齐丘跟着笑起来:“江陵驻军将领,已被青衣衙门买通,缺的就是高季兴的调遣之令,如今虎符既出,军队得以出营,那李从璟今夜,注定要客死异乡!”   徐知诰朝宋齐丘举杯示意,“子嵩,棋子纷落,局布已成,如今收官,你我静候结果便是。”   ……   驿馆,亥时下三刻。   李从璟正与莫离对弈,彼此落子如飞,桑维翰在一旁观战。   夜风拂窗,冷气敲门,有人推门而入。   桃夭夭进门来,看见三人气定神闲的模样,忙碌半夜调度军情处各方行动,如今满头大汗的佳人,顿时不太乐意,嘲讽道:“江陵内外已经乱成一锅粥,你等身在风暴中心,倒是悠闲得很!”   李从璟放下手中棋子,转身面对桃夭夭,正经笑道:“江陵再如何乱,最不济我等抬脚离开便是,有君子都护卫,至少性命无虞,如此便无需太多担心。”   “惶惶如丧家之犬,也可忍受?”桃夭夭挑眉。   “大丈夫能屈能伸,有何大不了的!”李从璟大手一挥,显得很是洒脱。   桃夭夭气极,按照李从璟这语气,军情处的行动倒显得可有可无了。反正抱定了大不了一走了之的心思,还用得着折腾什么?   在桃夭夭杀人般的目光逼视下,李从璟讪讪一笑,“当然,这是心境,越是身在危急之境,便越需要这等心境。”正了正颜色,道:“有何信报,快快说来!”   “鄂州急报,武昌节度使近日调兵遣将,有蓄势待发之象!”桃夭夭首先扔过来一份信报。鄂州武昌节度使,并非是大唐武昌节度使,而是吴国武昌节度使。   荆州与吴国并不接壤,中间隔着大唐南北狭长的复州,而鄂州便是比邻复州的吴国军镇,鄂州州治,便在江夏(后世武汉一带)。   鄂州武昌节度使点将聚兵,做好了出征之准备,这个信息可重可轻,但含义的确耐人寻味。吴国若要在军事上接应徐知诰,或者更进一步说,要用水师进入荆州,鄂州就是前沿堡垒。因此,武昌军的调动,极有可能意味着吴军往后更深入的行动。   “调动武昌节度使,可非小事,杨吴何人领命到了江夏?”莫离问道。   “近来并无杨吴重臣抵达江夏。”桃夭夭道,想了想,补充道:“先前徐知诰的船经过江夏时,只是略微停留,补充日用消耗,随即便离开。”   莫离略感诧异,“这却是怪了。”   桑维翰脑洞大开,出声道:“会不会是徐知诰秘密下船,亲自传达了金陵之令?”   吴国“都城”在金陵,故而桑维翰以金陵代表吴国。   话说完,桑维翰失声道:“如此说来,徐知诰会否并未再上原先之船,而是以其他渠道到了江陵?”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桑维翰脑中灵光大闪,“若是如此,城外码头的杨吴楼船上,可就没有徐知诰了!”   李从璟被桑维翰的话弄的一怔,赶紧问桃夭夭:“码头战况如何?”   “战况胶着,一时没有拿下。”桃夭夭略微咬牙,有些懊恼,“青衣衙门事先在码头布置了大量人手,第五动手时,这些暗中的力量全都涌了出来,颇为棘手。”   莫离摇摇头,惋惜道:“若不能火速拿下杨吴楼船,这么大的动静,势必惊动荆州水师。一旦荆州水师出动干涉,两边都不可能再厮杀下去,也就是说,无论楼船上是否有徐知诰,都不得而知了!”   李从璟揉着眉心道:“做最坏打算。若是武昌军调动,的确是徐知诰亲自下令,那么徐知诰就不在城外楼船上,如此一来,徐知诰现今到了何处?”   “南平王府!”桑维翰叫道,“极有可能已在南平王府!”   李从璟不置可否,而是看向桃夭夭。   桃夭夭理解李从璟的意思,道:“吴长剑已降服南平王府录事参军曹庆余,据他交代,今夜前并没有新的杨吴使者前来。”这倒符合李从璟的推测,依他看来,吴国与荆南并非彼此完全信任,加之眼下局势又不甚明朗,风卷云动,正是杀机涌动之时,徐知诰断无将自己置于险地,将自己身家性命托付给高季兴的道理。   “另外,据曹庆余所言,归、峡的荆南军备战已毕,高季兴今日传下命令,调遣荆南军进攻忠、万——他要强取这两州了!”桃夭夭继续道。   “这鸟厮,这几日与我等煞有介事商谈荆南诸事,实际不过是在敷衍!暗地里的针对忠、万的行动,却半分也没停下!真是狡诈,老而不死是为贼,他这是想暗渡陈仓!”   李从璟长长吐了口气,“瞒天过海也好,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也罢,高季兴趁着孤在江陵之际,发兵忠、万,的确是最能出其不意的。聪明人啊!果然,能居于高位的,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哂笑一声,“只是高季兴如此作为,却不知打算在事情浮出水面后,如何对待孤王?”   “曹庆余还交代……”桃夭夭看向李从璟,眼神怪异,她进门来本就是为说这些事的,是以此时说出来也不算晚,“他今日无意中听到,杨吴使者,建议高季兴取你性命!”   莫离惊讶,桑维翰暴怒,“高季兴这是疯了,他好大的胆子,简直不当人子!”   李从璟轻笑一声,“好计策!”   “传令!”李从璟站起身,“君子都杀进城来,接应孤王出城!”   众皆凛然。孟松柏进来领了命,疾步出门。   桑维翰有些不敢置信,“殿下,高季兴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谋害亲王?!”   李从璟冷笑一声,“高季兴没这个胆子,但有的人却有!”   “江陵城高沟深,君子都只怕一时半刻攻不进来。”莫离这时出声道。   “孤无意林雄真能破城,驿馆这五百君子都加上城中军情处,已是足够孤杀出城去。孤之意,不在仓皇逃窜,如丧家之犬,而在揪出在幕后搅动风云的徐知诰!” 第516章 金口千军搬山易,袖刀翻入红掌中(六)   江陵城驿馆,子时,夜深人静。   大军进城,直向驿馆而来。   超过四个指挥的将士,半骑半步,如洪流一般涌进街巷。轰隆隆的脚步,踩碎了长街上的尘土,惊醒了无数沉睡的人。这一刻,金戈铁马入梦来。   驿馆灯火明亮,四门紧闭。在已是四面皆黑的江陵城,这一处光明,显得格外孤独,无比弱小。   大军将驿馆包围。   整个过程,驿馆无人出门,更无询问声传出。它像是平原上的一座堡垒,很沉稳,也像海浪中孤立的礁石,很孤零。   面对两千甲士的围困,驿馆竟然生出一种置身事外的意味。   这种感觉让吴德明很不愉快,他觉得自己被忽视了。   作为江陵军十余指挥使中的普通一个,吴德明一直以来都是被忽视的存在。在这个高氏族人把控要职的地方,如今已年逾四十的吴德明,没有半分值得依仗的资本。   但他自视甚高,不能忍受一直被忽视。于是当吴国密使找上门的时候,面对丰厚的条件,吴德明没有太多犹豫,便决定投向吴国。   他的家人已被吴国密使带往金陵,只要做完今日的事,他也能立刻前往金陵。自此之后,荣华富贵,显赫人前,不在话下。这是他的机遇,吴德明不认为自己有不把握的道理。   吴德明驱马来到驿馆门前,等了许久,不见有人出来查看情况,颇感意外之余,亦十分恼怒,他回头冷冷吩咐亲卫:“叫门!”   亲卫应声前去,敲响大门。   就在吴德明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大门缓缓打开,一个秦王府甲士走出来,他看也没看门外的大阵仗,微微仰着头,双眼微眯,显得漫不经心,“诸位深夜来此,有何见教?”   秦王甲士的态度让吴德明心气更为堵塞,难道自己这些人这么大阵仗,突然杀将过来,包围驿馆会是来问安的么,对方为何半分紧张之色都没有,好像这些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   吴德明阴沉着脸,咬牙切齿道:“南平王有令,请秦王去王府一晤。”   “哦?”秦王府甲士眼帘抬也没抬,“秦王殿下已经就寝,有事请待明日。”说完,竟是毫不拖沓转身进门,反手就要关门。   “慢着!”吴德明低吼一声,在对方慢吞吞停下脚步转身后,阴测测道:“事情急得很,南平王有令,请秦王务必立即前往。”说罢,手按上刀柄,“否则,若是有什么变故,后果自负!”   秦王甲士终于肯拿正眼瞧吴德明,这个微小的动作,总算让吴德明心里好受了些,心想你若是有种,敢一直不理睬本将么?但秦王甲士接下来的话,让吴德明怒火中烧。   甲士看着吴德明,认真的问:“你是什么东西?”   甲士声音不大,语气更没有波动,唯一的特征在于,他问的的确很认真。   “你说什么?!”吴德明恨得差些拔刀相向。但还未就见到李从璟,他不能事先露出破绽,否则连李从璟都见不到,就更谈不上完成吴国交代的任务了,好歹抑制住暴怒的冲动,吴德明狠狠盯着面前的甲士,眼中警告意味再明显不过。   甲士却丝毫没有给这位指挥使面子的意思,“我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秦王面前撒野?”   吴德明嘴唇抽动,眼中杀气凛然。   吴德明已是忍无可忍,甲士却丝毫不见,乜斜着他嘲讽道:“怎么,想杀我?”他伸长了脖子,“来,往这儿砍!”   等了片刻,见吴德明没有动静,甲士收回脖子,神态却更加轻蔑,“不敢动手就带着你的人滚,别在这丢人现眼,你当这是能唱大戏的地方?”   甲士说完这些话,转身进门。   吴德明拔刀。   “请慢!”   再也无法置身事外的梁震,从军阵中走出,他制止了吴德明的行为,步行到门前,向甲士拱手为礼,“都说秦王御下有方,麾下人才济济,却不曾想一个寻常甲士,都能有这般胆智,老夫佩服!”   “司空有何话要说?”甲士上下打量梁震一眼。   “郎君竟知老夫身份?”梁震先是一怔,随后也就不以为奇,他对甲士正色道:“秦王是明眼人,当知晓眼下局势,老夫失礼,敢请秦王就此离开江陵。”   “尔等意欲造反?”甲士声音冷淡。   如此直言,梁震面色也不能再保持平静,既然对方敢于捅破窗户纸,他也就不再藏着掖着,“若是秦王就此离去,你我互不相伤,乃是最好局面。若是秦王此时不走,徒惹命案而已,于彼此都无益。”   让李从璟识趣自己离开,和杀伤秦王部属,强行驱逐李从璟离境,两者之间差别不小。   为了增强说服力,梁震继续道:“秦王当知,既然南平王已敢如此动作,则以说明秦王此行败了。困兽犹斗,并无益处,自陷险地,非智者之举,刀枪无眼,不敢确保秦王毫发无损。”   “很好!”甲士头也不回进门。   大门轰然关上。   梁震面对冷硬的大门,脸色难看至极。   他没想到,李从璟竟然在分明已经败了的情况下,还如此行事,简直跟幼童置气无异。   而没能说服对方的挫败感,也让梁震羞恼不已。   而从始至终,别说秦王李从璟,就连莫离等人,梁震也未见到,全程只是跟一个普通甲士对话,这让他甚觉受辱。   这说明对方压根儿就没将他放在眼里!   梁震咬了咬牙,回头对吴德明下令,“强攻!”   吴德明心里乐开了花,这是他求之不得的局面,两者交战,他就有了绝对把握,能在混乱中安排人手,将李从璟置于死地!   拔出长刀,吴德明心头恼怒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豪情壮志,他大喝一声:“尔等听令,即刻攻……”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再没了下文。   因为驿馆内里,已有箭雨泼洒出来!   一支利箭,猝不及防穿透了吴德明的咽喉。他在马背上晃了晃,无力栽倒下来!   梁震被射中手臂,惊慌大叫,连滚带爬退入军阵中。   混战,一触而发!   ……   南平王府,子时三刻。   “报!殿下,驿馆战事爆发!”   信使飞奔进府,向高季兴汇报。   正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显得焦躁不安的高季兴,在听闻此言后,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好半晌,他才咆哮道:“本王不是遣了司空前往,让他务必说服李从璟,让他主动离开江陵吗?!司空在作甚,他怎能如此鲁莽!”   信使回报道:“殿下,司空被流矢射中右臂,惊吓得不轻,指挥使吴德明阵亡,死于冷箭下!司空让回禀殿下,李从璟打定主意不愿主动离去,事不可为,只能先将其制服,再将其强行送出荆州!”   高季兴来回踱步的动作更快了,他双手不停来回击打,“混战一起,刀枪无眼,如何能保证李从璟不受伤?若是伤了他,这厮日后必定报复,我荆南岂不处境艰难?”   踌躇好半晌,高季兴终于下定决心,“不成,本王得亲自前去驿馆,劝降李从璟,让他休得负隅顽抗!”   信使大惊:“殿下,秦王护卫战力强悍,又据驿馆自守,战事惨烈,殿下万万不可亲身赴险!”   “闭嘴!你懂什么!”高季兴怒吼道,“都是你们这帮饭桶,让局面闹成眼下模样,你们这是把本王架在火上烤!一群利欲熏心的东西,净想着升官发财,没一个真心为本王分忧的,没一个!”   说罢,顾不得换衣裳,就往屋外走,“无论如何,也要保证李从璟不受损伤,否则荆南危矣,危矣!”   高季兴焦急万分,但不等他走出王府,便又有信使进门。   “殿下,驻扎城外的君子都,正猛攻东城门!”   高季兴脚步一晃,差些摔倒,他强行稳住心神,抓住信使吼道:“本王不是早就传令,让都虞候带人马去看住君子都军营了吗?为何还让君子都出营了!”   信使惊慌不已,连忙道:“都虞候抵达君子都营地时,才发现君子都不知何时已集结完毕,都虞候还未列阵,君子都就冲了出来,根本拦不住……都虞候的人马,被一击即溃,君子都一路畅通无阻到了东城门,片言不语,突然就开始攻城!”   高季兴木然放开信使,脸色煞白,双目失神。   君子都攻城,意味着什么,高季兴岂能不知?   有王府近臣闻听动静赶来,弄清情况后,忧虑道:“殿下,先前城外码头突起混战,两帮人不下百艘船,杀得难解难分,水师出动后,这才勉强控制住局势,据报,双方是秦王与徐相的人……殿下,卑职之意是,秦王已发现徐相行踪,如今又攻打城池,怕是已知殿下与徐相互通之事……殿下,局势发展到眼下,已然完全失控了!”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高季兴看到这位近臣,心乱如麻的他就像抓到救命稻草,忙连声发问。   那近臣叹息一声,“殿下与杨吴相通之事,既然已被秦王察觉,就再无法跟朝廷相安无事,王师必定来伐。眼下,殿下只能一心联合杨吴,来共同对抗朝廷。”   高季兴下意识点头,“对,对,联合杨吴!”   近臣又道:“殿下,眼下局面失控,如何对付秦王发难,往后又该如何区处,殿下不可再首鼠两端,该与徐相商议了。”   高季兴终于回过神来,仔细一想,的确,眼下与李从璟已撕破脸皮,只能与徐知诰同进退了。   “备马,本王要去见徐相!”徐知诰一直不肯进城,高季兴料想此时请他来,他也未必会来,再者情况紧急,此时也端不了架子了,只得动身前往。   ……   与南平王府一坊之隔的一座宅院内,灯火依稀,几无动静,显得与寻常人家无异。   无人知晓,在吴德明带领大军抵达驿馆前,李从璟就带着莫离、桑维翰、桃夭夭等人先一步转移到了此处。   子时下二刻,盯着南平王府的眼线送来信报。   “高季兴出府了!”   正吃完夜宵的李从璟,闻言起身,向众人微笑道:“诸位,且随孤一道,跟高季兴去会会徐知诰。” 第517章 金口千军搬山易,袖刀翻入红掌中(七)   江陵城东城门,激战正酣。   君子都攻势凶猛,虽无投石车、巢车等重型攻城器械,但在云梯挂上城墙之前,君子都凌厉的弩箭攻势,密不透风的盾牌阵,进退有序的阵法,都给了城上江陵守军莫大压力。   阵前督战的林雄,接到一份等待已久的信报,他随即下令两个指挥的君子都继续攻城,而自己带着另外两个一直未曾参战的指挥,在茫茫夜色中悄然离去。   高季兴要出城去见徐知诰,这是李从璟事先预料到的。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令林雄攻打城池,令孟松柏在驿馆挑起战端。唯有让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无法善了的局面,才能打乱高季兴的阵脚,迫使他与徐知诰碰面,李从璟方能有机会知晓徐知诰行踪。   然则,李从璟能事先从驿馆转移到城中其他位置,却无法通过城门出城。要顺利出城,只有一个办法。   高季兴也曾戎马半生,马上功夫并不差,这些年虽然鲜有亲临战场,一身功夫不免弱了些,但底子却还在。   今夜江陵城乱成一锅粥,是以高季兴在出府时,护卫没少带,但为了行动方便、迅捷,却也不至于带上太多人马。   徐知诰在江陵城东门外,君子都现今却在攻打东门,高季兴选择从北门出城。   前些时候攻占归、峡、夔三州,高季兴将荆南军主力都派了出去,江陵城的守军并不多。然则高季兴这些年在荆南励精图治,苦心经营,实力毕竟不容小觑,江陵城防更是坚固,驻军力量亦堪称充足。因此在听闻君子都攻打东城门后,高季兴虽知形势已经完全糜烂,惴惴不安,却还不担心区区两千君子都就能破城。   丑时一刻,天高星远。   高季兴赶至东城门时,已出了一身汗,他虽未穿戴甲胄,赶路却是颇急。   城门守将见到高季兴的传令兵,不敢怠慢,连忙打开城门,恭送高季兴出城。   三百人马,依次出城。   高季兴行在队伍之前。   人马半数出城,半在城门中时,城门外,忽起震天马蹄声。   高季兴惊愕抬头去看,就见夜幕里,骤然杀出一支骑兵来。   他们黑盔黑发,长槊骏马,其疾如风,其势如山,侵略如火,人未至近前,箭雨已落下。   正是接到信号,等待在此的林雄。   高季兴老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他内心惊骇不已。一片人仰马翻中,惨叫声、马嘶声撕裂夜幕。   “护卫殿下!”左右护卫高声疾呼。   高季兴不敢骤然勒住马缰绳,否则必将为后面骑兵冲撞,曾经沙场的惯性,让他俯身马脖旁,缓缓降低马速。   变故陡生,城门处的江陵守军顿时炸开了锅,纷纷抽刀持枪,奔下城墙。他们奔走呼喊,那还未出门的高季兴护卫,得知前方战况,纷纷向城外展开。   恰在这时,城门内,清冷的百步长街,突起马蹄声。一支青衣骑队,从城中杀将出来。   他们人数并不多,骑马者不过一二十人,后有数十人手持长刀,徒步跟进。   为首两骑士,一男一女,男着明光铠,女披柳叶甲,皆握横刀,一左一右,率领不到百名锐士,悍然杀向城门。   ……   子时,江陵城外码头。   “第五丫头,江陵水师出动了!”混战中,赵象爻一刀劈开一名青衣衙门锐士的脖子,一脚将对方踹下船去,抬头望见江面远处灯火练成一片,向这边靠近的楼船,立即大声呼喊。   距离杨吴楼船“旗舰”仅一船相隔的一艘小舟上,手持双刀的第五姑娘解决完面前的对手,从乱战中抬起头来,被汗水与血水打湿的青丝贴在脸上,将她那张小巧柔嫩的脸衬托得有些狼狈,一对锐利的眸子望了远处江陵水师一眼,再看近在咫尺的杨吴“旗舰”,眸底闪过浓浓的不甘之色。   鲜血将红裳浸透,火光中服饰的颜色更深了些,第五银牙紧咬,她在往来厮杀的人群中,回首望了不远处的赵象爻一眼,这时一缕血雾在她近旁飘飞,她大声道:“赵象爻,帮我!”   第五从来都不是矫情的那类女子,虽说近来她不再如先前那般冷异,却也跟温柔扯不上半分关系,她依然倔强而好强,“帮我”这样的词语,不该从她口中出现。   听到这两个字时,赵象爻大惊失色。他方才的话意思很明显,江陵水师出动,这场战斗已不能再进行下去,军情处必须撤离。换句话说,此次行动,已无可辩驳的失败了!但第五的回话,却在表达另一层意思。   “丫头,不可!”赵象爻忙转身大喊,但已经晚了,在他的瞳孔中,映出的是第五那玲珑小巧的身影,如月季般绽放的红裳,已从小舟上跃起,翻身上了船顶,再一个起跃,落在旁边青衣衙门船舶的舱顶上。   一名青衣衙门杀手魅影一般杀出,长刀劈斩向第五姑娘娇小的身躯。瞬息之间,赵象爻只看到红裳飘动,如花瓣在风中转腾,第五姑娘已到了那名青衣衙门杀手身后,背对杀手的她,手中短刀锋刃上有鲜血滑落。   那名青衣衙门杀手从舱顶上倒下去。   在舱顶上站起身的第五姑娘,衣袂在河风中舞动,她握紧双刃,昂起头,看向面前的那艘庞然大物,倔强的声音如彼岸花在盛开,“军情处,不可一败再败!”   赵象爻心头巨震。   去岁,李从璟远征西楼,青衣衙门在彼时出世,首战战于幽州,在军情处大本营,在无数军情处锐士眼皮底下,成功挟持任婉如。   在当时,若非丁黑在机缘巧合下跟踪上青衣衙门,一旦怀有身孕的任婉如被青衣衙门交给黑格,送到西楼幽州军阵前,将引发何等局面,又会对李从璟造成何种打击,无法预料。   那是军情处自成立以来,经受的最大耻辱。这份耻辱,至今也无法洗清。   彼时主持幽州军政大局的卫道,在处理此事过程中,曾当面质问那时坐镇幽州,主持军情处事务的第五姑娘,“军情处号称情报无双,刺杀无双,难道让敌人在自己家里,取自家家主首级的本事,也是这般冠绝天下?!”   那件事后,第五姑娘一度要引咎离开军情处,是李从璟出面劝说,才让第五姑娘留了下来。但赵象爻知晓,这一年来,第五心里苦,她只是不说罢了。   在赵象爻一晃神的功夫,他看到第五取下背负的弩机,对着楼船木女墙扣动了扳机,在带绳弩矢钉在女墙上后,她娇小的身影飞跃而出,附上船体,四肢并用,向楼船甲板攀上去。   以第五为首,在她身后,十数弩箭从不同方位射出,钉上船体,十数名军情处男女锐士,八爪鱼一般附上楼船,手脚并用往船上攀爬。   吴国楼船上,无数利箭飞射而下,那些男女锐士,立即有数人中箭,从半空中摔落江面,砸出一个个水坑,溅起三尺水花,荡出圈圈水波。   这样的景象,在先前的战斗中曾反复出现,奈何对方防备严密,而与吴国楼船差不多大的军情处楼船,为杨吴小船阻隔,迟迟无法靠近。不得不说,水战方面,吴国的确门清,哪怕是青衣衙门,在操纵船舶时,也颇有章法。   赵象爻目眦欲裂,他回头吼道:“我们的楼船在何处,还等什么,给二爷撞上去!”说完,带人奋不顾身往前冲杀,要去接应第五姑娘。   林安心感到很是疲惫,握住长剑的手臂禁不住微微颤抖,而望着源源不断扑过来的军情处船舶、锐士,眼见对方浑然忘死的战法,哪怕是青衣衙门战法得当,她也感到一阵阵难以抵挡的压力。   “军情处,果然名不虚传。”林安心包裹好手臂上的伤口,依靠在舱门边,望着江面,由衷感叹道。   她才经历一番数百里追杀,精力难济,之前在军情处手里受讯时,受伤本就不轻,此时再妄动杀手,身子哪里经受得住?   “司首,军情处又杀上来了!”有青衣衙门锐士回头高声示警,不等他再说话,一道红影跃上甲板,长发飞舞如泼墨,手中短刃滑过一道优美弧线,电光火石间,那青衣衙门锐士咽喉处便飞出一道血肉,他双眼发怔,不可置信盯着面前脸色清冷的少女,身子就倒了下去。   短刃搁在铁箭下,第五折断插在箭头的利箭,双目似铁一般盯在林安心身上,“林安心,交出徐知诰!”在她左右,一个个军情处锐士接连跃上甲板。   林安心站起身,握紧了手中长剑,在她水晶般的瞳孔里,第五姑娘脸上有一道不小的伤口,正往外渗血,鲜血很快染红了那张精致的小脸,让人再不能察觉她的年少。   身周的青衣衙门锐士迎上军情处,彼此再度厮杀在一起,林安心抓紧每一个瞬息回复体力,她看着第五姑娘,妖媚的嘴角露出一个笑意,“妹妹才多大,十六,还是十七?这可是最好年华,就这么死在这里,说不得尸首还要沉进江里,被群鱼啃食,当真值得?”   第五姑娘没有说话,回应林安心的是泛着血光的利刃。   ……赵象爻攀上楼船时,江陵水师已经加入战团,正在控制局面,他看到满脸是血的第五姑娘靠坐在舱门边,双眸茫然无神,红裳多处破碎,显然受伤很重,但她手中的短刃,仍旧稳稳夹在被绑住双手,丢在她旁边的林安心咽喉前。   见到赵象爻,第五姑娘艰难开口,声音微弱:“船上没有徐知诰……”   “刚接到传报,殿下推断,徐知诰很可能不在这里……殿下很快就要去追踪徐知诰了。”楼船上战事将息,赵象爻在第五姑娘面前蹲下身,一面让人赶紧给她包扎伤口,一面将江陵城中最新情况给第五说了。   得到这个消息,第五双眼中闪过一抹失望,本就茫然无神的瞳孔,显得更加黯然。冷风吹佛,耳边青丝轻轻飘飞,第五姑娘微微打了个冷颤。   “好冷……”她说,但随即,她忽然想到什么,双眸一亮,抓住赵象爻道:“事已至此,徐知诰很可能要逃!既然殿下判断他在东城门外,从那里离开江陵去下游,只有两条路,殿下身边没有人手了,你赶紧带人去拦……”   话说到这里,或许是气息骤然涌动剧烈了些,第五猛地咳嗽一阵,喷出一口鲜血,双眼一闭,就倒了下去。 第518章 金口千军搬山易,袖刀翻入红掌中(八)   城门洞开之际,是最易被城外军队趁机而入之时,高季兴并非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有不得不出城的理由。再者,驿馆在东城,君子都攻打东城门,自然首要是为呼应李从璟。高季兴又如何能得知,李从璟先一步洞悉了他派遣军队包围驿馆的动机,而早早脱身出来,并且尾随他到了这里?谁又能知道,君子都攻打东城门,不过只是有名无实?   李从璟脱下王袍,披上甲胄,跨上战马,抽出横刀,便摇身一变,从秦王转变为百战军主帅。   军之主帅,职在征战。   江陵城北门守军,刚奔下城头,就看见自长街尽头奔来的青衣骑士,都是一阵惊骇,起初他们还以为这是王府人马,毕竟从城中来的,怎可能是敌军?直到颇有见识的守门将领,认出那一身身青衣,再联想到东城门外的君子都,这才疾呼那是敌人。   然而到了此时,青衣骑士已杀至门口。   来不及调整阵型的南平王府护卫,与慌乱结阵的城门守军,立即被军情处杀得人仰马翻。   城门守将眼神不错,他看出为首的那名光铠将领,应该是这群杀手的头领,急于在南平王面前立功的他,当下跨上战马,提起马槊,就朝那明光铠将领杀来。   对方是横刀,城门守将是马槊,兵刃就长了丈余,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何况是丈余之差,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城门守将心中大定,双眸火热,心想建功立业就在此时了。   眼见对方到了攻击距离,城门守将呼喝一声,运足全身力气,集中于马槊之上,高高抬起马槊,朝着对方脖颈这处甲胄防御最弱的地方,奋力劈斩而下。   “身首分离!”守将心中怒喊,他知道,他这一击对方绝对躲不了。   但他很快发现,对方根本就没有闪躲的意思,竟然挥刀迎了上来。   这让守将心中一阵狂喜,他在江陵守军中也是骁勇之辈,日常较武鲜有败绩,他知道自己这一槊挥下,少说有三百斤之气,不说裂石,斩断尺宽圆木还是不在话下。   “去死!”守将叫出声来。   横刀、长槊相碰,发生一声清脆声响。   守将面上的狂喜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意外之色,随即,他双目中就布满恐惧!   对方轻描淡写的挥刀,在震开他手中马槊时,轻而易举就从他的长槊下滑进来,不等他收回长槊,他的咽喉就被切开!   守将终于记起一句话,兵器较艺,一寸短一寸险。   在手中马槊无力滑落时,他听到与他错身而过的明光铠将领淡淡道:“太慢了。”   守将想说什么,喉咙却只能发出咕哝咕哝的声音,随后就没了意识。   面对君子都骤然发难,兀一碰面护卫就损失惨重,高季兴却并未如何心慌。他知道,他只需要坚持一时半刻,待附近守军汇聚过来,他就能化险为夷,更不用说驻军闻讯赶来,到那时,恐怕身陷绝境的就是面前这些君子都了。   虽不知君子都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高季兴却知道,区区两千名君子都,人数劣势就是他们最大的弱点,江陵眼下驻军虽不满万,但要对付君子都,还是绰绰有余。   退入护卫阵型中,被紧紧保护的高季兴,还没有安心多久,他就发觉自己错了。   君子都人虽不多,但眼前却不少,比起他的三百护卫,更是几倍优势。更让高季兴胆战心惊的是,君子都的战力,未免太强了些,他引以为傲的护卫精锐,在对方的攻势下,完全不是对手。   让高季兴最终崩溃的,还是从城门里杀出来的数十名青衣锐士。   当高季兴远远看清青衣锐士的领头者时,他气得跺脚大骂:“李从璟这厮安的什么心,竟然随身带了甲胄?!”他一把揪过一位心腹的衣领,大声咆哮:“李从璟不是被司空围在驿馆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卑职也不知……大概是李从璟冲破了司空包围,杀出了驿馆吧?”心腹唯唯诺诺。   “饭桶!”高季兴丢开心腹,“李从璟杀出驿馆,不奔东城门,怎么到了北城门?!”   不怪高季兴仪态全无,实在是在李从璟、桃夭夭带领的骑兵面前,高季兴的护卫中几乎没有他们的一合之敌,转眼间,就被李从璟长驱直入,杀到了近前。而在此时,城外的林雄,也带领君子都撕开了护卫阵型,直接向他杀过来。   不消多时,李从璟挑飞高季兴身前最后一名护卫,不知何时夺来的长槊握在手中,策马到高季兴面前,长槊锋刃犹在滴血,“南平王,孤王听闻你要去见徐知诰,因此赶来,意欲与你一同前往,不知南平王意下如何?”   ……   荆州境内有一县,名为石首县,乃因境内大山之顶有孤石耸立而得名,其县治位于长江边,是荆州在长江上最下游的重镇。但凡长江下游有船来,必经石首县,而后逆流而上,经公安县方能抵达江陵。   石首县,距离复州边境,仅百里左右。   县城外十里处,丑时三刻。   一支大军,来到此处休整,令人不解的是,这支人数超过三千的大军,在野外歇脚,竟然没有要扎营的迹象。更让人不明所以的是,县城近在咫尺,他们却也没有进城宿营的打算。   “我说堂兄,真不需要扎营?”一块大石头旁,马小刀口中斜叼着一根草茎,抱着双臂靠在石块上,瞥了一眼正在石块上眺望石首县城的马怀远,“隔这么老远,城里又没了灯火,你真能看得见城池?”   “闭嘴,别废话!”马怀远头也没回。   石块旁还有一人,抱着横刀坐在地上,眺望着江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马小刀踢了踢他的脚,“听说这大江中,自古孕育妖鱼,可化人形,美艳无双,小全你是不是瞧见了,看这么入神?”   周小全乜斜马小刀一眼,懒得理他。   年前,考订幽州讨伐契丹功劳时,马怀远右迁复州刺史,马小刀和周小全随他一同到了复州。   见周小全不理会自己,马小刀又将目光投向马怀远,对方虽说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好歹还愿意赏他几个字,“堂兄,要打下这石首县,给我五百精兵就足矣,咱们作甚带三千人过来?这是杀鸡用牛刀啊!”   马怀远终于从石块上下来,整了整衣袍,他道:“你懂个屁,打下石首县自然用不了几个人,但要守得住,别说三千人,三万人都不嫌多!”   马小刀噗嗤笑出声来,跟着马怀远往大军集结处行走,“堂兄你净瞎扯,高季兴忙着向西用兵,现在能腾出几千兵马到这来?”   马怀远已经不屑于嘲讽马小刀,示意周小全,“周都头给这蠢猪解释解释。”   周小全抱着横刀,淡淡开口道:“驻军石首县,非为防备荆南军,而是为扼住大江,防备杨吴水师。此番秦王令我复州军出境,攻占石首县,用意正在于此。”   马小刀张大了嘴,“真的假的?”   马怀远叹息道:“若非复州境内,没有大江要塞可守,我等何须劳师远征此地?”   马小刀挠挠头,“杨吴莫非疯了不成,为何会发水师进入荆州?难不成杨吴要跟我大唐开战了?”   他说完这句话,琢磨半晌,抬头却愕然发现马怀远与周小全都已远去,看样子是不想跟他走在一起,回答他那些在两人看来愚不可及的问题。   “荆州局势还不明朗,秦王便令我复州军攻占石首县,扼守长江,是因为秦王本就未打算与高季兴文斗,而是从一开始就准备武力解决荆南问题?”周小全声音低沉的问马怀远。   马怀远道:“高季兴乃贪鄙反复之辈,希望他明事理、识大体,安心做人臣,那跟痴人说梦有何区别?至于秦王原本心意如何……你可别忘了,让本将出任复州刺史,是秦王一力向朝廷举荐的结果。”   周小全怔了怔,这岂非是说,秦王早在去岁就打算收拾高季兴了?   ……   荆州最北之县,名为长林。长林县距离襄州最南的乐乡县,只有七八十里。   不同于石首县之于复州,襄州乃是山南东道节度使治州所在,军力非是寻常州县可比,大唐王师要进入荆南,最好的选择就是发襄州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江陵,因此,长林的防备力量,也非石首县可比。   复州军进攻石首县是出其不意奇袭,襄州军攻打长林,从战略上说只能称之为正面较量。   襄州军并未出动来攻打长林,承担攻打长林任务的,是林英率领的五百君子都。   唯有以五百君子都出战,才能在战术意义上,起到奇袭的作用。否则,大军出战,就可能重蹈原本历史上襄州军惨败的覆辙。   林英在马背上望向长林县城,嘴角渐渐勾勒出一抹残忍的弧度。   因之前李从璟大摇大摆走了一趟自襄州入荆州的道路,是以这一路来,林英所部并未在路上遭遇什么挫折。   至此,攻打长林,为襄州军打下前沿堡垒,就已成功一半。   虽说是奇袭,但要以五百君子都拔城,却还要依赖另一半因素。   那一半因素,是早先布置在城中的军情处棋子。   至于军情处是打算直接突袭守军,为君子都打开城门,还是在城中纵火,制造混乱,吸引驻军前去灭火,平息混乱,就不是林英会在意的问题了。 第519章 金口千军搬山易,袖刀翻入红掌中(九)   在李从璟来到高季兴面前的前一刻,一部江陵驻军已赶至北门,从君子都背后向君子都发起进攻,欲接应高季兴。   先前,高季兴以江陵军都虞候监视君子都,却因为他的指令在李从璟密令君子都集结的军令之后,是以待江陵军都虞候到达君子都营地外时,君子都已经集结完毕,尚且来不及列阵的两千江陵军,被君子都一冲即溃。   随即,君子都攻打东门。   高季兴闻听此讯,这才下定决心出城与徐知诰相见,彼时驿馆、东门战事都已爆发,高季兴思前想后,认为驿馆被两千江陵军包围,已是无路可逃,唯有东门外的君子都,不可不将其击溃。   因此,高季兴传下两道命令,一命都虞候收拢兵将,二命之前未动的江陵驻军尽数出营,与都虞候汇合一处,赶赴东门,围攻君子都。彼时高季兴已打定主意与吴国联合,是以对君子都下手也再无保留。   林雄从攻打东门,到转战北门,说来话长,实则用时并不多。江陵军除却守城将士,能用于机动的兵力,分为三部,一部在城中围攻驿馆,一部由都虞候率领,一部是最后出动的兵马。此时从背后突袭君子都的,便是后两者中的一部,他们自东门循迹而来。   原本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君子都,被两千江陵军从背后突袭,人数上立即处于劣势。北门处的局势,又陷入混战中。   一千君子都,要击败两千江陵军,在林雄看来这并不难。只不过,随着此处战事的继续,江陵军必定从各处蜂拥而至,届时,君子都的处境就不会妙。双拳难敌四手,若让君子都放开手脚,在广阔地界上纵横奔驰,要杀伤数倍之敌轻而易举,但是困在一隅之地,面对步骑联合,形势就不会乐观。   高季兴在发觉城外动静,看到江陵军杀过来之后,精神顿时大振,他呼的一声从腰间拔出横刀,斩在李从璟递过来的长槊上,将长槊劈开,立即招呼左右护卫。   李从璟等数骑入阵,杀到了高季兴面前不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身边就没敌人,相反,他现在是身陷敌围。若是方才李从璟一槊将高季兴捅下马,斩对方于马下,自然就不存在还被围杀,但他方才并无杀高季兴的念头,此时失了千钧一发之机,被高季兴先声夺人,招呼了士气大振的护卫围拢过来,李从璟的处境立即就变得不妙。   高季兴哈哈大笑,“姜是老的辣!秦王,你逃离了驿馆又如何?江陵可是本王基业所在,在此处本王岂会受困于人!本王奉劝秦王,若你此时束手就擒,本王尚可保你性命无虞!”   ……   江陵大军排山倒海一般,呼喊着从四面八方冲杀过来,李从璟、桃夭夭等人身处重围之中,奋力拼杀,却也敌不过敌人一波又一波攻势,渐渐力竭。鲜血染红了两人的面庞,两人的头盔不知飞到了何处,披散的头发被鲜血黏成一缕一缕,随着两人左拼右杀的动作,放肆飞舞。   两人骁勇无匹,手下没有一合之敌,然而他们身旁的君子都却越来越少,往日里以一当十的君子都将士,一个接一个人仰马翻,被乱刀砍杀在阵中,一张张愤怒的脸庞发出一声声惨嚎,不甘又无奈的倒下。   林雄、孟松柏等人,也相继倒在血泊中,再也没能爬起来。风度翩翩的白袍莫离,白袍上尽是血迹,他的折扇从手中飞出,在空中折断、粉碎,一支长枪,洞穿了他的胸膛。   最后,只剩下李从璟与桃夭夭两人,他们的战马已死,两人徒步背靠背,将扑上来的江陵军杀了一个又一个,他们的面前,是尸山血海。然而,在下一批江陵军冲过来时,他们再也无力挥动长刀,江陵军的长枪,从各个方位刺出,穿透了他们的身躯,他们口中的鲜血喷涌不停,终于缓缓倒下……   “殿下!”第五姑娘猛地一声大喊,忽的坐起身睁开眼,从噩梦中惊醒,汗水打湿了额头。   “第五丫头,你醒了?”身旁传来赵象爻的声音。   第五姑娘举目四顾,入眼江水滔滔,船舶依依,军情处的人手正在集结。   她还在码头,五花大绑的林安心被丢在不远处,眼神哀怨的望着夜空。   “我昏睡了多久?你们为何还在此处?”第五姑娘从担架上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被包扎的伤口传传阵阵撕裂般的疼痛,她龇了龇牙。   “半炷香的时间……伤得如此重,本以为你要睡几天几夜,竟只昏迷半炷香……”赵象爻摇摇头,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你放心,围堵徐知诰的人手我已做了安排,他跑不了。”   “军情处锐士没有昏睡!”被汗水、血水浸透的衣裳贴在身上,难受得紧,每一寸肌肤都在诉说着强烈的不舒服,第五姑娘却无暇顾及这些,她瞧了林安心一阵,忽然道:“或许,我们不用那么麻烦了。”   赵象爻不解其意,“何意?”   第五姑娘露出一个略显得意的笑容,如同朝霞晨露下盛开的茉莉,但这个笑容还不曾完全绽放,就因为牵动了脸上的伤口,而扭曲的变了形,最终迅速收了回去,“我们或许可以直接找到徐知诰。”   第五姑娘来到林安心面前,俯下身对她道:“林司首,带我等去找徐知诰,如何?”   平心而论,林安心全身内外伤势加在一起,并不比第五姑娘轻,但她却没有第五姑娘这等待遇,且不说一些狰狞可怖的伤口,皮肉翻卷血流不止,仅是让她浑身曲线毕露的绳索勒在身上,就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此情此景,林安心仍不忘妩媚一笑,“妹妹,你是没睡醒还在做梦么?”   第五姑娘不以为意,道:“既然你不愿带我去,不如我带你去,可好?”   林安心怔了怔,但这个神色一闪而逝,她随即笑着回应道:“妹妹的梦呓可真叫人哭笑不得呢。”   第五姑娘不再跟林安心拉扯,站起身,示意把林安心带上,就朝码头外走去,“走,去逮捕徐知诰。”   赵象爻跟上来,疑惑道:“我们怎知徐知诰在何处?”   第五姑娘背着手往前走,“你就没发现,咱们军情处有个人一直未出现?”   “你是说李荣?”赵象爻反应过来,“可那又如何?”   “江陵城就这么大,可藏人的地方能有多少?你看林氏那模样,就知道徐知诰所在之地,必不是十分周全之处,否则她就该气定神闲。换言之,徐知诰必不在南平王府,如此说来,徐知诰也不会在城中,而在城外。”第五姑娘道。   这些赵象爻能理解,若是徐知诰进了城中,自然没有理由不去南平王府。   第五姑娘继续道:“城外之地,寺庙、道观这些地方,是军情处首要排查之处,徐知诰自然也不会在这些地方。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朝,徐知诰既不在乡野寺院,也不在南平王府,便只能中隐隐于市,也就说,在城外市井间。”   “殿下来江陵,素有杨吴亦会遣使来此的预料,是以军情处在各处皆有眼线,以便必要时寻觅杨吴密使藏身之处,而主持这件事的,便是李荣。李荣是何人?军情处草创者之一,当初军情处成立,第一批人就是李荣从斥候中挑选,并且亲自训练的,军情处的行事章法,最初也是出自他与殿下之手。随着眼下这事件不断变化,我能想到的东西,他自然也能想到。”   “以李荣之能,范围又如此之小,况且徐知诰随行之人必定不少,目标很大,而且今日他左右之人必定活动频繁,综合如此种种,若是李荣还不能找出徐知诰藏身之处,军情处就真可以解散了!”   赵象爻听罢精神大振,“李荣是跟你联系的?”   “城中之事,李荣自会禀报殿下,城外之事,当然是我总揽。”第五姑娘微微笑道,说罢,她伸手指向前方,“你看,李统领派人来了。”   第五姑娘在和赵象爻说些话的时候,并没有避讳跟在他们身后的林安心,听完两人对话,尤其是看见远处来人后,林安心脸色大变,妖艳的红唇禁不住微微颤抖。   然而,此时的林安心,且不说被五花大绑,处在军情处控制中,本身极其严重的伤势,也仅能支撑她勉强走路,她哪里还有能力做其他事?   江面上,江陵水师已经控制住局面,正在四下抓捕先前的闹事者,此时必然有一些军情处和青衣衙门锐士,会被他们抓住,当然,那部分人都属于无伤大雅的力量。哪怕他们被捉拿,江陵水师暂时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起码得禀明高季兴,才能再做处置。   一些在之前战斗中负伤的或者落水的双方锐士,见战事已毕,眼下见到江陵水师,还有不少人主动向其呼救的。无论怎么说,江陵水师虽然姗姗来迟,无法左右战局,但救一救双方落难、受伤的人手,还是能够胜任。 第520章 金口千军搬山易,袖刀翻入红掌中(十)   丑时四刻,江陵城东郊,清辉映屋檐。   君子都攻打东门的动静,传出数里,也落入徐知诰与宋齐丘耳中。今夜注定无法安眠,徐知诰与宋齐丘也无睡意,两人煮茶论道,倒显得怡然自得。   “君子都突然攻打东门,说明驿馆变故已生,棋到此处,形势该是明朗了。”城门关闭,虽不能完全隔绝青衣衙门传递消息,但不免要经一些周折、来的慢一些,宋齐丘在说这话时,对江陵城中的最新情况,知晓得并不清楚。   茶香四溢,清气绕梁,徐知诰举止文雅,品了一口茶,正欲开口,便有信使急匆匆而来。   听完信使的话,宋齐丘略感诧异,“好端端的,北门为何会突起杀戮?”   “动手的双方是何人?”徐知诰问出这句话,就觉得有些多余,他本意是想询问这里面是否有高季兴、李从璟,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君子都与江陵军。”信使答道,高季兴夜半出城,急匆匆欲见徐知诰,自然不可能拉起藩王仪仗,是以这信使并不知晓高季兴就在其中,“观其状,是有人欲出城,却被事先赶到北门的君子都截杀。”   “君子都跑去北门,还是去截杀,这是怎么一回事?”饶是以宋齐丘的多智,也是不能立刻想通此间关键。   “吴德明回信了否?”徐知诰问,他现在迫切想要知道李从璟处境如何,这是一切问题的核心。在与吴德明的约定中,只要他一得手,便会立即派人出城,将消息传出城外,吴德明身为今夜奉命行动的驻军,要遣人出城并不难。   “没有。”这信使一直守在城门外,既为就近监视城门情况,也为中转传递消息。   宋齐丘面色肃然,开始条分缕析:“君子都攻东门,自然是为接应李从璟,而其突然分兵北门,不会没有缘故。然则,何人才能引动他们去截杀?当此之际,君子都如此行动,细思之,唯有两种可能。”   “哪两者?”徐知诰追问。   宋齐丘缓缓道:“其一,李从璟便在自北门出行的队伍中,君子都前往北门,状似截杀,实为救李从璟;其二,他们截杀的对象,是高季兴,君子都欲挟高季兴,以解李从璟之困。”   徐知诰敛眉沉吟,“以你我推测,高季兴欲驱逐李从璟,而吴德明受命欲杀李从璟,无论真实情况如何,似乎都不会出现君子都截杀救主之事。至于第二者,高季兴此时出城作甚?君子都又如何得知高季兴会自北门出城?”   宋齐丘与徐知诰并不知晓,在高季兴决定出城后,派遣过人手先行一步,来通知他俩人此事。只不过,彼时李从璟因分析透了高季兴、徐知诰的布置,自驿馆转移后,便下令军情处截杀一切自南平王府出行的信使,以隔绝两者联系。是以无论是高季兴派出的人手,还是南平王府中吴国使者派遣的人手,都没能出城,就在半路死在了军情处手里。   正因如此,徐知诰、宋齐丘才不知道,高季兴正在北门遇袭。   面对徐知诰的问题,宋齐丘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再如何足智多谋,又如何能料到,他们今夜的种种布置,早已被李从璟看透?只怕宋齐丘打心底也不愿相信这种可能性。   “然则,若非这两种可能,何以解释君子都的行动?”宋齐丘用上了反证法。   徐知诰也无法反驳宋齐丘的这个说法,他端起茶碗浅饮一口,冷静下来,开始从头到尾来捋今夜的事,在这个过程中,他脑中忽的有灵光闪过,正是这道灵光,让他心中一动。   徐知诰赶紧凝神静气,试图去抓住这虑灵光。   过了许久,徐知诰徐徐道:“在李从璟还未遇害的情况下,君子都自然不存在因怒兴兵的可能,那他们为何会突然攻打东门?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接到了命令。受谁之命?自然只能是李从璟。”他直视宋齐丘:“李从璟在何种情况下,会下令君子都攻城?”   “与高季兴撕破脸皮,性命堪忧,需要君子都接应之时。”宋齐丘回答,说完这句话,他惊讶道:“如此说来,吴德明没能得手?但因为他杀意暴露,彻底激怒了李从璟,所以让李从璟与高季兴撕破了脸皮?”   徐知诰没有回答宋齐丘,继续道:“由此,李从璟发出信号,令君子都攻城接应。这就解释了君子都为何会攻打东门。君子都攻打东门,让高季兴认识到,他与李从璟之间的裂痕,也无法弥补。此时,高季兴有两种选择。”   “其一,调度大军,加强攻打驿馆力度,以求将李从璟斩杀于此;其二,高季兴惊惶不定,失了主意,一方面不愿下狠手杀李从璟,与李唐成为死仇,一方面意识到荆南已只能依靠我吴国,所以想跟你我商议对策,谈好条件,拟定计划、布置,再来处理李从璟这块烫手山芋——若李从璟果真必死,或者真意外死在荆南,那天下人都会以为,是吴国与荆南合谋害了李从璟,如此,李唐的仇恨将会有很大一部分落在吴国头上!”   徐知诰话音落下,宋齐丘立即接话道:“以高季兴为人,他必无胆量孤掷一注,采用第一种方案,而只会走第二条路!可恨这厮,这时候还想着与吴国分担李唐的报复,好减轻他荆南的压力!”   “贪鄙胆小之辈,固然如此!”徐知诰冷笑一声,随即,他眼神犀利,“但高季兴的动静,却被李从璟的眼线得知,故而李从璟给城外君子都发出信号,让君子都去截杀高季兴,以求将其挟持,迫他就范!如此一来,这出北门,被君子都截杀的,就是高季兴了!”   宋齐丘闻言大惊,忽的拍案而起,“不好!以君子都战力,突袭之下,高季兴危矣,正伦,江陵已变,此地已成险境,事不可为,快走!”   ……   丑时下二刻,江陵城东郊。   一片树林后,李荣在这里等到了赶来的第五和赵象爻。   “可曾查探清楚,徐知诰位在何处?”第五小脸苍白,显然是失血过多,但她并无就此休息之念,一意要继续行动。   李荣遥遥指向某个方位,很解气的沉声道:“功夫不负有心人,终归是让我逮到。这厮倒是胆大得很,白日就到了此处,差些让他蒙混过关。”   望见李荣手指的方向,手脚被绑,口中被塞着布团的林安心,眼眸里顿现无法掩盖的惊慌。   将林安心的反应看在眼里,第五露出狡黠的白牙,“看来没错了。”   一身老农装扮的李荣,瞧了林安心一眼,夜色下虽不能看清对方面貌,但对方的美貌却也让他怔了怔,“这是何人?”   “青衣衙门司首。”第五回了一句,又问李荣:“对方有多少人?”   “明面上的不多,还不到半都,暗地里的人手恐怕不少。”李荣道。   第五哼了一声,“要比人多,青衣衙门才出生几天,如何比得过我军情处。”当下,与李荣、赵象爻等安排人手,准备行动。   将对方拔掉明哨暗哨的布置看在眼里,林安心脸色越来越难看,直到对方布置完了,她已是面如死灰。夜风拂面,林安心眼神突然坚定下来,她已下定决心,待会儿哪怕是舍了性命,也要寻机示警。   安排完行动细节,第五姑娘忽然转过头来,她明亮的眼神落在林安心身上,不等林安心心道不好,第五就一记手刀砍在林安心脖子上。   敲昏了林安心,第五收回手,这才淡淡道:“从你的眼神中,我读到了绝决之意,所以你还是先睡一会儿比较好。”   说完这句话,她小巧的手掌一翻,袖刀就已握在掌中。   ……   丑时下三刻,江陵城东郊。   “子嵩是要劝我逃?”徐知诰稳稳坐着,八风不动,“高季兴虽遇截杀,未必就会身陷囹囵,结果尚未出现,你我便惶惶如丧家之犬般逃窜,未免太磕碜了些。”   宋齐丘有些着急,“林司首在码头已经败了,她自身也再度被擒,如今连高季兴也被君子都围杀,正伦,你我可没有大军在侧,一旦君子都杀过来,再想走就走不了了!”   “林司首不会投敌。”徐知诰看向宋齐丘,很肯定地说道,“所以你我现今仍是安全的,军情处发现不了你我。现在就走,岂非承认青衣衙门不如军情处?”   “正伦,现今不是意气用事之时!”宋齐丘痛心疾首。   徐知诰笑意从容,“子嵩且听,北门外厮杀声未止,反而有渐大之势,可见高季兴并未被擒。江陵驻军近万,高季兴遇袭,各方必定闻风而动,再怎么说高季兴也是一方诸侯,岂会在自家门口,被两千君子都治得死死的?”   说起这茬,宋齐丘忽然想到什么,脸色顿时煞白,“北门战况进展如何,按说早应有人回报,为何迟迟不见有人来?”   徐知诰这才猛然抬起头。   就在这时,院外隐约有惨叫声响起,几乎同一时间,有青衣衙门锐士慌忙进来禀报,“军情处杀来,已至左院!”   左院并非是左边的院子,而是青衣衙门特意设置的掩护点,专为在敌人万一杀来时,掩盖徐知诰的真实位置。狡兔三窟,正是此理。   “军情处,怎就果真来了?”徐知诰无法相信。   “还好,军情处被引至左院,正伦,快走吧,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宋齐丘不由分说,令人架起徐知诰就走。   徐知诰恍然失神,军情处找上门,青衣衙门此一役可称完败!   这就要逃了?如丧家之犬?   徐知诰不甘心,但又能如何? 第521章 天下精锐出我部,茉莉凋零大江岸(一)   “诸位这便想走?”徐知诰被人架着,刚踏出房门,进入院中,忽的听到一个如环佩交响的清脆声音,他从不甘、失落、悲愤中回过神来,抬头循声去看,就见院墙上,有个玲珑娇小的身影,手握两柄精致袖刀,青丝如海,一袭红裳正在皎洁的弯月前随风飘舞,出落得如同仙女下凡。   那少女静立墙头,而一个个手持长刀的青衣锐士,身影矫健,或跃墙而入,或破门突进,此情此景,恰似众星映月。   徐知诰、宋齐丘纷纷停下脚步,那道衣袂飘飞、气质空灵的娇小身影,让他们几乎看的一怔。而潮水般向他们杀来的军情处青衣,则让他们如坠冰窟,感觉到由头到脚的寒意。   所谓狡兔三窟,所谓左院掩护,第五姑娘用实际行动告诉了徐知诰,这一切都只是徒劳。   具有某种喜剧意味的是,青衣衙门锐士着黑衣而不着青衣,着青衣的不叫青衣衙门而名军情处。   然则青衣、黑衣之别,在此刻并没有人主意,服饰差别的唯一作用,不过是在昏黄灯火中,辨别敌我罢了。两帮人都自称锐士,此时厮杀在一处,刀刀见血。先喷洒的一抹抹鲜红,浸湿了门窗,染红了院墙,打动了花草,但更多的,是泼在冰冷的地面。   若说浓墨重彩,眼下大地为书页,人身为毛笔,这一道道鲜血,当复如是。   第五立于院墙上,只是说句话的刹那间,她可不想站在高处成为靶子,转瞬她便纵身跃下,朝徐知诰杀过来。   “护卫明公!”宋齐丘大喊一声,他本不通搏杀之术,却以文弱之躯挡在徐知诰面前。   徐知诰一把将宋齐丘扒开,事已至此,徐知诰反倒没了惊骇之色,至少表面上显得从容镇定,他有军中厮杀术傍身,倒也不惧等闲之辈近身,此刻提了柄长刀在手里,昂胸挺立在门口,不肯龟缩进屋中,倒是气度不凡,颇有气节。   只不过也仅限于此,徐知诰并无冲到院中与人拼杀的意思。   房中烛火仍在摇曳,帷幄在昏黄的灯光下若静若动,小炉上茶釜中的水仍在沸腾,茶几上两碗清茶未冷,暗香浮动,桌凳在灯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依稀灯火照在院中,不明亮还很昏暗,挥刀错步的锐士们人影幢幢,你来我往,身体不断冲撞着微弱的缕缕光线。   若说马革裹尸,眼下天为被地为床,锐士们接连倒下,那一具具尸体,当复如是。   拼杀中的第五姑娘身若矫龙,行踪转换不定,她每一个动作都让红裳如茉莉盛开又凋零,收放自如的两柄袖刀,血滴不断从锋刃滑落。她挥刀错身的动作淋漓而放肆,每一度开合都如同生命临终的起舞,因而才能没有丝毫保留。此刻,谁又能看得出,她早已身受重伤?   双眸交织着平静与炽烈两种矛盾的色彩,红裳下的娇小身躯,哪怕鲜血淋漓,也能隐于无形,即便是在这场战斗中陨落,红裳也能为她离去的身影保留一份美丽。   多年来,战争永无休止,鲜血能够失而复养,同袍却不能死而复生,岁月也无法循环往复,多年前的单纯明媚,再不能重拾在手心。在不断的失去中,战斗除却释放心底的暴烈,又还剩下多少意义。生活是在既定轨道上奔驰的马车,只是朝着远方的终点前行,永远不知停歇。若能有幸再见明日朝阳,它又能带给生命怎样的答案?   倘若她的活着不只是为了活着,哪还有什么其它的意义?   长刀从她娇弱的肩头滑过,撕开一刀狰狞可怖的伤口,她微躬着背,将袖刀送进对方的咽喉,红着眼用低哑的声音嗔吼道:“军情处,不会一败再败!”   ……   丑时下三刻,江陵城北门,城头灯火通明。   方才李从璟突进到高季兴面前,是趁高季兴护卫阵型大乱之时,有一鼓作气之利,而今良机一闪而逝,高季兴身旁的护卫涌过来,不仅让高季兴再缩到甲士身后,也使得李从璟身陷险境。   李从璟在江陵的军力只有充当护卫的两千余君子都,这其中还有一个指挥被包围在驿馆,自保尚难,更不用说突出重围前来支援,东门距离北门不远,却也不近,彼处的一千君子都,眼下定是也被缠住,脱身艰难。   至于军情处,止戈部人手大部在城外,受第五姑娘、李荣、赵象爻调度,其余则主要在吴长剑带领下,于驿馆和孟松柏并肩作战。如此说来,李从璟眼下能用之兵,不过眼前这一千君子都。   反观高季兴,江陵军却能在某种程度上源源不断赶来,若是再加上南平王府护卫,江陵府杂兵,高季兴能依仗的力量,要胜过李从璟太多。   说完大局,再看眼前。高季兴护卫,自然是荆南军中绝对精锐,战力不容小觑,虽只三百众,如今却士气高昂,阵型在经过最初错乱后,渐有重归严密之象。   一千君子都,如今分出主力去应对从背后杀出的江陵军,对高季兴护卫的压迫力大为降低,而跟随李从璟杀出的军情处锐士,虽个人战力颇强,其中更不乏江湖高手,但一来不适合战阵,二来军情处锐士从不着甲,三来兵器只是长刀,再加之人数并不多,因而对上高季兴护卫,在初拾战果后,主动权便宣告易手。   随时间流逝,李从璟面对的局面越来越恶劣。   形势对李从璟很是不利,要说失算,只能说江陵军来的太及时,人声骤然大噪,而李从璟又无斩杀高季兴之念。   “李从璟,你当天下精锐,唯出你家?今日本王便请秦王赏鉴,我荆南甲士之勇武!”方才李从璟杀将过来,长槊递到眼前,把高季兴吓得不轻,这下处境暂安之后,他立即狂言以壮胆,色厉以消不安,“本王素闻秦王勇武,最善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今日本王府卫在此,敢请秦王一试锋芒!”   听了高季兴的狂妄叫嚣,马背上的李从璟只是发出一声轻微哂笑。   他收回长槊,也不说话,只是将大吼着杀来的一名南平王府卫,一转手劈飞了脑袋。   李从璟没有再强行向高季兴杀过去,反而杀出阵外。   他若杀向高季兴,自然会遭遇莫大阻力,但向阵外退走,就没几个人会跟他死磕。   眼见李从璟远离自己,高季兴不禁大松一口气,毕竟人的名树的影,若说真不忌惮李从璟,那是自欺欺人。但而今见李从璟主动退却,高季兴神色却又倨傲起来,眼中尽显轻蔑之色。   他想,什么勇武无双,都是屁话!冲锋陷阵、浴血拼杀,谁年轻时不曾为之,老子曾也亲冒锋矢!但那又如何?一旦据有高位,谁还会带头冲锋!战阵之中凶险无数,任你是谁,随时都有丧命可能,堂堂秦王,国之骄子,哪有不珍惜自身金贵之躯的道理?   高季兴嘴角挂着冷笑之色,眼中的轻蔑也不知是在嘲讽李从璟,还是在嘲讽他自身。但他的确安下心来,只要李从璟错过这个机会,他的大军就会陆续赶到,届时,李从璟又能奈他何?   “我荆南便就自立了,你李唐能奈我何?!”高季兴胸中有火在燃烧。   忽的,高季兴眼神严肃了几分,他发觉了一丝异常。   李从璟在杀出南平王府卫阵型后,并未远去,而是调转了马头。   辉煌的灯火下,明光铠轻泛寒光,李从璟立马举槊,喝了一声:“君子都!”   林雄从厮杀中转过身,长槊洒出一片血滴子。   无数正在埋头苦战的君子都,没有回首,却纷纷抬起头,坚目咬牙。   百战军主帅李从璟,策马伫立,面对自称精锐的南平王府卫,说了一个数字,“百骑!”   李从璟话音落下,立即有君子都从四方汇聚过来,少顷,在他身后的空地上,就有百骑成阵。   举起的长槊向前一引,一马当先,李从璟率先冲出。   在那个黑色披风飘起的身影背后,百骑君子都瞬间由静即动,开始冲阵,“杀!”   马蹄奔动如雷,甲胄狰狞如兽,军阵压来如山。面对这样的对手,距离君子都军阵最近的南平王府卫双眼挣大,想也不想,惯性嘶吼道:“护卫殿下!”   他只能喊出这样一句话,在话音落下时,李从璟平端的马槊,已经将他刺下马。   李从璟带领百骑君子都,悍然入阵!   高季兴瞪大了双眼,如同见鬼一般。   冲阵中的李从璟不发一言,拼杀中的君子都同样沉默无声,唯有轰隆的马蹄声,与面前敌人的惨叫,才是他们冲阵的注解。   平端的马槊在连刺数人之后,李从璟手臂往前一伸,配合手腕的转动,长槊如同巨蛇吐信,翻滚着刺入面前一人的咽喉,瞬间便将对方的脖颈搅碎。   锋刃刺入敌人咽喉的瞬间,李从璟将长槊一带,锋刃便从那人的脖颈处掠出,看也不看那人空了半边的脖子、歪塌的脑袋,在对方极度惊恐的眼神中,李从璟收槊又出槊,将身前的另一骑南平王府卫斩下马。   战马带动李从璟在阵中一往无前,他手中的长槊挥动的越来越快,从旁望去,只能看见他面前不断有血肉喷洒,对手或者惨嚎或者倒下马,而长槊的轨迹只剩一道道残影。   时至今日,李从璟的冲阵搏杀之术,比之在魏州城外斩杀张朗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君子都跟随李从璟冲杀,也紧紧护住他的侧翼与后背。   以李从璟为锋头,以他撕开的裂缝为切口,百骑君子都如旋风卷动,支支长槊摄人心魄,将南平王府卫的阵型撕扯的面目全非。   只是片刻间,李从璟再次杀到了高季兴近前。而这次,他不再是数骑入围,而是领君子都破阵!龟缩在甲士背后的南平王高季兴,且不说反咬一口,将连逃脱的机会都不再有!   “护驾,护驾……”高季兴张皇后退,咆哮着驱赶左右护卫迎战,声音急切、躁动而又慌张,他没注意到,他身旁的护卫,看向李从璟和君子都的眼神,充斥着无法掩盖的恐惧。   马踏尸首而来,盔甲被鲜血染遍的李从璟,再举长槊,将高季兴面前的护卫统领一槊挑于马下。紧接着,李从璟勒住战马,战马在高季兴惊恐的面目前人立而起,那马蹄仿佛要踩碎高季兴的面庞一般。   马蹄下落,长槊随即劈斩而下,高季兴哇呀呀怪叫一声,举刀意图格挡。   李从璟一声冷笑,仿佛不费吹飞之力一般,长槊击在长刀上,去势丝毫不减,狠狠落在高季兴肩头,一下将高季兴拍落马下!   长槊锋刃再度降临高季兴咽喉前,这一次,高季兴却再没机会、胆量敢有分毫动作。片刻之间,君子都碾碎南平王府卫军阵,杀到高季兴的面前,碾碎的不仅仅是高季兴的护卫力量,还有他本人的骄傲与自尊、自信!   李从璟高居马背,睥睨高季兴,嗤笑一声:“荆南精锐?蝼蚁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   他收起长槊,令君子都将吐血后神色惶然绝望的高季兴绑了,在他身后,遍地都是尸首、断肢残骸,以及在痛苦惨嚎、呻吟的南平王府卫。   将长槊挂回鞍边,李从璟勒转马缰绳,策马离去,丢给无力瘫坐在地上的南平王一句话:“天下精锐,唯出我家!” 第522章 天下精锐出我部,茉莉凋零大江岸(二)   方才高季兴口出狂言,的确有刺激李从璟,想让李从璟与他的护卫抵死厮杀的意思。以李从璟入阵的那几人,断然是敌不过南平王府卫围攻的,不曾想李从璟对此全然不做理会,反而迅速脱离战阵,再带君子都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冲阵,这就使得高季兴的盘算落空。   李从璟两进两出用时并不长,高季兴的三百府卫被杀伤过半,其本身为君子都所擒时,而各方江陵军还未取得实质进展。   “天下精锐,唯出我家”这样的话的确有置气之嫌,之所以说出来,李从璟打的就是恶心高季兴的主意。   江陵城守军还在源源不断从城墙上奔下来,军情处数十名锐士,用血肉之躯堵死了城门洞,没有让出城者进城,也没有让进城者出城,当李从璟将高季兴擒下后,再回援城门洞时,数十名军情处锐士,能站着的已只有十余人。   城门洞,一片青衣死,尸首覆街面。   正是他们用生命,为李从璟擒拿高季兴护住了后背。   披甲持槊的桃夭夭,早已下了战马,面对黑压压涌过来的甲士,银牙紧咬而一步不退,血流不断从手臂涌向手掌,已使她不能握紧长槊,她便索性弃了马槊,抽了横刀在手,撕下一块布条缠住刀柄,继续拼杀。   李从璟的战马从她身旁掠过,手中长槊劈过一道横向圆弧,替她将面前之敌扫倒一片。   桃夭夭抬起头来,百骑君子都正从李从璟身旁奔杀而过。   “结束了。”李从璟向桃夭夭伸出手。   收起长刀,桃夭夭一巴掌将李从璟的手拍开,并没有上他的马的意思。   成王败寇,面对君子都的利刃,高季兴很自然下达了让江陵军停止进攻的命令。   李从璟没有再进城,君子都与江陵军罢兵,两相在城外对峙,高季兴被君子都架在中间,神色颓然。   李从璟问了高季兴徐知诰的位置,准备抽调一个指挥君子都去抓捕,桃夭夭走过来说道:“这边动静这么大,只怕徐知诰已是逃了。”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黑云遮住了星辰,李从璟望向东郊的方向,彼处的黑夜深邃而悠远,他忽然有种很复杂的预感,夹杂着喜悦与悲伤。   良久,李从璟笃定道:“第五不会让徐知诰逃掉的。”   君子都还未出动,即有一队人马从东边赶了过来,为首的军情处信使骑马先至,给李从璟带来了让他欣喜的消息,“吴国徐知诰被俘!”   桃夭夭有些惊讶,李从璟却已大笑出声,他转顾已成丧家之犬的高季兴,畅快道:“南平王,这回你可是输得很彻底!”   高季兴耷拉着脑袋,满脸苦涩,叹了口气,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李从璟又得意的对桃夭夭道:“如何,我说的没错吧?说起来第五是你一路教导过来的,现在看来,论起对她的了解,你却还不如我啊。这小丫头,或许行事还不够圆满,但差的只是经验、磨砺,天赋心性都属上佳,我可是对她寄予厚望。此番事了,你要离开军情处,我可是指望她接手主持军情处大局。”   桃夭夭白了李从璟一眼,“你就如此得意?”   “如何能不得意?”李从璟此时的神情近乎眉飞色舞,徐知诰可是南唐开创者,可称一代雄主,如今却被第五所擒,这说明的不仅是实力,还有气运,“人才难得,福将更是可遇不可求,第五有这番作为,可称大福将!”   说起这些,桃夭夭也笑道:“当日幽州之辱,曾让第五三日不眠、七日不食,这一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期待雪耻之机,内心苦处极深,连带着性子也变了,再没有往日里的飞扬任性。如今一雪前耻,她也该放下心结了。”   第五这一年的状态,李从璟一直看在眼里,此时也不免唏嘘,“好在这回功成,若是再有失利,还真不知她能否扛得住。”说到这,军情处大队人马赶了过来。   来报信的军情处锐士,本来还有话要说,但瞧见李从璟与桃夭夭这幅模样,欲言又止。   徐知诰本人李从璟未见过,画像却是早已烂熟于胸,军情处押解有三人,当头的便是徐知诰。此时徐知诰双手被绑在身后,周边是杀气腾腾的军情处锐士,虽已身陷囹囵,却无高季兴那般颓然之态,昂首挺胸,目不斜视,面无异色,风度不凡。唯独前胸上印着一个红色脚印,也不知是哪位经历搏杀,脚底板沾了血迹的好汉烙上去的,说不出的滑稽。   三人中最后一人是林氏,比起当日,此时的林氏风韵不减,唯独脸色更加苍白,精神也是萎靡。这是因为军情处没有给她处理伤口,把她放在自生自灭的位置上。   当中有一中年男子,鼻青脸肿,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模样最是狼狈,不用说这便是宋齐丘了,只是他这番模样,可想而知遭受了怎样的待遇。这让李从璟有些奇怪,军情处似无理由对宋齐丘拳脚相加——或者杀了,或者不动分毫。   李从璟来到徐知诰面前,打量一番,抱拳笑道:“杨吴徐相,久闻大名。”   徐知诰也在打量李从璟,不卑不亢,“李唐秦王,幸会!”   李从璟大手一挥,“松绑!”   徐知诰站立如松,向李从璟拱了拱手,“秦王好手段,徐某佩服!”   李从璟哈哈一笑,“彼此彼此,略胜一筹而已。”   徐知诰道:“尚有一问,请秦王解惑。”   “徐相但说无妨。”   “军情处何以胜,青衣衙门何以败?”   闻听这话,饶是李从璟跟徐知诰有过节,也不由肃然起敬。   李从璟正色道:“无它,军情处成立日久,根基雄厚,且不论统率之能,四位统领皆独当一面之才,所部骨干历经血火、考验,亦非常人,故而能胜。”   徐知诰恍然,“反观青衣衙门,自司首以下,再无可称英才者,败亦不可免。”这便肃然行礼,“谨受教。”   “孤久慕徐相之名,可非虚言,待此间事了,若徐相愿意,定要秉烛长谈。”徐知诰越是举止有度,李从璟越有惺惺相惜之感,他的儿孙虽然不争气,但徐知诰以奴隶之身而成就帝业,亲手缔造南唐经济、文道之盛,放在整个五代也是明主,远非高季兴之流可比。   话说到此处,李从璟的注意力从徐知诰身上分散出一些,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捉了徐知诰,可是莫大功劳,但军情处人皆面无喜色,反而都微垂着脑袋,一个个肃立不动,说不出的压抑肃穆。在这诡异的气氛中,李从璟甚至感受了悲愤、懊恼、羞愧、不安。尤其赵象爻与李荣,站在队伍前列,垂首握拳,当此大胜之际,非只面无血色,更见满头大汗。   李从璟蓦地像是意识到什么,又像是预感到什么,但他仍保持着笑容,似乎想要说服自己什么事都没有,他极力压制情绪以使声音显得平静,问道:“第五何在?”   听到李从璟变调的声音,赵象爻、李荣心头巨震,他们岂能不知,李从璟连表面的平静都不能维持时,意味着什么。两人噗通跪倒,却如噎在喉,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痛声低呼:“殿下……”   李从璟一步上前,揪住赵象爻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起来,百多斤的汉子在他手中混若无物,他的声音已经嘶哑,面目狰狞如同野兽,“孤在问你,第五何在?!”   双脚离开地面的赵象爻脸涨得通红,出生入死面不改色的汉子,此时虎目噙泪,“卑职无能……没能护好第五统领……殿下,第五丫头……没了……”   圆睁的双目瞬间失了颜色,李从璟向来不动如山的身影晃了晃,面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呆立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手上再没了力道,赵象爻被摔了下去。   他如今总算明白过来,宋齐丘的狼狈模样是怎么回事。   “殿下节哀!”赵象爻跪倒在李从璟脚前,额头死死抵着地面,“我等有罪,请殿下治罪!”   随行的军情处齐齐跪倒,“请殿下治罪!”   呆立了好半晌,李从璟回过神来,眼前的景致有些模糊,各色人等忽近忽远。江陵军还在一旁虎视眈眈,他无法让自己继续沉浸在悲伤中,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尔等无罪,都起来罢。”   转身走向军阵前的战马,李从璟若无其事的整整盔甲,声音平淡的问:“第五可曾留下什么话?”   战马好像格外遥远,无论李从璟怎么迈动脚步,都似靠近不得,他看到战马转过脖子,朝他打了个响鼻。   在长和城初遇第五时,她还是豆蔻年华,迫于镇将强娶,第五不得不跟随李从璟,彼时她不谙世事,给李从璟的第一印象也不大好,她说自己会杀人、年过二十,李从璟觉得这丫头一句真话也没有。   不知从何时起,小丫头成了军情处锐士,成了军情处的利刃、李从璟的得力部属,这些年随他辗转各地,功勋卓著。   幽州,那片苦寒之地,不仅埋葬了桃夭夭的最好年华,也埋葬了第五最青春的时光。   青春是什么,在后世,那是任性、自我、公主病,无忧无虑,被宠爱的代名词。而第五,她的青春里只有战争,只有杀戮,只有阴谋算计。   能抓住徐知诰,的确需要莫大气运,只是没想到这份气运,是以第五自个儿的生命为代价。   听了李从璟的问话,赵象爻在他身后低声道:“没留下话……只听见她在喊,军情处不会一败再败……”   “很好。”李从璟步履如常,语气从容,这个评价,不知是对这句话,还是对那个总是一身大红衣裳的少女。大红的衣裳,所以哪怕是在无法预料的时候死了,也能漂亮的走。   李从璟忽的喷出一口鲜血。   他猛然转过身,抽出横刀,发狂般朝徐知诰等人冲过去。奔出没两步,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身子也摇晃着要摔倒。   挣开慌忙上前搀扶的众人,李从璟手中的横刀指向徐知诰等人,疯狂的咆哮:“把他们给我拉出去砍了!” 第523章 千军万马竞南下,三尺之舌窃尔城(一)   江陵城外东郊,寅时三刻。   此处是徐知诰先前落脚的地点,也是第五姑娘战至最后一刻的院落。徐知诰等人已被军情处押送江陵城北门,此地却仍有百十名军情处锐士不曾离去,出现这等景象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第五姑娘还留在这里。   军情处锐士个个神情肃然,警卫十分严密。在那座院子的正厅中,第五姑娘静静躺在矮榻上,面色柔和,若非是她的脸色过于苍白,无声无息,恐怕所有人都会以为她只是睡过去了。   卸下所有的情感负担,此时的第五姑娘眉眼柔和,可以很明显的看到,她的五官线条并不冷异,弧线娇柔,玲珑细腻,小猫一般,是很容易惹人爱怜的那一类。   她身上仍然是那身从无变化的大红衣裳,只是因为伤口被包扎处理的关系,多了许多白色绑带,这让这件红裳看起来没那么美了。   床榻边,数名军情处女锐士跪立着。作为军情处四大统领之一,第五自然也有近卫,只是如今第五悄无声息躺在床上,这些近卫接下来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主死臣随。”跪立的数名女子中,年龄最长的那个开口了。说是年龄最长,也不过二十出头,她是第五的近卫队正,说这话的时候,她抽出了绑在小腿上的利刃。   今夜的厮杀太惨烈了些,一队近卫伤亡殆尽,剩下的尽数在此了。论及伤亡,百战军中以君子都最为精锐,征战时伤亡也最大,与其相比,这样的情况军情处还是头一遭经历。   数名女子抬起头,她们都知道队正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没有人迟疑,她们先后抽出小腿边的利刃。   女队正最后环视众人一眼,复杂的笑了笑,“若有来世,请姐妹们护好统领,别死都这么没尊严,也辜负了统领平日里对你我的好。”   有人潸然泪下。   刀落下的前夕,院外传来一阵说话声,紧接着便有人进来禀报外面的情况。   进来的人看见女队正等人的动作,脸上并无惊异,可见此等情况在他意料之中,“院外来了个和尚,也不知怎么找到的这里,说能救第五统领。”   女队正难掩惊愕,对方怎知第五的境遇?她问道:“他叫什么?”   “自称法号齐己,说是与秦王和第五统领有旧。”   在莲花寺时,女队正见过齐己,知晓他与李从璟的关系,当下便起了身,“快请进来!”   齐己一身风尘之色,面容憔悴,看得出已分外疲惫,也不知这老和尚参悟了何种天机,竟然能在此时赶到这里来。当然,这老和尚狡猾得很,倒也不能保证他这副样子不是装出来的。   无论如何,诊过第五姑娘后,齐己微微松了口气。   女队正急切道:“大师,第五统领可还能救?”   “阿弥陀佛,凡事皆有因果,一切皆有定数,强求不得。”齐己双手合十,正一派高人风范,眼神触及到一个个女魔头杀人般的眼神,立即话锋一转,“当然,幸好女施主并无致命伤,贫僧也没有来晚。”   给第五姑娘用药很费了一番周折,事毕之后,齐己便离开小院。明月高悬,前时夜空中的黑云不知何时已经消散,齐己抬头驻足,凝视夜空,久久不曾挪动。   也不知他看到了何物,齐己忽然掏出几枚铜钱,蹲下身来,就地卜了一卦。   常人很难想象,一个和尚竟然通晓《周易》。   “命理本是定数,万事皆有常,为何这卦象却一变再变?到底是何种力量,影响了冥冥中的定数?”齐己站起身,拖着破钵一步步走远,“道也无常,道也有常。道可,道非,常道。道非道,非非道,道也不可道……天降异星,万象皆变了。”   ……   江陵城北门,寅时三刻。   所谓一时人物,所谓开国之君,所谓一代明主,跟他李从璟有何关系,他们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不在李从璟心中,而今第五却因为他们而死,杀了也就杀了。   众人慌忙拦住李从璟,劝道:“殿下,万万不可!”   李从璟提刀挺立,五官似乎都扭曲到一起,“尔等要拦我?”此时,他已经不用“孤”这个称呼了。   林雄在阵前,没有过来,开口相劝的是李荣,他跟随李从璟时日最长,感情也深厚,最重要的是此人胸怀颇大,所以看到的东西非是赵象爻等可比,“擅杀徐知诰,必使我朝与杨吴交恶,甚至引发两国交兵,此正非常之时,请殿下三思,以大局为重!”   “大局?”李从璟目光狠戾,红通通的眼眸就如两汪血泉,“起开!”   李荣并不以武力见长,李从璟发狠之下,他哪里阻拦得住,一下就被甩在一边。   桃夭夭本也悲痛欲绝,此时却挡在李从璟身前。   “你也要拦我?”李从璟一字字问。   桃夭夭凝视着李从璟,以极缓的语速道:“我只想告诉你,倘若有一日我也如第五一样,你不可毁我为之付出的心血!”   “连至亲都不能护佑,要天下何用!”李从璟已陷入疯魔之态。   数骑在这时奔过来,当先的两人竟是莫离与桑维翰。高季兴的罢兵之令早已传出,驿馆的战事也停了,他俩这便赶了过来。   闻听此间之事,桑维翰也过来急声劝道:“为王者,当胸怀天下,第五统领之死,固然令人悲痛,殿下却万万不可因此乱了分寸!家国为重,在此面前,桑维翰也不惧一死!”   “冷酷无情,为王权一切皆可抛弃,这便是你心中所想?”李从璟愤怒难消。   “古往今来,为王者,何人不是如此?王权争霸之路,一将功成万骨枯,殿下若无可舍一切之念,又何必争霸天下?”桑维翰直言不讳,“殿下,为王者,与人斗与天斗,王权面前人人皆敌,故此,为王者,不可有被人牵制的软处啊!”   李从璟怔了怔。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在这个时代拼命,舍生忘死,确是为成就一番王业。但他心中的王业,不是那人人皆敌的一家一姓的王业——若只为那样的王业,何必他这个千年之后的人来为之?   莫离走了过来,很“无礼”的拍了拍李从璟的肩膀,温声道:“无情无义之人,李哥儿不屑为之,无情无义之王,李哥儿不屑为之,正因此,离才愿随李哥儿颠沛流离,在这俗世中辗转翻腾。”   暴躁的李从璟逐渐平静下来,他看向莫离,静等他继续往下说。   莫离道:“对至亲至爱都无情无义,焉能奢望他对家国天下有情义?不爱黎民苍生,哪怕他能缔造留名青史的盛世,也不过是徒有其表、昙花一现罢了。追根揭底,那是为一家一姓之利,能利天下多久?我华夏之强盛,屡屡冠绝天下,却为何历朝皆不能久存,徒惹人叹,原因就在于此——帝室不能胸怀天下,不能思及万世,而只顾一家权柄。李哥儿,唯有将情义推及天下,将我汉人万世荣耀装在心中之人,方能缔造一个长盛不衰的王朝。李哥儿,你岂非是这样的人?”   李从璟望着莫离,一时说不出话来。   “百年基业,必有先祖鞠躬尽瘁,千年盛世,必有志士白骨成堆。李哥儿,你我追逐的远方,路途中岂能没有皑皑尸骨?若不以血肉浇灌,此大志不能成,何妨由你我而始?”莫离道,“你要成就的王业,对天下何其情深意重,千难万难,不足以迟滞脚步!牺牲在所难免,不白费即是大善。”   铁甲军阵在后,肃然无声,千军万马在此时,都似乎只是这一袭白袍的陪衬。   李从璟忽然有个奇怪的疑惑,莫离能说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话,到底是自小受他的影响太深,还是说莫离与他一样,同样是穿越过来的?   李从璟看向桃夭夭,忽然觉得这个女人也是穿越过来的……   ……   人非圣贤,再英明的帝王,也离不开臣子的劝谏。为王者,不是成为十全十美千虑不失的圣人,而是能听得见谏言。成为一个伟大的王,需要一个过程,就如缔造一个强大帝国,也需要一步步为之。   李从璟再度来到徐知诰面前,方才李从璟咆哮着要砍他脑袋,徐知诰自然是听见了的,之后李从璟与众人的谈话,徐知诰离得远则是不能得知。但此时徐知诰面对李从璟,却仍旧是安之若素,没有半分窘迫之态。   “秦王要取徐某项上人头?”徐知诰问这话时,竟是面带微笑。   李从璟还未说话,鼻青脸肿的宋齐丘却已面色大变,他两步就跨到徐知诰面前,昂首挺胸,盯着李从璟厉声喝道:“徐相贵为一国之相,身在国境之外,背后即是整个吴国,秦王对徐相不利,是意欲与吴国开战吗?!”   “宋先生怕死么?”李从璟被喷了一脸唾沫,却没有发怒,只是淡淡的问。   宋齐丘昂着脑袋,傲然道:“民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李从璟点点头,“你都不怕死,徐相难道还不如你?”   宋齐丘脸色难看,却仍是半步不退。   徐知诰笑着将宋齐丘拉开,看向李从璟,淡定从容道:“秦王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上,就是觉得你胸前这脚印有些难看。”李从璟微笑道,说到这里,他忽然抬手,对着徐知诰左脸就是一拳。徐知诰猝不及防,立即被打倒在地,再看时,半边脸庞已是肿了起来。   不理会宋齐丘的咆哮,李从璟甩着手腕点头,正经道:“这样看起来就协调多了。” 第524章 千军万马竞南下,三尺之舌窃尔城(二)   揍完徐知诰,李从璟心怀畅快了些,虽则如此,心里的阴霾不曾驱散,不过是暂时被掩盖罢了。真正让李从璟心中一松的,是军情处突然送到的信报。   在得知第五姑娘虽未苏醒,但呼吸已经渐趋平缓,脸色稍稍恢复一分血色后,李从璟高兴的下巴快掉到了地上。   “齐己?他如何到了江陵?”来禀报这件事的便是第五的护卫队正,李从璟问的就是她。   此中缘由队正却是不得而知,只能告知李从璟:“齐己大师不愿说,不过大师留下话,等时机到了,他自会来拜见殿下。”   李从璟摸摸下颚,沉吟不语,老和尚喜欢装神弄鬼,他早习以为常,也懒得深究,然则齐己竟能将第五从地狱门口拉回来,这份本事让李从璟很意外,当然,平心而论,李从璟对他也十分感激。   无论如何,既然齐己会再来拜见,李从璟也就暂且按下心中好奇。   第五性命无虞,李从璟心怀舒畅,此时进攻东门的君子都也撤出战斗,到了北门集结,李从璟遂令其扎营。   辰时前夕,李从璟在军营中置下宴席,“招待”高季兴与徐知诰等人。说是招待,实则有耀武扬威之嫌。   徐知诰虽挨了揍,从始至终神色如常,随遇而安之色很明显,哪怕是举着肿得老高的半边脸,也浑不在意,仿佛那张脸不是他自己的。   相比之下,宋齐丘的脸色就要差些,虽不至于对李从璟恶言相向,却也不和徐知诰一样,跟他对谈如常。   对宋齐丘李从璟原本很是重视,在他内心的评判中,五代四大谋士,宋齐丘便名列其中,才能定国安邦,谋能争霸天下。   但至今为止,宋齐丘除却护主之态让李从璟认可,并无其他表现,这让李从璟略感失望,都说衣冠南渡,杨吴汇聚当世英才,金陵可称人杰地灵,难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不过很快李从璟便不会再失望,因为宋齐丘向他发难了。   “宴席”上,李从璟高坐主位,身侧有莫离、桑维翰陪衬,高季兴作为荆南地主,居左,徐知诰与宋齐丘居右。酒未过三巡,菜未至五味,宋齐丘长身而起,向李从璟拱手为礼,而后昂首挺胸,大声问李从璟:“仆观秦王面带喜色,志得意满,耀武扬威,敢问秦王,可是认为荆南大局已尽在掌控么?”   宋齐丘这番话,立即吸引了所有人视线,唯独徐知诰目不斜视,仿佛宋齐丘的举动与他无关,又似乎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李从璟将帐中景象纳在眼底,微笑对宋齐丘道:“孤虽鄙陋,未敢有耀武扬威之念,然不知宋先生有何见教?”   “仆不才,有一言呈于尊前。”   “先生请讲。”   “秦王可知,你已危在旦夕?若速离去,或可自保性命;但有徘徊,自陷必死之境!”宋齐丘一甩长袖,掷地有声。   这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不仅李从璟感到愕然,欲要发笑,便是高季兴,看宋齐丘的眼神,也认为他在说笑。如此狂言,李从璟不屑应之,桑维翰不能忍受宋齐丘如此傲慢无礼,发出一声刺耳嗤笑,神色轻蔑。   宋齐丘意欲舌战群儒,怕的不是有人挑战,而是无人理会,因而看向桑维翰,“足下何人,缘何发笑?”   “在下秦王府录事参军桑维翰。”桑维翰起身拱手,礼数不缺,态度却是傲慢,“先生徒作狂言,惹人注意,却目无实情,村夫尚且不至如此,在下故而发笑。”   宋齐丘冷笑,“敢问参军,何为狂言,何为实情?”   “今先生为鱼肉,我为刀俎,此乃实情,先生本末倒置,如何不是狂言?”桑维翰目露轻视之色。两人各作倨傲之态,以此刺激对方,意欲使对方怒而失措。   李从璟见两人之论已入主题,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暗叫好,桑维翰与宋齐丘同为他认定的五代四大谋士,如今两者交锋,势必精彩,他倒存了看戏的心思。   宋齐丘冷笑不迭,“足下鄙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下虽鲁钝,不愿与足下多言。”故意勾引桑维翰好奇心,让桑维翰来询问,想在气势上压倒桑维翰。   桑维翰自然不会被难住,立即反唇相讥,“华而不实,面如金玉,实为顽石。”   宋齐丘急于往下说,见桑维翰不上钩,也不再卖关子,摆出一副屈尊指教的模样,“好叫足下知晓,高下之别,生死之争,在实不在虚,在手握雄兵不在虚张声势。何谓实?江陵城城高沟深,固若金汤,江陵军兵将数万,退可踞城而守,进可鏖战于野,便是实。何为虚?今秦王束缚我等,欲挟南平王而破江陵,欲挟徐相而令吴国屈和,岂不知秦王既不能杀南平王,亦不能杀徐相。此便是虚。”   “秦王空有亲王之尊,朝廷使臣之名,而所率将领不过数员,兵卒不过君子都两千,便能借束缚南平王、徐相耀武扬威,而实能奈江陵城何?又能奈江陵军何?!手握雄师者,南平王也,虚张声势者,秦王也。据实而胜,依虚而亡,以实击虚,实存虚散,由是观之,明眼人岂能不知,秦王危在旦夕?!”   原本神色淡然,好整以暇看戏的李从璟,闻言心中一凛,暗叫不好,宋齐丘此言诛心,他连忙去看高季兴。   桑维翰闻言心头也是一跳,但表现出来却是拂袖冷哼一声,“一派胡言!先生巧舌如簧,所用却不过是辩论之术,乍听精彩,实则所言不过空中楼阁。秦王若愿,反手之间,尔等尸首两分,便纵口绽莲花,又能如何!”   宋齐丘仰头大笑,声音响亮,笑罢,目光锋利如刀,看向桑维翰,“可笑,可笑!敢问足下,秦王意欲鱼死网破乎?倘若秦王愿鱼死网破,率君子都死战于江陵城前,在下不意多言,人头奉上,以祭天地。若非如此,足下之言大谬!”   “敢问足下,若秦王杀南平王,荆南当如何?你我心知肚明,荆南必反!届时,以君子都两千兵将,休说攻打江陵城,荆南军十万兵马杀将过来,秦王还能走出荆州否?再问足下,若秦王杀徐相,吴国当如何?不消多言,在下可告知足下,吴国必兴百万雄师,渡江而上,即便与贵国国战,也要誓报此仇!”   徐知诰饮酒如常,高季兴震惊抬头,眼中精光爆闪,李从璟挑起一块肉,放入口中,莫离轻摇折扇,神色悠然。   桑维翰不为所动,哂笑道:“先生休问秦王心意,在下只问先生,意欲鱼死网破否?若先生果真愿意,敢请殿下下令,使甲士割此头颅,祭我军旗!只是到了那时,荆南是弃暗投明,接受朝廷高官厚禄,安享一方,还是大胆大妄为,最终被王师剿灭,先生却是看不到了。而杨吴是否愿意兴兵,与我朝交恶,先生也看不到了。”   他这是在提醒高季兴,你最好不要有他念,否则人死如灯灭,荆南往后如何,都跟你没关系了。   桑维翰器宇轩昂,接着道:“不妨告知先生,南平王世子名高从诲者,乃当世俊杰,不仅才识无双、仪表堂堂,更兼忠肝义胆、心向王室,朝廷期许久矣,他日必能子承父业,护荆南一方安定,而成国之贤良,名垂青史。”   “再告先生,在下早年游学四方,有幸结识杨吴大丞相之子、杨吴兵马大元帅徐知询,素知其胆识过人,志向远大,而有安定天下之才,他日徐相若有不测,想必徐帅愿与我朝相安友好。”   这话有如夜雨惊鸿,落在宋齐丘心底,如炸雷一般,他偷看了高季兴一眼,见高季兴目光复杂,若有所思,立即知道不好。   桑维翰的意思很明白,高季兴死了,没关系,荆南还有高从诲,谁敢保证高从诲愿跟朝廷死磕,而不接受朝廷安抚?而在杨吴,情况就更奇妙了,徐知诰不过是徐温养子,徐知询可是徐温亲生,两人如今明争暗斗,都在为继承杨吴大权做准备,徐知诰死了,徐知询自然胜出,他当权后,是会念大唐的好,帮他除掉了死敌,还是会跟大唐兵戎相见?答案似乎并不难知晓。   徐知诰稳得住,还有心思举杯遥敬李从璟,与李从璟对饮,高季兴却没那个修为,眼神闪动不停。   宋齐丘自然不愿就此认输,他慷慨激昂道:“为人子者,百善孝为先,在下孤陋寡闻,未闻有父死子不雪仇而能稳掌权柄者。且南平王父子情深,荆南之地又受南平王多年教化,无不感念其恩德,自然同心同德。”   “而足下忧我吴国,在下正告足下,大可不必!足下可能不知,徐相至荆州前,已令武昌节度使整军出征,只怕此时武昌军已越过复州,到了荆州境内!如此,足下还认为吴国不会同仇敌忾吗?!”   放出这颗重磅炸弹,宋齐丘不忘嘲讽桑维翰,继续道:“倒是贵国,内乱方息,藩镇不驯,新政初行,正亟待四方安定之时,敢妄起兵戈?别的姑且不言,孟知祥据有西川,不听号令,多有僭越之举,而生自立之心。当此之际,若是妄动国战,贵国便不怕丢了西川,而国内又将大乱?!”   两人你来我往,尽展心智,桑维翰丝毫不让,“不瞒先生,在你与在下说话之时,威胜节度使、山南东道节度使、安远节度使、随州刺史马怀远,房州刺史郭威,皆已调集精锐,马不停蹄向荆南而来!且不说你武昌节度使能调兵马几何,便是你吴国举国来战,我大唐又有何惧?!”   宋齐丘不再跟桑维翰扯皮,忽然转身面向高季兴,“南平王,争则能活,不争则不能活,生死一线之际,电光火石之间,容不得半分犹豫,敢请不要迟疑,立雄胆,下决心,放手一搏!” 第525章 千军万马竞南下,三尺之舌窃尔城(三)   桑维翰所言,诸藩大军集结,不日即到荆州之事,并非信口雌黄。   此来江陵,成行之前,李从璟的确有过用外交手腕解决荆南的打算:破其外援,除其臂助,而后威服荆南。然如此行事,缺陷颇多,不可预料与不可控制的因素太多,只可尝试,不可孤注一掷。故而李从璟此行真正依仗的力量,仍是各镇大军——在他离开洛阳时,各种号令即已下达。   李从璟亲至江陵,便有吸引高季兴注意力,为各镇大军完成集结、布置打掩护、争取时间之意。届时,一切准备就绪,李从璟与各镇大军里应外合,江陵旦夕可定,饶是吴国想插手,也来不及动作。   如此虽调用兵马,未大动干戈,本是妙计,也适合大唐眼下境遇。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李从璟意欲瞒天过海,高季兴也在暗渡陈仓,吴国更是双管齐下,各方皆非易与之辈,无不未雨绸缪,几番明争暗斗,江陵局势已是一日千里。   宋齐丘所言不差,李从璟虽将高季兴擒下,暂时却还真就不能杀他。牌只有在手里时才叫牌,打出去了就什么都不是了,挟持高季兴,为的就是以此威逼荆南投降,真要杀了,不过多了一具无用尸体而已。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高季兴不会不明白,所以自被擒后,虽然有颓然之态,未露绝望之色。眼下他还有利用价值,自然性命无虞,但一旦荆南平定,他的死期也就到了,这个理高季兴也明白。   宋齐丘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一番话下来,会使高季兴的期望值发生改变。   原本,江陵之局是成王败寇,愿赌服输,高季兴能求活命已是幸运,但现在,他却可能再生一搏之念。也就是说,他要为自己争取更多利益,比如说,让出夔、归、峡三州给朝廷,以此换取他仍在荆州为节度使。   这也是宋齐丘发起论战的用意。   只要荆州仍属高季兴,吴国便还有图谋的可能!   宋齐丘在提醒高季兴,他虽已身陷囹囵,并非全无筹码。既有筹码,便能交易,既是交易,便可谈条件。李从璟虽先胜一手,并未掌控全局,既不曾掌控全局,便会有变故,既存变故,便有利益取舍。   吴国水师,江陵兵马,梁震、高从诲往下行动,皆是高季兴的依仗。   谁能真正掌控江陵,谁能彻底掌控荆州,眼下犹未可知。   李从璟看着桑维翰与宋齐丘争论,又瞥了气定神闲的徐知诰一眼,忽而眼露笑意。   诚然,荆南之争,还未落下帷幕,他调度的大军一日不攻破江陵,便还有无数可能,各方诸侯便还能大显身手。   哪怕是高季兴没戏了,可这不代表荆南也没戏了,徐知诰、宋齐丘暂时没辙了,也不表示吴国便不能继续行动。   形势仍然不容乐观,一切尚待争夺。   李从璟站起身,举杯示意徐知诰、宋齐丘,又示意满座众人皆举杯。秦王敬酒,众人自然没有不应之理,桑维翰与宋齐丘的辩论已近尾声,便罢了唇枪舌剑,徐知诰、高季兴、莫离等人也都起身。   营外两军对峙,剑拔弩张,帐内诸人把酒论道,虽不是你亲我爱,也算气氛融洽,天已破晓,晨光打进帐内,渐显明亮。在场众人,无不是当世人物、一时之选,此时起身而立,各有风采,或卓尔不群,或锋芒毕露,或从容镇定,或风流不羁。   李从璟举杯笑而谓诸人道:“当年我朝攻伐朱梁,孤与王彦章战于中州,决战前夕,王彦章也曾与孤在阵前置案,对饮三碗,纵论天下。彼时王彦章谓孤曰,大争之世,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奋躯而起,豹死留皮,人死留名!”   “自古以来,顺势者得天下,而天下又皆为逆势者所破,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历史如川,奔流不息,志士如斗,奋发不止。而今,孤与诸位争于荆南,相斗相杀,不死不休,岂因私仇邪?非也,此乃国家之争。大丈夫为皇图霸业而抛头颅、洒热血,何其壮哉,纵然尸骨无存,也无遗憾!”   “诸位,王权争霸的路上,若无对手,岂不寂寞?若无玄机,岂不无趣?孤立于当世,能与诸位共谋天下,幸甚!诸位,且满饮此杯,往下相争,但凭手段,谁也不必留情!”   众人闻言,反应各有不同,却皆赞一声“壮哉”,尽饮杯中酒。   ……   宴席散去,众人各回各帐歇息,昨日夜里诸人无不经历波折,精力难免消耗甚大。高季兴、徐知诰等人虽是俘虏,李从璟在遣人对其严密监视的同时,并未限制其有限的人生自由,所给帐篷也都还算宽敞。   徐知诰洗了把脸,就准备安歇,如今身在军营中,他也无事可做,还不如先休养精神。宋齐丘捯饬完床被,在榻边坐了下来,忍不住哂笑一声,“秦王姿态倒是做的足,这被褥竟都是新的。”   徐知诰正准备和衣而卧,闻言轻笑道:“秦王不愿枉做小人,是胸怀宽广,他若真在此等小节上羞辱我等,才是落了下乘。子嵩受了人家好处,如何还不领情了?”   宋齐丘冷哼一声,“李从璟此人,状似爽快豪放,实则心思深沉,一举一动皆不可不防。他先前在席上一番言论,看似慷慨激昂,是在抒发胸臆,实则是为涨自家气势,灭他人威风,有攻心之效。如此算计,让人不寒而栗!”   “子嵩向来心坚如山,莫非也被撼动了?”徐知诰打趣道。   宋齐丘唉声叹息,“正伦何必取笑于我?”随即正色道:“你我素知李从璟不可小觑,只是不曾想,此人竟如此难以对付。今日堂上,他稳如泰山,锋芒内敛,举止有度,此番连你我也被俘,而其面无骄色;更为难得的是,我与那录事参军论战时,无论如何出言试探,而不见其神色稍变!城府深厚到了这番地步,岂不可怕?”   “秦王是否可怕,可另当别论,子嵩你若再这般心神不宁,便真落了下乘了。”徐知诰语调平淡,“武昌节度使将至江陵,此间之事不日便会有定论。你我身在重围,什么也做不得,多想无益,还是好生睡一觉来得实在。”   说罢,果真倒头就睡。   宋齐丘为之语塞,见徐知诰心宽到了这种地步,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心里猜想,李从璟此时是否也在安睡。   李从璟自然没有安睡,他在跟莫离、桑维翰议事。   这倒不是李从璟心焦,形势虽然扑所迷离,却还不至于让他坐立不安,乱了分寸。之所以不休息,除却确有要事,也是因为他多年征战,身强体健,三两日不眠不休早就习以为常,真算不得什么事。   “按理说,若是昨夜攻势顺利,长林已被攻克,此时林英的捷报该到了。”桑维翰神情肃穆,众人讨论的,正是各路大军的进展。   先前与宋齐丘论战时,桑维翰曾言威胜节度使、山南东道节度使、安远节度使皆以发兵,实则不过夸大威吓之言,受命出兵的节度使,只有山南东道节度使刘训。   李从璟的布置,由东而西,首先是马怀远袭夺石首,阻截吴国水师;再是刘训自襄州发兵,以林英为开路先锋,直入荆州,奔江陵,为主力;三是郭威自房州发兵,进攻夔州,再顺流而下,占归、峡,入荆州,走原本西方邺走的路。   这三路大军,马怀远关门,郭威打狗,真正定大局的,还是以林英为先锋的刘训所部。在原本计划中,若林英昨日攻下长林,刘训自襄州出军,一路基本畅通无阻,十日之内,便能兵临江陵城下。   以如今形势而言,吴国水师但凡不是太多,马怀远以三千兵将若攻下石首,要死守十日,问题该不是很大——时日再多,或是吴国水师势大,就不可预知了。   刘训虽无显著才能,但如今并不需要他主持战局,只需听从李从璟调遣即可,加之路途已为李从璟摸清,进军难度不大。   一言以蔽之,李从璟要在军事上破江陵,林英、刘训的行动是关键,其部行动迅捷,则形势大好,若不如此,则荆南局势不妙。   “捷报未至,只能说明林英所部进展不利。”莫离开口说道。   “突袭而至,又有军情处在城内接应,林英竟不能克城?”桑维翰对军事知之不深,故而惊异。他方才与宋齐丘论战,打了个平手,未能将对方战胜,很是耿耿于怀,此时脸色有些不好看。   “林英毕竟只有五百之众,情况稍不如愿,便会有无数可能。”莫离说道,向李从璟建议:“得令军情处去查看情况。”   君子都一方面要与江陵军对峙,一方面远近江陵军监视、防备甚密,脱不得身,只有军情处能穿越江陵军的封锁线。   李从璟点点头,表示同意。   “司马代殿下领秦王府官吏,在各地巡查春耕之事,刚接到信报,眼下正好到了襄州,是否召其前来相助?”桃夭夭进来领命时,如是对李从璟说道。她口中的司马,即是王朴。   李从璟摇头道:“不可,春耕亦是大事。”   几人议事半日,正待散去时,高季兴求见。   高季兴是来谈条件的,他道:“倘使荆南军撤出夔、归两州,小王也不再望其归入荆南,殿下能否自江陵撤军?” 第526章 千军万马竞南下,三尺之舌窃尔城(四)   李从璟打量高季兴,眼神玩味。高季兴如此做派,不知是该赞其悟性,还是该骂其心贪。如今他身为俘虏,乃是戴罪之身,生死尚未可知,得对昔日权位惦念到何处地步,才会被宋齐丘言语挑拨一番,就真来与李从璟谈条件?   高季兴开口便是夔、归两州,没有先以一州作为试探,倒可见其有几分心诚。李从璟有心打趣他两句,便一本正经道:“要孤从江陵撤军并不难,只不过南平王暗通杨吴,私自发兵忠、万,乃是谋反之罪,却得随孤一道回洛阳。”   高季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面露痛苦之色,似是经历一番挣扎,这才道:“小王谋取峡、归、夔等州,确乎不应该,小王愿意上表朝廷,日后必不再对荆州之外的州县有非分之想,还望秦王明察!”   这却是以为李从璟嫌他给的条件不够,因而主动让步了。   让荆南回到郭崇韬伐蜀前的格局,这是高季兴心中预设的底线。   面对神色严肃认真的高季兴,李从璟啼笑皆非,调笑道:“南平王,依孤之意,你该削去爵位,去除品阶官职,自负双手,徒步洛阳,白衣请罪,如此或可保有一条性命。若有他念,皆是妄想。”   “秦王,你休要欺人太甚!”被如此羞辱,高季兴坐不住了,至今未曾歇息的双目,在此时变得通红,如同发狂的野兽,盯着李从璟,“王爵高某可以不要,品阶官职可以下降,但荆州高某寸土不让,秦王不要太过逼迫,否则你我皆无好处!”   高季兴的愤怒,让李从璟哑然失笑,他在高季兴面前蹲下来,摇了摇头,无奈且同情的道:“高季兴啊高季兴,你还真是不知所谓,难道你至今仍未醒悟,你在荆南的所作所为,任何一条,都足够诛灭九族了?孤此来,难道是与你谈条件的?孤可以很直白的告诉你,自你胆敢不遵诏令那一刻起,荆州也好,你的项上人头也罢,都已不属于你了,而今,孤不过是替朝廷来取走罢了!”   说罢,轻描淡写挥了挥手,“带下去。”又吩咐来提走高季兴的甲士:“自此刻起,此人不再是南平王,也再无官身,只是一介囚犯,不必再替他传话了。”   甲士应诺,高季则兴目瞪口呆,被带走时仍旧满脸不可置信,他还无法接受,他已从万人之上的堂堂藩王,变成了一介白身,不,是连普通百姓都不如的囚犯。而这,对那个下令的人来说,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殿下雷霆手段,仆敬佩不已。”桑维翰赞叹道。   摆了摆手,李从璟淡淡道:“叛国者,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桑维翰神色一凛,肃然点头。   莫离等人退下后,李从璟摊开荆南舆图,开始琢磨战局。   若是有百战军在手,形势哪有这般难以处理,无论是荆南军还是吴国水师,反手间都能灭之,区区夔、归、峡、荆四州,百战军便是一座座城攻打过去,也用不了多少时日。   然而如今的李从璟,却已不再单纯是百战军主帅,他更是大唐秦王,从某种程度上说,大唐整座江山都在他手里,总不能离了百战军,他便不会征战,不能决胜沙场了吧?   ……   江陵城,南平王府。   高从诲与梁震相对而立,前者神色忧急,后者手臂上缠着绷带,挂在脖子后面,模样颇为狼狈——却是昨日围驿馆时,让君子都留下的创伤。   高从诲对梁震道:“如今父王身陷敌手,虽无噩耗传出,却也危在旦夕,从诲连遣数波使者求见秦王,却都被挡在营外,连营门都不得入。如何救父王,还请司空教我!”   高从诲,虽有世子之名,却并非嫡出,而是因其是长子。其母张氏为妾,身份并不显赫,高从诲能成为世子,有几分幸运。   说起高从诲的幸运,倒颇有典故。高季兴年轻时,也是沙场宿将,多有征战,而其每逢外出征战,都喜欢带张氏随军。   某次高从诲军败,带张氏逃窜,待到夜里,误入深涧。当时张氏已怀了高从诲,挺着大肚子,难免行动不便。逃跑途中,因张氏拖累了脚程,高季兴便想把张氏杀了,好快些赶路。但又有些不忍心,左思右想,终生一计。   张氏熟睡之处,是个土檐,高季兴便把土檐挖了,想让崩土把张氏压死。高季兴挖了土檐,抬脚就走,背后传来惊呼声、土塌声时,高季兴也没回头看。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没奔出多远,张氏竟然完好无损的追了上来。   高季兴固然惊讶于张氏的安然无恙,但让他更惊讶的,还是张氏接下来的话,张氏道:“妾适梦大山崩而压妾身,有神人披金甲执戈以手托之,遂免。”高季兴惊异之余,陷入沉思,他看了看张氏的肚子,觉得张氏必生贵子,故而就没再抛弃张氏。   高从诲此人,“为性宽厚,虽士大夫不如也”,算是勉强对得起高季兴当初预估,也算没有枉费张氏当时辛苦求存的艰难,加之他不可避免遗传了张氏的机智,所以现在世子之位坐得很稳当。   此时梁震正在忍受皮肉之苦,但眼下江陵的形势让他无暇多顾及自身这点伤势,听了高从诲的急切询问,他严肃道:“郎君此时该问的,非是殿下之处境,而是荆南之处境!”   高从诲愕然,不解道:“司空何出此言?为人子者,焉有不顾父母之安危,而贪恋权势的道理?”   梁震叹了口气,道:“老夫非是教郎君不顾人伦之道,而实是荆南无恙,殿下方能无恙啊!”   “请司空详说。”   “郎君请想,殿下多番不遵朝廷之令,私占夔、归、峡等州,任用高氏族人为官,拒绝朝廷委任之刺史入境,今又勾连杨吴,而秦王擒殿下却不杀,其因何在?”   高从诲颇有懊恼之色,“当初父王截蜀中之财,害朝廷之官,从诲便多有劝谏,奈何父王不听,夺取夔、归、峡等州,也是无论从诲如何劝说,父王仍一意孤行……”见梁震脸色难看,便知自个儿说了不该说的话——那些事背后可都有梁震拾掇,连忙话锋一转,“秦王仁慈,究其根由,乃因父王对秦王仍旧有用。”   “然也。”梁震咳嗽一声,继续道:“若是江陵被秦王攻下,殿下便再无用武之地,那才真正危矣。眼下郎君要救殿下,唯有积蓄荆南之力,而使秦王陷入困境,如此,郎君再以解秦王之困为条件,请秦王释放殿下,事方能成。”   “司空妙计!”高从诲抚掌而叹,“然则,如何使秦王陷入困境?”   “秦王之短处,在兵少将寡,倘若郎君能调集重兵,将秦王围于城外,则秦王必无可奈何!”   “司空高见!”高从诲先是振奋,继而又面露为难之色,“司空,兵围秦王,可是谋逆之大罪,先前哪怕江陵军与君子都有过厮杀,毕竟不曾主动向秦王发难。加之刀枪无眼,但凡秦王有所损伤,只怕荆南会得罪朝廷太甚,届时两者之间将再无转圜余地……”   “郎君!”梁震一脸恨铁不成钢,“那李从璟,昨夜里接连杀了数位王府高官能吏,更是策反了录事参军曹庆余,如此做派,难道不是死敌?到了此时,难不成郎君还妄想与朝廷化干戈为玉帛?”   高从诲默然不语,良久,方叹息道:“从诲不才,行事不愿不留余地,待大军集结,必得吩咐清楚,不得动秦王一根毫毛!”   “郎君有此念头,亦无不妥。”梁震不愿在这种细节上与高从诲争辩,“除此之外,为防秦王万一对殿下不利,郎君还得如此……”   ……   石首,午后。   城池在昨夜就已易手。复州军来得突然,石首县城又疏于防备,被复州军偷袭得手,马怀远身先士卒,没费多大力气就攻占了城池,城中的荆南军力量,在天亮之前就被马小刀、周小全联手肃清。   到了午后,除却留下一部分人马驻守县城外,马怀远带领复州军主力到了江边,构筑防御工事,以求隔断长江交通,使得下游船只无法行往上游。   石首既为长江要塞,自然不可能建在河道宽阔、水流平缓处,这里的有利地形,也为复州军在准备防御方面提供了很大便利。   忙碌到日暮,马怀远这才下令收工,将士们大多驻扎于水寨中,方便应对随时可能爆发的战斗。午夜时分,马怀远刚睡下,便有斥候来报,下游发现大批船舰,不过因为黑夜的关系,看不清对方到底有多少兵马,只看到灯火如龙。   舰船在夜里基本是不航行的,马怀远估算了一下路程,得出舰队明日抵达的时间,也就没再多言,更未去惊动已歇息的大军,今夜睡个好觉,养足精神,明日才好厮杀。   翌日一早,马怀远擂鼓聚将,将情况告之于诸人,并且安排作战任务。午时前夕,当杨吴舰队出现在视野中时,饶是马怀远有所准备,也不禁为对方的规模心惊,他知道,此番石首坚守战,已不可避免是一场恶仗。 第527章 千军万马竞南下,三尺之舌窃尔城(五)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二,春分。是日,有细雨落于荆州。   清晨,因闻雨打帐篷之声,李从璟从安睡中醒来。雨声淋淋漓漓,很清脆,李从璟睁着双眼,在榻上静听了片刻。天光微醒,帐中光线不甚明亮,一些角落还有残留着墨青色,明光铠撑在衣架上,轮廓威严。帐外有巡逻甲士经过,军靴踩在湿地里,沉稳的脚步声多了几分凌厉,李从璟从榻上起身。   青衣罗裙的董小宛正蹲在角落,不知在捯饬何物,听见动静,忙踩着小碎步过来,拿起衣裳伺候李从璟穿衣,同时头也不回吩咐内帐外的丫鬟准备洗漱之物。   “殿下今日着甲么?”董小宛一边为李从璟整理发髻,一边问道。   昨夜睡得很好,李从璟精神头不错,却也没有多说,只是嗯了一声。黑发在董小宛手中倾泻如瀑,董小宛梳理得很认真,她固执的认为,头发打理得顺与不顺,会影响头盔的佩戴,继而影响李从璟在战场上拼杀,所以这件事她从不让其她人来做。   虽说比之前朝重甲,明光铠轻便不少,却也有数十斤,寻常丫鬟别说给李从璟船上,拿稳都不容易,好在董小宛有些功夫底子,倒不担忧这些。   二月的天气仍不免有些冷,凉水沾在脸上,很清爽,这个时代的护肤品无法与后世相比,保湿都是个不小的问题,李从璟却从没这些习惯,倒也用不着去在意。   董小宛惦着脚尖为李从璟擦脸时,娇躯里有股淡淡的幽香扑入鼻中,闻之让人倍觉舒坦,李从璟低下头,正好看到她胸前的饱满,脚掌放平的时候,那两团柔软还颤了一颤。这让李从璟想起,此番离开洛阳前夕,任婉如提起过的那件事:要把董小宛纳为妃妾。   早膳是一碗胡麻粥、一碟咸菜、一份笼饼,董小宛知晓李从璟的习惯,特意让厨子在胡麻粥里加了鹅肉,味极鲜美。往先在淇门时,董小宛都会被李从璟允许一起吃饭,自打李从璟成了秦王,这丫头却说什么也不肯跟李从璟同食了。   用过早膳,李从璟出了帐,带着孟松柏开始巡营。虽说眼下君子都只五个指挥,营盘并不大,但巡营已是李从璟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无论形势是好是坏,让将士们知晓,他们的主帅一直跟在他们在一起,并且关心着他们,是很有必要的。   天空灰蒙蒙的,落雨不大不小,好像没有立即止住的迹象。一趟营地走完,李从璟浑身也湿了个遍,明光铠防御力很好,说能御寒也不错,却挡不了风雨。巡营完,李从璟没有回帐,径直去了校场。   对此孟松柏毫无劝阻之意,可见也是习以为常,不过他还是安排一名近卫回了帐篷,向帅帐通报李从璟的位置,以免诸将与诸官吏有事要见李从璟时,半天找不到人。   雨既然不大,君子都便得例行操练,这不需要李从璟吩咐,各指挥各都各队自有人来处理这件事。李从璟到校场没多久,除却当值守营将士,其他君子都陆续集结完毕。   李从璟没有插手君子都日常训练的意思,他们自有章程,林雄请示完李从璟,得知他今日并无特殊命令,便令君子都依例操练。   五个指挥,一般不会同时去训练一个科目,没多久,校场上就噪杂起来,演练各科技艺的都有,战阵、马术、骑射、刀法、手搏等等不一而足。   落雨如帘幕,李从璟在雨幕中看了半晌,后来自己也加入到了训练中去。此时不比后世,后世军队统帅们,基本已不练个人武艺了,当世的武将,却得活到老练到老。李从璟的厮杀搏斗之术愈发精湛,不仅是因为实战,也因为日复一日不间断的演练。   李从璟在校场上演武时,有两个闲人闻声而来,举着把伞站在校场外,观看君子都操练,两人不时交谈,讨论的自然是校场上的事。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徐知诰与宋齐丘,李从璟没过度限制他们的自由,在军营中他们亦能走动。至于他们会否窥探君子都军事机密,李从璟并不担心,这里并无机密,真正的机密他们也触碰不到。倒是他们此时看得越多,李从璟反而会越高季兴,耀武扬威、不战而屈人之兵么,就是这么个意思。虽说眼下无用,未必不会影响日后的事。   “精锐之名,君子都当之无愧!”眼见君子都操练实况,徐知诰不吝赞赏,“我吴国大军,能与之媲美者,屈指可数。”   宋齐丘看事物的角度不一样,他阴沉着脸道:“下雨之日,仍与士卒操练一处,李从璟这是故作姿态,既展示他的名将风度,也展示唐军之强,好引起你我忌惮,正伦切不可被他蒙蔽!”   “名将风度,子嵩这话倒是不错。”徐知诰点点头,“古今之名将,无不与士卒同甘同苦。”   宋齐丘:“……”   李从璟瞥见了校场外的徐知诰与宋齐丘,没理会。操练了一段时间,他收了架势,带着孟松柏回了帅帐。   洗漱换衣后,先是见到了桃夭夭。军情处在去长林途中,碰到林英的信使,带回了长林战报。   不出莫离所料,林英奇袭长林未成,长林之役变成了攻坚战。不过因为刘训早先就已出发,两日后就会赶到长林,只要途中不出事,届时大军攻打长林,不愁不克。只不过,襄州军抵达江陵的时间,不可避免往后拖延了不少。   长林之南,还有荆门、团林、当阳等镇,荆门、团林在长林东南,当阳为重镇,在长林西南,也是最靠近江陵的城池。在原本计划中,林英若是能奇袭长林,便能在汇合襄州军前锋后,直扑当阳,而将荆门、团林留给刘训慢慢处理——刘训只要保证不让大军背后有钉子即可,这样林英在攻克当阳后,便能带着襄州军主力,基本畅通无阻赶到江陵。   如今长林之役变成攻坚战,可想而知当阳也无法奇袭,荆州北境的战局,已是不容乐观了。   马怀远独守石首,面对吴国援军,本就局势莫测,若是荆州北境战局糜烂,也必定连累石首溃败。届时,江陵可就玩完了。   眼下,李从璟无法离开江陵,否则江陵军必定出动阻拦,除非他放了高季兴。君子都驻扎江陵,与江陵军暂时相安无事,是一种很微妙的平衡之局。这种平衡何时被打破,取决于江陵之外的力量。   “长林为荆州防御襄州,甚至是防御朝廷大军南下,直取江陵的前沿重镇,在此时防备严密些,并非意外之事。只是林英将军只带五百君子都,轻装疾行,目标本就小,所部皆精锐中的精锐,又是长途奔袭,在内有军情处援引的情况下,仍是不能奇袭成功,未免太过不堪入目。”帅帐中,一位参谋处参谋面露不忿,如是说道。   “林英奇袭不成,乃因离城尚有数十里,便被发现了目标,长林有了防备。以长林的城防工事,林英强攻不下,也是常情。”李从璟看完手中信报,中肯的评价了一句,“林英却是如何被发现的?难道长林的探子,已经外放了数十里,且日夜不休的巡查?战争未启,这样的防备说不过去。”   桃夭夭摇摇头。长林之役方才打响,与林英的联系也不多,此事军情处也尚未知晓。   “林将军之攻长林,既为准备万全之奇袭,军情处、斥候不会不事先摸清、拔出敌方哨探,长林敌军防备严密,这并不能成为林将军失利的理由。”那参谋处参谋又出声说道。   连着两番话,让李从璟觉得说话之人有些意思,转头望去,看见的是一个身材消瘦、眉目坚毅、气态锋锐的青年人,这人李从璟自然认识,名叫谢玉幹,早在幽州时,他便是军情处二十四书吏之一。   “你还有何见解,且都说来。”李从璟看着谢玉幹,示意他有话但说无妨。   谢玉幹瘦的仿佛弱不禁风,宽大官袍穿在他身上,跟挂在竹竿上没有区别,听了李从璟的话,谢玉幹纤细的腰板一挺,“卑职来时见过长林县城,倘使卑职主持长林战事,一日可下此城!”   此言狂妄,李从璟未作置评。谢玉幹旁边却有一人,拼命在拉谢玉幹的袖子,脸红耳赤的示意他不要胡言乱语。这人身材臃肿,胖得离谱,若说谢玉幹是竹竿,此人便是水缸,整个人脖子都瞧不见了。李从璟也知道他,朱厹,同为幽州时参谋处二十四书吏之一。   两人站在一起,任谁见了,都会觉得滑稽,偏偏此时谢玉幹仰首挺胸,一脸正色,而朱厹想劝谢玉幹,又不便在李从璟面前举动太明显,很是贼眉鼠眼。   李从璟忍住笑,面色严肃看向朱厹,示意他:“朱参谋,你是否也有话想说?”   他忽然想起,当年渤海正州之战,联军击败耶律阿保机后,孟平跟他提过两个参谋处的财迷。说那二人在清点缴获时,面对堆积如山的物资,如痴如醉得不能自己,而在得知渤海要补给幽州军费,承担幽州战争损失后,又紧锣密鼓密谋坑骗渤海国钱财,令他不寒而栗,说得好似便是这二人。   朱厹没想到李从璟的注意力突然到了他身上,惊得啊了一声,圆脸更是涨得红里透黑,时青时白,哆哆嗦嗦半晌没挤出一个字。   李从璟以为这厮是太紧张,本想放过他,不料这胖朱厹忽然伸出一根手指,随即他看了自己手指一眼,将手指完全弯曲过来,然后语出惊人道:“半日!卑职只需半日,便能拿下长林!”   看着对方两眼放光,如见金山银山的神情,李从璟这才明白,原来这家伙方才哆哆嗦嗦说不出话,不是因为紧张,他娘的是因为有机会立功、敛财,给激动的! 第528章 千军万马竞南下,三尺之舌窃尔城(六)   “敌船几何?”   “共计三百六十余!其中楼船三十,蒙冲斗舰一百二十,走舸二百余!”   “兵将多少?”   “不下万人!”   “何人为帅?”   “杨吴武昌节度使柴再用!”   石首县长江水寨,马怀远披甲挎刀而立,凝望江面。河风扑面,搅动披风乱舞,让人浑身发冷。   江面上,杨吴水师浩浩荡荡,数艘高大楼船杨帆破浪,齐头并进,其后舰船如林,不可尽视,其上旌旗飒飒,甲兵累累。   楼船高十余丈,主体有数层,每层楼外皆有高达三尺之女墙,四周有硬木作为战格,以作防御,两边船舷各伸出船桨若干,整体如同堡垒。   马怀远手指楼船,开战之前,犹能镇定为诸将解说:“杨吴水师舰船,至大者称楼船,船上建楼三重,列女墙、战格,树旗帜,开弩窗、矛穴,置抛车、雷石、铁汁,状如城垒,攻守兼备,乃江海征战之利器!”   “岂止是状如城垒,这简直就是一座会移动的城池!”马小刀眺望着这种防御工事具全、可容数百甲士的大家伙,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他生自卢龙,复州也无水师,何时见过这等水上巨无霸。   马怀远冷声道:“楼船虽大,处势虽高,然不利进退,若遇风暴,人力不能制,故凡楼船之用,不能不杂以小舟。”眼前的杨吴楼船虽大,还远不是杨吴水师王牌,若是马小刀见到那种“方百二十步,容两千余人,可驰马来往”的连舫,或是“起楼五层,高百余尺,可容甲士八百人”的五牙舰,不知会是何种反应。   说着,马怀远再度手指杨吴水师,示意楼船旁的小型战舰,“但凡水战,此种斗舰使用最多、用处最广,其船轻便灵活,速度甚快,有风张帆,无风划桨。船身两层,舷上建女墙,可避半身,以保护甲士,船舷各方,设若干弩窗、牙孔,以便应付各方之敌。”   不同于楼船,斗舰较小,船上没有投石车、抛车、床弩、雷石,也不能跑马,所谓“弩窗”,便是在女墙上打的孔,方便甲士以弩矢、箭矢杀敌。   最后,马怀远指向那些楼船、斗舰周围,如同蚂蚁一般密密麻麻的小船,道:“此名为走舸,如诸位所见,船上并无建筑,只是船舷上有矮女墙,勉强遮蔽身躯。走舸往返如飞,乘人之所不及,兼备非常之用。昔年赤壁之战,黄盖诈降曹操,便是以蒙冲斗舰为主,而每艘斗舰后系走舸数只,因而得以火烧曹军。”   此时的水战,各舰远程打击能力不足,在双方实力相差不悬殊的情况下,抛却奇计不言,胜负多以甲士夺船来定。船便是城池,从某种意义上说,水战仍是城池攻防战。   故而水战之道,利在舟楫,练习士卒以乘之,多张旗鼓以惑之,严弓弩以中之,持短兵以捍之,设坚栏以卫之,顺其流而击之。   大战在即,鼓舞士气很重要,不得令将士惧敌,马怀远最后喊道:“水战之具,始于伍员,以舟为车,以楫为马,万变不离其宗,没甚好怕的!况且此番守石首,无需你我乘船与之鏖战,但守江道而已,再者,诸方准备已然妥当,饶他百船千舰,你我共灭之!”   诸将轰然应诺,各去准备。   此时,杨吴水师已近,数百艘舰船,乘风破浪,如同一座座移动的山峦,当面碾压而来,确乎骇人。   水寨没在江心,在江边,江上有一座浮桥,横贯南北,浮桥之前,有小船数十,阻挡了下游望见浮桥的视线。小船上皆装满薪草,裹以油脂,又各有军士数人,伏身隐蔽其间。   马怀远望向江边,两岸草木随风而动,他虽对水战知之不深,却也知晓接下来的风向很重要,搞不好便会弄巧成拙。   站在马怀远身旁,马小刀不免有些紧张。他倒不是惧怕战事,当年卢龙一役,蓟州军奉命诱敌,五千将士被三倍契丹精骑追击,且战且退,一路死伤过半,退到蓟州城时,他与马怀远都差些死于乱阵中,连城门都没力气进,有这遭经历在,他对死亡并不那般恐惧。   他的紧张,是因为对水战的陌生,对这场战斗本身的没有把握。   对自己的兄弟,马怀远自然了解,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宽慰道:“复州军虽不通水战,但此战之法,秦王已尽告你我,只要不出差错,不会有大问题。”   马小刀不愿承认自己的怯弱——虽然那并不是怯弱,梗着脖子硬气道:“不必安慰我,我杀人虽不如你,但何时比你孬过?”   马怀远哈哈大笑。说话间,杨吴水师距离水寨又近了些,马怀远算了算距离,面容肃然起来,他给旗手下令,传达了作战指令。   水寨浮桥前的数十艘小船,闻风而动,船上的甲士,齐齐斩断了绳索,划着船桨顺流而下,飞速向下游不可一世的杨吴水师冲过去。   在杨吴水师庞大的队伍前,还夹杂着不少渔船的数十艘小船,就如同大象面前的蚁群一样渺小,和想要撼动大树的蚍蜉一样可笑。   行至半途,数十艘小船速度已然提了上来,在水寨传来一阵鼓声时,船上的军士俱都点燃了手中的火把,又用火把点燃了船上的薪草。裹以油膏的薪草,见火瞬间便燃烧了起来。   船上的军士自此纷纷跳入江中,不管不顾向南岸游去。   在他们身后,数十艘小船火势渐大,如同一朵朵绽放的火莲,映红了江面。   面对突如其来的火船,杨吴水师立即响起一片噪杂声,这样的变故,是他们之前怎么都不曾料到的。   火船很快撞上了杨吴水师,当先的舰船沾上大火,立即就被火势裹挟。船上的吴国水军惊慌不已,他们奔走呼号,起初还想灭火,眼见火势不受控制,反而不时有同袍葬身火海,再也顾不得太多,纷纷脱下甲胄,从船上纵身而起,下饺子一般落入江中。   杨吴水师中的一艘巨大楼船上,一位老将军伫立在甲板,江面上汹涌的大火、狼烟,让他面容冷峻。一个个或者因着火而不停挣扎、或者惊慌跳入水中的将士,则让他面部肌肉抽搐。   他就是柴再用,吴国名将。   “石首的荆南军为何向我军发难?他们这是疯了不成!”柴再用身旁,他的亲卫统领既惊且怒。   “只怕石首已非荆南所有了!” 第529章 千军万马竞南下,三尺之舌窃尔城(七)   “只怕石首已非荆南军所有了!”说这话的是一位青年将领,面白身长,虽着甲胄而有书生气。   柴再用没有回头,随口问道:“君太何出此言?”   “一路行来,晚辈多觉异常,石首乃荆州下游第一座县城,我吴国水师入境,他们早该安排仪仗,在水寨外相迎才是。眼前水寨,既无仪仗,亦无使者,碰面便发难,如此情况,唯有一个解释,那便是石首已非荆南所有。”那青年将领说道,君太是他的字,他的本名叫做周宗。   若是李从璟见到此人,便会知晓:日后,他会有两个女儿,大的唤作娥皇,嫁于李煜,成为赫赫有名的大周后,另一个女儿,则会在娥皇死后,同样嫁于李煜,成为小周后。   柴再用的目光仍旧落在前方,“那依君太之意,何人会占据石首,而向我军发难?”   “以眼下江陵之局来看,占据石首的,不会是别人,只能是李唐秦王李从璟!”周宗笃定道。   柴再用面容如常,未作置评,这些事,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周宗却还煞有介事分析一番,真是不知所谓。柴再用身份尊贵,之所以愿意陪他废话,不过因为此行荆州,乃以徐知诰为首,而周宗又是徐知诰心腹都押衙罢了。   卖弄完自身见识,周宗又开始表现自己对战局的关切,“柴将军,敌军以火烧舰,这是想要重演赤壁旧事,眼下局势危急,柴将军得赶紧应对才是!”   “赤壁旧事?”柴再用冷哼一声,对周宗他虽然客气,但骨子里他乃是个高傲的人,“雕虫小技,破之易耳!”   言罢,他挥动令旗,吴国水师中,立即有许多走舸飞速奔出,而前方的楼船、斗舰则开始减速,此消彼长之下,没多时,走舸便靠近了那些火船,在接触之前,奔出去的走舸上甩出根根铁链来,彼此相连,很容易就将火船与舰队主体隔绝。   水寨上,马怀远等人眼见吴国水师停在江中,而火船被圈起来,再不能焚烧吴国水师,不禁皱眉。好在先前的攻势没有白费,吴国水师的应对亦耗了不少时间,这些火船,仍是烧毁了吴国几艘楼船,十数条斗舰,走舸不计,吴军落水者更是数百之数。   这个照面,复州军以出其不意的攻势,取得了不小战果。   火船燃烧、沉没,如同溺水的人,无论如何不甘的挣扎,也不免渐渐消失在江面,最终尸骨无存。河道清理出来之后,吴国水师继续大肆挺进,如同抬起下颚的高傲士子。   水寨前,那条横亘江面的浮桥,终于露出真面目来。作为荆南防备下游的头道要塞,浮桥桥体为斗舰,以铁锁相连,上铺横木,如同平地,防御工事也完备,其宽达二三十步,女墙更是能遮蔽整个人身。原本浮桥中间有栅栏,可开栏行船,如今马怀远将栅栏拆除,全部建成了墙壁。   这类防备工事,即是著名的“铁链锁江”。   这里,才是复州军防备吴国水师的主战场。   马怀远站在水寨上,敛眉看向吴国水师。在这个距离上,吴国舰船破浪的水波,急速滑动的船桨,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那迎风飘扬的吴字、柴字大旗下,吴军甲士个个虎视眈眈,杀气腾腾,仿佛已等不及要为方才的损失报仇。   浮桥与吴军斗舰差不多高,比之楼船则要矮一些,女墙后的周小全,眼看着对方舰船靠近,握紧了手中的横刀。杨吴舰船上丈五长的钩镰,被吴军握在手中,利刃泛寒,两斤重的犁头镖堆放在甲板上,仿佛随时都会当头砸下,拍杆前头系着的大石,轻易就能让人粉身碎骨,箭孔中伸出的箭头,已经瞄准了他,似乎下一刻便会射穿他的身体。   风声、浪声,不绝于耳,杂乱无章,忽近忽远,河风清冷,吹打在人身上,让人禁不住微微颤抖。周小全往左右看了一眼,发现复州军将士们都凝神屏气,用力望着江面,面色或紧张或亢奋或狰狞。   浪声更大了些,那是吴国舰船更近了。忽的,鼓声如闷雷,在身后炸响。   周小全感觉到鼓声钻入耳门,窜进身体里,揪住了自己的心脏,不停捏碾,并且逐渐加大力道,让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跟着它的节奏。鼓声渐快,周小全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呼吸在跟着加快,一股莫名的力量在身体里流窜,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想要大喊,想要奋不顾身的冲出去,与敌人厮杀在一起。   “嘭”的一声,脚下的木板陡然一震,周小全向声音源头望去,就见一块百十斤重的石块,在浮桥上砸出一个大坑,木屑在阳光下肆意飞溅,如同巨浪开花。   在这块大石面前,人的肉体并不会比木板结实,碰到就是血肉横飞的下场,连个全尸都不会有。   “避石!避石!”周小全很快反应过来,张嘴就开始大喊,身为都头,在战场上,有一百多条性命要他负责,他没时间发愣。猫身弓在女墙后,透过箭孔,周小全向外面望去,这一看,双眼立即睁得如同铜铃。   他的呼喊如同一个信号,拉开了大战的序幕。浮桥前,一艘艘吴国舰船如同一群野兽,争抢食物一般,向他们冲过来,在船舰上,数不清的石块、弩矢、箭矢,蝗虫也似,铺天盖地向他们罩下。   浮桥开始剧烈晃动,如同地震来袭,各种声响乒乓不停,像是魔鬼在肆虐,让人禁不住怀疑世界已经崩塌,自己马上就会死于非命。周小全用力抓住女墙后的扶手,才没有被晃倒在地,他玩命的招呼自己的部曲,“蹲下,都蹲下!抓住扶手,休得乱动!”   他还没喊完,一阵前所未有的巨响,将他震得一愣,就在他身旁五步开外,一块大石砸毁了女墙,将女墙后的一名军士撞飞出去,那名军士口耳鼻都喷出血来,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双目就失去了神采,瞬间失去生机的躯体摔在桥面,滑出去老远,又被一支利箭射中,钉在木板上,顿时就成了一条死肉,没了动静。   浮桥上,开始有不少惊慌失措的复州军将士,在惨叫着抱头乱窜,复州近来鲜有战事,许多士卒都未经血火,哪里受得了这样的阵仗,内心崩溃嚎啕大哭者不止一两个。   这些离开女墙,丢开盾牌的士卒,撞进弩林箭雨中,注定只能死得更快,一具具被利箭穿透的身体,或者倒在地上没了动静,或者捂着伤口在桥上惨嚎,木板上逐渐有了刺眼的鲜血。   周小全恨得牙痒,他知道,若是再没有东西让这些将士转移注意力,这样被动挨打下去,崩溃的恐怕不会是少数。此念升起,背靠着女墙的周小全向水寨望去,顿时就看到了飞舞的旗帜。   随即,鼓声骤密、骤急。   周小全哇的大叫一声,取弓抽箭,转过身来,在箭孔后引弓搭箭,也没空去瞄准,铁箭就已飞射而出,“干他娘的,放箭!”   在吴国水师率先发难后,复州军随即给予反击,对方招呼他们的石块、弩矢、利箭,他们一样不差的照样对付回去。   天空中飞跃着永不停息的箭雨,你来我往,船舰、浮桥上不时都有火烧起来,那是火箭的杰作,只不过吴国船舰大多以沁水的生牛皮包裹,而浮桥上也不差应对措施,水势并没有烧起来,双方将士呼喝着招呼对方,场面一片铁血鼎沸。   “都头,都头!”一名军卒弓着身子跑到周小全身旁,面色焦急的往身后一指,“弩手死了,没人能用这弩了!”   周小全定眼一看,床弩旁,一名军士倒在桥面上,身体下流了一摊血,早已没了生息。床弩乃是利器,威力之大,非是寻常弓箭可比,怎能闲之不用,周小全立即跑向那架床弩,“我来!”   “盾牌,掩护!”那名军士忙急声呼喊。   潮水终会撞上堤坝,随着第一艘吴国斗舰靠上浮桥,第一个吴军甲士跃上浮桥,白刃战终于到来。来势汹汹的吴军斗舰接触上浮桥,撞得浮桥阵阵颤抖,桥面的剧烈震动,让人不禁怀疑浮桥会不会散架。   “钩镰,钩镰在何处,都过来,快!”从床弩后抬起头,周桥全看见面前正有一艘吴军斗舰靠过来,那船上的吴军甲士,手持巨斧者有之,怀抱猛火油者有之,提刀携盾者有之,无不面容狰狞,时刻都想要跃上浮桥来。   十数名复州军甲士手持钩镰跑过来,当中一人,还没跑到,就被利箭射透了脖子,当即就双手捂着咽喉倒下去,面色青紫,在桥面上不定翻滚,双腿弹动不停。周小全没空顾及其他,捡起钩镰,大声招呼:“干他娘的直娘贼,抵回去!”   “盾牌,盾牌,举起来!”一排钩镰伸出,死死抵在靠过来的杨吴斗舰船体上,用力向外撑,吴国斗舰上的甲士发疯一般,不停的往下放箭、掷石,却基本被复州军高举的盾牌挡住。在盾牌后,复州军弓箭手奋不顾身放箭,与其对射,让对方不能全力施为。   那吴国斗舰靠过来时,是侧面对着浮桥,原是方便甲士登陆,却也失了动力,周小全等人齐心协力,虽倒了数人,好歹给吴军斗舰抵了回去。   “好样的!”退到女墙后,周小全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缓了口气,他看向身旁那个军士,先前去操控床弩,与方才抵开吴国斗舰,都多亏了他的盾牌掩护,周小全见对方面容仍有稚气,却干劲十足,难得的是反应快,动作麻利,起了爱惜心思,“你叫何名?”   “回都头话,我叫冯三……”那少年有些激动。   周小全点点头,还未来得及多说,一块犁头镖从天而降,正中冯三脑门,刹那间对方脑骨碎裂,脑浆迸溅,身子一晃就栽倒在桥面,七窍流血不停,没了意识,只剩身体不停抽搐。   血液混合着脑浆溅了周小全一脸,他怔了怔,就在这个当口,一支前端系有大石的拍杆掠过,身旁的女墙碎裂开来。震动让周小全回过神,他条件反射般掠到一旁,就见一艘吴军斗舰上,伸出支支钩镰勾住了浮桥女墙,正靠近过来。船上的吴军甲士,在船身接触到浮桥时,争先恐后跃了上来。   “狗日的直娘贼!”周小全狠狠一抹脸,吐出一口血水,抽了腰间横刀,纵身前奔,举刀杀向面前的吴军甲士。那率先登桥的吴军,手持一柄巨斧,可见是勇武之辈,他立足未稳,就看到周小全扑过来,连忙举斧劈下。   巨斧重而横刀轻,周小全一击用尽全力,速度比那吴军甲士要快一线,在对方巨斧还未落下之际,他手中的横刀就撕开了对方的脖子。血肉横飞之下,吴军甲士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不甘与意外之色,身体却是无力向后栽倒,掉进了江水中。   周小全一击得手,还没来得及换招,那吴军甲士身旁,一名手持横刀的军士,红眼盯着周小全,嘶吼着横向斩出一刀,锋刃转眼就到了周小全身前。   周小全不及反应,眼看就要受到重创,这时他身旁,却有一名复州军甲士杀出,手起刀落,动作却是比那吴军稍早,但见刀影一闪,那吴军的手臂就飞上了半空,惨叫的吴军尚来不及去捂血喷如泉的肩膀,周小全一脚就将他踢回了江里。   数名赶来的复州军甲士,与周小全组成一个小阵,而在他们面前,上桥的吴军甲士同样成阵,双方目视彼此,无不面容狰狞、咬牙切齿,忽的,双方一声嘶吼,迈步举刀,杀向彼此!   鼓声至此,已是密如雨、重如山。   两军杀得难解难分,谁也不曾后退半步。   “都头,那有吴军要斩锁链!”一群吴军,杀倒眼前复州军,立即马不停蹄,倾倒了猛火油点燃桥身,然后挥动巨斧去砍链接艘艘船舶的铁链。   “护住锁链!”周小全嘶喊一声,带着身旁的复州军甲士,不管不顾冲向那群吴军。锁链乃是浮桥命脉,一旦锁链断裂,浮桥也将不复存在。两军在浮桥上的厮杀,本就是保护浮桥、铁锁与破坏浮桥、锁链之间的博弈。   ……   注1:钩镰。“其柄为竹制,长一丈五,顶端有弯曲的铁刃,两船靠近时,可以将敌船推开不让靠近,也可以将敌船钩住拉拢,不让其逃跑。”   注2:犁头镖。“重二斤,首径一寸,长七寸,尾径三寸……下掷贼舟,中舟必洞,中人必碎。”   注3:拍竿。“木杆顶端往往系有巨石,当与敌船接近时,用以拍打敌方的其它防御设施。” 第530章 千军万马竞南下,三尺之舌窃尔城(八)   散发着热气的一捧鲜血飚打在脸上,顺着面兜的缝隙流进头盔里,湿乎乎的,说不出的黏稠,那是吴军巨斧砍进身旁同袍的胸膛,溅起的热血,近在咫尺的惨嚎与骨头碎裂、五脏崩碎的声音,吞噬着周小全的理智。   趁着对方收斧的功夫,红着眼的周小全大喊一声挥刀斩下,想将对方劈成两段。他的刀还未触碰到对方的甲胄,即被对方身旁的吴军举刀挡住,无论周小全如何用劲,都砍不下去。   疯狂的周小全动作迅捷,他一脚将那吴军踹倒,跟上去横刀下刺,用力将锋尖刺进了对方的胸膛,那吴军的身子头尾往上一弹,一口鲜血喷出老高,打在周小全脸上,蒙住了他的双眼。   失去视线的周小全,抽出横刀在身前卖力劈砍,想要阻止面前的吴军趁势将他斩杀,刀锋数次碰到硬物,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周小全忽然感到腰间一凉,随即火辣辣的疼痛就将他包围。   “都头!”   “都头!”   周小全听到身旁的同袍在大声疾呼。   周小全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但身体里迅速流逝的力量,让他心跳骤然加速,一股惶恐到窒息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就冲到了脑际。不等他如何动作,一阵疾风忽然袭来,在周小全意识到什么的时候,那阵风就已经到了脑门。   “嘭”的一声,沉闷的声响在耳边炸响,那是利器撞上盾牌的声音。紧接着,周小全感到自己的身子被背后的力量扯着后退,一片噪杂声中,身旁的人在大喊:“保护都头!”   扶住腰间的左手黏糊糊的,周小全知道那是他身体里的血液,他大声嘶吼,以让自己的声音依旧充满力量,“我没事,休得惊慌,稳住阵脚!”   抹掉眼前的血液,周小全终于恢复了视线,虽然还很模糊,好歹能视物,就是眼球酸疼得很,在拼命阻止他撑开眼帘,眼前蒙上了一层血雾,看人不明。睁眼的刹那,首先入眼的是同袍在奋力拼杀的背影,盾牌手被吴军刺中了小腿正挣扎着倒下,周小全看不到他的模样,只能在透着光的人缝中看到,无数吴军刀枪,正向他招呼过去。   “直娘贼!”周小全奋力想往前,脚下忽然一软,差些栽倒在地。   身旁的同袍忙扶住他,有人在迅速为他包扎腰间的伤口,“都头,口子大,血流得多,你先歇歇,缓口气,我们顶着!”   周小全咬咬牙,却也知晓,这是无可奈何之事。眼见军阵尚算完整,只得先答应。   歇了片刻,正要起身再战,忽然有个满身是血的军士奔杀过来,那是马怀远的传令兵。看到这个传令兵,周小全的心就往下一沉,战场搏杀,无一处不是生死之地,传令多以鼓、锣、旗、号角,鲜有传令兵亲至的,而每当这时,就说明主将有重令。   重令之所以出,只因局势非常。   那传令兵找到周小全,几乎是贴着他的脸嘶吼道:“周都头,将军问你,你这段是不是守不住了!真要守不住了,他亲自来守!若你尚且能战,就不要猫着装死!”   周小全被喷了一脸唾沫,羞愤欲死,也只得咬碎了牙往肚里咽,“告诉将军,周小全守得住!”   那传令兵站直了身体,向他肃然敬礼,礼毕,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   周小全握紧横刀,环顾四周,无处不是敌我将士拼杀的身影,烽火狼烟中,不停有人倒下,再也爬不起来,数不清的将士惨叫或是呼号,人声湮没在战斗声里,如同飞溅不起的水花。鲜血黑血流成一摊一摊,彼此隔绝而又连接在一起,散落的兵甲旗帜如同丧失生机的野草,尸体被踩踏着不自觉扭动,没了模样。   这一段浮桥,遭受的压力格外之大,吴军一波一波涌上来,像是永无止境的铁甲兽潮,前赴后继,不知疲倦。吴国舰船的楼体、风帆、桅杆,如山如林,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如同一曲弹奏不完的乐章。   被鲜血染过的双眼,红得分外妖异,也显得更加暴烈、狰狞、恐怖,让人无法直视,周小全拧刀和同袍冲向面前的吴军将士,奋力挥动手中兵刃,用尽浑身力气与其厮杀。   在刀刀相撞的碰击声中,敌我甲士接连倒下,血液像是锅里的沸水,迫不及待要飞出体外,轰隆的战鼓声压倒了一切,好似锅底熊熊燃烧的薪草,在促使他们沸腾不止,至死方休。   阳光被狼烟隔在天外,血火中透出的丝丝光亮灿烂耀眼,美不胜收,它们洒落在周小全的甲胄、兵刃上,和他一同怒吼、颤抖,一起战斗、流血。   红募中挥舞的刀枪、甲士跃动的身影,让周小全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倒水沟军堡的时光。   时光流转,岁月无声,梅花飘落,踏雪无痕。军堡门槛上,周漏风倚栏而坐,磕着那条老旧的烟枪,午后的阳光将他眯着眼的神情映衬得格外悠闲、懒散。一阵喝彩声传来,周漏风转过头,望见周小全百发百中的射术,充满欣慰和骄傲的笑容,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涟漪一般荡开,让人一眼就看到他缺了两颗门牙。   周小全冷着脸从周漏风面前走过,头也没偏一下,对方略显讨好的笑容,只换来他一声不屑的冷哼。   转眼间烽火连城,契丹精骑突袭入境,倒水沟军堡被团团包围,疯狂的蛮子潮水般向军堡冲上来,十来个军戍卒仓皇应战。面对来势汹汹的蛮子,昔日里朝夕相处的同伴接连战死,他看到人高马大的黑牛被蛮子的刀砍进了脖子,那个平日里寡言少语,显得有些痴傻的汉子,抱着两个蛮子滚落山坡。   大哥战死,二哥战死,最后连父亲也战死。周小全之所以没有死,是因那个他最为瞧不起、甚至憎恶的父亲,在大火中为他撑起了一方天地。一座军堡,埋葬了一家三口,这就是周小全的命运,也是老周家的命运。   周漏风说,我无法回答你们,你们为何而战,但我能告诉你们,你们为何而死。   从蓟州到复州,千万里迁徙,地方变了,同伴变了,敌人也变了,唯一没变的,是永无休止的战争,是从不停歇的厮杀。周小全不知他为何而战,但他可以心安理得战死在这里。   他挥刀,前进,再挥刀,再前进,吴军在他面前倒下,他身体里流出的血液也愈发多了。但他眼神坚定,身躯挺拔,脚步稳健,片刻也不会停下,一步也不会后退。   周漏风说,大唐边军,是契丹蛮子永恒的敌人。   是那个人,让他们这些命运悲戚的边军得以复仇,让卢龙数万边军没有没有白白战斗,也让周漏风能够瞑目。为了那个人,他周小全可以战死在这里。   ……   从水寨上望去,浮桥上的战斗尽纳眼底,不仅如此,便是吴国舰船的调动,马怀远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战斗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因为吴军想要毁掉浮桥、斩断锁链的关系,刀斧手众多,猛火油亦不少,在这样的战斗下,残缺不全尸首的比例大为上升,被烧黑的木板、船体更是密布各处,浮桥上已成了人间炼狱,吴军攻势还是没有放缓的迹象。   马小刀疾步跑上来,“周小全快不行了,是不是把他换下来?”   马怀远一言不发,就像没听到马小刀的话一样,然而不表明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态度,马怀远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马小刀急了,他大声吼道:“马怀远,你眼瞎不成?难道你看不见,再不让周小全歇口气,他和他的部曲,全都得战死在桥上!”   “闭嘴!”马怀远坚挺伟岸的身躯如同山峦。   “马怀远!”   “马小刀!”   马怀远转过头,面色冷峻,盯着马小刀,“你当清楚,但凡上了战场,任何人都会死!不仅是他周小全,也包括你马小刀,和我马怀远!当年北境一战,我蓟州军五千将士,死伤过半,多少人已经看到蓟州城,却进不了城门,你难道忘了?!”   马小刀怔了怔,说不出话来。   “可他是倒水沟硕果仅存之人,他老周家一门四甲士,已经战死了三个……”说这话的时候,马小刀眼眸泛红,声音也有些颤抖。   马怀远眼放战场,冷峻得不似有血肉之躯,“马小刀,你给我记住,战争,只有大局胜负,没有个人生死。”他深呼了一口气,手指向吴国水师,“告诉我,吴军有多少兵力?”   “超过万人!”   “我军几何?”   “三千。”   “那么你现在告诉我,三千人,如何战胜万人?”马怀远转过身,看向马小刀,直到对方低下头去,这才重新看向战场,“这条浮桥,周小全所守的位置,是吴军攻势最强的区域之一,倘若将周小全换下来,何人能替他守住这道防线?一鼓作气势如虎,他必须要守住!”   马小刀再无言语。   就在他落寞走开时,马怀远那浑似没有感情的声音却再度响起,“再过一个时辰,如若吴军攻势仍旧不缓,你带陷阵队,填补周小全的位置!”   马小刀愕然抬头,眼中尽是惊恐。   ……   吴国楼船上,凝望浮桥上的惨烈战斗,柴再用脸色并不好看。   周宗在一旁道啧啧而叹:“听闻复州军近年来鲜有战事,士卒多为未经战火之辈,起初在下还以为,以我吴军之精锐,必能一击而溃,不曾想这复州军竟如此悍勇,面对我数倍吴军,鏖战半日,竟然毫无颓态。”   这话有指桑骂魁之嫌,明面上赞扬复州军悍勇,实际上指责柴再用作战不力,柴再用戎马一生,鲜有败绩,走到哪里都备受尊崇,何时受过这等鸟气,面色顿时就垮下来,寒声道:“都押衙不必担忧,若是本将以数倍精锐之师,狮子搏兔尚且不能胜敌,还有何面目立于当世?这座浮桥,本将今日必定夺之!”   周宗笑容满面,朝柴再用弯身行礼,“有将军此言,大胜可期,晚辈甚为之喜!”   柴再用冷哼一声,不愿再跟周宗多言,转身进屋,亲自去研究布置战术。   ……   杀倒眼前一批吴军,周小全弓着身子不停喘息,他感到全身仿佛都在冒火,无一处不是疼痛难当,尤其是双臂,跟架在炉上烧烤无异,动一下就痛得抽经,咽喉处更是每当他呼吸一次,就仿佛要撕裂一般,横刀也变得格外沉重,他当然知晓,这是身子不堪重负的结果。   然则一想到传令兵的那番话,他就不能忍受自己停下来,老周家丢不起这个人!   “杀!”周小全哑着嗓子嘶吼一声,带头迎上刚登上浮桥的一群吴军。   在将这群吴军杀散之后,周小全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已经站立不稳,他身旁的同袍,死了一批又一批,现在还跟着他的,已经只有五六个了。就在他猫着身子四处搜寻敌军时,忽然听到一阵欢呼,“吴军退了!”   吴军退了?   终于守住了么?   周小全再也无力立着身子,仰面倒在地上,桀桀笑出声来,格外开心,“狗日的马怀远,不给老子换人,老子还是守住了,干你娘的直娘贼!”   短暂的欢呼过后,在指挥使、都头、队正的招呼下,浮桥上的复州军开始包扎伤口,处理伤员,修补战场。周小全和身旁五六个人相互搀扶,彼此修复伤口,几人都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看着这五六张血火满脸的面孔,周小全感到一阵由衷的亲切与默契,他们有的是他的部曲,有的则不是,他本想问那两个他不认识者的姓名,但脑中忽然闪过冯三临死的面孔,心头略微抽搐,罢了这个念头。   片刻之后,马怀远传来命令,让周小全去相见。   马怀远看到终于缓过一口气、脸色稍微轻松一些的周小全,“周都头,恶战方罢,可是打算休息?”   “若有同袍轮换,自可休息,若无,卑职亦可再战!”周小全抱拳道。   “很好!”马怀远点点头,“原本你的确会被换下休息一阵,不过,你的指挥使已经战死,本将现暂且委任你代你部指挥使一职,也就是说,你得继续参战!”   周小全凛然,没有二话,唯领命而已。   马怀远示意周小全眺望吴军水师,然后道:“吴军暂退,并非力有不逮,以本将看,乃是为蓄力再战,故此,接下来的一阵,必定比方才更加激烈。”   “经过一阵激战,将士识得血火,已非新卒,可堪鏖战!”周小全道。   “的确如此。”马怀远手指周小全的防区,“你部位置,正处浮桥中央,必为压力最大之处,吴军蓄力再战,必猛攻你部。”说罢,神色肃穆,“回答本将,周指挥使,能否成功扼守浮桥命门?”   周小全望着浮桥中央出身,半晌,竟然笑了笑,“成功并无把握,成仁却有决心。” 第531章 千军万马竞南下,三尺之舌窃尔城(九)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四日,京都洛阳,有东风、暖日。   李嗣源让敬新磨打开窗户,放屋外的阳光洒进殿来,院外的桂树新芽已颇见茂意,间或有衣着简单的年轻宫女,自树前低眉碎步走过。   春风抚首,已是没了寒意,反倒让人觉得清爽,闷在殿中半日的昏沉因之一扫而空。李嗣源放下手中的折子,揉了揉眉心,任圜、冯道、李琪、安重诲等几位宰相坐在殿中,略有疲态,却也聚精会神,这里如此阵仗,自然是在商议要事。   “春耕涉及新政之本,亦是新政能长久推行之基础,如今已至二月末,因朝廷督促有方,各地春耕进展颇为顺利,逾月来未闻有差池,当此之际,陛下该当高兴才是,缘何忧心忡忡?”任圜与李嗣源毕竟是“亲家”,自李嗣源君临天下后,君臣共事一直很是和谐,这君臣之谊自然也就愈发深厚了。   “春耕能顺利推行,朕自然欣喜,不瞒任卿,为此事朕没少多吃几碗饭。”李嗣源虽说登了帝位,言语还是那般可亲,并不端架子。   “既非为春耕,想必是因为荆南了。”安重诲接过话,宽慰李嗣源道:“秦王殿下行事素来周全,荆南有秦王殿下在,陛下不必过分牵挂。再者朝廷已派遣西方邺领军南下,以为秦王殿下臂助,荆南之事,不就便会安定。”   儿行千里母担忧,父亲亦然,李嗣源并非生在帝王家,没那帝王家刻薄寡情的传统,他听了安重诲的话,虽然受用,未减多少忧色,“从璟出行后,朕方得知杨吴举动可疑,有出兵荆南之象,此事虽也告知从璟,然则荆南附近,他能调遣之兵力,并无多少精锐,加之高季兴经营荆州日久,防备严密,从璟又孤身犯险,朕着实不能不忧。”   “秦王深知以大唐目下境遇,无法大举用兵,这才希望以上兵伐交之策,兵不血刃拿下江陵。其深入虎穴之举,乃是为国不惜身,其火中取栗之行,乃非古之圣贤不能为,秦王殿下此番举动,令我等臣民敬佩万分,满朝上下谁不交口称赞?忠勇之士,舍秦王者谁!”安重诲称赞李从璟道,此时此刻,他早已忘了曾与李从璟的嫌隙与争斗。   见安重诲如此态度,与天成初的飞扬跋扈判若两人,李嗣源甚为欣慰。欣慰之余,转念又思及这其中李从璟功不可没,而如今李从璟再度为李家江山奋不顾身,身陷险境,不由得叹息起来。   若非为积蓄实力,希望在两三年之内,将有可能起兵的孟知祥一举扑灭,进一步图谋江南以安天下,堂堂帝国,岂会让唯一的亲王、最有作为的皇长子深入险境?   每每念及于此,李嗣源悲愤莫名。   这个臭小子,自小可从没让他烦过心,一直以来都是他以引为傲的资本。从晋阳十年寒窗,到淇门建军开疆扩土,再到濮州之夜畅谈大志,再及远赴幽州苦寒之地,以一己之力以一地战一国,消除大唐边患,又及在他李嗣源最危急彷徨之事,率百战军助他底定大局……生子当如李亚子?李亚子算得了什么!   而身为人父,李嗣源自忖他为这臭小子做的实在太少。   就在李嗣源纠结、哀叹、激愤之际,一阵微风袭进殿门,送进一份十万火急之军报。   “武昌节度使柴再用,率武昌军并杨吴精锐共计万余将士,离开鄂州直扑江陵!”   李嗣源闻报先是怔了怔,随即眉目阴沉下来。宰相当中冯道最为惊讶,道:“杨吴当真敢兴兵助贼?乱我大唐军政?!”   荆南乃是大唐藩镇,冯道故有此言。   任圜同样吃惊,“杨吴何其乖戾,竟然不顾邦交之道,对我藩镇突然发难!”   李琪面显愤然之色,咬牙道:“杨吴搅局,荆南危矣!”   安重诲则是心中咯噔一声,意识到不好,他早先为李嗣源中门使多年,论知李嗣源之深,非是如今才跟李嗣源关系亲密的任圜可比,他转身刚想开口,李嗣源却已拍案而起。   李嗣源直立高堂,气愤高声:“高季兴不知死,意欲谋反,徐温难道也不知死吗?举兵入我国境,兴师与我大唐开战,他当真以为朕会怕了他们不成?李卿,即修战书,发之金陵,他徐温既然有兴致,我李嗣源不介意陪他一战!”   安重诲急声苦劝:“陛下,大唐新政方始,断无国战之理,秦王殿下不避艰险,深入虎穴,一片苦心,望陛下莫要辜负啊!”   “从璟舍身为国,甘愿与虎谋皮,朕难道就不能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李嗣源冷哼一声,眼中杀气溢出,沙场杀伐果断之色尽显,“昔日从璟为国北击蛮贼,历经险难,大唐赖此而绝边患,今日朕贵为天子,难道就不能聚举国之力,庇佑我大唐功臣?!”   ……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五日,酉时,江陵,天阴。   谢玉幹、朱厹曾言,若使他们前往长林,一日、半日便能叫长林城破,此等豪言壮志,李从璟自然不会当真,一笑而过,并未将此二人派往长林助战。这并非是看不起谢玉幹、朱厹的才能,而是长林之役,他已另有打算。   长林乃是襄州军南入荆州的门户,而襄州军兵围江陵,对李从璟平定荆州起着一锤定音之效,故此,李从璟对长林不仅知之甚深,对付长林的办法也准备了不止一种。   而今,李从璟驻军江陵城外,每日里并无要事,然而既然身在此地,却无日日睡大觉的道理,江陵城就在眼前,这城池总得谋一谋才是。这也是大军攻伐之外,底定荆南的另一种努力。   “用间之道,纷繁复杂,以伐交之策夺下江陵,在殿下看来,不过是众多手段中的一种,可以一试而已,不会孤掷一注,然对我等奉命行此之策的谋士而言,这便是唯一之法,是必须要做成之事,只有成功一途,绝无失败之理。”   “前些时日我等驻于驿馆时,奉殿下之令,我等以军情处多日布局、牵线为基础,拜访城中将领、官吏、大户,诚意与之相交,颇有成效,其中不乏有人,已明确表示,愿为朝廷效力,配合我等行动。”桑维翰主持的这些事,此时他向李从璟汇报进展。   “江陵城中有一大户胡姓,世居江陵已有五代,祖上曾任朝中吏部、户部侍郎等职,故而显赫,在江陵甚有影响,族人多饱读诗书之辈,素有见识,如今虽无人于朝为官,而颇有心向朝廷之念。其家主与梁震素来友好,乃是莫逆之交。”桑维翰继续说道,“先前高季兴围攻驿馆前,仆与胡家家主已然有过商议,若是形势需要,其当劝降梁震此人,不求让梁震对江陵反戈一击,但求让他自此退隐,不再主持江陵诸事。如今我等陈兵城外,而荆南各地皆有王师攻伐,形势甚好,胡家家主若果真有劝过梁震,并行之有效,当不久便会有音讯传出。而一旦梁震退隐,以高从诲为人,要兵不血刃定江陵,为之易耳!”   此事李从璟是知晓的,让梁震撂挑子,本就是以伐交之策定江陵的题中之意。   正在李从璟与桑维翰商议此事时,孟松柏来报,有位僧人求见。   这位僧人,正是齐己。他当日医治了第五姑娘后,转身就走,留下话说待时机成熟,自会来见李从璟,如今却是来了。   昨日第五姑娘已经醒来,身体虽说仍是虚弱,已无大碍,故此李从璟对齐己颇有善意,当即让孟松柏领齐己进帐。   老和尚这回倒是没有风尘仆仆之色,反倒是好整以暇的模样,他进了帐来,合十行礼,开口便语出惊人,“贫僧愿往城中劝降。”   李从璟对这位青史留名的大师实在缺乏了解与敬畏,闻言只是挑挑眉,“劝降何人?”   “南平王世子高从诲,南平王府司空梁震。”齐己眉目平和,缓缓道来。   李从璟感到啼笑皆非,“如何劝降?”   “先劝梁震,再劝高从诲。”齐己言道。   李从璟微微皱眉,收起了轻视之心,沉吟片刻,这才悠悠问道:“大师乃城中胡家族人?”齐己俗名胡得生,李从璟故有此问。   齐己诵一声阿弥陀佛,“贫僧佛门弟子。”   半个时辰后,夜幕降临,李从璟停马江陵城北门外,凝望灯火辉煌的城头。彼处,守城将士伸下一个吊篮来,将齐己与桑维翰拉了上去。不多时,两人就消失在城头。   如今高季兴被俘,江陵群龙无首,加之朝廷大军压境,难免人心浮动,人人自危。这几日来,君子都在城外也没闲着,不仅日日往城中发射劝降书,还成群结队往城头喊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打起了攻心战。且不说桑维翰等人事先结交了江陵城中的将领、官吏、大户,便是没有,此时怕是也有人倾向朝廷了——朝廷毕竟还占据大义名分。桑维翰、齐己两人能入城,也是因为守卫这段城墙的江陵军将领,差不多是“自己人”。   齐己与梁震乃是旧友,相交甚笃,这是李从璟怎么都不曾预料到的。原本桑维翰并没打算进城,毕竟危险,得知此事后,却执意陪同齐己一道去,约莫是他认为把握大了许多,又急于立功——富贵险中求,不外如是。   莫离在李从璟旁边,望着城头轻摇折扇,微笑道:“我入彼城,如履平地,江陵已至如此田地,若仍不能将其收入囊中,倒是我辈无能了。”   ……   注:齐己、梁震。“梁震……末年尤好篇咏,与僧齐已友善,贻之诗曰:陈琳笔砚甘前席,角里烟霞忆共眠。盖以写其高尚之趣也。” 第532章 千军万马竞南下,三尺之舌窃尔城(十)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五日,石首水寨,天阴,江涛覆面。   吴军水师对浮桥的进攻,至今已是第三日。凡三日来,吴军攻势昼夜不息,日盛一日。与之相应,浮桥虽大体完整,然损毁日渐严重,复州军之伤亡,也是与日增多。同时,吴军先锋之将,已是换了三茬,被替换掉的吴军先锋将领,先前两名皆被柴再用呵斥革职,差些问斩,第三人则是鏖战浮桥,亡于亲自上阵的马怀远之手。   坚守浮桥最险要之处的周小全,在逐渐熟悉吴军水师攻战之法后,指挥调度部曲应战,愈发显得章法有度,显现出非同寻常的军事天赋,在鏖战两昼夜,力保浮桥不失后,终于被马怀远替下,得以换气歇息。   靠在水寨的木墙前歇息许久,疲惫至极的精神恢复了不少,吃过饭之后,在永不停歇的交战中,周小全观望了一下浮桥战事,回来对聚集在一处的各部都头道:“至多再有半个时辰,就该你我再上了。”   五百来人的一个指挥,经过激战,现今还能再战者已不到四百之数,指挥使与三个都头战死,而今包括新提拔者在内,五名都头都在眼前,其中四人都受了伤。   “头儿,这仗何时能打完?照眼下如此打法,用不了几日,咱们半数人都剩不下啊!”一位与周小全年龄相仿的都头,肩膀上缠着被鲜血染红的绷带,半是玩笑半是担忧的对周小全道。   此人姓陈名延世,富家子弟,平日里性情略显轻浮,爱打闹说笑,但为人慷慨而不拘小节,但与沉默寡言的周小全往来不多,彼此之前并不十分熟悉。   周小全抱着横刀坐靠着墙,“坚守石首十日,这就是军令。在此之前,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也得打下去。”   陈延世撇撇嘴,对周小全正式到显得冷淡的回应不以为意。   “兵法有云,伤亡十之有三,仍不能胜,可视为战败,需得撤出战斗。吴军兵多将广,攻势日盛一日,要坚守十日,怕不能为。”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摇头道。   这人周小全熟悉,名叫王文雄,是他之前的部曲,往先是书生,乱世中家破人亡,被迫从军,因为读过一些兵书,见识比之常人要好上一些。   “寻常战役自然如此,然眼下之战,可是寻常之战?”周小全声音冷厉下来,“扰乱军心之言,若敢再有,军法从事!”   王文雄不再多言,旁边一位老卒呵呵笑着打圆场,“指挥使不必生气,老王不过是掉两句书袋罢了,书生毛病,当不得真!指挥使奋躯在前,我等谁敢不舍生忘死?”   老卒姓名几乎无人知晓,因他脸上有颗麻子,年纪又长,军中都呼他为老麻子。   周小全的目光落在另外两名都头身上,比起前三人的特征明显,这两人无论容貌身材还是年龄都无特点,在军中遍地都是这样的汉子,其中国字脸、浑身伤口最多的名叫许佑,消瘦些、面带有悲色的叫冯二——却是之前战死的冯三的同胞长兄。   见周小全视线扫过来,木讷的许佑只是点点头,并无言语,冯二却迎上周小全的目光,沉稳却坚决地说道:“指挥使,卑职别无所求,若跟三弟一样战死,请指挥使代为照顾老母!”   周小全心中凛然,知晓冯二已经抱了必死之念,对战事来说,此等心境甚佳,周小全身为指挥使,不能打击这种士气,却又有些不忍,他点点头,沉声道:“冯都头放心!”   陈延世笑嘻嘻插话道:“头儿,我若战死,也别无所求,只有一样,你可得给我立块碑,我生有名死有姓,可不想做孤魂野鬼。”   “休得胡言!”周小全眉眼一沉。   鼓声起,传令兵箭一般冲过来,对周小全传令:“将军有令,周指挥使,即刻率尔部出战!”   ……   吴国楼船上,柴再用一脚将回来复命的第四位先锋踹翻,双眼因为暴怒而充满血色,这名先锋受伤不轻,失血过多,被柴再用一脚直接踹晕过去。   “逾万将士,对阵区区三千军卒,竟然鏖战三昼夜而不能胜,枉尔等自称精锐,尔等不觉丢脸,本帅却无颜再面对世人!”抖动的花白胡子,在诉说柴再用的冲天之怒。   身为吴国名将,柴再用的戎马生涯中,不乏以少胜多的扬名之战,要说以优势兵力而不能取胜的仗,却还没打过。天佑二年,朱温南下进攻淮南,号称兵马四十万,淮南诸将皆不能敌,是柴再用临危受命,坚守光州、寿州一线,败其大军,挫其兵锋,促使朱温铩羽而归。   那战之后,朱温终生不复向南用兵,虽说这是因为梁晋争霸甚急,却也不可忽视柴再用大捷之功。   对柴再用的愤怒,周宗只是冷眼旁观,摇着折扇在一旁不冷不热道:“柴将军一世英名,为吴国所重,吴王、大丞相无不视将军为国之肱骨,却不曾想这石首一役,竟成这番胶着之势,将军常胜之名,怕是要就此不保了。”   “闭嘴!”柴再用心高气傲,如今又是一大把年纪,哪里受得了一介后辈如此冷嘲热讽,当即怒不可遏。他转身下楼,脚步将楼板踩得轰然作响,“本帅倒要亲自看看,这复州军莫非都是铁打的不成!”却是要亲自为先锋了。   见柴再用亲自上阵,周宗犹不肯放过激将之机,在柴再用身后喊道:“柴将军亲自出马,必然马到功成,晚辈在这等着为将军庆功!”   柴再用走后,周宗身旁一名文士忧虑道:“都押衙如此激怒柴帅,是否有些不妥?”   柴再用不在身前,周宗再无先前的倨傲之色,微微叹了口气,道:“徐相先行江陵,音讯全无已然多日,如今荆州局势瞬息万变,谁敢保证徐相万全?柴帅戎马一生,功劳无数,乃国之重器,我岂不敬?只是我等在此多拖延一刻,徐相就多一份危险,你叫我如何能不着急,不激将柴帅速克此地!”   文士恍然大悟,“都押衙一片良苦用心,柴帅若知,必不会责怪,徐相得知,也会宽慰。”   周宗摆摆手,示意文士不必拍马屁,他迎风望向血火中的浮桥,面色肃然而沉重,“眼前局势艰难至此,全因那李从璟,想我吴国与荆南往来数月,事到临头却仍是被李从璟占了先机,都言闻名不如见面,眼下虽说未见其人,但与之交上手,即知此人的可怕啊!”   文士默然。料敌于先这四字,说来容易,做来何其难也,能稍稍为之一二者,无不是世间英才。吴国与大唐虽有敌我之分,这份事实他却还是有承认的胆量与胸怀的。   两人言谈之际,浮桥处的吴国楼船、斗舰上,忽起一阵巨大喧嚣。循声望去,两人就见当先一艘高大楼船上,帅旗迎风飘扬,帅旗下,须发花白的柴再用面向浮桥,直身而立,战袍飒飒,稳如泰山。   吴军这回进攻,其势盛过以往任何一次。   肃立楼船第三层船头,柴再用正对的位置,是浮桥的正中央,彼处恰好是周小全的防区。身处一线,无疑危险重重,哪怕是大盾将柴再用护得里三层外三层,也不能保证没有万一。然则战事进行到这种地步,想要胜利,就得豁得出去。   在柴再用眼中,浮桥已是破败不堪,到处都是坍塌的女墙,露出缺口的桥面,破损的船体,桥上密布箭矢、石块、木板与尸体,当然,更多的还是在彼此厮杀的两军将士。   看到柴再用的时候,马怀远即刻遣人来问周小全,若是支撑不住,马怀远随时来替换。不同于之前的激将,此时马怀远的替换之言,却是实实在在的话。周小全没有答应。   距离十日之期还早得很,周小全不愿这么早就让自己泄气,再者,在他看到柴再用时,他胸中也有沸腾的战意。把敌方主帅逼得亲自为先锋,这岂非是他此战的荣耀?   然而在周小全看来,这还不够,因为柴再用还未亲自陷阵!   柴再用皱了皱眉。他距离浮桥很近,休说激战声,便是连呼喊声、惨叫声,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他皱眉,是因为他方才听到了一句话。因为这句话,他将目光锁在对方一员小将身上。   “都头,冯二战死了!”柴再用听到身前浮桥上有敌军在喊。   “何人?”那员小将头也不回,埋头厮杀。   “冯二!”复州军士卒喊道。   “记住他的名字!”小将低吼。   “是!复州军都头冯二,战死!”   “冯二!”“冯二!”“冯二!”柴再用听到那些浴血拼杀的复州军,都开始大吼。那两个字,如同他们的战歌,激励他们奋战不止。这让柴再用面色一变,因为这两个字,让复州军的战斗愈发彪悍了。   “都头,许佑战死!”   “何人?”   “复州军都头许佑!”   “记住他的名字!”   “许佑!”“许佑!”   柴再用再也坐不住,陡然起身,转下楼船,亲赴桥头,参加夺桥之战。   复州军的士卒都似疯魔一般,喊着那些战死者的名字,奋然向前,舍生忘死。他柴再用若再不参战,所谓亲自为先锋的这一战,也将无功而返。   主帅亲冒矢石,永远都是激励士气的最好方法,柴再用的挺身出战,让吴军方才受挫的攻势,一时大振。   经过一番惨烈厮杀,柴再用花白的胡须都被染红,两军抵死相战,他好不容易,终于率亲卫攻上浮桥——这段复州军守备最薄弱也最强悍的桥面。   面前一块地方的复州军,已经所剩不多,柴再用提刀而立,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那名小将挣扎着从血潭尸堆中爬起来,胸前铁甲撕裂,如同破旧棉布一样挂在身前,他左臂耷拉着,红着双眼盯着柴再用,带着几名残卒,一瘸一拐迈步而来。   小将咬着牙,一张嘴便有血涌出来,但他倔强而平静地说道:“冯二、许佑、陈延世、王文雄、老麻子等将士,隶属复州步军第一指挥,于天成二年二月二十二日奉命驻守石首浮桥,连战四昼夜,击退吴军水师进攻二十七次,杀敌四百余,于今日,在与杨吴水师主帅柴再用的交战中阵亡!我是他们的指挥使,大唐蓟州周小全,现在,我要替他们将你送回杨吴!” 第533章 因缘际会不可料,谋尽事成旦夕间(一)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五日,夜,江陵城。   自南平王府出来,正是华灯初上时分,眼见残月东垂,月暗星稠,梁震不由得长长吐出一口气,然而心头的沉重,却并未随这口浊气呼出而稍有减轻。   王府内,世子高从诲坐在书案前,怔然出神。东边的窗户开着,残月在树梢处若行若停,槐树的新芽在星月前轮廓黑暗而单调。房中烛火通明,火苗在晚风中摇曳不定,单薄的线条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兴许是坐的久了,高从诲忽而感到一阵寒意,他紧了紧衣裳,从书案后站起身来,这才惊觉腿脚已颇为麻木,刹那间潮水般涌来的不适感、麻痹般的刺痛,让他差些叫出声来。   扶着书架站稳,高从诲并未出声惊动屋外的仆役,他索性依靠在书架上,头顶着不知哪一本古籍,目光透过窗台望向屋外,神色复杂。   与梁震紧锣密鼓谋划、安排数日,高从诲令高季兴前些时日秘调出征忠、万的兵马暂停行军,就地驻扎,而将各部马军悉数召回,以求实现梁震先前之策:以绝对压制性兵力,围攻君子都,不说迫使李从璟解甲,至少放归高季兴。   这是荆南救主之计,也是高从诲救父之策。   传令信使今日回报,王府军令已下达各部,各部皆已接令。若是诸事皆顺,至多三日,超过四千马军便能回抵江陵。   江陵现有驻军之所以不能奈何君子都,非因人手不够,实是马军太少,困不住君子都,若是逼急了李从璟,不能保证李从璟不突围而去。   “秦王啊秦王,恕从诲愚钝,实不知你为何滞留江陵不走。以君子都之力,要护你回襄州,实在轻而易举,届时你再领大军,堂堂正正南下,荆南能奈你何?可偏偏你要在江陵停留,这就怪不得从诲了。子不救父,天理难容,自古忠孝难两全,从诲这回怕是要得罪了。”高从诲对月呢喃,这番言语,注定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   梁震方进府门,即被告知,有故友来访。在偏厅见到齐己,梁震甚为惊讶。   “大师自何处来?”两相见礼,梁震招呼齐己落座。   “贫僧自城外来。”齐己微笑。   “城外?”梁震怔了怔,“如今江陵城门紧闭,大师何以能够入城?”   “贫僧自有入城之法。”齐己笑意祥和,让人如沐春风,佛门超脱之意仿佛要溢出来,“士高且不急言其他,贫僧此来,却是有一件要紧事。”   士高,便是梁震的字了。   “何事要劳烦大师此时亲至?”梁震端起茶碗,自饮了一口,他心中疑惑,脑海中一时闪过许多疑问,皆百思不得其解。   “别无他事,唯劝士高即刻致仕。”齐己言语直接,让梁震吃了一惊。   “大师莫要戏弄于震。”梁震道。   齐己长叹一声,“士高不致仕,数日内江陵必定生灵涂炭,千百人命就此休矣,士高罪莫大焉。”   “大师何出此言?”梁震讶然询问。   齐己娓娓道来:“今秦王擒南平王,而士高欲救之,救之不可为,徒增杀戮,平造杀孽,士高亦必自食恶果,性命不保,坠入阿鼻。若是士高就此致仕归隐,贫僧自当劝世子献城于秦王,如此,江陵方不至于再有罪孽,士高也可全身而退。我佛慈悲,有好生之德,贫僧不愿故友造罪孽、遭横祸,故来相劝,望士高知难而退,立地成佛。”   梁震神色有异,却坚决道:“南平王如何救不得?秦王自居险地,震只需四千马军,辅以城中将士,围之易如反掌,届时秦王岂能不乖乖就范?”   齐己双目如电,直视梁震双眼,“秦王有君子都,便是贫僧这等方外之人,也知秦王若是要走,易如反掌,士高岂能不知?如此逞强之言,便纵能诓骗贫僧,可能诓骗得了士高自身?”   梁震不愿与齐己对视,挪开目光,道:“身为人臣,忠心事主,岂能见死不救?便是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士高此言说得好。”齐己并不逼迫梁震,颔首敛眉,“然而贫僧要问士高,若是秦王携南平王北上,汇合襄州军,以王师堂堂正正南下,荆州可守得住?士高不必回答,因为答案显而易见,届时,秦王一手南平王,一手万千大军,荆州之地,不说传檄可定,平之易如反掌!如此,士高今日所为,意义何在?不过徒增战事,以一己之私,而害荆州无辜军民,此岂士高所愿!而到那时,休说南平王,便是世子,怕也难免大祸!”   梁震咬牙道:“吴国水师将至,荆南之局如何,尚未可知,只要荆南尚存,南平王便有生机!”   齐己淡然一笑,“老友终究是说出了心中所想。老友之所以愿作困兽之斗,而妄想南平王能得保全者,皆因吴国水师乎?然则,士高可知,秦王分明可以北上汇合大军,再挥师南下,却为何滞留江陵,不肯离去?”   梁震这才愕然,这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如今得了齐己提醒,立即反应过来,“秦王不走,也是因为吴军?是了,石首恶战,若是秦王此时离开江陵,必然影响复州军士气,要想复州军拼死力战,阻止吴军搅扰荆南格局,秦王就不能离开江陵,让复州军将士寒心!”   齐己喟然一叹,望着梁震,“在士高看来,秦王不离江陵,是为坐镇中枢,控制四方,激励石首王师士气,然在贫僧看来,秦王不离江陵,乃不愿荆南千万生灵被战火殃及啊!”   梁震再度愕然。   齐己接着道:“士高何不想想,倘若秦王亲提襄州军,攻伐荆州全境,战有几何?士卒伤亡几何?百姓无辜者死伤几何?秦王攻荆州,而另有王师攻夔、归、峡等州,又战几何?士卒又伤亡几何?百姓无辜者又死伤几何?”   “秦王滞留江陵,每日皆令将士劝降,是不愿多生战端,而寄希望于能不造杀孽,而定江陵也!江陵城,于秦王而言,夺之不过时日长短而已,而对士高你而言,你又为何要死守不放?贫僧本方外之人,却也听闻,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又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士高饱读诗书,承学识于圣贤,如今身居高位,该知一衣一食,皆百姓血汗,缘何到了今日,士高心中,只有一人生死,而无黎民苍生?甚至为一人之生,而不惜万人之死?!举头三尺有神明,贫僧若是士高,有如此言行,怕夜夜不得安眠也!”   “今,秦王有言在先,江陵若愿悬崖勒马,献城出降,从此忠于大唐,再无二心,朝廷可既往不咎,南平王也可免于一死!士高,事到如今,吴军水师不能来援,王师四面来攻,秦王仁至义尽、翘首以盼,荆南万千军民,生死一线之间,皆由你决之,你如何还在迟疑不定?”   ……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六日,江陵城外,君子都大营。   李从璟放下手中信报,笑着对莫离等人道:“长林已克。”   莫离欣喜挑眉,问道:“如何克之?”   李从璟无奈摇头,有些哑然失笑的意味,“王朴自襄州赶至长林,只身入城,凭三寸之舌,劝降了守军。”   莫离也有些哑然,“这可真是出人意料。”   谢玉幹、朱厹两人面有悲愤之色,前者言道:“高季兴被俘,殿下陈兵江陵城外,王师四面攻伐荆南,荆南各方官、将但凡稍有见识,略微审时度势,便不能不担惊受怕,要劝降长林守将,只需讲明形势,以利诱之,以害慑之,不需如何口绽莲花,便能使其就范!”说罢犹自捶胸顿足,大有懊恼之态。   李从璟见这两人模样,便知此两人先前所谓一日半日克城之策,打得就是这个主意,当下不免有些哭笑不得。劝降敌方守将,说来简单,实际施为哪有那般容易,一个细节不对都可能掉了脑袋,无论是王朴还是谢玉幹、朱厹,能有这样的念头、举动,都不能不说是艺高人胆大。   “夺取了长林,襄州军席卷当阳,就很容易,如此虽说来得比预计晚些,总归是可以期望。复州军来报,杨吴水师不下万人,连日来鏖战分外惨烈,能使其少坚守一日,损失也会小上很多。”莫离道。   “原本预计让马怀远驻守石首十日,以石首现今战况来看,十日太久了些。长林虽克,然要等襄州军来此,再去支援石首,怕是会误事。”李从璟道,他的意思很明确,复州军只怕坚守不了十日,那样一来,吴国水师还是可能赶来江陵搅局。   在江陵城外停留的这数日,虽说并不能进城,李从璟并未闲着,军情处的反间计一直在进行,只待时机成熟好作雷霆一击,这也是他停留江陵不走的原因。至于齐己所谓李从璟怜悯众生,倒也不能说全是假,只是李从璟所虑的,更多的是大战会消耗的巨大资财。   谢玉幹、朱厹对视一眼,当即争先恐后上前,面红耳赤的请命:“当阳之城,我等去之即取,请殿下恩准!”   就在李从璟与众人讨论局势时,忽闻君子都军报,江陵城上射下一封书信来。   看罢书信,李从璟起身大笑,将书信丢给莫离,意态风发,“高从诲、梁震联名上书,请求献城投降!”   原来,桑维翰、齐己入了城,后者去游说梁震,前者则去联络事先结交的城中官、将、大户。桑维翰也没太巧舌如簧,便串联了具有不俗势力的几家大户,经过一夜联络,天明时分纠集了数百家丁,拉拢了一些流氓地痞、亡命之徒,配合一些军中悍卒,就准备举事。   得知桑维翰已然成事,梁震知晓大势已去,无可奈何,只得联合高从诲,来向李从璟投降。他虽受齐己一夜游说、多方感化,但要是没有桑维翰展现出来的硬实力,怕是也不会这么容易束手就擒。   是日,江陵易主。   旋即,李从璟令林雄带领一千君子都,并选了一个早先因反间而投效的江陵军将领,带了两千江陵军,共计三千军马,火速支援石首。 第534章 因缘际会不可料,谋尽事成旦夕间(二)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六日,亥时,石首浮桥,月黑如墨。浮桥灯火如龙,横亘江面,吴军舰船上灯火成片,如寨如城。   柴再用回到楼船上,没有卸去满是血污的盔甲,令左右展开舆图,手持烛火细细观之。   方才,他以自身为先锋,以近卫为锋刃,亲率吴军精锐的登桥作战,被复州军生生打退。   攻上浮桥并不难,要破坏锁链实非易事,复州军并未给他们这样的时机。   周宗闻讯而来,进门后,没有再如先前那般冷言冷语,事到如今,连柴再用亲自上阵,都不能速夺浮桥,这意味着什么,周宗心知肚明,所以他只是站在柴再用身旁,不发一言。   良久,烛火下的柴再用显露出些许老态,叹息道:“浮桥不可毁,我军要越过石首,需得另寻它途。”   “柴帅之意,是转向地面作战?”   “不错。我军要越过石首,毁桥逆流而上,的确是最为便利之选,然则以眼下形势……既然浮桥不可毁,便只能转向地面,攻克石首县城,而后由地面驰援江陵。”   周宗愕然。   此举意味着柴再用放弃了对浮桥的争夺,在承认浮桥无法攻取的前提下,不得不转而登陆,进行陆地作战,希望通过攻克石首县城,来使吴军能从陆地进军江陵。   但凡铁链锁江之处,进攻一方必得彻底破坏铁链,而后舰船方能通行,而不仅仅是攻上浮桥那般简单,此举难度自然极大,而在面对铁链锁江之险时,进攻一方若不能斩断铁链,便只能转向陆地作战。   宋初乾德二年,赵匡胤以曹彬领军伐蜀,在讨论万州锁江工事时,赵匡胤言:“我军至此,逆流而上,慎勿以舟师争胜,当先以步骑陆行,出其不意击之……”   但这并非是说铁链锁江便无法战胜。天佑十五年,梁将贺环进攻德胜南城,在黄河上用竹索“联艨艟十余艘,蒙以牛革,设睥睨、战格如城状,横于河流,以断晋之救兵,使不得渡。”   李存勖率救兵至河,派李建及率陷阵士手持巨斧乘舟冒死进攻,“操斧者入艨艟间,斧其竹索,又以木筏载薪,燃火于上流纵之……艨艟即断,随流而下,梁兵焚溺者殆半。”   柴再用被迫转向进攻石首县城,说到底,还是复州军作战得力。换言之,浮桥此役历经四五日,最终的结果却是柴再用败了,而且是败得无可辩驳。   周宗沉吟道:“此时转攻石首县城,的确是良机。我军与唐军鏖战浮桥数日,战事激烈,唐军兵马本就不多,又被我军将注意皆尽吸引在此,而今,我军突然转攻石首县城,定能出其不意,趁虚而入,加之有黑夜掩护兵马行踪,要避过唐军耳目不难,此战极有可能一战功成!”   “正是如此!转攻石首县城,本帅仍亲率先锋!”柴再用重重击案,转过身来,就开始传下军令,布置行动。   两个时辰后,当柴再用率领三千兵马,在夜色掩护下抵达石首县城外时,他看到石首县城上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稍作布置,柴再用即刻下达了全军突击的军令。   当吴军抬着简易云梯,潮水般涌向石首县城时,这一方宁静的夜就被撕得粉碎,小小的石首县城,如同汹涌巨涛中的小小礁石,在地动山摇中岌岌可危。   然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石首城头,骤然多出无数道身影,在吴军接近城墙后,他们搬起檑石滚木就往下城前砸下,烧得通红的铁水,甚至是冒着白汽的粪水,无不倾泻而下。   贸然攻城的吴军,顿时遭受当头一棒。   柴再用花白的胡须不停颤抖,他岂能看不出,石首县城早就有了防备!让他惊疑的是,城头的人影太多了些,唐军不该有这么多兵力才对!   没多久,柴再用便看了清楚,那城头的守备力量,唐军只不过半数而已,剩下的全是唐军强征、驱赶的青壮民夫!   石首县城这边的动静闹起来没多久,柴再用就听见浮桥那边骤然喧闹起来,听那声响,竟是浮桥上的唐军,主动向吴军楼船发起了进攻!   柴再用又气又恼,双手都禁不住颤抖起来。   唐军不可能有未卜先知之能,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唐军主将事先布置严密,将柴再用此举早就预料到,并且做好准备了!   生平第一次,柴再用感到了恰逢敌手的严峻。   ……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八日,石首。   复州军驻守石首一线,防备数倍吴军进攻,已坚持到了第七日。   吴军突袭石首县城不成,遂改奇袭为正面强攻,将主战场放在了石首县城,集结重兵日夜猛攻。在这种情况下,马怀远也率主力回守县城。   两日过去,石首县城将下未下。   这日正午,艳阳高照,东风送暖,两军暂停交战。   周宗折扇纶巾,出军阵,只身来到石首城下,劝降马怀远。   连日厮杀,马怀远也有伤在身,他立于城头,俯观城下,身如磐石纹丝不动,语气也平淡得很:“阁下因何事而来?”   周宗在城下向马怀远拱手为礼,微笑道:“在下为将军、为复州军而来。将军以不过三千将士,抵挡我万余精锐七日不败,指挥若定,调度有方,世之名将也不过如此。复州军将士死伤近半,仍奋勇拼杀,战阵未乱,疲态不显,可谓勇武,世之精锐,莫过于此。你我虽各为其主,在下仍旧甚是敬佩。”   开门先夸赞对方一番,以此消减对方戒心,拉近些许关系。   马怀远不为所动,淡漠道:“杨吴之地,本我大唐疆土,尔等割据自立,不遵朝廷法令,是为不忠;而今未通战书,突起刀兵,攻我辖地,杀我军民,是为不义。不忠不义之辈,本将羞与为伍,尔之敬佩,吾之耻也!”   一席话,不仅对方打回原形,更是抹黑了不少。   周宗微微怔然,先前只见马怀远作战得力,不曾想竟也这般口齿伶俐,着实出人意料,当下笑容不减,继续道:“将军何须如此大义凛然?唐室亡于朱全忠,乃世人亲见,李嗣源本为晋臣,承位于李亚子,缘何能以朝廷正统自居!当今大争之世,天下逐鹿,胜则为王,将军如抱此迂腐之念,岂不让天下笑?”   “今我杨吴精锐大军万余,攻伐尔城,旦夕可下,不过怜惜将军之才,众将士英勇,不忍加害,故愿共图大计,同享尊荣!倘若将军执迷不悟,不顾将士性命,在下不妨告之将军,我吴国后续大军十万,已过鄂州,不日即抵石首,届时休说将军英明不保,只怕这百战余生的数千将士,也将成为孤魂野鬼。若果真如此,世人不会称颂将军贤能,只会嗤笑将军冥顽不灵,害人害己啊!”   周宗此言一罢,吴军在将校带领下一阵高呼,士气大涨,而城头复州军将士,神色为之一暗。   马怀远冷笑不迭,睥睨周宗道:“阁下之言,贻笑大方!且不说陛下乃太宗之子蜀王之后,继承大唐正统顺理成章,就说当今之世,天下谁人不知,我大唐国盛军强,雄踞中原而俯观天下,廓清宇内只是早晚之事。反观你杨吴,以区区一隅之地,夜郎自大,竟妄想与我大唐交战,此举与蚍蜉撼大树何异?今日尔等窃据高位,沾沾自喜,岂不知,明日便会身死道消,青史上尔等也不过乱臣贼子!”   “如今我大唐秦王殿下,俘高季兴,陈兵江陵,而荆州畏之不敢有分毫异动,房州、襄州并及百万王师,须臾及至,届时休说尔等万余败卒,便是倾杨吴之地,民不过五百万,我王师席卷尔境,如秋风扫落叶也!阁下倘若不信,只管放手再战,我复州军虽不敢自称大唐精锐,却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儿郎,皆有为大唐脊梁之心,我等能败你七日,便能败你十日、百日!”   马小刀适时抽刀高呼:“大唐威武,复州军威武!”   城头复州军将士齐声大呼,一扫黯然之色,斗志不停攀升。   两人你来我往,好一阵口舌之争,最终周宗未能讨到半分便宜,收了折扇,掩面败下阵来。   马怀远看着周宗退下,嗤笑一声,“鼠辈连城池都不敢入,也妄想劝降本将,动摇我军心?真是不知所谓!”   复州军皆奋然高呼,士气昂扬。   少顷,吴军再战,因周宗偷鸡不成蚀把米,柴再用为激励士气,不得不拖着老迈之躯,亲自奋战前线。   这一阵,战至夕阳西下。   ……   吴军收兵时,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城头,像是怜惜这座在天崩地裂中顽强屹立不倒的小城一样,给满城血火覆上一层暖色。   快要脱力的马怀远驻刀城头,虽甲胄不全,满身伤痕,鲜血盖面,面对蚁群一般退却的吴军,犹自放声畅怀大笑。   笑声豪迈而悲壮,在夕阳下又带有一丝苍凉之色。   正是:血战残躯傲城头,金光加身笑敌酋。   又谓之:守得片欧问谁在,不折黄旗怀远志。   笑罢,马怀远转顾城头,歪歪斜斜的将士握着兵刃,相互搀扶,倒在血泊中的将士咬牙呻吟,复州军将士成群结队,在各自将校呼喝下,抓紧了每时每刻时间处理战场。他收了刀,不及包扎自身伤口,赶去帮助伤卒。   看到马小刀还活得很完整,马怀远心头不自觉一松,“周小全可醒了?”   马小刀正取下头盔往外清理血水,闻言咧嘴开心地笑道:“醒了,放心,死不了,嚷着要上城头,自然没让——他一时半会儿也动不了,在那干嚎呢!”   在马小刀身旁停住脚,马怀远环顾四周,面容肃然道:“伤亡太大,至多能再抵挡吴军一两次进攻……秦王定下的十日之期,怕是完不成了。”   马小刀没个正行,“无妨,你若战死,还有我在,这城池丢不了……来,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蓟州之战,那般艰难,都没垮,这回也垮不了!”   马怀远坐下来,任由周小全拾掇他全身的伤口,他自然知晓周小全那些话,于是说是在宽慰他自己,不如说是在骗他自己。   是得骗啊,不骗得自己都相信,这仗打不下去。   马怀远看了看左右的复州军将士,默然片刻,示意众人聚拢过来,以庄重到近乎神圣的眼神凝视众人,缓缓开口:“我,马怀远,澶州人,景福二年生,职司复州刺史,现为大唐荆南东面招讨使,奉命攻占石首并守之,不令吴军一兵一卒过境。此志,至死不渝,此战,至死方休!”   众人怔了怔,马小刀最先反应过来,沉声开口道:“我,马小刀,澶州人,天复二年生,职司复州军指挥使,现为全军执法军使,此役奉命坚守石首,与诸位同生共死,至死不退!”   马小刀话说完,众人了解了两人之意,随即是马怀远的亲卫都头肃然道:“我,高裴南,复州人,天佑元年生,复州军将士,此战奉命坚守石首县城,抗拒来犯之敌,愿与诸位同袍并肩血战,至死不退!”   “我,马大郎,复州人,天佑三年生,复州军伍长,此战奉命驻守石首县城,抗击吴国贼军,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我,岳锦立,滑州人,天佑七年生,复州军将士,此战奉命驻守石首县城,抗击吴国贼军,敌军不退,死战不休!”   “我,吴万里,复州人……”   “我,向垣……”   “……”   夕阳落于山后,日暮降临,众人站起身来,城外,鼓声轰鸣,吴军再度涌上来。马怀远提起横刀,骤然发出一声嘶吼:“敌军不退,死战不休!”   众人以拳击胸、以刀击盾,皆大吼:“敌军不退,死战不休!”   “大唐威武!”   “复州军威武!”   吴军接城,厮杀再起。   ……   黑夜侵蚀大地,柴再用仰望城头,彼处灯火里,两军将士嘶吼着激战不休。   “奇也怪哉,鏖战多日,唐军死伤惨重,士气却一直不见低落,犹在向前拼杀,实在是匪夷所思!”周宗神色复杂。   “马怀远,诚名将也!”柴再用不得不承认,随即他又冷哼一声,“然则,彼等此时之奋不顾身,不过回光返照罢了,复州军气势已尽,天明之前,石首必克!”   周宗点点头,也认同柴再用这个论断,实话说,复州军能坚持战斗到今日,已让他震惊非常。然则,彼方毕竟非是真正的精锐,战力非是光凭敢拼敢杀就有的,所谓精锐,有战阵、甲兵、技艺等多方面的要求,是各个细节近乎完美的苛求,不是能够速成的东西。加之复州军人数有限,伤亡惨重至厮,在他看来,也到了该溃败的时候了。   ——然而周宗却没认识到,军队要成精锐,战阵可习、甲兵可修、技艺可练,唯独在血火中锻造而来的悍勇之气,最为不易得。而一支历经血火、惨烈战事而越战越勇的军队,假以时日,则必为精锐之军!   就在柴再用、周宗凝望城头,满心以为石首即将告破之时,一支骑兵自城西而至。   当先者,高举君子都旗帜。   为首将领,跃马挺槊,骁勇无比,呼喝间带领君子都,杀向城外吴军!   正是李从璟所遣之援军。   发现这支骑兵,饶是以柴再用的心性,也不禁大骇,“彼者何人?!”   不消柴再用疑惑太久,杀入吴军阵中的林雄,即高声大呼:“君子都奉秦王之令,前来襄助复州军击贼,降者免死!”   周宗惊得手足无措,连问柴再用:“柴帅,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柴再用咬牙切齿,几欲流出血泪来,本以为夺取石首在即,却不曾想此时君子都带大队军马杀到,这让他心作和念?   “鸣金收兵,固守营盘!”柴再用悲愤而呼。   然而晚了。君子都已杀入吴军阵中,龙卷风一般,席扫各处。   当日夜,柴再用所领万余吴军大溃,君子都、复州军并及江陵军追杀三十里,一夜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慌不择路的吴军奔向楼船,被前者拦在江边数度冲杀,死伤与溺水而亡者,不计其数!   石首大捷后,吴军败退下游,仓皇逃回吴境,荆南由此彻底平定! 第535章 因缘际会不可料,谋尽事成旦夕间(三)   江陵,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作为荆州州治所在,江陵城门上书写的两个大字,并非是江陵,而是荆州。如今,城池四门大开,荆州一众官吏,在高从诲、梁震带领下,皆步行出城门,迎接李从璟入城。在他们身后,乃是城中自发来迎接秦王车驾的大户、百姓。   城外,君子都军阵齐整,甲胄鲜亮,阵前,李从璟内甲外袍,高居马背,身旁莫离、桑维翰、桃夭夭、谢玉幹、朱厹等人相随,缓缓行向城门。   众人之后,便是前南平王高季兴,因为被李从璟当面削去了王爵,如今他只能着素衣——没将高季兴绑着入城,算是李从璟给荆州留了脸面。高季兴身侧不远处,则是他之前倚为救命稻草的徐知诰、宋齐丘等人——今日也被李从璟拉出营地,作为观光者,随李从璟一同入城。   抬头相望城池,宋齐丘面沉如水,在他心目中,这原本该是属于吴国的城池、领地,如今,他虽入城,却不是作为主人,而是作为“游客”,而且可以想象,今日荆州入了大唐囊中,日后便不会再有多少可能归于吴国了。   念及吴国为了这座城池,与高季兴来往数月,期间作出无数努力,前不久,他自己更是不惜以身犯险,跟徐知诰亲至此地,谋荆州之念可谓是苦心孤诣,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李从璟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也似,大摇大摆进城,宋齐丘心中翻江倒海,恨意绵绵。   因有此念,宋齐丘转头盯向高季兴时,目光便显得狠戾。在他看来,若非高季兴贪利,胆小反复,事到临头又迟疑不决,荆州怎会从手心溜走。非只如此,今日徐知诰在荆南失利,回国后必定被徐知询大加刁难,往后少不得一番处境维艰。念及这些,宋齐丘恨不得将高季兴生吞活剥了去。   高季兴接触到宋齐丘的目光,脊背感到一阵发凉,不禁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脑袋。不过随即他又挺直了胸膛,选择无视宋齐丘的目光——事到如今,他高季兴已是一无所有,输无可输,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谁还能让他更惨多少?   对高季兴这番无赖做派,宋齐丘恨得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   早先虽说落入李从璟之手,然而有柴再用、周宗率水师在后,宋齐丘并不如何泄气,心中还有盼头。谁知柴再用这常胜将军,竟然被区区三千复州军挡在石首之外,寸步不得进。时间一日日过去,而未见水师出现,宋齐丘心情也一日日沉重下去,到得今日,希望彻底破灭,只有完完全全的绝望。   宋齐丘看了徐知诰一眼,对方仍旧是一脸置身事外般的云淡风轻姿态,对此宋齐丘倒是早已习以为常,要在徐知诰脸上找寻他内心的想法,无异于海中捞月。然则徐知诰虽然淡然,宋齐丘却能体会一二徐知诰心中的苦楚。   在吴国,徐知诰从发迹之日起,便是吴国英才中的的翘楚,在遇到李从璟之前,徐知诰可以说一帆风顺,从未栽过跟头。不曾想一遇李从璟,便接连失算、失利,宋齐丘暗忖若他是徐知诰,只怕也会气得吐血,免不得发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在宋齐丘徒生感叹之际,李从璟已驱马行至护城河前,梁震、高从诲等行过吊桥相迎,见李从璟行近,齐齐下拜,口呼秦王殿下。   李从璟抬头望见城门上“荆州”那两字,一时间心中有些莫名的情绪。前世见多了有关荆州的故事,而今自身也入了荆州之局,在其中辗转、算计、厮杀,这种感觉有着说不出的奇妙。   示意梁震、高从诲等起身,李从璟笑道:“多日前,孤入荆州,也是备受礼遇,而后却不得不以刀剑开道,杀出城来,方才保得性命。而今孤再入城,不知日后会否也需得再仗剑才能出城?”   他这本是调笑之言,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梁震、高从诲等皆以为李从璟在怪罪他们,无不脸色发白,他身后的高季兴,更是以为他要秋后算账,骇得面无人色,差些不能稳坐马背。   瞧见众人这番反应,李从璟哪里还能不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哑然失笑之余,摆了摆手,“今,荆州既愿悔以往之过,而自此忠于朝廷听从诏令,孤非心胸狭隘之辈,不会格外诛连,诸位无需惊慌。”   荆州众官、将闻言都松了口气,但不“格外诛连”却不是不追究责任,念及于此,众人中有因反间而投效早的,无不暗自庆幸,那些早先死忠高季兴的,俱都肝胆欲裂,悔得肠子发青。   梁震、高从诲牵挂高季兴,却不敢多问,偷偷在人群中找寻一眼,看到高季兴只是精神不佳、脸色难看,并无其他差池,放心不少,连忙赔着笑脸,恭迎李从璟入城。   李从璟将徐知诰放到身旁来,笑着对他道:“徐相不辞劳苦,奔波千里而来,早先却是没能入城,如今诸事已定,你我暂时也无需再勾心斗角,孤定要略尽地主之谊,徐相不要推辞才是。”   地主之谊云云,有炫耀自身功成、耻笑徐知诰功败之嫌,徐知诰却丝毫不以为意,慨然接受,“秦王盛情,某自然不会扫兴,能与秦王把酒言欢,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李从璟哈哈大笑,“徐相此言,甚得孤心!”   宋齐丘隔着几步远,瞧见李从璟这般作态,不由得心头泛酸,低声啐了一句“小人得志”。   这话却不巧被桑维翰听见,顿时引得他大为不乐意,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乜斜着宋齐丘,道:“宋先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何其可耻也!”   桑维翰说话可没像宋齐丘一般压低声音,是以这话不少人都听了进去,加之他言语直接,众人不难推测宋齐丘方才说了什么,皆转目相视。感受到众人的蔑视之意,宋齐丘好大一阵羞恼,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宋齐丘不好将动静闹大,低着脸红耳赤的头,不跟桑维翰纠缠。桑维翰此番荆南之行,立了不少功劳,心情正好,此时又呛得宋齐丘这位徐知诰的谋主哑口无言,压过对方一头,不由得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留在江陵的三个指挥君子都,两个指挥接管了部分城防,一个指挥随李从璟入城,跟在身侧作为护卫。同时,李从璟让高季兴传令荆南各地驻军,放弃军事抵抗,由房州、襄州等军接管各地驻防,现今,只待襄州军主力到了江陵,李从璟便会上书李嗣源,着手调整荆南全境的官吏、驻军等事。   入城后,李从璟当仁不让霸占了南平王府。如今高季兴已然被削去爵位,只待朝廷正式诏令下达,高季兴、高从诲等人,自然不能再据有王府。当日夜,李从璟在王府设宴,大请宾客,一方面初步为各方功臣庆功,一方面安抚荆州人心。   宴席持续的时间不短,但在李从璟的有意控制下,却也不至于通宵达旦,过了子时,也就撤了席面。从宴席上下来,李从璟第一个召见的,却不是别人,而是梁震。   如今高季兴被削去爵位、免去官职,荆南官吏为首者,明面上便是以梁震为首,虽说梁震在方才的宴席上,已表示要致仕归隐,可这世上哪有这般便宜的事,李从璟没打算放过他。再者,要收拾荆南残局,李从璟也还用得着梁震。   在李从璟面前,梁震没有讨价还价余地,作为拾掇高季兴搞出许多事的谋主,李从璟也不会对他客气,四个字,便足以让梁震乖乖听命:将功折罪。   城中跟随桑维翰一起举事的几家大户,功劳不小,如今事成,论功行赏必不可少。这却也简单,日后让他们中的一些人,出任荆州官职就是,李从璟对他们表示过赞赏后,就让他们跟着梁震,在莫离的主导下,去收拾荆南残局,算是让他们先一步熟悉事务——李从璟也需要通过他们往后的这些时日的作为,来考察他们的品性、才能。   其它诸事,以军事为先,除了让江陵军让出一部分城防权给君子都外,李从璟暂时不打算动江陵军,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卒,让他们各安现状。等荆南局势安定下来,王师彻底控制了荆南,对包括江陵军在内的荆南军,他都会再一一处理。   说起来,江陵算是兵不血刃而下,并无太多麻烦事,对李从璟而言,处置江陵的安排也算是信手拈来,别的且不说,随行的秦王府官吏,就足以掌控局面。李从璟的诸项安排,与其说是收拾残局,倒不如说是盘点、搜集荆南资财更为贴切。   高季兴在荆南苦心经营许久,府库中钱财、甲兵都堆积如山,此番底定荆南,过程也算曲折,不过多是李从璟在劳心劳神,虽有几路大军出动,战事毕竟才开始不久,资财耗费并不多,至少与拿下荆南得到的财富相比,那些消耗不过九牛一毛。   ——高季兴千辛万苦在荆南聚敛的财富,最终都为李从璟做了嫁衣裳。   为图谋荆南,李从璟深入虎穴,殚尽竭虑,最终的结果,总算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此番来荆南做的这场买卖,无论是对李从璟个人而言,还是对大唐来说,不仅仅是稳赚不赔,而且是赚得钵满盆满!   安排这些事说来并不复杂,但等李从璟全都处理好,却也到了佛晓时分。眼见天色将明,李从璟没有着急去安歇,而是来到一座由军情处严密看护的僻静小院中。 第536章 因缘际会不可料,谋尽事成旦夕间(四)   天光微醒,东天的红光尚不及探出头。小院静谧得很,在喧闹的王府像是一座孤岛,无人能够踏足、打扰,月门处,几名青衣肃立如雕像,一呼一吸都似与四周草木、院墙融为一体,不见半分动静。   李从璟顺着铺着小石子的蜿蜒小道来到小院前,守卫在月门处的青衣躬身行礼,出乎两名青衣预料,面前的秦王并未直接进入院中,反倒在月门前停下脚步。   李从璟负手望着面前的这名眉目清丽的女青衣,对方低眉颔首,不敢与他直视,他淡淡开口道:“姓名。”   “回殿下,卑职宋娇。”女青衣抱拳答话。   “很好。”李从璟的话让女青衣感到莫名其妙,然则秦王冷漠的语气,已让她感到一阵不安,而秦王接下来的话,则让女青衣如坠冰窖,“拉下去,就地正法!”   跟在李从璟身后的孟松柏,闻言二话不说上前,一脚踹在女青衣小腹上,他这一脚没留力气,女青衣顿时被踹飞撞在院墙上,跪倒在冰冷的石板上时,已有鲜血从嘴角溢出。   “交卸。”这时,孟松柏才对女青衣淡淡开口。   女青衣脸色苍白,动作却无半分迟疑,一把抹去嘴角血迹,卸下随身佩戴的短刀、暗箭等兵器,双手奉上,悉数交给孟松柏。   李从璟俯视着女青衣,本不欲与她多言,见她视死如归,怒气稍减,这才有心思问道:“可知你因何而死?”   女青衣跪在地上,抱拳回话:“卑职护卫第五统领不力,致使第五统领险些丧命,罪在不赦,该当一死!”却原来,这名唤作宋娇的女青衣,便是第五姑娘的亲卫队正。   “很好。”李从璟略微点头,再不多言,抬脚走进月门。   孟松柏押起宋娇,这就准备拉到一边去砍了脑袋,李从璟的命令说得很清楚:就地正法。   “等等!”院中房门被打开,一袭红裳出现在门前,缺少血色的手扶着门框,苍白的小脸望向李从璟,显得很是虚弱,“殿下,罪不在她,请免其死罪!”   言罢这话,第五就要下跪请命,不等她弯下身,只觉面前一阵风吹过,一双有力的手便已扶住了她娇弱的身躯。   第五抬起头,看到那张一贯都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脸,正在发生着跟心痛、哀伤有关的一丝扭曲,一时间她心头震颤,仿佛眼见雪山消融、春暖花开。   “依你就是。”第五姑娘从未听见过面前的这个杀伐果断的男人,用这样温暖柔和的口吻跟她说话,这让她如同置身五彩斑斓的世界中,仿佛有无数蝴蝶正围绕她飞舞,不等她察觉到自己小脸上的羞红,就听到那个声音又故作责备道:“早就叮嘱过你,这几日不得下榻,好生安歇是最紧要的,怎么不听?”   第五姑娘被帝国最显赫尊贵的年轻人搀扶着走向床榻,只觉得脚步轻浮得很,身子也仿佛在飘,完全不知道力气去了哪里,连说话都不能了,只能嗯上一声。   多年以来,她还从未被这个男人如此对待过,初次经历这样的“礼遇”,才知道面对这些梦寐以求,而又总以为是奢望的东西,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晕晕乎乎半晌,第五姑娘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完全是凭身子的本能在应对,这怪不得她,自长和城开始,她的生活中便只有危险、算计、厮杀,何时体会过这些温暖?   等第五姑娘的神智回到身体里,她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坐到榻上,而大唐帝国备受尊崇的秦王,正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汤勺给她喂药,对方满脸都是认真甚至是凝重之色,最叫第五姑娘不能想象的是,这家伙手中的汤勺喂给她之前,竟然还放在嘴前吹了吹……   “啊!”如同噩梦诧醒一般,第五姑娘一声尖叫,一阵手舞足蹈。   噼啪一番清脆响声传来,第五终于恢复了清醒,她这才发现她方才一阵乱动,竟然打翻了李从璟手中的汤药,不仅碗勺在地上摔碎,汤药更是溅了李从璟一脸。对方那身威严庄重的盘龙异文袍,也给弄得不成样子。   第五姑娘发现李从璟愣愣看着自己,目瞪口呆的模样,竟是一副完全没弄清楚什么状况的样子。门外的青衣卫士、孟松柏等人,闻声奔进屋来,看到屋内场景,也都怔在门口,不明所以。   眼前这幅景象,让第五姑娘又急又慌又羞又愧,小嘴情不自禁就瘪下来,眼泪顿时不受控制在眼眶里打转。   坐在床头的李从璟摆了摆手,示意孟松柏等人退出去,换上温和的笑脸,柔声宽慰第五姑娘道:“无妨,让他们再乘一碗就是。”   方过破瓜之年没多久的第五姑娘,一直以来都是她照顾李从璟的起居、安全,何时被李从璟这般照料过,心中正如小鹿乱撞一般,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泼了对方一脸药汤,她就抑制不住想哭,“殿下……”   见第五姑娘这番模样,李从璟把脸一沉,“打翻药碗也没用,这药还是得喝!”   第五姑娘:“……”   好不容易伺候第五姑娘喝完药,本来还打算陪她说会儿话,但见对方神态举动颇为异常、一直要哭的样子,李从璟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余,着实不知该作何应对,只得嘱咐她好生歇息,并保证晚些时候再来探望,这就离开了院子。   李从璟不知道的是,他离开院子的时候,第五姑娘是趴在窗口望着的,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月门,第五这才离开窗子。回到床榻上的第五姑娘,抓起被子蒙住脑袋,的的确确大哭了一场,不过,那跟痛苦与悲伤无关。   两日后,石首大捷的军报传回江陵,李从璟在读完林雄在信报中对石首一役战况的描述后,默然良久,随后命人往石首传令,让马怀远来江陵一趟。   此番李从璟平定荆南,对大唐而言,不仅意味着在对蜀地、江南、吴国等地的军事行动中,可以获得许多便利、优势、先机,荆南的资财也将充实国库,对国力也是一种直接提升。而论及付出的代价,郭威的房州军、刘训的襄州军都微乎其微,唯独马怀远的复州军,牺牲可谓巨大。   马怀远到江陵时,刘训、林英已率襄州军抵达江陵,李从璟召马怀远来,便是让他亲自复述石首之战的经过,在看过林雄的军报之后,李从璟才意识到,马怀远率领复州军于石首抗击柴再用的战役,艰难程度远超他的预料。   若是放在常人身上,汇报功绩乃是邀功述难的大好机会,少不得大肆渲染一番,但石首之战经由马怀远之口叙述出来,却显得平淡无奇,甚至远不及林雄描述的惨烈、凶险,饶是如此,李从璟也从细节处推断出了石首之战的情况。   “也就是你马怀远,才会以如此口吻、措辞禀报战况。”听完马怀远的叙述,李从璟摇头而叹,马怀远还真是对为官之道一窍不通。也难怪,若非如此,当初他也不会有赫赫战功和卓越才能,而只能在檀州做一个不得志的小校了,对此李从璟早就心知肚明。   李从璟沉吟着继续道:“原本孤还在斟酌荆南节度使的人选,眼下看来却是不必烦忧了。其它姑且不言,你在复州不到一载,以复州之有限财力物力,能训练出一支这样的军队,这就是朝廷眼下最需要的荆南节度使人选。孤稍后会向朝廷建议,让你来出任荆南节度使。”   荆南地理位置特殊,的确需要一个“不会为官”之人,来担任节度使。此番马怀远出兵石首,顶着荆南东面招讨使的职衔,立功又殊大,升任节度使并无不妥。   对近在眼前的提拔,马怀远没有谦让,谢过李从璟之后,说的第一件事,颇为出乎李从璟意料,“望殿下能亲至石首,祭奠此战英灵。若得如此,往后荆南之地必然固若金汤!”   李从璟自然明白马怀远的用心,当下没有推辞,应承下来。   不过荆南事务繁杂,李从璟能抽身的时间不多,因而让马怀远先回石首安排,他到了约定日期再赶过去。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八日,石首大捷,十日后,即三月八日,李从璟自江陵出发,马不停蹄赶往石首县城。   石首一役,伤者且先不言,复州军仅是战没的,就有四百八十一人。   石首之战英灵陵园,建造在县城西面石首山下。   这一日,天色阴沉,大风卷动江涛,复州军将士,尽皆聚集于石首山下陵园,伤者能走动的,为人所搀扶,不能行动的,由担架抬着。   江风吹动灵幡,脑门上缠着厚实绷带的周小全,怀抱一坛烈酒,拖着伤腿一瘸一拐行走在陵园中,最终在一块墓碑前停下来,坐到地上。   望着墓碑上“陈延世”那三个字,周小全打开酒坛,将烈酒倒在碑前,低声呢喃:“你小子素喜烈酒,在复州军营时,就没少为此受罚,彼时我与你没甚交情,也从未与你对饮过……这往后更没机会了,今日我得敬你一坛。咱俩性情虽说不对付,我却得承认你是条汉子,可惜了,你不该死这么早。”   颤颤巍巍站起身,周小全浑然不觉伤腿的疼痛,他看着墓碑继续道:“陈延世,你生有名死有姓,死后不愿做孤魂野鬼,这件事我没忘。你放心,往后我会年年来给你捎一坛酒,直到我也躺进土里。”   说到这,周小全看向左近的其他墓碑,声音放大了些,嗓子也嘶哑了些,“还有你们,王文雄、许佑、冯二、老麻子,你们都有名有姓的躺在这里,秦王有令,往后不会断了你们的纸钱,年年都会有人来看你们。你等为国而死,国家会记得你们……你们都死得值,都安息吧!”   “周小全,赶紧下来,秦王来了!”马小刀在山下扯着嗓门喊道。   周小全转身望去,不远处,一支骑队疾驰而来,当先一杆王旗,上书一个偌大秦字。王旗下,领头之人铁甲横刀,正是那个昔日指挥幽州数万大军,越过长城,北击契丹,为倒水沟军堡的周娄葑、黑牛等人,也为幽云无数边军多年屈辱奋战,报了大仇的军帅!   时隔年余,再度见到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将军,周小全仍旧抑制不住浑身因激动而发生的颤抖。   周小全回望一眼陈延世等人的墓碑,握紧了腰间横刀,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坚定呢喃:“秦王殿下,我周小全,愿为你战死沙场!”   李从璟此行石首,带来的不仅有封赏名册,更有一篇祭文和一项国策。   在两千余复州军将士面前,披挂齐整的李从璟登上高台,亲自诵读这篇祭文。   “天成二年二月,杨吴兴师犯我荆州,荆南东面招讨使马怀远领复州军三千,拒逾万之敌于石首一线,自二月二十二日起,与敌鏖战七日,历经大小战阵四十余,歼敌逾千,血战不退至援军到,终败吴军,斩首六千余。此役,复州军以寡敌众,将士无不死战,伤两千余,阵亡四百八十一人,英灵留名:陈延世、王文雄、许佑、冯二……”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军为国家之盾,将士力战于外,而百姓能安居于内,军为国家之矛,王师征伐不臣,而国家能威服诸夷。复州军者,诚我大唐之矛、盾也,今复州军血战而立功于国,他日必将内励诸军奋发之气,而外警诸国畏惧之心……”   “……天成二年三月初八,唐秦王从璟,祭复州军英灵于石首城外陵园。”   念罢文章,李从璟将之递给马怀远,而马怀远又将之递给工匠,令其复刻于陵园碑石之上。   接着,李从璟面对数千神情奋然的将士,宣读由李嗣源盖玺而定的一项国策,“凡征战将士,沙场流血,皆为国为民,彼等英杰,国当铭记,民当敬仰。自即日起,凡我大唐王师征战,每战必建陵园,刻英灵姓名,录英灵功绩,以为后世传颂!”   此言一出,复州军两千余将士,先是一阵沉默,旋即无不以拳击胸、以剑击盾,此项国策,让这些将士心绪激荡、热血澎湃!   李从璟拔出横刀,振臂高呼:“复州军威武!”   两千余复州军,皆齐声大呼:“复州军威武!”   李从璟再度振臂,“唐军威武!”   两千余唐军,无不大声齐呼:“唐军威武!”   李从璟三度振臂,“大唐威武!”   两千余唐人,慷慨激昂,“大唐威武!”   两千余儿郎声震云霄,江水为之一顿,天空为之变色。   千古江山,多少王朝兴亡事,大江东去,多少热血好儿郎。   在今日,穹顶之下,石首山前,唯余一种声音,它经久不觉,回荡不休:那是一个王朝的名字,是一个时代的烙印,更是一个民族的信仰,一种精神的荣耀。   “大唐!”   “大唐!”   “大唐!” 第537章 东风过江春不迟,荆南事了当北归   今日秦王府来了一位客人,她在角门外下了马车,便直朝内宅而去,府中的仆役丫鬟,远近望见这位入秦王府跟进自家门没甚两样的贵妇,反应出奇一致,皆都躬身行礼,道一声“公主殿下”。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帝国的永宁公主。   李永宁见到任婉如的时候,后者正在院中逗孩子,三月天的阳光正舒坦,褪去锦帽貂裘,换上轻便衣衫,玩闹正当其时。见到李永宁,任婉如怀中的孩子笑嘻嘻倾过身子,就要她抱。   抱起年方一岁的政儿,素面朝天的李永宁腾出一只手,拦住要行礼的任婉如,一边逗弄怀中咿咿呀呀的孩童,一面对任婉如道:“你我之间还要这许多客套作甚么,早跟你说过了,你是样样都好,唯独太拘俗礼。”   任婉如笑容温婉,院中有藤椅,她招呼李永宁落座,后者见她眉间忧色郁积,虽强颜欢笑而不能掩盖过去,不禁微微一叹,将政儿递给丫鬟,拉着任婉如的手道:“还在担忧从璟?”   任婉如笑了笑,道:“殿下出征,向来无往不利,无需他人为之忧虑。”   “你倒是沉得住气。”李永宁嗔了任婉如一眼,随即意识到任婉如这话只怕也是言不由心,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怪罪起李从璟来,“这家伙向来只知自己逞强,从不顾虑别人感受,如今都是堂堂亲王了,仍改不了爱以身犯险的毛病,惹人担心,真让人不知该怎么说他!”   任婉如知道李永宁这是在安慰她,虽说领情,却也少不得为自家夫君辩解两句,“殿下说过,危险从来与收获对等,又说将为军之胆,当时时惕励三军锐气,还说汉唐雄风,乃国之精神……”   “行了行了,打住!”李永宁一阵头疼,举双手投降,脸上写满“我服了你”。   任婉如笑笑了之,不再跟李永宁较真,正好茶水上来,便招呼对方饮茶。   “我遣了义子在宫门,专门等候荆南消息,一旦从璟有信报传回,你我立马就能知晓。”李永宁端起茶碗。   “姐姐想得周到。”这事任婉如也有想过,但她是秦王妃,却不好这样行事,没想到李永宁却毫无顾忌,转念想到什么,任婉如询问:“是重贵在等候?”   李永宁点点头,“就是石重贵那小子。”说完又补充道:“这事儿我起初可没打算叫他,不知他从何处听到了,主动来求我要担这份差事……”   多年前,任婉如在幽州救了一对差些饿死在路边的兄妹,后来那对兄妹到了洛阳,唤作河丫的丫头被曹氏留在身边,小子则被李嗣源丢给石敬瑭当义子,石敬瑭给他取名为石重贵。   李永宁话没说完,一个年未及冠的儿郎一阵风般跑来,在月门就朝李永宁大喊:“殿下平定荆南了,秦王殿下平定荆南了!”   啪的两声,任婉如、李永宁手中的茶碗,齐齐从手中滑落,摔在了地上。   两人回过神来,都不打算去掩饰什么,李永宁更是问道:“从璟……秦王如何?是否无恙?”   “江陵献城,秦王殿下兵不血刃得荆州,现已在主持荆南诸事!”来报信的石重贵神色激动、亢奋,昂首挺胸,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继刘训领襄州军至江陵后,翌日,郭威也到了荆州。后者发兵夔、归、峡方向,在高季兴让各地放弃抵抗的命令传达到夔州前,郭威已经奇袭而夺了夔州,正在征战归州途中。   为君子都主将多年,郭威之前常率君子都长距离辗转、奔袭,遂逐渐养成了用兵迅疾如风、侵略如火的风格。这回他率领的房州军虽然不多,但一路疾行、奇袭,夔州各地驻军还未反应过来,他便已兵临城下,故而能以少数精锐,席卷夔州全境,进一步紧逼归州。   与郭威言谈时,李从璟方才得知,这厮的用兵方略,竟然是精锐在前掠地、开道,并始终保持一往无前之势,只求以快破敌,至于后方,则丢给跟进的后军消化。   至于如此作战的两个致命问题:补给、伤患,郭威的解决办法则是“因粮于敌”,伤员就地安置、等待后援。如此战法,看似伤员得不到妥善处理,实则绝对战损并不大,因为鏖战极少,前锋精锐破敌,多是出其不意一战而胜。   至于战争减员,郭威则在败军中抽调精干补充——因为绝对数不大,而战事紧迫,新补充的士卒,如同被裹挟进去势极快的洪流,除却随大流征战,根本没有作其他反应的机会。而等这些新卒缓过劲来,那时他们已然经过了数次战斗,而真正被同化,与房州军融为一体了!   在郭威的原本打算中,夜袭归州州城城后,他即打算顺流直低峡州州城夷陵,而后破夷陵城,再顺流而下,直逼江陵支援李从璟!是以,在高季兴的放弃抵抗命令下达到归州时,归州守将还在云里雾里,而等归州守军天亮后打开城门,这才发现,郭威已带着房州军精锐,早就在城外等着他开门投降了!   听完郭威的叙述,李从璟喟然而叹,除却赞其一句“天才”外,真是找不到其它词汇来形容这样的疯狂举动。   不过这也给了李从璟一些灵感,他当即拿出蜀地地图,与郭威细细研究,并让郭威详细解说,若是让他从东南面进攻蜀地,他如何运用类似战法,获取出人意料的军事成果。   两人这一谈,便是一日一夜,也亏得是这幅舆图还不甚详细,否则两人的战争推演细化下来,探讨个三日三夜还真一点问题没有。   荆州是防备和进军湖南、吴国的桥头堡,李从璟已打算建议李嗣源,让马怀远担任节度使,总理其事,而夔、忠、万等州的军事统领,则担负着往后进军蜀地的重任,经过与郭威一昼夜详谈,李从璟现在觉得这个问题似乎也迎刃而解。   与郭威商谈完诸事,李从璟准备回居处歇息,不过他刚出门,就看到林英垂首跪在门前,抬头间,可见双眼密布血丝。   这回荆南之役,西面郭威进展迅速,旬日间克夔州而战归州,东面马怀远血战石首,面对数倍吴军坚持不退,为李从璟拿下江陵争取到了宝贵时间,唯独林英奇袭长林不成,反被阻在城外数日,耽误了许多时间,最后甚至需要在襄州巡视春耕的王朴,赶来只身入城劝降长林守将,这才让他得以继续南下。   诸方皆胜,唯林英败,他负荆请罪的原因正在于此。   自襄州军抵达江陵,李从璟先是会见马怀远,紧接着会见郭威,但期间并非一步也未曾出门,不过每回都对林英视而不见罢了,这下在林英面前停下脚步,嘴上不咸不淡道:“林将军,你这是作甚?”   林英以头抢地,痛哭流涕,“末将作战不力,以至大军失期,险些误了殿下大计,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李从璟冷冷道:“将领征战不利,自有军法处置,林将军只需在营中等着就是,何必到孤面前来。”   “末将自知罪在不赦,今厚颜待罪殿下驾前,别无它意,唯求殿下能恩准末将留在君子都,即便是为一马夫,末将也感激不尽!”林英咬牙道。   李从璟冷哼一声,自林英身侧走过,没有答应对方的意思。   郭威见李从璟意态坚决,也不好相劝,再者他深知军法,无论如何林英作战不利是事实,经过林英身旁时,只能叹息一声,拍拍对方肩膀权作安慰。   “殿下……”林英在身后痛不欲生的大喊。   跟上李从璟,郭威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殿下,林英……”   李从璟摆了摆手,示意郭威不必多言,“自夜袭长和,君子都立旗以来,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将士难免多有骄纵之气,事实上,非只君子都,百战军亦是如此。昔年在幽州时,此风尚不明显,如今形势不同,此风渐长。林英之所以有长林之挫,败就败在居功自矜而大意轻敌。玉不琢不成器,是时候敲打雕琢了。”   郭威凛然,不敢再多言。   荆南之事逐渐接近尾声,李从璟自石首回江陵后不久,也即三月中旬,朝廷派下的善后官吏陆续赶到,秦王府将诸项事务各做交接,李从璟就准备返回洛阳,届时高季兴父子、徐知诰等人,并及装载百车的财货,将随之一同出发。   李嗣源下诏,改荆南节度使为荆州节度使,治荆州一州之地,以马怀远为节度使,归、峡两州定为朝廷直属州,由吏部自中枢直接委派刺史,另以夔、万、忠三州置万州防御使,郭威任首任——也有可能是唯一一任防御使。   朝廷对荆州等地的处理,符合帝国当下新政国策。若非为日后出兵蜀地计,便是连万州防御使也不会有。   另,林英因作战不利,革职查办,以林雄接替君子都都指挥使之职。   临归之时,第五姑娘的伤势大体康复,已能策马奔行。而与她不同的是,同在那夜力战重伤的青衣衙门司首林安心,则还是一副病怏怏的姿态。   借着最后在江陵停留的日子,李从璟带了众人出城游玩,此时已是遍地浓郁春色,百花盛开,江风拂面也是爽而不凉,趁着游览江堤的时候,李从璟跟第五姑娘说起了一件要事。   第五在听闻李从璟的话后,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李从璟的好意,这让李从璟颇为不解,他劝说道:“此番回洛阳后,桃大当家也会卸下军情处职务,趁此时机,你也从军情处脱身出来,往后不必再犯险、厮杀,安安生生过日子,岂非一件好事?”   第五闻言丝毫不为所动,挺起胸脯道:“桃姐姐那是老了,我还年轻着呢!”   李从璟一头黑线,“这话要是让她听见,非得扒了你的皮不可!”   第五咯咯笑出声来,马背上的小身板,在江涛前风华正茂,“反正窝在闺房里绣花弹琴的日子不适合我,我才不要那样!”   李从璟犹不死心,难得啰嗦道:“你在军情处已有五年,立下的功劳足够往后锦衣玉食,而今,你已非是当初那个在长和手足无措的小娘子,没人再敢对你有不虞之念,告诉孤,为何执意要战斗下去?”   想起当初那段往事,第五小小的脸上有着难以言状的光晕,她忽而认真的看向李从璟,晶莹剔透的眸子惹人爱怜,“自打殿下在长和的血火救下我,自打我的手握起了刀,我这辈子就注定为殿下而战。殿下,做你的战士,和你一起战斗,一起去经历成功、失败,直到战死或者老去,这就是我!”   说完这些鼓起好大勇气才说出的话,第五姑娘娇羞低头,轻叱一声,打马飞奔逃开。   李从璟怔在原地,望着第五远去的背影,良久忘了有所动作,直到江风吹乱他的长发。   然而李从璟的长发再乱,也是拍马赶不上桃夭夭,后者踩马悠悠走过来,望了狼狈而逃的第五一眼,又拿狐疑的目光审视李从璟,幽幽道:“这小妮子自打醒来之后,便颇为异常,却是怎么回事?”   “此番好不容易在青衣衙门手中逮住徐知诰,算是一雪前耻,加之听闻你要卸职,心绪变化有些大也属正常。”李从璟信口胡诌。   桃夭夭信了这鬼话才怪。   “离开军情处后,我给你想好了去处。”李从璟转移话题,故作神秘,“可能猜得出?”   桃夭夭嗅之以鼻,乜斜着李从璟道:“你手中有几颗棋子我还不知?根本不用猜,我也知晓,你打算让我去演武院做先生,是也不是?”   演武院将开设军情科,往后军情处也将在一定程度上浮出水面,总掖着藏着不是个事,李从璟揉了揉眉心,“跟聪明的女人打交道真是累。”   桃夭夭撇撇嘴,“比起这些,我倒是很好奇,林安心这个女人,你打算如何处置?难道要放她和徐知诰、宋齐丘一起回杨吴?”   “杨吴要赎回徐知诰、宋齐丘,诚意少了不可行,林安心也是如此,只要徐知诰肯出血,价钱合适,卖回给他又有何不可?” 第538章 一别数载仗剑来,彼之英雄我仇寇(一)   李从璟回到洛阳时,已是四月初了,上东门外行人如织,洛水清波摇曳,仰望高大城墙,城楼仿若耸入云端,白云掠影,李从璟忽然感到这座城池给予他的一丝亲切。   别时春尚早,乍暖还寒,城外官道上游人寥寥,路边杨柳料峭,归来春色迟,古道已有暖热之气,出城游玩者多有鲜衣怒马,三五成群者,容光焕发。   眼下并非太平盛世,即便是洛阳,在去岁也颇识兵戈,帝国如今朝气蓬勃,连带着这座城池也生机勃发。   城外良田一望无际,阡陌纵横,耕牛埋头,农夫弯腰,李从璟驻足远眺,一位青衣碎群的小娘子,挎着小竹篮,正走向自己的丈夫,送去的饭食想必有清香溢出。   李从璟颇有感慨:山河亘古而今,子民祖祖辈辈,静者不移,动者传代,江山遂能始终保有容貌。   城门外,任圜、冯道两位宰相,带着一众服紫戴绯的官吏,并及隆重的帝国仪仗翘首相迎,望见身着盘龙异文袍的秦王,两位宰相相视一眼,冯道清了清嗓子,“秦王归朝,礼乐相迎!”   李从璟此行定荆南、败吴军,功勋卓著,朝廷早有布告公之于众,如今归来,亦要受到隆重礼仪迎接。   城外的百姓,早已注意到等候在城门外的礼乐仪仗与官吏,此时看见数千将士旌旗飘扬,自官道浩浩荡荡行来,如何不知正主到了。李从璟还未行至冯道、安重诲面前,官道两旁已围拢了许多围观者,百姓们议论纷纷、交口称赞,看向这位年轻秦王的眼神,无不敬仰万分。   “秦王殿下定荆南,固我大唐疆土,败吴军,扬我大唐国威,功勋卓著,举国瞻仰,陛下已在宫城相候,请秦王殿下入城!”冯道声音洪亮,这话与其说是说给李从璟,不如说是说给洛阳百姓。   李从璟下马与两位宰相见礼,道一声“辛苦”,两位宰相赶紧还礼。   令林雄带君子都回军营,李从璟在八百府卫拱卫下,带着载有财绢入的百辆马车城。此时的洛阳,虽说不上万人空巷,街面上却也几乎给百姓挤满。前有帝国仪仗开道,后有精锐甲士相随,高头大马直行其中,面对百姓塞道、颂声如潮之象,李从璟面上不动声色,心潮颇为澎湃。   大丈夫当如是。   宫门的仪仗较之城门更甚,闻讯聚集而来的百姓也更多,他们瞻仰秦王的风采,也称颂皇帝的圣明。   新生不久的天成当朝,需要一份让世人侧目的功绩,来稳固政局、收拾人心、树立威信,以让帝国子民对当朝充满期望,让天下人知晓大唐帝国的雄威,这关系到帝国的新政国策,也关系到帝国的长治久安。而李从璟此番荆南之行的结果,无疑满足了帝国当下的这个需求。   李嗣源将迎接李从璟归朝的动静安排的这样大,就是要彰显这份功绩于世人面前,警告大唐那些桀骜不驯的藩镇,不遵号令意图自立者,荆南就是前车之鉴!也警告天下那些诸侯,敢对大唐疆土有垂涎之意,帝国必将给予重重还击!   眼下的大唐,渐渐有了这份底气,也渐渐有了这样的实力。   当夜,李嗣源一改简朴之风,在宫中设下大宴,为李从璟等庆功。   回到秦王府,已过了子时,李嗣源本想留李从璟多说话,被体贴儿子辛劳的曹氏二话不说给否定,她让李从璟先回府与任婉如、李重政相聚,待到了明日再来宫中问安。   虽未跟李嗣源多谈政事,李从璟在宴席上却也知晓了,新政推行大体顺利,春耕也得到了保障,虽说中间不可避免有些波折,但如今的大唐几位宰相,可是没一个滥竽充数之辈,许多问题一出现便被解决掉。   在这中间有一件轶事,某州刺史因为不满朝廷下派官员,在施行新政过程中的颐指气使,愤而杀人,事后走投无路,只得聚兵造反,此讯传到洛阳后,安重诲请命平息乱事,所用的方法不是带兵讨伐,而是和王朴劝降长林守将颇为相像,凭口舌、胆气兵不血刃让乱事平息。   此事之后,“忍辱负重”重归朝堂的安重诲,算是“一雪前耻”,李嗣源在大加赞赏之余,再拜其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在事实上让安重诲回归宰相之位。   当然,这件事也提醒了当朝,对下派推行新政的官吏,要严加筛选并在下派之前给予培训。   虽说过了子时,秦王府仍旧灯火通明,仆役丫鬟几乎无人睡下,都在等着他们的秦王归来。李从璟在门前停下马时,看到任婉如正拉着一个孩童等在门口,大红灯笼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孩童见到李从璟,松开任婉如就跌跌撞撞跑过来,奔出没两步便差些摔倒,李从璟惊的几步跨上,在孩童摔倒之前把他抱了起来,孩童受了惊吓却丝毫不以为意,仍旧是满脸没心没肺的笑容,张嘴就是一声“父王”。   这让李从璟怔了怔。   任婉如更是愣在原地,吃惊的掩住了嘴。   这是不到一岁的李重政第一回开口叫人——“重”字,乃是辈分,就如李从璟名中的“从”字一样。原本唐室李家似乎并不在乎在名字中突出辈分,晋地这一脉李姓,却是有这习惯。   抱着李重政和任婉如走进王府,李从璟听说府上前两日来了一位远客,如今就住在府中,问及对方姓名、身份,任婉如却是摇头表示不知,这让李从璟感到奇怪,堂堂王府中怎能住进这样的人?   “丁黑说那人乃殿下旧交。”任婉如解释道,如今丁黑统领王府护卫之事,与孟松柏所领府卫不同,丁黑和他带领的护卫,却是从不离开王府的。   李从璟很快就见到了这位不速之客。   夜深人静,此人不在屋中安睡,却跑到屋顶上站着吹风,头顶弯月,一袭青衫,衣袂飘飞,加之青丝如海,的确很有高人风范,但在李从璟眼中却也显得有几分神经。   虽不见对方面貌,仅看这份风范,李从璟也知晓了对方身份,在他的旧交中,也唯有一人,能有这种不食人间烟火之态。   察觉到李从璟行踪,对方不再凝望远夜,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让天下女子都嫉妒万分的倾城之颜,他从屋顶上跃下,向李从璟抱拳:“秦王殿下,别来无恙。”   “一别数年,剑子风采更甚,远观之,几乎以为你不欲再立于人间,要羽化登仙而去。”李从璟调笑两句,不乏挖苦之意。跑到自家来摆高人风范,李从璟当然有意见。   不知是否是在深山野林呆得太久,这人非是气质不食人间烟火,便是言行举止也不太通晓世情,见面之后寒暄一句,即刻开门见山道:“在下此行前来叨扰,别无所求,唯望与秦王一战。”说罢,也不问李从璟是否答应,手掌一番,一柄古朴长剑就不知从何处滑落掌心。   这时丁黑赶来,看对方神态,李从璟就知道这厮与剑子之前应已有过一战,只不过结果似乎与在卢龙时并无不同,丁黑见李从璟神色不满,尴尬的干笑两声,转过身脸一黑对剑子道:“剑子此举,是否有些不通世故?”   剑子微怔,不解的看向丁黑:“可是因为在下礼数不周?”说罢收起剑,向李从璟躬身为礼,“殿下莫怪,在下今来,并无他意,自打与殿下卢龙一战,胜负未分,此数年来,在下一直不解,入世剑与出世剑,究竟谁优谁劣,故此不远千里而来。”   说罢,收了礼数,又挺剑道:“至于旅途疲惫,想必对殿下而言不算什么,请殿下赐教!”   李从璟不理他,看向丁黑,“剑子可是孤身前来?”   丁黑讪讪道:“随行还有数人,乃是剑子同门。”   话音未落,桃夭夭突然出现,沉着一张冷艳绝美的脸对李从璟道:“刚得到线报,剑子同行者,非为其同门,而是归义军节度使的幕僚。”   “沙州归义军?”这倒让李从璟吃惊不小。   安史之乱后,河陇至伊西诸州(即河西走廊及西域东部),陷于吐蕃,大中咸通年间,沙州英雄张义潮,起兵驱逐吐蕃守军,而使其地复归唐版图,唐授张义潮为归义军节度使,治沙州,领因其而归朝的沙、瓜、伊、西、甘、肃、鄯、河、兰、岷、廊等十一州,咸通二年,增领张义潮新收复的凉州。   张义潮死后,归义军节度使之职,由其子孙世袭,然这一局势未能得到持久巩固,朱温篡唐后,河陇之地中原王朝鞭长莫及,此地遂至分崩离析之局。天佑年间,张氏绝嗣,后由曹义金继承归义军节度使,但此时其能控制的辖境已只限于沙、瓜二州。   整个河陇之地,唐人、吐蕃人、回鹘人、党项人诸族杂居,局势复杂,说是群雄争霸也好,说是各自为政也罢,毫无疑问的是,中原王朝对这些地方已毫无统治力,也即,在事实上,这些地方已不属唐土,至赵宋时,其地更是未被纳入国家版图。   曹义金既然派了人来,不去朝见李嗣源,却跟着一个江湖人物,隐藏身份到秦王府来,这也怪不得李从璟惊异。 第539章 一别数载仗剑来,彼之英雄我仇寇(二)   归义军处境如何,曹义金有何打算,眼下李从璟并不太关心,河陇鱼龙混杂,几乎是化外之地,李从璟对它的了解也少得可怜,而今帝国新政方在推行,内政待稳,孟知祥怀司马昭之心,蜀地动荡,李从璟并无分心之念。   就目下而言,帝国北方的草原上,仍旧是群雄并立,契丹虽说元气大伤,无力南顾,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依然不可姑息,加之耶律德光在东境混得风生水起,大有死灰复燃之势,也不可不察,此外,耶律倍继位为契丹皇帝后,励精图治,野心渐大,也颇有了攻伐四方、想要继承耶律阿保机大业的念头。   鞑靼部图巴克汗,中人之姿而已,公主阿狸虽说给人眼前一亮之感,毕竟女流之辈,就如同耶律敏一样,纵能掌握一部分实权,却不能真正左右国家机器。   唯一让人省心的,大概就只剩渤海国了。如今海东盛国有中兴之象,前些时候大明安遣使朝贡,尊卑拿捏得很有分寸,让李嗣源甚为开怀。至于渤海国是否有图谋高丽之念,李从璟现在也不太关心。   河陇、西域之地不必说,一盘散沙,唯一个字能形容:乱。其邻地吐蕃,也乱得很。   其余各地,则多不值一提,西南、南诏本就一隅之地,乱则乱矣,定也易耳。   念及于此,李从璟难免沉吟不语,剑子见李从璟完全不理会他,眉头大蹙,很是不开心,“李从璟,战与不战,你倒是说话!”   李从璟瞥了剑子一眼,懒得跟他废话,抬脚就走,丢下一句:“不战。”   他这个态度,将剑子气得柳眉倒竖,倾城之颜瞬间覆上一层寒霜。然而他毕竟授人以柄,怒不能发,纠结之下,直欲吐血,最终也只能恨恨跺脚。   丁黑屁颠屁颠跟上李从璟,腆着脸试探着道:“殿下莫要怪罪剑子,他也是身不由己,再者他的确有与殿下一战之念……”   李从璟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丁黑几眼,眼神怪异,“丁黑,孤看你这些年变化很大啊,难不成你已然不记挂当初剑子败你之事了?”   岂止是变化大,简直是换了一个人,往年沧桑忧伤,如今活泼如孩童,看来经历与处境才是决定一个人面貌的东西,如今丁黑家庭圆满,妻子贤惠,一对儿女都已能提着木剑打架,本身又是秦王府客卿一流,身份尊贵,怪不得他如今这般容光焕发。   在丁黑讪讪的时候,李从璟摇头道:“出世剑入世剑谁更强?这世上可真有所谓出世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先是为耶律德光胁迫,如今又为归义军驱使,说起来剑子也算一个可怜人。”   虽是可怜人,李从璟却没有怜悯之心,至少不会因此就给人当陪练,跟人去打架。得道高僧如齐己,也不可避免受他李从璟“胁迫”,之前乖乖跑到江陵为李从璟分忧不说,如今被裹挟到洛阳,往后更要为李从璟去整肃佛门。   很多时候,逍遥自在不是一种心境,而是一种实力。   桃夭夭在李从璟身旁问道:“归义军来人,如何处置?”   “晾着就是,眼下无暇理会他们。”李从璟随口道,而今他的确还有许多要事亟待处理。   翌日,李从璟进宫。此行去见李嗣源,李从璟将赵季良也捎带在侧,荆南已定,后续处理事宜并不复杂,接下来要对付的无非就是西川与吴国。   先前,朝廷调云州大同军节度使秦仕德,顶替李绍斌就任东川节度使,此举试探意味居多,最终结果也没出乎朝廷预料,李绍斌没让秦仕德入境。   李绍斌,曾为从马直都指挥使,乃庄宗心腹,郭崇韬伐蜀时,他跟着参战军机,立下不俗功劳,平蜀后,封剑南东川节度副使,知节度事,李嗣源入主洛阳后,李绍斌与孟知祥一样,对朝廷诏令阴奉阳违,桀骜不驯。   李从璟记得,在原本历史上,东川节度使乃是董璋,后随孟知祥一同起兵反唐。同光元年泽潞之战,董璋在怀州刺史任上,受梁帝之命驰援李继韬,为李从璟所败,本身也被阵斩。   董璋既死,李从璟早先还期望东川之局能有不同,现在看来历史的轨迹确有其必然性,两川之局也没因为死了一个董璋而有本质改变,惜乎彼时李从璟远在幽州,权势未成,对两川之事爱莫能助。   “早先孟知祥暗中支援高季兴,蛊惑其谋反自立,用意便在以荆南吸引朝廷注意,进而消耗朝廷军力、财力,使得朝廷无暇西顾。只是孟知祥不曾想到,荆南会被我儿如此轻易平定,荆南之役,我大唐非但未曾自耗军力、财力,国库反而因其得到补充,往后要用兵两川,荆南之财足够三成军资。”   谈及孟知祥,李嗣源免不了很生气,对方不遵朝廷诏令,李嗣源当然很没面子,可以说自继位以来,李嗣源没少在孟知祥那里受气,皇帝被臣子再三拂了面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三成军资云云,李从璟不置可否。   李从璟问道:“前些时候,孟知祥上书,请求朝廷准其将家眷接往成都,此事不知父皇如何决定?”   郭崇韬平蜀,孟知祥并未参与,他成为西川节度使本就是猴子摘桃,他的儿子孟昶并及琼华公主仍在洛阳——琼华公主,乃是庄宗堂姐,孟知祥之妻。孟知祥野心膨胀,在蜀地胡作非为,也算是“内恃帝威、外拥强兵”。   李嗣源气愤道:“孟知祥先是私留财绢,后又杀我朝廷大臣,如今连家眷都不肯留在洛阳,叛国之心昭昭,朕岂能容忍此举!”   “私留财绢”说的是孟知祥私自截留蜀国国库的钱财,“杀我朝廷大臣”说的是孟知祥杀西川兵马都监李严。   李严此人,李从璟有所耳闻,知晓对方乃是幽州人,弓马娴熟,辩才堪称冠绝当世。其人初仕燕,为刺史,同光年间,为客省使,奉庄宗之命出使蜀国,此行不仅才惊蜀地,让蜀主蜀臣大为敬佩,他也窥破蜀国虚实,察觉到王衍失政,故知蜀地可取,还朝后如实奏报庄宗,史说“平蜀之谋,始于严”。   郭崇韬领军伐蜀,李严为三川招抚使,“严与先锋使康延孝将兵五千,先驱阁道,或驰以词说,或威以兵锋,大军未及,所在降下”,功在三军之先,风采令闻者折服。王衍欲降之际,给康延孝递信,明说若是李严先来,他即开城投降。   康延孝因为讨蜀之谋始于李严,担忧王衍这是要诱而杀之,故此不同意李严去,但李严却是“闻之喜,即驰骑入益州”。王衍见了李严,毫无害他之心,反而“以母、妻为托”,可见王衍对李严的认可程度。   此番李从璟南行荆南之际,李严自请为西川监军,当朝为掌控西川虚实,加强对西川的了解,遂允之。李严临行前,他的母亲劝他不要去,对他说:破蜀之谋本就是由你而出,蜀人恨你入骨,如今你再入蜀,蜀人必定要害死你。并表示你要是执意入蜀,那就是永别了。   李严不听,只说“为人臣,食君禄,当为国效力”,而后入蜀。   李严入蜀,孟知祥杀之。   一代风流人物,英才忠贞之士,本应再展才华,为国立丰功,青史留美名,却就此陨落,不得不让人嗟叹。   李从璟道:“武力平蜀,已不可避免,然要行此事,先需有‘四得’。”   “何谓‘四得’?”   “一得国政稳如泰山,二得边境不起烽火,三得两川详尽虚实,三得伐蜀之师五万。”   “国政日趋平稳,藩镇无不臣服,新政推行百姓归心,再有二三载,可得稳如泰山;北境草原诸族自顾不暇,南境唯独杨吴摩肩擦掌,然则而今你既俘得徐知诰,当可以交还徐知诰为条件,与杨吴暂定互不兴兵之约;两川之虚实,以军情处之能,假以时日,亦不难了解;唯独伐蜀之师五万,二三载不能得。”   “河阳有百战军两万。”   “吾儿之意是?”   “父皇,今秋若得丰收,朝廷当拣选中央军,重塑朝廷侍卫亲军与天子六军!百战军放之河阳,如若猛虎游戏荒野,不得其用,不如编入禁军,才算是正得其所。”   “……然则百战军乃你之亲军,素由你统率,有你无数心血,为父怎忍夺之?”   “父皇,天下诸军,无属个人者,皆为国之利刃!藩镇拥强军,非帝国之福,百战军何能例外?百战军既为精锐,当为帝国禁军,帝国拥强军,方能内慑宵小,外征不臣,利国政,使国强!”   “这……”   “父皇,拣选藩军精锐之士,入中央为禁军,强干弱枝,乃是国之大计,百战军既为儿之亲军,自当先行一步,为天下表率!一者,可使藩镇无推托之词、无不从之理,二者,百战军编为禁军,可威慑藩镇,令藩镇不敢不从,以保此计顺畅!”   “却也是这个理……”   “自府兵制崩溃以来,藩镇各养其军,藩军只知有藩帅而不知有陛下,故能拥兵自重,贻害国家也。父皇,国库稍充,重塑兵制之事,事关帝国长治久安,已刻不容缓。眼下孟知祥意图叛国,朝廷欲往两川用兵,此正帝国重塑兵制之不二良机。”   “重塑兵制,变藩镇之军为帝国之军,的确关乎帝国强盛。”   “不仅是重塑兵制,而是彻底改变军政!”   在李从璟心中,有关于军队建设的一整套方案,那是后世先进思想与当世实际紧密结合的产物。   这套方案,唯李从璟能有,也唯有他能将其变为现实! 第540章 一别数载仗剑来,彼之英雄我仇寇(三)   在李从璟的构想中,军队的核心价值是忠君爱国,军队的行为标准是服从命令,军队的基本精神是追求战功与荣耀,一支真正的王者之师,一定要有上下皆认准的是非标准,而综合这一切,最终形成的就是战力。   对,即便是在李从璟的认知中,塑造一支军队最重要的标准,追根揭底,还是战力。只不过这种战力,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悍勇,能在战场上击溃对手,而是真正的如臂指使,是一柄不会伤及自身的利刃,是始终能成为帝国依仗的暴力手段。   一言以蔽之,军队成为帝国守护神,而帝国给予军队荣耀,这就是李从璟的建军思想要达成的目标。   百战军正是这种思想的初次践行版本,演武院正是保障这种思想的基本手段。识文断字而知礼法、明是非,这就是教育的最基本含义,也是李从璟在百战军中普及教育的基本初衷。   军队不是流氓群体,将士不能只知道厮杀搏命,稍有地位就恃强凌弱、欺辱百姓,上至统帅下到士卒,都要明白他们为何而战,都得知晓他们自己的归宿,都要明白他们存在的意义。否则,乱世的军队始终都只能是乱世的军队,而不能成为开创盛世,进而成为帝国征服四海的利器。   赵弘殷曾与安重荣言,他不知作为军人的意义,也不忿于军人沙场流血而不能被世人知晓的不公,故而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代名将,扬名天下,为世人所铭记。   而现在,李从璟要赋予大唐每一个将士,他们成为军人的意义,为他们树立毕生追求——这些东西,士子曾有,士大夫曾有,他们也的确曾一度成为民族的脊梁——在这个层面上,李从璟要让每名大唐军官都是士子、士大夫,也要让大唐每名将士,都知礼法、明是非,他要经过他的双手建立起来的大唐军队,成为这个民族这个帝国的脊梁!   当然,李从璟也要帝国子民都尊敬、爱戴他们的战士。   石首立碑,建陵园、祭英灵,正是源于这个思想。   当然,要实现这个构想,非是单纯建设军队能达到的,它包含了社会建设的方方面面,更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但李从璟并不急于求成,在他的有生之年,他坚信一定能做成这件事,这是他穿越而来,一路成为百战军统帅,成为大唐秦王,往后成为大唐帝王,要献给这个时代、献给这个民族的答礼!   李嗣源方才说,五万王师,二三载不能得,其因也正在于此。以目前新政势头看,二三年后,大唐并非不能养活五万中央军,而是来不及塑造数量高达五万而又符合王师标准的禁军。   李从璟贡献百战军,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此。眼下的百战军,是最贴近帝国需要的那种王师的军队,有百战军作为底子,再以演武院学员为骨干,二三年内,帝国就能拉起这样一支精锐禁军。   ——当然,以上所言是禁军软实力,硬实力禁军自然也不会落下,无论是武器装备还是各项配置,禁军不仅不会落下,也应当而且必须冠绝帝国。   用此种禁军攻伐蜀地,李从璟才有绝对把握胜得干净利落。   “如今,天下诸国皆有兵马大元帅,唯我大唐无此职,如今既要拣选禁军、重塑侍卫亲军与天子六军,又得改良军备,不可无人统领此事,朕意,加封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知天下兵事,总理此务,你可愿承此重担?”李嗣源最后拍板此事,原本李从璟荆南之行有成,该加以封赏,此职可谓正当其用。   李从璟当仁不让,自无不应之理。   李嗣源笑道:“对了,如今从荣、从厚皆已到了任事之龄,尤其是从荣,再过两年就要加冠,朕有意外放他兄弟俩领军,又忧其未经磨砺,恐不能胜任,此番你整肃天下兵事,正好带上他俩,让他俩有所锻炼,以利日后也能成为国之贤良。”   李从荣、李从厚,一个年方十七八,一个年届十四,的确到了用事之龄,尤其前者。去岁李从璟与安重诲相斗时,孔循嫁女于李从荣,说起来在这件事上,李从璟一直颇觉有愧。   长兄培养弟弟,自然没话说,李从璟一一应承下来。   至于其他,李从璟还真不担心什么,李从厚姑且不言,太小,即便是李从荣,往后也没有跟他相争的资本。   李从璟回到洛阳没几日,吴国的使臣也到了洛阳。   对方动作之所以这般快,却是因为先前李从璟尚未入主江陵时,李嗣源气愤于吴国兴兵攻荆州,而遣使吴国相斥、并下战书。如今荆南事了,国战之事不必再提,吴使到洛阳来,更多的是为赎回徐知诰等人。   大唐自然无意扣着徐知诰不放,按照李嗣源父子事先商量好的,李嗣源一面斥责吴国不仁不义,擅动刀兵进入大唐国境,干扰大唐国政,一面又对吴国赎回徐知诰之事漫天要价,准备狠狠宰上吴国一刀,让徐温那老匹夫知晓他李嗣源的厉害。   至于两国修好、不兴兵革之盟,虽说是大唐眼下最想要得到的东西,但吴国原本就无意与大唐国战,只是想偷偷摸摸盗取荆南,不曾想荆南之事不仅没捞到便宜,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现在只能夹着尾巴灰溜溜认栽。   大唐要伐蜀,吴国也有国事要忙,听说徐温近来身体不太好,估计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正三步并作两步,加紧拾掇吴王杨溥称帝,好再逼迫杨溥禅位,他自个儿顺理成章做皇帝,暂且顾不上跟大唐死磕。   李从璟认为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很多事都是在占便宜,先是摊上一个很大意义上也是捡便宜当上皇帝的老爹,往后在自个儿的几个大对头中,一代枭雄耶律阿保机、徐温,都在自己要跟他们掰腕子的时候,时日无多,也不知是该庆幸自己好运气,还是该遗憾自己没能赶上对方风华正茂的时候,与他们正面一决雌雄。   吴国派来的使臣是严可求,李从璟奉命接待。   严可求以多谋善断、通晓兵事而闻名吴国,这跟莫离倒是颇为相似,两人脾性相投,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彼此热络、亲近的不亦乐乎,严可求除却与李从璟商讨正事外,几乎都是在跟莫离切磋学问见识。   当然,两人的亲近,事实上充满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原因无它,两个身份不同寻常的人杰都知道,以大唐、吴国的发展形势来看,彼此日后极有可能成为生死敌手,说不得就要千方百计算计对方,给对方下套,取对方性命,此时碰上,自然要拼了命的多了解对方,同时避免被对方了解。   两人一面示之对方以谬误信息,一方面又要从对方的谬误信息中,找寻、分析出对自己有用的东西,言谈举止间机锋无数,杀机四伏,而此时两人各自代表一国,但凡争论一个话题又不肯认输,故而斗智斗勇,精彩至极。   起初,是严可求与莫离两人的战争,随着时间推移、接触深入,宋齐丘率先按捺不住,加入战团,随即,桑维翰当仁不让,给莫离充当帮手,到了最后,两边人物,无论是接待人的官吏,还是被接待的官吏,无一不加入尘枪舌战中。   又因,彼此既然是台面上与他国接触的官吏,一个个都非常人,才思敏捷不说,各自知道的国家信息也多,你愿出招我愿迎战,每回碰面都斗得难解难分。   在这种情况下,但凡宴饮或者是出游,两帮人几乎都不动筷子,也不欣赏风景,尽顾着喷对方一脸唾沫星子了,言谈到激动处,不乏挽起袖子忍不住要肉搏的时候,一个个斯文扫地。   然而无论身旁的人是争得面红耳赤怒目而视,还是互相打着哈哈彼此赞扬,李从璟与徐知诰这两位正主,都云淡风轻的站在一起,或者指点江山品论风物,或者举杯对饮畅谈时局,怡然自得的不得了。   随时间推移,双方文士幕僚的争斗,也逐渐由意气之争、试探之举,转移到正题上来,这意味着徐知诰也将要离开洛阳了。   这日王府宴饮,不知怎么,两帮人就说到了吴国赎回徐知诰,要付出多少价码的问题上,争论得只差大打出手。   “我闻徐相才高八斗、腹有韬略,乃是杨吴当世不可多得的英杰,不知是否如此?”说这话的是桑维翰。   “徐相之才,我吴国境内熟人不知、熟人不晓……”严可求拍徐知诰马屁。   “大争之世,以军争为先。不知徐相之才,可当一万雄师?”   “一派胡言!休说一万雄师,便是十万雄师,也难与徐相分量相当!”   “好!某姑且相信徐相能当十万雄师,既然如此,贵国要赎回徐相,付出十万雄师十载军资的代价,当毫不为过吧?”   “……参军这是强词夺理,世间哪有如此这般算法,某闻所未闻!”   “噢?贵使之意,是说以十万雄师十年军资换回徐相,对吴国而言不划算了?”   “某并无此意,参军休得血口喷人!国之栋梁,岂能与银白之物同论!阁下此言,本就无理,难不成我吴国予你十万军资,便能买到秦王殿下吗?”   “哼,百万雄师,难当秦王殿下分毫,贵国要买秦王殿下,恐怕得举国来换!”   “你……”   两帮人又开始唾沫横飞,李从璟与徐知诰哪怕隔得远些,也不可避免被波及,实在无法继续与这些斯文扫地的家伙同居一室,索性一道出了厅堂,到院中透气。   月明星稀,夏日将至未至,夜里却已几无冷意,两人缓行绿草群芳间,神态从容,言谈随心,举止翩翩,与屋中那些人相比,简直是国士风范。   出幽径,过假山,见一湖,湖中有一亭,顺桥而行,俯可观脚下湖波摇曳,静可湖边闻荷花清香,远可望湖心圆月高悬,动则脚步声惊鱼虾飞掠。   两人至凉亭,凭栏观湖,如临天地,如见宇宙。   李从璟遂令人于亭中置酒。   两人月下对坐,品美酒,论天下。   徐知诰道:“入洛许久,得见古都风采,令人心怀畅快,稍闻唐之国是,叫某心向往之。贵国新政之事,乃历代强国之策,行之不出数载,唐必让天下刮目相看。昔年李亚子三月灭蜀,群雄震颤,惜乎彼不能得其政,否则定已叫天地变色。今殿下所作所为,上继旧业,下开新天,青史留名,不在话下,每每念及于此,不能不为殿下贺。”   李从璟喟然叹道:“徐相心胸,让从璟敬佩万分,徐相之才,让从璟心颤不已。进能善谋争天下,退能倚亭听雨潮,上可为国定大策,下可叫人失性命,此之谓徐相乎?此之谓徐相也!吴王得徐相,如国之有管仲、范蠡,何其可幸。”   徐知诰忽而笑道:“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李从璟笑意更浓,“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徐知诰先是怔了怔,随即摇头哑然,道:“论及心胸,某何能与殿下相比?”   两人这一番言谈,一个说你大唐很强很有前途啊,我往后会时时刻刻提防你的,一个说你的确很有才的确很厉害,但你再能蹦跶我也能收拾你。   三日后,徐知诰南归。   作为交换,吴国付出了十万雄师一年军资的代价,当然,这以大唐的标准来说,只够五万王师一年之费,但饶是如此,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徐知诰回了吴国,往后还得与徐知询好一阵相争,大唐正好趁此机会对蜀用兵。   至于徐知诰买回林安心的价码,对李从璟而言不过算添头罢了。   徐知诰临行时,李从璟去相送。   两人抱拳作别时,彼此都知晓,在有生之年,还有的是交手和会面的时候。   所谓宿命之敌,不外乎如是。 第541章 识得洛阳风与月,成就帝国军与政(一)   李从璟身上虽说挂着同平章事的职衔,平日里却不必到中书省或是六部坐班,身为亲王,开府建牙,自家府邸本就是他的办差所在之地,如今李嗣源加封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位比三司,自然要再拉起元帅府的班底,毫无疑问,办公地点也是在秦王府。   李从荣、李从厚俱为郡王,眼下被李嗣源丢到李从璟面前做跟班,却也得在秦王府——元帅府办差。   两个小子没什么军政经验,李从璟先安排他们跟着府吏学习,至于官职倒是不重要,因为两人身上也都挂着检校司徒、御史大夫之类的职衔,当然名义上,两人的官职还是李从璟的“副使”。   元帅府的主要官吏,李从璟从朝臣中拉来一些,也从秦王府中补充了一些,详尽的不必细说,在李从璟三兄弟之下,仍以莫离为长史,而桑维翰辅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秦王府官吏与元帅府官吏,大体可算是两块牌子一套班子。   然而不能不承认,元帅府的开立,标志着李从璟麾下的官吏,自此开始了文武分流的过程。以莫离、桑维翰、章子云为首的军务派与王朴、卫道、杜千书为首的政务派,正式各自有了队伍。   文武分流,自然是趋势,但说来有趣,为首的莫离、王朴等人,却是军政机要都得参赞的,这就如同三省六部虽各有事务,但对宰相们而言,军国大计莫不与闻。   章子云、卫道、杜千书等人,虽是李从璟麾下,如今却在藩镇办差。只要节度使还有实权,皇子就必然兼任节度使,甚至是主任节度使,这是无法改变的实际情况。   自徐知诰离开洛阳,李从璟的主要精力就投入到了元帅府中,开始着手拣选、编练禁军的准备工作——在秋收之前,主要也只能是做准备工作。   “首批禁军,除百战军外,孤欲拣选各镇精锐七千人,将士主要从忠诚度高、战力不俗、本性较为质朴的藩镇抽调。幽州卢龙军、云州大同军、晋阳河东军、潞州昭义军、青州平卢军等,是这回拣选禁军的主要藩镇。”   议事中,李从璟如是说道。其中,卢龙、大同两军为边军,有戍边职责,但如今边境安定,暂时倒是不用担心会有战事,而往后帝国的首场大战必然是对蜀,故先顾及这个主要矛盾,“禁卫军第一军的一万名将士中,另外三千人自百战军中选调。”   如此整编出来的禁军第一军,可以说汇聚了整个大唐军队中最精锐的将士,不难想象他们将会具有怎样的战力。   “有了第一批禁军作为骨干,稳定底子,往后抽调禁军时,则可主要自势大、桀骜的藩镇中拣选精锐。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来有利于削弱这些藩镇的力量,二来也不用担心不能改造这些藩镇将士。”莫离进一步作出解释,藩镇的精锐被抽调后,除却边军,基本是不会允许这些藩镇再补充兵源的。   “殿下果真准备将百战军裁掉?”议事完后,诸位官吏散去,屋中只剩下李从璟、王朴等人,桑维翰这时发出疑问,见李从璟看过来,连忙补充道:“百战军精锐无比,乃国之利器,若是撤军去旗,不仅是一大损失,对百战军众将士也是不小伤害啊!”   李从璟岂会不知桑维翰内心的小九九,对方这是为他担心,怕他失了“亲军”,对往后不利,遂对他说道:“父皇与孤对此也有腹稿,百战军保留万名将士,整建制编为禁军,仍用百战军的旗号。另外万名将士,抽调六千人,与藩镇精锐另组两军,余下的四千将士,留驻河阳。”   “原来如此。”桑维翰恍然。如此一来,整编过后的一万百战军,虽说将士缩水了一半,但既然是保留下来沿用百战军旗号的将士,必是如今两万百战军中的绝对精锐,战力岂能不精?   当然,这也意味着,现在的百战军中,将有一半将士无法继续享有“百战军”的荣耀。   桑维翰内心忽然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经此整编的秦王亲军,到底是缩编了,还是扩编了?   这个疑问桑维翰不会问出来,秦王自然也无从知晓,若是秦王洞悉他内心的想法,一定会笑话他小肚鸡肠,若是莫离知道他的想法,也会嘲笑他鼠目寸光,若是王朴得知他的疑惑,定会摇头感叹一句,你还真是不了解大唐帝国皇帝陛下与秦王殿下的胸怀抱负啊!   整编禁军,不仅关系到抽调藩镇军精锐,也意味着裁撤之前的一部分侍卫亲军与六军,这是不可避免的,帝国只想编练禁军,可不想大规模扩军。   此间之事,对秦王府亦或是元帅府而言,虽是一项大工程,完成起来并无太多困难,唯一让李从璟略微忧心的地方,在于禁军第一军两名都指挥使的人选。   李嗣源提议了两个人,都是他最信任的昔日左膀右臂——石敬瑭、李从珂。   这差些让李从璟从座椅上摔下来,李从珂倒也罢了,石敬瑭万万不可。   李从珂现在蒲州,任河中节度使,石敬瑭现在陕州,任保义军节度使。   让节度使任都指挥使,可见禁军在李嗣源心中的分量也的确不同,李从璟表示不妥,要换人。李嗣源则认为可加封两人为左、右大将军,解决两人的身份问题。李从璟还是表示不妥,坚持要换人。   “李帅与石帅的确是国之栋梁,然正因其是国之栋梁,平日军政之事繁杂,故不可为禁军都指挥使。禁军者,入则拱卫京畿要地,出则为国之利器,为将者,当无藩镇羁绊,只识征战之事,但有君令,辄起冲锋,以建功勋,为帝国臂使。”李从璟口才不错,一番口绽莲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总算让李嗣源也觉得,禁军都指挥使的确应该由纯粹的武将来担任。   最终人选定下来,两名都指挥使分别是皇甫麟、高行周。   皇甫麟不必多言,从百战中调来即可,说起来此人五年前就是梁朝控鹤军都指挥使,跟了李从璟后屡次功勋,如今再独领一军,好似是终于回到原点,实则今非昔比。   高行周,李嗣源昔日亲军左射军中的一员骁将,屡立战功,可谓是石敬瑭之下左射军第一人。   领军将领定下来,然后是筛选将士,这件事也好办,让皇甫麟带着高从周去各藩镇挑选就是,以皇甫麟在百战军多年的资历,挑选出来的军士绝对不会让李从璟失望。   最后是名称。总不能就叫禁军第一军吧。李嗣源父子俩琢磨了半晌,最后定了一个名称:横冲。   这名称不上不下,但好听些的名称,例如龙武、羽林、神武、龙骧、天兴等,都给那些站着茅坑不拉屎的天子六军、侍卫亲军占用了。   这名称另有一个好处,它有出处。   乾宁三年,李嗣源名声未显,随大将李存信救援兖、郓州。莘县一战,李存信为魏博节度使罗弘信所击败,独李嗣源所率领五百骑兵完军而还。李克用即以此五百骑号为“横冲都”,以李嗣源为军使。那之后,河北河东之地,都称呼李嗣源为“李横冲”。   李从璟这番孝悌之心,让李嗣源欣慰大笑,自然乐得领情。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今秋禁军第一军——步骑参半的横冲军,就将面世。   白马寺是洛阳著称于世的名寺,齐己跟着李从璟到了洛阳后,就定居在这里。   李从璟打算整肃佛门,一方面是为释放劳动力,一方面也是为了还田于民,至于佛门资财,如同周世宗柴荣一样,他同样希望在这时不我待的大争之世,能为国所用。   李从璟对齐己的期望,是他能带领佛门,配合朝廷的政策,减小朝廷施政过程中的阻力,减小这件事的不良影响,同时将佛门向于国于民真正有利的一面推动,而不是与民争利、与国争财。   若能发展得好,日后无论是攻伐蜀地,还是攻伐江南,在战争中与战后,借助佛门力量瓦解一些阻力,抚慰一些百姓,安定一些秩序,都是李从璟的期望。宗教这个东西,有其煽动性和影响力,用的好了的确是一柄利刃。   如今李从璟忙得团团转,自然无暇顾及这些件事,当然,无论是作为个人来说,而是作为秦王而言,他也不能对国政大包大揽,将所有事情都搂到怀里。佛门之事,李从璟与李嗣源商议后,决定交给朝廷接手,而朝廷定下来总理这件事的,是冯道与李琪这两位宰相。   李从璟今日到白马寺来,便是带冯道、李琪与齐己相见,三人之所以到寺院来,而不是招齐己去衙门,也算是一片礼佛心意。   跟随李从璟一道来的,还有第五姑娘,上回齐己救了她,她一直感恩在心,这些日子来,经常来看望齐己,给他带些点心吃食,小姑娘其实心肠很不错的。   李从璟不打算跟齐己谈佛法、论机锋,然而这却是冯道、李琪这种士大夫乐意做的事,前者跟三人坐了一会儿,由着他们煮茶论道、谈诗论景,自己就打算离开。   未出寺院,瞧见一人,薄罗衫子金泥缝、连枝花样绣罗襦,在小道旁悄然而立,拿一双幽怨的剪水眸子远远望着他,欲语还休。 第542章 识得洛阳风与月,成就帝国军与政(二)   李从璟颇为惊异,走向这位尊贵位在整个帝国前列,却只是寻常富贵人家妆扮的女子,“姐,你怎会在此?”   李永宁嗔了眼前的英俊郎君一眼,“我如何便不能在这里了?”   闻言,李从璟有些讪然,石敬瑭虽说驻军陕州,不用问,李永宁必是不会跟去的,两人就差分家了,然而李从璟的意思,却是问她怎会在白马寺里,不过较起真来,这也是一句无用的话。   见李从璟被噎的说不出话来,李永宁于心不忍,又觉得有趣,扑哧笑出声来,秀美的丹凤眼飞在李从璟脸上,话一出口又不知怎的带上了些幽怨、责怪的语气,“回了洛阳这么久,也不说去看看姐,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姐吗?”   “姐,这可是冤枉之词啊,前两日进宫给母妃问安之时,还见过的……”李从璟觉得很冤屈,话一出口,接触到李永宁那双仿佛有着一片海洋哀色的眸子,就莫名觉得委屈的还是对方,立马换了要说出口的话,“近来公务繁忙,元帅府方立,又忙着禁军整编……姐,我知错了,赶明儿就去看你!”   李永宁偏过头去,轻声道:“谁要跟你争个对错了……”   千言万语,难以启齿,言不达意真是叫人恨透了自己。   李从璟挠挠头,和李永宁沿着山寺的小道缓行。五月初的天气,正是山风解人意的时候,拂面而过,让人倍觉舒适。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站在视野开阔处,可见山间梨花处处,远望洛阳城,街坊纵横,虽说繁华,却也如同牢笼。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得看几清明。”李永宁慢悠悠念了一首七言,拢了拢耳边的丝发,气态恬静淡雅,对身旁的李从璟道:“可还记得这首诗?”   李从璟自然记得,这是他年少时剽窃的苏轼大作,却是不知何时被李永宁听了去,当下笑道:“论及典籍诗书的功底,姐你可是自小就比我厉害。”   “那又如何?”李永宁瞥了李从璟一眼,心想那还不是因为你小时候除了练武就是苦读,我一个女儿家总不能去舞枪弄棒,除却钻研些典籍诗书,还能拿什么去跟你说话,随即笑了笑,道:“可这首诗的出处,我却一直未曾找到呢。”   你当然找不到,李从璟心想,嘴上道:“打小姐就喜欢诗书,这些年除却读书习字,姐还做些什么?”   李永宁俏丽的鼻尖微微上扬,“吃斋念佛。”   李从璟:“……”   府上还有许多事务,李从璟今日要做的事尚有一大堆,他有安排每日工作的习惯,甚少耽搁过,方才丢下冯道、李琪跟齐己,也有急着回去处理公务的原因。拾级而下,李从璟走在前面,总觉得身旁的李永宁脚步轻缓,他一次次有意减缓速度,仍是不能与李永宁并肩而行。   回过头,李从璟笑着对李永宁道:“前些时候我看见有不少人在洛河泛舟,姐若是觉得平日烦闷,也可去游玩一番,换种观景的方式,或许能看见许多不同的景致。”   李永宁少女般撅了撅嘴,“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呢!”   李从璟一阵汗颜,心想自己之前是有多不小心,无意间念出口多少大师的作品,这李永宁又到底偷偷听走了多少?他甚至不无惶恐的猜想,若是李永宁嘴里的诗词被有心人装订成册,流传于世,只怕会成为诗词史上的一桩疑案……   见李从璟神情肃然,李永宁还以为自己害对方担心了,掩嘴咯咯笑了两声,用打趣的口吻补救道:“你犯不着担心,我可没那许多愁。”   她本以为这篇儿又会不动声色的翻过去,然而李从璟接下来的举动,却让她的芳心一阵大乱。   李从璟忽然停下脚步,抓过李永宁的手,认真地说道:“姐,春色阑珊,再不看就没了,不如我今日就陪你到处转转如何?”说罢,露出一个灿烂如孩童般的笑容,“轻易便服,混入百姓中,想必乐趣还如从前,就如此定了,姐,快些走罢!”   李从璟这个笑容似乎比阳光还要耀眼,落入李永宁眼中让她有些目眩,浅浅的单酒窝是如此熟悉,让她几乎以为坠入梦里。那些年,在两人都还是少男少女的时候,李永宁可没少见这个笑脸,只是现在回想起来,竟然恍若隔世。   李永宁被李从璟拉着快步下山,微风撩起发丝,路边梨花不断退去,她方才骤乱如麻的心,忽然间就安宁下来。眼前的世界如同回到十年前,一丝暖和笑意浮上她的脸庞,就再也不曾消散。   ……   李从璟回到秦王府,已是入夜时分,上值的官吏都已散去,走进中庭碰到莫离,瞧见李从璟方才归来的模样,莫离甚为惊异,“殿下可是外出方归?”   “玩忽职守”的情况,对李从璟而言委实太过新鲜,将莫离的反应纳入眼底,李从璟心头滋味莫名,心想自己平日里是否太多勤政了,以至于稍有放松都被幕僚视为异象。   李从璟刚说了一句去洛水泛舟了一趟,莫离就大点其头表示赞许,“劳逸结合方是长久之道,看来殿下已有所悟,不用离再谏言了。”   李从璟:“……”   算不上劳累,李从璟准备去处理白日没有处理的事,莫离却提醒了他一件是时候解决的要事,“归义军在府上已然停留许久,殿下若是有暇,倒是该与之一见了。”   李从璟这才想起,前日管事跟自己说过,府上的草木近来不知为何,骤然多了许多断肢残叶。   敢在秦王府拿草木发泄怒气,而又不被寻常人发现的,自然只有剑子这个情商缺位的家伙,看来他已经有些举止失常了。   想来李从璟也觉得颇为对不住他,两人毕竟有些交情,再说人家跑了几千里到洛阳来,自己却一直不肯满足他小小的愿望,的确有些不近人情。然则拿草木出气这种事,未免太女子气了些,李从璟暗自腹诽。   “李从璟!”正在李从璟难得升起一丝愧疚之情时,一道人影从天而降,人未至面前,长剑的寒光已经显露无遗,那不是眉毛倒竖的剑子却又是谁,“战是不战,姑且给个痛快话!”   李从璟伸出手,孟松柏立即将横刀递上,他扭了扭脖子,露出几颗獠牙,“来,小娘们儿!”   剑子一怔,先是大喜,随即又大怒,咬牙切齿,目欲喷火,“你说谁小娘们儿?!”   “拿我府中草木出气,这种事非娘们儿不能为之,休得废话,今日就将你打回原形!”李从璟懒得废话,横刀一转,欺身而上。   剑子气得腮鼓如囊,怒叱一声,挥剑迎上。   丁黑从回廊中跑出来,看见战在一处的两人,愕然张了张嘴巴,随即立马击节而叹,“好刀法!”   ……   半个时辰后,李从璟在屋中坐下,端上一碗茶,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归义军官吏,淡淡开口道:“曹义金遣两位到洛阳来,是要打探何事?”   两个归义军官吏互望一眼,忽而齐齐离座跪下,大拜而悲声道:“请殿下救我归义军!”   屋外,剑子握着长剑,站在一棵修剪的无可挑剔花树前,满面寒霜,腮帮因为呼吸气大而一鼓一瘪。   丁黑走到剑子身旁,讪讪道:“殿下的武艺,的确让我等自诩为剑客、刀客江湖人惭愧,然而这却不是评判出世剑与入世剑谁强谁弱的标准,殿下是个异数,不能以常理衡量。”   剑子转过头,狠狠瞪了丁黑一眼。   丁黑摸了摸脑袋,对方不领情,让他有些尴尬。   这时李从璟自屋中出来,对丁黑道:“剑子身上有伤,方才之败,非战之过。”   不仅是丁黑惊异,剑子也很意外,他挑了挑眉,看向李从璟:“你怎么知我有伤在身?”   李从璟不置可否笑了笑,“即便孤方才与你交手时不能察觉,他俩人也告诉孤你们的遭遇了。”示意那两个归义军官吏。   两个归义军官吏向李从璟深深一礼,和剑子回去落脚的院子。   莫离站在李从璟身旁,摇扇叹道:“昔日英雄之城,今朝虎狼之地,归义军于国有功,却至如此处境,让人嗟叹不忿。”   原来,那两个归义军官吏,乃是曹义金闻听李嗣源继位大统后,派遣来洛阳朝见的,只是如今河陇之地,回鹘人势力庞大,又加之各方势力各怀鬼胎,朝见的队伍带有财货,半途引起回鹘人觊觎之心,因而杀人夺财。一场恶战,使者队伍人财两失,若非有剑子力战,只怕那两名归义军官吏也不能活命。   人财两失,两名归义军官吏自知有罪,因惧怕事后被曹义金问罪,故而不敢再公开身份,又听闻剑子与李从璟有旧,便抱着侥幸心理随行到了秦王府,想要看看形势,再作打算。   这些事军情处之前也不知晓,军情处之所清楚两名归义军官吏的身份,还是三人到了洛阳后,引起军情处注意,暗中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的。   两名归义军官吏,见身份已被识破,故而不能再隐瞒什么,只得如实相告。至于“救归义军”云云,倒也发自真心,如今归义军在回鹘等夷族的侵扰下,处境的确颇为艰难——这从之前归义军辖下十数州,而如今却只能掌控两州之地就能看得出来。   “河陇之地,日后再作打算,眼下朝廷无暇西顾。”李从璟总结了一句,算是为这件事下了定论。   目下大唐不具备出兵河陇的条件,也没有这个必要,但回鹘等夷族,往先受大唐之恩,如今却作乱地方,让人愤恨,待得日后九洲一统,李从璟必会亲提王师往灭之。   这一年,朝廷新政平稳推行,进展顺利。   近秋后,帝国迎来一场盛事:秋试。   去岁科举,帝国政局方经动荡,取士不多,如今新政初行,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今年科举,制举、常举皆增加了科目,也必将大幅增加取士人数。   ……   注1:“同光二年夏五月……以权知归义军留后曹义金为归义军节度使、沙州刺史、检校司空”,彼时,曹义金就遣使入朝过。   注2:科举。其实这时候官方称之为“贡举”。 第543章 识得洛阳风与月,成就帝国军与政(三)   天成二年,在偌大的帝国中,有许多东西跟以往不一样了,来地方的差役不再穷凶极恶征收苛捐杂税,反而和乡绅里正一道,帮着修缮农田里的沟渠,还带来了耕牛,可以帮助困难的农户犁几日地,虽说那些耕牛看起来并不健壮,也有些老了,但再怎么说也是“重型机械”,还是十分有用的。   往日里嚣张跋扈的富豪之家,不再气势汹汹带着打手到处耀武扬威,看见谁家良田就双眼泛红,千方百计也要收入囊中,甚至不惜武力威逼,因为衙门不再与他们勾连串通了。   听说新来的县令年岁不大,却也是在朝为过官的,县衙正堂里就挂着两句诗: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以此时时惕厉自身。   县衙刀弓手更多了,却不再如往日那般作威作福,没事的时候也不再干强抢民女这种事,虽说仍是挺着腰板在乡里转悠,目光可不落在小百姓身上,而是盯着大户的家丁与地痞流氓,一旦发现他们有跟乡民争吵的现象,立即冲过来,二话不说先将大户家丁、地痞流氓一顿暴打,挺着老腰对乡民说一句休要害怕,然后才是询问事情缘由。   天成二年,有些东西变了,但也有些东西没变,比如说天上的日头。   颍州算不上中原腹地,颖水自州内由北而南,在边境汇入淮水,顺着两水汇聚处向东七八十里,有座县城,名叫下蔡,算是座名称,古时出过一些人物。   下蔡再往南,涉过淮水,便是前时的淮南道,如今隶属吴国,算是“敌境”。与下蔡相隔四五十里对峙的吴国城池,名叫寿春,也即寿州城,据说乃是吴国北境最为重要的军事要塞,里面屯驻了大量吴国精锐。   这两者,却跟寻常小民没甚大关系,他们所期望的,不过是帝国最好不要跟吴国起战事,否则,大军过处,草木不生,他们少不得要遭池鱼之殃。   算起来,今年乃是自个儿的本命年,不知是否会一帆风顺?一身寻常村夫打扮的李荣,走在下蔡境内一座村舍外,抬头望了一眼火辣辣的日头,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统领,再往南没多远就是淮水,咱们的地图就绘制到这,再继续下去,便是吴国地界,依照规矩,绘制吴国地图,是赵统领的职权范畴。”李荣身旁,一位被夏日太阳晒得面色黝黑的年轻后生道。   这位在李从璟率五百将士攻打共城、淇门时,就跟着他的老斥候,听了属下的话,沉吟了半晌,望着南方道:“昨日听附近的乡民提过,这地界的淮水,有一段到了冬日枯水时节,水量很是稀薄,人马俱都能过。这可是极为重要的东西,必须得弄清楚。”   “这却也简单,寻个乡民问问路,我等再去实地查看,便就不难知晓。”那名军情处年轻人道。   说着话,几人四下打量,想要寻个乡民。   夏日炎炎,又正是未时初刻,别说道上行人寥寥,便是田地里也没多少人,泥土路上的灰尘,仿佛都在烈日下蒸发一般,空气火烧似的,似乎在扭曲,那道旁的树荫,让人格外眼热。   一名素衣书生,背着书箱出现在道路彼端,头顶烈日,脚踩灰尘,埋首向李荣等人所在方位走来。在一马平川的地面上,书生的身影显得单薄而渺小。   然而也正因如,这名书生的身影落在李荣等人眼里,就显得脚步格外坚定。   几人交换了下眼神,向这名书生走去。   书生赶路得有些累,满身汗水将他的衣衫浸透,抬头的时候,可见眉目间勃发的英气,尤其是那双不大的眸子,说不出是深邃还是锋利,亮得很。而此人的被晒黑的程度,几乎不弱于李荣等人。   这样一个富含朝气与锐气的书生,执礼却是甚严,两相见面,李荣得知此人姓苏名禹珪,听闻李荣等人的疑问,苏禹珪露出洁白的牙齿,有了笑意,“那地方离这可不近,往东约莫五十里,就是了。”   李荣抱拳表示感谢,旋即看似不经意问道:“眼下正是燥热之时,郎君此时赶路,可是着急去往哪里?”   苏禹珪答道:“倒不是着急去别处,而是游学方回,归家心切。”   李荣肃然起敬,他心里有疑问,继续试探这书生,“听闻江南多鸿儒,学士英才汇聚,郎君游学,想必是去了吴地?”   “吴地倒是刚去。”苏禹珪微笑作答,彬彬有礼,“只不过比起吴地,北地倒是更值一游,尤其幽燕之地,让人心怀激烈。”   “噢?这却是为何?”李荣貌似不解。   面前的李荣等人一看便不是读书人,但与之讨论这些事,苏禹珪却没有敷衍的意思,他道:“吴地虽然多鸿儒,不过工于史书典籍,长于诗词唱和,如今国家不平、四方不靖,我辈读书人,当以经世之学为要,而怀拯救时艰之心,以求报效君王。幽燕之民,慷慨激昂,幽燕之军,饮风餐雪,幽燕之地,英雄辈出,秦王赫赫军功历历在目,边军血战之地浩气长存,此情此景,自非江南可比。”   李荣再度抱拳,赞叹之后又道:“秋日邻近,眼下朝廷正欲开科取士,未知郎君可有前往应试之念?”   苏禹珪笑道:“今时归来,正为温书应试。”   随后,两相礼别。   “统领,此人如何?”   “我观他自南方而来,又多风霜之色,故不免忧其为吴国密探,如今观之,大抵不是。”   一个时辰后,苏禹珪已经到了家中。拜过长辈,苏禹珪这才稍作歇息。   苏禹珪所在是殷实之家,家宅虽谈不上高门大院,却也不是寻常人可比。   这个时节,家徒四壁的读书人还是很少,笔墨纸砚、经史子集与先生这些东西,可没一样是便宜货,就更别谈要达到“饱学”这种程度和游学了,不是地主家压根负担不起,区别只在于家产多少而已。所谓寒门,“寒门”主要指的就是中小地主。   当夜,苏禹珪再见其父,两人对坐,前者向后者说起此番游学见闻与所得。   说起来,苏禹珪生平学问,多承自其父,可称是家学。家学这东西,始自何时不好说,上承秦汉下接唐宋,为一时之象却是毋庸置疑的,宋之后盛行耕读之家,大抵由此转化。   “游学之事且待再论,孩儿此番自江南归来,自打进了颍州,所见所闻却是颇为惊异,正待向父亲请教。”苏禹珪知道自己这父亲在朝中做过高官,见识非常,便说起自己心中的疑惑。   苏父像是早就料到自己的儿子会有如此一问,好整以暇,“你有何疑问,但说无妨。”   “去岁孩儿在家时,仍可见州县多贼寇,此番归来,却见偏僻之地,亦不乏孤身行走者,请问父亲,山匪之事,今日可还有之?”苏禹珪问道。   苏父笑容恬淡,“山匪之事,未闻已半载矣。”   “请问父亲,却是为何?”   “无他,今春,依朝廷令,县里整顿兵事,置弓手一都、刀手一都、马军一队,并归新任县尉统辖,新任县尉,昔日百战军也,故能统领县衙刀弓手,剿灭境内山匪。”   苏禹珪惊讶之余,又道:“昔日淮水之上有水寇,拥众数百,纵横捭阖无人能制,时常经颖水来犯,县衙刀弓手何能除之?”   “无他,州军相援,设伏除之。”   “……乡里曾有一还乡军将,骄横跋扈,强占良田,欺压乡民,鱼肉乡里,便是父亲也恨不能制,今日孩儿却见其田亩,划归了昔日佃户,这又是为何?”   “无他,此军将被县衙问罪,家产抄没,田地重新划分给乡民了。”   “父亲,孩儿又见,田间灌溉沟渠大为扩展,更兼新增水车十余,此乃谁为之?”   “无他,县尊领差役,与民共为之。”   “孩儿还听闻,今年税收,人丁十五税一,孩儿还看见,乡舍里盖了草市……”   “玄锡,不必问了,你来看这是何物?”   “此乃铜钱,孩儿如何不识,父亲这是何意?”   “你只看到了这是铜钱,却不知此铜钱从何而来。”   “从而来?”   “县衙予你的。”   “予孩儿的?”   “予你进京赶考的盘缠。前日差役来问过了,知你今秋要进京参加秋试,故而予你,原本此盘缠要你亲往领之,差役认为父这张老脸,故而先留下了。”   “这……简直闻所未闻!”   “闻所未闻?你没听说没见过的东西还多得很!玄锡啊,此番你外出游学年余,却不知,下蔡已变了模样了。不止是下蔡,颍州,较之以往,也大为不同了!”   苏禹珪神色数遍,最终又恢复了正常,叹息道:“的确,是变了模样。”   苏父站起身,负手来到院外,抬头望月,对跟在身后的苏禹珪道:“天成新政,这四个字,就是一切得以改变的根由。乱世多贼寇,县衙便聚集刀弓手以灭之;乱世取士难,朝廷便为进京赶考者出具路资,玄锡,陛下励精图治之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昭日月啊!”   说罢,苏父转过身,满含期望对神色奋然的苏禹珪道:“习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身为读书人,想要一展平生所学与胸中抱负,还有比这更好的时代吗?玄锡,进京秋试,该是你报效国家的时候了!” 第544章 识得洛阳风与月,成就帝国军与政(四)   云州桑亁关内约莫三十里外,有处村舍,聚集了二三十户人家,在山下搭茅草屋而居,左近农田匮乏,这些人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多是半耕半猎。   天气渐凉了,早晨的阳光就显得很暖和,洒在山坡上颇见朝气,山腰处有座草屋,一个粗衣麻衫的少女,头顶朝霞俏生生站在屋外,可劲儿凝望着屋后的山林,染了一抹炭灰的小脸上满是忧色。   草屋里走出一位妇人来,实则不过中年之龄的她满脸老色,腰也直不起来,大半生的辛勤劳作,让她过多的透支了生命,这时节便已裹上了两件衣裳。   “你哥哥还没出山?”妇人挪出门,满脸忧虑之色,问门前眉目清秀的少女。   “娘,你怎么出来了?你病还没好,不能受冷风哩。”少女忙过来扶着妇人,却被坚强了一辈子的妇人一把拒绝,板着脸道:“娘自家的身子自家清楚,硬朗得很!”   少女撇撇嘴,却不敢多言,转而道:“哥哥进山从来没出过差错,这回虽然进去的时间长了些,但料来也不会有事的,娘你就放心吧。”   说到这,少女暗自叹息,心想若不是为了给娘凑药材钱,哥哥也不会进去这么久吧?如今家中就哥哥这一个丁壮,一家三口都指望着他呢,可不敢出了差池……   母女俩正担心,山岭上出现了一个身影健的硕儿郎,兀一现身便朝母女俩拼命挥手,举起手中的一只野鹿,脸上洋溢着得意而骄傲的笑容,向母女俩大声喊道:“娘,丫头,看见没有,这可是好东西!”   妇人松了口气,少女则是一脸崇拜,双手捧在嘴前作喇叭状使劲儿喊道:“哥哥,快回来吧,等你吃饭呢!”   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跑了许久,儿郎回到草屋,将野鹿拿给少女收好,立即就询问妇人的病情,又仔细瞧了妇人脸色半晌,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我这把老骨头算什么,你没被伤着才是正经。”妇人说这话的时候,丝毫没注意到这话与之前对少女说的话矛盾。   儿郎在山里呆了快三日,虽说进去时带了些吃食,此时也饿得不轻,端上饭碗就是一阵狼吞虎咽。望着儿子蓬头垢面埋头大嚼的样子,妇人满眼心疼之色,将自己碗里的一块野兔肉夹给儿郎,“多吃点。”   儿郎头也没抬,兔肉就回到了妇人碗里,“娘你正养病呢。”   见妇人面色不好,少女连忙将自己碗里的肉夹给儿郎,“哥哥你辛苦了好几天,多吃点。”瞥了一眼妇人,见对方脸上充满欣慰之色,内心里也觉得甚是欢喜。   儿郎没说话,结果却一样,肉还是回到了少女碗里。   放下碗,儿郎抚着并没有填进去多少东西的肚皮,长吐一口气,很是满足的样子,“吃饱了!”   不知怎的,妇人眼里就噙了泪,偏过头拿粗糙的手抹了一把,嘴里低声骂道:“死老头子,你死那么早作甚!”   少女埋下头,抱着缺了个口的饭碗使劲儿往嘴里扒饭。   儿郎忽然肃然看向自己的母亲与妹妹,认真地说道:“娘,丫头,我打算去洛阳!”   母女俩震惊的停了各自的动作,“你去洛阳作甚?”   “我都打听好了,我要去报考演武院!”儿郎神色异常坚定。   “演武院?演武院是什么?洛阳,那多远呐!”妇人满脸拒绝之色。   “娘,演武院是军士读书的地方,在演武院呆满两年,就是军士头头了!”少女听儿郎提过演武院,实际上也是一知半解,这时候为妇人解释。   “你要去从军?!”妇人明白过来,顿时站起身,“不可,不行!眼下到处打仗,从军多危险?为娘这把老骨头虽说不中用,还无需你拿命去换粮食!”   儿郎不乐意了,却没有顶撞妇人,而是进一步解释道:“从军立功,扬名天下,进可出将入相,退能光宗耀祖,大丈夫当如此!娘,这是孩儿的志向,我意已决,还请娘体谅!”   说罢,深深拜倒。   见儿郎言语坚决又行大礼,少女有些慌,又害怕妇人不同意,便跟着在儿郎身旁拜倒,帮着劝说妇人:“娘,哥哥骁勇过人,从军定能建功立业,还请娘让哥哥去!”   妇人沉默了好半晌,叹了口气,扶起儿郎,语重心长道:“我儿有此大志,乃是好事,为娘岂能不同意你去?只是洛阳路远,你又从未出过远门,况且……这日后从了军,还不知多久才能相见一回……”   群山中的月夜格外清凉,草屋里没有燃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才是乡野村民的生活,灯油还是太奢侈了些,贫寒人家用不起那东西。儿郎在屋前耍拳,少女坐在旁边一截木桩上,双手撑着下巴望着挥汗如雨的儿郎,眼中都是敬意。   歇息的时候,兄妹俩坐在一起,望着碧石山、弯弓月,儿郎开口道:“只要我进了演武院,朝廷便会给你们发给钱粮,那份饷银足够你和娘生活,平日里你若是勤快些,便纵是有些小病小灾,也不用怕了。”   少女拍着胸脯保证道:“哥哥放心,我会很勤快的!”   摸摸少女的头,儿郎信誓旦旦道:“待我从了军、立了功,成为将校,定会给你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   少女羞涩的低下头,“才不要,我还小呢!”   儿郎哈哈大笑,笑了没两声,赶紧打住,回头望了一眼草屋,见应该没有打扰到妇人休息,这才放下心来。   “可是哥哥……”少女眼中闪烁着天真的神色,“我听说外面的大将军,名字都很威风呢,你这回去洛阳,总不能还叫史大郎吧?”   “这我都想好了!”儿郎胸有成竹,“此番离家出世,建功立业,我就叫史彦超!”   翌日,史彦超与母女俩挥手作别,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中时,母女俩相顾抹泪。   行走了一两月,史彦超总算四肢健全到了洛阳。不同于对进京赶考士子的待遇,地方官并不会安排演武院应试者的行程,也不会派人护送,这却是因为演武院并不缺生源……又不同于士子的是,演武院对学员心性才能都要求甚严,日后都是要吃苦头的,自行进京也是对应试者的考验。   秋日里的洛水似乎染上了文人骚气,变得比往日里更加内涵,有了自己的心情,史彦超捧着河水洗了把脸,抬头看见洛水上纵横的小舟,白衣折扇立在船头的那些读书人,这才记起来,演武院的考试日期,却是跟科举秋试在同时。   怪不得洛水染上了文人骚气,原来是泛舟秋游的读书人多了。   史彦超不关心这些,他算了算日子,距离演武院考试还有些时日,便不着急进城,而是准备去找落脚的地方。城中的客栈是住不成,他没那个盘缠,城外的寺院倒是可以借居,只是可想而知,这个时节寺院厢房的收费标准,怕是不会比客栈便宜多少。   最终,史彦超决定还是先进城。因为他已经知晓,除却露宿街头,他并没有别的选择,既然要露宿街头,那还是睡在城中好些,至少离演武院近一点。   进了城,史彦超先打听了演武院的位置,他要早些了解应试的具体事宜,好做准备,虽说实际上他并不能准备什么。   两个时辰后,史彦超站在了演武院山门外。不怪他花了这么久的时间,他那云州口音,与洛阳官话相差太大,交流起来很费劲,这让他第一次产生了一丝惶恐。   山门外有布告栏,布告栏上有关于此次演武院开试的公告。   看起那些文字来,史彦超却并不吃力,亏得乡里有位读书人,他识得字。   “不同于往年只在军中选拔学员,虽说今秋演武院开放对外招生,但名额不过区区三十人而已,这其中还包括将门之子的争夺,兄台,某看你不是本地人,这无疑增加了你的难度啊!”布告栏前,有人跟史彦超说话。   他转过头去,看见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也是十六七岁的模样,着青衫,背长刀,握折扇,一副风度翩翩,实际却很傻的模样。   然而史彦超并不觉得对方傻,敢背着长刀招摇过市的,若非当值衙役,便只有一种人:军士。   史彦超还在理解对方的话,那自以为风度不凡的少年郎,又开始抖露潇洒,“兄台,某看你身板硬朗,根骨精奇,更难得的是双目如鹰,想来不是泛泛之辈,正好某也刚来洛阳,正好缺一随从,不如你就跟着某,也好过人生地不熟,受人摆弄啊!”   “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史彦超缓缓道。   “不才,符彦琳就是在下了!”少年郎很高兴。   “在下史彦超,符兄,你若打得过某,某甘为你随从,若是你被某打趴了,便供给某应试期间的衣食,如何?”说罢,史彦超扭了扭手腕,沉着脸就打算朝符彦琳扑过去。   符彦琳先是一怔,随即大笑,收了折扇,道了一个好字,就要迎上史彦超。   就在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演武院山门重地,岂容你等在此无理?”   符彦琳、史彦超双双转头来看,却见一位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少年郎,不是从山门中走出,而是从大街的方向走来,正冷冷望着他们,满脸警告之意。   “你又是何人?”符彦琳很不高兴,眉头一挑,“也想来切磋切磋?”   来人看白痴一样看向符彦琳,“就你这样的,某一只手放倒三个。”   “大言不惭!”符彦琳顿时大怒,丢下史彦超,挥拳就像那少年郎打来。   少年郎脸色一变,原本准备好的“要动手换个地方”的话,再也来不及说,只能挺身迎上。   史彦超望着这两人,忽然有些疑惑:自己该作甚?   认真的想了想,史彦超觉得不能就这么走了,再说他也没地方去——要为他解决这个问题的人,此时正被那个洛阳人缠着。   史彦超无法再旁观,操着旁人难以听清的口音迎上去,“等等,符兄,你的对手是我!”   “来得好,吃某一拳!”   “还有你这小子,差些将你忘了,在演武院门前放肆,休要想走!”   李从璟视察完演武院,正和杜千书出门,就被报知有人在山门前斗殴,这让他很不高兴,正欲说什么,孟松柏又接着道:“当中一人是石重贵,另外两名少年郎,却不知是何人……”   恰是在此时,苏禹珪站在了洛阳城前,他抬头仰望着城门上的两个雄浑大字,还没来得及感叹,就被一辆不知怎么受了惊乱跑的马儿,带着马车给撞倒。   待马夫好不容易控制住了马,车上下来一个读书人,三两步走到苏禹珪面前,将他扶起,一个劲儿赔罪,“兄台你怎么样?在下苏逢吉,冲撞了兄台,实在是对不住……”   苏禹珪连日赶路,可没骑马,拿脚走的,正劳累,被马车一撞,伤没太伤着,却一时头晕目眩,半晌没清醒过来,站也站不稳。   这时又过来一名读书人,帮着苏逢吉扶起苏禹珪,拿手就开始为对方把脉,“在下张一楼,略通医术,且让在下先给兄台看看……”   ……   两试未开,天下英才已争相汇聚于洛阳。 第545章 识得洛阳风与月,成就帝国军与政(五)   自打住进住进秦王府,剑子便没流露过要西归的意思,归义军返回瓜州时,李从璟本以为两者会一同启程,谁知前者只是将后者送出城,而后又回到了他那座小院中。   如此出乎意料,以至于让李从璟再在府中撞见剑子时,还以为他们在路上遇到了艰难,半路折返回来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毕竟归义军不是单独回去的。   虽说李从璟暂无往河陇用兵的打算,但归义军西归时,他还是派遣了军情处的商队护送。当然,护送两名归义军的军情处商队,会留下一批人在河陇扎根,借此机会,军情处将开始在河陇布置棋子。   府中住进一名武艺高强的江湖剑客,也亏得府邸主人是李从璟,他只当府中豢养了一名护卫,其他全然不去在意,故而容得下剑子,要是换了别的人,事情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剑子似乎也很享受这样不被李从璟在意的状态,他本就是性子清淡的人,能在府中自由行走,已是怡然自乐。   这让李从璟很奇怪剑子往先的经历,这样的人要么就是的确闲云野鹤自得雅趣,待在秦王府跟待在其他地方并无区别,久了腻味了也就自然会离开;再有一种可能,不愿回去自然有不愿回去的理由,无论这种理由是什么,剑子都是在逃避。   非常人不可以常理揣度,李从璟能确信剑子没有恶意,这也就足够,两人既然有些旧情,这回又帮助朝廷带回了归义军,容他继续在王府吃喝,李从璟还是不在意的。   另有一件事,李从璟也不在意。   此番演武院选拔学员后,开学典礼杜千书准备大办一场,安重荣、赵弘殷作为演武院第一批学员,又是最为成器的两人,被邀请到演武院出息开学典礼,以激励后辈。   赵弘殷进京时,带着家眷来的,往后他会在演武院任教一段时间,故而需得在洛阳安个家。李从璟由此得知,赵弘殷今年得了一子。   作为关心部曲的合格主帅,李从璟不免多问了几句,当他问及赵弘殷给他儿子取得什么名字时,赵弘殷的回答震惊了李从璟。   因为赵弘殷说了三个字:“赵匡胤!”   李从璟在意的,是当下秋试与演武院招生的情况。   秋闱放榜,此次朝廷取士一百一十二人,与往年朝廷每回只取士二十人左右相比,这个数量不少,但放远了眼光看,却也绝对不多。不少的原因是朝廷新政有成,不多的原因是,即便朝廷加大取士力度,却也始终持有宁缺毋滥的底线。   此番科举,值得一提的事有很多,例如今岁朝廷开设的科目,虽没有盛唐五十余科那么多:秀才、明经、俊士、进士、明法、明字、明算、史科……但新增了水利、工事、经济等科,这是之前的科举中没有的。   这些科目虽说总共也没取士多少人,但朝廷引导力度很大,三省六部官员也编纂了教材,学习起来并不难,加之竞争力小,而朝廷给予的官职却不比其他诸科低,可以想象,日后定会有长远发展,而这些正是帝国需要的经世之才。   “此次秋试,各科士子表现大多优异,然最令宰相们拍案叫绝的,却是两苏。”李嗣源跟李从璟谈起这事的时候,神色颇为愉悦。   科举中涌现的人才越多,也就意味着人才正更好的为帝国所用,而不是去充实那些节度使、刺史的幕僚机构,被他们私人占有了,这是当世中央与地方的人才争夺,眼下看来,今年这场争夺战朝廷斩获不少。大胜一场,战果丰厚,李嗣源自然高兴。   “两苏?可是苏禹珪与苏逢吉?”   “正是他两人,从璟也听说了?”   “秋试期间,两人整出的名声可是不小,儿臣略有耳闻。”李从璟这话倒是不假,因此番秋试者比较多,正经应试前,士子们免不得相互交流、切磋,以求增长见识、砥砺自身,“两苏”的名声,便是那时候闯出来的。   “两人学识惊人,亦写得一手好文章,文章好坏朕看不出,冯相、李相都言好,必是不会差的。两人朕也见过,观其言谈举止,却是让朕甚为欢喜。”李嗣源笑容不减,“苏逢吉,精神爽秀,锐意进取;苏禹珪,坚毅朴实,有中庸之风,而不乏奋进之气,都是我大唐的英才!”   李从璟笑了笑,苏逢吉他没见过,但也听说此人洒脱任性,苏禹珪却是偶然碰到过的,学问扎实,谦逊有礼,可登大雅之堂。然而要说此番参加科举的人中,他最好看的,却是并没有被李嗣源点名的张一楼。   张一楼既然来了洛阳,不可能不去拜会费高章,也不可能不来见李从璟,事实上,张一楼就是住在费高章府上的。   李从璟对张一楼知之甚深,当然清楚此人治学沿袭费高章的风格,所学庞杂而多经世之学,兼而智谋过人,乃是不可多得的有才之士,只不过并不长于文章罢了,故而一时引不起朝廷注意,却也是正常事。这种人就适合厚积薄发,较之“两苏”,往后的路谁走得更加长远,还未可知。   从张一楼宁愿舍弃在幽州的根基,而跑到洛阳来参加科举,就可见此人志向非小,心性更是非常人能比。   说完秋试,再说演武院。   “演武院此次招生三百人,二百七十人自军中选拔,依照朝廷诏令,今岁有过征战而且立功的军队,会增加配给名额,复州军、房州军、君子都等皆在此列,其中尤以复州军配给名额最多,达四十七人。另外,边军名额也稍多,合在一处共八十三人。”此事是李从璟在主持,各项数据他自然了然于胸,“另有三十人,则是自民间选拔。”   从李从璟的话中可以看出,今年演武院的名额,基本上都被提到名的单位瓜分了,事实上,其他诸军加起来才选拔了不到七十人。   “最出众者何人?”人员太多,李嗣源可顾不过来,除却关注引起他注意的人外,自然只能去关心最优秀的。   “军中选拔的将士,以周小全为最出众,民间选拔的儿郎,有两人资质不仅不弱于军中选拔的将士,而且仅次于周小全,此两人,一个父皇必然知晓,便是石重贵,另有一人,则是李彦琳。”   李从璟道:“李彦琳,李老将军之子,卢龙节度使李彦超的四弟。”   “李彦琳……这小子朕知道,前些时候不是在演武院门前与重贵撕斗过么,原来竟是老将军之子,怪不得连重贵也奈何不了他。”李嗣源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消息,“朕听闻,彼时撕斗者有三人,还有个儿郎也是来参加演武院选拔的,结果如何?”   李从璟苦笑一声,“此人名叫史彦超,勇武可嘉,机灵有余,坚韧不拔,就是底子太差了些,此番算是勉强挤入通过者之列。”   嘴上虽如此说,心里还是颇为赞赏史彦超,毕竟有上述三项品质,只要就读期间勤奋好学,日后上了战场运气好些,很容易就能出头。总而言之,可塑性不错。   父子俩这厢的谈话,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正在决定许多人的命运,而命运被选择者,对此却浑然不知,他们在得知自己或高中或通过选拔后,庆幸、松气之余,无不摩肩擦掌,准备大干一番。   洛阳城中,三位儿郎正在大街上招摇过市,这个组合颇为怪异,领头走在前面的,昂首挺胸,气焰嚣张,一副老子天下第一、你来打我呀的神情,紧随其后者,步履沉稳而从容,很有大家风范,最奇异的是走在最后的儿郎,他左瞄右看的双眼,总给人一种随时都在找寻猎物的感觉——或者说,他本身的气质就像是一只凶猛的野兽。   “李彦琳,你真是节度使的亲生兄弟?”史彦超开口问。   李彦琳哼了一声,与有荣焉的样子,“卢龙节度使李彦超,便是我大哥!说起来,你小子冒用我大哥的名,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史彦超淡淡道:“同名而已,有什么奇怪,又非同名同姓。再说,你要怎么算账,你打得过我?”   “哎我说你这人……”李彦琳正打算理论一番,回头望见史彦超身上鼓起的大块肌肉,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作罢。   石重贵不跟史彦超闹,唯独李彦琳每说一句话,他都要针锋相对,“节度使又如何?我义父也是节度使!”   “石重贵你这话我就不服,何谓节度使又如何?”对上石重贵,李彦琳顿时重拾威风,“秦王也是节度使,河阳节度使!你便能说秦王不如何?再者,你义父是谁,能跟秦王相比吗?不能!”说罢,怔了怔,反应过来什么,转过头问道:“对了,你义父是谁?”   石重贵不说话,没有回答李彦琳的问题,也出奇没有反驳李彦琳方才的论断。   秋雨不期而至,一座酒楼的二层阁楼上,有两名士子负手而立,观雨不语。   雨水顺着屋檐滴下,两人的心思并没有太大不同,然而两人看到的景象,却并非没有差异。   许多年后,进入朝堂中枢的苏禹珪会知道,那日他在下蔡泥路上遇到的三个问路人,隶属何种衙门,在做着怎样的事,对帝国又意味着什么。那时他才知道,年轻时他看到的天成新政,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也意识到,一个帝国的兴起,是一件多么庞杂的事,关系到的何止千丝万缕,他更加知道,这个帝国的兴起,绝非是偶然,而是付出了史书难以尽述的巨大艰难与血汗。彼时,他对主持这场新政的那对父子,敬佩的无以复加。   然而此时,站在洛阳城中的酒楼上,苏禹珪心中只有一个单纯的念头:融入到这场巨变中去,并且施展自己的才能。   ……   横冲军今日正式成立,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帝国第一支禁军,李嗣源与李从璟一起出席了横冲军的成立仪式。   李嗣源对着万余名从帝国精挑细选出来、寄托着他莫大期望的将士,说了一番话,“帝国有数十万将士,朕在这数十万将士中,将尔等挑选出来,赐予尔等冠绝帝国的军备、饷银,自有万千期许。万千期许或许太多,尔等或许不能铭记,今日朕便只给尔等一个要求:来日,尔等的军功,要不负朕赐予的军备、饷银,不负朕与大唐的期望!”   军旗与当世普通军旗颇为相异,横冲二字下,别有一副金色图案,图案只两件兵刃:一矛一盾。   军旗由天下兵马大元帅李从璟授予横冲军都指挥使高行周,授旗时,李从璟只说了一句话,“为帝国之盾,护君民,为帝国之矛,击不臣!” 第六卷 惊涛初起剑南道 第546章 谷雨识洛阳,笔落动两川(一)   窗外淋漓的雨声让张一楼从睡梦中醒来,他睁开双眼,视线落在窗台,紧闭的窗户没透进亮光,天色未明。他披衣坐起,来到窗前打开窗户,冷风扑面,雨水落在窗前。   一个人影提着灯笼从回廊中快步行来,他抬头看见窗前的张一楼,恭声提示道:“大人,卯时初刻了。”   张一楼点头示意知晓,他回到屋中,梳理好长发,为自己穿上浅绿色官袍,腰间围上九銙银带,又系上铜鱼袋,整个人便如同换了面貌,显得威严精神起来。   洗漱后,吃过些餐点,管家为他递上油纸伞,张一楼接了伞,来到院门,稍微停了下脚步,抬头间,望见天空仍是漆黑一片,灯光中的雨水帘幕也似,从空中洒下来,落在地上四散飞溅,不一会儿便打湿了他的官靴。   “天成四年三月十九日,谷雨。”张一楼在心里默念了一声,“张一楼,户部员外郎,七品。”   出了宅院门,在坊间碰到不少撑伞人,都是要去上朝的官员,三三两两,还不是很多,此地距离宫城不算近,居住于此的官员并不是很多,有的也大多官职不显。   出了坊门,走上专供官员上朝和消息传递的御道,四下里的官员就多了起来,四面八方的撑伞人汇聚到御道上,提着灯笼,在大雨中向北而行,雨水在街面上敲敲打打,珍珠落玉盘一般。   马车、牛车也渐多了起来,却都行驶的很缓慢,避免马蹄、车轮将积水溅到行人身上。同是上朝的官员,彼此间礼敬有加,很是祥和。   张一楼记得,他刚为官时,官员上朝可不是这样秩序井然、礼数森严的,马车、牛车可不会去照顾行人。   但,自打秦王有一日在上朝时,讥讽了一名官居三品的大员,说对方上朝时飞驰的马车,比他在沙场杀敌时纵横的战马还要威风后,就再也没人敢在上朝时放开马车速度了。久而久之,便有了今日这派相互礼敬之象。   张一楼只是百数上朝官员中的普通一个,渺小得不能再渺小,即便是到了太乙殿,他也是进不去殿中的,只能站在殿外。   宫门还未开,门前已经聚集了许多官员,大伙儿三五成群聚集在一处,低声问候、交谈,宫门前有一排房子,是专供朝臣上朝时在此等候的,里面会准备茶水点心,冬日还有炭火——然而房子不多,只能供给三省六部的显贵们,像张一楼这种小官,只能站在屋旁的一排雨棚下。   张一楼来的不早不晚,距离宫门打开还有一两刻,他收了伞,去了蓑衣,站在雨棚下抖露蓑衣上的雨水。或许是阴雨的缘故,天色还没显出光亮,张一楼往宫墙看了一眼,卫士们披甲执戟,雨水打在他们身上,将他们身材的轮廓勾勒出来。   “张大人。”   “苏大人。”   着深绿色官袍的苏禹珪,与张一楼见过礼,就站他身旁拍打着身上的雨水。两人同年及第,关系还算不错,不过从官袍的颜色上就看得出来,苏禹珪是六品,在升迁速度上,不到两年,已比张一楼这个同年快了两个台阶。   “看,那是何人?”   “那不是石帅嘛?他不在陕州,怎生入朝了?”   “还能因为何事?还不是上面那些大人物,对那边动了心思?”   “你是说……”   “噤声!可不能说出来,事情还没定,谁私下议论、散播谣言,被上面那几位知道,少不得要脱层皮!”   听着身旁不远处同袍的议论,张一楼不动声色,苏禹珪也没有参与讨论的意思。恰在这时,苏禹珪身旁又到了一人,收起伞,露出面容来,不是苏逢吉是谁。   “张大人,苏大人。”深绿官袍的苏逢吉对张一楼和苏禹珪见礼,然后笑道:“人人都在议论朝堂大事,为何两位大人独独置身事外?”   张一楼回礼,没说话,苏禹珪却道:“苏大人有何高见?”   “两苏”关系非比寻常,苏逢吉性子较为开脱,故而不吝言辞,有意无意看向武官那边,“河中节度使李帅、保义军节度使石帅,相继入朝,上面那几位有何心思,岂非已跃然纸上?这些年来,帝国岁岁丰收,国库充盈,禁军都已扩充到了三万。在下听闻,今岁帝国将再整编禁军两万,时间不是深秋,而是提前到仲夏,此意为何,已不言而喻。再者,那边两位大人物,愈发不肯消停,天子之怒已发,岂能不九洲震动!”   “新编两万禁军,实非小事,要提前到仲夏时节,可不容易。”苏禹珪心中暗暗吃惊。   苏逢吉笑了一声,“若是这两万禁军,有一万自河阳百战军中成建制选调,苏大人还会认为很难吗?”   苏禹珪说不出话来,若果真如此,的确没什么不可能了。   两人说着话,忽然看到面前走来一人,服紫色官袍、着金玉带十三銙、配金鱼袋,大腹便便,满脸堆笑,弥勒佛一般,不是冯道却又是谁。   “冯相。”三人不知冯道缘何会直接向他三人站立的地方行来,连忙躬身行礼。   “两位言谈正欢,不要怪老夫打扰才是啊。”冯道眯着眼,挤进来与三人站在一起,却没看闻名洛阳的“两苏”,而是面向一直“默默无闻”的张一楼,“方才老夫瞧见,‘两苏’相谈甚紧,唯独员外郎不发一言,却是为何?”   冯道放着专供的屋子不去待,而跑到雨棚下来,顿时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众官员表面不动声色,却都睁大了第三只眼瞧着这边。   张一楼温声道:“两位大人所言之事,下官不甚明了,故而不言。”   冯道笑呵呵不置可否,转而说道:“员外郎之前所言的户籍管理改良一事,老夫与几位宰相论过了,甚觉得好,待会儿散了朝议,员外郎可有闲暇为老夫详细说说?”   张一楼肃然,拱手行礼,“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旁边,“两苏”皆露震惊之色。   此事不胫而走,顿时在许多官员心中激起千层浪。   这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信号——张一楼的机遇来了。   至于这份机遇到底有多大,眼下的旁人还无从知晓。   “秦王殿下到了!”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宫门外的官员们立即停止了各自的话题,纷纷站直了身子,准备行礼。   马车在众官员面前停下,一名甲士快步上前,撑开一柄大伞,帮着撩开车帘,一名身着盘龙异文袍的年轻人,躬身从车厢中走出,往马车前一站,丰神俊朗。   “见过秦王殿下!”   无论是屋中的大员,还是雨棚下的小官,俱都躬身行礼。李从珂、石敬瑭身在人群中,别无二致。   “诸位免礼。”巨大的伞盖将雨帘隔绝在外,秦王伸出一只手来,略作示意。   正当此时,钟鼓齐鸣。   宫门缓缓打开。   “百官入朝!”宫门前,响起一声洪亮而经久不息的传唤。   秦王自百官面前不急不缓行过,从末尾到排头,走进宫门。   百官尾随其后,依官品排好队列,鱼贯而入。   张一楼看了一眼宫墙上的天空,只见天色方明。   ……   百官肃立殿中,李嗣源高坐皇位,至此时,天已大亮。   视朝期间,李嗣源着的是衮冕——皇冠上有冕板,板宽八寸、长一尺六寸,垂白珠十二,以组为缨;身穿玄衣纁裳,有十二章纹饰:衣上有日、月、星、龙、山、华虫、火、宗蠡等八章,裳有藻、粉米等四章;内穿白纱中单,腰束革带、垂大带、蔽膝;佩鹿卢玉具剑。   帝王威严,外有衣衬,内由气实,寻常人等,自是不敢直视。   百官拜过之后,如往日一般,各自奏禀诸事,李嗣源一一给予批示,言谈颇为详尽,并非只说个“可”与“不可”。   诸事奏完,殿中安静下来,气氛愈发肃穆,直到这时,今日朝会才算是进入正题。   枢密使、同平章事安重诲,出奏一事,引得不少官员倒吸凉气,他道:“自陛下君临天下以来,四海承平,国势日盛,官知其所为,军知其所战,民知其所耕,此乃陛下圣恩浩荡,泽被天下之故也。唯独两川之地,山匪不绝,道路不靖,屡有事端,民深受其苦,不可不察也。故臣以为,当于两川之地,再立节度使,遣能者以驯之。”   “遂州,果州,阆州,绵州,皆多事之地,臣奏,以遂州设一节度使,以果州、阆州再设一节度使,另向绵州增派精锐将士,如此,方可护佑一方安宁。”   分割蜀地以弱其势,增派蜀官以制其帅。这就是安重诲所言的核心意思。   李嗣源不置可否,在许多官员惊讶的目光中,淡然自若,看向李从璟,道:“秦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知天下兵事,任卿所奏授节度使、调遣兵马之事,秦王以为如何?”   站在群臣最前,为群臣之首的秦王,出列奏道:“任相所请,乃老成谋国之言,儿臣鄙陋,窃以为可。”   李嗣源颔首表示了解,又问其他几位宰相的意见。   诸人意见一致,都认为安重诲之言可行。   李嗣源三问群臣,群臣无人言不可。   如此大事,秦王、宰相们一致认为可行,岂是巧合?   群臣谁不知晓,此事早已有了定论,拿到廷前走程序而已。   三日后,李嗣源下诏:   以夏鲁奇为武信军节度使,出镇遂州;以李仁矩为保宁军节度使,出镇果、阆二州;以武虔裕为绵州刺史,并增戍兵。   诏令下达,两川震动。   此举,意味着帝国解决两川之事的步伐,已进入真刀实枪的阶段。 第547章 谷雨识洛阳,笔落动两川(二)   洛水东流不息,西顾平川,洛阳城现于地平线,巍峨雄伟,如虎豹在卧。   昊天无云,烈日当头,汗水顺着脸颊淌下,背后的衣衫早已浸透,郭威却没有丝毫停下来休憩的意思,他回望了一眼随在身后的卫士,挥动马鞭,继续向洛阳进发。   “天成四年五月十七日,夏至。”郭威抬头远望,阳光有些刺眼。   奉召入京的万州防御使郭威,很清楚朝廷此时要召见他的原因。前些时日,武信军、保义军相继在蜀中设立,加之绵州增兵的动静传出,蜀中已掀起轩然大波。   所谓两川,俱属剑南道。孟知祥官拜剑南西川节度使,李绍斌官拜剑南东川节度副使、知节度事,前者治州益州,也即成都,后者治州梓州,位于培江上游。梓州位于成都东北,两者相距二三百里。   从地势上看,阆、果二州位于嘉陵江中游,遂州位于涪江中下游;从相对位置上看,阆州在梓州东北,相聚三四百里,果州在梓州东南,相聚三百里左右,遂州位于梓州东南(较之果州更南一些)、成都东南,距离两者都是三四百里。   从势力范围来看,包括绵州——位在梓州北面、两者相距甚近,各州基本都属东川。武信军的遂州,保义军的阆州、果州,加之绵州,实际上已对梓州形成了包围之势,不仅如此,更是将梓州与东川其他诸州隔绝开来。   可见,朝廷若是伐蜀,必是先取东川,再进军西川。   郭威进宫见到李嗣源时,看到秦王也在,不仅秦王在,许久不见的李绍城也在。   李绍城原先就是百战军副帅,天成元年授静难军节度使,出镇邠州,算起来郭威已是三四年未与之相见了。三四年未见,李绍城脸上那道不知何时留下的伤疤,依旧没什么变化,不过气度却更加沉稳老练,也蓄了点胡渣。   看到李绍城,郭威对朝廷用兵两川的路线布置,胸中也就大致了然。   “自古向蜀地用兵,不外乎两条路线,一北一东。”众人面前摊开了一副巨大舆图,众人围在图前俯视,李从璟手持一根长杆,点着舆图上的方位,“北面为陆路,行栈道,东面为水路,行江道。先说北面,若是自汉中入,则经金牛道、米仓道,若是自陇上入,则经阴平道,而无论取道何处,都需得经过一道险隘……”   李从璟手中的长杆在舆图上点了点,语气重了几分,“剑阁!也即剑门关!”   他继续道:“昔年诸葛亮相蜀,凿石驾空为飞梁阁道,以通行旅,于此立剑门关,其后诸葛亮领蜀军六出祁山,北伐曹魏,曾在此屯粮、驻军、练兵。后,魏钟会率领10万精兵进取汉中,直逼剑门关欲夺取蜀国,蜀姜维领3万兵马退守剑门关,抵挡钟会10万大军于剑门关外。”   “自那时起,剑门关便是雄关天堑,无数入蜀的名将大军,无不望而生畏。太白有诗云: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老杜也曾言: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因了剑门是蜀地北境门户,故而得剑门,犹如得两川。”   李嗣源双手习惯性拢袖,看着舆图微笑道:“昔年郭公伐蜀,正是过陈仓、经散关,而扣剑门,自此入的蜀。”说到这,抬头远望门外被阳光照得明亮刺眼的宫城,不禁有些感叹,“九月十八日发兵,十月十八日大军过散关,十一月二十七日,蜀地平定。秋风扫落叶,也不会比这更快了,郭公壮举,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让人无限敬畏啊!”   “郭公昔日风采,的确让人心折。”想起郭崇韬,李从璟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至于未到三月而平蜀,他却并不如何推崇,彼时蜀地基本是“望风而降”,王师其实并未打什么大仗,就跟别说恶仗了,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往昔与今日已不可同日而语。   历史上,钟会攻蜀汉,西魏尉迟迥取梁益州,包括后来北宋平后蜀,蒙古攻南宋,都是由北面进军。   “较之关中、两川,河陇之地地势明显为高,自关中、两川仰攻河陇难,而自陇西下攻关中和两川却较易,故而中原在向两川用兵时,与其一直在秦岭南北争一日之短长,不如取远势争陇西,取得一种地理上的有利态势。当年蜀汉北伐多出祁山,即是出于这种思路。”   李从璟又说道,“只不过以今日情景,争陇西却是格外费力了——方才说了北面,再看东面……”李从璟手中长杆在舆图上下移,顶端落在了大江之上,屋外的阳光洒进来,照亮了舆图,也将长杆的影子印在舆图上。   其实从北面入蜀路线,他还有一个没说,那就是出斜谷,也即子午谷、褒斜谷、傥骆谷。但三条通道都极尽深险,不利于人力物力的大规模通行。曹操在与刘备争汉中不利后多次感叹“南郑直为天狱,中斜谷道为五百里石穴耳”,历代兵家轻易不敢出此。   “自东面入蜀,兵发自夔州,过巫山,经三峡,可直入涪州(重庆)。这一路的险要之地,也是门户所在,在于夔州,此地的瞿塘关(又称江关、捍关),乃是攻破难度丝毫不让于剑门的所在。”李从璟继续道。   当年刘备出蜀伐吴,在夷陵被陆逊大败后,狼狈退回,便是据捍关而守,以当年吴军水师之强,也是莫能奈何。   李从璟因笑道:“而如今,夔州在我大唐之手,捍关更是成为内关,由大江入蜀,一马平川,两川几无片险可守,王师自此入蜀,可谓占尽先机!”前时李从璟辛辛苦苦图谋荆南,夺下夔州州为帝国所有的好处,现在便体现了出来。   说到这,李从璟有意无意看了郭威一眼。   郭威这两年在万州厉兵秣马,谋的就是如何进军蜀地,故而对进军路线清楚得很,他张口就来:“川东地区虽以夔州为门户,其形势之重却归于涪州。三峡上下,两岸皆崇山峻岭,大江水道在这一带犹如一个细长的瓶颈,东出夷陵,西出涪州。”   “自三峡入川,到涪州后,可分几个方向通往成都:循涪江北上,可至绵州而出成都之北,合州为其重镇;从涪州溯大江、岷江而上,可出成都之南,嘉州为其重镇;另由涪州西上,再由沱江北上而趋成都,沪州为其重镇。故而自万州进军,必先加强涪州、泸州、绵州防备,而寻机速克合州、嘉州。”   至于郭威兵发两川,究竟选择哪条进军路线,一方面看朝廷决策,另一方面也得看届时的实际情况。   进军路线说罢,李从璟转而说起两川之地的富饶,也即攻取两川对壮大国力的意义,“两川之地,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蔬食、果实之饶,南贾滇、僰偅,西近邛、笮马旄牛。不仅如此,蜀地宝物遍地,有壁玉、金、银、珠、碧、铜、铁、铅、锡、赭、垩、锦、绣、犛、犀、象、毡、牦、丹黄、空青、桑、漆、麻、苎之饶。况乎四川地多盐井,可获丰饶财利,云安十三盐监,可是闻名天下。”   “东汉初,中原饥谨,而蜀地‘沃野千里,土壤膏腴,果实所生,无谷而饱;女工之业,履衣天下;名材竹斡,器械之饶,不可胜用;又有鱼盐铜铁之利,浮水转漕之便。’诸葛亮隆中对策之时,称益州是‘天府之土’、‘民殷国富’。盛唐以来,益州富裕与扬州相埒,赋税为天下最。”   一言以蔽之,蜀地不仅农业资源丰富,矿产资源、奢侈品资源、商贸资源、盐铁等各类资源也多不胜数。再简言之:天府之国!   这样的地方,无论如何,帝国都是要握在手里的。   当今之世,中原之地,饱受战乱,民生凋敝,加之已开发太多年,地力贫瘠,潜力寥寥无几,论富饶程度,已渐不及江南、两川。虽说这两年帝国都是丰收之年,而实际上,中原地面上,灾害频发,尤其是蝗灾,一旦发生,动辄千里无粮,而且水患尤为严重,偏偏还不易治理。   两川则不同,秦时才正经开发,眼下看来仍是潜力巨大,若能得两川之利,帝国无疑强盛了一大步,而且孟知祥、李绍斌两雄并立,据有两川又时日未长,势力并非坚不可破,此时取蜀,实乃天予之。   这也是为何朝中不乏有人建言先攻淮泗,而李嗣源父子不予考虑,执意先拿下蜀地的缘由。当年秦帝国得巴蜀,国力大增,故能支撑起灭六国之战,今日大唐欲平巴蜀,情况无一不同。   “朝廷进军两川,除发禁军外,必征藩镇强军相助,北面暂定了保义军、护国军(河中节度使),剩下的便是你的静难军了,说起来你在邠州已准备了三四年,准备的如何了?”李从璟微笑问李绍城,当年之所以建议李嗣源授李绍城为静难军节度使,坐镇西垂重地,为的正是今日。   李绍城躬身行礼,神色奋然,“伐蜀之日,臣请为北面先锋!”   李嗣源闻言大笑,很是愉悦,他看向郭威:“当日秦王定荆南,力奏郭卿为万州防御使,整顿军马,为的也是今时,不知郭卿是否也要请为东面先锋?”   郭威却踌躇起来,“臣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且说来。”李嗣源道。   郭威抬起头,神色坚毅,“若得先发制人,臣敢保证,一月定东川!”   ……   注1:果州、阆州设保宁军,遂州设武信军等。   历史上李嗣源就是这么干的,结果却没起到什么作用。其实计策是大体是好计策,但施行过程中出了很多问题,首先是用人不当,武虔裕、李仁矩实在草包,其次,当时孟知祥、董璋正式造反时,李嗣源虽说有些准备,实际应对起来颇为仓促,用兵策略也有问题,当然,更多的是,他手里的确没什么牌。   注2:加强涪州、泸州、绵州防备,而寻机速克合州、嘉州。   董璋造反第一件事,把绵州刺史武虔裕抓来幽禁了。涪州、泸州看似是两川势力范围,但实际上,孟知祥起兵后,立即发兵攻打涪州、泸州、夔州、黔州,由此可见,涪、泸两州那时应该是朝廷一方的。   “辛巳,西面军前奏,今月十三日,阶州刺史王宏贽、泸州刺史冯晖,自利州取山路出剑门关外倒下,杀败董璋守关兵士三千余人,收复剑州。”泸州刺史竟然跑到了剑门关去,也着实稀奇,当另有原因。 第548章 谷雨识洛阳,笔落动两川(三)   谷雨当日,朝廷下令设立武信军、保宁军于剑南东川之侧,于两川而言确乎莫大威胁,然而在帝国看来,总体并无太大不妥。无论如何,不管孟知祥、李绍斌如何对朝廷诏令阴奉阳违,双方毕竟未曾撕破脸皮,在大义上,两川仍旧是唐土,孟知祥与李绍斌仍旧是唐臣,对朝廷的政策,两川可以有怨言,可以采取一些行动,但只要不立即举旗造反,武信军、保宁军的设立就无法动摇。   从军事策略上说,果州、阆州、遂州位于蜀中堪称腹地的所在,一旦战事开启,首先,武信军、保宁军可以就近攻伐东川,若是战事顺利,以武信军节度使夏鲁奇、保宁军节度使李仁矩得到的朝廷授意,很容易先发制人;   其次,若是战事不顺利,武信军、保宁军也能让两川慌乱、疲于应付一阵子,两者如同一柄尖刀,插在两川的心脏上,不仅可以为朝廷从川外进军创造便利,更有激励两川州县倾向朝廷的作用;   最后,即便武信军、保宁军无法采取有效攻势,但只要能守住地方,也是一项大的裨益。   正因如此,在安重诲提出这项策略时,李从璟并未反对,而是持得支持态度,如此布局,好处显而易见,李嗣源作为一代名将,焉能看不出其中的高明之处?   虽说李从璟不知原本历史上,两川何以能击败朝廷王师,得以独立,但安重诲、李嗣源这两人的这番谋划,的确显露出他们当年屡战屡胜、扬名晋地的道理。   有了内里一刀,接下来就是谋划王师堂堂正正的进攻之法。   如李从璟方才所言,用兵两川,大势上基本就是两条路线,一北一东。   李嗣源、李从璟父子召见静难军节度使李绍城、万州防御使郭威,原因就在于此。如今朝廷虽不曾掌控河陇之地,毕竟握有关中、汉中、三峡,以李嗣源、李从璟父子数年来的打算,自然不会只发一路大军,数路并举,不仅正和用兵之道,如今帝国亦有这样的实力。   确立了王师从北、东两面同时进军的战略之后,接下来便是战术安排。   战术安排也很简单,抓住重点就是。   “北路军用兵重点,在于迅速攻克剑门关,大军通过剑阁通道,再进一步夺取剑州。只要能占领剑州,北路军便能对两川形成居高临下的俯瞰之势,往后视情况用兵就如顺水行舟,信手拈来。”   议事到了后段,已是夕阳西下时分,殿中的阳光变得金黄一片,美不胜收,李从璟沐浴着夕阳,如是道:“如郭威所言,东路军用兵重点,在于加强涪州、泸州、绵州防备,而寻机速克合州、嘉州,往后无论是支援武信军、保宁军,亦或是与北路军配合直捣梓州,还是作为奇兵直取成都,都易如反掌。”   李从璟话音落下,李嗣源呵呵笑道:“若能果真如此,饶是两川之兵精锐,我王师要平定两川,也只在朝夕之间了。”   李嗣源忽而又肃然道:“此次用兵两川,北路军由禁军并保义军、护国军、静难军组成,亦是此番朝廷对两川用兵之主力,静难军为疾火先锋,任务只有一个,夺取剑门。其次,保义军、护国军作为主力先锋,任务便是在静难军夺得剑门后,顺势攻下剑州。剑州为北路军用兵两川的前哨堡垒,必须要稳如泰山。最后,为保证朝廷用兵的突然性,禁军在最后出师,在先锋大军攻下剑州后,禁军作为北路军主力,也是北路军攻伐两川各地的主力。”   “东路军为偏师,亦为奇兵。郭卿如今有万余万州军,朝廷再调五千禁军为尔后援,至于用兵时机,便依秦王之见与郭卿所奏,由郭卿自行决定。”   李绍城、郭威无不大喜应诺。   朝廷以北路军为主力,而东路军为奇兵,却是有道理的。   首先,关中距离剑门近,主力出剑门是必然之选,绕道万州无疑是个大圈,先前郭崇韬出剑门入蜀,也是这个原因。其次,郭威虽说在万州准备了两年,但运兵船舰非是帝国所长,哪怕有荆南相助,也无法满足数万大军之用。再次,长江水道虽说利于用兵,毕竟不如后世,没有大规模整修河道,险滩要害之地甚多。   故而,北路军为主力,而东路军为偏师。   朝廷用兵两川,计议已定,先期绸缪与准备可谓开始的很早,主要兵力,先期预定,有禁军五万,保义军、护国军、静难军各自发军五千上下,外加万州军万余,总计七万五千余战兵。再加上保宁军、武信军与绵州戍兵,几乎接近十万大军了——辅兵与征发的民夫则另算。   当年郭崇韬伐蜀,兵力六万,如是对比,此番声势更盛。   将、兵已定,接下来便是统帅人选。   这个问题毫无疑问,李嗣源没有必要亲征,主帅自然由秦王担任。   六年前大唐伐蜀,庄宗以魏王李继岌为帅,而郭崇韬辅之,实际上魏王并不精通军事,故而军中大计皆出自郭崇韬。庄宗曾对郭崇韬言道:“继岌未习军政,卿久从吾战伐,西面之事,属之于卿。”魏王,摆设而已。   这里面有个典故。当年郭崇韬虽说领袖群臣,一时风头无人能及,实则一方面受到政敌挤压,一方面又被宦官仇视,更为后宫嫔妃所不容,处境非常艰难,郭崇韬自付若任由形势恶化,恐难以在朝中立足,便想立下一件大功,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是以在李严出使蜀国回来,上书说蜀国可图后,郭崇韬便想统帅三军伐蜀。但当时郭崇韬顾虑对手们不允许,再者当时李嗣源乃是诸道兵马总管,郭崇韬也不一定争得过李嗣源,所以这事不能明说。   思前想后,郭崇韬心生一计,便去见庄宗。他对庄宗说,魏王已过及冠之龄,却没什么显赫功劳,恐怕朝臣不服,将来诸位只怕也不稳固,不如让魏王统军伐蜀,如此可立不世之功。   彼时庄宗、刘皇后皆爱魏王,庄宗甚觉有理,但魏王的斤两庄宗也深知,故而思虑了一番后,对郭崇韬说,魏王阅历不足,掌控三军怕有难度,魏王伐蜀需得能臣辅佐,你既然提议此事,便由你辅佐魏王伐蜀吧。   时魏王伐蜀,满朝皆知,一旦伐蜀功成归来,魏王必进位为太子。   出征途中,郭崇韬甚至跟魏王李继岌明言,打仗的事我做主,你在旁边看着就行,只要伐蜀功成,你稳坐太子,我们皆大欢喜。   彼时出征的亲王虽名为统帅,实则混功劳罢了。   而今却不同了。   唯一相同的,便只有一件事。   满朝文武,在得知王师要伐蜀时,都已算准秦王会为帅。而他们也如之前一般都知晓,一旦伐蜀功成,秦王便不再是秦王了。   当是太子!   ……   帝国如此大举攻打两川,却有个问题,京畿之地何人来守卫。   禁军尽数开拔,便只有六军与侍卫亲军了。这些年来,为供养禁军,六军与侍卫亲军被裁汰了许多,但留下的几乎都是精锐,总人数在一万到两万之间,如今国内太平,守卫洛阳却是足够。   虽说六军与侍卫亲军被裁了许多,但裁汰下来的将士,朝廷都安排得非常妥善——如今新政有成,百姓的日子愈发好过,只要有田种,大部分人都满意,所以也不用担心六军与侍卫亲军本身作乱。   春,布德施惠,劝农养生;夏,助长顺生,无举大事;秋,兴兵革,征战不义;冬,为谨盖藏,闭藏之义。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得秋高气爽,适合用兵的时节到来,帝国便将攻伐两川。   却说朝廷在遂州设立武信军,在阆、果二州设立保宁军的消息传到成都,孟知祥急忙召见了幕僚,来商议此事。   幕僚们七嘴八舌,大部分都认为朝廷此举,意在图谋两川,“自朝廷推行新政以来,骄兵悍将为之一空,四方太平,农耕大兴,又因近些年来,朝廷岁岁丰收,遂添数万精锐禁军,如今的朝廷,可谓是国富军强,一旦朝廷打定主意对两川用兵,必是雷霆之势。如今,朝廷在蜀中设立藩镇,夺我土地,掠我百姓,意欲何为,岂不明白?当今之计,还请大帅速作决断,以免为朝廷所制啊!”   这人话音刚落下,另有一幕僚目露不屑之色,不赞同对方的说法:“朝廷设立武信军、保宁军,位在阆州、果州、遂州,增兵的绵州,也不属我西川。眼下局势,可知朝廷要对付的实乃东川,我西川并未受到殃及。何以如此?无非李绍斌抗拒朝廷之心不知遮掩,自立之心昭然若揭,而令朝廷无法坐视!而我西川则虽有不顺之举,凡事皆知遮掩,故而朝廷无心将我如何!兵者,国之大事,岂会轻率为之!诸位难道忘了,这些年来,朝廷对我西川一直宽宥有加,又对大帅加官晋爵,这岂是会用兵西川之象?”   “掩耳盗铃,先生此言贻笑大方!两川之地,一脉相承,唇亡而齿寒,一旦东川被朝廷所制,西川焉能独善其身?先生难道忘了,赵季良可是被那秦王,捉拿于荆州!缘何如此?可见彼时,秦王已对西川顾虑万分!当此之际,朝廷谋东川,又岂会放任西川不管!”   提及赵季良,孟知祥不免面色有些难看,那原本是他的左膀右臂,更是谋主一流,却在荆州被李从璟捉了去,害得之后他凡事都要自己操心,实在是痛恨不已。   几人争执半晌无果,忽而有人求见,孟知祥看见来人,顿时大喜,那是他派往洛阳的探子,如今却是回来了。   探子带回来一个重磅消息:朝廷欲再割绵、龙二州为节镇。   龙州,那是孟知祥的地盘。这还了得,孟知祥立即大怒。   “大帅,朝廷图谋两川之心,已不容置疑!为今之计,当与东川携手,共同进退,方能谋得先机!”   孟知祥深以为然,遂不再犹豫,遣使去往东川,与李绍斌商议结盟事宜。   许多日后,孟知祥嫁女于李绍斌之子,以此为标志,东、西川结为同盟。   随后,两川联合上表朝廷,言道:“朝廷于阆州设镇,在绵州、遂州增兵,致使流言四起,震动全蜀,请朝廷收回成命。” 第549章 谷雨识洛阳,笔落动两川(四)   朝廷并没有如孟知祥、李绍斌所上表的那样,将在阆州设立保宁军、在遂州设立武信军的诏令收回去,李嗣源虽然在回复中对两人好言抚慰了一番,但对阆州、果州、遂州、绵州的增兵却并没有放缓步伐。   诏书下达到梓州的时候,李绍斌气得当着众人面,将诏书撕得粉碎,狠狠丢在地上,犹觉得不解气,指着门外便是一阵破口大骂。   “大帅,朝廷无意撤消遂州、阆州的节镇,其实都在我等意料之中,委实不必对此太多气恼。先时,朝廷既然决定在蜀中增兵,打的便是图谋两川的主意,如今对大帅与孟帅提出的要求,置之不理,甚至连半分退步也没有,不过是让我等更加认清形势罢了。”说话的是部将王晖,从马直的老卒,素来得力,深为李绍斌所倚重,他好言宽慰,“当务之急,最要紧的,是要对往后之事从长计议。”   李绍斌重重坐回帅位,沉着脸不说话,他也知晓王晖说的乃是实情,只不过,之前朝廷对两川的态度一直颇为宽容,就拿去岁的事来说,李嗣源在洛阳祭天,下令让李绍斌贡献钱财百万,李绍斌只不过给了五十万,朝廷也说什么。   这还是朝廷对东川有所求,类似的事在以往不甚枚举,东川这些年对朝廷诏令阴奉阳违的多了,而对东川的要求,类似任命地方官、将的事,向来是李绍斌说什么,朝廷就答应什么,有些时候惹得李绍斌发脾气,朝廷甚至会降下官爵来安抚。   正因如此,李绍斌认定了朝廷软弱无能、软弱可欺,因而日渐骄横,在东川自立的心思也一复一日膨胀起来,做起准备来也愈发乖张。   但眼前这件事却跟以往大为不同,朝廷突然割了蜀中数州,设立两个节镇,更是在绵州增兵,这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狠狠砸在了李绍斌脑门上。无论是遂州武信军,还是阆州、果州保宁军,都让他如感悬剑在顶,日夜坐立难安。   他李绍斌的确早就在作自立的准备,然则,在他看来,朝廷可是向来没作制裁他的准备,反而一直在忍让退步。如今说动手就动手,一动手就是雷霆手段,的确让李绍斌在感到愕然、反应不过来的同时,也分外气恼。   尤其这回,他与孟知祥联名上书朝廷,要求撤销武信军、保宁军,朝廷非但没有照做,甚至连一点表示都没有,加官晋爵安抚也好,撤销其中一个藩镇作为退步也罢,完全都没有,便是连绵州的戍兵,都没有停止增加的迹象!   “简直闻所未闻,简直狗屁不通,简直不知所谓!”李绍斌狠狠一巴掌砸在座椅的扶手上,心中暗暗骂道。   “朝廷如此作为,东川不能不予以回击,否则,接下来朝廷若是再割绵州、龙州为节镇,那剑州可就也有不保的危险了!”王晖接着说道,“再则,如今,绵州、阆州、果州、遂州成三面围我东川之势,也不可不察!大帅,早拿主意,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啊!”   李绍斌不说话,他内心仍旧在权衡。   虽说东川一直在图谋自立,但事到临头,“造反”这两个字就要扣在脑袋上,一镇之地就要走到整个帝国的对立面去,与整个帝国为敌,这样的事谁敢说轻松?谁还能不踌躇、担心、忧虑?   不错,东川是要独立,但李绍斌更希望那是一种慢性的、缓和的方式,一方面提高东川的地位,提升他自己头上的官爵,一步步封侯、封王,一步步将东川这个节镇向大镇、附属镇、王国转换,最后等时机成熟——例如说帝国大乱了,亦或是李嗣源死了,或者那个藩镇叛乱了,他再借机完成独立。   而不是陡然一下子,东川宣布脱离大唐,然后迎接朝廷大军铺天盖地的攻伐,那样的话,他岂不是疯了?他图什么?脱离大唐,总得有个名头,或者建立王国,或者自立为帝,而现在,他自忖还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与朝廷兵戎相见,以武力割据一地,那是走投无路的下下之选,是没有办法之后的放手一搏。平心而论,这样的举动有赌博之嫌,因为那样以来,东川成为众矢之的,将没有退路,若是朝廷大军骁勇善战,若是藩镇来攻他抵挡不住,若是最后他战败了,那可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蜀中的确有天险,这也是李绍斌敢于谋求自立的重要原因,但天险再险,总有许多名将大军攻破过,他李绍斌何以敢信心百倍,觉得王师攻不进来?   王晖见李绍斌面色不见深浅,有些着急,加紧劝说道:“大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朝廷如此紧逼,兵戎相见也不可避免,谋大事者,成于果断,败于犹豫,事已至此,请大帅速下决心!”   李绍斌闭目仰头,深吸了口气,半晌,他颔首挣目,眸露凶光,面目也狰狞起来,仿佛要吃人一般,狠决口音从嗓子里蹦了出来,“听我帅令:其一,郭启云,即刻带本帅亲卫,往绵州传令给刺史武虔裕,命他即日到梓州见本帅,若其敢拒绝,武力拘押;其二,王晖,本帅给你三千兵马,你速去剑门,修筑七寨,并于剑门北修筑关隘要塞,命为永兴关;其三,长史,你立即招募青壮,无论你用何种方法,十日之内,必得两万。而后,配给兵刃,不给军粮,将其赶往遂州、果州、阆州,以其剽掠三州镇军!”   下定了决心,李绍斌也就不再迟疑,他性情暴烈果断,决定豁出去就不会扭扭捏捏。不过这是反击之举,是回应朝廷设立节镇、而又无视他的上表的。   接下来,李绍斌又吩咐道:“给秦王去信,让秦王转告朝廷:朝廷分我属州,各建节镇,又屡次增兵戍守,分明是欲致我于死地也!倘若朝廷再继续增兵,绍斌将退无可退,只得殊死一搏,到得那时,昔日同袍之宜,怕是顾不得了!”   李绍斌曾是从马直都指挥使,与李从璟的确有同袍之义,故而他这番写信给李从璟,是在往好的方面做最后的努力。   王晖等人得了令,俱都神色奋然,间或有惴惴不安者,也被大众的情绪裹挟着,显得微不足道而又不可见。   屋中众人都领命去了,周围也就安静下来,李绍斌满面通红,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阳光跃过青砖黑瓦,从大门照进屋来,在他身前投射出一个方形的光区,亮得有些刺眼。府中的行人,来去匆匆,生怕惊扰到什么似的,炎夏时节,树木郁郁葱葱,投下大片阴影,却安静的不像话,那叫人心烦的蝉鸣也听不见了。   一想到就要与整个帝国为敌,李绍斌心底不免升起一丝惶恐、不安,他毕竟是弱小的,只有一镇之地,属州三五个,城池十余座,军卒三两万,将领数十名,百姓二三十万。   帝国则不同,无论从哪个方面比,都是参天大树,而他是那可笑的蚍蜉。听闻帝国新编禁军五万,乃是从帝国百十万军卒中拣选的,个顶个都是绝对的精锐之辈,骨干更是昔日让敌寇闻风丧胆、名言天下的百战军。   此番伐蜀,李嗣源不会亲征的,必是那秦王领军,听说他麾下谋士如云,猛将如雨,曾今以绝对劣势兵力,杀得契丹尸积如山,气得耶律阿保机吐血而死……还有那李从珂、石敬瑭,都是骁勇之辈,没一个是徒有虚名的,此番席卷十万大军而来,山河也能倾覆……   盯着屋内的阳光看得久了,李绍斌双眼有些酸痛,他站起身来,握住腰间横刀,走到门口,鳞甲交响,步履生风。   屋外的风景正好,一片生机勃发之象,到底是夏日,万物生命正盛,正该大展本色之时。是了,王彦章说得好,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朝廷虽然势大,他李绍斌却也不是好惹的!   想当年,随庄宗转战南北,历经大小战事数以百计,每回率从马直与敌军交阵,无不勇猛直进,杀得敌军人仰马翻,溃不成军,多少名将成了他手下败将,多了精锐之军被他亲手挫败,他李绍斌,也曾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   百战军如何,彼时还不知道在哪儿!秦王如何,当年在从马直,也不过他麾下一员小卒而已!李绍斌是看着他入伍的,乳臭未干的小子而已,当年第一回战阵杀人,事后吐得不成人形,鼻涕泪水弄得满脸都是——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凡人一个,血肉之躯罢了,难道还刀砍不进、斧劈不断了?   李绍斌站直了身躯,他觉得自己的身姿很挺拔,似乎都高了几分,他目光坚毅,觉得天下英雄不过如此,他体中血热沸腾,认为他同样能傲视群雄,建立叫天下人侧目的功业!   功业,都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百战军不算什么,禁军说到底不过一群杂兵,他东川眼下兵马虽少,势力虽然不大,但现在机会来了!功名但凭马上取,富贵全靠双手搏,血火战阵过后,他的东川也会成为庞然大物,他的东川军也会坚不可摧,他也会有无数良将,数不清的谋士!   他李绍斌并不比任何人差,相反,他很强,从马直都指挥使,应该成就一番大功业!   ……   在剑门县北二十五里有剑门山,亦曰大剑山,其东三十里有小剑山。两山相连,山势绝险,飞阁通衢,谓之剑阁。大小剑山延绵两百多里,峰峦联络,延亘如城,下有隘路,谓之剑门关。因其山峭壁中断,两崖相嵌,如门之辟,如剑之植,故名剑门。   这些资料赵象爻脑早已经背诵的滚瓜烂熟,他回头望了一眼绵绵无际的崇山峻岭,但见青岩灰山,碧绿的林木如针如被,每一步都仿佛蕴藏着数不尽的神秘,天空阴沉沉的,仿佛要塌下来一般。   置身这样的山道中,便是没有猛兽蛇虫出现,也叫人难有安全感,何况是现在。赵象爻看了一眼身边的青衣锐士,眉目不禁微微往下沉去。   “不行,再这样下去,全都得交代在这儿!”赵象爻心中已有了判断,不到二十名军情处锐士,几乎半数负伤,后面的追兵太多了,他们无法都逃出去。   伸手扶了一下腰间的竹筒,赵象爻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他咬咬牙,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份地图送出去,送到秦王手里。   帝国就要向两川用兵了,没有这幅军情处耗尽无数心血、以三年时间绘制的详尽地图,秦王就不能以最合理的方案用兵。往小了说,这幅地图关系到万千将士的性命,往大了说,它甚至有可能左右伐蜀战局的成败!   太大意了!赵象爻责备自己,心中的懊恼像是波涛汹涌的江潮。朝廷加快了用兵两川的步伐,军情处的地图在绘制后半段时,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忙则生乱,在最后关头被董璋的耳目发现,这才不得不携图而逃。   “得想个法子!”赵象爻往身后看了一眼,心中顿时一紧,追兵已经在不远处的山岭上露出了身影。 第550章 谷雨识洛阳,笔落动两川(五)   在洛阳甚至是整个帝国看来,演武院是一个庄重威严不可侵犯的所在,不仅演武院院长乃是帝国陛下,其本身规格之高更是堪比三省六部衙门,更因为从这里走出来的学员,都已成为帝国大军的骨干精锐,尤其是帝国新编的五万禁军,几乎一半的将官都是从演武院肄业学院中抽调,他们将为帝国征战四方,护君民、击不臣,重建大唐荣光。   但对正在演武院修习的六百名学员而言——如今,演武院每期招收学员三百人,学期两年——演武院却是一处神秘的所在,这种神秘感像是天上的流云,挥之不去,又像是地底的暗河,无处不在,更像是初秋的落叶,你不知何时就会碰见。   在演武院中,神秘的东西有很多,例如那个老是半夜发出爆裂声、突然就飞出许多劲矢、莫名其妙会冲出铁甲怪人的军备研制处。听说那里面的人都是一群工艺疯子,蓬头垢面,衣不遮体,整日亢奋不已。   听闻还有一个参谋预备处,光听名字便知这里面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是一群战争疯子,最钟爱也是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谋划一场场战争,只不过演武院没有战争,所以他们就可劲儿折腾这些学员们,对演武院学员来说,那就意味着一场场噩梦。   ——三月一次的演武院大练兵,这帮战争疯子总会提前赶赴城外的练兵场,去改造战场,弄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每当学员们在练兵场演练阵战搏杀、城池攻防时,都会有意料不到的惊喜出现——例如,完好的城墙突然坍塌,安静的城池忽然冒出一群见人就打的怪物,潺潺河流不知为何突然变成滔滔大河、继而洪水决堤……   发展到后来,这些战争疯子,甚至会拖着军备研制处新造的莫名其妙武器,大半夜就往学院宿舍里丢燃烧物、浓烟物,然后大喊大叫攻打学员宿舍……   除却一些如同军备研制处、参谋预备处的隐蔽机构,演武院中更有许许多多无法用正常语言形容的怪人,这些人身负大才不假,却往往行事、脾性都异于常人,痛苦之处在于,这些人往往拥有学员们仰望的身份,这样的身份,带来的结果就是学员们往往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或是大雨来临的清晨,成为“失踪人口”,沦为人家短暂的“奴隶”。   然而演武院并不只是一个恐怖的地方,虽说神秘的事物很多,但并不缺乏爱,你会在这里吃尽苦头,但也会因之收获许多意料之外的有用东西,底线在于,虽然某些参谋预备处和无处不在的怪人,会使劲儿折腾学员,但绝对不会致人死亡、残废的情况,当然,受伤是家常便饭……   不缺乏爱的另外一种证明在于,自打演武院多出一个机构——军情处新锐培训科之后,走在演武院绿荫溪流、小桥花圃中的,就不再全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还有娇美柔弱的女子——很显然,柔弱只是表面现象。   这无疑给演武院新增了莫大的生机与活力,尤其是路过军情处新锐培训科的基地外围时,里面传出的女子娇喘声、叱咤声,甚至是呻吟声,无不让演武院的年轻俊逸们血脉膨胀,哪怕是女子的惨嚎声,也足以让他们心怀大畅。   然而自从某一日,一群围在军情处新锐培训科外的演武院学员,在看热闹不嫌大,大喊大叫忘乎所以,被冲出来的巾帼豪杰们暴揍了一顿,而他们这些军中骨干、世间好汉,却意外发现以这种流氓似的斗殴方式,他们打不过人家,只得抱头鼠窜,而后鼻青脸肿纠集同伙来报仇,却仍旧被人家揍得找不着北后,再路过这片地方时,演武院的学员们,就只能埋头快步通行,而将心理的躁动、欣喜、爽快深深掩埋。   虽则如此,每日里路过这片地方的学员仍是络绎不绝。   演武院有一道著名的风景,名为白落提——说的是一道由湖堤和湖水为主组成的景观。   每到秋日,落叶缤纷,湖水荡漾,云落水中,水飞天上,间或有鸟雀振翅翱翔,天地水云便似没了界限,全都在了同一幅画中。而其中的点睛之笔,莫过于堤边凉亭里,或坐或立着一名绝色女子,长发轻舞、衣袂飘飘,无论是轻抚琴还是缓吹箫,哪怕是静静呆在那里,都叫粗俗的、儒雅的学员们,如痴如醉,欲罢不能。   而在演武院学员们心目中,能有起到这番画龙点睛作用的女子,在演武院只有一人。也唯独是那位职衔只是普通一个“先生”,实际却连演武院执事杜千书见了,都要行礼的女子,让整个演武院学员都提不起半分不敬,只有满腔敬仰之情。   不仅因为那女子风采卓绝,堪称一代风华,让人过目不忘,更重要的是,演武院执事杜千书曾有意无意中提过一句,那位如同天神下凡般的女子——非是天仙下凡,曾今立下的功勋,比之李绍城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绍城是何许人也?在幽州成立的演武院清楚得很,百战军副帅,在淇门建军时便跟随秦王,为秦王左膀右臂。演武院中的军功碑林里,便有李绍城的赫赫军功记录,年纪轻轻却已是一镇节度使,在演武院中,不知有多少人以李绍城为榜样。   去岁以演武院三甲成绩毕业的洛阳显贵公子石重贵,听说在朝中很有门路,知道些寻常人不知道的事,在提起那位女子时,也是一脸崇敬,却唯独不肯透露半个字。   神秘、绝美而又强大,这就是演武院学员集体对那位女子的评价。   然而让演武院学员对那位女子推崇、尊敬不已的,不仅是这些,还有这位女先生平日里的恬淡宁静之气。而拥有这样的资本,在面对普普通通的学员时,女先生也都和气可亲,常常面带微笑回礼。而若是有演武院学员向他请教学科问题,她向来都尽心作答,哪怕是学员愚笨些,她也从无不耐烦之态。   高如在琼楼玉宇、群山之巅,却偏偏又似行在小路旁,有仙气而接地气,真是让人挑不出分毫毛病。也就是此时的演武院学员们,并不知晓后世那个词汇,否则定会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位女子,也只有那两个字,才恰如其分。   白露时节,大地入秋,天气已是颇有凉意了,一年一度的都试在即,演武院的学员们为准备都试,这段时日分外忙碌。这一日,在经过一整日繁忙紧促的学习与训练后,黄昏时分,学员们陆陆续续离开讲堂、校场,奔向食堂。   远远路过白落提的时候,学员们惊讶的发现,那位女先生竟然出现在湖畔的凉亭内,手中史书一卷,凉亭上凉茶一壶,怡然自得。当其时也,湖水一竿之高上,滚圆的夕阳晶莹如红玉,天际层云如梳漫卷舒展,霞光如血,映红了红云与湖水,泛起片片波光,美得如痴如醉。   学员们驻足远望,无不怔怔出神,有那饱读诗书之辈,当即失神吟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吟罢,又甚觉此诗只写了景,却是不曾写人,当下心中空落落的,无比难受,往先觉得这诗篇美轮美奂,如今竟是觉得缺陷如此明显,让人几欲捶胸顿足,恨不得揪出王勃来让他再多写两句。   女先生的贴身侍女站在唯一通往湖堤的道上,俏生生的,意蕴却无比明显,演武院的学员们也都知晓,虽说女先生平时性情温和,却唯独不喜旁人扰其独处,否则必有雷霆之怒。因此,这些学员们,远观则罢,却是连靠近的心思都无从升起。   正在道上聚集的学员越来越多时,他们忽然惊愕的发现,有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年轻人,一身青衫,竟然直愣愣走向那白落提。   远远望去,年轻人身姿挺拔,脚步稳健而又带有一股洒然之意,气质难言,初看如同沙场宿将,虽千万人吾往矣,再看如同士子书生,闲庭若步,再看却又好像王孙贵族,贵不可言,这无疑让人觉得分外矛盾,然再细看,却又觉得无比和谐。   无论如何,远望的演武院学员们,爆发出一阵冷笑,都在等着看这个年轻人的笑话。这不怪他们轻浮,委实是有先例,洛阳是何等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有权有势有才有钱的人,但无论是谁,想要靠近女先生,最终都会落得狼狈而逃的下场。   至今,无人从女先生的贴身侍女面前成功通过,那位眉目清秀的侍女,身手好的不像话。至今为止,与之交过手的高手一双手绝对数不过来,那侍女却无一败绩。当然,在演武院这地方,仗势欺人是不成的,且不说会被演武院的护卫抬走,便是蜂拥而上的学员们,就足以让人望而却步。   因此,至今都没人能扰了女先生的清净,久而久之,这也就成了规则——敢于挑战规则的人,现在都在后悔……   故而,无论这位年轻人远远看去卖相如何好,都不能抵消学员们看笑话的心思。   眼看年轻人距离女先生的侍女已只有几步之遥,学员们都开始攒劲儿,以便待会儿可以大声嘲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学员们齐齐惊掉了下巴。   那位打倒过无数大汉,霸气侧漏,被演武院学员们私下誉为演武院第一高手的侍女,在那位年轻人距离她只有五步的距离时,竟然侧过身,主动让开了道路!   这让学员们一下子炸开了锅,这是怎么一回事,简直菲斯所思!   若说侍女的让道,还只是让学员们难以理解、无法接受,那么接下来女先生的反应,则是让这些耿直的年轻人们,一个个都几欲崩溃。   女先生望见那位青衫年轻人,竟然放下手中的书卷,主动站了起来。   那模样,分明就是在迎接对方。   晚风中,两人衣袂飘飘,长发在金灿灿的阳光中轻舞飞扬,在不忍挪开眼的唯美风景中,两人就这样步步靠近了。   “天哪,那是什么鬼?!”   “直娘贼,这厮何人?!”   “奇也怪哉,事情怎会如此?!”   演武院学员们完全不明状况,不时有人发出声声哀嚎,场面顿时就乱了起来。   ……   白落提畔,李从璟走进凉亭,与桃夭夭并肩而立,一起静静望向美不胜收的湖光山色。至于远处演武院学员们的喧闹、嘈杂,似乎根本就没被两人的六官感知到。   “帝国要向两川用兵了?”桃夭夭没有转头,声音一如既往清淡,夹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   李从璟点点头,轻声道:“李绍斌扣押绵州刺史武虔裕,遣兵袭扰阆、果、遂三州,反迹毕露,帝国再不出兵,便有贻误战机之忧。现如今,疾火先锋李绍城已率军赶往剑门关,保义军与护国军皆整装待发。洛阳明日便会有祭旗仪式,随后禁军开拔。”   “如此说来,你是来与我道别的?”桃夭夭侧过脸看向李从璟,一只眼隐藏在眼罩下,另一只黑曜石般的眸子,意味深远,她白生生的脸庞染上了一层金黄,显得格外诱人,让人目眩。   李从璟笑了笑,“总不能拉上你一同出征。”   桃夭夭转回脸,继续看着水波摇曳的湖面,安静地没说话。   自神仙山下初见,至大定荆南,中间五六年的时间,两人并肩作战,历经数不清的险境、道不尽的血火,养成的不仅有默契,也有习惯。如今帝国伐蜀,战争规模盛过以往任何一次,对李从璟本身也意义非凡,但这回两人却无法再携手共进退了。   亭中安静了下来,似乎湖底鱼儿游动的声响都能听得见,落日熔金、乌云合璧,天色渐渐灰暗。   “我该走了。”李从璟对面前恍若遗世独立的绝代佳人温声说了一句,见对方只是嗯了一声,也不扭捏,转过身就走。   临出凉亭,李从璟停下脚步,没回头,语气却很坚定,“放心吧,我会大胜凯旋。这天下能奈何我的人物,都还在娘胎里。”   说完这句话,也不等桃夭夭回应,李从璟大步离去。   晚风似乎更重了些,桃夭夭忍着没回头去看李从璟的背影,她的目光落在遥不可及之处,低声嘀咕了一句:“白痴。”   从湖堤返回的李从璟,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走的人知道,留在这里的人只需他一句话,便会提槊上马,随他出征。   留在这里的人知道,走的人不会说出那句话,那是叫人又爱又恨的大男儿脾性——不愿她再历险境。 第551章 谷雨识洛阳,笔落动两川(六)   “照此下去,必死无疑,需得想个法子!”赵象爻往身后看了一眼,心中顿时一紧,追兵已经在不远处的山岭上露出了身影。   不同于军情处的一二十人,追兵甚多,赵象爻也不知其具体数目,然远远望之,草木间,人影错落,山道上,绵延不绝,少说百多人。   值得庆幸的是,这些追兵虽说对其穷追不舍,知晓他们为帝国细作一流,甚至有可能晓得他们乃军情处锐士,但对他们绘制地图之事,却是无从得知。   那东川李绍斌、西川孟知祥,若是知晓军情处绘制了蜀中地图,说不得,立即聚兵攻打蜀中各州县,片刻也不会耽误,如今王师未发,若是让李绍斌、孟知祥先行动了手,战机贻误,主动权可就在了这两个逆臣贼子手上。   念及于此,赵象爻下定决心,决意不顾代价,也要走出这剑阁,将地图交到李绍城手上——李绍城为疾火先锋,距离剑门却是最近的了。   赵象爻在蜀中近两年,转腾各地,白日里以富商身份,结交各地官、将、权贵,不惜手段,或以重利,或以美人,投其所好,与之深交,千方百计探听各镇各城的兵马布置、数量。   因其山匪出身,本身有狭气,颇具豪色,性子耿直,又有军情处技艺傍身、各类军情处锐士相助,这些年来叫他在蜀中左右逢源,要探知的东西都给探得差不多,那些不能打听得真切的,也能旁敲侧击,触类旁通之下,推断的八九不离十。   到了夜里,坐镇军情处蜀中分部中枢,总理山川道路绘制。三年时间,军情处在蜀中投入人数过千,财物多不胜数,那蜀中道路,休说阳关大道,便是山野小路,也让他们莫得一清二楚。   别的姑且不言,剑阁要道,群山绵延,峰岚叠嶂,中有主通道不假,那些只有山野村夫知晓的山间小路,虽说未必能容大队人马,直接从剑门关外通向剑门关内,以精锐步卒,绕过其中某些关隘、城寨,配合突袭之事,非是没有可能。   正因如此,赵象爻带出蜀中的地图,不仅山川道路详尽,更有各镇各城蜀军布置,间或有不尽如人意者,却也让人想想都头皮发麻,若是李绍斌、孟知祥知晓此事,说不得,夜半也要惊醒。   地图太大,除却总图外,更有许多局部地图,一人带不下,分在三五人身上,赵象爻身上带的,总图而已。   此番行踪暴露,赵象爻被迫携图而逃,蜀中军情处各部,本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各部皆欲闻风而动,相助赵象爻逃出蜀中。虽说千百人规模的军情处人员,多是商贾、眼线一类,止戈部人员并不多,但毕竟是军情处锐士,杀人术都懂得,加之触角深入各处,真要全都发动起来,不说让蜀中天翻地覆,将李绍斌、孟知祥如何,却也足以搅动一番风云。   然则,赵象爻在离开枢要之地前,下达了一条命令,令蜀中各部,不得轻举妄动、暴露身份,有违令者,严惩不贷。此后,赵象爻只带了亲卫,在有限人等的周旋下,开始逃亡。   赵象爻之所以有这番命令,非是托大,而是用意深沉。   论起来,赵象爻自淇门建军便在军情处任职,跟随李从璟这许多年,虽是军情处锐士,并不缺大局观与深思熟虑。   若蜀中军情处,为掩护赵象爻撤出,而大肆出动,那无疑是将蜀中军情处势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绝对是一股让李绍斌、孟知祥闻之战栗的力量,试想,这样一股力量暴露出来,李绍斌、孟知祥焉能不知蜀中处境如何?若果真如此,两人不狗急跳墙,立刻兴兵,那倒是怪事了——再者,疯狂之下,两人会做出何等出人意料之举,犹未可知。   战机太过重要,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眼下朝廷大军还未就位,若是让两川率先把握了主动,饶是赵象爻送出地图,作用也大打折扣。如此一来,休说军情处数年心血,几乎毁于一旦,而让帝国王师陷于被动,平添伐蜀难度,他赵象爻就是千古罪人。   赵象爻当然不能这样做,宁死也不能。   秋风拂山岗,山道崎岖,上下起伏、迂回曲折不休,眼前的山峦无边无际,仿佛永远也走不完、冲不出去。   赵象爻想起当年在荆南,江陵城外码头一役,舟船纵横,燃火似浪,密矢如雨,浓烟滚滚,喧闹的厮杀中,第五姑娘站起身来,娇小的身躯立于舱顶,红衣招展,忽的,她嘴咬利刃纵身一跃,攀上那艘庞然大物一般的杨吴楼船。   赵象爻暗暗咬牙。同为军情处统领,他与第五姑娘虽交情匪浅,多有联手之时,然则,两人亦有竞争关系。当年一战,第五姑娘逞英雄,舍生忘死,力挫青衣衙门司首林安心,擒获杨吴宰相徐知诰,虽身受重伤,而扬名内外。   君不见,彼战之后,秦王亲为之服侍汤药,温声细语,嘘寒问暖。   这是何等殊荣!   大丈夫不当如此乎?   他赵象爻自负豪杰,在神仙山时,便自视甚高,自入军情处来,立下功劳无数,人皆赞之,然思及过往,却无第五姑娘这般,惊天动地的壮举。   入蜀以来,独当一面,统领蜀中大局,他夙兴夜寐,常日眠不足两个时辰,然却精神抖擞,斗志昂扬,所为者何?大丈夫立功当世,显赫人前,光宗耀祖,正当其时也。   时光荏苒,岁月倥偬,如今,他赵象爻年已过而立之年,每每念及于此,常顿感怅然。他早已不是神仙山的二当家,早已不在人前自称“二爷”,军情处的锐士换了一拨又一拨,记得他自称“二爷”脾性的,已是没了几个。但他丝毫不以此为可惜,反而以之为荣。   “想我赵象爻,一介草莽,而今也在为国效力,也将封妻荫子,泽被子孙,弄不好,青史留名,也未可知!”赵象爻常作此念,无不自感振奋。   “赵统领,追兵上来了!”赵象爻思虑间,身旁的近卫出声提醒,声音虽急,却无惊慌之色。   赵象爻往身后看了一眼,几乎已能看清来人的面貌。   己方伤员太多,必须要挡一挡了,照此速度下去,必为之所赶上。赵象爻心道。   “二爷!”   忽的,耳旁传来陌生而熟悉的称谓,让赵象爻心头一颤,他看向说话的人,那是神仙山的老人,二十多岁的年纪,个头不高,长得嘴牙咧嘴的,一看就不是好鸟。   此人自打出山就跟着他,彼时出山时,还是毛头小子一个,此番也受了伤。赵象爻知晓,这个他亲为之取名为赵胜云的家伙,骁勇、机灵之外,其实心肠好的不像话。现今,赵胜云官居副统领。   “二爷,照此下去,你我都不能走脱!”赵胜云捂着腹前不停渗血的伤口,边跑边大声道,“二爷,你们先走罢,我留下来,给兄弟们挡一阵!”   “你说什么屁话!”赵象爻大怒,“要留也是我留,何时轮得到你逞英雄了!”   赵胜云年轻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暖而阳光的笑意,语气却坚决,“二爷,别说傻话了,你身手最好,又未受伤,你还要带兄弟们出山,将情报送出去呢。”   眼见赵胜云放缓脚步,赵象爻大急,“赵胜云,直娘贼,龟孙子,敢不听二爷话?!”情急之下,“二爷”两字竟是脱口而出。   “二爷,忒多鸟话,我可是赵胜云,连赵子龙都能胜了,还奈何不得几个追兵?”赵胜云沉吟一下,抬头后,眼神却更加坚定,他忽的停下脚步来,双眸充血,神色决绝,声音嘶哑,“为国而战,虽死犹生!二爷,回去告诉我的小子,他爹为国而死,重于泰山,不负为大唐男儿!”   “赵胜云!”   赵胜云转过身,面对汹涌而来的追兵,凛然不惧,“铁血帝国,铁血帝国,今日,大唐帝国,将染上我赵胜云的鲜血!杀!”   大吼一声,赵胜云提刀飞奔,迎上追兵!   赵象爻目眦欲裂,心如刀绞,却不能放缓步伐,他知道赵胜云是对的,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将地图送出去……   听着身后赵胜云的怒吼咆哮,兵器相交的金属撞击声,赵象爻的心口一阵阵发紧,像是压了一尊大山般,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山道逼仄,故能一两人阻塞道路,拦住追兵片刻。渐渐地,或许是奔得远了,或许是让人不愿承认的原因,身后的声响小了,赵象爻双眸通红,牙关咬得死死的,忽的,他听到身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大唐,威武!”   随即就没了动静。   赵象爻再也忍不住,浑身燥热,泪水夺眶而出,“赵胜云,我干你娘的!”   奔跑仍在继续,死去的人永得安息,活着的人需得继续使命。   赵象爻身旁,有人轻声骂道:“赵胜云这蠢货,死也不会挑个地方,平坦的道路能挡住人多大会儿?”说这话时,众人正经过一截上坡,两边都是高大山石,道路愈发狭窄,在两块大岩石相距最窄的地方,一人通过都勉强,道路成石阶状。   “赵统领,我走不动了,你们走罢!”说话的人,在最狭窄的地方停了下来,望着同伴们远去,他也是伤员,年纪颇大。   “二虎子!”赵象爻心中翻江倒海。   “我也走不动了!”明明通过了这段道路,却有个年方弱冠的家伙,返身折了回去,这哪里是走不动了?   “臭小子,你还年轻得很,舍得折在这里?”年长者瞟了一眼蹲在身前喘息的儿郎。   儿郎嗤笑一声,丝毫没有尊老的觉悟,“搞得好像你便活够了一样。”双眼看向前方,刹那间眼神显得有些遥远,嘴里仍是不饶人:“说起来,怀念娘胎的也该是我,毕竟我从娘胎里出来的时间短些,二虎子你怕是连娘胎的气味都忘了吧?”   二虎子呵呵冷笑一声,“倒好似你还记得一样!”   说罢这话,两人一齐放声大笑。   面对如附身之蛆赶来的追兵,一老一少一上一下持刀肃立于石阶,腰杆笔直,气势雄浑,如同山神。 第552章 谷雨识洛阳,笔落动两川(七)   “都是一帮龟孙子,干他娘的!”山石、林木如同浮光掠影,不断往身后退去,浑身难受的赵象爻骂骂咧咧个不停,好似唯有如此,才能消减他心头的痛苦一般,此时此刻,所有人的心头都不是滋味。   伤员自行留下断后,这样的战斗方式未免太惨烈了些,这样的逃跑方法也未免太窝囊了些,然则,随着伤员一批批留下,身旁的同伴愈来愈少,仍在奔进途中的军情处锐士们,内心反倒是渐渐平静下来。   平静,不是对壮烈战死同袍的漠然,而是对自己生命的漠然,这种漠然意味着,他们俱都做好了在一刻,便由自己留下来断后的准备。   两百里余里剑阁,一日夜奔驰,赵象爻身旁的同伴,到最后已只剩下三人。   到了此时,众人无不精疲力竭,脚底的疼痛感已经消失,身体麻木的仿佛没了知觉,赶路已成为一种本能,向前,成为一种机械的移动。不时有人摔倒,而后被身旁的同伴扶起,继续一跌一撞往前奔走。   可以说,此时几人还在赶路,完全是凭借一股意志支撑着。   若非领路者对此道路早已十分熟悉,以众人这个状态,怕是连迷路都有可能。   黎民降临,光明驱散黑暗,大地上的黑幕潮水一样消退、云海一般消散,按说此时是一日中最凉的时候,然则对于赵象爻等人来说,身体早已没了那么多感知。   蓦地,赵象爻停下脚步。   “赵统领……”   赵象爻身后的人猝不及防,将他撞得一晃,身前的人听到声音,俱都回过头来。   赵象爻看向面前这些狼狈的部属,三人无不大汗淋漓,衣衫都能拧出水来,长时间的奔跑,使得众人脱水得厉害,每人都嘴唇发白,身体早已不堪重负。然而,赵象爻的眼中没有哀伤,没有愤怒,相反,双眸里反而透出一股欣慰、骄傲的神色。   触及到赵象爻这个显得怪异的眼神,三人忽然明白了什么,那撞上他的锐士,最快反应过来,抢先一步转过身,迈着山一般沉重的步伐就往回跑,“赵统领,你们先走,我留下……”   他走出没两步,被赵象爻一把抓住后颈的衣领,提了回来,这个寻常的动作,却让赵象爻分外费力,他面带微笑,语气却不容置疑,用干的仿佛要冒火的嗓子,发出公鸭般嘶哑难听的声音,“老子气力不多,听我把话说完。”   原本争着要留下的众人,闻听此言,俱都停下了挣扎,望向赵象爻的眼神,有着浓稠到化不开的伤痛。   赵象爻勉强笑了一下,指着身前的山峦道:“翻过这座山岭,就能走出剑阁,出了山,会有我们的人接应。临门一脚了,万不能前功尽弃,我是统领,赵胜云说得对,我身手最好的,只有我能争取到你们出山的时间。”   说着话,费力想解开腰间的竹筒,牛皮绳却是系的死结,拉扯了半天也没能弄开,赵象爻面色涨红,喘气更粗重了几分,他索性拔出长刀,将牛皮绳割断。   将长刀随手丢在一边,如待珍宝般捧起竹筒,郑重交给身前的同伴,神色肃穆如临深渊、如朝君王,赵象爻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此物,军情处千百锐士,三载心血所系,务必交之疾火先锋李绍城,不容有失!”   一名锐士庄重接过竹筒,如感泰山压顶,看到赵象爻的神色,再也经受不住,泪涌如泉,声音哽咽,道:“统领放心,如负重托,生生世世,永不为人!”   待对方接过竹筒,听了对方的保证,赵象爻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衷心笑容,顿感浑身一松,如同卸下万千重担。   “走罢,无需送我最后一程。我大唐男儿,生不负君王家国,死不负七尺之躯,顶天立地,浩气长存,勿用悲歌!”赵象爻弯腰捡起长刀,面西背东,伫立道中。   死不旋踵,此之谓也。   三人相视一眼,皆知前路或还有艰难,向赵象爻单薄而悲壮的背影深深一礼,不复多言,转身就走。   晨光普照,山风拂面,赵象爻自衣衫上撕下一块布条,将长刀绑在手上,迎风而立。   “天佑大唐!若帝国能得重新强盛,我赵象爻死得其所……今日,我赵象爻,终也成就了一件大事!”   ……   一阵清脆的鼓掌声响起,接着,一句淡淡的嘲讽声传来,“壮哉,壮哉!赵统领,你这是准备以死报国?”   听到这个声音,赵象爻一愣,随即回身抬头,望山腰上望去。   山梁上,一袭红衣背光而立,正笑嘻嘻的看着他,犹在摇头而叹,“可惜,赵统领,今日你注定成不了烈士了。”   熟悉的声音、身影,看清对方那张仿佛永远稚嫩如少女的脸,赵象爻眼珠转了转,正想回击一句“你个小丫头片子,安敢嘲笑你二爷”,身子却没了力气,晃了两晃,心安理得的倒在路上。   昏睡过去之前,没有人听到,赵象爻嘀咕了一句:“赵胜云、二虎子……你们没有白死……”   这一日,李绍城率军抵达剑门。   翌日,天成四年八月初七,白露。伐蜀北路军疾火先锋五千将士,始攻剑门关。   ……   李绍城率军抵达剑门的同一日,京都洛阳,朝廷举行盛大誓师仪式,皇帝李嗣源祭祀天地,授旗于大唐秦王、天下兵马大元帅李从璟,命其总领三军,入蜀攻伐逆臣。   次日,李从璟率领五万禁军,自洛阳开拔。   ……   依旧是白露当日,遂州武信军节度使夏鲁奇、阆州保宁军节度使李仁矩,相继接到朝廷诏令,命其联兵进讨剑南东川节度副使李绍斌。   阆州保宁军节度使李仁矩,也是军中宿将,只不过与李从璟等人骁勇善战,逢敌不避矢石,亲身陷阵,而后百战成名不同,李仁矩并不以个人武勇见长,早年在李嗣源麾下,也是客将一流。   所谓客将,节度使帐下,职司接待使节、宾客、出使外交等事的武官,有武将之名,而无武将之实,不领兵、不上阵、不与敌厮杀。   李嗣源继位大统之后,李仁矩为客省使,加封左卫大将军。所谓客省使,实际职能与客将并无本质区别,职司礼仪、邦交、少数民族管理之事。左卫大将军,自府兵制崩溃以来,无兵可领,到而今,不过是虚衔罢了,封之以示尊荣、地位,李从珂、石敬瑭,亦皆为左卫大将军。   由此可知,李仁矩并不长于军事。   保宁军,设镇于蜀中,堪称在蜀地心腹,所选节度使,缘何用了不长于军事的李仁矩?这却是有缘由的。   首先,李嗣源继位以来,朝廷与两川之间的联系,向来经由李仁矩之手,朝廷遣使两川,亦多用李仁矩。前些时候,李嗣源于洛阳南郊祭祀天地,两川依制要贡献礼钱,朝廷便是派李仁矩去取。如是,李仁矩对两川了解较深。   其次,李仁矩深得安重诲信任。在蜀中设立武信军、保宁军之策,既然是由安重诲所提议,他在人选上便有天然优先举荐权。   再次,李仁矩跟随李嗣源多年,忠心可鉴,而朝廷在蜀中腹地设镇,节度使必要忠心不二之人,另外,许多年来,李仁矩在李嗣源身旁鞍前马后,不可谓没有功劳,从李嗣源加封其为左卫大将军便能看出,李嗣源亦是对其颇为看重。   第四,李仁矩为官为将多年,经验丰富,阅历深厚,也是成为节度使不可或缺的资本。   正因这种种原因,李仁矩得以出任保宁军节度使。   是以,在接到朝廷令武信军、保宁军联合进讨李绍斌的诏令后,李仁矩没有犹豫,当即遣了使者,却跟夏鲁奇商议用兵之法,准备大干一场。   熟不知,派往遂州的使者还未归来,李仁矩即接到了一份紧急军报。   这份军报,使得李仁矩与夏鲁奇合军进讨李绍斌的愿望,化为泡影。   ……   却说七月中的某日,西川进奏官苏愿,从洛阳火急火燎赶回了成都,快马加鞭,未归自家府邸,径直来府衙求见孟知祥。   孟知祥得知苏愿归来,惊愕之余,心跳加快。所谓进奏官,藩镇派驻京城的官吏,乃是联系藩镇与朝廷、交流两地信息的重要官职,类似于后世的驻京办公室。苏愿未得令而擅归,必有大事,而当此之际,何谓最紧要的大事?   苏愿见了孟知祥,当头便拜,语出惊人:“朝廷意欲于今秋用兵两川,请大帅速速应对!”   朝廷意欲向两川用兵,虽说孟知祥早先就有预料,但预料与确信,中间相隔了十万八千里——更别说时间就在今秋,闻听苏愿此言,孟知祥顿时脸色大变,连忙扶起苏愿,详问其故。   孟知祥素有自立之心,又是有大智慧之辈,自然会对朝廷动向严密关注,他给予苏愿丰厚资财,令其在洛阳结交朝廷权贵、往各处安插眼线、四方探听消息之事,自然不用多提,李从璟用军情处作为细作,打探两川种种情报,这苏愿在洛阳,便也是孟知祥的“军情处”。   故而,朝廷对两川用兵的打算,虽未在朝堂上明言,而只是与几位宰辅谋划,却也让这苏愿在最后关头得知了去。   听罢苏愿的叙述,孟知祥便知此事不会有假了,当即召集幕僚商议对策,又是这苏愿,谏言道:“西川既已与东川结盟,当此生死存亡之际,自当携手同进。依卑职之见,武信军、保宁军扎根蜀中腹地,随时有可能扰乱两川,与攻蜀唐军内外呼应,实为眼前大患。故而,当先集中军力,剪除武信军与保宁军,再向剑门增派重兵,同时占据涪州,守住入蜀通道,如此即便唐军大举攻来,两川亦可高枕无忧。”   苏愿这番话,与“攘外必先安内”之说有异曲同工之妙,自然是眼下不容争辩的上佳之策。孟知祥晓得厉害,无不点头赞同,但这只是大局之策,具体用兵之法,苏愿不知底细,得由孟知祥亲自操刀。   随即,孟知祥派苏愿出使东川,约李绍斌起兵,同时给李绍斌送去了用兵策略:请东川先攻武信军、保宁军,而后西川出兵相助,戍守剑门。   对孟知祥的用兵之法,李绍斌还了个价,表示东川可攻保宁军,请西川去攻武信军。   得到李绍斌的回复,孟知祥冷笑不迭,连道李绍斌狡猾。   “阆州、遂州二镇,以遂州为强,而阆州为弱,李绍斌自取其弱,而予我于强,委实小人之态!难道李绍斌便不知,阆州、果州、遂州俱在他东川,围的是他梓州么?我西川出兵,乃是相助他东川,当此紧要之际,李绍斌竟然讨价还价,分不清主次,作此小人之态,让人愤恨!”有幕僚看透李绍斌的用意,不由得大骂,说完还请孟知祥不要助涨李绍斌的小人气焰,就这么让他占了大便宜。   出人意料,孟知祥并未如这位幕僚所想的那样,跟李绍斌要什么筹码,亦或还价,而是冷静道:“以强弱论,西川强而东川弱,西川击遂州,而东川击阆州,并无不妥;以形势论,眼下朝廷虽是进逼东川,实则与进逼西川无异,东川若亡,西川焉能独存?你方才说得对,眼下为紧要之际。既为紧要之际,分清主次并不重要,联合拒敌、保住两川才是根本。如是,能者多劳,西川多出些力,又有何妨?若是如那妇人一般,斤斤计较于蝇头小利,而丢失了大局,落得身死道陨的下场,岂不让人耻笑?”   “局势危急,分毫必争,回复李绍斌,便按他之所言,我西川攻遂州,他东川攻阆州。”说罢,犹觉火候未到,补充道:“阆州虽较之遂州弱,却也不可小觑,我西川需得分兵一部,以助李绍斌早日攻克阆州,如此,才能叫东川尽快分出兵力来,稳守剑门!”   众人闻言,无不叹服于孟知祥的胸襟、远见,皆大拜而赞,称其为“以德报怨”。   “以德报怨”这四字落入苏愿耳中,他不由得暗自哂笑。   孟知祥出兵攻打遂州不说,还相助李绍斌攻打阆州,果真是大公无私、以德报怨?   非也。   试想,若是最后阆、果、遂三州平定,遂州自入孟知祥囊中不必说,那东川军民,会不会对孟知祥的出兵相助感恩戴德?   若是两川击败王师,一山难容二虎,日后两雄争霸,有此军心民心在,谁又占据了天然优势?   以德报怨?这世上没有以德报怨这回事。   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故而,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圣人尚且如此,何况常人?   当他人对你以德报怨时,若非他人委实太过弱小、的确软弱可欺、没有反击之力,这往往就意味着,他在对你用心了,必有后图。   朝廷往先对两川多番容忍,可谓以德报怨乎?然则如何,现今,趁两川松懈,大举来攻!   若非苏愿带回消息及时,两川之局会如何,委实不堪设想!   是日,孟知祥传出帅令:   命上将李仁罕为行营都部署,汉州刺史赵廷隐为副,简州刺史张知业为先锋,领军三万,攻打遂州。   命牙内指挥使侯宏实、孟思恭领兵四千,援助李绍斌,攻打阆州。   另遣三路兵马,分攻泸州、黔州、涪州! 第553章 首殇阆州破,初捷剑门裂(一)   李仁矩接到的紧急军报,便是李绍斌率军来攻的消息。   闻听此言,李仁矩不惊反怒,拍案而起,他本武将,却蓄有长须,震动之下长须抖动,不知是该谓之滑稽还是威严,振奋道:“来得好!原先本帅还需得费工夫,提劲旅奔波百里,往梓州与之战,如今李绍斌却是自个儿送上门来,倒是省得本帅劳神费力。来得好!我保宁军正好为朝廷击此顽贼,好叫他血债血偿!”当即擂鼓聚将,商议迎战李绍斌之事。   今岁夏,李绍斌为反击朝廷在蜀中设镇之举,招募了许多青壮,皆以字刺面,发给兵器却不供应粮草,将其驱赶至阆州、果州、遂州,逼其剽掠两镇,给三州造成不小损失,是以李仁矩言“血债血偿”。   保宁军诸将,包括李仁矩的幕僚,闻听鼓声,陆续赶来,三通鼓敲完,该到的基本都已到齐,唯独有位指挥使,到得稍晚些,鼓声停了半刻,这才进堂。   诸人来到时,定眼一看,李仁矩大马金刀高居帅位,去了儒袍,披了甲胄,配了腰刀,睥睨堂中诸人,神色庄严,竟有几分不怒自威之势。   他这番做派,委实让人心头一紧,虽说李仁矩平日里也非易与之辈,任性偏颇,常有矜持之气,但总体还是颇为温和的,估摸着是为客将、客省使久了,注重儒雅风仪,今日这番架势,出人意料,与会众人,议论纷纷,各有猜测。   李仁矩对堂中诸将、幕僚的交头接耳视若不见,唯独看向那迟到之人,没有预兆,陡然厉声大喝:“军法使何在!”   众人骤闻喝声,俱都一怔,停下话头,齐齐看向李仁矩。   在做一位武将起身,抱拳道:“末将在!”   李仁矩目不斜视,“本帅擂鼓聚将,三通鼓毕,而有未至者,依本帅军法,该当如何?”   李仁矩声色俱厉,那军法使不敢怠慢,偷偷瞥了那位迟到的指挥使一眼,忙道:“杖责三十!”   “好!”李仁矩用力一拍座椅扶手,“来人,将此人拖出去,杖责三十!”   “大帅……”迟到者一脸不明所以,直到甲士来架他,才终于确信眼前发生的是事实,当即就要求饶。往日里,这样的事他并非没有做过,不过因他是李仁矩心腹,李仁矩向来斥责两句了事,何以今日如此?   “休得多言!”李仁矩却不给他求饶、辩解的机会,大手一挥,再也不看这人。   堂中诸将、幕僚,见此情景,心知必有大事,心思灵活或是消息灵通些的,心里已然有底,脸色都不大好看,又见李仁矩如此做派,分明是在为紧随其后的打算做铺垫,仔细一想,不难明白李仁矩要做什么,心里不禁阵阵发虚。   发虚的不是个别人,而是很多人。   因知要与东川军交战,而有这种反应,却是有原因的。   一言以蔽之,敌强我弱。   敌强我弱也是有原因的。   首先,两川兵将,精锐多是郭崇韬伐蜀时留下的,士卒悍勇,将领奋发,不可小觑。其次,朝廷在蜀中设保宁军,虽说也有从京畿之地加派将士,毕竟少数,千人上下,军队主要还是节度使自行招募,而李仁矩并不长于军事,委实没有完成好练兵的任务。再对比孟知祥、李绍斌,两人可都是一时之选,高下立判。   李仁矩将众将神色看在眼里,见诸人皆正襟危坐,不再交头接耳,感觉大好,自认为这是军威已立的表现,他虽不长于军事,临战之前,主帅竖立威信的必要性,却还是知晓的。   见目的已然达到,李仁矩不再犹豫,将紧急军情给众人说了,不等诸将、幕僚说话,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谷雨时节,朝廷计议,在蜀中设镇,以遏两川,此国之大计也,幸得陛下信任,托此重任于我,自入蜀中,每每忆起陛下之厚望,殷殷嘱托之状,无不百感交集。仁矩本不才,自领阆州,夙兴夜寐,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未敢有片刻松懈也!”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朝廷诏令下达,大义在前,正我辈奋起报国之时,李绍斌者,贪鄙小人,为一己之利,辜负君恩,罔顾家国,实为自取灭亡之举。兴王师,伐不义,取胜之道也!诸位,尔俸尔禄,均由君赐,当今之时,报效君恩之际也,你我当勠力同心,誓灭李绍斌此贼!”   “目下,我未兴兵,而李绍斌来犯,此正决战之时,保宁军自无后退之理。本帅意,当即整军,出城迎战,予其迎头痛击,为王师平定两川,争得首胜!”一番话说完,李仁矩心绪激荡,斗志昂扬,他索性站起身来,挺胸而立,环顾堂中诸将,至此,终于不忘问一句:“诸位以为如何?”   李仁矩话音落下,满堂肃静,众皆低头不言不语,这大为出乎李仁矩意料,他本以为,他一番铿锵有力的话说完,满堂诸将当奋起呼和、争为先锋才对,眼下一片沉默,却是何意?   就在李仁矩大为不满,羞恼之际,有一人起身离座,抱拳谓之道:“大帅报国之心,可昭日月,闻听大帅一席话,我等莫不深感振奋,报效国家,此正用武之时。”这话让李仁矩心里微微好受了些,不过,此人接着说道:“然则,东川兵锐,李绍斌亦骁勇之辈,今其大举而来,必是准备充分、士气正盛之时。反观我军,虽将士奋发,然多未经战事,称不得精锐之士,仓皇与之交战,胜负难料……”   说这话的人,名叫姚洪,乃是朝廷专门委派,统领朝廷加派之精锐将士,助李仁矩应付两川战事的。   然而姚洪这番条分缕析,却不合李仁矩期望,他不耐烦听姚洪长篇大论,打断了对方,“岂有此理,保宁军为平定两川而立,今战事在即,岂能避而不战!”   话被打断,姚洪不以为意,俯身顺着李仁矩的意思道:“东川既来,保宁军自然非战不可,末将并不怯战。然则,如何战法,却可商讨。依末将之见,李绍斌愤而来攻,兵锋正锐,此诚非可与其相争之际,不若坚守城池,深沟高垒,挫其锐气。彼百里趋利,久日无功,必定兵疲,锐士一失,便不足为惧也。彼时,我军进可出城击敌,退可待王师来援,进退自如,万无一失!”   诸将、幕僚闻听姚洪此番言论,皆眼前一亮,饶是不太动脑之辈,至少也晓得这是老成之见,前期未必有功,但长远观之,必定无过,而对于彼方疲惫之际,我方进退自如的见解,委实真知灼见。   李仁矩战意已决,却听不进去这番言论,不等诸将附和,即高声相斥:“一派胡言!蜀兵懦弱,怎敌我军精锐?再者,守城守于野,焉有自困孤城而望援军的道理?”   姚洪,并及诸将、幕僚还欲再劝,李仁矩却已没了耐心,“本帅战意已决,尔等休得多言,我大唐精兵,不惧强敌,彼来我迎,岂可自失锐气!诸位,败李绍斌,平两川,在此一举,有再敢言退者,军法从事!”   说罢,做下安排,聚集兵将,择机出城。   ……   李仁矩决意迎战,不做那缩头乌龟,领兵出城的动静,很快被斥候报知给李绍斌。   李绍斌的第一反应,大喜,随即,冷笑一声,嘲讽道:“据有坚城而不守,反而以新编之军出城迎战,本帅倒是很欣赏这厮的勇气!”大笑三声,对左右道:“来时,本帅还担心,若是李仁矩拒不出战,阆州一时不能攻下,本帅恐怕难以分兵应对关外唐军,如今李仁矩狂妄自大,领兵来迎战,自寻死路,正合我意,尔等且说,本帅是否该相谢一番?”   左右莫不大笑,有人纳闷,言道:“李仁矩缘何执意前来送死?”语气真诚,像真纳闷一般,惟妙惟肖,更让诸将大笑不止。   李绍斌挪了一下马背上身子,以显得更加从容,他道:“昔日,李仁矩来东川取礼钱,本帅曾对其多加侮辱,想必令其分外不忿,故而此番迫不及待,欲来寻仇也!”   李绍斌这番话,说的正是李嗣源祭天、李仁矩来东川取百万礼钱的事。   当其时也,李仁矩为朝廷使臣,李绍斌自然设宴相候,然而等了半天,及至日上中天,也不见李仁矩来赴宴,李绍斌不忿,遂引兵至驿馆,这才知李仁矩在馆舍拥倡妓酣饮。   这令李绍斌大怒,将李仁矩揪出,大骂道:“今我为籓侯,尔衔君命,宿张筵席,比为使臣,保敢至午不来,自共风尘耽酗,岂于王事如此不恭!”愤怒李仁矩太不把他李绍斌当回事,又声色俱厉道:“只如西川解斩客省使李严,谓我不能斩公耶!”意即,李严开罪了孟知祥,被他杀了,今日你得罪了我,我也敢杀你。   李仁矩大为惊恐,遂拜,涕泗横流求饶,李绍斌这才放了他,后来,李绍斌本来该贡献给朝廷百万钱的,只给了五十万。   左右闻言,有不清楚这件旧事的,拍李绍斌马屁:“原来如此,大帅彼时辱李仁矩,使其今日愤而兴师、自投罗网,自即为种之春而收之秋也,大帅高明,我等拜服!”   这马屁话简直一派胡言、狗屁不通,李绍斌却很受用,志得意满,却又偏偏一副并不在意尔等小事的神色。   ……   白露次日,东川军与保宁军相遇于野。   两军对垒,各布军阵,旌旗招展,甲胄鲜明,战马奔驰,烟尘蔽目,彼此巍峨万余众,平地垒起铁甲森林,气势凛然。   李绍斌登高而望保宁军,谓左右曰:“乌合之众。”   李仁矩远观东川将士,遥见对方军阵侧后高地上帅旗下一人,鲜衣怒马,想来是那李绍斌,咬牙切齿,双目通红,愤而传令三军:“出击!”   保宁军虽是初建,将校不乏军中宿将,观罢东川军阵,岂能不识货,知晓其精锐,各露惧色,听了李仁矩军令,闻了战鼓响起,硬着头皮,挥师出动。   李绍斌观对方军阵出动,未几,面色轻蔑之色,“李仁矩,真乃狗屁不通之辈。也罢,今日就叫他见识见识,我东川雄师是何等威武!”言罢,传下军令,迎击保宁军。   两军兀一接阵,相持不过一刻,保宁军前线颇有死伤,阵线受损;两刻,东川军急进一二十步,保宁军渐不能挡,阵线后移。   保宁军军阵中,众将校见东川军如此悍勇,无不大骇,有人惊道:“东川贼军怎生如此勇武?!”   又有人愤恨道:“大帅不听姚将军之言,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是舍易就难也,我军多新练之卒,战力未成,这仗,如何打得下去!”   交战未及半个时辰,保宁军将校相顾后退,继而现出溃逃之象!   至此,李仁矩犹不死心,严令各部不得后退,“两军交战,有进无退!令,进者赏,退者斩!”   军令下达,各部如若未闻,不及多时,东川军突入保宁军阵中,声势大振,呼喝声远传十里而不绝,保宁军阵脚大乱,各部张皇后退。   见此景象,李仁矩再也把持不住,面色一片惨白,两股战栗,汗如雨下,终于知晓败局已定,覆灭在即了。   姚洪奔驰而至,滚落马鞍,急声道:“战事不利,我军尚可退而守城,当此之际,保存军力为重!大帅,且先走,末将断后!”   李仁矩牙齿打颤,再也顾不得报仇,勉强勉励姚洪一句,转身就走。   是役,保宁军不敌东川军,幸得姚洪率精锐断后,而保宁军得归城中。   ……   李绍斌挥师至阆州城下,休整一夜,翌日,猛攻阆州城。   东川军攻势甚急,阆州城战事激烈,李仁矩深居帅府不出,只是焚香祷告。诸将见主帅如此做派,无不失望,大多不肯力战,唯独姚洪率部死守城头,方使得阆州城没有被东川一攻而下。   入夜,李绍斌召集诸将军议,众人皆言阆州不足为惧,唯独姚洪所部,是块硬骨头,甚为难啃,若能招降姚洪,阆州瞬息可克。   李绍斌闻言,捻须而笑,胸有成竹,“本帅已向姚洪递去劝降书,不出今夜,姚洪必降。”   诸将莫不惊奇,“大帅何以如此有把握?”   李绍斌笑而不言,高深莫测。   有他的心腹将领,醒悟过来,对诸将道:“姚洪者,昔日从马直老卒也,大帅为从马直都指挥使,对他多有提拔,其人可谓深受大帅旧恩,加之阆州今已成危城,有大帅劝降书,姚洪岂能不降!”   众人闻言恍然,免不得对李绍斌一番奉承。   李绍斌哈哈大笑,智珠在握之态显露无遗。   夜里,李绍斌做下布置,令东川军各部做好准备,一旦姚洪开城投降,即刻攻进城中。大胜在即,诸将无不面露喜色、磨手擦掌。李绍斌自居帅帐,运筹帷幄。   子时,阆州城中无动静。   丑事,阆州城仍无动静。   寅时,阆州城还无动静。   有将领坐不住了,来向李绍斌请命,是否更该作战计划。   李绍斌决然道:“姚洪必降,尔等稍安勿躁。”   卯时,朗州城一片安宁。   李绍斌终于坐不住,在帐中来回踱步,眉头紧皱,却仍是不相信,姚洪竟然不降。   天色渐明。   辰时,有人来报,说看见姚洪,仍旧高居城头,披挂整齐,一片备战之态。   李绍斌大怒,拔刀斩断帅案,骂道:“姚洪小儿,不识好歹,待得城破,本帅要将你碎尸万段!”遂传令大举攻城。   这一日,李仁矩仍旧深居帅府不出,保宁军诸将遂再无战心,姚洪独木难支,阆州摇摇欲坠,虽则如此,姚洪坚守城头不退,纵使身受多处创伤,犹裹伤而战,口中高呼“杀贼报国”。其部将士,拣选的都是京畿骁勇,随其血战,无有言后退者。   午后,有将领出城而逃,由是,逃者相继,阆州城被攻破。   姚洪被迫带所部精锐,转入巷战。   李绍斌恨其不肯从他之意投降,举兵围攻。姚洪率部与之鏖战半日,至黄昏,血染长街,积血成流,横尸塞道,以至于无处下脚。   千余将士,战至深夜,死伤殆尽,仍旧不肯向东川军屈服。间或有气力用尽者,相互搀扶,咬牙奋力,将手中兵刃挥向敌贼,死不旋踵。   长街被东川军的火把照亮,姚洪并及所部,终于战至最后一人。姚洪力竭,在尸山血海中,依墙不倒,虽甲胄碎裂,满身血迹,仍死死盯着步步走来的李绍斌,目欲喷火。   李绍斌走到姚洪身前,同样狠狠瞪着对方,质问道:“当年在从马直,本帅多次提拔于你,今日你缘何要负本帅?”   姚洪哈哈大笑,笑声沙哑,笑罢,怒目而视李绍斌,“狗贼!当日你为李氏之奴,能得一碗残羹冷炙,犹且感激不尽!今,陛下恩重,以你为节度使,有何处负你,你竟要背君叛国?!狗贼,是你负了陛下,负了大唐,某受你何惠,何处负你!我姚洪虽然无能,不能为大唐除害,却也是七尺男儿,宁为君王死,不为贼奴生!”   李绍斌脸色阵青阵白,扭曲狰狞,一脚踹在姚洪胸前,姚洪早没了力气,当即倒飞出去,摔倒在同袍的尸体上。   姚洪从扒着尸体爬起来,颤颤巍巍站直了身体,横刀喉前,“李绍斌,你逆天而行,今日某不能亡你,他日必有亡你之人!”说罢,抬头望向东天,悲壮大喊:“大唐威武!大唐万年!臣姚洪,来世再为唐人!”   遂自刎。   是日,八月初十,阆州陷落,李仁矩被杀,姚洪战死,是为首殇。   ……   注:留蜀精兵三万人。史书上的确是这么记载的,这也是历史上两川能击败朝廷军队的很大一个原因。 第554章 首殇阆州破,初捷剑门克(二)   与阆州战事几乎不分先后发起的,是剑门关之役。   剑门关,位于剑门县北,属剑州。剑州,隶属剑南东川节度使,为其北面门户,而与利州相邻。大小剑山,为剑州与利州交界所在。   利州往北,过兴州、凤州,便是散关,散关之侧,陈仓所在。陈仓往北,乃是凤翔,即凤翔节度使治所,邠州,更在凤翔之北。   邠州距离剑门关,有千里之遥,李绍城率静难军急行军走完这段路程,只用了十五日。十五日行千余里,算下来,日行六七十里。凡行军,日行三十里为底线,是为缓行,日行六十里,是为疾行,谓之“倍道兼行”。   半月奔波,抵达大小剑山外时,静难军未见疲态,这份本事,已是达到了精锐的标准。   军情处入蜀绘制地图的事,李绍城之前并不知晓,战前,李从璟专门遣人相告。   李绍城作为疾火先锋,负担袭夺剑门关的重任,制定作战计划时,没将军情处考虑进去,他完成奔袭剑门关的战术意图,依托于四个字:疾行急攻。   换言之,出其不备。   这也是大军主力未动,先锋先行一步攻城掠地、打开局面的不二法门。若不能做到这四个字,所谓先锋,便失去了大半意义,名不副实。   赵象爻在东川暴露行踪,被李绍斌的耳目察觉,继而为其爪牙追杀,远在洛阳的李从璟,自然不知道这件事。原本李从璟下达给赵象爻的指示,是在李绍城攻下剑门关后,赵象爻再将地图送往剑州。   如今,局面发生了变化,赵象爻被迫先行一步,故而李绍城方抵剑门关,前者即已携地图归来。这对李绍城而言,是意外之喜。只不过要将这个意外之喜用到实处,却并不容易,这意味着静难军原本的作战计划,要被改变。   ——因为赵象爻的地图上,有不正面经过剑门关,而抵达关内的路线。   白露前日,也即李绍城刚抵达剑门,而赵象爻刚出大小剑山的当日,得知这一情况的李绍城,随即召集诸将、幕僚军议。   静难军抵达大小剑山后,在山外扎下了营寨,当日夜,营地中灯火不显,李绍城、第五姑娘,并及静难军高级将领丁茂、史丛达等人,齐聚帅帐。   在众人面前,军情处绘制的详尽地图高悬架上——对剑阁附近山川地形,军情处绘有专门的局部地图,现在众人看到的便是此图。   地图不仅巨大,而且详尽,与会者围在图前仔细端详,无不啧啧称奇,史丛达更是抚掌而赞。   看罢地图,众人各回各位,李绍城高坐北面主位,诸将、幕僚分作两边,坐南面客位,第五姑娘也位列其中,因其身份特殊,又献此图,便居了右前的位置,以备众人咨询。   帐中烛火摇曳,众人神色更不相同,为将者跃跃欲试,为幕僚者敛眉深思,权衡利弊,以便尽快理出头绪,好回应李绍城接下来的问询,总体而言都振奋积极。   李绍城取了兜鍪,置于帅案上,手撑膝盖,面色沉静问帐中诸人:“情况诸位都已了解,摆在我等面前的,无非两种选择。其一,依照原定计划,攻永定关、拔剑门七寨,长驱直入,打通剑阁;其二,以此图提供的隐蔽山道为凭,大军入大小剑山,绕过永定关、剑门七寨,直取关内。诸位有何见解,但可尽数说来。”   在从马直时,李绍城只是个都头,没什么机会接触到战略、战术层面的事,职责所在,冲阵杀敌而已,自打跟随李从璟在淇门建军,为其左膀右臂,遂得以参赞军机、继而统领万千兵马作战,故其带兵与征战的风格,都源自李从璟。   但凡谋战,李从璟必定召开军议,先让部将、幕僚畅所欲言,而后集思广益,制定策略,此种方法李绍城自然熟稔。   李绍城话音落下,诸将有言当依原计划进军的,也有言当出奇兵的,各执一词,意见不一。诸将说得差不多了,李绍城没作置评,看向他的谋主,也即军师,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他的军师不急不缓道:“用兵之道,当正奇相合,有正无奇,失之灵动,有奇无正,失之稳重。今,朝廷伐蜀,大军在后,而我静难军为先锋,疾驰千余里,急扣剑门关,是为出其不意也,出其不意,自然是奇计,正面扣关,则为正道,故此,静难军急攻永定关与剑门七寨,已是正奇相合,若是再走险道,无异于孤掷一注。一旦情况有变,我军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必败无疑。”   “另,我军至剑门后,大帅与我等曾同观永定关,其关虽有防备,而士卒惫懒,多有懈怠之色,城头防御工事,亦不甚严密,由此可见,永定关未知我军突至,守备不严也,故而,以我精锐之军,作一夜休整,明日扣关,必能一举攻下。”   “永定关如此,窥一斑而知全豹,剑门七寨的情况,想必相差不多。但凡我军勇猛疾进,将领敢战,士卒用命,剑门旦夕可定。又,世间奇计之所以出,乃因正策无法破敌,而不得不另辟蹊径也,眼下,我军用堂堂正正之法,可平定之敌,何用再行险计,徒然大费周章、平添风险?故此,卑职主张正面急攻,言尽于此,但凭大帅决断。”   李绍城微微颔首,“先生说得有理。”未作明显评价。   见李绍城如此反应,当下有位幕僚,离座拱手,道:“在下略有浅见,与军师不同。”   李绍城微笑道:“但说无妨。”   那幕僚这便道:“剑门关,天下雄关,自古难渡,那金牛道,何其险要,并不易于。昔年郭公领王师伐蜀,之所以能斩关而行,因其守将降也,魏晋时邓艾能入剑门,也是出陇西,而行之险道。此两者,皆未正面强攻剑门,何也?无他,但因强攻,剑门天险,极难攻破!况乎李绍斌早有防备,不仅修筑剑门七寨,更兼设立永定关于前,层层设防,不可小觑。”   “今我虽是疾行而来,头番接战,东川守军或许不及防备,而战不过三,东川军岂能仍不严加防范?如是,我军便是能斩得二、三关,也断难尽数将七寨拔除。我静难军,为朝廷大军先锋,此番攻夺剑门,务求迅捷,岂可与敌陷于鏖战、彼此拉锯?是以,卑职主张,当出奇计,行他道,直入关中!”   这番话说得也有道理,李绍城却也不置可否,同样是微微颔首:“先生所言有理。”   接下来,又有数人发言,或支持正面进攻,或支持借道险要,彼此都有让人信服的理由,站在各自角度上,着实都有道理。   然则,剑门关在前,攻克剑门关,却必然只有一种最合适的方法,其他所谓看似有理者,不过偏颇之见,说到底,不得要领罢了。   末了,第五姑娘瞥了李绍城一眼,见他气定神闲,好似成竹在胸,便没多言。   拍板的时候到了,李绍城当断则断,起身道:“破剑门之法,本帅已知。传令,明日三更造饭,四更聚兵,袭夺永定关!”   接下来,细分作战任务。   诸将各领军令,无不应诺,自去准备不提。   当日夜,出了帅帐,第五姑娘自去探望赵象爻。赵象爻一路奔逃,气力消耗殆尽,身体虚脱,李绍城军议时,他尚在昏迷中,故而未去参加。   第五姑娘掀开帐帘时,看见赵象爻已经离了床榻,披衣趴在案前喝粥,见第五进来,双眼放出一丝亮彩,“如何?李绍城预备如何斩关?”   第五姑娘在赵象爻对面的案桌后坐下,提了裙摆理顺,淡淡道:“李二这厮,卖关子呢,只言明日攻打永定关,未曾明说真实用意。”李二这称呼,却是源于李绍城之前是李从璟副将,为百战军第二号人物。   赵象爻哼了一声,有些不满,“李绍城这厮,谨慎有余,魄力不足,他这是信不过咱军情处的地图,不愿冒险!”   第五姑娘一笑了之,不多作评价,把玩着发脚,待赵象爻将一碗粥喝完,慢悠悠道:“这些年来,剑阁通道,军情处往来不知走过多少回,便是李二自个儿,也不会不派密探多加勘察,咱们的地图分量如何,他不会不知。依我看,过不了过久,他便该来寻你我了。”   赵象爻抹抹嘴,不解的望向第五姑娘,“他来寻你我?作甚?”   第五姑娘婉儿一笑,正欲说话,李绍城掀帘而入,人未至而声先到,“第五统领的心思愈发玲珑了。”进了帐,抱个拳,“我的确有事拜托二位。”   “何事?”彼此都是老伙计,犯不着虚礼客套,赵象爻站都没站起来。   李绍城看向第五姑娘,“第五统领可能猜得到是何事?”   第五姑娘撇撇嘴,“这有何难猜的,你来寻我,无非是找我借人,给你做向导罢了。”   在赵象爻将信将疑的目光,李绍城颔首道:“确乎如此。”   赵象爻大为惊奇,对李绍城道:“既要借人,缘何不在军议上明言,而要等上这许久,亲自来跑一趟?总该不会是为了保密吧?”   “军议诸将、官,皆静难军砥柱,自然没有保密之说。”李绍城道,却是不肯正面回答赵象爻的问题。   第五姑娘朝赵象爻示意一声,“你犯不着问他,先前军议,他虽看过军情处的地图,却未必完全肯相信。军议散了,说不得,招来先前派遣剑阁的斥候,相互印证——对了,为配合静难军取得首功,秦王派了不少军士来,都是往先跟随郭崇韬入过蜀中,对剑阁十分熟悉的,想必李二你也让他们来观图了吧?如何?现在知晓我军情处所绘地图的确准确,这便打定主意,要发奇兵了?”   第五姑娘这话,不无嘲讽之意,然李绍城面不改色,他生性谨慎,眼前战局又太过重要,自然不肯轻易行冒险之举,当下道:“第五统领之聪慧,实为在下生平仅见。”   第五鼻尖微翘,淡淡哼了一声,“说罢,要多少人?”   李绍城将计策合盘托出,“目下,静难军主力,仍从正面强攻,以吸引剑阁守军之注意。正面强攻,战事难度颇大,而静难军兵力不多,满打满算,只五千人,故而能分兵用作奇兵的,顶多千人上下。千名将士,便是出得剑阁,未必真能从内部破关,故请第五统领,倾尽全力,助我斩关!”   李绍城这番话,说是主力吸引敌军注意,实则却是两手准备。   第五姑娘柳眉都竖起来,“李二,你倒是好算计,军情处的锐士,可不是用来正面与敌甲士厮杀的!”   李绍城不作多言,抱拳行礼,“如此,先行谢过第五统领。”   合舟共济、破敌为重这样的道理,李绍城没说,他知道第五心中有数,必是能顾全大局的。   果然,第五虽咬牙切齿,也没拒绝李绍城的请求,末了,只是恶狠狠道:“李二,算你狠,今日这茬,你给我记着!”   翌日,静难军骤袭永定关,因守军不备,故而战不一日,夺得雄关。   当日,李绍城未作休整,挥师进入剑阁,当夜,拔寨一座。   此后四日,连夺三寨。   第五日,被险关所阻,日夜猛攻,数日不能下。   李绍城大怒,遂亲为先锋,率军夺寨。   鏖战一日,因东川军殊死抵抗,静难军死伤惨重,关隘不能破。   又一日,两军正激战之际,军寨中的东川军骤闻后方急报,一支静难军,出深山,如同天降,从背后相击,已破后方军寨,杀伤千百人。东川军遂乱,争相奔逃。   是日,李绍城夺得此寨,并传下帅令:降者不杀。   当日,剑阁之东川守军,或战死、或投降,剑门关遂为静难军所有。   这一日,八月十五,中秋,疾火先锋李绍城,攻下剑阁,是为初捷。   八月十六,静难军克剑门县。   八月十七日,李从珂、石敬瑭率军逾万,增援至剑门关。两相合力,遂引军攻向剑州州治普安。   ……   注1:有别的道入剑门关内。“冯晖……从晋高祖讨蜀,蜀人守剑门,领部下兵逾越险阻,从他道出于剑门之左掩击之,杀守兵殆尽。”又,“辛巳,西面军前奏,今月十三日,阶州刺史王宏贽、泸州刺史冯晖,自利州取山路出剑门关外倒下,杀败董璋守关兵士三千余人,收复剑州。”其中提及的“他道”“出于剑门之左”“倒下”可证,大小剑山中,的确另有通道可入关内。   注2:昨天说的留蜀精兵三万人。“先是,两川隔远,朝廷兵士不下三万人,至是,知祥上表乞发遣兵士家属入川,诏报不允。” 第555章 耻与贼相识,不与寇同生(一)   李绍斌攻阆州,四千西川兵助力甚大。先前,孟知祥以侯宏实、孟思恭援助李绍斌,而主力三万兵将,攻的乃是遂州,且,领兵的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等,或为孟知祥麾下大将,或为孟知祥倚重的肱骨,其攻遂州之势,不可谓不大也。大军未发时,孟知祥言:遂州强而阆州弱,以强攻强,以弱攻弱。诚然如是。   成都到遂州的距离,与梓州到阆州的距离,相差不多,故而在李绍斌与李仁矩开战、李绍城猛攻永定关之时,自成都出发,率领西川军主力的李仁罕,也到了遂州。在李仁罕抵达遂州之前,简州刺史张知业,率先锋先一步到了,李仁罕至遂州的次日,汉州刺史赵廷隐的后军也赶到。   与李仁矩主动出战不同,遂州武信军节度使夏鲁奇,并未率军出城迎战,相反,他高卧城中,深沟高垒,一派严防死守的架势。   白露这日,西川军的营盘扎完,围了遂州城,开始做战前准备工作,这三万将士的主将李仁罕,带了赵廷隐、张业等人,并及百余近卫,来到城前,观望城头防御。   眼下时节,还称不得秋高气爽,却也不甚炎热了,艳阳当头,时而隐于层云背后,大地忽明忽阴,城头上的武信军甲士,盔甲时时反射出一道亮光,可见他们面容严肃,杀气凛然。   李仁罕等绕着城池转了一圈,又回到最初离营的位置,扯住缰绳,凝望城头,李仁罕沉吟道:“遂州城防备严密,倒是与之前所料不差。然见我三万大军杀到,城池却稳如泰山,士卒半分紧张、慌乱之色也不见,倒是让人有些惊奇。”   方才,在众人出营观城之际,西川军遣了精锐马军千人,披挂齐整,在城前耀武扬威,展露自身甲胄的厚实、兵刃的锋利、军阵的威武,并且另行安排了人,对城头喊话,内容无非扩大己方优势和对方劣势,劝武信军早日放弃抵抗,否则城破之日一个不留云云,来打击武信军的士气。然则,武信军不为所动。   “夏鲁奇也是一员猛将,我军方到之际,他趁我立足未稳,曾遣出麾下精锐数百人,出城袭扰,战风颇为彪悍。”说这话的是先到的简州刺史张知业,那一战他吃了点小亏,折损虽不多,百人上下而已,但无疑很涨武信军的士气。   “昔我来时,大帅曾有叮嘱,夏鲁奇为将为官,皆深得其中精要,颇受士卒、百姓拥戴,万不可轻敌,我西川军所依仗者,在于夏鲁奇至遂州未久,根基不牢,故而不战则已,战必动若雷霆,一鼓作气,至夺下遂州方止。”李仁罕微微叹息,“大帅所语,的确良言。”   赵廷隐、张知业闻言肃然颔首,毕竟眼见为实了,都很认同这番话。   夏鲁奇,或许不能称之为名将,但称之为猛将、贤臣,对方却绝对受得起。   此人生于青州,少时为前梁宣武军军校,因与主将不和,转投李存勖。彼时勇悍之将,如单廷珪、元行钦(李绍荣)、王门关、乌德兒等,夏鲁奇都与之交过手,未尝败绩。   其人扬名之战,发生在李存勖与梁将刘鄩的莘县会战中,当时,李存勖孤军深入,中了梁军埋伏,己方不满千骑,而对方万余人,“围庄宗数重”。夏鲁奇时为李存勖近卫将领,在此战中,与敌骁将悍勇激战,“持枪携剑,独卫庄宗,手杀百余人”,威震全军。事后,夏鲁奇“伤痍遍体”,“庄宗尤怜之。”   夏鲁奇不仅征战得力,而且“性忠义,尤通吏道,抚民有术”。天成初,李嗣源诏令夏鲁奇自孟州移镇许田,孟州百姓拦着夏鲁奇不让他走,都请求他留下来,当时情景是“万众遮道”,夏鲁奇走了五天也没走出辖地。最后,还是李嗣源遣了朝中官吏拿着诏令前往,才让夏鲁奇得以成行。   今岁,朝廷在蜀中设镇,作为朝廷遏制两川的桥头堡,节度使责任重大,李嗣源遂点了夏鲁奇的将。虽说朝廷此番任命的官员中,李仁矩、武虔裕都是草包一个,不甚顶用,夏鲁奇却决然是合适人选。   另外,在原本历史上,夏鲁奇还有一桩大功绩,那便是在梁晋争霸后期,活捉了王彦章——只不过因李从璟横空出世,夏鲁奇今世却是与此无缘了——后来,夏鲁奇死,“帝(李嗣源)闻其死也,恸哭之……赠太师、齐国公”,并且罢朝一日。   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观察完城池,回到帅帐,免不得一番细作谋划,分析城防薄弱之处,以作为大军进攻的重点地带。当天,诸人谋划半日,随后,李仁罕传下将令:大军今日休整,明起攻城,不克不休!   西川军在观察遂州,遂州城头上,夏鲁奇也在观察西川军。   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而今的夏鲁奇正是春秋鼎盛时期,大有可为之际,他披挂严整,带了诸将、幕僚高据城楼,指点城外的西川军,分析敌我情况。   三万西川军围城,仍是围三阙一,除却那有意放开的“生门”兵马不多外,其他三面城墙,将士皆有万人上下,一眼望去不着边际,好似汪洋一般,营地中白色帐篷百千,浑如海中浪花、礁石,分外壮观。   遂州在夏鲁奇的经营下,可称坚城,却不是很大,对守城一方而言,彼众我寡,心理压力可想而知,彼方越是兵势强盛,己方相对便越显得弱小。好似随时会被海浪淹没的小岛,时时岌岌可危,站在孤岛上的人,免不得惴惴不安、心惊胆战。   夏鲁奇面色沉静,点评西川军的扎营之法,“李仁罕声名在外,时人只知其勇,却不曾想,此人亦有统军之才,这营盘章法有度,交错纵横,大小衔接有序,防备严密,却是让人生不起劫营之念。”   旁边有位将领,名康文通者,是夏鲁奇所倚重之人,他道:“末将听闻,昔年李仁罕也曾在宣武军为军校,不知彼时大帅与其是否相识?”   “确有此事,彼时本帅与其交情还算不错。”夏鲁奇承认了与李仁罕相识,又继续道:“同光年间,李继岌奉命班师回朝,而留下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等人,率领诸军坐镇西川,等候孟知祥入镇,其后康延孝反叛,孟知祥之所以能迅速将其击败,所依仗者,便是李仁罕等将与朝廷所留精兵。当其时,李仁罕勇冠三军,始而成名。”   康文通点点头,“原来如此。”   出乎众人预料,夏鲁奇旋即变了脸色,冷笑一声,话锋一转,“不过而今,两川反叛,昔日王师,已成贼寇,当此之际,李仁罕等人不思报效朝廷,反而助纣为虐,甘为孟知祥鹰犬,是自取灭亡也,本帅耻于与其相识!”   说罢,夏鲁奇抽刀展袍,割下一截来,交给身旁亲卫,“遣使出城,送于李仁罕,告诉他,现我为王师,他为叛贼,我秉忠义,他承邪念,彼此如同水火,绝然不能共存!今日,我夏鲁奇与其割袍断义,自此不知有李仁罕,只知有必死之叛国贼!”   此举深表决战不屈之念,奋然激昂,闻者莫不色动,皆深感其大义,相继行礼,“大帅忠肝义胆,耻于与国贼相识,今我等必定死战,不与国贼同生!”   那亲卫手持一截布袍,见此情景,顿感荣耀,不禁战意沸腾,当即领命下城,牵来骏马,竟是不叫帮手,单人独骑,驶出城门,面对无边无际的西川军大营,绝尘而去。   李仁罕正与赵廷隐、张知业等人军议,闻听遂州城有使者来,略感意外,挥手传令,叫那人进帐来。   赵廷隐摸着下巴,“此时夏鲁奇遣使前来,却是为何?”   “无外乎两者,求战或是求和罢了。”张知业不以为意,“求战,则递战术,求和,则递降书。”   李仁罕毕竟与夏鲁奇相识,对其人了解一些,思索着觉得这会这么简单,便又问前来禀报的人,“来使何人?是武将、文官,亦或都有?”   那人道:“来者只一人,看装束,该是寻常士卒。”   “什么?这……”赵廷隐大感惊奇。   张知业当即大怒,喝道:“一人便敢进我军营?!直娘贼,夏鲁奇未免太猖狂,太不将我等放在眼里!”   他骂完,夏鲁奇的近卫随即进帐,张知业正在气头上,又见对方不仅年纪轻轻,而且的确不是将校盔甲,顿时怒气更甚,不等对方说话,当即拍案而起,“夏鲁奇太看不起人!竟用一小卒,来与我等说话,真是岂有此理!来人,给本将拖出去,砍了!”   近卫面不改色,对张知业的话置若罔闻,横眉冷眼,傲立当场,对涌进帐来的甲士,视而不见。   “罢了!”李仁罕摆摆手,制止了暴怒的张知业,很是大度,“即为来使,便代表夏鲁奇,些许身份,不必计较,本将与夏鲁奇有旧,这等小事还不算什么。”   近卫闻言,这才不慌不忙行礼。   夏鲁奇微笑道:“夏兄遣你来此,所为何事也?”   近卫取出那截布袍,伸在胸前,语气平淡,“大帅知将军来,故命在下,以此截布袍予之。”   夏鲁奇皱皱眉头,不解其意,“这是何意?”   近卫抬起头,看向面前的敌军主将,陡然加重了语气,高声道:“大帅言,今我为王师,尔为逆贼,我秉忠义,尔承邪念,与尔相识,实在污我名声。今日,与尔割袍断义,再无瓜葛!自此往后,不知世间有李仁罕,只知有叛国之贼。叛国之贼,我当灭之!”   一番话,掷地有声,话说完,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夏鲁奇既惊且恼,赵廷隐愕然发怔,张知业暴跳如雷,拔刀而起,“你个小贼,不知死活,爷爷先取你狗命!”   “住手!”夏鲁奇骤然站起,深吸了口气,死死盯着那名近卫,半晌方道:“你孤身入营,便不惧刀斧加身?你口出狂言,便不惧身首异处?你当真以为,凭你是来使,本将便不会杀你?!”   在张知业横刀砍在近卫身上之前,赵廷隐拦住了他,面对近到眼前的横刀,近卫只是闭上双眼,却半步不曾后退,闻听李仁罕之言,他挣开双目,凛然不惧道:“将军若要杀在下,轻而易举。不过在下这条小命,自打出城起,就没当还是自己的!遂州有武信军千千万万,少在下一个不少,多在下一个不多,但在下今日死于此,必会留美名,供万人敬仰,何乐而不为!”   李仁罕嘴角抽动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赵廷隐相劝:“将军……”   摆了摆手,李仁罕压下心头恶气与夏鲁奇给他的恶心,对那近卫道:“小子主意打得不错,本将岂会如你所愿?回去告诉夏鲁奇,等到来日城破,本将必定啖其肉、饮其血!好了,你可以走了!”   近卫抱拳为礼,道一声“告辞”,转身大步离去。   张知业不忿,“竖子猖狂,果真任其来去自如?!一介小小走卒,竟然无此目中无人,老张我咽不下这口气!”   赵廷隐叹息道:“今日若是杀他,固然逞一时之快,然必会激起武信军全军义愤,来日攻城,平添难度,如此行径,智者不为。”   话虽如此说,从赵廷隐的面色上仍可看出,他也是如同吃了苍蝇一般恶心,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对李仁罕道:“临战之际,夏鲁奇行割袍断义之举,必然激励士气,其人智勇双全,不可小觑。”   李仁罕咬牙切齿,“待到城破,有的是他跪地求饶的时候!”   近卫单骑出城,入敌万军之中,面斥敌方主将,如今又安然归来,遂州城头的武信军见了,无不振臂高呼,为他这番勇气和风采喝彩。   夏鲁奇亦不禁感叹:“何谓汉唐雄风?这便是了!倘使人人如此,何愁我大唐不兴!”亲自下城,迎接壮士归来。   在武信军军中,近卫只不过小小一介队正之职,夏鲁奇为彰显其胆勇,鼓舞全军士气,见面着即破格提拔,任其为都头。自是,近卫始有名声。   这近卫,名为史彦超,演武院第五期毕业生。 第556章 耻与贼相识,不与寇同生(二)   孟知祥计议发兵时,除却主攻遂州,辅攻阆州,更遣有偏师,去往涪州。若说防御剑门的担子在李绍斌身上,只能待其打下阆州,再去往增援,孟知祥插不进去手的话,那么对于涪州的防御任务,孟知祥当仁不让揽在了自己肩上。   孟知祥遣去驻守涪州的将领,名叫潘仁嗣,也是早先郭崇韬伐蜀时,留在蜀中的将领,孟知祥给他兵马五千,日以继夜奔赴合州、渝州、涪州一线,布置防御。   涪州,后世重庆市涪陵区(重庆市区以东),渝州,便是后世重庆市,合州,重庆市合川区(重庆北)。其中,涪州位于涪陵江与大江交汇处;合州位于涪江、嘉陵江、巴水交汇处;三河交而为一,仍称嘉陵江,往南百五十里左右,与大江交汇之处,既是渝州——渝州距离涪州,两百余里。   可见,合、渝、涪三州,渝州为中心,合州是北上枢纽,涪州则是东下据点。   从距离上而言,成都到渝州的路程,几乎是成都到遂州的两倍,是以虽说潘仁嗣行军很快,但在遂州战役打响之时,他尚未到达合州。   遂州战事兀一开始,便极为激烈,围城的西川军中,大部分都是郭崇韬伐蜀时留下的精锐,不仅悍勇敢战一往无前,兼且战力非常,李仁罕又抱定了猛攻的想法,所以声势极大。   遂州夏鲁奇,本就是百战宿将,武信军虽困守孤城,不曾胆怯,敌既来攻,我自迎之,敌攻愈猛,我守愈坚。双方经过半日试探,初战之日的午后,便将战事推入高潮。   这一役,双方投入兵力近四万,即便在战场上直接交锋的没有这个数目,却也绝对不可小觑。一场激战,声振寰宇,交战声,远传数十里,甚至百里距离,都能听闻。如是可以想象,战事何等惨烈。   距离合州还有大半日路程时,潘仁嗣听到了遂州的交战声。   “李将军端得是凶狠,这攻城尚且不及一日,竟已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其欲一战破敌乎?”潘仁嗣身旁,他的副将禁不住微微色变,感叹一声。   与副将不同,潘仁嗣与李仁罕相熟,临行前,对此番东征如何战法,彼此交换过意见,故而,潘仁嗣知晓李仁罕打得什么主意,他沉声道:“早先密探观察过遂州城防,坚固非常,不可轻视,加之夏鲁奇此人,素有勇名,也非易与之辈,李将军要破遂州,非旦夕之事。然则李将军却也说过,他至遂州,必定朝夕攻城,不予夏鲁奇喘息之机,以免其愈战愈勇,城池越守越坚也!”   愈战愈勇好理解,面对数倍之敌,“城池越守越坚”之言,有些耸人听闻,但潘仁嗣此言,并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如今西川军攻遂州,优势无非在于两点,一是兵力优势,二是夏鲁奇出镇遂州未久,未必深得遂州百姓拥护。   而一旦战事持久,西川军攻势渐渐疲软,让夏鲁奇得全城百姓效力,战事就艰难了。李仁罕得孟知祥点拨,是绝不容许这等情况出现的,所以他一旦开战,必定猛攻不停。   潘仁嗣往身后望了一眼,行军队伍步履沉稳快捷,他又扶额前望,对身旁的副将道:“遂州战事,非一时可以了结的,正因如此,保证遂州侧翼之周全,便分外重要。遂州东面不必担忧,群山绵连,唐军进不来;北面你我使不上劲,不过阆州较弱,李绍斌克之不难;南面,便是合、渝、涪三州,乃我蜀中防御三峡之敌的门户,万不容有失。”   他接着道:“唐廷在三峡的布置,是以万州防御使对付两川,这些年我西川密探往返万州不知多少回,对万州情况不说了如指掌,却也深知底细。万州防御使郭威,早先是百战军君子都主将,屡有奇功,算是智勇双全之辈。先前,其人任房州刺史时,曾率房州军攻入夔、归、峡三州腹地,速度极是快捷。此番我等要防备的,便是此人。”   副将道:“郭威麾下,有万州军万人上下,人数虽是不少,但论精锐,何能与我西川军相比?三个都当不了西川兵一个!再者,合、渝、涪三州,虽不是天险,但只要我等夺而守之,料那万州军也过不来!”   合、渝、涪三州,位置重要,实际没多少守军,战力更是没人放在眼中,这看似矛盾,实则不然。三州守军的弱势,是两川与朝廷较力之下,达成的微妙平衡状态,就如两川事发前,东川在剑门的守军不多一样,此三州也是如此。   其中,合、渝两州属两川势力范围,涪州属朝廷势力范围。   潘仁嗣冷哼一声,“此番两川举兵,乃是大帅赶在唐廷发军之前,率先发难,即便是那郭威用兵迅疾,有意抢占这合、渝两州之地,然则朝廷之令未下,他如何发得大军来?待他发军前来时,你我早已布置妥当,保准叫他吃一顿河鲜,让他灰溜溜滚回万州去!”   “将军高见!”副将嘿然笑道,“也是大帅英明,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待得我等守住两川南北险要,唐军进无可进,哪怕是那遂州难打一些,也是砧板上的鱼肉,任由我等宰割,撑得了一时,还能让他翻了天去?”   潘仁嗣很认同副将的话,志得意满,旋即正经道:“好了,休得多言,且先到合州再说!”   天高云低,潘仁嗣等加紧行军,合州城愈发近了。   正当此时,忽觉大地震颤,好似闷雷滚滚,又如大河决堤,更像地震突发。   潘仁嗣大惊,“怎么回事?前方有何异常?斥候何在?!”连发三问,心里陡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来。   俄而震颤更甚,斥候打马急回,在潘仁嗣身前滚落马鞍,张皇不已,“报!将军,前方有大军袭来!”   潘仁嗣眉头大皱,“何方大军?!”自然不可能是合州军,那都是自己人。等等,难不成,合州兵败了?合州被唐军攻下了,守军溃逃?却也不可能,溃逃之军,怎会有这般震天动地的气势?   大地震颤,非大队骑兵不能引发这等动静。   大队骑兵?合州可没有大队骑兵!   潘仁嗣脸色剧变。   “观其旗帜,上书‘万州防御使郭’,想来该是郭威所部万州军!”斥候满头大汗,“来者尽皆马军,人数不知,约莫三五千骑!”   “这不可能!”副将惊叫,“郭威怎会出现在这?合州连只言片语都未传回!若是合州有战事,为何我等没有遇着信使?若是合州被攻破,为何不见溃兵?不见逃难百姓?!还有,渝州呢?万州军自渝州过境,为何不见渝州有消息传回?!”   潘仁嗣也是性情坚韧之辈,初时的震惊过后,当即拔刀振臂,厉声喝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诸将听令,就地结阵,准备迎敌!”   军令传下,兵马齐动。但凡大军行军,“行则为阵,止则为营”,行军队列便有阵型讲究,防的便是路遇战况,需要随时应敌。潘仁嗣号令既下,西川军不愧是精锐,丝毫不见慌乱。   西川军固然不见慌乱,万州军尽皆马军,却来得更快。黑云之下,青山低首,寂静的地面,毫无预兆也似,冒出万州军骑兵的身影来,转瞬间,铁甲军阵奔驰而来,洪水猛兽般,大举来攻。   看那一个个、一排排骑兵,前赴后继,威猛异常,一眼望去,不见尽头。骏马如龙,面罩甲片,铁蹄如雷,敲碎尘土;马上骑士,杀气凛然,铁甲裹身,身躯前弓,左手长槊,右手圆盾,不握缰绳,脚跟后撑,稳着身躯。   当面杀来,唯见长槊如林,让人忘了那是血肉之躯,浑然一个个浑身是刺的铁人,让人不寒而栗。   “骑兵迎敌!”潘仁嗣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的骑兵不多,数百骑而已,此时却不得不派出去,跟对方硬碰硬,若不如此,步卒结阵不及——虽说行军有阵型,却总不是摆着方阵赶路,这个变化,还是需要时间。他感到一阵肉疼,但更多的却是心慌,看到万州军他就知道,那不是善茬。   ……   成都,帅府。   一份紧急军报,躺在帅案上,孟知祥一袭黑袍,负着手,在堂中来回踱步,双目皱成疙瘩,怎么都舒展不开。   他抬头向门外望去,阳光有些刺眼,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那日,潘仁嗣所部,在野外与郭威的万州军厮杀的场景。耳边回荡起金戈铁马之声,战马嘶鸣,铁甲相交,将士呐喊,兵器刺入身躯,热血喷洒了出来,身周的士卒,不停倒下,更多的却还在冲阵、拼杀……   “大帅……”   一声轻唤,让孟知祥回过神来,他侧目去看,在午后让人眼花的阳光中,看到了面带忧色的苏愿。   “德怀来了?”孟知祥习惯性露出一个微笑。德怀,苏愿的字。   “大帅急招卑职来,可是前线战事有了变故?”苏愿将孟知祥的神色纳在眼底,出声相询。   孟知祥微微颔首,语调沉缓,“潘仁嗣,败了。”   “败了?”苏愿露出讶异之色,“缘何便败了?”   “万州防御使郭威,以三千马军,奔袭于合州北,一击而败之。”   “三千马军,竟将潘江军一击而败?!”苏愿吃惊不小,旋即察觉中其中关键,“郭威所部,缘何能奔袭于合州之北?彼时,渝州军何在,合州军何在?先前却无预警啊!”   说到这关键之处,孟知祥不由叹息,他回到主位坐下,示意苏愿也落座,这才道:“便在本帅发军的前后,郭威率万州军万余,乘舟船、经大江,而至涪州。旋即遣使入渝州,劝降渝州刺史,兵不血刃拿下渝州,随后,主力过渝州而不入,直奔合州。故此,直到万州军兵临合州城下,合州才惊觉局势不妙。当其时,潘仁嗣距离合州,已不过大半日路程。郭威遂以步卒围合州,亲率马军,奔袭潘仁嗣,与其激战于野。未及半日,我军阵大乱,潘仁嗣不忿郭威之勇,上前逆击,为其所重创,而今,昏迷不醒,性命堪忧。”   “郭威悍勇,率部一路追击,不惜孤军深入,杀至赤水方还。此一役,我五千精锐,死伤殆尽,生还者不足千人!”随着对战事的叙述,孟知祥脸上逐渐没了忧色,反而情绪激荡起来,“随后,郭威回师合州,一战而下。”   脑海中演练出此战实景,苏愿只觉得两腋生风,寒意顿生,“那郭威,竟然如此骁勇?这般用兵,让人无言!”的确无言,无言以对,只能佩服,但佩服的话,苏愿无法说出来。   “其疾如风,侵略如火。郭威用兵,的确深得此八字精要。”孟知祥不吝赞赏,眼中有忌惮,也有欣赏,更有更深层的难以言状的东西。   “事已至此,大帅准备如何应对?”这是苏愿最关切的问题,他想,这大概也是孟知祥叫他来的原因,意欲与之相商。   苏愿想错了,孟知祥叫他来,的确是有这层用意,不过在他来的路上,孟知祥心中已有了定论,此时不急不缓道:“郭威占据合州后,只有三种选择:一者,北上增援遂州,助夏鲁奇拒敌,与武信军合军——此举谓之正面推进;其二,挥师西进,或者上攻资州、普州、简州一线,借此直接威逼梓州与我成都——此举谓之偏师急进。或者下掠昌州,进至泸州、戎州一线,联合此地守军,顺嘉州而上,压迫我西川转腾空间——此举则是谋求大势;第三,据守合州,此举谓之稳扎稳打,以图后举。”   苏愿沉吟道:“正面推进,是堂堂正正用兵之法;偏师急进,可收震慑两川之效,逼迫两川收缩战线,说不得,使我调回攻遂州之军,却也有自陷险地之虞;谋求大势,局面上最为有利,却是辗转作战,战线拉得过长,且与遂州、剑门相距过远,不好与唐军主力呼应;据守合州,既能声援遂州,又能调动两川,还能观察局势,寻求有利战机,可谓后图甚大。”   说完,问孟知祥,“大帅认为,郭威会如何进军?” 第557章 耻与贼相识,不与寇同生(三)   “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古人诚不欺我,这散关的确神骏。”李从璟扶额而望,被眼前的散关山川所吸引,不禁发出一句感慨。时值八月底,天气凉爽,秋意渐浓,山野上苍松劲柏,枝叶泛黄而未凋,间或山风阵阵,秋叶飘飞,的确美不胜收。   时至今日,李从璟率领的五万禁军主力,总算到了散关之前。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好,的确好诗句!”李从璟身旁,冯道捻须而赞,继而显出纳闷之色,“只是不知此句乃哪位先贤所做,道却是未曾听闻。”   这回大举伐蜀,乃是帝国盛事,故而出征阵容也堪称豪华,冯道如今职领两川宣抚使,职司战后的抚民工作。   李从璟情知漏了陷,略显尴尬,随即又不以为意,理直气壮道:“忘了。”   “忘了?”冯道大感惊异,见李从璟无意继续作答,虽然觉得可惜,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对方是秦王,这样的理由虽说让人难以置信,然而他能拿对方有什么办法?   既然在李从璟这里找不到答案,冯道便拉着身旁的齐己询问,对方的博学多识,便是冯道也深为钦佩,故而希望从老和尚这里找到蛛丝马迹。   老和尚齐己脑袋摇得拨浪鼓也似,“贫僧也未曾听闻。”这回他随军出征,乃是辅助冯道而来,两川之地佛教兴盛,他有的是用武之地。   这让冯道既是纳罕又是纠结,他和齐己都是饱学之辈,天下诗书,连他俩都不知道的,凤毛麟角,况且这般诗句,不该籍籍无名才对。   李从璟眼见冯道不停捻须,扯得胡须都断了,对方也丝毫没察觉,不禁暗道一声惭愧,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转而对身旁的剑子道:“这终南山上,有个去处,名为全真教,乃道门兴旺之地,彼处或许有不少剑道高手,剑子可否有兴趣前往一观?”   “全真教?”剑子略微蹙眉,思索了半晌,摇了摇头,“闻所未闻。”   李从璟大感诧异,心想莫非此时全真教还未兴起?   见剑子怔怔然然,李从璟起了顽童心思,当即讥讽了对方一句:“闻所未闻?孤陋寡闻!”   剑子朝李从璟看了一眼,很快便从对方的神情中发现,对方这是有意奚落他,当即偏过头去,淡淡哼了一声,不与李从璟计较。   这厮在秦王府呆了两年,整日无所事事,悠闲自在的如同林中鸟雀,让李从璟每每见了,都有些眼红,剑子倒是闲情雅致了,可秦王府成了人家的鸟巢,作为主人的李从璟难免很不愉快,是以平日里有事无事,便会巧言令色,试图去激起剑子的心境变化,让他发怒、郁闷,并以此为乐。   只不过,就如现在,往往不能如意罢了。   这回发兵两川,剑子死皮赖脸要随行,李从璟也没拦着他,这种江湖人,对大地山川情有独钟,却偏偏还能乐在其中,不像李从璟,整日忙于政务军务,便是想纵情山水,也是不得清闲,也难怪他羡慕对方。   “算起来你呆在洛阳也已两年有余,这么久不回山门,不会有问题?”李从璟正儿八经的问剑子,这个问题他是真有些奇怪。   不过剑子当即柳眉一竖,瞪着李从璟,“你嫌我在秦王府白吃白喝,要赶我走?!”这话要是换成常人来说,或许会有自卑之意,但在剑子这里,全然没有这层意思,完全理直气壮。   李从璟真不知剑子的脑袋是什么做的,见对方抵触的态度如此坚决,只得摊开双手耸耸肩,“你还吃不穷孤,孤是担心,你这一大把年纪了,不务正业,往后没哪个小娘子愿意嫁给你。”   说罢,很是开怀,笑出声来。   剑子更是恼火,白润如玉的脸都气红了,拿杀人般的眼神刺了李从璟半晌无果,恨恨转过头去,“不要你管!”   大军伐蜀,陈仓是囤粮所在,众人未过散关,还在陈仓境内。说起陈仓的风土人情,冯道悠然道:“伏羲所治,炎帝所生,黄帝所都,陈仓,自古便是精华荟萃之所,也是兵家要地。建兴六年,孔明出散关,围陈仓,而曹真据之。类似战例多不胜数。殿下,今我伐蜀,陈仓既为囤粮之所,不可不重兵设防。”   李从璟微笑道:“剑门已克,蜀兵如何袭扰我陈仓?冯公过滤了。”   说话间,有信使归来,禀报前线战况。   李从璟接过信报,就在马背上展开,迅速浏览一遍,看罢,对冯道等人道:“北路军前锋李绍城、李从珂、石敬瑭部,已合兵一处,驻军北山山下,明日便会攻打剑州。”   这份军报并没什么紧要之处,李绍城在信中提了一句,观剑州守卫颇为严密,接下来恐有恶战,不过同时也表示,必定奋勇夺城,以使李从璟率禁军渡过剑门关后,能直接进驻剑州。   另外两份信报则显得重要得多。   一者说了阆州城破之事。   阆州如此迅捷被攻破,出乎众人意料,莫离道:“李绍斌既然攻下阆州,必定分兵驰援剑州,由是可见,先锋接下来处境怕是不太妙。”   “不仅如此。”李从璟扬了扬手中的另一份信报,肃然道:“李绍斌增兵剑州已成事实,他遣了部将王晖前去。另外,孟知祥得知剑门失守,大为震动,派遣都指挥使李肇,率军五千,星夜往赶往剑门驰援。”   “万州军进展如何?”问这话的是杜千书,这回李从璟伐蜀,将他也调来随行。虽说演武院向来由杜千书坐镇,然则演武院目下毕竟已经步入正轨,无需他时时盯着,再者,伐蜀事大,李从璟自然要带齐幕僚,不仅杜千书,桑维翰、卫道、王朴等人,都随行在侧。   ——伐蜀是大事,事若成,也是大功,李从璟自然要带齐班底,让诸人皆能分到功劳。   “郭威占据合州后,按兵不动,并未轻易出击。孟知祥闻变,派遣李筠率军四千,并及令李仁罕自遂州分兵一万,由赵廷隐统领,两者合聚一处,共同攻伐合州。”李从璟说道,“最新信报,未言及战况,还不知情况如何。”   “李仁罕竟然自遂州分兵一万?”桑维翰颇为惊讶,“遂州战况如何?”   李从璟收了信报,看向大散关,道:“夏鲁奇迎战李仁罕,激战多日,胜负未分。后闻阆州城破,遂州震动,夏鲁奇为打开局面,激励士气,令部将康文通出城袭营……不曾想……”说到这,眼眸陡然凌厉。   不曾想如何?众人心中一时震动,都不知是何等的战况,才会让李从璟脸色如此不好看。   没让众人疑惑多久,李从璟缓和了神色,声音平淡下来,继续道:“康文通率部投敌。”   闻听此言,众人皆变了脸色,愤恨者有之,震惊者有之,桑维翰骂道:“蟊贼竟敢叛国投敌,丢尽我大唐儿郎脸面,太过可恨!他日若能擒拿此贼,必要啖其肉、饮其血!”   李从璟看了桑维翰一眼,未及说话,王朴问道:“康文通投敌,对武信军损失、打击必定甚大,不知之后情况如何?”   李从璟道:“随康文通出城的,有名史彦超者,乃演武院学员,眼见康文通卖国之举,大为震怒,愤而挺槊,于乱军中挥马前驱,逆击贼军,将康文通斩于马下,携其首级而还!”   说罢,李从璟闭目长吸一口气,似在体味当时战况之乱,壮士奋躯杀贼之勇,半晌,睁开眼继续道:“如是,武信军虽损失部分将士,而士气并未下降太多,加之夏鲁奇亲身陷阵,杀敌不退,故而城池堪堪守住。”   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此间凶险,便是听闻,也觉得骇人,更不用说身在局中者,当时情况可谓危急万分,正因如此,众人极为佩服史彦超的勇武、夏鲁奇的坚韧。   桑维翰当先击节赞叹:“史彦超?真我大唐猛士也!”   杜千书脸色通红,“未坠了演武院的名声!”   莫离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摇了两摇,道:“有夏鲁奇为帅,史彦超为将,遂州暂且无虞,当此危难之际,猛将横空出世,是天佑我大唐!”这番话意在稳定人心,实则,遂州战况不容乐观。   李从璟扯了缰绳,策马前行,“传孤军令,加紧行军,早日赶赴剑州!”   传令兵应诺一声,自去传令不提。当日,禁军出大散关。   在李从璟率军进入剑阁前,有两支人马,先后汇入了大军队列中。   这两支人马,由两个刺史带领——阶州刺史王宏贽、泸州刺史冯晖,两人所带兵马,李从璟将其编入后军,为大军看管辎重。   禁军驶过剑门关前后,李从璟专门去查看了永定关、剑门七寨,这些地方仍旧残留着静难军与敌鏖战的痕迹,关寨内外,墙上的被火熏黑的礁石,被砍出凹痕、缺口的砖石,砖缝间的血迹,都清晰得很,犹可想象当时战况的激烈。   若非有军情处地图提供的偏道,这剑门关的战事,无疑会惨烈更多。更有甚者,不会这般轻易将剑门拿下。   李从璟看望过李绍城留在这里的伤员,抚慰一番,便去了一座墓园。   之所以是墓园,而不是陵园,乃是因为两川战事未结,陵园还来不及修建。   这座墓园,非是军士之墓,而是军情处身亡者之墓。当时,赵象爻携带两川地图奔逃,后有大量追兵尾随,进入大小剑山后,因伤员不少、山道难行,众人奔逃不及,随行锐士遂分成数批,以一两人为一组,自愿留下断后,用血肉之躯为地图送出争取片刻时间。   随赵象爻从初始地离开的五十来名锐士,只有四人活着走出了剑门,生还者,真真切切的十不余一。   “赵胜云、二虎子……”李从璟从墓碑前走过,默念着墓碑上的名字,听着赵象爻在身旁讲述当时的情景,如感大小剑山都压在了肩上,无比沉重。   山风拂面,风声如英灵的诉说声。   “大唐帝国如今也染上了我赵胜云的鲜血!”赵胜云在呐喊。   “好似你便还记得娘胎的气味一样!”二虎子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在笑。   碧空如洗,李从璟抬起头,仿佛看到了战死在阆州城长街上的姚洪,他许下誓愿:“来世再为唐人!”   他又好似看见了在乱军中奔驰的史彦超,驱马挺槊,将康文通斩落马下,吐一口血水,骂道:“耻与贼相识,不与寇同生!”   李从璟闭上眼,良久,沉声道:“他们,都是大唐的脊梁!”   ……   从墓园离开,尚未出剑阁,李从璟接到一封信报,展开书信,他心中一沉。   纸张一半被鲜血浸透,只一行字,字迹潦草,却笔力千钧,由此可以想象当时情况的紧迫。   信中内容,言及剑州之战。   ……   注:康文通的确是投降了李仁罕。后来遂州战局,发展到“兵尽食穷”的地步。 第558章 耻与贼相识,不与寇同生(四)   李绍城攻克剑门关,继而攻下剑门县后,短暂停留一阵,待李从珂、石敬瑭等率领各自镇军赶上来会师,即向剑州州治普安行军,意图一举夺得剑州城,为朝廷大军打造出一个稳固的伐蜀桥头堡,彻底站稳脚跟。   是日,静难军、护国军、保义军抵达剑州城北,已是黄昏时分,大军遂于北山下扎营,当日夜里,李绍城、李从珂、石敬瑭聚首商议,预备次日天明,即行攻打剑州城,并议定,静难军稍作休整,以护国军、保义军为攻城先锋。   而在这前一日,在一座名为来苏村的地方,一支刚集结完毕的军队,约莫千余人,偃旗息鼓,悄然出发,取了小道,直扑剑州。李绍城等抵达北山当日,天黑前,这支军队赶到剑州左近,瞧见了北山下的唐军大营,这支军队并未着急进城,或许有其他动作,而是就地隐藏了下来。   这支军队,隶属西川军,领头的两名将领,一为西川牙内指挥使庞福诚,一为昭信指挥使谢锽,军队原本屯驻来苏村,并无要紧军务,两人闻听了剑门关失守的消息后,震惊之余,商量着,若是让唐军进一步攻下剑州,只怕两川危急,因而不等请示军令,便带了部属,来支援剑州城。   庞福诚、谢锽两人,带了几名亲卫,抹黑靠近北山,观察山下唐军营地,但见营盘十来里,灯火辉煌,如星海倒挂地面,其间甲士往来巡逻,人影幢幢,白色军帐密集如林,简直就是一座简易城池。   庞福诚与谢锽面面相觑,虽是黑夜,也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忌惮之色,前者率先开口道:“唐军势大,少说不下万人,我军不过千余,便是你我将士勇悍精锐,以一当十,却也是远远不够。而今天黑,敌不见我,我不见敌,将士们还不知晓对方兵力如此雄厚,一旦到了白日,察觉到敌军十倍于我,怕是你我部曲,皆要逃散而去,一个也剩不下!待到那时,休说救援剑州,你我更是难当罪责!形势如此,进退皆难,如何区处,老兄有何打算?”   谢锽沉着脸说道:“早先,你我闻听剑门关失手,未及请示军令,便率兵而来,所图为何?不过是救援剑州,以求保得两川罢了!彼时,你我便没料想到,敌军必然势大,而我等兵少,寡不敌众么?之所以来,便是抱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岂有临阵脱逃之理?”   庞福诚心头凛然,道:“老兄这话,正合我意。先前,郭公率我等伐蜀,未及三月而灭国,何等丰功伟业,结果如何?唐廷之上,君王昏聩,奸佞密布,郭公一心为国,立旷古烁今之功,朝廷不闻不问,竟然密令杀之,使得一代功臣,死于宦官之手!此等冤屈,更古未有!今,我等为朝廷戍守两川,不说有功劳,起码有苦劳,朝廷非但不遣送我等家属入蜀,反而兴兵来伐,却是何等道理!如此刻薄寡义、黑白不分的朝廷,不效忠也罢!今日,你我至此,有进无退,有死无生!”   谢锽闻言,分外感动,言道:“好,今日你我同心同德,便是火坑也跳得,怕他个鸟!”豪言壮语一番,将话题回到实际问题上来,“眼下唐军立足未稳,还不知我等已到,你我正好趁着今夜,先去劫营,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一者,让对方损兵折将,二者,却也叫这些唐军,不敢轻视我等!”   庞福诚抚掌称好,振奋道:“老兄此言,正合我意。然则敌众我寡,却是不好一味蛮干。以某之见,当用疑兵计,劫营之时,应大造声势,前后夹击,好叫对方以为我有千军万马,若是能将对方吓退,正好保住剑州!”   谢锽喜道:“贤弟此计甚妙,正该如此!如是,你攻敌前,我攻敌后,可好?”   “好,便就此决定!”   ……   一场战争,谁也不知将有多少无名小卒,会立下怎样的功勋,又会如何改变本就没有定论的局势,会如何扬名立万成就功业,也不知会有多少成名已久的大将,在扑所迷离的战场上,痛失好局,饮恨千古,成为他人向上攀爬的垫脚石。   在这片战场上,没有人是主宰,大争之世,任何人都能投入到你死我活的争夺中去,然而,十万众对功业趋之若鹜,却并非人人都有机会,也非人人都有运气,兼得机会与运气的人,必会趁势而起。   当日夜,李绍城已经睡着,忽的被一阵喧嚣惊醒,下得塌来,静听声音很大,山呼海啸一般,这让他的惊得一身冷汗,拿了横刀,到帐口呼唤亲卫,“何事喧哗?!”   亲卫急声道:“贼军袭营,前营后营皆有,声势浩大,看不清多少人!”   李绍城顿觉匪夷所思,那剑州军竟然敢来袭击大军营地?又喝问道:“李将军、石将军何在?!”问这话却是有原因的,静难军有剑门关鏖战,又马不停蹄克下剑门县,此番来攻剑州,李绍城便未守夜,今夜当值,乃是李从珂与石敬瑭轮换。   亲卫摇头以示不知,两番询问间,李绍城冷静下来,“传我将令:敌军人数不多,袭营乃自取灭亡也,倒省了我明日攻城之苦,命静难军集结待命,稍后随本帅杀敌!但凡妄动、喧哗者,斩!”   那亲卫应声去了,李绍城转身回帐,“来人,给本将着甲!”甲胄厚重,穿戴步骤纷杂,自己着甲太慢。   出帐的这片刻,李绍城已大致将营内外动静看在眼底,此时他手心冒汗,绝非表现的那般云淡风轻。   听声音,李绍城便知,来者分外凶猛,攻势甚急,深得劫营之法。十里大营,乱象不小,再加之,月黑风高,不辨来敌多少,那北山上下,角响鼓鸣,响彻行营,好似有千军万马,已将他们包围,让人胆寒,又且,先锋大军,现下可谓是孤军深入,主力尚未到剑门,此情此景,焉能不慌?   待李绍城披挂整齐,牵马出营,行营已是乱得不成模样,敌军尚且不见,己方将士已是开始四下奔逃,自相推搡、大呼小叫者多不胜数,奔跑间,撞翻了火盆,燃起军帐来,火光处处,更是加剧了乱象,闹哄哄一片,震得人头晕目眩、耳膜欲裂。   “李绍城在此,静难军何在?!”李绍城大声高呼,命亲卫打出帅旗,又问亲卫,去联络李从珂、石敬瑭的人,联络上对方没有——却是还没有。   黑夜里,营地炸开了锅,李绍城拼命聚拢士卒,得了数百人,奔往前营,去拦截贼军。半道上,被冲散了不少,急得他满头大汗,悠忽间,望见一员上将,乃是己方甲胄衣袍,奔过去一看,不是石敬瑭是谁,抓住他,李绍城劈头盖脸喝问:“石将军,缘何后撤?!”不等对方回答,高声道:“快随本将一道,率部迎敌!”   石敬瑭本也是满头大汗,见着李绍城,被对方拦住,听了对方的话,惊道:“袭营贼军,不知几何,兼且声势浩大,已乱入营中,当此之际,贸然迎敌,胜负难料?”说完,劝李绍城:“李将军,军营已乱,士卒聚拢不得,还是先行撤走,勿要让贼军趁乱,杀伤太多人才好,待得天明,收拢将士,重整旗鼓再战不迟!”   军营乱糟糟的,到处都是横冲直撞的将士,在身旁往来喊叫、奔走,让人头皮发麻,李绍城着急拒敌守营,扯开嗓门,痛陈利害:“今我方克剑门关,占据剑门县,局势大好,剑州就在眼前,稍微努力,即能稳占剑州,届时,两川反手可定!今夜一旦退却,剑州难克不说,贼军顺势追击,剑门县也得丢掉,大好局势毁于一旦!”   见石敬瑭眼神闪烁,左顾右盼,仍无拒敌之意,李绍城等不及,嗓音都变了调:“石将军!我静难军,半月奔驰千里之地,血染剑门七寨,死伤无数,好不容易打开局面,不敢言苦!可军情处五十锐士,为送地图出关,半路争相断后赴死,何等悲壮,竟致出关者,十不余一!十不余一啊,石将军!儿郎们鲜血,你便要这般无视么,石将军!此时退却,千百人命,毁于一旦啊,石将军!”   石敬瑭重重叹息,甩开李绍城抓他的手,“李将军,你缘何如此执迷不悟,夜半营惊,大势已去,敌军数量不明,来势汹汹,你可见过这样还能再战的……李将军,李将军……”   李绍城耽搁不下去,不再与石敬瑭浪费时间,驱马前奔,举槊大呼:“李绍城在此,尔等随本将杀敌!”   大营大乱,士卒争相往后奔逃,已成汪洋之势,眼见李绍城逆流而上,带着二三百人前奔,石敬瑭恨得直跺脚,却无相助之意,埋头继续奔逃。   走出未及百步,碰着李从珂,对方急问:“石将军,无恙乎?无恙便好!哎……可有看见李将军?!”   石敬瑭老脸涨红,往身后一指,“李绍城迎敌去了!”   “这……这……”李从珂说不出话来。   “三哥,还等甚,快走罢,早些逃出去,也能尽早聚拢将士!”石敬瑭拉着李从珂就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李从珂踌躇片刻,恼火一叹,跟着石敬瑭走了。   李绍城奔去前营拒敌,路上敌军没碰到多少,却被己方乱军撞得东倒西歪、寸步难行,他索性下了马来,一面高呼李绍城在此,一面试图召集将士,却奈何,大势已去,士卒争相逃命,没几个听他号令的。   又且,前营将士,为明日攻城先锋,非是静难军所部,而是护国军、保义军,没什么人认得李绍城,不愿随之逆战,反倒是冲散了他们的队列。   李绍城不管不顾,终于接触到较多敌军,提刀上前,与之奋战。转腾间,所部杀敌数十,己方却伤亡数倍——之所以如此,乃被友军士卒践踏之故。   不知过了多久,杀尽眼前之敌,李绍城转顾左右,跟在他身旁的,已只二三十人,而军营乱如海啸,他已回天乏力。血染兜鍪,李绍城知事不可为,大恸悲呼:“大好局势,毁于一旦,毁于一旦!叫我如何面对秦王,如何面对秦王!”   高喊数声,却因心中郁积过甚,胸口分外难受,他忽的一口鲜血喷出,眼前一黑,几欲站立不稳。   “大帅!”   “大帅!”   部将丁茂,见状大惊,忙上前扶住李绍城,急的虎目含泪,“大势如此,非战之罪,大帅万勿自责过甚!”   李绍城身子晃了几晃,好歹站稳,抓住丁茂,“纸笔?纸笔何在?可有纸笔?”   丁茂四下扫视,瞧见躺在地上一名书吏,上前搜了片刻,得了一副纸笔,交给李绍城。   李绍城嘴润笔尖,就地奋笔疾书,写完,又是一口鲜血,正喷在纸上,顾不得太多,将信塞给丁茂,“交给秦王!”   “大帅……”丁茂见李绍城脸色太过苍白,心头有如刀绞,低头一看,见了信上内容,再也忍不住,泪涌如泉。信上写着:屯军北山,夜半遭袭,绍城守之不住,痛失好局,万死难赎!   “交给秦王!”李绍城再度叮嘱一句,推走丁茂,“走,快走!”   丁茂几欲咬碎了牙,然则军令难违,转身就走。没两步,觉得不对,他转过身,就见李绍城横刀喉前,仰天嘶吼一声“殿下莫怪,绍城去也!”挥刀自刎。   丁茂骇得魂飞天外,不及多想,纵身一扑。   ……   注:原本历史上,作为先锋攻克剑门,而后屯兵北山的,是王思同、冯晖、王宏贽等率领的万余人,结果是被庞福诚、谢锽夜袭击溃,败走剑门关,十余日不敢再进军——王思同等三人,绝非庸才,都是一时之选,其中,冯晖军功累累,历任边境节度使,威名远播,封陈留郡王;王思同历任节度使、同平章事,深得李嗣源信任,多次为帅率军讨逆——而后石敬瑭率主力赶到剑门关(彼时石敬瑭是伐蜀统帅),两进剑州,数战无功,最后败走,两川遂成事。 第559章 耻与贼相识,不与寇同生(五)   李从璟看罢手中李绍城的血书,默然不语,将其收入怀中,让孟松柏牵来战马,一言不发上马而去。   李绍城所言不错,北山一役的败北,的确丢失了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原本,阆州虽破,遂州犹在,加之郭威进军合州,近则与夏鲁奇呼应,远则与北路军呼应,大军压境,两川马上就要陷入困境。若是剑州能够攻克,不说对两川震动多大,对两川军民士气打击有多大,三面夹击之下,两川覆灭在望。   而如今,大好局势,毁于一旦,先锋的确可以退守剑门,等待李从璟率领主力赶到,然则,剑州的援军,也在源源不断赶来,兼有北山之胜,可想而知,士气高昂,接下来的仗自然不好打。   此时,李从璟只知先锋军败,还不知导致万军溃散的蜀兵,不过千余人而已。若是他知道了此间细节,恐怕要气得吐血,他为将为帅这么多年,从五百人攻下新乡、共城、淇门,三千将士淇门建军,提百战军转战卢龙,联合各方马踏草原,还未吃过这样的亏。   当然,事后李从璟知道了北山一役的详情,也的确震怒,并且将其引以为生平用兵之耻。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李从璟出了剑门关,李绍城、李从珂、石敬瑭等人,俱已回到关隘,闻听李从璟到了,都卸掉披挂,着了白衣,前来拜见,意为请罪。   李从璟出关之后,未去居处,而是披挂齐整,立于校场,下令横冲军集结。李绍城等三人来拜见的时候,看到的是面无表情、鲜衣怒马,在检阅将士的两川四面行营都统。   “末将拜见大帅!”三人在李从璟身前垂首参拜,良久,却只听见较场上将士往来奔驰声、甲胄相撞声,未曾听到面前的统帅有只言片语。   秋风萧瑟,不知等了多久,直到三人额头渗出汗水,才听到横冲军都指挥使高行周大步前来,在三人身旁,向统帅复命:“奉大帅令,横冲军集结完毕,请大帅训示!”   李从璟策马往前两步,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铁甲将士,开口没有训示,只简单下达了一条军令:“攻占剑门县,往北山扎营!”   ——北山之败后,三军逃散,剑门守军望风而走,和众将士一同退守剑门,那庞福诚、谢锽两人,引了数百人,轻轻松松将剑门县再收入囊中。   高行周挺胸应诺,翻身上马,领军而行。李从璟越是没有训示,意思便越明显:攻下剑门县、扎营北山,毫无难度,无需赘言。至于扎营北山之后如何,更不用李从璟多说,必要修建七万大军的营地。而这其中,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自有军法论处,以李从璟的治军风格,绝不会留情。   在高行周看来,用禁军去攻剑门县,去北山扎营,可谓杀鸡用牛刀,这本是先锋的任务,先锋没完成,便由他们来做,他们既然是禁军,就得拿出禁军的样子来。出差错?那是在开玩笑!   布置完横冲军的行动,李从璟这才将目光转移到李绍城、李从珂、石敬瑭身上。   李绍城之所以能活着,是丁茂眼疾手快,在他自刎的瞬间,将其拦下,之后,史丛达率一部静难军前来接应,李绍城这才得以活下来。而至于李从珂、石敬瑭两人,为何能活着——他们倒是没有理由能不活着。   三人神色俱都惭愧,却又各有不同,李绍城面容坦然,已做好被军法处置的准备——他甚至很希望被处置,如此,他内心的负疚感便会小上一些。   北山一败,先锋大军一万五千余将士,死伤过千,这其中,战死者寥寥,多是逃亡时,自相践踏而死。也多亏庞福诚、谢锽人手不足,否则,追杀之下,死伤必定惨重。   虽则如此,将士逃亡途中,丢盔弃甲者数不胜数——盔甲毕竟沉重,很影响逃命的速度,是以但凡大溃之军,基本都会脱掉甲胄、扔掉兵器。   李从珂虽也惭愧,更多羞恼,面对李从璟,有些无地自容,想说话,糯糯半晌,最终无言。   石敬瑭则是头埋得最低,他与李从璟本有过节,明面上你亲我爱,背地里,忌惮万分,此番作为先锋出征,得益于李嗣源的安排,他本有意趁此机会,建立功业,也好扩大势力,以便日后对抗李从璟,不曾想夜半营惊,他惊怒交加,恨不得提刀再战,但终究没如李绍城一般,意气用事,因为他判定了:大势已去。   作为败军之将,必有惩戒,石敬瑭知道他避不过去,但他也知道,李从璟无法做得太过分,难不成,还在军前斩了他?是以,头埋得低,实则死猪不怕开水烫。当然,他也愤恨,愤恨于没能建立军功,如今还要在李从璟面前候罪,这让他感到极为耻辱。   将三人神色纳入眼底,李从璟下了马来。到得今日,对北山一役的具体情况,李从璟已是了如指掌。   他先是走到李绍城面前,将对方扶起,“静难军为我伐蜀大军疾火先锋,任务在夺下剑门关,你部半月奔袭千余里,一日夺得永定关,旬日内连克剑门七寨,功劳甚大,任务也完成得很好,没有辜负朝廷重托,此战头功,非你部莫属。来时,本帅看了战场,血迹斑斑,当时战况之惨烈,有如亲见。北山之败,责不在你,你勿用自责过甚。”   李绍城平日里寡言少语,性情坚韧,加之往年为李从璟副手,免不得对自己要求甚高,时时惕厉自身,李从璟将他安排在邠州,早先就说过,日后若是两川有变,他责任重大。   此番帝国伐蜀,朝廷不用新编禁军为先锋,也不用地位显赫的护国军、保义军,而是点了名不见经传的静难军的将,虽说静难军有地利之便,李绍城也深感厚望,所以此番攻打剑门关时,分外谨慎,谨慎之余,又不失机变,便是不想办砸了差事,辜负重托。   北山之败,李从璟固然引以为耻,李绍城作为当事人,焉能不引咎自责,此番前来请罪,早就做好了被严加惩戒的准备,不曾想,竟然听李从璟说了这番话,意外、震惊之余,免不得心头泛酸,想起这些年的夙兴夜寐,此战的辛劳不易,双眼通红。   转瞬间,又念及北山之败的情景,知道两川局势因之变得困难,又想起天成二年,李从璟平定荆南时,林英因为攻打长林不下,致使李从璟险些没能制服江陵,而后被革职,至今仍不被起用,昔日骁勇之将,沦为籍籍无名之辈,脑海中百转千回,最终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当即在李从璟面前拜下,以头抢地,悲声道:“末将有负大帅所托,有负朝廷所望,万死难恕!”   李从璟叹了口气,将李绍城再度扶起,“两川之役,这才刚开始,往后有的是仗打,静难军勇夺剑门关,善战之名已经流传,往后还有的是你用武之地,此时何必悲恸!且住了悲泣,自去收拾将士,来日本帅还要用你!”   李绍城心下感动,涕泗横流,听到军令,立马抹去泪水,振奋精神,昂首挺胸,“末将遵命!”   李绍城离开后,李从璟看向李从珂、石敬瑭。   李从珂脸色讪讪,有些无地自容,“大帅……从璟,三哥此番马失前蹄,委实失之大意,你怎么惩罚三哥都行,只一条,哪怕是做一马前卒,也要让三哥继续参战,让三哥有洗刷耻辱的机会!”   平日里他与李从璟私交甚笃,彼此称呼从不以爵位、官职,仍旧保持了亲密的风格。不过此时乃是在军中,如此相称,却有些走后门的神韵。   李从璟没说话,目光落在石敬瑭身上。   石敬瑭心下五味杂陈,却也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反正打定了注意,李从璟不会杀他,也就没什么太大顾忌,再者,李从璟若真让李从珂戴罪立功,还能单独将他踢出去?   “败军之将,请秦王治罪!”石敬瑭言简意赅。   李从璟笑了笑,让两人起身,这才慢悠悠道:“本帅治军,与常人并无不同,不过赏有功、罚有过而已。赏罚分明,严行军法,想必两位也是如此治军。今我帝国伐蜀,乃是国之大计,此战方始,若不赏罚有度,只怕众将士不服,这仗也就打不下去。阆州城破,姚洪长街血战,血积如流,横尸塞道,犹且不肯屈服于贼;遂州苦战,夏鲁奇身先士卒,不避矢石,康文通率部投敌,史彦超愤而驱马斩之,震动三军。诸军、诸将士,何以如此奋躯?报效国家而已!”   “将士不曾让国家失望,国家又岂能让将士心寒?”李从璟笑着问李从珂、石敬瑭。   李从珂连连称是,他心想,李从璟说这些话,历数将士辛苦,不就是为体谅他们吗?他心头略松。   石敬瑭僵硬的应了声是,无动于衷的模样。   “好,既然两位将军都称是,便也是明事理之人,想必也就能体谅本帅的用心了。”李从璟笑着说完这句话,陡然间,变了脸色,眼眸中,杀意溢出,声色俱厉,呼喝一声:“军法使何在?”   “在!”   “将这两个败军之将,拖出营门,斩首!” 第560章 心血灌帝国,不负为男儿(上)   李从璟话音骤落,有如平地惊雷,顿时叫左右人等俱都反应不及,尤其李从珂、石敬瑭两人,目瞪口呆,前者满脸不可思议,后者满脸无法置信。   见军法使怔怔忘了动作,李从璟眉目沉下来,“怎么,是本帅意思没说清楚,还是你军法使不清楚军法?”   这名军法使,本就是李从璟旧属,对李从璟的治军之风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听了李从璟的话,不禁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耽搁,否则他都可能被治罪,当即抱拳:“卑职明白!”   说罢,一招手,叫来军法甲士,手指李从珂、石敬瑭两人,“将此二人拖出营门,斩首!”   一阵应诺声,甲士们如狼似虎,扑向李从珂、石敬瑭二人,七手八脚,迅速将两人绑了。   李从珂惊呆,忘了反抗,直到被绑结实了,才知道李从璟这是玩真的,当即便不知该如何是好,望着面前的三军统帅,哀声告饶:“大帅,殿下!再容罪将一次机会,再容罪将一次机会!”   李从璟不为所动,似乎很不满意甲士们的迟缓,寒声道:“还等什么,速速拉下去!”   甲士们不敢耽搁,压着两人就走。   石敬瑭面如死灰,事已至此,他终于明白,李从璟并非是儿戏,对方的治军风格,他早有耳闻,军令之下,断无更该之理,况且,面对三军,主帅又岂会有儿戏之言?   他精神近乎崩塌。他想到自己大志未成,今日却将身首异处,内心躁动着剧烈的不甘,再看李从璟,负手而立,面如寒霜,仿佛俯瞰众生,而他不过一介蝼蚁而已,这让他心头分外羞愤,如万箭穿心。他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似乎认识到了什么。   当年,魏州城外,他石敬瑭埋伏一众杀手,欲取李从璟性命,不曾想,被李从璟反戈一击,自个儿也身陷敌手,差些丧命,若非李从珂赶来及时,彼时他就被李从璟砍了脑袋。   李从璟要杀他之心,彼时就已分外坚定。   石敬瑭崩碎了钢牙,只能往肚子里咽,李从璟要杀他,自然是因为他先有谋害李从璟之心,但此时,石敬瑭内心的愤恨到了极点,他想起那年在郓州,李从璟抢了李永宁,得意洋洋离去,让他丢脸到了极点。自那之后,他与李永宁名为夫妻,实如分居,每每李嗣源问起这事,都是他备受煎熬的时候。   “李从璟!”石敬瑭心中的愤怒犹如火山喷发,他挣开甲士,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李从璟,“你果真要杀我?!为了她,你要杀我?!”   最后关头,石敬瑭万念俱灰,精神在崩溃边缘,已是口不择言。   这话让李从璟双眼眯了起来,眸中的杀气更凝实了几分,他看向石敬瑭,一言不发。   他李从璟为何要杀石敬瑭?李从璟自个儿知晓,但石敬瑭永远都不会明白。   在李从璟对李从珂、石敬瑭的评价中,李从珂虽说也有跋扈之举,不时越礼,但根子上并没烂,李从璟丝毫不担心,在他继位后,李从珂会造反——就算李从珂敢,以他的斤两,李从璟要灭之,易如反掌。是以,李从璟杀李从珂之心,实际并不强烈。   但石敬瑭不同。这个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徒,更难得心性坚韧、有勇有谋,最重要的,他能得人心,这便不容小觑。   昔日里,李从璟刚有发迹之象,他便有意杀之,又是何等疯狂?   这样的人,若不一事无成,便会成就大器。若让他成势,焉能保证,他不会重演历史,再度给契丹当儿子,卖国事贼?   李从璟心如明镜。   ——同光四年后,契丹日趋稳定下来,国力开始回升,加之有耶律阿保机打下的底子,俨然又有了重为草原霸主的意思,耶律倍雄心勃勃,已经吞并了几个不小的部落。   不仅如此,耶律德光在东线,本是被流放的身份,不曾想死灰复燃,这些年屡屡征战,逐渐将女真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随后他恩威并施,加之有述律平相助,竟然颇得女真人效力,暂时不说与耶律倍抗衡,却也摆脱了软柿子的身份,不是耶律倍想怎么拿捏,就能怎么拿捏得了。   虽说现今契丹对大唐敬畏有加,年年遣使朝贡,但契丹日后走向会如何,李从璟心里没底,野心这个东西,从来都是会膨胀的,但凡随着手中权力的扩大,野心就会不受控制,李从璟也不敢保证,十年之后,契丹是否还会如今天这样,乖乖给大唐做儿子。   李从璟听了石敬瑭的话,自然知道对方所谓的“她”指代的是何人,这让他极为恼火。李永宁作为他姐姐,两人自小感情甚笃,他一向敬之爱之,不曾到了石敬瑭这里,竟然有了龌龊的想法,这让他觉得,他被侮辱了,李永宁也被侮辱了。   “石敬瑭,你有何不满?”李从璟眉宇阴寒,“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人之将死,其言或善或哀,败军之将,本就该死,口出无妄之言,能救你性命乎,能让你免于死得有如鸿毛乎?”   冷哼一声,李从璟一甩手,“不能!”   “你……”石敬瑭为之气结。   李从珂不知道李从璟与石敬瑭在说什么,虽觉得诧异,来不及细想,李从璟要杀他和石敬瑭,理由充分,谁也挑不出个不是。但世事鲜有绝对,关键在你是否巧舌如簧,李从珂见李从璟心意已决,不由得将求助的目光,看向李从璟身后。   莫离、桑维翰、王朴、杜千书、卫道这些人,虽说脸色有微小差异,却都是一副绝不会质疑李从璟决定的模样,哪怕他们对这个决定有所不解,也绝不会在人前表露出来。   在属将、幕僚心中,李从璟威信之重,由此可见一斑。   李从璟的幕僚指望不上,李从珂只得将希望寄托在朝臣身上。朝臣当中,以冯道这个两川宣抚使为首,趁着李从璟与石敬瑭说话的空档,李从珂赶紧将哀求的目光投向冯道,希望对方为他说几句话。   冯道本是挺着大肚腩看戏,一副旁观者的姿态,李从璟的脾气他也是了解的,寻常时平易近人,完全没有架子,但也不是没有逆鳞的人,关键时刻,敢质疑他决定、挑战他权威的人,多半不会有好下场。   但李从珂哀求的可怜目光,让冯道这位老好人于心不忍,他本是玲珑性子,朝堂上的和善公,不愿开罪谁,禁不住,只得清了清嗓子,勉为其难,向李从璟行礼,道:“大帅,两位将军虽有败阵之耻,但战前斩将,未免不妥,不如让其戴罪立功……”   “冯公!”李从璟抬起手,冷冰冰打断冯道的话,“军中之事,自有本帅做主,冯公毋庸多言!”   冯道碰了一鼻子灰,心头不禁凛然,再不敢说话,掩面退下。   “孟松柏!”李从璟叫来如今已是秦王府卫统领的孟松柏,“监斩!”   孟松柏轰然应诺,带着告饶不停的李从珂,与如同死鱼般的石敬瑭,出了军营。   解决完眼前事,李从璟转身向搭建好的帅帐走去,众人尾随其后,雅雀无声,大气都不敢喘,他们当中有不少朝臣,平日里只见秦王亲切随和的一面,还不知晓秦王威严,今日有幸得见,如芒在背,如面虎啸,胆战心惊。   莫离走进了李从璟些,摇着折扇,慢悠悠道:“殿下果真意欲斩此二将?”   李从璟知道莫离的意思,李从珂、石敬瑭都是李嗣源倚重的肱骨,李从璟如此对待这两人,未免用权过重。用权过重,便是以李从璟与李嗣源的父子情深,怕也会引起对方忌惮,这对李从璟分外不利。   再者,李从珂为李嗣源养子,石敬瑭为李嗣源女婿,李从璟都未经过李嗣源允许,将两人说杀就杀了,在情感上,也对李嗣源交代不过去,李嗣源本是重情之人,这无疑会让李嗣源寒心。   闻言,李从璟收了方才的冷峻面色,露出真实的笑脸来,“莫哥儿何必明知故问?”   他如此处置李从珂、石敬瑭,其用意,无非两方面,一者,赏罚分明,振奋此番作战各军士气,让他们对帝国有信心;二者,树立个人权威——这两方面,莫离不难知晓,但有个方面,却是莫离不知晓的。   莫离笑道:“只是军令已下,如何收回?”   “等一个人。”李从璟意味深长。   “哦?”莫离挑了挑眉。   “莫哥儿何不猜猜,此乃何人?”李从璟此时笑意随和,哪还有半分方才的杀伐冷峻之色?   莫离以多智著称,当即不免思索一番,半晌,没猜出个所以然,正打算说猜不出,李从璟已然开口道:“他来了。”   莫离抬头前望,就见一员小将,正飞奔而来,到了李从璟跟前,山倒一般,扑通一下拜倒,语调哽咽:“求殿下开恩,免义父一死!”   石重贵?莫离心头疑惑更甚,李从璟等他来求情,却是何用意?   李从璟又换上了冷漠的神色,停下脚步,淡淡望着石重贵,“手握万余雄兵,被千余贼寇一击而溃,远遁百十里,致使本来唾手可得的剑州,成为横在大军面前的险阻,如此败军之将,丢尽我大唐帝国脸面,辱尽我大唐儿郎雄风,本帅何以开恩?”   石重贵哭诉道:“剑州之役,卑职愿为死士,战死城头,以求偿还义父罪孽,请殿下念在义父往日功勋的份上,网开一面!”说罢,磕头不止。须臾,血染额头。   李从璟冷哼一声,“尔之所言,全为私情,伐蜀乃帝国大业,惩治败军之将,干系三军士气,本帅岂可因私废公?休得多言!”   石重贵怔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往下说,旋即,又磕头不止,不多时,鲜血染面,分外骇人,李从璟身后众人,无不为之色变,显出不忍之态来。   莫离此时悠悠道:“石将军,剑州大好之局,乃因护国、保义两军而失,若你能领护国军、保义军夺下剑州,重新为三军打开局面,以全大义,大帅或许能许你功过相抵。”   莫离与李从璟是何等关系,无人不知,此番伐蜀,他又是第一军师,分量可谓非同寻常,他说出了这话,不得不让人重视。   石重贵闻言,终于反应过来,止住磕头,胡乱一把抹了脸上血水,弄得面如鬼魅,“求大帅应许卑职带领护国军、保义军,为大军重夺剑州!卑职愿立军令状,事若不成,提头来见!”   李从璟叹了口气,扶起石重贵,语重心长道:“你为人忠义,本帅甚为欣慰,然则家国面前,需得分清忠义之先后,今日本帅许你再战剑州,全护国、保义军之大义,是因敬佩你等报效国家的忠勇。三军可败,我大唐儿郎之忠勇不可失,我大唐王师的雄风不可坠,但你需知,事若不成,本帅也将背负骂名。你可想好了?”   这番话太过厚重,压得石重贵有些喘不过气,他默然片刻,再抬头时,泪流满面,深深再拜,“愿以死报国,不负大帅之望!”   “好,你既有此念,本帅也不会寒了将士们的心。”李从璟应许了石重贵所请,“日后攻城,你领护国、保义军为先锋!”   “谢大帅!”   李从璟沉吟一番,“然则石敬瑭、李从珂两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着即杖责三十,夺去将职,降为走卒,许其剑州再战!”   “谢大帅开恩!”   李从璟拍拍石重贵的肩膀,“不要让本帅失望。”说罢,从他身旁走过。石重贵再度拜倒在地,直到李从璟等走远了,才起身奔向营外。   “护国、保义两军,向来自诩精锐,经由殿下此番激励,又有李从珂、石敬瑭为走卒之耻,必能死战阵前,这剑州之役,便不会太难。”莫离笑了笑,意味深长。有句话他没说,剑州之役也不会简单,两军为先锋死战,必然死伤惨重,李从璟此举,必然大为消耗两军实力。   如此一来,接下来等待石敬瑭的,就是军弱被制了。   李从璟未知可否。   见李从璟如此模样,对方才的疑问,莫离心中渐渐亮堂起来,他足智多谋,推算之能可非寻常,到了此时,焉能不知李从璟如此对待石重贵的用意?   石重贵是何人?石敬瑭养子。才能如何?演武院三甲毕业。如此,焉能不被石敬瑭重用?加之今日之事,往后石敬瑭必定对其宠爱有加。李从璟方才那番话,重点在何处?家国大义。为何对石重贵晓以家国大义?自然是防备某些人不顾家国大义。防的谁?石敬瑭。   如是,石敬瑭若是日后有不顾家国之举,石重贵会如何?   石重贵,便是李从璟埋在石敬瑭身边的一颗炸弹。   那么问题来了,一番话还不足以影响一个人,李从璟何以对石重贵如此“信任”?   这却是石重贵性情使然——他本就是心怀忠义之人。有李从璟今日种下的这颗种子,石重贵心中的忠义之念,日后必会成长为参天大树。   莫离还知晓,早先,石重贵带着河丫在卢龙逃难时,将死之际,还得过任婉如的恩惠。   有大义,有私惠,石重贵这颗棋子,日后说不得还真会有大用。   接下来,莫离心中只剩下一个疑问:   李从璟为何如此肯定,石敬瑭日后必会有谋逆之举?   这绝非是对石敬瑭为人、性情、思想很了解,就能解释得通的。   莫离想不出答案,只能将之归结于:李从璟眼光之远,布局之深。或许,石重贵这颗棋子,不会有发挥作用的那日。但世事难料,若真有那天,今日这一手落子,就是神来之笔了!   莫离又想起,此番帝国伐蜀,即便是在前锋北山失利后,仍旧能显得从容不迫,根源便在于,静难军能迅速攻占剑门关。而静难军之所以能火速攻占剑门,其布局还要回溯到天成初,李从璟举荐李绍城出任静难军节度使——距离大军伐蜀,这可是整整早了四年。   关键还在于,彼时,两川还没露出什么不好的迹象……   有如此远见,如此早的布局,如何能不从容不迫,不显得大局在握?   莫离心中微叹,良臣择主,他当初决意离开晋阳,与李从璟共襄大业,虽然是早就看准了李从璟的为人、才能,但往后每每想起,也不由得感慨一番当初的明智之选。   莫离回想起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   因为他没有娶妻,又与李从璟私交甚厚,李从璟时常要垂询他,所以他就住在秦王府。他本是洒脱性子,平日里厌烦琐碎杂务,所以很多事务都交给下属,只掌握大计,是以每每很多悠闲时候,可以用来读书作画甚至是逗鸟,亦或是在秦王府闲逛,喂一喂府上湖中的金鱼。   说来滑稽,秦王府的格局布置,装修规划,都是出自他莫离之手,李从璟这个秦王,却是从来没有过问的。原因无它,秦王没有这个空闲而已。莫离是知晓李从璟志趣的,年少时,两人游山玩水,李从璟也说过,此生若不能展大志于天下,必当纵情于山水,如此方不负天地秀美。   而现在,帝国新政,日常杂务,都堆在这个秦王肩上,莫离每每与剑子对弈论道,悠闲半日回居处,问及秦王情况,都说对方仍在东书房,翌日早醒,再问秦王状况,对方还是在东书房。   莫离有时候也会责怪这个如今尊贵无比的发小,说他太沉迷杂务,而遗忘了自身雅趣,遗忘了山川秀美,也遗忘了年少时,他俩常常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的日出、日落、秋风、冬雪。   每当此时,李从璟都只是一笑了之,继而又埋头处理仿佛永远处理不完的军政事务,规划永远规划不尽的帝国大业,布局永远布局不到头的阳谋阴谋。   有些时候,莫离硬拽着李从璟泛舟登山,彼时李从璟也会吟诗作赋,也会与他聊些不着边际的轶事趣闻,但莫离知晓,即便如此,李从璟脑海中,也没停止过思索俗务,因为某些时候,莫离不经意间回头,会看到李从璟眉头紧锁、双目出神,半天不声不响,仿佛入定的菩萨。   莫离想起,往先,在淇门时,在怀孟时,甚至在卢龙时,每当临阵胜敌,或者做成一件大事,李从璟或者会对他的对手,或者会向他感叹,诉说成就的来之不易,诉说这其中的辛劳艰难。   但自从李从璟成了秦王,便连这样的时候也没有了。莫离知晓,那不是艰难、不易、血泪都减轻了或者消失了,而是李从璟已经习惯了。因为习以为常,所以他已经不屑于再诉说了。   莫离抬起头,望见天高云远,望见剑阁峥嵘而崔嵬,又看见剑门关如虎如龙,又看见万千将士铁甲鲜亮。   的确,如今的大唐帝国,日复一日强盛,男有所耕、女有所织、官吏勤政、将士敢战,曾今显赫于世的盛唐,渐渐有了重拾昔日荣耀的势头。而在这其中,面前这个背影如山峦的家伙,付出了数不尽的心力。   毫不夸张的说,大唐强盛的半壁江山,都是这个年轻人,用他的心血堆砌起来的!   蓦地,莫离停下了脚步,一向风度翩翩的身影,呆呆愣在那里,如一截干木,那双蕴藏了无尽智慧的眸子,充满了无法掩盖的惊讶,在下一刻又变得通红。   这一刻,莫离感到喉咙硬如磐石,泪水争抢着意欲夺眶而出。   秋风中,他看到面前沉稳如山、坚比雄关的秦王,这个不过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轻轻飘飞的青丝中,出现了一缕刺眼的白发! 第561章 心血灌帝国,不负为男儿(下)   李从璟甚觉纳罕,他再度望了莫离一眼,不出意外,还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一缕难以言状的神色,这让他的心不禁往下沉。自打处置了李从珂、石敬瑭之后,再回来帅帐军议,莫离便始终一副要死不活的神色,眼眸里的深沉色彩,让见者心颤。   这让李从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仔细思考了下午处置李从珂、石敬瑭,并及激励石重贵的过程,每句话每个细节都不曾放过,反复在心中琢磨,仍旧是弄不清楚,到底是何处出了问题,让莫离用这女人般充满爱恨交割的眼神看自己。   思来想去,李从璟不认为有什么问题,虽说要将李从珂、石敬瑭斩首的命令有些残忍,但毕竟没有真付诸实施,虽说激励石重贵,让他带着石敬瑭的部曲,来日作为攻打剑州的先锋死士,也有些残忍,但不过权谋之道罢了,也没什么不妥,以莫离的心性,不为因此有额外感想,更不必说失态了。   李从璟嘴中跟众人说着话,装作无意,又看了莫离一眼。这一看,震得他心头一颤,就在这么一瞬间,李从璟总算看清楚,莫离那眼神,跟任婉如看他的眼神,竟然相似到了极致。   而每当任婉如用这种眼神看他,以李从璟这许多年的经验,那便是任婉如心中爱意正浓,温声软语,要服侍他的时候!   这个念头一升起,李从璟就感到一阵头皮发麻,浑身都起满了鸡皮疙瘩。   他开始思级过往。   不错,莫离这厮,好似打小就对女人缺乏应有的兴趣,哪怕是在李从璟因为身体长成,春心萌动的时候,莫离也都表现平常。难不成,打根底上,莫离这厮,竟然就是不喜欢女人,而是喜欢男人的?!   李从璟越想,额头上就越冒汗,怎么看都是极有可能的。当年在幽州,李从璟给莫离送去许多美人,让莫离挑选几个留下,也好服侍他,事后却被莫离尽数赶了回来,而且还鲜见的黑了脸!   要知道,莫离这厮,平日里颇有魏晋古风,潇洒不羁,实打实的名士风采。然则,魏晋名士,有不喜欢女子的么?那时的士子阶层,不都深谙此道么?为何深得魏晋古风的莫离,却对此毫无兴趣,反而很厌恶?   李从璟手心也开始冒汗,桑维翰跟他说了什么,他都没有完全听清。   他又想,是了,魏晋时的那些士子,可是颇有喜好男风的,许多士子家中,都会圈养白面小生,据说那时家中有绝色美女不算什么,有绝色白面小生,才是值得拿出来夸耀的资本!   李从璟不禁又望了莫离一眼,对方的确面如冠玉,身板也纤瘦,加之气度潇洒,的确很有此中潜质。   李从璟乃是思维缜密之辈,他又想到了一种可能,比起承认莫离有龙阳之癖,对他动了那种心思,他宁愿相信这种可能。这种可能是:莫离根本就是女儿身!   女儿身……李从璟以手扶额,这可真是一个隐藏够深的惊天真相啊,他打小与莫离厮混在一起,竟然都没有发现这个事实!怪不得,花木兰从军多年,都没被人发现女儿身份,以前李从璟觉得这个传说很荒唐,现在觉得,竟然如此合理!   不对!深思之下,李从璟又否定了这种可能,他与莫离实在太熟了,年少时,他跟莫离都睡过一张床!若是莫离果真女儿身,以他李从璟的缜密心思,那时不该没发现,而且莫离虽说身材偏瘦,面色偏白,但也不能就此断定他就是女儿身,这太滑稽了!   如此一来,能让莫离表露出与任婉如一样眼神的,就真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李从璟都不知面前这场军议是如何完结的。因为他的神游天外,军议开到了半夜。最后,还是横冲军传回军报,说是已经再度攻克剑门县,才将李从璟的思绪拉回来。   回过神的李从璟,这才发现,自个儿竟然出了一身汗……   众人散去之后,莫离却没走,李从璟心中很不是滋味,今日这个发现,让他实在压制不住心头的异样,以至于他都没发现,他脸色都已经白了,像是生病了一般。   “莫哥儿还有事?”对方不走,李从璟只得尴尬发问。   莫离站起身,打开的折扇啪的一声收拢,复又啪的一声打开,“李哥儿,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李从璟只觉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蔓延到了全身,他浑身一抖,预感大大的不妙,他想:莫不是,莫离要捅破这层窗户纸?   这可如何是好!   “李哥儿”这个称呼,莫离可是许久不用了,今日如此称谓,用意必定不简单啊!   莫离已经率先离开,李从璟无奈,虽说万般不愿,只得起身跟上。他左思右想,寻找解围之人。出了帅帐,李从璟装模作样咳嗽一声,望着天空故作饱含情怀,“今日夜色颇佳,如此美景,不可独享。孟松柏,去叫剑子来,本帅要邀他赏月!”赏月不可无酒,李从璟顾不得许多了,做戏做全套,“吩咐些酒菜,本帅要与军师,招待剑子。”   孟松柏应诺,正欲照办,率先一步出帐的莫离,回过头来,口吻冰冷的对孟松柏说道:“不必了,剑子不用叫,酒菜不用备!”说罢,又看向李从璟,语气强硬的不容置疑,一反常态,“李哥儿,你跟我来!”   孟松柏摸摸脑袋,看看秦王殿下,又看看军师大人,神色迷茫,一时没弄清楚状况。   李从璟心中哀嚎不已,却也无计可施,摆了摆手,示意孟松柏不用为难了,就按莫离说的做。他跟上莫离,脚步沉重,如同迈向刀山火海。   须臾,到了一座角楼上,莫离打发了角楼上的军士,负手而立。   当其时也,明月高悬,清辉洒落,山峦肃静,军营如星海。   李从璟在心中推演接下来的对话,他迅速的谋划,该怎样应对莫离的“表露心迹”。他来自后世,对这种事可说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惊奇,但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没想到自己也会置身事中。   莫离,不仅是他李从璟的发小,更是推心置腹之人,两人有共同的理想,而且共患难、同富贵,更难得的,心意相通,世间兄弟,用后世的话说,再铁莫过于此。而今日,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情况,李从璟别扭的只想从角楼上跳下去。   终于,莫离开口了,出乎李从璟意料,对方语调清冷,像是结了层冰,“李哥儿,恕我直言,你已走火入魔,危在旦夕,若不及时醒悟,恐怕会伤及根本!”   李从璟哭笑不得,心想,我的大兄弟,走火入魔的可是阁下,在下很正常的,他嘴上敷衍,别有所指,“走火入魔……的确很危险,确实需要及时醒悟。事情还未到最后一步,并非不可纠正。”   “哦?”李从璟的回答让莫离很诧异,他回过头来,眼神奕奕,误以为对方已经认识到自身的问题了,心中很是欣慰,“如何纠正?”   李从璟字字斟酌,想要说的委婉些,却又觉得太过委婉,恐怕不能起到效果,遂道:“待得伐蜀事了,我拣选些才艺双绝的美人——我知晓,寻常美人难入你眼,但你也不能太挑剔,感情总是要慢慢培养的,这种事其实很美妙,你要发觉其中的乐趣所在……譬如说我与婉如,当初也是‘包办婚姻’,但现在很和谐……”   “等等!”莫离委实听不下去了,不得不打断李从璟,“这跟美人有何干系?跟王妃又有何关系?再者,这跟我有何关系?你跟我说的,完全是两码事!”   李从璟欲哭无泪,心道我也知道这是两码事,但这看似是两码事,实际有共通点的,你要领会精神啊。转念一想,心中哀嚎,还是说的太委婉了,对方不理解……   稳住心神,李从璟打定主意,祸水还是引往别处的好,先转移莫离注意力,再从长计议,他道:“其实剑子很不错,性情洒脱,和你很相似,而且面如冠玉,风采照人……”   “李从璟!”莫离终于忍不了了,他直想骂娘,深呼吸了几口气,好歹忍住,目光凶狠起来,“李从璟,你再顾左右而言他,休怪我翻脸!”   李从璟:“……”看来是避不过去了,这表露心迹的意志,未免太过坚定了些。   莫离稳住了心境,庄重看向李从璟,单刀直入,“这些年,你勤于政务,为帝国殚尽竭虑,耗尽心血,这是你作为秦王的担当,我本不应说什么。但你如此不分昼夜,饶是你身体强壮,也未必扛得住。身体是根本,没有此根本,其他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你要实现大志,要打造一个强盛帝国,怎可未老先衰,甚至是英年早逝?”   李从璟怔了怔。   莫离再度深吸一口气,目光放到远方,“今日,我见到了你头上的白发。我虽不知你此时脑中在想什么,以至于言不达意,但这何尝不是警讯?李哥儿,你的精气神耗费太甚了,若非如此,方才你怎会有一番胡言乱语?”   叹息一声,莫离继续道:“眼下这才到哪儿?伐蜀而已。往后,江南数国,还有待平定,草原万里之地,还有待彻底消化,河陇、西域……疆域无穷无尽。且不说境外,便是国内,新政也不过才推行了数载而已,往后还有多少事要做?你过早耗尽心血,日后这些事谁来做?”   说罢,转过身,直视李从璟,“恕我直言,殿下此举,乃是不知计久远,是目光短浅也!”   李从璟呆若木鸡,随即,内心感动的一塌糊涂。   不仅因为莫离如此体谅他,也因为莫离并不是如他所想,有那出柜的意思。   “莫哥儿一片好意,吾尽知矣!”李从璟庄严一礼。   莫离这才松了口气,笑容满意,他重新看向蜀地深处,像是想到什么,说道:“听闻,先前蜀中有花蕊夫人,风华绝代,乃是世间尤物,不知此番入蜀,能否得见风采如彼之佳人?”   李从璟笑了笑,“待打下这片江山,我可许你三千精兵,让你在蜀中好生搜寻一番,但凡遇见顺眼的女子,无论多少,也不管用何种方法,都叫你打包回府!”   此乃笑谈,莫离轻摇折扇,却显出分外神往之色,“若能如此,不负大丈夫风流!”   李从璟大笑出声。   夜间,李从璟回到帅帐,开始认真思索莫离说的话。   铜镜中,他头上那缕白发,的确分外显眼。   跟着在军中服侍他的董小宛,正为他梳头,见李从璟盯着白发神色有异,心头泛酸,趴在李从璟肩上,柔声道:“殿下辛劳过甚,莫先生所言,确乎应当重视呢!”   李从璟苦笑一声,又微微叹了口气。   世人只知秦王威震天下,让人敬畏,风采无限,让人倾羡,然而他的辛苦,又有几人知,又有几人能体谅?   李从璟并不奢望天下人知道、体谅。   他虽然在做着为天下人谋福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需要天下人因此感激他。奢求他人,是一件愚不可及的事,尤其是奢求他人理解自己,更是荒唐透顶。   他在做着自己想要做的事,对得起自己的志向,不负自己七尺之躯,便已经足够,还奢求什么呢?   甚至,他感激上天给他这样的机会,能让他有为一个国家、一个时代尽心尽力的机会。   他不是圣人,他只是认得清现实而已。   前世,他同样自认为有才华、有抱负,但那又如何?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如此罢了。他只是一介小民,帝王将相的事,没有他的用武之地。对自认为有才华,而又胸怀大抱负的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难以忍受?   而今,他贵为秦王,得以以天下为画卷,挥毫洒墨,勾画心中的江山,这是何等快意,又是何等壮哉!若还奢求其他,那真是未免太不知足!   正因如此,他殚尽竭虑,呕心沥血,因为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感激上天给了他不负为热血男儿的舞台。   只是现在看来,有些用力过猛。莫离说得对,有些不知计久远、目光短浅了。   只不过,世间事,有得必有失,若不如此,他何以能解决一个个闻名千古的对手,从而底定天下?   唯真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这两者,他只能选一个。   李从璟想起赵胜云的话:这铁血帝国,而今也染上了他的鲜血。   不错,这个帝国,也染上了他李从璟的鲜血!   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第562章 秋风知剑州,铁甲战普安(一)   剑州之役历经波折,李从珂、石敬瑭被一袭而溃,致使原本旦夕可下的普安县城,如今却成了要塞,给北路军造成难以估量的困难——这些姑且不言,且说横冲军再克剑门县后,李从璟挥师南下剑州城,依旧屯兵北山。   此间地势,并非一马平川,而是低缓丘陵地带,高低落差很小,最大者也不过三四十丈,州城依山而建,颇得地势,然而城池却不大,三里之城而已,不用万人便能将其围得里三重外三重。但碍于地形和对方兵马布置,李从璟无法围城。   他到达这里时,孟知祥派遣的西川援军,由李肇率领的五千兵马,并及李绍斌派遣的东川援军,由王晖率领的近万兵马,都已到了此处,加之原本城中守军,三者加在一处,有小两万人。   小两万兵马,城中自然没法驻扎,基本都在城外扎营。   抵达北山当日,李从璟带着一众幕僚、将领,策马行到高处,观望剑州城并及敌方兵马。   秋意浓郁,草木枯黄,城前有河,清波摇曳。   两川兵马,分作了三处扎营,一在城中,一在城后,一在城前。各营森严壁垒,旗帜鲜明,间或有战马奔驰,甲士往来,烟尘处处。山包上的草木,尽被砍伐,有些地方甚至露出地表来,取代草木位置的,是帐篷、望楼、栅栏,以及各种工事。作为战场,此间已是做好了准备。   李从璟手指前方,“剑州城的防御重点,在于两个方面,一者,河桥;二者,后山。诸位且看,河流背后,驻扎的军队,打的是西川旗帜,可知是李肇所部,其部扼守的河桥位置,正处于剑州城咽喉之地;牙城后面的后山军队,打的是东川旗帜,可知是王晖所部,彼处有地利,深得居高临下之势。河桥、后山,拱卫城池,又可相互呼应。故而我军要克剑州城,必得先败河桥、后山之敌。”   莫离眺望四方,看了半晌,道:“因河桥处地势较为平坦,所以李肇所部多骑兵,防的是我军迅速冲阵;后山不利骑兵奔驰,故而多步卒,退可稳守如泰山,进可俯冲若雷霆。”拿折扇点了点周围地貌,“这四周地形,起伏不定,平地较少,很是考验用兵之法。”   李从璟点点头,“调度协调,的确很是重要。于我如此,于彼也是如此。”   横冲军都指挥使高行周目光锐利,他道:“蜀兵扎营、布阵皆都齐备,这接下来的仗,怕是不好打。”   听了他这话,有名将领笑出声,揶揄道:“高将军这是打算让出先锋的位置了?”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说话的人年纪轻轻,却也是上将披挂,面容俊朗,气质如初阳,浑身散发着坚韧之气。这人众人如何会不认得,禁军第四军,百战军都指挥使孟平。   五万禁军,第一军横冲军,都指挥使高行周,第二军龙骧军,都指挥使皇甫麟——之前他是第一军两名都指挥使之一,后来禁军一军只设一名都指挥使,他遂调任第二军任职;第三军虎卫军,都指挥使王思同;第四军百战军,都指挥使孟平;第五军飞云军,都指挥使李从璋——李嗣源的侄子,其人善骑射,很是骁勇。   高行周大笑,“若是百战军要争这先锋之位,本将必定让之!”   “那便先行谢过高将军了。”孟平煞有介事。   李从璟笑着摆摆手,“你们不必争,先锋已有人选。”说罢,看向身旁一员小将,“石将军可准备好了?”   石重贵抱拳凛然,“只要大帅令下,随时可上阵厮杀!”   李从璟颔首表示满意,“如此甚好。今日休整一夜,明日,拂晓开战!”   在李从璟等人立于高处,指点剑州城防之时,剑州方面的两川将领,也在观察朝廷大军的阵势。   如今,两川军队为王晖为首,李肇副之,庞福诚、谢锽两人虽说有前日之胜,而今也还没那么快得到提拔,故而仍为小将,只不过有了前日战绩,他俩人在众将士心目中的分量,却是不同寻常。   “唐军可谓来势汹汹。”王晖素有良将之称,才能冠绝东川,剑州如此重要,李绍斌没亲自来,而是遣他来援,可见李绍斌对他的器重与信任,他眺望着朝廷大军的营盘,“先前斥候有报,李从璟率领的大军,不下五万之数。如今看来,的确不虚。”   “敌众我寡,固然是事实,然而战场胜负,从不以兵马多少而定,饶是他李从璟手握十万雄兵,要想破我剑州,也是难如登天。”李肇颇为傲慢,他如此有底气,却是有原因的,他与他麾下将士,原本就是朝廷“王师”,骁勇善战,战力非常。   李肇接着道:“先前我等随郭公讨伐王衍时,也不过六万大军,然而兵锋所至,所向披靡,那王衍岂非没有数倍军队?然而结果如何,我等两月而定两川!此番攻守易行,我等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李从珂、石敬瑭也是久负盛名之辈,领军万余,却被我千余将士一战击溃!他李从璟虽也有些战功,毕竟年纪轻轻,休说与两位大帅相比,便是我等,也不会怕了他半分!”   王晖性子稳重,这样的话哪怕心里有,却也是不会说出来的,他就事论事道:“此番唐军来犯,三路并举,北有李从璟,南有郭威,东有保宁、武信二镇,眼下,阆州已破,保宁军已不复存在,遂州虽负隅顽抗,自保尚且艰难,也难以挑起什么风浪,郭威虽说抢占了合州,但有两川合军攻伐,以他万州军的战力,要胜之委实不难。如今,便只剩下这李从璟,尚算硬骨头。”   “静难军陡然攻占剑门关,的确出人意料,然则,经由前日之战,不难看出,李从璟麾下的军队,虽气势很足,要战胜却也易耳。况且,我两川为迎接此战,准备已久,如今又有剑州为依托,只要能挫其锐气,保得剑州不失,李从璟便只能退却。如是,他空有剑门关,也是无济于事。如今,我两川将士,连番大胜,士气高昂,斗志澎湃,诚可用兵之时!”   说罢,又问庞福诚、谢锽二将,让他们评说一番朝廷大军的战力。   庞福诚、谢锽二将笑道:“徒有其表,看似威武,实则不过乌合之众罢了!”他俩前日以千余人而败万余人,的确有底气说这话。   李肇哈哈笑道:“两位说得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冷笑一声,傲气十足道:“他李从璟既然来了,我等便也让这个威风凛凛的秦王看看,我两川将士是何等骁勇,我两川军备是何等锋利!明日战起,不将他等杀得抱头鼠窜,便算本将输了,任由王将军惩罚!”   众人说笑一阵,并不将朝廷大军当回事,诸将无不跃跃欲试。王晖方才所言,将士们士气可用,的确没有说错。   成都,帅府。   剑州战报,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火速送到了孟知祥手中。   两川战事,说发生就发生,而且一开始就进入高潮,前线战报不断传回,让人应接不暇。   孟知祥原本以为,两川已是先发制人了,如今战事进行到这一步,才意识到,朝廷动手也比他料想的快得多。两川与朝廷,挑起战事的时机,顶多能算是不分先后,在先手的抢夺上,两方充其量算是个平手。   送达孟知祥手中的战报,有一个先后顺序。最早,是李绍兵攻克阆州的捷报,孟知祥闻之,很是欣慰,心头不免松了口气;随即,遂州鏖战,战况激烈,前方统帅李仁矩回报说,遂州非旦夕可下,这并没出乎孟知祥意料,他算不上高兴还是忧愁。   随即,郭威攻占合州,败潘仁嗣,这让孟知祥大大吃了一惊,他没料想到,郭威竟然会来的这般快,更没算计到,郭威拿下渝州、合州会那般迅捷。虽说事后郭威暂时摒弃了速战之法,改为稳扎稳打,屯兵合州,孟知祥也增派援军去攻打,但他心中很是没底。   郭威动手了,剑门关外岂能没有唐军?   果不其然,紧接着,剑门关失守的消息,递到了他案头。实话说,这让孟知祥极为震怒。早在发兵前,他就提醒过李绍斌,一定要加强剑门关防备,并且提出建议,若是李绍斌兵力不足,他可助其把守剑门关——李绍斌拒绝了。   故而,孟知祥将李绍斌狠狠臭骂了一顿,大呼李绍兵害惨了他。然则,虽说恼怒,孟知祥却不敢耽搁,立即加派李肇率领五千兵马,急速援助剑州,并且告诉对方,无论如何也要守住剑州城,否则两川危矣。   还好,估摸着是天佑两川,庞福诚、谢锽二将横空出世,竟然以千余将士,将来势汹汹的李从珂、石敬瑭、李绍城所部万余人,一战击溃,迫其退守剑门关,这让孟知祥心中委实踏实了不少。要是剑州城失守,别无他法,他就得带着成都仅剩的八千机动兵力,亲自出征了。   方才到手的军报,让孟知祥吃了颗定心丸,他将信报递给苏愿,笑道:“剑州城,稳如泰山矣!”   苏愿接过信报看了一眼,上面写的是李肇、王晖增援到剑州,而李从璟屯兵北山的消息。   苏愿拱手为礼,“恭贺大帅,有两万军镇守剑州,足以据地理而扼守要塞。另外,有大帅给予的利器,李将军、王将军,必能将剑州守得稳如磐石,让李从璟无计可施,只得狼狈退回!”   孟知祥笑而不语。   李从璟并不知晓苏愿口中的“利器”指代的何物,这日清晨,他下令三军依山列阵,在各部准备就位之后,下令石重贵率保义军攻打河桥,而令护国军进攻后山。 第563章 秋风知剑州,铁甲战普安(二)   拂晓,剑州城一片静谧,城外低矮和缓的丘陵悄无声息,当城门吱吱呀呀打开,数骑奔驰而出,夜幕的根脚开始如海水般褪去,甲士潮水般缓缓出现在丘陵上,旌旗在灰蓝的天际下像是在无声诉说着什么。   风拂草木,云聚云舒。   甲士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如同敲打在人心口上的鼓点,铁甲环佩交响,战车巨大的车轮碾压着碎石,急促的马蹄忽驰而过,百音汇聚如同万流入海,因为包容了太多声音,波澜宽广的汪洋才显得平静无波。   红日爬上东边最远处的那座山,霞光万丈,照耀漫山遍野的甲士,肃然严整的军阵与丘陵合为一体,仿佛他们从亘古就伫立在彼处。丘陵下的缓地上,背负令旗的骑兵纵马呼啸,往来不定。在晨光最灿烂的山头,耸立着一杆最大气的黄色旗帜,旗面上偌大的“唐”字光鲜夺目,威严雄壮。   天色大明,晨光大盛,北山下的军营中,数十骑踏尘而出,黑色披风卷动如浪,一路奔上最高的山头。为首的骑士内甲外袍,长槊骏马,兜鍪里露出的一双眼睛,如鹰似虎,他出现在群山之巅,视线里映出剑州城的时候,猛拉缰绳。   战马嘶鸣,人立而起,不可一世。群山、古城、千军万马,是一卷壮丽厚重的江山图,骑士如同挥毫洒墨的人,凭空入了画卷中。   他停下的时候,身后的数十骑,同样立住战马,规整有序的动作,力道雄浑,犹如铁铸一般。他抬起手臂,身后立即现出三面大旗,迎风招展,耸立在那面“李”字大旗旁。   “秦”字王旗。   “天下兵马大元帅李”字官旗。   “两川四面行营都统李”字帅旗。   号角声呜咽而起,响彻山川。   十万甲士卫四野,盘龙王袍立中央。甲胄加身的李从璟,面容隐藏在兜鍪下,他放眼前望,河桥、城池、后山尽在眼底,严阵以待的两川精兵,不时反射阳光的甲兵,让人眼花缭乱,又平添几分肃杀与豪气。   须臾,传令兵从四面八方纵马赶来,落马后纵步疾奔,上了山头,在李从璟身后禀报各部准备情况。   “报!大帅,横冲军都指挥使高将军禀,横冲军就位!”   “龙骧军都指挥使皇甫将军禀,龙骧军就位!”   “虎卫军就位!”   “百战军就位!”   “飞云军就位!”   “静难军就位!”   “保义军就位!”   “护国军就位!”   阳光更耀眼了些,李从璟再度抬起手,“令,护国军击河桥,保义军击后山!”   “得令!”旗使领命而去。   李从璟望了一眼天色,秋高气爽,他眼神沉静,“鼓!”   在他所立马的山头前,早有百鼓待命,随其一声令下,赤裸上身的雄壮鼓手,挥动鼓槌,重重砸在鼓面上。   令旗舞,战鼓起,甲士动。   李从璟翻身下马,带着一干幕僚,走进山头上搭建的指挥棚里。   身后,军阵涌下山坡,大战始。   ……   护国军攻打河桥。   所谓河桥,顾名思义,通过河流的唯一通道。剑州城外的这条河流不小,故而想要填平河流很难,所以争夺河桥,便成了一种必要的战斗方式。又因其为险阻,河桥不会太大,不利于大军展开,故而战斗绝不轻松。   名义上,护国军以石重贵为主将,实际上,石重贵在冲阵前,将被杖责了三十、削职降为走卒的石敬瑭带在身边,虽说如今石敬瑭看似没了官职,石重贵不可能真把他当作走卒用,凡事仍旧向他请示。   临战前,石敬瑭对石重贵道:“河桥险阻,蜀兵陈兵在岸,我若要突破河桥,冲击其军阵,必须要用雷霆之法,故而前锋必用马军。以马军为锋头,突破河桥,扰乱敌阵,而后步卒精锐跟进,才有望打断敌军阵型,进而将其击溃!”   石重贵在演武院修习两载,毕业后便就在石敬瑭身边听用,或许还不能称为沙场宿将,然而对军事却都了如指掌,他自然也晓得这是最为合适的战法,当下就道:“如此,当拣选三百精锐马军与三百精锐步卒,以为破阵锋矢,儿率马军在前,父帅领步卒在后,待儿突破河桥,乱了蜀兵军阵,父帅看准时机,挥师跟进,必能击破敌阵!”   石敬瑭断然摇头,“而今你为主将,父为走卒,焉有主将冲锋在前,而走卒在后观望的道理?”无论如何,不同意石重贵的建议。   被李从璟杖责三十,石敬瑭受伤颇重,直到今日,行动都不利索,然而此时战事将起,石敬瑭憋了一股狠劲,一定要突破敌阵。他知晓李从璟有杀他之心,若是此战再无功劳,事后即便是有李嗣源庇护,恐怕他也将再难有翻身的时候,是以,虽然对李从璟怨恨极重,他也不得不卯足了劲,去搏这一把。   况且,石敬瑭已经知晓,当日破他万余先锋大军的蜀兵,实则只有千余人,虽说石敬瑭并不懊悔,他自认为当时他的决策是明智的,在那种情况下,谁敢保证敌方不是千军万马?但若说他心中没有芥蒂,却又绝不可能!   他向来自视甚高,领万军,而被千人击败,不能容忍,是以今日,他也要一雪前耻。否则,有这份耻辱在,日后谁人还甘愿在他麾下效力?怕是天下人都会嘲笑他。   石重贵见石敬瑭意态坚决,阻拦不住,万分焦急,痛哭流涕:“父为百金之躯,而今又重伤在身,儿若让父帅冲锋在前,实在凶险难料,若是父帅有所闪失,儿岂非不当人子?!”   石敬瑭心中焦躁,不欲跟石重贵多言,沉下脸来,呵斥道:“休得哭哭啼啼如同妇人!大战在即,岂容你如此优柔寡断,贻误战机!”说罢,顿了顿,又豪气道:“大丈夫立于当世,功业但凭马上取,败不足惧,但需得知耻而后勇!若是让世人知晓,我石敬瑭以儿担罪,岂不徒惹人笑?!”   石重贵拗不过石敬瑭,只得听之任之。   却说闻听李从璟出击之令,石敬瑭、石重贵率领本就列阵在前的护国军,自山坡俯冲而下,上了大道,奔向河桥。河桥处,地势难得极为空旷宽广,护国军军阵到了河桥近前,石敬瑭呼喝一声,率领三百骑缓缓加速,脱离军阵而出。   河桥彼端,李肇立于望楼,冷眼看着护国军数千将士靠近,不动如山。少顷,眼见石敬瑭率部突出,他冷笑一声,“直奔我河桥而来?如此便想夺我河桥?石敬瑭欺负我两川无人么!”   石敬瑭的作战之法,毫无取巧之处,以三百精锐,击败西川守卫河桥之兵,夺下河桥,突入对方军阵,而后大军跟进,撕裂西川军阵,一战而胜之。   这样的战法,没甚优劣可言,要想成功,唯独依仗的一点,就是当头三百骑的骁勇,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纯粹以力破敌。   这样硬碰硬的作战方式,无疑激发了李肇等西川将士的恼怒,他话音方落,身旁有将领不忿道:“石敬瑭太过目中无人,将军,请容末将出战,只需两百骑,必当将石敬瑭擒于阵前!”   先后数将,奋勇请命。   为应对李从璟的大军攻伐,李肇这些时日从未停止过准备,眼下见李从璟竟然只派石敬瑭出阵,而石敬瑭又如此战法,他既恼怒于李从璟太不把他当回事,也起了争雄之心。   不过作为一军主将,李肇脑袋还是清醒的,他点了最先那名将领,“本将予你三百骑,拦住石敬瑭,事若不成,提头来见!”   “末将领命!”那将领本想逞雄一番,说只要两百骑即可——毕竟是被己方千余人击败过万人的敌将,他心中没有轻视不可能,但见李肇神色肃然,不容置疑,他便也不再多言,领命而去,心中却已下定决心,拦住石敬瑭未免太过小看他,定要取了石敬瑭的项上人头来。   石敬瑭等靠近河桥时,首先迎接他们的是一波箭雨,此乃寻常事,石敬瑭未有半分慌乱,他同身周三百骑一样,俯下身抱着马脖子,将圆盾举在身前,对密集如蝗的利箭视若不见,只是驱使战马加速前冲。   河桥上,有百十西川兵竖枪如林,甲士前,横亘着数排拒马,阻隔了通道,甲士后,则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铁甲壁垒,长枪、钩镰、大盾数也数不清,西川兵阵如同浑身利刺的刺猬,又像是刀山火海,随时都在等你纵身赴死,让人望而生畏。   去冲击这样的军阵,的确需要莫大的勇气。当然,仅有勇气还不够,还得付出不菲的代价。   又一波箭雨落下地面,抱着马脖子的石敬瑭,忽然起身,抄起长槊,向前一探,槊身插进拒马横栏下,大喝一声,额头青筋暴突,将拒马挑飞了开去。在他身旁,同样有数名骁勇之士,仗着力大悍勇,甲胄严实,舍生忘死般挑开横在面前的拒马。   也有气力不济者,未能挑开拒马,丧失了瞬息间的机会,反而被拒马带得差些栽下马去,这人面色大变,不及再有动作,战马撞上拒马,发出一声惨嘶,他便被甩飞出去,滚进西川兵的枪林中,顿时被乱枪戳死。   也有骑士,被利箭射中咽喉要害,尚来不及发力,便惨死当场。   接连挑开三个拒马,石敬瑭也吃受不住,双眼通红如血,面前的箭雨又一次挥洒过来,有数支射中他的,或者没穿透甲胄,或者没射中要害,但也不是等同没有。然而此时,他面色狰狞,眼中只有敌阵,一门心思向前,已是忘了杖责留下的伤口,忘了战马颠簸的锥心疼痛,唯独记得被李从璟折煞的耻辱。   纵马一跃,石敬瑭跳过最后一道拒马,人在空中,长槊飞掷而出,当面刺穿一名西川兵的咽喉,锋刃探出,又刺进那人身后一名甲士的胸膛,连带着三四人歪道。趁此机会,石敬瑭抽出横刀,杀进空隙中。 第564章 秋风知剑州,铁甲战普安(三)   日头攀升,晨阳正好。帅旗下,李从璟眺望河桥战场,将石敬瑭悍不畏死的身影瞧了个清楚,他早已摘下兜鍪,是以此时众人皆可看见他的神色,只不过饶是如此,前后却也没甚不同,李从璟面色如常,半分波动也没有。   冯道是个玲珑性子,虽说不知晓李从璟与石敬瑭的恩怨纠葛,却也从日常细节中,敏锐察觉出面前这位秦王,似乎对那位皇家女婿不太有好的感官,所以此时只是看着,并不说话。   冯道如此,不代表其他人也会这般。冯道身旁,有位年轻官员,着的是浅绿色官袍,他望见石敬瑭搏杀的身影,感叹道:“挑战千军,如入无人之境,这般悍不畏死,石将军真乃我大唐豪杰也!”   李从璟不为所动,莫离转过头瞥了对方一眼,饶有趣味道:“苏君似乎很是钦佩石将军?”   说话的正是苏逢吉,听闻莫离的话,他转过身正对莫离,以示有礼,然后拱手正色道:“为国征战沙场的勇士,某都很钦佩!”   莫离笑了笑,不再多言。   苏逢吉这便又回过身站好,对莫离的不羁做派,他早有耳闻,并不觉得对方失礼。只是他心下好奇,莫离缘何会有这番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苏逢吉眼中疑惑满满。   冯道淡淡看了苏逢吉一眼,仿佛随时都笑眯眯的眼眸里,看不到任何色彩,然而他心中却已在感慨:苏逢吉啊苏逢吉,就在方才那一瞬,你可是走了一遭阎王殿啊。若非你的回答尚算中肯,即便你是被整座朝堂看好的后起之秀,日后也不会再有被重用的时候了。   “石将军要过桥了!”孟平轻轻出声。   在原定计划中,百战军今日不会出战,故而他与皇甫麟等将一起,都在这处视野极好的地方,陪同李从璟观战。   河桥上的变化,李从璟自然看在眼里。   因相距较远,彼处,人影小如群蚁。   因河桥较窄,护国军先锋马军三百人,在奋战的只是先头部分,后面大部都还在等待——或者等身前的同袍战死,他们上去补位;或者等他们冲过河桥,突入到敌阵当中去。   当先的石敬瑭,虽是普通士卒甲胄,但定然披甲不止一层,他左拼右杀,想不惹眼都不可能,又且,护国军骑士战阵以他为核心,这却是任谁都看得清楚的。   石敬瑭带头挑开拒马,冲入西川兵步卒阵中,仗着兵刃短小灵活,杀伤数人,勉强站稳脚跟。随即,李从璟看到,石敬瑭身前的西川兵重新稳住阵型,几名西川兵持大盾逼向石敬瑭,意图阻拦他前进的步伐,挤压他的挪腾空间。这时,石敬瑭果断弃了横刀,反手一抄,从马上抡起双捶来,俯身狠狠挥砸在大盾上。   饶是李从璟离他甚远,却也仿佛听到了盾牌破裂的声音。那些持盾的西川兵,吃不住大锤的重击,盾裂人倒,中间更是有人口吐鲜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随即被阵后的同袍拖了回去,瞧不见了。   双捶在手的石敬瑭,犹如出笼猛兽,每当铁锤抡出,砸人人倒,砸盾盾裂,砸枪枪折,一时之间,竟然无人能够挡住他的兵锋,被他硬生生突入阵中十来步。石敬瑭身侧那些甲士,也端得是悍勇,护着石敬瑭的侧翼,完全不顾生死,哪怕坠落马下,也要冲向敌阵挥刀砍杀,或者直接扑到敌军。   如是再三,护国军声威大震,随着石敬瑭的所向披靡,其身后骑士,发出一阵阵呼喝声,远远传开,连李从璟都听得真切,他们叫喊的声音很齐整:护国军,护国军,护国军,杀敌,杀敌,杀敌。   河桥被鲜血染红,战死倒地的军士,被各自身后的同袍拉走尸体,以免堵塞本就不太宽的桥面。一具具尸体被军士传递着拉回来,间或有受伤未死的,离了河桥,立即有人上来为其包扎。   李从璟的视线里,石重贵带领的三百步卒,一直守在河桥这段,仅仅注视着河桥战事,是时都在准备冲过去。在他们身后,则是严阵以待,准备随时作为后继主力,投入战场支援,亦或是准备在前锋战事不利,掩护他们后退的护国军大军。   按理说,哪怕石敬瑭攻势甚急,前方西川兵接连战死,但只要彼方军阵不溃,源源不断有后续兵力投入,填补己方伤亡造成的空白,石敬瑭就冲不过河桥。但事实是,石敬瑭这边的是骑兵,走得便是迅捷破敌的路子,故而战事说来话长,实则进展极快,西川兵虽不断填补战阵,却也根本就来不及。   李从璟双眼微微眯起,眼看着石敬瑭距离冲出石桥已经只有十来步的路程,后方石重贵已经拔出了横刀,蓄势待发,就在这时,西川军阵后忽然出现异动,步卒甲士们让出一条通道,随即,一队马军奔驰而出,迎上了石敬瑭等。   观对方马军数量,竟是与石敬瑭等相差无几,也是三百来骑。   两方马军兀一接触,刀兵齐举,一片血肉横飞,长槊冲撞,骑士落马者相继。   石敬瑭甩出了手中两柄铁锤,砸倒迎面两名西川骑士,换上了备用长槊,出手前刺,又将一名西川骑士刺下马去。   河桥到底路窄,两面主将又位在中枢,很容易就照了面。照面也不过能交手一招,电光火石间,石敬瑭与对方将领同时出击,又同时做出规避动作,这一下长槊擦着彼此甲胄掠过,却是谁也没能奈何谁。战马交错,彼此又杀入对方阵中。   莫离打开折扇,摇出一阵微风,看似不着边际问了李从璟一句,“大帅,是否发大军支援河桥?”   李从璟摇摇头,“不急一时。”   他俩身旁的人,多数不解其意,完全不懂两人这番对话从何而来,机智如桑维翰、王朴等人,快速转动脑子,思考其中的含义。   有人不理解,便开始发问,“两军鏖战,胜负未分,缘何军师要发军支援?”   问这话的是冯道,其他人身份都低了,自然不敢妄言。   莫离淡淡一笑,“李肇轻敌了,用骑兵与护国军正面交锋,河桥之败已不远矣。”   冯道愕然,他是文官,不通战阵,自然看不出这其中奥妙,但他更加不解,“既然护国军有夺桥之相,军师缘何要发军相援?”   莫离摇着折扇道:“正因如此,才要援军。”   这番话看似矛盾,落在冯道耳中,他不免怔了怔,随即心思转了转,恍然大悟,“护国军既然有夺桥之相,大军自当相援,以求一鼓作气夺下河桥、捣毁敌阵,杀向剑州城!”   冯道这话说完,周围文官,都露出恍然之色。但旋即,冯道又疑惑道:“既然如此,大帅为何不答应军师之请?”   李从璟哑然失笑,冯道也算是大才,文官中的翘楚,奈何不通军事,隔行如隔山,他这个问题,从军事角度看,着实太蠢了些。   “有战胜之相,未必真会得胜,西川兵是不是如此不堪一击,还有待再看。战机未到,三军不可轻动。”李从璟为冯道耐心解释了一句。   冯道“哦”了一声,又是恍然大悟。经此几问几答,冯道自我感觉良好,觉得对军事已经通晓了几分,此时再看战阵,竟然露出行家的眼神。李从璟若是知晓冯道此刻心中所想,大概也能明白赵宋文人掌军为何是场灾难了。   李从璟回答冯道的话,与回答莫离的话,看似一样,实则含义并不相同。   不出莫离所料,河桥上的战况,有了新的发展。西川骑兵没能阻拦护国军的步伐,他们小瞧了石敬瑭输死一搏的决心,也小瞧了石敬瑭激励护国军雪耻一战的手段。尤其是这三百被石敬瑭挑选出来的马军,个个将生死置之度外,河桥的最后十步,倒下了数十具尸体,最终西川军还是没能拦住护国军的步伐,石敬瑭带头跃离河桥,杀入了河桥彼岸的西川军阵中。   河桥这段,一直紧盯着战局的石重贵,几乎是在石敬瑭跃上对岸的瞬间,跳将起来,举刀大吼,离弦之箭般冲上河桥,他身后的护国军陷阵士,早已红了眼睛,不乏丢掉兜鍪奋然前驱者,此时争先恐后的场景,真个如饿狼扑食。   河桥上尚有过来阻截石敬瑭的西川马军,他们穿透石敬瑭身后的军阵,望见面前的步卒,就如同看见绵羊一般,呼啸着杀将过来。却不料,此时迎向他们的,却不是绵羊,而是一群悍不畏死的饿狼。   前奔中的石重贵,在对面西川骑士长槊刺过来的前一瞬,忽的往前一扑,就地一个驴打滚,就到了那骑士马前,后脚蹬住地面借力,手中横刀挥斩而过,一刀就削断了对方骑兵的马腿。   马上的西川骑士刚为自己刺空的杀招愕然,就从马背上摔下来,七荤八素还没缓过神,就已被跟上来的护国军甲士乱刀砍死。   前有马军突入敌阵,后有步卒跟上河桥,这边的护国军主力军阵,也在蠢蠢欲动。   李从璟与莫离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神中的期待,很显然,此情此景,李肇必须得拿出真材实料来了,如若不然,他的阵地今日就将不复存在。   站在西川军阵后方望楼上的李肇,此刻恼怒异常,愤然大骂那员骑将无能,只知道夸海口,却没能真个拦住护国军。   “这唐军怎生如此骁勇,前日里这护国军不是方经大败吗,为何今日却如同换了人一般,这般敢战?!”李肇身后,庞福诚与谢锽面面相觑,都有些匪夷所思。   他们却不知晓,石敬瑭在李从璟面前遭受了怎样的屈辱,又激发了他怎样的偏激心理。此一役,对石敬瑭可谓是背水一战,他焉能不舍生忘死?   “慌什么!”李肇恼怒归恼怒,却无半分惊慌之态,他看见蠢蠢欲动的唐军主力,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若是李从璟以为,这样便能破我军阵,他便大错特错了!传我将令,‘利器’上阵!” 第565章 秋风知剑州,铁甲战普安(四)   河桥上的战役进展颇快,在石敬瑭率领精骑突过河桥时,后山的李从珂前锋不过刚和王晖所部接触上,与石敬瑭不同的是,李从珂所部主力都是步卒,马军不过用来防备两川骑兵从侧面突袭其两翼罢了,并不仰攻山头。   与石敬瑭相同的是,李从珂前日差些被李从璟斩了脑袋,也甚觉受辱,只不过他怨言不深,毕竟在知晓他部被千余西川兵击溃后,他也自知老脸无处安放,身为沙场宿将,跟随李嗣源南征北讨时,也曾立下赫赫战功,哪还能没有半分自尊?   而且,保义军、护国军与静难军又有所不同。三部虽同为先锋,临战前,李嗣源、李从璟交代的清楚,分工有不同,静难军负责拿下剑门关,而保义军、护国军负责攻下剑州。如今,李绍城将任务完成的干净利落,而李从珂与石敬瑭却一战而败,相比之下,难免相形见绌。   又且,李绍城的静难军,边陲寻常镇军而已,保义军、护国军则不同。李从珂、石敬瑭,可都是皇亲国戚。换言之,前者、后者与当今帝室的亲疏不同,亲疏不同,被帝室倚重的分量也就有差别。而如今,疏远的立了功,亲近的反而吃了败仗,李从珂也深感对不起李嗣源。   如此一来,李从珂虽然没有石敬瑭那般受辱深重,奋战之心却跟石敬瑭并无二致。   出战前,李从珂召集部将,很是激励了一番士气,最后他问了诸将一句话:是愿立功雪耻而死,还是愿无功受辱而亡?   战事开始后,与石敬瑭一样,李从珂同样也是亲带陷阵士,冲锋在前。   然而与石敬瑭不一样的是,李从珂面对的是王晖。照实论,东川兵与西川兵孰强孰弱不好说,大抵战力相当,装备兵甲等物,也都相差不大,这样一来,体现差别的地方,就是主将战术与指挥。   王晖是东川良将,他面对李从珂咄咄逼人的攻势,没有如同李肇一样,听从部下的进言,与李从珂做意气之争,而是一开始就拿出了预备好的利器。   剑州城外,李从璟身后,陪他观战的诸将、官,无论对战事通晓与否,凡是将河桥战事看在眼里的,此时都不由得变了脸色。   河桥处,在石敬瑭率先冲过河桥,杀入西川军阵中后,石重贵也率步卒跟上,如若说先锋马军是卷动风云的利刃,先锋步卒便是扩大战果的锲子,狠狠钉进了西川军阵。   面对十倍之敌,石敬瑭、石重贵所部如今撼动的军阵,还只是西川军很小的一部分,造成的乱战局面也显得很小,但军阵只要打开口子,就有了被击溃的可能。   河桥这端,护国军主力军阵,在石重贵所部也冲过河桥后,中间军阵率先凸出一部,踏上河桥,随即整个军阵都开始行动,从两侧向中间聚拢,准备去增援石敬瑭、石重贵好不容易开辟的战场。   就是在这时,异变陡生。   河桥彼端,石敬瑭、石重贵在河桥前奋战,彼此浴血开拓的战场,不过方圆十数步,石敬瑭突入的远些,已进入二三十步,然则比照西川军阵,这不过是九牛一毛。更大的西川军阵,仍旧沿河流布置在和桥两端,延伸出有数百步,而此时,如壁似垒的军阵,忽然有了变化。   李从璟望见彼处西川军阵后方令旗挥动,听着对方战鼓变了节奏,不多时,西川军阵前列的西川甲士,齐齐侧身后退,而在他们身后,一架架伏远弩、木单弩、竹竿弩露了出来。   一眼望去,弩机有数百架之多。操纵它们的甲士排成阵列,顶替了原本士卒站脚的地方。方才是甲士军阵,而今成了弩机军阵!   莫离眼神好,他很快估算出了西川兵弩机的数量,轻声报了出来,“伏远弩四百余,木单弩三百余,竹竿弩二百余……”话音未落,又见西川军阵中,出来一排排甲士,单人持弩,站立在大弩之前,莫离眼神变了变,继续道:“单弓弩,不下千数……”   “这是……绞车弩?百数上下!”说到这,莫离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孟知祥、李绍斌好大的手笔!”   莫离话说完,桑维翰、王朴、杜千书、卫道等人,莫不色变。冯道、苏逢吉等人,虽不深知其中厉害,好歹看得出西川兵的架势,哪里还不知晓局势不妙?   未等众人再说话,平地起惊雷。   的的确确是惊雷,千弩齐发,尤其是如此大型弩具,声势震天动地,真如雷吼。   冯道、苏逢吉等文官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完全没有应对经验,耳膜被千弩雷吼震得如要裂开一般,无不捂耳叫出声,状极狼狈。   离得这般远,这些人尚且有这般反应,可见这些弩箭的威力。而首当其中的护国军,当即陷入了地狱!   西川兵的弩矢,对准的非是石敬瑭、石重贵,而是意图增援河桥的护国军主力。李肇的用意简单直接,只要杀败护国军主力,石敬瑭、石重贵这区区数百人,便是入了阵中也无妨,反手就可扑灭。   千弩齐发,弩矢却不止千支。   其他姑且不言,就说那绞车弩,一弩便有七矢!   箭矢当头,只要甲胄齐全,不避也无妨,施放一方射出十来根箭,也未见得能当场杀死对方一人。弩矢则不同,比之弓箭,弩在射程、穿透力、杀伤力方面,都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尤其是大型弩,与弓箭已不可同日而语。   故而,每每需要集中火力打击目标,弩的作用明显大于弓,又且,弓箭手的训练需要大量时间,要培养一个合格弓箭手,耗时良久,而弩则不同,所谓“朝学而暮成”,弩手掌握起来要简单得多。   事先装填好的弩,还可以用来应对突发情况,先下手为强,这已是弓不能具备的功能。眼下,李肇对付护国军的手段,正是如此!   此时,护国军正向中间靠拢,西川兵千弩齐发,只一轮,弩矢落入护国军阵中,便掀起一阵惨烈腥风血雨。弩矢强劲,透甲入体者多不胜数,便是不能射中要害,也能叫士卒再无作战能力,尤其是木单弩、竹竿弩、绞车弩,中者无不穿透士卒身躯,弩矢带着士卒身体,钉入地面者多不能辨。   护国军中发出一阵惨绝人寰的嚎叫,连绵不绝,如坠修罗场。一轮弩矢齐射下,能站立者竟已不足一半,而中弩矢者,模样凄惨,死状残忍,让人不能直视,整个军阵,刹那间就没了模样,成了一片被大风卷过的衰草。   莫离、王朴等人还好,毕竟早就经历过战阵,此时虽然面色不好看,却也不至于太失态,而冯道、苏逢吉等未见过这等惨状的文官,则是经受不住,完全像是被重锤猛击了脑袋一般,失了神。冯道还好些,只是脸色苍白,身体僵硬不动,苏逢吉等,则是已经接二连三冲出棚子,俯下身呕吐不停。   李从璟敛眉收目。   王朴身体微微颤抖,他恨得咬牙,“蜀兵……竟有这般利器,且数量又是这样多……休说猝不及防的数千将士,便是防备严密的数万将士,怕是也不能冲过去……”   杜千书脸阴的要滴水,他说:“先前还奇怪,剑门关被夺,为何蜀兵据守剑州城,还能方寸不乱,未露半分怯态,原来竟是这般缘由……”   “孟知祥、李绍斌,明知举兵之后,会被朝廷王师攻伐,还敢胆大包天挑起事端,又岂能没有依仗?”莫离冷笑不迭,说完这句话,他用折扇指向后山,对李从璟道:“大帅请看,保义军也遭遇了此等境遇,情况比之护国军更为凄惨。”   众人循声望去,又是一阵心寒。   保义军的情况,比之护国军可是惨烈多了。不同于护国军平地作战,保义军本就是仰攻山头,地势上处在被动地位,那王晖又不同于李肇,没给李从珂尝甜头的机会,是以在保义军冲阵开始,王晖就下令千弩齐发。   保义军将士被弩矢杀伤后,无法继续战立,数也数不清的军士从山坡上滚下,前者撞倒后者,顿时叫混乱加倍扩大,那方才还严整的军阵,此时已经如同泻下的泥石流,旌旗、刀兵、盾牌混杂一处倒下,让人观之心颤。   而在这时,后山上的东川兵,又开始往下砸山石,那山石雨幕一般落下,让本就溃不成军的保义军,成了被人任意屠杀的羔羊。   方才跑出棚子出去呕吐的苏逢吉等官员,好不容易吐完回来,看到这番阵势,肠胃再起翻腾,禁不住又跑出去吐。   这方山川,已经叫惨嚎声震得快要塌陷了。   “劲弩已经足以退敌,王晖仍旧让东川兵砸下山石,这是要扩大杀伤效果,让惨状加剧,进而打击我全军士气,让我军失去战心,再不能战。”莫离看出了王晖的用意,他对李从璟道:“大帅,护国、保义两军败局已定了。”   李从璟原本还有些不解,在原本历史上,为何石敬瑭攻占剑门关后,却在剑州城外数战而不利,以至于主动上书李嗣源,请求撤兵,如今他知晓了答案——若是李从璟对这段历史知晓的详尽些,便会明白,石敬瑭率领的大军,之所以在剑州城本分战果没捞到,便是败于蜀兵的强弩。   听了莫离的话,李从璟点点头,道:“鸣金,收兵!” 第566章 秋风知剑州,铁甲战普安(五)   李从珂被一支竹竿弩贴着面颊擦过,即便是兜鍪质地坚韧,也被扯开一道巨大的口子,他本人也被沉重的力道带着摔倒在地,在山坡上滚了两下再爬起身时,脸上已满是粘稠的鲜血。   他脸色煞白,抬头前望,弩矢从天而降,落进军阵里,钻透士卒们的身躯,造成一大片杀伤,饶是他久经杀伐,心里也生出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惧,规模如此大的弩矢运用,便是在梁晋争霸时期,也极难看到。   他提起刀,俯下身,盯着山坡,本想高声大喊,带领将士继续冲阵,话未出口,又给咽了下去,怎么都喊不出来。在这样的打击力度下,他忽然觉得,便是有不惜一死之心,也没有去送死勇气。   山坡上的东川兵,在推下过一轮山石后,呼喊着冲杀下来,从李从珂的角度望去,他真觉得彼方将士如同神兵天降,不可与其争锋。杀伐半生的李从珂,握刀的手开始颤抖,这等境遇已是多少年未曾有过了?   耳畔萦绕着将士们的惨嚎声,叫他耳鸣阵阵,李从珂眼看着将士们被弩矢杀伤、不住哀嚎、东倒西歪的惨状,感到绝望,便是连亲卫说了什么,他都没有听清,恍惚间,他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蜀兵竟然强悍到如此地步?   置身战场中央,剧烈的嘈杂声让人站立不稳、头晕目眩,李从珂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的双耳忽然捕捉到了一阵金锣声,而后他面前浮现出亲卫劫后余生般的惊喜面容,对方朝他大喊:“军帅,秦王下令收兵了,快撤吧!”   李从珂终于回过神来。   河桥彼端,奋力冲阵的石敬瑭,正杀得兴起,他面前的西川兵,少有能阻挡他两合的,转眼间被他突进二三十步,又听见亲卫说石重贵已经跟上来,他心怀大畅,手中马槊愈发锋利,呼喝连连,如同战神一般,杀得面前西川兵面露骇色。   正当此时,雷吼般声响,在他身旁炸开,他耳膜一震,脑袋像是被人猛击,有刹那间的晕眩,身子都跟着一颤,连带手上的动作也缓了半分。   情不自禁回头,石敬瑭双瞳陡然一缩,天空中出现的千支各色弩矢,组成一张巨大的网,朝护国军当头罩下。霎时间,石敬瑭虎目圆睁,他看到那道巨大的网落进他的将士军阵中,方才还严整凛然的军阵,瞬间如同被冰雹砸倒的麦苗,倒了一半,撕心裂肺的惨嚎声撞进他耳里,如同给了他当头一棒。   “啊!”石敬瑭双目充血,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嘶吼。   全身沸腾的血液,在转瞬间被冰雪浇冷,昂扬的斗志、不可一世的气焰,以为即将要破阵立功的希望,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就像一个豪赌的赌徒,压上了全部身家性命,本以为胜券在握,却在开盘的刹那间,才发现自己错了,全部的财富瞬间丧尽,冲天的希望陡然间就破灭了个彻底!   西川兵在战鼓的催动下,开始发起反攻。   “完了!”这是石敬瑭的全部念头:他的战斗完了,他的护国军完了,他自个儿也完了。他感到他浑身已经麻木,神智都不在清醒,他的腰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那是一名西川兵将长枪捅进了他的甲胄缝隙里。他愕然抬头,双目失神,像是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   “父帅!”或许是石敬瑭愣神的时间太久了些,石重贵不知何时已经赶过来,他拉住石敬瑭的马辔,神色焦急,朝石敬瑭喊,“大帅下令收兵了,快走!”   “收兵了?”石敬瑭望着潮水般四面涌来的西川兵,又看看河桥那端不成模样的护国军军阵,浑身的力量不知去了哪里,他喃喃道:“又败了?”   这回失败,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李从璟站在指战棚外,眺望着河桥、后山战场,面如湖水,不见深浅。   保义军、护国军开始后撤,两川甲士自然不会放过这等机会,在后面大肆追杀,前者本就已无战心,此时更可谓是兵败如山倒,被追杀的分外惨烈。只不过,有了前日李从璟对两军的严惩,此番却是没人敢丢盔弃甲了。   保义军、护国军虽然撤得狼狈,却也并非没有勇士,没了两川的强弩加身,两军各自分出一部将士,由骁勇之将带着断后。保义军那边,领头回身再战的将领不知是谁,护国军这边却是石重贵亲自断后,力战不退。   两川甲士追杀的虽然狠,却没追出来太远,李从璟已让禁军前去接应,前者毕竟兵力不占优势,此番他们又只败了护国、保义两军,自然不会贸然与禁军主力交战。   李从璟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正好,远未至午时,今日这一战历时并不久,甚至可以说结束得很快。他见保义、护国两军的些许残兵已经退回,示意孟松柏牵来战马,打马回北山军营,并且下令:三军回营。   这也就是意味着,今日不会再战了。   莫离等秦王府幕僚,都安静的相继跟着离开山头,冯道、苏逢吉等文官中,不乏有面面相觑者,他们都看到彼此眼中的疑惑。   “今日交战不到一个时辰,眼下天色尚早,这便不再战了?”有文官忍不住问出声。   “你没瞧见么,蜀兵弩强,大军哪里冲得过去?”他身旁有人回答他。   “蜀兵弩强确乎事实,然则敌强我便不战?某虽不通晓军事,却也知道,但凡三军征战,以胆气为先,只要我军将士敢战,便是敌军弩强又如何?我大唐勇士,上有君王之恩,下有俸禄之食,为国征战,不避死,不畏敌,前赴后继,千人不能破敌便万人,万人不能破敌便十万人,纵然横尸枕道,决不后退,如此为之,何等敌人不能一击而败之?”先前说话的那文官又道,神色愤愤不平,“大战方始,稍有挫折,便不敢再战,这等战法如何取胜?!”   “秦王殿下自有打算,你说这么多作甚!”   “哼,往里日听闻秦王殿下军功赫赫,破大梁,走渤海,败契丹,甚为钦佩,此番入蜀,本想瞻其风采,却不想竟是如此……真是让人失望!”   “噤声!这等话都敢说,你不想活了?!”   “我辈读书人,受圣人教诲,精忠报国,岂惜此身!”   苏逢吉正追赶冯道,听见这两人谈话,停下脚步来,向那大义凛然之人行了一礼,“敢问足下高姓上名。”   苏逢吉不认得这人,这人却是认得苏逢吉这位风光人物的,眼见“两苏”之一都被自己吸引,不由得挺胸抬头,傲然又故作平淡,道:“不敢当,某户部主事洪继新。”   苏逢吉哦了一声,抬脚就走。   苏逢吉这般做派,让洪继新不明所以,他跟上去拦住苏逢吉,问道:“苏君对某方才所言,有何评判?”   站住脚,望着洪继新期待而又故作淡然的神色,淡淡一笑,“足下想听?”   “但说无妨。”洪继新表示很大度。   “狗屎。”苏逢吉淡淡丢下一句,转身而去。   洪继新:“你……”气得脸红耳赤,想骂什么又没骂出口,待他想好,苏逢吉已经走远。   旁边有人劝他消消气,说苏逢吉行事向来任性,让他不必在意。   洪继新怒不可遏,“如此小人,有辱儒生二字,有负圣人教诲!诸位且看好了,方才这番话,某敢在尔等面前言,便也敢在秦王面前言!”   “君欲作羊鼻公乎?”旁人有人问他。羊鼻公,魏徵。   “有何不可?”   李从璟回了军营,正召集参谋处商议接下来的战法,石敬瑭、李从珂相继赶到帅帐,前来请罪。他们如今虽没了官职,毕竟分量还在,战败不能不有所表示,跟着各自临时主将来的。   “蜀兵弩强,此战失利,非战之罪,各位不必介怀。”李从璟和颜悦色,“诸位力战劳苦,且先下去歇息,稍后本帅会去看望伤员。”   李从璟看见,李从珂面如死灰,唉声叹气,看来受了很重的打击,而石敬瑭则是双目无神,意态颓然,此战他用力甚大,更受了些伤,但结果却是护国军折损过半,比之先前北山之败更惨,如今有些萎靡不振。   此时,剑州城中,王晖、李肇碰了面,两人叙说了一番各自战况,好让对方有所了解。   李肇得意洋洋:“世人都吹捧他李从璟厉害,今儿一战如何,被你我当头棒喝,损兵折将,这下做了缩头乌龟,不敢出战了!”说罢哈哈大笑两声,继续眉飞色舞:“老兄是没瞧见,某一轮强弩齐射,那护国军就倒了一大半,阵中拼杀的石敬瑭,见到那副景象都焉了,若非李从璟收兵及时,某定已砍了他的脑袋!可惜,哈哈,真是可惜!”   王晖笑道:“有强弩为助,剑州城固若金汤,李从璟纵然千军万马,也休想过得城前那独木桥。他秦王百战不殆的威名,此番怕是要折在这剑州城下了!”   两人说笑半晌,言辞激昂,将李从璟狠狠嘲笑了一番——借此进一步鼓舞士气,而后王晖又叮嘱李肇不可轻敌,要防备李从璟夜袭云云。   剑州距离成都五百里上下,当日军情经由快马加鞭,当夜便递到了孟知祥面前。   看罢战报,孟知祥很是高兴,对左右道:“都言李从璟战无不克攻无不取,遇山凿路,遇河架桥,此番却是被一座小小剑州城拦住,一日只战一个时辰,看来盛名之下,多的是其实难副啊!”   ……   夜黑如墨,王晖、李肇打起十二分精神,遣出许多巡防队,在城外来回巡视,又增加了许多明哨暗岗,防备李从璟夜袭,然而此时的李从璟,并没有夜袭剑州城的打算,白日里护国、保义两军吃的亏,他的确要连本带利让两川吐出来,但却并不急于一时。   北山军营,气死风灯高悬,营中一切如常,李从璟在卫道等人的陪同下,到了辎重营。谢鱼竿、朱厹两人走在前面领路,一个因为身高体瘦而驼着背,一个因为腰胖体圆而腆着大肚腩,两人的影子凑在一起都显得滑稽。   “大帅,明日便要将这些弩具尽数搬上阵前?”朱厹问这话的时候,使劲儿搓着手,神色亢奋,面颊潮红,显得极想大干一场。   李从璟不置可否,“此番带了多少?”   “都带来了!”朱厹声音有些激动,“家伙太大,来的路上,不好搬运,可是累人得很。过剑门的时候不好走,今日日落才尽数运到。”   “都带来了是多少?你给大帅说清楚!”谢鱼竿拿手肘捅了朱厹一下,比李从璟还要急切的模样。   朱厹嘿嘿道:“下官今日问过军师了,西川军不是拖出了伏远弩四百余,木单弩三百余,竹竿弩二百余,绞车弩百余吗?咱们的弩具数量也不是太多,大帅你知道,咱们这些东西都经过军备研制处改良过的,威力要好上一些,称呼也有变化,这些年也来不及赶制太多,这回伐蜀能用的,也就那些了……若是过两年攻打吴国,那数量可不止翻一番!”   见朱厹卖起了关子,李从璟并不生气,既然能带来的都带来了,他心中有数。   剑州城内外的蜀兵强弩,是从哪里来的?   虽说这些两川加紧赶制了些,但根子上还是郭崇韬伐蜀留下的。   的确,郭崇韬上回伐蜀,基本上将国库中的弩具都掏空了,然则距离上回伐蜀,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年,李从璟脑袋上的白发可不是白长的,怎么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又怎么可能对此不作应对之策?   军情处、演武院、参谋处加在一起,经过这么多年,若是连蜀兵虚实、惯用战法、倚重利器都不能弄清楚,那李从璟当初设立这三个机构还有什么意义?   他时常往演武院跑,时常去探望军备研制处,若是到了今日,军备研制处仍旧半分成绩都拿不出来,他李从璟还有什么混头?   四百余伏远弩、三百余木单弩、两百余竹竿弩、百架绞车弩?东、西川加在一起,这个数量应该可以翻一倍。   看到面前如山如海的军械,李从璟笑了笑,那又算什么?   打仗就是拼武器装备,这个概念李从璟可是比谁都懂。 第567章 秋风知剑州,铁甲战普安(六)   天成四年八月二十七日,即北路军发起剑州之役的次日,李从璟尽起三军出北山大营,进抵普安县城外列阵。辰时初刻,排阵使朱守殷回禀李从璟,禁军阵列已按其要求布置完毕。   这一战,李从璟仍旧高居指战棚外,背对阳光面向战场。   军师祭酒王朴,禀报当日环境情况:“今为晴日,城池在西,我军在东,午前作战,于我有利,午后作战,于彼有利;今日风小,风向自西向东,于彼有利,然则此风仅能影响弓失一二,对弩矢影响不大。依天象看,午后或会有大风,此前各山头草木多被砍伐,当留意后山敌军,防其烧薪鼓尘……”   王朴说完,第一军师莫离又道:“今日出战者为禁军。昨日护国、保义两军战败,损失惨重,敌军士气高昂,然因我军昨日一战即撤,敌军难免有骄纵之心。我军出战之禁军,磨砺锋芒数载,正待正名一战,士气可用……”   李从璟坐立马背,道:“士气可用?尚显不足。”   “然则,大帅有何军令?”莫离问。   “禁军军曲编练的如何了?”   “上至都指挥使,下至士卒,皆能诵唱。”   “传令,诵唱军曲!”   “喏!”   在李从璟立足的山头下,有百十名轻骑传令兵,正在等待传送军令,得此帅令后,纷纷上马,奔往各处山头、平地、大道。   马蹄扬尘,令旗飒飒,传令兵自一个个军阵前飞驰而过,将军令送达各部:“大帅有令,诵唱军曲!”   “大帅有令,诵唱军曲!”   “大帅有令,诵唱军曲!”   “咚”“咚”的战鼓声,沉缓而有力的响起。   数百大小军阵,密布于低缓丘陵各处,五万精锐甲士,披挂严整、队列森然,聆听战鼓声,刹那间鸦雀无声。   西川军军营,李肇望着大举来袭的王师,本已严正以待,各部弩具都已到位,就待接下来的厮杀,然而对方鼓声闷雷般响起,却不见对方军阵有半分行动,这让李肇有些纳闷,他转顾左右,“战鼓声起,而军阵不动,唐军意欲何为?”   “这……我等不知。”左右回答。   李肇想不明白,啐了口唾沫,骂道:“狗屎!唱戏呢?!”   忽的,李肇神色一怔,他听到一阵骤然响起的金属相撞声,海浪一般,循声望去,就见对方军阵中的将士,持盾者,以刀击盾,持枪者,以枪顿地,持刀者,以拳击胸,砰砰作响。这金戈之声由五万人一起发出,震慑人心。   李肇脸色微变。   朝阳喷薄而出,霞光洒满大地,甲士们如同沐浴在金光中,五万儿郎齐开口:“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李从璟肃立山头上,脚下三军齐声高呼,军阵中,锦旗飘动,铁甲嗡鸣。一望剑州城,再望剑门关,三望苍茫大地。大好山川,让人豪气顿生,天高云阔,直欲振翅翱翔。   将士齐声诵唱:“华夏自古出雄师,中国历来为强邦。关西老秦军,十年扫六合。汉武精骑三百万,不破楼兰誓不还。太宗开疆万万里,大唐天威慑四夷!”   江山多娇,壮怀千古。李从璟闭上眼,又陡然睁开,忆古思今,多少王朝霸业,几多风流人物。这江山千年以降,青山可平,大河改道,冬雪夏雷,沧海桑田,唯有英雄之名不坠,但余丰功伟业可歌。   鼓声渐重,击甲声愈沉,大地震颤,白云消散,面前这一个个帝国热血儿郎,风华正茂,披重甲,持利器,征战沙场,引吭高歌,意态风发。   他们再唱:“看白起,为国灭敌逾百万,一生征战不诉难;看卫霍,踏破草原如漫步,不叫贼奴敢南顾;看薛礼,将军三箭定天山,英姿卓绝美名传!”   右手搭上刀柄,胯下战马刨蹄,似欲奋躯而战,李从璟听到这方河山似都在回应将士们的呐喊。   想当年,他年方弱冠,携十年寒窗之辛劳,投身从军,所求不过活命而已。到而今,他已近而立之龄,又一个十年过去,这期间他夙兴夜寐,沙场征伐,流血异乡,无数次死里求生,倒也有了功业可诉,可望千古英雄之项背了!   今日,他手握十万雄师,终于可以令之所向,千军奋躯!   五万儿郎,五万铁甲,声如滚雷,气势厚重而铿锵,纵声高唱:“将士百战方为雄,马革裹尸不改容!为国之盾护君民,为国之矛击不臣!”   群情激奋,如猛虎在笼,如蛟龙在海,他们再唱:“护君民,击不臣!汉唐雄风凭谁问,铁骨铮铮!汉唐雄风凭谁问,铁骨铮铮!护君民,击不臣!”   “轰”“轰”数声,五万将士,重盾击地,铁拳击胸,声振寰宇,直冲九霄,“沙场秋点兵!沙场秋点兵!为国之盾护军民,为国之矛击不臣!”   李从璟眼神沉敛下来,耳边萦绕着将士们的吼声,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息。   在他身后,一众幕僚眼神坚毅,斗志昂扬,好似若非他们是谋士,便直欲披甲上阵,为大军前驱。冯道、苏逢吉等文官,则是目瞪口呆,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们这些人,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何曾体会过真正的汉唐雄风?   李从璟抽刀振臂,“传我军令:开战!”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沉重的号角声响起,漫山遍野,传令兵纵马飞奔,高声大呼:“大帅有令,开战!”   “大帅有令,开战!”   “大帅有令,开战!”   “大帅有令,开战!”   河桥彼端,西川军营,李肇愣了半晌,五万猛士齐声高歌,声势自然不同凡响,纵然他为敌将,也被震慑了许久心神,那般雄烈之气,稍微胆气弱些的人,都会承受不住吧?   李肇左右环顾,见西川军中许多将士都怔怔失神,颇有被震慑心魂之相,就感到有些不妙,他咬牙低头,恨恨道:“声势倒是足得很,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中看不中用!”   军歌是什么东西,他从未听闻,今日初见,对方的激烈昂扬之气让他十分忌惮,实话说,他的确被震撼了。当世军队,不乏冲阵时有喊口号的,但战前齐喉如此军歌,真是闻所未闻。却偏偏,李肇知道,这法子很管用。   身为主将,他知道此时他该干什么,遂拔刀大喝:“贼军气势虽强,战力却并不值得忌惮,尔等难道忘了,前日我等是如何以千人,败他万人,昨日又是如何反手间将其杀败的吗?”   “尔等且听好,剑州为两川之门户,剑州若失,则两川不保!尔等若是不背水一战,一旦战败,贼军入境,尔等之妻儿、田产、钱财,可就全都会沦为他人之物,任由他人享用!尔等能忍乎?!”   “不能!”西川将士答道。   “好!贼军即将来袭,尔等且做好准备!”李肇继续大声高呼,“我等有强弩千余,贼军纵然人多势大,无济于事,只要他们胆敢冲阵,便叫他们如同昨日之敌一样,损兵折将,丢盔弃甲,狼狈逃窜,尔等可知吗?!”   “我等知晓!”西川将士士气终于提升上来。   “听我将令,弩手就位,准备迎敌!”将士们的热烈回应,也让李肇心头的不安消散了不少,他振臂高呼,很有把握的样子。   不等李肇松口气,站立在他身旁的庞福诚、谢锽二将,忽然面色有些怪异,庞福诚更是出声道:“将军且看,这贼军动向有些奇怪。”   “有甚奇怪?”李肇凝神去看,起初还不以为意,看了没两眼,神色严肃起来。   今日进攻河桥,谈不上哪军主攻,如果非要说,大抵可认为是横冲、龙骧、虎卫三军。此三军集结在河桥附近,又以横冲军为中心。   今日开战,李从璟将禁军全都投放战场,各部皆有任务。横冲、龙骧、虎卫三军主攻河桥、城池,飞云军监视、拦截后山王晖所部,百战军则作为预备部队,随时听用,策应各方。   河桥这端,横冲军都指挥使高行周、龙骧军都指挥使皇甫麟,虎卫军都指挥使王思同三人凑在一起,立马军阵前,观望了一会儿西川军阵。   “西川军倒也有几分模样。”高行周随意说了一句感想,“军师言说,彼处有伏远弩四百余,木单弩三百余,竹竿弩两百余,绞车弩百余?”   皇甫麟补充道:“另有千数单弓弩。”   “单弓弩?哈哈!”   高行周扶了扶兜鍪,揶揄道:“咱们的家伙什,都叫什么来着?”   “大伏远弩,大木单弩,大竹竿弩。”皇甫麟道。   “缺了大绞车弩?”   皇甫麟淡淡道:“绞车弩用于攻城拔寨,拿来对付军阵并不太适合。”   “可我见西川兵用的很顺溜。”   皇甫麟的眼神语气依旧平淡,“拿来吓人的罢了。”   “哈哈!”高行周大笑,“皇甫老弟啊,你还真是半分情面也不给人家留。”   这时,李从璟的开战军令传到。   收拾了打趣神色,高行周面色肃然起来,他冷笑一声:“今日就让这些西川兵将开开眼,何谓‘大’!”   “大帅给我等多少弩具?”王思同这时候发问。   “不多。”高行周冷冷道,“也就比西川兵多出一两番罢了!”   “传令:弩具张弦,步卒后退!”   李肇脸色阴沉,双手攥拳,庞福诚、谢锽二将也都面露惊容,不仅是他三人,所有能看见河桥那段军阵的西川兵将,俱都如此神情。   唐军军阵中,露出了排列齐整的弩具,伏远弩、木单弩、竹竿弩俱都赫然在列,然而与西川阵中不同的是,这些伏远弩、木单弩、竹竿弩的模样都有所差别,一个显著的特点,是比西川军阵中的弩具大了一号。   而直接让西川兵将失色的,是唐军阵中的弩具数量,少说也是他们的两倍!   伏远弩、木单弩、竹竿弩的威力,李肇、庞福诚、谢锽等人知晓得清清楚楚,昨日他们不就是凭此杀败护国军的么?   而现在,对方以两倍数量还击,怎能不让他们变色!   “某记得,当初伐蜀时,郭公曾言,国库中的大型弩具,几乎都被搬走一空了!为何,此时贼军阵中会出现这么多大型弩?这……这不可能!”李肇失声。   先前,两川行事多有悖逆,李嗣源为何一忍再忍?不仅忍了,还不断给孟知祥、李绍斌加官晋爵,因由何在?是因为两川太远,朝廷鞭长莫及?是因为两川有精兵三万,朝廷畏之惧之?作为彼时郭崇韬伐蜀的诸道兵马总管,李嗣源岂能不知晓,郭崇韬搬空了国库的强弩利器!   “孟知祥,李绍斌,你等在两川作威作福,肆意妄为,蔑视朝廷,目无君主,骄纵了这么多年,而今,是时候还债了!”山头上,李从璟冷冷哂笑,“东川,西川,帝国曾今赐予你们的东西,今日,我要替帝国都收回来!眼下这一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剑州,你可要接住了!”   雷吼般的叫声,再次响彻天地!   吼声发自河桥这端的禁军军阵,落入彼端的西川军阵!   李从璟看到,弩矢所到之处,西川将士如同麦子般,一排排一片片倒下。   西川军阵中,弩具开始还击,然则禁军阵型防备严密,裹了牛皮的大盾竖立在前,横立在将士头顶,大大减轻了西川弩矢的杀伤力!   禁军军阵中的强弩,首先对准的,便是西川军阵中的弩具,几轮弩矢洒过去,西川的强弩阵,战斗力就消减了大半!   而后,禁军强弩,开始收割西川兵将的性命。   西川兵将输死一搏,派遣了死士过来,意图冲入禁军阵中,杀伤弩手,破坏弩具,但禁军又怎会让对方得手?   禁军甲士,迎上过冲来的西川并将,给其迎头痛击!   彼处,李肇脸色惨白,浑身都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牙齿都要给他自个儿咬碎了。昨日,西川军仅是一轮弩矢,就让护国军败走,而今日,对面的唐军可是无休无止的在朝他们发射弩矢!   虽说弩矢装填没有弓箭方便,要耗费时间,但西川兵将冲不过河桥,根本就拿对方的弩手没有办法,那些弩手可以好整以暇慢悠悠的装填,然后瞄准齐射!   “不毁了贼军强弩阵,我等死矣!”李肇坐不住了,当即就要带领亲卫,冲过河桥去。   庞福诚、谢锽二将拉住李肇,苦劝道:“将军,唐军势大,河桥太窄,根本冲不过去!”   李肇大怒,甩开二将,喝道:“昨日唐军能冲过来,今日本将为何不能冲过去?!”   “将军!便是将军能冲过去,只怕到了那时,此间将士也死伤殆尽了!”庞福诚、谢锽二将苦苦相劝。   李肇怔了怔,他左右看去,只见西川军阵已是完全乱了,将士们成片、成排倒下,身中数矢、肢体不全者数不胜数,昨日护国军遭遇的境地,他们今日加倍尝到了。   “王晖呢?他为何不来救援?!”李肇心如刀绞,怒火攻心。   “王将军的援救,被贼军挡住了,没法过来!”庞福诚指着远方大声道,彼处,王晖的人马正与飞云军接战。   “事已至此,将军快走,唐军就要冲过来了,将军再不走,城池都不能保住!”谢锽抽出横刀,“末将等为将军断后!”   李肇万般不愿,但情况如此,容不得他不走,提刀砍了望楼围栏,他转身奔下,聚集兵马回撤。   “大帅,西川兵在回撤!”莫离提醒李从璟。   西川军阵已乱,他们意图冲过来的将士,又被禁军挡在河桥,此情此景,河桥已经守不住,李肇焉能不撤?   “传令,横冲军过桥!”李从璟断然下令。   李肇带着残兵往城中撤,西川军顿时溃败,首尾断节,许多强弩都来不及携带,将士们就狼狈逃窜,高行周看准时机,卷马而进亲自冲阵,带部杀败河桥上的西川兵将,轻而易举冲过了河桥!   冯道、苏逢吉等再度目瞪口呆,他们委实没有想到,今日击溃西川军,竟然会这般迅捷!   昨日,护国、保义两军一战即溃,李从璟旋即下令收兵,众人还以为这城外的仗很是难打,怕是免不得多日鏖战、惨烈厮杀,还有如洪继新这样的,以为李从璟不过是徒有虚名,却不曾想,为今日一战,李从璟早已运筹帷幄,做足了准备,一战而胜的速度,却是比昨日保义、护国军的败北更快!   众人敬畏交加的看向面前这位秦王,对方背影伟岸,不动如山,并没有因为眼前的胜利而有所表示,他们终于意识到,他们之前并没有了解这位百战名将,对方的深浅他们一所无知,只是在这一刻觉得,这位秦王的确深不可测。   冯道之前好歹随李从璟在卢龙经历过两场战事,勉强能够稳住心神,但彼时李从璟身上的限制太多,能做的事也少,虽然同样大败敌军,胜利却远没有这般轻描淡写,七年了,冯道觉得面前这个昔日的领军大将,而今的帝国肱骨,愈发显得令人畏惧。   苏逢吉内心有惊涛骇浪,这一两日,李从璟给他的震撼太过强烈,他呢喃出声:“秦王,秦王,这便是我大唐秦王?这才是我大唐秦王啊!”   洪继新怔怔望着战场,又愣愣看向李从璟,满腔热血四处涌动,只觉得无处可以发泄,昨日里要直言进谏,想当面指责李从璟畏战的心思,早已不翼而飞,完全都记不起来了。此时,他恨不得拜倒下去,大呼秦王英明睿智,赞一句英雄人物正该如此!   莫离轻摇折扇,显得云淡风轻,只是他不经意间又看到李从璟头上的一缕白发时,心头免不得有些怅然。   李从璟稳稳端坐在马背,俯瞰战场。   横冲军已有千百将士冲过河桥,追赶着西川溃兵向剑州城下杀去。龙骧、虎卫两军紧随其后,就等着过河,在他们军阵中,棚车、撞车、云梯等攻城器械,早已备好。   他又看了一眼后山的战况,王晖出击意图救援李肇的兵马,见李肇撤退,已经在后退了。   “传令三军,即刻攻城!”李从璟下令。   将河桥彼端的西川残兵尽数杀灭,横冲军、龙骧军、虎卫军相继抵达剑州城下,得到攻城号令的三军,排列阵型,迅速做着准备。   李从璟纵马驰下山头,经过河桥和血肉模糊的战场,来到三军阵前,剑州城下。   剑州城上,两川将士犹未从方才的惊骇之败中回过神来,望向城下唐军王师的眼神,充满了忌惮与不安。   “大帅,各部都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攻城!”高行周、皇甫麟、王思同等将奔驰而来,在李从璟面前抱拳行礼,请示军令。   骄阳下,李从璟褪下王袍,露出耀眼的明光甲,他抬起手,马鞭指向剑州城头,“为了大唐,夺下它!” 第568章 秋风知剑州,铁甲战普安(七)   剑州城,也即普安县城,之所以能成为两川北面要塞,除却其前有剑阁天险外,城池本身坐落的位置,跟城池周围的地势,都是重要原因。   横冲、龙骧、虎卫三军,尽数抵达剑州城下,将城池团团围住的时候,已是当日午后。在这之前,三军将士花却了很多时间,去埋填城前的河流,并且将河水引向他处。若非如此,三军根本不能尽数在城前展开。   傍晚时分,三军开始攻城。   在攻城之前,李从璟针对后山王晖所部,另作了一番布置,他将飞云军、百战军摆在攻城大军两翼,对前者进行牵制,防其从侧面袭扰。   剑州城的布局,是牙城依绕后山建造在它的前面,故而后山的王晖所部,既能进城守卫城池,又能出城袭扰攻城军队,在战事不利之时,还能依此撤退。   不过,李从璟只需要防备王晖出城挑战,而不需要防备他逃跑——这反倒是他希望的。至于王晖出城袭击,李从璟虽说要做防备,却也丝毫不惧,无论是野战还是其它,李从璟都对禁军的战力有充分把握。   攻城战自傍晚开始,连夜猛攻,不曾片刻停息——这便是兵力占优的好处了,三军将士可以用车轮战术,轮流攻城、轮流休息,让剑州城不得片刻喘息。   剑州战事,一日三报给成都,李肇兵败,大军被迫回防城池的消息,孟知祥当夜就知晓了。   他阅罢战报之后大惊失色,连夜召集幕僚、将官,来商议剑州战事。   幕僚、将官们都表示十分担忧,河桥失守,王师无疑会进行攻城战,这就像一块大石已经悬在头顶,落下来只是时间的问题。   听罢幕僚、将官们七嘴八舌的议论,高居帅位的孟知祥一言不发,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   苏愿沉思了许久,在众人都说过话后,这才缓缓开口,向孟知祥进言道:“李肇虽有小败,但剑州形势未必就真的一发不可收拾。剑州城小不假,然城防坚固,防御工事齐全,可称重镇。城池小,战线就小,加之剑州有万余兵马,纵然唐军兵力数倍,也无法展开,无法尽数发挥兵力优势,故而剑州城池并不易破——这与遂州难破是同样道理。”   孟知祥点点头,示意苏愿继续往下说。   苏愿继续道:“李从璟劳师远征,粮草运输很是不便。其军粮取用,或从洛阳运输,或从关右征调,前者路途消耗巨大,后者关右难以承受,又且,无论其采用何种办法,都要经过剑阁,势必大大增加运输难度与损耗。如此一来,李从璟攻剑州,必求速战速决,一旦战事持久,粮草损耗过大以至粮草不济,或者各地天怒人怨,徒生变故,于彼极为不利。”   苏愿瞧了孟知祥一眼,又继续道:“如此,剑州只需坚守一段时日,李从璟后继乏力,必定不战自溃,剑州之围也就迎刃而解。”   “言之有理!”这等形势苏愿能认清,孟知祥如何不能明白?他不说,是想有人替他说出来,这样效果更好,当下见人心已定,便道:“剑州重镇,坚守逾月不成问题。只要两川齐心,李从璟必定铩羽而归。当务之急,是联络李绍斌,我等且先合力拿下遂州、合州,将这两颗眼中钉除去,让李从璟没有可以呼应之处,他自然就会知难而退!”   众人闻言,无不赞叹一声大帅英明。   夜已深,李从璟在帅帐中处理军务,营外,剑州城战事正紧,交战声如夏雷。   谢鱼竿、朱厹等军务司马前来禀报军粮调度情况。   “大军辎重营携带的粮草,足够大军半月之用;后续粮草,经由陈仓正加紧运来,头一批粮草五千石,已经运抵永定关,数日后便会运达大营;朝廷最新调度一批万石军粮,已与三日前运抵陈仓。陈仓目前的存粮,足够前线大军四月之用。”谢鱼竿手里摊开一本小册子,照本宣科一番。合上册子后总结道:“原本预备的半载军粮,预计在一月后能尽数抵达陈仓。”   百石军粮,够一万大军一日之用,万石军粮,可以支撑眼下数万大军半月之用。当然,肉食、医药等其他补给要另算。   在陈仓至剑州的路上,一批批军粮,正流水也似,不停运往北山,而在更多地方,无数条粮草溪流,正在汇入陈仓这座大湖。粮草运输,如同河流一般,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所谓粮道,意即如此,所以一旦粮道被袭毁,不难想象其灾难程度。   得益于帝国这几年的太平祥和,百姓耕者有其田,粮食产量大为增加,粮仓才能如此充盈,也因此,李从璟能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策略贯彻得彻底,是以陈仓存粮丰富。   这时,孟平掀开帘子进帐,坐到帐中一张案桌后,倒了一碗水仰头一灌。   与谢鱼竿、朱厹等说完事,李从璟转头问孟平,“战事如何?”   孟平放下碗,抹了一把嘴,“再有半个时辰,横冲军就该被龙骧军换下来了,估摸着在这之前,横冲军难以在城头站稳脚跟。”   “哦?”李从璟眉头微扬,显然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   “城门撞了许多次,没能撞破,城墙倒是轰塌了一段,被贼军用木女墙挡住了,也没能杀进去。”孟平嘿然道,“高行周正在发脾气呢,好家伙,暴跳如雷,他麾下那些将领,挨个儿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这厮好不容易抢到了先锋,却没能如愿以偿拿下城池,也怪不得他恼怒。”   “已近子时,如此说来,今夜这城池难以攻破了?”李从璟摇摇头,有些不满意。   若是孟知祥知道,他认为稳如泰山、足够坚守逾月的重镇,在李从璟这里,一夜没能拿下就很令人不满,不知会不会气得吐血。   “横冲军成军最早,也是禁军中第二骁勇的,高行周花了大半日没能拿下城池,龙骧军上也很难。”孟平一本正经道,这话算是附和了李从璟今夜夺不下城池的判断,他方才说横冲军是禁军中第二骁勇的,而不是数一数二,可见他很理所当然的明确认为,禁军第一另有其人。   至于这个第一是哪支军队,在孟平看来也是不言而喻。   “至迟明日日落前,必须拿下城头,攻入城中。”李从璟站起身,走向帐外,语气不容置疑。他说这番话是有原因的,并非一味逞强,禁军强是有依据的,并非只是士卒悍勇,白日里他用强弩野战胜了李肇,不费吹灰之力夺下河桥,攻打剑州城,自然也不会没有布置。   孟平这回没附和李从璟的话,在他看来,要夺下城头并非那么简单,除非……   果然,李从璟转过头,看着孟平,道:“若是明日午时后,虎卫军也没有破城之相,你便与横冲军调换位置,由高行周去防备王晖,你带百战军为孤夺下城头!”   孟平顿时眉开眼笑,“末将领命!”   帐前,李从璟负手观望剑州城头,“夺下城头后,必有惨烈巷战,你部要做好准备。遂州、合州处境不容乐观,北路军不能在剑州耽搁太久,一旦数日内不能夺得剑州城,其必有后续援军赶到,战事期间将大为拉长。只有火速拿下剑州,右翼出龙州、经茂州,俯瞰成都,左翼重夺阆州、果州,支援遂州,中军方能直下绵州,兵临梓州城下!”   翌日天明前后,虎卫军换下龙骧军,继续猛攻剑州城头。两军鏖战半日,虎卫军多番攻上城头,然则两川军士也十分勇悍,虎卫军未能继续扩大战果,将城池夺下。   午时,孟平来到虎卫军都指挥使王思同面前,略有些嬉皮笑脸道:“王将军,时辰到了,你部该歇息了。”   王思同面色涨红,瞪了孟平一眼,终究是没说二话,下令虎卫军后撤。   命令虽说下达,王思同却并未立即离开,而是抱着双臂问孟平,“百战军有何战法可以破城?”   孟平戴上兜鍪,扬马而去,“王将军看着便是!”   未时,百战军开始攻城。   与横冲、龙骧、虎卫三军不同,百战军并未三军齐动,数管齐下,对城门、城头等各处一起发动攻势。   孟平集中了全军的投石车,首先对城池进行了长达半个时辰的猛轰。   剑州城头上,搭起了巨大的布幔,用来防备巨石伤及城头。孟平却不管这些,百战军的投石车并未对准城头,而是对准的城墙。   剑州城小,城小则城墙厚度有限,未到半个时辰,便又被他轰塌了两处城墙。   在蜀兵推出木女墙堵塞垮塌的城墙后,孟平又下令早已蓄势待发的绞车弩,带上火油布,对准木女墙一阵猛射。如是再三,木女墙也被损毁严重。   而后,百战军开始攻城。   兀一开始,孟平便派出了猛将,带领数百陷阵士上阵。   剑州城经由横冲军、龙骧军、虎卫军轮流猛攻,已经备受打击、摧残,百战军此时上阵,自然可免试探之举,直接发力,如此也好让蜀兵没有喘息的机会。   百战军中带领陷阵士冲锋的,是杨重霸、安重荣、赵弘殷三将。   三人在百战军中也俱是骁勇之辈,尤其是杨重霸,善使双捶,常常无坚不摧。三人所领陷阵士,跟在大军队伍中,举着盾牌靠近城墙后,分作三股,杨重霸提捶攀上云梯,安重荣与赵弘殷则是奔着城墙缺口处而去。   杨重霸所攀登的云梯,非是寻常木梯,而是下有高过人头顶车厢、车厢下有四轮、以车体稳定云梯的云梯车。   不仅有云梯车,攻城军队中,各种棚车、巢车一应俱全,多达数十,密集靠在城墙前,犹如占满了马头的舰船。尤其巢车高大,超过三丈的都只是寻常,从巢车上搭一块横板,直接就能靠上城头,甲士从上奔过,杀入城头并非难事。   剑州城非是如同长安、洛阳、幽州一般的雄伟大城,三里之城而已,城墙能高到哪里去?   正因为这种攻城的庞然大物多,军士们攻上城头很容易,李从璟才有信心旬日间夺下城池。   当然,李从璟信心的来源并不止此一处。   杨重霸攀上紧紧靠住城墙的云梯,双捶别在后腰,嘴里叼着横刀,右手握着比长枪还长的钩镰,仗着甲厚,连盾牌都免了,仰头就往城上攀爬。城头上的蜀兵密密麻麻,不停往下倾泻利箭,杨重霸置若罔闻,利箭打在铁甲上,砰砰作响,却几乎不能透甲。另外,箭矢携带有力道,能阻碍攀城军士步伐,但对杨重霸这样的猛将来说,这点力道等同于没有。   城墙上的蜀兵见杨重霸如此悍勇,立即有军士举起雷石就要往下砸,杨重霸抬头看见了,却全无退避的意思,手脚上的动作没有慢了半分。眼见那军士就要砸下雷石,忽而一阵利箭自云梯下飞上,将那蜀兵射成了刺猬,举过头顶的雷石再也没能扔下,反倒是失力砸到了他自己。   紧接着,一波烧得滚烫的铁水被倒下来,杨重霸双眼一凛,单手抓住云梯,身子转了一个面,挂在云梯侧面,铁水就从他侧前泼下,被他险而又陷的避过。也亏得他身下的是云梯车,要是寻常云梯,他如此动作,非叫云梯翻倒不可。转瞬间,杨重霸回身再度往上。   他已经靠近了城头,城头上的蜀兵伸出刺枪,想将杨重霸戳下去,杨重霸举起钩镰挡开,借势再上一步,钩镰勾住那名蜀兵的后颈,用力一带,就将那惊慌大叫的蜀兵扯出了城头。   解决完这名蜀兵,杨重霸改勾为刺,将城头上补上来的蜀兵,或刺伤或逼开,同时脚步不停,终于,他左手搭上城头,身体跟着就上了墙。   在他上墙时,左右两名蜀兵,一个拿长枪来刺他,一个拿横刀斩他搭在城头的手。 第569章 秋风知剑州,铁甲战普安(八)   千钧一发之际,杨重霸将钩镰平刺甩出,将那长枪兵逼退,瞬间嘴里的横刀就到了手里,在另一名蜀兵的横刀斩到他的左手前,横刀垫在了手背上。   “砰”的一声,那蜀兵没能得逞,杨重霸已经欺身落进了城头,手中横刀架着对方的横刀往前挥斩,刀锋很快掠过了对方的脖子!   在那名蜀兵捂着流血不止的脖子倒下时,附近几名手持长杆、钩镰、长枪等长兵器的蜀兵,见杨重霸上了城头,顾不得太多,相互招呼着,纷纷过来拦他。   城头蜀兵多,杨重霸趁着对方长兵收手、出手不便,欺身而进,利用横刀短的优势,下斩小腿、上战咽喉等甲胄防御薄弱的部位,瞬间叫他杀伤了两三人。   城头蜀兵见他这般骁勇,一名队正模样的甲士,带着几名同袍,抽刀前来迎战。杨重霸甩出横刀,迎面砸在那名队正脸上,反手取下双捶,大吼一声,挥动力大势沉的铁锤,杀入人群中。   在杨重霸身后,百战军甲士接二连三跟了上来,与他相互呼应,与冲上来的蜀兵战作一团。   善使双捶者,必是力大无穷之辈,搏杀技艺通常也是走的以力胜敌的路子,杨重霸拧着双捶,不管不顾往前冲杀,挥动双捶的速度极快。被他击中的蜀兵,或者胸膛塌陷,或者兜鍪碎裂,或者身躯飞倒,口吐鲜血者连五脏六腑的碎肉也会吐出来,叫人看不下去。   他这般如同杀神,叫蜀兵好生惊骇,一名西川兵都头看不过眼,提了双刀来战。都头仗着身旁人多,对杨重霸展开围攻。杨重霸身后的百战军毕竟还不多,他又冲杀的快,难免要双拳敌四手。   那蜀兵都头看准一个时机,趁着杨重霸出手的空档,欺身急进,手中横刀斩出,掠过杨重霸的腰肋!   都头想得很清楚,彼处对方虽有甲胄防护,但他的力道与横刀的锋利,却也不是寻常人可比的,往前征讨蜀国时,被他斩中的人,必定甲裂血涌,身受重伤。   他正得意,嘴角含笑,正准备回身再补一刀,忽的觉察到不对,愕然回首,迎面而来是一支无限放大的铁锤,黑影遮蔽了他的视野,他只觉脑门一晃,就栽倒在地。   倒在地上七孔流血的都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被他重伤的对手,怎么可能还有这样灵敏的反击?!他最后残留的一丝神智向杨重霸望去,顿时双瞳瞪大,满脸不可思议。对方的腰肋处的甲胄,只不过有一道凹痕,哪里有鲜血流出?   不可能!绝不可能没有破甲!都头死不瞑目。   杨重霸却没心思去管他,继续奋战不休,待得他身旁的百战军多了,他得空往腰肋间抹了一把,如他所料,果然只摸到了一道凹痕,甲片并没有破裂,他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比之杨重霸的“轻装上阵”,安重荣、赵弘殷两人携带的兵器就要多一些,他们冲到各自城墙塌陷处,一道与城墙几乎同高的木女墙就挡在前面。只不过经由绞车弩多番轮射,女墙已经破损了不少,虽说燃火已被蜀兵扑灭,但留下的黑黝黝烧痕,却是抹不掉的。   举着大盾防备城墙上的箭矢,安重荣回头大喊,“都他娘的别愣着,给我砸!”   在他身后,同样有手持双捶的百战军甲士,只不过比之杨重霸不同的是,持捶的人很多,他们听了号令,在同袍的掩护下,挥动铁锤狠狠砸在女墙上,多名甲士齐用力,每一次铁锤砸下,都让女墙一震。   蜀兵嚷嚷叫着“保护女墙”,从城头跳下来许多悍不畏死的军士,与安重荣所部战在一处,百战军自然不惧,各部就近与敌鏖战。   女墙毕竟已经颇有损坏,又是木质的,安重荣没用多久,就将女墙砸裂,待得捣毁女墙,安重荣大吼一声:“百战军,向前!”当先冲入女墙。   其后陷阵士,杀败眼前蜀兵,不管不顾,埋头跟着安重荣冲进女墙。   杀入城中,安重荣并没有看到街巷、民房,横亘在他面前的,是一道齐人高的泥土墙,不消说,这是蜀兵临时赶造,用于加强城防、防备百战军突破城墙后,即能杀入城中的工事。   “直娘贼,狗屎一样的贱骨头,老子就知道你们有这一手!”作为演武院一期毕业生,安重荣并不缺少军事常识,但是不等他应变,他猛然咳嗽两声,眼睛都流出泪来。   原来蜀兵在两侧燃烧了薪草,鼓动着烟尘充斥着泥墙与城墙之间的狭窄通道,安重荣等置身其中,焉能不被呛的咳嗽、流泪?不仅如此,便是眼睛都睁不开了!   而此时,埋伏在泥墙另一侧的蜀兵,踩着高台,或者往甬道里射箭,或者直接拿长兵刺、捅,怪叫着对付这群突进来的猛士。   “还等什么!他娘的把湿巾掏出来,蒙住口鼻!盾牌呢,盾牌靠前,举起来!”安重荣一边喊,一边矮下身,掏出腰间的湿布,赶紧蒙在脸上。但饶是如此,眼睛也还是睁不开。   安重荣却不慌,大声呼喊:“前排蹲下,后排上墙!”   泥墙好比羊墙,不同之处,一个建造在城外,一个建造在城内罢了,都不是很高,一人为凳,一人就能攀过去。如果泥强再高,进攻一方就只能凿墙,毕竟是临时赶制的防御工事,不会太坚固,也不会太厚。若是太厚,那就不是泥墙,而是内城墙。   安重荣身前的近卫一蹲下,他就踩着对方的背,想要攀过泥墙。但他刚直起身,还没开始攀爬,就被一根长枪抵在胸前给顶了回来,倒在了人堆里,若非甲胄严实,他恐怕已是受伤了。   不仅安重荣如此,很多攀墙的百战军也是如此。   安重荣骂了声娘,从地上爬起来,再度上墙,口中不忘大喊:“百战军,向前!”   这回他学聪明了点,不竖着跃墙,一起来就让脚下的近卫起身,他则顺势横着摔了进去。   撞到几名蜀兵,安重荣还没爬起来,手中横刀就是一阵挥斩,将面前的蜀兵杀伤杀退,中间他听得一声惨叫,热乎乎的鲜血洒在他脸上,应该是他方才斩断了哪名蜀兵的腿。   顾不得这许多,安重荣爬起身,就势撞进身前一名蜀兵怀中,不等那名蜀兵反应过来,横刀已经捅进了对方的小腹,推着那名双眼翻白、嘴里吐血不停的蜀兵往前,撞到两名敌军,安重荣抽出横刀来,将这人踢倒,立即又挥刀砍向身旁的蜀兵。   不多时,百战军翻墙而过的甲士已到了数十人,安重荣精神大振,向着近旁一条甬道杀去,意图攻上城头,与城外百战军里应外合。   他们这般悍勇,立即吸引了蜀将的主意,恰好,庞福诚就在不远处。庞福诚看到安重荣,哪还能不知道得尽快将对方杀退,当即就提起横刀带人杀了过来。   “我乃西川骁将庞福诚,尔等何人,报上名来,本将不杀无名之辈!”庞福诚傲然大喝,他前些时日以千人杀败万人,的确有骄傲的资本,那场战绩也的确让他有名了。   安重荣却不买账,骂了一声“去你娘的,狗屎!”就举刀斩向迎上来的庞福诚。   庞福诚羞怒交加,气得满脸通红,他大叫一声,挥刀迎上安重荣,两人旋即战在一处。   安重荣才从烟雾里出来,视野仍受影响,两人交手不及半晌,他一个眯眼的功夫,庞福诚看准时机,一刀砍在了安重荣胸前。   庞福诚大笑:“去死!”   然而安重荣只是后退了两步,拍了拍胸甲,如同拂去灰尘一般,骂了一句“狗屁不通”又杀了上来。   庞福诚大惊愕然,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志在必得的一刀,竟然没能斩裂对方的甲胄?!   两人再度交手,你来我往,好一阵厮杀。到得最后,安重荣中了对方四五刀,除却一刀让他流了血之外,其他几刀竟是连甲胄都没斩开,而在此期间,安重荣也斩中了庞福诚两刀,他这两刀,一刀在对方腹前,撕开了一道大口子,将庞福诚的肠子都搞了出来,另一刀则是在庞福诚伤重之际,斩断了对方的咽喉!   倒在地上临死之际,庞福诚仍旧无法相信,他竟然被安重荣两刀要了性命,而他砍中对方四五刀,对方却只受了点轻伤。   “你……你……”庞福诚想说什么,破碎的喉咙却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没过久多,他脑袋一歪,气绝而亡。   安重荣吐了口唾沫,俯瞰着庞福诚,轻蔑道:“你什么你!知道老子这身甲胄值多少钱吗?告诉你这土狗,这叫冷锻甲,军备研究处最新研制的利器,整个帝国……不,整个天下眼前也只有五千具,都装备在了我百战军!你穿得这叫什么东西,也配称甲胄?呸,狗屎!”   说到这,安重荣仰头轻叹一声,得意道:“百战军到底是秦王殿下亲生的,殿下研制出这等好东西,都给了百战军,其他禁军可是没有,连横冲军都没有!”说罢,不禁放声大笑。   安重荣方才战得有些辛苦,加之双眼酸涩,便趁机歇了口气,这会儿双眼不适之感消散,他便无意再停留,眼见身周的百战军越来越多,已达数百人,他不再耽搁,举刀指向城头,俯身前冲,大喝一声:“百战军,向前!” 第570章 秋风知剑州,铁甲战普安(九)   未到酉时,以杨重霸为首,第一批攻上城头的百战军,已经开辟出了足够大的战场,加上第二批、第三批等后续攻上城头的甲士,一面城墙长度不到三百步的剑州城头,已经布满百战军鲜亮的战甲,他们奋战在各个地方,各部向着临近的同袍拼杀,很快将分割的战场连成大片。   到得此时,杨重霸也和安重荣、赵弘殷等人汇合一处。各部陷阵士历经战事最为激烈,即便有冷锻甲在身,各自率领的二三百人也已伤亡过半,饶是如此,此时他们也没有就地歇息,让后续同袍顶替自己位置的打算。   三将各自通报了自己所部的战况。   杨重霸的战况不用多言,这面城墙已被百战军占据了多半地盘,蜀兵眼看就要撑不住了,败退就在几合之间,安重荣、赵弘殷正欲说话,忽的听闻一阵巨大的轰鸣声,脚下城墙都跟着颤了一颤。   三将循声望去,就见城门处一扇木门竟然倒在地上,四周溅起的灰尘高达数尺,推着撞车的将士往后退去,负责进攻的百战军甲士,以严密的军阵,从撞车两侧冲过烟尘,奔进城中。   城门破了!   不仅如此,在先前安重荣、赵弘殷通过的城墙坍塌处,数不清的百战军甲士,正大举鱼贯而入,彼处,先前突进的将士已将泥墙挖塌,此刻他们面前就是街巷、民居。   随着先锋进城,百战军精骑在孟平亲自带领下,跟着冲进城中。驰过城门时,孟平抬头看见了杨重霸、安重荣、赵弘殷等人,劈头盖脸就是一句痛骂:“愣在这里扮石像?杀进城去!”   杨重霸等三人回过神,当即转身,带部曲奔下甬道,杀向城中。   城外禁军军阵中,李从璟望着城头百战军的军旗,以及如群狼一般涌进剑州城的百战军将士,出战以来首度对战事露出了笑容。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时间尚早,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   莫离折扇摇得轻快,这对他来说很是难得,平日里他摇动折扇的动作不温不火,要死不活,虽也潇洒,却不见深浅,不像今日,近乎喜形于色。他微笑道:“关键时候,百战军总算没有让殿下失望。孟平这厮,可谓是深得殿下用兵真传!”   夕阳西下,远望可见山那边的大小剑山,壁立千仞,鬼斧神工,眼前城池沐浴血火,也染上金装,奋战其中的将士,甲胄反射着耀眼的阳光,一个个如同天兵天将。孤城仰望剑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李从璟笑道:“神兵利器,自当有摧城拔寨之力;百战勇将,亦必有挡者披靡之气。”   “这支神兵利器,这根国之柱石,当真是来之不易。”莫离少有的发出感慨,禁军是帝国精锐,百战军当之无愧是精锐中的精锐,“十年之功啊,整整十年!”   李从璟笑了笑,没有多加诉说这些年艰难的意思,哪怕是拿出来炫耀的念头都没有,微风拂面,山川秀美,敌我两军十万人,在这小小的剑州城内外,洒下不尽的鲜血,王朝功业,有许多人因之崛起,亦有许多人因之败亡。   秋风知剑州,铁甲战普安。   ……   城门不远处,李肇面容惨淡而惊慌,正被谢锽等裹挟着往城中退去,他回头看到百战军大举攻入,心痛如绞,念及临行时孟知祥的殷殷重托,李肇自觉无颜面见故人,羞愤交加之下,他凭空生出一股力气,挣脱谢锽等人,吼叫着要去迎战百战军:“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谢锽拼命拦住李肇,他望见了百战军突进城中的马军,知道形势严峻,但大丈夫建功立业,正是要败强敌、解危局,当日他与庞福诚以千余人,败王师万余人,不也正是如此么?   念及于此,谢锽心跳加快,这回他有败王师先锋之功不假,但这功劳最多让他有名,还不足以让他扬名立万,更不足以支撑起他在两川的地位,他如果想得到更多,眼前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将军且住,贼军攻入城中,我等殊死一搏,与其巷战不退便是!然将军乃西川主将,不可轻易涉险,且让末将代将军一战,去斩了贼军骑将,也好鼓舞士气,叫贼军知晓我西川勇士的厉害!”如同之前夜袭北山大营一样,谢锽下定了决心,他不再畏惧,浑身充满战意,虽说庞福诚已经战死,此时没人与他并肩作战,但他与庞福诚本就非是出自一部,如今没了庞福诚与他争抢功劳,他岂非可以风骚独领?   李肇怔了怔,他也看见了百战军马军奔入城中,左冲右突,杀人如麻,简直如同鬼魅,两川将士鲜有敌手,方才涌上心头的热血被一句话吼出来后,热气消散,李肇冷静下来,看清形势,寒意顿生,有了怯意,听了谢锽请战的话,又见对方杀气仿佛要溢出来,联想到前日谢锽的功绩,李肇心想:这谢锽的确是骁勇之辈,假以时日不难名动四方,这种人必有大气运,让他迎敌正好。   “好!谢将军且去,本将为你压住阵脚!”李肇满脸期许,委以重任的模样,答应了谢锽的请求,又怕谢锽不能支撑太久,心念急转,遂补充道:“本将亲卫,都交给你,一并出战!谢将军定要击溃贼将,不要辜负本将厚望,不要辜负两川与大帅!”   “将军看着便是!”谢锽翻身上马,取下马槊,往前一指,带领李肇亲卫奔出,“杀!”   谢锽杀出去后,李肇身旁跟着的一位心腹幕僚,此时畏畏缩缩,极是害怕,担忧道:“将军,谢锽真能挡住贼军?”   “本将如何知晓!”李肇瞪了幕僚一眼,“他能挡住最好,挡不住,也是他的命!我等快走,退往后山,彼处王晖人多势众,你我求得活命不难!”   “啊?”幕僚没反应过来,“方才将军不是说,要为谢锽压住阵脚?”   “蠢货!”李肇一边奔走一边骂,冷哼一声,“如谢锽这种人,有建功立业之心,功利心与奋进欲望极重,不肯屈居人下碌碌无为,整日跟躁动的牛羊一般,有用不完的精力,只要上位者言辞蛊惑一些,最是好利用!你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幕僚跟在李肇身后奔逃,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将军方才欲要出战的做派,就是为刺激谢锽?”   “少他娘的多话,快走!”   谢锽脑海中浮现出当日北山一战,对方十里连营,万余大军,被他千余人杀得丢盔弃甲,倒卷珠帘一般仓皇逃窜,那是何能的畅快。他既有此大功,自然不是碌碌无为之辈,天下英雄无数,但有几人之功,能与他前日这场大胜相比?   “李绍斌守不住剑门关,李仁罕攻不下遂州,狗屁英雄人物,不过徒有虚名罢了,我谢锽要胜过你们,岂非理所当然?!”谢锽心潮奔涌,他想到此番战事胜利后,回到西川,必定被孟知祥委以重任,自此显赫人前。什么李肇、张知业,都不值一提,日后必定被他踩在脚下!他谢锽,才是该站在峰顶的真豪杰!   “老子既然能以千人败你万人,今日要斩你区区一员骑将,杀散你些许马军,岂非手到擒来?!”谢锽已经看见了对方当先的那名骑将,那人盔甲鲜亮,显然不是寻常人物。   谢锽大喜,擒贼先擒王,当下双腿狠夹马肚,朝那员骑将迎过去,长槊举起,大喝一声,“我乃西川骁将谢锽,尔等何人,报上名来!”   谢锽面前的百战军骑将,不是别人,正是孟平。眼见谢锽杀上前来,他隐藏在兜鍪里的面容冷冷一笑,忽的猛提马速,长槊平淡无奇一般,笔直刺出。   谢锽对自己很有信心,他相信自己定能将对方斩落马下,所以他压根就没想过后退,长槊挥出的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赢了。   但好的预感只是一个瞬息,刹那间,谢锽便被巨大的恐惧包裹了全部心神。   两人当面迎上,在谢锽的马槊刺到孟平前,孟平的长槊已经捅破了谢锽的咽喉!   “太快了!”谢锽心头巨震,“怎么会这样快?!”   谢锽摔落马背,咽喉已经稀烂的他,倒在冰冷的长街上,浑身的力气潮水一般消退。孟平从他身旁驰过,淡淡丢下一句话,作为对他先前自报姓名的答复,“废话真多。”   是废话么?我是想知道我杀了谁,以便日后核算功劳……   谢锽歪倒的头颅,正好面向孟平驰进的方向。孟平身前,那些李肇的近卫如同猪狗,被孟平与他身后骑兵砍杀得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视线透过重重马蹄,谢锽看到了更远处空荡荡的街道。   等等!彼处不是该有李肇,在为他压阵么?为何不见李肇人影?为什么?   谢锽永远得不到答案,因为他已经死了。   百战军所部马军,仿照君子都的建制,同样只有三千骑,但个个都是精锐。如今的百战军,兵额一万,这里的每个能称之为百战军的将士,都是从之前的两个百战军中挑选而出。昔日,百战军已是天下精锐,今日,百战军将士,岂能不是个个骁勇善战?   谢锽及其身后的一队西川马军,并没能阻挡孟平多少时间,他顺着长街奔进,很快就看到了正在奔逃的李肇。   纵马狂奔的李肇回过头,看到孟平带精骑追杀上来,骇得面无人色,他一面咒骂谢锽无用,竟然片刻也没能支撑,一面再也顾不得脸面,慌忙把将旗丢弃——既是为了不让这面将旗暴露他的身份,吸引更多追兵过来,也是希望百战军得到将旗后就不再追赶他:毕竟夺下他的将旗,就足够瓦解西川兵的斗志了。   “此时才想到丢掉将旗?太迟了!”孟平无声冷笑,催动坐下战马迈开四肢狂奔,很显然,他并不满足于仅是得到李肇的将旗,他还要得到李肇的人头。   百战军的战马,主体来自河套马场,彼处战马优良,质量差几可说是冠绝天下,非是等闲可比。而如孟平这等百战军有数的高级将领,坐下神驹则是在草原上精挑细选而来,其中不乏契丹、鞑靼部进贡的良马。而孟平坐下的战马,便是鞑靼部所贡,产自西域,货真价实的汗血宝马精品!   李肇的战马本就比孟平的神驹差了许多,此时又惊慌失措,哪里还逃得掉孟平的追杀?   要逃命,没有一匹好马可不成,刘备不就留下了“的卢”的传说吗?   很显然,李肇并不具备刘备那样的好运。更何况,他的亲卫基本都给了谢锽,身旁仅剩的这几个人,根本拦不住孟平几槊。   “李肇,哪里逃!”追上李肇,孟平声如奔雷,大喝一声,“拿命来!”   大喝在李肇耳边炸响,惊得他浑身禁不住一颤,回过头来,看到近在咫尺的孟平,犹如杀神一般,骇得他五官都变了形,眼见孟平长槊劈斩而下,他慌忙举刀去挡。   “嘡”的一声脆响,李肇的横刀脱手飞出。   孟平长槊去势不减,锋刃顺着李肇的肩膀斩下,刹那间鲜血喷涌,一颗大好头颅就搬了家。   失去头颅的李肇躯体,跟着战马前奔了几步,摔倒在地上,脖颈处流血不止。   “收下人头,并及李肇将旗,交给后军。”孟平停下马来,宝马绕着李肇的尸体踱了几步,瞧了一眼滚到街边的李肇头颅,吩咐完处理措施,就再也不看那张死犹惊慌的脸,视线转向近在眼前的府衙与后山,“一鼓作气,集结重兵,今夜务必夺下牙城!”   次日午前,正准备调集有限军力,去攻打合州的孟知祥,接到了连夜传回的李肇战死的急报。   这一回,孟知祥没能坐住,在人前就露出了惊骇之色。他随即给整装待发,预备去攻伐合州的大军下令:原地待命。   日落前,孟知祥不出意外接到王晖败走、剑州失陷的消息。他将自己关在东书房,下令谁也不见。不时,仆役们听到东书房传出砸东西的声音,以及孟知祥咒骂李绍斌、王晖无能的咆哮。   随后不久,待命的军队接到帅令:大军回营。 第571章 秋风知剑州,铁甲战普安(十)   对战胜一方的北路军而言,剑州之役的胜利,于是说是哪一军的胜利,不如说是帝国国力的胜利。天成新政对大唐国力的提升,在这一战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从军事上而言,禁军胜在武器装备,或者更确切的说,胜在大型攻城器械如投石车、巢车的压倒性优势,胜在冷锻甲的及时运用。   当然,禁军本就是以演武院毕业学员为骨干的军队,无论是从军事知识、战术战阵使用、思维心性甚至是骁勇敢战的程度,演武院学员都不是寻常将士可比的,再加上军情处、参谋处的作用,剑州的迅速胜利,也可以说是李从璟军事思想的胜利。   在夺下天险剑门关之后,李从璟就知道,剑州之役只会有一个胜利方,而这个胜利方也只能是禁军。所谓“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比之两川,帝国既有如此优势,只要领兵统帅不是白痴,没有受到掣肘,没有那些见不得光的权力斗争,这场战争不胜倒是怪了。   当然,开战三日而夺剑州城,这样的速度在旁人看来仍旧是显得太快了些,这时候,他们便只能将功劳归结在李从璟这位统帅身上——李从璟也受之无愧。   除却剑门县、普安县,剑州境内还有北方的阴平县,南方的武连、永归、黄安、临津、梓潼等县。这些地方虽说也是县治,却非险要,也没什么重兵驻扎,在王晖带领东川残部南逃之后,李从璟根据参谋处的作战计划,稍加布置,禁军不日即告平定。   攻下剑州城,李从璟接下来要做的,是安排驻防部队。对此参谋处有过提议,让被打残的护国军、保义军留在剑州,戍卫地方,为大军保证粮道畅通。   这样提议的道理在于,护国军、保义军在前日的作战中,的确损伤惨重,本就各只五千上下将士的两军,经此一役,跟禁军一比可以说已是毫无战力,继续随大军往前征战,已显得无用。从军队建设上来说,护国、保义两军折损严重,也的确需要休整,无力再战了,留在剑州正好。   对此,李从璟不置可否。   在李从璟考虑是否将护国、保义两军留在剑州时,护国军营帅帐中,灯火阑珊,官吏寥寥,随着时辰渐晚,官吏们陆续退走,大帐中就只剩下满脸疲惫的石敬瑭一人。   坐在将案后,神情木然如雕像般的石敬瑭,望着空荡荡的大帐出神,双目无光,不知在想些什么。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体与神智同样僵硬的石敬瑭,似乎察觉到了双腿的麻木,想要站起身来,却一个措手不及,踉跄得差些摔倒。   “一代英雄人物,往日里威风八面,今日却也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这般狼狈不堪吗?”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大帐中响起,充满嘲讽意味。   左腿麻痛的厉害,石敬瑭却没什么表情,直到听到这句话,他抬起头来,双目饱满仇恨,向说话之人盯去。   “不错,就是这样的眼神,我还以为将军已经遗忘了这样的眼神。”那个声音又道。   石敬瑭刚刚明亮的眼神,转瞬间又暗淡下来,恢复了死水一般的模样,“你来作甚?出去。”   那人没有听石敬瑭的话,而是三两步跨到案桌前,俯身盯着石敬瑭的双眼,咬牙切齿道:“石敬瑭,难道你真要就此沉迷下去,一生甘为无用之狗?!”   “那又如何?”石敬瑭冷笑一声,继而望着眼前的人,眉头皱了皱,“你如何进来的?若是被军情处的眼线看到,你死期不远!”   “不曾想,你对李从璟的畏惧,竟然已到了这种地步!”来人直起身,俯瞰着石敬瑭,冷冷道。   “那又如何?”石敬瑭二度道,他突然感到一阵无力,雄壮的身躯瘫靠在扶手上,颓然道:“我们赢不了他的,你不知道么,剑州城,两万蜀兵,他三天就拿下来了……三天……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护国军,五千儿郎,现如今能握住兵器站着的,还剩多少?没可能,我没可能赢他,他是伐蜀统帅,更是大唐秦王……不,不用多久,他便是大唐太子,未来的君王!我拿什么跟他作对?我用什么跟他争?”   石敬瑭痛苦的闭上眼睛,自嘲一笑,“你还没看清么,他的地位已经不可撼动了,便是太宗,当年也不过如此吧?如今我身在屋檐下,身家性命尽在对方之手。他要我败,我就只能败,他要我护国军损兵折将,护国军就只能损兵折将,他要我死,便就真能让我去死!”   “石敬瑭,你该不会以为,当初我拾掇你暗杀李从璟,那时便错了吧?”   “早知如今,何必当初?”石敬瑭道,“我千金难买早知如今!”   “你的大志便不要了吗?!”   “大志?”石敬瑭笑得凄凉,“连命都快没了,还谈什么大志!”   来人沉默了。良久,她在石敬瑭身旁坐下,怔怔失神。这位女子,容貌并不如何绝美,但风情万种,妩媚成熟,让人只是看一眼,哪怕日后不记得她的面貌,却也不会忘了她的风采。   她就是崔玲珑。当年魏州城外,她曾在驿馆带领杀手伏杀李从璟。她是暗虎头领,更是石敬瑭的知己人。   “现在如何?”崔玲珑看向仿佛世界崩塌的石敬瑭,“去向李从璟认输、认罪,自此做他的狗,做一条忠心的狗,以此来换得活命,换得一场富贵?”   石敬瑭不说话。   “将李永宁双手奉上,再自请外放边镇,一辈子做个戍边将军?以李嗣源对你的厚爱,应该不难吧?”崔玲珑继续说着,“那样的话,你对他李从璟也就没了威胁,也就不劳烦他再对你动手了。毕竟他若果真要杀你,还是会背负骂名,鱼死网破谁也不想……”   石敬瑭低下头。   崔玲珑凄婉一笑,“如此也好。不用仰人鼻息,不用朝朝算计,也不用时时忐忑,去边关,我还陪着你,放马、牧羊,不也是一种人生么?”   石敬瑭睁开眼,长长吁了口气。 第572章 剑南快纵马,横刀冷锻甲(一)   与此同时,保义军军营,李从珂帐中。和石敬瑭相同的是,李从珂帐中也只有他一人,与石敬瑭不同的,是李从珂并没有像石敬瑭一般,垂垂如死人。   帐中灯火昏黄,灯苗摇曳,各类物什的阴影散布在地上,如同一个个阴谋。将案上,酒肉摆了一满桌,李从珂坐在将案后,大嚼大饮。   案桌近旁,丢满了酒壶,从这些酒壶的样式中可以看出,其中不乏石冻春、西市腔、郎官清等名品。因为帐中无人,李从珂将酒壶重重拍在桌上的声音,与他的醉酒声,就格外响亮,像黑夜里婴儿的啼哭。   旁人无从知晓,此时李从珂内心里是否有想要哭嚎的欲望。禁军大显神威,三日攻下剑州城,乃是大功一件,论及此战胜利的根由,李从珂心中清楚得很,与其说这是国力的胜利,还不如说是李从璟对帝国军改造的成果。   然而,这也正是李从珂独自豪饮的原因。   “拿酒来!”李从珂晃晃手中空荡荡的酒壶,将其一把丢在帐中。   亲卫抱进几壶酒,放到案桌上的时候,迟疑半晌,终究是没忍住,低声道:“军帅,少吃几口罢!”   李从珂没理会他,拿起酒壶仰头就灌,清凉的酒水倾泻而下,潺潺如溪流,暴烈如利剑,利剑入喉,刺激得李从珂不停咳嗽。   亲卫于心不忍,劝道:“军帅,虽说此战保义军损失巨大,然则剑州方下,大帅便下令,恢复了军帅与石帅的官职,也算是承认了保义军的功劳,同袍们并没有白死。”   李从珂恍若未闻,仍旧是埋头大吃大喝。   亲卫乃是李从珂心腹,知晓他在想什么,遂改口抱怨道:“此番剑州大捷,禁军各部都有功勋,尤其是百战军,功劳最大。纵观全军,七万将士,只有我保义军与护国军折损严重。大帅明明持有大量强弩,事先却不曾拿出来,若是我保义军有此利器,攻打东川军时,折损岂能那般严重!难不成,唯有禁军是爹生娘养,我等保义军便活该被牺牲么!”   李从珂终于抬起头,双眼通红,出声却是厉喝,“闭嘴!此等大事,也是你该议论的?!”   亲卫怔了怔,但见李从珂这番模样,便知话说到了对方心坎上,壮起胆子继续道:“大帅如此不公,将士们心中也不服气!凭什么功劳由禁军来领,死伤就该由我保义军承担?”   李从珂不再呵斥亲卫,低头默然,连酒都忘了饮,良久,苦笑道:“那又如何?他人不知晓,我还能不知,朝廷早有削藩之心?天下强镇强军,天雄、银枪效节,曾今哪一个不是威震四方、战功赫赫?然则如何?朝廷动了杀心,还不是免不得身死道陨?眼下,天下藩镇,唯独河中、保义、河东、卢龙四镇最大,卢龙姑且不说,有边防重任,河东也不去说,被朝廷牢牢控制在手里,此番伐蜀,你以为朝廷只想对付他孟知祥、李绍斌?”   “凭什么!”亲卫恨得咬牙,双拳紧握,“将士们浴血沙场、马革裹尸,却只能落得如此下场?朝廷如此行事,道义何在,天理何在!”   “道义?天理?”李从珂无声哂笑,“平头百姓才会去过问道义、天理,朝廷却不会管这些。朝廷在乎的,是掌控权力,是如何掌控更大更多的权力!”   “朝廷如此作为,便不怕失去民心,引得天下大乱吗?”亲卫口不择言。   “失去民心、天下大乱?”李从珂摇摇头,看着自己的这位心腹,认真道:“你以为,如今还是同光年间?天下变了,早已不是昔日模样!民心,民心何在?天成新政,就是民心,天下百姓、士子,哪个没从中获利?既然得利,谁不交口称赞?便连禁军将士,也因此荣耀万分,又岂会不拥护朝廷?如今,朝廷有五万禁军在手,还惧怕有人造反?天下间,藩镇数十,谁还敢造反,谁还有实力造反?!”   一番话让亲卫愣在原地,怔怔不知该作何言。   李从珂又继续饮酒,喝下一腔苦涩,半晌之后,他近乎喃喃自语道:“且看吧,此番平定两川之后,朝廷便会花大力气削藩,真正的削藩。数年之后,节度使将不再是昔日节度使,哪怕有其名也不再有其实,往年节度使把持数州军政大权,雄踞一方堪比诸侯,能左右帝国局势的局面,永远都不会再有了,绝不会再有了。这天下,又会成为朝廷的一言堂,回到大唐最初时候的模样,由皇帝陛下掌控一切。届时,天下将只知有朝廷,而不知有藩镇!”   扔掉一壶酒,李从珂站起身来,仰头望着帐顶。帐顶如锅盖,将天下英雄罩在锅里,任由掌厨者生杀予夺。李从珂无力苦笑,喟然叹道:“这天下啊,往后谁还会记得,曾今,在这片山河间,有无数英雄豪杰,各据一方,争霸天下,那是真正的群雄逐鹿啊!那些时日,天下人不知有帝国,不知有陛下,只知有藩镇,只知有节度使!”   亲卫被李从珂这番话震得目瞪口呆,半晌,反应过来,连忙道:“军帅,你喝醉了!”   “醉了,的确醉了!”李从珂哈哈大笑,回身从案桌上拧起一壶剑南烧春,满饮一口,想出帐去举杯邀明月,醉卧沙丘上,想想却又作罢,他是知晓军情处之能的,为免这等肆意姿态被李从璟知晓,引起对方不必要的猜忌,只能站在帐内,举起酒壶对着严严实实的帐顶,再度纵声大笑,状若疯癫,“天下啊天下,你曾让多少英雄豪杰匍匐在你的脚下?天下的天下,你又为何总是臣服于英雄豪杰的意气风发?剑南快纵马,横刀冷锻甲;帐里问将军,成败向谁夸?”   “且醉,且醉去!”李从珂终于站立不住,醉倒在案桌旁,他伸出有力的臂膀,重重一拍案桌,“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亲卫望着姿态不羁的李从珂,重重叹息一声,为自家军帅盖上毯被,出了军帐。   岁月终将成为过去,明朝就是今夕,谁在红尘里辗转扑腾,谁又在历史的车轮上肆意高歌?天若有意,可会嘲笑我等痴迷?今朝的酒浇不灭明日的愁,人人都在大势中身不由己,真正的恐惧,不是不能左右大势的走向,而是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且住,且让纵酒再高歌。   ……   大军在剑州城有一日休整时间,李从璟带着一众幕僚走上剑州城头,站在防守者的角度上,观望剑州的兵家地势。   “先前郭公伐蜀时,大军所到之处,各地传檄而定,蜀兵望风而降,甘愿为王师驱使,故而郭公一路入成都,垂手而得兵马逾万,粮草补给更是完全做到了因粮于敌。”城头上,李从璟悠悠说道,“不到三月而平蜀,不是没有原因。”   “此番王师再度攻伐两川,却是不能指望各地守军争相投靠了。”有一说一,莫离丝毫不给自家人留颜面,“王晖撤离后山时,将辎重粮草付之一炬,可见其抵抗之心的坚决,剑州如此,两川各地情景亦不难想象,因粮于敌,怕是也不能做到。”   因粮于敌,除却从城池府库中得粮外,还有一种途径,那就是从城外各处哨粮——抢夺百姓的粮食。只不过这种方式,王师明显是不能为之的,也无必要。   “往先郭公伐蜀,两月而定,将士免去血战之苦,而得莫大功劳,是以三军将士莫不对郭公感恩戴德。而后朝廷猜忌郭公,令宦官将其杀之,此举令诸军将士极为寒心,更为郭公不平。此番两川抵挡之心如此强烈,根由便在于孟知祥、李绍斌充分利用了将士们此种情绪。”   李从璟扶墙远望,好似在山川中看到了当日郭崇韬纵马驰骋的风姿,他叹了口气,“朝廷已为郭公正名,并对其追封官爵,只是现在看来,先前的种种举动,分量仍是轻了些。要消减一些两川将士的抵抗之心,还得再加大对郭公的追封。”   说罢,回身对王朴道:“你即刻为本帅草拟上疏,本帅要谏言此事。”说完,又补充道:“另外,再拟一份檄文,颂扬郭公功德,表明朝廷对郭公的正名之心,以此平息一些两川将士的抵抗情绪……此外,要言明朝廷对两川将士的体恤,在檄文中分化孟知祥、李绍斌等少数两川实权人物与中下层将士。”   王朴躬身应诺。   李从璟又转顾冯道,对他道:“孟知祥、李绍斌这些年为整军备战,对百姓搜刮很大,两川百姓之所以愿意供其驱使,乃是在郭公一事上与其同仇敌忾。孟知祥、李绍斌这些年没少借此丑化朝廷,故而各地百姓并无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之心,本帅不想往后每攻打一座城池,面对的都是两川军民齐心一同据守,孟知祥、李绍斌的丑恶面目与私心,必须加以揭露。”   “冯公当与齐己细作谋划,利用佛教在两川的影响力,迅速散布这种舆论——言论,当然,既然是借佛教之手,就可以用佛教的方式,譬如将孟知祥、李绍斌说成是末佉梨、帝舍比丘、提婆达多这些地狱罪人……”   冯道神色略显怪异,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躬身领命。他心中想道:将这些话递给齐己后,他会不会金刚怒目?   李从璟从来都不是神,无法事事都早先料到,这些举动、措施现在才想起,也是受剑州之战战况的启发。   与众人正说这些事,李从珂、石敬瑭联袂来求见。   昨日攻下剑州全城后,李从璟体恤护国、保义两军的牺牲,当然也是顾及军心,让李从珂、石敬瑭官复原职,两人先前已经前来谢过恩,此时再度同来,李从璟却不知为何。   ——虽说强弩是在护国、保义两军战败的当日午后,才尽数运抵大营,但这种事本身就有操作余地,也难免受人质疑。   “两位将军求见,所为何事?”在李从珂、石敬瑭双双行过礼后,李从璟负手淡淡问道。   两人的意思差不多,请为下一战先锋。   此言一出,李从璟、莫离等人都有些意外。   莫离是第一军师,军中行动主要出自他的谋划,闻言他打开折扇,不冷不热道:“护国、保义两军先前本为先锋,却没能完成任务,为大军夺下剑州城,此番再请为先锋,两位将军不觉得有些不妥?”   他这话说得硬气,实际上内心却是另有一番盘算。   先前,就谁来留守剑州城的问题,莫离与李从璟讨论良久,还没有定论。没有定论,是因为有难处。难处在于,按理说,留守剑州城,非保义、护国两军莫属。但实际上,莫离与李从璟都不愿意将后背与粮道,留给李从珂与石敬瑭。原因自然是不放心。   如此,问题便出现了,用何种理由,让保义、护国两军继续随军征战?   结论是,没有理由。   虽说李从璟但可一声令下,让两军随同征战,但如此为之,难免会引起议论,更有甚者,引发保义、护国两军的怨念——毕竟争对两军的用意太明显了。   这就会给接下来的征战,埋下不稳定因素,对凡事力求完美的李从璟来说,这无疑是不能容忍的。   但眼下石敬瑭、李从珂主动要求随同征战,立即就帮李从璟解决了这个难题。   只是李从璟实在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李从珂、石敬瑭会主动要求继续征战,来帮他解决这个难题?   莫离说罢,李从珂立即接话道:“正因之前保义、护国两军有负重托,众将士深感屈辱,故而有知耻而后勇之心,加之目睹禁军将士征战之勇武,两军将士深受激励,发誓要一雪前耻,还请大帅顾念众将士的奋勇报国之心,答应末将与石将军的请求!”   李从璟沉吟,“李将军此言差矣。保义、护国两军前日鏖战军前,为大军开道,已然立下莫大功劳,往前之耻辱,已尽数雪清了。不瞒两位将军,本帅已上书朝廷,表彰两军功劳……再者,保义、护国两军此番伤亡不小,正该休整,若是继续征战,本帅于心不忍……”   “大帅体恤之心,我等感激莫名!然则此事末将与石将军已然商量过,保义、护国两军虽有伤亡,但能继续征战者仍旧大有人在,我等意欲各领军马两千,尽为善战者,为大军先锋。”李从珂显得情真意切,“还请大帅成全,我等必定鞠躬尽瘁,不负厚望,不给三军丢脸!”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从璟显得有些为难,“这……”眼神有意无意看向石敬瑭。   石敬瑭埋着脑袋,深深一拜,“护国军愿为大军前驱,末将愿为大帅效犬马之劳,纵然埋骨他乡,也不敢再负君恩,不敢再负大帅信任!”   李从璟连连叹息,扶起两人,切切道:“两位将军言重了!唉,既是如此,不能寒了两位将军与众将士报国之心!”   “多谢大帅!”李从珂、石敬瑭又欲下拜。   李从璟拦住两人,勉励一番,最后道:“两位将军且先去歇息,稍后便有军令送到。”   两人拜谢之后,一同转身离开。   李从璟忽然叫住李从珂,让他留下。   石敬瑭肩膀震了震,随即佯装无事,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城头。   李从璟将李从珂拉到一边,低声道:“三哥,且不说保义军伤亡不小,便是你自个儿也有伤在身,缘何如此?叫从璟好生不忍!”他这称呼变了,显得很是情深意切。   李从珂深受感动,当下抓住机会,道:“为国征战不惜身,这不是从璟你的原话么?”笑了两声,见李从璟一脸你别蒙我的神情,搓了搓手,脸色讪讪,随即拉住李从璟,神秘兮兮道:“从璟,你得答应三哥一件事!”   “三哥但说无妨。”李从璟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   李从珂认真道:“待此战罢了,回到朝中,你要保举三哥做个禁军都指挥使,咋样?”   “就这?”李从璟显得很吃惊,满脸不解,“节度使岂非比一介都指挥使尊贵多了?三哥这岂不是舍大就小?”   李从珂哼哼一声,“从璟,你这话就不实在了,你可别忘了,三哥可是帮你换过尿布的人,你这样的话也就能骗骗外人,如何能骗得过我?”一席话说得李从璟额头直冒黑线。随即,李从珂略显急切,“你要是还认我这个三哥,就直说,帮忙不帮忙?”   “以三哥之才能、资历,只要不觉得都指挥使官位太小,想要入禁军任职,有什么难?”李从璟笑道。   “好,有你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这句话,这事就如此定了!”李从珂得了保证,大为振奋。离开的时候,步履生风。   莫离走上来,望着李从珂离去的背影,轻摇折扇的动作倍显潇洒,笑了笑,“三哥倒是个聪明人。”他自小与李从璟厮混,对李从珂有如此称呼并不奇怪。   “这世上大事犯糊涂的人不少,小节上不精明的可没几个。”李从璟淡淡道,沉默了片刻,饶有深意问莫离:“两人今日这般作为,莫神机有何评判?”   “三哥的举动,顺从大势而已,没甚好怀疑的。”折扇上的一方山河乍隐乍现,莫离平淡道:“至于另一位……虎王长啸,百兽蛰伏,不过是韬光养晦,静待时机而已。” 第573章 剑南快纵马,横刀冷锻甲(二)   李从珂、石敬瑭请为大军先锋,李从璟虽说答应让护国、保义两军继续征战,但不可能真让被打残的两军再作先锋,大军出战时能让两部随同便已足够。   底定剑州全境后,接下来大军该如何行动,参谋处难得的意见没有统一。参谋处意见没有统一,是因为对李绍斌的意图还不清楚。   眼下,由剑州继续向前,右翼是龙州方向,前方是绵州、梓州方向,左翼是阆州方向,众人争议的焦点,在于大军该兵分几路,主力又该指向哪里。   王朴建议主力发阆州,他说道:“先前,李绍斌集结东川主力,攻下阆州后,一面派遣王晖北上援助剑州,一面攻下南面的果州。前日,王晖在剑州败退后,率残部逃往阆州,王晖虽败,军力并未大损,加之阆州有李绍斌本部、孟思恭所部,三者合计下来,兵马仍有一万五到两万,是为李绍斌能调度的主要兵力。”   “我大军攻伐两川,有剑州大捷,士气正盛,自当寻敌主力作战,力求将其一举击溃,此为其一。其二,果州毗邻遂州,遂州又毗邻合州,如今武信军、万州军面对西川强敌昼夜猛攻,战事艰难,若我大军能攻破李绍斌,夺下阆州、果州,便能与夏鲁奇、郭威汇合,届时不仅遂州、合州之困得解,我等合兵后,势必军威大振,届时要拿下东川,只在反手之间,此为其二。东川既定,孟知祥失去外援,孤掌难鸣,也就不足为虑。”   “故而卑职主张偏师取龙州,而后挥师直下,进逼绵州;大军主力发往阆州,与李绍斌决战,力求一战而败之,而后汇合武信军、万州军,挥师北上,合围梓州。如此,大局可定矣!”   李从璟点点头,却只道有道理,不置可否。   桑维翰不赞同王朴的意见,他起身向李从璟行礼,而后道:“司马之见,有失偏颇。其一,剑州距离绵州不过两百余里,自绵州至梓州不过百余里,而若是绕行阆州、果州、遂州一线再北上梓州,三倍距离不止,司马之言,舍近求远也。舍近求远,徒增粮道补给之难,徒耗钱粮巨万,徒使战事拖延不决,徒使兵锋久钝而埋隐患。”   “其二,梓州乃是李绍斌根基所在,夺下梓州,李绍斌便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经绵州、破梓州,此之谓直捣黄龙,李绍斌失了老巢,灭之易如反掌。司马之见,舍易就难也!其三,依司马之见,我大军经阆州,而前往遂州,其他姑且不言,若是西川军不肯解围而去,而是联合东川就地与我决战,那会如何?彼时,两川仍是两川。我王师虽不惧两川合力,却也无需与其作意气之争。故而司马之见,不遵各个击破、由易而难之理,而与两川硬战,有违用兵之道!”   王朴自然不服气,拂袖冷哼一声,“那依参军之见,大军该如何进军?”   桑维翰胸有成竹,“右翼出龙州,夺之再南下绵州,左翼出阆州,迷惑、牵制李绍斌主力,大军后发,直扑绵州,取之再南下梓州!如此,东川旦夕可定矣!”   王朴冷笑着反问:“若是我大军离开剑州后,李绍斌遣主力攻剑州,断我后方,或是毁我粮道,该当如何?届时我军后有剑门关天堑,前有重镇阻隔,大军既无退路,又无侧翼周全,是为孤军深入,成为一颗死棋,必败无疑!”   桑维翰不以为然,“这便是司马不解李绍斌其人了,届时绵州战火燃起,梓州危急,李绍斌回军自求尚且来不及,又如何会遣兵剑州?司马难道不知围魏救赵?”   说到这,桑维翰愈发显得智珠在握,抑扬顿挫道:“司马所言‘无侧翼周全’,某不敢苟同,届时我右有龙州,左有偏师牵制李绍斌,远处还有武信军、万州军相呼应,如何算是孤军深入?此情此景,我军坚如磐石,李绍斌必然无法孤注一掷,去破我偏师再破我剑州,只能回援梓州。再者,即便他会孤注一掷,剑州又岂是他想拿就能拿得下的?”   “而一旦李绍斌撤离阆州,西川军没了侧翼周全,必不会再继续与武信军、万州军鏖战,只能解围退回西川。如此,遂州、合州之围可解!司马所言,三军汇合围攻梓州之势,到时一样能够达成,而且是极为省力的达成!”说到这,桑维翰声音显现出几分激动,“更有甚者,若我军能派遣精锐,埋伏于李绍斌回援梓州的路上,就能半道而击之,败其于野,从而避免在东川军把守梓州时,付出巨大代价去攻打坚城!”   纵观桑维翰之策,的确给人眼前一亮之感,但王朴却一眼看透了这种策略的弊端,他道:“参军之策,步步凶险,时时充满变数,若是形势不如参军预计的发展,则我大军随时身陷险境。但凡大军征战,用兵之策,当力求稳重、谨慎,将不可掌控之事降到最少,岂能如同赌徒一般,步步历险?如今,我大军有雄师数万,军备优良,正面交战,并不畏惧两川,正该步步为营、稳健推进,岂能嫌费力图轻便?”   “某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又闻,慈不掌兵,但凡大军征战,唯虑胜也,不虑钱粮之费!”   闻听此言,桑维翰拂袖冷笑,“司马之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庸人之见,于三军何益?于国家何益?某不屑与之言也!”   他向来自负才高,要不然也不会自小立志为公辅,既然才高自傲,平日里可不是处处谦逊退让的,在所有的秦王府幕僚中,他也仅服莫离一人而已,并不认为还有其他人的才能在他之上,故而说出这番话并不奇怪。   “你……”王朴气得不轻,桑维翰自傲,他何尝不是自视甚高?只不过平日里表现的没有桑维翰这般明显罢了,眼下被桑维翰这样评论,怎能不生气,当下甩袖转身,“一介赌徒,某何须与你多言!”   李从璟背靠在扶手上,双手交叉放在腹前,一派闭目养神的模样。桑维翰与王朴为公事争吵,并无不妥,李从璟也懒得去劝说,他沉思着,在心中评判两人的策略。   王朴的策略,稳重谨慎,步步为营。   桑维翰的策略,大开大合,奇思妙想。   该选哪个?   王朴与桑维翰说完之后,幕僚们相继发言,以两人的发言为基础,意见基本分为两派。   “大帅可否想过,若是孟知祥遣兵增援阆州,局势会如何?”莫离侧过身向李从璟开口。   “遂州、合州没攻下,孟知祥如何会分兵增援阆州?”李从璟慢悠悠回了一句,忽而脑中灵光一闪,睁开眼来,眸底精光一闪,“除非……”   莫离轻轻一笑,“除非孟知祥推演战局,将我军的行动都算计到了。”   “无论是王朴之策,还是桑维翰之策,关键都在阆州。前者有阆州大战,胜负关系我军是否能继续南下,后者则是寄希望于李绍斌回援梓州,而无力攻下剑州。”李从璟双眼愈发明亮。   “的确如此。”莫离摇动折扇,“孟知祥若是将战局推演的够深,便会知晓,无论我军采用何种进军路线,一旦阆州不保,东、西川的进攻局面将无法维系,接踵而来的,只能是被动面对我军的攻打,最后也免不得被各个击破。是以,对两川而言,阆州必不能失,必须退能坚守,进能奔战。”   李从璟将推演继续下去,他道:“遂州、合州战局已经胶着,短时间要分出胜负,对彼此都很难,既然如此,犯不着被两州牵扯太多兵力,而应该将尽可能多的兵力释放出来,化为机动兵力,去争夺战场的主动权、关键点。”   “关键就在阆州。”   “如此一来,阆州的两川兵力,应该能集结近三万。”   莫离笑了笑,不再言语。   李从璟也露出笑容,他转顾场中,众幕僚还在争辩。   方才,莫离可是没有参与过众议,而是直接将见解与李从璟说了。   桑维翰有傲气,王朴有傲骨,但论起骄傲的程度,在整个秦王府,平日里洒脱不羁、仿佛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的莫离,才是最厉害的那个。 第574章 剑南快纵马,横刀冷锻甲(三)   九月一日,李从璟下令,以高行周为右军前锋上将,领横冲军自剑州出发,一路西去。行军两日,大军抵达龙州。九月四日,横冲军夺取龙州州城,击溃西川将领李筠所部。   九月五日,李从璟再下军令,以皇甫麟为前军上将,领龙骧军自剑州出发,打李从璟帅旗,沿途大张旗鼓,扮作主力,向南而行。九月九日,龙骧军与南下之横冲军会师于绵州城外,翌日,两军攻城。   九月十日夜,一份紧急求救信,自绵州经梓州送达阆州,呈于李绍斌手中。   求援信本由一队精骑护送,但当书信送达李绍斌手中时,起初的二十来人已只剩下最后三人,其余十数人,先后死于路途。   两日前,王师左军先锋百战军,进入阆州地界。孟平依照李从璟帅令,根据军情处所绘地图,派遣精锐游骑数百人,先行散布于阆州境内各处,犹如子落棋盘,截杀东川游骑,封锁各条大小道路。   李绍斌接到绵州求救信时,正在接待西川将领,也即汉州刺史赵廷隐。   赵廷隐奉孟知祥之令,率领一万西川军,自遂州出发,于这日抵达阆州城。   “贼军主力已至绵州?”李绍斌览罢信件内容,震惊万分。   赵廷隐也很惊讶,因为按照孟知祥的推测,王师主力本是会来阆州的。但他没有发问,因为他只道有人会替他问。果然,李绍斌盯着送信的人,问:“你等可看清楚了?贼军有多少兵马?”   “观其阵势,不下五万,且有李从璟之王旗、官旗、帅旗,绝不会有错!”信使答道,脸上还有未曾消褪的惶惧,也不知他是惶惧于当日在绵州,突然看到的城外大军,还是惶惧于来日路上,被人截杀、追杀的凶险。   李绍斌脸色变了,他道:“这不应该!”   赵廷隐也道,“确实不应该。”   他们说着同样的话,含义却不一样。   赵廷隐问李绍斌,“李帅缘何认为不应该?”   赵廷隐看着他道:“本帅接到游骑回报,百战军已进入阆州地界。百战军既然来了,李从璟该是也会来才对。”   说完,他又问:“赵将军缘何认为不应该?”   赵廷隐回答道:“因为孟帅曾言,李从璟必会遣主力至阆州。”   “只因如此?”李绍斌皱眉。   “如此还不够吗?”赵廷隐反问,“末将会率大军来援,原因正在于此。”   李绍斌心头泛酸,也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赵将军对孟帅倒是深信不疑。”   “只因孟帅从没错过。”赵廷隐理所当然道,随即他露出怪异神色,“难道东川将士,对李帅不是深信不疑?”   李绍斌冷哼一声,扬着手中的书信道:“然则眼下,李从璟却到了绵州!”   “末将不信。”赵廷隐道。   “不信?”   “莫非李帅信了?”   “本帅缘何不信?”   “李帅信与不信,末将并不关心。”赵廷隐看着李绍斌说道,“末将只关心,李帅接下来会如何做。”   李绍斌沉吟不语。   赵廷隐也不催促,与李绍斌对话时,他本站了起来,此时复又坐了下去。先前众人本在宴饮,赵廷隐身前的案桌上,酒肉食物一样不差,他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不紧不慢的饮下。   自剑州败退阆州的王晖,此时起身对李绍斌抱拳,道:“龙州防御坚固,也是一座要塞,却挡不住贼军偏师两日猛攻,若是贼军主力到了绵州,只怕绵州形势不容乐观。绵州若有闪失,梓州危急,我军应当立即回援。”   “东川军回援梓州,阆州便不要了?”李绍斌没说话,赵廷隐已然抢先开口,这显现出他的内心并非如他的表现那般轻松。   “梓州是东川根基,岂是阆州可比!”王晖果断道,旋即话锋一转,“当然,若是绵州城外,并非贼军主力,则可见李从璟别有用心。”   “是何用心?”赵廷隐问。   “声东击西。”王晖道。   “哦?”赵廷隐一挑眉。   “李从璟必率主力攻打阆州。”王晖道。   “不错。”赵廷隐心头稍松,“百战军到了阆州,李从璟本也应来阆州的。”   “因此当务之急,是弄清形势,分辨出贼军主力到底是去了绵州,还是来了阆州。”王晖总结道。   “不错!”赵廷隐又饮下一杯酒,眼神明亮,“此事不难,多遣游骑即可。阆州距离剑州本就不远,斥候一路行至剑州,必能查明事实。”   “然则这却有个问题。”王晖忽然又道。   “什么问题?”赵廷隐立即追问。   王晖却看向李绍斌,不说话了。   李绍斌自然明白王晖的意思。   赵廷隐看清两人神态,沉默下来,他也明白了王晖的意思。   房中一时安静下来。   东川主力尽在阆州,且不说绵州,便是梓州守军都不是很多。   阆州要探明李从璟的主力到底在何处,需要时间。   但是绵州没有时间了。   绵州的防备,并不会比龙州坚固,横冲军两日攻下了龙州,要攻下绵州,需要多久?况且,无论李从璟的主力在何处,可以确定的是,绵州城外,不止横冲军一部。   而从阆州回援梓州、绵州,行军都要耗去几日时间。哪怕是精骑疾行,也非一日可达的。   “尔等自绵州出发时,有一队人马,现如今却只剩三人,其他人都折在了路上?”这个问题,李绍斌本是听信使说过的,此时他又问了信使一遍。   “是!”信使回答,“进入阆州地界后,遭到几股精骑拦截、追杀。”   李绍斌又沉吟不语了。   王晖知道李绍斌在想什么。   他道:“听闻百战军极善使用游骑,但凡征战,必遣大量游骑开道,捕杀对手斥候,控制要道,使对手军情之上传下达不能通畅。”   “那又如何?”赵廷隐沉着脸问,“难道我军便没有精骑?”   王晖沉声道:“即便我军不少精骑,却少善于此道的将领。无论如何,要探清贼军主力在何处,需要的时间更多了。”   赵廷隐肃然垂首。   形势虽然仍不明朗,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   形势对阆州、对两川很不利。   李绍斌暗暗咬牙,“李从璟这厮,端得是奸诈、狡猾!”   赵廷隐没接话,他没有附和他人发牢骚的习惯。   “末将有一计,可破眼前困局!”王晖忽然说道。   李绍斌、赵廷隐的目光顿时聚焦在他脸上。   王晖在剑州失利,败退阆州后,令李绍斌极为震怒,欲杀之而振军心,若非众将士求情,他已生死难料。如今,正是他急于将功补过的时候。   王晖道:“眼下,唯有一条路可走:一力破百巧!”   “此言何解?”赵廷隐竟是比李绍斌更急切。   “出击剑州!”王晖断然道。   李绍斌惊讶,赵廷隐深思。   王晖接着道:“眼下,阆州有我两川雄师近三万,大可一用!若是贼军主力在绵州,阆州只有百战军,则我三万虎贲,要破百战军不难,届时便能长驱直入,袭夺剑州!事若成,可捣毁贼军后方,其必自败;事若不成,也可令贼军回援,届时绵州之围自解!”   “若是贼军主力不在绵州,当如何?”   “若是贼军主力不在绵州,我军至少尚能自保。即便战事不利,退守阆州也无不可!”   李绍斌眼前一亮,连连称好,赵廷隐却没有附和这种意见,而是摇头道:“不可。”   “不可?”王晖不乐意,“为何不可?”   “若是贼军主力在绵州倒好,若是果真在剑州、阆州一带,我军必不可免与之野战。”赵廷隐叹息道。   “野战便野战,难不成我等还真怕了他李从璟?!”   “不可,不可。”   “为何不可?”   “孟帅有言在先,不可与贼军野战。”赵廷隐道。   “孟帅言不可,便一定不可?”王晖快被气笑了。   “孟帅言不可,自然一定不可!”赵廷隐肃然道,见李绍斌、王晖脸色不好看,接着道:“临行之前,孟帅有过吩咐,若是与贼军战于野外,我军必败。要想求胜,必须依靠城池。”   “笑谈!”王晖拂袖冷笑,“原以为西川多勇士,孟帅更是人杰,竟不曾想胆小至此,连与贼军一战的勇气都没有!”   赵廷隐嗤笑,看王晖的眼神丝毫不掩饰讥诮之色,“是否笑谈,在剑州败于贼军之手的王将军,难道果真不知?”   “你……”   “李肇因何而败,剑州三战,每战战况如何,王将军莫非还要本将多言?”赵廷隐语气渐冷,看来对李肇身死、西川部曲覆灭,而王晖独善其身的战况,并非没有怨言。   “赵将军此言何意?”   “本将此言何意,难道王将军不知?”   “好了!”李绍斌打断了两人的争辩,“战事如何安排,本将已有定论,两位不必再争!”   ……   李从璟踏入了阆州地界。   在他身后,跟着虎卫军都指挥使王思同、飞云军都指挥使李从璋以及李从珂与石敬瑭。   飞云军留有五千将士镇守剑州,也就是说李从璟身后带着近两万兵马,加之先行一步的百战军,这回进入阆州,他的确带了主力。   三万将士,要攻破有着同样兵力驻守的阆州城,未免显得不足。但李从璟却有着十足信心。   为何?   李从珂问出了这两个字。   “阆州守军,必定出城来迎战。”李从璟淡淡笑道,“攻城未必能拿下阆州,但野战必能击败贼军,从而进一步夺下阆州城。”   “阆州守军若能出城迎战我军,我军自然能一举将其击败。但大帅为何肯定李绍斌不会踞城而守?”李从珂不解。   “绵州战事已起,眼看梓州不保,李绍斌急需打开局面。要打开局面,还有比奔袭剑州更好的策略吗?”李从璟笑道。   “难道李绍斌会自大到以为,在野外碰到我军,他能战而胜之?”李从珂又问。   “这并不重要。”蓝天白云,李从璟纵目远望,“重要的是,李绍斌没有选择。”   “没有选择?”   “他若据守阆州,阆州纵然可保,但绵州、梓州一线,可是有我实打实的两万大军,那绝对是守不住的——更何况,高行周、皇甫麟整出来的,可是五万大军的阵仗。总而言之,留给李绍斌的时间不多了,眼下他需要的是分毫必争。否则时日长了,一旦梓州陷落,他就没了生路,那时候无论再想做什么,都晚了。”李从璟道,“况且,李绍斌必定认为,即便他与我军野战不胜,尚可退守阆州城。所以,李绍斌必定奔袭剑州,以求扰我后方,乱我部署,探我虚实。”   “原来如此。”李从珂深表钦佩,“大帅运筹帷幄,庙算无遗,我等佩服!”   “什么运筹帷幄、庙算无遗!”李从璟洒然一笑,“本帅不过是在以多欺少罢了。”   李从珂赔笑道:“大帅说笑了。”   “并非说笑。”绿水青山,李从璟笑道:“往先为一方镇将、藩帅时,但凡征战,本帅常是以少敌多,故而步步危机、提心吊胆,那时候本帅便知道,这天底下打起来最痛快的仗,并非以少胜多,而是以多欺少!”说完,他问李从珂,“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为何?”   “以多欺少,便是欺负人。比起被欺负,欺负人总是要愉快的多!”李从璟哈哈大笑。   李从珂自然也跟着笑。   笑罢,李从璟一摆手,“说到底,孟知祥、李绍斌举兵叛国,妄想以一地挑战整个帝国,本就是找揍找死。既然他们有这个雅兴,本帅怎好扫兴,怎好不叫他们知晓,帝国的鞭子抽在身上有多疼、多能要人命!”   他说完这话,前方百战军游骑回报:已发现了李绍斌大军的踪迹。 第575章 剑南快纵马,横刀冷锻甲(四)   大军行踪被斥候发现,通常意味着想要顺利脱身已不可能,在得到百战军游骑回报过东川军的行踪后,李从璟即知大战已不可避免,而这正是他想要的。眼下他要考虑的,是如何安排这场战事。   “据现有形势推论,李绍斌当不知我军虚实,百战军主力当收缩战线,如此可进一步迷惑李绍斌,使其以为阆州一线只有百战军一部。”莫离稍作沉吟,“可不能让李绍斌的主力跑了,大军得尽快赶过去。”   李从璟道:“这是自然。既然李绍斌已经露头,此战便已成定局。除却留下部分兵力守卫阆州城,李绍斌能带出来的兵力,大概在两万五千上下。两万五千……其中尚有一半是西川军,归属并不统一。”他笑了笑,“若非需要将其全歼,仅以百战军便足够将其击溃。”   王师主力距离百战军有五六十里距离,赶过去最快也需要一日时间。   说到这,李从璟下马,让谢玉幹将军情处绘制的地图奉上来,和莫离、王朴、桑维翰、卫道、杜千书等人围在一处,他指着地图道:“据斥候所报,李绍斌率军出朗州城,已过苍溪,正向北而来。现今我部位于永归,距其不到两百里,百战军已攻克江口城,前锋东渡嘉陵江,进抵张村一带,距其主力不到百里,离其先锋仅半日路程,两军斥候,已有频繁接触。”   “不难看出,此战战场,必在江口、张村一带。江口虽谈不上重镇,却也是方圆百里之内的要地,更何况江口城俯瞰嘉陵江,自然要重视。”莫离指着嘉陵江西侧道。   “好在百战军已攻占江口,这于我军大为有利,将其作为战场后方,建造战地医院,并屯粮草、军械于此处,使大军可进可退,是上佳之选。”杜千书颔首道,所谓“战地医院”,并非现代战争才有,古时便有类似机构,只不过称呼不同,功用赶不上后世罢了,李从璟整军以来,这个概念自然逐渐明晰。   “如此说来,战场当放在嘉陵江以西,江口城前。”王朴沉吟道,“一旦战事开启,嘉陵江不利进退、转圜,背靠嘉陵江者,不仅周转余地小,还会被迫背水一战,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对方半渡而击之,更有甚者,一旦战事不利后退,遭遇敌方追击,士卒几乎无路可走,只得溃入江中,则必导致大军全面崩溃!”   “嘉陵江有如此之便,不若诱敌过江,我再趁其不备骤然击之,必可一举获胜!”卫道双眼明亮。   李从璟听着一众幕僚议论,并无多言,他看着地图,暗暗沉思。   忽然,他听到桑维翰语出惊人:“诸位缘何紧盯嘉陵江不放?既然我等深知江口、嘉陵江、张村一带之地势优劣,李绍斌岂能不知?既然李绍斌知晓,又如何会如诸位所愿?一旦他见我重兵把守江口城,如何还会轻易渡河?他便不会改道么!”   “方圆百里,并无它道可供大军通行,李绍斌想要奔袭剑州,必经此地。”王朴淡淡道。   “若是李绍斌见我军防备严密,不愿以身犯险,放弃奔袭剑州,回守阆州呢?我等谋划岂不成了空?”   “这……”   “大帅,卑职有一计,可败敌军,使李绍斌覆灭在此。”   “但说无妨。”   “抢渡嘉陵江,奔而击之。”   “哦?”   “不可!”王朴立即反对,“此计太过冒险!需知,距离江口、张村一带的路程,我军并不比李绍斌短,若是我军抢渡未成,而李绍斌率领大军赶到,岂不自陷困境?”   “司马谬矣!”桑维翰道。   “某何处错了?”王朴反问。   “司马不知李绍斌此人。”桑维翰道。   “莫非参军便知?”王朴冷笑。   “某若不知,缘何知晓司马错矣?”桑维翰道。   “敢请参军指教。”王朴道。   “李绍斌奔袭剑州,其因为何?因不知我军虚实,不明我军主力在何处,故欲一力破百巧,使我军露出原形。”桑维翰道。   “那又如何?”王朴问。   “既不知我军虚实,李绍斌缘何敢抢渡嘉陵江?既然彼辈无意抢渡嘉陵江,又怎会急速行军?某料定,为免陷入我军埋伏,李绍斌必定行军谨慎。不仅如此,行军谨慎,对李绍斌而言,还可在发现我军主力时,及时撤回阆州。既然行军谨慎,速度便不会快。故此,我军可安然渡河,奔袭彼部!”桑维翰道。   “李绍斌既是奔袭剑州,又如何会行军谨慎到缓慢的地步?”王朴再度冷笑。   “司马此言,正显露出司马不知李绍斌此人。”桑维翰道。   “参军何必卖关子?”王朴道。   “奔袭剑州,是战略需要,源自李绍斌欲走出困境;行军谨慎,是战术需要,因了李绍斌不敢贸然行动,因为他已不能再败,故必须时时保持军力。”桑维翰道。   “李绍斌如此谨慎,为何不直接回援梓州?”王朴冷笑再三。   “回援梓州,困守一地,便失主动,往后有守无攻,有进无退。李绍斌自视甚高,岂能不作其它尝试,便行此下策?”桑维翰嗤笑一声。   说罢,见王朴不答话,桑维翰向李从璟拱手为礼,“大帅,卑职以为,为今之计,当令百战军收缩防线于张村一带,以迷惑李绍斌,使其以为阆州内外只百战军一部,诱其进攻张村,而后我大军加速行军,在张村与之决战!如此,必能一战胜之!”   王朴思虑再三,仍是不赞同桑维翰的提议,他道:“大帅,此举风险太大,还请大帅三思!”   李从璟笑了笑,心中已有答案。   主力出阆州,的确是谨慎用兵的需要,这是李从璟针对目下局势的最优选择。然则,谨慎用兵,不意味着要错失良机。   他站起身,道:“传令:百战军收缩战线,主力转为守势,精骑靠前,监视东川军动向,一日三报。再令,大军加速,倍道兼行,赶往江口城。”说到这,顿了顿,对众人道:“且看游骑探报,若是李绍斌果真行军缓慢,我则一举过江!”   桑维翰大喜,“大帅英明!”   李从璟如此布置,王朴也挑不出毛病,不复多言。   张村。   此时的村落,或者称之为村,或者称之为里,此地名为张村,自然以张姓百姓为多。只不过到了今日,村中的百姓已没了几个。   但凡战争所到之地,百姓自然是要逃兵灾的,即便是百战军,也无法阻拦所有人逃离。只不过百战军前锋到了此处之后,将还未逃离的百姓都控制了起来,送到江口城,只留下一些有胆气的青壮,作为此地乡导。   此举既是为了避免战争开始后,百姓无辜遭殃,也是为了避免走漏大军机密。   秋高气爽,村头一座民防上,孟平高坐屋顶,嘴里啃着一只白梨,望着村前的大道。村落内外,百战军已做好了临战准备,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在村外结阵而战。   这意味着,村外那些该砍伐的树木、该割掉的杂草、该填平的沟壑,百战军都已处理好。总而言之,作为一处合用的战场,百战军已将这里打理好。现在,万事俱备,就等李绍斌送上门来,大战一场。   打马奔回的斥候,向孟平汇报了东川军的最新行踪,“贼军前锋三千兵马,距离此处已只三十里。”   孟平点点头,示意知晓,待他不紧不慢啃干净手中的梨,将梨核随手扔掉,拍拍手,随意抹了一把嘴,站起身来,对在屋前候命的传令兵道:“传我将令,结阵迎敌!”   前锋未必都是马军,但李绍斌派遣来的前锋,的的确确就是三千骑。这三千骑到了张村村外,却并未擅自发动进攻,而是远隔十里,就地徘徊起来。   闻听此讯,坐在房顶上的孟平哑然失笑,惋惜一叹,“都说诸葛用兵唯谨慎,李绍斌入蜀不久,看来已深得其味啊!”   屋下,杨重霸正在摆弄自己的兜鍪,闻言嗤笑道:“不进攻、不开战的前锋,也叫前锋?”   孟平不以为意,“等着吧,他们会进攻的。”   “将军缘何肯定他们一定会进攻?”杨重霸纳罕。   “东川三千马军之所以暂且不动,是因李绍斌用兵谨慎,故而不会妄启战端。但就如你所言,不开战的前锋,还叫什么前锋?等他们请示过军令,李绍斌总该探探我们的虚实才是。”孟平手撑着下颚道。   “那为何我军不主动进攻?”杨重霸又问。   孟平一动不动,“大帅吩咐过了,百战军只能守,不能进。”   “为何?”杨重霸颇为不甘。   “因为大帅在钓鱼。”孟平笑得天朗气清,他看向杨重霸,问道:“你见过会咬人的鱼饵吗?”   “鱼饵不会咬人,只有猛兽才会咬人。”杨重霸闻声翁气道。   “这话说得好。”孟平抚掌而赞。   “但将军说过,对方还是会进攻,届时我们怎么打?”杨重霸想了想,又问。   “自然是狠狠的打。”孟平理所当然道。   “可将军方才说,我们是鱼饵,鱼饵不会咬人。”杨重霸满脸不解。   “我们的确是鱼饵。”孟平笑容怪异,“但我们是百战军。”   “这有什么不同?”杨重霸扰扰头。   孟平叹了口气,“所以你真该多读点书,否则你这脑袋就只道打打杀杀了。”   说罢,孟平补充道:“若是我们不出力,不打出百战军的风采,那就装过了头,反倒是会让李绍斌起疑,不信这里只有百战军一军。”   杨重霸又想了想,点头道:“末将明白了。”   “去阵前吧,此战以你为首。”孟平道,“李绍斌不出来,我也不会下来。”   “是!”杨重霸欣然领命。   “等等!”孟平叫住了他,认真道:“别杀干净了,总得留几个人回去给李绍斌报信。”   “末将明白!” 第576章 剑南快纵马,横刀冷锻甲(五)   确如百战军游骑所探知的那般,李绍斌自阆州出军,已然过了苍溪,大军行进的下一目的地,的确是江口、张村一带。   与孟平所料不同的是,李绍斌的前锋在张村外停留的那段时间,并未向李绍斌请示任何军令。因为在出发前,先锋就已得到李绍斌明令,若是见到百战军先锋,可尝试交战。   百战军战力到底如何,李绍斌只有耳闻,未曾切实体会过,故而他需要先探上一探。至于这里面是否还有其他深意,也不难想见。   两军先锋在张村交战时,李绍斌距离张村,尚有一两日的路程。   李绍斌接到的第一份军报,是先锋发现张村驻有百战军先锋,稍作休整后,已开始与之交战。   李绍斌有些担忧。   “百战军再强,也不会强过当年的从马直,军帅不必担心。”王晖见李绍斌面色忧郁,劝了一句。   李绍斌微微颔首,似是认可了王晖的判断。   这回出阆州,李绍斌留下四千人守城,自带了两万四千人出征,阵势浩大。这其中,有赵廷隐、孟思恭所部合计一万余西川军。总体而言,东、西川军兵力大致相当,但先锋却是李绍斌的嫡系,更是他手中的精锐力量。   不到一个时辰,第二份军报接着到了。   李绍斌看罢军报,皱起了眉头。   “百战军强弓硬弩,前锋战事不利,正在准备撤出战斗。”见王晖望来,李绍斌简明说出了信中内容。   王晖肃然颔首,没有多言。   禁军战力如何,与之在剑州交过手的王晖,心中不会没底——若非对方太难对付,当日他手握万人精锐,岂会只战一夜便撤军而走?   方才所言,不过是希望李绍斌不要表露忧色,以免被士卒瞧见,影响军心。   然则李绍斌如何能不忧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王晖此时难以尽数理解李绍斌的苦楚。   虽说之前他主动出击,旬日间攻下阆州、果州,孟知祥也以三万大军围攻遂州,更是逼得武信军将领临阵投靠,形势在那时看来是一片大好。李绍斌几乎已经以为,两川之事差不多就要成了。   但是转眼间,形势陡转直下。先是防备严密的剑门关,被静难军出其不意攻克,兵锋直逼剑州城,随后是武信军中出了个史彦超,大振军威,再是郭威的万州军,神不知鬼不觉攻下合州,震动蜀中。   这三者几乎同时发生,让两川措手不及。   如今,北方,剑州、龙州被李从璟攻下,兵锋已进抵绵州;东面,遂州久攻不下;南面,合州郭威虽说没有进一步深入两川腹地,但却牵制了足够多的西川兵力。   眼下,两川局势虽未糜烂,但已成危局。而一旦两川事败,东川首当其冲。这叫李绍斌如何能不忧虑?   李绍斌暗暗叹了口气,想要收拾心情,又顾虑起绵州战况,忧心如醉。   然而征战途中,忌讳主帅心绪不稳,李绍斌好歹说服了自己,露出轻松之色来,他对王晖道:“待攻下剑州,李从璟覆灭在即也!”   王晖连忙附和,“我东川军民齐心,李从璟必败无疑!”   没多久,前锋第三份战报传回。   “前锋战败!”斥候言简意赅。   交战不到两个时辰,说败就败,李绍斌不禁骇然,正欲发怒,顿了顿,好歹忍住,转而笑对左右言:“百战军果然名不虚传。”又对王晖道:“将军先前失利,非战之罪,本帅已知矣。”   王晖赶紧道:“此番有大帅亲自坐镇,必能叫百战军有死无生!”   李绍斌微笑点头,很有把握的样子,又道:“前锋尽为马军,虽败,撤退无忧。”   一个时辰后,斥候四度回报:“前锋损伤殆尽,逃脱者不足三百骑!”   “什么?!”李绍斌再也忍不住,大怒,狠狠骂道:“一群饭桶!”   怪不得他恼怒,三千前锋精骑,既是东川马军精锐,也是东川马军主力,如今折损殆尽,李绍斌哪里还忍受得住?   王晖眼神闪烁,忽而抱拳道:“恭喜大帅,贺喜大帅!”   李绍斌怒目转顾,差些一马鞭抽在王晖脸上:这厮脑子给驴踢了么?   但见王晖神色认真,不似胡言乱语,李绍斌按下怒气,冷冷道:“喜从何来?”   “大帅请想,百战军如此力战,岂非证明此地只其一军?”王晖道。   李绍斌寻思片刻,颔首道:“有理。”   “既然只有百战军一军,饶是彼部善战,又如何挡得住我大军兵锋?今日之挫,实为来日之胜也!”王晖语调振奋。   “王将军说得对,正是如此。”无论李绍斌内心是否信了王晖的话,至少面上如此,他打起精神,显得胸有成竹起来。   将帅们如此模样,不多时便感染了全军,于是士气振奋。   李从璟到了张村。   李从璟到张村的时候,秋雨绵绵。   烟雨朦胧,嘉陵江两岸都笼罩在雨幕中,甲士们在雨中渡桥而过,车辚马嘶。李从璟驻马在河桥旁,雨水敲在铁甲上,劈啪作响,汇集成流。张村隐藏在山峦中,望不能见。   孟平闻听李从璟到了,遣人来汇报最新斥候探报。   昨日孟平在张村与李绍斌前锋一战,没怎么费力便大获全胜,这份战报李从璟昨日便已收到,他也没多作评论,寻常事而已。今日的斥候探报,说的是李绍斌主力的动向。不出桑维翰所料,李绍斌行军缓慢,距离张村尚有一日路程。   此时已是午后,李从璟没在河岸多作停留,驱马去了张村。   孟平诸将,冒雨在村外迎候。   李从璟观望了村外的战场。距离昨日一战,还未过去十二个时辰,但是现在,在茫茫大雨中,已经看不见半点这里曾为战场的痕迹。目光所及,只不过是一片在雨中变得泥泞的平地而已。若说这里有什么特别的敌方,就是乱了些,庄稼都碾碎了,农田都被踏坏了,野草也都不成样子。   “这场雨下得不是时候。”虎卫军都指挥使王思同摇头感叹了一句。   李从璟自然理解他的意思。下雨天都是不适合作战的,尤其是大雨天气。   李从璟回头问莫离:“大雨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他知道莫离识得天象。   莫离披着蓑衣,这样的天气他也没法再摇扇子,“明日天明前,应该会停。”   李从璟点点头,回身去村中,“让李绍斌再多睡一个安稳觉也无妨。”   原本,李从璟准备今夜就去奔袭李绍斌,如今大雨滂沱、地面湿软,并不利于马军大规模作战。   村庄变成了军营,甲士穿梭,骑兵纵横,一派金铁之气。   在“帅帐”中,李从璟让人打开了军情处绘制的地图,诸将开始军议。   桑维翰提议,今夜冒雨夜袭李绍斌。   理由是雨天更能影藏行踪,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并且举出同光元年李嗣源突袭郓州的例子。   李从璟没有同意。   理由同样简单。李绍斌行军谨慎,斥候虽然不能深入到百战军控制之地,但在大军方圆二三十里的范围内,必定十分密集。靠雨天掩盖行踪,可能性不大。   李绍斌的谨慎,的确让大军得以抢渡嘉陵江,却也让大军无法形成有效突袭。   当日夜,过了子时,雨停。翌日,天晴。   当李绍斌率领大军靠近张村时,他的斥候先一步探知,张村一带集结了超过两万王师,除却百战军外,还有虎卫、飞云军的旗帜。   李绍斌终于反应过来,王师主力就在他面前。   剑州、阆州大部位在盆地边缘,不比中原,山川纵横,地形崎岖,这就意味着道路少。在平原,斥候可随意驰骋,大军要掩盖踪迹很难,在山地则不同,只要对道路知晓的详尽,先一步派遣精骑加以控制,以百战军的能力,要封锁道路轻而易举。   李绍斌的第一反应:退回阆州。   但是为时已晚。两军靠得太近了。他几万大军,要转身就走,必被王师精骑跟上。   为今之计,只能一战。   如何战?   李绍斌的安排,出乎李从璟意料。   李从璟得到军报,李绍斌前军在距离张村三十里时,突然停止行进,就地结阵,把守要道。   听罢斥候所言,李从璟不禁哂笑,“李绍斌倒是滑手得很!”   冯道虽不掣肘军事,却也有参赞军机之便,他不解其意,纳罕道:“李绍斌缘何就地结阵,不进军张村?”   “自然是发现了此地有我大军主力。”李从璟道。   “李绍斌无意进攻?”   “他还没自大到这种地步。”   “那他先前,缘何兵进剑州?”   “不过是想趁虚而入罢了,如今见我大军,便如盗贼行窃,见家中有护卫,焉能继续往前?”   “如此说来,李绍斌就地结阵,是以逸待劳,等我军去攻打?”   “李绍斌停师之处,地形狭窄,并不适合作为战场。”   “那是为了固守?”   “地处野外,也不适合固守。”   “那却是为何?”   “撤军。”   “撤军?”   “正是。”   “既然撤军,缘何又就地结阵?”   “结阵的兵马,用作断后而已。”   “李绍斌竟然如此果断?”   “故而本帅说他滑手。”   “敢问大帅,打算如何应对?”   “他要逃,本帅当然要追;他要守,本帅当然要攻。”   说到这,李从璟给孟平下令:百战军出击。 第577章 剑南快纵马,横刀冷锻甲(六)   朝霞洒落城头,满目疮痍的城墙沐浴在暖色中,似乎连血腥气都消散了不少,黝黑残破的女墙,也似在这一刻迎来了重生的希望。   然而,当夏鲁奇看到城外的场景后,就知道重生并未到来,到来的只是又一日地狱。   西川兵马自营中而出,在营前结阵,又摆开了攻城的架势。清晨本是静谧的,战阵的调度却让四周一片喧闹,土地上灰尘迫不及待散开,攻城车巨大的车轮隆隆作响,铁甲铁蹄,没有让这个清晨在沉静中虚度的打算。   “今儿什么时日?”夏鲁奇忽然问身旁的人。   “九月十八。”回答他的是整个身躯包裹在铁甲中的史彦超。   “九月十八……”夏鲁奇沉吟,岿然叹道:“是个非同寻常的日子。”   “是。”史彦超未必理解夏鲁奇的意思,所以他用军人的方式简单回答。   “遂州战事,自白露时节发起,至今已历四十余日。”夏鲁奇望着城外的西川军,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却抚在城头上,他的目光很柔和,有种怀念的意味,又似乎有些感慨,“这座城池,至今还没有被攻破。”   “是。”史彦超的回答依旧简单,他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夏鲁奇看了史彦超一眼,未戴兜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之色,“四十余日以来,你历经战阵数十,从一介队正,已成为而今的城防军指挥使。”   “是。”史彦超道。   “若是此战能胜,战后计算功劳,你的前程已不可限量。”夏鲁奇又道。   “此战会胜。”史彦超回答。   “不错。此战会胜。”夏鲁奇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的目光又落在城外的西川军阵上,“虽说此战武信军伤亡不小,但城外的军力却消减得比我们更快。”   “的确如此。”史彦超也露出了笑意,显得颇为骄傲。   “但有件事你却需要明白。”夏鲁奇忽然神色怪异起来。   “何事?”史彦超问。   “城中的粮草,已坚持不了十日了。”夏鲁沉声道。   “末将知晓。”史彦超敛眉沉目,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也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夏鲁奇问。   “十日之内,若不能胜,就只能亡。”史彦超道。   “是不能胜,就只能败。”夏鲁奇似乎在纠正史彦超。   “这没有区别。”史彦超道。   夏鲁奇理解史彦超的意思,所以他没说话,只是意味深长看着史彦超。   史彦超转过身,迎上夏鲁奇的目光道:“城池若破,军帅也不会苟且。既然如此,军帅何必如此看末将?”   夏鲁奇又笑了,“本帅身为遂州节度使,身负皇命,自然与寻常人不同。”   史彦超道:“这却跟末将并无不同。”   “哦?”夏鲁奇颇为好奇,转念一想,忽然问道:“是不是从演武院出来的人,都如你这般?”   史彦超道:“身负国恩,若不能为国解忧,自当以死报国。”   夏鲁奇兴趣更浓,“这是演武院要求的?”   史彦超道:“没有任何人要求。”   夏鲁奇道:“哦?”   史彦超道:“每个良心未泯之人,都该如此。”   夏鲁奇收回看向史彦超的目光,沧桑而深邃的眸子涌动着难以言状的情绪,道:“很好。”   史彦超道:“军帅可以下令了。”   夏鲁奇终于动容,“你知道本帅要下达何种军令?”   史彦超昂首道:“出城逆击西川军,末将已做好准备!”   夏鲁奇严肃道:“你可知,城中兵少,本帅能拨付给你的人就更少,而城外西川军,少说也还有万余,然则此番出城,却只许成功,不容失败?”   史彦超道:“末将知晓。”   夏鲁奇眼神锐利,如同要看透人心,“既然知晓九死一生,为何仍然如此果决?”   史彦超垂下头,双拳握紧又松开,最后说了两个字:“责任。”   夏鲁奇怔了怔,“责任?”   史彦超点头道:“对此战胜负的责任,对帝国兴衰的责任!”   夏鲁奇却是一声冷笑,道:“此战胜负,责任在本帅,而不在你一介小校;帝国兴衰,责任在衮衮诸公,不在你一介平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难道不知?”   史彦超转过身,按刀挺胸,兜鍪中射出两道锋利如刀、沉重如山的目光,一字字无比庄重道:“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大丈夫立于当世,肩上若担不下一个帝国,此生枉为男儿!”   夏鲁奇不说话了。   史彦超转过身,看向城外,敌军千万,山河辽阔,话不多的他此时以近乎神圣的语气道:“责任,非是他人强加,而是自己主动担起。入演武院初日,秦王便说过,大唐要强盛,要重现荣光,就需要愿意将帝国荣辱扛在肩上的军人!而大唐男儿要施展抱负,要挣下大功业,就需要帝国来给予机会!大唐愿意创造一个时代,一个国家不负热血,热血也不负国家的时代!”   夏鲁奇沉默下来,良久,他呢喃道:“秦王……昔日匆匆一晤,未及深谈,可惜!”   他复又看向史彦超,心中疑虑已消。   此番出城逆战,任重而艰难,夏鲁奇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正因如此,哪怕是史彦超连日来作战英勇,作为主帅,他也需得防着史彦超重演旧事,临阵投敌。毕竟今日情况与当日不同了,当日史彦超肯力战,不代表会一直力战。   当然,夏鲁奇还是信任史彦超的,要不然也不会有派他出城的意思,只是需得先多了解一番罢了。   然而史彦超还是算错了一件事,夏鲁奇遣他出城,并非要他去逆击西川军取得战果,还是突围向北,联络北方大军主力。   合州。   不同于遂州武信军的踞城而守,驻扎在合州的万州军,有大半兵马在城外扎营。守城守于野,若非如遂州一样,敌我军力悬殊太大,没谁愿意困守孤城。万州军兵马过万,来攻打合州的西川军加起来也不到两万之数,两者之间相差并不大。   同样是清晨,郭威全身披挂来到营外,调集兵马出营列阵,随后又遣出将士去西川军营前挑战。他这番做派,竟是主动求战。   与被动守城、战事艰难的夏鲁奇不同,郭威应对合州城前之敌并不费力,多日来两军大小二三十战,依仗他调度得当又敢身先士卒,万州军胜多败少,反倒是西川军愈打愈稳,如今已是采取了守势。   虽说两军兵马相差不多,西川毕竟占据优势,对方采取了守势,郭威一时也没有办法破敌。   大军阵前,郭威端坐马背,己方将士在西川军营前挑衅、骂阵,而西川军营却纹丝不动。   骂了半日,时近正午,万州军已换了几波人轮流上前,西川将士虽说咬牙切齿,仍是没有要接战的意思。   郭威抬头望了一眼天色,他的神色隐藏在兜鍪里,将士们并不知晓他心中的焦急。   “都说蜀地多血性儿郎,如今看来实在言过其实,这帮狗崽子哪里有血性了,全是一帮怂蛋、狗屎!”副将营前骂了一个时辰,也没能将西川军骂出营,回到郭威身前复命的时候,骂骂咧咧,“也不知先前他们方到时,那股日夜求战的士气是否都喂了狗!”   “西川军如今按兵不动,并不难理解。”郭威看起来并不在意。   “这是为何?”副将纳闷,“前后举动大相径庭,岂不费解?”   “对西川军而言,能攻下合州,将我等驱逐出蜀地自然最好。”郭威道。   “可他们攻不下!”副将脸上充满对西川军的蔑视。   “攻不下,便看住我等,让我军既无法援助遂州,也无法深入两川腹地,这对西川军而言,也可以接受。”郭威淡淡道。   “我军好不容易进了蜀地,攻下合州,如今既不能援助遂州,又不能进入两川腹地,困守一隅,岂非等于没有作用?!”副将很愤慨,看得出他对当前战况很不满意。   “除却牵制一部分西川兵力,的确没什么作用。”郭威语调仍然平静,“这也正是孟知祥的用意。”   “难道我等就在此地一直干耗着?”副将很不服气。   “方才你已经试过了,西川军不肯接战。”郭威道,“万州军并没有攻打西川军营垒的实力。”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副将问。   “有。”郭威道。   “是什么?”副将期待道。   “等。”郭威道。   “等?”副将又怔住。   “等殿下攻下阆州、果州,前来与我等合军。如此,我等便可长驱直入,奔袭两川腹地。”郭威道。   “这……”副将有些失望,“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郭威忽而一笑,“不会太久。”   “不会太久?”副将不信,“剑州天堑,阆州有李绍斌亲自坐镇,又有孟知祥相助,要攻下并不容易。”   “你说得不错,但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郭威道。   “何事?”副将纳罕。   “统军的主帅,是秦王殿下。”郭威眼中忽然露出笑意。   副将又怔了怔。   他当然不能尽数体会,当年郭威跟随李从璟,有过怎样的激动人心的壮举,那些岁月打磨留下的豪情与默契,也不是他想理解就能理解的。   正在这时,有信报自北方来。   郭威看罢信报,将其交给副将,眸子里笑意更甚,“我说过,我们不用等太久。”   副将看罢信报,兴奋的双手颤抖,随即便是哈哈大笑。   遂州。   史彦超回来了。   夏鲁奇看到史彦超杀回来的时候,很是惊奇。   因为史彦超突围向北,不过才去了两日。   两日,还不足以到剑州一个来回,就更不用说沿途要穿过阆州、果州这两州敌境。   所以夏鲁奇很惊奇。   让他更加惊奇的,是史彦超带回的信报。   史彦超脸上有掩盖不住的激动,他几乎是满面通红的对夏鲁奇汇报了这份信报,“日前,秦王殿下,亲率百战、虎卫、飞云三军并及护国、保义军一部,在张村大破前去袭扰剑州的李绍斌,之后一路追击,沿途数战,将李绍斌打得溃不成军。前日,李绍斌率残部逃回阆州,王师先锋百战军,尾随至阆州城下!末将之所以返回如此之快,便是在半路碰到了秦王殿下遣来遂州联络的军使!”   “这……这简直不可思议!”饶是以夏鲁奇的心境,也被震惊得目瞪口呆,他怔了好半晌,忽然击节而叹:“兵锋所至,所向披靡,说得便是秦王啊!” 第578章 剑南快纵马,横刀冷锻甲(七)   夕阳落山,一骑自道路尽头现身,与夜幕同步而来。雄伟的城楼将李绍斌的身影衬托得分外渺小,他望着暮色苍茫的阆州,心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这让他的背影看起来分外孤独,像是独行在荒野上的瘦狼。   脚下,入城只半日的东川兵马,正涌向城外,他们中的不少人都手持怀抱着方才抢掠来的财物,这让行军队伍显得乱糟糟的。这些披着铁甲的军士,走入城外深沉的暮色中,像是步入了深渊。   军败了。   在李绍斌的戎马生涯中,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在很久以前,当他还只是一介小卒、不能左右战局的时候,也曾混在败军中仓惶弃城而逃,昔日那种狼狈无力与惶恐不安的滋味,李绍斌几乎已要忘记。   而如今,眼前的现实让他再度体会到了这种滋味。李绍斌忽然发现,原来无能为力的挫败感竟还是这般刺痛骨髓。   前日,他率领大军出征剑州,在张村一带遭遇李从璟的主力,随后两军交战。他留下的断后兵马,连百战军半日都没能挡住,将士们就开始奔逃。随后,禁军精骑如影随形,追着他不停纠缠。   被驱如丧家之犬,这让李绍斌感到沮丧又恼怒,然而作为一军主帅,他却无力改变这种局面。   时至今日,李绍斌仍旧不后悔。不后悔在发现李从璟主力后,便率军后撤。他的部曲本就没有战胜禁军的把握,野外会战,一旦失利,休说大军存亡,便是连他自己的性命,都不一定能保住。   好在阆州地势并不比平原,大军无法处处施展,精骑也无法处处发挥实力,虽说一路损兵折将,大军的底子却还没有丢,这让李绍斌很庆幸。   然则退守阆州,李绍斌也没了太大把握,百战军咬得太紧,眼下大军入城不过半日,李绍斌却又不得不弃城而走。在这半日中,他没有约束将士。原本攻下阆州时,他还申明军纪,因为他要收服、统治这个地方。但是现在,他需要的是三军士气,阆州既然不属于他,至少离开的时候,他要带着足够多的东西走。   “李帅。”赵廷隐从城下疾步走上城头,虽然有意压制,目中仍有怒火,“李帅真要放弃阆州?”   “不错。”李绍斌收拾了情绪,淡淡回了一句。他现在忽然很讨厌西川兵将,看见赵廷隐他也觉得不愉快。   “李帅可知,阆州若是舍弃,果州也守不住!”赵廷隐强忍着怒气。   “知晓又如何?”面对赵廷隐质问般的语气,赵廷隐声音也冷下来。   “阆州、果州守不住,遂州也必不能攻克,一旦贼军合兵,李帅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赵廷隐脸色愈发的黑了。   “赵将军有话不妨直说。”李绍斌转过身盯着赵廷隐。   赵廷隐牙齿咬得吱吱响,语调也拔高了几分,“昔日保宁军、武信军欲攻东川,是孟帅派兵襄助李帅,让李帅能够先发制人,攻下阆、果二州!不仅如此,李帅不愿攻打遂州,孟帅也遣了西川军代劳,敢问李帅,孟帅如此作为,可有向李帅索求什么?”   李绍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用回答。   赵廷隐显然也没指望李绍斌回答,他接着道:“孟帅之所以如此,图得不过是两川安定,是希望两川能不被朝廷欺压!而李帅呢?剑门关没有守住,便也罢了,剑州没能守住,姑且也不多言,但到了日,便连阆、果二州都要不战而弃,让贼军得以大举开进、多面合围,陷两川于危境!末将敢问李帅一句,李帅到底意欲如何?”   李绍斌眼中也升腾起一捧怒火,“本帅意欲如何,阁下难道不清楚?”   赵廷隐气急,“你……”   李绍斌冷笑一声,走下城头,“阆州若是西川想要,本帅双手奉上,你等要是有本事,就守住这座城池!”   眼看着李绍斌走下城头,赵廷隐气得满面通红,“李绍斌!”   李绍斌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赵廷隐,“西川军守不守阆州,本将管不着。但若你再敢对本帅大呼小叫,本帅就撕了你的嘴!”   说罢,头也不回出城,留下气得五脏欲焚的赵廷隐,在暮色下浑身颤抖。   打马行出阆州城,王晖走近李绍斌,寒声道:“绵州来信,城池恐怕守不住了。”   “守不住也得守!要是绵州丢了,指挥使以上,本帅要他们悉数脑袋搬家!”李绍斌吼道。   王晖脸色难看,低头应诺:“是!末将这就让信使传令。”   “慢着!”李绍斌叫住王晖,面沉如水,“你先行一步,日夜兼行,驰援绵州。记住,无论如何,绵州不容有失,否则,提头来见!”   王晖凛然领命。   待王晖纵马去召集部曲,李绍斌沉着的面色这才稍稍缓和。夜幕已经完全笼罩四野,将士们打起了手中火把,在黑夜中连接成一条火龙。火光下,每个人都神色沉重,埋头不语,与当日攻打阆州时的斗志昂扬形成鲜明对比。   李绍斌回头看了一眼阆州,眸子里流出复杂的情绪,似是不舍又似是不平,良久,他回过头,自顾自说道:“李从璟,是本帅小瞧了你。可你也别得意,本帅在梓州相候,届时再一决生死!”   城头上,孟思恭找到赵廷隐,“李绍斌这匹夫走了,难不成我军真要固守这阆州?”   “两川之事,难道都是我们的?!”赵廷隐气道。   孟思恭无奈,只得大骂李绍斌。   “罢了!胜负乃兵家常事,眼前战局虽然不利,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赵廷隐摇头而叹,“且看大帅如何安排吧。你我先退回遂州。”   “是。”   李从璟到阆州的时候,百战军已经完全控制了城池,城中的蜀兵先一步撤离殆尽,这座本以为需要花费大力气才能夺取的城池,眼下竟是以近乎兵不血刃的方式拿下,这在让众将士感到振奋的同时,也让李从璟的幕僚们感到哭笑不得。   桑维翰言语更是直接,明说李绍斌不过跳梁小丑,实不足为虑。   进城之后,李从璟很快便发现城池已满目疮痍,不少地方还有大火方被扑灭的痕迹,街坊到处都是神情悲苦的百姓,满目惶然,哭声依稀。李从璟发现,对方看向禁军的眼神,充满忌惮恐惧与麻木,唯独没有欣喜。   或许在他们看来,王师与东川军并无两样。   李从璟回头看向王朴,王朴立即拱手道:“抚民之事已尽数安排下去,官吏们正在统计城池损坏情况,不日便会开始重建。”   “先分粮食。”李从璟吩咐道,“孤看家资尽毁者不在少数,总不能让百姓一直忍饥挨饿,肚里有了东西,人心就会安定下来。”   王朴应诺,自去调度此事。   冯道赞叹道:“殿下慈悲心肠,真是百姓之福!”   李从璟没理会,停下脚步,对身后一人道:“拜托大师了。”   齐己双手合十,“贫僧自当从命。”   这时,有游骑带军报入城,骑士在李从璟面前滚落马鞍,“禀大帅,虎卫军已复果州!”   李从璟点点头,示意知晓。   “虎卫军占据果州后,遂州城外的西川军,便是三面受敌,想必遂州之围不日可解了。”莫离说道。   李从璟稍作沉吟,“传我帅令,遂州之西川军撤离,武信军不必追击。再传令郭威,叫他按既定计划行事。”   游骑领命,自去找桑维翰领文书。   李从璟没有着急去官衙,而是由军情处锐士领着,去了一条长街。   长街并无特别之处,若硬要分出些许不同来,便是两侧墙面上,还残留这许多凹坑划痕。   这里,便是当日姚洪血战不降,最终力竭战死的地方。   空荡荡的街道,此时什么也没有,李从璟在街口站了许久。其间,他只看到一只脏兮兮的黑狗吐着舌头走过来,朝街口众人吠了两声,随即又连忙跳走。   若非李从璟下令军情处打探,往后又有几人会知道、会记得,这条寻常的街巷,曾有一位忠义勇武的将军,带领数百精忠报国的热血儿郎,与贼寇战至最后一人?   “宁为君王死,不为贼奴生!”这是姚洪临死的怒嚎。   李从璟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姚将军的尸首找到没有?”   军情处锐士迟疑着答道:“没有找到。听说,李绍斌恨姚将军不投降,战后将姚将军遗体分尸,喂了……喂了狗。”   李从璟双拳紧握,深邃悠远的眸子瞬间冷到了极致。   在场诸人,莫不神色激愤。   半晌,李从璟攥紧的双拳松了开来,他沉声道:“重建此地,改名忠勇坊,为姚将军立庙!”   “是!”   李从璟抬起头,在这里正好可以看到城楼,昔日,姚洪或许便是从彼处一路战至此地。   离开长街前,李从璟道:“将姚将军的事迹通传三军,告诉将士们,本帅要用李绍斌的人头,来祭奠姚将军和在此殉国的勇士们!”   三日后,李从璟得报,李仁罕自遂州撤军,遂州之围已解。   接报后,李从璟下达军令,诸军兵发梓州! 第579章 剑南快纵马,横刀冷锻甲(八)   天亮了。   黎民的第一道曙光透过窗纱照进窗台,光亮带着一丝青色,像是军营响起的第一声号角,触角弥漫了每一个角落。   孟知祥从榻上坐起身,双眼略显肿胀和朦胧,这说明他昨夜睡得并不太好。他已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了,长久安睡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起身穿戴衣衫的时候,孟知祥并没叫仆役进来伺候,他长于军伍,作风硬朗简单,对享受并不热衷。穿戴完,提了长剑,来到院中,晨阳还未升起,孟知祥开始舞剑。   日升三尺,霞光铺满了院子,孟知祥已是大汗淋漓,他呼着粗气,感到神清气爽,没有睡好的疲倦也一扫而空。   直到这时,才有仆役端来早膳伺候。早点并不奢华,甚至连丰富都谈不上,但却绝对精致,无论是杏花莲子粥还是大小虹桥糕,都是色香味俱全。   用完早膳,孟知祥出了门,身旁只带了一名管事和一名护卫,在成都城内出行,他若是都要带一大帮护卫前呼后拥,就显得对自己太没信心了些,很显然,孟知祥不是一个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人。   孟知祥并没有明确的去处,他只是在街上闲逛,无论是市场里的小商小贩还是绸缎庄大酒楼,甚至是烟柳坊的青楼,他都饶有兴致的打量,很难想象,在两川战局如此胶着的时候,他竟然有闲心在大街上如此漫步。没有人只道他到底在看什么,连跟在他身后的心腹管事也不能知晓,但从他的神色中可以看出,他很享受这个时候,他的神情,就像老农在观看田里的庄稼。   这些商货酒楼包括歌姬,都是他的。   他是成都之主,成都里的一切岂非都是他的?   经过一条小巷口时,孟知祥忽然停下了脚步。哪怕是午前这个充满希望的时分,小巷的光线也不怎么好,大片的阴影投下,像是某些永远抹不去的阴暗。小巷不仅阴暗、破败,而且颇为潮湿,更叫人难以忍受的是,小巷中垃圾不少,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清晰可闻。   小巷中有个人,一个脏兮兮的女童,正蜷缩在垃圾旁,一双天真茫然的眼睛望了孟知祥一眼,立即畏惧的低下头,娇小的身子小兽般缩了缩。   孟知祥停下脚步,管事和护卫自然也要跟着停下来,他们顺着孟知祥的目光看过去。随即,他们俩纷纷皱起眉头,管事更是道:“大帅身份尊贵,此处污秽,不便停留……”   他的话没说完,就再也说不下去。因为孟知祥已朝着那名小女孩走过去。   “大帅……”   孟知祥在恐慌的小女孩身前蹲下,眉目慈祥,与那小女孩轻声说了几句话。   他本就是个老人,老人总不会让小孩讨厌、抗拒的。   少顷,孟知祥拉着小女孩站起来,对一脸疑惑的管事道:“这孩子随母从剑州逃兵祸到此,本是投奔亲戚,不曾想亲戚没找到,其母已饿死。你带她回府,好生安置,晚些时候再领过来给本帅看。”   从管事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很意外,但是对孟知祥的吩咐,他从不敢怀疑,也没有迟疑的习惯,当即躬身应是,并且对小女孩露出一个和善的笑脸。   “接下来大帅要去何处?”护卫问。   “回府吧。”孟知祥拉着亦步亦趋的小女孩离开肮脏的街巷。   回到府中,孟知祥将小女孩交给管事,自己去了政事堂。在这里,已有许多人在等着他,官员、幕僚、将领、信使,都在等着他来决断西川要事。   孟知祥在案桌后坐下,看了满堂的人一眼,道:“军情紧急,军报先禀。”   一名骑士装扮的军士上前,抱拳行礼,道:“依大帅令,合州、遂州大军,已解围回撤,分别去往汉州、简州布防。撤离时,依大帅吩咐,埋有伏兵断后,不过合州、遂州贼军都未追击。”   孟知祥点点头,问:“援助阆州的大军现在何处?”   另有一名骑士上前抱拳,答道:“赵将军、孟将军所部撤离阆州后,依照大帅军令赶回成都,先已到了简州地界。”   孟知祥点点头,又问:“招募新卒的事办得如何了?”   一名武将上前禀报道:“接大帅军令,在成都招募庄勇,至今日,已得新卒万余。”说到这,看了孟知祥一眼,“只不过……”   孟知祥显然知道这名武将想要说什么,摆了摆手,“兵甲不足不要紧,先行训练。”   武将领命,不再多言。   军中之事又说了几件,轮到民政,帅府判官道:“两川战事开启后,各地逃避兵灾的百姓甚多,集中涌入汉州、简州一带,成都也有不少,各地难民颇多,粮食又需先供应军中,实在难以安置。”   这是个难题,孟知祥沉吟片刻,说了四个字:“尽量安置。”   这判官却是个较真的性子,追问道:“安置不了如何?”问完这话,他看着孟知祥,竟是等着孟知祥作答。   孟知祥这回却没有等待,只不过说出来的话让人心惊肉跳,“大战在前,各地稳定为民政第一要务,地方官吏可便宜行事。”说完,补充一句:“必要时候,地方兵将可给予帮助。”   “卑职明白了。”判官拱手躬身退后。他当然明白孟知祥的意思,孟知祥已经说得很清楚。尽力安置也安置不了的难民,自然没有饭吃,没有饭吃的人难免狗急跳墙,做出扰乱地方的事来,而孟知祥方才已说了,地方要稳定。这意味着,该用血腥手腕的时候,各地也不必迟疑。   这份命令下达各地,不知有多少人要因之而亡,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才救了一名小女孩的慈祥老者,会做出的事情。   但这两件事,真的矛盾吗?   堂中最后讨论的,是东川。   “据斥候探报,绵州战事紧急,贼军攻势甚猛,只怕李绍斌守不下绵州。届时,李绍斌就只能固守梓州了。”说这话的是苏愿,他面带忧色,“届时贼军合力,兵临梓州城下,恐怕李绍斌未必抵挡得住。”   孟知祥目光深邃,他默然片刻,对苏愿道:“你即刻去梓州见李绍斌,跟他讲明,西川愿出兵助他守梓州,约定援助事项后再回来。”   苏愿还未答话,已有武将忍不住,出声埋怨道:“大帅,李绍斌这种小人,我西川何必助他?这厮满口狂言,昔日大帅要助他守卫剑门关,却被他拒绝,事后却被贼军一攻而下;而后大帅又助他守卫剑州,这厮的部曲却在李肇将军战死后随即南逃;前日,大帅又助他守卫阆州,可这厮却弃城而走!大帅对他仁至义尽,他却不识好歹,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大帅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助他,难道我西川欠他东川的不成!”   武将的话说完,堂中众人无不露出愤慨之色,可见他们对李绍斌的所作所为,的确都大为不满。   孟知祥看了这人一眼,忽然寒声道:“拖出去,杖责二十!”   “大帅……”武将满脸不解。   “还等什么?!”孟知祥拍案呵斥。   护卫不敢耽搁,连忙进门将这人拖了出去。   处置完这名武将,孟知祥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看向苏愿道:“先生还有何不解之处?”   “这……并没有。”   “那你为何还不去准备?”   “是!卑职这就去准备!”苏愿拱手退出大堂。 第580章 剑南快纵马,横刀冷锻甲(九)   在攻下阆州之后,李从璟没有亲去遂州、合州一线与夏鲁奇、郭威汇合,援助两军的任务在交给百战军后,李从璟即从阆州改道,率大军直去梓州。至于阆、果二州的防守任务,李从璟在虎卫军中调遣了一部担任。   在静难军、护国军、保义军、横冲军、龙骧军、百战军先后做过先锋之后,李从璟这回兵发梓州时,乃是以虎卫军为先锋。   毫无疑问,李从璟率领大军进入梓州境内时,李绍斌已经回了梓州城。   北面战场上,横冲、龙骧两军,以绝对优势兵力,再加之装备优势,经过近多日激战,本已即将拿下绵州,在城池几乎被攻破的当日,王晖率领东川援军赶到,与城中守军合力,遏止住了横冲、龙骧两军的进攻势头。   当日,横冲、龙骧两军被迫撤离城头。   随后,王晖据守绵州城,横冲、龙骧两军数攻不下。   在这之后,李绍斌回到梓州,虽未再发援军,却有力声援了绵州,再加之李绍斌下达了死命令,王晖又殊死力战,绵州的防守势头这就又更加坚固了些。   然而,随即进入梓州的李从璟,让绵州战役胜利的天平,再度向横冲、龙骧两军倾斜。李从璟明令高行周、皇甫麟限期破城,否则军法问罪。同时,李从璟派遣李从珂、石敬瑭,带领护国、保义两军支援绵州,并且扬言,若是两军攻不下绵州,保义、护国两军大可代劳。   且不说保义、护国两军是否有心立下功勋,李从珂、石敬瑭的建功之念是毋庸置疑的,然则对于横冲、龙骧两军而言,让护国军与保义军来助战,甚至是取代两军的位置,无疑是莫大耻辱。   且不说护国、保义两军加在一起才四千兵马,横冲、龙骧两军可是禁军!   高行周、皇甫麟羞愤交加,遂亲冒矢石,奋战在前。   而在这时,苏愿也抵达了梓州,与李绍斌商议西川军援助梓州一事。当其时,李绍斌毫不犹豫便答应了孟知祥的“请求”,同意西川军入梓州作战。   之后,夏鲁奇、郭威、孟平率领武信军一部、万州军、百战军进入梓州,王师声势席卷梓州全境,威风大振。这种情况传到绵州,很是影响了绵州守军的士气,在西川援军进入梓州之前,横冲、龙骧两军,终于将绵州攻克。   王晖再次败退。   只不过,这回不同于剑州之役。剑州一役,东川虽败,王晖撤退的早,故而保留了大部分东川兵力,但这次,王晖逃回梓州时,身边的将士还不到百人。   梓州城中的兵力,主要是李绍斌从阆州带回的东川主力,除却王晖带去救援绵州的部曲,还有七八千上下,加之城中留守的军队,总数大抵有一万二三。孟知祥在收缩战线后,李仁罕所部三万将士,基本没有太大折损,这也是西川的主力,孟知祥要拿来救援梓州的兵力,主要就是这些部曲。   王师方面,禁军五万,万州军万余,夏鲁奇带来的武信军,实则不多,不过二三千人,加之护国、保义两军的四千人,本来声势浩大,但守卫剑州、龙州、绵州、阆州、合州等州,分拨了不少部曲,可用于梓州之战的,大抵有四五万。   总而言之,敌我兵力相差无几,可谓伯仲之间。   梓州会战,一触即发。   九月二十九日,也即横冲、龙骧两军攻下绵州的次日,李从璟在梓州城外帅帐,召集一众幕僚、将领紧急军议。紧急军议的起因,便是李从璟已通过军情处得知,孟知祥确定要发援军救援梓州。   “东、西两川,唇齿相依,唇亡则齿寒,孟知祥会救援李绍斌,不足为奇。”军议上,莫离先将大致情况通报与会诸人,而后开场道:“我等收到信报的是,西川援军已经出发,正星夜向梓州赶来。”   莫离说完,李从璟对众人道:“战事紧迫,需得速作应对,诸位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最先开口的是孟平,他上前对李从璟抱拳,道:“先定东川,再定西川,各个击破,乃此番伐蜀固有之策。故而眼下要紧处,在于速破梓州。而要攻破梓州,以我军军力,虽不免一场恶战,却并不太难。前提是,西川军不进入梓州搅局。否则,敌我双方兵力相当,而彼有地利人和之便,一旦让西川与东川合力,形势对我大为不利。而眼下,西川军还未进入梓州,这正是我军的机会。故而,末将之意,是遣偏师拦截西川军入梓州,避免贼军两部会师,而主力速克城池!如此,大局可定。”   李从璟点点头,这本就是解决眼下战局问题的最佳答案,故此不再让众人多言浪费时间,挥手让谢玉幹、朱厹展开军情处绘制的地图,起身带诸人来到图前,拔刀指图道:“西川军要进入梓州,无非三条路线。一者,自汉州东入梓州;二者,自成都东入梓州;三者,自简州向北再向东入梓州。”   李从璟手中横刀划过三条线,继续道:“而这三条路线,最终都要经过梓州城以西百里之外的玄武县。也就是说,无论西川援军走哪条路线,亦或是数路并举,玄武县都是必经之地。我军欲要拦截西川援军,玄武县是最佳地点。”   说到这,李从璟收了横刀,环顾众人,“攻下玄武县,就能隔绝东、西两川。”   “玄武县既为联系东、西川之命脉咽喉,孟知祥又欲发兵救援梓州,如此李绍斌必然在此地驻有重兵。”王朴沉声道。   “不错。”李从璟点头,“据军情处线报,玄武县驻扎有东川兵马不下六千,且基本就是精锐。”   “李绍斌的动作竟然这么快,向此地增援了这般多的兵马?”王朴有些诧异。   “非是李绍斌动作快,增援及时,而是此地本就有这些兵马。”莫离悠悠道。   “这却是为何?”王朴不解。   “玄武既然是联系东、西川的咽喉,自然也是东川防备西川的重镇,以李绍斌的脾性,焉能不在此地重兵驻守?”桑维翰及时反应过来,不禁冷笑一声。   “然而此番却是歪打正着,我军要在西川援军到来之前,攻下一座有六千精锐驻守的县城,并不容易。”杜千书苦笑。   “这还不是最严峻之处。于我军最不利的地方在于,我军主力既要主攻梓州,派往玄武县的兵马就不会多。”莫离打开折扇,又道。   “且不说攻下玄武有多难,大战开始后,梓州虽有主力进攻,然则此地毕竟是李绍斌根基之地,又有李绍斌亲自戍守,也非是三两日攻得下的。而西川援军少说也有近三万,偏师在攻下玄武县后,还要与数倍西川精锐鏖战多日,可真是不容易。”卫道叹息一声。   “大帅预备派遣多少兵马去玄武县?”孟平这时候问。   “少则一万,多则一万五千。”李从璟看了孟平一眼。   “这可真是一场艰难的战役。”孟平也不禁苦笑。   “十分艰难。”李从璟认真道。   “遍数军中四五万将士,也只有一军能够担此重任。”孟平苦恼的摇摇头。   “的确只有一军。”李从璟眼神深邃。   “这一军就是百战军。”众将、官的眼神都望了过来,孟平没有逃避,直截了当地说道。军中实力为尊,一便是一,二便是二,可没有谦让、避讳的风气,你可以不服气,却不能不承认。   “的确只有百战军。”李从璟道。   “百战军有多少时间夺下玄武县?”孟平问。   “三日。最多四日,西川援军便会抵达玄武县。”李从璟如实道。   “除掉行军的时间,这世间可真不宽裕。”孟平又是无奈一笑,但他没有迟疑,继续问:“百战军要坚守玄武县几日?”   李从璟看着孟平,竟然少有的沉默了片刻,这才以无比肃然的语气说了八个字:“没有军令,不准撤离!”   “末将明白了。”孟平沉吟了一会儿,随即决然抱拳:“请大帅下令!”   李从璟回到帅案后,捻起一份令牌,道:“孟平听令!”   “末将在!”   “着令你率百战军,即刻赶赴玄武县,夺而守之,无论战况如何,不见军令,不得后撤!”   “末将领命!”   “林雄听令!”   “末将在!”   “着令你率本部君子都,随孟平一同前往玄武县,战时听从孟平调遣!”   “末将领命!”   “两位且速去召集部曲,稍后本帅来为尔等践行。” 第581章 剑南快纵马,横刀冷锻甲(十)   说是为百战军、君子都践行,实则李从璟并未说太多话,不过排场还是做得很足,哪怕如今战事紧急,在这种彰显出征军队重要性和荣耀的时候,李从璟不会吝啬突出勇士。   排场虽大,实际孟平、林雄并未等待多久,遣军夺下玄武并且戍守之,这个策略早在军议前,李从璟就与莫离简单商议过了,并且有了定论,故而李从璟早就知道百战军要出战玄武县,所以他很早就下令给谢玉幹等人,当他们准备践行酒。   出征两川以来,百战军伤亡并不大,万余将士如今规模没有多少缩减,眼下已集结完毕。秋日当头,和风送爽,军营中一片肃穆,李从璟站在军阵前,注视着整齐列阵的万人百战军,心头涌动着一股自豪感。   这支军队,是他从淇门亲手拉起来的军队。建军之初,百战军部曲混杂,各方军队莫不视其为杂牌军,大抵除了当日下令让李从璟组建百战军的李存勖,以及对李从璟有信心已经十年的李嗣源,没有人看好过这支军队。   然而就是这样一支当初还有山匪加入的杂牌军,在李从璟的手中脱胎换骨,经过不断集训与改造,经过无数次血与火的洗礼,终于成了帝国精锐。   天成初,帝国推行新政,触及到许多节度使的根本利益,各藩镇并非没有怨言,然而新政之所以能够顺利推行,却没有藩镇动乱、造反,所依靠的柱石,就是彼时驻扎在河阳的两万余百战军。   濮州一战,号称天下雄师的银枪效节军,在百战军面前不堪一击;以魏博军为底子的天雄军,面对百战军的威慑,也只能乖乖移镇,最后被诛杀殆尽。   正是从那时起,百战军有了帝国安定之柱石的美称。   大唐组建禁军以来,出于帝国需要,百战军两万余人的编制,缩减到只有万余人,要说百战军中没有怨言,没有不舍,那根本不可能。然而也就是这次重组,让帝国多出了五万真正可用的王师。   君子都三千骑就更不用说,他们本就是百战军中的精锐,一直以来,他们都是李从璟手中的利器与贴身亲卫军。   李从璟挥了挥手,立即有数百名怀抱酒坛的军士,进入到百战军、君子都阵列中,百战军、君子都将士手中的酒碗,随即被一股股烈酒装满。   李从璟举起手中酒碗,大声道:“众将士,百战军自建军之日起,就由本帅带领,四处征战,时至今日,已历八年有余,经过的战斗数不胜数,斩杀的敌人头颅计无可计!尔等的足迹纵横了这天下千万里,尔等的浴血拼杀让本帅为之骄傲,尔等所流的鲜血本帅也从未忘记过!”   “百战军向前,君子都破阵!这是尔等的誓言,也是本帅的期望!”李从璟环视着眼前神色庄重肃然的万千将士,豪情如潮水般涌动,“今日,尔等将再度征战险地,要与数倍之敌输死一搏,本帅虽不能亲至,却知尔等必定凯旋,因为尔等从未让本帅有过失望!众将士,干了这碗酒,为本帅,为陛下,为大唐,再立功勋!”   万余将士齐声大吼:“天下未平,死不休战;敌寇未尽,死战不休!”   “干!”   “干!”   李从璟仰脖将碗里的酒一口饮尽,用力将手中酒碗摔在地面,万余铁血将士,纷纷掷碗于地,一时间豪气喷涌。   “百战军,君子都,出征!”李从璟下达军令。   孟平、林雄飞身上马,卷旗奔驰,“全军听令,开拔!”   铁甲将士陆续出营,尘土纷纷,李从璟望着众将士的背影,久久未曾挪动步伐。   冯道上前来,站在李从璟侧后,悠悠一叹道:“殿下,此行玄武县,众将士担子极重,殿下果真不多遣将士?”   众将士已经走远,李从璟转身回帐,闻言微微一笑道:“有百战军、君子都,足矣!”   百战军、君子都既已开赴玄武县,李从璟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组织现有军力攻打梓州城。   梓州城的防备十分严密,李绍斌背水一战,已再无退路,这一仗当然不会轻松。然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从璟生平经历的城池攻防战虽然不是特别多,但也不能称之为少了,如今攻打梓州城,无论是对李从璟,还是对李从璟的幕府,都是轻车熟路。   在百战军、君子都出营后,李从璟旋即下令,攻打梓州城。   攻城的战斗声,是为百战军、君子都送行的最好声音。   梓州城中,听到攻城动静的李绍斌,亲临城楼指挥战斗。   这第一日作战,李从璟的主要任务是清理攻城通道,包括清除城外的障碍工事,填平壕沟架设壕桥等,是以战事虽然激烈,但还不至于立即进入到惨烈的程度。   李绍斌脚下的城头,此时几乎可以算作是后方。   “城中官员、大户都如数控制了?”李绍斌问身旁的心腹幕僚。   “军帅放心,都已按照军帅吩咐,集中在帅府看押。”心腹幕僚答道。   但凡攻城大战开始,有经验的守城将领,都会将城中的官员、大户人家的核心人物集中到一起关押。城池防守,最忌讳的便是攻城军与城中势力里应外合,因为那是最便捷的破城方式,而有实力与攻城军合作的,无外乎官员与大户人家,因为只有这些人才有数量不少的家丁、仆役,可以临时转化为战力,并且具有号召力与相互串联的能力,对此李绍斌自然不能不妨。   李绍斌放眼向城墙内看去,无数青壮民夫在甲士的监视下,或者在搬运檑石滚木之类的防御工具,或者在制作食物,或者聚集在一起随时准备上战场。这些青壮自然大部分都不是自愿来守城的,但在守城军的刀斧威胁下,他们别无选择。对守城一方而言,城中的青壮民力,战力的一部分,也是后备军与生力军。   “城中粮食可以供应多久?”李绍斌又问。城防坚固的第三方面,便是军粮供应充足与否。   “前时依了军帅之令,秋粮抢收得早,故此粮食储备丰富,足够三月之用。”幕僚回答道。   李绍斌沉吟片刻,忽然道:“不够。”   “不够?”   “远远不够。”   “那……”   “向全城征粮,务必保证军粮够半载之用!”   “是!”   城防工事齐备,兵马足够,城中稳定无后顾之忧,军粮后勤又供应的上,城池便能守了。接下来决定城池是否守得下来的,便是士气。   李绍斌问这幕僚:“本帅令你拟定的军功赏赐条令,可都拟好了?”   “禀大帅,都已拟好!”幕僚道。   “很好!着即通报全军将士!”李绍斌一挥手,又招来一位幕僚,吩咐他道:“将府库银钱都搬到城前来,每日有作战英勇、表现出众的将士,立即给赏!”   “是。”这名幕僚恭声应诺。   如此一来,士气便也堪称够用,至于激励士气的其他手段,则要靠战时的应变了。   梓州城的防守,可谓已经准备充分。   李绍斌看向城外的大军,眉头舒展了几分。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但没多久,李绍斌才舒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因为李绍斌只道,城池守不守得住,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这个因素重要性,在某些时候几乎可以凌驾于任何因素之上,起到决定性作用。而这个因素,偏偏是李绍斌无法左右的。   这个因素,就是攻城方。 第582章 秋意日迟迟,谁解君王心   洛阳。   秋雨连绵,数日不绝,洛阳城的青砖黛瓦在雨幕中难得沉静下来,街巷中虽说依旧行人如织,到底少了几分喧嚣,这座雄伟威严的城池,也收起了平日里那副雄霸天下的气势,多了一丝清雅的味道。   皇宫里依旧是繁忙的,甚至较平日有过之而无不及,秋雨持续的时日已经不短,这意味着易发生水灾的地区又危险了起来,虽说近在咫尺的洛水向来静若处子,但不远处的黄河脾气可没这般好,往先几年,帝国没为此少劳心劳力。   身着黑袍的李嗣源批阅完手中奏折,阁下笔,起身来到门前,负手望向门外的雨帘,久久不语,神色间颇见忧虑。   敬新磨托着一件披风走过来,为李嗣源披上,“秋雨连绵,天色愈发的冷,陛下可万莫着凉了。”   触摸到披风,李嗣源微微一叹,眉间的忧色更重了几分。   “陛下可是担忧大雨引发水患?”敬新磨出声宽慰,“连日来朝廷并未收到各地水灾的上书,陛下不必担忧过甚。”   李嗣源摇了摇头,说道:“大唐新政推行到今日,各地情况早已今非昔比,秋雨虽可能引发水灾,各地却并非没有预防与应对措施,朕倒不担心这些。”   “自陛下继位大统以来,国泰民安,大唐愈发强盛了,百姓的日子也愈发好过,如今普天之下谁不称颂陛下的英明呢?”敬新磨心思玲珑,眼神略微闪烁,即有所悟,微笑着道:“陛下既然不担心水患,想必是牵挂前线战事?”   本来面有忧色的李嗣源,在听了这话之后,眼神中多了几分怪异之色,反问敬新磨:“朕的表现有这样明显?”   敬新磨躬身笑道:“秦王殿下在外征战,陛下牵挂也是人之常情。”   李嗣源装模作样冷哼一声,“从璟虽未到而立之年,却已征战无数,便是连耶律阿保机也不能奈何他,这回出征两川自然手到擒来,朕有何需要担忧的?”   敬新磨立即连连应是,“陛下说的是,秦王殿下出征从来没有不凯旋的,自然无需旁人为他担心。”   “嗯?”李嗣源脸一黑。   “当然,儿行千里父担忧,陛下牵挂一些也是无妨的。”敬新磨立即改口。   李嗣源被敬新磨这番作态逗得失笑,连带眉间的忧色似乎也消失的无形无踪,笑骂道:“你这老狐狸,就你会看人眼色!”说罢,长舒一口气,再度看向门外,正色道:“你提醒的没错,从璟在外征战,且不说如今战事顺利,即便有所挫折,朕也不应在人前表露忧色,否则难免人心惶然。身为天子,朕自当对此战抱有必胜之念!”   敬新磨嘿嘿笑道:“陛下英明,明察秋毫,哪里需要奴提醒什么。”   李嗣源回身上下打量敬新磨几眼,不禁又笑骂了一句老狐狸,随即道:“朕记得今日有出行安排?”   “原本陛下是打算今日去演武院看看的。”敬新磨立即答道,看了门外一眼,“不过这天色……”   李嗣源摆摆手打断他,“前方将士浴血沙场尚且不避风雨,朕身在这安稳的洛阳城中,岂有因天色而避政事的道理?听说这回两川之役,颇有些演武院出来的后生表现不错,朕该去演武院看看,好生勉励他们一番。”   李嗣源意志坚决,敬新磨当然没有坚持阻拦的道理,立马去安排御驾。   演武院树木葱郁,算得上是洛阳城中植被覆盖率最高的建筑群了,虽说作为培养军中将领的机构,建筑特色不免简单硬朗,但却也不乏小桥流水这样清净的去处,这就使得演武院整个氛围格外暖心。   李嗣源冒雨前来,明显很出乎演武院意料,无论是教习还是学员,都为之感到振奋——还有什么比君王风雨无阻来传递关怀,更能让臣民感念的?   或许有,但也不多。   李嗣源到演武院来不是头一遭了,这个寄托着大唐强军希望的地方,不只是李从璟分外重视,李嗣源向来也是十分看好的,要知道演武院的院长可是李嗣源本人。   在演武院呆了近半日,李嗣源正要离开时,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这让他暂缓了行程。   不久之后,李嗣源来到了一处清幽的小院外,当他由敬新磨陪着,负手走进小院的时候,院里的丫鬟们都很惊讶,院中的动静不免惊动了这里的主人,当小院主人出门看到李嗣源的时候,眼神中除却惊奇之外,还有一丝旁人无法理解的意味。   李嗣源免了众人礼数,将敬新磨留在院中候着,自己抬脚进了屋内,小院主人随即跟了进来。   屋中的布置清雅而简单,没有奢华装饰昂贵器物,最多的一样东西便是书籍。只不过屋中的书籍摆放得杂乱无章,桌上、椅上到处都是,秋风和雨吹进窗台,吹动书桌上的宣纸哗啦作响。   小院主人本是个随性慵懒的性子,平日里对什么事都似乎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她并不是一个在乎别人目光的人,但眼下神色却意外显得有些局促,面色也有些尴尬。   这位小院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桃夭夭。   “你很喜欢读书?”李嗣源看着满屋的书籍,淡然而不失威严的问了一句。   跟在李嗣源身后的桃夭夭讪讪道:“闲暇时候会看一些。”   “很好。”李嗣源点点头,他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却是一部《庄子》,“从璟也很喜欢读书,打小就喜欢,听说这些年他一直都是手不释卷?”最后那句话既像是肯定,又像是询问。至于他真正的意思是什么,可能很少有人会理解。   桃夭夭却理解,她轻声道:“殿下曾说,天下间不喜欢读书的人没几个,但有机会博览群书的却少之又少,正因为他有这个机会,所以他才能成为现今的他,故而殿下分外庆幸给予他这个机会的人。”   李嗣源随意翻动书籍的动作顿了顿,他没有回头,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道:“从璟还说过什么?”   这是一句很矛盾的话,一个人说过的话岂非有如恒河沙数?桃夭夭笑了笑,道:“殿下还说,他很庆幸有陛下这样一位父亲。”   李嗣源没说话,肩膀却似微微震了震,他握书的手更紧了些,使得书本都有些变形。少顷,他放下手中的书,看了桃夭夭一眼,道:“朕听说过你的事。”他笑了笑,“神仙山大当家。”   桃夭夭没接话,神色却很坦然。   李嗣源走到门口,又望向门外,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何物,又或者他不是在看什么?   李嗣源不说话,桃夭夭自然也不会没话找话,但李嗣源接下来的话,却让桃夭夭哭笑不得,他说道:“从璟是个好孩子,你也是。既然你们都是好孩子,为何你不愿进秦王府?”   他的意思很明白,桃夭夭却已怔在那里,不知该作何言。   李嗣源没等到桃夭夭的答复,还以为桃夭夭没理解他的意思,于是进一步道:“朕可以下令,给你不次于秦王正妃的身份,这点你不用担心。”   桃夭夭难得脸红了,而且还低下了头。   李嗣源没想到桃夭夭还是不吭声,这让他很纳闷,他随即想到什么,好奇地问道:“难不成你对从璟真的无意?”   难不成你对从璟真的无意?直到李嗣源离开,桃夭夭一想到这句话,还是有提刀去砍了某人的冲动。   桃夭夭的贴身丫鬟嘟着嘴道:“大当家,陛下今日到这来,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用意啊?难不成陛下真以为……”   “行了,闭上你的嘴。”桃夭夭没好气道。很明显,李嗣源知道一些事,但却不知道真正的内幕,所以他才会有方才这番话。想到这里,桃夭夭不禁幽幽一叹,无奈笑道:“天下竟然会有这样的帝王家,真是闻所未闻。”   “什么样的帝王家?”贴身丫鬟压低了声音,凑近桃夭夭问。   “陛下今日为何会到这里来?是为了说方才那番话吗?”桃夭夭拿起一本书,淡淡瞥了丫鬟一眼。   “难道不是吗?”丫鬟满脸不解。   “当然不是。”桃夭夭翻开书页,“陛下到这里来,不过是因为思念秦王罢了,所以才会跟我说几句话。至于陛下说话的内容……”   “陛下说话的内容如何?”丫鬟紧追着问。   桃夭夭的眼神从书中挪开,看向窗外,悠悠道:“不过是想为秦王做点事罢了。”   “啊?”丫鬟更加不解。   桃夭夭索性放下书,看着丫鬟道:“秦王常年为国奔波劳碌,不到而立之年已头生白发,而今又远在千里之外征战,苦也不苦?”   “自然苦。”   “陛下便是体谅秦王这份苦,所以想为秦王做点事。”   “我懂了!”丫鬟重重点头,“陛下知道秦王对大当家有意,但一直没见秦王纳大当家入府,便以为大当家有所顾虑,所以想为秦王解决这件事。哎呀,真是父子情深!”   桃夭夭拿书敲了丫鬟脑袋一下,佯怒道:“真是没羞没臊!”   丫鬟抱着脑袋跳开了,笑嘻嘻奔出了房门,看来是跟其他姐妹去分享这件事了。   凉风似乎更大了些,吹飞了书桌上的一封书信,桃夭夭起身去捡,才发现那是前不久王不器写给她的,握着这封信,桃夭夭神色少有的惆怅起来。   信中的内容,是询问、催促桃夭夭成亲之事的。   良久,桃夭夭长长叹息,将信件好生收起。   父母爱子之情深,恐怕是这世上最宝贵最经久不变的东西了。要不然怎么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呢? 第583章 琵琶伴美酒,各享五百岁   在李嗣源走后,桃夭夭在屋中翻看了半晌书,忽然将贴身丫鬟叫了进来。屋外秋雨未停,雨打青槐,声音清脆,桃夭夭已经站起身,吩咐丫鬟道:“备车,我要出远门。”   丫鬟晶亮的眸子里满是诧异,“如此雨天,大当家要到哪里去?”   桃夭夭看向屋外,“吴国。”   两年前,吴王杨溥称帝,如今的吴国已经不能称之为吴国,而应该称之为吴朝或者是大吴了。   桃夭夭抵达淮泗的时候,秋雨已停,一向雷厉风行的她却并没有将马车舍弃转而骑马,反而让马车放缓了速度,不紧不慢进入吴国境内。   入江北,渡长江,轻车简从的桃夭夭很快到了金陵。   金陵,乃是吴国心脏所在,也是如今吴朝的京都。   金陵风貌,与中原不同,或者说,南国风情从来都是跟北国不一样的。南国小桥流水,北国车马纵横,南国风花雪月,北国金戈铁马,南国繁花似锦,北国朔风烈烈。若说南国是文弱书生,北国便是彪形大汉。   当然,这种区别,并非简单拿金陵与洛阳对比就能看得出来的,到了金陵城的桃夭夭,虽也感觉到了南北差异,却还不至于如此明显。   金陵城中有两处地方,最是容易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一者是皇城中的青衣衙门,二者是康福坊中的一品楼。   前者知道的人不多,故而能将其中轶事拿出来炫耀的,多是王公贵族、达官显贵,后者却是金陵城中文人雅士趋之若鹜的所在,每日里聚集了不知凡几的富商才子。   桃夭夭也到了康福坊,但却没有去一品楼,而是在一品楼附近寻了处客栈住下。一品楼来者不拒,笑迎天下宾客,却唯独拒绝一类人:女人。   原因无他,因为一品楼乃是一座青楼。   青楼虽不是妓院——窑子才是妓院,青楼女子虽不是妓女——而是清倌人,但其间的“主人”毕竟都是艺伎,自然不会欢迎别的女人进来争风吃醋。   桃夭夭没有进一品楼,但若是李从璟微服到了此处,必是定要进去看看的。青楼作为传统文化的另一类精华所在之地,艺伎们才色双绝,才子们风流多情,留下过数不清的佳话与佳作,对此李从璟实在是心向往之已久——这是后世的寻常人无法理解的。   他们当然无法理解,因为那种文风早已不复存在。   推开窗,桃夭夭看向不远处的一品楼,时近黄昏,一品楼前已经车马喧嚣,游人如织,听身后的此地军情处负责人向她介绍与一品楼有关的风物人情,她慵懒眉眼微微挑了挑。   “金陵城只知道青衣衙门神秘莫测、一品楼的清倌人才色冠绝天下,却鲜有人知晓,一品楼实际是青衣衙门的产业。”那名军情处的一方大员说到有趣处,露出一丝玩味笑意。   “论及刺探天下消息,暗地里搅弄朝堂风云,的确没有比青楼更适合的地方了。”桃夭夭闲散的说了一句,忽然想到一个人,揶揄地问道:“难不成林安心自身也是一品楼的清倌人?”   “大当家说得对,林安心的确是一品楼最当红的清倌人。”军情处负责人笑道,“不过要见到她可不容易。能得到她接见的,无论是才子还是显贵,多半都是徐知诰想要拉拢的对象。”   桃夭夭嗤笑一声,眉眼间露出一丝不屑,“若是我想见她,也见不着?”   “至少今日见不着。”军情处负责人道。   “为何?”桃夭夭问。   “因为今日徐知诰‘请了’林安心去府上。”   “哦?”   “据说今日徐知诰在府中宴请徐知询。”   “这倒是有趣。”   不能不有趣。   杨溥称帝后,以徐知诰为左仆射,参政事,吴国人谓之“政事仆射”,地位尊崇至极。   ——徐温、徐知诰毕竟是由臣及权臣、国君,有一个擅权、夺权的过程。或许是出于避人耳目的需要,在擅权、夺权过程中,由徐温开始,采取了一个策略:自身出镇重镇润州,掌握军权,遥控国政,由子嗣坐镇朝廷,代行政权。   此时徐温安排在朝中的人,便是徐知诰。   史书说这一时期,“(徐知诰)勤俭宽简……上下悦服……(徐)温虽遥执国政,而人情颇已归属于帝(徐知诰)”,徐温由是对徐知诰分外忌惮,有人劝徐温道:“居中辅政,岂宜假之它姓,请更用嫡子知询”,徐知诰在“刺知”这件事后,立即上表,自请出镇江西,但结果却是“表未上而温疾亟,遂止。”而后不久,徐温病卒。   此时,吴国朝野能与徐知诰争权的,只有一人,便是那位“嫡子知询”徐知询。   徐知询这一时期为金陵节度使、诸道副都统,平日里跟在徐温身边。徐温死后,“知询……数与帝(徐知诰)争权。”   正因为知道徐知诰与徐知询正争斗的不可开交,所以桃夭夭在听闻徐知诰宴请徐知询后,才觉得分外有趣,她道:“徐知询不好生呆在润州,跑到金陵来作甚?他此行岂非羊入虎口?”   军情处负责人道:“徐知询与徐知诰相争,一个握有军权而少政权,一个握有政权而少军权,双方都对对方手中的权力垂涎三尺。徐知询既然要从徐知诰手里夺取政权,又如何能不来金陵?况且,徐知诰挟天子令诸侯,诏令既下,徐知询若不愿举兵攻伐,焉能不来?”   “徐知询到金陵来已有多久?”桃夭夭问。   “已有月余。”   “月余……时日倒是不短了,徐知诰如何对付徐知询的?”桃夭夭又问。   “假杨溥之手,留徐知询在金陵充任左统军。”   “留为左统军?”桃夭夭冷笑,“这算是釜底抽薪,夺了徐知询的兵权?”   “八九不离十。”   “想必不久之后,徐知诰便会兼领金陵节度使了。”   “应该如此。”   “这般说来,今日徐知询去徐知诰那里赴的宴,本就是一场鸿门宴?”   “虽明知是鸿门宴,徐知询却不能不去。”   “不错。身在金陵,徐知询已跟鱼肉无异,没有选择权。”   “徐知询大抵没想到他会败得这般快。”   “若是如此,徐知询会否临死反扑?”   “这……”   不仅桃夭夭在思考徐知询会否临死反扑,徐知诰也在担心这件事。所以虽然堂中莺莺燕燕歌舞不休,面前食案上美酒佳肴,他口中却没什么滋味,不过他面上还是和善依旧,对徐知询劝酒不休。   徐知询虽说也是强颜欢笑,但心头却比徐知诰更加不是滋味。任谁被夺了一国军权,被强留在京都做一个不痛不痒的左统军,心头都不会很有滋味。若说有滋味,那也是苦涩、愤怒的滋味。   满金陵城的达官显贵都知道,徐知诰、徐知询两人是势同水火,不将对方抽筋扒皮不会好受,不将对方打落深渊都不会睡一个安稳觉,但两个当事人却好似对此一无所知。任谁见了他们这番和睦相处、对饮欢笑的模样,都会这样怀疑。   林安心却没有这样怀疑,在座相陪的宋齐丘、严可求、骆知详、周宗等人,也没有这样的怀疑。   徐知诰举起酒杯,笑着对徐知询道:“虽说询弟先前在金陵长大,但这些年却少来金陵,不知对金陵城中近年来兴起的风物人情,知道多少?”   “不知兄长指代何事?”徐知询也是面带微笑,随即像是意识到什么,故作恍然道:“愚弟可是听说,近年来金陵出了个一品楼,乃是士子权贵们趋之若鹜之所,据说此间的清倌人,无论才艺还是样貌,都堪称举世无双,尤其是其中的翘首安心娘子,更是人间绝色,莫非兄长说的是这件事?”   “询弟果然甚解风情!”徐知诰畅怀大笑,指向在堂中安坐的林安心,“询弟可识得此人?”   堂中的美人体态丰盈,肌如凝脂、眉如远山,明明浑身都散发着诱人的成熟风韵,却又偏偏一副不可侵犯的神色,最是叫食髓知味者不能自抑,徐知询不禁两眼放光,失声道:“莫非这便是安心娘子?”   “安心娘子可是从未出过一品楼侍客的,今日询弟好福气!”徐知诰露出颇为自得之色,看向林安心道:“安心娘子可听见我询弟方才的话了?”   林安心款款起身行礼,“听见了。”   徐知诰接着道:“向来听说你才艺双绝,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令满金陵城交口称赞,不知今日可否一见?”   “奴家献丑了。”林安心清清淡淡的回答。   徐知诰立即挥手撤去堂中歌舞,只留了当中一张蒲团,林安心施然就座,也不多言,颔首低眉、纤手浅弄,清幽的乐声袅袅升起。   徐知询看着林安心,如同孩童见了五分缤纷的蝴蝶,年轻人见了梦寐已久的佳人,文人骚客见了山川秀美,竟然痴了。   徐知诰将徐知询的神态收在眼底,微不可察的偏过头,对身后的一名侍从轻轻点了点头。   那名侍从会意,转身悄无声息走进内间。须臾,侍从手持托盘转了回来。   这一幕,恰好落进了堂中一人眼中。   这人是个伶人,名为申渐高,善奏三孔笛,颇有名气。昔日曾受权贵欺压,蒙徐知诰解围,一直对徐知诰怀有感恩之心,今日也是由徐知诰请来助兴的,方才已经有过表演。   侍从手中的托盘上有一上品金钟,徐知诰站起身,自金钟里倒了一杯琥珀色的美酒,一看就知绝非凡品,他来到盯着林安心目不转睛的徐知询身前,笑着对他道:“询弟果然是性情中人,不过乐声虽好,却也莫忘了饮酒。这是愚兄新得的好酒,一直未舍得拿出来,今日难得与询弟相聚,自当美酒配英雄。”   徐知询慌忙起身,面露惭愧之色,接过酒杯。   徐知诰示意徐知询尝尝味道如何,满脸和煦笑意,“愿询弟长寿千岁。”   “兄长赐,不敢辞,多谢兄长。”徐知询十分感动,闻了一下酒香,赞一口好酒,举杯就往嘴里送去。   徐知诰仍是笑意浓郁,只不过眼底闪过一丝狠辣之色。   酒杯到了嘴边,徐知询忽然停下动作,杯中美酒没有倒进嘴中。   徐知诰怔了怔,随即很好的掩饰过去,故作好奇道:“美酒在前,询弟何不即饮,莫非嫌酒不好?”   徐知询笑了笑,忽然从案桌上拿起自己的酒杯,往里面分了一半,又将金杯递还给徐知诰,自己手持半杯酒,笑意不减,“兄长厚爱,愚弟感念万分,如此美酒,愚弟怎好独饮,愿与兄长分而饮之,各享五百岁。”   满堂陪酒诸人,正饶有兴致看着他俩人,堂中抚弄琵琶的林安心,神情专注,琵琶声清脆曼妙,有如珍珠落玉盘。   可是琵琶声未必一直都如珍珠落玉盘,在某些时候,它也如惊雷落地,让人心惊胆颤。   徐知诰脸色变了,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只是瞬息之间,徐知诰恢复了脸上的笑容,不过这笑意怎么看都不如先前那般自然了,他眼神闪烁如同左顾右盼,“询弟此言差矣,此酒乃是愚兄诚心祝愿询弟的,怎可分而饮之,愚兄一番心意,哪能少去一半?”   徐知询脸上仍旧是方才那般真诚到无知的笑容,在这样的笑脸下,谁也不会注意到他的背心已给冷汗湿透,他坚持道:“愚弟知晓兄长关切,然则兄长岂不知,愚弟同样关切兄长?请兄长勿要推脱。”   徐知诰看着徐知询,没有要接酒的意思,徐知询也看着徐知诰,没有要退却放弃的意思。   秋风卷动帷幄,凉意竟似在刹那间如同寒冬料峭,刺人骨髓。   无论是宋齐丘、周宗等人,还是弹奏琵琶的林安心,便是再如何迟钝,也看出酒中隐藏的杀意了。   众人无不色变,却又不好轻举妄动,一时间堂中的氛围极为严峻,又极为尴尬。   然而任谁都知道,这种严峻、尴尬的氛围,就如同张紧的弓弦,必然不会持久下去,一定会在片刻后爆发。只是爆发之后会如何?利箭离弦之时,杀意将无法再掩盖半分,届时水落石出,鱼死网破。   徐知诰与徐知询相对而立,眼神碰撞,比刀剑相交还要危险万分。   偏偏在这个时候,一阵不该有的笑声在堂中响起。它就像一阵溪流,打破了山川的宁静,又像是情人轻抚的纤手,抚平了那颗躁动的心灵。   众人循声望去,伶人申渐高已经起身离座。他来到徐知诰与徐知询面前,笑嘻嘻地说道:“两位大人兄弟情深,便是仆这等小人见了,也不禁感动万分,然则这美酒却如美人,在杯中犹如在榻上,早已除却罗衾,可如何忍受得了这份冷落?两位大人不体谅美酒心意,仆可是怜惜得紧!”   说罢,申渐高竟然不惜以下犯上,拿了徐知询手中的两杯酒,又全都倒在了金杯里,不由分说,仰脖一饮而尽。   饮罢,申渐高打了个酒嗝,大赞一声:“好酒,果然好酒”!   这才向徐知诰行礼,睁着醉意朦胧的双眼认真地说道:“如此美酒,饮一杯怎么够?还请大人将其尽数赐给仆,也好让仆多多享受一番。”   徐知诰大笑道:“你这老酒鬼,就你会饮酒!好,便都赐给你!”   “多谢大人!”说罢,申渐高毫不客气抓了金钟,抱在怀里,如同怀抱一个美人一般,向徐知诰谢罪道:“仆已醉了,不敢再在此间放肆,请大人准仆去歇息。”   “好,你且退下。”徐知诰很有风度道。   申渐高走了,徐知诰脸上的笑容终于不再有异色,他对徐知询道:“询弟安坐,你我继续畅饮!”   “如此正合我意。”徐知询明显松了口气,安稳的坐了下来。   回去案桌后时,徐知诰向拿酒出来的侍从使了个眼色,那侍从会意,连忙从侧间离去。   这一场饮宴,终于在林安心奏完几首曲子后结束,徐知询像是已经醉得站不稳,由人扶着向徐知诰告辞,徐知诰只是嘱咐他回去好生安歇,并说来日再行宴饮,并没有挽留。   送走徐知询,徐知诰马不停蹄回到后院,见到那名侍从,立即问:“如何?”   侍从摇摇头,“救不活了。”   酒,当然是毒酒,很毒的酒,喝下就得死,任谁都一样,哪怕有解药,稍晚一步也没用。   徐知诰面色凄然,竟似要落下泪来,他沉默了良久,叹息道:“给申渐高的家人送去抚恤。”说完他又加重语气补充道:“厚加抚恤!”   侍从领命而去。   林安心跟在徐知诰身后,轻轻出声道:“是否要动用青衣衙门,秘密将其除之?”   徐知诰抬头望月,怅然道:“罢了,就此罢手。”   林安心诧异不解,忍不住劝道:“斩草需得除根,否则后患无穷……”   徐知诰摆摆手,示意林安心不用说下去,“天意如此,询弟该得长寿,我等又何必强求?况且,我要的本就是他的权,而不是他的人,留他一命又何妨?”   “可是……”   “就这样定了,休得多言!”   “是……” 第584章 两川系天下,天下在我心   徐知诰没有去看申渐高的尸体,他生平见过的尸体已经不少,这东西实在没什么好看,况且,任何一个中毒之后脑浆迸裂而亡的人,他的尸体看起来都绝对不会让人感到愉快的。   徐知诰罢了将徐知询置于死地的心思,这在林安心看来很不可思议,但对徐知诰自身而言,却并没什么太大的不妥。   宴饮至半夜,身上酒味颇重,徐知诰回到后院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裳,又饮了几碗醒酒汤。   宋齐丘、周宗等人并没有着急回府,时候虽然不早了,但徐知诰已经吩咐人传下话,稍后还有要事相商。宋齐丘、周宗都是明白人,也大抵知晓徐知诰要与他们商议的是何事,所以也不觉得深夜等候有什么不妥,委实这件事太过重要,而且紧迫。   秋日迟迟,深夜凉意颇重,徐知诰在饮过醒酒汤后,却没有立即去见宋齐丘等人,而是来到了府中供奉先人的宗嗣中。徐知诰本身是个孤儿,他在还未记事的时候,就已经被卖给他人为仆,自然记不得自己的亲生父母。   不记得亲生父母,却记得养父母。   徐知诰在徐温的排位前上了几炷香,凝望着徐温的排位,他躬身沉默了许久。堂中烛火依依,帷幄的阴影在烛火下摇曳不定,像是人们聚散无定的心思。   “今日询弟没有饮下那杯酒,想来是父亲不愿见我俩手足相残,既然父亲想要询弟活着,儿自然没有强行违逆父亲的意思。”徐知诰喃喃自语,眼中神色不可言说,“儿这条命是父亲给的,儿有今日的一切,也是父亲赐予,儿并非狼心狗肺之辈,父亲该是明白的。父亲想让询弟活下去,儿也不吝啬让询弟永享富贵,只求询弟日后莫要再作无谓之举才好。”   徐知诰又沉默下来,良久,他拜了三拜,退出堂外。   随后,徐知诰召见了宋齐丘、周宗等人。   坐下来第一件事,徐知诰问的便是两川战局。   宋齐丘道:“据最新探报,日前李从璟已率三路大军抵达梓州,李绍斌负隅顽抗,李从璟调度大军攻城,战事正在进行当中。”   蜀中地图都在徐知诰的脑中,他无需对照地图,也能在脑子里勾画出如今两川的战局,他问宋齐丘:“孟知祥有何举动?”   “孟知祥已与李绍斌达成协议,将遣西川军进入梓州襄助东川,合力对抗李从璟。”宋齐丘道。   “如此说来,此番已到了两川与李从璟一决胜负的时候,梓州便是二者分出雌雄的关键战场了?”徐知诰了然。   “这倒未必。”宋齐丘接着道,“据报,李从璟开始攻打梓州城时,西川军还未进入梓州地界,而李从璟已经分兵赶赴玄武县,欲将西川军挡在玄武县以西。”   “玄武县……倒的确是西川军进入梓州的必经之地。”徐知诰点头道。   接下来几人又就两川战局推演了一番,而后徐知诰问宋齐丘:“以子嵩之见,此番两川之战,胜出的将会是哪一方?”   宋齐丘沉吟片刻,“玄武县之役甚为关键,甚至可以说,胜负手就在玄武县,以眼下形势来看,胜负难料。”   徐知诰点点头,颔首默然。   宋齐丘眼神闪动,忽而补充道:“无论两川之役何人获胜,但胜负必然可在年前见分晓。”   徐知诰听了这话,抬头直视宋齐丘,后者肃然道:“正伦,形势留给我等的时间,已然不多。”   宋齐丘这话的意思,徐知诰自然理解,他此番如此急切想要除去徐知询,便是想要尽快完全掌握吴国军政大权,将吴国内政稳定下来,好作后图。   如今他与徐知询的权力争斗胜负已分,徐知询再也无力与其抗衡,只要他往后不出大的差错,不用太久时间,便可以将徐知询的实力分化瓦解、转为己用。   宋齐丘所说的时间不多,当然不是指代消化徐知询力量的时间,而是另有所指。   “两川之战,虽说胜负未分,我等却不能不作最坏打算。一旦李从璟顺利平定两川,据有天府之国,李唐之国势将如日中天,加之如今李唐新政有成,彼时李唐之强盛,远不是当年李亚子灭蜀时能比。”宋齐丘面容肃穆,显得颇为忧心。   他接着道:“若到此时,天下大势会如何,不难想象。群雄震慑,四海臣服,恐怕不是危言耸听。如今之天下,越地钱鏐本就事事以李唐马首是瞻,甘愿为其鹰犬,马楚更是做足了人臣姿态,恨不能为李氏之奴,一旦李唐据有蜀地,威震天下,届时我大吴的处境就难了!”   “子嵩之意,我自然知晓。”徐知诰说道,“你有何对策,尽可说来。”   “眼下蜀地战事未定,战后李唐必然也要休养生息一段时日,大吴要图存,进一步问鼎中原,正该抓住时机,某之对策,唯有四字。”宋齐丘道。   “哪四个字?”徐知诰问。   “远交近攻。”宋齐丘道。   “哦?”   “远交,是为交好契丹、渤海;近攻,是为攻伐马楚,夺取湖南地。”宋齐丘掷地有声。   “有理。”徐知诰沉吟。   “契丹与大吴素有往来,此番再度遣使,自然顺理成章。又且,某听闻耶律倍此人,自掌权后雄心勃勃,大有复兴耶律阿保机大业之野心,不甘屈居人下,今虽对李唐称臣,来日未必不会效仿当日的耶律阿保机,南越长城。渤海国自战胜契丹以来,国力日盛,亦有中兴海东盛国之势,某听闻大明安此人,不失为一代雄主,即为雄主,当有开疆扩土之心,何愁不能结为外援,为我所用?”宋齐丘娓娓道来。   “子嵩之言,甚合情理,我大吴当为之。”徐知诰点头表示赞同。   “契丹、渤海虽可结交,作为来日远图,以备将来之用,但却不能解眼下燃眉之急。”宋齐丘忽而话锋一转。   “何为燃眉之急?”徐知诰问。   “某闻两国之争,在综合国力之争,若是李唐得了蜀地,国力大升,大吴未免落入下风。”宋齐丘道,说到这,他眼神颇有些怪异,“综合国力”这个概念,实则是李从璟在朝堂上提出,而后被天下人知晓的。   “故而大吴燃眉之急,也是根本之急。”徐知诰微微颔首。   “正是如此。大吴要提升国力,必要开疆扩土。”宋齐丘道。   “要开疆扩土,便要攻伐马楚。”徐知诰道。   “某听闻,楚王马殷病重将亡,此正可图之时。”宋齐丘道。   “然则我若攻楚,不知钱鏐会如何?”徐知诰问。   “近年来李唐虽多番拉拢钱谬,但如今钱鏐已年近八十,年老体衰,政事日渐松弛,又且数年前,我大吴曾败其水师,至今让越人忌惮,纵然李唐让钱鏐出兵牵制,也大可不必忧虑。”宋齐丘道。   “如此说来,楚地的确可图。”徐知诰道。   此时徐知诰与宋齐丘等人的密谈,桃夭夭还无从得知,但她却很快便知道了徐知诰想要毒死徐知询的事迹。这个消息自然是军情处报给她的,在将这个消息说给桃夭夭之后,军情处此地负责人依例询问是否可以借此做一番文章。   出乎这人意料的是,桃夭夭并没有要处理这件事的打算,她懒散道:“此事你不该问我,你莫非忘了,我已离了军情处。”   “这……”负责人没想到桃夭夭竟然是这番回答,有些不知所措。   “此番我到吴国来,不过是来游山玩水罢了,这件事该如何处置,你们依照章程即可,不必来问我。”桃夭夭依着窗台,看向窗外不远处的一品楼,似乎一直对其兴致不减。   “大当家说笑了。”军情处负责人讪笑,他忽然正色道:“自大当家离开军情处,秦王殿下至今没有让人接替大统率一职,想必此职还是留待大当家的。”   桃夭夭微微蹙眉,“这件事也是你该议论的?”   “是……卑职多嘴!”负责人连忙低下头。   说到这件事,桃夭夭心里也是奇怪的,军情处如今只有几大统领,李从璟的确没有任命新的大统率,而大统率的代行职权,竟然又回到了莫离手中。   按理说,大统率之职,要么给能力最为出众的第五姑娘,要么给资历最老的李荣,但前者毕竟年纪尚轻,而为何不选后者,桃夭夭也不知原由。   桃夭夭望着窗外,忽而自嘲一笑。   在演武院呆了两年,才知道平淡无波的日子的确乏味得紧。   然则,她有这个念头,是因为她后悔了么?   未必。当初她为何离开军情处,只怕真实的原因并非如她先前说的那般。   只是最该理解这个缘由的人,好似还是没有理解。   若是他理解了,这两年桃夭夭呆在演武院,他便不应该什么都没做。   一想到王不器寄来的书信,桃夭夭就觉得分外气恼。   所以如今桃夭夭就像有些耐不住深闺寂寞,又蠢蠢欲动了?   只怕也未必。   “大当家今日要约见林安心吗?”见桃夭夭一直望着一品楼,负责人试探着道。   “我倒是愿意见她一见,只怕她见了我,要她不舞刀弄枪未免有些强人所难,还是罢了。”桃夭夭道。   负责人没话可说,正准备退下,忽然桃夭夭叫住了他,吩咐道:“如今两川战事正紧,此乃天下风云突变之时,军情处在康福坊不是也有一座青楼么?虽然不如一品楼那般引人注目,但刺探些吴国朝堂秘闻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李从璟得到徐知诰、徐知询饮宴风波的消息时,梓州之战开始了才三四日,这件事在旁人看来固然意味甚多,但在李从璟眼中,也不过是必然的事罢了。他知道徐知诰毕竟是称帝建立南唐的人,自然不会在与徐知询的争权中落败,唯一没料到的,不过是徐知诰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上不少。   不过在李从璟看来,只要吴国无力在他攻打两川的时候,有什么搅局的异动,就已经不辜负他当初放任徐知诰南归的“苦心”了。   比起这件在李从璟看来铁定的事,与之不分先后传到他手中的另一份消息,让他更加重视。   接到这份消息的时候,李从璟正在帅帐中与莫离等人推演战局,他看罢信报,就将其交给了莫离。   莫离看罢之后,并没什么表情,他将信报又递给杜千书,杜千书看过之后,面露惊奇之色,随即摇头苦笑道:“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是耶律德光这根野草,韧性未免太强了些。”   “依我看,倒不是耶律德光这根野草韧性太强,而是耶律倍这把野火烧得太过无力。”王朴看过信报之后,直截了当指出了其中关键。   桑维翰对此倒是不以为奇,他道:“耶律倍在继位为契丹皇帝后,野心膨胀,整日所念,都是恢复耶律阿保机的霸业,自然无心太顾及耶律德光。只怕他也没想到,被他扔在苦寒之地,在他看来必定受尽折磨,只能苟延残喘,而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寒风冻死的耶律德光,竟然凭借与女真的战争,再度起势。等到耶律倍再注意到耶律德光,彼时的软柿子如今已容不得他任意拿捏了!”   杜千书对契丹之事了解的比较多,他仍是疑惑的摇头,“契丹与女真交界之地的情况如何,某颇有些了解,那是真正的苦寒之地,地广人稀,物资贫乏,寻常人等要果腹都很难,依照常理,耶律德光根本不可能在彼处东山再起。别的姑且不言,他哪里来的军备粮食?照线报上言,耶律德光威服女真,如今再度拥兵数万,且装备颇为精良,这简直不可思议!”   杜千书这话一说,众人也都陷入深思之中,待想透其中难处,不出意外纷纷觉得不可思议,便是王朴、桑维翰,也都大为惊奇,满脸不解。   若非他们都是李从璟心腹,估计要以为耶律德光有神相助了。   李从璟微微笑了笑,显得不以为意,“军备粮食自然不可能凭空而来,既然不可能凭空而来,那又是从何而来?想通这点,尔等就不会觉得惊奇了。”   桑维翰有急智,他最先反应过来,顿时满面惊诧,竟是比听闻耶律德光东山再起还要觉得匪夷所思,他失声道:“莫非是殿下暗中遣人相助?”   李从璟笑而不语。   作为知道这件事内情的第二人,莫离解开了谜团,他摇动折扇道:“殿下自然不会相助,大唐的每一分一毫军备粮食,都是百姓血泪,岂能资敌?然则殿下不相助,却可授意他人来做这件事。”   众人更觉惊奇,杜千书身躯微颤,睁大的双眼看向李从璟,“莫非是渤海国?”   “在北方,最不愿看到契丹国再现昔日强大之象,而又有实力暗中搅弄风云的,自然只有渤海国。”李从璟道破天机。   杜千书虽然思维不如桑维翰那般敏捷,毕竟对北方之事知之甚深,当即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是了,能让契丹再起内斗,使耶律倍与耶律德光兄弟相争,进一步消耗契丹国力,自然是大明安最愿看到的局面,这件事他做起来想必一定分外愉快。”   “不仅大明安觉得愉快,殿下也是觉得十分愉快。”莫离笑意浓郁。   “契丹虽经先前挫折,国势大损,毕竟底子尚在,若非殿下此计,怎能使得契丹进一步遭到削弱?那耶律倍近年来,四处用兵,野心勃勃,俨然又一个耶律阿保机,若非殿下此计,说不得他还真会重演耶律阿保机旧事,有朝一日再度南越长城!”杜千书感叹不已。   李从璟笑意温和,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确,耶律倍的掌权,几乎可以说是他一手促成的,曾今他与耶律倍堪称同盟。但对契丹这个国家,李从璟从来就没真正信任过,他不信任这个国度里的每一个人,自然也不会真正信任耶律倍。   对待敌人,期待他们良心发现,还不如期待母猪生出一头公羊来。   李从璟可从来没有对敌人抱有幻想的坏习惯。对付敌人,他从来都不会留情的。   “殿下此举,固然可引起契丹再度内耗,持续削弱契丹国力,不过千书可还能想到殿下更深层次的用意?”莫离看着杜千书揶揄道。   “更深层次的用意?”杜千书下意识重复一句,陷入深思。   “那是更久远的事情。”莫离道。   杜千书醒悟过来,他意识到的问题,让他脸上的表情如同见鬼一般,“如今耶律德光虽然东山再起,却一时还不具备争夺帝位的实力,等他有了这份实力,与耶律倍兵戎相见的时候,至少也得再过几年。彼时……”他看向李从璟,眼中又露出了当年在幽州时会有的崇敬之色,“彼时,便该是殿下伐吴的时候了!”   “不错!”莫离畅怀笑出声,“彼时,我大唐攻伐吴国,也不用担心契丹在背后捅刀子,可谓后顾无忧,就如现今我等攻伐两川,不用担心吴国妄起事端一样。”   杜千书大为钦佩,深深拜服,弯身向李从璟行礼,“殿下兵发西楼,还是四年前的事,不曾想殿下在彼时,就已经预见了今后十年之事,并且做了周全谋划,如此准确远见与缜密心思,叫千书思之神情激荡,不能自抑!”   李从璟笑着示意杜千书免礼,“不必如此,在其位谋其政罢了。”   桑维翰、王朴等人,并不知晓这件事,此时听闻,也如闻惊雷,想到其中的绝妙之处,也不禁心绪激荡无法平静,在杜千书行礼过后,纷纷行礼。   这是将来事,不必多言,李从璟示意众人免礼之后,便将话题拉回当下来。   当下,李从璟牵挂的是百战军、君子都在玄武县的战事。   百战军、君子都在玄武县的战事,比想象中要激烈得多。 第585章 月垂龙门山,英雄逞强时(一)   黎民前夕,天光微醒,东天还未露出那一线鱼肚白。   玄武县外,百战军正在如火如荼攻打城池,数不清的火把与燃烧的火光照亮了城池,也照亮了蚂蚁般涌向城池的百战军将士,以及在城头殊死搏斗不愿退却的东川兵将。   人声鼎沸,杀生震天,夜幕下仿佛有一头暴躁的巨兽,在此地不停拳打脚踢,要将那亘古未变的山川都踏碎移走。   一架架云梯车附上城墙,一架架巢车撞得城墙不停震颤,甲士们或攀梯而上,而越桥而过,前赴后继杀向城头,他们不顾身边同袍的坠亡与战死,也不顾面前刺猬般挥来兵刃,试图用血肉之躯在铁甲墙壁与丛林中割开一道缝隙,突破对方的大小阵型,撕裂对方天衣无缝一般的防线。   鲜血打在城墙上,牡丹一般绽放,绚丽夺目又残忍的令人无法直视。将士们狰狞的面孔,无畏而坚定的眼神,在此时此刻被战火衬托得分外疯狂,他们像是荒原上奔腾的野牛,已只记得用尽所有力气,埋头向前冲击。   即便是迎向死亡,也决不稍缓向前的脚步,也唯有拥抱死亡、战胜死亡,他们才可能在死亡的深渊中寻得一条通向生存的狭路。   城外百战军营地前,孟平高居望楼,面色沉静如同一汪深潭,望不见里面半分波澜,平日里他那双阳光般灿烂的眸子里,此刻跳动着无边无际的战火,无数将士的身影在其中往来奔驰,还有那座仿佛盘龙般屹立,仿佛永远都不会倒下的城池。   他持刀静坐,如临深渊,又如沐春风。   为将者,凡临阵指战,饶是肩担责任重如泰山,也要如秋叶御风般安之若素,此之谓举重若轻。   百战军攻打玄武县,已经一日一夜,城池还未攻下。   而且照眼下形势来看,要攻克城头恐怕还要些时候。   战事如此激烈、胶着,已经出乎孟平出征时的预料。   要知道,在攻下玄武县后,要据城防备西川援军,还需要紧急修复城防,这也需要不短的时间。   在百战军、君子都赶到玄武县时,梓州战事已经进行了一两日。   梓州战事激烈之程度,孟平虽未亲眼看见,但完全不难想象。因为自他们从梓州出发,到抵达玄武县,一路上梓州战事的声音,压根就不曾停止,更没有消失过!   数万人大战,交战之声传出近百里,战事是何等惨烈,根本不用多想。   百战军攻打玄武县,便是在梓州大战的声音中开始的。   “孟将军。”林雄走上望楼,与孟平见礼。   “林将军。”孟平站起身。   “玄武县比想象中要更难打一些。”两人并肩看向玄武城,孟平出声道,“想必林将军也看出来了。”   “西川援军是李绍斌据守梓州能否成功的命脉,而玄武县又是连接西川援军的命脉,如此关键重镇,难打些也是情理之中,怪不得孟将军。”林雄宽慰孟平,他俩相识得早,一个是李从璟在军中最信任的将领,一个是李从璟最亲近的近卫军将领,关系向来不错。   “但我等的时间不多了。”这话的内容颇为沉重,但孟平的语气却跟沉重没有任何关系,“对李绍斌而言,玄武县是命脉所在,对大帅而言,玄武县也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不容有失。”   “孟将军有何打算?”林雄问。   “要解决时间不多的难题,只有两个方法。”孟平道。   “愿闻其详。”林雄道。   “或者加快战事进程,抢在时限到期前完成攻城任务;或者争取更多的时间,延长时限。”孟平道。   “百战军虽已拼尽全力,要在一日内攻下玄武县,还是有些强人所难。”林雄道。   “所以只能选择第二种办法。”孟平道。   “执行第二种办法的具体措施,便是延缓西川军抵达玄武县的步伐。”林雄道。   “可西川军不会平白无故慢下脚步来。”孟平道。   “故而需要有兵马去半路骚扰、拦截。”林雄道。   “骚扰、拦截的兵马不仅要精锐,战力非凡,按照大帅的说法,还得机动性高,如此才能有效打击西川军。”孟平道。   “所以这支兵马最好全是马军。君子都正是不二之选。”林雄道。   “虽则如此,然而西川军毕竟有两三万之众,要阻其兵锋,迟其步伐,仍是危机重重。”孟平道。   “不知孟将军需要君子都为大军争取多少时间?”林雄问。   “十二个时辰。”孟平道。   “末将必定尽力而为。”林雄道。   “不,将军错了。”孟平道。   “错了?”林雄不解。   “不是尽力而为,是必须要做到!”孟平眸中陡然迸射出一股杀气,转身直视林雄,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哪怕君子都全军覆没,不剩一兵一卒,也要阻挡西川援军十二个时辰,半刻都不能少!”   军令,从来都没有模棱两可,也从来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沙场是铁血之地,军令便是造就这种铁血的法则,所以它必然比铁血更加铁血,铁血的冷酷无情。   林雄脸上肌肉微动,然而他没有迟疑,抱拳坚决道:“末将,领命!”   林雄领命离去后,杨重霸走到负手再度望向战场的孟平身旁,语气有些怪异道:“将军,林将军毕竟是殿下亲军统领,将军对他下达如此绝情的军令,就不怕林将军心生怨恨,来日在殿下面前对将军有不利之言?”   孟平瞥了杨重霸一眼,淡淡道:“林将军不是这样的人。况且君子都执行过的危险任务,比眼下严峻得多的也不胜枚举。”   “然而君子都毕竟是殿下亲军,殿下下达这样的军令无可厚非,但将军你毕竟只有临时节制之权,你就真不担心殿下会心生芥蒂?”杨重霸不解。   孟平淡淡一笑,比方才更加适然,说出来的话也更加有把握有信心,“殿下更不是这样的人。殿下的心胸、眼界,不说亘古未有,至少也是凤毛麟角。”   “将军如此肯定?”杨重霸诧异。   “当然。再怎么说,本将也是自小跟随殿下的,这点把握还是有。”孟平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一种荣耀的神情,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接着道:“这些姑且不言,殿下一旦上了战场,便只知道战争胜负,至于其它,殿下根本就不会在乎,慈不掌兵,殿下比谁都更加理解这个道理。”   说到这,孟平面容肃然下来,“所以,玄武县之役,绝对不容有失。即便是百战军全军覆没,不剩一兵一卒,也要完成殿下交代的军令。你可明白了?”   杨重霸神色凛然,“末将明白了!”   天色已明,红日自东天喷薄而出,霞光照在孟平身上,将他的铠甲照得鲜亮耀眼。   孟平握刀而立,眸子里的战场如大火在燃烧。   他心中默默念道:孟平,孟平,当初公子给你取下这个名字,你可明白公子的用意?   孟平,孟平,就让我为公子,荡尽天下不平!   他忽而转身,走下望楼,步履坚定,身形沉稳,亲赴战场最前线。   今日,必要攻下玄武县!   林雄在领过孟平的军令后,立即去召集君子都三千精骑。   在闻听孟平下达的军令内容,尤其是那句“战至一兵一卒,也要阻拦西川援军十二个时辰”后,君子都全军将士莫不心头凛然,但要说没有人对这份严酷的军令有所怨言,却也不太可能。   林雄则早就洞悉了这点,他明告三千将士,有怨言无妨,但都得给我埋在心里,谁要是因此而影响完成任务,全部军法从事绝不姑息。   君子都自成立之日起到今日,有三名骁勇之将,君子都每每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与此三人每每冲锋在前,勇不可当有很大关系。这三人,便是前任君子都都指挥使郭威、林英,以及现任君子都都指挥使林雄。   郭威已经外放领藩镇军,姑且不言,且说林英、林雄兄弟。二人自当年长和县城之役,跟随李从璟,可以说他们的发迹史,便是李从璟发迹史。如今林雄领君子都,领军虽然不多,但饶是高行周、皇甫麟这些人,也丝毫不敢小觑。   君子都上一任都指挥使林英,因为两年前在荆南作战失利,被问责后降为普通骑兵,至今李从璟都没有号令下来,有起用他的意思,可谓大起大落,尝尽人生失落的辛酸苦辣。   秋日的晨阳是暖和的,很少有人不对其加以期盼,晨光洒落马棚,也洒在正刷洗战马的林英身上,他的甲胄只是普通的柳叶甲,与寻常士卒毫无二致。当年他获赐于李从璟的那套明光甲,自从他被罢免了君子都都指挥使的职务后,就再也没有穿戴过。   林英的年纪并不大,和从百战军中成长起来的大部分将领一样年轻,而今还不到而立之年,然而他的脸上,却已刻上了风霜与沧桑,唯独那双锐利的眸子,还和当初一样坚定有神。   他为战马刷洗的动作,规范的找不出第二个模本来,此时他的眼神是柔和的,就像是为自己的情人宽衣一般。那战马也似分外享受,咧嘴露出牙齿来,像是在笑。   看到自己心爱的战马如此惬意,林英眼神也露出一丝近年来愈发少有的笑意,与马棚里正在为战马刷洗的其他骑兵一样,刷洗完后,他抱着马头,两张脸凑在一起擦了擦,这份姿态,实在是比最亲近的情人更加亲近。   马棚很喧闹,战马舒服的嘶鸣,骑兵们拍着自己心爱的战马跟它们说话,就像是在跟自家兄弟拉家常一般,不时有人就临近同袍的战马打趣,或者相互攀比,间或发出阵阵豪迈的大笑声,一片热闹和谐的景象。   为战马套上鞍辔,林英提着水桶正要去倒掉,一名传令兵奔跑着到了马棚,左右环顾几眼,找到林英,跑到他跟前,对他道:“林英,将军召你即刻去见他。”   林英脚步顿了顿,眉头微微蹙起。自打他被降职为寻常士卒以来,一直恪守军规,甚至恪守的异常严格,在军中几乎不与林雄相见,也告诫过林雄不得对他有任何照顾。   这样明确的“召见”,已经记不得上回是什么时候了。   林英进帐时,林雄正在与几名指挥使商讨作战计划,他便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等候,连林雄亲兵招呼他落座,都摇头谢绝了。   林雄与诸位指挥使正围在军情处绘制的详细地图前,商讨接下来要如何具体行动。   经过演武院的培训,以及李从璟军事思想的教育,众人谈话的方式与内容难免与当下他国将领有些不同。   “汉州、益州都在成都平原内,简州虽然不在成都平原,其援军要进抵梓州,却也要取道其间。成都平原与玄武县之间,横着一条东北西南走向的龙门山脉,西川援军要进入玄武县地界,必然要横穿龙门山脉。”   林雄指着地图对众人说道:“诸位请看,玄武县县城在此处,几乎是挨着龙门山脉,我君子都要阻截西川援军进入玄武县地界,最好的选择莫过于进入龙门山中,守住山口,不让对方出山。”   “然则可供大军自成都平原进入玄武县的路线,有三条之多,我君子都只有三千骑,要在三条路线上阻拦近三万西川贼军,未免显得捉襟见肘。”有指挥使道。   “这却不难,诸位且看。”林雄不以为意,继续道:“西川贼军自成都平原进入玄武县,最北是取道汉州的德阳县,中间是取道汉州城,最南是取道汉州的金堂县,无论贼军是数路并举还是只选择其中一两条路线,横穿龙门山脉后,最北的出口与最南的出口,相距也不过七八十里。”   说到这,林雄抬起头,看着诸位指挥使:“七八十里,以我精骑脚程,又不携带辎重,至多半日就能赶到。”   这实在是保守估计,历史上一日一夜疾驰三百里的马军战例,多不胜数,这种事李存勖就干过,往先李世民也干过。   “如此说来,将军之意,是我君子都分兵三路,分别扼守三个出山口?”有指挥使问道。   林雄点头,“正是如此。”他接着说:“我君子都兵分三路,每路千骑,分别扼守一个出山口。若是贼军兵力分布有侧重,则我军就近支援,用不了多少时候,不会影响战局。而若是贼军三路并举,且每路兵力相当……”   话音顿了顿,林雄凝视众人,正色道:“这就需要诸位拼死力战了。”   诸位指挥使神色凛然。   林雄庄重肃穆道:“诸位要记住,两川战事之关键,在梓州,梓州战事之关键,在玄武县,而玄武县战事之关键,又在我等。坚守山口十二个时辰,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也决不后退半步!”   “末将领命!”诸位指挥使决然抱拳。   林雄点点头,“诸位各去准备,半个时辰后,大军开拔!”   待诸位指挥使离去,林英这才上前来以军礼拜见。   “兄长坐。”林雄略显疲惫,他学着李从璟的模样,揉了揉眉心。   林英没有坐,他忍不住道:“西川贼军有三条路线可供选择,确实不假,然则此番进入玄武县作战,大军派遣了许多斥候穿过龙门山脉,向西打探贼军动静,难道没有消息传回?”   “怎会没有消息传回?”林雄苦笑,显得很是无奈,“只不过兄长也知晓,斥候并非神仙,一旦西川贼军控制了龙门山西边的出口,我军斥候也出去不得。”   “军情处的眼线呢?也没有消息?”林英追问。   林雄摇摇头,“孟知祥此番明显是有备而来,贼军昼伏夜行,且全都大张旗鼓,每路军都像有三万人,军情处打探不到翔实消息,空有飞鸽传书也是无用。”   林英了然,“如此说来,不到最后关头,的确无法知晓贼军虚实,这场仗确实难打。”   “正因如此,我才找兄长来。”林雄点头道。   “你找我来,到底是有何事?”林英问。   “我想请兄长分领一路,负责把守一道山口。”林雄认真道。   林英苦涩摇头,“君子都并不缺乏智勇双全的将领,尤其是近年来,有许多从演武院进来的苗子,都很是不错。”   “看来兄长的确没有疏忽君子都的全局情况。”林雄很是欣慰,随后严肃道:“但是兄长也该知晓,此番我这样做,并非是特意给兄长立功起复的机会,而是此战实在非同寻常。以三千对阵三万,坚守十二个时辰,这还不算什么,关键在于,我等面对的,可不是契丹蛮子,也不是东川兵将,而是出自朝廷之前六军与侍卫亲军的三万精锐,是受孟知祥多年严苛训练与恩惠的虎狼之师!”   “面对这样艰巨而不容有失的任务,至少在当下,君子都不会再有人,比兄长更有把握应对,至少我都比不上兄长!”林雄正色道,“兄长,时至今日,不是你一人之荣辱得失,而是关系君子都之兴衰,关系大帅伐蜀大业之成败,我能内举不避亲,难道到了此时,兄长还要恪守俗礼,忌惮旁人议论,不肯全力以赴?”   “放你的屁!”林英拍案而起,“只要能完成任务,能有助于此战胜利,为大唐兴盛增添哪怕一丝力量,我林英岂会在乎个人荣辱,岂会畏缩不前,顾忌旁人议论?!”   “如此,谢过兄长了。”林雄抱拳。   林英叹了口气,上前握住林雄的拳头。   兄弟俩眼神坚定,又充斥着一股神圣的意味。 第586章 月垂龙门山,英雄逞强时(二)   杨重霸埋着脑袋从城下退回军阵来,战袍都给烧掉了几块,甲片上血迹斑斑,模样狼狈不堪。阵前监战的孟平驱马上前,一把揪住杨重霸,俯身恶狠狠吼道:“杨重霸,谁让你退下来的?谁?”   杨重霸摘下兜鍪,露出蓬乱的头发、污黑而又血水斑驳的脸,他单膝跪下,低头羞愧道:“将军,末将无能,攻不下城头!但是我部将士已经死伤过半,再不撤下来,就得全都被东川贼军围住,到时只怕一个都剩不下啊!”   “你娘的狗屎!”孟平破口大骂。   此地距离城墙不过三百来步,还在城头床弩的射程范围内,如此近的距离自然是战阵前线。将士们前赴后继攻打城头的呐喊声,兵甲相交的碰撞声,各类箭矢令人牙酸的弦动声,夹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孟平放开杨重霸,不再与他浪费口舌,回头大喝:“安重诲、赵弘殷何在?”   “禀将军!”一名军使上前,“安将军昨日鏖战后重伤昏迷,还未醒过来,赵将军正在西城门力战。”   “丁茂、史丛达呢?”孟平又喝问。   “丁将军也受了伤,正在歇息,史将军方才被换下去,正吃了饭在休息,是否令他前来听令?”军使问道。   “不必了!”孟平冷冷挥手,“既然无将可点,本将亲自上阵便是!”   “将军不可!”杨重霸连忙拉住孟平的马辔,痛心疾首道:“贼军凶悍,城墙百步之内步步凶险,城头更是一步一尸,将军万不可亲身冒险!”   “滚开!”孟平甩开杨重霸,“步步凶险如何,一步一尸如何?本将早就说了,便是战至最后一人,百战军也不能辱没了使命!”   说罢,策马奔驰,来到阵后,呼喝道:“亲卫指挥使何在?”   “末将在!”   “点齐五百亲卫,随本将夺城!”   “末将领命!”   杨重霸又冲上来,在孟平马前跪下,抬头抱拳大声道:“请将军下令,末将虽然无用,愿为将军马前卒,随将军一道再夺城池!”   “杨重霸,你给本将听着,百战军自成立之日起,就没有过完不成的军令!”孟平盯着杨重霸,“一次也没有!你听明白了吗?”   “末将明白!”杨重霸道,“此番不夺下城头,末将誓死不后退半步!”   五百亲兵已经就位,孟平环顾众将士一眼,策马在阵前踱步,高声道:“在你们中间,有人进入百战军已经三年、五年,也有人进入百战军还不到一年,无论你是谁,无论你何时进入的百战军,本将要尔等时刻铭记一条:百战军,是大唐最精锐的军队,没有之一!在百战军这里,将士可以战死,大军不能战败,尔等听明白了吗!”   “明白!”   孟平手中马鞭指向军旗,“看着这面旗帜,告诉本将,尔等何人?”   “百战军!”五百将士齐声大吼。   “告诉本将,百战军的军号是什么?”孟平一人的声音,似乎比五百人还要雄壮。   “百战军,向前!”五百将士再度大吼。   孟平跳下马来,从指挥使手中夺过盾牌,一把抽出横刀,“那尔等还等什么,随本将向前!”   “向前!向前!向前!”五百甲士高吼三声,随孟平奔出军阵。   秋日正当头。   百战军开赴玄武县的第四日,李从璟接到孟平传回的捷报,虽然明知玄武县必定会被百战军拿下,看到这份战报时李从璟还是禁不住心头稍微一松,能将西川军阻挡在玄武县以西,这对梓州战事而言,实是有莫大裨益,别的姑且不说,对东川将士的士气便是一种沉重打击。   战报中还提到了君子都进入龙门山阻截西川军的消息,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包括每个细节,孟平都在战报中详细说了一遍,那道务必拖延西川军十二个时辰的军令也没有遗漏。   对此李从璟自然毫无异议,玄武县难打是意料之中的事,百战军没有在一日之内攻克委实责怪不得,而简单修缮城防需要的十二时辰之最低时限,李从璟也是心中有数。   战争总要付出代价,也免不得要死人,好钢就该用在刀刃上,这无可厚非,要不然养兵作甚?   放下战报,李从璟即刻下达了一条军令:“传令下去,有从玄武县来的东川游骑、斥候、信使,各部当酌情放几个进城。无论如何,玄武县失陷的消息,总该让李绍斌知道才是。”   这份军令用意何在,并不难明了,帐中众位幕僚闻言都笑声狡黠。   随即,李从璟看向王朴,对他道:“文伯,你拟一道劝降书,要突出玄武县陷落,西川军无法来援,梓州已成孤城,困兽犹斗只有灭亡的结局,命文吏抄写千份。”又叫来孟松柏,“你领三都弓手,拿上文吏抄好的劝降书,今夜子时,在大军停止攻城后,射进城中去。记住,动静要尽量小些。”   王朴、孟松柏相继领命。   “大帅这手反间计使得妙,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莫离笑道。   “军师过奖了。”李从璟哈哈大笑。   李绍斌今日没有亲临城头,而是在府中处理事务,在他看来,梓州之战非得打上数月不可,他实在没有必要日日在城头督战,城防战事,他交给了王晖诸将。   李从璟分兵去攻打玄武县的消息,李绍斌是知晓的,不过虽然知晓,他却不以为意。玄武城乃是重镇,又有重兵戍守,他相信不是万余人旦夕间就能攻下的。当然,哪怕是他想做些什么,在面对城外三四万大军的前提下,也无能为力。   虽然没有亲临城头,李绍斌却要求四面城墙的战况两个时辰一报。所以当帅府“闯进”几名守城将士的时候,李绍斌很不愉快,因为此时并不是该回报战况的时候。   不是时候,还将动静闹得这么大,完全沉不住气,慌慌张张的,让梓州百姓见了岂不平生猜疑,这实在是愚蠢的行为,所以李绍斌很不愉快。   但当他见到守城将士带回的几名军士后,又不禁面露诧异。原因无他,委实是其中两名军士衣甲被鲜血染透,奄奄一息的疲惫模样,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军帅……玄武县,失守了!”那两名军士见了李绍斌,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悲怆大呼。   李绍斌怔了怔,几乎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贼军战力剽悍,攻城器械齐备,片刻不停猛攻两日,我等抵挡不住,城池失守了!”   李绍斌眼前一黑,身子一晃,就要栽倒。 第587章 月垂龙门山,英雄逞强时(三)   不怪李绍斌神色大变,实在是西川援军已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若是西川军被阻挡在玄武县以西,他梓州不过一座孤城,面对气势汹汹,一路高歌猛进的王师,又哪里是对手?   这些时日以来,李绍斌与王师的交手不算少了,他对王师的战力已经有了十足的认识,城外那三四万甲士,可是真正的虎狼之师,绝对是半分水也没有掺过的。   先前李绍斌之所以对把守梓州城有把握,那是建立在西川援军会及时赶来的前提上的,饶是东、西川合军,李绍斌也从未想过能将王师击败,他在城中所做的一切准备,以及给东川将士灌输的思想,不过是坚守城池数月罢了。   坚守数月,到了寒冬时节,王师攻不下梓州,就会因为补给等问题而撤军,东川这回就算保了下来,这便是李绍斌内心的真实写照。   如今,梓州战事刚起不过四五日,玄武县就被攻陷,这让李绍斌如何能接受,如何能不惊慌?   左右见李绍斌摇摇欲坠,连忙上前搀扶,急切的唤了好半天,才让李绍斌眼神再度恢复了焦距。出乎所有人意料,恢复神智的李绍斌只是怔了怔,随即便微笑推开搀扶他的人,露出无奈的神情道:“这两日一直在思虑战局,夜里未曾歇息,想来是身体不太吃得消。你等不必惊慌,本帅这身体也是从刀山火海中拼杀过来的,些许小事无伤大雅,歇息片刻也就好了。”   说罢,他不等左右多言,装作没听清方才玄武县信使话的模样,神色从容的问他道:“你方才说玄武县被贼军攻下了?”   “是,军帅,贼军攻城太猛,军备又太好,我等没能守住城池,请军帅治罪!”那两名气息奄奄的信使,见到李绍斌方才的模样,都已心如死灰。事态如此重大,令李绍斌如此痛心,玄武县兵将罪责大矣,他们自忖以李绍斌的性情,他俩已经再无活路,此时莫不以头抢地,绝望等死。   然则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李绍斌并没有大发雷霆,将他们痛骂一顿,然后将他们推出去斩首,以消心头之怒,以正全军军法,而是哈哈大笑起来。   李绍斌的笑声豪迈而响亮,但未免太过突然,太过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些,以至于在场所有人都怔在原地,不解的看向李绍斌。   笑罢,李绍斌扶起那两名信使,“玄武县何罪之有?贼军败亡不远矣!本帅正该与全军同庆才是!”   若说先前众人还只是惊奇,听了李绍斌这话,几乎都以为李绍斌脑袋坏掉了,终于,一名信使忍不住问道:“这……玄武县失守,正是我军受挫,贼军气势大涨之际,军帅何以说贼军将败了?”   李绍斌回到案桌后,好整以暇的坐好,看着这名信使不紧不慢的道:“本帅且问你,攻打玄武县的贼军有多少?”   “这……万人左右。”信使虽然有心将数目说得大些,以突出敌军势大,减轻一些自己的罪责,但此时还是不敢说谎,只得如实而禀。   “好!本帅再问你,西川援军有多少?”李绍斌接着问。   “西川孟帅,发兵三万来援。”这名信使不清楚这件事的底细,所以这个问题由李绍斌的左右替他回答了。   “本帅第三问,你方才说贼军攻城器械齐备,城池损毁如何?”李绍斌道。   “城池损毁十分严重,虽然我等尽力补救,也是杯水车薪。”信使答道。   “本帅再再问你,玄武县被贼军攻占时,西川援军已到了何处?”李绍斌道。   “距离玄武县已不足一日行程!”玄武县与西川援军一直保持有联络,这事自然是知晓的。   “很好!”李绍斌又露出笑意,“如此,尔等觉得以玄武县外那久战之贼军,能挡得住西川援军吗?”   信使满脸错愕,不解其意,倒是他身旁的心腹幕僚先一步反应过来,惊喜道:“贼军不过万余,经过数日激战,必定疲惫,而城池损毁严重,防御力自然大打折扣,又且西川援军不日即到,以三倍兵力,要败这股贼军,真是易如反掌!”   说到这,这名幕僚不禁击掌而赞,“如此说来,贼军虽然攻下了玄武县,却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他们占据玄武城,实则却是画地为牢,待得西川援军一到,他们必将惨败!”   李绍兵又大笑出声,很是赞许幕僚的分析,“正是如此!故而本帅说,玄武县虽然陷落,但贼军败亡已经不远了!”   “军帅慧眼,玄武县失陷,本是坏事,军帅却在转瞬间就看到了坏事中隐藏得莫大好事,这份睿智,真是让我等自愧弗如!”幕僚赞叹不已,拍起了马屁。   “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此之谓也!”李绍斌显得有些得意,他目光一转,接着又问这位幕僚,“玄武县之战已可见结果,先生可能再进一步,推断出梓州战局?”   这回幕僚没有多想,笑道:“这有何难!贼军总兵力不过四五万,分兵万人在玄武县,不出几日便会被西川贼军击溃,如此以来贼军不仅兵力折损甚大,士气也必然低迷,到时我东、西川合军,不仅兵力占据优势,天时地利人和,更是无一样不在我,这梓州城外的贼军,败亡也只在旦夕之间了!”   说到最后,这位幕僚很是振奋,忍不住讥诮起对方来,“都说李从璟能征善战,却不曾想有分兵玄武县这样的昏招,真是自取灭亡!他那常胜将军的名头,怕是不日就要丢在这梓州城下了!”   李绍斌爽朗的笑声再度响起,旋即他正色对众人道:“蜀地乃是我等之蜀地,任何人想要染指,都是自寻死路,李从璟之败亡,虽是他用兵不当,更在于他出兵蜀中,从一开始便已经错了!”   说到这,李绍斌站起身来,神色睥睨,“诸位,西川援军不日即到,李从璟覆灭在即,且让我等同心同德,共败贼军!”   众人闻言无不振奋,皆俯首道:“同心同德,杀败李从璟!”   待众人退下,堂中再度清净下来,李绍斌重新坐下,脸上的振奋乐观之色,竟然在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浓稠得化不开的忧虑。   幕僚见李绍斌这副模样,不禁好奇,问道:“军帅,战局对我等如此有利,得胜之期已经不远,军帅缘何这般神色?”   李绍斌懒得看这位幕僚,冷笑一声,声音低沉道:“你当真以为,李从璟要败,我等要胜了么?”   “这……”幕僚诧异不已,不知李绍斌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自己否定自己。   李绍斌面若寒霜,咬牙道:“你难道不知,被李从璟派往玄武县的军队,是哪一支军队?”   “这……是百战军。”   “你难道忘了,李从璟长胜之名,是靠什么得来的?靠得就是这支百战军!”李绍斌眼中露出忌惮之色,“百战军西行这才几日?事先你我看作坚如磐石的玄武县,就被百战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攻城尚且如此,一旦给百战军有城池据守,那三万西川军,是那般轻易就能得手的?”   他接着又道:“再者,李从璟戎马多年,深得谋战之道,身旁更是谋士如云,你可以仇视他,但不能轻视他!他这回遣百战军西行玄武县,岂会对接下来会发生的战局没有推断,没有准备?”   “可是方才军帅不是说……”   李绍斌狠辣的目光顿时向幕僚看过来,惊得幕僚一个冷颤,他终于反应过来,“军帅故意这般说,原来是为了稳定军心,提升士气……”   “梓州战事本就艰难,再让全军将士看不到希望,这场战争也就不用打了!”李绍斌冷冷道。   “这……西川援军当真来不了?”   李绍斌站起身,负手走到门口,抬头望向门外,沉默了良久,“这却也未必,本帅先前说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玄武县之战,往后到底会如何……”李绍斌握紧手,“还有待静观!”   对,是静观,而不是有什么措施。   虽然明知玄武县之战,关系东川存亡,李绍斌却也没有办法相助。   这份无奈与痛苦,折磨得李绍斌眉头紧锁,心如刀绞。 第588章 月垂龙门山,英雄逞强时(四)   李绍斌内心的挣扎与痛苦,无法与他人言说,自然也没多少人能够知晓,善于掩饰内心真实想法,喜怒不形于色,是成为一个大人物的必修课程,但这样做的代价,便是喜怒哀愁无法与人分担,纵然其中的滋味百转千回,也只能自己默默承受,这也是成为一个大人物必不可或缺的一环。   在李绍城发出类似于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七八九,无法与人言一二三的时候,梓州城以西百里之外,龙门山中,君子都与西川军也已经开始了殊死搏杀。   君子都三千兵马分作三路,每路上千兵将,各自镇守一条道路,林英负责的是最南边的一条道路。在这里,他们将要面对从金堂县方向来的西川援军。   两年前林英虽然在荆南吃了一场败仗,但实事求是的说,他并非是个没能力的人,否则也不可能从一介普通士卒,爬到君子都都指挥使的位置,当年的长林之挫,巧合因素太多,似乎正是印证了那一句“胜负乃兵家常事”。   这回奉命把守最南的山道,林英并没有单单死守出山口,他到了龙门山,快马加鞭突进山中,直到斥候禀报距离西川军不过十五里的时候,这才停下来,而后他将兵马分作了三部,分别布置在事先选好而后一路来勘察过的三处山道隘口中。   自东向西,分别设四百人、三百人、两百人把守。   而后林英率领剩余百人,堂而皇之迎向西川援军,为那三部兵马布置防御工事争取时间。   龙门山中最南面的这条山道,在三条山路中是东西距离最短的,加在一起不过三十多里,满打满算也不到四十里。林英率百名将士告别最后设置拦截工事的两百同袍,向西突进没有多久,便遇到了西川援军的先锋斥候。   山道并非都是山体上的崎岖小路,官道也有从山中穿过的,修建在山脚下的官道,路宽行马不是问题,但究竟是狭路相逢。见到西川斥候时,林英二话没说,拔出横刀,便加速冲上前去。   没有招呼没有呼喝,在西川斥候还不及反应的时候,林英已经率众突至近前,在双方距离尚有十多步的时候,林英手中的横刀还未举起,他身后便射出几支弩矢,咻咻几声,忽闪间在空中划过一道平直的线,瞬间便钉在西川斥候胸前。   寻常斥候一般都不着甲,披皮甲的都是少数,面对近在咫尺的弩矢,哪有半分防御力,一旦被射中就要伤及筋骨,被射中要害的,更是当场重伤、殒命,箭矢劲道甚大,穿胸入体,将马上骑兵带飞马背,摔落地面。   林英等人纵马杀进西川斥候群中,横刀斩过,西川斥候相继落马,有倒在路上还没死的,也被君子都将士一一补上几刀。   百骑穿过后,西川斥候便没有还活着的,只余失去主人的战马四顾失措。君子都自然不会忘了这些战马,比起斥候,战马的价值不遑多让,队列末尾的君子都将士,娴熟的顺手牵起战马缰绳,带着战马融入队列中。   如是杀灭西川军数波斥候,林英等人的行踪,也被西川军知晓。在距离西川主力尚有几里距离的时候,林英等碰到了前来清理通道的西川数百马军。   “干翻他们!”看到这批西川精骑的时候,林英浑然不惧,仍旧是杨刀迎上,唯一不同的是,他终于举起了鞍边的圆盾。   两军精骑在山道中遭遇,当彼此转过弯道看见对方时,相距已不过二三十步。这个距离,是箭矢杀伤力大幅度提升的时候,双方都是精锐,将士不用主将多言,便举起了弓弩,将利矢射向对方。   到了此时,君子都开始有人伤亡,有人落马。   两军数百骑,很快杀到一起,彼此纵横交错,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山道毕竟是山道,数百骑也施展不开,前方的一二十骑混战在一处了,后方的将士还没看见敌军的模样。   林英的打算,正是要借助山道逼仄,用战斗来争取时间,用这百骑君子都的性命与鲜血,来换取后方三道防线的构建。   “尔等何人,报上名来!”交战一刻,西川马军惊讶于面前对手的战力彪悍,所部将领终于忍不住,大声呼喝起来。   拼杀中的林英哈哈大笑,待将面前的对手砍翻,得了空,便趾高气扬地回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你爷爷是君子都!”   “君子都?百战军?”这名西川马军将领不禁震惊,眼中闪过一抹骇然之色,他左右兵将有的惊呼:“君子都怎会在此?莫非是那李从璟来了?!”   林英将这话听在耳中,大声道:“尔等土鸡瓦狗之辈,我杀之如屠猪狗,大帅的面,尔等是见不着了!”却是使了个心眼,不说李从璟没来,用李从璟的威名来震慑对方。   这话很有效果,西川兵将中顿时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西川马军领兵将领嘴角抽动,却也不是易与之辈,心下一横,大喝道:“竖子狂妄,且看我将你斩落马下,再去取李从璟的脑袋!”   说罢向林英迎过来,林英大叫一声好,纵马迎上,两人顿时战在一处。   两军搏杀,凶险处间不容发,那名西川将领也是名好手,林英与他断断续续交手二三十个回合,没能将其拿下,于是动了歪心思,有意卖了对方一个破绽,在对方大喜挥刀竖斩而来之际,身子一侧,横刀一斩,从对方胸前划过。   这一刀撕裂了对方的甲胄,刀锋添到了鲜血,但对方甲胄坚硬得很,林英也不能一刀将他斩落马下,但这一下却也将对方惊得双眼圆睁。两人再度被隔开之际,林英回头看罢君子都伤亡情况,忽的大笑一声,对那骑将道:“爷爷不陪你玩了,且饶你一命!”说罢,调转马头,招呼君子都撤退。   数十骑君子都,相继撤出战斗,打马疾驰而去。   那西川骑将吃了亏,又受言语侮辱,心中极是不快,眼见林英要撤,哪里会放任对方逃了,立即率众追赶。   林英纵马奔驰,见对方追了上来,心中不禁一喜,遂不时回头以污言秽语辱之,激得对方咬牙切齿紧追不休。   继而到了一处山道狭窄处,两边山坡却不甚陡峭,林英远远望见了山坡林子里隐藏的君子都,又回头辱骂那骑将一阵,还不忘发出大笑声嘲弄对方。   三四百西川精骑追赶而来,那骑将一路被骂得脸色涨红,恨不得将林英吃下嘴去,待到了这处地方,猝不及防,两边山坡上忽然劲风阵阵,利箭破空的声音格外刺耳,两百支利箭撞进西川马军军阵中,顿时激起一片人仰马翻。   那西川数百骑顿时乱作一团,马惊的、负伤的、坠马的、大呼的,莫衷一是,骑将反应过来中了埋伏,连忙招呼部曲举盾防御,再看林英,早已消失在眼前的山道,只剩一阵笑声在山中回荡不绝。   ……   月上三竿。   龙门山居中的山道中,林雄率部打退西川军又一次攻势,得了片刻喘息时间,顾不上饮用干粮,叫了两名指挥使来,聚在一起紧急商议军情。   “战斗已经持续了一日,汇集南北两路军情,贼军的兵力分布大致已经清楚。”亲卫在旁举着火把,林雄指着地图看着两名指挥使,神色肃穆,“贼军主力,绝大部分在南路,规模超过两万之众。中路与北路,各有贼军数千。且贼军兵力配置也有不同,据报,南路贼军以步卒居多,中、北路则以马军居多,甚至有可能全是马军!”   “西川贼军,将兵力这般部署,却是为何?”一名指挥使问。   “先前贼军三路皆大张旗鼓,是虚张声势,目的是为隐藏其兵力真实部署情况。而其兵力这般部署的用意,也简单明了,孟知祥可能早就料到我军会来龙门山拦截,也猜到我等会兵分三路,故而叫南路贼军行得快些,先一步暴露虚实,与我军接触,吸引我军注意,诱使我军将主力投放到南路。而一旦如此,中、北路的防备势必空虚,这两路的贼军便能尽早打通道路出山。一旦贼军得手,这两路贼军便会急速往南,从背后袭击南路军,两面夹击,将我等一举破之!”林雄沉声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西川贼军南路多步卒,而中、北路多精骑,却是这般道理!”那名指挥使恍然,随即狠狠击节道:“孟知祥果然老奸巨猾!”   “那我等眼下该当如何应对?”另一名指挥使问道。   林雄肃然道:“中、北路各有贼军数千精骑,具备急速冲击的能力,一旦他们强行冲关,我等只怕抵挡不住,而南路军多步卒,其部三四百马军已经损伤惨重,至今已是无法应付我精骑的优势。当今之计,是调集南路军,增援中、北路……”   “这倒是合理。”一名指挥使沉吟道,“将军英明!”   林雄苦笑,“这非是我英明,看破贼军虚实用意的,并非是我,而是林英,南路军支援中、北路的三百骑,也快到了……”   说到这里,林雄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顿时大叫一声:“不好!”   ……   五更将至未至,林英背靠石块,眼神有迷离,他坐下的石块,已被鲜血浸透。   一名亲卫正在照顾他的伤势,但说是照顾,此时却已无计可施,只得低头拭泪。   林英瞧了这位亲卫一眼,忽而一笑,“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般作态可不是君子都儿郎的风采。”   “将军……”这名亲卫跟随林英已久,此时语调哽咽,不知该说些什么。   林英望向满天繁星,浑身已经没剩多少力气,他呢喃道:“再坚守一个时辰,十二个时辰的期限便到了。中、北路肯定没有问题,只要我们南路不拖后腿,任务便算是完成。”   他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意,“我林英身上的屈辱,终于有了洗清的一日……” 第589章 月垂龙门山,英雄逞强时(五)   林英看向自己这名亲卫,声音虚弱而柔和,他笑了笑,问:“后悔吗?”   亲卫脸上泪痕未干,闻言稍稍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将军说什么?”   林英叹了口气,目中露出不忍之色,“这场战斗,你本可能不会死,但因为跟了我,现在却处于必死之境,后悔吗?”   亲卫一把将脸上泪痕抹干净,昂首坚定道:“为国而战,虽死无悔!”   林英愣了愣,对这名缺了根弦一般的亲卫有些无奈,“我是问,做了我的亲卫,却要跟我一起死,后不后悔?”   亲卫的声音更重了些,正色道:“能跟随将军征战,是我的荣耀,怎会后悔?”   这样的回答让林英又怔了怔。他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中,良久,他脸上再度绽放出笑意,“的确。能跟随大帅征战,是我之荣耀,死而无悔。”   亲卫看向林英,眼中充满不解,他不明白林英为何突然说起了李从璟。   林英却没有再回答他疑问的意思,他的眸子里星月如画,他的思绪却已飞回了八年前,飞回了那个雪夜的长和县城。他的面前,似乎又站着那个彼时还分外年轻,年轻得尚未及冠的家伙,对他说:“本使相信,来日你儿子一定会有一个幸福的家。”   是的,那个年轻人做到了。林英这个在战乱中失去家园的人,现在却已有了新家。他成了亲,也有了自己的儿子。他们居住在洛阳,彼处没有战火,一切幸福安稳。   “将军,贼军又杀过来了!”亲卫一句话,将林英的思绪拉回现实。   “扶我起来!”林英双眼陡然清明,他再度提起横刀,看向潮水般涌来的敌人。   士为知己者死,本身就是一种幸运。   数个时辰前——   林英率部退到第三道防线后,到了此时,君子都终于将这一路贼军的虚实弄了清楚。   “将军,探查清楚了,他娘的,这路贼军不下两万人!”一名都头来向林英禀报,会在如今称呼林英为将军的人,必然是君子都的老人,事实上,林英所带的这一千君子都,本身大部就是他的旧属,“不过尽是步卒,马军基本只有先前我等会面的那数百骑。”   “都是步卒?这可太好了!”一名指挥使喜道,“尽为步卒,则无强行冲阵而过之可能,只要我部还在坚守,贼军就得在山道中与我等阵战!”   “却也蹊跷!”林英沉吟,“贼军的马军不至于会这么少,这些马军都去了何处?贼军将步卒尽数放在南路,这样的部署又有何深意?”   “马军既然不在南路,自然就在北面那两条道上!”那名指挥使理所当然道,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至于贼军为何将兵力这样部署……”他却是想不出来答案了。   林英沉思片刻,见众人的眼神都向他看来,他忽的面色肃然,问诸人道:“诸位,敢与我一道死战么?”   “将军这是什么话,君子都何曾怕过死了?”众人立即嚷嚷起来。   “很好!”林英点点头,挥手让人拿来地图,在众人面前展开,指着地图道:“贼军发兵三万上下,这是毋庸置疑的,既然南路有两万余步卒,则其另外八千马军,必然是去了北面两条道。北面两条道各有我君子都千骑,要拦截八千贼军精骑,并非不可能,但坚守十二个时辰后,定然损伤殆尽。诸位,你等可能明白?”   对阵双方:两千骑与八千骑;对阵时间:坚守十二个时辰;对阵地点:山道;对阵结果:损伤殆尽。这样精准的战局预测,若非对敌我战力了如指掌,对天时地利人和等诸多因素分析的透彻,不能得出。能做出这样的预测,整个君子都上下,除却林英,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但实际上,这样的推演也并非不可能,因为这场战斗,实际上并没有多少额外影响元素,大抵称得上是战力的硬碰硬,是将士的硬性消耗。   对林英这番推演,众人却没有怀疑,皆肃然点头。   “一战过后,君子都损伤殆尽,诸位,能接受吗?”林英目光炯炯看向众人。   众人肃然,皆沉默不语。对他们这些沙场宿将而言,战死沙场并非是多可怕的事,但这显然不单纯是个战斗命题。   众人没有回答,林英却掷地有声道:“我不能接受!不仅我不能接受,我想昔日的君子都都指挥使郭威,现在的君子都都指挥使林雄,在各自面对这个问题时,也不能接受!”   他眼神锐利看向众人,重重道:“君子都,不能损伤殆尽!君子都的旗帜,不能倒下!君子都这支军队,不能从大唐消失!”   “将军,该当如何,你说便是,我等照做!”有性子急的,已经忍不住大声道。   “办法只有一个!”林英目光如电,说了四个字:“田忌赛马!”   众人有的已经了解,有的却还没反应过来。   而后,林英看向山道,缓缓道:“战至此处,要把守南路,若是我等抱有战至最后一人之决心,自此时起要坚守到十二个时辰的时限,五百人足矣!”   五百人足矣,除却先前战斗的伤员,还能调三百骑支援北面两路。   临行时,林英对率三百骑北上的骑将耳语了一阵,而后道:“这番话你记清楚了么?”   “将军放心,必定一字不漏!”骑将红着眼睛道,“然则,将军为何不将实情告之都指挥使?”   林英笑了笑,“若实话说,都指挥使不会答应的。”   ……   林雄失声道:“不好!”   “将军何意?”左右都露出不解之色。   “林英的话不对,他在说谎!”林雄面沉如水,像是遭遇到了极可恨的事。   “将军说林英在说谎?这怎么可能!”被林英派来的那员骑将不平道。   “谎言总是会有破绽的,他这话里就有破绽!”林雄来回踱步,心情极度不平静,“他的话看似合情合理,实则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中、北两条山道,比最南的山道,要长了许多,几乎都是两倍的距离。我们可能会战损严重,但依托山道,绝不至于守不住十二时辰。”   林英派来的骑将愣住。   “我知道兄长的意思了。”林雄忽然低下头。   “何意?”   林雄却没再说,他忽而转身,咬牙切齿道:“既然援军已来,我等何妨大造声势,去主动出击?如此,还能让贼军退却,早日达成既定战果!”   他翻身上马,调集兵将,抽刀在前,义无反顾奔向西川军。   山风扑面,林雄心如火烧。   他知道林英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当然知道,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知道了。   “兄长这般做,不过因为他是我的兄长。”林雄心中在哀鸣,“无论他跟别人说的是什么,我都知道他真实的用意。我据守的山道,战事的确要比他难一些,他怕我遭遇不测,所以分派援军过来,只是想要保护我!”   这些话林雄无法说出来,他只能在心中呐喊:“自从爷娘死于战火,兄长带我颠沛流离,带我从军,一直以来,他都在保护我!”他感到心如刀绞,他迫切需要击溃眼前的西川贼军,“因为他是兄长,我是幼弟,他一直都想保护我!”   ……   林英站起身,看着再度冲来的西川军,正欲提刀冲向战场,一员小将从旁边跳出来,对林英道:“将军已经重伤,何堪再战?且安坐,看卑职代将军杀退贼军!”   林英脸一沉,“胡言乱语!本将身为南路军主将,岂有怯战之理?”   那小将却不惧林英发怒,不卑不亢道:“将军已然重伤,此时上阵,若是不幸战没,置我等将士士气于何地,到得那时,此处守是不守?”一句话,让林英沉默下来,那小将接着道:“将军且将亲卫交给卑职,卑职自当替将军破了贼军这一阵!”   林英看着对方,没有再拒绝,他已认出了这员小将,在先前的战斗中,此人的确表现出了不凡的勇武。   “你叫符彦琳?”林英缓缓开口,“演武院三杰?”   “确是卑职!”符彦琳半分也不谦虚。   演武院这几年,出过许多杰出人才,但其中最负盛名的,还是一期的演武双雄,以及五期的演武三杰。前者说的是安重荣与赵弘殷,后者说的便是石重贵、史彦超与这符彦琳。   “好!”林英赞赏道,“许你之请!”   符彦琳大喜,当仁不让,大手一挥招呼了林英的亲卫,气势汹汹杀向西川军。   此时,还能战斗的君子都将士,已不到两百人。   林英靠在石块上,气息奄奄,看着符彦琳在敌阵中左冲右突,当真是勇不可当。   他忽然露出一个无奈笑容。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在时限未到之时,即已重伤到没了再冲阵的气力,若非符彦琳横空出世,今日的战斗只怕坚持不到十二个时辰了。   但饶是如此,君子都伤亡毕竟太大。   十二个时辰将满的时候,符彦琳退了回来。   退回来,是因为君子都已经只剩了三四十人,在山道中站不住脚了,而林英休息的位置,在山坡上,他们还能借地形再顽抗片刻。   退回来的符彦琳,满身血污,再见林英的时候,浑身的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但他仍是昂着脑袋,得意洋洋的自我炫耀,“如何,将军,卑职可是没有半分诓骗之语!”这副模样,像是浑然不知道他们即将都命丧此处。   “很好,你做得很好!”林英咳嗽了几声,嘴中淌出一丝鲜血,被他顺手抹去,欣慰道:“君子都人才辈出,帝国禁军人才辈出,他日我大唐必当横扫天下!”他想笑,没笑两声,牵动了伤口,又是一阵猛烈咳嗽,这回咳出的鲜血,一把再也抹不掉了。   符彦琳张扬的哈哈大笑,“经此一战,我符彦琳也扬名了!”他忽而手指东方的天空,扯开嗓门大声喊道:“史彦超,你这榆木石头,你以为此战只有你能逞能、能扬名军中?老子告诉你,我符彦琳从来就没输给过你,你这辈子都休想赢我一次,休想!”喊罢,想起了在演武院与史彦超、石重贵争斗的趣事,又大笑了起来,笑得分外开心,分外得意。   “风采美甚!”林英看着符彦琳,眼中流露出浓烈的赞赏,不禁赞叹一句。他想起当年长和县城外,在那场大雪中,当日的李从璟看到自己,是否也曾有过这样的感慨,哪怕只有一点?当年李从璟发掘了他与林雄,今日他发掘了符彦琳,帝国的兴盛,人事的流转,是否就是这样一个传承般往下发掘千里马的过程?   想到这里,林英眼中的神采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浓稠得化不开的哀伤,他想到了接下来的命运,不禁痛心的叹息,“可惜,这样的好苗子,我没能给大帅保住……”   西川军已经向山坡攻上来,林英挣扎着站起身,以刀撑地稳住身躯,对符彦琳道:“符彦琳,来,与本将一道,战完最后一程!”   符彦琳转身站在林英身旁,搀扶着他,举起横刀,看着兽群一般涌来的西川军,豪气仍是不减,“来吧!君子都林英、君子都符彦琳,在此候战!”   在西川军的兽潮中,他们是一座孤岛,却屹立得如同泰山一般,俯瞰群雄。   ……   “林将军!”   西川军潮水将要淹没林英、符彦琳等人时,平地起惊雷,山道东边忽然涌出一群精骑,向西川军杀将过来。   君子都。   为首骑将,正是林雄。   他目疵欲裂,率部冲入西川贼军中。   林英震惊望着冲来的君子都将士,愣在那里。   当林雄历经拼杀,冲到他面前,来接应他走的时候,他没有欣喜,而是一马鞭抽在林雄脸上,劈头盖脸大骂:“混蛋,我带给你的话你没听到么?你怎么还要来?!”   林雄虎目噙泪,咬紧了牙关,望着林英,用颤抖的声音道:“你带给我的话我认真听了,我听懂了,你说得那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战火中,林英拼命想要忍住什么,却仍是禁不住泪涌如泉。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落大地山川,美得如痴如醉。   数百骑君子都,在地平面上行向玄武县城。   “你为何不信我的话?”林英躺在担架上,问旁边的林雄。   “因为我知道,兄长分兵来援的实际用意,只是怕我遭遇不测,想要保护我而已。”林雄低声道。   林英不说话了,他看着明朗的天空,眼神复杂。   “都指挥使这话自作多情了!”一个声音硬生生钻进来,浑身包得像个粽子的符彦饶竟然还骑在马背上,他悠悠地说道,“林将军这么做,可不是为了你。”   林雄哭笑不得,“那依你之见呢?”   符彦琳马鞭指向前方,“林将军的所作所为,是为了玄武城!”   “玄武城?”林雄怔了怔。   “更艰难的战斗,可是在玄武城。”符彦琳道,“林将军只不过想保存更多的军力,为玄武城接下来的战事,再尽一份力!”   林雄呆了呆。   “因为玄武城的成败,关系到大帅此战的成败。”符彦琳聪明得像个妖怪,“都指挥使难道不知,李将军哪怕是自己战死,也是不愿大帅战败的?” 第590章 世间有美味,胃大可尽尝   “军帅,已经第五日了。”   残破的梓州城城头,血战一日的王晖见到李绍斌,脱了兜鍪夹在腋下,前来汇报过战况后,终于还是没忍住,低声提了一句。   李绍斌望着撤退时仍旧军阵齐整的王师,答非所问道:“梓州战事已经开始近半月了。”   “是……”王晖没弄懂李绍斌如此回答的深意何在,对方可能在避免谈论他询问的问题,但他内心的疑惑和不安,已经让他顾不得顺着李绍斌的意思,来结束这个话题,而是进一步明确道:“军帅,西川援军抵达玄武县已经五日,仍旧没有攻下玄武县,不知彼处战事实况如何?”   玄武县的西川军,与梓州城一直都有联系,只不过彼处的战况李绍斌从来都没有跟他人明说过,每当有人问起,他总是以西川军即将破城来援搪塞。   王晖的坚持发问,让李绍斌心头升起一丝不快,但更多的还是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转过身看了王晖一眼,却仍旧没有实话实说的意思,“西川援军有数倍兵力,连日来攻势昼夜不停,贼军已经支持不了两日,其部不消多久便可来援。”   说这话的时候,李绍斌一直在偷偷打量王晖的神情,见这话好似并没有太大说服力,便加重了语气接着道:“我梓州兵力充足,粮食更是不用担心,本帅也从未吝啬赏赐,每日发下的银钱数以万计,只要军民齐心,贼军想要攻占城池,那是痴人说梦!不出几日,援军赶来,贼据必败无疑。王将军,大丈夫建功立业,正当此时,你向来都是本帅肱骨,此番还望你我戮力同心,不负东川这大好河山!”   李绍斌这番话说得声情并茂,王晖便是心中疑心再重,此时也不能不表现出很受鼓舞的模样,抱拳大声道:“军帅放心,人在城在,末将誓与贼军战斗到底!”   李绍斌虽然不怎么相信王晖这番话,但面对这样的表态,自然要继续鼓励,遂拉着对方的手,貌似很真诚地说道:“梓州有将军,本帅可以无忧矣!”   退下城头,王晖昂首挺胸,状似很慷慨的巡视城防。他的心腹跟上来,在王晖耳旁低语道:“将军,军帅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王晖冷哼一声,“除了满嘴空话,一点实际情况都不肯透露。”   心腹满脸忧色,“如此说来,玄武县战况恐怕不容乐观,否则军帅为何不肯透露实情?”   “这是必然。”王晖语调沉缓,他看了一眼城外的王师军阵,彼处铁甲海洋,让他觉得梓州城就如同一座孤岛,孤立无援,他们这些人仿佛随时都可能随孤岛沉没,命丧铁甲海潮中,这样的感知让他心头很不是滋味。   “将军,若是西川援军无法及时赶到,只怕梓州城守不了多久了。”心腹将领看着王晖的脸色道,“贼军战力彪悍,攻城器械又齐备,那李从璟这几日更是亲临阵前督战,也不知他使了何种手段,贼军将士这些时日愈发疯狂,仿佛性命都不是自个儿的一般,将士们伤亡与日俱增,军心已经颇不稳固……”   王晖突然停下脚步,瞪着这名将领,寒声道:“你这厮莫不是被李从璟策反了?”   “末将哪敢?”将领惊慌道,“便是再借末将几个胆子,也不敢背着将军有什么歪心思啊!”   王晖冷笑一声,“这样最好。”   将领讪笑几声,迟疑着,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用不着吞吞吐吐!”王晖道。   “是……”将领有些不敢去看王晖的眼睛,低着头道:“不知将军,可否看过李从璟的劝降书了?”   “闭嘴!”王晖突然低声呵斥,一把揪住这名将领,“你不想活了?敢提这件事?!”   “是……是……末将糊涂!”将领连忙道歉。   王晖放开他,冷着脸道:“你且听好,战事虽难,军帅却对我等有知遇之恩,这种事情,休得再随意提起,再让本将听到,莫怪我军法从事!”   “末将再也不敢了。”将领擦着额头的汗水道。他虽然状似惊恐,心中却不如何畏惧,因为王晖说的不是再也不能提,而是不能“再随意提起”,这岂非很有深意?   待王晖去了别处,这名将领眼神便闪烁起来。   少时,一名小校凑过来,低声对他道:“都虞候,王将军怎么说?”   这名将领寒着脸道:“还能怎么说?难不成你还指望将军此时便弃城投降?”   “这是自然。”小校讪笑,不过随即脸色一正,再靠近了将领一些,神神秘秘道:“可王将军不这样想,下面许多将士却已动了心思。王师毕竟有大义之名,此番伐蜀乃是名正言顺,再者秦王开出的条件可谓丰厚,信中措辞更是平易近人,我等不动心,可挡不住下面的士卒不动心思。世人谁不知晓,秦王对敌人残酷无情,但对自己人却一向待之极厚,更是一诺千金之辈……”   两人的对话,已经不再称呼王师为贼军,甚至都不再直呼李从璟的姓名。   “你这是什么意思?”将领沉着脸盯着这名小校。   “卑职的意思都虞候难道不知?”小校咬牙道,没有退避,“王将军到底是什么心思,可能碍于身份不好明说,这也是因为他身份不一般,不用担心太多,可都虞候与我等是什么人?一旦事情到了最后一步,秦王或许顾忌王将军身份,为了稳定人心留他一命,可咱们这样的人,可是半分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没有,秦王为了立威,说杀了便也杀了,到时候谁给我们喊冤去?”   将领不说话了。   小校见对方颇有心动之色,继续道:“当年郭公伐蜀,都虞候功劳何其大?遍数军中,也没几个人及得上,可在东川这些年,莫说都指挥使的位子,便是半步也没能再进,都虞候难道就甘心?”这话难免有夸大之处,将领却没有反驳,反而很受用。   说到这,小校的语气更重了些,咬牙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这个道理都虞候岂会不知?我等在东川拼死力战,死伤惨重,便是胜了,又且如何?东川一隅之地,一个萝卜一个坑,战后都虞候又能再进几步?而此番有这样的机会,不需死战,都虞候就能再进一大步,少说也能升为都指挥使,何乐而不为?不只如此,到时候都指挥使可不再是东川一地的都指挥使,而是整个大唐的都指挥使,不仅摆脱了叛军的名声,更能成为帝国的实权将领,留下忠义美名在世间,光宗耀祖,何乐而不为?某为都虞候考量,还请都虞候三思!”   将领眼神变幻不停,心跳已是加快,快得连他自己都听得见。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又该为谁卖命到底?   大争之世,忠诚只是因为背叛的砝码还不够大。   梓州城外,王师大营。   “依照大帅的意思,末将每夜往城中射去劝降信,至今已连续八日不曾间断,送出去的劝降书,已有好几万份了。”孟松柏在汇报情况。   “很好。”李从璟微微颔首,却未多作评论。   “大帅为何不问成果?”莫离摇着折扇微笑问。   “此时不必问,因为火候还未到。”李从璟淡淡笑了笑。   “依大帅之见,何时可谓火候已到?”莫离继续问道。   “要想东川实权将领投诚,需得满足两个条件。”李从璟道。   “哪两个条件?”莫离问。   “一者,获胜无望;二者,援军无望。”李从璟道。   “该如何做到这两点?”莫离问。   “这两点我等一直在做,只是火候问题。连日来我军攻势日重一日,想必东川兵将已感受到了压力,只有在获胜无望,战斗变为毫无用处的牺牲,自身性命受到严重威胁时,东川实权将领才会起别样心思。”李从璟道。   “此时再诱之以重利,自然不用担心无人投诚。”莫离笑道。   “正是如此。”李从璟道。   “却不知火候何时会到?”莫离又问。   “西川贼军败退的时候。”李从璟语出惊人。   “然则西川贼军势大,百战军要坚守玄武县已是艰难,又如何能将贼军击败?”莫离追问。   “百战军无法独自胜任,本帅难道不会发军相助?”李从璟笑意醇厚。   “大帅准备何时发军相助?”莫离又问。   “火候到了的时候。”李从璟道。   “如何判知火候已到?”莫离再问。   “西川援军久攻玄武不下,锐气已失,兵锋已钝之时。”李从璟道。   “玄武县战事已经持续五日了。”莫离道。   “火候快到了。”李从璟颔首。   李从璟、莫离两人对话时,桑维翰一直在细细聆听,细思之下,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不觉分外心惊。待对话进行到此处,桑维翰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军帅准备发兵玄武县,击溃西川贼军?”   李从璟转过脸来,“有何不妥?”   “之前只听闻大帅要阻拦西川贼军来援,攻下梓州,未曾想大帅竟是准备在此将西川贼军也一道击溃,骤然听闻,心惊之余,心折不已。”桑维翰心悦诚服道。   “西川贼军既然来了,又给本帅惹了不少麻烦,难道本帅要放任他们全身而退不成?”李从璟笑道。   “这……自然不能!”桑维翰汗颜。   莫离笑道:“参军入府之后,少见殿下征战沙场,对殿下用兵习惯知之不深,也不奇怪。往先殿下为一方镇将时,军备尚且不够好,兵力尚且不够多,士卒尚且不够精锐,胃口便已大得很。此番伐蜀,乃是征讨叛逆,有大义之名,且手提帝国新成之禁军,又有大唐有数的精锐藩镇军相随,军备优良,后顾无忧,胃口又岂能不见涨?”   这话说出来,不乏揶揄之意,引得众人大笑。   “胃口不大,焉能尝尽世间美味?”李从璟一语双关,“有志者,胃口非大不可!”   他站起身,负手道:“此番作战,乃是围城打援,一石二鸟!” 第591章 敢叫勇协谋大争于天下(一)   “此战要实现一石二鸟,有两处关键需得好生把握。”李从璟环顾众人,“其一,玄武县之决战一旦发起,务必保证此处西川军无援;其二,赶往玄武县的军队,务必要精锐,且要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要把握这两处关键,又需得做好几件事。”李从璟接着道,“其一,持续给梓州城压,使其自顾不暇,不能察觉我军分兵玄武县之意图;其二,严令汉州方向的军情处眼线,务必保证决战发生其间,西川再无其它军队赶来;其三,百战军务必要坚守到援军赶到;其四,肃清玄武县与梓州之间的敌军斥候、游骑。”   说到这,李从璟顿了顿,眼神锐利了几分,“其五,此计划务必保密!”   众人闻言莫不肃然,皆俯首应是。   玄武县距离梓州不到百里,距离成都两百余里,玄武县午前的战事情况如何,孟知祥天黑前便能知晓。   西川军攻打玄武县的第七日,当玄武县“一成不变”的军报再度递到孟知祥手中时,正在府中与苏愿对弈的孟知祥,再也坐不住,放下手中棋子,负手来到凉亭边,望着亭外一湖秋水,眉头紧锁。   孟知祥再无对弈之心,苏愿也不得不放下手中棋子,起身来到孟知祥身旁,拱手问道:“大帅可是忧心玄武县战事?”   “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等人,领军攻打玄武县已经七日,始终不能克之,致使我军三万精锐在玄武县迟滞不前,对梓州城成坐视之态。”孟知祥声音沉缓,“战事发展到这般地步,始料未及。”   “玄武县有万余百战军精锐驻守,旦夕间要攻克,实属不易,大帅万勿忧心过甚。”苏愿劝道。   孟知祥摇摇头,“你不知李绍斌此人。若是玄武县长久不能克之,我怕李绍斌生出他念。”   苏愿惊了一惊,“他念?”   “李绍斌此人,贪得无厌,目光短浅,偏又自视甚高,野心勃勃,其若是认为眼前路是条死路,断然是不肯走到黑的。此番若是我西川军迟迟无法救援梓州,李绍斌见梓州城把守不住,会生出什么念头来,实在难以预料。”孟知祥这番话说得很有深意。   “大帅是说,李绍斌有可能投降?”苏愿不是蠢笨之人,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孟知祥的意思,这让他更加心惊,“他怎么敢?他难道以为他此番投降,朝廷便会赦免他的罪?”   “若仅是投降,朝廷自然不会赦免其罪。”孟知祥转身看着苏愿,“但若他甘为朝廷鹰犬,反过来攻打我西川,那会如何?”   “这……这……”苏愿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发现这种情况并非没有可能。   孟知祥目光变得悠远,他缓缓说道:“这些年朝廷国政如何,你我看在眼里,心知肚明,若是李绍斌愿意‘弃暗投明’,便证明朝廷是人心所向,足以令天下臣服,朝廷怎会不接受?李嗣源与李从璟父子,都不是心胸狭隘之辈,若是李绍斌真这般做了,要保住一场富贵,实在是容易得很!”   “这……李绍斌怎会如此糊涂?”苏愿有些乱了方寸,他却不知道,东、西川的联盟,说到底不过是“狼狈为奸”,乃因有暂时的共同利益,哪里谈得上坚固?若是形势有利还好说,若是形势不利,难免人心浮动,各有异样心思。孟知祥与李绍斌,说到底,谁会去真的相信谁?   东、西川同属蜀中,一山难容二虎,就算他们暂时联合,日后也必定会有争雄之时。就如李绍斌在玄武县布置重兵防范西川一样,孟知祥虽然没有这样明显的举动,但谁能说,他心底对李绍斌的防范之意,就比李绍斌对西川的防范心思浅了?   “糊涂吗?”孟知祥忽然盯着苏愿,语气也怪异起来。   苏愿怔了怔,不知道孟知祥这句反问是什么意思,陡然心中一惊,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拜倒在地,急声道:“大帅明鉴,我西川军民受大帅恩惠多年,无不感恩戴德,纵然形势不利,我等也绝不会有贰心,士为知己者死,我等定会誓死报效大帅!”   原来孟知祥这番话,其根本意思,并不尽是在担心李绍斌有贰心,而是在试探西川军民是否有贰心,苏愿此时作为西川官员代表,他的一言一行无形中就不可避免反应西川官员的心思。   苏愿一句话说完,尤觉得不够,继续道:“朝廷赏罚无度,奸佞窃据高位,良臣无立锥之地,当年郭公伐蜀,对朝廷功劳何其大,郭公本身又是何等忠义之人,最后竟然落得那般凄惨下场,如此朝廷,天不亡之,人必亡之,我等断然不会助纣为虐,还请大帅明鉴!”   孟知祥眼中的阴霾消散了几分,他表现出哑然失笑的模样,扶起苏愿,笑道:“先生这是做什么,难道本帅会不信尔等忠心么?本帅岂能不知,便是东川败亡,我西川有尔等在,也是坚如磐石?尔等都是本帅肱骨,本帅又岂会疑心尔等?这样的话,切莫再说了!”   苏愿心中安定不少,忙连声应是,只是后背凉飕飕的,竟是在短短时间内已经冷汗横流。   扶起苏愿,孟知祥又道:“近日来,本帅得报,城中有不少朝廷细作在搅弄风云,试图对我西川官、将行反间计,迫使我西川内乱,从而不攻自破。那李从璟倒是手段层出不穷,只可惜,他又如何知道,我西川上下同心同德,又岂是他这番阴谋诡计能够撼动的?”   苏愿知晓孟知祥这是在敲打他,也是希望借他的口去敲打其它的西川官员,除了赞叹“大帅英明”,他还能说什么?   “清除朝廷细作的事,就交给先生去做,三日之内,务必肃清所有朝廷眼线,一个不留!此事关乎成都安定,先生可知?”孟知祥又道。   “卑职明白,必定竭尽全力!”苏愿忙道。   “好,很好,先生不愧是西川俊杰,有先生去做这件事,本帅放心得很!”孟知祥脸上挂着让人倍觉亲切的微笑,说完这话,他抬头看向天空,只见西川上空乌云密布,似乎有大风雨将至。   在蜀地已失去山川险阻,雄关险隘尽为王师所夺,先前战果尽皆失去,而东川又只剩下一座孤城的时候,王师压境,战火虽然还未燃烧到西川境内,但谁又能不知晓,西川早已是暗流涌动,风云莫测?   日复一日强大的大唐帝国,近年来深得民心的天成新政,已经天下人莫不翘首东望,人心这个东西,在寻常时候或许不如何显眼,但的确不容小觑,尤其是在需要选择的紧要关头。   苏愿抬起头,望见乌云低沉,只觉心头犹有大石。   大争之世,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大争之世,凡有才华者,谁不择主而事?席卷天下的大争洪流,裹挟着天下子民左奔右突,身在其中的人谁都是身不由己,渺小的个人面对洪流的奔进,无论是要大展才华还是明哲保身,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追根揭底,追逐功名利禄,要跟随强者。   西川与朝廷,谁才是强者?到底谁才能给他们想要的东西?   苏愿原先知道,但此时又变成了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也很快就能知道。   只是在知与不知之间,留给人选择的时间与机会,实在是不多,渺小的人们,若不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便只能化为一堆白骨,自此烟消云散。   敌我博弈,主臣博弈,生死博弈,富贵与穷困博弈,每个人又在与时势博弈,无时无刻不在的博弈,便是天下大争。   “玄武县战事,大帅有何安排?”苏愿问道,“是否要发军相助?”   “西川兵马有数,若是都派了出去,一旦李从璟有其它举动,西川如何抵御?”孟知祥摇头道。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玄武县战事,关系大局成败,却也不能任凭局势坏下去。”   “大帅有何对策?”苏愿再问。   “本帅意欲亲自前往主持战事。”孟知祥语出惊人。   “西川乃是根本,成都更是根基所在,值此紧要之际,大帅焉能轻离中枢?”苏愿惊道。   “将士在前线血战,本帅岂能在后方苟且?西川是西川军民之西川,本帅既然节度西川,便应当与西川军民浴血同袍!”孟知祥果决地说道,这话让苏愿心中一暖,很受振奋,随即,孟知祥严肃道:“又且,先生当知,前方战事若不能胜,本帅守着成都又有何用?”   孟知祥下定了决心,苏愿也不好再劝。   若说此时还有什么打破玄武县战事僵局的选择,那便只有孟知祥亲临战场,如此才能鼓舞将士血战破敌。   玄武县外,得知孟知祥要来督战的消息,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三将,莫不大感屈辱,他三人召集诸将,将信报公之于众,而后歃血为誓,立下不克城不活命的军令状,又亲领陷阵队,对残破的玄武城发起猛攻。   连日来,孟平少有合眼休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双眸中布满血丝,脸上也是密布血污,都没有闲暇去清洗,但他仍有旺盛的斗志,坚守城头与众将士力战不退,这才守住了城池。这一日,在打退西川军一轮猛攻之后,他下城去稍作休息。   “将军何在?”赵弘殷从城头快步奔下,在民房外见到孟平亲兵,立即上前急声询问。   “在屋中歇息,刚合眼不到两刻,赵将军何事?”亲兵见赵弘殷火急火燎的模样,已经预感到对方是要来打搅孟平歇息,不免有些不满。   “贼军攻势加急,我已看到了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三将亲自陷阵……”赵弘殷道。   “赵将军的意思,是说赵将军守不住城头了?”亲兵寒声道,“将军才歇息不到两刻!赵将军可知道,自玄武县战事开始,将军合起来都没休息到四个时辰!方才将军进餐,已是连肉都咽不下……”   赵弘殷怔了怔,还是硬着头皮道:“贼军此番攻势,非同寻常……”说到这,见亲兵眼睛都红了,竟似要淌下泪来,就再也说不下去。   “将军今日,务必要休息满一个时辰!”亲兵嘶声道,说罢招呼左右一声,“我等跟赵将军去城头……今日就算全部战死城头,也要为将军争得这一个时辰!”   左右莫不大声应诺,皆奋然前驱。   “何故吵闹?”一声轻斥从屋中传来,披挂齐整的孟平已经走了出来,他双眼肿得厉害,看到赵弘殷,没空去顾及亲卫们的做派,“赵将军此来,可是贼军又用了什么别样手段?”   赵弘殷正要回答,孟平却已摆了摆手,“走,上城头!”   “可是将军,你今日才合眼不到两刻……”亲兵急了。   孟平脚步没停,回头呵斥道:“若是战事不利,你我都得长眠在此!”   亲兵不敢再多言,眼圈却是更红了。   上得城头,望见城外排山倒海般的西川军铁甲浪潮,孟平也不禁怔了怔,“好大的架势!” 第592章 敢叫勇佐谋,大争于天下(二)   架势的确很大,近三万西川兵将,几乎全部出动,云海沙暴一样从四面八方,向玄武城扑杀过来。自玄武城向外,线绵延数里的旷野上,密布着恒河沙数一般的铁甲将士,一眼难以见其尽头。   比大架势更加骇人的,是西川将士的气势,奔驰急进的铁甲浪潮,比以往任何一次攻势都更加凶猛,若说以前对方还只是一群恶犬,现在则已成了一群饿狼,一帮猛虎。   这种气势的转变,远望西川军阵,可感受到它排山倒海般的压力,近观城墙下的陷阵士,可清晰看到他们悍不畏死的攻势。蚁附城墙的甲士,下饺子般不停坠落地面,但在每一个坠落的甲士身后,都有一队他的同袍在红着眼睛等待,在前者摔在地上生死未卜时,他们争先恐后攀上面前的云梯,前赴后继。   同袍洒落的鲜血与倒下去的尸体,并不能让这些西川将士望而却步,却似反而激发了他们血性,让他们回报以更加猛烈的攻势。盾牌阵后的弓手,无休止的引弓射箭,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盾牌阵前的陷阵士,浑然已经忘却了死为何物。   这样的攻势,使得整座玄武城都似在不停颤抖,如同寒风中的草庐,不知何时就会被飓风连根拔起。   在鼎沸的攻势中,孟平看到了李仁罕的将旗,将旗下,李仁罕不停的大声呼喝,在箭雨石林中,指挥麾下士卒在各处奔战。   孟平哪能不知晓,既然李仁罕到了这面城墙前,赵廷隐、张知业也必然在另外的几面城墙外,在做着与李仁罕同样的事。   走上城头,孟平刚露了个头,看到城外这番景象,只来得及感慨一句,便有数十支利箭射落在他身周数步范围内,一支箭矢更是贴着他的面颊掠过,利箭破空的嗡嗡声在他耳旁一阵颤鸣,钻入耳中久久不散。   骂了句娘,孟平连忙俯下身,藏在女墙后面,赵弘殷不知何时拖了面大盾在手,这时顶在脑袋上,两步赶过来,将两人都罩在下面,“将军无恙乎?”   孟平摇摇头,骂道:“这帮龟孙子眼睛倒是贼得很!瓮城那边战况如何?”   “将军放心,有林将军守着,一时半刻不会有问题!”赵弘殷一面回答,一面将盾牌竖了靠在城墙上,毕竟为将者把大盾罩在头上,看起来太过獐头鼠目了些,对士卒士气不利。   “要攻克一座坚固要塞,少说也得丢下跟城墙等高的尸体。”孟平冷笑一声,“你给我听好了,除非贼军脚下垫着尸体可以一步跃上城头,否则这段城墙要是丢了,本将唯你是问!”   “将军放心,末将誓死不退!”赵弘殷话刚出口,就意识到了孟平话中的另一层含义,不禁问道:“将军打算去何处?”   孟平戴好兜鍪站起身,面容颜色再不能被人瞧见半分,不过他双眸中的杀气,还是给赵弘殷瞧了个清楚,“贼军气势太过嚣张,不消磨一番他们的锐气,今日这城墙可不好守过去,本将要出藏兵洞击他一阵,杀杀他们的威风!”   赵弘殷闻言脸色大变,出藏兵洞逆击敌军,凶险万分,一旦陷入敌军围困,多的是有去无回的时候,这让他如何能不心惊?一把拦住孟平,赵弘殷急声道:“将军,逆击贼军太过凶险,还是让末将去!”   孟平停下脚步,眼神如刀,瞪着对方:“自大帅淇门建军,百战军至今已历大小百余战,你可见过哪怕一次,大帅没有冲锋在前?在百战军,从没有贪生怕死的主将,更没有让士卒冲锋陷阵,而自己躲在后面的主将!”   “可是,将军……战事不休,主将怎容有失?”赵弘殷还在劝。   孟平忽然大怒起来,他一把抓住赵弘殷的后颈,猛地将他拉过来,指着城头对他吼道:“赵弘殷,你看看这座城池,你给本将看清楚!墙体坍塌,工事尽毁,士卒疲惫,伤亡惨重,横刀卷刃,箭矢将尽,而敌军如狼似虎,四面袭来,前赴后继,你告诉本将,这座城池,我该拿什么来守?我拿什么来再坚守三日、五日、十日、一月?你看清楚了没有,赵弘殷?今日不拼命,本将如何完成大帅的嘱托?你来告诉我!”   赵弘殷被孟平鲜有的咆哮震得怔在那里,哑口无言。   “守好你自己的位置,赵将军,这是军令!”放开赵弘殷,孟平沉声道。   “是……”赵弘殷低下头,眼眶泛红。   孟平顿了顿,在走下城墙前,语调平缓的说了一句:“若本将战死,尔等听从林将军指挥。”   赵弘殷望着快步走下甬道的孟平,只能看到一个决然而坚定的背影,他在原地愣了片刻,忽然回过头,大吼一声,招呼了自己的亲卫,拔刀冲向不远处攻上城头的一队西川军悍卒。   百战军为何战力彪悍?   一伍之中,伍长带头杀敌;一都之中,都头冲锋在前;一军之中,主将身先士卒。   这个道理,与“跟我上”和“给我上”的区别一样。   在孟平走下城墙前,他的军令就已传达出去,他在城墙后没等多久,一百名手持巨斧、大锤等重型兵器的甲士,就已集结完毕。   论大小,玄武城及不上梓州城,藏兵洞也满足不了数百人同时出击,仅这一百人,还得从两处藏兵洞出击。   眼前这百名甲士,不仅着的是冷锻甲,而且还不止一层,他们从头到脚,都被铁甲包裹得严实,几乎没有一丝缝隙。   孟平注视着这百名甲士,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此番注定是有去无回,因为藏兵洞里的甲士一旦出击,若不能击溃敌军,则必陷入围困,而因为出口狭小,根本就容不了他们再安然退回来。   “尔等都是军中出类拔萃的勇士,本将没有什么好交代的,只一句话:百战军的将士可以战死,但百战军不能战败!”孟平沉声开口,又大声喝问:“都听明白了?”   “我等明白!”百名重装甲士齐声吼道。   “很好!”孟平颔首,“目标:李仁罕将旗!”   百名甲士,分作两股,分别进入两处藏兵洞,孟平自领五十人走瓮城这边。   幽暗的通道狭窄逼仄,湿气颇重,孟平等人却已没心思顾及这些,前后相继,到了出口处。   “开门!”随孟平一声令下,两名甲士上前,将身前一座小型女墙推入旁边预留的通道,随即,重锤相击,将面前的薄墙凿开。   光明在刹那间照进藏兵洞,刺眼的阳光照得人双瞳一缩,几乎睁不开眼。仅是一瞬,洞外攀爬云梯的甲士,云梯下举盾的士卒,张弓搭建的弓手,散布各处的尸首,染红黄土的鲜血,散落各处的兵器箭镞,如一幅凭空出现的巨大画卷,在众人面前铺展开。   “杀!”孟平手持双捶,一脚踢开面前的拦路砖石,率先冲出洞口。   “杀!”孟平身后,重装甲士如同猛虎出笼,大吼着扑向面前的敌军。   “杀!”与此同时,在孟平这处藏兵洞的对面,另外五十名甲士也冲出洞口,杀将出来。   骤然杀出的百名勇士,如同神兵天降,让正在攻城的西川将士措手不及。   当孟平手中大锤砸在一名西川甲士脑门上时,这名西川甲士眼中仍是错愕莫名的神情,不等他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脑袋便在兜鍪中碎裂,脑浆、血肉随着兜鍪的破裂而迸射开来,如一朵绽放的幽兰。   在孟平身旁,他的亲卫手持巨斧,比着一名西川甲士的肩头挥斩而过,只听噗嗤一声,一颗脑袋便飞上了半空,只剩下颈腔血涌如喷泉,高达数尺。   最靠近藏兵洞出口的,是一架云梯车,云梯车四周有数十名甲士,或者举盾防御檑石滚木,或者正张弓搭箭射向城头,掩护攀爬云梯的同袍,待他们发现异常,转头来看,孟平等人已经将面前零散的数名西川甲士斩杀,正埋头向他们冲杀过来。   望见这群重装甲士,西川军将士在惊愕之余,仓惶过来抵挡。   不等对方变阵,孟平带头杀入敌军群中,手中双捶飞快舞动,先是一锤砸向一名敌军胸膛,将对方整个胸腔都砸的凹陷下去,甲胄与胸骨碎裂的沉闷响声,没有让孟平多看一眼,在那名西川甲士口吐鲜血倒下去之前,孟平不顾面前斩来的横刀,手中的另一只铁锤,扫在那名持刀西川甲士的脑门上,一锤便让对方七窍流血气绝而亡。   孟平身旁的重装甲士,全都如他一样,仗着铁甲厚实,不避刀剑,但他们手中的巨斧、大锤一旦出手,西川将士不死也要重伤,这种猛兽般横冲直撞的雷霆冲杀方式,让他们面前的西川甲士心寒不已。   转瞬间,杀倒杀散面前的敌军,这座云梯车旁再无一个西川敌军,一名重装甲士奔上云梯车,高高抡起手中巨斧,用力劈斩而下,将那云梯齐根斩断。   他的作为,让城头的百战军将士大感振奋,齐声高呼。   几支利箭飞来,打在这名甲士身上,让他魁梧的身躯晃了晃,但随即他便稳住身形,眼中露出一丝不屑笑意,随手一拍,将未能透甲的箭矢拍落,下了云梯,重新加入到重装甲士战阵中。   这番作派,让瞧见他的城头同袍,无不为其大声喝彩。   孟平看到了李仁罕的将旗,也看到了将旗下的李仁罕,他将一名不知死活冲到他面前的西川军一锤轮翻,踩着对方的尸体,扬起铁锤向前一引,“去取李仁罕的头颅来!” 第593章 敢叫勇佐谋,大争于天下(三)   用狼入羊群来形容孟平所部的进场并不为过,五十名重装甲士如同一架巨大的铁甲战车,在西川军阵中滚动向前,坚不可摧的车轮碾碎了一切阻挡在他们面前的敌人,他们如同一只锲子,钉入西川军阵,在万军之中清理出一条血肉通道,只是片刻,便让猝不及防的西川军阵遭受了不少损失。   然而,在这面城墙下的西川军少说也有千人,即便是正在攻城的甲士也达数百人,五十人杀入其中,到底是狼入羊群还是羊入虎口,还不能轻易做出分晓。   在孟平举捶大喝,为重装甲士指明方向时,在西川军阵后的李仁罕,自然也看见了孟平这一队甲士,包括从另一个方向突过来的另外五十名百战军,李仁罕现在都已看得清清楚楚。   孟平知道李仁罕会将他们看得清楚,他也知晓他们接下来会陷入包围,但他并不畏惧。不畏惧的第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不惧死。对于连战死都不畏惧的将士,还有什么能让他们畏惧?   不畏惧的第二个原因,则是因为孟平知道,他们未必就会败。   且不说这百名重装甲士,近乎武装到了牙齿,事实上,他们更是百战军中十里挑一的好手,又有孟平亲自率领,只要战法运用得当,未必就会败。   孟平出战逆击李仁罕,是为振奋士气,打开局面,而不是来送死。   这个战法说来也简单,就是依仗百名重装甲士造山开路的战力,不给对方围困的机会,从而抢在对方围困己方之前,率先杀到李仁罕面前。   要实施这个战法,需要的就是悍不畏死,一往无前。   他们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玄武县城墙不算太长,李仁罕又在战场最前线,百名重装甲士从两个方向往李仁罕靠近,距离也不太远。   “将军,贼军大盾上来了!”孟平一锤逼开面前一名敌军,再一锤招呼在另一名敌军脑门上,将其砸倒,此时他已率部杀出藏兵洞前进二十余步,他身旁有观察战场职责的亲卫,突然大声示警。   西川军并没有停下攻城,城墙上下依旧杀声震天,喊叫声、厮杀声、利箭离弦声、雷石滚木的砸落声,此起彼伏又混合在一处,震得人头晕目眩。玄武城如一口巨大的铁锅,锅中正烧着一锅沸水,又如同绝提的江水,摄人心魄的响声席卷了天地万物,让人几乎站立不稳。   “向前!碾碎他们!”孟平抬头,面前层层人浪中,无数盾牌手举盾迎来,他的面容隐藏在兜鍪中,雷鸣般的吼声却穿透了兜鍪,重装甲士本就是一力破百巧,以不变应万变,没甚么好多说的。   西川军意图以重盾限制他们的活动范围,孟平明白,绝对不能给彼方结阵的机会。此时他虽穿戴数十斤重甲,脚步依然矫健,手中虽然拧着几十斤的大锤,身手依然敏捷,他大步上前,和同伴杀散面前十几名贼军,靠近了大盾,顿时呼喝一声,蓄积了全身力气,铁锤扬起又狠狠落下,猛击在大盾面上。   “嘭”的一声炸响,举盾的西川军士面色一变,再也拿不稳大盾,护卫他身躯的大盾,此时成了孟平的武器,重重反撞在他身上,那上面传来的巨大力道,震得这名军士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就栽倒在地。   一锤砸倒一面大盾,孟平扭身大喝,借着身体扭转的力道,又是一锤狠狠挥出,重达数十斤的大锤打在盾上,力道比方才更加骇人,直接捶飞了大盾手。大盾手撞进人群中,又撞到了数人。   孟平身旁的百战军勇士,跟孟平打法一样,端得是凶猛。那些坚不可摧的大盾,在他们面前如同孩童的玩具一般,根本不堪一击,动辄便是盾毁人倒的下场。   “向前!”孟平的双眸逐渐变得通红,他一马当先,与众勇士合力,将敌方未来得及结阵的大盾手们击溃,冲进了没有重盾保护的贼军人群中,左右开弓,铁锤飞轮,杀得对方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如是,再进二十步。   “将军,长枪手!”孟平身旁的亲卫再度大声示警。   在方才孟平杀溃大盾手的这个时间里,李仁罕已经组织起长枪兵,向他们杀将过来。   孟平所部,皆手持巨斧、大锤等兵刃,虽然威力无双,却失之较短,一旦被长枪手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也免不得走上覆灭之路。   杀得兴起的孟平早已忘了恐惧是何物,现在他目中只有李仁罕那面将旗,眼看距离越来越近,他哪有后退的心思,只是大声呼喝:“向前!杀散他们!”   五十名重装甲士结阵而行,他们不仅勇猛,而且训练有素,冲杀间,自有周密的战斗方式,不会出现前后脱节、彼此照应不周的情况,正因为率领的是这样一支精锐之师,所以孟平才能无需分心,只要向前拼杀,带头撕裂对方防线即可。   脚下传来吧唧吧唧的刺耳声响,那是军靴踩在敌军尸体间,踩中了对方的碎肉与五脏六腑发出的声音,作为沙场宿将,尤其是步军将领,孟平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这种恐怖的刺激性声音,让他浑然忘我,战意更加旺盛。   对付长枪兵,最重要的是近身,最难的也是近身。眼看面前刺来数柄长枪,贼军甲士狰狞而充满杀气的嘴脸清洗落入孟平眼中,他不退反进,却没有用铁甲之躯顶上枪尖,而是在长枪近身的刹那间,身子一侧,滑入了抢阵中。   长枪在他腹前和后腰滑过,也刺得他血肉生疼,孟平却似浑然不知,他大喝一声,双臂张开,双捶随着他脚步前进,狠狠击在敌军甲士胸前。没有被铁锤正击中的贼军,也被他有力的双臂扫中。面前这三四名长枪兵,或者胸前碎裂,或者仰面栽倒。   身后的百战军勇士跟上来,巨斧、大锤落下,那些倒下的贼军就成了一堆肉泥,他们的残躯被相继跟上的百战军勇士践踏,化为一摊死肉,只留下吧唧吧唧的声音响个不停。   孟平如同一架战争铁兽,战法勇猛,身躯却又灵魂的不像话,他冲入没有结阵完全的长枪阵中,一面闪避长枪刺向要害,一面以伤换命,当真是勇不可当。   然则,五十名甲士虽然勇猛,毕竟人数占了劣势,再进二十步时,已是出现不小伤亡。受伤并不可怕,可怕的脚步一旦稍稍停顿,便会被西川甲士扑上来,如同群蚁食象一般被淹没。   一名排在军阵末尾的百战军勇士,被一支长枪扫中了脑门,一个慌神的功夫,被几名同样悍不畏死的西川甲士冲上来扑倒,紧接着西川军士叠起人塔,将他层层压在地面。   这名百战军勇士虽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随后几名西川军士又扑上来,拼命从底层将他四肢拉出来,随后便是刀斧齐下,将他四肢斩断。失去四肢的百战军勇士,惨嚎不停,最终却只能被乱刀砍死,血流一地。   孟平同样被一支长枪扫中脑门,但他在对方扑过来之前,手中铁锤习惯性扫出,击倒了扑来的西川军士。但随之而来的刀枪,刺进他的身体,他体内的鲜血顺着敌军手中兵刃的锋刃流出,如涓涓细流。   “啊!”孟平大叫一声,伤痛的刺击,让他如同发狂一般,变得更加凶残,轮起双捶左旋右转,扫倒一片贼军。   但贼军毕竟不少,且同样不惧一死,孟平再度被一支长枪扫中小腿,虽然只是身体晃了晃,并未摔倒,但在应付近在眼前的拼杀时,再度受创,被击倒在地。   “护卫将军!”孟平的亲卫纵身杀上,以生命的代价,将他护进阵中。   被扶起的孟平,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他感到一阵头晕。   挣扎间,他尽力举目前望,映入眼帘的,是奋然冲杀向前,护他退入阵中,却被数支长枪刺进身体的亲卫。那名亲卫身体往后一弓,脚步已经不能动,却仍然大叫着挥动手中巨斧,斩杀冲上来的西川军。   阳光微微有些晃眼,也让人目眩,西川将士层层叠叠,呼喊着、大叫着,手持兵刃冲杀上来,望不到尽头。在这些将士背后,那面李仁罕的将旗,依旧屹立不倒,在阳光下轮廓清晰,分外刺眼。   己方只有五十人,还是太少了些,几层冷锻甲虽然防御力极强,也非是无敌的存在,孟平看到军阵的步伐慢了下来。   这已不满五十人的军阵,步伐一旦慢下来意味着什么,孟平知晓得清清楚楚。   恍惚间,他好似看到幼年时,饥寒交迫的他在李府外狼狈不堪,被同样身为少年的那个人,将他领进府门。他好像又看到,两人在习武对练之余,那位少年老气横秋排着他的肩膀,说,小子你武艺长进得很快啊!他似乎还看到,一次酒喝多了之后,那位少年抱着酒坛,豪气干云挥动稚嫩的双臂,大声道,我以后一定要平定天下……   那时节,一切都不温不火,一切都无忧无虑。   平定天下……所以他就叫孟平。 第594章 敢叫勇佐谋,大争于天下(四)   “百战军,向前!”一名倒下去的百战军勇士,临死时举起手臂,满嘴鲜血大声急呼。这声呼喊惊醒了孟平,也不知从何处来的力量,他一跃而起,冲出军阵,再度杀向前。   将那欲要落井下石的西川将士一锤砸碎脑袋,孟平举起大锤高呼:“华夏自古出雄师,中国历来为强邦。关西老秦军,十年扫六合!”   他高呼完,手中铁锤似乎又更加敏捷、凶猛了几分,冲到他面前的西川将士,被他一一杀倒,他坚定的步伐,再度寸寸向前!   受他鼓舞,他身后的百战军勇士,如同疯魔了一般,攻势再度大振,他们边杀敌,边高呼:“汉武精骑三百万,不破楼兰誓不还!太宗开疆万万里,大唐天威慑四夷!”   身后尸路,身前敌军,脚下步步啼血,他们奋不顾身,朝着敌军将旗猛烈冲杀过去,他们是精锐,他们是勇士,他们是大唐的矛与盾,他们护君王,他们击不臣!   他们用血肉之躯,为帝国的强盛杀开一条血路,他舍生忘死。他们挥动兵刃,砍向敌人的头颅;他们脚步不停,冲击敌军军阵,他们在高呼:“看白起,为国灭敌逾百万,一生征战不诉难!看卫霍,踏破草原如漫步,不叫贼奴敢南顾!看薛礼,将军三箭定天山,英姿卓绝美名传!”   孟平埋头在拼杀中,血溅了一身,他步步向前,步步杀敌,他身后的部曲,紧跟他的步伐,他们只有数十人,却有千军万马不能匹敌的气势!   在彼方,另外五十名重装甲士,也在艰辛拼杀,此时他们攻势也因之振奋,他们齐声高呼:“将士百战方为雄,马革裹尸不该容!为国之盾护军民,为国之矛击不臣!”   这百名在险境中出城,面对千军万马也要逆击的勇士,虽身在敌围,仍面不改色,虽明知不可为,仍慷慨赴死,这些大好儿郎的鲜血,染红了大唐帝国的旗帜,染红了大唐帝国的江山!   他们打乱了西川军的阵脚,打乱了他们攻城的节奏,牵制了西川军的兵力,分散李仁罕的注意力。在他们身后,在玄武城头,英勇奋战的百战军同袍们,受其鼓舞,无不热血沸腾,他们感念这些同袍的浴血拼杀,让他们压力大减,他们又牵挂这些同袍的命运,痛恨先前为何没有一起杀出城去。   这里已经抛下了太过尸体,同袍的,敌人的,这里已经流下了太多男儿血,滚烫的,已经凝固的。   城头的百战军,与城外的百战军,为此战之胜,为心中信念,一边战斗,一变齐声高呼:“护军民,击不臣!汉唐雄风凭谁问,铁骨铮铮!汉唐雄风凭谁问,铁骨铮铮!护军民,击不臣!”   尸山血海,万千敌军中,孟平抬起血红的头,他看到了那面将旗,那已不过是咫尺之遥,他眼中爆闪着战意,他浑身都已通红如血,他杀倒面前的敌人,又大呼着杀向前。   在他身后,这片广阔的战场,敌我争战不休,每时每刻都有热血儿郎命丧沙场,他们注定埋骨他乡,他们也许看不到他们为之奋斗的这场战争胜利,他们也许看不到大唐帝国再强盛如初的那天,但他们虽九死而无悔。   他们是大唐帝国的军人,他们是天下最精锐的军人。   战歌,回荡在这片战场上空,直冲九霄,白云避散,烈日隐遁,“沙场秋点兵!沙场秋点兵!为国之盾护君民!为国之矛击不臣!”   将旗触手可及,孟平哈哈大笑,他已经看到了将旗下面色错愕、张皇的李仁罕,从他的面色中,孟平可以看出,他分明没能料到,局势会发展到这般模样!   在孟平面前的西川将士,这些先前还悍不畏死的甲士,此刻面对杀穿军阵的他们,面对气势如虹的百战军,无不面色骇然,再也没了敢上来以命换命的心思。   他们踌躇,他们畏惧,他们犹豫不前,孟平却看到了胜利的希望,他举起大锤,大喝一声:“百战军,向前!”   “百战军,向前!”数十名重装甲士浴血大喊。   “百战军,向前!”玄武城上下,万名百战军发出震动天地的呼喊,如同在宣读他们从始至终的誓言!   “百战军,向前,向前,向前!”   百战军气势如虹,各部都展开强有力的反击。   他们要杀退眼前的敌人,赢得这场战斗的胜利,这正是他们的使命!   ……   金锣声突兀的响起,十步之外的李仁罕,在下达退军的命令后,最后看了孟平一眼,愤然卷旗退走。   他或许不畏惧孟平这区区数十人,但却不能不畏惧如今已被点燃的万名百战军!   西川军开始潮水般从城墙前退走。   兵潮中,孟平长身而立。   他与身后幸存的三十来名重装甲士一起,通过舍身往死的浴血拼杀,终于迎来了今日的胜利!   “都他娘的愣着作甚,杀啊!”孟平忽然一声大喝,回头杀入退走的西川兵潮中。   玄武城头,排山倒海的欢呼声,淹没了战场的噪杂。   这座残破的玄武城,在秋风中屹立不倒,如同泰山!   或许,这座城池并不是泰山,城池上的百战将士,才是泰山!   ……   李从璟接到有关百战军在玄武城此战的军报时,已入黑夜。军报上有写:自李仁罕退军后,贼军整日再无攻势。   握着这份军报,李从璟仰头闭上眼,沉默下来,出奇的没有如往日一般,笑着跟众幕僚赞赏百战军,赞赏孟平。此时,他心中百感交集。   李从璟仿佛看到了这一战的战况,看到了孟平大吼着在万军之中浴血拼杀,看到了那百名勇士高呼战歌向前,看到了残破的玄武城头,在晚风中屹立不倒的百战军军旗。   这一战的胜利,来之不易。   让他震动的,是百战军将士为国征战不惜身的壮烈豪情。   千古以降,为帝国功业,为王朝安定,为汉民族长治久安,不知有多少将士血战疆场,马革裹尸,成了他乡的一堆白骨。千百年来,他们的功绩渐渐被人遗忘,被人忽视,甚至连姓名都没有留下。   这个天下,不可能没有战争,也不可能没有成片战死的将士,但至少世人应该知道,是这些大好儿郎的血洒疆场,才换得他们能在繁华安定之地,纵情享乐,为一己之私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其它姑且不言,最起码的,军人需要被尊重。   一个真正的帝国,应该尊重它的战士。   “也亏得是百战军,换作旁人,还真不一定能守住玄武城。”在看过军报之后,有人感慨道。   “大帅,时机到了。”莫离忽然道。   莫离所说的时机,自然是出兵玄武县,与西川军决战的时机。   李从璟点点头,俯下身揉着眉心,“依军师之见,该由那支军队前去?”   “自然是横冲军。”莫离道,“剩余几军当中,以横冲军战力最强,当是不二之选。”   李从璟微微颔首,吩咐孟松柏道:“去叫高行周来。”   在孟松柏领令而去的时候,军情处忽然有一份紧急线报送到。   军报是第五姑娘亲自送来的,她道:“孟知祥离开成都了。”   李从璟皱了皱眉,展开线报看了一眼,将其递给莫离,苦笑一声,“孟知祥离开成都,向梓州赶来,且成都驻军,有秘密调动,不出意外,也是开赴玄武城。看来不止是我意欲决战玄武城,孟知祥也有此念。”   莫离看过线报后道:“西川援军被阻玄武城,不能按预期支援梓州,战局对东、西川来说,已经危险得很。孟知祥到底老辣,他也看出来,如果让王师平定梓州,再去扫荡西川,西川必定士气低迷,再加之人心浮动,届时他必全然失去了主动,只能收缩据守。决战玄武城,是他打破眼下战争僵局的唯一尝试。”   “也是最后一搏了,不足为惧。”桑维翰道,“决战玄武县,对我等并非没有好处,西川贼军离了本土作战,也就没有那般主动了。”   李从璟不置可否,反而问第五姑娘,“孟知祥一直在不停招兵,也收回了攻打其他地方的军队,这回他带来玄武城的兵力,会有多少?”   “被军情处探知的,有不下万数。”第五姑娘想了想,回答得很保守。   “万数……”李从璟沉吟起来。   “孟知祥这可是倾巢而出,他当真放心离开成都,不担心成都会起内乱?”桑维翰眼神变幻。   “成都能起内乱么?”李从璟又问第五姑娘。若是成都会起内乱,那一定是反间计用得有了效果,而且就算西川官将要投靠朝廷,军情处也会知晓。   “五五之间。”第五姑娘答道,寻思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孟知祥在离开成都前,已经授命苏愿清扫军情处布置在成都的眼线,所以成都内乱的可能性又低了几分。”   “苏愿本是西川进奏官,朝廷对西川用兵的消息,本就是他率先回报给孟知祥,有这层关系在,苏愿不可能不惧怕朝廷追究,故而不会对孟知祥有贰心,孟知祥用他来做这件事,倒是选对了人。”莫离道,说到这他看向李从璟,“眼下要紧的是,玄武城决战,该如何打。” 第595章 敢叫勇佐谋,大争于天下(五)   莫离此问,让人觉得诧异,杜千书纳罕道:“玄武城战法,岂非已有定论?”   “玄武城之战法虽有定论,却是之前的定论。”莫离打开折扇,“而眼下,形势变了。形势变了,战法自然要变。”   “孟知祥离开成都,成都驻军有隐秘调动,这些固然不假,然则他们未必是冲玄武城而来。”杜千书道。   “不是冲玄武城来,是冲何处去?”莫离看着杜千书问。   “孟知祥要靠亲征打开局面,西川军或许会另行他处,抛却玄武县这个选择,贼军可能自简州向南,或自汉州向北,去出击我军背后。”杜千书想了想,“以攻为守,这岂非也是一种绝佳战法?”   “战法虽是绝佳战法,却无可能。”莫离笃定道。   “请军师赐教。”杜千书道。   “北部绵州、龙州一线,南部合州、遂州一线,皆有我军游骑日夜巡视,防备甚严,西川没有可乘之机。”莫离道,“既无可乘之机,孟知祥何必白费力气?”   杜千书寻思着觉得有理,一时沉吟下来。他不说话,桑维翰接过话茬,“即便孟知祥向玄武城增兵,我军也无需变更战法,玄武城会战,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且,眼下除却会战玄武县,大军已无其他路可走。”   “未必。”莫离轻摇折扇,意态从容。   “不会战玄武县,难不成调回百战军,会战于梓州?”桑维翰不解。   “参军不先问形势变化过程,而先问形势变化结果,岂非谬矣?”莫离笑道。   “形势之变化,无非孟知祥增援玄武城。”桑维翰道。   “孟知祥增援玄武城不假,参军却忽略了一点。”莫离道。   “路程?”桑维翰反应很快。   “不错,成都到玄武城的路程,近乎是两个梓州到玄武城的路程。”莫离道。   “既是如此,我军正可以抢在孟知祥抵达玄武城前,与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所部决战,将其击溃。”桑维翰道。   “参军想得不差,然则,若是不能一战而胜,结果会如何?”莫离问。   “这……两军对峙,在玄武城外成胶着之势。”桑维翰心中一动,自觉失言。   “若是玄武城之战成胶着之势,梓州之战会如何?”莫离又问。   “这……多半也会成胶着之势。”桑维翰说完这话,额头已经开始冒汗。如今大军久攻梓州不下,若是再分兵玄武县,自然更不可能旦夕间拿下梓州城。   “战事持续胶着,于谁有利?”莫离却不给桑维翰喘息机会,继续发问。   “我军战线长,粮草补给较难,战事持久对两川有利。”桑维翰低下头,不得不承认这点。   “若是战事持久,结局会如何?”莫离还在问。   “一旦战事持续到冬日,只怕两川之战,难以为继。”桑维翰虽然面色不堪,却也不是畏畏缩缩之人,“届时,王师恐怕要无功而返,之前取得的战果,也有可能付之东流。”   “正是如此。”莫离这才微微颔首,放过了桑维翰。   “然则此局何以破之?”杜千书这时候问。   “要破局,却也不难。”莫离气态雍容,“无非两种选择。”   “哪两种选择?”杜千书接着问。   “眼下大军的战场在哪里?”莫离却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杜千书。   “梓州城、玄武城。”随着两个地名说出口,杜千书想通了此间关键,“要破局,必须要取得其中一处战场的胜利!”   “关键在于,争取哪一处战场的胜利?”莫离点点头,又问。   “争梓州如何?”杜千书将皮球踢回给莫离。   “此战开始以来,相比西川,东川损失大,失地多,如今更是只剩一座孤城,不得不苦战待援,李绍斌威信折损严重,东川兵将也似乎不再同心同德,若是反间之计用得好,可收获奇效。”莫离道。   “如此,争梓州似乎可行。”杜千书沉吟道。   “却有一处不便。”莫离接着道。   “孟知祥来援在即,要在其赶到之前,将梓州城拿下,时间紧迫得很。而行反间计又最是不能急于求成,此间变数不小,难以尽数掌控。”杜千书反应不慢,“如此,争玄武城如何?”   “争玄武城,时间更紧迫。”莫离收起折扇,沉声道。   “时间虽然更加紧迫,却有一战而定大局之可能。”杜千书眼神坚毅下来。   “时至今日,谁敢保证,有把握能一战而胜玄武城外三万贼军?”莫离问。   “无论是争梓州,还是争玄武城,皆有利有弊,皆需一搏。若能博得一胜,两川战局自此大定,若不能博得一胜,前功尽弃,此战难矣!”王朴摇头感叹,向李从璟拱手道:“朴主张稳扎稳打,先取梓州。”   “仆主张先取玄武城!”桑维翰也表明立场,“沙场决胜,怎可没有放手一搏、背水一战之念?”   其余诸人,或者主张先取梓州,或者主张先取玄武,意见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两派人数差不多,前者说此战能有今日成果,正是稳扎稳打得来,后者则说该奋力一搏时就得放手一搏,不可坐失战机。   帐中众幕僚争论不休,帐外众将士征战不止。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但每一步决策却又必须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这看似矛盾,却正是沙场之争的决胜之处。   最终,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李从璟,等着他来拿主意。   李从璟适时站起身,环顾众人,决然开口:“本帅主意已定……”   ……   在城头督战一日的李绍斌,拖着疲惫的步伐走下城头,带着一队精锐亲卫打马回去帅府。   长街冷清,在其中奔走的,除却东川军将士,便是被征调的民夫,除此之外,再无闲散人等。战事持续至今,这些人脸上也没了早先的激昂振奋,面色大多麻木倦怠,如同孤帆在海上漂流了半月的人,看不到陆地、岛屿,也看不到希望。   昔日,这里也曾繁花似锦,虽说比不上京都洛阳,比不上益州成都,却也是东川翘楚,商贾云集,行人密集。而今,这里似乎成了一座牢狱,冰冷的让人望而却步,更不愿在其中久待。   策马奔驰的李绍斌,忽然放缓了马速,他望着这座“他的城池”,神态萧索。   日渐一日丧失希望的,不仅是梓州军民,李绍斌何尝不是如此?   比之寻常兵将,李绍斌心中的痛苦更甚,对前者来说,梓州陷落,无非是富贵成空,但对李绍斌而言,梓州一旦战败,他将一无所有。   豪情壮志与野心抱负,财富与权力,包括身家性命,都将不再属于他。   面对这座沉浸在灰色与血火中的城池,李绍斌忽然想起了他曾为之征战多年的李存勖。他想,当年,当李存勖东征败退,千辛万苦才回到洛阳,准备重症旗鼓再战,却又遭受从马直哗变时,心头是否也是这种难以言状的滋味?   李绍斌无从得知。   彼时,李存勖的战死,意味着一个王朝的改头换面,而今,若是他李绍斌战死,意味的不过是一座城池的易主,如此相比,他离那个曾今追随过的叱咤风云的皇帝,还差得太远。   李绍斌停下马,忽然想去看看他的百姓,他来到一座民房前,正欲推开门,却听到了门里传来的说话声。   “你这逆子,助纣为虐,与王师为敌,实在是丢尽了我的脸面,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个不孝子!”一个苍老的声音,饱含愤怒。   “父亲,我是军人,大帅有令,我怎能不征战?”一个年轻的声音在争辩。   “放你的屁!你从贼反叛,不忠不义,倒还有理了?老子打小是如此教你的?”那苍老的声音愤怒不已,开始咳嗽。   “父亲……父亲……”年轻的声音显得惊慌,“父亲你别生气,儿不上城头不征战了还不成吗?你别生气……”   门前的李绍斌抬起的手停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听到这里,他断然回头,却见亲卫中有人面色复杂,他心头不禁一惊,暗道不好,旋即变了脸色,怒不可遏,冷哼一声,语调森然下令:“进去拿人,压至军前斩首,以正军法、民心!”   说罢,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听到背后亲卫破门而入的声音,李绍斌抬起头,心中暗骂:“孟知祥你这老贼,再不来救我,两川就完了!”   金陵。   风云变幻,大雨骤将。   徐知诰在檐下直身而立,他抬起头,看着大雨落下,呢喃道:“好雨知时节……真是一场好雨,如此好雨,蜀中也该有才是。”   他背在身后的手握起拳头,“李绍斌、孟知祥,你等可要撑住了!撑过秋日到了寒冬,你们就赢了。我只要半年,半年之后我就能出兵楚地……”   一品楼中,衣着华丽的林安心,斜依栏杆,伸出白玉般的手臂,去接栏外的雨水,她忽然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这样的雨天,若是不死人,未免有些不解风情。楚王啊楚王,你的病这样重,如果死在这样美的一场秋雨里,应该也不会怨我吧?”   林安心抬头远望,透过雨帘,忽然看到不远处的一座阁楼上,也有个人,正如她一般在看雨。虽然隔着雨帘,林安心仍能看得清楚,对方也是一名女子。这时,她心头忽然升起一丝异样,竟然觉得对方的身影很熟悉。   不等她看个真切,那个身影已消失在原处。   “是谁?”林安心甚觉奇怪。   桃夭夭回到屋中,对等在屋中的军情处锐士道:“既然吴国意欲对楚地用兵,林安心也不会闲着,楚王病重,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旦楚王‘病’死,吴国征伐楚地便会事半功倍,你们该行动了。”   “是。”军情处锐士躬身答道,却见桃夭夭径直走下楼去,这让她很纳闷,不禁问道:“外面风雨正紧,大当家要去何处?”   “林安心已经看到我了,我自然不能继续呆在这里,备马车,我要离开金陵。”桃夭夭淡淡道。   “大当家要去何处?”   “北方。”   洛阳。   李嗣源正在御案后查看各地秋收的折子,窗外阴沉沉的天空,陡然闪过一道亮光,李嗣源意外的抬起头,怔怔看向门外。   “陛下……陛下在看什么?”安重诲见李嗣源神色有异,遂出声询问。   “安卿,你方才可看到了一道闪电?”李嗣源回过神,认真的问安重诲。   安重诲笑道:“深秋时节,何来闪电?”   李嗣源愣了一下,随即也失笑道:“也对,是朕失语了。”   李嗣源放下手中的折子时,无意中碰到摆在案桌上的另一本上书,那是李从璟写的前线军报。秋风自窗台吹进来,他转头去看,“玄武城”三字映入眼帘。   玄武城。   孟平丢了手中已经卷刃的长刀,伸手接过亲卫递来的全新横刀,闪电般向面前的西川将士挥斩过去。 第596章 名将风采今胜昔,谁在马上称豪杰(一)   自从接了孟知祥清扫军情处眼线,维护益州内部稳定的任务,苏愿这两日都不曾睡过一个好觉,军情处的狡猾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这两日他越是深入调查,就越是感到心惊。   用无孔不入来形容军情处对益州官吏的渗透毫不为过,几乎十之三四的益州官吏都与军情处有所联系,然而真正让苏愿心惊的,还是军情处的滑手,在这样大规模的渗透下,苏愿竟然没能逮住军情处什么人。   益州官吏似乎接近一半都与军情处有联系,但苏愿偏偏抓不住军情处的人,这就像明明满街都是盗贼,但当你去抓人的时候,却又发现谁都不是盗贼,这看似矛盾,细想之下却让人胆战心惊。   局势如此棘手,让苏愿不得不去向孟知祥禀报,然而出乎苏愿意料的是,孟知祥已经不在府中,也亏得是苏愿深受孟知祥器重,身份不同寻常,这才被告知,孟知祥已经离开了成都。   从政事堂出来,苏愿心事重重,军情处活动的猖獗与难以捕捉,以及孟知祥的悄无声息离开成都,都让他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   眼下,如何处理军情处之事,成了苏愿不得不独自承担的重任。因为埋头沉思,苏愿有些出神,离开政事堂没多远,便差些撞到了人。   听到两声娇呼,苏愿愕然抬头,就看见面前几名衣着华丽的女子,正奇怪的看着他,一名小丫鬟应该是被他差些撞到的对象,此时拍着还未成熟的胸脯,一脸惊吓与愠怒,“你这人,走路都不看路的吗?”   苏愿失笑道:“在下倒是看了路,只是没看到小娘子罢了。多有唐突,恕罪恕罪。”   那丫鬟见苏愿竟然有狡辩之意,不免更加恼怒,“你这人,光看路不看人,还有理了?”   苏愿笑道:“若是顾着看人,还如何看路?”   “你……”小丫鬟被气得不轻,回头对几人中衣着最为华丽一名女子跺脚撒娇道:“小娘子,你看他!”   这位女子年过二八,生得倾国倾城,五官精致,身姿窈窕,充满了青春少女的活力,让人过目不忘。   苏愿直到这时才看到这女子,连忙拱手行礼,“见过小娘子。”   这位小娘子乃是孟知祥次女,名叫孟延意。   “先生请随我来。”孟延意言简意赅说了一句,便从苏愿身前走过。   苏愿略显迟疑,他公务繁忙,还赶着回去清查军情处眼线的事,加之方才又没对对发造成什么实际伤害,有意不理会这位小娘子的大脾气。   “怎么?先生失礼在先,难道连赔礼的勇气都没有么?”孟延意察觉到苏愿没有跟上来,回头时眼神清淡地说道。   苏愿无奈,只得跟上。   少顷,到了孟延意居住的庭院,孟延意径直走进正厅,自己在主位坐了,示意跟进来的苏愿也落座,随后吩咐了茶水。   对方没有问罪的意思,反而以礼相待,这让苏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孟延意意欲如何,只得硬着头皮坐下,嗅着屋中的芬芳清香,苏愿倍觉不自在。   “方才我见先生神思忧虑,魂不守舍,可是有什么难处?”待苏愿坐下,孟延意立即发问。   苏愿没想到孟延意开口竟是这样一番话,连忙起身拱手道:“方才是在下唐突,冲撞了小娘子……”   “此乃小事,先生国士,何必挂怀?”孟延意出言打断苏愿,随即认真道:“我邀先生来,也不是谈论这些事的。”   “小娘子有何见教,但请示下。”苏愿忙道。   “如今蜀中战火绵延,朝廷军队一路高歌猛进,听说东川已经快要不保,父亲也不得不亲临前线,当此危难之际,延意虽为女儿身,也不愿在闺中听天由命,只盼着能为父亲、为西川分忧一二。”孟延意看着苏愿道。   “小娘子有此念,真乃巾帼不让须眉。”苏愿再度拱手,貌似恭敬,实则话语不咸不淡。   孟延意微微蹙眉,对苏愿这番反应有些不满,不过她并没有过多表示,只是道:“几日前,父亲曾委派先生,清查朝廷布置来成都策反西川官吏的细作,如今可是事情颇为棘手?”   苏愿这才惊讶了,“小娘子如何得知?”   “这很难想到吗?”孟延意反问。   苏愿一时说不出话来。的确,他方才神思不属,又是在帅府中刚出政事堂,自然是因为公务不顺,而他眼下最重要的公务,便是清查军情处。   只是,孟延意是如何得知孟知祥委派了他清查军情处的任务的?   这也不难推测到,因为答案并没有很多,其中最大的可能,便是孟知祥告知。   孟知祥为何会告知孟延意这件事?   原因也不会有多,最可能的,便是孟延意在政事大局上的见识,让孟知祥很认可,其次,父女俩关系很是亲密,若非如此,孟知祥不会将此时跟孟延意说起。   那么问题来了,孟延意此时说起这件事,意欲何为?   苏愿想不到答案,所以他只能希望孟延意告诉他。   孟延意没有直接回答苏愿这个提问,而是微笑道:“我请先生来,自然是为先生分忧。先生该不会认为,延意一介小女子,不能为先生解忧吧?”   “不敢。小娘子思虑敏捷,能得小娘子提点,在下感激不尽。”苏愿似是而非道。   “既然先生希望我为先生分忧,难道不应该先将情况详细说给我听吗?恐怕就是孔明在世,也无法不明事态,便能出谋划策的。”孟延意笑意更浓郁了些,露出两个浅浅酒窝,显得有些调皮。   苏愿暗自苦笑,孟延意短短几句话,便让他不得不将事情和盘托出,这实在是出人意料。虽然无奈,事已至此,苏愿也只能将情况给孟延意尽数说了。   孟延意听罢,歪头想了想,又笑起来,“这有何难,既然朝廷眼线抓不住,不抓也就是了。”   “这……”苏愿虽然原本就没指望孟延意真能为他解决问题,但听到这样的回答,还是难免错愕。   孟延意正色道:“先生怎么不想想,若是朝廷细作真与益州三四成官吏都有往来,这成都岂非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岌岌可危?若果真如此,西川也不用派遣大军出战东川,直接认输等死好了。”   “小娘子的意思,是说在下先前查到的现状,只是朝廷有意制造的假象?”   “应该不会有差。朝廷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我们益州自乱!”   “原来如此。”   “父亲将这件差事交给先生,最终要达到的目的,是求得益州稳定,不至于生出内乱,若是先生大肆搜捕,却又抓不到人,岂不使得人心更加惶然,正中朝廷下怀?所以依我看,这人不抓也罢!”   “这……”苏愿虽然觉得有理,但还是不能采纳这个意见。   孟延意见苏愿坚持,又想了想,忽然道:“先生若是真要抓人,却也简单。”   “如何简单?”   “先生大可演一出戏。先在城中安插一些人手,充当朝廷眼线,然后令人将其捕之,对外则宣称朝廷眼线已经抓获。如此一来,可安定成都人心。若是先生还希望再进一步,大可数日后再放出风声,说这些‘朝廷眼线’已经招供出与之有联系的官吏名单。再之后,若是先生只求稳定成都,则大可借父亲之名,说值此关键之时,父亲唯望西川共度时艰,只要这些人自此一心效忠西川,则不予追究;若是先生想要拿一些官吏交差,则可以派人监视怀疑对象,他们中那些与朝廷细作有往来的人,得知‘朝廷眼线’将他们供了出来,必然有人自乱阵脚,届时先生将其捕之,也就不是难事。”   苏愿怔在那里,细细品味这些措施,其中的关键之处,让人不禁拍案叫绝,为之折服。他站起身,躬身行大礼,“小娘子果真聪慧过人,有小娘子此计,何愁不能清查朝廷眼线?某在此谢过!”   孟延意受这番大谢,却并没有很得意,反而憨态平生的长叹一声,“看来先生是打算选择最后一条路了。”   苏愿说的是清查朝廷眼线,自然是要选择最后一条路,不仅选择最后一条路,还要在这条路上更进一步,从抓获的官吏口中,拷问出军情处的所在。   苏愿没有否认,虽然这不符合孟延意的期望,但他却必须这样选择。两人身份不同,所在立场也就不同,看问题的角度自然不同,各自受到的限制和期望的效果也不同,选择难免会不一样。   好在孟延意却似很体谅苏愿,并没有跟他在这个问题上讨价还价的打算,转而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孟延意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庄重,“先生曾久在洛阳,对朝廷情况知之甚深,可谓知己知彼,请你老实告诉我,此番父亲前去东川对战朝廷之师,胜算有几成?或者说,此番蜀中之战,西川胜算有几成?”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至少对苏愿而言是这样的,他道:“大帅亲征东川,必会旗开得胜,此番蜀中之战,最后胜利的也必然是西川!”   这个答案虽然瞧着可喜,却并不是孟延意想要的,但她问出这个问题后,似乎就料想到苏愿会如此回答,此时并未灰心,又道:“看来我得换个方式问。先生不妨告诉我,朝廷军队兵马多少,由哪几支军队组成,军备如何,主帅李从璟是个怎样的人,洛阳朝廷风气如何,李嗣源又是个怎样的人?”   问完,不等苏愿答话,她又肃然补充道:“先生最好说得详细些,先前我帮先生解决了个大麻烦,现在我不求先生重新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但先生至少得如实相告,好让我能准确做出判断!”   苏愿最终也没有说出十分事实,实情他说了六七分,还有三四分则是长自家威风灭他人志气,以确保最后敌我对比的结果,是西川能够得胜。   孟延意蹙起秀气的眉头,板起好看的俏脸,凝神沉思半晌,最后站起身,送苏愿出门。   在苏愿离开后,孟延意叫来贴身丫鬟,“你去准备,半日后我要去东川。”   “小娘子要去东川作甚?那可是交战之地!”小丫鬟惊讶的跳起来。   孟延意明亮的双眼目光闪动,“苏愿的话顶多只能信上七分,如此一看,此战胜负难料,父亲去了玄武县,可谓凶险万分,我必须前去相助!”   “前方有大军数万,有众位将军、先生,还有大帅,如果这都不能取胜,小娘子去了又有何用?”这话丫鬟没有问出来,因为她知道说出这话的后果。 第597章 名将风采今胜昔,谁在马上称豪杰(二)   孟延意决意离开成都时,她还不知道孟知祥已穿行在龙门山中,眼看就要出了山口。而彼时,玄武城城头的孟平,脸色有些难看。   “将军,南城墙又坍塌了一处!这已是南城墙坍塌的第四处了!”一名衣甲残败的小校,驱马急速驰来,扶住兜鍪跑上城头,向孟平禀报。   “知道了。”激烈的战事仿佛永无止境,风暴中央的孟平屹立不动。   “将军……”   “还有何事?”   “禀将军,木女墙已经耗完!”小校面色焦急,“坍塌的城墙无物可填了!”   “那又如何?”孟平转过身,冷冷看着这名小校。   “将军……”   “城墙失守,斩守墙主将;主将死,斩都虞候;都虞候死,指挥使皆斩!”孟平的语调冷漠无情,“本将的意思,够不够清楚?”   “卑职清楚!”   “哦?”孟平淡淡应了一声,“尔部意欲用何物填充塌陷城墙?”   “南城已无木女墙,但还有千余将士血肉之躯!”小校咬牙一字字说完这句话,轰然转身奔下城头,打马而去。   “将军,贼军撞破了外城门!”杨重霸跑过来,急声对孟平道。   “撞破了外城门,不是还有内城门?”孟平看也没看杨重霸。   “将军……贼军攻势甚孟,带头冲进瓮城的将领,勇不可当,将士们恐难抵挡……”   “贼军骁勇,难道我百战军便没有骁勇之将?”孟平一声冷笑,看了杨重霸一眼,“你还站在这作甚?”   “将军……”   “本将予你半个时辰,若不能将贼军尽数赶出瓮城,你也就不用回来了。”孟平的语气冰冷而又不容置疑。   “是,将军……”   “等等!”孟平解下腰间横刀,递给杨重霸,“此刀乃昔年大帅所赐,曾随本将杀敌无数,今日本将将其交给你,望你能不辱大帅与本将期望。”在杨重霸接过长刀后,孟平看着他沉声道:“若你战死,本将自会亲自为你收尸扶棺。”   “将军放心,末将去也!”   未及多时,铁甲上血迹斑驳的林雄带几名亲卫疾行过来,对孟平道:“孟将军,先前百战军攻城时,对城防工事打击太大,城池损毁太严重了,现今每面城墙少说也塌了两三处,有些地方更是反复塌陷,木女墙换了一批又一批,眼下贼军又在猛攻内城门,城中的塞门刀车只有两辆,狼牙拍、床弩更是已损毁殆尽——先前东川贼军在败退时,便已烧毁了太多。孟将军……”   “林将军!”孟平厉声打断了林雄,盯着他问道:“林将军也是来跟本将说,城池守不住了么?!”   “孟将军!”林雄面红耳赤指着四周城墙,“你怎么不看一看,玄武城现今都打成何种模样了?这城头上,可还有一块地方,五十步内没有几股贼军的?攻上城头的贼军,都快赶得上城头的百战军了!这还不论从塌陷城墙处涌进城,撞破城门攻进瓮城的贼军!孟将军……”   “林将军!”孟平大声喝断林雄的话,旋即冷笑一声,“林将军要是不愿再战,大可走下城头,某绝不会拦你!”   “孟平!”林雄双眼通红的咆哮起来,“我林雄虽不是什么人物,却也不惧一死,你就是要我战死城头、尸骨无存,我林雄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林雄眼中闪过一抹沉重的哀伤,“可你看一下君子都,有幸从龙门山活着回来的几百名君子都,现在能站着的,还剩下几个?!你总得给君子都留下一点血脉,你总该明白,那是大帅的心血……”   林雄越说越激动,他指着城内唾沫横飞,“还有城中的两三千名百战军伤员,你难道忍心看着他们,在城破之后在贼军刀下等死?!那都是曾今血战河上,血战卢龙,血战渤海与契丹的勇士,他们已经流了足够多的鲜血,你难道就忍心他们死得这般窝囊?!”   “身为军人,死于国难,理所应当!”孟平冷冷一挥手,背对着林雄一字字道。   “孟平!这可是大帅的心血,是大帅十年来殚精竭虑,用数不清的血汗换来的唯一一支真正精锐,是能让大帅睡得安稳、走路昂扬的资本,是能让大帅在朝堂上睥睨四方、肆无忌惮的依仗!你今日为这已是必然守不住的城池,让百战军尽数折在这里,来日你如何向大帅交代,如何面对大帅!你对得起大帅吗?!”   “你给我闭嘴!”孟平猛然转过身,一把揪住林雄的衣领,咬牙切齿,面目凶恶,“你他娘的懂什么,你他娘的懂个屁!”   面对这样的怒骂,林雄意外的没有反驳,而是愣住了。因为他已经看见了孟平眼中的泪水,他看的真切,看的分明。   孟平在拼命忍着,忍着不让这滚烫的男儿泪落下来。   他揪着林雄的衣领,血红的双眸盯着林雄,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吼道:“百战军从来就没有败过,一次都没有!没有败过的百战军,才叫百战军!才是那支由军帅一手带出来的百战军!你知道吗?!”   孟平推开林雄,指着在城头奋战、拼命、死亡的百战军,“在百战军的军规里,只有向前,从来就没有后退!哪怕是今天百战军在这里死光,哪怕是我孟平死无葬身之地,成为万人唾弃的罪人,百战军的这份荣耀,也不能丢掉!”   林雄望着状若疯癫,热泪夺眶的孟平,不知该说什么。   孟平转过身,不让林雄看见他面上的神情,“现在我是百战军主将,在我之后,还会有其他人成为百战军主将,或许也会轮到你。我不知道你们会怎样统带这支军队,但是在我这里,我要维护大帅无数次浴血拼杀,为百战军赢来的荣耀,哪怕是死,也绝不会后退一步!”   他看向这片残酷的战场,语调恢复沉静,“古往今来,战无不胜的奇才如名将白起,不胜枚举,未尝一败的军队如霍去病的骠骑营,数不胜数,我孟平算不上什么人物,无法与古之名将相提并论,但百战军,我不敢让它失败哪怕一次!”   建立了百战军的李从璟,以他天马行空的军事思想,让百战军多年来未尝一败,最终为百战军赢得了大唐至锐的地位。作为百战军第二任主将,孟平一直以来如履薄冰,拼命想要捍卫的,是李从璟为百战军挣来的那份尊严与骄傲。   只有保有这份尊严与骄傲,这支军队才能一次次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成为帝国依仗的利器。   林雄不复多言,转身就走,不出两步,停下来,没回头,沉声道:“你放心,就算百战军要败,我也看不到,因为我会死在这之前!”   西川军又一次大的攻势浪潮打向这座不大的城池,孟平接过亲卫递来的横刀,抽了握在手里,身影稳如泰山。   身上还缠着纱布的林英扶着城墙,从甬道走上城头,站到了孟平身旁。面对孟平投过来的讶异目光,在对方即将出声相劝的时候,他笑着挥手打住,“坐以待毙还是狼狈逃窜?我选择堂堂正正战死!”   孟平心头涌起一团热流直冲咽喉,却不再多言,也无暇再多言,面前的西川军已经攀上城头,他和林英一道,带着身旁甲士迎了上去。   ……   横刀刺进贼军甲士的胸膛再拔出来时,湿热的鲜血洒在孟平脸上,他已没有力气去规避,以至于让鲜血打湿了眼睛,他随意抹了一把,却发现眼前的世界已经一片猩红。   沉重的呼吸声,孟平自己听得真切,剧烈的心跳仿佛随时都会跳出嗓子眼,他用尽力气睁大双眼,看到面前前赴后继举刀喊叫着杀来的贼军,挥动横刀的手臂却僵硬的厉害,动作慢的让他自己都无法接受。   他听到身旁的亲卫不停在呼喊,声音杂乱无章,他也知道他们在拼死护卫自己的侧翼,但他还是被贼军的横刀砍中了肩膀,钻心的疼痛如期而至,并不显得意外,他左手握住了卡在肩上的刀身,鲜血顺着手指流下,也没能引起他分毫注意。他全神贯注的,将手中的刀捅进了对方的腹腔。   面前的敌人怎么都杀不完,孟平看到百战军将士一个接一个倒下,尸首埋在血泊里,睁大的双眼仿佛在朝他喊,向前,向前!   一枪刺来,孟平已经来不及完全闪避,枪尖顺着他的腰肋,撕裂了他的皮肉,伤到了他的筋骨。他夹住长枪,拼命夹住,不让对方抽走,终于,他身旁的亲卫冲上前,一刀砍在那名长枪手的脖子上。   疲惫与乏力让孟平几乎站立不稳,他的脚步晃了晃。迷离的双眸,看到日头不知何时已经偏西,百战军的军旗在城头矗立,无风的城头没能让旗帜迎风飘扬。   这面不倒的军旗,让孟平笑了笑。然而脚下不知踩到了何物,让他滑倒在地。他迅速挣扎着爬起来,却看到林英又倒在了血泊中,倒在不知是谁的脚下。   孟平悲愤的一声嘶吼,向前一扑,扑倒一名贼军甲士,骑在对方的身上直起腰身,双手握紧横刀,狠狠插进对方的胸膛。   抽出横刀的刹那,孟平感到自己已经毫无力气,连起身的力气都已不剩。   一名贼军将他踢倒,一刀向他斩下来,孟平勉强举起横刀格挡,却被对方轻易压下。冰冷的刀锋,滑过他的胸膛,刺耳的呲啦声响起,胸甲上划过一道火星。   孟平扬起脑袋,狠狠撞在那人胸口,站不起身便只能顺势扑过去,和对方扭打在尸堆血泊里。   横刀不知去了何处,孟平取下兜鍪,好不容易砸烂了对方的脸,已经浑身虚脱。他倔强的抬起头,望着面前的西川贼军,再也没有力气去捡横刀。   面对野兽般汹涌而来的贼军,孟平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   他想,战死沙场,终于也轮到他孟平了。   这也没什么意外,无数热血将士,已经先他一步走上了这条路。   少小离家穿铁甲,干戈识尽自戎马。热血染红异乡地,马革裹尸不还家。   孟平没有怨言,没有恐慌,没有不平。   只是,有些可惜,有些遗憾。   “公子,不能继续为你去扫荡不平了……”   孟平闭上双眼,任由眼角一滴泪水滑落,“对不起……”   ……   “贼军退了!”   “贼军退了!”   “将军,贼军退了!将军……”   想象中的身首异处并没有发生,孟平反而被一阵欢呼惊醒,他意外睁开眼,不可置信看着贼军争先恐后撤离城头。   “怎么会这样,城头分明已守不住了……”孟平大感不可思议。   “援军,是援军,援军到了!”城头的百战军将士,纷纷喊叫起来。   在亲卫的搀扶下,孟平急忙站起身,迫切向城外望去。   一支大军,如同神兵天将,已经冲进西川军营地。   当先一支精骑,从后阵杀入西川攻城阵型中,势不可挡。   孟平睁大了双眼,眼中的不可置信之色更浓了,因为他已经看到了精骑所打的那面旗帜,看到了旗帜前那个跃马挺槊,在万军中纵马驰骋,如入无人之境的骁勇之将。   “是大帅!大帅亲自来援了!”眼尖的不止是孟平,有人已经大声高呼。   “公子……”孟平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却禁不住喜极而泣。 第598章 名将风采今胜昔,谁在马上称豪杰(三)   如百战军将士所见,领军前来驰援玄武县的,的确就是李从璟本人。   前日,在与军中幕僚探讨驰援领兵人选时,因此事尚有许多不确定因素,又责任重大不容有失,而李从璟最为信任的百战军极其诸将,又已派了出去,当此之际,还有什么人选,比他自己更加合适的?   既然李从璟出现在玄武城外,也就意味着他一直以来等待的时机,已经到来;另一方面也意味着,此战胜负关键也到了。   此番李从璟所领兵马,几乎抽调了大军大半精锐,共计一万五千上下,留在梓州的两万余将士,则继续保持对梓州的攻势。但军中的骁勇之将,如郭威、夏鲁奇、史彦超、李从珂、石敬瑭等,他都尽数带来。   两川之役,没能在这之前攻下梓州,战场重心已经从梓州转移到了玄武,在玄武投入这般多力量,正当其用。   既然是李从璟亲自领军,细节处自然无可挑剔。   首先是援军驰入战场的时机选择。   李仁罕所部与百战军鏖战多日而未克城池,不仅兵锋失了最初的锐利、士气不如最初高昂,作为攻城一方,连日久战,损伤不小,其统兵将领,最初或许还会多加注意梓州方面,时日一久,苦于眼前战事,必定松懈。   其次,是对玄武到梓州之间的视野控制。两军斥候、游骑的交锋,以及王师彻底清除西川斥候、游骑的时机,都做的无可挑剔。   再次,经过李从璟有意安排,王师对梓州的攻势,起先并未动用全力,这就使得王师攻势能够日盛一日,如此便给梓州、玄武造成王师要赶在西川军攻下玄武之前,拼死夺取梓州的假象。这样一来,梓州战事不停,西川援军便不会自危。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百战军在玄武城已经坚持了足足半个月。   因此,王师从梓州一路疾驰而来,玄武城外的西川军也没有能事先得到情报,等到大军离玄武城已只十来里时,后知后觉的西川军已经来不及有太多反应。   连撤离都来不及。   若是李仁罕攻城部曲只有半数,还留有半数应对别的情况,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然则其部与百战军的战斗,已经使得李仁罕不得不调遣所有大军,竭尽全力攻城。   即便如此,也是半月未克。   李仁罕在得知王师行踪后,连忙下令攻城大军后撤,慌忙调整全军阵型,布置营地防守,但却已经晚了。   王师各部,在李从璟亲自冲锋陷阵的情况下,携雷霆之势,勇不可当,杀入阵脚不稳的西川军阵中,如巨大洪流冲入村庄,席卷了房屋茅舍,如巨大利刃切开鱼肉,血肉横流。   围绕玄武城,方圆十里,人潮涌动,杀声震天。   近乎精疲力竭的百战军,不甘隔岸观火,打开城门,杀出城来。他们连日来被动挨打积攒的戾气,也终于在这一刻得以有机会释放。   李从璟率军自东面杀出,火速杀入玄武城东墙外的敌阵。   撕裂阵型后,下令郭威、高行周带领各自部曲,分为南北两股,分别向南、北门杀去,并且向西门汇合。   他自己则带精骑,如一柄锲子,顺着西川军营前冲击,将妄图回营的西川军尽数拦截、绞杀。   玄武城外的西川军,原本分作三部,一部鏖战四面城墙,另一部在四面城墙前压阵,预备随时替换攻城所部,最后一部则留守营地。   这其中,留守营地的西川将士,少之又少,合在一起不过两三千之众。   李从璟带军杀入战场后,战场局势发生变化。   西川军攻城的将士,得令后迅速回撤,意图与压阵所部相互掩护,退入营中据守,而本在营中的将士,限于数量有限,虽有出营援引之举,却不成规模。   从梓州来援的横冲军、龙骧军、万州军、武信军及护国、保义各军精锐,由各自主将率领,在李从璟统一布置下,主攻便是西川军压阵所部。   在百战军出城后,在城池东、南、北面各处战场上,王师各成三面夹击之势,意欲将西川军合围击溃,同时又在大局面上保持向西进击的姿态,将西川军向西驱赶、包围。   王师来援,大出西川军意料,让西川军众将士惊慌不已,他们更不知来援的王师有多少兵马,只看见铺天盖地的黑甲狂潮席卷而来,势不可挡,多数军士心神大乱。一方面,西川军固然猝不及防,无法有效改变阵型自保、迎击,另一方面,士气在王师猛烈攻势下,很快陷入低迷。   故此,王师势如破竹,西川军节节败退。   李从璟自不用多说,虽自李嗣源继位以来,除却荆南一役,四年间几乎没有再亲上沙场,但今日冲锋陷阵,勇猛之姿更胜当年,所领马军虽不是君子都,然禁军精骑却也是真正的精锐。   在黑袍黑甲的李从璟面前,西川军中几乎无人能挡其脚步片刻。   王师中,上有高行周、郭威、夏鲁奇等老将,下有史彦超、符彦琳、石重贵等新秀,这些人莫不骁勇善战,都可谓一时之选,有他们带头冲锋,加之战局又有利,王师杀敌破阵如同饮水。   但在众将中,要说奋不顾身、悍勇可畏之人,却不是这些大将、小校,而是李从珂、石敬瑭两人。   其中尤以石敬瑭最为悍不畏死。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此战只能胜、不能败。   此战若是胜了,姑且不说李从璟愿意分多少军功给他,最起码不至于太过难看,他也还能保有一线东山再起的希望;若是此战败了,李从璟却是铁定会拿他开刀,届时打落谷底都只凭李从璟一句话。   而且有了剑州之败,到时李从璟便是要问罪于他,也不会再有人再有理由为他求情。   虽说胜了也只有一线希望,石敬瑭却不得不将性命都赌上。因而在各部之中,他率领的本部人马,是最悍勇也是最不计伤亡的。   甚至是伤亡最大的。但事到如今,弃车保帅,也是无奈之举。   激战虽只两个时辰,玄武城外,已是血流漂橹,横尸遍地。   出现如此惨烈之象的原因,是因为西川军已近乎全面溃败。东门已无西川军,所部或者战死,或者投降。南北面的西川军,已溃败近半。   勉强还能稳住阵脚的,是西门外的数千西川兵将。因其是最后阵地,故而尚有一些残力。   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三人,此时也都在西门外汇集。   只不过事到如今,任谁都看得出来,西川军大势已去。   也亏得是三将所领的是西川军精锐,若是寻常部曲,此时只怕早已四散溃逃,不成模样。   出人意料的是,李仁罕抵死不愿撤退。不仅不愿撤退,反而亲自上阵,奋战在前,竟似不惜杀身成仁,也要做这无意义之举。   李从璟见大势已定,正组织人手烧掉西川营地,忽的,异变陡生。   西面突兀出现一支西川大军,以滚雷之势奔赴而来。   最先发现这支西川军的,是郭威所部。郭威找到帅旗,亲自来向李从璟禀报异变。   “大帅,恐是老贼孟知祥到了!”银甲白枪的郭威勒住马缰绳的时候,长枪锋刃仍在滴血。   “来得倒也及时!”李从璟止住了奔战的脚步,却是冷笑一声,丝毫不以为意。   “此贼端得是狡猾,事先我军斥候竟无探报传回,眼下老贼已近在十里!大帅,末将等何以迎敌?”郭威问这话时,神情间有跃跃欲试之色。   “孟知祥来的及时,兵马也有万人上下,若是令其与李仁罕部合力,则兵力还胜过我军,乍一看来,的确颇有阵势。”不是看起来颇有阵势,是的确很有威胁,但李从璟仍旧没有半分紧张之态,反倒显得胸有成竹。   他的确胸有成竹。   此番孟知祥驰援玄武城,在路上只用了四日时间,行军可谓极快,不仅如此,因他是秘密离开成都,军队也是秘密调度,当旁人发现孟知祥已不在成都时,他其实已经离开成都近百里。   这个“旁人”,就包括军情处。   虽然军情处这次动用了“飞鸽传书”,但也没有争取到多少时间。这也就意味着,在李从璟得到军情处的汇报后,即便是当时立即发军驰援玄武城,在时间上也跟孟知祥不相上下。   因为成都距离玄武县,本身就只有两百余里的路程。   彼时,李从璟是否意识到这个问题了?   意识到了。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李从璟是否立即发军了?   的确如此。   不仅是立即发军,而且驰援部曲,也早已处在随时待命的状态,这就省去部曲的准备时间。   因为驰援玄武县,本就是已定之策,李从璟要等的,不过是一个时机。   原本,若是孟知祥不立即驰援玄武县,李从璟也许会再等上两日,但既然孟知祥已经来援,李从璟就不得不提前行动,以求赶在孟知祥前面抵达玄武县。   孟知祥之所以秘密离开成都,秘密调动军队,目的就是为了争取两日左右的时间。而事实上,他也的确争取到了这个时间,并且迫使李从璟不得不提早行动。   但李从璟也赶在孟知祥前面到了玄武城。   虽然只早了一两个时辰。   也就是这一两个时辰,让李从璟打开了局面,占据了主动。   问题是,李仁罕应该知道孟知祥的行踪,他为何就没能坚持住这两个时辰?   答案很简单,因为李仁罕并不知道李从璟会来。等他知道的时候,哪怕明知孟知祥即将来援,他也控制不住战场局面。   李从璟看着郭威,认真道:“敌我双方战至此处,谋略已经用尽,算计也再无用武之地。值得庆幸的是,在这方面的较量上,我等并未输给孟知祥。而接下来决定此战胜负的,是两军战力实打实的比拼。郭将军,狭路相逢勇者胜,今日奋战于此的,都是我大唐王师之精锐,你可有殊死一战之心?” 第599章 名将风采今胜昔,谁在马上称豪杰(四)   玄武城外的战况,让孟知祥十分恼怒,他没有想到,在他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赶来的情况下,李仁罕却没有能稳住战局,坚持到他赶来。   而且仅仅两个时辰!偏偏就是这两个时辰,让孟知祥的奇谋化为泡影,这让他如何能不愤怒异常?   李仁罕手握西川最精锐的三万兵马,围攻玄武城半月而没能克城,已让孟知祥十分意外且恼火,虽然他对李仁罕没有表露出过多怨言,但绝非没有不满——若非太过失望,孟知祥也不会在这种时候,不在成都坐镇而亲自带兵来支援。   百战军在残破的玄武城坚持达到半月,在让孟知祥意外的同时,也让他意识到,只要他再稍稍加重砝码,就足以改变玄武城眼下的平衡局势。   不说李仁罕能在孟知祥赶来之前,骤然发力攻下玄武城,只要他保持对玄武城的攻势,那么孟知祥自信他赶到后,玄武城中的百战军必定望风而溃。   届时,玄武被夺,百战军被灭,将给予王师战力与士气上的双重沉重打击。若能如此,只要消息传到梓州城,不用孟知祥率领大军赶过去,李从璟就得引兵退走!   否则,等待李从璟的,就是全军败亡的下场。   救东川,也就成了。   然而天不遂人意,孟知祥不曾预料,李从璟能比他早一步赶到玄武城,更加不曾预料到,李仁罕连两个时辰都没能坚持住。   面对预谋与现实如此大的落差,孟知祥心头的滋味可想而知。   而一旦西川军在玄武城战败,便只能引军退回龙门山以西,届时王师必定顺势追杀,抢渡龙门山,如此一来,一马平川的西川之地,将再无险要可守。等待西川的,将是王师长驱直入,兵锋直逼成都的后果!   至于东川,孟知祥不用想也知道,一旦西川在玄武城战败,西川军退回汉州,李绍斌立即就会覆灭!   届时,所谓两川,将不再是两川。   没有东川的西川,也再无与王师抗衡之力。   而等待他孟知祥的,也不外乎是家破人亡、身死道陨的下场。   所以孟知祥已没有退路,眼下这一战,他必须取胜。   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等闻听孟知祥赶到,连忙驱马来迎,见到孟知祥,三人无不下马跪拜,痛声而泣,“末将等有负大帅所托,攻玄武城半月不能克之,如今更是险些溃败,罪不容诛,万死莫恕,请大帅治罪!”   孟知祥冷冷看着跪倒在马前的三名大将,心如刀绞,他并不缺乏杀伐果断之心,心中恨意滔天,也的确想要将这三个差几将他大业败了个干净的罪人千刀万剐。   深吸一口气,孟知祥感到他的雄心壮志与千古基业,几乎已是亡于这数人之手,他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如此有负厚望之辈,的确该诛九族。   脸部肌肉抽动的孟知祥,眼中的愤怒只是持续了片刻,下一刻他便下了马来,上前将李仁罕三人扶起,仰天长叹道:“三位将军为西川大事,与贼军血战多时,此中艰辛本帅岂能不知?眼下局势如此,乃天亡我孟知祥也,实是非战之罪,三位将军何必自责过甚?”   孟知祥神色悲恸,抬头望天的身影倍显萧索无奈,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三人瞧见孟知祥这副神态,听了他口中的话,羞愧的无地自容的同时,恨不得一头撞死。   “大帅!”三人痛声高呼,他们都是孟知祥心腹,平日里受尽孟知祥恩惠,在西川显赫人前,早已视孟知祥为主,如今因为自身的无能与罪过,令孟知祥如此悲恸灰心,对方却还偏偏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只要是个还有良心的人,都会恨不得立即杀回战场战死。   李仁罕更是虎目含泪道:“大帅万莫如此,大帅主政西川,乃天命所归,万勿妄自菲薄!眼下贼军攻势虽猛,我军却也没有完全溃败,如今大帅亲自引军来援,我军力量大增,三军士气振奋,待我等杀将回去,必令李贼覆灭!”   说罢,大声请命:“大帅,请容末将等一个机会,让我等为大帅杀败眼前贼军,以抵罪孽!”   赵廷隐、张知业同时叩首,“请大帅容我等杀将回去!”   孟知祥这才收回了看向灰白天空的哀痛目光,看向面前的三位大将,试探着道:“三位将军,眼下战局不利,贼军势大,反击必定千难万难,尔等果真愿意回头再战?”   说罢,补充道:“以本帅之意,不如回去西川,再作从长计议……”   “我等愿意再战,一雪前耻,请大帅成全!”李仁罕等面红耳赤,争相高声。   孟知祥见士气可用,不再试探李仁罕等人的奋战意志,连忙再度扶起三人,转而眼神振奋道:“好,好!本帅有诸位将军和众将士死战,何愁贼军不破?诸位,李贼就在眼前,且让你我同心同德,再与其鏖战三百合!成败在此一举,战若胜,则两川自此保全,你我往后同享西川!战若不胜,你我埋骨此地,也不负奋力一搏之情!”   “三位将军且去整军,本帅亲自为尔等击鼓!”言罢,孟知祥作出战场安排,李仁罕等三将听了,莫不轰然应诺,奋然转身上马奔赴战场。   ……   郭威当然有奋战之心,无论是早先为君子都主将,还是如今为万州防御使,冲锋陷阵都是职责所在,且不说如今战局于我有利,即便是战事胶着,也当有一往无前之念。   “大帅放心,但有军令,某自当为大帅取来孟老贼人头!”郭威昂扬道。   “郭将军真乃我军胆也!”李从璟哈哈大笑,笑罢,正色道:“贼军西来,阵型未成,此乃我军之契机也,倘若使其从容排兵布阵,收拢败卒、稳定阵脚,则此战将平添许多艰难。郭将军练军用兵,向来深得突袭之法,今我予你五千精骑,你当知该如何?”   “绕行两翼,直扑敌后,扰其阵型,乱其阵脚,使其不能聚力成阵!”郭威当然知道李从璟的用意。   “很好,本帅自会下令步军出击贼军主力,正面施压!”李从璟微微颔首。   “末将去也!”郭威提着长枪一抱拳,拔马就走。   望着郭威远去的背影和前方的西川军,李从璟的目光逐渐冷冽下来。   孟知祥引军来援,李从璟自然不会给他聚集军力的机会,趁其乱令其溃,跟趁人病要人命是一样的道理。   精骑两翼迂回,步军主力正面出击,这是再常用不过的战法。常用,往往代表有用,若是主力进击如狼驱羊,精骑能令敌阵阵脚不稳,战场局势早晚会成倒卷珠帘之势。   诚如李从璟先前所言,战事至今,比拼的就是两军实打实的战力,是一场狭路相逢勇者胜的较量。   李从璟左右望了一眼,方圆百步之内,几乎已无成群西川将士,百步之外,禁军军阵在压着西川军阵进击,在孟知祥没有扳回局面前,西川军就只能被禁军压着打。   杀入西川军阵中的禁军,高歌猛进。反观西川将士,在被禁军扯碎阵型后,要么坚持战斗直到被杀倒、碾碎,要么就只能后退,而军阵中一旦有将士转身后退,军阵前后的将士就会相互冲撞,使整个阵型崩溃。   出现了这种情况,这个军阵也就废了。在这个军阵后相隔一段距离的军阵,若能稳住阵脚不乱,溃败的将士将会绕过这个军阵,在后方再重整阵型,如此也还能再战。   而一旦溃败的将士、军阵过多,场面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后面的军阵再严整,也将不能起到稳住阵脚的作用,溃败的将士将会慌不择路,冲击己方军阵,最终裹挟着后方的军阵一起逃散。   到了这一步,所有军阵都溃散,所有将士都奔逃,也就形成了所谓的倒卷珠帘。   到得那时,便是进攻方对溃败方单方面的屠杀。   李从璟要达到的,就是这种效果。   郭威率领的精骑,就是冲击西川军尚且稳固的后方军阵,力求达到使其阵脚不稳以至于动乱的效果,这样一来,前方的军阵溃散,将士奔逃时,他们也就不再具有缓冲的作用,而只能被裹挟着奔逃。   烧毁西川营地的战事仍在进行,这件事也没有太大难度,无需太多兵力,能取得的效果却很明显。   李从璟驱马离开城外战场,驰入玄武城中,而后登上城楼,俯观整个战场。   随着他的身影稳定在城楼,大军的指挥、发令机构也相应搬到城楼前。令旗占据高处,传令兵待命城楼之下,号角、金锣各自就位,战鼓一排竖立在城墙上。   主战场在玄武城西面城墙外。   分攻南北面城墙外西川军的禁军,已经杀穿了彼处的西川军阵。   西城墙外的西川军,为免两面受敌,早在这之前便在孟知祥的号令下,主动收缩战线后退,让出大片空地,同时结阵自固,争取时间重新布置战阵,收拢自南北面退回的败兵。   郭威的五千精骑已经分作两股,自两翼出击,南北面的禁军汇合于西面城墙外,两阵合而为一,在李从璟的命令下,分秒必争的冲向西川军阵。 第600章 名将风采今胜昔,谁在马上称豪杰(五)   西川军的困兽犹斗,显现出几分殊死一搏的意味来,在先失过半阵地的情况下,李从璟本以为纵然西川军还能顽抗片刻,也激不起多大的浪花来,然而眼前的事实却让他乐观不起来。   总体而言,聚集到玄武城西面的西川军,阵脚仍然较为混乱,但就如先前所言,败逃到此地的西川兵将,大部分都能有序绕到孟知祥援军阵后,在将校的组织下重新排列阵型。   出现如此情况的原因有两个。   其一,有三股西川兵马,出阵逆击王师。这三股西川兵马,不是顽抗之姿,而是反攻之态,在各自骁勇之将带领下,颇为凶悍,虽然战事艰难,却硬生生叫他们稳住了一些场面。   其二,孟知祥亲自带领执法队,扬帅旗,立阵前,大声传唤,呼喝连连,在组织散兵的同时,看见有冲击军阵的散兵,立即持刀杀之,毫不手软。   如此,虽然局部的西川军阵仍不免有动乱,大局却是有稳定之象。   李从璟在城楼远观之,也不得不叹服孟知祥的才能。   叹服之余,有无忌惮,不得而知。   李从璟知晓,无论是三股兵马绝境反击,还是执法队杀人而不引起骚乱,局面反倒能趋于稳定,其根本原因,是孟知祥得人心、有威望。   若非极得人心、极有威望,以常理度之,西川兵将早已败了。   李从璟微微皱着眉头,手指轻敲阁楼栏杆,脑中已经开始高速运转,他结合眼前局面,一面衡量双方战场力量,一面快速推演战局发展的方向。   军中幕僚、参谋处都留在梓州,文以莫离为首,武以李绍城为主,继续主持梓州战局,没有随行在李从璟身侧。这里面,一方面是情势需要,另一方面,李从璟急援玄武赶得太快,也带不了参谋处。   故此,眼下李从璟没有人可用来询问意见。   但李从璟却将军中骁将几乎都带了过来。   王师步军,主要由高行周、皇甫麟统带,另有夏鲁奇、李从珂、石敬瑭、史彦超等悍将;王师精骑,分拨给了郭威,其部更是不乏猛将。   兵是精兵,将是勇将,军便该是强军,沙场决战,本该没有不胜之理。   眼下,步军面前的阻力,主要来自赵廷隐、张知业,通过飘扬的旗帜,李从璟不难看到其中还有孟思恭、侯宏实等西川勇将。双方鏖战之处,你来我往,人仰马翻,血肉横飞。王师在场面上分明占有优势,前进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精骑战况较好,两翼各自突进到了西川军中、后阵侧面,往来奔驰,如风袭林,并不短兵相交,而是以弓弩不断袭扰西川军阵,令散兵抱头鼠窜、狼奔豕突,无法聚集,叫军阵疲于应对,阵脚不稳。   但其突进过远,所以几乎四面皆敌,虽没有陷入敌方军阵中,但西川兵将往来袭扰,也是不胜其烦。这其中,以李仁罕、李筠带领的西川马军,阻击最为得力,让王师精骑机动性、杀伤力大为降低。若非如此,仅是王师五千精骑,就能叫西川军阵叫苦不迭、最终崩溃。   战局若此,可谓一锅乱粥,无处不战,然而乱中有序,彼此都有呼应,牵一发而动全身。寻常将领见了这等数万人会战的场面,只怕脑袋都要给搅成浆糊。   正是如此,要在这样的局面中理出头绪,找出决胜的关键点,极为考验一名主帅的军事才能。   李从璟缓慢敲打栏杆的动作仍未停止,一下一下,显得颇有节奏。   孟平上了城楼来,在李从璟身后抱拳行礼:“孟平见过大帅!”   李从璟转过身,却情不自禁怔了怔。   眼前孟平的模样,太过凄惨了些。质地极好的冷锻甲,已经破碎不堪,几乎每一片甲叶上都有划痕,披散的长发被鲜血浸透,一缕一缕贴在头上,脸上更无一寸有本来颜色,像是被火烧过的灶台。   饶是如此,在面见李从璟时,孟平仍然奋力挺直了身板,只是从他怎么掩饰都掩盖不住的咬紧牙关的神态来看,这样寻常的动作已经牵动了身上足够多的伤口,让他苦不堪言。   “玄武城战事之难,我早有预料,然眼前所见,仍触目惊心。”李从璟挥手招来随行医官,让他们为孟平卸甲、疗伤。他这番话的确发自肺腑,自进城到上城楼一路来,目光所及,城墙已无一处完好,更是处处皆血,城防工事也是面目全非,尽数损毁,整座城池,如同一张饱经摧残的老人脸。   “你做得很好,比我预料的还要好。”李从璟没有亲自给孟平处理伤口,因为他还要关注战场局势,他背对着孟平,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孟平心中暖如火烧,声音有些哽咽,“百战军从未让大帅失望过,孟平也不敢让大帅失望。”   “很好。”李从璟点点头,没有再多言。   他了解孟平,对方的赤子之心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正因如此,李从璟对孟平报以莫大期望,天下很大,战场也大得很,孟平还有的是大放异彩的时候,眼前的一城之胜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说说看,你对这场战局有何看法。”李从璟将话题转移到眼前要紧处来。   孟平坐在楼板上,任由医官为他处理伤口,他闻言陷入沉思,连医官碰到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也没有让他皱一下眉头,“比之李绍斌,孟知祥的确老道得多,阆州之战时,李绍斌未逢大败,却连城池都不敢守,便仓惶退回梓州,眼下西川军面对的境遇比之当日之东川军,差了许多,孟知祥却能绝地反击。主帅有这份意志,难怪西川兵将还能奋勇再战。”   李从璟冷淡的笑了笑,“李绍斌敢不守阆州而退回梓州,那是他知道之后孟知祥会发兵相援,他还有退路,自然没有放手一搏的必要。但孟知祥不同,眼下战场虽然没有进入西川,西川却已没有退路可言,一旦东川亡了,西川也独木难支,故而哪怕局势恶劣,孟知祥也必须困兽犹斗。”   “眼下,东、南、北三面城墙外,西川军死伤数千,百战军也正在清扫其残余力量,西面城墙外,西川军虽然顽抗不退,实则伤亡比之其他三面,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王师猛攻下,孟知祥能有效聚集的力量其实有限。”孟平接着分析道,“王师皆精锐,而西川之精锐,已经折损近半,此战持续下去,只要能将西川军逆击之势打压下去,西川军将再无反击之力,必败无疑!”   李从璟露出会心笑意,“的确如此。”   “大帅自然是有把握的。”孟平见李从璟胸有成竹,也笑了。   “当然有把握。”李从璟道,“禁军新编之事,是由我亲自操刀的,其战力如何,我岂能没有把握?”   他傲然俯视整片战场,继续道:“全军上下,猛将如皇甫麟、郭威,乃是我一手调教出来,骨干如史彦超、石重贵等演武院学员,乃是帝国费尽心血,从整个大唐杰出儿郎中选拔,再悉心培养出来的,禁军的战阵演练、军备武器、各科技艺等,无一样不由我日夜督导,若是这样的军队,都胜不了一介藩镇军,我这几年的夙兴夜寐岂非就是一个笑话?”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顿时有意气风发之态,指点江山的面目下,尽显智珠在握的风采,没有一丝自谦。   伐蜀这场战争,由帝国天成新政数年来积蓄的力量为支撑,由整个大唐朝野数年来的心血来浇灌,如今到了彰显成果的时候,此时没有把握,岂非是当初就没有用心?   医官处理好孟平的伤口,为他重新披上衣袍,孟平愣愣望着阁楼上李从璟的背影,沉默了良久,忽然低头,落下一颗辛酸的泪来。   秋风无情,拂起李从璟脑后的白发。   孟平握紧了双拳,在心里默念道:“三军上下,定不负公子心血!”   ……   “他娘的,禁军的东西,就是好用啊!”战阵中,史彦超扭头吐了口带血唾沫,拼杀的浑身燥热的他爆起了粗口,将方才一箭射杀敌方一员骁将的劲弩挂回马鞍,重新提起马槊奋战。   “这算个鸟!禁军的好东西多得是,你是没见百战军身上那副冷锻甲,保管你见了要流口水!”石重贵目光火热,“刀砍不坏,箭射不透,那才是真的好东西!”   “说得你就穿过一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护国军的军备,不也跟我们武信军一个熊样?”这回驰援玄武城,李从璟将藩镇军精锐临时整编,史彦超和石重贵这两名同窗好友才得以征战一处,史彦超杀得兴起,口中却不含糊,“这回要非驰援玄武城,大帅临时配给禁军军备,这样的好东西你能见得着?”   这时阵中响起一阵沉闷鼓声,石重贵立即对史彦超道:“退开,阵中要用大弩了!”   两人带着各自部曲杀向两翼,在他们身后,一队队弩手携大弩上前,一轮劲弩齐射,立即叫面前的西川贼军倒下一大片。   “直娘贼!这他娘的什么弩,威力这般大?”望着眼前被弩箭带得向后飞倒的西川军士、露出大片空白的西川军阵,史彦超睁大了眼睛,“箭头都赶得上拳头大了!”   “大伏远弩,大臂张弩,在学院的时候不是见过么,大惊小怪什么,咱们毕业的时候就装备禁军了!”石重贵接话道,“老史,看清楚了没,赵廷隐的将旗!夺下它,面前这股贼军就溃了!机不可失,大弩给创造的空档,可不能错过……”   他话没说完,却见史彦超已经疯魔一般奔赴向前了,正是面朝赵廷隐的将旗。   “狗日的史彦超,你他娘的无耻!”石重贵一见史彦超要抢这份大功,立即急了,连忙带领部曲跟上去。   杀出去没多远,眼见史彦超如同一尊战神,在西川军阵中往来奔驰、杀敌,无人能挡其兵锋,眼看已快要擒下赵廷隐的将旗,饶是熟悉对方,石重贵也惊得瞳孔猛然紧缩,不禁骂道:“这狗日的真是愈发不像人了!” 第601章 名将风采今胜昔,谁在马上称豪杰(六)   在史彦超、石重贵前后杀向赵廷隐的将旗时,郭威也迎来了李仁罕的挑战,两人各率部曲交战数合,谁也没能奈何谁。郭威并不恋战,也无意硬要与李仁罕分出胜负,或是将其阵斩,他仗着己方精骑优势,杀透李仁罕军阵,破阵而去。   在李仁罕捶胸懊恼的时候,郭威带领的精骑转了个大弯,再度杀了回来,他们分作数股,或冲进西川散兵群中,来回穿梭,梳子一般,将西川散兵梳理得干干净净,或不断袭扰西川军阵,弩箭齐发,让西川将士苦不堪言。   骑兵的优势,让郭威所部占尽了主动,西川军马军无法压倒郭威所部,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在己方侧翼来回奔驰,却无可奈何。   虽说西川军总人数占据优势,但这却并没有什么用,在精骑的袭扰、牵制下,无法形成合力。   在史彦超夺下赵廷隐的将旗后,王师步军再度呈现出高歌猛进之态,高行周更是亲手将张知业斩杀于阵中,西川军的逆击之势,自此化为乌有。   百战军在清扫过东、南、北面的残敌后,以不可思议的意志,聚集起勇力,加入到西面战场,向连日来压着他们打的西川军发起冲击。   百战军的再度发力,成为压倒西川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战斗持续到天黑。   高居城楼的李从璟,望见夜幕自远处的山峦上行来。   胜利与夜幕同步走来。   踩着与夜幕同样的步调,王师击溃了西川军阵。   西川军蚁群般向西溃散。   残破不堪的玄武县城头,燃起照亮山川大地与万千人心的火把。这一夜,玄武城的灯火,前所未有的明亮与耀眼。它照亮了两川,照亮了整个蜀中的夜空。   在这样的灯火中,李从璟看到王师如同潮水,尾随溃败的西川兵将,一路向西卷杀过去。   奋战在前线的郭威、高行周、皇甫麟等,在追杀开始时,便接到李从璟传来的军令:务令贼寇血,染红龙门山!   向西,二十里之外,龙门山中,有超过两千具君子都勇士的尸首。他们在等着同袍们杀过来,他们要亲眼目睹同袍们反守为攻,将西川贼军的尸体塞满山道。   横穿龙门山的四十里山道,今夜将不再有黑暗,只有血火。   随后,郭威、高行周、皇甫麟等,再接李从璟军令:杀出龙门山,向西三十里,进逼汉州城!   李从璟的意思很明确:一鼓作气,将孟知祥赶回益州。   这一日,龙门山将在血火中迎来黎明。   唯有敌人的鲜血,才是对逝去英灵的最好慰藉。   ……   君子都在龙门山战损大半,李从璟从未说过半句跟“可惜”相关的话,但他果真不为之心痛?   自淇门开始,君子都随其南征北战,作为他的亲军,与他一同经历过无数生死险境。别的姑且不言,当年荆南一役,若非君子都,李从璟就要陷在江陵城中。   而如今,龙门山一战,君子都折损大半,玄武城一役,君子都再损大半,如今算上伤员,存活者几乎十不余一。   君子都都指挥使林雄,重伤。   前君子都都指挥使林英,生死未卜。   这口恶气,李从璟该向谁出?这份损失,李从璟该向谁讨?   不仅如此,万余将士的百战军,经玄武城血战,也是伤亡过半。   君子都、百战军,乃是大唐最精锐的军队,其中每个将士,都是大唐最英勇善战、最忠勇可嘉的大好儿郎,若是他们死在异国他乡,李从璟不会有太多怨言,但如今,他们却命丧帝国藩镇的反叛中。   好钢就该用在刀刃上,李从璟在下令让君子都、百战军身陷险境的时候,没有半分犹豫,那是谋求战争胜利的需要。但这并不意味着,李从璟就不痛心。   已近子时,玄武城城楼,李从璟依然站立在阁楼,身形没有半分挪动。城楼中亮起的灯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城墙、垛口。   眼前,在此番恶战中幸存的百战军将士,个个都挺直了腰板,在城头尽忠职守。   “夜深了,大帅还请安歇。”孟松柏上前来提醒道。   “军师的回信到了没有?”李从璟脚步没动,凝视着灯火下狼狈不堪的战场出声问道。   玄武城外,横尸枕地,百战军将士正在清扫战场。   “军报是天黑后发出,算算时间,还要一个时辰左右才能有回信。”孟松柏答道。   李从璟点点头,长吐了口气。   无论如何,这仗赢了。这也就意味着,蜀中之役最艰难的部分已经渡过,往后便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大战落幕,主导这一切的李从璟,此时并没有多少欣喜。任何一个良心未泯的人,在面对一地部曲尸首,而战争还未完全休止的时候,都不会有太多欣喜。   他放眼四望,旷野一片沉静,今夜月暗星隐,远处一团墨黑。   距离他淇门建军,如今已过去八年了,南方仍是诸侯割据之局,李从璟不由得问自己:这天下何时才能真正平定,这战争何时才能画上句号?还是说,战争注定将永无休止?   孟松柏见李从璟没有去歇息的意思,还以为他在担心梓州战事,便劝道:“西川贼军大败而退,东川没了外援,且不论李绍斌还有无战心,东川兵将也不会再有顽抗意志,军师那边拿下梓州只是旬日之事,大帅不必太过挂怀。”   李从璟笑了笑,“梓州有军师和李绍城主持战局,足够吃下李绍斌了。”   听懂李从璟话里的意思,孟松柏好奇道:“大帅不打算回梓州,不打算去见见李绍斌了?”   “一座注定马上被攻克的城池,一个注定行将灭亡的人,有什么好见的?”李从璟淡淡说了一句,转身走下城楼,“去看看林英。”   “是。”孟松柏闻言心头一动,赶紧跟上。   自荆南一役,林英被贬为走卒,李从璟几乎没有再提起过他,孟松柏之前还以为李从璟已经将他遗忘,如今听到李从璟说要去看望林英,孟松柏既为林英感到高兴,也为李从璟的重情而感动。   只是,希望林英能够挺过去,不要死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里。   ……   回头望了一眼峰峦叠嶂的龙门山,乱军中的孟知祥悲上心头。他知道,这座大山自此时起,不再属于他了。这座西川的门户屏障,终究还是易了手。   前日才进的山,今日又出了山,这两日的遭遇,让孟知祥疲于应对而又应接不暇。然而他也知道,事实比这座大山还要有分量,纵然压在心口让人喘不过气,却容不得他不接受。   回想起今日之败,孟知祥直觉若梦。   他是在午前赶到玄武城外的,他与李从璟面对面的交手,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他采用了最合适的战法,收缩阵型,聚拢散兵,想要蓄力再战,他有最忠诚敢战的部曲,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等将身先士卒、殊死反击,他本以为他已经握住了足够的筹码,就算不能一战而胜,也能将李从璟拖在玄武城,将对方耗死在这里。   但两军交战,不到两个时辰,孟知祥便知道他错了。   亲眼看到朝廷王师的攻势,他忽然理解了,为何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会半月不能攻破只有百战军驻守,且城池残破的玄武城。   那一刻他也明白了,为何王晖、李肇有两万大军,却守不住地势险要的剑州城。他甚至很能理解李绍斌,理解李绍斌为何不愿固守阆州,而是在朝廷王师赶到之前,便撤离阆州直接回到梓州固守待援。   若朝廷王师仅是士卒精悍,六科技艺娴熟,军阵战法有序,将校敢战敢死,军士士气高昂,孟知祥自信西川精兵并不会输给王师多少,临战之时,有他亲自坐镇,多得是寻觅战机,战而胜之的机会。   但事实并非如此。   朝廷王师战力的突出,不仅是以上这些,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军备。   孟知祥并不知道“武装到牙齿”这个概念,当然,当世也不可能有军队真正武装到牙齿,但若是用此来突出禁军军备的优良,则深得其韵。   精良战甲的装备比例,威力巨大劲弩的数量,骑兵的数量与配置,战马品种的优良性,甚至是每名骑兵携带的弩具,步卒随身小型弩的装备比例,盾牌、短刃等等军备的装备率,都甩了西川军几条街。   西川军的战败,不是败在将士不够骁勇善战,而是败在军备的差距上。   换言之,西川军的失败,是西川物力与帝国物力的差距造成的。   尤其是这种硬碰硬的正面交战,最能直接体现军备差距对战争胜负的左右。   如果李从璟在这里,就会告诉孟知祥,这是“综合国力”的差距。   战争,尤其是正面战争,在奇谋、战略没有差距的情况下,比拼的就是国力。   以一地战一国?   孟知祥以前以为,依仗蜀地山川之险,三万精锐之士的悍勇敢战、齐心协力,以及当年郭崇韬伐蜀时留下的军备、弩具,蜀中有很大把握战胜远道而来的朝廷王师。   当年李从璟在幽州,以卢龙一地之力对战契丹一国之力,不就赢了么?   是的,无论旁人怎么认为,孟知祥之所以认为蜀中能战胜朝廷,就是因为有李从璟的“前车之鉴”。   但是现在,孟知祥突然发现,他似乎忽略了这其中十分重要的一些东西。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极具讽刺含义的词:邯郸学步。   在那一瞬间,孟知祥忽然觉得,自己跟一头蠢驴并无太大差别。   然而眼前的形势,让有所醒悟的孟知祥,没有时间反思问题,纠正过错。   大半日鏖战,西川兵将纵然再悍不畏死,他孟知祥纵然再得全军效力,也不能改变被禁军击溃的事实。   孟知祥开始仓惶逃窜。   逃离战场时,是赵廷隐牵着他的马走的。当时孟知祥还想稳住阵脚,以让更多的西川兵将能够逃脱,但是赵廷隐告诉他,张知业已经战死,大军稳不住了。   逃进龙门山时,天色已经漆黑。大军溃逃,火把寥寥无几,将士们几乎是两眼一抹黑,故而自相冲撞、践踏者多不胜数,喊叫声、悲呼声此起彼伏,在黑暗的山林中如同鬼哭狼嚎,倍显可怖。   满头大汗的孟知祥,举目茫然四顾,在冰冷的群山中显得既狼狈又悲凉。   好在赵廷隐伐木为薪,分给诸将士点燃,这才稍稍缓解了黑暗。   然而不等孟知祥松一口气,后军惊恐高呼,朝廷王师杀到。   孟知祥听到的马蹄声,让他心跳骤然加快。哪怕不能瞧见自己,孟知祥也能清楚知道自己脸上的惊慌。久历戎马,孟知祥岂能不知自身处境?无论是谁,在乱军中被追杀,都会死。   即便在战场上对战万军时也不畏惧的悍将,在兵败被追杀时,也不能不恐惧,因为那会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力感。   又是赵廷隐,主动留下来断后。   孟知祥不肯,这不是他在使用权术故作姿态,而是赵廷隐的确是他左膀右臂,他不忍也不能弃之。然而形势紧急,彼时孟知祥自身尚且难保,还有什么余力、资格去保全他人?   赵廷隐一刀刺在孟知祥的马屁股上,吼叫着让孟知祥快走,而他自己则返身杀向追兵。   心痛如绞、五味杂陈的孟知祥,自然知道那种情况下返身杀向追兵,命运会如何。奔出没多远,他甚至好像听到了赵廷隐临死的惨呼。彼时,老辣沉稳如孟知祥,也落下了泪来。   只是这泪太辛酸太无奈,也太无力太无用。   “大帅,快走罢,贼兵要追上来了!”李仁罕急切的催促回望龙门山、回望赵廷隐决然背影的孟知祥,拉着他就走。   孟知祥黯然神伤,转身背离龙门山而去。   当夜,孟知祥逃到汉州城。当其时,他身旁的兵将已经不过千余人。   孟知祥不能忘记,汉州守将看到他败军而回时,眼中浓烈的错愕与不可置信,还有那一丝清晰可见的,让他倍觉屈辱的质疑。   然而更屈辱的还在后面。   天未亮,王师精骑追赶而至。   望着汉州守将仓惶的脸色、李仁罕欲言又止的神态,孟知祥就知道,汉州城已经不能护得他的周全。   因为士无斗志。   而对方气势如虹。   咬咬牙,孟知祥仿佛听到自己心在滴血的声音,他没想到他也有如丧家之犬的一天,被人在自己地盘上驱赶如牛羊。然而形势逼人,孟知祥却不能不无奈离开官衙,在慌忙中再度骑上马,带着一帮残兵败将,离开汉州城,埋头急急往成都奔逃。 第602章 名将风采今胜昔,谁在马上称豪杰(七)   梓州迎来又一个黎明,熹微的晨光洒落城楼,城墙上的李绍斌将横刀归入刀鞘,摘下兜鍪,露出一张倍显疲惫的脸来。   王师撤离城头,收兵回营,李绍斌却没有半分欣喜,因为他知道,这不过是对方要回营进餐罢了,不用多久,便会有另一支王师轮换上来。   已是两夜不曾合眼的李绍斌,在大战之后脑袋昏沉的厉害,沉重的头颅像是灌满了铅水一样,念头每转动一下,脑门都会极度不适,心头更是欲要作呕。   这让压力深重的李绍斌倍感烦躁。   自梓州战事开始以来,王师的攻势日盛一日,梓州城便日复一日被压得喘不过气,哪怕是前日王师分兵去了玄武县,眼前的攻势也没有消停半分,眼下好歹熬到了天亮,算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然则梓州战事的艰难,还是超出了李绍斌的预计。   首先是对王师战力的低估。哪怕战前李绍斌认为他已经足够重视王师战力了,但连日交战,随着李绍斌对王师军备、中下层武官作用的认知日益深刻,他心头的不安就愈发浓烈。   其次是东川将士的战斗意志。大战最初几日,在李绍斌的激励措施下,东川将士还能奋战得力,但战斗越往后,李绍斌便发现再多金银财帛与许诺,也无法抵挡士气的下降。   虽说王师每日里射进城来的劝降书,他都尽数没收,发现私藏者更是杀无赦,但这却抵不住军中那些议论。如今的梓州城,几乎给了李绍斌一种“道路以目”的感觉,这让他如坐针毡。   到而今,他更是被迫亲自奋战城头——他若不如此,只怕梓州城已经易了手。   这让战前以为自己已将备战做得足够好,梓州城能守卫数月的李绍斌,如何能不感到恶心、恼怒?   他拖着僵硬的双腿走下甬道,准备回帅府休息。李绍斌忽然发现,这几年在东川似乎日子太安逸了些,在没有征战且无人能忤逆的情况下,身子竟是没了当年那般硬朗。   有了这个念头,李绍斌心中烦躁更甚,如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走下甬道的时候,李绍斌被一个低头怀抱滚木、脚步踉跄的民夫撞到,平日里威风八面的李绍斌竟然连连后退,不巧的是脚后的杂物让他直接摔倒在地。   原本就脸色不好看的李绍斌,此时脸黑如墨,那名民夫已经吓傻,跪倒在地不停磕头,话都已经说不好。   “废物,路都走不稳,本帅要你何用!”李绍斌心中窜起一股邪火,拔刀出鞘,出手便砍了那民夫。   突兀的杀戮,立即骇得周围人莫不色变。   “都他娘的看什么?城池守不住,你们都得死!”李绍斌暴喝一声,怒气不减,跨上战马扬鞭而去。   直到李绍斌离去,才有民夫上前来探查那名民夫,一位脸色病白的妇人,吃力的提着一桶热水从巷角过来,看到惨死的民夫,嚎哭一声就昏倒在脏乱的街面。   回到帅府,方进府门,李绍斌便寒声问迎来上来的心腹:“玄武城战事如何,孟知祥到了不曾?”   “孟帅已至玄武,报信者乃是西川信使,大帅要不要见见?”心腹喜上眉梢,看得出来这个消息也让他倍觉欣喜。   “这就让信者来见!”李绍斌闻言心中也是一喜,到了这份上他已经没心思掩盖心迹了,只要梓州城能幸存下来一切都好说。   李绍斌在设厅接见了西川信使,对方气度从容,信誓旦旦的向李绍斌保证:“昨日午前,大帅亲率万余精锐赶至玄武县,卑职奉命前来时,大军已向贼军发起攻势。李帅不必担忧,不出两日,捷报必定传来!”   李绍斌眉开眼笑,双手在扶手上来回搓滑,连道了三声好,大手一挥,豪气道:“贵使辛苦,来人,给赏!”一反之前在西川使者面前趾高气昂的态度,“两川本是同气连枝,此番贼军贸然来犯,看似声势浩大,然只要你我两家合力,必叫贼军有来无回,何愁两川不能保全?”   “李帅所言甚是,大帅也正是此意。”西川信使始终不卑不亢。   两人言谈甚欢,各自欣喜,这时厅中一名文官忽然出声道:“前日,贼军曾分兵去援玄武之百战军,算其脚程,该是与孟帅差不多时候抵达,不知贵使来时,可有见到?”   这名文官如此一问,李绍斌顿时反应过来还有这回事,此事事关重大,若是王师先到,恐怕战事对西川不利,李绍斌不等西川信使说话,立即追问道:“贵使可曾见到这股贼军了?”   “卑职来时,大帅正是与这股贼军在玄武城外交战。”西川信使没有隐瞒,但神色间仍是极为自信,“李帅不必为西川军担忧,有大帅亲临战场,贼军必败无疑!”   见信使神色泰然,李绍斌也就信了三分,但联想起这几日见到的王师战力,又不能不担心,勉强点了点头,“有孟帅亲临,本帅自然是不担心的。”   梓州城外,王师大营,李绍城驱马至中军营外,交了战马,疾步向帅帐行去。   掀开帅帐走进,瞧见正在怡然自得饮茶的莫离,忙走上前去,执礼道:“西川信使已经入了城。”   莫离正眯着眼轻嗅茶香,闻言微微颔首,算是示意知晓了。   李绍城不是传令兵,他既然亲自前来,自然不会只是为汇报军情,“以末将之见,西川信使此番前来,定是告知李绍斌,孟知祥已到玄武,此消息必令李绍斌振奋,我军何不将其拦下?”   原来,西川信使冲营入城时,被李绍城拦了下来,不等他将其擒获,莫离即传来军令,让李绍城放其入城。李绍城不解其意,故而前来询问。   莫离浅品了一口茶,微微笑道:“先喜后忧,岂非更易自乱阵脚?”   李绍城微怔,寻思着道:“军师的意思,是说不用多久,西川贼军兵败玄武的消息便会传回?眼下李绍斌闻听孟贼前来,势必大喜,而后闻听孟贼兵败,则必大忧,大喜大忧之下,李绍斌必定心神不宁,而东川兵将也会神思崩溃?”   “将军敏锐,正是如此。”莫离放下茶碗,他方才所言的意思并不难理解,让人惊异的是他对李从璟必定战而胜之的信心——那已不是信心,而是认为理所应当,就如认为日头会自东方升起一样自然。   莫离抬头看向李绍城,笑着问道:“大军攻打梓州已有大半月,将军可否累了?”   “为国击贼,无劳累之说。”李绍城道。   “将军不累,将士们想必累了。”莫离笑容更加富有深意。   “军师何意?”李绍城问。   “我意,此战该结束了。”莫离拿起放在面前茶案上的折扇,轻轻摇动,“难道将军不是这个意思?”   “末将正有此意!”以李绍城对莫离的熟悉度,自然知道莫离说出这样的话来,意味着什么。   “既然将军也是这个意思,这件事情就好办了。”莫离丝毫不觉得深秋扇风有什么不妥,他站起身来,掀开帘帐往外看了一眼,“眼下将到巳时,将军有八个时辰时间准备,待到今夜寅时,还有劳将军接收梓州城。”   他用的是“接收”这个词,而不是“攻占”。   “末将领命!”李绍城欣然抱拳,随即犹豫了片刻,欲言又止。   “将军若是有话,但说无妨。”莫离看了李绍城一眼。   “这……”李绍城仅是稍作踌躇,便道:“眼下玄武战报未回,玄武战况未知,军帅此时便料定,西川军败的消息会在今夜传到梓州,且让大军以此为依据备战,末将多少有些疑虑。”   身为主将,这样疑虑他自然要说出来。   “将军有疑虑并无不妥,若是今夜军报没有传回,大军不必强行攻城,离也甘愿领罪。”笑容仍旧挂在莫离脸上,让他看起来倍显潇洒,他说话的声音不重,但语气却不容置疑,说到这,莫离稍微顿了顿,接着道:“今夜亥时前,玄武城军报必定传回,丑时前,玄武城中必有内应将信号传出,寅时正是大军行动的绝佳时机。”   莫离说这话的时候,帐中幕僚都向他看了过来,面对众人的目光,莫离神色没有半分变化,拿折扇指着冠顶继续道道:“倘若以上时辰,有一个出了偏差,便算是离渎职,届时离甘愿摘了顶上军师的帽子,待罪大帅驾前。”   李绍城抱拳,“君无戏言!”   莫离笑道:“军无戏言!”   李绍城转身离帐的时候,帐外阳光洒落,正好打在轻摇折扇的莫离身上。   昔日,太宗出战,曾有一次,身在后方军营,而推算出前方出战大军取胜的准确时辰,幕僚闻之莫不讶然。后大军得胜而归,问之,事实果如太宗所料,时辰分毫不差。 第603章 是非成败转头空,天下尽是乱离人(一)   情绪是一把双刃剑,成也萧何败萧何。凡谋大事者,并非没有情绪,只是莫不力求主导情绪,而非成为情绪的奴隶。   然则此事说来容易,为之却是极难,就如大功业说来轻松,人皆可以有大志,但最终能一展抱负者,少之又少。   李绍斌此时却早已顾不得这些,在波涛汹涌的梓州城中,他现在唯一的念头,便是安稳度过此劫,能够在王师面前保全梓州城。   在与西川信使会面过后,李绍斌虽然仍有些疑虑,但心情已然振奋不少。如今孟知祥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既然孟知祥已经亲自领军到了玄武县,李绍斌认为梓州城要保全下来实在是不难。   若非眼下梓州城内暗流涌动,王师给的压力又太大,他几乎会派人杀出重围,去援助玄武城。   无论如何,连日来李绍斌第一回睡了一个还算安稳的觉。一觉醒来时,已经到了黄昏时候,李绍斌自觉心情不错,遂在府中设宴席,大彰酒肉歌舞招待西川信使,以便向全城军民传达东川情况还不错的信号。   若非幕僚劝阻,李绍斌原本是打算在府中正张灯结彩以作庆贺的,现在只要能将动静弄得够大,振奋梓州民心军心,他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做的。   虽说李绍斌现在方寸已乱,好歹并没做出什么荒诞事来,招待西川信使的宴席,他没有亲自作陪,而是在安排过这件事后,就又去了城头戍守,这样就能显得他与全城军民同甘共苦。   李绍斌对自己敏锐的思维很满意,对自己在如此不利局面下,还能抓住每一个机会,加大战争胜利筹码的行为很是欣赏。鲜衣亮甲站立城头,迎着金灿灿的夕阳,指挥大军奔走作战时,李绍斌又一次感到意气风发。   “李从璟也没甚么了不起,贼军攻势再猛又能如何?只要挺过这最艰难的几日,东川仍旧就东川,我李绍斌依然是东川之主!那李从璟,到时也只能乖乖退走,贼军也注定会成为一介败军……”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李绍斌几乎抑制不住想要大声笑出来,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胜利场景,那真是让人心绪激荡。   现在他心中充满了希望,并且有一种在长久压抑之下,爆发出来的并非毫无根由的乐观与自信,这让他再度精神饱满,四肢分外有力,竟好似回到了年轻时候。   但凡有东川甲士,杀倒了王师将士,李绍斌便大声报赏,间或有将王师赶下城头者,李绍斌更是不吝赞美。   “传令下去,今日有功者,明日一同去帅府再领厚赏,但凡府中物件,无论贵重与否,只要将士们看上,便可一并拿走!”   “传令:自此刻起,军功奖赏依照先前标准翻倍!若是府库银钱不够,本帅愿用府宅作抵,战后一并结算!”   “……”   李绍斌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让亲兵们高声重复他的命令,哪怕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仍旧是面带笑容,高喊不休。   垂死挣扎的人,一旦看到了希望,是可以不顾一切的。   此时此刻的李绍斌,很像一个人物。   只是,他忘了,夕阳无限好,已是近黄昏。   他更忘了,若是他平日里把一切都做的足够好,今日就不会这般狼狈——哪怕这种“足够好”,要有能跟拥有整个帝国、且呕心沥血的李从璟一较高下,依旧显得不自量力。   日暮时分,天地将合,有一队骑兵自西方驰来。   随着这队骑兵进入王师大营,不久之后,王师营中、军中,便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数万王师将士,在莫离、李绍城统一安排下,齐齐向梓州城宣布:王师大胜西川叛军,孟知祥逃回西川!   随呼声一起冲击东川兵将的,还有张知业的人头。   梓州城,瞬间变色。   当时,李绍斌也在城头。见此动静,闻听此讯,他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被亲卫们喊醒之后,李绍斌挣扎着站起身,手指西方跳脚大骂:“孟贼老匹夫,你害死本帅也!”   骂完,身子一僵,骤然一口鲜血喷出,几欲站立不稳。   亲卫们疾呼,都劝李绍斌保重身体要紧、莫要动怒云云。王晖闻讯而来,本是要与李绍斌商议应对眼前变化的策略,但看到李绍斌这副模样,眼神闪烁一番,立即喝令其亲卫,将李绍斌送回帅府休息。   临走时,李绍斌都没再对王晖交代类似“梓州城就靠将军了”这样的话。   一路驱马回到帅府,李绍斌踩着似乎要将地板踏裂的脚步,怒气冲冲闯进设厅,驱散了厅中歌舞,大步上前揪住正在宴饮的西川信使,将对方从案桌后猛地拖了出来,瞠目大喝:“尔等竖子,欺李某无知邪?!”   喝罢,不等目瞪口呆的信使说话,举刀斩下,削飞了对方一颗大好头颅。   丢掉脖颈血喷如泉的信使尸首,一把抹去脸上血水,李绍斌头也不回对跟在身后的亲卫喝令:“砍了这帮狗贼!”   亲卫们得令,一拥而上,在西川信使同伴们的惨呼声中,一一结果了对方的性命。   方才还载歌载舞,一片欢乐和谐之象的设厅,顿时成了人间地狱。   府中官吏们闻讯而来,见到厅中惨烈之象,一些平日里少历杀伐的文士,顿时承受不住,跑到院中去呕吐。   李绍斌坐到主位上,已经没了去议事堂商议政事的打算,手持鲜血淋漓的横刀,模样说不出的吓人。任谁都看得出来,此时的李绍斌就如同一只丧失理智的猛兽,一言不合便会暴起杀人。   门外月黑如墨,设厅杯盘狼藉,帷幄、屏风上侵染了鲜血,也没有人敢上前来收拾,尸体都躺在原处,还在不停流血,只是血液已由鲜红变成了暗褐色。此处气氛分外压抑,让每个人都呼吸粗重,却又不能不屏住呼吸。   这副场景落进李绍斌眼中,没有激起他任何言语,他阴沉着脸、目光狠戾,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甚至连握刀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最终,还是一名李绍斌的心腹幕僚上前,拱手躬身道:“大帅,形势已然如此,为东川计,眼下还是速做应对的好。”   李绍斌冷冷瞥了这位幕僚一眼,没有说一个字。   这名幕僚无奈,只得继续道:“眼下虽然形势不利,但城池好歹还在我等手里,东川并未一败涂地。卑职的意思,是趁东川还有本钱,不妨与朝廷商谈一番,则梓州还有望幸存。”   李绍斌这回改为寒目盯着这位幕僚,不过依旧没有开口。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要收回来已经不可能,幕僚便将话挑明,“眼下朝廷王师连战连捷,东川已经只剩一座孤城,便是孟知祥亲领西川军,也只能饮恨玄武城,两川战局如何,至此已经明朗。”   “依卑职之意,东川欲要保全,只有一条道路,那就是反攻西川!”幕僚看着李绍斌,眼中露出精光,“眼下西川虽战事不利,还未一败涂地,且孟知祥经营西川日久,素得人心,此番王师进入西川,仍是不会太轻松,倘若东川将士能助王师平定西川,则东川便能将功赎罪!”   面对这番尽职尽责的言论,李绍斌只是冷冷出声:“你要本帅投降?”   “请大帅细思。除此之外,别无他途。”幕僚道,“以朝廷的宽厚,只要东川能助王师平定西川,大帅未必不能再得显赫……”   “好,好,好!”李绍斌连道三声,仰头大笑,状似疯癫,忽的他面容又变得极为狰狞,死死盯着幕僚怒道:“这就是你的计策,当真是好计策!”   说罢,李绍斌骤然一跃而起,持刀越过案桌,一脚将幕僚踢倒,然后横刀竖刺,刀身穿透幕僚胸腔,将他钉在地上。   幕僚不可置信望着李绍斌,双目圆睁,似乎宁死都不能接受自己就这么死了。   李绍斌拔刀而起,鲜血迸射,打在他脸上。此时的李绍斌,披头散发,满面血迹,他愤怒的盯着厅中诸人,大声咆哮:“本帅赋予尔等高位,赋予尔等富贵,让尔等丰衣足食,不至于在乱世饿死,尔等就是如此报答本帅的?!投降?!临了尔等竟然还想用本帅的人头,来保住你们从本帅手中得到的富贵?!”   “无耻之尤,人面兽心!”李绍斌持刀指着众人,来回疾步而走,“再有敢言投降者,杀无赦!诛九族!”   高墙大院,金银遍地,侍者如林,这处繁华不可言状之地,在此时一片寂静,唯有灯火依依,显得格外幽深莫测。   李绍斌的叫骂声,是此时唯一的风浪。   梓州城头,王晖在目送李绍斌回帅府后,在城墙上寻了处地方坐了,王师在将玄武战况对梓州城宣布后,就将攻势缓了下来。   数名将校不知从何处而来,自发围在王晖身旁。   “王将军,事已至此,难道你还拿不定主意么?”有心急的将领问。   “何种主意?”王晖明知故问。   “王将军,玄武之战已败,东川已没有破局的资本了!如果战事持续下去,梓州城是什么结果,何须末将多言?”将领急切道。   “玄武之战,当真败了吗?”王晖看向西方,忽而幽幽道。   “这……这还能有假?张知业的人头可是没错的,王师会诈我等?”那名将领愕然。   王晖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玄武城之战如何,姑且不论,且说大帅闻听此讯,竟是不作求证,便心神大乱,末将听人说,大帅回府便将西川信使尽数砍了脑袋,这说明大帅已经失了理智。当此之际,我等还有什么依仗再战下去?”一名头脑灵活的将领这时出声道。   王晖仍是没有明说什么。   方才那名将领继续道:“将军,咱们降的可是朝廷王师,此乃弃暗投明、归顺大义,是名正言顺之举。纵然将军不惧一死,念着大帅知遇之恩,难道就忍心置全城军民生死于不顾?届时只怕将军也不会心安吧?末将斗胆,为梓州军民少受伤亡,敢请将军决断!”   王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抬头望月,意态萧索道:“形势如此,人心如此,本将便是不忍弃大帅于不顾,又能如何?倘若能以某一人之死,换得梓州千百人活命,某又何惧之有?”   众将校闻言莫不大喜,有人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该速速与王师联系!先前王师来信,可是给了时限的,若是过了时限,王师便会大举攻城了!” 第604章 是非成败转头空,天下尽是乱离人(二)   今夜子时前,月黑如墨,到得丑时,黑云消散,始露月明星稀之景。   碧石山、弯弓月、烟火城,王师大营如星海倒悬,预备今夜进城的万余甲士蓄势待发,骏马低首,将士屏息。坐在战马上的李绍城手持丈八长槊,双眸里跳动着火把的光,脸颊上的长疤在火光里若隐若现。   大营前、军阵后的望楼,高过五丈,顶端平台上,莫离一身白袍,折扇轻摇,静静望着看似平静的梓州城。   望楼太高了些,以至于能俯瞰城池,无论是城墙上的东川士卒,还是城内的市井街坊,尽数被莫离纳在眼底。   莫离抬头望了一眼天色,身后随即有人报给他知晓,时辰已经到了丑时,莫离微微点头,并没有说话。   子时前后,在梓州城头出现了一支东三圈西三圈晃动的火把,随后便有东川将校乘坐竹篮从城头下来,进入到王师大营,与王师商议投诚细节。   经过一番接触,如今大小事情都已谈妥,只差双方都准备充分,时辰到了,便开始举事。当然,两者商谈的重点,自然包括那些投诚将校日后的归宿、待遇。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将校中竟无一人,提到李绍斌的处置问题——或许,无论是在他们看来,还是在事实上,李绍斌的处置都不是一个问题,因为等待他的只有一种命运。   “今夜的梓州城,可真是安静。”杜千书、桑维翰等待联袂走上望楼,在莫离身旁望向城池,后者不无深意道。   眼前的梓州城并非真的安静,王师对城池的攻打仍在继续,只不过事到如今,这种攻打已经变成了佯攻,为的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今夜过后,梓州城才会真的安静吧?”望楼上夜风阵阵,吹动青丝与衣袂一起飘飞,连日大战终将在今夜落下帷幕,杜千书在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松了口气的意味。   莫离轻笑道:“诸位都是能谋善断、杀伐果断之士,为何今夜这般多的感慨?莫不是今朝月色与往日不同?”   “今朝月色,的确是与往日有些不同。”被莫离打趣一句,杜千书也不禁失笑,他长在卢龙边地,彼处月色自当是与蜀中不同的,不过他说的话并不是指代这两者的差异。   桑维翰闻言却是大笑,重重击节道:“当此时也,若有美酒,真该痛饮一番才是!”   “参军想要饮酒,自然不是难事。”莫离收起折扇,笑意更浓,“只不过今日若是痛饮,待到来日彻底平定两川,全军大摆庆功宴时,有了今日消耗,美酒的滋味就要淡上几分了。”   桑维翰嘿然道:“军师说的是,看来这美酒还是得等到那时再饮才是。”   莫离不再说话,折扇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敲打在手心,他看向梓州城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是明亮。   城头的火把再度打出信号,攻城部曲顿时将攻势停止,等待在城前的步骑军阵,缓缓向城门靠近。   一阵刺耳的搅轮声响起,吊桥缓缓下降,厚重的梓州城门,在吱吱声中渐渐打开。   缓慢行进的军阵,骤然爆发出剧烈的震动,步骑甲士迈开脚步,冲向梓州城。奔走中的军阵,带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将士,从四面八风汇聚向梓州城,声势如潮。   与此同时,城头上的东川将士,纷纷丢弃了甲兵,抱着脑袋蹲在城头,对爬墙入城的王师将士充耳不闻,更有劳累者,甚至靠在城墙上闭上眼,打起了呼噜。   望楼上的莫离、杜千书、桑维翰等人,迎风而立,静静看着大军涌入城池。   城头,换了旗帜。   ……   暴怒发作过后的李绍斌,意态萧索回到上座,就在地板上坐了下来,披散的头发遮挡了视线,也让人再也看不清他的脸。   厅中的官吏、护卫们,此时也都没了动静——他们实在不知该有怎样的动静。在他们看来,恐怕任何动静都会再度激起李绍斌的暴怒,让他愤而杀人。   设厅陷入诡异的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李绍斌忽又站起身,拿起横刀在厅中来回踱步,显得焦躁不安。他的脸色渐渐涨红,而后持刀指向厅中的人,再度咆哮起来:“说话,为何都不说话?说啊!现在该当如何,梓州该当如何,本帅该当如何?!”   没有人敢搭腔。   这让李绍斌更加暴怒,“饭桶!全都是饭桶!本帅供给尔等富贵钱财,供给尔等高门大宅,如今东川有难,尔等却一个个闭口不言、束手无策,实在是饭桶!简直猪狗不如!”   越是怒骂,李绍斌便越是火大,就好像他正在遭受世间最不公正的待遇,就如他碰上的全是狼心狗肺之辈,他付出了数不尽的财物、心血,却没有得到丁点儿回报,这让他觉得委屈,他为自己不平。   这种委屈与不平感,更加深了他的愤怒。愤怒渐渐让他失去理智。   “废物,狗屎,猪狗一般的东西,本帅要你们何用!”随着怒骂声,李绍斌再度暴走,他冲向束手站在厅中的众人,挥刀便砍杀了两名官吏。   李绍斌的恐怖模样与暴虐杀戮,惊倒了厅中诸人,他们无不骇然后退。   “滚,都滚!”砍杀了两名官吏后,李绍斌终于及时守住了手,他跳脚咆哮着,将眼前的全都赶出了设厅。   厅中再度安静下来,安静得很诡异。李绍斌丢了横刀,捡起几瓶酒壶,就坐在地上仰头猛灌。   设厅固然安静,帅府却并不是这般,府上的官吏、仆人、丫鬟,稍微有点眼力劲的,已经开始收拾细软,用各种借口各种法子,争先恐后逃离这座已经逐渐向地狱靠拢的府邸。   狂饮中的李绍斌并不知晓这些,他一边痛饮一边唾骂不休,时而大笑,时而悲泣,时而起身持刀挥砍厅中物件,时而捶胸顿足。   人在绝望的时候,总想把自己灌醉,期待着大睡一场,希望睡醒之后一切又回到美好的模样。然而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伎俩罢了,真正的勇士,不需要借酒浇愁,而应该直面惨淡的人生,直视淋漓的鲜血。   李绍斌注定没有机会意识到这点了,因为梓州城已经翻了天,王师大军的马蹄与战靴,已经冲到了帅府门前。   沉溺于烈酒中的李绍斌,并没有听到这样的动静,直到亲卫奔到设厅前,向他大声疾呼,李绍斌这才从醉酒中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贼军入城了?贼军怎会这么快就入城?”李绍斌冲到门前,一把揪住护卫的衣襟,唾沫贱了亲卫一脸。   “大……大帅,贼军确实入城了,现已杀到了府门外,正在攻打府邸,声势浩大,只怕我等抵挡不住,大帅快走……”亲卫惊惶不定。   “住口!”李绍斌咆哮道,“王晖何在?他怎会让贼军入城?他是饭桶吗?!”   “大帅……贼军入城极快,只怕王将军已经投靠贼军了……大帅还是快走吧!”护卫并不愚蠢,虽未亲眼看见王晖投敌,但也能猜测出一二来。   “废物!”李绍斌一脚将亲卫踹开,转身到厅中捡起横刀,怒气冲冲杀向府门,“李某戎马一身,大小百战,何曾做过逃兵?狗日的李从璟,有种跟老子一决生死!”   府中未来得及逃走的丫鬟仆役,如同无头苍蝇,在府中乱窜,起初李绍斌还能叫喊几句,让众人休要惊慌,后来见乱象实在止不住,也就没了顾忌,但凡有挡住他去路的,无不被他砍翻在前。   纠集着一帮护卫,还未杀到府门,只到中庭,便看到王师将士已经洪水一般杀了进来,悍勇的王师将士,自院门、院墙杀将过来,无处不在,手中劲弩吞吐不定,府中护卫便一个个倒下,面对王师的刀枪,护卫中少有能抵挡者。   李绍斌看到这一幕,只觉心胆欲裂,方才想要与王师一决生死的念头,不知何时就已飞到了九霄云外,他正犹豫不前,亲卫连忙拉着他后退,让他快走,李绍斌此时哪还顾得上颜面,转身就跑。   在慌乱的府邸中仓惶奔走,李绍斌终于出了府邸后门,不等他叫喊亲卫们牵来战马,就见后门外已有数不清的王师将士以逸待劳。王师将士看到有人出门,二话不说便迎面杀上来。   李绍斌面无人色,急忙退入府中据守。然而没有多久,四面八方杀来的王师将士,就将李绍斌的转腾空间压缩得分外小,不到半个时辰,李绍斌身旁的亲卫或死或散或降,他本身也被王师将士团团围在一座小院里。   穷途末路说来就来,让李绍斌应接不暇,毫无心理准备,披头散发与王师甲士鏖战片刻,他惊恐的发现,王师将士竟然没有活捉他的意思,这让他更加胆战心惊。   “某乃李绍斌,尔等知晓么?”拼杀中,李绍斌在围困中绝望的大吼,“尔等岂能杀我,岂能杀我?”   “废话忒多,杀得就是你!”一名王师小将一脚将李绍斌踹翻,举刀就砍过来,丝毫没有顾忌之意。   “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李绍斌一面慌乱躲避,一面带着哭腔高喊,“我和李从璟乃是莫逆之交,我们曾一同在从马直杀敌,我们还一起喝过酒,你们怎么能杀我?你们怎么敢?!”   “大帅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忽的,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王师将士纷纷停下了动作,将浑身是血、已经无法站立的李绍斌丢在院中。   “李绍城?”李绍斌奋力看清眼前手持马槊、居高临下俯瞰他的将领,立即惊喜的叫出声来,“李绍城,李将军!某跟秦王私交甚笃,你是知晓的,他一定不会杀我,你一定是知晓的!你也曾是从马直,你我也曾并肩杀敌,你让我见见秦王,让我见见秦王!”   李绍城冷漠的看着李绍斌,嗤笑道:“自作孽,不可活,亏你还有脸求见大帅。大帅眼里怎会有你这一介贼寇?”   李绍斌顿时失魂落魄,眼神僵直。   顿了顿,李绍城又道:“不过大帅倒是有句话让某转告你。”   李绍斌又欣喜起来,一丝希望再度燃起,他迫不及待的问:“是什么话?”   “大帅让某告诉你,下辈子,要做唐人,别做唐贼!”李绍城冷冷说完这话,伸出长槊,在李绍斌惊慌的眼神中,刺透了他的咽喉。 第605章 是非成败转头空,天下尽是乱离人(三)   饱经血火的玄武县城,终于在这个黎民降临时安稳下来,城外再没有虎视眈眈的西川甲士,城头也再没有你死我活的搏杀,战事已经结束,剩下的只是战争的尾声。   玄武县城战役的残酷与惨烈,使得城中战地医院的伤患极多,原本充作战地医院的官衙早已人满为患,百战军不得不征用民房,来安置各种各样的伤员。   血腥味混合着中药味,说不上有多难闻,却让人神经紧缩,深秋的晨阳洒落在院子里,让人感觉到温暖。身在其中的受伤战士,却没多少自怨自艾的神色,与之相反,在大战胜利之后,这些百战军的勇士只要还能说话的,大多在谈笑风生。   战死沙场姑且不能让他们退缩,何论些许伤痛?哪怕是缺胳膊少腿的将士,虽然不免有些神情黯然,却也没有绝望之色,此刻他们已经荣耀加身,往后的日子也会被帝国安排的妥妥帖帖,哪怕是回到家乡,也会受乡亲敬仰。   李从璟在战地医院待了整整一夜,面对这群他最熟悉的战士,他由衷觉得骄傲,尤其是看到将士们眼中没有熄灭的希望之火,李从璟便觉得自己多年来的所作所为、那些辛苦劳累,实在是物有所值。   正因为如此,在面对战死同袍的尸首和数不清的伤员,李从璟才没有太多愧疚。   “也许到最后,我也不能让这个帝国成为大同之世,也许太过美好的东西始终只存在于童话中,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梦,但至少,我还是改变了一些东西。”在晨阳中站起身,李从璟长长吐了口气,由衷感到心神适然。   林英、林雄兄弟伤得太重,尤其是林英,几乎遍体鳞伤,至今都没有醒过来。战争总要死人,就算太平盛世,大多数人也不是老死的,戎马多年,李从璟虽然对这些看得比较淡然,却还是希望两兄弟能够苏醒。   “大帅,前线军报。”午前,郭威、高行周的军报传递回来,李从璟便召集了军中诸将议事。   昨日大军尾随西川溃卒一路追杀,主力深入龙门山中数十里,郭威率领的精骑更是追出百余里,一直杀到汉州城下。天亮前,孟知祥自汉州城西逃,其部大将李仁罕一路“护送”,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面对的是不到三千骑的王师,汉州城守将仍是选择了投降。   郭威犹觉不满意,仗着王师马军精锐,留下千骑接应大军后,竟然率余部继续追击,看样子不将孟知祥擒获不甘罢休。   “龙门山以西并无我大军主力策应,郭将军孤军深入,是否追得太深了?”昨夜未曾参与追击的夏鲁奇,在闻听前方军报后,提出了疑问。   “无妨。”李从璟将军报放下,“郭威素得精骑用兵之精要,自然知晓追敌的火候,若是在孟知祥进入益州前不能将其擒获,郭威自会折返回来。”   李从璟这话也是有根据的,自玄武县城到益州边界,接近三百里的路程,一日夜间,骑兵追击一鼓作气追出三百里,是这个时代的极限了,郭威不会将精骑脚力耗尽。   议事中,梓州城传来莫离、李绍城的军报,言及大军已接收城池,李绍斌伏诛。   这个消息虽在很多人意料之中,亲耳听闻仍是让人振奋,夏鲁奇等人莫不起身,抱拳向李从璟贺喜。   “眼下西川贼军溃败、李绍斌灭亡,正是我军痛打落水狗、扩大战果的大好时机,不可平白错过,传我军令:昨夜追击贼军的部曲,开进汉州城戍守,玄武县城之将士,除百战军就地休整外,余部随本帅出发,兵进汉州。”   李从璟站起身,下达完言简意赅的军令,又对梓州来的信使道:“告诉军师,留一部将士镇守梓州城,主力与东川降卒,随后一并开赴汉州。”   梓州作为东川腹心,物资丰富,有此城作为后方,对大军的后勤补给很有好处。至于东川降卒,李从璟不放心将他们留在后方,而对于那些东川降将来说,想必也迫切希望能够参与到西川之战中去,在孟知祥那里捞到一份军功,来作为他们的晋身之资。   这些事情有莫离和参谋处在,自然能打理得清楚,李从璟完全不用担心,现在他只需要高歌猛进,早日兵进益州,攻破成都即可。   在诸位将领领过军令后,李从璟笑着对众将道:“如今已是深秋,诸位若不想寒冬冒雪苦战,亦或者想要回京过年,就得卯足劲才是。”   诸将闻言莫不大笑,皆斗志昂扬。   议事过后,孟平来见李从璟,提出百战军还能继续奋战。这个要求李从璟没有答应,这并不说李从璟不认为百战军还有战力,而是百战军在玄武县城立下的功劳已经足够大,若是不出意外,如今两川之战只剩下了一个益州,李从璟得分些军功给其它诸军才是。   这关系到利益分配问题,李从璟也不能马虎。   “好生休整,救治伤员,天下大得很,还有的是你和百战军耀武扬威的时候。”李从璟拍拍孟平的肩膀宽慰道。   孟平自然没有忤逆李从璟的意思,当即保证必将好生休整,同时为大军看好后方。   眼见城中大军在收拾行装准备出发,听到孟平的话,李从璟很满意也很欣慰。   然而此情此景,忽然让他想起,往先李嗣源在面对他时,是否也有过跟现在他面对孟平一样的心情?   ……   天亮之后,孟延意被一阵剧烈的马蹄声惊醒,她麻利的披上衣衫,推开驿站的窗户向外看去,就见一队马军自官道上奔驰而过,如同一阵疾风。   看到这队马军,孟延意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很难看,整个人也僵在窗前。   屋中的丫鬟挣开睡意朦胧的双眼,冷不丁瞧见孟延意这番模样,立即好奇的小跑到窗前探头向外看去,不过她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来,所以好奇的问孟延意:“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孟延意轻咬红唇,双手绞着衣角,寒声道:“这不是西川的马军!西川马军的甲胄不是这个样子的!”   “啊?”丫鬟失声惊叫起来,却被孟延意一把捂住嘴,拖回了屋中。   “别叫!”孟延意郑重叮嘱丫鬟,直到丫鬟转动眼珠表明知晓了,孟延意这才松开手坐回木椅上,眼神闪烁不定。   “是东川的马军吗?”丫鬟着急的问。   “也不是。”孟延意摇摇头,她已然想到了什么,所以有些失神。   “不是西川马军,也不是东川的,难不成是朝廷大军?可朝廷大军怎会到了汉州?”丫鬟说着说着话音就带上了哭腔,“大军分明在梓州交战,现今朝廷兵马却到了汉州,难道是大帅已经……战败了?可我们一路追过来,算着脚程,大帅也不过才到梓州,怎么会就……”   “别说了!”孟延意低斥一声,让丫鬟闭了嘴,却止不住丫鬟埋头抽泣。   “这里距离汉州城已不过三十里,若是来者真是朝廷大军,岂非是说汉州也陷落了?即便如此,朝廷大军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是追击父亲而来?可昨夜里驿站外并无大军过境的动静……”孟延意在心里盘算着,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莫非父亲没有选官道,还是说父亲身旁已没了大军?”   孟延意想不清楚,她忽然站起身,决定去汉州看看,无论如何,去汉州一看也就知晓了。她实在不能相信孟知祥已经战败,要知道孟知祥抵达玄武也不过就是昨日的事情,怎会败得这样快?   然而孟延意虽然心思玲珑,到底没有经历过沙场,所以她根本就不知道,眼下她的处境有多危险,这种危险就叫做——兵荒马乱。   丫鬟虽然慌乱,却出于自保的本能,还是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她拉着孟延意的衣袖劝她赶紧回成都去。   孟延意自然不会同意,她不辞辛劳跑出来,还没弄清情况就又回去,岂非是白跑了一趟?   然而不等主仆两人说服对方,驿站外忽的再度响起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孟延意走到窗口往外看,却发现竟是先前那支马军去而复返。   更叫孟延意心跳加快、暗叫不好的,是这队马军竟然在驿站外停下来,随即马上骑兵便纷纷下马,直冲冲闯进驿站来。   孟延意此时再想走,却已经没了机会。   ……   李从璟到了汉州城。   在他入城前,先一步赶到的高行周等人,无不出城相迎,就连汉州城中原本的西川官吏,也尽数在迎接之列,不同于王师将领,这些西川官吏在迎接李从璟时,隔着老远便伏低而拜,跪倒一大片,口中高呼:“拜见秦王!”   非只如此,这些已经投诚的西川官吏,竟然已经组织起城中民力,给大军准备了足够的酒肉食物,颇有一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架势。   在李从璟下了战马,来扶起众官吏时,几个领头者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向李从璟诉说他们盼望秦王、盼望王师的辛苦,又说今日终于盼到了李从璟,实在是老天垂怜。   此情此景,感天动地。   对此这帮汉州官吏的觉悟和配合态度,李从璟自然十分满意。   想当年郭崇韬伐蜀时,仗着当时大唐的威势,前锋持书劝降,蜀中守将多的是望风献城者,此番他李从璟伐蜀,形势已经不同,王师只得一路激战过来,从最初的剑门关、剑州拼杀,到前时的玄武城血战,这中间的过程何其凶险,到了今日,他终于凭借王师杀出来的威风,迫使汉州不战而降,这个过程虽然与郭崇韬不同,但这份风流,李从璟自认不输给郭崇韬分毫。   岂是不输,比起郭崇韬仗着当日国势,威逼蜀中城池投降,今日他李从璟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军威,实则更有含金量。   入城当日,郭威来见李从璟,给他献了一个人。 第606章 是非成败转头空,天下尽是乱离人(四)   汉州地界南北狭长,东西之间的距离最远处也不过百里,自汉州州治雒县向西南五十里,便是益州东北门户新都。然而要较起真来,汉州才是益州东北屏障,只不过如今王师携大胜之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了汉州,益州的这道屏障也就不复存在。   汉州境内,北有德阳、什邡、绵竹,南有金堂,都堪称要地;汉州与绵州交界处的鹿头关、白马关,更是雄关——只不过如今面对已经入境的王师,却是没了雄关的作用。   王师陆续开进汉州,也就意味着对德阳、什邡、绵竹、金堂的占领需要随之展开,只不过在雒县率先投降的情况下,这些地方也不会有大战恶战,多半不会消耗王师多少力气,一纸檄文招降并非不可能。   但无论如何,这都需要几日时间,不仅如此,李绍城、莫离率部从梓州赶到汉州,同样需要时间,在这几日中,李从璟在思虑如何进军益州之余,也离开雒县,去往益州东北的新都、新繁等地考察情况。   跟随李从璟出行的,只有近卫都与军情处的百余名护卫,这也算是李从璟的习惯了,往年在卢龙时也经常如此作为。   虽然带的护卫不多,安全问题却不用担心,新都、新繁至雒县之间,基本上已被王师前锋控制,就算有西川军,不过是些许游骑罢了,除非孟知祥想要反攻汉州,否则不会有西川大军的出现。   “孟知祥会反攻汉州吗?”第五姑娘在李从璟身旁侧着脑袋问,束在头顶两侧的两束头发起伏飘扬,像是绿波荡漾。   “说起此事,你不是该比我更清楚?”李从璟笑着反问。   第五姑娘哼了一声,微微嘟起嘴,回过头道:“军情处的最新情报表明,孟知祥逃回成都后并无异动,只是在成都作大战准备,同时传令各地加紧防备。”   “孟知祥丢了三四万精兵,那可是西川的老底,如今除却严防死守外,他用什么反攻汉州?总不能问我借兵吧?”李从璟讲了个笑话,第五没有太大反应,他自己倒是哈哈大笑起来。   道路两旁有许多逃难的百姓,拖家带口的不在少数,间或还有小孩子的哭泣声,这些面色大多蜡黄的小民,望向李从璟等人的眼神,充满了畏惧与戒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百姓对兵灾的认知已经深入骨髓,恐惧和逃避几乎已是一种本能。   昨日里郭威给李从璟献了一个人,乃是随行孟知祥出战玄武的西川高官,此番李从璟便是带着这个人来巡视前线的,这样可以让此人为李从璟讲解各地情况。   “桃姐姐前些时候去了金陵,留几日后,又离开金陵,听说要去北方。”第五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怪异,盯着李从璟一动不动,摆明了是在询问李从璟是不是有什么密谋瞒着她。   “别这样看我,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跑到金陵去。”李从璟一脸无辜,“或许她只是在洛阳待的闷了,想要去江南看看小桥流水散散心也不一定。”   “那桃姐姐去北方又怎么解释?”第五铁了心打破砂锅问到底。   “北方?她去了草原?”李从璟微微皱眉,“她去草原作甚?”   想到这里,李从璟不由得正经问第五道:“契丹、渤海、鞑靼部,最近谁的情况有什么大的变化?”   第五摇摇头,正要说什么,李从璟忽的减缓马速,示意骑队缓行,同时举目向官道前方望去。   前方不远处,一队王师甲士,与一群百姓起了争执,看样子双方闹得颇为不愉快。这是很少见的情况,一者,百姓基本不敢去招惹军队,二者,以王师的习性和李从璟的严令,官兵也不可能去欺压百姓。   第五姑娘看了前方一眼,不用李从璟吩咐,也知道李从璟是什么意思,轻叱一声驱马向前,带着几名军情处锐士去查看情况。   这些年来,第五姑娘的脾性收敛了许多,早没了刁蛮任性的劲头,唯独那一身大红衣裳依旧没什么变化——若硬说有什么改变,不过是大了几号而已。   估摸着是长于运动的关系,昔日豆蔻的少女,如今已经完全长成,且不说容貌愈发娇美,身材更是出落的令人垂涎,即便是大红衣裳许多地方都很宽松,也掩盖不住凹凸之处的火辣。   虽说第五身子不太高,没有桃夭夭那样的大长腿,但夺人眼球的凶器却是不输分毫,尤其是不堪一握的细柳腰,搭配紧俏的腰后双月,再有一双精致有力的小腿,真是让人望之心动。   “小妖精竟然是童颜巨胸,以前却是疏忽了。”李从璟眼见第五姑娘灵动的身影跳下马,迈动着霸气又娇贵的步子前行,挥手间让军情处锐士驱散人群,不由得摸了摸下巴。   此时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恐怕是不足为外人道。   没多久,第五姑娘就折返了回来,这小妮子的办事效率一向高得很,让李从璟意外的是,第五去而复返,手里头却是给他又带了个美人回来。   至于那队官军,也随行在侧,只不过这些人被已在外征战两月的李从璟给有意忽视了,他的目光落在那位大家闺秀装扮的美人身上,忽然发现原来征战的确是一个发现财富的过程。   第五姑娘将那位虽然身陷险境,却仍旧硬着头皮,故作不慌不乱的美人丢在李从璟马前,对李从璟道:“事情查清楚了,史将军巡查这片地带时,发现逃难百姓中有青壮者欺负一对弱母子,便上前处理,不巧被这位事后赶到的小娘子看到,她以为史将军无由伤人、欺负弱母子,便起了狭义心思,向史将军发难。”   听第五这般说了,李从璟这才发现面前的官军头领是史彦超。   这个发现让李从璟心里一惊,立即开始自我反省,方才竟然净顾着看美人,硬是没发现史彦超,这是极为危险的信号,虽说他已两月不知肉滋味,情有可原,但这对大军统帅而言却是致命错误。   李从璟心里在自省的同时,表面上仍旧是一副不动如山的神色,他下了马来,再看那位大家闺秀时,眼神已经恢复清明,问第五和史彦超:“那对母子现在情况如何?”   “被抢的干粮已经还给他们,大娘子虽然受了轻薄,没什么大问题。”第五回答道。   “欺辱那对母子者如何处置了?”李从璟点点头又问。   “杀了。”史彦超在向李从璟行过礼后,干净利落的回答。   李从璟觉得没有问题,遂问那位大家闺秀,“这样的处置小娘子可还满意?”   若说先前大家闺秀还是强壮镇定,这会儿见李从璟并非暴虐之人,已经差不多恢复了精神,但大家闺秀身旁的两位丫鬟,却是在强忍着哭泣,害怕触怒到李从璟,模样梨花带雨很凄惨。   “只是抢夺食物而已,将军却连杀三人,不觉得太过残忍了吗?”大家闺秀踌躇片刻,仍是说出了心中真实想法。   李从璟没有敷衍她,正色道:“百姓逃难,本身携带的食物就不会多,何况是一对弱母子,那些粮食就是他们的性命,抢其粮便是害其命,遑论这几人更有轻薄之举。此时我王师不用重刑,便不足以震慑宵小,往后逃难的百姓中,便还会有更多这样的事。”   大家闺秀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多门道,看她讶异的样子,应该是对这里面的人情世故知之不深,听了李从璟这番认真的言辞,小娘子躬身行礼,“将军的话,奴受教了。敢问将军高姓上名?”   李从璟这才正经打量这名小娘子。   周围的百姓,不少都停下了脚步,观看他们这边的动静,方才李从璟之所以愿意说这么多话,为的便是在蜀地百姓中竖立王师光辉的形象,毕竟平蜀之后要治蜀,而大军行为如何、大军将帅形象如何,便是当地百姓对新的统治者的第一印象,对此地日后的治理很是重要。   “在下李从璟。”李从璟温和地笑道。   虽然心中已有一些预感与感测,但真正听到这三个字,孟延意还是吃惊不小,“阁下便是王师统帅,当朝秦王李……李帅?”   李从璟闻言,双眼立即微微眯起,眸中也开始有了深刻的含义。   看到李从璟这幅模样,孟延意立即暗叫糟糕。   前日在驿站中,王师精骑闯进来,却没有大开杀戒,而只是接收了驿站,但孟延意却是自此陷入了兵荒马乱中,变得身不由己。   今日之事,的确如第五所言,是她同情那对母子而冲动了,以至于弄巧成拙。但当她被第五姑娘带到李从璟面前,从看到李从璟的第一眼开始,她就觉得李从璟不凡。   这种不凡自然不是因为李从璟俊朗潇洒,而是因为李从璟身上的气度与威严,还有举手投足间的气势,让见多了西川显贵的孟延意另眼相看。   方才她在心中暗暗比较,却是发现西川那些所谓显贵,却是没人在气度上及得上李从璟的,这让她很是惊讶,不由得多了个心眼,加之李从璟的年龄容貌很是符合她对秦王的风闻,故而猜测眼前人有可能是那位王师统帅。   所以在听了李从璟最后一番话后,孟延意便顺着问李从璟的名讳,而在李从璟毫不犹豫说出自己的名字后,心绪激荡的孟延意说了那句话。   话一出口,孟延意便意识到不妥了。   知道王师统帅是秦王李从璟的,可不会是寻常人家的女子。   “不知小娘子是哪里人氏,令堂又是谁?”果然,孟延意听到李从璟发问了。   孟延意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她不留痕迹的俯身行礼,张口就是一通胡说:“奴是雒县人,家父在雒县经商,与雒县贵人常有往来,故而知晓秦王。奴拜见秦王殿下!”   李从璟看着孟延意,微笑不语。   孟延意弓着身子下拜,良久不见李从璟说话,不禁偷偷瞄了李从璟一眼,看到对方这幅模样,不知为何,孟延意觉得对方色迷迷的,这让她心头更加不安。   又等了片刻,还是不见李从璟有动静,孟延意却没法再保持躬身行礼的姿势了,那很累,她不得不出声道:“家父还在等奴,奴也不敢耽搁秦王殿下,请殿下许奴告辞。”   李从璟老神在在的打量孟延意,就是不出声回答对方。   第五姑娘早就发现孟延意的不对劲了,她跟身后的军情处锐士言谈了一阵,又跑去后面问了那位随行的西川官员,在得到答案后,很快回到李从璟身旁,踮起脚跟对李从璟耳语了一句,说罢还不怀好意的看向孟延意。   得了第五姑娘的“军情”,李从璟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看着惴惴不安的孟延意微笑道:“小娘子若要追赶令堂,路程恐怕有些凶险,不如由我送你一程,你还是跟我走吧。”   说罢,大手一挥,在孟延意惊愕害怕的眼神中,军情处护卫架起她就走。   待李从璟一行人策马呼啸而过后,那些道旁的百姓,闻听了李从璟今日处理的事,莫不伏低大拜,高呼秦王英明、秦王有德。 第607章 是非成败转头空,天下尽是乱离人(五)   李从璟这趟离开雒县出行,原本是奔着新都去的,虽说赶巧在路上绑架了孟延意,行程却是不必改变,一行百余骑依旧是沿官道向西南行进。   孟延意由一名军情处女锐士带着,两人同乘一骑,暂时来看还算安分,就是盯着李从璟后脑勺的眼神灼人的厉害,约莫是想把那颗脑袋生吞下去,最好是拌上佐料。   “素闻秦王殿下乃是一代贤王,为人最是谦和有礼,原本奴仰慕已久,却不曾想今日一见,大失所望,殿下竟会做出这等强抢民女的事来……”在李从璟停马观望四周地形的时候,孟延意终于忍不住一脸讥讽的开口。   李从璟摆了摆手,回头望了一眼一副吃人模样的孟延意,眸中依然带着莫名的笑意,对孟延意的冒犯完全不生气,“小娘子也是聪慧之人,有话但说无妨,不必这般拐弯抹角,若是在下能为小娘子做的,一定不会推辞。”   “放了奴!”孟延意不假思索道。   李从璟笑意浓郁,“诸事皆好商量,唯独这事不行。”   “李从璟!”孟延意气得脸都红了,高耸的胸脯起伏了好半晌,终究是按捺住了怒气,“殿下就不怕奴大声叫喊?”   李从璟哈哈笑出了声,“小娘子若是有兴致,大可一试。”   “你不怕?”孟延意板着脸,发出一丝冷笑,“别以为奴不知晓,若是让蜀中百姓知晓你秦王殿下绑架了奴,只怕先前殿下在人前努力树立的形象,就会毁于一旦!”   “小娘子其实犯不着恐吓我。”李从璟看着孟延意一脸认真道,“因为我真的很怕。”   “你……”孟延意气结,看她胸膛起伏的高度,想必心中已是恨意滔天。   不等孟延意多说什么,李从璟嘴角含着一丝坏笑,接着道:“不过很显然,小娘子是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李从璟说的是实话,实际上李从璟说的每句话都是实话,但越是如此,孟延意才越清楚她的确束手无策,这让他愈发生气,待生气得过头了,一汪清潭般的美眸里便有了泪水。   她委屈的咬着嘴唇,极力忍着哭泣的欲望,却偏偏敌不住晶莹泪滴滑过脸庞,她带着哭腔控诉道:“殿下绑架奴一介小女子,到底想要作甚么!无论是朝堂权谋还是沙场征伐,都是你们大丈夫的事,与奴这等闺门不出的小女子何干……”   这一番梨花带雨的哭诉,让孟延意看起来楚楚可怜,她哽咽着抽泣着,将一个弱女子的无助渺小展现的淋漓尽致,加之她说的话又在理,让人不禁生出同情的心思。   李从璟也是男人,并且正在血气方刚的大好年华,孟延意原本以为李从璟也该生出怜香惜玉的心思,谁知她暗自抽泣了许久,黯然拭泪了好几次,也没见李从璟出声劝慰。   待她拿珍珠般明亮的眸子偷瞧李从璟时,才发现对方正一脸玩味的打量着她,那模样跟在看戏一样,并且看得津津有味。   见孟延意终看过来,李从璟笑得更坏了些,他装模作样长叹一声,却揶揄意味十足道:“小娘子学过戏?”   孟延意怔怔看着李从璟不说话。   李从璟又接着道:“小娘子可别告诉我,接下来你准备哭闹,再往后便要寻死觅活。”说罢,虽然强忍着笑意,仍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随即便是哈哈大笑。   孟延意再也装不下去,梨花带雨的模样瞬间转化成了咬牙切齿,她双手使劲儿绞着骏马的鬃毛,疼得骏马龇牙咧嘴,摆着脑袋一阵嘶鸣。   差些笑岔了气的李从璟连忙道:“赶紧停手,你再绞下去,马儿就要发飙了。”   孟延意反应过来手上下意识的动作,顿时羞红了脸,偏偏这时候,一直在侧面旁观的第五姑娘,鼻孔朝天的哼了一声,嘲讽意味十足,摆明了是在讥讽孟延意的自取其辱,这更加令孟延意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对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李从璟上辈子就体会的清清楚楚,哪里会被孟延意给唬住?聪明的女人就是喜欢装弱势,让自以为很厉害的男人乖乖做驴做马,对此李从璟可是有一双慧眼。   眼见李从璟软硬不吃,孟延意一下子也没了法子,耷拉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让小娘子自个儿骑马吧。”李从璟示意那位与孟延意同乘一匹马的军情处女锐士,“小娘子应该会骑马吧?”   孟延意不说话。然而不说话就是默认。   按说李从璟算是有所让步,这说明孟延意方才的努力并非没有效果,但孟延意却半分也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也表明李从璟已经吃住她了,并且有把握让她翻腾不起什么浪花来。   打小聪慧的孟延意,生平第一次有了被人降住的感觉。   越是靠近新都,西川甲士的踪迹明显愈发多了,一些地方甚至有两军小队人马交战。在距离新都城池十来里的时候,李从璟终于停住了脚步,眼下大军并没有在新都城外扎营,靠近城池十里范围不是明智的选择。   “新都位在成都平原,主体地势较为平坦,有部分台地,大致呈现出西北高、东南低的特点。”李从璟指着周围地貌,对随行的史彦超等人道,“眼前这条河流名为青白江,倒是个好名字,在新都之南,尚有一条名叫毗河的河流。此地已入西川腹心,与西川大部分地区一样,地形平坦、河流纵横、水量丰富、土地肥沃,故而产出极为丰富。都说蜀中乃天府之国,至此可见一斑。”   “不过要说蜀中之所以成为天府之国,都江堰功不可没,甚至可以说出了大部分力气。”此地虽然距离都江堰较远,李从璟看不到李冰父子的遗迹,但这并不妨碍他抒发情怀。   长舒了口气,李从璟继续道:“天下便是这样,造物神奇,鬼斧神工,但上天赋予之后,人若是要享用,还得有本事才行。千百年来,正是人与天地之合力,才造就了煌煌九州的兴盛,身在其中的人,对此不可不察。”   李从璟一通感慨说完,身后安静异常、落针可闻,百余骑没一个呼应他的,气氛很沉寂。这也难怪,随行的都是杀伐之士,便是第五姑娘也不例外,此时她只是崇敬的看着李从璟,像个花痴。   不等李从璟觉得尴尬,身后就响起了一个不服气的嘲讽声音,“殿下对蜀中了解的这般透彻,看来觊觎蜀中之心,的确由来已久!”   李从璟转身看向孟延意,正色道:“蜀中是大唐之蜀中,朝廷心系蜀中,跟心系天下任何一州一县没有区别,反倒是蜀中的节使,割据自重、佣兵谋反,才是觊觎我大唐的领土!这一点,孤希望小娘子能看清楚!”   孟延意不说话了。   李从璟再度看向新都的这片土地,“孤方才说了,天地人三者合力,才能造就我华夏文明,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蜀中是大唐的蜀中,蜀中的节使是大唐的臣子,蜀中的百姓是大唐的子民,你们有什么诉求,可以跟朝廷商量,但若是一言不合便举兵兴乱,打破天地人的和谐,最终受难的又是谁?不过是无辜的士卒与百姓罢了。”   说到这,李从璟没有再说下去,他不是一个喜欢说教的人,虽然有时候他需要这样做,但这种事向来都有王府的其他人代而为之。   孟延意洁白如雪的牙齿又咬上了殷红似血的嘴唇,她想要为孟知祥反驳几句,但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因为她发现李从璟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李从璟见孟延意不说话,有些意外,遂笑道:“这个时候你不是该为自己人辩解一番吗?”   孟延意瞪着李从璟。   要她罔顾事实强行狡辩,这样的事她还做不出来,但要她在李从璟面前低头认输,吃了一路亏的她又不甘心,所以她只能瞪着李从璟。   “这两日我接到了一份线报,在令堂离开成都后,苏愿在成都大肆搜捕朝廷眼线,以及与朝廷有往来的官吏,手段狠辣,甚有几分奇谋的韵味。”李从璟忽然怪异的看向孟延意,“小娘子的这个计策,着实给军情处惹了不小麻烦。”   孟延意吃惊的抬起头,“殿下怎知此计出此奴之手?”   李从璟没说话,倒是第五姑娘冷哼一声道:“若是军情处吃了亏,还不知道让自己吃亏的人是谁,那也不用继续存在下去了。”   第五话说的轻描淡写,却让孟延意寒意从脚底直往脑门上冒,“你们竟然在帅府都有眼线?”   “有眼线算什么,孟知祥这回回去还能活几天才是问题。”第五姑娘撇撇嘴。   孟延意惊恐的睁大眼。   李从璟轻轻叹了口气,对孟延意道:“你的计策是好计策,可惜用错了时候,也没能掌握火候。这个时候苏愿在成都大兴血光之灾,不仅起不到让成都安定的作用,只会使得人人自危,让成都更加动乱罢了。”   “你应该知道,没有一个地方的人,是真正的一条心。现存的同心协力,是有存在条件的,一旦这个条件变了,隐藏的人心就会浮动、变化。说到底,人人都是在为自己——为自己的饭碗,为自己的富贵,为自己的前程。苏愿,不该将他们逼得太狠的。” 第608章 是非成败转头空,天下尽是乱离人(六)   李从璟的话让孟延意的脸苍白如纸,她本有一副玲珑心,又怎会不清楚李从璟话语中的厉害?   李从璟说的没错,在西川尚且强盛之时,西川的官吏将士固然愿意为孟知祥所用,但如今呢?王师连战连捷,不仅平定了东川,诛杀了李绍斌,便是西川引以为傲的数万精兵,也在玄武会战中灰飞烟灭。当此之际,西川与王师谁强谁弱,岂非已经一目了然?   “成都的官吏将士,会犯上作乱,对父亲不利?”孟延意的嗓音有些颤抖,“他们会谋害父亲的性命?”   李从璟并没有直接回答孟延意的问题,缓缓道:“王师平定东川后,李绍斌伏诛,但对东川弃暗投明的将领,孤不仅没有问责,反而待之深厚,甚至不吝对有功者加官晋爵,便是曾为虎作伥的那些官吏,孤也未曾追究,基本都留任原职。”   “正因如此,此番大军从东川进入西川,不仅东川将士甘为孤王驱使,东川官吏更是卖力为大军保障粮草物资。东川虽是新克之地,却在旬日间成为大军的得力臂膀,这副万众齐心的景象,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孟延意有些绝望,的确,李从璟对待东川的种种措施,分明就是宽大怀柔,他之所以这般做,无非就是为了得到东川效力,减少攻打西川的难度,同时给西川传达一种信号,诱使西川官吏将士归降。   “天下难道就没有真正的忠心之士?”孟延意问。   “有。”李从璟没有避讳,“只不过彼之忠心之士,往往是已跟效忠对象绑在一条船上,主亡他亡,没有改换门庭的选择。苏愿就是如此,他开罪了朝廷,朝廷不会饶他,所以他只能跟令堂一条路走到天黑。”   “但小娘子应该知晓,这样的人很少,非常少。寻常之辈,大多是何处有自身想要的利益,何处自身能赚取更多的利益,便会去往何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即为利往,古今如是。”   还有一点李从璟没有说,天下间那些真正的忠义之士,若是希望报国展志,那也该心系朝廷,去报效国家,而不是帮着一方诸侯谋反。只不过这样的人凤毛麟角,李从璟也懒得特意去说。   “奴明白了。”孟延意神色凄然,“都是奴自作聪明的罪过。”   她先前虽然主张苏愿不要大兴血光之灾,适可而止最好,但她既然提出了那样的策略,就该知道以苏愿的心性,不会轻易收手,所以无论是她思虑不周还是自以为是,都不能改变成都的确因为她的这条计策,而形势更难了些的事实。   李从璟没有去宽慰孟延意,因为犯不着。   接下来李从璟等人在新都附近逗留了数个时辰,而后又赶去了新繁,在新繁同样转悠了半日之后,便踏上了回雒县的路。   作为绘制蜀中地图的总负责人,赵象爻一路上都在为李从璟讲解各地地形及军事情况,李从璟则根据赵象爻的介绍,在脑海中不停勾画用兵策略。   在这期间,孟延意眼中的震惊之色越来越浓,她当然做梦都不能想到,王师中竟然有人对西川已经了解到了这种地步。从赵象爻口中说出来的那些细节,有许多连她都从未听闻,但她却知晓,这些货真价实的信息,将会对接下来的战争产生怎样深远的影响。   之前孟延意一直不能理解,为何防备严密、准备充分的两川,会在王师的攻势下土崩瓦解的这般快,如今有了眼前的所见所闻,她总算能够稍稍理解一些了。   奇怪的是,起初孟延意眼中的绝望、自责之色,却是不知在何时就已消散,似乎对成都已不是太担心。   她有这番转变的原因,是因为她瞧出了怎样的破绽?   回去雒县的途中,孟延意一改之前怏怏不乐的神态,开始跟李从璟主动搭话,对眼下身陷囹囵的困境,在明知不能更该的情况下,孟延意好似也已打定主意逆来顺受。   只不过无论她问李从璟什么,李从璟大多以无可奉告作答。这是自然的,类似大军准备如何进军成都,王师中有哪些骁勇善战之士这样的问题,哪怕是作为闲谈,李从璟也不会信口就说。   “如今奴就关心一个问题。”在被李从璟连番拒绝之后,孟延意显得有些气馁,“殿下抓了奴不放,到底打算怎样?”   “这才是你该真正关心的问题。”李从璟打量着孟延意,眼神在对方那张美如牡丹的脸,和充满青春活力的娇躯游走,还不忘露出满意的神色。   孟延意被李从璟打量的有些慌,她心里噗通直跳,眼神下意识左右闪躲,“殿下这样看奴作甚?”   “眼神岂非就是一种回答?”李从璟笑道,语气充满揶揄之意,“小娘子难道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殿下说笑了。”孟延意勉强笑了一下,双颊飞红,又羞又恼。   “我虽然经常说笑,但绝不在这种事情上说笑。”李从璟一本正经道。   “殿下乃是一代贤王,更是大唐未来的储君,怎可如此?”孟延意虽然想极力说服自己,但还是禁不住害怕,她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   “小娘子难道不觉得,这并不矛盾?”李从璟眉头一挑,显得有些自鸣得意,“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孤王想要什么,就去追求什么,谁能说孤王的不是?谁敢说孤王的不是?”   “你……”孟延意急得恨不得跳下马去,“你竟然欺负一介弱女子!”   “小娘子错了,这不是欺负,而是怜惜。”李从璟大笑,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孟延意扭过头去不理会李从璟了,她没法子再跟这个臭流氓理论下去,话说得越多就越是吃亏,在这点上她根本就占不到便宜。   “女人嘛,最诚实的是身体,最虚伪的是灵魂,最会骗人的是嘴巴和眼睛,所以聪明的男人知道该怎样去征服一个女人,而不是成为女人的奴隶。”这话李从璟没有说出口,他还不想当众一而再再而三的耍流氓。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在对待桃夭夭等有限的几个女人时,李从璟才会去顾及对方的感受,付出自己的真心,至于其她女人,对他来说跟路旁的一朵野花没什么区别,想采摘的时候就采摘了。   而且他能保证,野花被采摘之后一定不会觉得委屈,只会对他死心塌地,因为他是李从璟!   当然,李从璟也不是什么野花都会采摘的,那还得他看得上眼才是。   李从璟再回到雒县的时候,先前接收梓州的大军主力已经赶了过来,随行的还有六千战力完整的东川将士,这些东川将士如今由王晖统领。   不仅如此,汉州境内的其他县镇,诸如绵竹、金堂等城,也都得以在这几日中平定——大多都是望风而降,并未让王师动用多少武力。   回雒县的途中,孟延意又恢复了之前那副霜打茄子的模样,坐在马背上闭口不言,眼神中充满对自己命运的忧虑和担心。   然而越是靠近雒县,周围的动静便越大,因为王师都在此处集结,故而官道、荒地甚至是田野上,都是纵横奔驰的战马,行动有素的甲士,与持续不断的军号。大军的建造的营地如同一座座凭空出现的要塞,耸立在一马平川的平地上,仿佛在向世人宣示着大唐帝国不可侵犯的军威。   随着步步置身其中,孟延意渐渐被望不到尽头的王师吸引了注意力,这也是孟延意第一回见到入蜀的王师,所以她睁大了眼睛四处打量,想要看个清楚。   她迫切的想要弄明白,短短时间就将两川山河踏得粉碎的王师,甚至在旦夕间就让孟知祥兵败潜逃的王师,到底是怎么样一番模样。   然而越是观察,越是看到的东西多了,孟延意心头的震惊和寒意就越是浓重。   西川兵马她是比较熟悉的,尤其是近来孟知祥招募的新士卒,因为她特意关注过,故而差几可以谈得上知根知底,但两者一比较,却有着天地之别。   无论是令行禁止,还是甲士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杀伐悍勇之气,都不是成都新招募的士卒能够比拟,更遑论王师将士精良的装备,便是连孟延意都知晓它们的威力。   别的姑且不说,那一架架被士卒推动的巨大弩具,还有排成阵列数不清数目的各式兵刃,这一场场视觉盛宴,都足够让人胆寒。   临了,孟延意也不得不悲凉的承认,指望成都诸军能在王师面前守住城池,可能性微乎其微。   入城后,李从璟将孟延意丢给第五姑娘安置,自己则去见莫离、李绍城、王晖等人。   第五姑娘将孟延意安置在官衙后院,随意一丢就算完事,连一句叮嘱都没有,这让孟延意愈发清楚感知到了自己的困境。   独坐窗台,眼看着天色渐晚,孟延意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浓,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她的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李从璟白日里说过的话,孟延意可是不会忘记的。   受不了的孟延意忽然起身,一把将窗户关上,兔子一般跳上床榻,缩进了被褥中。她用棉被将自己微颤的娇躯裹了个严实,连头发都没露出来一根。   处在黑暗中的孟延意不停劝说自己快快入睡,等到睡醒天亮,一切都还会如往常一样。   然而现实往往出人意料,不等孟延意说服自己,她就清楚的听到了敲门声…… 第609章 是非成败转头空,天下尽是乱离人(七)   孟知祥也不得不承认,在从玄武县败退的时候,他的心情是惶恐的,尤其是在深陷龙门山中,被虎狼般的王师追杀时,那种惶恐中甚至透着一股令人颤抖的寒意。   汉州雒县没能给孟知祥提供喘息的机会,李从璟用兵之果断,饶是以孟知祥的阅历,也不能不为之心惊。从孟知祥的角度看,纵观李从璟入蜀用兵策略,基本是步步为营,以稳为主,像极了庄稼地里精耕细作的农夫。   但这回李从璟在玄武城得胜之后,下令王师追杀自个儿的气势,却是一反常态,完全是放手一搏的打法,数万大军,一夜之间堆积在龙门山中,李从璟也不怕出什么乱子。   当日,若非赵廷隐舍身相救,孟知祥自付处境已是极为危险。   与之相比,自雒县的回逃虽然狼狈,论及险恶却是要轻了不少,孟知祥清楚的知道马军追击的极限,也知晓益州各地守将不会像汉州守将一样,被区区数千骑兵就吓破了胆子。   益州是孟知祥对抗李从璟的最后依仗,也是守护他身家性命的最后屏障,在孟知祥的心目中,如今形势虽然极为不利,但西川并非已经没有一战之力。   行百里者半九十,未到最后一步,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带着百骑身心俱疲的残卒再见到成都城的时候,孟知祥在护城河外勒马停缰,没有理会城门附近的行人与闻讯前来迎接的官吏,他抬起头望向城楼,无端沉默下来。   默然许久,孟知祥神色凄然,一动不动。   天空有些阴沉,大抵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孟知祥怆然泪下。   一直跟在孟知祥身侧的李仁罕,最先发现了孟知祥的异样,这个发现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连忙道:“眼下大帅已经平安归来,正是该高兴的时候,缘何如此?”   孟知祥仰天长叹,黯然悲声道:“数万将士埋骨沙场,我这老残之躯却还在苟延残喘,昔日我送儿郎们出征时,是何等意气风发,谁能料想,不到一月时间,却只这般狼狈逃回!城池在前,某却不敢踏进城门,作为西川之主,某还有何颜面儿郎们的爷娘妻子?”   “昔年读史时,读到西楚霸王宁死不肯过乌江,一直不能理解,只以为以霸王之才,若是卷土重来,胜负犹未可知。到得今日,某却是能理解了。”说罢,孟知祥忽然拔出佩刀,横在脖前,就要自刎,“既已无颜面见江东父老,又何必在厚颜无耻活在时间?!”   李仁罕面色大变,连忙扑上去夺下孟知祥手中的佩刀,随即跪在孟知祥马前,痛哭道:“玄武之败,罪不在大帅,实是我等无能,没能挡住贼军突袭,大帅今日如此言说,让我等无颜立于当世,无法面见父老者非大帅,实是我等!若要谢罪,也该是我等!”   李仁罕的话说完,那些逃回来的军中将校,无不翻身下马,抽刀横在脖前,齐齐高呼“罪在我等”,就要在孟知祥面前自杀谢罪。   孟知祥下马拦住他们,痛声悲呼,“尔等都是西川勇士,浴血奋战,何罪之有?”   话虽如此,李仁罕却道:“末将身为前军统帅,致使大军出征失利,罪在不赦,今日若不自裁,大帅何以正军法,何以正军心?诸将奋战,皆有功劳,眼下正当用人之际,请大帅准许诸将戴罪立功,李某去也!”   这话才是关键,西川军在玄武县战败,数万将士毁于一旦,罪莫大焉,这个罪责必须还有人来承担,否则民愤何以平息,军法何以维持?   西川还要继续与王师作战,孟知祥身为西川之主,自然不能背这个锅,遍数军中大将,赵廷隐、张知业都已战死,李仁罕身为统帅,他不来背这个锅,谁来背?   “将军为西川栋梁,某何忍杀之?”一番惺惺作态之后,孟知祥挥泪下令,“来人,将李将军解去甲胄,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处理完此番战败的罪责问题,孟知祥又在这里当着众人的面,公布了对阵亡者的抚恤之策。   作为西川掌权者,孟知祥清楚的知晓,此时必须唤醒西川军民的地域意识,才能使得西川在面对王师接下来的征伐时,才有一战之力,故此他用悲凉的声音开始追忆过往,向面前众人诉说当年郭崇韬伐蜀的风流,诉说郭崇韬冤死的委屈,也诉说当世伐蜀将士的功劳,和朝廷的猜忌与不公正对待,以此唤起众人的情感共鸣。   “某居西川,之所以有诸番举动,便是不平于众将士有功不得赏,反而饱受朝廷猜忌的不公待遇!前些时候,某向朝廷请命,请遣将士家属入西川,不曾想朝廷也不答应,朝廷诸番举动,视我西川实与仇寇何异?”孟知祥语气悲愤的指控,很容易唤起众人同仇敌忾的情绪。   划清战线,坚定战心,凝聚意志,这是西川还要继续战斗下去必须有的举措。   孟知祥进一步申明利益关系,“朝廷王师若是攻破西川,则我等这些‘乱臣贼子’,断无一个幸免于难的可能,便是侥幸保得性命,以朝廷对待西川军民之一贯态度,西川也会饱受灾难。这样的朝廷,叫你我如何效忠,叫你我如何敢不愤起抵抗?”   “予我衣食者为父母,夺我衣食者为仇寇,彼之待我如牲畜,叫我如何不视之为仇敌?诸位,西川军民只不过想要自己应得的东西,只不过想要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朝廷不应许,我等该当如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凡热血男儿,何物不能马上去取?”孟知祥振臂高呼,“大丈夫是非分明,抛头颅洒热血,何惧一死?他日子孙念起你我今日之战,也会倍觉荣耀!”   在城门外,大败而回的孟知祥,除却起初的悲痛自责外,再无半分颓败之态,他登上高处,对前来迎接的官吏与不断围拢过来的百姓,开始了一场煽动人心的演讲。   他控诉朝廷的不公,申明西川的委屈,号召西川军民为自身命运与利益奋起抗争,他保证将跟西川军民奋战到底,誓死不退。他像是一个国王,哪怕才经历了战败,坚定的意志也未曾消减半分,他壮怀激烈,要聚集起子民的力量,再度与敌人殊死血战。   如今,只有将西川与王师单纯的两军对立,进一步强调成西川与朝廷的对立,西川才有继续奋战下去的可能。   孟知祥的演讲,很快俘获了大量的人心,人群中不时发出阵阵高呼,或悲愤,或激昂,或热血澎湃。   情到深处,孟知祥拔出横刀,高高举起,年过六十的老者,此刻却跟及冠之龄的热血儿郎毫无二致,他发白的须发在秋风中肆意飞扬,他的声音铿将有力,又倍显蛊惑力。   “诸位,西川已告急,成都已告急!我西川的锐士,正在各处流血奋战,不惜一死,尔等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马革裹尸,而无动于衷吗?来日贼军若是兵临城下,某虽垂垂老矣,也必一马当先,率先冲上战场!”   “如今西川内,那贼军的虎狼之师,正在屠杀你等儿子、孙子,你等的丈夫,你等的兄长!明日,他们还要来屠杀我等的爷娘和妻子,我等能答应吗?”   “尔等不分官吏,不分商贾,不分农夫,尔等与某一样,皆是西川之主,我等只有一个西川!我们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我们的祖坟埋在这里,我们能允许贼军来践踏吗?”   “只有西川知晓西川,只有西川才能为西川谋福,眼下,更只有西川万民凝成一股绳,奋起抗争,来日才能不受昏聩朝廷的猜忌与压迫,才能安居乐业!某请求诸位,拿起你耕地的犁具,抽出你闩门的门闩,拿起你宰肉的屠刀,与某一道退敌!”   煽动西川对朝廷仇恨的事,孟知祥这些年做得够多了,要不然西川军民也不会甘愿受他驱使,这种事他做起来很熟练,接下来只要散财施恩,军民就会对他感恩戴德了。藩镇么,不就是这样收买人心的?   与临时抱佛脚的李绍斌不同,孟知祥打一开始就知晓收买人心的重要性,这些年持之以恒的努力,是西川与东川局面大不一样的主要原因,龙门山中赵廷隐宁愿自己赴死,也要护得孟知祥逃出生天,并不是被血火冲昏了脑袋。   ……   回到帅府的孟知祥,没有片刻休息便开始着手处理各种事项。他首先召见的便是苏愿,询问清查朝廷眼线的事情,然而苏愿的汇报却让孟知祥变了脸色,他爆发出了鲜有的怒火。   “立刻停止你的一切行动,立刻!”孟知祥虽然脸色狰狞,但他更加知晓时间的紧迫性,所以他没有说一句废话,哪怕他有许多怒火需要发泄。   苏愿没想到他自以为的大功劳,到了孟知祥这里却是这样一种反应,这让他措手不及,然则孟知祥的愤怒他却清晰的感受到了,没有浪费时间询问究竟,苏愿急忙跑出议事堂,吩咐他的部属停止有关清查细作与叛官的一切行动,之后又赶紧满头大汗的折返回来。   “你所抓捕的成都官吏,挑出三个罪责最重的,游街之后斩首示众,至于余者,示恩之后尽数释放。”孟知祥如此吩咐苏愿,至于苏愿想知道的缘由,他此时却没空闲给苏愿一一讲解,不过对方才安排的行动,孟知祥还是给出了解释,“既然有成都官吏选择反叛,本帅需要用几颗头震慑宵小,但却不能杀人太多,眼下最重要的是西川的同仇敌忾。”   一味宽大并不能收获爱戴,那叫软弱,一味铁血也不能让人忠诚,那叫无情。两者并举,把握好火候,孟知祥才能让西川出现他最希望看到的团结局面。   除了团结,孟知祥不认为西川还有其它战胜王师的依仗。   随即,孟知祥开始安排西川战术,主要是以守为主,严禁各地驻军与王师野战,必须依托城池固守,用一座座坚城去消耗王师的有生力量,为最后到来的成都决战增加获胜的可能性。   同时下令各地坚壁清野,不给王师有“因粮于敌”的机会。   基本安排完大事之后,管家这才找到机会,急忙进来向孟知祥汇报孟延意“失踪”的消息。   “已经拷问过小娘子的丫鬟,小娘子是去追赶大帅了,仆有遣人去追,但因为发现的晚,追到汉州的时候就失去了小娘子的踪迹……”管家伏地请罪。   孟知祥的脸色更不好看了,他闭上眼靠在扶背上,呼吸粗重,好半晌没平静下来。   “再派人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孟知祥很是心疼他这个小女儿,但他也知道此时无法在孟延意身上分太多心,所以没有出动军中力量大肆搜寻,只是让管家用帅府护卫去做这件事。   然而管家还是从孟知祥骇人的眼神中看出来了,若是孟延意真有什么意外,他和孟延意院中的那些丫鬟,将不会有一人有好下场。   吩咐完管家,孟知祥站起身,简单洗漱了一番,之后却没有去休息,而是换上一套鲜亮甲胄,打起精神去巡视军营。   现在,军心是孟知祥必须保证的东西。 第610章 人言蜀中多灵秀,未及莉香掌心留   李从璟在汉州雒县举行军议的时候,孟知祥在成都的所作所为,也都由军情处尽数公布了出来。   对孟知祥顽抗到底的姿态,在座众人大多不感到意外,毕竟对方的身份是反贼,不比敌国,没有投降保命这个选择。   “除却那些收买人心的行为,孟知祥所行的策略中,也只有坚壁清野一项值得一提。然则益州毕竟只是一州之地,可供孟知祥坚壁清野的地方不多,故而对我军的影响也不会太大。此番只要能顺利拿下新都、新繁等地,大军便可长驱直入成都。”   分析过益州的形势后,莫离做出如上总结。   在益州军民中,孟知祥收买的人心能够起到多大作用,李从璟心中有大致的推算,在他看来,这些虽然不足以决定大局,但也不能忽视,再者朝廷对此也并非没有应对之策。   李从璟转顾冯道,问:“蜀中佛教徒众多,先前攻打东川时,齐己早先在蜀中散播的言论,对大军的攻城拔寨和安抚民心,起到过一些作用,此番要瓦解孟知祥煽动益州军民仇视朝廷的策略,民情舆论是必须要争夺的,冯公有何话说?”   冯道拱手道:“齐己大师给某透过底,佛门在益州的布局早已完成,只要大帅一声令下,便会联合军情处对孟知祥的言论反戈一击,最大限度为王师争取民心,降低益州军民的抵挡意志。”   “即刻展开行动。”李从璟点头拍板,此间的细节他用不着过问,自然有参谋处与军情处合计,他只要在大局上进行把握即可。   来到军情处绘制的地图前,李从璟拔出横刀指向新都、新繁两地,对众人道:“取新繁,可遏北面的彭州,取东阳,可遏南面的简州,得此二地,则成都便处于孤立无援之地,再无可呼应之处,大军便可自新都直捣成都。”   “本帅令:高行周领本部为右翼,出新繁;皇甫麟领本部为左翼,出东阳;郭威领本部为前锋,出新都;本帅领余部为中军,待尔等各自夺取城池、站稳脚跟后,便直取成都!”   “高行周、皇甫麟、郭威,着令你三人各整部属,两日后同时发兵!”   高行周、皇甫麟、郭威等各自出列,领取军令。   军议完毕后,众将散去,李从璟留着莫离、李绍城两人,询问有关梓州的详细情况。   在李绍城如实汇报过李绍斌临死的哀求之状后,李从璟哂然一笑,“既无英雄命,强求英雄名,焉能不画虎不成反类犬?”   莫离笑道:“梓州之战末尾,李绍斌心绪已乱,喜怒无常之态尽显无余,故而在其败亡之前,节使府中便多有逃往者。李绍斌本不足为虑,有这般速亡之相也不足为奇,孟知祥却是老奸巨猾,不可同日而语。”   “孟知祥或许能称得上个人物,只可惜,摊上了李绍斌这样的同伴。”李绍城摇摇头实话实说,“西川三万精锐,若非在玄武城下耗得太久,锐气与战力都折损过多,我军要一口将其吃下还要费不少力。别的姑且不言,若是孟知祥以此三万精兵,固守益州,少说战事也要拖延许久。”   李绍城这番认识很是清醒,李从璟表示认可。   言谈多时,正事论罢,莫离忽然眨眼问道:“听闻大帅得了孟知祥之女?”   “确有此事。”李从璟也不隐瞒。   “大帅准备如何使用?”莫离追问。   “休说孟延意只是一介女子,便是换成孟知祥的儿子,恐怕也不能令他动容,更不必说束手就擒了。”李从璟道。   莫离颔首,算是赞同李从璟的判断,他放松了语气道:“既是如此,想必姿色不差?”   李从璟笑道:“的确尚可。”   “如此,便宜李哥儿了。”莫离嘿然笑道。   李从璟不答。   莫离又摇摇头,感慨道:“素闻蜀中女子多灵秀,原本也是想借此机遇见识一番,却不曾想还是李哥儿艳福高些,可惜,可惜了!”   “可惜甚么?”李从璟嗅之以鼻,“早年在幽州时,我给你的美人还少了?你还不都是尽数给我退了回来?怎么,蜀中到底山灵水秀,让莫哥儿转了性子?”随即大手一挥,“孟延意你要是看得上,便给你了!”   莫离并不买账,老神在在道:“是李哥儿的便是李哥儿的,该是离的便是离的,哪里用得着这般让来让去,蜀中佳人遍地,好东西可是都在后头,离却是半分也不着急。”   李绍城见两人说得兴起,便觉得不想继续呆下去了,这般风流不符合他的性子,遂起身告辞。   两人言谈的气氛很轻松,李绍城离去之后,莫离摇着折扇笑道:“李哥儿猜猜,李绍城此时心中在想什么?”   “这有甚么难猜的?”李从璟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四肢,“无非是在腹诽‘两个淫贼’罢了!”说罢,哈哈大笑。   莫离也笑出声来,“对极,对极!”笑罢也站起身,装模作样向李从璟行了一礼,“天色已晚,有福者自去消受福气,无福者便只能继续埋首杂务。大帅且去,此间有离在,管保一切无忧。”   李从璟笑骂了莫离一句,起身离开。   院中,清幽的月光铺了一地,李从璟抬起头,望见一片明朗月色。他负手出了月门,向后院缓步行去。   第五姑娘坐在一座别院的房顶上,背枕着一轮月色,衣袂随风而起,长发飘飘,静若处子。   这丫头很喜欢坐在高处,但凡有闲暇时,常在房顶安静的吹风,往往一坐就是数个时辰,这些年来李从璟不止一次见到过。   李从璟负手站在院中,抬头看着小仙女一般的第五姑娘,笑道:“上面风景可好?”   要说第五姑娘没在李从璟进院之前发现他,这根本就不可能,小妮子瞥了李从璟一眼,好似鼓起了腮帮,“殿下不去寻小娘子,到军情处来作甚?”   “军情处岂非也有一位小娘子,我又何必舍近求远?”李从璟仰着脖子,灿烂的笑容显现出他并不觉得第五无礼。   第五姑娘眼珠子转了转,百灵鸟般轻快的从房顶落在李从璟面前,这回换成了她仰着鼻尖看向李从璟,虽然眼中带着笑意,嘴上却是不饶人,“军情处只有军务,可没有那样的小娘子!”   “哪样的小娘子?”李从璟揶揄的看着第五姑娘。   “哼!”第五姑娘装模作样冷哼一声,偏过头去。   这座别院是军情处办公的所在,人来人往,李从璟不再打趣第五姑娘,走到院中的石桌前坐下,示意第五姑娘也坐过来,收敛了玩笑神色,认真道:“说说,若是新繁、新都、东阳的战事顺利,成都有无可能如梓州一样,短时间结束战事?”   第五姑娘在石桌前坐下来,闻言略微蹙起娇小的眉头,“比之梓州城,成都里的官吏要齐心得多,虽然军情处也联络上不少人,但多半是身份不高,希望借这次的机会谋取高位的。这些人并不具备影响成都局势的能力,也无法聚集起可以成为内应的力量。”   “军中将校呢?”李从璟又问。   “西川军不同于东川军,孟老贼将其打造的滴水不漏,稍有份量的将校,都无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渗透。”第五姑娘道,“先前我也想过故意卖出破绽,让孟老贼察觉到军中将校与我等有接触,好引得将帅离心,但孟老贼这几日的行动表明,得逞的可能性也很小。”   李从璟微微颔首,这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要是西川像东川那般容易得手,孟知祥也就不是孟知祥了——东川将校最后变换阵营,可不是战时几封劝降书就起到的效果,而是得利于军情处老早就开始的渗透。   “无妨,既然无法使用奇谋,便战场决胜好了。孟知祥没了依为利刃的数万精兵,大军拿下成都只是早晚的问题。”李从璟站起身,宽慰了第五一番。   第五姑娘见李从璟起身,洁白无瑕的小脸上立即透出几分红晕的紧张,她迅速跟着起身,问道:“殿下要去何处?”   李从璟拍拍肚子,笑道:“吩咐厨子准备夜宵,孤王用过之后要在这里办公。”   “办公?”第五意外的眨眨眼。   “有何不可?”李从璟佯装板起脸,“军情处最早可是孤王亲自掌舵的,现在还不许孤王检查检查你们的办事效率了?”   “当然可以!”第五姑娘双眼眯成了月芽儿,笃定的点头。   李从璟在军情处办公,便显示出他对军情处的关切与重视,这对军情处而言,自然是极大的恩宠与荣耀。   但是很显然,第五姑娘的欣喜并不全是因为这个。   李从璟摇摇头走进屋子,嘀咕道:“半大个丫头片子,女儿心倒是长完全了。”   被持续不断的敲门声惊得心中小鹿乱撞的孟延意,因为实在无法装作没听见,只得忐忑不安的去打开房门,出乎她意外的是,出现在门口的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位登徒子,而是一名端着一盆热水的仆役。   放下热水、脸帕等物,仆役头也没回就走了,留下在门内怔怔失神的孟延意。   她听到还没走远的仆役不满的轻声嘀咕道:“还真以为自己国色天香了,送个热水都这般麻烦,端什么架子,不过是个没人理的罢了……” 第611章 人言蜀中多灵秀,未及莉香掌心留(二)   “闻说大帅今日得了一个绝色女子?”   “绝色与否尚且不知,来头倒是不小。”   “噢?三兄知晓是何来路?”   “不瞒老弟,此子便是孟贼之女。”   “啊?竟是如此!”   石敬瑭摆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李从珂一面吃着小桌上的小菜,一面用略显含糊的嗓音笑道:“大帅毕竟年轻气盛,也没甚么好说的,无论怎样的女子,总是需要男儿来消受,以大帅如今的盛名地位,天底下的女子还不是予取予夺?”   “予取予夺?”石敬瑭语调怪异的重复了一遍,目光里有些冷意。   见到石敬瑭这幅模样,李从珂竟然也不觉得奇怪,反而露出一副我懂的眼神来,他随即前倾身子,压低了声音,略显神秘的对石敬瑭道:“老石,你给三哥透个底,你和永宁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是听说,你们分居已经多年,现如今永宁若是不在宫里居住,便在寺庙道观,这事可是真的?”   石敬瑭冷漠的眼神在瞬间就蒙上了一层戾色,不过因为低着头的关系,李从珂并不能看到,他用平淡的语气道:“三哥既已知晓,又何必多问,这本就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不值得多问。”   李从珂叹了口气,用兄长的身份劝道:“若是没甚要紧的地方,这样的情况总不能一直持续下去,大丈夫向自家妻子低头不算低头,别怪三哥多嘴,这天下早晚是从璟的,以他跟永宁打小的关系,若是你们关系持续僵化下去,可不是一件好事情。”   石敬瑭不说话,埋首又给自己添了杯酒,待他要喝下去的时候,却被李从珂伸手按住,“浅尝辄止便可,若是喝的稍多些,待会儿被执法士卒撞见,从璟的军法你是知晓的。”   放下酒杯,石敬瑭没有强行挣扎什么,他忽然抬起头,认真的看向李从珂,“三哥,你且说说,这回伐蜀事毕后,你我能到怎样的位置?”   李从珂寻思半晌,摇摇头,语气略显沉重,“若是寻常时候,有这回伐蜀大功,你我出将入相并非不可能,然则此番情况却有不同,剑州的跟头你我都栽得太狠了些,最后能得到几分功劳,还得从璟说了算。”   “这回领军出征,军中大将以几位节度使官职最高,然而自剑州之役后,无论是先前攻龙州、阆州,守卫玄武城,还是眼下进军新都等地,当先者却都只是几位禁军将领,咱们这些节度使,倒是反而成了无关紧要的人……”石敬瑭话不说满,仔细观察着李从珂的脸色。   “朝廷要削藩,这几乎已经摆在明面上的事。”李从珂道,“藩镇节度使,往后可再没有以前那样的风光了。”   “三哥说的是。”石敬瑭忽然露出笑容来,他举起酒杯,“时辰已经不早,吃了这杯酒,我也该回去了,军法如山,愚弟可不敢触犯。”   “也好。”李从珂没有挽留,与石敬瑭饮完最后一杯酒后,就起身送石敬瑭离开。   李从珂在目送石敬瑭离去,转身回来时内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见到这个人李从珂竟也不觉得奇怪,他复又在小案后坐下,对身前文吏模样的人道:“方才石敬瑭的话你也听见了,这厮口风可是紧得很。连我用永宁的事相逼,也没能让他表态,这回他恐怕是真的认了命,打算在从璟面前讨口安稳饭吃,不会再有贰心了。”   “自家妻被他人妻之,这样的羞辱也能容忍?”这名文吏是李从珂的节度府掌书记,名叫李专美,乃是李从珂的智囊心腹。   “大丈夫何患无妻?胳膊拧不过大腿,如今从璟风头正盛,来日继承大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个时候石敬瑭拿什么跟从璟斗?”李从珂摇摇头,仍是保留自己先前的见解。   “便是妻被夺之能够忍受,但看大帅在剑州对待石敬瑭的态度,便说明大帅没打算让他有安生日子过,五千精兵一战折损过半,分明有强弓劲弩却偏偏要等到翌日才拿出来,如此夺人富贵,仇过杀父夺妻,如何忍之?”李专美继续道,“大帅如此态度,摆明了不让石敬瑭好活,除了束手就擒,石敬瑭可没有选择。”   李从珂托腮沉思。   李专美又道:“方才石敬瑭虽没有在明面上有对大帅不满的言论,然其最后一番话,却不是无的放矢。他主动提起削藩之事,难道就没有试探将军心意的意思?”   李从珂仔细想想,觉得不无道理。   石敬瑭回到军营大帐,崔玲珑便迎了上来,伺候他卸甲宽衣,嘴上问道:“李从珂怎么说?”   “如你我先前所料,确有别样心思。”石敬瑭张开双臂老神在在站在原地,享受着崔玲珑的伺候。   “他有明确的表示?”崔玲珑稍感意外。   “明确的表示倒是没有。”石敬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的弧度,“不过就是多番试探罢了。这老匹夫想要我先表明态度,倒是想得美。不过这却足够了,要是他没别样心思,又何必试探我的态度?”   “妾身倒是颇有些想不通,按理说以李从珂现今的身份,本没有必要这样做,他图什么?”伺候完石敬瑭宽衣,崔玲珑又继续伺候他洗漱。   “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没仇没怨的想要富贵,世间的争夺厮杀不都是如此么?”石敬瑭冷笑道,“剑州一役,李从璟为了对付我,让李从珂平白受了牵连,在人前受尽屈辱,这些日子来却又没受到安抚,李从珂岂能不觉着寒心?”   “再者,李从璟势力自成,秦王府铁桶一个,可是没有他李从珂的位置,不扶持其他的皇子,他如何谋取更大的利益?换言之,若是龙椅让李从璟坐了,那也是铁板一块,稳得很,不扶持一个根基薄弱,对江山掌控力不强的人上去,李从珂又如何有可能,在日后坐上那个他朝思梦想的位置?”   “乱世啊,天子谁不想做,能为人上人,凭什么做牛做马?李绍斌如此,孟知祥如此,我与李从珂也是如此。”石敬瑭的眼眸里闪动着莫名的光芒。   为石敬瑭擦洗完身子的崔玲珑,收了洗具,就依偎在石敬瑭宽大的胸膛里,抚摸着对方阳刚的脸,眼中一片痴迷,嘤咛着道:“这才是我心目中的男人。”   石敬瑭狞笑一声,一巴掌重重拍在崔玲珑腰后的双月上,翻身就将那具火热柔软的身子压在了身下。   李从珂感叹道:“这老石还真是大逆不道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却总想着反抗,哪里还有半分为人臣的觉悟?想拉我下水?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盘!”   李专美哂笑道:“石敬瑭要挣扎要反抗,自然要拉上一些盟友,现如今全军上下哪还有比将军更好的人选?只不过,做石敬瑭的盟友,早晚会被他当作垫脚石,这种人跟白眼狼没甚么两样,心中可没有情义二字。”   李从珂摇摇头,有些感慨,“要说大帅与老石反目,最初的原因还是在永宁身上,只是当初恐怕谁也想不到,一时的举措失误,会在日后演变成君臣间的水火不容。”说罢叹息一声,“早知如今,何必当初?”   “将军打算怎么办?”李专美问,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李从珂是他的主子,他得清楚主子要往哪里走。   李从珂冷笑一声,眼中闪动着狐狸般的光芒,“这事跟我们可没关系,石敬瑭爱怎么折腾是他的事,我们不插手。总而言之,现在还没到我们入局的时候。”   这话看似说得很明白,实则不明不白,李专美想了想,追问道:“坐山观虎斗,还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先看着。城门着火殃及池鱼,你我先退到一边,免得惹火上身,等局势清楚一些再说。若是有机可乘,能捞着珍珠宝石,你我不妨一试,若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也不能丢了手里的肥鱼——毕竟这也是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赚来的家当。”李从珂嘿然道。   李从璟放下手中的册子,抬头间看到第五姑娘趴在案桌上,正拿一双星辰般的双眸看着自己,不由得觉得好笑,“子时都过了,你还不去歇息?”   第五姑娘保持趴着的动作没变,摇动着手臂上的小脑袋道:“殿下不是也没歇息么?”   “你是娇女子,怎好跟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比?”李从璟打趣道,“都说女子的美貌与肤色都是睡眠养出来的,你可要当心了,别小小年纪就成了黄脸婆。”   “不怕!”第五姑娘也不是被吓大的,“桃姐姐现在都还年轻得很呢!”   李从璟哑然失笑,正欲说些什么,忽而有军情处锐士前来向第五姑娘禀报了什么事,第五姑娘听罢之后,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微露不屑,对李从璟道:“石敬瑭又去找李从珂了。”   “这不奇怪。”李从璟不以为意。   “要查查他们谈了什么吗?”第五问。   “不用。”李从璟显得淡定从容,见第五姑娘眼露不解,便笑着解释道:“有些时候,不知道跟知道的效果是一样的。就像现在,我只需要知晓他们时常私下来往就可以了,至于他们谈了什么,那并不重要。”   第五姑娘果然心思玲珑,她眼珠子转了转,便明白了过来,“若是来日里李从珂不主动给殿下交代此间的事,他便是自己把自己划进黑名单里去了。”   “聪明。” 第612章 莫离巧思献三策,三城战事起异变(一)   得到李从璟的夸赞,第五姑娘笑得很开怀。   看到对方简单纯净的笑脸,李从璟突然发现,这么多年以来,第五姑娘在军情处立下无数功劳,被李从璟称赞过的次数已经多不可数,但好像每次对方都是这副模样,无论是当年她还只是豆蔻少女,还是如今已经成为军情处的女王,这一切竟然都不曾改变过。   这个发现让李从璟有些感慨,时间是把杀猪刀,紫了葡萄软了芭蕉,它是一切事物会改变的由头,也是无法抗拒的伟大力量,正因如此,那些在时间的洪流中一直不变的东西,才显得弥足珍贵。   “歇息吧。”李从璟站起身,摸着第五姑娘的头温声劝她,军情处的工作繁重且极费脑筋,保证充足的休息时间才不会未老先衰,在这一点上李从璟知晓得比谁都清楚。   他负手走出门,却没有离开这座院子,就在旁边的厢房里休息了,也算是给第五姑娘树立一个榜样。   无论李从珂和石敬瑭有怎样的密谋或者协议,李从璟都不担心,至少在目前不用。伐蜀是大业,成败关系到与此有关的每个人的命运,这不是李从璟一个人的事,李从珂和石敬瑭身在局中,只要战争还未结束,他们就得拼命奋战,从另一角度上来说,他们仍需拼尽全力为李从璟卖命,不管他们有着怎样的心思,这都是不可能有所改变的。   坐江山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这世上的东西,往往是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成为一代帝王可以掌握他人生死,自然也免不得需要时时提防被他们操控了生死。   如今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李从璟自身也颇觉满意,但他不会乐观到以为一切都会一直波澜不惊,世间最凶险的地方,往往是权力最集中的地方,而皇权偏偏又是世间最大的权力。   在李从璟安然睡下的时候,孟延意却睁大了一双眼睛,盯着黑漆漆的房梁怎么也无法入睡。   面对眼下的处境,要她能安稳睡个好觉,未免有些强人所难,虽说今夜李从璟没有出现,但这并不意味着孟延意就会放下担忧。   更何况,李从璟和孟知祥的交战,现在正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孟延意不能不时时为孟知祥担心。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至少在孟延意看来是这样的,哪怕最开始时双方实力差距并不大,但局势发展到了今天,孰强孰弱已经一目了然。   然则孟延意却十分清楚,无论如何孟知祥都不会束手就擒,这不仅因为孟知祥没有退路,也是由孟知祥的性子所决定的,以孟延意对孟知祥的了解,她很肯定这一点。   战局发展下去会怎么样?孟延意忍不住在脑海中推测益州战事往后的模样,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就像她无法控制当下她慌乱的心跳一样。   她该怎么办?她能为益州做些什么?   当孟延意最终悲哀的发现,其实她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她感到不甘而且羞愤,她向来自诩聪慧,也从不愿把自己看作无用的笼中鸟,但现实常常让人无可奈何。   孟延意发现窗外已经有了黎民的光亮的时候,精神的疲惫几乎已经抽空了她全身的力气,直到这时候她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的脸上已经布满泪痕。   她清晰感知到了自己的柔弱,也感知到了自己的无助。   哪怕她曾是西川的明珠,但在战争面前,在乱世当中,她跟寻常人的差别并不大。   孟延意不由得想起,四年前庄宗罹难后,那些皇室的公主与皇子,是否也是这般凄凉无助?   孟延意当然知道,他们不仅凄凉无助,而且连性命都丢了。   “战争”、“乱世”,孟延意突然发现,她没有一个时候比现在更加痛恨这两个词眼。   李从璟起床依旧很早,当莫离胡乱喝着稀粥看到李从璟的时候,他脸上写满了惊讶,眼前的李从璟显得太过精神抖擞了些,实在不像是一夜“劳作”过后的模样。   “今日要调度前军物资,以供前往新繁、新都、东阳三地的大军所用,明日各军就要开拔,粮草、军械、医药等物可都准备妥当了?”李从璟在军情处和第五姑娘已经吃过早饭,进门之后就在主位上坐了下来,看莫离的模样,他昨夜应该就在这里当值,未曾离开过。   “昨夜大帅离去之后,离便与谢玉幹、朱厹等人合计过此事了,不会出什么岔子。”莫离口中机械的吐着文字,眼神却很怪异的在李从璟脸上扫来扫去。   “你这么看我作甚?”李从璟翻看着被文吏整理好放在案头、需要他今日处理的文案,莫名其妙的对莫离道。   “今日大帅的精神真是抖擞得紧呐,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莫离满嘴胡言。   李从璟哪里会不知道莫离想说什么,从文案中抬头瞥了对方一眼,淡淡道:“眼下战事正紧,我就算精力再旺盛,也不会花在寻花问柳上。再者……”说到这里,李从璟顿了顿,摇头道:“虽说欺男霸女听起来很潇洒,但要我真去对付一个流落异乡的弱女子,这种事我还做不出来。”   莫离神色郑重的点头,以表示对李从璟的话深信不疑。   对莫离肚子里的蛔虫,李从璟清楚得很,他索性放下了文案,看着莫离道:“之所以将孟延意绑了来,是因为她给苏愿出的主意颇有分量,可见其心思灵活,若是放任其回去,难保她不会给孟知祥进言献策,哪怕只是一件小事,但也有可能让大军多死几名将士,这点军师难道不明白?”   正经论事的时候,莫离向来是很认真的,吃完早膳的他打开折扇,不急不缓道:“离倒觉得,这孟延意若是用的好了,不失为一招奇谋。”   “哦?军师不妨细说。”李从璟立即被勾起了兴致。   “离有上中下三策。”莫离轻摇折扇,意态潇洒,不过兴许是早饭吃得有些多的原因,喉咙一动就打了个嗝,潇洒之气顿时消散无形,然则莫离浑不在意,此时他已沉浸在自己的奇思妙想中了。   “在外人看来,孟延意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便是她的身份,大帅既然得了她这个身份,不妨就此做一番文章。若是让益州兵将知晓,孟知祥之女因不耻其父反叛国家的不臣行径,主动脱离益州投向朝廷,那么益州兵将的斗志必定下降一大截。”莫离笑容很浅,但是很贼,此计中的操作细节他自然无需赘述,李从璟也不会不明白,“此为下策。”   “不错,的确可以一试。”虽然是“下策”,但在李从璟看来已经颇有用处,“中策如何?”   “方才所言,虽然可以一试,但孟延意毕竟并非真的厌恶孟知祥而投向朝廷,故而不能引她出面,所以无论我等做怎样的文章,孟延意不露面去劝说益州兵将,可信度便不高,这也是下策之所以为下策的原因。”莫离继续道,“与之相比,中策的好处在于,孟延意可以出面。”   “益州战事非是旬日内会结束的,在这期间,大帅一方面可对孟延意晓以大义,让她知晓孟知祥之罪恶,以及这场战争带给军民的苦难,让她主动倾向朝廷,另一方面,则可让孟延意多见识见识我王师威风,让她知晓益州绝无胜算。如此,便有可能让孟延意出面,去劝说孟知祥早日放弃顽抗。”   莫离话说完,李从璟无奈一笑,“想必军师也听说了孟延意与史彦超的冲突,以她彼时展露的心性来看,此策的确有实现的可能,不过大义虽然冠冕堂皇,一般却是敌不过骨肉亲情,要孟延意真心倾向朝廷,难度不小。”   “正因如此,离才有最后一计,谓之‘上策’!”莫离忽然啪的一声合拢了折扇,目光炯炯看向李从璟。   面对莫离逼人的目光,李从璟沉吟下来,默然片刻,他缓缓张口道:“军师之意,不会是说……”   “正是此意!”李从璟话说得很慢,说到最后停了下来,莫离却已断然肯定。   “这不可行!”李从璟果断否决。   “要孟延意在短时间内倾向朝廷,这是最简单便捷的法子!”莫离沉声道,“既然不能舍弃家园是人伦之情,要想国家的重量压倒家园,那便只有化家为国,用此之亲情,压倒彼之亲情。这法子虽然对孟延意残忍了些,但战事每多持续一日,少说也会有过百将士伤亡,这些将士,也是个个有家、有亲人的!”   说到这,莫离顿了顿,声调缓和下来,“况且,真论起来,孟延意是必死之人,大帅这不是在害她,而是在救她。”   李从璟不说话了,他静下心来思索了一番,忽然戏谑的看向莫离,“你信不信等你回到洛阳,任婉如会拿刀子捅你?”   莫离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若是第五姑娘能留小可一条性命回洛阳,小可还是有把握从王妃手中逃生的。”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李从璟摆了摆手,做出了决定:“此事容后再议,且看益州战况如何。”   李从璟做出了最后表态,莫离自然也不会再强求,这篇也就算翻过去了。   且说高行周、皇甫麟、郭威领军进击新繁、新都、东阳三城,战事兀一开始就进入了高潮,三城战况之激烈李从璟等早有预料,然则数日后呈现出的战果,还是让李从璟颇感意外。 第613章 莫离巧思献三策,三城战事起异变(二)   王师在进军益州之前,在汉州做准备的时间比较长,这虽然是征战的客观需要,却也给了益州一些时间备战,面对王师兵分三路,同时进击新繁、新都、东阳的布置,孟知祥也相应做了应对。   新繁、新都、东阳三地,不仅是成都联系南北的枢纽,也是拱卫成都的屏障,若是这三城被王师尽数攻占,成都就会成为一座孤城。为了避免这样的局势出现,孟知祥不得不向三地增兵。   但是眼下成都兵力有限,满打满算也不到两万,这其中还有相当多的新卒,孟知祥能派出来的兵力就更少,要想往三城都增加兵力,难免会分散本就有限的力量,起不到什么作用。   孟知祥的增兵重点,是成都东南方向的东阳,也就是郭威所部的进军地。   东阳是连接简州及西川南部大部分州县的枢纽,位置重要,哪怕是新繁、新都都丢失了,只要保得东阳不失,一方面成都不至于独对王师,可以与东阳互为犄角,另一方面也方便西川南部州县的援军进入战场,从侧面牵制王师,甚至是给予王师威胁——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即便是真有“援军”,力量也不会太大,但至少保有一份希望。   让李从璟颇感意外的前线军报,便是东阳战事的胶着。   新繁、新都的战况颇为顺利,高行周、皇甫麟各有捷报传来,经过数日激战,城池都已被攻下,现两军正在恢复地方秩序,为大军主力到来做准备。   郭威传回的军报,言说的就是另一番情况。   “自我部抵达东阳,连日累战,数次攻上城头,然东阳贼军顽抗之状甚为坚决,我部始终不能夺下城池。贼军中不乏敢死之士,常有出城逆击、夜袭我营之举……昨日我部攻入城中,贼军与我殊死巷战,激战半日未能击溃地贼,日落后不得不撤出……今日攻城时,孟贼再遣援军赶至,我部损伤颇大……”   看罢郭威的战报,李从璟没有急着发表意见,示意诸位幕僚先行讨论。幕僚们的讨论一如既往激烈,有言说孟知祥狡猾的,也有责怪郭威作战不力的。   “从新繁、新都、东阳三地战况的不同,可以看出孟知祥对益州战事的部署,前两地被迅速攻克在意料之中,高行周、皇甫麟也未在战报中言及成都援兵之事,由此可见孟贼并未对两地战事保有太大期望,孟贼的防守着重点,毫无疑问是放在了东阳。”   莫离对李从璟说道,“自郭威的战报中可知,孟贼不仅事先充实了东阳的守备力量,这些时日来更是再三遣军相援,摆明了是要死守东阳。孟贼倒也识趣,他知道若是想要三地都固守,最后的结果是一处也守不住,所以集中了力量在一处。”   李从璟微微颔首,走到悬挂的地图前,用长杆指着西川地域对众人道:“西川东北面是我大军所在,我军谋取新繁、新都、东阳三地,便是希望将攻势扩大,在隔绝成都与西川其它地区联系的同时,对成都形成合围之势。”   “而孟贼的应对之法,便是让出成都东北面的新繁、新都两地,死保东阳,舍弃局势已经糜烂的西川东、北部,而倚靠西川东南、西南部。西川州县,多半在成都的东南、西南,孟贼的这个策略倒是合理。”   “综合郭威近来战报,可知孟贼把守东阳的防备力量,至少在将士数量上已与郭威所部不相上下。”莫离道,“形势如此,若想在短期内拿下东阳,恐非易事了。”   东阳对成都有多重要,对王师也就有多重要,王师并非不能舍弃东阳,集中主力进攻成都,只不过如此一来,在攻打成都的过程中,未免事倍功半,只有拿下东阳,王师进击成都才能事半功倍。   孟知祥览罢东阳的战报后,与李从璟的反应自然不同,他响亮的笑声在厅中回荡,对厅中诸人道:“都说贼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此戏言耳,东阳一座小城,贼军聚集精兵尚且不能攻克,我成都高枕无忧矣!”   底下传来一片赞美之声,孟知祥一副很受用的样子,对众人道:“只要东阳不被贼军攻占,哪怕贼军倾尽主力来攻我成都,两地也可互为犄角、相互援引。眼下贼军虽然势大,不过徒有其表罢了,彼等千里入蜀,粮草物资补给困难,哪里比得上我西川本土作战来得有力,战事越是持久便对我越是有利,再过两月,到了寒冬,贼军必然不攻自溃!”   “大帅所言极是!”苏愿拱手,声音高亢道,“我西川地域广袤,简州、蜀州、眉州、嘉州等地,物资充足,精兵十万,源源不断供给成都之下,饶是贼军有百万之师,也不足为惧!”   “想我蜀中儿郎,莫不是骁勇敢战之辈,只要我辈齐心协力,守住成都、东阳两地,待得天时转冷,到了冬日,贼军必然退却。另外,日前吴国遣使入蜀,言说到了来年开春,必然发兵楚地,届时成都内有万众齐心,外有强援呼应,天下局势会怎样大变还说不定,眼前的些许艰难实在是不值一提!”   苏愿的声音极具蛊惑力,让闻者莫不精神一振,厅中诸人细思之下,莫不觉得大为有理。   只要成都能再坚守两月,撑到寒冬,那局势真会扭转也说不定。到得那时,吴国出兵楚地必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西川没有彻底败亡,一切便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从议事厅出来的时候,天空阴沉沉的,孟知祥很期盼上天再降下一场连绵大雨来,大雨天气总是不适合作战的,现在对西川来说,时间就是一切,撑到寒冬、进一步撑到来年开春,西川就有翻盘的可能。   孟知祥从未认为西川已没有希望,在他看来,只要他还没死,他的大业就不会消亡,无论眼前形势如何艰难,都不过是上天对人事的考验罢了,这天下的大功业,有哪一样是容易的?   至于前些时候兵败玄武城、狼狈逃窜的阴霾,早已一扫而空,现在孟知祥依旧斗志昂扬。至于孟延意失踪的事,孟知祥虽然感到痛心,却完全没有因此而乱了心神。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孟知祥半分也不惧怕艰难,在重重重压之下,他现在的心境有些微妙,他甚至隐隐有些期待更多的艰难出现,因为考验越大收获必定越大,而越是境遇艰难便越是能展露他的手段。   孟知祥甚至相信,眼下他对艰难困苦的应对,在艰难困苦面前展露出来的手段,必然会成为他日后引以为傲的资本,当大业成功的时候,如今的这些事迹也必将成为一个个传说,供世人传颂,在青史留名,令后人瞻仰。   那是何等的风流!   每每念及于此,孟知祥便觉得斗志昂扬,这也是他近来日理万机却愈发精神抖擞的原因。   时艰每念出师表,日暮如闻梁父吟。   大丈夫当披荆斩棘,涉大河、越险峰、克时艰,百转千回,虽鲜血裹衣而不改其志,而后立于群山之巅,展双臂迎旭日,如此方不负此生风流!   男儿不遂平生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孟知祥已六十有余,如今再不全力一搏,此生将再无大鹏展翅的机会,在后世的史书中,他也无法与朱温、李存勖站在同一高度,这对心怀大志者而言,是何等的遗憾!   成都城外,孟知祥站在了千名甲士身前,这是成都援助东阳的最后一批将士了。   孟知祥现在无法亲临东阳,但他给了东阳西川最精锐的战兵,最骁勇的领兵将领,以此来激励东阳与成都共存亡。   孟知祥一挥手,便有军士为这千名甲士手中的碗里倒满烈酒,他举起酒碗,高声道:“诸位将士,尔等都是西川最好的战士,有尔等守卫东阳,本帅本不用多言,好男儿理当纵横沙场,斩敌酋、饮烈酒、马上取功名。”   “西川战局不容掉以轻心,本帅也不打算瞒骗尔等,东阳之战必定艰难。然则你我生为西川人死为西川鬼,本当同心同德、共进共退,本帅别的不敢跟你们保证,只一条,若是尔等战死沙场,尔等的父母妻儿必定一生衣食无忧!若是本帅没有做到这一条,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本帅也如尔等一样,战死在了沙场!”   面对情绪激昂的千名将士,孟知祥手中的酒碗举得更高了些,他的手臂似乎也更加有力了些,“同生死,共存亡,共度时艰,生死两不负!”   “同生死,共存亡,共度时艰,生死两不负!”千名将士齐声高呼,纷纷仰脖,饮尽碗中烈酒,而后摔碗立志。   孟知祥眼神灼灼的看向孟思恭,“将军,东阳便托付尔等之手了,自今之后,本帅必当日夜相望,静候佳音!”   “大帅放心,我等去了!”孟思恭凛然抱拳,动作利落的翻身上马,带着千名甲士踏上大道,头也不回赶赴东阳。   孟知祥登上城头,目送长蛇般的队伍在官道上渐行渐远。   乌云遮天,山林如海,这支出征的军队壮怀激烈,又带着无尽的悲壮。   孟知祥看着这支军队,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大业在波涛汹涌的海上乘风破浪。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   孟知祥抬起头,目光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坚定而锐利,仿佛在向天地宣告:我不会输! 第614章 莫离巧思献三策,三城战事起异变(三)   孟知祥要死保东阳,王师也没有选择,只能死夺东阳。   攻下东阳,打破成都与东阳的互为犄角之势,就等于撕碎了成都的最后一道屏障。   然而此时,李从璟心中却想到了另外一些东西。   孟知祥此人如何,李从璟对他既熟悉又陌生,说熟悉是因为军情处的资料已经足够丰富,对他的各方面都有深入剖析,说陌生是因为李从璟并未与他打过什么交道,没有直面认知。   这回入蜀作战,随着战事深入,李从璟对孟知祥的了解也在加深,孟知祥的负隅顽抗,并不出乎李从璟的意料,但对方抵抗意志之坚决,以及在局势极端不利的局面下,依旧思虑清晰的布置,还是让李从璟不免高看。   这一世李从璟有幸近距离见识了不少青史留名的风流人物,前有李存勖、郭崇韬,后有徐知诰、高季兴,这些风流人物各自性情不同,平生遭遇也是各有差别。   这其中,李存勖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在他没有入主中原之前,一个英雄人物能拥有的风流之貌,在他身上体现到了极致。无论是年少成名独领风骚,还是临危受命力挽狂澜,亦或是争霸天下问鼎巅峰,他都做的无可挑剔。   要知道,当年梁晋争霸时,晋地既不及梁地广阔,也不及梁地富庶,更没有梁地百姓多,客观上国力军力都落后一大截,而晋地偏偏还得北御契丹,与当时盘踞燕赵之地的诸侯博弈。   这就更不用说李存勖本身还精通音律、能歌善舞了,便是常领百余骑驰骋敌营,将万千敌军戏耍于鼓掌中的英姿,都留下了说不尽的传奇。   无论从哪方面看,李存勖的风流都不输于古人,秦皇汉武、高祖太宗不过如是。   彼时李从璟十年寒窗之后投身军伍,最初两年作为李存勖亲卫,在他身旁耳濡目染、聆听教诲,无论李从璟承认与否,他后来之所以能迅速崛起,最重要的积累不是那十年寒窗,而是这两年的耳闻目见与思索总结。   若非入主中原后太过膨胀,最终落得自爆的下场,李存勖本是有极大可能成为千古一帝的。   与李存勖的年少成名、早早君临天下不同,孟知祥就明显属于大器晚成。早年间孟知祥既无贤名,也没有被哪位伯乐高看,可谓默默无闻平平常常。但在裂土割据成为一方诸侯之后,他却在短短三四年间,就将西川经营的铁板一块。   在原本历史上,孟知祥的对手,无论是李嗣源,还是石敬瑭,都不是庸碌之辈,更何况他本就不占据道义,还有董璋那位眼高手低的愚蠢队友,在这种情况下能最终成就帝业,虽说与蜀中地势脱不开关系,但也可见其能。   李存勖与孟知祥,谁更可怕一些不好说,但无疑谁都不能小看。   两人的风流不一样,两人的人生与结局也不一样,却都值得细细品味。   此时李从璟脑海中对孟知祥的评价只有一句话: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这八个字,实在是道尽了孟知祥的出众之处与风流精髓。   “大帅预备派遣何人前去支援郭威?”莫离一句话将李从璟从深思中拉回现实来,东阳是必须要争夺的,这跟对付上位者要先剪除他的羽翼是一个道理,既然孟知祥对东阳的守备力量作了补充,眼下仅凭郭威所部已经不足以夺下城池,增兵东阳便成了王师唯一的选择。   “军师觉得派谁去合适?”李从璟反问,增兵东阳看似简单,其实大有文章,东阳之战已不仅是王师对东阳一座城池的攻打,成都与东阳既然已成呼应之势,王师增兵东阳,必然要面对成都军队的牵制,这就对领兵者的素质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不是寻常之辈能够胜任的。   “驰援东阳,必须要快,夺下东阳,必须要以雷霆之势,万不可使战事拖延持久,一旦东阳久攻不下,王师便落入了孟贼的圈套当中,若是战事久延不决,不仅成都必将士气大涨,不利于王师征伐,一旦战事拖延到冬日,情况就不容乐观了。”莫离条分缕析,“故此,驰援东阳的将领,必须要智勇双全,所部将士必然要有奋不顾身之气。”   莫离既然这样说,就表明他心中已经有了人选,李从璟心中其实也有人选,听罢莫离的话,他就知道两人的意见并无二致。   “传李绍城、夏鲁奇来见。”李从璟下达了指令,东阳之战,说到底无非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各自调兵遣将而已,到底是张良计更甚一筹,还是过墙梯更加高明些,就要在战场上见分晓了。   李绍城、夏鲁奇到来之后,李从璟道:“东阳之战陷入胶着,于我十分不利,此中细节无需本帅多言,两位想必也都看得清楚,眼下万州军难以在短期内独自攻克城池,故而需要另遣甲士前去相助。”   “李绍城,尔部静难军,向来训练有素,多年来一直在为伐蜀做准备,袭夺剑门关一役,尔部已经立下大功,也展露出奔袭速战之能,现本帅意欲令尔部支援郭威,且务必在到达之后三日内夺下城池,你可有把握?”   李绍城昂然抱拳道:“愿立军令状,事若不成,提头来见!”   “军令状就不必了。”李从璟摆摆手,看着李绍城认真道,“东阳之战,军师本是建议本帅亲自前去的,你跟随本帅多年,一直都是本帅左右手,有你前往,与本帅亲至无异。”   李绍城感念李从璟的信任,激动得脸涨红。   李从璟又看向夏鲁奇,“此番伐蜀,武信军乃是朝廷锋尖,夏将军深得陛下信任,智勇兼备罕有人及,此番静难军支援东阳,还请将军随行,郭威、李绍城到底年轻些,还需要多多仰仗将军。”   夏鲁奇慨然道:“大帅但有驱使,末将敢不效命?”   李从璟点点头,最后道:“此番支援东阳,快马加鞭是为首之要,故而辎重不宜多带,但强弓劲弩之物,尔等要多少有多少,搬空辎重营都不是问题,只一条,三日之内,必要夺下东阳!本帅赘言一句,东阳之战,巷战将会异常激烈,你俩要有充分准备。”   李绍城、夏鲁奇应诺不提。   两人离开后,莫离又道:“有李绍城、夏鲁奇相援,东阳城池可夺,然则成都牵制之军,大帅预备何以应对?”   “成都会出兵牵制我军,我自然也能出兵牵制成都,在兵力对比上,我可是比孟老贼富裕得多。”李从璟笑得理所当然,在这场帝国对蜀中的征战中,他的这种胸有成竹与淡然自若一直贯彻始终,无论是最初的剑州战局不利,还是梓州之战时面对西川三万精兵的增援,他始终都没有丝毫局促与紧张。   蜀中这场大战,孟知祥固然蓄谋已久,李从璟却布局得更早,他有整个帝国的数年积累,也有庞大而运转精细的军中参谋机构,当所有的准备都已做完,他唯独还需要的,就是信心。   “遣谁去合适?”莫离笑着问。   “深入敌境,袭扰敌军,既要兵临城下,又要遁于荒野,既要血战拼杀,也要转腾周旋,故而既需要将领经验丰富,又需要将士久经沙场,更需要兵将都有不胜则死的信念。”李从璟笑意醇厚,“如此一来,还有比他二人更合适的人选吗?”   莫离又摇起了折扇,“的确,李从珂、石敬瑭二人再合适不过。”   行事需要审时度势,教学需要因材施教,这些与用人一样,都是学问,将李从珂、石敬瑭用在这件事上,可谓恰如其分。   战事议到这里,看似已经完毕,但看李从璟与莫离神态,却都没有要罢休的意思,两人各自饮了几口茶,这样子分明还有长篇大论。   放下茶杯,李从璟悠悠道:“我听说梓州之战最后一日时,军师曾对玄武捷报传回时机、东川兵将投诚甚至是打开城门的时辰都算得分毫不差,惜乎彼时我不在梓州,未能目睹军师出世之姿,一直颇觉遗憾,不知今日军师可否再算算益州战事,对李绍城、李从珂等人的战况进行一番准确预测?”   莫离并不上当,乜斜李从璟一眼,将皮球踢了回去,“益州战况何其复杂,离纵然有心却也无力,不过观大帅这份胸有成竹之色,似乎智珠在握,想必心中已有了丘壑?”   李从璟哈哈大笑,自然也不会上莫离的当,笑骂了一句臭狐狸就算翻过了这篇儿。   莫离沉吟片刻,忽而正色道:“蜀中战事虽然进展顺利,但西川也并未走到绝境,未虑胜先虑败,成都东南、西南州县颇多,不可不防。”   李从璟摆了摆手,“孟老贼叛国造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且不说西川东南、西南各州县本就没多少兵力,就算是有,此时也只会持观望态度,孟老贼虽然颇得人心,但还没得人心到这个地步。此间情况,昨日我在军情处已经查看得清楚,军师不必担心。”   莫离微微点头,默然片刻,忽的喟然一叹,感慨道:“昔年庄宗年少有为,晋地英雄皆以为天下平定可期,却不曾想早慧易夭,最终空留许多余恨。孟老贼虽说并无显赫声明在外,观其言行举止,再看其心智性情,却是老而弥坚之辈。此番孟老贼聚兵造反,是携一甲子心血积累,欲要一展凌云冲天志啊。离虽不耻老贼叛国造反的行为,却不得不感佩老贼的坚韧心志,昔年桓温也不过如此。”   莫离有魏晋古风,李从璟向来知晓,故而不觉得他这话如何大逆不道。彼时桓温图谋造反,虽然事败身死,但他的风流英姿却被时人所称颂,这在当下看来似乎难以接受,却是当时寻常的风物人情。   莫离感慨完,李从璟并无异色,近日他没有出征打算,故而没有披甲,只是青衫羽巾,身上少了些杀伐威严之色,不过挺拔的身姿依旧英气勃发,倒显得多了几分风流傲然之气,他浅浅尝了一口茶碗中新斟的清茶,放下清香四溢的茶碗,平和的目光中忽然闪过一抹闪电般夺目的光芒,“彼有凌云冲天志,我当跃马横斩之!” 第615章 莫离巧思献三策,三城战事起异变(四)   在议定由李绍城、夏鲁奇支援东阳,李从珂、石敬瑭牵制成都的策略后,李从璟并没有着急将既定计划过早的暴露在人前,他先是率领大军后续主力从汉州开进新都、新繁一线,然后才令李从珂、石敬瑭为开路先锋,先行领军进逼成都,摆出了一副王师要置东阳于不顾,全力攻打成都的架势。   在李从珂、石敬瑭与成都军队已经交锋多次、成功吸引了成都许多注意力的时候,李绍城、夏鲁奇这才隐蔽向东阳进军。   成都、东阳的兵力合在一起虽不及王师多,但互为犄角之势本就不需兵力占据优势,只要能相互配合,袭扰进攻方,使其无法全力攻打其中任何一地即可。   若是进攻一方兵力占据绝对优势,可在这种情况下仍旧同时攻下两地,那便是兵力碾压,已经不存在两城互为掎角的余地了。   但是很明显,如今王师兵力虽然多于成都,但除却把守各地的驻军外,进攻益州的兵力合在一起也不过四万左右,还形不成完全碾压的优势。   因此,王师在攻打东阳与成都这两座要塞时,必须集中兵力先破一处,而后全力攻打另一处,故而用兵之法重在一虚一实,虚处争取时间,实处拿下战果。   比之成都,东阳敌军的实力明显弱上不少,柿子先捡软的捏,李从璟不惜集中万州军、静难军并少量武信军,以接近一万五千的兵力攻打东阳,就是要以狮子搏兔之势,快速将其攻克。   这些勿用多言,且说益州境内,地势平坦,河流纵横,新繁、新都之南有名沱江者,沱江之南,又有毗江——这毗江本是发源于祁连山的一条大江(长江)支流,在进入益州西北时分为一南一北两条河流,又在成都城前再度合流——故而此时的成都城,便处在了两河之间。   新都至成都之间虽被两条河流隔开,但实际上二者之间的距离,总共也不过五十里左右——新都距离东阳倒是远些,有百里路程。   李从璟到了新都,又不免领着百余骑,向南探查一番,上回他虽说也到了新都境内,到底没有越过新都城再往南,倒是不曾见过沱江。   只不过这回来到沱江边的时候,为了周全起见,莫离和第五姑娘却是都不许他再往前了,连过江都不允许——免得遇到麻烦事,需要逃命的时候出现意外。   李从璟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没有强行置自身于“险地”中的意思。沱江水东流不息,他就在河边停马四望,那河岸上垂柳依依,万千丝条在秋风中萧萧瑟瑟,不过江面上却没有渔樵人家,显得有几分冷清。   河水南北,都是极好的农田,一望无际,田里的作物虽然都被孟知祥抢收了去,眼下不能看到多少庄稼,却也能想象得到每到夏日,这里必是一片绿油油的粮食海洋——西川盛产小麦、芸薹(油菜)等物,李从璟是知晓的。   李从璟与莫离讨论西川的粮食作物,如数家珍,很是内行,随行的“本地人”孟延意不禁纳罕,免不得出声道:“殿下竟也知农事?”   李从璟见近来愈发沉默寡言的孟延意难得开口说话,遂笑道:“难不成在小娘子心中,我竟只是识得杀伐之事?”   “若是以殿下行军征战的本事,也只能说是‘识得’杀伐,那天底下真不知会有多少将校,要活活羞煞至死。”孟延意轻轻摇头。   按照莫离先前献上的计策,这些时日以来,李从璟让底下的人领着孟延意四处瞎晃悠,有意让孟延意多见识一番王师的“威风”,如今孟延意是否觉得王师不可战胜尚未可知,看她此时神情,倒像是已被李从璟的帅才所折服了。   河风习习,吹动黑色披风如云微卷,李从璟目视四野,道:“入蜀以来,得见两川风物,如今思之,各有不同,然就农事一道而言,西川比之东川不知要强了多少。汉州、益州境内,沃野百里,随处可见水利工事,田地也休整得很好,村舍房屋也都可观,平心而论,令堂将西川治理的不错,这是他的功劳。”   “父亲在殿下心中难道不是罪大恶极?一无是处?”孟延意偏头看向李从璟。   “罪大恶极不假,一无是处却是违心之言了。”李从璟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征战杀伐的目的不在毁灭,而在重建秩序,两者相比,后者更难,而农事无疑是战后重建的重中之重,需要依赖前人留下的基础。”   孟延意收回看向李从璟目光,望向广阔的原野,神情落寞道:“看来在殿下心中,父亲的败亡已是定局。”   “两川之乱,本就是个错误,合该早日纠正才好。”李从璟望向成都的方向,悠悠道:“眼下我只希望这场战争早些结束,也好少死一些人,少毁坏一些事物。”   孟延意肩头微微一震,眼神也黯然下来,默然良久,她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河面上,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呢喃:“沱江,沱江……”   郭威跟李绍城是老伙计了,昔年他二人在百战军中同为李从璟左膀右臂,彼此间再熟悉不过,这回见领兵前来帮忙的是李绍城,郭威既是高兴,心中也颇有些不是滋味。   高兴是因为两人配合起来很顺手,对战局有利,不是滋味是因为郭威自觉没能完成任务,如今还要老友前来帮忙,难免有些惭愧。   李绍城是趁夜赶到东阳的,彼时万州军正与东阳守军激战,城墙内外灯火通明可比白昼,甲士们往来奔驰杀声震天,双方将士都在抵死力战,攻城方不给守城方喘息之机,迫不及待想要破城而入,守城方则死守城头一砖一瓦,不给攻城方丝毫破绽。   东阳城战斗如此激烈,口衔枚、马裹蹄的静难军在黑夜中悄悄靠近时,便显得悄无声息,然而饶是如此,在距离东阳城十里之时,李绍城还是下令大军停驻,他和夏鲁奇两人只带了一队亲卫便去万州军大营,寻郭威商议战事。   “李从珂、石敬瑭两位节使领兵去了成都,为你我制造声势、迷惑孟老贼,顺带牵制成都兵马,益州近乎是一马平川之地,他二人能牵制成都的时间很有限,你我必须赶在这之前拿下东阳。”兀一见面,李绍城便单刀直入主题,半句寒暄也没有,“大帅限定的期限,是至多不能超过三日。”   刚从战场上下来的郭威,身上还带着一股腾腾直冒的热气,连呼吸都还未平稳下来,“守备东阳的两员贼将,都是孟老贼的心腹,是以东阳贼军很是齐心,多的是悍不畏死之徒。不过有老兄前来相助,要夺下城头并不难,难就难在要彻底将贼军赶击溃。”   “临行前大帅就已说过,要夺东阳恐有激烈巷战,老弟且给透个底,巷战到底会激烈到何种程度?”李绍城皱眉问。   “只怕非一日之功。”郭威严肃道,并不避讳。   李绍城望向混战中的东阳城,稍作沉吟,沉着的眸子里闪过刀刃一般锋利的光芒,“既是如此,你我二人需得身先士卒,城池不破,不离战阵!”   他这话说得毫不客气,也没有商量的意思,颇有些命令的意味,若是寻常人听了难免心中不舒坦,郭威却已顾不上这些,他本也是这个意思,遂点头道:“眼下距离天明还有两个时辰,静难军可速做准备,待到天明,你我两部合力,给予东阳城雷霆一击!”   “正合我意。”李绍城颔首,随即向夏鲁奇抱拳,“天明后某与郭将军二人要奋躯向前,坐镇中军、调度各方就拜托夏帅了!”   夏鲁奇见郭威、李绍城奋不顾身,又战意坚决,就知道他无需客套,结合郭、李二人表现,只怕李从璟遣他跟李绍城同来,本就是为了这个,遂当仁不让担了这个担子。   当世军队作战,对将帅依赖性极高,将帅带头冲锋对全军的作用也非同寻常,然则李绍城、郭威两人,一个节度使一个防御使,以如此尊崇之位而断然身先士卒,这让夏鲁奇不得不对李从璟的治军之法高看一眼。   想当年梁晋争霸时,梁帝坐拥中原国力强盛,却抵挡不住晋王兵锋日盛,以至于屡屡败绩,这与梁帝惯于稳坐大梁,而晋王每每亲临前线只怕分不开关系。   天亮前夏鲁奇已与郭威、李绍城两人交接、协调完了指挥事宜,天明后,东阳城外号角齐鸣,鼓声震天,携带各种攻城器械的万州军、静难军,铁甲海潮般涌向城池。   居于战阵后方的夏鲁奇,看到李绍城与郭威的旗帜飘扬在前,引领着海浪前赴后继,晨阳在东天露出头来,东阳城很快被抹上一层亮彩,在夏鲁奇不动声色的目光中,他知道这座城池一定会被铁甲浪潮吞没。   现在,只希望牵制成都的李从珂、石敬瑭所部不要出现什么纰漏,让静难军与万州军能有三日时间来了结此间战事。 第616章 莫离巧思献三策,三城战事起异变(五)   李从珂、石敬瑭所领共计四千余护国军、保义军,是以大军前锋的姿态进抵成都城下的。大军前锋抵达,往往意味着大军即将对城池展开争夺,大战一触即发,此时守城方若是不够强大,最应该做的,便是全力备战——李从珂、石敬瑭自然也希望孟知祥作如是想。   护国、保义两军进抵成都郊外时,成都城即已响起警钟,钟声悠扬绵长而又沉重,无论是城外田亩中的百姓,还是官道上来往的行人,闻之无不都迈开步子仓惶奔入城中,零星的一些商贾,或手忙脚乱驱赶着载货的驴车,或惊慌失措的背负珍贵财物,一面惶然四顾,一面往城门涌去。   大唐的天下,百年前便有扬一益二之说,成都的繁华由此可见一斑。   成都既然如此繁华,城池自然也是很雄伟的,比之梓州城要大了许多。城池雄伟,且繁华,军事防备力量相应也就强,孟知祥经营西川,不会不对西川心脏成都大加修缮。   成都的坚固,大抵也是孟知祥抵抗王师的底气所在。   李从珂、石敬瑭率部进抵成都郊外时,远远望见城外连接如海般的肥沃农田,各处数不清装饰奢华的庄子,以及城外密集成林的民居,鳞次栉比的商铺,眼中都有惊讶之色,他们只听闻成都繁华,却没曾想成都繁华到这个地步。   城外都是这番模样,更不用说城内了,繁华恐怕难以想象。   有唐一代的城市市坊体制,到了唐末五代时期,逐渐被打破,突出特点便是坊墙的破坏、拆除,以及城外商业街的兴起,导致这种景象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商贸的日趋兴盛与市民生活的日益多彩,原本显得死板的市坊制已不能满足新时代的需求。   作为天府之国的腹心,成都农业、手工业、丝绸业、商业繁盛,乃是大唐西南的商业重心,非只如此,蜀中山林水秀,更是人文荟萃之地,且不说李白、杜甫、王勃等人曾在此留下痕迹,便是本土产出的有名文士也多不胜数,佛教亦很是兴盛,北郊的昭觉寺便闻名天下。   这且姑且不言,在李从珂眼中,成都只是一座需要攻克的城池,石敬瑭或许想得多些,眼下却也不宜有多的其它念头,两人领兵至此,随即在城外列阵,威逼城池,同时开始扎营,清理城外障碍物——民居民房等都是攻城的障碍——的事宜,做足了先锋的戏码。   这厢护国、保义两军散开不少甲士去纵火烧房,四处破坏地方,淋漓尽致的演绎“兵灾”的具体含义,那厢孟知祥得报来到城头,看到护国、保义两军如此肆无忌惮,不禁皱起眉头,却是不大乐意了。   “护国、保义两军既到,想必贼军主力就在不远处了,看来李从璟那厮意欲不顾东阳,单刀直入攻我成都。大帅,眼下贼军兵势正盛,李从璟那厮又诡计多端,不可小觑,当下我等还是以不变应万变,静观其变得好。”孟知祥身旁,苏愿献策道。   说苏愿面有忧色倒显得轻了些,若是往细处看,不难发现苏愿眼中的惧怕之色,孟知祥淡淡看了苏愿一眼,对方的情绪哪里瞒得过他的明察秋毫?不过孟知祥也不说破,观察护国、保义两军之余,问身旁的心腹将领:“李从璟果真倾尽主力来成都了?”   “并未发现。”那心腹将领道,“据斥候探报,贼军主力尚在新都——不过已有出动迹象,若说城下贼军是其先锋,倒也不为过。毕竟新都距离成都,不过五六十里而已。”   孟知祥略作沉吟,遂哂笑一声,指着城外的护国、保义两军问:“谁为本帅出城击溃此部贼军?”   一众将领面面相觑,都有些不解,成都驻军在分出一部分到东阳后,已经不多,大部还是新卒,作为骨干的老卒已不到五千之数。正因如此,先前在军议时,成都方面已经制定了依城固守的策略,特别强调不能轻举妄动,轻易损耗了那些老卒。   老卒死一个便少一个,四千余老卒本就力量有限,哪怕只是稍有折损,都是莫大危机。城前的护国、保义两军虽不是王师禁军,却也颇有战力,出战必用老卒,用老卒则会折损老卒,若是平白损失了千百个,成都还怎么守?   孟知祥话说完,也不等待,众将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便紧接着道:“既然诸位都不愿出战,本帅便亲自出城一遭又如何?”说罢,转身走下甬道,喝令集结三千将士。   众将见状错愕不已,他们没想到孟知祥战意如此坚决,此时知道说甚么都已无益,无不争先请求领兵出战,然而孟知祥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顾着点将聚兵。   少顷,兵将集结完毕,孟知祥翻身上马,喝令打开城门,随即率领精悍甲士杀出城去。   留下那些平日里自诩勇武、早先便在人前发誓要死保卫成都城的众将,你看我我看你,无不懊恼羞愧得无地自容,然而任由他们捶胸顿足,此时也只能干看着孟知祥驰骋奔驰。   城外李从珂、石敬瑭正在指挥部曲清理战场,忽见城池城门洞开,孟知祥擒着一面大燾,一马当先,率领西川兵将杀出,气势如虹,顿时惊愕不已。   他们原以为孟知祥只能瞧着他们干瞪眼,却不曾想对方竟然遣兵出来与他们交战,更不曾想年过耳顺之年的孟知祥会亲自出阵——他们本来想着,就算成都甲士要出战,也得等上一两日不是?这般仓促出战,难道孟知祥就不怕他们身后有大军主力?   话虽如此说,李从珂、石敬瑭也惊讶,但既然对方出城了,他们却也不惧,两人向来对自己的部曲有些信心,对孟知祥这种下马威式的举动,也不陌生,当即聚兵迎战。   护国、保义两军虽有些部曲散开各处,去做些清理战场的事,但李从珂、石敬瑭两人却也留下了两千部曲,严阵以待,为的就是防备成都将士出战,这会儿一面率领这两千将士迎击西川军,一面命令余者从四处赶回结阵,准备接应。   然则西川军却并未直面迎上护国、保义两军,他们在出城之后,便分成了十余股,如同大河分成数股小溪,直奔那些焚烧房屋、清理障碍的护国、保义军将士去了。   这些护国、保义将士四散各处,各处力量都不大,更是还未从破坏地方的状态中撤出身来,就更别说结阵自保了,仓皇之间哪里经受得住西川精锐的打击,面对敌方娴熟的弓马技艺,只能死伤成片。   李从珂、石敬瑭没想到孟知祥竟然如此狡猾,当下应对不及,眼睁睁看着西川将士四处杀戮两军将士,都不禁愤怒不已,随即两相勉强也分了兵,去各处应对。   激战半晌,待护国、保义两军稳住阵脚,在各处收拢了将士,勉强与西川甲士势均力敌时,西川将士却又在孟知祥的指挥下,从各处聚了兵,来冲护国、保义两军的主阵。   这一散一聚都是西川将士主动,自然也让他们占尽了先机,护国、保义两军应对的迟缓些,免不了被西川军冲溃阵营,又死伤许多将士。   待李从珂、石敬瑭气急败坏的再度回身来战时,孟知祥又散了兵马,这回却是收兵回撤了。护国、保义两军追赶不下,正在恼恨的时候,西川将士爆发出阵阵大笑,那孟知祥更是极尽嘲讽之能,对李从珂、石敬瑭冷嘲热讽,说甚么“似这般只会狼奔豕突的狗屎,也配来跟西川勇士叫阵,且速归去,休得再丢人现眼,让那李从璟再遣别的兵将来。”   孟知祥出战这一场,交战时辰虽不长,战法却运用得当,少不得杀伤了保义、护国两军三两百将士,尤其在场面上,更是显得游刃有余,潇洒好看得紧,成都城头上那些西川甲士,尤其是新募士卒,起先面对王师压境,难免心有压力,此刻见了这等景象,也只当王师是徒有虚名,那些传言都当不得真,西川将士端得是勇冠天下之辈,孟知祥更是主宰一切的九天之上的人物。   在潮水般的欢呼声与赞美声中,孟知祥归了城中,眼见将士们士气高涨,他满意的点点头,老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城外聚集起兵将的李从珂、石敬瑭两人,对着高城厚墙直瞪眼,气得满脸通红却也无可奈何,最终只得悻悻然收了将士,不再如先前那般张狂的去清理战场。   且说护国、保义两军这等战况被军情处火速报知给李从璟后,帐中参谋处众幕僚都对李从珂、石敬瑭两人谩骂不已,更有奉劝李从璟及早换将,免得误了东阳大事的。   李从璟却不紧张,示意众人稍安勿躁,淡淡道:“护国、保义两军虽然先吃了点亏,毕竟因为孟老贼狡猾,他等的任务本就不在为大军先锋,城下败了一阵也无伤大雅。李从珂、石敬瑭两人都是军中宿将,往后自会小心行事,无需多虑。”   李从璟这番做派并非演戏,李从珂、石敬瑭虽说在孟知祥手里吃了瘪,那不是两人太不经事,而是对手实力强横,但要说两人都是草包却又未免言不符实,眼下虽然输了一阵,他二人必会挣回脸面来。   只是拖住成都三日而已,若是连这个任务都完不成,李从璟要将两人打落深渊,恐怕连李嗣源都没有话说。   李从璟固然对李从珂、石敬瑭有信心,但他二人究竟有没有让李从璟“失望”,且听下回分解。 第617章 谋战更比力战难,取得东阳去成都(一)   上回说到李从珂、石敬瑭在成都城下吃了亏,被孟知祥摆了一道,死伤了三两百将士,面对高城厚墙,虽恼羞成怒却偏又无可奈何。   两人从战场上退下来,一边面沉如水的下令将士收拢伤员,一边免不得凑到一起商议目前的处境,尤其是石敬瑭,更加知道以他目前的情况,是万万犯不得错的,在这成都城下立了功会不会被记上一笔很难说,但只要犯了错,李从璟铁定会翻脸不认人。   伐蜀之战刚开始时,石敬瑭在剑州败了一阵,李从璟便要斩他脑袋,之后虽然留了他一条命,但处罚不可谓不重,后来石敬瑭去跟李从璟示忠,虽然李从璟看上去像是信了,但到底信没信石敬瑭心中是有谱的。   说到底,他和李从璟两人谁也不可能真的信谁。   之后好不容易凭借攻伐剑州城之战,用部曲性命换来了重领大军的机会,玄武城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形势看起来正一片大好的时候,李从璟又派他来成都打掩护,这看似是个立功的机会,但实际上危险指数高的离谱。   孟知祥是个什么人,石敬瑭还是有些了解的,那绝对是一只老狐狸,而且还是又臭又硬的老狐狸,若非立场相对,石敬瑭打心里不愿承认,其实孟知祥实在有枭雄之姿。   要从这个家伙手中捡到便宜,非得花费十二分的精力才有可能。   “三兄,孟老贼出城迎战,看似是为给你我下马威,然细思之,只怕大有文章。”石敬瑭拉着李从珂,对他低语道:“依我看,这老贼只怕已经看了出来,你我并非是作为大军前锋来的,如若不然他岂会轻易出城与你我交战?”   “你是说老贼已知你我二人是为拖住成都,为东阳争取时间而来?”李从珂不禁有些惊讶,眼见石敬瑭点头,不免咋舌道:“那该如何是好?成都一马平川之地,老贼若是铁了心,要遣兵马救援东阳,有的是路走,你我只怕拦不住他!”   “为今之计,只有三条,若能都做到,三日的时间未必不能拖延住!”石敬瑭盯着李从珂,神色很是严肃,“其一,不能叫东阳的信使靠近成都,让老贼知晓东阳又多了我军援兵;其二,不能叫成都的信使去到东阳,道理是一样的;其三,若是老贼遣兵马去救援东阳,你我需得在路上都给拖住。”   “前两条都好说,成都虽然是一马平川,但只要把将士们分散出去,千百将士编织成网,些许信使难成漏网之鱼。难在第三条,若是成都的兵马要去东阳,只怕你我撒下的网经不住他们的撕扯,必会被贼军冲破!”李从珂道。   “有一个办法。”石敬瑭目露狠色,命军使拿来地图,在石敬瑭面前,就在泥土地面铺开,指着上面一点说道:“成都距离东阳六七十里,而此三处位于成都与东阳之间,占据要道,俯瞰方圆数十里之地,互相之间相距也不过一二十里地,若你我将兵马屯驻于这三处,则无论成都兵马走哪个方向,都能及时支援。”   “这……”李从珂沉吟半晌,颇有顾虑,“你我如此分兵,虽能监视各方,但各处力量未免薄弱,若是孟老贼派遣精锐兵马数千,强行突围,只怕各处士卒未必能拖到临近兵马赶到……”   “拖不住也得拖住,就算将士死绝,也不能让贼军过境——这就需得三兄严令部曲、以身作则了。”石敬瑭紧紧盯着李从珂,眼中煽闪动的光芒仿佛是在逼问对方,是否能够做到这一点。   李从珂有些讪讪,“这可是在玩命……”   “玩命总比没命好。”石敬瑭道,牙关紧咬,“大帅的军法,你不会不知,若是耽误了大事,少不得你我脑袋搬家。”   说到这,石敬瑭深吸了口气,饶有深意道:“玄武会战时,君子都以三千骑,在龙门山中拖住三万贼军十二个时辰。今日之事,若论凶险,尚且比不上当时,你我二人难不成连林雄那小子都比不上?”   言尽于此,李从珂不好再推辞,遂慷慨激昂道:“伐蜀乃是大业,如今大胜在即,某虽没甚能耐,却也不可让朝廷蒙羞,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没甚好说的!”   当即两人合计半晌,约定了诸番细节,这便将兵马聚集起来,除却撒网的百千骑,余部分成三股,一部由石敬瑭统领,一部由李从珂统领,一部由石重贵与李从珂心腹部将执掌,分作三处去了。   与石敬瑭作别之后,李从珂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沉吟了半晌。   随行参赞军机的李专美,就在李从珂身侧,他阴沉沉道:“这场仗可不好打,三日之后少不得死伤千百部卒,石敬瑭这番是发了狠心了,这样狠辣的计策也能想得出来。”   “他这是被大帅逼得太狠了,别无选择。”李从珂冷哼一声,“你且瞧着,伐蜀之战结束,诸部将士都有莫大功劳不说,军力也必定更上层楼,唯独护国、保义两军,没的剩不下多少人了。”   “将军不是早就打算去禁军任职么,藩镇军没了也就没了罢,只希望以这数千将士性命的代价,能为将军在禁军谋个好出身。”李专美低着嗓音道。   李从珂冷笑不迭,“你当真以为禁军的都指挥使是什么美差?藩镇是诸侯,手握一方军政大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与之相比,禁军将领算什么?提鞋都不配的东西!”   说罢,啐了一口,骂道:“这狗日的!”忿忿不平,也不知在骂什么,亦或者在骂谁。   打马转身,招呼部曲开赴约定地点,李从珂还有话说,“石敬瑭向来自诩精明,那便让他精明好了,他不是小觑某家么,某家不妨表现得更差劲些,某家就不信他忍得住,到时候有什么劫难也是他首当其中。他娘的,直娘贼,呸!”   这场战争从一开始,便和李从珂预想中的不一样,泼天大功没了着落,位比郭崇韬的事后显赫也成了空想,如今更是连家当都要赔进去,落得个人家得志自身落魄的下场,李从珂怎么想都为自己感到不值。   好不容易发泄完怒火和憋屈,李从珂长叹一声,还得将注意力放在当下,先全力渡过眼前的险难再说。   ……   兵法之道,实者虚之,虚者实之,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能而示之不能。   白日里孟知祥虽然领兵在城外击了李从珂、石敬瑭一阵,取得了振奋人心的效果,但离开城头回到帅府,孟知祥还是陷入了苦思之中。   他思索的,是李从璟派遣李从珂、石敬瑭来成都的用意。   作为大军先锋?这个说法孟知祥压根儿就不信。   李从珂、石敬瑭在城外虽有多番做派,状似在为主力攻城铺路,但这却瞒不过孟知祥,最明显的疑问在于,王师主力还是集结在新都。   虽然新都距离成都只有五十里,急行军一日即到,但这不是距离的问题,而是静与动的差别。王师主力动与不动,那是天壤之别。   “若是贼军往成都进犯,则其意在成都,若其往东阳进犯,则其意在东阳,偏偏贼军不动,那他们的意图到底在哪里?”孟知祥想不透彻。   “东阳战事已起,按说可以确定贼军有意先攻东阳。但事情当真如此简单?”孟知祥暗暗摇头,“若是贼军意在假攻东阳,引成都相援,而在半路伏击成都救援东阳的兵马,那该如何?”   这是围城打援,这样的战例古往今来多不胜数,孟知祥不得不防。   “若是如此,城外的李从珂、石敬瑭所部作何解释?”孟知祥又想,“牵制成都兵马?”孟知祥摇摇头,这也不太可能,护国、保义两军的战力在王师中是垫底的,况且只有四千人,让他们来牵制成都,他们牵制得了么?   成都驻军虽然不多了,但却也有勇将悍卒,若是孟知祥愿意,要吃下护国、保义两军并非难事——至少可以将其击溃。   “如此说来,李从珂、石敬瑭所部,应该只是李从璟投放的诱饵,目的就在引诱我军兵马出战。”孟知祥闭上眼,靠在背靠上凝神细思,“听闻禁军多精骑,若是我等与之激战于野,贼军大有可能奔而袭之!”   当日苦思无果,城门守将来报,贼军离了成都城,分作三股,去了三处地方驻扎。到得第二日,东阳的战报到了。孟知祥接到战报,快速浏览一遍,就将战报放下。   东阳要递送战报给成都,有的是手段,李从珂、石敬瑭自以为周密的布置,并不能起到应有的作用。   “贼军势大,东阳危急。”孟知祥再度闭上眼,“李从璟这是在逼我速救东阳啊!若是东阳丢失,成都恐怕也难以保全,如之奈何?”   “李从珂、石敬瑭撤离成都,在成都、东阳之间布下大网,摆明了是要拦截我成都救援东阳的兵马,难道李从璟果真打算让这两人牵制我成都,而率先攻下东阳城?”孟知祥觉得眉心有些疼痛。   “平心而论,攻下东阳,才是攻下成都的保障,李从璟倒是有可能这般做。”孟知祥继续深思,“然则若是中了李从璟的圈套,成都可就万劫不复了。”   孟知祥越想越纠结,最后恼得一拳重重打在案几上。   若是他能准确知晓新都王师的踪迹,能探知方圆百里的一切敌我动静,也就不至于这般被动了,然则成都的斥候、探子,与王师的斥候早就展开了角逐,李从璟的军情处更是大展手段,最终使得孟知祥事先在各地埋下的斥候棋子,一一损失,完全没有发挥到应有的作用,以至于他现在根本不能掌握“敌巢”的动静。   当然,李从璟也未必能知晓成都的动静。   但这场战争,作为进攻方且军力庞大的李从璟,才是手握主动权的那个,成都本就被动,又不能掌握多的情报,谋划作战自然就极为艰难。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东阳危急,而没有作为么?”孟知祥问自己,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若是胡乱动作,起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才是自陷危境。”   “不成!”孟知祥忽然惊起,“不能再等下去,无论如何,需得投石问路,且先遣一部兵马,做出援救东阳的样子,看那李从璟如何应对!”   “又且,李从珂、石敬瑭分兵三处,是自寻死路,正好给了某各个击破的机会。了不得,若是贼军没甚动静,先吃下李从珂、石敬瑭,也能消弱贼军势力!”   ……   在李从璟吃茶的时候,孟知祥出战李从珂、石敬瑭的消息,传到了他手中。   “老贼终究是忍不住出手了。”李从璟将信报递给王朴等人,笑意醇厚。   “老贼这是投石问路来了。”桑维翰笑道。   “老贼吃不准我等到底是要先取东阳,还是采取更好的方法,先吃了他的援军,再取东阳,这投石问路之策倒是合情合理。”王朴也道。   “既然老贼动手了,咱们也不能闲着,让准备好的高行周动身。”李从璟一边吃茶,一边挥手吩咐道。   传令兵领命而去,杜千书好奇的问:“不知老贼知晓高将军出动后,会不会立马缩回成都城去。”   “新都距离成都不过五十里,精骑奔进能要多久,况且李从珂、石敬瑭眼下又不在城前,两者交战的地点实在微妙,我若是孟老贼,也会退入城中。”李从璟放下茶碗道。   方才李从璟提到交战地点“微妙”,王朴便问道:“新都距离成都虽然不远,但高将军去救援,毕竟需要些时间,李从珂、石敬瑭又分兵三处,他们能否拖到高将军赶到?”   “这就要看李从珂、石敬瑭是否拼死力战,孟老贼派遣了多少战力了。”杜千书沉吟。   桑维翰则是笑意阴测,“依某看,他二人必定力战不退。”   李从璟只是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如此说来,护国、保义两军却是做了诱饵?”王朴反应过来,但他关注的重点明显不在于此,接着问道:“若是护国、保义两军殊死力战,面对高将军奔袭,贼军恐怕要受些损失,要全身而退很难,如此则高将军所部接下来如何行动?”   “自然没别的地方可去。”李从璟抖了抖衣袖,“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还能藏着掖着不成?让高行周就近与老贼唠唠嗑,看好了成都城。”   李从璟口中的“狐狸”,并不是指代孟知祥,而是在说他自己。 第618章 谋战更比力战难,取得东阳去成都(二)   为了投石问路,孟知祥遣出三股兵马,分别奔着李从珂、石敬瑭的三处驻兵之地而去。这三股兵马又有优劣之分,精锐集中在一路,采用的战法是以另两路拖住护国、保义军两部,以精锐击溃其中一路,再转而合兵分吃的策略。   李从璟接到战报的时候,这三处战事已经进入到了高潮。   却说李从珂、石敬瑭两人面对的,是两股较弱的西川军,石重贵面对的则是西川精锐。   因了李从珂、石敬瑭、石重贵相隔不远,故而前两人很快便知晓了孟知祥的用兵策略,两人同时向石重贵传话,让他坚持片刻,两部随后遣兵来援。   话虽如此说,实际情况却并不是这般。所谓两股较弱的西川军,也是兵弱将不弱——西川并不缺乏良将,况且两股西川军又不求战而胜之,只求拖住眼前之敌,故而李从珂、石敬瑭抽身不得。   石重贵率领本部鏖战两个时辰,终是抵挡不住敌方优势兵力的进攻,开始败退,最后被击溃,只得夺路而走。   这股西川精锐在击溃石重贵所部之后,并不恋战,转而向李从珂所部杀去。   西川军在选择对敌顺序时,得了孟知祥的吩咐,是有讲究的。说来也简单,无非是由易及难。   李从珂看到又一股西川军杀来,心中不免暗叫糟糕。观其阵势,少说也有两千来人,再加上眼前的原有之敌,三倍于己的兵力,李从珂自知抵挡不住。   然则抵挡不住却不能败退,对方既然出现在这里,李从珂便知石重贵已经败了,若是他再败退,石敬瑭势必难以支撑,到时候全军尽败,他就算逃出生天侥幸不死,在李从璟面前也难逃罪责。   李从珂遂发了狠,率领亲卫奋勇向前,虽血透战袍也不后退。亏得他所领这股兵马乃本部部曲,有着石重贵不具备的向心力,故而勉强抵挡了一阵。   饶是如此,快到两个时辰时,李从珂也感到大势已去。   眼见西川军占尽上风,杀得己方士卒人仰马翻,李从珂心痛如绞,他在心里早将李从璟痛骂了十八遍,却不得不在嘴上大喊精忠报国,激励将士奋战。   就在李从珂即将支持不住的时候,眼前的西川军忽然变阵后退,以极快的速度脱离了战场,而后挥师就走。   突然的变故让保义军瞠目结舌,捡回一条性命的李从珂正暗自庆幸,还来不及弄清敌方退却的缘由,就看到了高行周的将旗和兵马。   “贼军退得好快!”高行周远远望见西川军逃走,虽然觉得可惜,却也顾不得太多,当下与李从珂照了个面,便挥师追击出去。   他已得了李从璟的命令,要赶去成都城。   眼见高行周所部风卷残云一般奔向成都,李从珂气得跳脚,暗骂李从璟简直混账,明明还有军马要布置在成都,为何不及早派遣过来,让他的部曲平白受了这许多损失!   然则李从璟并非有意刁难李从珂。   就像剑州之战,李从珂、石敬瑭损失惨重,也非是李从璟有意要如此,只是战术需要而已。只不过这话李从璟不会去跟李从珂、石敬瑭解释,因为解释了也没用,两人的损失毕竟摆在那里,非是言语可以补救的。   高行周陈兵成都城下时,孟知祥派遣出去的兵马已经尽数回城——这一回西川军取得的战果,比前日孟知祥在城前取得的更大。   得益于临行前孟知祥的面授机宜,对战事的合理安排,这回出战的西川军,虽然面对高行周的驰援,却也没有遭受到什么损失。   不得不说,孟知祥的确老奸巨猾,非是李绍斌可比。   这本是大好的局面,振奋人心的场景,然而看到高行周所部大几千兵马出现在城下时,孟知祥心中却无半分喜色,相反,他恼得恨不能捶胸顿足。   高行周出现在成都城外,也就意味着李从璟的意图终于清楚了,他的确是要先取东阳!   为何?   高行周所领横冲军,战力强悍,在禁军中也是稳居第二的存在,非是护国、保义这两个地方军可比,他们出现在成都城外,很显然不是来攻城的——若要攻城,仅是横冲军却还不够,得需王师主力前来。   既然非是为了攻城,横冲军出现在这里的唯一目的,便是看住成都、牵制成都兵马!   孟知祥可以派遣兵马出城打击护国、保义两军,却无法轻易让西川军出战横冲军——别的姑且不言,横冲军仅是数量都接近了护国、保义两军的双倍。   故而到了此时,孟知祥面如死灰。   他岂能不知,既然李从璟敢如此明目张胆,将横冲军放到成都城前,就是不避讳被他看出自己的用意。   李从璟敢这样做,也就意味着东阳战事已经进入尾声,已成定局。   ……   在郭威、李绍城合力攻打东阳城的第二日夜,刚从血火战阵上被换下来的节度使与防御使,在营帐中见到了一个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人。   “军师?”   “两位将军辛苦了。”站在郭威、李绍城面前的,正是白袍折扇风流倜傥的莫离,他微笑着向两人拱手,“城头战况如何?”   “已夺下一面城墙,尚有三面城墙负隅顽抗,巷战也在局部进行。”郭威、李绍城抱拳行礼,难掩惊愕之色,“军师怎会到了此处?”   “一面城墙被夺,尚能力战不退,贼军意志之顽强,的确罕见。”莫离啧啧赞叹,看向帐中的夏鲁奇,“如此说来,只怕三日之期到了,东阳也未必能完全夺下,在下说的对否?”   夏鲁奇满脸尴尬,郭威、李绍城也是羞愧低头。   若非形势的确严峻,他三人又岂会如此甘于俯首?   “孟老贼事先在城中藏了些兵马,直到昨日才用上战场,令尔等措手不及,也令敌我力量的对比再度发生变化,这是突发情况,怪罪不到你等头上,三位大可不必如此。”莫离笑着宽慰众人,“真论起来,这还是我参谋处的罪责。”   “孟老贼是否预先料想到我等会先攻东阳不可知,但其对东阳的坚守之心,的确出乎我等早先推测。”莫离继续道,“方才两位将军问在下此来为何,实不相瞒,在下奉大帅之令,领军前来相援。”   “这……”郭威、李绍城、夏鲁奇三人闻言,既是惊愕又是喜悦。   莫离摇着折扇微笑道:“既然要先破东阳,自然要集中力量,除却李从珂、石敬瑭所部牵制成都外,其它各部兵马断然没有闲着不动的道理。早先不尽数投入到东阳,是为免过早暴露意图,引得孟知祥调兵遣将,形成东阳鏖战的局面,如今赶来援助东阳,是要在关键时候一锤定音,不给成都反应的机会。”   “除却横冲军如今已经兵临成都城下,其他禁军尽数随在下赶来,目前都在二十里之外。”莫离看着众人,“我等只有一日时间,狮子搏兔,明日必须拿下东阳城!”   “夜长梦多,益州可并非只有东阳、成都,还有西边的数个县镇,若是时间拖得久了,待孟知祥缓过劲来,以他在西川的根基,不定会翻出什么转机来。”   对李从璟的安排,夏鲁奇三人莫不是佩服的五体投地,然而要说孟知祥还能折腾出什么浪花来,三人却是有些不信。   莫离遂正色道:“大帅有言,行百里者半九十,任何时候都切忌轻视对手,尤其是面对孟老贼这种狡猾之辈。若非为了万无一失,避免孟知祥层出花招,不给孟知祥有反应的机会,大军大可从一开始就遣横冲军,与护国、保义两军陈兵成都城下,而主力直取东阳。”   话至此处,莫离轻叹一声,“东阳城中藏有贼军预备兵力,成都贼军屡败护国、保义两军,不瞒诸位,新都城中也有藏有西川悍卒,他们装扮成百姓混在城中,试图与先前假意投降的贼军合力捣鬼,若非有大帅坐镇新都,又有大军为依仗,此时早不知出了多少乱子。”   “诸位请想,若是我军主力一股脑到了东阳,横冲军到了成都,新都无重兵坐镇,无大帅主持全局,一旦背后发生这般骚乱,对前线将是何等打击?也亏的是军情处隔绝了这些贼子与成都的联系,让他们把握不好时机,惶急之下露出了马脚,让军中眼线给提前注意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孟老贼的手段有多少,隐藏的奸计又有多少,实在是无法尽数探知,东阳之战若非采用添油战术,层层逼出其真实战力,在贼军力竭之地给予雷霆一击,何时能拿下城池实在难说。”   “此战的关键,便是在静难军抵达东阳后,三日内夺下城池,只有这般迅捷取得东阳,才能不给成都有更多时机大做文章。而以护国、保义两军迷惑成都两日,以横冲军拖住成都一日,为你我东阳之战争取到三日时间——在这三日中,因为孟老贼不清楚我等的意图,故而不好轻举妄动,这才是夺取东阳的关键。”   “而一旦孟老贼反应过来,东阳已成我军囊中之物,到那时便是他依仗成都、东阳的掎角之势,坐拥益州其它县镇并及其他州县,隐藏有万千手段,也无从施展。”   说到这莫离笑了笑,“以快破敌,这便是大帅的锦囊妙计。孟知祥大概做梦都想不到,东阳会这么快被我等攻下。”   听罢莫离的完整讲述,夏鲁奇、李绍城、郭威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说什么好,他们不知道孟知祥“曾今”拥有的帝业,故而不能尽知孟知祥的可怕之处,此时有些吃惊也是情理之中。   但李从璟一番布置的高明之处,他们却还是能够体会。   李绍城、郭威还好些,毕竟跟随李从璟久了,对李从璟的谋略多有认知,夏鲁奇就不一样,从他近乎僵硬的面部表情中便可以看出,此时他心中定是惊涛骇浪。   闲话休叙,莫离随即按照预先布置,将禁军划入到该在的位置,李绍城、郭威两人也各归本位,只待明日给予东阳意料之外的致命一击。 第619章 英雄迟暮未必恨,寒冬不耐早驱秋(一)   高行周、莫离相继率部离开新都后,新都附近的王师兵马就只剩下很少一部分留守将士。百战军在玄武休养多日,至此也受命向成都进发——来日攻打成都时他们只要参战,都会是对战局莫大的助力。   入秋以来蜀中阴雨天气较多,晴朗的时候颇少,王师在各地征战,冒雨的时候虽然不多,但多数时候也是头顶着阴沉沉的天幕。   今日却不同,天亮之后便有阳光自云层倾斜下来,到了接近午时的时分,更是艳阳高照,山川大地皆是一片明亮,正当得秋高气爽四个字。   忙中偷闲的李从璟来到城头,与参谋处众幕僚俯观城外军营,彼处的王师正在进行日常操练。但见营中尘土飞扬,人来马往,铁甲泛光,阵阵呼喝声不绝于耳,阳刚而又充满朝气。   微风拂动发带,衣袂轻卷,一身青袍的李从璟眼中噙着淡淡的笑意,笔直挺拔的身姿多了几分肆意潇洒,若是再配上莫离那般的折扇,仅是论卖相倒也不失为一介风流才子了。   “禁军何如?”李从璟尽量避免自鸣得意,问身旁的孟延意。   阳光虽好,不敌美人眼中的愁色,饶是孟延意倔强的不愿失了气势,说出来的话也没甚么底气:“既然是朝廷俸禄所养,理应如此。”   李从璟换了种问法,“以小娘子看,东阳还能坚持多久?”   “西川将士也不是软弱可欺之辈。”孟延意语调有些僵硬,像是田间的秋草,外强中干。   李从璟摇摇头,忽然问道:“小娘子可愿为我劝降令堂?”   李从璟这话说得突兀,孟延意有些惊愕,“殿下何出此言?”   “蜀中之役的结果已成定局,战争持续下去,不过徒增伤亡罢了。小娘子若是有心,当思为西川多留几分精气,如此也不负平日里享受的西川民脂民膏。”李从璟缓缓道。   孟延意银牙紧咬,沉默了下来。   见孟延意不回答,李从璟也不逼迫她,复又看向城外。   让孟延意劝降孟知祥,李从璟原本就没抱什么期望,大军攻伐决胜战场,本来就不关这些女子多少事,只不过考虑到将士伤亡,李从璟不愿放过任何可能罢了。   没多久,有精骑自官道疾驰而来,隔得还很远的时候,从对方的装扮中李从璟就认了出来,那是沟通新都、东阳的信使。   信使奔至城前,即大声高喊:“东阳战报:攻克城池,尽灭贼军!”   闻言,李从璟眉头一挑,笑从中来,孟延意则是恍然失神,旁边的一众幕僚莫不神色振奋,桑维翰更是击掌赞道:“哎呀,军师真是好手段,才去得东阳,东阳便被攻克,眼下距离三日之期尚有六个时辰呐!”   “既然东阳战事已罢,你我也该去成都了。”李从璟往西边看了一眼,回头笑对第五姑娘道:“如今我总可以渡过沱江了?”   第五姑娘知道李从璟这是在打趣她,哼了一声,扬起小鼻尖,不理会。   在走下城头前,李从璟对仍在失神的孟延意道:“若是小娘子想清楚了,随时恭候。”   洒落甬道的阳光铺陈在阶梯上,如同一层奢华的地毯,李从璟在一众幕僚的簇拥下,负手步步迈下石阶,跟随在他身侧的第五姑娘好奇地问道:“孟小娘子果真会为朝廷劝降孟老贼?”   “依你之见如何?”李从璟反问。   第五断然摇头,“当然不会,孟老贼可是她亲爹!”   李从璟不置可否,“这些时日来,一直是由你的人带她四处闲逛,你认为她是个怎样的人?”   第五低头沉吟了一下,“虽是大家闺秀,却无傲人之气,虽然聪慧伶俐,却对人情世故不甚通达,虽倔强自重,却也不让人觉得讨厌。”   李从璟笑了笑,“大体不差,即是如此,听天由命而已。”   第五点点头,眼珠子一转,忽而说道:“今日接报,桃姐姐已经离开幽州,算算脚程,此时应该已经到了边境了。”   “可有留下只言片语,说到要去何处?”李从璟停下脚步问。   “契丹京都,西楼。”第五道。   ……   出征东阳的大军在略作休整之后,除却留下少量戍卒,主力迅速开赴成都,当他们抵达成都城下时,在东阳等到百战军的李从璟,紧跟着赶来,一时之间,成都城下聚集的以禁军为主的王师将士,达到四万余众。   四万大军团团包围了成都城,没有围三阙一留下生门,在给成都将士宣读朝廷公告时,李从璟说得很明白,成都将士若不投降,便只有死路一条。   成都城中,有守卒万余人,其中精锐老卒四千,余者皆为孟知祥新募士卒,但战事到了这个份上,孟知祥也顾不得许多,将城中青壮聚集起来,编入辅兵队列,参与到守城之战中。   王师在城外堆土为山,建造高大望楼与巢车,其高度都超过了城墙。成都城内也在加紧修筑角楼,与王师争夺高度控制权。   建造巢车望楼姑且好说,由工匠在营中建造即可,然而在城墙外修筑土山时,因为距离城墙近——两者之间的距离不能超过弓箭射程,故而几乎无时不战。   成都城建在毗江两条支流交汇处的西北河岸,几乎可以说是三面环水,故而王师抵达成都之后的另一件大事,便是截断了毗江两条支流,在东、南、西三面填充河道,同时,在毗江上游修水坝以蓄水,挖河道以通城池,待得需要的时候便引水去淹成都城。   李从璟到达成都时,先行一步赶来的大军正在莫离安排下,对各项工事齐头并进,是以成都城外喧嚣震天。   在百战军扎营的时候,李从璟带了孟平并及参谋处众幕僚,和莫离一道策马出营,观察成都城防。   “引水灌城需得一个先决条件,那便是水面要比城脚高,毗江在这方面的条件问题不大,然则一旦引水灌城,则城中百姓必然遭受大灾,不知孟知祥是吃准了我等不会行此有害朝廷恩福的事,还是的确兵力不足,我部将士截江修坝也开始了半日,成都城中并无兵马前来阻拦。”莫离道。   李从璟凝神望着城头,一时没有对此事有任何指导意见。   半晌,他道:“眼下将入冬月,战事需得及早结束,但对成都战事的准备,却得大开大合,往鏖战的方向去做。无论是修建土山高楼,筑坝挖掘地道,还是建造海量的投石车,都不需要吝啬手笔。无论何种手段,或许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但却是个累及渐进的过程,日复一日消耗掉成都的防备力量,只到成都坚持不住为止。”   莫离点点头,继而笑道:“其实成都兵力已然不多,且多半是新卒,即便是采用日日蚁附的战术,离也有信心在旬月之内将其攻克。”   李从璟来了精神,“听军师此言,似是另有奇策?”   “奇策谈不上,心得却有一些。”莫离摇动折扇,高深莫测的样子。   “愿闻其详。”李从璟道。   “以我王师战力,携大胜之威,做最后一战,必是士气如虹,攻势如电,以彼残兵败将,按理说顶多支撑半月。然则如此一来将士伤亡亦会颇大,且存在一个变数。”莫离道。   “何为变数?”李从璟问。   “民心。”莫离道。   李从璟点头,“孟知祥如今之所以还能负隅顽抗,皆因其素得民心,成都军民愿为其所用。东阳一战,贼军将士近乎全部战死,可见一斑。”   “得民心,故而能全民皆兵,成都贼军虽然不多,若是孟老贼能城中许多青壮效命,则仍能踞城顽抗。”莫离道,“且得民心愈多,成都便能支撑愈久,若其得民心到了一定程度,成都能守下来也说不定。”   “这的确可称为一大变数。”李从璟颔首,“故而要破成都城,先要离散成都民心。”   “不错。”莫离道。   李从璟叫来冯道,问道:“军师言,要破城池,先破人心,不知人心可破否?”   “大帅放心,贼人民心已破矣。”冯道信心十足,“自得了大帅军令,某与齐己大师星夜揭开了早先在西川的布置,到得今日,西川各地僧人早已联合军情处,利用佛门在百姓中的影响力,将孟贼罪状与叛国不义之举昭告民众。再加之王师入蜀以来,军纪严明,于民秋毫无犯,多日来,各地百姓奔走相告,一传十十传百,大帅来的路上岂没能无所发现?”   李从璟笑道:“各处百姓看王师的眼神,的确有些不同了,也曾碰到过一股百姓在军前俯首,赞颂王师攻伐不臣之义举的。”   “此即为‘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也。成都城外尚且故此,成都城内乃是此番计策实施之关键,此时某虽未入城亲眼看见,却也知晓成都城内必已‘人心惶惶’。”冯道坚定道,“东阳的贼军死战,已成明日黄花矣。”   李从璟点点头,转而笑对莫离道:“如此情况,军师可还满意?”   “民心已离,固然好事,然尚且不够。”莫离道。   “还当如何?”李从璟问。   “离其心之外,还得绝其望。”莫离道。   “何谓绝其望?”李从璟追问。   “遣偏师,夺益州其他县镇,传檄西川各地,令州县离弃贼人效忠朝廷。”莫离掷地有声。   “如是,则成都不仅成为一座孤城,更是成为一处绝境!军师端得是好计策!”李从璟抚掌而赞,而后看向第五姑娘,“西川州县,可会效忠朝廷?”   “自然会。”第五想也不想。   “何以如此肯定?”李从璟问。   “老贼大势已去,如此被围孤城,谁愿为其陪葬?他人在成都,或可令成都军民力战,然则今时今日,其令已无法通行西川其他州县,且西川其他州县军力薄弱,与其随其赴死,何不顺大义效忠朝廷,保全身家富贵?”   “可有州县官员受其恩惠颇重,不愿离弃的?”   “即便是有,又能如何?且不言家国大义在前,各地也因佛门而‘人心惶惶’,便是老贼有恩于州县官吏,也不能恩泽所有人,州县长吏或许不愿效忠朝廷,可保不齐下面的人‘明事理’。”   李从璟遂大笑,手指成都城,“孟老贼,尔死期不远矣!” 第620章 英雄迟暮未必恨,寒冬不耐早驱秋(二)   在益州境内,除却东半部的新繁、新都、东阳等城,西半部还有郫县、犀浦、双流、广度四县,李从璟在调度大军对成都展开全面进攻的同时,依照莫离的计策,对后四县遣了偏师攻打。   奉命出征的军队是横冲军。在禁军当中,除却百战军外,横冲军最负盛名,遣其攻伐各地,最有可能让四县畏惧兵锋,从而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甚至是令其望风而降的目的。   攻打四县的要诀在速战速决,横冲军如今战力完整,是最合适不过的选择。   而大军主力对成都的攻打,就是两个字:强攻。   按照禁军攻城拔寨的一贯习性,在经过最开始的准备后,大军四面攻城,先是不计投石车损耗的猛轰城墙,以求在达到先声夺人效果的同时,最大限度一次性摧毁城墙。   其次,便是大军蚁附。利用禁军巢车、攻城楼车、云梯车、大竹竿弩等军备的优势,配合城外土山、箭楼的火力支援,对城头展开猛攻。   同时,挖掘地道、挖塌城墙等战术一并进行。   成都攻防战的激烈程度,乃李从璟领命伐蜀以来最大的一次。无论是李从璟还是孟知祥,都深知此战为最核心之役,故而莫不倾尽手段,彼此之间再无半分保留,双方将士几乎不曾停歇的交战,令城池内外犹如一片炼狱。   大战兀一开始,每日里少说都有数百将士伤亡,战事最激烈的时候,双方的伤亡甚至达到了千数。   当成都战事进行到第八日的时候,无论是李从璟还是孟知祥,都预感到战事进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这个时候,往往也是决定身负的时候。   到得这日,王师中的骁勇之将,如郭威、孟平、李绍城、皇甫麟,甚至是史彦超、符彦琳之流,都曾攻上过城头。尤其是史彦超,甚至在一轮激战中,双脚两次踏上城头,其中一次还坚持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战事进行到此时,又到了谋尽唯战的时候,各种布置、计策都已施行或者在准备施行,胜负最终最能用鲜血和生命换来。   李从璟每日在望楼观察战场,他能清楚的看到双方将士一个接一个倒下,他能看到一股接一股鲜血染红着一寸寸城头,他能看到己方的云梯车一架架损坏,他能看到王师甲士大喊着挥动巨斧砍碎了城头的床弩,他能看到双方将士下饺子般从城头掉落城外。   然而,他看到的最多的,还是冲向城墙的铁甲洪流,以及铁甲洪流中的巨兽——那些大型工程器械。   他用敏锐的洞察力,一次次观察出成都城防的薄弱地带,然后让旗手挥动令旗。于是,随即便有一群甲士奔向那处薄弱点,有时王师冲垮了贼军的防线,冲上了城头,有时贼军反应迅捷,双方陷入鏖战,薄弱点也就不再是薄弱点,李从璟便又去找下一个破绽。   这场战斗,上至三军主帅下至寻常士卒,包括营中的伙夫走卒与医官,没有一人有片刻闲暇,战争就是毁灭,支撑这场毁灭盛宴的军队机器,却生机勃勃,运转得极为精密。   要说相对无事的,便只有那些等着攻破城池后,接收城池军政的文官文吏。   连日里,捷报接连传来,先是犀浦被攻克,紧接着是双流,在横冲军出征的第八日夜里,李从璟接到了广都被攻取的消息。   与此同时,彭州、眉州等地官吏的文书相继送到李从璟手里,他们不愿与贼寇同流合污,坚决表示绝对效忠朝廷,眉州刺史更是表达了他愿意出兵相助王师的心意。   每接到一封捷报,李从璟便将喜讯向成都转达,同时丢进城中的,或者是犀蒲守将的头颅,或者是加盖了眉州刺史官印的信件。   战事越是持续,李从璟便越是淡然从容,看成都的眼神便愈发像是在看囊中之物。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便是孟知祥何时放弃。”战事第七日,李从璟这样对身旁的幕僚说道。   孟知祥是否会放弃?   答案显而易见,他不会。   与李绍斌相同的是,孟知祥每日里也需要城头、帅府两头跑,与李绍斌不同的是,孟知祥从始至终都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至少每日里面对他抚慰、激励的将士,都认为成都一定能够守得下去。   孟知祥也拿出了钱财来激励将士,与李绍斌不同的是,在府库银钱不够的时候,他开始命令府中护卫搬动帅府的各种物件——字画、珍玩甚至是他日常所用的起居用具。   战事艰难的时候,孟知祥虽然没有亲自拔刀冲向战阵,但却好整以暇站在能让尽可能多将士看到的地方,神色从容,半步不退。   种种措施,让成都坚持了一日又一日。   即便如此,也仍是止不住形势日趋恶化,在孟知祥看到犀浦守将的头颅时,他就知道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李从璟的动作实在是太快。   无论是攻占犀蒲、双流,还是得到彭州、眉州刺史的效忠,都太快。   到现在,孟知祥也早就认清:如果说蜀中之役是一盘棋,那么李从璟落子已经落了好几年,如果说成都之战是一场狩猎,那么李从璟早就布下了重重陷阱。   连日来成都城内人心惶惶,街头巷尾都在流传孟知祥是什么“十世恶人”,还说他麾下那些将领都是什么修罗投生,原本都是在十八层地狱的,更说如今来伐的王师是怒目金刚,再离谱些的,更是将李嗣源、李从璟父子大为赞颂,称为佛祖转世。   这些都是没头没影的事,找不出半分事实根据,但经不住三人成虎,尤其是在如今风雨飘摇的时候,恰巧是这些看似这些没头没影的事格外有煽动力。   比这些更加恶毒的,是城中流传的孟知祥十大罪状,有的没的历数他入蜀以来的恶事,其中打头的无疑是不忠不义。值得一提的是,他擅杀李严的事被大肆渲染,以此证明他早有反心。   与之相比,什么脑后生反骨的恶毒程度都要轻了不少。   对这些舆论,孟知祥的应对之策是严禁以讹传讹,一旦发现杀无赦,但他也知道百姓的嘴是堵不住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所以他授意苏愿宣告全城,那些言论都是朝廷细作有意传出,是为了蛊惑人心,号召百姓万勿上当。   为了证明他对抗朝廷的正义性,他不惜安排了几出鱼肚出帛书,寺院现佛谕的戏码。   当然,这些帛书、佛谕上写得肯定是类似于“朝廷失道,诸侯伐之”的言论。   民心可以争夺,流言可以辟除,但战局的失利却无法挽回,孟知祥敏锐的觉察出了成都军民的心思变化。   在多重压力下,虽然迫于孟知祥一贯的恩威,城中军民没有说他的不是,但对战局为何会不利到这种局面,成都为何会遭受如此大灾的控诉,却逐渐高涨了起来。   无论是亲人战死的平民百姓,还是财产遭受损失的官吏大户,亦或是生活因为战争而变得凄惨的大众,心中都一股愤恨,现在他们需要发泄这股愤恨。   孟知祥知道,他必须要做些什么来抵消这股愤恨,否则一旦这种民情发展下去,最终很可能转变为对他的指责、怀疑,甚至是反叛。   战事第八日,在看到那封由王师射进城中,有眉州刺史官印的书信后,孟知祥来到了大牢。   大牢里,关押着一名对西川、对孟知祥都至关重要的人物,他曾今为孟知祥的西川大业做出了许多旁人难以企及的贡献。在孟知祥决意反叛朝廷的时候,他是第一个站出来明确表示支持的;在孟知祥兵败玄武城,仓皇逃回成都时,是他主动替孟知祥背起了战败的黑锅。   他是李仁罕。   大牢的光线很不好,随处可见的老鼠爬虫,还有长年潮湿发霉的墙角,都在表明这是人间最不堪的地方。李仁罕虽然受到些照顾,但为免旁人说闲话,孟知祥并没有给他太多礼遇。   成都正在大战,诸番动静李仁罕听得很清楚。他常常趴在窗口睁大了双眼,拼命望向窗外,虽然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仍然保持着这样的动作,有时半日都不曾动弹,他迫切想知道外面的战况。   没有人会告诉他战况,没有人能告诉他战况。   每每临了的时候,李仁罕都会狠狠一拳捶在坚硬的墙壁上,脑袋也在墙上撞得砰砰作响。然而最后他只能无力顺着墙壁跌坐下来,魁梧挺拔的身躯缩成一团,在这片阴湿黑暗的悲惨角落里仓皇无助。   窗户有一束光透进来,可它太弱小了些,哪怕它是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能够代表希望,可也太稀薄了些。   从窗外响起激战声开始,李仁罕便向孟知祥请命出战,哪怕只是做一个走卒,他都心甘情愿。但这么多日子过去了,他的呼喊与心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他满脑子都是昔日驰骋沙场,指挥全军万马纵横奔驰的情景,那是何等显赫得志,而现在,入眼却是三尺牢笼——连看看那片战场都已成了奢望。   忽的,牢笼外响起一阵喧闹声,李仁罕猛地一个机灵,他听到了狱卒的话,他迅速窜到木栏前,苍劲有力的双头紧紧抓住圆柱,拼命望向外间,果然,他看到了梦寐以求的那个人。   “大帅!”这一瞬间,李仁罕心中激起无数希望。   孟知祥来到牢房前,看到里间因为长久见不到阳光而脸色苍白的李仁罕,触碰到了对方渴求而充满希望的目光,他心头微动,这个五六十岁的猛将竟露出孩童期盼甜食般的神情。   “李老弟,你受苦了。”孟知祥叹息道。   听到这声亲切的称呼,李仁罕虎目中几欲涌出泪来,他近乎手足无措一般在木栏里面跪下来,用苍老而颤抖的嗓音大声道:“李仁罕请命出战,请大帅应允!”   这声请战的喊声,很早以前李仁罕曾喊过无数遍,但却没有一次如今日这般热诚。   然而可惜的是,这回他并没有得到他期待中的答复。   一栏之隔,牢房外,孟知祥声音有些怪异,“出战就免了罢。” 第621章 英雄迟暮未必恨,寒冬不耐早驱秋(三)   李仁罕怔了怔,他疑惑的看向孟知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对方肯定的神态,无疑在表示他并没有听错,在这一瞬间,李仁罕眼中的神色极为复杂,茫然、仓皇、失望、落寞、怀疑等等,不一而足,这让他看起来愈发显得苍老了,枯树皮般的脸上皱纹也更加醒目。   “贼军来犯,人多势众,军备优良,李从璟阴狠毒辣,诡计多端,成都如今举步维艰,老弟,这个时候你上不上战场,对局势并不能有多少改变。”孟知祥显得语重心长。   李仁罕不相信孟知祥来一趟牢房只为看望自己,对方必是有目的的,所以他还抱有一线希望,遂咬牙道:“大帅,西川战局危急,多因卑职征战不利,如今但凡还有能用到卑职的地方,卑职万死不辞!”   孟知祥微微笑了笑,似乎是对李仁罕这番表现很满意,但他时间紧迫,却是无暇与李仁罕多客套,“要守住成都,西川军已是力有不逮,唯有依靠全城百姓,保得上下齐心,才能共度时艰。然则,你身在囹囵或许不知,如今成都城内已是人心惶惶,军民颇有离心之相。”   话至此处,孟知祥忽然停下来,只是看着李仁罕。   李仁罕便问:“这却是为何?大帅素来极得民心……”   等李仁罕问出了这话,孟知祥才叹息道:“成都战事艰难,将士百姓死伤不少,军民都在问本帅,是谁让西川陷入如此险境……老弟啊,你让我如何去说?”   李仁罕低头沉默下来,到了这个份上,他心头已经极为不安,若说没有猜到孟知祥话里的含义,那是自欺欺人,但他自忖向来对孟知祥忠贞不二,孟知祥又怎忍如此对他?   他已经帮孟知祥背下了玄武战败的黑锅,如今已是身陷囹囵,难道这还不够?   “大帅……卑职的确罪莫大焉,不敢求将功赎罪,只希望能战死沙场……”李仁罕悲凉道。   孟知祥见李仁罕这般说,未免显得有些不识趣,遂少了三分耐心,摆摆手打断李仁罕的话,直视着他道:“你应该知道,要平息民愤,只有一个办法,而如今成都危急,也容不得本帅耽搁!”   说完这话,见李仁罕绝望的瘫坐到地上,孟知祥露出不忍之色,“老弟,非是我逼迫于你,你当知我的难处。只要成都能渡过此劫,你的子孙将与孟氏同享富贵!”   李仁罕闭上双眼,悲戚的摇摇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唯独两行浊泪淌了出来。   该尽的送别之谊已经尽到,孟知祥见李仁罕不愿再言语,也不打算再逗留,遂转身离开此处,吩咐牢头道:“让李将军饱餐一顿,我西川将士,在黄泉路上不做那饿死鬼!”   将要离开牢房之际,孟知祥听到里间传来李仁罕一声悲怆的大喊,“大帅!”   孟知祥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牢房。   这一日,李仁罕被推到帅府门前斩首,以赎其令西川战事不利、成都陷于危局之罪。   随后,孟知祥令人传首全城,以息民愤、以正军心。   这日夜,层层叠叠的成都城中,也不知是个哪个寻常巷陌里,传来一阵婉转哀绝的吟唱声。   “想当初,某为你沙场征战把仇除,酒宴席上斩了敌人头颅,你要做那乱世贼寇叛家国,某不愿为那不忠不义之徒,半截身子入了土,也要跟你同到黄泉路。不曾想,到头来,一片忠心嫌不足,仍要这颗枯朽老头颅。到底是,从来人主面前无情义,恩惠只在用时有,却叫乱离人往何处,说命运凄苦。可恨此身愚钝,不知贼寇难事,可恨此生难从头,不能告之世人,休贪得一时富贵,把凶险罔顾,把忠义念错了谱……”   ……   孟知祥在斩了李仁罕之后,成都民情军心的确稍有平复,借着李仁罕的脑袋,孟知祥也让成都军民认识到了他的赏罚分明,不消说,也有震慑宵小的效果。   这件事传到李从璟耳朵里,李从璟倒不觉得惊诧,只是一笑了之。   成为战败罪犯的李仁罕,身上已没有多少利用价值,死亡是他唯一的归宿,在成都大战的紧要关头被置于死地,对于孟知祥而言,不过是物尽其用而已。   或许在孟知祥看来,人与物并无多大差别,都只是他大业路上的一砖一瓦而已。   “处死李仁罕……为负隅顽抗,孟老贼的手段也可谓是层出不穷了。”王朴感慨道。   “手段再多,也有黔驴技穷的时候。”李从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方才召集了冯道等人过来,这会儿便对他们道:“我等还是来谈论一下,战后成都抚民和重建的事罢。”   笑如弥勒的冯道满脸红光,“正该如此。”他挥了挥手,示意苏逢吉递上来一本册子,双手奉送到李从璟面前,“这是下官所拟,战后抚民与重建事宜的章程,请大帅过目。”   李从璟接过册子,认真读了起来。半晌后,他抬起头,往帐外望了一眼,笑道:“时候也不早了,诸位今日就在帐内用餐罢。”吩咐孟松柏,让他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伙房。   在冯道等人“却之不恭”的感谢声中,孟松柏出了大帐,正要往伙房去,迎面却看见了孟延意在帐外徘徊,模样很是踟躇。   “小娘子可是要见大帅?”孟松柏上前去询问。   孟延意往大帐瞧了两眼,红唇轻咬,踌躇了片刻还是摇摇头,在孟松柏不解的目光中转身离去。   孟延意没有回去自己的帐篷,而是来到军情处的地头,要求见一见第五姑娘。   “何事?”第五姑娘出了帐篷,看见孟延意就简单直了的问。眼下正是军情处与西川各州县紧密联络、往来、谋划事变的时候,她也是十分忙碌。   孟延意这回没有太犹豫,却也沉吟了片刻,“奴听闻营中将士说起,李老将军被杀,可是确有此事?”   “你爹的确杀了李仁罕,并且传首到了城头,许多人都看见了。”第五姑娘点头道。   孟延意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苍白了些,但她紧接着又问道:“犀浦、双流四县被攻克,彭州、益州刺史上书请降,此事也是当真?”   “自然当真。”第五道。   孟延意身子有些站立不稳,但她仍是咬紧了牙关,注视着第五认真的问:“依第五统领看,成都还能坚持多久?”   “不过就是这几天的事了,说破天也不会再撑过十日。”第五道。   孟延意眼神灰暗下来,脸色也苍白如纸,较弱的身子在秋风中一动不动,如同荒野上孤零的野草。   “小娘子还有其它事要问?”第五见孟延意不说话,等了片刻,便提了一句。   “没有了。”孟延意回过神来,苦涩摇头,不忘向第五行了礼,“谢过第五统领。”说完这话,迈着深浅不一的步子离开。   赵象爻刚好从帐篷里出来,瞧见了孟延意离去的背影,摇头啧啧叹息道:“多美的小娘子,可惜,命不久矣了。”   孟知祥犯得是诛九族的大罪,成都城破之时,孟延意也免不了被牵连。   第五姑娘瞥了他一眼,没理会这句话,“简州地位非比寻常,你得亲自走一遭了。”   “放心便是,简州长史不肯投降,可简州驻军已是人心浮动,此去简州,不出两日,自然有悍卒站出来举事。”赵象爻信心十足。简州刺史本是张知业,前些时候就战死在玄武城了。   第五姑娘进了帐篷,赵象爻等到随行人马来了,便牵马出营。路过战地医院的时候,有人跟他打招呼,赵象爻循声望去,见是石重贵,便停步寒暄了两句。不过他时间紧迫,也无暇多言,三两句之久也就离开。   “这是何人?”跟在石重贵身旁的符彦琳问。   “军情处三大统领之一,赵象爻。”石重贵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神秘的意味,“别看他其貌不扬,却是个实打实的猛人,此番大军入蜀征战,用的便是他绘制出来的地图。”   “竟是此人!”符彦琳面露崇敬之色,“恨未相识,真乃大丈夫之憾事!”   “以后有的是机会。”石重贵拍了拍符彦琳,和他一同走进满是伤员、纱布、药味以及医官医徒的医院,轻车熟路找到了史彦超。   “你拦着某家作甚?某家伤已痊愈,还呆在这里作甚?如此战争正紧,某家正该上阵杀敌,怎能在这干耗时日?你再拦着,某家虽不能对你动粗,却也少不得用劲震退你,伤了你可不好!”   “你这伤口大得很,师傅说了,三日之内不能下地,半月之内不能离开医院……哎,你不能走,你再如此我便要叫护卫了!”   石重贵、符彦琳见到史彦超的时候,他正和一名医徒拉扯,看到他那气急败坏的模样,两人不禁失笑,“这臭石头每回进医院,都要跟大夫闹腾一阵,常人都希望多休养几日,便只有他恨不得日日睡在战场上!”   “瞎嚷嚷什么,医院清净之地,你这般拉拉扯扯,难道不知道这里的规矩?”石重贵、符彦琳还未来得及说话,旁里不知何时走出一个大汉来,大冷的天就只穿了一条亵裤,赤裸的胸膛上缠满纱布,仍可见小山般隆起的肌肉,正朝史彦超呵斥。   “你是何人?”史彦超转过头来,看向这个比他还要强壮些的大汉。   “某在问你知错与否,没让你来问某的名讳!”来人却是安重荣,此刻盯着史彦超,一副教训后辈的模样。   史彦超本是个木讷实在脾性,但经不住被医徒缠得已有些不耐烦,此时见对方盛气凌人,他纵横沙场磨砺出的狠气便蹦了出来,当下冷笑一声,“你算哪只鸟,也来管老子的闲事,若是不服大可手底下见真章!”   “好,好得很!”安重荣大怒,骂了一句类似妈了个巴子的话,抬脚就朝史彦超逼近过来,“老子今天就教教你如何尊重人,如何尊重规矩!”   正来探望安重荣的赵弘殷,刚看到安重荣就见他这幅模样,不免有些纳罕,但不等他说什么,就看到旁里有两个小将,却是准备上前去帮安重荣面前的对手,当下就有些不乐意了,扭扭手腕就要上前。   且不说百战军何时被人挑衅过,就说他和安重荣,那可是演武院双雄,这些年闯下了偌大的名头,此番得胜归朝,来日禁军扩建,位列禁军都指挥使都不是没有可能,如何能被几个小将小觑了?   五人在这里意外碰面,正要上演一出演武双雄会战演武三杰的戏码。   “住手!”恰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众人身旁响起,如同惊涛拍岸一般,“都皮痒了,等着挨军棍、关禁闭?”   五人向来人看去,顿时变了脸色,无论是资历老的安重荣、赵弘殷,还是资历浅的史彦超、石重贵、符彦琳,都噤若寒蝉,显然都很敬畏此人的威严。   来的不是别人,论年纪只在安、赵之间,比起史、石、符三人却也大不了多少,然则此人威名的显赫,却足以震慑一切将校,便是几位禁军都指挥使,亦或是此战中的几位节度使见了,都要礼敬三分。   他是现任百战军主将,孟平。   “都给我缩回去!”见五人没话可说了,如同老鼠见着猫一般,孟平低斥一声,便让他们各自夹着尾巴逃开。   没多久,营中响起一阵悠扬绵长的号角声,孟平听了,便放弃了探望安重荣的打算,连忙向帅帐赶去。 第622章 英雄迟暮未必恨,寒冬不耐早驱秋(四)   孟平到帅帐的时候,帐中已经聚集了不少将领,三通鼓毕,除却正在攻城作战的,余者尽数到齐了,宽敞的大帐中人多眼杂,气氛却很是肃静,文官武将们翘首以待,都等着李从璟说话。   这样的军议时常有,有时为商议战事,有时则是简单下达军令,李从璟此番召集众将,却是因为方才桑维翰提了个意见,让他颇为重视,召众将来正是为了吩咐新的指令。   桑维翰提到的,是孟知祥绝境反扑的手段。   实则随着战事进行,成都之役已经变成了一个场攻击力与挨打能力的较量,成都就像是一块牛皮糖,黏性大得很,什么时候王师累积的攻势超过了牛皮糖的黏性极限,成都城也就破了。   李从璟的所作所为,是在加大拉扯力度,也是在减小其黏性,而孟知祥则是在拼命增加这种黏性。   李从璟将桑维翰的话告之众将之后,随即便宣布了对应措施,任务安排到了具体的文官与将领手中,包括时机都已选定,可谓控制了整个过程中的一切变量,不让任何意外有发生的机会。   待文官武将领命而去,帐中又恢复了安静,战事到了今日,一切都跟按部就班差别不大,李从璟没有再去望楼指挥的必要,遂叫了莫离,打算在帐中摆下棋盘对弈。   莫离却道:“帐中非是对弈之所,望楼上才是。”   李从璟一想甚觉有理,这便让孟松柏将棋局搬到望楼上去,他也专门换上了盘龙异文王袍,带上几位幕僚,和莫离在望楼上开战。   这厢李从璟表现给全军将士的成竹在胸、淡定从容是发自肺腑,那厢城楼上孟知祥在大燾下的肃立不退、安之若素是否货真价实,就不得而知了。   到了晚间,孟知祥回帅府洗漱过后,叫来了苏愿,跟他商议一件紧要的事。   “之前已经说过,成都要坚守到寒冬到来,必须要依靠全城军民上下齐心,这是现如今成都唯一的依仗。”孟知祥对苏愿道,“然则当下成都的民心并不稳定,朝廷鹰犬掀起的谣言尚未平息,今日城中又传出了童谣,惹得人心惶然日盛一日,你我必须要采取一些大的措施了!”   “人不齐心,战事艰难,帅府也举步维艰,人若齐心,全城钱财粮食予取予求,府库也能再度充盈。”苏愿斟酌着道,“然则眼下形势如此,要如何挽救全城民心?”   叫苏愿来之前,孟知祥不是对他没有过期望,但听了对方这话就知晓他束手无策,看苏愿神情疲倦的模样,孟知祥就能推测出他平日里的心焦与惶然。   念及于此,孟知祥心中不禁叹息,想到:若是赵季良在此,纵然没有奇谋良策,又何需本帅如此劳心?   可惜,赵季良早早被李从璟在荆南捉了去,成都落到这步田地,孟知祥不是没有想过若是赵季良这个智囊在,西川必不至于如此,但这种事也只能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罢了,多思无益。   “成都军民人心惶然,是因为他们觉得有退路,若是把他们逼入绝境,不给他们有第二个选择的可能,他们也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左右顾盼,有别样的心思了!”孟知祥的话掷地有声,神色也肃杀起来。   苏愿大惊,一时没反应过来,“大帅的意思是?”   “你即刻去准备,安排好人手,今夜要做三件事。”孟知祥眼神如铁,“其一,通报全城,贼军在毗江上游蓄水多日,欲要水淹成都;其二,伪造贼军射入城中的信件,要在上面写明,城破之日,贼军必定屠城,届时鸡犬不留!”   说到这,见苏愿恍然大悟,孟知祥继续叮嘱道:“其三,着人闯民居,杀百姓,抢夺财物,而后逮捕,当场‘查明’其朝廷细作身份,并令其‘供认’他们的计划是扰乱全城!”   听罢孟知祥这三个措施,再看孟知祥灼人的目光,苏愿不觉脊梁冰凉,但他很快便兴奋起来,“大帅此计实在是高明!如此一来,成都军民必会知晓,贼军此战将会至他们于死地,城破之日他们必定性命不保,而唯一的生机便是守住城池,这样的话还有谁会不效死力?那些城中大户富商,也必会拿出财物支援帅府!”   “既然明白了,那便快去办吧。”孟知祥摆摆手,声音也恢复了平静淡然。   苏愿领命而去之后,孟知祥走到院中,抬头看见月光皎洁,不由得冷笑一声,“李从璟啊李从璟,你若是以为此战你赢定了,那你便大错特错了!有我孟知祥在一日,成都便始终是我的囊中之物,你想要夺去?痴心妄想!”   转眼过了两个时辰,孟知祥已经准备歇息,然而不等他闭上眼,便有人来报:苏愿求见。孟知祥有些不耐,事情已经吩咐下去,难道苏愿连这点事都办不好了么?犯得着这么晚了还来搅扰?   想虽如此想,孟知祥还是披衣坐起,吩咐苏愿来见。   “大帅,大事不好!”苏愿慌慌张张跑进门,满头大汗拜道在地。   “何事如此惊慌?”孟知祥皱起眉头,对苏愿这番举止失措的模样很是不满。   苏愿心中惶急,但好歹没有结结巴巴,缓过一口劲来,就将他方才出去看到的变故对孟知祥说了。孟知祥听罢,怔了许久,坐在矮塌上的身躯放佛都在刹那间矮了下来,整个人都似在一瞬间苍老了。   “现在全城中到处都是这样的信件,上面的内容十分恶毒,简直就像是专为大帅今日所提出的计策而作出的应对……”苏愿最后道。   王师射进城的劝降信几乎每夜都会有,只不过今日的内容变得不同了而已,也正是这样不同的内容,让苏愿露出了见鬼一般的神情,让孟知祥的心情跌落谷底。   书信上的主要内容大致可以分为四条,全部以李从璟的口吻,分别说了四件事。   其一,王师截断毗江,并无水淹成都的意思,而是改变毗江的河道,不让其再有阻断王师攻城的作用。为了证明这句话,王师在随后写道:毗江改道已经完成,只要在成都城头就可以看见新河道的走向。   ——苏愿命人去城头看了,黑夜里看不太清楚,但想必李从璟不会说谎,因为天一亮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第二条内容,是通告全城百姓的:此战乃孟知祥一意孤行、谋逆造反所引起,与成都百姓无关,城破之日,王师保证秋毫无犯——就像王师入蜀以来一直所做的那样——很有说服力。   最恶毒的是第三条内容,李从璟言辞激昂的痛斥了孟知祥的叛国行径,目光敏锐的分析了孟知祥为裹挟成都军民为他死战到底,必会煽动全城军民仇恨王师,他态度恳切的呼吁成都百姓,万勿受了孟知祥的蒙骗,最后号召军民报效国家,助王师击败逆贼,届时朝廷将不吝高位富贵。   最后,在信件的末尾,李从璟信心满满的预测了战事的走向,并向成都军民保证,战争一定会在十日内结束,在此基础上,王师将士也会日夜血战不休,力求将成都军民早日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尽量让成都少受几日苦难。   “大帅,今日我等的部署,竟是已被那李贼提早一步全都料知了去,现在有了这些信件,闹得全城皆知,只怕那些部署无法实施了……”苏愿最后诚惶诚恐道。   神色灰暗的孟知祥,在听闻了苏愿这句话后,却猛地一跃而起,他回身抄起刀架上的百炼横刀,噌的一声抽刀出鞘,哗的一下斩断了刀架,在苏愿震惊的目光中,回过身来目光骇人的盯着他:“既然奇谋不能凑用,无非力战而已,大丈夫何惧一战?!”   只在转瞬间,孟知祥又变成了一头猛虎的模样,眼神坚定,神色奋然,气势逼人,此时更有一股不服输的怒气——那是被彻底激发的倔强,他喝道:“李贼有猛将,本帅亦有,李贼有精兵,本帅亦不缺,况且成都乃本帅经营多年之地,城防坚固,纵然没有其它助力,只凭手中剑,难道本帅就不能战胜贼军吗?!”   苏愿讶然看着孟知祥。   孟知祥盯着苏愿,“大丈夫功名但凭马上取,持三尺便可剑纵横天下,世间高位富贵何物不能夺之,岂能一生仰仗昏君鼻息,如鹰犬一样作谄媚之态,只为吃一口嗟来之食?!苏先生,你可愿与本帅一道,血溅沙场,共立大丈夫功业?!”   “下官愿随大帅死战!”苏愿满脸涨红,想也不想便道。   ……   自打昨日在望楼与莫离对弈过一番之后,李从璟便喜欢上了这种感觉,一手持棋子坐而论道,一手持令旗调动千军万马,这等意气让他不禁想起了后世那首“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的诗句。   昨夜射进城中的千百封书信,内容是由桑维翰拟定的,这件事本就是桑维翰所提出,当时桑维翰说的话是:老贼穷途末路,为裹挟成都军民与之共存亡,必会切断成都军民的其它选择,使之只能随其一条路走到天黑,此乃绝境挣扎、临死反扑之状,需得提防。   李从璟忽然放下棋子,他刚好想到了一件事,便吩咐孟松柏道:“去将赵季良叫来。” 第623章 英雄迟暮未必恨,寒冬不耐早驱秋(五)   赵季良闻听李从璟传唤,很快便赶到望楼上来,见李从璟正与莫离对弈,遂拱手肃立在旁等待。   先前在荆南遇到赵季良,刚开始的时候他“大义凛然”,很有一股为孟知祥不顾生死的意思,文人傲气也表现了个完全,奈何后来落到李从璟手中,终究是没能熬过军情处的刑罚,出卖了孟知祥。   说来奇怪,在败给军情处的严刑逼供后,赵季良一改先前不合作的态度,转而在西川之事上尽心尽力,随李从璟归朝之后,对西川情况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几年更是马不停蹄为朝廷出谋划策。   此番伐蜀,李从璟带其随军,也颇仰仗了他的力量。西川许多县镇能迅速攻克,与赵季良这个孟知祥昔日智囊的劝降脱不开干系。   “前日劳烦先生走了一趟广都,让广都得以弃暗投明,连日来车马劳顿,先生可还经受得住?”李从璟一边与莫离对弈,一边对赵季良说道。   “报效国家,何苦之有。”赵季良很坚定。   李从璟点头表示赞赏,“先生忠心耿耿,众所周知。若是西川官吏皆有先生这份心思,也不消王师将士如此辛苦征战了。”   “大帅谬赞,下官愧不敢当。”赵季良诚惶诚恐。   李从璟微微笑了笑,落下一枚棋子,“今日唤先生来,乃是有要事相托,若是先生精神尚可驱使,还望不要推辞。”   “但凭大帅吩咐,下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赵季良语调铿锵,颇有奋然之色。   “大军攻城已有些时日,明眼人都能看出,贼军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城破之期已然不远矣。然孟知祥贼心不死,一意顽抗,却也让人颇为恼火,如此作态除却徒增伤亡,实在是再无益处。先生素知孟老贼脾性,若是先生入城劝其投降,把握应该不小,若能如此,本帅与三军将士都将感念先生的功劳。”李从璟转头看向赵季良。   赵季良悚然一惊,但随即眸中闪过一抹厉色,俯首咬牙,拱手道:“大帅放心,下官必当竭尽所能,以求不负大帅所托。”   “本帅自是相信先生的。”李从璟颔首道。   赵季良稍作沉吟,道:“下官此番入城,生死难料,但有一请:还望大帅能顾念下官这几年的苦劳,照看下官家人一二,幸能如此,下官即便身遭不测,亦会含笑九泉,为我大唐日日祈福。”   “先生高洁,令本帅钦佩。”李从璟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向赵季良肃然一礼,“不过先生放心,此番入城,本帅保你安然无恙!”   “如此,且容下官稍作准备。”赵季良神色决然。   李从璟点点头,“尚有一事。孟小娘子随在军中,孟老贼只怕还不知晓,先生此行可将此等情况告之成都。”   赵季良自然明白李从璟话里的意思。   让赵季良这个孟知祥昔日臂膀与智囊,去劝说孟知祥投降,成功与否姑且不言,仅是这样的行为就足以震动成都军民了——试想,连赵季良这样的心腹都投了朝廷,更来劝降旧主,其他人等还有什么理由继续为孟知祥卖命?   赵季良离开后,李从璟与莫离的对弈也差不多结束,他站起身来,负手观望硝烟滚滚的战场。   桑维翰在李从璟身旁说道:“大帅,若是赵季良事孟贼之心不死,此去成都露了我军虚实,只怕有些不妙。”   李从璟知道桑维翰的意思,他摆了摆手,“国侨多虑了。赵季良此时变节图什么?再者,我军虚实只怕孟老贼不知,他若知晓,便该早日认清形势投降了。”   桑维翰琢磨着道:“仆一直不甚理解,赵季良作为孟知祥的故交、心腹,一直对孟知祥忠心耿耿,在荆州时的所作所为亦是明证。为何他一朝变节后,对付其西川来会这般不遗余力?看他的样子,倒是生怕孟老贼死晚了一般!”   李从璟摇头失笑,却没有回答桑维翰的问题,最终还是莫离为桑维翰解答了困惑:“原因无他,无外乎人情二字。”   “人情?”桑维翰不解。   “所谓人情,是说赵季良心知孟老贼对其恩重望高,把他看作十分得力的心腹,奈何赵季良却没能对得起孟老贼这份厚望,且不说荆南的事没做好,在被军情处逼供之后,更是招认了对孟老贼极为不利的事实。赵季良心知辜负了孟老贼,负罪之念极重,却偏偏又再难帮到孟老贼。”   莫离道,“在这种情况下,赵季良的心思发生了变化。如今的情况是:只有孟老贼死了,他才能卸去身上的愧疚,才能掩盖自身对老贼的辜负——或许这听起来很离谱,但人性往往就是如此,一个人若是对你太好,好到你报答不了的时候,你就只能恩将仇报。”   “况且赵季良还有一个理由说服自己——家国大义。所以,赵季良有这番做派也就不足为奇了。”   桑维翰似懂非懂,陷入沉思。   且说赵季良当日持节进了成都城中,去见孟知祥。   当城门守将遣人将赵季良作为使者,要求入城的消息传达给孟知祥,并请示指令的时候,孟知祥的一个反应便是下令弓手将其乱箭射死,不给对方入城的机会。   对赵季良这些年在朝廷的所作所为,孟知祥当然有所耳闻,便是对方入蜀之后劝降那些西川县镇的书信,孟知祥都看过不只一封,他自然知晓赵季良已经完全成了朝廷的人,不再是昔日里自个儿的左膀右臂了。   然而最终孟知祥还是让赵季良入了城,因为对方在入城之前,已经在城外晃荡了许久,换言之——现在满城将士都知道,赵季良作为朝廷使者要入城了。   孟知祥是在帅府见的赵季良,当他在厅堂中看见踏进门,从光影中走进来的赵季良时,神情一个恍惚,几乎以为自己又见到了昔日那个为西川殚尽竭虑、奔波劳碌的故交、帮手,正结束了一次外出公干,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这些年,孟知祥恨透了赵季良,但同样的,他也无比怀念赵季良。他痛恨的或许是赵季良这个人,但他怀念的却是赵季良那样一个“角色”——类似孔明之于刘备那样的角色。   只不过,眨眼间物是人非,一切再难从头了。   孟知祥忽的拍案而起,怒火冲天指着进门的赵季良,大喝道:“好你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竟然还有胆有脸进孟某的门!来人,将这个两姓家奴给本帅拖出去,砍了脑袋!”   厅堂外的护卫一拥而上,就要扭着赵季良出去,然而赵季良只说了一句话,便让孟知祥斥退了那些护卫。   赵季良说:“某知晓小娘子的踪迹。”   孟知祥站在厅中,虎踞龙盘一般,逼视着赵季良。赵季良却是淡然一笑,语调沧桑而感慨道:“昔日蒋干尚能与周郎把酒言欢,今朝大帅又何必视季良为仇寇呢?”   孟知祥遂令人摆上酒宴,招待赵季良。   两人分主宾之位坐了,孟知祥率先举起酒杯,目光清澈的看着赵季良道:“你的来意本帅俱都知晓,故而你不必多言,你我都很清楚,这番话说与不说并无多大区别。今日本帅与你饮一杯酒,敬的是你昔日你在西川的劳苦,也是敬我孟知祥的故交好友。饮了这杯酒,你我便是仇敌,也不必再惺惺作态。”   说罢,孟知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也不看赵季良,直身而起,迈步离开食案,就要出门。   “有了这顿酒宴,满城的人都会知晓节使恩怨分明,且顾念旧情,节使可谓用心良苦。”赵季良端视了酒杯半晌,仰脖一饮而尽,也站起身来,看着孟知祥的背影道:“节使不愿与季良同处一室,季良自然理解,然则节使也不想知晓小娘子的下落?”   “知与不知,有何区别?身在乱世,性命由天,人能如何?”孟知祥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来,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留下一道声音,“两个时辰后,自会有人送你出城,你且在此享受酒宴吧。”   望着空空荡荡的房门,赵季良脸上的淡然之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狰狞,他独坐在这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厅堂,心情阴沉得厉害。   “我姐姐在哪儿?她是死是活?”忽然一个人影冲进了厅堂,向赵季良扑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起,面色焦急的大声斥问。   赵季良忽然笑了,他看着眼前的孟知祥之子孟昶,知道他的任务可以圆满完成了。   翌日,孟延意因不耻孟知祥叛国做贼的无耻行径,愤而投身到王师大营,与王师一同来攻伐孟知祥的消息,便传遍了成都城。   ……   只着了亵衣披着大氅的李从璟走出帐篷,来到帐外,他抬头看到月明星稀,长长舒了口气,手中的书信在夜风中哗哗轻响。   王师攻打成都已有半月,他手中握着的信件,是西川最后一处重地——简州的捷报。信件由赵象爻亲自书写,说的是简州已经成为朝廷之州。   夜风吹佛面庞,带着一股颇重的寒意,或许过了今天冬日就要早早到来。李从璟却不觉得寒冷,黑发中那一缕白色在风中轻轻颤动,不知在向这片天府之国的沃土诉说着什么。   “一切都该结束了。”他说。 第624章 英雄迟暮未必恨,寒冬不耐早驱秋(六)   时辰已经不早,李从璟在帐外站了半晌,因为思及战事部署,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天将佛晓的时候。孟松柏见李从璟正在凝神思考,也不敢上前来打扰,最后实在是耐不过黎明时分的寒冷,担心李从璟着了凉,不得不来提醒。   成都战事不比梓州之役,李从璟也不能准确推算出城破的时辰,但他还是看得很清楚,夺下成都恐怕就在今日了。得了孟松柏的提醒,李从璟并没有进帐,而是快步就近上了一座角楼,来观望战场。   大军对成都的攻势是没停的,战事持续的这半月来,每日夜双方都在激烈交战,白昼与黑夜的不同只在于攻势的强弱与战法的不同——城头内外火光通明,映照得四周如同白日,也不存在多少夜战的技术难度与生理条件限制。   然则无论如何,黎民前后的战事总要消停些,攀爬城头的将士已经很少,大部分都是土山、巢车以及城外军阵的弓弩打击,再过上片刻,正在奋战的这批将士就会被换下来。   ——即便是暂时休战,将士会撤下来,巢车、云梯车等大型器械也不会被运回营中,只不过要放在城头弓箭射程范围外。当然,新运入战场的巢车、棚车另当别论。   从角楼上下来,李从璟刚吩咐了孟松柏擂鼓聚将,就看见莫离赶了过来。   “听闻昨夜收到了简州的捷报?”莫离靠近过来就问。   李从璟颔首,“西川州县,至此基本都已底定了。”   “离这几日看过战场,只怕今日大军极有可能破城!”说这话的时候,莫离眉眼间都是振奋之色。   “也该是时候了。”李从璟长吐了口气,与莫离联袂走进大帐。   等李从璟坐了,便有近卫将早膳端上来,李从璟就着莲子粥胡乱吃了几口,便让近卫将食案撤下去,没多时,闻鼓而来的将领就陆续到达。   “数月鏖战,成都已成最后一役,昨夜简州捷报送到,诸位,对成都最后一战,正当此时!”李从璟站起身说这话的时候,初升的晨阳正露了头,大帐中一片明亮。   “请大帅下令,夺下成都!”帐中众将莫不轰然抱拳,一时间铁甲交响,如环佩齐鸣。铁骨将军的吼声,好比烈日阳刚。   “高行周!”李从璟开始点将。   “末将在!”高行周出列,他前日刚完成双流、广都等四县的战事任务归来。   “本帅令:横冲军攻成都东面!”   “末将领命!”   “皇甫麟!”李从璟声调渐高。   “末将在!”皇甫麟昂首而出。   “本帅令:龙骧军攻成都北面!”   “末将领命!”   “王思同!”李从璟点出第三将。   “末将在!”王思同应声出列。   “本帅令:虎卫军攻成都南面!”   “末将领命!”   “李从璋!”李从璟声如洪钟。   “末将在!”李从璋跃然出列。   “本帅令:飞云军攻成都西面!”   “末将领命!”   “孟平!”李从璟目光如电。   “末将在!”孟平大步出列。   “本帅令:百战军营前列阵,为三军压阵,策应各方!”   “末将领命!”   “郭威!”李从璟神色如铁。   “末将在!”   “本帅令:万州军陈军阵后,围堵出城逃窜之敌!”   “夏鲁奇、李从珂、石敬瑭!”李从璟势若蛟龙。   “末将在!”三人同步出列。   “本帅令:武信军、保义军、护国军各选五百陷阵士,随时听候军令!”   “末将领命!”   李从璟按刀而立,目光炯炯注视众将,“巳时初刻,全军攻城!临战而奋进者,赏!临战而退后者,斩!先破城而入者,还都之日,本帅亲为之牵马!”   “本帅训令,尔等可都听清了?”   “末将谨遵军令!”诸将高声呼应,声如巨浪,欲掀帐顶。   散了军议,众将鱼贯出帐,各就各位,争分夺秒之态,尽书于肃杀之面。   李从璟全副披挂,按刀登上望楼时,王师连营前,各部军阵已排列完毕,放眼望去,四块巨大的方阵形如棋盘,难以看到尽头,将成都囊括其中,虎视眈眈。   四块巨大方阵,又由许多小块方阵组成,步卒、马军位列其中,巢车、云梯夹杂其间,旌旗、战鼓蓄势待发,铁甲森森,兵戈如林,大河浪涛般的杀气层层叠叠,欲要席卷江山。   既是总攻,威势自当非同凡响,三军将士,全部战力都将如瀑倾斜,再无半分保留余地。   临战之际,城池一片沉寂,土山一片沉寂,城墙外的战场一片沉寂。沉寂是为迎接即将到来的空前爆发,而掌握这种爆发力量的,是站在高达数丈、足以俯瞰城池的望楼上的主帅。   黑甲黑袍,身如劲松般的李从璟拔刀出鞘,振臂喝令:“击鼓!”   旗手应声上前,昂首挺胸,有力挥舞起手中令旗。随即,一阵雄浑的号角声呜咽而起,响彻长空,如涛如雷,在昊天下经久不绝。   骤然间,“轰”的一声,巨大的鼓槌重重轰击在巨大的鼓面上,身材魁梧的军士敲响了战鼓的第一个音节,宁静的战场瞬间被撕裂。   紧接着,望楼脚下,一排战鼓同时轰然响起,沉重而缓慢的鼓声极有节奏,每一声战鼓都如同敲击在人的心脏上,也敲击在大地的心脏上,两者同时不由自主被其揪住,脉动的节奏似乎在刹那间合二为一。   成都城外广阔的战场上,战鼓声四面响起,在整齐肃杀铁甲战阵中,鼓声如同将士凌烈的眼神一般动人心魄,咚咚的鼓声掩盖了飞鸟的踪迹,冲散了云层的束缚,直上九霄。   一方天地,此刻只剩下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就如充血的甲士眼眸中,此时只剩下了要冲上战场厮杀的渴望。   战争的声音,在这一刻拥抱了所有人。   李从璟举起的横刀向前一引,寒风翻卷披风,大唐将士在这时迈出了第一步,四面八方的军阵开始压向城池。   其势高于九天,其重重于泰山,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进能移山填海,退能摧城拔寨。   吱呀的甩臂声令人牙酸,排列在军阵前方的投石车,将一块块巨石抛上天空。巨石如雨,划过一道优美而凛冽的弧度,砸向城头。   头顶巨石呼啸掠过,严整的军阵却脚步沉稳,他们不急不缓向前开进。当军阵越过投石车站在最前方后,战鼓的轰鸣声逐渐加快,将士们的步伐也随之迈开。   最终,他们全速冲向城墙。   潮水般的喊杀声,鞭炮一样炸裂开来,如同洪水淹没了大地。   投石车停止了动作,城头防御巨石的巨大帷幔却没有立即撤走,土山上弓箭手射出一轮轮带火利箭,点燃了帷幔,惹得城头火焰四起、浓烟滚滚,巢车上的劲弩齐齐迸发,利矢狠狠飞向城头。   将士们举起盾牌,掩护周身,在密集如蝗的箭雨中,他们向前的脚步却更加有力,他们越过了早就被填充结实的护城河,躬身靠近了城脚,七手八脚将云梯高高竖起,架上城头,推动着云梯车重重撞击在墙面上,震得墙面上沙砾泥土缕缕落下。   高过城头的巢车行动虽然迟缓一些,却也没让在城脚经受檑石滚木铁水溶浆的同袍等待太久,巨轮碾过条条深撤,巢车上的神射手端起劲弩,不停射杀城头上那些高举长杆,意图阻止巢车靠近的敌人。   一架架巨大高耸的巢车,对应着一座座城墙上加固的角楼,将士们在射杀角楼上、城墙上的敌军之余,各层均搬出了长板,空中云梯般架上了角楼、城墙,一队队甲士蓄势待发,想要从长板上杀向敌军的地盘。   空中云梯下方的城头如一条河道,奔驰厮杀的将士如同水流,往来不息。城墙外的王师将士从云梯上攀援而上,前赴后继杀向城头,短兵相接者多不可数。   云梯车脚下,甲士们高举盾牌,拼命护住自己的身躯,又行动有序的接连攀上云梯,在他们后方,强攻劲弩排列成阵,不停打击城头露头的敌军,为攀爬云梯的同袍作掩护。   在他们身后,土山土楼上的将士亦在架桥上城墙,弓弩更无一时消停。   而在看不见的地底,将士们也在逼仄的地道中奋勇向前,意欲突入城中,更有在不停挖掘新地道的将士,想去挖塌墙角。   从空中到地面,从地面到地下,数万将士奋躯向前,或如汹涌澎湃的大浪,一波接一波拍打城头,或如隐晦灵活的巨蛇,一条接一条撕咬城墙。   各种军报接连汇报到望楼,递送到李从璟手上,有言地道战况胶着的,有言新挖地道进展顺利的,有言即将挖塌的城墙地基又被贼军撑住的,有言撞车撞塌了城门、将士攻进瓮城的,有言哪名勇将攀上了城头的,有言贼军又出了什么阴损招数的,有言贼军何处作战卖力何处作战消极的……不一而足。   每有一条战况回报,李从璟都会下达一条相对应的指令,战场对决看似粗放,实际却是一件精细活,任何一个细节都有可能成为全局胜败的关键点。   日头渐渐升高,冷风不再带有寒意,李从璟抬起头,看到太阳已到了中天,而眼前的血火战场仍如一锅沸水,正在沸腾的劲头上。   转眼间,日头进入了西沉的轨迹,过了午时,天色阴沉下来,空气中似乎又充满了寒意。 第625章 英雄迟暮未必恨,寒冬不耐早驱秋(七)   李从璟从望楼上俯瞰下去,看到待命的百战军与武信、保义、护国诸军将士已经在进食,他令人去传孟平来。   “东门横冲军已经撞塌了城门,部曲数次攻进瓮城,不过却没能站稳脚跟,你分出五百甲士,去支援高行周。”李从璟对孟平道,“另外,北墙外的地道已经快挖到城墙底下,皇甫麟这回文章做得很足,若能加大城墙攻势,说不定能掩护地底士卒挖塌城脚,你分一千甲士过去,助他攻城。”   就在孟平领命要走的时候,李从璟忽的又叫住他,“留下一千最精锐的步卒,西城墙有一段贼军战力弱、士气不高,若是到了适当的时候,你要赶过去一锤定音!”   主攻西城墙是李从璋的飞云军,论战力在禁军中最弱,故而西城墙的贼军战力相对弱些也很正常,不过这却是李从璟的机会。   孟平刚离去不久,有军士来报:王思同所部又攻上了城头,并且站住了脚跟,现正在与贼军鏖战。   限于方位原因,王思同的部曲李从璟不大看得见,他的视线从城墙上越过,又穿过整个成都城,只能看到对面的城墙激战正酣。   握了握拳,李从璟却没有下达任何指令。   不知何时,李从璟闻听战场上响起一阵突兀的欢呼声,他循声望去,就见一座修筑在城墙上的角楼,上半部从空中倒塌了下来,沙石木材如同空中散花般掉落,却是它对面土山上的几具大竹竿弩,集中火力轰塌了角楼上半部的木质建筑体。   角楼前的巢车上,立即伸出了木板,稳稳架在只剩下大半截的角楼上,一队甲士猫着身子从木板上奔过,杀进了角楼,不多时又从角楼里杀出,冲向城墙。   周围的将士顿时攻势一振,须臾间攻上城头的将士便多了不少。   看看如此战机,李从璟立即喝令:“传令李从珂,带五百陷阵士过去!”   陷阵士便是攻城死士,有前无后,若非将士死绝,亦或敌军攻势实在太猛,绝不会从战阵上撤下来。   李从璟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头也没回问道:“什么时辰了?”   “未时刚过。”身后有人答道。   李从璟只是点头,什么也没说。   攻上城头的将士越来越多,城墙上随处可见身着禁军战袍的甲士,相应的,禁军的伤亡也在与时俱增,云梯车、棚车毁坏的也渐渐多了,不时有贼军从藏兵洞奔跑出来,与禁军战在一处,又被一拥而上的禁军围杀殆尽。   少时闻报,支援高行周攻打瓮城的百战军颇有进展,已经撞塌了一处内城门,不过那处城门后并无街巷,而是墙壁——他们选错了门,瓮城中的数座内城门,只有一个是能进入城中的。   受此打击,百战军不得不稍作后撤,等到集结了战力再战。   “城防图不是画给高行周了么?怎的还选错了门?”李从璟语气颇有些不善,早在蜀中之战开始前,赵象爻就观察过了成都城,对各瓮城中哪座城门通向城内,早就一清二楚,此番大战伊始,李从璟就将这个情况标注在城防图上,交给了各位大将。   不过转念一想,李从璟又不以为奇了,定是大战开始后,孟知祥堵住了原有的城门——战时堵塞四面城门这种事历来都有,只不过那却是以牺牲守城方出城作战的机会为代价的,非境遇极端不利而立志死守的情况不会发生。   若是孟知祥当真堵死了所有的城门,仅是这份气节与决心,都要令人钦佩了。不过李从璟并不认为孟知祥会这样做,在他看来,孟知祥更可能是堵住了原有的城门,而另开了别处的门。   无论如何,这都给破门而入造成了许多麻烦。   不时,又有军士来报,地道中的将士杀退了来阻截的贼军,现已到了城池底下。李从璟双眸一凛,这个进度已经很是理想了,不用想也知道地道中的将士付出了多少代价。   ——守城方应付挖地道入城,有多种手段可用,不过主要是从城中挖掘地道与攻城方的地道相连,然后往其中排放毒烟,再就是遣死士进入地道阻截。   当机立断,李从璟毫不犹豫道:“传令石敬瑭,带所部陷阵士入地道,杀进城中!”   日头西沉,天色渐晚,冷风愈发寒冷了,李从璟在望楼上坐了下来,在他身后,围站着莫离等一众幕僚和冯道等文官。   李从璟忽然回过头,“站了大半日,诸位也不觉累?都坐下吧。”   冯道等人面色尴尬,然而较之武人瘦弱的身子却早已经受不住,闻言都一边道谢一边坐了。   李从珂已经在城头奋战了许久,虽然没有夺下城头,却也力战不退,牢牢站稳了脚跟,不过贼军亦不乏悍勇之辈,双方斗得难解难分。   倒是北城墙的皇甫麟所部进展迅速,助战的千名百战军赶过去之后,龙骧军声势大振,城脚虽然还没有挖塌,城头却是被攻占了个小半。   听到这份军报的时候,冯道等不少文官都说,只怕最先破城的会是皇甫麟这一路,建议李从璟将预备队都派上去。   李从璟不置可否,稳坐不动。   果然,没多久,皇甫麟便来报,孟知祥的护卫带着一帮悍卒前来支援,城头又陷入了鏖战。   冯道等方才建议李从璟派遣预备队的文官,都羞愧的低下头不敢再说话,冯道更是连连告罪,面色难得的通红一片。或许这个时候,这位自以为对战争已经很通晓的文官,才知道战争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简单。   候立在一旁的第五姑娘看到冯道这番模样,被逗得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李从璟却已站起身来,夕阳下他抬起了手,双眸闪过一抹精光,“传令孟平,倾尽兵力赶赴西城墙,助李从璋破城!”   此令一下,李从璟身上都是昂然之色。   他知道,今日这一战的胜负手到了。   攻打西城墙的李从璋所部飞云军,的确是禁军中战力最弱的,所以孟知祥布置在西城墙的贼军战力也最弱,但这个情况无论是孟知祥,还是李从璟,都看得清楚。   也就是说,西城墙有可能被当成突破点。毕竟李从璟手里掌握的兵力,并没有在一开始尽数丢出去。为预防李从璟突然遣精锐去西城墙,孟知祥也极有可能留了预备队,等着在李从璟增兵西城墙的时候,给予其迎头一击。   李从璟等的,就是孟知祥先调遣这支预备队。   而皇甫麟在北城墙的奋战,以及支援的百战军千员精兵,让北城墙眼看着就要被攻下,此时孟知祥或许认为李从璟已将预备队都投入到了北城墙,又或许迫于时势不得不增援,无论如何,他动用了预备队去北城墙。   闻听孟知祥的护卫都出动了,李从璟便知孟知祥再无后手。   令孟平倾尽全力攻打西城墙,也就成了必然。   孟平增援西城墙后,西城墙的激战声陡然大增,李从璟凝神听了半晌,脸上渐渐露出笑意来。   闻弦声能知雅意,听金戈也能知战局。   然而,李从璟脸上的微笑忽然僵固。   他听到一声惊雷般的巨响,似乎连望楼都跟着震了一下。   转过头,李从璟果然看到北城墙塌陷了一段下去,烟尘滚滚而起。   彼处地底下的将士,终于挖塌了城脚!   欢呼声与大为一振的喊杀声紧接着响起,龙骧军争先恐后从城墙塌陷处冲进城去!夕阳下,将士们的身形披上了金光,犹如天兵下凡。   精骑从北城墙奔驰而出,当头几骑直向望楼驰来,其他骑兵则分成数批,分别奔向其它地方,铁蹄扬尘,他们身影快意,无不纵声大喊:“北城墙塌陷,龙骧军入城!”   “北城墙塌陷,龙骧军入城!”   “北城墙塌陷,龙骧军入城!”   “北城墙塌陷,龙骧军入城!”   报捷声传变战场,它宣告了王师的重要突破,也宣告了贼军的即将败亡,受此喜讯激励,各处战场的禁军将士无不声势大振,而城头的贼军则是气势一泻千里。   这实在是李从璟今日听到的最动听的声音,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回头对众人道:“想不到,这头功还是叫皇甫麟抢了去。”   不等众人奉上谄媚声,又有奔向望楼与四面战场的精骑大喊:“东城墙城门已破,横冲军攻入城中!”   若说先前龙骧军的骑兵是在大喊,他们则是用吼的了,摆明了是要与龙骧军争个高下先后。   “横冲军也不错,不过到底是晚了一步,可惜……”李从璟摇头晃脑,啧啧叹道。   望楼上顿时活跃起来,参谋处幕僚与一众文官,无不相互庆贺,看着他们几乎又蹦又跳、与孩童无异的模样,李从璟很担心望楼会被他震倒。   冯道感慨道:“孟老贼终于是走到末路了……万余贼兵,四千老卒,能把城池守到这个份上,倒也亏得他韧性十足……”   正面带微笑摇动折扇的莫离,听罢冯道的话,却是冷笑一声,“战事历经半月,难道时至今日冯公还以为,孟贼城中的老卒只有四千?”   “这……”冯道讶然失语。   “老贼在东阳都能藏兵,何况是成都?这不足为奇。”李从璟过来拉上莫离,“要知老贼在城中藏了多少老卒,你我进城一看便知!” 第626章 英雄迟暮未必恨,寒冬不耐早驱秋(八)   城头的厮杀声愈演愈烈,已经胜过以往任何时候,与之相比,城中显得愈发安静,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孟知祥坐在帅府里,横刀于膝,闭着眼默默不语。帅府那些官吏幕僚,分成两边坐在孟知祥身前,或紧张不安,或惶恐焦急,或引颈朝门外观望——仿佛真能看到什么一样。   夕阳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将他们的惶然失措刻画得一清二楚。   不时有飞骑奔至府前,骑兵疾步进府向孟知祥报告各处战况。   几乎没甚么好消息,多半是各处告急的警报。   每有战报传来,厅堂内都要嘈杂一阵,官吏幕僚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刚开始的时候众人还齐齐发挥自身的聪明才智,不停向孟知祥进言献策,到了后来,几乎没什么人主动站出来说话了。   因为已经无策可献。   到了这个时候,任谁都知晓战局的极端不利了。海浪般一浪接一浪的喊杀声,在城头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如同虎啸狼嚎,仿佛随时都会冲向帅府来,将这里的人噬咬得尸骨无存。   一份最近的战报,让厅堂中再度热闹起来,官吏们议论纷纷,声音愈发大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们谈话的声音竟有些肆无忌惮,连带表现自己的担心与恐慌也不加掩饰了。   “都慌什么!”孟知祥突然挣开仍是炯炯有神的双目,不怒自威,“成都还没破,尔等要作鸟兽散还不到时候,怎么,此时就已都坐不住了?用不用本帅放尔等出城,去投降贼军?!”   此言一出,众官吏无不连忙告罪,纷纷叫道“大帅息怒”云云。   孟知祥冷哼一声,“成都若是破了,最危险的也是本帅,尔等惊慌什么!更何况城池仍在,有我成都军民齐心拒贼,贼军想要入城谈何容易!战局稍有不利,动辄慌手慌脚,成何体统?这般作派,何以成大事!”   众人闻言面色各异,有人感到尴尬,也有人不以为然,但无论如何堂中还是静了下来。   “大帅,该吃饭了!”堂中气氛压抑的时候,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旋即一个衣衫秀丽的女童从侧面走了进来,到孟知祥身旁轻轻推着他道:“再不吃饭,天就要黑了!”   见到这个双眼水汪汪望着自己的女孩,孟知祥的脸色缓和了不少,这却是不久前他在城中小巷里捡回家的那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   孟知祥摸着她的头道:“今儿怎么是你来叫我吃饭,其他人呢?”   “他们都不敢进来呢,所以只好叫我进来了。”小女孩满脸童真地说道,“大帅快去吃饭啦,我也饿了呢。”   “好,这就去吃饭。”孟知祥笑着站起身,回头看了堂中诸人一眼,冷笑道:“艰难面前,尔等的表现还不如一介孩童镇定,说出去本帅都觉得丢人!”摆了摆手,“都散了,各自去用饭吧。”   满堂的人正下拜言谢,孟知祥正拉着小女孩的手要离开,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正在消散,猝不及防的,忽然一声巨响传来,震动了整间屋子。   所有人无不色变,愕然四顾,孟知祥眉头皱起,脸色也是一沉,刹那间,满堂的人都慌了神,没头苍蝇也似的嗡嗡乱叫,苏愿更是跑出厅堂,吩咐人去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少时,有人仓惶来报,北城墙塌陷,贼军攻入城中!   孟知祥面色大变,正要调集府中残有力量作输死一搏,又有飞骑来报,东城门被贼军攻破,贼军大举入城。   至此,孟知祥脸上一片死灰。   “大帅,快走!”苏愿连滚带爬冲上来,央求着孟知祥,“贼军大举入城,已经挡不住了,大帅快走!”   孟知祥怔怔站在原地,眼神空洞无神,也不知是否还有意识。   苏愿顾不得太多,连忙叫来亲卫搀扶孟知祥,又吩咐牵马来,集结能集结的甲士护送孟知祥出城。   “走南城门!”仓惶上马之际,孟知祥终于回过神来,满头大汗对苏愿道。   四周已经乱成一团,帅府的人到处奔逃,大喊大叫,也不知要逃到哪里去,人影幢幢如枫叶飘零,连马嘶声都显得惊慌不定,日暮下的街巷房屋灯火点点,如同跳跃的鬼火。   早已顾不上方才叫自己吃饭的小女孩,急切间孟知祥的马鞭狠狠甩在马屁股上,带着一众护卫慌乱逃离,在他之前看来稳如磐石的成都城,如今再不能给他半分安全感。   “号召将士,从西城门突围!”离开帅府前,孟知祥忽然回头下令,敌军势大,他必须要有人掩护他的行踪,而城破之后六神无主的将士,会本能的遵从他的命令。   成都完了,西川也完了,还能逃到哪里去?逃到哪里去不是死路一条?   “去吴国,投靠徐知诰!”紧紧握住马缰绳的孟知祥迅速拿定了主意,“听说徐知诰正准备攻打楚地,此正吴国用人之际,本帅此番投过去少不得还能做个将领,吴国攻楚的战争正是本帅的机会,只要本帅谋划得当未必不能东山再起,到时候本帅仍旧是一方诸侯!届时南北对战,鹿死谁手还两说,本帅的大业还有机会……”   ……   震耳欲聋的交战声更大了些,哪怕是深居营帐也能感受得分明,帐顶似乎在颤抖,仿佛随时都要塌陷似的,不时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帐外或近或远的地方奔过,夹杂着马蹄声与呼喝声,像针刺心尖一样,惹得人愈发坐立不安。   今日似乎与往常不同,或许是战事真的激烈了不少,又或许只是内心作用的缘故。坐在矮塌上的孟延意双手绞着手帕,因为太用劲了些,手背上的青筋额外突出,手帕扭曲的形状像她的表情一样纠结。   第十五日了,孟延意记得分明,今天是王师攻打成都的第十五日。   战前那位白袍飘飘风度不凡的军师就下过定论,半月之内他一定会拿下成都。   孟延意没有走出帐篷去四处观望,这些时日来他对战争已经看得够多,血淋淋的人间惨状让她委实经受不住。   不知从何时起,她恨透了这场战争,这场让无数人妻离子散,使得美好人间化为炼狱的战争。   但要她亲自出面去劝降孟知祥,她又不能做到。   她问过李从璟,若是她劝降了孟知祥,对方可否免去一死。   李从璟的回答是不可以。   成都战事已经开始了半月,孟延意内心纠结的时间却更长,她无法用家国大义说服自己,去劝孟知祥放弃抵抗,骨肉亲情更实在些,比虚无缥缈的前者更能触碰。   所以她很痛苦,痛苦得近乎无法自拔。   成都之战死了很多人,比以往任何一场战争死的人都多,孟延意无法对这些正在遭受苦难的生命视而不见。   同时她看得清楚,成都被攻破真的只是早晚的事,无论是李从璟还是莫离,都对这场战争太有信心了些,王师将士也个个生龙活虎、锐意进取。   孟延意忽然觉得悲凉,成都城破之后,她就要家破人亡了,在这场无端生起的战争中,她终究是要跟无数蜀中百姓一样,成为冰冷的殉葬品,无论先前她是否是西川明珠,也无论他父亲是否是西川之主。   曾站在西川之巅、享受西川权势之最的孟知祥,最后的命运不过和乡间的寻常之家一样,在战争的铁蹄下饱受人间苦难与命运摧残,甚至结局的悲惨程度犹有过之。而她孟延意也要面对全部家人的离散、死亡,失去她曾拥有的一切。   “明明都活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孟延意不停的问自己,“明明活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全都要死?”   “战争……是战争,是这该死的战争!”   “可是,为何会有战争?”   极端的痛苦折磨着这位年方二八的少女,以至于她都忘了还有劝降孟知祥这回事。   不知何时,帐中的光线已经暗淡下来。孟延意娇弱疲惫的身子站了起来,在空旷的帐篷里显得孤零零的,她目光迟滞的迈动步子,伸手掀开了帐篷的帘子。   帐篷外仍是帐篷,视线难以延伸出去,橘黄的阳光打在脸上,让孟延意双瞳微缩,她抬起头,看到角楼、围栏在夕阳下的背影一片灰暗。   太阳的余晖洒满空旷的营地,伫立在帘前的孟延意面对着夕阳,长长的影子映在帐篷里,被帐中的黑暗紧紧包围。   天将日落了。   孟延意忽然提起衣裙向营外跑去——她要去望楼,去告诉李从璟,她愿意去劝降孟知祥。   然而,她的人还在半路上,就听到了那声城墙倒塌的巨大轰鸣声。 第627章 一朝功业归尘土,空留佳人无归处   心头拿定了投奔吴国的主意,孟知祥稍稍镇定下来。   成都已经彻底乱了,四面八方都是溃败逃窜的西川士卒,与杀进城中如狼似虎的王师甲士,厮杀在任何一个可能的角落展开,火光照亮了这座黑夜的城池,无法言状的噪杂声山川一般跌宕起伏,声浪疯狂撞击着人的脑袋。   城中的百姓无不死死关紧自家房门,熄灭房中的一切灯火光亮,然后和家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那些被征用到城头的青壮、民夫,是城头逃得最早的一批人,受惊的兔子一般在街巷中大喊大叫,拼命往自己家中赶。   街巷里不时传来哭喊声,一些溃败的将士已经趁乱冲进民房,烧杀抢掠胡作非为,此时他们再也不是把守这座城池的卫士,而是走投无路的豺狼,他们肆无忌惮的搜敛一切能拿得动的财物。   市井中的流氓地痞也全都活动了起来,浑水摸鱼本就是他们的秉性,眼下又怎会放过城中大乱的大好机会,秩序与律法在这一刻成了笑话,再也没有人能限制他们的行动,他们只要足够狠足够快,就能在商铺、富户手中抢到足够多的财物。   此时的成都,无异于末日降临。   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只要狠得下心,平日里遭受一切不公,平日里心中郁积的一切不忿,都能在此刻得到纠正与释放。   每一个角落都在死人,人间惨剧在每寸土地上演,人性的恶在此刻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孟知祥再一次调转了马头,洪水般入城的王师将士堵塞了绝大部分通道,每条街巷都充满杀机,他不得不随时变更路线,避开王师人多的地方。   一路奔来,孟知祥看到几名地痞爬进了一座民房,引得内里鸡飞狗跳,看到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发狂般将一柄柴刀砍进一名大汉的脖子,看到一个富户家的小厮扛着主人家的小妾跑得飞快,嘴角似乎还在淌着口水,看到一名妇人在自家院子被人蛮横的骑在身上耸动,那双绝望而痛苦的眼眸正看向一旁倒在血泊中的婴儿,看到几名壮汉拖银抱金从一座宅院里跑出来,回头将追出来的白发老翁一脚踹翻,看到有人点燃了不知是谁家的房子,举着火把对着火海仰天大笑……   但他看到最多的,还是手持利刃的兵丁冲进各种商铺、酒楼……   这座他曾倾尽全力、呕心沥血缔造的繁华都市,这些他曾引以为傲的富贵坊市,如今都在战火中化为灰烬,和他在西川的基业一起灰飞烟灭,化为一摊梦幻泡影。   正在自我毁灭的城池,是对他所作所为的最大嘲讽。   孟知祥收回四处观望的目光,心中五味杂陈,不忍再记忆这一处处惨剧,他盯着前方的道路,现在只一门心思想要冲出城去。   “一将功成万骨枯,没甚好在意的!”孟知祥在心中对自己说道,这样的情景他早就不是第一回见了,“只要我能重塑霸业,等我登基为帝之后,一定会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历经数次战斗,孟知祥终于冲出了城,他回头望了一眼淹没在王师将士身影中的城池,“可恨,我苦心孤诣建造的繁华城池,最终却毁在了贼军手中!李从璟,你给我记住了,总有一天我会杀回来的!”   溃败的守城军固然会贻害城池,趁乱而起的地痞也会哄抢财物,但在孟知祥看来,这些却都比不过攻城军在入城之后,会给城池带来的灾难。   王师会给成都带来灾难吗?   当然不会。   急匆匆跑出城的孟知祥在那一刻忘记了,王师自从入蜀以来,历次作战都没有出现过破城后烧杀抢掠的行为。   城破之后,纵兵大抢三日。这是许多地方诸侯时常会做的事,某些时候甚至成为惯例,但李从璟不会这样做,大唐帝国的王师不会这样做!   下望楼的时候,李从璟看到了不远处怔怔出神的孟延意,一脸茫然的她身影分外单薄。李从璟没去理会,与莫离等人带兵马入城。   李从璟入城之时,四面城墙都已被攻破,西川军除却逃入城中的,多半被杀或者投降,皇甫麟、高行周等相继遣人来报,他们已经攻占了节使府、刺史府等城池重地与要地。   依照惯例,王师将士入城之后,先行击溃尚在抱团的贼军力量,而后将城池分为数个区域,诸军各负责一片,恢复区域秩序。在清扫贼军残余力量的同时,肃清趁乱作奸犯科之事,对不法之徒该杀的杀,该抓的抓,在这个紧要关头,决不留情。   在这个夜晚,严明王师纪律,镇压不法之徒,恢复城中秩序,比宣布任何抚民之策都实在得多。   李从璟到达孟知祥的帅府时,有将士来报,说孟知祥趁乱逃出了城。   李从璟一面安排人手去清查府库,一面毫不在意的说:“老贼逃不掉的。”   千辛万苦逃出城的孟知祥,尚且来不及庆幸,就迎面碰到了堵截出逃贼军的万州军。   孟知祥逃得匆忙,能带的甲士本就不多,为了出城已经损失过半,现今还在身边的,不过一百余众,面对严整以待的万州军,哪里是对手,两相交手一阵,死伤惨重不说,周围的万州军却是越来越多。   艰难之境,仗着近卫奋不顾身杀出一条血路,孟知祥最终带着二三十骑冲出了包围,急忙向南疾驰。万州军哪里会让他们跑了,当即在后面紧追不舍。   再度踏上亡命之旅的孟知祥,心中的郁闷羞愤如滔天巨浪,当日玄武城惨败败逃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又重蹈了覆辙,而当日不过只需逃出龙门山就能喘一口气,而如今前路迷茫,却要亡命天涯,想想都让人沮丧。   然而不等孟知祥多想,背后猛然传出一声大喝:“孟知祥!还往哪里跑,速速拿命来!”   这声大喝犹如平地惊雷,声势十足,孟知祥也不禁回头去看——却见火把下一员白袍白甲的骁将正引弓搭箭,对准他便一箭射了过来!   这一眼让孟知祥心胆欲裂,千钧一发之际他急忙侧身,虽然避过了要害,还是不免被利箭射中了肩膀,吃痛之下他差些从战马上摔下去。   对方这一箭非比寻常,不仅力道十足,用的也非是寻常弓箭,要不然也不会直接穿透他的甲胄。孟知祥咬紧牙,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孟老贼!万州防御使郭威在此,你跑不了了!”射完一矢,郭威收了弓箭,策马急进。   “竟是这个煞星!”孟知祥心中暗暗叫苦,郭威的善战之名他早有耳闻,当下免不得凝神静气,再不敢随意往后张望,只顾盯着前面的路,心想万不能给什么障碍绊倒了战马。   两支人马一跑一追,竟然僵持了一夜也没能结束这场追逐战,然而在郭威的利箭之下,孟知祥身旁的甲士却是被射杀殆尽,没剩几个了。   天将佛晓的时候,众人到了江边,眼看前方无路可走,孟知祥懊恼不已,被追杀了一整夜,在一个不小心就会丧命的情况下,孟知祥终于走到了绝路。   然则孟知祥却没有投降的打算,顺着江边有一条小道,孟知祥想也不想就驱马踏了上去,虽然如此一来免不得速度骤减,但要他束手就擒却又绝无可能。   “孟知祥!”郭威在小道口停下马,张开弓弦,一连喊了三声,也不见对方停下马来,当即不作犹豫,利箭应声而出,直向孟知祥飞去。   随着尖利的破空声一闪而逝,策马奔进中的孟知祥身子骤然一僵,众人再看时,利箭已经钉在孟知祥后心!   没有惨呼,孟知祥的身子秋叶一般从马背上栽倒,从小道上滚落江中。   郭威冷笑一声,挥手让万州军一面下水一面沿江道向下追击、查看,“死要见尸,休得走丢了他!” 第628章 一代骁将显威名,老残之躯念家国   将眼前的顽敌杀倒,史彦超来不及去抹脸上的血水,左手盾右手刀习惯性向前奔出两步,却陡然发现面前再没有一个站着的敌人,他微微一怔,左顾右看,入眼却只有一地尸骸与血火中的街巷。   敌军已经杀尽了。   史彦超是作为陷阵士冲上战场的,只不过当他挥刀杀入敌阵时,贼军已经开始败退,同袍们正大举攻入城中,他和他率领的武信军部曲也没了陷阵士的作用。   之后接到军令,大帅将成都城划分为数个片区,武信军奉命清扫南城一个区域的顽敌。   隐藏在街巷民房中的贼军多如牛毛,杀完一批又冒出来一批,一些贼军在烧杀抢掠之后早已红了眼,失了理智,见到王师将士都忘了投降,只知道如同野兽一般扑上来撕咬,在这种情况下,武信军几乎奋战了一整夜,每当史彦超杀完一批贼人,以为再无战事的时候,号声却又再度响起。   史彦超甚至有些不能理解,为何在王师宣布了降者不杀的军令后,还有那么多贼军上来与他们拼命。史彦超只知道,成都城已经彻底乱了。   他却不知道,那些贼军数年前也是王师,也是伐蜀的一方。   只不过,当时郭崇韬含冤被杀,这些将士心头的不忿被孟知祥、李仁罕等人煽动了数年,心头埋下的仇恨朝廷的种子早已生根发芽,他们也早就将自身彻底摆在了朝廷的对立面,从心底认为朝廷昏聩不公。   所以他们与王师鏖战而鲜有投降的,在成都被攻破之后,他们宁愿成为孟知祥那场破灭幻梦的陪葬者。   当他们心中认定的信仰与捍卫的梦想破灭之后,他们宁愿放逐自己的兽性,在发泄过后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愿苟延残喘。   当前方出现的甲士不是贼军而是同袍的时候,史彦超知道战事终于结束了,他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正是天将佛晓而未拂晓的时候。   伤口传来的灼烧感痛彻心扉,史彦超将盾牌、横刀丢在脚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开始处理自己的伤痕。   天未亮,夜未央,我在幸存的沙场。   脑袋靠在坊墙上休息的时候,疲惫至极的史彦超没来由的笑出了声。   这场战争终于胜利了,来日返回遂州之后,以他如今在军中的地位,已有足够的能力将母亲与妹妹接过来。   她们再也不用在山里吃苦受累了,再也不用担心饿肚子,只要自己再努力一些,他们就能享受到荣华富贵……妹妹年纪也不小了,得给他攒一份厚实嫁妆,日后好让他风风光光的嫁个好人家……母亲的身子弱,一到秋冬时节就犯病,浑身酸痛,日后也该是找个好大夫好生瞧瞧了,最好是能根治……   眼皮打架的史彦超解下自己的兜鍪,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与汗水,带着满身伤痕靠着冰冷的墙面沉沉睡去。他或许梦到了思念已久的家人,嘴角始终含着温暖的笑意。   当史彦超被同伴摇醒的时候,时辰已近正午,疲乏的身子动一下都让人浑身不适,但史彦超却几乎是一跃而起,随手抓起兜鍪迅速戴好,昂首挺胸站得笔直。   他看到了从街道另一头走过来的大帅。   他身旁的所有同袍都如他一样,自发在街道两旁昂首肃立,自觉不自觉的将身躯挺立得如同一杆标枪。   李从璟是骑马带着一众护卫经过这里的,他并非来此慰问武信军,故而也没有停步下马的意思,在甲士们的注目礼中策马而过。   从李从璟出现开始,史彦超就目不斜视——他当然不能直视李从璟,无论是出于礼数还是出于对李从璟的敬畏,他都不能这样做。直到李从璟从他身前经过,他的目光才随着对方的高头大马移动,久久注视那个伟岸的背影。   是这位大唐秦王,让有了演武院这样一个去处,是这位天下兵马大元帅,在遂州战事最艰难的时候打开了战局,让他没有在弹尽粮绝的时候战死沙场,是这个年纪轻轻却已有白发的不世之才,让他在王师所向披靡的大势中立下无数军功。   史彦超深知,他的一切几乎都来自对方的赐予,所以他对这位大帅敬若神明。   就如同数年前那些王师将士敬畏郭崇韬一样,甚至犹有过之。   李从璟一行驰过街道,史彦超等人撤了迎送的阵势,他收拾好自己的盾牌、横刀,准备去寻夏鲁奇,正在这时,驰过的骑队有一骑突然折返回来,来到史彦超面前,骑兵在马背上望了他一眼,吩咐道:“大帅召见,随我来!”   史彦超没想到李从璟会召见他,心头一阵激动,连忙牵了马紧跟那名骑兵。   “这史彦超什么来头,大帅怎会特意召见他?”史彦超走后,武信军甲士议论纷纷。   “人家可不需要来头,仅是立下的战功,就足够受到大帅注意了!”一名身份颇高的老卒瞟了身旁的同袍一眼,“你们别眼红,若你们也能立下足够大的军功,大帅一样会召见,这早已是惯例。”   史彦超方才准备去寻的夏鲁奇,不知何时已经跟在李从璟身后,史彦超跟上前去,用目光询问夏鲁奇李从璟见他的原因,没想到夏鲁奇却瞪了他一眼。   李从璟此行的目的地是城墙,他是来检视城防损坏情况的,下马走上甬道的时候,他叫了史彦超到跟前来。   “天成二年在演武院山门见你的时候,你尚只是一个鲁莽的乡野小子,正与石重贵、符彦琳斗殴,如今不过过了两年,你却已成了大唐的一员骁将,扬名军中了。”李从璟脸上带着微笑,在前面拾级走上城墙,史彦超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得了夸赞,脸色微微涨红。   “多谢大帅赞赏,卑职愧不敢当。”史彦超虽然不再是当初那个木讷小子,却也还是不善言辞,只能红着脸抱拳这般回应,此时他这番拘谨的模样,让人很难想象他在战阵中纵横捭阖的雄姿。   “蜀中战事已毕,你不用回遂州了,跟本帅回洛阳,如何?”城墙上战场经过初步打扫,已经不再血肉模糊,但战争残痕依旧清清楚楚,李从璟四处查看一番,忽然停下脚步来看着史彦超说道。   史彦超没想到李从璟找他来竟是这个原因,骤然的惊喜让他手足无措,不由得向夏鲁奇看去。   夏鲁奇黑着一张脸对李从璟道:“武信军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个骁勇的,末将手都还没捂热乎,大帅这就要抢了去,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李从璟哈哈大笑,“老将军,史彦超是个好苗子,不是一城一地能够容得下的,老将军何不看开些?”   他这话不错,周世宗柴荣时,史彦超是其依仗的第一勇将,破军拔城信手拈来,在赵匡胤还没有展露锋芒的时候,史彦超几乎就是后周第一将——可惜的是死得早了些。   “大帅这话末将不服,武信军虽然庙小,但此番回去末将已准备升史彦超为马军都指挥使,为大唐带出一支精兵来,这可够他折腾几年了。”夏鲁奇一副不肯退让的姿态。   李从璟有些无奈的摇头,失笑道:“老将军啊老将军,别以为本帅不知你什么心思,你这是担心史彦超去了禁军得不到重用?放心吧,既然老将军连一镇都指挥使的官职都拿出来吓唬本帅了,本帅不会亏待他的!”   夏鲁奇生闷气一般哼了一声,见史彦超还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恼火的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还不谢大帅?”   “谢大帅!”史彦超连忙抱拳行礼,又对夏鲁奇道:“谢将军!”   夏鲁奇抬头看天,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表情。   “两川变天了,老将军。”李从璟手抚上墙垛上的刀痕,叹了一声,“四年前,两川就该成为大唐的粮库钱库的,却不料出了孟知祥、李绍斌这等乱臣贼子,徒惹动乱,劳民伤财。老将军,如今朝廷底定两川,你说,大唐复兴盛世还有多长的路要走?”   夏鲁奇收拾起生闷气的神色,由衷道:“有陛下这等千古明君和大帅这样的一代贤王,大唐盛世何愁不能再现?大帅一片拳拳之心,只求勿要忧心过甚了。”   李从璟笑了笑,“老将军谬赞了。只不过本帅每每念起高祖太宗功业,再放眼当下的九州,就不能不心思切切。王朝兴盛离不开人才,凌烟阁二十四贤臣珠玉在前,我辈又怎能不竭力为国举贤?史彦超能走多远得看他自己,老将军正当盛年,也当为帝国再立功勋,以为后人榜样。”   “国家但有驱使,末将何惜老残之躯?”夏鲁奇俯首再拜,老眼湿热。   李从璟转过身来,认真行了一礼,“辛苦老将军了。”   或许很多年后,还有人会记得,这个标志着一段明君贤臣佳话伊始的情景。 第629章 一朝功成万民颂,十年奔波何时休   成都未破之时,西川诸州县就差不多都投靠了朝廷,如今成都成为王师囊中之物,便是还有些地方贼心不死,亦或想要浑水摸鱼的,也都不成大患,清扫干净也费不了多少时日。   两川军事大局已定,往后着重要处理的就是民政,州县官吏的置换与保留,农业生产的恢复与扶助,事情仍然很多。这里面的重中之重,又是将天成新政的种种举措施行于蜀中,让天府之国真正成为帝国廓清宇内的后勤仓库。   李从璟大略看过城防,吩咐下一些指示之后,留下夏鲁奇和史彦超各归本位,就带着一众近卫回帅府。   相比之昨夜打翻地狱的喧嚣,今日城中平静了许多,街面上一队队巡逻甲士迈着胜利者的脚步四处巡视,满意的检查自己新得的战果,遇到獐头鼠目之辈,都是先上去一顿呵斥再问其他。   没有人去敲响百姓的门,也没有人去理会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平民,若是有好奇的孩童盯着他们看,这些铁骨铮铮的甲士还会还以微笑——虽然那可能会吓哭一些孩子。   更多的甲士在有序处理战争残骸,搬移尸体,抬送伤员,扑灭大火,清理街道,断肢残骸被捡好装到车上运走,血水顺着沟渠流进排水道,今日的成都血腥味仍旧浓重,像是无法驱散的乌云,笼罩在成都上空,好在所有人都知道血腥味很快就会淡化、消散,而不会加重。   总而言之,一切都显得秩序井然,虽然偶尔还有藏匿的贼军被发现,引起一些小小打斗,但总体氛围还是很平和,作奸犯科与携私报复等事都得到了抑制,短短大半日的时间,王师让成都认识到了他们的强大与纪律。   巡查城中的李从璟很满意王师恢复秩序的结果,大军刚入蜀时,攻城拔寨之后安定地方的事情做得不算好,常常需要几日时间才能让一座城池再度安宁下来,这三月时间大军克城无数,禁军愈发熟练的不仅是协同攻城,还有战后恢复秩序的工作。   任何事做得多了就会熟练也会习惯,无论是战后大抢三日还是迅速安定城池,王师就是王师,李从璟对禁军现在的情况很满意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是他一手造就的结果,是他治军思想和平生志向的一部分。   回到帅府的时候,李从璟看到帅府大门外围满了人,堵塞街道形同闹市,看这些人的装扮非富即贵,应该是城中的大户与富商无疑。   李从璟不想浪费时间去应付这些人,不得已从角门进了府邸,第五姑娘跑来报告说:“城中官吏到了七七八八,估摸着没有逃命的都来了,现都聚集在中庭等候处置,府门外的是城中大户与富商,基本都携带了大量拜礼……”   李从璟摘下兜鍪,顺手递给孟松柏,“我都看见了。他们来作甚?”   第五姑娘道:“当然是来表忠心了,都眼巴巴想见大帅一面呢!你是没听见,这些人都把你夸到天上去了,几个时辰了嘴里也没见消停,也亏得他们都不用喝水的。”   对民众的赞扬,李从璟表示很受用,“他们都怎么夸我的?”   “无非是说大帅英明神武,反手间就将孟贼逐出城外,解了黎民倒悬之苦,又说短短半日城中便安定下来,街巷秩序井然,果然是王师风范,还有……”第五姑娘板着指头开始数。   “停,停。”李从璟打住了第五姑娘兴致勃勃的话头,揶揄的望着她,“你不会把这些人奉承我的话都记住了吧……”见第五姑娘一脸肯定的样子,李从璟无语道:“你比他们更有闲心。”   第五姑娘理所当然道:“大帅三月而定两川,且不说一路征战多辛苦,早年的各项谋划也是殚尽竭虑,如今大功告成,让人家夸夸自己的威风有什么不行,照我说该刻石记功才是……”   李从璟失笑道:“要不要学学霍去病封狼居胥,祭拜天地?”   第五姑娘连连点头,就差把“好啊好啊”说出口了。   李从璟伸手刮了一下这个呆萌小丫头的小鼻尖,向府中走去,“让府门外的大户、富商回去,拜礼一律不收,请冯公出面宣布一下朝廷政策即可;成都官吏交给莫离去接待,让他挑出几个领头的来见我就行。”   让冯道给大户、富商表态,是宣示朝廷恩德,安抚、收拢民心,这种类似于政治作秀的事冯道轻车熟路,与之相比,莫离接见的官吏才是眼下紧要的对象。   李从璟占据了西川节使府,他的随从机构自然也搬了进来,进到议事堂的时候,王朴首先上前来禀告,“给朝廷的报捷文书已经拟好,大帅是否现在检看?”   李从璟坐到案桌后,点头示意王朴将文书拿来。除却正式的报捷文书外,李从璟还要亲自手书一封书信递给李嗣源,算是父子间的对话。两者一公一私,都不可少了。   给朝廷报捷是战后头等大事,这件事做完之后,李从璟召集了众将、官吏举行会议,不同于之前的军议,这次开会却是要统筹布置接下来的两川军政要务。   随着成都到手,西川底定,王师的身份便由征战之师变成了驻守之师——至少短期内如此,各地军政事务都要相应转换,大军的物资供应不必再从后方转运,而要就地供给,随行文官们要接手地方事务,将战时秩序恢复到正常秩序,其中涉及一系列官吏任命、驻军分派、重组地方防务的事,可谓千头万绪。   不同于郭崇韬伐蜀,彼时大军进展神速,远超朝廷预料,故而蜀国已降了,而朝廷用来出任西川节度使的人还在原有岗位上,这回王师进军两川,配套的官吏都随行在侧,战后如何接收地方权柄,事先也都有过大致纲领,所以当下分派起来并不难。   这就是早作筹谋的好处了。   各项事务若是进展顺利,两川各地今年还能过个好年。   李从璟、冯道至此有了明确分工,前者主军事,后者主民政,各自都带有一帮班底,做起事也就事半功倍——当然,分工不分家,两个班子还得紧密合作,别的姑且不言,李从璟仍旧是统领两川事务的那个人。   饶是战后各项事务的安排,在离开洛阳前就有过谋划,今日这场会议还是持续到了半夜,李从璟给与会诸人提供了一顿便饭之后,大伙也就各自散了。   “大帅可知今儿是什么时节?”眼看子时已过,还留在堂中的莫离忽然问李从璟。   “什么时节?”李从璟很快反应过来,“冬至?”   “的确是冬至。”莫离颔首,眼神悠远,“白露战事起,冬至两川定,伐蜀之役历经了三月半。”   “如此说来,我比郭崇韬要慢了一个月。”李从璟笑道。   “此一时彼一时也,境遇不同,强相比较并无意义。”莫离摇头,其实真论起来这场战争并不止进行了三个半月,毕竟白露之日静难军已经抵达了剑门关。   “大帅还记得当日驰援渤海、鏖战契丹、兵进西楼,最终将契丹国势打落的战事,用了多久吗?”莫离又问。   “最后一战半载有余。”回想起当年以一地战一国的壮举,李从璟有些感慨,时间过得太快了,往年之事还历历在目,如今却早已换了战场,“不过要真论起来,同光二年你我就已开始了针对契丹的战争。”   “闻听吴国有意伐楚,依照这个势头,或许他日进军江南,进展能更快些?”莫离笑道。   这只是句玩笑话,李从璟摇摇头一笑置之,比起耶律阿保机、高季兴、孟知祥等人,徐知诰才是他最大的敌人,吴国也是他最强劲的对手,攻伐江南不是那么容易的。   两人闲谈半晌,莫离将话题转回到西川之事上来,问李从璟:“两川主要州县的官吏,朝廷大体都有了主张,唯独两川节度使的人选之前并未定下来,不知将由何人出任此职?”   “不比同光年间,如今两川节度使地位微妙,不再是一块香馍馍,不仅朝廷对此感到为难,恐怕也没人真愿出镇两川。朝廷削藩,明眼人都看得明白,但朝廷也不能骤然抹去这个官职,我离开洛阳的时候此事尚未有定论,也不知如今父亲拿定了主意没有。”李从璟耸了耸肩,表示不能为莫离解答这个疑惑。   莫离也不打算深思,这本也不是他该深思的问题,“比起两川节度使的难以确定,离倒是更想知道大军何时班师,也不知今年还能否赶得上回洛阳过年。”   “禁军不会驻守两川,藩镇军更不会,不将两川地方守备军重组起来,恐怕你我难以脱身。再者,有了孟知祥的前车之鉴,此番必要加强了对两川的控制,我才能回去交差。”说起这茬,李从璟对年内能回洛阳不抱任何期望。   两人言谈至此,莫离正打算告辞的时候,去追杀孟知祥的郭威回来了。   “先前玄武城一役后,郭威在汉州追击孟知祥没有成功,一直颇为恼恨,也不知他这回得手了没有。” 第630章 夜半疑梦惊诧起,窗外风雨几来袭(一)   郭威带回的消息并不让人感到喜悦。根据郭威的说法,当日追击孟知祥到江边,将其一箭射落江中后,万州军虽多方寻找,熟悉水性的甲士更是潜入水底查了个遍,也没能找到孟知祥的人。   李从璟稍微有些意外,没想到孟知祥最后的结局竟然是落得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不过他也没有责备郭威的意思,若是郭威说得不错,最后他射进孟知祥后心的那一箭,已经足以让孟知祥重伤,加之如今江水寒冷,孟知祥坠入江中即便是被江水带走,能活下去的可能性也很小。   “末将已令万州军顺河往下探查,若是孟知祥没有葬身鱼腹,尸体应该很快就能被找到。”郭威最后有些惭愧地说道。   李从璟宽慰了郭威两句,示意他不必为此忧虑。孟知祥虽说落入江中寻不见了,随其一起逃走的苏愿却是被带了回来。郭威询问李从璟是否要见苏愿时,李从璟只是微微摇头,摆摆手示意直接将其压入牢中,待日后与罪重的西川官吏一同处理即可。   在李从璟眼里,苏愿不过是个想要依附孟知祥飞黄腾达的乱臣贼子罢了,李从璟没有见他的兴致,他也没有接受李从璟召见的价值。   倒是孟延意听说郭威回来了,连忙跑来询问孟知祥的下落,在得知孟知祥生死不明的消息后,孟延意的神情说不清是庆幸还是担忧。   孟知祥的家属都已被尽数收押,只待来日问罪,不过孟延意却不在此列。倒不是李从璟对她有别样心思,公事私办,相反,他不问孟延意的罪,正是源于公事公办。   当日赵季良入城劝降孟知祥时,已将孟延意的下落告诉了孟昶,之后满城的人都知道孟延意因为不耻孟知祥的叛国行径,而主动投靠王师并且大义灭亲来讨伐他,这件事对成都军民士气的确起到过很大的打击作用,李从璟现在当然不能将孟延意归结为孟知祥叛国一党了,不仅如此,正常情况下朝廷还要予其表彰,以显大义仁德。   如此,孟延意也就成了孟氏一族中唯一幸免于难,或者说苟活于世的人。   孟知祥自然还是要找的,虽然他已一无所有,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李从璟需要他来对西川叛国之事做一个了结。   孟延意失魂落魄般离去之后,李从璟即传令给第五姑娘,让军情处去处理这件事——万州军被李从璟下令召回,他们自有其他安排。   接下来几日,李从璟领导军政两套班子,着重恢复两川地方秩序,进行民政重建工作。   第一件事,将禁军暂时分派各地。这是其它一切事务开始的前提的条件,有军队控制地方,才能保证帝国的各项措施能在各地顺利施行。   情况大体如下:   横冲军、龙骧军和先前改弦更张的东川旧卒驻守东川,以高行周驻扎梓州,王晖为副,皇甫麟驻扎剑州。   百战军、虎卫军、飞云军驻扎西川,其中百战军驻守成都,虎卫军驻守汉州,飞云军驻守简州。   在此情况下,各军分出相应部曲去往各州县及军事重镇驻扎,以服务接下来李从璟对各地防务的调整。   另,各军粮草后勤由当地州县供给。   第二件事,按照朝廷政策,各地招募新卒入伍,重建地方防务,由各地禁军负责训练。新卒训练完后,从禁军中抽调将士担任新军主要将官,负责戍守地方,另从新卒中选拔精锐补充进禁军各部。   对主动投降的州县,暂不改编其原有军队,但有禁军去巡查军务,同时必须保证军队数量符合朝廷规制,精简下来的士卒则一律遣散回乡。   第三件事,分派文官担任各州县主要官职,接管州县权柄,这些官吏与去往各地的禁军同行。蜀中主动投降的州县,暂不替换其州县刺史、县令(长),但亦有朝廷官吏去巡查政务。   第四件事,在各地推行天成新政的政策。   这四件事的推行能够保证朝廷对两川的绝对控制,在短时间内稳定两川秩序,达到重建两川的目的,其中前三件事可从某种程度上看作是第四件事的基础,而后者的有效推行无疑是重头戏——   天成新政本就包括了一系列军、政政策,也是重建两川、发展两川的关键。   至于各藩镇军,没有在蜀中久留的道理,在休整过后就要各回藩镇——这也意味着,藩镇军将是第一批“班师”的王师。   至于战争的善后事宜,包括伤亡抚恤、战功的统计表彰等事,则是一直在有序进行,如今还在上报朝廷的过程中。各地烈士陵园也已开始修建,李从璟在这其间有过明确指令,对几场重要战役的遗址,如静难军剑门关之役、武信军遂州之役、君子都龙门山之役、百战军玄武之役,要妥善保护,配套的陵园修建也要气派一些。   蜀中战事对两川而言是场灾难,战争后期,东川、西川都已使出了浑身解数,李绍斌、孟知祥无不有散尽府库、家财之举,但实际上,两川府库仍然存有不少资财,这也就意味着,东川、西川并不像战争中李绍斌、孟知祥表现的那样,已经倾尽全力奖赏将士了。   这也很好理解,李绍斌、孟知祥散尽家财的种做派,不过是拉拢人心罢了。   在这样的大战之后,两川府库犹有余力,李从璟不得不感叹蜀中的富庶。   ——当年郭崇韬灭蜀国之后,蜀中资财虽然往洛阳运了不少,但只是冰山一角罢了,更多的则是被孟知祥私留了下来,挪作己用。当时洛阳事变,朝廷也无暇顾及,李嗣源继位后有下令继续从西川运财入洛阳,不过孟知祥都是阴奉阳违。   现在这些余财还是到了朝廷手里。不过李从璟并没有将他们都运回洛阳的打算,他给李嗣源上书,要求留下这些资财用作蜀中重建。   这样做的原因有两个。   其一,征服两川后便从蜀中大量运走钱财,有吸血之嫌,而留下资财用于重建两川,有利于两川百姓归心。   其二,蜀中为帝国输血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理应看得长远些,先将蜀中重建起来,也有利于蜀中日后为帝国提供更多的血液。   战后的李从璟与战时的李从璟并没有什么两样,每日里繁忙依旧,甚至还要忙一些,不过李从璟并无懈怠,每日里精神旺盛,显得活力无穷。   寒冬在意料之中来临,不少地势高些的山区都下了雪,成都只是冷,倒没有下雪的迹象,到底是盆地,便是寒冷也不及洛阳,更不用说与幽州相比,每年这个时节,幽州早已是积雪三尺。   今夜的风有些大,不停拍打着窗户,发出的怒号胜犹如万马奔腾,李从璟在睡梦中被风声吵醒,挣开的双眼长时间没有再闭上,他感受到冬日的寒冷,不禁想起了此时在北漠奔波的桃夭夭,顿觉分外挂念。   也不知这娘们儿此时跑到契丹去作甚,李从璟一时想不通透。他回忆起前些年与桃夭夭一起在幽州看雪的情景,突然怀念起那个苦寒的边地来,长城积雪后的胜景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直到屋顶响起雨打瓦片的声音,李从璟这才意识到他已经没了多少睡意。   不等他决定起身去翻看一些文书,便察觉到一个人影到了门外,紧接着外间传来一阵细碎的交谈声,那是董小宛与来人在说话。旋即,董小宛轻声来到内间门口,低声呼唤:“大帅,大帅。”   “何事?”李从璟坐起身问,半夜三更又是如此天气,会是什么事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打搅他?   “第五统领求见。”董小宛道。   “让她进来。”李从璟披起一件白狐貂裘,从床榻上起了身,董小宛赶紧进来点燃烛火,为李从璟送来手炉。   第五姑娘肩头有落雨的痕迹,裙角更是湿淋淋一片,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严肃,上前来行礼之后道:“城中有官吏死于府中。”   这可真是比风雨要凌厉得多的消息!好端端的怎会有官吏死了,尤其实在战事刚刚结束,各地都在恢复秩序的紧要时候?   “自杀,他杀?死的是何人?”李从璟眉头紧了紧。   “原刺史府录事参军,悬梁吊死。”第五姑娘近乎是一字字道。   益州是上州,有录事参军一人,从七品上,别看品阶似乎不高,却是刺史、别驾、长史、司马之下的第一人,在一州之内可称得上是非比寻常的人物。   这个录事参军并没有多少罪恶,不是李从璟惩戒的对象,成都城破之后态度很好,人也颇有才干,在刺史、别驾、长史、司马等高官必须被治罪的情况下,李从璟本有提拔重用他的意思,如今怎会平白无故自缢在家中?   窗外的风雨声更大了些,阴风怒号中似乎蕴藏着一股莫名的杀机,李从璟不打算在屋中安坐了,他站起身,“去看看。”   第五姑娘没有拒绝,录事参军死了不是小事,李从璟不避风雨连夜去查看,有显示他对成都官吏重视的意思,她也没法劝阻。不过事出蹊跷,为保障李从璟的周全,第五姑娘点了许多护卫力量,也通知了不当值的孟松柏随行。   李从璟和第五姑娘还没有出府,便有军情处锐士冲破雨幕急急来报,“禀报大帅、第五统领,原刺史府司仓参军事,也被发现自缢于府中!” 第631章 夜半疑梦惊诧起,窗外风雨几来袭(二)   大雨如注,拍打在院墙楼阁上噼啪作响,如战场上的金戈之音,很难想象冬雨也会如夏日暴雨般狂野。   或许雨本没有感受到的那般大,不过是因为寒风太紧了些,才会让雨水很容易便浸湿了衣裳。   大伞如盖,将宽阔的街巷挤压的拥挤不堪,豆大的雨滴顺着伞沿落下,珠帘也似,在地上摔得粉碎。明灭不定的火把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映照得一个个青衣锐士面上杀气凛然。那扇录事参军府邸的宅门,在夜雨与如军情处锐士面前,似乎也感受到了冬日的寒冷,忍不住瑟瑟发抖。   一架马车在数十骑的护卫下自街道那头迅速行驶过来,府门外的青衣锐士纷纷让到两边,为这架宝马雕车让出场地。马车在门前停稳,马车旁一名甲士早早下了马,手中打开一柄足有寻常雨伞两倍大的油纸伞,躬身撑在车架前。   李从璟从马车上不急不缓走出来,看了一眼夜火中显得十分森然的府门,抬脚迈上府前的台阶。   “禀报大帅,府中一应人等已悉数被集中控制,没有其他人员伤亡,经初步审讯,也没有发现可疑之人,大帅还有何吩咐?”早一步赶到的第五姑娘已经了解了最新情况,这时快步迎上来,她没有撑伞,风雨很快将她浑身淋湿。   李从璟将她拉进大伞内,为她抚去头上一片雨渍,“带我去发现尸体的地方。”   第五姑娘在前面带路,李从璟正要迈过门槛,身后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李从璟停下脚步,马上的青衣在府前滚落马鞍,大声急报:“医学博士自缢于家中!”   按制,上州置医学博士一人,正九品下,助教一人,学生十五人。   李从璟转身看了一眼天色,天空漆黑一片,半颗星辰也看不见,头顶上的雨水从虚空中落下,也瞧不见它的源头。   摆了摆手示意知晓,李从璟走进了府中。   录事参军自缢的地方不是卧室,而是书房,发现他的是夫人房里的一名丫鬟,因其夫人久不见他回房歇息,故而遣了丫鬟来查看情况。   发现录事参军自缢后,府中乱作一团,当时恰有一队巡逻甲士经过此地,当时还未下雨,府中派遣出的送信人很快被甲士送到了帅府军情处。   录事参军名叫刘硌,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微胖,李从璟见到他的尸体时,对方的双目还未闭上。书房中没有打斗的痕迹,李从璟在房中转了一圈,一切都很正常。   小半个时辰后,军情处的各种汇报都交到了第五姑娘手中,第五姑娘经过初步筛选之后,拿着仵作的“验尸报告”走到李从璟面前,洁白无瑕的小脸上隐约可见怒气,“刘硌的死因不是自杀!”   刘硌当然不是自杀,李从璟在闻听司仓参军事也自缢家中的时候,就不再相信这两人都是自杀,之后听说医学博士也死了,他就更坚信了内心的判断。   约在一起自杀,这些人难道都入了邪教么?   把人杀了之后再将尸体摆出一副上吊的模样,这种事没有多少难度,杀人不见血不见伤口的手法多的是,军情处自然能查得出来。   问题是,杀人者为何要将这些人摆出一副自杀的模样?杀人者为何要杀这些人,有什么目的?谁是杀人者,谁又能在成都城中一夜之间连杀多名官吏?   这才是需要追究的关键问题。   战争刚刚结束,成都正处在由战时向非战时转变的过渡时期,这个时候成都各项秩序都在恢复中,可谓多事之秋,包括军情处在内的有限的人力,都扑在各个地方,正是防备力量最薄弱的时候,也是心怀不轨者趁虚而入的绝佳时机。   而这个时候,却又偏偏是最不能出乱子的时候。   “战争结束后,军情处人力主要分散在追捕孟贼余党,与保护朝廷官吏奔赴各地任职的岗位上,如今留在成都的人手恐怕不是太多,我让孟平调些人手给你。”此案分明不是寻常杀人案,追杀凶手的任务还是要落在军情处头上,李从璟不给第五姑娘拒绝的机会,肃然道:“这回的对手只怕不简单,务必以狮子搏兔之势,将其迅速拿下!”   嘱咐过第五姑娘之后,李从璟就没有再逗留,也没有去另外几个死者家中,他径直回了帅府——此案虽然不同寻常,但还没有他亲自探查的必要,与之相比,案件之外的东西才是他该费心的。   回到帅府的时候,风雨仍不见小,经过一番折腾,差不多快到卯时了,李从璟便径直去了东书房。   一夜之间死了三个西川官吏——也有可能更多,李从璟首先要做的是将事态控制下来,若是明日满城都在风传西川官吏纷纷自杀,还不知多少人猜测出一些莫须有的阴暗东西来,三人成虎,流言蜚语多了,对帝国治理西川极端不利。   李从璟首先叫了孟平来,吩咐他道:“其一、调出五百精锐甲士,加强对城中西川官吏的保护,十二个时辰不得间断;其二、同样调出五百精锐甲士,在原有巡逻机制上,着重加强对城中重要场所,如官衙、市场的保护;其三、增加各城门戍卒,对出入人员多加留意,凡有形迹可疑者,即刻清查底细;其四……”   成都城门不能关闭,也不能缩短打开的时辰,更不能对进出人员盘查得太严,朝廷刚得成都,需要用成都的繁华如初、秩序依旧来粉饰太平——没有人作乱,才能显得朝廷得两川是民心所望;朝廷不处处提防有人作乱,说明朝廷宽仁有德。   随后李从璟又对各级官吏下达了封口令,对今夜之事不得议论,违者直接投入大牢。   这种种措施,表明李从璟既要保证成都不再发生类似的事,也要保证尽快将凶手挖出来,更要保证将这件事的影响降低到最小。   诸事安排完之后,李从璟就没再多作无用之想,转身又投入到了两川的重建事务中。   李从璟不喜欢坐在深宅大院中,对天下事自以为是的指手画脚,哪怕他走出门看到的东西也有限,但见微知著,一定大有裨益。接下来的两日,李从璟查看了成都城外的田地、水利情况,也曾微服到百姓中去了解他们的诉求和对朝廷的看法,对各地商业、草市也做了必要的了解。   这两日没甚么大事发生,虽然军情处还未追查出杀人的凶手,但成都城中也没有人再作乱,一切似乎都平静下来。各地官吏的汇报与日俱增,两川正在朝着光明的前方迈进。   这之后第一件意料之外的事不是来自军政要务,而是来自孟延意。   “奴打算离开成都一段时日,还请殿下应允。”孟延意进门来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很纠结,看得出来她很不安,一张手帕在手中绞得不成模样。像是生怕李从璟不答应似的,她紧接着补充道:“殿下何时传唤奴了,奴便回来。”   眼前眼巴巴、怯生生模样站在空旷书房中的孟延意,与初见时那个聪明伶俐而又倔强好强的大家闺秀相去甚远,李从璟不愿太难为她,“你本就是自由身,自然是想去何处便去何处。不过两川毕竟才经战乱,各地恐怕都不是很太平,我派些人手护你周全。”   孟延意应该是没想到李从璟答应的这般爽快,眼中掠过一抹惊喜之色,连忙称谢:“多谢殿下!”她迟疑了一下,偷瞧了李从璟一眼,“奴……奴有丫鬟婆子跟着,只走大道,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最后那句拒绝李从璟安排护卫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也好。那便不派护卫给你了,你自个儿小心就是。”李从璟替她将她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眼见孟延意松了口气,李从璟也没有多问。   直到孟延意退出房门,李从璟突然没来由的感到一阵不妙,这让觉得莫名其妙。孟延意说是出门去散心,真实目的肯定是为了寻找孟知祥的下落,这个李从璟自然是知晓的,但他并不在意,连军情处都找不到的人,她一介弱女子又能如何?   “来人。”李从璟叫来近卫处的人。   “殿下有何吩咐?”进来是个女子,亭亭玉立,气质从容沉稳。   李从璟怔了怔,没想到今天是刘细细当值,不过这样也好,“你带几个人,暗中跟着孟延意……确保她的周全即可,其它不用在意。”   刘细细领命退下,自去带人准备不提。   且说这日临将日暮的时候,一封来自简州的急报,让李从璟的眉头挤到了一起。   急报是赵象爻发来的,信中的内容则是触目惊心。   一夜之间,原先简州本地官吏,有数人自缢于家中!   与刘硌等人一样,这些都是原西川官吏,因为没什么罪责,现正在为朝廷所用。   赵象爻在信的末尾有请罪之辞,他提到简州的军情处人手,大部分都分派给了朝廷官吏,作为暂时贴身保护他们的护卫,对那些原西川官吏照看不足——与成都的情况别无二致。   李从璟当即叫来了莫离。   莫离闻听此事之后,面色凝重的说了一句话:“只怕这两日中,还会有西川各地官吏被杀的消息相继传来!”   原本似已消停的情况,骤然间上升到了一个极为严重的地步! 第632章 夜半疑梦惊诧起,窗外风雨几来袭(三)   眼前的火光犹如一头张牙舞爪的巨兽,在向世人拼命展现它的凶恶。赵象爻望向堙没在火海中的宅院,脸色阴沉到了极点。在他身周,数不清的人手正在试图救火,但赵象爻如何能不知道,这座宅子救不下来了。   更何况,救得了宅子,救不了人命。   半个时辰前,赵象爻得到消息,有简州官吏被发现自缢于家中,等他带人赶到时,呈现在他面前的,就是这样一座被熊熊大火包裹的宅院。   无人知晓是何人纵火,就如无人知晓那名官吏为何要自杀一样。   火光映照在身上很温暖,赵象爻的心却寒到了极点。   死者自缢的消息被告知他时,他还从报信人那里得知了死者自缢时房间的状况。异常在于:房柱上有两竖大字。字的内容是——昏君当道,民不聊生!   简单而恶毒的八个字,似乎就是死者自缢的理由。   赵象爻自然不相信那就是事实。他到简州来的早,对简州官吏颇有了解,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官吏不过一个寻常人罢了,绝不会有这种“壮烈”的举动。   所以赵象爻怀疑那八个字不是死者所写,就如他怀疑死者不是自杀一样,但如今宅院都毁在大火中,赵象爻已经没有机会去求证这点了。   这无疑是一件棘手的案子,而且很不合常理,以赵象爻多年来养成的灵敏嗅觉来看,这里面透着一股阴谋的味道。   赵象爻感到事关重大,他必须要做点什么。眼下朝廷官吏正到简州来接管权柄,正是简州改换天日的时候,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但是不等赵象爻有所命令,意想不到的事情再度发生。   当赵象爻听到这个新的消息时,他脸上的肌肉都抽动了一下。   又有简州官吏自缢于家中。在死者自缢现场,同样发现了那两竖大字:昏君当道,民不聊生!   接踵而亡的两名官吏,就如同对这八个字血淋淋的控诉。   夜风从树梢间跃过,吹打得树叶飒飒轻响,赵象爻手脚阵阵发冷,面前的火海也不能给他半分暖意。愤怒从心底陡然升起,转瞬间就比那火海更加猛烈,他感到这个被他和无数同袍心血灌溉的帝国正在遭受侮辱。   “调回军情处所有人手,将朝廷官吏的护卫职责移交军队!查!就算将整座城池掘地三尺,也要将凶犯给我揪出来!”赵象爻紧紧咬牙,“自明日起,简州只开一座城门,对进出者严加盘查,一个可疑者都不能放过!”   在赵象爻身旁的军情处锐士记下命令,连忙赶去传令。   简州的官吏死了,此时在现场的自然不止军情处的人手,一名官吏此时出声提醒道:“赵统领,人是自杀,哪里来的凶手?”   “闭嘴!”赵象爻回应这个愚蠢问题的方式,就是一巴掌甩在那人脸上。   “今夜很可能还有命案发生,传令下去,全城警戒!”赵象爻吩咐下这句话后,便去找苏逢迎商量如何应对这件事。苏逢迎是朝廷派来简州的领头官员。   杀人放火,这件事动静闹得这般大,想捂都捂不住了,赵象爻必须和苏逢迎做些筹谋。   不出赵象爻所料,第三个死者马上又出现了。   三个死者被发现的时间相隔不久,前后之差不超过一个时辰。   赵象爻连夜写了信,将这件事火速上报成都。   ……   “只怕这两日中,还会有西川各地官吏被杀的消息相继传来。”   对莫离的这个推断,李从璟是认同的,然而这也是最坏的局面,它意味着刚刚结束战争的西川,将再度陷入到风卷云涌的局势中,若是这件事不及时加以控制,对朝廷在西川的统治极为不利。   简州的命案出现了不同于成都的情况:纵火,并且留下文字。   纵火、留字是为将命案公之于众,更是为了扩大影响,这说明成都对命案消息的封锁,使得命案没有达到案犯预期的效果。   当然也不排除案犯一开始就有在其它州县犯案的谋划,遍地开花式的命案,能将命案的影响力最大限度发挥出来。只是情况果真如此的话,案犯的实力和势力就太令人忌惮了。   留下来的文字,内容已经表明了命案的用意所在:动摇朝廷在西川的统治。尤其是在朝廷刚刚军事征服西川的时候,这样的命案无疑是在表达一种不服与反抗——假如死者都是自杀的话。   到底是谁在搅弄西川风云?   这是萦绕在李从璟与莫离心头最大的疑问。   然而这个疑问并不能靠思考来解决,不愿看到帝国掌控西川的势力太多了,且不说那些如同吴国般的割据诸侯,便是帝国中的那些藩镇,难道就没有作案意图?   当然有。   帝国国势的蒸蒸日上,是以天成新政和削藩为基础和垫脚石的,别的姑且不言,五万禁军便是来自各个藩镇中的精锐力量,眼下的帝国藩镇,军力与四年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不愿失去权柄而又无法公然站出来反抗朝廷的藩镇,如果不想坐以待毙,就必须要有所行动,那么借两川做些文章就理所当然了。他们无法左右王师对两川的战争,便只能在战后做些龌龊事,一来给帝国惹下些麻烦,寻求扰乱帝国的机会,二来发泄他们心中的愤恨。   心怀叵测者太多了,防不胜防。   从作案动机上不能找到追查案犯的线索,现在李从璟就只剩下一条路。   逮捕作案凶犯,从他们身上审讯出幕后主使。   天下大争这盘棋,远比李从璟最初预想的要水深得多。   “到底是谁在搅弄西川风云?”莫离的折扇不停敲打在手心,“他们还有没有后续谋划?”   波澜壮阔的路上,挑战总是不期而至,平庸的生活自然水波不惊,接踵而至的磨难才意味着正走在伟大的路上,李从璟心头虽然不免忧虑,但更多的却是乘风波浪的坚定意志。   他对莫离道:“有句‘古话’是这么说的: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莫哥儿且记住这句话了。”   接下来的两日,不出意外,李从璟收到了来自各个州县的数封急报。   命案累积达到二十一起,涉及包括成都、简州、汉州、眉州在内的六个州县。二十一条人命,二十一名西川大小官吏的“自缢”——不算葬身火海的那些非官吏者,以及留在除成都外各个案发现场的文字,犹如一连串重磅炸弹,在西川惊起了滔天巨浪。   结合各地案发日期,可知从成都的第一起命案,到眉州最后一起命案,中间相隔还不到二十四个时辰,一连串命案来的太快太突然了,以至于各地根本来不及反应,李从璟传达给各地的警讯、要求各地加紧防范的命令,往往还没落实成具体措施,命案就已经发生。   事到如今,有些事情已经显而易见: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李从璟看着手中的书信,心中暗暗猜想:这场阴谋的水到底有多深?   ……   连日阴雨后天色终于放晴,冬日的阳光总是显得宝贵,家家户户都免不得走出房门,去享受老天难得的恩赐。午后的阳光有些倦态,街巷坊墙都是一副懒洋洋的眉眼,张金秤在院子里抬头四面观望了一眼,目光最后落在屋檐上。   他很想跃上房顶去眺望眺望东市的热闹景象,因为他知道那里必定是极为热闹的,彼处的繁华对他这个生长在沙洲的苦汉子来说,是种致命的诱惑,别说置身其中,就是远远看一眼,都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前些时日的战争与几名官吏的死亡,并没有让市场从城中消失,虽说繁华早已比不得当初,但仍不是穷乡僻壤可以望其项背。   然而,如今并不缺银子的张金秤最终还是收回了热切的目光,别说去东市了,连攀上屋顶这样并不出格的举动,他现在都不能去做。   因为那意味着风险。   这座普通的宅院里地方并不小,住上十几口人不成问题,眼下却只有张金秤一人。张金秤往厨房看了一眼,他知道那里还有些蒸饼冷菜,但已经见识过“山珍海味”的张金秤,在接连忍受了多日蒸饼冷菜之后,终于再也提不起兴致——虽说这里的蒸饼确实做的不错,若是放在几个月前,他很乐意这辈子都吃那东西。   瞧了一眼暖烘烘的日头,张金秤犹豫了半晌,还是打开院子走了出去。   当然,出门前他没忘记把剔骨刀藏在身上。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刀不离身就跟手不离体一样。   这座坊区的名字张金秤一时没想起来,但坊东一家小店里的小菜风味他却记得清楚,虽说那个小店不过三张桌子,连招牌都欠奉一副,实在算不得一个酒家,不过那个细腰肥臀的老板娘,却是风韵十足,比菜饭更加可口。   想到这,张金秤腹中就窜起一股邪火,他瞥了一眼日头,盘算着今日是不是多吃两盏酒,好挨到天黑的时候,找机会把那守寡的老板娘给办了。   左右现在他有大把的银子。   反正在那件事没做之前,一时半会儿他不能离开这里,也不能抛头露面去逛窑子,总不能一直这么憋着。   张金秤走路的时候头微微低着,这样他可以用眼角的余光去观察四周,而别人却看不见他转动不停的眼珠子。这种走路姿势也有利于他察觉到危险时,骤然发难或是夺路而走,别人因为看不见他的表情,所以也不能通过神色变化来判断他将要做什么。   路边有卖菜的老婆子,也有四处乱跑的小孩子,还有揪着自家男人喋喋不休的泼辣妇人,更有摆着汤饼小摊的少女。   一切都没有异常,张金秤特别留意了,卖菜的老婆子和摆汤饼摊子的少女还是原来的人,小巷里也没有可疑的身影,他抬头看到要去的那家小店,加快脚步走了进去。   店里只有三个儿郎在一张桌子前吃酒,大冷的天他们衣衫单薄,更有只穿一件短褂的,露出结实的花胳膊,摆明在炫耀自身的不惧寒冷,好似这样便能说明他们强壮似的。   这三个儿郎嗓门奇大,动作夸张,吹牛不停,俱都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张金秤撇撇嘴,这种人要是放在沙洲,绝对活不到次日天明,不过他也没有多看他们的意思,这几个地痞他见过不止一次了。   在临窗的位置坐下,一名小厮跑来伺候,张金秤望了柜台一眼,没有瞧见那位身材丰腴惹火的老板娘,便询问了一句。   小厮回答说老板娘有事出去了。   张金秤又问何时归来。   小厮回说不知道。   张金秤站起身就走。   没在店里的老板娘,是张金秤出门遇见的第一个异常——甚至谈不上是异常,所以他的反应其实已经极快。   但还是晚了。   那三个地痞已经围了上来。 第633章 夜半疑梦惊诧起,窗外风雨几来袭(四)   面对三个围上来的地痞,张金秤的手在第一时间触碰到了剔骨刀。   但他并没有立即将刀握在手里。   他没有马上发难的原因,是因为围上来的三个地痞骂骂咧咧的,大口喷着酒气,走路也摇摇晃晃,并没有露出凶相,更没有缉拿人的模样。   “你这厮甚么意思?东家不在你便要走,莫不是你这鸟厮对东家有什么企图?”露出花胳膊的儿郎拿双眼瞪着张金秤,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倒好似老板娘是他的禁脔一般,见张金秤不说话,儿郎更加恼火了,“爷爷问你话呢,你哑巴了?”   站起身的张金秤恢复了微微低头的模样,他一面用眼角余光打量花胳膊,在心中评判对方的危险程度,一面在心中飞快盘算着若是发难而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夺路逃走无疑是在冒险,即便是不伤人,也表现出了异常,在成都死了几名官吏、正在追查凶手的当口,很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注意或者麻烦,那也就意味着成都呆不下去了,得赶紧出城。   然而一路逃出城,无异于承认自己就是杀官吏的凶犯,想也不用想也会引来官府追杀,那将是个不小的麻烦,即便是最终逃脱了,后面大把的银子也赚不到。这与他千里迢迢来到成都的目的相悖。   张金秤的思考只是一瞬间,花胳膊第二句话还没说出口,他便已撞开花胳膊,向门外奔去。   仓惶逃走引起注意虽然也有可能,但可能性并不大,若是继续与这三个地痞纠缠,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对这些人服软,而那三人醉酒之下也不会好糊弄,到最后发展成斗殴那就更加麻烦,即便他简单料理了三人,也会面对坊丁或者是衙役的盘查。   两害取其轻,这个选择并不难做,他只得先离开这处是非之地,再细作打算。   出门的刹那间,张金秤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眼,让他心头猛跳。   那三个醉酒儿郎,哪里还有半分地痞的模样,均露出严峻肃杀的面容。三人一前两后,向张金秤追来,那三双锐利的眼睛,张金秤再熟悉不过——那是最凶狠的杀手才会有的眼神。   刹那间,张金秤如坠冰窟。   他再无保留,全力展开身形,在街道中疾步如飞。奔出小店没几步,他听到了一阵急促而响亮的口哨声,这让他脸色更黑了些,他知道,今日一场恶战怕是免不了了。   握了剔骨刀在手,将一名从某间屋子二楼跃下来的汉子杀退,他纵身一跃,就地一个驴打滚,避过了一支破空射来的利箭。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张金秤看到面前的百姓都慌了神,看他的目光好奇又忌惮,纷纷张皇后退、奔跑。   汤饼摊子的少女双手捂在心口,张口结舌,卖菜的老婆子一把抓过菜篮子在手里,跌在地上不断往后挪。   身后不停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金秤能感知到对方的紧追不舍。   忽的,一张水帘迎面而来,当张金秤反应过来,那冒着白汽的水帘是沸水时,他已经来不及做过多的反应,只能将双臂挡在脸前。   沸水从缝隙里打在脸上、头上,疼得张金秤想要嘶声大喊,视线受阻的他忽的赶到一阵刺骨的危险,当他拿下双臂想要看清眼前场景的时候,已只能瞥到一个身影在他身下一闪而过,紧接着,钻心的疼痛就从小腿传来,他的身子不受控制栽倒在地。   泼了张金秤一脸沸水的是汤饼摊少女,在他小腿上插进一柄钗子的是卖菜的老婆子。   站不起身的张金秤还想作困兽之斗的时候,一柄飞来的短剑刺穿了他的肩膀,他再也握不住剔骨刀,随即便被一拥而上的儿郎制服在地。   昏过去之前,张金秤看到汤饼摊的少女已经从摊子后走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柄寒气逼人的短刃,卖菜的老婆子从他小腿上拔出钗子,在腰前的衣角上随意擦了擦血迹,就重新插在她花白的头发里。   无论是发难前的完美伪装,还是出手时的准确凶狠,都让张金秤心中哀鸣:高手!   ……   第五姑娘来报,说是军情处在福乐坊抓捕了一名杀手,正准备讯问,并问李从璟是否要去旁听。   李从璟正被满满一桌案牍折磨的欲仙欲死,闻言便欣然放下毛笔,跟着第五姑娘一起去到军情处的讯问室,半路上他让人去通知了莫离,让他也赶过来看看。   这是三名西川官吏被杀后,军情处逮捕的第一个嫌犯,李从璟很想看看对方到底是何来路。   “此人名唤张金秤,三十岁左右,河西口音,约莫两个月前到的成都,自称是沙洲商队护卫,逗留在成都不离去是为养伤——福乐坊的确有人见过一些河西模样的商人来看望过他。”路上第五姑娘对张金秤做了简单介绍,“身手不错,伤了我们两个人。”   随即又谈了抓捕过程,说完这些也就到了讯问的地方。   军情处在成都没有自建监牢,为应对接下来可能大量涌入的嫌犯,暂时征用了官府牢狱。李从璟没有进审讯室,就在隔壁旁听,等到审讯要开始的时候,莫离也赶到了。   这回审讯由第五姑娘亲自操刀,吩咐人手将张金秤弄醒之后,没有立即动刑的打算,将神色略显萎靡的张金秤丢在一张木椅上之后,第五姑娘就在她身前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两人相隔不五步左右。   见审讯自己的竟是个黄花大姑娘,张金秤颇为意外,他虽然没受刑,但在被抓捕时已受了不轻的伤,这会儿吐出一口血水,侧着脑袋看向第五姑娘,未等对方发问便先戏谑道:“官府难道没人了?怎么用你这个小丫头来伺候老子?”   河西口音很难听,第五姑娘等了一会儿才弄懂张金秤的意思,她淡淡道:“你被捕时不也是栽在一个小丫头手里?在瞧不起你的对手时,最好先想想自己是否连小丫头都不如。”   张金秤显然并不服气,他盯着第五姑娘,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个错?”   “如果你说的是我没有把你绑在椅子上,给了你劫持我的机会,我想你可以试试。”第五姑娘仍然没有拿正眼去看张金秤。   “你就这么有把握?”张金秤眼神阴沉。   第五姑娘摇摇头,认真地说道:“不是对我自己有把握,而是——我根本就是在小看你。”   这话一出口,张金秤顿时眼红如血,面目狰狞,全身紧绷,似乎随时都会暴起。   第五姑娘嗤笑道:“你犯不着用这般模样吓人,你也吓不倒人。你觉得我小看你是委屈了你?如果你有胆动手,你就不会说出‘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个错’这样的话,而是会立即动手。你没有动手,而是动了嘴皮子,这说明你已经没有了胆子。一个没有胆子动手杀人,而是希望靠言语吓唬人的杀手,我凭什么瞧得起你?你言语的挑衅、面目的凶恶,在此时恰恰是为掩饰你内心的软弱、恐惧。如果没有恐惧,而是充满把握,就该如我一样淡然从容,你看我吓唬你了吗?”   张金秤脸色变幻不停,最终冷笑一声:“好一个口齿伶俐的丫头,但若是你以为仅凭如此,你就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那你就太有把握了!”   第五姑娘摇摇头,继续打击张金秤的心理防线,“既然是审讯,我自然有我想要知道的东西,而我想要的东西,你也一定会乖乖如实招供,并且我不用严刑逼供。”   张金秤冷笑不迭。   第五姑娘换了个姿势,曲起右腿踩在椅前的横杆上,手肘靠在膝盖上撑着下巴,看着张金秤道:“知道你为何会被抓捕吗?自命不凡的大侠,难道不好奇自己如何会马失前蹄?”   张金秤不说话。   “总结起来一句话,因为你太蠢了。”第五姑娘呵呵笑起来,打定了主意要激怒对方,见张金秤打定主意闭口不言,她老神在在的继续道:“实话跟你说,我们布置在福乐坊的人手,跟布置在其它地方的人手别无二致,并没有多出一兵一卒,而且在抓捕你之前,我们也并不知道你就是凶犯。”   说到这,第五姑娘面色肃然了两分,“但我却知道,你必定会落网。”   张金秤露出哂笑的面容,显然对这个自相矛盾的说法不以为然。   第五姑娘伸出一根手指,“首先,包括录事参军在内的三名官吏被杀,发生在深夜——你们当然不能白日动手,而彼时城门紧闭,又且战争刚结束,城防依然严密,故而你们不可能趁夜逃出城去,只能逗留在城中。”   “这几日成都没有禁止百姓出入城门,但你们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城,因为城门必然密布眼线,加之战乱刚过,每日里出入城门的人也并不多,你们不敢冒这个险。”   “既然还留在城中,那就好办了。”第五姑娘继续道,“有能力在半夜潜入官吏住宅,悄无声息杀人又全身而退的,不会是寻常之辈。我们只需要在每个坊区,注意有这种能力且又行踪可疑的人就行了。”   “军情处在成都有数百人,每个坊区便是只派遣十个人,也足够用了。而事实是,在成都这座城池,数年前我们就开始布置人手,他们可能是经营酒楼的,可能是开绸缎庄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摆汤饼摊子的小娘子、卖菜老婆子、游手好闲的地痞。”   “按理说这需要一段时日才能收获成效。你的原形毕露,完全是你自己露了马脚。”说到这里,第五的眼神充满揶揄之意,“三个地痞如常在吃酒,却看到一个听说老板娘不在就要走的食客,却偏偏这个食客精悍体壮,连走路的模样都异常得很,灵敏的嗅觉让他们决定去试一试这个人,不管结果如何总好过什么都不做,结果这名食客抬脚就走,你让他们如何不追?这不追还好,一追他便露出的剔骨刀,这可如何是好?”   听完第五姑娘的讲述,张金秤愣在那里,双目无神,脸色一片灰败。   “当然,作为一个杀人之后还停留在原处的杀手,自然时时刻刻要提防别人来抓他,而且很有可能看谁都是要抓捕自己的人,看哪里都像是为自己准备好的陷阱。”第五姑娘靠上椅背,“好了。我的话说完了,现在该你说了。你同伙有谁,现在何处,你们如何联系,你背后的人又是谁?”   张金秤仇恨的盯着第五姑娘,咬牙切齿,恨不得将第五一口吞下。   “不必如此看我,此时此刻你的这种愤怒,真正是对自己无能的痛恨,实在没什么威慑力。”第五笑了笑。   “你觉得我会说?”张金秤嘴硬道。   “当然会,为什么不呢?”第五咯咯笑出声,“我早先就说过了,你一定会说的。”   第五伸出一支葱根般的手指,“你是第一个被抓捕的人,所以你有主动招供的机会,你应该知晓,有了你作参照之后,我们要抓捕其他人就要简单得多,到时候你就不如现在有价值了,你不肯说的话,到时候自然有别人来说。”   “当然,你可以求死。不过我不认为你会这么做,你若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在你开口说第二句话之前,就对我发难了。而且我也不认为一个来自沙洲的杀手,会有杀身成仁的必要。”   第五看向目光闪烁的张金秤,“如果你想要银子,我可以给你一万两,这个数目应该比你原本得到的多得多吧?你来成都的日子不短,前些时候城中流传的话你应该都听说了,秦王殿下的口碑如何,相信你心中有数。”   “你只有一次机会。”第五姑娘站起身,俯身看向张金秤,“而且你也不必犹豫,因为你没有选择。”   张金秤低头沉默,半晌,抬起头,“你当真愿给我一万两银子?”   第五姑娘又笑了。 第634章 夜半疑梦惊诧起,窗外风雨几来袭(五)   “原本他们画了刘宅的图样,但某不太看得懂那东西,事发前几日某趁夜潜入刘宅去查看过几回,这才弄清楚书房的位置,也因此察觉到近来刘硌总是在书房停留到很晚。饶是如此,动手当日某还是早早潜进刘宅,在刘硌回来前就藏到了书房内的房梁上。”   “刘硌在房写东西的时候,某就在房梁上看着他,他写了大概一个半时辰,某也就看了他一个半时辰。其间有人进来送过茶水,不过油灯在房梁之下,某的影子映不到地上去,他们也就没发现。”   “临近子时的时候,刘硌开始收拾书案上的东西,看样子要离开了,某觉得时候已经差不多,就从房梁上跳下来,敲晕了这厮。而后某拿出备好的绳索,挂在房梁上,又给刘硌嘴里塞了布团,免得他呼救,这才将晕倒的刘硌挂上绳子。”   “这鸟厮醒的时候应该很莫名其妙,双目凸出的厉害,憋得紫红的脸上尽是恐惧,看得出来这厮害怕得很——任谁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上吊了,都会这般害怕吧?”   “刘硌双手拽着绳索,拼命扭动他那具肥大的身子,双腿弹动得很有劲,但这并没有什么用处。某就坐在他先前坐的位置上,静静看着他吊在空中挣扎,就像看猴子一样。”   “他发现了某,拼命向某伸出手求救,某当然不会理他。他的眼神由希望到绝望,最后一片惊恐……平心而论,这是某见过最残忍的杀人手法,但为了做出自缢的假象,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后来他挣扎的动作小了,先是双手垂了下来,最后双腿也不弹动了,直到变成一截死肉。这个过程并不长,也没有人来。某确信他已死绝,这才离开……临走时,某顺走了他的钱袋。”   张金秤交代的犯案经过李从璟听得很明白,然而这并不是他关注的重点,他想知道的信息张金秤并没有交代出多少,准确的说,作为一个最底层的杀手,他知道的东西也有限。   整个过程是这样的:前些时候,在沙洲讨生活的张金秤,被一个朋友邀请加入到一个杀手团伙中,任务就是远赴千里到成都来杀人。到了成都之后,一切都由他那个朋友经手,衣食住行包括身份都不用他操心,跟他同行的人被分散开居住,而他要做的就是杀两个人,而后拿钱走人。   张金秤之所以愿意来,完全是报酬丰厚,且对方预付了足够让他动心的定金,据他所言,这回任务的报酬,足够他大吃大喝三年。在沙洲那块动荡不安的地方,三年后他都不一定还活着,所以他没有犹豫就来了。   张金秤交代的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便是过段时间之后,还会有一起纵火案要他去做,这也是他留在成都的原因之一。但任务具体何时进行,张金秤并不知道,他那个朋友让他等消息,到时候会来找他。   总而言之,张金秤既不知道主谋,也不能联系同伙。   就是这样一个交代,话说完之后张金秤还腆着脸问第五姑娘,那一万两银子什么时候给他。   “这厮真是白长了颗吃饭的脑袋!”听完张金秤的交代后,莫离摇头讽刺了一句,没能从对方口中得到有用的东西,他有些无奈。   “不是这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也不会被人拉上这条贼船。”李从璟也有些无奈,不过事情如此,他也别无他法。   “目前所知,这些杀手来自沙洲,且背后有一个实力雄厚的势力。”莫离简单总结了一下,“他们扰乱西川,必有所图。然则图谋何物,却是有待发掘。”   李从璟理解莫离口中“有待发掘”那四个字的意思,虽然张金秤等杀手在西川制造了二十一条人命的大案,但要寄希望用这件事来破坏帝国对西川的统治,还是不太可能。   王师依旧停留在西川,有五万精锐禁军在,西川就不担心会有太大的变故,某些势力想要借此就扰乱西川,从而趁火打劫,那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我只担心,我们对手的手笔不会只有二十一名官吏的死亡,还有其它谋划。而这些谋划,恐怕比这二十一条人命更加有分量。”李从璟沉吟道,相比较追捕案犯,这才是他最担心的问题,并且这个问题极有可能就是实情。   要扰乱西川秩序、破坏帝国在西川的统治,仅凭二十一条人命还不够,那么对方会怎么办?结论不言而喻,他们必定还有手段。   “需要严令各地强加防范,并且严查可疑者了。”莫离认真的看向李从璟。   李从璟点点头,事已至此,各地禁军必须配合相关方面放开手脚展开行动,再也不能顾忌惊扰地方秩序。   接下来李从璟和莫离商议过后,下达了四条指令:   其一,各地驻军加强巡防,不仅城中街坊的防备要加强,对人口较多的村舍也要如此,严防再出人命;   其二,对重要目标,例如重量级官吏、水利设施、盐井矿场等,都要加强保护,严防刺杀、破坏;   其三,搜捕可疑者,着重审查今年进入西川且逗留时间长的非本地人丁,尤其是河西来人,同时鼓励百姓检举揭发行踪可疑者;   其四,从秦王府幕僚、军情处中抽调精锐组成巡查组,去往各州县巡视、指导地方安保、缉凶等事宜。   在这四条公开指令之外,李从璟又发布了三条隐蔽指令,后者主要针对军情处的行动。   其一,以张金秤为参照,搜捕其同党,同时尝试顺藤摸抓,力求挖出主谋;   其二,命令各处军情处机构,包括位于帝国内部各藩镇的军情处,以及位于帝国外各国的军情处,迅速探查各处势力有无扰乱西川的计谋、有无参与到扰乱西川的行动中;   其三,从各地尤其是洛阳,抽调大量军情处力量进入西川。本期演武院中受训的军情处学员,提前结束训练,立即赶赴西川听候差遣。   指令经由李从璟手中签发之后,莫离悠悠道:“年内恐怕回不成洛阳了。”   李从璟的行动布置,是在用狮子搏兔之势来应对眼下的事,渔网张得很大,这般大动干戈看似有小题大做之嫌,实则是为应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更大挑战,若是对手没有后续谋划,无非就是消耗一些人力物力而已,而若是对手还有更大的行动,这些人力物力就将挽救百倍、千倍的利益。   “上元岁岁有,不在乎这一时。”李从璟笑了笑,算是对莫离的回答,也算是默认了莫离方才的话。   月上树梢,寒风袭人,成都已经安睡,帅府却还灯火通明,往来忙碌的人影川流不息。   李从璟结束一日的劳碌,预备回房歇息,还没有走进院子,就看到了立在小院屋顶上的一个飘然身影。   “剑子何时起有兴致给我做护卫了?”李从璟走进月门,朝那个衣袂翩然的身影笑道。   剑子飞鸿般轻轻落在李从璟身前,脸上的神色忽近忽远,“要我给你做护卫也无不可,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李从璟本是打趣他,没到剑子还真应了下来,“甚么条件?”   “听说你们抓了一个河西来的杀手?我想见见他。”跟着李从璟一路征战到成都的剑子眉目异常。   刹那间,李从璟脑海中闪过一系列念头。   即便是在河西,沙洲也处于西北之地,也就是说与剑子来的地方相聚并不远,还有可能很近。这数月来,剑子一直跟随在李从璟身边,差不多算个护卫的角色,这也就意味着李从璟走到哪里剑子就跟到了哪里。   换言之,两川的山川地貌城池道路,剑子都一清二楚。   剑子为何要跟来两川?   剑子为何会出现在洛阳?   剑子在秦王府呆了那么久,又是为什么?   如果这一切都别有用意,如果一切都早有图谋,那会怎样?   更有甚者,如果剑子一开始就是一颗棋子,是一个卧底,那又会怎样?   剑子要见张金秤,他的目的是什么?他难道认识张金秤?他是张金秤的故人、同伙还是仇敌?他是要看望张金秤,是为助他逃脱,还是为杀人灭口,亦或别有原因?   诸多思绪在李从璟脑中一闪而过,不过就是电光火石的瞬间,他无所谓的笑笑,装作无意地问道:“剑子莫非与张金秤有旧?”   剑子沉默下来,似乎实在衡量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半晌后他波澜不惊道:“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李从璟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浓郁了些。   “你到底让不让我见?”李从璟的模样让剑子有些愠怒。   “来人,带剑子去见张金秤。”李从璟挥了挥手,旁里阴暗处鬼魅般闪出一个人影来,肃立在李从璟身后,无声无息。   李从璟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剑子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与那名突兀出现的近卫处锐士走了。   直到这时,董小宛才跑出来迎接李从璟,“热水已经备好,殿下今日沐浴么?”   靠在浴池里,李从璟四肢摊开,浑身松弛,搭了一张热汗巾在脸上,任由董小宛为他擦洗身子。升腾的热气袅袅如烟,冬日的严寒早已不翼而飞,李从璟的思维却没有片刻停歇。   “有意思。”李从璟忽然呵呵笑出了声。 第635章 夜半疑梦惊诧起,窗外风雨几来袭(六)   剑子去探望张金秤,李从璟评价了一句“有意思”,然而不等他洗完澡,更有意思的事情就来了。   刚被董小宛擦洗干净的身子舒坦得很,一天的劳累除去,整个人如同飘在云端一样,耳边都是鸟语花香。董小宛这个时候将软绵绵火辣辣的娇躯靠过来,蛇一般缠住李从璟,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尽是迷离之色,上下其手,正准备大动干戈。   敲响房门的是第五姑娘,一门之隔,内外冷暖如同两个世界,她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屋外的寒气侵进屋中,“大帅,潭州急报:楚王病卒!”   李从璟脸色一变,从浴池中哗的一声站起来,水花浇了董小宛一脸,引得她一阵娇呼,“何时?”   楚王死了?   死得还真是时候!   “五日前。”第五姑娘在门外说道。   李从璟深吸了口气,把董小宛从水里拉起来,没心思去看那雨打芭蕉般的一池春光,吩咐她道:“着衣。”   从浴池出来,李从璟让第五姑娘跟着径直去了内书房,刚坐下董小宛就小跑过了过来,为他伺候上茶水,帮他擦拭还湿漉漉的头发。   “吴国近来有什么动静?有无兵马调动?”李从璟的脑袋被董小宛像裹粽子一样裹来裹去,他也懒得理会。   “之前的定期汇报一直没有异常。”第五看了董小宛一眼,见她头发还是湿淋淋的,水滴不断滴落到李从璟肩膀上,微微蹙眉。   “打探一下吴国朝堂上近来有什么动静。”李从璟脑海中一时闪过许多念头,思绪急转间,对身周的事物就没了注意,董小宛为他擦干净了头发,又开始梳理,“让李荣去金陵。”   “让李荣去金陵?”这可不是小事,第五有些诧异,“大帅的意思,是说吴国有可能趁楚王病卒的机会,出兵攻楚?”   “吴国自从得了江西,积蓄国力的时间已经够久了,若非国内一直处在几代权臣权力交接、争权夺利的状态,早就该对周边地区展开攻伐。”李从璟的脑袋终于不再在董小宛手里摇晃,“前些时候他们连荆南之事都要插一手,如今徐知诰虽大权独揽,却正是需要功勋建立威望的时候,没道理放过这样的机会。”   李从璟仔细回忆了一下,原本历史上楚王好似也就在这段时间前后亡故的,他不是学历史的,对这其中的详情不甚清楚。   两人正谈话的时候,有军情处的锐士来报:苏愿交代了一些值得注意的东西。   来汇报的军情处锐士唤作宋娇,李从璟见过几回,知晓她先前就是第五姑娘的心腹,招招手让她进来交代清楚。   “这几日苏愿陆续交代了许多情况,几乎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毫无保留的诉诸笔端。”孟知祥败亡了,苏愿自个儿也身陷囹囵,为了减轻罪孽,他自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宋娇继续道:“今日苏愿交代,孟知祥在逃离成都时曾说过,要去吴国投奔徐知诰。”   “投奔徐知诰……”李从璟沉吟下来,以当时的情况,孟知祥无路可去,投靠徐知诰的确是条路。   李从璟忽然想起桃夭夭。   桃夭夭之前专门跑了一趟金陵,却没在金陵停留多久,似乎也没做什么事,但在离开金陵之后,却马不停蹄一路向北,去了契丹。   桃夭夭在金陵看到了什么?察觉到了什么?又是什么让她决定赶往契丹?   因为退出军情处的关系,桃夭夭的金陵之行并没有太多行动,并且没有给李从璟通报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如今西川云波诡谲,各方似乎都有理由牵涉其中,天下大争的棋盘好似又在暗流涌动,这让李从璟不得不想:桃夭夭离开金陵之后,没有留下消息,是因为她没有发现什么,还是当时她即便察觉到了什么但还不确定,所以才没有妄留言语?   但无论如何,桃夭夭去了契丹。   李从璟嘴角渐渐现出一丝弧度,北上,岂非就是桃夭夭留给他的信号!   一切仍旧笼罩在浓雾背后,面目模糊,但李从璟已经感觉到了,天下大争的洪流,正在前所未有的汹涌!   而一切的开端,就是帝国伐蜀。   ……   接下来的时日,西川依旧不甚平静。   各州县都动用了军队与差役,严密戒备有人再度生乱,城池内外随处可见披甲持刀的甲士,对制造了二十一名官吏死亡的凶手,各地也在加紧追捕,一批批青衣在一些“百姓”的帮助下,扑向一个个可疑地点。   与此同时,新近去往各州县就职的朝廷官员,与各地原有官吏一起,紧锣密鼓而又步步为营的开始进行蜀中重建、推行天成新政的事务。   每日都有无数信报从各处汇往成都,作为统率蜀中大局的李从璟,要处理各种各样有关军事、民政、警务方面的事务,日以继夜难有片刻闲暇,若非随身带了秦王府幕僚机构,他根本就忙不过来。   “至今日午时,各地共抓捕嫌犯二百八十六人,经过火速审讯,其中直接行凶者五十三人,策应援助的帮凶二百余人。”第五姑娘将手中书册呈送给李从璟,“二十一件命案中,十五件命案的嫌犯已被尽数抓捕,另有五件命案的嫌犯抓捕了一部分,还剩下一件命案的嫌犯尚无着落。”   “做的不错。”李从璟接过书册翻开,自二十一件命案之后,州县再无作乱事件上报,可见各地的防范措施起到了应有作用,他看了半晌,放下书册,语气颇有些怪异,“如此说来,案犯几乎都是河西人?”   “依照目前的结果来看,的确是这样。”第五回道。   李从璟沉默下来。   河西之地,战乱不断,且不说各种族、部族连年攻伐,便是强盗凶徒也多不胜数,那是真正的四乱之地,在这种情况下,河西的势力如此侵入西川,所图为何?   是河西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还是河西呆不下去了,亦或是垂涎天府之国的富庶想要染指,还是别有原因?   他们有这个实力染指西川吗?李从璟不认为他们有。   在李从璟的认知中,大唐不出兵河西,对河西那些势力而言,应该就已是喜讯,他们怎么敢主动进犯?   难道他们中有些人认为九州内乱不断,他们能够浑水摸鱼?   如果真是这样,那乱世真是让人疯狂。   “军情处在河西有几处据点?”李从璟抬头问第五姑娘。   “据点两处,人数不到三十。”第五姑娘回道,这还是曹义金的使者来了洛阳之后,军情处奉命往河西渗透之后才有的结果。如今帝国发展的重心在内部,对手或是潜在对手也是北部草原与南部诸侯国,河西之地短期内还无法顾及,故而军情处在河西没甚么建树。   再说军情处虽然有些自我盈利的机构、手段,但毕竟摊子大了,人力财力有限,也不是哪儿都能布置千百人的。   “汇总一下河西之地的情况,呈上一份详细总结。”李从璟如是吩咐第五姑娘,他虽然不太相信河西有能力染指西川,但既然眼下的证据都指向河西,挖掘河西情况总会得出一些端倪,顺藤摸瓜也并非没有可能,只要西川再无动乱,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跟这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对手慢慢玩。   第五姑娘领命之后正要退下,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对李从璟道:“孟延意已经到了合州地界。”   李从璟点点头示意知晓,没有多言。   孟延意爱去哪儿去哪儿,他眼下既然不会马上回洛阳,不用将孟延意带回去,也就没心思顾及她太多。   二十一件命案的凶犯接连落网之后,西川渐渐恢复了平静,包括东川在内,各项军政大事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李从璟也悄悄松了口气,无论如何,在各地驻军与军情处联手的情况下,对手还想再发难可没那么容易。   经过战乱与二十一个官吏被杀案的西川,再度平静下来。   唯一让李从璟在想起时觉得奇怪的事,便是剑子在见过张金秤之后,就再没找李从璟提过什么要求,似乎当日的探望不曾发生过一般,就在李从璟以为剑子不过是一时兴起想要见见故地之人、这件事就要翻篇的时候,剑子终于再度找来。   “可否放了张金秤?”碰面剑子就硬邦邦的扔过来一句话,让李从璟猝不及防。   “张金秤可是重犯,哪有说放就放的道理?”李从璟回绝了剑子的请求。   “可你们事先已经答应过他,只要他交代清楚他知道的事,你们就不会追究他的罪责!”剑子似乎很恼怒。   “这只不过是审讯之法罢了。”李从璟摆摆手,“再说,他也没交代出有用的东西。”   张金秤当日说过,他留在成都是因为还有纵火的任务,然则如今这批案犯都差不多被逮捕,李从璟自然也就不担心他们那个纵火的谋划。   剑子狠狠盯着李从璟,似乎想把他吃下去一般,半晌,剑子咬牙切齿道:“要怎样你才能放过他?”   李从璟嘿然笑了两声,这才是他一口回绝剑子请求的原因,“告诉我你和张金秤的渊源。”   剑子脸上阵青阵白,“这跟你没有关系。”   “以前或许没有,现在有了。”李从璟总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或许这里面还有他打开河西那扇大门的钥匙。   剑子正要说什么,莫离突然赶了过来,不等他说话,第五姑娘也疾步而至。   “大帅,有贼军叩阴平道!”莫离神色肃然。   “大帅,泸州盐监都押衙报,其部衙前虞候日前在运盐时遭遇截杀,衙前虞候并子弟等二十余人被杀,千斤食盐被截!”第五神色肃杀。 第636章 夜半疑梦惊诧起,窗外风雨几来袭(七)   突如其来的两个消息,让堂中数人的脸色都变得不好看,相比之其他几人,李从璟面色更见阴沉,眉眼间含而不发的怒气,让人感到格外压抑。   不怪李从璟喜怒形于色,而是事情的发展已让他心中的不快达到了一定程度。军情处与各地驻军联合行动,严防死守,本以为局势已经控制下来,孰料竟还有人能在此时制造事端,难道军情处和禁军在伐蜀功成之后都已骄傲自满,不堪重用了?   而此时出现在阴平道的贼军又是怎么回事,河西果真有人脑袋被驴踢了,在西川谋刺官吏制造混乱还嫌不够,竟然还敢出兵来攻,在大唐帝国的手里虎口夺食?这些人将他李从璟置于何地,什么时候他李从璟的名头也这么不管用了?   真是不知所谓!   “好!好得很!”李从璟点头大声称赞,一甩衣袖,回到主座后坐下,冷酷的眼神从众人脸上扫过,最终落到第五姑娘身上,“先说泸州盐监,具体情况如何,详细道来!”   泸州盐监的防备并不疏忽,这从事端发生在运盐途中,而不是盐监本身遭受袭击就能看得出来,但这并不是说运盐队伍被截杀就情有可原,而问题恰恰在于,运盐的保护事宜也没有可以苛责的地方。   既然盐监的安保没有问题,结果却仍旧被对手袭击,难道是对手的实力太过强横?   是,也不是。   在运盐队伍防备严密的情况下,包括盐监衙前虞候和子弟在内的二十余人被杀,的确是对手实力强横,据报,截杀队伍不下五十余人,且个个精锐,都是十里挑一的好手,再加之蓄谋已久、准备充分,的确防不胜防。   事发后,盐监方面的支援队伍和就近的巡防力量迅速赶到,将对方五十余名杀手追杀殆尽,只不过食盐基本被毁,没法挽回损失了。   “贼寇五十余人尽数被诛杀,没有一人得以逃脱。”第五姑娘顿了顿,继续道,“也没有一个活口。”   李从璟眼神又凌厉了几分,没有活口,不是说军情处没有抓活口的意思,而是说对方的人手都是死士。   “可曾查到对方的来路?”李从璟问。   “正在追查。”   李从璟微微皱眉,对手既然出动的都是死士,要从死士身上查到什么线索,恐怕也是难如登天。   听完第五姑娘的汇报,李从璟沉默下来。   盐监之案造成的损失不小,千斤食盐,数十人伤亡,都是硬性消耗,然而李从璟更在意的,却是盐监之案隐含的意义。   就如当初录事参军刘硌被杀,是二十一件命案的发端,如今盐监之案的发生,是否也标志着对手新一轮大动作的来临?   二十一件命案,二十一条人命,而如今,仅盐监一案双方便有近百条人命发生,往后的事端又会在西川掀起多大的腥风血雨,造成多大的损失和影响?   若说类似二十一件命案的事,李从璟能够严防杜绝,但面对对手以不惜牺牲大量精锐死士为代价,也要制造血光之灾的手法,说要防止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若是类似盐监之案的事不再发生倒还好,若是继续发生……那贼人扰乱西川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莫离声音低沉,“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手笔?什么人能不惜付出这般大的代价,也要扰乱西川一段时日?亦或是贼人别有所图?”   无论是刺杀官吏,还是截杀盐监官吏,制造这一系列命案,的确会对西川造成莫大影响,甚至使得帝国对西川控制不稳,耽误一系列帝国大计。但从长远来说,仅凭这些还远不足以颠覆帝国对西川的统治,追根揭底,这样大代价的命案不会一直发生下去,情况再不济,三五年后,西川还是帝国的西川。   “对我们的对手,你我还了解的太少,我们甚至都还不知道他们是谁,又如何能够摸清他们的用意?”陷入深思后,李从璟的呼吸平稳下来,心头的怒气也渐渐消失,“不过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既然是对手,就无法一直把自己隐藏在黑暗里。我就不信,他们还能翻了天去!”   在帝国内外探查各方势力动向的命令早已发出,相信不久便会有消息传回,李从璟还不会着急到自乱阵脚。   李从璟看向莫离,“出现在阴平道的贼军是怎么回事?”   “根据前方传回的消息,这股贼军共计三千人马,成分颇为复杂,不乏沙陀、党项、吐蕃部众,现已到了阴平山附近。”莫离道,“其部行军颇快,大有一鼓作气直捣蜀中之相。”   “直捣蜀中?”李从璟不以为然,人马成分复杂,则凝聚力差、指挥调度不便、利益纠葛不清,上了战场能有多少战力?问题是,这样一支乌合之众,也敢堂而皇之踏上阴平道?   蜀中是刚经大战不假,藩镇军是已陆续撤离不假,禁军各部是在休整不假,但这也不意味着,什么人都有资格踏上这条入蜀道路!   “如此说来,这支军队的确出自河西,结合先前河西杀手刺杀蜀中官吏的行为,可知河西的确有人对蜀地颇有想法。”李从璟不想对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多做评价,“传令当地驻军,将这支贼军连根吃下,查清他们的来路!我倒要看看,河西出了怎样的英雄人物,敢来跟大唐叫板!”   不等莫离应是,李从璟又补充道:“传令孟平,集结一支精骑,遣骁将带领,前去支援。”   莫离本来还想说什么,见李从璟这样安排,也就没了再聒噪的意思,当下应诺不提。   之后事情的发展远超李从璟预料,事实证明他对这支军队的战力判断发生了重大失误,若非他令孟平调军前往支援,局面不可想象。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处理完了这两件事,李从璟又叮嘱莫离与第五姑娘,对西川境内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动乱早做准备,万不能使西川再度陷入混乱。蜀中战事方毕,稍微有些余震情有可原,但若是动荡大了或者持续得久了,以李从璟如今在帝国的地位威望,虽然不忌惮风言风语,但朝堂上的议论只怕也会对他很不利。   说到底,帝国不止他一个皇子。   莫离和第五姑娘退下之后,李从璟这才发现剑子竟是还未离开,看他的样子,还在等着李从璟答应他方才的请求。   李从璟心念一转,忽而开口道:“要我放了张金秤也并非不可以,不过亏本的生意我不做,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剑子松了口气,也不知是因为李从璟肯答应放过张金秤,还是不再追问他跟张金秤的关系,“你说说看。”   “方才你也听见了,一股河西贼军进入到了阴平道,你生长在河西,应该知晓三千人马在河西是一股多大的势力,但是对这样一股实力不俗且胆敢冒犯帝国的势力,我却知之甚少。”   说这话的时候,李从璟有意无意观察着剑子的神情,“帝国想要了解河西,但眼下我的时间不多,所以需要一个熟悉河西的人作为向导,来帮助我的人迅速摸清河西脉络,张金秤无疑是个合适之选,而你与张金秤有旧,正好为我牵线搭桥,且有你的身手作为保障,张金秤要完成军情处的任务也要有保障得多。”   剑子在秦王府白吃白喝了许久,现在来还点债也是应该的。   军情处对河西已有些了解,但离刺破河西面纱、摸清其内部脉络还差一点火候,有张金秤和剑子的加入,就能迅速达成这个目标,帮助李从璟弄清这回的河西对手及幕后黑手。   李从璟始终不相信河西会有人这般自不量力垂涎西川,就算有,也不会是一个单纯的势力,他隐隐觉得有个幕后黑手在操控一切,而他现在对这个幕后黑手却偏偏一无所知,所以他迫切想要揭开此人的面纱。   剑子默然沉吟片刻,最后用无法言说的目光看向李从璟,“你要让我做你的爪牙?”   “你可以这么理解。”李从璟没有回避的意思,回答的理直气壮,“如何,你同意还是不同意?当然,你可以提条件,并且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我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以你我多年的交情,你应该不会怀疑吧?”   剑子又思考了许久,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临了以一种状似赴死的悲壮感仰首挺胸道:“好,我答应你。”   李从璟露出一个微笑,“很好,你和张金秤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只能给你们这么多时间,具体情况第五姑娘会告诉你们。现在你可以提条件了。”   “条件日后再提。”   剑子退下去后,李从璟忽然意识到一个近日来被忽略的严重问题,他猛然站起身,叫来第五姑娘,“孟延意现在何处?”   接下来西川相继生出了许多事端,大到山中贼寇围攻县乡官衙,小到聚落着火,各种花样不一而足,这也符合李从璟的推测。不过虽然事端动静不小,造成的死伤也更多,但各地官府在军情处和驻军的配合下,却没有在跟贼人的较量中落入下风。   相反,每镇压一次动乱,军情处往往会趁机扩大战果。   随着冬日愈发寒冷,军情处在西川开始了彻底清理各方势力眼线、细作、潜入力量的行动。   双方较量日益深入,对手的身份也逐渐浮出水面,在李从璟为这些隐藏对手的身份感到诧异时,他也清楚的认识到,一场更大的阴谋已经拉开帷幕。 第637章 惊涛初起剑南道,诸侯掀起百丈浪(一)   李从璟突然要人去将孟延意带回成都,是因随西川敌我斗争形势之发展,他已然意识到孟延意从无用之人,成了有用之人。   先前不在乎孟延意,说她无用,是因孟知祥已经败亡,哪怕西川还残留有孟贼旧部,她也掀不起风浪,如今说她有用,是因敌人有利用她的可能。   孟延意毕竟是孟贼之女,若是敌人将其握在手中,便有利用其身份号召部分不轨之徒,再掀一阵风浪之可能。虽说这阵风浪很难形成大气候,但仍旧会对如今局势紧张的西川,造成颇大影响。   这一点,李从璟不能不防。   让军情处带回孟延意的命令下达之后,在得到回报之前,阴平道贼军的消息率先传到成都。   出乎李从璟意料,奉命阻截这股河西贼军的靖军山驻军,被贼军杀得大败,一日夜间,贼军向南突进近百里,现已逼近龙州江油县地界。   一支成分复杂的杂牌军,竟然能击败靖军山驻军,斩关夺路而入?   自河西(陇西)经阴平道入蜀,是三国时邓艾走过的老路,其路起于曲水,过阴平桥,越摩天岭,走阴平山,经马转关、靖军山,而至江油关,依当下里程来算,全程有七百里之遥。   若是让贼军再夺江油关,出江油县,则贼军眼前便是绵州沃土,届时狼入羊群,不仅会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对当地城镇、农田、百姓更是一场大灾难。   河西沙陀、吐蕃族群,野蛮而肆意,不难想见他们会对农耕之地造成何等破坏。   若形势果真如此,这不仅是李从璟军事上的败笔,也会为他的政治履历添上一记大黑点。   “百战军精骑早已奉命出发,孟平虽未亲自前往,却有荆任重、陈青林领兵,算其脚程,该是不会让贼军出得了江油县。”眼下不是疑惑贼军战力何以能如此强的时候,莫离说出了自己的应对意见,“或可令百战军分兵一部作为前锋,先行赶往江油关。”   “令荆任重、陈青林分兵一部作为先锋,火速驰援江油关,务必不能让贼军斩关而入!”李从璟认可莫离的意见,随即下达紧急军令。   不日之后,百战军有军报相继传回。   得李从璟之令,陈青林亲率三百骑为先锋,日夜兼程驰援江油关,终于赶在贼军破关之前抵达,而后经过血战,终于等到荆任重率大队赶到,经过一场激战,将贼军杀败。   荆任重、陈青林趁胜追出二十里,杀敌过百,擒贼亦过百。当时恰逢剑子带张金秤至江油关,陈青林遂联合两人连夜审讯俘虏,因俘虏中有一副千夫长,陈青林审得一重要情报,有感事关重大,遣人星夜递回消息。   看罢荆任重送回的书信,李从璟冷笑一声,“原来是雇佣兵。”   李从璟等人先前一直不理解,河西势力怎会胆敢冒犯大唐,一支杂牌军何以能击败据险而守的靖军山正规驻军,如今看了陈青林的审讯记录,疑惑终于得解。   说是雇佣兵,与后世雇佣军有些差别,但雇佣关系已很明确,这批贼军的确是因财而动,若要用当下的名词来解释,李从璟愿意称之为战争强盗。   雇佣兵的最大特点是认钱不认人,发动战争的原因和目的也在于雇主付给的钱财。   问题在于,这个雇主是谁?   雇主无疑就是那个一直隐藏的对手。   操控河西杀手入蜀杀人,制造多番事端,掀起西川风浪的对手。   让李从璟失望的是,被审讯的副千夫长并不知晓幕后雇主。   根据他的交代,这支三千人的贼军,先前不仅互不统属,而且连来往都少,连驻地也相距甚远。不过这回聚集在一起,却也有了一段时日,简而言之,为入蜀行动,他们准备已久。   河西形势复杂,大势力以种族划分,小势力则以兵马山头划分,类似于九州各诸侯,以及各诸侯辖下的藩镇关系。又因河西战乱频繁,城池地盘易手得快,各方势力或挣扎求存或野心勃勃,在这种情况下,军队的性质就不再纯粹。   今日此城的驻军,明日或许就是彼城的强盗,为在这片相对贫瘠的土地上争夺资源,所谓军队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此番他们被人联合在一起,这个诸侯出兵五百,那个酋长出兵八百,组成临时的雇佣兵,也就不足为奇。   只要价钱合适。   问题也在价钱。   联合河西杀手入蜀杀人、扰乱西川的手笔,有能力出得起这个价钱的势力,屈指可数。   别的不说,帝国藩镇就没有这个实力。   最后引起李从璟注意的,是这名副千夫长提供的一个极有价值的线索。   “他们原本的目的是在蜀中战事胶着之际,入蜀突袭王师后方,切断王师粮道?”莫离吃惊不小,手握折扇的力道也重了几分。   “只因两川战事进展太快,才没给彼辈此等机会,此番入蜀作乱,乃是临时更该的任务。”李从璟眼神凌厉,“若非如此,一旦战事胶着,双方处在角力的关键时期,被彼辈成功毁我粮道乱我后方,后果不堪设想。”   莫离忽的站起身,折扇啪的一声在他手中展开,“不愿见帝国顺利剿灭李绍斌、孟知祥二贼,又清楚河西局势、各方势力,能派人联络各方而游刃有余,且出得起雇佣军队价钱的人,岂非已呼之欲出?”   李从璟饮下一口清茶,放下茶碗时眸中闪过一抹如电精光,“他倒真是长了本事!”   ……   两个场景最能让人心胸广阔,一是立于群山之巅俯瞰大地,二是纵马草原见风吹草低。   举目眺望四野,桃夭夭兵没有觉得自己的肚子此刻能撑船,江河都给冻住了还怎么行船,这天气太他娘的冷了。放下窗帘,桃夭夭缩进车厢里,抱着手炉再也不肯挪动半分。   “王老,今日赶得到西楼么?”桃夭夭问赶车的人。   “大当家放心,某这把老骨头虽然中不了大用了,但也不会误了时辰!”车前传来一个苍老而倔强的声音,仍然洪亮的嗓音大得出奇,一时间压倒了风雪的怒号。   桃夭夭“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卷起紫色大氅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看着车厢静静出神。   孤零零的马车,吱吱呀呀行驶在苍茫雪地,车窗外的草原了无边际,呼啸的风声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淹没了天地,马车摇摇晃晃行走其间,看起来单薄的可怕,两行车辙如蛇蜿蜒,犹如两个无家可归的浪子。   车身渐渐远去,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再无声息可寻。   作为一个雄霸草原的帝国,契丹国的北院宰相府修建的气派而又富丽堂皇,府门前的两座石狮子高过人头,如它的主人般俯视着来往的一切人等,府门前的护卫身材高大甲胄鲜亮,纹丝不动的身形犹如一座座雕像,不动如山,但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们的勇武,动必如山崩。   一架普通的马车缓缓驶向宰相府,在气势恢宏的府门前显得寒酸不已,持缰的车夫也太老了些,简陋的斗笠挡不住寒风,雪花落满肩头、染白胡须,也点缀了他满脸的皱纹,让他看起来更加苍老、穷弱。   任何人都不会把这架马车与这座府邸联系起来,哪怕是府邸的仆役出门,也不会乘坐这样粗陋的马车。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当马车行驶到角门的时候,却有早已等候在此的锦衣官吏主动迎上来,牵着马辔将马车带入府邸。   诧异的人们在惶然失神之后,可能会想起那个年迈车夫斗笠下偶然现出的双眼,像极了草原上最雄壮凶狠的苍鹰。   “桃姐姐。”镶金摆玉温暖如春的小厅里,一身华服雍容典雅的北院宰相疾步进门,脸上立即荡开一层涟漪般的真诚笑意,对厅中那个衣着平凡负手观画的女子背影款款行礼。   宰相说的是汉话,行的是汉礼。   紫色大氅随女子转身的动作卷动如画,寻常衣着却掩盖不住她的容貌倾城、气质倾国,“耶律敏,别来无恙。”   ……   小轩窗,好梳妆,耶律敏在铜镜前卸下沉重的装束,房中炉火昂然,她除去华贵的衣袍,露出曼妙的身段。   桃夭夭坐在圆凳上,静静等待耶律敏卸妆,她虽然平静的犹如一湖天池,却也骄傲的如同天际流云。   “这些年没见着桃姐姐,敏儿可是想念得紧呢,日夜都盼着何时能再见一面,只是一直不曾听闻桃姐姐嫁人的消息,让敏儿千里来贺的心思都未能实现。”梳妆好的耶律敏做到桃夭夭身旁,一面招呼对方用茶一边细声念叨。   “你不也没嫁人么。契丹公主不用嫁人?”桃夭夭微笑品茶。   耶律敏轻叹一声,纤纤手指滑过无暇的脸颊,颇有几分哀怨道:“坊间都说,我是一个嫁给了契丹的公主。”   桃夭夭放下精致的茶碗,看向耶律敏,“那你是果真嫁给了契丹?”   耶律敏也拿晶莹剔透的眸子望向桃夭夭,“桃姐姐觉着呢?”   “早晚犯不着我来娶你,我惦记这个作甚么。”桃夭夭道。   耶律敏咯咯笑出声,“妹妹倒是好奇,桃姐姐一直惦记的那个人,为何就不娶了姐姐?像姐姐这样绝好的女子,世间还能有几个,那人怎的这般不识珍奇?妹妹真是替姐姐不平呢。”   桃夭夭不为所动,冷笑道:“你自个儿惦记人家也就惦记了,挤兑我作甚么,要不要我也为你鸣不平?”   耶律敏霞飞双颊,嗔怪的拍了桃夭夭一下,“姐姐这话真是诛心呢!”   桃夭夭挤了个白眼。   ……   “同光四年以来,契丹国势日渐恢复,虽说不及当年之盛,但较之西楼之役后也是大有改观,鉴于契丹国土缩水的现状,契丹若想恢复当年霸业,必须要向外扩张,而扩张要征服的第一个大的目标,必是黑车子室韦。近些时候,契丹细作频频进入黑车子室韦领地,多番活动,并且与渤海国、鞑靼部等各有联络,这一切都预示着,耶律倍已打算对黑车子室韦一战。”   桃夭夭凝视着耶律敏,“我说的没错吧?” 第638章 惊涛初起剑南道,诸侯掀起百丈浪(二)   耶律敏笑嘻嘻的与桃夭夭对视,“桃姐姐所言之事,为何妹妹偏偏一概不知?”   “哦?你打算何时卸去北院宰相之位?”桃夭夭挑了挑眉。   “姐姐这话妹妹就更听不懂了。”耶律敏伸出白玉般的手指兀自打量。   “此间之事军情处早已查实,似这般军国大计妹妹却一概不知,难道北院宰相不是要换人了?”桃夭夭道。   耶律敏微怔,侧头想了想,惶然大悟道:“原来桃姐姐说的是这些事,桃姐姐怕是误会了,契丹不过是例行与周边邻居搞好关系罢了。”   桃夭夭浅饮一口茶水,悠悠道:“看来你不见殿下,恐怕也不会说实话。”   “他来了?!”耶律敏差些一惊而起,随即又反应过来这没有可能,待看到桃夭夭嘴角的笑意,先是神色一焉,有些羞怯,随即眼中闪过一抹怒火,阴阳怪气道:“姐姐竟用这般手段诈我,不觉得太下作了些?”   “好了,废话少说。”桃夭夭摆摆手,“你应该知道,与大唐为敌,非是明智之举,即便耶律倍野心勃勃,顾不得这些,难道你也看不透?当年在那般境遇下,李从璟尚能以一地战一国,如今李家坐拥天下,你觉得契丹还有胜算?”   耶律敏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   “耶律敏!收起你的女儿心思,跟我平白无故较什么劲,你要是真有那份心思,大可让契丹与大唐联姻,把你嫁过去做秦王正妃!纵然此计行不通,你仍可只身入唐,凭自个儿本事去挤兑任婉如,她才是你的对手。”桃夭夭横眉冷眼撇着耶律敏,“跟我在这置气,拿军国大事儿戏,你莫非真要李从璟北上,你见着了他才肯乖乖听话?我……”   “哇呀呀!桃夭夭,我跟你拼了!”不等桃夭夭说完,恼羞成怒的耶律敏如狼似虎,张牙舞爪扑过来,与桃夭夭撕咬在一处。   ……   好半晌,两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外泄了大片春光的女人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在圆凳上坐好。   正襟危坐的两个女人端庄得如同观音现世,就似方才那一幕根本就不曾发生。   “契丹要出兵攻打黑车子室韦,虽有诸多顾忌,但最忌惮的仍是大唐干涉,耶律倍纵然再骄傲自大,也不会不知道一旦唐军大举进入草原,契丹就将再度万劫不复。所以在决定出兵之前,耶律倍定会想方设法避免大唐出兵北上。”   桃夭夭目视前方,“我在吴国时,发现有契丹使臣出现在金陵,而且去的还不是寻常人等,我不得不警觉。彼时我曾在吴国探知到,徐知诰有意攻打楚地,他面对的问题与耶律倍几无二致。平心而论,若是契丹攻打黑车子室韦与吴国攻伐楚地同时进行,大唐的确不好处理,总不能南北都出兵。”   “然则仅是如此却还不够,契丹、吴国同时用兵,大唐虽不能两者兼顾,但要处理一方却游刃有余,而耶律倍与徐知诰,都不希望大唐会出兵干涉自己这一方,却又无法保证。在如此情况下,以徐知诰的智慧,他必会拿出一个妥当的办法。”   “眼下,大唐正出兵两川,这是契丹与吴国的绝佳时机,只要让大唐伐蜀不顺,或是陷入蜀中乱局中一时不能抽出身,大唐就将无暇顾及契丹、吴国的动作。退一步说,纵然大唐对此有所注意,但只要禁军无法从两川抽身,就不敢说有把握遏止契丹、吴国对邻地的攻伐。”   等桃夭夭说完,目不斜视的耶律敏接话道:“既然桃姐姐都知道了,还要妹妹说甚?”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桃夭夭道,“我需要你告诉我,耶律倍和徐知诰是否有联手做些谋划,做过何种谋划,他们打算如何让大唐暂时无法从两川抽身?”   耶律敏依旧目不斜视,“姐姐想让我出卖契丹?我可是契丹公主、北院宰相。”   “这不是出卖契丹。”桃夭夭道,“与大唐交好,不与大唐为敌,契丹才能长享国祚。”   “仅凭这些话,恐怕还不够。”耶律敏道。   桃夭夭道:“听闻耶律德光近来势力大涨?也不知耶律倍作何念想,不先去对付这个心腹大患,反而去和邻国挑起事端。”   耶律敏脸色变了变,沉默下来。   桃夭夭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即便耶律倍攻打黑车子室韦时,唐军无法大举北伐,但要资助耶律德光趁机做些什么,还是易如反掌。   ……   桃夭夭整理好衣衫发髻,站起身,向耶律敏告辞。   耶律敏歪着娇躯看着桃夭夭,眼神颇为幽怨,“姐姐从妹妹这里得了好处便着急走?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些。”   桃夭夭回身望向耶律敏,“你要我作甚?”   耶律敏靠在榻上,她散乱的衣衫并未整理,随着她的动作,扯开的衣袍露出雪白秀丽的香肩,胸前的高峰丘壑隐约可见,她的眼神在乱发下更显迷离,“妹妹可是担心姐姐,这外面月黑风高的,就算姐姐不怕遇着坏人,可要是被风雪给冻着了,妹妹也是心疼得很呢。”   桃夭夭黑着脸道:“你到底想说甚?”   “姐姐就这般不解风情么?”耶律敏嗔怪的瞪了桃夭夭一眼,回头望了一眼帷幔深处镶金镀银的富贵床榻,咬着殷红的下唇道:“姐姐何不留下来,你我也好做个伴儿,要不然这长夜床冷,可怎堪消受……”   “滚!”   桃夭夭再也听不下去,怒骂一声便仓惶而走,路上一不小心绊倒了烛台,惹得耶律敏在后面娇笑不止。   ……   次日,风雪停住,满城银装素裹,耶律敏去见耶律倍。   耶律敏没有提昨日与桃夭夭相见的事,也没有将桃夭夭的话原封不动转达给耶律倍,看到大椅上眉宇间有丝丝疲色,却仍旧一脸亢奋模样的耶律倍,耶律敏对自己能否说服他并无把握。   她决定换种方法来试试。   “冬日渐寒,纵然身在西楼,平日里也懒得出门,想必此时东北之境严寒更胜,不知耶律德光近来可有向皇上索要些过冬之物?”耶律敏捧着热茶,就着火炉问耶律倍。   “他要我便会给?”耶律倍撇撇嘴。   耶律敏叹息道:“近来耶律德光势力渐大,上回去查探的人回报,言其人马已有数万,皇上没给他多少物资,也不知他是如何养活了这许多人。”   这也是耶律倍苦恼的地方,然而他对此也颇为无奈,只能愤愤道:“命贱者命硬!”   耶律敏正了正身子,认真道:“皇上,汉人有句话,叫做‘攘夷必先安内’,臣也以为耶律德光有日渐做大之势,若是放任不管,假以时日必为心腹大患。皇上,进军黑车子室韦之事是否可以暂缓,先着力对付耶律德光?”   “不可!”耶律倍大手一挥,“攻伐黑车子室韦,夺回契丹失地,重塑先皇大业,乃是国之大计,不得有失。”   “可若是大军攻打黑车子室韦时,耶律德光兴兵作乱,只怕于国不利。”耶律敏又劝道。   耶律倍冷笑一声,“他有多少人马?便纵是兴兵作乱,又能生出多大乱子?再者,他若作乱倒还罢了,怕的就是他不作乱。”   “皇上此言何意?”   “他若作乱,便是乱臣贼子,届时朕要杀他,谁还敢为他求情?”耶律倍信心满满,见耶律敏还欲再言,伸手制止了他,严肃道:“朕知你心意,然你也该知朕之苦衷,西楼之耻已经数年,国家再无功绩,朕何以威服天下人?”   耶律敏欲言又止,终是不再言语了。   耶律倍的皇位是在李从璟的“支持”下登上的,且继位第一件事就是签订对契丹而言“丧权辱国”的条约,这般境况契丹国中自然有人对他不服,此时耶律倍若是不对外征战,而是去对付耶律德光,兄弟相残,难免更失人心,国中生乱也不是不可能。   只有先打下一片功业,收服了人心,稳固了皇位,才能腾出手来去收拾耶律德光。   道理耶律敏自然知晓,只是,到了耶律倍准备好对付耶律德光时,耶律德光还会如现在这般好对付吗?   ……   莫离听罢李从璟的话,自然知晓他指代的是耶律倍,当年耶律倍在与耶律德光的相争中位居下风,处处被动,若非有李从璟“扶持”,绝无可能登上皇位。如今耶律倍做了几年契丹皇帝,野心大了,翅膀硬了,倒是对大唐动起手脚来,的确是长了本事。   莫离想了想,又道:“耶律倍虽能在河西做些手脚,但要周密安排刺杀二十一名官吏之事,又在近期掀起一连串事端,只怕还是力有不逮,恐怕除了他,还有人参与到扰乱西川的事上来。” 第639章 惊涛初起剑南道,诸侯掀起百丈浪(三)   论对河西形势之了解,在河西各方势力中左右逢源,契丹中不乏能人,然则耶律倍再有手段,也不可能对西川了若指掌,换言之,契丹能在河西招募杀手,能用重金雇佣军队叩关,却不能制造二十一名官吏被杀案,以及制造之后一系列事端。   故,若是契丹的的确确参与到了搅乱西川的事情中来,他必定还有盟友。   其实不止契丹,按理说鞑靼部也有达到以上条件的可能,但就目前来看,鞑靼部并没有与大唐为敌的意思,况且要支付的雇佣兵钱财,鞑靼部不是拿不出来,但肯定会颇为吃力,在隔壁有契丹这个强邻的情况下,鞑靼部也不可能如此作为。   不过此事要最终下结论,还是要等在那支雇佣兵中找到更有力的证据,或是等剑子与张金秤在河西查出端倪。   “论对西川之了解,有能力在战争前后渗透到西川的,以吴国的可能最大。”莫离道,“以徐知诰的脾性,无论如何,扰乱西川,吴国都该有一份才是。吴国向来与契丹来往甚密,想必此番二者定有密谋。”   李从璟同意莫离的推断。   但他也并非没有疑惑,在他看来,这件事还有疑点。   大唐已经占领两川,禁军尚未归朝,二十一名官吏被杀案以及之后一系列事端,的确会让蜀中混乱一阵子,给朝廷推行天成新政造成一些麻烦,但不可能真正动摇帝国对西川的统治。   若说旁人不能看透这一点李从璟不觉得奇怪,但徐知诰不可能看不明白。   既然明白,为何要花费这样大的代价来做这件事?   因为吴国要攻打楚地?   这个理由根本不够。   吴国既要攻楚,就该在战前收敛心思,安稳准备,聚集一切力量为战争所用,而不是到处惹是生非,分散人力物力。   最为紧要的一点,难道徐知诰认为,西川不稳,大唐要稳定西川,便抽不出太多军力,他攻楚时大唐就拿他没办法,只能干看着他出兵,而不能有所作为?   这个想法未免太过天真。徐知诰不会这般目光短浅。   吴国(帝国,君主称帝)的确比楚国(王国,君主称王)强很多,但楚国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就算如今楚王病卒,楚国国政有些不稳,但退一步说,战争开始后,李从璟根本不需要抽调太多禁军兵力,他只需要带领一万禁军精锐入楚,就足以让吴国吃不了兜着走。   即便西川有许多事端,但只要没有大军来犯,一两万禁军,再怎么都能从西川抽调出去的。   这样一来,吴国的所作所为,就都成了一个笑话。   李从璟不会小觑徐知诰,他相信徐知诰也不敢小看他,那么他此番这些作为,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有些说不通。   “会不会还有些隐秘情况,是你我所不知晓的?”莫离听罢李从璟的分析,也陷入沉思之中,沉吟半晌,双眼忽然明亮几分,“问题会不会出在孟延意身上?利用孟延意做出更大的文章,并非没有可能。”   李从璟想了想,摇摇头,“孟延意能有多大用?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个反贼的女儿罢了,又非亡国公主,没那么大能耐。不过……”李从璟顿了顿,“孟延意应该是个突破口,她身上隐藏了何种秘密,对手准备拿她来作什么文章,还有待你我去发现。我总有种预感,她不会是关键点,但会是引出关键点的引子……”   “孟延意可有消息了?”   “按理说早该有消息传回了。”   ……   自从四年前离开卢龙,这些年刘细细跟随李从璟辗转奔波各地,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饮过许多种类的酒,秀美的山川多姿的风景,有过太多让她深深迷恋的时候,但她从未忘记过回家的路,也从未有过不回家的念头。   家是一方小院,两坛花草,几扇门窗,简单的陈设,摇曳的青灯,还有窗外高过屋顶的榆树。这些东西虽无特异之处,但相处的日子久了,便会熟悉,然后让人感到亲切。   但世间所有的东西,都没有那个早已不是书生的书生让她觉着暖心,哪怕她通常都只能在人群外远远看上他一眼。   这一眼,不会被人注意到,也不会被他留意到,但就是这恍若置身事外的一瞥,让她在往后无数命悬一线的生死较量中始终惦念着,惦念着一定要回去。   她早已分不清,那是她回去的原因,还是活着的理由。   就如当下一样。   但刘细细知道,这一回,她恐怕回不去了。   她恐怕再也不能看到那个熟悉而疏远的身影。   长剑早已折断,不知丢在了何处,被鲜血染红的双手只能紧握那支一直陪伴她的梆笛,让她更有勇气去面对眼前似乎无穷无尽的杀手。   黑衣杀手。   青衣衙门的黑衣杀手。   一路且战且逃,已经让刘细细遍体鳞伤,流失的鲜血持续带走她周身的力量,这不仅让她动作更慢,也让她的眼线模糊、思维迟钝。   此时此刻她脑中能记住的东西已经不多,除却那个遥远的消瘦身影,便只有保护身旁那名女子的使命。   被追杀是从何时开始的?刘细细已经记不大清。作为此番孟延意外出的护卫,她们早先的行程一直平淡无奇,虽然孟延意一直在顺江探查、走访,摆明了是要寻找她那早已不知所踪的父亲,刘细细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重视的地方。   直到今日,当刘细细察觉到路边的危险时,已经来不及挽救什么,只能护着孟延意逃亡。   附近的军情处据点刘细细早已记在脑海里,但她不知道还能不能赶过去,因为对手着重封锁了通向那些方向的道路,她们早已换了几次方向。   终于,连孟延意在内,身旁已经只剩下四个人,当伤势最重的军情处锐士提出要留下断后时,刘细细拉住了她,摇头时脸上满是悲戚之色,“走不掉了。”   的确,身处田垄阡陌中的她们,已能透过茶树看到前方赶来堵截的黑衣影子。前有拦截,后有追兵,他们这几个人太渺小了些,已是插翅难逃。   鲜血顺着手臂淌上梆笛,沿着笛孔侵满笛身,又从笛身滴落到地上,刘细细来到孟延意面前,她发现面前这个应该说是很苦命的女子,细汗如织的脸上并没有太惊慌神色,她歉然道:“此番护不了你了,别怪我们。”   尘土早已布满原本秀丽的衣衫,夹杂着触目惊心的血迹,狼狈不堪的孟延意笑容凄婉,“不怪你们,你们已经尽力了,无论如何,我都该感谢你们。”说罢这话,孟延意竟然真的弯身行礼。   刘细细没托大受孟延意这礼,她扶起孟延意颤抖的臂膀,脸上忽然涌现出决绝之色,招呼身旁的同伴道:“脱下她的外衣,给我换上!”   “都头……”同伴哪里不知刘细细的用意,不禁色变。   孟延意慢了一拍,却也及时反应过来,连忙抱着身子后退,“这不行,绝对不行……”   “还愣着作甚,这是军令!”刘细细已经开始除去自己的衣衫。   任凭孟延意如何挣扎,也摆不脱两名锐士有力的手,她双目含泪,哀求的朝刘细细道:“刘都头,你不能这样做,不能……”   三下五除二将衣衫调换,刘细细不由分说,将不住摇头的孟延意塞进一丛茂密的茶树里,“你躲在这里,待他们追我们过去之后再出来,你顺着田边道路一直往西走,三四十里之外会有一座小镇,彼此有我们的据点,到了那里你便安全了。”   被塞进树堆里的孟延意楚楚可怜的蹲着,挣扎的动作使得树梢划破了她的脸庞,血珠不时涌现出来,如墨水一样染在她脸上。   刘细细重新握紧梆笛,忽然笑了,“你没有想过逃走,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了……好好活着。”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刘细细等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   脚步声渐渐远去,周围有刹那间的安静,日暮拥抱了大地,黑暗中孟延意用双手拼命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眼泪从指缝间掠下,如溪水流淌,她举目四望,忽然觉得分外无助。这个世界是那样广阔浩大,而她是那样娇弱渺小,哪怕下一刻被黑暗吞噬,都惊不起丝毫波澜。   ……   孟延意拨开枝梢,小心翼翼探出头来四处张望,在确定周围无人之后挪出身子,在月光下迈开双腿跌跌撞撞的奔跑,犹如一只受伤的野兔。   但应该没有这样的野兔,野兔不会在奔跑中接二连三的摔跟头。   当孟延意最后一次摔倒之后又立马爬起来,倔强的还想再往前跑时,她看到了站在她面前的一个长发身影,那个曼妙的身姿,在此刻竟然如同山岳一般难以跨越。   “哟,这不是孟小娘子么,这般着急是要去哪儿?月下出逃,莫不是要去会情郎,咯咯……” 第640章 惊涛初起剑南道,诸侯掀起百丈浪(四)   烛火如萤,李从璟看罢手中书册,抬头时见杜千书还立在堂中没有退下,有些纳罕,遂问道:“还有何事?”   近来两川愈发忙碌,杜千书也不例外,时辰已经不早,劳累与疲惫早已爬满他全身,强打精神的模样,让他看起来像颗晚风中仰着头的麦穗,稍作犹豫,杜千书即道:“听闻大帅遣了人去带回孟延意,不知可否回来了?”   “还没消息。”李从璟放下手中的书册。   “怎会没有消息?孟延意的行踪不是一直都在监视之下?”杜千书愕然,眸中闪过一抹焦急之色。   李从璟自然知晓杜千书的焦急因何而来,他沉吟片刻,“你应该知晓,没有消息就是出事了。不过你也无需太过忧虑,军情处会处理好这件事。”   “处理好这件事……”杜千书暗暗默念了一遍,忽然察觉到心头一阵慌乱,出了事的孟延意即便能被军情处挽回,但首当其冲的孟延意护卫呢?   从大堂里出来,心事重重的杜千书脚步沉重,院中寒风刺骨,黑暗的天空弯月如钩,恰似浩瀚海洋里迷途的一叶孤帆。   干燥的石径在院落中蜿蜒向前,树影婆娑,点点斑驳,来往的人影步履匆匆,如今深受帝国重用,走到哪儿都会被尊重的书生,停下脚步,忽然觉得一切恍然若梦。   梦里还是边塞长城,千里明月,冷金甲,寒戍楼。   杜千书猛然察觉到,这些年来他竟从未像今日这样,如此想念那个青梅竹马、却似已渐行渐远的人,苍凉悠长的梆笛声,不闻已是许多年。   如果没有战争,如果不是乱世,或许曾两小无猜的他们,会最终携手走入洞房,渡过平凡而普通的一生,在无聊但却安稳的日子里慢慢老去,最后埋入那片孕育并且养育他们的土地。   因为战争,因为乱世,一切都变得截然不同。莫测的际遇与难料的经历,使得当年人早已不复当年模样,在身不由己的颠沛流离中,家乡成了难以归去的地方,他乡成了故乡,故人渐成陌路,那些美好的画面在回忆中逐渐支离破碎。   边远檀州,寻常村落,林木边溪水潺潺,秋叶零落,粗衣麻衫的少女,浣衣后在夕阳下吹响梆笛,笛声唤来苦读一日的少年,依靠在树边静静观望。斯年,山川无忧,少年无虑。   “细细儿……”咀嚼着这个早已不是情人的名字,杜千书没来由感到一阵心慌,此情此景此念,这般如滔滔江水汹涌而来,是否因为斯人将如江水逝去?   脸色大变的杜千书慌忙向军情处跑去。   “第五统领……”当杜千书满头大汗跑到军情处,想要央求第五姑娘帮忙时,却被告知第五姑娘因事外出了。   杜千书感到一阵绝望。   该死!真该死!你这碎女子,为何就要进军情处?!   ……   月光皎洁,倾泻如幕。   没了孟延意要护着,刘细细终究是从青衣衙门杀手的包围缝隙中冲了出来,奔跑中回首遥望,刚刚倒下的那名军情处锐士,埋首在田垄间再也没有爬起来,她咬了咬牙,死死攥着梆笛,心中一个劲儿催促自己快些、再快些。   唯有跑得够快,才能多跑一段路,孟延意才能多一分安全。   粘稠的血液点点滴落,仿佛没有尽头一般,疲倦的身子前所未有的乏力,刘细细不得不咬破了舌尖,才让勉强提起两分精神。   “都头,当心!”   随着身旁锐士的提醒,刘细细看到了前方杀气腾腾的黑衣。她扭了扭手腕,暗箭已经只剩下一支。   前方总有堵截之敌,这说明对方已经收网了,刘细细没有多言,只是双眼坚硬如铁。哪怕到中原已经四年,她的脸庞依然不如中原女子那般细腻光滑,相比之下仍旧带着几分粗糙,这让她看起来没有那般娇贵,相应的,也没有那般娇弱。   卢龙边地不仅给了刘细细可堪锤炼的身体,也给了她坚比长城的意志,她之所以一言不发,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想省下这份力气,那意味着她有机会多杀一个敌人,多坚持片刻。   “你们跑不了了,乖乖束手就擒……”面前的黑衣杀手面色猖狂而狰狞。   刘细细抬起手臂,暗箭无声射出,月光下甚至没有踪迹,当它露出原本的模样来时,已钉进了黑衣杀手的咽喉!   就地一个翻滚,避过横斩过来的一柄长刀,刘细细拔出了小腿上的匕首,在她还未起身时,匕首的锋刃便滑破了一名黑衣杀手的脚筋。   她就势扣住那名黑衣的脖子,扯动他的身子为自己挡下一刀,不等错愕的对方再有动作,她已握住贴身黑衣手中还未掉落的长剑,趁势向上一撩,齐肩挑飞了对方的手臂。   惨叫与血雾中的刘细细目光冷静,犹如野狼,这让人很容易忽略她粗重的呼吸。梆笛插在腰间,刘细细右手长剑,左手匕首,在人群中贴着一个个黑衣的身子近身搏杀,不给黑衣乱刀砍来的机会。   错步生莲,她如一只振翅的蝴蝶,拼命拍打着一双翅膀,在黑暗中步步喋血,她的匕首总能在最紧要的时候挡开对手的长刀,长剑则不失时机给予对手重创,她的身姿谈不上优雅但绝对灵动,总是缠上一个又一个敌人,直到对方满脸惊恐的倒下。   在生命即将耗尽的时候,她要用仅存的力量绽放最夺目的光彩,她拥有一往无前的决心,因为错过了此时,她将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早年在幽州时,刚进军情处的刘细细便表现出绝佳的搏杀天赋,追踪暗杀等各项技艺一触即通,在很短的时间内她便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杀手,正是因为认可她的才能,第五姑娘才将她安排到近卫处,成为李从璟的贴身护卫。   从那时起,李从璟就能时常听见刘细细吹响梆笛。在幽州那个苍凉而厚重的地方,刘细细不时响起的梆笛声,已经成了李从璟那段岁月中不可或缺的注脚。   这本是个极聪慧的女子,以她的天赋心性,她原本会是一名贤惠持家的主妇,或是一名令人尊敬的笛师。   而现在,她是一个杀手。   一个即将在杀戮中死亡的杀手。   ……   身旁传来一声娇弱的惨呼,刘细细知道,那是陪她走到这里的同伴临死的声音。   现在,她是一个人战斗了。   即便如此,刘细细也没有停止过向前突围的脚步,她身上新添了数道伤口,但没有一道伤口让她叫出声来,就好似冰冷刀锋掠过的不是她的身体,流淌出的鲜血也不是源自她的身体。   刘细细的动作渐渐慢了,视线也更加模糊,月光下的人影晃来晃去,挥舞的长刀让她头晕目眩,她感到一阵衷心的恶心,极度想要呕吐,但她死死咬紧牙关,咬得银牙吱吱作响,拼命将要吐出的鲜血咽了回去。   “他娘的,这娘们儿真是疯了!都这模样了还顽抗个屁!”一名黑衣头目骂骂咧咧,“来人,速速知会司首,孟延意没在这!”   匕首费力挡开斩来的长刀,长刀上的力量已经叫人吃受不住,匕首脱手而飞,刘细细抓住这个机会,娇瘦的身子合身撞过去,将面前的黑衣扑倒在地,等她好不容易再抬起头时,地上的黑衣已经没了声息,一摊血液在黑衣身下蔓延开来。   长剑杵地,长发披散的刘细细吃力的站起身,虽然她仍旧抿着嘴,鲜血却抑制不住从嘴角流出。步履蹒跚,动作已经慢的出奇,但刘细细固执的拖着长剑,一步步向前迈动,朝着她预定的突围方向,朝着那些持刀冷眼盯着她的黑衣杀手。   “我说小娘子,你路都走不稳了,还挣扎个啥,现在我一根手指头都能要了你的命,你还不乖乖投降?”那名黑衣头目抱着双臂,又开始说话。   对方的声音刘细细恍若未闻,只是佝偻的身子依旧顽固的迈步向前。长剑在地上拖出一道长痕,她的双眼虽已看不清太多东西,但坚定如初。   即便是已明知没有胜利的可能,即便是已明知无法再举起长剑,但仍要毫不迟疑的向前迈步,因为这是她的使命,这是她的态度——我是你们的敌人,而我不会认输。   “他娘的!老子让你投降!”刘细细的态度让黑衣头目大为恼火,他两步上前,一脚踹在刘细细小腹上,将她踹倒在地。   倒摔出去,又在地上滑行两步的刘细细再也承受不住,鲜血夺唇而出,长剑不知飞到了何处。   她躺在冰冷的泥土上再也没了丝毫力气,只剩下胸膛随着吐血的动作一起一伏。   好累,好累……   刘细细望着夜空,觉得疲倦如潮水,将她完完全全淹没。   黑衣们在叽叽喳喳说些什么,她已是听不清楚,布满泥土与鲜血的手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梆笛上。   她知道她将会面对什么,她并不害怕,只是觉得遗憾。   她很想再吹一次梆笛。   她想听听苍凉悠远的笛声。   笛声里会有老迈而慈祥的祖父,在官道边的茶棚里,爱怜的轻抚她的头。   还会有那个没有毁在大火里的村子,她会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下蹦蹦跳跳,跑到那扇简陋的窗子外,眯着眼笑嘻嘻看向那个在窗前苦读的少年,而少年也会对她回以微笑。   或许,笛声里还会有贴满红窗纸的新房,她忐忑而期待的坐在床榻上,等着那个新郎用喜秤掀起她的红盖头……   刘细细满满闭上了眼,眼角的泪滴顺着脸庞滑落,碰到了她微微扬起的嘴角。   “他娘的这疯女子竟然还笑,老子砍了你的脑袋,看你还怎么笑……”黑衣头目恶狠狠的举起长刀。   ……一支利箭已经离弦。 第641章 惊涛初起剑南道,诸侯掀起百丈浪(五)   黑云遮住了月光,田垄面目模糊。   随着第一支火把亮起,田边大道上很快出现一条火点连成的火蛇。在火光最明亮处,孟延意苍白的面色依稀可辨。在她身旁,是一名风情万种的美艳女子,华服丽妆,眉眼傲娇,如妖如神,俯瞰众生。   在这之前的一刻,孟延意并不认识这位吴国青衣衙门的第一司首,林安心。在这之后的一刻,孟延意会因为林安心的一席话而对她另眼相看。   孟延意不知道林安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就如她不知道藏身树荫中的她为何会一出来便被发现。如果两人的相遇是宿世因果,是命运使然,那这绝对不会是一场善缘。   至少对某些人来说不是。   “何必如此哭丧着脸?你要知晓,今日你遇到我,并非是一件坏事。非但不是一件坏事,确切而言,该是值得庆幸的莫大喜事。孟小娘子,因为我,你已脱离牢笼,自此不必再在李从璟面前苟延残喘,而是可以放手去做你想做之事,你难道就不该谢我一句?”林安心收拢了人马,却没有转移场地的意思,她一边赏玩自己的手指,一边看似漫不经心而又似很郑重的对孟延意说道。   孟延意只是冷笑,并不说话。   林安心瞥了她一眼,笑眯眯道:“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有了开始,便有结局。若你不是孟知祥之女,又怎会有这些经历,我又何必千里迢迢来找你?无论如何,便是为你父亲着想,你总该合作些才是。”   “合作?合着帮你对付大唐?”孟延意依旧是面若寒霜。   “小娘子果然聪慧,一点就透。”林安心呵呵笑出声来。   “吴国远在千里之外,如今自顾尚且不暇,我凭什么相信你们能对付大唐?”孟延意道。   林安心停了赏玩自己手指这件艺术品的动作,转而面对孟延意,眼中的神色意味深长,“你说的不错,今日要扳倒李唐,吴国或许力有不逮,但要对付李从璟,却是游刃有余。”   孟延意沉下眼帘,“你究竟要说什么?”   林安心却不立即回答孟延意,而是环起双臂,这个动作使得她胸前的双峰更加壮观,她意态慵懒的靠在马肚子上,朝东边望了一眼,“算算时辰,便是那几个军情处身手再好,此时也该归为尘土了。”   孟延意眸底顿时淌过一抹哀绝,心口隐隐作痛。   林安心的目光又落在孟延意身上,笑容莫测,“原本我们以为,孟知祥就算要败,仗着山川险塞之利,和郭崇韬留下的三万精兵,至少也能撑到明年,届时寒冬过去,李唐春来大兴攻势,总也要费上两日才能夺下成都,而我大吴便能趁着楚王‘病逝’之机,拿下楚地。”   “为了达成这一目标,吴国不惜花费重金,在李唐攻蜀伊始便联合契丹,在河西招募了一支军队,预备在蜀中战事胶着,或是你父亲战事不利之时,袭扰李唐大军粮道,更兼聚集了一批亡命之徒,分派各地,预备去刺杀李唐新得之地的官吏,两管齐下,力求扰乱李唐大军后方,助你父亲一臂之力。”   “可没曾想,你那父亲败得委实太快了些,快得出人意料,让人措手不及。昔日徐相曾说孟知祥也能称为一代枭雄,如今看来,恐怕他当不起这个评价。若非他太过不顶事,但凡能再坚持一段时日,待得我大吴招募的河西军队准备妥当,他如今又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林安心还未说完,孟延意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震惊,脱口问道:“成都官吏被杀,近来各地频起事端,都是出自吴国之手?!”   “除了我大吴青衣衙门,天下诸侯,谁还有这等本事?”林安心嫣然笑道,显得颇为自得,不过她随即装模作样叹息一声,露出惋惜之色,“只可惜,原本计划周密的大动静,之后却不得不临时更该方案,如若不然,身亡的官吏岂止二十一人,那些杀手又怎会这般轻易暴露,如今制造各种事端又何须用人命硬换!”   说到最后,林安不禁忿忿不平起来,她狠狠瞪了孟延意一眼,就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孟知祥那个不争气的家伙一样。   过了片刻,林安心对着天空呼出一口含香的绵长气息,语气又恢复了轻松写意,“不过这也无妨,无论是官吏被杀、河西悍军叩关,还是各地频发事端,如今的西川已经乱了起来,那些你父亲的旧属,无论是心念旧恩,还是居心叵测,此时都该坐不住了才是,这是他们在两川兴风作浪、搏出头的最后机会了。往后,我只需要拉起你的大旗,这便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何愁不能应者云集?”   林安心脸上闪动着莫名的光辉,就如同置身一条光芒万丈的平坦大道,看到了拔地而起的高楼雄城,正俯瞰八方来朝的千军万马。   孟延意却忍不住给她浇了一盆冷水,“你们所做的这些事,便当李从璟全然无从知晓?”   “知晓?他知晓什么?”或许是被孟延意不以为然的语气触怒,林安心面色冷下来,“我不妨告诉你,现今的行动虽是临时变更,但也处处计划周密,绝非莽撞而动。成都城中的杀手,原本就是为成都城破后刺杀李唐官吏、纵火焚城而准备的,先前的行事不过是降低了难度,更精明的是,在刺杀二十一名官吏后,青衣衙门有意让这些河西杀手暴露出来,被军情处所抓捕,用这些弃子来掩护青衣衙门本身的行踪,同时也将李从璟的注意力吸引到河西。”   “便纵是李从璟不相信河西势力会对蜀中发难,但事实所指,他如何能忽视?而河西悍军进入阴平道,则让李从璟不得不将目光投向河西,去河西挖掘幕后线索。当其时也,青衣衙门再在各地制造事端,饶是李从璟发现了不妥,而你却已落入我们手中,他能奈何?如今,青衣衙门各项任务都已完成得差不多,往下再也用不着我们亲自行动,只需扶持蜀中那些野心势力即可,大批青衣衙门都将得以抽身撤离蜀中,便纵然军情处想要对付我们,却也来不及了!”   说完这些,林安心内心平复下来,又露出高高在上的气度来,嫣然笑道:“我这般讲解,你该是知道大吴青衣衙门的厉害了?”   天成二年荆南一役,青衣衙门在军情处手中吃了亏,林安心不仅彻底败给了桃夭夭与第五姑娘,她自个儿和徐知诰也被军情处捉拿。   如此大辱,林安心时时铭记,做梦都想找回颜面,此番入蜀,此心更是迫切,要不然她也不会不在楚地主导那里楚王病卒之后的事务——楚王病卒,为搅乱楚地局势,襄助吴国出兵,青衣衙门有太多用武之地——而跑到蜀地来。   林安心为的,就是亲手一雪前耻。   与林安心的意气风发形成鲜明对比,孟延意神色惨淡,双目失去了焦点。   很早以前,孟延意也曾自诩聪慧,她的一些见解不仅让孟知祥引以为傲,连赵季良也有过衷心夸赞,如若不然,在苏愿对付成都城中的军情处眼线时,她也不会出动献出计策。   但今时今日,在听罢青衣衙门处心积虑的大谋划后,她忽然发现她的那些聪明实在不值一提,就如萤火之光之于日夜,渺小卑微的不值一提。   孟延意咬了咬苍白的唇,“若是我不出来寻找父亲,你们如何找到我?”   “你不主动出来,我们便不会引你出来?你父亲生死未仆,一旦哪里有他的消息,哪怕只是捕风捉影,你也会赶来吧?”林安心笑容狡黠。   孟延意黯然低首,再无言语。   她忽然意识到,在天下大争的洪流中,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多的是一尊尊有如神明般的庞然大物,她这一叶扁舟,无论是随波逐流还是逆流而上,都惊不起半点儿浪花。   失去了孟知祥这座楼船,她什么都不是。   林安心见孟延意已经认命,原本就舒畅的心情又好上了几分,她走过来拉住对方的手,轻声软语道:“好妹妹,不用这般忧愁,有大吴这棵大树在,你的大仇一定会得报的,姐姐跟你保证。”   这般言语作派,实在是智珠在握,举重若轻,视天下群雄如蝼蚁,对九鼎志在必得了。   恰在这时,月自云丛里探出了头。   洒落的清辉似乎触碰到了异常之物,闪过一抹极小却极寒的光。   边上一处颇远的土包上,立着一个娇小的身影,衣袂无声飘舞如同火焰。一簇簇攒动的黑影如同狼群,从这人影身后奔出,竟是向着孟延意所在的方向去了。再细看时,却见那人影腰肋间似有两柄短刃,先前的寒光便是自此一闪而过。   不知何时,这娇小人影无声笑了一下,“林安心在此逗留不去,是在等我请她吃酒不成?”   这边厢杀机暗涌,那边厢林安心抖了抖衣袖,暗香浮动。   蓦地,一声厉哨突兀响起,有如金石穿空。   一名黑衣疾步奔至勃然变色的林安心面前,声音急促:“司首,敌袭!” 第642章 惊涛初起剑南道,诸侯掀起百丈浪(六)   围着刘细细的黑衣杀手有一二十人,他们中间有些人,身上还带着拜其所赐的伤,在人群之外,数名黑衣躺倒在血泊里,已是永远都不可能再站起来。   倒在地上的刘细细被黑衣包围,就如黑衣被黑夜包围。   她没有闭上眼,但她的眼中已尽是黑暗——任何一个仰望夜空的人,眼中都只有黑暗——如果星月被黑云所遮蔽的话。   然而哪怕眼前只有黑暗,刘细细仍旧固执的睁着眼。她的视线并未留在眼前,而是定格在脑海。在彼处,有一片光明。   黑衣头领将沾满鲜血的长刀,从那名先阵亡的青衣身上拔出,临走时不忘在青衣尸体上擦了擦血迹,这才满面狞笑走到刘细细面前,将冰冷的长刀高高举起。   “臭娘们儿去死!”嘴中吐出一句谩骂,黑衣头领显得急不可耐。   刘细细的眼中没有带血的长刀。   并非是她知道这柄长刀落不下来,而是她早已不在乎这柄长刀的落处,哪怕那是她生命的尽头。   利箭破空的声音令人牙酸。   利箭钻入身体的声音令人胸闷。   一泼并不密集但绝对精准的箭雨飞射而至,撞进黑衣人群中,在大多数黑衣还未反应过来时,他们没有甲胄保护的身体已被利箭穿透,当他们察觉到异常,却只能看见面前同伴胸前露出的滴血箭头。   随即,身体力量骤然消失,这些方才还志得意满,满脸戏谑等着看脚下这名青衣丧命的黑衣,便只能惶恐而迷茫的相继倒下。   黑衣头领高举的长刀再也不能斩下,他的手臂僵硬的停在空中,像是老树上失去活力的枯枝,在他的手臂上,一只贯穿手肘的利箭格外醒目。   恐惧在黑衣头领眼中不可抑制的扩散开来,意外降临的猝不及防,他尚且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呼,手臂已无声的垂了下来。   惊慌的黑衣们,如同受惊的飞鸟,连忙转身背靠背聚拢,不等他们搀扶倒地的同伴,便看到黑暗中野兽一般飞奔而来的人影。   那一身身青衣逐渐变得醒目,他们弓着身子,疾步前行,劲弩端在眼前,弩机上的利失不断飞出,争先恐后参与到掠夺生命的盛宴中。   四面八方杀过来的青衣,让黑衣们感到绝望,他们不能理解局势为何会骤然突转直下,分明是猎人的他们却突然变成了猎物,这让他们无法接受,又感到发自内心的惊恐。   黑衣头领忽然意识到,他们打出的火把,在此时再也不是照亮黑暗的曙光,而是引来黑白无常的鬼火。只不过到了此时,熄灭火把已经毫无异议,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幸运的是,惊恐并没有折磨他们太久,挥舞的长刀并不能挡下多少弩矢,在青衣们越来越近的身影面前,接二连三的利失很快让他们不断倒下,并且丢掉了自己的性命,失去了所有一切意识。   死亡可以消除一切痛苦与折磨,很多时候它的降临并不是一件坏事。   当双方的距离只有十多步的时候,还能站着的五六名黑衣,已经清晰看到青衣们干脆利落的将短弩挂回腰间,而后纷纷拔出背负的长刀,动作整齐划一的不像话。   哪怕是十倍于敌,这些青衣也没有丝毫轻敌的意思。   此时此刻,活着成了最大的痛苦,尚能站立的五六名黑衣,已能清楚的预见到,他们被蜂拥而上的青衣乱刀剁成肉酱的场景。想想自己即将被一刀刀剁成一摊碎肉的惨状,那绝对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非止不令人感到愉悦,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在黑衣头领左手举起长刀嘶喊着输死一搏时,一名有先见之明的黑衣,率先横起长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冲上来的青衣,很快向黑衣挥动了他们手中的长刀,战斗在这一刻已经变得毫无悬念,杀戮不过是这场既定议事的尾声而已。   黑衣头领举起长刀后,还想嘶吼一声,为他自认为悲壮的一生画上句号,然则声音还未从嘴中发出,就被咽回了喉咙,因为他的胸膛已经先一步被一柄长刀刺穿。   能从他嘴中出现的,只有血泡而已。   无力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时,黑衣头领看到刘细细嘴角依然含着一丝微笑,与先前不同的是,此时的刘细细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在生命的尽头,黑衣头领感受到了对手的嘲讽。   被人扶起紧急处理伤口的时候,刘细细听到了同伴的对话。   “伤势如何?”焦急的询问声。   “没甚致命伤,死不了。”片刻之后的回应。   “紧赶慢赶,幸好不曾耽误了她,如若不然,回去之后怕是不好交代。”那人明显松了口气。   刘细细偏过头来,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面前的人唤作宋娇,两人相识已经很久。   “孟延意……”发出声音时,刘细细发现她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虚弱,只是脱力得厉害。   她看到宋娇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然后她听到对方说道:“放心,第五统领已经赶过去了。”   “第五统领……”刘细细挣扎着坐起身,“第五统领怎会在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你且先休息一阵吧,凡事明日再说。”宋娇握着刘细细的手宽慰她,见对方神色颇为急切,便补充了一句,“此番入蜀的青衣衙门,一个都跑不了!”   ……   用不着这名黑衣来禀报,林安心也知遇着了敌袭,各方远处骤然亮起的火把,边缘地带隐隐传来的交战声,已经很清楚的传达出这个信息。   事到临头,林安心虽然面黑如夜,却也不怎么慌乱,她立在马旁,吩咐人去拿来舆图。少顷,又有黑衣来向林安心禀报,说对手乃是军情处,并没有发现军队的踪迹。   看罢舆图,林安心心中迅速做着计较,抬头间忽见孟延意正一脸戏谑望着她,不由得皱眉道:“你我可是身在一条船上,你这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是何意思?”   孟延意连连摆手,“你们这是神仙打架,跟我一介小小凡人可没有关系。你们打你们的,我插不上手,自然只能在一旁看着。”   这话让林安心怎么想都觉得烦心,这完全不是同仇敌忾的态度,这时候孟延意的冷眼旁观,岂不跟与敌串通一气没有两样?   然则形势逼人,林安心却也无暇与孟延意多作计较,方才观图已让她有了转移路线的选择,当下她便挥手让人将孟延意带走,并且吩咐下行走路线。   只要保证孟延意不让军情处夺回去,青衣衙门便是陪着军情处在此大战一场又有何不可?   话虽如此,但送走孟延意后,林安心的眉头也没有舒展多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形势并不像她表现的这般轻松。   远近的厮杀声渐渐大了起来,逐渐有山鬼哭嚎之势,军情处的攻势逐步露出真容,不断有汇报送到林安心面前,都在诉说着局势的恶化,一切都表明,军情处已然出动了大批力量,对此地形成了合围之势,如今军情处发动的攻势,与围剿已无二致!   遣精锐送走孟延意,留下主力在此与军情处激战,是暗渡陈仓之策,这在当下显得尤为明智。   眼见军情处的攻势越来越大,青衣衙门的处境越来越不利,林安心心头生出许多疑惑。   看军情处的阵仗,人数不少,超过百人是铁定的,如此大规模的战斗人员调动,可不是军情处地方据点随随便便能做得出的,这也就意味着眼前的对手并非是接到刘细细警报后,赶来救援的附近的军情处机构。   既然不是军情处地方据点,此间文章可就大了。   军情处眼下的行动,极有可能是成都统一调动。   这也就意味着,军情处对青衣衙门的行踪已是掌握得一清二楚。不如此,不足以有眼前的合围攻势。   然而林安心怎么都不愿接受这个结论。这与青衣衙门先前的推断严重背离。这个时候,军情处的注意力应该大部都在河西,即便已察觉到青衣衙门卷入了蜀中风波,也绝不可能这么快就调集了足够人手,对他们形成合围之势!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军情处又是如何察觉到青衣衙门的意图,并且布下这张大网?   林安心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她的心中委实没有答案。   还有一点,比起青衣衙门眼前的困境,林安心更在乎的,是她那个更深处的谋划,是否也被军情处察觉到了?   虽说林安心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但面对军情处的行动,她不得不生出这番顾虑。   “林司首,贼人人多势众,明显是有备而来,攻势甚是猛烈,司首还是尽快离开为好!”部属前来急劝。   “慌甚么!”部属的焦急之态让林安心很是不满,“本座在此聚集了百余精锐,军情处便是有备而来,一时又能奈我何?况且黑夜行动不便,只要我等占据有利地形,军情处便纵有再多人也叫他寸步难进,反倒是仓皇而走,极有可能落入对手陷阱!”   说完这话,见部属还欲再说什么,林安心不耐的摆摆手,“眼下掩护孟延意离蜀最为紧要,你我在此多拖一时,此番大计便多了一分把握。我青衣衙门精锐之士,何曾输给军情处半分,第五那小丫头此番还能将本座再捉了去不成!待到天明,你我要走,对方何能拦住本座半步!”   部属见林安心意志坚决,知晓无法说服对方,只得遵命。   随后,林安心命人向军情处喊话,“若是第五统领在此,林司首请见一面!”   这本是缓兵之计,出乎林安心意料,第五姑娘竟然应许了她的请求。   随着双方命令下达,激烈厮杀了半晌的双方杀手陆续止住手,开始纷纷后撤。   先有双方杀手持火把照亮了一处空旷之地,随即又点燃几堆篝火,使得方圆百十步亮如白昼,消去了双方打埋伏的可能,在这之后,林安心步行去见第五姑娘。   夜风颇大,林安心远远看见第五姑娘的红衣跳动如同火焰,与身旁的篝火相映成趣。   见面后林安心晏然笑道:“小丫头,别来无恙?”   第五姑娘伸出一只俏生生的手臂,指了指林安心和她身后的青衣衙门,“容你一个机会,此时缴械投降,我还能留你们一个全尸。”   林安心冷笑不迭,“小丫头好大的口气,你就如此有把握吃得下本座?”   第五姑娘收回手臂,“千里入蜀,自寻死路,事到如今,尔部深陷重围,还想咸鱼翻身?”   林安心毫不示弱,她早就见识过第五姑娘的伶牙俐齿,“此番你调集重兵至此,的确出人意料,然则据我所知,以蜀中眼下局势,仓促之间你能调动的人手也不过一两百之数,真论起来,你我势均力敌,你就这般瞧不上青衣衙门?”   夜风拂面,火光里第五统领青丝如瀑,她轻蔑的一甩衣袖,傲然道:“萤火之光,也敢同日月争辉?” 第643章 惊涛初起剑南道,诸侯掀起百丈浪(七)   成都的晨钟暮鼓与洛阳没甚两样,寒冬里的城池如一副色彩单调的水墨画,钟鼓声便是这其中最遒劲有力的一笔,兀一落下便让严寒透明而清晰。   莫离裹貂拥炉,刚饮下一盏热茶,还没来得及舒上一口气,窗外掠进的一缕寒风便让他脖子一缩,打了个冷颤。李从璟见他这番弱不禁风的模样,起身去亲手关上窗户,将夜色与寒风都挡在了窗外。   莫离昨日里感染了风寒,病得一日未起,傍晚听闻他起了床,李从璟特地来探望。   “都说北地边关寒意透骨,早先在幽州时也少见你病成这番模样,如今到了蜀中,雪花都没见着一片,怎么反倒是娇贵起来了?”重新坐下来的李从璟,免不得打趣莫离两句。   莫离摇摇头,笑容苦涩。病患来的是有原因的,起因便是得知刘细细凶多吉少。不过眼下莫离无暇顾忌这些儿女私情,再度啜了一口热茶后,他放下茶碗,抱起手炉,对李从璟道:“西川局势动乱至今,乱象日盛,离尚无一策以根治,夙夜思之,常怀愧疚之心……”   李从璟以为他是为这事给急病的,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板起脸责备道:“艰难之事从来有之,若是为此便忧患成疾,古往今来的智才之士岂不都英年早逝了,留谁来排忧解难?万不可如此……”   莫离有些尴尬,不过他也没打算多作解释,强打精神,顺着先前的话继续道:“诸侯扰乱西川之事,可能确定契丹与吴国都参与了?”   李从璟微微颔首,“日前桃夭夭自草原传回消息,已确定契丹参与了此事;军情处在吴国的眼线经过多方探查,也查证了吴国确有从中捣鬼——对了,第五已率军情处精锐去接回孟延意,若是情况不差,此时军情处应该与青衣衙门交上了手。”   莫离点点头,忽然问道:“大帅不觉得奇怪么?”   “契丹要打黑车子室韦,吴国要打楚国,为防大唐插手,事先将大唐的注意力和兵力吸引在西川,有甚么奇怪?”李从璟道。   莫离摇摇头,“日前离也如此想,但如此想会有许多疑点得不到解释。”   “怎样的疑点?”李从璟稍稍前倾了身子,好奇的问。   “疑点甚多,最紧要的一点:当今的大唐,只要有大帅一日,契丹与吴国都不该有轻举妄动之举,否则无异于引火烧身,何况是发兵灭国这等大事?就算我大唐禁军被西川束缚了手脚,不能北上南下,可帝国北有强藩,南有精兵,只要大帅亲临,各地兵马调动起来,何如能不如臂指使?到得那时,契丹、吴国今番作为,徒引大帅怒火,与自陷危境有何区别?”莫离语气渐重声音渐大,引得他咳嗽不止。   李从璟连忙过去帮他抚肩捶背,折腾了半晌,莫离总算消停下来,看对方面红耳赤的模样,李从璟免不得又责备几句,临了才道:“难不成契丹攻打黑车子室韦,吴国西征楚地都有假不成?”   “此事中的确有地方有假,但假不在攻略土地。”莫离饮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放下茶碗时看向李从璟,眼神郑重而严肃。   “假在何处?”李从璟也认真的问。   “吴国、契丹借西川之乱,要对付大唐是假,要对付大帅才是真!”莫离的话掷地有声,却也无异于平地惊雷。   李从璟松了口气,笑了起来,“对付我?他们怎样对付我?难不成西川乱了,我还能引咎辞官,归隐田园不成?”   “大帅自然不会主动引咎辞官,也辞不成,但大帅不主动去做,却不代表不会有人取大帅之位而代之!”莫离见李从璟漫不经心,面色更加肃杀。   “孤王之位,何人能取而代之!”李从璟淡然而不失有力的回答道。   然则话虽如此说,但他并非不了解莫离的意思。   有可能撼动李从璟地位的人,帝国上下唯两人有此资格。   这两人,便是李从璟的两个弟弟,李从荣与李从厚。   李从璟不相信李从荣与李从厚会跟他争夺诸位,不仅因为李从璟自身功勋独步天下,也因为他不相信李从荣、李从厚这两个他看着长大的弟弟,有朝一日会跟他兄弟相残。   李从璟不相信,但莫离明显有这层顾虑,他也不说破,只是盯着李从璟不动。   僵持半晌,李从璟只得直面这个话题,“且不说我与从荣、从厚自小感情甚笃,他俩的秉性我也清楚,前些年他俩随我在大元帅府磨砺本事,如今虽说已经各自主持军政大事,却也不至于与敌国联手,来算计兄长。”   “何须与敌国联手,何须要算计大帅,他俩但凡有建功立业之心,就足以被人利用了。”莫离寸步不让,态度坚决。   “此言何意?”李从璟皱起眉头。   “天成新政推行至今,还有那个节度使不知帝国在削藩,不知帝国日后将无藩帅?既然大帅是主持推行天成新政之人,是他们的政敌,他们自然只能倾力去扶持其他皇子,以备日后推行不同的军政国策,来保住他们的权势富贵!不怪他们如此作为,而是除此之外他们再无它途,况且,平心而论,这对他们而言,何尝不是最好的选择?”   莫离言辞恳切,“如今,大帅平定逆贼李绍斌、孟知祥,声望震动天下,一时无人能争锋分毫,假以时日,大帅归朝之后入主东宫,就更无一人敢触龙颜,到得那时,天下藩帅岂不再无翻身之地?”   “今时伐蜀虽成,但大帅一日不归朝受封,此辈便还有一日机会,如若此时此辈不在两川动些手脚,打击大帅之声望,或是更进一步,利用两川之乱,将大帅束缚在蜀中,腾出时机来让旁人去建功立业,往后他们拿什么与大帅相争?”   “而这正好被徐知诰、耶律倍所利用,只要吴国、契丹伐蜀之时大帅不能亲临前线,换了资历、威望、才能、经验都相差万里的宋王、赵王,上不能得才华横溢之幕僚参赞军机,下不能得桀骜难驯之藩军言听计从,彼时,以徐知诰、耶律倍之智慧,以吴国养精蓄锐多年之底蕴,以契丹精骑韬光养晦多时之戾气,他们又如何能相与抗争?换作离是徐知诰、耶律倍,也不会惧怕宋王、赵王分毫!”   “大帅!”莫离见李从璟面色难看,连忙伏地而拜,眼中几乎淌下泪来,“徐知诰此人如何,大帅早有所知。与契丹联手,重金招募军队、杀手以乱蜀中,与帝国藩镇密谋,扶持、利用其他皇子搅弄朝堂风云,与大帅争权夺利,此等手笔他并非不能为之啊,请大帅三思!”   这番话委实太惊人了些,也太沉重了些,李从璟一时无言。   他起身离开座位,走到窗前,本想打开窗户透口气,手刚伸出来碰到窗棂,又怕寒风冷着了莫离,一时间思及莫离方才的话,心中万千念头涌过,竟然觉得有些心乱如麻,伸出的手臂就这么僵直在半空。   莫离的话还只是推测,并没有实证来佐证他的观点,但李从璟知道莫离所说的这些,极有可能就是蜀中动乱的真相。   只有这个真相,能解释所有疑点。   若事实果真如此,那当如何?   良久,李从璟转过身来,发现莫离还拜倒在地上,连忙上前去将他扶起来,叹息道:“何必如此,纵你所言之事都是事实,也无需这番模样。”   “大帅不怪罪离?”莫离显得有些惊讶。   “怪罪你甚么?怪罪你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李从璟摇摇头,苦笑道:“若是窗户纸一直都在那里,若是它注定要被捅破,由谁去做这件事,又有甚么关系?”   莫离低头默然了片刻,忽然道:“蜀中诸番动乱早已陆续上奏朝廷,依离所推测,不出三日,朝堂上必有大动静传来。”他又低头沉默了下来,这回沉默的更久,抬头时他看着李从璟,“李哥儿,你可准备好了?”   “如若那就是事实,该来的注定会来,我又有何惧?”李从璟的眼神中虽然有些伤痛,但豁达之意不言而喻,“莫哥儿不必为我忧心。”   “李哥儿……我……”莫离一句话没说出口,又剧烈咳嗽起来。   李从璟露出一丝笑意,“你不必自责,徐知诰能完成这样的布局,不怪你我没能及早发现,谁叫你我彼时都一心扑在伐蜀之事上?此番让他有机可乘,姑且让他得意两日,来日方长,你我有的是时候对付他。”   莫离好歹止住咳,换了口气,他声音嘶哑道:“天下大争这盘棋,到了最激烈的时候了。”   “也是最精彩的时候。”   ……   李从璟不愿让莫离在病中依旧太过劳神,两人谈完这个主要话题之后,李从璟便让他好生歇着,自个儿起身离开。   出门的时候李从璟一直在思索方才的对话,以及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势。如果说李从璟果真不得不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留在蜀中,那么徐知诰给他造成的这个麻烦,恐怕是他自淇门建军以来遇到的最大艰难了。   因为一直在思索这些事,直到孟松柏举起大伞的时候,李从璟才回过神来,氤氲的灯火中,雪花飘飘,一直到灯火深处,方渐渐淡薄了踪影。   下雪了。   “成都也会下雪?”李从璟微微怔了怔,不自觉停下脚步,抬头向夜空望去,彼处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夜不太深也不太静,李从璟却忽然很想念一个人,一个不远千里孤身去往北漠草原的人,那个总是气息沉静如同遗世独立,却也偶尔暴躁狂野的女子。   是她走了一趟金陵,埋下了一颗种子,才让军情处能很快在金陵探查出吴国参与到了扰乱蜀中的事情上来,也是她的千里北上,在草原大雪中独自行走,最终揭开了契丹与吴国联手密谋的面纱。   然而,无论是当日李从璟与她河亭告别,还是之后她毅然南下金陵,又决然北上西楼,她都从未说过一句话。   也许,这一切的开始,都是因为她在洛阳,最先察觉到了那丝云波诡谲。   “回来吧……草原,太危险了……”李从璟的轻声呢喃,不知是对谁说起。   ……   风雪本是寻常事,有人说瑞雪兆丰年,也有人说大雪拦路如关山阻隔,也都只是人心各有所需罢了。   林安心很不喜欢这场大雪,白茫茫的世界一望无奇,感受不到变化也感受不到生机,让人觉得孤独无助。   而第五姑娘的那身红衣,在白色里总是异常显眼,这对林安心来说,怎么都有些阴魂不散的意味。 第644章 惊涛初起剑南道,诸侯掀起百丈浪(八)   天亮之后,林安心并没能如她所愿逃出生天,事实上,早在黑夜对峙的后期,青衣衙门就陷入了困境。在与第五姑娘对话过程中,军情处的便已杀手越聚越多——这是之后双方再度交手后,林安心的发现。   那场对话,她固然是想要拖延时间到天明,对于第五姑娘而言,对方也需要时间让调集的人手赶过来。   在林安心陷入数倍于己的包围中时,她依旧无法理解的是,根据她的推算,军情处在西川短时间内能够调集的人手,不会超过两百之数,这也是她好整以暇与第五姑娘会晤拖延时间的依仗,然则,事后多出来的数百人又是从何而来?   再度踏上逃亡之旅的青衣衙门林司首,很容易就想起了当年在荆南的那场奔逃,此情此景,与当时几无二致。   虽然处境不利,心中的悲痛与愤怒无法言表,但林安心并没有放弃,从当日佛晓开始,她带着部属一路向东南逃窜。   她打算在涪州乘船顺江东下,届时,不说“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至少保命的可能性大了许多。   风雪并没有持续,道路上的积雪也不甚厚,但道路泥泞却是毋庸多言,原本身着华服耀武扬威的林安心,鲜亮的衣裳没多久便沾满了泥渍,尤其是血迹纵横其间,显得不伦不类,惨不忍睹。   比起服饰的凄惨,处境的艰难和身体、精神的双重折磨才是紧要问题,连续两日夜的逃亡,马匹早已累死道旁,林安心身旁还跟着的随从也只剩下十数人,且多半都身上带伤。   没了马匹之后,林安心自然不能再走大道,被迫传入小道,更叫她难以接受的是,原本安排的接应据点,不是道路被军情处封锁难以赶到,便是据点本事已经被军情处控制——昨日因为一处有军情处埋伏的据点,林安心损失了过半的人手。   有了如此前车之鉴,林安心再也不敢冒险逃去下一处青衣衙门接应地点,哪怕那里并未被军情处事先控制。   林安心自知已经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好在她事先准备做的充分,地图也随身携带,这让她并没有失去方向,不至于如无头苍蝇到处乱撞,对此她一度感到庆幸,并以此激励随从坚持战斗。   但当青衣衙门在军情处天网般的追捕下,不得不逃入山林后,失去辨识物的逃亡之路使得地图也失去了作用,只能勉强分辨方向的乱窜,使得每走一部都更加艰难。   干粮和水相继耗尽,林安心在一日夜不曾进食后,脸色变得分外苍白,干裂的嘴唇显示出她生命的透支,脸上破败的妆容看起来花里胡哨,加之衣裳已被林木荆棘划得不成模样,使她看起来与乞丐毫无二致。   更叫人无法忍受的是,个别随从眼神有意无意落在她身体的裸露部位,便再也无法挪开,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些目光的炙热与欲望。有那么一瞬间,林安心想到,如果他们在山林中迷失方向,再也走不出去,最后等待她的,可能不只是死亡那么简单。   当年荆南逃亡时,林安心面对的只有追兵,没有此番这样严密的围堵,她也不过是只身一人,虽然孤零了些,好歹能偷、抢到食物和水,而现在,她根本无法去偷盗抢掠,目标太大了。   猎户遗失在林中的蒸饼,成了林安心一日夜来唯一的食物,虽然它极可能已经变质,但林安心还是迅速将它全部塞进了嘴里,大嚼几口之后囫囵吞了下去,那一刻,强忍着恶心的她,看到了随从们渴望的眼神。   当黎明再度降临的时候,眼前的视野渐渐广阔起来,林安心迫不及待顺着山间小道攀上山顶,尚来不及欣赏山顶空地的日出景致,就感到一阵无力。   身前已无路,只有一道山崖,山崖下面,是奔涌的大江。   “该死!”林安心不由暗暗后悔:进山之前应该先抓一个向导的。   然则当时情况危急,军情处尾随得紧,她既然被迫进入山林,又如何有时间去找向导?   “下山!”没有犹豫,林安心便决定回头,再找其它的路。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没走出多远,山林中便传来了大规模追兵的动静。很快,军情处的青衣发现了她们,而后毫不犹豫发出信号,并且围杀了上来。   林安心感到一阵绝望,绝望之后便只剩满腔悲愤,她厉叫一声,拖刀便俯身冲战。   鲜血染红了山道,染红了草木,也染红了黎明。   最后林安心满身鲜血,虚弱的退回山顶时,身边已只剩下两名贴身女卫。她固执的紧握长刀,通红的双眼充满仇恨,盯着缓缓走上山顶的那个红裳女子。   在这一刻,她再也顾不上胸前裸露的半峰,下身透风的长腿,彼处早已沾满鲜血,不辨原本面目了。   便是她美如牡丹,也已残败,即将凋零。   在第五姑娘不食烟火般在山顶站住后,林安心忽然笑出声,率先开口道:“小丫头,你可知晓,与两年前相比,你可是半分都不曾长高呢!”她乜斜了第五全身上下一眼,撇撇嘴,啧啧摇头道:“当然,别的地方也没见增长半分,哎呀,李从璟是不是从未让你吃饱呀?”说到这,她笑得愈发开怀,以至于不得不以手掩唇,“还是说,李从璟从来就没让你吃过?咯咯……你这小丫头,可真可怜啊!”   第五姑娘干干净净站在狼狈不堪的林安心面前,两人之间的对比犹如晨露之于淤泥,面对林安心恶毒的取笑,第五姑娘眯起眼,露出整齐雪白的银牙,“人食五谷,而养己身,五谷虽同,而人迥异,之前我尚不知其因在何,今日听你一番言语,倒是明白了些。”   第五指指林安心身上的凹凸之处,“你吃的东西都长了肉。”又指指自己的脑袋,“而我吃的东西长在了这里。”而后笑嘻嘻道:“今日我才知道,并不是只有儿郎,才会肢肉健硕而头脑简单,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你。”   “你……”   “好了!”第五姑娘打断林安心的话,看向她,“胜负已分,我懒得跟你再作口舌之争,你有何遗言,交代完后赶紧上路。”   ……   林安心好歹止住了要在言语上找回些许尊严的打算,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终于道:“遗言没有,疑问倒是有两个,你若肯为我解答,也算让我死的明白。”   “但说无妨。”   “其一,军情处如何这么快察觉到了青衣衙门的行踪?”林安心满脸不甘心。   第五笑了笑,“二十一名官吏被杀后,我即命天下军情处探查各方诸侯动静,还记得桃统率吗?她在金陵留下了些许线索,我们很快便查到了金陵的契丹使臣,而后确认了青衣衙门的行动。碰巧你们要抓孟延意,时间紧迫之下,我如何能不将计就计,以孟延意为核心,安排下这场围捕青衣衙门的行动?”   林安心咬牙摇头,“便是如此,时间也是不够,成都与金陵相隔数千里,况且中间山路阻隔,消息传回要好些时日,你就算能够有所应对,也不可能布下这等大网来!”   第五耸耸肩,“你难道不知飞鸽传书?”   林安心冷笑,“飞鸽不过能识归途而已,你们来成都才多久,何以养出能飞回成都的信鸽来?”   “成都是不能,万州却能。信鸽自金陵飞回万州,万州再遣人日夜兼程赶赴成都,这样时间便差不多够了——当然,也仅是差不多,要不然刘细细也不会被你追到。”第五说完这句话,稍稍歪了歪头,“对了,刘细细已经被我们找到,对此你应该不会觉得意外吧?”   林安心脸色唰的一下灰白了许多。   半晌,林安心才低头恨恨道:“人手呢?据我所知,成都临时能够调集的人手,至多不会超过两百,而你此番围追堵截的手笔,少说动用了两倍之数,军情处哪来的这许多人?”   “看来青衣衙门对军情处知之甚深呀。”第五姑娘不禁笑容深邃,“不过了解的却还不够。这些多出来的人手,并非凭空而来,你应该知晓,演武院有军情处受训人手,这期学员不过是提前结束受训,此番恰好刚秘密赶到成都罢了。”   林安心怔在那里,一时忘了言语。   谜底揭开之后,才发现它并不如何高深莫测,这多少让人觉得难以接受,但谜底之所以是谜底,并不在于它如何高深,而在于还未揭开时,它不能被人及时预见罢了。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已是足够。   “林司首,来生莫要与大唐为敌。”第五姑娘最后望了林安心一眼,转身走下山顶。   身后,旭日喷薄,一泼冰冷箭雨罩向山崖前的一代芳华。   ……   与莫离所料不差,李从璟很快接到了从洛阳传来的不好消息。   让李从璟稍感意外的是,这封信源自任婉如之手。信中所言,也不是朝堂风向,而是说及的一件看似并不太严重的事。   日前,秦王府西卜祭酒侵占良田,手段不甚光彩,引发了冲突,最终导致数名农户受伤,更有一人伤重不治,西卜祭酒感到事态重大,慌忙向任婉如求救,任婉如遂在家书末尾,将此事告之李从璟。   之所以是告之,而不是询问如何处理,是因任婉如知晓如何处理。   若是往常时节,此事不会引起李从璟太大注意,毕竟任婉如也知秉公处置,不会徇私枉法,但在有了莫离先前那番话后,李从璟便感觉到此事背后恐怕大有文章。   “西卜祭酒刘询此人,我还是知晓的,虽有好财习性,但识得大体,平日里或许会贪图一些小利,但绝不会在大处犯错。侵占良田?新政推行至今,对土地兼并是何种态度,何人不知,他怎会这般糊涂?”   李从璟放下信件,揉了揉眉心,“不消说,此番被人算计的可能性极大。让军情处查一下,此中根结到底是怎么回事。”   “西卜祭酒官拜从七品上,在王府不是无足轻重之辈,此事根结固然要查明,眼下紧要之处在于,推演此事会引发怎样的风暴。”坐在一旁的莫离怀抱手炉道,他的病情虽说好转了些,但仍旧不能掏出折扇摆弄,“大帅,依离之见,刘询恐怕是对手拿来作投石问路之用的。”   “恐怕不会只是投石问路那般简单。”李从璟目光深远,“自二十一名官吏被杀,到盐监出事,各地频发事端,以至于贼军叩关,这些事接二连三发生,朝中却无一人对我有所微词,若是寻常时候也就罢了,但若是你先前所言不差,值此紧要时期,对手放着这些事不做文章,只有一种可能。”   莫离明白李从璟的意思,眼神凌厉了几分,“他们在等一个时机,不发难则已,发难必是大动静。”   “先是西川生乱,现在又是王府官吏举止不端,前有治理地方不力,后有约束属官不当,这个秦王不仅才能欠缺,只怕连用人之明都没有!你且说说,他凭什么归朝受封、入主东宫?”李从璟笑意冰冷。   “那当如何?”   “还能如何?好生呆在蜀地,先将蜀地治理好,至少得保证新定之地再无动乱,才好再言其它。至于迫在眉睫的吴国攻楚、契丹西征,要如何应对——帝国并非只有一个皇子,也并非没有贤臣良才,何必事事非他不可?”李从璟看到董小宛进门,站起身来,在玉盆里净了手,擦拭水渍的时候,笑容忽然恢复了温度,“莫哥儿,到用饭的时候了。”   莫离也站起身,笑道:“听大帅如此说来,倒似帝国内外、天下九州,皆是敌人。”   “天下皆敌的待遇,可不是谁都有资格享受到的,莫哥儿何不体味其中之乐?”   两人相视大笑。   董小宛拿明珠般的眸子偷瞧了两人一眼,暗自撇撇嘴,心想这两人怎么老是无端发笑,世上有那么多值得高兴的事么?   ……   李嗣源很生气。   有史以来第一次,李嗣源在临朝时甩了折子,丢下一班朝臣不理,怒气冲冲佛袖而去。   与此同时,一辆装饰简洁但格调儒雅的马车,沿着官道行驶到洛阳上东门前,吱吱呀呀的车轮在城前缓缓停下,一名文士模样的男子掀帘走下马车,双手拢袖望向高大城楼。   “不愧是千古一城,气派,真气派!”文士口中说着赞颂的话,脸上却没有半分崇敬之意,他露出一个莫名的笑意,“此处即天下,便从这里开始吧。” 第645章 惊涛初起剑南道,诸侯掀起百丈浪(九)   径直回到寝宫,李嗣源进了德妃曹氏的门,兀自坐在大厅中黑着脸生闷气,在曹氏满面疑惑前来侍候的时候,李嗣源拍着小案大怒道:“这帮逆臣贼子,都吃了熊心豹子胆,简单不当人子!让此辈小人立于朝堂之上,是朕之耻辱!”   曹氏拉着李嗣源的手好生劝慰了半晌,临了问道:“眼看就要年关了,到底发生了何事,让你如此恼怒?”   此时,文明殿的百官面对空荡荡的龙椅,各自心思不一。   安重诲与李琪站在一起,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复杂之色。另一边,任圜面色难看,脸上肌肉似有抽动。再看赵王李从荣,低头望着地面,不清楚是何神情,他旁边的宋王李从厚,扯了扯他的衣袖,焦急的在跟他说些什么。   安重诲也是历经风浪之人,然而此时回想起今早朝堂上的风暴,依旧觉得后背发凉。一切都发生的太快,而且不可思议,此事要是放在半载前,安重诲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   宦海沉浮打磨出来的心性、认识,让安重诲很快冷静下来,他很快意识到今日之事并非毫无道理,端倪在前些时候便已显现,这让他不得不再度回想方才停息的那场风暴,去体会其中蕴含的深意。   ……   洛阳府尹孔循,毫无预兆上奏了秦王府西卜祭酒刘询侵占良田、酿成冲突、致人死亡的事件,而后道:“因事涉亲王府,洛阳府衙不敢擅专,今启陛下,以待诏令。”   安重诲记得自己当时诧异的望了孔循一眼,搞不懂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自打天成元年安重诲与李从璟“争权”的事发生后,孔循失了安重诲之信任,虽说地位不再如前重要,但因其女嫁与了赵王李从荣,故而恩宠也未见太衰,如今在朝堂上虽说不再举足轻重,却也不是寻常官吏可比。   秦王府官吏之事,触动了朝廷律法,自当处理,安重诲不觉得奇怪。   他奇怪的是,这件事本不该拿到朝堂上处理。   也没有必要拿到朝堂上处理。   否则,一旦此事闹得人尽皆知,秦王脸面何在?   安重诲不解孔循何以敢如此触犯秦王。   好在不用他多想,李嗣源即已下了指令,看得出他很不高兴,因为他的措辞并不客气,“洛阳府衙何时连案子都不会办了?此事虽然事涉亲王,却并无特异之处,洛阳府衙该如何查清事实,搜罗证据,而后如何拿人、讯问、定案,此间细节难道还要朕来躬亲?”   “臣谨遵圣命,必当秉公办理,早日结案。”面对李嗣源的指摘,孔循不慌不忙应承下来。   堂中官吏有事先听到风声的,也有事先没听到风声的,此时俱都不解的孔循此举为何意。但无论如何,此事至此已叫朝堂皆知,不用多想,不消多久便会传遍洛阳。   “启禀陛下,臣有本上奏。”就在众官吏以为此事已经落下帷幕时,一名官吏忽然持折出列,“臣弹劾河阳节镇官吏贪赃枉法,欺压百姓,使人家破人亡!”   此人一出,满堂皆惊。   就算再迟钝的人,也从今日的朝堂上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河阳节度使是谁?   河阳治州为怀州,乃先前百战军驻扎之地,节度使正是李从璟!如今虽说百战军成了禁军编制,但河阳节镇仍在,藩镇军仍有,节度使也没变。   众人再看,出列的官吏不是别人,正是御史台四名侍御史之一。   侍御史弹劾秦王?   自大唐天成元年以来,还无一名侍御史弹劾秦王,哪怕是向秦王属官发难,也从未有过!   首先沉不住气的是任圜,他转而盯向李琪,眼中的质问之意显而易见。被任圜怒目而视的李琪脸色阴沉,他身为御史大夫,乃御史台主官,却对今日之事毫不知情。   况且,无论是弹劾官吏,还是上奏言事,虽然从理论上讲可以直接在朝堂上提出来,但标准程序可不是这样。正常情况下,官吏应该将奏本上交中书省,由中书省进行初阅、甄选后,上呈御前,再作议夺。   拿到朝堂上“商议”的事,其实基本都有了定论,至少皇帝与宰相们都已心中有谱,此时不过是公之于众,或是集思广益补充完善罢了。要不然百官闹哄哄议论一件事,你一嘴我一嘴,连个方向都没有,不仅没有效率,更容易出乱子。   今日孔循、侍御史所奏之事,已经违背了这个规则。更何况此乃敏感之事,就更可见其中的猫腻,这就难怪百官们被惊动了。   不少人悄悄看向李嗣源与安重诲等人,心中暗暗猜想,难不成这些大佬们早已商量好,准备要对付秦王了?   然而皇帝与宰相们的神色反应,却告诉这些官吏,这个猜想并不成立。   李嗣源沉着脸将侍御史的折子看完,丢在御案上,冷哼道:“此事证据不足,容后再议。”   不是证据不足,而是李嗣源根本不想理会这件事情。   安重诲瞧了一眼李嗣源的脸色,哪能不知李嗣源心中所想。   秦王出征蜀中,三月而定两川,功劳极大,也甚辛苦,如今秦王出征未归,朝廷却在背后调查他的节镇官吏,这岂不让人寒心?   于情于理,李嗣源当然不会这样做。   “陛下!”面对李嗣源这样的处理,百官们都已领会其意,但那名侍御史却不肯放过,“此事人证物证俱在,怎能说证据不足?即便现有证据不足以证明其罪行,但人命已经发生,岂可不查?还请陛下明鉴!”   百官虽不知今日为何会有人对秦王发难,但对这名官吏的锲而不舍却并不感到惊讶。首先,天成以来,帝国渐有政通人和之相,言路通畅自是不必多说,还从未有过因言获罪的情况;其次,御史台风闻奏报,本就在职权范围之内,这本就是一群特别的官吏,不弹劾官吏才是不作为,更何况如今颇有“证据”?   “朕已说了,此事容后再议!”李嗣源的语气不容置疑,但这名侍御史却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大有李嗣源不将他轰出去他就不罢休的架势,唾沫飞溅跟李嗣源理论,争得面红耳赤,只差叫大堂中鸡飞狗跳。   临了,大怒的李嗣源一拍御案,连道三声好,“将这份折子交给怀州,让河阳的人自己去处理!”盯着那名侍御史,“如此,你可满意了?”   侍御史目瞪口呆。   朝廷不派官吏去查,让河阳自行处理,这是什么意思?   李嗣源的意思很明白:朕不管这事,你也别管,你不是要处理这件事吗?可以,朕让他们自己处理,申辩也好拖着也好内部处置也罢,随他们便。   一句话,朕就是要包庇河阳,朕就是要包庇秦王!   面对这般蛮不讲理的处理,侍御史哑了火。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今日朝堂风波就要结束的时候,波折再起。   这回说话的是户部左侍郎。   如若说先前孔循、侍御史发难还是藏着掖着,不明显针对李从璟,那么户部左侍郎则是将冒头直接对准了秦王,而且出口便是长篇大论,直言李从璟抚民不力,有渎职之嫌。   “其一,讨贼不力,致使孟知祥逃脱,遗祸无穷;其二,安定地方不力,致使二十一名官吏遇刺身亡,人人自危;其三,疏于政事,致使地方屡生事端,令军政大计无以推行;其四,荒废军事,致使贼军叩关入境,虎狼环饲;其五……”户部左侍郎言辞凿凿,一连说了李从璟十大罪责,“有此十者,平添钱财消耗无数,而令朝廷失威,百姓离心,大军难归,后患无穷。其渎职之甚,未有过者……”临了,道:“臣启陛下,当即召秦王归朝,而另遣能吏赴蜀,以定两川,利国利民……”   安重诲听罢这番话,已是面色大变,心中直道恶毒。   恶毒之最,在召秦王归朝。   若秦王此时归朝,让别的官吏替代了他的职责,那也就意味着朝廷认定秦王无法治理蜀中,不具备相应的能力。   届时,平定两川的秦王将不再是载誉归来,而是携耻而还。那是怎样一番局面,会有何种恶果,已经不消多言。别的不说,仅是平定两川的功绩就将被抹去大半!   况且秦王是什么人,军政之才早已被证明,眼看凯旋之后就要入主东宫,此时被认为军政能力欠缺,这会引起怎样的后果?   第一个忍不住反击的,是任圜。   “一派胡言!”任圜出列,直接呵斥户部左侍郎,而后才向李嗣源行礼,“秦王三月破贼,劳苦功高,震慑天下,乃不争之事实,如今蜀中虽有贼人作乱,亦战后难免之事,况且秦王已处理过半……”   不等任圜说完,户部侍郎冷笑一声,与他争论起来,“破贼是事实,难道蜀中生乱便不是事实?况且……”   平和但严肃的朝堂,渐渐陷入混乱,到后来,以任圜为首的官吏,和与户部侍郎、侍御史为首的官吏,当众争论起来。   面对多年来首次陷入混乱的朝堂,安重诲看到李嗣源的眼神渐渐被冰火充斥,他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   安重诲望着空空如也的御座,想起李嗣源佛袖而去的神态,心头很不是滋味,他有很多疑惑,多到无法解释。   以前朝堂上不是没有人对秦王提出过意见,但大多不痛不痒,尤其是到了秦王底定荆南之后,这种意见已经许久不见。   而今日,这些人何以敢如此向秦王发难?更何况是如同事先商量好的一般,同时对秦王发难?这背后有没有人在操控一切,操控一切的又是谁?他有着怎样的目的?   安重诲一时想不透彻,但他知道,那个秦王统治整个朝堂,无人敢相与抗争的局面,恐怕已经有了变化。   这个变化,发生在秦王离开朝堂近半载后,出人意料却又并非不能解释。安重诲敏锐的意识到,在帝国内部,恐怕正有一股新的力量在兴起。   这股新的力量,只怕多半以那些不被秦王重视、开罪过秦王或是被秦王打压过的人为骨干。   而在王朝权力的争夺与更迭中,这样的局面岂非理所应当?   尤其是在大唐这一朝!   如今,安重诲只想知道,当那位远在蜀中、刚刚立下大功的秦王,知晓这件事的时候,他会是何种反应,又将如何应对?   从未在斗争中陷入败局的年轻秦王,这回是否会一如既往扳回局势,打倒他的对手? 第646章 惊涛初起剑南道,诸侯掀起百丈浪(十)   安重诲回望了一眼户部左侍郎裴严,依然不明白他何以敢明目张胆站出来,如此赤裸裸对秦王大加攻讦,更让他不解的是,户部尚书竟然没有对自己下属官吏的出格举动,有太多微词。   直到散朝之后回到中书省,安重诲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那辆来自南方,赶了千里路程来到洛阳城前的寻常马车,在儒雅男子上车后,重新驶进了城中。它从繁华街道拥挤的人群中安静行过,不起眼也没有半分波澜,如同渡江的芦苇。   最终,马车停在一座极度富贵堂皇的府邸前,与寻常府邸不同的是,府门大开,门前有带刀甲士戍卫。恰巧,当马车停下时,街道上碾过来一队威武不凡的仪仗。   仪仗中的主人身着王袍,器宇轩昂,但当他看到停在府门前的那辆平凡马车时,刻意摆出威严之相的脸上,却不禁露出了激动之色,稍作犹豫,他便下了马来,放下身段,疾步来到马车前。   马车中的男子听到动静也已出了马车,他双眸微缩,瞧了一眼正满面喜色赶过来的年轻人,心中已有了对方的初步印象。   “小民边镐,见过赵王。”儒雅男子俯身行礼,一举一动,皆有从容之气。   “先生快快免礼。”年轻男子连忙扶起对方,亲切而又激动道:“先生终于到了,孤王盼之久矣!”   不时之后,府前相见的两人,在府中的厅堂中相对而坐,除他两人之外,身旁便只有伺候茶水的侍女。   “先生应孤之邀,不远千里远道而来,孤深感荣幸,今日先生初临,孤王本应大设宴席,为先生接风洗尘,以尽地主之谊……”赵王言语热络。   “殿下此言差矣,大唐坐拥天下,殿下贵为大唐皇子,若说尽地主之谊,岂非该对天下人皆如此?”儒士微笑道,“况且仆自江左而来,殿下心胸宽广自是不会挂怀,但寻常人等却未必作此念想,大张旗鼓仍是稍有不便。”   “先生思虑周到,孤王佩服。”赵王心情愉悦,不吝赞美之词,“得先生辅佐,孤王何愁不能建功立业?”   两人一见如故,不免彻夜长谈。   ……   金陵。   年关将至,本也是忙碌时节,对预备明年对楚地用兵的徐知诰而言,眼下尤其繁忙,与许多渴望建功立业的官吏一样,对大战前的准备,即便是再忙,徐知诰也是甘之如饴。   只不过这两日来,徐知诰情绪稍有些变化,一块大石压在心口久久不能落地,反而是重量与日俱增,让他倍感压迫。日暮之前,堂中即已点亮了烛火,直到侍者来提醒他用饭,他才察觉到夜色降临。此时他没甚么胃口,摆摆手示意稍后再说。   再度埋首案牍的徐知诰,被一阵冷风扰得微微皱眉,不等他说什么,随着一阵响亮的脚步声传来,一名鲜衣亮甲的年轻甲士进了门来。此乃徐知诰近卫统领,唤作林仁肇,虽年纪轻轻,却深受他的器重,同光年间他去草原时,便带了此子随行,彼时对方还只是一介少年。   看到林仁肇这番模样,他便知有重要消息到了。   “丞相,武昌急报!”   “何事?”   “林司首到了武昌。”   徐知诰惊喜不已,“林司首无恙?”   “伤势颇重,但性命无碍。”   “快将信报拿来。”徐知诰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快速浏览了一遍信报内容,感到身心一阵轻松。   当日林安心被追到山崖前,进退无路,在军情处将其万箭穿心前,她决然与两名女卫跳下山崖,也是她运势颇佳,这才没有横死江中,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捡回一条性命。   看完信件,见林仁肇依旧没有退下,徐知诰遂问道:“还有何事?”   “边镐已经到了洛阳。”林仁肇道。   徐知诰点点头,示意知晓。   林仁肇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丞相,边镐当真能赢取李从荣的信任,助我们扳倒李从璟?”   徐知诰放下玉笔,看向林仁肇,笑道:“王佐之才,江左边郎。这话可不是白说的。”   林仁肇扰扰头,“可这话是咱们编出来的啊!”   “话出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属实,他人是否相信。”徐知诰道,“为让边镐名动天下,金陵不惜花费重金,召集各方贤才品评天下人物,宋齐丘、冯延巳等名士更是甘做陪衬,这才有了‘南国十分才气,而边郎独得其九’的声势。李唐境内的才子,不是做了秦王府幕僚,便是贡举扬名,李从荣要得一个有天纵之才的谋士辅佐他,谈何容易?边镐北上,可谓是雪中送炭,正合其意,李从荣高兴还来不及,如何不信?”   林仁肇若有所思,半晌后讪讪道:“卑职就是担心,李从璟和他身边那帮人不好对付。”   “这你不必担心。”徐知诰笑容泰然,“虽说‘南国十分才气,而边郎独得其九’的说法有些言过其实,但纵观大吴朝野,论机谋才智,却无人能出其右,便是严可求也不会比他更强。此番边镐北上,不说助李从荣扳倒李从璟,至少能让我大吴伐楚时再无北境之忧。”   林仁肇撇撇嘴,颇有些不服气,他自小被徐知诰收养,一直带在身边教导,自然不会甘认才能比旁人差。   但若是李从璟在场,肯定不会怀疑徐知诰的论断。   因为边镐此人,可是帮那个南唐灭了楚、闽两国的大猛人。   ……   “只建功,不争储?”边镐听罢李从荣的话,面露愕然之色。   “先生没有听错,孤王正是此意。”李从荣面容严肃,“先生初至,问孤王之志,这便是孤王之志:为一代贤王。”   “殿下恕罪,小民愚钝,不解殿下之意。”边镐心中虽有千层浪,面上却不动声色,“殿下乃大唐皇子,为何自缚手脚?亦或是,殿下心有顾虑,不信小民,不愿与小民开诚布公,肝胆相照?若是如此,小民请回!”   说罢,边镐作势起身。   李从荣连忙拉住边镐,“先生多虑了,孤王既请先生来,焉会不信任先生为人?”   “那便是不信任小民才学,认为小民不足以辅佐殿下成就功业?恕小民才疏学浅,请放小民南归!”边镐看起来很生气。   李从荣好劝歹劝,总算让边镐安静下来,“先生莫急,且听孤王缓缓道来。”他叹息一声,“先生虽远在江左,想必也是知天下事的,孤王请问先生,眼下我大唐谁最有可能入主东宫?”   “自然是秦王。”边镐道。   “这便是孤王不愿争储的原因。”李从荣让边镐坐下,“孤王实不愿与大兄相争。”   “这……”边镐等着李从荣继续说下去。   “先生远在南国,可能不知大兄为人,孤王自小与其相伴,却是极清楚的。孤王大兄,率性谦和,尤重情义,上孝双亲,下悌兄弟,不瞒先生,孤王幼时,学业都承自大兄……好叫先生知晓,孤王向来仰慕兄长,此生不求如兄长一般拥不世之才、立不世之功,唯求能望其项背,不负其多年期望,这也是孤王渴望成为一代贤王的原因……”   “况且大兄身侧,大才济济,莫离、王朴、桑维翰、杜千书、卫道等人,无不是一时之选,或善于军事,或精于政事,或长于机谋,遍数举国上下,也少有能相与争锋者……再者,大兄为国征战多时,近年来又多谋政事,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一席话李从荣言说了小半个时辰,谈到动情之处,不免露出追忆之色,便是边镐只是一介外人,也能感受到他与李从璟的兄弟情深。   临了,李从荣郑重的看向边镐,肃然道:“故此,孤王之愿,在如大兄一般,为江山社稷尽己所能,上解君王之忧,下缓黎民之苦,如此方不负平日所享之富贵。孤王之意,先生明白了么?”   边镐怔了好半晌,心念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弯,末了起身行礼,感慨道:“殿下之贤,令小民钦佩,举国闻之,亦必称颂,有殿下这等贤王,实乃大唐之福。小民愚钝,竟未能早恤殿下之意,惭愧万分,若蒙殿下不弃,仆愿追随殿下,为大唐社稷略尽绵薄之力!”   “先生能够理解,孤王知足矣,能得先生辅佐,实乃孤王之福!”李从荣拉着边镐的手,有遇平生知音之喜。   ……   不同于李从荣散朝之后即刻回府,李从厚离开文明殿后,没有离开宫城,而是去见李嗣源,作为李嗣源的幼子,李从厚如今还不到弱冠之龄。   李从厚去见李嗣源,自然是因为不忿朝臣攻讦李从璟,见到李嗣源后,李从厚不仅为李从璟鸣不平,还将那些挑事的朝臣大骂了一通,请李嗣源处置他们。   看得出来,对李从厚维护李从璟的态度,李嗣源还是很满意的,并且说了一句“你大兄这么多年没白疼你”的话,但说及处置朝臣,李嗣源却没有明确表态。   虽然李嗣源也气愤那些个朝臣的做法,但毕竟秦王府、河阳节镇有官吏触犯律法是事实,蜀中生乱许久没平息也是事实,如今的朝堂好不容易有了政治清明的兆头,李嗣源也不能开朝臣因言获罪的先例,否则多年新政的努力就要付诸东流。   庄宗一朝政治昏暗,最终导致庄宗覆灭,李嗣源深以为戒。   接下来的几日,朝堂上的大事仍然围绕着秦王。   李嗣源最终没有向朝臣妥协,派遣官吏去蜀中顶替李从璟,但也没有护短到不讲理的地步,在最后下达给蜀中的诏令中,李嗣源令李从璟迅速恢复蜀中安定,保证帝国新政在蜀中顺利推行。   这也就意味着,李从璟短期内不会归朝。   李从璟接到诏令的时候,正是除夕前夜,对此他没有觉得意外,哪怕是李嗣源让他现在归朝,他也会上书请求留下,蜀中地位关键,建设两川的重任,他暂时还不想转交他人之手。   至于其它,李从璟会让世人明白,秦王虽然人不在洛阳,但这却并不意味着他远离了帝国军政中心。而事实上,一系列关乎帝国军政命脉的行动,已经他之手拉开了帷幕。 第647章 惊涛初起剑南道,诸侯掀起百丈浪(十一)   边镐到了洛阳之后,并未在赵王府居住,而是借口喜好幽静,要在城中寻处宅子,李从荣只当这是文人癖好,也未深究,遂依照对方的意思,给他送了一座宅院。   这日在赵王府呆了半日,左右没甚么事,边镐便离开王府回宅。他这回北上,虽说是只身前来,身边却并非没有亲近的人,此时与他一同坐在车中的书童,便是他的亲信之人。   书童十三四岁的模样,眉目清秀,双瞳满含灵动之气,乍一看倒像是权贵人家之子,他正在为边镐诵读一篇文章,嗓音清亮:“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兑命》曰:念始终典于学……”   书童读的是《礼记》中的一段,通篇之义在于一个“学”字,书童抬头望了边镐一眼,见对方正闭目养神,遂继续念道:“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   读到这,书童放下书本,眼巴巴的看向边镐,“先生,学生眼下很困惑啊!”   “此篇章义,你早已烂熟于胸,今日有何困惑?”边镐没睁眼,双手拢袖的他,不紧不慢的回应。   “学生之困,不在书中,而在眼前。”书童一脸正经,话说完,等了片刻,见边镐没有搭话的意思,有些尴尬,只得讪讪道:“先生,李从荣果真没有争储之意?”   “有当如何,没有又当如何?”边镐淡淡道。   “若说他有,他却早已表明态度,且言辞恳切,不似作假;若说他没有,在蜀中之事上,怎么未见他为李从璟说话?”书童满脸不解。   “为师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但凡识人,不必听他口中所言,但观其举止即可,难道你忘了为师之教?”边镐语调依旧平淡。   “学生不敢。”书童忙道,双眸转了转,似有所悟,“如此说来,李从荣确有争储之意……既然如此,他怎么不对先生实话实说?如此做派,言行不一,岂不让人寒心?难道他还未信任先生?”   边镐总算挣开了双眼,但见他目中精光点点,“若是李从荣日前便明言要与李从璟争储,为师恐怕倒真要劝他莫要自取灭亡了。”   “这是何意?学生不解。”书童眼中又恢复了疑惑。   边镐遂正色道:“当今之李唐,众皇子中,李从璟一枝独大,旁人莫能与之匹敌,倘若李从荣此时大张旗鼓与其相争,无异于以卵击石,此乃自取灭亡之道也。反之,若李从荣摆明态度,只想为大唐立功,只愿为君王分忧,以求不负皇子之养,则不会召来李从璟及其党羽之针对,更有甚者,李从荣处处以李从璟为榜样,还有可能在日后行事中,借助李从璟的威信,被李从璟之党羽大开方便之门。”   “一言以蔽之,今日之李从荣,不争才是争。”边镐看向书童,“此中深意,你能体味否?”   书童陷入沉思。   边镐也不催促他,撩开窗帘一角,看向人流如织、繁花似锦的街道,“大争之世,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此固不假,但如何与天下相争,却大有讲究。弱者若想战胜强者,首先要学会的,便是隐藏自己的爪子,其次,还要学会借助强者的力量,壮大己身。待到自身羽翼丰满之后,不出手则已,出手则力求毕其功于一役,不给对手反击之机。景儿,这些话,你要记住了!”   “多谢先生教诲,学生记住了。”被唤作“景儿”的书童俯身行礼。   没有人会知道,这辆行驶在洛阳大街上的寻常马车,内里却做着两个日夜想着颠覆大唐江山的人。而在人流涌动的街头,这辆孤零零的马车,一如在巨浪滔天的大河中逆流而行的小帆,每走一步都有覆灭的危险。   “先生,咱们不回去?”书童察觉到马车并未行驶在归去的路上。   “先去见一个人。”边镐道。   “见谁?”书童有些好奇。   “还记得方才为师所说的话吗?”边镐问。   “记得。弱者要战胜强者,要学会借助他人的力量。”书童眸中灵光闪闪。   边镐笑意温醇,“我们正是要去见这样一个人。”   马车在东市的一座酒家前停下,边镐与书童走下马车,在没有人指引的情况下,他们径直上了酒家阁楼,进了一间雅间。   雅间中没有酒菜,却有一个早已等候在此的人。   边镐好整以暇向这人拱手,“石帅,久仰大名。”   窗前的男子转过身来,露出威严的国字脸,很容易让人感受到他身上的杀伐之气,他打量了边镐一眼,微微皱眉,“想不到名动江左的边郎,竟然这般年轻。”   “石帅倒是与传闻一样,威武庄严。”边镐的微笑带着几分书卷气。   “请坐。”   “请。”   ……   “明日便是除夕了,姐姐当真不在西楼多留两日,今天便要走?”温暖如春的厅堂中,耶律敏亲自为炉中添了一块炭火,抬头时问坐在身旁的桃夭夭。   “左右都是异乡,留与不留,有多大不同?”桃夭夭将耶律敏早先递来,让她评判欣赏的刺绣放到一边,“想不到一国宰相也有这份闲心。”   “姐姐这话可真是叫人伤心呢,西楼虽是异乡,好歹有故人不是?难道妹妹在姐姐心里,便这般无足轻重?”耶律敏幽怨的瞥了桃夭夭一眼,像是责怪负心的情郎,“要是妹妹不让姐姐走呢?”说着就来握桃夭夭的手。   桃夭夭很不客气甩开耶律敏双手的纠缠,“军情处早已行动,你留我在这里,也没甚么用处。”   “此话当真?若是妹妹挟持了姐姐,说不定秦王忧虑姐姐安危,便不让军情处行动了呢。”耶律敏目光狡黠,似有几分顽皮。   “军国大事,岂会因为一人之安危而有所变化?”桃夭夭乜斜耶律敏一眼,“你也曾在幽州呆了好些年,李从璟甚么时候优柔寡断过?”   耶律敏哼了一声,撇嘴道:“那可说不定。”   契丹出征黑车子室韦的计划已经拟定,开春后便会出师,原本春日时节非是兴兵良机,但战机稍纵即逝,耶律倍也没有打算等待的意思,再者春日兴兵也有一个好处:出其不意。   桃夭夭在西楼停留的这些时日,耶律敏多次劝过耶律倍,但一心恢复耶律阿保机霸业的耶律倍,却没有理会耶律敏过安稳日子的提议。而一旦耶律倍对黑车子室韦用兵,虽明知得此音讯的大唐肯定不会袖手旁观,但耶律倍却也没太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只要大唐不大举兴兵北伐,契丹便无所畏惧。   是以明知桃夭夭就在西楼,耶律倍也没有对她如何,耶律倍自然也知晓,若是此番动了桃夭夭,恐怕倒是真有可能招致李从璟的大举报复,给他的西征大业造成祸端。   在耶律倍看来,契丹西征,即便是大唐不愿看到,也破坏了当年的西楼和议,但毕竟不是直接对大唐用兵,不是直接与大唐为敌,大唐即便是有意见,也还不至于马上跟契丹翻脸。   此时,他尚且不知,李从璟已经知晓了他在河西雇佣军队、杀手的恶行。   “姐姐可否告诉妹妹,为应对契丹西征,秦王究竟有何打算?”耶律敏清楚李从璟的性子,知道此事他不会袖手旁观,但李从璟会采取怎样的措施,又会把行动施行到何种程度,她却是无法揣测出来的。   桃夭夭没有正面回答耶律敏的问题,因为她不想欺骗对方,只是淡淡道:“你回契丹也有四年,以这四年你对耶律倍的了解,他值得辅佐么?”   耶律敏脸色一变,随即又眼神黯然,“如若不然,还能如何呢?难不成去辅佐耶律德光?”她笑容凄婉,“姐姐你来说,妹妹有选择吗?”   天色已经不早,到了离开的时辰了,桃夭夭站起身,却语出惊人道:“何必一定要辅佐旁人?”   耶律敏怔在那里,睁大了眼睛看向桃夭夭。   “若你能让契丹安稳,想必李从璟乐见其成。”说罢这话,桃夭夭披上大氅,走出门去。   “姐姐!”耶律敏猛地站起身,叫住了桃夭夭。   桃夭夭转身回头,看向耶律敏。   而这时耶律敏已经换上一个妩媚的笑容,手中重新拾起那方刺绣,笑嘻嘻道:“女子不识女红,还怎么能叫女子?若是姐姐愿意学上这一手,想必秦王也乐见其成呢!”   “有病!”桃夭夭冷冷丢下一句,恼火的跨出房门,惹得耶律敏在后面娇笑不停。   ……   对于日渐兴盛的鞑靼部来说,似乎恢复往日的荣光已经咫尺在望,部落中男女老少的精神也愈发好了,再也不复当年西迁时的仓惶不安。   但这些时日以来,鞑靼部的每个人都重新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平时行走时都有意无意缩着脖子,左顾右盼脚步匆匆,好像唯恐触怒了什么无法招惹的存在一样。   作为鞑靼部有数的勇士,沃里克负担着王帐周围的巡视任务,这在往日里倍显光荣的职责,却在近来成了噩梦一般的存在,每回当值时,沃里克都提心吊胆。   如同往日一样,今日带队巡逻时,沃里克的神经也紧绷着,尤其是经过公主的帐篷时,沃里克情不自禁加快了脚步。   然而让他心惊肉跳的事还是发生了,帐篷的帘子忽然被猛地掀开,一个火爆的身影从帐篷里冲了出来,看清这个人影时,沃里克一脸绝望,真想立即闭上眼睛,最好是能挖个地洞,将自己埋进去。   “沃里克!”果然,公主殿下见到他,立即停下了脚步,问了一个让他双腿发软的问题,“今日有大唐的信使来否?”   “禀……禀报公主殿下,没……没有。”沃里克近乎哀嚎。   沃里克的回答,立即让阿狸公主双目中烧起两团火焰来,她银牙紧咬,“很好!沃里克,带着你的人,绕王帐跑五十圈,立刻,马上!”   悲惨的事还是发生了,沃里克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顿时没了精神。   “还愣着作甚,一个时辰,跑不完你们就去河里抓鱼!”阿狸见沃里克动作缓慢,怒气更甚。   “遵命,公主殿下!”沃里克再也不敢停留,带着部曲一溜烟儿便跑得没影。   沃里克的身影消失了,阿狸公主的怒气却未消减半分,她跺着脚骂道:“万恶的负心贼,竟然一月不给本公主来信!竟然在你们新年这般重要的时候不来信!哇呀呀,李从璟,我要吃了你!”   就在这时,一个不该出现的倒霉蛋又被公主看见,于是他很自然又受到公主怒火的殃及,“你,过来,去,给我抱一只十斤重的小羊来,重了一分或是轻了一分,你就去羊圈睡一个月!”   来人惶恐道:“可……公主殿下,我是来报信的……”   “报信?报什么信!你没听见我的话吗?还不快去……”阿狸忽然反应过来,怔了怔,接着眼中闪过一抹狂喜之色,一把将那人抓了过来,“什么信?”   “唐……唐朝有人来了……”   “啊!”阿狸一把将那人丢出去,“李从璟你这狼贼,终于来信了……”   然而阿狸的兴奋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她很快看到了唐朝来的人是谁,哪怕还远远望着对方,火辣的公主已经咬牙切齿、目露杀机,“桃夭夭……” 第648章 惊涛初起剑南道,诸侯掀起百丈浪(十二)   杜千书原本想着,刘细细陷入林安心精巧布置的死局中,该是凶多吉少了,是以这些时日来精神一直委顿得很,就连莫离,也因为自责没有及时看清青衣衙门的布局,不慎在夜里感染了风寒,临了第五姑娘不负李从璟重托,将刘细细和孟延意完整带回来的时候,大伙儿都十分高兴,免不得将她大加夸赞一般,惹得第五姑娘愉快得很,辫子都快翘上了天。   孟延意虽然受了惊吓,实则并未吃多少苦头,这回平安归来,连日来的沉闷之气有所减轻,倒是刘细细伤势颇重,归来时坐的马车,也不能下地走路,杜千书去探望的时候,一个没忍住便落了泪,之后便在对方身旁守了一整日不曾离开。   因为李从璟暂时不会回洛阳的原因,孟知祥的家眷便要遣人押解到洛阳去,原本孟延意也要去洛阳“受赏”,临了她来央求李从璟,“亲友死伤殆尽,犹留骂名,奴苟活于世,已是凄然,焉能再受富贵,奴请不去洛阳……”   李从璟没有为难她,应许了她的请求,虽然如此一来会有些麻烦,他也免不得要上书跟李嗣源说明情况。考虑到孟延意已无所依,李从璟索性在成都给她挑了一座宅子,算是让她有个安顿身家的所在。   青衣衙门原本想要借助孟延意的名头,召集那些所谓孟知祥旧部,在蜀中再生事端的妄想,也随着林安心的败亡与孟延意的归来,而成为泡影。   除夕之前,对青衣衙门等敌对分子的抓捕行动成功落下帷幕,两川算是彻底安定下来,那支出现在阴平道的河西雇佣军,也被百战军彻底击溃,丢下几百具尸体,仓惶逃回了河西。   剑子与张金秤的河西之行却还没有结束,如今他们的身份有了些许变化,成了军情处的马前卒,承担着军情处在河西之地开拓据点的任务,作为军情处渗透河西势力的探路者。   李从璟虽然没有在河西投入很大精力,按理说却也不必如此着急往那里去布局,他之所以这般做了,原因有两个,一是剑子、张金秤有河西的身份,不用白不用;其二,毗邻河西的大唐藩镇,有个名为夏州的地方,是党项人的聚集地,“百年之后”党项人会从这里出发,征服河西大片土地,建立一个被史家称为“西夏”的国度,李从璟打算把石敬瑭丢过去,让他跟党项人争夺地盘。   八月入蜀,在经过一场战争与维护战争成果的斗争后,两川总算在除夕之前彻底安定了下来,为给李从璟继续坐镇蜀中一个名分,也为反击一些朝臣对李从璟的攻讦,更为配合帝国新政的需要,李嗣源在除夕当日公布了一道诏令。   诏令简而言之,以李从璟为剑南节度使。   原本的剑南东川节度使、剑南西川节度使,至此不复存在。   五年前,郭崇韬灭蜀之后,欲为两川节度使而不可得,朝廷将剑南一分为二,分任两名节度使,且李绍斌名义上只是副使。如今,东川、西川再度合为一个藩镇。两川,即是蜀国。   河阳藩镇,由孟平接任节度使。   这便涉及到伐蜀功成之后的封赏事宜。简而言之,禁军五大都指挥使,都加封了节度使,兼领藩镇。只不过与昔日节度使不同的是,孟平等人不必到藩镇任职。也就是说,孟平等人的节度使,是“遥领”。   藩镇的日常治理,由朝廷另遣官吏负责。   这与以往大不相同,是一项改革,在往日,即便是朝中大臣遥领节度使,藩镇内官吏也大多由节度使遣亲信担任。如果说昔日的藩镇是诸侯国,藩帅便是诸侯,眼下孟平等人,已是有名而无实,基本只享有俸禄之养,实权已大打折扣。   此事是李从璟与李嗣源商议的结果,此时开一个先河,重塑一个标准,无非是为了削藩而已。两人的设想,是逐步让“节度使”这三个字,成为一个荣誉称号。   除却授节度使之职外,禁军五大都指挥使,依照所立功勋的差别,当然还有另外的封赏。例如孟平,现在肩上便新加了一个左卫大将军的头衔。   原本的几位节度使,夏鲁奇、李绍城、李从珂、石敬瑭等人,无不再进一步,官职再获提升,此中细节不必详述,值得一日的是,李绍城、夏鲁奇任职洛阳,而李从珂、石敬瑭仍旧就藩。   至于李从珂希望到禁军任职的期望,暂时还没有机会。   获得封赏的三军将士与随军官吏,自然春风得意,在除夕这一日,早先散去各地驻扎的五位禁军都指挥使,以及重要禁军重要将领,并及重量级官吏,纷纷赶到成都,来向李从璟恭贺新春。   这日,李从璟在官衙设宴,与百官共辞天成四年,迎接长兴元年。   李嗣源在洛阳宴会百官的时候,颁布诏令,改了年号。年号的寓意不用多说,顾名思义。   ——李嗣源的年号其实很有意思,“天成”二字,颇合李存勖自取灭亡,而将大好江山送给了毫无心理准备的李嗣源的史实,李嗣源得天下,的确是老天成全。长兴,则是伐蜀功成之后,李嗣源春风得意,希望帝国长久兴盛——当然,原本历史上伐蜀失败之后改年号,则是寄托他无奈之下的美好期望。   这些姑且不言,且说李从璟在成都摆下的这场宴席,明眼人心里都明白,这并不是一场普通的酒宴,不仅仅是因为时节特殊。   李从璟高居主位,百官们分立堂中两侧,堂中演奏的歌舞是《秦王破阵》。   苏逢吉官职不高,堂中没那么多座位,他的位置排在了院子里,跟他相邻而坐的,是一位同样年纪轻轻的官员,若是有相熟的人见了,便会认得此人也姓苏,名叫苏禹珪。   那一年名动洛阳的新科进士“两苏”,今日又坐到了一起。与苏逢吉不同的是,苏禹珪刚从洛阳来,是朝廷派来慰问蜀中的众官吏中不起眼的一个。   苏逢吉见苏禹珪左右观望,眉头微皱,便笑着问他:“有何不妥?”   “来的官员也太多了些。”苏禹珪轻声道,他指了指大堂左右的偏厅,“偏厅都坐满了。”   “苏兄是怪他们占据了本该属于你的位置,让你平白在院子里受冻?”苏逢吉打趣两句,见苏禹珪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随即收拾了颜色,正经道:“苏兄初来,不知蜀中情况,也在情理之中。实言相告,若非秦王明令五品以下官吏不得前来相贺,只怕你我都要坐到大街上去了。”   他这话说的不假,若非沾了冯道的光,苏逢吉这个六品官是没资格坐上宴席的。   苏禹珪微微变色,“如此说来,各州刺史、镇将,岂非都来了?”   “自然一个不差。”苏逢吉笑道。   苏禹珪默然不言。   苏逢吉哪能不知苏禹珪的心思,见他沉吟不语,遂问道:“苏兄自洛阳来,理应知晓的比我清楚,前些时日朝堂上平白出现了一些官吏,对秦王颇有微辞……”   “那又如何?”苏禹珪不解。   “那又如何?”苏逢吉冷笑一声,“那可大有文章!”见苏禹珪仍是一脸迷惑,苏逢吉无奈的摇摇头,“苏兄啊苏兄,你是正人君子,也不知我这番小人之言,是否该入你耳。”   “朝堂之事,即便是风吹草动,都大有深意,何况这许多官吏突然明目张胆指摘秦王?苏兄应该明白,洛阳有人对秦王起了不利的心思。”苏逢吉继续道,眼中神色极为厌恶,如同面对不堪入目的污秽之物一般,“不管是谁有了这样的龌龊心思,蜀中的官吏闻得风声,都不会坐视不理,对他们而言,此时不来秦王面前表明立场,日后可就没这样的机会了。”   苏禹珪:“……”   苏逢吉指了指堂中一位武将,压低声音道:“此人你识得否?陛下从子李从璋。他听闻朝中有人指摘秦王安定两川不力后,星夜从驻地赶来,怒气冲冲向秦王鸣不平,扬言要回洛阳拔了户部左侍郎的舌头。当时我就在堂中,可是亲眼所。”   苏禹珪:“……”   苏逢吉叹息一声,“连李从璋都是如此,遑论旁人?伐蜀之役,秦王带领众将士立下惊世之功,得利的可不仅是三军将士,还有大批文官,眼下有人对秦王不利,他们当然不忿。”   苏禹珪想起郭崇韬旧事,不由得面色一变。   苏逢吉朝内外文官武将努努嘴,“这些人争先恐后来恭贺秦王,就是要表明态度,他们都拥护秦王……”   话至此处,堂中忽然静了下来,两人循声望去,只见李从璟正站起身,举杯对众人说话。李从璟一通场面话说完,在场百官无不起身,陪秦王共饮好酒。   ……   结束了宴席,李从璟打算早些歇息,近日来各地官吏涌入成都,争相拜见,扰得他不得清净,这些官吏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赖着不走,都是一副不睹“芳颜”不罢休的架势,尤其是一些骄兵悍将,屡屡叫嚣要给那些在朝堂上对他发难的官吏一些颜色看看,让他费了不少神安抚,最叫他苦笑不得的是,第五姑娘总想溜回洛阳去,李从璟哪能不知道她的心思,好说歹说才让她消减了几分怒气。   躺在澡盆里闭眼享受董小宛无微不至的“照顾”,李从璟舒服的想要呻吟,不等他身心轻松的入睡,第五姑娘便“闯”了进来。   李从璟侧过头,郁闷的看向如一团烈火在燃烧的第五姑娘,“小娘子,夜色深沉,何故相扰啊?” 第649章 唯有凌云多壮志,敢叫旧貌换新颜(一)   对屋中的景象第五早已习以为常,她乜斜了李从璟一眼,即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道:“桃姐姐来信了。”   李从璟叹息道:“替我谢过她祝贺新年的好意。”   “大帅怎知桃姐姐来信是为祝贺新年?”第五眨了眨眼。   “要不然你犯得着这么晚了还跑来?不就是要在新年到来之前传达这个意思?”李从璟回过头去,将一方热气腾腾的汗巾搭在脸上。   第五狡黠的笑了一下,“不过这回大帅可说错了。”   “哦?”李从璟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声。   “桃姐姐动用的是军情处甲上情报传递印信。”第五继续道,瞥了李从璟一眼,“飞鸽传书,八百里加急。”   李从璟一把将汗巾扯下来,露出震惊的双眼,眸子里射出闪电般锐利的光芒,刹那间坐起身来盯向第五姑娘,“她遇到了危险?”   军情处“甲”字印信只有几大统领才有资格签发,“甲上”是最高级别的紧急情报标志,自军情处成立以来,就没签发过几回。   李从璟暗暗懊悔,早该料到的,桃夭夭怎会来信祝贺新年,这完全不是她的作风——她孤身北上,虽说西楼军情处据点成立的早、人员齐备、力量强大,但若是耶律倍铁了心对付她,她一样险象环生。   面对李从璟急切的目光,第五觉得纳闷,摇头道:“桃姐姐的来信只有四个字,我也没看懂,不过应该不是遇到了危险……内容是‘日月调换’!”   第五姑娘话音落下,李从璟已经忽的从澡盆里站起身,就像是碰到了地震一般,他声音低沉道:“传莫离!”   不怪第五姑娘不知那四个字的含义,当初李从璟在谋划那件事的时候,只有桃夭夭与莫离两人知情,所谓“日月调换”既是指代那个谋划的内容,它的出现也标志那个谋划实施的时机已经到来!   以李从璟的心境,也察觉到了自身心跳的加速,他暗暗心惊:桃夭夭这一路南下北上,到底看到了多少东西?   莫离急匆匆赶来的时候,衣衫不整,头发还是湿淋淋的,可以想象他方才应该也在沐浴,然而孟松柏传递的那四个字,却让他一刻也等不得,立即披衣赶了过来。   “大帅,果真是‘日月调换’?”兀一进门,莫离立马就问。   李从璟点点头,示意莫离入座,并且让人拿来汗巾,为他处理满头湿发,第五姑娘站在一旁,面容少见的肃穆,方才李从璟已简要为她说明了情况。   “耶律倍联手徐知诰,不惜大费周章,在河西雇佣军队、杀手,扰乱西川,给我等平添莫大麻烦,这些时日来我等虽查清了原委,也扼杀了他们后续的行动,但西川动乱的事实毕竟已经造成,这是无法挽回的损失,离日思夜想,无不在寻求反击之法,不曾想,出手的时机来的这般快。”   得了李从璟的肯定,莫离反倒是平静下来,“同光年间,我等将耶律倍扶上契丹皇位,虽未奢望他自此臣服大唐没有贰心,但他的贰心来的却也太早了些,此番扰乱西川,行为更是卑劣,人神共愤,如今总该让耶律倍付出代价了!”   “原本以为距离耶律倍西征还有些时日,如今桃夭夭既然发来信报,可见情况已是分外紧急,不容耽误。”李从璟道,“看来耶律倍已经不太坐得住,迫不及待踏上耶律阿保机的老路,既然如此,你我也该起身——这个年节怕是无暇享受了。”   “上元年年有,何必在今朝?”莫离用李从璟先前的话来回应他,脸上也露出笑意来。   李从璟淡然一笑,随即目露杀机,“耶律倍以为我大唐王师无法大举北伐,他便能肆无忌惮西征?”一甩衣袖,“可笑至极!”   ……   归藩还有几日,石敬瑭要在洛阳呆到上元节之后,这段时日对他来说分外宝贵,往后的出路在何处,就看这段时日的活动了。前些时候与边镐的会面很是愉快,对那位年轻的江左才子,石敬瑭虽然不喜欢对方的书卷气,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确有几把刷子,客观而言,便是比之如同李从璟影子一般的莫离,也绝对不遑多让。   伐蜀之战,石敬瑭携功归朝,自然受到了各方官吏的亲近,加之他又是皇亲国戚,尊荣难免更上层楼,如今朝堂上已经有了风声,传闻李嗣源有调他出镇河东的意思。   河东是什么地方?晋王龙兴之地,成就大业的根基之所,就连李嗣源,也曾短暂出镇过河东。举国上下,也没有几个藩镇的分量能与之相提并论。坐拥河东,便能背依草原,携齐燕之地,俯瞰中原!   然而,这些传言虽然不是空穴来风,但石敬瑭也知道,如今他虽然看着风光,实际却是危如累卵,有李从璟的利剑在头顶悬着,石敬瑭每一觉都睡不安稳,所谓那些到手和未到手的荣华富贵,都可能在刹那间灰飞烟灭。   到了这步田地,即便是边镐不来示好,石敬瑭也会主动向赵王靠拢,劝说赵王与李从璟相争,如今的局面,是他梦寐以求的,只有攀上赵王这棵树,他才可能不被李从璟任意宰割。虽然这棵树还太弱小了些,但石敬瑭没有选择,再者,假以时日,树苗未必不能成长为参天大树。   有了赵王帮衬,石敬瑭觉得他未必不能真的出镇河东。当然,石敬瑭不会坐等时机降临,作为帝国势力最大的几个节度使之一,石敬瑭这些时日没少联络其他节镇,少不得达成一些联盟。   汇聚众藩之力,同时结交朝臣,扶持赵王,才能形成强大的势力。有了诸藩镇、朝臣的声援,石敬瑭自认出镇河东的把握更大了些。要知道,正因为河东位置关键,所以历来都是皇亲国戚出镇,绝不会假以外人之手。   平心而论,举国上下,除却李从珂,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出镇河东?至于李从珂……首鼠两端之辈,既不投靠赵王,又不死心塌地跟随李从璟,他还真以为能左右逢源?石敬瑭暗自毁谤:这厮就不是一个能成事的。   被石敬瑭寄以厚望的赵王,此时正在宫中与李嗣源一起论事。   “如此说来,石郎近来与你常有往来?”听罢李从荣对石敬瑭的吹捧,李嗣源放下手中折子,看似无意的问了一句。   “石帅本就是自家人,这回伐蜀又立下赫赫战功,孩儿当然要向其请教沙场之事,好在石帅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以这些时日来孩儿获益匪浅。”李从荣情绪颇高,这厮近来愈发显得精神旺盛,连带着对军政之事也上心不少,俨然有成为一代贤王的风范。   李嗣源“哦”了一声,不紧不慢说了一句,“知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道理,这很好。”   得了李嗣源的夸赞,李从荣更加高兴,遂顺势道:“石帅这些年战功赫赫,为帝国立下许多汗马功劳,且治理民政也颇得百姓称颂,的确是不可多得的贤才。”说到这,顿了顿,偷瞧了一眼李嗣源的神色,“听说父亲有意让他出镇河东?”   “你从何处听来?”李嗣源不动声色。   “朝臣中不少人都这般说。”李从荣道,“依孩儿之见,石帅的确有担此重任的才能。”   李嗣源又看向手中的折子,“军国大事,哪有这般轻易决定的,许多事都要看宰相们的意见。”说到这,看了一眼天色,“时辰不早了,你回去吧。”   李从荣还想说什么,但见李嗣源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手中的折子上,没有听他再说话的意思,只得悻悻退下。   李从荣走后,李嗣源忽然将手中折子重重丢到御案上,脸色也阴沉下来。   李从璟与石敬瑭不合,李从荣近来有拉拢一些臣子自成一派的势头……如此种种,他岂能不知?   敬新磨听到动静,连忙过来查看情况,“陛下方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可莫动气,伤着了龙体,可叫臣子们着急。”   李嗣源冷哼一声,临了道:“召夏鲁奇觐见。”   说罢从案牍中抽出一本折子,仔细阅读起来,敬新磨一边为李嗣源捶肩为他疏松身体,一边瞄了那折子一眼,脸上随即露出一丝笑意,只见那折子的落款俨然是剑南节度使。   “这小子胆子可真不小,竟然能使出这样的计策来。”放下折子,李嗣源犹自品味着折子中的内容,临了不忘感慨道。   忽然,李嗣源问敬新磨,“北漠草原,此时正该是最严寒的时节吧?”   “不仅是北漠草原,全天下此时都寒冷得紧呢。”敬新磨笑着答道。   倒是苦了这小子奔波劳累,李嗣源心道。随即意识到自己方才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即对敬新磨怒目而视,“就你知道得多!”   敬新磨讪笑不已,不过他本是个机灵的性子,怎会为此难住,连忙道:“陛下这是记挂秦王,关心则乱,秦王若是知晓陛下的心思,也会感念的。”   李嗣源又冷哼了一声,不过却明显没了生气的意思,笑骂道:“就你这张嘴会说!”   不久夏鲁奇到了。   见礼之后,李嗣源直入正题,“朕日前听闻,爱卿有位千金,很是贤淑,如今正到了婚嫁的年纪,不知可曾许配人家了?”   夏鲁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李嗣源怎么突然问起这茬来,难不成皇帝还有做媒的爱好?之前没听说啊!   “的确是有,不敢劳陛下垂询,还未许配人家。”夏鲁奇暗暗纳闷,心道我小女儿还不到十四岁,哪有这么快婚配?   李嗣源点点头,笑容愈发和善了些,“爱卿为国操劳大半生,于国有大功,前番平定蜀中之乱,更是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你我君臣不必这般生疏。”说罢,见夏鲁奇愈发迷惑了,这才呵呵笑道:“朕欲与爱卿结为儿女亲家,不知爱卿以为如何?”   夏鲁奇大惊,连忙下拜表示惶恐和谢意,心头却疑惑更甚了,原来皇帝是要给自己儿子做媒,可哪位皇子要纳妃,之前没有听到这个风声啊?   “不知哪位殿下……”夏鲁奇问。   “爱卿与秦王共同征战沙场,对朕这个儿子可还满意?”李嗣源笑容满面。   “秦王仁德,乃不世之才……”夏鲁奇立即开始吹捧李从璟,心头却是一阵狂喜,秦王是什么人,天底下还有比他更好的女婿吗?只是这突然掉下来的馅饼未免太大了些,夏鲁奇纳罕不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此事便这般定了。”李嗣源拍了板。   “谢陛下……”夏鲁奇有些头晕目眩,暗道这便定了?还没合生辰八字呢……   李嗣源哈哈笑着走出御案,扶起夏鲁奇,亲近的拉着他的手,“日后你我便是亲家了,不必这般拘礼,来,这边坐,朕还有事与你商议。”   “请陛下明示。”夏鲁奇今日突然得了如此大的殊荣,又被李嗣源一阵亲近,很是受宠若惊。   “河东节度使年迈,日前上书请求告老还乡,朕已许了他。今日召爱卿来,是想问问爱卿,可愿为朕出镇河东?”李嗣源笑眯眯看着夏鲁奇。   夏鲁奇睁大了眼睛怔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650章 唯有凌云多壮志,敢叫旧貌换新颜(二)   河东节镇之于帝国的份量,夏鲁奇自然很是清楚,虽说前番拥平定两川之功归朝,不免大受封赏,他却也未曾想过出镇河东。此时,面对李嗣源重位相授,相较于此般任命的殊荣,夏鲁奇更感念李嗣源对他的信任。   目下帝国新政蒸蒸日上,李嗣源让夏鲁奇出镇河东,自然有他的考虑,其中不可忽略的一点,便是欣赏夏鲁奇“抚民有术、擅吏道”的才能,这对新政是极为重要的。   “承蒙陛下信任,臣定当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夏鲁奇下拜谢恩,心中却想到,李嗣源在他出镇河东前,与他结为儿女亲家,这个手笔绝对含义深远。   李嗣源扶起夏鲁奇,两人不免一番长谈。   夏鲁奇因为心头有所考量,便尝试着将话题引到李从璟身上,果然,李嗣源不仅表现出浓厚的谈兴,并且明确表明,希望夏鲁奇能够好好辅佐、督导秦王。末了,李嗣源将那封署名“剑南节度使”的折子拿来给夏鲁奇看,并且询问他的意见。   夏鲁奇免不得被折子的内容震惊,与李嗣源先前一样,他也对李从璟的胆量大为钦佩,临了说道:“新春佳节本是难得的休养之机,秦王却不远万里远赴极北之地,在寒冷路途与异乡中渡过佳节,其中艰苦之处,想来不禁使人鼻酸。”   夏鲁奇姑且有这番感慨,遑论身为李从璟亲父的李嗣源了,当下便流露出怜爱之色,两人相对唏嘘一番,李嗣源最后说道:“这小子打小便与常人心性不同,爱折腾……不过此番佳节,远在异乡为国奔波的却不只他一人,更有形单影只者……”   这番话夏鲁奇不太理解,李嗣源却已站起身,负手来到门口,远望洛阳,神色难言。   良久之后,李嗣源叫来敬新磨,“给王老送几道御菜去……你亲自去!”   敬新磨当然知晓李嗣源口中的“王老”指的是谁,当即领了命,也顾不得外面寒冷,带人埋头冲进寒风中。   新春时节洛阳城中自然热闹得很,尤其是上元将至,但凡有些资财的人家,莫不在准备自家的花灯,更有那些家资丰厚喜爱显摆的,还在自家宅院前建起了灯楼,少不得准备许多灯谜在里面。   相较于满城的喜庆热闹氛围,户部郎中的府邸就要显得冷清得多,然而敬新磨带人到了府门前,老远便走下马车,令人去通知门房,不敢有半分不敬与托大。这不仅是因为能被李嗣源赐菜的人很少,更因为府邸主人本身的身份。   这位户部郎中,名叫王不器。   此人膝下只有一女,但就是因为那位女子,使得满洛阳城的人,无论多大的权贵,都不敢对他假以半分颜色。   然而此时,府邸中那位老人却没有丝毫意气风发之色,有的,只是对自己远在异国他乡的女儿的牵挂。   ……   咆哮的风雪声拍打着并不雄伟的帐篷,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过境,下一刻就会掀飞瑟瑟发抖的帐顶,连带着将帐篷里渺小的人也卷走。   拥着炉火的桃夭夭抬头望了一眼帐篷,眼中有着不确定自己是否安全的疑惑,不过她随即又收回了目光,耷拉着眼帘望向明灭不定的炉火。杯中的清水早已饮尽,她偏过头,却望见那名负责侍候自己的鞑靼部少女,已经卷缩在角落睡着,稍作犹豫,桃夭夭还是放弃了去打搅对方的念头。   她来鞑靼部已经有些时日,原本以为很容易敲定的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顺利,被她告知契丹即将西征黑车子室韦的鞑靼部酋长图巴克汗,没有听她的意见立即备战,而是选择派人去西楼打探虚实,如今草原上大雪漫漫,派出去的人久久没有回音。   桃夭夭能够明显感觉出来,享受了几年安稳生活的图巴克汗,对大唐已经没有了当初李从璟帮他回到故地时的大敬畏之心,这从他开始质疑大唐的决策就能看得出来。   与之相比,给桃夭夭造成不小麻烦的,还有那位如风似火的鞑靼部公主阿狸,对方对她总有一股莫名的敌意,时时与她针锋相对,这也是眼下这件事这般不顺的原因之一。   至于图巴克汗的儿子,巴拉西对她的纠缠,倒显得微不足道了。   在炉火前坐的久了,总会觉得口渴,桃夭夭感到些许难耐。鞑靼部的人不喜欢喝水,他们更喜欢喝奶,桃夭夭对那些惨白的液体毫无兴趣,尤其是闻到那股挥之不去的腥味时,她觉得那实在不能称之为干净。   相比较而言,清水实在是这世上最纯净的东西了,没有半分杂质。   风雪声更大了些,桃夭夭又抬头望了一眼剧烈摇晃的帐顶,心情谈不上有多糟糕,但也绝对跟愉悦没有半分关系,忽然的一瞬间,她无比怀念起洛阳——以及洛阳的人和事。   “这个时候,洛阳该是满街花灯了罢?”桃夭夭心头默默念叨一句,没有人看到,她的身影在这一刻有多么孤单落寞。   帘子动了一下,一阵冷风席卷进来,拂动了桃夭夭的长发,又瞬间消失。进来的是桃夭夭的贴身丫鬟,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什么东西。   “外面这么冷,你到哪里去了这么久……”话没说完,桃夭夭便愣住了,她终于看清了丫鬟怀里的东西。   丫鬟脸上的胭脂被风雪冻得花里胡哨的,看起来凄惨无比,这让她的笑容瞧着格外僵硬,通红的双手将怀中的水囊捧到桃夭夭面前,牙齿打颤道:“打水去了……知道这帮蛮子即便是送水来,也有一股异味,大当家喝不下去,我特地去河里打的……河面都冻住了,费了我好大劲儿。水囊可没冻住吧?我一直捂在怀里的……”   “死丫头,谁让你去了!”桃夭夭接过冰块一般的水囊,鼻子一酸,差些落泪,她使劲儿把脸一板,“以后不准去了,再去小心我打折你的腿……”话没说完,再也说不下去,将火炉移到丫鬟面前,“赶紧烤烤……”   丫鬟没心没肺的笑着,完全没有害怕的样子,好不容易暖了身子,脸上的鼻子眼睛终于不再僵硬了,她嘿嘿笑道:“殿下曾今说过,大当家这片刻离不开清水的习惯,其实是一种病……”   “他才有病!”桃夭夭立即竖起眉头没好气道。   丫鬟掩嘴偷笑起来,半晌,眨眼问:“大当家就没想过,殿下这时候在作甚么?”   “还能作甚?宾客满座,丝竹管弦,美人美酒,好不惬意!”桃夭夭冷冷道,随即啐了一口,瞪了丫鬟一眼,“没事谁想他作甚么,再胡说八道仔细我撕了你的嘴……”   丫鬟只是傻笑,也不点破桃夭夭的窘态,不等她再说什么,帐篷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刺耳的声音,“谁这么大福气,能让贵使去撕她的嘴?”   声音未落,巴拉西已经笑吟吟走进来,他看了丫鬟一眼,“可莫要怕,我来替你受这份罚。”说着看向桃夭夭,用一口蹩脚的汉话道:“能为贵使解忧,无论是做甚么,草原上最骁勇的雄鹰都是乐意的。”   丫鬟见到巴拉西,脸色立即冷下来,起身不客气道:“谁让你进来的?简直毫无礼数!出去!”   “这是伟大的鞑靼部的领地,而我是鞑靼部尊贵的雄鹰,在这里谁能让我出去?”巴拉西双手胡乱比划着,眼神却始终落在桃夭夭身上,“美丽的使者,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叫做‘来者是客’吗?难道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说着,就向桃夭夭走去。   桃夭夭始终都没拿正眼看巴拉西,这时忽然一扬手,但见一道寒光闪过,一柄短刃就朝巴拉西飞去,骇得巴拉西连忙后退,这才没被短刃刺中。   望着几乎贴脚插在地上的利刃,巴拉西脸色瞬间难看到了极点,不禁恼羞成怒道:“你竟敢对鞑靼部最尊贵的雄鹰动刀,马上向我道歉,否则你会付出代价……”   不等他把话说完,桃夭夭手里又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不要让我说第二遍,滚!”   “你……”巴拉西气得浑身发抖,但桃夭夭冰冷的面容却已表现得很清楚,若是他再有二话,那柄利刃绝对会毫不客气向他飞来,而方才对方瞬间的出手,已让他清楚意识到,他根本没有十分把握去应对。这让他既愤怒又觉得耻辱,一时间进退两难,尴尬无比。   “本公主倒要看看,谁敢在这里出手伤人!”阿狸掀帘走了进来,说罢看了巴拉西一眼,阴阳怪气道:“连自己看上的女人都不能降服,还怎么敢自称雄鹰?”她本就看桃夭夭不顺眼,见巴拉西对对方起了色心,自然没少怂恿对方闹事,好恶心桃夭夭。   巴拉西咬牙切齿,脸色变幻不停,他忽的一挥手,“来人!”   “我看谁敢!”早就被怒火涨得脸通红的丫鬟一把抽出长刀,锋尖直接对准几步之外的巴拉西,“谁敢再动一步,我保证下一刻你的肩膀上将没有脑袋!”   阿狸阴着脸,眼中跳动着愤怒的火焰,她本没打算真对桃夭夭怎样,但眼见一名丫鬟就敢这般嚣张,哪里能咽下这口气,“这里有几万名勇士,你真敢找死?”   丫鬟浑然不惧,“你莫要忘了,大唐的秦王曾说过:敢明犯大唐者,虽远必诛!今日我便是横尸在此,日后你鞑靼部也必定悉数作陪!谁若不信,大可一试!”   阿狸神色一僵,她自然知道这句话的分量,远的不说,契丹不就是前车之鉴?   然而她毕竟是鞑靼部公主,被一个丫鬟在气势上压倒,如何甘心,当下怒道:“混账!本公主就不信,全天下的唐人碰都不能碰一下!”发起怒来的女人,早就忘了今日的风波因何而起。   说罢,阿狸从身旁一名勇士手中拔出刀,就要朝丫鬟冲过去。   桃夭夭双眸在刹那间冰冷下来,双脚已经往后蹬在地面上,随时准备发力。   “何人胆敢犯我唐人?!”   蓦地,一声大喝在帐外响起,犹如平地惊雷。   这声音太过雄厚,太有穿透力,以至于清晰的撞进了每个人耳中;这声音也太有威严,比山河之声更加浑厚,比神明之声更加严厉,容不得半分质疑。   帐中诸人,莫不中断了手中将要发生的动作,纷纷向帐篷门口看去。   桃夭夭寒如冰河的双眼,也在这一刻如积雪消融,恰似春水初生、春林初盛,丫鬟更是情不自禁捂住了嘴,满脸不可置信。   那个声音,对她们来说,都太熟悉了。   正因为熟悉,才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它竟然会在这里响起。   在帐篷里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个挺拔的身影走进帐篷,雄姿英发,如君临朝。   “秦……秦王殿下?”丫鬟手中的长刀掉落在地上,她浑身一个机灵,连忙拜倒在地,“拜见秦王殿下!”   阿狸也是说不出话来,双手指着来人,结结巴巴道:“你……李……你……”   “方才是谁,意欲犯我唐人?”跋涉数千里赶来的李从璟,用冷峻的目光在众鞑靼部人脸上扫过,充满不可侵犯不可挑衅的威严,在他身后,黑袍黑甲的君子都近卫手按横刀,冷漠的盯着帐中众人,只要李从璟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抽刀杀人。   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无论他们身在何地,无论他们面前是谁。   跟在李从璟身后的图巴克汗也听到了方才帐中的话,此时一脸尴尬,见李从璟不像是在开玩笑,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连忙道:“误会误会,秦王殿下,鞑靼部对秦王殿下,对大唐都敬畏不已,这里怎会有人冒犯唐人?误会……”   说罢,怒视阿狸与巴拉西,“还不见过秦王殿下?!”   阿狸和巴拉西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听了图巴克汗的话,连忙行礼。阿狸不忘恼火的瞪向图巴克汗身旁的人,愤怒他们不通报李从璟到了鞑靼部。她哪里知道,这些时日根本没人敢靠近她周围五十步之内,她更加不知道,李从璟一赶到鞑靼部,第一件事便是要见桃夭夭。   阿狸眼巴巴的望着李从璟,李从璟却根本就没看她一眼,“我大唐使臣不远千里出使鞑靼部,似乎并未受到应有的尊重,图巴克汗,难道你没甚么想说的?”   “绝对没有,我们对贵使都敬重得很!”图巴克汗连忙声辩,随即呵斥阿狸与巴拉西,“还不跪下,给贵使赔罪?!”   阿狸与巴拉西纵有不甘,也无法违逆李从璟与图巴克汗的威严,只得跪下向桃夭夭请罪。   桃夭夭冷哼一声,懒得理会。   得了赔罪,李从璟脸色并没有半分好转,他冷冷道:“图巴克汗不要忘了,鞑靼部能回归故地,是拜谁所赐!我大唐需要的是敬畏帝国的臣民,而不是蔑视天威的贼子,否则,当初我给了你们什么,日后就能收回什么!”   “是……是……鞑靼部绝对忠于大唐,绝无冒犯之心。”大唐如今国势日强,图巴克汗哪里敢有半分怨言。   “退下吧!”李从璟摆摆手。   “殿下且请安歇片刻,今日鞑靼部将为殿下设宴,还请殿下……”   “知道了!”   “我等告退了……”   帐中的鞑靼部人瞬息间退了个干干净净,包括那名鞑靼部侍女,君子都卫士也都退到帐外警戒,帐中很快便只有李从璟与桃夭夭主仆二人,那丫鬟见李从璟向她看来,连忙道:“奴也告退了!”立即跑得没了影。   帐中终于只剩下了久未相逢的两人,李从璟面上的威严之色立即褪得干干净净,换上人畜无害的笑脸,然而不等他说什么,桃夭夭却把头一扭,回到火炉前坐下了,抱起水杯埋头喝水,也不搭理他。   李从璟也不觉得尴尬,厚颜凑到桃夭夭面前坐下,“桃大当家不满意我方才对这些蛮子的敲打?”   桃夭夭还是不看他,“你不在蜀中享福,跑到这里来作甚么?”   面对这样明知故问的问题,李从璟当然不会有板有眼的回答,“这不是怕你一个人在草原过年孤零零的么,我哪能不来?”   “年已经过完了。”桃夭夭冷冷道。   “我也想早些来,然则蜀中不是有一大摊事么……”李从璟这话说到一半,立即改了口,一脸严肃道:“与卿相伴,日日新年!”   “胡言乱语……”桃夭夭丢下水杯,转过身去,拿后背对着李从璟。   李从璟默然了一下,上前去扳她的肩膀,被她扭了一下,再用力时,好歹扳了过来,只是桃夭夭仍是低着头,不让李从璟看她的脸。   李从璟心有所动,动作轻柔起来,一手抚上对方的脸颊,却立即感受到彼处尽是滚滚热泪。他心头如给针扎了一下,俯身蹲到桃夭夭面前,这回桃夭夭没逃避,两人四目相对,便纵各有千言万语,一时间竟是相对无言。   然而,李从璟还是从那双含情脉脉的眸子中,读到了她孤身南下北上,辗转千里的不易与艰辛。   她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呆在洛阳,在演武院过着安稳平静的日子?她所做的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他而已。   “你瘦了……”桃夭夭痴痴的望着李从璟,轻声呢喃。   李从璟喉咙一热,再也不管不顾,一把将桃夭夭抱住,吻住了她的双唇…… 第651章 唯有凌云多壮志,敢叫旧貌换新颜(三)   自同光元年淇门建军,至长兴元年,近十年的光阴似乎只是弹指之间,初见即捉对厮杀的两人,在经过近十年的并肩作战后,今日面对一场阔别已久的重逢,个中滋味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喘不过气来的桃夭夭一把推开李从璟,双颊微红,脸上似有粒粒香汗,微一低头,便又抬头来横了李从璟一眼,“满嘴的冰渣子,胡乱啃什么!”   李从璟嘿嘿一笑,揽过她的肩膀把他抱进怀里,“这可是从中原带来的冰渣子,珍贵得很,可以聊解思乡之愁。”   “胡说八道。”桃夭夭嘴里虽然依旧硬气,身子却温顺的倒在李从璟胸前,像极了一只心满意足的懒猫。   帐外的风雪声依旧摄人心魄,然而帐中的人却早已将它忽略,近半载天各一方,如今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不知不觉间帐中光线暗下来,直到左右物什都已瞧不清楚,两人这才意识到天已黑了。   来请李从璟和桃夭夭去赴宴的,是变得贼眉鼠眼的阿狸,她进帐的时候,虽然一本正经的行礼、通报图巴克汗的邀请,但一双眼珠子却在帐中四处乱瞄,似乎是想找出两人犯案的铁证来。   最终一无所获的阿狸,不仅没有气馁,反而眼神奕奕,偷瞧李从璟的时候,流传的眼波甜腻得仿佛要溢出来。只不过李从璟从始至终都没拿正眼看她,这让阿狸心头很不是滋味,既觉得愤怒又觉得委屈,低头闷闷的跟在两人身后时,差些把自己的衣角绞碎。   因了风雪的缘故,图巴克汗的晚宴自然只能在帐中举行,不过大帐十分宽阔,摆满了草原风物、吃食后,百十人置身其间犹显得十分宽敞。   晚宴是隆重的,比场面更加隆重的,是图巴克汗的态度。他派往西楼打探消息的探子已经归来,带来的消息让他胆战心惊,面对而今对草原来说依旧是庞然大物的契丹的西征,图巴克汗再度记起了往日部落里尸横遍地,族人仓惶西逃的场景,他很清楚,现今只有紧紧依靠大唐,鞑靼部才可能不重蹈覆辙。   在图巴克汗的安排下,晚宴的气氛很热烈,他甚至不失时机的献上了鞑靼部最美丽动人的姑娘——一群姑娘,只为博得李从璟微微点头。   李从璟对这些带着某种味道的女子并没有太大兴趣,而且坐在一旁的桃夭夭虽然表现的目不斜视,但偶尔投过来的刺人眼神,还是让他决定不惹对方不开心。   这不是怕了桃夭夭,而是怜爱她,不想她不开心。这个理由很好,李从璟打心眼里认同了。   最后,对李从璟提出的种种要求,例如鞑靼部该如何配合这回他的行动,日后鞑靼部每年向大唐增加多少骏马朝贡等事,图巴克汗都一一应许,没有半句违逆之言。   晚宴结束之后,李从璟跟桃夭夭一起回帐,到了帐门口的时候,桃夭夭忽然停住脚步,将本打算若无其事、轻描淡写混进帐的李从璟拦在门外,并且用怪异的目光打量他:“你的帐篷不是这里。”   “我知道,我就送送你。”面对桃夭夭清澈见底的眼神,李从璟一本正经道。   “你已经送到了。”桃夭夭道。   “那我进去喝杯茶,刚刚吃肉太多,到现在还满嘴油腻。”李从璟一脸诚实。   “我的帐篷里没有茶。”桃夭夭绝情的摇头。   “我坐一会儿休息片刻总行吧?”李从璟腆着脸不松口。   “回你自己的帐篷去休息。”桃夭夭眼帘一沉,隐隐有了发怒的迹象,说罢,还不忘警告性的瞥了李从璟一眼,这才带着丫鬟自顾自进了帐篷。   瞧着帘子无声落下,李从璟还没觉得如何难堪,站在他身后的孟松柏已经禁不住笑出了声,等他回过头的时候,孟松柏立即一脸正气,装作若无其事,唯独脸已憋得通红。   “很好笑?”李从璟问他。   “不好笑……哈哈哈……”孟松柏本来紧绷的脸,一说话就再也绷不住,他向来只见过无往不利的秦王,却没曾想秦王也有被女子撂在门外的时候,方才对方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威严不可违逆,也跟个市井小人物没甚么不同。   李从璟一脚将孟松柏踹了个狗吃屎,整了整衣襟,威风凛凛从孟松柏身前走过,“我也觉得很好笑。”   李从璟被人带着来到图巴克汗为他准备的帐篷前时,心头已经对图巴克汗生出几分不满:这厮没事把帐篷安排的离桃夭夭那么远作甚?老子还准备发动一次夜袭来着,这倒好,待会儿等老子千里迢迢走过去,估计半路第三条腿就冻僵了,那还玩个屁。   然而当李从璟走进帐篷之后,他心中对图巴克汗的怨言立即消失的无影无踪,原因无它,只因为床榻上已经备好了尤物,李从璟只看了一眼那条裸露在外的白嫩长腿,就觉得十分满意。   看来图巴克汗还是上道的,知道他的帐篷距离桃夭夭太近了不好,会传出动静,这个位置就不错,就算帐篷塌了那边也不会听到半点风声。   赶了十几天的路,李从璟正在虚火旺盛的时候,他瞟了几眼那条大长腿,怎么看怎么满意,尤其是对方身上只盖了一条毯子,长发披散,春光若隐若现,还拿后背对着他,正当得雾里看花四个字,很符合他的审美。   “别摆姿势了,来给孤王宽衣。”李从璟大大咧咧坐下,柜子上有一面铜镜,他心里想到:也不知这位美人会不会整理汉人的发型。   “秦王殿下就不想先看看奴家是谁?”背后传来如黄鹂般的声音,让李从璟差些一个激灵,不等他回头,就感到一具火热的身子已经贴上了他的后背,铜镜里,一张妩媚动人的笑脸出现在他肩膀上。   “怎么是你?”铜镜里的那张脸,不是阿狸又谁是?   “殿下好狠的心,今儿一整日也没拿正眼看奴家,可叫奴家好生伤心,真恨不得早早去死了算了……”阿狸在李从璟耳旁吐气如兰,将汉人女子的腔调学得惟妙惟肖,唯独脸上的“狠”色却与汉人女子天差地别,这话没说完,李从璟就感到那条白玉无瑕的长腿已经绕到了自己腹前,紧接着自己腰间就如给蚂蚁咬了一口,不消说这火辣女子在拧他。   “浪蹄子!”李从璟一反身,就将那具已经如同炉火般的身子压上床榻,“敢拧老子,活得不耐烦了!”   今日里李从璟冷落了阿狸一整天,若是换作中原女子,少不得幽怨自怜,是断难再起别样心思的,阿狸却不同,恭顺的像条狗,无论主人家如何对她假以辞色,都会不离不弃贴上来。   说到底,她们爱的是强者,只要你强,她们才不会在乎你怎么对她,若是你只是寻常人等,则断难让她们拿正眼看你。   “来呀来呀,本公主早就等不及了,这就要去死,快让我死,哈哈……”阿狸如同一只发情的母狗,双目如雾,疯狂撕扯李从璟的衣袍,火红的唇边已有晶莹涎液拉成丝线,这番模样真是恨不得立马烧成灰烬。   “老子干死你这骚娘们儿!”李从璟当即提枪上阵,一往无前。   当下两人大战三百回合,自是不同多言……以下省略十万字……   翌日李从璟醒来的时候,倍觉容光焕发,瞥了一眼身旁睡得不省人事的阿狸,伸手重重拍在她的双臀上,击起一层波浪,十足的弹性将他的手都弹了回来,“还不起来伺候孤王梳洗?”   阿狸挣开朦胧的双眼,茫然的视线落在李从璟身上,听到李从璟的话,打着哈欠磨磨蹭蹭起身。   风雪已经停了,出帐的时候,李从璟看到白茫茫的天地,不由得再发出一声“真干净”的感叹。阿狸嘻嘻笑着正要说什么,李从璟早已把脸一板,“还不去知会孤王的早膳?”   阿狸幽怨的瞥了李从璟一眼,转身兔子般跑开了,听话得很。   接下来几日,白日里李从璟对阿狸从不拿正眼相待,冷言冷语呼来喝去,而到了夜里两人则沙场厮杀,一决雌雄,李从璟更是变着法儿折腾她,她则是无不迎合。这就如一场游戏,身在其中的两人都乐此不疲,其中乐趣自然只有他二人能够体会。   在鞑靼部逗留的时日是短暂的,在李从璟即将要离开的前夜,两人依旧会战,阿狸如同母狗般趴在床上,双眸朦胧回过头来,咿咿呀呀断断续续对正在纵马驰骋的李从璟道:“我最尊贵的王,你此番北上是为何呢?”   “调换日月,叫旧貌换新颜!”   “我最尊贵的王,那……你何时会再来呢?”   “等着!”   “知……知道了,奴会一直等待我最尊贵的王……” 第七卷 诸侯掀起百丈浪 第652章 千里之远有枭雄(上)   西楼东北,有千里山岭,地势起伏,草木浓郁,杳无人烟。山岭之北,又有千里黑土荒草之地,酷寒凌烈,百兽隐匿,终年难见暖日。原野中有一河,名挞鲁者,西出于九天,如匹如练,过野穿山,历万里之遥,不知其于何处东归大海。   挞鲁河中段之南,有一聚居部落,契丹呼之为达卢古,其民善骑射,兽性未除,彪悍凶狠,不知死为何物,极是桀骜难驯。   达卢古之东,则有渔猎之部,号为女真者,拥海西数百里之地,轻彪尤甚。   自古穷山恶水出刁民,此辈习自然之道,与兽为伍,与天争利,弱肉强食,寿命极短,少有能活半甲子者,更兼不知礼仪,不通文明,不服教化,仿若化外之民,以中国之远,鲜有闻之者。   唐长兴元年初春,却有唐人踏上了这片土地。   黄龙府,契丹最东北的州府管辖区域,北邻达卢古,即原渤海国扶余府所在之地。同光年间,耶律阿保机东征,得此地于渤海国,此后便为契丹所有,渤海数次争夺,均无功而返。   无功而返的原因,在于黄龙府的主人。   当年耶律阿保机得此地后,设黄龙府都部署司,为军事重镇,军事首领官拜兵马都部署。后来耶律阿保机军败西归,继而崩殂于西楼,耶律倍继位为契丹皇帝,便派了当时争夺皇位失败的耶律德光前来坐镇。   原本耶律倍的用意很明确,让耶律德光在防备不足的黄龙府上任,就算对方不死在极欲恢复失地的渤海国人手中,待他丢了黄龙府,耶律倍也能将他治罪。   然而事与愿违,渤海国复仇的怒火与接连不断的猛攻,并没有能让黄龙府失陷,耶律德光以他为数不多的亲兵为主力,在述律平的帮助下,硬是抵住了渤海国的攻势。   而后,耶律德光一面稳固防线一面北上,竟然与达卢古部首领达成协议,以极丰厚的条件挑起对方的贪欲,使其出兵前来助战。在一次大明邢亲自坐镇指挥的关键之战中,耶律德光凭借盟军达卢古部这招出其不意的棋子,使得渤海国大败,彻底粉碎了渤海国恢复扶余府的美梦。   渤海国的失利固然有其自身原因,例如与耶律阿保机战争其间,军队伤亡过多,精锐损失殆尽,仍未充实起来的国库还不能给予前线有力的支持,但耶律德光的军事才能,也再度被事实所证明。   更叫人拍案叫绝的是,耶律德光在战争中巧用手腕,使得达卢古部在与渤海军厮杀中损伤颇多,而后他反戈一击,向达卢古部发难,一举捣毁了达卢古部老巢,最终使得失去根基的残败达卢古之军,不得不成为他的附庸。其后历经周折获得了达卢古部的臣服后,耶律德光的势力已经不容小觑。   自此之后,渤海国再不复有恢复扶余之念。   发生在同光四年,也即天成元年的黄龙府之役,震惊世人,耶律德光借此起死回生,从那时起,无论是契丹国内,还是渤海国,都已无法再将他打压下去。   当其时,幽州卢龙军,历经大战后正在修养身息,大唐帝国内部,李嗣源正与李存勖刀兵相见,无暇顾及草原之变。待帝国稳定之后,又忙于对付国内藩镇的骄兵悍将,推行天成新政,对渤海国的求援只能表示爱莫能助。   况且,唐朝压根也没想帮大明安将耶律德光怎么样。   此后数年,耶律德光一面经营黄龙府,根基日厚,一面借口女真进犯达卢古部,向女真用兵,不断蚕食女真势力化为己用。   女真栖息在渤海国北部,臣服于渤海国,耶律德光挑起达卢古与女真矛盾,可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其意不言自明。   反观渤海国,虽然大明安上位之后励精图治,却也面临内忧外患。东南高丽,北部黑水靺鞨,甚至耶律倍为限制耶律德光,一直在令耶律德光“继续东征”,都令他苦不堪言,而国内的腐败与争权夺利,又没有良好的外部环境去改变,是以渤海国现今举步维艰。   耶律倍为限制耶律德光而令其“继续东征”,耶律德光则利用此令带来的职务之便,屡屡向耶律倍提出各种要求,并且用尽手腕壮大自身,日复一日成长起来。   如今耶律倍迫不及待西征,未尝不是耶律德光给他的压力太大。耶律德光在东线以一隅之地、残败之局混得风生水起,战功赫赫,耶律倍这个契丹皇帝数年来却无显赫功勋,还有仰仗唐朝鼻息之嫌,两人相比之下优劣立显,难保国内不人心浮动。   初春,冰雪未及消融,暖风未及登陆,万物未及复苏,但厚茧的躯壳已有隐隐裂痕,茧中的生灵蠢蠢欲动,只待时机成熟便会迫不及待破茧而出,振翅翱翔。   今日轻风无雪,黄龙府军营校场,人头攒动,一片热闹景象,皮糙肉厚的汉子们聚集在一处,在各自演练弓马技艺。这里是兵马都部署亲兵营地,人马常驻于此,并不因此时没有战事、不在集训期,将士便各回各家。   校场中央,百十人围拢在此,聚精会神看着中央场地,彼处有一勇士,正在表演弓马射术。马是万里挑一的骏马,高大雄健而且敏捷,肌肉如梭,美感与力感并存,马上骑士更是英武不凡,身如山峦,目光如鹰,一举一动皆赛虎狼。   但见骏马奔驰如飞,马上骑士挽弓搭箭,连射三矢,皆中百步之外箭垛,而后他脚勾马镫,身离马背,吊在马肚旁,竟是再射三矢,这回利箭瞄准的却是八十步外悬挂石头的绳索,只听得三声弓弦轻响,三块石头应声落地,引得众人大声喝彩。   须臾间战马驰至一拒马前,骑士纵马一跃,飞跃拒马,同时再张弓弦,未等马蹄落地,已有三矢飞出,正中拒马后三个草人。   围观者莫不高声喝彩,更有雄壮者,拼命以拳击胸,将自己胸膛拍的砰砰直响,这些人面红耳赤,看向那名骑士的眼神中满是崇拜之色。   场中的骑士,正是他们效忠的对象,黄龙府兵马都部署,耶律德光。   耶律德光跃过拒马,拉马回缰,正待再奔回起点,忽的人群中一阵惊呼,只见三名人马皆披铁甲者,从人群中掠过,纷纷亮出各样兵器,气势汹汹杀向耶律德光。   这一幕,让人莫不色变。 第653章 千里之远有枭雄(中)   耶律德光却是浑然不惧,他目光沉静,迅速收了弓,抽了弯刀稳稳握在手中,弓着身子,双腿一夹马肚,纵马迎向那三名甲士。   双方兀一相见,那三名一前两后、成品字形的甲士,率先发难,高举长兵短刃分三路,分别招呼耶律德光面、胸、腰三处,耶律德光沉着应对,持刀杀入对方阵中,身子忽的吊转马侧,避过两人的杀招,同时长刀一挥,就将当先一人砍下马来。   战马错身而后,耶律德光迅捷起身,立即扯住了马缰绳,止住了战马前奔之势,而后回过身来,此时他已握了弓箭在手,那两名甲士方回过身,就见两箭飞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即被射落马下。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高呼声此起彼伏,耶律德光高举强弓,稳稳接下崇拜者对他的赞美。那三名落马的甲士也先后起身,他们虽然被击落马,但毕竟不是真的厮杀,都没甚么大碍,此时不仅不显得难堪,反而也加入到喝彩的队伍中。   耶律德光驱马来到三名甲士中一名格外雄壮的人身前,见那人取下了兜鍪,遂笑着问他:“乌里拉,相比达卢古勇士,我的弓马技艺可称得上娴熟?”   达卢古酋长之子乌里拉连忙行礼,由衷道:“尊贵的都部署阁下,你是草原上最骁健的鹰、最迅猛的狼,无人是你的对手。”   耶律德光哈哈大笑,下马来扶起乌里拉,“达卢古勇士与我大契丹勇士一样,也是草原上最骁健的鹰、最迅猛的狼,希望你们能与契丹勇士相互砥砺。”   “能为都部署效力,是达卢古的荣幸。”乌里拉尊敬道,“在你的带领下,达卢古勇士必将与契丹勇士一样,战无不胜。”   “说得好,此言甚合我意!”耶律德光很是高兴,“只要你等尽心追随于我,美酒食物奴隶,必将取之不尽,达卢古部也会迎来从未有过的盛世!”   说着,耶律德光拉着对他那番话深信不疑的乌里拉,来到校场边的帐篷里坐下饮酒,一面观看校场上勇士演武,一面与他相谈甚欢。   没过多久,有人急急忙忙来到耶律德光身侧,对他低声道:“禀报都部署,太后请你过去。”   “何事?”   “西楼有信使回来了。”   耶律德光当即起身,如今充作他亲卫副统领的乌里拉,也连忙跟在他身后,众人离开军营,驱马回府。待到耶律德光见了述律平,从对方的脸色中,耶律德光已经读到了足以让人振奋的信号,这让他神色一凛,心想: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要来临了么?   数年已逝,述律平依然风情万种,卓绝的风姿并没有被岁月尽数抹去,无论谁见了她,仍然要感叹这是一个世间少有的尤物。然而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张精致无暇的脸上,无论胭脂如何掩盖,缕缕皱纹也藏不住了。   “耶律倍何时西征?”耶律德光坐下来后直接问。   “十五日之后。”述律平已经见过了信使,她回答完耶律德光的问题,仍是让人将信使带进来,以供耶律德光详细垂询。   看着耶律德光将种种情况跟信使一一核实,眼神中逐渐放出骇人的光芒,述律平心中感慨,眼眶也有些湿润。这些年来,耶律德光奔波辗转、数历险境,可谓是在血火中淌出了一条道来,这其中的艰辛不易,述律平屡屡为耶律德光感到心疼,如今终于要苦尽甘来,她如何能不大感欣慰?   放走了信使,见耶律德光露出心念已定的神色,述律平柔声问:“你已做出了决定?”   耶律德光不假思索,“这是天赐良机,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忍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事到临头了,这个决定并不难做。”   耶律德光神色坚定,述律平却有身为人母固有的担忧,“你可要想清楚了,这可是一条不归路,踏上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不是荣耀天下,就是万劫不复……”   耶律德光见述律平这番模样,遂敛去激昂之色,望着述律平平静道:“数年前,耶律倍将母后与我放逐此地,便是存了让我们死于战火的心思,自那时起,我们就已踏上了这条不归路,若不能险中求生,就只能一死。”   他转过头,目光渐渐悠远起来,语气也趋于平和,虽然他在诉说一件并不平和的事,“这些年来,耶律倍每下一回严令,让我攻略新土,虽然母后会忿忿不平,实则我却在暗自窃喜,因为那意味着我又可以多要求一些权力,又可以多做一些事,又可以让国内那些权贵对我多一份体谅,最后让我的兵马多壮大一分,虽然这些都要我活着挨过一轮九死一生的战火才能得到……但总比没有一丝一毫机会要强。”   “承蒙耶律倍‘关照’,我得到了达卢古,攻占了许多土地,在一些人的配合下策反了一些女真人为我所用,我的功劳越来越多,我的军队也越来越强大,更重要的是,国内愿意支持我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些都是我夺位必不可缺的条件,耶律倍都给我了。如今,就连最后的时机他都给我了,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耶律倍转过来拉着述律平的手,“母后,夺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一切,现在是时候了。”   望着自己的儿子,述律平既欣慰又心酸,眼中不觉落下泪来,临了收拾心绪,平静而坚定道:“放手去做吧,无论结果如何,母后都与你同在。”   “多谢母后。”   述律平抹干了泪痕,正色道:“你要夺回帝位,仅仅依靠你现有的军队和在国内的支持者,尚嫌不够。在此之前,你必须要处理好两件事:耶律倍毕竟已为皇帝多年,势力大成,此番虽说露出了可乘之机,然而你要击倒他,顺利继位,还需要更多的支持,此为其一;你西去西楼之际,黄龙府防备空虚,渤海国、唐朝卢龙军,都需要提防,此为其二。这两件事若是处理不好,你此去怕是凶多吉少。”   “母后所言,我何尝不知,只是……”耶律倍本想说局势如此,他也别无选择,唯有放手一搏,但看述律平的眼色,却似隐有深意,不禁怔了怔,“母后的意思是……”   述律平叹息一声,良久方道:“他来了。”   “他是谁?”话一出口,耶律德光立即反应过来,这让他满脸不可思议,“是……是他?”   述律平点点头,“去见他吧。只有他点头,你此去才有可能功成。” 第654章 千里之远有枭雄(下)   在不自知的时候,耶律德光已经攥紧双拳,那双野狼般的眸子里似乎也闪动着绿光,他的声音从喉咙深处一字字蹦出来,“他在何地?”   “仙州。”述律平依然光滑的手覆上耶律德光的拳头,轻轻安抚他那颗躁动的心,且不说耶律德光此时心境如何,便是她接到那人到了仙州的消息,特别是听闻那人要见耶律德光的时候,心中也是天翻地覆。   那人对耶律德光,对她述律平,乃至对耶律倍,对整个契丹国,都是一座沉重的山峦,不要说见,仅是听闻其名,都要让人喘不过气来。而最叫人无法接受的是,无论是谁,哪怕是整个契丹眼下最有权力的皇帝,都无力改变这种情况。   “他既然到了黄龙府,为何不到这里来,反倒要我去见他?”耶律德光奋力想让自己的心境恢复平静,但他尝试了许久,仍是无法做到,“他凭什么要我去见他?凭什么对我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凭什么!”   述律平的安抚并没有起到作用,耶律德光几乎要跳将起来,愤怒与羞恼使得他脸红如血,青筋暴突,看起来如同发狂的猛兽,格外狰狞可怖,他咆哮道:“他以为他是谁?他凭什么左右契丹局势,凭什么搅弄契丹风云,凭什么对我一招手,我就要像一条狗一样吐着舌头跑过去?他凭什么?!”   耶律德光的怒吼声响震房梁,似乎要掀翻屋顶,他在屋中来回转腾,张牙舞爪,暴跳如雷。   述律平安静的望着他,泪水早已打湿脸庞,花了妆扮。   良久,耶律德光仿佛泄气的皮球一般坐了回去,颓然无语。低头默然了半晌,他抬起头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向述律平赔罪道:“让母后受惊了,都是我的错。”   述律平摇摇头。   “他要我何时去见他?”耶律德光平静的问。   “明日。”   耶律德光点点头,“母后安歇,我去准备了。”   再度起身的耶律德光,又恢复了平日里稳如泰山的风貌,神色平静、眉宇含威、脚步沉稳,风吹不乱,雷打不动,比君王更君王。   怔怔望着耶律德光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述律平久久未动。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屋中寂静无声,角落里的黑暗渐渐蔓延,将要包裹整间屋子,而身在其中的人是那样渺小,对一切都束手无策。   也不知过了多久,灰暗深处,响起一声叹息。   ……   仙州是黄龙府南部重镇,东南两面毗邻长岭府,西面毗邻辽东——如今那是大唐辖境,州城距离三面边界都不过数十里。   仙州城西南三十里开外,有一座驿站,乃是耶律德光入主黄龙府后新建,规模不小,可容人数十,驿站中常备马匹十余,以备传递机要信函,供往来人员替换。   驿站前的大道外是一片平地,平地边缘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一简陋竹亭,约莫是年岁已久的缘故,显得有些残破,只不过因为充当渡口的缘故,平日里颇有人员往来,倒是干净得很。   前几日下过一场大雪,野外积雪消融未尽,道上的积雪被人为扫向两边,堆在道旁。打官道上经过的零星行人,大多会被此时道旁的一群骏马吸引注意,即便是在战争时期,这样的骏马也难得一见,更何况如今是太平之时,那些马辔装饰无一不彰显出极端的贵气,而肃立马旁的甲士则浑身铁血之色,让人望而生畏。   摆渡人今日将船靠岸的地点挪离了竹亭,因为竹亭已经被一群衣着显贵的人占据,虽然亭中人无意驱赶他们,他们却没胆子靠近,本能的逼开那些如在云端的人物。一些要渡河的人虽然硬着头皮穿过平地,却也是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那些在平地上站立的甲士。   也有行人禁不住好奇:看这些甲士装扮,与平日里见到的契丹人明显不一样,他们是什么来头?等他们用疑惑的目光回望驿站时,却更加不解了: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契丹人,今日全都不见了踪影!   此时在竹亭中停留的权贵只有四人,都在观望四周风景,无不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不消如何仔细观望,便能发现这是三男一女,但若是稍细致看了,便会禁不住惊叹:郎君好风采,娘子真绝色!   当中一个俊朗非凡的人物,目光不知何时落在了渡河的船家身上,他不无倾羡的念道:“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风雨任平生……有道是多少古今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如此生活,鲜有大忧虑,也不失惬意,叫人羡慕。”   “殿下这几句诗作得真是不错。”旁边一个白袍俊逸摇着折扇,一脸微笑,“此情此景,的确是悠闲自得,让人神往,待到来日天下定了,离定也要‘斜阳竹亭一壶酒,笑谈天下与诸侯’!”   先前说话的俊朗人物哈哈大笑,此时野外的景致,正是半山半雪的时候,他转头对另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道:“莫神机倒真是风流倜傥,那些被他算计过的人物要是听了他这番话,知道他们日后只能成为他口中的‘笑谈’,只怕是要气得吐血。”   书生模样的人目光随和道:“跟随殿下多年,江山如画千书看得不算少了,若真到了天下无事的时候,千书只愿结庐而居,日温诗书一卷,聊作闲词两首,便觉足矣。”   “都是文人雅士啊,这骚客劲真没辱没了李杜风流。”俊朗人物调笑两句,见独在一旁的那位有着倾城之颜的女子不仅一直没说话,便是连看也没看他们,遂对她大声道:“桃大当家彼时想做甚么?”   女子理也不理这些骚客,只顾留恋雪下清河。那俊朗人物也不介意,反倒是靠了过来,挤在女子身旁对她耳语道:“莫不是桃大当家到了那时,只想生几个大胖小子……这才不愿说给我们听?我……”   他话没说完,已叫女子一膝盖顶在肚子上,要不是他闪得快,这竹亭中少不得要多只虾米了。见他吃了暗亏,旁边那两个俊逸拼命忍着笑意,模样格外惹人发笑。   不等俊朗人物多说什么,亭外有名甲士快步而来,“禀报殿下,人来了!”   亭中诸人向官道看了一眼,不远处一支骑队正飞奔而来,那当先一人虎背熊腰,不是耶律德光是谁? 第655章 谋国数载弹指间(上)   “诸位,且归驿站。”李从璟朝大道上望了一眼,瞧见了耶律德光,眼中含笑对众人坐了一个请的手势,当先往驿站行去,莫离、杜千书、桃夭夭紧随其后。   耶律德光带的人并不多,左右不能在此对李从璟如何,带的人多了反倒显得势弱,如今尚且还在自家地盘,若都要带上千军万马,他日岂非不敢入大唐与李从璟一见?他当然不会在气势上落了下风。   远远望见李从璟等人进了驿站,耶律德光遂在驿站前停住马。高居马背之上,耶律德光睥睨左右,用契丹话呼喝道:“李从璟何在?”   话出口,却无人来应,场面上静的出奇,落针可闻,此情此景,倍显尴尬。耶律德光心中恼怒,不待发火,即已发现近旁一个契丹人也没有,肃立在前者,皆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的唐人甲士。   耶律德光望着驿站大门,心头不舒服到了极点,好在四周并无血腥味与交战痕迹,此处的契丹人应该没有被屠戮,怕是接到了某项命令撤离——不消说,这个命令,黄龙府除了他本人,只有述律平能下。谁叫他来的急,倒是没有向述律平询问此中细节。   耶律德光索性不再多问,下马就朝驿站中闯,孰料那肃立门前的唐军甲士,竟是伸手拦住了他,脸上挂着不可侵犯的神色,冷声喝问:“来者何人?”   耶律德光大感受辱,黄龙府本是他的辖地,李从璟来者是客,如今竟是这般反客为主之态,怎能让人不恼?他耶律德光来此,竟然还要被阻拦盘问!他身后的亲卫顿时怒不可遏,纷纷上前,欲要抽刀强闯。   这边厢,契丹战士抽刀动作刚出,唐军甲士同样横刀出鞘三分,双方剑拔弩张,谁也不肯让谁一分。   好在耶律德光也并非等闲之辈,他制止了亲卫的异动,稳住了心境,在门前冷声道:“堂堂大唐秦王,竟然也使这般小伎俩来恶心于我,不觉得跌份吗?”这话,他却是用汉话向门内说的。   孟松柏适时出现在门内,看了耶律德光一眼,“既是贵使来了,便请进来罢!”说着,侧身相让。   耶律德光不动神色迈步进门,他的亲卫也随之而来,孟松柏在前领路。直到后院,但见院中有一石桌,在桌前安坐的,不是李从璟却又是谁?耶律德光示意亲卫停步,自己走上前来,略一见礼,即道:“李从璟,好久不见!”   “耶律德光,别来无恙?”李从璟微笑回应,示意耶律德光入座,手上为对方倒上一盏茶,请耶律德光品鉴。   耶律德光既不担心茶水有异,也不跟李从璟客气,大马金刀落座,抄起茶碗浅饮一口,算是全了礼节,随即不紧不慢道:“你倒是客气。”   “待客之道,理应如此。”李从璟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这是大契丹国黄龙府,在这里,我才是主人。”耶律德光看着李从璟,纠正他方才的话。   李从璟笑容不变,音调也没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耶律德光嗤笑一声,“阁下的胃口倒是大得很,却也不怕撑破了肚皮?”   李从璟拿起面前的一盏茶,浅饮了一口,“怎么,你不信?”   “我不信。”耶律德光道。   “那我今日便告诉你,在我有生之年,契丹一定会成为大唐的领土!”李从璟放下茶碗,“你可以记住这句话,这句话是我说的。”   耶律德光露出看笑话的神情,“记住不记住又如何?让我相信你凭一张嘴得到契丹?”他忽然前倾了身子,盯着李从璟,“亦或者说,要我相信,你的那些阴谋能颠覆大契丹国?”   “那不是阴谋。”李从璟迎上耶律德光的目光,笑容云淡风轻,如白云飘移,如溪水流转,“当年让契丹四面楚歌,渤海失足、西楼慘败,包括让耶律倍击败你,成功登上契丹帝位,而将你流放扶余,你以为这一切都是阴谋?不,那不是阴谋,我告诉你,那是阳谋。就如我今日将日后的打算都告诉你,将最后的结果都告诉你,你也不能左右事态的发展,无论你信不信,事实都会如此。”   耶律德光撤回目光,坐姿恢复正常,不屑道:“若你认为时至今日,我还会因为你一番话而心境失守,你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李从璟安坐不动,继续煮茶,“耶律倍西征黑车子室韦,意在恢复耶律阿保机霸业,此志放诸天下放诸历史,都是值得称赞之举。只可惜,今番你却要他死于半途,而后取而代之,坐上契丹皇帝宝座。这个过程会很血腥,兄弟相残,从来都不是人间好事,于公于私都是如此,两个势力的殊死相斗,也会让契丹血流漂橹。经此一役,你会登上帝位,但契丹也会因此役而元气大伤,不说恢复耶律阿保机在位时的国势,便是要恢复耶律倍今日营造的契丹国力,都非一时之功。”   “这正是大唐希望看到的,草原上各势力的势均力敌,才是我大唐边境安稳的基础。之后数年内,无论大唐是南征吴国,还是彻底平定江南,都将再无后顾之忧,契丹已无实力再兴风作浪,无论是南侵大唐边境,还是侵犯临国、其他部族——大唐仅是凭借卢龙、大同两镇,就足够威慑草原数年无战事。”   “眼下,契丹国势方已有中兴之兆,耶律倍西征,凭我卢龙、大同两镇,还无力让耶律倍放弃此念,当然,耶律倍之所以敢西征,也是看准了你会为他看住渤海国。只不过卢龙虽不能对契丹发动战争,但要拖你的后腿却是绰绰有余,更何况还有渤海在旁掣肘。”   “契丹的中兴是我不愿看到的,为使契丹国势再衰,我必须让你兄弟再起争端,故而不仅卢龙不会妨碍你,我也会保证渤海国不对你发难。”   说到这,李从璟玩味的看向耶律德光,“如何,即便是我告诉了你我的谋划,但你能放弃与耶律倍相争的打算吗?你会放过眼下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放弃登上契丹皇位吗?”   耶律德光阴着脸盯着茶碗,不言不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妨告诉你,你想的是对的。”李从璟看了耶律德光一眼,“当年扶持耶律倍登上皇位时,之所以没有要你性命,亦或是让你万劫不复,而是力主将你放逐扶余府,这都是我的主意。这样做的目的,为的就是让你有机会东山再起,为的就是今日让你与耶律倍再起争斗!当然,我没有看错,你也没有让我失望,时至今日,你总算有了与耶律倍相争的资本。”   “只有这样,契丹的国势才会一衰再衰,最终由草原上的庞然大物,沦为无力侵犯邻国的寻常势力。”李从璟笑了笑,“他国的势弱和势均力敌,才是保证我大唐雄踞天下的邦交之策!”   耶律德光握紧了茶碗,眼神隐匿,咬牙道:“你如何肯定,此番我去西楼,就一定能将耶律倍拉下马?”   李从璟笑容恬淡而又从容,“以你今日的势力,虽然不是没有机会,但真要与耶律倍这个一国之君相争,并且取胜,即便有耶律倍西征露出的空档,也还显得不够,你还需要有人来助你。”   “这个人是谁?” 第656章 谋国数载弹指间(中)   “此人不难想到,你当真猜不出?”李从璟认真的问。   耶律德光心中已有了答案,只是不愿相信。他也不想说出这个人来,万一被李从璟说成是错的,那也不是一个令人愉悦的场景,所以他只是盯着李从璟,并不开口。   “同光四年,西楼会战后,我即将南归,耶律敏却在此时提出要回归契丹,也不知你是否知晓,当时我并未阻拦。”李从璟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的像是在拉家常,但话至此处他顿了顿,故意留给人许多想象空间,而后才继续往下说,“耶律敏在幽州时,习得一身民政本事,回到契丹后,很快成为耶律倍的得力助手,而不久之后,她就被耶律倍任命为北院宰相,直至今日。”   “北院宰相有多大权力,想必不用我多言,你应该体会得更清楚。在耶律倍完全信任她的这几年里,她的确称得上权倾朝野。”李从璟说的这些话,都只是一些事实,甚至是寻常事实,但此时出自他口,再加之他那副寻常语气,足以在耶律德光心中激起惊天之浪。   这回耶律德光沉默的更久,李从璟碗中的茶都已饮尽,并且再度斟上时,他才抬起头来。   “你要我相信耶律敏返回契丹,是受你指使,去把持契丹权柄的?你要我相信堂堂契丹公主,竟然舍弃家国大义,投靠了仇敌,并且为仇敌所用?”耶律德光冷笑,“我凭什么相信你?我凭什么相信这些?”   “你信不信,是你的事,我有要你相信吗?这些话可是你说的,不是出自我的口。”李从璟笑容无害,但却从容至极,停顿了一会儿,他又继续开口,不过这回换上了嘲讽的语气,“再者,别老将家国大义挂在嘴边,也别一个劲儿仇敌家园,若家国大义真有那般重要,比权势更加重要,此时你就不会坐在我面前,也不会想着趁耶律倍西征时夺取帝位,而是该尽心尽力帮他稳住东境,余下半辈子全心全意做个忠臣才是,即便是君要臣死,你也该毫不犹豫的去死。”   他这番话诛心得很,任谁听了都不会心情愉悦。耶律德光眼眸中又开始充血,他借助饮茶的动作,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李从璟也不着急,安安静静等耶律德光去思考,半晌之后,他才继续开口:“你此去西楼,耶律敏会助你一臂之力,但即便如此,最终你能否登上帝位,还是未知之数。若是你在这场权力斗争中失败了,你放心,届时我绝不会再保你,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无论明日是什么,接着也就是了。但若是你最终坐上了那个位置……”   李从璟伸出三根手指,“你需要履行三个条件。”   耶律德光刀子般的目光射过来,仿佛要将李从璟万箭穿心一般,李从璟视若无睹,依旧以寻常语气道:“其一,耶律倍今日与大唐有何协议,包括二者关系,朝贡之期限、贡品之数量,一应不变;其二,耶律敏今日有何地位、职权,再升一品,并且往后一直保持不变;其三,契丹辖境不变,不得再向外扩张。”   “答应这三个条件,你才有可能坐上帝位。至于其它,即便是我约束你一大堆,你也未必会去做,哪怕你阴奉阳违我也未必都能发现,若是你觉得自己够分量,包括与吴国结盟这种事,大可去做好了,大唐绝不干涉,我保证。”   这话说完,李从璟的神情分明没有变化,但却让人觉得他脸上充满了戏谑之意,他看着耶律德光,“如何,这份协议你答应是不答应?”   院中的气氛在此刻变得格外压抑,似乎天空都阴沉了几许,随时都会崩塌下来一般,耶律德光面如青山,许久才一字字道:“耶律敏权势若是再上层楼,那将会真的出现权倾朝野的格局,彼时我岂非处处受制于她?你要我做个傀儡皇帝?”他笑出了声,继而大笑起来,桀骜而又疯狂,“你认为耶律德光会愿意做个傀儡皇帝?!”   “果然,你更在乎的不是契丹国的处境,而是你自己的权力。”李从璟撇撇嘴,露出货真价实的嘲讽之色。   只不过他口中虽然嘲讽耶律德光,心里却清楚的知晓,比起对帝国的统治来说,帝国是否真的繁荣昌盛永远要排在后面。只有统治的稳固才是统治者最关心的问题,否则即便帝国再强大,都不是自己的了,又有什么用?   一个哪怕再不堪的国,那也是一个国,自己还是这个国内最尊贵的王,在这里,自己依然享有不可违逆的权力。   古往今来,国家危难、强敌进犯之际,为何还会屡屡出现统治者铲除异己的情况,而不肯摒弃嫌隙拯救时艰?原因不过如此。   李从璟道:“会不会做一个傀儡皇帝,不是我说了算,不是耶律敏说了算,而是你自己说了算,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无非是权力争夺而已。”李从璟注视着耶律德光,“再者,即便是这样一个半吊子皇帝,你做,还是不做?”   “李从璟,你够狠,今日让我与耶律倍相斗伤国不够,日后还要我与耶律敏内斗继续消耗国力,你的算盘真是打得狠!”耶律德光没有去回答李从璟方才的问题,因为那并不需要回答。   李从璟站起身,顺手理了理衣袍,笑容和煦,“很好,看来今日你我达成了共识,既然如此,也犯不着矫情,你可以回去了。我还是那句话,即便有了耶律敏相助,你也不一定能够登上帝位,我若是你,此时便该抓紧时间把准备做的再充分一些,而不是在这里拿你那双并不好看的眸子瞪我——你放心,我对你绝对没有那个兴趣。”   耶律德光听罢这些话,起身就走,头也不回,毫不拖泥带水。   他并不是惧怕呆在这里,也不是真如李从璟所说,要争分夺秒去做准备。真正的原因是,他片刻也不愿跟李从璟多呆,对方的笑容与风采,都让他极不舒服,他很讨厌李从璟,恨不得把李从璟揍成猪头,但他却不能这样做,所以他很痛苦,他必须尽快结束这种痛苦。   至于卢龙、渤海的问题,自然都不再是问题,已经没有谈论的必要。   按理说,耶律德光此行达成了目的,应该觉得高兴才是,然而天地可鉴,从知道要来见李从璟开始,耶律德光就知道他绝不会再高兴起来,从同光年间初见开始,情况一直都是这样,没有哪回他见了李从璟不觉得痛苦的。   今日尤其如此。   对他而言,李从璟就是恶魔,是夜半让人惊醒的梦魇。   无休止的折磨他,变着法折磨他,并且在他痛苦时得意的大笑,那就是李从璟的事业。 第657章 谋国数载弹指间(下)   出了驿站门,耶律德光这才瞧见,驿站外的契丹战士与唐军甲士已是剑拔弩张,双方对峙的很有章法,几乎人人面前皆有对手,不消说,若是真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鲜血染红白雪只需片刻。   跨上马,耶律德光最后深望了驿站一眼,这才带领骑队离开。   他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那些被李从璟夺取的东西,总有一日他会连本带利都讨回来。   驿站内,李从璟还坐在院中饮茶,莫离等人走到院中来,面色都有些怪异,方才李从璟与耶律德光的谈话,他们自然是都听到了,这正是他们面色怪异的原因。   杜千书欲言又止,莫离晃着折扇含笑不语,最终是桃夭夭没忍住,问李从璟:“耶律敏何时答应帮耶律德光夺权了?”   李从璟双手一摊,“你可是在我前面到的草原,更与耶律敏见过,连你都不知道这事,我如何知道?”   桃夭夭眼帘顿时沉了一分,她在耶律敏府上呆了不少时日,对方从未跟她提起过这事,而她之前也没跟李从璟谋划过这事,这说明所谓耶律敏会帮耶律德光夺权这事,根本就不存在。   “耶律德光若是没有耶律敏相助,夺权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若是耶律敏站在耶律倍一边,耶律德光恐怕连进西楼城的机会都没有。”杜千书分析道,“而对比耶律敏与耶律倍的关系,她与耶律德光实在称不上友善,这回耶律德光贸然西进,只怕凶多吉少。”   李从璟点点头,表示认同杜千书说的很有道理。   “你到底是什么打算?”桃夭夭问。   在这个时候坑害耶律德光根本没有意义,也与他们之前的谋划也不相符,但看李从璟气定神闲的样子,又不似没有准备。   “距离耶律倍发兵西征还有半个月,耶律德光出兵就要更晚一些,我们还有时间。”李从璟道,笑了笑,“接下来我们要去西楼,说服耶律敏,这也正是上天给我们留这段时间的用意。”   众人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心说原来你还真没有准备。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李从璟诧异道。   桃夭夭不说话,杜千书也不知该说什么,莫离呵呵道:“此时才去说服耶律敏,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当然不晚。不仅不晚,而且正当其时。”李从璟正色道,“若是耶律德光没有答应我的条件,我拿什么去跟耶律敏谈?如今手里有了东西,再去敲耶律敏的门,胆气才足啊!”   听到这里,桃夭夭已经扭头走了,杜千书连道了几声佩服,也面色复杂的离开,只剩下莫离,在李从璟对面坐下来,翻出个茶碗给自己倒了些茶水,却没去喝,而是目光炯炯的问李从璟:“当真没有准备?”   李从璟嘿然一笑,凑近了莫离,朝桃夭夭、杜千书离去的方向撇嘴,“他们脑袋都给门挤了,才以为我没有准备,还是莫哥儿看得明白些。”   莫离露出惶然之色,一副就知道你有后手的模样,“准备是什么?”   “原来你不知道?”李从璟一脸意外,“我以为你知道……”   莫离不说话了。   李从璟见莫离果真不知道,大感失望,“交情啊!耶律敏在幽州待了数年,这还不是准备?”   莫离饮茶的动作怔了怔,然后放下茶碗,果断起身走了。   李从璟:“……”   ……   从仙州到西楼,路程算不上近,好在这几日天色一直颇好,要不然冒雪赶路绝不会是一件惬意的事。辽东、渤海西境、契丹东境这些路,同光年间李从璟就走过,虽说彼时战况紧急,来不及欣赏山川景致,但行军路线、安营扎寨之所李从璟都熟稔于胸,这回算不上故地重游的旅程,也能见到不少熟悉的景物,倒是使得旅程不那么枯燥。   只是转眼间数年已逝,而大业还未功成,不免让人生出时不我待的感慨,莫离和杜千书已经在互相掉书袋,让人一看就知道那是文化人,有格调。相比较之下,桃夭夭明显没那么多感触,要不然也不会耷拉着脸,一副宝宝很不开心的模样。   “桃大当家似乎对此行没甚么信心?”李从璟没话找话。虽然理智告诉他,此时最好别搭理这个女人,因为女人不开心的时候,往往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但这绝对不妨碍她们对一切能触碰到的事物发泄怒火。   “我有一个问题。”桃夭夭深吸了口气。   “但说无妨。”李从璟大气道。   “当年西楼会战后,耶律敏紧接着回归契丹,此事到底是你有意安排,还是她自行决定?”桃夭夭问。   李从璟道:“她是自由身,我何以能安排她的去处?”   “那你当时为何不拦她?”桃夭夭脸色沉了一分。   “如何拦?当年她被迫离家出走,流落幽州,我就已许诺过她来去随心,我绝不横加干涉。况且当时能与耶律倍联手,她到底起过作用,我总不能过河拆桥。”李从璟一五一十道。   “你倒是大度得很,平日里算计那些对手的时候,怎不见你这般有原则?”桃夭夭出声讥讽。   “那不一样,她并不是我的对手。”李从璟苦笑。   “她当然不是你的对手,哪怕她已成了契丹的北院宰相,哪怕契丹中兴也有她几分力,恐怕在你心里,她始终都是当年的二八佳人。”桃夭夭冷笑,“一个被你抱着满街跑,而后跟你离国的小娘子。只怕这些年她在契丹风生水起,中间没少某人劳心劳力吧?”   李从璟:“……”   “无话可说了?”桃夭夭犀利的眼神逼过来。   “我是清白的。”李从璟耸耸肩。   “骗鬼去吧!”桃夭夭更愤怒了。   李从璟无奈叹息,就此默然下来。然而不久,他的双肩就开始耸动,继而笑出了声,最后哈哈大笑不止。   桃夭夭脸黑如墨,“有什么好笑的!”   李从璟捂着肚子,“我就知道,天底下没有一个女人是不争风吃醋的,原来堂堂桃大当家也是如此,这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什么?”桃夭夭杀人般的目光又投了过来。   李从璟骇得一跳,作势道:“你……你想作甚?行刺亲王可是大罪,你想清楚点……”   桃夭夭从靴子里掏出利刃,拉着马缰绳向李从璟靠过来,咬牙切齿道:“谁说我要行刺了?我只不过来揍你一顿……你真以为你和阿狸那些事我不知道?李从璟,你给我老实交代,你到底在外面有多少人?!”   李从璟拔腿就跑,“快来人,桃大当家要行刺孤王……莫哥儿,你笑个屁,还不过来帮忙……”   莫离笑容欢乐,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们哪里是桃大当家的对手……”   ……   西楼,日暮。   大地将隐未隐,万物将藏未藏,黑夜将至未至,对内心孤独的人来说,夜幕如薄雾,更如浓愁,在此时真实得如能触摸,总能让人倍感孤寂落寞,也总是叫人格外想念一些人,一些事,亦或一些地方。   想念得久了,往往就会发现,旧时如彼岸,灯火辉煌,而自己在此岸,置身黑暗,对那些记挂的东西,永远只能隔岸相望。河水冰冷,河风浸湿了衣裳,无论是孤寂还是落寞,在此时就会愈发深刻,入骨三分。   这是西楼城里高度仅次于皇宫和城墙的阁楼,只要置身窗前,即便是坐着,也能将西楼看得完全。   结束一日忙碌的耶律敏,披上一件华贵的大氅在窗前坐下,她原本不过是想休息片刻,然而这一坐,就再也没有离开。她望着窗外,眼神飘忽,似是有些痴了。   又起风了。似乎这里的风永远都不曾停止过。   冷风不会使人迷醉,它反而会让你清楚认识到自己的处境。窗外的西楼有万千人家,户户燃灯,却都跟自己没甚么关系。耶律敏不禁去想,若自己只是这万千人家中的平常一个,拥一盏灯,守一桌菜,等一个人,该有多好。   灯未灭时,菜未及冷,等的人却一定会归来,那样多好。   是谁曾跟她念过这样一首词:赌书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耶律敏轻轻念叨起这首词:“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千里之远有名幽州者,昔年之旧有一少女,尚且不谙世事,也曾寄居城中,得历此等之事。只可惜,彼时她还不识五谷,也煮不来一桌饭菜,所以她只能老是围在那人近旁,叽叽喳喳,蹦蹦跳跳,没头没脑的去烦他。   直到她终于发现,这样的搅扰并不能让他多一分笑容,多在意她一些,甚至不能让他多看她一眼,她只能悻悻放弃。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心中只有万里江山。所以,她决定去帮他涂画这座江山,哪怕只能画一条线条,抹一层淡墨。   数年之后,便是眼界奇高的他,也会称赞她屯田办得好。然而她并不满足,甚至觉得失落,因为那个时候,他眼中只有欣赏,而没有爱怜。那不是她想要的。   她觉得自己做的可能还不够好,亦或许,他根本就不中意自己,许许多多的矛盾,使得她做出重回草原的决定时,脑子里其实都是懵懂的。   他应该会劝阻自己吧。当时她心存侥幸的想。   然而他并没有。   她说不清那时是伤心,是绝望,还是如释重负,亦或是愤怒。总之,彼时心乱如麻的她,内心绝不是平静的,也不会只有一种情感。   自那时归来,一晃已是四年。   “也许你说的对,每个人生来都是孤独的,越是把自己寄托在感情上的人,最后只会被感情伤得越深。”耶律敏抚摸着自己白皙的手指,自己对自己呢喃,“因为人,本就是这世上最不确定的东西了,而感情,又是人身上最不确定的东西……”   窗外灯火似乎更亮了些,因为黑夜已经完全降临,黑暗更深了。   “宰相大人,有客来访。”在耶律敏起身前,有人来禀报。 第658章 一载相识十载别(一)   大唐与契丹“睦邻友好”的这些年,常有使臣往来,不仅中央朝廷屡屡各遣官吏互访,便是卢龙边镇,也因了各种原因,常有派人去契丹的情况。   此番耶律倍要发兵西征,风声自然没有瞒过有监视契丹之责的卢龙边镇,幽州节度使李彦超将此事禀报朝廷后,朝廷下令,让他派遣一支使臣队伍找个理由北上,去摸摸契丹虚实。   而承担这个任务的,便是李彦超的左膀右臂,也是他亲兄弟的李彦饶。   李彦饶到契丹已有几日了,朝堂上见过耶律倍,私下里也见过许多契丹权贵,契丹西征的情报早已确信无疑,按说事情都办完了,该返程才是,但他却不能立马回去,他还要等一个人。   李嗣源给了李彦超一封密令,密令中提到,一员大臣会在此前后抵达西楼,让幽州的使臣队伍听其号令行事。   然则一连等了数日,也没见那位大臣露面,性子急躁些的随行官吏不免开始抱怨,甚至发牢骚说军情紧急,岂有在此浪费时间的道理,该赶紧赶回幽州谋划应对之策才是。   “契丹要西征黑车子室韦的消息,听说早先就由军情处上禀朝廷了,别人不知晓,我却是知道,军情处的消息绝少出错的,尤其是这等大事。这回北上西楼,明说是打探契丹西征的消息、代朝廷给耶律倍施加压力,实则可能大有文章。而这个文章,只有那位大人物知晓。所以你我眼下等人这件事,才是此行的关键。”   李彦饶安抚那些躁动的官吏,“你们大可想想,什么样的人值得我们在此久候?”   官吏们七嘴八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李彦饶挥挥手,一副老子知道但老子就是不告诉你们的模样,让那些官吏退下。   实际上李彦饶也不知他要等的人是谁,他暗自琢磨:契丹西征,朝廷八成不会发兵北上,只能眼看这帮蛮贼撕毁当日协议。但以陛下和秦王的性子,是断然不会甘认吃亏的,此番遣人来契丹,又要我等听命行事,到底有什么打算?   李彦饶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忿忿放弃:这弯弯绕绕的算计果然不是人人都做的,老子只管打仗就行了,理会那么多作甚。   李彦饶当然不知道,李嗣源安排他们此来西楼,真正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帮李从璟隐藏身份。   李从璟的身份今非昔比,此番到西楼来自然不能偷偷摸摸,得有身份才行,否则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但又不能公然以秦王身份出现,那样的话分量太重、太吓人,足够引起轩然大波。   ——连秦王都到了草原,莫不是大唐军队要北上了?   ——秦王亲自到了西楼,岂能眼睁睁看着昔日协议被毁?   所以幽州使臣的掩护,就成了必要之选。   当李从璟出现在李彦饶面前的时候,李彦饶差些惊掉了下巴,连忙行礼之余,他总算反应过来,原来那位大人物就是秦王,这让他既惊且喜。自同光四年之后,至今他都没机会再在秦王麾下效力,但平日里没少向部曲吹嘘:老子当年也是跟秦王并肩杀敌,扫荡过辽东、渤海、西楼的!今日得知又有机会为早已今非昔比的秦王鞍前马后,自然高兴得很。   李从璟将李彦饶的任务对他说明后,笑着道:“身份随便给一个就好,左右不奢望没人认出孤王来,耶律倍是聪明人,不会傻到戳穿孤王的身份,大家一起装聋作哑就是。”   这些事很好安排,随后李彦饶问李从璟有何吩咐,李从璟道:“带孤王到城中逛逛。”   李从璟说是在城中逛逛,就真的只是逛逛。整整大半日,他都没停下走马观花的脚步,这让李彦饶暗自感叹:大人物的心思与咱还真是不同。   对李从璟来说,西楼不算陌生,同光元年他初次北上,便是以商人身份,混进耶律德光军队中,被对方热情而隆重的带到西楼,还很是享受了一番推心置腹的朋友待遇。之后在西楼逗留多时,发生了许多事,耶律敏便是在那会儿结识。   与中原腹心的洛阳一样,自耶律阿保机经营西楼以来,作为草原上当之无愧的经济中心,西楼一片繁华。李从璟在城中闲逛时,如多年前一般,依然看到了来自草原各处,甚至是渤海和西域的商旅。不得不承认,至少西楼今日之繁华,比之同光元年并不多让。   不管李从璟、耶律倍各有怎样的心思,自同光四年之后,大唐与契丹就保持着正常的邦交关系,得益于当年的西楼协议,在契丹国中唐人的地位得到提升,方方面面的利益都有所保障,是以往来草原的商旅是日复一日多了。街面上随处可见各式装扮的唐人,他们昂首阔步、眉宇轩昂,就如同行走在自家的后花园一般。   每每看到这些唐人,李从璟心情就会好上一分。   边贸已经不能满足两国互通有无的需求,让大唐商人在草原自由往来,甚至是让契丹商人在中原自由行商,这正是李从璟对待草原的一项重大政策。   草原军队可以被打败,草原部族可以被征服,但是然后呢?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般的草原人南侵,根结在何处?   中原王朝要彻底统治草原,又该如何做?   李从璟可不想重蹈历史的覆辙,他要的是打下一个地方,即治理一个地方,消化一个地方,将这个地方的山水、子民,从骨子里变成大唐领土、大唐子民。   正因如此,仅靠武力是不够的,他还需要更深刻的手段。   而耶律敏日后的所作所为,关系到他这项政策的开端,他当然分外重视。也即是说,作为李从璟有关草原大谋划的一部分,在耶律德光与耶律倍相争之际,保证耶律敏支持耶律德光,也不容有失。   “李将军似乎对逛街没有兴趣?”李从璟见李彦饶无精打采,便笑着问他。   “绝对没有!”李彦饶赶紧挺直腰板,摆出精神奕奕的模样,“末将……末将很有兴趣!”   李从璟也不戳破他,而是道:“孤王倒是对逛街没有兴趣,不仅没兴趣,简直称得上是厌恶。”笑了笑,又道:“但是不深入市井街巷,怎能知晓这里的百姓是何种模样,怎能知晓商铺的买卖是否兴旺,怎能知晓儿郎是否血气方刚,怎能知晓邻里是否相亲友爱,怎能知晓官府秩序是否深得人心?”   “当你看到这些时候,逛街便不是逛街。”李从璟接着道,“而是巡视。”   “巡视?”李彦饶怔怔重复了一遍。   “巡视自己的领地、子民。”李从璟抛下这句话,就不再多言了。   李彦饶虽然不擅长弯弯绕绕,但这并不代表他笨,他很快反应过来,内心已是惊涛骇浪:“秦王要打下西楼……打下契丹?!”   若是李从璟知晓他心头的想法,一定会纠正他,那不是“打下”,而是“征服”。   至于今日的闲逛,李从璟的目的当然也不尽是他说的那般光鲜,实际情况是:无论是敌人的子民,还是自己的子民,他都要了解一些,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尤其是在作一些宏大而精细的谋划时,一些细节的不同,都足以决定整个谋划的成败。   比如说,从市井街巷的谈论中,他可以了解到,契丹百姓是怎样看待耶律倍的,是否真心拥戴他们的皇帝,对耶律敏又是否称赞有加。答案的肯定与否定,当然会对李从璟的谋划产生截然不同的影响。   傍晚时分,李从璟终于结束了他的逛街之旅,从他舒张的眉宇间可以看得出来,他对今日收集的信息颇为满意。李彦饶见天色已晚,便问李从璟是否要回驿馆休息。之所以有此问,是因为李彦饶知晓,军情处在西楼颇有产业,彼处的条件可能会比驿馆的条件要好得多,别的不说,美酒美人总是不会少的。   “去拜访北院宰相。”李从璟稍作沉吟后道。   “是……”李彦饶面色顿时有些怪异,北院宰相耶律敏他岂会不认识,不仅认识,当初在幽州的时候,彼此还都是老熟人……   “等等。”李从璟想了想又拦住李彦饶,就在李彦饶以为李从璟要改变注意时,却听李从璟道:“先寻处地方吃饭,待会儿见了北院宰相,她可能不会招待我等的饭食……”   李彦饶眼神更怪异了,心想殿下你这是要去跟人家谈什么,会让人家绝情到连饭都不管了?   吃饱喝足,李从璟在李彦饶的领路下,到了北院宰相府衙前。莫离、桃夭夭等人虽然同行到了西楼,但今日出门李从璟却没让他们跟着,此时他身旁便只有孟松柏等护卫——这些护卫在智力的较量上,能给予他的帮助几乎为零,完全不用指望。   李从璟深吸了口气,他知道今夜与耶律敏的这场会面,绝对不会轻松,此番会面事关重大不说,大唐与契丹往后百年的大事可能都会因此而改变,仅是耶律敏本人就不容小觑,中间免不得要斗智斗勇……斗勇应该不会……李从璟分毫不敢掉以轻心。   “去通报。”李从璟挣开锐利的双眼。 第659章 一载相识十载别(二)   李从璟没在门房等太久,府中很快有人来领他和李彦饶进去,七绕八绕经过无数亭阁楼台后,两人被带到先前耶律敏倚窗望月的那座小楼前。   李彦饶在大堂便被“拦”了下来,府上自然有好酒好肉招待,李从璟则被领着上楼。登楼的时候,李从璟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他正在经历攀登,将要到达一个可以俯瞰契丹甚至是整个草原的地方。   阁楼上灯火通明、温暖如春,屏风与帷幔都有些倦怠意味,妆扮精致的耶律敏站在灯火最明亮的地方,华丽的服饰让她看起来如同一只开屏的孔雀。仅是一眼,李从璟便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雍容贵气与有意收殓的锋芒——那是她为契丹北院宰相数年来,久在人上发号施令固然会养成的气质。   “秦王殿下。”   “宰相大人。”   两人相对见礼,耶律敏招呼李从璟落座,同时示意领李从璟来的人退下,一举一动,若行云流水毫无痕迹。回到主位上,耶律敏敛袍坐了,庄重而不失其美,开口道:“秦王千里北上,一路辛苦。”   待人接物的本事,耶律敏早已烂熟于胸,这些年来她也不知接见过多少重要人物,是以她的言行举止都显得无可挑剔,不仅优雅而且显得亲切。   只不过此时只有她自个儿知道,她的内心并不像她所表现的那般无可挑剔,微微颤抖的手指,略显慌乱的心跳,都是无法抹去的印证。耶律敏自然也发现了这点,所以她有些恨自己,恨自己在此时显得这般不争气。   仿佛是跟自己置气一般,耶律敏要求自己接下来的每句话每分动作,都要圆润如玉,不可有半分瑕疵。   “有劳宰相挂念,辛苦倒不至于,经年戎马,这些也都习惯了。”李从璟觉得眼前的耶律敏怎么看怎么别扭,对方明明举止有礼有节,便是冯道来了也挑不出半分不是来,但李从璟就是觉着不舒服。   再加之耶律敏言语间的客套、疏离,让李从璟一时拿不定注意,对方心里到底是什么念头,所以他只能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耶律敏听了李从璟的话,却是心头一怒,眼神差些就剐在李从璟身上,心道:你还知道我挂念你?我看你这番模样,可没有挂念过我的意思啊!   “听闻秦王方才平定了两川之乱,此时怎会突然到西楼来?况且西楼并未接到讯息,通报秦王会出使契丹……”耶律敏使劲儿望了李从璟一眼,心想看你如何作答。   “同光四年,大唐与契丹曾有协议,定下草原自此不许见兵戎。此番大唐却听闻,契丹皇帝意欲向黑车子室韦用兵,故而孤王来查探一番。”李从璟见耶律敏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心中多少有些不喜,言语难免生硬了两分。   耶律敏心道你果然从未挂念过我,你到西楼来完全是因为国事,我真是去你娘的!一念如此,耶律敏身姿愈发端庄了,气质愈发不柔和了,口吻愈发显得不友好了,“秦王要知道契丹是否对黑车子室韦用兵,该去问皇上才是,来寒舍怕是来错了地方罢。”   李从璟眉头微皱,心道你即便不念旧情,也犯不着这般做派,当年在幽州时那个温婉的女子哪里去了?果然是人一旦拥有了权势,都会被权势所改变,从此变得不近人情、面目全非?   “契丹内外,谁不知晓,北院宰相在契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不可言说,契丹皇帝但有国事,每每垂询,对你无不言听计从。”李从璟心道你不是被权势腐蚀了灵魂么,那我就夸赞你几句,满足你的虚荣心好了,“若是契丹真欲西征黑车子室韦,在见契丹皇帝之前,先与宰相一见总是必要的。”   李从璟在说前一句话时,耶律敏双眼已经微微眯起,像是受人挠痒的猫儿,倍觉惬意,但听到后一句话,耶律敏恨不得跳将起来,指着李从璟的鼻子骂:你来见我果然只是为了国事,老娘不伺候了!   内心备受打击的耶律敏,心理防线层层加固起来,她说服自己抛弃了那些小心思,只以契丹北院宰相的身份来面对眼前这个负心贼,“秦王此来相见,有何打算,不妨直说。”她瞄了窗外一眼,“尤其是在这等时候。想必事情一定分外重大且紧急,秦王就不要绕弯子了,你我坦诚相见,直接些好。”   李从璟心说女人果然是翻脸无情啊,想当初刚到幽州那会儿,你还像个麻雀一样整日围在我身旁叽叽喳喳,现在真是翅膀硬了啊,竟敢对我如此不假辞色,老子真是白疼你了啊!   “耶律倍率军西征,你就不怕耶律德光在东线起事?”李从璟转念一想,前些时候桃夭夭到这里来,可是受了颇为友好的招待,她可不曾说起耶律敏变得冷酷无情了,今日耶律敏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对我这般冷淡?   “秦王殿下直呼我皇之名,是何用意?”耶律敏忽的沉着脸,声音冰冷。   李从璟心头大怒,差些就拍案而起,不过他好歹忍住了,表面上仍是云淡风轻,但声音冷得厉害,“自同光四年西楼之役后,契丹便向大唐称臣,君王称呼臣子的姓名,有何不妥?”   耶律敏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之色,让人不解其意。不过这丝迷茫一闪即逝,她随即沉声道:“契丹向大唐称臣不假,但不是每个契丹人都是任何一个唐人的臣子,还望殿下分得清楚些。”   李从璟嘴角动了动,最终还是忍住了怒意,心中却已将先前的疑问抛诸九霄云外,无论耶律敏对桃夭夭如何,但在眼下,她的态度是明确的。   李从璟不去跟耶律敏作口舌之争,他饮了口茶,平复了心绪,这才语调平静道:“耶律倍西征,耶律德光八成会趁机起事,以耶律德光的军事才能,他必会使得他的人马,在耶律倍西线战事最关键的时候,兵临西楼城下。届时耶律倍回援不及,耶律德光要攻下西楼并不太难……”   “西楼非是一座空城,这里不仅有精锐驻军,还有无数权贵的私兵,耶律德光岂能说攻下城池便攻下城池?”耶律敏不等李从璟把话说完,就开始反驳,“况且黑车子室韦是何等战力,契丹早已一清二楚,此番皇上西征,必定一帆风顺,而后凯旋。奴虽不才,却也自认保证西楼不失到皇上归来,并无难处!”   李从璟早料到耶律敏会有这番说辞,“如果鞑靼部参战,相助黑车子室韦呢?”   耶律敏吃了一惊,“你已经联络了鞑靼部?”如果鞑靼部参战,耶律倍失败的可能性仍旧不大,但战事却会拖延,这就给耶律德光创造了许多时间。   而若是耶律德光在耶律倍身旁再安排有棋子,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手脚,那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以耶律德光这数年在东境积攒的功绩与威名,得到了不少人的效忠,耶律敏相信,这样的手段耶律德光并非使不出来。   而那些昔年是耶律德光一派,后来在耶律倍上位后备受打压、排挤的权贵,以及国中一些不得志的势力,定会很愿意帮助耶律德光“王者归来”,希望攀龙附凤自此飞黄腾达!   只是须臾间,耶律敏脸色数变,她几乎是跳到李从璟面前来,“你联合了鞑靼部帮助黑车子室韦,挡住皇上的西征大军,又知晓耶律德光会在彼时兵临西楼,你……你到底想作甚?!”   李从璟站起身,淡然道:“时至今日,耶律倍让大唐很失望,大唐不想让他再做契丹皇帝。所以大唐决定换张面孔,去坐坐那个位置。这个人,就是耶律德光。”   “你要助耶律德光夺位?你疯了不成!”耶律敏喊叫起来,然后她又立马压低了声音,“这样做,你能得到什么?对大唐有何好处?”   “兄弟相争,举国内战,自然会大耗国力,这就是大唐想要的。从始至终,大唐都不希望草原上有一个庞然大物,更不必说存在一个什么帝国!”李从璟看着耶律敏,“你应该知晓,耶律德光早晚会举事,眼下不过正好时机到了而已。从耶律倍没有成功阻止耶律德光死灰复燃那一刻起,他就输了。”   “疯了,真是疯了!”耶律敏的五官都扭曲在一起,“耶律德光做契丹皇帝,难道就会比耶律倍更称大唐的心?你难道不知,耶律德光比耶律倍的野心要大得多,也要难以控制得多?!”   “耶律倍、耶律德光,都不是大唐想要的契丹皇帝。”李从璟摇摇头,目光如电,“大唐不需要草原上有皇帝,天下只能有一个皇帝,那就是大唐皇帝。至于契丹酋长谁来做,我可以告诉你。”   “谁?”耶律敏已经有些呆了。   “你!”李从璟郑重的说。   “我?”耶律敏愣了愣。   “就是你!”李从璟肯定道。   耶律敏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直到几欲疯癫,期间她不忘指着李从璟的鼻子嘲讽,“让我做契丹酋长?秦王殿下,亏你想得出来!”   “为何不能?”李从璟皱眉看着疯疯癫癫的耶律敏,“你在幽州数年,掌管屯田之事,彼时我便已瞧了出来,你有爱民济世之心,前番你要回契丹,恐怕也是抱了为契丹百姓做些事的想法吧?既然如此,你便该知晓,无论是耶律倍还是耶律德光,都无法让契丹百姓过上好日子,只有你有这个心性与能力!”   话说完,李从璟看着耶律敏,等她回答。   耶律敏止住了笑,却扶着案几盯着地面怔怔出神,良久,她抬头问李从璟:“所以当耶律德光兵临城下的时候,我要打开城门,率权贵们迎接新皇帝?”   李从璟点点头。   耶律敏笑了一下,那笑容无法描述,凄婉、嘲讽、落寞、不甘、荒唐?都不足以描述。   而后她整理衣袍站好,就站在李从璟身前不到十步的地方。   她用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直直看着面前这个英武不凡的男子,以从未有过的语气认真道:“杀了我吧!”   李从璟没想到最后得到的会是这样一个回答,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竟是也怔在那里。   耶律敏的意思很明白,她不会背叛耶律倍,更不会转而去效忠耶律德光,她拒绝李从璟今日的提议。   而拒绝的代价,就是死亡。因为她已清楚知晓了李从璟和耶律德光的谋划,她若活着,便代表耶律倍会知晓这个谋划。   光阴似乎停止了流转,也不知过了多久,李从璟缓缓开口时,却发现嗓子已经极度干涩,这让发音变得很难,“还有什么话留下?”   先前那般的笑容再度出现在耶律敏脸上,在昏黄的烛火下多了几分凄然,如落花在眷恋人世间的美,她的目光落在李从璟脸上,如同纤纤手指在彼处轻轻滑过,“君不知妾,妾不知君,若有来生,再来相知。”   李从璟默然,而后伸出手,掐断了耶律敏的脖子。   然后他抬起头,露出一个狰狞如厉鬼的笑容。 第660章 一载相识十载别(三)   李从璟被自己那张狰狞的笑脸吓得一跳,浑身一个机灵便回过神来,抬头望了一眼府门上的气死风灯,他感觉后背湿漉漉的,想必已经全是汗水。   “李彦饶……”李从璟招手让李彦饶过来,“你再遣人去通报一声,不,这回你亲自去,告诉耶律敏,就说孤王偶然身体不适,再者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来造访。”   “这……”李彦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去通报的人前脚刚走没多久,怎么李从璟后脚就要改变主意?但对李从璟命令,李彦饶自然不敢质疑,立马依言去照办。   李从璟拖着疲惫的双腿,一步步离开那座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府邸,一路上一言不发。孟松柏等人都觉得分外诧异,不能理解为何秦王在府前站了片刻,就好像累得马上就要瘫倒一般?   他们自然不知道,此时李从璟心中正有惊涛骇浪。   李从璟最后拿定注意,绝不能如此轻率去见耶律敏。他本以为他的准备已经足够充分,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最大的问题在于,他这回要面对的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极有可能是一个没有完全成为政治人物的女人。   李从璟径直到了西楼的军情处据点,让军情处锐士将有关耶律敏的情报都搬出来,而后就一头钻进了纸堆书海中。他决定再好好了解一下耶律敏,虽然他自认为已经很了解对方,无论是幽州时的她,还是回到契丹后的她,虽然眼下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但他希望能抓住最关键的那丝灵感。   一连一昼夜在纸堆中折腾,李从璟的收获却谈不上丰富,耶律敏的私生活几乎为零,要不然民间也不会流传这是个嫁给了契丹的女人,这就让信息变得单一,几乎都是关于她的为政举措与风格。   当然,李从璟也有一些不是新发现的发现,例如耶律敏多有关注百姓疾苦的举措,却因为耶律倍不同意而得不到施行,因为霸业需要聚敛财富为国所用,而改善民生则是藏富于民。   又一桌饭菜被李从璟挥手斥退之后,桃夭夭那张美轮美奂的脸出现在屋子里。当然,低头的李从璟最先看到的是一双漂亮的长腿,没有任何瑕疵曲线完美的大长腿,他的视线顺着长腿上移,就看到了那只饿狼般的眸子。   不得不说,这只眸子里的骇人之色有些煞风景。   桃夭夭在李从璟身旁坐了下来,两人共坐一条长凳,对着满屋子凌乱的纸片、折子、册子。李从璟侧头对桃夭夭笑了下,便算是打过招呼,继续红着眼眸翻阅手中的册子。   “你果真没有准备后手?”半晌,桃夭夭开口问,既有些纳闷又有些不可思议,不过语气总算没有置气的意思。   “世事无常,人能算计和左右的又能有多少?”李从璟也很想有这个“后手”,然而事与愿违,很多时候人不得不在准备并不充分的情况下,去放手一搏。   桃夭夭也看出来李从璟的确没有过多准备,她一手拖着下巴沉吟片刻,“能从这些情报中筛选出来的消息,想必你也都了解的差不多了,若是你想了解一些其它的东西,我这里倒是有些货。”   李从璟抬头,看到桃夭夭面色有些怪异,还有香腮边的那一抹嫣红是怎么回事,莫非是娇羞?他愕然,不知桃夭夭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倒是忘了,你此番北上,可是与耶律敏一起呆过许久的。”李从璟笑道,“你且说说,你都了解了哪些情况?”   桃夭夭站起身,完美的腰身直晃晃展现在李从璟面前,不过李从璟此时却无暇欣赏,只听桃夭夭边缓缓踱步边说道:“每个人活着都有自己活着的理由,为财为权为亲人为享乐,理由或者高尚或者卑微,或者惊世骇俗或者平淡无奇,那么我问你,耶律敏为什么而活着?”   李从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发现这个问题并不简单,如耶律敏、耶律德光、耶律倍这些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不是浑浑噩噩活着的人,每个人都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若说耶律德光、耶律倍存在的理由是那把交椅,耶律敏活着的理由又是什么?   八年前,当耶律敏还只是一介少女时,她因不满耶律阿保机、述律平对她的冷漠,为反抗一场政治婚姻而逃离契丹,可以说是为了自由。在幽州的数年,从最开始的无所事事,到后来投身民政事务中,可以说是随心所欲,什么高兴就做什么。那么四年前她决定回去契丹,又是为什么?以及四年后的今天,已经做了契丹北院宰相数年的耶律敏,又在为什么而活?   权势?地位?富贵?还是其它?   李从璟无法想透这个问题,哪怕他这些年并没有疏忽对有关耶律敏相情报的了解,眼下也在信息海中沉浸了一日夜,他还是无法对这个问题做出准确论断。   他想起在宰相府门前预见、推演出的场景,他的眉头又皱得更深了些。   李从璟知晓,在眼下事关契丹和耶律敏命运的抉择面前,不解决这个根本问题,他就没有把握说服耶律敏站在自己一边。   修长纤细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滑过,桃夭夭忽然无声的笑了一下,她回过头来,似近非近似远非远的望着李从璟,“你难道不知道,女人是个复杂的……存在?”   “的确够复杂。”李从璟苦笑。   “然而有些时候,女人却又很简单。”空灵的声音从桃夭夭樱桃般的口中悠悠吐出,她的目光微微上扬,有些难以捉摸。   李从璟无力道:“桃大当家,能不能直接说谜底?”   桃夭夭感觉自己方才一番丰富的微表情全都给浪费了,她横了李从璟一眼,留下一句话就丢下李从璟,大步离开了屋子。   而听了这句话的李从璟,则怔在纸堆书海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从璟从纸堆中站起身,吩咐在门外候着的孟松柏,“传令李彦饶,替孤王约见耶律敏,地方就在一品楼。另外,给孤王准备热水、饭食。”   桃夭夭的话给了李从璟一线灵感,可能连耶律敏自己都没有搞懂的问题,现在他已经替她弄懂了,站起身来的李从璟,嘴角又挂起一缕自信而从容的微笑,透过重重迷雾,他终于看清了耶律敏的本质。自然,他心中对如何说服耶律敏,也有了腹稿和把握。   梳洗饱食后的李从璟,眼眶虽然还有些红,整个人却已容光焕发,他乘车出门,比约定时辰早了一些到一品楼。一品楼是军情处的产业,在酒楼遍地的西楼城并不算翘楚,却也不是寻常所在。   李从璟亲自挑选了会面的雅间,并对一应布置都做了些调整,眼看时辰差不多了,李从璟开始亲自煮茶。他喜好品茶,煮茶虽不常做,但也精通门道,不及多时,雅间便有淡淡清香飘荡,闻之令人神清气爽,也就是在这时,耶律敏出现在李从璟面前。   整个阁楼都没有其它人,这间雅间又极为宽敞,四周倒是有三面没有墙壁,而是以帘子辅以帷幔加以布置,是以不仅视野极好,空气通透不虞炉火热气闷人,而且微风拂动帷幔,平添几分意趣,更令人舒爽的是,楼外有树,树外有河,并无其他人等碍眼。   四周没甚么多余布置,雅间中央有一矮几,矮几前后各有一张坐垫,旁有火炉,茶釜正在上面冒着白汽,微微嗡鸣,声如琴弦。   耶律敏看到李从璟的时候,这个头发束在脑后,只简单插一只发簪的家伙,脸上带着亲善和久违的淡淡微笑,他一身布衣青衫,在袅袅升腾的水汽与氤氲的茶香中,气质淡雅而有书卷气,显得忽远忽近若即若离,仿佛无法触摸,又似乎一触就会梦碎。   就在这个刹那间,耶律敏的鼻子猛然有些泛酸,没有人知道,类似的场景曾多少次在脑海萦绕在梦中沉浮,罗衾不耐五更寒,小楼一夜听风雨,望断天涯路。   然而两人四年未见,如今彼为大唐秦王,此为契丹宰相,谁也不知对方是否还是当年那人,况且就算是当年,那份心思也是深埋在地下,不曾见过天日,更遑论眼下契丹即将西征,契丹、大唐关系微妙,个中许多惆怅处,让人不知该如何摆放自己的身份。   忍住了心头一起涌现的复杂情绪,耶律敏弯身见礼,笑容含而不露:“秦王殿下,好久不见。”   “来,坐。这是我特意从蜀中带来的茶叶,品品看味道如何。”李从璟招呼耶律敏落座,为她斟上茶水,笑容一如当初,“我可是许久未曾煮茶过了,也不知手艺生疏了没,若是滋味不如当年,你可得给我卖几分面子,休要点破。”   “殿下的手艺,向来都是极好的。”熟悉的笑容与一如往日般的随和举止,让耶律敏心生异样,刹那间的触动,让人觉得时间仿佛从未流逝。   他还记得,当年那个少女,最喜他煮的茶么?   他应该是记得的,只有她中意的那种茶,喜放一分姜芯。 第661章 一载相识十载别(四)   “确如当初。”耶律敏放下茶碗,眼底淌过一抹追忆之色,她有些感慨的开口,“实不曾想到,时隔多年,殿下的手艺竟然丝毫未变。”   “人也没变,否则你便尝不出这是当初的味道了。”李从璟看着耶律敏,目如晨阳,光芒和煦。   耶律敏婉儿一笑,却如夕阳,凭空生出些许落寞之意,“自西楼相别,数年来大唐国势日盛,想必殿下分外操劳。”她心中想问的是,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么。   “倒也说不上操劳,只是日夜事务缠身,让人无暇分身,许多事情欲为而不可为。”李从璟的语气中充斥着些许无奈,又好似有些自责,“说起辛劳,你这个做宰相的可不会比我轻松,契丹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以你在幽州掌管屯田之事展现出来的性子,这些年想必多有辛苦之处。”   耶律敏看到李从璟那双眸子里闪烁着的光,亮得厉害,就那么直接打在她脸上,好似这里面有千言万语,却又尽在一望之中,她的心跳有些没来由的慌乱,不禁去想:他这是在说,他一直记挂着我过得好不好么?   “各尽本职罢了。”耶律敏不敢去直视李从璟的目光,她微微偏过头,看到窗外竟是碧空如洗,“一别数年,殿下今日到西楼来,不知所为何事?”   李从璟叹息一声,“多年未见,本不欲兀一碰面便说这不快之事,你当真要此时相问?”   耶律敏本能的感到了不妙,毕竟耶律倍和徐知诰联手给两川添麻烦的事,就在不久前发生,而耶律倍接下来又要出征黑车子室韦,这又是违背当年西楼协议的行为,耶律倍如此得罪李从璟得罪大唐,李从璟焉能咽得下这口气?只是不知他究竟是怎样的反应与应对?但无论如何,以他的脾性,想必即将到来的都是雷霆暴雨,绝不会使人觉得轻松。   然而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逃避从来都不是办法,耶律敏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却脆弱的不堪怀疑,“早晚得说,又何必要等呢?”   李从璟收了双手放在身前,侧头看向栏杆之外,神色忽然比空无一物的长空还要落寞,“我有大麻烦了。”   “大麻烦?”耶律敏既疑且惊,以李从璟的本事和如今的权势,还有什么可以称为大麻烦?如果有那样的大麻烦,那又是怎样的麻烦?   “你可知我毕生之所愿?”李从璟认真的问。   “当然。”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耶律敏几乎是脱口而出,“平定天下,治国安邦!”   “好一个平定天下,治国安邦!”李从璟笑容苦涩,“上解君王之难,下解黎民之苦,这的确是我平生之所愿。然而现在,这个志愿恐怕难有实现之期了。”   他的神情是那样愁苦,仿佛一个君王失去了自己的家国,遭受了臣民的抛弃,他曾是那样光芒万丈、不可一世,故而这份愁苦与落寞,就显得犹为悲惨。   耶律敏从未见过这样的李从璟,她心口不禁阵阵发疼,如给针刺一般,她迫不及待的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何等难处,是连你也化解不了的?”此时此刻,善解人意如她,体贴李从璟之难处如她,几乎已经忘了那个李从璟北上目的的问题。   “我且问你,当日在幽州,你为何舍弃固有的富贵生活,去为屯田之事奔波劳碌?”李从璟忽然目光炯炯的问。   耶律敏怔了怔,不知李从璟此问用意何在,不等她回答,李从璟已是接着道:“我记得彼时你的回答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后来黑格问你,堂堂契丹公主,为何甘愿为唐朝地方官吏驱使,而不思报效国家。而你的回答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天下万物皆该一视同仁,那么为大唐百姓奔波,和为契丹平民做事,又有什么区别?”   耶律敏当然记得她说过的这些话,令她吃惊的是,李从璟竟然至今也还记得这些。当时当日,养尊处优了十数年的契丹公主,跟随李从璟千里奔波,见识到了沙场尸横遍野的惨状,见识到了黎民生不如死的悲戚,见识到了生命的脆弱与无常,本性善良如她,遂决定应该做些什么。   屯田也好,回契丹主政也罢,她不过是想让那些在乱世中朝不保夕的百姓,过得能好上那么一分,为此她愿尽所能。这是她作为一介善良女子的卑微心愿,也是她作为契丹公主归来主政后的大抱负。   久而久之,这成了她是耶律敏的存在意义。   这与她当时倾心于李从璟并不矛盾,正是两者的相辅相成,才导致了一系列遭遇的发生。   历史上的君王,既有得意忘形视万民如草芥如李存勖者,也有不忘初心视百姓如己出如李嗣源者。耶律倍、耶律德光是前者,耶律敏则类似于后者,至于李从璟……他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天下大争,说得好听,实则不过是大难之年,天下灾祸,也从没有比战火兵祸给人间造成的苦难更多的。”李从璟神情痛苦,“生于乱世,投身沙场是宿命使然,但征战沙场的目的,却应该是以戈止戈。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令百姓人人安居,叫黎民个个乐业,这是我此生之所愿,你可知晓?”   李从璟上辈子不过是个小老百姓,将心比心,这番话自然没有作假。   “敏儿自然知晓。便是因为知晓殿下之志,对殿下在幽州的作为有所感触,敏儿才有投身民政之念,才有今日之耶律敏。”李从璟痛苦的模样叫耶律敏心尖儿打颤,她忍不住要落下泪来,她几乎下定了决心,这番一定要保护眼前这个人。   桃夭夭留给李从璟的那句话,是这样说的:你这个呆子,难道不知耶律敏早已倾心于你?   当时他发怔,是因为他早先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原本他以为耶律敏对待他的种种,不过是孤身流落异乡后对所熟之人的惯性依赖,此番回想,似乎并不是如此。   但李从璟也知道,仅凭这个还不足以让耶律敏答应他的谋划。因为耶律敏如今是契丹宰相,有她自己的位置,更有她自身存在的理由,个人情感可以作为谈话切入点,为谈话提供便利、助力,但绝不能是全部依仗。   跟耶律倍、耶律德光直接谈权势即可,因为他们只注重这个最实际的东西,跟耶律敏则不能如此,权势只是她实现抱负和自身价值的手段,并不是归宿,所以李从璟得跟她谈理想……   “但是眼下,此志却难以实现了。”李从璟仰天而叹。   “这却是为何?”耶律敏赶紧追问,话一出口,猛有所悟,一时间神色僵硬,眼神暗淡,“耶律倍与徐知诰联手动乱两川,果真给殿下造成了大麻烦……?”   “两川虽有动乱,眼下却已得到控制,若只是如此,倒不足为虑。然而国中却有人以此为口实,对我加以攻讦,参我恃功自傲,已失军政之才,令我滞留两川,长久不得回归洛阳。”李从璟道。   “何人竟敢如此大胆,这般攻讦殿下?”耶律敏这话一问出口,见了李从璟的神色,顿时醒悟过来,“莫非是……”   李从璟苦笑:“便如契丹,皇子不止一个,故而有争端。”   “既是如此,敏儿该如何相助……”耶律敏低下头,目光落在茶几上,她双手不自觉的绞动着衣角,显得极为不安且焦虑,她没有察觉到的是,这样的动作她已经多年未曾有过了。   她想帮助李从璟,但在这件事上能做的又实在有限,她暗暗责备自己的无能,在对方帮助过她许多之后,如今到了对方需要她的时候,她却只能惴惴不安。而作为契丹宰相,她身上的限制跟她拥有的权力一样多。   然而,耶律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李从璟接下来说出的,竟是那样一句话。   李从璟以前所未有的庄重语气说:“帮我管好契丹!”   耶律敏怔在那里。   “只要契丹无事,令我无后顾之忧,无论国内还是江南,有再多险难我都能如常应对。”李从璟看着耶律敏的眼睛,认真的说。   刹那间,耶律敏几乎要哭出来。   没有任何时候,耶律敏发现自己竟是这般脆弱,在这个男人面前,仿佛对方只需要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足以让她卸下所有防备,卸下所有重担,扑倒他怀里去大哭一场。   四年前,西楼城前的唐军大营中,耶律敏告诉李从璟,她要回契丹去。   那一刻,她希望他的挽留,也希望他不要挽留。   他若挽留了,她就能长久伴他左右,若能如此,此生也足矣。   他若不挽留,她就回契丹,好好治理契丹民政,掌握契丹权柄,不让契丹妄生事端,这样也算为他分忧了。因为她知道,有他在的大唐,不容侵犯也不容忤逆,若是契丹擅起刀兵,突破了他对契丹的容忍底线,必然招致大唐再度兴兵北伐,届时对契丹而言,将是一场大灾祸。   契丹只有依靠大唐,顺从大唐,百姓们才能好生生活。这个念头,在她成为契丹宰相后的这几年里,愈发变得坚定,大唐与契丹的互通有无,让她看到了和平带给契丹百姓生活改善的希望,与之相比,向大唐称臣纳贡实在不值一提——之前草原诸部,不一直都是这样?   她主政契丹,是为契丹百姓,是为她自己,也是为李从璟——那是她的志向,也是李从璟的皇图霸业。   这些年来,作为北院宰相,她看似风光无限,但一介女子拥有这般权力,又会面对多少艰难?   而今,李从璟一句“帮我管理好契丹”“令我无后顾之忧”,不仅承认了她的价值,也体谅了她长久以来的辛苦,天下间再多赞美,契丹人再如何说“这是一个嫁给了契丹的女人”,也不及李从璟这句话来的重要、有分量。   在耶律敏拼命忍住泪水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原来,她也不过是个女人。   一个需要被体谅,需要被关爱,需要被推倒……不,需要被呵护的女人。 第662章 一载相识十载别(五)   “耶律倍即将西征,草原将再起烽火,敏儿虽千番劝阻,也是无济于事,形势若此,如之奈何?”耶律敏毫无保留向李从璟说出她的无奈。   “耶律倍一意孤行,自然没人能够劝阻,只不过届时他亲领大军出征,耶律德光又怎会放过这大好时机?”李从璟收拾了情绪,重新开始煮茶。   “耶律倍会在西楼留下守城兵马,并且会在饶州布置一支重兵,一旦耶律德光兵进西楼,便会陷入被两面夹击的困境中。”耶律敏缓缓道,“这是耶律倍之所以敢亲自西征的依仗,也是他给耶律德光挖下的陷阱,按照他的用意,耶律德光如果起兵,正好坐实叛国之罪,他则能借此将其绳之以法,以绝后患。”   “这的确是好计谋。”李从璟手上动作没停,“然而耶律倍还是太自大了些。耶律德光、述律平是什么性子,他们既然决定起兵,就不会没有依仗。”   饶州的兵马虽然布置得好,但届时其统兵将领,那位被耶律倍视为肱骨的大将,到底是会进攻耶律德光,还是坐岸观火,只怕还未可知。   “如果到时契丹陷入战火,且两边战局陷入胶着,或者大体势均力敌,你会如何做?”李从璟做了一个假设。   耶律敏闻言大惊失色,她看到了李从璟眼中的笃定,那说明在对方看来,那几乎是必然会出现的局面,然而这也正是她最不希望看到的。   “若你什么都不做,耶律倍、耶律德光一时谁也奈何不了对方,契丹很有可能分裂为东、西两国。”李从璟继续分析,目光锐利,“连年战火,兵戈不休,契丹的国土,将被鲜血染红。”   耶律敏脸色渐渐苍白,平心而论,李从璟的分析的确是最有可能出现的局面。到时候契丹国内连年征战,民生凋敝,遭受苦难最深重的,不消说定是底层平民,这是耶律敏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局面!   “我……我该如何做?”耶律敏用祈求的看向李从璟,希望他能为她指明一条道路。   李从璟认真地说道:“在东线数年经营,耶律德光已然成势,契丹国内许多权贵都对他青睐有加,况且耶律德光曾为契丹兵马大元帅,颇有些旧日势力,述律平又挟耶律阿保机之余威,一旦他兵临西楼,公然举事,以耶律倍之能,是断然无法将其迅速扑灭的,对不对?”   耶律敏不得不承认,就如李从璟先前所言,两者必会大体势均力敌。   “但若是耶律倍失去你的支持,而耶律德光得到你的支持,力量的对比将发生根本性改变,形势就大不一样了。”李从璟语出惊人,终于将核心论点摆了出来。   耶律敏瞪大了眼睛愣在那里,不可置信的看着李从璟,似乎不相信那句话是从李从璟嘴里说出来的。   本能的抗拒使她不停摇头、眼神慌乱,她几乎要卷缩着身子向后退去,“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李从璟将一盏热茶轻轻推到耶律敏面前,放松了身子,目光也变得柔和,以免进一步刺激到她,“根据事实推论,形势大体会如此演变,你应该知晓,即便契丹分裂为东、西两国,这个局面也不会持久。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耶律德光胜出,耶律倍兵败身亡。耶律倍不能阻止耶律德光东山再起,又如何能在耶律德光已经成势之后,再将他打压下去呢?”   “较之耶律倍,耶律德光野心更大,耶律倍可能不会冒犯大唐,只想恢复耶律阿保机的旧业,但若是换了耶律德光称帝,草原不会满足他的胃口,他必然会生出觊觎中原之心,到时契丹与大唐交战,百姓遭受的苦难也会更加深重。”   “为契丹苍生念,耶律倍与耶律德光之争不应旷日持久,往后也不能让耶律德光真正执掌契丹。”李从璟说完这句话,不忍看耶律敏再受痛苦,遂不再逼她,“个中轻重,不难掂量,我也不催你,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很难抉择,你慢慢想就是。”   耶律敏失魂落魄的坐在那里,如同被暴雨淋成落汤鸡的行人,看不清方向,也不知该去往哪里。   她已经离了李从璟,若再离了耶律倍,在整个草原上,就真的是孤单一人了。   看似虚无的生平抱负与为政理念下的黎民苍生,与可供触摸的血亲兄长,这两者可能兼得么?不能。即便是耶律倍胜了耶律德光,也不能。这些年来,耶律倍的治国方略已然很清楚,他需要压榨契丹每一丝国力,用于支撑他的称霸战争,然后掠夺更多的财富。而在耶律敏这里,她不希望看到流血牺牲,不想看到举国都是孤儿寡母。   一将功成万骨枯,霸业的背后,是堆积成山的尸骨,是荒废的牧场,是失去顶梁柱的老者与幼儿。这不是耶律敏心中的太平盛世。   然而,这一取一舍,对耶律敏来说,到底还是太难了些。   李从璟缓缓起身,倚栏远望。河流静谧,天空悠远,山外青山楼外楼,不知天涯是何处,雨打浮萍,伶仃夜里叹伶仃。   耶律敏的孤苦与难处,李从璟能够感同身受,但无论是为了大唐江山,还是为了他们那一群人的志向,他都必须将脚下的路坚定不移的走下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时候看似有选择,实际那不过是只有一个选项的单选题。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楼外的风愈发冷了些,耶律敏终于干涩开口,她问:“如果我助耶律德光继位契丹皇帝,之后会如何?”   “数年之内,契丹无事,耶律德光坐稳皇位,你也继续做北院宰相。数年后,契丹国势有所恢复,耶律德光若有南侵之念,我会为他准备好一个坑,等着他往里面跳;耶律德光若无南侵之念,也会有草原诸部,请唐军北上攻伐不义。无论何种情况,耶律德光的皇位都不会一直坐下去,契丹国黎民苍生最终是否会享受到天平盛世,取决于你。”   话至此处,李从璟也无需隐瞒,遂将谋划和盘托出。   “若是耶律德光继位为帝之后,收敛雄心,不南侵不称霸,那当如何?”耶律敏又问。   “那岂非正合你意?”李从璟道。   耶律敏沉吟良久,最后问道:“若契丹果真走到最后一步,那会如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李从璟郑重道,同样的十六个字,他也对耶律德光说过。   这句话含义深远,李从璟相信耶律敏能够明白。   耶律敏再度沉默下来。   李从璟也在栏杆前静立。   微风拂动衣袂,站着的人青丝与青袍一同轻舞如画卷,坐着的人黑发在大氅上飞动如柳絮,阁楼上帷幔低垂,茶釜轻鸣,阁楼外城池如棋盘,天地相沉浮。   再美的时光也会逝去,再难的处境也将渡过,该来的终究会到来,该走的想留也留不住。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说来容易,世间却有几人能够做到?   所谓初心,何时的心,可称初心?   耶律敏终究还是站起身,向李从璟告辞,李从璟没有留她,也没有询问她考虑的结果。在即将下楼的时候,耶律敏蓦地停下脚步,她没有回头,似乎是没有勇气回头,又似乎是不愿面对残酷现实,她低低问:“若我相助耶律德光,耶律倍……会不会死?”   “会。”这是个浅显的问题,李从璟没有回避的必要,他语调甚至显得沉重而庄严,“这是战争!”   然后他看到耶律敏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接着她便下楼去了。   阁楼重新变得空旷,李从璟长长吐出一口气,颇为疲倦的坐了下来。这场谈话叫人心力交瘁,便是以他如今的心性也有些承受不住,说到底,他还是觉得对耶律敏有些愧疚。虽然她的遭遇并不是他直接造成的,但也跟他撇不开关系。   谁叫这是乱世?谁叫这是战争?   时至今日,无论是对乱世还是对战争,他都有一颗敬畏之心。   “过程虽然艰难,希望最终能有个好结局吧。”李从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今日与耶律敏的谈话不算失败,至少耶律敏没有拒绝他的提议,平心而论这已经是很好的情况了,要让耶律敏直接答应这件事,李从璟也觉得那不现实。   从一品楼出来,李从璟在门前的街面上站了一会儿,街上行人匆匆,神情各异,此时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一场关乎他们每个人命运的风暴,即将席卷这座看似平静的城池。   往耶律敏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李从璟心头忽然升起一丝异样,他凝神想了片刻,不知这丝异样从何而来,正当他准备将其抛诸脑后不理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忽然捕捉到了一个青衣身影,那是暗中护卫他周全的军情处锐士。   心有所感一般,李从璟回头对孟松柏道:“跟军情处传我命令,加派人手护卫北院宰相府,若是耶律敏出行,务必全程看护,不得留一丝空档。”   下达完这个命令,李从璟也就不再多想这件事,毕竟这只是心头一闪而过的一丝异样。耶律敏身为北院宰相,身边自然有人手护卫她的周全,李从璟觉得自己这个安排,有些多此一举。 第663章 有人西楼杀宰相(一)   从一品楼离开之后,李从璟回了军情处据点。进门后刚到中庭还没进到后院,就望见桃夭夭坐在门墙上,吊着一条美艳不可方物的长腿,正拿饱含深意的眸子盯着他,那分明没有露出一丝妩媚之色的神态,却已迷惑了众生。   李从璟抬头佯装看天,一脸纳闷:“今儿也没见有太阳啊,桃大当家怎么晒起大腿来了?”   桃夭夭耷拉的眼帘又沉了一分,这没有让她瞧着脸色阴沉,反倒是给人一种更加漫不经心的感觉,“和耶律敏的谈话如何?”   “叙旧,谈心,讨论天下大事,还能如何?”李从璟耸耸肩,末了不忘加上一句,“对了,走的时候太匆忙,没来得及道别。”   桃夭夭动人的嘴角动了一下,这个微表情让她顿时显得更加动人。也不见她如何动作,整个人已如大雁一般向李从璟扑下来,若是没有炮弹般的手脚相击,想必这个动作很适合用“投怀送抱”这个词来描述。   前一瞬李从璟还被桃夭夭微翘的嘴角吸引了全部视线,差些沦陷在那迷人的弧度里,下一瞬对方的双臂已经舞动衣袖在空中画了一个圆,一只长腿就出现在眼前,李从璟只来得及举臂去挡,顿时被踢得倒退数步。   燕子般在空中翻身然后落地,桃夭夭不无讥讽道:“才半载未见,想不到你的身手已经生疏到了这个地步,下回若是剑子再向你发难,你还怎么赢他?”   李从璟暗自撇嘴,心说如今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向我对手,脸上毫不在意地笑道:“方才我不过才用了五分力,桃大当家可莫要得意……”   “是吗?”桃夭夭双眸微微眯起,“正好,我也才用了三分力……”话没说完,又向李从璟杀将过来。   李从璟无意与她肉搏厮杀,果断脚下抹油,溜得没了影儿。   一夜无话,且说到了翌日凌晨,天还未亮,李从璟就叫城中的鼓声敲醒。没奈何,他只得如常穿戴梳洗,而后来到院中晨练。   契丹立国,诸事皆习唐人之法,马周创立的官街鼓制度也叫他们学了去,西楼每日的苏醒,也是从一浪浪鼓声中开始。   李从璟偶然抬头,望见了天边的弯月,此时他还只是觉得这轮弯月不知为何有些过于隐晦,光芒寒冷。   而在距离李从璟小半个城池的另一座坊区中,契丹北院宰相耶律敏正坐在马车中,从府中出门,由掌灯的随从在前领着,和许多西楼城中的官员一样,向宫城的方向行去。   耶律敏的车驾刚出坊门,眼尖的掌灯随从忽见前方的夜色中,有数道魅影一闪而逝,不等他有什么应对,阴影中传来一阵大喝,语调分外严厉的喝令他们熄灭灯火。   掌灯随从骤然闻变,手上一抖,灯火差些就灭了,然而此时他虽然既惊且疑,到底也是胆壮勇武之士,当即稳住了心绪,勃然大怒道:“何人胆大妄为,竟敢阻拦宰相车驾?!”   话音将落未落之际,掌灯随从心中已道不妙,原来那些黑暗中的魅影已然靠了过来,来者手中俱都握有兵器,气势汹汹,摆明了来者不善。   “护……”掌灯随从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刚想大喝护卫宰相,声音还未发出,耳边只听的一声“嗡”鸣,下一刻身子就朝后栽倒,竟是一支利矢已经贯穿了他的咽喉!   在倒下的那一刻,掌灯随从的心头凉到了极点,他脑中涌现出一个闻之令人胆寒的称谓,那是一种特殊人群的身份:“射雕手!”   在掌灯随从中箭的同时,他身后的另几名随从中,也有两人中箭而亡,其中包括一名车夫,就在这一瞬间,黑暗中的三个魅影已经冲到车驾前,纵身就往车厢冲去。   除却掌灯随从,马车旁的随从不过四人,虽然人数不多,但却无不是精悍勇武之辈,平日里以一当十不在话下,如今兀一照面就折损过半,已经完全陷入了被动之中。   更危险的是,冲向马车的刺客有三人,随从却只剩两个,也就是说必然有一个刺客无人阻拦,会毫无阻隔直面耶律敏!   偏偏就在这时,闻听惊变的耶律敏正挑开车帘,探出头来查看状况,她的这个举动,立时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了刺客的视野之中!   那些骤然现身的刺客,不仅身手非凡,而且配合严密,进退之间秩序井然,明显已经事先经过多番训练,否则不会这般默契,且对耶律敏十分了解,知道她平日只带五名随从,这番骤然发难,突破防线只在瞬息之间,让根本来不及反应。   耶律敏惊慌中挑开车帘后,却心惊肉跳的发现,映入眼帘的是踏上车辕,正举刀向她砍来的杀手!那高举的长刀,在咫尺之间是如此清晰,冰冷、骇人,夺人魂魄,摄人心神,让人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钻心的恐惧!   耶律敏惊叫一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在长刀斩下来的前一瞬,身子仰面倒向车厢里,竟然叫她在千钧一发之际,神奇的避过了杀手的杀招!   长刀斩空砍在车门上,杀手眼中闪过一抹惊异之色,似乎是也没想到耶律敏在瞬息间竟能有这样的反应。然而杀手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半分停顿,弃了卡在车门上的长刀,抽出匕首,身子向前一倾,用出一招舍身技,扑身向耶律敏刺过去!   倒在车厢里耶律敏活动受限,慌乱之间举止失措,再加上她本身动作就没饱经训练的杀手敏捷,此番再也无法避过当面刺来的匕首,她惶恐的双眸甚至看到了杀手的狞笑!   “呯”的一声响,清脆、突然、短促,出现时即已消失,耶律敏害怕而绝望的紧紧闭上眼睛。   光阴在此刻似乎忘记了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个漫长的呼吸,又或许只是眨眼之间,察觉到身体还有力气的耶律敏怯生生挣开双眼,立即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呆住。   杀手的身子僵硬在车厢中,手臂前伸,依然保持着出击的动作,匕首距离耶律敏的鼻尖只在毫厘之间。   然而杀手的身子,却是凌空僵硬着,一动不动。对,就是凌空。   眼中的瞳孔生硬的丝丝下移,耶律敏这才看清了,一柄由车底出现的长刀,贯穿了杀手的腹腔,将他钉在了车厢中!   空气仿佛凝固了,呼吸变得异常不畅,耶律敏脑中一片混乱,她从未像此刻这样茫然无措。   她不能理解,车底怎会出现一柄长刀,还正好洞穿了杀手的身躯,将他杀死在即将行刺成功的一瞬间?车底有人。然而车底怎会有人?是谁在车底?为何她一直不知道有人在车底?有人要杀她。然而是谁要杀她?为何她一直不知道有人要杀她?   就在耶律敏愣在车厢中的时候,不同于车厢中的万物静止,车厢外的搏斗正分外激烈。   从车底蹦出来的壮士,正联合一名伤而未死的随从,与另两名杀手作殊死一搏。那名受伤的随从腹前血涌如注,战力已经所剩无几,休说与人搏斗,便是无人理会他,他也撑不了多久。然而这名随从却悍勇异常,他咬紧牙关,在紧要关头一声大喝,用尽浑身力气合身抱住了一名杀手,用身体阻止住了杀手向车厢靠近。而后,无论那名恼羞成怒的杀手,手中的长刀如何在他身体中进出,他始终一声不吭,连固执决绝的眼神都没有半分变化,直到眼神中再无神采。   从车底蹦出的壮士,手中只有一柄匕首,与刺客厮杀的难解难分,然而兵器上的弱势,很快让他遍体鳞伤,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有半步后退。   车厢外的异变,明显出乎刺客们的预料,隐藏在黑暗中的射雕手再无用武之地,等他们收了弓箭,要来加入贴身肉搏的行列中时,马车后的街巷中,忽然掠出一道道敏捷的身影,朝马车外的刺客扑过去。   三名射雕手只是微怔,立即意识到事不可为,果断抽身后退,身形很快隐没在黑暗中。   此处的异变说来话长,实则都只在片刻之间,等射雕手们的身影不见了的时候,附近武侯铺中的士卒们才闻声赶来。   然而,摆在武侯铺士卒面前的,只有洒落一地的鲜血与几具冰冷的尸体。五名随从、三名刺客,悉数殒命当场。其中包括一名死后仍旧紧抱刺客尸体不放的随从。   除此之外,再无他人。包括那名从车底出现的壮士,也在最后一刻被出现的同伴带走。   等武侯铺的士卒们发现遇袭的是宰相车驾时,无不惊出一身冷汗,而这时,车厢里发出一声异响,一具已经没有任何气息的尸体从车厢中滚出来,接着,士卒们震惊的发现,原本应该嬴弱不堪、已遭不测的女宰相,此时正完好无损站在车辕上。   黑夜未去,冷风扑面,在一地尸首与血迹中,站在车辕上的女宰相昂首挺胸,眼神睥睨,气势雄浑可比山岳。 第664章 有人西楼杀宰相(二)   在火把摇曳的火光前看到耶律敏的时候,武侯铺士卒们还没来得及惊异,即已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现场的场景委实太诡异了些,而耶律敏那冰冷睥睨的眼神,更是如同即将大开杀戒的百兽之王一般,令群兽颤栗。   没有人知道,独自在车厢里面对一具面色狰狞、渐渐冰冷的尸体时,耶律敏的心绪经历了怎样的历程,但在鬼门关进出的体验绝不会让人心情愉悦,在西楼这座好比契丹心脏的城池中,拥有契丹公主和北院宰相双重身份的耶律敏,竟然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这是乱世,没有人能远离战争,哪怕是高居庙堂的权贵,也不止是谋划国事或是玩弄阴谋诡计,任何人都有可能会死在刀兵之下,在任何时候,任何一个看似平静、实则隐藏了无数不为人知杀机的地方。   争夺,是活在乱世里的人必须时时铭记的东西。   活命要靠争,富贵要靠争,权力要靠争,志向更要靠争——并且是以残酷的方式。   既然要争,就要放手去争。在这样的世道,谁也别逼谁,因为没人经得起逼迫,狗急跳墙,兔急咬人,谁也不必怕了谁,既然活命都成了一种奢侈,谁也不比谁更有底线。   天色在缓缓放亮,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不仅是负责西楼治安的戍卫军队铁卫部将士,还有宰相府的护卫、家丁,以及附近的居民——其中也有一些官吏,俱都聚集过来,那些武侯铺的士卒是最为惶恐的,因为他们深知他们今夜出了多大纰漏。   他们想要去向宰相赔罪,因为他们深知这位宰相多年来素有仁爱随和之名,想必不会太过责怪他们,毕竟这样的事谁也无法预料,武侯铺虽然有责任,但未必真要获太大罪。   然而事实是,他们连耶律敏的面都没能见到,那些宰相府的护卫家丁,也不知得了怎样的命令,面色冰冷的将他们挡在一边,不仅不给通报,有个武侯铺士卒因为声音大了些,便被打得满地找牙。   更令围观者不解的是,耶律敏此时既没有回府,也没有去宫城,而是就在马车旁稳稳坐了下来,连同地上的血迹、尸体,也不准有人去清理。这样奇怪的行为,就像是要更多人见到这幅场景一样,而至于她这样做的目的,暂时还无从得知。   当闻讯的西楼尹和铁卫部主将先后赶来时,天色已经大亮,此地早已给围观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两人令部属好不容易清理出一条通道,就看到人群中央,那辆布满血迹的马车旁,耶律敏正站了起来。   ——也亏的是上朝途中马车走得并不快,在车夫死了之后,马车很快就被护卫拉停下来,若是飞奔中的马车,少不得要落一个马仰车翻的局面。   在耶律敏站起身后,众人清楚的看到,平日里平易近人的宰相,此时脸上写满生人勿近,她看也不看西楼尹和铁卫部大将一眼,冷冷走到那些武侯铺士卒面前,寒声问:“你们便是职司此地治安的武侯铺士卒?”   领头士卒连忙率部上前来拜倒,慌忙道:“正是卑职等……”   不等他说出请罪的话,耶律敏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再度响起,“因你失职,致使宰相遇刺,该当何罪?”   “请宰相大人恕罪……”领头士卒心头暗暗叫苦,连忙谢罪。   “食国家俸禄,而不能为国家效力,护卫西楼重地,却使刺客横行街市,以至能刺杀当朝宰相——如你等这般无能之辈,国家要之何用?今日你等既有此错此罪,当斩不赦!”说罢,耶律敏眼中杀意迸射,竟是果决道:“来人,斩!”   她的府邸护卫们闻令,立即大步上前,他们本已恼怒这些人不作为,使得自家主人差些丧命,此时半分犹豫也没有,抽刀斩下,毫不拖沓。那些武侯铺士卒,听了耶律敏的话,无不震惊抬头相望,似乎还不能相信这位仁慈的宰相,竟然不给半分余地,当街就要将他们杀了。   然而,迎面斩下的利刃,没有给他们太多怀疑的时间。   刹那间,刀光闪过,十多颗人头齐齐落地。   脑袋滚落一旁,无头尸体僵硬的倒在街面上,喷涌的鲜血如同溪流,瞬间染红了大片街面。这血腥的一幕立即震惊了围观者,几乎全部的人莫不愕然后退,眼中写满慌乱与不可思议。   街面上顿时寂静无声,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耶律敏抬头向西楼尹与铁卫部大将看来,神色冷漠,就像她方才并没有下令杀人,面前也没有十数具无头尸体还在流血一样,“两位可算来了,今日之事,两位有何说辞?”   西楼尹与铁卫部大将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与恐惧之色,面前血腥的一幕已在他们心中惊起巨大波澜,他们都意识到,这位先前似乎只会以德服人、以理服人的宰相,这位曾今刁蛮的公主,今日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下官失职……”   “末将领罪……”   此时两人还能说什么,立即相拜认罪。   耶律敏却似并不满意两人的反应,又似乎心中的怒火还没有平息,她冷笑两声,“好得很,宰相当街遇刺,二位竟然无话可说!”她伸手拿来身旁护卫手中的马鞭,朝西楼尹与铁卫部大将大步走来。   “你们没话说,我有!”耶律敏的话从牙缝里蹦出来,她手中的马鞭忽的高高扬起,然后狠狠抽在西楼尹脸上!   啪的一声响,西楼尹猝不及防,官帽都给鞭子抽掉,他心中震惊,错愕抬头,迎接他的却是马鞭的再度降临!   耶律敏脸上的怒容仿佛要化为实质性的刀剑,她手中的马鞭不仅重重落在西楼尹脸上,也落在铁卫部大将脸上!   两人如同家犬一般,被耶律敏一鞭接一鞭狠狠抽打,西楼尹很快就抱头倒在地上,然而这并没有让耶律敏停手,马鞭依旧落在他身上,如同毒蛇吐信,抽得他嚎叫不停。   铁卫部大将身上着有铠甲,却也被抽得蹲在地上,马鞭与金属相撞,发出令人牙颤的噼啪声,传出去老远。   围观者无不色变,呆呆的看着场中这一幕,都忘记了有其他反应,那马鞭抽在肉身上的响声,听着都叫人肉疼,此时此刻,与其说他们是给西楼尹、铁卫部大将的惨状惊到,倒不如说是给耶律敏疯狂的举动给吓到。   挥动马鞭的耶律敏动作猛烈,脸色却冰冷得如同千年积雪。恰是这种反差,让人难以接受,心中发寒不止。   “文不能安邦,武不能止乱,契丹要你们何用?”也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只看到西楼尹遍体是血,而马鞭已经抽断,耶律敏才停下来,她丢了马鞭,俯瞰两人,“真当我耶律敏软弱可欺,连我的周全都不上心了?犯了罪还敢人模狗样站在我面前?!”   收拾完西楼尹与铁卫部大将,耶律敏冷冷转身,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属官:“丢进大牢,容后问罪!”说完这话,她没有走向府上新准备的马车,而是令护卫牵来马匹,动作利落翻身上马,马鞭一挥,喝道:“进宫!”   部属皆大声应诺,声势震人,那些站在路中的围观者,莫不连忙退到道路两边,为耶律敏等人让开道路。   一行人行过人群,绝尘而去。   今日,耶律敏威满西楼。   ……   在围观人群后的一座民房中,站在阁楼窗前的两个人,目睹了耶律敏施威的全过程,在耶律敏一行人冲出人群后,其中一人声音怪异道:“自今之后,耶律敏恐怕就不是耶律敏了。”   “她还是她。”另一人摇摇头,“只要初心没变,人就没变。”   “耶律敏若是知晓你这般了解她,怕是要高兴坏了。”先前那人出声讥讽道。   “真酸!莫非桃大当家最近不喝清水,改喝醋了?”李从璟作势掩鼻,“这醋味,熏得真是叫人销魂啊!”   桃夭夭又来瞪李从璟。   李从璟假装没看见,一本正经道:“下面的人可有发现,刺客是谁的人?”   藏在耶律敏车底的自然是军情处的人,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支援的,也是军情处暗中保护她的人。   “此人绝对出乎你的意料。”桃夭夭将当时的情况告诉了李从璟。   “如此说来,军情处锐士问出这个问题后,耶律敏也听到答案了?”李从璟问。   桃夭夭点点头,“那名刺客就剩了最后一口气,说完那人的名字也就断了气,而当时耶律敏正挑开马车窗帘查看外面的情况,叫她听到了这个名字。”   “这个时候派遣杀手来刺杀耶律敏,他真是疯了!”李从璟眉宇含怒。   不怪他如此恼火,委实是事情的确惹人气愤。   那名刺客临死时说出的名字,是耶律德光! 第665章 有人西楼杀宰相(三)   李从璟不用想也知道,当耶律敏听到派遣刺客的人,竟然是耶律德光,是那个他口口声声要她相助、要她暂时“效忠”的人,心里一定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并且不仅仅是恶心。   放在窗台上的手不自觉用上了劲,直到窗栏传来碎裂的声音,李从璟才回过神来,“昨日我与耶律敏谈话时,无论是迫于现实,还是因为我的关系,耶律敏难说没有真正去考虑我的建议,如今倒好……难怪今日耶律敏性情大变,有这诸番举动,只怕到了这个时候,她都不知该去信谁了,连我都变得不可信……”   “岂止是不可信,快成一个笑话了。”桃夭夭没有再讥讽李从璟,随着这场刺杀的发生,契丹的局势立即变得棘手,在轻重方面她一向拿捏得很好,“但我还是想不通,耶律德光为何要派人来刺杀耶律敏?”   李从璟道:“一时之间我也想不明白……大概耶律德光觉得耶律敏的存在对她而言,始终是个威胁,尤其是在我这般重视耶律敏的时候,为避免日后掌权之后被耶律敏掣肘,他的确有理由先除掉这个威胁。”   桃夭夭点点头,“对耶律德光而言,与其希望自己兵临西楼时,耶律敏临阵投靠,倒不如索性除掉耶律敏,也算斩掉了耶律倍一条臂膀,这样一来,虽说到时少了一个臂助,但也避免了耶律敏会死保耶律倍的风险。这的确是完全之策。”   这个可能性合乎情理,李从璟也无法反驳,若是耶律德光打心底不愿相信他,不相信他的计策,不相信耶律敏诚心投靠,反而去担心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个陷阱,那么他此番作为就显得顺理成章。   李从璟索性不再说话,闭上眼凝神沉思,心念急转间,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桃夭夭也不去打扰他,就在旁边陪着,专注的男人总是格外有魅力,更何况他沉思的还是谋国大事,桃夭夭虽然与常人心性不同,到底也是个女子,说她没被李从璟这番模样吸引一两分是不可能的。   良久之后,李从璟忽然睁开眼,“不对!”   此时耶律敏已经到了宫城,因为前番在刺杀现场逗留了许久,如今早已过了百官上朝的时辰,不过朝会还未散去,百官们还聚集在朝堂上。   “皇上闻听宰相遇刺,大为震怒,当堂佛袖而去。而后传来皇上诏令,着令司近部大将亲自去捉拿责任官员,立即下狱。眼下百官还在朝堂上没有散去,皇上在金光阁暂歇,已经传下话来,宰相可以回府歇息——若是宰相已来宫城,也可直接去金光阁觐见。”   耶律敏在宫城前下马之后,立即有侍者疾步走上来,客客气气向她传达朝堂情况和耶律倍的旨意。   “回禀皇上,君王不可弃臣于不顾,我虽小受惊吓,身体却无大恙,请皇上不必担心,我这就去太一殿等候皇上临朝。”耶律敏一面向前走,一面对侍者说道,态度明朗而坚定。   侍者自然没有多嘴的道理,立即去向耶律倍禀报耶律敏的话。   向太一殿行去的耶律敏不知道的是,她的行踪耶律倍早就了如指掌,在她还未在宫前下马的时候,就有人从宫城城墙上快步离去,向耶律倍禀报她的动向。   金光阁中,耶律倍坐在御椅上,眼神不见深浅,除他之外,堂中还有一名外臣,那人垂手相立,敛眉守目,气质沉稳。   “敏儿为何还没来宫城,不会真受了什么伤吧?”耶律倍看向堂中的人,“韩卿,你的人会不会出了纰漏,真伤到了我皇妹?”   “皇上放心,刺客人选都是臣精心挑选的勇士,绝对不会出现差错。”被耶律倍称作“韩卿”的人,赫然就是韩延徽!   作为耶律阿保机的昔日心腹重臣,在契丹拥有类比帝师的地位,耶律阿保机崩殂、耶律倍继位之后,韩延徽起初并不受耶律倍重视,因为彼时耶律阿保机有用耶律德光替代耶律倍的意思,而韩延徽作为他的心腹,立场自然与他一样。   然而四年来,韩延徽用他的实际行动赢得了新皇的信任,他又的确有才能,遂被耶律倍日渐重用、渐渐引为心腹,如今韩延徽的地位虽说不比当年,但也是朝堂大员,尊荣未衰。   这时有人前来汇报耶律敏的行踪,包括耶律敏在坊区令护卫杀人、鞭笞西楼尹与铁卫部大将的事,都一字不差告知了耶律倍。   听罢事情经过,耶律倍脸色一变,他差些站起身来,“敏儿果真令护卫杀尽了武侯铺士卒,且将西楼尹鞭笞的不省人事?”   待来人一一确认了一遍之后,耶律倍这才挥挥手,让他退下。看向韩延徽,耶律倍苦笑道:“自打从幽州归来,敏儿的性情一直很温和,对朝廷法令更是敬若神明,从未有逾矩之举,这回竟然不顾国法,当街令护卫杀人,且一杀就是十数人,更兼鞭笞大臣,可见她的怒火之盛……韩卿,这回朕的安排是不是有些过火了,把敏儿逼得狠了些?”   韩延徽初闻耶律敏今日之举,也惊得不轻,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皇上过虑了,宰相只是一时怒急攻心,这才有这番盛怒之举,此事平息之后,宰相定会恢复如初……”   “朕就怕敏儿因此性情大变,要是如此,朕心何安……”耶律倍露出愧疚自责之色。   见耶律倍这番模样,韩延徽立即劝解道:“皇上也是为了契丹江山,迫不得已这才出此下策,并非是故意不顾兄妹之情,便是宰相知晓此事,也会理解皇上的苦心……”顿了顿,低声补充道:“况且此事安排的极为周密、隐蔽,宰相只会知道刺客是耶律德光所派,而不会有其它想法,皇上大可放心。”   原来,昨夜针对耶律敏的暗杀,根本就是出自耶律倍与韩延徽的谋划!那名杀手之所以在临死之际说出耶律德光的名字,也是耶律倍君臣俩有意安排,目的就是将此事嫁祸给耶律德光!   两人之所以有这般谋划,正是为了保证西征没有后顾之忧。出征黑车子室韦在即,一旦耶律倍领兵出战,留在西楼的群臣将由耶律敏统率,届时后背与老家都操纵在耶律敏手里,耶律倍岂会真没半分担心?   耶律倍针对耶律德光有军事上的安排,针对耶律敏他当然也要有所布置。   有了夜里这场暗杀,必定会让耶律敏与耶律德光势同水火,这就确保了耶律敏不会有别样心思,而只会在耶律倍西征时为她看好西楼。如此一来,内有耶律敏一心保卫西楼,外有饶州伏兵支援,可保西楼万无一失!   不是耶律倍不信任耶律敏,且不说君王本就不该完全信任任何人,便是他相信耶律敏,难道他就不该顾忌西楼某些别有用心的人?   群臣中的亲唐派,亲耶律德光派,这些人靠谁去压制?   “宰相方才的话有道理,虽说皇上此时为了表现对宰相的重视、亲密,需要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处置某些官吏,但将群臣扔在太一殿不管不顾,的确不是该有的举动,皇上该去临朝了。”韩延徽又道,“至于宰相,皇上只要多加安抚一番,也就无需担心了。”   耶律倍点点头,站起身,正要移驾太一殿,忽然在门口停住脚步,回头来目光不善的看着韩延徽,“朕不是要表现的对敏儿很重视很亲密,而是事实本就如此!”   “是……是臣失言……” 第666章 有人西楼杀宰相(四)   在耶律倍自金光阁移驾太一殿的途中,耶律敏已经先一步到了,原本因为听闻耶律敏在坊间遇刺、目见耶律倍大怒离去、又得到司近部去抓捕官吏的消息,朝堂上已经闹哄哄乱成一片,神色各异的群臣皆在议论纷纷,其间更是不乏相互走动者,在这个寻常日子,这样一个不寻常早朝降临的这般毫无预兆,委实让人措手不及。   “都在吵吵甚么?”耶律敏背光出现在殿门的时候,望见百官乱糟糟的模样,顿时眉头微皱,出声呵斥。不过这回她的言语没有上纲上线,因为她并不想追责眼前的这些官员。   群臣们回首看见出现在门口的耶律敏,或许是因为对方背光的关系,多少感到有些耀眼,议论声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几十双眼睛齐齐望着耶律敏,那目光里有惊讶、有疑惑、有同仇敌该、有幸灾乐祸,但无论如何,耶律敏杀人、鞭官的事正刚刚发生,此时谁也不敢对她不敬,所有人都识趣得闭上了嘴,偌大的殿堂中一时落针可闻。   气氛谈不上和谐,甚至显得有些诡异,众臣心思各异,这时不知是谁先行礼道了一声“宰相大人”,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宰相大人”连着响起,最后所有人都向门口的女子行礼问候,举止恭敬。   耶律敏只是微微颔首,而后便从群臣面前走过,目不斜视来到最前面,稳稳站好。在她身后,群臣们恢复了班列,皆肃然而立,静默无声。   当耶律倍出现在殿堂的时候,见到这般秩序井然的景象,目中的惊愕之色显现出他的意外,朝耶律敏点点头,他走到皇椅上坐下,正了正身子,这才宣布早朝继续。   早朝在耶律倍慰问耶律敏、宣布惩戒责任官员的论调中拉开新的篇章。在整个过程中,耶律敏都表现得镇定从容,似乎遇刺之事早已成了陈年旧事,不过有心的官员还是发现了耶律敏的不同,那不仅是因为对方脸上没了昔日的和善微笑,只剩下刻板、威严之色,还因为当耶律倍宣布对责任官员的严惩时,耶律敏并没有为那些人说哪怕一句话。   当一切都显得平静时,往往没有波澜的外表下,早已隐藏了滔天暗流。   朝堂上的百官们哪怕再迟钝,也在今日意识到,那个和善亲切的女宰相不见了。   往后他们还会意识到,一个铁血宰相正是在今日诞生。   ……   结束了早朝,耶律倍返回金光阁,不久之后,他又将韩延徽召了过来。   今日在朝堂上见到的耶律敏,让他感到陌生,也让他感到发冷,实话说他并不后悔安排了今早的刺杀行动,因为那是西征的一部分,而西征是恢复契丹霸业的一部分,恢复契丹霸业则是契丹强盛的必经之路,也是他的毕生志愿。   万事万物在这件事面前都应该自觉让步。   “敏儿方才的表现你也看见了,有什么想说的?”韩延徽赶到之后,耶律倍当头就问。   韩延徽在来的路上就想好了相关问题的说辞,他毫不犹豫道:“宰相大人表面的平静与威严,正好说明她心中实已出离愤怒,而这正是我们想要的,此时宰相大人必已恨透了耶律德光。皇上,我们的计划实现了。”   韩延徽的话有道理,耶律倍也认同这个说法,他找韩延徽来,听他说这番话,不过是寻求一个心里安慰罢了,既然韩延徽认为事情圆满解决了,他也就不必再有多的杂念。   只是耶律倍没有注意到的是,在韩延徽回答问题的时候,低头的弧度稍微有些大了,他更没有看到韩延徽眼中闪过的一抹厉色,那绝不是一个纯臣该有的眼神。   “无论如何,敏儿受了委屈,朕还是该多多安慰才是,召她来见……不,还是朕亲自去看她要好一些……”耶律倍想到即将到来的西征,顿时觉得还应该把这件事处理得再好一些。   只是不等他成行,就有密碟司的人紧急求见。   密碟司,是耶律倍建立的与情报部门类似的机构。   密碟司紧急求见,耶律倍不得不暂缓去见耶律敏,传令让那人来见。   密碟司带来了一个让耶律倍万分震惊的消息。   “李从璟到了西楼?!”耶律倍今日总是有些怀疑自己耳朵,“何时到的?”   “两日前!”密碟司来人回答。   耶律倍脸色沉下来,半晌一言不发。   “李从璟不是在蜀地吗?怎会出现在西楼?他来西楼作甚么?”一系列疑问在耶律倍脑海中相继浮现,“莫非他得知了朕的西征谋划,来兴师问罪?还是说,他察觉到朕参与了扰乱蜀地的事情,来查明真相?”   良久之后,耶律倍问那个密碟司:“他以何种身份来的?”   “幽州使臣随行官吏的身份。”   耶律倍再度沉默下来,眼中闪动着复杂的光芒。他与李从璟的关系,可不单纯,无论是当初背着叛国的嫌疑,与李从璟携手对付耶律阿保机、耶律德光,在李从璟的帮助下登上帝位,还是在耶律敏出走时拜托李从璟“照顾”,亦或是在李从璟出征蜀地时暗中捣乱,这份关系说是亦敌亦友也不为过,但却不止于此。   就在这时,密碟司的人犹豫了片刻,还是道:“昨日,北院宰相大人似乎见了李从璟……”   “什么?”耶律倍拍案而起,双目瞬间充血,“什么叫似乎?”   “臣还未查明……”   “那就赶快去查!”   “是……”   密碟司的人退下后,耶律倍重重坐回椅子上,眼神闪烁不停。   当耶律倍得知李从璟已到了西楼时,李从璟正和桃夭夭回到军情处据点。   “到底有什么不对?”目送耶律敏离开后,李从璟在沉思之下说了一句“不对”之后,就让桃夭夭将今早参与了救援耶律敏的人召集起来,这便与她一路往回赶,路上李从璟一言不发,桃夭夭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很多事都不对,但到底是哪里不对,还需要去发现。”李从璟脚步没停。   “那你召集今早当值的人手作甚?”桃夭夭又问。   “复盘!”李从璟沉声道。   接下来,李从璟详细询问了今早当值者事发的经过,每一个细节都被他一再确认,并且要他们互相之间相互印证,以求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数个时辰后,军情处的人手尽数退下,李从璟坐在案桌后,对着桌上问话记录再度陷入沉思。不知何时,李从璟抬起头,桃夭夭见他眸子亮得厉害,便知他心中应该有谱了,遂问道:“有什么发现?”   “有三处疑点。”李从璟靠上扶背。   桃夭夭定眼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其一,在西楼大街上刺杀宰相,刺客必然都是死士,能调集三名射雕手参与此事的人,也的确是用得起死士的人。”李从璟道。   “然后呢?”桃夭夭问。   “既然是死士,又怎会在临死之际说出主人的名字?”李从璟目光清澈,“况且以当时那名刺客的受伤情况,便是说出了雇主之名,也没有活下去的可能。既然如此,他何必这么做?”   桃夭夭点点头,“第二处疑点呢?”   “射雕手最后的反应有问题。”李从璟道。   “什么问题?”   “军情处的援军赶到后,射雕手二话没说就撤退,看似是行为果断,见事不可为便抽身而退,以免给人逮住,实则不然。”   “那他们该如何?”   “应该射杀靠近马车的同伴后再撤走。首先,这是避免被同伴出卖和泄露主人身份的保障手段;其次,从军情处援军现身到赶到马车旁,以射雕手的本事,完全可以做完这件事。”   “的确不合规矩。第三处疑点呢?”   “耶律倍西征在即,他知晓耶律德光很有可能在他西征时有异动,所以防范甚严,甚至在饶州埋伏了重兵。他如此防范耶律德光,却没有发现耶律德光在此时派遣了数名精锐杀手潜入西楼,尤其是这里面还有三名万中挑一的射雕手,那可是极为特殊且多半特征明显的一群人,你不觉得这太不合情理了?”   “所以最后的结论是?”   “第一,刺杀案的幕后主使不是耶律德光!”李从璟眼中闪烁一抹精光,嘴角勾出一抹慑人的弧度,“第二,幕后主使要将刺杀案栽赃给耶律德光!” 第667章 故布疑阵引人乱(上)   话至此处李从璟便停了下来,托着下颚再度沉吟,桃夭夭等了好半晌,见李从璟竟是没了说话的意思,不由得敲响了案桌,“第三呢?”   “第三?”李从璟疑惑的看向满眼期待的桃夭夭,“哪里来的第三?”   桃夭夭的眼帘往下耷拉了一分,“谁是幕后主使?”   “不知道。”李从璟双手一摊。   “那你怀疑谁?”桃夭夭问。   “我没有怀疑谁。”李从璟笑道,“不过看你的样子,倒像是已有了怀疑对象?”   “当然。”桃夭夭眉头一挑。   “是谁?”李从璟问。   桃夭夭微微一笑,得意道:“我不告诉你。”   “……”李从璟一脸无奈的摇头,“顽皮。”   桃夭夭顿时柳眉倒竖,不过她随即又笑了起来,“激将法没用,就是不告诉你。”   “还真的是顽皮啊!”李从璟一副投降的模样,旋即又嘿嘿笑起来,“我知道你怀疑谁。”   “是吗?”桃夭夭呵呵一声。   “我不仅知道你怀疑的是谁,还知道你怀疑的人马上就会出现。”李从璟露出货真价实的顽皮笑容。   “我信了。”桃夭夭抱起水杯啄了口水,漫不经心的模样很嘲讽,摆明了就是压根儿不信。   “打个赌如何?”李从璟换了个口气。   “没兴趣。”桃夭夭果断不上当。   “桃大当家心虚起来非得这般理直气壮?”李从璟不肯放弃。   “跟你学的。”桃夭夭准备出门去了。   “我什么时候心虚过?”李从璟立即反驳。   “现在就是。”桃夭夭回头瞥了李从璟一眼,迈着大长腿跨出门槛,还不忘留下两声“呵呵”以示嘲笑,“你压根儿就不知道我在怀疑谁。”   她这话刚说完,迎面就碰到有军情处的人匆匆行来,看到她立即禀报:“耶律倍请见殿下。”   “谁?”桃夭夭一怔。   “耶律倍。”李从璟已经跟上来,对桃夭夭意外的模样报以开心笑容,“不用这么意外,他岂非就是你怀疑的人?”   “你怎会知道他要来?”吃了瘪的桃大当家阴着脸问。   “我到西楼来已经两日,若是耶律倍还不知道我来,他这个皇帝可就白做了。”李从璟露出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但这个笑容落在桃夭夭眼里,却叫她想把这张脸抓花,“耶律倍知道我来了,又怎能忍住不来相见?”说罢装模作样叹息,一副很苦恼的样子,“孤王就是这么有魅力,哪怕是相隔千里,也总能让人对我惦念不忘……人生总是充满无奈,还是只有帅的人是这样?”   桃夭夭自动忽略了李从璟的自吹自擂,耷拉着那张成熟美艳的脸道:“即便他是契丹皇帝,也不可能才过两日就发现了你。”   “桃大当家果然聪慧过人,在下佩服!”李从璟拱手而赞,马上又话锋一转,“然而这不正是我的高明之处?西征在即,不让耶律倍赶紧发现我,赶紧来打消对我的顾虑,他怎敢放心西征?若是他改变了西征的计划,那可就不好了。”   “你让他在何时发现你了行踪?”桃夭夭又问。   “见耶律敏的时候。”李从璟语出惊人。   “你让他知道你见了耶律敏?”   “都是故人,理当一见,躲不过去啊!”李从璟很认真的无辜道。   “无赖!”桃大当家不想搭理这人了,撇下他转身就走。   李从璟目送桃夭夭离去,很是留恋那妙不可言的身影,瞧瞧这乱发、瞧瞧这纤背、瞧瞧这细腰、瞧瞧这翘臀、瞧瞧这长腿,真是天材地宝啊……等等,我堂堂秦王竟然对一个女子的背影流口水,太他娘的跌份了……   耶律倍来见李从璟,自然不会大张旗鼓,他一副寻常权贵的装扮,进院之后一副游山玩水的模样,四处打量了一眼,这才与李从璟见礼。李从璟哪里不知道这厮心里打得什么算盘,不请自来,分明就是向李从璟示威:看看,你一来我就知道了,我不仅知道你来了,连你住哪儿我都知道,我对你了如指掌,你最好给我安分些,不要起歪心思。   李从璟满面春风,将耶律倍请进门,两人相对而坐,他不忘令人打开窗户,以表达老子根本不屑于谋害你的意思。   “秦王日理万机,可是大忙人,如何有闲心到契丹来了?”耶律倍老神在在的顺顺衣袍,说话的时候四平八稳,话里的意思也很明确:朕如今忙得很,你这厮跑来这里作甚,赶紧老实交代,朕没那么多空闲跟你废话。   李从璟见耶律倍没说类似“来了也不通知朕招待你”这样的话,就知道耶律倍没打算跟自己玩虚的,遂笑道:“一别数年,老兄如今春风得意,我难得来一趟,老兄这可不是招待故交的态度。”   耶律倍顿时心中不快,李从璟是在提醒他:你不要以为你如今做了皇帝就了不起了,要知道当年可是我把你捧上去的,再不对我恭敬点,我当年能把你捧上去,现在也能把你拉下来。   “秦王若是摆驾而来,朕自当郊迎,不过眼下秦王来的这般隐蔽,朕也担心若是大张旗鼓相待,与秦王初衷不符。”耶律倍皮笑肉不笑,分明是在说:你偷偷摸摸到西楼来,一看就不是来干好事的,朕没把你赶回去已是对得起你,你还想如何?赶紧交代来作甚,要不然朕可是不敢保证,会一直对你这般“以礼相待”。   “闻听今日北院宰相当街遇刺,不知情况如何?”李从璟忽然问道。   耶律倍心头一惊,暗想李从璟提这茬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当然不会一下就被李从璟的话题吸引住,让李从璟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马上还以颜色,语气怪异道:“朕倒是听说秦王昨日见了敏儿。”   耶律倍说这话,一方面是在挤兑李从璟:耶律敏是不是你找人行刺的?你是不是想以此来阻止契丹西征——如果你知道朕要西征的话;另一方面,也是在诘问李从璟,你跑到西楼来见耶律敏是干什么?你们有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谈话?   李从璟身子稍稍前倾了些,眼神也变得锋利,这让他看起来面目不善,有压迫耶律倍的意思,“耶律敏在幽州多年,未尝遇到过半分风险,如今回了契丹,却是差些将性命丢掉,你现在竟还有颜面质问我?!”   接触到李从璟的眼神,耶律倍心头又是一惊,彼处分明存有浓烈的敌意,甚至还夹杂着杀气,他到底做贼心虚,难免底气不足。   李从璟突然迸发的煞气,让耶律倍心底不禁升起一团疑问:传闻敏儿与李从璟关系有些不清不楚,他这般在意敏儿,莫非真有此事?   耶律敏回归契丹多年,本身也早过了该嫁人的年龄,却一直没有嫁人的意思,每当耶律倍对她提起这事,她都态度坚决的回绝,作为契丹皇帝,耶律倍知道的东西自然不是常人能比,坊间传闻耶律敏这是嫁给了契丹,耶律倍却早就调查过耶律敏在幽州的事迹,从下面反馈的消息来看,耶律敏与李从璟似乎关系过于紧密了。   一念至此,耶律倍又禁不住想:若是敏儿果真与李从璟有那层关系,事情会如何?他昨日与敏儿相见,又会谈论什么?敏儿会不会将西征之事泄露给了李从璟?更有甚者,敏儿会不会将朕对西川动手脚的事泄露给李从璟?若是敏儿与李从璟真有那层关系,敏儿会不会站在李从璟一边,两人合着伙来对契丹有别样心思?   耶律倍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他想到:如若不然,为何李从璟一来西楼就与敏儿相见?如若不然,为何今日敏儿没有对我交代此事?   想着想着,耶律倍心中已是惊起滔天巨浪,甚至连眼神都有变化。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立即稳住了心境。   “敏儿遇刺之事,现已差不多查了清楚,基本可以确定是耶律德光所为,朕是敏儿兄长,更是契丹皇帝,自然会处理此事,就不劳秦王费心了。”耶律倍不甘示弱,冷声回了李从璟的话,而后作色道:“无论何人,敢对契丹不利,契丹都会还以颜色,绝不姑息!”   “是吗?”李从璟冷冷一笑,“但若是契丹率先失德,谋划不轨之事,那当如何?”   李从璟说这话,几乎等于明言他已知晓契丹即将西征之事,耶律倍心中暗惊,立即想到:莫非李从璟此番北上,果真是为了阻止契丹西征?   想来也是,若说李从璟不知道契丹西征,耶律倍反而不信了,如若不然,李从璟跑来西楼作甚?   想到这里,耶律倍反倒觉得庆幸,因为至今李从璟都没提及蜀地之事,这说明李从璟极有可能还不知道他参与了蜀中之乱。契丹西征,虽然违背了当年协议,但最多让大唐对契丹转变态度,还不至于马上成为仇敌,但若是让李从璟知道他参与了蜀中之乱,说不定大唐立马就翻脸了,那毕竟是真正对大唐动手。   “秦王此言何意?”为了确定心头所疑,耶律倍决定把话挑得更明白些。   “没甚么意思。”李从璟饮了口茶,又盯着耶律倍,“不过我要提醒你,我不希望敏儿再有什么意外。来的时候经过幽州,又见了昔日敏儿主办的屯田,那里已在准备春耕,大伙儿都没忘记敏儿昔日的功劳,若是契丹不能保证她的周全,幽州必是欢迎她回去的。”   面对李从璟咄咄逼人的目光,耶律倍狠狠迎了回去。   李从璟这是在提醒耶律倍,来的时候他已跟幽州有过联系,若是契丹真要西征,卢龙军必定不会坐视不理,而卢龙拥有当年他打下的底子,实力雄厚,一旦举兵北征,定要叫契丹好看!   两人目光交锋半晌,最后默契的同时收了眼神。   没过太久,耶律倍离去。   耶律倍走后,桃夭夭鬼魅一般出现在屋子里,她瞥了一眼茶几上还未冷却的茶水,道:“你方才与耶律倍说的那些话,真像是在作死。”   李从璟含笑看着她,“但你却没有半分要骂我的意思。”   “那是因为我了解你。”桃夭夭白了李从璟一眼。   李从璟立即装腔作势道:“我很感动!”   “说正事。”桃夭夭坐下来。   “有什么好说的,兵法之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虚实实,兵法精要也!”李从璟先是胡侃一通,见桃夭夭瞪着他,立即改口道:“因为我了解他。耶律倍也是聪明人,若是我全盘否定所有事,只会让他什么都不相信,而透露些‘真材实’料给他,承认一些无法否认的东西,再故意放出一些假象来迷惑他,才会让他在真真假假中迷失头绪。你放心,他此刻虽然满腹怀疑,但这正是我想要制造的效果,正因为有这些怀疑,不久之后他才会‘想明白’。”   “这还差不多。”桃夭夭好似很满意的样子。   李从璟双目一转,“你方才一直在房间里?”   “那又怎样?”桃夭夭眼皮都没抬。   “你这是怕我与耶律倍起冲突,防止万一有什么不测,你可以第一时间来保护我?”李从璟认真的看向桃夭夭,“你一片苦心,我很感动……”   “谁要保护你了。”桃夭夭偏过头去。   “你不用多说,我都知道……不行,我太感动了,来,亲一个……”   “去你……”桃夭夭正要翻脸,李从璟却已靠了过来,一把将她拉进怀里,还没等她有所应对,李从璟已经吻上了她火红的双唇。   “唔……”   过了好半晌,桃夭夭才喘着粗气,满面嫣红的推开李从璟,瞪着他又羞又恼道:“青天白日的,还要不要颜面了?”   “你这是说晚上就可以放开手脚?”李从璟一双眼睛眼色迷迷的,眼神不停在桃夭夭诱人的身子上游走,那意思分明表示“放开手脚”几个字别有深意,“既然如此,今晚我来找你,你可别锁门……锁门也没关系,反正我也能进来……”   “滚!”桃夭夭羞得无地自容,慌慌张张的逃走了,留下李从璟淫魔一般嘿嘿笑个不停。 第668章 故布疑阵引人乱(中)   眼看着桃夭夭逃走,李从璟觉得再将她叫回来的可能性应该不大,所以他叫了莫离、杜千书过来,与他们商讨一些有必要在此时商议的事。   将耶律敏遇刺的后续发现给两人说了,包括桃夭夭怀疑此事是耶律倍所为的细节,临了李从璟道:“因为认定刺客是耶律德光所派,耶律敏此时必定恨极了耶律德光——可能我也被殃及池鱼了,而耶律德光为确定耶律敏届时会与他同一战线,必会遣人来与耶律敏接头,恐怕到时情况有些不容乐观。”   “耶律德光派来的人会在耶律敏那里碰壁,几乎已是可以认定的事,时间太仓促,此事恐怕来不及改变了,算算时间,耶律德光的人应当也到西楼了。”杜千书琢磨道。   莫离认同杜千书的分析,不过他并不像杜千书那般面色沉重,摇着折扇道:“便是耶律德光在耶律敏那里碰了壁,他举事的计划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况且耶律敏遇刺之事的详情,他也不难知晓,应该能理解耶律敏此时对他的态度。”   “此事的关键在两点,首先,虽说幕后主使是耶律倍,应该八九不离十,但也需要确认。”这是李从璟行事的缜密之处,虽然从道理上讲,栽赃耶律德光、引起耶律敏和耶律德光仇恨对立的人,耶律倍嫌疑最大,但也不排除别有用心者从中捣鬼的可能性,虽然那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李从璟继续道:“其次,必须要尽快消除耶律敏对耶律德光的仇视,让事情回到我们原定的轨迹上来,这就需要我们揪出那名幕后主使,并且拿出能让耶律敏信服的证据——这也正是难处所在。”   “逃脱的三名射雕手可有消息?”莫离问。   “三名射雕手逃得很快,且当时天色未明,追踪起来颇有难度,至今还无消息。”李从璟摇摇头。   “那就难办了,现场并无其它线索,若是追查不到射雕手的踪迹,唯一的线索就断了。”杜千书叹息。   李从璟揉了揉眉心,感到有些棘手,许久才道:“此事只能靠军情处,靠桃大当家了。”   “说起桃大当家,方才我看到她行色匆匆,颇为慌张,不知是何缘故?”杜千书一脸疑惑的问,桃夭夭一向沉稳,漫不经心的外表下有一颗波澜不惊的心,基本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态。   李从璟略感尴尬,面对杜千书倍显认真的目光,只能顾左右而言其他,“今天天色不错,呵呵……”   莫离立即秒懂,顿时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啧啧道:“原来如此……”   杜千书疑惑的看看莫离,又疑惑的看看李从璟,“什么原来如此?殿下,桃大当家神色慌张,与天色不错有关系?这不可能吧……”   李从璟:“……”   杜千书:“要不将桃大当家叫来,商议一下接下来军情处的行动?”   莫离:“……哈哈……”   杜千书更疑惑了,“莫兄笑甚么?”   莫离:“没甚么……今天天色不错,真是不错啊,哈哈……”   杜千书往屋外看了一眼,只见天空阴沉,遂认真道:“莫兄……何故睁眼说瞎话?”   莫离笑得更欢,李从璟脸上绷不住了,索性把脸一沉,“尔等退下!”   回宫城的路上,耶律倍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   照李从璟方才的说法,来的路上他已让卢龙军做了准备,若是耶律倍胆敢背弃当初与大唐签订的协议,他便会让卢龙军北上来找契丹的麻烦,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面对威胁,耶律倍自然是极为恼怒的。   但此时他脸上除却愤怒之色,更多的却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   原本耶律敏今日遇刺,耶律倍打算好生去安抚一番,因临时听闻李从璟到了西楼,为摸清对方的底细,他迫不及待去见了一面,如今归来他自然还是要去见耶律敏的。   耶律倍的到来并没有让北院如何折腾,甚至没有闹出多大动静,因为平日里他本就常来的,作为一个勤政且体恤群臣的君王,耶律倍光顾北院的频率,几乎快赶得上去御书房了——当然,这句话是阿谀者对耶律倍的奉承。   两人在北院里缓步而行,因为北院格局仿照幽州官衙,其后有供官吏歇息之处,假山湖水,游廊曲桥,盖在池中水上,可惜水里并无金鱼,差了一分生气,耶律倍好言安慰了耶律敏一番,而后道:“若是觉着不舒服,可早些回去歇息。”   “兄长不必担心,敏儿没甚么大碍,如今西征在即,诸事皆在紧锣密鼓准备,都需要盯着。”耶律敏落后耶律倍半步,神色跟池水一样平静。   “为兄只是担心你太过劳累,伤着了身子。”耶律倍的语气充满关切,言谈了半晌,装出轻描淡写之色,“今日我去见了李从璟。”   他感到耶律敏的脚步顿了顿,但很快又恢复正常。   “是吗?”耶律敏拂了一下鬓角的丝发,“昨日敏儿也见过他。”   “哦?”耶律倍很讶异的样子,“你竟然已跟他见过了?”随即又故作恍然,“倒也不奇怪,你与他毕竟是故交,他先去见你也属正常。”   耶律倍故意只说李从璟与耶律敏的旧日交情,而不提其它事,以此来表示对耶律敏的信任与毫无猜忌。   “他这回突然来西楼,怕是与西征之事有关。”耶律敏接着道。   “哦?他说了什么?”耶律倍语气轻松。   “没有明说,毕竟这般国家大事,他没有对敏儿交底的道理,不过言语之间,他倒是想从我这里打探一些消息。”耶律敏道。   “敏儿当然也不会对他透露什么,想从你这里探我契丹的底,他的算盘可是打错了。”耶律倍笑道,对耶律敏很有信心。   耶律敏心头隐隐作痛,耶律倍的信任让她格外痛苦,那是愧疚的滋味。想到李从璟对她说的那些话,再联系今日的遭遇,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忍不住如实交代了,但话出口,还是换了内容,“多谢兄长信任。不知兄长今日他与相见,可有什么收获?”   “他的谋划看起来很美好,相用卢龙军来威慑契丹,让我不敢西征。”耶律倍笑容里充满戏谑,是很认真的在嘲讽李从璟,但他的眼角的余光一直没离开耶律敏的面庞,没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竭力想从那里看出些什么。   “唐朝对草原一直就没真正放心过,李从璟此人心机深沉,就更是如此,他有这番打算,倒也不足为奇。”耶律敏嘴中说着这些话,心中是什么滋味恐怕只有她自己能够体会,“不过这回他注定占不到便宜,卢龙军不北上倒罢了,若真敢意图不轨,冒犯契丹,自有他的苦头吃!”   “正是如此!”耶律倍哈哈大笑。   耶律敏这番话并非无的放矢,身为契丹北院宰相,又是耶律倍的肱骨之臣,她自然清楚许多内幕。   为此番西征,耶律倍做了许多准备,他既然有密碟司,情报这一块便不会是空白。大唐的幽州、大同藩镇,是唐朝监视草原动静、制衡草原势力的重要棋子,在眼下大唐藩镇普遍被削弱的情况下,唯这两个藩镇超脱世外,军事实力依然强横。   耶律倍既然决定要西征,自然不会对幽州、大同藩镇没有探查,尤其是幽州方面。但根据反馈的消息来看,前面一段时日幽州并没有异动,除却此番派遣了一支使臣队伍北上,几乎可以说没半分风吹草动。   当然,之前大唐没有察觉到契丹即将西征,也可能是幽州没有异动的原因。   就像对耶律德光有所防范一样,耶律倍明知西征是触怒大唐的举动,自然对幽州也一直有所防备,他与徐知诰联手做了一盘棋,想要借此令大唐禁军无法北上,从而顺利拿下黑车子室韦,那就是说如果唐朝仅是出动幽州卢龙军,耶律倍并不惧怕。   做了四年契丹皇帝,一直受到唐朝的制约,无论怎样看待唐朝这尊庞然大物,耶律倍对可能出现在草原上的唐军都有防备,这其中就包括一旦唐军北上,契丹军队如何应对,其中涉及到的一系列战法谋划、战场选择、兵力调用,他都有腹稿,并且为腹稿做足了准备。   当年李从璟在幽州时,为了战胜耶律阿保机,千番研究契丹战法、契丹用兵习惯,对此进行了针对性的战术、战阵训练,培养出了一批专门用于草原征战的将领、军队,这才有了后来的大胜。   耶律倍这四年里为了应对在将来可能北上的唐军,自然也没少做准备。   所以耶律倍并不惧怕卢龙军进犯契丹,不仅不惧怕,他甚至为卢龙军挖好了坑,一旦卢龙军敢往里面跳,他有把握让卢龙军万劫不复。   正因如此,听到李从璟威胁说一旦契丹西征,卢龙军就将挥师北上时,耶律倍心里才觉得怪怪的,而不是愤怒、忌惮。   “等我亲征黑车子室韦,西楼就要交给你来坐镇,届时要面对耶律德光、李从璟可能的发难,和某些不轨之徒可能的妄动,就要苦了你了。”耶律倍目中露出兄长的疼爱之色,“想到此中艰险,为兄常觉不忍,但遍观西楼群臣,论才能与心性,只有你才能让为兄完全放心,你就多担待些,待西征功成,为兄再回来向你请罪。”   耶律倍的目光变得深远而深邃,夹杂着某些无法明说的痛苦与落寞,“先皇还在时,你我都受尽艰难,当年你更是被迫背井离乡逃去幽州,那是异国他乡之地,数年间你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其中的辛酸苦辣不足为外人道,旁人也无法理解,为兄每每念及于此,只觉心痛如绞。然则你我兄妹命运如此,如之奈何?好在神明有眼,让你我有机会重新立于契丹之巅,当此之际,你我兄妹正该齐心协力,也只有你我兄妹才是真正为契丹的强盛竭尽全力。为了恢复契丹霸业,生死我都可置之度外,此番西征,是契丹向天下宣告重新强盛的荣耀之战,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不容有失。敏儿,你可明白为兄的心意?”   耶律敏低下头,眼眶泛红,“敏儿明白,便纵粉身碎骨,定不负兄长生平之志!”   “有敏儿相助,为兄之志可成矣!只是,苦了你了……”   天空依然阴沉沉的,不见半分阳光,曲桥湖水静若处子,耶律敏心头却似燃起了一把火,烧了整片草原,她终究是没忍住,豆大的泪珠从脸庞滑过,掉在冰冷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第669章 故布疑阵引人乱(下)   眼见耶律敏落泪,耶律倍免不得又是一阵宽慰,这一刻他心中颇有些感慨,到底是亲兄妹,血浓于水,不是什么人都能从中作梗的,不过这种想法一闪即逝,耶律倍接着又恢复了帝王心性,心想着该给耶律敏些什么赏赐,才能更好巩固今日这场谈话的成果。   这一趟北院之行,耶律倍多少打消了些对耶律敏的猜忌,这并不是因为耶律敏落了泪,也不是因为耶律敏表了忠心,而是因为在他多番试探之下,耶律敏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来——虽然打消的猜忌其实有限。   回了金光阁,耶律倍先是处理了一阵政务,瞧着天色已晚,诸臣快要回去了,想了想,赶在这之前把韩延徽又叫了来,跟对方说起与李从璟谈话时,他心头的那些顾虑。   韩延徽寻思了片刻,旋即否定了耶律敏会与李从璟有什么同谋的可能性,他的态度甚至称得上果断,口气也很肯定,“宰相大人虽然与李从璟有旧,昔年在幽州时颇受李从璟照拂,然则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试想,彼时宰相大人在幽州举目无亲,唯独李从璟是皇上托付照料她的人,宰相大人自然会与李从璟关系亲近些,如若不然,在异国他乡之地,宰相大人还能依靠谁呢?”   耶律倍托着下颚沉吟,韩延徽的话有些道理,但事实果真如此吗?他问:“若说敏儿与李从璟没有那层关系,那些年她为何一直逗留幽州不去?”   这回韩延徽回答的很快,“这正是宰相大人的赤子之心啊!时年宰相大人虽然被迫离国,毕竟心系契丹,也心系皇上,故而不愿走远。另外,宰相大人知道皇上与李从璟有些‘协议’,她就呆在幽州,何尝不是替皇上监视李从璟,免得李从璟背信弃义?”   韩延徽越说越笃定,“宰相大人的赤子之心天地可鉴,如若不然,她在幽州时何必要投身政事?西楼之役后又为何立即回归契丹?不难想象,宰相大人之所以在当年习政事,正是为了契丹,为了皇上!这些年来,宰相大人虽然在有些时候与皇上政见有些不同,但全心为契丹、为皇上之念,是毋庸置疑的!”   耶律倍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他沉吟道:“然则李从璟毕竟初来西楼就见了敏儿,今日言语间又极度维护敏儿……”   “这正是李从璟的狡猾之处!”每回提起李从璟,韩延徽都没甚么好脸色,气愤的模样就差咬牙切齿了,耶律倍很喜欢他这番模样,那让他觉得他与韩延徽是同仇敌忾的,“请皇上细想,李从璟要破坏皇上西征,除却以卢龙军相威胁外,还能有什么举措?”   耶律倍很快明白了韩延徽的意思,不过他并没有明言,君王自然不会去猜测臣子的问题,一旦猜错太影响威信了,所以他只是做出已懂了的神色,“韩卿的意思是?”   “外以卢龙军相威胁,内则挑起君臣嫌隙!”韩延徽眼中的愤恨之色更浓,“这岂非是李从璟的惯用伎俩!他初来西楼即与宰相大人相见,并且今日与皇上谈话时,又处处表现出与宰相大人极亲密的样子,目的正在于此!”   “韩卿所言有理。”耶律倍被韩延徽这么一点破,脑中顿时清明起来,“李从璟在蜀地吃了亏,如今数万军队脱身不能,他得知朕要西征后,又想来阻止朕,所以跑来西楼,但此时他能依仗什么?细数下来,他手中能用的力量可是不多!满打满算,也就卢龙、大同藩镇而已。李从璟纵然再狂妄自大,仅以区区两个藩镇军就想北上草原,他心中也会有所顾忌,而若能挑起我契丹君臣嫌疑,他就大有可为了!”   虽耶律敏并没有及时向他汇报与李从璟相见的事,但想来也有今日遇刺,心绪还未平静的缘故,况且结合方才在北院时耶律敏的表现,并没有与李从璟很亲近的意思,对李从璟来找她的目的,也是直接就说了出来。   “皇上英明,正是如此!”韩延徽连忙唱了一通赞歌,“宰相大人忠心为国,这点毋庸置疑,这数年间宰相大人的表现即是明证。再者,他李从璟算什么,宰相大人凭什么对他青睐有加,生出那般心思?另外,李从璟是个对契丹视若仇寇的人,他也不应该对宰相大人有什么意图,当年宰相大人归国,他可是连阻拦都没有。”   见耶律倍点头以示认同,韩延徽继续道:“皇上不妨想想,在去岁之前,皇上对唐朝表现的还算亲近,常常遣使入唐,在这般情况下,若是宰相大人真与李从璟有那层关系,李从璟大可让唐朝与契丹联姻,宰相大人多少也会表露出这些意思,可事实如何,已是无需多言。”   这些事耶律倍并非没有想到,只是他习惯性不去完全信任任何人,如今既然韩延徽都与他所想一样,所谓旁观者清,此事被对方这么一印证,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身为君王,在此关键之时,的确不应该受敌人挑拨,平白去怀疑国之重臣。”耶律倍心里想着,总不能叫李从璟随意出了两招,就自乱阵脚,那也太蠢了些,如韩延徽所言,耶律敏忠心为国,这些年的确已被证明了,为了契丹百姓,她一直都是殚精竭虑。   耶律倍露出大局在握的神色,“李从璟如今手里没了依仗,又想凭空阻朕西征,为此甚至不惜利用一介女流,可见他的确是黔驴技穷了。”冷笑一声,眼露轻蔑之色,“真是贻笑大方!孤身北上,就想颠覆朕的帝国,李从璟未免也太狂妄了些,他还真以为他无所不能,是天上的神明不成!可笑,可笑至极!”   李从璟是一时人物,他的名声已让天下人敬仰,但耶律倍从不认为自己的才能就差了李从璟几分,当年他的确是依靠李从璟的帮助,才做上了契丹皇帝的宝座,但正因如此,他想要证明他比李从璟强的心才更迫切。   任何一个自认强大的人,都不会甘受他人施舍,如果有,这也只会令人更加发奋,期待有朝一日找回场子——这样的方式有很多,例如在日后去施舍当初帮助了他的人,当然也有更直接的方式,那就是打败那个人!   耶律倍认为,作为一个君王,就不该完全信任任何人,所以君王总是多疑,所以此番他才会对耶律敏有种种举措和心思,但同样的,作为一个英明之主,也该懂得去信任他的臣子,要不然,偌大的江山他还能一个人治理不成?   “许多人都暗地里诽谤朕,说朕能得到皇位完全是因为李从璟相助,然而他们却看不见当日朕的种种努力,若非有朕稳住大局,当年他李从璟轻入西楼,还不粉身碎骨?可恨那李从璟,竟也总以为是他扶朕坐上了帝位,且不停以此来羞辱朕、胁迫朕,实在是可恶至极!此番朕就要告诉世人,朕得天下,是天命所归,是朕有此才能!朕也要让李从璟知晓,朕才是真正主宰局势之人,而他不过是因人成事之辈!”   心念至此,耶律倍暗暗攥紧拳头。   “待朕西征凯旋,定要看看李从璟那时是何种神情,届时朕定要大张旗鼓,将李从璟逐出国境,让天下人都看得清楚他的狼狈无能之态!”耶律倍在心里发誓。   韩延徽见这里没他什么事了,也就不再停留,请辞离去。   两人言谈了许久,韩延徽出门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此时四处都燃起了灯火,一片明亮,在这样的夜里,光明与黑暗相互角力,万事万物前行的方向都显得模糊不定。   他早年被契丹南侵的军队卷回草原,差些性命不保,后来被耶律阿保机赏识,再到成为一国帝师,亲手策划主持了一个帝国的兴建,最后荣极一时,韩延徽这一生的经历并不平常。   于他而言,家乡在何处,大唐是何处,他心里大概早已忘记了,但一座座契丹城池的拔地而起,一项项契丹国策政体的建立,却是他亲手操控、亲眼见证的,那是他的心血,是他能力的体现,最后也成了他心血的结晶,与自己的孩子无异。   他虽然不是契丹人,但契丹就是他的归宿,因为这里有他的一切,他心血灌注的这个帝国,他绝对无法容忍它被破坏、玷污,他用毕生精力完成了一件工艺品,一件他注定无法自己拥有的杰作,他就一定要把这件艺术品交到他认可的人手里。   在韩延徽看来,纵观契丹,唯有一人够资格成为他这件杰作的主人,只有他能让自己的孩子在日后茁壮成长。   前半生,他拼命完成了这件杰作,后半生,他要用尽全力保全它、完善它。这已成了他一生所求,成了他生命的归宿,成了他活着的全部意义。   为此,他愿做任何事,哪怕是赔上余生,哪怕是赔上性命。   耶律敏自然不知道耶律倍与韩延徽的这场谈话,也不知道韩延徽心中所想,她也无心去尊重对方的想法,一个叛国者,纵然有再多理由为敌国做事,说到底不过是贪生怕死之辈、沉溺功名利禄之徒,不值得看重。在她眼里,这个背弃了家国的人,不过是契丹这个大建筑的一砖一瓦,仅此而已。   倒是与耶律倍的谈话,让她今日本就不平静的心情,变得更加混乱如麻,在回府的路上,她一直沉着面容。   让她没想到的是,在坊内的街道上,那个人竟然会出现。   耶律敏拉住了马,她心头复杂,见到这个人,让她本就混乱的心境烂如泥潭,她的脸依旧沉着,“你竟还会出现在这里?你还来找我作甚么?”   李从璟的笑容倍显无奈,“我怕若是今日不来与你相见,等再见你时,你会拿刀来捅我。”顿了顿,“再者,你今日遇险,我怎能不来看看你。”   李从璟担心的是,等耶律敏混乱的心境理出头绪,很可能就会认定他和耶律德光都不可信,而完全放弃考虑他之前的提议,李从璟无法等下去,在此之前他必须试图做些什么。   这有些无奈,但人生总是充满无奈,无论是小孩子还是大人,无论是平民还是秦王。 第670章 当年明月仍皎洁(上)   “多谢你的人救了我。”耶律敏终究是下了马,她带着李从璟来到坊中一座小亭中。如今天色已晚,便是坊中也没了什么人,四周很是安静,她先进了亭,没有落座,而是望着亭外说道。   李从璟苦笑道:“本是以防万一之举,没曾想真用上了,也实在是侥幸。”   “以防万一?防谁?还是说你早就知晓耶律德光要对我动手?”耶律敏回过头看,盯着李从璟。   “你已认定了耶律德光便是幕后主使?”李从璟迎上她的目光,“你难道就不曾有丁点怀疑?”   “怀疑?怀疑什么?”耶律敏冷笑,“除了他,还会有谁希望我死?”她的目光愈发显得寒冷,话里的意思也不难理解,想要对耶律敏不利的人,自然是对契丹图谋不轨的人,当下除了耶律德光,就只剩下大唐了。   李从璟道:“你不会连我也怀疑上了吧?”这可真是狗咬吕洞宾。   “我没有怀疑谁。”耶律敏回过头去,望着亭外冰冷的建筑,“我也不相信谁。”   李从璟不知该如何接下她这句话,站在耶律敏的角度上去看,军情处的人神不知鬼不觉藏在她车底,这本就是一件极为骇人又极为没道理的事,换了谁遇到这种情况心里都不会顺畅。   她那晚经历的惊险太大了些,大概她也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她身上,经历了这样匪夷所思的凶险与变故,的确很难再去相信任何人——李从璟这般想到。   然而耶律敏方才的那句话,其实也正是李从璟想不通的地方。即便是已经确定刺客的幕后主使就是耶律倍,李从璟也想不明白,耶律倍为何要置耶律敏于死地。比起耶律德光,耶律倍更加没有理由这样做,那跟自毁长城有何区别?   话是这样说,然而当晚的情况,李从璟已经反复跟军情处确认过,当时若非藏在耶律倍彻底的人及时动手保护耶律敏,她绝对会死于刺客刀下,这是毋庸置疑的。   亭中一时安静下来,两人许久都没有再说话,末了耶律敏淡淡开口,语气漠然的厉害,“说吧,你来找我做甚么,如果仅仅是为了探望,你已经做完这件事了。”   这是摊牌的话,从另一个层面上说,也相当于逐客令。李从璟心头苦涩,他能够理解耶律敏当下的心境,同情是有的,但站在国家的角度上来说,他又不能就此结束这场会面。   “昨日你跟我说的那些话,那当我没有听到过。”耶律敏还是开口了,她依旧没有看李从璟,不知是惧怕还是厌恶,“耶律德光如果起事,那就让他来好了,我就在西楼等他,到时候沙场相见,胜负各凭本事,生死各安天命,谁也不必手下留情,也不会手下留情。”   “如果大唐要插手此事。”耶律敏终于忍不住,瘦弱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这是她在面对耶律倍时没有过的情况,彼时她仍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我也拦不住,还是那句话,大家各凭本事……”最后一个字的音调已经变得不成样子,她终于说不下去,停了下来,不过好歹意思已经表达清楚,在这里停下也无不可。   李从璟心头有些不是滋味,亦有一丝愠怒从心底升起,他沉下声来,“与卢龙军刀兵相见也在所不惜?”   耶律敏的肩头怔了怔,不过她随即低声嘶吼道:“四年前契丹岂非已与卢龙军刀兵相见过了?!”   李从璟无话可说,他甚至感受到了一丝背叛的味道,这让他极为不快,“好!万事皆抛,倒也干净!让沙场来决定一切,倒也公平!”说完这话,李从璟佛袖而去。   开春了,天气在回暖,不过西楼的位置到底太北了些,这里的夜风依旧寒冷,冰冷的寒意能钻到骨子里去,让人站不住脚。   耶律敏的身子晃了晃,她听到了李从璟远去的脚步声,也感受到了脚步声里的愤怒,她心乱如麻,站在亭中久久未动,不知何时,她那张标致的脸上已经布满泪痕。   他终究还是走了。   她知道,这次他一走,这辈子他都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她心里的那个人,不会回来了。   一个契丹公主,一个大唐秦王,虽曾门当户对过,但在国家敌对的大命运面前,本就不该有什么奢望,也不该有那样的念想。   相遇既是孽缘,相逢既是离别,这一走,倒也干干净净。   她想起四年前,她与他告别回到契丹的那个夜晚。彼时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当年她提出要离开,何尝不是因为,她没有留在他身旁的理由,没有名分?   回到契丹,难道不是无奈之举?   大概一切都是宿命。世间万物,没有什么能够敌得过宿命。早年西楼街头的偶遇,或许本就是个错误的开始。那一年她本就该投河溺水而死,他本就不该将她救上来,更不该背着她跑了整整一条街。那条街实在是太长了,以至于让她沦陷在了那个宽阔有力的背上,多年来越陷越深,无法自拔。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也好,没有结束,就没有开始。   耶律敏告诉自己告别昨日,她今日已有了一些改变,又何惧再多一些改变呢?   下定了决心的耶律敏,一把抹干了脸上的泪痕,露出一个雅致从容的笑容来,这笑容显得贵不可言。   从今日起,她只是契丹宰相,只为契丹百姓而活。便是寂寞,便是寒冷,也无所惧怕。因为,她已没有选择。   她转过身,抬起手,招呼护卫牵马过来。   然而她的手刚抬起,就僵在了半空,她脸上那贵不可言的笑容,也在刹那间凝固,这一瞬间,她眼中尽是意外与茫然之色,像是刚出生第一眼见到这个世界的婴儿。   在她面前,本该早已离开的李从璟,却毫无道理的站在那里。   李从璟向她露出了一个笑容,人畜无害,春暖花开。   不等她有下一个反应,李从璟已经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然后她就感到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离开了原地,在街巷里飞奔起来。 第671章 当年明月仍皎洁(中)   李从璟归来时已是翌日天明,莫离、桃夭夭等人瞧见了他,面色免不得都很怪异,然而怪异之外,更多却是凝重之色,诸人都没有在此时打趣他,李从璟见众人这番模样,心头顿时有了预感。   “议事堂。”李从璟没有二话,带头去了议事堂。   没有人知道李从璟和他的一众幕僚在议事堂谈论了哪些事,就像没有人知道李从璟昨夜和耶律敏发生了什么,即便是有心盯着李从璟的西楼各方势力的眼线,也无法知道内情。   据点内军情处锐士知道的是,这一日,据点来了许多之前从未见过的人,当然,也有一些他们见过,但绝对不该此时出现在西楼的人。   也是在这一日,李彦饶单人秘密离开了西楼。   旬日之后,耶律倍亲领十万大军,离开西楼出征黑车子室韦。   出征前,耶律倍将坐镇西楼的重任交给耶律敏,并且留下韩延徽辅助。   这一日之前,耶律倍曾与韩延徽有过一场密谈。密谈在御花园进行,除却君臣两人,近旁再无他人。   “据报,前些时候李彦饶秘密潜回幽州,却留下了使臣队伍继续为李从璟所用,他这般做的目的,韩卿可知晓?”耶律倍问韩延徽。   “李彦饶身为幽州节度使李彦超的左膀右臂,地位非同一般,李从璟让他此时回幽州,实在耐人寻味,显然不会是无的放矢之举。”韩延徽沉吟道,“难不成李从璟真打算让卢龙军北上?”   “若李从璟真让卢龙军北上,朕倒是求之不得。南边准备了数年,等的可就是这一日,若是卢龙军前来送死,朕便可趁机拔出这颗眼中钉,往后朕无论做什么,也少了这些人在旁虎视眈眈。”耶律倍冷笑。   韩延徽见耶律倍话中有话,便问:“那依皇上的意思……”   “朕且问你,明日朕就要亲征黑车子室韦,李从璟为何至今都在西楼逗留不去?”耶律倍并不明言,而是反问韩延徽,目光显得从容而又深邃。   “这……”韩延徽一时说不出来,这的确是个疑问,也是令韩延徽感到困惑的地方,若说李从璟真打算对契丹不利,有种种预谋,此时便不该仍旧留在西楼。留在西楼不走,那不是摆明了告诉耶律倍,他心怀不轨?“臣不知,请皇上示下……”   “李从璟之所以仍旧留在西楼,就是要故作姿态,让朕顾忌,不能放手去征战黑车子室韦。一旦朕心不稳,他便有了可乘之机,届时大军在外,西楼但有风吹草动,朕便要回军,讨伐黑车子室韦的大业就将毁于一旦!”耶律倍胸有成竹道,“这便是李从璟的疑兵之计!李从璟越是在西楼停留,不肯离去,便越说明他没甚么依仗,若他真有什么谋划,真打算让卢龙军北上,又怎能不小心行事,此刻又怎会置身敌营之中?”   韩延徽寻思片刻,大为赞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若是李从璟真有意让卢龙军北犯,断然不会留在西楼,陷自身于囹囵之中!”   两人继续在花圃中穿行,韩延徽见耶律倍始终从容不迫,遂小心翼翼的道:“皇上,李从璟有无可能与耶律德光联手,谋划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这话一说出口,耶律倍的脸色立即变了,眼中刹那间闪过的寒光,如同荒野上猛兽的獠牙。   当年耶律倍若非与李从璟联手,他也不可能坐上契丹皇帝的位子,这件事在明眼人看来没甚么疑问,但在耶律倍这里却是不能被触及的逆鳞。   但很快,耶律倍眼中凶光尽去,又恢复了平静,他淡淡开口道:“韩卿多虑了。”口气虽淡,却不容置疑,更有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的厉色。   耶律倍不会告诉韩延徽的是,当年他就曾问过李从璟一个问题,为何要选择帮他夺取契丹皇位——这当然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若是李从璟给出的理由不够充分,耶律倍不会真正信任李从璟。   当时李从璟的回答是:耶律德光比你更有才能,也更有野心,若是让他继位为契丹皇帝,对大唐的威胁就更大,所以我宁愿让你来做这个位子。   当然,李从璟当时还装模作样与耶律倍约定,要耶律倍保证,待他来日登上帝位,不能侵犯大唐边境,不能侵犯草原其他部族——这些约定,后来也在西楼协议中明文确定了下来。   正因如此,耶律倍认为李从璟一定不会去跟耶律德光联手,那完全是以虎驱狼之策,十年后大唐就必定深受其害,李从璟不可能连这点远见都没有。尤其是在江南,还有以吴国为代表的诸多诸侯国没有平定,大唐需要北境的安稳。   耶律倍停下脚步,负手抬头,望向天空,今日天色很好,难得的晴天,耶律倍双眼微微眯起,嘴角动了动,心道:“合吴国,乱蜀中,为的便是此番西征,岂能因你一人北上,朕就要弃了大业?若真如此,朕岂不让天下人耻笑?唐朝还有江南半壁没有平定,此时你哪有兵力顾及草原?李从璟啊李从璟,休要怪朕不遵守当初约定——国与国之间,何来那么多约定,实力与利益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没实力没机会的时候靠约定,有实力有机会的时候还要约定作甚?利益在眼前,打就是了。这个道理,想必你也知道吧?”   “既然知道,何必千里北上,真以为你一人就能当十万雄兵?”想到这里,耶律倍禁不住笑出声,“一人当十万雄兵……哈哈……哈哈哈哈……”   “皇上……”韩延徽对耶律倍的笑声不明所以。   耶律倍摆了摆手,正色道:“于朕而言,李从璟北上西楼,妄图阻朕西征的努力,不过是朕西征大业中的一个小浪花罢了,而这个浪花并不会折腾起多大风浪,更不会影响朕的西征大业。一件必然会发生必然会功成的事,是谁也阻止不了的!”又冷笑一声,“待朕凯旋,若是李从璟还在西楼,朕定要好好看看他的脸色!”   他在心里道:“你以为耶律德光比朕更有才能,更有野心,来日朕会告诉你,到底谁才是更有才能、更有野心的那个人!李从璟,你会为你对朕的轻视付出代价,等朕荡平草原,来日挥师南渡、马踏中原,当年的西楼协议,定会换成洛阳协议,届时,你会乖乖对朕俯首称臣!”   ……   耶律倍把出征仪式搞得很隆重。   他在西楼南郊设坛祭祀、为大军授旗的时候,西楼城可谓万人空巷,城内城外都是汹涌的人潮,每个契丹人都很亢奋,仰首挺胸的模样跟翻身作主没有区别,在这些人的脸上,李从璟看到了什么叫自豪什么叫自尊,在这个时候,一个契丹酒馆的学徒,都敢昂着脑袋俯视身旁的他国使臣,不停拿眼神去触犯那个平日他只能仰视的存在,很有胆气也很解气。   契丹军队铺满了草原,铁甲骏马,战刀强弓,如同天神下凡,不容侵犯。契丹人看向这些出征战士的目光,充满敬畏与欣赏,全然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对契丹来说,军队出征是盛事,而这样的盛事自打耶律倍继位以来,还没有过。昔年他们曾有过荣光,那些荣光是耶律阿保机带他们在战场上夺来的,曾让他们每个人都如同草原上的主人一样,走路踏大步,说话高嗓门,见人硬脊骨。   西楼之役,军队大败,国土缩减,国势顿弱,荣光消散,民众彷徨,百音暗哑。而今日,皇帝亲领十万大军出征,使得契丹百姓再一次看到了曙光,昔日失去的荣耀,终于又有了再找回来的希望。   李从璟等人也在看热闹,并且是站在城墙上看——当然没有人会去阻止他们,这是契丹耀武扬威的时候,巴不得有更多人看,看得清楚些。   “场面很热闹啊!”莫离笑着打趣。   “声势倒是不弱。”杜千书也道。   “说耶律倍此番西征能功成,离几乎都要相信了。”莫离拿折扇虚点着城外的军队道。   “我不信。”杜千书一本正经的摇头。   “你为何不信?”莫离装模作样的问。   “难道莫兄真的信了?”杜千书讶然反问。   “我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耶律倍信了,契丹人也信了。”莫离不痛不痒道,随即叹息一声,换上了惋惜的口吻,“骗人的人都是在骗自己,你只有先把自己骗过了,让自己都相信了,才能骗过别人。眼下耶律倍就是如此,他应该是真的信了。”   李从璟这时候笑着插嘴,“其实一件事是不是真的存在、会不会真的成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信不信。你若是能让天下人都跟着你信了,那这件事不是真的也是真的,不存在也存在了——这种事有个专门的称谓,叫做‘传销’。”   “照殿下这般说法,‘天下大同’的愿景岂非也是‘传销’?”莫离讶异问。   李从璟笑而不语,杜千书变色道:“照此说来,所谓神明岂非也是如此,佛门宗教岂非也是如此?”   李从璟不置可否,莫离已点头道:“汉末张角的太平道好似就是这样。”   桃夭夭见李从璟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撇嘴道:“简直胡说八道,‘天下大同’是传销,难不成圣人教诲也是‘传销’,孔子门徒都是‘传销’?那些为心中美好家国愿景而奋躯的,也是在做‘传销’?”   “这你可冤枉我了,我可没这般说。”李从璟正色道,“那不是‘传销’,那是理想!” 第672章 当年明月仍皎洁(下)   桃夭夭明显觉得这话有些不对,但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只得不说话了。   “耶律倍已经出征,卢龙军北上不北上?”莫离忽然问。   “莫哥儿觉得呢?”   “早不动晚不动,此时就更没道理动了吧?”   李从璟莫名一笑,“所以说骗人的人都是在骗自己,你只有先把自己骗过了,让自己都相信了,才能骗过别人。有时候回想起自个儿撒过的谎,原以为是骗了别人,最终别人信没信我不知道,反正我自个儿是信了。”   “所以你以为你和阿狸的事我不知道,便真的没有发生过,最终我没相信,你自个儿却相信了?”桃夭夭忽然又插话进来。   李从璟没法儿说话了,莫离却若有所感,长叹道:“经年以来,离自认谋事殚尽竭虑,已无可指摘之处,并常以此自鸣得意,如今想来,却是把自己骗过了。”   杜千书想了想,“千书似无这等情况……”   莫离蔑视道:“你以为你真对刘细细无意?那不过自己骗自己罢了,我们可都不信。”说着又叹息一声,抱着杜千书的肩膀,“说起来,你这才是骗术最拙劣的境界啊!”   李从璟见众人越扯越远,不得不咳嗽一声,将话题拉扯回来,“卢龙军……”   ……   耶律倍率军进入黑车子室韦的领地后,接到西楼传来的消息,说李从璟已经离开了西楼南归了。对此耶律倍并没有感到惊讶,在他看来,李从璟这是知道事不可为,无法继续在西楼停留了——难不成李从璟还真要等着迎接他凯旋?   当然,耶律倍对此也并非全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耶律敏的反应。   在听闻李从璟离开时耶律敏有出城相送后,耶律倍暗暗松了口气。无论如何,耶律敏与李从璟总有些交情,李从璟南归,耶律敏相送是礼节所在,再者两人又是国之重臣,即便是契丹与大唐翻脸了,两人私底下也不是非要断交不可——留着些情面在,往后国家需要时或许还用得着,至少会有些便利在。   而若是李从璟南归,耶律敏没有相送,耶律倍就要觉得奇怪了,他甚至会怀疑:此时李从璟离去耶律敏不送,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不久还会再见,此番没必要相送?那是不是意味着李从璟对契丹还有些居心叵测的谋划?是不是意味着耶律敏要叛国?   也有臣子提出,李从璟此时南归,是不是要回去纠集军队,北上进犯草原了?   对此耶律倍不以为然,他对这些臣子道:“李从璟此番北上,是抱着阻止朕西征的目的来的,如今他目的尚未达成,而朕西征也刚开始,他自然还要做些顽抗。此时南归,李从璟就是要朕怀疑他,从而在西征时风声鹤唳。朕怎会上当?”   还有臣子相劝,耶律倍打断他们,不耐道:“就算李从璟纠集卢龙军北上,那又如何?朕早有应对,他翻不了天!”   有些秉性耿直的臣子提醒他,若是耶律德光也在此时兴兵,无论他两人是否联手,对西楼都是重压。   耶律倍则大气的表示,唐军与耶律德光的人马根本无法汇合,他已有万全准备,无需多虑,眼下打下黑车子室韦的领地才是正经。   与耶律倍的胜券在握不同,黑车子室韦在契丹大兵压境之时,部落上下都是一片惶然。虽说早先李从璟就提醒过他们,契丹有可能大举西征,黑车子室韦也做了些准备,但毕竟实力相差悬殊,由不得他们不惊恐。   这些日子以来,领地东部接二连三的败绩传到面前,黑车子室韦的部落首领西瓦拉,每回听到报信者匆忙惶恐的脚步声,心头都会跳得飞快,年过五十的他在草原上来说已经太老了,皱纹爬满了脸庞,双眼也不再清明,听着帐篷里族人焦急的议论,他感到脑袋有些发沉。   如何应对契丹的攻势,这是摆在西瓦拉面前急需解决的大问题,早先他集结起来布置去东部设防的族人,旬日间被打得溃不成军,这已经不是战士是否勇武的问题,而是说明两支军队的综合战力不在一个层面上。   契丹人是狼,并且把他们当成了羊,西瓦拉感到有些力不从心的悲愤。   “尊敬的可汗,请向大唐求援,只有大唐的军队才能解救我们……”有人跪下来向他请命。   “大唐相距太远了,恐怕等他们赶到,我们早就被契丹人吃得骨头都不剩……”没等西瓦拉说话,就有人提出异议。   “那该向邻近的部族求援,契丹人是饿狼,他们现在来攻打我们,以后也会去攻打别的部族的!”有人大声叫道。   “临近哪里还有比我们更大的部族,我们都不能阻挡契丹人,他们又哪里敢来……”   “应该派人去鞑靼部。”   “鞑靼部?他们会觊觎我们的牧场的……”   焦急与恐惧在一片混乱的议论声中变得更加浓郁,恐慌就像是瘟疫,若不能在一开始就及时扼制,等它扩散开来将再也无法处理,而现在黑车子室韦族人,就像是在瘟疫面前束手无策的人。   终于,西瓦拉站了起来,他的身体佝偻着,但这一刻他浑身散发的慑人气势却让人望而生畏,“多年前,耶律阿保机就曾带领军队来抢夺我们的牧场、牛羊和女人,那一次他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灾难,那时到处都是腥红的鲜血、燃烧的战火与哭泣的孩子,我部差些就要毁灭了。今天,阿保机虽然死了,但是他的儿子来了,又带着契丹的军队来了,我部族人还能再经受一次先前的灾难吗?我部的勇士,也有战马,也有弓箭,难道就不能守护自己的牧场与孩子?”   在西瓦拉的号召与组织下,黑车子室韦王帐开始调兵遣将,草原人只要有弓马,便人人皆兵,是以这场战争动员声势很是浩大。   但是再浩大的声势,也不过是输死一搏,黑车子室韦勇士的聚集,从一开始就显得格外悲壮。   与此同时,李从璟已经回到了卢龙。不过他没有去幽州,而是在檀州芙蓉镇停留下来——芙蓉镇把持要道,当年马怀远曾在此驻扎。   李从璟之所以回卢龙,本质上还是因为西楼将成战场,这种时候他不能只身呆在敌营里,虽说耶律倍与耶律德光都不敢拿他怎么样,但乱军之中毕竟刀枪无眼……   好吧,实际上他是回来指挥战事的。   芙蓉镇内外,已经聚集了大批兵马。   “呆在芙蓉镇有一点比不上呆在西楼,那就是黑车子室韦的战况不能及时知晓。”军帐里,看着手中的战报,李从璟不无惋惜道。   “黑车子室韦战况如何,不用战报也能知晓。”莫离一边在沙盘上推演战局,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这件事他已经做了很多遍了,却仍旧乐此不疲,大抵是前日西楼城墙上的悔悟与自省起到了作用,他现在很是勤勉。   “不提前通知黑车子室韦契丹西征,会引起耶律倍的怀疑,提前通知了黑车子室韦,又怕他们准备做得太充分,让耶律倍不能如期取得战果,后期就无法深陷黑车子室韦的战局中。”杜千书摇摇头,“好在战事发展如军师所料,黑车子室韦果真不是契丹的敌手——至少目前是这样。”   莫离仍旧没抬头,“契丹之所以强盛,是因为阿保机效仿我大唐,建城池、聚集民力物力、改善军政体制等等,而黑车子室韦仍旧是部落体制,再加上他们本就民少物贫,又哪里会是契丹的敌手?”   “西线的战事只要大体不差,于大局就不会有太大影响,眼下的关键,是东线西楼之役。”李从璟走到沙盘前,边看莫离推演战局边道:“耶律倍之所以敢西征,是因为他有把握西楼、饶州防线足够吃下耶律德光,而长城外的防线足够吃下卢龙军。”说到这他笑了笑,“我等之所以敢谋契丹的国,也是因为有把握能打破西楼、饶州防线,更有把握能踏破耶律倍在长城外为卢龙军设下的陷阱!”   “敌我双方的谋划在自身看来都没有问题,我等算准了耶律倍必然西征,耶律倍也算准了大唐禁军必然不会北上,故而在双方力量都被彼此清楚洞悉的情况下,如何利用己方的力量,战胜对方的力量,就成了这场较量的关键。”莫离接过话茬,“于此观之,战争仍旧是公平的。”   “耶律倍是契丹皇帝,拥有一国之力,故而敢下大盘棋,多方布局,我等就要差些,只有卢龙一军,耶律德光也差不多,充其量只能算个搅局者。”李从璟的笑言不无调侃之意。   “顺势者得天下,而天下又皆为逆势者所破,成败未到,立时不可知也!”莫离将手中的小旗帜重重插在西楼上,直起身,看着沙盘上的全局,“耶律倍早有异志,早就打算打破当年的西楼协议,他从一开始就走上了阿保机的老路,他知道要他西征,故而没忘记时时注意对付卢龙、大同。”   “他以为他研究透了卢龙军,对卢龙军北上的进军路线、战法都了如指掌,故而敢大言不惭为卢龙军挖下了埋骨坑。但他又怎会知晓,从他继位为契丹皇帝的那天起,我等就没对他放心过,所谓西楼协议,我等也从未指望它成为铁律,甚至说在我等看来,那也不过是一张废纸而已。他此番为卢龙军设下的这个局,我等何尝不是早已烂熟于胸?” 第673章 天下未平,征战不休(一)   少顷,李彦超等卢龙军将领到了,包括先前一步返回的李彦饶。众将披甲而来,无不精神抖擞,兀一进帐就叫帐内充满金戈之气。见礼之后分次落座,铁甲环佩之声如风过疏竹,诸将眼巴巴望着李从璟,目光中满是激动之色,如李彦超所言:“卢龙全军上下,厉兵数载而无一战,好比多年不知肉滋味,嘴里都淡出了鸟来!”   李从璟坐在帅位,莫离等人各居左右,他没着那套量身定做的明光铠,只是一身青袍,虽则如此,戎马多年积淀下的杀伐之气,却是在他眉眼间展露无遗,长发青袍,此时更叫他倍显儒将气质。   “国之所以有甲士,在为国所用也,若不能征战沙场,甲士便成了闲散之人,养之无益不说,久而久之也会成为空架子,为世人所轻视。今日孤王召集卢龙军于芙蓉镇,便是要尔等再度为国出战,讨逆贼,击不臣,沙场建功,彰显我大唐军威。”李从璟环顾诸将,话音虽不重,却掷地有声。   “卢龙军数载未战不假,但请殿下相信,卢龙军两万将士,却没在这些年落下本事,成为空架子!”李彦超胸膛拍得砰砰作响,“只要殿下一声令下,卢龙军翻山渡河,越长城、入草原、杀蛮贼,绝不会比当年差了!”   李从璟微微颔首,算是认可李彦超所言,“卢龙将士如何,没有人比孤王知晓得更清楚,论及冲锋陷阵、攻城拔寨,卢龙军当数当世精锐,如若不然,大唐也不会将镇守帝国北境的任务交予尔等。”   话至此处,李从璟稍作停顿,而后意味深长省视众将,“然则,此番孤王召集尔等,将要发兵北上,进入草原作战,根本意图何在,尔等可清楚知晓?”   李从璟此言一出,众人面色各异,不乏面面相觑者,却都一片默然。   在座都是卢龙军高级将领,契丹形势如何,自幽州出发前李彦超便已向众人通报过,耶律倍西征、耶律德光举事的细节,能知晓的众人都知晓,然而深究此番出兵的根由,众将却知之不深。   甚至不乏有思维活跃的,认为此战值得商榷。   为何?   凡战,必有战略目标,有发动战争要达到的目的。那么此战的目的在何处?   耶律倍、耶律德光兄弟相争,是契丹内耗,原本两人实力相当,鏖战之下,自然能最大限度消耗契丹国力,大唐大可冷眼旁观。   既是如此,卢龙军北上,帮谁都是不必要的,甚至是画蛇添足。   况且,耶律倍为应对卢龙军北上,本有布置,此番唐军出长城作战,必然不会轻松。卢龙军只有不到两万之数,且多为步卒,如今的契丹虽称不上全民皆兵,却也差不了太多,主力乃是骑兵,在千万里草原上,卢龙军无论如何布置战术,天然的劣势是掩盖不了的。   凡此种种,构成此战值得商榷之处。   李从璟见众将不言不语,佛然不悦,“诸位都是卢龙柱石,昔年颇受孤王教导,乃帝国所依仗固北境、拓新疆之利刃也,今集大军于此,大战在即,却对战争意图都没有见解?”   他这一皱眉,不怒而威,帐内都是久历血火之辈,沙场宿将,一见他这番模样,却无不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面色皆显尴尬。   最终还是李彦饶接过话,起身抱拳道:“回禀殿下,此战意图,我等虽有推测,然恐有遗漏,还请……”   李从璟挥手打断他,“既有推测,且先说来。”   “是。”这般天气,李彦饶的额头已可见细汗,他理了理思路,“四年前,我等随殿下转战渤海、马踏西楼,最终逼死阿保机,大败契丹,扶耶律倍登位,使大唐国威再度彰显于草原,令草原诸部无不对大唐俯首称称臣,此乃国之盛举。今,耶律倍背信弃义,不顾当年协议,执意出兵黑车子室韦,僭越臣子本分,置大唐天威于不顾。若大唐弃之不理,必使帝国威严大为折损,此不利于帝国长远之计。”   说到这,李彦饶抬起头,语调也中气十足起来,“卢龙军虽寡,此战虽难,然将士可死,甲兵可折,国家尊严断不可没!出兵草原,扬我国威,此正当其时,舍我其谁!”   这一番话,不说石破天惊,却也字字千钧,李彦饶话音落下,顿时引起众人共鸣,不少人都呼吸急促。   “好!说得好!”李从璟抚掌而赞,示意李彦饶坐下,又看向诸将,“这才是我大唐将领该有的风度、气概!孤王希望诸将记住,大唐的军队,以护君民、击不臣为使命,任何一场战争,皆是为国而战,众将士皆要以国家之立场,来坚定奋战之心!”   “末将谨遵秦王之教!”诸将齐齐起身,皆奋然抱拳,大声应诺。   众将归位之后,李从璟缓和了语气,看向诸人的目光颇显殷切,“方才李彦饶说的不错,但孤王发动此战的用意,还不止于此。自天成元年以来,大唐与契丹来往日盛,通商更是频繁,得益于此,现今契丹国中,有许多大唐子民。此番耶律倍、耶律德光刀兵相见,必使契丹国中大乱,兵马横行之下,勋贵尚且不能保全,遑论平民?”   “又且,为掠多资源,支撑战事,大唐商人的财富定会引起双方觊觎,到得那时,各家性命更是危如累卵。今,孤王亲率卢龙军出关北上,就是要以帝国军威告诉契丹人,胆敢犯我大唐子民者,无论是谁,定叫他死无全尸!”   “帝国军队,由帝国子民组成,理应护卫帝国子民周全,军队若不能保全国家百姓,若不能为国家百姓出战,便是再精锐善战,与粪土何异,要之又有何用!”   众将闻言,先是震惊,继而无不握紧双拳,目光炽烈。   同光之前,华夏内乱,国势衰微,契丹乘势而起,屡屡南侵,而边境不能制。那些年,凡契丹马蹄所到之处,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几,被掠至草原为奴者不知凡几,蝗虫般的蛮贼过境,使得边地十室九空,乃为人间惨事。   面对这般情况,边军有心杀贼,却苦于自身实力,无力回天,如倒水沟军堡周小全父子那样的普通边军所经历的惨事,卢龙九州不知道有多少,这其中的悲愤与惨痛,放到中原,不说能体会者有几人,便是知晓的也没几个。   但今日,帝国却能为保护国境外的帝国子民,兴师出关,越境而战,这其中的改变,岂非是天差地别?   卢龙军原就是本地军队,将士几乎都出自卢龙九州,他们今日是甲士,昔日却是寻常百姓,李从璟所言种种,他们的体会自然更加深刻,此时诸将听了李从璟一席话,岂能不感到扬眉吐气,又岂能不斗志昂扬!   诸将通红的双目,绷紧的身躯,使得帐中的空气仿佛要燃烧起来。   李从璟站起身,负手而立,身如劲松,目光利如鹰、深似海,他对眼前的大唐好儿郎大声道:“诸位,昨日,大唐的商人已踏足西楼,今日,我大唐的军队也将再度踏足西楼,待得明日,西楼将不再是契丹的西楼,而是我大唐的西楼!此番我大唐军队北上草原,将再度撤换契丹皇帝,孤王要尔等亲自去告诉草原,告诉天下,哪怕契丹曾盛极一时,哪怕草原有万万里,但这里的主人,是唐人!”   诸将轰然抱拳道:“愿随殿下征战草原,扬我国威!”   翌日,芙蓉镇外,万军集结,祭旗出征。   阳光万里,春风正起,铁甲战阵一望无际。   点将台上,旌旗飘扬,在众将军之前,李从璟披甲执刀,肃立如山峦。   十一年前,李从璟初投军旅,彼时他是一名小卒,在严密的铁甲包裹中,在洪水般的军阵中抬头仰望,看见的是李存勖端立高台,鲜衣亮甲,挥斥方遒。彼时,李存勖在他眼中是那样不可一世,仿佛能主宰世间万物。   八年前,淇门建军,自那之后,李从璟便成了点将台上的人。他面前的将士,也从三千人逐渐增多,成了一万人、两万人、三万人,乃至更多,多到他一眼看不过来。   这些年,他带着他的军队,为国转战南北,似乎从未停歇。   这一次,他要再度出征草原。   李从璟告诉面前的将士:“人之所以强,在于屡败对手,国之所以强,在于屡破敌军。一个帝国的强大,一代盛世的建立,从来不曾和和气气,而必须在尸山血海中趟出一条道来。契丹国忘了自己的臣子本分,那就打到他承认,耶律倍忘了自己的臣子本分,那就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契丹人忘了自己的臣子本分,尔等就去告诉他们,大唐的威严从来不容侵犯。”   “披上战甲,拿起横刀,背起弓箭,告诉草原人,唐人才是他们的主人!一次出征不能让他们记住,那就两次,两次不行,那就三次!总有一日,他们会从心底认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出征!”   “出征!”   “出征!”   万千将士拳击胸甲,齐声高呼,声震山河。   李从璟抽出长刀,在阳光下举起,“出征!”   山河依旧,昊天亲见,今日,甲士再出征,李从璟再出征。   征伐的路,仿佛没有尽头,从昨日到今日,从今日到明日。   天下未平,征战不休。   余心之所向,虽九死尤未悔。   他是大唐的秦王! 第674章 天下未平,征战不休(二)   时值契丹风起云涌之际,各方势力相互博弈,在加紧布置各自行动的同时,亦无时无刻不在紧盯他人的行动,无论是敌是友。李从璟自契丹南归后,调集卢龙军于芙蓉镇,不日祭旗出征向北挺进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有资格参与此番博弈的各方大佬耳中。   因了时值开春的关系,草原上绿点成片,发芽的青草与新生的婴儿一样,在昭示了某种已经到来的希望。然而对黑车子室韦而言,情况却并非如此,在他们南北千里的牧场上,刚露头的嫩芽还没来得及受到春雨的洗礼,即迎来了马蹄毁灭性的践踏。   在云层一般巨大山包的背后,本有一个族人过万的大型部落,在不久之前,这里聚集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黑车子室韦战士,一时之间超过两万的控弦之士在部落内外纵马,可谓兵强马壮,声势非凡。   黑车子室韦集结重兵在此,其可汗西瓦拉自然是希望这支兵马能够阻挡契丹的马蹄,为族人赢得更多的备战反击时间,然而在契丹军队杀到之后,短暂的人多势众带来的兵马强盛的假象,随即烟消云散。   仅仅一日,契丹大军就击溃了在此蓄势以待的黑车子室韦战士,而后,为向黑车子室韦宣扬军威,打击其抵挡意志,契丹大军血洗部落。   无数顶毡帐葬身火海,数不清的人影倒在血火中,成为契丹人刀下亡魂的绝不止青壮战士,大火烧尽了可以燃烧的一切事物,包括青黄相接的草地,一夜的大火之后,此地便只剩下一片焦土,以及久不能散的腥臭味。   天亮后,在阳光洒满草地的时候,耶律倍在千军万马簇拥下,策马出现在部落之前。他身上的铠甲镶金戴玉,被阳光一照光芒耀眼,令人无法直视,听罢战将的汇报后,本就睥睨的眼神更加不可一世,“在我契丹大军无可匹敌的兵锋下,西瓦拉竟然不知汲取前几战的教训,乖乖向朕投降,反倒是依旧顽抗,实在是不知所谓。此战之后,黑车子室韦可战之士已不足一半,待朕直捣他的王帐,看他还拿什么跟朕硬气!”   耶律倍是真的有些愤怒,他愤怒的是西瓦拉的不识时务。他在心中暗想:看来数年过去,这些人已然忘了当年被契丹甲士支配的恐惧,此战朕定要将黑车子室韦的筋骨打烂,也好叫草原其它部族认识到,契丹大军来了,他们就该乖乖束手就擒,速速俯首向朕称臣!   在周围一片恭维声中,耶律倍那具近两百斤的身躯仿佛要飘到云端,他很享受此刻,此时他心中已有一个得意的小人在手舞足蹈,他知道众将士的恭维是发自内心,而他需要这样的恭维,那是他稳固皇位、成就大业必不可缺的东西。   在耶律倍巡视战果的时候,几骑从远处飞奔而至,饶是发现了对方的踪迹,耶律倍也没去注意,依旧闲庭若步审视被俘的黑车子室韦族人,因为他知道他的臣子部曲自有人去招呼这些人。   这些人带来了李从璟在芙蓉镇聚集卢龙军,而后向北出兵的消息。   耶律倍听罢这个消息,从鼻孔里冷笑一声,满眼都是轻蔑之色,“且不必管他,纵然这不是李从璟的疑兵之计,朕也早就有了应对之策,若李从璟果真敢越过长城,不日之后朕就会接到卢龙全军覆没的消息。若他以为草原还是昔日的草原,契丹勇士还是昔日的契丹勇士,他还能如昔日般在草原纵马驰骋,朕会给他一个血的教训,让他铭记一生!”   目光从烧成一片废墟的部落移上天空,耶律倍仿佛在云端看到了卢龙军丢盔弃甲的场面,那时卢龙军尸横遍野的场景,必是不会比眼下的黑车子室韦差的,“若果真如此,那真是一件不输于征服黑车子室韦的盛事!”   在契丹东境黄龙府,耶律德光起事的准备已经完成,现在正到了他出兵的日子,李从璟率卢龙军出关的消息被递到他面前时,他的前锋大军已经离开黄龙府,其本人所率的主力军队,也正在相继离开军营。   看罢李从璟出兵的情报,本已准备启程的耶律德光,立即抬脚去见述律平。   “李从璟此时率军出关,意欲何为?”耶律德光跟述律平发牢骚,“我去西楼,是为夺回我的皇位,跟他李从璟有什么相干,此番他来横插一脚不说,还要率军出关,他想做甚么?!”   “你与李从璟有约在先,此番他率军北上,是朝耶律倍去的,自然是相助于你,你为何动怒?”述律平像是没听懂耶律德光的话一般。   “母后何必明知故问……”耶律德光心里委屈,但他不好在述律平面前表现的太过明显,“耶律倍此番为何执意西征?还不就是因为当初他登基时,李从璟的军队就在西楼城外,故而有很多人不服他,说他这个皇帝,乃是唐朝封的,他这才急于建功立威,收服人心?此番我去西楼,李从璟率军前来,到时候即便我夺取了皇位,旁人会怎样看待我?岂不也要说我的皇位,是唐朝册封?”   “你多虑了。”述律平的笑容依旧恬淡。   耶律德光原本不同意述律平这个说法,但见述律平分外从容,不由得怔了怔,立即细细去思量述律平这话的意思。   “我且问你,李从璟此番北上,兵马几何?”述律平见耶律德光已有所悟,便问他。   “不过卢龙一军而已,满打满算不到两万,且多半是步卒。”耶律德光道。   “我再问你,耶律倍为应付唐军此时北上搅局,在南边安排了多少军队?”述律平又问。   此事耶律德光自然是知晓的,他立即反应过来,“母后的意思是……”   述律平含笑望着他,并不说破,而是要耶律德光自己将真相说出来,以增强他的信念。   “卢龙军此番仓促北上,根本就到不了西楼,甚至极有可能马失前蹄!”耶律德光方才是关心则乱,此时受述律平点破,双眸一亮,立即想通了其中的关键。   “这便是了。”述律平微微点头,“当年渤海、西楼一役,使你被迫远走他乡,这固然是你的痛处,但又何尝不是契丹国的痛处?耶律倍到底做了几日契丹之主,为了不重蹈你父皇昔日覆辙,又怎会不对卢龙军全力研究?世间本就少有战无不胜的将军,也少有战无不胜的军队,但凡被对手研究透彻了,加以针对,焉能不败?而这些年,正好给了耶律倍这个机会,他虽然不是明君,但契丹勇士却是骁勇善战的,李从璟此番拿什么到西楼去?”   耶律德光听完述律平一席话,心结顿消,“是我疏忽了,多谢母后提点。”   “即是如此,还不赶快出征?”   “是!母后且稍待,不日便有捷报传回。”   “我儿此番归去,必定马到功成!”   不同于耶律倍、耶律德光靠各自眼线探知卢龙军动向,李嗣源得知卢龙军出关的消息,却是李从璟在信中告知他的。不仅如此,有关与耶律德光、耶律敏之间的一切谋划,李从璟也都详细给李嗣源说了。   此番李从璟北上,本身是拿着调兵密令的,要不然哪怕他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也无权擅自调集藩镇军进入他国作战,这就像当年他率领百战、卢龙两军出战渤海国,手里其实也有李存勖的授权。   李从璟北上的事,对朝廷而言还是个隐秘,虽说日后必会给天下人知晓,但眼下李嗣源只告诉了几位平章事。在崇文殿打开李从璟的信时,李嗣源面前只有安重诲、任圜、李琪三人。   然后三人就看见大唐的皇帝陛下看着门外失神了良久,任圜一连唤了几声都不见他回应,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出了何等状况。   许久,李嗣源终于回过神来,看见三名宰相都费解的望着自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咳嗽一声,“方才说到何处了?”   “夏鲁奇就任河东节度使,现已到了晋阳,他递上来的折子方才臣已给了陛下……”安重诲见李嗣源闻言立即左右翻找夏鲁奇的折子,心下有些不忍对方继续失态,他大概猜到了方才敬新磨呈上来的信件出自谁手,遂试探着问道:“陛下,秦王殿下北上已有多日,不知情况如何?”   李嗣源手中动作顿了顿,而后索性停了下来,半晌才有些严肃道:“秦王日前已率卢龙军出关了。”   “什么?”   “这……”   三人无不大惊,他们都是站在帝国最顶端的人,对契丹形势自然知晓得清楚,正因为清楚,方能更加了解李从璟此行的凶险。   见众人皆是满面震惊、担忧、怀疑,李从璟脸色微沉,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秦王此去,必定功成西楼,再扬我大唐国威!”   与此同时,赵王李从荣自宫城走出,身姿潇洒,步履生风,然而刚一进马车,面容就有些呆,好不容易及时拉下了车帘,稳稳落座,李从荣看着面前的人,面色怪异道:“先生今日遇到什么大喜事了?”   坐在李从荣面前的边镐微笑道:“殿下为何这样问?”   “如若不然,先生何至于举止失常,来宫门前等孤王?”李从荣一副很了解你的模样。   “殿下若一定要这般说,倒也的确有一件喜事。”边镐徐徐道。   “是何喜事?快快说来,让孤王也乐上一乐。”李从荣目露期待。   边镐嘴角的笑儒雅而从容,如春湖上缓缓散开的微波,“这件喜事,只怕殿下已经为之高兴过了,便是在下此番再说出来,也并不能让殿下更高兴一些。”   李从荣怔了怔,随即摇头苦笑,无奈道:“先生还真是料事如神。不错,孤王的确听到风声,说王兄去了北境,不过先生是如何得知?”   “耶律倍西征的消息,可已不是什么隐秘。”边镐道。   “仅凭这事,先生便料知了王兄行踪?”饶是知晓边镐的本事,李从荣此时也禁不住惊讶。   “契丹西征,置与大唐的协议于不顾,朝廷岂会无动于衷?而遍观朝廷动向,对此事却无实质应对,这只能说明陛下早有措施。而大唐上下,能在此时有能力处理此事的,只能是曾为卢龙节度使的天下兵马大元帅。”边镐语调平缓,显露出他并不认为有这般分析是多难的事。   “那你姑且说说,王兄此番北上,结果会如何?”问这话的时候,李从荣身子前倾,显得迫不及待,以至于连“先生”二字都忘了称呼。   “不好说……”边镐摇了摇头,本不欲随便论断,但见李从荣满脸期待,显然不会满足这个答案,想了想,这才继续往下说,“若是秦王只是暗中行事,结果难以预料,但若是秦王率卢龙军出关,则十有八九要马失前蹄。”   “当真?”李从荣愣了愣。   边镐只是笑笑并不说话,这样的问题他不必回答,因为那是重复性问题,智者从不重复自己对一个问题的答案。   李从荣沉默下来,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边镐也不再说话,闭目养神起来。   马车摇摇晃晃,很有节奏。   边镐心道:“但凡谋敌,使其内乱内耗永远都是上佳之策,你深谙其道,故而对契丹你玩弄耶律倍、耶律德光于股掌之间,对大吴你也曾挑拨徐相与大丞相、徐知询的关系,无论是谁,都得承认你这份手笔的高明。但天底下的计策,从来都没有只准你对别人用,而不准别人对你用的道理,你恐怕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你自己也要面对这样的情况吧?”   “先生在想什么?”边镐正暗暗寻思的时候,骤然听到李从荣没来由的发问。   “没甚么,在想秦王此番若是失利,殿下该如何应对。”   “哦……辛苦先生了。”   “分内之事,殿下不必客气。” 第675章 天下未平,征战不休(三)   两人不咸不淡聊了两句后又沉默下来,边镐依旧旁若无人一般闭目养神,李从荣倒也没有不满,好似是已经习惯他这番模样,左右闲着无聊,李从荣索性也闭上眼,打算打会儿盹,孰料他正一只脚踏入梦乡,边镐的声音蓦地又响起来。   “殿下,在下可否往演武院一观?”边镐问。   李从荣挣开有些朦胧的眼,拿手指头捻了捻眉心,“先生怎么突然对演武院有兴趣了?”   “蜀中一役后,洛阳演武院名动天下,在下也常有耳闻,故而想去看上一眼。”边镐道,“能培养出史彦超、符彦琳这等军事天才的对方,何人能不好奇?”   伐蜀之战落下帷幕已有多日,各种战场轶事早已传遍四方,演武院学员的光辉事迹让人耳熟能详,其中标志性的人物,例如在遂州扬名的史彦超忠勇双全,在玄武城被人铭记的符彦琳灵动野性,标志性的事件,如以演武院学员为骨干的君子都,仅凭三千人就在龙门山阻挡了十倍之敌,最后只剩下数百人浴血归来,更是令人敬佩。   李从荣稍作沉吟,“先生是世间大才,演武院是培养人才之地,先生想去看看也在情理之中,即是如此,择日孤王领先生去看便是。”   “何必等到明朝,今日便去可否?”边镐问。   李从荣笑容无奈,“倒是孤王疏忽了,先生向来是这般雷厉风行的性子,也好,现在就去。”   “多谢殿下。”   马车停在演武院山门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边镐下车后望见古朴而威严的山门,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半晌之后见李从荣还没动身,遂道:“时辰不早,还是快些进去吧。”   李从荣却没有挪步的意思,笑容显得更加无奈,“演武院可非随意出入之所,孤王已叫人去通报了,先生且稍待片刻。”   这倒是让边镐有些意外,“以殿下之尊,竟也不能随意出入此地?”   “帝国上下,唯三人能随意出入此地。一是演武院的先生,二是陛下他老人家,三是王兄。除此之外,无论王公贵族还是朝堂宰相,都得经过演武院的允许,方能踏足。”李从荣耸耸肩,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这等规矩。   边镐哑然,半晌方感叹道:“学门圣地,理该如此。”   片刻后有演武院的人出来相迎,不过来的人并非演武院的先生,而是一身甲胄的护卫,在询问过李从荣并无公务后,护卫将二人领进山门,至于李从荣的随从则是被拦在门外,进门后护卫又丢下两人告辞离去,全然没有接待的意思。   看出边镐的异色,李从荣笑道:“演武院并非游玩之所,除了陛下他老人家,旁人都没有专人接待的资格,这里的先生都傲慢得紧,自军中退下来的人也不少,稍后若是有人冲撞了先生,还望先生勿怪。”   边镐心中异样更甚,前日他跟随李从荣去太学院的时候,也没碰着这样的情况,当下对大唐的尚武之风又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而后,当边镐瞧见了院内广场上的功碑林之后,心中就不仅是有异样,而是震惊了,以至于他在功碑林中默立了许久,久久不愿离去。   李从荣对此早就习惯,他当日初见这片功碑林的时候,反应也跟边镐差不多。   演武院建筑风格简朴实用,充满军旅气息,但这里毕竟是学院,故而亦不乏绿荫成趣之所,但行走其中的先生、学员,却大多气质精悍,令宵小之徒不能直视。而操场上热火朝天训练军事技艺的学员,往来讨论兵法之道的先生,还有操着强弓利刃匆匆而过的行人,都叫人不由得步履谨慎。   边镐甚至看到一群辩论某个课题的学员,一开始还能气定神闲的讨论,而后越辩越激烈,最后一个没忍住就大打出手,一帮人顿时开始群殴,他们或者是军旅之人,或者是尚武少年,群殴起来拳拳到肉,乒乓之声让人不禁牙酸,不多时就见了血。   当然,这些学员没打多久,就引来了院中护卫。护卫也不跟他们讲理,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打,仗着自身甲胄让他们闭嘴停手,而后押着依旧闹腾不休的群殴者去受罚了。   边镐碰巧看见了一群学员光着膀子,顶着一桶水站在水池里,水池前还有几个先生在对他们训话,说到激动处先生挽起袖子,操起鞭子就朝那些受罚的学员招呼。   “大唐尚武,注重军功,加之主持修建演武院的又是王兄,他久经沙场,战功赫赫,修建出来的演武院自然军风浓烈,先生出自江左,孤王听闻南国文风鼎盛,想必两者风气有所不同。”李从荣边走便说道。   “的确有所不同。”边镐神情肃然,与平日不同,“诚如殿下所言,南国文风鼎盛,无处不是曲水流觞,镐素闻北国风气浑厚锐意,燕赵之地民风更是慷慨激昂,如今未至燕赵,仅是洛阳所闻,已令人震撼。他日若有际遇,真想去卢龙看看,领略一番彼处的厚重之气。”   李从荣颔首道:“大唐能有今日武功,与国中尚武之气密不可分,演武院的兴起,也使国中尚武之风更浓。不过如先生所见,尚武带来的并不都是好事,演武院内的学员多半桀骜难驯,听说每日都有学员因斗殴而受罚,演武院外,市井间的儿郎也是动辄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没少让负责治安的官吏头疼。”   边镐没有立即答话,而是寻思了一会儿,才正色道:“尚武之风固然会叫治安变得难些,但血性儿郎岂会是委曲求全之辈?平日里心中不平敢动拳头,到了抵抗外敌入侵或是征战外敌时,才敢拔刀大吼着杀向敌人,难不成指望那些平日里低声下气、委曲求全的儿郎,到了战场上就勇猛无敌大杀四方?”   边镐想起南国风气,心有所感,由衷感慨道:“民风凌烈,国风才能强悍,大争之世更应有此风气,唯有如此,国人便是身处境外,也能不辱国威,国家面对强敌便是战事不利,也敢与敌亮剑,不至于国破家亡。反之,国人温顺如羊,面对不平不敢愤而出手,国亦必懦弱可欺。一旦到了国家危急之时,再想有一支强军御敌,那是痴人说梦,因为儿郎们已经习惯了忍辱偷生,已经习惯了忍辱后退,这样的人组成的军队,是一群羊,只会想着一己私利,只会想着如何保全自身,面对强敌就只会落荒而逃,何谈逆击而胜!”   “先生高见,从荣拜服。”李从荣拱手受教。   边镐收回思绪,“因见了演武院,才有此等感慨,殿下不要笑话才是。”   李从荣笑道:“演武院,国之重地,演武院学员,国之利器,若不能令人有这等感慨,王兄修建演武院的初心,也就白费了。”   “秦王的确高明。”边镐点点头,说完这话,他忽然心生异样,甚至偷瞧了李从荣一眼。虽说让李从荣处处以李从璟为榜样,以其追随者自居,是当下形势所需,但李从荣平日里流露出的对李从璟的“敬仰”之情,未免太过了些吧?   但转念一想,边镐又不觉得奇怪了,若不能让人觉得李从荣是真心敬仰李从璟,那他的这个策略也就失败了。   边镐又想到:李从荣此子,还真也不能小觑。李氏一族能人辈出,难怪李唐能有今日之盛。还好徐相高瞻远瞩,大吴本就地狭民少,对李唐天然劣势,若是再让李氏兄弟齐心,那还真是难以应对……   就在边镐沉思间,忽的,天降惊雷。   雷声轰鸣,顿时引得地动山摇。   边镐身躯一震,耳晕目眩,差些站立不稳。   身旁的墙壁泥落如雨。   边镐嗔目结舌,震惊的四处观望。   那边厢,在水池中受罚的学员,全都倒在水池里,连那位拿鞭子抽人的先生,也一头栽倒在了水池中,四处行走的先生、学员,像是定格了一般,都不动了。   这是怎么回事?   边镐脑袋有些发僵。   但是下一瞬,让他更加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水池里的学员爬起来,拿起水桶继续顶在头上,栽倒水中的先生爬起来,拿着鞭子继续大声训话,原本四处定格的人群,也都恢复了正常,读书的继续读书,交谈的继续交谈,全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就像方才那声让人肝胆欲裂的惊雷从未发生过一样。   边镐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斜阳正好,晴空万里,并无降雨的迹象……但就在方才,他分明听到细微的沙沙落雨声……地上是干的,的确没有落雨的痕迹……   难道方才的一切都是错觉?这个念头刚一冒起,边镐就断然否定,因为不远处那名训人的先生,衣袍的确是湿了。   “殿下,方才的惊雷声……殿下可听见了?”边镐惊疑不定的问李从荣,对方神色的僵硬多少给了他一些心理安慰。   “听见了。”李从荣的回答,让边镐心中一定。   但不等边镐奇怪好好的天气怎会有这样大的惊雷,李从荣就面色怪异的继续道:“传闻,演武院常有惊雷降下,且都是在晴日时节……”似乎是觉得这话有些违背常理,没甚么说服力,李从荣扰扰头,“演武院有许多怪事,孤王也只是略有耳闻,晴日惊雷只是其中一件,还有诸如天空飞矢、刀枪不入的铠甲巨兽、行走的军堡……”李从荣说不下去了,他尴尬的笑笑,这些以讹传讹的东西,的确太扯淡了些。   见边镐满腹怀疑,李从荣正色道:“不过演武院的确有管理禁区,禁止一切外人出入!”   “连演武院的学员、先生也禁止出入?”边镐怔了怔,演武院的管理已经够严格了,甚至强过一般的军营重地,在这样的禁地,竟然还存有禁区?那得是什么样的所在?   李从荣点点头,随后带着边镐赶了一段路,来到一处林木茂盛的所在,此处院墙高深,角楼林立,甲士遍布,防卫之严密程度,不亚于宫城禁地。   “就是这里了,先生不必看孤王,便是孤王也无权进入,连申请进入的权力都没有。”李从荣望着紧闭的大门,无奈的摊开手,“自演武院修建以来,除却陛下他老人家与王兄,还没有一个外人进去过,便是日常运送的衣物饭食,也是里面的甲士从演武院专门押送。据孤王所知,这里面的甲士,不隶属于洛阳任何一支军队……” 第676章 天下未平,征战不休(四)   边镐凝视着这座神秘的营垒,久久无言,他自然知道这里面肯定隐藏了无数隐秘,只是外人无从得知罢了,他心中甚至涌起一种直觉,先前那声惊雷,一定是落在了这里面……   那些演武院的学员、先生前后反应有那般落差,不是没听见动静,而是已经习以为常!   就在这时,那座巨大的铁门打开了,三骑从中奔驰而出。这些人没有着甲胄,但身上的杀伐凛然之气,却足以让人胆寒,三骑奔出后,从李从荣身前驰过,对他这位身着王袍的皇子视而不见,哒哒的马蹄声响过,那三人便消失在路口,而方才打开的铁门,又再度关闭,只留下沉重的吱呀声。   李从荣对方才那三骑的为首者有些眼熟,他暗忖道:“那不是吴长剑么……”   而边镐在见过那三骑对李从荣视而不见后,心中的震惊更甚,他暗暗拿定注意,一定要将此事报给青衣衙门,让他们派遣高手不计代价潜入其中,打探此地的虚实。   “先生在想什么?”忽的,李从荣又冷不丁发问。   “没甚么。”边镐露出惯有的微笑,“既是隐蔽之地,也不便在此久留,还是看看别处吧。”   “也好。”   李从荣方才没有看错,从铁门里出来的人的确是军情处吴长剑,他离开演武院之后,直接驰向宫城,而后下马,被人领着径直去了崇文殿。   等他在崇文殿见到李嗣源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黯淡,安重诲等人早已离开,殿中只剩下李嗣源和一些侍者,在殿中见礼之后,李嗣源放下手中的折子,起身离开御座,负手经过吴长剑身旁来到殿门口,望着降临的日暮道:“那批货物已经送到秦王手中了?”   “回禀陛下,已经送到了。”吴长剑跟在李嗣源身后答道,他此时进宫面圣,就是向李嗣源禀报此事。   李嗣源沉吟片刻,“为了隐秘起见,这批货物自今岁面世以来,朕还未亲自去演武院查看,也没让人拿来宫中展示,不过既然秦王认定了这批货,以他对军备研制处的了解,必是不会差的。然而朕还是要你给朕一个确切答案,这批货是否真的没有问题,已可一用?这批货已经研制了多年,之前可是一直没有达到令人满意的地步。”   “请陛下放心,此物已经反复试过,臣亲眼见过成效,完全可用。”吴长剑恭敬道,想起当日实验的场景,他眼中有亮光闪过。   “那就好,若是此物真能令秦王满意,军备研制处人人皆是帝国功臣,朕不会吝啬赏赐。”李嗣源微微颔首。   吴长剑拜谢一番,随后退了下去,敬新磨来请李嗣源用膳,李嗣源摆了摆手,“晚膳去德妃那里用吧。”   后宫幽深,德妃曹氏面对满满一桌饭食,却是无心下咽,她的目光移到院中,瞧见满庭初降的暮色,忧愁的叹了口气,愣了许久,想起今日听闻的李从璟北上卢龙的消息,不禁眼眶渐渐泛红,最后竟是落下泪来。   “娘娘还是吃些吧,要是秦王回来见娘娘瘦了,定会责骂奴等。”旁边的侍女倒是颇为说话,柔声相劝。   曹氏摇摇头,此时她哪里有胃口,“都收了吧,今儿不吃了。”   侍女仍是不肯放弃,“娘娘若是觉得心里不顺,大可去问问陛下,好歹也能知晓秦王如今到哪儿了,总比坐在这里烦闷伤了身子好。”   “你知道什么。”曹氏缓缓起身,“秦王是大唐的秦王,他虽然是我所生,我挂念他是做母亲的必然,但他有他的职责,为国奔波是他的本分。再者,此番他孤身北去草原,说到底还是身负国命,既是国事,陛下自有分寸,我便是再担心,还能干预国事不成?”   “这话说得好!”曹氏话音方落,李嗣源就踏进了门,免了宫女们的见礼,他拉着曹氏重新坐下,“既然知道朕自有分寸,就不必太过挂怀,饭还是要吃的。”   见着了李嗣源,曹氏方才的贤惠之色顿时消失不见,扭头板起脸,“不吃!”   李嗣源被曹氏这副少女姿态逗笑,随后也故意板起脸,“不能不吃,你要真是瘦了半分,从璟回来可不仅会责怪这些宫女,便是连朕也要一起埋怨,若真到了那时,你引得君臣不合,可是乱了国本……”   曹氏气得拿双眼直瞪李嗣源,“好啊,你们父子俩合起伙来欺负臣妾一个妇道人家,这事要是传出去,可真给你们父子长脸呐!”   李嗣源哈哈大笑,此时侍女已经添了碗筷来,他夹了些菜在碗里,又将碗塞给曹氏,而后才自个儿捻菜吃饭,边吃边口齿含糊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既然听到这个消息,想必已经知道了从璟的处境,还有些你不知道的,我也可以一并告诉你。此番从璟北上,手里头只有卢龙一军可以调用,但他面对的,却是深入草原千里,与耶律倍、耶律德光互相博弈。这场战争,且不说你担心,便是连朝堂宰相们,都不看好……”   李嗣源话还没说完,曹氏已经将碗筷重重拍到案桌上,并且蛮横的夺过了他手里的碗,泪眼婆娑道:“既然如此危险,你为何还放任从璟北去!从璟是大唐秦王,理应为国分忧,却也不是这般分忧法,你这个做父亲的,还管不管他死活了?他为国分忧不惜身,你竟也这般不讲道理,我,我,我不让你吃了!”   李嗣源哭笑不得,好歹将嘴里的东西嚼碎咽下,也不去抢饭碗,抬手帮曹氏擦了眼泪,认真道:“我是从璟的父亲,如今我拥有整个帝国,如果从璟真有危险,便是让我用整个大唐去庇佑从璟,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他这话说的霸气凛然,帝王之威展露无遗,浓烈的父爱更是令人动容。   “从璟是大唐秦王,更是大唐未来,谋契丹的国算什么,焉能与我儿之安危相提并论?休说为了区区一个契丹,便是为了整个天下,我也不会将他置于极度危险之境!”李嗣源站起身,大手一挥,王霸之气令人不能直视。   “那你还……”曹氏又忍不住要控诉。   李嗣源摆摆手,“然则,欲立不世之功者,必经旷世艰难之磨练,玉不琢不成器,襁褓里出不了一代明君,深闺中出不了纵横天下的帝王。从璟之志,远朝你我之期望,他既有此等抱负,就该有经受相应考验的准备。如从璟自己所言: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曹氏啪的一拍桌子,就要起身骂娘。   李嗣源尴尬的咳嗽两声,连忙将她按回去,这才老老实实道:“你放心好了,从璟早有准备,你且看好,从璟这回去西楼,必定会比四年前走得更加平稳,绝不会有多少危险。”   说到这,李嗣源又将饭碗塞给曹氏,他自己端起饭碗,夹了菜正要送进嘴中,不知想起什么,把碗筷往案桌上重重一放,吓得曹氏一跳,一脸愤慨道:“那些朝堂宰相,竟然怀疑从璟此行能否成功,哼,且瞧着吧,不出多少时日,从璟定会携不世之功凯旋——他今日虽只有卢龙一军,但明日打下的威势,绝对会比四年前更加令人胆颤!”   这个时候,李嗣源自然不会去想,宰相们之所以怀疑李从璟此行能否功成,完全是不知道李从璟的后手,当然,这事李嗣源暂时没法跟他们去将,也不能讲。   ……   从卢龙北越长城进入草原,大致有三条道路可供选择:檀州古北口、蓟州北,以及平、营一线——营州其实已在长城之外,同光年间,李从璟克复营州,自那时起,营州便成了大唐凸入草原尖刀,成为卢龙边防重镇。   然而无论从哪一州进入契丹国境,最终要抵达契丹国都西楼,都要经过西楼南的契丹仪坤州。从长城北上西楼,从某种程度上说,地形大致可以描述为三山夹两河。   卢龙军自幽州出发,要过燕山、渡滦河,经七老图山、渡辽河上游(潢河),才能抵达位于大兴安岭南端边缘的西楼。   若是从营州出发,则地势大致平坦,路就要好走得多,北渡白狼水、辽河上游的两条支流土河、潢河,而后到达西楼。   仪坤州就在土河、潢河之间。   是地,西南控七老图山出山口,东南扼土河、潢河咽喉,乃是军事要地,兵家必争之所在。   耶律倍布置下对付卢龙军北上的杀手锏,就在仪坤州。   镇守仪坤州的契丹军事统帅,名叫黑格,耶律黑格,出身契丹勋贵之家。   早年,他曾虽耶律德光南下,与李从璟交手,后来耶律德光一败涂地,黑格是跟随耶律德光回到西楼的为数不多的几人之一。同光四年,李从璟陈兵西楼,杨吴青衣衙门绑架任婉如,企图将其送到西楼阵前,契丹派来押送任婉如的,也是此人。   后来半途遇到耶律敏,见耶律敏身着汉人官服,职司屯田之事,黑格还曾质问耶律敏,身为契丹公主,为何要为大唐效力。   昔日的勋贵公子,如今已是执掌一方,独当一面的大将,更是契丹青年一辈中的标杆人物。   这一日,天气尚好,黑格正在巡视城防之际,接到了李从璟率卢龙军北上的最新消息,游骑探得,卢龙军已经临近土河。 第677章 天下未平,征战不休(五)   作为契丹国中为数不多与李从璟近距离交过手,且还能安然无恙的青年将领,黑格对李从璟和卢龙军的了解绝非常人可比,这也是他得以被耶律倍委以重任的原因之一,对于李从璟选择自营州北上的行军路线,黑格早有预料,同光四年,李从璟自渤海回军兵进西楼,走得差不多也是这条路线。   “大帅,唐军多半是步卒,眼下即将渡河,我等是否派遣精骑前去阻拦,乘其半渡而击之?即便不能就此击溃唐军,也能添上不少乱子,让唐军吃上不少苦头。”黑格身旁,一位亲信幕僚向他进言。   与黑格的粗糙皮肤不同,此人生得细皮嫩肉,虽已年近不惑,却没有半分老态,气质也与契丹人的粗野格格不入,相比之下显得有些雅气。他叫刘文杨,乃是汉人,与韩延徽等人一样,昔年被从卢龙掳至契丹,因腹有诗书逐渐被赏识,现今是黑格的谋主。   刘文杨的建议合情合理,黑格却是摇头,“不必。”   “这却是为何?”刘文杨不解。   黑格拍了拍墙垛,问刘文杨:“先生认为此城如何?”   “依山而建,俯瞰平地,层层设防,固若金汤。”刘文杨揣着疑惑答道,他这话没有半点水分,仪坤州的城防经过这些年的扩建、修缮,已经依山形成了堡垒群,大小堡垒数十,这些堡垒众星拱月般将主城拱卫其中,壁垒森严。除此之外,各堡垒之间、各堡垒与主城之间,有宽敞马道相连,这就使得城池不仅退可严防,进亦可遣精骑迅速出击,真真是攻防兼备的军事重镇。   黑格露出笑意,“先皇在时,契丹大军纵横草原,靠的是精骑来去如风,大伙儿世代住在帐篷里,早已习惯,便是国都西楼,论城防工事,也不似仪坤州这般层层叠叠,本帅问你,仪坤州的城池为何会建成这般模样?”   刘文杨虽不解黑格话里的用意,却还是老实回答道:“仪坤州的城池格局,在契丹国内可算独一无二,城防工事之修建,完全效仿唐人要塞建造之法,也是皇上大力支持,才能在数年内铸成此等雄城。”   “说得好。”黑格点点头,因为城在山坡上,视野很好,他目视远方,“那你可知仪坤州建造此等雄城,目的何在?”   “当然是应付唐军!”刘文杨脱口而出。   “这就是了。”黑格神色肃然,“四年前,也是这般时节,李从璟率唐军北上,煽动草原诸部,兵围西楼,先皇因此忧劳而亡,契丹精骑伤亡多不可数,自此之后,契丹国土被削去大半,几乎只剩下原本契丹八部世居之地,这等耻辱,我等怎敢忘却?”   黑格眼神冷下来,接下来的话也像是从牙缝里蹦出,“皇上高瞻远瞩,故而令我到仪坤州来,不惜代价修建此城,并率大军在此驻扎,为的就是防备有朝一日唐军再度北上。皇上圣明,如今唐军果真来了,我怎能不让他们有来无回?”   刘文杨似懂非懂。   黑格深吸了口气,继续道:“既建此城,当倚此城。凡唐人军队,步卒多,马军少,论守城、论攻城,甚至是论战阵配合,契丹军都不是敌手,李从璟此人熟谙兵法,更是难以对付,你没见过他,不知他的可怕之处,本帅却是知晓得清楚。他既知此番北上要渡土河,又怎会不防备我等半渡而击之这种沙场常事?以他的狡猾,若是我等贸然出击,便有可能掉进他的陷阱。”   “故而,要灭唐军,先败唐军,要败唐军,先守此城。以仪坤州之城防,饶是唐军步卒善于攻城,也无可奈何,久战之下,足可挫其锐气,待其苦于伤亡军疲而不得不退却时,本帅率大军杀出,唐军焉能不败?不亡?而唐军偏又不能弃仪坤州于不顾,仪坤州距离西楼尚有四百里,一旦唐军全然暴露在旷野,本帅即可遣精骑袭扰,城中精骑过万,是卢龙军马军的两倍有余,又兼潢河横亘在前,凡此种种,足以让本帅将其蚕食殆尽!”   “大帅好计策!高明,实在是高明!”刘文杨震惊半晌,由衷称赞。   不过他到底是谋主,还是有些见识的,转念一想,问道:“唐军既擅阵战,军备又优良,我精骑追击出去,果真能袭扰得手,将其步步蚕食?”   黑格露出一个阴邪笑容,“精骑如何袭扰,战法本帅早就了如指掌,你对军事知晓不多,自然不知道本帅平日里的练兵之法,不过你应该知道,前些时候仪坤州的精骑换了弓——那可是专为袭扰唐军准备的,足以应付唐军的大弩。”   刘文杨见再无可以指摘的地方,心中大定,继而禁不住喜上眉梢,道:“如此,卑职先为大帅贺,此番与唐军相战,定能大获全胜!”   黑格摆摆手,故作淡然,他目视远方,似乎已在视线尽头看到了唐军,“只要不与唐军列阵冲杀,此战自然没有不胜的道理。”他冷笑一声,“唐军既已到了土河,若是不渡河也就罢了,若是渡河,他们便连退路也没有。从他们渡河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了要全军覆没!”   他那双还年轻的眼眸中,闪烁着即将复仇成功的快意!   ……   如黑格所愿,卢龙军渡过了土河。   “让李彦饶回来吧,契丹骑兵不会来打扰大军渡河了。”李从璟远望了一番,在接斥候探报后,让孟松柏去向传令兵传达他的指令。   “契丹竟然放任我军过河,连袭扰的意思都没有,这可真是稀奇事。”杜千书在一旁表达自己的疑惑。   “岂止是没有袭扰的意思,你看到那处山包上的契丹游骑没有,他们可是甩着马鞭嗷嗷叫着离开的,那番模样,倒像是我军过了河,他们高兴的不得了。”莫离的眼力向来极好,他指着远处道。   李从璟嘿然,“镇守仪坤州的契丹统帅也算是你我的老熟人了,耶律黑格,不知道你们可还记得?”   莫离和杜千书相视摇头,彼时对方还只是小人物,自然没法入他们的眼,倒是桃夭夭毕竟是做情报工作的,记性好些,想了起来,“便是那个曾随耶律德光进入檀州,后来又妄想带王妃回契丹的耶律黑格?”   “正是此人。”李从璟笑着点头,“人生际遇难料,昔年的小人物,如今也坐镇一方了,倒是那些曾显赫一时的契丹八大虎将,如今几乎都没了消息。”   “此人既然曾是耶律德光的亲信,如今怎么被耶律倍重用了?”莫离好奇的问。   李从璟呵呵笑道:“昔日耶律德光私入檀州,差些将黑格害死,后来被耶律德光遣来绑架婉如,也差些没命,故此对耶律德光颇为怨恨,也从心底认为耶律德光偏信兵行险着,非圣主之才,西楼一役,关键时候投了耶律倍,帮了耶律倍不少忙,之后耶律倍便对他信任有加。”   临战之时,李从璟自然不会对敌方主帅不熟悉,军情处关于黑格的资料一大堆,李从璟几乎已能倒背如流。   说了会儿话,李从璟策马加快了脚步,“耶律黑格没有遣人来袭扰我军渡河,可见他是盼着我等去仪坤州的,即是如此,我等怎好辜负他的好意,还是速去一会的好。”   莫离紧跟着李从璟,“仪坤州的城防图样虽已看了无数遍,到底没见过实物,这座传闻耗费契丹半载财赋建立的雄城到底是何模样,离早已忍不住去看上一看了。”   众人快马加鞭,带着先锋马军一路疾行,翌日即到了仪坤州城前。   两千马军直逼城外五里,也没见契丹骑兵前来阻拦,众人心头甚觉奇怪,若非左右斥候探得清楚,四处并没有埋伏,杜千书就要忍不住劝李从璟回去了,但很快,杜千书就没了这个念头。   他不仅是没了这个念头,此时他脑子里没了任何念头。   只剩下一片空白。   或者说,只剩下一座巍峨的雄城。   杜千书望着五里之外那座依山而建的城池,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已经不能简单称之为一座城池,而应该说是一群城池,一群由大小数十座堡垒组成的城池群!   单个堡垒并不大,甚至主城也不大,至少远不能跟洛阳相提并论,比之幽州都大为不如,但堡垒毕竟有数十座,连在一起仿佛整座山都成了城池。   两千马军在这座雄城前面,跟苍蝇遇见苍鹰没有两样。   图样与实物的差距有多大,杜千书今日算是体会清楚了。   “千书现在总算知晓,耶律黑格为何不遣骑兵去袭扰我军渡河了……完全没有必要啊!”杜千书好不容易合上了嘴,立马就开始感叹。   “这些堡垒相互依存,大者能容数百人,小的也能摆下数张强弓,其间道路虽宽,但都在四周堡垒弓箭射程之内,这要是强攻,便是甲士的尸体布满道路,堆得跟堡垒一样高,也不一定能攻下吧?”莫离到底是军师,内行看门道,一语道破天机。   李彦饶嗓子干的厉害,他勉强咽了口唾沫,脸上神情表明他很怀疑人生,“卢龙军就算全都上阵,也填不满这些堡垒吧?”   桃夭夭瞧了李从璟一眼,眼神怪得厉害,幽幽道:“耶律倍到底是有多恨你,才能把城池建成这样?”   李从璟叹了口气,认真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杜千书竟然重重点头,“之前不明白,今日算是知晓,耶律倍还是很敬重耶律阿保机的!”   莫离也在一旁附和,“用契丹半载财赋修建此城,无论此事是不是真的,离都信了。”   李彦饶很认同莫离的意见,“之前听闻耶律倍挖好了陷阱,有十足把握将卢龙军败于此地,此言的确不是空穴来风……”他这番模样,就差直接向李从璟请命,让卢龙军赶紧打道回府了。   李从璟瞥了李彦饶一眼,语气不善:“李彦饶你装什么大尾巴熊,别人也就罢了,你之前难道还没潜到此地来看过?”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彼时城池还没建成这样。”李彦饶顿时显得尴尬无比,而后果断挺起胸膛,壮烈道:“城池虽险,然只要殿下一声令下,末将必定第一个冲上去。”   李从璟摆摆手,示意他可以滚一边去了,对方心里打什么主意,他还能不知晓?这帮骄兵悍将,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李从璟教训完李彦饶,又开始教训莫离和杜千书,“你们俩这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表情,要维持到甚么时候?”   “惊讶,惊讶……”莫离讪笑不已,“耶律倍毕竟花费了许多心血,这样一座雄城,便是看上一眼,都不禁为他感到肉疼,好歹给他些面子……”   杜千书则不说话了,一个劲儿拍着胸口,一副万分庆幸的模样。   李从璟大手一挥,“扎营。待得来日大军赶来,着即破城!” 第678章 天下未平,征战不休(六)   李彦饶抬高仪坤州的进攻难度,无非是想突出卢龙军攻略此地的功劳,这种小媳妇一般的心态,李从璟自然懒得理会。   不日李彦超率大军主力赶到,卢龙军便在城池前面扎营,此地处在七老图山边缘,木材搞一搞也能搞到,就是石料要难弄一些,要不然营盘可就不好扎了,毕竟是战时营地,要求要比行军营地高上不少。   一般而言,营地中帅帐的位置最为核心,也是防备最为严密之处,角楼栅栏一应俱全,堪称营中营。   然而如今的卢龙军大营,防备最严密的地方,却不是李彦超的帅帐,也不是李从璟的王帐,而是一处看似不起眼,但绝对处于阵法关键位置的小营,从行营布阵的角度上而言,此地的紧要程度甚至超过了李从璟与李彦超的大帐。   把守此地的甲士,全都是李彦超的亲卫。寻常甲士、将领莫说戍卫,便是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而更叫明眼人惊讶的是,便是李彦超的亲卫,承担的也不过是外围警戒的角色。   在营中担任内部戍卫任务的,是一群卢龙军素未谋面的甲士。   现今的卢龙军中,不乏颇有见识的将领,他们虽不知这些甲士隶属哪个军队,但却能明显感知出对方的精锐、凶悍,沙场上磨练出的本能告诉他们,那绝对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有眼尖的,在看到甲士严密铠甲下的青色战袍后,便识趣的不再多问,甚至连想都不再多想。   “将军,居于此营者,究竟是何方神圣,竟使此地之防卫,比秦王大帐更加严密?”李彦饶亲自率部巡查此地防务时,他的亲卫忍不住问他,“还要将军亲自巡查、警戒?”   此地虚实卢龙军中只有两人知晓,李彦饶是其中一个,但他很明显被下了封口令,故而只能摇头不语。   这名亲卫也是个机灵的,联系这些时日行军路上的见闻,他进一步道:“此番大军北上,‘那些’甲士护卫的,是十几辆马车,卑职看过那些马车留在路上的车辙,深得很,不像是载的人,倒像是载的一些沉重物什,莫非是新式军械?”   李彦饶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亲卫一眼。   触及到李彦饶的眼神,亲卫一怔,因为那里面不仅没有任何对他机灵的赞赏,反而冰冷得厉害,甚至仿佛闪过了一丝杀意。   亲卫陡然想起一条军令,顿时不寒而栗:军中机密,擅自打听者,斩。   “你知不知道,仅是你这番话,就足够让本将砍了你的脑袋?”此时的李彦饶,全然没了平日里对部曲的亲和之态。   两军对垒,最要提防也是最难提防的,便是对方的细作,你永远不知道,你身边哪些人是对方安插的棋子,也无法知道,哪些人刚好被对方收买,即便他没有背叛之心,也极有可能泄露了重要军机。   卢龙军中前些年有件轶事。   李彦饶的一名亲卫副都头,被他的一名老乡投奔,两人因为自小相识,加之对方有意巴结,副都头很快便对那人亲切有加,并介绍对方进了卢龙军。   人在发达之后总是喜欢显摆,在老乡面前更是喜欢吹牛,一次醉酒之后,那名副都头在老乡的言语刺激之下,将他要随李彦饶去仪坤州密访的机密,当作夸耀的资本说了出来。   而没曾想,副都头的老乡早已给仪坤州的契丹细作收买,是以李彦饶的行踪很快败露,耶律黑格得知此事后,更是布下天罗地网,就等李彦饶往里钻。也亏的是李彦饶有些势运,幽州军情处及时查到了细作行踪,并且顺势拷打出这个消息,派人火速去追回了李彦饶,这才让李彦饶没有给瓮中捉鳖。   李彦饶作为卢龙军方二号人物,若是他落在了契丹手里,卢龙军将遭受难以想象的损失。   契丹细作收买副都头老乡的手笔,在兵法用间一道中称之为“乡间”,并不稀奇,但能量绝对不容小觑。   李彦饶在方才也是想起此事,这才毫不留情斥责了多嘴的亲卫。   望着防备严密的营垒,李彦饶脑海中又浮现出前些时日在幽州初见那批“军械”威力时的场景,那是他今生都无法忘记的恐怖场面,也正是因为有那些东西,所以哪怕是亲眼看到仪坤州城防雄伟的不像话,他也有信心夺下城池。   李彦饶因为知道那批“军械”的厉害,故而有信心夺下仪坤州,但李从璟并不像他那样乐观,那批军械的性质他很清楚,如何发挥它们的威力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其实东西去岁年末就研制成了,军情处在第一时间带着军备研制处提供的样品,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送到了李从璟面前,李从璟在成都实验过它的性能,这回底气十足到西楼来,也是因为军备研制处加紧赶制出的一批成品能及时运到。   军备研制处的刘老和徐半仙,一致认为应该给这东西命名为“天罚”,由此可见此物带给他们的震撼有多大,他俩研制这东西也有七八年了,如今姑且这般忌惮它的威力,要想这东西出现在战场上后,不把双方将士吓呆,也是不可能的事。   吓呆敌军也就罢了,那是李从璟希望看到的效果,但是吓呆卢龙军就不太好,毕竟大军接下来的任务是攻城,那东西用过之后,是要卢龙军乘势加大攻势夺下城池的。然而为了保密,李从璟又不能让卢龙军都去看一看它的威力,毕竟这东西引发的动静小不了,要让卢龙将士都体会一遍它的威力,想不引起契丹细作的注意都不可能。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契丹知道了这东西的存在,也无法做出太有效的应对,但若是仪坤州因此改变了战法,或是耶律倍又加派了援军过来,会引起的变数就太多,李从璟要保证这东西出现后的效果能震慑所有人,从而在草原赚取更多的东西,就不得不思虑周全一些。   再者,这东西的威力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大……毕竟是第一代成品,跟后世的差距无法用语言描述,只要想想这东西出现后的那些朝代,战争的方式并没有多大改变就能体会一二。   “殿下,陷阵士已经集结完毕。”李彦超来大帐向李从璟汇报。   明日就要开战,所有的准备都要在今日完成,对“天罚”第一批使用者,李从璟还是有些话要交代。   陷阵士只有五百人,主要由李从璟近卫、李彦超近卫以及押送“天罚”的军情处锐士组成——他们是见识过“天罚”的人,也被加紧训练过“天罚”的使用方法,明日攻城,将由他们承担使用“天罚”的重担。   “耶律黑格已经决意踞城而守,是以明日之战,重在攻破仪坤州的军堡群,逆势而上。明日你等会携带军中配发的专门军械,与攻城先锋一起向契丹军堡群发动攻势,攻城先锋军会为你等提供掩护,为你等攻破军堡群创造条件……”李从璟对这帮摩肩擦掌、跃跃一试甲士道,“此战有几处要务必谨记的地方,只有记住这些,你等才能顺利完成任务,为大军打开局面,末了全身而退……”   比之对陷阵士的交代,李从璟更加注重对卢龙将士的警讯,毕竟后者要保证在不被吓傻的前提下,向仪坤州发动全面攻势。   今夜的卢龙军营盘,看似平静,实则正在酝酿巨大的风暴。   做完一切该做的事后,李从璟回到大帐,心绪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从某种程度上说,明日之战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场战事,场面是否会失控,战局是否会朝他期望的方向演变,他心中的信念虽然坚定,却还是不得不担心,因为那毕竟是没有旧事可供参考的。   创造的新事物就要面对战争的考验,就要在天下人眼前被展现出来,作为这一切的主使者,李从璟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迫切希望看到那东西发挥作用,毕竟这是他准备了多年的成果,他希望它们面对实践的检验,但又担心结果不如意;而另一方面,他也多次问自己,让这种东西提早面世是否真的合适。   毕竟将这东西用于战争,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在屠杀。   而且一旦用上了,就不可能停下来,在今后的征战中,将有千千万万人因之死亡,而随着这东西被世人熟悉,被敌我双方都掌控,将有更多的生灵因之而毁灭。   那几乎可以说是在屠杀这个世界啊!   登上角楼,李从璟在月下迎风而立,久久不能言语。   “殿下在担心什么?”莫离不知何时也登上了角楼,也不知这家伙是怎么回事,总能在需要他出现的时候出现。   “没甚么好担心的。”李从璟摇摇头,事到临头,他可没有临阵退缩的习惯。   “往后十年,往后百年,死于‘天罚’这东西的,不知会有多少人……”莫离叹息道。   “那又如何?为此便要舍弃这它吗?”李从璟目光坚定,“‘天罚’的出现,是一种必然,即便今日我不将它拿出来,日后它总会出现,军备的改良与进步,必然使得它会大行其道。它有它出现的道理,它会杀人,但绝不仅是会杀人。既然它的出现,是军备演变的前进方向,我为何要拒绝它?”   “难道殿下就不为天下生灵感到愧疚?”莫离眼神怪异。   “愧疚?”李从璟笑了笑,但这个笑容却完全没有喜悦的意思,“我不愧疚。身为军人,我要考量的,是如何决于胜沙场,击败敌军,带领我的将士取得胜利,那就是我的天职。身为秦王,我要考量的,是如何让大唐强盛,一统天下,再造盛世,那就是我的使命。身为汉人,我要做的,是让汉人屹立于世界之巅,我们可以欺负别人,但别人不能欺负我们,要如班固所言,敢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要做到这些,靠什么?靠嘴皮子不行,靠仁义道德不行,要战胜一个个对手,得靠浴血拼杀。‘天罚’能有助于我实现这些目标,我为何要舍弃它、不用它?”李从璟断然摇头,“圣人或许会唾弃它,但我不会。”   “让‘天罚’面世,的确会使更多生灵灭亡,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愧疚。我若会因此愧疚,当初就不会披甲执剑,征战沙场。用‘天罚’杀人是杀人,难道用手中剑杀人便不叫杀人?我若说我愧疚,那不是真的愧疚,那是伪善。”   李从璟站在角楼上,头顶星辰,如一尊山岳,“我不愧疚,但我知道,将‘天罚’带入世间,无论如何,都是一种罪恶。”他嘴角动了动,勾勒出的一抹笑意坦荡而光明,“既然是罪恶,若是上天要惩罚我,我绝不会有半句怨言,哪怕是死后坠入十八层地狱,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他转过身,看着莫离,“但是,那得是在我让大唐君临天下之后!”   莫离怔了怔,李从璟的眼神让他明白了,什么是帝国秦王的担当,他深深一拜,“殿下心智坚定,看来不必离来宽慰,是离多此一举了。”   ……   翌日,天明,卢龙军于营前列阵,逼向仪坤州城池。   李从璟披挂齐整,策马行于阵前。   契丹骑兵自仪坤州主城驶出,在城前摆开阵势,随后有契丹使者持节前来喊话,耶律黑格希望与李从璟一见。   “本就是老熟人,理当一见。”李从璟不急不缓一挥手,准了耶律黑格所请。   两人策马缓行,于阵前相见,小案美酒自然是没有的,不过倒也不至于剑拔弩张,相隔十来步的时候停下马,一个微微抱拳一个微微抚胸,见了礼。   论阵势,耶律黑格背倚雄城,那一个个军堡中甲士肃立,刀弓待发,自然是颇有底气。李从璟身后军阵森严,如湖似海,锐气逼人,不过李从璟倒是面容和煦,显得淡然从容。   “为迎唐军北上,本帅在此苦候数年,如今终于等来卢龙军,总算不负本帅每日翘望之情。只是不曾想秦王也亲自到了,真乃意外之喜。”耶律黑格趾高气昂的盘在马背上,说话的口吻大有很解气的意思。   李从璟嘴角的笑意若有若无,他打量着眼前这名原本该是契丹军界未来顶梁柱的年轻将领,“喜从何来?”   耶律黑格并不直接作答,而是指着身后的雄城问李从璟:“秦王觉得,此城如何?”   耶律黑格的意思很清楚:这座雄城你必定攻不下来,这也就意味着,我可以将你击败。无论是对契丹还是对耶律黑格,能让李从璟吃一个败仗,自然是一件大喜事。   李从璟当然理解耶律黑格的意思,也不会被他的话牵着鼻子走,含笑道:“论起狂傲,你可是半分也不输给你的主子。”   “秦王若是不信,大可一试。”耶律黑格挑起眉头。临阵对话若是能打击对方士气,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是以他很张狂的表示:“且不说秦王能攻下此城,十日之内,卢龙军若能接触到主城城墙,本帅大可开门出降!”   耶律黑格这话说得信心十足,而己方越是有信心,便越能让对手忌惮,他自以为胜券在握,是以可劲儿夸大言辞,想看看李从璟的脸色,然而他很快就失望的发现,李从璟眼中并没有对雄城和对他的畏惧,甚至连原本该有的重视之色都没有。   李从璟哂笑一声,“你的口气的确很大,大到让孤王恶心,你也不必多言,且归去好生守城。今日日落之前,若孤王不能攻下你的城,孤王将自个儿脑袋双手奉上。”说着摆摆手,像是驱赶苍蝇一般,让耶律黑格赶紧回城。   耶律黑格气得直欲吐血,心说我方才的话虽然有些夸张,却也没有差了事实多少,你这口气就差没说自己可以将太阳摘下来,咱俩到底是谁口气大?   但李从璟脸上神色嫌弃得厉害,黑格实在难忍再腆着脸跟他说话,当下调转马头,狠狠一甩马鞭,直接带着契丹骑兵回城了。   李从璟回到阵前,策马在阵前巡视一圈,无声鼓励了卢龙将士一番,这才对着城池停下马,面色肃然拔出横刀,向前一引:“攻城!”   李彦超接到李从璟传递出的信号,立即举刀向卢龙军大声下令:“秦王有令,大军攻城!”   一通鼓起,精骑出,直奔两翼;二通鼓起,步卒动,大阵前行;三通鼓起,投石车抛起巨石。   俄而中军步卒迈开脚步,发出潮水般的呼声,向仪坤州发起冲击。   至此,李从璟登上望楼,俯瞰战场,但见铁甲海洋前端,已分出一块矩形湖泊,正快速涌向山坡——那是承担先攻任务的大军前锋,从方阵的规模来看,人数在三千上下。   而这三千将士中,有五百甲士,皆负包裹。 第679章 天下未平,征战不休(七)   投石车的作用有限,草原上到底不比中原好采集石头,再加上运输起来不甚灵活,这回卢龙军携带的投石车并不多,虽说仪坤州军堡主要采用的还是土木结构,但投石车几轮轰炸之下,收效也并不显著,待到步卒大军靠近军堡时,投石车顺势就停止了轰击。   仪坤州的军堡群建造的严密不说,而且章法有度,并不是简单的将数十座堡垒堆积在一起,再配合羊墙打造的防御工事,将强弓劲弩、檑石滚木的威力极大发挥了出来,这种立体式、层叠式的防御工事,比单纯城墙的防御力不知强了多少。   军堡群一开始发威,李从璟的双眼就眯了起来,能让耶律倍有把握借此抵挡数万雄兵的工事,的确不容小觑。又因为军堡建造在山坡上,攻城方必须仰攻不说,大唐军队向来倚为利器的棚车、巢车等大型攻城器械,根本就无法派上用场,仅靠将士用血肉之躯去破防,简直无异于送死。   而要让“天罚”发挥功效,五百陷阵士至少得突入军堡群十之二三的深度,若是一座座军堡去摧毁,“天罚”的威力根本就不能体现,进程也太缓慢,一旦如此,就不足以起到震慑效果,要是耶律黑格反应过来,采取了应对措施,局势就大为不妙。   三千先锋刚靠近山脚,还没摸到军堡的墙壁,就被军堡中倾斜的箭雨、檑石滚木、铁水等物打击的不轻,前阵攻势一顿,整个阵型顿时至少有一小半拥挤到一处,挤在山脚前攻不上去。   孟松柏是李从璟临时任命的五百陷阵士指挥使,他在阵中等了许久,也没见前头的同袍前进多少,不由得暗暗焦急,又因为身处阵中间,看不清前方战局,只能听见前方噪杂的交战声,他不得不挤到阵前去查看情况。   越往前,头顶的箭雨就越密集,打击力度也更大,乒乓不绝的声响如同鬼嚎,让人心慌,孟松柏躬身顶着大盾咬牙前行,不时看到远近的将士有中箭的,没透甲射中要害的还好,被伤到要害的,发出的闷哼、惨叫声,让人清楚意识到,他现在每前进一步,都距离死亡更近了一些。   或许下一刻,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巨矢,就会洞穿自己的身躯,将自己钉在地上。   好不容易挤到阵前,孟松柏立即叫眼前的景象给震得呆了呆。   山脚前的壕沟因为并不太深,在准备战事的时候就叫卢龙军给填平,但山坡上的第一道羊墙仍是颇高,羊墙后的防御工事虽然比不上城墙,却也是防御器械齐全,羊墙中间,则是那条足够五匹马并排奔驰的大道,被一扇关闭的大门锁得死死的。   羊墙后,箭飞如雨,山坡上,滚石如泥,羊墙前,卢龙军被压制的抬不起头,将士们脚都站不稳,更不必说翻墙而过。   “压上去,压上去!都给老子往上顶,别他娘的猫着!往上冲,都他娘的往上冲!”羊墙前的将士不断中箭、被石块砸中、被铁水烫得惨叫,然后一个接一个顺着山坡滚落下来,一名都头刚从山坡上滚下来,又立马爬起来,一边大喊着招呼部曲一边顶着盾牌往上冲。   在他身旁,一些个都头、队正也是如此,他们像是全然没看见同袍的受伤、死亡一般,只顾着指挥部曲冲阵,“起来,起来!别给老子趴着,压上去!”   将士们得了各自都头、队正的喝令,又看见他们身先士卒,故而无不埋头往山坡上奔跑、爬行,哪怕前面一步就是利箭,就是滚落的石头,他们也都视若无睹。   不停有人倒下,不停有人滚落,却没有人停下脚步。   凡战,凭的就是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为什么一鼓作气那么重要,就是因为一旦攻城开始,就不能缓和、停下攻势,否则心中的勇气泄了、意志散了,就会被伤亡震慑住,再也不能无视生死。   哪怕身前的同袍倒下了,也要跨过他的尸体继续往前冲,哪怕箭雨滚木从未停歇,也要迎着它们冲上去,只有这样才能步步逼近城墙,才能在你死我活的争斗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将敌军击败。   若将士没有这等勇气,若将士害怕这等牺牲,城池就永远都攻不下来。   人皆畏死,不畏死者谓之没有理智,攻城将士便是没有理智的。   “刘队正,上去把伤员拉下来!”   “赵都头,左翼空了,率你部填上去!”   “狗日的,我们的弓箭手呢?压住羊墙后的蛮贼,别让他们露头!”   “左侧,左侧,蛮贼的弓箭手在左侧,压制他们!他娘的你们的箭往哪射?都他娘的飞天上去了!”   “梯子跟上!何都头在墙下站住脚了,赶紧给他娘的送上去!”   一名队正被箭矢射中大腿,倒在山坡上,他趴着左右看了一眼,但见遍地都是受伤的同袍,头顶的箭矢声如蝗虫,檑石滚木的轰隆声仿佛随时都会碾碎自己,他突然感到一阵心慌,忙向不远处的都头喊:“都头,蛮贼势大,攻不上去了!”   “闭嘴!畏战者,立斩不赦!”都头破口大骂。   “都头……当心!”队正话没说完,就看见都头被一根滚落的石块砸中脑袋,绽放的鲜血中,都头的身子直挺挺倒下去,滚落山脚。   队正目疵欲裂,啊的怪叫一声,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操起盾牌握紧刀就往上冲去,“狗日的蛮贼,大爷跟你拼了!”   在孟松柏的眼里,山坡上将士倒了一片,能动弹的不能动弹的都有,而羊墙后的箭矢滚木从未消停过,从山坡上滚下来,朝着那些倒在地上的将士碾压过去,而有更多的将士,却前赴后继跨过同袍,顶着盾牌继续往羊墙攻去。   孟松柏知道,第一批冲上的将士,至此应该伤亡过半了,尤其是第一指挥、第一都的将士。而第一队、第一伍的人,只怕是早已死光。他瞧见前阵进展不快,伤亡还在快速增加,拳头不禁狠狠锤在大腿上,盯着羊墙的双目通红一片,恨不得将那片墙整个吞下去。   战场的形势都在李从璟等人眼中,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很快,作为第一都人马进攻敌阵的将士中,有人从战场上退下来,他驱马快速赶到望楼前,刚下马,就被带到了李从璟面前。   “都头呢?”莫离见这名将士的甲胄只是普通样式。   “战死了。”这名将士战袍狼狈,双目猩红,但眼神依旧坚定。   “你能分析多少蛮贼防事?”莫离又问。   “卑职曾是幽州演武院学员,方才一战,蛮贼防事,卑职已看清了七七八八。”将士道。   “你叫什么名字?”李从璟问。   “回禀殿下,卑职郭仲。”将士抱拳道。   李从璟挥手命人铺开军情处绘制的仪坤州城防图,众人一起围在图前,听郭仲汇报方才一战所得。   “军堡前的羊墙,是仪坤州第一道防线,强弓劲弩檑石滚木一应俱全,蛮贼在羊墙后搭有高台,人可站立其上,羊墙下有三尺见方的口子,蛮贼钩镰常从此口中探出,击伤我将士腿脚。另外,羊墙前的山坡,沟壑纵横,蛮贼常往其中注水,使得我军将士难以站稳脚,滑倒者不计其数。”郭仲指着城防图专注地说道。   “羊墙后的第一群军堡距离羊墙很近,我军将士一旦靠近羊墙,便进入军堡打击范围。不过羊墙只有一道,突破这道羊墙后,我军将士便可突入军堡群中。蛮贼的军堡群相互依靠不说,各层开窗极多,卑职看到了军堡中不仅有弓箭手,还有大火烧锅,想是在赶制铁水等物,且军堡人影似乎很密集,应该有许多蛮贼步卒,一旦我军将士进入堡垒群,他们应该也会伺机冲杀出来。”   最后,郭仲总结道:“军堡与羊墙的防卫,配合严密,且可能还有许多卑职没有见到的花样。整个防御工事堪称滴水不漏,我军想要攻破羊墙,大举进入军堡群,至少需要半日之功,且伤亡会很大!”   听完郭仲的战场汇报,李从璟等人陷入沉默中。   军情处虽然绘制了仪坤州城防图,但只有大体样式,对内中的门道却是不甚清楚,毕竟此等机密平常也看不出来,以今日战事局势看来,仪坤州的城防的确严密,规划整个工事的人,不会是无名之辈。   战事开局便不顺利,这就需要主帅及时作出应对之法,郭仲的话已经说完,接下来该李从璟、莫离等人拿出对策了。   “仪坤州城防的复杂、严密程度,攻克军堡群的艰巨程度,只怕远超我等先前预计。”莫离寻思着道,“若是按照先前的战法,让将士深入军堡群中,再引动天罚,伤亡就大了。而且仪坤州的城防工事,水深的厉害,仅是一面羊墙已给我等造成这样的麻烦,后面的战事若再不顺利,要想攻下仪坤州,恐怕非数日之功。”   李从璟来到望楼边缘,扶栏观望战场,沉吟了良久,“先前我等对仪坤州战法的布置错了,这仗不能这样打下去,要改变战法。”   “殿下有打算了?”莫离问。   李从璟拍了拍栏杆,“既然仪坤州城防体系隐藏了许多机巧,我等大可一力破百巧。既然前面没有路,那就炸出一条路来,既然契丹蛮贼防备严密,那就炸开他们的防线,一步深入不可行,那就步步深入!”   他转过身,“传令孟松柏,炸墙!” 第680章 天下未平,征战不休(八)   孟松柏在前阵熬得双眼都快要滴血。   能成为李从璟的亲卫统领,他自然不是泛泛之辈,早年间也是沙场尸堆里爬出来的,战场形势看在眼里,心里哪里还能没有评估,眼见羊墙前丢下的同袍尸体越来越多,他都要忍不住带人冲上去。   “指挥使!殿下有令,炸开羊墙!”就在孟松柏心如刀绞的时候,天降福音,听到这话,他几乎要跳将起来,当下没有丝毫停留,转身就往阵中走,去给部曲分派任务。   “李队正,你带人去大门!”   “孙都头,你部分散去大门左侧!”   “杨都头,你部大门右侧!”   “各部就绪之后,以火箭为号,待火箭射出,各部齐动!”   孟松柏分派完任务,一挥手,让各部自去各自位置,他则依旧来到阵前,找到先锋都指挥使,“张将军,我部奉殿下之令破墙,请将军传令部曲,做好全力进攻准备!”   这位张都指挥使也是知道“天罚”的,先锋进展不顺,他正急得满头大汗,就差亲自上阵,这下听了孟松柏的话,再无顾忌,一把抽出横刀,“指挥使只管去,儿郎们早就等不及了,一旦羊墙破了,本将必定第一个冲上墙去!”   孟松柏抱拳,对身后的传令兵点头,随即,先锋大军中冲出一部生力军,顶着盾牌疾步冲向羊墙。   羊墙上的契丹军见了这阵势,不以为意,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唐军的又一次猛攻罢了,在今日的战斗中,他们已经打退了几次这样的进攻。   一名手持巨斧的契丹军士,披着厚重的战甲,在羊墙后大叫一通,看样子像是羊墙防线的契丹主将,只听他吼道:“更多唐军又上来了,这回一个都不要放过,把这群软绵绵的羊一个个都宰了!”   契丹将士听了他的大声呼喝,全都嗷嗷叫起来,士气十分可用。   孟松柏身份职责不同,他没有冲上山坡,而是在山坡前紧盯战场局势,他双目圆睁,眨都不肯眨一下,每见有被利箭射中的、被檑石滚木砸翻的陷阵士,他眼中的血丝都要多上一分。   直到眼见陷阵士们冒着箭雨靠上了羊墙,孟松柏一把丢了盾牌,从身旁的士卒手中夺过长弓,搭上一支大箭,点着了箭头的油布,立即朝羊墙射过去。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旁有一队弓箭手同时射出了手中火箭,二十余支火箭一起攒向天空,单个火星虽不耀眼,合在一起却也足够让望楼都看见了,明亮的光点齐齐滑过一道弧线,美得壮丽而又残忍。   这一轮火箭升空,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注定要被载入史册。   所谓“天罚”,自然就是炸药!   此时猫在羊墙前的陷阵士,在冲出之前每人手里都握着一直火把,这时他们早将炸药包堆在了墙角,在他们迫不及待张望信号的时候,看到空中飞起的火箭,无不精神一振,手中火把没有丝毫犹豫,朝炸药包的引线上点去!   点燃引线,陷阵士们纷纷后撤,然后抱着脑袋趴在地上。   所有正在进攻羊墙的卢龙将士,此时也都将盾牌往身上一盖,稳稳趴在了地上,那道升空的火箭,不仅是陷阵士点燃炸药包的信号,也是令他们停止攻势,转为护卫自己的信号!   羊墙上的契丹将士,正在奋力抵抗卢龙军的进攻,这下忽然看见卢龙军鸟雀一般撤离城墙,没跑两步都抱头趴在地上不动了,全都不明所以,众人你望我我望你,大眼瞪小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名持斧的契丹将军,挥舞着巨斧乱叫,大意是说唐军害怕了,在向他们跪拜。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世界安静了下来。   极度的安静,是因为极度的巨响!   轰天的爆炸声中,火焰升起,羊墙炸裂,乱石横飞,泥土满天。   那名契丹将军,正不解为何自己握着斧头的手臂飞到了眼前,下一刻他就眼前一黑,全身都炸裂开来,鲜血迸射,碎肉横飞,彻底消失在了乱世泥土的烟幕中。   从望楼的地方看去,只见羊墙忽的升起一道烟尘,长达数百步的羊墙,如同被捅了无数枪的身躯,密密麻麻的伤口爆裂开来,血肉顿时涌出。   大门轰然倒塌,露出了平坦的道路。   卢龙军先锋都指挥使,第一个从尘土中掏出脑袋,甩了甩脑袋上的泥土,看到眼前的羊墙已经支离玻碎,到处都是巨大的缺口,不由得怔了怔。但是下一瞬,他就跳将起来,举刀大吼:“杀!”   与此同时,战鼓声轰然炸响,如同雷鸣。   从烟尘中抬起头来的卢龙将士们,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随即,在紧凑的战鼓声中,他们全都一跃而起,如同发狂一般,山呼海啸般杀向羊墙,从缺口中冲了进去。   羊墙后的契丹将士死伤无数,倒了一体,呻吟不断,卢龙将士们从他们的失神上碾过,手中刀枪毫不犹豫砍向那些还未倒下的蛮贼。无数契丹将士,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成了卢龙将士的刀下亡魂。   孟松柏将盾牌从眼前扔开,眼见卢龙将士已经开始冲锋,大手一挥,“所有人,跟我上!”   在孟松柏身后,早已蓄势待发的将士们,抱着炸药包,跟随孟松柏冲上山坡,越过残破的羊墙,在满地断指断臂中,冲向军堡群中。   “伍长带头,全都散开!”冲过羊墙后,孟松柏举刀向左右一画,不同战神降临,“见堡就炸,堡子里藏满了契丹蛮贼,送他们全都去见阎王!”   卢龙军先锋都指挥使这时就在孟松柏不远处,听了孟松柏的呼喝声,他也随即下令:“队正带头,配合陷阵士!别让堡子里的蛮贼杀出来,把他们全都关在堡子里!长枪大盾往前顶,弓箭手策应!”   在仪坤州前,那片卢龙军主力组成的巨大军阵,这时也有了变化,在李从璟与李彦超的军令下,他们在羊墙炸开的同时,纷纷挪动了自己的脚步向前进。一个个方阵逼向仪坤州,向山坡上的城池发起了攻势。   前方是防备严密,工事周密的仪坤州城防,早先看起来它坚不可破,但是现在,彼处正升起股股浓烟。 第681章 天下未平,征战不休(九)   为了减小动静,不至于让契丹人全面陷入疯狂,都从城中跑出来与卢龙军拼命,依照李从璟的指令,孟松柏在炸开羊墙时,没有采用全面爆破的方式,只是炸出了许多缺口。   饶是如此,爆炸声毕竟是惊天动地的,羊墙后的堡垒中顿时起了不小骚乱,一个个契丹人影,挤在军堡的窗口前,一脸茫然的争相向外张望,有那些看见了羊墙被炸飞场景的军士,则是目瞪口呆愣在那里,随后又手舞足蹈的给同伴讲述方才的骇人景象。   同伴听了他的满口胡言,第一反应就是对他一阵乱打,然而在对方悲愤的惨叫声中,又看了几眼羊墙的模样,和黑压压一片越过羊墙冲进来的卢龙军,也都目瞪口呆的愣在那里。   离得近的军堡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离得远的军堡,或是被挡住了视线的军堡,则还完全陷在云里雾里,不知道前线发生了什么,但从山前唐军大阵的动静,以及山坡前传来的巨大人潮之声,不难推断出羊墙已经失守。   这些方才还在军堡里悠闲的谈天跨地、以为唐军攻不上来今日没他们什么事的契丹军士,此时无不是一脸惶然,睁大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主城墙上,显得胜券在握从容不迫的耶律黑格,此时也惊得一跃而起,将椅子一脚踹翻,大骂羊墙防线的契丹军士都是废物。   离羊墙近的军堡堡垒,一些个反应迅速但头脑不甚清楚的契丹军士,争先恐后杀将出来,刚一出门,迎面看到黑压压的唐军,没等做好准备,唐军就刀枪齐进,向他们招呼过来,当下双方谁也不怕了谁,厮杀在一起。   临近的堡子里,满满都是从窗口探出来的脑袋,大小不一挤在一起,当然还有飞射而出的箭矢,以及砸下来的石头,泼洒的铁水,但看见契丹军与唐军厮杀在一处,堡子里的契丹军士难免束手束脚,有些个十夫长百夫长之类的,扯开嗓子大骂冲出去的契丹军士愚蠢,脸红脖子粗的喊他们回堡子里去。   孟松柏所属的陷阵士精锐,不巧被厮杀双方挡住路的,则绕过正在厮杀的双方将士,他们在卢龙将士的掩护下,向前冲到那些个正往外射箭的堡子前,手中的炸药包往堡子前一堆,点燃炸药包就跑。   雷鸣般的爆炸声中,泥土横飞,惨叫声自堡子里传来,军堡顿时成了炼狱,一些个没怎么受伤的契丹军士,慌忙从摇摇欲坠的堡子里冲出来,还没从尘土中看清外面的情况,就被卢龙军的长枪刺穿了身躯。   一段时间过后,一些机灵些的陷阵士精锐,很快从战争中领悟到了一些心得,他们不再用炸药包炸墙,而是点燃了往低层的窗口里扔进去——据说堡子里普遍藏有许多契丹步卒,准备在唐军攻势大的时候杀出来。   这时候陷阵士点燃炸药包丢进去,杀伤力惊人,轰响之下堡子里血肉横飞,间或有断肢残臂飞出窗口来,模样之凄然让人不忍多看。   那些小些的军堡,在炸药的轰炸下,轰然倒塌,到底是泥土木材为主要结构的建筑,经不起轰炸,里面的契丹军士无论是生是死,都被深深掩盖其中,再也没有活着重见天日的可能。偶有埋得浅露头的,也很快被卢龙军蜂拥而上,乱刀砍死。   军堡前奋战的卢龙军将士,不仅甲胄厚重严实,作为先锋,他们人人手持大盾,最大限度抵挡了头顶箭矢、石块、沸水等物的杀伤,再加之先锋本就是精锐,所以攻势十分凶猛。   交战中,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在四周响起一片,接二连三的堡子在雷声中被摧毁、破坏,烟尘弥漫的低空下,将士们冲破重重迷雾,呼喝着向前杀去。那些在契丹军士看来足够依靠的防御壁垒,他们防守与反击的依仗,在此刻脆弱的就像是一张纸,被一桶就破,连最起码的自保能力都不再具备,埋伏在堡子里的契丹军士,甚至都没来记得弄清发生了什么,是什么给予了他们巨大的冲击,就稀里糊涂下了地狱。   军堡现在成了他们的坟墓。   远近各处不曾停歇的爆炸声一声高过一声,爆炸造成的巨大震动一浪强过一浪,军堡如同豆腐块一样在不可思议中一座又一座毁灭。契丹军士被废墟掩埋,他们惊惶的惨呼虽然此起彼伏,却显得那样微不足道,而数不清的卢龙军甲士挺盾持刀在烟尘中奔进,更多的卢龙军将士则正向山坡杀上来。   主城上,耶律黑格愣愣望着城下一切,茫然睁大的瞳孔彰显出他内心的震惊与不明所以,那些本该坚固的壁垒,在唐军面前竟是那样不堪一击,这怎么可能!   在他的生平经历中,没有任何一次遭遇能解释眼前的情况,军堡为何会相继倒塌、破裂,那一声声雷鸣之音又是从何而来,唐军究竟使用了怎样的手段,李从璟到底用了何种妖法,才能让坚不可摧的仪坤州防线成了一个笑话?   这不是不可思议,是根本就不可能!   耶律黑格姑且如此,就别提他身旁那些寻常人等了,主城上的契丹军士一片哗然,震惊与恐惧已经扭曲了他们的五官,就连握着兵器的手都开始颤抖,双腿忍不住哆嗦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他们不知道唐军使用了什么方法进攻,却能清楚看见军堡的炸裂、崩溃与土木横飞,能清楚感知到一阵阵地动山摇,这样的动静,仿佛整座山都要倒下来,把他们全都碾碎成渣。   一些个契丹军士,甚至跪倒在地上,不断向天穹叩头,嘴里嚷嚷着神明之怒、神明之罚。   周围的混乱终于让耶律黑格回过神来,军堡群这时已经被毁坏、被攻陷了十之有三,唐军攻势已成,排山倒海,看起来已经无法扼制,面对汹涌的铁甲浪潮,面对唐军前面的军堡一座接着一座被摧毁,耶律黑格在心头狂跳之余,没有忘记他作为主帅的职责,他拔出刀来大声下令,让处于的后阵军堡中的契丹军士全都出门,冲下去阻挡唐军的进攻。   “拦住唐军,将他们赶回山下去!”耶律黑格疯狂的大喊,“胜败在此一举,敢有迟滞不前者,杀无赦!”   俯冲杀敌,地势占优,此乃临阵取胜之道。   与此同时,山坡上、山坡前的卢龙将士,眼见那些先前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此时脆弱的跟土渣一样,一碰就坏,前锋将士又进展神速,遂无不精神大振,士气高涨之下,攻势更是雄壮。   他们虽然也震惊于满天横飞的土木、刺痛耳膜的爆炸声与地动山摇的异动,不能理解那些军堡怎么就变得不堪一击,一座接着一座被拔掉,但他们作为进攻方,这般神明之怒般的动静,却是襄助他们的,他们自然不会去管那么多。   所有将士上至都指挥使下至普通士卒,都深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道理,当下哪有不可劲儿把握千载难逢的机会,向上冲杀的?再加之他们昨夜就被告知了,今日攻城会有天大动静,所以心里对这般情景到底都有些准备,并不觉得惧怕。   大唐军中的血性儿郎,在此刻展现出了他们出众的军士素质,尤其是担任军中骨干的演武院学员,对稳定、加强阵型与攻势,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他们就像是定海神针,稳固、凝聚着军心,他也如同驾驭马车的车夫,驾驶着战争马车准确的向正确方向奔驰。   “张将军,上面有蛮贼冲下来了!”   前锋都指挥使得到汇报,立即去找到孟松柏,对着他的耳朵朝他大喊:“孟指挥使,蛮贼俯冲下来了!阵势不小,甲胄严密,如何是好?”   “张将军勿忧,末将自有办法!”满脸泥灰的孟松柏一招手,叫来一名都头,“孙都头,带人去前面,蛮贼冲下来了,不要留手,迎头痛击这帮龟孙子!”   孙都头得令,立即招呼部曲,跟着前锋都指挥使的人往前疾去。待他们看到了嗷嗷叫着冲下来的契丹军士,也不去硬碰硬的接触,隔着一段距离的时候,许多陷阵士聚拢在一起,纷纷掏出炸药包,点燃引线,然后在孙都头的喝令下,一起扔向冲来的契丹军士。   起初契丹军士还以为陷阵士朝他们扔的是石块这类物什,眼见那些炸药包块头不大,仗着自己甲厚,也不去刻意闪避,脚步更是没有半分停歇,为首的契丹百夫长,更是大声叫嚣,“杀尽这帮羊!”   炸药包纷纷落在契丹军士身上,契丹军士起初还准备承受重击,身体与炸药包接触了,才发现这东西并不重,全无杀伤力,紧绷的神色不禁一松,心道他娘的什么鬼物什吓老子一跳,随即嘲讽与笑骂声顿时一哄而起。   然而令他们感到疑惑的是,面前的唐军将士竟是个个缩回身子捂住了耳朵。   不等这些契丹军士的笑声大起来,落在契丹军士群中的炸药包轰然炸开,近在耳旁的轰鸣声如雷砸在了脑袋上,顿时叫他们脑海中一阵嗡鸣一片空白,随后就没了意识。   爆炸的巨浪掀飞掀倒了成片成片的契丹军士,断肢残骸飞上空中,血肉浪打礁石一般散开,空气中顿时充满了血腥味。   眼见前面的同伴就这样死于非命,场面血腥残忍的没法直视,后面的契丹军士全都愣住,有止不住冲势继续往下跑的,一个个面如死灰如丧考妣,前面的想拼命停下脚步,后面的还在往先赶,契丹军士顿时挤作一团乱成一团骂成一团。   那前面些的契丹军士,正惊恐不定,忽而看到唐军又扔过来炸药包,一个个顿时鬼哭狼嚎狼奔豕突,奈何他们想作鸟兽散却不可得,眼睁睁看着炸药包落在脚旁,顿时全身僵硬大哭不止。   然而此时的嚎哭与惶恐并没有用,他们只能无力的看着自己被炸成几截,飞上天空。 第682章 天下未平,征战不休(十)   卢龙军不仅有“天罚”,强攻劲弩也是一样不少,在“天罚”摧毁契丹军阵的时候,利失紧随其后跟上,将契丹军士收麦子般一茬茬割倒。   军堡中有大堡者,能容人过百,几乎跟小型要塞无异,这些大堡处在小堡群中,辐射四方的同时也如大将一样坐镇一方,是区域军堡群的定海神针。   与卢龙军而言,大堡垒则是难以解决的难题。   一座大军堡前,已经丢下了十好几具尸体,连陷阵士也折损了数个,但卢龙军却连军堡的墙壁都没能摸着,这个难啃的骨头被禀报给孟松柏之后,他立即赶了过来。   “不仅眼前这堡垒如此,另外几个方向上的大堡垒,也都没能拿下来,将士们死伤惨重。”在孟松柏对着军堡苦思对策的时候,卢龙军先锋都指挥使也赶了过来。   “且不说与小堡子的土木结构不同,此等大堡子主体由土石构造,墙壁夯实,快要比得上寻常城墙,便是陷阵士靠近了墙壁,少量炸药也难以将其炸毁。另外,这般大堡子里藏的契丹精卒过百,只要这些大堡子没拿下来,一旦契丹蛮贼开始反攻,这些大堡就会与之呼应,形成中心开花之势,是大麻烦。”孟松柏沉着脸,“拿不下这些大堡,便是攻下了所有小堡子,也不能说攻克了军堡群。”   先锋都指挥使暗暗着急,他往山坡下看了一眼,对孟松柏急切道:“大阵已动,更多将士就要攻上来,在主力在山坡上摆开之前,必须要拿下这些堡垒,否则我等过失大矣!孟指挥使,可有良策?”   孟松柏沉吟道:“要接近堡垒,需得先压制堡子窗口的强弓劲弩,张将军,竹竿弩何在?”   “多半在配合前阵陷阵士打开局面,孟指挥使若要,马上就能调过来!不过要用竹竿弩攻破堡垒,只怕作用有限,要不少时候!”张都指挥使道。   竹竿弩是攻城拔寨的利器,对土木结构的小堡杀伤力很大,但用在大堡子上作用就要大打折扣,不是说没用,寻常时候竹竿弩也是主力,只是就眼下而言,用竹竿弩破垒不能跟上以炸药为开路利器的先锋,进攻军堡群的节奏。   “不指望它们摧毁堡垒。选调精干士卒,加大竹竿弩准确度,将爆炸绑在弩矢上,射进窗口去,就能压的蛮贼露不了头!”孟松柏双眼清明,“只要蛮贼露不了头,将士们就能靠近堡子,张将军,集中干草湿柴,要快!”   听到孟松柏要用干草湿柴,张都指挥使很快明白了孟松柏的打算,对方这是要烟熏堡子里的契丹军,他不禁双眼一亮,“孟指挥使且请稍待,本将这就去布置!”   大将之所以是坐镇一方的大将,自然不可多得,对仪坤州城外的军堡群而言,大堡也是这样,它们并不多。在孟松柏绞尽脑汁对付这些大堡的时候,卢龙军先锋的进攻脚步却没有慢下来,他们如同急剧蔓延的潮水一般,将战线一步步往山坡上推进。   山坡各处,对中小军堡的爆破,对冲下来迎战的契丹军,卢龙先锋军仗着陷阵士手中的炸药,给予其毁灭性打击,近乎无往不利,推进很快。与此相当的,越来越多的炸药被快速送上前线,以保障陷阵士们有足够的炸药可用。   同样,陷阵士之所以是陷阵士,伤亡不会小,好在孟松柏熟悉此道,对五百陷阵士的使用也是分批次,这就保证了陷阵士不会后继无力。另外,在陷阵士伤亡后,卢龙军先锋将士也因在战争中耳闻目睹,大致熟悉了炸药,遂能作为有生力量补充进陷阵士中。   而山坡下不断越过羊墙杀上山坡的卢龙将士,则不断为卢龙先锋注入新鲜血液,以保证先锋的凶猛攻势不打折扣。战场上的将士如同水流,后续总有新的力量源源不断补充上来,或者填补前线的空白,或者替换前阵的重任,攻势不停,自然能打下越来越多的阵地。   没用多久,孟松柏需要的竹竿弩和干草湿柴就送到了他面前。到得此时,大堡垒周围的小堡垒基本被毁,剩下的大堡垒就成了孤岛,孟松柏得以将竹竿弩围绕堡垒布置,在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对“大将”的攻势拉开序幕。   此时,在大堡子中,一名契丹千夫长正在密切关注堡子外卢龙军的动静,周近各堡子的沦陷过程他看得一清二楚,大堡子如今处于孤岛境遇他也心知肚明,但他并不为此感到害怕,作为大军中的千夫长,在大堡子中坐镇一方,统领周围千名契丹军士,自然不是无能懦弱之辈,眼下大堡子虽然落入四面皆敌的地步,他脸上却没有半分惊慌之色。   “都给我听好了,休得慌张,唐军虽然包围了咱们,但堡子墙厚檐高,唐军想要攻进来是绝无可能!”千夫长一边巡查着各大窗口的防务,一边大声鼓舞士气。   “堡子里有精锐两百余,皆我大契丹骁勇之士,唐军想要攻占咱们的堡子,少说也得十天半月,丢下千百具尸体才是。而在此之前,大帅必定会发动城中大军反攻,届时你我配合大帅之行动,里应外合,杀败唐军易如反掌!勇士们,建功立业就在此时,女人、奴隶、牛羊都是你们的,只要你们有胆子去取!”   千夫长大声喝问:“告诉我,你们有胆子去取吗?!”   “有!”契丹军士们大声回应。   千夫长欣然颔首,契丹军士们从他那里得到了力战必胜的信心,他也从军士们的反馈中得到了此战可为的信号,是以将、士皆有了奋发之气。   就在这时,卢龙军的竹竿弩朝着大堡子发动了攻击。   千夫长往外看了一眼,随即不屑道:“竹竿弩倒也可称利器,寻常堡子难以抵挡,但要用来对付我的坚固堡垒,哼,痴人说梦……”   他的“梦”字还未说完,竹竿弩便从窗外掠了进来,千夫长就站在窗口旁,条件反射般一缩身子,像极了王八缩头,他顿时觉得很尴尬,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梗着脖子嘲讽道:“倒是挺准,可惜没什么用!”   他说没什么用,是因为竹竿弩虽然掠过窗口飞射进来,但因为契丹军士们早有防备,并没有人被射中,竹竿弩落到了地板上,插进木质楼板中。   “千夫长,快看……这弩矢有些奇怪,还带了个包裹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一名眼尖的契丹军士立即叫起来。   “慌什么!”千夫长不满的呵斥,话没说完,他不禁皱了皱眉头,因为他闻到了一股难言的味道,很奇特,带着些焦糊的意思,但又绝对不仅是焦糊唯,还有些冲鼻。   “这是什么?”千夫长在心底问自己。   几名契丹军士因为也察觉到了异样,正上前去查看,没等千夫长下达什么命令,忽的,天地变色!   眼前骤然一片明亮,亮得透彻,亮得无法言说,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就像太阳落在了身前!   同时,一声从未听闻的雷鸣,在耳旁炸响,就如惊雷落在了脚前,若非如此,响声不至于这般震痛耳膜,让人无法承受!   巨大而无法抵抗的大浪圆圈一般激射开来,几名去查看弩矢的契丹军士首当其冲,身体瞬间淹没在刺眼的白光中,再也看不见了!   血腥味混合着火药味,随着大浪散开,刺激着人的感官,所有人都被大浪掀开,不是向后摔倒,就是被掀飞撞在墙上。   杀猪般的嚎叫响了起来,东倒西歪的契丹军士们耳晕目眩,眼前迷茫,神智不清,身形不稳,头痛欲裂,七孔流血!   千夫长嘴中、鼻中都流出触目惊心的血来,他靠在墙壁上,忍受着身体的巨大难受,迷惑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神明降下惩罚?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第二支射进窗口的竹竿弩,在身前再度炸响!   而此时,身后的堡垒墙壁上、堡垒墙脚,接连不断的爆炸声响了起来,如同神明咆哮,整座堡垒都开始震动。   堡垒外,卢龙军先锋都指挥使横刀一举,“上,上,上!”   在竹竿弩的掩护下,一群群将士顶着大盾,冒着箭雨与零星的石块,快速冲到堡垒前,他们举起的大盾接连在一起,构成了一道屏障,而在屏障之下,陷阵士将炸药摆在了堡垒门前。   “退,退!”陷阵士点燃炸药后,不断挥手,不断后退。   轰隆的一声,堡垒门烟尘滚滚,门房已经破开。   “第二队,跟上去,快快!”张都指挥使又在不停下令,而怀抱干草湿柴的卢龙将士,已经将物什堆在了门口,间或有契丹军士在门破后,想要冲出来阻挡卢龙将士堆积柴草,不是被卢龙将士的劲弩射杀,就是被门外的刀斧砍死。   卢龙将士火速堆积了柴草,并且点燃,烟尘起初很小,不时就变得浓郁,而后滚滚浓烟在将士们的操控下,不断涌入堡垒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堡垒的窗口中开始渗出黑烟,可以想见,此时堡垒中定是被黑烟吞噬了个完全,而生在其中的人,必定是生不如死。   很快,契丹军士的反应佐证了这个推测,不断有成群结队的蛮贼,剧烈咳嗽着冲出门来,妄图杀向堡垒之外,而这时,门外早有严阵以待的卢龙将士,预备好了强攻劲弩在等着他们。   契丹军士只露出身形,还没冲出来,就被密集的箭矢迎面射成了刺猬! 第683章 天下未平,征战不休(十一)   堡子里的契丹军士,正被接二连三的竹竿弩,携带的天罚轰得七荤八素,一个个尚且来不及缓过神,浓烈的黑烟就从堡子底下窜上来,让本就头晕目眩的他们更加不能视物不能呼吸。   生不如死的契丹军士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堡子的防御力量顿时大减,此时卢龙军因为已有大批士卒前去堵杀堡子门,为免伤及同袍,竹竿弩携带炸药的攻击方式便缓了下来,主要精力转移到门口,随着越来越多的契丹军士死于门口,尸体堵塞了出口,堡子里的契丹军士焦躁不已,开始有人嚎叫着从窗口跳出。   从窗口跳出来的契丹军士,即便没把自个儿摔得不成人形,也会被卢龙将士挨个照顾到。此时卢龙军对竹竿弩的使用力度虽说小了些,但强弓劲弩却是没有半分消停,对堡子的全面压制仍是堪称滴水不漏。   堡子里的契丹军士,也并非是都只知道横冲直撞的,一些个机灵的则顺着楼梯跑到了屋顶上。堡垒屋顶的结构、工事与城墙很类似,环形墙垛之后,备有大量防御器械,作为堡垒地势最高、视野最好的地方,此处无疑是堡垒防御力最强的所在。   从天台上往下看,往来的箭矢中,清晰可见堵在堡子几处门口前的卢龙军阵,以及在堡子四周持盾猎杀契丹零散军士的卢龙甲士,此等景象契丹军士当然无法忍受,他们操起石块横木,不停往堡垒下招呼,杀伤力惊人。   堡垒前,卢龙军前锋都指挥使看见堡垒顶上如雨落下的木石,顿时大怒,破口大骂道:“张麻子在吃屎吗?他的人为何还没动静?来人,给老子去问!”   他话音刚落,堡垒顶上顿起惊雷,飘飞的血雾中,契丹军士的断肢四处横飞,纷飞的箭雨,帘幕一般从空中落下,彼处契丹军士的攻势顿时消散。   在堡垒后方,一名满脸麻子的卢龙军都头,正在指挥部曲向堡垒天台攻击。因为堡垒群建在山坡上的原因,后方地势高,要找到合适的地点,将炸药扔上堡垒天台并不难,又因为大堡附近的小堡都已被拿下,是以卢龙军在准备对大堡全面进攻时,也安排了部曲来对付堡垒天台上的契丹军士。   如此一来,契丹大堡虽然如同巨兽,坐镇一方,却因为成为孤岛,在卢龙军的立体式围攻下,很快就支撑不住。一轮轮攻势过后,卢龙军看准时机,大批甲士冲进堡垒,对堡垒中的残力量展开收割行动。   眼前对付大堡子的方法,在其它各处也在同时上演,所谓契丹军堡群中的大将,至此相继陨落。   至午时,卢龙军将山坡上的军堡群攻陷过半,人群如潮,声势如虹,大水一般向主城淹上去。   主城上的耶律黑格,能明显感觉到那潮水般沿着山坡漫延上来的卢龙将士,不消多久就能吞没城池,将他吞入腹中,吃得连骨头都不剩,这让他心胆直颤。   在卢龙军排山倒海般的攻势以及势不可挡进攻脚步面前,所有的信心与依仗都成了过眼云烟,恐惧像是一只巨大的魔鬼,向仪坤州张开了血盆大口,将里面的每个人都吞了进去。   接连不断的失利战报相继传回,耶律黑格派遣出去的兵马,在卢龙军的轰炸下都相继倒在了山坡上,再也没能回来,一座座军堡的倒塌、毁灭,一次次冲击着耶律黑格的三观。   虽然败退而归的契丹将领带回了一些炸药残碎,虽然他能从军堡的倒塌中悟到半点似有似无的端倪,但他始终无法完全理解,唐军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使得他们路过的地方,那些军堡都成了一片废墟。   而且是以这般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难道真是天罚,真是神明在相助唐军?   没有契丹将领再请求去迎战唐军,甚至没有人敢接下出城迎战的命令,军堡群中的契丹将领,不断遣人回来禀报,要求撤回主城之内据守……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恐慌与挫败……耶律黑格的心头也是一片恐慌与挫败。   耶律黑格盯着城前的战场,身体颤抖不停。他已经颤抖了几个时辰,身体不仅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反而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   堪称鬼斧神工的仪坤州防御工事,隐藏在军堡群中的诸多机巧与杀招,坚不可摧无法撼动的防御集群,在唐军不可思议不讲道理的攻势面前,全都化为了泡影!   耶律黑格比谁都清楚,照此下去仪坤州难逃覆亡。   他现在终于意识到,李从璟那句“今日日落之前若是攻不下城池,孤王将自个儿脑袋双手奉上”的豪言,并非是在胡乱吹牛,而是确有把握下的实诚之言!   耶律黑格双拳紧握,拼命想压下身体的颤抖,但他做不到,就像他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恐惧一样,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自作从容都是虚妄笑谈。几个时辰了,身体的力气在这种无意义的颤抖中被消耗大半,他的牙齿没有一刻停止打架,身边的谋士在说什么,他早已听不清。   卢龙军攻城之前他的那些豪情壮志与胸有成竹,早已被忘记在了九霄云外。忘记了也好,现在再想起那些豪言,耶律黑格会羞愧的无地自容。   他想起了许久之前契丹国中流传的一首歌谣:卢龙李从璟,挥手成千军,弹指万万里,破军不留影,今我谓将军,唐朝李从璟,万万不可迎……   这首歌谣,说的便是李从璟在卢龙节度使任上的事,是谁书写又是从哪里开始传播的无从查起,是否是唐人有意为之也不可考,但在短时间内传遍了契丹国,却是不争的事实。   据说,李从璟从卢龙节度使上离任时,契丹国人弹冠相庆,谓之蛟龙南归,我等可以安生矣。   然而谁也不曾料想,到得如今,李从璟又回来了!   李从璟可不可以迎战,耶律黑格无暇去想,因为他本就没有选择,身受耶律倍信任,坐镇仪坤州,防备唐军北上是他的使命与职责所在。   耶律黑格想起了去岁归朝述职时,耶律倍送他南归时的殷殷重托,也想起先前耶律倍西征时,派人对他说的那些话,其中有四个字,耶律黑格无论如何都不会忘却:“契丹兴亡,半赖爱卿。”   “来人!将造城工匠悉数压上城来!”耶律黑格忽的眼神一狠,回身大声喝令。   不久之后,负责监造仪坤州城防的数十名工匠就被压上城墙,跪倒在契丹军士面前,这些人中有契丹人,也有早年间被掳掠过来的唐人,他们都是城池建造的技术人员。为首的工匠年过半百,已是须发皆白,唤作刘仲,就是他规划和主持营建的仪坤州城防工事。   耶律黑格集结了城中将领,登上高处,拔刀环顾众将士,激愤慷慨道:“你我奉皇上之名,为大契丹坐镇南方,血战疆场以卫国土,乃是职责所在,便是万死也断不应后退半步!”   契丹将士基本都被城下唐军的攻势吓破了胆,士气战心都没剩下了多少,这时聚集在一处望着耶律黑格,心中也是一片疑惑,不知对方要做甚么。   “仪坤州,国之重镇,皇上将之托付你我,乃是将契丹兴亡都交予我等,便是面对百万唐军,你我也当力战不退!勇士可死,城不可破,将士可死,国不能亡!”耶律黑格大声高呼,用慷慨激昂的言语压下身体的颤抖,“契丹勇士天下无双,如今唐军已至,你我本该力战疆场,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成为国之勋贵!数年来,我等日日厉兵秣马,此正用武之时,唐军来犯,岂非天赐富贵?!”   耶律黑格说的激扬澎湃,很快感染了契丹将士,这些话很符合他们的想法与经历,感同身受,不少人都露出激昂之色。   “然而,如诸位将士所见,唐军攻城仅仅半日,城外军堡就沦陷过半!其因在何?不在契丹勇士不敢死战,不在你我将士不知战法,实乃城外之军堡,营造不得章,修建不得法,太过无用,不能相助你我!”耶律黑格话锋一转,忽然语出惊人!   城上跪着的工匠们,闻言无不骇然变色,为首的工匠刘仲更是面色通红,双目圆睁。   耶律黑格刀指刘仲,“此人为工匠之首,主持营造城防,诸位将士或许不知,他乃唐人!”他忽的举起刀,悲愤道:“便是此人,将军堡群防修建的弱不禁风不堪一击,此人包藏祸心,实乃我等今日战之不利之罪魁祸首!”   耶律黑格此言一出,契丹将士顿时群情激奋,对刘仲怒目而视,不少人拔刀出鞘,纷纷叫嚷起来,就要上前来砍了他。   刘仲面色苍白,失魂落魄。   “更有甚者!”耶律黑格让众人暂且稍安勿躁,继续“揭发”刘仲的罪行,“本帅已经查明,临战之前,此人暗通唐人,将城防图纸交付唐军,不仅如此,他还让人以检查、修缮军堡为名,在军堡中暗自做了手脚,这才使得唐军一开始进攻,军堡群便接连损毁,使得我契丹勇士伤亡惨重!”   耶律黑格将战事不利的罪责都推到刘仲头上,也是告诉契丹将士,此战战局之所以会到眼下这般田地,非战之罪——契丹勇士依旧天下无双,并非不能击败唐军,只是中了唐军奸计,这才暂且失利。   这也等于告诉契丹将士,先前那些让契丹将士惶恐不安,以为是神明之怒造成的军堡毁坏惨状,并非是天之怒,而是人之失,这就挽救了契丹濒临崩溃的军心。此等手法,很是高明。   “此人,该不该杀?”耶律黑格大声问。   “杀!杀!杀!”契丹将士的怒气已经无法抑制,此刻他们再也没了对唐军的畏惧之心,因为他们知道唐军进攻顺利,不过是因为刘仲等人阴险手段的“配合”,他们还有机会赢下战争。也正因如此,他们此时恨极了阴险卑鄙的唐军,恨不得出城去将那些唐军碎尸万段!   “来人!”耶律黑格大声喝令,“砍下这些贼人的脑袋,祭我亡灵!”   耶律黑格大步来到刘仲面前,一刀戳穿了刘仲的胸膛,在对方怨恨的眼神中,他俯身扶住对方的肩膀,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别怪本帅,都是为了大契丹,你先走一步吧!”   数十具工匠的尸体横在城头,血流了一地。   耶律黑格趁热打铁,举刀大呼:“勇士们,奸人已除,契丹必胜,且随本帅杀下城去,杀败唐军,为国建功,夺取富贵!”   “杀!杀!杀!”   须臾,耶律黑格亲自冲阵,带领契丹大军杀出城来。   好不容易重塑军心,鼓舞了士气,耶律黑格不敢有半分耽搁,因为他方才的手腕虽然高明,言语却也经不起推敲,他不能给契丹军士反应的时间,趁着军心可用的时候,他必须作最后一搏,不计代价将唐军赶下山坡去!   他深知,如果让唐军的攻势继续下去,半日左右便大军压城,契丹军将再无斗志,那时不管他用什么借口,都无法让契丹军士再起战心了。   耶律黑格近乎倾巢而出输死一搏的举动,自然被望楼上的李从璟看得一清二楚。   “耶律黑格此时还能领兵杀出,可见并非庸将。”杜千书远望着战场说道。   莫离笑了笑,“非止不是庸将,契丹蛮贼气势很足,想来耶律黑格定是用了什么手段,要组织大军绝地反击,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此人足称良将了。”   李从璟拍了拍栏杆,看了一眼天色,“如此说来,要破城池,不用等到黄昏。”他招了招手,“李彦超!”   “末将在!”李彦超早就耐不住性子要上战场了,此时闻听李从璟招呼,立即精神抖擞,上前抱拳等候差遣。   “该你上阵了。”李从璟自己轻易不能上阵,所以一直没参战的李彦超,就是他留的预备力量,“耶律黑格的人头,仪坤州的城池,务必给孤王拿下一样!”   “这两样末将都给殿下拿来!”李彦超轰然应诺,“殿下稍待,末将去去就来!” 第684章 天下未平,征战不休(十二)   李彦超领了李从璟的军令,当即下得望楼,跨上战马,率部直奔战场。此时的山坡,大半军堡被毁,原本不可一世的防御集群已经面目全非,再也没了精气神,漫山遍野的卢龙将士,携气吞山河之势,一往无前,个个皆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大气魄。   因为耶律黑格决定反攻唐军,在主城涌出大批契丹军士的情况下,所有现存军堡皆接军令,全员出堡迎战。契丹军的反攻,汇集了仪坤州防线的所有战力,耶律黑格要求各部不计伤亡,一鼓作气,务必将卢龙军从山坡上赶下去。   耶律黑格需要一场胜利,来重新振奋士气,为仪坤州往下的战斗打开局面,换言之,也只有这一场胜了,他们将卢龙军击退,仪坤州才有继续防守下去的可能。   向下的潮水,与向上的潮水,刹那间撞在了一起,汹涌在山坡上的不是波浪,而是人潮的碰撞,最先掀起朵朵浪花的,是卢龙军阵中扔出去落在契丹军阵中的炸药。   将士们的喊杀声山呼海啸,淹没了天地间的一切动静。   “妈了个巴子的狗蛮贼,耶律黑格这厮使狠劲了,这番阵势不消多问,定是主城中的契丹贼都杀了出来!”望楼上的李从璟等人最先瞧见了战场变化,但最先感受到战场变化带来的动静的,却是卢龙军的先锋,先锋都指挥使骂了一句之后,对身旁的孟松柏大声喊起来,“蛮贼反攻势大,定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将我等都赶下山去!孟指挥使,你我拼了命也得挡住蛮贼的反扑,此时若是稳不住阵脚,让蛮贼重夺军堡群、布置好防线,我军再要攻上来,不知得花上多大力气!”   “蛮贼要反攻得逞,没有那般容易!”孟松柏冷笑一声,将自己的传令兵拉到身前来,在他的耳旁喊道:“传令下去,所有陷阵士上到最前线,集中所有炸药,全给我扔到蛮贼头上!”   传令兵大声应诺,正要去传令,孟松柏又拉住他,进一步叮嘱道:“手上所有炸药,两刻之内必须给我扔完,谁剩下一星半点,老子要他全都吞下去!”   身处汹涌的人潮之中,紧张的战事冲击着人的神经与理智,但作为将领,必须要保持头脑清醒,卢龙军先锋都指挥使很快领会了孟松柏的意思,不禁赞道:“孟指挥使果然深谋远虑,他娘的狗蛮贼,仗着一时气勇就妄想反扑,就该轰他娘的,将他们的血性都给炸到天上去!”   “张将军,今日之战,胜负已至关键之处,成败在此一举!”孟松柏拔出横刀,“在下跟随殿下征战多年,鲜有败绩,今为陷阵士,更不敢有辱使命。张将军,可有兴致,与在下一道将蛮贼送上黄泉?”   “扔炸药包我不如你,但冲锋陷阵,你却未必及得上我!”张都指挥使将一面盾牌丢给孟松柏,从亲卫手中接过一杆铁枪,话未说完,已经率亲卫往山上冲去。   “放你娘的屁!”孟松柏正想怒喝扔炸药包也是技术活,脚下土地猛地一震,他一步没踏稳差些摔倒,等稳住了身形,他立即忍不住破口大骂,“狗娘养的这是扔了多少炸药,谁他妈的这般不知道节省?”   话没说完,山坡又是一震,这回孟松柏没骂娘了,因为接二连三的巨震在各处响起,他抬起头,只能看到山坡上飞起的团团尘土,只能听到轰鸣的爆炸声以及惨叫声。   在巨震面前,卢龙将士的攻势更加高涨,战争是最好的先生,不过半日,这些儿郎们已经知道了在巨震面前猫腰躬身前进,也知道了巨响之后就是加大攻势的绝佳时机。   从山坡各条道上冲下来的契丹军士,密集如蝗,冲在最前面的人群,转眼间就被炸药炸成了一摊碎肉,不等后阵弥补前阵的空白,拼命扔炸药的卢龙陷阵士,又将契丹后阵变成修罗地狱。   顶在前面的卢龙将士,靠着大盾掩护周身,陷阵士则跟在他们身后,不停的传递炸药包,又不停的点燃炸药朝前猛扔,在这种不讲道理的攻势下,他们的脚步前进的很快,面前不说一合之敌,连碰面的人都没有。   跟在陷阵士身后的将士,则握紧兵刃,将那些被炸伤的契丹军士的头颅割下来。到得后来,脚下的道路已被血肉充斥,没有一块空白地方,军靴踩在上面啪唧作响,五脏六腑裸露在外,随处可见,血腥味浓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一些心力差些的将士,已是禁不住呕吐不止。   饶是如此,军阵不乱,脚步不停。   契丹军的反扑,在卢龙将士这般不讲道理的攻势下,根本就没有着力的地方。   有机灵些的契丹十夫长百夫长,没走大道,带着部曲从坡上、坎上冲下来,这才接触到卢龙军阵。   很快,更多的契丹军士红着眼从坡上、坎上俯冲而来,虽然卢龙陷阵士的炸药也及时招呼过去,到底不如道路上的覆盖效果,契丹军士这才得以与卢龙将士近距离搏杀。   然而要坚持到与卢龙军近身搏杀,也需要莫大的勇气,不少契丹军士在道路上面对卢龙军的狂轰滥炸之际,就失去了抵抗意志,肝胆欲裂之余仓惶后退。   卢龙军的攻势并没有因为契丹军的反扑而停下来,靠近了卢龙军阵的契丹军,也难以在炸药与强攻劲弩的攻击,与卢龙将士猛烈的进攻下得到战果。   随着时间的流逝,契丹军的反击之所以还能支持得住,完全是因为耶律黑格的大旗还在山坡上没有退却,两军在山坡上的各个地方相互厮杀,场面惨烈之极。   但从大局来看,从契丹军反攻,到其反攻之势被扼制、乃至扑灭,都只是短时间的事情,那些契丹军士受耶律黑格鼓舞,以昂扬之气出城迎战,的确有你死我活的气势,但他们并不是木头,在卢龙军的炸药面前,很快就意识到,“天罚”并没有因为城头那批工匠的死而消失。   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原本他们心头的恐惧并没有消散,只是被暂时压制。如今恐惧再度浮上心头,就比原先猛烈百倍,再也无法控制。   况且卢龙军之强,并非都依赖于炸药。   山坡各处,大股大股的契丹军开始后撤,仓皇败退。   寻常时候很难想象,万余人的攻势会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内被压回去。   孟松柏的临场应变无疑是正确的,集中起来在两刻左右的时间中,被扔出去的炸药,给予契丹军的打击不仅是人员的巨大伤亡,还有斗志的基本被浇灭。   面对天罚,凡人如何能不畏惧?   眼见出城的契丹军还没来得及真正发挥威力,就被卢龙军顶住了势头,在短时间内给压了回去,力战中抬起头来的耶律黑格,脸色惨白如纸,心中一片冰凉。   其实从他冲到卢龙军面前,被炸药逼得不得不后退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一战会是这样的结果,爆炸开的炸药杀伤力大的毫无道理,近距离接触过后,耶律黑格也就更清楚的知道,那种力量是无法抵挡的。   就算冲阵的军士被盾牌护卫得再严密也没用,因为炸药可以轻易撕碎盾牌。   那时他心头升起的恐惧,比在城头上更加浓烈,那是纯粹对炸药的恐惧。他不知道炸药是什么,但他猜想得到,那是跟火药密切相关的东西,只是寻常火药虽有爆裂效果,但微乎其微,即便是用到战场上,也不过是借助它的燃烧功用,他怎么都无法想到,火药还能这般猛烈的炸开。   闻所未闻。   “大帅,快撤吧,挡不住了!”耶律黑格的亲信急切的提醒他。   “大帅,再不走,就走不了了!”亲卫开始拉他,因为越来越多的卢龙军冲了上来,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在被包围。   耶律黑格一把挣开亲卫,四周契丹军的溃败落入眼中,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唐军的汹涌而至,悲愤而无助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忽然面向北方跪了下来,声嘶力竭地喊道:“皇上,臣有负圣恩,没能守住仪坤州,罪该万死!”   “皇上,臣辜负了你的厚望,臣罪该万死啊!”耶律黑格泣不成声,模样悲惨的一塌糊涂。   而此时,他身旁的契丹军士正一个个倒下去,没多久,卢龙军就将仅剩的几名契丹军士和他围在了中间。   “大帅,起来罢,此战虽败,却是非战之罪。唐军引下天罚,人力何能抗衡?”亲信扶起耶律黑格。   将耶律黑格团团包围的唐军,让开一条道来,一名身着明光铠的大将信步上前,提刀指向耶律黑格,喝问:“敌将可是耶律黑格?”   “你是何人?”耶律黑格站着问。   “本帅卢龙节度使李彦超!”来者正是李彦超,他提刀快步上前,“你的人头,某替秦王殿下收下了!”说着,刀光一闪,将耶律黑格当场斩杀。   身子无力的倒在山坡上,耶律黑格空洞的双眼望向天穹,天空悠远,他忽然响起他还有一件事没有提醒耶律倍,“唐朝李从璟,万万不可迎……”   这位原本前途不可限量的契丹将帅,就此陨落在仪坤州城外的山坡上。   耶律黑格战死后,本就失去斗志的契丹军,再无抵挡卢龙军攻势的能力。   仪坤州主城虽然坚固,却已完全没了作用,卢龙军没费什么力气就拿了下来。   是役,卢龙军杀敌数千,俘敌近两万。   一日之间,仪坤州易主。   不日,草原皆知,李从璟归来。   西楼震动,契丹惊恐。   有歌谣曰:青草依依,仪坤陷落,蛟龙北来,我众何生? 第685章 亘古之真理   李从璟策马从上坡上穿过战场的时候,激战的余味仍在,军堡成了断壁残垣,燃烧物与燃烧物焦糊的痕迹到处都是,废墟中尸横遍野,呻吟声不断传来,长刀、枪矛、盾牌等各种兵刃散布其间,在夕阳下充斥着一股血腥、豪烈而又荒凉的气息,因了使用炸药的缘故,残缺不全的肢体、脏腑密布各处,在血泊中更显残忍。   卢龙军的将士们却不觉得眼前的场景难以接受,恰恰相反,一场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大胜让人的每个毛孔都振奋无比,在各处打扫战场的将士们兴致高昂,甚至是眉宇轩昂,相互间激烈探讨今日这场战斗时,嘴里蹦出来最多的便是对李从璟的由衷赞美之词。   在李从璟的骑队经过这些将士身前时,左近的将士们无不昂首挺胸站直了身躯,一批接一批自发向李从璟行礼,目光敬畏如对神明。   没等李从璟来到主城前,山坡上已经响起“秦王”“秦王”的呼喊声,接连不断,汇集到一处,便显得整齐划一,其声音充满血性男儿之气,一浪高过一浪,最后席卷了整片山坡,覆盖了整个仪坤州城池,响彻了一方天地。   随行在李从璟身侧的人,无论是莫离、杜千书等幕僚,还是其它近卫,在这般呼喊声中,都不由自主挺起了胸膛,身姿愈发端正英武,几乎将“与有荣焉”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在兵力不占优势,甚至是劣势的情况下,一日之内攻下坚不可摧的仪坤州防线,最后俘获的敌人数都要赶上总兵力,在这样的战绩面前,任何尊荣和赞美都是不为过的。   卢龙将士眼中的秦王,坐骑俊美,人更俊美。他没有披甲,没有着王袍,只是一身青衫,长发束顶,有书生气,显得儒雅,不见分毫暴戾杀气。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风流倜傥,看起来亲切和善的年轻人,挥手间,让契丹经营数年,自信满满可以坑杀卢龙军,可以防备唐军北伐的仪坤州防线,变成了一个笑柄。   李彦超率领诸将,在主城城门前恭迎李从璟入城,在诸将身后,仪坤州的那些契丹达官显贵,被捆绑着扔了一地,如一群猪羊。   他们无不惶惶然,因为他们的确是丧家之犬。   他们看向李从璟的目光透着哀求,透着恐惧,就像看待即将把他们扒皮的主子一样,而事实上,只要李从璟的脚步踏进城门,那也就意味着,此城易主。   李从璟下马,将在面前跪迎的李彦超等人扶起,道一声“将士们辛苦”。回过身,他环顾了一圈情绪激昂,举着兵刃拍打胸口不停呼喊“秦王”二字的将士们,只是说了一句简单至极的话。   就是这句简单的话,奠定了一支军队的信心。   再后来,这支军队,重塑了一个帝国的信心。   秦王说:“唐军威武!”   于是,“唐军威武”的宣言,响彻天地。   而后,在众将簇拥下,李从璟入城。   ……   仪坤州是耶律倍布置下来防备唐军北上的重镇,兵力多不足为奇,此战契丹军俘虏虽有近两万人,却也不必太担心他们会生出什么乱事来,与卢龙军的士气高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们已经丧失了抵抗意志,如今他们不再是狼,而只是一群羊。   一群失去头领且丧失心智的羊,是不必担心的。   就算现在给他们兵刃,他们也不见得敢拿起来面对唐军。   要打垮一支军队,杀伤多少其实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击溃他们的军心,击溃他们的战斗意志。   耶律黑格的人头已在城中传了一圈,现在又回到了城门处,让李从璟略感诧异的是,耶律黑格僵硬的面孔没有怒目圆睁,眼中没有不甘与愤怒,倒是显得悲哀而无奈,他像是走得很从容,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像是走得很心安理得。   契丹俘虏杀与不杀、何时杀尚在两可之间,但耶律黑格的人头,还是要挂在城门上示众,以警世人。   在城墙上,李从璟看到了那数十名工匠的尸体。   契丹军在对这些人举起屠刀的时候,内心的确是愤怒的,所以这些工匠全都尸首分离倒在血泊中,他们的衣衫是素色的,所以血迹更加触目惊心。   这些耗费无数心血,打造仪坤州防线,以保护契丹军、以助契丹军赢得战争的工匠,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最终会死在契丹军的刀下。   李从璟本想见一见主持修建仪坤州防线的工匠首领,因为仪坤州城防工事的确是大家之作,他还想将此人带回大唐,让此人日后为大唐效力,如今人是见到了,却再也没有让刘仲为国赎罪的机会。   身为唐人,纵然有万般无奈,但一身在大唐学到的本事,最终却用作了帮助敌人对付母国,怎么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所以当李从璟看到工匠中有不少唐人时,他心底很是愤怒,他很想将这些人鞭尸,然后拖下去喂狗。   “契丹国中有不少唐人,其中不乏成了契丹军士的。”莫离注意到李从璟眼神的变化,便低声提醒。   莫离这话不错,契丹军大抵由三部分组成,一是契丹本部族人,二是臣服部落勇士,三是地方州县中服役的。   第一部分是契丹军绝对主力,这些人平日放牧,战时出征;第二部分其实不多,因为契丹军出征时,一般只要臣服部落出钱、粮、马匹等物资;第三部分中就有一些唐人了,毕竟契丹国中的州县是契丹安置唐人的主要所在,不过这部分军士也不出征,只守备地方。   “早年间,幽云局势紧张,诸侯混战频繁,数十年间,百姓亡命而入草原者不知凡几;而后契丹势起,阿保机南侵,为其所虏而被迫入草原者,又不知凡几。许多年来,这些人在契丹落地生根,成了契丹治下之民。民乃国之本,阿保机时契丹之所以能国势中天,与此有莫大关系。”李从璟想起许多事,心头有些复杂,如何处理契丹国中的唐人,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唐末五代,在草原与中原的民族交流与融合问题上,其实是个非常时期。   说它是非常时期,是因为它划分了两个不同的时代。   在此之前,中原民族与草原民族的交流、融合,基本是单向的,即草原民族内迁,而后融入中原民族。   这种交流与融合,有战争方式,也有和平方式。自从汉武帝开创了大举收服草原人的先河,草原人便开始了这个不可逆转的历程。   这个历程最具代表性的时期,是五胡乱华的时候。   而五胡乱华的最终结果,是五胡最后都被汉人融合,成了汉人。   他们被融合,变成汉人,是因为什么?因为汉文化。   唐前期也大体如此。唐后期至唐末五代,情况则有不同,它划分两个时代的原因也在这里。   这一时期,开始有汉人成规模北迁,越过长城居于塞外。   原因无非两个。第一是主动的,躲避战争兵灾;其二是被动的,被草原人掳过去。   汉人北迁,结果是什么?   促进了草原政权的强盛。   为何五代之前的朝代,草原人无法真正入主中原,而五代之后,出现了元、清?   其中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是,草原政权变强了。   因为草原人学习汉之先进文化,被汉化的程度深了,所以其政权空前强大起来。   由此可见,幽云十六州的割献,对草原到底意味着什么,其相对对汉民族的影响,又有多么大。   “汉人北迁,起初时人数少,彼时之民携绝对先进之文化,进入草原之后,为草原人所仰慕、拜服,遂得以在草原上地位显赫,但此时一者因为北迁之人少,二者因为草原人尚且愚昧,故而对草原之增强有限,五胡虽得以乱华,却不能入主中原。”   李从璟在心头默默想道,“唐末五代却非如此,此时之草原人,受先前汉人千百年之‘教化’与影响,已然颇具文明程度,此时唐人成规模北迁,携带的不仅有汉文化,还有汉文化之下的种种先进技术与制度,契丹因此强盛之后,遂能建立帝国,与中原分庭抗礼。”   “及至赵宋之后,情况明显变化,汉文化被草原民族大加吸收,中原政权反而倒是为其所反噬,故而有元、清两朝。五代之前,草原无帝国,而五代之后草原始有辽、金以至元、清,乃因此之故。”   “原本耶律德光曾灭后晋而居于中原,但不到一载便不得不北归,往小处说,是耶律德光政才差了些,但从大处看,却也是此时草原汉化程度、文明程度不够之必然。而后,元能入主中原百年,而清据有九州数百年,乃因其文明程度,或者说汉化程度已不可同日而语。”   李从璟凝视着仪坤州喟然一叹,心中想到:“后世说五十六族皆中华,也说元、清乃中国之朝代,其因在何?不就是因其袭承汉之文化,其人皆被汉化了么?”   “殿下在想什么?”莫离见李从璟面色少见的凝重,而且久久不语,遂询问其故。   “在想如何处置契丹国中之唐人,又如何对待契丹国中之草原人。”李从璟收回思绪。   没有汉民成规模北迁,没有汉文化对契丹的改造,往大处说,就没有契丹的强盛,往小处说,没有眼前的仪坤州防线。李从璟由今日之战与身前的工匠尸体,想到这些问题,不是偶然,要解决的问题,也不可回避。   悉数迁回唐人?不太可行。   不迁回唐人,任由其继续为契丹强大而贡献力量?也不可行。   选择性迁回一些读书人、匠人?更不可行。   “殿下可有腹稿了?”莫离接着问。   李从璟提及的是一个大问题,关系到草原与中原往后的千年大计,处理好了,说草原与中原自此相安再无大战,也并非没有可能,处理不好,则贻害无穷、边患难休,所以莫离问的很郑重,神色也极为认真。   “古往今来,凡帝国内乱,则外族必趁机入侵,内患必然引起外患,此事不可避免。若想外族不侵我大唐,帝国无边疆大患,必须要帝国强盛。国强,则四夷畏惧,外族臣服,甘为驱使;国弱,则臣子作乱,夷狄觊觎,外族入侵。”李从璟道,“此为亘古不变之理。故此,求彼弱,非正途,求我强,方是大道!”   莫离肃然点头。   半晌,见李从璟不再说话,莫离诧异道:“这就完了?”   “难道我没说完?”李从璟怔了怔。   莫离眼露失望之色。 第686章 汉唐之文明   莫离的确很失望。他失望是有道理的。   “古往今来,无恒强之王朝,强弱变更,如秋冬变幻,无可避免,更无可颠破。自今往后,中原固能强百年,然数百年之后如何,千年之后又如何?如是视之,草原之民,依然有南侵中原之可能。”莫离神色肃穆。   他接着道:“求我强固然重要,然离窃以为此非万全之法。凡人之交,共富贵容易,同患难就难,何况是国家之间。彼强则我附,彼弱则我欺,此非真理邪?”他顿了顿,面色柔和了些,看着李从璟道:“况且就眼下而言,殿下方才的话,还是没有回答殿下自己提出的问题。”   李从璟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的确没有。”片刻后他笑着问:“莫哥儿可有办法?”   莫离张了张嘴,最终无奈道:“离尚无良策。”   李从璟转身问杜千书:“千书可有良策?”   杜千书寻思着摇摇头,不过他又补充道:“本朝以来,中原与草原往来日盛,若是悉数迁回唐人,令中原与草原不复来往,似不可行。然帝国若是对此等往来没有大策指导,则又失之无为,无异于坐视百年后边患再起。”   “千书说的有理。”李从璟略表赞赏,随即又看向桃夭夭。   “别看我,政事我一向不通。”桃夭夭满脸我很白痴但我很自豪的表情,理直气壮的一塌糊涂。   但她随即又道:“不过既然中原与草原之往来无可避免,何不顺势而为?你们都是熟知历史之人,难道不知数千年之前,我族也不过只有一隅之地?彼时先祖能开疆扩土,至本朝,帝国遂能有万里江山,草原便是特殊些,征服此地要多费些力气,然这不正是你等用武之处?”   桃夭夭这话说完,便发现众人都齐齐看向他,所有人的双眼都亮得厉害。   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旋即眼帘一沉,气势十足的瞪了回去,“瞅啥?”   诸人讪讪收回目光,没人敢跟桃大当家嘴硬,毕竟打不过人家。   “真是金玉良言,一语惊醒梦中人!”莫离拱手相谢,随后看向李从璟,“历史潮流,可顺不可逆,草原受我族文化之熏陶已然千年,我等何不将此过程推进得更彻底些?”   他脑子里很快理清思路,语速愈发快了,也愈发有力,“大唐文明,天下之最,四夷争相学习、效仿乃不可避免之事。既如此,帝国何不大力推行此事,以使受我大唐文化教化之民,皆为唐人,受我大唐文化教化之地,皆为唐土?彼为外族,固然有乱我中华之嫌,倘若彼为我族,又怎会自毁宗祠!便有乱世,也是内乱,而非外战,待得乱世终结,天下仍会一统!”   莫离双眼清明,语调铿锵,“今之契丹,虽势力小成,然因殿下之征伐,已无力与大唐抗衡。假以时日,海内一统,帝国复有贞观之盛,而契丹不过一隅小国,大唐要化其为内族,未必不可能!”   他总结道:“唐人不必回迁,百工不必南归,今日彼辈倾尽所能浇灌之地,明日自会尽为我大唐所有,于此观之,彼辈仍是为国效力!”   杜千书也神色激昂,补充道:“昔日中华能同化五胡,今日也能同化契丹,其因在何?皆因我大唐文明之优也!千百年后,天下不知有契丹,而只有唐人矣!”   顿了顿,杜千书接着道:“唐人不仅不必回迁,待得帝国强盛,还可令中原百姓出关,使其居之于草原。除此之外,也可令契丹之民内迁,使其居之于中原。如此双管齐下,以我大唐文明之优良,百年之后,长城不复为边关,而只不过是帝国一景!”   莫离很认同杜千书的话,也道:“草原南侵,其因无外乎两者。其一,草原物资匮乏,民生困顿,生计艰难,而关内富庶,故其民愿冒战争之险,而叩关劫掠,此为民情;其二,草原诸部酋长,有雄心野望,故此但逢中原内乱,便欲趁火打劫,或为劫掠财富,或意成就大业。”   “倘使帝国大兴商贾,使关内关外互通有无,则可稍解草原百姓生计之难,又且唐人北迁,以我唐文明之种种先进之处,建设草原,使其稍富,再以唐文明改造其思想,使其忠君爱国、安居乐业,则草原之民不复有南侵之念。”莫离稍微停顿了一下,“倘使民众能安居乐业、衣食无忧,谁又愿以命相搏,在刀口上添血求存?如此一来,便纵使草原有英雄人物,也难挑起战事,若其想要建功立业,大可投身朝廷,为国效力!”   众人的思绪都被调动起来,杜千书最后道:“要使化外之民,成为化内之民,须有两个可供依仗之处。其一,文明之先进;其二,帝国之强盛。有帝国之强,则足以征服化外之民,有文明之先进,则足以同化化外之民。如此文武兼用,刚柔并济,草原再大,也是唐土,四夷虽众,尽皆唐臣!”   李从璟看着众人激动的模样,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杜千书最后的话没错,中华历史到了后来,也的确达到了他所说的效果。辽东、漠北漠南、西域、吐蕃,都成了汉文化的辖地,彼处之百姓,虽有族别不同,却也都汉化得差不多,与中原无异。   正因如此,所以清朝之后中华虽经诸侯混战,而最终国能一统,不复关内塞外之别。   那时候,长城,真正成了帝国一景。   ——其实“长城”这个东西,不是只有北方那一条,中原内部也是有的,只不过规模没那般大,保存也没那么好罢了,它还有个别名,叫“方城”。这些“长城”,多建于先秦时代,那时候,对一方诸侯国而言,“长城”之外,岂非都是异族?   昨日你是异族,今日大家同族。   所谓民族交流、融合,其真意,不过如此。   只不过,那经过了千年。   之所以用了千年之久,是因为两个力度不够。   其一,帝国之强盛不够;其二,有意识的汉化不够。   综合来看,是两者一起作用的力度不够。   李从璟暗想:“使帝国强盛,此乃我辈之责,而后用帝国武力征服外邦,然后以汉文明将其改造,使其皆成汉人,这不正是我此生之志?古人不知有意识汉化他族,而我知,古人民族意识差了些,而我不差,若我穷尽一生之力,是否真有可能为汉人立下一分不朽功业?”   他转念想了一想,“汉唐文明到了此时,乃是普天之下最强盛最先进之文明,他族皆不如我,用之以化他族,断无不成之理。”   李从璟抬头,望见碧空如洗,感慨道:“汉唐文明,不仅是我辈立于当世之依仗,也是我辈征服天下之利器啊!”   文明的先进与强盛,才是最根本的先进与强盛,坐拥此者,稍加努力,何愁不能万国来朝,天下皆争相为唐人?   莫离、杜千书等闻听李从璟此言,在感同身受之余,相视一眼,惊喜地问道:“殿下早有这般打算?”   李从璟笑了笑,“若非如此,孤何必在此时跑到草原来?”   众人莫不表示叹服。   李从璟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恭维,“数年前,契丹颇强,为扼制其国势,同光年间,孤遂出镇幽州。同光四年有西楼一役,今日孤又率尔等北上,所求正是为一步步削弱契丹国力。帝国日益强盛,而契丹日益羸弱,长此以往,日后帝国征服契丹,才能一片坦途。到得那时,距离帝国教化契丹、教化草原也就不远了。”   “多年前,阿保机立国,建国之制、立官之例、造城之术,无不习我大唐之法,就更不必说他建孔庙、兴汉学等种种措施了,其实自那时起,大唐对契丹的汉化便已开始。”李从璟继续道,“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最重要的一点,是契丹的汉化必须要在大唐的控制之下!大唐教化契丹、教化草原,是要他们做臣子的,而不是做逆贼,所以其过程应由大唐来主导!”   “孤数入草原,先立耶律倍,再立耶律德光,日后还要立他人,就是要告诉契丹,告诉草原:你们的君王是由大唐册封,所以你们都是大唐的臣子!”李从璟远望城外,青衫随风而动,“教化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也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而今日你我所为种种,便是这个教化的开始!”   李从璟又看向众人,“孤不迁唐人南归,不仅不迁,还鼓励商贾北上,前者可以传播大唐文明,后者则可散布大唐国威。孤要让契丹人了解大唐和大唐文明,了解之后才会敬畏,才会心向往之,才会想要成为唐人。去其兽性,而养其人性,令其敬畏文化,这样多年后大唐征服契丹,契丹百姓才不会太过反抗,不会排斥大唐成为契丹之主!届时,无论是大唐迁中原之民北来,还是大唐迁草原之民南下,契丹民众都会甘之如饴。到得那时,他们会心甘情愿被汉化,会以成为大唐子民为荣!”   李从璟笑了笑,这个笑容看起来并不和善,因为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以成为唐人为荣,以成为契丹人为耻,这,就是文明入侵!”   莫离、杜千书等人都怔在那里,他们都被李从璟方才的话震撼到,尤其是李从璟提出的“文明入侵”四个字,让他们醍醐灌顶。   良久,众人皆拜服,莫离等更是向李从璟拱手行礼,道:“此真乃千古功业也!”   李从璟手扶墙垛看向远处,目光悠远,“昨日你是异族,今日大家是同族,凡帝国旗帜所到之处,土皆唐土,人皆唐人!何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就是!”   他目光炯炯回顾诸人,“诸君,且随孤王北上,打一场文明入侵的战争!”   莫离等人震撼之余,无不躬身应诺,“愿随殿下前往!”   桃夭夭望着李从璟的侧脸,有些呆呆的,眼中像是要冒出星辰来。   这一日,这一场谈话,史称——仪坤论政! 第687章 西楼之真相   暮色渐沉,夜幕与晚风同步行来,西楼城中的灯火渐次亮起,街巷在氤氲的灯光中显得有些朦胧。   每一盏灯都是一个归处,灯有大小之别,归处对每个人而言却是一样的。   结束了一整日的忙碌,耶律敏拖着疲惫的身子从皇城归来,她在门屏旁立了会儿马,瞧着府门外的风灯出了会儿神,这才下马进门。   耶律敏前脚回府,姑且宽下衣裳,尚且来不及沐浴,后脚就有人跟来拜访。   “韩延徽?他来作甚么?”耶律敏微微皱眉,本欲回绝了韩延徽,转念想了想,还是重新穿好衣裳,让人将韩延徽带到设厅。   西征的耶律倍与黑车子室韦激战正酣,李从璟率领卢龙军也到了仪坤州,趁机起事的耶律德光一路西来,距离西楼也没两日路程,在这个节骨眼上,耶律敏不想出任何差错。   耶律敏在设厅见到韩延徽的时候,对方正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在品茶,见到耶律敏进门,韩延徽起身不紧不慢行礼,言语间显得极为从容,完全没有下官见到上官的敬意,亦或是冒夜来打扰的歉意。   对方这副把他自个儿当主人,而把自己当客人的姿态,让耶律敏心中很是不快,见礼之后落座,她淡淡道:“先生此时来见,定有要事,然先生举止从容,倒又不像有要紧的情况。恕我愚钝,还请先生告之来意。”   耶律敏舍了寒暄之词,直接询问韩延徽来意,已是心中不满的表现,然而韩延徽却仍旧没有赔礼道歉的觉悟,微笑道:“不久前,宰相大人在坊中遇刺,差些遭遇不测,此事震惊朝野,我辈也深为宰相大人担忧,如今多日过去,不知真凶可曾抓到了?”   “朝野皆知,刺客乃耶律德光所派,当日便已潜逃出城,收受贿赂放其出城之城门守卫,业已伏法。先生明知故问,是何用意?”耶律敏微微蹙眉,如若不是明知对方是耶律倍心腹,耶律敏怕是要轰他出门了。   “刺客果真是耶律德光所派吗?”韩延徽呵呵一笑,意味深长,“当其时也,西征在即,又因宰相大人之进言,皇上对耶律德光防备甚严,于此等境遇中,数名射雕手竟能潜入西楼不被察觉,而成功伏击北院宰相,事后又能全身而退,难道宰相大人就没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耶律敏冷眼看着韩延徽,不说话了。   韩延徽捻着胡须,继续老神在在道:“兹事体大,然此事发生之后,朝野不仅没有查到刺客为耶律德光所派之铁证,最为荒谬的是,连那数名射雕手也没能追捕回来,以至于最后的结果,不过是处置了几名城门守卫,和一些为刺客提供了藏匿之所的寻常百姓。”   韩延徽看着耶律敏,“身为受害者,宰相大人就没觉得奇怪过,就没对这个结果不满意过?”   耶律敏面露愠色,她冷眼盯了韩延徽半晌,忽而放松了身子,嗤笑一声,“听先生的口气,倒好像是已经抓到了真凶?”   韩延徽今日进府之后的种种举动,堪称无礼、傲慢至极,若是他不能给耶律敏一个好的交代,耶律敏断然不会允许他如此消遣自己。   出乎耶律敏意料的是,韩延徽竟然认真地答道:“不瞒宰相大人,下官的确抓到了真凶。”他的神色怪异起来,“不仅抓到了真凶,还知道了真正幕后主使的身份!”   耶律敏忍着拍案而起的冲动,眉头一挑,“哦?”   韩延徽理了理衣襟,端正坐起,“实言相告,安排刺客行刺宰相之人,正是下官!”   耶律敏柳眉倒竖,重重一拍茶案,“放肆!”   面对耶律敏的怒火,韩延徽昂首挺胸,如若无事,显得有恃无恐。   耶律敏见韩延徽这般模样,心念急转,旋即冷笑一声,“先生莫非还要告诉我,令先生安排行刺之事的所谓真正主使,其实是皇上?”   韩延徽微微一怔,随即肃然颔首,“宰相大人果然聪慧,下官正是奉皇上之命。”   耶律敏笑出声,摇头道:“你真是疯了!”   “下官疯没疯,宰相大人岂非一眼便知?”韩延徽道。   耶律敏目露杀机,“今我坐镇西楼,有临事擅专之权,你可知,仅凭你方才这番话,我就能要了你的脑袋?”   “下官死而无憾,只是觉得有些冤枉。”韩延徽道。   “何冤之有?”耶律敏问。   “因为下官算不得真凶,下官也是身不由己。”韩延徽道。   “皇上才是真凶?”耶律敏问。   “千真万确。”韩延徽道。   “若皇上果真是真凶,而你是帮凶,你身为皇上肱骨之臣,今日为何对我说这些?”耶律敏问。   “宰相前半句说的对,后半句却错了。”韩延徽道。   “错在何处?”耶律敏问。   “下官并非耶律倍的肱骨之臣。”韩延徽道。   “你竟敢直呼皇上名讳!你是谁的人?耶律德光?”耶律敏问。   “宰相明鉴!”韩延徽道。   “身受皇恩,蒙皇上器重,而你却叛国事贼?!”   “宰相此言差矣,下官从未叛国!”   “强词夺理!”   “明告宰相,自先皇仙逝,下官唯事一人,那便是二皇子殿下!”   “你……竟是耶律德光安排在皇上身旁的棋子?!”   “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当日殿下被放逐东境,势单力薄,困厄交加,为长远计,朝中必须有人呼应。”   “你简直不当人子,狼心狗肺!”   “大争之世,胜者王,败者亡,要心肺何用?”   “好……很好!”   “下官潜伏西楼,暗助殿下,计策虽好,但还不够好。耶律倍命下官行刺宰相,而将之嫁祸于殿下,使宰相与殿下成不共戴天之仇,逼的宰相不得不为他死守西楼,才是真正的好计策!”   “你既然是耶律德光的人,本相岂会听信你的胡言!借刺客之事,离间君臣,使本相怨恨皇上,转而相助耶律德光入主西楼?断无可能!”   “行刺之事,确实由皇上下令,下官有铁证!”   “……证据何在?!”   “皇上欲借行刺之事,使宰相与殿下成仇,而叫宰相日后能死守西楼,此固良策。然则当日行刺之事,有一处与皇上旨意不符。”   “何处不符?”   “皇上行刺宰相既然是假,自然不会真要宰相性命,而当日之刺客,却是奔着杀死宰相去的。彼时若非宰相防备严密,突然在车底与暗处皆加派了人手,宰相自己想想,自己有可能活过那日吗?”   “……是你擅自更该了皇上的指令?”   “彼时下官还未来得及收到殿下通知,不知宰相大人已因人相助,欲与殿下结盟,共谋西楼,故而欲将假行刺变为真行刺,为殿下进攻西楼除去一大阻碍!”   “擅改上令,将假行刺变为真行刺,你就不怕事后皇上治你的罪?”   “欲成大业,必先流血,比起让契丹毁在耶律倍手里,下官一死而已,何惧之有?”   “你对耶律德光倒真是忠如家犬!”   “因为只有殿下,才能真正使契丹强大,不负下官多年以来,为契丹所付出的心血!”   “自作高尚……然而此等‘证据’,却还不够!”   “下官还带了三个人来。”   “那三个射雕手?”   “正是!”   “……”   “宰相可要见上一见?”   “……”   “因行刺之事,宰相怨恨殿下久矣,之所以今日将此事告之宰相,乃因殿下大军不日即到西楼。如今西楼乃宰相之西楼,倘若宰相能与殿下‘冰释前嫌’,则皆大欢喜。耶律倍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前日既然会遣刺客假行刺宰相,日后未必不会因为其它原因,令刺客真行刺宰相。话至此处,想必宰相心中已如明镜,无需下官多言。”   韩延徽说完这些话,便停了下来。   他稳如泰山般的坐着,不去看脸色惨白的耶律敏,端起茶碗慢悠悠品起茶来。   耶律敏此时心情如何,韩延徽能够略知一二,要对方接受眼前的残酷现实,无论如何都需要时间,所以他不着急。   不着急,是因为成竹在胸。   那三名射雕手韩延徽确实带来了,虽说耶律倍让他事成之后,将那些有关刺客一律杀之灭口,但韩延徽当然没有那样做。对耶律敏而言,便是她自个儿当日心神不定,或者没有瞧见那三名射雕手,但那些及时赶到的护卫中,总该是有人认得出这些射雕手的。   耶律敏不去查证,只怕也是因为她知道这个结果。   品完茶,韩延徽见耶律敏仍旧在怔怔出神,索性站起身来,负手在厅中观赏起摆放的字画器具来,其悠然自得、傲慢从容之态尽显无余。   韩延徽在西楼潜伏了四年,费尽心机取得耶律倍信任后,又是近乎朝夕侍奉,怎能不日日心惊胆战、处处小心翼翼?其中艰险之处,自是不需多言。如今多年凶险终于结束,一切付出换来了回报,他又如何能不稍稍得意?   瞧了耶律敏一眼,见对方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韩延徽心中不禁大为畅快。耶律敏如此失态,可见今日之事对她打击多大,韩延徽身为棋局的布置者与参与者,耶律敏越是失态,他就越是得意。   还不止于此。   若只如此,韩延徽不至于敢在耶律敏面前如此拿捏姿态。   耶律倍西征之前,耶律德光就遣人与耶律敏接洽,希望耶律敏能相助于他,若是事情照此发展,便是日后耶律德光据有西楼,耶律敏因了主动投靠的关系,会有种种便利与布置,势力必然大,难免尾大不掉。   如此,即便耶律德光登基,也难尽握契丹权柄,国家大权会被耶律敏分出去一部分,耶律德光也难免受她一些制约,自然贻害无穷。   有了今日揭露行刺真相的事,则一切不同。   如此一来,耶律敏投靠耶律德光,将成为不得不为之的事。不得不为之,与主动为之,自然差些甚大。这就像大军征伐敌国,敌将在大军到来之前,就主动出降,与大军到来之后,因为打不过不得不投降,前者能得到的权力与待遇当然会大得多。   还有一个原因。   韩延徽方才也说了,耶律德光大军不日即到。   在今日之前,耶律敏是敌视耶律德光的,没打算投靠耶律德光,所以她没有为日后投靠耶律德光做多少准备,而因今日之事,耶律敏转而决定投靠耶律德光,在耶律德光到来之前,她能做准备的时间就很短了。   时间短,仓促之间,难以安排亲信,居于各处要职,把持各处权柄,这样的结果是势力必然小。势力小,就难以威胁到耶律德光。耶律德光入主西楼之后,耶律敏的分量也就小,且不说难以谋取更多利益,能保住现有利益就不错了。   韩延徽知道耶律敏日后势力小,份量不大,而他自身现在可是立下大功,日后必定被耶律德光重用,此消彼长,韩延徽的地位自然会高过耶律敏。   因此之故,韩延徽现在就不必对耶律敏客气。   所以他今日对耶律敏无礼。   虽然显得急迫了些。   但一个在刀尖上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了数年的人,如今终于谋得大事功成,便是再无礼一些,也不算什么。   韩延徽观赏了半晌字画器玩,觉得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回身见耶律敏还是没有说话的意思,便有些不太耐烦,遂直言催促道:“宰相大人,时间紧迫,还是早些拿注意的好!”   耶律敏站起身来,对韩延徽道:“待耶律德光到了西楼,本相自会为他打开城门。”   得到耶律敏的肯定回答,韩延徽心花怒放,不禁哈哈大笑,“识时务者为俊杰,宰相大人果然聪慧,哈哈!”   “不过……”耶律敏忽然话锋一转,“先生今日进府来后,对本相诸般无礼,实在是不懂规矩得很,本相真是殊为不快……”   说到这,耶律敏一挥手,“来人,将此人拿下,抽二十鞭子!”   “你……宰相大人,你这是作甚?”韩延徽开始是不可置信,待门外家丁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将他绑了,他才大惊失色,“宰相大人,某乃殿下肱骨重臣,你怎能如此对我!你……啊!”   不等韩延徽话说完,他已经被丢在了院子里,紧接着,马鞭狠狠落在他身上,一下接一下,抽得他皮开肉绽,血染衣袍!   韩延徽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嘴里不住哀求道:“宰相大人,有话好好说……啊……某乃……啊……”   好不容易二十鞭子抽完了,韩延徽已是涕泗横流、衣衫褴褛,一条命只剩下半条,死狗一般趴在地上喘息、哀嚎不停。   耶律敏走到韩延徽面前,俯瞰着他,脸上没有半分感情色彩,那眼神跟看一块石头没有分别,“韩延徽,你当真以为你今日来告诉了本相所谓的真相,本相就得敬你三尺,还要因为你是耶律德光的一条狗,就要对你礼敬三分?”   轻笑一声,耶律敏提了裙角在韩延徽面前蹲下来,嘴角勾起一抹难以言状的弧度,“你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真可谓是步步心机,只是可惜,半分用处都没有。你知不知道,今日从你嘴中说出来的‘真相’,很久之前,就已有人告诉我了?”   在韩延徽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耶律敏站起身来,“不过我还是要谢你,因为你毕竟补充了一些细节。”   “来人。”耶律敏意兴阑珊,随意摆了摆手,“丢出去。” 第688章 唐军之北来   府邸的护院没一个是斯文人,虽然耶律敏时常教导他们要含蓄内敛,但明显先前耶律敏在下达指令时,绝对没有让他们做斯文人的意思,所以韩延徽在被他们从府门丢出去的时候,被抛得老高,然后噗通一声摔在地上,跟沙包一样,听着都叫人心疼。   韩延徽哎哟哎呀叫个不停,一双手捂了腰又去捂肩,奈何身上的伤口太多,钻心的疼痛无处不在,怎么也捂不过来,也不知是给疼的还是给委屈的,韩延徽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野蛮!野蛮……蛮不讲理啊!”   好在跟随韩延徽也不是一个人来的,很快就有人跑过来扶起他,一行人七手八脚将韩延徽塞进马车里,其间不免有人碰到他身上的伤口,韩延徽叫的真叫一个凄惨。   在韩延徽被装上车拖走的时候,耶律敏还在设厅中没有离去,她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发了会儿呆,任由明月行空。   行刺之事是耶律倍主使,这事耶律敏的确早就知道了,那日她归府路上遇到李从璟,又被李从璟拉走,之后便被李从璟告知了这个所谓真相。李从璟虽然没有证据,却将整件事分析得很透彻,最终的结论是,唯有行刺是由耶律倍策划,所有的疑点才能解释得通。   当然,其中的某些细节,李从璟那时还无从得知,比如具体安排这件事的是韩延徽,又比如刺客为何势要置耶律敏于死地。   因为知晓行刺之事的真相,所以耶律敏这些时日以来,为日后与耶律德光联手主政契丹,已经暗中做了许多准备。   韩延徽在耶律敏面前的嚣张无礼,就如跳梁小丑一般滑稽。   由死守西楼,转变为打开西楼城门,对耶律敏而言,她不是去投靠耶律德光,而是去与耶律德光联手,日后她也不是在对方手下仰人鼻息,而是与人共同把持契丹权柄。   只不过名义上,仍旧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宰相。   自打耶律倍登基以来,耶律敏做了数年宰相,在契丹国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自然有自己的班底,也有自己非同一般的势力集团。日后她或许不能与耶律德光平分契丹权力,但要把持一部分大权,与耶律德光共治契丹,并非戏言。   更何况,耶律敏还有李从璟的支持。   有李从璟支持,就是有大唐帝国的支持。   此间细状,耶律敏早有打算,只是在被韩延徽当面告知、印证了行刺之事的来龙去脉时,还是禁不住心下神伤、愤怒,一时不能自己。   从设厅离开的时候,耶律敏这才想起,今日因为韩延徽来访的缘故,她竟是还没来得及询问卢龙军北上的情况——这件事她本是每日都要问的,而且是回府之后的第一件要事。   月在树梢明,抬头的时候,耶律敏脚步微顿。清辉洒在她脸上,有些冷,一缕青丝被吹到额前,飘忽不定。月色难言,心头的有些滋味,却是连想起都叫人难以消受。   “也不知今日战况如何。”耶律敏悄悄叹息,仪坤州城防的情况,她自然很清楚,那本不是十万以下的兵马能够撼动的所在,所以此刻她心头有些乱,心跳的也愈发没有规律了,脚下一个不小心,竟是在石板边缘踩空,扭到了脚筋。   身后的侍女们慌了手脚,连忙上来搀扶。耶律敏任由侍女们摆布着身子,微微蹙眉,在心里想着:耶律黑格是个心狠手辣的,其人也颇为狡猾,有急智,在军事上更是堪称国之天才,耶律倍将他放在仪坤州,是对他的信任,也是对他抱有莫大期望,那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况且驻守仪坤州的兵马,都是国之精锐……他,能应付得来吗?   只怕苦战在所难免。   侍女们叽叽喳喳的吵个不停,耶律敏没听清她们在说什么,眼前的侍女们脸色焦急,手忙脚乱的,灯笼的光恍恍惚惚,扰乱了月色。耶律敏仿佛看到了仪坤州城外两军交战的情景……那个披甲持槊、策马横冲的身影,在阳光下分外耀眼,所向披靡。   被扶着坐上木撵的时候,耶律敏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侍女们还以为宰相大人是赞许她们处置得当,一个个莫不大松了口气。   是了,他从来都没输过的,这回也一定能赢。耶律敏想起曾见他率领万千甲士,跃马驰骋的场景,嘴角的笑意又浓了些。   耶律敏在木撵上又抬起头,心里面对明月说道:“便是战事艰辛些,最后他也一定会赢,我又何必担心呢?”   “宰相大人,仪坤军报!”   刚到院子,就有人疾步来报,耶律敏正被扶着走下木撵,看见来人的神色,她身子微微晃了晃,差些没站稳。   报信者满头大汗,神色惶急。   耶律敏双手握紧了衣角,心头猛地跳个不停,只是一个刹那间,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若是他这回真的遭逢未有之战败,不得不引军退回,她一定会紧随其后跟过去。   去家舍国,只追一人。   四年前她做了一个不能说错误的决定,这些年却没少为此失悔,这回她下定决心,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作为这个天下最接近顶峰那群人,耶律敏很清楚他眼下的处境,两川生乱、朝廷异变、边镐北上……他这回若是在北境失败,引得卢龙军损兵折将元气大伤,那么卢龙军将不复能制衡草原,如此草原与幽州,将强弱易势、攻守易行,他之前出镇幽州所做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有很多人的人生,是容不得哪怕一次失败的,一次失败,都可能一无所有……   耶律敏咬了咬发白的嘴唇,她抬起头,视线越过院墙,落于黑夜的无尽远处。   我绝不会让你一无所有,因为,即便你失去一切,至少还有我陪着你。   耶律敏站好了身子,目光从容看向报信者,她已做到了迎接一切的准备。   “今日唐军攻城,仪坤败绩,城池被破,主帅战死!”报信者道。   耶律敏怔了怔。   没甚么能形容这一瞬间她的心情。   “你说甚么……你再说一遍!”   “回禀宰相大人,日落之前,唐军即已攻占城池,大军伤亡数千,余者皆尽被被俘,耶律黑格大帅力战而亡!如今,如今仪坤州已被唐军夺下,其军先锋游骑,已向北边来了!”报信者跪倒在地上。   耶律敏由侍女扶着,她的手握紧了侍女的手,后者疼得脸红耳赤,却不敢有分毫表示。   这一回,耶律敏忍住了泪。   也忍住了笑。   ……   在耶律敏手下吃了一顿冤枉鞭子,韩延徽回去之后仍是痛的龇牙咧嘴,在路上哀嚎的时候,心里没少诅咒耶律敏,大有君子今日受辱,每日必定十倍奉还的志向。   好在身上伤口虽多,却基本都没伤着筋骨,只是看起来触目惊心罢了,耶律敏到底没往死里折腾韩延徽。在榻上被上了一身药之后,韩延徽也总算缓过来一口气,不再惨叫个不停。   与韩延徽私交甚笃的韩知古,在得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赶过来探望,他俩出身类似,遭遇雷同,地位也相差不多,是因平日里各视对方为知己,就眼下而言,韩知古也是站在耶律德光一方的重量级人物。   在闻听韩延徽诉说了今日遭遇后,韩知古甚感义愤填膺,与韩延徽一起低声将耶律敏大骂了一通,后者道:“耶律敏之所以敢如此猖狂,对某下如此重手,无外乎依仗有李从璟在后相助,也自觉身系殿下入主西楼之关键,所以携重自威而已。殊不知,待得殿下入主西楼,哪里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韩兄此言甚是。”韩知古附和,“如今耶律倍与黑车子室韦之战正值关键时候,分身乏术,而殿下自黄龙府起兵,一路西来如入无人之境,天下群雄莫不望风归附,势力已然大成,入主西楼已是不可违逆之势!”   “那耶律敏却还天真,自以为依附李从璟便可高枕无忧,真是笑话!”韩延徽咬牙切齿,“闻听李从璟已经到了仪坤州,耶律黑格并未出城迎战,而是打定主意踞城而守。仪坤州城防如何,你我心中皆是有数,只要耶律黑格不犯糊涂,李从璟以区区卢龙两万之卒,想要硬撼契丹半壁江山?真是不知死活!”   “韩兄所言甚是!”韩知古连连点头,“李从璟年少得志,难免骄狂,目中无人是在所难免的。天下英雄,试问他会将谁放在眼里?这等得志便自以为比天还高之辈,最是经不起挫折,一旦遇事不顺,便会丧失理智。仪坤州城防坚固,李从璟一战不胜,必定倾尽全力再战,再战不胜,必定死磕不停,哼,届时休说他无从后退,便是意识到事不可为想要抽身,却也来不及了!”   韩延徽历经世事,眼光见识皆非常人可比,心下对韩知古这番论断很是赞同,“一旦李从璟在仪坤州兵败,耶律敏将再无依仗,饶是她如今把持了些许权柄,却又如何?殿下有你我相助,不消多久,便会让她成为孤家寡人,到得那时,她内失党羽,外失强援,如何处置于她,还不是看你我怎么高兴?”   “正是如此!”韩知古称是,“韩兄今日所受之辱,来日必能百倍讨回!”   两人正说着,有人急急忙忙赶来,说是仪坤州战报传回来了。   韩延徽闻言欣喜,不顾伤势之痛坐起身来,“速速报来!”看向韩知古,眉飞色舞,“某与兄台打赌,今日之战,李从璟败矣!”   韩知古哈哈大笑,“韩兄何其狡猾,此等必然之事,如何打赌?若是要赌,不如赌那唐军伤亡几许。某能断言,今日之战,唐军伤亡必定过千!”   他说完,那报信者已经进门,韩延徽正要进一步夸大言辞说“我赌唐军伤亡一千一百”,就见来人神色很不好看,焦急惶恐之态尽显,未等他询问,那人已是噗通跪地,凄声报道:“大事不好!仪坤败绩,主帅战死,唐军夺城!”   “什么?!”韩延徽、韩知古双双惊起,神色难看,如见鬼魅。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韩延徽双目失神,脸上火辣辣的,忽而暴怒起来,“你竟敢虚报军情,是不知死吗?!”   “小人不敢!那唐军已遣精骑北来,想是先锋无疑,依其脚程,怕是明日就要兵临城下了!”   闻听此言,韩知古顿时失魂落魄,脑中一片空白,只是不停念叨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韩延徽脸白如纸,身体力量瞬间全失,一屁股坐倒,正要悲呼一声苍天无眼,屁股上的伤口被刺痛,疼得他龇牙一声哎哟。 第689章 黑云催西楼   仪坤州之役,契丹军败绩,此事太过出人意料,这是众人之前从未想过的局面。唐军不可能拿下仪坤州,这才是所有人的共识。如今不仅仪坤州被攻克,而且还是在一日内之被攻克,对于熟知仪坤城防的人而言,这是怎么都无法理解的。   更何况数万契丹军,不是战死就是被俘,逃出生天者寥寥。   这也难怪韩延徽要说来人谎报军情。   直到来报信的人详细描述了战场情况,大部分谜团才得以解开。   “天罚……绝对是天罚!”报信者说到最后,已经深陷今日所见所闻的骇人场景中不能自拔,双目僵直着不停重复这句话。   韩延徽与韩知古相视良久,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天罚这种事他们自然不太相信,但除却天罚,在他们现有的认知中,又的确没有其它答案能够解释仪坤州的战况。   两人感到脊背一片冰凉。   若是天佑大唐,那么契丹不就成了天之弃子?   好在韩延徽与韩知古也非易与之辈,慌了一阵子神,很快反应过来当下该做什么,仪坤州兵败之事他们暂时难以窥见真因,但今日不知,来日却还有机会知晓,但有些事若是不立即应对,只怕就没有明日了。   仪坤州兵败的消息既然被他们得到,那耶律敏想必也是知晓了的,毕竟双方派去盯着仪坤州的人手都差不多。   耶律敏是李从璟的依附者,是契丹国内绝对的亲唐派,这是韩延徽与韩知古都知道的事情。   眼下,耶律敏与耶律德光既是同盟,同时却又是契丹权柄的争夺者,这也是毋庸置疑的事。   就当下而言,西楼城中的契丹权贵,无外乎四部分。一者皇权派,是耶律倍的忠心之臣;二者亲唐派,以耶律敏为首;三者亲耶律德光派,以韩延徽等人为首;其四则是骑墙派与其他小势力派。   耶律敏以亲唐派第一人,而受耶律倍重托,主持西楼大事,看似怪异,实则不过寻常事。   除却第四派,前三派势力划分,排除权力斗争的因素,说到底还是政治理念与政治方向的不同。亲唐派认为,契丹需要与大唐友好相处,才能维持草原安定繁荣,亲耶律德光派则认为,只有耶律德光才能让契丹富强昌盛。   其中,皇权派或者说耶律倍一派,与亲耶律德光一派是为死敌。而皇权派与亲唐派之间并无根本利益冲突,只是政治理念的不同,两派的根本目的还是为契丹着想。所以后两者在大多数时候可以相安无事,便是有斗争,也可控制在一定程度之下——前提是契丹没有与大唐国战。   古往今来,这种情况多不胜数。赵宋一朝,每逢辽、金南侵,多有主和的,排除其贪生怕死等诸多因素,从某种程度上,可视其为亲辽、亲金派。千年之后的近代史,无论是北洋军阀还是国民政府,亲美派、亲德派、亲日派各派林立,也是众所周知的。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某些时候,某些派系会忘记自身身份而产生质变,由亲某派变成投降某派。这些姑且不论。   就眼下而言,耶律倍西征前不知韩延徽是亲耶律德光派,对耶律敏亲近唐朝的程度也认识不足,这是他的失策。但对韩延徽、韩知古而言,当下他们却是知道耶律敏与李从璟的关系的——没有李从璟从中搭桥,就没有耶律德光与耶律敏的联手。   所以韩延徽、韩知古此刻感受到了莫大的危机。   派系斗争,从来刀光剑影,甚至可称鲜血淋漓。   原本,耶律德光自黄龙府起兵,一路西来,各地官吏大多望风归附,可谓势不可挡、一帆风顺,耶律德光一派自然士气大涨,人人弹冠相庆。   若是耶律德光就此顺利入主西楼,其派自然能顺利执掌大部分权柄,成为契丹国内具有绝对优势的势力集团。   反观亲唐派,情况就要微妙得多。李从璟虽然也从卢龙发兵,但却不得不面对仪坤州防线,其战胜负难料、生死难知,若是李从璟不能突破防线北临西楼,亦或是来的太晚,就不能对西楼的亲唐派形成有效支援。   此消彼长,亲唐派必然遭受打压,势力大减,甚至可能就此一蹶不振。   最直观的表现,便是耶律敏权力受限,朝不保夕。   所以今日韩延徽去见耶律敏,在耶律敏面前有种种无礼、拿捏姿态的举动,并非全是小人得志的表现。   韩延徽是在替整个亲耶律德光派,向以耶律敏为首的亲唐派,传达压制、胜利的信号,进一步说,是在宣示权势,宣示本派的地位。   原本,耶律敏在事实面前,应该承认亲耶律德光派的权势、地位,默认对方接下来的行动。   接下来,亲耶律德光派作为胜利和势大的一方,会在西楼展开对亲唐派的打压,将亲唐派的官吏从重要、有分量的位置上挤下去一部分,而换上他们自己的人,为耶律德光入主西楼做好准备。   一言以蔽之,交接权力,收拢权力。   ——至于皇权派,自有耶律德光以对待死敌的方式来对付。   然而耶律敏的反应出乎韩延徽预料。   韩延徽在吃了一顿鞭子的哑巴亏之后,之所以还敢与韩知古大骂耶律敏,也是因为在韩延徽看来,耶律敏不过是掌握了从半个皇权派,向半个耶律德光派转变的主动权。   掌握了一部分主动权,的确可以保持、维护一部分亲唐派的利益,但还不够。从长远来说,仍是避免不了被耶律德光打压。   直到现在,李从璟一日破仪坤,并且引军北上,一切才变得不同了。   这是根本性的改变。   因为那意味着,李从璟极有可能与耶律德光同时兵陈西楼。   如果那种情况出现,也就意味着亲耶律德光派与亲唐派,不过堪堪打了一个平手。   但实际上,那并不是一个平局。   如前所述,西楼城中的皇权派与亲唐派并无根本利益冲突,但与亲耶律德光派却是死敌。   所以西楼城中的亲耶律德光派,在先前耶律倍执政时,是没有生存空间的,这样一来导致的结果就是,这部分势力很小。就是这很小的一部分势力,先前还在千般隐藏自己的身份。   现在的西楼城,皇权派、亲唐派、骑将派势力都很大,与之相比,亲耶律德光派就显得不够看了些。   这无疑对耶律德光是极为不利的。   关键在于,如果没有亲唐派的存在,耶律德光在入主西楼之后,还能很快掌握大权,再慢慢消化其它诸派。   但是现在不同。在有亲唐派存在的情况下,面对耶律德光入主西楼的情景,很多人宁愿选择投向亲唐派——特别是皇权派人士。   韩延徽在去向耶律敏宣示本派的胜势与地位时,看起来慢慢悠悠,实则并非不着急。他急着得到耶律敏对他们地位的默认,然后趁机在西楼壮大势力,好迎接耶律德光。   如果日后真出现李从璟、耶律德光同时出现在西楼城外,而两者皆对彼此形成有效牵制的情况,那么西楼城中的权力交替、变化,则基本由西楼城内部解决,外面的人只能干看着。   不消说,耶律敏必定会实力大涨,亲唐派必然成为最大获利者。   也就是说,耶律德光历经千辛万苦起兵,即便最后顺利推翻了耶律倍,最大的获利者也不是他自身,而是国中借此时机实力大涨的亲唐派!   追根揭底,是唐朝!   而韩延徽、韩知古担心的是,耶律敏在得到李从璟仪坤大胜的消息后,会因为未来已经可以期望,而不失时机立即展开行动,对亲耶律德光派开始打压,并且去拉拢骑墙派。   若是寻常人面对眼下的情况,会因为李从璟还没真到西楼,中间可能还有变故,周全起见,不会立即行动,以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韩延徽、韩知古却知道,耶律敏不是这样。   因为耶律敏与李从璟的关系不一般。   最有力的证据,便是李从璟能争取到耶律敏与耶律德光联手!   “这婆娘今日敢不留情面鞭笞韩兄,可见她内心实际暴戾得很,自从那日在坊间遇刺,耶律敏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心狠手辣铁面无情……韩兄,这婆娘现今有变成疯婆娘的趋势啊!”韩知古忧心忡忡,面色苦的厉害。   韩延徽咬咬牙,眼中露出狠戾之色,“事到如今,看来西楼是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了!通知耶律赤毂,调集人手,准备起事!”   韩知古大惊失色,“韩兄,耶律赤毂可是你我在军中的最大依仗,此番殿下还未到西楼,你我贸然行动,若是万一有什么闪失,耽误了殿下的大业,你我万死莫赎!”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韩延徽目露杀机,“眼下唯有调集甲士围住北院宰相府,将耶律敏幽禁府中,西楼的局势才能搏上一搏!若是任由形势变化,而不作为,待到耶律敏先动了手,你我一败涂地,日后就会成为千古罪人!”   “这……”韩知古迟疑不定,“韩兄,真要如此?真要动用刀兵?”   韩延徽不顾浑身伤痛,咬牙从榻上起身,“从来权力争夺最是血腥,哪有温和的时候?西楼平静得够久了,既然权力交替总是免不了阴谋与流血,我等身在局中,何惧之有!”   韩知古还是下不了决心,“然则耶律敏手中也是握有兵马的,城防军姑且不说,她本身身为契丹王公,亦有私甲……”   契丹王公私甲,即私人武装,世人谓之“大首领部族军”。   “正因如此,事不宜迟,必须立即动手!”韩延徽叫来心腹,拿来印信,将方才的事交代与他,令其速召耶律赤毂调集军队,届时,大队人马直接去北院宰相府——另外分出一部分兵力,来这里保卫自己。   与此同时,韩延徽召集西楼城中的亲耶律德光派,让他们速来府中议事。一方面,韩延徽这是要汇集众人的智慧、力量,商议并且统一布置接下来的行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借助耶律赤毂的军队,保障他们的周全。至于其三,则是断了那些人的后路,让他们没有临阵退缩,亦或是临时变节投向耶律敏的机会!   安排完诸事,韩延徽着人来替他换好衣裳,遮住了满身伤口与药味,带着韩知古到了正堂,肃然端庄而坐,正对堂门目不斜视,稳如泰山。   韩知古坐在韩延徽侧面,内心的挣扎逐渐平复下来,他看了韩延徽一眼,最终也不得不承认,韩延徽的诸番安排都是对的。平日里大家才能相当,做的事也差不多,任谁也难以看出两人的优劣,但真到了有事的时候,孰高孰低一眼便知。   随着韩延徽、韩知古坐进大堂,府邸的气氛渐渐凝重起来,夜幕下的灯火一片辉煌,却驱不散四面八方的黑暗。   黑云压城城欲摧。   不只是府邸气氛压抑,今夜的西楼城都显得呼吸沉重。   不只是西楼城呼吸沉重,今夜的契丹国都凝重晦涩。   也不知过了多久,府邸外响起的阵阵脚步声闯破了沉静,马蹄、铁甲之声迅速由远及近。   一支军队来到了府邸前。   韩延徽没有起身,他依旧端坐在大堂之上,只是目光紧盯门口。   很快,家丁匆匆而至,进门之后仰面扑地。   韩延徽面色一紧。   须臾之间,甲士闯进了府邸。   来的却不是韩延徽期盼的耶律赤毂。   甲士开道,刀兵泛寒,于两侧护卫。有一人鲜衣亮甲,降临大堂。   军是大首领部族军,人是北院宰相。   耶律敏看着韩延徽,一挥手,“拿下!” 第690章 女豪镇契丹   大首领部族军围了韩延徽的住宅,甲士冲进宅院,没消多久便将整座宅子控制起来,耶律敏这才在甲士护卫下,施然进府,直入正堂。   淡淡瞧了堂中韩延徽、韩知古等人一眼,耶律敏没有要废话的意思,直接挥手下令:“拿下!”   她身为契丹公主,自小荣华富贵没少享,但却不曾娇生惯养,弓马技艺一律娴熟,此时披甲带刀,不只是做做样子而已,更有一派凌然英气。   没有等来耶律赤毂,反而是耶律敏先率甲士到了,韩延徽心中已是一片冰凉,此刻他忍痛站起身,却不肯放弃挣扎,“宰相大人兴兵围某私宅,敢问下官犯了何罪?宰相大人要拿下官,为公?为私?”   耶律敏笑了笑,“说你私通唐朝未免不妥,虽说如今唐军攻陷了仪坤州,然契丹本就是大唐之臣;说你私通耶律德光也不好,毕竟日后耶律德光进入西楼,本相还得在他面前为官。既然这些冠冕堂皇的罪名都不能用,本相便只能说你私德有亏欠了。”   她想了想,“就说先生收受贿赂、贪赃枉法,如何?”   韩延徽胸口一痛,被噎的说不出话来,“你……”   摆了摆手,耶律敏道:“先生不必多费口舌了,拖延时间是没用的,耶律赤毂进不了坊门。”   耶律敏先一步带兵围了韩延徽的宅子,并不是说她的反应就比韩延徽快多少。韩延徽要幽禁耶律敏,必须要借助西楼驻军,而耶律敏想拿下韩延徽,只需要带自己的私甲来就行,这就足够她占尽先机。   另外,作为西楼如今的主政之臣,耶律敏缉拿韩延徽的借口多的是,拿下对方之后不用太担心西楼动乱,但韩延徽就不同,他以下犯上幽禁耶律敏,即便一时成功,也难保不生出变故。   顿了顿,耶律敏又露出一个笑容,“说起来,还得多谢先生,要不是先生派人去通知那些官吏前来,本相还难以辨知,这城中有哪些人投靠了耶律德光。”   韩延徽正被甲士压下,听了耶律敏这话,脸色顿时唰的一下白了。   他知道,今夜之后,西楼城中将不复有亲耶律德光派。   捉了韩延徽等人后没多久,就有人来报,说是耶律赤毂带兵到了坊门。   耶律赤毂倒也不傻,虽说让麾下大部分人马去了宰相府,他自个儿却是到了这里来,想着与韩延徽等人聚在一起。   耶律敏到坊门时,看到她的私甲正与一批军士在对峙,看到耶律赤毂,耶律敏马也没下,冷冷斥责道:“耶律赤毂,你身为大军将领,无令而擅动,该当何罪!你还敢让人围本相的府邸?是不知死吗!”   从看到在坊门设防的耶律敏私甲开始,耶律赤毂一颗心就沉了下去,他很担心韩延徽等人的处境,也知道若是韩延徽等人都被耶律敏拿下,亲耶律德光派将在今夜一败涂地,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他自己也将万劫不复。   耶律赤毂一咬牙,正准备硬着头皮往进冲,就看到了耶律敏。   耶律敏堂而皇之出现在这里,也就意味着坊中的斗争已经落下帷幕,韩延徽等人已被制服,此时当是已经身陷囹囵无疑。   听了耶律敏的话,耶律赤毂面沉如水,右手紧握腰间的刀柄。   如何抉择?   是放手一搏,带领部曲冲阵,拼着性命将耶律敏拿下,将韩延徽等人救出来,还是就此认命,向耶律敏认输?   若是前者,有今夜之大功,日后必定飞黄腾达。   若是后者,有今夜之过失,轻则官职被夺,重则身陷牢狱。   耶律赤毂眼神闪烁不定。   耶律敏的私甲并不多,不过数百人而已,且多是些没经历沙场血火的贵族兵,疏于战阵,战力并不强,用作依仗可以,真拼起命来,耶律赤毂自忖以他麾下的百战之兵,不用多久就可以将他们杀散。   有念于此,耶律赤毂不禁往身后看了一眼,数百名部曲握刀携盾,手在刀上,箭在弦上,正蓄势待发,已是全然进入到临战状态。   再看向耶律敏时,耶律赤毂心头已有狠劲要蹦出来,他大声道:“敢问宰相,韩延徽何在?”   耶律敏眉头微蹙,透过耶律赤毂愈发狠戾的眼神,她已能感觉到对方有什么打算,当即喝道:“韩延徽贪赃枉法,本相拿人治罪,难道还要向你言明不成?耶律赤毂,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如今本相留守西楼,众将士都要听本相号令!”   “耶律赤毂,本相令你即回军营,今夜之事,本相可以既往不咎。倘若你再敢有片刻停留,本相必治尔等之罪!”耶律敏的手也握上刀柄。   耶律赤毂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耶律敏方才的话他当然不会相信,他盯着耶律敏,心头的狠辣之气愈来愈浓,就要冲突顶点。他握刀的手,已要将刀拔出来。   耶律敏脸色紧绷。   恰在这时,异变陡生。   沉静的街道,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铁甲环佩交响,脚步声如浪如潮。   一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甲士,从街口出现,快速向这边奔来。   耶律赤毂循声望见这支军队,立即脸色大变,心叫不好。   韩延徽在军中的势力以他为首,他能私自调动的部曲已经尽数带来,此时气势汹汹袭来的甲士,自然不会是他的同伴。   “耶律敏也调集了军队!”这个念头迅速在耶律赤毂脑海闪过。   他向耶律敏看去,果然看到耶律敏正松了口气,笑意浮上脸庞。   耶律敏留守西楼,百官诸军皆受其调度,她要调集一支军队过来,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   耶律赤毂右手本已抽刀三寸,抽刀的动作来不及停,赶忙松了手,只将手臂举起,“将士听令,即刻回营!”   说完这句话,耶律赤毂连忙滚落马鞍,在耶律敏马前拜下,“末将受奸人蒙蔽,险些铸成大错,万望宰相大人恕罪!”   及时赶到的军队正是奉耶律敏之令而来,此时见到此地有一支不该出现的甲士,立即不由分说将其围了,其将下马快步行至耶律敏马前,等候差遣。   耶律敏高坐马背,恢复了睥睨之色,她淡淡看了耶律赤毂一眼,道:“军队解甲,主将收监!”   ……   西楼今夜注定不会平静,一队队在街道上奔驰的甲士证明了这一点,或许一夜黑暗散去,黎明再度降临的时候,百姓们推开门,会看到西楼已经变了天。   此时,在距离西楼不远的东方,有一地有千顶营帐,灯火通明。   这是耶律德光的营地。   耶律德光自黄龙府起兵,一路西来,各地部落军皆不敢与其大军交锋,沿途官吏、酋长大多望风归附,纷纷加入到他的阵营中来,可谓有江河成海之势。   起初的数万兵马,如今快要翻倍。   虽说沿途部族的精锐战士都被耶律倍征调了西征,留守的力量不多,且都是战力疲弱之辈,但也禁不住人多,无论如何,数万人聚集起来,声势总是骇人。   耶律德光也难免稍感志得意满。   直到今日,耶律德光才算真正认清了述律平的影响力。   那些归附的力量,多半是因述律平的运作。   想当年,耶律阿保机草创基业之时,从一部酋长而吞并七部之力,其间历经无数凶险与各种斗争,之后无论是建国还是平叛,亦或是征伐各地,述律平一直在其身旁鞍前马后,其母族本身也是倾力相助,待到契丹势大,述律平成为契丹国中,耶律阿保机之下最有权威之人,绝不是旁人奉承。   同光年间,耶律阿保机出兵渤海,郭威曾率三千君子都跳出契丹军包围圈,如同天神下凡一般趁虚而入契丹国内,兵锋所到之处无人能相阻半分,一直打到西楼城下。   当时西楼震动,举国皆恐,人心一片惶然,许多人都以为卫、霍旧事就要重演。值此危难之时,若非述律平收拾人心,领军出城迎战,使郭威不能触碰到西楼城一砖一瓦,后果不堪设想。   述律平在契丹国中的威望与影响力,在耶律阿保机归天之后,几乎无人能及。   耶律德光想起他从黄龙府出发前,述律平总是很镇定很有信心,如今思之,才知述律平固然是相信他,同时却也是相信她自己。   叹了口气,耶律德光收回思绪,继续与来访者说话。   来访者,饶州之使。   饶州,位在仪坤州之北,乃耶律倍屯重兵以防耶律德光之所!   “殿下距离西楼已只几日路程,以殿下如今之势,等殿下到了西楼,想必西楼定会不战而降。”来使满面笑容的奉承,“大帅候殿下来久矣!”   耶律德光也是满面春风,闻言笑道:“得耶律敌烈大帅相助,孤王何愁大事不成?待孤王入了西楼,敌烈大帅便是第一功臣。”   若是耶律倍听见耶律德光这番话,定会惊掉下巴。   耶律德光领兵西来,一路上固然顺利,得了许多力量,声势大震,这是述律平为他铺好的路。但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饶州,才是述律平给他的最大惊喜!   这些年来,耶律德光在黄龙府战功赫赫,声势日复,述律平一直都是乐见其成的姿态。直到现在,耶律德光才知道,这些年述律平片刻也不曾闲着。借着他东山再起的势头,述律平可谓是马不停蹄的在为他重新收复、拉拢她的那些旧日势力。   而饶州主帅耶律敌烈,就是其中最大也是最关键的一个。   与之相比,路上先前收服的那些虾兵蟹将,简直不值一提。   照眼下形势,即便没有耶律敏相助,耶律德光也有极大把握,在耶律倍从西线抽身归来之前,拿下西楼!   怪不得他离开黄龙府时,述律平一直都是鼓励,显得淡然从容,完全不担心当时分析得出的诸多艰难,现在想来,那不是淡然从容,而分明是智珠在握!   “算算日子,今日卢龙军该攻打仪坤州了,不知战况会是如何。”耶律德光忽然问,若说此番西行还有什么变故,卢龙军算是唯一的因素,故而他难免多注意一些。   使者晒然,“卢龙军攻打仪坤州,本就是闲来无事自找不痛快,仪坤州防线何其坚固,没有十万雄兵,那也是能开战的?卢龙军若是知难而退还好,若是真开打,必是连退都退不了,只能被耶律黑格追死在草原上!”   耶律德光举杯道:“诚然。因为当年西楼一役,卢龙军这些年太自大了些,骄纵总是难免速亡,这也是必然之事,孤王何须担忧他们?”喝了酒,摇头惋惜道:“可惜了李从璟,这回在仪坤州吃亏,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那是自然!”使者虽然不解其意,却不妨碍他与耶律德光对饮,顺着对方的话头说话,“没了李从璟,唐朝就断了臂膀,日后也不足为惧了!”   两人一起大笑,宾主尽欢。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两人就要撤席散去之际,耶律德光被告知,有信使带回急报。   “何事非得这时候来报?”耶律德光略显不悦。   “殿下……是仪坤州军报。”   耶律德光这才耐住性子,让人传信使进来。   “如何,唐军是否损失惨重?”饶州使者有些喝大了,看到信使进帐,首先笑起来。   “禀报殿下!仪坤败绩,主帅战死,城池被破!”   耶律德光晃了晃,朦胧的醉眼瞬间清明,“你说什么?”   “殿下,唐军一日而破城,现已占了仪坤州了!”   耶律德光手中酒杯当的一声掉落在地。   “这怎么可能!”耶律德光一把掀了案桌,暴跳如雷,“饭桶,废物!”   他冲下来一把揪住信使衣领,将他提起来,一口老酸唾沫全喷在对方脸上,“说!是不是耶律黑格叛国了?他是不是投靠了李从璟?开门迎了唐军入城?!”   “耶律黑格……没有叛国,他……战死了!”信使被唾沫和羊肉星子溅了一脸,难受得眼睛都没法睁开。   “到底是怎么回事!以仪坤州之城防,怎会一日而败?!”耶律德光将信使丢在地上,如受伤的野兽一般大吼。   “禀殿下……唐军攻城之时,天雷滚滚,军堡皆不攻而自破,接连塌陷……将士们相继杀出,却连唐军面都没有碰着,即因雷鸣而肢体碎裂……守不能守,战不能战,全军大恐,皆畏天罚,遂降……”   “胡说八道!”耶律德光一脚踹翻信使,一把抽出护卫的腰刀,将信使一刀斩为两段。   “殿下息怒……”诸人莫不伏倒在地。   也不知是谁,忽然说了一声,“唐军攻克仪坤州而北上,那西楼……”   耶律德光想起耶律敏,想起西楼城中的韩延徽等人,立即意识到了什么,身子晃了晃,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   因为距离的原因,耶律倍听闻仪坤州战报时,已是次日,彼时他正在兴致勃勃与人较武,以此激励全军奋发敢战之气,为接下来的决战做准备。   听说了仪坤州的战报后,耶律倍先是愣了许久,而后破口大骂耶律黑格无能,随即陷入疯狂,举刀乱舞,一时间将那些陪他练武之人砍杀殆尽。   随后耶律倍下令,让耶律敏将耶律黑格在西楼的家人、亲族全部满门抄斩。   而这并没有平息耶律倍心中的悲愤,他仰天大嚎,大骂苍天无眼,而后身子一僵,吐血不停。   在心力交瘁晕过去之前,耶律倍连呼:“李从璟,李从璟,李从璟……”   一国皇帝,竟然失态至此。   ……   在耶律倍大骂李从璟的时候,李从璟正指挥卢龙军离城北上。   作为契丹南部最大的军事重镇,仪坤州囤积了数不清的军械,现在这些军械都落入了卢龙军手中,被装备全军将士。   只不过李彦超却有些看不太上契丹的军械,故而显得并不如何高兴,在被李从璟教训了一通之后老实了,乖乖背着箭镞赶路。   当然,能携带的军械只是很小一部分,毕竟数量的确太多了,别的不说,那些投降之后被解甲的契丹军士,身上脱下的装备就不少。   这时候,众人就不得不佩服李从璟的精打细算、会过日子。因为一支由边军与民夫组成的运输大队,已经进入了仪坤州地界,他们是受李从璟差遣,专门来搬运仪坤州军械的……   卢龙军留下了一些将士驻守仪坤州、照顾伤员,主力在今日就要尽数离城北上,李从璟等人在城门前停了一会儿马,一面观看卢龙甲士从山坡上蜿蜒而下,在山坡下汇集成阵,一面讨论眼下的形势和往后的战事。   在说到耶律德光自黄龙府起兵,一路西进畅通无阻、声势愈大的时候,莫离摇着折扇评价道:“这些年来,耶律倍只知提防耶律德光,却忘了真正应该提防的人是述律平,这是他最大的失策。有此疏忽,焉能不败?”   李从璟心中想道:原本耶律倍以太子之尊,在耶律阿保机死后却无法继承帝位,只能做一个东丹王,就是因为述律平中意耶律德光。如今虽说世事不同,但耶律倍最终还是要毁在述律平手上,这莫非就是命运?   他又想起,辽国国势最盛的时候,国中主政的乃是萧太后。先有述律平,后有萧太后,女强人辈出,契丹这个国度还真是有意思。 第691章 百面君莫辨   卢龙军在并不陡峭的山坡上水流般行下,眼看山坡前的铁甲军阵越来越大,李从璟等人也不再等待,策马汇进铁甲洪流中,缓缓而行。   春日阳光,看着总是美好。   有人却要在此时分别。   莫离收了折扇,音色悠远,“洛阳传来消息,边镐已经进了演武院。”   李从璟微怔,“他看到了?”   莫离点头,“当日是赵王带他进去的,足迹几乎遍布整个演武院,在军备研制处的大门外也停留了片刻。当时吴长剑正从院内出门。在那之后没几日,军情处便发现了一些外人试图闯入的痕迹。”   “可曾抓到人了?”李从璟问。   莫离摇头,“不曾。”看了一旁置身事外般的桃夭夭一眼,他又补充道:“不过那些人也没能进到军备研制处,最新情报就是如此。若是他们一直进不去门,无法触碰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怕是再过几日,边镐会失去一些耐心,到得那时,以他的手段,定会生出其它计策来,也会甘愿为之付出一些代价。”   李从璟冷冷笑了两声,“尤其是仪坤州的战报传回洛阳,他们定是坐不住的。”   “如此说来,洛阳的争斗形势,会因为演武院、军备研制处之事,而变得激烈起来?”杜千书接过话,“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也有可能?”   莫离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摇了两下,“杨吴正要进攻楚地,诸事都在紧要关头,这时候仪坤州战况传回,徐知诰焉能不慌?”他的目光变得深邃,“原本一切都在慢条斯理的进行,如今夜雨惊鸿,平地无端起惊雷,谁又还能坐得住?”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李从璟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入眼却是晴空万里。   李从璟看向莫离,接着道:“要与边镐过招,寻常人等自然不能胜任,卫道、桑维翰、王朴等人都在西川,一时片刻脱不开身,只能惊动莫哥儿回去一趟了。”   “王佐之才,江左边郎。能与这位人称‘南国十分才气而其独得其九’的边郎交手,也是人生一大快事,想必此行不会无趣。”折扇吹起黑发,拂动莫离嘴角的笑意。   随即莫离话锋一转,叹息道:“只是契丹之行尚未结束,此时离自归去,实在颇为割舍不下。”   从山坡上下到平地,众人向军阵旁行去,李从璟笑道:“莫哥儿不必太过牵挂,仪坤既定,契丹之事便已定了一半。左右都是老熟人,彼此知根知底,孤王有千书在侧,足够应付局面了。”   杜千书也道:“莫兄但请放心,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势,殿下自有章法,千书也不敢懈怠。”   莫离点点头,不过还是道:“此番北上,在到达西楼之前,可能要应付饶州大军,‘天罚’已经用了一回,接下来恐怕就没那么好用了。”   这是实话。   首先,炸药包的威力,在于攻坚,而不在于阵战——谁见过近代步兵军团冲锋时,点炸药包乱丢的?其次,炸药虽被称为“天罚”,毕竟不是天罚,刚面世的时候,能依仗其声势,给对手一个措手不及,实际对心理的打击大于对身体的杀伤。仪坤州契丹军的溃败,起码有一半原因是给吓的。事后对手一旦见多了习惯了,知其并不如想象中可怕,作用也就小得多了。   正因如此,仪坤州之战,才基本没有复制的可能。若非那些军堡群都是土木结构,炸药的作用其实很有限,也就制造不出足以摧毁士气的效果。   所以,要真正发挥炸药的作用,必须要制枪制炮——扔炸药包,局限性太大也太低级了。哪怕制成手榴弹,都要好用的多。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军备研制处赶制的炸药本就不多,仪坤州一战又消耗得太狠,已经所剩无几……   众人停下马来,又说了会儿话,莫离就要告辞。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神色一正,认真的问李从璟:“来日殿下凯旋,离是该在洛阳相迎,还是该在成都等候?”   李从璟呵呵笑道:“真到了那日,莫哥儿自然就知晓。”   说完这些,李从璟忽然靠近了莫离,在他耳旁低语了一阵。   开始时莫离脸色如常,旋即就如开化的泥人,变得很精彩很精彩,精彩无比。   话说完,李从璟笑眯眯的问莫离,“是不是很惊讶?”   “惊讶极了!”莫离点头如啄木鸟。   “是不是很刺激?”   “太他娘的刺激了!”   李从璟拍拍莫离的肩膀,“你可以走了。”   莫离缓了半晌,才拱手为礼,“离告辞。”   调转马缰,骏马迈蹄。莫离行进的前方山河一片辽阔,百余护卫甲士紧随其后,他的白袍在草原上倍显诗意,策马奔驰的背影潇洒至极。   待莫离稍稍走远,桃夭夭凑过来问李从璟:“你方才跟他说了什么,竟使他那般惊讶?”   李从璟嘿然笑了两声,打马回头,向军阵前方而去,“佛说,不可说,不可说。”   桃夭夭跟上李从璟,拿一双妩媚迷人的眸子瞪着他,女人的好奇心被勾上来之后,总是不会轻言放弃的。   李从璟却忽然道:“此行结束后,你还是回军情处主事吧。”   “为何无端说起这事?”桃夭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李从璟却正经对她道:“我看你闲得慌。”   桃大当家那副好看的柳眉杏目立即充满杀气。   李从璟却又认真道:“日后大军要征伐的地方还有很多,要面对的对手也不少,帝国的版图会扩张,军情处的棋盘亦会越布越大,总部衙门总要有人主持大局才是。第五毕竟还小,李荣资质有限,将军情处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   桃夭夭捋了捋鬓角青丝,“你凭什么认为我愿意回去。”   “你看你这回南下北上,往来奔波多累,既然耐不住性子,坐在总部衙门也轻松些。”李从璟的话正让桃夭夭觉得暖心,他下一句话立即又让桃夭夭恨不得咬死他,“都一大把年纪了,风吹日晒会老得很快。”   “李从璟!你……信不信我真不回去?”桃夭夭不能真去咬李从璟,就只能咬自个儿的牙。   李从璟哼了一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回去你还能去哪儿?”   桃夭夭啐了一口,心头虽甜脸颊虽红,却还是梗着脖子道:“天涯海角五湖四海,我哪里去不得?”   李从璟眼中满是戏谑,“日后天下都是我的,你去哪里不都是在我手掌心?”   说罢,大笑而去。   桃夭夭狠狠瞪着李从璟的背影,竭尽全力做出一副愤怒的姿态,但这都敌不过心头有一只小蜜蜂,在嗡嗡扇着翅膀飞呀飞呀飞呀……咦,这朵是什么花,怎生这样的甘甜?   至于先前要探究的问题,被李从璟这么一折腾,已是早就忘了……   ……   两日后,大军正行军,李彦超正得了先锋急报,随即报告给李从璟。   “先锋游骑已与饶州游骑遭遇?”李从璟稍感意外,沉吟片刻,“原本碰着饶州游骑并不奇怪,只是先锋游骑与其遭遇之地,却是靠南了些,如此说来,饶州契丹军对我等监视颇为严密。”   “按理说,饶州的契丹军该向西楼多遣游骑,严密监视耶律德光的动静才是,耶律敌烈遣了这般多游骑往南来却是作甚?”李彦饶也是疑惑,“以耶律倍的布置,不该如此。”   杜千书寻思片刻,接话道:“先前耶律德光西行顺利,若是饶州契丹军也投了耶律德光,他们的确该重点监视我军动向。只是如此一来,耶律敌烈怕是会尽起大军,来阻拦我军北上。若是形势果真如此,却该如何是好?”   据之前探报,耶律倍屯驻在饶州的精锐大军不下五万,若是都来阻拦卢龙军,麻烦确实不小。   不过饶州军的这个动向,莫离早有预料,是以李从璟也不至于没有准备,此时只是稍觉诧异,并不惊慌。   李从璟看向北方,“耶律敌烈是老对手了,当年丰、胜一战,渤海之役,孤王都与他交过手。算起来,昔日契丹八虎上将,耶律敌烈是硕果仅存之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来拦不是拦,要打便打,何用多言?”   当即,下令大军继续北上。   路途上,不断有游骑探报传回。   至日暮,有游骑回报,已发现契丹军先锋。经斥候点数,规模不下万骑。   “以万骑为先锋,这是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架势啊!”李从璟摇摇头,卢龙军先锋不过三千骑,劣势很是明显,“传令符彦饶,先锋回撤,与大军合营。”   从仪坤州至西楼,本就不需太多时日,此时饶州军南下,两军要么不碰上,一旦碰上,大战一触即发。   卢龙军马军不过五千之数,多半还是步卒,一旦先锋军战事不利、损失过大,在这茫茫草原上,步卒大军全无优势。   当夜军议,有人提出,趁如今大军离开仪坤州未远,不如退回仪坤州,依城而守。   毕竟是以不到两万之数对战五万,卢龙军不得不谨慎。   提出这个建议的将领做了一番分析,“耶律倍在西楼留有足够兵马,耶律德光要攻下西楼,若无饶州兵马相助,本身实力并不够用,短期难以克城,只要西楼坚持一段时日,耶律倍便有足够时间作出应对。而一旦战事陷入胶着,卢龙军只需依城拖住耶律敌烈,耶律德光便不得不和耶律倍捉对厮杀。使其彼此两伤,这是最为有利的局面。” 第692章 边军逞威风   提出这个意见的将领李从璟认识,名叫许大胆,幽州演武院一期毕业生,与安重诲、赵弘殷同届。当年进演武院时便已是指挥使,如今更是卢龙军中有数的高级将领,很得李彦超器重。   许大胆的分析不无道理。   让耶律倍与耶律德光两虎相伤,借此削弱契丹国力,这本就是卢龙军北上的题中之意,而按照许大胆的建议,卢龙军踞城而守,无疑又是面对饶州大军很有效的作战方式,是扬长避短之策。   “退守仪坤州倒是可行,只是须得先解决一个麻烦。”李彦超摸着下巴沉吟,看向李从璟。   李从璟自然知道李彦超说的是什么麻烦。   此时的仪坤州,还有万余契丹俘虏。卢龙军要退守仪坤州,就必须先解决掉这批俘虏。否则,一旦卢龙军和饶州军相持日久,没有利用天罚将耶律敌烈迅速击退,仪坤州内的契丹俘虏便会对天罚失去敬畏。一旦契丹俘虏重拾斗志聚众生乱,近两万人的动静无异于一场灾难。   原本,针对这批俘虏,李从璟的打算是将他们押回幽州,在卢龙军的控制下,为幽州屯田,这是发挥他们价值的最好方式。只不过目前俘虏还没来得及押回去,绝大部分还滞留在城内。   李彦超看向李从璟,是因为这事只有李从璟才能下命令。   杀俘。   李从璟摇了摇头,“仪坤州的契丹俘虏没必要杀,也不能杀。”他环视诸将,“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没有政治目的的战争,是无谓的杀戮。此番孤王调遣卢龙军北上,是为向契丹宣示大唐君主国之权威,是为声援契丹国内的亲唐派,更是为保护契丹境内的大唐子民,从根本上来说,还是为帝国日后统治草原之长远打算。”   “要达成这些目的,我大唐帝国的王者之师,必须以势不可挡之势,杀败一切敢于阻拦之不臣之辈,长驱直入进逼西楼,为契丹换上一个皇帝。”李从璟眼中有锋芒,“耶律倍与耶律德光可以相争而两伤,却必须是在大唐帝国的监视、控制下,耶律敌烈必须要击败,却不是退守险要,而是要进击令其溃!”   “故而,此战,不在于能胜,而在于能以秋风扫落叶之势,雷霆而胜之。此战要达成的目的,是让草原诸族,皆由此而畏我大唐,再无敢与我唐军交战之勇气。仪坤州防线坚固否?孤王一日破之。但这就够了吗?不够。耶律敌烈五万大军精锐否?精锐。但他再精锐,孤王也要一战破之!”   “如此,草原才会知道,我大唐王师,摧城拔寨、奔袭阵战,皆无敌于天下。日后凡我大唐王师所到之处,万军皆畏,才能真正能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李从璟顿了顿,目视众人,“一言以蔽之,这一战,是宣扬国威与军威之战,是击溃不臣之心之战,是确立我大唐帝国无上威严之战!孤王且问尔等,尔等敢战否?!”   “我等敢战!”众将士明白了李从璟的用意,皆感精神一阵,此时无不慷慨激昂,抱拳大声应诺。   “好!”李从璟大手一挥,“拿图来!”   杜千书连忙奉上舆图,李从璟将它挂在帐壁前,要来亲卫的横刀,拔出指向舆图,对众将道:“距此五十里之北,有一地谓之万马坡,乃是百里之内坡势最高的所在,若能占据此地,我军便可在山前从容布阵,依仗地利叫饶州军领教我军的厉害!”   先前一番慷慨之言固然鼓舞士气,但布阵迎战仅凭士气也不行,还得讲究阵战之道,李从璟对此早有准备,故而胸有成竹,“孤王已传令李彦饶,让他退回后占据此地,等待大军主力来援。”   收回横刀,李从璟看向诸将,“李彦饶有三千精骑,但面对饶州先锋万骑,能否守住万马坡,亦或说能守多久,都未可知。大军明日三更造饭,五更拔营,全速赶往万马坡,不得有误!”   “末将领命!”诸将轰然抱拳。   众将退出大帐后,李从璟负手看着舆图。   大战在即,他心如止水。   炸药包利攻坚,不利阵战,明日之战注定发挥不了多大作用。但唐军征战多年,可不是靠的炸药!   话分两头。且说李彦饶。   李彦饶接到李从璟的回撤命令时,饶州先锋距离他们已经不是很远,李彦饶是个行事周全的性子,若是换作李彦超或者一些激进之辈在此,少不得生出先打他一下再走的心思,他则是直接下令全军后撤。   “将军,咱后面吊着一条尾巴!”得了报告,李彦饶调转马头兜了个圈子回身去看,果然就看到大军后面跟着数十契丹骑兵,看那样子,分明是契丹军的眼睛,要跟着他们走的。   “妈了个巴子,光天化日之下,这般明目张胆的盯着老子,还有没有王法了!”李彦饶虽说性子温良一些,那也是相对于军中的炸药桶而言,哪里真就是好相与之辈,“徐旌!给老子带人过去,教教这帮蛮子如何做人!”   徐旌是李彦饶的本部爱将,鹰目虎脸,年纪轻轻,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却已是沙场老将,闻言他露出一丝狞笑,呼啸一声,带领百骑就杀了回去。   后面那契丹数十骑眼见唐军分了百骑回来拦他们,为首的百夫长立即下令部从缓行,向一边绕去。监视敌军行动就怕对方派人阻拦,这百夫长也是个机灵的,作势舍弃追击。   当然,若是徐旌就此回去,他少不得还是要跟上的。   一般而言,将跟踪眼线逼停或是逼退也就差不多了,毕竟大家都是骑兵,真要去动手打人家,人家还是能跑的。   徐旌却是不管这些,他见契丹骑兵缓行绕走,阴笑一声,伸手在脑前划了几圈,身后部曲立即分散开来,向那数十骑包围而去。   契丹百夫长见徐旌这般做派,顿时大怒,心说这也太狂妄欺负人了些,竟然生了吃下老子的心思,当即就不乐意了,暗说你虽有百骑,老子好歹也有近百骑,真碰上谁还怕了谁——你他妈还敢散开部曲包围老子,是可忍孰不可忍。遂大叫一通,率领部曲化为一支锋矢,集中力量迎上徐旌,要将对方的人马杀穿。   徐旌见对方迎上来,黝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意,二话不说,一把抽出横刀,马速完全展开,进入到冲阵状态。   百夫长见徐旌这般托大,怒气更甚,也当头全速迎上来。   在双方距离不过几百步的时候,也不见徐旌如何动作,他麾下部曲突然开始变阵,散开的百骑向中间聚拢为三部,中间五十骑左右,两翼各二十余骑,由于各自聚拢的距离短,故而能在双方接触之前完成。   待到徐旌变阵快成的时候,契丹百夫长察觉到异常,心头陡升警兆,但因为徐旌变阵突然,百夫长这时候发现不对,双方距离已不过两百步左右,再想有什么应对却是来不及了。   徐旌所部,成倒品字形,杀向契丹骑兵。   双方兀一接触,徐旌即以本部与契丹骑兵短兵相接,而那两边的部曲,则如两支利箭,从契丹军阵左右掠过。   的确是两支利箭,因为他们并没有冲进契丹军阵中,而是出其不意,以弓箭射杀契丹骑兵!   契丹骑兵顿生死伤,尤其是两翼外围骑兵,遭受到重击,须臾便各有数人落马。   契丹骑兵连忙以弓箭还击,但到底不是主动出击,失了先手,再加上卢龙军早有防备,圆盾护身,契丹骑兵并没能收获多少战果。   而此时,徐旌本部已经杀进契丹军阵中!那些匆匆放箭的契丹骑兵,又必须忙不迭换上马刀,当下好一阵手忙脚乱。   两翼的卢龙马军,在契丹阵后兜了一圈,又杀将了回来。他们并不冲进阵中,只是游走两翼,以弓箭策应徐旌本部,当下便让契丹军捉襟见肘、应对不暇。   卢龙军以半数兵力正面迎击契丹骑兵,以另半数兵力游走策应,这般打法从一开始的散开围猎,到中间的急速聚拢变阵,再到最后多面夹击,看似简单,实则融汇了兵法上示敌以弱、激怒敌将、诱敌深入、出其不意、先发制人、扬长避短等多种手法,再加之将士配合起来娴熟默契,可见绝非徐旌临时起意的布置。   非是临时起意,便是惯有的战法操练。   这便是大唐边军的训练有素!   那徐旌也是骁勇之辈,碰面没多久,就伤了契丹百夫长,多管齐下之下,本就人数占优的卢龙军,立即将契丹游骑杀得找不着北。   好在契丹百夫长不是执拗之辈,见形势不利,立即下令突围撤退。   只是等他捂着伤口逃脱时,部众已是被徐旌吃下了近一半。   更为叫人气愤的是,那徐旌得理不饶人,竟然放开马蹄展开追杀。   百夫长暗暗叫苦,虽然愤怒却无可奈何,他一路奔逃,身后的部曲也一路减少,那徐旌就像是贪得无厌的食人魔鬼,不时就咬掉他几名族人。   路上虽说遇见了一些契丹游骑,碍于人数不多,根本无法形成有效反击,最终也只能悲愤的加入到百夫长的逃往队伍中。   当百夫长好不容易汇合了大军时,已是数十里之后,跟在他身旁的倒是还有好几十人,但大部分却是路上加入进来一起逃命的游骑,他原先的部从,至此已是只剩下不到二十个。   这还没完,随后百夫长就悲愤的发现,那徐旌竟然没有立即退散,而是学着他们先前的模样,干起了监视他们大军的勾当!   只是这回双方调换了位置。   被如此赤裸裸的教了一回怎样做人,百夫长终于气不过,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693章 强军出名将   契丹万骑自然不会听任徐旌在阵前耍威风。在那名百夫长归阵后不久,大阵中即分出大批骑兵席卷而来,看样子是打算要报仇雪恨。徐旌也不是傻子,眼见契丹军阵有了动静,手放进嘴里吹了一声响亮口哨,大手一挥,带着卢龙军卷旗撤走。   徐旌这边走的毫不犹豫、干净利落,那契丹骑兵怎会放他这般轻易离去,战场上的血性儿郎最需要的品质就是不服输,丢了脸面不找回场子太他娘的影响士气,带领契丹先锋过来的万夫长怒火攻心,先是把那名百夫长一巴掌扇醒,再一巴掌又给他扇晕过去,这才给追出去的数百骑下令:务必拿回那百骑唐军的人头!   “将军,蛮子咬上来了!”徐旌身后的军士大声提醒。   “一条尾巴罢了,也就能在身后晃悠晃悠,还能翘到脑袋前面去不成!”徐旌神情轻蔑,回头一看,顿时变了脸色,“狗日的,这条尾巴有点大啊!”   “不下五百骑,将军,怎么办?要不要回头打他一下?”说话的军士胆气雄壮,“方才那一场仗太快了,卑职都还没过到瘾……”   “放你娘的屁!这个时候还打什么打,跑啊!”徐旌恨不得给说话的人脑袋一巴掌,百骑对五百骑,以他卢龙骁将的自信,不是一定不能打,但眼下这个情况,那是肯定不能打啊。   百骑带着五百骑,在广袤的草原上,一路呼啸一路奔驰,倒也不失为一道风景。   只不过这回徐旌见势不对跑得快,契丹骑兵却是难以追上,只能在后面破口大骂干着急。   卢龙乃是边镇,不小人都懂得契丹话,那先前要求回去打一下的军士,终于又忍不住了,朝徐旌喊道:“将军,这帮狗日的蛮子,骂的话太难听了,要不咱们回头给他们一个教训?”   徐旌这回也没忍住,马鞭呼的一声就朝那名军士招呼过去,不过他到底没真打算伤人,鞭子被对方一矮头就躲过去了,“给老子闭嘴,被人一点激将法就搞得要死要活的,一点出息都没有!他娘的,今年老子一定要把你送去演武院,太他娘的丢老子的人了!”   说罢,回头对部曲大声喝道:“都他娘的给老子听好了!大唐乃文明之邦,文化源远流长,千年以降,留下的书都能填满五湖四海,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就算骂人,我们也要比那群混账蛮子会骂!都给老子听好,敞开嗓门给老子骂,骂哭他娘的,骂的他们怀疑人生,别丢我大唐的人!”   将士们闻言一阵怪叫,当下毫不客气,纷纷问候身后那群蛮子的祖宗十八代,只不过将士文化程度到底有限,骂到最后反反复复也不过那么几句,这让徐旌一脸尴尬,“真他娘的一帮粗人啊!”   不过叫骂的声势好歹涨了起来,大伙儿心头怒气也得到释放,再也没人喊叫回头去搞对方一下了。   听说草原上有民谣,看了眼前的阵仗,徐旌不禁有些怀疑,有些民谣是不是从骂人转变过来的?   李彦饶已经占据了万马坡,将士们正在歇息,不时有斥候汇报,说徐旌带着数百契丹骑兵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李彦饶露出会心笑意,“徐旌这厮还真是机灵,这趟没白跑。”说罢,传下军令,将士上马,全军备战。   契丹骑兵一多,徐旌定然是无法回头硬战的,如果对方打定主意,要跟着徐旌找到卢龙大队人马的踪迹,徐旌也注定甩不掉他们,这个时候,如何化劣势为优势,化被动为主动,就很考验为将者的临场应变。   李彦饶说徐旌机灵,不是没有道理的。   徐旌摆脱不了契丹追兵,便令将士一路与其对骂,这是激怒对方,使对方不放弃追踪的手法。虽说契丹骑兵可能本就没打算放弃跟踪,但谩骂之下,势必让人恼怒,人若恼怒便情绪失常,情绪失常则思维受限,思维受限则容易举止失当。   所以契丹数百骑一路追来,并没有发现周围潜在的危机。比如说,眼前的地形。   当追击徐旌的契丹骑兵,发现徐旌率部爬上一道缓坡后,便调转了马头,居高临下面对他们的时候,心下大怒者有之,心下大快者也有之。大怒,是恼火对方只百骑,就敢回头做出迎战的姿态;大快,是欣喜对方终于知道跑不掉,只能回头与他们搏杀,而己方兵力数倍于敌,必能将对方一举击溃。   如此,便能让徐旌偿还先前杀伤百夫长部曲的恶果。   在千夫长的喝令下,数百契丹骑兵大叫着冲向山线上的百骑唐军。   冲到一半时,千夫长忽然心头一跳,凭空生出一丝不妙之感。   面前的唐军拔刀出鞘,气势雄浑,这本没什么异样,左右是被迫迎战,自然有背水一战的勇气,选择一处于己有利的地形,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但千夫长就是觉得不妙。   忽的,他像是听到了一阵密集而急促的庞大脚步声,只是这阵脚步声虽然庞大,却还显得很轻微,加之徐旌那百骑又在不停叫骂,实在难以听清具体情况。   随后,徐旌就率部冲下山坡,向他们杀将下来。   而在徐旌百骑冲下之后,千夫长愕然发现,山线上忽然冒出无数黑点,随后黑点练成一条黑线,逐渐扩大,最终露出甲士身躯、战马英姿。   卢龙精骑三千,如同天将。   为首骑将,正是李彦饶。   他长槊一指,三千精骑冲杀而下。   气动山河。   契丹千夫长看见黑压压一片的卢龙精骑时,顿时神色僵硬、心胆欲裂,此时他如何能不知道,他已中了唐军埋伏!   徐旌一马当先,横刀如电,大喝一声:“一个不留!”   三千精骑依仗地利,从山坡上席卷而下,如同秋风扫落叶、洪水没杂草,将五百契丹骑兵一口吞下。   渣都不剩。   ……   日暮前,战事落下帷幕。清点战况,杀敌四百有余,仅叫二十余骑逃脱,眼看日暮降临,李彦饶没有下令追击。己方出战三千精骑,伤者数十,阵亡不过十余,确是一场大胜。   虽然五百骑对契丹先锋万骑不算什么,对饶州五万大军而言就更是九牛一毛,但今日两战两胜,都赢得酣畅淋漓,更难得的是,徐旌、李彦饶以自身的军事智慧,将契丹玩弄于股掌之间,大大激励了全军士气,所谓以战养战,大军锐气的培养也是一大重点。   能胜者恒胜之,失败者恒败之。   是夜,大军在万马坡扎营,虽说强敌在前不容得意忘形,更不容丝毫懈怠,但李彦饶还是将今日两战大肆渲染一番,对有功者大加褒奖,以鼓励全军将士来日奋勇杀敌。   而后,李彦饶召集诸将军议。   军议,议的自然是明日之战。   “殿下与大帅军令,命我等明日必须坚守万马坡,不能叫此地让契丹蛮贼夺去,以备大军到来后依山布阵,与饶州贼军主力对战。”战争局势不轻松,李彦饶神色略显严肃,“如何对抗契丹先锋万骑,诸位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当下众将纷纷说出自身见解。   “依末将之见,当抓紧时间加固营垒,明日好据营而守。契丹蛮贼不善攻坚,其先锋又皆尽骑兵,故而避免野战,而采用攻防战,才是上佳之策。”   “此言差矣。据营而守,未免失了锐气,我部今日连胜,将士们士气正盛,怎可画地为牢。况乎万马坡地势于我有利,明日大军列阵坡上,待那贼军一到,即刻大举杀下,定能冲破贼军之阵!”   “此言不妥!今我虽胜,然彼众我寡,正面阵战太过冒险,一旦战事不利,则大军危急!”   “战场胜负,从不以兵力多少而定,我卢龙军精锐无比,饶是彼众我寡,亦可破阵败敌。倒是据营而守,一旦被契丹军围困,坐守一隅,而失大片土地,到时殿下与大帅到来,如何筑营布阵?”   诸将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李彦饶托腮沉吟,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偶然间,李彦饶见徐旌也在一旁沉吟不语,遂觉得奇怪,“寻常时候你不是最喜论战的么,眼下怎么闭口不言,莫不是还在回味白日一战?”   “白日之战有甚么好回味的。”徐旌撇撇嘴,“末将在等。”   “等甚么?”李彦饶问。   “等人回来。”徐旌道。   “你遣了游骑去打探贼军先锋的动静?”李彦饶眼前一亮。   “正是。”徐旌点头。   “你想夜袭贼军?”李彦饶很快猜到徐旌的打算。   “果然还是将军睿智,一眼就看破了。不过这也得先摸清贼军扎营之地,看看各种条件是否允许。”徐旌嘿然。   不多时,徐旌的亲卫进帐来,对他耳语了一番。   徐旌出帐,没多久就折返回来。   “如何?”李彦饶朝徐旌示意。   徐旌走近李彦饶,露出招牌般的狞笑,“贼军主将甚是狡猾啊!”   “怎么着?”李彦饶问。   “马裹蹄、口衔枚,贼人已在来犯的路上!”徐旌露出獠牙,“他娘的,幸亏末将派去的人机灵,好歹是发现了,要不然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对我等而言可是不太美好。”   “贼军想要夜袭我营?”李彦饶一阵心惊,这是他之前也不曾料想到的,“倒是狡猾。今日我军有两胜,难免得意松懈一些,蛮贼趁机来袭,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盘!”看了徐旌一眼,“这蛮贼主将,却是与你想到了一处。”   “将军,闲话休叙,肥肉自己往碗里蹦,到底是吃还是不吃?”徐旌舔了舔嘴唇。   “废话!”李彦饶转身,招呼众将,布下军令。 第694章 曾立百年功   李彦饶虽说还谈不上是名将,但他智勇兼备、行事周密,却是无愧于良将之称了。既然得知契丹先锋来袭,李彦饶便不再让诸将七嘴八舌讨论局势,当下拿出主将该有的气度,将战事布置一一安排下去。   因了徐旌部曲回报契丹军动向及时,李彦饶得以先做应对,然而算其脚程,距离万马坡却是不远了,对方留给李彦饶的时间并不充裕,好在卢龙军训练有素,将校中没有滥竽充数之辈,加之三千将士本也不多,军令下达之后,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倒也没有超出时限就准备完成。   话分两头,且说契丹万夫长率领契丹先锋趁夜而行,打的的确是出其不意,夜袭唐军营地,将其一举击溃的主意。李从璟知晓万马坡的险要之处,作为土生土长的契丹人,万夫长自然也晓得一二,唐军先锋退守万马坡,打的什么主意并不难猜到,万夫长也不是傻子,哪能不晓得争夺此地的重要性。   再者,白日里折损了数百兵马,这可是口恶气,万夫长怎么都咽不下去,同时他也知道,数百人的斩获对三千唐军而言已是不小,对方很可能因功自傲,夜里疏于防备,如此,正好让他有偷袭的机会。   不过万夫长也不敢大意,他打定主意,有机会就把握机会,但若是唐军防备严密,他也不强求,毕竟他兵力占优,明日还有机会。虽说前者容易功成,功劳也容易捞得很大,但行军作战贵在谨慎,万夫长深知唐军狡猾,万万轻视不得。   眼看万马坡在即,唐军营地的灯火已能望见,万夫长一颗没踏实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路上他们已经发现了几处唐军的岗哨,不多,但也不少,在合理的范畴内,看来唐军没有疏于防备,但也没有加强戒备,这是好的局面,唐军的一切如常即意味着他们能做到出其不意。   万夫长军中有几名射雕手,那是耶律敌烈专门派给他的,用他们解决了路上的唐军岗哨,万夫长得以带军迅速摸近万马坡。   在唐军营前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来,万夫长先是遣了几波探子,偷偷摸上去查看唐军营地的情况,顺便解决路上的唐军岗哨。   眼看月过中天,已近寅时,摸去查看唐军营地的哨探回报,唐军营地的设防很正常,略显严密,无论是辕门还是箭楼,都能看到唐军值夜士卒的身影。   万夫长心头大定,当即下令全军准备袭营。   若是唐军防备不严密,说不得他还要踌躇一番,怕那是唐军的诱敌深入之计,但唐军防备既然正常而且略显严密,万夫长就放下心来——他有万人,对方纵然防备再严密,也不过三千人,骤然袭击之下,对方哪里抵挡得住?   先前万夫长看准的唐军松懈,是唐军将校的松懈,是没有其它多余想法、布置,该吃吃该睡睡的一种状态,而不是士卒都抱着酒坛子大呼大叫,连值夜都荒废了——要松懈到这种程度,也是少见。   既然唐军没有防备,也没有故意露出破绽,万夫长再不犹豫,下令全军出击。   当即,军士纷纷上马,缓缓抽出马刀。   在先遣队解决完唐军辕门、角楼处的岗哨时,契丹大队人马已经趁着夜色掩护到了营前不远处,随着先遣队锐士打开辕门,万夫长一声令下,全军再不作丝毫掩饰,以最快的速度,嗷嗷叫着杀进唐军营地。   势若奔雷。   黑夜顿时支离破碎。   潮水般涌进唐军营地的契丹大军,前阵一个劲往里冲,力求一口气直达营地最深处,不给唐军有反应和聚拢将士的机会,后阵则冲进一个个营帐,扑向营帐里的唐军铺位。   见着“唐军”,契丹军士二话不说,举刀就杀。面前的“唐军”应该也是懵懵懂懂,还没反应过来,就让契丹军士给砍翻在地。一时之间,契丹军攻势凶猛,无人可挡。   三千人的营地本也不大,纵马深入其中不过是片刻间的事。   但是渐渐的,契丹军士中有些机灵的,就发现不对劲了。   首先,契丹军士冲进营中也有一阵子了,杀了不少“唐军”,但却没听见营地中的唐军敲响警钟,也没见有唐军从营帐冲出来迎敌。   其次,那些被他们斩杀的“唐军”,不是坐在地上“瞌睡”,就是依靠在柱子上“打盹儿”,被他们一刀削过,叫都没叫喊一声,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所有的“唐军”,既没动过,也没叫过!   虽然地上到处都是酒坛,唐军看起来像是今夜庆功时喝醉了没什么意识的,但这么久都没人起来反抗,也太离谱了些。   这不仅耐人寻味,更叫人反应过来后胆战心惊!   “万夫长,不对劲,唐军太少了!”   忽然间,一名契丹千夫长慌慌张张跑到万夫长面前,焦急的大喊。   “啊!呼哧纳苏尔,怎么是你?!”   同时,另一顶营帐中,刚砍死一名“唐军”的契丹军士,忽然发现那名“唐军”他竟然认得,还是白日随那名千夫长出战后没能回来的家伙……   “万夫长,这顶营帐中的‘唐军’都是死的!”   又一名百夫长跌跌撞撞跑到万夫长面前大喊。   “那是我们的人,是白日里出战没回来的人……”   “万夫长!没看见一个主动迎击的唐军!”   “万夫长!后营,没有……没有一个唐军!”   “万夫长……”   万夫长脸色一变再变,须臾便如山崩,听到这里,他再也无法让部曲继续汇报下去,颤抖着嗓音大喊:“有埋伏,快走……”   然而,他走不掉了。   ……   “布置了这么多死人充作我军将士,就是为了不让你们过早察觉到异样,如今你们既已深居营中,又何必着急出去?”李彦饶居于高处,俯瞰营盘,灯火中的万夫长很好辨认。   有句话他不愿说,其实营地中的唐军将士,也不尽是今日被他们斩杀了的契丹死卒,至少辕门、角楼上的就不是,否则契丹军极有可能都不会冲进营地,冲进去之后也不会反应的那么慢——那是卢龙军今夜设伏必须付出的代价。   嗯,那些人是在仪坤州投靠了唐军的契丹俘虏。   李彦饶看向身旁的徐旌,对方沉腰开胯,正张开一张大的离谱的长弓,搭在弓弦上的箭也大得很,他的脸色很狰狞,一双锐利的鹰目更是摄人心魄,叫人不敢直视。   “擒贼先擒王,就指着你这一箭,可别射歪了。”李彦饶提醒他。   嘣的一声,弦颤,如蝉翼,嗡鸣不止,箭出,似流星,眨眼不见。下一瞬,营中的契丹万夫长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身子猛然一歪,掉落马背。   “卑职从未失手过。”徐旌收了长弓,略微仰首,既傲慢又淡然。   李彦饶勾起嘴角,笑了笑,既淡然又嗜血。   一箭出,千军动。   埋伏在营地边角帐篷里的将士掀帐而出,手中点燃的炸药包朝着密集的契丹人群中不停丢过去,轰隆的爆炸声中,火光冲天,四周在刹那间比白昼更亮,如日坠落。   此起彼伏的爆炸声接连响起。   极度刺眼的白光中,契丹人群中血雾篷起,马倒人飞,惨嚎连连。   场面顿时混乱不堪,马受惊而奔,人惶恐而逃,众人叫嚷着“有埋伏”“中埋伏了”等话,你拥我挤,争相后撤。   数十声惊雷之后,卢龙将士已经出现在营地外围,强攻劲弩齐发,箭矢如雨而下,黑盔黑袍的卢龙将士,呼喊着杀向营地中的契丹军士。营地中,地面尘土飞起,冒出一团团卢龙甲士,辎重车辆布帘脱落,冲出一批批精锐士卒。   营外山坡各处,亮起无数火把,火把前,展开无数旌旗,旌旗下,战鼓擂动,人影幢幢。   营中的契丹军士无不惊骇四顾,鼓声如鬼声,人潮声如噩梦,将他们包围其中。黑夜中的山坡上,远近灯火连连,如星海倒悬,不知有多少唐军,正向他们围杀而来。   今夜,他们不是偷袭,而是遇袭,不是他们破营,而是中伏!   距离营地只不过两三百步的山坡上,忽的亮起一面巨大王旗,上书一个硕大的“秦”,威严如神明。王旗下,一人身着明光甲,负手而立,冷冷看向营地。   “李……李从璟!”   “是唐朝秦王,是李从璟!”   “李从璟来了!”   “跑!快跑!”   “中埋伏了!”   “唐军主力在此埋伏,快跑啊!”   仓惶的声音四处惊起,远近的契丹将士听闻了,也不知是谁在叫喊,更分不清是不是他们的同伴在叫喊,但那面王旗还有王旗下的身影,他们却看得一清二楚,营地内外远近各处奔杀而至的唐军,他们却看得明明白白。   万千契丹军士,遂丢盔弃甲,狼狈逃窜。   许多人从山坡上滚落而下,带着更多人连滚带爬,由是自相践踏而亡者,不计其数。   唐军步骑,尾随杀来。   是役,契丹万骑大溃,唐军一路追杀,至天明方回。   所谓饶州先锋,自此不复存在。   李彦饶、徐旌,一战成名。   ……   战报传到李从璟手中时,大军距离万马坡已经只有半日路程,览罢战报,李从璟也禁不住连声称赞。   “将计就计,反客为主。李将军这一战打得精彩,胜得也是酣畅淋漓,我等仅是浏览战报,都不由得精神一振!”杜千书也赞叹不已。   李从璟笑道:“徐旌洞察先机,是此战能胜之关键,李彦饶排兵布阵,虚实相间,更是高明,然而此战最为紧要之处,其实是一连串的细节布置。李彦饶智勇兼备、行事周密,的确是名不虚传。”   “殿下高见。”杜千书拜服。   “卢龙兵精将勇,边军人才辈出,此乃大唐之幸事啊!”李从璟感慨道。   李彦超接过话茬,严肃道:“依末将之见,这些其实都是殿下的功劳。”见杜千书等人都望过来,李彦超语气更足了些,“边军精锐,是因承袭殿下坐镇卢龙时立下的种种典章规制;人才辈出,更是因为殿下在幽州设立了演武院。有此二者,再经战事,三军岂能不精锐,将校岂能不扬名?如是观之,殿下曾于幽州立下百年功业!”   李彦超有感而发,“当年,人人称颂殿下是‘幽云之福’,但依末将看来,更该说殿下是‘大唐之福’才对。”   杜千书肃然点头,连称有理。   李从璟哈哈大笑,“好你个李彦超,多时未见,不料你这溜须拍马的功夫已是臻至化境,这般当面奉承孤王而脸不红心不跳,真是当得恬不知耻四个字!” 第695章 先声夺军心(一)   李从璟心里是觉着舒坦的,但他也知道,李彦饶、徐旌能有今日之胜,是卢龙军一日克仪坤州,而今日又有两场小胜打底,士气旺盛到了一定程度的缘故,虽说以三千人马胜敌一万,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举,但到底还是颇为难能可贵。   抵达万马坡的时候,已是次日黄昏,李彦饶前来相迎。虽说昨日之战的情况战报上已经说了大概,见面后李从璟还是详细询问了细节,说起其中惊险要害之处,免不得生出一些感慨。   先锋营地秩序井然,一日整修,营垒大抵恢复了原样,大战的痕迹已清除得差不多,不过从将士们脸上,还是能看出大战留给他们的激昂之气——山坡上的血迹尚且来不及清除,至于契丹亡卒的尸体,则是在山坡旁挖坑埋了。   因为是先锋作战,没有俘虏敌军的意思,昨日之战求的便是杀伤数目,李从璟没有去看埋卒坑,却也能想象数千具尸体堆在几个大坑中是何等模样。   马匹倒是缴获了不少——这让卢龙军的机动性大为提升,毕竟步卒虽然可能骑射不是那么娴熟,但作为边地儿郎骑马大半都不是问题。   接下来要面对耶律敌烈亲率的饶州主力大军,得益于先锋一战而捷,现今卢龙军与饶州军的兵马差距缩小了不少,虽说饶州军仍旧是卢龙军的两倍,不过这个数目即便是正面阵战,卢龙军也已无惧与之争雄,何况如今大军还有地利。   值得一提的是,李从璟抵达万马坡的时候,耶律敌烈也到了,两军抵达的时间几乎不分先后。由于已近黄昏的原因,无论是李从璟还是耶律敌烈,都没有与对方立即展开决战的意思,双方各自扎营。   扎营也有讲究,对眼下而言,讲究在两个字:地利。   卢龙军是占据了万马坡的有利地势不假,但这并不意味着饶州军就没有争地利的必要了,相反,正因为处于地理的劣势方,饶州军更有争地势的需要。   饶州军要限制卢龙军将地理优势扩大,以求在卢龙军发动攻势,或者己方在发动攻势时,能有充分可以转腾的空间。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将营盘的控制区域往山坡上推,同时控制两翼的要害位置。   卢龙军也要保证己方的转圜空间,也要争夺两翼的有利地形,力求将万马坡一切有利地势都掌握在自己手上。   双方的矛盾无法调和,谁也不肯让步,谈判是谈不成的,于是乎,两军最终还是没能避免大打出手。   出战的是双方骑兵,战场在正面山坡下山坡与平地的过渡地带,以及两翼的紧要地形处。   两军你来我往,厮杀了好一阵,场面搞得很热闹。   但实际上两军都没有放开手脚去打,故而彼此战果都不大。   原因有两个:其一,步卒要筑营,无法参与战斗;其二,天要黑了,战斗无法持久。   步卒不是不能参与战斗,但是一旦筑营不及时,夜里大军的安全就没有保障,谁也不能保证对方就没有歪主意;天黑之后也不是不能继续战斗,但黑夜中危机四伏,谁也不敢将全军性命贸然压上,去赌对方没有鬼计。   所以这场对地势的争夺战,说到底,是李从璟与耶律敌烈,谁也不惯着谁。这就好比两个小孩子面前有几颗糖果,谁能拿到几个总要先试试对方的实力和决心。   当然,在军事上,这是对“势”的争夺,耶律敌烈需要打一场来重振饶州军的士气,李从璟则需要保持卢龙军无坚不摧的锐气。   战斗的结果,是双方默契的各让一步。耶律敌烈本想在山坡与平地的过渡地带构筑前军营地,限制卢龙马军的冲锋之势,现在只能放弃这个想法,乖乖后退留出一大片空地;李从璟本想在山坡前的平地上构筑前军营地,给步骑的进攻创造先天有利条件,现在也放弃了这个想法,只能在山坡上扎营。   如此一来,山坡与平地的过渡地带,十里之地,实际上给空了出来,此处作为双方的缓冲地带,谁也不能占据,谁也不允许对方占据。   两军的游骑在此处来回巡视,游魂一般,谁要是看谁不顺眼,谁要是觉得对方越了界,一言不合,也会拿出弓箭去射对方。那主动出手的固然嚣张,而被敌人挑衅的也不会好脾气,当即就反手一箭射回去,于是火花就被摩擦出来。加之此处地势颇为广阔,正适合双方练手,于是乎,时不时的,就能看到数骑隔着数十步同向奔驰,在马上不停弯弓搭箭向对方招呼。   这个时候,矛盾双方比拼的就完全是骑射本领了。   吃亏的只能自认倒霉,得胜的也不能乘胜追击。   但吃亏的人总有同袍,于是叫来同袍中的技艺高超者,去叫阵、挑衅对方,那得胜的自然骄傲,也不会怕了你,免不得又出来应战。   到得后来,这十里过渡地带,竟然成了两军骁勇之士相互较劲的地方。   战斗的人数虽然不多,场面虽然很小,但同样步步惊心,而且就个人技术性与紧张性而言,实则比战阵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随着争斗的加剧,双方出战的骁勇之士的级别也越来越高,毕竟这个时代军中将领级别的高低,很多时候还是与个人勇武程度成正比的。   指挥使见自己的都头吃了亏,少不得去替他找回场子,若是自家都头被杀,更是要去报仇雪恨;都虞候见指挥使吃了亏,也要去迎战;都指挥使见都虞候被射落马下,也要去扳回颜面。   到了这个时候,争斗就不再是个人意气之争,而到了关乎全军士气的地步。   别说什么征战最重要的是谋略,其实这个时代的两军对阵,很多时候争胜靠的就是一股血气。   当李彦超嚷嚷着要去将对方的万夫长一箭穿喉,而诸将皆奋然愿为之掠阵的时候,李从璟就知道,接下来搞不好就轮到他与耶律敌烈在阵前单挑了。   李彦超要出战,李从璟没同意,对方很不解,说将者兵之胆,他不能怯战,李从璟笑道:“若是耶律敌烈在坡下叫阵,你或许可以与之一战,除此之外,余辈皆猪狗耳,安能劳动我李大将军出马?”   李彦超被打趣一句,有些脸红,虽说心下难耐,希望去与契丹骁勇战上一回,但见李从璟眉目肃然,分明是不容置疑的意思,也只能按捺了性子。   这边李彦超耐住了性子,那契丹万夫长却是得理不饶人,在山下大骂不休,言语间将卢龙军贬得一文不值,更是指名道姓要挑战李彦超,这下李彦超忍不住了,抄起马槊就要上阵。   李从璟看了一眼天色,帐外漆黑一片,还不到子时。   “让李彦饶去。”李从璟忽然道。   李彦超一阵错愕,“殿下,这……这是为何?”   论武艺,李彦饶虽也是卢龙军中有数的高手,但还是不及李彦超的。   李从璟却不解释,将李彦饶叫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一番,这才放对方下去。   而后,李从璟又问:“徐旌何在?”   “末将在!”徐旌应声出列。   李从璟同样在他耳边低语一番。这阵势弄得帐中诸将都是一愣一愣的。徐旌不及李彦饶有城府,却是没能管住自己的神色,抱拳退下的时候,脸上流露出一片凝重之色,这就更让诸将摸不着头脑了。   “殿下……”李彦超欲问其故。   李从璟摆摆手,“稍安勿躁。”   不多时,李彦饶回来了,却是败阵而归,方才一阵,他报上姓名,与敌鏖战半晌,一不小心被对方一箭射中,只能拔马回撤,被对方追着又射了一箭,好在甲胄厚实,却是没受什么伤。   李彦饶虽是败北归来,脸上却没甚么气馁之色,他凑到李从璟身前,低声禀报了一阵,这才规规矩矩退回座位。   山下的契丹军士在一起大声哄笑,声音传上来还带着志得意满之意,这让帐中诸将皆是咬牙切齿,都恨不得提槊上阵去杀杀对方的威风。   诸将皆是如此,可想而知寻常将士的心情了。   李彦超又羞又恼,又忍不住了,起身道:“殿下,还是让末将去吧!”   出乎意料,这回李从璟却是答应的很干脆,然后又叫李彦超附耳过来,细细交代了一番,“记住,只许胜、不许败。”   “殿下放心,末将定要取回那蛮贼的狗头!”李彦超斗志昂扬,大步出帐。   李彦超离去后,李从璟又陷入沉思中。过了一些时候,徐旌回帐,却是颇为急切,他快步来到李从璟面前,说了六个字:“不出殿下所料!”   李从璟微然颔首,站起身,陡然一声大喝:“诸将听令!”   众将不料李从璟忽然有此一变,无不神色一正,纷纷起身抱拳,“末将听令!” 第696章 先声夺军心(二)   与四年前相比,耶律敌烈看起来老了不少,脸上皱纹更深,甚至出现了老人斑,往前身上那种慑人的威严之气也淡了些,不再让人不敢直视了,唯独一双眼睛仍旧犀利,还比以往多了一些智慧的意味。岁月让人沉淀也让人内敛,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还未步入黄泉,就会一直经受这个过程。   耶律敌烈坐在帅帐里,听帐中的人汇报情况。   “耶律斥力将军方才击退了李彦饶,现下李彦超亲自来迎战了。”   耶律敌烈不痛不痒的点点头,就像并不觉得击退李彦饶、逼出李彦超值得重视一样,“努哈尔所部进展如何?”   “已到了山后,想来不用多时,便可翻越万马坡,从背后袭击唐军营地!”   仍是不咸不淡点了点头,耶律敌烈问身旁的谋士,“你觉得如何?”   他身旁的这名谋士面色枯槁,身形精瘦,看起来如同鬼魅一样,唤作韩仲锡。韩仲锡做耶律敌烈的谋主已经多年,当然,多年前他并不是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相反,起初他生得很俊俏且风度翩翩,之所以容颜大改,却是因为同光二年的一场战役。   彼时,耶律敌烈奉耶律阿保机之命,坐镇新从大唐手中夺得的丰、胜二州,并且谋划攻入桑乾关、夺得云州。当时耶律敌烈已将云州大同军引出关外,眼看功成在即,却被谁也没有预料到且从幽州赶来的李从璟打破计划,最终,李从璟协同大同军收复丰、胜二州,大败耶律敌烈,尽诛其麾下八义儿,韩仲锡在逃亡时跌落马背,被战马拖行数百步,身受重伤,后来就成了这番模样。   “耶律斥力将军勇猛无敌,如今连李彦超都亲自出战,可见唐军之注意已被尽数吸引在营前的意气之争上,大王的计策已然成功。眼下耶律努哈尔已经率部抵达万马坡后山,而我大军主力业已悄然集结完毕,只需大王一声令下,擒杀李彦超、袭破唐军营地、活捉李从璟,当可一举功成!”   韩仲锡慷慨陈词,眼中闪动着复仇的光芒,尤其是在说道“李从璟”三个字时,更是面色狰狞犹如厉鬼。   耶律敌烈神色依然平静,犹如大海一般波澜不惊,“六年前,李从璟害尽本王八义儿,使本王之亲信精锐死伤殆尽,此为深仇大恨;四年前,渤海一战,李从璟以偏师诓骗本王,而使瞒天过海之计,数百里迂回背击先皇,使我蒙受奇耻大辱。仇、辱在前,本王夙夜难寐,如今终于有了雪洗之机。”   这样痛彻心扉的话以平静无波的语气说出来,更显阴森骇人,这也使得今日的耶律敌烈更加可怕。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不能阻止他人复仇。命运给了本王东山再起的机会,本王岂会不加珍惜?”耶律敌烈站起身,负手而立,眼中精光爆闪,“传本王军令,准备出击!”   此时,万马坡后山。   夜风清冷。   李从璟在众将与亲卫拱卫下,来到山顶,俯瞰山下。   在他们身后,数千将士埋身黑夜中,步履谨慎,显得悄无声息。   月色幽深,洒落一地清辉。   眼色不好的人,要靠着身旁的同袍才能勉强行路,将士们手中握着火把,却没有一根点燃。   李从璟身旁跟着徐旌等将,至于李彦饶,已奉命去坐镇前营。   “耶律敌烈心思不小,尽使这等阴损招数,真是叫人防不胜防。”杜千书唏嘘道。   李从璟一笑置之。   徐旌好奇道:“殿下是如何发现耶律敌烈这老贼的诡计的?”   李从璟不欲自吹自擂,便道:“千书你来说吧。”   杜千书嘿然一笑,这差事他却是乐意为之的,当下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悠悠道:“这事有多处疑点。两军游骑在阵前相互较劲,继而争斗之势愈演愈烈,最后引出两军中许多骁勇之士,以至于中高级将领不得不依次出面,这是第一个疑点。其二……”   徐旌欲言又止。   杜千书注意到他的动作,停了下来,“徐将军有话,但说无妨。”   徐旌扰扰头,略显不好意思道:“这事很可疑吗?末将觉着很正常啊!”   “徐将军觉得正常,是不知其中仔细之处。殿下先前差人问过,契丹军中的百夫长、副千夫长、千夫长、副万夫长、万夫长,是依次出现的,且每回出现都会自报家门,这就很可疑了,这不是明摆着刺激卢龙军出动相应级别的将领吗?其次,游骑争斗,本是寻常事,但引出这样大的阵仗,且还是夜晚,这就不得不引人深思了,他们想要做甚么?”杜千书条分缕析,“要说不怀疑这中间有一条线串联,在下却是做不到的。”   “原来如此……”徐旌面色讪讪,这副神情无疑是表明他就没怀疑过。   杜千书也不点破,微笑着继续道:“其二便是契丹万夫长。这名万夫长不仅武艺高的离谱,且行为也着实可疑得很。他以一介万夫长的身份,点名要李帅出战,可以说是狂妄,却也未必没有深意,要知道李帅乃是卢龙军主帅,他若出战,卢龙军上下便都会被吸引注意,这就更不必说他大肆谩骂,以激怒卢龙将士了,这何尝不也是一种吸引注意的方法?”   “殿下遣李彦饶将军出战,是为试探此人虚实。李彦饶将军虽说武艺及不上李帅,却也是卢龙军中有数的几个高手,连他都败在那名万夫长手下,这不禁惹人怀疑,对方真的只是一个万夫长?若对方的真实身份并不只是一个万夫长,那他自降身份出战,屡败卢龙将领,挑衅李帅,用意何在?这就更令人深思了。”   徐旌想了想,“这还是要激怒卢龙军,吸引卢龙军注意啊!”   杜千书点头,“无论李帅是否出战,营中都是免不得因此事群情不稳的,由于事涉卢龙军主帅,连殿下也不可避免为此事劳神,对方的目的显而易见。”   徐旌沉吟片刻,恍然大悟,“殿下令末将出帐,去观察契丹营地与后山,并且询问斥候哨岗的情况,就是因出于此?”   杜千书看了李从璟一眼,见他仍是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就继续替他回答徐旌,“耶律敌烈千方百计,将卢龙军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游骑争斗上,这样做有两个好处。其一,分散卢龙军精力,一定程度上使营地疏于防备;其二,借此以掩盖契丹军营中的兵马调动。徐将军出营巡视,不也有所收获吗?”   徐旌肃然点头,“的确如此。末将得殿下指令,仔细观察契丹营地,果然发现契丹营地有些异常。游骑争斗激烈,双方将领鏖战,我军营地中的将士躁动不安,或为我军将领呐喊助威,或与契丹蛮贼对骂,群情可谓激愤,反观契丹营地,虽说争斗之地附近的营垒,也有契丹将士叫嚣呐喊的,但其它营区却是过于安静了些。”   “而后末将又来到后山,先前派去查看四周的将士中,果然有人回报了异常情况,不仅有些哨岗消失,更叫人心惊的,是发现了契丹偷袭者的行踪!若非殿下下令及时,将士们是极难发现这等骇人情况的!”   杜千书颔首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耶律敌烈此计不可谓不高明。如此一来,大军营地就会面临被两面夹击之风险,李帅更是有可能被设伏——毕竟身处黑夜中,无论怎样布置防备,视野都比不上白日。殿下正是早就看破这些,这才颁下军令,让李帅以身诱敌,而大军各部严阵以待,伺机而动。”   谜底揭开,徐旌不禁对李从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与耶律敌烈之间的交锋,在旁人还没察觉时即已完成了。徐旌向来自诩精明,今日见识了李从璟与耶律敌烈斗智斗勇的过程,这才发现自己的精明不过是小聪明罢了,而他距离真正的沙场名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殿下英明,末将敬佩之至!”   李从璟笑着摆摆手,示意徐旌不必多作奉承,而后言语淡然道:“孤王与耶律敌烈也算老对手了,他的秉性孤王多少知道一些。论布局之细腻,寓大于小,行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事,耶律敌烈最是擅长不过。与之交手,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由不得人不谨慎。”   话至此处,李从璟双眼微微眯起,继而嘴角带笑,对徐旌道:“猎物已经进入捕猎范围,徐将军,该你大显身手了。”   徐旌等的就是这句话,方才听杜千书一席话,他固然对李从璟敬佩不已,但相应的,在李从璟面前表现自身本事的渴望也更加迫切,这下得了李从璟的军令,当即精神一振,奋然抱拳道:“殿下且看好吧,末将必定不辱使命!”   说罢,朝身后一招手,待军令传达下去,率先猫身而出,带着数千将士,蚁群一般越过山线,向山坡轻手轻脚摸下去,行至半途,忽的直身而起,抽刀大喝一声,那一刹那,将士们点燃手中火把,纷纷举起,山坡上顿时火点相连,亮成一片,潮水般的喊杀声轰然响起,甲士们洪水一般向山坡下惊愕抬头的契丹军士杀去。   而在山线这端,数百卢龙将士也纷纷点亮火把,大声呼喝,往来奔走,佯装出契丹袭营的动静,闹得山坡上一阵欢腾。早就得了李从璟军令的卢龙将士,也在营中扯开嗓门大声疾呼,一副仓皇失措的模样,当真是演得一出好戏。   山坡下,契丹营中,那整装待发的契丹大军,听见、望见山坡上的动静,无不精神大振。因为与偷袭唐军后营的耶律努哈尔所部相距甚远的缘故,双方约定的进攻信号,便是在对方袭营开始之后,他们这边也立即发动攻势,以达到两面夹击,使唐军顾此失彼的效果。这下见唐营后方人声鼎沸,喊杀与金戈之声传来,哪里还不知道对方已经“得手”了?   耶律敌烈高居帐中,并不出帐去查看情况,做足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架势——出帐了也看不清什么,这下听到动静和军士来报,也是当即起身,神色睥睨如神明降世,身形伟岸如苍龙出海,大手一挥,中气十足的下令:“传令三军:出击!”   在他身旁,韩仲锡佝偻着身体,双目发光笑容狰狞,如同一只黄鼠狼,他本就面色枯槁,这一下脸部肌肉扭动,如同无数只虫子在到处乱爬,真真是说不出的恶心与骇人,让人见之作呕。   契丹军营辕门大开,黑压压的契丹军士,从数座辕门中杀将出来,冲向山坡上的唐军营地,势如长歌,一去不复返。 第697章 先声夺军心(三)   在契丹军士看来,原本今夜双方游骑、勇士在捉对较武,声势又闹得那般大,两军将士的注意力都该被此事吸引才是,那么他们骤然发动袭击,必定会让唐军猝不及防,加之他们又有同伴背后偷袭,两面夹击之下,唐军焉能不惊慌失措,又加之那卢龙军主将李彦超,在山前被耶律斥力埋伏擒杀,待到传首营前时,唐军岂有不心惊胆颤,仓皇逃窜的道理?   先前先锋溃败,万骑大军最后活着汇合主力的,不过十之一二,这些人虽然暂时活着,却被耶律敌烈骂的狗血淋头,若不是战事还未结束,只怕是早就悉数贬为奴隶了,如今不少人都随在军中,自然是迫不及待在今夜一雪前耻,好重新夺回尊严和地位,这些悍不畏死之徒,耶律敌烈都是用在前阵的。   凡此种种,今夜契丹军若是不能高歌猛进,那天理何在?   可惜的是,人们总是以为自己站在天理一方,所以天理也该和自己站在一起,殊不知天理高高在天上,对凡人从来都是不屑一顾。   出乎契丹军意料的变故,或者说最先被契丹军察觉到的变故,出现在正与耶律斥力较武的李彦超身上。   耶律斥力,乃是耶律敌烈近年来网罗契丹骁勇之士,所得最大的收获,其人骑射技艺之精湛,几乎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凡是与契丹勇武之士较艺,没有不胜的,耶律敌烈今夜之谋划,第一个关键点便在耶律斥力身上,若是耶律斥力不能挫败卢龙诸将,逼出李彦超,那么耶律敌烈吸引卢龙军注意的计划也就不能得逞。   耶律斥力没有让耶律敌烈失望。   黑夜较武,视线本就大受影响,虽说此地篝火鼎盛,火光映照之下四周亮如白昼,但那不过是夸张之词罢了。   李彦超上来与耶律斥力对射一箭,碍于光线问题,加之各自都有闪避,谁也没射中谁,而后两人纵马奔驰,短兵相接,还是谁也没能奈何谁,最后双方回身再射,李彦超没中,耶律斥力中了……甲胄边缘,并没有什么用。   随后双方你来我往,好生斗了几个回合。   双方将士也齐声呐喊助威。   然而就在一次错身之后,变故陡生。   不知何时潜行到附近的卢龙精骑,竟然趁着耶律斥力调转马头的功夫,从夜幕中冲杀了过来!   篝火虽然亮堂,但照射的范围毕竟有限,否则耶律斥力也埋伏不了李彦超。   当耶律斥力发现对方的埋伏时,想要逃走已经晚了,对方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分明就是早有准备,而耶律斥力的同伴,更是来不及救援——因为耶律斥力刚好冲到了山坡那边。   耶律斥力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本来是他埋伏李彦超的,现在却成了李彦超埋伏他!耶律斥力本就号称契丹当下第一勇士,自然心高气傲,原本想着凭借自身战力,试着将李彦超拿下,若是不能成功再呼唤伏兵——就李彦超方才表现的战力来看,他原本是很有把握的!   殊不知,李彦超竟然也藏了伏兵,而且还先他一步出动!   面对一拥而上的卢龙精骑,耶律斥力虽然临危不乱,奋力抵抗,但身陷敌围,双拳难敌四手,再加之伏兵又都是李彦超精心挑选的悍勇之士,耶律斥力哪里有机会脱困?   不等耶律斥力多抵抗几合,李彦超回身杀到,他在马上挺身,长槊一劈,一下就将耶律斥力的马刀劈飞!   耶律斥力大惊失色,万万没想到李彦超一击竟能劈飞他的马刀,虽说他方才左支右挡,这一下应对的有些仓惶,但按照先前与李彦超过招的经验来判断,李彦超不可能有如此大的力道!   然而李彦超没给他想明白的机会,一槊劈飞他的马刀之后,下一槊就将他斩落马下。   跟上去又一槊刺穿耶律斥力的胸膛,李彦超这才冷哼一声。   “如此孱弱无力之辈,竟然也是契丹第一勇士?”李彦超收起马槊,毫不理会身后悲愤交加的契丹军士,策马扬长而去。   起初示敌以弱,而后抢先发动伏兵,最终雷霆解决耶律斥力,赢下这场争斗,正是他临行前李从璟那句“不许败、只许胜”的真正含义。   耶律斥力还以为李彦超不过如此,还妄想依仗自身勇武堂堂正正拿下李彦超,以证明自己的实力、振奋契丹的军心,殊不知,这一切都是李从璟的套路。   李彦超回营的时候,正是徐旌向后山契丹军发起掩杀行动的时候,他策马回到营中后,山前的契丹军已经开始冲击卢龙军营地。   卢龙将士在李彦饶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应对契丹军冲营。   一场大战就此拉开帷幕。   见到李彦超,李彦饶连忙上前问:“得手了?”   李彦超将耶律斥力的人头递给李彦饶,“一切皆在殿下预料之中。”   李彦饶接过那颗血淋淋的人头,端详一阵,啧啧赞叹道:“真是一颗大好的头颅!”说罢,将人头丢给身旁的亲卫,“看看哪处营垒受契丹军进攻最烈,便将这颗人头送给营前的契丹军。”   亲卫得令,提起人头就走。   卢龙军营地各处都亮起了无数火把,火光在契丹军近营的前一刻,陡然比先前亮了数倍,这就使得契丹军士完全暴露在卢龙将士面前。为应对契丹军冲营,卢龙将士将无数铁蒺藜撒在辕门前,又在门前摆起数排拒马——因为时间的关系,拒马制作的不多,不太够用,卢龙将士便索性将长枪插进地面,斜指营前,布置成密集阵型。   最后,因为事先准备的缘故,营中的强攻劲弩尽数抵达辕门和容易遭受攻击的地方,将士们列好阵型,蓄势以待,那些契丹军士一进入射程,便是箭雨如蝗,当头淋下。   无数契丹军士连辕门、栅栏都没摸着,就纷纷倒在了路上。   饶州军步骑参半,攻营以步卒为主,便是如此,盾牌也没能成为他们的保护伞,毕竟卢龙军中的大弩威力强劲,可非盾牌能够抵挡。   契丹军士也算顽强,眼看前阵同袍接连倒下,卢龙将士防备严密,仍是踩着同袍身体不停进攻。在他们看来,卢龙军的强势只是暂时的,只要他们坚持两面夹击,卢龙军早晚必溃。   直到契丹军士半覆盖半扫除了铁蒺藜,在长枪阵、拒马阵前也丢下无数尸体,他们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发现不对劲的当然是耶律敌烈。   身为主帅,他早已无法安坐帐中。   因为身在棋盘之外,看棋局自然能清楚一些,放眼望去,唐军营地稳如泰山,防备严密,虽战事激烈,却无一处生出乱象,契丹军士猛攻半个时辰,在唐军强弓劲弩面前,竟然连唐军的第一道防线都没有突破!   更叫人不解的是,唐军后营依然人声鼎沸,但偏偏唐军应对前营契丹军,完全是有条不紊的状态,压根就没人去向身后看一眼,完完全全是不担心身后有变的模样,就像后营的热闹景象跟他们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耶律敌烈脸色逐渐变得不好看,慢慢铁青了起来。   眼前的景象,哪里是叫人不解,分明就是可恨!   在绕道后山偷袭唐军后营的溃兵回来之前,耶律敌烈下达了全军撤出战斗的命令!   “李从璟这小儿,把本王当猴子耍!”一时半刻看不出来,这都半个时辰了,耶律敌烈岂能一直看不出来?那唐军后营的混乱景象,分明就是李从璟制造的假象,目的就是让耶律敌烈以为耶律努哈尔偷袭得手,而让契丹大军去唐军防备严密的前营送死!   耶律敌烈恼羞成怒,气得浑身颤抖,就是这半个时辰的时间,那些去唐军前营看似是“猛攻”,其实是“猛送死”的契丹军士,伤亡少说已是好几百。   他气的不是那好几百契丹军士的伤亡,而是被李从璟赤裸裸的戏耍了一回。   在全军撤退的命令下达后不久,浑身是血的耶律努哈尔狼狈逃回,一见到耶律敌烈他就跪倒在地,委屈的向对方哭诉:“唐军早有防备,埋伏了重兵在后山等候,他们一动手就成包围之势,掐断了末将撤退的路线,末将好不容易才突围回来……”   “滚开!你这蠢狗一样的废物!”耶律敌烈一脚将耶律努哈尔踹翻,恨恨走进营帐,再也不想看眼前大军的败退景象。   卢龙军前营,契丹军开始后撤,李彦饶看了一眼辕门前的情况,见铁蒺藜已经被清理了个干净,遂对李彦超笑道:“蛮贼要回撤,我等岂能不送上一送?”   “送!当然要送!来而不往非礼也!”李彦超很大气。   火光下,长枪阵、拒马阵被收起,一座座辕门大开,汹涌的铁甲洪流杀出,呼喊着向败退的契丹军杀去,不多时,满山坡都是追杀契丹军的卢龙将士。   一直追杀到契丹营前,卢龙军才尽兴而归,一路高歌,嚣张到了极点。   耶律敌烈坐在大帐中,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一直到天明。   韩仲锡木然站在他身旁,双目失神,像是灵魂给鬼勾走了一般。   天亮前,伤亡统计送到了耶律敌烈面前。   仅仅半个多时辰的战斗,正面出击与绕道后山的部曲,伤亡加起来已然超过了一千。   初至万马坡就遭遇这等失败,可谓是当头一棒。   耶律敌烈知道这一战他打的有些急,但唐军占据了万马坡有利地形,一开始饶州军就失了先机与主动权,趁唐军立足未稳给予其重力一击,以争取有利形势,这是耶律敌烈必须要做的尝试。   是的,他从一开始就没想一战定乾坤,将唐军击败,他知道这不可能,因为对方是卢龙军,是李从璟亲自率领的卢龙军。   历史早已证明了对手的强大,耶律敌烈还没自大到认不清现实的地步。   然而无论如何,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耶律敌烈有苦说不出。   耶律敌烈这一战打的急,还有一个他不得不急的理由。   因为西楼的态势,或者说耶律倍与耶律德光相争的态势。   耶律敌烈乃是军中宿将,他自然知道,一旦国中内乱,三军将士根本不可能有心思抵抗外敌。   现在契丹国中已经乱了。   在抵御卢龙军时,契丹军遭遇了一连串无法抗拒的失败,卢龙军骁勇善战、李从璟谋划得当固然是根由,但在耶律敌烈看来,国中生乱导致军无斗志、士无战心,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怎么就这么巧,为何卢龙军来犯,会与殿下起兵几乎同时……皇上西征,殿下起兵,唐军北来,西楼人人自危,契丹这回要乱成何种模样?”天亮了,耶律敌烈却觉得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传言李从璟曾先后与殿下、北院宰相会面,说是他挑起了契丹的全面内乱,是他要调换契丹的皇帝,难道事情果真如此?”   耶律敌烈不敢再想,再想就太恐怖了,他怕到时候连他都要失去与唐军作战的意志。 第698章 算盘叮当响   夜里的战斗雷声大雨点小,契丹军撤走的太快,鼓噪半夜最后不过换来千余人的斩获,很多卢龙将领都不满意。虽然严格来讲杀敌过千也不能说少,但与起初两军一个步步为营、两面夹击的大布局,一个从容反击、调动三军的大动静,实在是有些不相称。   李从璟固然狡猾,耶律敌烈却也不笨,两个高手过招,又是数万人的大战,自然没有轻易覆水难收的道理,一方要让对方伤筋动骨或者说一击而溃,难度系数实在不小,也不是轻易就能办到的。   作为卢龙军主帅,这一仗李彦超是没能过到瘾,虽说他也伏杀了耶律斥力,但在李彦超看来,那也不过就是一介匹夫罢了,根本入不得法眼。   夜里契丹军退却的早,卢龙军追击也没能占到多少便宜,李彦超想着,耶律敌烈既然有一颗迫切求战的心,在夜里吃了这样一个亏之后,今日应该大举反扑,与卢龙军好生较量一回才是。   抱着这样的念头,李彦超下令卢龙将士严密布防,万万不可懈怠。三军将士得了军令,少不得打起精神,重新布置好铁蒺藜、调试大弩、擦亮横刀,就等契丹蛮子再冲上来,就给他们一个好看。   天亮后李从璟巡视军营与各部昨夜战况,在得知李彦超的安排之后,却只是报以一笑,不做置评。   陪同在侧的李彦超很不理解李从璟的反应,李从璟这副模样分明就是另有看法,只是出于谨慎和周全方面的考虑,才没有让卢龙将士放松备战。   听了李彦超的疑惑之处,李从璟也没卖关子,“耶律敌烈怕是不会再大举主动进攻了。”   李彦超大为不解,“这是为何?”   李从璟没有直接回答,“方才接到来报,耶律倍已率西征军主力从黑车子室韦回军,预计再过几日,就会跟耶律德光在西楼城外对上。”   “黑车子室韦与鞑靼部联手,竟然没能留住契丹西征军?”   “对草原诸部而言,契丹仍旧是庞然大物,鞑靼部能助黑车子室韦挡住契丹军兵锋,救得后者不被很快灭族,已是殊为不易,哪里还能奢望他们得胜?”李从璟语气平淡,“耶律倍回师西楼是不可避免之事,接下来就看他如何面对耶律德光了。”   “耶律德光虽有精锐部曲,他在黄龙府的底子和招降的达卢古部族,都可称悍勇,但沿途收拢的那些军队却不过一群老弱,耶律倍西征大军本就连日大战,如今又来回奔波,难免疲惫,如此看来,两者或可一战。”李彦超沉吟道。   李从璟笑了笑,“原本饶州驻扎有五万精锐,只凭他们与西楼合力,就足以让耶律德光吃不了兜着走。饶州军是一股足以打破平衡的力量,任谁得了耶律敌烈支持都足以迅速击败对方,耶律倍应该也是察觉到了耶律敌烈的异志,这才不得不赶紧回军。”   “耶律德光本是先耶律倍一步到达西楼,无论是耶律敏主动打开城门,还是耶律敌烈助他攻城,他都能在耶律倍回军之前进入西楼。不过可惜,如今饶州军却到了我们面前,西楼方面也变得云波诡谲,耶律敏却是没有早早为他开门的意思。如今,耶律倍与耶律德光的这场较量,就变成了他们各率本部的沙场对决,这场大战,对他们两人而言可都不会轻松。”   他看向山前的契丹大营,面露嘲讽之意,“耶律敌烈是老狐狸,打得一手好算盘。先前他看到了耶律德光西进的势如破竹,想要依附耶律德光斩获从龙之功,孰不料此时卢龙军突然北上,一日而克仪坤州,立即就让契丹局势有了变化,此时能打破耶律倍、耶律德光力量平衡的,就不止他饶州军了。”   “因为不想被卢龙军顶替自身角色、抢了饭碗,所以耶律敌烈果断南下阻挡卢龙军北上。这样一来,如果饶州军击败了卢龙军,那么耶律敌烈仍能保持先前的分量,在耶律倍与耶律德光中间择主而事,若是饶州军不能迅速击败卢龙军,但他抵抗外敌,谁也不能指摘他的不是,最关键的是,到最后无论是耶律德光窃据皇位还是耶律倍平定耶律德光,他都有保护侧翼的大功,足以更进一步,成为契丹军事方面的头面人物。”   “与卢龙军交战,不说大胜,只要不败,将卢龙军阻挡在西楼之外,让卢龙军无法影响西楼局势,耶律敌烈就是大功。而且,与卢龙军作战还有三个好处:一方面,他避免了在耶律倍与耶律德光未分出胜负的时候做出选择,可以从容待价而沽;另一方面,国内两皇子争权,而他独挡外敌,这足以让他在战后收获巨大威望,甚至位极人臣也有可能;其三,耶律倍与耶律德光相争,本部嫡系大军都将遭受重创,那么战后耶律敌烈的饶州军就是契丹国的军界基石,他个人若是再有野心些,什么事都是可以尝试的。”   说到这里,李从璟停顿了一下,笑意浓厚,“与卢龙军作战,能胜则好,不能胜,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是最稳妥之举,这是耶律敌烈个人意志。此外,国中大乱,皇帝与叛臣兵戎相见,烽火点燃了国都,此时的饶州军将士,哪里还有多少心思抵抗外敌?更何况饶州军屡经败仗,军心涣散,便是耶律敌烈想要与我大战,却也是不可得的了,继续贸然来攻,失败的可能性就大了,这是现实因素。”   李彦超沉思良久,待他想透其中关节,不禁大为感叹。这时他忽然响起仪坤州之战后,卢龙军听闻饶州军南下,诸将皆欲回守仪坤州,而李从璟却执意本上的事,“当日饶州军南下,而殿下不愿回守仪坤州,锐意北上击溃饶州军,便是因为那时殿下就已看破了这些隐情,知晓我军定能战胜耶律敌烈?”   李从璟没有隐瞒,“差不多。”   李彦超长叹,“殿下深谋远虑,目光长远,我等万万不及也!有殿下运筹帷幄,我军何愁不胜!”   李彦超已经想得很长远,能看出李从璟彼时的想法,这点殊为难得,但实际上仍是不够长远。   契丹有今日局面,大到耶律倍与耶律德光兄弟相争,小到耶律敌烈率优势兵力而不敢放手一搏,说到底,还是李从璟八年前那番布置的后续作用。   八年前,李从璟与耶律倍联手,而后助他继位为契丹皇帝,才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原因。   因为有了耶律倍成为契丹皇帝,才有今日耶律倍西征、耶律德光与述律平反攻西楼,才有契丹国中的连续大乱,才会使得耶律敌烈由国之栋梁,变成投机奸臣,才有唐军在草原来去从容,大逞威风的时候。   真论起来,上到契丹皇帝你死我活的争斗,下到寻常军士面对唐军的士无战心,李从璟对契丹的削弱,又岂止是国土的限制、军队的损耗?   甚至耶律敏这个日后注定会大放光彩,且会对大唐十分有利之人的出现,虽说是李从璟的无心插柳之举,但何尝不是蝴蝶效应下的一种必然?   虽说自己下了一盘通天大棋,李从璟仍是没有居功的意思,听了李彦超的话,他微微摇头,环顾诸将,正色道:“大军能胜,最为紧要之处,不在孤王运筹帷幄,而在三军将士齐心协力,上报家国为君分忧,下遵军令勇往无前。将士忠勇,大唐如何不胜?”   众人纷纷称是。虽说对李从璟不居功自傲,而体恤将士辛劳的性子早已习惯,诸将仍是不禁肃然起敬。   李从璟不自夸当然有他不自夸的道理,这不是因为他半点虚荣心与私心都没有,而是作为帝国皇长子、日后的大唐皇帝,他根本就没必要往自己身上贴金,相反,他更应该往帝国将士身上贴金,只有这样,将士们才能受人尊敬,他们才能更加忠心耿耿、勇敢的为国征战,使得帝国更加强大。   对于李从璟而言,还有什么比帝国的强大更重要?如果说私心,这就是他最大的“私心”——这也是他的目光长远之处。   至于区区虚荣,“于我如浮云”。   “耶律敌烈身为国之大将,临变却不思匡扶社稷,不思为君王分忧,却只想着自身利害,将自身局限于些许权力地位之争中,殊不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实在是目光短浅、胸襟狭小之辈。”李彦饶感慨,面露不屑之色。   “通光二年丰、胜一役时,耶律敌烈便已是南院大王,位高权重,势力庞大,也算是受万人敬仰。因为在丰、胜和渤海接连吃了大亏,本该被贬谪,然因耶律倍新登地位,根基不稳,亟待各方支持,耶律敌烈遂又被重用。在权势的高峰与低谷之间徘徊过,难免对人情冷暖体会的更加深刻一些,如今耶律敌烈年纪已经不小,走不出个人权势的圈子也不难理解。”对此李从璟倒是并不讳言。   李彦饶仍是嗅之以鼻,“这等老匹夫,胜之易如反掌!”   李从璟笑而不语,也算是默认了李彦饶这句话。   人与人之间的斗争,到了一定层次,比拼的就是眼界与胸襟,耶律敌烈如此珍惜自身羽毛,行事自然难免束手束脚,这等对手,便是手握十万雄兵,李从璟又何惧之有?   徐旌忽然道:“按照殿下的推断,耶律敌烈接下来恐怕要采取守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毕竟他的目的,是只需让我军无法抵达西楼即可。照这般说来,以耶律敌烈这老匹夫的狡猾之处,他会不会以攻为守,做足了与我军拼命的架势,来蒙蔽我等,使我军不敢轻举妄动?”   徐旌的这个想法合乎情理,耶律敌烈再不堪那也是耶律敌烈,是契丹南院大王,在军事上的造诣仍旧不是常人可以比拟。   李从璟却只是淡淡一笑,“不会。”   徐旌怔了怔,满脸不解,李从璟却没有再继续作答的意思。   最终还是杜千书为他解答了疑惑,“耶律敌烈固然狡猾,但就是因为他狡猾,他才不敢轻举妄动。以攻为守,蒙蔽对手,这等手法看似高明,却也得分对手是谁。在殿下面前用这样的伎俩,殿下又岂能看不破,那耶律敌烈岂非是自寻死路?要知道契丹军来攻,一旦被我军抓住机会反戈一击,就极有可能趁势冲进契丹营中,若果真如此,耶律敌烈岂非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还不至于这般愚蠢。”   徐旌一想也对,顿时汗颜。 第699章 帝国之军威   接下来的情况果然不出李从璟与杜千书所料,一整日契丹大营都没有再派遣兵马来进攻卢龙营地,虽说对方也有许多骑兵出营列阵,但卢龙诸将看得分明,那些出营严阵以待的契丹骑兵,全无主动进击的意思,不过是用来掩护契丹军士加固营垒,进一步加强营防建设罢了。   自打卢龙军从仪坤州北上,饶州五万大军以数倍兵力气势汹汹南下,却在接连遭遇败仗之后,短短几日间就采取了守势,如今饶州大军虽然陈兵万马坡前,却全然没了大举进攻的锐气,只是一味固守营盘、龟缩不出了。   卢龙军营中,当李从璟再次擂鼓聚将,召开军议的时候,赶来的卢龙诸将都是满面春风神色亢奋,一进帐就不停嘲笑耶律敌烈,那许大胆更是摇头晃到道:“我做了一首打油诗,你们都听听:万马坡上青草发,耶律敌烈来比划,殿下巧使锦囊计,五万大军变王八,哈哈哈哈……”   诸将听了,俱是仰头大笑不止。   “好你个许大胆,你这是张飞绣花,也卖弄起文采来了,听说耶律敌烈甚喜作诗,真该叫你去跟他比划比划!”李彦超笑骂。   许大胆还蹬鼻子上脸了,“军帅你还别说,待到大军破了蛮贼营地,活捉了耶律敌烈,末将还真要跟他比划比划,好歹咱也是进过演武院的读书人!”   一席话惹得帐中诸将更是哄然大笑。   徐旌跑过来给许大胆脑门上一巴掌,“在殿下与杜先生面前充读书人,老子都替你觉得丢人,赶紧一边凉快去!”   许大胆还了徐旌一脚,鼻孔朝天道:“杜先生名字都叫千书,那咱肯定是比不过了,不过你这样的就是再来三个,老子跟你斗个三日三夜眼都不眨一下你信不信。”   “去你娘的,三日三夜不眨眼,你眼睛不会酸吗?”徐旌笑骂不已。   李从璟见众将士气高昂,军心如此可用,也甚是欣慰,“好了,诸位入座吧。”   眼看李从璟发话,众将立即就不再打闹,纷纷规规矩矩坐好。   “不出所料,契丹军一整日都未发动任何攻势,只是埋头加固营垒,接下来大军该当如何,诸位有何见解?”李从璟话入正题,帐中气氛随即严肃起来。   “契丹军之所以不进攻,那是因为他们已经没胆进攻,我军道远而来,却是不能跟他们在这干耗着,依末将之见,契丹军接连败阵,士气已很低迷,今日不敢进攻,便是明证。当此之时,我军正该抓住时机,主动求战!”李彦超率先说道。   李彦饶沉稳一些,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契丹军一日未组织攻势是不假,全营在加固防御也是不假,但要说契丹军此时便已军无斗志、士无战心,却是有待商榷。耶律敌烈今日以弱示我,会不会是有意诱我进攻?”   许大胆大大咧咧道:“将军担忧过甚。无论耶律敌烈有何等心思,契丹锋芒已失乃是事实,不管他军心有没有涣散,都无法与我军相比。我军连日大胜,士气正高,又经今日休整,正是蓄势待发的时候。退一步说,要知契丹军是真疲弱还是假疲弱,打他一下不就知道了?”   徐旌也是主战派,“我军连胜,契丹连败,此正大有可为之时,若是我军久而不攻,难免让蛮贼小觑我等,平生觊觎之心。再者,沙场争胜,有七八分把握就足可一战,要想有十分把握,却是太少见了些。”   诸将这厢纷纷发言,李从璟也不早下评论,只是安静听着。   许久之后,李从璟偏头问杜千书,“你以为如何?”   杜千书的回答倒是干脆,“打!”   李从璟笑了。   连杜千书这样性子谨慎而少有果决之言的人,都有这样果断的回答,可见这一仗的前景到底有多乐观。   于是,自翌日起,卢龙军开始向饶州军发动进攻。   战事第一日,饶州步骑于营外列阵,与卢龙军展开阵战。   饶州军步骑参半,先锋万骑虽说折损了个七七八八,但骑兵人数仍是多于卢龙军。只不过饶州军空有骑兵优势,却无从发挥,因为卢龙军一方面占据地利,使得契丹骑兵不能尽数展开,就更无法奢望去截断卢龙步军后路,另一方面,卢龙军并未倾巢而出,卢龙马军紧紧护卫步军两翼,兵力很有富余,契丹精骑根本无从威胁到步军大阵。   两军未出战的部曲,除却守卫营地外,余部都在为出战同袍掠阵。   这一日战事分外激烈。   午时前,无论是步卒还是骑兵,双方大致斗了个旗鼓相当。   然而午时一过,卢龙步军就开始发力,其战力彪悍的一面也体现出来,各部持续推进。且不说卢龙步军个个勇武,都是多年血战打磨出来的凶猛之士,仅是阵战之法与军士装备,卢龙军都要超过饶州军一截。   至午后,契丹军开始节节败退,而卢龙军得理不饶人,各部俱在战鼓号令下加紧攻势,遂渐成高歌猛进之势。其中尤以许大胆率领的本部军阵表现最为出众,其部凸进契丹军阵中一路狂进,杀得契丹军阵旗倒人翻、阵脚大乱,耶律敌烈一连换了三位将领组织反攻,却都被许大胆顶了回去。   李从璟评价许大胆:“挫敌破阵,如入无人之境,败将夺势,如同探囊取物,许大胆真乃虎将!”   与此同时,徐旌率领的本部马军,在左翼向契丹骑兵发起反冲锋,在营地高处观望的李从璟等人,只见马军阵转如漩,一股股骑兵奔进、杀敌、错阵、回转、再又奋进,动如流水,往来不息,愈战而水流愈厚愈强,竟有阴阳交替、彼此滋生之势,直打的契丹军捉襟见肘,应接不暇,几乎都要懵了,这也引得李从璟赞叹不已,谓左右曰:“进退交替如阴阳相生,阵转衔接如飓风过岗,观之使人如沐出风,徐旌深得骑战之道也!”   徐旌所部与许大胆所部成相互呼应之势,率先为全军突破敌阵打开缺口,在他两部的引领下,卢龙军攻势大成,如同脱缰之野马,再也无可抵挡,无法撼动。   至黄昏,卢龙军几乎瓦解了契丹军阵的守势,纵然耶律敌烈多番补救,契丹军阵也是难以为继,眼看就要全面溃败。   就在这时,契丹军营中金锣之声大响,耶律敌烈终于下令收兵,随即营中冲出许多生力军来,掩护大军回撤。   李从璟看了一眼天色,暮色将临,也就罢了紧咬不放的心思,见好就收。   力战一日的许大胆,踩上契丹亡卒的尸体,丢了盾、刀,在将旗下捶胸大吼。夕阳下,猛将的声音让时光都似顿了一顿。   另一边,徐旌则是策马在卢龙马军阵前来回奔驰,举臂大吼,随即卢龙马军将士,对着退却的契丹败卒背影齐声高呼:“唐军威武,唐军威武!”   见此情景,杜千书神思飞扬,不停呢喃:“人才辈出,真是人才辈出啊!”   李从璟也是心怀大畅,他笑容欣慰,“我大唐帝国向来不缺人才,大争之世更是为他们施展才华、展现风采提供了绝佳舞台,孤王要做的,不过是给他们一个扬名立万、报效国家的机会罢了。”长舒一口气,他笑容更醇厚了些,“英雄夺目,国之大幸也!”   杜千书看向李从璟,他不会忘记是谁给了这些英雄一展身手的机会。英雄逞强,风采固然让人着迷,但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而不是失败的那一方,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卢龙边军的精甲利刃、强弓劲弩,是建立在雄厚的财力与作院基础上的,卢龙将士强健的体魄、娴熟的阵战技艺,是需要每日大鱼大肉来维持的,卢龙全军昂扬的士气与为国奋战的勇气,是由帝国日复一日对他们的厚遇而来的……   没有这些基础,何来英雄?   而以上这些基础,又哪里离得开眼前这个人,多年来夙兴夜寐、呕心沥血、坚持不懈的付出?   一场战争的胜利、一支强军的诞生、一批名将的出现,又哪里会是偶然呢?其背后,承载的是数也数不清、道也道不尽的血汗啊!   杜千书看着眼前这个气定神闲,从不张扬自身功劳的年轻人,看到那一缕春来仍旧没有黑回去的白发,不知为何,眼眶突然就湿润起来。   而这时,在得胜的战场上,卢龙将士军阵严阵,齐声高唱大唐军曲。   落日熔金,乌云合璧,沙场上血迹未干,将士们金甲夺目。   “华夏自古出雄师,中国历来为强邦!关西老秦军,十年扫六合!汉武精骑三百万,不破楼兰誓不还!太宗开疆万万里,大唐天威慑四夷!”   “看白起,为国灭敌逾百万,一生征战不诉难!看卫霍,踏破草原如漫步,不叫贼奴敢南顾!看薛礼,将军三箭定天山,英姿卓绝美名传!”   “将士百战方为雄,马革裹尸不改容!为国之盾护君民,为国之矛击不臣!”   “护君民,击不臣!汉唐雄风凭谁问!铁骨铮铮!汉唐雄风凭谁问!铁骨铮铮!”   “沙场秋点兵!沙场秋点兵!为国之盾护君民!为国之矛击不臣!”   数万唐军甲士,声震云霄,如同天兵下凡。   那契丹士卒个个变了脸色,惊慌相顾,莫不心惊胆颤。 第700章 彼如丧家犬   当日收兵回营,卢龙全军将士士气更是激烈,无论出战亦或不曾出战的,都是如此。李从璟置身营中,能分明感受到将士们的激情似火,那沸腾的战意,仿佛要将整座营地点燃。   当夜,李从璟很是表彰了一番徐旌、许大胆的功劳。   然而麻烦还是出现了。今日一战有亮眼表现的徐旌、许大胆,自然是请命明日继续出战,好趁势而进将契丹迅速击溃,许大胆更是拍着胸脯大声保证,明日只需半日,定会将军阵推到契丹军营辕门!而那些未曾出战的将领,则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了,他们吵吵嚷嚷都争着要出战的机会。   不管怎么说,这是幸福的烦恼,李从璟虽然被诸将吵得头疼,心里还是一片舒坦。   次日,卢龙军再攻契丹军,大战又起。   不过这回,契丹军却是连出营阵战都不肯了,只是一味龟缩在营中,全然一副据营而守的架势。这让许大胆好生骂了一回娘,因为他发现他昨日做好的打算没了用武之地,这下哪里还用半日去推进到对方辕门,花上两刻时间走都走过去了。   契丹军据营而守,李从璟却不认为是坏消息,这是昨日阵战收获的功劳,一退再退的契丹军让李从璟意识到,这场战争的结束之日已经不远。   于是,他下令大军攻营。   ……   耶律敌烈很苦闷。   虽说他已尽可能封锁消息、限制事态,以求不让西楼生变、耶律倍与耶律德光兄弟操戈的消息影响到饶州军军心,但国中大乱、后院失火的消息,还是在营中铺天盖地散开了。   散播这个消息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夜攻营不止的卢龙军!   这样一来的结果,就是营中流言四起,军中人心惶惶,营垒摇摇欲坠。   耶律敌烈不是没有花大力气辟谣,说那都是李从璟的阴谋诡计,目的就是要从内部攻破饶州军,他不是没有责备前来询问实情的将领,告诉他们当此危难之时,诸位更应该齐心协力抗拒唐军,如此才能不负君臣、不负大契丹国,他甚至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亲信将领的手,悲痛万分的告诉对方,他耶律敌烈已经做好了以死报国的准备,此番纵然粉身碎骨,也要与李从璟同归于尽。   因为面对的对象不同,耶律敌烈的应对和说辞也不同,但无论是义正言辞的辟谣、大义凛然的说教、还是掏心掏肺的哭诉,最终他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稳住军心,挽救饶州军的颓势。   他的举措不是没有起过一丁点效果,否则卢龙军也不至于此时还没攻破他的营地,但任何淹盖弥彰的谎言,最终都会在事实面前败下阵来,否则军中也不至于一片惶然。   更何况,卢龙军的攻势就没一日停歇过。   不仅如此,大抵是察觉到饶州军士气的日趋低迷,唐军攻势日盛一日的猛了。   今日,耶律敌烈甚至不得不亲自上阵,这才成功将战事拖到了夜里。   耶律敌烈在愤怒之余,心中也觉得委屈。   平心而论,他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击败李从璟,打退卢龙军,他想要的,不过是挡住卢龙军北上的步伐,将他们拖在此地,无论从哪个角度说,起初手握五万雄师的南院大王,提出这个要求都是不过分的。   但是现在,不仅这个小小的要求难以达到,耶律敌烈还要面对更加惨烈的情况:饶州军惨败。   远道而来的卢龙军,全军不到两万人,先前还经过了仪坤州一战的消耗,现在也是孤军深入草原,既无后援,又无接应,连两翼策应都没有,实话说这已是犯了兵家大忌。他耶律敌烈堂堂契丹南院大王,戎马一身,战功赫赫,受万人敬仰,如今手握五万大军,好整以暇,在本土作战,最终却要被卢龙军全面击溃?   这就很没有天理了,这简直让人无法接受!   再者,仪坤州作为耶律倍精心经营的南部重镇,号称可以抵挡十万雄兵,那卢龙军北来时,耶律黑格手中也握有两万多步骑,加上饶州军,此番契丹摆开来抵挡卢龙军的兵力,可是接近八万!   这样的仗都打败了,世人不禁要问,难道仪坤州的防线都是纸糊的?契丹军士手中拿的都是烧火棍,胯下骑的都是软脚羊?   饶州军惨败的事要是发生,日后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掉大牙?来日天下英雄会怎样看待他耶律敌烈?骂他饭桶都是轻的,估摸着大家都要说他是唐人奸细,否则打不出这样的仗来。   每每想到这些,耶律敌烈心头就跟火烧一样。他用大半辈子打下了一世英名,打下了显赫权势地位,如今却要晚节不保,他怎能不焦急、不愤怒、不悲哀?   耶律敌烈心中的悲愤,旁人真真是无法理解。   就在耶律敌烈心如刀割的时候,有亲信将领来报,说他在巡营的时候,发现了几个逃兵,如今叫他给抓回来了。   “逃兵?”耶律敌烈心头一震,军中都开始出现逃兵了?   “带上来!”耶律敌烈顿时怒不可遏,这还了得,他治军数十年,麾下可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事。   身为将领,耶律敌烈更加知道,一旦军中出现逃兵,这将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那不仅意味着军中士气已经降到了谷底!   几名逃兵被带进帐后,如同受惊的羔羊一般趴在地上,身子抖得跟筛子一样,不停向耶律敌烈叩头求饶,涕泗横流,惨不忍睹。   耶律敌烈本想审问一番,问问他们为何要逃,问问他们是否忘记了军法,问问他们作为一个战士的勇气与尊严去了何处,问问他们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家人,但看到这些逃兵的悲惨模样,耶律敌烈一瞬间就失去了审问的兴致。   这些问题,本就不需要问的,因为答案并不难想见。   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耶律敌烈疲惫道:“拉出去,都杀了。”   亲信将领问道:“要不要通知军士观刑?”   令将士观刑,是因为要以儆效尤,严明军法,杜绝此类现象继续发生。   耶律敌烈想了想,最终还是点头同意,虽说他想压下此事,不想让逃兵事件的影响扩大,但事情毕竟已经发生,掩耳盗铃只会适得其反,还是威慑一下将士的好。   “带人加强巡查,再有敢夜遁者,抓之即杀!”耶律敌烈吩咐那名亲信将领。   处理完这件事,没过多久,韩仲锡来报,说是耶律倍与耶律德光的使者都来了,问耶律敌烈要不要见。   耶律敌烈沉吟不语。   原本这两批信使都是要见的,耶律倍是皇帝,他的使臣岂能不见?耶律德光可能是未来皇帝,他的使者也不能不见。   但耶律敌烈更加知道这两人派人来的目的。   耶律敌烈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先观望耶律倍与耶律德光相斗,此时又怎会临时改变主意?尤其此时他自身难保,投向谁都不可能,那见还不如不见。   “若是都不见,还不如都见一见的好。”韩仲锡劝道,“如今大王是为国征战,怎能不让人知道大王的一片苦心与对大契丹国的忠诚?”   韩仲锡的话没说完,但耶律敌烈理解对方的意思,若是两个都不见,那便两个都得罪了,若是耶律敌烈胜了李从璟还好,若是没胜,恐怕日后不好交代。   耶律敌烈只得强打精神,在这般紧要的关头,仍去应付耶律倍与耶律德光的使者。   不巧,耶律倍与耶律德光使者的行踪,被卢龙军给发现了。   李从璟行军征战,向来注重斥候、游骑的运用,卢龙军深得传承,在这方面一直做得很好。加之如今卢龙军手握战场主动权与胜势,自然乐意远放游骑,去监视西楼和耶律倍、耶律德光方面的动向。   就在耶律敌烈费尽心思应付耶律倍、耶律德光的使者时,卢龙军夜袭饶州军营地。   其实也不能算袭击,这几日卢龙军日夜不停攻打饶州军营地,一直使得饶州军处在神经紧绷的状态,各方面的防备都很充足,但耶律敌烈的布置再周到,也敌不过三军将士军心的低迷,不巧今夜被唐军一部袭破某处营垒,攻进了营中。   一石激起千层浪,全营顿时有大乱的倾向。   尤其攻营的卢龙军,得知己方攻进了营地,少不得加大进攻力度,那指挥今夜战事的李彦超,也免不得派遣更多人马,增援破营的部曲。   饶州军营地中契丹军士,往来奔驰,大声疾呼,有左近的部众,连忙赶往营破之处增援,本就士气不高的军士,慌乱之下少不得碰到火盆等物,造成更多乱象,引来将领喝骂不止。   那正抵挡卢龙军正面强攻的饶州军,也难免分神,担心营破之处的战役,怕唐军从彼处杀穿营地,从背后杀来,彼处各自百夫长、千夫长拼命呼喝,稳定军心指挥战斗,却仍是阻止不了士卒斗志低迷,神思不属。   连日败绩,连日苦战,这个时候,大家想的更多的是如何保命,而不是如何战胜眼前之敌。   一不留神间,又叫卢龙军正面攻破了一处营垒,杀入营中来,顿时把守此处营垒的契丹军士大面积败走,口中呼喊连连,无非是说营地守不住了。   耶律敌烈连忙抽身回来,组织全军抵抗。   耳闻营外唐军山呼海啸,又见万马坡上火点汇集成江河,想也不用想卢龙军这下已然全军出动,想要一战定乾坤了。   耶律敌烈大急,连忙点齐心腹将领,命令他们去往各处迎敌,而后自身也再不敢托大,披甲上马,率领亲卫迎敌。   半夜鏖战,鬼哭狼嚎。   也亏得是耶律敌烈乃军事大家,营盘构筑的章法有度,连日来也没忘加固防御,而他的嫡系精锐到底不是纸糊的,作为中坚力量奋力死战,这才勉强守住了大营。   好歹坚持到天亮,卢龙军见事不可为,遂烧毁数座营垒而去。   清点伤亡,耶律敌烈大吃一惊,昨夜一战,竟然折损兵马数千。   而后想清缘由,必是许多军士趁夜做了逃兵!   耶律敌烈大恨不已,他登高而望,眼见营地乱成一团,尤其是被卢龙军烧毁的几座营盘,已经被糟蹋成了废墟,火团在其中明灭,黑烟在各处升腾,尸体更是难以数清,杂七杂八的物什东倒西歪,一片血火荒凉。   行走在营中的将士,则一个个疲惫不堪,垂头丧气,如丧考妣。   反观唐军营地,壁垒森严,严整肃杀,甲士林立,旌旗飘扬,对他们虎视眈眈,似乎随时都可能再起攻势。   “大王……”心腹将领欲言又止。   “罢了!”耶律敌烈长叹一声,“加紧整修营防、救治伤患。”   因了昨夜一战,唐军也需要略作休整,一时片刻不会再来找麻烦。   但挨得过今日,明日呢?   昨夜已有许多军士逃营,今夜呢?   一整日卢龙军都没有再起攻势,然而饶州军诸将都高兴不起来,他们都知道,唐军不过是蓄养精神,以备来日一鼓作气将他们击败罢了。   有了昨夜一战,饶州全军几乎都已没了士气,再要挡住唐军攻势,难如登天。   耶律敌烈却有打算。   他的打算就是撤军。 第701章 臣面君当跪   耶律敌烈想要撤军,是因为他知道这场仗再打下去,饶州军必败无疑。身为三军主将,他必须要能认清战场形势,同样,身为三军主将,有这样的觉悟也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   “想要撤军只怕不易。这四周地势空旷,卢龙军又占据高处,况且他们的游骑到处都是,饶州军根本无法遁走,而一旦卢龙军发现我军撤退意图,必然不会听之任之,而若是届时卢龙军大举出动,于我军而言便是灭顶之灾。”   韩仲锡的这番话,字字锥心,耶律敌烈却也知道那是事实。   “不如遣精锐断后,拖住唐军,掩护主力后撤。”   这个建议没有得到耶律敌烈认可。若是没有昨夜一战,耶律敌烈或可遣嫡系精锐掩护大军撤走,但昨夜苦战精锐伤亡不小,却是再无战力完成这等任务了。嫡系精锐都不行,其它各部士气更是低迷,就更经不住唐军冲杀。   “莫如大军佯装撤走,实于半道设伏,待唐军追赶而至,则杀唐军一个回马枪?”   说这话的人,换来的是耶律敌烈恼怒且鄙夷的目光。   这种伎俩对付庸将或许可行,但对付李从璟,根本就是自寻死路。卢龙军中不缺精锐游骑,草原地势又辽阔,若是这样李从璟都能中伏,那他也不至于能让饶州军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多种意见被否定之后,许久都没有意见再被提出来。   因为已经没有意见可提。   于是众人悲哀的发现,这仗继续打下去,饶州军必败无疑,若是不打要走,饶州军却又走不掉。   这可如何是好?   韩仲锡自诩多智,这下也没了主意。   倒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韩仲锡最后的进言是:“事到如今,大王只能先在耶律倍与耶律德光中选择一人效忠,而后求其分兵来援,掩护我大军后撤。”   这个办法倒是可行。   饶州军之所以无法相互掩护后撤,不是兵力不够,而是因为全军已无士气,经不起唐军几度冲杀。而若是有耶律倍或者是耶律德光的部曲来援,一方面可以让饶州军重拾斗志,另一方面,生力军也是一股重要战力。   而一旦饶州军脱困,无论是加入耶律倍还是耶律德光,都足以让他们兵强马壮起来,对另一方形成绝对优势——也就是说,只要耶律敌烈效忠、求援,耶律倍和耶律德光是极有可能答应耶律敌烈的请求的。   不得不说,这是最后的办法,也不失为一个良策。   但耶律敌烈在经过一番思虑之后,却是没有采取这个意见。   时间不多,耶律敌烈最后做出了决定——去找李从璟谈判。   众人当然不同意耶律敌烈以身犯险,他们并不是不同意这个方案,平心而论这也是一种方法,而且是能最直接解决眼前问题的方法,打不过就谈,这也是两军对垒常有之事,但众人不同意耶律敌烈去唐军营地,说什么也要李从璟出来,两人在各自阵前谈话。   “我军境遇如何,诸位心知肚明,那李从璟岂能不知?最多再战三五日,我军必败无疑,届时卢龙军兵锋所向,你我皆无幸免之理。李从璟手握大势,怎会多此一举来阵前与本王谈判?只有本王前去唐营,才能彰显诚意。那李从璟说什么也是唐朝亲王,声名在外,一言一行都要顾及天下人的评判,此番纵然谈判不成,料他也不至于对本王如何。诸位勿忧。”   耶律敌烈如是说道。不得不承认,他对李从璟可谓是颇为了解。   众人几番劝阻不得,韩仲锡自告奋勇,要替耶律敌烈走一趟卢龙军营,最终耶律敌烈还是没同意,韩仲锡始终坚持,耶律敌烈拗不过,便答应带他一同前去。   就这样,耶律敌烈持节出营,只带韩仲锡一人,就去了卢龙军营前。   无论如何,作为一个人物,耶律敌烈的这份胆量还是让人钦佩。   李从璟正在吃饭,听说耶律敌烈只身前来谈判,手中的筷子停了停,感到有些意外,不过旋即他就想到了耶律敌烈的用意,一笑之后继续夹菜。   耶律敌烈来谈判,或者说来求和,李从璟自然没有不答应见面的道理。   李彦超问要不要摆一个陌刀阵,给耶律敌烈一个下马威,李从璟摇头否定了,他的器量还没这样小,要靠这种粗俗伎俩震慑、为难耶律敌烈。   在等耶律敌烈的时候,杜千书好奇的问:“虽说饶州军败局已定,耶律敌烈却也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起码他还有最后一个选择:向耶律倍或是耶律德光求援。这老匹夫为何不作如此选择,反而甘愿冒险来跟我军谈判?”   “冒险倒是谈不上,他算准了孤王不会对他动手,所以走一趟我军营地也没甚么,说不得还能看看我军虚实,印证一番我军是否如表现的那般强悍,有没有后劲不足的迹象。”   李从璟擦了擦嘴,让人将饭菜收拾下去,“至于耶律敌烈为何不向耶律倍、耶律德光求援,其中根由倒也不难推测。”   “还请殿下明示。”   “耶律倍与耶律德光已经在西楼对上,两人现在到了真刀真枪分胜负的时候,这些姑且不言。就说饶州军加入到其中任何一方,固然会使那一方声势大振,但却无法收获压倒性的优势。因为饶州军加入其中一方,卢龙军大可相助另外一方,这样一来谁胜谁负还不好说。”   李从璟语气不急不缓,“要知道,饶州军不过就是几万将士的战力,而我卢龙军一旦相助其中任何一方,代表的可是大唐帝国,分量不可同日而语,对人心向背和士气增减的影响也不是饶州军能够比拟。这也就是说,饶州军回援,最多能自保,并不能左右西楼战场的局势——长远来看,甚至连自保都谈不上。如此一来,耶律敌烈回援还有什么意义,他便是回援了又能得到什么?”   “这……便是姑且自保,难道还嫌不够么,耶律敌烈莫非还有其它奢望?”杜千书不解。   “这是自然。”李从璟喝了口茶漱口,“人们总是想要更多啊!”   放下茶碗,李从璟起身,来到大帐门口,山坡下,耶律敌烈已经被人领着进营,他继续道:“耶律倍、耶律德光两虎相争,耶律敌烈从一开始就在待价而沽,打的是损公肥私的主意。眼下回援西楼既然没有必要,不如不回西楼,求我一求,让我放他回饶州去。”   “啊?”杜千书愕然不已。   “回饶州,从此不再插手西楼风云,坐等西楼局势明朗,而后效忠胜利的一方。只要他手中还有数万大军,日后就还是契丹军界中的大人物,权势地位都不会衰减——无论怎么说,如今耶律倍、耶律德光势均力敌,日后西楼的胜者必是我大唐支持的一方,正是因为看准了这一点,他耶律敌烈此时不与卢龙军死磕,是为不与大唐结仇过甚,对谁都说的过去,而且他在卢龙军面前保存了相当多的契丹军力,怎么都够他向契丹皇帝交代了。”   说到这,李从璟不禁哂笑一声,问杜千书:“比起现在回西楼,最后极有可能落得一个惨败而一无所有的下场,这岂非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杜千书怔怔无言。   “真是个老狐狸老匹夫!”良久,杜千书愤愤而骂,随即拱手,“还是殿下看得透彻。”   李从璟摆摆手,“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况。当然,也不排除耶律敌烈此行前来,不过是借谈判的幌子来拖延时间,好为他向耶律倍、耶律德光求援亦或其它打算赢得时机——如果他一心为国、想要战胜卢龙军的话。”   这个可能性倒是也有那么一丝可能,不过杜千书明显不相信,他在意的是李从璟的打算,“若是耶律敌烈真来求殿下放他一条生路,让他回饶州呆着,殿下是否会同意?”   李从璟不置可否,“那就要看他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了。”   须臾,耶律敌烈到了帐外,李从璟这时早已回了帐中,李彦超将对方带进帐来,李从璟高坐主位动也不动,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淡淡看着耶律敌烈向他行礼。   “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敌烈,见过唐朝秦王殿下!”耶律敌烈姿态拿捏得很好,行礼也是规规矩矩,表现出了相当大的诚意。   但是李从璟却不满意,这从他没有丝毫回礼动作的表现中就能看得出来。   耶律敌烈躬身等了半晌,也没听到李从璟的任何反应,无奈,他只得再行礼一回,大声道:“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敌烈,见过唐朝秦王殿下!”   这回耶律敌烈得到了李从璟的回应,不过回应他的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热情客套,而是一声冷笑。而后,又没了声响……   耶律敌烈知道李从璟这是在给他威慑,作为谈判一方,此时此刻,他当然不能一直软下去,否则气势被压住,待会儿的谈判就没法进行了。   “秦王殿下这是何意?难道唐朝的皇子,都是以这样的‘礼数’回应使臣的吗?”耶律敌烈抬起头。   李从璟发出一声嗤笑,“你耶律敌烈也知‘礼数’二字?孤王还以为面前站着的,是未受教化的野人呢。”   耶律敌烈脸上有了愠怒之色,“秦王无端如此侮辱在下,实在是让天下人耻笑!”   “无端?”李从璟笑容冷冽,“看来你还不知道你错在何处,那好,孤王不妨教教你,免得你待会儿被轰出营外,都还不知道为何。”说着,李从璟身子稍稍前倾,神色严肃,语气加重,字字掷地有声,“孤王告诉你,大唐是君,契丹是臣!臣子见君,当自称臣下,行跪拜之礼,而不是口口声声什么南院大王,还把腰杆给我挺得这样直!你官职再高,头衔再多,也都是君王所赐!在君王面前,你只是臣子,与百官诸臣并无不同!天下礼数众多,君臣之礼位在第一,你身为臣子,岂不知恪守臣子本分?!”   一席话,如惊雷落地,斥得耶律敌烈也不由得一愣。   “耶律敌烈!”李从璟神色睥睨,眉宇间的威严不容触犯,“还不给孤王跪下!” 第702章 军失将当亡   耶律敌烈的脸色精彩极了。   他有心怒吼一句“李从璟你不要欺人太甚”,但又的确没有豁出去的胆气。   四年前的西楼协议,白纸黑字写的清楚:契丹向大唐称臣。若是平日也就罢了,耶律敌烈身为契丹南院大王,没有哪个大唐使臣会一定要他下跪,但今日不同,坐在他面前的,乃是货真价实的大唐亲王,无论从哪个层面说,李从璟要他行跪拜之礼都不过分。   当然,耶律敌烈可以拒绝。   然而眼下卢龙军将饶州军打得找不着北,他主动前来求和,本就不是什么底气十足的事,那数万将士的性命都捏在人家手里,耶律敌烈也硬气不起来。况且,看李从璟的架势,若是耶律敌烈不行这跪拜之礼,他说不定还真会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而后将他杖责一通,丢出营外。   毕竟李从璟口口声声君臣之礼,占据了大义名分,要他行礼是名正言顺,就算他今日挨了杖责吃了亏,来日也不会有人指摘李从璟的不是,说不定还会伸出大拇指赞叹一句“秦王真威风”!   ——那就真是吃亏不讨好,丢人丢到家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番挣扎,耶律敌烈最终只能强忍着怒气,乖乖俯身,全了那跪拜之礼,“敝臣……耶律敌烈,拜见秦王殿下。”   低头的那一刻,耶律敌烈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   而后他听到李从璟不咸不淡的声音,“起来吧。”   李从璟手握强军,背依强国,本身也是强势之人,莫说耶律敌烈是来求和,就算耶律敌烈是来宣战,李从璟该要他跪拜的,一样不会给对方打折扣的机会。手握大势还不能肆意扬眉,那真是没有天理了。   “说吧,此行来我营中,所为何事?”李从璟乜斜着耶律敌烈,老神在在,那副神态,就差在手里握两颗核桃打转了。   耶律敌烈站直身体,中气十足道:“两军连日累战,士卒伤亡无数,为两军将士计,本王……臣,请暂息刀兵。且我契丹与唐朝,本就是交好之邦,此番交战,虽说事出有因,却也非是顺应民意之举,更不利两国邦交,臣有意……”   “罢了罢了,不必长篇大论,孤王没那个闲心听你掉书袋!”李从璟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看着耶律敌烈,“开门见山,直接说,你是不是想求孤王放你一条生路,让你退回饶州?”   耶律敌烈张了张口,一时无言,心道不对啊,这李从璟不按常理行事啊,没听说这厮性子这般火爆这般没有耐心啊……   李从璟见耶律敌烈不说话,眉州皱了皱,“你要有其它打算,但可说来,孤王没闲心去猜你的心思。”   “这……”耶律敌烈心说我也没说不是这样的心思啊,你说话也太快了,一点都不稳重啊,再说这心思就算被你说中了,我能轻易就承认吗?什么事都被你料到,那我还谈个屁啊谈……   不等耶律敌烈措辞完毕,李从璟又摆了摆手,“罢了!既然你不愿说,不如由孤王来说好了。你若是来求和,孤王也同意止了刀兵,这就好办了,饶州军就地解甲、缴械,军中百夫长以上、你之下的将领,悉数进我卢龙军营,而后你可以带‘饶州军’回去。若你不是来求和……那你就没道理跑这一趟了,你不会真不是来求和的吧?”   李从璟吐字极快,寻常人谈条件,就怕对方听不清自己说的话,这李从璟却好似唯恐对方听清每个字似的。耶律敌烈正在想李从璟提的条件,心说也太他娘的苛刻了,这他娘的是人能提的条件吗?   ——没了甲胄军械也就罢了,军中军官一个都不剩,那军队还叫什么军队?遇到土匪都打不赢。有此二者,就算这趟能回到饶州,但没个一年半载,饶州军根本缓不过气来,而要恢复昔日战力,更非三五年之功……   不等他想明白,立即又听到李从璟的问题,耶律敌烈不得不回答,“臣是来请求暂息刀兵……”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多言。孤王给你半日时间。半日后,卢龙军来接纳军官、甲胄军械。”李从璟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细节你跟李彦超谈,孤王有些乏了,你退下吧。”   耶律敌烈阴沉着脸,“殿下提的条件未免也太苛刻了,这般不给人回旋的余地,着实有些欺人太甚。饶州军虽然战事不利,但未尝没有一战之力,殿下这般逼迫,就不怕惹得饶州军群情激奋,输死一搏,与卢龙军鱼死网破吗?”   “那就打啊!”李从璟无所谓的耸耸肩,“别怪孤王没提醒你,耶律倍与耶律德光最迟明日就要开战,想必到时候战况会激烈得很,这里距离西楼可不远,届时西楼交战的动静传过来,定是十分悦耳。孤王听说这些日子你营中出了许多逃兵,怕是后天你一觉醒来,不用卢龙军来打,你营中就要空一半吧?”   李从璟戏谑的看着神色纠结的耶律敌烈,“打?耶律敌烈,你拿什么跟孤王打?我劝你还是早点走,否则孤王一旦改变主意,你的饶州军……就将从世间除名!”   耶律敌烈浑身颤抖,过了好半晌,终于认命,悲怆道:“殿下果真能信守承诺?”   “君无戏言。”李从璟大手一挥。   眼见耶律敌烈神色灰白,一瞬间如同老了十岁,李从璟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决胜沙场,争要争大势,赢也要赢大势,你输得不冤枉,何必这般要死要活的模样?”   最后李从璟摆摆手,如同驱赶苍蝇一般,“李彦超,带他下去。黄昏之前,让饶州军滚蛋,孤王还等着去西楼看大戏呢。”   “是,殿下!”   ……   不久之后,卢龙军摆阵出营,铁甲森森的锐士,威风凛凛降临万马坡前。   数万饶州军士,卸了甲胄,去了兵器,茫然垂头分作几大团杵着,黑压压一片如同羊群。在他们面前,甲胄、兵器堆成山峦,春风吹过,那些山峦轻声低吟,仿佛在嘲笑他们的懦弱无能。   除此之外,另有数百名军士与大队人马分开,被放在最前面的位置,却是都被绑着手。这些将官中倒是不乏面目可憎、目露凶光之辈,只不过到了此时,他们仇视的目光只会让人觉得无力而悲哀。   前些时候,他们是饶州军的中流砥柱,是契丹军的精锐骨干,而现在,他们是被遗弃的人。   往后,他们将流离失所,寄人篱下,终其一生都将不复有策马挽弓的机会。   作为战士,他们被剥夺了最后的尊严,作为军队,他们的荣耀在此刻被践踏的渣都不剩。   徐旌带领精骑围上这数百饶州将官,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片刻,这才挥手让专人来核对他们的身份。此刻,他面前的这些人再不是敌军将官,而不过是一批没有生命与灵魂,等待被交接的货物罢了。   过了许久,徐旌在得到汇报之后,策马回到山坡前的阵中,向李彦超传达了一切无误的信息。李彦超回头向军营望了一眼,那座最高的角楼上,李从璟冷眼旁观着这个过程。   “带回去。”李彦超下令。   徐旌嘴角一动,笑容里有一股惯有的狰狞之色。他的部曲早在待命,这时便挥动马鞭,像牧人驱赶牛羊一样,将那些饶州军官赶向军营。   天色晴好,四野并不苍凉,在这个勃发的季节里,一切都充满生机。然而那数百将官在被驱赶上军营的时候,却如一潭死水,让脚下的草地都没了呼吸,他们的背影说不出的凄凉,那偶然回头的双眼,似乎流下了一串串血泪。   交接完毕,耶律敌烈来到李彦超面前,行了君臣之礼,在得到李彦超的首肯之后,他如释重负,道了一声谢,随即迫不及待回身而去。   数万已经不能称之为军人的青壮,在这个如血的黄昏中默然转身,窸窸窣窣朝着饶州方向移动,他们是死中求生之人,此刻得到了生的机会,却没有一人觉得庆幸,更没有丝毫欢快的气息。   他们是日薄西山的日头,是暮色沉重的老人。   “这支军队,哪怕三五年后拥有完整的甲胄军械,哪怕军中的百夫长、千夫长、万夫长都补齐,也不是一支能决胜沙场的军队了。”李从璟望着那团充满末日气息的黑云,“他们的命运,已经结束。”   “耶律敌烈,南院大王?”李从璟冷哼一声,眼中的不屑已经不加掩饰。   哪怕力战而败,最终只剩数千人退回饶州,局面也比现在好得多。   至少,尊严还在,军魂还在,血性还在。   只要有这些,哪怕一支军队只剩下一个人,假以时日也能重新站起来。   失去了这些,便纵是保全了数万人,也不过是一具没有血肉的皮囊罢了——这支军队也就彻底死亡。   “传令全军:明日拔营,兵发西楼!” 第703章 何不来跪迎   西楼。   城外杀声惨烈,大军正激战。   城中挨家闭户,百姓四门不出。   街面上不时有一队队荷刀携弓的甲士,踩着令人心悸的步子重重走过,他们四处打量的双眼满是戒备而且神色冰冷,看谁都像要把对方拖出来一刀砍了,最不济也是打残丢进大牢。   便是最热闹的东市,早也是车马消散、行人绝迹,阵风卷来,不过吹动几张布幡,吹走几片青黄菜叶。   这样的时候,城中最嚣张跋扈的纨绔、最无法无天的流氓,都识趣的选择了在宅院中蛰伏,无论是被美妾娇婢环绕还是只能守着一锅冷饭,都不敢迈出房门一步。   沉寂的城池表象下,掩埋着的是一颗颗惊惶不定的心。   每个人都知道,高耸的城墙外,契丹皇帝与契丹藩王的军队正在恶战,而那位把持城中最高权柄的铁血女宰相,却紧闭城门,既不下令大军出城相助任何一方,也不给任何一方有进城的机会。全城戒严,前所未有的戒严,便是那位宰相唯一的命令。   西楼城上晴空万里,然而所有人都分明能感觉到一团黑云的存在,正是这团黑云,压迫的众人喘不过气来,压迫的众人心思惶惶。诡异而又肃杀的气氛犹如瘟疫,弥漫在城池的每个角落,也如一柄利剑,悬在每个人的心头。   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这种压抑沉闷的氛围中坐得住的。   一队甲士护卫着一辆马车火急火燎的赶到北院宰相府外,从马车中出来的是一名年过半百的老者,眉宇如鹰不怒自威,他抬头看了一眼府门上的牌匾,拂袖冷哼一声,龙行虎步进了府门。   不时之后,老者站在厅中,对前来相见的宰相怒喝道:“耶律敏你到底想干什么?!皇上已经到了城外,你为何不打开城门,迎接皇上入城!”   论辈分,面前的老者是自己的父辈,论势力,这位已经致仕的老者代表着契丹老贵族,论派系,对方更是耶律倍的忠心之臣,耶律敏不得不小心应对,“耶律德光在城西布阵,拦在皇上面前,我若是打开城门,先进城的是耶律德光而不是皇上。”   “那又如何?!”老者怒气不减,“城中有精锐大军数万,只要你命其出战,背击耶律德光这个逆臣,皇上便能将此子一举击溃,到时如何不能进城?!”   这样的对话未免有些奇怪。   耶律敏坐了下来,不再看老者,悠悠道:“我为何要下令大军出击耶律德光?”   “你……身为人臣,岂能不顾君王?”老者的气势竟然有一瞬间的下降,但随即又重新提起,“你不要忘了,你有今日权势,都是受皇上所赐!”   “是吗?”耶律敏冷笑一声,满面嘲讽,“身为君王,却用刺客来行刺并无过错的臣子,身为兄长,却用杀手来暗杀自己的妹妹,这样的恩赐只怕一般君王也做不来吧?”   “你!”老者气结,一时说不出话来。   耶律敏在控制韩延徽之后,便将此事在西楼公开,所以这件事如今已不是什么秘辛。   “耶律敏,难道你已经打定主意,要背叛大契丹?”老者怒道。   耶律敏瞥了老者一眼,冷冷道:“耶律敏一心为国,何来背叛之说?耶律倍不顾民情,执意西征,结怨草原诸部,如今陷国家于水火,更是引来唐军兴师问罪。”她深吸一口气,“事到如今,是谁背叛了契丹,不是一目了然?”   “你……强词夺理!”老者顿足。   “本相公务繁忙,若是没有其他事,请回!”耶律敏站起身。   老者神色一阵扭曲,好半晌,终是化为重重一叹,“耶律敏,你到底想怎样?难道迎接耶律德光那个叛臣入城,便是你想要的结果?”   “耶律德光是不是叛臣,我说了不算。”耶律敏道。   “这是何意?”老者问。   “说的算的那个人,已经在来的路上。”耶律敏最后看了老者一眼,动身出门。   “耶律敏!”老者在她后面喊,神色复杂又带着一股轻蔑,“李从璟手里的兵马还不到两万人,先前能攻破仪坤州已是依仗天幸,难道你认为他还能突破饶州军的防线,来西楼替你做主?”   “这就不劳阁下费心了。”耶律敏头也不回的离去。   回到政事房,耶律敏还没坐下来,就有心腹来向她禀报,说是耶律德光又派了使臣来,问她要不要见。   耶律敏没有着急回答,她先是坐了下来,凝神细想。   片刻后,耶律敏道:“带进来。”   先前来的老者虽然满脸怒气,但也仅是愤怒而已,言谈举止间并不敢真的触怒耶律敏,但眼下耶律德光的使者在见到耶律敏后,便是一副兴师问罪的神色,开口便是斥责:“宰相大人,因你一直拖延不肯打开城门,如今耶律倍回师而来,殿下已经被迫在城外与之交战,殿下遣在下来问问你,你到底打算何时打开城门,你还想拖延到什么时候?”   耶律敏在翻看文书没有抬头,所以她是何种神色也不得而知,不过她的声音是清冷的,“本相早已说过,他耶律德光若想进城,就得干干净净进城。西楼城中有无数百姓,更有他国商贾、使臣,耶律德光若是将战火蔓延到城上,会造成多少无辜百姓身亡?会造成多少他国商贾性命与财物损失?到时候契丹如何与他国交代,战后还有哪一国的商贾愿意来契丹?”   “宰相大人,在下劝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来人厉声道,“你早已跟殿下有过协议,不会阻拦殿下进城!”   “本相的确说过,也没打算毁诺。待到耶律德光解决完城外的事,本相自然会打开城门,不会令城防大军抵抗。”耶律敏冷冷道。   “可你不要忘了,来日殿下登基,你是殿下之臣!你今日这般作为,就不怕日后殿下不满吗?!”来人叫嚣起来。   耶律敏抬头,冷冷瞥了他一眼,“还有别的话没有?”   “什么?”   “既然没有,那就不必再费我口舌。”耶律敏仍是头也不抬,“来人,拖下去,打!”   “你……在下是殿下使臣,你怎敢如此冒犯?你……哎哟……啊……”   对方的叫嚣,很快就被他自身的惨叫声代替。   “丢出城去。告诉耶律德光,这西楼城,如今是本相说了算!他下次再派使者,最好遣个懂礼数的来,不要自取其辱!”   耶律敏放下文书,冷哼一声。   “宰相大人,耶律德光日后毕竟是要登基为帝的,你这样不给他留情面,日后怕是不好为臣啊!”耶律敏的心腹担忧道。   耶律敏看了那人一眼,淡淡道:“谁说本相要做他耶律德光的臣了?”   “这……”心腹错愕不已。   “本相在西楼为官,这是不假。”耶律敏看向屋外,“但是,本相不是他耶律德光的臣!便是做臣,也是做大唐的臣!”   耶律敏看向心腹,“你可记住了?”   “是,下官……记住了!”   耶律敏站起身,对房中诸人道:“你们都给本相记住,契丹想要繁盛,想要繁盛的长久,靠的不是劫掠,不是吞并其它部族,而是好生放牧、好生耕作,好生经营我们自个儿的家园,去与他族、他国的人互通有无。战争来来去去,只会让更多人流血牺牲,而劫掠得来的财富却不足以受用三年。唯有靠双手劳作,才能真正实现家富民足,经久不衰。而这些,只有大唐能够帮助我们。”   “做大唐的臣子,学习大唐的文明,这是智慧,更是你我的荣耀!”   耶律敏的话受到众人的俯首称是。   这本不是什么难懂的言论,契丹自耶律阿保机立国开始,不就一直在搬用大唐的制度,学习大唐的文化,还兴建孔庙吗?只不过那时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要去做大唐的臣子,要去以成为唐人为荣。   而现在,耶律敏带他们走上了这条路。   “宰相大人……”心腹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耶律敏道。   “是……听说饶州五万驻军悉数去拦截唐军北上,也不知秦王殿下能否成功抵达西楼……若是秦王殿下来不成……这些时日,城中那些耶律倍的势力与城外的耶律德光,可是一直在施压……宰相大人日夜辛劳,下官们心里都明白,其实宰相大人身上的压力比谁都大,毕竟西楼城这么大,人心复杂,如今城外又在激战……”   耶律敏摆摆手,示意心腹不必再说。   这些时日她受的苦,她背负的压力,只有她自己知晓。   旁人是怎么说她的?与耶律德光狼狈为奸的逆臣,待价而沽损公肥私的投机者,吃了失心丸得了失心疯一心把持权柄的奸臣……   莫说那些皇权派、耶律德光派的人,便是亲唐派的有些人,在此时都对她有各种看法。在这种情况下,以一己之力稳住一座城池,是何等艰难。   但她从未有过动摇。   因为那人在南下的时候,对她说过,他一定会来。   耶律敏看向屋外的天空,静静站了许久,不知何时,她脸上荡漾开一圈动人的光辉,然后左右的人都听到她在轻声呢喃:“他会来的……一定会来!”   “宰相大人,大人!”把守府门的卫士急匆匆跑进来,如同身后有恶犬追赶一般,连兜鍪都跑歪了,他人还没到,声音就已先传了过来,“来了,来了!”   耶律敏身子骤然一僵。   护卫扑倒在前,指着城外的方向,欣喜若狂,“唐军来了,他们来了!宰相大人,他们来了!”   终于来了么……   耶律敏松了口气,心头一直绷紧的弦刹那间松了,就好像天在这时塌下来,也不必只靠她一个人来强撑着。   疲惫至极的她身子一软,晕倒了下去。   “宰相大人……”   “宰相大人……”   ……   “耶律敏到底想干什么,朕的使臣已经入城了好几拨,时间都过了这几日,如今两军都开始交战了,她为何还不派遣大军来助战?她为何还不派军攻打耶律德光?她在等什么!”   营帐中耶律倍愤怒的咆哮,将所有能看到的物件全都摔了个粉碎。   “耶律德光这狗贼,竟敢真起兵来攻西楼,简直不当人子,不当人子!朕一定要将他千刀凌迟,朕一定要吃他的肉、饮他的血!”   “都是一帮逆臣贼子,全都是逆臣贼子!”耶律倍满面通红,如同受伤发狂的猛兽。   “皇上,皇上消消气,万万不可伤了身子。”旁边的大臣拼命相劝,“耶律德光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不消几日就会被我军击溃。宰相大人想必也只是在观察时机,不日定会出兵的,皇上勿忧!”   耶律倍好不容易平复了怒气,眼看帐中已经没什么东西可摔,他也就坐了下来。暗暗一想,耶律倍也知道此时不应这般失态,否则必定影响军心,左右不过是一帮贼臣,他相信耶律德光翻不了天。   “报!皇上!唐军,唐军来了!”   “甚么……你说甚么?”耶律倍一时没反应过来。   “唐军……唐朝李从璟,率唐军来了……”   “耶律敌烈呢?饶州五万大军呢?”   “败……败回饶州了。”   “我去你妈的!”耶律倍一跃而起,抽出宝刀,对着营帐就是一阵猛砍,一边砍一边骂,状若疯癫。   ……   “战况很是激烈啊!”   大军之前,李从璟青衫骏马,眺望了一番战场,啧啧赞叹。   “耶律倍恨极了耶律德光,当然会下死手。那耶律德光进不了西楼,也知道自个儿是背水一战,自然不会留余力。”杜千书嘿然道。   李彦超观察半晌,笑容揶揄,“势均力敌,势均力敌,谁胜谁负不好说,不好说啊!”   “扎营吧。”李从璟收回目光。   “是,殿下。”李彦超抱拳,想了想,又问:“殿下还有甚么吩咐?”   李从璟甩了甩马鞭,笑了两声,“派人去问问耶律倍、耶律德光,孤王已经到了,身为臣子,此时不来跪迎,更待何时?” 第704章 皇帝李嗣源   春日的天气也不总是晴好,从今日黎明开始,天空便是一片阴沉,到了午时的时候也没见好转,都说春困夏乏秋倦冬眠,这样的天气最是适合小睡。在洛阳皇宫崇文殿中,李嗣源眼皮正沉重的厉害,今儿早朝散了之后,他就一直在批阅奏章,到了这时候,正到了快顶不住的时候。   “到底是老了,有些不重用喽!”李嗣源放下玉笔,揉了揉脑门,自嘲几声。   “陛下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如今帝国又一片欣欣向荣之相,那千古盛世还等着陛下去开创,可万莫说这样的话。”敬新磨立即小跑过来,为李嗣源捶背捏肩。   “就你会说话,看得出来,你就是个没烦忧的。”李嗣源感慨,“没烦忧好啊,延年益寿。”   “仆下哪里敢跟陛下相提并论,若要说烦忧,只要陛下日日心情好,仆下就是就是做牛做马也是高兴的。”敬新磨笑道。   “好了,朕去躺一会儿。”李嗣源示意敬新磨停手。   就在这时,安重诲行色匆匆前来拜见,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秦王殿下已经攻破仪坤州,只用了一日时间!”   这的确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李嗣源顿感疲惫尽散,眼中精神奕奕,“快将战报拿给朕看!”   安重诲呈上战报,李嗣源细细阅览。   “秦王殿下真是英明神武,不亏为当世名将,这样的战役无论放在何时,都堪称大家杰作。陛下,此乃帝国之幸事啊!”安重诲笑容可掬,“看来此番殿下北上,定能马到功成……陛下?”   起初李嗣源的神色的确是高兴欣喜,但随着他阅览战报的加深,眉头逐渐锁了起来,到最后放下战报,李嗣源已是面如青山,一片严肃郑重之色。   李嗣源神思不安,他起身离开御案,在殿中来回踱步,负在背后的双手,手指不停来回屈伸。   “陛下……”敬新磨不知李嗣源为何突然变成这般模样,满心不解。   到底安重诲曾也是军中“宿将”,更是李嗣源的中门使,位置曾与郭崇韬是一样的,对战事军机知之颇深,眼见李嗣源这般神色,凝神细思之下,也逐渐能够想到一些东西。   李嗣源最后在大殿门口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屋外,彼处天色阴沉,如同大雨将至,洛阳青砖黑瓦,一片肃杀,仿佛隐藏着某种令人心悸的杀机。   对于北境战事,李嗣源是局外人,眼界更加清楚。同时,他身为先前的帝国番汉大总管,如今的帝国皇帝,在大势上的见识也不是常人可比。   安重诲已经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跟在李嗣源身后,一时沉默不语,眼见李嗣源一言不发,他不安道:“陛下……”   李嗣源抬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眼中的闪烁之色已经被坚毅所替代,那意味着他的思考已经有了结果,“传令下去,代州、新州、武州、儒州、顺州、檀州、蓟州、平州、营州、辽东并及各关隘、要塞驻军,凡甲胄齐全者,全部出关,进击契丹,接应秦王!”   “以辽东安北营上将彭祖山为东北面招讨使,统帅辽东、营州、平州边军,发兵黄龙府!”   “以檀州刺史武思敬为北面招讨使,统帅檀州、蓟州、顺州边军,经仪坤州,发兵西楼!”   “以威塞节度使顾大全为西北面招讨使,统帅代州、新州、武州、儒州边军,发兵西楼!”   李嗣源转身走回御案,安重诲却已心头巨震,皇帝陛下的这个安排,分明是尽起大唐北境边军,倾巢而出向契丹发动前所未有规模的大战!   大唐北境以幽州、云州为重镇,驻扎藩镇重兵,兵马俱都过万,卢龙军更是多达两万之数,但这并不是说其它地方就没有边军了,各州各要塞关隘驻军,例如古北口、扁关,更是有数量不少的精兵。这就更不必说辽东安北营。现时主力驻扎于建安城的辽东安北营,成军于同光三年,彼时是李从璟在幽州训练多时的“新军”,经过同光三年、四年之交那场大战的磨练,战力俱都不一般。   当年李从璟出援渤海、进击西楼时,因身份权限和防卫问题,根本就不敢动用各州边军,即便是在战事最激烈、形势最艰难的时候,也不过是用其辅助罢了!   而现在,李嗣源一声令下,就要北境边军尽数出动!   这已经不是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战役,而是要与契丹国战!   牵一发而动全身,更何况是这等旷世大战,可想而知,到时北境各州会是怎样一番地动山摇的景象!   安重诲方才也想到了卢龙军北上战局的艰难,也推断出了一些各方隐藏的杀机,也能揣测李从璟要做的事与四年前到底有多大的不同,会有多大的震动,要想成功,也绝非看起来那么容易,但他没想到在李嗣源眼里,情况要比他预想的要严重百倍!   安重诲正想劝劝李嗣源,他倒不是想劝说李嗣源收回成命,而是想问问李嗣源,是否有更稳妥的布置,更周密的计划,动静能不能稍微小些。毕竟大军一动,各项开支都是天文数字。   但还没等他开口,李嗣源已在御案后说道:“传令河东节度使夏鲁奇,朕令他为北面接应使,调集河东军精锐,紧随边军开赴草原!”   “再令幽州、大同、威塞诸镇,粮草就地调配,别以为朕不知道这些年他们靠着屯田,攒下了多少粮食,如今到了拿出来报国的时候了!”   安重诲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艰难道:“陛下,这样动静是不是大了些?”   “动静大?”李嗣源皱了皱眉,“安卿是在责备朕,说朕相助秦王不利,应该再发天子六军赶往北境?”   安重诲心头一跳,李嗣源神色认真,分明就不是开玩笑的架势,从对方深邃的眼神中,安重诲看得出来,对方是的确在思考他方才说出来的话。   “陛下……”   “安卿不用多言。”李嗣源一挥手,“我王师伐蜀时,契丹就不安生,千方百计毁我大业,给帝国与秦王造成多少麻烦?如今,朕不出手则已,出手就得让他们知道,我大唐帝国,不是不敢尽起大军马踏草原,不是不能挥师千万再破西楼!大唐是君,契丹是臣!这话不是靠嘴皮来说,而是要用我大唐铁甲,让他们都给朕记在心里!”   安重诲心头一惊,他这才意识到,李嗣源心中的格局比他料想的要大得多。   见安重诲再无言语,李嗣源摆摆手,“一应诏令,八百里加急送往前线!严令:北境各州,接诏三日内,大军必须出动!边关各镇,接诏次日,铁甲必须出关!”   “是。”安重诲俯首,草拟诏书的事,还得他的中书省来做。   安重诲忽然想到一件奇怪的事,“陛下,北境边军尽数出动,为何独独不令大同军出关?”   “大同军?”李嗣源笑容深邃,却没有明说什么,但是安重诲从李嗣源的神色里,已然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身为帝国宰相,安重诲职责很大,他平日里要做的事当然不只是当应声虫,这会儿便问道:“陛下,北境突起这样大的战事,那南边如何处理?杨吴正要攻打楚地……”   “让他打好了!”李嗣源大手一挥,“回头再收拾他!”   ……   一夜间,大唐帝国突然在北境掀起惊天大浪。   边镐听到消息,已是数日之后,当李从荣无比肯定的告诉他这件事时,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金陵才子,第一次无法掩盖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李从荣一脸苦恼,“陛下定下此等大策的时候,身前就只有安重诲一人,旁人莫说率先与闻军机,连风声都没有听到过,就连任圜、李琪等人,也是事后跑到陛下面前求证的。陛下这个举措来得的确突然,根本让人无从预料,就更谈不上应对了。”   “的确无从预料,的确无从应对。”边镐苦笑一声,终于收拾好了神色,“事先谁能料到,陛下会在北边掀起这样大的动静?根本不可能想到,不可能啊!”   的确不可能想到。   其一,行动突然,事先毫无预兆。   其二,仅仅出动边境各州的有限边军,这样的军事行动在寻常看来,简直弊病百出,且不说兵力不足,各军藩属不一,协同行动难如登天,便是拉上战场怕也只是空有声势,而无实用,一旦战事不利,那便是自掘坟墓;而各州边军尽出,更会使得边境各地防御空虚,就不说境外他国军队趁虚来袭,尽是各地贼寇都难以应对。   这样的事,谁会去做?谁敢去做?   其三,调度困难。州军三日出动,边军一日出关,行动太过仓促,且不说后勤粮草极难供应得上,边地恐怕更是要乱成一团。而对藩镇军的调动,三日出营,更是形同儿戏。   其四,李从璟早早出现在边境,摆足了以卢龙军去契丹当搅屎棍的架势,先前看来,无非是想出出西川的恶气,再顺道赚取一些便宜罢了,天下人哪里会想到,最终大唐会向契丹发动这种规模的军事行动?谁能想到大唐会有惊天谋划,逆天图谋?   这个时候,听闻李嗣源的布置,天下人不禁要问一句:你们到底要作甚?   正因这种种原因,各方莫说应对,连料想都不曾料想到。   杨吴自然也是。   边镐突然感到一阵无力,杨吴在金陵给他造了那样大的势,让他成功潜入洛阳,还到了李从荣身边,如今他来洛阳已有很多时日,本以为深入大唐腹心,便能及时洞悉大唐国事的命脉,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事先却是一点察觉都没有,这不仅表现了他的无能,怕是也不好向徐知诰交代。   “许多朝臣都说,陛下一怒兴兵,突然闹出这样大的举动,搅得北境天翻地覆,是鲁莽之举,最终要自食恶果的;更有人说陛下是护子心切,以至于拿国事当儿戏,分明是游戏社稷……”李从荣扰扰头,脸色也有些尴尬,这些议论如此诋毁李嗣源,他心里也不好想。   “一怒兴兵吗?”边镐摇摇头,他抬头望向阴沉的天色,“那他们就太小瞧大唐的这位陛下了。” 第705章 帝国之两难   李从荣好奇道:“莫非不是这样?”   “难道殿下认为,陛下有今番种种举动,都是因为知道秦王孤军深入敌境,局势不利四面皆敌,关心则乱,故而不惜惹得北境大乱,也要尽起边军相救?”边镐看着李从荣,眼神怪异——那眼神,嗯,就跟看一头猪一样。   李从荣尴尬的咳嗽两声,心里也知道的确不应该,就算李嗣源担心李从璟,那不也应该从李从璟一去北境就开始担心吗?   “陛下观仪坤州战报而神思难属,因担忧秦王安危而怒兴王师,不过是做给某些人看的罢了。”边镐摇头,“这样做的目的,不过是让他们对北境战事报轻蔑态度,不认为北境战事能成而已。”   李从荣没问这种姿态做给哪些人看,这个问题不用问,当然是做给帝国的对手们看的。   李从璟道:“孤王……曾也随兄长研习战事,对征战之事多少知道一些,这回北境兴兵,的确有种种显而易见的弊端,别的不说,仓促起兵,粮草难以为继,各部协同难以统一,各州防御更是落入空虚的境地……”   “这些真的是问题吗?”边镐不等李从荣说完,鲜有的缺乏耐心,打断了李从荣的话。   李从荣不说话了。   “殿下难道忘了,此番在北境统领大局的是谁,早年又是谁在北境做了数年幽州节度使,将卢龙变了天?”边镐问,“彼时那人以一地战一国,边地姑且没有乱,边军姑且能节节大胜,这回又算什么?”   李从荣神思一动,震惊道:“先生的意思是说,这回北境兴兵,根本就不是陛下临时起意,而是他与兄长……早就有的主意?”   “难道李从璟真的不怕死,孤身北上找契丹的麻烦不说,敢只带着一个卢龙军,就去契丹国内胡作非为?皇帝陛下难道真的不体恤秦王殿下,没有布局没有后手,就敢让他以身犯险,去耶律倍、耶律德光、述律平与契丹数十万大军面前搅弄风云?”边镐面如湖水,“殿下更要知道,这样的战争,打输了固然理所应当,但若打赢了,便是足以流传千古的经典战役!”   “这……”李从荣再也说不出话来。   边镐脑袋有些疼,这些事他现在说的再清楚,也不过是马后炮罢了,先前根本就没有想到,所以这时候说出这些话来不仅半分成就感都没有,反而很是沮丧。   见李从荣无话可说,边镐又是一阵无力,“难道殿下就没发现,此番陛下调集北境大军,却唯独没有提及大同军?”   李从荣闭上了嘴。   话至此处,边镐索性便再无保留,“殿下还记得,王师刚定两川,西川动乱,而后帝国面对的两难之局吗?”   李从荣惊道:“先生是说,契丹西征,杨吴伐楚?”   边镐站起身,理了理衣袍,“现在,大唐已经展现出了他的应对之策。”他露出一个难言的笑容,“完美的解决方案。”   ……   此时此刻,边镐固然有些自责神伤,觉得自个儿辜负了徐知诰的信任,但这些消极情绪也不过是一闪即逝,他很容易就重新振奋起来,准备以十二分的精力,好好面对接下来的局势。   而对演武院的探究,无疑是这其中的重中之重。关于如何突破演武院那壁垒森严的防线,经过许久谋划,边镐已经胸有成竹。   但此时边镐还不知道的是,一个白袍如雪的身影,已经摇着那张绘有一方河山的折扇,站在了洛阳城门前。   阴沉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转晴,一缕阳光从云中洒下来,正好落在白袍书生的肩上,他透过城门甬道看见城中车水马龙,笑容比阳光还要和煦:“洛阳,我又回来了。”   高深莫测,潇洒至极。   然而他话刚说完,突然脸色一阵扭曲,接着便哎哟一声弯下身,抱着自己的大腿又跳又叫,“哎哟,抽筋了,快来扶我一把……妈的路上赶太急了……”   ……   草原上虽也有群山辽阔、山势起伏之地,但多数地方还是一马平川、一望无垠,尤其是在有河流的地方,夕阳落在河流尽头,便能看到金色河流自金日流出的绝美景象。   “从这个方向看过去,这条河真像是日头撒的一泡尿啊!”   “还他妈是黄色的尿,由此可见,日头这几天上火很是严重啊!”   一番对话,将唯美的意境给破坏了个淋漓尽致。   河流边,两个年轻人哈哈大笑。   一大群人马正在引水,旁边的草地上,还有更多人,左右加在一起,怕是不下三千之数,而这样大的一群人,驱赶的牛羊群就更是庞大,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应该是一群很富裕的牧民,鞍马皆是好货色,在草原上,资产这样雄厚的牧民,绝对是某个有名大酋长的部民。只不过在草原局势如此紧张的今天,这样轻彪的一支人马应该在战场上才对,不知为何却在这不紧不慢的游牧。   从另一方向上过来了一群人马、牛羊皆是不多的人群,他们没敢靠近这批人,本分的选择了在河流下游饮水。草原上打家劫舍的事同样不少,大部群吞并小部群同样是常有的事,当然一般的正经牧民也不会这样做,这不是怕惹到惹不起的人,而是因为现在大家普遍都爱好和平……嗯,草原也是有秩序的。   但人马在三千之数的那支牧民却明显不这样想,先前对话的那两个年轻人,这时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河路下游的牧群,不怀好意道:“看到没有,这群羊多肥,这都到了嘴边,怎么也得拿来下锅!”   “的确是肥羊……你到底是说这群牧人是肥羊,还是说这群牧人的羊很肥?”   “这有什么区别吗?都一样!”   “两百多人,不够练的。”   “这算不错了!这些时日以来,咱们劫杀了多少牧群?方圆数百里之内,没有再大的牧群了!一言以蔽之,此乃真正的肥羊,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你怎么把我们说的跟劫匪一样,我们可是精锐!”   “哎呀,事到如今,就不要纠缠此等小节了。充作草原流窜劫匪,在草原各方大战,无人威胁我们的时候,以抢劫之名,行练兵之实,这是我军早就有的传统,同光年间咱都这么做了!龙门山一役,将士们折损太多,新补充的军士虽说都是各军精锐,但毕竟相处的时间短,战阵配合之道还不娴熟,拿牧人练兵是很有必要的……”   “停停停,李彦琳,别开口就长篇大论,我头疼。你我是来策应殿下的,练兵不过是顺带而为。我就不明白了,眼下殿下都该到了西楼了,咱们为何还不与大军会师?”   “这你就不懂了吧,咱们是骑兵,但也是奇兵啊!奇兵是用来干嘛的?出其不意啊!千百里奔袭,拯救大军于危难之际,破军斩将力挽狂澜,说的就是咱们这样的!”   两个寻常牧民装束的人正聊得欢快,旁边来了一员骑将,向河流下游一指,“李彦琳,交给你了,天黑之前结束战斗!”   “得令,林将军!”   李彦琳纵身上马,招呼了部曲,五百人迅速成阵,而后又散开,向河流下游的牧人席卷而去。   直到这时,奔驰中的将士才会偶尔露出衣衫下的铠甲。   那河流下游的牧人,看见那群他们深为忌惮的家伙果真分兵来攻,无不大骇,纷纷上马,但这时逃走已经来不及,只得硬着头皮应对,眼看牛羊是保不住了,他们急得大叫,又不肯轻易逃走。有那悍勇之徒,反而向来者迎上去,意图杀鸡儆猴,让对方知难而退。   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他们错了,他们的弓箭还没射出去,对方就已经齐齐俯身躲在马脖子后面,完全不给他们机会。待得稍微奔得近了些,他们手中的也不知是何种弓箭,不用挽开就射了出来,而且准星出奇,当先的牧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射落马下。   而后近了人群,起身抽刀,挥斩错身,动作极为干净利落,随着一个个牧民接连倒下,他们终于意识到,他们面前的根本就不是普通牧民,也不是普通悍匪!   然而此时醒悟为时已晚,连退路都已没有,君子都将士席卷包围,很快就对他们展开围杀。   没多久,百余牧民尽数死于非命。   而此时,夕阳还未落下。   李彦琳巡视了战场一圈,感到很满意,最后来到牛羊前,望着眼前满满一片叫唤的牲畜,他满眼都是财迷神色,“好啊,都是我们的,都是我们的了!”   还没巡视完新得的战果,李彦琳忽然机警抬头,在不远处,有数骑疾驰而来,待对方离得近了,李彦琳神色一凛。   是秦王近卫。   衣甲皆有血迹!   “林将军何在?!”来人大喝。   李彦琳的部曲指了方向,李彦琳没有犹豫,迅速跟了过去。   李彦琳跟着近卫找到林英——玄武城一战,林雄重伤,至今未痊愈,倒是林英恢复得好些,李从璟鉴于他在战场上的表现,特许他暂代君子都都指挥使之职。那近卫亮出令箭,“西楼战起,秦王令,君子都立即驰援!”   林英、李彦琳俱是一愣,“西楼战起?契丹军在攻打卢龙军?!”这是怎么回事?两人一时想不明白,先前接到的军令,还是卢龙军大败饶州军,正抵达西楼,这时候契丹军为何开始进攻卢龙军? 第706章 秦王再着甲   林英不敢耽搁,立即接令:“林英得令!”   “全军集结!”林英转身,对君子都传下号令。   沉重的号角声呜咽响起,打破了草原沉静的日暮。   少时,林英策马来到阵前,环顾众将士,先是传达了李从璟军令,而后喝令道:“全军听令,立即驰援西楼!”而后,高举手臂,“展旌旗!”   三千君子都,至此高居旗帜,风驰电掣般奔向西楼。   至于那一望无际的牛羊,则是无一人询问一声、多看一眼,全都就地丢弃。   待君子都消失在原野,原先下游那群牧民中,有一个侥幸未死之人爬起身来,却发现自己被数不尽、看不清的无主牛羊围在中间,他呆立羊群中,不明所以。   ……   一日前。   李从璟率卢龙军抵达西楼城外。   当其时,耶律倍与耶律德光正在激战。   大军停下不久,耶律倍和耶律德光就派了使臣来见。   看到两人并没有亲身前来,李从璟眼中的神色就很难言了,他自嘲的笑了笑,对身旁的杜千书打趣道:“耶律倍和耶律德光也太不识趣,自己不来却只派使者前来,那些使者的跪迎我还真不稀罕。”   桃夭夭在他耳旁揶揄道:“看来秦王的威风还不够,人家没打算买账。”   “都是逆臣贼子啊!”李从璟装模作样叹息,“此时给他们机会他们不来,往后就该后悔了,孤王有的是打得他们服气的时候。”   说到这,示意杜千书,“看来莫神机说的没错,孤王来西楼,耶律倍与耶律德光不会来跪拜服输,然后都眼巴巴求着孤王相助他们。快打开莫神机送来的锦囊,看看他都说了些什么。”   莫离向来喜欢自比先贤,留锦囊这种事早年就没少干过,只不过这回的锦囊,却不是莫离在仪坤州与众人分别时所留,而是后来半路上遣人送回来的,李从璟也刚刚收到,还没来得及看。杜千书闻言掏出锦囊,双手奉上。   李从璟满面春风的打开锦囊,细细看下去,殊不知他一看完内容,脸色立即就变了,“不好!”   “传令全军:偃月阵!”   ……   昨日夜。   耶律德光接到耶律敌烈败回饶州的消息后,沉思良久,而后说了一句众人都没料到的话,“遣使去见耶律倍,孤王要与他相见。”   左右大惊,正欲相劝,话还未出口,耶律德光已是怒喝道:“速速去办,多言一句,立斩不赦!”   这边厢,耶律倍也接到了耶律敌烈军败的消息,他在大怒之余,也陷入沉思,过了许久,他抬头道:“遣使去见耶律德光,朕要与他相见。”   只不过他的使臣还未派出,耶律德光的使者已经到了。   这一回,昔日契丹国最有贤名两个皇子,争斗多年的兄弟俩,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总算是想到了一处。   不时之后,两人避过耳目,只率些许精锐近卫,在隐蔽处相见。   树阴前,兄弟兀一碰面,耶律倍即怒斥道:“耶律德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背家弃国,聚众叛乱,你眼里还没有君臣,还有没有王法,你难道不知死吗?”   耶律倍厉声斥责,一直持续了好半晌,那愤怒之色就差被扑过来咬断耶律德光的脖子,然而耶律德光却只是安静的站着,悉数接下了耶律倍的怒骂。   待耶律倍好不容易停了下来,耶律德光苦笑道:“兄长若是要骂,只管骂个够,愚弟接着就是了。”   “你当真以为此时朕不敢杀你?”耶律倍闻言不仅没有觉得舒坦,反而大怒,他眼中凶光毕露,可见的确是动了杀心。想想也是,他一番王朝霸业,多年准备,如今都毁在耶律德光手中,怎能不恨?   “兄长若要杀我,见面就动手了,何必等到此时?”耶律德光脸不红心不跳,既没有对耶律倍的愧疚之色,没有对耶律倍的惧怕之意,“不过兄长要对愚弟动手,实则不过是自家之争,愚弟此番兴兵西来,虽然在兄长看来是大逆不道,说到底也不过是自家之争。你我自家人明自家事,自家人相争,便是争得头破血流,无论最终谁站着谁倒下了,自家的东西还是自家人的,输赢都不过是个人命运,于家国无伤。但是此时此刻,却有强盗要入家劫掠,霸占你我家业,难道你我不该先联手对付外敌?”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朕!”耶律倍冷哼,“还有,契丹国是朕的,朕是契丹皇帝,你不过是觊觎朕的家业,与那外贼并无二致!”   耶律德光摊摊手,那意思是随你怎么说,你开心就好。   “说吧,你有一刻的时间说服朕,否则朕明日必会尽起大军,先除内贼,再去收拾李从璟!”耶律倍皇帝的姿态不能丢,依旧是高昂头颅。   耶律德光也不拿捏姿态,娓娓道来,“李从璟已败耶律敌烈,明日就会抵达西楼。他是何种心思,兄长难道不知?”   耶律倍又忍不住了,“说到这朕倒是要问问你,你此番兴兵,是否与李从璟相互串通,是否与耶律敏相互勾结?可恨那耶律敏,朕对她那般恩重,她竟也临阵倒戈,实在是可恨!你们还真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李从璟若是一心相助愚弟,愚弟今日何必来与兄长相见?那李从璟是什么样的人,他打的什么主意,难道兄长果真不知?四年前相助兄长,今日又来蛊惑愚弟,不过都是想要引得契丹内乱,好消耗契丹国力罢了!”耶律德光痛心疾首,“此番他与愚弟联合是假,勾结耶律敏倒是真……”   耶律倍有心想说他与你勾结也是真,想了想终于是忍住了。   耶律德光继续道:“明日李从璟抵达西楼,不出所料,定会坐视你我兄弟相争,等你我两败俱伤的时候,他则坐收渔翁之利。到得那时,我契丹大军折损殆尽,他李从璟还不是想如何折腾便如何折腾?便是兄长胜了愚弟,但往后兄长的皇位还能坐得安稳否?要知那耶律敏趁你我相争之际,暗自培植党羽,一心投靠唐朝,如今可是势力非常,来日再有李从璟相助,她就不仅仅是尾大不掉,只怕兄长你也要为她所驾空了!”   耶律倍冷笑道:“你是怕自个儿被耶律敏驾空了权柄吧?”   耶律德光耐心有限,此时也忍不住出击,“兄长与徐知诰联合,暗中培植势力捣乱西川,让唐朝禁军至今都不能离开两川,惹得唐朝对契丹怨恨不已,李从璟更是不惜亲自前来找麻烦,这难道也是愚弟的事?”   要说耶律倍先前不知李从璟知道了他捣乱西川的事,如今李从璟连败耶律黑格、耶律敌烈,这般来势汹汹,他若是还不醒悟却也不可能了。   “朕那是为了契丹大业,哪像你这般狼心狗肺,就知道祸国殃民,来夺朕的皇位!”耶律倍大怒。   耶律德光脸色一阵扭曲,有心发作,终究还是忍住,沉声道:“无论如何,李从璟此番北来,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了,扶持耶律敏也是因此……耶律敏不必多言,早年她逃到幽州,就与李从璟勾结一处,四年前她回契丹,是否是所图深远姑且不言,此后定会唯李从璟之命是从,却是毋庸置疑。兄长……”   耶律德光深吸一口气,“无论往后如何,只有先败李从璟,这契丹才会是契丹人的契丹,日后也不必受耶律敏掣肘,否则,你我寝食难安!”   耶律德光一番话字字珠玑,可谓是入情入理,只不过耶律倍心中恨意仍是滔天,“与你这等逆臣贼子联手,实在是让朕万分恶心……他李从璟区区一介卢龙军,还真能反了天不成,朕就不信胜了你之后,不能拿下他!”   “岂会是只有卢龙军?”耶律德光摇头,“那不过都是假象罢了。”   他声音冰冷道:“李从璟之所以只率卢龙军出现在你我面前,防的就是你我对他太过忌惮,从而逼得你我联手,让他讨不了好。正因为只率卢龙军出现,你我对他过分轻视,所以才会全力自相残杀,想着事后随随便便把他赶走。但兄长也不想想,但凡他李从璟出现的时候,哪一回没给契丹带来深重灾难?待到你我事了,大军疲敝,他李从璟大手一挥,万千大军北来,到时谁能奈何得了他!”   耶律倍大惊,“你是说,他暗中调集了大军在等着?”   耶律德光痛苦道:“正因事先不曾察觉到这点,还想着仪坤州、饶州军随随便便就能挡住他,就算挡不住,你我事了之后也能随手解决他,所以才对他不够重视,才会只顾着处理眼前的事。现在看来,却是你我都太天真了……”   “这不可能!”耶律倍断然摇头,“朕的眼线密布唐朝北境,彼处并无大军调动!否则,朕又怎可能一心西征?!”   “愚弟的眼线何尝不也是这般说?”耶律德光苦涩道,“但很多事,光靠眼线是不够的。”他有心说得靠脑子,又觉得这样太侮辱耶律倍了些,好歹及时打住,“李从璟前时没调动大军是真,但现在呢?兄长的眼线多久没有新消息传回来了?”   耶律倍愣住。   虽说眼线是有事禀报,无事则隔一段时间一报,但近来没有回报,并不代表就一定无事……还有可能是那些眼线都不在了!   “总而言之,李从璟北来之后种种举措,的确蒙蔽了你我,让你我以为唐朝不会大举兴兵北上……然而,你我终究还是低估了唐朝的怒火。”   “不对!”耶律倍叫起来,“西川动乱,杨吴攻楚,难道唐朝不管了吗?唐军禁军如何能大举北上?”   “何用禁军?兄长难道忘了,卢龙边镇,那是李从璟经营多年的地方,无论是藏些兵马,或是临时紧急调动边军出战,再组织地方后备兵员戍卫州县,他都轻车熟路!”耶律德光寒声道,“他根本就不必用到禁军!”   耶律倍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越想越觉得耶律德光的话是对的,因为李从璟这个家伙……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既阴损又强大的对手啊!   耶律德光见耶律倍已经想通,遂道:“但你我并非也就败了,眼前李从璟只有卢龙一军在身边是事实,他要调集边军赶来,总需要时间,而这就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耶律德光盯着耶律倍,眼中精光爆闪,“你我合力,抓住时间,吃掉卢龙军,就能打破李从璟的布局!卢龙边军虽能北上,但藩属太杂,战力不强,只要击败卢龙军这股主力,卢龙那些边军就不是大问题。而若能活捉李从璟,则唐朝此番攻势顿时土崩瓦解!”   耶律倍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他望着耶律德光,“你真能与朕齐心共拒李从璟?你果真不会背后使绊子?”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耶律德光凛然道,“再说,愚弟可不想千辛万苦,最后却只能做个傀儡皇帝!”   耶律倍冷哼一声,“你做不成皇帝的!”   “明日,你我佯装激战,等李从璟到了西楼,在其扎营之前,趁其立足未稳、自满松懈之际,疏于防备之时,你我共击之!”   “你我军中不乏耶律敏、李从璟之耳目,待唐军出现之时,少不得要佯装大怒、惊慌……”   ……   李从璟将锦囊丢给杜千书,调转马头回去阵前。   莫神机不负才名,推算出了耶律倍、耶律德光的心思变化与谋划。   而此时,那“激战”的两军,怎么看情况都有些微妙。   耶律倍与耶律德光未交战的军阵,则已开始有了变动的迹象。   旷野,一望无际。   天边,金日西沉。   李从璟来到卢龙军阵前,回转马头,目视契丹军。   彼之兵马,十倍于我。   秦王目光平静,气息沉稳,他张开双臂,“来人,给孤王着甲!”   ——给你们跪迎的机会不知珍惜,孤王就打得你们扑地求饶! 第707章 精骑破敌甲   西楼建城之地,依山傍水,三面皆有群山,虽不高峻,却恰得众星拱月之势;西楼城前,远近各处颇有矮山土泡,然放眼观之,却无碍于天地辽阔。   阵战之道,杂糅万象,天时地利自是题中之意,因战事突起,身前左右皆敌军,先机已失,卢龙军局势极是不利,然则行军之法,必符进退之理,卢龙军虽处劣势,但还没到九死之地。   依山列阵,阵成偃月,可保进退。   然契丹军毕竟早有准备,先前不动则已,这厢一动,便有雷霆之势。但见左右两阵,那各拥十万雄兵的铁甲海洋,翻出一道巨浪,带着两军呼啸转来,大有席卷万物、摧天毁地之能。   身处近二十万大军面前,闻杀声,察地动,又见那风起云涌,谁敢不惧?   区区不到两万卢龙军,在大海面前,无异于一座草庐,转瞬即有被吞没之风险。   蚍蜉之于大树,萤火之于日月,大小之别,无如此刻之鲜明。   当此情景,莫说胜败,但问一句:赴死何其容易,求生何等艰难?!   然而你要再问,那阵前对敌我大势感知最清楚之人,那位历经杀伐深知沙场深浅的宿将,那位大唐帝国尊贵显赫的秦王,他惧是不惧?他不会回答你。   因为,他在着甲!   在近二十万大海一般汪洋、天地一般浩瀚涌来的敌军面前,他在着甲!   在只不过区区不到两万之数,但军阵严整、军旗飘扬的同袍面前,他在着甲!   曾经沙场多少事,而今秦王再着甲。   北上以来,卢龙军历经数战,尤其万马坡一役,前后历经七日,甲士猛攻敌营之时,战况不可谓不激烈,然连日以来,李从璟都不过青衫革带而已,稳坐后方未临战阵,更不曾去披甲执锐。   大军远道而来,一路势如破竹,到得此时,雄城在前,如虎豹卧雪,敌军在侧,如群狼环伺,卢龙军注定有一场苦战,李从璟终于立马阵前,他好整以暇,披战甲、持长槊。   黑袍黑发,铁甲骏马。   近两万双眼睛在看他,数十万双眼睛在看他。   李从璟调转马头,锐利如金的目光,在万千将士身上扫过。战阵前,大将林立,李彦超、李彦饶、许大胆、徐旌等人,无一不是天下骁勇,无论放诸何军,都能杀出一片赫赫军功。上将身后,铁甲如潮,一望无际,这里的每个将士,都是幽燕的大好儿郎,古往今来,以之成军者,无不精锐,常震天下。   世人称之:卢龙铁甲一万八,十万雄兵亦可杀!   秦王倒持长槊,在战马上问:“告诉孤王,尔等何人!”   尔等何人?数百近卫齐声喝问。   “大唐铁甲!”万八将士齐声回应。   天下兵马大元帅再问:“告诉本帅,尔等何人!”   “大唐卢龙军!”万八将士声震云霄。   李从璟三问:“大唐铁甲,卢龙骁勇,你们怕死吗?!”   “不怕!”   “不怕!”   “不怕!”   万八将士势震山河。   李从璟四问:“明知一死,可敢一战?!”   “战!”   “战!”   “战!”   金戈相击,铁甲轰鸣。   李从璟回身,长槊前指,彼处,敌旗遮天,敌甲覆地,“狭路相逢勇者胜!孤王要尔等告诉贼敌,尔等何人!”   “杀!”   “杀!”   “杀!”   卢龙铁甲,气冲斗牛。   李从璟大喝:“李彦饶!”   “末将在!”   “率步军大阵,后山前结阵!”   “末将得令!”   李从璟再点将:“李彦超!”   “末将在!”   “精骑两千,护卫两翼!”   “末将得令!”   李从璟拉下兜鍪,“徐旌!”   “末将在!”   “精骑三千,随孤王杀敌!”   “末将得令!”   战场争胜,最上夺势。敌军众,我军寡,欲为守势,先立攻心。遣上将,破军入阵,夺敌战心,是为首要之重。   契丹军虽大举袭来,然变阵之际,攻势未成,各部虽势如狂潮,实则联系未深,大小战阵衔接未紧,颇有空档与可乘之机,当此之际,以精骑突击,扼其前阵,挫其士气,可收奇效。   先前战事,逢战必有军议,彼时诸将各抒己见,无尊卑之分,如今大战降临,李从璟颁下军令,独断专行,却无人敢有异议,饶是李彦超等将忧其周全,也不敢多言。   秦王锐意进取,因厚积军功而立身,曾经年率军征战,向来无所畏惧,自入洛阳投身政事以来,不过四载,若是今日便失了出入战阵之心,那不是惜身,而是自取灭亡!   我欲强便强,我欲胜便胜!   这就是大唐秦王。   汉唐雄风何处寻,且看秦王破阵!   卢龙军阵是大湖,三千精骑分流而出,卷动烟尘,其势自成一条江河。江河奔流,前阵渐尖,后阵渐厚,遂成锋矢阵。契丹军阵是两方海洋,此时向卢龙军袭来,如牛出双角。   牛角厚重,比那江河要宽。   然则江河已成锋矢,牛角却未聚力,如同分叉许多的线头,空有牛角之身,没有牛角之角——牛角之势只是暂时,乃是契丹军变阵的一种过渡形态,契丹军本就没有磨尖牛角的意思,他们要的是两面合围卢龙军阵。   只是谁也不曾预料,这时候卢龙军阵会分出一支精骑,主动出击!   大地辽阔,金日西沉,在不高的断断续续的山峦上徘徊不去。旷野深邃,愈发衬托的矮山毫无气势,奔驰在山前广阔平地上的锋矢阵,向那其中一只牛角袭去。   契丹两军突然转向袭向卢龙军,变势要快,变阵却不能急,各自近十万的军阵,急了自然会乱。双方虽然相距不近,但只要变阵完成,大势一成,卢龙军便跑不掉——跑则能追。时辰已经不早,再有一个多时辰夕阳就要落入地平线,契丹军选在此时出击,趁的便是这个时机。   只要在天黑前围拢军阵,一旦进入黑夜,阵脚大乱的卢龙军,根本无从抗拒大海袭来的恐惧,耶律倍与耶律德光此举,深得用兵之法。   李从璟主动出击的意义也在这里,卢龙马军必须扼制契丹军阵之势,让卢龙本阵在天黑前于山前布好防御大阵,如此阵脚稳固,方能有后续之战。   欲制牛身,当制牛角。   李从璟对战机的把握,入木三分。   不多时,三千铁骑就近了牛角。   李从璟选的是耶律倍这一方。   阵后,耶律倍高居望楼,见了三千卢龙马军奔来,不禁脸色微变,而后却又冷哼一声,“蚍蜉撼大树,不知死活!”   眼见卢龙精骑袭来,契丹军阵中令旗挥舞,鼓声连连,那当先的军阵正在变化,无暇应战,两翼的精骑本有护卫大阵之责,这下在旗鼓号令之下,立即迎上来。   李从璟却看也不看两翼敌军,长槊往前一指,下达了全速突击的命令。   三千精骑,立即将速度提到冲阵水准上来,锋矢阵如阵风突袭,直取中军。   两翼的契丹精骑千夫长见卢龙军不理会自己,顿手舞足蹈叫喊连连,他们本是斜指卢龙军阵,这会儿卢龙军埋头前行,他们便会直接碰到卢龙精骑侧腰。   那两名千夫长异口同声,喊的却是:“腰斩敌军!”   他们十分激动,因为卢龙军的这个破绽太明显,军阵腰部防御最是薄弱,制腰则制身,这是连百夫长都知道的事。况且他们身后,还有更多的契丹精骑在奔来。   面对两股契丹精骑直奔腰侧而去,李从璟嘴角勾起一抹微冷的弧度,只不过这抹弧度隐藏在兜鍪下,却是无人能够看见,而李从璟双眼迸射出的浓烈杀气,还是犹如实质无比清晰——那是长久积攒的战意终于得以释放的爆发!   五百步,三百步,两百步,李从璟渐渐能看到眼前契丹军阵的窘迫。   那正在变阵的契丹众人,转脸相顾,既有骇然,又有狰狞。   当头的契丹军士反应迅捷,虽不能变阵来迎,却也可以弓箭射之。   一泼箭雨,不下数百。   叮叮当当,打在铁甲上。   并没有什么卵用。   李从璟咧咧嘴,“痒。”   “弩!”李从璟身后,一张脸也隐藏在兜鍪下的徐旌,陡然一声大喝。   此时,卢龙精骑距离契丹军阵,已近百步。   百步内,劲弩穿甲。   那契丹军士,弯弓搭箭,还想再射,未及出手,弩矢扑面。   五十步内,劲弩杀人。   外层的契丹军士,睁大了不可思议的双眼,下饺子般接连坠马。   这便是卢龙劲弩的威力!   弩矢如蝗,由前而后依次射出,训练有素的卢龙骑兵,保证了每一支弩矢都在最佳距离射出——地上仿佛有一条直线,每名骑兵奔过这条直线时,便飞射弩矢。军阵的弩矢,在空中练成一条龙,龙头在契丹军阵,龙身在己方军阵。   “槊!”徐旌再次大喝。   射出弩箭,骑兵收弩端槊,平举向前。   锋刃森寒。   一支卢龙军,撞入敌阵中。   铁骑冲阵,威势何其之大,说是山崩地裂也不为过。无需将士有任何动作,飞奔的战马,带动长槊向前,锋刃滑过契丹军士的咽喉、胸膛,刺穿甲胄又刺穿身体,将契丹军士的身躯带离马背。   那匆匆调整出防御姿态的阵线,被卢龙军一撞而破,一时之间,卢龙铁甲精骑前、侧,一片人仰马翻。   披风云卷,李从璟自阵线缺口一跃而出,杀进契丹人群中,槊如闪电,人如蛟龙!! 第708章 其势不可挡   沙场战机,往往一闪而逝,抓得住便是智将,就眼下而言,契丹大军变阵声势浩大,阵型衔接中的空档也只存在于极短时间,大阵露出的薄弱点也只在很小的一部分,要抓住这样的战机组织起一针见血的攻势,对将领眼光、战场局势判断能力、指挥能力与部曲执行能力等诸多指标要求极高,几乎难如登天,纵是良将精兵也不敢轻易为之,因为一旦稍有不慎,没有在千头万绪中抓住那一丝战机,撞到了大阵的铜墙铁壁上,便是自寻死路,只能落得个身死人亡、全军覆没的下场,连挣扎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沙场战机,不是回回皆有,良将过招,破绽更是少见,便纵是百日大战,关键时机也可能就那么一回,只在片刻之间。   而一旦抓住这等战机,便有可能收获以蚁穴溃千里大堤之效。打蛇打七寸,命根子被制,哪怕是八尺壮汉,力拔山兮气盖世,也只能任人摆布。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数回征战,足练精兵,十年沙场,难出名将!   ……   这边厢,卢龙精骑撞破契丹军防线,李从璟一马当先杀入阵中,他自是披坚执锐,座下骏马也是扬蹄狂奔。一人一马如铁甲战车,车轮碾过之处,敌甲碎裂,人马俱亡,无一合之敌。   无一合之敌,非是我强敌弱。精骑冲阵,先求一往无前,若是刚入敌阵攻势便被扼制,这仗也就不必再打。   李从璟目光沉静,手中长槊一路飞掠,战马飞奔急进,但见眼前敌甲密集,前后相继,如入丛林,唯见草木,不见天日;那阵阵呼喝之声,悉数入耳,如巨浪拍岸,如山洪加身,人在其中,渺小如粟,只听山鬼哭,不闻仙人语。   敌骑迎面,刀枪纵横,好似那林中飞奔之人,被荆棘加身,面前那一张张人脸,或怒或恶,端得是骇煞人也,这万军之中,步步杀机,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要想破阵杀敌,当先一个,必不能被荆棘缚身。   “喝!”长槊已斩数人,此时锐气已失,而身前强敌林立,李从璟立即动作,一声大喝,提臂挥槊,长槊斜挑,锋刃在闪电间滑过敌骑咽喉,带出一片血肉,他眼也不眨,长槊再扫,挡下斩来的一柄马刀,电光火石之间,也不见他手臂如何动作,不过是手腕一动,那锋刃掠过马刀,击在那敌骑头盔上,打得对方眼前一黑。   李从璟纵马与其擦身而过,紧随其后的孟松柏,刹那间补上一槊,将那骑兵刺下马来。   再后的甲士飞奔而过,铁骑扬蹄,那骑兵伤重未起,马蹄便踩在他胸腔上,只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胸膛凹陷,身如虾米弓起,口中鲜血争涌。   再看时,铁蹄驰过,那人已是被接连践踏,成了一堆肉泥。   战马急进,李从璟槊出如龙,势如疾风,只见他手臂连动,竟是快得离谱,压根分不清每一个动作,只有虚影连连,勾勒出劈、斩、挑、刺、扫的残痕。   阵阵铁器撞击的脆响传来,金戈之声令人牙酸也叫人心颤,那前前后后袭向李从璟兵刃,竟是悉数被他挡开,便是如此,他还能寻机杀敌伤人。   偶尔有那不及挡下的刀枪,也是被他过滤下的非重击,饶是有幸避过护卫他两翼近卫的格挡,打在他那身明光甲上,也只能擦出一道浅痕,而作为代价,出手的敌骑必被长槊加身,交出性命。   李从璟身如战舰,乘风破浪,一往无前,些许微风,根本无从撼动他的身形!   以他为锋头,浩瀚的契丹军阵中,锋矢阵如一支锋利的锲子,狠狠锲进。那挡在锋矢铁阵前的契丹骑兵,受锋矢阵进击,如同江水被巨舰排向两边,波浪涟漪不定。   波浪是为军阵颠破,涟漪是为人马翻倒。   以鲜血为旗,以尸体为路,锋矢阵冲向更深的人潮。   “死!”李从璟一槊挑飞眼前敌骑,热血洒落铁甲。   “杀!”徐旌紧紧相随,杀心正炽。   ……   锋矢阵两翼。   两名契丹千夫长各率本部,冲向锋矢阵侧腰。   “腰斩唐贼!”千夫长高举马刀,眼中闪耀着炙热的光芒,在他身后,跟着同样战意昂然的无数契丹勇士。   就在两支千人队奔近接触锋矢阵时,千夫长忽然双眼睁大,他看到卢龙军两翼的精骑,端起劲弩,指向自己。   因为锋矢阵正在奔进的缘故,当他看到唐骑的动作时,那弩矢已然发出!   与弓箭不同,弩矢射出,轨迹成直线,千夫长看到唐骑射出弩矢时,尚在左前方,并未与自己直接面对,而当弩矢飞出,却直奔自己前胸而来!   一泼泼弩矢,从唐军侧翼飞出,如毒蛇吐信,让人不寒而栗。千夫长机警,矮身藏于马脖后,惊险避过弩矢,而他身旁的同伴,则多有不幸者。惨叫之声迭起,一骑又一骑落马,转瞬之间,身中弩矢而坠者,即达数十人。   千夫长面色铁青,他率部冲阵,打得便是腰斩卢龙军阵的主意,未令部曲用弓箭,既是一心短兵相接不愿引弓搭箭碍了攻势,也是因为眼下他部阵型乃是前后狭长,若是放箭只能前部稍稍为之,威势却是不大,杀伤有限。   却不料,卢龙精骑仅是侧翼发了一阵弩,竟就让他的前阵几乎被射空了二三排!   这不由得千夫长不心头发寒。   唐军劲弩,威势可见一斑。   但凡中原军队对战草原军队,强弓劲弩向来都是最受依仗的利器。   “撕碎他们!”千夫长大怒,数十人死伤于劲弩,固然让他心寒,但他却是不惧,只要两军接阵,他就能腰斩卢龙军阵。   但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卢龙军阵两翼后方,精骑稍稍调转马头,向左右各自驶出,竟是忽的变了阵型,各自分出数百骑来,成了大锋矢阵侧翼的两个小锋矢阵,而后迎向契丹千人队!   近乎于直线的变阵,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空隙!   “千夫长,敌阵有变!”部曲连忙大喊。   千夫长转头相顾,立即脸色大变。   战阵相击之势,立即攻守易行。两部千人队,立即由腰斩卢龙大锋矢阵,变成被卢龙小锋矢阵腰斩!   而且卢龙精骑时机抓得极准,几乎是阵型变化刚一完成,就撞进了契丹军阵中。而且变阵极为迅速,待契丹军发现情况,已经无暇应变。   也不可能应变。   小锋矢阵这一变,即收四两拨千斤之效。   卢龙军战阵娴熟,训练有素,竟是到了这般地步!   要知道,契丹精骑千人队来侧击,入阵的点无法事先预计,而锋矢大阵又在急速奔进,更不可能早早分出部将来迎击,这也就是说,卢龙军阵的变化不仅娴熟无比,领头的也最多不过是一个都头!   都头,统率部曲不过百人,一介低级军官,竟能识得如此战机,做出这般准确的判断,有这样果决的魄力?!其后数百骑,相继奔进,随其变阵而击,毫不迟疑,竟能那般信任他一个小小都头?!   “这不可能!”惊惶的千夫长睁大了恐惧的双眼,不可置信的大叫出声,他身为千夫长,统率千骑,乃大军中坚,竟然被一介百夫长在战术层面上杀败?   他万万不能接受!   然而,这名千夫长却是不知,幽州演武院成立已超过七年,卢龙军中诸将,莫说都头,便是队正,也多是演武院学生,那都头、指挥使一级的军官,则是基本要入演武院进修!   大唐诸军,在将官素质的比拼上,能比卢龙军略胜一筹的,也唯有百战军一军而已——就连百战军的略胜一筹,也不过是因为李从璟在淇门就对将官加以培训,起步得早而已!   “破阵!”当先为锋头的卢龙精骑都头,提槊跃马,率部杀进契丹千人队中,其一往无前、睥睨敌军之态,已然颇得上将之韵!   数百骑进击,狠狠撕开了契丹千人队,杀得对方人马骇然,不能相顾。   大锋矢阵破大阵,小锋矢阵破小阵。   两翼小锋矢阵一路冲毁契丹千人队,速度不减,也不回头去将其彻底击溃,而追上大锋矢阵。大锋矢阵在李从璟率领下,已是率先将契丹大阵犁了一遍,其部先声夺人,打得契丹军阵仓惶失色,军阵大乱。而趁机混乱之际,小锋矢阵紧紧跟上,自然没有太大阻碍,其部勇猛精进,又将本就混乱的契丹军阵,再度犁了一遍!   分阵易,合阵难。   能分阵者,已是精锐,而能合阵者,精锐中之精锐。   卢龙精骑,无愧北境至锐之名,无负帝国凭之以震北疆之厚望!   ……   大锋矢阵前,李从璟破阵杀敌,一身铁甲渐被鲜血染透,鲜血在铁甲上汇集成流,顺之流下。战马驰过之地,一路鲜血。   三尺龙泉剑,匣里无人见。一朝入君手,万敌莫敢前!   李从璟“休养”数载,今日一战,便如那蓄养锋芒多年的宝剑,兀一出鞘便剑气冲天,无人能扼其锋芒。李从璟等这一战,已是等了太久。   即便如今已是秦王,平日高坐金銮殿,他也不曾遗弃他一身将骨!   秦王一生,出江湖、入庙堂,处处皆沙场,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要有披坚执锐、破阵杀敌之气概,此生不死,浩然之气便不可磨灭。   哪怕日后再无亲自上阵厮杀的机会与必要,但杀伐果决之念,为将为帅之气,必将终生相随。   眼看卢龙精骑势如破竹,各阵皆无法撼其锋芒,军阵的混乱越来越大,十万大军,竟因额头被击,变阵前进之势大为受挫,那契丹军阵后面,耶律倍也是大大变了脸色。   “卢龙马军,竟是这般悍勇?”耶律倍下意识道,手指阵中,“当头那员骑将,乃是何人?”   夕阳西下,黑压压的军阵如大海似深渊,那一支所向披靡的卢龙精骑,竟如天兵下凡,甲披金辉。在耶律倍看来,当头那员骑将,已是以杀成势,奔驰间如虎跳龙跃,神魔皆不能挡。哪怕他身为契丹皇帝,见惯了军中骁勇,也不禁为之心颤。   “不知。”左右皆是摇头,那骑将全身覆甲,兜鍪罩面,何人能知他的身份?   “奇也怪哉!”耶律倍想不通,“李彦超、李彦饶的将旗都在卢龙后阵,这员骑将却是连旗号都没有,然唐军将士随其奋躯而战,竟然浑不惧死,可就怪了。”   “该不会是……唐朝秦王?”有人小声道。   他此话一出,立即被众人鄙视。那秦王是何等尊贵之躯,焉会亲入战阵,去历杀伐?你说这话,不是指摘咱们的皇上不去身先士卒么!   就在众人不解时,那军阵中,忽然响起一阵大呼,其声如潮如雷,惊得众人连忙去看。这一看,连带耶律倍在内,所有人都心惊骇然。   就见夕阳金辉下,当头那员骑将立马而起,手中长槊斜刺而下,正穿透了一员契丹骑将咽喉,将他的身躯从马背带下来,丈八长槊直插地面!   契丹骑将,惨不忍睹。   唐军骑将,不可一世!   契丹将士惊呼欲退,卢龙精骑齐齐大喝:“杀!” 第709章 折势断其角   卢龙精骑突入契丹军阵中,因了战机寻得恰当,正好击在契丹变阵的空隙上,锋矢阵杀入敌军中,虽说有那蚍蜉撼大树的嫌疑,到底占了先机,那将士果真是骁勇,又皆训练有素之辈,于阵中往来冲杀,直叫契丹军阵大乱,一时之间莫说稳住阵脚,怕是连混乱都抑制不住了,彼辈虽有十万之众,到底不能分出来十人打一人,这会儿虽不能说犹如蛇之七寸被制,却也焦头烂额。   就眼下来看,只要精骑攻势不减,那契丹军阵中没有一股强力精锐来挡住他们的杀势,倒也不虞有败阵的危险,只需为将者看清局势,不被荆棘缠住手脚,落得身陷泥潭被围杀的下场,自然是进退随心。   然而契丹称雄多年,本是杀伐立国,取的是征战自强之道,那军中并非没有智勇兼备之人,别的姑且不言,就说契丹皇帝耶律倍,早年也是声明在外的人物,一身勇武之力,屡屡沙场建功,又兼见识不俗,也曾颇有制胜之策。   如此一时人物,哪里是能小觑的,眼看卢龙精骑阵中逞威,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耶律倍少不得也是恼怒异常,抬头远望,又见金日西沉的厉害,怕是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落山,若是不能在天黑前围了那卢龙军,只怕契丹军攻势难成,往后虽能以优势兵力强压卢龙阵前,但就战场局势而言,到底是给卢龙军留了余地,未免不美。   当下,耶律倍询问左右,“唐贼逞凶,需得治他一治,诸位有何良策?”   此问一出,当即有人答道:“唐将虽勇,彼辈虽强,毕竟入我阵中,为今之计,只需遣出精锐,再择一员猛将,予其迎头痛击,斩了那为首唐将,则唐贼攻势可以扼杀。”   耶律倍点头称好,“唐将虽勇,我契丹军中岂非没有骁勇之士?唐贼虽强,我十万勇士之中岂能没有精锐之兵?以将杀将,以军破军,只要扼杀了唐军凶猛攻势,我十万大军一拥而上,且看彼辈还能如何逞强!”   话至此处,也是无需多言,皇帝命令下达,那大阵中自然是一番调兵遣将的布置。   先时,卢龙精骑虽说来势汹汹,耶律倍等人到底不曾预料到彼辈能这般悍勇,故而不愿停了大阵席卷卢龙主力的势头,调兵遣将去拦截他们,这厢见对方愈战愈勇,知是不能善了,唯有退而求其次,先解决这股精骑,再去思虑其它。   那边厢耶律倍调集人马,这边厢李从璟却正杀得兴起。   身处千军万马之中,举目四望,入眼皆是敌甲,那人马相据,远近虎视,的确叫人心惊,唯恐一个不小心,对方一个一口唾沫也将你给淹死。   然则入阵破军这种事做的多了,也就知道了门道,方明白置身敌阵并不是那般可怕。这倒不是因为知道举袖成云、挥汗如雨的敌军不能用唾沫淹死你,而是明白了阵战之法。   被百鬼包围,的确可怕,然若自己便是那天兵天将,专事斩妖除魔,那百鬼便是再咄咄逼人,被我一击即败,也就无需惧怕,这万军丛中我来去自如,想破阵便破阵,想杀将便杀将,哪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最不济,我身后百千铁甲,总能杀出一条血路,这纵横战阵与行走天下一个道理,首要得有一颗无惧无畏之心。   闲话休叙,且说李从璟方才斩了契丹一员千夫长,此刻率军前驱,仍是片刻不曾停歇。   入阵许久,李从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杀敌之余,也要注意大军面临的形势,这下他一看精骑入阵已深,便不欲还直接往前冲杀,毕竟往前的军阵太过浑厚,三千铁甲虽然骁勇,到底还是不能从前到后去杀穿十万雄兵。   正欲传下军令,稍后寻那军阵薄弱之处,杀出军阵去,再作计较。   不曾想,前方军阵中一阵人马喧嚣,待细看了,李从璟心头凛然,嘴角却勾出一抹笑意。   看对方的动静,却是有骁勇之将,带着精锐部曲,好不容易从阵中奔来,要阻挡卢龙精骑的攻势。   “耶律倍的反应倒也迅速。”李从璟心道,然而战马却没片刻停歇,带着他依旧杀向前方。   强敌既来,此时断然没有避而不战的道理。   李从璟微一侧头,避过眼前敌骑斩来的马刀,槊尾一提,正好击中对方下颚,那敌骑脑袋往后一扬,心中已知不好,然而不等他低下头来,孟松柏的长槊就刺穿了他的咽喉。   两员敌骑同时挥刀斩下,李从璟浑然不惧,长槊一轮,准确扫开刀身,槊身顺势一横,将那两骑一起推下马背,而后战马驰过,他只感觉颠破了两下,那惨叫声却是无暇欣赏。   “唐将何人,报上名来!”那率领精骑的契丹将领,鲜衣亮甲,虎背熊腰,想来不是寻常之辈,他手持巨斧,威风凛凛,这一声大喝,声如洪钟,却是想要先声夺人,喝住李从璟。   然而李从璟是何许人也,岂会在意对方一声大喝,然则对方毕竟气势雄浑,自然有鼓舞契丹士气而扼制唐军士气的意思,李从璟也不能任由他大叫,当即挺槊直取对方面门,一声暴喝:“你大爷!”   李从璟喊的是契丹话,来人如何不懂,当即大怒,举斧斩下:“你找死!”   槊斧相击,声音极是清脆,李从璟冷笑一声,“找你奶奶!”   那契丹骁将心中大骇,倒不是被李从璟这句话给震住,也不是李从璟声音比他大多少,而是长槊上传来的力量,让他虎口一阵麻痛,手臂轻颤,巨斧险些就要握不住脱手!   李从璟笑容略显狰狞,两人阵中相遇,都是勇武之辈,他岂会让对方从他手中逃脱?长槊黏上巨斧,顺斧身滑下,锋刃直取对方面门!   契丹骁将双目圆睁,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想到,李从璟手中长槊在与他巨斧相击之后,竟然犹有余力变招!   想他也是契丹军中有名的悍将,否则此时也不会被派来迎战李从璟,然而见面一合,他就有了生死危机!   “这员唐将到底是何人,怎会如此厉害?!”契丹骁将心头大疑,却无暇多想,眼见巨斧无力荡开长槊,他心中一横,目露凶光,弃了巨斧,拼了双手残废,也要握住长槊!   战阵搏杀,不比寻常较艺,往往照面就要分胜负,分胜负即是定生死!故而战将厮杀,出手必用全力。一招分胜负,没有比拼力量更简单直接的方式。   角力一胜,哪怕是毫厘之胜,即获先机,再一出手,就能在眨眼之间,抢在对方之前,将对方斩杀或者击伤!   故而军中勇将,多是气力非常之辈。   故而军中选士,多要求力能举几百斤的石锁。   契丹骁将力不如人,眼看就要落败,这下拼却双手去握李从璟的长槊,看似不理智,实则是两害取其轻!   另外,一旦他握住李从璟手中长槊,只需赢得瞬息时间,逼得李从璟一时抽槊不及,他身后的勇士就能跟上来,对李从璟补上一刀!   若是如此,胜负立即就换了边,生死也就换了边!   李从璟久经沙场,岂能不知契丹骁将的打算,他双眼陡然一寒,心中杀意滔天,“找死!”   先前长槊一斩一滑,已然用尽了力气,这下旧力已去,新力未生,已是无力收手,那契丹骁将清楚此理,故而在去手抓长槊之际,脸上已经露出狞笑!   亏得是李从璟搏杀经验丰富,提前一瞬洞悉了契丹骁将的打算,千钧一发之际,李从璟果断弃槊、拔刀!   生死,只争一线!   那契丹骁将握住长槊,心头大喜,然而不等他用力将长槊带向自己,拉得李从璟身躯不能自主,陡然发现长槊上已然没了力道!   当下肝胆欲裂,连忙收住手中力道,以避免自己把自己从马背上甩下去。   只是他止住了自己身躯,却无法再有其它动作。   他听到了身后亲卫的惊呼!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   李从璟拔刀及时,故而能挡下契丹骁将亲卫的攻击。   而契丹骁将此时已经无暇再有动作,即被孟松柏一槊穿身!   他躲过了孟松柏刺中他的要害,却再没躲过徐旌将他一槊喉!   “死来!”徐旌长槊猛地一带,将契丹骁将半边脖子都撕开。血肉横飞,契丹骁将睁大了双眼,还来不及去捂脖子,就被跟上来的李从璟近卫,一刀砍了脑袋!   李从璟以刀御敌,杀进那群所谓契丹精锐阵中!   没了契丹骁将的带头冲阵,所谓精锐,在李从璟带领的卢龙精骑面前,也不过是一个笑话。   杀穿敌阵,李从璟调转马头,寻了一个契丹军阵薄弱的方向,带领卢龙精骑,杀出契丹大阵。   三千精骑,入阵、破阵、出阵,无人能挡!   契丹军阵,横尸处处,血迹淋淋,混乱不堪。   军阵后,耶律倍亲见卢龙精骑片刻不歇,畅通无阻杀穿契丹军阵,大惊之下又是大怒,“饭桶!废物!”   这支卢龙精骑,简直把他的契丹勇士当牛羊一般屠宰。他十万大军,竟是莫能奈之何!身为契丹之主,耶律倍如何能不大怒?   “皇上快看!”不等耶律倍有所号令,身旁大臣已是发出一声惊呼。   “看什么看!”耶律倍正在气头上,而当他再看向前方军阵时,顿时愣在那里,随即,他暴跳如雷!   只见那三千卢龙精骑,杀透了他的大军前阵,在平地上兜了个圈,提起马速之后,竟然一弯转了回来,又杀向契丹军阵!   彼处,方才军阵的混乱还未平息。   “竖子尔敢?!”耶律倍狂吐唾沫。   没有人回答他,但卢龙精骑,却以行动表明,他们不仅敢,而且在做!   本就遭受打击的前阵,这下陷入更大的混乱中!   “拦住他们!困住他们!杀光他们!”耶律倍连下三道军令!   卢龙精骑再入阵,有容易的地方,是可以利用先前制造的混乱;有难的地方,是契丹军阵这回不如先前那般措手不及,调兵遣强有诸多方便。   然而,不久之后,卢龙精骑再度从契丹军阵中杀出!   直到这时,耶律倍身旁的一名老将才大惊失色,“这……这怎么可能!这员骑将到底是谁!他入阵、进击、出阵的方向,皆是军阵薄弱之处——我等高高远观能够察觉此事尚且不易,他身在阵中,却是如何能清楚得知?!”   没有人回答他。   因为那三千卢龙精骑,在出阵之后,再度蓄势,而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将回来!   三入大阵!   耶律倍手足冰凉,颓然后退。   至此,他十万雄兵的军阵,受此三千精骑袭扰,阵脚已止,已是不可能去围上卢龙主阵了。   红日落入地平线,卢龙精骑,破阵而出。   这回,他们丢下动乱不堪的契丹军阵,回奔卢龙主阵。   在其身后,一路血迹,触目惊心。   日暮,天黑。   三千精骑,于十万大军中三进三出,破其阵,扼其势,掰碎了那支所谓牛角! 第710章 边军过长城   李从璟在率领三千精骑阻扰耶律倍的大阵时,卢龙军步军在李彦超、李彦饶的指挥下,迅速往后山退却结阵。   因为耶律德光所部没有卢龙精骑去阻扰,故而其阵势变化颇为顺利。不过这种顺利也是相对而言,在没了耶律倍合围的情况下,耶律倍一方想要直接去缠住卢龙军,让他们不能靠往后山,却不是那般容易。   毕竟十万大军不可能一下全数压过来,耶律德光所部采用的,与耶律倍所部一样,也是骑兵先行追上缠打,而后步军大阵跟上的方式。   只有步卒跟进到卢龙军阵前,步骑大阵合拢,才是真正去咬死卢龙军的时候。只不过眼下的局势是,当等他们追上卢龙军的时候,卢龙军距离后山已是不远。这个时候卢龙军虽然被契丹骑兵咬上,但其以精骑游走为牵制,以强弓劲弩为依托,且战且退,阵型全然不乱,没多久,即成功到后山前稳住了阵脚,而后边战边结阵。   李从璟回奔本阵之时,后面一直吊着一群契丹精骑,原本他们在战阵中厮杀,无论是出阵还是入阵,都是后有追兵前有拦截,只不过仗着勇不可当之势,一直没有降下马速来,这才能来回冲杀不停。当然,这也是他们没有深入接触契丹步卒大阵的缘故。   此时,卢龙军阵已经大体摆好偃月阵,见到李从璟率精骑奔回,卢龙将士无不精神大阵,一阵欢呼激烈之声响起,饶是处在如此境遇,士气仍是十分可用。   “殿下骁勇,当世无双!”李彦饶在军阵中感叹,连忙部属部曲,集中强弓劲弩的火力,迅猛打击李从璟回奔路线前的契丹骑兵,为李从璟进入军阵扫清障碍。   那耶律德光所部,见先前飞蛾扑火般去拦截皇帝军的卢龙精骑杀回,无不大骇,再看皇帝军军阵,当先一片如同给猪拱过的白菜地一样,端得是惨不忍睹,再回顾卢龙精骑,只见三千甲士一片肃杀之气。   暮色深了,他们瞧不见对方的面目,但正因为瞧不见,才给了他们更大的冲击力与不确定性,但见对方从暮色中杀将过来,气势非凡,三千精骑气势本就不小,此时更显压迫力,仿佛地狱之门轰然洞开,无数修罗正冲杀出来。   那挡在三千精骑身前的契丹骑兵,最是有苦说不出,他们本就被这支精骑的气势给震慑住,不免人心慌慌,再被卢龙步军的强弓劲弩一阵猛烈招呼,死伤骤然增加,就更是承受不住。   有那自持悍勇之辈,叫嚷着对方经历大战,必已疲惫,不必害怕,带领部曲要去拦截。然而只不过是一个照面,那叫嚣的勇士就被斩落马下,其部骑兵更是被一冲而散,如同残花凋零,哪里有半分拦得住对方的可能性了?   当即,后面的骑兵不禁四散而开,慌忙避其锋芒,再也没有敢于一战的心思。   李从璟率领三千战袍浴血的精骑,狼入羊群一般,杀穿契丹骑兵军阵,但凡战马所经之处,敌骑皆走,无人敢拦。   “开阵门!”李彦饶大吼一声。   辎车长枪大盾构建的防线,迅速被挪出一个缺口,李从璟一马当先,率部自缺口中进入军阵。   军阵中有无数火把,两侧铁甲纷纷避让,一条通道直入大阵后方。   耶律德光本已驱马来到阵前,见此情景,喟然叹息,“今夜难胜唐军矣!”朝耶律倍的军阵看了一眼,愤然击节,“妈的废物,坑死老子了!”   三千精骑挡住了十万大军,并且全身而退,卢龙军岂能不士气大增,他们本就是精锐,此时虽说处于不利地位,毕竟依山列阵,心里已是有了底气,哪怕如今面对二十万大军,但只要军阵不乱,那便是铜墙铁壁,契丹纵有再多手段,也奈何不得他们!   精骑入阵时,李彦饶已在空地等候,眼见李从璟率部放慢马速,停住阵型,他不禁为三千精骑此时的气概所打动。   军阵严整,铁甲冷然。那一名名将士,虽经激战,血染征袍,此时一个个提缰握槊,英姿飒爽,既有冲天铁血之气,又不乏风流潇洒之姿,气度让人心头凛然又使人折服。   这三千精骑,经此一战,已然再度蜕变,此刻观之,知其已生睥睨天下之心!   眼见李从璟提缰立马,干净利落滚落马鞍,李彦饶连忙迎上,为对方接过炙热黏稠的兜鍪,感受到兜鍪上鲜血的温度,李彦饶不禁赞叹,“殿下风采,更胜当年!”   李从璟抹了一把脸上血水,摆摆手,示意李彦饶不必恭维,待他洗完脸,李彦超也赶了回来。   “哈哈!殿下归来,大慑敌贼,那耶律德光,此时已经缓了攻势了!”李彦超快意大笑。   阵中只搭了一个帐篷,李从璟走进去,众将随即跟进,解下横刀放在案上,李从璟转身对众将道:“虽有小胜,大势未变,耶律德光纵然攻势稍缓,不过是等待步军前来,耶律倍也是如此,此二人既然决意挑起战事,今夜便会连夜进攻,诸位不可大意!”   众将应诺,李彦超冷冷道:“耶律倍、耶律德光争斗了多年,想不到此时倒能联合一处,倒也不是昏聩到了极致。”   “两人实乃人中龙凤之辈,否则岂会让我军陷入困境?”李彦饶叹道,“诚如殿下所言,万万小觑不得这二人。”   李从璟笑道:“这话孤王可是没说。”   “这……”李彦饶与诸将都是一愣,不知道李从璟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战一场,李从璟稍感疲惫,但也没有坐下来,语气依然中气十足而不失淡然,“最多两日,耶律倍、耶律德光必再反目,相互大战!”   诸将睁大了眼睛,全都是一副不可置信之色,“这……这怎么可能?”   “有何不可能?”李从璟笑道,“陷大军于危急之境,主将之失。莫非诸位果真以为,孤王被那耶律倍、耶律德光摆了一道?”   众将面色都很尴尬,有些将领更是干笑两声,心说既然殿下你都这般说了,我等就姑且承认你不是就是,总不能落了你的面子。   李从璟见诸将这副模样,哪里还能不知众人心中所想,不过他却也不着急,只是缓缓道来:“耶律倍、耶律德光临阵联手,变化可谓让人猝不及防,卢龙近两万将士被二十万大军围攻,也的确有些危险,不过这种危险只是暂时的,不消两日,卢龙军将再无战事。”   “孤王带卢龙军北上而来,先克仪坤州,是欲将仪坤州收入囊中,契丹失此南部重镇,对大唐就再无险要可守,日后大唐王师北上,将是一马平川;次败饶州军,大唐军威必定再传草原,不同于四年前孤王陈兵西楼,借助了草原诸部之力,最终也是借耶律阿保机身亡而胜契丹,这回不同,卢龙一军数日而败饶州军,日后草原诸部,就再莫敢与我大唐为敌。”   “今日再度兵临西楼,原本就是为撤换契丹皇帝而来,耶律倍、耶律德光的确不是庸人,临死猛烈反扑一回,无论如何都不为过,但追根到底,临死反扑不过是困兽之斗,他们若是以为靠此就能改变局势,却是痴人说梦。”   “孤王之所以敢今日就到西楼来,那是因为最迟明日,援军即到!不出两日,大军即来!”李从璟扔出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这些事先前来不及跟诸将说,此时却是必须要说了,因为这消息有鼓舞士气、稳定军心之效。   李从璟负手看向众将,“有今日一战,卢龙军大阵已结,阵脚已固,再无忧虑!”   诸将都是一脸愕然,全都跟见了鬼一样。   原本他们以为大军接下来必有苦战,眼下虽然结下大阵,但在二十万大军猛攻下,成功突围而走撤回仪坤州,却是万分艰难,要知道军中携带的箭矢弩矢一旦用尽,那契丹军可就不好打了。   殊不知这仗,根本就没有那些所谓危险!   李彦超、李彦饶两人不同于其它将领,他们俩对李从璟的布置却是早就知晓的,不说别的,李从璟调集各州边军,都需要李彦超的配合。   这些事关系到帝国大谋划,乃是机密中的机密,之所以先前不大肆张扬,是怕军中有耶律倍、耶律德光的耳目——契丹军中有李从璟的耳目,卢龙军两万之众,岂能保证就没有契丹的耳目?   “这……殿下英明!”   “殿下神勇!”   “殿下果真是奇才!”   “幽云之福!”   诸将这下想清楚自己并未身陷绝境,哪里还能不心头大松,士气昂扬,当下莫不纷纷抱拳,对李从璟唱起赞歌。   李从璟等诸将心情稍稍平复了些,这才笑道:“孤王先前说了,孤王来西楼是来看戏的,是要看耶律倍、耶律德光兄弟相争,自相残杀,是要看契丹内耗。耶律倍、耶律德光这两人有些本事,今日硬是拉得孤王不得不上台与他们合演了一场,孤王也就姑且游戏一回。但也仅此一回而已,往后的主要戏份,还得他两人唱完。”   算算时间,距离仪坤州战报传回洛阳,李嗣源下达边军尽出的诏令,时日尚短。但李从璟调动边军,原本就不需要等李嗣源的诏令下达。李嗣源发出诸番诏令,不过是履行手续,将此事昭告朝野而已。   总而言之,李嗣源、李从璟父子合演了一出好戏。   故而实际上,北境各州边军,早已秘密分步骤做起了准备,包括秘调军情处人马捕杀契丹细作,封查道路封锁消息——各项准备,在李从璟攻下仪坤州后就已完成,就等李嗣源诏令一出,各军就立即出营——压根不用等什么三天、一日。   所以,此时,边军已经越过了长城! 第711章 有人城上望   西楼城上,耶律敏望着城外远方的激战,脸色略显苍白。她双手死死攥着,借着疼痛感,才能勉强保持仪表没有失态。   自从昨日黄昏卢龙军抵达西楼,战事说起就起,而后片刻不曾停歇,整整打了一夜。眼看午时就要近了,这白日的战斗已是又持续了半日,她不太精通战事,却也知道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就是累,卢龙军早晚也给累死了。   “宰相大人不必太过担心战事。现已将近午时,该回府主事了。”一人走上城头,在耶律敏侧后行礼。   “先生,你就不担心?两万对阵二十万,想想都令人心惊,哪怕稍有不慎,即有覆灭之险。”耶律敏脸上的担忧无从散去,哪怕是自己极为信任的“先生”出言宽慰,她也难以松下一口气。   被耶律倍称作“先生”的这个人,五十岁左右的年纪,汉人模样,从官服的样式上看,是契丹朝堂的大员,其人举止有礼有节,该是儒生无疑,但从他的气质上看,又多古板严肃之色,不像是寻常儒生。   此人唤作康默记,乃是耶律敏依仗的臂膀人物,亲唐派的得力干将。   “先前秦王已经来过密信,想来大唐援军不久即要到了。”康默记说话的时候,脸色没有任何变化,或者应该说,无论何时他都是一张木板脸,“至于战阵危机,老朽对沙场之事知之不深,不好妄言,但以秦王之才,恐怕最不必担心的便是沙场之事了。”   耶律敏默默点头,她回过头去,又看向那喧嚣的战场。   康默记见耶律敏这番模样,便知若是不见大唐援军赶到,她必是不会离开城墙了,也就不再作无谓之劝。   此时,耶律倍与耶律德光聚在一起,共同指挥大军攻打卢龙军阵。   聚在一起是很有必要的,因为他两人谁也不曾真正信任谁,哪怕如今两军协同作战,也没忘记防备对方暗地里对自己捅刀子,谁都知道攻打卢龙军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要是对方突然调转兵锋指向自己,那卢龙军必是毫不介意帮一把手,先灭其中一个的。   所以两人与其说是处在一处商议战局,共同指挥战事,还不如说是在监视对方,不让对方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去打一些不该有的歪主意。两人站在一起,既是受制于人,同样也是限制对方。   “这卢龙军真是姓王八的,打了这么久,也没能撕破他们的军阵,硬的跟个锤子一样!”耶律倍很恼火,他的恼火也是有道理的,昨日卢龙军三千精骑冲杀过来,须臾就破了他的军阵,将他的军阵翻了个底朝天,虽说有取巧之嫌,但如今他的部曲以绝对优势兵力,却奈何卢龙军阵不得,叫他怎能不愤恨?   “兄长不必焦急,毕竟一照面就破阵这种事,还是极为少见。”耶律德光皮笑肉不笑的奚落耶律倍一句,暗指对方昨日阵战不力。   但耶律倍怒目转向的时候,耶律德光立即补充道:“一日不行就两日,两日不行就五日,五日不行就十日,总有破阵的时候。卢龙军所依仗的,无非是强弓劲弩而已,等他们箭矢用完,也就没了什么威胁,到时无论他们军阵是否是铜墙铁壁,你我二十万大军,总能将其咬碎。”   耶律倍吃了耶律德光一记嘲笑,心中极为不快,有心嘲讽对方一句,却发现对方的这番话没甚么可讥讽的地方,但要是就这样放过对方,难免不甘心,遂冷哼道:“你也是姓王八的么,要去咬人?”   说罢,老神在在道:“不出两日,朕定要踏碎卢龙军阵!”踏碎两个字,故意咬得很重。   耶律德光面部抽动了几下,反唇相讥道:“兄长兴许是做皇帝做的久了,以至于都忘了自己姓什么。”   “你……”耶律倍顿时大怒,但转念一想,自己骂耶律德光姓王八的,可不就是在骂自己么,当即被自己气得不轻,但皇帝的威严不能丢,他仍是怒斥道:“耶律德光,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以这样的语气跟朕说话,朕可以治你大不敬之罪!”   耶律德光撇撇嘴,没搭腔。那模样,就差把明天你是不是皇帝还不一定,给写在脸上的了。   耶律倍被耶律德光气得心头如焚,有心治对方一治,否则皇帝的威严就丢了,望了战场一眼,计上心头,于是厉声道:“耶律德光,你的部曲攻势也太弱了些,唐军一发弓箭,你部就停滞不前,这般模样何时才能破阵!朕命令你,马上下令给你的部曲,加强攻势,军阵伤亡不过半,不得后退一步!”   见耶律德光看过来,耶律倍抬起下颚,不容置疑道:“这是君令!”   耶律德光目中带火,你说耶律倍你他娘的也太无耻了些,当然这话现在他还不能真骂出来,遂冷言冷语道:“兄长是皇帝,举国兵马,皆是兄长部曲,既然如此,兄长何不自己给前线将士下令?”   这话含义明显,你口口声声自己是皇帝,无时无刻不在拿捏皇帝的架子,那你就下个军令看看,看老子的部曲理不理你,当不当你是皇帝!   耶律倍岂能不明白耶律德光的意思,更是火冒三丈,冷笑道:“既然你这般说,可不要怪朕不给你脸面,既然是朕的部曲,若敢不遵君令,朕斩将杀士以明军法,可不会手软!”   说着,召来传令军使,就要传令。   耶律德光心下一惊,暗说这还了得,你敢斩老子的将士,你让老子还怎么做人,当即死死盯着耶律倍,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你敢?!”   耶律倍被耶律德光这副要吃人模样吓了一跳,立马又被自己的懦弱给气到,恼羞成怒之下,毫不相让,“你看朕敢不敢!”   两人如两头饿狼,怒视对方,龇牙咧嘴,就差扑上来撕咬。   双方臣属一见两人就要大打出手,心想这还不翻了天,连忙上来相劝,有安抚耶律倍莫要因怒伤身的,有劝耶律德光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都是低声轻语。   上来劝架的都是文臣,武将侍卫可就不是这番模样了,沙场血性之人,哪里看得下去自家主子吃亏,纷纷按刀上前,齐齐死盯着对方,只要各自主子一声令下,就是咬也能咬断对方的脖子,若是眼神能幻化成实质,这里早已是刀剑横飞。   “耶律德光,你好大的胆子,朕今日定不姑息于你!”耶律倍一见耶律德光的近卫,竟然挑衅自己的皇家御前侍卫,气得汗毛竖起。   耶律德光心说要不是局势所迫,老子岂会跟你这个白痴站在一起,你他妈的别太把你自己当人,真要惹恼了老子,老子一刀劈了你。   当然,耶律德光也不能真跟耶律倍死掐,就在他准备以大局为重,收敛姿态暂时服软,来日再君子报仇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喝彩。   众人不禁纷纷循声而望,就见一支契丹精锐步卒,正义悍不畏死的气概,与卢龙军阵殊死搏杀!   这可是新鲜事。要知道战事虽然持续了很久,但在卢龙军强弓劲弩的压制下,契丹军阵虽然时有向前,却多半只能以弓箭对射,或者是组织铁甲重骑尝试突袭,步军军阵基本是没碰到卢龙军阵就给打回来,这能近阵厮杀,还是头一回。   突破!大大的突破啊!   耶律倍与耶律德光的臣属见此情景,差些喜极而泣,这是上天给台阶啊,于是纷纷大声赞叹,然后向耶律倍、耶律德光贺喜,最后不忘说什么类似于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话。   耶律倍、耶律德光互看对方一眼,双双冷哼一声,俱都在心中表示,看在战阵有突破的份上,老子懒得跟你计较。   “忠心之人必是骁勇之士,上得天佑,下得军心,朕的臣子,没有让朕失望!”耶律倍看着战场悠悠地说道。   却是因为那突进的步军,乃是他的部曲。   耶律德光一听这话心里又不是滋味了,看向耶律倍,暗说你他娘的还没完了是吧?   最后还是主动收回目光,心中安慰自己,老子懒得跟你计较,肚量狭小的跟个娘们儿一样。   这边厢,耶律倍得意洋洋,耶律倍故作清高,两人臣属见两人终于消停了,都是心头大松,少不得暗暗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那些个侍卫武将,都纷纷退后,倒是那些个文臣,擦完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再看对方的文臣时,顿时觉得对方面目可憎乃是一群白痴,纷纷扭头冷哼一声,懒得再去搭理对方。   自命清高而又傲娇得一塌糊涂。   然而耶律倍并没有能得意很久,耶律德光也没能继续故作高深继,随着左右一阵惊呼,战场又起了变化。   一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唐军精骑,从那山侧后杀将出来,凶猛残暴得不能直视,一出现便打的面前的契丹精骑措手不及,没两下就杀散了面前敌军,而后一鼓作气冲破挡在前路上的契丹骑兵军阵,直指那一个正与卢龙军阵厮杀的契丹步卒军阵。   这批唐军精骑,来的突然不说,战力彪悍的简直不像话,前阵的契丹大将骇然不已,连连大叫拦住他们拦住他们,然而对方速度太快,他调兵遣将不及,而原本能阻挡这支精骑的兵力也不少,却因为对方蓄势而来,正在劲头上,都给这支精骑砍瓜切菜一样砍翻。   旋即,精骑煞神一般杀到契丹步卒军阵侧翼,拦腰便冲进阵中,这下就成了狼入鸡圈,好一阵鸡飞狗跳,羽毛满天飞。那契丹步卒军阵正与卢龙军阵交战,本就不战上风,这下给一支从天而降的精骑拦腰冲杀,哪里有余力去抵抗,不多时就丢盔弃甲,败下阵来。   耶律倍气得直跺脚,对自己精锐部曲的伤亡心痛不已,“这是何人,这是何人!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昨日他的部曲刚被卢龙精骑蹂躏一番,那也是对方骑将太难对付,对军阵虚实、强弱看得太准,他猝不及防才被对方杀得措手不及,让对方三进三出阻拦了阵脚,而后扬长而去。   耶律倍本已将其视为奇耻大辱,却不曾想今日又莫名其妙杀出一支精骑,又给他的部曲杀乱,接连受辱,耶律倍顿觉他皇帝的威严无处安放。   耶律德光也是一阵心惊,对方杀败的虽是耶律倍的部曲,但眼下两人合力进击卢龙军,对方的优势即是自己的优势,眼见步卒大阵攻势被毁,他心头也是好一阵可惜。   只不过比起耶律倍的失态,他却要稍微冷静一些,毕竟砸碎的家当不是自己的……   “这支精骑……”耶律德光见其冲阵,甚感熟悉,却又不知为什么熟悉,正思虑间,卢龙军阵已是发出阵阵大呼,闻听此言,耶律德光这才醒悟,不禁脸色一变。   “气死朕也,气死朕也!”耶律倍仍是暴跳如雷。   却见,那支精骑杀败契丹步卒军阵后,却不着急退入卢龙大阵中,反倒是在阵前继续顺着偃月阵外围冲杀,大开杀戒之下,将契丹攻势硬生生给打的土崩瓦解。   耀武扬威!   怪不得卢龙将士齐声高呼这支精骑之名。   他们喊的是——君子都! 第712章 如何不相争   耶律德光瞄了耶律倍一眼,心说真把你气死了倒是省事。   “这……君子都,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先前未曾接到消息,提及君子都北上啊!”耶律德光的一个臣属吃惊道。   容不得他不吃惊,毕竟人的名树的影,早年间郭威率君子都杀到西楼,可是给过西楼不小震慑,那就是一支不能以常理揣度、衡量的军队。   耶律倍在听闻卢龙军齐声大喊君子都之名后,也是面沉如水。契丹二十万大军轮番猛攻卢龙军,正是攻势大成士气旺盛之际,各部勇猛精进本极有可能取得进展——那靠近卢龙军阵的步卒军阵就是明证。   殊不料君子都此时杀到,不仅瓦解了一波契丹军的攻势,同时也给卢龙军涨了势,此消彼长,虽然远不能动摇根本,却也不是一件好事。   不仅耶律倍深表忌惮,众人面色都不好看。   耶律德光却冷哼一声道:“区区君子都,竟使诸位一片愁容,真是可笑至极!那君子都便是再如何骁勇,终究不过三千人马,于大势能有多少妨碍?我契丹大军雄兵二十万,便是再给李从璟三千人马,又能如何?他们还能反了天不成!”   众人闻言,立即讪讪,耶律德光这话说的不客气归不客气,的确是一番真理。   方才他们眼见君子都骁勇难挡,一时难免气势被压低了些,此时闻听耶律德光之言,也都连连附和,纷纷说三千人在二十万大军面前,不过一介蚊虫而已,抬抬手指就灭杀了,不用在意,也有人说君子都之所以能逞威风,不过就是蓄势而出,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往后失去了这等先机,就再不用高看了。   耶律倍眼见耶律德光出了风头,大为不满,暗暗恼恨自己为何就没及时说出这番话——而后又宽慰自己,这番话其实自己也知道,就是不屑于说出来而已,且让那逆臣得意一时,稍后老子再收拾你。   “君子都本就是李从璟亲军,既然李从璟到了,君子都出现也不足为奇。”耶律倍摆摆手,做足了不以为意的姿态,“李从璟调来君子都,也就再无兵马可调了,这区区三千人六千马,无关痛痒,且让诸军再战,早晚必破卢龙军!”   皇帝发话了,众人立即又是一阵符合、奉承。   于是众人收拾心情,再看战场,而契丹军则重整攻势,再举战阵。   然而形势并不如众人所期望的那样。   黄昏时,又一支大军出现在地平线上。   若说君子都的出现、建功,依仗的是出其不意,骤然袭击,其本身不过是势单力薄的“一小队”人马,那么此番出现的,就是大摇大摆走过来的一支“大军”了。   人马相加,已是过万之众!   君子都出现后,虽说耶律倍、耶律德光不认为还有唐军会出现,但大军还是放了游骑去两翼游走,是以这支唐军的出现,早早就被察觉到踪迹,而后报告给耶律倍和耶律德光知晓了。   “大同军?”耶律倍与耶律德光面面相觑,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之色,“云州大同军,怎会……竟然,也来了?!”   的确是来了。   大摇大摆的来了。   旌旗飞舞,鼓声雷动,招摇过市一般。   大同军出现后,并不着急去攻打契丹军,而是在卢龙军侧翼摆下军阵,而后……开始扎营!   “这帮唐贼竟然开始扎营?在我二十万大军面前,他们竟然大摇大摆扎营!”耶律倍一张脸又给气红了,“区区万众,真当朕不会去打他们吗?!”   耶律德光面色凝重,“过万之众,当谨慎应对。”刚说完这一句,觉得有些太不给耶律倍面子,不得不咳嗽了两声,“得先弄清他们的意图,再从长计议。”   “意图?他们不就是想救援卢龙军吗?还能有什么意图!朕岂能让他们得逞?”耶律倍沉下脸来。   耶律倍心中骂道你个白痴,面上还是尽量不动声色,“大同军坐拥万众,步骑皆有,战力已然不容小觑,且他们来的好整以暇,阵防严密,不会给我们贸然出动就轻易得手的机会。一战不胜,徒涨他人士气,于我不利。再者,大同军既然来了,就与卢龙军成了相互呼应之势,以彼防守之严密,要同时杀败两军,难度不小。”   “当然,这都不是最重要的。”说到这里,耶律德光也是暗暗头疼,先前他与耶律倍都只想着干掉对方,对南边疏于防备,而卢龙军一路北来,尤其在打退饶州军后,游骑斥候对南边控制比较严密,又因他两人对卢龙军发起攻势尚短,一心拿下对方军阵,还无暇去重视南边……种种原因之下,再加之大同军游骑布置得当,竟然使得他们没有更早发现大同军,直到人家到西楼了,才知道人家来了。   “最重要的是什么?”耶律倍不知道耶律德光在反思过失,见对方停顿了片刻,便忍不住问。   耶律德光看向大同军,面容严峻,浑如青山,“大同军之后,还有无其它唐军?”   耶律倍心头一跳,“难道李从璟调派的唐朝援军,不止大同军?”他转念一想,心头顿时一片苦涩与忌惮,“的确……极有可能。”   说到这里,耶律倍没有再说下去,而耶律德光竟是也没有将话题深入的意思。   因为他二人心里都明白过来。   仅是大同军与卢龙军合力,契丹军就无法轻易拿下,若是唐军真的还有援军在赶来,那形势就极为不乐观了——极有可能的局面是,一时半会儿根本就不能拿唐军怎么样。   这还要取决于大唐援军的规模,若是大唐调集了更多军队北上,到时候莫说短时间内拿唐军如何,只怕他们一直就不能拿唐军如何。   这就很值得深思一番了。   拿不下唐军,那就只能……   耶律德光忽然认真道:“兄长,唐军极有可能还有援军到来,若是如此,契丹将再度面临四年前的局面,甚至比四年前更加严重!值此国家危难之时,臣弟愿以身报国,相助兄长抵御外敌,一心一心,绝无欺瞒!”   耶律倍一怔,随即双眼微眯,两人这回碰面以来,这还是耶律德光第一次以“臣弟”自居,向他称臣,“哦?你果真愿意尽心尽力助朕抵御外敌?”   “国难当前,不存私怨!”耶律德光严肃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臣弟虽然私心深重,却也知道,若是契丹不存,个人断无幸免之理!臣弟与兄长之争,成败皆是家事,但若是家都没了,争执还有什么意义!”   “好,好!”耶律倍点头称赞,“既然如此,你且说说,当下该如何?”   耶律德光眉目坚定,“猛攻大同军!”   “哦?”耶律倍不动声色,“方才你不是说不能贸然行动?”   “此一时彼一时,兄长请想,若是唐朝援军甚多,一旦让他们陆续到来,形成合力,到时要胜他们可就不容易了!”耶律德光果决道,“唯有在此之前,猛攻大同军,使之不能与卢龙军合力,再破卢龙军,我军方可扭转战机!”   耶律倍不置可否,“先前打了一夜一日,也没能攻破唐军第一道防线,此时猛攻,能收成效?”   耶律德光苦涩一笑,“兄长何必明知故问。先前虽然战事激烈,但你我相互推诿,彼此猜忌,谁也不肯尽全力,这才无法突破唐军防线……”   “放肆!”耶律倍厉呵。   “是,臣弟有罪!”耶律德光低下头。   耶律倍嘴角动了动,像是满意的笑,又不紧不慢道:“先前不尽力,朕如何相信你,往下便会全力以赴?”   “臣弟愿亲临战阵,督导战事!”耶律德光仍是弓着身。   耶律倍目光闪动,打量了耶律德光好半晌,这才道:“好!既然你有这份心,朕岂会不信。”说着,耶律倍就要去扶起耶律德光,再说些兄弟同心之类的勉励话,好彰显自身的品德,但动作做到一半,还是生生忍住,“既如此,你且速去,朕自会为你掠阵!”   低头的耶律德光,察觉到耶律倍扶他的动作到了一半又停住,眼中的光芒一闪而过,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谢兄长!”耶律德光自己直起身,“那臣弟去了!”   “且去,朕也当归去严令将士。”耶律倍声音平静,而又尽显皇帝威严。但实际上,他心头跳动不停,方才要去扶耶律德光时,他猛然惊醒,若是耶律德光趁他去扶的时候,骤然发难,将自己制住,那旁人是绝对反应不及的!正因如此,他才硬生生止住了这个动作。   就在耶律德光转身离去的时候,耶律倍忽然叫住他,“你方才说,谢什么?”   耶律德光微微一怔,然后转身,行礼,“谢皇上。”   “很好。”耶律倍笑意浮上脸庞。   ……   耶律德光去卢龙军阵前督战后,他的部曲果然加强了攻势,而且不止加强了一星半点,多番猛攻之下,将士伤亡惨重,但他半分也不心软,红着眼睛,拔刀在马背上宣读军令,严明赏罚之制。   耶律倍见耶律德光这般拼命,也少不得严令部曲,加强攻势,去死磕大同军。   不知不觉间,暮色降临。   夜渐深。   直到子时之后,契丹将士望去,但见耶律德光仍在阵前,面对卢龙军,那身他自个儿特有的甲胄很明显。   军心大振。   而此时,卢龙军阵与契丹军阵交战的地方,有一群人,突入卢龙军阵后,竟然被卢龙将士拉进了阵里,并且没有被卢龙将士刀剑加身。   被拉的那个人,是耶律德光!   “殿下,耶律德光来了。”孟松柏来报。   李从璟微微一笑,“让他进来。”   他与耶律德光曾有盟友之约,故而在他身边留了人,以备联络。   寻常甲胄的耶律德光,被收了刀,卸了甲,他在卢龙军阵中唯一的帐篷前整了整衣襟,将自己调整到最好的状态,而后大步走进帐篷,不卑不亢,不慌不忙。   然而他一进帐,整个人就愣住了。   帐中坐着一个人。   耶律敌烈! 第713章 倾军投大唐   两军正在对垒,阵战颇为激烈,金戈厮杀之声,更是远传十里之外。耶律德光选在这个时候来见李从璟,也亏的是李从璟曾在他身旁留了人,这才能事先阵前联络,而后经过一番周密安排,把他带到李从璟面前。   来之前,耶律德光做了许多准备,进帐之前,也将接下来要谈的话细细梳理过。此番虽是有求于人,他却没打算把自己的姿态压得太低,然而无论如何耶律德光都想不到,饶州大军主帅耶律敌烈竟会坐在帐里。   李从璟高居主位,虽无笑意,但看向耶律德光的目光,满是揶揄,那模样比笑出声来更显智珠在握。耶律敌烈坐在客位,见耶律德光进帐,着即起身,见礼道:“殿下。”   “南院大王也在这里?真是巧了。”耶律德光收敛神色,压下心头惊讶,不痛不痒说了一句话后,到帐中向李从璟见礼,“秦王,别来无恙。”   李从璟坐着没动,淡淡道:“若是旁人说这话也就罢了,耶律德光你也这般问候孤,孤却极是不快。怎么,挥师十万,与孤开战一日夜,这时候也好意思问孤别来无恙?孤可是有恙得很呐!”   耶律德光嘴角动了动,作痛苦状,“都是被逼无奈,还望秦王大人不计小人过……”   “岂有此理!”李从璟一拍案桌,“孤王好心助你,有意提携你做契丹皇帝,此番更是不惜千辛万苦,领卢龙将士远道而来为你助威,你倒好,不领情也就罢了,竟与耶律倍那厮合谋,见面就对孤王动刀枪!如此厚颜无耻之行径,简直闻所未闻,令人发指,令人不齿!孤王告诉你,孤王很愤怒,后果很严重!”   耶律德光眼角抽了抽,心说你他娘的也好意思,嘴上说着跟我联手,暗地里却指使耶律敏不开城门,这还不算,我好不容易拉拢了耶律敌烈,本来就要入主西楼了,却叫你给他打跑,搞得老子现在有城进不得,只能跟耶律倍死磕,我他妈跟谁说理去……你这分明就是恶人先告状,论强词夺理、厚颜无耻,我他娘的哪里能跟你比?   想到这,不禁瞪了耶律敌烈一眼,暗说你这老匹夫,五万人拦不住两万人,真是愚蠢到家了——耶律敌烈接触到耶律德光眼神中的信息,当真是欲哭无泪,暗说你跟耶律倍在西楼对峙,闹得国都大乱,人心惶惶,我的人哪里还有心思抵御外敌?这完全不能怪我啊!   “秦王息怒,都是误会,误会!”耶律德光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明知是李从璟不当人在先,他却不能说半句对方的不是,心里可真是委屈极了,“孤王也是深知自身举止失当,但这两日也的确是为耶律倍所逼迫,别无办法,眼下孤王前来,就是专程来赔罪,看看如何弥补过错……”   李从璟大手一挥,“这过错可是大了,寻常手段怕是弥补不了!”   耶律德光知道李从璟这是在要价,对方既然肯要价,就说明这事还有的谈,当即咬牙道:“只要秦王言语,任何事都可以谈!”   李从璟眼前一亮,他等的就是这句话,这下得了耶律德光积极回应,心头一乐,遂点头道:“既然你有诚意弥补过错,孤王也不是小心眼的人,你且坐下。”   耶律德光暗松一口气,心说这第一关可算是过了……妈的李从璟这厮太过阴险狡诈,实在是难缠得紧,闹得老子竟然都有点紧张……   他不能不紧张,毕竟他能来,耶律倍也能来,李从璟到底要不要相助他,那是有选择主动权的!   李从璟准了耶律德光落座,却又不搭理他了,转而看向耶律敌烈,老神在在道:“耶律敌烈,你方才说了什么?让耶律德光这一搅和孤王给忘了,你再说一遍。”   “是。”耶律敌烈赶紧俯身应是,心头却已知道,李从璟这是要借此给耶律德光施压,他偷偷看了耶律德光一眼,但见对方也正看过来,目中不无担忧忌惮之意,心下一叹,暗说殿下呀殿下,此番只有对不住你了,你可别怪我,我也是有苦衷的。   耶律敌烈清了清嗓子,这才向李从璟拱手道:“臣方才向秦王殿下请命,请允许臣率饶州军归降大唐,从此为大唐子民,为大唐戍卫边境……”   一语既出,如夜半惊雷,满座皆惊!   好吧,其实只有耶律德光很震惊。   “耶律敌烈,你说甚么?!”耶律德光一惊而起,一声怒喝。   饶州军虽败,毕竟尚有数万勇士,对契丹仍旧是一股重要力量,这下耶律敌烈说要降了大唐,对契丹国而言,岂非是割肉喂鹰,献甲资敌?!   这还了得!   面对耶律德光的怒斥,耶律敌烈闭目不语,他自感这事做的的确太不地道,所以也有些气短。   “耶律德光,这是孤王大帐,有你呼喝的余地?”李从璟冷笑一声,“给孤坐下!”   耶律德光转头怒视李从璟,“你……”   他想说李从璟你他娘的不要太过分!但接触到李从璟的眼神,那双眸里杀意凛然,威猛如虎,如欲吃人,他一时话难出口,正当他想要再提一口气,无论如何也要为此事争上一争的时候,李从璟已是再度开口:“耶律德光没听清你方才的话,耶律敌烈,你再说一遍!”   杀气乍现!   耶律敌烈苦涩难言,但此时却已没有选择。   自前日兵败,他率饶州军败回,一路上想及日后处境,很是惶恐不安。   他丢了数万兵甲不说,军中将官更是人去楼空,这不是一件小事!   他不在乎契丹人戳他的脊梁,但日后无论是耶律倍还是耶律德光,都绝对不会姑息于他,将他撤职查办都是轻的,若是稍微狠辣一点,就会追究他资敌、怯战、放任唐军兵临西楼的大罪!   届时,他空有数万兵马,却无将官梳理,根本毫无战力,也就是说,面对日后皇帝的治罪,他根本无力反抗!   就更不必说拥兵自重,攫取大权力了!   思及种种处境,耶律敌烈焉能不慌?   而要从根本上改变这种局势,就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索性降了大唐!   降唐,从可能性上说,那是不必迟疑的。大唐自太宗开始,便广泛收纳草原诸部以为己用,往后各种征战,多用番兵也是事实,番将立功而显赫人前的,更是不胜枚举。早先如此,当下更是如此。更何况早年时大唐胸怀宽广,四方贤才,但凡有才学者,皆能入朝为官,莫说北漠草原,便极西之地之人,只要能贡举提名,出仕的也不在少数。   所以耶律敌烈认为,他此番降唐,根本不用担心大唐不纳。而且他率军依附,对大唐而言更有极大的政治意义,那意味着今日之大唐,已有复兴之势,他的投靠不仅是明证,也将再开诸部依附大唐的潮流!大唐皇帝李思源秦王李从璟,皆是志向远大之辈,也必定欣然接纳,而且少不得还要宣告天下,以彰显自身的德望、人心所归。   凡此种种,耶律敌烈根本就不用担心投靠大唐之后的待遇问题,因为大唐绝对不会让他失望。哪怕就是空给名头,也会给他一大堆,让他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以吸引更多的效仿者。   当然,这个想法只是一种耶律敌烈可以选择的可能性,最终让他下定决心的,还是大唐之大势,大唐之实力。   投靠强者,才能比自己辛辛苦苦摸爬滚打能获取更大利益。   且不去说唐军如今在草原上屡战屡胜,耶律敌烈更看重的,是大唐在中原先定荆南、再平两川。   而让耶律敌烈火急火燎跑到李从璟面前,迫不及待向李从璟效忠的,还是他这两日接到的消息,亦或者说,他察觉到的风起云涌。   君子都、大同军,接连出现。   因为地利的关系,耶律敌烈的眼线,更是察觉到了大唐边军的动静。   ——大唐边军,正大举北上,其席卷草原之势,犹如百年沙暴!西楼之南,已成一片黑甲狂潮!无数精甲,前赴后继,正如无数大江大河,争相汇入大海!   这番景象,不是他臆想的,而是确确实实就在眼前。   最多不出三日,大唐精甲即会大举抵达西楼,其势之众,少说也有数万之数!   更令人心惊的,是耶律敌烈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唐军精甲正在赶来。   耶律敌烈敏锐的察觉到,唐军此番动静之大,前所未有,只怕那秦王亲临西楼的谋划,更是犹如惊天巨幕!   耶律敌烈心动了,双眼炽热了,这对契丹是灾难,但只要他投靠大唐,这就是他的莫大际遇!参与其中,就能分得一杯羹,哪怕只是分一碗残汤,也够他一生享用!   所以耶律敌烈来了。   所以在听闻李从璟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让他重复一边方才的话时,他没有犹豫,再次大声道:“臣耶律敌烈,请求秦王殿下,准许臣率饶州军归降大唐,自此为唐臣,誓死效忠,永不相叛,若有贰心,神人共弃!”   耶律德光死死盯着耶律敌烈,如同要将对方活活吞下去。   那是他的契丹,那是他的饶州,那是他的勇士……竟然被耶律敌烈,拱手送给李从璟,送给大唐?!   感受到耶律德光灼人的眼神,耶律敌烈就更加知道他已毫无退路,他俯着身,咬咬牙,向李从璟恭恭敬敬道:“饶州军先锋万余将士,天亮后即会抵达此地,全都听从秦王殿下差遣。只需秦王殿下一声令下,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他犹如一条亟待被人收养的野狗,吐着舌头,拼了命的摇尾乞怜!   契丹本就是唐臣,今日他耶律敌烈彻底投靠大唐,也不过是更进一步而已,心里实在没甚么良心上的负担——谁叫四年前,耶律倍就向大唐称臣了呢?   耶律德光如遭雷击。   饶州军已被解甲、已无将官,李从璟此时也不会轻易就信任他们,重发兵甲、归还将官,但是这万余饶州军,虽无战力,但也根本就无需参战,他们只需往唐军身旁一站,表明自身立场,对契丹军的杀伤力就无与伦比!   同是契丹军,袍泽手足,并肩作战,本是应有之义,而今却投靠唐军,对自身举刀相向,这对那些仍在与唐军作战的契丹军,将是莫大打击!   那是大势的此消彼长,那是士气的翻天覆地。   对耶律敌烈在此时表露出来的忠心,李从璟很是满意,他站起身,笑着点头,“孤王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又是帝国招讨总使,统领所有王师,你如此忠心,孤王岂会不答应你的请求。耶律敌烈,孤王这就任命你为大军宣慰使,如何?”   耶律敌烈大喜,连忙拜伏在地,“末将,谨遵军令!臣,拜谢秦王,拜谢陛下!”   李从璟笑意浓郁,“起来吧,不要让孤王失望。”   耶律敌烈又是一番大表忠心,而后感动的涕泗横流。   耶律德光面色僵硬,身子再无力气,颓然坐倒。   李从璟看向耶律德光,微笑道:“耶律德光,你此行前来,所谓何事?你放心,有耶律敌烈珠玉在前,孤王心情很好,没甚么事是不可以谈的。” 第714章 所谓儿皇帝   耶律德光心如死灰,他知道这番不仅失去了与李从璟谈条件的先机,更知道即便往后他成为契丹皇帝,也将不再有今日耶律倍的权势——就更不必去跟耶律阿保机作比。   耶律德光惨烈一笑,“孤王与秦王本是盟友,孤王兴兵西来,也是因为耶律倍不遵与大唐昔日协议,妄起刀兵,破坏草原秩序,秦王深明此理,故而才愿与孤王联手。今日孤王前来,正是想请秦王相助孤王,共破贼军,共灭贼子,恢复契丹安宁。”   李从璟懒洋洋的坐下,“耶律德光,闲话休叙,你要与耶律倍相争,那是你俩的家事,孤王不想参与。所以你的请求,孤王拒绝!”   耶律德光脸色大变,“难道秦王要相助耶律倍那贼人不成?”   李从璟动也不动,“都说了这是你俩的家事,孤王不会相助于你,自然也不会相助耶律倍。”   耶律德光沉下脸,“秦王是打定主意,要坐山观虎斗,收受渔翁之利?”   李从璟耸耸肩,“既然你都知道,又何必多言。”   “李从璟!”耶律德光一拍案桌,“你不要太过分!你真当孤王不会与你以死相搏,鱼死网破?”   李从璟撇撇嘴,“别说的这样大义凛然,你已经没机会了。你不愿答应孤王的条件,自然有人会答应。”说着,他稍稍前倾,目光沉了两分,“还有,劝你不要再口口声声鱼死网破,你要想打,你就一直打就是了,孤王奉陪到底!”   耶律德光目光闪动,忽而冷笑道:“你当真以为,孤王只有眼下这些兵马?你当真以为,孤王就没有后手?”   李从璟嗤笑一声,“孤王也不妨告诉你,最迟后日,你就会接到黄龙府的军报。那时候,你就知道黄龙府在面对什么,你再来跟孤王说说你的后手,看孤王听是不听。”   “你……你竟然不顾协议,派兵去了孤王的黄龙府?!”耶律德光大惊。   李从璟很认真的点头,“去的是安北营,彭祖山领兵。另外,还有营、平二州边军相助。”   耶律德光说不出话来。   “好了,谈条件吧。”李从璟摆摆手,“孤王没空跟你瞎扯。”   “你不助我,还要谈什么条件?”耶律德光咬牙切齿。   李从璟笑道:“我不助你,天经地义。但你要我不助耶律倍,可不得付出点什么?还有,日后你要入主西楼,怎么都得孤王点头,你岂能没有表示?”   “你要什么?”耶律倍知道这是题中之意,这才是他今夜来此的目的,至于所谓让李从璟助他,他也不知道那根本就不可能。   原本,耶律德光和耶律倍还有合力共拒李从璟的机会。   然而,李从璟早不让大军露出痕迹,此时才突然调来,为的就是不给耶律德光与耶律倍为国难而死战的机会,若是彼时唐军大举袭来,耶律德光还没到西楼,大可引兵退回黄龙府,逼得耶律倍跟唐军死磕,那样也就不会有耶律敌烈的谋私,唐军的形势就要严峻得多。   又或者,形势对契丹太不利的话,耶律德光就干脆打出勤王的旗号,与耶律倍同战李从璟,那也名正言顺;又或者,耶律德光直接调派一支军队给耶律倍用,也不是一丝可能性都没有。   无论如何,都比契丹根基大损、完全受制于人要好——如果心系家国的话。   但唐军大队人马露出痕迹太晚,等耶律倍与耶律德光察觉到事情不妙的时候,他们俩已经在西楼城外碰了面,一个做足了叛臣的戏份,一个被迫放弃西征损失已经太大,此时谁都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此时的联手,注定纽带不牢靠。   若是唐军果真只有卢龙一军也就罢了,毕竟弱,即便纽带不牢靠,也能将其击败。   但眼下不同了,契丹军已经无法轻易击败唐军。   而且,因为耶律倍、耶律德光都进攻了卢龙军的缘故,此时他俩无论是谁来谈条件,都已授人把柄,理亏在先,就不可避免被李从璟大肆敲诈勒索——耶律德光此时甚至怀疑,李从璟只带卢龙一军出现在西楼面前,就是为了引他和耶律倍来攻,这样他就有了狮子大张口的理由,日后对契丹即便勒索得狠些,也说得过去,不会对契丹国中的亲唐派不利。   “真真是,阴损到了极致!”耶律德光在心里骂道。   但他还是没将李从璟的阴损认知完全,因为李从璟开始提条件了。   李从璟看着耶律德光,开始解释“狮子大张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要想成功登上契丹皇位,你只要答应大唐两个条件,不多。其一,割地。仪坤州、饶州、黄龙府,都要交割给大唐。其二,登基要接受大唐册封,并且向我大唐皇帝称子,也就是说,契丹皇帝得称呼大唐皇帝一句‘父皇’!”   “你要我献土,将关山险要全都割让给大唐?你还要我做大唐的儿皇帝?”耶律德光跳将起来,“这不可能!”   他方才就觉得奇怪,为何李从璟要调安北营和营、平二州的边军攻打黄龙府,而不是让渤海国出力,现在总算是明白过来,原来李从璟打的就是要将黄龙府收入囊中的主意!   调集北境边军悉数出动,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李从璟竟然是这般谋划!   仪坤州、黄龙府要是割让给大唐,契丹顿失南面、东面军事重镇,日后大唐一旦相对契丹用兵,面前将是一马平川,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有一百种方法将大军送到西楼,这就更不必说还要割让饶州了——饶州可就在西楼眼皮子底下!   接受大唐皇帝的册封才能登基称帝,那契丹可就完全成了大唐的属国!这不仅是名分上的问题,还涉及到政治军事人心等一系列大问题,假以时日,大唐未必不能将契丹变成大唐领土!就更不必说,还要去当大唐皇帝的儿皇帝,那契丹人再碰到唐人,就会完全抬不起头来!   若是如此,日后契丹国内的亲唐派就不叫亲唐派了,因为契丹国中将处处都是亲唐派,也就无需再明着叫出名号来!   李从璟站起身,哂笑一声,“耶律德光,你考虑清楚。现在你已经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你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孤王说过,争要争大势,赢也要赢大势,孤王占据了大势,你还拿什么跟我谈?”   耶律德光死死盯着李从璟,“这不可能!孤王绝对不会答应!你休想!”   李从璟挥挥衣袖,“既然如此,你回去便是。耶律敌烈,替孤王送客。”   耶律敌烈方才也被李从璟的话震惊得呆住,他就算再敢想,也想不到李从璟是这样的用心,惊骇之余,他不禁感到庆幸,暗道还好老子明智,及时抱住了秦王的大腿。   愤然出帐,耶律德光在帐外着甲,耶律敌烈就在旁边看着他。   “你这狼心狗肺之辈,竟然恬不知耻投靠唐朝,难道在你心里就没有一点家国大义,全然只有一己之私,只想着自身功名权力?!”耶律德光心中不平。   耶律敌烈人老皮厚,冷笑道:“耶律倍西征,你就兴兵来攻西楼,想要夺取皇位,老夫也想问一问,你心里可有家国?左右不过跟老夫是一丘之貉,你有什么资格嘲笑老夫?”   耶律德光气得直欲吐血。   就在这时,耶律德光的后阵,突然火光大盛,喧嚣大起。   耶律德光脸色大变,彼处可是他的大营!   看那动静,分明就是有人突袭他的大营,突击他的大军后阵!   他的部曲顿时大乱!   彼处,耶律倍看着自己的部曲进攻耶律德光所部,双目中闪动着极度的仇恨,火光下,他的脸色狰狞扭曲的如同厉鬼。   时间已经很晚了,再过不久就要天亮,在这一夜中,耶律倍也接到了和耶律敌烈一样的消息,他也知道了数不清的唐军,正如涨潮的海水一般,铺天盖地向西楼袭来。   而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在耶律德光军中的眼线传回一条重磅消息:耶律德光消失在阵前,不知所踪!   眼见耶律德光所部猝不及防,被自己的皇帝军杀得鬼哭狼嚎,耶律倍眼中的嗜血之气越来越重。   他想到了他这一生的遭遇。   身为耶律阿保机长子,早年他随耶律阿保机南征北战,浴血厮杀历经无数险境,吃下无数苦头,受过数不清的伤,助耶律阿保机荡平四方,立下赫赫军功,而他本身又是天资不错之人,在军事政事上屡有谏言,被耶律阿保机所采纳,而后收获许多利益。   凡此种种,多不胜数,正因如此,耶律阿保机称帝之后,他被立为皇太子。   那是他千辛万苦换来的地位,也是本该属于他的地位。   然而,突然有一日,一切都变了。他不再受耶律阿保机重视,不再受群臣敬仰,许多人都开始疏远他,许多人都开始与他作对,他经历阴谋,他经历险恶,他经历背叛,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耶律德光!   因为耶律德光更像耶律阿保机,所以深受他的喜爱,因为耶律德光是述律平的幼子,所以更受她的袒护!   不是因为他耶律倍天资不好,而是因为耶律德光天资更好,所以耶律德光渐渐取代他的分量,直到成为本该是他来担任的契丹兵马大元帅!   他们都忘了他耶律倍曾今的付出与血汗!   耶律倍数度反抗,却根本毫无作用。   他被忽视,一再被忽视,却只能对月嚎哭。   他甚至听到风声,耶律阿保机和述律平商议,等到再打下一片疆土,就封他去做一个藩王,让耶律德光取代他的储君之位,来做契丹的皇帝!   耶律倍终于无法忍受这种背叛,他愤然选择与李从璟合作。   自登基为帝以来,耶律倍殚尽竭虑,日夜勤政,清心寡欲,甚至连皇后都无暇册封,只是一心强大契丹,恢复耶律阿保机的霸业,他有什么错?   但耶律德光背叛了他,述律平再度背叛了他,就连他一手栽培、大加器重的耶律敏,也背叛了他!还有那些平日受他君恩的勇士,也有那么多背叛了他!还有那么多受他厚遇的臣子,韩延徽、耶律敌烈,也都背叛了他!   他有什么错,却落得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他有什么错,如今却要皇位不保,性命堪忧?!   他不服!   命运不公!   眼看耶律德光部曲四下溃散,横尸遍野,耶律倍疯狂的笑起来,他举着火把,就像举着神明之力,肆无忌惮的大叫起来:“杀光他们!杀光这帮逆臣贼子!契丹是朕的,天下也是朕的,谁敢觊觎朕的皇位,谁敢动朕的江山,朕就要他死!要他们全部都死!”   他仰天大吼,“朕是天子,谁能奈我何?!”   他的吼声豪壮,激昂,慷慨,不可一世。   而他的脸上,却落下滚烫的泪水。 第715章 谁在喊威武   耶律德光怔怔望着己方军阵的动静,一时忘了挪脚。   李从璟走出帐来,瞧见了黑夜中的混乱,啧啧赞叹两声,对耶律德光道:“看来有人比你还要心急,却是率先动手了。”   耶律德光暗暗握紧双拳,额头上青筋暴突,但他始终咬着牙,并没有因怒失态。   “献土,做儿皇帝。”李从璟面容淡然,“对你而言虽然差了些,但至少还能做契丹之主。若是你再耽搁一阵,就只剩下一抔黄土了。在黄龙府的时候孤就说过,无论你怎么选,都在孤的掌控中。”   军阵大乱,耶律德光竟还沉得住气,等了好半晌,他才一字字道:“饶州不割!”   李从璟道:“成交。”   谈判本来就有条件增减,他先前给出的要求,本就留了耶律德光还价的余地。   耶律德光最后深深望了李从璟一眼,这才快步离去。   耶律敌烈立即眉开眼笑的拍马屁,“殿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三言两语即定江山,实在是让臣下佩服的五体投地!”   李从璟冷冷瞥了他一眼,耶律敌烈立即讪讪,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桃夭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看了战场半晌,忽然叹道:“真说起来,其实耶律倍也颇为可怜。”   李从璟点点头,不过随即望着战场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故事,或者悲情,或者慷慨,不一而足,但在战场上,只以胜负论生死。”   杜千书也走过来,望了战场半晌,而后声音复杂道:“这就是战争,这就是大争之世!”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很简单,耶律倍与耶律德光各率部曲互相厮杀,两军二十万之众,在西楼城前,在唐军将士的目视下,拼尽了所有力气,杀得天昏地暗,杀得山河变色。   传闻这一战,声传数百里,连饶州那边都清晰听到了厮杀声,也不知是真是假。   大战一直持续了两日两夜,几乎是一刻不曾停歇。   两日后的又一个黄昏,西楼城前已是一片地狱,尸横遍野、血流漂橹,便是赶来的大唐边军将士,看了都不禁骇然,那浓得几乎让人窒息的血腥味,也不知熏吐了多少人。   契丹举国二十万精锐大军,这一役伤亡过半。   最后胜利的一方是耶律德光,他阵斩了耶律倍。   看到耶律倍头、身分离的尸体时,李从璟也是一阵黯然无言。耶律德光披头散发,浑如一个血人,他把刀插在脚边,坐在尸堆里大口喝酒。   兴许是喝的太猛烈了些,耶律德光剧烈咳嗽起来,他放下酒囊,望着李从璟,神色难言,用沙哑的嗓音道:“其实他本不必死。他的军队虽然败了,他却可以逃走,但他偏偏不退,反而带着亲军逆向冲阵。最后他身旁的人都死绝了,可是竟然真的被他杀到我面前。他举起刀,吐血都吐得不成模样,却想砍下我的头。”   耶律倍抬起头,看见天空悠远,“他是真的想杀我,他是真的恨极了我。你没看到他那双眼睛,我从未见过那般可怕的眼睛。就像是两团鬼火,里面倒映出我自个儿的样子,愤怒,执着,悲哀,凄凉,不肯放弃,像小孩子一样。”   又灌了一阵酒,洒的胸前到处都是,耶律德光又咳嗽了一阵,这回咳得更加猛烈,咳得他弯下了腰。抬起头,他继续道:“他的眼睛那么红,那么亮……我从来不知道,人的眼睛竟然可以那么红,那么亮……以至于,有那么一瞬,我竟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让他杀了我。”   耶律德光轻声呢喃,“可我还是杀了他,亲手斩断了他的脑袋。这就是他的宿命,死在我手上,总比死在你手上要强。他是个不错的契丹人,只可惜,他不该做契丹皇帝。”   面对满目疮痍的战场,李从璟道:“他原本不会是契丹皇帝的。”   耶律德光桀桀笑出声来,“但他已经做了四年皇帝,并不吃亏,他这辈子也算是值了。”他笑着笑着,笑容愈发大声,最后笑出了眼泪。   只是那眼泪,没有笑意。   最后耶律德光站起身来,站姿雄武,“现在,轮到孤王来坐契丹皇帝了!”   李从璟看了他一眼,“但愿你会比他做的好。”   “你放心,绝不会让你失望!”耶律德光拿起血刀,翻身上马,去找自己的部曲去了。   桃夭夭走过来,看着李从璟好奇道:“你在伤感?”   李从璟嘴角扯了扯,“争霸天下的人,不需要伤感,只需要勇往直前!”   桃夭夭望了一眼耶律德光的背影,“但他的确是哭了。”   “兄弟相残,终归背离初心。”李从璟默然片刻,扬鞭归营。   战争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耶律倍来找过他,目的和耶律德光一样。   这位契丹皇帝,在大帐中指着李从璟,愤怒的咆哮过、指责过、怒骂过,后来也痛哭过、哀求过。   耶律倍最后问李从璟,明知耶律德光比他更强,大唐为何还要扶持虎狼?耶律德光一旦做了皇帝,十年之后,对大唐的威胁绝对比现在的他大。   他问李从璟为何敢这么做。   李从璟有很多理由,很多令人信服的理由,但最终只对耶律倍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荡平天下,何用十年。   正是这句话,让耶律倍彻底死了求李从璟相助的心。   因为耶律倍从李从璟的那句话中,读懂了李从璟对契丹的态度:契丹,日后也是他荡平天下的一部分。   而让契丹换主,不过是他荡平契丹的一部分。   ……   至此,大唐边军已有大部分抵达西楼,兵马也达到了空前的六万。而耶律德光在经过与耶律倍惨烈一战后,能调出来用于列阵的军队,也不会比这个数目更多了。   况且,威塞军和河东军,还在赶来的路上。   大战落幕之后,耶律敏打开了西楼城门,城中百官,在城前跪迎。此时,战场还远未打扫干净。只不过,当先在这些百官的跪迎中走进城的,却不是耶律德光和他的部曲,而是李从璟率领的卢龙军。   卢龙军进城布防之后,耶律德光才得到李从璟的准许,率领有限部属进城。   这一日,西楼城中的人,无论是契丹人,还是唐人,亦或是其它部族、国家的人,都清楚的认识到了一件事:唐军,才是这座城池的主人。   哪怕唐军之后会南归,但今日的既定事实却不会被改变。   李从璟领军从街道上行过的时候,两侧站满了西楼百姓,从他们的服饰中可以看出,其中有不少来此行商的唐人。   他们站在契丹人群中,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还有些零散,但就是这些不及契丹十分之一的唐人,此时挺腰抬胸,目光睥睨,却有十万之众的架势。   他们看着左右的契丹人,目光里的自豪、威严、俯视之意,浓烈的怎么形容都不过分,仿佛此时他们就骑在契丹人的头上,可以任意拉屎撒尿。   若有契丹人一不小心碰到了他们,他们就会大着眼睛瞪回去,有那胆气雄壮的,更是直接走到对方面前,狠狠俯瞰着对方,直逼得对方落荒而逃这才满意。   相比唐人的自信威严,契丹人的气势就要弱了许多,甚至可以说毫无气势。哪怕他们才是西楼城的主人,此刻却如同过街的老鼠,畏畏缩缩好似生怕见光一般。   在唐军铁甲碾过街道的时候,这些契丹人大多双眼茫然,神色恐惧,他们看着唐军精甲,感到如头悬利剑,竟是不敢多看一眼,唯恐触犯到对方一般。   李从璟见到一名布衣唐商,一把将一个锦衣契丹人扯到后面,而后站在他面前向自己投来敬仰的目光,那契丹贵族却是屁都不敢放一个,只能灰溜溜退到一边。   此情此景,不禁让李从璟想起,前时耶律倍率大军西征时,街面上的契丹百姓是何等意气风发,其中不乏有人可劲儿找他国子民的茬,以宣扬自身的威严,而此时,他们身上的自信与豪气,早已被城外的变故给打击的烟消云散。   逆臣作乱,皇帝战死,唐军入城。这一系列变故,足以摧毁他们的信念,让他们从雄壮变得卑微。   李从璟策马从街面上行过,两侧的唐人悉数下拜,开始只是唐人在拜,后来契丹人也不得不拜。   他们的喊声山呼海啸。   “秦王威武!”   “唐军威武!”   “大唐威武!” 第716章 今朝窃尔国   册封诸事,自然不能是李从璟来做,契丹大势平定之后,他即上书李嗣源,将与契丹所谈各项条件,一一写明,而后交由李嗣源定夺,待确定一切无误,再由李嗣源派遣使臣,来行册封之事,并且主持耶律德光的登基大典。   这些事涉及到很多繁琐礼仪,仅是信使往来就要耗时无数,非一日之功。在此之前,耶律德光也不能入住皇宫,只能在西楼别寻地方安身,这对他而言或许倍感憋屈,但对耶律敏来说,时间却是半分也浪费不得。   如今大事已定,卢龙军接掌西楼大部分城防,李从璟更是高居城中,当仁不让开始坐起主来,原本西楼城里的亲唐派,在经过耶律敏的大加拉拢之后,就已经势力非常,到了如今,更是极速膨胀。   若说之前,亲唐只是某些贵族、官吏的政治路线选择,只是他们攀附耶律敏权势的必由之路,那么到了如今,亲唐便是赤裸裸的利益诱惑,是大势所趋。   李从璟之所以呆在西楼,久不离去,最大的原因,无非是相助耶律敏,进一步壮大契丹亲唐派。在有武力做后盾的前提下,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容易得不能再容易。   这也是战事已经结束,而威塞军、河东军仍要开赴西楼的原因。耀武扬威,或者是宣扬大唐军威,震慑一切宵小之徒的不法之念,这就是近十万唐军要做的事。   西楼城池不小,但相比中原大城就不值一提。近十万唐军在城外扎营,营盘之大,远超西楼城。以威势论,军营是大城,西楼倒是成了小城。在杀气凛然、拥有铁甲壁垒的军营面前,西楼城就像一个瑟瑟发抖的孩童。   至于契丹军,耶律倍与耶律德光一役,死伤无数不说,更有许多人逃散,回到自己的部落中闭门不出,西楼城外的契丹军营中,兵马只有只有唐军半数。原本西楼城中倒是有些兵马,此刻接耶律敏之令,也是老老实实呆在营中。   这些日子最高兴的契丹人,抛开耶律敏不说,就数耶律敌烈了。这厮有事无事就跟在李从璟屁股后面晃悠,竭尽所能向谄臣靠拢,后来见李从璟实在不爱搭理自己,也不气馁,转而跑去与唐军将领结交。   他本是身份尊贵之人,这厢又是主动率军投降,大大助涨了大唐士气,省去了唐军不少麻烦,所以在他肯“卑躬屈膝”的时候,倒是赢得了不少唐军将领好感,虽说不上左右逢源,旬日来倒也能与许多将领把酒言欢。   耶律敌烈如今已经完全成了谨小慎微之人,哪怕与李彦超等人处的再融洽,也是半个字不敢提让卢龙军归还饶州军官的事。   这日,一向对他不咸不淡的李从璟,派人来传他去北院宰相府,耶律敌烈不敢怠慢,怀揣一颗忐忑的心,急急忙忙赶了过去。   北院宰相府前车水马龙,达官显贵多如蝼蚁,以门庭若市已不足形容,说是菜市场倒是更贴近一些。耶律敌烈在百步之外就不得不下马,因为实在是挤不进去,短短的距离让他折腾了近半炷香的时间,才满头大汗找到门。   进了府之后,耶律敌烈被安排在偏厅等候,然后接待他的人就走了,半天也没传回来音信。   偏厅之中官吏众多,都在相互攀谈,见耶律敌烈进来,顿时脸色各异,不过能坐在这里的人,多半是何等立场已是不言而喻,起初的怪异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马上就有人来跟他打招呼,有些与他相熟的,更是亲近的犹如自家兄弟。   耶律敌烈在厅中没坐多久,俨然已经成了中心人物,四周围绕他的官吏,叽叽喳喳将他捧上了天去,有言辞委婉的,赞他洞察先机,有言辞直接的,赞他识时务,一来二往,闹得耶律敌烈信心大增,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故而说,大唐已现复兴之相,不消多久,天可汗便要再现世间,诸位,你我该如何做,岂非一目了然?”耶律敌烈说这话的时候,姿态拿捏得很足,立即得到一片附和之声。   而后终于有人过来,告之秦王传见。   耶律敌烈赶紧起身,在一众达官显贵羡慕的目光中,弓着身子跟着来人出门。   见到李从璟的时候,耶律敏不出意外也在场,除此之外还有两名官员,一个是秦王身边的人,他自然认得,唤作杜千书,另外一个,耶律敌烈也熟悉,那是契丹国内执掌法度的头号人物,康默记。   “臣拜见秦王殿下,下官见过宰相大人。”耶律敌烈赶紧行大礼。   “起来,坐。”李从璟指了一张案桌。   耶律敌烈落座后,李从璟问他:“饶州军军心如何?”   耶律敌烈屁股还没沾座,闻言立即起身,他一时拿不定李从璟问这话的深意,“这……军心尚且可用,殿下放心,勇士们绝对忠于大唐!”   “你不用这般紧张,坐。”李从璟笑了笑。   “谢殿下。”耶律敌烈立马坐下去。   “今日叫你来,是想听听你对契丹军事的见解。你向来都是军国大臣,值此紧要时候,宰相大人也希望你能有所进言。”李从璟道。   李从璟说的这些话分量可是不轻,耶律敌烈心头一震,竟然从李从璟的眼里看出了期许之意,这让他如饮鸡血,再看耶律敏,对方也是颇有些期待的望着他,不禁更受鼓舞。   说到军事,耶律敌烈是行家里手,这些时日他虽忙着与唐将结交,为日后前程铺路,但也不敢忘了本分,对契丹军事格局——所谓格局,无外乎日后耶律敏与耶律德光如何划分各自的军事势力,有过深入思考,这下见李从璟问题,忙整理好措辞,一一言说。   耶律敌烈虽然私心沉重,紧要关头投靠了李从璟,但那只是德行问题,与才能无关,他在军事上的才能极为出众,要不然也不会早在耶律阿保机时便就是南院大王。耶律敌烈这一开腔,就说了半个多时辰。   他对耶律敏、耶律德光军事势力划分的建议很明确:让东据西。   耶律德光势起黄龙府,东部是他的根基之地,也是契丹八部势力较集中的地区,述律平影响力很大,耶律敏无需与之相争,也争不了。   争不成东部,就争西部。西部多是契丹建国后新据之地,教之东部,老贵族势力有限,且耶律倍西征,沿途留有残余兵马,耶律敏正好收为己用。   从某种意义上说,耶律敏与耶律德光之争,乃是契丹新兴附唐势力,与以契丹为本位的老贵族之争。   又且,东部东临渤海国,有外部压力,而西部是黑车子室韦、鞑靼部,契丹不打他们就好,他们断然无力为非作歹。   最后,耶律敌烈总结道:“只要宰相大人控制西部,在大唐于仪坤州驻军之后,便能与辽东安北营、渤海国,形成西、南、东三面,对耶律德光的合围之势,将其困在其中不得施展。耶律德光便是想要拓展势力,也只能往北,而北地严寒,并无太多富裕地域,如此,耶律德光势困力弱,自保尚且艰难,无复能与宰相大人相争。”   李从璟将耶律敌烈夸赞了一番,引得对方大为振奋,这才道:“要控制西部,饶州必须纳入囊中,又且饶州临近西楼,可相互呼应,得饶州者得西楼,实为重中之重。”   耶律敏不太乐观,“当日耶律德光答应你的条件时,唯独提出饶州不献,可见他对饶州的重视,这厢要他不觊觎饶州,只怕颇为艰难。”   李从璟笑了笑,“我自有办法。”   说着,看了耶律敌烈一眼。   耶律敌烈不知李从璟是何意思,但这并不妨碍他大拜而呼:“殿下英明!”   耶律敌烈这等做派,让李从璟不禁哑然失笑,“日后我王师南归,国中还要多加倚重宣慰使,宰相大人的安危,可都交到你手上了。”   耶律敌烈心头一震,心道原来这才是李从璟今日叫他来的主要用意。   “有劳宣慰使了。”耶律敏也转身行礼。   耶律敌烈收殓心思,肃然道:“宰相大人言重,下官万死不辞。”   至此,论调算是定下来。   耶律敏执掌权柄,自立山头与耶律德光的皇权相争,其它方面都好说,唯独军事上,耶律敏在契丹国中势力太浅,她本事对军事也不太通晓,实在难的很。   巧的是,就在李从璟为此事犯愁的时候,耶律敌烈率部来降,这一下可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于是李从璟打定主意,让耶律敌烈来辅佐耶律敏,帮她支撑起军方的半边天。   方才耶律敏与耶律敌烈的对答,实则是定下了耶律敌烈不去大唐,而是留在契丹辅佐耶律敏的事。   至于耶律敌烈的忠诚,李从璟倒是不担心,因为他没有选择,也不可能再度投向耶律德光——投耶律德光,能得到的东西不会比现在更多,只会更少。最重要的,只要大唐强盛,耶律敌烈也不会自寻死路。   武事基调定下来之后,再说文事文臣。   这方面是李从璟不担心的。   耶律敏治下的亲唐派文臣,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契丹人,一部分是汉人。   前者由耶律敏自己牵头,后者以康默记为首。   这就不得不说康默记此人。   与韩延徽、韩知古一样,他也是早年被耶律阿保机从大唐边境掳来,而后才干被发觉,渐渐被耶律阿保机重用,成了朝堂重臣,汉官代表人物。与韩延徽不同的是,康默记没有像前者一样,忘了祖宗,全心全意做了耶律阿保机的狗。   如今大唐强势复兴,而康默记身在契丹未久,心中仍念家国,自然要站到亲唐派的阵线上来。   契丹国中的汉官,几乎都是被掳掠来而后量才使用的,如康默记这样怀想故国的人,才是大多数,像韩延徽那等背宗忘祖之人,很少。   这些汉官,前些时候为契丹效力,把持了契丹一部分权柄,如今大唐北压之势已成,他们倒向大唐、相助祖国,自然带着一部分契丹权力。   亲唐派的大行其道,不是没有道理的。   由康默记的经历和现今的举动,李从璟不由得想到了阴谋论:若是汉人都去他国为官,一旦一朝势力大成把持了他国权力,就能配合祖国大军,倾覆他国而为汉人之国。   这种事,唯有两个字可以准确形容:窃国!   李从璟曾不无恶意的揣度:要是耶律阿保机见到如今契丹国内的局势,说不定会气活过来。   李从璟对韩延徽这等人恨之入骨,但对康默记这些“间谍”,则很是欣赏啊。   以至于李从璟初见康默记时,拉着对方的手,眼泪都要流下来,情真意切的对他说:“这些年,苦了先生。请先生恕罪,孤来晚了。孤代大唐,向先生赔罪。”   彼时,康默记老泪纵横,伏低大拜,身躯颤抖,痛哭不已,“臣等日夜南望,夙夜以待王师,几是望眼欲穿。今终见王师北来,臣等死而无憾矣!”   李从璟见状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到底忽略了什么。   他心头震颤,几乎想扇自己一耳光。   在康默记身后,那些默默抹泪的汉人官员,也都齐齐下拜,哭成一片。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中原百姓尚且亟待王师北上,那些去国离乡的汉人,对王师的期待又该到了何种程度?   南面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李从璟望着眼前跪倒一片的汉人官员,这些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可怜人,多是满面风霜、只剩老残之躯,或许他们的痛苦无人能知,但他们对王师的守望,对回归大唐的渴望,却是真真切切、感人肺腑。   昔年,他们到死,到埋骨荒冢,到化为尘土,也没能盼来王师。他们的血泪深埋在地下,历经无数岁月,不过是化为一声沉重叹息。有谁,又曾解了一分?   李从璟在这些同胞面前深深拜倒下来,以头扣地,“从璟,来接诸位归国。”   还好,这一世,我没有来的太迟。 第717章 山河多少事   文臣诸事,倒也不用多作赘言,李从璟要施行他的窃国之策,在具体政事措施上,还有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例如在契丹原本兴太庙、佛寺、汉学的基础上,进行更深一步的规划,在加强加快契丹精英分子汉化的同时,也要推行契丹的全面汉化。   这些文事,都需要亲唐派的文臣们去做,这也是一个相辅相成的局面,契丹汉化的越深,亲唐派的势力也就越巩固越强大。如此下去,不出十年,契丹终要变天。   就像当年卢龙变天一样。   只不过这回,李从璟不用再亲力亲为。   对于归国这件事,虽然汉官们无比怀念故国,然而众人也都知晓大唐的谋划,特别是在李从璟向众人表明,日后要将契丹国土变成大唐之地,将契丹人变成唐人之后,他们敏锐的意识到,如今大唐要做的事,比当年太宗做的要更加深入,也更加有意义,所以他们开始犹豫。毕竟太宗只是威服诸夷,却没有化夷为汉的意思,或者说化得不够。   康默记心念坚定,在听完李从璟的交代后,他激动的浑身颤抖,紧紧抓住李从璟的手,立即做出了决定,“臣这老残之躯虽已凋敝,倒还勉强可堪一用。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请秦王殿下奏明陛下,臣愿为大唐千古功业之先驱。一日不将草原化为唐土,一日不南下归国!”   康默记的脸仍是一张古板的脸,但李从璟却从对方亮如天日的双眼中,看到了对方的坚持与渴望。   作为一项千古功业,身在局中,能为此事出力的人,谁也不想被排除在潮流之外。   同样,这是身为唐人的康默记等人,报效家国的最好方式,也是当下他们施展个人抱负,名垂青史的绝佳选择。   李从璟最终同意了康默记等人的请求,让他们为大唐盛世的到来再立功勋。   许多日后,李嗣源派来的使臣浩浩荡荡到了西楼,来与契丹商议最新的两国盟约,率领使臣队伍的是宰相李琪,但一应事务还是以李从璟为首,他为帝国打下了这赫赫功业,事到最后当然没有被人抢走风光的道理。   在与耶律德光的最后一次谈判中,李从璟与他就契丹献土问题未解决的事作了最后商议。   “孤王的部曲,必须在饶州驻军,这件事孤王绝对不会让步!”对耶律敏在军事上“让东据西”的策略,耶律德光经过这些时自然已经认清,“唐军已经在仪坤州驻军,若是孤王的部曲不掌控饶州,那岂非贵国军队随随便便就能到西楼?孤王决不允许!”   李琪冷哼一声道:“契丹是臣,大唐是君。便连契丹皇帝,也是由大唐册封,称大唐皇帝陛下为君父!大唐与契丹,实则已成一家,在这种情况下,大唐军队不驻扎西楼,已是做了让步,在下奉劝阁下一句,还是识时务些得好!”   “这不可能!”耶律德光坚决道。   李从璟摆了摆手,“这样吧,黄龙府给你。”   “什么?”耶律德光一怔。   “黄龙府给你,饶州便维持原样,依旧由耶律敌烈的部曲驻扎。”李从璟道,“这样你总该满意了?”   “君无戏言!”耶律德光不是觉得这个条件不能接受,而是太能接受,黄龙府是他的龙兴之地,能用不在饶州驻军换回黄龙府,他当然乐意——无论如何,饶州驻扎的总还是契丹军。   “当然。”李从璟手指敲打着案桌,“不过西楼城防诸事,得交给北院宰相府。”   耶律德光还没来得及欣喜,正在纳罕李从璟是不是有其它阴谋,听了这话,立即不干了,“此事万万不行!”   李从璟沉下脸来,“耶律德光,你不要贪得无厌,你当真以为孤王好脾气,事事都能顺着你来?”   耶律德光黑着脸,恨得只咬牙,若是西楼城防权都给了耶律敏,那他还有什么安全可言?虽说皇宫仍有防御力量,但也难保他坐卧不安,“不行,西楼城防诸事,北院宰相府最多只能做一半的主!”   李从璟露出笑意,“成交。”   耶律德光:“……”   李从璟示意李琪,“李公若是没有异议,此事就此决定如何?”   李琪笑道:“一切但凭殿下做主。”他当然没有异议,舍弃黄龙府那夹在耶律德光与渤海国之间的疙瘩地,换取饶州的主动权与西楼一半城防权,本就是来之前他们商议好的事。   更何况,时至今日,黄龙府也还没打下来……   耶律德光哪里不知他着了李从璟的道,对方大方答应交换黄龙府,实则不过是以退为进之计——黄龙府虽然还没被唐军完全打下来,但已丢了不少地盘,关键是,黄龙府在李从璟早先要的时候,他就没表示反对……   对大唐军队而言,只要稳固仪坤州周边防线,就足以威慑、声援西楼,而耶律敌烈提出的围三阙一之策,本就不包括黄龙府——黄龙府这个地方,还是让渤海国去跟耶律德光争的好。   “这厮一开始就没打算要黄龙府,前时提出要我献出黄龙府,只不过是狮子大张口,好以此换取其它利益……”耶律德光心中已经明白过来。   但事已至此,他也没办法再反悔。   更何况,他也不算太吃亏……   当然,最重要的是,耶律德光认为日后他能将今日失去的夺回来,也能将耶律敏打压下去。   “这份协议,还缺一个名字。”李从璟忽然道,他笑了笑,“不如,就叫澶渊之盟?”   众人愕然,不解其意。   李从璟站起身,在正午的阳光中走出门去。   石敬瑭献幽云十六州、向耶律德光称儿皇帝,这事不会有了。   辽宋澶渊之盟,不会有了。   有的是契丹向大唐割献仪坤州千百里之地,有的是耶律德光向李嗣源称儿皇帝,有的是……唐军唐人在契丹耀武扬威,然后签下了一份世人不解其名的协议。   李从璟负手站在门外,迎着刺眼的阳光看向太阳。   大唐,威武!   还有你自己,也很威武。   ……   这一日,契丹于西楼城南筑坛,耶律德光登上坛顶,在此接受大唐册封,继位为契丹皇帝。   唐军精甲,护卫坛侧,契丹兵马,远远观之,契丹百官,于坛前而拜,千万契丹百姓以及他国子民,翘首见证了这一幕。   旗帜在招展,天地被祭祀。   大唐秦王李从璟,在坛顶宣读大唐皇帝李嗣源的诏书。   而后耶律德光跪拜,双手高举,接过册封诏书。   契丹皇权,大唐授。   这天的阳光,格外耀眼。   世人会记住,历史,曾在这一刻定格。   ……   终是要南归了。   城外送别,礼仪隆重。   耶律敏忍了很久,忍得很辛苦,最后还是当着众人面落了泪。   李从璟鼻子也有些酸,但还是笑道:“洛阳的大门开着,你随时可以率使节来访。虽说你本就是女儿家,但哭成这样还是不大好,容易伤身。”   耶律敏没有去抹泪,任由它们在脸上倘佯,也许是不知此时一别,何时才能相见,她有些小小放纵自己的情感。她虽然在哽噎,却还是倔强的抬着头,所以红脸红鼻子就特别清晰,听了李从璟的话,她幽怨着说:“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李从璟摇头,看着她严肃道:“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耶律敏委屈的鼻子直抽,最终还是点头:“听你的就是。”   桃夭夭过来拉住耶律敏的手,替她擦了把泪,“别怕,姐姐会常来看你。”   “姐姐你真好!”耶律敏差些嚎啕大哭,与桃夭夭抱了一回,突然脸色一变,气咻咻道:“真是便宜你了!”   桃夭夭眼帘耷拉,满头黑线。   李从璟对康默记等人拱手而拜,“往后契丹诸事,还要辛苦诸位,从璟拜谢!”   康默记等人回礼,俱都道:“殿下言重,我等不敢言苦。”   翻身上马之后,李从璟远远看到了站在城墙上的耶律德光,对方一身皇袍,在一众官吏与近卫的簇拥下,倒也显得颇有几分威风,只一眼,李从璟扬起马鞭,踏尘而去。   此行契丹,李从璟最大的收获,不是消耗了契丹国力,不是让耶律德光割献了领土,甚至不是让帝国威严再传万里草原,使群雄俯首。   而是得到以康默记为首的汉官重新为帝国效忠。   之前他们是在无意识汉化契丹,而往后,他们将是大唐征服契丹,甚至是征服草原最重要的力量。   韩延徽这些人,李从璟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帝国强盛,天下之大,不缺忠臣;帝国疲弱,四海之内,遍地奸佞。   山河辽阔,大军凯旋。   离别愁绪,也不是谁起了头,最后很多人都在高声诵读一首诗,最后那声音充斥在天地间,苍凉、厚重、雄浑,如有一座山脉一跃千年,如有一条大河流传岁月,让人知道有些东西一直都存在,一直都未变。   中华之所以是中华,汉唐之所以是汉唐,需要的是掌权者强大这个帝国,建立民族自信与豪气,如此才能培养更多为国精忠之人。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第718章 去迎接他们   洛阳。   一座茶楼上。   李从荣与边镐相对而坐。   侧旁有茶釜正煮茶,清香袅袅。   李从荣看着边镐,“王兄在北境闹翻了天。”   “岂止是闹翻了天,而且有百年未见之大功收入囊中。”边镐神色平静。   李从荣问道:“先生就没有别的话要说?”   “听闻杨吴已经开始攻打楚地。”边镐道。   李从璟有些不满边镐此时还这副不温不火的模样,“不错!杨吴攻势如潮,楚王抵挡不住,已经向陛下求援。”   “陛下作何打算?”边镐问。   李从荣皱眉道:“陛下作何打算,孤王如何知晓?”   “既然殿下不知晓陛下打算,为何不向陛下出出主意?”边镐道。   李从荣又问:“出什么主意?”   “自然是发兵求援楚王的主意。”边镐道。   李从荣眉州皱得更甚,语气不善,“陛下计议未定,孤王贸然进言,若是合了陛下心意倒好,若是不合,岂非自找麻烦?”   “那就让陛下采纳殿下的进言。”边镐道。   李从荣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两川已定,北境已平,帝国已无它患,岂非正是彰显王道,立德立威于天下的时候?”边镐道。   李从荣默然不语。   边镐不紧不慢倒了茶,将茶杯推倒李从荣身前,“殿下想要立功,总得有立功之地才是,如今四方平稳,除却楚地,还有哪处地方可去?”   李从荣没有去碰茶杯,默然半晌,“还有夏州。前时陛下下诏,令党项人来朝,党项人竟然不遵诏令。当此之时,正可伐之。”   边镐摇摇头,“殿下可知,党项人缘何不来?”   李从荣答道:“朝堂风声,陛下有意迁党项人出夏州,另置节度使。”   “正是如此。”边镐点点头,“但夏州不可去。”   “为何不可去?”李从荣问。   “党项人骁勇善战,夏州又是险地,进可据守重镇,退可隐遁沙漠,王师前去,难以建功。”边镐道。   李从荣摸着茶杯,转了好半晌,“楚地军功易得?”   “与楚联手,何惧区区杨吴?”边镐双目有光。   李从荣沉思半晌,饮下茶水,“好!孤王这就进宫!”   起身走了几步,李从荣忽然停下脚步,回身看着边镐,意味深长道:“莫离回了洛阳,先生可知?”   边镐只是微微笑了笑,并未作答。   煮茶的侍女蜂腰肥臀,眉宇间有风情万种,虽然着装淡雅,却也掩盖不了她本身的妩媚之气。   “先生让李从荣去说动李嗣源出兵楚地,是何用意?”那侍女规规矩矩坐在旁边,目不斜视,声音不大,但内容绝不是一介侍女该问的。   边镐自顾自品茶,“大吴攻楚,楚王求援,李唐到底发不发兵,却还是未知之数,需得让他去探明李嗣源的态度。”   那侍女冷笑两声,“先生可是让李从荣去说服李嗣源,若是他果真得手,岂非弄巧成拙?”   边镐摇摇头,也不在意侍女的态度,“军国大事,李嗣源自有计较,岂是李从荣能够说动的?”   侍女皱眉道:“若是李唐果真发兵楚地,那该如何?”   “该庆幸。”边镐道。   “庆幸李唐来阻扰大吴大业?”侍女声音更冷。   “庆幸领兵去做这件事的人是李从荣。”边镐道,“而不是李从璟。”   侍女寻思片刻,“李嗣源素来倚重李从璟,若是决意援楚,为何会派李从荣去?”   边镐道:“李从璟平两川、定契丹,功震天下,封无可封,除却一个东宫之位,李嗣源还有什么拿得出手?若是再让他在楚地立下大功,李嗣源难道去做太上皇?”   侍女冷笑道:“李家父子可是父慈子孝得很,这回联手唱的这处大戏,还不足以让人吃惊吗?期待李嗣源忌惮、打压李从璟,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正因为父慈子孝,手心手背都是肉,李嗣源才会给李从荣立功的机会。”边镐成竹在胸,“就算李嗣源不忌惮李从璟,难道就不心疼他这个整日劳碌的长子?”   侍女又寻思了片刻,又问:“若是李嗣源让李从荣去了夏州,那会如何?”   “若是李唐对夏州动武,则必不会求援楚地。”边镐道。   侍女冷哼道:“先生说话可是高深得紧。”   “内政外战,这是李唐接下来要选择的东西。”边镐娓娓道来,“如今,李唐平两川、定契丹,有两件事可选。继续完善、深入天成新政,是为其一;继续向外征战,争霸天下,是为其二。以李唐目前的精力,二者只能选择其一。”   侍女略微蹙眉,显然是对军政之事不太精通,“为何只能二选其一?”   “深化天成新政,重心在于整治藩镇,整治藩镇,则必分其权、分其军。天成新政到了今日,若是继续深入,则必要令藩镇裁剪甚至是遣散军队,重募青壮为州军,这是最重要的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若说先前弱节度使之权,精选节度使之兵,还只是触及血肉,这回就是动其筋骨。若是此事顺利,日后李唐境内,将不复有藩镇,由此可知,继续削藩有多大动静,有多难。”   边镐饮了口茶,继续道:“李唐要保证藩镇不生乱,或说能平乱,禁军就不能外调,也就无法大规模支援楚地。”   侍女不解,“这跟夏州有何关系?”   边镐道:“李唐之藩镇,除却边军重镇军力依旧强大,如今基本只剩下有数的几个皇亲藩镇还存有大势力。若是不出意外,边军藩镇只能改变制度,而不会遣散将士,而皇亲藩镇,则需要服从朝廷诏令。既然所有的藩镇都没有太大问题,夏州便凸显出来。”   侍女问道:“夏州的党项人,有多少兵马?”   边镐笑意莫名,“党项人举族皆兵,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兵马。”   这话略显夸张,但大体意思不错,侍女默然良久,“如此藩镇,在天成新政的大势下,自然无法独善其身。”   边镐点点头,“所以若是李唐对夏州出兵,便是要先着力解决内政,深化天成新政,消化两川战果。”   “所以无论李从荣在李嗣源那里得到什么答复,我大吴都能提前做出应对。”侍女道。   边镐略微笑了笑。   侍女瞥了边镐一眼,“都说金陵才子,边郎第一,此言果然不假。”   边镐放下茶杯,看向侍女,“现在林司首可以告诉在下,为何你会出现在洛阳?”   林安心咯咯笑了两声,抚起鬓角发丝,姿态妖媚,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透着一股冷意,“来报仇。”   边镐嘴角动了动,“徐相说,青衣衙门在洛阳一切行动,悉听在下调动。”   林安心手上动作微微一僵,随即瞪了边镐一眼,咬牙一字字道:“本座也听你调动!”   边镐不咸不淡道:“理当如此。”   林安心大为恼火,盯着边镐道:“先生可知,莫离已经回了洛阳?”   边镐边饮茶边道:“方才赵王已经说过了。”   “很显然,他就是冲你来的。”林安心道。   “在下很庆幸。”边镐道。   “你又庆幸什么?”林安心问。   “林司首并不是冲在下来的。”边镐笑意揶揄,“否则在下就真要害怕了。”   林安心气得站起身,扭头就走。   “林司首。”边镐叫住她。   林安心转身,怒目而视,“本座并不是冲你来的。”   边镐道:“但林司首得听在下调遣。”   林安心胸膛剧烈起伏,平静了好半晌,“有屁就放!”   边镐说了三个字,“演武院。”   ……   莫离望着眼前的人,感到有些头疼,这回他回到洛阳来对付边镐,自然要调用军情处的人,作为军情处创始人之一,军情处诸位统领他都随心调动,就算面对桃夭夭,凡事也能商量着来,唯独眼前这人,他有些驾驭不了。   等了许久,对方一直坐在椅子上玩手指,完全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莫离感到很尴尬,不得不咳嗽两声,挤出一个笑容:“第五姑娘,你不是在西川吗?怎么回来了?”   第五姑娘抬头看了莫离一眼,继续削指甲的千秋功业,“回来帮你啊!”   “这……怎敢劳动第五姑娘大驾?”莫离看着如一朵花一样摆在椅子上的红裳小娘,感觉有些棘手。   “无妨,本姑娘向来很好说话。”第五姑娘把小胳膊挥了一圈。   莫离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道:“既然如此,就要说实话。”   第五姑娘把刮指甲的短刃往身旁的高脚桌上一插,摆正了身子,看着莫离,一脸严肃,“林安心没死,她又来了!”   莫离“啊”了一声。   第五姑娘肃穆的点点头,然后一把拔起短刃,又开始磨指甲,“这厮心狠手辣,我怕你应付不来,所以回来帮你咯。”   莫离拱手:“感激不尽。”   第五姑娘抽空看了莫离一眼,“说吧,你打算如何对付边镐?”   说起正事,莫离顿时底气十足,他高深莫测的笑了笑,“听说他们要进演武院,我准备去迎接他们。” 第719章 太原小娇娘   近十万唐军自西楼南还,自然不是一日尽走,这得有个过程。此次出征,真正力战的部曲唯卢龙、大同两军,其中尤以卢龙军最甚,其他边军,基本只是来壮了声势,其中河东军尤其如此。河东军到西楼时,李从璟都已入城,这一遭算是踏青了一回。   班师的顺序是河东军先走,边军次之,大同、卢龙军又次,正好与出征的顺序相反。如今两川、契丹都已大定,李从璟总算能松一口气,他打算顺道回晋阳看一看,便随了河东军一路。   归到仪坤州的时候,大军暂歇,李从璟入城,在此停留了一日。   得到仪坤州,不仅是拥有一城,仪坤州左右千百里之地,都入了大唐囊中,所谓防线,亦或是进击草原的桥头堡,这才算是有了规模。如今帝国整治藩镇,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幽州节度使虽有些特殊,却也不能还扩张势力。正如辽东没有划归幽州节度使一样,帝国也没有将仪坤州交给卢龙的打算。   按照事先李从璟与李嗣源的商议,大唐在仪坤州置镇北营,与辽东安北营一样,统军之将不再加节度使、防御使等衔,而是沿用唐初之制,称大都督。   大都督只是过渡阶段的官职,日后会逐渐替换为镇边将军,不过大都督的过渡期也很有必要,有例可循,才能安定人心,陡然由节度使、防御使撤为镇边将军,太过突然。   仪坤州大都督,由李彦饶来担任,这也是他该有的重用。李彦超则入朝受封,往后往禁军任职——禁军的制度也要完善,都指挥使之上,当再有高级将领。至于幽州节度使,朝廷将另遣人选,符氏一门(李存审本姓符,李姓是晋王所赐)戍守幽州已经两代,卢龙节度使不能再由符氏继续把持了。   李嗣源的意思,是让李从璟再遥领卢龙节度使,这样好处多多。   李从璟将李彦饶带了回来,好让他早日入城主事,构建仪坤州防线。毕竟在草原驻军,这也算是开了先河,诸事都需要赶紧操持。   “杜千书对草原诸事很熟悉,孤将他留在仪坤州,辅助你一段时间,凡事你俩要多商议,困难肯定不少,需要多加克服。这是帝国在草原第一支常驻军,你俩要做出表率来。”李从璟对李彦饶寄予厚望。   李彦饶、杜千书齐声应是。   李从璟又道:“往后有需要,只管向朝廷提就是,镇北营是帝国在草原的矛,帝国也是你们的后盾。”   李彦饶显出几分豪气,“殿下放心,不出一年,镇北营必能向帝国交付上好战马万匹!”   这话涉及到帝国马政,这也是帝国随后需要着力解决的大事,在这之前,帝国战马主要来自丰、胜二州、沙陀故地及其它地方的有限马厩,已经不能满足日后需要,对此李从璟没有多言,但也少不了一番勉励。   “饶州军的兵甲、将官,何时归还,一回归还多少,视耶律敌烈的表现而定,你们自己拿捏分寸。”李从璟最后道。   至此,契丹之事就算落下暂且落下帷幕。   随后,李从璟随河东军一道入关。   入关之后,李从璟嫌跟着河东军行军脚程太慢,就带了近卫,先一步往晋阳(太原)而去。   年节时北上,在契丹折腾许久,如今春日已经过半,一只脚踏进了暮春时节,正是万物勃发,草木绿荫初成规模的时候,李从璟等人虽说不至于游山玩水,但在路上行走,也免不了过山望河,自然多有一番意趣。   踏进晋阳地界之后,官道上的行人明显多了不少,有唐一朝风气颇为开放,加之又是春日时节,山庄田野中有不少踏青的郎君、娘子,尤其是到了晋阳近郊,往来的骡车毛驴填塞道路,但凡有绿荫、桃花、流水之处,皆有游人相围,便是那矮山上,也可见各色衣衫。   那些儿郎也就罢了,无非是腹有诗书的卖弄文采、没有诗书的彰显勇力,而那些个一年中难得到处跑几回的娘子们——正经官宦人家的娘子们,无论大娘子、小娘子皆是轻衣薄衫,穿戴的花花绿绿不说,更有那眉点花子、颊施粉黛的美娇娘,不惧还未走开的冷意,露出粉嫩如水的小胳膊、白皙如玉的白脖子,再放出几声黄鹂般的轻笑,真是比那百花还要迷人眼。   当然,最为紧要的,还是这些娘子们眼中的妩媚与风情,那可是比黑白无常还要能勾人魂魄,毕竟人家难得出来一趟,一放出来自然要可劲儿展露风姿,期待才子佳人的好事能落在自己头上。   只要想想后世那些周末如同监狱里放出来的高中生们的疯狂,就不难想象此时那些娘子们的热情似火。   李从璟不得不把近卫远远放在身后,免得他们妨碍自己欣赏风景。   上一世他也算见惯了各种制服诱惑,但平心而论,没有一种制服比唐服更适合中国女子,尤其是配上唐人的妆扮,真是美得诗情画意。要不中国人形容女子之美都说美若天仙呢,天仙的风采神韵,就算不低眉不娇羞,仅仅是静静的站在远处,也是美得直入心灵。   若是再能俯身去抚一株雨后的凤仙……   “薄罗衫子金泥缝,连枝花样绣罗襦。”李从璟望着在路边弯腰弄花,静若处子一名小娘子,只恨没有携带一柄折扇,“却嫌脂粉涴颜色,淡扫峨眉朝凤仙。”   他这厢胡拼乱凑了一首诗,津津有味的欣赏那小娇娘,对方闻声抬起头来,眉如远山眼如清泉,正是人比百花瘦,见李从璟正含笑打量着她,不禁粉脸微红,但她却也不低下头去,反而一直迎着李从璟的目光。   “莫哥儿,快,折扇拿来!”李从璟心头大喜,心说这不正是本才子卖弄风流的时候?   啪的一声,手上重重落了一个物什,李从璟无暇去看,顺手拿到身前,随手一转,正想潇洒的打开,忽然嘭的一声,自己胸前就挨了重击,他低头去看,只见手里拿的,哪里是什么折扇,分明就是一柄短刀。   李从璟这才想起莫离早就回洛阳去了,心头一惊愕然转头,就看到桃夭夭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只是眼帘耷拉得跟树懒一样。   李从璟顿感无趣,再看那小娘子时,只见她掩嘴娇笑,朝李从璟抛了个不知名的媚眼,这才婀娜起身,手抚着花草远去,留给李从璟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背影。   “想我堂堂大唐帝国秦王……”李从璟看了手中短刀一眼,愤愤挂在腰间,正想大喊一声来人,把那小娘子给孤王抓回来,就听到一声惊问:“秦……秦王殿下?”   李从璟循声去看,就见一名衣着华贵的富家公子,正站在道旁,吃惊的望着自己。见自个儿转过头来,那富家公子瞧见果然是秦王,连忙下拜,“小民拜见秦王殿下!”   李从璟跳下马背,哈哈一笑,过去拉起对方,使劲儿拍了对方肩膀一下,“我这才刚回来,就给你撞上了,好家伙,今儿又出来卖弄风骚?”挤了挤眼,压低声音道:“就不要叫秦王了,我回来随意看看,原本打算今日进过宗祠,就去找你喝酒……”   眼前这富家公子,唤作张有生,却与莫离一样,同样是李从璟发小,年少轻狂时没少在一起厮混,只不过关系比不得莫离亲近,才能也要差上一些,饶是如此也绝非庸人。   早些时候,李从璟在淇门草创基业,也给他去了信,让对方来相助自己,只不过彼时对方去游学去了,兵荒马乱的竟是数年未归,后来李从璟诸事繁忙,身边渐渐不缺人手,就没顾得上再叫他。   如今,张有生的父亲在太原任职,由于太原是当朝基业之地,朝廷于此设太原府,张有生的父亲便是太原府两名少尹之一,从四品的官职,绝对的地方大员。   两人也是多年未见,此时不免叙旧半晌,李从璟遂得知对方游学归来之后,本欲去投自己,后来见朝廷大开贡举,便想贡举出仕,只是时运不济,如今却无功名在身。   “殿下……李哥儿既然归来,何不与我等同游一番,今日某相约了不少人,其中不乏青年才俊,李哥儿正好看看今日的太原才俊是否能入眼。”张有生朝李从璟眨眨眼,含义不言自明,他今日相约的自然不止是青年才俊,怕是大家闺秀也不缺。   如今李从璟贵为秦王,于情于理,张有生都没有不与之亲近的道理,又见李从璟并不拿捏秦王架子,此念也就更加深切。   李从璟沉吟片刻,按理说归乡当先见长辈、拜祖宗,但如今太原却是没他什么长辈,都去了洛阳,便连宗祠也只剩下故址,见张有生诚意邀约,再看看左右满是小娇娘,正好放松一番,劳逸结合方是持久之道,也就不推辞。   “桃大当家,同去?”李从璟对桃夭夭道。   桃夭夭回了一句“我要歇息了”,就打马离去。   李从璟嘿然,心说这娘们儿虽然平日里不乏醋意,但到底识得大体,知道我要去品鉴太原百花,也就不跟着碍眼。   李从璟招收叫来孟松柏,吩咐他让近卫们在远处歇着,不必靠近护卫,孟松柏俯身称是,至于他自己,肯定是要带一些精锐以仆从身份相随的。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李从璟望了一眼面前的无边春色,搓了搓手。 第720章 你说对不对   当世但凡显赫人家出行,讲究的是排场,哪怕眼前的郎君、娘子们都只是小辈,但侍婢、家奴如云相随是必不可少,要不然多年后苏东坡还得意“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呢。   加之眼下是清明节气,与上元、千秋一样,乃是少有可以任意放纵的时候,朝廷都鼓励百姓出游狂欢,以彰显盛世景象,那稍微有些家资的,便要拿出压箱底的手段,可劲儿人前招摇。   张有生即是如此,他就一身鲜亮衣袍,既显得金贵又不失风雅,再加上本身卖相不差,这回不仅带上了一群壮实家奴,连带猞猁、鹞鸟都牵了出来卖弄,正是一派飞鹰走狗的富家子弟做派。   既然是富家公子,自然更容易得到小娇娘们的青睐,这条定律都是不变的。相比较而言,李从璟就显得寒酸了,他刚从边境归来,除却铠甲、王袍就是几身寻常青衫,而且还是穿旧的,虽说气度仍在,但常人看去,也不免只会觉得那不过一介书生。   而且还是很穷的书生,毕竟连这样的日子都拿不出好家当来装点自己。   “李哥儿……”张有生有些迟疑。   李从璟摆摆手,“如今你是太原地主,我就算客随主便了。”   张有生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和李从璟汇合了自己的家奴,向河边去。   此时的太原城建在汾河边上,故而百姓游玩,大多以汾河为依,河边多有槐树,兼有花田,小股细流也是密布纵横,这时节又是油菜花开的时候,田野中的景象美不胜收。   张有生领着李从璟朝河边一处搭有帷帐的地方而去,彼处有高台,围着许多人,想来是有些节目。   “张郎!可算逮着你了,先时不是说好比比咱俩的鹞鸟的么,好好的为何失约?”   随着一阵响亮叫声,过来的是一个足有两百余斤的胖子,脸上还有些水痘,不过观其衣着华贵,应当也是太原有名的富家公子。在这胖墩身旁,还聚着一些儿郎与小娘子,其中不乏姿色上乘的,莺莺燕燕聚在一起,本身就是一道靓丽风景。   “原来是钱郎。”张有生笑着回应,“方才遇着了故人,一时不觉却是失约,失礼失礼。”   “便是这位?”钱胖上下打量李从璟。   张有生有些局促,不安的看了李从璟一眼,“这位是李哥儿,与某打小相识,现居洛阳,如今归来……”   “原来是李郎!”张有生话未说完,钱胖已经一步跨过来,一把攀上李从璟的肩膀,豪爽地笑道:“既是张郎之友,便也是钱某之友,不必这般客套!嘿……身子好壮实!”   他倒是不介意李从璟一介布衣。   李从璟笑道:“赶钱哥儿差了些。”   “哈哈,张郎你这好友说话真有意思,某甚是喜欢!”钱胖虽然卖相不佳,倒是很随和。   看钱胖与李从璟勾肩搭背的模样,张有生嘴角抽了抽,忍住上前一巴掌拍死对方的冲动,“钱郎,李郎不是一般人,他……”   他本想说李从璟不喜欢被人这样“亲近”,话未出口,钱郎已经豪迈的一挥手,“某知晓,李郎是正经读书人,某看出来了!”说完,他对李从璟挤了挤眼,“某学艺不精,肚子里没多少文墨,李郎不介意某粗鄙吧?”   李从璟当然不介意,笑着回应:“意气相投就好。”   钱胖顿时大为开怀,竖起大拇指,“对脾气!”说完不忘对张有生道:“和你一样对脾气!”   张有生脸色有些发黑,心说我与秦王能相提并论么?   旁边那几位小娘子,见这钱胖姿态憨实,也是掩嘴一阵娇笑,其中不乏有人多看了李从璟几眼,一位鹅黄衣裙的小娘子,应该是跟钱胖相熟,打趣道:“李郎可是国姓呢,钱胖子你可是高攀得紧。”说完,不忘对李从璟轻巧笑上一回,姿态可人。   钱胖见状,哼哼道:“何家娘子,某看你是对李郎上心了吧!”摸着下巴,望着李从璟啧啧道:“李郎也的确一表人才,这份俊朗之色,某等可是大为不及啊!”说罢拍了拍自己的大肚腩,一脸哀怨的叹息。   “你这登徒子!”   张有生实在看不下去了,连忙道:“孙郎还在河边相候,我等还是快去过去得好。”   “走走,且去且去!”   众人这才一道笑笑闹闹继续赶路。   张有生悄悄靠近李从璟,一脸忐忑歉疚,“李哥儿,这钱郎平日里就是这般孟浪,鲜有正形,还望李哥儿不要见怪。”   李从璟:“无妨。”   正说着,钱胖那大脑子凑过来,指着不远处连连道:“快看快看!”   李从璟转头望去,立即呆了呆。   不仅是他,张有生也是如此。   河边不远处是片桃树林,桃花正好。最边上一颗桃树下,立着一名小娘子。她着一身高腰绿裙,发髻如云,肩上搭一柄白底花伞,挡住几片桃花,静对烟波朦胧的江水,如云上的飘渺仙子。   距离不太远,能见她腰若流纨素,撑伞的手嫩如削葱根,一瓣桃花落在她肩上,她转过头伸手来探,这便露出晶莹如玉的五官,柔软的似要滴出水来,那一双点绛红唇,仿若不堪轻风微拂。   花瓣从肩上飘飘落下,她便弯身去拾,群芳争艳,不及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点风情。   李从璟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仿佛世间所有的柔嫩与娇弱,都叫她一个人占了,再没有言语能形容她的美。倾国倾城太重,怕压坏了她的肩,西湖荷花太朦胧,没有她那样可以把握,青山远月又太空灵,不及她悄然低眉的风情。   她站在你面前,你就会明白什么叫小娘子。   李从璟一时忘了说话。   钱胖摇头晃脑道:“貌若天仙,貌若天仙……哎呀我呸,这是在侮辱她啊!”   张有生悄然摇头,“果然是她。”   李从璟便问:“她是谁?”   “说起这名小娘子,来头可就大了!”钱胖抢先道,说出口的话却文不对题,“自打她出现在太原,不知引来多少牲口……请原谅某用这两个字,不知引来多少牲口垂涎,可完全没有人得手啊,莫说得手,便是连她家的门都没能进得了!”   张有生收回视线,朝江边的帷帐示意,对李从璟道:“今日太原府尹的长子孙郎在这里摆出这样大的阵仗,折腾了许多玩乐的东西,可不就是为了吸引这小娘子过去看看?”   他又摇摇头,“估摸着是没戏。”   钱胖长叹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以前某不信世间真有这样的小娘子,毕竟六宫粉黛也无不是人间绝色,但自从看了这位小娘一眼,某是深信不疑了!”   钱胖这话一出,立即引来身旁无数道仇视的目光,他一缩脖子,再不敢说话。   李从璟笑道:“要某说,再好看的小娘子,也不如自家娘子来的美。诸位,我等还走不走了?”   先前落在钱胖身上的无数道仇视目光,在他这话出口之后,立即化作春风细雨落到他肩上。   “李郎说的是,果然是正经书生,就是会说话。”钱胖被解了围,立即打着哈哈翻篇,“快走快走,孙郎怕是要等急了。”   没多时,众人来到来帷帐处,这里聚集的人多,很是喧闹,一路走来,光是投壶、斗鸡、斗草花等百戏都见了不少,看来今日组织这场聚会的人的确是大手笔,在帷帐近处,李从璟甚至看到了角抵、踢球的,也怪不得远近游人都会过来凑热闹。若是所料不差,各种百戏都是有赛制和奖励的。   帷帐中搭有高台,是为显贵者坐以观戏的地方,张有生口中的孙郎,便是今日这场活动的主要组织者。李从璟等人坐下没多久,张有生就在他耳旁道:“孙郎唤作孙钱礼,太原府尹的长子,这几年仗着他父亲的势,在太原城中很是跋扈,没少做些出格的事,但没人能治他……他来了。”   李从璟心中暗笑,孙钱礼,这名字倒是有些意思,再加一个字就凑足“赵钱孙李”了。   “张大你可来晚了。到了也不过去招呼我一声,是嫌我没有下去迎你?”孙钱礼大摇大摆的走过来,出口就有不快之意,此人面向倒是颇为英俊,就是眉宇间的阴气太重了些。   这边厢众人都起身相见,张有生起身笑道:“失礼之处,先行赔罪了。今日路遇故友,言谈间竟是忘了时辰,孙兄莫要见怪。”   “故友?你在太原还有故友是我不认识的?”孙钱礼与张有生很熟悉,张有生父亲的官职也仅是比他父亲低一级罢了,他也没打算对张有生动真怒,只不过看向李从璟这张生面孔时,神色就不那么友好了,眉眼间尽是俯瞰之意,“便是这位?”   见李从璟只是一介布衣,孙钱礼便知对方最多不过一介穷书生,眼中的轻蔑之色更浓,好歹看在张有生的面子上,没有冷言讥讽。   “这位是李郎,本是太原人,现居洛阳。”张有生有意提醒孙钱礼,一句寻常话竟给他说的抑扬顿挫。   “在下李京,这厢有礼了。”李从璟又搬出自己的化名,对孙钱礼的轻视倒也不以为意。   孙钱礼见李从璟行礼时不卑不亢,完全没有寻常百姓见了大人物之后的惶恐、局促与巴结之意,心头的不快之意更浓,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洛阳怎么了?洛阳便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吗?”   张有生闻言脸色大变,“孙兄!慎言!”   孙钱礼瞥了张有生一眼,对方这番反常的态度让他更为恼火,“我该说甚么话,何时要你来教了?”又看向李从璟,冷笑一声,“你也说说,我说的对也不对?” 第721章 都是你的人   孙钱礼趾高气昂说出这句话,李从璟还未作答,张有生已经骇得面无人色。   他打小与李从璟厮混,岂能对李从璟的脾性没有了解,对方就不是个能吃亏的主,而这些年来李从璟沙场征战,杀伐之气肯定重得很,最重要的是,对方如可是大唐秦王,只怕朝野上下也无人敢对他假以辞色,何时被人这般无礼对待过?   张有生心中在为孙钱礼哀嚎的同时,也感到心头一阵震颤,双腿就要站不住噗通跪倒下来。   “孙钱礼,你什么意思!”钱胖最先忍不住,抢着为李从璟这个很对他脾性的布衣书生出头,他恼火的瞪着孙钱礼,半分也不客气,“李郎乃是某与张郎之友,岂能容你如此对待,你对人家一介布衣呼来喝去算什么本事,有什么事冲某来!”   张有生好歹站住了没有跪下去,心说敢对秦王呼喝,孙钱礼这本事可是大了去了。   李从璟瞧了钱胖一眼,对他喊出这句话的气势很满意,见他颇有几分猛士之风,心里盘算着是不是着重观察一番,看看是否值得招揽。   孙钱礼被钱胖的唾沫星子溅到脸上,直觉得一阵恶心,阴沉着脸咬牙道:“钱胖子,你又要跟我作对?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打掉你满嘴肥牙?”   钱胖明显跟孙钱礼不对脾气,他麻利的挽起衣袖,露出两团斤两十足的白肉,“你来试试,看看谁先打掉谁的牙!”   张有生也站出来,“孙兄莫要太过分!”   孙钱礼怒火中烧,脸上一阵扭曲,就要招呼家奴扑上来,这时忽然听得一声惊呼,“你们快看,是谁来了?!”   喊出这话的是和钱胖一起的那位鹅黄衣裙小娘子,她这话有劝架的意思,众人本不欲理她,但见她神色惊异不似作假,也都陆续回头去看,这一看,顿时都没了打架的心思。   两名绝色小娘子,在一众侍婢的簇拥下,正走到帷帐里来。   这两人李从璟却是认得,那年龄稍大的,着高腰红黑间色裙,小团花对襟窄袖褥,外罩锦绣半臂衫,脚下云头缎鞋,浑身上下光鲜亮丽碧彩闪烁,正是他早先在道上遇见的凤仙花小娘子。   这小娘子身材丰腴,面如满月,头上梳了高髻,颊边贴着花靥,胸前微露雪肌,美得颠倒众生。   但还有人更美,她身旁那一个年龄稍小的,不正是桃花树下的绿裙小娇娘?   两人既然结伴而来,想必是闺中蜜友,此刻顿时叫这帷帐里春花灿烂,足以化解一切“干戈”。   孙钱礼最先有所动作,他瞪了钱胖一眼,再也顾不上李从璟,连忙迎过去。不过他到底是儿郎,却不好太唐突,有小娘子比他更快,钱胖身后的鹅黄衣裙小娘子,率先跑过去挽住了年龄稍大的小娘子,“孟姐姐,你可算是来了,再若不来,这里可就翻了天了。”   说罢,向那位绿裙小娘子道:“妹妹可是难得抛头露面,还是孟姐姐面子大,这回既是来了,便放开些寻些乐子,莫要负了人家一片好意。”   绿裙小娘婉约施礼,却没去看在场任何儿郎一眼。   虽说自玄宗之后,有唐一朝风气很是开放,女子们抛弃了幂篱、帷帽,女扮男装或者干脆浓妆出行的也不少,但到底不是主流,眼下借着清明节庆一起游玩,这厢李从璟、张有生、孙钱礼等依礼相见后,也不好凑在一起多言,各自回座位。   不过那孙钱礼从始至终一直盯着绿裙小娇娘,举止木然,仿佛魂魄都已给勾走,浑然不介意对方压根儿不理她。那孟小娘子拉着绿裙小娘走的时候,没好气的瞪了孙钱礼一眼,他反应过来之后也只当没看见。   高台搭建了三面,空出河景,中间围了空地,便是表演节目、以供观赏的地方。   几名小娘子各有许多侍婢,红红绿绿都挤在左侧的高台上,于几张小案后而坐,这边区域前、右两侧都挂了薄帘,以示与儿郎们区别开,也是照顾礼仪。   李从璟、张有生、钱胖等人在右侧,孙钱礼并其它几人在中间,自是不用多言。   钱胖消息灵通,拉着李从璟道:“那孟小娘子与姓孙的乃是亲戚,这回孟小娘子拉着绿裙小娇娘来,应该是姓孙的所求……他娘的姓孙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李哥儿你也看见了,小娇娘根本不理他!”   钱胖神色愤然,显然还在为方才的事生气,连对孙钱礼的称呼都变了。   “绿裙小娇娘……”李从璟咀嚼着这个称呼,怎么都觉得有些好笑,不禁朝对方望过去。   好巧不巧,绿裙小娇娘这时也从人群中看了过来,一时间四目相对。   张有生还在为方才的事感到歉疚,碍于钱胖在侧,又不好明言,只能劝解李从璟消消气,不要与他一般计较,李从璟无所谓的笑笑,孙钱礼这种人他还不放在心上。   “来了来了,今儿的重头戏,蹴鞠!”好戏上来,钱胖来了兴致,拉着李从璟要他来看,方才的不快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胖子大概觉着李从璟脾气很好,故而一直跟李从璟很亲近,勾肩搭背嘻嘻哈哈,你拍我一下我给你一拳,从来没个正行,浑然不知张有生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空地上,两排儿郎衣着迥异,抱着一个球就来了,而又分部列班,开始了蹴鞠比赛。   唐之前的蹴鞠不设球门,把球往坑里踢,因为那时的球是实心球,而今的球变成了充气球,“以胞为里,嘘气闭而蹴之”,富有弹性而且轻便,能蹴很高,“蹴鞠屡过飞鸟上”,所以设了门,“植两修竹,络网于上为门,以度球”。   这时候的蹴鞠除却这种类似后世足球的竞技方式,还常常以蹴得高蹴得远为好,第五姑娘就老是能接鞠而后送高数丈,每每展露身手都要引得众人围观。   钱胖观赛很激动,不停大呼小叫,不时还拍桌子捶大腿,很投入。   “李哥儿你不知道,今日这场球赛,这队青衣是老弟我的,那队黑衣是那姓孙的,这胜负不仅是胜负,还关系到脸面!”眼看己方进了一球,钱胖满足的喝了一大口酒,而后对李从璟解释,“要不然老弟才不愿跟那姓孙的相见,他娘的瞧他在那装模作样的我就来气!”   厮混熟了钱胖更加放得开,跟李从璟称兄道弟起来,“你看看他那副德行,明明垂涎人家绿裙小娇娘,一个劲儿往那边偷瞄,却偏偏又装作正人君子的模样,坐的端端正正人模狗样的,真是造孽啊!”   看钱胖痛心疾首的模样,李从璟也觉得好笑。   张有生见钱胖愈发过分,都敢跟李从璟称兄道弟了,已经骇的绝望,索性瘫在那里不管了,省得揪心。   忽然钱胖凑到李从璟身旁,压低声音道:“李兄你发现一件事没有?”   “何事?”李从璟问。   钱胖朝对面努努嘴,神神秘秘道:“老弟发现对面那绿裙小娇娘,一直在偷看你呢,都被我撞到好几回了!”   李从璟云淡风轻,“果真?”   “岂能不真!”钱胖大叫起来,而后又迅速变得沮丧,“一开始老弟以为人家看我呢,心底正暗自窃喜,后来发现不对,那方位分明是对着李兄你啊!”   显然这在钱胖看来是件让他很受伤的事,他此刻神情悲伤,肉脸上都要挤出泪来,哀叹不绝:“果然正经读书人就是吃香,早知如此,老弟我也该自小发奋读书的……”   而后又摇头,“不对啊,按说那小娘子不能知道李兄是正经读书人啊……难道她是看上了李兄的英俊外貌?啊呀,只怕真是如此,这怎么还看上脸了……”   李从璟摇头失笑,“看球。”   “哎呀,那田舍汉又进球了!”   蹴鞠场上,钱胖的蹴鞠队已经被全面压制,眼看时间不多,只怕最终败北的结局已是无可避免。   李从璟往前边看了一眼,果然望见那绿裙小娇娘正瞧过来,他便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李从璟是何许人,戎马多年,感官之敏锐非常人可比,连钱胖都发现绿裙小娇娘的异常了,他岂能没有察觉?   而且李从璟还知道,不仅钱胖发现了,那孙钱礼也早已察觉,毕竟他一直在偷窥人家,这不,孙钱礼端着酒杯已经过来了。   “张兄,钱兄……”孙钱礼端着酒杯,昂着下颚俯瞰众人,“某这些人的蹴鞠本事可还入得眼?”   “孙钱礼你又来做甚么!”钱胖一跃而起,直呼人姓名就是骂人,可见他的确正在恼火。   孙钱礼脸一黑,“钱胖子你大惊小怪甚么,真是粗如田舍汉!”而后把头一转,斜眼看着李从璟,轻蔑道:“某是来提醒有些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徒惹人笑!”   李从璟知道对方这是吃醋了,醋劲还很大,谁让那绿裙小娘压根儿就不理他,只管偷瞄自己呢?   不得不说,人家小娇娘那双眼睛,可是识货得很。   他虽然不把孙钱礼这等小角色放在眼里,却也容不得对方一直恶狗一样在自己面前叫,他信奉的准则,一向是狗朝你叫你就打得它不能叫。   然而不等李从璟说什么,护友心切的钱胖又忍不住了,横跳出来一把将李从璟拉到身后,挺着大肚腩就往前顶,“姓孙的你想打架是不是?冲我来,看胖爷怎么收拾你!”说着又去挽袖子。   钱胖袖子还没挽起来,那边那群小娘子已经发出一声声惊呼,想来是听出来这边要打架了,有些骚动。   孙钱礼往那边看了一眼,他正把自己装作正人君子,自然不好正与钱胖翻脸,当下强忍着怒气,正欲说甚么,钱胖一口唾沫星子又喷到了他脸上,“怎么了姓孙的,害怕了?你要有种,你动胖爷一下试试?”   张有生也沉着脸道:“孙郎还是赶紧回去得好,否则某也不会客气!”   李从璟被钱胖死死护在身后,真是哭笑不得,想他一代名将,冲锋陷阵向来都是锋头,何时落在人后面了?不过钱胖的义气还是让他颇为受用,心说这胖子不惧孙钱礼的强权,敢于为朋友挺身而出,难能可贵。   孙钱礼被钱胖和张有生如此强硬挑衅,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偏偏又碍于许多小娘子在旁发作不得,痛苦的手直抖。   李从璟轻轻拨开钱胖的手,走到孙钱礼面前,“不如球场上见真章?”   孙钱礼:“你会蹴鞠?”   李从璟指了指钱胖,“他的人会。”   孙钱礼顿时大为放心,面色狰狞道:“可敢添彩头?”   李从璟道:“黄金百两。”   孙钱礼脸上又抽了抽,马上恶狠狠道:“你说话算数?”   钱胖立即大声道:“李兄的话,就是某的话!”   孙钱礼拂袖而去,“好,你等着交钱!”   孙钱礼一走,钱胖顿时气势全无,哭丧着脸道:“我的人蹴不过他的人,我也没那么多钱啊,我家的钱加在一起也没那么多!”   李从璟拍拍他的肩膀,“无妨,你一定能赢。”   “我怎么赢?”钱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李从璟笑了笑,“换人。”   “换人?换谁?”钱胖讶然,“难道李兄真是蹴鞠高手?”   李从璟心说我要是去蹴鞠也太跌份了,指了指身后的孟松柏,“他会。”   蹴鞠是军中保留节目,军中许多人都是高手,孟松柏也是,而且他们的身手技艺,自非常人可比。所谓“蹴鞠,黄帝所造,本兵势也。或云起于战国。”“遥闻击鼓声,蹴鞠军中乐。”   钱胖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了孟松柏一眼,又看向李从璟,“这……这是你的家奴?”他见李从璟一身布衣,只当李从璟不过一介穷书生,原以为孟松柏等人是张有生新添的家奴,哪里会想到孟松柏是李从璟带来的。   李从璟对孟松柏点点头,“去吧。”   孟松柏抱拳应是,带着两个人下去了。   钱胖咽了口唾沫,“都……都是你的人?”   他眼力劲不差,孟松柏等人一举一动尽显彪悍之气,他自然看得出来,原先他就在羡慕张有生,好奇对方从哪里弄来这些个好手,如今看样子那些生面孔,好似都是李从璟带的,哪里还能不惊讶?   再者,能得到而且能养得起这许多精悍的家奴,可不是一件简单事,面前这个一脸笑容人畜无害的家伙,岂能是一般人?   “看蹴鞠。”李从璟没有多言,算是默认。   钱胖偷偷狠狠瞪向张有生,心说你这故友到底是什么来头,你竟然不仗义的瞒着我?   张有生笑容苦涩,他也是哑巴吃黄连,暗道我能说吗我,没有秦王允许我能说吗我,不过胖子你这会儿别太紧张,你方才还跟秦王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待会儿有你紧张的时候,你可得悠着点……待会儿可要撑住啊!   孟松柏等人一上场,场中局势立即就掉转过来。   李从璟浅浅啄了一口茶。   钱胖拿不出百两黄金理所应当,孙钱礼能拿得出来这巨资才不正常。   他懒得跟孙钱礼较劲,两人毕竟不在一个层面上。但若是这次回太原来,能顺道剪除一个贪官污吏,为民除害,秦王自然是乐意的。 第722章 抬头问苍天   当世买卖交易的货币主要是铜钱,所谓贯、缗,即是铜钱单位,先前朝廷令东川纳资百万,说的便是百万缗,金银只在达官贵人富豪之家流通,且也不常用,其中尤以银为少见,多作装饰之用。   所以李从璟出口便是黄金百两,无意中也彰显出自身身份,只不过孙钱礼无暇察觉,他只是觉得,李从璟一介布衣,竟敢随口就是百两黄金,实如乞儿戴银,是不知天高地厚,更是对他的一种侮辱。如此这般,答应下赌约时,也没有犹豫。   然而孙钱礼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李从璟、钱胖在定下赌约之后,蹴鞠场上的情况就瞬间颠倒。   孟松柏等三人上场之后,鞠球便只在三人之间来回,辄一离身,便是入门中网。那些个先前看来身手无比矫健的黑衣蹴鞠手,如今就似没头苍蝇一般,只能跟着瞎跑,无论他们如何卖力抢夺,都不能扳回劣势。   孟松柏等人,不仅身手灵活,且身板强硬,无论是比拼机巧、配合,还是比拼身体素质,都甩了孙钱礼的黑衣蹴鞠手几条街,拿后世作比,那便是国家职业队员与普通学生的差别。   那些钱胖的青衣蹴鞠手,虽然比不过对方,但也能看出孟松柏等人是高手,此时如何能不精神大振,连忙以孟松柏等人为忠心,去拦截黑衣蹴鞠手。   场中的变化,高台上的众人都看在眼里,动静最大的,要数左侧那边的一群小娘子,作为官宦人家,她们平日里也多乐于此道,如何还能看不出孟松柏等人的厉害之处,当即惊呼声、鼓掌声甚至尖叫声,都响了起来。   与钱胖相熟的鹅黄衣裙小娘子,此刻就手捧着心口,好似担心小心脏蹦出来,她好用手接住似的,既像是受了惊吓,又像是被深深吸引。   “这些人可真是厉害呢,咱们太原城里何时出了这些个蹴鞠好手,我竟然从未听说过?”孟小娘子眼中也是异彩连连,又忍不住纳罕,“孙郎的蹴鞠手在太原城已是首屈一指,要不然钱郎也不会来跟他争这个风头,但依着眼下的情况瞧着,钱郎分明是有备而来。”   鹅黄衣裙小娘子本就与钱胖是一起的,这下不免露出与有荣焉的神色,高兴的眉头飞舞,“这钱胖子真是个有心思的,往先我也没瞧见他找的这些人,方才场上局面不好,我都以为他要输了呢,想不到他倒是备着杀招来的,咯咯,这胖子何时这般机灵了?”   孟小娘子一脸惊奇,“姐姐竟也不知钱郎何时找到了这些个好手?这却不像钱郎的脾性了,依着他的性子,哪天得了这些好手,该第一个向姐姐显摆才是。”   鹅黄衣裙小娘子顿时有些不开心,绞着手帕愤愤道:“这胖子竟敢瞒我,看我回头不好好收拾他……”   她俩人说着话,绿裙小娇娘只是听着,并不答话。她虽然美得如同最娇艳的牡丹,但绝不随意展露自己的风采,这会儿也不过是多瞧了对面两眼,只是她那双皎月般明亮的眸子,明显不是对着钱胖。   “快看快看,香已烧尽,胖子赢了!”鹅黄衣裙小娘子跳起来可劲儿拍手,小脸通红,“这钱胖子真不赖!”   方才她还很生气钱胖不把招揽蹴鞠好手的事跟她说,惹得她今儿平白少了几分颜面,但这会儿见钱胖的蹴鞠队赢下比赛,却是比谁都高兴。   相比较而言,孟小娘子就没对方那么兴奋,她悠悠望了孙钱礼那边一眼,眼神颇是玩味,其中不乏幸灾乐祸看好戏的意味。   小娘子们见识了一场精彩较量,还瞻仰了高手风采,情绪自然很是热烈,这会儿比赛结束,也都毫不吝啬自己的掌声与赞叹,叽叽喳喳的表达自己的心情,这闹腾的动静,可是比那些个强作风度翩翩的儿郎们大多了。   高台中间,孙钱礼脸色铁青,跟吃了一坨屎一样。他有心愤怒的向自家蹴鞠手们咆哮一阵,痛骂他们废物,平白浪费了自己钱财却没甚么用,但又顾忌自身形象,不得不强行忍住。   心头的恼怒无从发泄,憋得他脑门上青筋一个劲跳动,仿佛要蹦出来一般。   好死不死,左侧的小娘们又在使劲儿欢笑,对孟松柏等人和钱胖大加称赞,那些官宦子女或许自恃身份,但侍婢们却不在意这些,她们难得看到这样精彩的比赛,正好发泄自身的荷尔蒙。   “后来上场的那些蹴鞠手真是厉害呢,奴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厉害的!”   “可不是嘛,奴也没见过呀,想不到钱郎不仅人品好性子好,还很有本事呢!”   “听说今儿这场蹴鞠,是钱郎与孙郎争夺太原第一蹴鞠队的名号,这下钱郎威风大了。”   “是啊是啊,孙郎可就惨咯!”   “嘻嘻……”   这些话像锥子一样钻进孙钱礼心里,又像苍蝇一样萦绕在他耳旁,他心头的滋味已经无法形容,只是觉得这辈子都没这样被恶心过。   本来好好一场蹴鞠,还打算好生蹂躏一番那不顺眼的钱胖,顺便彰显自家威风,好赢得小娇娘瞩目,这下可好,好不容易请来了小娇娘,却让她亲眼看自己出了一回丑……   输了黄金不说,更重要的是面子没了,孙钱礼一想起钱胖待会儿的得意模样,就只想一头撞死。   “赢了赢了!”钱胖激动的在高台上连蹦带跳,手舞足蹈,不停向场中自家的蹴鞠手们挥手,“好样的,厉害,威武!回去加餐,发钱!”引得他的蹴鞠手们也是一阵欢呼。   张有生黑着脸对钱胖道:“钱郎你消停些,再蹦下去,这台子怕是要垮……”   钱胖大笑着向张有生瞪起双眼,模样滑稽,“不准说我胖!”   又跑到李从璟面前,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李兄,厉害!想不到你的蹴鞠手竟有这般身手,老弟佩服,实在是佩服!”   抓起酒壶就倒酒,递到李从璟手上,“来,老弟敬你一杯!”   李从璟浅尝辄止,算是意思一下,笑着道:“雕虫小技,开心就好。”   钱胖正开怀畅饮,那边厢鹅黄衣裙小娘已经站起身来,一只脚踩在栏杆上朝钱胖挥手,“钱胖子,真有你的,今儿没丢人,长脸了!”   钱胖子立即站起来挺胸抬头,拍着胸脯道:“也不看看我是谁!”忽的看见对方的动作,禁不住脸一垮,“你好歹注意点儿仪表啊!”   闹了一回,钱胖又凑到李从璟身旁,盘大的脸上满是好奇,“李兄,能有这等家奴,看来你不是寻常人啊,说不得,在洛阳也是有头有脸之辈,看你一副书生模样,你到底是做什么营生?”   李从璟笑而不答。   钱胖见李从璟这般神秘,神色一正,“该不会,你年纪轻轻就已是朝廷高官吧?看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不至于吧……”   钱胖这般好奇,李从璟只得点头,“差不多。”   钱胖顿时肃然起敬,一脸崇拜道:“年轻有为,厉害,厉害啊!”他又压低声音问:“这个,不知当问不当问,但老弟我实在好奇啊,李兄你官拜几品?”   李从璟不得不寻思一番。   钱胖见状,哀嚎道:“总不至于到我见你就要拜的地步吧?啊?”   张有生咳嗽出声,一脸和煦而灿烂的笑容,在对方看过来之后,好心提醒道:“钱郎,你该去问孙郎要钱了。”   “对对对,差点把这事给忘了!”钱胖亢奋不已,连忙起身,搓着手嘿嘿笑着向孙钱礼走过去,到了半路,约莫是觉得自己这模样猥琐了些,遂挺起腰板扬起下颚,负手双手大摇大摆而行,满脸王的蔑视。   至于李从璟的官职,他却是不打算再问了,反正肯定不至于到见面就要拜的地步,他本是不拘俗礼的性子,既然对方不愿招摇过市,他也就按下好奇心。   不得不说,这是个人粗心细的胖子。   钱郎如将军巡视般降临孙钱礼面前,一脸俯视,伸出大手,“拿来!”   “什么拿来?”孙钱礼沉着脸。   “啊呀呀,你准备赖账不成?”钱胖大叫,“百两黄金,可是事先说好的,你堂堂孙大公子,不至于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吧?”   “我怎会随身带这么多黄金?”孙钱礼强忍着怒。   “啊呀呀,孙大公子,你果真要赖账?大家快来看啊,这人要赖账……”钱胖顿时扯开嗓子,化身大喇叭,生怕对面的小娘子们听不见。   孙钱礼嘴角抽动,“钱胖子,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何时赖过账……”   他正准备放狠话,忽的旁边帘子一动,两位小娘子走了出来,却是两名侍婢,见着孙钱礼与钱胖,当中一人嘻嘻笑道:“娘子请郎君过来一见。”   孙钱礼顿时精神一振,脸上就有了笑容,心说今日我的蹴鞠手虽然落败,但孙某搭建高台,供应茶水点心,组织诸多百戏,声势浩大,看来那些小娘子也不是蠢人,看出了孙某的气魄家财,故而提出与我隔帘相见,看来是要跟某相交了。   他乜斜钱胖一眼,心道你这蠢货,以为找了几个蹴鞠好手赢下孙某就能逞威风?哼,也不看看你这副卖相,那些小娘子怎会瞧上得上你?这世道到底实力为尊,孙某才是太原城第一纨绔!   “烦劳小娘子们稍待,某这就过去。”孙钱礼顿感心中阴霾一扫而光,取而代之是阳光遍地,当下装模作样回了礼,笑容已是收敛不住。   钱胖则是心中老大不快,暗说这他娘的什么意思,明明赢的那个人是我才对,这世道还有没有公平?!   却不料,那两个小娘子一起摇了摇头。   这下钱胖和孙钱礼都愣住,不知对方摇头是何意思。   钱胖最先反应过来,立即哈哈大笑,声音洪亮得如欲掀瓦,禁不住斜眼看向孙钱礼,得意洋洋:“孙郎啊孙郎,真是不好意思,看来小娘子们要见的人是钱某,不是你啊!哈哈哈哈……”   他大模大样的整整衣襟,将脸色铁青的孙钱礼抛在一边,向那两位侍女拱手道:“还请小娘子们稍待……不用稍待了,某这就跟你们过去,哈……哈!”   他笑的十二分得意,一张肉脸容光焕发,只觉这辈子还没这样风光过。孙钱礼则是羞愤欲死,几乎要忍不住拂袖而去。   孰料,那两名小娘子又一起摇了摇头。   摇头的幅度不大,但动作很坚定。   钱胖立即傻了,“两位小娘子,你们昨晚是不是睡落枕了,脖子不太舒服?只会……摇头?”   两名小娘子立即对他怒目而视,而后其中一人指向右侧高台,“小娘子们请的,是那位青衫郎君。”   “李……李兄?”钱胖、孙钱礼齐齐张大了嘴。   钱胖抬起头无语对苍天,一脸生无可恋的惨叫:“天理何在啊!这世道还有没有公平了,还有没有了啊?” 第723章 换一副书画   面对大呼小叫的钱胖,孙钱礼沉着脸一言不发,他听见对方喊叫没有天理没有公平,其实那何尝不是他的心境写照,他也很想问问,为何最终那些小娘子们,会选择邀请那个一介布衣书生。   哪怕是邀请钱胖,孙钱礼心里也舒服一些,毕竟两人出生相差不多,都是太原纨绔。   孙钱礼布满阴霾的双眼朝孟小娘子望过去,却看见对方竟朝自己露出一个妖媚笑容,那眼神怎么看都像不怀好意,戏谑的如同在看一只猴子。   孙钱礼一想到孟小娘子为答应帮他邀请绿裙小娇娘而开出的条件,这时候就觉得一阵肉疼,心里暗骂了一句贱人,大感受辱且没有颜面,再也在这呆不下去,冷哼一声,丢下众人拂袖而走。   李从璟在接到那两名侍婢的邀请时,也是微微一怔,他也没想到对方会突然邀他一叙,然而美人相请,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张有生见孙钱礼灰溜溜的走了,大松了口气,他倒不是怕孙钱礼,只是担心对方的冒犯举动最终会惹恼秦王,到时局面恐怕不好收拾。   在李从璟起身之后,张有生连忙招呼家奴去左侧高台,率先在薄帘另一侧为李从璟置下案桌,待李从璟跟着两名身材婀娜的侍婢走过来,张有生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张有生心思细腻,他拉着一脸委屈的钱胖回到右侧高台,并不打扰李从璟与小娘子们的相会。   钱胖双目含泪,拉着张有生哭诉:“张兄,某曾听说人,要想一个小娘子对你动心,你首先得有家财万千,若是遇着不爱金银爱风流的,你就得深谙舞文弄墨之道,还要能谈吐不凡。可那群小娘子隔着远远的,可没见着李兄谈吐,怎生就把李兄叫过去了?”   张有生拉着钱胖坐下,语重心长道:“钱兄你要知道,时下小娘子们的夫君,多半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有心自个儿物色的,因为出门机会少,便要趁着上元、清明节气出来使劲儿的挑,饶是如此,碍于礼仪家教,有几个能与郎君说上话的?所以这个时候,小娘子们唯有擦亮双眼。”   两人举杯饮酒,张有生又道:“擦亮双眼,看什么?首先你得生得仪表堂堂、英俊魁梧;其次,一举一动都要当心自家风度,要举止潇洒又不失亲和;再次,还得气度华贵,拥有不俗魅力。”   说到这,张有生叹了口气,“孙郎装模作样,不是没有道理的。小娘子们出来寻郎君,可不就靠一双眼睛看?等她看你觉着顺眼了,才会与你鸿雁传书,而后偷跑出门小亭幽会,才有往后的故事啊!”   “原来如此!”钱胖顿时恍然大悟,而后又泄了气,挤了挤自己的肥肚皮,摸了摸脸上的水痘,“照这般说,得拥有一双什么样眼睛的小娘子,才能一眼就看上我?”   张有生沉吟片刻,“……瞎眼的。”   “去你娘的!”   这边厢,李从璟已经站在了帘子外。   “在下李京,这厢有礼。”   “……见过李郎君。”   李从璟与一众小娘子,隔着薄帘相对行礼,而后又纷纷落座。因为要座谈的关系,两边的案桌现在是相对摆放,众人虽不能亲睹对方真颜,但因为距离近,薄帘起到的效果其实并不太大。   李从璟能清晰看到对面那些小娘子们眉心的花子、樱红诱人的双唇,能清楚听到对方落座时衣裳窸窸窣窣的声响。   孟小娘子坐在正中,左手边是鹅黄衣裙的何小娘子,右手边是那位绿裙小娇娘,其它几个小娘子依次而坐,至于那些侍婢则在后面拥成一团,长袖掩嘴低声言语,不时拿亮晶晶的眸子去瞄李从璟。   李从璟一个人,隔着一张帘子,对着整整一座花圃。   这场景实在有些奇特,李从璟甚至不由得想起,自己前生答辩时的情景。不过他也不觉得尴尬,更不可能怯场,浅饮一口香茶,便欲开口。   不料孟小娘子却是先说话了,她那双妩媚动人的眸子飞在李从璟脸上,“李郎君是哪里人氏?”   李从璟心想,开口便问籍贯,大抵是中国人保存最长久的习惯之一了,“本是太原生人,而今居于洛阳。”   他本想说祖籍太原,但想了想,李嗣源好似也是后来搬到太原的。   “做什么营生?”孟小娘子问话很是直接。   李从璟道:“在朝为官。”   “官居何职?”孟小娘子妆扮妖艳,衣衫轻薄可见滑肌,胸前更是露出一大片雪白,雪山巍峨。   李从璟心说这怎么跟见丈母娘似的?道:“在秦王府供职。”   “秦王府?你认得秦王?”孟小娘子脱口而出,终于肯中断自家的讯问套路。   李从璟无奈,心说我自己当然认得我自己,“恕在下孟浪,敢问孟小娘子可曾婚配?”   “……不曾。”孟小娘子性情开放不拘小节,却也被李从璟突然的反问弄的一愣。   李从璟笑了笑,“孟小娘子若是对秦王有兴趣,在下倒是可以代为引荐。”   孟小娘子立即双眼泛光,手扶小案娇躯前倾,露出更深的沟壑,“当真?”   李从璟反而不说话了,只是含笑望着她。   何小娘子嬉笑出声,长袖掩唇,对孟小娘子道:“想不到姐姐这般快就被反将一军呢。”   孟小娘子这才意识到李从璟已经反握了谈话主动权,不由得大为羞恼,欣长的脖颈一片微红,不过她也不甘示弱,幽怨的瞪了李从璟一眼,“李郎君乃是正经读书人,竟然在言语上欺负奴一介弱女子,可是好生不知怜香惜玉。”   她很快又补充道:“不过呢,今儿的正主可不是奴家。”勾人的眸子剜了李从璟一眼,仿佛要吃下李从璟一块肉一般,顺手推了推身旁的绿裙小娇娘,“妹妹,人儿姐姐可是给你叫来了,姐姐好心,本想先替你压一压他,不曾想反而着了他的道,你可得好生为姐姐出口恶气。”   秦王心道原来故事还挺曲折,这便向绿裙小娇娘望去。   绿裙小娇娘先是霞飞双颊,羞涩低头,不等众娘子来打趣、劝说,已是鼓起勇气站起身来,柔柔弱弱向李从璟行了一礼。而后,她一摆长袖,气势顿变,“请与李郎换一副书画!”   众娘子齐齐惊呼出声。   这是要现场作画了! 第724章 死字怎么写   李从璟笑容略显尴尬,天可怜见,他虽曾寒窗十载,这些年也是手不释卷,勉强称得上学富五车,但所学向来都是经世致用之学,最不济也是诗书地理,至于书画这一道,他的确没多少修为,顶多算是会鉴赏而已。   绿裙小娇娘话说完后就盯着他看,水亮的眸子里满是期待,还带着一丝害怕被拒绝的忐忑,如同伸出爪子要人抱的猫儿,让人生不出伤人心肝的心思。   李从璟很无奈,心说这世道的女子果然比后世难对付。   见李从璟一时没动,那厢孟小娘子已经咯咯笑出声来,她朝李从璟抛了个媚眼儿,揶揄道:“李郎君,豆娘可是打心眼儿里仰慕郎君才学,难道郎君竟是连一副书画都不肯赐下?”   原来这绿裙小娇娘唤作豆娘。   这当然不是对方的名字,时下女子有名字的也不多,大多是取个字以供人叫罢了,豆娘这称呼与“千里送京娘”中的京娘是一个性质。   豆娘轻咬红唇,眼泛浅波,怕是忍不住要哭出来了。   李从璟瞥了孟小娘子一眼,这娘们儿可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他拱手笑道:“在下书画不精,怕是要让小娘子失望了。”   他这话说的坦然,完全没有气弱、尴尬的意思。他倒是坦荡,小娘子们却不好消受了,一时间神色各异,豆娘更是小脸煞白。   不过李从璟马上又对豆娘道:“不过,在下这里却有一首小词,送给小娘子。”   豆娘方才听闻李从璟言说不精书画,还以为对方是借故推脱,实际不过是对自己无意罢了,这下又听对方有诗词送给自己,不由有些发怔。   孟小娘子那双妖冶的眸子闪着亮光:“这短短几句话的光阴,郎君竟已有了词作?”   词的这东西现下并不少见,只不过多是所谓“伶工之词”,杨吴那位词帝还未出世,士大夫虽也有不少词作,却还没到那种“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的境界。   李从璟拱手道:“献丑了。”   豆娘悄悄深吸了口气,眼眸紧紧落在李从璟身上,“郎君请。”   李从璟心说你们待会儿可别尖叫,这便望着豆娘缓缓吟道:“伫倚高台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顿了顿,像是在酝酿情绪,他继续吟道:“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的这首蝶恋花吟完,李从璟就望着豆娘不挪目光,一副痴情男儿的模样。   小娘子们先是安静了好半晌,随即一片惊呼接连响起,无数双视线落在李从璟身上,又落在豆娘身上,说不出是什么神色,那孟小娘子与何小娘子,已是拉住豆娘的手,一副小心肝已经承受不住的模样。   这首诗当然是情诗,而且李从璟在把“危楼”改为“高台”后,与眼下的春日场景颇为相符,而其中君子仰慕佳人的种种姿态,既有细腻辗转的愁滋味,又有意图借酒浇愁的狂放之气,可谓将少男少女们的心态刻画的入木三分。   最后衣带渐宽终不悔一句,更是点睛之笔,其言直抒胸臆,将儿郎仰慕佳人的心思直言喊出,既有气势上的先声夺人,又解释了全词愁色的缘由,可谓摄人心魄,读来让人回味不已,如闻惊鸿,如见瀚海……   李从璟这首词,已是无异于直接向豆娘表明心迹了。   这些小娘子虽然有追逐爱情的勇气,但何曾被儿郎们这样表白过,哪里消受得住这样的词,一个又是掩面娇羞,又是瞪眼嗔怪,又是心花路放,简直快翻了天。   豆娘既然敢说换一副书画这样的话,自然是有才学的,听罢这首词,翡翠般的小脸已是一片通红,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了,那模样倍显娇憨可人。   若说她先前还只是对李从璟顺眼,想要把握难得的机会,试试李从璟的谈吐才学人品,这下被先声夺人,以如此佳作表明心意,自然难免深感心意相通,顺眼已是上升为浓烈的好感,情难自禁也。   “豆娘你听见了没,豆娘你倒是说话呀,你可真是好眼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哎哟,姐姐这小心肝,可怎么受得了……”孟小娘子一番语无伦次,倒是她自己得了这首词似的。   “姐姐……”豆娘娇羞的无地自容,心头如有一只小鹿砰砰乱撞。   李从璟眼见帘子对面一片“兵荒马乱”,不得不暂时安坐下来,自顾自品茶。心说这时代情窦初开的女子,还是比后世好对付一些……不过话又说回来,情窦初开的少女,在初次接触这种事的时候,都是比较好对付的。   当然,前提是初次经历的年龄不能太大,要是年过二十还没经事,幻想就会太多,那要求也就多了,甚至会因为看不清现实,只能用变态两个字来形容,那经起事来都会是一个个魔鬼。   豆娘终于稳住心惊,她怯生生又大胆的看了李从璟一眼,招来自家侍婢,把小案上的物什收了,铺下笔墨纸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一时再也没有面对李从璟的勇气,遂稳稳心境,奋笔开始作画。   瞧见豆娘奋笔作画的姿态,李从璟也是眼前一亮。   春风拂面,犹带花草清香。帘外有佳人,发髻如云衣衫如瀑。青丝卷动宣纸,纤手挥动玉笔,水墨平铺画卷。她书心头画,她从画中来。   那粉雕玉琢的脸容,精致而又诱人,如方成熟的蜜桃,让人恨不得去咬上一口。   “如此美人,百年一遇啊。”李从璟心中道。   相比较而言,诗词较为易得,对才子来说,倚马千言也不过寻常事,但作画却是大工程,非片刻之功。   许久之后,豆娘落笔,瓷鼻上已是细汗点点,一口气作完画,免不得有些疲累,这下不禁松了口气。她抬头偷瞧了李从璟一眼,未语先娇羞。   侍婢们上前来,吹干了墨迹。少时,豆娘卷起画卷,一行花红柳绿的小娘子们碎步掀帘出来。   孟小娘子走在最前面,她飞了李从璟一眼,眉眼里竟有几分幽怨,“郎君的词,真是如人心头语,人不能言说而郎君言之,今儿过后,不知有多少小娘子要为此彻夜难眠呢。”   说着长袖掩嘴轻笑,看了豆娘一眼,微微前倾了身子,露出胸前一大片温柔乡,“郎君可要小心了,豆娘可不易得。”说着,娇笑两声,率先走了。   豆娘落在后面,鼓起勇气将画卷塞给李从璟,低了头,声若蚊蝇,“画虽成,未题诗词,郎君若是有意,可书之于上。”   说着赶紧瞧了自己侍婢一眼,侍婢连忙上前,将一张字条交给李从璟,也是无限羞涩。   豆娘草草行了一礼,再也站不住,落荒而逃,跟上孟小娘子等人去了。   李从璟一手画卷一手字条,望着远去的莺莺燕燕,自嘲一笑:“这便是唐人的自由恋爱么,感觉倒也不错。”   他自穿越到当世,先是十年寒窗,虽说因了劳逸结合之需,年少时没少与莫离等人瞎闹,但眼下这种事还是头次碰到。如今的秦王妃任婉如,说起来还是包办婚姻。至于桃夭夭等人,情况就特殊了些,也不算时下的爱情方式。   张有生、钱胖见那些小娘子们走了,连忙凑过来,钱胖眼热的瞧着李从璟手中的画卷,“这就是所谓的定情信物?果真不一般呐!李兄,可否一观?”   张有生大为赞叹,“不愧是李哥儿,风流更胜当年,这回初回太原,就引得众娘子倾心,佩服!”   李从璟心头倒是没怎么在意,那张字条不用看也知道,定是写了下次相会的时间与地点,若是李从璟有意,到时候就得拿着题了诗词的画作,偷偷去见豆娘。至于这副书画,的确可称是定情信物。   这时代男女私下定情、幽会,总是像做贼一样,很像后世的学生时代——要不然幽会怎么叫幽会呢,幽字已是含义明显。   李从璟收起画卷,对钱胖笑道:“依我看,那何小娘子倒是对你颇为有意,钱兄难道不打算有所表示?”   “何小娘子?”钱胖缩了缩脖子,“那可是母大虫,老弟怎么敢?”   李从璟见钱胖说何小娘子是母老虎,少不得打趣他一番。   今日的游玩至此算是告一段落,众人也不用收拾什么,离开高台就欲归去。   不远处,小娘子们正上马的上马,上马车的上马车,那些男儿装扮或是着胡服的侍婢,个个英姿飒爽,纵马的身姿别有一种运动之美。   李从璟等人正欲牵马离去,忽的周围围过来黑压压一大群人,不下二三十个,个个身材魁梧面色凶恶,一看就不是易与之辈。在这些人中间,孙钱礼正一脸残忍的笑容,望着李从璟等人,大步而来。   “姓孙的,你又想做什么?”   钱胖满脸不高兴。   “孙郎,意欲何为?”   张有生一见对方的阵仗,心头就大叫一声糟糕,再也没有好脸色。   孙钱礼伸手从身旁一名家奴手中拿过来一个大包裹,丢给钱胖,“识相的,拿上你的黄金给我滚。”   说罢看向张有生:“还有你,张有生,也给我滚!”   最后才向李从璟走过来,厉喝一声:“拿来!”   李从璟如何能不知道对方所求,乃是豆娘给的画卷,他暗自摇头,心说这家伙还真是阴魂不散,“我的东西,为何要给你?”   孙钱礼桀桀笑出声,“我看你是读书读蠢了,你一介布衣,蝼蚁一般的货色,也敢跟老子抢东西?真是不知死活!你若是识相,交出画卷,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老子就留你一条狗命。否则,今日老子就打断你的腿!”   对方的嚣张模样简直把李从璟气乐了,在钱胖和张有生说话之前,李从璟道:“带了几个人?”   众人都是一愣,不知李从璟这句突然的话是什么意思。   孟松柏已躬身道:“四个。”   “给你一刻时间。”李从璟道。   孟松柏抱拳:“半刻足矣!”   诸人都是见鬼一样,完全不懂两人这番对话是何种含义。   然而下一瞬,孟松柏与四名秦王近卫,已经俯身冲出,虎豹一般扑向孙钱礼带来的那二三十名家奴。   孙钱礼的家奴头目还未反应过来,孟松柏已经到了他面前,一拳就轰向他面门,头目心头大骇,想要避闪已经来不及,慌忙交叉双臂挡在额前。   而后他只感双臂如遭重锤猛击,疼得如同要断裂一般,额头不禁冒出冷汗。然而这只是开始,孟松柏紧接着一拳已经轰在他小腹上,将他的脚尖都轰的离开了地面。   头目双目突出,不等他抱着肚子倒下,孟松柏已经抓住他一支手臂,一拳轰在手肘关节处,只听咔擦一声,手臂应声而断,头目发出杀猪般惨叫,倒在地上哀嚎不止。   与此同时,惨叫声接连响起,四名秦王近卫冲入人群中,左右开弓,动手便叫对方断手断脚。   李从璟走到孙钱礼面前,对方反应迅速,明显也练过拳脚,连忙一拳轰过来。也不见李从璟有什么动作,那拳就被拍开,而这时他右手已经恰上对方脖子,一只手将对方提起来。   “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第725章 谁惹秦王怒   孙钱礼脸色紫青,只不过这回是给憋的,他双腿不停弹动,拼命想扳开掐住他脖子的那支手,却发现一切只是徒劳。   “你……你一介布衣,你可知本公子是何人?本公子……”孙钱礼双眼翻白,面如猪肝,他艰难的放出狠话,却发现那青衫书生的神色始终如常。   李从璟嗤笑一声,“你知道本公子是何人吗?”   “你……我……”孙钱礼已是说不出话来。   李从璟动了动手臂将孙钱礼甩在地上,孙钱礼立即如死鱼一般拼命大口呼吸。眼看对方缓得差不多,李从璟又上前一脚踢在他脸上,将他踹翻,而后一只脚踩在对方胸口,居高临下冷眼看着他。   “你……你竟然动本公子……”孙钱礼费力咳嗽,仍是不停挣扎。   李从璟眼神淡漠,如同看一只蟑螂,“休说动你,今日孤便是让你人头落地,天下也无人敢说一个不字!”   孙钱礼呼吸艰难,思维也无法清晰,他凶狠的叫嚣:“你……你敢?!本公子的家奴,一定会把你丢去喂狗!”   “家奴?”李从璟一脚踩在孙钱礼脸上,将他的头碾向一边,“孤就让你看看你的家奴。”   孙钱礼的脸埋在草地里,嘴里塞了一嘴泥,恶心的直想吐,然而他很快就没了作呕的心思,他的视线透过株株野草,正好看到他的那群家奴,过半都已倒在地上不停哭嚎,而那些还站着的,也在孟松柏等人猛攻下,一个接一个断胳膊断腿,惨叫着倒下来。   孙钱礼终于感到了害怕,他心头骤然升起一股浓烈的恐惧,震惊的向李从璟望过去,看到的仍是一副淡漠而不失威严的面孔,他浑身颤抖起来,“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不傻,看到李从璟的随从一出手就放倒了他的家奴,而且对方出手狠辣,如今又堂而皇之将他碾在脚下,分明就是不惧事态,先前的恼怒在这时散得干干净净,顿时就像被一桶冷水从头浇下,浑身都冰冷起来。   李从璟一把将孙钱礼揪起来,丢给张有生,“在孤眼里,你跟一条狗没有区别。”   张有生接过孙钱礼,双腿发颤,此时他如何还能不知李从璟有了火气,挥手就让家奴们涌上来,“打,往死里打!”   家奴们得令,逮住孙钱礼一顿猛揍,直打的对方哭爹喊娘,面目全非。   而张有生则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秦王殿下恕罪,是小民照看不周,这才让孙钱礼冲撞了殿下,请殿下恕罪!”   众人眼见张有生伏地叩首,又闻听他口中的话,顿时都如雕像一样愣在那里。   孙钱礼正被收拾的上气不接下气,死猪一样趴在地上,这时如给当头一棒,睁大了惊恐的双眼,“秦……秦王殿下?”   “孙钱礼!你长了几颗脑袋,还不滚过来跪下!”张有生颤抖着回头大喝。   孙钱礼心惊如弦,他哪里能够想得到,这个青衫书生竟是当朝秦王?   他先前见对方举止不凡,气度万千,光顾着嫉恨,根本就没想太多。   他在太原早已横行惯了,见谁不是趾高气昂,欺压百姓都成了习惯,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忤逆当朝秦王这尊大神?   孙钱礼连忙爬过来趴在地上不停叩首,口中哀嚎道:“秦王恕罪,小民该死,秦王恕罪!”   说完,不顾脸上的泥草,一个劲儿扇自己耳光,手掌、脸上被泥沙一擦,不多时便鲜血淋淋,饶是如此他也不敢眨一下眼睛,“秦王恕罪,小民该死,小民该死……”   “拜见秦王殿下!”钱胖再也不敢迟疑,连忙伏地大拜,他心头震惊到了极点,趴在地上肉身颤抖不已。   他先前还在想,李从璟的官职再高,也不至于让他见面就拜,谁知好死不死,眼前站着的竟然是秦王殿下,岂能不赶紧跪拜?   钱胖一想到先前与秦王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这时已是吓得肝胆欲裂,再看孙钱礼已经扇耳光把自己扇得没个人形了,秦王却完全没有叫他停手的意思,心头更是震颤,“秦王怕是真怒了,我犯下如此大错,是不是也该学学孙钱礼,赶紧扇自己耳光?”   如此想着,钱胖不敢迟疑,伸出猪耳般的大手,双眼一闭,就朝自己脸上使劲扇去,“秦王恕……”   然而他的手还没触及到脸上的肥肉,就给人抓住,钱胖睁眼看去,就见秦王的笑容还是和在高台上时一样亲和,“起来吧,你学他作甚。”   钱胖自感罪孽深重,一脸惊疑不定的望着秦王,迟疑着不敢起身。   “让你起来就起来。”李从璟笑道,“不知者不怪,孤不会计较你的失礼。”说着又眨了眨眼,“你我意气相投,何必在意这些俗礼小节?”   秦王的温声细语让钱胖放下了心,他赶紧站起身,搓着手尴尬的直笑,“秦王何等尊贵,小民怎敢胡乱攀附……”   李从璟佯装把脸一板,“这话失当,当罚酒三碗!”   钱胖扰扰头,嘿嘿笑个不停,而后两人相视而笑。   李从璟又对张有生道:“你也不必跪着,今日之事本就是孤自己的主意,孤原本只想随意游玩一番,不曾想却是碰到这些事,你的为难之处孤岂能不知,起来吧。”   “是,谢殿下!”张有生连忙起身,这回才是真真正正松了口气。   李从璟看了孙钱礼一眼,对方脸上已是血肉模糊,他还在不停扇打自己,嘴里不停赔罪,“小民该死,小民该死……”   就在李从璟准备让孙钱礼停手的时候,一名近卫从远处奔过来,在李从璟耳旁低语了一阵。   近卫说完话,就抱拳退下,而李从璟那张原本春风和煦的面孔,此时布满乌云,如有惊雷欲要降下,这让刚放松了两分的张有生和钱胖都是一惊,身体重新僵硬起来。   李从璟看着孙钱礼,冷冷道:“你可真有本事,家奴都敢打官差,孙芳传教了个好儿子!子如此,父如何?孤倒是迫不及待想要见他一见,看看他是否连孤都敢打!”   “孟松柏,去太原府衙!”   “是,殿下!”   原来,孙钱礼自个儿不仅来抢夺豆娘留给李从璟的画卷,更是另派了家奴去拦豆娘的马车,其时正好有太原县衙(非是太原府衙)的一名衙役在附近办差,遇到这等强逼民女的事,自然要去管。   孰料孙钱礼的家奴桀骜惯了,根本就不买区区一个县衙衙役的账。那衙役也是有几分血性,并不因为对方是孙钱礼的家奴就退避三舍,最后双方闹出火气来,孙钱礼的家奴仗着人多,竟将那名衙役打的倒地不起。   因为事发的地点距离近卫聚集的地方不远,近卫便分出人手去查看,得知详情,连忙来向李从璟禀报。   得知此事,李从璟是动了真火。太原府乃大唐三府之一,府尹份量非常,官拜三品,连河东节度使都要给几分颜面,却不曾想府尹孙芳传竟然纵容其子如此行事,其平日作风由此可见一斑。   李从璟这些年参与政事,自然知道天成新政虽然效果非常,但天下积弊已深已久,区区四年并不足以清除时弊,地方官吏的处事作风也不能一朝而变。但新政关系帝国根本,如今更是到了新的阶段,乃是关键时期,下一步该如何深化,正是帝国大政。   此时太原府尹孙芳传的作风,足以引起李从璟重视。   必要时候,他不介意杀鸡儆猴,震慑不法,声援新政下一阶段。   张有生、钱胖见李从璟动怒,如见虎啸,双腿都有些发颤。   “带上孙钱礼并及黄金,你俩随孤去太原府。”李从璟翻身上马,对张有生、钱胖道。   张有生、钱胖连忙应诺。   回到官道,李从璟下令孟松柏,“通知河东节度使,让他立即赶往太原府衙!”   夏鲁奇身为河东节度使,不能轻出,加之他刚到河东上任,故而上回河东军出征,并不是他领军,现在就在太原城中。   此时,太原府衙中,府尹孙芳传正在会客。   他会的客人,是一个没道理会出现在太原城的人。   这个人现在出现在太原,是件令人细思极恐的事。   太原城上空,风起云涌。 第726章 谁在谤新政   太原府尹孙芳传会客的地方,既不是设厅也不是东书房,两人所处的房间颇像一间密室,四面虽说不至于密不透风,却也是门窗紧闭,房中茶汽袅袅,却没有给这间沉闷的屋子带来多少清香之意。   “夏鲁奇到太原来已有了些时日,府尹的日子可还好过?”说话的是坐在孙芳传面前的人,他国字脸,五官如刀刻,面容略显呆板,眉目颇见阴沉。   孙芳传身上颇有杀伐之气,闻言冷笑一声,“夏鲁奇虽有些薄名,但到了太原这一亩三分地,是虎他得给我趴着,是蛇他得给我盘着。某的太原之地,还容不得他来撒野。”   面前那人笑了一声,他眉间的阴色太重了些,以至于连笑声都显得阴沉,“夏鲁奇可不是易与之辈,陛下既然会让他出镇河东,就不会对他没有期许。太原府虽然份量不小,说到底还是河东辖境,他这个节度使眼里可不会揉沙子。”   “河东是河东,太原是太原!”孙芳传底气十足,“节使只管放心,有某在太原,节使的大事误不了!”   那人沉默下来,像是在思考什么。   孙芳传压低了声音,“难道节使果真担心,某对付不了那夏鲁奇?”   那人阴沉的笑了笑,“这回本帅借清明祭祖之机回太原,就是想看看河东局势,看看你是否能对付得了夏鲁奇,不过你总算没有让本帅失望,诸番准备都做的不错。”   孙传芳神色微松,“节使放心,昔年某受节使提拔,如今相助节使谋河东节度使之职,正是报恩之时,怎敢不尽心尽力?”   那人点点头,“本帅也不瞒你,河东乃基业之地,本帅志在必得。这番你若做得好了,他日少不了你的好处。”   孙芳传闻言露出喜色,“多谢节使。”随即他话锋一转,“节使在两川立下不小功劳,归朝理应受到重用,不知陛下先前缘何不让节使出镇河东?”   那人脸色变了变。   孙芳传又道:“节使与那位的恩怨,某多少知晓一些。只不过彼时那位并不在朝中,应该不会是他从中作梗吧?”   那人双目一沉,孙芳传这番话的用意,他如何不知,自个儿要对方帮自己做事,对方自然会对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和危险性有所评判,眼下不过是在试探自己是否还有其它力量相助,否则当日没有谋成的事,来日即便扳倒了夏鲁奇,也轮不到自己。   他冷哼一声,“也好叫你知晓,朝中本帅自有赵王相助!”   “……原来是赵王殿下!”孙芳传恍然大悟,随即露出如那人一般的阴沉笑意,“眼下那位在契丹又立大功,锋芒太甚,除却一个东宫之位,陛下对他已是封无可封,如此说来,陛下对赵王殿下必是多有扶持之意。有赵王殿下相助,节使大事可成!”   那人摆摆手,“眼下还是说说,你打算如何对付夏鲁奇。本帅听说此人颇擅吏术,一般手段可是对付不了他。”   孙芳传信心十足,他道:“夏鲁奇的确难以对付,但他再难对付,也有命门在,他有个女儿,正值豆蔻年华,却已生得祸国殃民。对自家这个女儿,夏鲁奇极为宠溺,视为掌上明珠,连等闲之辈看上一眼都不许。我等要对付夏鲁奇,可从她这个女儿入手。”   那人听孙芳传提起夏鲁奇之女,不由得想起在洛阳听到的些许风声,顿时眼神就有些怪异,他借着饮茶的动作,赶紧掩饰过去,放下茶碗的时候,嘴角已有一抹莫名的快意。   这抹快意来的是那般猛烈,以至于他颇为迫切的追问:“如何入手?”   孙芳传嘿嘿笑出声,“某的长子虽然不成器,模样却是端正,某已叫他设法接近夏鲁奇的女儿,若是能俘获对方芳心最好不过,到时少不得利用她一番,为某的人入节度使府搜罗夏鲁奇的不法罪证提供方便,若是不能,也可利用此女以挟夏鲁奇,在关键时候为我所用。”   那人听了大为意动,“具体如何施为?”   孙芳传继续道:“夏鲁奇是那位的人,此事人尽皆知,他到河东来,少不得要大力推行新政。新政是什么,不就是抢钱抢田抢粮抢人饭碗吗?到时候某只需要买通一些被裁汰的军士,让他们闹事,夏鲁奇少不得遣人镇压。”   “他只要一出兵镇压,此事就能闹大。在敌我对峙的时候,将夏鲁奇的女儿交到那些桀骜的军士手里,不就可以让夏鲁奇束手束脚?若是那些军士不小心把他女儿杀了,夏鲁奇焉能不大开杀戒?到得那时,某再令州县心腹官吏闹起来,揭发夏鲁奇的‘种种罪状’,事情便会一发不可收拾,说不得就要地方大乱。”   “届时弹劾夏鲁奇,甚至都不需要太多铁证,加之有赵王在朝中声援,即便不能让夏鲁奇脑袋搬家,也能叫他丢了官帽,最不济,这河东他也呆不下去!”孙芳传满眼都是凶光。   那人抚掌而赞,“好计策,好计策!”   过了片刻,孙芳传道:“此事要成,必须要赵王出大力气,因为届时那位必会力保夏鲁奇,赵王会出大力气吗?”   “这个你不必担心。”那人道,“赵王必会鼎力相助。”   孙芳传欲言又止。   那人冷笑道:“本帅知道你在担心甚么。本帅且问你,今日之赵王,为何会突然势力大涨,受到百官拥护?”   “这……恕下官愚钝。”   那人道:“那是因为赵王已经私下答应我等,待得日后他成了事,便会废除新政,让节度使重掌地方大权!你说说,如此赵王,焉能不得人心,节度使们焉能不争相归附?”   他站起身,“赵王与那位之争,说到底还是新政与旧政之争,更深一步说,乃是节度使与朝廷之争。你是本帅的人,便也是赵王的人,你我对付夏鲁奇,便是对付新政。”   他看向孙芳传,“朝堂有风声,新政马上又要有大策推行,以求彻底剥夺节度使之兵。这个时候,节度使们与赵王不反击,还要等到何时?”   “原来如此!”孙芳传心中大定。   那人又道:“不止是河东,还有许多地方,也会有大动静。今日之节度使,的确不比同光年间了,公然举兵反抗朝廷有些难。但节度使仍旧是节度使,要在地方掀起一些腥风血雨,还是轻而易举!”   孙芳传听了这等秘事,心头巨震,半晌方拜服道:“赵王英明,节使英明!”   两人相对而笑,姿态快意。   他两人在这弹冠相庆,仿佛大事已经成功了一般,孙芳传还没来得及摆酒设宴以相招待,府上的家奴已经慌慌张张跑过来,在门外急切大喊:“府君,大事不好!”   “乱叫甚么!”孙芳传正与那人商议大事,听到这话,难免觉得晦气,他打开房门,朝门外的家奴喝斥。   “府君,大事不好,大公子他……他回来了!”家奴满面焦急之色。   “胡言乱语!”孙芳传一脚将面前的家奴踹翻在地,“大公子回来了便回来了,这叫甚么大事不好?!”   家奴哭丧着脸趴在地上,“不是……大公子他不是自己回来的,是被人带回来的!”   孙芳传他上前一把揪起家奴,“说清楚,何为大公子被人带回来了?”   家奴满头汗水道:“府君,大公子被人打的浑身是血给拖回来了,府君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混账!”孙芳传一把丢开家奴,怒不可遏,“何人敢伤孙某之子?!”   “孙传芳,你好大的威风!”随着一道冰冷的声音传来,数名家奴倒飞进院中,一人布衣青衫,大步踏进月门,“孤王伤了令郎,且又如何?”   “你混……秦,秦王?”孙芳传看清进来的人,顿时惊讶的瞪大双眼,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他愕然转头看了身旁的人一眼,却见对方一副见鬼的神情,明显是比自己还要震惊。   他俩方才口口声声那位那位,如今那位来了,他俩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怎么说来就来,难道他是曹操不成?   李从璟跨进院门,将不成人样的孙钱礼丢在地上,冷眼看向孙芳传,“你纵子在外嚣张跋扈的时候,便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被人揍成猪头?嗯?”他微微一怔,双眼眯起,“石敬瑭?”   那站在孙芳传身旁的人,不是石敬瑭又是谁?   石敬瑭看到李从璟大步而来,第一个反应便是转身就跑,好歹稳住了脚步没有如此不堪,这时眼见秦王近卫已经围住了院子、逼到了身前,个个虎视眈眈,他勉力稳住了因做贼而发虚的内心,规规矩矩行礼道:“见过秦王殿下。”   李从璟驱赶苍蝇一般挥了挥手,“站一边去,这没你事。”   石敬瑭:“……”   然后识相的站到一边。   孙芳传看了石敬瑭一眼,心说老兄你这一走可就留下我一个在场中了,你好歹为我说句话啊,你方才不是信誓旦旦要对付他的吗,现在他来了你也不用怕成这样吧,你我好歹是一个阵线上的,你这样让我情何以堪?   石敬瑭眼观鼻鼻观心,无视了孙芳传的眼神求救,心说老兄我在秦王面前正处于蛰伏期,你让我在私下算计他还行,让我当面忤逆他,不好意思,老兄实在做不到……   孙芳传眼见依靠石敬瑭无望,只得硬得头皮上前行礼,赔上笑脸:“不知秦王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他瞧了一眼死鱼般躺在地上的孙钱礼,对方的凄惨模样让他心疼又愤怒,此时却不得不喝斥道:“逆子!躺在地上作甚,你这没眼的东西,在外面做了甚么下作事让秦王生气,还不滚过来赔罪?!”   孙钱礼先前吃了一顿饱揍,而后自己扇自己耳光差些给自己扇晕过去,方才跟着李从璟跑了一路,早已气力全无,连呼吸都费劲,此时他虽然有心提醒孙芳传些甚么,却是有心无力,听了孙芳传的喝斥,只得滚过来趴在地上……他的确是在地上打了个滚翻身过来的,因为他实在没力气了。   “府尹不必斥责令郎,孤王倒是想问问府尹,这百两黄金从何而来?”李从璟冷笑一声,将那百两黄金丢到孙芳传脚下,“令郎真是大方得很,随便出手就是黄金百两。这等手笔就是孤王,寻常时候也都拿不出来。府尹作何解释?”   孙芳传大骇,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慌忙在李从璟脚下跪下,“秦王恕罪!这……这……”   李从璟面若寒冬,俯视着孙芳传道:“府尹该不会是想说,令郎胆大妄为,私自盗窃了府库钱财?还是想说,令子在太原城一言九鼎,这些黄金乃是商贾所献,借以寻求保护的?”   孙芳传惊讶抬头,从他的表现上看,他方才的确是在思考如何给孙钱礼找个借口开脱,说不得还给李从璟说中了心事,此时不禁额上汗如雨下,“秦王殿下,下官,下官……”   李从璟最恨就是这种贪官污吏,而且还是纵子仗势欺人的贪官污吏,他蔑视道:“府尹不说话,可见孤王方才说的都不对,如此说来这笔资财,便只有一个来处。”   他陡然一声大喝,“孙钱礼!你身为府尹,当知新政律令,收受贿赂达到百两黄金,你长了几颗脑袋,够孤王来砍吗?!” 第727章 如何不认罪   孙芳传身体一哆嗦,慌忙以首扣地,“下官冤枉!秦王殿下,就是再借下官几个胆子,下官也不敢收受这许多贿赂啊!这……这百两黄金,下官实在是不知情,还望秦王明察!”   “不知情?”李从璟怎会给孙芳传抵赖的机会,“一句不知情便能推脱罪责,天下还要律法作甚么?”   “秦王殿下,下官……”孙芳传身抖如筛,他忽然灵机一动,“秦王殿下,犬子在太原城有些商铺,想必这些黄金,乃是他商铺进出货物的资产,却是不知为何会闹成眼下这副局面,下官实在是惶恐……”   “商铺?”李从璟双眼微沉。   “是是。方才下官一时心急,却是没来得及想起这事。下官公务繁忙,向来对这些事是不做理会的。秦王殿下一世英名,为百官表率,定能明察秋毫,还下官一个公道!”孙芳传眼神闪烁。   李从璟冷冷道:“孙芳传,你可真是当的一介好官。‘士农工商,四人各业,食禄之家,不得与下人争利。’此令新政曾再三申明,令郎竟然去经商?你竟然觉得你无罪?你当真是不知朝廷法度为何物吗?!”   “这……秦王殿下,下官……下官教子无方,无方……”孙芳传心头一惊,李从璟三番两次提及新政,莫非是对太原推行新政的效果不满?   “教子无方?你的确是教子无方!”李从璟一挥手,“带人上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孟松柏将先前那名在郊外被打伤的县衙衙役扶了进来,此人到了现在尚且走不稳路,可见孙钱礼的家奴下手有多狠。   孙芳传看到这名衙役,不知李从璟意欲何为。   李从璟俯视着他,“孙芳传,孤也不给你兜圈子。今日令郎在郊外为非作歹,纠集暴徒,欺压百姓,鱼肉乡里,孤都已看得清楚。此人乃太原县衙衙役,只因阻止令郎侮辱乡民,便被令郎家奴打成如此模样。哼,家奴都敢打官差,孤倒想问问,在太原这一亩三分地,到底是你孙芳传说了算,还是朝廷法度说了算?你孙芳传,真是太原这一方地界的土皇帝不成?!”   “土皇帝”三个字从李从璟口中说出来,孙芳传立即吓得趴在地上。   他没想到孙钱礼竟然还纵容家奴殴打了官差,还正好给李从璟瞧见,怪不得李从璟一进来便是这样的阵仗、这样的怒火。孙芳传回头狠狠瞪了孙钱礼一眼,恨不得剥了这个不肖子的皮。   却见孙钱礼趴在地上,已是快要睡着了……他竟然要睡着了。   孙芳传被气得直欲吐血。   其实这也不能怪孙钱礼,他受了伤又跑了一路,的确是精疲力竭,这会儿趴在地上,怎能不昏昏欲睡。   “逆子!看看你干的好事,你竟然还……你给老子跪好!”孙芳传朝孙钱礼咆哮了一阵,心里已是知晓今日之事,只怕无法善了,秦王匆匆而来,显然不是雷点大雨声小,极有可能的确准备将他问罪。   想到这里,孙芳传不禁又向石敬瑭望去。他发现石敬瑭脸色也不好看,应该是跟自己一样的心思。但让孙芳传失望的是,石敬瑭并没有给他回应,而是铁了心冷眼旁观,这让孙芳传心头一阵恼火。   在他看来,此番他帮石敬瑭谋河东,乃是相助于人,无论如何石敬瑭都该感谢他才是,但如今他麻烦上身,对方竟是连一句话都不肯帮他说,这让他如何能不恼怒?   孙芳传却不知石敬瑭的苦衷。石敬瑭自打在两川向李从璟再表忠心后,已是完全以一条狗的姿态在面对李从璟,此时此刻,眼见李从璟来势汹汹,他怎敢去触怒李从璟?   石敬瑭想的是,待来日我出镇河东,便有了自立基业的本钱,到得那时,内据强藩,外结赵王,就不必再理会李从璟。更进一步,必要想尽办法、使尽手段,坚决斗倒李从璟才是。   然而眼下,石敬瑭不敢冒一点风险,若是李从璟铁了心不肯让他出镇河东,便是有赵王相助,他也基本没甚么希望。   孙芳传抬头看了一眼眉目睥睨的秦王,咬了咬牙。他知道今日之事,他若再不用力一搏,只怕会是一场大难,他官拜太原府尹已是多年,在地方上势力庞大,平日里威风惯了,也不是软柿子。   孙芳传又想:那秦王虽说权重朝廷,根基却在军中,于朝堂文官中的势力,还说不上只手遮天,他总不能调兵来打自己,只要挺过今日,稳住阵脚而后稍作布置,地方上就能坚如磐石,往后再有赵王在朝中相助,秦王未必能奈何得了他。   念及于此,孙芳传直起上身,气势一变,挺胸以对秦王,不卑不亢道:“秦王殿下,下官自出任太原府尹以来,不敢有半分懈怠,夙夜忧叹,唯恐有负陛下隆恩与厚望,经年埋首于案牍、奔波于郊野,不敢言苦。多年以来,纵无功劳,也有苦劳,还望秦王明察。”   “今,不肖子骄横于外,囊藏百金,误伤官差,此为下官教子无方,诚下官之过也,殿下若要责罚,下官不敢有怨言。自古以来,忠孝不能两全,公私无法兼顾,下官履职无亏,却对犬子疏于教导,不敢自证清白。”   说到这,孙芳传大喊一声,“来人,将公子交给秦王近卫!”而后又对李从璟拱手道,“此子目无法纪,自有律法论处,下官无暇私下教导,便只能论公处置,其该当何罪,但凭秦王发落!”   这一席话,竟给他说出了许多悲凉无奈的味道,言罢他又以首扣地,再不言语。   两度叩首,意义却已天差地别。   李从璟心头哂笑,对孙芳传的弃车保帅之举洞若观火。   甚至谈不上弃车保帅。   因为孙钱礼无论是“经商”而得百金,还是“误伤”官差,虽有罪,却非弥天大罪。   孙芳传此举,不仅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也将了李从璟一军。   李从璟总不能将孙钱礼带回洛阳处置,要治其罪,得交给地方官府,而一旦孙钱礼落入地方官府,一切便又落回孙芳传手中,孙芳传要保孙钱礼,有一百种方法。   最后的结果就是,李从璟大闹一场,什么结果都没收获。   这事一旦传出去,对秦王的威信也将是莫大打击。   由此可见,孙芳传能做太原府尹,不是善茬。   李从璟看着孙芳传,“府尹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便以为孤王不能拿你如何?”   孙芳传直起上身,拱手道:“秦王要治下官,下官不敢不待罪驾前。然则朝廷有法度,凡事有规矩,秦王要治下官的罪,必是因为下官触犯律法,既是如此,想来秦王不会动用私刑。”   话至此处,孙芳传又不说话了。   不动用私刑,就是不用秦王近卫拿下孙芳传。的确,李从璟不会这样做,因为凡事有规矩。孙芳传乃是三品大员,也不是李从璟想动就能动的,对方都不在他的职权管辖范围内。   若是李从璟不用私刑,便要走朝廷治理不法之臣的路子。若是如此,则需要铁证,也需要朝廷下令相关官员,来走相应章程。   李从璟见孙芳传不卑不亢、一派硬气作风且有恃无恐的模样,笑了笑,“想必若是孤王在此动武,你的家奴也会冲出来护主?”   孙芳传脸色微变,“下官不敢!”   他不敢令家奴出手,不代表他的家奴不敢忠心护主。   “既是如此……孟松柏,去给孤搬把椅子来,孤要在这歇会儿。”李从璟笑容平淡,“至于府尹,就跪着吧,孤甚么时候心情好了,自会叫你起来。”   孙芳传:“……”   他暗自咬牙,心说你也太无耻了些。   李从璟坐上高脚椅,翘起二郎腿,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问孙芳传,“孤来这么久了,为何不见有人上茶?难道令郎动辄能拿出百金,而府尹却穷得连待客之茶都没有?”   孙芳传感觉跪得久了,膝盖有些疼,“来人,给秦王殿下上茶!”   “多谢。”李从璟笑容和蔼。   待茶上来,李从璟慢悠悠品了一口,放下茶碗,对孟松柏道:“今儿天色不错。”   孟松柏往天上看了一眼,只见天空一片阴沉,像是要有大雨落下一般,他咧嘴笑起来,“回殿下,天色的确很好。”   场面有些诡异,孙芳传一直跪着,李从璟坐在他面前,脚都快翘到对方脸上了,而石敬瑭就在一旁站着,感觉很是尴尬。   但是这份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   孙芳传终于忍不住道:“秦王殿下不觉得,用这样的方式羞辱下官,有失身份吗?”   他已经决心投靠石敬瑭、投靠赵王,此时索性也就豁出去了。   “身份?”李从璟笑了笑,“你还有身份跪在孤面前,不用多久,你就会庆幸你此时的这份殊荣。”   孙芳传脸色一变。   这时候,府外响起一阵金戈声,夹杂着数声马嘶。   “怎么回事?”孙芳传大惊。   不时有家奴慌慌张张跑进来,大叫道:“府君,大事不好,节度使带着甲士围了府邸!”   “甚么?”孙芳传脸色大变,下意识就要起身。   但他还只抬起一支腿,就被李从璟一脚踹在膝盖上,他猝不及防之下,扑面摔了个狗吃屎,牙齿都磕掉了几颗,弄得满嘴是血。   李从璟望着孙芳传,“孤有让你起身吗?”   少时,甲胄在身的夏鲁奇,带着一群甲士,气势汹汹赶过来,兀一露面就围了院子。   “河东节度使夏鲁奇,见过秦王殿下!”夏鲁奇抱拳行礼。   “夏节使,此来所谓何事啊?”李从璟笑着问,他坐了这般久,就是在拖延时间等夏鲁奇到来。   夏鲁奇道:“经下官查明,太原府尹孙芳传,收受贿赂,鱼肉乡里,聚敛钱财,多年来造成十余条人命死伤,更兼结党营私,诋毁朝廷,阻碍新政推行,惹得太原怨声载道,民不聊生。下官节度河东,对此不得不查,现今证据确凿,特来捕拿孙芳传,以供讯问!”   李从璟点了点头,笑着让开身,“即是如此,节使请便。”   孙芳传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什么,急得慌忙大叫,“夏鲁奇,你休要血口喷人!你要捕拿本官,证据呢?证据何在?!”   “某的名讳也是你叫的?”夏鲁奇走过来一脚将满嘴是血、牙齿漏风的孙芳传踢飞出去,再快步跟上,一只大手揪起对方,“到了本帅官衙,本帅自有证据让你俯首认罪!” 第728章 你要去夏州   “父亲,父亲……”休息许久的孙钱礼恢复了一些力气,但他发现喊孙芳传并没有用,对方被夏鲁奇一脚踹得死去活来,现在正被甲士围上,七手八脚抬出院子去,于是孙钱礼只得朝内院大喊,“阿娘,阿娘……”   他原本有心提醒孙芳传,路上李从璟就叫人去通知了夏鲁奇,但他早先是半死不活说不了甚么话,待他勉强能说话的时候,又被孙芳传“弃车保帅”丢给秦王近卫,是想说也说不成了。   现在孙钱礼心里很委屈。但这点委屈对比眼见孙芳传被带走的惶恐,也就不值一提。他知道他的天塌了,往后他将什么都不是。   孙芳传被夏鲁奇一脚踹在胸口,差些背过气去,在被甲士架走的时候终于缓过来,他慌忙向府中家奴叫喊:“都他娘的瞎了眼不成?还不来护卫本官!”   得了他的呼喝,家奴们就想向前,但他们还没动手,就被甲士按倒在地,哪里能出来救他?   到了这时候,孙芳传算是反应过来,在他看夏鲁奇不顺眼,千方百计想要算计夏鲁奇的时候,夏鲁奇何尝不是也正看他“不顺眼”,在暗地里抓紧时机搜罗他的不法罪证?   区别在于,孙芳传还没得手之时,夏鲁奇已经抢先一步,搜集到了足够的证据,这才有了今日堂而皇之入府,将他带走以备审讯的事。   如若不然,仅凭秦王现身,夏鲁奇也不至于就兵围官衙,将他暴揍一顿然而不由分说带走。   想通此间关节,孙芳传已是面无人色,他知道他这回栽了,栽得彻底,栽得再无翻身之机。但这怨不得别人,他比夏鲁奇慢了一步,就只能受制于人。直到这时孙传芳才意识到,那句有关夏鲁奇擅吏道、抚民之术的评价,到底有着怎样的分量。   抚民之术,首在除恶,除恶而后能安民。今日孙芳传倒台,明日他的党羽便会倒台,夏鲁奇在太原清除了他们这些贪官污吏,岂不正是抚民有方?   “夏节使来的倒还及时,孤这茶水都饮了三碗,若是节使再不来,孤这肚子只怕消受不住了。”李从璟笑着与夏鲁奇打趣。   “殿下海量,些许茶水算甚么,今日某可要与殿下不醉不归!”夏鲁奇哈哈大笑,“不瞒殿下,某搜集孙芳传的不法罪证已有些时日,但直到今日还尚欠火候,若非殿下凭空降临,借了殿下之威,某也不至于现在就能将其法办。如今查封了他的府邸,这接下来的罪证,就能在他家中细细搜罗,想来不会令某失望。”   李从璟摇头苦笑,“节使的酒量,孤还真不敢硬拼,今日还望节使放孤一条生路。”   两川之役后,两人本就亲近,又因了那层关系,更是亲密无间,眼下又方联手做成一件令人拍手称快的事,这下互相揶揄,谁都不惯着谁。   “石帅,别来无恙。”夏鲁奇总算注意到木桩子般站在一旁的石敬瑭,于是见礼,“石帅怎生来了太原,也不招呼一声?”   石敬瑭勉强笑道:“此番回来祭祖,一应事宜刚忙完,正要拜会夏帅。”   夏鲁奇与石敬瑭说话的时候,先前早早进城的桃夭夭,这时候出现在李从璟身旁,她耷拉着眼帘,对李从璟轻声耳语了一番。待她一席话说完,李从璟的脸色就不太好看,而她自个儿则站在一旁,戏谑的看向石敬瑭。   太原贵为三府之一,又处在河东腹心,地位非同寻常;石敬瑭与李从璟的关系,更使得他成为军情处重点关照的对象;孙芳传抵制新政的种种作为,也使得他早已被军情处列入黑名单;又兼如今四方无战事,军情处为配合新政下一阶段,一进入长兴元年就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了境内……   李从璟来到夏鲁奇身旁,“节使,麻烦让一让。”   夏鲁奇一脸疑惑,但还是立即退到一边。   李从璟站到石敬瑭面前,面覆寒霜,忽的一拳轰在对方脸上!   “殿……殿下?”石敬瑭骤然被打,捂着脸后退两步,满眼惊诧。   李从璟并不说话,只管欺身而上,又一拳轰在石敬瑭下颚,将对方打的不停后退,而后错步跟上,一脚就踹在石敬瑭胸口,追上去又是一阵拳脚相加,打的石敬瑭浑身砰砰作响。   院中的甲士、近卫等,都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给惊到,纷纷瞪大了眼睛,疑惑的望着李从璟猛揍石敬瑭。   “看甚么?都转过身去!”夏鲁奇脸一沉,厉喝一声。   他虽然也不知道李从璟为何突然向石敬瑭发难,但李从璟必有他的缘由,然而无论如何,一介亲王暴揍驸马,天下兵马大元帅欺凌一镇节度使,总不方便让太多人看见……   石敬瑭已经被李从璟逼到院墙前,李从璟完全没有停手的意思,抱着石敬瑭的后颈一顿膝撞,乒乓之声不绝于耳。   石敬瑭终是承受不住,将李从璟推开,抬起头时已是鼻血糊了一脸,浑身都痛,他敢怒不敢言,只能委屈地叫道:“殿下,为何对某出手……”   他话没说完,李从璟又是一拳挥过来,狠狠砸在他脸上,打的他身子朝一旁倒去。李从璟一把揪住石敬瑭的头发,又是一拳轰在他腹前,“孤王想打你便打你,你是不高兴还是怎的?”   石敬瑭吃了重重一拳,头晕目眩,口中吐出一口血水,连带着牙齿都飞出来,再被李从璟抓住头发猛击腹部,更是疼痛难挡,听了李从璟的话,直是气得五内俱焚,却只能凄惨道:“殿下……有话好好说……”   “说你亲娘!”李从璟一脚将石敬瑭踹翻在地,扑上去对着他脸上一顿老拳,“你不服是怎的?你还手啊!”   石敬瑭死死护着面门,却敌不过李从璟骑在他身上挥拳不停,逐渐双臂也承受不住,有心喊殿下饶命,又不肯丢了颜面,“殿下……”   “孤王叫你还手!狗日的,老子叫你还手,还手啊!”李从璟化身虎豹,只管挥动双手,就如同在打一个人肉沙包。   石敬瑭终于消受不了,只得朝李从璟挥出两拳,李从璟脑袋后闪避过他的拳头,顿时大怒,“你他娘的还真敢还手?!狗日的,你想造反不成?”话没说完,下拳更重。   石敬瑭:“……”   李从璟起身,将石敬瑭拖起来,又一拳把他砸在院墙上。此时的石敬瑭已经鼻青脸肿,满脸鲜血,望着暴躁袭来的李从璟,他只得抱头抵着院墙蹲下。饶是如此,李从璟的拳头也如山重,他每承受一下,身子都要抖动不停。   而李从璟却没完没了,不多时石敬瑭就听得咔擦一声,手臂如被刀砍,痛得他额头冷汗直冒,竟是骨头已断。手臂一放下来,全身就受到了重拳照顾,石敬瑭顿感如坠油锅,口中已是血涌不停,脏腑都已受到了不小损伤。   李从璟盯着缩头乌龟一般的石敬瑭,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喝道:“你还敢谋河东节度使?你还想做河东节度使?我去你娘,脑子给驴踢了!”   将石敬瑭揪起来,一把顶在墙上,李从璟冷冷道:“想移镇?好啊,孤王成全你!夏州,你就去夏州!”   气喘如牛每呼吸一下心肺都撕裂猛疼的石敬瑭,顿时睁大惊恐的双眼。   李从璟阴笑一声,将已经浑身血迹的石敬瑭一拳打倒在地,整了整衣襟,“你放心,孤王回朝就禀明陛下,你会如愿去夏州的。”   说罢,李从璟转过身,丢下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的石敬瑭不管,朝夏鲁奇一挥手,“我们走。”   “殿下……”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石敬瑭面无人色,眼中布满了绝望。   “凭你在太原与孙芳传谋下的事,就算陛下念你屡有功劳,也顶多不治你的大罪。夏州,你去定了!”李从璟清冷的声音远远传来。   石敬瑭如同一个残废半卧在地上,双目无神,如同魂魄皆已飞散。他忽的感到胸口一闷,哇的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吐出。眼见嘴中血丝连着地上的血潭,一时间他只觉五脏六腑都凉到了极点,如处人间地狱,满世界暗淡无光,到处都是厉鬼的桀笑声。   这回他算是体会的深刻,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谁曾告诉过他,李从璟会突然来太原?!   ……   夏鲁奇叹道:“石敬瑭谋河东,说来尚算某的私事,如今却要殿下为某出气,某实在过意不去。”   “节使不必挂怀。河东者,大唐之河东,节使者,大唐之重臣,任何人对此有不利之念,都是朝廷之敌。”李从璟摆摆手。   出了太原府衙,李从璟让张有生、钱胖上前来,指着他俩对夏鲁奇说:“这两人是孤王故交,孙钱礼在郊外掏出百金、欺辱百姓时,他们都在场。节使可以好生问问,对过往孙钱礼甚至是孙芳传的恶迹,他俩想必也知道一些。”   “有此等人证物证,对此案必然多有裨益。”夏鲁奇颔首道,意味深远的看了张有生与钱胖一眼。   李从璟方才提起“故交”两个字,又让张有生、钱胖在此案中发挥作用,已是将两人交给了夏鲁奇,让夏鲁奇日后提拔他们在河东做事。夏鲁奇心领神会,自然不用明言。   夏鲁奇招来亲信,让张有生、钱胖跟着去处理相关事宜。   张有生、钱胖向李从璟行礼告辞,李从璟微笑着叮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人自然是应诺。   夏鲁奇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心知对方的命运因为李从璟一句话,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秦王故交这层身份,又有他夏鲁奇这个河东节度使帮衬,假以时日焉能不显赫人前?   只不过看张有生、钱胖懵懵懂懂的神情,好似还不自知天上掉下了馅饼。   “天色已晚,还请殿下移驾寒舍,今晚不醉不归。”李从璟到了太原,夏鲁奇自然要招待一番。   李从璟当然也没有拒绝。   却说李从璟到了夏鲁奇府上,于当夜谈到了一桩大事,要知是何大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729章 为君说新政   上回说到,李从璟到了夏鲁奇府上,两人在当夜谈到了一桩大事,到底是何大事呢?嗯,我不告诉你们。   好吧,且听我缓缓道来。   原本亲王驾临,府上一众人等,包括家眷在内,都要摆礼出迎,不过李从璟与夏鲁奇相熟,加之此时天色已近日暮,就没让夏鲁奇折腾。两人在设厅摆上酒席,对案畅饮,既无他人作陪,也无歌舞相伴,乐得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自两川一别,夏鲁奇归朝,李从璟打理两川后续事务,如今再见,已是数月,其间李从璟走了一趟契丹,引得大唐北境天翻地覆,少不得又要在席上叙谈一番。   闲话不多,且说转眼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人的话题又回到帝国当前军政大事,以及河东局面上来。   “太原府尹孙芳传把持太原大权已久,如今看来,太原府的新政推行的很不好,但令孤王困惑的是,太原府每年的税赋并不曾亏欠。”李从璟对夏鲁奇道,“节使来此时日虽然不长,但孤观节使言谈,似乎对河东虚实已颇为了解,可否解孤王之惑?”   闻听此言,夏鲁奇神色略显凝重,沉吟半晌,这才拱手道:“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若讲,对当朝颇有触犯;若不讲,如噎在喉。”   “但说无妨。”李从璟道。   “敢问殿下,日后是想做中兴之主,还是欲为盛世明君?”夏鲁奇问。   李从璟怔了怔。   中兴之主,盛世明君,还有区别不成?   细想,区别如隔天地。   李从璟肃然道:“孤不才,愿为盛世明君。”   “那某就知无不言了。”夏鲁奇语调沉缓,“天成以来,某历镇许州、遂州,而今又到河东,颇知地方事。天成新政虽声势浩大,行之数年,也颇有成效,然而在某看来,却是治表不治里,治朝廷不治州县。”   李从璟脸色微变。   天成新政乃是朝廷数年来倾力施行的大政,凝结有皇帝、百官无数心血,推之地方朝廷更是大力监督,其成效也是颇丰,不仅使得大唐府库有充盈之象,对各节度使之权的削弱,更是成效非凡。   士农工商,皆承其惠,方有百废初兴之象,朝野上下,人皆谓曰:当世凭此而中兴,大唐复兴有望。怎么天成新政到了夏鲁奇这里,就落得个“治表不治里,治朝廷不治州县”的评价?   休说他人,便是李从璟听了,心头也不是滋味。   李从璟知道夏鲁奇不是故作惊人之语而吸引他人注意,好突出自己的人,于是耐住性子直身道:“愿闻其详。”   夏鲁奇双手撑膝,躬身道:“新政法令,囊括万象,财赋、农事、土地、商贾、镇军、贡举等都有大政纲领,朝廷以之行于天下,而天下始有复苏之象。然遍观史册,新政时常有,初推行时大多声势如虹、天下震动,或有开十年中兴之世者,然主持新政之人,或曰君或曰臣,一旦不在其位,则新政在一夜间烟消云散,其势较秋风扫落叶更为迅捷,而世道重陷混沌,何故也?”   李从璟沉吟道:“皆因所谓新政,不过流于表面,而未深入根本?”   “然也。”夏鲁奇颔首,“某再问殿下,自安史之乱以来,天下日有积弊,间或有中兴之君,勤勉政事,亦不乏良臣相佐,为何不见世道长久承平,而王朝重现贞观、开元盛世之貌?”   这个问题太复杂,李从璟一时不能答,他想听听夏鲁奇如何看。   “积弊易,一日千里;除弊难,百日一步!”夏鲁奇沉声道,“除弊难,从根结上清除种种弊端更难。”   一句话,说的李从璟精神一振。   夏鲁奇继续道:“好比医者医人,病患病入膏肓,若要根治其病,少不得刮骨疗毒。而刮骨疗毒,必得医道圣手,先入皮再入肉,免不得几番鲜血淋淋,饶是如此,也难保证尽除毒物;而若是只治其表,便是一介寻常大夫,用药半旬,也可使得肌肤光鲜如初——但若如此,又有何用?”   李从璟道:“请深言之。”   夏鲁奇叹息一声,“方才殿下言及,孙芳传明明推行新政不力,为何每岁财赋却不差。殿下可知本朝韦坚、王鉷旧事?”   李从璟摇头,这两人他没听说过。   夏鲁奇道:“天宝年间,韦坚为敛钱财,于江淮转运租米,取州县义仓之粟,转市轻货,专门差遣富户来押船,这样一来,若是途中遇到事故,造成迟留损坏,韦坚便借故向船户大肆征收钱财。靠着这种手段,每年他都能给朝廷聚敛许多钱财,玄宗却以此认为他才能出众,提拔重用。”   “玄宗在位日久,用度日益骄奢,没有节制,内库渐渐不支。王鉷时为户口色役使,便巧立名目,大肆征剥财货,每岁敛财百亿,而玄宗以为能,圣眷日隆。”   “孙芳传虽未勉力推行新政,却靠着种种手段,获得许多资财,故而每岁财赋并不见亏欠。可恨他在太原根基深厚,前任节使又年老昏聩,治他不得,竟使他在太原胡作非为了多年。”   李从璟一时无言。   他这才意识到,李嗣源让夏鲁奇出镇河东,怕是早就察觉了孙芳传的种种不轨之处,只是暂时没有证据,这才让夏鲁奇来整肃河东。   河东如此,其它地方呢?   李从璟不用多想也知道,官员清明、朝廷大力监督的地方,或许没有这些情况,但天下州县众多,中间还有许多节度使,怕是也有不少地方像河东一样。   一言以蔽之,州县财赋充足,给朝廷贡献的赋税多,地方并不一定就治理得好,官吏并不一定就是清官良吏。   新政推行数年,成效非凡,但其中有多少挂羊头卖狗肉,借机在地方以不法手段敛财,而后向朝廷邀功请赏以获升迁的?李从璟回答不上来。   夏鲁奇又道:“地方官吏为应对朝廷督察,手段层出不穷,便是地方新政推行不力,这些人也总能选一处地方,营造出新政繁盛的景象,以应付朝廷督察官吏,就更不必说有些个督察官吏暗收贿赂了。”   “一些地方重臣,如节度使者,与朝廷官吏素有来往,或为故旧,或是姻亲,或有勾连,所谓法不外乎人情,即便那些朝堂重臣本身非是奸佞,也碍不过人情世故,总有给人行方便的地方。毫厘之差,千里之别,中枢对某些关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方上就足以是另一番天差地别的景象。”   夏鲁奇看向李从璟,“以度量之制为例:十合为升,十升为斗,三升为大升,三斗为大斗,十大斗为斛;二十四铢为两,三两为大两,十六两为斤;又山东诸州,以一尺二寸为大尺。”   “本朝先前屡有明令,规定度量之制,但天下大乱以来,诸侯林立,各用各法,导致各地度量不一。今日州县内征赋役用大升大斗大两,明日向朝廷贡献赋税则用小升小斗小两,就更不必说夹杂一尺二寸这样个别地方的度量,天下州县众多,朝廷如何核实?如何纠察?又是否能查到实情?纵然查得实情,州县上贡赋税时,会不会买通官吏?”   李从璟的额头上已是冒出层层细汗,而夏鲁奇还未说完,他接着道:“朝廷曾今有令,凡水旱虫霜为灾,十分损四以上免租,损六以上免调,损七以上课役俱免。而藩镇、州县是否果真推行?又推行到何种程度?地方向朝廷报灾则大张其口,向内治灾则大而化小、小而化无……”   “新政兴商贾,事涉货物买卖,必关系到钱币铸造。铸钱之法,本朝初行开元通宝钱,行之天下,而自藩镇兴起,钱币就混乱不堪,藩镇铸小钱,民间私销私铸,还有铜之不足用的情况……”   夏鲁奇一连说了许多,李从璟多半时候是在静听。   光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堂中烛火摇曳,帷幄低垂,小案上的饭菜早已凉透,歪倒的酒壶久久不曾被扶起。   丫鬟们曾数次进来剪烛、添油,又悄悄的退出去,堂中两人隔着五步对坐而谈,从没注意到她们。   门外的秦王近卫已经换了几波岗,门内的秦王却一直未曾离座。   中间夏鲁奇的夫人来了一回,也只是在院中远远忘了一眼灯火之处,就退了回去。   洒落院中的月光,从清淡变得清幽,又从清幽复归清淡。   不知何时,鸡鸣声划破了天际,东天渐渐现出一条鱼线白。   ……   “所以说,新政虽已推行数年,收到不小成效,天下也不乏堪为表率的州县,但还只是开了个头,从大局上看,仍是当得‘治表未治里,治朝廷而未治州县’十三字。”晨光在屋中铺陈开,夏鲁奇收住话头。   “今日听节使一席话,如闻晨钟暮鼓,当真是醍醐灌顶。”李从璟喟然感慨,苦笑一声,“新政之事,孤一直颇为自得,如今观之,才知孤是井底之蛙了。”   他看向窗外,不禁想到: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为何先骄?   夏鲁奇道:“为中兴之主易,为盛世明君难,想必陛下的心思与殿下一样,便纵然新政还有种种不足,有陛下与殿下在,总是能够纠正、深化的。”   李从璟认真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李从璟细听细想了一夜,夏鲁奇对新政不足之处的种种见解,朝中那些重臣们,并非也就一定全然没有察觉,只不过一件事有很多面,从上往下看与从下往上看,总会看出许多不同的东西,需要相互弥补。   眼下新政到了第二阶段,正是巩固成果、开拓进取的时候,很是关键,李从璟今日听了夏鲁奇这一席话,对他归朝后与李嗣源等人商议新政下一阶段的布局、措施,必是大有裨益。   若新政还是按照老样子推行下去,最多只能收获一时之功,根本不可能泽被百年。   李从璟不无无奈的想到,来日一路回洛阳,只怕路上都要为此事费尽思量了。这趟回太原来,他本是打着放松一番的主意,却不料先是处理了孙芳传,而后又与夏鲁奇论说新政,却是没有真正松神的时候。   到了如今这个位置,想要再体会市井、乡野之乐,不是那么容易了。   李从璟站起身,向夏鲁奇拱手行了一礼,“节使辛苦了。”   夏鲁奇连忙还礼,“在殿下面前,不敢言苦。” 第730章 少女的烦恼   昨日府上来了客人,这事豆娘是知道的,只不过府上有访客乃是常事,其中不乏身份尊贵之人,豆娘并未如何在意。今儿早起后,豆娘在府中散步,无意中听到丫鬟仆役们交头接耳,说昨日府上来的人好大派头,仅是随从就有不下百十个,且个顶个凶神恶煞,怎么瞧都不像是好人,远远看上一眼都觉着害怕。有名丫鬟甚至说,她打对方面前经过的时候,感觉那人仿佛随时都会暴起袭人,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对方一口把自个儿吃了。当然,这话不免引来众人哄笑。   若是放在平日,听着这样新奇的事儿,豆娘定会上去细细打听一番,毕竟闺中可供消遣的事不多,只不过眼下豆娘却没这份心思,那些话到了她这里,无非也就是左耳进右耳出。她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脚尖前的碎石子小道上,飘飘忽忽如同展翅的蝴蝶,怎么都落不到实处。庭院里的花草开得很好,清香沁鼻,正是百花争艳的时候,寻常时最是喜爱小花小草小蝴蝶的豆娘,此时就像是局外人一样,压根儿就没去看上一眼。   十四年前的今日,正好是豆娘将临世间的时候,趁着豆娘到了待字闺中的年龄,她阿娘昨日拉着她说了一件极要紧的事儿,正是这件要紧事儿,让豆娘昨夜都没睡踏实,今儿自打早上起了,也都恍恍惚惚的,神思不属。   她阿娘说,这件事儿本是年初皇帝陛下就跟她阿爷定下了的,只不过因为另一位正主一直奔波在外,还没回洛阳,所以还没来得及问他的意思,虽然如此,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来有皇帝陛下做主,这件事也差不了了,等那位回了洛阳,往下怕是就只剩下走章程。   寻常女子若是听到这样的消息,必是雀跃不止,少不得还要跑到庙里去,给菩萨叩上几个头,感谢菩萨让这等好事落在了自个儿身上。若是此事提前些时日,豆娘听了必定也会暗自窃喜,少不得要憧憬许多。毕竟有关那位的事迹,市井间向来不乏传言,都是绘声绘色的赞扬话,即便是自家府邸,因了阿爷与那位曾一同征战的原因,丫鬟仆役们私下也没少说起。   但是眼下不同了,眼下听到这消息,豆娘就很是惆怅。   昨日郊外,豆娘遇到了那位青衫郎君,兀一碰面,就被对方的气度所吸引,那一身不失阳刚的书卷气,对她这样的小娘子来说太有吸引力了,再说人家风流倜谠、才华横溢,举止有礼而且言谈随和,方方面面都符合情窦初开小娘子们,私底下对未来夫君的想象。   经过昨儿的接触,这样一个堪称完美的郎君,早已是俘获了豆娘那颗尚且经不起触动的芳心,一想起自个儿留给对方的画卷,豆娘都禁不住如饮甘醇,面颊微红如痴如醉。   昨儿夜里一宿无眠,正是因了这个原因。   一面是皇帝陛下赐下来的隆恩,对方更是当朝最威风最有作为的亲王,一面是完全符合自个儿想象的无暇郎君,风度翩翩才学不凡,豆娘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曾听说,那个素未谋面的亲王,十年来征战无数,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这让豆娘不禁担心,要是对方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脸络腮胡,开口就是你娘的他娘的,完全不知诗书礼仪,一个不顺心就对她随意打骂,那可怎么办?   她并不能反抗,也无力反抗啊。   虽然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毕竟大家都说他是一代贤王,但豆娘那颗未经世事的小心肝,还是经不住胡思乱想瞎担心。   豆娘甚至咬牙想过,不如就跟那位青衫书生私奔了去。   但这显然是不行的,豆娘知道自个儿若是一走了之,她的阿爷阿娘必定遭殃。   豆娘望着春意浓郁的假山湖水,觉得自个儿真是这世间最烦恼的人了。   “娘子,可别这般唉声叹气,看你这模样都跟深闺怨妇差不离了。”贴身侍婢又是劝慰又是打趣。   “死丫头,你还想不想活了!”豆娘气咻咻的拧了贴身侍婢腰间一把。   贴身侍婢扭着腰惊叫半天,好歹让豆娘住了手,这便道:“娘子今儿还没给府君请安呢,再要不去可当心府君责骂。”   豆娘哼了一声,“阿爷才不会骂我。”   话虽如此,还是收拾了心情,两人沿着湖中廊桥走过。忽的,豆娘停住了脚步,愣在那里。   “娘子?”贴身侍婢奇怪的顺着对方目光往前看去,立即就张大了小嘴,要不是及时捂住,怕是要叫出声来。   假山边有几株桃树,桃花开得正好,一个青衫书生负手站在树下,正抬头赏花。   “那不是……昨日的李郎君吗?”贴身侍婢一双眼珠子恨不得蹦出眼眶来。   豆娘一张小脸顿时煞白煞白的,一双比黑曜石还要亮的眸子里,说不清是欣喜、担忧还是害怕,她赶紧提了裙摆,急急忙忙跑过去。   “李……李郎君,你如何找到这里来了?”豆娘小脸红扑扑的跑到青衫书生面前,心跳如鹿撞,这时她再也顾不得失礼,直接看向对方的眸子里满是急切。   “嗯?豆娘?”李从璟正对着桃花出神,听到脚步声就转过头来,却不料意外的看到了昨日遇见的小娇娘,对方呼吸不定的跑过来,微微扬起粉红的脸蛋,还带着一丝丝细汗,格外可人。   “可是赶巧,昨日远远瞧见小娘子立在桃花树下,却不想今日又在桃花树下相遇……这桃花,开得真不错。”李从璟觉得这世间的际遇当真奇妙,该相遇时远在千里也能相会,不该相遇时近在眼前也能擦肩而过……不过这小娘子怎会在这里?   “胡言乱语什么呢!”豆娘娇羞得厉害,然而眼下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她慌慌张张左右看了几眼,“你怎就知道奴住在这里,你竟然还偷偷进来了?你知不知道擅闯节度使府衙是多大的罪……”   李从璟一脸错愕。   贴身侍婢摇着豆娘的手臂急切道:“娘子,还是别说闲话了,赶紧带李郎君去隐蔽处吧,这里人来人往,要是给人看见……”   “对对对。”豆娘点头如蒜,看了李从璟一眼,咬咬牙跺跺脚,顾不得那许多,拉上李从璟的手转身就跑,“快跟奴走!”   李从璟被豆娘拉着跑路,大感哭笑不得,“我说小娘子,我既然来了,就不必这般着急了吧?”   “先别说话,净说些胡话……”豆娘心里乱极了。   正跑着,转过一道弯,沿着院墙外走了没多远,眼看就要进入群院深处,前边的院门忽然开了,走出一群人来。   那当先的人正是夏鲁奇,他看到豆娘拉着李从璟埋头跑,顿时愣在那里。   豆娘看见夏鲁奇,顿时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她睁大了惊恐的双眼,小脸上再无血色,动作也僵住。   两帮人一时无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场中的气氛有些尴尬、诡异。   “阿爷……”豆娘快哭出来了。   “秦王殿下。”夏鲁奇向李从璟行礼。   他俩开口的时机倒是不分先后。   “节使。”李从璟一脸苦笑回礼。   眼前的情景,让夏鲁奇费解的只想扰头,他指着出来的院子道:“某听闻殿下并未入睡,便赶过来相陪,方才在院中没看到殿下,原来殿下是出去……嗯,那啥去了?……”   豆娘一看这架势,顿时就小脑袋不够用了,她指了指夏鲁奇又指了指李从璟,一副白日见鬼的模样,“阿爷,你们俩,认识?”   夏鲁奇把脸一板,“胡言乱语什么,这是秦王殿下,还不见礼?”   豆娘费了好大劲才扭过头来,却看到她身后的李从璟正一脸微笑,她觉得她应该是在做梦,她很想问夏鲁奇一句,到底是我胡言乱语还是你胡言乱语,这个人怎么会是秦王?   豆娘使劲儿捏了捏脸,看她那副模样,应该是要忍不住要给自己一巴掌,以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了。   “你这碎女子,今日为何呆头呆脑的?”夏鲁奇不禁皱眉,不过由豆娘的态度,他也意识到了什么,遂一脸意外的看向李从璟,“这,殿下与小女相识?”   李从璟笑道:“昨日见过。”   夏鲁奇哦了一声,想起方才豆娘拉着李从璟跑的模样,哪里还能不清楚大致情况,遂露出笑意,“好事,这是好事啊,哈哈……哈哈!”   豆娘终于确信眼前这人就是秦王,确信她心中的完美郎君与她将要嫁的人,原来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如此说来她先前的担忧根本就是在杞人忧天……一想到自个儿先前担忧的模样,和方才的种种举动,豆娘再也无法在这里呆下去,捂着小脸娇羞无限的跑了。   “这……小女疏于管教,让殿下见笑了。”   “无妨,无妨,孤王不介意。”   “殿下不介意就好……哈哈……”   “哈哈哈哈……”   ……   孟小娘子闺名唤作小花。   孟小花自打从郊外回城之后,心里就一直在费思量,那青衫书生的影子,在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不同于豆娘,只是看上了那青衫书生的气度、才学、性子,孟小花还看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   从张有生对青衫书生的态度来看,对方的身份必定不低,特别是最后两方要隔帘相见时,张有生竟然主动为青衫书生收拾小案,以张有生的身份和他平日做派,就更能衬托出青衫书生的不同凡响。   可惜的是,在孟小花想要问出青衫书生到底是何官职的时候,她没有得逞。   但是从青衫书生的气势与谈吐来看,绝对不是寻常官宦人家,说不得家中长辈便是洛阳最拔尖的那一波重臣、勋贵,如若不然青衫书生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能在朝为官,而且还培养出如此气度。   有鉴于此,孟小花决定抓住机会,好生搏上一搏。   她虽然性子火辣,从不吝啬展示自己的“过人之处”,但实际上眼界奇高,寻常男子她根本不屑瞧上一眼,要不然也不会到现在仍是待字闺中,要知道平日里提亲的媒婆都快踏破了她家的门槛。   在孟小花看来,女子一生,最大的奋斗目标无非是为自己找一个好郎君,既要本身显贵,又要人品才学俱好,若是能懂得爱怜女子,那便是世间顶好的了。一言以蔽之,她孟小花觉得自己既然有家世有本钱,就要嫁一个英雄人物。   美人爱英雄,自古皆然。   如若不然,那日青衫书生说起可以向秦王引荐她时,孟小花也不至于失态。   在家里闷了一整天,孟小花让侍婢去给张有生传信,约他今日相见。   她下定决心,定要好生摸摸那青衫书生的底,若是对方果真是人中龙凤,她便要不失时机把握住。   一大早,孟小花就梳洗打扮完,快到约定时辰的时候,孟小花就在一众侍婢的陪同下,花枝招展的出门了。   不得不说,孟小花的确有嫁于英雄人物的资格,自古英雄爱美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孟小花都可以走进宫去。   在马车里的时候,孟小花照了下镜子,忍不住顾影自怜:枉我向来都说嫁人当嫁李从璟,唉,多年来的梦算是白做了。   也不知她做了哪样的梦。   无论如何,秦王太过遥远,可能穷其一生也无法见到,但那位青衫书生,却是可以争取的。   马车在道边停下来,孟小花由侍婢扶着走下马车,街道上行人众多,热闹非凡,孟小花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就要朝河边走去。   就在这时,忽的几名男女从人群中掠出,迅速包围靠近过来,孟小花见对方一色的青衣,立即意识到怕是有事,但她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强抢民女”,就被一名悍妇用手帕捂住嘴,然后拖走。   一亮华贵马车正好停在路边,悍妇将孟小花一把送上马车,就在车外随手拉下了帘子。   被丢进车厢的孟小花,摔得七荤八素,但她很快撑起身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民女,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然而她的话刚说完,就吃惊的捂住嘴唇瞪大眼睛,见鬼一样看着车厢里的人。   那人笑眯眯的看着孟小花,“强抢民女我可不干,但若是你心甘情愿跟我走呢?” 第731章 跟不跟我走   听了青衫书生的话,孟小花先是嗔目结舌,随即她满脸愕然就被愤怒取代,她觉得自个儿真是瞎了一双狗眼,才会看上这么个人面兽心的王八蛋,对方的无礼与自负让他在孟小花心中的形象瞬间崩塌,她乜斜青衫书生冷冷道:“纵容家奴当街抢人,还要奴心甘情愿跟你走,你是脑子被狗吃了,还是以为自个儿是秦王?”   李从璟哑然失笑,“孤的脑子可没被狗吃,孤当然是秦王。”   孟小花被青衫书生的无法无天惊呆了,气得指着对方的鼻子骂:“好啊你,奴还真是小觑你了,连秦王都敢冒充,卑鄙无耻、胆大妄为到了此等境界,你就不怕老天降下一个雷劈死你?!”   李从璟深吸了口气,“孤真的是秦王。”   孟小花冷笑道:“你若是秦王,奴便是秦王妃!”   李从璟笑了,“跟孤走,你当然就是秦王妃。”   孟小花觉得她已经无法跟眼前这个人交流下去,她起身就想走,却因为动作太猛,一下撞到了车顶上,疼得她抱着脑袋大叫,“你再不放奴走,奴就喊人了!”   李从璟无奈道:“孤并未拦你,是你自己撞到了车顶……”   “你……无耻!”孟小花恼羞的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见青衫书生果真没有拦她的意思,她不禁有些错愕,“你果真放奴走?”   李从璟望着这个弯腰抱头的小娘子,因为对方这个动作,不仅绸缎般的手臂露了出来,白皙可人,胸前的山峰更是巍峨壮观,让人流连忘返,那纤细动人的腰身,翘起的双月更无一处不是风景。   孟小花被青衫书生看得一阵羞恼,她愤愤一跺脚,转身拉开帘子,朝车夫喊道:“停车!”   李从璟望着弯腰翘臀背对自己的孟小花,食指动了一动。   青衣车夫听到孟小花在他耳旁的大喊,回头无奈道:“小娘子,马车本来就没走。”   孟小花:“……”   她忍住捶胸顿足的冲动,从马车上走下来,左右看了一眼,正准备招呼自己的侍婢们,就看到张有生、钱胖俱都站在道旁——她的那些侍婢,站在青衣们面前,一动不动的望着她……孟小花满头雾水的发现,侍婢们的眼中不仅没有担心、慌乱和看到她虎口脱身的喜悦,反而充满了失望和惋惜。   看到张有生、钱胖,孟小花立即大感安心,一时间怒火上头,对他俩人喊道:“这车里有个王八蛋要劫持老娘,你们俩快帮我把他拖出来,老娘今天非得打断他的腿不可——他还敢冒充秦王!”   然后孟小花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看到张有生、钱胖都是一脸尴尬,尤其是她的话喊完之后,两人那一副吃屎的模样是什么意思?   孟小花怔怔道:“张郎,你的故交到底什么来头,他……他……”她的话再也没法说完。   张有生心虚的看了孟小花一眼,然后硬着头皮道:“车厢里坐着的,正是当朝秦王。”   昨日他接了孟小花的传信,不敢怠慢,立即将此时报给李从璟,这才有了李从璟玩心大起,守株待兔当街抢人的一幕。   孟小花顿时感到整个世界都黑暗了。   然后她看到张有生、钱胖一起行礼,“见过秦王殿下。”   李从璟撩开窗帘,朝张有生、钱胖摆摆手,“你俩下去吧。”   两人应诺告退,临走时,张有生歉意的看了孟小花一眼,当然,那眼神绝不止歉意那么简单。   孟小花僵硬的转过身,看到青衫书生正一脸微笑瞧着她。   李从璟笑着道:“给你一次吃后悔药的机会,现在你还能坐进这架马车。”   孟小花乖乖坐进车厢。   兀一进来,孟小花伏地而拜,“民女冲撞殿下,罪该万死。”   她就拜在李从璟面前,修长而白嫩的脖颈有着难言的诱惑,她着装本就大胆一些,此时胸衣再也挡不住那双峰的风光,大半轮廓都呈现在李从璟面前,让李从璟一眼就尽知了那双圆润半球的评级。   清香扑鼻来,夹杂着青丝的味道和处子特有的幽香,李从璟微笑道:“起来吧。”然后拍了拍身旁并不那么宽敞的半个空位,“到这坐。”   直起身的孟小花看到那半个座位,顿时脸红到了脖子根,仿佛一夜海棠开满山。她瞧了李从璟一眼,长睫毛下的水亮眸子幽怨又羞怯,触及到李从璟看向她不加掩饰的目光,心尖一颤,忙窸窸窣窣俯身凑过去,低头坐着不敢说话,耳廓红如萤玉。   李从璟只觉一阵肉香扑面,身旁就坐了一团热物,他曲了曲手指,低头闻着孟小花的发香道:“听说你想做秦王妃?”   孟小花给俯身过来的李从璟挤到车厢上,她察觉到马车这时候已经在走了,给李从璟呼出的热气打在耳旁,她只觉得浑身又痒又躁,骨头都要软了,这让她不得不紧紧闭着绷紧的双腿,想缩脖子又不太敢,听到李从璟的问话,犹豫了半晌只得蚊蝇般嗯了一声。   只是这声嗯,连孟小花自个儿都听出了一股令人无地自容的意味。   她又听到半个身子都压着她的李从璟在她耳旁道:“做秦王妃不难,可是你方才好似并不愿呆在这里,孤怎么知道你想做?或许你不想做呢?”   不知是不是马车在走的原因,孟小花感到天旋地转,她抬头看了李从璟一眼,却发现对方也在凝望着她,她咬咬牙,鼓起勇气拉起对方的手,放在了自己那双从未有人触碰过的大腿上。   大腿腴肉的触感让李从璟食指大动,然而这还没完,孟小花再度双眼如雾的望了他一眼,她轻咬着下唇,双手抓起李从璟的手,捧到胸前,从领口放到了那两团柔软而又极富弹性的地方,禁不住从喉咙里嘤咛一声后,就微微扬起白里透红的小脸,紧闭双眼。   一副引颈受戮……任君采撷的模样。   李从璟再也不等,一把将对方粗暴拉进怀里,翻身就压了上去。   马车稳稳行驶在道上,车厢摇摇晃晃,车轮吱吱呀呀,至于那断断续续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恼人且羞人的声音,则轻烟般散了开去……   ……此处省略不知多少字……   黄昏时候,数骑开路,数十人相随,华贵马车稳稳停在一座府宅前。   府邸的人早已在门屏前相候,排了数排,阵仗不小,为首一男一女,皆是三四十的年纪,男的满脸福相,女的风韵犹存,他两人一脸急切,待看到马车出现后,皆是忍不住一脸喜色的迎过去。   在一阵“拜见秦王殿下”的呼声中,马车车帘被掀开,布衣青衫的李从璟走下马车,让众人起身,而后马车里走出一个脚步虚浮、香汗淋漓的绝色小娘子,正是孟小花。   “天色已晚,孤就不进去了,明日自会有人来……”李从璟交代两句,看了疲倦的孟小花一眼,翻身上了孟松柏牵来的马,踏尘而去。   至于为何要改换骑马而不坐马车,则是因为车厢里实在不能坐人了……   众人目送一行人远去,人人皆有喜色,那妇人拉着孟小花的手,“女儿你可真是好福气,怎生就受到了秦王亲睐?唉哟,怎么还站不稳了……秦王殿下到底年轻气盛,女儿你受苦了。”说到这,回头瞪了自己男人一眼,意味不言自明,然后又笑着拉孟小花进门,“秦王派人来知会了,两日后就要带你走,赶紧把该收拾的都收拾一下……为娘积攒多年的首饰,你这回都带上。”   那男人在众人都回府之后,仍是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街上行人百十,他看谁都带着一股豪气,只差没长出一条尾巴来,好翘到天上去,让所有人都看见。   ……   两日后,李从璟离开太原城,在城外与夏鲁奇等人作别之后,一路向南而去。不同于来时,此时队伍中多了数量马车,里面载着孟小花和她的侍婢,并及她的一些物什。   李从璟接李嗣源的通知,这回顺路到太原来,本就有看一看夏鲁奇之女的意思,虽说定下的事一般不会有变,但豆娘其人,李嗣源也没见过,唯恐生的不合情理,这才让李从璟顺路来看看。豆娘自然是不能现在就跟李从璟走的,来日会有大场面专门迎接。   至于孟小花,算是意外之喜,也是秦王自己纳下的“小妾”,虽然仍会有些礼仪,但就不比豆娘那般隆重了,李从璟说要带走,那就带走。   两川已经不必去,各州县都稳定下来,五万禁军已陆续班师,相应官吏该归朝的归朝,该留下的留下,原本的剑南道东、西川节度使合二为一,称剑南道两川节度使,由李从璟遥领——若非顾及新政下一阶段的大动静,朝廷根本就不会再设这个节度使。   由此,幽州节度使则要另谋人选,河阳节度使也得另遣他人。   回洛阳的路上,李从璟走的颇急,近卫分为两拨,一拨跟他快马加鞭,先一步赶回洛阳,另一拨则留下来,护送孟小花慢慢赶路。 第732章 灯火处是归处   洛阳。   钟鼓声惊醒了洛阳城的夜,自中央大街尽头依次亮遍全城主要街道的灯,点亮了春日睡意朦胧的清晨,一座座打开的坊门,宣告了洛阳城又进入到新一日的活动。   天光微醒,侍女们走进房来,点燃一根根烛火,伺候已经坐起身的任婉如穿戴、梳洗。待任婉如以秦王妃的妆容掀开珠帘,踏出内间的门时,晨光已经照亮了屋中的每一个角落。   一些个侍女在外间颔首收腹环立,另有一些侍女进进出出,将早膳依次摆放在小案上。任婉如来到小案后坐下,姿势端正目视门外,提着裙尾的侍女们,将金丝裙在她身后摆好。   不多时,一名四五岁的孩童由一位侍女弯身拉着进门,后面还跟着几名侍女与奶娘,孩童小脸浑圆的可爱,然而眉眼却是生得轮廓硬朗。孩童在堂中执礼,奶声奶气道:“政儿给母亲请安。”   任婉如笑容温醇,在她招呼孩童过来的时候,孩童已经扑进她怀里,任婉如与他亲昵一阵,询问过几句类似昨晚睡得好不好之类的话后,就让孩童坐回一边。   母子俩吃饭用的时间并不长,因为正经吃饭的时候,并没有人言语。   随着侍女们收走碗碟,阳光已经洒在堂中,任婉如掏出手帕,递给孩童,他自个儿擦了嘴,又将手帕还给任婉如。而后任婉如起身,牵着孩童出门。   “去吧,听先生话,好生读书。”任婉如在月门前蹲下来,对孩童叮嘱一番。   孩童先是郑重点头,而后又不无烦恼道:“可是先生总是起得很晚。”   “今日哪位先生授课?”任婉如问。   “莫神机。”孩童笑起来,笑容比晨光更加灿烂。   “不许这样称呼先生。”任婉如在孩童鼻子上刮了一下,“先生若是未来,便自个儿温习昨日所学,去吧。”   孩童在侍女们面前走远,出了月门,孩童就没再拉着谁的手,望着对方并不那么稳重的步子,任婉如忽然问自己,对孩童的要求是否严格了些。但是很快她就摇摇头。他的父亲是天底下最英雄的人物,他也必须是人中龙凤,所以她必须要狠得下心。   到了自个儿院子的大堂,任婉如仍是先在案桌后端正坐了,这才不急不缓的问:“今日有什么要处理的事,一件一件报上来。”   堂中早有许多大小管事等候,还有许多人等在屋外,闻言依次出列。   当先一名管事道:“昨日大雨,冲毁了未名湖边的一处院墙,坏了不少名花,要如何处理,还请王妃示下。”   任婉如道:“昨日有大雨是不假,却没大到冲毁院墙的地步,院墙损坏,只有两种可能,或者院墙年久失修,或者排水渠没有疏通,现在可知是何原因?”   那名管事低声道:“尚且不知。”   任婉如道:“院墙该休整的休整,花品损坏的从花圃中移栽,需得多少花费?”   “回王妃,需得二十缗。”   任婉如点点头,“这个数目很合理。那就立即去办。另外,去查院墙被冲毁的原因,限期半日。待查明了,将该负责的人带过来。”   那名管家应声退下,在一旁任婉如的侍女处领了字条,而后去院外选了几个人,再拿着字条去账房领钱办差。   而后管事们依次出列,有言到了这个月衣物采买时间的,有言哪位达官显贵的夫人递了帖子的,有言假山到了整修时间的,有问某两个丫鬟、仆役私通该如何处理的,有问某个与王府有交情但极少来往的人家有喜事该随多少礼的,不一而足。   任婉如将这些事情一一处理,待堂中、院中都没人了,也不过用了一个时辰左右的光阴。见再无管事来等候差遣,任婉如起身离开大堂,去府中各处查看一些该查看的事,其中甚至包括对王府重量级侍婢、家奴的伤病探视,又处理了各种需要临场处理的事,琐碎而繁杂。   做完这些,时辰就差不多要到午时,任婉如再回到大堂时,又有管事在院中等候了,包括对院墙被冲毁原因的调查,结果也都出来,任婉如一一处理好,就到了午膳的时间。   用过午膳,任婉如小憩了半晌。等她醒来,有侍女来报,说是她的某个远房亲戚来拜见,问她见是不见。任婉如仔细回想了许久,才想起这名多年未见、平日也没有往来的远房亲戚到底是谁,随后就让带人来见。   来的是一老一小两名妇人,布衣素衫,见面就行大礼,而后与任婉如很是亲热,不停说起一些任婉如根本不可能记得的她小时候的事。到任婉如快失去耐心的时候,对方这才说明来意,原来是他们家在洛阳看上了一间商铺,却因为有位洛阳府某官吏的某亲友也看上了,两方正在争夺,她们来是想请秦王府帮忙的,而且对方在言语间还流露出希望借助秦王府的威势,帮忙压低那间商铺的租价。   任婉如要是不想秦王府落得个不念亲友的名声,就得帮助处理这件事,但若是不想秦王府卷入这些市利争端,就得拒绝帮助这件事。最后任婉如叫来侍女,拿出一些钱财交给人家,算是帮他们抵一部分商铺租金,但却不会派人出面去帮着处理这件事。   打发走了这两名明显觉得任婉如出力不够,颇有些怨气的妇人,有侍女来报,说是费高章的夫人偶感恶迹,现正卧床不起,问任婉如要不要去探视。   费高章曾是幽州刺史,与李从璟交往密切,在朝中任职已经数年,任婉如闻听此讯不敢怠慢,忙吩咐备下探视礼,去对方府上探视。还没出门,任婉如又停下脚步,让侍女去叫来秦王府的医官,一并带了过去。   等任婉如从费高章府上归来,已是时近黄昏,此时她脸上已经有了些疲倦之色,刚一回到府中,任婉如就遣人去看莫离那边的授课是否已经结束,在得知授课已经结束后,任婉如要去秦政的院子,问问对方今日都学了些甚么。   没等她出门,就有府上一名管事过来,在她面前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任管事有何事?”任婉如停住脚步问,对方是任家在魏州的邻居,以前曾多有走动,后来在魏州生活拮据,就求到她面前,在秦王府做了一名小管事。   对方这才支支吾吾道出原委,原来他家的儿郎在街上与人斗殴,被打得很惨,而对方是官宦之家,他惹不起又不想咽下这口气,这便想请任婉如帮忙,让对方赔钱。   任婉如自打进了李家的门,打理后院之事以来,什么事没遇到过,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当下三言两语问明实情,便做出了决断。   只是这一耽搁,等任婉如去看秦政时,日头都快落山了。   任婉如刚到院门口,就听到院内有笑闹声,待她进门,一支风筝就从空中掉落下来,正好落在她脚前,而面前的秦政的几位丫鬟仆役,已是吓得跪倒在地上,秦政也慌忙将双手背在身后,胆怯的望向进门的母亲。   劳累一整日的任婉如心头升起一股怒火,这时候秦政本该在温习功课才是,却竟然偷偷玩起风筝来,她感到鼻子一酸,觉得她这个儿子真是不给自己争气,他父亲是英雄人物不说,如今这后院也是越来越大,听说陛下又有意让夏鲁奇的女儿进来,任婉如打听过,那可是位遍读诗书、精通书画的才女,日后得宠不说,待对方有了子女,必也不会是简单人物,而秦政却这般顽劣,到时候比不过人家怎么办,当下忍不住,拍起手臂就要给孩子一耳光。   但是巴掌落下来,却十分轻柔的抚在秦政头上,任婉如望着面前这个缩着脖子的孩子,心头终究是不忍,她蹲下身来,露出一个笑脸,“告诉阿娘,是不是很喜欢放风筝?”   秦政害怕而又实诚的点点头。   “既然喜欢,放几回也没甚么关系。”任婉如笑容温暖,回头对那些跪着的丫鬟仆役道:“都起来吧。”   任婉如接过侍女递来的风筝,对秦政道:“阿娘小时候也喜欢放风筝,不过秋日才是放风筝的好时节,那会儿放风筝的人多,天上的风筝也多,凑在一起才好看。来,今儿阿娘就陪你一起放风筝。”   秦政一脸惊喜,“真的?”   “傻孩子,阿娘何时骗过你了?”任婉如举着风筝开始跑,“拿好你手里的东西!”   秦政顿时雀跃无比。   待到天黑了,任婉如这才浑身是汗回去歇息。   “王妃历来不喜小殿下玩闹,今日怎会跟她一起放风筝呢?”在伺候任婉如洗澡的时候,贴身丫鬟惜玉问。   任婉如叹了口气,“书上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久远。政儿正是爱玩闹的年纪,若是限制得狠了,怕是会适得其反,长远来看,还是得劳逸结合。”她苦笑摇头,“之前是我太急切了。”   梳洗过了,任婉如重新穿戴好,来到院中。   院子里清辉铺地。   天空中繁星似海。   任婉如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   夜风清冷。   她缓步来到院中,惜玉忙拿了一些物件跟过来,两人蹲下身,开始编篾糊纸。   两人忙活半晌,一只灯笼的雏形就显了出来。   一介亲王妃,竟然在亲手制作灯笼。   片刻之后,提着那只灯笼,任婉如来到府门。   值夜的甲士见了任婉如,连忙行礼,其中有个年长的,怕是已近三十岁,他咧开嘴笑道:“王妃今儿可是慢了些。”   “政儿顽劣了些,耽搁了时辰。”任婉如笑容温婉,“还请何统领帮忙挂上。”   “好嘞!”   何统领拿起灯笼,踩上梯子,将那只崭新的灯笼,挂在了府前最显眼的位置。   这只是一只普通的灯笼。   任婉如望着这盏灯笼,在府门前静立了许久。   这件简单的事,秦王妃已经做了八年。   八年,她一双手中出了多少只灯笼?   点一盏灯,等一个人。   ……   急促的马蹄声犹如雨点,一支骑队风驰电掣,如离弦的利箭,划破黑夜,笔直到了洛阳城前。   城墙上的人看到这支举着火把的骑队,一个个都睁大了疑惑的眼睛,这是何人,怎么此时到了城外?   “秦王归来,打开城门!”孟松柏先一步赶到城门前,他勒缰立马,朝城楼上一声大喝。   城门大开,骑队入城。   长街如大江,身前千万里。   半数的洛阳城,此时都在黑暗中。   一马当先的李从璟,双目始终看着前方。   直到转过一条街道,他看到了那盏灯笼,嘴角微微一动。   八年来,但凡他出征归来,都会看到府门前那盏普通的灯笼。八年来,一切从未变过。   灯火处,即是归处。 第733章 一朝掌得天下权,我为万世开太平(一)   李从璟回到洛阳后,起初几日虽也进宫见了李嗣源,但基本只是言说了两川、契丹的事,还没有提到新政之事上来,再加之李从璟离开洛阳半载,洛阳诸事繁杂,无论是秦王府、还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府,一应事务都需要李从璟先交接一番,待到李从璟把诸事重新理出头绪,时间已是过去半旬,到得此时,从西川班师的禁军,也已回来了四万左右。   至于剩下的李从璋部,则要暂时驻扎在西川,等两川新军彻底成型,才能回洛阳来——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说法,私底下李嗣源与李从璟等人,并不是这般打算。   杨吴攻楚,大唐到底要不要出兵相助,尚在两可之间,一旦大唐决定对楚地用兵,那么李从璋所部一万禁军,就可以直接从蜀中经由长江开赴楚地。   “在明眼人看来,大唐接下来是要大力推行新政,还是要出兵相助新任楚王抵挡杨吴大军,是二者选择其一,但在朕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李嗣源说这话的意思,李从璟自然了解。   这些年来,大唐明面上只编练禁军,四年来得卒五万,都是精锐之师,然而实际上,李嗣源暗地里对天子六军和侍卫亲军的整编,也在一刻不停的进行。   天成新政到了今日,虽有种种不足之处,却也是一件大工程本就难以一蹴而就的原因,其功劳不可磨灭,在新政大势下,耕种得到保证,各地赋税增加,道路、河渠得到整修,运输条件被改善,洛阳及其周边地区,能够蓄养的精卒,绝对不止五万之数。   “庄宗时,因为吞并伪梁的缘故,天子六军与侍卫亲军曾得到过极大扩充,以至于超出洛阳承受范围,时天下藩镇、州县不治,运输阻绝,庄宗不得已,将天子六军与侍卫亲军分出数部,令统兵之将为节度使、防御使,往藩镇驻扎,这也是当时天雄军、银枪效节军虽位在六军与侍卫亲军之列,而屯兵于外的缘故。”   李嗣源跟李从璟说起这事的时候,两人并未在宫殿之内,而是在一处亭台上对案而坐,在场的除了李从璟,还有李从荣、李从厚两人,其时宫中春意盎然,于亭台中对坐,沐和习之风而观绿树新芽,的确比坐在大殿内受闷强得多。   “但即便有许多精兵驻扎在外,庄宗失势时,洛阳也并非无兵,相反兵力十足,庄宗初次东征,雄兵十万,欲二次东征时,亦有精兵数万,其之所以为奸人所害,岂因无兵无将?乃因不得军心耳。其不得军心,内外皆是如此。”   李嗣源站在亭门前,负手看向春意勃发之处,他口中的奸人当然不是指自己,而是指代杀害庄宗的从马直军士,“朕自即位以来,因取粮所需,先是令各军兵马就地驻扎,而后深感军中兵骄将悍蔚然成风,故而并不敢委以重任,对天雄军,朕甚至宁可悉数迁出藩镇而杀之。”   所谓就地取粮,乃遵循藩镇旧例:藩镇军在藩镇,藩帅划地以养,并及家属,悉得良田。因是之故,藩镇军在地方,既是武装集团,亦是利益集团。   李从璟望着李嗣源颔首道:“银枪效节军、天雄军相继覆没之后,天下骄兵悍将之风遂亡,朝廷遂能抽调各地精锐,编练精锐禁军五万。但依儿看来,藩镇之兵骄奢已久,仍多不可用,能得禁军五万已是极限,再征怕是会有鱼目混珠之辈。”   李嗣源回到小案后坐下,“此言不差。凡论说藩镇之兵,庸人只知藩镇跋扈,其兵也强,动辄杀帅据城,好似悍不畏死,其实真实情况何曾是这样了?”   李从璟笑道:“天下藩镇数十,战力卓绝者,始终不过凤毛麟角,始终能称为精锐的,不过河北三镇而已,饶是河北三镇,到了晋王势起的时候,情况也有所变化。如若不然,黄巢横行南北,也不会无人能制。”   他饮了口茶,“但凡军队,必要久经训练,而后常有征战,方能称为可战之兵,若是军队只是挟持地方,成了骄兵悍将,‘地擅于将,将擅于兵’,则不过是能对内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徇私争利罢了,到了对外的时候,心念故土财、地,临阵脱逃,逢战先退,辄有不利便大举溃败,则比比皆是。黄巢之后的藩镇兵强兵弱,不仅要看是否久经沙场,也要看将帅之能。兵敢杀帅而据土自专,不代表藩镇就强,只能说明兵骄将悍,朝廷不能制,则又是朝廷无能了。”   李嗣源喝了口茶,叹道:“天下藩镇众多,之所以能长存百年,不过是彼此勾连,相互串通,联手以挟朝廷罢了,而朝廷呢?禁军不堪用,则要依仗藩镇之兵,藩镇若是听从号令,尚且奉命出师,饶是如此,一旦彼此藩镇配合不力,则又难以决胜沙场。宪宗颇有才略,然其讨平淮西,还是利用了藩镇间的矛盾,昭宗精练禁军,禁军却又被宦官把持,遂先被李茂贞欺辱,而后被朱温挟而杀之。”   “诚如你方才所言,天下军队,能练兵且屡有征战的,能称为可战之兵,然天下藩镇众多,真正常有战事的,不过边镇之兵罢了,多数藩镇鲜有战事,虽也有出兵的时候,也多是出工不出力,胜则鼓噪而进,败则一溃千里,其战力能有多少?”   说到这,李嗣源冷笑一声,“大唐藩镇,拥精兵的,本就不多,且多在边镇,如卢龙、大同等镇,那些深居中原的,不过张牙舞爪而已,真说起来,朕何曾将他们放在眼里了?新政初行之时,此辈姑且不敢放手一搏,可见其不过是一群见风使舵之辈,如今新政到了第二阶段,他们还要闹出动静来?诚然,他们或许能‘一呼百应’,或许能声势浩大,或许能烽火千里,但在禁军面前,不过是一群纸糊大虫而已,灭之岂不易如反掌?”   李从璟笑道:“父亲担心的,自然不是藩镇生乱,而朝廷不能制,而是藩镇生乱,兵将趁机祸害州县,给地方造成莫大兵灾而已。”   李嗣源对李从荣、李从厚道:“学学你们兄长,何时你们也能如他这般,大唐江山我就能‘垂拱而治’了。”   李从荣干笑着不说话,李从厚笑容清澈,“兄长贤能谁人不知?从厚也有为父亲分忧之心,日后定会多多向兄长讨教。”   李嗣源笑着点头,“不错,倒是有上进心。”   李从璟问李嗣源:“父亲对天子六军与侍卫亲军的整顿,都已完成了?”   李嗣源点点头,神色颇为愉悦道:“骄兵悍将我不会要,兵痞我也不要,怯战唯私的我同样不要,无论是屯驻于洛阳周边的,还是屯驻于藩镇的,天子六军与侍卫亲军总共十多万,我裁汰过半,留下了六万可用之兵,统一编为侍卫亲军。这六万将士,现悉数驻扎在洛阳周边,将校皆多用我昔年信得过且能打仗的部曲,以及演武院的学生,战力虽说比不得先前五万禁军,但也非是寻常藩镇可比。”   李从璟对此时早就有些了解,此时并不觉得惊讶,那许多老弱也不是瞬间裁汰下来的,而是用了整整四年的时间,故而只要安置得当,也不虞他们掀起多大风浪——当然,并不是说就一定不会有风浪出现,更何况在眼下这个关头,朝廷又马上会对藩镇下死手,出现风浪的可能性很大。   “若是骄兵生乱,藩镇图谋不轨,朝廷有十万可用之兵调动,也不虞应付不过来。”李嗣源显得很有自信。   他说朝廷有十万之兵可用,并不是说天下军队,朝廷只能调动十万,且不说那些屯扎在关中四方重要关隘的,便是藩镇之兵,人数仍是不少——有藩镇桀骜,对朝廷虚以委蛇,但也有些藩镇节度使,是李嗣源、李从璟心腹,亦或是正直之臣,是忠心朝廷的。   这十万之兵,是说洛阳周边可用调动的机动兵力,是能立即拉出去征战的部曲。而且不同于先前十多万所谓天子六军与侍卫亲军,这十万之兵,基本再无骄兵悍将,不仅是可战之兵,更是精锐。两者对帝国的分量与意义,不可同日而语。   从这个角度上说,杨吴攻楚,大唐在稳定新政的前提下,仍是有余力发兵楚地。   “天下藩镇之兵已不可选入禁军,除却这十一万兵马外,禁军再要扩充实力,就要选募青壮入伍。”李从璟道,“不知对这批禁军,父亲有何打算?”   李从璟所说的招募青壮入伍,并不是指先前朝廷就没有招募青壮,招募青壮是一直都有的,他们是顶替军中老卒、伤病、阵亡名额的主要力量,若非如此,禁军岂非一直在缩水。李从璟之所以现在单拿出来说,意思指的是大规模招募青壮,成立新军。   李嗣源对此显然早有打算,“三到五年内,朝廷当再募新军十万。”   李从璟微微颔首,这也意味着,三到五年内,除却边镇边军,天下藩镇将再无一兵一卒。   同样,新政下一阶段必须要顺利推行,继续深化对江山社稷的改善,如此朝廷才有力量在三五年内,在洛阳蓄养起二十万禁军。   除却边军与重镇,中央禁军必须实力强大,所谓强干弱枝以加强中央集权,这是前提。   有鉴于此,李从璟道:“裁汰藩镇不可用之兵,而以州县招募青壮,组成地方军队戍卫地方,这是社稷稳定的必由之路。新政下一阶段的推行,种种文事举措与削藩结合,将是朝廷接下来要着力面对的大课题,事若顺利,则藩镇无兵,天下中兴,赋税充足,禁军强劲。”   话至此处,李从璟稍稍一顿,“然,天下藩镇毕竟众多,新政下一阶段亦是千头万绪,只用三五年时间彻底消灭藩镇,是否操之过急了些?”   李嗣源看向亭外,春意深深,去岁秋冬的痕迹早已寥寥。然而没有去岁秋冬,何来今年浓春?有些时候,去岁秋冬之寒愈烈,眼下春日之景才会愈盛。   李嗣源静看了许久,微微一笑,“不急了。”   李从璟心头存疑,但见李嗣源态度坚决,却也不好再言。李嗣源即位已经四年,再用三五年时间削藩,合在一起差不多算是八年。八年光阴,先灭天下骄兵,再灭天下藩镇,怎么能说不急?   在李从璟心里,李嗣源一向持重,在国事上是稳如泰山的绝色,因为天下积弊深久的缘故,很多时候的社稷国事,李嗣源处理起来甚至谈得上如履薄冰,从不肯贸然而进。   但现在,李嗣源为何态度坚决,不容置疑的要在三五年内尽裁藩镇之兵?   操之过急,则易生乱,这个道理李嗣源不会不知。   李从璟不认为李嗣源是被帝国现下取得的一些成绩,而冲毁了头脑,导致心态膨胀了。但正因如此,他更加疑惑。   李嗣源转头见李从璟面容略显沉重,眼中还带着思索之意,欲言又止,顿了顿,“从璟,我记得你领兵平蜀离开洛阳时,头上并无白发。这白发,是何时生的?”   李从璟随意答道:“也不知是何时,大抵进了剑门关就是这样。”   李嗣源点点头,一时再不言语。   李从璟寻思着道:“父亲意欲三五年尽裁藩镇之兵,再练十万新军,如是,则新政下一阶段之大政纲领、具体举措、推行进度,都值得细细研究一番。”   “这是自然。”李嗣源道,“你有何看法?”   李从璟低头沉吟片刻,抬头时却说了一句好似并不搭调的话,“儿有个打算。”   “你且说来。”   “儿要在洛阳建学院!” 第734章 一朝掌得天下权,我为万世开太平(二)   关于建学院的事,李从璟有这个打算已经很久,只不过学院不比演武院,个体太过庞大,内容也太过复杂,工程堪称浩瀚,成立起来要难得多。再一个,学院的成立需要相应的社会条件,不是从军中拉出一批将领、士卒就能成立班底的,而李从璟又不想糟蹋了学院这个存在,故而一直都没真正着手。   所谓学院,即大学。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大学,集教学与科研于一体,凡世界存在之物,皆是大学研究、教学的对象。放在当下来说,学院当然无法与后世大学相提并论,但儒学、百工,都应该是教学内容。学院的学生,政事上必要成为新政得力干将,在百工上必须要能促进工、农、商、医甚至是士、军的发展。   李从璟在此时提出兴建学院,从时间上来说仍是早了些。但新政、削藩推行太快,他怕朝廷、地方官吏不能满足需求,而他即将入主东宫成为太子,只要有李嗣源支持,也勉强算得上有能力来做这件事。   “学院与太学有何不同?”在听李从璟初步阐述过学院的观点后,李嗣源问,“兴建学院,要招收甚么样的学生,教授甚么样的学识,学成后又去做甚么?”   后三个问题,堪称办学经典三问。   李从璟道:“太学多教授儒学,学院无意取代太学的地位,故而着重教授其它‘杂学’。当今朝廷,取士多以儒学,虽也有时务、明经、算学、律法诸科,但力度仍是不够,选拔出来的士子,也不够用。以朝廷六部为例,吏、户、礼、兵、刑、工各司其事,但士子高中之后,无论进入哪一部,能堪重用的都不多,多半对六部事务之详略不甚了解,更谈不上精通一门,需得重头来学过,再经数年十数年历练,方能独当一面。”   “朝廷六部如此,地方六曹亦如此。以户部为例,户部官员不知如何合理增加国家赋税,不知如何针砭时弊改善财政,更不知漕运、屯田、盐铁、钱币等事之深浅,绝非危言耸听。时有良臣名臣,若能历经数部任职,花费数十年时间,而后方有可能改善国计民生。饶是如此,其所行之法,也不过因循旧制,能略加修改则已难得,就更不必说改善。是以天下但凡有弊政,朝廷往往要承害数十年,待得积弊深厚朝廷举步维艰,而后方能有应对措施,且也不一定应对得当。”   “而所谓良臣名臣,又何其难得?品性、才学、机遇,缺一不可。而要令其任事,改善时弊,更需君主信任,更难的是,君主要长久信任。因是之故,天下但凡有蔽政,则必成积弊,不到中兴之世,难以稍去疾患。而中兴之世又何其难得?便是有,也难尽去时弊。到得这时,即使国有明主,朝有良臣,不过空有救世之心,而不得救世之法,社稷又如何能得到彻底医治?纵观史册,朝廷弊政一出,则积弊日深,待到无药可救之时,也是民不聊生之际,天下遂乱,便索性打破所有瓶瓶罐罐,掀翻江山社稷,依照‘先贤’之法,略加修改,再重新竖立秩序。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如是而已。历史不是总是相似,只不过是总在重演罢了。”   李嗣源一脸深思,李从荣、李从厚云里雾里,李从璟饮下一口茶润了润嗓子。   他继续道:“朝廷治理天下,千头万绪,而在这无数头绪中,必须有无数官吏,精通每一个头绪,而后方能在头绪病患之际,及时发现而又及时研究对策。宰相、重臣上解君忧下安黎庶,便得对六部之事,对六部外之事,对天下之事,都了然于胸,而后方能协助君王总领全局,匡扶社稷,推行大政于天下。如此上下齐心,才不会出现荒诞害民之国是。”   “今兴学院,是为使善医者医人,善吏者治吏,善礼者掌礼,善工者治工,善财者理财,善兵者治军,善刑者掌法,善学者治学。天下百业,各安其位,天下俊才,各展其能。倘若有天资聪颖者,善数业,则为官;再有天之骄子,能善百业,则为公辅。如是,帝王君临庙堂,胸有天下,而天下大治!若帝王贤能,又得名臣相佐,则天下大兴!”   李从璟一席话说完,也回答了李嗣源先前有关学院的三个问题,并且是用另一种方式,更加透彻全面的回答。   等了许久,见李嗣源仍是在沉思,李从璟笑道:“当然,治理天下,也不是仅靠学院就行,天下有了疾患,也并不都是因为弊政,儿这是从学院的角度去看。”   李嗣源从深思回缓过神来,长舒一口气,“能得如此学院,大唐盛世,何愁不能再现?届时盛世不现则已,现必光芒万丈,比之贞观、开元,更为夺目!”   李从璟点点头,“长远观之,可以如此期许。眼下来看,学院培养出来的学生,也能使得新政更好推行。”   李嗣源奇怪的看向李从璟,“也不知你这脑袋到底是如何长的,竟然能想出这许多东西。”   李从璟讪笑道:“并非儿一人所想,莫离等人都有一起出谋划策。”   李嗣源点点头,这才觉得合理,遂又道:“兴建学院,我看可行。不过照你方才这般说来,也不是小手笔就能做得好的。且不去说造一座学院建筑,学院中开设诸多学科,首先得考虑先生从何而来。要达到朝廷期许,这些先生必不能滥竽充数,需得学识渊博,亦或各精各业。天下大乱已久,无论是朝堂上还是朝堂外,这样的先生都不好找;其次,学院招收的学生也必须是士子中的精英之辈,如何让这些士子放下研读多年的典籍,放弃贡举出仕的所谓正途,投身到学院中来学习他们眼中的‘杂学’,不是一件简单事。”   “再次,有了先生与学生,这课业得如何教授,也是大问题,典籍书册从何而来?学业规模、深度如何安排?而且既然是务实之辈,必然不能死读书,还得有机会供其不时历练,这又如何布置?第四,学院兴建之后,必会对太学以及贡举士子、贡举制度产生冲击,二者关系如何协调,二者界限如何划分?若是处理不好,不是我危言耸听,士子乱则天下乱,这可不是小事。第五……”   李嗣源一连叙说了许多关键问题,都是与兴建学院“配套”的事务,对方论述之详尽、深入,让李从璟听了不禁汗颜。   李从璟兴建学院之心由来已久,这才能有诸番谋划,李嗣源不过刚刚听得这个消息,略一考量就能将问题想得这样全面,不是容易的事。   不过李从璟准备颇为充分,他道:“朝中官员,倒也有不少名儒,例如李公、冯公,还有一些可能先前声名不显,也得挖掘出来,如今正是帝国中兴之际,少不得要他们多出些力。再者,教书育人这等事,儒士多半乐意为之。”   “除却在朝中为官的,还有一些致仕官员,也都可以请来,他们本就在朝为过官,对六部之事都会有些底子,朝廷是这样,州县也是这样。另外,但凡大争之世,必有不少大才脱离纷争,隐于山林。让他们投身大争洪流,或许不愿,但让他们来治学,大抵不会太拒绝。如此,朝廷、州县,多方举荐、探访,甚至三顾茅庐也无不可,假以时日,先生也就有了。”   “有了先生,书册也就好编撰,人多力量大,只要引领得当,第一批书籍不会太难。再者,百工典籍,民间也多有之,前人遗留下来的,可多方搜集。”   “至于学生,也不难招收。只要朝廷对学生学成后的安置方案有吸引力,便不会缺学生入学。贡举是为官,既然进学院也能为官,后者甚至更加容易,学子怎会不乐意?若是情形不好,头几批学生,可多收贫家子弟,亦可令官宦之家的青年才俊入学,做出表率。”   李从璟缓了口气,接着道:“至于历练机会,可令六部和洛阳各衙、附近州县官衙,设置历练部门与岗位,也可以‘学徒’待之。若是情况好,河中之地尽皆去得。依儿之意,所谓历练,还是起点低些好,最好能去工地、田间、市肆、医馆、矿场、河仓等地……”   “与太学及贡举的关系,还是划分清楚得好,两者互不统属互不干涉。开始阶段,可以让学院学生学成后,起点低上一些,但晋升之路必要通畅。官吏官吏,当世官、吏泾渭分明,吏者,终其一生也不能为官,儿看不如打破这等界限,恢复汉时官吏合流的制度……”   说完这些,李从璟不由得扭了扭发酸的脖子,最后道:“起步阶段大概有三年左右,这是草创事业的时候,诸事皆是一片空白,需要白纸写字,可能乱一些,但只要渡过了这三年,后面的路就好走得多。兴建学院,本就无法一蹴而就,浩大工程自然要循序渐进,再者,学院乃是新事物,没有旧事可以借鉴,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不过也不用担心学院办不好,只要章程确定下来,儿有把握不会让它跑偏。”   李嗣源在听的时候不停点头,李从璟说完后,他抚须道:“这事我看可行,你回去后拟一个细纲上来,把你的谋划写得全面些,待我细细看过细细想过,你我再一同与宰相们商议。”   李从璟自然应诺。 第735章 一朝掌得天下权,我为万世开太平(三)   李嗣源站起身来,干坐着言谈许久,他也有些乏,眼见时辰尚早,他笑着对李从璟等人道:“时辰尚早,就先歇息片刻,不过今日你三人估摸着得夜里才能回去,新政之事还没论,从璟你待会儿得好好说说,从荣、从厚稍后也要认真听。”   李从璟等三人无不称是。   兴建学院的事,虽说没有旧例可循,但与演武院到底有些想通的地方,有演武院的经验,学院要建立起来不会太难。   李嗣源让敬新磨去弄了个投壶过来,他就在亭外拿着羽矢往壶里丢,放松了半晌,大抵是身上热开了,李嗣源来了些兴致,让李从荣与李从厚过来,要考校他二人的武艺。   李从厚兴致盎然,他年少轻狂当先跳了出来,仰首挺胸道:“父亲,先考校孩儿!”   李嗣源赞了一声,微眯的双目一片慈祥,笑道:“看你这副模样,便知你近来没少下功夫,这是眼看你大兄归来,想要借机露一回脸?”   李从厚扰头嘿嘿直笑,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   “既是如此,我便来考考你。”李嗣源让敬新磨递来横刀,他就在敬新磨手里拔出刀来,这位已经四年未上战场的皇帝,此刻横刀在手,便显出豪气万里。   李从厚一脸愕然,“父亲要亲自动手?”   李嗣源看向他,如名将横刀立马,“来!”   李从厚咬咬牙,接过横刀,冲向李嗣源,他一刀横斩过去,倒也颇有锐气。   李嗣源侧身格挡,横刀格开刀锋,一脚侧踹而出,正中李从厚胸前,将来势汹汹的李从厚踢得后退数步。   “再来!”李嗣源喝道。   李从厚挥刀再上。   李从璟与李从荣并肩站在场旁观战,后者摇头,“三弟哪里是父亲对手,上回输给孟松柏后,他苦练数月,今日怕是又免不得要垂头丧气。”   李从璟笑道:“他虽天赋差些,却肯花功夫,今日即使垂头丧气,明日也同样生龙活虎。”   李从荣看向李从璟,好奇道:“我前些时候听过一句话:十万军中出霸王,霸王见秦王,也是绣花娘。以此形容大哥武艺登峰造极,当世无人能敌。大哥你给透个底,你的武艺到底到了何种境界?”   李从璟哑然,“这种话听听也就算了,哪里能当真?”   两人正说着话,李嗣源对李从厚的考校,或者说饱揍已经结束。不出所料,李从厚灰头土脸的不说,正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李嗣源揉了李从厚脑袋一把,“别耷拉着脑袋,你大兄在你这个年纪,那也没赢过我,你还想翻了天不成?”   “那是大哥留了几手。”李从厚说出一句让李嗣源一脚踹出的话,不过他很快就跑到李从荣面前,把横刀往对方手里一递,“二哥,该你了。”   李从荣接过横刀就要上前,李嗣源却把眼一瞪,怒道:“你多大岁数的人了,也好意思跟我动手?”   李从荣顿时一脸尴尬。   李嗣源把横刀交给李从璟,“试试你二弟的本事,看看有长进没有。”   李从璟接过横刀,“长进肯定是有的。”   两人对面而立。   李从荣腆着脸道:“大哥,要不你出五分力?”   李从璟笑容和煦,“你确定?”   李从荣立马反悔,伸长脖子试探道:“要不大哥你就意思一下,出个三分力得了?”   李从璟随意道:“好。”   李从荣深吸一口气,看得出来,哪怕明知李从璟只用三分力,他也不敢不小心,脸上神色更是严肃,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终于,李从荣蓄好力气,双手握刀,猛地冲出,在近到李从璟面前的时候,举起横刀劈斩而下。   李从璟直到刀锋到了头上,才侧动脚步,右手持刀,看似轻描淡写画了个半圆,刀身拍在刀身上,刀身把刀身一直压到了地上。   一声大喝,李从荣这才将横刀收回来。李从璟的横刀上仿佛有千斤之力,压制着他的横刀难以脱身。眼见对方负手而立,如神仙临世,李从荣用尽力气,挥刀横斩。   这回李从璟脚步都未动,仿佛提前就知道李从荣会有这个动作一般,等对方的横刀到了侧面,他的横刀已经等在那里。   嘭的一声,李从荣手中的横刀狠狠回荡数寸,刀柄在他手中颤抖不停,仿佛要脱手飞出,惊得他心头一跳。这一下之后,李从荣换了口气,这才再度挥出横刀,由下而上撩向李从璟下肋。   也不见李从璟有什么动作,横刀反握,轻轻一拨,李从荣手中刀就脱离了原本轨迹,远远“避开”了李从璟的身躯。   这时候李从荣额头已经开始冒汗,他咬紧牙关,又连攻了数回,却全都毫无建树,别说逼李从璟出多少力,打完之后,他发现李从璟还站在原地,就像根本就没动过一般。   大口喘气的李从荣满脸汗水,他摆摆手,又撑着腰,边退边说:“不打了不打了,累死我了!”   李从璟笑了笑,把刀还给过来的侍卫,“二弟不必气馁,我虽未抢攻,却也用了些力气,你若上战场,寻常将领奈何你不得。”   “果真?”李从荣满眼将信将疑的神色。   “臭小子,你大兄何时骗过你们了。”李嗣源招呼几人回亭子,“只要不是碰到以勇猛著称的悍将,不说胜,起码应付得来。”   李从厚神情亢奋的凑到李从璟面前,比自己赢了考校还高兴,“大哥你快说说,你这身武艺到底怎么来的,我何时才能像你一样?”   李从璟笑笑,还未说话,坐下的李嗣源已经道:“何时你征战有十年,你也就能赶上你大兄一半了。”   落座之后,李嗣源敛容道:“新政下一阶段,说来动静很大,实则不过是削藩削的彻底些而已,兵事之外的部分,说到底,是对前一阶段的深化和细化。新政前面的部分,是对天下大局的大体改良,是给快枯死的庄稼浇水,是给快倒塌的房屋搭梁,是给快决堤的堤坝糊上泥巴,是将濒死的人救活过来。凡事皆有过程,谋大事更需循序渐进,把濒死之人救活之后,就得治其五脏六腑与四肢,让人彻底康复,而新政下一阶段,正是要做这样的事。”   李从璟颔首道:“如今天下大体安定,的确可称已将濒死之人救活,经得起各种医治手段的折腾了。父亲说的不错,往下要做的事,是将新政深化与细化,也是真正伤筋动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场面。具体说来,前面四年,使得地方安定少了乱事,使得百姓有田有所耕,使得漕运再通洛阳,使得盐铁矿场都在运转,使得商人贾货不必担心被抢掠,使得书生能读书出仕,使得官吏都知道该做实事,而不是搜刮民间钱财来奉承朝廷。一言以蔽之,定下了社稷往前的基调,也收获了相应的回报。”   “这些事虽然会触动一些人的利益,但不会太要命,但接下来就不同了。先前地方安定,是州县平定了山匪盗贼,往后就是在裁汰藩镇之兵;先前兴农是整修荒地,分配良田,落实户籍,兴修水利,往后还要田亩均分,精整田垄,军民相安,官民无事;先前是通了漕运,现在就要整修河道,再疏河渠,清除贪污公款、中饱私囊之辈,打破漕运势力集团的相互勾结,使得入漕之粮,皆入粮仓……先前官吏贪污受贿是常态,往后贪污受贿必受严惩……先前度量不一,往后度量就要统一;先前法度不全,日后法度就要全面……先前没做好的,往后要做好,先前做好的,往后要做得更好……总而言之,新政下一阶段,是对不良官吏和恶势力的大扫除,是让百业俱兴、社稷清明、天下大治!”   李嗣源点点头,“新政下一阶段两个字可以概括,一是‘杂’,二是‘难’。事情繁杂,虽说千头万绪,但朝廷三省六部众多官员,费些时间,总能一一列出章程来,即便有些疏漏的,往后也能一一补充。唯独这个‘难’字,要花大力气处理。”   李从璟敛眉道:“父亲所说的,可是吏治?”   李嗣源颔首,“往后新政的纲领措施,都能条分缕析,一一下发到州县,但要保证新政这般多的条例,都得到有力施行,就必须要朝廷内外帝国上下的官吏,都齐心协力。”   李从璟道:“在推行新政下一阶段之前,父亲要整顿吏治?”   李嗣源抖抖宽大衣袖,“是时候整顿了。治国先治吏,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有官吏整顿好了,上至朝廷下到州县,恶势力才好打破,新政才好推行,如若不然,官官相护、官匪勾结、官商为奸、官军逞凶之事,如何解决?”   李从璟微微颔首,“新政推行已久,是该大考天下官吏,选其得力者大加褒奖,查其不力者悉数治罪。”   李嗣源看向李从璟,“整顿吏治、削平藩镇、惩治豪强,必然使得帝国上至朝廷下到州县,都有许多官位空缺出来。而我就是要空出这些官位来,让有德有才者居之,让他们和推行新政得力的官员一起,重塑我大唐天下官吏的面貌!”   李从璟怎能不理解李嗣源的意思,他这是要给帝国官吏大换血!   去浊扬清!   若真能如此,那不仅是帝国官吏的大换血,也将是帝国本身的大换血。   如是,“新”官吏配合新政,天下风气,必然焕然一新,帝国面貌,也将焕然一新。   这已无异于重塑一个帝国。   踏碎世界的黑暗,让世界重现光明,这是惊天手笔,更是百年大业。   可以想见,多年之后的大唐帝国,不仅是一个全新的大唐帝国,也必将是一个强盛的大唐帝国,这跟摔碎所有的瓶瓶罐罐重来一遍,已经几乎没有区别。   李从璟、李从荣、李从厚三兄弟面面相视,都被李嗣源的心胸魄力折服,一起下拜。   现存的秩序是浑浊黑暗的,先打破现存秩序,后建立新秩序,这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   起身时,李从璟心头一片清明。大换血是大手笔,大换血也意味着鲜血淋漓、血肉模糊。要削平藩镇,要肃清州县,要打破现存各种利益集团,必将引起整个帝国的动荡,甚至引起整个天下的翻腾。   这已经不是路漫漫其修远兮,而是一场已经迎面压来的,暴风雨下尸横遍野的战争。   这场战争,戎马十多年的李从璟,第一次没有必胜的信心。   因为,天下皆敌。 第736章 一朝掌得天下权,我为万世开太平(四)   如李嗣源先前所说,李从璟兄弟三人从宫城离开时,早已是明月高悬。宫城楼高墙高巷道深,平日里李从璟等人本是不必走这等巷道的,今日因为天色已晚的缘故,也无法从宫殿横行。   一路上李从厚都在不停说话,自打李从璟回来后,诸事繁忙,倒是不曾与他好生相聚过,他又是好奇心浓重的年纪,免不得逮着李从璟问东问西,李从璟也都含笑一一作答。   相比之下,李从荣的话就要少上许多,只是偶尔插一两句进来。只不过自打离开李嗣源的视线,李从厚对李从荣就少有好脸色,往往对方每说一句什么话,他都要冷冰冰的顶回去,便纵是无话可说,也少不得横上李从荣一两眼,好似李从荣欠他钱一般。其间李从璟倒是歉然看过李从荣两回,见对方神色坦然,并不因为李从厚的年少气盛而见怪,也就没有多表示什么。   待到了宫门,三人就要分道扬镳,李从厚好似还有许多问题,一时竟是没有放过李从璟的意思,李从荣无意多留,与他两人告别。   李从荣上马带着等候的随从走后,李从厚拉着李从璟往大街上走,他将双方的随从都抛在老后面,摆明了是有密语要跟李从璟说。   直到李从荣的身影在街口消失不见,李从厚这才神色复杂看了李从璟一眼,然后心事重重道:“大哥归来已是许久,对二哥在洛阳做下的那些腌臜事,想必也都知晓了吧?”   李从璟嘴角动了动,“你知道的,我当然都知道。”   李从厚颇有怨气,“但我看大哥你好似并不怪罪二哥,这是为何?”   李从璟的目光落在悠远宽阔的大街上,“我当然不怪他。”   李从厚一脸惊诧,满眼都是无法理解,难道李从璟不该说当然怪他?为何却要说当然不怪?当然二字未免也太理所当然了些?   见李从厚一脸不解,还有为自己感到愤怒的神色,李从璟声音温醇道:“有些事你日后会懂。现在不懂,只能说明还不到懂的时候,到了你该懂的时候,你自然就懂了。”   李从厚有些被绕晕。   李从璟笑着扰扰他脑袋,“去做你该做的事,你不是想征战沙场,成为一代名将吗?那可懈怠不得。若想来日我出征的时候带上你,光有一身勇武可不够。”   李从厚半晌没想明白李从璟先前的话,闻听此言,立即拍胸脯道:“大哥放心,到了战场上,我必定不会让你失望。”然后他眨了眨眼,“大哥,有些事只有你和父亲知道,我不知道,那你能否告诉我,朝廷是否会对楚地用兵?到时候是不是你领兵出征?”   李从璟笑道:“方才我不是说了,该你知道的,你自会知道。”   李从厚顿时苦下脸来,满肚子委屈无处诉说。   今日月色不错,月光都能映出牌楼的影子来,李从荣骑马不急不缓行走在大街上,低头不语。街上有武侯铺的军士巡夜,却也没有谁会不长眼来拦赵王的驾。离开宫城不少路程后,李从荣身旁一名心腹靠近他,压低声音忿忿道:“宋王那般横眉冷眼的做派,真是看了都叫人心头冒火,秦王也不说说他,殿下也太辛苦了些……”   他话没说完,就见李从荣转头向他看过来,眼神冰冷,他连忙闭紧嘴巴。   回到赵王府,经过边镐的院子时,李从荣见院子里还亮着灯,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打算进去。但他刚走出两步,素衣在身的边镐就走了出来,在门前见礼,“殿下不进来坐坐吗?”   李从荣回礼,“天色已晚,本不欲打扰先生。”话虽如此,还是入院进屋。   两人面前没摆小案,相对而坐,此时已是不方便用茶,边镐直接开口问:“殿下今日进宫,巳时去,临近亥时方归,想必与陛下谈了不少事。”   听了一日课,李从荣也有些疲乏,不过他仍是坐姿端正,“秦王、宋王也在,说国事也说家事,不免回来的晚些。”   边镐微微点头,“秦王归来已有半月,今日进宫,想必会和陛下说起一些要事,不知殿下得了多少?”   李从荣苦笑道:“倒是说到了新政,也说到了楚地用兵之事,不过都是泛泛而谈,偶有深入的,也都是一些细枝末节,没甚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到了最后,也没决定是先对楚地用兵,还是先着力推行新政。”   “哦?”边镐略感意外,若有所思般点点头,“倒也是,毕竟都是大事,实难一下就拿定主意。”   “正是如此。王兄与陛下言说半天,间或还有争论的时候,孤王听着头晕,都不知他们在争论甚么,在孤王看来,那些东西本没有什么好争论的。”李从荣讪讪道。   边镐感到有些头疼,他现在偶尔也会自疑,以李从荣的资质,便是有他辅佐,是否又真能成事?然而他却也没有选择,他总不能去选择李从厚,“殿下今日入宫,总不至于一无所得?”   李从荣回忆片刻,寻思道:“王兄提了件新事,叫什么学院,总之与太学有些相同又有些不同,还说要召集天下名儒,好生为帝国培养一些可用之才出来。先生你也知晓,新政毕竟需要用人。不过王兄对朝廷现有官吏好似不太满意,说他们既不能针砭时弊,又不能匡扶社稷,都只是一群腐儒,真正有用之人,就该懂得经世致用之道,能解决各方面的实际问题。”   边镐耐着性子听李从荣说完,细细想了想,却发现一无所得,名儒、人才、经世致用,老生常谈的调子。如今天下大争,莫说李唐,杨吴也在这些方面下了苦功。   又说了些话,边镐差不多该问的也都问过,见李从荣神色疲倦,便道:“殿下入宫一日,想必也乏了,还是早些安歇吧。”   李从荣点点头,疲惫起身,与边镐执礼作别。   走出两步,刚到门口,李从荣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边镐一眼,“最近常有人在孤王面前进谗,说先生到洛阳来,辅佐孤王是假,为杨吴探听洛阳虚实才是真,实乃细作无疑……”   边镐心头一跳,面上不声不响,反而很快露出几丝不悦来,低眉敛目道:“难道殿下也如此认为?”   李从荣露出温和笑意,“孤王自然信得过先生。先生安歇,孤王先走了。”   边镐送到院门口,回到屋中之后,不禁暗暗沉思,反省自打到洛阳来,是否有露出什么破绽。片刻之后无所得,又反省为李从荣出谋划策,是否真使他受用了许多。而后又反复咀嚼李从荣方才那句话,探寻对方说这话的用意,如此几番,不知不觉间,竟是枯坐了半个时辰。   临近子时,林安心不声不响出现在屋中。   边镐一看到对方,不禁眉头微跳,“林司首,演武院的事,暂时罢手。”   林安心正要坐下,闻言立即起身,怒视对方,“青衣衙门与军情处明里暗里已经交手好几回,对演武院的渗透也到了最后关头,就差临门一脚,就能探知军备研制处底细,这等时候你让我停手?”   “停手。”边镐看着林安心,语气不重,但口吻不容置疑。   “给我一个理由!”林安心拼命压制怒火,胸口剧烈起伏,风景壮观。   边镐眼神坦然而锐利,“林司首,你到洛阳来,军情处会不会已经知晓?”   “此言何意?”林安心一字字问。   边镐眼神不闪不避,“林司首本身就是显赫人物,一举一动备受瞩目,若是被军情处察觉行踪,恐怕诸事不妙。”不等林安心暴走,他火上添油道:“林司首接下来一段时间就不要出门了,更不能来这里,何时再与你相见,在下自有主张。”   林安心那双冒火的眸子,刹那间变得极为寒冷,杀气乍现,“边镐,你在找死!”   边镐站起身,就要回房歇息,“林司首可以走了。”   望着边镐走远的背影,林安心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实质性举动。   对边镐而言,李从璟知道他的存在是一回事,知道他实为吴国细作又是一回事,知道他眼下在谋算何事就更另当别论——但边镐并不惊慌,因为即便李从璟知晓所有事,只要没有确凿证据,就无法到李从荣面前来拿他,更不可能告诉李从荣所谓真相。   ——前提是,李从荣信任他。   李从璟道:“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这话引得满堂哄笑,也不乏有人拍案叫绝。   堂中,早先一步回到洛阳的莫离,随禁军归来的王朴、卫道、桑维翰,军情处身在洛阳的统领第五姑娘,重新填补自己留下空缺之位的桃夭夭,以及朱厹、谢玉幹和其他几位受到李从璟器重的俊才,各在各座。   满堂宾朋,一地亮彩,若是才华可以用水来衡量,这屋子应该早已给淹没。   笑罢,李从璟抬手示意众人静下来,而后正色道:“今日召集诸位,有几件要事。”   众人闻言,都各自坐好,侧身来听。   李从璟看向王朴,“其一,是为新政。文伯,这几日起草一分文案,将王府对新政之建议,条分缕析悉数写明。尤其是水利、漕运、盐铁、矿产几项,要拿出具体的方案来。随后做好准备,随时去往州县打理这些事。”   王朴道:“诸事繁杂,朝廷便是有意整治,也非一时之功。”   李从璟道:“无妨,你只管拿出方案来,至于何时施行,如何施行,朝廷自有主张。”   王朴应诺。   李从璟又看向桑维翰,“其二,也是新政。新政之前,朝廷有意整顿吏治,王府担任协助的角色,届时不仅洛阳会有大动静,更会下派官吏去往州县,负责此事的王府官吏由国侨来牵头,你要做好腹稿,将人手挑选出来,抓紧时间多温习律法典籍,以免届时手忙脚乱。”   桑维翰道:“殿下放心,仆心中有数。”他顿了一下,“依照殿下先前所言,整顿吏治动静之大,本朝未有,怕也不会一蹴而就?”   李从璟摇头,肃然道:“不同于新政,吏治是推行新政之前提,朝廷不动则已,动则必若雷霆,到时即便不举国同行,也不是小打小闹,你要有心理准备。”   桑维翰应诺。   李从璟看向莫离,“侍卫亲军已经精选完毕,接下来就是选将。此番平定两川,禁军及各藩镇有功者,必加重用,且朝廷有意招募青壮再建新军,现有禁军体系必然迎来改变,此事绕不过天下兵马大元帅府,莫哥儿要对新的禁军体系,及将领任命拿出草案来。”   莫离手持折扇拱手,“殿下放心就是。”   李从璟又看向卫道,“卸任河阳节度使,遥领两川节度使,诸事交接转换,还是掌书记来负责。不同于河阳,两川只是做做样子,镇军也不会多,掌书记去两川走一趟必不可免,却不用多呆。事毕之后,要迅速归朝,以掌他事。”   卫道问:“河阳驻有数千百战军旧部,如何安置?”   河阳的百战军,已经不再是百战军之名,将士也多是孟平和禁军挑选剩下的,朝廷要削平藩镇之军,河阳也不会再有驻军,李从璟道:“欲归田者归田,欲从军者,择其精锐补入禁军,寻常士卒编为州县之兵。”   卫道应诺。   话至此处,李从璟站起身来,负手道:“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兴建学院,此事孤王亲自领头,朱厹、谢玉幹从旁辅助,王府倾力为之。”   众人齐声应是。   这时候,章子云躬身道:“宫里和礼部近日都来了人,接下来王府要做搬入东宫的准备……”   由秦王府到入主东宫,涉及的事情很是庞杂,寻常勋贵搬家都不是容易事,仅是服饰方面的量体裁衣、器物方面的规制变化、官吏侍婢侍卫升格,都需要花费大量时间。   李从璟闻言稍稍点头,这件事对他而言,来不得不算早不算晚,不能说宠辱不惊,却也顺理成章。   莫离、卫道、王朴、桑维翰、朱厹、谢玉幹等,包括桃夭夭、第五姑娘两人,此时俱都起身离座,面向李从璟俯身而拜,“恭贺殿下!”   李从璟望着满堂宾朋幕僚,目光清澈。   他曾有十年寒窗。   他曾有数载南征北战。   他曾有镇守边疆四年。   他曾有以亲王之尊勤于政事、东征西讨又四年。   而今,他将入主东宫,为储君,称太子。   李从璟负手而立,身如泰山。   一朝掌得天下权,敢为万世开太平! 第737章 数年新政养俊才,一楼宴评州县官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谷雨之后,洛阳已能明显感觉到暖日到来,暮春日迟迟,总有雨声似蝉声。刚升为刑部比部郎中的苏禹珪,双手拢袖站在刑部官署的大门前,望着雨落屋檐,心头涌起点点愁绪,轻声呢喃:“一候萍始生,二候呜鸩拂其羽,三候戴任降于桑。”   他轻轻叹息,如今三候已过,家乡的桑蚕想必正是繁盛的时候,只可惜他这个身在异乡的人,注定是瞧不见了。   在他身旁,不时有官员快步出来,与这位向来与人为善的刑部新贵打招呼,间或有相熟的,也闲聊一阵,他们在门前撑起伞,一个接一个走进雨帘中。苏禹珪既没有持伞,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一位眉目愁绪比他更浓的官员,步履沉重站到屋檐下,抬头忘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眉宇间的愁色更浓了些。此人手中握着的伞虽说不曾镶金戴玉,但也品味高雅,一看就价值不凡。   苏禹珪面朝此人行礼,“孙侍郎。”   “苏郎中。”刑部侍郎孙兴如梦初醒,忙还了礼,却不曾多言一个字,撑开那柄珍贵油纸伞,走进了雨帘中。雨势很大,压得雨中人行路艰难。   苏禹珪望着孙兴略显急促的背影,眼中隐隐有一丝了然之色。一名撑着纸伞的年青官员从雨幕中跑过来,与孙兴擦肩而过,他明明撑着伞,却像在淋雨似的,迫不及待冲到了苏禹珪身旁。   苏禹珪看到此人,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那人在屋檐下收了雨伞,拍了拍双袖上零散的雨水,“又没带伞?”   苏禹珪笑意醇厚,“借给同僚了。”   苏逢吉瞪了苏禹珪一眼,“你倒是大方。若是我不来寻你,你岂不是要淋着雨回去?”   苏禹珪笑意不减,“苏兄方从两川归来,稍后宫中又有大宴,苏兄既不着急回去,必然是会来的。”   苏逢吉没好气的嘲讽,“少跟我扮姜太公,你还能神机妙算了?”   苏禹珪指了指对方收起来的伞,“苏兄本不需收了伞……”   苏逢吉翻白眼,“我走累了,歇息一阵再走不行?”   苏禹珪道:“此言甚合情理。”   苏逢吉哼了一声,凑近苏禹珪,一脸神秘道:“方才离去的那位是刑部侍郎孙兴?听说他要倒霉了,可是确有此事?”   说起这事,苏逢吉打开雨伞,与苏禹珪走进雨中,苏禹珪还没回答,他又接着道:“今日一回来就听到了风声,说太原那边已经闹翻了天,原太原府尹孙芳传私结党羽,把持州县大权,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以各种手段每年敛财巨万不说,还对朝廷新政阴奉阳违。听说朝中许多重臣都与他来往密切,故而每年去太原府巡视新政的官员,都不能奈何他分毫,明知他没着力推行新政,也都不敢言语。而且据说他每年送往洛阳与重臣往来的钱财,都是以车论计。前些时日,新任河东节度使夏鲁奇到任后,孙芳传才东窗事发。孙芳传之案涉及到的朝廷重臣,不乏六部尚书与三省大人物,其中户部尚书张春来、刑部侍郎孙兴,便是已经露出尾巴的头面人物。”   苏禹珪没有说话,苏逢吉自顾自道:“户部尚书张春来、刑部侍郎孙兴,此案最终会牵扯出来的官员,怕是不止这些吧?真说起来,张尚书平日口碑甚好,将户部打理的井井有条不说,身上就没什么长物,乃是朝中力行节俭的标杆人物。至于你们刑部的孙侍郎,那就差得多了,平日里穿金戴银,生怕旁人不知他家财万贯一般,是彻头彻尾的虚荣鬼。这回出了事,怕是要栽到底,说不定再无翻身的可能。”   苏逢吉拿手肘捅了捅苏禹珪,“你身在刑部,如今又是刑部尚书跟前的红人,知道的总该比我道听途说来的多才对,你给透个底,朝廷对这事是什么态度?准备大事化小,以新政大局为重,还是准备大折腾一番,彻底肃清洛阳吏治?”   苏禹珪并不直言,他目不斜视道:“在苏兄看来,洛阳吏治需要肃清?”   苏逢吉撇撇嘴,“小苏你不厚道啊,这种话你问旁人也就算了,跟我需要这样藏着掖着?洛阳吏治需不需要肃清,这问题哪里需要回答,明眼人都心知肚明。”   听到小苏这个称呼,苏禹珪嘴角抽了抽,不过他仍是望着前方道:“既然苏兄都这般说,英明如陛下,怎会没有打算?”   苏逢吉凑过脑袋来,低声道:“小苏啊,孙芳传的案子,你到底参与没有?这件事要挖到何种程度?”   苏禹珪双手笼袖,眼神悠远,半晌才道:“不瞒苏兄,陛下今日钦点秦王、安公、李公牵头,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协同,并在三省六部抽调官员二十名,专门办理此案,我也是其中之一。”   饶是苏逢吉有所预期,也惊得一呆,“一个太原府尹,便纵是三品大员,涉及朝堂重臣,也不必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吧?”   苏禹珪看了苏逢吉一眼,“区区太原,一个洛阳,还不在陛下眼中。”   苏逢吉怔了怔,他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苏禹珪伸出手,接住伞外的雨水,“春雨贵如油,岂容随意糟蹋?”   苏逢吉正打算说什么,苏禹珪已经看向他,“若是苏兄曾有类似收受贿络、徇私舞弊、履职不公的事,还是主动向我交代的好。”   “苏禹珪,你这田舍汉、挑粪郎,真是岂有此理!”苏逢吉大叫起来。   今日宫里大宴,是为李嗣源招待推行新政得力的官员。其中许多官吏都是从州县被接到洛阳,接受皇帝召见与赐宴,他们注定要在今日之后名传天下,受到朝廷重用,其中受到皇帝看重的,一步登天也并非不可能。   苏逢吉在两川履职得力,归朝受赏,现已是官拜从五品的兵部郎中,苏禹珪数年磨一剑,因修缮包括《名例》《卫禁》《职制》《斗讼》《诈伪》《断狱》在内的“律法十二章”有功,名动一时,由七品芝麻官直接被拜为从五品的刑部比部郎中。   大宴后期,殿中官员相互走动的就多了起来,不再局限于各省各部各寺,歌舞之外,一些官员也起身来到殿中,面红耳赤而又精神亢奋的跳起了乱七八糟的舞,一些个武将出身的官员,则是相互打令饮酒,气氛很是热烈。   苏逢吉拉着苏禹珪找到张一楼,三人共用一案。   张一楼在吏部任职,对这些官员都熟悉,遂为刚回洛阳的苏逢吉介绍今日宴会的名人,“那位刚站起来又倒下去的大胡子中年官员,乃是颍州刺史朱长志,此人不仅卖相粗狂,平日作风也很刚劲,他在颍州推行新政的时候,因为喜欢跑到田里跟农夫一起劳作,被嘲笑为和泥刺史,你们猜他怎么回应?”   苏逢吉:“如何说?”   张一楼微笑道:“此人说,老子拉在地里的,都进了你们嘴里,你们平日吃饭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有问题?”   苏逢吉击节大笑,“妙语,真是妙语!”   张一楼又看向另外一人,“那位安坐不语的长须官吏,乃是许州刺史赵钟鸣。刺史早年间曾受殿下提拔,在平州任职,与我也有过数面之缘。他推行新政最有章法,尤其是解决麻烦的手段堪称雷厉,许州栽在他手里的大户、官吏不计其数,人送诨号阎王刺史。”   苏逢吉惊道:“这诨号有点吓人。”   张一楼笑道:“非止吓人,也吓自己。他得罪了不少官吏、大户,有一回他出城巡视,半路遭遇劫杀,差些将命丢掉,在野外跑了两日两夜才回城。而后却放言,正愁找不到彻底整治那些官吏、大户的把柄,对方就送上门来了。”   苏逢吉张大了嘴,“厉害,厉害啊!”   张一楼又看向另一位年轻小眼官员,“此人是徐州沛县县令何晨光,他推行新政讲究一个‘理’字,梳理官民矛盾,梳理大户贫民矛盾,甚至梳理水渠,梳理耕作之法,都是好手,堪称尽得新政温和手段之精髓。上至刺史,下到百姓,都对他称赞有加,甚至连地方豪强,对他也都没有恶言恶语,可见其人之能。”   苏逢吉感慨道:“都是俊才啊!”   张一楼笑道:“世间本不缺英才,新政推行数年,大浪淘沙,各方官吏怎能不‘原形毕露’?此番除却这些新政干才,亦有一些推行新政不力的,如今却是吃到了苦头,被罢官治罪的,也有一大批。” 第738章 谁为读书人立心,谁向宣武军告密   “自新政推行以来,对州县官员,朝廷每岁都要擢其得力者,大加褒奖并给予重用,对推行新政不力的,向来没少问罪。但是与今春大考相比,仅是动静上就有天差地别。”苏逢吉在听完张一楼的介绍后,若有所思。   他道:“新政即将进行下一阶段,这不是什么隐秘事,三省六部都在为此做准备。天下官员,以吏治的角度看,本无善恶好坏,所谓上行下效,君王喜好何事、何物,朝堂便有官员投其所好,于是朝堂形成相应风气,州县官员则远望朝廷风向而行之,民间亦紧随其后。朝廷风气良好,州县风气不一定好,但朝廷风气浑浊,州县势必更加浑浊。都说为臣子不易,其实为君王更加不易,君王站在高处君临天下,看到的人多,也必定被很多人看到,一言一行皆会成为臣民模仿的对方。”   “于此道观之,陛下自即位以来,便遣散宫中宦官侍婢,只留二三十老人服侍,厉行节俭,继而罢各州供奉,此举也不知为民间省下多少财富,也不知多少人家因此而免于家破人亡。如今朝廷对新政之事大加赏罚,得力者优待,不力者罢免,阻扰者问罪,天下官员便会知道,若想获得提拔重用,该往那个方向花力气。”   张一楼点头道:“天下攘攘即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便是读书人,也是学而优则仕,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天下官员,哪个不想步步青云?只不过,正道总是难走,旁门向来易行,前者离不开日积月累,夙兴夜寐,后者却可一步登天,不‘劳’而获。正因如此,天下吏治,整顿难,败坏易。社稷江山,大治难,大乱易。尤其是天下积弊已久之时,重整河山,不免打破现有秩序,虽然这秩序在明言人看来都不合理,应该被打破,但天下事难不难做,向来不看合不合理,而看人愿不愿意。要想人愿,就得利字当头。那些手中握有金山银山的,哪个能忍别人抢夺?那些要去抢人饭碗的,明知会引起腥风血雨,甚至可能头破血流,他们又如何愿意?一代新人换旧人,不过就是冲着金山银山去?我撵走了旧主,自个儿不能成为新主,我为何要去做?整顿吏治之难,便难在此处。”   苏禹珪这时候不冷不热的插话,“皇命之下,谁敢不从?”   苏逢吉笑嘻嘻道:“谁人不知元锡是正人君子?但你是正人君子也就罢了,你总不能要求天下都是正人君子。再者,所谓正人君子,也是要吃饭的。”   苏禹珪看也没看苏逢吉,冷冷道:“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若是读书人都能忘本,江山社稷还能指望何人?”   苏逢吉伸出大拇指,“就喜欢元锡这副义正言辞的模样,跟元锡相处一室,最是能陶冶情操,假以时日,想必我也能近朱者赤。”   苏禹珪不理会苏逢吉真真假假的言辞,望着满堂姿态各异的官员,声音浑厚,“治国如治家,肃清贼人,与清扫厅堂无异,天下大治,便如家室兴旺,黎民安居乐业,便如家人笑口常开,国家繁荣昌盛,便如自家日进斗金,天下人虽有天下面貌,但想必无人拒绝家财万贯,宾朋称贺。于家如此,于国何不能如此?大唐江山,是唐人江山,大唐繁盛,是唐人繁盛,天下大治,何人不从中得利?我等亲朋故旧邻里乡亲,甚是子子孙孙,谁不靠大唐江山来养活?人能治家,为何不能治国?人能对自家人相亲相爱,为何不能对国人都亲善友好?”   他吸了口气,坐姿端正,目不斜视,“张兄方才说的不错,想要众人做事,就得利字当头,我辈读书人学而优则仕,也无人不求升官封侯,便是不在意家财万贯,也不能不在意青史留名。但我辈读书人,受圣人教诲,日夜手持典籍,诵读不辍,尔来二十有余年,难道圣人之言,进了肚子之后都拉了出来,没一个字留在心里?我不信。”   苏禹珪的目光清澈而锋锐,“天下人做天下事,但天下事不是件件都利己的,倘若人人只求利己,天下事恐怕件件不能利己——在你弱小无力的时候,即便整日劳苦,只怕连饭都没得吃,连衣都穿不起,甚至不能传宗接代,就更不必说还能读上一本书。不利己而利人的事,谁去做?是乡间农夫,还是山野盗贼?读书人,聆听圣人教诲,为官者,手握世间权柄,倘若苏兄口中‘学而优则仕’的这些人,都不能为江山谋为社稷谋为大唐谋,日后何来江山何来社稷何来大唐,天下又如何还有唐人?没有唐人,我们是何人,我们的子孙是何人,何人来保证他们不被欺凌,又有何人来保证他们安居乐业?老有所依,幼有所养,壮有所用,岂非成为笑柄!”   苏逢吉埋头不语,张一楼陷入沉思。   苏禹珪站起身,双手置于腹前,“禹珪不敢求天下读书人都是好人,也不敢求天下官员都是好官,但肃清吏治,正如张兄所言,是砸人饭碗的事——其实说是抢人饭碗更妥帖一些。百官赖此而立功,立功而后受赏升迁,但若是果真人心不足之辈,觉得砸碎的多,而自个儿得到的少,不愿将金山银山分给天下人,而只想收入自家囊中,禹珪不才,愿以律法为剑,与此辈殊死相搏,便纵血溅五步,哪怕尸首分离,也要问一问天下读书人,二十年的圣贤书,是否都读到茅厕里去了!”   ……   天成以来,朝廷大兴贡举,天成二年高中的士子中,原本以“二苏”最有才学最为有名。数年以来,“二苏”中的苏逢吉活跃人前,善与人交,一张脸从未被人忘记,反而愈发深刻。而那位寡言少语的苏禹珪,则渐渐被人遗忘,若非“律法十二章”横空出世,只怕有人来有人走的朝堂,已不会再想起“二苏”这个说法。   ……   新政赏罚之事,在李从璟回洛阳之前,朝廷就已对相关官员考核的差不多,如今正在赏罚时候,许多官员都不免被调动,提拔的、贬谪的,不一而足,六部衙门每日都有许多官员往来。   李从璟来崇文殿跟李嗣源言说孙芳传案最新进展的时候,碰巧任圜正跟李嗣源谈及此番新政赏罚的一些棘手情况。   “在先前的巡查中,现居汴州的宣武军节度使孔循,一直被视为推行新政得力的藩帅,但今日汴州进奏官却派人悄悄递回消息,言说孔循推行新政并不得当。具体情况都在奏章里,请陛下观之。”任圜递上折子。   孔循此人,先前是朝中大员,在李嗣源即位之初,与安重诲交好,两人曾擅权过一段时间,后来孔循算计安重诲,让安重诲推了王贵妃的说媒,而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赵王李从荣,两人随即闹翻,孔循也被外放汴州。   依照任圜的说法,孔循在新政大考中的评价应该不错,但如今事情都要落下帷幕,却有汴州官吏偷告上司的状,而且还是进奏官——所谓进奏官,藩镇留在洛阳方便朝廷与藩镇交流的官员,一般都是节度使信任的人,先前苏愿就是西川进奏官。   趁着李嗣源看折子的时候,任圜与李从璟低声交谈,“孔循在汴州的官声并不好,传出过许多不法之事,一来因为孔循与赵王的关系,二来因为传出来的事不太严重,朝廷一直只是斥责了事,并未真正查办。若是汴州进奏官的话属实,孔循在新政之事上欺上瞒下,此事便不好了结了。”   李从璟道:“天下官员,无非三种,一是贪官污吏不能做实事的,一是能做事且官品良好的,但大多数还是第三种,即位于两者之间的,这些人为官的举措甚至是官品,都与朝廷风气有关,朝廷政治清明,则此辈行良政于地方,若是朝廷政治昏暗,则此辈也鱼肉乡里。新政大考,对官员是如何区分对待?”   任圜叹息道:“推行新政得力且又品性良好的,只是很少一部分,如朱长志、赵钟鸣、何晨光之辈,多的还是如今日之前孔循这样的人,能推行新政,但官品也并非没有瑕疵。对这些人的课考就比较难,要细分对待,具体到个人看瑕疵大小与推行新政的成绩,两者相比较,能用的仍旧用,但若是推行新政不甚得力且又官品有亏,则要罢黜甚至是治罪了。”   李嗣源放下奏章,冷哼一声,“汴州进奏官递来的证据,已经不容小觑,这孔循是第三种官员,已是没多大可疑。”   他看向李从璟,“孙芳传的案子,查得如何?”   李从璟递上奏章,“牵扯出来的局面比预计严重得多,此人善于钻营,在地方聚众自重,在朝廷左右逢源,三省六部受波及的官员不少,也就是各寺各监没多少牵扯。”   李嗣源看过奏章,沉吟道:“朝廷处理孙芳传案,本就是借机拉开整顿吏治的序幕,若说先前新政大考,注重的是新政推行效果,那么此番整顿吏治,就是对‘为官之道’四字的审评。新政大考的目的在于擢优汰劣,重用一批得力官员,是对天成新政的总结,那么整顿吏治,就是为‘长兴新政’清扫障碍,铺平道路。新政大考时,大唐尚在征战,动静小,此番整顿吏治,四方太平,就该放手为之。”   放下奏章,李嗣源继续道:“孙芳传案,牵扯出来的官员,按律法悉数治罪,一个都不能姑息。依朕看,孔循案可以与孙芳传案合并一处,借由孙芳传案整治洛阳,借由孔循案将整顿吏治之事推向州县,此事一并交由秦王处理。”   说到这,李嗣源气势严厉了几分,“孙芳传案结束,洛阳吏治的整顿却不能结束,孔循之案,则是拉开整顿州县吏治的序幕!”   李从璟点点头,“对地方州县吏治的整顿,就从汴州开始,第一阶段的重心,可放在汴州、滑州、郓州、青州一线。”   李嗣源哂笑一声,“除却滑州义成军,汴州宣武军、郓州天平军、青州平卢军,几乎囊括了当今藩镇中势力最大、最有不该有心思的几个,天下藩镇,除却边镇与河东、河中、保义之外,就数这几个藩镇的军队势力较大,对削藩抵触最狠。”   李从璟道:“箭射出头鸟,摆平了这几个藩镇,新政才好推行。”   李嗣源对李从璟道:“朝中重臣、天下藩镇、州县官员,对新政有抵触的,本身吏治一片混乱的,现在是最后也是最有可能闹事的时候了,你要做好相应准备。如今不同以往,新政深化、吏治整顿,虽然需要朝廷以武力为后盾,但再也不是拉出一支军队,去血洗地方藩镇就能解决问题的事情。事情依然腥风血雨,处理起来却要细腻得多,你要多加留心。”   李从璟起身道:“陛下放心便是。”   ……   李从璟与任圜结伴出殿,路上任圜叹道:“削藩削藩,其实削的最重的,并不是节度使,而是藩镇军。节度使其实并不难处理,朝廷已经有打算,那些愿意为国效忠的节度使,可以入朝拜将,视其才能在禁军任职,便是才能差些的,朝廷也不介意虚封十六卫大将军的头衔,给他们一生富贵。但是藩镇军呢?藩镇把持地方大权,不仅仅是藩镇军把控良田,家属从中得利,凡是地方上能生财的门路,都在他们的手中,便是州县官吏,也大多出自藩镇军,‘横行乡里、鱼肉百姓’这八个字,不难理解,但又何曾好理解了?其中的血与泪,看得见的有多少,看的清楚透彻的又有多少?朝廷能安置节度使,但是能安置成千上万的藩镇士卒与其家属吗?”   “无论朝廷给予何等待遇,只要是削藩,他们的利益就要受损,这是无法避免的,因此即便节度使不闹腾,藩镇士卒也要闹腾,那些本不愿闹腾的节度使,被藩镇士卒胁迫而闹腾的,也不是一两个。有人说,朝廷削藩,本可以令节度使带藩镇军,进驻洛阳周边,编为禁军,如此一来阻力就要小得多。这是何其愚陋之言,且不说藩镇士卒愿不愿离家为国而战,那些骄兵悍将到了战场上,又有多少能不惦记自家事,肯在战场上舍身拼命的?”   任圜望着李从璟道:“在藩镇整顿吏治,要对付的不仅是节度使,不仅是州县官员,更是那些藩镇军,陛下又不许殿下带大军随行,臣实为殿下担忧。”   李从璟笑道:“时至今日,桀骜难驯的藩镇大不如前,藩镇内部的州县官吏,也有很多是朝廷委派,并不如任公说得那般可怕,更何况忠心朝廷的藩镇也不缺。吏治整顿是携‘大势’而行,藩镇士卒纵有不满,但真敢反抗朝廷的,也未必有多少。”   任圜忧心忡忡,“那也不容易啊!”   李从璟道:“若是容易,前人早就做了,何必等孤来做?”   任圜苦笑摇头,不知该说什么了。   ……   李从璟的本意是先了结孙芳传案,再去理会孔循,但就在孙芳传案马上就要尘埃落定,李从璟下令刑部、大理寺即将在洛阳抓人的时候,汴州传来急报。   传来急报的,是正在汴州一带履职的军情处统领赵象爻。   赵象爻将急报递到军情处,军情处将密保呈送李从璟面前。   密保上说,汴州宣武军士卒异动连连,孔循府上近来人来人往,其中颇有赵王的人,似在酝酿一场大风暴。   ——赵象爻能得到这些情况,并非是军情处时刻监视宣武军、孔循。在李从璟对孔循还没动手,甚至连准备都还没开始做的时候,军情处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手去密切监视宣武军与孔循。   赵象爻得到消息,却是因为汴州官吏,也就是汴州进奏官的同伴,察觉到了宣武军、孔循近日的反常,怀疑进奏官向朝廷揭发孔循的消息已经走漏,孔循已经在作出相应应对布置,故而向其传递消息,请求朝廷速作决断。传递消息的人路遇截杀,恰好被赵象爻撞见。   而此时,孙芳传案牵扯到的一大批太原官员,正在押解洛阳的途中,不日即到汴州地界。   李从璟收到消息后,在宫中见了正面会李嗣源的李从荣一面。   李从璟、安重诲、李琪并及三司和二十名官员,为审理孙芳传之案,在六部衙门旁找了几间屋子,临时搭建了办公场所。等李从璟见完李从荣回到这里的时候,已是脸色阴沉。   汴州进奏官向朝廷密报孔循不法之事,没有多少人知晓,而如今李从璟还没打算对孔循动手,孔循即已知道了消息,并且开始着手做应对准备,这事就极为不寻常。   谁向孔循告了密?   洛阳吏治,藩镇吏治,州县吏治,要来一次大整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739章 大浪来袭群鱼跃,风雨一路洗鲜血(一)   李从璟在刑部大牢找到了孙芳传,因为是首犯的关系,他被押解来洛阳的时间很早,正因为对他审讯得比较得力,张春来、孙兴等人才浮出水面。孙芳传如今面色并不太好,虽然没受什么刑法,但连日来遭遇的精神折磨,应该比身体上的创伤更加痛苦。   孙芳传告诉李从璟,他跟汴州宣武军节度使孔循并无交情,对方不可能因为要保全他,而将太原官员半道截下来。孙芳传之所以认命,是因为即便没有太原那些官员作为人证,仅李从璟现在掌握的证据,也足够让他丢掉性命。   李从璟与孙芳传谈了半个时辰,经过仔细观察,前者认为后者并无说谎的迹象。   从关押孙芳传的监牢里出来,李从璟又先后去见了孙兴、张春来。   在太原官员即将进入汴州地界的时候,宣武军有异样调动,孔循也有不同寻常的表现,这当然会让李从璟不得不顾忌,孔循是否有意截下那些太原官员,不让对方入朝,或者干脆让宣武军佯装成盗贼,半路杀之。   如果孔循不是为了孙芳传,那便极有可能是为了孙兴、张春来。   作为之前短暂的朝堂重臣,如今有数的地方大员,坐镇汴州要地,要说孔循与朝中官员没有密切往来,李从璟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既然推行新政不力的孙芳传,因为与张春来、孙兴等人有所勾结,所以朝廷不能及时察觉他的真面目,那么孔循在汴州进奏官告密之前,同样被视为推行新政恰当的官员,就极有可能也是朝中有人帮他掩饰。   ——汴州进奏官的告密之举,固然有为自己谋、想要立功的原因,但何尝不是新政得人心、朝廷得人心的表现?   面对李从璟的讯问,孙兴的表现是拒绝说话,打定主意要守口如瓶。李从璟用上了刑讯手段,也没能让对方开口。这位在前段时间的审讯中,已经精神濒临崩溃交代了许多东西的刑部侍郎,在听闻汴州异动之后,出奇的状态稳定下来,咬紧牙关奋起抗争。   这让李从璟基本确认,汴州异动,与孙芳传案涉及的某些朝廷重臣有关。并且那批太原官员中,就有能影响某些个朝廷重臣荣辱甚至是生死的人。孔循要控制、杀害那些太原官员,是为保全某些个朝廷重臣,也是为保全他自己。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孔循极有可能现在还不知道,汴州进奏官告了他的密。他的种种举动,并不是在得知朝廷要整治自己后的反抗。   如果是这样,单是为对付太原官员,孔循就不惜让军士作乱——不管他采用何种方式,最终都不可避免有罪,那只能说,太原官员的确关系某些个朝堂大员的命脉,而那些朝堂大员,则关系到孔循的命脉。   孙兴的及时“醒悟”与惜字如金,则是可能看到了一线生机,正是这一线生机,让他决定把态度由合作转变为不合作。   这让李从璟察觉到,孙芳传案与孔循案,怕是水深得很,如若不然,在他面前,孙兴也不可能还妄想求得那一线生机。   在孙兴这里得到有限的东西后,李从璟又见了张春来。   出乎意料,比之平日行事乖张,看起来很厉害很强势的孙兴,张春来这位平素言语不多、为人和善本分的户部尚书,倒是对李从璟说了一番话。   “天下积弊长久,已经快到积重难返的地步,藩镇、州县如此,朝堂亦是如此。陛下、殿下是世间明主、贤王,壮怀激烈,有意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于是大行新政,精简、充实禁军,削弱藩镇、整顿州县,以求强干弱枝,集中天下权力于朝廷,廓清宇内,再创盛世。然,治国如医人,伤患积重难返,医者欲起死回生,在用药之前,必要对伤患之病情一清二楚。今,陛下、殿下欲根治天下,可曾尽知天下病理,又深知医治之术?”   李从璟没想到这位老尚书会突然来这样一番话,遂耐住性子,等对方继续说下去。   未着囚衣只是素衣在身的张春来,坐在阴暗的监牢中,仰头喟然道:“朝堂之上,上至衮衮诸公,下至六部员外郎甚至是书吏,但凡手里有些权柄的,在这众人皆醉、举世浑浊的世道里,又有几个能出淤泥而不染,真的身家清白?安史之乱后,肃宗建号于灵武,用郑叔清为御史,于江淮间豪族富商之家,率贷及卖官爵,以裨国用。德宗讨河朔及李希烈,物力耗竭,乃兴苛捐杂税,取赋于天下,京师税百姓屋宅,又统计商贾资产,以分数(总资产的几分之几)税之,又令天下权贵、官员、富户出家童、牛羊,以助王师征伐。公器私物之分,至此已然废矣。”   “初,兴元克复京师后,府库无财,乃令诸道进奉,以资朝廷之用,而后朝廷常有索取,便是到了乱贼平定而朝廷无事之时,赋税之外,进奉不息。当是时,江西有月进,剑南有日进,诸道藩镇,遂竞相进奉,以固恩泽。节度使为敛取钱财,托言密旨,大肆盗贸官物,时蔬鲜果者税之,死亡者税之,而其豪夺之财,十献其二三,余者悉入私囊。裴肃为常州刺史,因进奉殊多,未几便得升迁,天下刺史进奉,由此而始。严绶为判官,倾军府资财进奉,又得升迁,天下判官进奉,由此而始。诸道州县之外,又有盐铁、漕运、仓廪诸监。天下官员,进奉朝廷,财货之物,入府库者几何,入朝堂诸公私囊者又几何,善钻营者,又岂能不与朝堂重臣相交?陛下虽罢天下进奉,然因进奉之制而起,诸道藩镇州县官员,与朝堂重臣连结之事,又何曾罢了?”   叹了口气,张春来缓缓道:“新政之事,虽然耗力,要天下官员舍敛财之道,而投身实事,虽说官员中不乏虚以委蛇与不尽职之辈,但此事毕竟能使天下财物丰足,能使赋税府库充盈,这番‘增收’之事,不仅使国家‘增收’,也使官员‘增收’,所以愿为之者众。新政能有诸多效果,收获今日之面貌,根由在此。然整顿吏治,则又何如?天下积弊已久,世道浑浊,本就没几个人清白,陛下行整顿吏治之事,可不仅是‘减收’,而是抢人饭碗害人性命,几人愿为?一旦吏治整顿之力过大,几人不抗拒,几人不闹事,几人不奋起一搏?”   闻言,李从璟陷入沉思。   这位户部老尚书,倒是对孙芳传案看得清楚,知道朝廷是要借此拉开整顿吏治的序幕,他能看出来并不稀奇,此事明眼人都能推测出来,既是如此,诸方有所动静,也就不足为奇。   从监牢出来,外面阳光正好,李从璟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   整顿吏治之难,难于上青天。若是只求杀鸡儆猴,稍震天下,让百官收敛一些气焰也就罢了,受波及的人有限,遇到的阻力也就弱,甚至也能使朝廷收获一些不错的名声。   但现在的大唐要的,不是这些许虚名,不是某些名士或者某些读书人,因之而赞颂朝廷,转而拥戴朝廷,投入朝廷的怀抱。   帝国要的,是真正的兴盛。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李从璟呢喃一声,走进光幕中。   朝廷本就无意一次性将天下不良官吏都送入轮回道,整顿吏治也需要过程,从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是个持之以恒的过程。针对眼下形势,对某些劣迹不太严重的官员,要给予将功补过、改过自新的机会。   给帝国换血,不是一次性抽干再一次性补充,而是一批一批做。   但此番这个头,必须要开好,第一炮不打响,往后的路就不好走。   至于张春来最后所说的,王朝覆灭不仅因为不作为的社稷糜烂,也因为割除社稷糜烂的用力过猛,李从璟则是不屑一顾。   或许那是事实,但绝对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太原官员必须尽数安全押解到洛阳来,给孙芳传案一个完美结局,只有这件案子了结的彻底,对孔循案才能大张旗鼓去做,故而无论有多少人意图从中作梗,李从璟都不会答应,哪怕孔循要以宣武军士卒拦路。   “太原官员不日就将进入汴州地界,这批人不容有失,元锡,你与张从直走一趟,带两都甲士,赶赴汴州,替朝廷将犯人都押解回来!”回到官署,李从璟将苏禹珪叫来,将此事个中深浅交代一番。   苏禹珪正容道:“殿下放心,事若不成,禹珪自裁道旁!”   孔循虽然想要做些小动作,但想必还不敢动刑部的人,如果他不想造反的话。以苏禹珪刑部比部郎中的身份,带两百甲士随行,去接应太原官员,怎么都足够了。   当日,官袍在身的苏禹珪,怀揣刑部印信,带两百甲士驰过洛阳大街,直奔城外。   不久之后,刑部比部郎中率甲士出城向东的消息,传到了一座深宅大院内。   大院深处,一间厅室内,有数人摆案而坐。   朱紫满堂,龙鹿共舞。 第740章 大浪来袭群鱼跃,风雨一路洗鲜血(二)   屋中茶香袅袅,阳光打进窗户,安静的铺在地上,灰尘在阳光的照射下,起承转合,如同人心一样躁动不安。   苏禹珪带人出城的消息已经递入堂中很久,屋中却没有一点儿动静,众人都安静的出奇,就似那消息不过是一只振翅飞走的蝴蝶,没留下半点儿痕迹。   终于,一名满面愁容的半百老者忍不住了,开口道:“刑部比部郎中突然带甲士出城向东,所为者何?总不至于是孙芳传案又牵扯出了许多人,他们抓人去了?”   没有人答话,这让问话的愁容老者既尴尬又恼火。   半晌,终于有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抓谁用得着两百甲士?谁要是在城外庄园蓄养了需要两百甲士去对付的武人,也不用其它罪名,凭此就可以摘掉顶上官帽。”   愁容老者惊疑不定,“那却是为何?”   那浑厚的声音冷哼道:“怕是为了将到汴州地界的太原官员。”   愁容老者惊呼道:“我等的谋划,岂不是已叫秦王知晓?”   “不必大惊小怪!孔循要谋的事,哪里能被察觉的这样早?”另有一人冷冷道,他看向那声音浑厚之人,“潞王,你说是也不是?”   因平定两川有功,李从珂归朝后被封潞王。   他本就是李嗣源养子,有此封赏理所应当。   李从珂淡淡道:“孔循的谋划,如何走漏了消息,孤王不知晓,但要说刑部比部郎中不是为太原官员而去,孤王却是不信,除非,诸位能想到其它可能性。”见众人都不说话,他冷笑一声,“孔循的谋划,与孤王本身没多少关系,孤王与孔循也没甚么来往,但与在座诸公,关系却是大得很。”说罢看向方才向他问话的人,“邢国公,你说呢?”   邢国公朱守殷,即同光四年与李嗣源共击魏州乱军之人,也是最早跟随李嗣源举事的人之一。   朱守殷讪讪道:“潞王仗义,见我等有难,出手相助,我等当然感念潞王。”   李从珂高坐不语。   旁人一人看不下去了,冷言冷语道:“潞王这话可就见外了,如今坐在这堂中的人,可都在一条船上,如今朝堂风浪大,我等有素来交好之谊,此番正该合舟共济才是,等撑过了这阵,往后谁还没个求人办事的时候?潞王,你说对是不对?”   李从珂眼帘微沉,说话的这人叫康义诚,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颇受李嗣源看重,如今更有要加授同平章事的风声。如果说李从珂是藩镇勋贵,对方就是朝堂重臣,两人的分量孰高孰低还真不好论。   康义诚又道:“潞王意欲入朝领军,若是中意侍卫亲军,来日你我可多有亲近的时候。”他笑了笑,“当然,若是潞王要去殿前军任职,那就另当别论了。”   所谓殿前军,即横冲、百战、龙骧、虎卫等五万伐蜀禁军。殿前军的名号刚被提出来,高级将领的职位还没定,正在筹划之中。   李从珂想要入朝领军,已不是什么秘辛,只不过还没谋得容身之地而已,要不然现在也不会在洛阳,早就归镇了。而他要在禁军任职,就少不得与在座诸人来往,说不得还要依仗众人之力,比如说康义诚。洛阳有秦王,总领天下兵马事是不假,但洛阳却不止一个秦王。况且,李从珂总觉得李从璟的态度暧昧了些,这些时日又传出李从璟想要将石敬瑭移镇夏州的消息,这就更让曾在两川与石敬瑭遭遇相同的李从珂,颇为自疑。   “好了诸位,还是赶紧想想对策的好,那刑部比部郎中苏禹珪,你等不知,某却颇知其人,此人行事最是刚劲果决,又深知律法精要,他这番领两百甲士去汴州,怕是孔循也不好应付。”说话的人是宣徽使王纪实。   最先开口的愁容老者连连点头,“是极是极,诸位还是快些拿出对策的好。”此人虽然姿态看起来最低,最不受人重视,但实际上却是官品最高,从二品的尚书左丞相,可称位高权重,唤作刘谋。   只不过他贪污受贿的资财也是最多,犯的事数不胜数,与孙芳传、孔循皆来往“密切”,以前仗着自己德高望重,有恃无恐,如今见朝廷整顿吏治来势汹汹,怕是不能自保,故而情思最为急切。   宣徽使王纪实沉吟道:“太原那些罪人自然是不能到洛阳来的,之前有个孙芳传也就罢了,虽然咬出了许多人,到底也是弃车保帅之举,刘公就安然无事。但那些太原罪人,怕是没那许多顾忌,人多嘴杂,在座诸位,怕是家底都要被翻出来。让孔循处理掉这些人,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谁也不知道秦王的底线在何处,他连户部老尚书张公都敢动,还有谁他不敢动?”   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康义诚冷笑道:“一不做二不休,要做就做的干净,当下要紧之处,是迅速通知孔循,在苏禹珪之前,将太原那些罪人处理掉。”   他看了李从珂一眼,又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我都不是手脚干净之人,谁也经不起查,便纵使不被孙芳传、孔循牵扯出来,来日也要被其他人牵扯出来。既然要动手,就得想个长久之策来!”   朱守殷这时接话道:“此言甚是。诸道藩镇与朝廷,本就密不可分,新政生财无数,哪个没沾点好处?这回要从秦王、李公、安公手下全身而退,唯有中断吏治之整顿!长远观之,要一劳永逸,亦只有一个办法!”   尚书左丞相不停击节,“老夫早就说了,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这哪里是查案,哪里是整顿吏治,这是误国误民啊!朝堂不稳,地方生乱,照这样下去,这才安稳没多久的江山,怕是又要再起滔天波折,这……这不是自作孽吗?”不停摇头,“这些人,真是利欲熏心,净想着升官发财,全然不顾江山社稷了,这样闹下去,有什么好处,是要天下大乱的啊!”   康义诚瞥了刘谋一眼,嗤笑一声,看向朱守殷道:“邢国公的办法,莫不是助赵王,倒秦王?”   朱守殷不置可否,“莫非康公还有更好的办法?”   刘谋顿时停止捶胸顿足忧国忧民之态,惊喜道:“若有赵王相助,此番孔循之围亦可解!”   康义诚环视众人,“谁去见赵王?”目光落在李从珂身上。   李从珂连连摆手,“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左右都是兄弟,这事某做不出来。”   康义诚哂笑,站起身,理理衣袍,“既是如此,某亲自走一趟就是。”他居高临下俯瞰李从珂一眼,笑意莫名,“石帅曾有一句话是评说殿下的,不知殿下可有兴趣来听?”   李从珂皱皱眉。   康义诚见他这番模样,最终还是忍住心头蔑视,大步出门。   宣徽使王纪实靠过来,望着康义诚离去的背影,笑着对李从珂道:“康公有件趣事,如今已经快要传遍洛阳,不知殿下可有兴趣听上一听?”   李从珂知道对方这是在跟自己表示亲近,立即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王纪实嘿然道:“康公领军,常有让军士去自家府邸,为护卫、杂役之类的事,这人脾气不好,时有鞭笞军士之举。忽一日,鞭笞一老卒,平生恻隐之心,因怜其老,诘问其姓氏,那老卒回曰‘康’。康公心头一动,又连诘问其乡土、亲族、息嗣,最后你猜怎么着?”   李从珂兴趣昂然,“怎么着?”   王纪实拼命忍住笑,这才能继续这桩轶事,“康公这才发现,原来这老卒竟是他父亲,遂相持痛哭……哈哈,痛哭,哈哈!”   李从珂大为惊异,不禁捧腹而笑。   尚书左丞相刘谋笑过之后,又唉声叹气起来,“助赵王,倒秦王?这回秦王牵头,整顿吏治,大兴牢狱,的确惹人怨恨,凭空树敌许多。赵王仁义博爱,性子也温和,从不与人结怨,天下官员受其照顾的,也越来越多,日后有赵王……这大唐的江山才不会乱啊,我等也可安享晚年。但是助赵王、倒秦王,只怕非一时之功,此番要中断吏治之整顿,怕也不容易啊!”   朱守殷乜斜刘谋一眼,冷冷道:“乱子大了,死的人多了,朝政不稳了,这吏治整顿自然也就停了。”   ……   汴州。   孔循手拖着下颚沉吟不语。   方才刚刚有人来向他禀报,刑部比部郎中率领的两百甲士,已经到了汴州地界。   两百甲士入辖境,不是小事,寻常时候少不得掀起一阵风浪,若是没有联系通气,会生出很多乱子。   “军帅,刑部的人已经来了,该做决定了。”他身旁有幕僚躬身道,“朝中那几位派来传信的人,可是午前就来了。”   孔循平静道:“动手吧。”   “是。”   “慢着!”忽的,堂中走进一名幕僚来,脸上犹带怒气,他向孔循见礼,声音急促而激愤道:“军帅三思!此举一出,若是有什么差池,可就再无回头余地了!”   孔循身旁的人冷笑道:“派出去的人,都是军中裁汰下来的士卒,早已不再是军籍,此番又是伪装成山匪行动,万无一失!”   堂中幕僚急切道:“然而事后朝廷来查,我等何以应对?”   “让他们来查好了!”孔循身旁的人轻蔑道,“不过在这之前,汴州会因为境内有山匪截杀太原官员一事,出动宣武军剿杀‘山匪’,届时那些‘山匪’都不存在了,太原那些罪人也早见了阎王,朝廷便是遣人来查,除却几具尸骨,又能查到什么?”   堂中幕僚惊的呆住。 第741章 大浪来袭群鱼跃,风雨一路洗鲜血(三)   汴州北部,有县名封丘,北去汴州城六十里,毗邻滑州地界,地势平坦,一望无垠。   封丘县北,离城十余里,正是汴州、滑州交界地,此时有百余人聚集此处。人着布衣,马配良鞍,鞍藏利刃,人马俱有凶悍之气,乍一观之,不免疑其为马贼。   不时有两骑自官道北边来,于众人面前勒马。   “孔都头,他们来了!”马上骑者手指北方。   这百余人,正是孔循所派,来截杀太原官员的,他们将地方选在汴州、滑州交界地带,可谓深思熟虑。   当先一人,浓眉黑脸,身材魁梧,闻言他佛然不悦,喝道:“乱叫甚么!这里没有孔都头,只有孔当家。再要说错话,没的给人听见,当心老子割了你的舌头喂狗!”   那人缩缩脑袋,忌惮无比。   孔都头转过身,环顾百余军卒一眼,“军帅命我等来做的这件事,干系重大,都把招子放亮些,休得走脱一个。事若成,军帅必有重赏,日后再有此等活计,少不得还有你我的份;事若不成,别说赏钱,你我皆无活命之理!都他娘的听清楚了没有?”   众人轰然应诺。   孔都头颔首表示满意,调转马头,一马当先,带百余人奔向北边。   这些人气质凶悍,举止利落,且又都在壮年,怎么看都不像是该被裁汰下的老弱。   其实这并不难理解。朝廷令藩镇裁汰老弱,精简士卒,藩帅少不得从中作梗,有些军卒分明精锐,藩帅有意将其划出军籍,养为府宅私兵,专事某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也是如今不比先前,藩帅行事,再不能无法无天,需要多加遮掩,要是同光年间,藩帅横行藩镇,何曾有这许多顾忌,甚么事都能让牙兵明目张胆为之。   押解太原官员的人马,打头的是朝廷刑部的一名员外郎,不过带了些许书吏,沿途护卫主要是夏鲁奇抽调的河东士卒,共计也有四五十人。   临近滑州、汴州交界处时,刑部员外郎对河东军领头的都头道:“日前接到消息,这趟入汴州,怕是路途不会太平,你我不如在此稍作停留,等接应的人到了,再走不迟。”   河东军都头道:“何人会来接应我等,何时会到?”   员外郎摇头道:“今日之内,必定会到。至于对方身份,事涉机密,恕某不能轻言,都头勿怪。”   都头咧嘴笑道:“行,都听员外郎安排就是。”   员外郎正要说什么,忽的脸色一变,朝南边望去。   不远处,一队人马,狂奔而来,烟尘滚滚。   河东军都头问员外郎,“可是员外郎所言之接应者?”   员外郎深吸一口气,“服色不对,瞧着也不像,若是某要等的人,早该遣人来接洽才是,不会这样直接冲过来。”他神色严肃,“都头,准备应战。”   都头面容冷峻,却无片刻停留,拔刀调转马头,大声喝令:“贼人来袭,结阵迎敌!”   甲士纷纷跑步移动,迅速在囚车周围列阵,一时间铁甲交响,抽刀之声不绝于耳,囚车中的罪官,愕然前望,有惊喜的,有惶然的,也有脸色阴沉的。   刑部员外郎和几名书吏,居于阵后,紧靠囚车。那员外郎面容肃杀,一把拔出腰间佩剑,提缰立马,准备与贼人搏杀。   天空阴沉,黑云翻滚,如浪飞驰。四野再无其他人等,旷寂辽阔。   马队来的太快,河东军堪堪结阵,还没完成布置,马队就已杀到近前。他们眼见河东军士卒依靠囚车列阵,知晓没有从两翼突击和绕后的可能性,便从囚车两边飞驰而过,仗着马速挥刀砍杀。   囚车旁的甲士没有携带盾牌,只能挺枪刺马,亦或举刀来挡,不过他们身披甲胄,虽有士卒中刀,一时伤亡却也不大。   甲士中有少量携带有弓箭的,成了河东军最大的依仗,他们爬到囚车上,引弓搭箭居高而射,倒是斩获不小,没多时就射落数名马贼。   马队一轮驰过,双方各有数人死伤,那不幸倒下马的马贼,在他的同袍驰过之后,被河东军冲上来,不顾他们的惨叫乱刀砍死,血流一地,而河东军中有受伤重的,则被迅速拉到阵后。   孔都头带领马队转弯杀回来时,脸色更见狰狞,眼见对方围囚车而列阵,虽然看似没有死角,但对方兵少而围的圈不小,整个长阵其实都较为薄弱。孔都头发了狠,他的人原本就多,又有战马之利,不可能拼杀不过,这下再不顾忌其它,指挥马队径直撞向河东军阵。   河东军见马队直接冲撞过来,不禁骇然,握紧长枪、横刀的手,不觉又紧了几分。马队当先两骑,俯身抱着马脖子,战马迎上河东军的长枪,直接将长枪撞断,将甲士撞飞,冲出两步,战马负伤而嘶鸣直立,马上骑者唾骂一声,却是主动摔到地上,滚了一圈,其中一个被乱刀砍死,另一个却是成功持刀挡过兵刃,扑倒面前一名甲士。   后续的战马纷纷冲杀过来,从扑倒甲士的骑者身后擦肩而过。甲士们见战马纷纷来袭,如山峦碾压而至,惊骇不定,有凶悍气勇的,看准时机,持刀斩断马队,吼叫着杀向贼人,也有手持长枪的,挺枪将骑者刺落马下,但同袍尚且来不及上去补刀,就被后续战马撞飞出去。   接连有几匹战马倒地,多数骑者都身负重伤,不是被战马压住,就是被甲士冲上来砍杀,有运气好身手好的,早有准备,在好的时机落马,还能起身再战,那些陷入人群中,战马不能前行的骑者,也纷纷下马步战。   马队分成数批,冲击不同地段的甲士,没多时,双方厮就杀在一处。后续马队冲不进去的,依次下马,持刀加入步战行列。河东军士,依仗自身甲胄,不惧贼人势大,纷纷迎敌。贼人横刀砍来,没能破甲,自己的横刀就在对方胸前带出一大道血槽,鲜血扑面。   然而河东军卒到底人少,虽有甲胄在身,却因为要护卫囚车,不能密集结阵,主要是被对方仗马冲击,很快就被分段杀得死伤惨重。   一名被撞倒的贼人摔得灰头土脸,刚起身,就望见身前站着一名着官袍的文士,他怒吼一声:“去死!”挥刀就砍,但是下一刻他就僵住了身子,嘴中涌出血来,双手不可置信握住了插进自己小腹的利剑。   刑部员外郎杀了贼人,还在惊魂甫定之际,就听到一声“郎君当心”,愕然转头,就见有贼人举刀斩来,他拔不出剑来,急忙松手,凭着本能慌忙后撤,还是被对方一道砍在后肩上,顿时扑倒在地。   一名河东军卒冲上来,与那贼人搏斗一番,好不容易将对方砍杀,连忙去扶起刑部员外郎,就见对方面色苍白,脸上汗如雨下,却犹自咬着牙关道:“护囚杀贼!”   身边杀声不断,人影幢幢,儿郎们倒地、大吼、拼杀、惨叫,混战不休,如同百兽争食,扑咬不断,鲜血淋漓。   天空更显阴沉,黑云成幕,地上都暗下来。   ……   许久之后,战场动静小了很多。此时,尸体倒了一地,甲士与贼人夹杂密布,血染黄土。孔都头并及数十马贼,踩着地上尸体,逼向囚车。   囚车前,只余十数甲士,且个个带伤,但他们握紧兵刃,却无一丝惧色,狠狠盯着眼前贼人。战至如今,更无一人奔逃。刑部员外郎靠在囚车上,握剑的手臂颤抖不停,血液汇集成细流,从手上淌到剑上,又从剑尖滴在地上,蓄成一摊。   员外郎看了身旁一眼,两名刑部书吏已经趴在地上不动,身下血潭触目惊心,稍远一些的地方,河东军都头的脖子被砍断半截,脑袋歪倒一旁,惨不忍睹,他跪倒在地上,早已没了声息。   孔都头盯着刑部员外郎,面容狰狞道:“杀了老子过半兄弟,你们都要死!”   刑部员外郎咬紧牙关,奋力站直身体,他握剑的手依旧在颤抖、流血,但看向贼人的目光坚定不移,一字字道:“以武乱法,国家不容,今某可死,来日尔等亦必被诛!某为刑部官员,为国家执法,死有何惧,尔等武人,百姓以血肉养之,而害民乱国,同为大丈夫,某以尔等为耻!”   孔都头大怒,再也站不住,挥刀前冲,“你找死!”   员外郎仰首挺胸,仗剑而立。   轰的一声雷鸣,响彻天地。   数十贼人,心头一震。   时未入夏,何来惊雷?   愕然转顾,道上奔来无数骑,皆青衣。   青衣马队悠忽冲至,无一字赘言,直接杀进马贼群中。马贼数十之众,此时已经疲惫,不禁肝胆欲裂,四下溃逃。   为首青衣正是赵象爻,他下马前驱,来到刑部员外郎身前,“某来晚一步。”   年轻的刑部员外郎笑了笑,身子仰面倒下去。   ……   雨出长空,噼啪落在四处,水滴在泥土上砸出一个个圆形小坑。起初尘土吞噬了雨滴,雨滴没能留下踪迹。随着雨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尘土再也不能将其包裹,只能被雨水覆盖,地上很快全都湿下来。   “此地不宜久留,赵某护送尔等西归。”赵象爻扶起虚弱的刑部员外郎,对方的伤势经过初步处理,情况已经稳定下来,“走最短的路离开汴州地界,也有百里路程,好在刑部比部郎中已经在路上,诸位一定要坚持住。”   河东十余幸存甲士,重伤不治的有两个,一个已经咽了气,一个还在苦苦支撑,其它的人伤势有轻有重,接下来还要在马上奔波百里,赵象爻担心的就是对方能否挺过去。   刑部员外郎点点头,“有军情处护送,料来孔循不敢再打什么主意,等汇合了比部郎中,就都安全了,未必要走百里。”   众人提起精神,再度赶路,受伤的甲士,则与青衣同乘一马。   行过五十里,至郭桥,事端再起。 第742章 昔曾浴血为手足,而今天下皆同袍(一)   郭桥是一座石桥,桥下有河,河床宽达百步,河中却没有水,河床寸寸皲裂,经雨水冲刷,渐起泥泞。   赵象爻与刑部员外郎一行,赶至此处时,桥上已有甲士横立。不同于先前的百余马贼,为掩饰身份,布衣加身,连甲胄、弓弩均未携带,眼前的甲士,荷甲带弓,有数百人之多,一部步卒于桥上阻塞通道,余者于桥头两边列阵,更有超过百骑左右游弋,随时准备冲过河床,踏上彼岸。   桥上当先一骑,鲜衣亮甲,手持马槊,睥睨前方,不可一世。   此人为孔循之子,唤作孔璋。   距离郭桥百步时,赵象爻抬起手臂,百余青衣,遂分出两部,往左右列队,遥与河对岸马军相对。   大雨淋漓,湿于青衣;大雨滂沱,溅于铁甲。   赵象爻策马而出,于桥头而立,面对桥上甲士,浑然不惧,“尔者何人,为何拦路!”雨声不息,他说的话足以让对方听见,自己却也进入弓箭射程。   桥上的铁甲将领孔璋,一抖长槊,冷哼道:“汴州接报,有马贼过境,直奔刑部押解的太原犯人而去。某奉军帅之命,特来察看,若有马贼,当斩不赦,遇见刑部官员,当护送离境!”   赵象爻的声音穿破雨幕,在桥上传响,“马贼已被某杀尽,刑部官员与犯人,皆在某之身后,至于护送就不必了,我等自行离境便可!你若果真是孔节使所派,就让开道路!”   宣武军甲士伫立不动,雨水打在甲胄上四散飞溅,飞溅的雨线连接一个个肩膀,仿佛练成一道铜墙铁壁,谁也无法撼动。   孔璋冷笑一声,雨水顺着长槊锋刃不停滴落,“你说马贼被你杀尽,某怎知你便不是马贼?尔等百余骑,持利刃而横行汴州,事先可有通报汴州军府?你说你护送刑部官员离境,某怎知你不是要杀人灭口?!”   赵象爻桀桀笑出声,“好!说的好!”他沉下脸,“如此说来,尔等既不会让开道路,也不会让我等离开?”   孔璋微抬下颚,“下马,缴械,待某查明尔等身份,自然会给尔等应有之待遇。”他嘴角勾出一抹狰狞的弧度,“但若是尔等胆敢反抗,则必是马贼无疑,某只有按章办事了!”   赵象爻瞳孔微缩,正要说话,身后有两骑上前来,却是青衣带着刑部员外郎,后者拿出刑部印信与官员告身,在马背上高高举起,本已虚弱的声音,再度如山洪暴发,“刑部员外郎马元直,奉命押解太原犯人进京,沿途州县,不得阻拦!尔等既为宣武军军卒,当知军纪律法,还不速速让开道来?!”   他身后有百余青衣百余骑。   百余青衣被雨水加身,雨水在脸上汇集成流,却没有人眨一下眼。雨水打乱了头发淋湿了衣裳,让他们看起来如同落汤鸡,但他们身形端正,如一座座山峦。   战马轻轻打出两个响鼻,马蹄刨了刨泥地,烦躁不安。   孔璋的目光从百余青衣身上收回来,嗤笑道:“员外郎不必多言,你等受制于人,言不由衷某能理解。你且放心,待某杀散马贼,将你等救出,你等自然也就不会再有无奈之举。”   马元直闻言大怒,“某乃刑部六品命官,手持印信所到之处,便如大唐律法所至,你一介军卒,无视朝廷律法,是想造反不成?!”   孔璋冷笑道:“员外郎不必恼怒,某怎敢对刑部官员不利?”说到这,眼神更见阴沉,“但若是马贼与宣武军动武,败退之际恼羞成怒,要了员外郎性命,那就不是宣武军的过错了!”   话至此处,孔璋陡然一声大喝,“宣武军听令!”   “我等听令!”数百宣武军甲士,轰然大喝。   孔璋在桥上提缰挺槊,战马缓缓来回踱步,“马贼在前,挟持刑部官员,意图劫囚,今为我等撞见,当杀贼救人!”   “我等领命!”数百甲士,横刀出鞘,箭矢上弦。   赵象爻目中杀机爆闪,马元直怒火攻心,喷出一口鲜血。   血洒桥前,被雨水冲散。   雨落石桥桥不闻,桥前啼血血不见。   咆哮风声声不住,金戈杀人人不退!   ……   赵象爻抽出横刀,大吼一声:“护卫员外郎!”   马嘶阵阵,抽刀之声不绝于耳。   而在这时,位于桥上的孔璋,正准备回到阵后,却突然举起手臂,“停手!”   他在桥上,看到了阵后冲破雨幕,快速奔来的一队甲士。   此甲非彼甲。   当先的人,着五品官袍,策马而至,不避铁甲,不顾锋刃,奔至阵前,立马大喝:“刑部办差,余者退避!”   正是带领两百甲士,前来接应马元直等人的苏禹珪。   他看向铁甲冰冷、身材魁梧的孔璋,以书生之躯大声逼问:“尔者何人,竟敢拦刑部的路,是不知死吗?!”   孔璋双目微沉,脸色也冷下来,比浸透雨水的石桥还要冷。苏禹珪身后,两百甲士踏泥而来,于宣武军阵后列阵,两者对峙,剑拔弩张,他心中如蒙一层阴霾。   两百甲士,能胜不能灭,若是强行动手,今日之事,必将败露。对方要护卫刑部员外郎与太原犯人先走,孔璋这些人已是拦不下来。到时惹得朝廷震怒,宣武军就坐实了截杀朝廷官员与刑部重犯的罪名,将不得不反。   是战,是退?孔璋一时左右为难,这个选择,他做不了主。   面对苏禹珪的逼问,孔璋声音低沉:“刑部办差,某自然不敢阻拦。”   “既然无意阻拦,陈兵桥上,意欲何为?还不退散?!”苏禹珪大喝不止,“甲士听令,上桥!”   甲士头领张从直,闻声拔刀出鞘,“甲士跟某上桥,谁敢阻拦刑部办差,便是与朝廷为敌,与造反无异,立斩不赦!”   二百甲士,齐声应诺,大步逼上石桥。   孔璋瞳孔紧缩,苏禹珪如此强势,不给他思考权衡的时间,也不给宣武军退路,很是出乎他的预料。宣武军甲士眼见刑部甲士逼迫上来,而孔璋却不曾下令抵抗,只得向两边退却,桥上甲士,也只能下桥让出道路。   苏禹珪冷哼一声,一马当先,从宣武军甲士面前驰过,直奔石桥彼岸。见到脸色苍白,鲜血染红官袍的马元直,苏禹珪双目通红,“马郎,一路辛苦,你且安歇,往下的事交给某来处理!”   马元直勉强一笑,点点头。随即他想到什么,紧紧拉住苏禹珪,这个临死也不曾有半分软弱的刑部员外郎,此时双目含泪,“冯郎与周郎,殉职了……”   苏禹珪怔了怔,低头咬牙,一字字道:“朝廷一定会让贼人付出代价,律法一定会为他们讨回公道!”   马元直重重点头。   甲士开道,骑队护卫,刑部官员与太原犯人,雨中过桥。   数百宣武军甲士,目送对方在雨幕中离去。   “孔将军,接下来怎么办?”   孔璋目光阴沉,冷冷道:“他们能过得了这座桥,却未必出得了汴州!”   ……   行不过十里,赵象爻凑近苏禹珪,“宣武军远远跟在后面。”   苏禹珪回望一眼,平静道:“孔循不会就此罢手的。”   甲士统领张从直问道:“若是孔璋出动大军,届时该当如何?”   苏禹珪看了一眼天空,雨打其面,“该来的总会来,该坚持的,一步不退!”   张从直点点头,已是知晓该怎么做。   再行十余里,距离离开汴州地界,便只剩下二三十里。   天色将晚,旷野更显暗淡。   苏禹珪忽然道:“停下来。”   道旁有林,林前有一辆马车,六匹马拉乘,华贵至极。   所有人都发现了那架马车。马车旁的护卫寥寥十余人。但众人都知道,雨幕背后,可能有千军万马。那一辆华贵马车,于众人而言,无异于黄泉渡船,在等着摆渡亡人。   张从直恨恨道:“孔循竟然不惜亲自出马,这是铁了心要拦路了!”   身前泥泞道,一望无际,道中有高山,难以逾越,苏禹珪平静道:“大雨落九州,何人能不在雨中?”   赵象爻问:“何以应对?”   苏禹珪道:“打伞。”   他下了马,接过张从直递来的雨伞,来到气息微弱的马元直身前,他查看了一眼对方的伤口,已经泛白,他将伞递给马元直,语调平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曾后悔?”   马元直面色苍白,笑容却如沐晨光,“这把伞,该撑在所有人头上的。”   苏禹珪点头,“你我皆已浑身淋湿,这伞还要不要?”   马元直道:“天下人都已淋湿,这伞要不要?”   苏禹珪露出笑容,“当然要。不要,身上的雨水,就永远不会干。”   马元直望着手中的伞,双目渐渐涣散,“这把伞,真好……”   苏禹珪又撑起一把伞,来到一名河东军甲士身旁,对方在先前遇袭时就已重伤,坚持过了郭桥,就断了气。苏禹珪把伞放在对方身旁,一言不发,默立片刻,即转身而走。   径直来到马车前。   车帘开,孔循下车,道上见礼。   苏禹珪望着面前手握千军万马的地方节使,身稳如泰山,双目锐利,语调平缓有力:“节使来意,某已尽知,节使不必多言,恕某难以从命。无论节使是要接待刑部官员,还是要为伤者医治,我等都不会在此停留。”   孔循笑容和煦,“阁下言重了吧?既入某地,某怎可不招待,哪怕只歇息一晚,也总能给某一些解释、赔罪的机会。”   “莫说一晚,哪怕只是让节使见犯人一面,某相信犯人的口供都会变。”苏禹珪油盐不进,“天色已晚,我等还要赶路,节使请回。”   孔循双眼微微眯起,“若是某这里有哪位殿下的手书呢?”   苏禹珪目不斜视,“谁的手书都不行。刑部办差,只认刑部律令。禹珪此行,只认秦王之令。”   “好,很好。”孔循面色转冷,“不见棺材不掉泪?”   苏禹珪执礼而退,“告辞。”   孔循冷哼一声,拂袖上车。   回到队伍中,苏禹珪翻身上马,一把拔出佩剑,“有阻拦刑部办差者,有敢聚众劫囚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   两百甲士,百余青衣,再度动身。   他们的脚步,在泥地里留下一个个脚印。   马车调转,就要离去。   道旁的林子后,开始有黑压压的人群露头。 第743章 昔曾浴血为手足,而今天下皆同袍(二)   原本孙芳传案,李从璟认为已经审讯的差不多,朝中已经揪出张春来、孙兴这样的重臣,只等太原相关案犯押解进京,就可以进入尾声,但汴州异动,却让李从璟发现,只怕这件案子比想象中还要复杂,所以案件审理工作,又重新开始了挖掘过程。   牵扯出来的官员以张春来、孙兴为首是不假,如今张春来、孙兴守口如瓶亦是事实,但这并不意味着其它官员分量就无足轻重,也不意味着在李从璟重新花大力气后,不会有新的收获。   当李从璟拿着最新案宗去找李嗣源的时候,却发现一向凡事按部就班、不惹人不惹事的尚书左丞相刘谋,正在神情颇为激动的向李嗣源诉说什么。   李从璟进来之后,刘谋就熄了火,说了一番不痛不痒的话之后,就告退而去。   李从璟不免好奇询问其故。   李嗣源揉着眉心道:“孙芳传案,本已快要结案,如今又重新开始探查,且有比先前力度更大的架势,朝中有许多大臣,都来朕面前告状。”   “告状?”李从璟一笑置之,告状当然是告他的状,“刘公如何说?”   “还能如何说?”李嗣源略显烦躁,“无非是说你闹的动静太大,有大兴诛连的意思,有些过火了。如今新政即将进入下一阶段,正是用人的时候,更该汇聚众臣之力,为新政大局出力,而不是在这时候大兴牢狱,闹得人心惶惶人人自疑,徒惹朝政不稳。言语中更是指摘你行事风格过于激进,怕是被那些急于求成、立功心切的酷吏蛊惑了心思,不再如先前那般稳重了。”   说到最后,李嗣源隐约有了怒气,“不只是刘公,还有不少重臣,例如宣徽使王纪实,邢国公朱守殷等,都是如此意见,照这个态势看,‘人心惶惶人人自疑’的下一步是甚么?当然是三省六部各司各寺官员无心政务,朝廷定下的事情办不好,朝廷要解决的事情迟迟拿不出对策,朝廷的政令不再通畅,朝廷的办事效率越来越差,最终朝堂乱成一团……他们这是想做甚么,想造反不成?!”   李嗣源重重一拍御案,显然怒气已盛。   这虽然不是造反,却是以臣挟君。天下本就不是君王一人的,权柄是由君王与官僚集团共掌,以臣挟君也不是甚么新鲜事——连以臣弑君、以臣换君的事都有,何况以臣挟君,只为让君王改变某项国策?   官员群起不配合,君王的命令自然只能是一纸空谈。   李嗣源愤怒,正是因为感受到了这种威胁与挑战。   真论起来,君王与臣子争权,中央与地方争权,一直贯穿了中国历史。当然最后的结果,是君王权力扩大,中央权力扩大。秦汉时期的君权,与明清时候的君权,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别的姑且不言,只说秦汉时君王朝堂对坐议政,到后来臣子要站着朝议,从刑不上大夫,到君王可以杖责臣子,都是体现。   李从璟沉吟片刻,“若是心中无愧,此时大可不必自疑。此番整顿吏治,本就是惩办一批、中立一批、重用一批,大兴诛连更是无从谈起。如今此事还只是开头,一些朝臣就有这样大的反应,往后的路只怕会越来越难走。”   尚书左丞相、宣徽使、邢国公以及他们身后的势力,包括户部尚书、刑部侍郎,还有些暂未出头的官员,可想而知这股力量有多大。   “反应大,只能说明枉法官员多!”李嗣源摆摆手,“你不用顾虑这些,只管放手去做就是,古有孝公用商鞅,更何况你还是秦王、是太子!那些心怀叵测的臣子,想要群起而挟君?朕可不是软柿子,不会任由他们拿捏!”   他冷笑一声,“有人说,整顿吏治,说到底,无非是一代新人换旧人,本就是新旧两个势力的角逐,我撵你走,我替你之位,你要反抗,我便镇压。这话有理,却不都对。整顿吏治,固然是提拔一批人,替换一批人,但新的秩序,新的规则,新的律法,就是在以新换旧的过程中确立起来的!整顿吏治的目的,不在撤换一些人,而是在建立良好、清明的秩序与规则。朝中某些官员,无论是重臣还是小官,之前贪污受贿不说,怕的是视贪赃枉法为常事,冠于‘暗规则’之名,将其看成是理所应当之举。这些人,注定无法为新政所容,必须撤换掉。他们要反抗,朕就镇压,就剥夺他们反抗的资格!”   李从璟笑了笑,李嗣源的决心,他自然是相信的,再大的压力,他都顶得住,不会向某些力量妥协——而这,恰恰是推行新政、整顿吏治最根本的东西。   历史上的改革,失败的,大半是君王、主事者没顶住压力,半途而废;成功的,多是排除万难能坚守初心的。   其实,若不是李嗣源过于着急,要在三五年之内肃清天下气象,推行新政、整顿吏治、给帝国换血,可循序而为,本不必有这样大的阻力。但既然李嗣源决心已定,李从璟也不能多说甚么,毕竟这是为良政,而不是为弊政。   至于其间的艰难苦楚,自己这个做儿子的承受一些又何妨?   所谓大刀阔斧的改革,成功固然能收获莫大益处,却也势必付出相应的代价。   眼下的孙芳传案必须要办好,该挖出来的人一个也不能姑息,蛀虫这个存在就该及早切除,让它们多存在一日都是莫大危害。   李从璟回去的路上,碰到了张一楼。   准确的说,不是“碰到”,对方站在走廊中,明显是在等李从璟。   见对方像是有很多话要说,李从璟便与他边走边谈,向僻静人少的地方行去。   言谈半晌,虽然不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但相比张一楼的这个阵势,李从璟仍是觉得未入主题,便问张一楼,“今日你廊中相候,必有要事,想必不会只是这些泛泛之谈,有甚么话直说就是,你我在幽州便已共事,不必这般遮遮掩掩。”   张一楼停住脚步,稍事犹豫,忽然拜倒在地,“下官有罪,今日特来坦白。”   李从璟笑了笑,“直说收了多少贿赂?你在吏部为官,想必钱囊必定鼓得很,若是数额巨大,看在你主动坦白的份上,孤可不对你用刑。”   张一楼面朝黄土,“数年以来,共计五十有三缗。”   “五十三缗?”李从璟这回是真的在笑,“如今你也是吏部考功郎中,不大不小的五品官,天下州县官吏课考,特别是有功或者希望有功的官员,哪个不来巴结你一二。数年间才得钱五十三缗,你也好意思说你有罪?你是想让天下官员都不吃饭,两袖清风?”   张一楼伏地不动,“身在官署,不想被当作异类,就不能一个铜钱都不拿,一楼本心为良官,如今却中饱私囊,实在有愧于陛下有愧于殿下,更有愧于在边境苦战的将士,有愧于父老乡亲!”   “这话倒是不假。”李从璟点点头,“不过水至清则无鱼,孤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之辈,今日你既能坦白过错,孤也不治你的罪,稍后将钱财交上来即可,只要以后好生为官,比甚么都强。”   “谢殿下!”张一楼再拜,却是仍不起身,“一楼还有话说。”   “一次说完。”李从璟道。   张一楼俯首称是,停顿了片刻,语调铿锵,“下官要揭发吏部左侍郎何中葵、郎中周观清,在往年数次课考中,收受贿赂钱财巨万,随意篡改十数名官员课考结果,并且帮助数名官员掩盖推行新政不力之情况!”   说罢,掏出一本小册,双手举着递给李从璟。   李从璟没有去接小册,看向张一楼的目光也变得冰冷,片刻后才道:“告诉孤王,为甚么。”   整顿吏治,惩治不法贪官污吏,的确是李从璟手中要事,也是帝国大业,但就像很多人所说,也有一些人看准这个时机,投身到整顿吏治的事情中来,急功近利不择手段,以求谋得功劳与晋身之机。李从璟对前者固然深恶痛绝,但对后者也绝无好感,因为只要稍有机会,后者便会成为前者。   而张一楼今日所作所为,怎么看都像是为谋己身不惜以同僚为进身之阶的行为,况且他还不无痛苦的先坦白自己的“罪责”,简直演得一出好戏。   ——比起张一楼揭发的官员,其本身的行为更让李从璟失望,甚至是愤怒。   张一楼双手高举小册,头却还保持伏地而拜的姿势,望着地面,“下官听闻,天下积弊已深已久,整顿吏治,虽是利国利民之举,但犹如逆水行舟,不免树敌于天下官员,而今殿下查办贪腐,已是备受诸公诘难,每一步都阻力重重,虽夙兴夜寐,却还不能尽知官员之好坏……”   李从璟无意听他长篇大论,“说重点!”   “是!”张一楼应了一声,他双手高举,双臂已因发酸而颤抖,他忽而抬起头来,却已是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下官就想告诉殿下,整顿吏治,固然天下皆仇敌,但未尝不是天下皆同袍!”   李从璟愣住。   ……   刹那间,他好似听见了金戈铁马之声。   沙场步步啼血,尸横遍野。敌贼来势汹汹,铺天盖地无穷无尽。身旁的同袍挺身力战,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中,又一个接一个从血泊中站起来。他们满身创伤,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着与他一同血战不退……   李从璟望着跪在身前,泪流满面的张一楼,好似回到那苦寒荒凉的边地,正面对慷慨悲歌的幽燕勇士。   无数个热血儿郎,数万双刺破黑暗的双眼。   他们披甲执锐,奔赴沙场,用血肉之躯,重建大唐边疆长城。   他们用行动告诉贼寇,我们是敌人;他们用生命告诉左右,我们是同袍。   为家,为国,我们曾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昔日如此,今亦如是。   男儿两行泪,一行为知己,一行为苍生。 第744章 昔曾浴血为手足,而今天下皆同袍(三)   天已晚,大雨如瀑,官道上泥泞不堪,积水处处,孔循远走的马车留下几道深辙,左右的林子像极了一个个无声的草人,偏偏雨声又大的离谱,像是能掩盖世间一切声响。   雨声如鼓声。   受大雨冲刷的人,艰难抬头。   成群结队的宣武军,从官道旁的林子后露头,黑压压的人头、马头、兵刃与甲胄,顿时让每一滴雨水,都充满了肃杀与金戈之气。   苏禹珪一手持剑,一手提缰,始终目视前方,带领队伍笔直向前。道上的泥泞与险阻,他不是看不清楚,笔直进行的后果他不是不明白,但他不能退却。大雨打歪了田地里的庄稼,让他们低头,大风吹弯了林子中一棵棵树木,让他们弯腰。但他不弯腰,也不低头。   他心中的那柄伞,他心中的律法,从来不需要弯腰、低头。   哪怕雨声淹没了万物,弓弦被拉开的声音,还是清晰传了出来,如在耳畔。   宣武军的马队,已经踏上官道。   苏禹珪甚至笑了一下。   天下之众千千万万,不是每个人都能守得云开见日,现实中多数人撑不到雨过天晴,在漫长的风雨中即已倒下,还有更多人,他们的生命中其实没有雨后彩虹,这个世道的大多数人一生受制于人,一生平庸艰苦且没有作为。   所以没有道理,他苏禹珪一定能走到最后,能扬眉吐气建功立业。   生由天命,死不由己,但他可以选择怎样活着,并且怎样死。   苏禹珪心头默念一句我不必得善终,神色恢复坚定,眼中充满决然,双腿用力一夹马肚。   大雨如箭雨,他身如猛士。   另一边,孔循刚要说出口的命令,到最后不得不咽回肚中,他撩开车厢窗帘,朝车后望了一眼。而后,他连忙起身走下马车,在官道旁躬身迎候。   宋王李从厚,率队从雨中驰来,泥浆溅了骏马一身,却又被雨水冲刷掉,骑队中没有尘土,只有泥浆翻飞。   李从厚面容冷峻,在孔循面前勒住缰绳,面对孔循的见礼,明光铠在身的他没有下马,只有蕴含怒火的声音传来,“孔节使,你好大的胆子,连朝廷人马都敢截?!”   他身后甲士数百,尽皆骑兵,这也是他能迅速赶来的原因,这时火速散开立于道路两侧,更有一部与苏禹珪等人汇合,与他们合兵一处。   孔循露出苦涩笑容,一脸冤枉道:“宋王殿下可是误会下官了,下官绝无拦截刑部官员之意,不过是眼见今日大雨滂沱,想要略尽地主之谊,招待诸君稍事歇息一番罢了。”   马鞭指向左右宣武军军卒,李从厚喝道:“携千百甲士招待?孔节使的招待方式,可真是别具一格,也不知陛下听了,会不会信!”   孔循委屈道:“下官对朝廷一片忠心,陛下自然是能体谅的。不瞒殿下,因为大力推行新政的缘故,宣武军裁汰士卒千百,那些裁汰下来的军士,昔年也是征战沙场的猛士,血性勇武性子暴烈,如今要他们务农,自然不免多有怨言,平日里没少惹出事端,又加之近来境中盗贼横行,下官也是周全起见,才带甲士随行——下官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刑部官员的安全着想,还请殿下明察!”   李从厚脸色微变,他望着老神在在站在伞下的孔循,心中怒火更甚,“孔节使,你不要把孤王当三岁小孩来哄!刑部官员与所押之犯人,若是在你辖内出了事,无论你事后是推脱给盗贼,还是推脱给因裁汰而作乱的军士,也无论你事后要对这些‘盗贼’‘乱卒’如何处置,更无论朝中有哪些人庇护你,让你大罪化小小罪化了,今日孤王既来,就不会容你胡作非为!”   孔循微微色变,这才开始正视眼前这位“嚣张跋扈”,年龄不过弱冠的少年。   他今日敢用宣武军截杀刑部官员,事后的确会说是裁汰军卒与其军中亲友合谋,当然更会平定这些“乱卒”,事后有朝中那些大佬庇护,虽说不至于无罪,免不得受到贬谪,但总比彻底丢掉富贵甚至是性命要强。   “甲士听令!”不等孔循说甚么,李从厚陡然大声下令,“护卫刑部官员与所押犯人走!”   甲士应诺,苏禹珪等人又开始前行。   孔循脸色微沉,他看着李从厚,“殿下果真要这样做不成?”   李从厚双目一凛。   雨打兜鍪,顺着缝隙滑落脖颈,又滑进胸膛,却半分也无法冷却他心头的怒火。   雨落伞上,噼啪作响,沿着伞檐成串滴落,在孔循脚身周砸出一个个小水坑。   李从厚冷笑不迭,“看来孤王真是小觑了你,在孤王面前你都敢说这样的话,你背后到底站着何人?!”他挺着腰板,“但无论是何人,今日都休想从孤王手中抢走刑部官员与犯人!”他盯着孔循,“宣武军若真敢叛乱,不妨试试,你若想战,孤王便陪你一战!”   孔循眼神闪烁,面沉如水,比这暗淡下来的天地还要阴沉。   苏禹珪已经行到了李从厚身旁,他在李从厚身后停下来,与李从厚一起立马道中。   “年少胆雄,三弟器量,为兄刮目相看。”   僵持之际,那辆华贵马车中,却是再度走出一个人来。   李从荣。   李从厚怔了怔,而后死死盯着李从荣,“果然是你!”   孔循行礼,李从荣笑容淡然,“三弟人中龙凤,假以时日,必将成国之重器。”   李从厚冷哼一声,“二哥不要多言,我就奇怪孔循怎敢胆大至此,连我都敢拦,原来是有二哥相助!二哥可真是一代贤王,庇佑贪官污吏,阻碍朝廷政事推行,今日更是公然与奸佞为伍,与朝廷为敌,你到底想做甚么?!”   李从荣笑意不减,“三弟,凡事不能只看表面,很多事情你现在不懂,就不要瞎掺和,听为兄的话,赶紧回去,这里的事不需要你来插手。”   “住口!”李从厚怒不可遏,跳下马来,一把扯翻打给李从荣的伞,顶着对方的鼻子大吼:“我不需要你来教训!父亲与大哥的心血都让你糟蹋全了,他们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竟然还有脸教训我?你知道你现在在干甚么吗?!”   雨水夹杂着唾沫,喷到李从荣脸上,溅了他一脸。   孔循脸色大变,一时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   李从荣摆摆手,示意孔循退到一边,到了这步田地,他还能笑了笑,颇有唾面自干的架势,望着面前的兄弟,他道:“三弟,虽然你的话,字字刺骨,句句锥心,但为兄不怪你。你还年轻,不知实情,为兄可以体谅。你回去吧。”   李从厚的兜鍪已经快要刺到李从荣脸上,雨水打在兜鍪上溅入李从荣眼中,让李从荣眼眶通红。两人身后,雨帘如幕。   “我要是不回去呢?我要是一定要带他们走呢?”李从厚字字逼问。   李从荣道:“那为兄就不得不拦你。”   李从厚步步后退,连道三声好,退出数步,骤然拔出横刀,在脚前泥地中划出一道线,而后举刀平指李从荣,双目通红道:“今日我为朝廷,为父亲与大哥,更为大唐律法,在此划线与你断绝来往!”顿了顿,他咬着牙,一字字道:“我必须带他们走,你和你的人,若敢越过这道线,休怪我横刀无情!”   李从荣顿时脸色苍白,以至于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他仰起头,雨滴落面,不知打落几许泪水。   只是须臾,他看向李从厚,眼神复杂到无法言状,笑容惨淡道:“横刀无情?好,好。那为兄……今日就来试试你的横刀无情。”   李从厚双目睁大。   李从荣看着李从厚,一步步走向那柄无情横刀,直指自己胸口的横刀。   “殿下?!”孔循等人大惊。   李从荣:“滚!”   众人遂不敢言。   五步,三步,一步。   眼见对方离横刀刀尖越来越近,李从厚手臂颤抖。   雨水落于刀身。成滴成流,覆盖刀身,又从刀身落下。刀身沉,刀锋冷。   唯独,刀尖依旧充满锋芒。   李从荣脚步稳健,步步逼近。   李从厚禁不住摇头,双目噙泪,声音嘶哑,大喊:“二哥,回头吧,你不要逼我!”   “回头?你知道回头是甚么后果吗?上了路,就回不了头!”李从荣红着眼嘶吼,“握紧你的刀!手抖成这样,日后上了战场,莫说杀敌,只能死在敌人刀下!”   李从厚泪流满面。   李从荣步履坚定。   终于,刀尖接触到衣袍。   身躯再向前,刀尖入肉。   “殿下?!”   “殿下?!”   李从荣没有去看前胸的伤与刀,只是看着李从厚,面露笑容。那眼中的神色,竟然轻松无比,就如卸下了背负的沉重巨石,那笑容,坦然无愧。   白袍上露出一个红点,须臾扩散,不时便红了一片。   李从厚几乎站不住脚,几乎忍不住弃刀而逃。   李从荣这时却摇摇头,目光坚定的看着他,那目中的神色,让李从厚惊诧无比,因为他在那目光中,竟然看到了鼓励——就像在说,不要退!   兄弟两人,已被雨水淋的面目全非。   雨有千万言,人无一字语。   一阵马嘶,数骑飞奔而至。   不同于四周甲士,这数骑并未着甲。当先一人,长发乱舞,身着青衫。   数骑在对峙的两兄弟身旁停住,当先的那人,见到场中的情景,面色大变,怒斥道:“你俩疯了吗?!还不把刀放下!”   她翻身下马,踩着泥泞大步走来。   李从厚收了刀,刀尖滴落数滴鲜血,混入泥地里。他一把取下兜鍪,狠狠丢在地上,身体如坠火炉,燥热难挡。   李从荣捂住胸口,笑容无奈。   “啪!”   “啪!”   两声响亮的脆响,李从荣、李从厚脸上相继挨了重重一耳光。   “你俩知道自己在做甚么吗?你们要气死父亲不成?!”她满面怒容,泪水混杂了雨水。   “拜见公主殿下!”   道路上的人,悉数下拜。   此人的到来,让所有人心头都松了口气。方才的场面实在是太过压抑,杀机犹如实质,与雨水一起落在所有人肩头,这暗淡的天色几乎要禁不住崩裂,哪怕只是看李从荣与李从厚的对峙,都让人嗓子发干。而两人对峙的后续发展,又必定影响场中的局势,到最后到底是多方火拼还是和气散场,都取决于那两兄弟的言行,取决于那柄横刀。   而横刀总是无情,这让人实在难以抱有希望。   “姐。”李从荣笑了笑。   “姐姐。”李从厚心头有些发虚,不敢看来人。   来的是大唐公主,她有一个美好到极致的名字,永宁。   永远安宁。   青衫是男服,李永宁抽完两个弟弟的耳光,又检查了一遍李从荣胸前的伤口,见只是皮肉伤不禁大松一口气,随即她满面怒容伸出两只手,一手揪住一个弟弟的耳朵,拖着他们就走,“跟我回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两兄弟全无反抗之力。   李永宁毫不客气征用了孔循的马车,带着宋王甲士、刑部甲士、刑部官员、刑部犯人、军情处青衣,悉数从宣武军身前走过,在雨帘中远远离去。   孔循站在道旁,执礼恭送。   好半晌,孔璋忿忿不平道:“这……赵王这就走了?就这样放他们都走了?”   孔循浑身无力,闻言恼火的甩了孔璋一巴掌,却因为手掌拍在兜鍪上,被震的生疼,他捂着手,唾骂道:“不然还能如何?你要去截杀两个皇子、一个公主?你截杀得了吗?!”胡乱指了指宣武军,“带他们滚回去,没的在这丢人现眼!”   ……   最后马车让给了受伤的马元直和其他伤员,这让众人受宠若惊,李永宁却表示不用客气,她甚至高度评价马元直,说道:“君乃国士,自当以国士待之。”这让马元直又是感动又是激动,一直病怏怏好似坚持不住的身体,竟然重新精神奕奕起来。   赶回洛阳的路上,李从厚一直给李从荣甩冷脸子。看来虽说刺伤李从荣让他心怀愧疚,但是在国家大事面前,他还是不打算妥协,对李从荣人品已经深为不屑的他,关于先前所谓划地断交的言论,也是打算贯彻执行。   李永宁同样如此,不同于李从厚的冷面相向,她一路上都在教育李从荣。因为本身浸淫诗书史籍的关系,李永宁的说服教育引经据典、入情入理,上至三皇五帝下到朱温李存勖,都被她用在教育言辞中。   然而李永宁即便是说的口干舌燥,李从荣也没甚么反应,打定了主意以沉默作为反抗的武器,这不仅让李永宁气得暴跳如雷,也让对此有所耳闻目睹的苏禹珪、张从直和众甲士,都是十分不忿。   路上倒是再无袭扰,毕竟两名皇子一名公主的驾,怎么都不好拦。而苏禹珪安排对太原犯人的看管,更是精细到滴水不漏,除却固定的甲士,旁人根本无从靠近他们十步之内。   到了洛阳近郊,则有孟松柏带领数百甲士迎接,最大限度保证了在洛阳城人多混乱的地方,也不会有甚么意外。   李永宁已经叫李从荣气得浑身不舒坦,进城后她没有放李从荣回府,还是揪着对方进了宫里,把他带到李嗣源面前,要李嗣源好生教训教训他。   不得不说,这个举动,真是鲁莽到了极处。   但是关心则乱,家中有事,让家长裁决,总是不能算错的。   李嗣源看到李永宁的架势,听了对方的控诉后,脸上看不出甚么深浅来。   而后,如李永宁期望的那般,李嗣源狠狠教训了李从荣一通——主要是教训对方与孔循勾连,随后就让怒气得到少许平息的李永宁先回去,把李从荣又留了片刻。   这等家事,知晓的人也不多,但风声还是传到了有心人耳朵里,于是他们得知,李嗣源最后罚了李从荣不少钱,并且让他闭门思过一个月。   这个惩罚,说重也重,说轻也轻,就看从甚么角度看了。   无论如何,孙芳传案的相关犯人,都有惊无险到了洛阳,于是以李从璟、李琪、任圜为首的“吏治整顿办”,对此案进行了深入挖掘与审讯。不久之后,许多官员都被传讯,其中被下狱的更是不在少数。一时之间,对某些人来说,洛阳可谓风声鹤唳。   与此同时,有更多官员进出赵王府。   不日,李嗣源传诏,让孔循进京。 第745章 赵王领军向楚地,秦王洛阳理大局(一)   牵一发而动全身,孙芳传案不仅挖出了一众朝堂重臣贪赃枉法之事,也拉开了洛阳吏治整顿的大幕,随着李从璟正式公开张一楼揭发吏部侍郎何中葵、侍郎周观清徇私舞弊之事,并着手审讯,洛阳的吏治整顿旋即进入一个全新阶段,这标志着朝廷对失职官员的排查,已经不局限于孙芳传案相关人员。   接二连三的官员下狱,以及诸多不法之事被公之于众,洛阳地动山摇。   当此之际,仓惶骇然者有之,嗔目结舌者有之,恼羞成怒者有之,拍手称快者更是多不胜数。整座洛阳城的百姓士绅,无不对此大加称赞,一时之间,当今陛下为千古明君的赞颂声,充斥了洛阳城的大街小巷。   不法官员被惩办,是民众最喜闻乐见的大好事。   当然,热情高涨的百姓,也没忘记给秦王一顶气魄千钧的高帽子。   一些酒楼茶肆,甚至出现了摆起案桌向民众讲述故事的说书人,开始凭借蛛丝马迹与天马行空的想象,向无数观众讲述那一个个贪官污吏落马的惨状,以及秦王、李公、任公与这些不法官员斗智斗勇的过程。   这些说书人,有说不尽的素材。   市井中的喧嚣与热闹,虽然已经动静不小,但放在巨大的洛阳城中,还是显得微小了些,就如同大海中的漩涡,现在还不能被高居庙堂的衮衮诸公看见。   洛阳城广大如巨湖,却也纵横如棋盘。   秦王府固然人来人往,赵王府也是门庭若市,其热闹程度,甚至堪称有过之而无不及。秦王府到了夜间仍旧灯火通明,官吏进进出出,赵王府到了夜里,也不曾熄灭所有灯火,在阴影中俯身疾走的身影,也未曾消停过。   山雨欲来风满楼,乌云压迫下的洛阳城犹如一座湖泊,紫绯青绿的官员如同大大小小的鱼虾,在这座湖泊中焦躁的跳跃、游动,慌慌张张寻找避风河湾与容身之所——还有更多的鱼虾,如同虾兵蟹将一般,着甲执锐,目光如箭,跟在它们后面打杀过来。   日落许久,洛阳灯火阑珊。   赵王府中,李从荣正在与三两名官员座谈,前者举止从容,后者眉眼忧愁。   不时之后,送走这些心头大定的官员,李从荣摇着脑袋喝茶。茶杯送到嘴边,却停了下来,赵王笑容无奈,颇含一丝荒诞之色,又是一阵摇头。   边镐施然走来,见礼后落座,为自己倒茶一碗,吹吹茶面,悠闲而品。这几日他眼中常含笑意,分明是对赵王府如今的“大势已成”很是满意。   李从荣望着边镐怡然自得的模样,笑道:“先生似乎心情不错。先生到洛阳来也有半载,除却最开始的时候,可是甚少见到先生这般自得。”   边镐饮茶的动作顿了顿,不过很快恢复正常,然而心中仍有些疑惑,自个儿的情绪虽有些许变化,但最多不过是些蛛丝马迹,根本就不应该被旁人察觉,以李从荣的“资质”,更不应该看得清楚才对。   作为被徐知诰寄予厚望的金陵才子,江左边郎深知“太上反诸己”的道理,在提醒自己要多加留意平日言行举止后,他立即接过李从荣的话,“自殿下走了一遭汴州,天下官员基本都看清楚了殿下的‘决心’,当日拦截刑部官员事虽不成,但殿下那趟远行,所求本身就不在拦下太原犯人,而在向天下官员表明自身态度。如今秦王大兴牢狱,人人自危,正是殿下丰满羽翼的大好时机。”   “也好在是殿下‘没能’拦下刑部官员,如若不然,回洛阳后还真不好向陛下交代。凡事有得必有失,殿下虽然在陛下面前挨了骂,被禁足一个月,但这些时日来,不仅是洛阳官员,许多藩镇节使与州县官员,都纷纷投到殿下麾下,这正是大势所归。”   边镐笑了笑,“得人心至此,焉能不成事?”   李从荣哂然,指了指屋子四周,“被先生这么一说,孤怎么觉得,孤这王府成了藏污纳垢之所?”   时已入夏,蚊虫颇多,一只蚊蝇在边镐脑旁嗡嗡不停,怎么都赶不走,尝试了两回无果后边镐索性放弃,只当那蚊蝇不存在,正色对李从荣道:“殿下此言差矣。天下事有天下法,一时的方法选择,是成事的必要条件。秦王起势早,羽翼丰满,又兼威望高,殿下要与秦王相争,就不得不用非常之法。再者,某些官员虽说有些劣迹,但本身仍有可取之处,治世重德乱世重才,只要他们能做实事,殿下便不该另眼看待,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殿下应该明白。”   李从荣认真点头,而后又叹道:“孤王争那个位子,也不是想做昏主,大唐江山说到底是自家的,谁不希望自家好?”   边镐颔首道:“殿下心意,在下自然明白,等到日后大业功成,殿下再来整肃不法,廓清宇内,就无人能来坏殿下的事。”顿了顿,他庄重严肃道:“大唐的江山社稷,最终还是要靠殿下的。”   李从荣听了这话,连连点头,表示很受用。   边镐琢磨半晌,沉声道:“时至今日,殿下势力已成,无论是朝中官员还是地方节使,都希望殿下能汇集众人之力,做出一番事情来。”   李从荣不言不语。   边镐见壮,加重语气:“那些官员,之所以都投到殿下这里来,眼下来看,无非是想保全自身罢了。若是殿下得了众人拥护,却不出力,仍由那些官员在吏治整顿中身陷囹囵,只怕人心会冷。到时殿下好不容易取得的今日之势,怕是就要崩塌了。”   李从荣看向边镐,“先生的意思是?”   边镐正色道:“当此之时,殿下该出手了,汇聚众人之力,与秦王相争!”   李从荣道:“抵制吏治整顿?”   边镐道:“此时不为,更待何时?”   李从荣沉吟不语。   边镐道:“事到临头,殿下莫不是怕了?不敢与秦王正面交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殿下要争那个位子,就没有后退的余地!”   李从荣沉默半晌,挥手叫来一名王府心腹,低声问他:“各位官员的投名状,可都送来了?”   这名心腹名叫李重心,先前在宫门外与李从璟、李从厚分别后,为李从荣鸣不平的也是他。   李重心俯身道:“还差一小半。”   边镐不明所以,“何谓投名状?”   李从荣笑了笑,并不作答,李重心替他道:“秦王势大,各位官员在吏治整顿之风下投靠殿下,颇有些迫不得已之意,必须要表明自身对殿下之忠心。否则日后一旦吏治整顿之事过了,他们重获安全,再有其他变故时,殿下要确保他们不会变卦,一直能为我所用。”   边镐思虑片刻,即已意识到了所谓投名状到底是何物,“殿下要那些官员,向殿下交上他们贪赃枉法的罪证?”   李从荣笑了笑,“如果不然,孤王何必大老远跑去汴州一趟,还拼了命去挨宋王一刀?孤王表示了诚意,他们也得有所表示才是。面对秦王这样的强敌,没点把柄在手里,孤王如何保证他们的忠心?”   听了这番话,边镐不禁怔了怔。   他不禁想到:李从荣这厮虽然“资质”差了些,但在帝王之家耳濡目染,岂能没点手段,还真不能小觑了他。   他又想到:亏的是李从荣“资质”差些,若是他像李从璟一样睿智,哪里还有我在他面前大施手段的余地?   他再又想到:李从荣虽然资质差些,但性子却好,这样的人,最是适合“辅佐”不过。   边镐感到一阵庆幸。   李从荣已是接着道:“再给他们三日时间,三日之后没有交上投名状的,再不准踏进赵王府的门!”他沉吟片刻,补充道:“这几日,孤王就先声援他们一番,也好让他们看看孤王的决心。”   李重心应诺而去。   到洛阳来半载有余,边镐第一次“由衷”道:“殿下英明。”   李从荣笑容略显得意,“得先生此赞,孤王三生有幸。”   边镐表示汗颜。   回到住处后,边镐忽然想起一件事。   李从荣要了几乎所有官员的投名状,却为何唯独没向他提投名状的事?   他虽然没有“罪证”,但有家人!   想到这,边镐悚然一惊。   李从荣该不会已经遣人去金陵接他的家人了?   不过边镐很快就恢复正常。   因为青衣衙门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次日,朝议时,大殿大乱。   赵王李从荣,公开指责以秦王李从璟为首的“吏治整顿办”,在惩办贪官污吏时,行事粗鲁,急功近利,大兴诛连,有“杀良冒功”之嫌!并且上奏皇帝李嗣源,请求以大局为重,以社稷稳定为重,终止这场查办贪官污吏的行动。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上顿时乱成一团,许多官员纷纷出声,表示附议。   而宰相以李琪、安重诲为首的官员,则群起反击,与对方展开激烈争论,最后骂成一团。   皇帝李嗣源大怒,当堂扔了满案奏章,拂袖而去。   当日,皇帝下令,加大惩办不法官吏之力度。   群情沸腾。   当日夜,赵王府差几人满为患。   三日后,一道令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急报传到洛阳。   杨吴、马楚大战,杨吴大捷,马楚败绩。   此战之后,楚王失都,更失半壁河山!   李嗣源急招诸王、宰相紧急议事,通宵达旦。   翌日,朝堂传诏,以赵王李从荣为南面招讨制置使兼行营都统,领兵三万,南下驰援楚王。 第746章 赵王领军向楚地,秦王洛阳理大局(二)   依旧是那座大院。   除却一些分量较轻的官员,潞王李从珂、尚书左丞相刘谋、邢国公朱守殷、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康义诚,俱都在座,唯独不见了宣徽使王纪实。   屋中笼罩着一片愁云。   “宣徽使……可惜了。”最先说话的依然是刘谋,他唉声叹气不住摇头,“昨日见到宣徽使,老夫还与他言谈半晌,斜阳草树,一切看似都很寻常。不曾想,午后他就被传讯,之后就再也没能出来……”   见众人只是垂头不说话,刘谋又长叹道:“宣徽使忠心为国,操劳半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回却因为些许财物就身陷囹囵。秦王、李公、任公行事,竟然这般果决无情,宣徽使往日的辛劳,为江山社稷留下的血汗,此时竟是无人体谅半分,实在令人心寒……我大唐朝堂,顿失一位脊梁啊!”   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康义诚重重冷哼一声,却没有多言。   邢国公朱守殷期期艾艾道;“昨日遇见任公,对方打量了某半晌,那眼神可真是让人浑身不舒服,就跟盯着出入自家宅院的贼人一样!”说着忿然一拍小案,满面怒容,“某戎马一身,沙场征战数十载,为晋王、陛下立下无数功勋,他安重诲算甚么东西,真把某当成是毛贼?”!   “把国公当作毛贼倒不至于,不过现在那三位,看谁不是跟猫见耗子一般?”李从珂语气复杂。   说到这,李从珂看向康义诚,眼神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揶揄之意,“此次王师援楚,怎么不见侍卫亲军调动一兵一卒?”   康义诚黑着脸道:“大军征伐,自有陛下拿主意,我等武将只管执行就是,考虑那么多作甚!”   李从珂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眼中的戏谑之意,怎么都挥之不去。康义诚心头恼火,他哪里不知道,李从珂这是不满他先前的倨傲之色,当下有心拿石敬对李从珂的评价来羞辱李从珂一番,想了想还是忍住。   说起王师援楚之事,刘谋神色微松,“这回王师援楚是赵王领军,朝廷发殿前军三万,地方上邓州威胜节度使、襄州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州安远节度使、江陵荆南防御使协同,声势可谓浩大。朝廷大兴兵戈,粮草征发、军械补给、人力调集都不可避免有大动作,朝廷六部必将日夜繁忙,各方官员都要多加合力,值此用人之际,想必吏治整顿之事,会暂时搁置。”   朱守殷半分也不乐观,“此次领军援楚的可是赵王,咱们那位逢战必先的秦王,可是安坐洛阳挪都没打算挪一下,要说朝廷要搁置吏治整顿,某看希望不大。再者,别人不知,潞王应该知晓一些,自秦王平江陵以来,江陵地位日重,境内秘密囤积的粮草、军械、医药,堪称多不胜数,好似就在为今日作准备一般。这回征战,又调四镇藩军,只怕江陵物资不足的,也是从各藩镇调集,朝廷六部除却兵部,只怕不会有太大妨碍。”   这番话有道理,但这道理同样很伤人,一时堂中的人都安静下来。   半晌,康义诚道:“谁也不知道陛下、秦王与那几位宰相是何心思,这几位大人物可愈发不按常理动作了,心思难测。”   “赵王是如何说法?”刘谋关切的问。   康义诚冷笑一声,“与秦王相比,赵王本就没甚么功勋,战功是一个也无,大争之世,战功为立足之本,眼下楚地战事大有可为,赵王焉能不一门心思扑到楚地之战上去?昨日赵王传话,让我等都安生一些,待他援楚功成归来,有大功在身,说话的分量就不同了,那时再作计较。”   “这……倒是老成之言。”刘谋颔首,“离开了洛阳,便是想有所作为,也是鞭长莫及。”   然而话虽是老成之言,却也意味着一众官员,现在指望不上赵王。姑且不说赵王援楚,是否能够凯旋,在赵王出征的时日里,众官员的安危,可就完全看秦王心情了。   “孔循日前来信,急问对策,我等何以回应?”刘谋又问。   康义诚沉吟道:“陛下下诏,孔循多番推脱不肯进京,但此事能拖一时却不能拖太久……”   朱守殷寒声道:“王师援楚,这是大事,真把宣武军逼急了,骄兵闹事又何妨?值此紧要之际,再联络其它藩镇响应,朝廷还敢真大动干戈不成?那几位纵有天大心思,难道还敢闹得大唐内忧外患一起爆发?”   “有理,有理!”   从大院出来,已是快到黄昏时候,邢国公朱守殷坐进马车,不紧不慢回府。一路上马车摇晃,朱守殷在车厢中安坐不语,只是紧皱的眉头,彰显出他心中的不安。   快到府邸的时候,马车的速度明显慢下来,朱守殷坐在马车中,犹能听到车外的百姓议论纷纷,言语中提到的内容,让朱守殷面色大变,他连忙掀开窗帘伸出脖子向前望去,心头立即一声咯噔。   邢国公府邸门前,甲士林立,刑部、大理寺的官员进进出出。   朱守殷不等马车停稳,慌忙跑下马车来,他的家眷仆役都被甲士丢在门屏前,跪了一地,一个个瑟瑟发抖,间或有人在接受盘问。   有一人,负手站在府门前,望向那张邢国公的牌匾。   夕阳余晖下,那人的背影伟岸如山峦。   朱守殷刚疾步到那人身旁,就被甲士冷冰冰拦住,他急声大喊:“秦王殿下!”   那人转过身来,看到朱守殷,面无表情的挥挥手,示意甲士放行。   “秦王殿下,这……这是作甚?”朱守殷慌慌张张见礼,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手足无措。   “邢国公若是再不归来,孤都要遣人去找了,有人说邢国公畏罪潜逃,但在孤看来,你还不至于丢下家眷不管。”李从璟仍旧保持着看向府邸牌匾的姿势,没去看朱守殷一眼,“朱守殷,你不用多言,孤手里的罪证,足够你人头落地。现在,脱掉官袍,孤给你一刻时间,跟家眷交代后事。”   朱守殷僵立当场,这回一王二相三司办案,对有罪官员多是先行讯问,直接查封府邸的事,这还是头一遭,朱守殷猝不及防。他也知道,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就说明朱守殷堪称罪大恶极,而三司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证据。   “殿下,下官……下官要见陛下!”朱守殷颤颤巍巍道。   李从璟看了一眼朱守殷,“直接查封一位国公的府邸,这样的命令谁能下你还不清楚?朱守殷,你让陛下很失望。”   说完这句话,李从璟意兴阑珊摆摆手,无意再多言,“国公若是不愿脱下官袍,你们帮忙。”   刑部官员苏禹珪带领甲士应声而上。   朱守殷仓惶摇头,“殿下……”他忽然咆哮起来,“殿下不公,陛下不公!某为大唐出生入死,某有大功于国,你们怎能如此待某?!”   苏禹珪面若寒霜,“你曾有功于国,国家也给了你相应回报,身为国公,姑且不言要你造福苍生,便是为守住这份富贵,你也当知律法为何物,既然如今你有罪于国,国家赏罚严明,自然要治你的罪!”   ……   在得知李从荣要领兵援助楚地时,边镐很是惊诧,这个消息出乎他的意料。   原本眼见大唐大力整顿吏治,显然是在为新政做准备,意欲大力深化新政,如今突然发兵楚地,不免让他犯疑:难道大唐真要内政外战一起抓?这样做的险恶之处,难道大唐真的不顾忌?   夜里进宫,翌日诸事便已议定,诏令随即下达,这样的速度着实太快了些。   边镐在先前给徐知诰的信中,一直说的是大唐要先着力整顿内部,正因如此,吴国才敢放手与楚王决战,并且在攻克楚国王都后,展开兵马去占领楚地全境。值此吴国兵力分散,全面落子之际,大唐突然要插手楚地战事,顿时让楚地战争局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边镐素知兵事,知道大唐南下,吴国必要调整部署应对,那么在攻掠楚地城池,与防备南下唐军之间,不仅涉及到十数万大军的调动、各种物资调派,还有战略战术的改变,牵一发而动全身,可想而知这个波动有多大。   每一日,吴国都有无数物资钱财在战争中被消耗,而现在,突变的情况让巨万钱财物资被平白浪费,而战略战术调整下的兵力仓促调动,必然给楚国军队以可乘之机,届时又是无数将士要“含冤而死”,而相应损失的军械、抚恤需要的钱财,又是一笔天文数字。   每每念及于此,边镐都感到浑身燥热。   “先生在想甚么?”李从荣看着边镐好奇的问。   边镐道:“出兵仓促,可供准备的光阴不多,在下来不及推演战局,恐怕在出谋划策上,会让殿下失望。”他这话说出来,就有指责李从荣为何没有提前探知大唐用兵意图的意思。   李从荣无奈摇头,“如今帝国内部大举动不断,大唐要对楚地用兵,就必须出奇制胜,力求速战速决,否则一旦内忧外患一起胶着,对社稷就是莫大危害。用兵楚地,出其不意是必须有的举措。实际上,这件事并不如表现的这样仓促,陛下与王兄早就有了谋划,只不过他二人连诸位宰相都没告知,孤王就更无从得知了。”   边镐想了想,觉得这话没毛病。   连自己人都瞒住了,何况对手?   边镐放下这茬,转而问:“殿下出征,何人为副?”   李从荣答道:“符习为副。”   边镐点头,“符习老成持重,倒是合适人选。”   李从荣笑道:“在孤王心里,先生才是副帅。”   边镐垂首,掩盖神色,心头谋算万千,“殿下如此看重,镐必当尽心竭力。”   在边镐垂首的瞬间,李从荣笑意莫名,笑容里仿佛藏着千军万马。 第747章 赵王领军向楚地,秦王洛阳理大局(三)   林安心双手环臂依在门框,看见李从荣与边镐“君臣”相得益彰的场面,心里泛起一股恶心,翡翠鼻里发出一声冷哼,转身颇有些愤愤的离去。   李从荣领兵驰援楚地,边镐随行参赞军机,林安心自然不能只身停留在洛阳,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或者随边镐一起到楚地,或者自己回去吴国。然而这两个选择,都不是林安心想做的。   西川一役,青衣衙门在前中期任务顺利的情况下,收官时遭遇军情处埋伏,损失惨重,林安心本身也被追得荒野逃窜,差些死在乱箭之下,最后从山崖跳下长江而没死,虽说幸运得很,但苦头可没少吃。   江陵一败已经过年,林安心忍辱负重多时,本想在西川一雪前耻,却不料最后关头马失前蹄,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性命,自尊与威信却大感受辱,这趟北上入洛阳,虽有掩护边镐的幌子,起初却并不曾得到徐知诰首肯,但她一意孤行,对徐知诰颇有忤逆。   前段时间,演武院军备研制处之事,林安心亲力亲为,先后使用了许多手段,与军情处斗智斗勇,虽说仍未功成,但也颇有进展。彼处铜墙铁壁,硬闯绝无可能,便只有设法从内部突破,林安心多方活动,终于摸清了彼处一些伙夫与运送果蔬军卒的身份,而后顺藤摸瓜,挟持对方家人,并以重金为诱,承诺对方只要到时能帮青衣衙门混进军备研制处,事后便能带他们去金陵享受富贵,如此这般,万种手段用尽,终于谋划妥当,只差临门一脚。   谁知就在这时,边镐竟忽然让她停手,这对林安心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   林安心在洛阳蛰伏的这段时间,蹉跎岁月,无一刻不是咬紧牙关度日,眼看唐军即将南下入楚,林安心的心思又活泛起来。   她起初到洛阳来的目的,是为报仇雪恨,而徐知诰后续给她的命令,则是一探唐军入蜀作战与北上作战所向披靡的原因——这两者实则并不矛盾。   唐军平蜀时,中后期关键战役在玄武城一战,而彼时据守玄武城的,是百战军万余将士。一个百战军,一座小县城,夺而守之,即能抵挡三万前禁军精锐昼夜猛攻,而后还能奋起反击并取得胜利,这不免让人极欲探究其中原因。   事后吴国得到过一些消息,称百战军甲胄异常,不仅防御力提升了三四成,甲士着之,更似比寻常铠甲要轻便许多。   这是一个堪称恐怖的消息,这样的甲胄,对战争胜负的影响太过巨大。   五千套冷锻甲的面纱,在吴国的紧密打探中,一点一点被掀开。   如今唐军即将入楚,吴国大军即将与唐军沙场厮杀,怎能不彻底探清这等重要秘辛?   除此之外,先前李从璟北上契丹时,卢龙军以不到两万的兵力,只用一日,便攻破了号称能抵挡十万雄兵的仪坤州防线,此事也在吴国引起巨大轰动。仪坤州的防御工事,吴国早就通过青衣衙门窥知了其面貌,如此坚不可摧的防御集群,竟然在一日内灰飞烟灭,太过匪夷所思。   即将与唐军沙场对决的吴国,必须要侦破卢龙军攻破仪坤州的秘密,否则到时候就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万千士卒性命的代价,还关系到楚地战争胜负的命脉。   无论唐军拥有怎样的利器,吴国都必须要探知清楚,而后才能做好防备,拿出应对措施,更进一步说,针对唐军的依仗,为唐军挖好陷阱。   就在吴国焦虑万分的时候,神秘的演武院军备研制处浮出水面。   这让看到曙光的吴国,如何能不激动万分?   这让身为青衣衙门司首,正好身居洛阳的林安心,如何能不情难自已?   要是能挖出唐军沙场制胜的秘密,就极有可能影响楚地战争的走向,以及日后唐、吴战争的大局,为吴国赢得无数主动权,挽回无数损失,这样的功劳,对青衣衙门这样的机构而言,诱惑太过致命。   仿照军情处模板成立的青衣衙门,初衷岂不就是刺探敌军情报,使己方将帅知己知彼,达到为战争胜利增添筹码的目的?   离开赵王府后,林安心加快脚步,走街过巷,进了一处位置谈不上隐蔽,但模样极为普通的宅院,如此位置如此宅院,在洛阳实在引不起旁人注意。   进屋后,林安心换掉身上的胡服,撤掉脸上伪装,叫来心腹,安排潜入演武院之事。   一名青衣衙门的女子统领问道:“边郎终于同意我等行动了?”   林安心站着让人帮她换上常服,淡淡道:“青衣衙门的行动,本座说了算。”   统领脸色微变,却也不敢说甚么,低头称是。   林安心在圆凳上坐下来,坐姿端庄,“不出两日,唐军就要南下,届时我等也不能留在洛阳,不趁眼下时机动手,就再也没有机会,这趟到洛阳来,也就白跑了一趟,回去后如何向徐相交代?”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眼下洛阳的精力都在抓捕贪官污吏,与准备南下战事上,哪有多余的力气来照看我等。边郎在李从荣身边,诸事多有不变,虽说徐相令本座听命于他,却也没说事事都要向他禀报——他也没这个资格。”   有人端来饭食,林安心摆摆手让放在一边,“唐军南下,边郎也脱不开身,他们这些谋士,算计的无非是权术斗争,沙场阳谋阴谋,眼下时间紧迫,他也无暇顾及我们这里。”   拿起碗筷,复又放了下来,林安心问道:“联系的那些人,这些日子可有异样?”   “并无异样。”   林安心点点头,“军情处这些日子可有异动?”   “也无异动。”   林安心这才放下心来,“尽快选好日子,这事拖不得了。只要能潜入军备研制处,窃据到我们需要的东西,花费再大的代价也值得!”   ……   秦王府。   莫离举起手中的线报,对李从璟道:“孔循启程进京了。”   “哦?”李从璟微微挑眉,接过那份情报,“这倒是出人意料,前日接到的消息,不是说洛阳某些大人物不让他进京?先前孔循也一直百般借口,拖延着不肯动身,这下如何就转性了?”   莫离打开折扇,笑道:“先前孔循不愿动身,无非是怕到洛阳后就被绑住手脚,再也脱不得身,当然,他也担心朝廷治他先前拦截刑部官员的罪。如今陛下连下三道诏令,他再不进京,可就真与朝廷撕破了脸皮,只剩下造反一条路了。藩镇与朝廷的博弈,首先要看谁的态度更加强硬,孔循前些时日不惜制造‘军卒生乱’的丑事,想要仿效当年赵在礼以‘天雄军动乱,不许其离镇’的旧事,作为借口不动身,然而陛下却丝毫不为所动,连下三道诏令,孔循见朝廷如此强硬,若是再不动身,就真要与朝廷刀兵相见了,自然只能退步。再者,眼下朝廷虽有发兵楚地之事,但朝廷仍有数万禁军,朝廷与藩镇的博弈最后还是要看实力,孔循不敢放手一搏,自然就只能乖乖启程。”   摇了摇折扇,莫离继续道:“某些人不愿孔循进京,无非是打的诸藩联合、以挟朝廷的主意,这本是朝廷找藩镇麻烦时,藩镇惯用的伎俩,庄宗之前,此计可谓屡试不爽。但如今朝廷与藩镇的力量对比已经发生改变,藩镇便是联合,就真有实力与朝廷抗衡吗?那些藩镇节使,虽说与朝廷重臣往来密切,平日里没少暗通款曲,但相互勾结的目的,不外乎是保全自身、为自身谋利,节使既然认为公然反抗朝廷会危及身家性命,又怎会一味听从朝中重臣的安排?”   李从璟点点头,“孔循虽然平日嚣张跋扈,但实际上却不是真的大勇无畏之人。其实到了他这个位置,本身也不存在所谓大勇无畏之人,面对事情的抉择与处理方式,无外乎是利益与风险的对比分析,只做最有利的选择才是他们的风格。至于嚣张跋扈也好大勇无畏也好,甚至一些所谓公正廉明、大仁大义的性子,很多时候也不过是表现出来,掩人耳目的假象罢了。孔循决定进京,无外乎是没把握能承受朝廷的雷霆之怒,陛下态度强硬,孔循自己人知自家事,他心里自然有衡量,若是汴州真与朝廷撕破脸皮,洛阳距离汴州可是不远,他的宣武军何以能抵挡得住禁军攻伐?那些所谓能跟他联合的藩镇,不过是能壮其声势罢了,一旦朝廷禁军动作迅速,那些藩镇稍微不果决一些,汴州就将万劫不复——更何况真到了大事临头的时候,平日里那些‘同心同德’的藩镇,也不一定靠得住。”   说到这里,李从璟索性放下手中文书,“孔循虽然有拦截刑部官员的旧事,但说到底双方并没有在明面上刀兵相见,拼杀出多大的血光之灾来,最后孔循也没能将刑部官员拦住,这就给他自己留了余地。在此事上,此番他进京后仍可以坚持先前‘招待’刑部官员的言论,朝廷还能真强行治他的罪不成?总而言之,孔循虽有种种不规矩的地方,但也罪不至死,他进京后若是姿态低些,哄的陛下开心,陛下再随和一些,说不定他还有平安回汴州的机会——当然,你我都知道这种场面不会出现,但再不济,他保住富贵总是有很大把握的。”   莫离摇着折扇道:“不得不说,孔循其实是聪明人。眼下朝廷强势整顿吏治,要挖出那些不利社稷的蛀虫,可谓大势所趋,他这番主动进京,若是肯坦诚自己的过失之处,再姿态恭顺些,要保住富贵真的不难。在此事上,朝廷也不想将不良官员一竿子全打死,给他们留一些退路,给一些富贵,换得整顿吏治的大局平稳,朝廷怎会不乐意?只可惜,权势总是迷惑人心,一朝体会了权势带来的好处,便不想轻易放弃,宁可输死一搏,拼的头破血流,也不想退一步去做一个富家翁。”   李从璟颔首道:“孔循进京,实际上是为藩镇节使、州县官员开了先例,也算是打开了一扇门。若是朝廷在处理孔循时表现的仁慈一些,让他得享富贵,那么那些有过失的藩镇节使、州县官员看了,只要是能认清形势,不愿造反与朝廷为敌,最终拼的你死我活的,大可效仿之,以恭顺态度和交出权力为前提,来换取自个儿身家性命和一场富贵。不得不说,陛下在处理孔循之事上,火候拿捏的恰到好处,如果说将吏治整顿之事推向地方,是将这场战争的战场推向天下,陛下收服孔循、恩德待之,令其他人有效仿的余地,便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往后那些藩镇节使、州县官员进京述职,而后‘卸甲归田’,乖乖让位于贤,得享富贵之外,还能收获一个不错的名声,也能让朝廷省下不少心力。朝廷现在最希望的,是在政局平稳之外,新政全面深化,以达到富国强兵、征服天下的目的。”   莫离笑道:“照此说来,朝廷应该增设许多有名无实的虚职,专门来安置这些人。”   李从璟眼前一亮,“此言有理,可以为之。”   莫离道:“吏治整顿以来,洛阳流的血已经不少,人头最是能警惕人心,天下那些官员,该要认得清时势才是。”   李从璟叹息一声,“但愿如此。”   ……   手中要处理的事告一段落时,李从璟和莫离来到府中散步,两人边走边聊,不时忽然看到第五姑娘坐在假山上,双手拖着腮帮望向远方,也不知是在发呆还是真在看甚么,总之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李从璟停下脚步,抬头问她:“看到甚么了?”   第五姑娘直起腰身,大气道:“看到我大唐的锦绣河山,万里如画!”   李从璟哑然失笑,招手让她下来,“林安心这些时日可还安生?”   “安生得紧,她倒是真闲得住,竟然在洛阳做起居家小娘来了!”第五姑娘唉声叹气,竟是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不用问,也知她是真的有些闲不住。   第五姑娘背着手,偏着小脑袋问李从璟:“其实我没必要陪她闲着啊,整顿吏治,探查官吏罪证,分辨良臣奸臣,抓捕贪官污吏,这些事我都很拿手,殿下你让我帮你行不行?”   李从璟揉了她小脑瓜一把,笑道:“官场事自有官场法,整顿吏治走的是官场的路子,要查贪官污吏也是让刑部、大理寺的人去查,这样才合规矩,军情处不适合搅到这里面。”   第五姑娘揪起小嘴唇,一脸不乐意。   在李从璟的设想里,他实在无意将军情处打造成最高统治者的特务机关,无论是明朝时的锦衣卫还是民国时的同名机构(特指对内部分),那都不是一个正常的国家机关,而是恐怖组织。   官场事有官场法,监察百官有御史台,办案问罪有刑部、大理寺,官制若是不完善那就去完善官制,没必要让军情处掺和进官场,锦衣卫带给官场的恐怖,不是一个良性官场该有的东西。   换言之,若说统治者的统治需要依靠特务机关、恐怖组织来维持,那只能说明国家机关、官场制度真的出大问题了。   眼下的这个军情处,就是战争情报组织,是战争服务机构,往后最多还兼职一部分国家安全部门的职责,不可能还有其它,更不可能拿来监察百官。当然,因为世道局势和李从璟个人的原因,军情处现在并不纯粹,但日后必定要向那个方向去改进,只有这样,它才有始终存在的意义。   莫离忽然道:“自打边镐见了军备研制处,林安心到了洛阳,青衣衙门虽然颇有动作,但实际上举动有限,这很不像青衣衙门一惯的风格。如今王师即将南下,边镐也要随军而行,作为和军情处相似的机构,青衣衙门有无可能在这时候有所动作?”   李从璟点头道:“有可能。”   第五姑娘则是一脸委屈,“关键在于,这帮人并无丝毫动作啊!”   三人行到湖边,进了小亭,李从璟双手撑在木栏上远望,“自打边镐见了军备研制处,莫哥儿南归以来,军情处虽与青衣衙门有过摩擦,但动静其实都不大。莫哥儿没有主动出招好理解,但是边镐为何迟迟没有大举动,林安心为何能沉得住气?”   第五姑娘歪着脑袋问:“莫哥儿没有主动出招,为何好理解?”   李从璟笑道:“那是我嘱咐的。”   第五姑娘一脸你白痴的表情,“我就是奇怪你为何要这样嘱咐他。”   李从璟道:“莫哥儿南归,本就是做做样子。换言之,我在得知边镐见了军备研制处后,就应该谨慎的派莫哥儿南归。”   第五姑娘扰扰头发,“听不懂。”   这下换李从璟一脸你白痴的表情。   第五姑娘见状顿时抓狂的手舞足蹈,很想化身成猫儿,上来挠李从璟一个大花脸。   李从璟哈哈笑了两声,不再逗她,转而认真道:“盯紧一些林安心,如果她有甚么举动,我们要提前掌握消息。”   第五姑娘点点头,三人正打算离开小亭,桃夭夭就从假山后面绕出来,顶着一头被风吹乱的长发,声音一如既往的古波不惊,“监视林安心的人手,失踪了。”   李从璟与莫离对望一眼,同时意识到了甚么。   “军备研制处!” 第748章 赵王领军向楚地,秦王洛阳理大局(四)   林安心并不喜好朝堂纷争,那些算计人心的阴谋算计,在她看来都太阴暗了些,也太无聊且没甚么必要,完全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闲得慌。要让她来论述,她会说官吏各安本位、各尽其职就很好,这样大家都有事做,把自家事做好,该得赏的得赏,该受罚的受罚,岂不天下太平?   算计人心大可不必,但是算计对手就很不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最是人生快意事。林安心想着,做好实事,立下实功,真刀真枪论英雄,比甚么都来得强。所以她最是瞧不上边镐,无论对方被金陵士林如何吹捧,被徐知诰如何另眼高看,她都没有半分好脸色。   骗取李从荣的信任,而后再利用他,临了还得给他一刀,很有意思吗?真要有本事,就在战场上把对方拉下马,那才是大丈夫本色。   林安心现在就在做她认为的大丈夫该做的事,手持利刃,深入敌境,此身所至之处,便是战场所在。   深夜,演武院墙外的阴影里,林安心手里提着一个不小的酒坛,仰脖给自己灌了一大口,烈酒洒落胸前,使得彼处的风景更是动人。抹了嘴巴一手,林安心将酒坛抛在身后,一挥手,“动身!”   林安心正迈出一步,就被身后的统领一把抓住,在她好奇而不解的看向对方时,那位唤作林青的统领道:“司首三思,敌境凶险,稍有不慎,即会万劫不复,司首还是坐镇后方,主持大局得好!”   林安心大怒,一把甩开手,“休得废话连篇!论智谋眼色,你等何人能及本座?论骁勇善战,你等何人能及本座?演武院步步凶险,而我等只有一次机会,事关重大,若是办砸就再无余地,本座岂能不亲自前往!”   林青还欲再言,林安心不耐道:“休得婆婆妈妈如闺中小娘,全无大丈夫气概,走!”   林青欲哭无泪,心道我本就不是大丈夫。   对于身手非凡又有工具的林安心等人来说,要翻墙摸进演武院并不难,毕竟演武院地方大,不可能每隔三两步就布置一个岗哨,也没那个必要。   摸进演武院后要靠近军备研制处也不难,只要选对位置,缩短翻墙后接近军备研制处的距离,再合理规划路线,借助演武院里随处可见的林木花草做掩护就行,作为时常有惊雷落地的地方,军备研制处的位置本身就较为偏僻,而为免演武院学生无事在远近各处围观,军备研制处外也并未一毛不拔之地。   难的是,怎样进入地方不大,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军备研制处大院。   要说一个地方守备最薄弱,且又相对比较隐蔽的地方,绝对要非茅厕莫属。   茅厕怎么都不能建在空地中间,要不然仅是臭气就要熏哭无数人,茅厕里的东西还要方便排出去,得依墙而建,如果不考虑将东西尽快排出去,茅厕就要建造得足够大,保证容量足够用,以使某种生物消耗某种东西,或者促使那种东西挥发的速度,要大于那东西每日的增加速度……总之,这时代的茅厕与后世城市里的茅厕,是两个不同的存在。   至于这时代城里的人如何上茅厕,其实大伙儿家里都有马桶,还有一种工人,叫做挑粪郎亦或运粪郎……闲话休叙,这不是重点。   为了减小目标,林安心只带了两个人靠近军备研制处的院墙,其他人都在各处接应。待得按照精心策划的路线,好不容易到了院墙外,林安心脸上的五官已经挤在一起,即便是捂着鼻子,她也禁不住偶尔干呕两声。   跟在林安心后面的林青,望着平素对干净有很大要求的林安心,多次欲言又止。   为了不被院墙里角楼上的甲士瞧见,三人不得不背靠那一方院墙蹲下身来,林安心捂着鼻子,没来由想起当年江陵一役,在她到江陵之前,曾因行动失利,被军情处追杀了一路,某次就是躲在粪坑里才逃过一劫,脑海里浮现起当日的画面,这让林安心禁不住大呕了一阵。   “林司首……”林青很担心这位青衣衙门司首的身子。   林安心摆摆手示意无妨,压低声音问:“看看时辰,到了约定的时候没有?”   林青一脸担忧,“周全起见,我等早到了两刻。”   林安心:“……”   明月从云层里偶尔抬头,今夜云层颇多,月光不显,正当得月黑风高几个字。在抬着头的林安心,数着明月十二次从云层里抬头后,身旁传来林青振奋的声音:“时辰到了!”   林安心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每回张口,她都感觉有甚么东西跑进了嘴里。   又等了许久,在林安心数着明月第十九次从云层里抬头后,身后的院墙终于被敲响。听到那个声音,林安心大大松了口气,但大松气之后必有大吸气,那好大一股气味又冲进鼻子一路冲进肺里,她差些被自己折腾的背过气去。   在确认声响无误后,三人站起身,林青在墙前俯下身,林安心后退数步,而后踩在林青背后一跃而起,爬上了院墙,她并没有立即下去,而是伸出了自己的修长美腿,让林青等人拽着上来。   须臾,三人落在茅厕外,整个过程极为迅速,不过两三个呼吸的时间,而后她们在一名伙夫的招呼下,迅速躲进了茅厕里。   进茅厕的时候,林安心谨慎的向不远处的角楼望了一眼,就见彼处正有一名伙夫,在跟楼上的甲士说着甚么,正好吸引了甲士的注意力,林安心暗自点头,不知不觉间已是置身茅厕深处。   当她看到茅厕里的一片狼藉,与随处可见到让人几乎无从下脚的某种小生物后,面色唰的一下惨白,脚下一滑差些摔倒在“积水”里。   茅厕也是分坑的,惊魂甫定的林安心,用生平再也不可能达到的速度,屏住呼吸穿上了那名伙夫递来的衣裳——至于长发倒是事先就处理好了。   而后,留下一个一脸骇然的青衣衙门锐士,林安心带着林青,跟着伙夫去了伙房。路上遇到了两拨巡逻甲士,灯火暗淡,三名夜里结伴上茅厕的伙夫,并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   伙房里还有两个人。   “夜里需要的饭食并不多,只有一些精气神充足的先生,才会熬夜钻研他们那些东西——也有些先生是白日睡觉夜里做事的。”那名被买通亦或是被要挟的伙夫对林安心解释,两名伙夫一个迎了过来,另一个睡着了——迎过来的伙夫自然是林安心的“自己人”,睡着的则不是,至于他是吃了甚么睡着的,则不重要,反正一定会睡到天明以后是肯定的。   摆脱了茅厕的梦魇,林安心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天气炎热,她早出了一身汉,伙夫的衣裳虽然宽松,她的胸部事先也给“处理”过,此时还是露出了端倪。   那名去角楼上吸引甲士注意力的伙夫不久也回来了,林安心着实有些脱力,她寻了半天终于寻到一条稍微干净些的板凳坐下,对局促站在身前的三名伙夫道:“你等犯不着紧张,明日本座就会安排你们出城,然后离开洛阳去金陵,跟你们的家人团聚,彼处诸事都已安排妥当,金山银山足够你们一生享用不尽。”   说完这话,三名伙夫的脸色好看了些,林安心便问道:“何时送饭?”   当先那名伙夫道:“一般是子时后,眼下时间也差不多了。”看了虽然衣着“朴素”但浑身上下仍旧无一处不风情万种、惹人遐思的林安心一眼,呼吸略显急促继续道:“这里面也是分院落的,不是每个院落夜里都有人,今夜惊雷院与重器院都有先生,其它院落则没有,若是林司首要去其它院落,恐怕不好进。”   林安心摆摆手,“就先进惊雷院与重器院,其它院落届时再看情况。”   伙夫点点头,“此时先生们不多,也不难对付,院子外的护卫倒是个麻烦,不过军备研制处的防备,对外不对内,只要进了院落,就不用担心有太多意外,但如果进去的太久,还是会引起护卫怀疑,而一旦巡逻队发现护卫不在,定会进来查看。”   几乎每个地方的防备都是对外不对内,林安心擦了擦脸上汗水,“不用理会护卫,进去后趁其不备,直接放倒那些先生——留一个两个略加逼问也可,惊雷到底是何物?我等的目标主要还是文书、图样,有多少拿多少,拿了就走,就装在食盒中带出来,食盒里装不了的,贴身放在衣物里。”   听完林安心最后一句话,伙夫不由得朝林安心胸前看了一眼,也不知是想到了甚么,顿时脸色微红,呼吸更见紊乱。   这些神色自然逃不过林安心的眼睛,不过她就似没看见一般,“时候差不多就动身,巡逻甲士多久经过一批?”   “一刻就有一批经过那些院子,布置在远近各处的甲士,只要听到声响,须臾就能赶过来。”伙夫说完这话就出门去了,过了片刻后转回来,“刚过了一批甲士,我等立即动身,赶到惊雷院要半刻时间。若是院外值岗的两名护卫发现了你等是生面孔,少不得要动手,届时就看林司首的手段了,一定不能有丝毫动静。半刻的光阴,也够我俩换上护卫衣袍,暂时冒充,但不确定能冒充多久……”   林安心指了指几个大的食盒,“就照此行事,临上阵了,不必迟疑,更不必胆怯,诸位不妨多想一些自己的家人,或许会有好处。”   说罢,林安心与林青跟在两名伙夫后面,提着食盒往惊雷院行去。 第749章 赵王领军向楚地,秦王洛阳理大局(五)   已经睡下的边镐被侍婢叫醒,在堂中候着的心腹带来一个让他震惊,或者说恼怒的消息:林安心带人去了演武院。   “原本只知林司首性子执拗,却不曾想会有如此孟浪之举。”心腹低声抱怨,看起来很是气愤,“未经先生允许,便擅自行动,又是在如此关键的时候,万一出了甚么差池,先生的谋划就要付之东流。”   边镐在堂中坐下来,一名侍婢打开窗户,一名侍婢屈膝跪坐在他身旁,拿一把蒲扇为他扇风驱蚊,“军备研制处防备严密,等闲人等断然无法进入,即便是侥幸进去了,也是寸步难行,就更不必说一次行动,就能窃取我等需要的东西。行动的危险性与能有收获的可能性,太不对等。而一旦行动不当打草惊蛇,引得军备研制处加强防备,再要有进入的机会,就更加难如登天。”   心腹躬身道:“所以先生才将军备研制处之事告知徐相,徐相又费尽心思,在李唐境内找到、收买了几位匠作大家,让他们去投奔演武院?”   边镐道:“只有军备研制处内部的人,才能知晓军备研制处内部的事。成了内部人员,就能没有危险、不受瞩目去尽情搜集我等需要的东西。所以让那几个匠作大家进入军备研制处,是最恰当的法子。演武院每岁都要召集许多能工巧匠与各种各样的有才之士,我等安排眼线进去,只要布置妥当,就不会被察觉。”   “唯一的弊端在于,这样做的过程要的久些。那些匠作大家虽都有些名气,但真要接触到军备研制处的关键机密,必要经过层层筛选与长久审查,非一时之功。但只要成功了,军备研制处也就完全暴露在我等眼皮子底下,与自家后院无异。”   心腹愤然道:“先生这番谋划,不动一草一木,不费一兵一卒,不着痕迹不动风声,而能决胜于千里之外,本是少有的奇谋,相比林司首擅闯演武院,仅凭几名内应就蛮横行事,境界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林司首此番若是得手倒也罢了,若是失手,不仅她要自取灭亡,那几位匠作大家也得暂时蛰伏。如此一来,唐军速定两川、大破仪坤州的秘密,我等不知何日才能知晓,来日战场上两军遭遇的时候,我大吴军队又会遭受多大的损失?”   边镐摇摇头,“先前莫离南归,我本有意与他周旋一二,毕竟我发现了军备研制处却不有所行动,怎么都说不过去,这才有林司首先前与军情处的一些交手。但后来形势变化,我不得不让林司首暂且隐蔽。相比之我潜伏在李从荣身边的大局,对军备研制处那几位匠作大家的掩护,自然分量轻些。然而世事总是出人意料,谁也没曾料想,李唐会在这时让李从荣领兵入楚……这就引得林司首贸然行动。”   他叹息道:“早该料到林司首会有如此动作的,怪我没能及早对她多加劝诫。”   心腹道:“林司首明知先生有这些布置,今夜为何还要行动?”   边镐道:“方才已是说了,大战在即,而那些匠作大家现今还没能接触到军备研制处的关键之处,林司首急于立功,自然要在我等离开之前冒险一搏。”   心腹道:“怕不是立功心切,而是不忿于西川失利,在使性子与军情处斗气吧?”   “休得胡言!”边镐厉斥道,他站起身,“不过林司首今夜举动,倒是为我之前对那几位匠作大家的掩护行动,做了一个收尾。至少在莫离看来,我对军备研制处的打探,算得上是有始有终了,也免得他怀疑别处。”   “那林司首的安危?”心腹问。   边镐来到窗前,看向窗外时隐时现的明月,“各安天命吧。”   苦涩一笑,他继续道:“若是林司首就此遭遇不测,那也是命中注定,我等别无他法。她虽颇有才能,性子却是太过执拗,自己认定的事情便一定要做,不会听取旁人的意见与劝阻。在她眼中,只有她自个儿的经历是经历,她的见识与思想也只能局限于自身经历,以己度人以己度万物,她尊重的只有她自己。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道理,世事复杂不可一概而论的道理,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道理,她是不会懂的……”   哂笑一声,边镐道:“很多时候,女子总是容易偏狭,越有‘成就’的女子越是如此。”   ……   林安心、林青跟着两名伙夫,一路小心翼翼来到惊雷院外,前者偷偷观察过军备研制处的防备情况,高耸的角楼、辐射各处的岗哨、巡逻的甲士,以及猎狗,编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一旦入侵者露出马脚,就断无逃脱的可能。   两名伙夫与院外当值的两名护卫打过招呼,就停下来由对方检查食盒,林安心与林青低着头举止谨慎,饶是如此,一名护卫的目光还是扫过了她俩的脸庞,然后道:“这两人好生面生……”   护卫的话还没说完,就再也说不下去,因为林安心与林青的手刀已经斩在他们的咽喉处,然后借着两名伙夫的掩护,将两人拖进了院门。   两名伙夫手忙脚乱的换上护卫衣袍,“林司首动作快些!”   林安心与林青没有迟疑,疾步穿过院子,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大堂。   大堂中略显紊乱,到处都是宣纸,摆满了两人不认识的器物,数名先生、学徒帮手正在各自做着自己的事,见到她俩进来,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当然也不乏见到饭食被送来,兴高采烈围过来的。   林安心与林青对视一眼,摆开食盒,在先生们围过来的时候,骤然发难,这些文弱先生自然不是她们的对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悉数打晕在地,而后两人分别扑向未过来的两名先生。   为免血腥味引来甲士与猎狗,林安心与林青并未下杀手,只求迅速放翻面前的人,也亏的是她俩身手非凡,发难令人猝不及防,这才没有给四五个先生、学徒帮手们反应的机会。   饶是如此,在林安心扑向一名惊叫一声跑出两步的先生,并将对方打晕之后,她还是看到了对方的手距离一根柱子旁的细绳不过几尺距离,而那个细绳连接到屋外,挂着几个铜铃。   林青面前的先生被林青一刀放在脖子上,惊吓的说不出话来,时间紧迫,林安心无意耽搁,蹲下身来低声喝问:“你们到底在制造甚么物什?所谓惊雷,到底是何物,有何功用?”   那名胡子拉碴的老工匠眼珠子转了转,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林安心微微蹙眉,拨开林青的短刃,没了刀刃逼喉,那名工匠立即大喘一口气。   “快说!否则你性命难保!”   靠着桌凳的老工匠看了倒了一地的同僚一眼,又看了凶神恶煞的林安心一眼,张开嘴,声音洪亮,大喊:“来人……”   “老贼!”林安心心头一跳,连忙一记手刀打晕老工匠。   “怎么办?”林青问。   林安心站起身,环顾堂中一圈,“书册,文书,宣纸,能拿就拿,手脚麻利点!”   两人遂在堂中洗劫一番,奈何书册太多,食盒不大能装得了,两人又没时间细细分辨,只能将书册往怀里揣,林青身材纤细倒还好些,不过略显丰满,有伙夫的宽大衣袍,看着走样不太明显,林安心就比较麻烦,最后腹前凸出一个大肚腩,成了一个大胖子。   出门汇合了两名伙夫,四人疾步回伙房,重器院是没法去了,不仅如此,因为惊雷院护卫被放倒的缘故,怕是不久就要露馅,林安心与林青得赶紧带东西离开。   那三名伙夫,自然也得一同走,留下来马上就会被查到。   五名“伙夫”没有一同去茅厕,而是选择分三批走。林安心与林青是中间一批,她俩身材臃肿,走路的姿势颇有些怪异,不过这倒也无妨,进了茅厕就会把书册拿出来,装进麻袋里,然后带出院墙去,毕竟这副模样也不好翻墙。   被林安心留在茅厕里接应的青衣衙门女锐士,早已经面无血色。   茅厕的气味依旧难闻,林安心甚至踩死了好几只小生物,若隐若现的吧唧声,差些让她吐出来。在逼仄空间里拿出书册装进袋子,而后又捏着鼻子等了好半天,因为要等伙夫确定左右茅坑里没人后才能离开,林安心只能蹲着。几只小生物在她脚前蠕动不停,看样子要顺着鞋子爬上来,一时间林安心处理它们也不是,不处理也不是,脸色白如骷髅。   好歹确定了周围安全,林安心出茅厕的时候差些没站稳,抱着豁出去的心态,林安心踩着林青的背,跃上院墙。   只要出了这个院墙,基本就大功告成,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   然而攀上院墙的一刹那,林安心全身僵硬,愣在那里。   后面的林青不知情况,抓着她的长腿也跟上来,然后和林安心一起愣在院墙上。   院外,青衣、甲士林立,早已将军备研制处包围起来。   火把下,站着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红裳小娘,她拿手在鼻前扇了扇,一脸嫌弃道:“不得不说,林司首真的很会选位置,如此喜好堪称独特。”   她看向骑在院墙上木头人一般的林安心,“欢迎来到洛阳演武院。”   林安心一把抽出短刃,就要咬牙冲下,她在远近各处、撤退路线上都布置有接应人手,未必不能冲出去。   然后她看到第五姑娘抬起手臂对着她,红裳下的手弩泛着寒光,对方露出两个小酒窝,“全军出击!”   火箭升空,标明位置,院内院外的青衣、甲士,如潮涌来。   林安心尖叫了一声,持刀跃下院墙,冲向面前的青衣、甲士。 第750章 赵王领军向楚地,秦王洛阳理大局(六)   林安心被第五姑娘带到秦王府的时候,已经是翌日巳时,彼时李从璟正在府中教导李政习武,秦王妃任婉如笑意盈盈坐在一旁,饶有兴致的观看李从璟纠正李政的动作。   见第五姑娘过来,李从璟就让孟松柏接着教导,他自己离开院子,随第五姑娘去了暂时关押林安心的地方。   林安心躺在榻上,旁边有人在伺候,看样子伤势颇重。李从璟凑过去看了两眼,却发现林安心正咬牙切齿的望过来,一见是他来了,对方立即就从榻上一跃而起,挥手一拳就往李从璟脸上招呼。   李从璟虽说没有刻意防备,但面对青衣衙门的司首,多少还是会有些警惕心,当下负手错步而退,轻轻松松避过林安心的发难。但就在他有下一个动作之前,林安心忽的闷哼一声,就朝地上跌去。   这下李从璟看得分明,林安心两条修长的腿上缠了几道白布条,已叫血给浸透了小半,最上面的一条在大腿上,快到腿根了,因为刚包扎伤口的关系,那条腿上的裤筒给剪掉,这下露出白花花的大腿肉,很是惹眼。   不仅腿上如此,上身也差不到哪里去,全身就剩下一个红肚兜,胸前的双峰更显壮观。腰间雪白一片,细若柳絮般不堪一握,手臂上也绑着布条,妆扮虽然有些惨,却也不失其美。   林安心蹲在地上,双目仇视的盯着李从璟,那眼神里的意味就差把李从璟挫骨扬灰。眼下一时怒火攻心失了手,全身走光不少,又颇见羞愤,她咬了红唇又咬牙,恶狠狠道:“李从璟,有本事你就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我也敬你是条汉子!”   李从璟示意伺候林安心的侍女将榻上薄纱给她披上,又看了林安心一眼,最终甚么都没说,抬脚走了出去。倒是第五姑娘好生打量了几眼林安心全身上下的风景,好似兴趣浓厚,临走时还不忘嘿嘿一笑。   来到外间,李从璟问第五姑娘:“你把她带回来,打算如何审问?”   第五姑娘玩弄着辫子道:“殿下想怎么审问都行。反正到了这她也别想跑,这可是青衣衙门的司首,肚子里装着吴国的老底呢,先前一直没能抓住,这回好不容易她自个儿走了一步昏棋让我们逮到,当然是能逼问出多少东西就逼问出多少了。”   李从璟道:“你看她这副模样,像是会配合审问的样子?”   第五姑娘一把甩开自己的小辫子,惊讶道:“难道殿下没辙?现在她为鱼肉,殿下为刀俎,大可任意宰割呢。”   李从璟乜斜第五姑娘一眼,摆摆手自顾自走了,“你带回来的,你自己审。”   望着李从璟远去的背影,第五姑娘嘻嘻笑了两声,转身跑回林安心房里。   在内事堂,李从璟见到了莫离,后者正对着眼前棋盘上的残局出神,李从璟在他面前坐下来,看了棋局一眼,问莫离:“军备研制处,还能藏多久?”   莫离手捏棋子迟迟不肯落下,盯着棋盘道:“军备研制处并无特异之处,其本身也不过是对作院某些部分的改良,充其量不过是召集的工匠多些,殿下重视一些罢了,天下诸侯,哪一个没有类似的机构?所以军备研制处,原本就不需要藏。”   李从璟拿起一枚棋子,往棋盘上胡乱一放,他对棋道浸淫不深,没甚么造诣,这一下顿时坏了棋局,莫离连忙将那颗棋子拿起来,丢进棋盒里。   李从璟讪讪收手,笑道:“所以要藏的,只是军备研制处的成果,就目下而言,是冷锻甲与炸药——还有那些改良过的弩具。”   莫离放下棋子,不去思考棋局了,“冷锻甲也好,炸药也罢,这物什既然出现了,就瞒不住,早晚要给世人知晓,那些弩具就更不必说。持久的战争必然会带来军备的改进,这本就是雷打不动的道理。”   李从璟摇摇头,拿起小案旁的蒲扇给自己扇风,“至少眼下这场战争结束前,不能让他们被‘公之于众’。”   莫离打开自家折扇摇动起来,“这有何难?”   李从璟看着莫离,“莫哥儿莫非已经算到了甚么?”   莫离笑容淡然,还有些自鸣得意,“昨夜虽然抓住了林安心,军备研制处的紧要文书都没有被泄露出去,但林安心被抓捕的有些太容易了,容易到很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对方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主动牺牲青衣衙门的司首?这样的怀疑可不容易,怕是就你一个人有。”李从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虽然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还是顺着莫离的话想了想,“若果真如此,那会是何种情况?”   莫离忽然眼前一亮,捡起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笑容更显得意,“当然是为了掩护其它棋子!”   李从璟心头一动,颔首道:“有理。”   他又道:“既然如此,此事就交给莫哥儿了。”   莫离的笑容透着丝丝凉风,“殿下放心便是。”   李从璟站起身,临走时看了那棋盘一眼,纷纷落落的棋子让他想到一个词:弃子。   春生秋杀,照理说寒冬酷暑,最是不适合行征伐之事,但大争之世,战争形势总是迫人,很多时候出兵征战并不需要墨守陈规。   这一日,赵王李从荣就要率领三万禁军,离开洛阳,正式开赴楚地。   朝廷自然免不得大举声势,祭祀出征的仪式颇为浩大,当然礼仪也很繁琐。另外不得不说的是,围观的百姓出奇的多——自李嗣源即位以来,王师出征没有不胜的,且都胜得干净利落,于是军威大显国威大振,百姓们的自尊心自信心随之大涨,自然也都仰首挺胸做人。   再加之朝廷行新政多年,百业有俱兴之兆,百姓从中得利,民心归顺自然在情理之中,又加之眼下朝廷整顿洛阳吏治已久,接二连三的贪官污吏落马,更是让百名们拍手称快,街头巷尾充满对朝廷的盛赞,百姓们对当朝的期许与拥护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所以此番朝廷大造声势南征,百姓们自然要来捧场。   闲话不叙。   李嗣源带着几位皇子公主,并及王公大臣,为李从荣送行。   李嗣源满面红光,这位即位之处面临一个烂摊子,连上元节的大宴都办不风光的帝王,短短几年便经历了脱贫致富的过程,如今摇身一变成为坐拥万里锦绣河山的中兴之主,自然容光焕发得很。   李嗣源对李从荣道:“往年出征,皆由你兄长领军,平两川定契丹,无不凯旋。我李氏一门,人才济济,军国大事也不能全压在你兄长一人身上,你这回南征,定要尽心竭力、戒骄戒躁,杨我大唐国威。也好让世人知晓,我李氏一门,个个都是当世英才!”   李从荣鲜衣亮甲,恭敬道:“儿定不敢辱没父亲厚望!”   李嗣源点点头,很是满意,而后让李从璟上前来,与李从荣话别。   该说的昨日宫廷军议都已说过,李从璟也不赘言,“得胜归来之时,为兄必出迎三十里!”   “有兄长这话,我当时时惕厉自身,不敢有半分懈怠。”李从荣拱手道。   其他人又上前来话别半晌,倒是李从厚板着一张脸,老大不乐意,并未跟李从荣单独说什么话,其间他不是没看到李从荣的目光看过来,但他装作没看见。   大军远行。   众人相望。   身旁无人的时候,李嗣源叹道:“希望这回他能挑得起这个担子。”   李从璟在他身旁道:“二弟担得起。”   李嗣源看了李从璟一眼。   父子俩神色肃穆。   远行的队伍中,边镐回头望了洛阳城一眼。   这里,他来了半载,今日离去,他日再来时,也不知会不会物是人非。但这半年里,他自忖因为他的到来,这座雄伟洛阳城的面貌,的确改变了一些。   很快,边镐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   他走了,但有的人却要永远留在这里。   她一个人,困居一座城。   她一个人,独对一个国。   边镐呢喃道:“但愿你受的苦不会太多,能早日得到解脱。”   ……   还是那座大宅院。   潞王李从珂、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康义诚、尚书左丞相刘谋俱都在座。屋里的人很少,显得很是冷清,许多原本在座的人,都已经不会再来坐下。这些人不仅包括宣徽使王纪实、邢国公朱守殷,还有许多其他官员。   那些官员,原本不是同样贪赃枉法,便是依附在座五位大人物的。   而现在,那些官员只剩下两名。   贪赃枉法严重的,再也没有机会来,过错不大、只是依附他们这些大人物的,不愿意再来。   屋中笼罩的不再是一片愁云,因为这屋子本身就像是一座黑暗深渊。   沉默持续了许久,连刘谋都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所有人都沉着脸一言不发,那副凄然忧愁的模样,更胜如丧考妣。这样的气氛很是折磨人,任谁在这里待上哪怕一个呼吸的时间,都会感到格外不适,会生出逃离的想法。   终于,李从珂站起了起来,他神色略显轻松的看了康义诚与刘谋一眼,“今日孤王之所以来,无外乎是不想‘不辞而别’,我等既然曾有同谋之义,总该有始有终才是。今日孤王来了,便是要告诉诸位,往后,孤王不会再来了。”   说罢,李从珂大步离去,脚步竟然颇有些庆幸的意味。   “潞王殿下……”刘谋上身直起,想要拦下李从珂,最终还是无奈作罢,低着头唉声叹气。   康义诚面如青山,冷冷道:“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见着好处则蜂拥而至,眼看形势不对就作鸟兽散,实在让人不耻!”   刘谋默然良久,仰头长叹道:“利来则聚,利尽则散,本就是实言。”他扶着小案颤颤巍巍站起身,双目无神,“也罢,形势如此,人能奈何?某这一把老骨头,也该去求求陛下,让某告老还乡了。”   说罢,步履蹒跚走出屋子,背影枯槁。   不久,那两名官员也告辞离去。   屋中就剩下康义诚一人,倍显凄凉。   如一条被人遗弃的野狗。 第751章 赵王领军向楚地,秦王洛阳理大局(七)   康义诚不曾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番模样。   朝廷整顿吏治,在孙芳传案时就已露出端倪,一王二相三司的大架势,自然不会是只针对区区几名官员。   但康义诚并未没有谋划过对策。洛阳的吏治情况如何,康义诚心里有底,要说十恶不赦之辈,很少,但贪赃枉法的,很多,够整顿标准的,也有十之二三,这是一个堪称恐怖的比例,就更不必说依附在他们这些跋扈大员身旁的其他官员,这股力量已经足以将洛阳闹翻天。   然而人性总是有软弱的一部分,在一王二相三司来势汹汹之初,官员们只顾着战战兢兢,没能及时做出反抗,好生折损了一些大员,比如说户部尚书张春来、刑部侍郎孙兴等人。   而后,康义诚在和李从珂、刘谋、王纪实、朱守殷等人座谈后,敲定了联手向皇帝施压、并且对三司查案阴奉阳违的调子。在那之后的一段时日里,姑且不说请求皇帝暂停整顿吏治、缩小查案规模的折子,便是进宫面见皇帝,当面痛陈利害,要皇帝以大局为重的官员,每日里都络绎不绝。还有许多官员,为表达对查办贪腐大兴牢狱这等不仁之政的抵触,甚至告病离岗,在家里呆着不出来。   王公贵族、朝堂大臣,连日向皇帝进言,请求皇帝行仁政,不要行苛政。倚老卖老,引经据典以历朝兴亡历史为依据,苦头婆心向皇帝晓以大义的官员,更是不在少数。   那段时日,是洛阳官场最为混乱的时候,群臣义愤,无心公务,朝廷机器的运转几近停滞。   正是在这种大环境下,孔循才敢在汴州堂而皇之去拦截刑部官员,敢拿定主意要对太原犯人做手脚。   汴州境内那场大雨中的拦截与反拦截,正是洛阳官场新旧两股势力斗争的延伸,在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是关乎胜负的重要较量。   洛阳官员在彼此间当然不可能刀兵相见,捉对厮杀,这种事只能延伸到地方,在地方体现出来,权力斗争的血腥之处,当然也会体现的更加淋漓尽致。无论如何,洛阳代表帝国脸面,表明的和谐大局自然要勉力维持。   但就是在这种时候,面对混乱不堪的官场,皇帝陛下从无半分让步,一王二相三司也不曾有过半分妥协,每日里该办案的办案,该拿人的拿人,手脚动作更是一日比一日迅速。监牢里的官员,一复一日多,而且刑部与大理寺的刑讯手段,像是比之前好了不止一个等级,刑讯时往往能不见血就让官员乖乖招供。   双方斗争最惨烈的时候,一位户部官员在大理寺去捉拿他时,竟然事先躲到一间屋子里,也不知他心理到底作何念想,最后竟然拿腰带上了吊,并且写下血书,痛斥奸佞当道,为祸朝纲,残害忠良。   这名官员死的那一日,宫里的灯火一夜通明。   群臣聚集在宫殿外,跪倒一大片,至夜不退,呼吁皇帝废苛政、行仁政,停止所谓吏治整顿。   他们跪了一夜,竟然无人散去,其意态坚决的程度,简直跟沙场搏命的将士殊无二致。   翌日天明后,秦王带甲士围了这批官员,冷冰冰说了一番话:“颠倒黑白到了如此无耻的地步,是国家不幸。国家不幸,孤难辞其咎。十数年来,孤纵横沙场,起于血泊之中,生于尸海之内,凭的就是你强我更强的气势。今日你我就来分一分强弱,谁能将孤摁倒在地上,孤任由你等处置!”   而后,身着王袍的秦王,只身大步走向那批官员,亲自动手,将一个又一个官员提起来,一个接一个扔出宫门。   有敢反抗的,秦王从不讲理,一拳放倒,拖出宫门。   众官员于是无不大骇。   遂争相奔出。   自那日起,秦王调集甲士,日夜宿卫宫城。   后有一日,皇帝驾临宫门,在城楼前扶栏远望,而后对宿卫宫城的甲士道:“朕起于草莽,曾与贩夫走卒为伍,民间疾苦不敢说尽知,却也晓得一二。若帝国行新政、洛阳整顿吏治,果真是残害百姓、为祸苍生之举,朕命该不得人心,便是位居深宫,有万千甲士护卫,也必重蹈庄宗覆辙;倘若朕即位以来,所行种种政策,有利于我大唐将士,有利于我大唐百姓,有利于我大唐江山,朕之宫廷,何必要甲士步步宿卫?”   言罢,皇帝遂下令,撤去增调甲士,恢复寻常宫禁。   随后又下令,大开宫门,并传令曰:吏治整顿一日不停止,宫门一日不闭,但凡有意欲入宫者,文谏也好武谏也罢,朕恭候之!   大唐皇帝的宫城,自那日起,前门大开。   却无一人擅闯宫城。   此事传遍洛阳,有坊间效仿之,夜不闭户。   民无一家失窃。   连往日屡有活动的盗贼,也绝了踪迹。   民风因之大化!   在不良官员日夜苦思如何抱团保全自身,使用各种手段与朝廷为难时,那些为官清廉,忠心拥护朝廷的官员,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了该有的气概。   他们日日坚守本位,即便是到了休沐之期,亦在官署坐镇,面对那些对政事敷衍对待、虚以委蛇的同僚,他们愤然起身,指鼻唾骂。这些帝国良臣,白日勤于政事恪尽本职,夜里则拟写奏章为国事出谋划策,更为吏治整顿之事据理力争,以表拥护之心。   在洛阳官场,一时间再度兴起一句话,那是良臣与奸佞对骂时,经常挂在嘴边的:“耻与贼相识,不与寇同生!”   ——这句两川之役时,王师将士用无数鲜血向两川乱军表达出来的话,如今再度在朝堂上现身,成为良臣们激励自身,并且与奸佞对阵的有利武器。   在吏治整顿进入中期以后,也是新旧两股势力争斗最白热化的时候,皇帝的御案上,每日都会摆起高高两摞册子,一摞指责吏治整顿,一摞拥护吏治整顿。   这两摞册子,随着时间推移,高低之别渐有变化。   后者的高度日复一日高于前者。   册子前处理政事的皇帝,眉头也日渐一日舒展。   许多依附奸佞的朝臣,渐渐脱离原本阵营,那些处在中间地带的官员,逐日加入到拥护朝廷大策的立场上来。   回忆到这里,康义诚的眉头紧紧皱起,心头如同火烧。   在察觉到局势不利的时候,他们并非没有采取相应措施。   在汴州拦截刑部官员与太原罪官的行动失败后,康义诚和很多官员一样,都敏锐意识到,随着他们在这件事上输给一王二相三司,他们的整体气势也都落入下风——说到底,那是新旧势力实力的碰撞。   但让康义诚等人欣喜的是,赵王在彼时出现在了汴州,表明了他的态度。   接连受挫、形势不利的官员们,无不意识到仅靠他们自身的抱团,已经很难再压倒一王二相三司,于是纷纷投向赵王,希望借助赵王与秦王之争,以赵王为首,再次组织起反攻反扑之势,甚至在赵王需要他们交上投名状的时候,大多数人也没甚么迟疑。   不仅洛阳如此,诸道藩镇州县也是如此。   然而好景只是昙花一现,赵王虽然在朝堂上掀起了一阵风,但这阵风很快就过去,旧势力许多时日不曾有所动作,就是把希望寄托在赵王身上,谁曾想赵王突然间就领兵出征。   旧势力浪费了时间与精力不说,连最后最该爆发潜力反扑的时机,也错过了。   赵王离开洛阳后,大理寺、刑部拿人的速度,比先前更快更猛,而且查出的罪证一个比一个准,让旧势力根本反应不及,还没有甚么举动就被陆续投入大狱。   等所有人都意识到极度危险的信号时,身边已经没多少人。   就如现在的康义诚,只身坐在屋中。   屋外阳光刺眼,康义诚心头怒火正炽,他忽的一巴掌拍碎小案,站起身来,面色狰狞道:“等你援楚归来,某等可还有骨头剩下?跟秦王一比,你就是个废物!”   他大步出门。   屋中顿时空无一人。   ……   崇文殿。   一阵爽朗笑声绕梁不绝。   除了李嗣源、李从璟,安重诲、任圜、冯道、李琪等四名宰相都在,安重诲由中书省转任枢密使,算是回归老本职,冯道以其博学接任中书令,任圜兼任工部尚书,李琪兼任御史大夫,除此之外还有一位新晋宰相,门下省侍中李愚。   整顿吏治,下狱、罢黜了不少官员,空出来的位置自然要有其他人补充。   除却这几人,再有几位,新任户部尚书冯赟,内客省使范延光,新任宣徽南院使孟汉琼,新任宣徽北院使赵延寿。   众人言笑,却是因为李嗣源说起,今日午前,尚书左丞相刘谋进宫面圣,请求告老还乡。这位“识得大体”的老人精,今日主动请求告老还乡,的确能说明很多问题,李嗣源的高兴也是情理之中。当然,依照惯例,李嗣源留了一回,还要等刘谋继续上书请辞。   李从璟在脑海里过滤了一遍刘谋犯下的事,此人虽然贪污的钱财不少,履职有亏,但丧尽天良的事却是没有,这大概也是他的聪明之处,大抵防的便是晚节太过凄惨。   在殿中呆了许久,李从璟先行告退。   满堂人物,不乏新贵,他真正瞧上眼的却是没有几个,更严苛点来说,一个都没有。如今秦王身旁人才济济,论才能,随便拧出一个都要胜过这些人,秦王实在无意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   史说明宗一朝,良臣聊聊,明君可辅,臣子非才,很有道理。   春帷早已落下帷幕,新进才子们也已进入各部供职,李从璟更在意的是这些人。   自打同光二年出了一个“二苏”,现在朝堂上下,已久很久没有惹人注目的“新贵”了。   而一个健康的政治集团,人才必须要呈阶梯式出现,每一个段位的人才都不能少,这样才能保证后劲,才能推动整个团体不断向前发展。 第752章 赵王领军向楚地,秦王洛阳理大局(八)   李从璟从宫里出来没多久,人还在大街上,就碰到了秦王府来寻他的护卫,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除非是有极要紧的事发生。   赶回府中,桃夭夭首先过来,“孔循在来京的路上,遭遇截杀。”   “情况如何?”李从璟大步行向政事堂。   桃夭夭摇头道:“孔循带的人不多,在截杀中受了伤,现今已往汴州退回。”   李从璟未作置评。   孔循此番进京,为向朝廷表明妥协之意,声势很小,没带多少人随行,这也就给了某些人可乘之机。孔循之所以愿意进京,是因为他有退路,可以向朝廷妥协,但曾与他有勾连的人,可不是每个都有退路,都能向朝廷妥协,对这些人而言,坦白过失,就意味着脑袋搬家。   李从璟到政事堂中坐下,莫离即道:“当时的情况离已基本了解,孔循遇刺,对方本能将其杀之,却伤而不杀。之所以伤而不杀,对方的目的,依离推测,就是要将孔循逼回汴州,逼他造反。”   桑维翰道:“行刺之人,极有可能是冒充朝廷身份,说不得还可能是假借殿下之名,好给孔循制造一种朝廷不欲宽以待之,而要谋其命而后谋其镇的假象,如今孔循遇刺负伤,必然恼怒,他对朝廷本就不是忠心,这下足以摧毁他对朝廷的信任。”   李从璟问:“何人行刺?”   桃夭夭道:“暂且不知。事发之地在荥阳,河南与郑州的交界之处,孔循遇刺后往汴州而退,当地官员轻衣快马赶上去问过情况,虽然话语不多,但言谈间透露的东西不少,军情处去见过那名官员,据此我等这才得以有以上推测。”   汴州与河南府之间,就隔着一个郑州,洛阳就在河南府。   李从璟眼神闪过一抹杀意,“天子脚下都敢动武,这些人可真是胆肥。”   王朴这时道:“洛阳的吏治整顿基本已经完成,接下来就剩收官,而后整顿吏治之事就要推向诸道州县,某些藩镇与朝臣坐不住,也是情理之中。在殿下回来之前,我等交换过一些意见,依据先前对宣武军的了解,大体认为此次截杀行动,有宣武军校参与。”   卫道补充道:“整治藩镇,节使好安置,而镇军不好安置,宣武军劝阻孔循不成,便与某些朝臣勾结,武力阻拦孔循进京,逼他回镇,也在情理之中。”   李从璟问:“宣武军校与哪些朝臣有勾结?”   桃夭夭道:“怀疑是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康义诚,但只有蛛丝马迹没有十足证据……方才我派人去了解过了,康义诚这两日一直在军营中,不曾离开过。”   李从璟眉头一挑,“哦?”   莫离道:“若真是康义诚牵头,恐怕他也是被洛阳吏治整顿之风惊吓得狠了,时刻担心自个儿会成为下一个被投入大狱的对象,这才联络藩镇挑起事端,以作输死一搏。如此观之,康义诚大有可能不止联络了宣武军,若是孔循之事处理不好,宣武军果真据汴州而乱,只怕有些藩镇也会群起跟风,届时的局面,很可能一发不可收拾。”   李从璟漠然一笑,“朝臣文斗不成,现在改由藩镇武斗了?”   桑维翰道:“事到如今,明眼人也都知晓,吏治整顿推向地方,必是为新政下一阶段之推行清扫障碍,如刘谋、张春来这些人,对新政之事烂熟于胸,自然也会将朝廷意欲在新政下一阶段削藩的消息,泄露给诸道藩镇。前些时日,诸道藩镇之所以没有大动静,一方面固然是吏治整顿还只在洛阳,没有推向地方,另一方面,也是他们寄希望于赵王的缘故,如今孔循进京、赵王南征,藩镇便再无退路可言。”   李从璟点点头,“如此说来,藩镇对新政的抵触、抗拒浪潮,要提前爆发了?”   王朴肃然道:“怕是真会如此。”   卫道接话道:“藩镇一旦动乱地方,只怕会影响南征大局。南征若是不利,则杨吴可能尽有楚地,其势顿时不可同日而语。”   李从璟拿定主意,“既是如此,那便各司其职,军情处调集人手,务必在孔循回到汴州之前,将他拦住。”   桃夭夭领命而去。   李从璟站起身,“去捉拿康义诚。”   王朴讶然道:“我等并无康义诚参与截杀的证据……且他身在军营,若是聚众抗拒,只怕会出大乱子。”   李从璟摆摆手,“没有证据,捉回来审就是了!”哂笑一声,“他是侍卫亲军马步都指挥使不假,但侍卫亲军,可不是他康义诚的私军!”   说罢,李从璟招呼孟松柏,“调集甲士!”   又对其他人道:“通知两位宰相与三司,遣人随孤去往军营捉拿案犯!”   众人应诺,无敢不从。   初,高祖以义兵起于太原,既定天下,将士悉罢遣归,其愿留宿卫者三万人,高祖以渭北白渠旁民之所弃腴田分给之,号“元从禁军”。后将士老不任事,以其子弟代,谓之“父子军”。   李嗣源整顿六军与侍卫亲军,得精锐甲士六万,屯于洛水之北。   洛水虽不是渭水,其情可谓相当。   李从璟率数百甲士来到侍卫亲军营地外时,正是黄昏。   寻常时候,有其他将帅领甲士至此,必要遣人先行一步,到营中通报,否则军营重地,非营中甲士,不仅是乱闯不得,便是靠近,都多有危险。   李从璟却没遣人事先通知。   他所领甲士,尽皆精骑,到得辕门外,军营辕门已闭,号角声呜咽响起,门内甲士晃动,正在集结,那角楼上,弓箭上弦。   李从璟在营外勒马,孟松柏朝辕门一声大喝,“都他娘瞎了狗眼,竟敢以弓箭对秦王?天下兵马大元帅至,还不开门相迎?!”   辕门内的小校看清来人,神色大骇,连忙下令撤去弓箭,打开辕门,让那正在集结的甲士纷纷走人,自身急忙来迎,抱拳道:“不知元帅驾临……”   “休得废话!”李从璟高居马背望向营中,孟松柏厉喝一声,“马步军都指挥使营帐在何处?速速带路,慢了半分,误元帅大事,当心你的脑袋!”   那小校不敢怠慢,连忙应诺,大步向前奔跑,边跑边指:“康将军营帐在前面,不知……”   他话未说完,李从璟已经快马奔出,他身后的甲士席卷如风,根本就没人有空理会他。   营中甲士纷纷侧头,都跑过来观看发生了何事,营中不许纵马乃是铁律,眼前这些精骑是何来头,怎敢这样狂奔?   那些挡在精骑路上的,急急忙忙避向两边,吃了一脸灰的汉子,正要大声骂娘,待看清精骑甲胄,认出这是秦王府亲卫,立即闭上了嘴,眼中露出敬畏之色。   李从璟等人快马而来,康义诚得了速报,还没出帐,秦王府近卫就将营帐围了下来,见此情景,康义诚脸色数变,看清骏马上的大元帅,连忙过来见礼,“元帅至此,末将未曾远迎,还望元帅恕罪。”   精骑将康义诚的亲卫都围在外面,圆圈里的康义诚亲卫不过一二十人,李从璟策马缓步,来到康义诚面前,“未曾远迎就不必恕罪了,但你贪赃枉法履职有亏,却的确要向朝廷认罪。”   说罢,手一挥,“来人,将其拿下!”   康义诚见李从璟高居马背,连马都不下,还策马到自己面前,心头大感受辱,正怒火中烧,乍然闻听此言,又是心胆一颤。他密令心腹,乔装出营,与宣武军合谋做下截杀孔循的事,这几日之所以不出营,也是以防万一,要静待事情发展,等确认下面的人没有露出马脚,才会再出营。   但不曾想,孔循昨日才遇刺,今日李从璟就率领甲士而来,而且来了就直接闯营围下他的营帐,康义诚猝不及防。   “元帅!秦王殿下,末将自问不曾收受贿络,不知殿下此言从何而来……”康义诚抱拳低头,却趁机以目示意亲卫。   “康义诚,孤王办案,不须向你解释,你只需配合调查即可。现在,孤王命令你,解甲,缴械!”李从璟坐在马背上,对远近之事一目了然,他一挥马鞭,“侍卫亲军听令,后退二十步,胆敢有向前者,视为与罪人同谋,孤王立斩不赦!”   “殿下……”康义诚还想拖延时间,等甲士们围上来,才好行事。   “孟松柏,愣着作甚,拿人!”李从璟冷声下令。   孟松柏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和十来名近卫滚路马鞍,冲上去粗暴蛮横的将康义诚与其亲卫隔开,甚至还推倒了数人,有那出言不逊亦或想反抗的,立即被拳脚相加。   近卫围上康义诚,孟松柏过来后一言不发,直接一脚踹向对方膝盖,将他踢倒摁在地上,夺了他的横刀,捆上绳索。   康义诚百般反抗,却无济于事,他急声大喊:“殿下不公,将士们……”   话未说完,被孟松柏一拳轰在脸上,打掉数颗牙齿。   李从璟在马背上冷冷看了左近甲士一眼,在秦王府近卫面前,这些甲士平素再如何凶悍,此时也全无用武之地。   直到绑了康义诚,营中副将才急急忙忙赶过来,李从璟对他丢下一句“你暂统营地,若生事端,拿你是问”,即带精骑与康义诚,转身出营。   等李从璟到了营外,安重诲才带一众官员赶来,见李从璟已经拿下康义诚,安重诲等人无不惊愕。   “人孤带走,尔等营中宣令。”李从璟留下一句话,就和数百甲士驰离。   安重诲等人,遂入营,向全军将士,宣布拿人的缘由,并处理善后事宜。 第753章 赵王领军向楚地,秦王洛阳理大局(九)   却说李从璟从军营提了康义诚回城,当即带到大理寺,并不曾升堂审问,直接就将其投进监牢。康义诚起初还百般辩解,被孟松柏一个布团塞住嘴后,不得不老实下来。   到了大理寺,眼见李从璟既无升堂讯问之意,也无将其直接投入大牢之象,而直接带到一处阴森晦暗之所,望见满屋刑具、燃烧的炉火、斑驳的血迹,康义诚不禁脸色大变,瞪圆的双眼朝李从璟望去,扭动身体呜呜叫个不停。   李从璟来到屋中,自有人为他搬来高脚椅,李从璟往椅子上坐下,一挥手,孟松柏即将康义诚摁到一张,不知多少死囚重犯做过的,冷冰冰的木椅上,全身四肢都给绑住。   大理寺的官员闻讯而来,都在李从璟身旁候着,上至四品大理寺少卿,下至九品录事,全无一句赘言,只是冷眼看向康义诚。更有其他官、吏各司其职,来来往往准备好刑拘,坐到书案后研磨,准备提笔记录,所有人轻车驾熟的模样,让康义诚对接下来要面对的事物充满了然,心头不禁泛寒。   孟松柏终于肯将康义诚嘴里的布团拿掉,后者又惊又怒的望向李从璟,叫嚣道:“殿下不经会审,带某直入此地,是欲私自动刑乎?敢问某犯下何罪,竟使殿下如此不顾法度?”   李从璟看向神色激动的康义诚,目光平静,语气清淡,“你没资格问孤问题,孤也无需回答你,如今你是犯人,孤为主审,你如实回答孤的问题即可。”   说着,挥挥手,自有大理寺小吏手持刑具,逼近康义诚身前,李从璟继续道:“孤的问题,你只有一次回答机会,若是孤不满意,便断你一指。现在,回答孤,你是何人?”   身为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平日里是何等威风,哪曾受过如此待遇,康义诚心头怒火交织,听到李从璟的话,以为他要问甚么,正暗自计较,忽听得那最后一问,不禁一怔,“甚么?”   李从璟嘴角微动,略显不屑。   那执刑小吏却有眼色,当即上前,不由分说,拽出康义诚的食指,猛一用力,只听一声脆响,那手指就给生生掰断。   十指连心,康义诚猝不及防,骤然一声惨叫,脸色顿时苍白,他看向李从璟,目光中充满仇恨。   李从璟望着康义诚,“孤没功夫给你瞎扯,现在回答孤,你是何人?”   康义诚不愧是一条汉子,咬牙切齿道:“如此蛮不讲理,蔑视法度,便纵你贵为亲王,日后也……啊!”   话未说完,中指也给掰断,两支手指扭曲的翘着,倍显可怖。   李从璟揉揉脖子,“你是何人?”   康义诚额头冒出冷汗,却犹自咬牙,只是怒视李从璟,那目光犹如刀剑,已在李从璟身上捅出百千窟窿。   李从璟道:“不回答也不行。”   又是一声脆响,康义诚的无名指也给掰断,到得这时,康义诚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   李从璟站起身,来到康义诚面前,俯身看着他,“都说贪财者必苟且,你之所以还挺得住,看来是孤太仁慈了些。来人,纸、水伺候。”   李从璟不顾康义诚那红通通的双眼,又回到座椅上。两名五大三粗的小吏提着一桶水和一堆白纸过来,另有人一把抓住康义诚的头发,让他脑袋昂起,一名小吏即在康义诚脸上铺上一张纸,然后浇上一瓢水,如此循环往复,不多时康义诚脸上就盖上了数层湿纸,呼吸困难,却又不至于完全透不过气。   这是李从璟从后世带来的逼问手段,屡试不爽,据说此法能让人清楚感知到死亡步步临近,便是心智坚韧、能撑得住血刑之辈,也熬不住那恐惧。   李从璟坐在木椅上,“你可能以为,作为侍卫亲军马步都指挥使,身份尊贵,孤不敢真的整死你,你或许还认为,作为颇受陛下信任的大将,陛下会念你旧情,你甚至还可能以为,吏治整顿从不私刑杀人……孤现在就告诉你,在大唐的江山社稷面前,你狗屁都不是,孤想整死你,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不要怀疑孤的话,孤从来都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只是这些年众人称孤为贤王称呼惯了,忘了孤往日的手段。对待敌人,孤的心里可没仁义道德。”   “别让康将军‘睡着’了,给点提神的东西。”李从璟摆摆手,自有小吏面目狰狞的上前,粗鲁而准确的拔掉康义诚的指甲,一块接一块。   康义诚正难以呼吸,如处深渊,不断下坠,骤然感知到剧痛,不免大力呼吸,只是这口呼吸,只不过是让湿纸在他脸上贴的更紧了些。   这还没完,小吏拔出他的指甲后,又在血肉模糊的伤口洒满盐,然后使劲揉捏。康义诚痛的四肢抽搐,却喊也喊不出声,如同一条濒死乱摆的鱼。   李从璟见火候差不多,让他们撤去康义诚脸上的湿纸。湿纸兀一离脸,康义诚便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大口不停喘着粗气,他全身都给汗水湿透,胸膛剧烈起伏,十指流血不停,奋力想去扰掉手指上令人钻心的盐,却怎么也够不到,最后只能全身乏力的瘫在椅子上。   这副惨绝人寰的模样,并没有让李从璟有丝毫动容,他的语气依然平淡,“孤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所以康将军最好不要挑战孤的耐心。在契丹孤能亲手将二十万契丹战士投入火炉,让他们自相残杀,数日间便横尸十万,今日对你这祸国害民之辈,就算你在孤面前被凌迟,切成一千片碎肉,孤都不会眨一下眼。现在,告诉孤,你是何人?”   康义诚双手不停颤抖,十指血滴不停,身子间或抽动,他披头散发垂着脑袋,哂笑一声,声音虚弱但仍有不甘:“李从璟,今日落在你手上,某为鱼肉,你为刀俎,是某一时不察,某愿认栽。你想要甚么,直接问就是,犯不着绕圈子!”   李从璟摇摇头。   小吏会意,一把抓住康义诚的脑袋,再度在他脸上蒙上湿纸。   康义诚如同待宰的肥猪,不断挣扎,身躯乱摆,却毫无作用,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李从璟犹如一只恶魔,冷静的看着康义诚,“孤已经说过,在孤面前,你狗屁都不是,所以不要想回避孤的套路,用你自己的方式说话。你以为这样,你那可怜的尊严就还能剩下一点?你错了,康义诚,在你与大唐为敌的时,背叛陛下对你的信任时,在大唐的天下里,你就注定不会再有尊严,一丝一毫都不会有。不要怀疑孤对敌人的手段,对待敌人孤真的一点儿底线都没有,在孤眼里,你跟一草一木没有区别。”   康义诚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四肢的扭动越来越乏力,眼看就要没甚么动静了。   李从璟摆摆手,示意撤下刑罚,等康义诚勉强缓过来一口气,便继续问道:“你是何人?”   康义诚耷拉着脑袋,发如杂草了无生机,嘴中涎水不受控制的流出,“康……康义诚,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   李从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很好。”   ……   从大理寺出来,已是夜里,第五姑娘带人在官寺外等候,李从璟将康义诚招供的东西交给第五姑娘,“将这个拿给孔循看,他自然就会中止返回汴州,重新到洛阳来。”   先前已经派人去拦孔循,无论后者愿不愿意,军情处都能让他走不掉,但这种强行扣留的方式,不能持续太久,否则不仅孔循会更加恼恨朝廷,宣武军也可能遣精锐来抢人,这不是说最后孔循就会被抢走,但军情处之所以不直接将孔循带回来,就是为了以温和的手段对待孔循和他这件事,让孔循明白朝廷的用心,心甘情愿为朝廷处理宣武军后续事宜。   康义诚是敌人,孔循还不是。   康义诚交代的很清楚,那数名与他合谋的宣武军将领、小校,影响力颇大,能掌握很大一部分宣武军的力量,在盲从效应下,他们就能控制宣武军。   康义诚与宣武军的谋划,是逼孔循反,如今康义诚落网,不管孔循回不回汴州,那些宣武军将领、小校都不得不反。   宣武军的叛乱基本已经无可抑制,但有没有孔循这个宣武军节度使,和朝廷大军一起去攻打、劝降宣武军,情况就大不相同。   第五姑娘离去后,李从璟趁夜进宫,跟李嗣源商讨这件事,并且迅速作下布置。   接下来,军情处回话,孔循愿意继续进京。   ——他当然要继续进京,被宣武军背叛过后,他还回去作甚?   在等待孔循快马加鞭赶来洛阳的两日里,李从璟将洛阳吏治整顿的收官工作已经大体处理好,接下来的事情交给两位宰相和三司去处理即可,至于那些罪大恶极该被斩首的官员,也要等到秋后。   但是康义诚不必等到秋后,他要被拿来祭旗。   在李从璟审问康义诚时,对方交代了与他有勾连的那些藩镇,结合李从璟之前收到的情报,李从璟怀疑这些藩镇将紧随宣武军举事,大闹地方。   李嗣源与李从璟商议后,决定先发制人。   五万殿前军,除却李从璋所部在西川,横冲、龙骧、虎卫三军随李从荣南征,尚有百战军驻扎在洛阳。 第754章 赵王领军向楚地,秦王洛阳理大局(十)   李从璟之所以留在洛阳,百战军之所以没有跟随李从荣出征,为的便是应对眼下这种情况,整顿吏治必然会有风暴,这是李从璟与李嗣源早先就有预料的,令人欣慰的是,这股风暴出现在洛阳吏治整顿结束后,这至少维护了朝堂安定的大局,给了大唐一个安稳的中枢。   当然,情况之所以会如此,并不是像康义诚这种洛阳大臣和孔循这种地方大员,反对吏治不够有力,而是李嗣源、李从璟从一开始的布局就做的好。   甚至可以说,藩镇在这个时候动乱,都在李嗣源、李从璟父子的预料之中。   “此番藩镇动乱,除却汴州宣武军率先亮出旗帜,不出意外,郓州天平军、青州平卢军都会相继起事,滑州义成军会否同流合污,尚在两可之间。”李从璟如是对李嗣源道,“届时山东千里之地,不免烽火连城,为免乱贼祸乱地方太久,给州县造成太大灾难,朝廷禁军必须雷霆出动,迅速将其剿灭。”   “滑州义成军,应该也会随同而乱。”李嗣源摸着胡须道。   李从璟有些惊奇,当初银枪效节军坐镇滑州,是被李从璟带百战军平定的,事后义成军坐镇滑州,其节度使人选自然是李嗣源所确定,照理说义成军应该靠得住才是,何以如今事情还未出现结果,李嗣源就有这等言论?   见了李从璟这番模样,李嗣源让他附耳过来,对他耳语一番。   李从璟听罢李嗣源的话,立即恍然大悟。   李嗣源拿起蒲扇给自己扇了两下,因为天气渐渐转凉的缘故,没多时又将其丢到一边,“洛阳的吏治整顿已经收尾,因事先多有准备的缘故,填补被治罪官员官位的新任官员,都已及时就位,如今朝廷各部都已恢复正常秩序,当然,较之先前,眼下的官员自然精干许多,说是气象一新可谓恰如其分。到了这个时候,新政下一阶段的措施,也该公告于天下州县,着手推行了。”   李从璟点点头,“此番新政深化,除却巡查官员外,朝廷先前奖赏的新政得力官员,也该出任关键位置,尤其是对先前推行新政不力的州县,对其官员要果断加以撤换。”   李嗣源道:“这回禁军东出平定作乱藩镇,当带新政官员随行,禁军每平定一处藩镇,即对该藩镇的官员大行撤换,以朝堂随行官员填补空缺。如此一来,禁军所到之处,便是新政所行之处,朝廷对山东州县官员的撤换,也就能迅速完成。”   这是大换血的题中之意,李从璟自然没有不同意见,“有了禁军威慑与山东州县作为榜样,天下诸道藩镇州县,也知道该如何做了,若说先前他们还心存侥幸,多有别样心思,相信这一趟下来,配合中央到地方的吏治整顿,他们也该知道作甚么了。”   李嗣源最后道:“春帷士子,虽方入官场,诸事不甚熟悉,但有年长官员带领,也能够任事,且这些士子热血常在,不惧艰难,最是适合披荆斩棘,与地方老旧势力争雄,这番不妨多任用这些新科才子,也好让他们知道,如何施展抱负、报效家国。”   李从璟自然是点头称是。   说完这些,接下来轮到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的人选。   对康义诚贪污受贿、与宣武军勾结谋乱之事,李嗣源大感痛心。   康义诚一直受他信任与看重,这从他整编侍卫亲军后,以康义诚为马步军都指挥使,就能看得出来,但不曾想知人知面不知心,结果却是所用非人,好生叫人难受。   其实在洛阳整顿吏治的过程中,不止康义诚一个受李嗣源信任、看重的官员被惩办。说来并无不能理解之处,若非受皇帝信任,身居高位,又有所依仗,那些官员怎敢胡作非为?   李嗣源提议,让李从珂来接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平心而论,这个提议没有半点问题,李从珂已经是潞王,接康义诚的班,无论资历还是威望都够了,况且李从珂自打从两川归来,就一直想在禁军任职,为此没少请求李嗣源。   而李嗣源也有意让那些他亲信的大将,到禁军出任要职,高从周就是一个代表,对方曾今就是左射军的将领,这本也是顺利成章的事。   ——至于石敬瑭,现在则去了夏州,跟党项人死磕去了。   李从璟也同意。   无论如何,李从珂都是一员大将,虽然不长于谋略,但资历威望都摆在那里,治军还是有一套。   至于李从珂日后会如何,李从璟并不是很担心——只要他在,李从珂又能如何?还不是乖乖给他的江山打工?   随后,李从璟提议让李彦超担任侍卫亲军的副将——之前那个副将,与康义诚多少有些牵连,已经被降职。   李嗣源也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不日,孔循到了洛阳。李嗣源对他当日拦截刑部官员的事,处罚的不轻不重,至于推行新政不力的失职之处,暂且没有拿出来问罪,因为宣武军这时候已经公然据镇叛乱。   李嗣源随即下诏,斥责宣武军的骄横跋扈,并下令六部为大军东征作准备。   这是洛阳吏治整顿完成之后,朝廷碰到的第一件大事,各部衙门自然一片热火朝天之象。   随后,新政新一批政令,经由中书省递交,皇帝批准,门下省审核生效之后,下达到各州县。   与此同时,百战军领命东征,孔循随行,平定宣武军之乱。   就在百战军抵达汴州的翌日,郓州天平节度使安重霸、青州卢龙军校王公俨,相继拥众生乱,随后,滑州义成节度使王晏球也称,滑州拒行新政。   而这个时候,李从璟仍旧在洛阳,没有要亲自东征的意思,那副模样,是要在洛阳主持大局主持到底了,毕竟他马上就要进位为太子,正该掌握政事手握全局才是。   只是很少有人意识到,刚刚出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的李从珂,已经不在洛阳。   却说赵王李从荣,这时早已抵达了江陵。   李从荣到江陵后,并不着急立即入楚作战,而是等邓州威胜节度使,襄州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州安远节度使都到了之后,才不紧不慢召开了军议。   三镇节度使所带兵马并不多,各位节度使的兵马都在三千左右,这当然是因为朝廷新政的缘故——除却襄州好上一些,邓州、安州向来都不算大镇,与郓州、青州不能比,兵马本就不多。至于襄州,则是在江陵地位日重后,没有从前那般重要了。   江陵这些年除了囤积粮草军械,马怀远主要做了一件事:造船。   杨吴水师强大,当世称雄,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大唐要与杨吴较量,无论是顺长江东去直捣金陵,还是驰援楚地,与杨吴争夺湘江边的楚国王都长沙,都要多多依仗楼船。   李从荣很喜欢高大如城的楼船,因为他已经在船上呆了三天三夜没下来。   最后还是副帅符习去把他生拉了出来。   高从周、王思同等人见了,闷着脑袋一言不发。   马小刀拉着马怀远直眨眼睛,“咱们这位赵王殿下,到底是游山玩水来了,还是征战来了?他看到楼船的那股兴奋劲,可是比我看到青楼里的小娘还厉害啊!听说他之前可是从未有过领兵出征的经历,这回这不是拿我等来练手吗?”   马怀远瞪了他一眼,“别废话!”   马怀远跟上诸将去了,马小刀又拉着周小全唠叨:“兄弟啊,咱们江陵的家底攒得可不容易啊,这要是都给他都败掉了,到时候我们跟谁说理去?”   双臂环胸抱着横刀的周小全不咸不淡道:“我如何知道。”   马小刀干瞪眼,“你去演武院也在洛阳呆了几年,就没听说过赵王是甚么人?这不可能吧?这家伙到底能不能打?”   周小全瞥了马小刀一眼就走了,“没听说。”   马小刀望着周小全的背影,狠狠吐了口唾沫,“娘的书呆子!”   长沙府。   徐知诰听说了李从荣三日不下楼船的事,凝神沉思。   披甲执锐的近卫统领林仁肇撇嘴道:“照此看来,李从荣倒是清闲得很,这般不将战事放在心上,比起他那位能征善战的兄长,可是差得远了。”   徐知诰看了林仁肇一眼,“你当真以为李从荣不将战事放在心上?”   “难道不是?”林仁肇惊异道。   徐知诰收回目光,眼神深邃,“若是李从荣一到江陵,就喊打喊杀,那我倒是真不将他放在眼里。”   林仁肇眼珠子转了转,“明公的意思是,楚地战场局势复杂,若是李从荣贸然调兵遣将,急求参战,才是不知深浅的冒昧之举,而他如今悠闲适意,实则是给唐军了解楚地战争局势的时间?”   徐知诰微微点头,“正是如此。依据边镐到江陵后传来的消息,李从荣一路上可是对战事上心得很,摩肩擦掌,意欲大干一场。”   林仁肇恍然点头,“看来我等与唐军不战则已,战必是大战。”   徐知诰颔首,“这倒是不错。”   深夜,洛阳。   王朴放下毛笔,拿起面前写好的文书从头看了一边。   他来到窗前,夜空皎月高悬,繁星点点。   也不知站了多久,他呢喃道:“山东,江淮。” 第八卷 南北之争 第755章 俯观八百里洞庭,回望三千里山河(一)   长兴元年,立秋日。   洞庭湖岳阳楼,有人登楼。   八百里洞庭凭岳阳壮阔,两千年赤壁览黄鹤风流。   正所谓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辉夕阳,气象万千,乃岳阳楼之大观。   登楼者,吴国大丞相徐知诰。其身后,十数文士随行,宋齐丘、周宗赫然在列。   秋风拂来,衣袂飘飘,这些人指点江山,谈古论今,不时有诗词歌赋脱口而出,引得众人纷纷叫好。   好一派士子风流、意气风发的景象。   至顶楼,扶栏而望,八百里洞庭尽在眼前。   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长烟一空,波澜不惊。正可谓是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   江山如此多娇。   徐知诰幼年贫苦而敏于学,如今不说才高八斗,却也学富五车,眼下携吴国才子登楼望江山,便是这些江左风流人物、才子骚客,也不会觉得他粗鄙。   相反,青衫革带的徐知诰,在洞庭湖前更有一股令人折服的儒雅风采。   只因他,将这江山踩在脚下。   “王师伐楚,未及半载,楚地半壁,已入囊中,楚兵西溃,一日千里,楚王出逃,妻子难顾,所谓楚国,已是国将不国矣。都说楚地灵秀,三分在洞庭,三分在长沙,如今八百里洞庭尽入我手,长沙为我大吴州县,欲灭楚国,为期不远矣。丞相用兵如神,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当世无人能及,我等敬佩万分!大吴之有丞相,实如大周之有姜太公,真乃莫大幸事!”   一名文士观景良久,不禁有感而发,向徐知诰拱手,略表赞叹敬佩之情。   徐知诰全无骄色,转身回礼,“王师有今日战果,非是一人之功,而是千万人同心同德,先生谬赞愧不敢当。况且如今唐军来袭,战事远未停歇,实在骄纵不得。”   应付了这帮文士,徐知诰与宋齐丘、周宗往旁边走了几步,稍微远离那些风流骚客,宋齐丘道:“楚国虽有数十州县,真正可堪倚重的,不过北部洞庭湖周边的数州——其中尤以东部岳阳、长沙,西部朗州、澧州为重。楚国三大重镇,长沙武安节度使,朗州武平节度使,桂州静江节度使,时至今日,长沙武安军已不复存在,桂州静江军兵寡将少不必重视,现在就剩朗州武平节度使。”   “楚王马希声逃至朗州后,便在此固守以待唐军,朗州距离江陵不过五百里左右,中间又有澧州作为接应,我王师猛攻朗州已经多日,未能克下,战局颇显胶着。”   徐知诰看向西北方向,彼处有一山名君山,郁郁葱葱,草木未黄。   徐知诰道:“唐军救援马希声,无外乎两条路线。其一,经澧州至朗州,与楚军合兵一处,共拒大吴王师,此为正面用兵,是以堂堂之阵,步步为营;其二,自江陵经石首顺江而下,直逼岳阳,捣毁我王师后方粮草运输路线,迫使我从岳阳退回长沙,而后唐军自湘水南下,马希声自朗州反攻,两相合军长沙,此为奇策。”   周宗想了想,觉得两者都有可能,“楚地防御中原,向来以江陵为屏障,中原防御楚地,也以江陵为阻隔,三年前李唐窃据江陵后,楚地面对李唐便再无山川防御之利,门户大开。如今唐军来袭,我等根本无从相阻。”   宋齐丘寒声道:“以洞庭湖为中心,南北之争,争在湖北。湖北之险,险在三地,北襄州、中荆州(江陵)、东武昌,三地犹如三足,撑开湖北地势。得此三镇,则得天下之中心,由大江西进巴蜀,借襄州北上中原,自荆州南下楚地,顺大江东进江左,无往而不利;故而湖北之地,自古为‘用武之国’,古往今来争天下者,无不争湖北,无不争荆襄。”   所谓湖南湖北,洞庭湖之南北。   “昔年高季兴盘踞荆南,据江陵之险要,既知江陵为四方诸侯觊觎之地,为自保不得不向四方诸侯多番谄媚,又自恃江陵为湖北中心,四方诸侯皆不许他人相夺而自身也不敢轻易夺之,遂向四方诸侯邀功,每有重财过境必要抢而夺之,与强盗无异,故而人皆谓之‘高无赖’。”   “今李唐据荆襄,而南下洞庭湖之南,湖南要防备荆州唐军,难上加难。”宋齐丘想到当年争夺荆州失败的旧事,耿耿于怀,“眼下我大吴伐楚,据岳州,而以洞庭湖为依仗,就是为防备江陵唐军南下。否则,他日李唐水师顺江东去江左,仅凭武昌一镇,实难抵挡。”   宋齐丘说的都是事实,吴国先争江陵失败,如今火急火燎来攻楚地,便是想要在灭楚以壮大吴国的同时,在军事地理上据有岳州,掌控洞庭湖水师,日后好与江陵做些抗衡,否则一旦大唐攻吴,唐军顺江而下,吴国东线虽有江淮防御体系,西线只有武昌一镇,稍有不慎就会门户大开。   徐知诰深知一个道理,湖北居东南之上游,立足东南的政权,无不恃荆襄为上游屏障,南北对峙之际,荆襄每为强藩巨镇,以屏护上游。自古未有失荆襄而能保有东南者。西晋灭孙吴、隋灭陈,局面均自荆襄上游打开。   可以说,当今之吴国,虽是南方第一大国,据有东南富庶之地,万千艘楼船,二十万精甲,五百万子民,非其他诸侯可以相比,但在与中原的军事相争中,处处皆在下风。   徐知诰远望洞庭湖,“唐军来势汹汹,不可小觑,但我大吴,也未必就惧怕了他。无论李从荣选择哪条路,本相岂能应对不来?”   周宗俯身称是,宋齐丘神色缓和,“别忘了,边镐可是李从荣的军师。”   徐知诰的神色不见深浅,微微颔首,“自北上以来,边镐一直做的不错。”   宋齐丘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边镐北上半载有余,如今李从荣与李从璟相争之势,可谓已是刀光剑影。无论李嗣源是想要平衡权术,以保证自己有生之年的权力不受到挑战,还是因为他怜爱李从荣,亦或是他满心以为他李氏一门就该人人皆英杰,人人大皆该争于天下,如今李从荣势力已成乃是不争之事实。此番李从荣南下出征,而李从璟坐镇洛阳,看似分工合理,但何尝不是李从荣的大机会?”   徐知诰不置可否,凉风拂面,他道:“李从荣的羽翼,都是些贪官污吏与藩镇桀骜节使、将校,一时成势,果真能长久?”   宋齐丘笑容更甚,“何须长久,只要够用一时,如今李从璟整顿吏治,藩镇自诩有李从荣可以依靠,焉能束手就擒?如今宣武军、义成军、天平军、平卢军一起动乱,几乎乱了半壁河山,这不就是我等之机会?”   “让李从璟劳劳神,把心思放在国内也好,免得他又打南方的歪主意。等我收拾了李从荣,也算帮了他一个忙,也不知他日后会不会谢我?”说到这里,徐知诰笑了笑,竟是有些童心未泯的顽皮,旋即正色,“李从璟最近有何动静?”   “没见有格外动静。”周宗摇摇头,他迟疑片刻,神色有些黯然,“自打林司首在洛阳被俘,青衣衙门便遭受了军情处猛烈攻击,各方据点接连被拔出,我方人员伤亡惨重,如今别说对洛阳,便是河南之地,我青衣衙门都没剩几个人了。”   徐知诰低头不语,眼神凌厉。   河南、洛阳毕竟是大唐腹心,青衣衙门深入敌境活动,一旦被军情处发狠打击,的确没有办法反抗,连抵挡都是奢望。   宋齐丘见徐知诰脸色不好看,叹息道:“林司首的确莽撞了些,若非他擅闯演武院被抓,军情处也不至于这般恼火,如此不计耗费对我青衣衙门下手。如今却是连累的我等对李唐动静,都不能及时知晓了。”   过了许久,徐知诰摆摆手,“林司首毕竟于国有功,此番是殉职而非履职有亏,不应苛责过甚。至于李唐,还是等他们先平定了国内之乱再说吧。眼下,你我招待好李从荣就是。”   ……   李从荣又登上了楼船。   他似乎对楼船有一种特别的爱好。   这回他带上了边镐。   两人在三层楼船顶端的甲板上,眺望江景。   “先生今日见了江陵水师操练,以为如何?”李从荣长发飘舞,笑容满面的问边镐。   边镐郑重道:“旗鼓鲜明,进退有序,战阵娴熟,配合得当,将帅严明,士卒骁勇,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精锐之师!”   李从荣哈哈大笑,显得很是得意,就如江陵水师是他调教出来的一般,“我大唐将士,自然皆是天下至锐!”   笑罢,李从荣又问边镐,“先生打金陵来,可曾见过杨吴水师?江陵水师与杨吴水师相比,孰优孰劣?”   边镐沐浴着江风道:“杨吴水师,自称当世第一,先前镐也这般认为,不过如今见了马将军花费数年,精心编练的江陵水师,镐的看法却是有所改变。”   “哦?莫非江陵水师,已然胜过杨吴水师?”李从荣满怀期待,又带着一丝骄傲。   边镐呵呵笑道:“胜负难说,不过可以一战,倒是毋庸置疑。”   李从荣大感失望,佛然不悦,见边镐始终没有改口的意思,他冷哼道:“杨吴水师?天下第一?哼!孤可不信,偏居一隅,区区小国,百千艘小船,也敢自称当世第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边镐立马劝道:“殿下此言,却是有些自大了。”   李从荣双目一瞪,心头冒起一股邪火,不过他好歹忍下,而后冷冷道:“不瞒先生,此番入楚,孤王意欲顺江东下,取道岳州。”   他望着面前一望无际的大小楼船,冷笑道:“八百里洞庭湖,正是天然战场,孤王正好一举灭了杨吴水师,让他们再也无法从大江运输粮草,届时孤王与楚王合力,将杨吴军队灭于长沙,当不在话下!”   边镐脸色大变道:“殿下不可鲁莽!”   李从荣瞥了边镐一眼,转身下船,“召集诸将,孤王要布置战事!” 第756章 俯观八百里洞庭,回望三千里山河(二)   军议开展的并不太顺利,高从周、王思同等人都反对向岳州用兵,尤其以皇甫麟的态度最为坚决,但马怀远却支持用江陵水师去与杨吴水师决战的策略。   皇甫麟以手按膝,虎躯前倾,神色激动道:“我殿前军不习水战,将士多从北方来,一生都未登上过楼船,仓促之间骤然临船而战,莫说争胜,怕是非得自误不可!当此之际,我军大可自江陵渡江,而后南下经澧州,去支援朗州,以我殿前军战力,便纵杨吴有十万雄师,也有把握争胜!”   李从荣皱皱眉,很显然不满意皇甫麟的言辞。   “此番两军水师决战,殿前军无需亲临前阵,只需在后阵摇旗呐喊即可,正面战事,自有江陵水师与山南东道、安远、威胜三镇兵马协同。三镇兵马虽不精通水战,但士卒中略通水性的大有人在,充作辅助战力足够,我江陵水师练兵数载,早已练成,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正该派上用场,岂能临场怯战?我江陵水师近万,此番足以充当主力,与杨吴水师一决雌雄,为大军打开局面!”马怀远对李从荣抱拳,眼中战意昂然。   李从璟闻言,立即大感愉悦,不住点头,赞道:“马将军真乃国之大将!”   皇甫麟面沉如水,冲马怀远冷冷道:“江陵水师或可一战,但如此战法,是舍长就短,置大军安危于不顾!敢问马将军,一旦前阵战事不利,后阵该当如何?”   马怀远信心十足,“前阵断无不利之理。”见皇甫麟不肯罢休的模样,遂作色道:“倘若前阵战事不利,某愿提头来见!”   李从荣不禁拍手称赞,“马将军果然一身是胆,敢做敢当敢于冲锋,实为我大军楷模!”   “赵王殿下!”皇甫麟轰然起身,身旁高从周拉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皇甫麟却不管这些,一把甩开高从周,盯着马怀远道:“某曾闻,马将军智勇兼备,乃不可多得之帅才,如今观之,大失所望!你意以江陵水师为主力,与杨吴水师水上交战,无非是认为一旦大军从澧州出击,江陵水师将毫无用处,无寸功可立!你巧舌如簧,执意行危险之举,无外乎是想争抢功劳,让江陵水师立下大功罢了!倘若如你这般谋划,战事果真能成,某无话可说,可让大军束手束脚,只为给你江陵水师让道,争功争到这个份上,这是自毁战力,自取灭亡之道!马怀远,真误了战事,你一颗脑袋担得起吗?”   马怀远再好的脾气,听了这话也忍不住,他冷哼一声,冷言反击道:“皇甫将军好大的口气,感情这天下除了你皇甫麟,就没人会打仗了?用兵合你之意便是上策,不合你之意便是自取灭亡,若果真如此,江陵还要我马怀远作甚!”   “马怀远,你……”皇甫麟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当下就要跳出来与马怀远厮打,好在高从周、王思同及时将他拉住,饶是如此,他嘴中也唾骂不休。   马怀远一张脸也涨得通红,平心而论,他何时受过这样的气,只是此时不便于发作,只能生忍着。   “殿下,末将与此辈无法同立于大帐,还请殿下裁决!”马怀远向李从荣抱拳道。   李从荣早就看不惯皇甫麟反对自己的意见了,这下见皇甫麟全然不顾为将者的仪表与威严,在那吹鼻子瞪眼唾骂不休,便呵斥道:“帅帐重地,岂容如此失礼!皇甫将军,你且先退下,何时想得清楚了,再回来议事!”   皇甫麟闻言惊呆了,他没想到李从荣竟然会驱逐他出帐,这是何等辱没人尊严的事,他气极反笑,连道三声好,有心说一句甚么,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大步出帐。   高从周、王思同,包括几位节度使在内,都面色尴尬,老将符习则是一副不动声色,涵养极好的模样,并不参与到这样的争斗当中。   帐中重新清净下来,李从荣大感满意,对马怀远道:“将军有所言,但请言之。”   马怀远向李从荣一抱拳,来到舆图前,手指从石首滑到岳州,对帐中诸人道:“自江陵经石首到岳州,途中所经之地,北部都在我大唐地界,尤其石首县以西,南北皆在我大唐境内,出了石首县向东,虽然南部是楚国地界,但目前并未被杨吴占据,直到岳州洞庭湖口。自江陵到岳州,走水路总计不过四五百里,过了石首,更是只有两百里左右,只要我军行动周密,完全可以突袭而进,打杨吴水师一个措手不及。”   “杨吴水师虽强,但此番并未倾巢而出,且彼部在经过与楚国水师交战后,颇有折损,先前主力在洞庭湖西南朗州地界,支援吴军攻打朗州,如今即便回防,也会略有仓促。”说到这,马怀远看向众人,“水师水师,入江河则为水师,登上岸则为步军马军,杨吴军队尤其如此,一直留在楼船上的将士,除却操控楼船的,并不多。杨吴主力既然在攻略楚地,岳州的布防必不重,我军大举南下,江陵水师足够打头阵,摧毁杨吴水师防线,而后大军登岸,足以拿下岳州。”   说到这,马怀远眼中显出激动之色,“杨吴一失岳州,必然惊骇,届时我大军乘胜南下,直捣长沙,便可一举定乾坤。只要拿下长沙,楚地吴军就成了瓮中之鳖,败之易矣!”   听到这,李从荣击节叫好,“好一个瓮中捉鳖,如此一来,一月之内足以平定楚地吴军!”他摇摇头,啧啧称赞,“从朗州进军,步步为营,杨吴军队步步据守,两军寸土必争,那得打到甚么时候?况且杨吴军队多达十数万,哪里那么容易击溃?”   说到这,李从荣站起身来,不停来回踱步,“争要争大势,赢也要赢大势!何谓大势?直捣敌后,断其退路,瓮中捉鳖,便是大势!马将军此计,真乃良策,奇策!”   他喜形于色,问诸将,“诸将以为然否?”   帐中诸将,除却殿前军几位将领,在江陵军的带头下,都大声称好。   李从荣又问符习,符习见帐中大局已定,也是颔首称好。   如此,李从荣大为满意,着即下了军令,三日后,大军兵发岳州!   出帐之后,王思同挤着高从周去往一边,“这仗真能这样打?我怎么总感觉有点冒险。”   高从周仰头看天,叹息道:“凡战,哪有不冒险的?”   王思同摇摇头,决定去找皇甫麟。   帐中诸将都散去之后,李从荣犹自激动不已,这即将到来的大战,对他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而言,委实足以让他兴奋的睡不着觉,而只要想起马怀远勾画的大好战局,李从荣就不能不笑出声来。   李从荣问边镐:“先生觉得马将军的布置有无不妥之处,亦或还有甚么需要补充的?”   边镐寻思半晌,认真道:“马将军驻守江陵数载,对江陵周围的了解,自然不是我等可比,马将军这个计策,从谋略的层面上看,的确是堪称奇策,若能成功,定会收获甚大。至于该补充之处,一方面是士气,军令既然下达,无论某些将军赞同与否,都要坚决执行,否则再好的计策,一旦不能很好实施,也会成为败笔;另一方面,则是排兵布阵要讲究,马将军这回身兼排阵使,对此应该有所打算,不过殿下还是要多加巡查……”   边镐言简意赅说了不少,李从荣不停点头,听完后感慨道:“先生真乃孤王肱骨啊!”   边镐谦逊道:“职责所在,当不得殿下谬赞。”   两人相视而笑。   真可谓是,相得益彰。   不日,身在岳州的徐知诰,得知了唐军进攻岳州的全盘谋划。   “唐军可真是胆肥,还真敢聚集重兵,来攻我岳州?”林仁肇晃着脑袋啧啧赞叹,“败我水师,夺我岳州,再围长沙……釜底抽薪啊,李从荣心真是狠!”   徐知诰没有理会他的揶揄之言,将信件放在案上,沉吟片刻,即下令道:“唐军来势汹汹,不容小觑,江陵水师训练数载,也非等闲之辈。令,攻打朗州的部曲撤掉一半,在朗州东登船,横渡洞庭湖至岳州。洞庭湖水师,即刻也往岳州集结。”   所谓“八百里”洞庭湖,只是文学上的说法,实际上洞庭湖的长、宽哪有那么多。   林仁肇双目一亮,“丞相是打算?”   徐知诰微微一笑,“既然唐军想要毕其功于一役,我等何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来了岳州,进了洞庭湖,那就不必想走了。”   林仁肇精神一振,“丞相英明!”   顿了顿,林仁肇扰扰头,又问:“边先生的消息,可靠吗?”   “嗯?”徐知诰看过来。   林仁肇缩了缩脖子,识趣的走掉了。论智谋,无论是徐知诰还是边镐,都超出他许多,既然两人都认为没问题,哪有他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多嘴的余地? 第757章 俯观八百里洞庭,回望三千里山河(三)   林仁肇出去之后没多久,周宗进了屋来,见徐知诰正在批阅文书,就没有立即打扰,坐到一边等着。徐知诰抬头瞥了周宗一眼,见对方这番模样,便知周宗虽然有事但却不是急事,遂将手中文书批阅完,这才抬起头来,询问周宗来的目的。   “刚刚得到消息,李从璟离开洛阳,往山东去了。”周宗说道,“在汴州作乱的宣武军,被百战军打了三天,城池就宣告被夺。”   “三天城池就被夺?”徐知诰觉得讶异,虽然他也没指望宣武军真能扛多久,但三日就被夺城,还是太快了些,“义成军没有前往支援?”   周宗苦涩道:“随同百战军到汴州的,有李唐刑部官员,攻城前他们即宣读了李嗣源的诏令,点了那些与康义诚勾结,谋害孔循图谋不轨将校的名,说只惩办这些将校,并不诛连其他人等,而后孔循来到城下,要求宣武军遵从朝廷诏令,缴械投降。宣武军虽不至于立即再度哗变,但在百战军猛攻两日后,一些军卒还是杀了那些将校,打开城门,将百战军迎了进去。至于义成军,倒是未曾出现,估摸着因为宣武军败得太快,他们来不及支援。”   徐知诰点了点头,以示了解,随即嗤笑一声,“这些骄兵悍将,以为杀了那些将校,迎百战军入城,就能换得汴州无事?太晚了些。孔循后来如何?”   “没听说。”周宗摇摇头,面色凝重,“军情处对青衣衙门的打击太狠,各地传递消息现在很不方便,就这些消息传到金陵,已是事发后许久了。”   徐知诰仍是不放弃,“宣武军三日被平,料来义成军、天平军、平卢军最多也就能坚持旬月,这时候李从璟为何还要亲去山东?”   此事青衣衙门倒是传回了些许消息,其实即便青衣衙门不传递消息,商贾也足以将消息带到金陵了,“听说李从璟东行时,带了大量官员,是要在各镇被平定后,用这些官员去调换各镇不法官吏,而后带领他们开展李唐新政——李唐新政,已经进行到了深化阶段,山东颇为富庶,李从璟督促山东州县着力推行新政,的确有利于眼下的赋税征收。有传言说,李唐编练禁军太快,而官吏贪污太多,导致财政并不太好,新政也有许多难处,否则李从璟也不至于亲自到山东。”   徐知诰点点头,“秋粮就要收了,秋日赋税也要收,李从璟这时候赶到山东,看来的确是想迅速平定山东之乱,保障秋粮秋税——如此看来,李唐的国库的确不如想象中充盈。”   他笑了笑,“眼下楚地战事,若能让李唐血本无归,足以让李唐数年喘不过气。”   周宗露出振奋之色,“此番若能灭了江陵水师,我大吴还能顺势再争江陵!”   徐知诰微微颔首。   三日时间已经过了一半,李从荣忽然兴致大发,要提前去看看战场,这当然遭到了诸将反对,最终无奈,李从荣只能去石首县边界,瞭望大江之东。   边镐也很无奈,李从璟到了石首以东,他也只能跟去,原本他还想再看看唐军的准备事宜,以确保不会有甚么意外,但如今却是不能了——不过就算再有甚么意外,他也传不出消息去,因为大唐游骑已经离开江陵,自两岸向东去清理可能存在的吴国探子,以确保大军顺江东下时,不会提前被吴国探知动静。   高居楼船,独临船头吹江风,青衫革带的李从荣意气风发,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一柄折扇,本想在胸前摇上两下,结果一打开就给江风吹得扇面乱颤,最终只能悻悻收起来。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李从荣以手为笔,在面前的虚空胡写乱画,好似把字都写在了江边两岸上的风景上。   “这里距离赤壁,可还离得颇远。”边镐从船舱里走出来,看见李从荣青衫革带的模样,暗暗摇头,心说这都到了楚地了,你就不必如此时时刻刻学李从璟的做派了吧?“不过殿下这首词却是作的极好,听来让人豪气顿生,不知可还有下阙?”   楼船江中行,江景身边退,李从荣一手负于背后,一手在胸前,说不出的写意潇洒,“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边镐本也是才子一流,闻听词作,心驰神往,平生几多豪情。   罢了,他笑道:“殿下素喜诗词,多有创作,然而眼下这词一出,斤两足以重过过往所有诗词。只不过,早生华发这一句,却是有些不应景。”   “当然不应景!”李从荣手臂一挥,陡然转身,大声说道,骇得边镐一跳。   他盯着眼前的金陵才子,双目不知何时已经通红,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因为这词,本就不是我作的!”   边镐怔了怔,因为李从荣这副如狼似虎的模样。   李从荣一字字道:“十七从军征,二三理家国,二七生华发,当然不是我,而是兄长!”   边镐不明所以,茫然看着突然一副吃人模样的李从荣。   李从璟一甩衣袖,转身背对边镐,重新看向面前的大江,他双手握拳垂在身侧,握得很紧很紧,以至于边镐都看到了手背上凸出的青筋。   边镐心头疑惑万千,但还是走到李从荣身侧,执礼道:“殿下……”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边镐诧异的看到,李从荣通红的眼眶里,已经垂下两行热泪。   边镐心头微震,不过须臾,他就意识到了李从荣失态的原因。是了,李从璟文武双全,不仅战功显赫,举国能敌者寥寥,便是诗书也是无一不精,传闻他曾十年寒窗而后从军,想来打小便受尽宠爱,甚至可能独享宠爱,这不仅让李从荣感到自卑无力,想必也一直嫉妒得很!   李从荣之所以要在根本没有希望的情况下,邀他辅佐,与李从璟相争,想必这个根由早已埋下。然而数年以来,为隐藏自己的野心,李从荣不得不处处谨慎,甚至还要处处模仿李从璟,尤其是去岁末以来,这种模仿更是深入骨髓,其间的痛苦何其之大,凡人怎堪忍受?   这回出征楚地,让一切都有了转机,只要此番出征得胜,李从荣不仅能扬眉吐气,也将从此让人意识到,他并不比李从璟差!到得那时,所有人都会知道,大唐的皇子中,不是只有一个李从璟,可以继承帝位,还有他李从荣,也是人中龙凤!   也许凯旋之时,便是李从荣可以卸下伪装,底气十足做回自己的时候!   此时此刻,边镐更加理解,为何李从荣执意出击岳州。   因为他太想赢,太想要这个功劳,他已经等了许多年,如今一刻都等不下去,所以他不能忍受从朗州出兵,步步为营的打法!   眼见希望可以把握,种种复杂心绪下,又见江山如此多娇,李从荣怎能不落泪?   边镐心底忽然升起一丝对李从荣的同情,他躬身温声道:“殿下不必忧心过甚,秦王虽然势大,吏治整顿却树敌过多,待得殿下得胜归朝,未必不能压倒秦王……”   话至此处,边镐心头忽然一惊,随后又是一声叹息。   他的伪装的确够深,差些连自己都骗过,这下几乎真的为李从荣着想了……   然而令边镐意想不到的是,他说完这话之后,听到的却不是李从荣哭哭啼啼的诉说艰辛,而是一阵大笑。   开怀的大笑,放肆的大笑,嘲讽的大笑,得意的大笑。   边镐惊讶的向李从荣望去。   李从荣目视远方,姿态从容,眼神清澈。   他冷笑道:“先生还真是为孤王着想,孤王是否该好生谢谢先生?”他看向边镐,“先生要孤如何谢先生?一万江陵军够不够?三万殿前军够不够?整个南面招讨军够不够?我大唐帝国的衰微,够是不够?!”   帝王之国为帝国,藩王之国为王国。   边镐目瞪口呆,但立即俯身颔首,“殿下这是何意?在下不能理解。”   李从荣看向边镐,目光如电,“先生难道真的以为,这世间的兄弟,不能亲如手足,同心同德,而只能勾心斗角,彼此残害?先生难道真的以为,这世间的父子,不能上慈下孝,温良谦让,而只有彼此算计,骨肉相残?先生难道真的以为,大争之世礼崩乐坏,所以人人心中都没了道德,都成了禽兽只知道争食?”   边镐震惊抬头,真正愣在哪里。   李从荣嗤笑一声,“听闻先生是书香门第,出自礼仪之家,受当世大儒教诲,曾十数年苦读圣贤书,难道在江左那块地方,所谓士子风流文风鼎盛,实则不过是只会粉饰太平做些淫诗秽词?衣冠南渡,衣冠南渡,难道南渡的衣冠,最后都自愿摘掉了头上的冠、脱掉了身上的衣,与禽兽无异了?”   边镐好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立即补救道:“殿下仁爱,谁人不知,时人多有称颂之,想必来日殿下大业有成,定是一位明君。只是殿下今日这番话,用意何在,在下委实想不通透……”   “行了,边镐。你身为大丈夫,事到如今,何必还藏头藏尾?”李从荣摆摆手,“知道经过石首的时候,孤王去拜祭的那片陵园,是甚么地方吗?”   不等边镐回答,李从荣凑近他,咫尺之间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字道:“那是我大唐将士的埋骨之地,彼处的每一座墓碑下,都沉睡着一名大唐的英雄!”   他直起身,“而这些英雄,在天成二年二月二十二日至二十八日间的七日中,和三千同袍据守石首县城与水寨,与你杨吴逾万水师血战不退,最终伤者过两千,阵亡四百八十一人!陈延世,王文雄,许佑,冯二……边镐,你知道这些名字吗?你识得这些我大唐的英雄吗?!” 第758章 俯观八百里洞庭,回望三千里山河(四)   大江东下,在岳州拐个弯,然后东上,这个弯里延伸进去,别有一番洞天,是为洞庭湖。岳州城,便在这个河峡东岸。这个河峡,称之为荆江口。   这一日,李从荣停船的位置,距离荆江口尚有数十里。   江陵水师从李从荣的楼船前经过,大者如城,小者如叶,千帆竞逐,旌旗蔽日,绵延不绝。   这些接连不断的楼船,依次前行,庄重肃穆,如同行走在朝圣路上的虔诚信徒。   为战争而生的战舰,为战争而生的甲士,战争,的确就是他们的信仰。   在前头一批水师楼船经过之后,边镐的脸色渐渐变了,如此近距离看到那江陵水师楼船的虚实,边镐终于意识到,先前李从荣的话并非是在讹他。   李从荣在甲板上置了小案,摆上棋盘,有侍女在案旁煮茶,茶香在鱼腥味扑鼻的江面,别有一股韵味。   “之所以提前一两日带先生登船,便是要隔绝先生与岸上的联系,同时方便监视,让先生再无给杨吴传递消息的机会。这个时间不能太早,太早了可能引得徐知诰生疑——毕竟孤王也不知,先生向徐知诰传递消息,有无定期;当然这个时间也不能太晚,太晚则大军的调度完成不了。”   李从荣站在木栏前,望着眼前滚滚向前的战争巨兽,声音虽然平静,此时也别有一股金戈铁马的味道。   边镐的脸上没有血色,他双手握在一起,指甲嵌进手心,手心流出浓稠的血,血又从手上滴落衣袍,染红一片,触目惊心。   他比谁都清楚,唐军不依之前计划调动,会带来怎样的结果,杨吴大军在他传出的消息的误导下,又会遭受多大的损失。   楚地战争的局面,已经因为他先前的判断失误,唐军的骤然南下而遭受过创伤,如今,经由他手传递出去的消息,将再度带给吴国军队莫大损失,并且这个损失较之先前将会更大。   边镐心痛如绞。滴血的不仅是他的手心,还有他的心口。比起后者,前者的疼痛不值一提。   这世上有两件事最为令人痛苦。   其一,心怀大志的人蹉跎岁月。   其二,一手造成的悲剧无法补救。   李从荣转过身来,他没有靠在栏杆上,他站得笔直,一手在身后,一手在身前。他是大唐的赵王,他的一举一动关乎家国威仪,他以此为荣,并时刻惕厉自身。   边镐微低着头,声音从喉咙里钻出来,“赵王殿下……你装得真像,行军途中的摩拳擦掌,到达江陵后的诸事新鲜,军议前的骄横自大,临战时的急功近利,无一不符合一个战场新丁的做派,再配合你的遭遇,真是天衣无缝。江陵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才能陪你把这出戏演得这样好?符习?马怀远?皇甫麟?”   “马怀远。”李从荣道,“事涉机密,知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那些不知道真相的人,正因为不知道真相,才会表露出最真实的反应,确保不会露出一丝破绽。先生是聪明人,我们都不敢冒险。”   边镐嗬嗬笑了两声,那声音如同刚爬出坟冢的人,显得阴森可怖,他抬起头,“边镐不服,大吴不服,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李从荣怔了怔。   边镐此时的模样,近乎一夜白头,脸上全无生机,肌肤暗淡无光,如同垂暮的老人、饱受生活折磨的田野农夫。   李从荣在小案前坐下来,侍女刚刚煮好茶,便给他倒了一碗。李从荣将热气腾腾的清茶推到边镐面前,好整以暇道:“其实这件事,疑点并不少,只是先生没有察觉罢了,抑或说,不愿察觉。”   边镐直愣愣看向李从荣,眸子里有火,荒野上的火。   李从荣品了一口茗,这件事瞒了边镐多久,也意味着他背负这块巨石背负了多久,如今终于能将这块沉重包裹卸下来,他感到发自脚底的轻松。   “当日我在朝堂上,向兄长发难,大肆抨击吏治整顿之事,闹得朝堂鸡犬不宁,父亲拂袖而去。然而楚王求援信一到,父亲决意对楚地用兵,一夜之间便决定由我领军,全然不介怀我收纳贪官,忤逆他治国理政方针的事。这,难道不值得怀疑吗?”李从荣放下茶碗,看向边镐。   边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李从荣知道边镐想说甚么,所以他没有问也没有等,继续道:“洛阳吏治整顿的时候,我接纳了那么多贪官污吏,甚至收受了他们的投名状,但真正为他们做的事,却只不过朝堂一言,而且还是发生在我要求他们交纳投名状的最后时间里……我为何要去汴州走一遭,为何要那些官员的投名状,为何刚收集完备那些投名状,就要领兵出征,为何我领兵出征后,洛阳吏治之整顿,忽然快了起来,不久就完美落幕,而地方乱起来后,百战军东征又如此迅捷?”   边镐陡然意识到了甚么,不可置信的睁大那双无神的眸子,那眸子里甚至充满了惊骇之意。   李从荣让侍女撤去茶碗,将棋盘摆在身前,“走汴州,不过是需要表明我的态度,表明我的态度,则是为了更多贪官污吏来寻求我的庇护,乖乖交上投名状……兄长为何没有康义诚勾结宣武军的铁证,就敢带甲士去军营抓他?因为仅仅是我这里的证据,就足够治他的罪了。”   李从荣看向边镐,“整顿吏治,兄长在明我在暗,我们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在为父亲分忧。如果不然,这回吏治整顿这样急,兄长又不肯动用军情处,他如何能这样快查到那些官员的罪证,并且几乎没有错的时候?要知道,洛阳贪官污吏可不少,官官相护,查案哪有那般容易。”   边镐喉咙有些发干,“那藩镇呢?”   李从荣长舒口气,“藩镇亦是如此。此番兄长东行山东,你们认为他需要多久平定各镇动乱?根本不用多少天。在他东行之前,该布的局都布好了,该安插、联络的人都已安插、联络到位,姑且不说百战军,只要他带君子都精骑巡游一圈,那些骄兵悍将与节使,不说立马被绑出城,情况也差不太多——要知道,朝廷削藩是大势所趋,藩镇固然有骄傲不逊之辈,但事到如今,更多的,却是希望将这些桀骜不驯之辈,当作垫脚石来向上爬的,只等兄长带大军一到,那些人就会将骄兵悍将交出来邀功请赏。”   “宣武军、义成军、天平军、平卢军,真正要大军花点力气攻城的,不过宣武军、天平军而已,宣武军就不必说了,至于天平军,义成军就会夺了他们的城。”说到这,李从荣掏出一分邸报,“这是最新的邸报,言说义成军与百战军交战不利,被迫退往郓州,而就在天平军开城接纳后,义成军却突然向天平军发难,而百战军精骑随之入城。”   望着茫然的边镐,李从荣露出一个笑容,“父亲素知山东诸镇桀骜,遂早早在滑州埋下义成军这颗棋子,为的就是这等时候。”   喝了口茶,李从荣继续道:“当然,也不是说各藩镇就定无大战,但在眼下这种情况下,有百战军有兄长还有民心,那些藩镇真的不是难题,旬日而定,一点都不夸大。”   江风习习,鱼腥味扑鼻,明明没有看到何处有渔家,这鱼腥味却不曾散去。两岸的江边颇为辽阔,农田依依,间或有村舍,冒起股股炊烟。在更远的地方,才有不高的山地。   放下茶碗,李从荣在棋盘上落下一颗棋子,“今日还未与先生对弈,先生可还能落子?”   边镐动作僵硬的拿起一颗棋子,木然放在棋盘上。   李从荣相继落子,“兄长北征契丹时,莫离曾半途南归。他千里迢迢赶回来,真到了洛阳,却未对先生如何下手,虽然军情处与青衣衙门有些小纠葛,但先生不会以为,莫离就这点能耐吧?”   边镐看向李从荣,持棋子的手微微颤抖。   哪有人因为对手不如自己,而奇怪对手不够强大的?   便是边镐曾有些心思,但也抵不过那段时间“诸事繁忙”,与莫离交手就已经够让他费神了,他还要去怀疑莫离不够厉害?   李从荣笑了笑,“莫离回洛阳后,之所以没有大的布局,是因为他离开仪坤州时,兄长在送别之际,对他说过一句话。正是这句话,让莫离知晓了一切,也知晓了兄长的谋划,他这才没有大肆麻烦先生。”   边镐一颗棋子迟迟落不下去,李从荣也不催他,放下棋子双手笼袖,叹道:“想必先生还记得夏州。曾今我问先生,可否去夏州立功的时候,先生百般阻拦,想必是算准了我还是会向父亲请命。今日我要告诉先生的是,夏州那块硬骨头,已经由石敬瑭去啃了。”   他笑了笑,有些轻蔑,“我在洛阳弄出那些针对兄长的事后,得知我要起势,他第一个跑过来投靠,殊不知正是此举,断送了他的前程。出镇河东,父亲本来曾考量过他,但后来……哼,他竟然还求到我面前来。我的确为他向父亲提了这事,但也不过是聊作应对罢了,算是对他有所‘交代’,我何曾真正据理力争过?”   边镐终于落下棋子,落魄道:“看来当日殿下起势,就是皇帝为了辨忠奸,布大局,我等,却是不请自来,自入君瓮了……”   “两川战事顺利,父亲高瞻远瞩,自然要为新政深化做准备,父亲又有意在三五年内改变大唐面貌,自然要布局深远一些,非常时期非常手段,不如此不能迅速认清良臣奸佞。”李从荣眼中露出崇敬爱戴之色,“先生与旁人之所以认不清这个局,无非是认为我与兄长就该一槽争食,甚至是自相残杀,父亲就该权术天下,用我来平衡兄长,免得兄长功高震主,把持朝政。”   他站起身来,眼前的江陵水师已经过去的差不多,这也意味着荆江口的战争即将开始,“你们却是不知,我们父子根本就不是这等人。其实我很费解,古往今来,帝王家手足相残的事固然不少,但父慈子孝兄弟同心的也很多,你们何以一定认为,我大唐社稷就该鲜血淋漓?”   边镐惨然一笑,“世道如此,人心丧乱,谁人之过?”   李从荣望了边镐一眼,“兄长曾言,世道丧乱,源于人心丧乱,人心丧乱,是为道德不存,道德不存,始于礼崩乐坏,礼崩乐坏源于君不君、臣不臣。”   他又看向楼船前的浩瀚大江,“我大唐要廓清宇内,一统天下,重立秩序,再塑盛世,就得先从君臣之道入手。君王做君王该做的事,有君王的样子,臣子做臣子该做的事,有臣子的样子。人伦之道,有男女而后有夫妇,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君臣,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此,道德再立,则天下祥和,人心安定,礼乐和鸣。”   边镐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李从荣重回小案,施然而坐,拿起一颗棋子,缓缓放入棋盘,“将来事将来议,眼下这局棋,却是得走完。”   他看了边镐一眼,“我们父子三人布下的局,此番到底是一石几鸟,眼下还不好说。不过先生这一鸟,我已经吃定了,楚地这一鸟,也跑不掉。”   边镐怔怔半晌,迟迟不肯落子。   忽的喷出一口鲜血,洒落棋盘。   他人也栽倒在棋盘上。 第759章 俯观八百里洞庭,回望三千里山河(五)   江陵水师临近荆江口的时候,正是五更天之前。夜里行船难度不小,江陵水师用了许多灯火通明的走舸小船在前探路,一方面为水师开道,一方面也为水师标出河道宽窄与障碍物。水师旗鼓指令完备,夜间也用火光传令,走舸的灯火变化,足以让训练有素的江陵水师应对一切情况。   二十余艘走舸探路,数十艘斗舰在前,在几艘艨艟战舰中间,才是一艘高达六丈的巨大楼船,这艘楼船在长达二十余丈的船体上,仅是建楼就有三重,旗鼓完备,甲士林立。   甲板上,披挂齐整的马怀远迎风而立,江风如刀般打在他脸上,让他的五官也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   “夜间行船,有利有弊,多数时候甚至是弊大于利,因为黑夜不便视物的关系,水师就必须大举灯火,这也就失去了隐藏自身的意义。”马怀远持刀前望,面不改色,“但夜间行船,需要利用的便是不能视物的黑夜,惟其如此,水师破夜而来,方能收神兵天降之效,在敌仓惶惊诧调度不便之时,予敌突然打击。”   马小刀笑嘻嘻道:“将军所言,皆寻常之时也,眼下却是不管用。那杨吴水师,早料到了我等会来,何来仓惶惊诧调度不便之说?”   马怀远也不看他,不再说话。   周小全抱着横刀冷冰冰道:“做戏要做全套,大事可都毁在细节处。再者,水师紧要的布置,都需得这黑夜来做掩护,怎能不趁夜而进?”   马小刀满脸不服气,斜眼看着周小全,那意思是啥事儿就你懂行了吧?   辽阔的江面上,星火渐露,俄而遂有一片星海,连线成银河,遥遥在望。   那是杨吴水师。   杨吴水师身后,岳州城。   此时,岳州城上,徐知诰青衫革带,同样是迎风而立,望向江面。   无尽黑暗的深处,忽而有萤火点亮,一点两点三点,点点成面,萤火渐亮而渐密,灯火袭进,有千军万马。   更有高处萤火明亮者,如有巨兽在彼处出没,双眼煞气逼人。   徐知诰嘴角有了笑意。   “夫船者,将士之城郭、营垒、车马。船舰得力,以战则勇,以守则固,以追则速,以冲则坚。”宋齐丘在徐知诰身旁嘿然,“水师最是比拼楼船质地,那江陵水师自认三年练兵,而后能与我大吴一战,殊不知我大吴水师数十年积累,休说将士勇武,便是楼船战舰都非他们可比。此番江陵水师来袭,正是鱼往锅里跃,羊往火坑跳。”   林仁肇见宋齐丘说得有趣,嘿嘿笑道:“将士们早已摩拳擦掌,就等着大快朵颐了。”   说到这,众人都将目光看向徐知诰。   徐知诰保持着八风不动的姿态,“传令,江口水师只许败不许胜,而后退入洞庭湖。待将敌贼引入湖口,湖中水师四面合围,一举将其围而歼之!”   传令使大声应诺,疾步而去。   徐知诰抬起头,正看见满天繁星,“八百里洞庭,能容纳多少繁星多少尸骸?要染红这湖秋水,又需要多少人的鲜血?”   “那必然不少!”   马怀远望着远处密密麻麻的灯火,楼船的结构已经依稀能见。   船上是灯火,船下也是灯火。   此处水师阵型已趋于完成,马小刀凑近问:“将军?”   马怀远不动声色,“先冲上一阵,探探对方虚实。”   马小刀得令而去。   百千只火把,照不亮这黑夜,这黑夜也吞噬不了这些火把,灯火依旧通明,而黑夜依旧低沉。   蓦地,黑夜的心跳骤然加重,仿佛它的心脏跳出了身躯。   那是战鼓的声音。   江陵水师的指挥船上,火把飞舞。   须臾,前阵百十艘战舰,悠忽驶出,不多时便化作离弦之箭,直奔杨吴水师大阵。   近百艘斗舰在前,二十艘楼船居中,如同在水上快速移动的堡垒、城池。   江陵水师主体,在其后缓缓行进,只见其灯火如瀑,楼船层层叠叠,根本无法看清有多少只船。   停靠在荆江口的杨吴水师,总计不过数百艘战舰,眼见江陵水师大举袭来,灯火覆江,楼船如林,却也不甘示弱,很快划动战舰,全面迎了上来。   战舰还未相接,弓弩已是率先发矢。一排排军士出现在船舷(女墙)后,张开弓弦放出利箭,然后迅速退后,阵阵或近或远的弦动声中,箭矢飞跃战舰前的江面上空,落入对方船群中。   斗舰船舷上的女墙可避半身,军士们猫在女墙后,箭矢在船舷上叮叮当当,又在甲板上颤颤巍巍。   楼船上有大弩,甚至床弩、投石车,待得敌舰一旦进入打击范围,巨大弩矢轰然弹射而出,那脆弱些的木女墙,便被一穿而过,躲避在女墙后的军士,顿时就跟女墙钉在一起。若是投石车将石块轰到旗杆、船舷上,免不得木屑横飞,若是砸到人,必有人死于非命。   两边水师,战斗最激烈的是蒙冲斗舰,而巨大楼船,则是战场中的庞然大物,至于走舸,犹如大象脚下的蚂蚁,不过是作非常之用罢了。   双方船舰一旦靠近,两边军士就会用铁钩构住彼此船舷,将舰船拉进靠近,而后木板搭出,亦或直接攀过船舷,杀进对方的船中。   船上各处,甲板上,走道上,船舱里,凡是灯火照耀之地,都是彼此厮杀的军士。   杀声震动江水,波浪滚滚。   望着眼前热火朝天激战的船舰群,马小刀微微色变,“杨吴水师怎么就这么点兵力?”   不时,有十数条走舸先后靠了楼船,上面的精锐军士攀上楼船,来向马怀远禀报,“荆江口再无杨吴水师!”   “怎会如此?”马小刀神色骇然,“照理说,杨吴水怎么都该比江陵水师多,如何就这数百条船?我们预备了那许多船只,就为一举烧毁杨吴水师,如今杨吴水师不过数百条船,这到底是烧还是不烧?”   周小全沉声道:“若是此时纵火烧船,焚毁敌贼舰船数百艘,也算得上是大胜。但距离事先预计的效果,却是差得甚远。若是经此一战,杨吴水师主力仍在,此战的布局可就全都泡了汤。”看向马怀远,“依末将之见,还是再看一看为好。”   马小刀惊疑不定,“此番前来的将士,总计不过两千余人,若是再这般打下去,待得天明,迟早要露馅。”   马怀远不为所动,寻思片刻,“若是今夜我军携重兵而来,此时果真奇袭得手,见敌舰不过数百,该当如何?”   周小全接话道:“自然是一鼓作气,将敌舰全灭,如此大军方能安然登岸,一举去攻占岳州城!”   马怀远点点头,“既是如此,还等甚么,传令前阵,加大攻势,全力杀敌!”   马小刀惊讶道:“可若是敌贼力战,我军绝非对手!眼下出手,好歹能毁敌船数百艘,若是被敌贼杀败,可就全军大溃,满盘皆输了!”   马怀远看着战场不说话,周小全双目似箭,咬牙道:“杨吴水师既然知晓我军前来,而只布置这些兵力迎战,主力全然不见踪影,打的肯定是诈败而逃,诱我深入,而后聚而歼之的主意。大军猛攻,敌贼必退!”   马小刀张张嘴,最终还是说不出甚么话来。   荆江口,杨吴水师,楼船上的将领见江陵水师加大攻势,一时间让杨吴水师损失骤增,他脸上不仅没有担忧之色,反而喜上眉梢,当即大喝道:“传令全军,退往洞庭湖!”   数百艘杨吴船舰,顶着灯火,从荆江口转向,狼狈退往洞庭湖口。在其船后,江陵水师鼓噪而进,追杀不休,不时也进了湖口。   直到这时,天色仍是昏暗。   如果是白日,岳州城或许能够发现,江陵水师除却前阵,中、后阵的舰船,斗舰、楼船并不多,多的只是走舸,总计数千。但此时却无法发现异样,毕竟灯火可以伪装。   在江陵水师追进洞庭湖口的时候,走舸纷纷扬浆,泥鳅般飞速而出,到了前阵楼船、斗舰身侧。   洞庭湖口两边,三千艘杨吴水师楼船,默默静立,一点灯火也无。   直到从荆江口败退回来的数百艘杨吴水师进到洞庭湖,眼见江陵水师灯火幢幢,紧追不舍,已经无法再退回,那洞庭湖口两侧浩瀚的水面上,骤然响起天塌般的战鼓声。   战鼓声惊碎了寂静的洞庭湖面,也打破了黑夜。   数不清的火把渐次亮起,一眼望不到边际,使人只觉如坠地狱。   接近着,三千艘杨吴水师战舰,乘风破浪,划开江水,大举袭进。那些坚固的战船,每一条都是战争巨兽,足以吞噬百十人的性命,只要他们张开血盆大口,挥舞巨爪,到了它面前的人将被撕得粉碎。   天光微醒。   马怀远望着围拢过来的杨吴战舰,身如劲松,挺拔有力。   他骤然一把抽出横刀,向前一指。   彼处,是广阔无垠的洞庭湖面,是数不清的杨吴楼船。   轰轰的战鼓声,在江陵水师中响起,密如雨点。   百艘斗舰,千艘走舸,皆满载薪草,裹满膏油,如离弦利箭,冲向那望不到边际的杨吴楼船。   直到距离杨吴楼船近了,那前头一批的斗舰、走舸上的军士,纷纷点燃船舰,而后登上接应的走舸,掉头就跑。   火光遍湖,甚至冲散了天光。   望见四下无数冲过来的火船,杨吴楼船上的将士,无不肝胆欲裂,骇得面无人色。但到了这时,想要调转船头可不是那般容易,一片手忙脚乱、尖声惊叫中,走舸冲进楼船群,撞在船身上,点燃了一艘又一艘楼船。   杨吴水师前阵,顿时一片混乱,楼船上火光冲天,席卷一切草木,无数水师将士,在火光、浓烟中仓惶奔走,然后被烧着了衣袍,满地打滚,更多的军士,则如下饺子般纷纷跳入水中。   后续千百艘江陵水师的斗舰、走舸,在军士玩命般的操控下,无视混乱的杨吴水师前阵,冲进杨吴水师楼船群中,埋头直进,并不与他们接战,只管深入,待进到杨吴水师中后阵后,这才点燃楼船,而后登舸而走。   杨吴水师楼船上,搭载了数以万计的杨吴将士,他们本是从朗州调来的精锐,就为与江陵水师厮杀时,将其包围聚歼,而现在,他们都成了火中亡魂。   天已大亮。   八百里洞庭湖,今日成一片火海。   岳州城上,面对如此情景,众人无不惊骇。   徐知诰身子晃了晃,好不容易站稳,抬手直指西方,咬牙痛呼:“边镐!李从荣!!” 第760章 俯观八百里洞庭,回望三千里山河(六)   江陵水师火烧杨吴楼船,虽然成效很大,但自身也付出了相应代价,百艘斗舰与千艘走舸,都是实打实的消耗。除此之外,驾驶斗舰与走舸冲进杨吴水师楼船大阵的水师将士,尤其是冲进中阵后阵的将士,能活下命来的很少。   然而无论如何,相比吴国水师的损失,这些都不值得多看。吴国水师损失最为惨重的,还是从朗州调来的士卒。水师水战,说到底还是以船舰为城池、堡垒的攻防战,杀伤主要依靠士卒夺船,为了确保此战的胜利,徐知诰调回的朗州将士不下三万,此时过半都交代在了湖底。   三千余吴国楼船,损毁大半,剩下的不过几百艘,江陵水师则顺利抽身而退,离开了一片狼藉的洞庭湖战场。   比之吴国水师,江陵水师实力本身要弱小许多,在付出许多蒙冲斗舰、走舸的代价后,余下的实力已经不足以支撑大军攻打岳州,这时全都往江陵退回。但打这时起,两军水师的力量对比,谁强谁弱就不好说了。   在洞庭湖西北岸,与岳州城隔湖相望的地方,只带近卫的李从荣目睹了战场的整个过程,直到他离开的时候,洞庭湖的大火还未熄灭,数不清的楼船残骸散落在水面上,焦糊味冲散了鱼腥味。   经此一役,遭受巨大损失的吴国水师,再不足以支撑楚地的攻势,最多只能照看岳州罢了。   边镐随同李从荣一同目睹了洞庭湖之战,他中间吐血昏过去一次,这毕竟是他亲手为吴国水师挖下的坑,醒来之后,他夺过李从荣的佩刀要自刎,被李从荣的近卫及时制止。在那之后,这位金陵才子便成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全然没有了精气神,看着像是行尸走肉。   在洞庭湖之役的当日,早江陵水师一步离开江陵的符习,带领殿前军三万余将士,并及山南东道节度使、威胜节度使、安远节度使的近万兵马,经由澧州到了朗州地界。   朗州位在楚国正北部,洞庭湖之西,沅水之北。此地位在沅水河谷,河谷平原的面积很大,北西南三面都是山地,山势不高也不陡峭,东北面有一片巨大的湖泊,几乎从城东一直延伸到北部山地,而朗州城就建在沅水北岸,所以从大处看,这里地势非要险要,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楚王马希声退守此地后,知道再退就只能退到澧州去,而澧州又处在山地丘陵地带,只是在群山丘陵中间有块小平原,建了城池,那是兵家眼中的绝地,万万是去不得的。所以马希声打定主意,就在朗州据守,等待大唐援军到来。   吴军从东面追到朗州后,排兵布阵很受限制,因为城池北部够不到,而城南背靠沅水不利布阵,城西又有些小山包,不利于兵力展开,只能布置少量兵力,所以最终吴国只能将主力放在城东,猛攻东门。   便是城东,在那座大湖泊之外,也多沼泽小湖,无论是扎营还是排兵布阵,都多有不便。故而这仗打下来,许多日过去了,吴国军队也没能携大胜之势攻下朗州。反倒是楚军得知唐军将到,士气有所回升。   徐知诰将攻打朗州的大军调回三万,去参与洞庭湖之战,也是因为大军挤在朗州根本没用。所以他想在洞庭湖一举击败唐军,从而达到震慑朗州楚军的目的,最终迫使楚军在等待援军无望的情况下,做出有利于吴国的举动来。   符习率军自澧州而至朗州,走的是城北大山西面的路线,行军比较隐蔽。   在靠近朗州后,符习先遣了精锐斥候,去查看朗州战况。   在得报朗州城西、城南的兵力并不多之后,符习召集众将军议。   “朗州城西吴军兵力不多,不过千人左右,若是我军急进而击之,很容易就能击溃其军。且此地有土山为掩护,若是以精骑为先锋,突袭之,可收奇效,须臾间即能击溃敌贼。诸位将军,谁愿前往,为本将击溃拦路之敌?”符习是员老将,征战沙场的经验很丰富,行军布阵的风格也很稳重。   众将闻言,都欲击之,遂纷纷请命。   符习沉吟片刻,对高从周道:“高将军所部,号为横冲,将士骁勇,本将素有耳闻,此番不如就以将军所部精骑为先锋,为我大军开路,如何?”   高从周面露喜色,当即领命。   符习又对众将道:“高将军出击后,我等随之而进,若是行动迅捷,可横扫朗州城西、南之地,而后直取城东贼军主力,届时若得朗州楚军相助,想来可有一场胜仗。”   大军本就在行军途中,是随时准备战斗的姿态,计议定下之后,也不用耗费多少时间调兵遣将,没多久,高从周就亲自率领三千精骑,当先一步出发。   到了朗州城西,果然看见零零落落的土山,整个地势高高低低,起伏不定,但最高处也不过数丈,林木颇为茂密,低矮处颇有通道,其中一条大道是为官道。   高行周率领精骑直接冲过去,没多远,果然就见到了原地布阵的吴军。   那吴军虽然没有特意防备,但此时也早一步得了斥候通报,知道有唐军来袭,其主将遣人往城东报信之后,就在原地列防。他们的主要任务,本是截杀朗州城西出的信使,这下没曾想忽然有唐军杀来,虽然惊异,但也浑然不惧。   高行周也不问许多,只管下令部曲纵马出击。   这股吴军训练有素,虽只有千余人,不慌不乱,临阵三矢后,持盾举枪,抵挡唐军。   然而横冲军蓄势而来,哪里会让吴军讨到好,奔驰的战马轰隆驰过,杀进吴军阵中。   两军一接战,战没一刻,吴军将士无不惊骇。   他们入楚以来,屡战屡胜,常常打得楚军溃不成军,难免心生骄傲自满情绪,以为天下精锐莫能与之相敌,方才立阵而守,也是自信即便不胜,也能挡住唐军,坚持到援军到来。   这下交了手,才发现唐军之骁勇善战,远胜过他们遇见的任何一支楚军。   但是此刻想要退却却已来不及。   横冲军征战多年,何其精锐,说是大唐数一数二的军队也不为过,哪里是多年未经大战磨砺的吴军能够比拟?这下杀入吴军阵中,不到两刻,就让吴军死伤惨重,阵脚不稳。   高从周心头也有些疑虑,面前的吴军不过千余人,但战力却是不弱,比他先前料想的要强上不少。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可没时间去考虑太多,此刻他心头考量的,唯有尽快杀败这支吴军。   不过小半个时辰,横冲军就彻底摧毁了这支吴军的战力,而这时,吴军的援军还没调度过来,而紧随横冲军三千骑的大军,已经出现在他们身后。   他们这里的战斗,很快就引得了朗州城的注意。城池上的楚军将士,见大唐援军杀到,无不振奋大呼,一时间朗州城头颇为热闹。   高从周杀败眼前吴军后,没有停留,从城南向城东杀去。   在城南并不宽阔的地带上,横冲军遇到了前来支援的吴军,两相碰面,同样没有多话,立即厮杀在一处。   只不过到了这时,唐军大队已经陆续抵达城西,一部部将士,作为后续兵力,压上战场。   朗州城中的楚军,见大唐援军到了,欢呼之余,很快出城配合作战。   城头,楚王马希声振奋不已,“不曾想唐军来的这样快,有唐军相助,朗州可守,吴军可败,我楚国有望了!”   城南的吴军在唐军、楚军的两面夹击下,没能站稳脚跟,主将见战事不利,只得向城东退回。   唐军经由城南,大举向城东杀去。朗州城的楚军本也不少,此时得楚王号令,也打开城门向吴军发动反攻。   受命攻打朗州的吴军统帅,唤作周本,周瑜后裔,乃是一员智勇双全的老将,传闻年少时曾徒手杀虎,从军后勇冠三军,早年屡有战功,淮南闻名,早早就是一镇节度使,庄宗入洛后,闻其声威,虽然不能招来效力,也曾封其为西平王。   他在望楼上看见战局如此变化,特别是看到一望无际的唐军后,悔得直跺脚,“丞相误我!”   早先徐知诰传来军令,说唐军大举向岳州出动,遂调走了他许多兵力去参战。周本当然不会怀疑徐知诰的军令,也就不以为唐军会到朗州来。若是有心防备唐军来援朗州,他也不至于只放一千人马在城西。   眼下唐军在城西一败吴军,在城南二败吴军,攻势大成,反观吴军,连日攻城不利,士气本就不是很高昂,今日见唐军大举来袭,排山倒海一样的黑袍狂潮,也不知有多少兵马,须臾间就两败同袍,自然难免心慌。   城西、城南之败,虽然折损的兵马对攻打朗州的吴军而言,只是九牛一毛,但对局势的影响却很巨大。   是日,唐军与楚军合力,在朗州城东大战吴军。   激战至日落,大败吴军。   吴军主将周本,自朗州狼狈东撤。   唐军一路向东追杀,至次日午后方归。   这一役,吴军折损将士逾万。   岳州。   白日里,徐知诰亲见洞庭湖之役的始末,已是心痛万分,几乎口不能言。江陵水师自荆江口西退后,他很快意识到,只怕唐军主力已经直奔朗州而去。   到得这时,徐知诰虽不知边镐到底是已经叛国,还是被人蒙骗,但他很清楚,朗州的局势必定很危急。   徐知诰一夜未眠,直到次日佛晓,接到了朗州军报。   拿着军报,徐知诰怔了良久,脸色阵青阵白,而后就是一阵猛烈咳嗽。   林仁肇连忙送上丝帕,待徐知诰咳嗽完,林仁肇低头看去,就见那丝帕上满是鲜血。 第761章 俯观八百里洞庭,回望三千里山河(七)   林仁肇心头紧缩,担忧的向徐知诰看去,就见对方正随手抹掉了嘴边最后一丝血迹,他下意识将丝帕藏到身后,“丞相……”   徐知诰摆摆手,他抬头向屋外看去,金红色的晨阳正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去叫宋先生与周宗过来。”   朗州出了这样的变故,徐知诰当然要与诸人商议,林仁肇俯身应诺,领命而去。正走到门前,他听见徐知诰又道:“吩咐下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是。”   等林仁肇去叫了宋齐丘、周宗过来,徐知诰已经沐浴完毕,衣裳也换了新的,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容光焕发,完全没了林仁肇离去前深受打击的神色。   不仅如此,几人进门的时候,看到徐知诰正放下碗筷,而他面前的餐点已经吃得差不多,接过侍女递来的丝帕,擦了擦手,又涮了口,徐知诰对诸人微笑道:“诸位请坐。”   宋齐丘与周宗相视松了口气,方才他俩听林仁肇说了朗州的情况,都是大惊,特别是林仁肇提及徐知诰吐血的事,两人都很担忧徐知诰现在的状况。如今见徐知诰精神奕奕,在心头一松的同时,也不禁暗暗为徐知诰的气度所折服。   此番伐楚之役,徐知诰背负的压力非常人所能想象,他虽有人主之志,如今毕竟还是人臣,若是伐楚失利,对他的威信将是莫大打击,后患无穷。   这回出征楚地,徐知诰带的官员谋士自然不止宋齐丘、周宗,但事涉边镐,知道内情的也就极少,眼下唯宋齐丘、周宗两人而已。   徐知诰将朗州军报给宋齐丘、周宗看了一遍,而后问:“这件事两位有何看法?”   “当务之急,是让周本稳住阵脚,挡住唐军进攻。而后我等方可调兵遣将,令正在攻略其它州县的大军来援,重组攻势,将唐军打回去。”宋齐丘沉吟道,“经由洞庭湖、朗州两役,我军虽然遭受了挫折,但根本未失,楚地仍有我大军超十万,水师虽然不能再策应各方,但守住荆江口不是问题,故而粮草运输仍是可以持续。楚地辽阔,足为战场,我大军兵力两倍于敌,今日所失,日后定能加倍讨回!”   “先生说的有理。”徐知诰颔首,“周本所部,皆精锐,奈何在朗州骤然被击,折损严重,眼下既退,当守益阳。”   益阳是重镇,距离朗州两百里左右,位在洞庭湖正南、岳州西南、长沙西北,也就是说,益阳、岳州、长沙正好组成一个三角形,可以最大限度发挥互相倚重、相互支援的效果。   原本在益阳与朗州之间,还有一座重要城池,名为龙阳,也在沅水河畔。徐知诰之所以不让周本退守龙阳,却是因为龙阳距离朗州太近,只有六十里左右,周本让唐军猛追一阵,败走的有些狠,若是退守龙阳,唐军必然立马来攻,那就没有缓和局势、稳住阵脚、重组攻势的时间。   再有一点,益阳这地方地势也好上不少,不同于龙阳的一马平川,整个益阳南部多山地丘陵,就像吴军攻打朗州兵力施展不开,只能猛攻朗州东门一样,唐军到了这里,战力也没法尽数发挥。   总之,益阳是个适合防守反击的地方。   “既然唐军已经出现在朗州,李从荣的谋划已经很明显,那就是从西部进击,步步为营,与我大军一城一地争夺楚地。如此,岳州有水师照看,就不需要重兵布防,原本调来防守的兵力,应该尽早拉到益阳去,与唐军会战。”既然定下了在益阳反守为攻的调子,周宗也就能将全局该有的布置统筹出来。   几人讨论良久,将战场布置一一确定下来。   等谋划做完,几人都松了口气,接下来只要大军陆续到位,楚地局势也就能稳定下来,唐军来势汹汹,虽然取得了开门红,但这楚地战事往下的局面会如何,将来到底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确立了战事,就不得不说边镐的问题。   “边镐到底是叛国投敌,还是被李从荣识破面目,而后掉进了李从荣设计的圈套?”   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必须要弄清楚。   “以我对边镐的了解,他必不可能投敌。”周宗说道,“再者,周宗家门就在金陵,他若是打定主意投敌,难道就不顾念他的家人?”   “但以边镐之才智,要说他被李从荣识破了真面目,还被李从荣借机摆了一道,那就更加不可能。”宋齐丘笃定道,边镐既然会被派往洛阳,在李从荣身边活动,众人对他的智谋自然有信心。   但若是这两者皆不可能,那事实到底是甚么?   这才是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徐知诰昨夜想了许久,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这时几人再谈论起这个问题,他脑中茫无头绪,但心头却有一丝不好的预感,让他坐立不安,就如有只猫儿在扰他的心口一样。   “我等不妨先做个假设。”徐知诰手放在小案上,手指缓缓敲动,“假如边镐不曾叛国。如是这般,李从荣无法识破边镐的真面目,这个固然应该没错,但边镐被算计也是事实,所以问题是,到底是谁识破了边镐的真面目?”   宋齐丘、周宗、林仁肇听了这话,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如此假设,问题当然简洁不少,但也要吓人很多。   宋齐丘、周宗、林仁肇都不说话,徐知诰便自己说道:“是李从璟吗?如果是李从璟,那会如何?就算李从璟识破了边镐的真面目,只要没有铁证,李从荣如何会相信他的话?要李从荣不相信自己的谋主,却去相信自己的储君对手,这得是何等铁证?边镐纵然再不小心,也不可能留下这样的证据被李从璟找到。”   他眉头微微锁起,“若不是李从璟,那是谁?李嗣源?连李从璟都不能发现边镐,居住在深宫中的皇帝,又没有军情处,如何发现他?”   “那会不会是李从璟对边镐起了疑心,而后将这种怀疑告诉了李嗣源?”周宗身躯微微前倾问。   “这也不可能。”宋齐丘摇头,“要是李嗣源知晓李从荣最重要的幕僚,竟然是我大吴细作,他岂能不怪罪李从荣,岂能不看轻李从荣的本事,又怎会仍让李从荣领兵南征?”   林仁肇扰扰头,“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事实到底如何?”   徐知诰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宋齐丘、边镐、林仁肇三人都投过来关切的目光。   徐知诰以一种亲手将自己的心挖出来的心力劲,缓缓道:“李从璟与李从荣,根本就没有兄弟相争!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自相残杀,相反,他们友爱得很!”   众人齐吸凉气。   “惟其如此,边镐才可能败,而且还败得这样惨!”徐知诰重重吐出一口气。   宋齐丘眼神闪烁,须臾就惊道:“若是果真如此,李从荣南征,就不是李嗣源在扶持他平衡李从璟,如果不是这样,为何不是李从璟挂帅来征战楚地?”   周宗惊诧道:“李从璟……不是在平定藩镇之乱吗?”   宋齐丘果断摇头,声音寒冷,“先前我等就有过定论,那些藩镇不足为患,旬月就会被平定——此事与楚地战争大局相比,孰轻孰重岂非一目了然?!平定藩镇也好,戮力山东新政也罢,李从璟去自然效果更好,但从根本上从大局上言,换谁去不是一样?安重诲、冯道、任圜,谁不能为之?但李从璟不同!李从璟以行伍立身,最善征战,又是兵马大元帅,放眼李唐国内,无人能替代他的分量,他不领兵来出战楚地,如何说得过去?!”   周宗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宋齐丘激动的站起身,在堂中来回踱步,他在徐知诰的大业中分量非常,平日并不太收敛自己的姿态,“楚地战场何其重要!若是唐军在楚地败了,唐军中最精锐的殿前军就没了大半,外战失利,正推行新政闹得国内不宁的李唐,势必内乱更甚,那李唐就将面临内忧外患的局面!而我大吴一旦据有楚地,势力将不可同日而语,来日扫平江南,就能与李唐南北对峙!而这种对峙,是以江淮在我大吴手中为前提的,也就是说我大吴占据主动!况且,李唐还要担忧背后的契丹,假以时日,李唐就得腹背受敌!”   宋齐丘看向堂中众人,深深吸了口冷气,“若是如此,李唐败亡,何其近矣!李从荣与李从璟兄弟相争,本是我大吴可乘之机,如今李从荣领兵来楚,我大吴要败这黄口小儿何其易也!方才所言之天下大势,不日即会到来!”   “然!”宋齐丘话锋陡然一转,“若是李从荣与李从璟本无兄弟相争之事,李嗣源不必限制李从璟的权势,不必平衡权力格局,那李嗣源父子又非庸人,岂能走眼下这步昏棋,让李从荣来送死,让李唐自取败亡?!”   一席话,说的堂中数人都怔在那里。   徐知诰面容冷峻,一言不发。   若是情况果真如此,那会如何?   李从璟为何不来楚地?   他要去何处?   他要做甚么?   徐知诰陡然一拍小案,轰然起身。   一名急急忙忙跑到门口的吴国官员,还未说话,陡然听得这声巨响,吓得脚下一乱,差些摔倒在门槛上。   “何事?”徐知诰看向这名官员。   “禀丞相,金陵信使,十万火急!”那官员说完这话,众人才看到,他身后跟着一名风尘仆仆、面色极为疲惫的信使。   众人看向那名信使,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头猛跳不停。   信使两步跨进屋,仰头拜倒,取下腰间信筒,高高举起,声音嘶哑而颤抖,“寿州急报,唐军攻城,乞速支援!”   寿州,淮河西线之重镇。   徐知诰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宋齐丘勃然变色,“原来李从璟之意,不在楚地,而在江淮!”   “丞相……”林仁肇见徐知诰低身去扶小案,小案没扶到却无力坐倒,不由得快步上前。   “无妨,我没事……”徐知诰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摆了摆。   但他话未说完,捂着胸口的手一紧,嘴中就不受控制涌出一股鲜血。 第762章 临寿春城启大战,登八公山论古今(一)   自古江淮一体,“守江必先守淮”。南方亦或东南政权,与北方亦或中原政权的军事较量,西线着重于湖北三镇襄州、荆州、武昌,东线便集中在江淮一线。   且不说长江流域,扼守淮河的军事重镇有四个,分别是东线的山阳、盱眙,西线的钟离、寿春。   寿春正对颍口,即颍河与淮河的交汇口,主要抵挡颍河或淮河上游方向的来敌。   但凡军事重镇,对山地而言,必是扼守山地通道,有通道而后才需要扼守,如关中四塞;对河流而言,必是扼守易渡之地,因其易渡而后才需要防备。   长江下游易渡之处有二,一是采石渡,一是刮洲渡,分处建康的上下游。建康方面为加强对两处渡口的防守,在这两处渡口南岸的京口和采石两地,北岸的广陵和历阳,屯驻重兵立为重镇。   寿春也是重镇。甚至堪称淮河一线最坚固的重镇。   每年冬季,淮水浅涸,是最易横渡的时候,吴国遂遣锐士于河边巡视,称为把浅兵。   周世宗柴荣三征南唐时,打的最久最艰难的,正是这个寿春。其实到最后,寿春也不是被后周军队打下来的,战役一年多后,城中弹尽粮绝,外援无望,当时的守城将军刘仁赡,迫不得已举城而降。   李从璟抵达寿春的时候,正是立秋前后。   此时,百战军已经兵临寿春城下。   寿春之战,开打的很突然,至少对寿州守军,对吴国而言是这样。   在李从璟抵达寿春时,李从珂带领的四万侍卫亲军,也陆续开赴到寿春战场。   一时之间,寿春城外大军如海,连营超过十里,将寿春城围的水泄不通。   寿州州城,也即寿春县城,处在淮水南面。向西约六十里,是颖水与淮水交汇口,北面则是淝水与淮水交汇口。东晋时期著名的淝水之战,即发生在这里。   长兴元年七月初八,立秋后三日,李从璟登上八公山。   八公山位于寿州东北,是方圆百里之内的制高点,也是这平原地带唯一的山地,高七十丈有余,足以俯瞰八方。   陪同李从璟登山的,乃是秦王府一众幕僚及近卫。如今秦王征战在外,秦王府的官员们自然要领军中职衔。行军长史莫离,也是第一军师,除却一身青衫的李从璟,他是众人中唯一不着官袍,而着一身白袍的;行军司马王朴,行军左司马朱厹,行军右司马谢玉幹;判官桑维翰、掌书记卫道、行军参谋杜千书——刚从仪坤州归来不久。   其余各官吏十余,略过不及。   除此之外,便是军中高级将领,如孟平等人。   值得一提的是,军情处统领第五姑娘、赵象爻也在,桃夭夭则仍在洛阳坐镇中枢,还有一个始终冷着一张脸、写满生人勿近的女子——青衣衙门司首林安心。   众人登顶八公山的时候,快到正午。天色晴好,阳光当头,却不显得炙热,山风缕缕,携草木之清香,凉而清爽。   山石各有体相,造型大小不一,足以让人依靠、安坐;山中林木茂盛,绿意盎然,尚未显出深秋之萧索;远望田野,大地宽广千丈,一望无垠;淮水历经岁月,东流不息,如绸如带。   不远处,寿州城如棋盘,呈青褐色,城中屋舍鳞次栉比,城上旗帜飘扬,而城池之外,便是数片比之面积还大的黑袍湖泊,再向外,就是白色军帐组成的连营,将寿州城围在中间。   “八公山之名的由来,据说源于西汉武帝时,淮南王刘安与其八位门客,在此得道成仙的故事。平日里此处也不乏文人骚客登顶,吟诗作赋彼此唱和,不管前者故事真假与否,八公山因之而闻名,倒是事实。”莫离满头汗水,明明热得很,摇动折扇的动作却一如既往慢悠悠的,风姿出尘。   第五姑娘已经在一边发现了一块山石上的诗作,忙兴致勃勃招呼李从璟去看。   李从璟接过董小宛递过来的丝帕,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而后走到第五姑娘身旁,一面观看山石上的诗作,一面回应莫离道:“刘安与其门客合力撰写的《淮南子》的确是经典,但要论起此人,怕是修不成大道也成不了仙,其人谋反事泄,最后的下场不过是自刎而死。”   在李从璟与众人说话的时候,跟在后面的随从快步上前,加紧在山顶空地上布置下帷幄、地毯、小案、酒水、食材等物,不多时,这里已是一片风雅之气。   如今不同往年,征战的时候条件艰苦,李从璟也不再是一介节使,而是马上就要入主东宫的亲王,受益于帝国有昌盛之象,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也是理所应当。   就算李从璟个人不喜奢华,但却不能让跟他一路转战南北、辛苦多年的幕僚臣属们一直艰苦下去,姑且不说食色性也,这也是他展露威仪、恩德的需要。再者,区区一些布置,也谈不上奢华,连张有生、孙钱礼他们踏青都有不小场面的。   “大军征战,且不说文事,当年淝水之战,苻坚坐拥八十万之众,最终却败于谢玄八万甲士之手,说来真是令人嗟叹不已。”王朴望着寿州城道,“彼时之晋,国本不强,要不然也不会只有八万甲士,其时门阀世家把持权柄,晋之官员、文士,崇尚空谈玄理而耻于戮力实事,就这等光景,竟还能一举击溃苻坚,实属奇事。”   读书人的习性,向来是喜欢凭吊古迹,而后谈古论今的,这也是中国官员甚至是中国历史的一大特色。   李从璟在坐在大石上临崖远望,刚理好衣袍,头顶两个马尾的第五姑娘,就拧着一串葡萄跑过来,揪下一颗递给李从璟。   李从璟含笑也含着葡萄道:“苻坚之军虽众,成份却太复杂,军中山头遍布,真与他一条心的没多少人。再者,彼时北方久经战火,军民思安,故而将士们不愿出征,对战争多有抵触。且不说苻坚本人善不善于指挥近百万大军作战,临战太过托大却是显而易见。他的大军本已在河岸列好阵,晋军八千精锐渡河时,请他让出一块战场来,他就真让了。晋军渡河后,趁秦军后退时猛攻不止,并大喊苻坚兵败,秦军各部莫不争相后退,将士大喊苻坚阵亡,秦军遂溃。八十万之众,一旦溃乱,场面如何收拾?苻坚之败,其实不冤。”   指挥八十万大军作战,技术活,除却前阵极少将士,后面的人根本不知前面发生了甚么,一旦全军都在喊我军败了大家快逃啊,一溃千里自相践踏并不稀奇。   等李从璟说完,第五姑娘连忙给他嘴里连塞了好几颗葡萄,同时也不忘把自己那张小嘴塞得满满的,然后两人大眼瞪小眼,一起艰难的咀嚼。   第五姑娘约莫是被李从璟的模样逗笑了,双眼都眯成了月芽。然后一个不小心笑得太狠,把自己噎住了,连忙呼啦一下跑开了。   李从璟在大石上站起身,“兵贵精不贵多,其理甚为浅明。今日我李从璟领大唐十万精甲至此,谋士睿智,将校骁勇,士卒敢战,他日拔寿州,克州县,席卷江北,饮马长江,何其易也!杨吴两线作战,东西失顾,其本身国小地狭而民寡,焉能与我大唐争雄?”   这话意在激励人心,提升士气,他话说完,众人皆俯首称善。   其实今日登顶八公山,也是带众人领略淮地景致,所谓登高望远则胸臆广博、志气豪生,这是对今后有好处的。   换言之,今日能将八公山踩在脚下,有志者定会生出,来日也能将金陵踩在脚下的气概,大业可期,大功在望,于是文死谏武死战,众人戮力同心,自然事半功倍。   只是此时,众人都兴致高昂的时候,旁里忽然响起一声不合时宜的冷笑,显得极为刺耳。   李从璟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林安心在作怪。   李从璟将林安心带来随行,自然有他的用意,这下循声望去,就见林安心孤零零站在一棵树下,正好也向他看过来,不用说,她正在等李从璟来接她的茬。   身边所有人都是敌国对手,这时候林安心还敢说话,李从璟很佩服她的勇气,遂笑问:“林司首有话想说?”   林安心冷言冷语:“我大吴两线征战是不假,然你李唐何尝不是?”   李从璟答道:“吴国的两线作战,是要同时应对楚国与大唐。而大唐虽也东西征战,却是两面开花,更有楚国相助,两者境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可同日而语,怎可混为一谈?”   林安心并不服气,硬邦邦道:“我大吴经营江淮防线数十年,根基稳固,如今你攻我守,大吴天然占据优势,且你唐军可战之兵不过五万之众,想要破我江淮防线,那是痴人说梦!”   李从璟惊奇道:“想不到林司首还知兵事,真是厉害。你能有如此见地,殊为难得。”   林安心冷哼一声,那意思是老娘能着呢,“所以我奉劝你,你若识趣,就乖乖回去,不要自讨苦吃!”   李从璟笑了笑,而后正色道:“临门不入,岂是男儿风采?”   他这话有些流氓,林安心脸上顿时挂不住。不等林安心再说甚么,李从璟已继续道:“我也不瞒你。江淮防线坚固,不仅杨吴知晓,我大唐也知晓。但是很明显,此番大唐进军江淮,杨吴并不知晓。不仅不知晓,还深陷楚地战场。”   顿了顿,李从璟道:“江淮防线既然这样坚固,我大唐若不趁此际遇取之,更待何时?” 第763章 临寿春城启大战,登八公山论古今(二)   这回李从璟用兵江淮的布置其实很明确。   这件事的起因,还要追溯到当年先攻淮地还是先攻两川的争论。   彼时王朴曾有进言:“先争江淮,有许多好处。其一,南北之争,得淮地者得先机,夺得淮地,便能在战局争得往江南用兵的主动权,在军事上完全处于居高临下的态势,大唐得淮地,江南就只能被动防守;其二,江淮之地,有渔盐之利,商贾富豪之家云集,若能尽得江北之地,则朝廷每岁可增财赋巨万;其三,江南诸侯,杨吴为最强,若得江南,可封锁杨吴出海之道,使其困于一隅之地,亦无法再与契丹相通,日后平定杨吴,可四面合围,使其无转腾余地;其四,大唐得江淮,方便往海上通商;其五……”   吴国目前的处境,是北有大唐,西有马楚,南有刘汉(南汉),东有吴越、闽国。但因其掩有淮地,北至海州(后世连云港一带)南抵长江口,故而有千里海岸线。   总而言之,若能夺取江北,就能极大削弱吴国国力,而相应极大增强大唐国力。   原本历史上,南唐在中主李璟时,东灭闽国西灭楚国,而自失江北之地后,国势大衰,自此困守一隅,再无作为,最后坐等被灭——虽然灭闽、楚后,南唐并无实质收获,而是徒耗国力,但彼时它能速灭两国,本身就是实力的体现,没能守住战果,不是国力不足,而是君、臣的问题。   且说王朴提出先定江淮之策后,秦王府众人是有一场大辩论的。   但当时孟知祥、李绍斌据有两川,不遵号令,以大唐之臣,而妄图行割据之实,大唐不能容忍,遂先定两川。如今两川安定,大唐便要争夺淮地,恰逢吴国以为李从璟、李从荣兄弟相争,必有内耗,又兼其整顿内政,精力有限,于是乘着老楚王马殷新亡的时候,出兵楚地,意图称霸江南以壮国势——这就给了大唐机会。   今岁以来,大唐先是整顿洛阳吏治,而后出兵楚地以援楚王,再后推行新政新一阶段大政,随之又削平山东诸藩镇之动乱,将吏治整顿推向州县,当此之时,马不停蹄发兵淮地,一系列大政国策实施的非常密集紧凑。   这种密集紧凑的国政大事,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急躁之气。   虽然急躁,但未显其乱。   洛阳吏治整顿完成之后,整个大唐朝堂甚至是大唐官场的风气,就焕然一新,洛阳十之二三的官员被惩办,不仅震动了洛阳官场,事情完成之后,也使得洛阳官场焕发生机。   在这种情况下,对州县吏治的整顿,就容易多了。   正如冯道所言:“治理天下官员,在疏不在堵。贪官污吏是惩治不完的,就算杀再多人,也未必就能使官场风气焕然一新,整顿吏治,惩办不法只是第一步,意在威慑不良官吏,使其畏惧律法,而后以律法为依据,整治官场风气,重塑官场秩序,引导天下官吏务实向善。”   冯道的话,从制度上而言,就是确立一整套强而有力的监察体系,并且笃力行之,使得官员不敢触犯律法,以此达到肃清吏治、政治清明的效果。   李从璟同意冯道的观点,因为他知道明太祖洪武年间,朱元璋惩治贪官污吏最是严苛,甚至可称杀人如麻,但结果表明,这并没有甚么太大作用。   就眼下而言,洛阳吏治整顿之后,国家机器的运转更加高效,已经能够支撑起帝国两线作战,并在此前提下保证新政新阶段的顺利推行。   冯道、安重诲、任圜、李琪、李愚,虽然不能称为名臣,但也都是一时之选,但纲领已定的情况下,他们是能够满足辅佐李嗣源处理帝国政事的需要的。   其中尤其是任圜,本有济世之才,史书说“任圜有纵横济物之才,无明哲保身之道”,可见其才能不差,其不善明哲保身的缺陷,有眼下他跟李从璟的关系在,也就不是问题。   大唐国政大事推行显得急躁,而李从璟仍敢出战淮地,并非鲁莽之举,根由就在这里。   先前百战军平定宣武军后,东行山东去定诸藩之乱,只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意在吸引各方视线,为侍卫亲军之隐秘调动作掩护。   加之青衣衙门在失去林安心,而新司首还未履职的情况下,只能应对寻常情况与维持日常运转,无法对突发性的大灾难采取有效应对措施,其在大唐的势力,被军情处全面打击,不久便生活不能自理。这时候的青衣衙门,纵然还有些残余,也只能蛰伏隐藏,在军情处的严密封锁下,又哪里能及时探知侍卫亲军本就隐蔽的调动?   李从璟东行之后,山东作乱的藩镇,因民众心向朝廷,而李嗣源多有布置,又且军民畏惧李从璟与百战军的威名,遂不日悉数平定。   事实上,百战军在平定宣武军之后,并未多与平卢军、天平军纠缠,而是亮出声势后即挥师火速南下,李从璟只带了三千君子都,在义成军的襄助下,很快揪出平卢军节度使安重霸,与天平军将领王公俨。   而后,李从璟将整顿吏治、官员撤换、推行新政之事,交给随之同行的任圜等官员,便快马加鞭直扑淮地。   因为唐军进军淮地实属突然,吴国对此在战略和战术上都未有防备,而百战军将、卒皆精锐,遂能奇袭得手,顺利渡过淮河,迫使吴军只能退入城中踞城而守——但饶是如此,百战军也没能一举端掉寿春城。   由此观之,大唐自今岁以来,整顿洛阳吏治、大造声势出兵楚地、推行新政于地方、平定山东藩镇之乱,而后兴兵南下直扑寿春,所有事件都不是独立存在,而是串在一起的。   李嗣源、李从璟父子,谋划与布局之深远,可见一斑。   而贯穿整个布局的精髓,便是李从璟、李从荣兄弟相争的假象,没有这个令世人令吴国普遍接受的假象,就没有吴国大胆西征,也就没有如今大唐布局功成。   “从荣是我看着长大的,对他的秉性,我岂会不清楚。未从军时,我与他朝夕相伴,我读的圣贤书,也是他读的圣贤书。”李从璟在小案后坐了许久,便又站起身来,临山崖而远望,“徐知诰并不清楚从荣之为人,却断然以为从荣必然‘为他所用’,岂不大错?”   莫离在他身旁轻笑道:“真说起来,徐知诰并非没有了解赵王,只不过他了解到的东西,都是殿下想让他了解到的罢了。”   这话说的不错。   李从璟南征北讨,与各方诸侯生死较量,也不知用过了多少计谋,算计了多少人心,他既有此心性谋略,又岂会对身边之人视而不见?   耶律倍与耶律德光、徐知诰与徐知询的矛盾关系,都曾被李从璟利用过,即是如此,他当然要防备有朝一日,别人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若不能如此,他也就称不上多智了。   更深一步说,虽然李从璟穿越到当世,因知这具身体的主人下场很惨,起初不过是想保全性命于乱世,但对李嗣源日后称帝的事,他却也知晓,既是如此,对李从荣、李从厚兄弟,他岂能不多加照看,有意培养他们的心性?   一个人之所以是他现在的模样,是由他的成长阅历所决定的,这个阅历就包括亲身经历与所见所闻,在李从璟的有意熏陶和耳濡目染之下,可以说李从荣打小就有了兄亲弟恭的性子。   这一点,从李从厚表现出来的性格就能看得出来。   至于徐知诰打听到的李从荣,不过是李从璟有意制造的假象罢了。甚至可以说,从徐知诰开始打听李从荣开始,他就落入了李从璟为他设计的圈套。   “徐知诰有今日之失,也不冤枉。凡事皆由因果,闻其果,知其因,便知那些让人意外的结果,其实都是必然。”李从璟长舒了口气,随即笑了笑,“天下之大,人各不同,别人家要兄弟相残我管不着,但在我们家,只有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家不治,何以治天下?”   莫离笑道:“就是不知宋王得知此事后,会是何种反应,他那刚直的性子,之前可是把赵王恨惨了。”   “姑且莫说从厚,下回回洛阳时,永宁还指不定对我如何呢。”想到这里,李从璟就有些发怵,“你是没看到他揪着从荣耳朵进宫的样子,分外吓人。”   莫离笑而不语。   就在众人山顶观光的时候,楚地战报送了过来。   览罢战报,李从璟笑道:“不负众望,洞庭湖、朗州相继大捷,杨吴损失惨重,已经退守益阳。”   莫离看过战报后,目光悠远道:“说起楚地战争,大唐之所以选择在吴、楚相争数月,且楚王已失王都与半壁河山的时候才南下,可是大有文章。”   李从璟冷哼一声,“楚王名义上虽向大唐称臣,实际上却行割据之实,此事若是放在前些年,大唐姑且可以容忍,但时至今日,大唐国势远非昔日可比,可就断难姑息。”   “马殷病卒时,大唐刚定蜀地,国内又未整顿吏治,削平宵小,加之新政深化在即,不便多生事端,遂只能暂且安抚。而今大唐北弱契丹,内强州县,诸事都在平稳向前,腾出了手来,自然要放眼天下大局。”   楚地战争打了小半年,大唐才决意入楚,可不是因为楚王的救援信。   大唐先前不入楚,也并非就是腾不出手来。   若是楚地完全,还都掌握在楚王手中,此时唐军入楚,帮楚王守住了楚地,等到吴军退却,那楚地是谁的?   唐军辛辛苦苦南下,损兵折将,岂能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为他人守家门,那唐军成了甚么?   便纵是事后楚王给予回报,那也不是大唐想要的。   大唐想要的,是将楚地收入囊中!   如今,楚地半壁山河都入了吴国之手,唐军再将其打下来,可就是从吴国手中获得,所属关系立即就发生了变化。   又且,此时唐军与吴军作战,还有楚兵相助,这事就容易得多。   总而言之,唐军此时入楚,是因为火候到了。太早入楚,纵然打吴军较为轻松,但事后强行吞并楚地,吃相就太过难看。江南毕竟诸侯林立,大唐太过强势,引得诸侯人人自危,亦或与吴国联盟,那就未免不美。太晚入楚,楚地就都成了吴国的了,得不到楚军与楚王臣属的相助,那打起来就太费力。   入楚,夺淮,眼下正当其时! 第764章 临寿春城启大战,登八公山论古今(三)   从八公山回至军营,已是申时之后。   寿春城外,大军正在攻城。   自打奇袭得手,在正阳架设浮桥过了淮水,到得寿春城外,百战军攻城已经数日,而寿春城始终不动如山,吴军将士士气高昂、作战英勇,全然没有因为唐军突然大举袭来,而显得慌乱惊骇。   李从璟在军阵前立马,观望城池攻防战许久,指着城池对左右道:“孤观寿春城,防御完备,器械齐整,俨然一座雄城。当此之际,吴军处变不惊,御敌章法有度,完全没有自乱阵脚,可见守城之将必非庸人。我大唐骁勇攻城拔寨无数,去岁定两川,今岁平契丹,还未有一座城池,能在唐军猛攻数日的情况下,仍能纹丝不动的。这高审思,的确不同凡响。”   高审思,即是寿春守将。   全身披挂的孟平就在李从璟身旁,这时道:“前时我军在正阳搭建浮桥,抢渡淮水,将士渡河还未过半,而有两千余吴军大举杀来,当其时也,末将尚未渡河,也亏得是先锋赵弘殷、安重荣奋躯力战,这才杀退吴军,保得大军成功渡河。”   他扶了一下兜鍪,“观当日交战情况,吴军并不如我军善战。寿春城驻扎的守军,名为神武军,有将士万余,若其先失一阵后仍敢出城迎战,末将有把握一举将其击溃。但高审思见我军大举袭来,并未出征迎战,而是甘愿咽下败果,稳稳踞城而守,这就显出其人胸襟、灼见了。”   李从璟笑道:“能让我百战军主将高看一眼的将领,的确不容小觑。”   莫离在马背上摇着折扇,“高审思此人,离略知一二。”   他既是军师,要出谋划策,当然对敌将了解的会比较多,军情处收集的资料,多半都已进了他的肚子。   前方激战正酣,莫离徐徐道来,“高审思此人,骁勇善战不提,难得的是沉稳老练,年少时跟随吴武王征战南北,屡有战功。徐知诰得势后,对其很是倚重,前些时候拜其为神武统军,出镇寿州。”   “自到镇以来,高审思整顿军防,修缮工事,时时警备。有人曾谓之曰:以公威略,守坚城,何大惧邪。高审思却回答道:事变无常,不可不未雨绸缪以防万一。”莫离嗟叹一声,“其人既有勇略,又兼行事缜密至此,今番若非杨吴战略失当,而百战军又出其不意突袭而至,我大军焉能顺利渡河而临城?”   李从璟望城而叹,“如此人物,举世少见啊!”眼露沉思之色。   史书有记载:“保大(南唐中主李璟年号)末,周人来侵,诸郡往往一鼓而下,惟寿州能坚守,以世宗(柴荣)英武,将士皆精练,然逾年极兵力,不可取,虽刘仁赡善守,亦审思之遗续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周世宗之所以逾年攻不下寿州,不仅因为刘仁赡守城有道,也因为高审思早前就将城防经营的滴水不漏。   莫离见李从璟如此模样,笑而谓之曰:“殿下莫非是又起了爱才心思?”   李从璟望着寿州城,“天下英才,本皆我大唐英才,如今为他人所窃,用之以乱山河,孤甚觉可惜,亦觉痛心。”   说到这,李从璟将桑维翰叫到前面来,“国侨,你素有思辨之才,稍后大军止了攻势,你去城前,与高审思会上一会。”   “谨遵殿下之命。”桑维翰俯首称是,他自然明白李从璟的意思。   黄昏时,阵中敲响金锣,意为鸣金收兵,唐军收了攻势,从寿州城四周退下来,那场面就如蔓延到海石四周的潮水,从海石四面退潮。   落日熔金,乌云还未合璧,桑维翰整好衣袍,在一队甲士的护卫下,持节缓缓来到寿州城前。   城头上,甲士肃立,虎视眈眈,兵戈如林,在夕阳下泛着寒光。桑维翰浑然不惧,不慌不忙下了马,仰头挺胸迈步前行数步,看向方经血火的城头。   这时自有唐军甲士向城头喊话,表明来意,希望高审思城头一见。   甲士把话喊完便退到一旁,桑维翰也不着急,静静等待。但就在这时,城头上忽然有一员小将现出身形,他二话不说,引弓搭箭,将那张强弓拉得如同满月一般,箭头直对桑维翰。   桑维翰见状,心头一惊,脚下生风,就要转身跑路。因为谈话的需要,他距离城池颇近,这强弓利箭一旦发威,若是准头不差,他必死无疑。   唐军甲士见桑维翰危险,立马就要上前来护卫,但走出没两步,甲士们就看到桑维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上前。   说来也怪,桑维翰稳立不动,那城头上的小将,倒也没有立即拉开弓弦,两者相隔不远,一个杀气腾腾,一个坦然自若,就这样对峙起来。   桑维翰压下心头恐惧,报以一声嗤笑为自己壮胆,对城头道:“将军的射艺莫非只学了一半,唯知拉弦,却不懂放箭?”   他这话刚说完,忽闻一声弦动,那利箭就已离弦,直奔桑维翰而来!   刹那间,桑维翰脸色一白,几乎禁不住要落荒而逃,但他脚下却如生根一般,死死不愿挪动,就连身形站姿,都没有丝毫变化。   嘭的一声,利箭在他脚前三寸外插入地面,箭尾剧烈颤动。   心头刚发了狠的桑维翰,这下暗自大松一口气,嘴上却不饶人,用更加嘲讽的语气道:“以将军如此箭法,在我大唐军中,可是断无着校尉甲胄的机会。”   那小将给人下马威不成,自身反被连连嘲讽,这下丢了自家颜面事小,辱没了寿州军威风事大,难免恼羞成怒,正要开口大骂,他身旁却出现一人,甲胄厚实,身形伟岸,将他斥退,而后看向桑维翰,不咸不淡道:“两军正在交战,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本使乃四面招讨使秦王麾下,判官桑维翰是也,城上说话之人,可是寿州守将高将军?”桑维翰身如劲松,声若洪钟,自报家门时,带着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自豪。   “正是本将。”守将高审思道。   桑维翰略微拱手,算是全了礼节,而后脸色一正,肃然问:“秦王令某来问将军,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如今王师到来,何不开门迎接,反而聚众顽抗?难道在将军心里,便无君臣之道吗?!”   这三声喝问,层层递进,气势十足。   高审思看向桑维翰,并不因此显得愤怒,反而义正言辞道:“秦王之言,恕某不能苟同。某身为吴臣,自当为大吴尽忠,岂有开门以迎敌军之理?”   “简直荒谬!”桑维翰一甩衣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九州内外,皆我大唐之地,那杨吴不过是一个作乱的贼子,也敢妄称人主?将军与众儿郎,生于唐土,受大唐水土滋养,岂能不辨是非,甘愿从贼?将军方才之言,令某大失所望!”   “今,秦王领兵至此,意在讨伐逆贼,抚境安民。秦王仁慈,怜惜尔等之身,知你等乃是被迫从贼,多有苦衷,故而遣某前来,予尔等脱离贼寇、效忠国家之机,若是尔等知黑白、辨是非,当开城以迎王师。如若不然,我王师十万精锐,平定两川不过三月,扫荡契丹贼人只在反手之间,分量如何,尔等好生掂量!”   他这番话字字掷地有声,众甲士闻言,无不精神大阵,纷纷以拳击胸,气势奋然。反观寿州城上,吴军将士莫不色变。   这就是所谓唇枪舌剑了。   唇枪舌剑虽不能直接杀人,但却能磨人心智,三军士气之消长,尽在百字言语之间,可称间接杀人。   高审思神色严峻,回应道:“天下正统,在吴不在唐,尔等窃据神器,妄自尊大,也不怕世人不忿,群起而攻之吗?我劝阁下还是速速归去,莫作口舌之争,若真有本事,沙场见正章就是,待得逗留的久了,可当心我大吴儿郎弓箭不长眼!”   桑维翰哈哈大笑,“将军自知理亏,不敢与某明辨真理了吗?某身为大唐天使,一身热血忠君报国,岂会惧怕尔等些许箭弩?便是刀斧加身,某又何惧之有!”   他再次拂袖,“天下皆知,我王朝正统,在中原不在四夷,自古中原之主,秉神器而君临天下,四方臣服,八方来朝,那杨吴趁得兵乱,窃据一隅,也敢自称正统?真是贻笑大方!本朝自高祖开天辟地以来,掩有天下三百余年,人心归服,四海皆畏。而今,陛下临朝中兴,国富、民强、军锐,那妄图割据一隅,做春秋大梦的贼人,难道还不知道天已明,该到梦醒时分了吗?!”   他逼视高审思,质问道:“将军身居高位,不肯归顺朝廷,莫不是贪恋一身富贵?为保一人富贵,将军便要拉上千万儿郎陪葬吗?若是如此,秦王仁慈,为城中军民计,大可禀明陛下,为将军封侯,如此,将军可愿放众人一条生路,不要再阻我大唐子民报效家国,效忠朝廷?”   一番话辨明大义忠奸,字字直指人心,效果非凡。这就是身持大义,名正言顺的好处了。   话说完,众甲士又是齐声大呼,无不壮怀激烈,就差李从璟一声令下,他们就要扑上城头,去将那乱臣贼子乱刀砍死。那城头的吴军将士,面面相觑,无不惶然,连看向高审思的眼神,都有些变化。   平心而论,高审思也不是易与之辈,只不过他乃是沙场宿将,论起思辨之才,如何及得上桑维翰,故而被屡屡呛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交锋半晌,最终高审思也没能奈何桑维翰,之后实在无法容忍桑维翰任意打击吴军士气,好歹将他轰走。   桑维翰仰首阔步回到阵前,一路上唐军将士莫不击甲为之贺,他就如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不过在向李从璟复命的时候,桑维翰仍旧是神思清明,“某观高审思其人,心智坚韧,虽不善言辞,但也非言语能够动摇之辈;又且,某见之甚得军心,要挑动吴军内乱,也非易事。”   李从璟点点头,经由桑维翰这一遭,他对高审思的了解也就更加深入,这时道:“能打压一些吴军士气,已是不错。至于寿州城,容后再打便是。”   李从璟虽然不知周世宗三征南唐的细节,也不知寿州城后周军队打了一年多也没打下来,但对寿州的坚固程度,因为军情处的存在,他还是有些了解。   故而这趟征战淮地,首重并不在攻下寿州城,而在围城打援。   不久,军情处与斥候相继来报,吴国援军已朝寿州赶来。 第765章 临寿春城启大战,登八公山论古今(四)   说是围城打援,实则这并不是李从璟一开始就有的主意,他虽然事先就知晓寿州城防严密,到底未曾亲手试过寿州战力,不能得知寿州这般能打,如若不然,他也不会令百战军猛攻数日。   而今,百战军全力攻城,数日未有寸功,李从璟对寿州城防之严密,守城器械之完备,才认识得更加清楚,此番围城打援,虽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也是战场应变。   吴国援军来的并不是太快,当然也不慢,然无论如何,唐军此时因未能攻克寿州,大军被迫在此止步,却是给了吴国调兵遣将的时机。   可以说唐军入淮之后第一场大战,实已不利。   “此番淮南军救援寿州,以李德诚为帅,而刘信副之。李德诚领军三万,已至定远县(寿春东南),刘信领军两万,已至濠州(寿春东北)。”李从璟将情况大体总结一下,淮水西线两重镇,其一为寿州(寿春),其二便是濠州(钟离),“李德诚、刘信这两人,且请军师为我等略解一二。”   莫离拱手,而后不急不缓道:“李德诚此人,声明远播,想必诸位都有耳闻,他早年跟从杨行密征战,是冲锋陷阵之勇将,历任江南马步军使、润州刺史,后又任抚虔三镇节度使,封平南大将军,拜中书令。”   “李德诚生平最令人称道的事,发生在随杨行密围攻润州安仁义时。彼时安仁义也是骁勇之将,大军攻城许久而不能克,以至于军中诸将,每见安仁义临城督战,都要咒骂不休,唯李德诚不曾口出恶言。及至润州城破,安仁义手持弓矢坐于城头,将士畏惧其威,皆不敢靠近,等到李德诚到来时,安仁义忽然对他说:先前你军众将辱骂于某,唯独你见了某并不曾失礼,某观你面相奇特,他日必将大贵,即是如此,某愿为你之军功。遂丢了弓矢,束手就擒。”   帐中文官武将闻言,都有些惊奇,这样的人物,在大唐朝中,大概与符习、李存审分量相当。   莫离接着道:“李德诚此人,智勇兼备,治军严明,甚得人心,士卒愿为之效死,疆场与之相遇,必要万分慎重,要胜此人,非是易事。”   见众将都肃然颔首,莫离继续道:“刘信此人,早年为盗贼,投奔杨行密后,也是常有功勋,杨行密待之甚厚,曾任镇南军节度使,加封征南大将军。刘信性情不羁、爱好夸功、嗜酒。早年间杨行密以军中事向他问计,他却醉酒到了不能言语的地步,杨行密恼其醉态,谩骂之,他一气之下,仗剑而走。左右为之求情,请杨行密将他追回来,杨行密却道:信醉耳,醒当复来。到得次日,刘信果然又回来了。”   “刘信常以韩信自比,当年庄宗灭伪梁后,遣使入闽,经过刘信辖地,刘信招待此使,并且问他:皇帝知有信否?使者答曰:主上新平河南,未知公之名。刘信却不以为意,反而拍着胸脯道:汉有韩信,吴有刘信,皆一等人也!喜好自夸到如此地步,倒也少见,不过此人有豪侠之性,不拘小节,也素得士卒效力。”   莫离说完,帐中诸人都沉默下来,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李德诚与刘信都不好相与,此番率军五万来驰援寿州,又兼有州县相助,可谓是来者不善,形势对唐军并不友好。   李从璟见众人如此模样,不由得笑道:“敌帅威名赫赫,诸位已然畏惧否?”   众人立即聒噪起来,纷纷表示谁怕谁,孟平更是道:“末将请为先锋,往定远县击李德诚,不胜不归!”   李从璟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而后认真道:“自黄巢之乱以来,中原烽火不息,州县常年被战火所害,故而中原士子百姓,多有避兵祸而南逃者,自谓之衣冠南渡。又且,江淮乃富庶之地,江左历来人才辈出,此为事实,不必讳言。淮南掩有今日之势,非偶然也,金陵人才济济,也非妄言。此番我王师征战江淮,固非易事。然,知难而上,披荆斩棘,方显大丈夫本色,我大唐万里河山,岂不比淮南一隅之地,更有国力、英才?诸位以为然否?”   帐中诸人,纷纷称善,武将们眼神锐利,大有争雄之心。   见人心可用,李从璟稍感欣慰。   方才他所言不差,淮南的确不可小觑。此时征淮南,与周世宗征淮南,情况也不可同日而语。   南唐中主李璟年间,淮南虽然积蓄有不少国力,但因其征战楚地、闽国,已然大受损耗,且李璟之才与徐知诰(李昪)之才,也是天差地别,况且彼时南唐政治并不清明,奸佞小人当道,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的风气很严重,至于南唐立国的基础,那些跟随杨行密打江山的军中老将,都已凋零的差不多,故而难挡周世宗南征。   但饶是如此,莫说定南唐,便是定江北,周世宗也打了三次,其间江北之地,也曾被南唐收复了十之八九。至于灭南唐,那都是赵匡胤的功绩了。   李从璟看向莫离,“既已知淮南援军动向,我军该有相应布置,军师有何进言?”   莫离坐在小案后,闻言直身再拱手,然后恢复坐姿,好整以暇,不疾不徐道:“寿州至定远县,百六十里左右,至濠州,百四十里左右。今,李德诚领兵至定远,刘信领兵至濠州,寿州在中心,我围寿州,而定远、濠州围我,我军实已处于腹背受敌之境遇,若不能破解定远、濠州敌军之攻势,待其到得寿州,我军危矣!”   “定远之敌军为步骑,濠州之敌军依仗水师,我军强在步骑弱在水师,扬长避短,故而应遣精锐步骑至定远,以攻李德诚部,另在淮水架设浮桥,采取守势,以拒刘信部。”   这等计策并无高深之处,也合情合理,众人都无异议,李从璟也颔首道:“军师所言,甚合我意,既如此,就纳军师之策。”   李从璟环视诸将,就要点将出击,这时,李从珂站起身,俯首抱拳请命,“侍卫亲军自编练后,未有寸功,此番出征,摩拳擦掌,然至寿州后,亦未曾建功,眼下敌贼来袭,侍卫亲军愿为殿下分忧,末将斗胆,请为殿下击李德诚!”   李从璟微微颔首,李从珂这话在理,见他请战,知其有战心,不可轻易折杀,李从璟便道:“李将军既有此心,孤心甚慰,既如此,且准你领军三万,出击定远县,以迎李德诚,为王师扫平侧翼之敌!”   李从珂闻言大喜,“定不辱命!”   接下来,又议定了浮桥之事,大军的浮桥,先前建造在西边的正阳,如今要抵挡濠州的刘信所部,当然要搬到寿州下游。几经商议,最终决定,将浮桥架设到下蔡。   淝水是西北-东南流向,经过淮水后进入寿州境内,往南还有接近两百里,寿春城就在淝水之南,并没有建造在淮水河畔。   大策议定,接下来便是行军计划、甲士分派、粮草调拨等事,此为细节,不必多言。   散了军议,众将、文官离去,李从璟留了众幕僚在帐里,还有要事相商。   “徐知诰遣了李德诚、刘信,领军五万前来救援寿州,可谓是倾尽淮南一时之力,诸位且说说,徐知诰是欲两线作战,还是打算放弃楚地,专心守卫江淮之地?”李从璟问众幕僚。   吴国两线作战,对自身极为不利,原本大军出击淮地,未尝就没有逼迫吴军从楚地退兵的意图。   王朴摇头道:“眼下观之,还不能得知徐知诰的打算,即便徐知诰要从楚地退兵,也得是两地战事不利,他才会考虑放弃其中之一,若是能在两地反攻得手,淮南未必要从楚地撤军。”   众人都赞同王朴所说,遂不再多言此事。   翌日,李从璟巡视淮水浮桥搭建之地。   河风清凉,四野无际,苍穹云走云飞,淮水河边的军士、民夫忙得热火朝天。   莫离望着正在搭建的河桥道:“寿春之坚固,远超之前预计,如今淮南援军来的且急且多,江淮之役短期必然无法善了。以百战、侍卫亲军五万甲士,断难直捣扬州。”   拔寿春,克滁州,席卷江北,直捣扬州,这是出征前制定的此战策略。一旦唐军打下扬州,无论楚地战局如何,吴军都必须从楚地撤兵,届时唐军就能趁势占据楚地。   要达成此等目标,要满足一个条件:兵贵神速。只有速战速决,直捣腹心,短时间内撕破吴军江北防线,才能令吴国各军猝不及防,徐知诰也无法有效调兵遣将,江北各州县,望风归附的可能性才大。   李从璟倒是不显得焦虑,“淮南不比两川、契丹,势力非常,便纵出兵楚地,予我等可乘之机,只能说仗好打不少,却也断难轻易功成,战况如先前预想自然好,若是战况不利,我等还有第二套方案。”   说到这,李从璟深呼一口气,“我已传令宋州宣武军、许州忠武军、毫州归德军、徐州武宁军,并及陈、颍、宿、蔡等州兵马,共计十万甲士青壮,赶来寿州,共同围攻寿春。” 第766章 临寿春城启大战,登八公山论古今(五)   原本百战军与侍卫亲军五万将士渡淮水征战,就调集了大量青壮民夫运输粮草、保障后勤,临近淮水的各州藩镇,也都有供应前线粮草、医药的职责,这本已不是小数目,如今李从璟再令四镇八州之地十万兵马青壮来助战,可想而知后方牵动的保障线有多庞大。   卫道这时候道:“数万将士,十数万民夫为战事奔走,日耗钱粮巨万,如此动静对地方新政施行,实有莫大妨碍。”   李从璟点点头,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淮地之战,沿用两川之法,大军每打下一地,官吏即接收一地,用其府库供应前线消耗,因粮于敌。冯道所领官吏,日前已从洛阳出发,正往淮水赶来。”   因粮于敌,这四字看上去美好,实际效果不过是杯水车薪,因为州县粮草储备有限,除非对新得之地横征暴敛,否则前线大批钱粮消耗,仍是要从国内运输。而在新得之地横征暴敛,无异于自断双脚。   相对而言,因粮于敌的措施,最适合的是马军征战草原。当年霍去病就是这么干的,所以纵横草原千万里,往来如风,兵锋所向无人能敌,以至于草原民众闻其名而双股颤栗。   卫道自然也清楚这个道理,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李从璟知道他想说甚么,然而他再仁慈,也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但凡大业必然建立在尸山血海之上,远望北方,平静道:“新政推行,本也不是一蹴而就,四镇八州慢上一步,也无大碍。”他默然一下,“淮北州县,再苦三载,可享太平。”   最后这句话一出口,李从璟骤然觉得熟悉,于是想起后世时,为集中国家财力,先行支援城市建设,某位大人物也曾说过,农村百姓再苦几年……   回到寿州城外,大军仍在攻城,激战声震耳欲聋,远传数十里。百战军早已被替换下来,如今担任攻城任务的,是侍卫亲军所部,主持战事的是侍卫亲军副将李彦超,至于百战军则被李从璟勒令休整,养精蓄锐,以备来日大用。   寿州境内的大县,有一个南边的盛唐县,颇有兵马,李从璟已令李彦卿率一部兵马去征讨——李彦卿(符彦卿)即是李彦超之弟。   自李存审(符存审)以下,符氏一门皆将种,已经颇有些传为佳话。   在营中角楼上观望侍卫亲军攻城,攻势虽猛,李从璟却有些不满意,看了一阵,他索性下了角楼,登上棚车之顶,命甲士推向阵前,然后竖起大旗,阵前督战。   眼见秦王来到阵前,众将士莫不一阵凛然,这不仅是动力,更多的还是压力。作为侍卫亲军,虽然没有跟随秦王征战过,但秦王治军严明之名,他们不仅早有耳闻,因身为兵马大元帅,秦王巡查军务时,也没少立威,这下见秦王来到阵前,众将士岂能不肃然?   李彦超也赶过来,询问李从璟有何指令,李从璟在棚车上传下军令:“擅自后退者,斩!左顾右盼者,斩!临阵不前者,斩!”   李彦超领命而去,须臾,此令传遍军中,侍卫亲军的攻势,因之有明显振奋。   李从璟看向战场,面无表情。   戚继光曾言,衡量一支军队要看他的将士,十分之一敢战为合格,十分之二敢战可争胜,十分之五敢战则天下无敌。   眼前侍卫亲军虽然攻城之势不弱,但真正敢舍生忘死,甘冒矢石奋勇向前的,其实并不是太多,在战斗与在忘死战斗,完全是两码事。   冷兵器战争,每逢激战,将领为何要冲锋陷阵一马当先?除却依仗自身之勇杀出一条血路,就是要以身先士卒之态,让更多将士愿意跟随他舍生忘死的战斗。   “孟松柏!”李从璟骤然一声呼喝。   “卑职在!”孟松柏在车前抱拳,昂首等待军令。   “孤要你亲自进战场,只做一件事。”李从璟将孟松柏叫到近前,细细吩咐一番。   孟松柏很快听明白,领命而去。   他进到阵中,左右游弋,手持一根利箭,箭头不时在一名甲士兜鍪上划一下。   就在这时,高审思出现在城头上,督战之余,他很快就发现了棚车上的李从璟。李从璟的棚车够高大也够显眼,高审思想不发现都难。发现李从璟在阵前督战,高审思陡然眼前一亮。随即,他让亲卫去拿来一张大弓。   李从璟偶然抬头,就见城头上,高审思挽开一张巨大雕弓,弦如满月,一支利箭正对自己,电光火石之间,利箭飞射而出,破空而来,那长空之中,仿佛响起空气被撕裂的声音。   李从璟双眼微眯,身形不动如山。   那穿空而来的利箭,本有雷霆之势,到底因为距离太远,在棚车前仅五步之遥的地方,无力坠落地面。   高审思双目一滞,李从璟嘴角微微勾起。   两人隔着激烈厮杀的战场,遥遥相望,彼此对峙。   “来人!”李从璟一挥手,“移车前行五步!”   “殿下!”   “元帅!”   “万万不可!”   近卫皆惊,就要相劝,方才利箭飞来,落于棚车之前,他们岂能瞧不见,那一箭由于力道不够,差了五步落地,而今李从璟却要移车前行五步,岂不是以身去迎利箭?   高审思分明是善射之士,如果不然,利箭也不会射出这样远。   李从璟双目一凛,看向左右近卫。   近卫们自知军法,不敢再耽搁,硬着头皮,推动棚车前行五步,正好将地上那支利箭压过。   李从璟负手看向寿春城头的高审思,目光平静。   但其自信之处,一览无遗。   挑衅意味更是十足。   高审思恼羞成怒,他本已收了雕弓,这时见李从璟竟然这般模样,一把将雕弓从亲卫手上夺过来,同时抽出一支利箭,引矢在弦,再次对向李从璟。   这一回,看到这一幕的双方将领、将士,就多了。   李从璟身形纹丝不动,临深渊而不惧,近火海而不慌。   便是知道这一箭即便能射中李从璟,以刚才的成效看,也不过是堪堪触及,根本无从破甲,高审思也要争这口气。他深吸一口气,蓄势半晌,再度一箭射出!   利箭居高临下,刹那间掠过双方将士头顶,直奔李从璟前胸,飞速射来。   眼看利箭瞬间临近李从璟,所有见证这一幕的人,莫不屏住呼吸。   利箭再度下落,在棚车前四五步外坠地。   竟是与先前一模一样!   李从璟嘴角再度微微翘起。   他身旁的甲士,一阵欢呼喝彩,群情激动。   寿春城上的吴军,脸色一垮。   高审思一把将雕弓重重扔在地上,悲声高呼:“天不佑我大吴邪?”连呼三声,他再度看向城下,咬牙激昂道:“若天果真不佑我大吴,本帅愿死于此城之下,以求不失臣节!”   他为神武军节度使,故而自称本帅。   这一幕很快传遍两军,侍卫亲军因之士气高涨,攻势顿时大涨,而吴军在士气萎顿后,听罢高审思之言,也奋起力战,带着一股悲愤之气。   这一日战至收兵时,唐军曾攻上城头。   一夜无话,且说翌日一早,侍卫亲军整军再战,列阵于营外。在即将攻城之际,李从璟策马来到阵前,孟松柏紧随其后。巡视过一遍甲士,李从璟挥手,示意孟松柏入阵。   孟松柏得令,策马行到阵中,找到昨日攻城部曲,而后在众将士身后行过,但凡看到兜鍪上有一道箭痕的,即令其出阵。   前前后后,百余人被孟松柏叫出阵,这些人站成一排,不明所以。等到孟松柏前来复命,李从璟点点头,而后策马上前,来到这百余将士身前。孟松柏带近卫随行其后,列好阵型。   接下来李从璟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经由近卫之口,传遍军中。   不仅传遍侍卫亲军,便是寿春城头也都听见了。   李从璟看向那百余甲士,“身为帝国将士,食君之禄,百姓以血汗养之,便是期望有朝一日,尔等踏上战场时,能够为国奋战,护君民击不臣,还我天下太平,保我社稷安宁!”   众将士看向李从璟,面色疑惑,不解其意。   李从璟继续道:“昨日,孤王亲临阵前督战,令军法使驰马入阵中,见有临阵退缩、裹足不前者,便以箭头划刺兜鍪,以为记号。而你等百余人,兜鍪上皆有箭痕,难道还不知醒悟吗?”   此言一出,终皆大惊。   李从璟目光冷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尔等随军征战,为何不肯尽力?既然尔等不知忠义,不思报效家国,帝国要尔等何用?阵前孤曾严明军法,尔等明知故犯,是以为孤治军无道吗?!”   “军法使何在!”   “卑职在!”   “斩!”   “得令!”   那百余军士,见甲士们一拥而上,将他们按倒这地,哪能不知自己即将命丧黄泉,纷纷大喊求饶,“我等知错,请殿下容我等一个机会,令我等改之!”   更有人痛哭流涕,言说家中还有老母妻儿,只求殿下开恩,给予将功补过的机会,必定奋勇杀敌,不夺城池不归军阵。   李从璟稳坐马背,面容冷峻,对这些军士的求饶哭喊视而不见。   孟松柏毫不迟疑,抽刀高举,“斩!”   手起刀落,人头滚地,百余具无头尸身,脖颈血涌如泉,颓然歪倒。   三军将士,无不惊骇。   李从璟如刀的目光在众将士脸上扫过,“奋战有功者,赏;畏敌怯战者,斩!”而后调转马头,手指寿春城,“将士听令:攻城!”   使将士畏惧军法胜过畏惧敌人,而后将士能够死战。   两万虎狼,喊杀上前。   寿春城上,高审思脸色一变,“素闻李从璟能征善战,军法严明,不曾想其治军之严,竟至如此地步!” 第767章 临寿春城启大战,登八公山论古今(六)   经由此事,侍卫亲军深知李从璟军法之严厉,众皆畏服,再行攻城时,都不敢有一丝松懈。李从璟则趁热打铁,令军法使带百名精骑,手持箭矢在阵中游弋,监督将士奋战。   吴军亲眼看见李从璟惩治作战不力之卒,对李从璟誓夺寿春城之决心,也都一清二楚,体会到侍卫亲军凶猛攻城的压力,人人心头都如同给蒙上一层阴霾。   好在高审思不是庸碌之辈,也不忘慷慨激昂,以家国大义和自身誓死报效吴国的决心,来激励吴军将士奋力抵抗,同时他明告三军,援军不日将到,这才使得吴军士气稍振。   李从璟今日没有去阵前督战,而是叫来孟平,对他面授机宜。面授机宜的原因,乃是因为刘信将从濠州西来,因为他有数百艘战舰,行船水上,速度较快,百四十里的距离,不需要多久。   “刘信来势汹汹,必然得半道挡他一阵,杀杀他的威风,否则一旦让他携锐气而来,怕是浮桥不好守。再者,纵然淮南水师过不了浮桥,他们也能登岸从陆路进军寿春。若是让刘信在四镇八州援军前一步赶来,就会与寿春城中的将士相互呼应,兵力大涨,局势对我大为不利。”   李从璟如是对孟平说道。   “何处能阻敌贼?”孟平问。   李从璟带孟平来到悬挂的舆图前,手指从寿春沿着淮水向东,指向淮水一个小拐弯处,“此地距离寿州百里,名为涂山,数条河流在山下交汇,扼守淮水紧要之处,若你能抢先占得涂山,就能挟制淮南水师,令其不敢贸然向前。届时刘信若要进攻百战军,必得登岸,以百战军之善战,据有有利地形,胜之不难。”   孟平点点头,笑起来,满是胡渣的脸很是灿烂,“殿下放心,末将这就前去。”   李从璟叮嘱道:“此番前去,万不可大意,能胜刘信固然是好,倘若局势不利,不必硬求胜之,只要能拖住他一些时日即可。”   孟平颔首,领命而去。   百战军出发后,李从璟来到寿春城前,督战了半日。当日收兵后,到得次日,李从璟下令全军休整,没有再行攻城。如今寿春城外的大军已然不多,不足以再支撑起攻城之势,若是寿春城中大军杀出,侍卫亲军很可能被反戈一击。   不攻城,却仍要门前列阵,予以威慑和限制,当然,李从璟也使了一出疑兵计,让各处营垒中人影幢幢,免得给高审思瞧破了虚实,引得他有甚么不好的举动。   寿春城上,吴军将士见唐军不再攻城,都是大喜,有人道:“唐军攻城不利,已经不敢再行攻城,军帅,寿春安矣!”   高审思抚着下颚陷入沉思,半晌方道:“连日以来,唐军攻势甚急,若说攻城不利,虽是事实,但以唐军士气来看,要李从璟暂歇攻城,却也不太应该。观其营中,兵力似乎很是充足,本不该有此举动才是。”   一日无话,高审思也没轻举妄动,到得夜里,高审思愈发觉得奇怪,于是又召集了幕僚,来商议城外的情况。   有幕僚道:“我寿州城被围,时日已然很久,料想各方援军将至,那李从璟攻不下我寿州城,必然要分兵去阻拦我之援军,如是看来,城外唐军必已不多,那李从璟,怕是因为兵力不足,不敢再大力攻城。”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附和。   那幕僚得了众人唱和,更显信心,接着道:“唐军此来,本是长途奔袭,临了寿春,又未多作休整,连日攻城,士卒必然疲惫,如今李从璟既然兵力不足,军帅若是夜袭其营,必收奇效!”   众幕僚又纷纷道有理。   高审思却没这样乐观,他沉吟道:“观李从璟过往战绩,其人颇多诡计,性喜使诈,又闻其帐下,谋士如云,皆当世良才……若是李从璟见力攻寿春不下,便假意停止攻城,诱使我军出城与之相战,好趁机设下埋伏,那会如何?”   “这……”   众幕僚一时都不知该说甚么,细想之下,这的确是有可能的。   但先前说话的幕僚却不以为意,他道:“若是李从璟果然设伏,为麻痹我等,诱使我军出击,必然会示我以营地空虚,岂会如现在这般,让我等看到营中烟尘四起?李从璟一方面暂歇攻城,一方面营中又似兵马充足,这岂不自相矛盾?依某之见,唐军营中兵马充足,必是假冒,为的就是示我以兵足,令我等不敢出城相击!”   “这……”   这话的确很有道理。   高审思迟疑起来,不过他生性谨慎,不会冒然行动,如若不然,在正阳被百战军败了一阵后,也不会立即收兵入城,踞城而守。   高审思道:“诸位可知,唐军此来,兵马几何?”   众人回答不一,有说观其阵势,不过五六万兵力,有说其连营绵长,怕是有十来万的。   “不知唐军兵力几何,如何敢说唐军而今兵少?”高审思拿定主意,“至于唐军营中烟尘四起,似乎兵足又似是作假,更是不好断定。兵法之道,虚虚实实,岂能轻言断定?那李从璟此番骤然出兵淮地,已然出人预料,便是徐相都被他骗过,与此人交手,焉能不谨慎!”   “传我军令,四门紧闭,将士不得妄出,据守城池即可!”   高审思与幕僚在府中,紧锣密锣商议这些事情的时候,城外唐军营地中,李从璟正与莫离在灯下对弈。   李从璟却是不曾料到高审思与其幕僚的这番谈话,他也不会想到,天下人竟然都以为他奸诈狡猾,诡计多端。   若是李从璟闻得此言,定会苦笑。所谓阴谋诡计,都是因为实力不够,不得已而为之,若是兵精将足,又何必多方算计,需知有算计便有算计失手的风险,一着不慎即可能满盘皆输。   故而到了平定两川之时,李从璟已经越来越少算计,需知临战以堂堂之阵相击,才是无往而不利的王道。   当然,必要的阳谋又不在其中,不可一言而论之。   且说孟平率领百战军,离开寿春后马不停蹄赶往涂山,因为心里惦记着占据涂山抢占先机,孟平特意派了一千马军先行,要扼住险要,以免被刘信给先一步占据有利地形。   然而世事无常,百战军主力还未到涂山,孟平就接到先锋马军回报,说是斥候已经探明,涂山已经被刘信先一步占据,而今就在山上扎营。孟平心头懊恼,暗中连道可惜,失了涂山这处要地,他们都是步骑,又没有水师,接下来要阻拦刘信几百艘战舰沿河西进,简直毫无可能。   不过沙场之事,从来瞬息万变,少有算无遗策的部署,多要倚重临场应对。   孟平得了先锋马军之报,寻思片刻,就传令马军,让他们停止前行,原处找地方隐蔽,万万不可被吴军发现了行踪,而后他只带一队亲卫,快马加鞭赶过去汇合。   带领马军先行一步的将领是赵弘殷,他见到孟平后,又详细汇报了相关情况,孟平在得知他们并没有被吴军发现行踪之后,松了口气,当下仍旧让马军原地停驻,他则带着赵弘殷和一队亲卫,向涂山隐蔽行进。   能看清涂山的情况后,孟平就不再靠近,以免被刘信的游骑发现行踪。放眼望去,但见涂山上扎有一营,涂山下,数百艘战舰一排又一排,巍峨壮观。   见此情景,孟平有些失望,“山上只有一营,可见刘信所部多在楼船上,我部皆步骑,奈何不得这些水师,若要完成殿下交代的差事,必要想个法子才行。”   赵弘殷想了想道:“这有何难,要引蛇出洞,末将倒是有个法子。”   孟平心头大喜,看向赵弘殷,不动声色道:“你且说来听听。”   赵弘殷遂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孟平寻思一阵,觉得可以一试,当下不再犹豫,抓紧时间返回军中,加紧布置。   涂山吴军营中,刘信正在用餐,摆在面前小案上的,尽是大鱼大肉,旁边还有个硕大酒壶,看那分量,三个人吃都足够,但不过片刻之间,悉数都进了刘信肚中,便是那酒壶到最后也空了。   吃完饭,刘信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拍拍将军肚,殊为满意,他站起身来,让人将碗筷都收了。   这时,一名武将正到帐外,看见那空了的酒壶,脸色一变,待通报后进入帐内,见到刘信,他迟疑片刻,还是道:“末将方才进帐时,看见一个大酒壶空空如也,如今观将军面色却是如常,想必将军定是海量。”   他意在劝谏刘信,但不会直言,而是要先试试对方的口风。   刘信闻言大笑,拍着肚皮道:“若是二十年前,郭将军如此言说,本将定会高兴得很,但今日却不同了。”见郭廷谓面色疑惑,刘信笑得更是开怀,“偌大一壶酒,本将都喝光了,但你进帐之后,可曾闻见酒味?”   濠州观察使郭廷谓这才醒悟,“莫非,那壶中装的并不是酒?”   他方才就奇怪,刘信连打了几个饱嗝,他也没闻见酒味,这下听刘信如此说,才知这其中必有隐情。   刘信颇为自得,自我夸耀道:“昔年本将也是嗜酒如命,不瞒你说,当年便是在太祖面前,本将也曾喝的烂醉如泥,太祖辄有怨言,某便挂剑而去!”   天成二年,吴王杨溥称帝,杨行密便被尊为太祖。   哈哈大笑之后,刘信目中露出追忆之色,“但如今不同了,本将早已戒之多年,领兵征战,为将者岂能不时时神思清明?至于那酒壶,不过因为是太祖赐下,本将用以盛浆,时时惕厉自身。”   郭廷谓闻言,大感敬佩,“将军风采,令人折服!”   两人正说话,忽闻军士来报,说营外来了一群唐军,正在营外骂阵。   刘信与郭廷谓相视一眼,前者立马点了兵将,出帐行向营外。   到了营外,看到唐军,刘信脸色微变,顿觉啼笑皆非。   那营外的唐军不到两百人,老的老小的小,高的高矮的矮,卖相实在难以入眼,但却在那叫骂不停,显得极有威风,这等光景,让人见了怎会不觉得啼笑皆非?   刘信呼喝一声,“听闻唐军围攻寿春,本将还以为尔等是何等精锐,竟不曾想,却是这等歪瓜裂枣,怎么,凭你等也想踹我军营?”   为首一个矮个子唐军笑嘻嘻地骂道:“你祖宗我虽然生得没你这般魁梧,但你这乖孙却得知晓,没有你祖宗我,如何生得你这样的乖孙?如今你倒是生得人模狗样,怎么的,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你倒还嫌弃起你祖宗来了?”   刘信顿时大怒,被这样一些虾兵蟹将如此讥讽,他哪里忍得下恶气,当即也不多言,引兵就冲杀上来,“狗日的不当人子,敢辱骂你刘祖宗,真是不知死活,给我纳命来!”   那百余唐军虽说卖相古怪,但座下却有战马,见刘信一言不合就引军掩杀过来,当即一哄而散,调转马头就跑。 第768章 孟平涂山击刘信,潞王三战李德诚(一)   那百余唐军虽说卖相古怪,座下却有战马,见刘信一言不合就引军掩杀过来,当即一哄而散,调转马头就跑。   刘信哪里容得对方撒完泼就跑,引军急追不止。待得去营离山,在田野追了半晌,奔出好几里地,刘信空有几千人马,却没能追上这群唐军。   眼见追上无望,刘信骂骂咧咧放慢马速,狠狠啐了一口,懒得去追了。正当他准备下令将士回营的时候,先前那出言不逊的矮个子唐军,又回过头来阴阳怪气的大喊:“好乖孙,想追你祖宗,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德行,祖宗我能给你追上?”   一句话骂完,这唐军愈发显得趾高气昂,“好乖孙,实话告诉你,前面就有我大队人马埋伏,你若胆敢追来,保管叫你有来无回!嘿嘿,你祖宗虽然英明神武,但你这胆小如鼠的乖孙,想必是远远及不上的,我奉劝你还是乖乖滚回去,免得让祖宗杀得你哭爹喊娘!”   “狗贼,安敢如此!”刘信恨得面红牙痒,他是何等尊贵人物,平日里又自视甚高,每每自比韩信,而眼前那群歪瓜裂枣,简直跟乞丐一般不堪入目,却也敢来辱骂于他?这就好比踩了一坨狗屎,那狗屎竟然还说他鞋底不干净。   “是可忍孰不可忍!给我追上去,剁了这帮猪狗不如的毛贼!”刘信双腿狠夹马肚,持枪恶狠狠又追上去。   前面那些唐军,一路逃跑一路唾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不仅将刘信气得暴跳如雷,也让刘信所带的吴军将士俱都五脏俱焚,恨不得将他们五马分尸,然后再问他们还能不能骂。   不得不说,这群唐军口才甚是了得,尤其是那矮个子唐军,尖牙利嘴,每回话一出口,都让人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   涂山往南,有一片大湖,湖边芦苇茂密,高过人顶。   百战军便就埋伏在芦苇荡中,俯身低首,不声不响。军中携带的绊马索,已经悉数布置到前阵,就等刘信率军进入芦苇荡,便骤然发难将他们诛杀在此地。   孟平拨开眼前的芦苇,放眼前望,田野上一片辽阔,暂时还没甚么动静。   又等了片刻,有人急急来报,“吴军出营下山,朝这便奔来了,约莫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到达此地!”   闻言,孟平精神一振,“再探!”   赵弘殷、安重诲等人,此时也都集中精神,分外密切的注视前方动静,尤其是前者,此时心中更有浓烈期待,毕竟此计出自他口,若果真能够成功,对他而言将有许多好处。   这边厢,百战军磨刀霍霍,那边厢,刘信却忽然抬起手,下令吴军将士放慢速度,他远望了四处一眼,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细加思索,刘信果断拿定主意,传令众将士:“停止前行!”   郭廷谓连忙驱马上前,询问其故。   刘信眉州微皱,“有些不对劲,本将觉得,若再往前,或有唐军伏兵。”   “将军何出此言?”郭廷谓四处看了看,并没有发现甚么异常。   “经验之谈。”刘信肃然道,他戎马一生,早过了只知猛进的年纪,因为经历的战事多,对战场感知很是敏锐。   郭廷谓少经战事,不能理解刘信口中所谓的经验,到底有怎样的份量,他这时道:“若是唐军真有伏兵,那些贼人又岂会将此事说出来?依末将之见,唐军分明是在戏耍我等!”   刘信摇头,正色道:“兵法之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虚实实,哪有那般简单。这群虾兵蟹将,挑衅本将于营前,引诱本将出兵相追,一路上不停谩骂,分明是有意激将,本将岂能落入圈套?退一步说,追则可能有险,退则万事无忧,沙场之上,步步需得谨慎,如何能轻言冒进!”   说到这,刘信调转马头,不打算再听郭廷谓的话,也不再理会唐军更加激烈的唾骂,以莫大毅力与忍耐力,咽下这口恶气,很是屈辱的领兵回去涂山军营。   将士们多有不忿,但刘信军令既出,纵使他们不愿,也不敢公然违抗军令。这也是刘信素有威信,否则将士挨了唾骂,又白追出这许多路程,此时说回去就回去,必定多有怨言。   芦苇荡中,孟平等人,正迫切等待吴军到来,希望此番能将对方一网打尽,骤然得知刘信半途折返,都有些错愕,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漏出了甚么破绽,让刘信瞧了去。   不久之后,那百余骑归来,向孟平复命,为首的矮个子军士因没能办好差事,惴惴不安,满面羞愧,向孟平请罪。   孟平询问过当时情况后,并没有责怪于他,好言宽慰了一番,放他下去。刘信没有中计,只能说他警惕性很高,能吃亏能咽恶气,非是庸碌之辈。   眼见此计不成,诸将士气都有些低落,芦苇荡中一时沉默下来,对如何完成李从璟交代的差事,短时间内再拿不出主意来。   孟平见此情景,心中暗道不妙,若是放任士气萎靡下去,饶是百战军精锐,也不会有好结果,更何况眼前形势不利,刘信又非易与之辈,若是一着不慎,怕是有大麻烦。   当即,孟平大笑三声,环顾诸将道:“刘信不曾中计,诸位都以为刘信慎重明锐,本将却不以为然。在本将看来,刘信此贼,不过一介匹夫耳,连寻常将领都是不如!”   众人闻言愕然,都不解其意,刘信据有优势兵力,却不受激将之法,以尊贵身份甘愿咽下士卒咒骂,断然回营防守,这样的将领,如何能说连寻常将领都不如?   孟平将众人神色看在眼里,冷笑一声,大声道:“诸位且想,我军隐藏在芦苇地中,虽然是设计埋伏刘信,但何尝不是给了刘信反击我军的机会?那刘信既然怀疑我军有伏,若是调集大军前来猛攻,同时以战舰袭击我军侧翼,我军必败!但是此时,刘信明明有疑,却只知策马回营,丝毫反击之举都没有,可见此人畏惧我军兵锋,不敢与我军交战!”   他环视众甲士,“身为数万兵马之统帅,只见我军百余将士,便草木皆兵,不敢前行与我交战,此等将领怯战到了何种地步,岂非一目了然?莫说我百战军中的寻常将领,便是普通甲士,也要比他敢战敢胜!”   众人一想,都觉得有理,不禁纷纷对刘信轻视起来,方才刘信带给众人的压力,顿时烟消云散。   孟平见士气回升,心头暗松一口气。他的话半真半假,贬低刘信抬升百战军,立即收到了效果。   “然则刘信兵马逾两万,若是拒不与我交战,我军又无水师,要如何拦得住他?”这时,有将领担忧的问。   这话一出,众人又都陷入沉思,露出忧虑之色。   的确,哪怕刘信只是庸碌之辈,还很怯战,但只要他不与百战军交战,百战军就拿他没辙。   孟平再度哈哈大笑,“区区刘贼,虽然谨慎,不过是愚昧之辈,诸位只知他没有掉进我军陷阱,却不知本将早已有了对付他的计策!”   众将闻言,精神一振,都朝孟平看来,纷纷问道:“将军有何妙策?”   孟平看起来信心十足,面容镇定,实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半点底都没有。他口出豪言,不过是为了及时挽救士气。如果让人看出他这个主将,都拿敌军没了办法,军心必定会不稳,甚至自疑自困,贻害无穷。   此时孟平心中急切,表面上仍是气度雍容,他一面从容不迫的分析战局,一面在心中迅速思索对策,“方才本将已经问过,在那涂山上扎营者,正是刘信本人,贼人虽有楼船数百艘,毕竟楼船不能上岸,刘信虽有部曲两万人,带在身边的却是不多!”   孟平口中说着话,心念急转。是了,刘信在涂山上扎营,身旁部曲并不多,这是否能成为大军的可乘之机?他又想,若是李从璟在此,李从璟会如何应对眼前局势?   他想起临行时李从璟对他说过的话,又想起多年以来李从璟对他的教导,心中渐渐有了一丝明悟。   孟平继续道:“刘信此人,弱懦怯战,兵力两倍于我,兼有水师,却不敢与我交战,由此观之,贼军战力亦是不强。先前本将说刘信愚蠢,并非虚言,此人久居高位,早已失去昔日摧坚拔锐之勇,此番不在楼船上歇息,而在涂山上扎营,分明就是不愿受那楼船颠簸之苦!而这,正是我军战机!”   安重诲眼前一亮,很快反应过来,“将军的意思是,擒贼擒王,不必理会那河中水师,直取贼军涂山之营,先斩了刘信此贼?”   与此同时,刘信已经回到涂山军营。   到了帐中,刘信并不曾卸下甲胄,就在将案后而坐,凝神沉思。   郭廷谓上前道:“将军,唐军今日既然遣人来诱使我军出营,可见必有大军赶到附近,料来这支兵马,专为阻拦我军西进而来。既是如此,为万全计,我等何不遣斥候,往西探之,查明唐军动静?”   刘信大马金刀靠在扶背上,看向郭廷问,显得有几分流氓气,“依郭将军看,唐军今日诱我出战不成,往下会有何种举动?”   郭廷谓略加思索,“无非一战一退两种选择,战即是进到涂山,与我军交战,退即是退回寿州,为我军让开道路。”   刘信把握十足道:“依某看,唐军断无后退可能,唯有进到涂山,与我军交战!不仅如此,唐军必然不久便来!”   见刘信语气笃定,郭廷谓疑惑不已,“将军何以如此肯定?”   “某家谁也?吴之韩信也!当然能够料定唐军行踪!”刘信哈哈大笑,“某素闻李从璟治军严明,这支唐军到得涂山,专为阻拦我军而来,若是一战未有便退回寿春,如何向李从璟交代?我军有楼船百艘,此地距离寿春已经不过百里,不日即到,那唐军要阻我,涂山便是最后机会。而一旦我军扬帆西行,唐军将只能望船兴叹,莫能奈何,故而为防我军早早撤去山上营地,登船西行,唐军必定急切赶来!” 第769章 孟平涂山击刘信,潞王三战李德诚(二)   “既是如此,将军打算何以应对?”听罢刘信一番分析,郭廷谓很是叹服。   刘信捻须不语,面带笑容,显得高深莫测。实际此时他心中正得意,他既然喜好自夸,当然是希望旁人认同的,郭廷谓流露出的敬佩之色,让他很是满意,虚荣心得到很大满足。   见郭廷谓一副虚心求教的神态,刘信都觉得自己高大起来,他摆出不疾不徐的模样,很有高人风范地说道:“我军有逾两万兵马,便纵是有些水师将士要操控楼船,上不得岸来,本将的可用之兵也近两万。我军既有这许多精锐将士,当可作多番布置。”   说到这,刘信有意停了下来。果然,郭廷谓立马问道:“如何布置?”   刘信心头满意,心情愉悦,思维也比平日迅捷不少,“唐军要来攻我,兵锋必然直指涂山。故而依仗涂山排兵布阵,就是我军的机会。”   芦苇荡中,孟平让人拿来军情处绘制的舆图,在地上铺开,指着涂山娓娓道来,“涂山地势,东西略长,南北略窄,东边略高,西边略低,大体呈梳子状,山岭如梭,地势较为陡峭,大部分山体并不适合布兵、扎营,唯一可供扎营的地方,在于靠近淮水的西边山坡南端。刘信只在山上扎一营,非不愿多扎营垒,实不能也。”   以涂山西北角为界,西北角以西,淮水是南北走向,自南向北流经西北角后,成为东西走向。   刘信扎营的矮山包,便在最西边,一方面是地势使然,四面坡度较缓,另一方面也是靠近淮水上的水师。   孟平继续道:“因涂山地形如梳,故而山岭之间,可藏兵马;又因刘信营垒扎在西面,故而北面也可藏兵马;再因为水师在淮水上,故而敌贼能从西面登岸。”   “一言以蔽之,若是我军攻打刘信山寨,极有可能四面受敌。”   “情况于我有利的地方在于,刘信扎营的山包并不高,山坡也较容易攀登。但饶是如此,对方毕竟掩有地势之利,无论是据营而守,而是俯冲我军,都大为有利。”   言尽于此,孟平看向诸将,“故而此战要胜,战事必定不能持久,持久则对我不利。而要速胜,战法必要安排妥当。刘信此人,自命不凡,此为可乘之机。故而本将的计策是,直取刘信!”   “如此,本将需要一员勇冠三军、能舍身往死的猛将,在我军甲士攻上山营,两军战事胶着之际,骤然出击,一举将刘信斩杀!万军从中,谁能凭借二三十骑,逆势而击,为我取来刘信首级?”   众将肃然相觑。百战军恶仗不知打了多少,他们久经沙场,岂能不知其中凶险?   就在这时,一人挺身而出。   涂山,吴军军营,刘信擂鼓聚将,排兵布阵。   一切安排妥当后,刘信来到辕门,举目而望。   涂山与淮水之间,有一块狭长平地,宽不到千步。千步之外,吴军楼船一排一排,桅杆如林。   刘信心道:“此地地形狭窄,又有我水师在侧,唐军从南面而来,必不会涉猎此地。”   刘信又向南面看去。   南面即是先前他追击百余唐军的方向,田野广阔,方圆数里之地,足为战场。若是唐军从南面进攻涂山军营,最不济可以避免被楼船强弩攻击到。   刘信心道:“南面虽然足为战场,但本将居高临下,在涂山指挥全局,却是不会轻易下山。只要本将不下山,唐军就得爬坡而战。届时唐军深入战场,我军仍可从东西两面夹击,再协同以山上军营反扑,可谓尽得地利,败之易也!”   正想着,刘信双目微缩,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南面地平线上的滚滚烟尘。   他站得高,看得远,不多时,地平线上冒出一条黑线。这条黑线须臾便加粗加长,而后逐渐变成一片黑色湖泊。   涂山南面,本是大片农田,然而黑色湖泊所过之地,农田自然不免面目全非。   兵祸之所以为兵祸,可见一斑。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信双目陡然有瞬间的睁大,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对方的旌旗。   “竟然是百战军!”刘信心头微微泛寒,百战军的战绩他当然有所耳闻,去岁东川玄武县一役,使之名声大噪。   刘信心道:“倒是一支精锐,就是不知与我吴军骁勇相比,到底谁会更甚一筹。”   孟平策马在阵前缓缓而进。   百战军的脚步声很重很有节奏,如同踩在人心脏上,让人的心跳都不禁与之合拍。这时候的百战军将士,会感到山河的脉动,都与他们的呼吸节奏是一致的。   大军军阵四面八方,游骑往来如飞,卷动烟尘四处翻腾,为大军探知周围情况。居于阵前的孟平,成为游骑们散开的始点与归来的终点,一条条军情相继传入孟平耳中。   大军轰隆隆的脚步声沉重有力,而眼前的涂山却静的出奇。   终于,百战军军阵在田野上停下来。   天地顿时安静异常,落针可闻,只剩下游骑战马哒哒的马蹄声,与一声声喝令。   然而安静只是暂时,很快,大军开始变阵。望楼被架设起来,战鼓、令旗、号角率先各就各位,排阵使高居望楼,下达布阵的命令,而后在令旗指挥下,马军、大盾手、弓箭手依次进入各自位置。整个军阵如同一盘流沙,由整体分为许多部分,又由部分迅速归为整体。   当军阵变化完成之后,原本看起来浑厚沉稳的军阵,顿时锋芒毕露,杀气凛然。   孟平仍旧在阵前,在这个时候,去涂山正面山麓、两翼与后侧侦查的游骑,相继驰回,向孟平传达各地的侦查情况。   在万余人大阵变化的巨大动静中,可能很少有人注意到,在涂山周围,以至于军阵左右更远的地方,已经有一些个游骑倒在地上,身躯一动不动,唯有流逝的鲜血带走了生机。   这就使得,一些个战马奔回军阵时,马背上并无骑兵。   这些战马奔回军阵,就会有马军将士策马上前,默然将战马牵回来。至于马上骑兵的石首,现在却不是收殓的时候。   那些游骑之所以死亡,不是因为中了埋伏,而是他们深入的某些地方,是敌军不希望他们深入的,所以他们会被截杀,若是奔走不及,就有可能丢了性命。   大战未起先死斥候,大战将起先死游骑。   斥候、游骑的死亡,当然有其价值。   孟平很快了解到,涂山南面的哪些山麓里,隐藏有吴军伏兵,而观其地势与相应情况,彼处的伏兵又该有多少人。至于涂山东西北面,游骑深入了多少步受到截杀,也就意味着多少步后面可能有伏兵,若是彼处有伏兵,依照其距离,他们又会花却多少时间冲到本阵,而要监视这些地方,又该把后续游骑放在甚么位置。   如此种种,都迅速在孟平脑海中推算出来。   涂山吴军军营,刘信看罢百战军的布阵,与百战军游骑的分派,脸色凝重起来。   窥一斑而知全豹,他已然了解到,眼前的百战军,的确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郭廷谓虽然少经战事,但作为濠州观察使,自然不是不学无术之辈,他很快变色道:“军阵严整,调度周密,探知战场充分,不骄不躁,章法有度,不动如山,动若雷霆,此辈不好相与也!”   刘信听见郭廷谓长他人志气,难免心中不痛快,冷哼一声,“徒有其表者众,能征善战者寡;假把式好装,真功夫难练。水深几许,涉足乃知,金重几两,称过方晓。如今两军还未交战,便就断言敌军精锐,未免为时过早!”   郭廷谓触了霉头,有些尴尬,连日相处,他已颇为敬重刘信,当下自然无意忤逆对方,“无论唐军如何,我大吴将士骁勇善战,却是毋庸置疑,眼下有将军统兵调度,此战便是李从璟亲至,也讨不到半分好处!”   刘信心里这才痛快了些,“那是自然!”   孟平已经登上望楼。   临阵野战,望楼只是临时由组件搭建,并不太高,与涂山军营更是不能相比,但此时孟平站立望楼之上,却也足以俯瞰战场。   他身旁站着排阵使,对方道:“吴军分明兵多,又占据有利地形,眼见我军来攻,却不摆起大阵与我军正面接战,只敢据山上之营而守,而埋伏以重兵待击,刘信此人,气量可鄙!”   这是实话。   但却不全对。   孟平淡淡道:“战场之事,要气量何用,能胜即可。”   他看向涂山敌营,如同与刘信面对面,平静道:“以为躲在山上就能保全自身吗?那你未免太过天真。”   “传令安重荣,攻营!”   令旗动,鼓声起,军阵遂出。   攻山上之营,自然用步军,安重荣领步军袭向涂山。   步军军阵出动之后,两翼马军,同时分出一股,去护卫安重荣左右。   这时候,天空无日,只有阴云。   涂山军营上的吴军,连营门都不出,全都龟缩在营中。等黑压压的唐军攻上山来,刘信下令,以弓箭迎之。   百战军号称大唐第一精锐,当先便是装备精良。前阵甲士,悉数举起大盾,将弓箭挡在外面。间或有箭矢透过大盾,射在甲士身上,相当距离下,也断难穿透冷锻甲。 第770章 孟平涂山击刘信,潞王三战李德诚(三)   涂山军营,见百战军果然开始攻上山来,郭廷谓喜上眉梢,“唐军入瓮矣!”   他先前还有些担心,若是唐军不来攻营,只在山下列阵,怕是还有些麻烦。   刘信则是脸色微寒,“唐军何其托大!我营在山上,他又没能探明我军伏兵,竟然就敢贸然攻营,是不将我刘信放在眼里么?”   郭廷谓不怕唐军托大,就怕唐军谨慎,让他们的布置都付诸东流,此时神色振奋道:“唐军贸然攻山,必会陷入我军四面埋伏,此番必败矣!”   他站在山上,对唐军军阵看得清楚,所以知道己方兵力占据绝对优势。   郭廷谓的话,刘信自然认同。百战军表现出来的东西,的确是一支精锐之师,刘信心中已有评判,当跟吴军之精锐不相上下。但此时刘信却已认定,百战军主将太过自大。   刘信心想:素闻百战军在李从璟统领下,南征北战,鲜有败绩,现在看来,其军或许善战,但常胜之师,难免恃功自傲,如今观之,百战军的确太过膨胀。   念及于此,刘信冷笑,心中已经打定主意,此番定要叫对方好看,好让他们知晓,大吴有我刘信此人!   安重荣、赵弘殷领军来到山前,他俩脑海中浮现出孟平方才的交代:“贼军营在山上,山脚下的木材都被伐去,可见其营中必有木、石。你部将士,皆着冷锻甲,寻常弓箭奈何不得,唯独木、石沿山而下,威力非凡。待得攻山时,要散开部曲,尽量减少木、石的威胁。”   安重诲、赵弘殷早已对部曲有过交代,此时一声令下,部曲立即以队为单位,顶着牛皮大盾,各自散开,向山上冲去。   两三千将士,左右散开有数百步,前后相继,沿着缓坡攀登,袭向山上军营。军阵阵型看起来散乱,但绝不是没有章法。聚散离合只在须臾之间,本就是军阵变化的基本要求。   吴军军营的位置并不高,百战军很快就攀爬过了近半的距离,再往前,他们就要进入强弩的射程范围。将士们起初的动作,虽也不曾拖泥带水,但也算不上快。到得这时,全军骤然加速,将攻势提了上来。   果不其然,几乎与百战军加速同时,头顶上有箭雨倾泻而下。   但百战军却浑然不惧,他们本就是爬坡,所以身子弓的很低,又有大盾挡在前面,如同墙壁一样,足以将他们的身躯护卫住。除此之外,几名将士共用一面大盾,托举在头顶上,也不怕弓箭落下来。   队正们则要密切注意军阵前方的动静,控制阵型的方位,同时他们不停左右观望,控制阵型的速度——见到的,自然是以同样模样行进的军阵。   这些军阵,既像是千足蜈蚣,又像是快速爬动的乌龟。   箭雨滴滴答答打在盾牌上,叮当作响,杀伤力有限得很。这倒不是吴军无能,而是百战军军备的确优良,他们既然号称帝国第一精锐,首先便要军备条件一骑绝尘。   不多时,山前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不用想,必是吴军开始倾泻木、石。   “前阵握紧大盾,后面的,抵住前面的将士!”   赵弘殷身在军阵中,他从大盾缝隙中抬头一看,就见一块圆木当头滚落下来,立即大声吼起来,“阵前有圆木滚落!”   阵中的将士们纷纷凝神提力,牙关紧咬。忽然间,轰的一声巨响,大盾一顿,前阵的将士受不住力,就要往后退、倒。幸好他们身后的同袍,早就奋力顶住了他们后背,这才没让他们倒下来,军阵也给稳住。   圆木还好一些,运气不好,军阵正好碰到百斤大石的,那大石撞在大盾上,阵后的将士吃力不住,首先就是胳膊剧痛,手臂被震断,口吐鲜血的也有,而后巨石冲破大盾防御,砸进阵中,立即冲乱军阵,让将士们死的死、伤的伤,引得阵后将士四下躲避。   “不许退!都给老子爬起来!持盾,再上!”有队正爆发出雷鸣般的大吼,重新组织军阵。伤、亡的将士或者顺着山坡滚落,或者抱着身体倒在山坡上,但没甚么伤势的,则迅速爬起来,举起大盾再聚集到一起,又往山坡上行进。   除却军阵小了些,并无其它不同。   分散军阵,以队为单位,除却减少伤亡外,更重要的,能减少混乱。   木、石并非都是当头砸下,也可能没有撞到前阵,在山坡上滚落时歪了方位,而从阵型侧翼砸向军阵的,各种情况不一而足。   安重荣的军阵在最前,他往身后望了一眼,视野很好,入目是前赴后继的一个个军阵,广布在山坡上,迅速前进。木、石携势而下,到处翻滚,颇为骇人。   “贼军无备,营中木、石必不多,冲过这阵,就能杀进营中!”安重荣大喊,激励士气。   吴军营地中的木、石的确不多,若是给他们十天半月准备,也远不能与城池中的木、石储备相提并论,此时吴营中的木、石,多半是修建营地余下的。如若不然,他们也不用等百战军爬山过半,才开始倾斜木、石。   但此时佯攻山营,最大的威胁,却不是木、石。   吴军营地,刘信、郭廷谓面色都不轻松。且不说百战军攀爬山坡的速度,超过他俩预计,对方阵型分而不散,防护严密,也是让他们大吃一惊。   郭廷谓酸溜溜道:“莫非李从璟把全军盾牌,都给了百战军不成?”   刘信没有说话。他看到的东西更多,盾牌多不稀奇,牛皮大盾多才奇怪,攻营的百战军,举的可都是牛皮大盾。大盾这东西,用途远不及甲胄,谁没事制造这般多牛皮大盾?   正因为这些大盾,让吴军弓箭基本都成了摆设,杀伤少的可怜。若非顾忌停止以弓箭压制,唐军会冲得更快,他都要阻止将士继续消耗箭矢了。   当然,劲弩还有颇有斩获。   正想着,刘信双目微缩。视野中,一块巨石砸乱了唐军一个军阵,一名将士为躲避石块,摔倒在山坡上,失去大盾防护,立即被利箭射中。但是紧接着,那名将士就爬起身来,轻描淡写将甲胄上的利箭拔出来,顺手丢在一旁,在队正的喝令下,没事人一般速度归阵了。   “这怎么可能?!”刘信心头一震,在这样的距离下,弩矢足够破甲,但看那唐军拔矢的模样,轻松的完全不像受了伤。   刘信随即着重观察,这一下,他心头震惊更甚。   因为他看到好几个唐军将士,被几支利矢射中,然后那些唐军随手一抹,抹杂草一般将那些箭矢抹掉了……   更有些唐军甲士,索性懒得理会身上挂着的箭矢弩矢,他们跑出几步,那些箭矢弩矢就垂了下来,像布条一样挂在甲胄上——这完全是弩矢没有射进内甲的表现!   最叫刘信气愤的是,有个跑动动作特别大的唐军甲士,跑着跑着,那箭矢竟然自己脱落了……自己脱落了……   郭廷谓终于也发现了不对劲,他惊讶道:“将军,我军弓箭,对唐军的杀伤,是不是太微弱了?”他立即回头,去看弓箭手,想看看他们是不是没有用力拉弓,才使得射出去的利箭,完全没有力道。   但是他很快失望,因为弓箭手们大汗淋漓,分明是格外卖力。   刘信望着已经颇近的那一个个铁甲龟壳,心头虽然震惊,说出来的话仍是满含轻蔑,“以为盾多甲厚就能顺利攻上山?可笑!本将已然说过,百战军主将,愚不可及,他难道不知,顺势而下势如破竹的道理?”   言至此处,刘信大喝一声,“我大吴骁勇何在?”   辕门后,早有千百甲士蓄势待发,为首将领高声道:“我等在!”   “唐军着甲数层,行动必然不便,又爬山许久,受我弓箭、木石消耗,已经气力不济!”着甲数层,这是刘信能想到的原因,他手指山下,“本将军令:杀出营去,将唐贼赶下山!”   吴军锐士大声呼和,鼓噪杀出。   赵弘殷抬头,望见军营辕门。飘扬的旗帜,他已能看的一清二楚。   吴军将士鼓噪杀出,他自然听到了动静。眼见肉搏临近,对方顺山势杀下,百战军处于极端不利地位,赵弘殷脸上却无半分忧色,眼中反而流露出兴奋、嗜血的光芒。   “弩手,出阵!”赵弘毅一声大吼。   百战军主阵,鼓声骤变。   与此同时,前面的军阵,响起一个又一个队正的声音,“弩手,出阵!”   吴军已经出现视线中,正大喊着向军阵杀来。   一个个唐军军阵中,后阵奔出许多手持劲弩的将士,奔向军阵左右两边,单膝跪在山坡上,平举劲弩,指向山坡上方。   佯攻山坡,前排后排劲弩,因山坡角度的关系,有水平位置差异,完全不必担心弩矢发出,会射在同袍身上。   前面军阵的将士,几乎有大半都携带劲弩,因为军阵彼此之间,本有距离,此时弩手奔出,排列在军阵左右,前后层叠,左右相接,军阵立成。   前排用角弓弩,后排用臂张弩。   天衣无缝的军阵。   战鼓轰然炸响。   “弩,放!”   “弩,放!”   “弩,放!”   千百弩手,扣动扳机。   一片嗡嗡的弦动声中,冰冷锐利的弩矢,咻咻一阵急响,向吴军飞射而出! 第771章 孟平涂山击刘信,潞王三战李德诚(四)   望见唐军军阵的变化,刘信与郭廷谓同时色变,前者双手紧紧抓住木栏,后者则已惊呼出声:“弩,全都是弩!唐贼……唐贼竟然携带劲弩千百?!”   弩不比弓,前者更金贵一些,制造起来也不容易。   “慌甚么!”刘信掩下心中震惊,瞥了郭廷谓一眼,语气冷淡,“百战军素受李从璟亲近,有千百张弩也非是不能理解。然则这千百张弩既然到了这里,就说明山前主阵中,百战军再无劲弩可供依仗,稍后我伏兵杀出,他岂能抵挡得住?”   郭廷谓本已心惊,闻言心头一安,连连点头:“定是如此!还有这批百战军,人皆着甲数层,定也是集中了全军大批甲胄,如此说来,山前的百战军,已是脆弱不堪。”   “这就是了。”刘信淡然道,看起来从容不迫,“唐贼猛攻我营,乃是倾力为之,只要我等能稳住营垒,稍后一旦我伏兵杀出,冲进山前唐贼阵中,此战也就定了!”   郭廷谓见刘信如此有把握,纵然心头隐隐觉得好似还有哪些地方不对,此时也凭空生出几多信心来。   再看向山坡上的战事时,郭廷谓倒吸一口凉气。   吴军将士从营中杀将出来后,军营中的强弩逐渐停止进攻,因为弩矢的轨迹是直线,在前者奔至唐军面前时,为避免伤及同袍,他们必须这样做。至于木、石等物,本就不多,此时消耗殆尽,即便还有富余,也不能继续扔下山坡。   唐军军阵变化的很快,在持弩甲士从后阵奔向小阵两翼时,小阵前部的将士,也都停下脚步,大盾在前,铜墙铁壁,长枪从盾牌缝隙中伸出来,直戳向前,状如刺猬,将军阵护得密不透风。   这样的军阵,看起来就如一只只展翅的雄鹰。   吴军将士杀向唐军时,唐军军阵的变化并未及时引起他们的警觉,等唐军变阵完成,吴军中的将校们,意识到不对时,他们距离唐军已经太近,此时除却顺势杀下,并无选择——若是转身回奔,且不说军令军法不容,无疑也是给唐军屠杀的机会。   随着唐军军阵中那一声声大吼,数百支弩矢与山坡平行,悠忽射出,直奔吴军将士。   距离太近了,角弓弩、臂张弩的威力又太大,在惊心动魄的声音中,弩矢飞速射进吴军将士的身体,噗嗤的声响微小、急促,不绝于耳,身中弩矢的吴军将士,接连应声而倒,从山坡上摔下去。   前排将士倒下、滚落,露出后排的将士,紧接着,后排将士也在惨叫声中倒下、滚落,露出更后排的将士。这些吴军,如同被收割的麦子,一排接一排被放倒。   本是呈方阵杀下来的吴军军阵,随着一排排将士倒下,军阵出现许多凹陷的缺口,如同一排牙齿,每间隔一颗就少掉一颗。   而没有受到弩矢照顾的吴军,面对的自然是唐军的盾抢阵。顺山坡往下杀敌,讲究的是携势冲杀,与骑兵冲阵有异曲同工之妙,而若是携带的盾牌过多,挡在身前,难免极大妨碍行动,而若是持盾慢行,冲势就要弱上不小。   吴军携带的盾牌不多,所以给了百战军劲弩发挥的余地,但到底也有,撞上百战军枪盾阵时,吴军都是以冲势,将盾牌用身体狠狠撞在百战军大盾上。俯冲的优势立即显现出来,百战军的盾牌阵立即往后顿挫。   如是观之,只要多撞几次,百战军的盾阵非得支离破碎不可,而后吴军就能趁势杀入。   但百战军早有防备,持盾者将盾牌撑在地上,上身用肩膀死死抵住盾身,下身用脚跟抵住盾底,后脚则与身后甲士相互抵住,如此延伸,将士们最大限度分担吴军冲撞的压力。   吴军冲下来撞阵,盾牌当然不是拖在地上,此时他们撞阵过后,百战军将士看准时机,盾牌后伸出钩镰,刺进吴军盾牌底部,而后勾住吴军脚跟回拉,只听见一声声惨叫,失去脚的吴军持盾手,立即就栽倒下去。   他们栽倒,盾牌自然就稳不住,百战军训练有素,自然不会放过这等良机,持盾手顶着盾牌前进,将歪斜的吴军盾阵撞开,与此同时,钩镰在下、长枪在上,接连刺向吴军将士。   寻常甲胄,能防远距离弓箭,能防横刀砍劈,但绝对防不住长枪突刺。扑哧扑哧的声响中,长枪猛地戳进吴军将士身体,又猛地抽出,带出一大片鲜血,若是长枪上有倒刺,除却能带出血肉外,还能将对方的肠子都勾出来。   赵弘殷跟在盾牌手后面向前进,脚下一滑,差些摔倒,原来是踩到了一截肠子,看到鲜血中的肠子里挤出来的黄白之物,他忍住恶心,横刀刺下,将那还未咽气的吴军刺死。   眼看军阵已经前进数步,赵弘殷的双目悠然一凛。   持盾的将士,都是虎背熊腰的勇猛之士,如若不然,在对方携势下撞时,根本稳不住阵脚,同理,吴军持盾者,和大盾后本要最先杀进来的军士,也必定是勇士。   因为百战军早有准备,在吴军杀将出来时,变阵迅速,稳住了阵脚,反击得当,钩镰、长枪、大盾相互配合,很快就杀进了吴军阵中,吴军当中的猛士,首当其冲被杀伤许多。   “开盾!杀上去!”赵弘殷后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军阵,在持弩将士分向两翼之后,后面的军阵将士,立即快速冲上前,如同身连头、腿连身、脚跟腿,原本薄弱许多的小阵,立即前后连接在一起。以队、都为单位的军阵,彼此连接充实,立即变向以几百人为单位。看准时机,赵弘殷立即大吼一声。   得他号令,大盾侧开,长枪、钩镰快冲两步,将锋刃狠狠刺进吴军将士身躯,而后,长枪手、钩镰手身后的横刀手,快速冲上前,将面前的吴军斩杀。   后面的吴军连忙反击,冲上前来,而这时,横刀手并不恋战,反而后退一步,而长枪手、钩镰手再度突进,兵刃狠狠刺出,戳进冲上来的吴军将士身体,低着他们后退。   长枪、钩镰长,收回兵刃再出击的时候,很有大片空档时期,而这往往是对手反击、近身的时候。长兵一旦被短兵近身,就完全没了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还会被一寸短一寸险的短兵,欺身杀死。   横刀手复又向前,持刀斩杀面前的吴军。   一个吴军身手敏捷,见唐军横刀手冲出,率先一刀砍在唐军身上,然而不等他露出喜悦之色,唐军横刀就刺进了他的身体,这名吴军口吐鲜血,双手握住对方横刀,眼神落在方才自己落刀的地方,彼处并无鲜血涌出,甲胄上仅有一道痕迹,他不甘、茫然,最终无力的死去。   吴军长枪兵叫着冲杀出来,持盾者又挺身而进,仗着自身力气大,用盾牌挡住吴军长兵,低着对方不断后退。而后,己方长枪、钩镰复又杀出。   吴军原是携势冲下,本想势如破竹,将唐军杀退,逼得对方转身逃跑,然后追着他们杀向山下,在他们背后收割他们的生命。却不曾想,战事远不是他们预料的那样,战况大相径庭,现在反而是他们在被挡住攻势后,又被杀得步步后退。   山坡上的将士,一旦没有了俯冲之势,本身就会命门大开、破绽百出。山坡下的将士,只需要矮身去攻击他们的下盘,他们就有大麻烦,更何况此时百战军还有大盾护身,战法又这样有条不紊、锋利无比,吴军如何施展得开、抵挡得住?   甚么是精锐,精锐与非精锐,到底有多大差别?   不是杀过人的将士,都叫精锐,不是经历过战火的军队,都叫精锐。   真正的精锐,除却敢战之外,还要能战,还要会战。   能战,是指装备精良;会战,是指精于战阵搏杀之道。   从这个角度上说,精锐作为一个衡量标准,它没有上限。因为精益求精的路上,可供改进的细节永远改进不完,这是一条没有止境的道路。天下之大,没有最精锐的军队,只有更精锐的军队。   真正的精锐之师,到了沙场上,就是巨大的杀人机器,冷血、无情、残酷、无人能挡。   这样的军队,本就不需多,也无法多。若能得十万之众,在冷兵器时代,便足以横扫天下。   赵弘殷将眼前的顽敌杀倒,正好站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上,他左右观望了一眼。作为将领,他必须时时密切注意战场局势。   左右的军阵,虽然也有被吴军撞破盾阵,杀入阵中的,毕竟不多,大势上百战军仍是处在攻势如潮的阶段。且那突破盾阵,杀入百战军阵中的,不多久就会受到百战军反扑。   若是军阵反击不利,军阵中的都头、指挥使,就会率精锐、亲兵杀出,强行扼制吴军的进攻势头。若是都头、指挥使战死,而未能将对方杀败,左右军阵,就会分出骁勇之士,给予支援。   甚至切断吴军军阵,将难啃的骨头包围在中间,步步蚕食之。   战阵精妙,精妙无穷。   先前,百战军持弩者,将吴军军阵打残时,杀伤殊多,便是有些许盾牌,吴军最后也不敢正对百战军劲弩兵锋,在付出惨重代价后,百战军劲弩面前,已经没有吴军——后面的吴军,都慌忙奔向两边。   到得这时,小部分角弓弩仍旧持弩在手,多数弩手则收了弩具,抽出横刀,欺身沿着山坡奔上。吴军见百战军收了弩,连忙出来迎战,被军阵中的角弓弩又射杀许多后,连忙回避。   如是再三,两者短兵相接。   最终,战场变成了彻彻底底的近身肉搏。   近身阵战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吴军步步败退,百战军步步推进。战事越是往后,百战军前进的便越快。   涂山上没有大片平地,吴军的退路只有军营。   终于,战场上的喊杀声骤然一震,在战鼓的命令下,百战军全军疯狂拼杀,如潮而进,吴军未闻军令,却不得不败退而回。 第772章 孟平涂山击刘信,潞王三战李德诚(五)   “坏了!”到得此时,刘信看到战场变化,禁不住脸色大变,再也无法安居辕门,转身急忙去营中。   “传令,伏兵速击唐贼本阵!”刘信边疾走便大声喝令,先前他还想先打退几次唐军进攻,待到唐军疲惫之际,再让伏兵攻击唐军本阵,他同时举营杀出,一锤定音。   却不曾想,战事发展远超预料,山营竟是连百战军一次进攻都没能挡住,眼看百战军要攻上营来,他再也无法托大,连忙让伏兵出击,以减轻营地压力。   “这……唐军怎生如此善战?”郭廷谓跟在刘信身后,手足无措,百战军的战力,已经超出他的认知——他先前哪里见过这样的军队?   “闭嘴!”刘信回头冷喝,此时再无法顾及对方感受,“再胡言乱语,乱我军心,本将斩你立威!”   郭廷谓嘴巴张了张,一句话也说不出话来。自打西进,刘信一直从容淡然,何曾这样失态过?   在战事不利的阶段,刘信也曾调遣援军出营,加入战场,试图扼制吴军败退之势,充实愈发薄弱的吴军军阵。   但事实表明,这并没有太大作用。   冷兵器战阵厮杀,最是消耗士卒体力。若是战事激烈,双方将士都殊死力战,真正在两军阵线相交之地,与敌搏杀者,最多不过能坚持一两刻的光阴。   这时候,就需要士卒调换。后阵军士,杀上前来,顶替己方同袍,先前厮杀者,则退入阵中休整,蓄养体力。若是战事持久,所有士卒都会轮替上阵数次。   但这样的士卒替换,只适用于两军势均力敌之时。   若是一方不敌,将士接连战死,那也就不必替换,中、后阵会陆续面对敌军。这样的情况下,劣势方的将士也无法替换。士卒替换,无论如何,军阵都会有缝隙,若是战事本就不利,再行替换士卒,岂非予敌机会,自掘坟墓?   这个时候,就要遣猛士勇将,猛攻敌阵,扼制己方败退之势,将胜负天平拨回去。故而猛士勇将,屡屡沙场建功,带领部曲为大军开路,取得胜利。但猛士勇将,双方都会有,这些人赢了固然好,拯救时艰,若是败了,加速军阵败亡。   故而两军阵战,强者愈强,弱者愈弱。强的勇猛精进,弱的本就厮杀不过,士卒又无法替换恢复力气,遂愈战愈疲,最终气力流失,死于敌手。军阵后的士卒,见前面士卒被杀,敌军凶猛杀来,不免胆颤,士气顿跌,战力又降。如是以来,军阵自然就要被破。   故而一旦阵战不利,军阵一旦处于下风,除却勇将力挽狂澜,军阵一退就会越退,一溃就会愈溃。   眼下,吴军军阵就是这等情况。   刘信调遣的援军,加入战场,从己方同袍身后杀出,要去挡百战军兵锋。然则几番交战下来,却也无法阻挡百战军的攻势,反而步步后退。   吴军阵后的将士,不知前方战事,但眼见己方不停后退,上前的同袍一去不返,哪里还能不明白己方战事不利?   前阵稳住阵脚,姑且不能使得士卒力战,前阵一溃,后阵闻声就会跑。   这个时候,再如何激励人心的话,也是徒劳。   尤其是听得百战军杀声大振,吴军将士岂能不惧?   百战军中,赵弘殷、安重诲身先士卒,带领同袍步步推进,直杀的血覆铠甲,脚下印出一个个血色脚印。百战军将士们步步推进,眼见吴军营地就在眼前,更是人人振奋,那没力气的,也凭空生出几分力气。   “杀!杀破贼营!”赵弘殷举刀大喊。   “大丈夫建功立业,就在此时!”安重荣高举铁锤。   “杀!”百战军众将士,士气如虹,纷纷高声大呼,振奋自己也振奋同袍。   吴军将士再也站不住,个个双目睁大,面色骇然,终于,在有第一个掉头跑路的军士后,接二连三的吴军将士开始转身就跑,成片成片的吴军转身,自相驱赶,喊叫着逃命。   距离百战军近的吴军将士,一面奋力推挤着面前同袍快跑,一面仓惶后顾身后的百战军将士,发现对方虎狼一般杀过来,吓得肝胆欲裂,只恨自己没生出一对翅膀。   为让面前的同袍不要挡路,快快退回营中,免得自己死在百战军刀下,吴军将士开始大喊:“快退,快退,唐军杀上来了!”   还有些吴军将士,为了推卸个人责任,免得事后被问罪,也大喊:“回营,回营,唐军挡不住,我军败了!”   “唐军杀上来了!”   “挡不住了!”   “快回营!”   “我军败了!”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让吴军彻底乱成一团,自相推搡挤压着逃跑回营,相互践踏的事故开始出现。   百战军紧紧跟着吴军,在后面砍杀不停,一个个回奔不及的吴军将士,愕然回顾,被唐军接连砍翻在地,发出不忍听闻的惨叫。   一名吴军队正后背中刀,酿跄扑面摔倒,惨嚎的他回头张望,一个百战军已经一脚踩在他后背,染血横刀伸进他颈下,冰冷的刀锋呲啦一声,抹过了他的脖子。   一名吴军都头,被长枪捅翻在地后,没发出几声哭喊,就被一拥而上的百战军乱刀砍死。   都头还算死得干脆,一名吴军士卒自己脚下不慎,摔倒在地,不等他爬起身,就被即二连三的唐军从后背上踩过,竟是被活生生踩死。   刘信立马出现在营门前,他举刀砍杀后退的吴军将士,焦急大吼:“不许退!后退者斩!随本将迎敌!”   营门本是关闭着的,但是哪里经得起溃败的士卒冲撞?求生本能下,人的潜力总是巨大的,此时这些士卒可顾不得许多,只管回营,心里哪里还会有军法?   又且,藩镇军,向来以自我为本位惯了,战利则进,战不利则逃,绝境反击对他们而言,太过奢侈。守营的士卒,见自家亲友仓惶逃回,也不会硬下心肠来不开门。   “军法队!”刘信一连砍杀数人,“执行军法!”   “得令!”军法队必为亲信,唯主将之令是从,他们仗马在营门,这下得了刘信之令,下刀毫不手软,须臾之间,就有一二十吴军被杀,横尸门前。   其后的吴军,见状大骇,撞营之势一顿。   刘信方才在辕门上看得分明,百战军咬吴军咬得很死,若是任由吴军溃入营中,百战军必定尾随入营,他只有一营,营中不过将士三千左右,哪里经得起百战军趁胜杀来?   原来刘信自诩带上山的都是精锐,且又占据地利,无论如何不会输了战事,且又有伏兵相援,退一万步说,自保断然足够,却不想百战军委实太过霸道,这样的战力莫说看见,他听都没听说过。   这时他才意识到,孟平的战法布置,不是因为他太过膨胀,而是百战军的确精锐,他是有恃无恐!   “你我受国家重托,来此抵挡唐贼,本无退步可言,退则妻儿老小不保,战后更会被问罪斩头!”刘信盯着面前的将士,目疵欲裂,“上负家国,下负妻儿,何颜为江东儿郎!?何颜面对列祖列宗?”   “将军,非是我等不经事,委实唐军太过厉害!”有将士大喊。   “将军,你让我等据营而守……”   “将军……”   刘信让甲士杀人,已然让溃卒大怒,他们看向刘信的眼神,本已带上狠戾之色,若非因为刘信素来得士卒效力,方才的话又还算妥当,他们杀将入营并非不可能。   “一溃便要再溃,尔等何须多言?”刘信悲愤大吼,双目充血,“今日我刘信在此,誓死不退!唐军若想入营,本将愿死于阵前,为国尽忠!如今本将且问尔等,退要死,不退也要死,你等愿被人追杀,死若猪狗,还是愿持刀迎战,死如英雄?!”   士卒寂静无声。   身后,百战军杀人如麻。   “本将已传令山下将士,围攻唐军主营,我军兵力数倍于敌,岂会败北?!杀退眼前唐军,就能西进寿州,活捉李从璟,日后凯旋金陵,加官晋爵、封妻荫子,尔等难道不愿吗?!”   刘信吼完这句话,持刀下马,“亲兵何在?!”   “在!”   “随本将杀贼!”   “得令!”   刘信死死盯着眼前士卒,“本将死而不退,你等或者让开道路,或者转身迎敌!”   溃卒中的勇猛之士持刀转身,“横竖一死,某不愿为猪狗,跟唐军拼了!”   “让开路,老子要宰杀这帮狗贼,为我兄长报仇!”   “愿随将军死战!”   “拼了!”   “拼了!”   溃卒相继转身,双目通红,迎上百战军。   涂山前,百战军望楼,孟平身若磐石,静观涂山激战。   “将军,敌贼伏兵已出!我军是否依照布置迎敌?”涂山两面,吴军大举掩杀而至,排阵使躬身询问。   孟平并无任何动作,嘴里清晰而平稳的吐出两个字,厚重肃杀,“迎击!”   “得令!”排阵使抱拳,而后挥舞令旗,令百战军左右迎敌,同时护卫安重荣、赵弘殷后背。   步军变阵,精骑当先驰出,卷起一路烟尘,率先杀向浩浩荡荡的吴军。   孟平双目沉静。   吴军水师强,马军却弱。吴国的马场,跟大唐一比,简直如同孩童过家家。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养马?但能养战马,尤其能养优质战马的地方,屈指可数。   吴国马军战马,多来自岭南。岭南的马,到后世都是屡作笑料的存在,何能跟来自丰胜二州、北漠甚至是西域的良马相提并论?   孟平看向涂山,彼处赵弘应、安重荣正在猛攻吴军军营,他嘴角动了动,像是在笑。   先前,孟平令斥候、游骑往各方探查,主要探查的目标,却不是刘信所部,而是要查明这周边还有无其它吴军。   确定没有其他吴军,大军遂能出战。 第773章 孟平涂山击刘信,潞王三战李德诚(六)   寿春,八公山下有一片树林,这时节正是桂花飘香的时候,秋风飒飒,和香数里。淝水河岸,更有连绵荷花,莲子饱满。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美得清新脱俗。   前日大军已经暂停了对寿春城的围攻,故而这两日处于休战期。虽是休战,众人却也都知晓,那不过是缓一口气,稍后还会有更大的暴风雨降临。因是之故,寿春城内外,这两日的气氛依旧肃杀。   李从璟在营帐中与莫离对弈,如今他已越发会忙中偷闲,凡事不再亲力亲为,寻常时候将诸事安排下去,幕僚属官们也都能做得很好,他只不过定期接收汇报。   “殿下棋艺,愈发精湛了,可喜可贺。”莫离轻轻落下一字,将棋局绝杀,然后满意的打开折扇,眉目含笑。   李从璟将手中棋子丢进棋盒,索然无味道:“我认棋,棋不认我,如之奈何。”   桑维翰在一旁笑道:“众人中军师棋艺最高,若是殿下与我等对弈,怕是谁都招架不住了。”   李从璟接过董小宛送上的琼浆饮了一口,“若不能与绝顶之人争锋,便是赢了,也不过仍是群峰之中的寻常一个,有何用处。”   桑维翰不失时机拍马屁道:“殿下壮志凌云,自然不是我等寻常之辈能够理解的。”   “溜须拍马,哼!”第五姑娘刚好进帐,闻言立即报以嗅之以鼻的嘴脸,她手里拿着几束桂花,凑到李从璟面前,笑嘻嘻的在他面前晃了两下,“香不香?”一边问,一边将桂花的香味扇了李从璟一脸。   花草熏香,雅士之好。李从璟虽然不特别喜欢这些,不过昔年寒窗苦读时,窗外也的确有移栽数株桂树。低头识诗书,抬首闻桂香,书生旧事莫过于此。   当然,昔年也曾有位喜着白裙的小娘子,常在桂树下远远相望,桂花落在她发上、身上,是真正的静若处子。李从璟偶尔抬头,四目相交,那女子便高兴的垫脚与他挥手,并不避讳甚么。每当李从璟报以一笑,那不舍得打扰他的女子,便心满意足的含笑离去。   早年寻常事,回首若隔世。   第五姑娘见李从璟神思恍惚,小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脸上写满疑惑,又低头使劲儿嗅了嗅那几枝桂花,像是想看看这桂花是不是有问题。   只是须臾间,李从璟站起身来,接过桂花看了一眼,含笑对第五道:“很香。”望见第五小脑袋上有几颗小黄花,随手帮她捻去,动作轻柔。   第五姑娘眼如月芽,笑得很开心,在李从璟帮他摘花的时候,双颊飞红略低头。   “桂花开得正好呢,还有荷花,相映成趣,殿下要不要去看看?”第五姑娘总算没忘记“正事”,忙问李从璟。   “好,就去看看。”李从璟将桂花交给董小宛去摆放,由第五姑娘拉着出帐。   莫离站起身,顺顺衣袍,悠然道:“即是如此,我等也随去赏玩一番。”   见李从璟与第五出帐,桑维翰凑过来,低声对莫离道:“军师,这第五统领之所为,难道就不是溜须拍马?”   莫离瞧了他一眼,挥扇出帐,世外高人一般道:“男女间的事,如何能叫溜须拍马?”   桑维翰转念想了想,很认真的点头,而后也跟了出去。   高山流水,树荫成云花如雨,李从璟等人下马在河边行走。笑脸观花花不语。第五姑娘如同一只火狐狸,又折了一支桂花在手,在众人前面蹦蹦跳跳。   “年少时心比天高,总想着他日觅封侯,心里便无其它事物,山水花草都不曾看在眼里。不曾想转眼之间,却已到了驱马寻秋去的时候。乐山水者谁人?不独是老翁啊!”莫离纵情入景,从腰间摘下酒囊,仰脖灌了一口,大感快意。   李从璟偏头避过一根树枝,“江山如画,的确当浮一大白。”   他们在江畔停步,河水长流,烟波浩瀚。   第五姑娘到河边捡莲子去了,莫离酒过半囊,诗兴大发,在那吟诗作赋,指点江山。   不时有快马驰来,斥候回报:“涂山激战!”   来回报的斥候,并不是去到涂山的斥候,而只是大军远放作巡视的斥候,最远的一批在寿春五十里外,听到了涂山激战声。   “激战声远传五十里,这仗声势不小,孟将军涂山击刘信,结合先前战报,百战军应该在攻打山营,这刘信智勇双全,孟将军这仗怕是不会轻松。”桑维翰闻言,低声对李从璟道。   李从璟接过第五姑娘递来的莲子,掰了一颗丢进嘴里,细细咀嚼,“刘信固然智勇双全,不过却已老了。”   他目光悠远而沉静,“兵老失锋锐,人老失锋芒,刘信如何能跟孟平相争?老了便该守着荣华富贵,安度晚年,沙场太凶险,它属于年轻人。孤王,相信孟平。”   大军进击寿春,而后意图向扬州挺近,首先必须要保证两翼安全。   如今,大军右翼在光州、盛唐一带,此处并无吴国重兵,大军分兵攻之,快速拿下的可能性非常大;反观左翼,则有淮水四镇,刘信此番从濠州(钟离)而来,拥兵两万,便是集中了淮水四镇可以机动的兵力,若是孟平能将刘信击溃,大军左翼将再无大的威胁。   在两翼皆无大忧的情况下,大军直向东南、进逼扬州,则必高歌猛进、势如破竹,吴国就将再无可以掣肘大军的依仗。   除却地方防备兵力,吴国本不至于只能调动刘信、李德诚,共计五万的将士,但吴国军力此时大部分都去了楚地,故而江淮一线,除却本身戍卫部曲,金陵能给予的支援实在不多。   ……   涂山。   沙场之上战机瞬息万变,不到最后一刻,所有的应变都不能说是对的。   在刘信将涂山两翼伏兵都调遣出来后,孟平仍旧高居望楼,面色平静,哪怕各处激战正酣,交战之声已经远传数十里,他也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排阵使全神贯注盯着战场,虽然不至于紧张局促,但也全身血脉喷张,他偶然回头,看到孟平从容的模样,心中便有触动,暗道:“将军愈发有大帅之风!”   从望楼看过去,可见涂山上安重诲、赵弘殷所部,正在吴军山营前与吴军激战,涂山下,百战军在山前两翼列阵,与赶来的吴军伏兵厮杀——望楼就在大阵中央。   左右两翼与吴军交战的百战军将士,主体仍是步军,马军则在阵外,与吴军马军厮杀,争夺对两翼的控制权。   到底因为吴军兵多,若是步军不能击溃对方军队,精骑也不能杀散对方马军,安重诲、赵弘殷又不能迅速攻下山营,战事一直拖延下去,最终百战军肯定体力不支——兵少,则士卒轮番上阵太过频繁。   然而这只不过是一种可能罢了。   论及弓弩、甲胄等军备,百战军在大唐便是独领风骚,刘信所部焉能与之抗衡?   两军在步军近战之前,前者的强攻劲弩就让吴军吃够了苦头,一度让吴军根本无法靠近——这倒是颇像唐军攻打普安时,两川劲弩最先让李从珂、石敬瑭所损伤惨重,而又无法寸进。   在吴军付出很大代价,终于与百战军步军结阵后,后者娴熟的战阵厮杀技艺与冷锻甲,更是让他们举步维艰。   另一方面,百战军精骑兀一与吴军碰面,就将对方压着打,吴军马军虽然与百战军精骑数量相当,甚至略胜一筹,却根本无法举得优势。   随着战事进行,不仅涂山吴军吴军岌岌可危,便是连涂山下的吴军将士,作战也分外艰辛。好在吴军步军人数占优,彼此相互呼喝激励,败象没有立即显现出来。   最先有突破的,是百战军精骑。   统领百战军精骑的都指挥使陈青林,最先将吴军左翼马军杀散,而后精骑便开始威胁、打击吴军步军大阵。   精兵对战步军,大体有两种作战方式。其一,依仗冲锋之势,直接冲进步军大阵,将军阵冲杀溃散;其二,依仗自身机动性,在步军周围游弋,以弓箭杀敌,敌进我走,敌停我击。   能发挥这两种优势,骑兵对战步军便能胜,而若是不能发挥这两种优势,骑兵对阵步军便不能胜。   吴军步军大阵,在这时处于相对静止状态,失去马军保护后,除非本身弓箭之力能够压倒百战军精骑,否则就成了任人宰割的对象。   很明显,吴军弓箭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百战军精骑在吴军侧翼,不停来回奔走,以弓弩射杀吴军步卒。吴军步卒以盾牌护身,用弓箭还击,但仍旧抵挡不住百战军精骑之袭扰,阵脚渐渐不稳。   这些被刘信寄予厚望的伏兵,莫说冲溃百战军军阵,在战斗持续的情况下,连继续战斗都显得倍加艰难。刘信所希望的百战军主阵,弓弩、甲胄、盾牌不足的情况,并没有出现。   无论是军备还是作战能力,百战军显然都高出了这批吴军不止一个层次。   望楼上,孟平将战场局势收在眼底,面上仍是没有甚么神色变化。排阵使这时已然喜道:“将军,我军胜之不远矣!”   孟平看向涂山,目光平静,“利用我军急于求战的心理,刘信山上立营,以三千之众采取守势,诱使我军攻山,而埋伏以重兵在涂山两翼,伺机而出,期望将我军拖入泥潭之中,再围而歼之。这个算盘倒是打得不错,可惜,他犯下了大错。”   排阵使颇为得意地笑道:“刘信当然低估了我军战力!”   话说完,见孟平不置可否,知道对方心里有话,便问道:“莫非刘信还犯下了其它大错?”   孟平淡淡道:“刘信所部兵马两万,他以为我不知,故而先行埋伏,殊不知彼部虚实,军情处早已探明。其次,他的战法布置,太过取巧,失之于堂堂之阵。”   前一句话排阵使理解,后一句却不解其意。   孟平继续道:“若是我军来此,他便靠山布阵,两万之众陈兵山前,摆下堂堂大阵,我百战军要击溃其阵,不会很容易。但他如今这般布阵,看似是利用地利且成围攻之势,实则也是分散了自身兵力,予了我等各个击破、直捣黄龙的机会。”   “更重要的,从一开始刘信就想取巧,以优势兵力而不敢正面迎战,这就失去了将士锐气。沙场对阵,大势为重,士气为先,他有实力而不敢正面争雄,这仗还如何打?反观我军,南面而来,到此便布阵,布阵完便进击,是为一鼓作气,兵锋正锐。两相比较,吴军如何能与我争锋?”   排阵使若有所悟,沉思不语。   就在这时,涂山上爆发出一阵猛烈声潮。 第774章 孟平涂山击刘信,潞王三战李德诚(七)   涂山下,百战军面对两倍于己的吴军,不仅稳住了军阵,左翼精骑更是将吴军马军杀散,这样的战况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涂山上的安重诲、赵弘殷所部,则在吴军山营前,与刘信本部惨烈厮杀。   刘信自打在辕门处将溃卒拦住后,就与溃卒一道杀出辕门,与赶到营前的百战军激战。吴军溃卒的士气本已跌落谷底,为刘信所感,绝境反击,杀气大盛。   战场之上,软的怕硬的,硬的怕彪悍的,彪悍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疯了的。眼下,吴军士卒明知没有退路,殊死反击,那些个骁勇之士,便将悍不畏死的一面展现了出来。   安重荣此时已与赵弘殷双双杀至营前,他们本以为吴军会就此溃败,让他们尾随杀入营中,不曾想方才还是待宰猪羊的吴军,忽然就换了面孔,双目通红,大吼着如狼似虎一般转身扑杀上来,前阵顿时有些措手不及,被连杀数人。   遭此创伤,前阵百战军却并不慌乱,在队正、伍长的喝令下,因追杀略显松散的阵型,再度恢复到严整状态,不留半点缝隙,给吴军任何可乘之机。   然则阵脚虽稳住了,吴军的冲击之势却不曾消减,厮杀在此刻变得异常惨烈,吴军将士甚至不惜以伤换伤、以命换命,完全是打疯了的状态。   伤亡急速加剧,没多时吴军辕门前就倒下了许多尸体。   而在这时,刘信率领亲兵来到阵前。   相比较而言,刘信的亲兵无论是军备还是悍勇程度,都非寻常吴军将士可比,此时又是随同刘信出战,很快便展现出其战力卓绝的一面。这批士卒养精蓄锐已久,正是力气旺盛的时候,兀一出现在辕门外,就狠狠冲撞进百战军军阵中。刘信则一马当先,一柄大刀携雷霆之势,舞得虎虎生风,杀进百战军人群中,左右开弓,遇盾开盾、遇人杀人,一时无人能挡。   吴军将士见刘信转眼间连杀数人,面前的百战军皆不能抵挡,伤的伤退的退,空门大开,立即士气大涨,高呼不停,然后奋力杀向面前百战军,状若奔牛,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与刘信成相互呼应之势。   因是之故,辕门之外,竟是叫吴军打出一波反攻,百战军的进攻势头叫吴军给扼制住。   安重荣与赵弘殷对视一眼,双目同时一凛。   百战军进攻吴军山营,本就是逆势而上,最要讲究一鼓作气,若是被吴军扼制住攻势,经对方猛攻猛打,就很难继续站稳脚跟,而一旦被打回去,吴军顺势而下,百战军势必伤亡惨重,便是连溃不成军的可能性都有。   战场胜负走向,往往取决于瞬间。安重荣一跃而起,提着双捶就向刘信迎过去,呵退身前甲士,“闪开!让某来!”   此时的安重荣,怒目圆睁,浑身充血,活脱脱一只被抓伤熊瞎子,挥动铁锤,带起一股飓风,当头砸向刘信脑袋,“安重荣在此,老贼安敢逞凶?!”   蒙他这一声大喝,百战军众将士纷纷侧目,待看见他龙虎之姿,都是心头一振,浑如看到了主心骨一般,人心大定。   刘信正杀得兴起,看见一员勇将龙骧虎步杀过来,又听了对方那一声大吼,果真是凶猛非凡,他心头一震:此乃何人,竟有如此威风?   不过刘信也是久经沙场之辈,断然不会被敌将的凶恶面目给吓到,连忙举刀迎上。铁锤、大刀相击,爆发出刺耳的金属相击声,两人都是全力施为,刹那间谁也不曾奈何了谁。   刘信不愿被安重荣在气势上压倒,得空大喝:“竖子小辈,声名不显,也敢到某家面前来讨死?!”   安重荣大吼一声,虎啸一般,重重向前踏步,铁锤当头又向刘信挥过去。刘信赶忙去挡,大刀被铁锤差些扫到一边,感受到对方的巨大力道,他心头暗暗叫苦。   原本铁锤乃是沉重之物,一旦挥舞起来,势若千钧,寻常兵刃抵挡不得,故而能用铁锤者,无不是军中勇将。刘信久经沙场,自然清楚这个道理,他原本想挡下对方几击,再利用对方动作迟缓的空档,给予对方重创,却不曾想,安重荣铁锤舞动起来,却没个间隔,打的刘信虎口发麻,手臂微颤,脚下更是一退再退,也奈何对方不得。   “老贼,束手就擒,留你全尸!”安重荣见压制了刘信,力道又凭空大了两分,口中大声呼喝。   “竖子安敢如此!”刘信大怒,满面通红,与安重荣厮杀不休。倒不是刘信不识时务,而是此时此刻,他已不能后退,若是此番他在安重荣面前退却了,好不容易士气回升的吴军将士,将再度人心涣散,也就不复能与百战军相战。   刘信的亲兵见他应对安重荣愈发吃力,无不大急,都想杀过来相助,然则安重荣亦有亲兵,这下两相捉对厮杀,好不惨烈。双方谁都知道不能让对方靠近己方主将,否则一旦主将有甚么闪失,他们这些亲兵首先就要被军法问罪,故而分外敢战。   郭廷谓眼见刘信被安重荣杀得气力不支,就要败北,连忙冲过来,“将军,某来助你!”   然而郭廷谓还未靠近安重荣,就被斜刺里冲出来的一员将领拦住,“鸟厮休狂,先过了某这一关!”正是赵弘殷。   到得这时,两军前阵将士已经陷入混战,彼此军阵交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战阵已经不再是依仗,众将士唯一能够依靠的,便只有自己身上的甲胄与手中的兵刃。   战不多时,刘信被安重荣一锤扫倒,他到底年事已高,多年来又少有征战,后劲不如安重荣。   “将军!”刘信的亲兵大惊,奋不顾身扑过来,以血肉之躯挡住安重荣,将吐血的刘信拖走。   “挡我者死!”安重荣双捶如风,瞬间轮倒面前拦路的吴军两人,带亲兵追杀刘信。   眼见刘信败阵,吐血而走,吴军将士莫不大骇,先前强提的战心,在百战军的猛攻下步步崩溃,再也坚持不住,随着伤亡增大,眼看着同袍接连倒在血泊中,吴军开始向营中败退。   郭廷谓看见大事不妙,虚晃一枪逼退赵弘殷,也连忙夺路而走,去营中寻找刘信。他心中记挂刘信伤势,走的时候没有留下甚么断后布置——有布置也难以起到作用,吴军见两员大将都败回营中,旋即大溃。   “杀!”赵弘殷调度百战军,将面前敌卒杀倒,冲入吴军营中。   “杀!”百战军将士气势如虹,喊杀声如同潮水一般,随同人潮攻进吴军营地。   吴营辕门、角楼以及各处的将士,眼见刘信、郭廷谓相继败回,同袍仓惶奔逃,百战军大举杀来,无不脸色大变,心惊胆战,再也顾不得坚守岗位,纷纷向后营奔逃。   在混乱的营地中,郭廷谓总算找到了刘信,兀一见到刘信的模样,郭廷谓咽喉就硬如磐石。刘信被人搀扶着,人事不省,嘴中血涌不停,胸甲凹陷了一大块,触目惊心。   郭廷谓唤了几声,刘信虚弱的不能回应,左顾右看都是惊慌败逃的士卒,后面百战军正大举掩杀而至,他急得满头大汗。   “郭将军,营地难守,我等该当如何?”有士卒惶急的问。   郭廷谓方寸大乱,正不知该如何应付眼下不可收拾的局面,然而放眼看去,周围将士们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期待与不安,如同惊疑不定的孩童。   将士们的眼神,触动了郭廷谓的内心,他猛然意识到,值此大军败亡、生死攸关而刘信又昏迷不醒的时候,他就成了这群将士的主心骨,是唯一可以指望的人。   然而郭廷谓心乱如麻,眼前局势糜烂至此,他也是回天乏力,根本不知有何措施能够力挽狂澜。他本没经历过太多战事,此时哪里知道该如何应对眼下形势?   但郭廷谓更加知道,这等时候他必须有所指令,哪怕是错误的指令,也比甚么都不做要好。   “唐军已然破营,这里守不住了,我等唯有取道后山,护送刘将军先走,与山下部曲汇合,再作打算!”郭廷谓一咬牙,下达了命令。   众将士闻言,都点头不已,很是赞同他的这个决策,毕竟眼下已经无法再战,退走是唯一出路。众将士们的反应,让郭廷谓心头稍定。   山营后面只有一条山道,或许不能称之为道路,不过是连接一个又一个山包的山线,但却可以通向涂山东部,然后下山。   当下郭廷谓带领自己与刘信的亲兵,背着刘信夺路而走。   郭廷谓这一走,吴军营地群龙无首,士卒们只顾着逃命,争相跑到后营,却因为山道不便,通行艰难,众人你推我攘,不知多少人沿着山坡摔下去。那沿着山线跑步的,为了加快速度,丢盔弃甲,混乱不堪。   安重荣、赵弘应杀到后营,见吴军已经无法再战,遂举刀大喝:“降者不杀!”   一批又一批吴军士卒,丢了兵刃,跪倒在地,束手就擒。   赵弘殷冲到后营,看见一个山头上,郭廷谓正背着刘信疾走,立即领兵追杀出去。   安重荣见赵弘殷已经追杀出营,便不好也深追出去,他指挥将士点燃吴军军营,向涂山下的两军传递消息。   山下的百战军看到涂山上的烟火,无不精神大振,在队正、都头的喝令下,齐声大喊:“刘信已死,吴军败了!”   奋战中的吴军将士,本就作战艰难,这下听见百战军的呼喝,回头去看山营,只见彼处一片火光,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再也没有了继续战斗的欲望,相继溃退,旗帜丢了一地。   百战军步卒尾随追杀,精骑则迂回包抄,将吴军圈在阵中,不让对方逃窜。   望楼上,眼见大局已定,孟平深吸一口气。   当此之时,他那双一直平静无波的眸子,终于变得炙热。   孟平,孟平——公子,我来为你平定天下! 第775章 孟平涂山击刘信,潞王三战李德诚(八)   郭廷谓咬牙埋首疾行,已是满头大汗,先前他们来不及给刘信卸甲,数十斤的甲胄再加上刘信体重,让山路走进来倍加艰难。上得又一个山头,身旁传来一声惊呼,“郭将军,快看营垒!”   郭廷谓回首,看得营地大火蔓延。他没有停下脚步,营中景象如何,他早已顾不得了。   赵弘殷带人沿着山线追杀而来,速度快得很,挡在他们面前的吴军溃卒,接连惨叫着被砍杀——更多人被迫俯冲向山体两侧,滑倒、摔倒者不计其数。   郭廷谓早已料到会是这等结果,然则这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大军一旦开始溃逃,就再无反击之力。   “让路者不杀!”在郭廷谓心乱如麻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唐军此起彼伏的呼喝,这让他心头震颤。   山线上的吴军将士,或者跪倒在地,或者趴向山体两侧,纷纷为唐军让开道路。一些将士见唐军杀来,周围同伴还在仓惶逃窜,为免自己被乱刀砍死,连忙将同伴推下山,为唐军让开道路。   郭廷谓咬牙前奔,面前的山包一个接一个,好似没有尽头一般,他从未觉得山道如此难走,也从未觉得兵败是如此耻辱。   更现实的问题是,若是任由唐军一路追杀而来,他们绝对会被追上,到时候只怕谁也走不了。   “郭将军,你们先走!”   陡然间,刘信的亲兵都头对郭廷谓喊了一声,就和部众停下脚步。   郭廷谓愕然转身,望着这些身上带着血污、眼神决绝的汉子,双目顿时变得通红。   “刘将军就拜托郭将军了!”身为刘信族人的亲兵都头微一抱拳,闷声说了一声,就再无言语,带着部众转身,向唐军冲过去。   “刘都头!”郭廷谓心如刀绞,却也知晓此时耽误不得,只能带领余众继续奔逃。   行至半途,就看到涂山前的吴军已经败退,大部分被百战军精骑兜住,被百战军步卒追杀,只有小部分冲了出来。   “郭将军,唐军奔着楼船去了!”一名亲兵指着西方大喊,彼处,一部百战军正冲上停靠在岸边的楼船。   郭廷谓在回首远望楼船的时候,正好看到刘信的亲兵都头与百战军追兵死战,对方人多势众,他们接连被杀倒,沿着山坡滚下,却没有一人后退。   “多好的儿郎啊!”郭廷谓双眼朦胧,背着人事不省的刘信,继续赶路。   山下的战场很混乱,吴军将士跑的跑、战的战,百战军的追杀却极有章法,将吴军冲散成一块一块的,让吴军无法聚集。   好不容易下山后,郭廷谓等人混入溃卒中,沿着淮水向东方逃去。途中碰到有吴军将士骑着马,夺了过来,郭廷谓骑上战马,将刘信绑在背后,由亲兵护卫着,在慌乱的兵群中撤退。   这一走,直到天黑,身后的百战军才少了。半夜的时候,身后几乎已经没有追兵,郭廷谓下了马,与众人将刘信搀扶下来,暂行歇息。   刘信面无血色,嘴唇发黑,意识很是模糊,对方这等模样,让本就敬重他的郭廷谓心如刀割,他对围拢的士卒吼道:“水,拿水来!”   士卒们一阵噪杂,好不容易找到水囊递了过来,郭廷谓小心翼翼给刘信喂下,对方没咽下两口,忽然吐出一股血来,然后就咳嗽不停。   好一阵折腾,刘信悠悠转醒,睁眼看到郭廷谓,连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急切的问:“战况如何?我军可击溃百战军主阵了?唐军退了不曾?大军斩获几何?”   众人愧然低头,周围都安静下来。刘信见此状况,挣扎起身,待看清左右溃卒模样,弄清自己身处何地,他愣在那里,眼中的悲哀、绝望、自责之色,浓得要溢出来。   “刘将军,大军固然失利,然则唐军伤亡亦是不小,还望将军保重身体,再图长远之计……”郭廷谓含泪道。   “两万将士,占尽有利形势,击敌一万而一败涂地!”刘信捂着凹陷的胸甲,脚步晃了晃,抬头望天,“天不佑我大吴乎?!”一口鲜血喷出。   “将军!”   “将军……”   “将军,万莫于如此啊!”郭廷谓扶住郭廷谓,涕泗横流。   刘信站稳身体,左右相顾,“刘晟骞何在?”   “刘都头……为给大军断后,战死了……”郭廷谓心怀歉疚,声若蚊蝇。   刘信张了张嘴,脸上一片灰白之色,眼中也似失去了焦距,“战死了……他本有大将之才,来日未必不能成为国之栋梁,可惜……可恨呐!”   本已神色萎靡的刘信,突然一把抽出郭廷谓的佩刀,横在喉前,这一下立即惊住众人,场面一片混乱。   “事已至此,无颜面君,刘信去也!”刘信面向南面,老泪纵横,说完这悲怆的十二个字,随即横刀自刎!   “将军!”   “刘将军……”   郭廷谓颓然跪地,缓缓抱起刘信的尸首,失神良久,忽的仰天一声痛嚎,撕心裂肺。   ……   天明之后,百战军开始打扫战场。   赵弘殷在孟平身旁道:“刘信走的急,又有亲信殊死断后,末将没能将其擒获,还望将军治罪!”   孟平摆摆手,“将军力战破营,是为大功,何罪之有?至于那刘信,杀了固然好,没杀也无关大局。”   安重荣嘿然道:“那刘信吃了末将一记重锤,便是被救走,只怕也难以捡回一条性命。”   孟平颔首道:“若是刘信果真不治身亡,你有大功!”   安重荣喜道:“多谢将军!”   赵弘殷走丢了刘信,孟平说那无关大局,是因他体谅赵弘殷力战的辛劳,安重荣战阵之中重伤刘信,孟平说该有大功,是为表彰其战阵敢战之勇。这两者看似矛盾,实则并无冲突,治军之法,能体谅士卒力战辛劳,士卒方愿再战,能表彰敢于冲锋陷阵、挑战敌将者,士卒作战才能更加英勇。   孟平巡视完战场,来到淮水之畔。   唐军水师不强、楼船稀少,有限的水师都集中在江陵,再就是大河之上有一些,淮水这里却是基本没有。昨日大战,在战局大定的情况下,孟平让人来夺楼船,虽说没有全得,让吴军水师走了一部分、毁了一部分,不过却也得了近半,大小有三四百艘。   夺船的丁茂见孟平过来,连忙下船来迎,带孟平上船检视的时候,丁茂扶着船舷得意道:“有了这些楼船,我军便再也无惧淮水下游之敌军水师,他日顺江而下,下游州县旬日可定!”   孟平却没有这样乐观,“得此楼船,固然有益于大军战局布置,但水师编练也非旬日之功,淮南水师毕竟久经训练,我军要胜之,谈何容易。”   他原本是有意将刘信带来的楼船悉数截下,这样一来大军征战下游,就完全占据了主动。奈何吴军水师将领也非庸人,在大军溃败的情况下,仍能稳住人心,带了一部分楼船遁走。有这部分楼船在,淮水下游就无法做到船至城克。   在楼船上眺望涂山,又是一番模样,孟平继续道:“刘信西进,若非在涂山逗留,立营于山上,见我东至而不早遁船上,与我军交战,我等也奈何他不得。但他舍长就短,与我军步骑作战,败北也就不足为奇。然则杨吴水师到底实力雄厚,他日南渡大江,非是易事。”   听了孟平这番话,诸将反应不一,有觉得孟平思虑长远的,也有认为孟平杞人忧天的,毕竟眼下还远没到南渡大将的时候。   赵弘殷这时道:“将军见近思远,看来胸有长卷。心中有全局,此乃为帅必备之才。今日我军有此大胜,来日南渡大江,未必不是将军挂帅。”   众将闻言,纷纷醒悟。   入川禁军改编为殿前军,依照朝廷之意,各都指挥使的职权会有所下降,取而代之的是都虞候、副都指挥使、都指挥使、副都点检、都点检五个重要官职,因为李从璋部没有归朝的缘故,改编尚未完成。高从周、皇甫麟、王思同、孟平、李从璋等人,如何对号入座,还有待考究。   孟平在两川有玄武县之胜,今日又有涂山大捷,来日论功行赏,未必不能成为那职位最是显赫的都点检,若是如此,在朝廷禁军分为殿前军、侍卫亲军两大系统的情况下,来日王师南渡长江,便极有可能是孟平为帅。   沙场封侯,为有志男儿最该追寻的功业,统军灭国,则是将帅戎马一生最显赫的荣耀,前者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后者青史留名,万人称颂!   “为将者,心有全局是必要本事,非止本将如此,诸位亦然。”孟平没有任何志得意满之色,依然内敛谦虚,“至于其它事,陛下、殿下自有打算,我等岂能妄议?”   众将俯首称是。   包括潞王李从珂,与天成年间出生的许王李从益在内,国中有五王,均要称殿下。孟平方才并未说明是哪位殿下,但无论是他,还是众将,却都知道那位殿下指的是谁。   只有那位王,才是他们平生效忠的殿下。   午时前后,战果与损耗统计出来,由军使送到孟平手中。   昨日一战,杀敌三千有余,俘虏过万,并缴获楼船三百八十一艘,各种弓弩兵刃甲胄无数。百战军伤亡共计千余,其中阵亡者不到三百。   伤者在百战军有效的医治体制下,能够得到及时救治,便是重伤的,康复的可能性也很大。   一言以蔽之,斩获颇丰,付出很小。   冷兵器阵战就是如此,因为甲胄的关系,除却个别惨战,战阵中战死的将士其实很少,伤亡都是战局大定之后,一方对另一方的大举掩杀造成的。   “此役之后,王师左翼,再无大的威胁。”孟平览罢战报,将其交还军使,“快马加鞭,将战报呈送殿下。”   “得令!” 第776章 孟平涂山击刘信,潞王三战李德诚(九)   寿春。   四镇八州的镇军陆续赶到,寿春城外的唐军与日剧曾,合同连营的规模也在逐日扩张,渐渐的,城防坚固但城池并不太大的寿春,就成了汪洋中的一座孤岛。   在李从璟的预计中,四镇八州将调集将士三万、民夫十万左右,前者的任务自然是在寿春一线作战,后者除却保障寿春大军的后勤供应,还要担当一部分辅兵的职责。在某些时候,拣选民夫中的青壮上战场,也不是不可能。   人海战术,在当下某些时候仍是适用的。   唐军对寿春城的攻打重新开始。   李从璟依旧每日驾临战阵,他不直接指挥战事——那由李彦超负责,只是起监督战事与激励士气的作用。随着秋日日深,天气在不断变凉,他也不再站在棚车上吹风,而是于军阵中安坐在胡床上,多有显得有些轻松写意。   孟平在涂山击溃刘信所部后,俘虏逾万,大部分都给送到了寿春。对这批俘虏,李从璟当然不会吝啬使用。无论如何,攻打寿春城池是一件伤亡很大的事,驱使俘虏冲锋在前很有必要。   李从璟并不在乎这些俘虏的伤亡,战争总要死人,要俘虏去死,总比牺牲自家部曲来得强。当然,若是有俘虏作战英勇,立下战功,李从璟也不会吝啬将其收编,便是重用也不是没有可能。   至于百战军本部,则携涂山大胜之势,带一部分吴军降卒,顺江东下,去攻打濠州。郭廷谓带溃卒退保濠州,正是士气低迷之时,合该穷追猛打,李从璟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淮水东线唯濠、楚两州,兵力被刘信抽调大半,如今防备不甚严密,虽有钟离、盱眙、山阳三镇,但其地军事力量并不能与寿春相比,也没有高审思这等人物去加固城防、精练士卒,攻打起来要比寿春容易得多。   若是淮水四镇皆如寿春,那濠、楚两州也就不用打了。   为了充实百战军战力,加速攻略濠、楚二州之进程,李从璟分派了五千侍卫亲军东行,去支援孟平。   只是眼下,寿春城的战事依旧进展缓慢。   “淮南依为屏障的江北防线,着重在寿春、钟离、盱眙、山阳四镇。而要最大限度发挥这四镇防御作用,就必须有援军自大江北上,与其相互呼应,利用江淮水道与城池,将江北防线由线串联成面,构成一张节点坚固的防御大网。定远李德诚,与先前的涂山刘信,就是在做这样的事。”   李从璟的胡床停在高九尺、长宽皆三丈的木质平台上,他身旁摆有一张小案,莫离就坐在小案后,此时出声道:“在这张蛛网中,城池是节点,河流、官道是网线,兵马是蜘蛛。一静一动,动静相合,便能显现出江淮防线的威力。说起牢不可破也好,坚不可摧也罢,这都是轻的,更重要的是,这张蛛网弹性十足,各方唇齿相依,因有水道之便利,支援呼应都在旦夕之间。一旦入侵者举止不慎,陷入蛛网之中,就会被束缚手脚,左右失顾,而后就要被这张大网蚕食扼杀。”   “我军要破解淮南这张防御大网,首先得捕杀蛛网上的蜘蛛,使这张大网失去活力;而后攻略节点,打破蛛网上的各方支援,我军每攻下一个节点,就能够掣肘数方,而我军每失去一个节点,就会四面皆敌;在前两者都做到一定程度之后,我军便能与淮南争夺这张蛛网的主导权。但无论如何,蛛网依旧是存在的,不会毁灭,改变的只是节点的所有权,以及行走在蛛网上的蜘蛛到底是谁。”   “由此观之,淮水四镇,不过是阻挡我军进入这张蛛网的边缘节点。夺下淮水四镇,我军便能进入这张蛛网,夺不下淮水四镇,我军连进入这张蛛网的资格都没有。而若是不顾淮水四镇,一头撞进这张蛛网中,淮南主庸臣奸、兵弱将怯也就罢了,如若不然,便是有十万大军,在我军不熟悉水道、没有水师的前提下,最终也会被淮南在这张蛛网中打得稀烂,最后恐怕连退路都没有。”   前方战事激烈,杀声震天,寿春城上与攻城云梯上,不时有军士下饺子般掉落城下,每一刻都有无数股鲜血奔涌洒落。   李从璟目光沉静,“世人都说天下如棋盘,借莫哥儿此言,天下何尝不也是一张由城池、山河构建的大网?只是形势不如淮泗这般明显罢了。”   莫离点点头,继续道:“孟平涂山击刘信,潞王定远战李德诚,前者已然大胜,正向濠、楚二州而攻,是为一举夺下淮水四镇,后者则是与这张蛛网中最大的那支敌方蜘蛛决战,前者关系到我军进退之道,后者则关系我军能否占据夺下这张蛛网的主动权,两者皆万分紧要,一个都不容有失。”   “淮南经营江北防线多年,根基稳固,虽是被动防守,实则形势于彼有利。金陵人才聚集,有如夜空繁星,只要他们缓过气来,有徐知诰这轮皓月率先明亮,谁知会发出怎样夺目的光芒?”   “昔年朱温挟天子令诸侯,在中原势力大成,群雄低首、四方归附,何等不可一世!可在与杨行密一战而败之后,终其一生与其子嗣两代,都不敢再向淮南用一兵一卒,是其不愿乎?是其知其不可为也!”   “如今,我军进军淮南,要夺下江北,用兵之法首重一个‘快’字,唯有快,方能不给江北各州县从容布置之机,方能不给金陵人物发光发亮之机,方能不给淮南调兵遣将之机,方能让我军避免被这张大网束缚手脚,陷入泥潭。”   最后,莫离沉声道:“寿春未克,濠、楚二州未平,而潞王在定远县,与李德诚已有三战,却三战皆平,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李从璟沉吟不语。在定远县,李从珂三战李德诚,战绩为两平一胜,因为胜仅小胜的关系,所以莫离说他三战皆平,倒也无可厚非。   “侍卫亲军新编,战力虽有,整合之后到底未经大战,还不能称精锐;李德诚在淮南素有半壁长城之美誉,与周本合称淮南双壁,所带将士也是淮南精兵,三战三平虽然让人颇难接受,细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李从璟如是说了一句,态度上不置可否,又补充道:“以战练兵。李从珂先有两平,后有小胜,可见侍卫亲军正在成长,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与殿前军相媲美。”   侍卫亲军暂且无法与寻常殿前军相比,就更不必说百战军;李从珂的才能与李德诚孰优孰劣,一时也不好言说。但李从璟不惜暂停寿春战事,也给李从珂凑齐了与李德诚相当的兵力,当然不会只希望他与李德诚战平。   整编后的六万侍卫亲军,两万留在洛阳,在大唐削藩时坐镇中央,有定海神针之效,四万出征寿春,李从珂拉去三万,支援孟平五千,又分兵一部去盛唐,眼前剩下的,就够在寿春城外做救火队员。此时李从珂在定远县不胜,于大局极为不利,而李从璟也无兵可调作支援——总不能调四镇八州的镇军,少了没用,多了影响寿春战事。   但李从璟身边也不是就没有机动兵马了。   三千君子都。   但不可轻动。   莫离望着激战的寿春城,感叹道:“高审思真是一员良将,涂山俘虏,至今仍是吴军衣甲,我军驱之攻城,令其与寿春吴军同袍相残,这等时候,城上吴军竟然不曾军心崩溃,真是难得。”   原本这些涂山吴军,要来相助寿春吴军,与他们并肩杀敌,抗击唐军。不曾想,转眼之间就成了敌人,来到城头与己生死相斗。双方都是吴军衣甲,在城头拼杀得你死我活,这种落差与心理冲击,足以令人崩溃,而寿春吴军竟然还能力战。   同袍同袍,同一件衣袍,同样的衣袍。   李从璟忽然抬头。   他听到了哭喊声,夹杂在吴军将士的喊杀声中。   寿春城头的吴军,将手中利刃送进同袍身体,再将他们推下城头送上黄泉,这样的战斗足以让有些人泪水夺眶,嘶声哭喊。   是内疚,是悲哀,还是愤怒?   哭声、杀声,谁又分得清?   一名城头寿春军,将跃上城头的“吴军”逼到女墙上,横刀掠过对方的咽喉,温热的鲜血溅在他脸上,冲散了两行悲愤的热泪,在将对方的身体从城头推下时,他哑着咽喉对这名熟人嘶喊道:“吴郎,走好!”   亦有一名受伤的寿春军,在身旁同伴被冲上来的“吴军”砍倒之后,嘶喊着冲向对方,抱着那人从城头摔出去,“国贼受死!”   李从璟双眼微微眯起,负手站起身,面向眼前的人间炼狱。   他心头响起一阵悲壮浑厚的旋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何谓战争?灭杀人性而已。”他李从璟身后,不知是谁低估了一声。   大争之世,同室操戈。手足相残,礼崩乐坏。 第777章 莫离献计定滁州冯道驱至寿春城(一)   不日,李彦卿传回军报,其部攻克盛唐,俘获战船四十余艘。   李从璟接到这个消息的次日,光州也传来被夺下的消息。   与此同时,百战军已然进抵濠州,正与濠州吴军交战,城池虽暂且没被拿下,但战事进展颇为顺利。   盛唐、光州被克,意味着大军右翼已无威胁,李从璟遂下定决心解决定远县的战事。   “定远县并不算险地重镇,李德诚行军至此,主要还是与涂山形成呼应之势,寻机进军寿春。潞王在定远县与李德诚交战,是为野外阵战,战事正处于胶着期。如今,我军已然击溃涂山刘信部,足以声援定远县战事,李德诚失了涂山呼应,若是战况不利,则必定退往滁州据守。”   一青衫一白袍的两人站在舆图前,莫离为李从璟出谋划策,“滁州虽是州城,地势并不显要,但滁州北去二三十里,却有关山阻隔,关山中段有一关隘,名为清流关,乃是徐知诰争夺江陵失利后,专为应对大唐,耗费经年修建之要塞,极为险要,不弱剑门,若是强攻,轻易断难建功,是为大麻烦。”   关山,即后世张八岭,是大别山以东平原上唯一的山脉。   李从璟问道:“能不能绕过去?”   莫离摇摇头,“关山之长逾两百里,关山之宽逾五十里,要绕行很难,要悄无声息的绕行更难。而要避过关山,则必北克濠州,东克楚州,西克庐州。”   李从璟点点头,心中已是有了谱。   两人回到小案后,莫离坐下后道:“江北东部四州,濠州、楚州、滁州、扬州,此番若是能顺利击败李德诚,一鼓作气占据滁州,则我大军兵锋可直逼扬州,速定江北的谋划才能实现。”   莫离所说的四州,实际是淮水之南、大江之北的东部四州,也是江北最重要的四州,实则杨吴在江北东部还有一个海州,位在淮水之北,临海。   扬州是江北东部四州,甚至可以说是江北十四州的核心,唐军一旦兵临城下,足以让淮南大乱。   ……   定远县。   侍卫亲军的营盘扎在定远城前,但并没有太靠近城池,因为连日以来两军都是在城外交战,并不是城池攻防。李德诚所部三万吴军,营地也都扎在城外。   定远县隶属濠州,位于濠州城南约百里之外,这个地方乃一马平川之地,地势没甚么起伏,很适合作为战场。   侍卫亲军营地中,李从珂正与众幕僚商议军情,因为他们刚接到了李从璟传来的一份军令。   “三日之内,必须击败李德诚,夺取定远县?”   听到李从璟下达给侍卫亲军的这份军令,众幕僚的脸色都很严肃,大伙儿面面相觑,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之色。   “自打到了定远,我军与李德诚三日三战,日前虽有小胜,到底还是没能让李德诚伤筋动骨,此时秦王下令,要求我等三日必破定远县,这谈何容易?且不说要击败李德诚很难,便是击败了,对方退入城中,我等只怕也拿他没有办法。”一位幕僚沉声分析。   李从珂沉思不语,李从璟这份军令,的确很有难度。   “话也不是这般说。那李德诚营垒就在城外,若是我军真能一举将其击溃,杀入营中,他们想要全身退入城池,怕也没有那般容易。”另一位幕僚捻须道,“百战军在涂山与刘信大战,一万兵力只用了一日,就将刘信所部两万吴军杀败,更是俘虏敌卒万余、楼船数百。有这等大胜珠玉在前,也怪不得秦王会下令我等三日必败李德诚。”   这话一说,众人也都不言不语了。   平心而论,百战军是比侍卫亲军精锐,这是事实,没甚么不好承认的,但对方毕竟以一敌二获胜,侍卫亲军与吴军兵力相当,三日三战而没有太大成果,难免让人底气不足。   再者,那统领百战军的孟平,不过就是员上将,连做节度使的资格都没有,而李从珂身为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可是由节度使“升”上来的,也是目前侍卫亲军里官职最高的,货真价实的大将。这么一比较,就算再不害臊的人,也不好说李从珂没胜李德诚是理所应当之事。   帐中一时有些沉闷,有位幕僚忍不住道:“我军该胜李德诚,这是理所应当,但是秦王限期三日破敌,未免有些苛刻。大将领兵在外,战事寻机自处,哪有统帅在后面催战的道理?秦王乃沙场宿将,英明睿智,此番怎么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给忽略了?”   他身旁的人闷声不响道:“可能秦王的确有些不满了,不然也不至于如此。”   话一出口,帐中又沉默下来。   李从珂开口了,声音低沉,“百战军涂山得胜,秦王已下令彼部攻打濠州。北取濠州、南下定远,相互呼应,这个要求无可厚非。本将听闻,濠州兵力不多,若是百战军再旬日而定,我侍卫亲军仍不能建功此地,那本将先前主动向秦王请命要求攻打李德诚,可就成了笑柄!”   说到这,李从珂目光凛然,“知耻而后勇。那李德诚再是善战,所部也不过是几万藩镇军,如何能跟我精练之禁军骁勇相媲美?且,我军有涂山大胜之激励,军心振奋,而淮南军失去侧翼同袍声援,必然惊慌自疑,此番我军再战,必能战胜李德诚!”   李从珂回到将案后,“大军已然休整一日,也该精力充沛了。擂鼓聚将,某要再战李德诚!”   ……   吴军营地,帅帐。   李德诚正在亲自讯问几名百姓。   这些百姓都是从濠州躲避战乱南逃的,吴军斥候抓了几个来,供李德诚询问濠州战况。   说来惭愧,李德诚派去寿春、濠州的斥候,鲜有活着回来的,所以他对寿春、濠州战况的了解并不充分,这才不得已让斥候去抓逃难的百姓。   据这几名百姓所言,唐军到了濠州,先是焚毁了濠州水师楼船,继而攻打濠州城,而濠州守军则奋起抵抗,两军激战正酣。   别小看这些逃难的百姓,因为保不齐他们中间就混入了逃兵,就算没有逃兵,他们大抵也是在敌军入境后才会逃难,所以综合他们的处境与言辞,能得出不少有用的消息。   放了这些百姓后,李德诚陷入沉思。   “照此看来,郭廷谓并没有放弃抵抗,濠州城也不是小城,唐军想要攻占没有那般容易,大帅不必担心。”李德诚的谋主对他说道。   “刘信在涂山惨败,本身也伤重不治而亡,如今唐军又在攻打濠州,形势不容乐观。”李德诚面色如常,声音却是沉缓,“待得李从珂再与我军交战时,必会借此以打击我军士气,军中要早作防备。”   属官应诺,自去落实这件事。   李德诚沉吟片刻,又问:“寿春战事如何?”   “李从璟调集大批援军,正在猛攻寿春城,战况激烈。”一位官吏汇报道,“据斥候拼死传回的消息,李从璟这番攻打寿春,比之前更加凶狠,他已经放出豪言,定要在月内攻下此城!”   李德诚淡然一笑,未作置评。   倒是一位幕僚道:“高审思将寿春城防修得铜墙铁壁一般,城中粮草军械充足,其人又是一员善守良将,深得士卒人心,麾下精兵逾万,李从璟此言太过托大了。”   有人哂笑道:“素闻李从璟攻城拔寨,向来势如破竹,昔年剑门雄关都没能阻他分毫,如今倒是久攻寿春不下,他哪里受得了这个气,气急败坏扬言月内破城也不足为怪。待得月后唐军不能克城,必然士气低落,如此寿春当可无恙。”   李德诚微微颔首,他虽没有言语,但这个动作无疑表明他也是这般认为。   谋主试探着道:“寿春坚固,短期无虞,倒是李从珂来势汹汹,观其部作战,颇为骁勇,我军与之鏖战,若无奇计,短期难以将其击败。大帅,刘信已经败北,江北之役,既然不能速胜,便在拖不在战,眼下来看,我军无需在定远县这平川之地逗留,当退守滁州,以固清流关。只要唐军不能攻下清流关,江北之战我军便立于不败之地。而后我军到底是出关击敌,还是固关自守,便只等金陵诏令。”   这话乍看有些唐突,实则却是正理。   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白,侍卫亲军不好相与,他们难以战胜,如今又失去了刘信策应,更难进击寿春,加之濠州战况扑朔迷离,若是濠州再败,百战军东去倒还好,若是南下,定远危急,当此之时,稳妥之策自然是退保清流关,扼制唐军南下之势。   谋主没有明说的是,楚地战况还不知会如何,胜负都不好论,江北之战既然已经不利,寿春又还坚持得住,还是采取保守谨慎之策为好,不败即是有功。日后若要破敌,金陵当再遣援军,若是金陵没有援军,大军也只能固守清流关。   李德诚却是摇头,言辞坚定,“大军征战,岂有胜负未分,自行败退的道理?刘副帅方才为国尽忠,尸骨未寒,前方将士日夜苦战,亟待救援,当此之际,李某若是胆怯退走,上负君恩下负袍泽,如何面对江东父老?”   他站起身,巡视众人,气势雄浑道:“擂鼓聚将,本帅要再战李从珂!此战,必要将其击败,而后进援寿春,将唐贼赶出国门!” 第778章 莫离献策定滁州,冯道驱至寿春城(二)   军争气为先,战阵之争说到底还是意气之争,到了近身搏杀之时,士卒用命将士敢战才是根本,而这,也直接决定了战事激烈甚至是惨烈程度。   士卒敢战与否,取决于将领,将军能否忘死,取决于主帅。   迫于军令,李从珂知耻而后勇,心系大义,李德诚知其不可为而为,两人都抱定了要在今日战胜对方的打算,这就使得战况分外惨烈。   定远城外,十里扬沙,步步啼血。   侍卫亲军虽然在军备与训练上比不上殿前军,但也不乏敢拼敢杀之士,李德诚所部虽然主力仍是藩镇军,但也是淮南精锐部曲,两者之间硬实力差不太多,算得上是旗鼓相当,故而一战便是势均力敌,久不能决出胜负。   而这时,早有一支精骑,自寿春面向东南疾驰,绕过定远县,直奔关山而去。   精骑从寿春出发的时间,与让李从珂三日破敌的军令,几乎不分先后。   这支精骑人数不多,三千左右。但若是有淮南大将能知晓这支精骑行踪,便会发现在这支精骑所到之处,方圆数十里之内,没有淮南一兵一卒,形成了一片恐怖的真空地带。   三千骑如同卷出一道漩涡,在大海中快速奔移,但凡靠近这道漩涡的游骑、斥候,无一例外被这道漩涡所吞噬。   精甲只三千,配合出动的军情处与斥候,却数量庞大。   四处逃避兵祸的百姓,见到这支精骑,如见神明。   ……   庐州,慎县。   位于淝水东南部的庐州与寿州毗邻,寿春战事已经持续多日,连带着庐州境内也人心躁动,惶然者惊恐者愤怒者忧心者皆有之。起初,在李德诚、刘信出兵北上,意图支援寿州时,兵少将寡的庐州不是没有打算给予臂助,但随后唐军出兵盛唐县的消息传来,庐州将领才算安生了些,庐州刺史寻思着,与其分出本就不多的兵力去相助李德诚,不如守好庐州左翼,保境安民也是功劳,不一定非得派兵出征。而后李彦卿迅速攻克盛唐,这就彻底绝了庐州发兵的心思,早就听闻李唐兵强马壮,如今看来都不是虚言。只是到了这时,对于能否保全庐州全境,庐州刺史却是没了成算,他整天都在盘算着,那些在盛唐的唐军,若是挥师东进,庐州是否有能力抵挡得住。于是乎,庐州刺史只能寄希望于出兵定远县的李德诚,希望他能快速进兵寿州,牵制亦或击败唐军,这样庐州才能没有忧患。   庐州如此,其辖境内的州县更不必说。慎县作为庐州最东北的县治,是个一马平川的地方,虽然右边就是关山西脚,但到底距离县城选了些,不能用作依仗,而左手边的庐州州治虽然离得也不远,但想来唐军若是从寿春南下、盛唐东进,庐州肯定被重点关照,也并不能给慎县多少支援。就这样,与定远县毗邻的慎县,终日人心惶惶,稍有点见识的人,都免不得担心自身身家性命,倒是一些个出身低贱、家徒四壁的乡间游侠儿,这时候意气风发,恨不得唐军打到慎县来才好,如此他们才有乱世建功、趁势而起的机会。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都说富贵险中求,这些自恃有几分勇武的游侠儿们,成天盼着唐军杀到慎县来,好给他们创造一些类似奋起于兵荒马乱之中、精忠报国扬名立万的机会,最不济,能有一些英雄救美的机会也是好的,至少也要叫那些平日里有些钱财的大门大户,见识到自身的勇武,日后见了自己都得叫一声爷,别好像世间除了徐知诰就再无人才。   不到及冠之龄的何仲锡便是这样一个游侠儿,这些年仗着自身勇武之气,在乡间颇有威名,平日里身旁总聚集着七八个同样臭味相投的儿郎,整日所思整夜所想,便是在乱世中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因了这样的缘故,何仲锡没少舞枪弄棒、拜师学艺,奈何家无余财,并没有学到太多本事,穷文富武,没有铜钱开道,哪有名师进门?饶是如此,何仲锡那颗热血沸腾的心也不曾有过一天消停,仍旧每日演武不停,虽说这样一来下田耕地的时间少了,显得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但何仲锡不在乎左邻右舍在背后嚼舌根,他心里打定主意,总有一日,要叫你们都知道何某的厉害。   因听闻定远县正在大战的缘故,这一日,何仲锡会同七八个儿郎,也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柄卖相惨淡的横刀,挂在腰间,大模大样沿着大道向北,寻思着摸去定远县看一看,说不定能见到吴军统帅,让他们从军,有一个搏前程的机会。   “大郎,你说我等这样两手空空前去定远,那大军将军统帅能见我等吗?”刚走出县城,一名高个子游侠儿凑近何仲锡,“寻常时候登门拜访,还讲究一个名士引荐、财货开道呢,我等可是既无信件,又无钱财。”   腰间挂了横刀之后,龙骧虎步的何仲锡倍觉自身威风凛凛,闻言他大气的摆手,“没有名士引荐又如何?某也想县令县尉给一纸书信,让我等不至于白跑一趟,可他们这些窃据高位之辈,平日里威风倒是威风,事到临头的时候除了算计自身富贵,还会甚么,如今唐贼来袭,连县城都不敢出,如何会给你我送一封引荐信?”   “不过尔等也不必迟疑,某已打听多日,这回领军在定远县与唐贼交战的,乃是李德诚大将军,品行高洁能征善战,我等舍家为国,他焉有不纳之理?”何仲锡自然不会说,他们压根儿见不着县令县尉。   另有一名游侠儿兴奋握拳道:“这回只要见着了李大将军,来日上阵杀敌,定要叫那些唐贼好看!敢来江淮闹事?欺我江淮无人乎!”   何仲锡嘿然道:“正是此理。也就是唐贼不到慎县来,否则,你我何必千里迢迢跑去定远县,在家门口都能杀敌扬名。也罢,既然唐贼不来,你我走一趟也没甚么,来日杀得贼寇百千万,建功立业衣锦还乡不在话下……”   他这话还没说完,忽然看着道路前方咦了一声。   众人循声望去,纷纷面露疑惑,只见数骑正快速本来,马上的人一边跑,一边不停回顾。   “这不是县衙的人吗?”看清对方服饰,几位乡间游侠儿都面色疑惑。   “这马蹄声不对,他们身后还有人!”何仲锡忽的面色大变。   “闪开!快闪开!”骑兵匆匆奔来,马上的人焦躁的大声呵斥。   然而终究是晚了,那几骑喊完话,忽然就接连从马背上摔倒,身子嘭的砸冷硬的在地上,只剩下马儿还在奔逃,众人愕然去看,就发现倒地者背后皆有羽箭!   在这几人背后,一队骑兵奔来,骏马、铁甲、劲弩,犹如天煞临世。   何仲锡几人都愣住,呆呆望着这群威风到极致的骑兵,他们只是乡间的游侠儿,平日里的脚步最多不过到县里,哪里见过犹如这样天兵一样的人物,在他们有限的见识中,县城那些着甲带刀的守卫,就已经是世间军士威风彪悍的极致,眼前这队精骑的威风凌厉之处,已经超乎了他们的认知。   “挡路者死!”   那队精骑见到官道上的何仲锡等人,完全没有停马或者避开的意思。   然后高个子游侠儿就做了一件让他悔恨终生的事。或许是受了极度的惊吓,或许是出于自保的本能,他拔出了手里的横刀。   何仲锡分明看到,那犹如传说中的神将,奔行在最前的精骑,见到高个子的动作后,脸色都冷了下来。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让他双腿颤栗的字。   只一个字。   “杀!”   精骑从人群中冲过,横刀出鞘,寒芒乍现。   一声声惨叫,一阵阵血飙,几名游侠儿相继滚到在地。   何仲锡见势不妙动作快,早一步闪到了道旁,跌倒在泥地里,这让他逃过了一截,然后在他回头的时候,也见到了这惨不忍闻的一幕。   这队骑兵风驰电掣一般掠过,马蹄声渐渐远去。何仲锡跌坐在地上,双目瞪大,望着血淋淋的官道,脑子里一片空白,道路上同伴的尸首横七竖八,仍旧在流血,有的尸身被马蹄踩过,惨不忍睹,有人被斩飞了头颅,脑袋就在何仲锡脚边,那僵硬惶恐的面孔落在何仲锡眼里,比厉鬼还要可怕百倍,这是他的同伴,方才还打算去投军建功的同伴,现在都成了孤魂野鬼,连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连被谁杀了都不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半个时辰,或许是一两个时辰,地动山摇将何仲锡惊醒,他愕然起身向北张望,再次僵在原地。   何仲锡以为他方才见到的那队骑兵,就已经是世间军队的极致,然而现实再一次告诉他,那些只着皮甲、只携轻弩的斥候,不过就是冰山一角。   一支规模数千的精骑大军,从官道上轰隆隆奔来。   这一瞬间,世间再无山水,再无田野,再无村舍,甚至没有天地。   只有这支不可一世、犹如洪流般的铁骑。   如山如云,铁甲铮铮。   何仲锡怔怔抬头,望着这支铁甲从眼前奔过,数千骏马、甲胄、长槊、横刀、劲弩,犹如天兵天将。   道上尘土蔽日,将他淹没。   待尘土散去,何仲锡回望县城,那支铁甲大军早已远去,彼处,城门紧闭,城头之上,竟无一兵一卒。   这就是他要从军后去厮杀的唐贼?   他就是要斩下百千万颗这样的头颅?   何仲锡感到极度的荒诞与骇人,以至于这个念头只是冒出来,他都吓得尿了裤子。 第779章 莫离献策定滁州,冯道驱至寿春城(三)   两百余里关山,在西边亦或说南边的半段中,山势最宽的地方远超五十里,以至于形成两条平行山体,中间有峡谷。清流关扼守关山中点,距离滁州城不过二三十里的距离。这回吴国出征楚地,早先是李从荣领兵援楚,而后李从璟出人意料挥师南下攻打寿春,虽然被高审思挡住了些时日,唐军更是直到今日也没能将寿春城打下来,但说到底,这个时间并不长,哪怕是到了今日,也没有一个月的时间,李德诚与刘信各自领兵救援寿春,出发的就更早,虽然李从璟一直在说没能迅速拿下寿春,是唐军入淮第一战就遭到了失利,但实际上这也是相对而言,金陵方面再如何行动迅速,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二十日的时间内,就拟定出兵策略而后调集兵马还及时赶到了定远与涂山,李德诚与刘信临危受命,固然是因为他们本身资历足够,也是因为他们本就是驻扎在寿州附近的吴国大将。刘信原本坐镇楚州,李德诚就在滁州当差,他们俩率领的军队是吴国江北藩镇军不假,却也是吴国在江北仅有的机动兵主力,金陵想要支援李德诚与刘信,也不过在名义与后勤上,十多万吴军都在楚地,短时间内金陵哪里还有兵马可调?此时不仅滁州防备空虚,便是金陵,也没有富余兵力。   但从另一方面说,虽然江北暂时没有太多兵力,可若是战事持久,唐军数月半载没有大的收获,不去说江北十四州,东部的四六七个州要招募些勇士充实各地防御,再拼揍些兵力运到前线加强力量,并不是甚么难事,哪怕是金陵无兵可调,江北仅凭那张大网与自身力量,也能跟不到十万的唐军斗上一斗。   于此观之,对唐军而言,定远县的战事必不能继续拖下去,李从珂与李德诚的平局,实际上就是大唐在江北的败局,哪怕孟平最终带领百战军夺下濠、楚二州,只要李德诚、高审思还在,李从璟就腾不出手来,若是徐知诰不着重加强江北防御、进行反攻倒也罢了,李从璟还能在江北勉强维持一个与吴国的平手,一旦徐知诰那么做,这趟出征江北的结局就不好说,更何况比之吴国的本土作战,唐军远道而来,在后勤补给与地利人和上本就不占据优势。   在这种情况下,君子都三千骑南下,出击清流关,是奇策也是必然。   不同于从定远县绕行关山的巨大周折,从寿春南下的君子都,直到关山西脚,走得也是类似直线,而后顺着关山东上,绕行的路程并非不能接受,至于沿途州县包括滁州的些许兵力,早年纵横千百里草原如若等闲事的君子都三千铁甲,根本就不曾放在眼里,大唐的水师的确不如吴国,但论及陆军尤其是马军,李从璟半分都没有要畏惧吴国的意思。   三千骑过了慎县之后,基本就到了关山西脚,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沿山北上,再行百里,就能到达清流关背后。君子都轻装简行,没有携带辎重,将士干粮都只够几日之用,速度奇快的同时,颇有些背水一战的意味。但李从璟心里清楚,这并不是背水一战,只是一次战术层面上的迂回奔袭,到了如今这个层面上,他也不会去玩背水一战这种变数太大,过于依赖运气的所谓壮烈之举。当初淇门建军的时候,为了树立威信收买人心,他可以雪夜袭长和,回去的时候还亲率精兵为缴获的财货断后,那是形势所迫,他要出人头地在乱世上位,就必须敢打敢拼杀出一条血路,如今的秦王早已过了原始积累期,再这般亲身犯险,他这位秦王就有些不拿自己当太子了。   在君子都沿关山东上的时候,有一队百余人的青衣脱离大军,直奔大江而去。   ……   清流关。   寿春战事紧急,李德诚携兵北上,自然不会留有余地,因而无论是留守滁州还是把守清流关的吴军,都不太多。这一日,清流关的守将依照往常模样,在关隘巡视,只不过他面朝的不是南方而是北方,清流关是一座防御北面的关隘,吴国大军也在清流关之北的定远县作战,清流关守将自然日夜向北方张望。时至今日,清流关已经戒严,无论是商贾还是百姓,皆不得从清流关踏过,逃难的百姓实在太多了些,保不齐就会有唐军细作混入其中,清流关守将不敢大意。此处距离定远县百里左右,因为关山阻隔的原因,无论定远县战事如何激烈,这里都不能听闻得到,不过清流关与定远县之间每日里都有斥候往来,清流关守将倒也不虞定远县战况自己不能及时知晓。   “昨日一战,大帅再度与唐贼战平,照此下去,也不知战事如何才能有所进展。”清流关上,守关副将满面忧色,“唐贼战力强横,不容小觑,刘将军已经败北,若是大帅再不能建功,寿州形势就危急了。”   守将扶墙远望,默不作声,虽然副将说李德诚与李从珂战平,那也不过是照顾李德诚的脸面罢了,昨日一战,唐军中几员猛将猛攻猛打,势不可挡,李德诚虽然不至于落败,但也损兵折将,可以说形势很不乐观,他叹息道:“唐贼来势汹汹,又分明是早有预谋,出征定远县的李从珂又是沙场宿将,并不容易对付,大帅屡施奇计都没能建功,这仗的确不太好打。然则,寿春既然城防坚固,若是定远县战事不利,大帅还能退守清流关,只要清流关仍在,唐贼在江北就无法施展拳脚,他日金陵再遣援军,必能破贼。”   副将忧心忡忡道:“大帅锐意进取,临行前便说过,定要击退唐贼,此时只怕不会轻易退却。那李从璟成名日久,不仅娴熟沙场之道,更时常有惊人奇谋,也不是好相与的。”   守将摇头道:“大帅虽有克敌报国之心,但并非鲁莽意气之辈,若是战事果真不可为,大帅自然知道该当如何。你我奉命把守清流关,当严查唐贼斥候与细作,万不能给他们背后捣鬼的机会。必要时候,要做好接应大帅的准备。”   副将点头称是。   守将还想说甚么,忽然眉头一皱,因为他看到一员小校急匆匆跑过来。   “将军,大事不好!”来人惊慌不已。   “何事如此惊慌?”守将皱眉,佛然不悦。   “他……他来了!”来人满头大汗磕磕巴巴。   “谁?谁来了?”守将眉头皱的更紧。   “李……李从璟,君……君子都!”来人满面惊骇之色。   “甚么?!”守将心头大惊。   他睁大眼睛向关外看去,彼处山平道静,草木如常,并无一兵一卒。   “将军,不……不是前面,是关后!”   守将勃然变色,怔怔道:“这怎么可能?!”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这句话,关后忽的杀声大震,一支铁甲大军滚滚如洪流,杀向关隘来。   黑云压城城欲摧。   ……   滁州城。   “怎么回事,何处传来的厮杀声?”   “好似是清流关!”   “唐贼杀到清流关了?!这怎么可能,我等并未接到大帅撤防清理关的消息……”   “我等也不知实情!”   “还不速速遣人去打探!还有,速报州府!”   对话发生在滁州城头,一员守城都头望着清流关的方向,神情紧张而慌乱,眼中满是茫然与不可思议。   唐军攻打寿春,李德诚率军前去救援,战事最不济也在濠州一带,滁州可是相隔甚远的后方,理当十分安全才是,怎会突起战事,还是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   没多时,滁州城刺史府与节度使府的官员,以及滁州驻军的将领,纷纷赶到西门城头,清流关距离滁州不到三十里,彼处的交战声很容易就能传过来,他们汇聚到城头,虽然不能相信唐军已经到了清流关,但清晰可闻的厮杀声,却无一刻不在冲击众人的头脑,以至于每个人都满面惊骇。   唐军既已杀到了清流关,李德诚在何处?为何他们之前没有得到消息?李德诚是不是败北了?清流关还守不守得住?清流关若是守不住滁州城肯定不安全!   “去往清流关打探消息的斥候为何还未返回?!”滁州刺史声音颤抖,又急又恼。   “斥候早已发出,照理早该返回,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静!”守将面色很是不好看。   “来了,斥候回来了!”没多久,一名官员指着官道上出现的一队精骑,惊喜的叫出声来。   守将细看两眼,待对方近了,吃惊道:“那不是我军斥候!”   “甚么?!”   这队不过二三十骑的马军甲胄鲜亮,威风凛凛,大摇大摆奔驰至城前,丢下十余颗人头,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城头上的众人一头雾水。   直到对方走远,身形消失在道路上,滁州才打开城门,派遣军士去查看。而后众人就得到汇报,那些人头,乃是他们先前派往清流关的斥候。   “这……唐贼莫不是已经攻占了清流关?大……大帅他?”一名官员双股战栗,虽然他从未觉得战争可怕,但当战争悄然降临,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   “这可如何是好?”   “清流关到底丢没丢?”   “滁州城还守不守得住?”   “从寿春到清流关,唐军来的未免了太快了,这态势根本就抵挡不住啊!”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惶然失色。   守将沉吟不语,出兵清流关的话,他根本就说不出来,若是李德诚三万大军都败了,他这城里的些许兵力,还不足李德诚十分之一,守城恐怕都做不到,哪里还敢轻出?精骑迂回数百里奔袭敌军后方,这样的战例守将想都不敢想,姑且不说这样的精骑对吴国来说太奢侈了些,吴国将领多年来的征战,因为多是水师出力与马军不够精锐的原因,根本就不曾涉及过。   刺史此时脑海中只回荡着一个声音:跑,还是不跑? 第780章 莫离献策定滁州,冯道驱至寿春城(四)   在滁州刺史就跑还是不跑的问题天人交战时,远在百余里之外的定远县,李从珂与李德诚连日来的大战终于有了要分出胜负的趋势。在接连三日损兵折将之后,伤亡超过三千之数的吴军并没有如李德诚所期望的那般,在困境与逆境中愈战愈勇。反而应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兵久战则失锋锐的古训,到了这等时候,哪怕是李德诚这位三军主帅亲自上阵也无济于事,作为统领数万大军的将帅,战事一旦到了需要自己亲自上阵,才能稳住阵脚挽救颓势的时候,多半已经没有亲自上阵的必要,那意味着三军将士已经无力再战,哪怕主帅冲锋陷阵能有一时之功,对大局根本也起不到太大作用。于是,退守清流关不再是李德诚几位幕僚的建议,也成了军中将领的呼声,这几日来,每日败阵,虽然大阵没有被击溃,但局部失利怎么都遏制不住,若非李德诚深谙战阵之道,只怕吴军早已叫唐军给冲散,每当有将领来请命退守清流关,李德诚就怒不可遏,这种怯战的表现在他看来就应该拉出去砍头,以正军法,然而当请命的将领多了之后,就是人心可畏了,李德诚也感到心中寒意逼升,他再有威望再有魄力,也不可能不顾忌军心,那样做的后果不仅可能是大军败阵,更有可能引起士卒哗变,虽然李德诚不担心自己麾下的将士对自己如何,但战场上只有所以有逃兵,大战之时军阵之所以一溃千里,祸根往往早已埋下,李德诚虽然不知道量变产生质变这个说法,但类似的道理他却清楚得很。   黄昏收兵,李德诚不等伤亡统计出来,就不得不召开军议,准备下令大军撤往清流关,与唐军交战而不胜他固然难脱干系,但若是败在唐军手里,只怕他来日到金陵的时候不好向大吴皇帝与徐知诰交代,匹夫之勇知进不知退,殊不知能屈能伸才是真正的勇气,很多时候承认自己的无能要比与人死磕来的更加艰难。军议上,众将沉默不语,都不敢说话,今日一战数名将领坐镇的军阵都面临危机,若非李德诚调度得当,恐怕此时他们已经不能安然坐在这里,内心有愧固然不错,连日来每当有将领请求退守清流关,都没在李德诚这里讨到好脸色,故而今日众将也就不敢轻易言语。   “眼下战事不利,将士颇多伤亡,为长远计,本帅意欲退守清流关暂作休整,来日再作他图,诸位以为如何?”当李德诚不急不缓说出这话的时候,帐中诸将都不可置信的睁大眼,齐刷刷看向李德诚。   转变来的太突然,亦或说李德诚突然变得太好说话,让众将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难以接受。   倒是李德诚的几位幕僚这时候纷纷言语,称赞李德诚睿智。直到李德诚对众幕僚的言论点头收下,众将这才确定李德诚的确不是用这个法子,来鉴定众将中谁有临阵脱逃之心,而后枪打出头鸟。心思机灵些的将领,大多已经反应过来,李德诚说到底戎马一生,甚么样的沙场战事不肯见过,如今身居高位享受荣华,姑且不说李德诚是否变得胆小谨慎了,但大抵知道战事会往哪个方向发展,如今虽说唐军连战连捷,吴军步步失利,好歹寿春并没有丢,局面还没到非要鱼死网破的时候,在这个时候退守清流关,在战略上的确会占据很多主动,李德诚何乐而不为?再者他与李从珂苦战多日,在有将领进言他退兵时他仍旧奋躯向前,与唐军殊死相搏,尽力也尽力了,如今明知事情不可为,暂时退守清流关以备来日,无论是谁都不能指摘他的不是。想通这些关节的将领,带头表示拥护,那些还蒙在鼓里的家伙,此时也知道该怎么做,虽然寥寥几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猛将,仍旧嚷嚷着要与唐军不死不休,到底没能左右大局。就这样,退守清流关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李德诚也不耽搁,他向来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当即作下布置,大军今夜就悄然退往清流关,其中包括辎重如何处置、由谁断后等细节都迅速确定下来。   这边厢,李德诚急议退守清流关,那边厢,李从珂正在军帐中大发雷霆。李从璟给他的三日破敌之期已经过去,大军却仍旧没能击败李德诚,这由不得他不恼怒,李从璟治军严明、认军法不认人的作风谁人不知,当年李从璟平定江陵时,连亲信如君子都主将,因为没有如期攻克一座县城,立即就被革职去做了一名马夫,数年间不曾得到起用,那还是江陵局势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的情况下,李从珂心中透亮,他原本请命来阻击李德诚,根本就没打算要三万将士,只要李从璟能给他两万侍卫亲军,他就敢来与李德诚争一争胜负,但李从璟不惜暂停对寿春城的攻势,也给他凑齐了三万铁甲,这意味着甚么李从珂心知肚明,此番没有能够如期战胜李德诚,莫说是李从珂自己没有脸面见人,恐怕来日也不好占着茅坑不拉屎,虽然不至于请辞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的官职,但要是李从璟安排其它有功之士来做侍卫亲军的都点检,骑到他头上,他也没有半分可以不满的地方。   “这三万吴军战阵娴熟,将士敢战,并非庸碌之辈,秦王要我等数日克敌,本就有些苛刻,如今虽然没有能如约击败李德诚,好歹也让吴军损兵折将不少,只要秦王再宽限几日,何愁不能将李德诚赶出定远县?三日破敌,别说侍卫亲军,就算殿前军来了又能如何?秦王这个要求,未免太过不讲理……”有将领气息不平的申辩,在一件事没做成的时候,有些人总喜欢找客观理由,而不是去反省自己。   “住口!”李从珂厉声呵斥,他戎马一生,好歹有点尊严,平心而论李从璟已经仁至义尽,于情于理经过精编的侍卫亲军,都应该击败那些吴国藩镇军,要不然李嗣源精练侍卫亲军意义何在,李从珂身为李嗣源养子,跟随李嗣源南征北战,受李嗣源大力栽培与信任,眼前的战绩莫说对不起李从璟,便是连李嗣源都没脸见,他哪里还能去找别的理由,无脸无皮到这等地步,真个不把自己当人看了?   幕僚建议道:“虽说我军暂未击败李德诚,但三日之期并未过去,眼下不是还有几个时辰?只要没过子时,甚至只要天没亮,就不能说我军没有完成军令。”   幕僚的意思李从珂当然明白,要夜袭吴军营地,与吴军作最后争夺,但这样的事情连日来侍卫亲军不是没有做过,甚至连吴军都做过,所以双方防备都分外严密,眼下去攻打吴军营地,根本起不到偷袭的效果,无异于正面攻坚。但正面攻坚就要将全军压上,而不是用一部精锐去袭击,否则根本无法争胜,但用全部兵力冒然前去袭击吴军营地看,若是李德诚那老狐狸早有准备,做好了守株待兔的勾当,夜战也不比白日作战,一旦出现失误完全可能出现无法挽救的败局,三军尽出又不是精锐突袭,一旦溃败就将无力回天,李从珂与李德诚交手数日,哪里还能对李德诚与这些吴军没个底,打心眼里本分也不敢轻视对方。   “容我思量。”李从珂坐到将案后,眉头紧锁,心中纠结得很。   “将军,秦王信使!”没等李从珂拿定主意,亲兵进帐禀报。   众将闻言不由得都面面相觑,心说秦王此时派遣信使来作甚,莫不是询问战果,要履行那三日破敌的承诺?   等信使进帐之后,众将面色都已经不好看,大多数将领固然是心怀愧疚,但也不乏有人觉得李从璟“秋后算账”得未免太急了些。   说是信使,实则是斥候打扮,风尘仆仆,不过他有李从璟的信物,李从珂不敢怠慢,忙问信使来意。   “奉秦王令,来请李将军即攻李德诚!”信使这话一出,帐中立即有炸开锅的趋势,不过这信使也不是泛泛之辈,言辞倒是清楚,“日前,秦王亲率三千精骑,迂回关山西脚,背击清流关,我等奉命潜伏在清流关外,秦王曾有令,若是我等听到清流关交战声,则说明君子都已成功突袭清流关,当此之时,请李将军不要迟疑,立即发兵攻打李德诚!”   潜伏在清流关外的斥候并不多,毕竟是在敌军后方,不可能控制敌军内部联系,清流关被袭击,守将肯定会立即通报李德诚,若是派遣的游骑稍微多了些,这些斥候就无法将其截杀,这个时候,为了不给李德诚闻讯从容从定远县撤退的机会,就要李从珂马上攻打李德诚部,对方后院失火,前后南顾,败之易矣!   等信使说完这些话,不仅是李从珂,帐中诸将都已激动的脸色通红,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如何还能不明白,所谓要求李从珂三日破敌的军令,不过是为了让侍卫亲军殊死作战,拖住李德诚的所有兵力,吸引他的全部注意力,为君子都奔袭清流关创造条件,如今君子都奔袭清流关成功,大胜在望,他们如何能不激动?   李从珂除却激动之外,心中别有一番滋味,日前接到李从璟三日破敌的军令,虽然没有丝毫犹豫与怨言,但也难免不舒服于李从璟的强硬做派,毕竟他总是李从璟的三哥,如今回过神来,却是知晓一切都在李从璟的计划当中,君子都的脚程、奔袭清流关的时机,正好与三日之期重合,也就是说,只要李从璟成功打下清流关,李从珂总能在三日之内得到消息,去跟李德诚分出胜负。   此时既然李从璟的信使到了,这也就意味着清流关守将派去跟李德诚汇报战况的游骑差不多也该到了,此时李德诚骤然得到清流关失火的消息,正是仓惶不定还没拿出应对之策的时候,李从珂就已能够调兵遣将去攻打,如何不胜?   念及于此,李从珂不再迟疑,立即发出一连串军令,调度侍卫亲军正面攻打李德诚。   众将此时全无怨言,有的只是冲天斗志,毕竟功劳就在眼前,此时要捡起来可是容易太多了。   众将各自领命去准备后,帐中安静下来,李从珂思绪安定,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对李从璟的感激之意。他原本以为侍卫亲军就要完不成军令,他也要辜负李嗣源的期望,没曾想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眼下战局明朗起来,他也没了被人戳脊梁骨的风险,如何能不感激那个亲率三千铁骑,迂回奔袭数百里深入敌后,去攻打清流关的弟弟?哪怕此时明知君子都就算不能得胜,江北吴军也断然拦不住骁勇至极的三千骑,李从璟无论如何后退无虞,李从珂也不禁对李从璟大为敬佩。因为泼天大功即将到手的关系——虽然大头仍是李从璟,但他能喝碗肥汤已经觉得足够受用,李从珂甚至觉得李从璟面目也倍加亲切起来,往日里那些对李从璟的小心思,顿时就显得太过龌龊,他很庆幸当日洛阳在整顿吏治时,他没有与李从璟为难也没有跑去跟李从荣套近乎。   想到这里,李从珂忽然冷笑出声,“石敬瑭啊石敬瑭,你老是觉得我优柔寡断比不得你锐意进取,这辈子也成不了大事,但你何曾知晓人这一生,仅是知晓进取不足称道,知进还要能知退,才是真正的大智大勇。你就好生在夏州那偏僻之地跟党项人死磕,我可要跟着兄弟纵横天下了,哈哈哈……” 第781章 莫离献策定滁州,冯道驱至寿春城(五)   虽然都是在定远县外扎营,唐军营地与吴军营地相隔仍有超过十里的距离,这是一段颇为安全的距离,既不至于远到对对方营中有大动静而半分不能知晓,同时又保证了己方在有隐秘兵马调动时不至于被对方探知,这是一个看起来很矛盾的说法,实则理论上就是如此,当然实际情况如何就要考校双方的硬软实力了。   李德诚本已打算主动退守清流关,营中的准备刚做到一半,就接到了清流关守将派人传来的消息,这让李德诚的脸色霎时间难看到了极点,清流关的守将不是庸碌之辈,清流关的吴军将士也不是酒囊饭袋,但这也不过是相对而言,在李从璟亲自率领的君子都面前,李德诚再如何对自己的部曲有信心,也不敢有半分乐观心态。   “清流关总归还有千余将士,滁州城亦有守卒近三千,若是李从璟果真只是率领君子都三千铁甲,清流关未必会马上就被攻陷。”有幕僚如是说道,对这样的宽慰之言,李德诚实在没有办法听进心里去,李从璟迂回数百里奔袭,岂会没有十足把握,他虽然没有见识过君子都作战,好歹听说过君子都在龙门山阻击三万西川军的战绩,对方的战力如何能用常理衡量,且还是在李从璟的亲自带领下?   李德诚不敢耽搁半分,让三军将士加快速度,全军往清流关撤退,同时他叫来留下断后的将领,对他好生叮嘱一番,又格外多给了一千兵马,让对方无论如何也要拖住李从珂,至少得坚持到天明。同时派遣一队马军快马加鞭赶往清流关传令,若是清流关还没有落入李从璟之手,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若是清流关已经不保,则等他率领大军赶回清流关的时候,再与滁州前后夹击。   左右分析,李德诚还是只能选择往清流关进军,他总不能往庐州亦或是楚州逃窜,那岂不是拱手将清流关并及滁州都让给唐军?   诸事都竭尽所能安排妥当,看似都没有问题,然而理论上合理并不一定就行得通,在李德诚率军往清流关遁走后不久,侍卫亲军就杀到了吴军营地。整编后的侍卫亲军,并不缺乏演武院学生充当骨干,也不乏许多早先屡有战功的勇将充作将领,且不说主将李从珂与副将李彦超,为加强侍卫亲军战力,李嗣源没少废心思,殿前军的墙角被他挖了不少,包括之前百战军的勇将如丁茂、史丛达等人,都调进了侍卫亲军任职,有这些将领带头,侍卫亲军缺的只是实战磨合,后劲比李德诚麾下那些藩镇军强了不知多少,连日作战下来日胜一日让李德诚损兵折将,不是没有道理的。此时侍卫亲军明知清流关被君子都攻打,自然半分力气也不会留,都嗷嗷叫着要在天亮之前将李德诚击溃,在这样的攻势下,李德诚留下的区区三四千人,哪里抵挡得住侍卫亲军的猛攻?   “唐贼这是发甚么疯,竟然全军出动来攻打我军?”留下来断后的吴军将领有些傻眼,更多的是气急败坏,先前奉命留下来阻截唐军,只不过是万全起见,吴军将领准备应对的也不过唐军夜袭的一部分精锐,何曾有准备要面对整个侍卫亲军?   “将军,挡不住了!”接连有指挥使来向吴军将领哭诉,“这等阵仗,分明是唐贼倾巢而出,我等不到四千之众,如何抵挡得住?”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吴军将领心中的天人交战并没有持续多久,他还不想把自己折在这里,再者就算到了李德诚面前他也并非不能交代,谁告诉过他侍卫亲军会全军出动了?三万吴军都挡不住唐军,他三千余人顶个屁用,李德诚还真能将他正了军法不成?   在侍卫亲军将吴军杀败的前一段时间,吴军将领“识趣”的知难而退,率领亲信部曲撤出战斗,去追赶李德诚。他这一走,本就被打得有些懵的吴军更是抵挡不住,没多少时间就被侍卫亲军杀溃,逃走的逃走投降的投降,乱成一片。   当李从珂得知李德诚主力早已遁走,定远县外不过三四千吴军的时候,先是大喜连道“天助我也”,而后又反应过来必须要立即追赶李德诚,否则让李德诚率领主力走脱了,今夜之战万万不能算作真的击败了李德诚,毕竟如今君子都已经在攻打清流关,情况不一样了。李从珂半分犹豫都没有,迅速作出布置,纳降的攻占定远县的追击李德诚的部曲,很快就分工完成。   今夜注定是多事之秋,只不过这个事对有的人而言是喜事,对有的人而言就是货真价实的灾难,且不去说留下来断后的吴军将领仓皇逃窜,定远县的官、军在今夜算是体会到了甚么叫做一日入地狱。原本李德诚率领吴国大军北上,在定远县城前扎下大营,阵势浩大气度非凡,让一群县官体会到了甚么叫做帝国威风,面对唐军前来攻打,定远县的官军并没有多少害怕,虽然连日来大战的激烈战况还是出人意料,在叫人心神激荡的同时不免遍体生寒,但定远县官军也从未想过那看起来不可一世的吴军会立即溃退,直到今夜李德诚退守清流关,定远县的官军悲哀的发现他们被抛弃了,关键在于李德诚退守的时候给定远县下了严令,不准他们后退,因为定远县一旦官军撤退必然引起民众逃亡,那还不乱了套,唐军就算再迟钝也会听到动静然后立即发兵,李德诚就没法安稳退往百里之外的清流关。在得知清流关被攻打后李德诚就更不会让定远县官军走了,唐军要攻占定远县总要分出一部分兵力总要耗费一些时间,这不就给吴军大队人马的撤离创造了条件?所以李德诚的给定远县守军的命令堪称严厉,并且没有半分心软的意思。   此时,定远县城外火海十里,火把比之星光更加密集,定远县的官、军大员齐聚城头,望着城外唐军对吴军大举掩杀的非凡气势,听着厮杀声惨叫声金戈声,一个个心头都寒到了极点,对定远县的命运对他们自个儿的身家性命,如何还没能个了解,主簿声音颤抖的问脸色铁青的县令,“李帅退走,留下的兵马也已溃败,如今唐军就要来攻城,我等可如何是好?”   县令浑身颤抖,一半是给唐军吓的一半是给李德诚气的,姑且不说他府上的水灵丫鬟是否享用够了,也不说府中库存的钱财是否都花费完了,他可不想自家的大好头颅成为唐军将士的军功,也不想自己的父母妻儿都成为唐军铁蹄下的亡魂,县令看向守将,“将军意欲如何?”   守将低头沉声道:“一切但凭县尊做主!”   “好!”县令根本就没有犹豫,态度果决得很,“城头竖降旗,主簿速速起草一份文辞,就说定远县愿意弃暗投明,效忠大唐朝廷!”说完这些,县令阴沉着脸加重语气道:“要快!唐军就要攻城了!”   李从珂得到定远县愿意投降的消息,心中大喜,连忙传令要攻城的丁茂,让他留下一个指挥接收城池即可,其余兵力立即跟随主力去追击李德诚,至于其它兵马今夜不入定远县,李从珂更是对丁茂再三叮嘱,一定要严明军纪无论如何不得扰民,一旦有将士乱了军法必须军法处置,定远县既然自称是弃暗投明,李从珂就必须加以善待,为江北吴国州县树立一个榜样。   李德诚率领的吴军大队走出还没三十里,他就接到留守部曲溃败的军报,这让李德诚恨得牙痒,但是不等他有发泄怒气的机会,斥候就报唐军追了上来,李德诚不敢耽搁,只能下令全军火速往清流关进军。没多久这些事就在军中传开,将士们开始有人惊慌乱走,完全不顾阵型,甚至开始有人丢盔弃甲妄图脱离军队做逃兵,行军队列开始显现出乱象,大军有要一溃千里的架势,这完完全全惹恼了李德诚,他冰冷无情的下令亲兵将生乱的将士都逮出来,集中在道旁在全军面前尽数斩杀,这才让大军的秩序稍稍恢复了一些。   然而在唐军马军率先追赶上来之后,后阵还是不可避免乱了起来,并且乱象层次递进,又有要摧毁行军队列的迹象,这时候就分外考验主帅的才能了,李德诚好歹统带了这批吴军中的主力很长时间,一边下令骁勇之将到阵后与唐军厮杀,一边下令军法队维持阵型,好歹支撑到了天亮,吴军将士虽然减损了十之一二,但大队还是维持了下来。   局面并没有好转的趋势,侍卫亲军尽数出动,尾随吴军而来,李从珂同样是沙场宿将,在布置追击战斗时很是老练,让吴军半刻喘息之机都没有,李德诚到底在大势上占尽劣势,饶是他如何有帅才此时也没了多少作用,眼见逃兵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可扼制,被唐军追杀砍杀的吴军将士也越来越多,李德诚想死的人都有了,他戎马一生还未经历过这样的惨败,如今深切体会了丧家之犬的滋味,这让他心如刀绞,宁愿如同刘信在涂山时一样,让大军力战而败自己也力战而死,总比眼前被追着打半分还手之力都没有要好得多。   从定远县到关山,百里之地一马平川,想设伏都没地方设伏,想在林子里布置隐秘杀机都没有机会,这让李德诚心头恨到了极点,若非他早已半头白发,此番非得一夜白头不可。   经过一日余逃窜,李德诚终于率领部曲进了关山,此时吴军已经折损过半,只剩下了万余人,那些折损的将士多半都是在半路做了逃兵,或者干脆向唐军投降,但剩下的好歹也是骨干,不至于太过无用。进入关山地界之后,李德诚勉强松了口气,开始着手布置伏兵,但到了这个时候,哪怕是忠心追随李德诚的将士,也无不是疲惫至极,战力已经下降到了极点,而且就算李德诚熟悉地形,也根本没有多少时间去布置陷阱。李从珂就如同一只疯狗一样,指挥侍卫亲军追击不停,甚么穷寇莫追什么逢林莫入,此刻都像是完全抛在了脑后,只一门心思咬着李德诚不放,大有即便损兵折将也要将李德诚一口接一口咬死的架势。   在关山中曲曲折折奔至清流关的途中,越是靠近清流关李德诚本来就极差的脸色就越是难看,因为山中太静了,静到气氛诡异的地步,若是清流关还没有被君子都攻占,此刻应当正在激烈交战,安静意味着两种可能,不是君子都已经攻占清流关,就是清流关已经击退君子都,事实若是后者就罢了,如果事实是前者,李德诚实在不能肯定君子都会不会出清流关在关山设伏,等着他们自投罗网,一想到这里,李德诚就不禁遍体生寒,一时间火速赶往清流关也不是,不赶往清流关也不是。   君子都对清流关的攻打并没有持续太久,称得上是一战而定,这在李从璟的意料之中,从他率领君子都成功出现在清流关背后,对清流关展开出其不意的雷霆攻势时,李从璟就敢肯定清流关会被一举拿下,若是战事不这般发展那才是没有道理。李从璟不是一个心思容易被满足的人,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瞧着锅里的惦记着地里的才是他的风格,不满足或者说某种程度上的贪得无厌,往往是不停前进甚至是创造卓越的源动力,一件事做到甚么程度才能称为完美李从璟不知道,但他知道很多事都能做得更好,很多时候你以为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其实那时候你往往还能更进一步,更进一步之后你就会发现,其实还能再进一步,这跟时间就像海绵里的积水挤一挤总是有的一个道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之后你再回头看就会醒悟,最先你以为你已经将一件事做得够好的时候,其实还有太多瑕疵太过可以改进的地方,所以在君子都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夺下清流关之后,李从璟没有让君子都闲着,立即让史彦超带着两千余铁甲直奔滁州城。   平心而论两千人真的不多,但两千余铁骑的威势怎么都不能小觑,何仲锡那种自以为是当世英雄的游侠儿,在面对一队君子都斥候时就被击碎了所有的自尊,这不是因为君子都斥候个个身高三丈四肢放光,而是因为这队斥候照面就干净利落斩杀了他的同伴,两千余君子都出现在滁州城外有怎样的威慑力,不仅在于他们本身的铁甲军威,更在于他们刚刚夺下了清流关。   李从璟给史彦超的军令是招降滁州,史彦超到了滁州城外后,半分也没有跟滁州商量的意思,立马之后一声大喝,就宣判了滁州城的死刑,“某乃秦王麾下都指挥使史彦超,传秦王令,限尔等一炷香之内打开城门,迎接王师入城。否则,一炷香之后,某将亲率大军攻下城池,届时尔等人头,一个不留!”   史彦超长槊直指城头,嚣张跋扈至极,“尔等若敢战,出城来战,若不敢战,速开城门!”   滁州刺史在听闻唐军数千铁骑直奔滁州城而来后,先前一直纠缠的天人交战终于有了结果,他叮嘱了一句守将好生守城,转身火急火燎回到府邸,收拾好细软就带着家将家眷跑了。在刺史心目中,战争早就有了结果,李德诚不用说肯定是败北了,要不然唐军也不会都打到了清流关。唐军的凶悍程度简直超乎想像,李德诚三万兵马说败就败,唐军得多能打得有多少兵马?原本刺史还寄希望于清流关能支撑一些时日,但是从清流关有交战声传来,到交战声停歇再到唐军铁骑奔来,总共还不到半日时间,那清流关是何等地方,徐知诰苦心孤诣花费大力气修建的雄关天堑,本身地势也是山高沟深数十丈,徐知诰都说它不亚于剑门关,这样的险要之地竟然没有半日就被唐军拿了下来,简直跟玩儿一样,那唐军还是人吗,这怎能不叫人心肝欲裂?李德诚三万人都挡不住唐军,清流关雄关天堑都挡不住唐军,他区区一个滁州城,守城将士不到三千,拿甚么跟唐军相抗衡?此时不跑,等到唐军合围他就跑不掉了!   滁州刺史率先跑了之后,其它官员得到消息,也相继出逃,等到史彦超在城外耀武扬威一圈,下达滁州限期投降的指令,城池守将也不坚持了,当即就带着亲信部曲出东门而走。   最后的结果是,史彦超在滁州城外呆了没到一炷香的时间,滁州城门就叫滁州本地人的守城将士给打开。   史彦超带领君子都驰入城中,接管城防,而后他去刺史府节度使府取了一些东西,就回了清流关。   李德诚在关山中走走停停,最终敌不过李从珂疯狗一般的追击,硬着头皮来到了清流关外。   当是时,夕阳余晖正洒落天堑上的那座雄关,一个身着亮眼明光甲的年轻将军,站在竖有唐军大旗的关隘上,俯视着他们这群残兵败将,气度拔山填海,神色云淡风轻。   疲惫至极的李德诚在马背上仰望着那个年轻人,一股从未有过的挫败感与无力感笼罩在心头。   气定神闲站在清流关上的,正是李从璟,他伸出手,史彦超立即将从滁州城得来的刺史与节度使印信交到他手上,看了城下狼狈不堪的吴军将士一眼,李从璟的目光最后落在李德诚身上,“滁州已入孤王囊中,李将军进退无路,如何不降?” 第782章 莫离献策定滁州,冯道驱至寿春城(六)   所谓雄关天堑,首要之重便是因势利导,充分利用地理优势修建关隘,真正的雄关并不需要驻扎雄兵数万,往往千百人就足够稳固防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才是雄关的含义,驻兵数万的不叫险关而叫兵城重镇,无论是大小剑山的剑门关还是关山的清流关,关隘本身也容不下千万人,在兵法上讲究让敌军优势兵力施展不开,只能在数十人数百人的规模上交战,才是天堑险隘的真正含义。   李德诚带着万余吴军残兵败将赶到清流关,城头上的李从璟将滁州刺史印信等物扔下关隘,令这群丧家之犬缴械投降,到了这步田地吴军已经没有资本与李从璟谈条件,前有雄关天堑后有虎狼之师,吴军若是不想全军覆没就只剩下投降一途,然而李德诚的反应却让清流关上的君子都勃然大怒,这厮不仅不下马请降,反而在马背上指着李从璟的鼻子,好一阵破口大骂。   “李家小儿休得猖狂,我李德诚戎马一生何等场面不曾见过,要某家投降真是痴人说梦,某家一身横肉铁骨铮铮,上承君王厚恩下系军民厚望,便是粉身碎骨也决不投降,今日便纵是要死也是为家国而死,乃是死得其所,忠义不负祖宗妻儿不负江东父老,要某效仿那摇尾乞怜之辈,你真是瞎了你的狗眼!李家小儿,若想取某项上人头就出关与某一战,看看某家这杆铁枪饶你不饶!”   李德诚这一阵怒骂让史彦超须发皆张,他当即向李从璟请命要出关去取下这老贼人头,吴军分明已经败了再也无路可走,此时李从璟怜惜他等性命意欲放他一条生路,李德诚不知好歹也就罢了,竟然敢对李从璟出言不逊,史彦超恨不得立即将其碎尸万段。   平心而论李从璟的脾气也跟温和扯不上半分关系,他只是早已不习惯喜怒形于色罢了,眼下被李德诚这般怒骂,自然不会坚持热脸贴冷屁股,要他摆出一张思贤若渴的嘴脸,继续去苦口婆心跟李德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没有这个必要。李德诚既然一心求死,李从璟不介意成全他,对方要忠义之名他要万里江山,彼此各取所需而已。   得到李从璟首肯之后,史彦超只带十名亲兵就出关,二话不说当头杀向李德诚,李德诚的亲兵乍见唐军只十一骑出关,心头既有对方托大露出破绽的欣喜,也有被史彦超如此轻视所激起来的怒气,他们既然是李德诚的亲兵,自然跟李德诚同样心思,李德诚忠心报国他们同样不会过分爱惜一条性命,打定主意跟李德诚一同战死此地的吴国儿郎,立即迎上史彦超。   只是两者相遇之后,这些吴国儿郎立即被杀得毫无还手之力,别说碰不到风驰电掣的史彦超一根汗毛,便是连史彦超身旁的铁骑都抵挡不住,须臾间就被斩杀十余人。史彦超一马当先带领十骑杀入吴军群中,一柄斩马刀像极了演义里关公的青龙偃月刀,所到之处人马皆亡,左右吴军见他如见鬼神,骇然四下避退,乱成一团。   这些吴军自然不知道史彦超在遂州的战绩,那是敢在乱军之中逆流突进擒杀投敌叛将的狠人,论及冲锋陷阵的凶猛之处,当今唐军大将上将中也没几个人能与之媲美,他哪里会将他们这群疲惫不堪的残兵败将放在眼里。史彦超披荆斩棘杀到李德诚面前,沿途斩杀吴军将士就跟收割荒草灌木一般,李德诚饶是早已抱定必死之心也被震惊的双目大睁,然而他并没有后退的意思,反而大吼一声提抢迎上史彦超。   战斗并没有发生意料之外的情况,世间哪有那般多的奇迹,实力不够再如何发狠也是徒劳,临时抱佛脚哪里有十年念经的功劳大,养精蓄锐的史彦超没用两个回合,就将强弩之末的李德诚一刀劈下马背,然后一只手擒了生死不知的李德诚,旁若无人一般回去关隘,城墙上的君子都则纷纷震兵击胸,发出一阵阵厚重的呼喝声。   血染盔甲的史彦超将李德诚丢在李从璟脚下,抱拳说了一声“幸不辱命”就退在一边,恭敬等候李从璟处置李德诚。李德诚挨了史彦超一刀,盔甲从肩膀裂开到胸腹下,血肉模糊血流不止,他瘫在地上奄奄一息,却仍旧咬紧牙关奋力坐起,然后神色无愧的看向正打量他的李从璟,嘴中未有一语而鲜血先涌。   “某非不尽力国事,南北勇怯不敌,某戎马一生征战过百,见过无数军队兵马,昔年更是曾与朱温对战沙场,彼之三军,安能如今日秦王兵甲之盛!”李德诚用尽全力说这些话的时候,鲜血淋漓的胸前伤口中,有肠腑一起一伏流了出来,惨状让人头皮发麻,他却看也没看一眼,“昨日退保清流关,本欲意欲后举,不意秦王精骑迂回,先得清流关,某智力俱殚,再无对策,至有今日之败。”   李德诚的声音渐渐疲弱,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脑袋也耷拉下去,血线从嘴中连到前胸,前胸中的血肉淌到身下,蓄了一摊,“自随先帝征战淮南,半生枕戈待旦,尔来四十有一年矣,今日虽是力竭败阵,终不负先帝知遇之恩,黄泉路上再见先帝,可以无愧矣……”   坐在血泊中的老将,终于无声,也没了气息,残躯卧在城头,寂静无声,若一座丰碑。   李从璟沉默片刻,喟然叹息,“虽是各为其主,但将军豪情,足以令人尊敬,传令下去,厚葬在清流关。”他打量了这雄关山峦一眼,夕阳将落未落,“山河壮丽,令英雄折腰,付诸七尺之躯,死犹不悔。那就让你在这看着,这如画江山到了我大唐手中,日后会是何等锦绣繁华!”   李从璟复又看向关外,万余吴军绵延道路,一眼能望到山路尽头却望不到将士尽头。侍卫亲军已经追赶上来,迎面碰上的吴军再无殊死抵抗之意,纷纷投降让开道路,等李从珂赶到清流关下,李从璟正让人收殓李德诚的尸身,后者看了前者一眼,吩咐道:“收纳降卒,不服者,斩!”   李从珂仰着头抱拳大声应诺,眼中颇有激动之色,“末将谨遵军令!”   ……   清流关的战事完结之后,李从璟去了滁州城,因为滁州城里刺史与守将都望风而遁的缘故,留在城里的官吏基本没甚么大员,不曾和刺史守将一同逃跑的官吏,除却个别忠义之士外,基本都是滁州本地人,后者是地方统治力量的根基,官职虽然不大但都是地头蛇,李从璟也没有理由为难他们,依旧让这些人官居原职,借助他们的力量来统治滁州地区。   在滁州逗留的时候,李从璟得到消息,冯道已经率领大批官员到了寿春,他立即传下命令,让冯道到滁州来,弥补滁州上层权力的真空,接管滁州的府库、民政要事。滁州的位置颇为特殊,堪称江北之地的核心地点,辐射四方,唐军要攻略周边州县,包括东边的扬州楚州、西边的庐州、南边的和州,将滁州建设成中间补给点很有必要,这跟梓州、益州之于两川的道理一样。   吴国国度金陵位于和州、扬州交界地带的江对面,李从璟暂时对它没有想法,他想要的是扬州,那是唐军此番进军的最终目的地,也是攻略江北必须要拿下的目标。抛却军事意义不谈,无论是经济、文化还是政治上,扬州都是江北命脉。   如今大军攻下了滁州,按死了刘信、李德诚这两只大蜘蛛,淮南的江北防线就大受打击,李从璟没有要给淮南喘息之机的意思,大军在滁州略作休整后,他就让李从珂往扬州进发,同时派遣偏师去攻打庐州、和州,至于在盛唐的李彦卿,则被李从璟要求向南挺近,寻机攻占舒州。一旦庐州落入唐军手中,江北西边的舒、蕲、黄、申、安等州,就将成为瓮中之鳖,加之彼处除却江南鄂州能够呼应外,本身并没有重兵把守,唐军要收入囊中只是迟早的事。   眼下战事核心还是在江北东部,包括滁州北面的濠州、滁州。   李从璟将寿春战事交给了莫离主持,李彦超暂时协助,他自身则准备坐镇滁州,来指挥调度接下来的战事,这个时候,濠、楚二州的战事如何,在整个江北战局上,就显得格外重要。   且说孟平率领百战军到了濠州,在一把火焚毁濠州水师,几乎是用俘获的水师楼船与濠州水师同归于尽后,立即马不停蹄攻打濠州城。濠州城虽然不如寿春坚固,只是一座小城,但也不可小觑,尤其是濠州城与钟离关几乎挨着,后者在前者的东面仅十里处,类似于石首水寨相当于石首县城的位置,这就让濠州战事变得不那么好打,在郭廷谓殊死抵抗的情况下,濠州、钟离天然互为犄角,相互支援彼此呼应都很顺畅。   郭廷谓并不是濠州职位最高的吴国官员,主持濠州事务的是观察使刘金,此人与郭廷谓同心协力,下定了决心要固守濠州城,也不是易与之辈,在孟平率领百战军抵达濠州之前,郭廷谓与刘金将濠州城中的大户人家尤其是地痞游侠,尽数集中于城内的寺院中,派遣甲士严密把守,每日定量给其饭食,杜绝了他们与城外唐军勾结的可能,同时也避免了这些人跑出城去被唐军抓到,被唐军审讯出濠州城的仔细来。   守城守城,不仅要防备城外攻城军,更要防备城中大户大族,这是最基本的军事常识,在这种情况下,孟平虽然到了濠州有几日,但仍旧不能知晓城中虚实,郭廷谓与刘金还不知足,又根据寺院中那些人的情况与能力,让他们制造守城器械,为濠州城防出力,至于城中的青壮,则不必多言,几乎都被郭廷谓与刘金或威逼或利诱送上了城头,帮助守城将士运送器械救治伤员,或者直接参与城池防守战。   孟平手握百战军与侍卫亲军共计万五雄师,且有降卒在前开道,而濠州不过是一个小城,守城兵力并不多,其中还有近半是涂山溃败而归的,大军连续攻城数日而不能克,孟平大怒,遂亲临阵前,割破掌心,与亲兵死士歃血为盟,而后亲自攀城而上,猛攻牛马城,百战军由是人人力战,安重荣、赵弘殷、荆任重、陈青林等人,无不争先恐后,率领亲信部曲蚁附城头。   战事最惨烈之时,尸首堆积成山,城墙失其本来颜色,将士不用云梯,而能踩尸体登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能形容其残酷程度。   刘金在城头督战时杀入乱军之中,与登城的百战军殊死相搏,最终战死阵中,尸骨莫辨,郭廷谓左臂也被赵弘殷一刀齐肘砍断,幸得亲信拼抢才没有死在赵弘殷手下,饶是如此郭廷谓也不曾离开城头半步,躺在地上犹自大喊“为刘将军报仇”!   先前,郭廷谓退守濠州时,曾向楚州求援,请其发兵来同据唐军,濠州战事持续到第六日的时候,楚州援军乘楼船赶至濠州境内,却被孟平事先建造的浮桥所阻拦,楚州吴军在将领马仁裕的号令下,挺身持盾冲下楼船火烧浮桥,唐军在浮桥两端筑有堡垒,守备将士由是出击与吴军交战,两军在浮桥上下左右惨烈厮杀,经日不曾停歇,以至于两军将士血染淮水,红遍下游,尸体顺流飘到楚州,百姓见之莫不惊骇。   如果说唐军击败李德诚靠的是李从璟率领君子都三千铁骑,迂回奔袭数百里抢占清流关震慑滁州城,因奇谋妙计而得胜,那么孟平先胜刘信再攻濠州,就完全体现了战争中最常见也是最残酷的以力相搏,双方你攻我守你来我往,战事一场接一场,比拼的就是纯粹的战力。   濠州城的吴军不同于出击涂山亦或是出击定远县时,彼时大军是出镇作战因王命而征伐,此时却是完完全全守卫自身家园与自身利益,若说之前藩镇军还能投机取巧不出全力,此时则断然没有后退的理由,因此吴军将士中也多奋勇敢死之辈。   在浮桥之战中,荆任重战死。   在攻打濠州城时,安重荣重伤被抬下城头。   战事持续到第八日的时候,楚州军率先被打退。   战事第九日,百战军攻入濠州城内。   巷战一夜,城中步步血火,横尸塞道。   次日黎明,百战军夺得全城。   鸡犬皆未能幸免于难。 第783章 莫离献策定滁州,冯道驱至寿春城(七)   唐军攻占濠州全城之后,郭廷谓被迫与数百残卒退守钟离,他的部将有个名叫黄仁谨的劝他不如离开濠州地界,去到楚州与马仁裕汇合,共同据守楚州,这是一个中肯的建议,钟离城中虽然还有些兵马,但是已经不多,便是加上从濠州城被赶出来的数百残卒,总计也不到两千人而已,如何能够抵挡万余唐军围攻,况且战事进行到这等地步,幸存吴军将士多半带伤,便是没伤的也无不是疲惫不堪,实事求是的说战力已经不剩下多少。   濠州城已失,据唐军说定远县也已落入他们手中,濠州注定已经守不住了,继续在钟离战斗下去基本没有意义,然而黄仁谨的话并没有撼动郭廷谓那颗誓死守土的决心,郭廷谓在断然否决黄仁谨的提议后,对残存的吴军将士说了一番话。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眼下外贼入侵,占我山河杀我乡亲,坚守钟离固然九死一生,然家国大义面前,七尺之躯何足道哉!此时若是弃濠州而东奔,郭某何颜面对连日来战死的同袍,他日到了九泉之下,何颜面见在涂山下就义的刘将军!寿春你我救不得也就罢了,但是濠州郭某寸土不让,唐贼若要来取,郭某也不会让他们取得轻松,寿春郭某的确无力去救,但郭某却有力寸土必争!便纵一死,何惧之有!”   唐军在攻打濠州城的时候,没忘记牵制钟离,前者战事固然惨烈,后者遭受的压力也不会小上多少,郭廷谓在布满血污的城头说这番话时,晨阳正从东方升起,阳光打在残破的城头与旗帜上,也似沾染了郭廷谓的悲愤之气与吴军将士的血肉,成了吴国的阳光。   吴军众将士见郭廷谓态度坚决,一席话悲壮凄凉而又豪迈激昂,多半都受其感召而双目噙泪,英雄血战之后踏上末路的时候可以战死,但绝不会苟活也不会低头,哪怕血肉之躯最终倒下了,他的头颅依然昂着他的气节仍然壮烈,吴军将士虽然不能将心动涌动的情绪完整表达出来,但他们布满血迹的双手都握紧了兵刃,横刀卷了刃长枪锋刃缺了口,但依然在晨光下闪烁着锐利的锋芒。   郭廷谓被赶出濠州城之后,唐军将士的横刀并没有停下,逗留在城中的百姓甚至是鸡犬,都成了唐军刀下亡魂,连日血战唐军伤亡当然不小,同袍战死手足陨落,哪一个唐军将士心中没有戾气,而濠州百姓从始至终帮助吴军守城的坚韧姿态,也为唐军将士发泄心头怒火埋下了伏笔,街道上鲜血潺潺成细流,死亡的阴影笼罩了城池的每一个角落。   便是孟平进了濠州城,也没有严令将士不准屠戮“无辜”百姓的意思,将士们心头的戾气需要发泄如何憋得,哪怕是军中威严极高的主将,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违逆杀红眼几乎没有理智可言的将士。   身为一军主将,平日里固然要以军法约束部曲,但在很多时候更要懂得顺应军心,否则谁又愿意为一个不体谅士卒的将军卖命?慈不掌兵,攻打濠州这么多日,唐军攻城部曲伤亡惨重,诸将请求孟平暂缓攻势的时候,孟平都没有对自己的手足报以仁慈,此时又如何对那些残杀他们手足,以及帮助敌军残杀他们手足的人仁慈?   战争没有仁义,战争只有残酷,乱世人命不如狗,这才是战争的本来面目,屠杀以慑敌境军民,往往比用仁义之名要有用的多,在战场上没有敌军会念你的好,只有恐惧你的威势时才会屈服,仁义,那不过是征服敌境的手段,屠杀,同样也是征服敌境的手段,对领兵征伐的将军而言,这两者不过是他手中的两柄剑,殊无二致。   攻占濠州城后,杀红眼的唐军虽然在城中耽搁一阵,到底不曾屠城,而后马不停蹄合围钟离,孟平没有要给吴军喘息之机的意思,大军阵势大成的时候,孟平来到钟离城前,对城头上的郭廷谓说了一些话。   “自我大唐兴兵淮水以来,淮南败亡相踵,我大军无一日不在攻城拔寨,定远县、清流关、滁州城皆已入我大唐囊中,何人能挡得半分?将军先随刘信进军涂山,而后又据守濠州多日,杀伤我大唐骁勇千余,足以报国。如今将军已失濠州,楚州军也已被我击溃,钟离乃是小城,将军以两千将士自守,岂能固哉!某劝将军一句,负隅顽抗固然壮烈,却也是险众于死之道,何不效仿定远县弃暗投明,效忠大唐朝廷?”   郭廷谓没有回答孟平的话,只是取过身旁将士手中的长弓,搭箭射向孟平,后者距离城头颇远,那箭矢岂能真射到孟平身上?然而郭廷谓此番举动,不仅果决表明了自身态度,也彻底触怒了孟平,就此郭廷谓还嫌不够,冷言道:“假使此箭能自回城头,郭某才有可能屈节投降!”   怒气勃发的不仅是孟平,所有唐军将士都恨得牙痒,孟平挥手让人将从濠州城捆绑的百姓带到阵前,指着这些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百姓,“你一日不降,我便杀一百人,两日不降,我便杀两百人,你以为困兽之斗是大义之举?我偏偏不成全你。汉人自古一家,胜败皆是自家事,输了便是输了,降又如何?该降不降,为求青史留名不惜陷众于死地,与杀人何异?你有何资格得众人效力,你有何资格让史书立传?!”   在孟平冷冰冰的军令下,唐军甲士挥动冷血的横刀,将一百颗鲜活的头颅从肩膀上砍下来,那些据守钟离的吴军将士,多半就是濠州本地人,被孟平下令杀掉的百姓,不乏他们的亲友旧识,此时见此惨状,无不肝胆欲裂。   “攻城!城不克,战不休!”孟平无情的像是一块石头,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字眼更是冷漠到了极点,他知道此举不一定能摧毁吴军军心,但只要大军攻城得力,吴军将士心中的恐惧最终会压过愤慨,成为击倒他们的筹码,在他那颗年轻而纯粹的心中,他有一个很简单直接的评判标准,今日杀一百吴人,压迫得吴军早降半日,便能让唐军少死一百,这样简单的换算孟平没有道理不去做。   孟平心中只有一个志向,为了那个志向,便是双手沾满血腥成为刽子手,他也毫不自惜,为了那个人的江山,他即便是在青史中背负骂名,哪怕是被后世叫作人屠,九泉之下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孤零零的钟离城像是暴雨中的一叶浮萍,在唐军潮水般的攻势下瑟瑟发抖,城头上嘶喊的吴军虎目圆睁,城头下四面杀上的唐军戾气冲天,世间罪孽之大莫过于杀人,战争就是成批成批的杀人,在将兵刃举向对手的那一刻,谁的心中还有仁义道德?满腹心思不过是杀死对方保全自己而已。   在战争中,凡事没有对错之别,只有敌我之分。   百战军与侍卫亲军轮流攻打钟离,果真如孟平所言,日夜不休片刻不歇,双方将士的伤员不断被抬回去,一具又一具尸体倒在城墙上下,如同乱石荒草堆积在冰冷的泥土上。   一日夜过后,吴军出现力竭的兆头。   大军攻打钟离第二日,孟平没有食言,再度在城下斩杀百人。   愤怒让吴军再度奋战,然而不过半日,热血冷却之后,冰冷的恐惧弥漫周身,于是有将士看向郭廷谓的眼神,不再那般纯澈。   这天夜里,黄仁谨再度找到郭廷谓,这回却不是劝说他退向楚州,因为唐军四面围城,他们已然没有退路,黄仁谨是劝郭廷谓投降。   郭廷谓不降。   第三日,孟平再杀百人。   吴军中哀嚎声四起,恸哭者遍布各处。   这日未时,黄仁谨再度找到郭廷谓,这回不止是他一个人,而且来了不少将领,这回他们也不是劝郭廷谓投降,而是逼迫郭廷谓投降。   郭廷谓不降。   黄仁谨遂令亲兵一拥而上,强硬绑了郭廷谓,使他不得不降。   郭廷谓破口大骂,唾沫溅了黄仁谨一脸,然而黄仁谨不为所动。   他之所以绑着郭廷谓投降,而不是干脆打开城门迎接唐军入城,也不是直接杀了郭廷谓向唐军请降,就是因为他和众将仍旧敬佩尊重郭廷谓,不想他死在唐军手里,想要他认清现实向唐军服软,这样战事结束之后郭廷谓作为“带头”投降者,即便孟平不给他好脸色,大唐也不会亏待他。   “事不可为,将军何必如此?城里将士,业已伤亡过半,再继续打下去,何益之有?”黄仁谨苦苦相劝,言辞恳切,“血战多日,将军已然为国尽忠,唐军势大,城陷非战之罪,今日将军带我等投诚,日后仍会被大唐所用,一身才学抱负,何愁不能施展?”   郭廷谓不降。   被绑住的他奋力挣开左右,双目通红,悲声大呼:“社稷蒙难,家国不幸,郭廷谓何能幸也?刘将军,某随你来了!”奋身跃过女墙,面朝黄土从城头跳下。   嘭的一声,郭廷谓摔落城前,脑袋首先坠地,脖子咔擦一声摔断,而后整个人倒在地上,血自嘴中涌出,抽搐两下就没了动静,临死时仍旧瞳孔圆睁,死不闭目。   郭廷谓跳城而亡震动了不少人,近旁的将士无论是吴军还是唐军,都明显愣了一愣。黄仁谨等人趴在城头上悲呼几声,却也没半分作用,事到如今,他们唯有竖起降旗,向唐军请降。   督战的孟平得知郭廷谓坠城而亡,沉默了许久,轻声呢喃:“困兽犹斗你确实有愧于濠州军民,但的的确确不曾有负于吴国……其实你与我一样。”他看了一眼萧索的长天,眼神如铁,“负尽天下人又如何?只要不负公子,孟平也不会有半分怨言。”   孟平摆了摆手,吩咐道:“收殓郭廷谓尸身,厚葬之。”   黄仁谨在竖起降旗后,连忙跑下城头在城中找到正帮忙救治伤员的录事参军李延邹,要他起草降表,降表这个东西必不可缺,有了它黄仁谨就能携濠州全境投降,而不仅仅是钟离一城,这对他与众将士日后的处境至关重要,黄仁谨只不过是个粗人,不通文墨,故而这个降表得找人来写。   录事参军李延邹是个书生,他得知郭廷谓坠城而黄仁谨要投降之后,气得一跃而起指着黄仁谨鼻子好一顿臭骂,最后质问道:“将士血战十余日,刘将军郭将军尽皆死于沙场,而今你却要向唐贼投降,你心中还有忠义之念吗?!”   黄仁谨被李延邹骂得有些惭愧,然而事已至此别无他法,降表是必须要的,他见李延邹态度坚决拒不肯受命,不得不变了脸让甲士上前,抽刀以胁迫之,待笔墨备好,黄仁谨将毛笔塞到李延邹手里,厉声令其书写降表,否则就要将其杀之。   李延邹提着毛笔被按到小案后,满面通红浑身颤抖,面对刀兵加身,他刚写下一个字,就再也不能持笔,遂将毛笔掷于地上,直着脖子闭眼道:“大丈夫岂能负国,为叛贼作降表!”   黄仁谨大怒,举刀将其杀于小案后。   最终孟平还是得到了一份降表,只不过文辞格式有些不通,他也无意计较这些细节,在被缴械的吴军将士面前,挥师进入钟离城。 第784章 和泥刺史理滁,州除尽不平得民心   因为不曾经历大战的关系,唐军在占据滁州州治也就是清流县后,无论是城中的市井街坊还是城外的民舍庄园,都没有引起大的恐慌与动乱,唐军在接管城防之后,奉李从璟的命令,将士们军纪井然,与民秋毫无犯,除却有甲士巡逻街坊之外,一切与往日并无不同。   巡逻的甲士虽然煞气凛然,但目不斜视,哪怕是有黄花大闺女出现在面前,也浑如没看见一般,这是因为他们的防范目标并非是寻常百姓,而是意图趁乱犯事的作奸犯科之徒,从古至今地方每有动乱,遭殃的都是百姓,而那些地痞流氓等鼠辈,无不趁机去偷盗抢劫无恶不作,哪怕是平日里看似温和的良善之辈,一旦褪去脸上的虚伪面纱,也会面目狰狞的让人害怕。   抚民之事在滁州显得格外重要,李从璟事无巨细亲自过问,值此紧要关头他没有道理偷懒,因为滁州中下层官吏没有被撤换的缘故,在有他们出面宣慰百姓的情况下,滁州城仅是萧索了三两日,一切就都回到正常轨道上来,百姓该劳作的劳作该开店铺的开店铺,万事都秩序井然,在寻常百姓眼中,似乎都察觉不到滁州已经易主。   冯道等一批官员日夜兼程到达滁州后,根据李从璟的授意,在接管滁州民事、军事之余,为了迅速收服民心获得百姓拥戴,同时在城中贴出布告,让百姓将往日里遭受的不公正待遇都提出来,冤假错案更是大包大揽,一开始滁州百姓并不相信官府真的会为他们出头,但是在大唐官吏走访四处解决民生疾苦,并且有胆壮者亦或曾受极大迫害者上告官府,而后果真被解决问题之后,州府与县府面前的百姓日复一日多了起来。   旬日之间,衙门渐渐给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告状上访的激情简直可以用热情似火来形容,这其中当然不乏鸡毛蒜皮一点小事也拿来大肆宣扬,亦或是纯粹吃饱了撑着就是来看热闹的,当然,也不排除其中有些心怀不轨之辈想趁机攫取私利,然而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大唐官吏全无半分不耐之色,分工有序井井有条登记百姓们的诉求,而后以堪称雷霆而又严明的手腕来解决诸事。   大唐官吏在经过新政数年磨砺之后的才能,在这时候得到了极大体现,因为他们总能透过百姓的诉说迅速分辨事情的真假大小,而后给予相应处置,这不仅使得身有冤屈者得到公正对待,同时也让那些试图攫利的小人被惩办,如此大唐收获的就不仅仅是仁义之名,还有有精明强干的大国形象,这些都是足以让淮南百姓归心,让淮南统治阶层变色的强大软实力。   李从璟到州府来视察事务的时候,见到衙门内外人头攒动而又井井有条的景象,虽然嘴上不言但是眼中的笑意已经暴露了他心头的愉悦,这些年来大唐励精图治,不仅使得军队骁勇善战、军备大幅度改进,同时也收获了一大批可用的能吏,软硬国力相辅相成才能得到一加一大于二的综合国力,大唐这些年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跟在李从璟身旁的一些滁州地头蛇官吏,此时面面相觑神色凛然,自古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收服一地百姓绝不比攻下一座城池轻松,他们看着乘兴而来兴尽而归的百姓,怎能意识不到大唐虽然才得滁州旬日,但已经在百姓心中收获了莫大的威望,假以时日这些事情传出去,会归顺亦或是希望归顺大唐的百姓,可不就不局限于滁州一地了。   这样一来不仅滁州逃难的百姓会急剧减少,只怕那些熟悉本地而又希望大展拳脚的儿郎,也会投身到唐军之中,成为大唐继续攻略淮南的先锋,除却寻常百姓,那些平日里最喜欢将仁义道德挂在嘴边,常常喜欢抨击战争兵祸唾骂现实黑暗的士子,只怕也会有些其它的想法。   “秦王殿下博爱仁慈,麾下不仅有十万骁勇能战善战,更有数不清兢兢业业才高八斗的文官,实在令我等敬佩不已,今日能随殿下见证这必将载入史册的一幕,实在是我等三生幸事。”有那心思灵活而又擅长阿谀奉承的滁州本地官吏,立即夸大言辞大拍李从璟的马屁。   这样的马屁虽然很是露骨,但却让人很受用,李从璟面上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得丘民者方为天子。朝廷要廓清宇内,怎能不体恤黎民疾苦?孤王虽然四处征伐,却也未敢片刻掉以轻心,江山社稷说到底岂非就是生民百姓?利百姓者方是利家国。”   一番话引得众人连连称赞,纷纷表示敬佩不已,李从璟当然知道这些作态未必出自真心,这些滁州地头蛇能在唐军大举袭来时果断投诚,日后若是唐军战事不利他们也会立马倒向吴军,在大浪洪流中保全自身利益,才是这些小鱼小虾的人生信条与处世之道,然则话虽如此,李从璟却不能不彰显大唐亲王的风度,让世人知晓大唐朝廷是一个怎样的所在。   李从璟又对众人道:“诸位都是滁州贤才,孤王要治理滁州多要依仗诸位之力,朝廷法度严明秉公无私,各级官吏只要能为利国利民之事,履职无亏心系社稷,朝廷绝不吝啬给予高位厚禄,助各位贤才一展平生所学与胸中抱负。”   若说这些言辞不过是些场面话,但接下来李从璟的言语,则的确在有心人心中激起了波澜,“说到底,这天下不是哪一个人哪一家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使天下俊杰报国有路,各尽其才,不仅是造福苍生之道,也是陛下与孤王夙夜兴叹之事。与天下人共治天下,与天下人共享天下,天下何愁不能兴旺繁盛,大唐何愁不能令四夷臣服,何愁不能令八方来朝?”   哪怕不是真心之言,但以秦王的身份说出这番话,也足够令人动容,如此胸襟岂是常人能有的,不仅那些滁州官吏听到李从璟此言有些发怔,便是在场的滁州百姓甚至是大唐官吏听到这话后,都双目发亮向李从璟看过来。   “拜见秦王殿下!”先是大唐官吏纷纷起身离座见礼,而后便是那些在做事的滁州官吏纷纷礼拜,最后在场的滁州百姓反应过来,得知面前这位站在廊下的年轻人,便是令大唐军队与民秋毫无犯,令大唐官吏帮助百姓做主的秦王,纷纷口呼殿下接二连三跪拜下来。   李从璟让众人免礼起身,那些官吏倒也罢了,起身的很是干脆,倒是一些百姓,跪在地上久久不愿起来,距离李从璟最近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衣衫破败补丁密布,被一位同样布衣麻衫都洗得发白的小娘子搀着手臂,老者伏在地上死活不愿起身,小娘子咬着嘴唇又急又恐,本就一片菜色的小脸也是煞白一片,这样的组合让李从璟于心不忍,连忙上前来搀扶老者。   直到老者的双臂搭在自身双手上,李从璟才愕然发现老者的左臂手腕以下已经没了,方才对方被小娘子搀扶着竟是没有发觉,一头白发略显凌乱的老者抬头时满面泪水,经过老者的诉说李从璟才明白,旁边的小娘子是他孙女,他本有两个儿子,小的早年战死了,大的正是小娘子的父亲,娶了个姿色很不错的妇人,却因为那妇人被滁州军的一个指挥使看上,强行从路边拉回去给奸污,妇人不堪受辱回家之后便自尽而亡,他的丈夫随即去军营找那指挥使说理,却是一去再也不曾回来,不日后那指挥使不知怎么找到他家里,却又看上了眼前这位小娘子要强抢,老者在与那指挥使搏斗时被砍下左手,这才让小娘子幸免于难,但饶是如此那指挥使临走时也放下狠话,旬日之后必定还会再来。而后唐军进军滁州,迫于李从璟严令,指挥使暂且按下了性子,这才让小娘子至今还健全。   这个故事并不稀奇,足够常见也足据代表性,要说平常时候那指挥使或许不至于如此胆大妄为,但战事骤起之后人性便变得可畏,指挥使依仗着要守城出战,有如此做派也不足为奇,这等时候谁会愿意为了一介民女,去问罪一个即将与敌军力战的指挥使?官府在号召百姓状告不平事的时候,老者来的很早,他本来没报甚么期望,但官府在接下状纸之后很快就将那名指挥使下狱,这才让老者看到了希望,今日带着孙女来便是询问进展,当然也是为了感谢官府。   听老者泪流满面说完这些话,李从璟脸色阴沉,他叫来分管此案的官吏,询问事情进展,那官吏说正在收集证据,李从璟便道:“若是证据确凿,指挥使当斩,事后报给孤王知晓。”   官吏赶紧应诺,李从璟这话说出口,便代表这事他管了,下面的官吏又如何敢不尽力?那指挥使在滁州颇有势力,这只需要看跟在李从璟身后的滁州官吏脸色就知道了,但是那指挥使再是滁州地头蛇,如今这件事被秦王过问了,他哪里还有侥幸逃脱的道理?   老者拉着小娘子下跪再拜,连道秦王仁德,泣不成声,因为父母祖父遭受的不公终于能被雪清,那小娘子也哭的稀里哗啦的,爷孙的事迹让众百姓心有戚然,他们本是同有不平遭遇的,堪称同病相怜,此时见李从璟竟然亲自管下此事,连平日里高高在上犹如神明不可侵犯的指挥使都不能免责,他们的事自然也会得到合理处理,此时也莫不接连下拜,连呼秦王英名。   李从璟再度将老者扶起来,示意众人也都起身,而后言辞分外认真道:“一场战争或许将士死伤不过数百,但给百姓带来的疾苦往往十倍百倍于此,个中幸酸悲苦实难道尽,将士死了常常还会有抚恤,但是战争中遭受灾难的百姓,又有何人能来补偿?乱世是家国不幸,战争更是平添地狱,朝廷兴兵淮南,非有意制造祸端,天下一日不一统,战争就迟早要来,以戈止戈,战争的目的就是消灭战争,天下太平也迟早会到来,往后在我大唐境内,或许不敢言绝对公平,但孤王向诸位承诺,朝廷绝不会坐视人间惨事发生!”   “秦王仁德!”“秦王英明!”“大唐万年!”“陛下圣明!”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充斥着整个官寺,那声音激荡开来,越过官寺的院墙,远远传了出去。   ……   新任滁州刺史是之前的颍州刺史朱长志,便是喜欢下地与百姓一同劳作,被人传为“河泥刺史”的那位,州府中的官吏十分忙碌,只有他看起来分外清闲,负着双手四处晃荡,但只看州府运转井井有条的模样,就知道这位“和泥刺史”并不只是擅长跟百姓同甘共苦。   李从璟巡视官寺中各项事务时,便是由朱长志领着,听罢后者对官寺事务的介绍与汇报,饶是凡事追求完美喜欢吹毛求疵的李从璟,也没有发现可供指摘的地方,这位满脸络腮胡的魁梧汉子虽然看起来悠闲,但从他那双红通通的双眼就能看得出来,他平日里会办差到甚么时辰。此人办理事务的细致与他那张粗狂的脸像是两个极端,形成鲜明的对比。   李从璟确信他在滁州帮助百姓摆平不平事,会迅速获得收服人心的效果,这其实跟后世某党建立根据地的法子是相通的,只不过两者相比较某党的手段更加雷霆,而且是有目标的针对土豪地主,而李从璟只是针对那些鱼肉乡里欺压百姓的恶人,相同的是两者都能很快获得目标百姓的拥戴,实事求是的说,在当前环境下,李从璟的目标群体比某党要大。   “帮助生民解决疾苦之事,只是滁州民政的第一阶段,后续要做甚么你心里可有谱?”李从璟视察完州府的事务后,就在州府吃午饭,他没有理会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如今诸事繁忙他也不得不抓紧每一刻时间,就在吃饭的时候这样问朱长志。   朱长志吃饭的姿态倒是很符合他的卖相,粗暴而又快速,哪怕是与李从璟同坐一室,他也没有故作姿态细嚼慢咽,如此性情倒是让人很不怀疑他之前的确说过那番话:某家拉在地里的,都进了尔等嘴里,尔等吃饭之时,怎生不觉得有问题?当然这个话题李从璟不会提出来,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合适的场合。   “下官知晓,处理百姓不平事,一来是借此告诉滁州官民,如今的滁州是大唐的滁州,诸事皆由大唐官吏作主,二来是初步收服民心,不说让百姓死心塌地只认大唐不认淮南,好歹不能抵触大唐,当然能心怀感激是最好,其三,处理一部分鱼肉乡里的跋扈大户,有肃清地方风气重建地方秩序的用意,也竖立了大唐的威信,这三者都达成之后才轮到第四者,也是最终的目的:在滁州推行朝廷新政!”朱长志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喝了一大口汤水。   李从璟眼中不禁流露出欣赏之色,他在滁州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帮助百姓摆平不平事,这其中的良苦用心怕是一些幕僚都不能尽知,却被朱长志说了个完全,李从璟不禁想到,推行新政而后擢拔新政得力官员,再将这些官员用于新政,的确是一个良性循环。   “等到新政在滁州推行,那才是真正收服民心的时候,只有新政在滁州推行了,滁州才算得上是真正成了大唐领土,淮南江北十四州,滁州是率先推行新政的地方,必须要做好表率,这其中的关系远非一州一县的分量可比,你任重道远,要周全行事,相信你不会让孤王失望。”李从璟道。   “殿下放心,下官绝不敢让三军将士的鲜血白流!”朱长志郑重道。   李从璟虽然暂时会坐镇滁州,多半不会到别的地方去,但他要关心和处理的事情太多,滁州民政让朱长志来全权处理是必然的,他最多不时过问起个监督的作用罢了,冯道虽然带着大批官吏来了淮南,但他本身也不会具体分管一州一县之地,而是要与李从璟共商全局性大政性的东西。   离开州府之后,李从璟又去城中各处巡视,着重去到市场和寺院看了看,前者最能体现一座城池是否处在正常状态,后者则能知道百姓心中都在想些甚么——是期待大唐在滁州的统治稳固下去,还是祈求吴军早日打过来再得滁州?民生百态之中学问很多,要统治并且治理一个地方,了解这些就能知道你颁行的政策是否得人心,效果是好还是不好,以及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   李从璟在市场一家米粮店铺里查看粮食物价的时候,被人认了出来,虽然李从璟到滁州后不曾大肆张扬,但平日里总有抛头露面,被一些颇有身份和眼光的人认不出来并不稀奇,左右百姓得知秦王在此,少不得蜂拥而至过来拜见、围观,眼看店铺内外的百姓越聚越多,近卫的神色都凝重起来,毕竟滁州是新克之地,谁知道有没有心怀叵测之徒混迹在人群中,若是秦王在这有甚么闪失,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李从璟对此倒是不以为意,笑容和煦的与诚惶诚恐的店铺老板谈论店铺经营情况,也不忘和气的与左右百姓拉些家常,全然没有防范人心的意思,这般亲民作派很快为他赢得了百姓好感,渐渐的与他说话的人也就多了起来,其中甚至不乏欢声笑语。   在被近卫提及安全状况时,李从璟笑着说,这些都是我大唐子民,若是大唐的子民要对付他们的秦王,孤王便是有千军万马来保护又如何,若是大唐的子民都敬重他们的秦王,便是牛鬼蛇神也要退避三舍,孤王何必担心宵小之徒?   这番话让人心折,不出意外百姓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敬佩。当然,这也是李从璟在滁州的诸番政策都是“抚民”“安民”“爱民”,颇得人心,若是哪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来了,只怕这番话还没说完就被诸位壮士群起攻之五马分尸了。   ……   孟平在攻下濠州之后,略作休整,即刻向楚州进军,不同于在濠州的猛攻猛打,孟平用兵楚州时分外灵活,因为楚州有个家伙叫作马仁裕,以楚州刺史之职统带楚州兵马,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吴人在评价他的时候用的最多的就是六个字:有胆有谋爱民。马仁裕与周宗齐名,并为徐知诰最亲信的两人,深得徐知诰信任与重用,若非其人还比较年轻资历颇浅,只怕领兵救援寿春的就不是刘信,而是他马仁裕。   楚州重地,唯山阳与盱眙两地,其中山阳便是楚州州治所在,盱眙则临近濠州。面对马仁裕这个难缠的对手,孟平只用了三日,就将盱眙收入囊中,威震楚州四地,而后迅速兵发山阳。但即便是这样出彩的战绩,也没能熄灭李从璟心中的怒火,在楚州战事临半之际,李从璟一封严令,将孟平从楚州叫到了滁州。   李从璟的怒火,源自于听闻孟平在攻打钟离时,在阵前斩杀百姓以胁吴军。   孟平到达滁州城时,早有李从璟近卫在城门等候,带他马不停蹄赶往李从璟下榻的府邸,孟平在府前下马,孟松柏已经在府门相候,见到风尘仆仆的孟平,孟松柏只是叹息一声,言说了一句数年未见殿下如此大怒过,就带他进门。   来到门前,孟松柏先进去禀报,孟平就在门外等候,前者进门不久,孟平就听到屋中传来一声物什被摔碎的脆响,一个不加掩饰饱含怒气的声音炸雷般传出,“滚进来!” 第785章 主对仆拳脚相加,君与臣相得益彰   孟平进屋之后就拜倒在地,李从璟从小案后大步走出来,在对方“末将孟平拜见殿下”一句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就一脚踹在他肩膀上将他踹翻在地,也不知李从璟从哪里拿来一条马鞭,劈头盖脸就往孟平身上抽,孟平甲胄未卸,马鞭抽打在铁甲上砰砰作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孟平被李从璟踹翻之后又立即埋头恢复跪拜姿势,一声不吭,紧接着又被李从璟踹翻,如是再三,马鞭少不得殃及孟平面门,他虽然没有卸去甲胄,兜鍪却是早已抱在腋下,怒不可遏的李从璟一鞭接一鞭,一旁的孟松柏还未见过李从璟如此对待哪位将领,局促而尴尬的站在一旁不是所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抽了孟平一顿之后李从璟再度一脚踹在他胸前,孟平再跪起来的时候,嘴角已经溢出一丝鲜血,李从璟手头停止了挥鞭的动作,在孟平面前走开几步又走回来,盯着孟平怒气不减,“大唐出兵淮南是为甚么?为了攻下几座城池,为了夺得几个州县?身为领兵大将,将士们攻入濠州城后大肆屠杀,你不加约束也就罢了,为了早一日半日攻下钟离,你竟敢在阵前斩杀无辜百姓?你告诉孤王,还有甚么是你不敢做的,你是不是也要学那些骄兵悍将,眼中只有一镇一军之私利,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孟平埋首跪在地上不言不语,他的头虽然低着但腰杆却挺得笔直,这副姿态明显表明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问心无愧,李从璟见状心头怒火更甚,一脚再度将孟平踹翻,马鞭劈头盖脸又朝孟平挥下去,马鞭打在孟平身上劈啪直响,震得帷幄都似在颤抖。   “战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这不错,但这不意味着我大唐的军队,就可以为了战争胜利,罔顾百姓平民的死活!战争中驱使俘虏攻城也就罢了,他们本就是军人,军人上了战场就该有马革裹尸的觉悟,若是战事不利驱使青壮协助攻城也无不可,但钟离之战是这样吗?百战军加上侍卫亲军,超过一万五千敢战之师,会连一座小小的钟离城都打不下来?”   李从璟在孟平面前来回踱步,眼神阴沉的可怕,“军人战死沙场是使命所在,百姓不过是身不由己,他们有何过错?便是濠州百姓协助郭廷谓严守濠州城,但城池一日不被王师攻下,濠州百姓就注定一日站在王师对立面,这本就是无可厚非之事,将士恼怒也即罢了,你脑子也不清醒?以百姓性命换将士性命?这样的将士要来何用,这样的将士对得起以血肉养之的天下黎民?”   说到这里,李从璟挥舞马鞭又是一顿暴打,马鞭承受不住张力碎裂,李从璟将其一把丢在地上,痛心疾首道:“若是孤王只需要一支这样的军队,当初在淇门孤王何必耗费重金教授将士儒家礼义,若是孤王只需要一支在乱世中搅动风云的军队,当初灭梁后孤王何必放着中原富镇不去,而要去荒凉苦寒的幽州与契丹搏杀?以乱世军法构建的乱世军队,注定只能属于乱世,他们打不下整个天下,也结束不了天下分裂,更开创不了太平盛世!如此浅显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孟平抬起头,神色动容,不过却也没有认错的意思,李从璟怒其不争,让孟松柏拿过来一条马鞭,又朝孟平挥打下去,这回直将孟平打的披头散发才罢休。   “护君民击不臣,孤王这些年苦心孤诣整编大唐禁军,就是为了将这六个字刻进每个将士骨子里,兵祸兵祸,百姓如何看待军队如何看待战争,不是由百姓所决定,而是取决于军队将士!孤王多年征战,虽然胜多败少,但埋骨沙场的部曲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他们为了帝国安稳与契丹血战不退,他们为了江山社稷与逆贼不死不休,可他们真就得到百姓理解,真就得到百姓爱戴了吗?那些在荒野中逐渐冰冷的尸体,百姓真会多看一眼吗?将士们血战的惨烈事迹,百姓们又了解多少?如果将士舍生忘死马革裹尸,而不能得到百姓拥护敬重,他们的战斗有何意义,他们的存在有何价值?”   李从璟一把揪起孟平衣领,狠狠盯着他的眼睛,双目通红咬牙一字字道:“莫说让将士与百姓一命换一命,便是让十条将士的命去换一条百姓的命,孤王也换!保家卫国为万民而战甚至是战死,这才是军人存在的价值,这才是会得到百姓拥戴的军队,这才是我大唐帝国需要的王者之师!这样的军队哪怕经年战死十万,明年又会有二十万三十万儿郎争先恐后来补上缺额,这样的军队才称得上荣誉荣耀,这才是帝国的军队,才是天下万民的军队!”   “护君民击不臣,这六个字就是我大唐军队的军魂,是我大唐军队的荣耀,征战可败,将士可死,但军魂不灭,荣耀不失,更不能被玷污!为了打造这样一支军队,为了让军队为百姓而战,为了让百姓以将士为荣,帝国上下付出了多少努力,将士们付出了多少鲜血,何其不易,但要毁灭这样一支军队,却只需要一个污点,何其简单!”   将孟平一把丢在地上,李从璟愤然道:“孤王要的是真正的王者之师,而不是一群被国家豢养的土匪!只有土匪才会只为自己拼命,而罔顾血肉同胞的死活!你在钟离杀了三百平民,倒是快意任性,可你忘了,那些被你杀的百姓不是异族,而是与你我同族同宗的汉人!孤王多年来呕心沥血的成果,就这样被你毁于一旦,你竟然还不知错?!”   孟平怔了许久而后泪流满面,无声泣下,他拜倒在李从璟身前,痛苦哽咽:“孟平知错,孟平该死,孟平辜负了殿下……”   李从璟狠狠一脚将孟平踹倒在地,冲上去好一顿拳脚相加,将孟平打得鼻青脸肿也没罢手。   莫离到了院外,正要进门,听到屋里传出的动静,及时停住了脚步,院中有石桌石凳,他就在石凳上坐下,半分都没有进屋去劝解的意思,耐心十足的在院中等候,神色平静的就像是在等一场雨停。   孟松柏头皮发麻的走出来,见到安坐在院中的莫离,立即像是见到救星一般迎过去,一脸哀求道:“先生总算是来了,先生快进屋去劝劝殿下,要是让孟将军再这样被打下去,估摸着不死也要重伤,卑职人微言轻不好说话,先生说话殿下一定会听的,快去救救孟将军吧……”   手中的折扇轻轻晃动,莫离云淡风轻得很,“有难才要救,若是无难,何来相救之说?”   屋中的砰砰之声还未停歇,可想而知孟平正在经受怎样的暴打,孟松柏听到莫离这番话几乎要以为莫离跟孟平有过节,这才没有要施以援手的意思,但他知道莫离与孟平的关系亲近得很,断然不会是这番情况,满头疑惑道:“先生何出此言?”   莫离收起折扇指指石桌示意孟松柏坐下,孟松柏正心急如焚哪里肯坐,莫离也不强求,淡然道:“孟平被大怒的殿下暴打是不假,但是殿下暴打孟平的真实缘故,你却是想错了。”   孟松柏急切道:“还请先生解惑。”   莫离轻叹一声,娓娓道来:“在殿下眼中,打小就跟在自己身旁充当伴读角色,被他悉心教导一路栽培的孟平,某种程度上就是小一号的自己,尤其是孟平心思纯粹,对殿下乃一片赤子之心,这是常人所不能有的,故而殿下对孟平期望一直很高,淇门建立百战军成就了殿下第一批也是最亲信的班底,而领兵的孟平无疑是亲信中的绝对心腹,比那李绍城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日后若是殿下问鼎天下,将大唐军队交由孟平统带便是他的打算。”   “爱之深才会责之切,孟平在攻打钟离时的不择手段,落在殿下眼里就显得太过鲁莽,孟平此举不仅没能真正体会他的建军思想,也显得太过不爱惜羽毛,殿下需要的不仅是一个能征善战的孟平,更是一个能够让三军折服的军事统帅,日后是要能替殿下替大唐征战天下的,但是孟平在钟离的所作所为,无论初衷如何,都显得太过急躁了。”   “殿下既然对孟平报以如此大的期望,又怎会真的将孟平如何?犯错总是必不可免,尤其是成就大事的人,要面对的情况纷繁复杂,就更难不会百密一疏,庸人才可能不犯错,因为他们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也就无错可犯。但是犯错不要紧,重要的是知错能改。”   被莫离如此一说,孟松柏醒悟不少,但仍是有些疑惑:“既然殿下是这般心思,为何还对孟将军出手这样重?”   莫离摇动折扇,笑容深邃,“不能不重啊,不重就难以发挥作用。若是出手轻了,就如隔衣瘙痒,往往只会更加瘙痒难耐,适得其反。”   孟松柏半懂不懂,“殿下是怕孟将军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日后不全盘加以改正?”   “恰恰相反。”莫离摇头,眼神中满是明了之色,“殿下深知孟平心性,若是让孟平知晓他自己辜负了殿下,孟平一定会自责万分痛苦难耐,心头的负担会很重,这时候殿下饱以老拳就是要将惩罚做的看似重些,让孟平心里舒服些,之后才能坦坦荡荡的去纠正过失,不至于自责太甚。”   孟松柏这回算是完全明白过来,不禁露出钦佩与神往之色,呢喃道:“孟将军对殿下一片赤子之心,殿下又能这般明白孟将军的性子去为他着想,君臣相合莫过于此了吧?”   莫离只是笑笑,并不赘言。   屋中,李从璟终于放开脸肿得如同猪头一般的孟平,坐回到自己的案桌后,然后随意指了一下堂中的一张小案,十分没好气道:“过去坐。”   孟平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他这番模样看似狼狈,实则不过都是皮外伤,除却难看一些并无大碍,李从璟丢给他一张汗巾让他擦脸,然后冷冷道:“出兵淮南,征服土地之外,朝廷要的是统治这些地方,故而凡事要从长远考虑,万不可被眼前一时小利蒙蔽双眼,做出天怒人怨的事来。你回去楚州,往后的战事中,若是军中再有将士胆敢在战后屠杀百姓,一律斩之,不得有半分迟疑,你可明白了?”   坐到小案后的孟平擦干了脸上血迹,恭敬应是,“孟平明白。”   李从璟点点头,将孟松柏叫进来,“孟将军兼程而来,还未用饭,让人准备饭食来。”   孟松柏喜悦的接下差事,孟平欲言又止,李从璟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冷哼一声:“犯不着难为情,吃饱后赶紧滚回楚州,早日打下楚州要紧,之后扬州还有你出力的地方。”   孟平双目湿热,按下心头感动,“是,殿下!” 第786章 楚地战事不如愿,拟调郭威往替之   大忠若奸大奸若忠,无论是眼前正在发生的事,还是沉淀在历史文字中的往昔,在不同人眼中忠奸往往都不一样,以何种心态去解读万事万物,便会得到与之相对应的结论,李从璟从不避讳阴谋诡计,也曾经用阴谋论去看待世间人和事,只是到了如今这个层面,若是他行事还想着表里不一欺瞒世人,行那掩耳盗铃之事,那就真有点不把自己当储君的意思了。   人间正道是沧桑,阴谋诡计该用的时候要用,但在对待天下百姓的大原则问题上,李从璟这位未来的帝国掌舵人,还没有无知到要玩弄天下人的意思,在滁州一系列民政大策中,包括让军队与民秋毫无犯,让大唐官吏帮助百姓解决不平事,虽然有急功近利快速稳固大唐统治的成分在内,但李从璟抚民安民的心思也绝对没有半点水分。   无论是帝国还是王国甚至是一镇诸侯,在对待自家百姓时都应该堂堂正正走大道,以王道治民才是真正的正途,以诡道欺骗之术去玩弄天下人,那是在作孽,莫说天下人会戳李从璟的脊梁骨,他晚上睡的也不会安稳,如今李从璟的行事风格包括心性思维,都越来越向一位合格君王转变,行的端坐的正重剑无锋大巧无工。   所以他对孟平纵容将士屠杀百姓发泄戾气,尤其是在钟离城前残杀百姓的事,是真正发自心底的愤怒,统治天下的君王官吏与被统治的天下百姓,两者之间的确存在一份隐形契约,只有双方都遵守契约中的规则,统治才能长久持续下去,百姓不会主动背弃这份契约,但若是君王率先不把百姓当人,百姓最终也会推翻头上人物的统治,他相信一个靠权术欺骗去统治天下百姓的君王,最终也会被天下百姓所玩弄。   用过饭食之后李从璟跟孟平交代了一些事宜,措辞严厉态度鲜明,最后孟平离去的时候他也没有送哪怕一步。   不仅如此,为了惩罚孟平在钟离的举止失当,李从璟将孟平身上的所有爵位一并削除,甚至连百战军都指挥使的官职,也给他加上了暂代的前缀,李从璟要让军中的将领都知道,哪怕是孟平在犯了这种原则性错误之后,也会在他这里受到严厉的惩罚。   这种惩罚不仅有利于孟平回到楚州后严肃军法,也为诸将往后的征战及战争善后工作竖立标准,相信经过这件事后,凡是大唐军队所到之地,不会再出现将士欺压百姓的情况。   孟平走后,李从璟与莫离就接下来的江淮战局做了一番严谨推演,虽然两人都精于此道,但半日的推演之后得出的结果仍是一片模糊,因为有一个重要前提是李从璟现在所不能掌握的,那就是徐知诰对待江淮战役的态度,淮南最终会对江淮之战投入多少后续力量不得而知。   随着孟平连败刘信、郭廷谓、马仁裕,濠州已平楚州半克,李从璟这边更是亲自击败李德诚拿下滁州,侍卫亲军主力已然进军扬州,偏师更是在攻略四周州县,在最初攻打寿春不利之后,李从璟迅速作出的相应战局调整,连战连捷收获颇丰,使得眼下的江淮战局堪称形势一片大好。   若是江淮战局能照此维持下去,不出旬月,江北就将尽数落入大唐手中。但李从璟不敢掉以轻心,若是面对寻常对手也就罢了,但李从璟不会如此小觑徐知诰,以淮南积蓄多年的国力与徐知诰等金陵人物的风流,淮南虽然在楚地战事与江淮战事上失了先手,但也不至于满盘皆输毫无还手余地,李从璟在积极推进战事的同时,也在耐心等待吴国的反击。   事实证明,眼下的吴国的确不是原本历史上的后唐可以比拟,出人意料的情况在猝不及防之下就悄然来临。   出事的不是江淮战场,而是楚地战场。   得到消息之后,在与军中诸将召开军议之前,李从璟召集诸位幕僚,并及整个参谋处与军情处,在他下榻的府邸大堂中议事。   “湖南战场本有楚王楚兵相助,与淮南军作战王师主力,又是本朝最为精锐的殿前军,且无论是主帅赵王还是副帅符习,都不是庸碌无为之辈,依照战前朝廷定下的论调,湖南战场只要不败就是大胜,在这种情况下王师竟然被淮南军打得一败涂地,几乎要退守王师入楚之前楚军龟缩的朗州一带,实在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桑维翰在向众人读完军报之后,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作为总结。   楚地战事的经过是这样的:王师汇合楚军在朗州(常德)大败吴军之后,乘胜追击兵锋直指益阳,战前李从荣与楚王马希声都认为益阳是两军决战之地,益阳胜败是楚地战场胜负的关键手,所以在殿前军近乎马不停蹄突袭益阳,并且经过一番说得过去的激战夺城成功之后,王师与楚军都有些自大松懈,尤其在连续进攻湘阴得手之后,军中自满情绪滋生,很是不将吴军放在眼里。   之后王师与楚军南下长沙、北上岳州,希望一鼓作气底定楚地战事,但就是在这个时候,兵锋冒进的王师与楚军在桥口镇遭遇吴军四面合围被重创。桥口镇惨败后,湘阴也没守住,一退再退的王师最后不仅连益阳都丢了,更是被打回了朗州境内。   湖南战事概括起来并不复杂,吴军的战略布置,无非就是示敌以弱诱敌深入,而后合围聚歼的套路,但身在局中的人没有局外人的上帝视角,看似平常的套路其实有巨大玄机,要将套路完成也并非一件易事。   “湖南战事的转折点看似在桥口镇一役,实则王师在益阳之役后就已经落入吴军圈套,到了桥口镇则已经完全深入吴军口袋,想出都出不来了。”   莫离走到舆图之前,指着楚地地形对众人解说楚地战事,“楚地地形,北低南高,北面以洞庭湖为核心,四面地势平坦,南面以梅山为支柱,多是山高林深之所在。梅山南北突出,最北端连接洞庭湖南部,两地狭窄处仅百里左右,而在这狭窄处便是益阳、沅江两城,将洞庭湖东西平地分为两块。”   “益阳、沅江之东,北到岳阳南到长沙,数百里平坦之地,直到东面天岳山为界,天岳山之东,便是淮南地界。以山湖为依,西益阳、北岳州、南长沙,正好形成口袋地形,王师与楚军过益阳向东,正好落入吴军布置的口袋之内。”   西益阳、北岳州、南长沙,三点连线构成一个三角形,益阳、沅江便是这个三角形的西边节点,唐军与楚军攻占益阳继续东进,则进入了三角形内部。   莫离继续道:“吴军益阳之败,自然是有意为之,彼者让出益阳、沅江,便是将口袋向王师与楚军张开,王师与楚军进入口袋之后,继续东进夺下湘阴,也就落入吴军的口袋阵中,吴军封住口袋口子了,王师此时想出都出不来,随即有桥口镇之败,也就不可避免。”   战事解说到此处,战况也就不难想象,徐知诰的整个战略布置也水落石出。吴军在益阳诈败之后,装作仓惶的样子向东退却,等唐军与楚军进一步攻下湘阴深入口袋阵,吴军主力趁机迂回,因为攻占了楚地大半壁的关系,一部兵力得以从梅山南侧绕行到益阳之西,奇袭益阳封住口袋,其它兵力则从岳州、长沙进击,包括事先埋伏在桥口镇四面隐蔽处的伏兵尽数出动,成功在桥口镇围住了唐军与楚军,并将其击败。   不难想象,徐知诰如此大的手笔,一定打的是将唐军与楚军在桥口镇一口吃下的主意,毕竟吴军在楚地有十多万将士,对付加起来不过其半数的唐军与楚军,有这个想法并非痴人说梦。也亏得是殿前军战力强悍,才能突破重重围困,尤其是突破吴军在益阳的封锁,这才侥幸成功退回朗州地界,否则莫说兵败,全军覆没是必然之事。   殿前军虽然尽皆精锐,无论是将士素质还是军备水平,都要超过吴军,但此战还是差些被打得损伤殆尽,可见沙场征战不是两人决斗,战略战术永远不会过时,若非如此,后世某党怎能在政府军的一次次围剿下成功壮大?   “桥口镇惨败,王师伤亡惨重,楚军更是近乎崩溃,突围成功后,与准备北伐岳州的偏师共同据守湘阴,却被两面夹击以至再败,最后益阳之战则完全是突围性质,此役大战三场小战数十,战后楚军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东征兵马只剩下数千人,算是勉强保住了一些种子,王师将士也折损小半,短期内莫说反守为攻,能抵挡住吴军进攻都殊为不易。”   王朴总结性评说一番,面色难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殿前军耗费了朝廷与李从璟太多心血,这一役的折损若是用钱财来衡量,那是根本不敢想都会让人心疼到抽搐的天文数字,“殿前军撤退突围时丢失的辎重太多,战死的将士也不少,这些军备兵器落入吴军手中,无疑会让被战火淬炼过的吴军战力,提升很大一个台阶,楚地战场若是不做出大的调整,只怕难以为继。”   从会议开始李从璟就坐在案桌后一言不发,一直沉默到现在,王师的这场惨败让他一时半刻难以消受,战局的溃败、已得城池土地的流逝还是其次,将士伤亡与军备损耗才是真正让他心痛的地方,此时的李从璟说是心头在滴血,那是再恰如其分不过。   “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世上哪有只胜不败的军队,你我的对手是人又不是猪,就算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几口,何况是号称‘衣冠南渡’后人杰如过江之鲤的淮南。”李从璟见堂中气氛沉闷,大气的挥了挥手,语调一如既往铿锵,“战争只要还未结束,胜负就还未到来,赢到最后的才是赢家,诸位如此沉闷,让孤王不喜!”   堂中诸人见李从璟这般表态,纷纷出声言语表达誓要击败吴国的决心,也是因为李从璟积威深重,气氛很快就扭转过来。   本来在寿春主持战事,恰好到滁州来办一件差事的莫离,在小案后挥扇微笑,这位风度翩翩的白袍才子,这些年愈发显得高深莫测,像极了演绎中宠辱不惊胜败不馁的孔明,“要说淮南俊才,楚地之战中的确冒出了一批青年俊彦,不过这些可以容后再议,眼下还是要为楚地之战拿出对策来才是。”   楚地之战李从璟鞭长莫及,本身也不是由他主持,按理说本不该他分心才是,但李从璟麾下既然有参谋处这样一个存在,而且他本身又是兵马元帅,为楚地战争谋划一番也是分内之事。   李从璟方才沉默许久并不都是在为楚地战争痛心,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楚地战报向来是一式两份,一份送到洛阳一份送到他这里来,所以此时他的谋划并不比李嗣源晚,有军情处各点接连成线直通洛阳的飞鸽传书网,他的策略也能及时传递到洛阳,“楚地战事糜烂,非用重药不能救疾,符习年老精力不济,该由年轻气壮者替之,孤王之意,就让郭威去湖南好了。”   众人闻言莫不神色凛然,王师在楚地征战失利损兵折将,这个责任当然得有人来担,李从荣是未经战事去楚地历练的皇子,加之战事本身也未结束,这个锅当然不能由他来背,各位领兵助战的节度使则是分量不足,所以副帅符习就成了为此战负责的不二之选。这也怨不得旁人,符习身为副帅没有打好楚地之战,负责是理所应当之事。   李从璟继续道:“王师在楚地折损颇大,需得补充兵马以充实战力提升士气,两川如今四边稳固州县守备已齐,李从璋该从西川离身了,就让他率领部曲赶往楚地参与此战。”   这番谋划自然没有人不认同,李从璟身在江淮为楚地战争具体出谋划策难以周全,换帅补兵才是他应该做的事,莫离沉吟之后试探着问道:“西北之地并无战事,不如让李绍城也去?”   李从璟摆摆手,“李绍城在西北有大用,不可轻动,有郭威去湖南已是足矣。” 第787章 天下势风起云涌,金陵城龙潭虎穴(一)   对徐知诰在楚地布下的几乎一口吃下整个联军的大口袋,李从璟虽然颇感意外,但并不觉得惊奇,徐知诰是何等人物他恐怕知晓得比宋齐丘更加清楚,作为徐温义子而开创南唐的未来帝王,其实徐知诰与李从璟有许多相似之处,精通军政胸有余子都是恰当的评价,如今大唐军队在湖南吃了亏,李从璟在恼火的同时也有些许自责,让李从荣与符习去面对徐知诰,虽不能说从一开始就注定会输得一塌糊涂,但也的确占不到甚么上风。   李从璟在江淮势如破竹,徐知诰在楚地一战惊人,这两个本该在同一战场上交手的家伙,眼下分在两地各自耕耘,身旁都不乏大才幕僚与精锐军队,常人的确不能够相与匹敌。   眼下湖南战局虽然出乎李从璟预料,但江淮与湖南相比,当然是江淮更加重要,大唐军队只要没被赶出湖南,都是李从璟能够接受的局面,所以此时他并不打算分心太多,益阳三战之后湖南战局已经彻底倒向吴国,唐军与楚军再度被迫龟缩西北一隅,此时李从璟担心的是徐知诰接下来的行动。   益阳三战联军虽然损失惨重,殿前军损兵折将也在数千之数,但并未伤筋动骨到折损近万的地步,否则大唐军队就真在湖南呆不下去了,朗州乃是要塞重镇,在殿前军战力犹存的前提下,吴军要想正面吃下朗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不过藩镇军和楚军都近乎全军覆没,联军要在湖南战场重新组织攻势,也非一时能有的了。   当此之际,李从璟担心的是徐知诰调遣一部兵力到江淮战场上来。   “早先洞庭湖与朗州之役,淮南军虽然损兵折将数万,水师几乎再无进攻之力,但淮南军步卒大军远未遭受重创,目前湖南战场上的淮南兵力仍在十二三万,往后若是徐知诰调集重兵攻打朗州倒也罢了,相信以殿前军的战力与朗州地势,还不至于坚持不到李从璋赶到,如今朴所担心的,反而是徐知诰就好就收。”   王朴语出惊人,“经由此役,湖南局势彻底糜烂,淮南军势必加速攻城拔寨,原本楚地只剩下半壁江山,经此之后只怕各地会望风归降淮南,除却朗、澧二州之外,楚地有尽数落入淮南囊中的风险。若是此时淮南不着急攻打朗州,而在益阳构筑防线封锁王师东进通道,同时在已攻略之地建立统治秩序,那楚地沦陷之地不日就要姓杨。”   随着论说深入,王朴脸色凝重,“眼下湖南淮南军十二三万已是不少,但若是淮南趁机再大肆扩充兵力,半载之内得军数万轻而易举,这跟我等在江淮战场的道理相同。但湖南也不同于江淮,江淮水道、官道纵横,地势大抵平坦,各地州县联系紧密,若不能尽得江北则不能说得了江北,淮南随时能反戈一击,攻势极好组织,但湖南不同,地势复杂,尤其是南面山川纵横,各地较为封闭,一旦被淮南军占有,稍加用力便能建立相对较为稳固的统治,若是让淮南占据湖南的时间稍长,攻占一地即得一地,王师再要复夺就要难得多。”   众人闻言,细思之下,深以为然,不禁面色沉重。   莫离轻笑一声,却不是反驳王朴,后者有些话不方便说出口,他没那些顾忌,便顺着王朴的话继续道:“江左向来人杰地灵,英才辈出,更不用说被淮南引以为傲的所谓‘衣冠南渡’,金陵才气气冲斗牛,早已是满到溢了出来,淮南并不缺人才,有人有兵有钱有粮便能打江山,淮南何愁不能占楚地而后得楚地?”   莫离摇动折扇,声音清亮,“金陵人才汇集,对于地域并不辽阔的淮南而言,本是一柄双刃剑,若是江山无事,人杰多了没地施展抱负,便会窝里斗自损自耗,尤其广陵(扬州)金陵市井繁华,那些有才没处施展的书生才子,少不得也会沉浸温柔乡,诗词歌赋艳羡无边,社会风气也会为之纸醉金迷不思进取,故而有史以来虽屡有‘衣冠南渡’之事,江左也曾有过风光无限的时候,但到底不曾‘北伐’成功。”   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坐姿,莫离继续道:“但不曾‘北伐’成功,不代表不能成功,江左要成事要问鼎中原,就得在聚力一段时间后果断行之,这个度不能不好生把握。聚力期太短,则实力还未凝聚,虽说自本朝以来,江淮江左日益繁华,但到底不如中原底蕴深厚,聚力太长,则人心失锐,也就只有窝里斗的勇气,便纵然仓禀充实兵甲雄伟,也难有所建树。江左‘北伐’有惊世功绩的例子,姑且不说春秋五霸那太过遥远的事,南北朝时的刘宋就差些功成,‘气吞万里如虎’不是没有道理的。”   说到这,莫离总结道:“当下之淮南,正当势力最鼎盛之时。”   言及此处,莫离又不禁冷笑一声,“淮南这些年,若非杨行密死后杨氏族人太过不争气,先后有徐温、徐知诰争权内斗,哪里会没有‘北伐’的时机跟实力?”   时势迫人,原本历史上徐知诰穷其一生都没有北上之念,只想着替代杨家江山然后守住一份家业,连临终时给中主李璟的忠告都是不得北伐,对此宋齐丘曾懊恼到当面唾骂“竖子不足与谋”,才华比宋齐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史虚白,更是直接拂袖而去隐于山林终生不出,然则当世不同,徐知诰不与李从璟相争,吴国亡都亡了,他哪里还有家业可言?   对王朴与莫离的言论,李从璟心中颇为认同,他反复咀嚼“衣冠南渡”四字,眼神深邃。   五代时期的衣冠南渡,最大规模是在后晋契丹侵入中原时,但自打朱温起势,征伐频频扰得中原经年难安,中原士子百姓就开始了这一过程,尤其杨行密底定淮南之后,淮南多年来并无大的动荡,遂吸引了大批衣冠南渡到淮南定居,莫离说金陵才气几乎都溢出来了,并非言辞夸张。   眼下的淮南到底不如刘宋版图辽阔有实力,东有吴越王钱谬西有楚王马希声,但其掩有江淮与江西及周边之地三十余州一百七十余县,国力也不可小觑,关键在于李从璟不能给他成为第二个刘宋的机会。   李从璟道:“湖南之失已成定局,眼下多思无益,只能等郭威与李从璋到了之后再看,江陵水师败了淮南水师之后,虽说仍不能发挥太多作用,但起码淮南水师也不能再支援湖南太多,淮南有俊彦骁将我大唐一样不缺,湖南鹿死谁手犹未可知,目前重中之重,是在积极推进江淮战事的同时,关注淮南接下来的布置。”   桑维翰点头道:“就眼下来看,淮南有余力从湖南抽调一部兵力投入江淮,加之淮南本身尚存之余力,若是等到淮南贼军大举反攻江淮时,我军仍未底定江淮大局又或者对其防备不足,之前获得的战果就岌岌可危。”   形势虽然紧迫,李从璟却没有焦急之意,语调仍然平缓且显得成竹在胸,“淮南断无放弃江淮的道理,以前是如今更是,问题只在于淮南何时反击,对大唐而言,江淮已有大胜,湖南先胜后败算是吃了些小亏,但这些都不过是开胃小菜,真正的较量随后才会到来。”   李从璟目光锐利起来,“传令李从珂,攻打扬州不得懈怠,要快更要稳;再令第五统领,务必探明淮南接下来的布局!”   早在李从璟率君子都奔袭清流关时,第五姑娘就已南下金陵,以军情处在金陵多年来的布局,第五姑娘亲自出马要获知金陵朝堂的风向,并不太难。   一切安排妥当,李从璟散了会议,让众人各尽其职。   如今湖南对淮南而言已经大局在握,是稳是进在一念之间,接下来淮南要谋划的核心很可能就在反攻江淮,到了这时,对江淮战场的唐军而言,军情处的情报就至关重要,其分量甚至堪称高于一切。   淮南是否从楚地战场调遣精兵赶赴江淮,调动多少又在何处登陆,是横渡长江从西边参战直扑寿春,还是从南边北上救援扬州,亦或是扬帆大海在楚州登陆击唐军侧翼?除却从楚地调兵,金陵招募了多少勇士,是会与楚地吴军合兵,还是兵分两路?   若是吴国没有从楚地调兵的打算,淮南对湖南战场如何布置,对江淮战场又是怎样的布置?那些未被攻克的江淮州县,有哪一个临危受命了,对接下来的战事至关重要?   等等这些,都是军情处需要打探清楚的问题,哪怕李从璟只是早一日知道这其中的某个情况,都能做出对大军大有裨益的应对。   此时,一辆马车混在人群中驰入金陵,马车是寻常马车,马车中坐着的第五姑娘,更是寻常小家碧玉打扮,甚至连跟在马车旁的寥寥几名仆役丫鬟,都佝偻着身躯没有半分锋芒。   天下风起云涌,金陵龙潭虎穴。 第788章 天下势风起云涌,金陵城龙潭虎穴(二)   金陵城左拥石头城右挈玄武湖,滚滚大江绕西环北,秦淮河绸带般安静流淌,南面江南半壁河山,风水上言其极具王气。若说江淮风物集聚扬州,金陵城便是江南手掌上最为璀璨耀眼的那颗明珠,太白有诗云:六代更霸王,遗迹见都城。至今秦淮间,礼乐秀群英。   这一日,金陵城前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秋阳散漫和煦懒洋洋洒落,第五统领的马车将入未入,有那么一行人,轻裘博带骏马羽扇,正好到了城外长亭。   抛却远远跟着的随从护卫不言,当先有三人,为首者气宇轩扬龙骧虎步,正是刚从湖南赶回的吴国大丞相徐知诰,跟在他身后的两人都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左边那些年轻稍大些,身材修长眉宇灵动,既有书卷气又极富仙风道骨,瞧着不似市井间的人物,倒像是天上星宿下凡一般,叫作史虚白,右边那个生得风流倜谠一表人才,唯独眉宇间的些许放浪之气未及尽殓,唤作韩熙载。   亭子中虽有石案,徐知诰却无就座的意思,他站在亭檐下负手面向金陵城,许久不曾言语,仿佛那座安静祥和而不失雄伟的城池,在他眼中就如被展览千年的神女峰,而他则是长江之畔仰头凝望了她半生的翠竹。   韩熙载安静站在亭中闭口不言,他在徐知诰面前还说不上甚么话,这回也不过是因为与史虚白交情深厚,才被后者拉着来一同见徐知诰,但在韩熙载看来,素有从谏如流广纳贤士之名的徐知诰,对他与史虚白并非如何看重。   “昔某方至金陵,曾与丞相有言:中原方横流,独江淮阜,兵食俱足,当长驱以定大业,毋失事机,为他日悔。丞相不愿自江淮用兵北上,而纳宋齐丘率先伐楚之策,致使中原大举进攻江淮,长驱直入势如破竹,旬月间攻略近半州县,此时大吴左右失顾,实自食恶果也。”   明明是惊人之语,史虚白说这话的时候却神色自若,既没有以下犯上的忌讳也没有痛心疾首的惋惜,仿佛在论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关的事,这就像棋盘中的双方厮杀正酣,而他始终不过是用局外人的语气在说话。   徐知诰心中是何念头无从得知,但他脸上却无甚么异色,连看向金陵城的动作都没有丝毫变化,这也表明史虚白的话并未如何打动他。   史虚白、韩熙载都是北方士子,前两年才从北方南渡。   前者出自齐鲁世家,因良好家学,年少时就已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中原战乱频繁时隐居嵩山,后与韩熙载一同来到金陵,此人才高八斗固然不错,但也有自负才学之辈的别样性子,性情不羁到堪称乖张,初到金陵就指着宋齐丘对徐知诰言:吾可代彼。   宋齐丘自然不服气,想试试史虚白的才气,一次徐知诰与众人宴饮时,酒席游戏过半,宋齐丘请史虚白做些文章,那史虚白也不推辞,向徐知诰要了笔墨,就让数人共执纸张,也未沉吟思索,半醉半醒之间,口中一面诵读笔下一面书写,顷刻间写就诗、赋、碑、颂数篇,众人观之,只见词采磊落,遂无不惊服。   原本宋齐丘也主张北伐,但史虚白与宋齐丘不同,他建议直接从江淮出兵北上,而宋齐丘却主张先图江南再行北征,两人既然理念不同且又有些私怨,故而谁也看不惯谁,这回徐知诰回归金陵将宋齐丘留在了湖南,史虚白才跑来向徐知诰进言,否则他断然是懒得看宋齐丘那张“臭脸”的。   “大吴伐楚,乃朝廷计议,非是本相一言而决,再者如今木已成舟,于此纠缠无异,先生有大才,敢问何以教我?”徐知诰终于回过身来,但也并未向史虚白执礼,一个莫大问题被问的平淡无波。   徐知诰并不介意史虚白性情不羁,身为人主他向来不缺胸襟,但史虚白明目张胆与宋齐丘过不去,徐知诰也不能寒了宋齐丘的心,毕竟宋齐丘才是他的大谋主与大功臣,所以这两年来徐知诰对史虚白一直不冷不热,在徐知诰看来,史虚白在他面前再如何放浪形骸,甚至是对他有所触犯都无大碍,但他一介新近南来的士子,对宋齐丘这等前辈功勋缺乏礼数敬畏,未免就显得太不知人情世故了。   史虚白也不介意徐知诰的冷淡态度,笑容如秋风般没有锋芒,问了一个看似出格的问题,“以大吴当下国力,若是与中原全面硬碰,恐无太大胜算,但若论局部争斗,大吴精甲二十万,人才如过江之鲤,并不畏惧中原。敢问丞相,若是楚地与江淮只能择其一地,丞相可愿舍弃另一鸡肋?”   这话问出来莫说徐知诰,就连韩熙载脸色都有些微变,但史虚白却坦荡磊落直视徐知诰,完全没有避讳徐知诰可能到来的怒火。   徐知诰轻笑一声,虽然称不上冰冷但却绝对没有暖意可言,“先生不言取地,却先让我舍地,这可与先生天纵之才不符。”   “舍得舍得,没有舍何来得?天下万事万物,得失不过取舍之间,需要得一物便要相应舍弃另一物,以大吴当下情况,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史虚白这话说的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徐知诰本欲拂袖而去,但想了想,吴国如今的处境并不美好,朝廷也正值用人之际,故而勉强耐住性子,“如先生所言,中原方横流,独江淮阜,大吴立国半在江淮,何能舍弃?楚地江山,乃我大吴将士血战所得,沙场埋骨数万,岂能说弃就弃?如今楚王龟缩一隅,楚地大半已入我大吴囊中,就更无得而复失之理。又如先生所言,中原势大,我大吴要与中原相争,便不能不壮大己身,楚地乃是大吴与中原划江而治的第一步,得之则得江南,失之则失江山。先生若真要见用,还是论说一些实际之策得好。”   独江淮阜中的“阜”字,意思是盛、物足民丰,通“富”。   史虚白摇摇头,喟然叹息,“若是如此,某无可进言。”   徐知诰复又看向金陵城,没有继续理会史虚白的意思,这般作态相当于变相下了送客令。   史虚白见状也不打算自讨没趣,拉着韩熙载就要走,韩熙载本欲说些甚么,见好友心情低落,也就舍了这份心思,只是步履难免显得沉重,没有方才那般雄健轻快。   韩熙载心里清楚,史虚白今日碰壁之后,怕是不愿再向徐知诰进言甚么,这也就意味着史虚白极有可能要离开金陵,再度过上隐居的日子,虽然这并不是韩熙载想要的结果,身为自负才学之士他如何能甘愿抱负才学被埋没,只不过当下却是没法子再多言了。   两人刚要出亭,却听见徐知诰道了一声留步,回身时,两人见徐知诰看向韩熙载,“自入亭来,先生一直未有言语,难道不愿为大吴分忧?”   韩熙载稍作沉吟,执礼道:“怕丞相不能纳。”   徐知诰微笑,“先生未曾言语,安知我不会采纳?”   韩熙载看了史虚白一眼,见对方神色清淡,并无不耐介怀之意,这便好整以暇,“某之策,唯四字耳。”   “但说无妨。”   “楚守淮攻。”   徐知诰有了些许兴致,“请先生详解。”   韩熙载,字叔言,北海人,少曾隐居嵩山,与史虚白结识便在嵩山中,和史虚白不同的是,他有功名在身,同光年间擢进士第后为官,他的父亲韩光嗣曾是平卢军节度副使,平卢军骄兵悍将不服管教,符习调任平卢军节度使时,军中将校不纳而逐之,推举韩光嗣为留后,后来李嗣源整顿诸镇骄兵悍将,韩光嗣被诛,韩熙载出逃,遂与史虚白结伴投奔吴国。   因为早先贡举高中而且为官的原因,韩熙载在洛阳一带很有才名,但到了吴国之后却与史虚白一样,在中原士子南奔后多被擢用的情况下,落得一个落魄无官被当作食客豢养的处境,今日他与史虚白之所以在城外等候并且拦下徐知诰进言,而不是在府上与徐知诰相见,便是因为平日里少有见面说话的机会。   在徐知诰眼中,韩熙载虽然有才学有才名,但他向来对其不甚看重,一方面固然是徐知诰不待见韩熙载“年少放浪、不守名检”的脾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韩光嗣的缘故,虽说乱世用人重才不重德,但这也是相对而言,并非是说对德行就完全弃之不理了,韩光嗣据镇自重落得被诛杀的下场,使得徐知诰对韩熙载的品性家教持怀疑态度,两者相加,也就怪不得徐知诰一直不用韩熙载。   另外,看人讲究一个八观六验、六戚四隐,父辈、朋友都在六戚四隐的范畴内,韩熙载与史虚白这样放浪不羁的人日夜厮混,也就使得韩熙载在对史虚白看不太顺眼的徐知诰这里失分更多。   徐知诰之所以耐着性子跟史虚白言谈半晌,这之后又在两人临走之际多问了韩熙载一句,还是吴国如今形势所迫的原因,于此观之,大唐对吴国的征伐而造就的时势改变,的确影响了很多人的命运。所谓时势造英雄,大抵如此。   韩熙载与徐知诰在石案前相对而坐,史虚白则倚靠在亭拦上举止随意,韩熙载对徐知诰道:“大吴已得楚地大半,余者不过朗、澧二州一隅之地而已,大吴伐楚之谋划,实已近乎完成,当此之际,治楚之策重在治理已得之地,而对朗、澧二州采取守势,朗、澧二州不得,无伤大雅无关大局,但若是执意攻打朗、澧二州,以朗州之地势与中原之雄兵,损精兵逾万折上将数十耗钱粮巨万,亦难功成,此其一也。”   “其二,昔年李从璟出镇幽州北攻契丹时,曾有‘蚕食’之论,某深以为然,用在楚地亦是恰当,得楚大半而追击朗州,虎狼之态尽显,必然激怒马希声与李嗣源,届时马希声为保楚王之位,李嗣源为免尽失楚地,必然合力抗吴不留余地,鱼死网破必然两虎相伤,于治理楚地大局不利。此时舍朗、澧二州不顾而取守势,是为见好就收以退为进,马希声仍有两州之地可作楚王,不至于全然不顾身家性命,李嗣源保留日后进军楚地之余地,也不至于太过恼羞成怒。也即,只要王师能抵挡唐军几回反扑,马希声李嗣源见事不可为,亦难强求,如此三方各退一步,则楚地安矣。”   “其三,楚地虽然山川险要地势复杂,但也是相对而言,前番益阳三战中原吃了大亏,势必再增精兵予以反攻,中原经年征伐不缺精兵猛将,大吴虽然不惧但也无需与其争一日之长短,此时采取守势构筑防线严防死守,便纵是中原精兵猛将无数,又能奈我何?楚地严守,则能抽调精兵赶赴江淮,江淮富足数倍于楚地,大吴该重点关照哪一方不言而喻。”   “其四,守楚能得楚,如此数年之后,大吴实力大增,水师也势必重振,届时水陆并进直捣江陵,中原何以拒我?待得来日,我大军雄师百万,西取荆襄,入汉中锁两川,北出江淮,夺徐州攻齐鲁,数路并举逐鹿中原,中原如何挡我兵锋?如此,则大业可期也!”   韩熙载一番话说完,长亭内外一片寂静。   徐知诰沉思不语双目明亮,史虚白微微颔首意气颇露。   那照进亭中的阳光,都似明亮火热了几分。   半晌之后,韩熙载见徐知诰眼神清明,遂补充道:“此非某一家之言,实与史兄相互磋商而来。”   徐知诰再看史虚白时,眼神与先前大不一样,他站起身,朝两人执礼,“若是畏名早先有此言论,何至于此?两位大才,请与某回府,今日秉烛夜谈。”   畏名是史虚白的字,徐知诰这般称呼已是比那先生两字亲近许多。   史虚白得了夸奖却不买账,平静摇头,“此为下策,何足道哉?”话虽如此,却也没有拒绝徐知诰的邀请。   韩熙载方才的言论,抑或说韩熙载与史虚白共同制定的四字方略中,“西取荆襄,入汉中锁两川,北出江淮,夺徐州攻齐鲁”一句是为重中之重,其中“夺徐州攻齐鲁”几字,堪称是吴国接下来对江淮战事谋划的关键与目标,也是史虚白数次与徐知诰言说,要自江淮北伐中原的战略方针。   大唐攻江淮,吴国被迫守土抵抗,但谁又能说这不是吴国的机会?只要吴国在江淮取胜,趁势夺得徐州轻而易举,而徐州作为南北斗争的兵家必争之地,北方据有徐州则能虎视江淮,南方得之则能进军齐鲁,进军齐鲁而后挥师西进直逼河南,是为顺势掩攻,成之易也,当年李存勖奇袭郓州而后灭梁,便是走得这条路。   徐知诰带着史虚白、韩熙载离开长亭后,亭中顿时空了下来,但石案旁的余热却久未散去。   史虚白,原本此时应该离开金陵,从此过上隐居生涯,再也不问世事,哪怕是在周世宗出兵江淮、中主李璟数次前往问计的情况下,也始终不肯言及一句国事。   韩熙载,原本此时应该碌碌无为,直到李璟执政时才被起用,而后风流才气冠绝金陵,刚正不阿匡扶社稷,宋齐丘忌而不能制。   在徐知诰、史虚白、韩熙载进入金陵城的时候,第五姑娘已经到了康福坊的一座寻常民宅内,金陵城中的康福坊声名在外,原因无它,此乃青楼汇集之所也,而第五姑娘打探金陵的步伐,便从踏足那座名动金陵的青楼开始。 第789章 天下势风起云涌,金陵城龙潭虎穴(三)   士子风流除却诗词歌赋曲水流觞之外,游玩或者说游历是必不可少的一环,琴棋书画百戏文娱哪怕是花前月下,都是向来被大书特书的东西,当然士子风流并非都是仁者乐山君子乐水,登高而望临遗迹而吊古,寒窗十载而后游学四海同样是士子风流的一种,中原风气醇厚,即便是进入五代乱世,敢于蔑视礼法的士子也少,淮南则与中原的醇厚不同,少了几分刻板厚重,多了几分灵动洒脱,中原士子哪怕是隐居,也是规规矩矩耕读,一灯如豆,满纸辛酸,江南的士子若是隐居,则要放浪形骸得多,牵牛纵酒,指点山水,醉卧山岗,依红偎绿都是寻常事,虽然没了魏晋时阮籍之哭与士子争相服食寒食散这样的风气,然士子以不羁放荡之态对现实的不满与反抗,都不曾少了半分。   吴国没有贡举,士子进身无门,虽说仍有上书言事一途,但到底道路太过狭窄,有才学之士若要锦衣玉食,就得投靠达官显贵成为幕僚,虽然某些幸运儿仗着自身精绝的才学,也能披上国家官袍,但实际多跟被豢养的家犬无异,更遑论那些无法兀一登场便惊艳四座的寻常才子了,这对很多才学不能被公辅看重,而又心高气傲的士子而言,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进身无望带来的现实泥泞昏暗,往往使得士子委身市井,本身才学也绽放于市井,故而吴国尤其是金陵扬州的文学风气,比之洛阳要浓厚不止一个层次,若说中原士子的才学多是经世致用,江南士子的才学则多是诗词歌赋。   正因如此,秦淮河上的灯火比之盛唐时更加多彩,金陵城中的康福坊更是繁华热闹到了极致。   青楼是风雅之地,因为这里的小娘子琴棋书画歌舞词赋总有一门精通,青楼又是鱼龙混杂之所,因为只要有钱就能进得了那座大门,青楼还是风花雪月之处,只要才学风流入了莺莺燕燕环肥燕瘦之眼,不愁不能春风一夜。   能在寸土寸金的康福坊开一座青楼的,无不是资财雄厚左右逢源的人物。   锦绣阁,金陵三大青楼之一。   苏红袖,锦绣阁花魁,也是康福坊四大花旦之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善歌舞,史虚白曾言“见红袖长舞,如见江山锦绣,闻红袖轻歌,知铅华尽洗”,其人备受金陵士子倾慕与推崇,寻常士子想见一面都难如登天,且不言需得用非凡诗作为敲门砖,更要本身风姿出尘,除此之外,还得有一掷千金的底气。   燕子楼,锦绣阁寥寥数座单独院落之一,即便是在以装饰雅致脱俗著称于康福坊的锦绣阁中,其布置的格调也是数一数二。   此时,燕子楼中灯火辉煌,略施粉黛长袖如云的苏红袖,正恭恭敬敬束手站着,不敢用正眼去看小案后的人。   若是苏红袖这番模样让外面那些不惜为其争风吃醋的士子们瞧见了,一定会大跌眼镜,金陵人都知道苏红袖不仅歌舞双绝,性子更是高傲得很,平日里就算见着王公贵族,都从未有过曲意逢迎的时候,更别说眼前这等大气不敢喘一口的神色。   如不羁公子哥般坐在小案后的,并不是金陵城的哪一位大人物,而是一个身材娇小玲珑的姑娘,第五姑娘。   房中除了对苏红袖略带审视目光的第五姑娘,还有一位年过四十的妇人坐在另一侧,身材丰腴,风韵犹存,正是人人熟知的锦绣阁主事,人称葛三娘。   “金陵城中达官显贵千百,但真正能窥知淮南朝堂秘辛的,也不过就那么一小撮而已,这其中尤其以大丞相府的幕僚们最为紧要,近日来倒是真有一位‘贵人’与红袖往来密切,这其中的曲折,不妨由红袖说给统领听。”葛三娘说话的时候始终面带笑容,却不让人觉得谄媚只会觉得亲切,这也是年长人物的风采。   第五姑娘知道葛三娘是想多给苏红袖一些表现的机会,也不多言,等着苏红袖开口。   唯一站着的苏红袖声若山涧溪流,清脆动听,“三娘说的是大丞相的长公子徐景通……”   故事并不复杂,如今十五六岁的徐景通,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加之其人生得风流倜谠,更难得的是精通诗赋,最喜欢士子风流那一套,故而很容易就博得了苏红袖的好感,趁着徐知诰西征楚地无人对其约束管教的时候,没少以诗词与金银开道,来锦绣阁与苏红袖厮混,苏红袖有心顺水推舟,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便可称“知己”了。   锦绣阁作为军情处布置在金陵城的产业,与一品楼一暗一明,不知耗费了军情处多少心思,第五姑娘亲自到金陵来打探吴国对江淮的反应,当然会到锦绣阁来。   听罢苏红袖的叙述,第五姑娘饶有趣味打量着她,问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你可曾把身子交给他了?”   此言一出苏红袖和葛三娘都有些措手不及,前者更是脸色涨红,这是个正值破瓜之龄的小娘子,虽然声名在金陵如日中天,但面对这样的问题还是不免既羞又恼,只是不敢有所表示罢了。   葛三娘到底是过来人,为苏红袖掩饰尴尬道:“第五统领勿忧,红袖只以技艺示人,并无把身子交出去的意思。”   第五姑娘轻轻笑了笑,意味莫名。   “既是如此,这几日便寻个缘由,与那徐景通好生见上几面,总能得到些有用的消息。”第五姑娘摆摆手,示意苏红袖可以退下。   苏红袖走了之后,房中便只剩下第五姑娘与葛三娘两人,后者对前者表态道:“红袖这孩子是卑职一手带大,她的性子本事卑职了解得很,有她尽心竭力,要办成此事并不难。我等皆是承蒙大当家恩赐才能活到今日,此番断然不会辱没使命。”   第五姑娘淡淡道:“三娘的为人,我自然信得过。”   青楼出身的葛三娘,早年在兵荒马乱之时失了安身立命之所,被一伙强盗劫掠,若非被桃夭夭顺手救下,早就死于非命,桃夭夭在金陵布置军情处棋子时,既然会让葛三娘来主事,自然信得过她。   只不过葛三娘信得过,并不代表苏红袖就也信得过,对方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碰到徐景通这样身家才学品性样貌皆出彩的对象,难保她不动心不思春,一旦她动了心,事情就要麻烦得多,即便她无心背叛只怕也会出些纰漏。   深入敌境打探消息,步步皆是险境,何况金陵又是青衣衙门总舵所在,第五姑娘不得不小心谨慎。   这世上的人只有两种,男人和女人,这世上的事也只有两种,公事和私事,达官显贵与士子书生们除却办差与读书外,私下有时间总会光临青楼,与有共同语言的才女相会,互诉衷肠也好自吹自擂也罢,总有道不尽的许多缠绵,美酒美色是个好东西,总能让人的嘴巴不那么严实。   接下来两日,凭借苏红袖与徐景通的“勾搭”,以及锦绣阁其她艺伎们的打探,第五姑娘收获了许多有用的东西,虽然还不能得知吴国对江北战局的布置,却也拿到了一些颇为关键的消息。   “史虚白、韩熙载?”咀嚼着这两个陌生的人名,第五姑娘若有所思。   “大丞相府最近的异样动静之一,便是徐知诰任用了这两人,前者之前就颇有才名,与宋齐丘斗才的事迹传得金陵人尽皆知,后者没甚么轶事,只是听说曾在大唐做过官。”葛三娘如是对第五姑娘说道,顺带提了一嘴史虚白的往事。   “非常时期,非常之人。”第五姑娘嘴角动了动,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闪着亮光,“查查这两人,详细的查。”   史虚白与韩熙载对徐知诰的作用,开始于两人对江淮用兵策略的进言,而这些思想结晶并非一蹴而就,往往来自于跟同伴的切磋商讨,毕竟以他俩之前的身份地位,还无人向其及时汇报江北战局,正因为他两人先前并没有被重用,与人言谈没甚么顾忌,所谓江北用兵策略更算不上秘辛,是以两人对江淮兵事的见解,虽然知道的人不多,却也不少,很快,这些言论就经由其它士子之口,传入锦绣阁的艺伎耳中,再经由这些艺伎传到第五姑娘面前。   在李从璟身边多年的耳濡目染,第五姑娘虽然不参与兵事,但绝非对兵事一无所知,所以她在得知史虚白、韩熙载对江淮兵事的谋划后,很快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迅速将这事报给了李从璟。   消息送去江北没多久,第五姑娘得到李从璟回信,后者让她尽快查实此事,该有的细节越详尽越好。   第五姑娘不敢怠慢,不日,军情处全面行动令从康福坊锦绣阁中发出,在当日就传达到了每一个军情处细作手中。   金陵城外临近军营的一座庄园中,护院统领叫来几名心腹,将军情处的全面行动令展示出来,于是自当夜起,轮休的护院就会悄无声息翻越院墙,跑到吴军军营外隐蔽下来,死死盯着军营动静。   金陵城某位大官的府邸,一名送菜的菜农在送菜时,悄悄将一枚令牌放到接收蔬菜的某个仆役手中,那位勾搭了府邸主人某位小妾的仆役,就会在夜里与那小妾经过一番苦战之后,让她去套府邸主人的话。   某位大将府中的丫鬟在去西市购买绸缎时,收到绸缎铺东家塞给他的小巧令牌,回去后经过一番布置,原先某个伺候将军起居的丫鬟,忽然间染上重疾躺在榻上下不来,于是这名丫鬟顺利补位,得以近距离与那位将军朝夕相处。   某位大丞相府官吏,最近频频被在金陵经商的家乡好友宴请,但凡赴宴必然好酒好肉,鲜有不喝醉的时候……   军情处在金陵经营多年的大网,正缓缓张开,将整座金陵城笼罩其中。 第790章 天下势风起云涌,金陵城龙潭虎穴(四)   在第五的号令下,金陵军情处展开全面行动,这样大的动静必定会在事后导致许多棋子被暴露,然而好钢用在刀刃上,该让军情处发挥作用的时候,第五不会有片刻犹豫,广撒网是这回行动必然要有的措施,但第五的大部分希望却不在寻常棋子身上,而是在重点的那么几颗,而这其中无异以勾搭上了徐景通的苏红袖为重。   “作为徐知诰的长子,徐景通备受徐知诰器重,其人虽然谈不上惊才绝艳,但也不是碌碌之辈,但凡紧要之事即便徐景通插不上手,徐知诰也会令其参与左右,然而为难之处在于,徐知诰从楚地归来之后,对徐景通的约束不免多了些,徐景通这些时日外出的时候就少了,而且淮南用兵江淮的策略乃是私密之事,红袖要打探到其中虚实并不容易。”   苏红袖和葛三娘在向第五汇报的时候,前者如是对第五说道。   第五姑娘没有给苏红袖丝毫回旋的余地,在这件事情上她表现出了该有的强硬,“若是寻常时候倒也罢了,大可以徐徐图之从长计议,但如今不同,事关江淮战局数万将士性命与朝廷大业,容不得半分商量的余地,军情处数年来在金陵布置下偌大手笔,为的就是这等时候,此番便是全都折损了,我也不会半分痛心。”   她注视着苏红袖,“我不管你用甚么借口甚么手段,越是在这等时候你越是要发挥自己该有的作用,我只有一句话,必须完成你的任务,不惜任何代价。”   苏红袖咬咬红唇,不禁看了葛三娘一眼,显得有些不安。   葛三娘还未言语,第五接下来的话打破了苏红袖心中最后的幻想,“哪怕是交出自己的身子!”   从第五姑娘的房子里出来,苏红袖小脸一片煞白,双手死死绞着手帕,也不知在想些甚么,葛三娘最是了解她的性子,此时出奇的没有半分宽慰之言,两人回到葛三娘房中后,葛三娘为苏红袖煮上一壶茶,亲自为她倒上,这让苏红袖有些受宠若惊,然而葛三娘面色淡漠,并无不该有和多余的神色。   “当年王师出兵两川,军情处为及时将绘制好的舆图送出剑门关,蜀中同僚倾巢而动,近乎尽数暴露,死伤数百,这里面有白发老者,也有年龄还不及你的儿郎,正因有那份舆图,王师攻打两川才能势如破竹。”葛三娘自己品了一口茗,开口说道。   苏红袖死死咬着泛白的嘴唇,低着头一言不发。   葛三娘继续道:“为了帝国大业,无数人身处险境,任何人都可能会死,哪怕是亲自在江淮征战的秦王殿下。”   苏红袖脸色愈发苍白了些。   葛三娘看了苏红袖一眼,“事成之后,我会向大当家言明,让你离开金陵,日后就不用再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苏红袖这时猛然抬头,却只看到葛三娘一张淡漠的脸,她咬咬牙,生平第一回对眼前这位一直扮演母亲角色的妇人说不,“我不要离开金陵!”   葛三娘冷笑道:“你果真看上了徐景通那小子?”   苏红袖愣在哪里,神色僵硬,双目闪躲。   “我也不逼你。”葛三娘的声音依旧淡漠,只是下一刻她手中就出现了一柄匕首,苏红袖看到那柄匕首的时候,心中一惊下意识就要后退,然而下一刻她却发现,葛三娘的匕首并没有朝她挥来,而是比在了自己脖颈前,“我养你数年,悉心栽培,却不料养了一个叛徒,这是我的过错,我无颜再见大当家,更无颜面对帝国,与其看着你投敌,不过此时自裁倒也落个干净!”   话说完,匕首就朝心窝刺去。   苏红袖拼死抓住了葛三娘的手臂,泪水盈眶,“红袖愿意将徐景通叫来,套出第五统领需要的消息!”   葛三娘叹了口气,抚着苏红袖的脸庞,“别怪我,也别怪任何人,在这个世道能活下去,就应该值得庆幸。”   两日后,徐景通来到了锦绣阁。   “江淮战事正紧,父亲也盯得紧,近来的确没甚么空档,红袖莫要怪我。”徐景通来见苏红袖这位红颜知己的时候,不曾呼朋唤友,兀一进了苏红袖的香闺,先行言语便是致歉。   苏红袖服侍徐景通在小案后坐下,巧笑嫣嫣,“新来编得新舞一曲,正想给公子看,公子可愿意?”   “红袖有新舞?”徐景通先是露出惊喜与渴望之色,随即脸色一暗,“只是今日我时间却是不多,恐怕……”   “观妾一舞的时间都没有吗?”苏红袖泫然欲泣,眸子里的神色说不清道不明,落在徐景通眼里,却是比一湖秋水更要触动人心,她本就是绝色美人,要不然也不会成为锦绣阁花魁,这下徐景通哪里还拒绝得了。   琴声响起,苏红袖的眸子紧紧缠绕在徐景通身上,像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愁思,她步步退后,长袖一挥,便如云彩奔流,身形一动,便似孔雀开屏,徐景通一眼便是看得有些呆。   徐景通无法知晓苏红袖此时的婉转心思,只知道眼前佳人的舞曲行云流水,又充满无法言说的情义,尤其是对方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如蜻蜓点水般时时落在他脸上,撩拨着他的心弦,直觉告诉徐景通,今日的苏红袖有些不太一样,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徐景通一时说不上来。   一曲终了,徐景通如痴如醉。   苏红袖这时如樱花一样飘过来,主动依偎在徐景通身旁,她的双眸中似有泪水闪动,扬着头痴痴望着徐景通,无声胜有声。   “红袖今日这舞,胜过人间万物……”佳人在侧,徐景通有感而发,对方第一回露出小鸟依人的姿态,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然而苏红袖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徐景通如被惊雷击中,只听苏红袖软声细语道:“公子,今日,你便要了红袖罢……”   徐景通睁大不可思议的双眼,望着眼前不知有多少人为其倾倒的花魁,一时不知该有何等言语,然而也不等他有言语,苏红袖便凑过身来,一双火热红唇吻住了他。   巫山一度。   徐景通怀抱苏红袖躺在床上,两人都是大汗淋漓,前者显得心满意足而又感慨万分,在美人身上的驰骋竟然让他有种纵横天下的感觉。   “不日我就要随大军出征江北,等我从江北回来,定要带你离开此地。”爱怜的抚着苏红袖的香肩,徐景通如是说道。   这话落在苏红袖耳中,却让她浑身一僵,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开口询问,“公子要出征江北?妾听说唐军势大,连战连捷,江北许多州县都沦陷了,这回公子去,不知能不能……有没有甚么危险……”   徐景通畅快笑道:“若是放在前几日,出征江北的确风险重重,但时至今日已经不同,朝廷已有万全之策,此番必定一战功成!”   “哦?是吗?”苏红袖笑了笑,意味难明。   徐景通见苏红袖满腹怀疑,立即觉得自尊心受到挑战,他觉得有必要让这位佳人知晓他的厉害,也好让对让知道选择将自己托付给他,并没有看错人,于是道:“此番出兵,计策已定……”   此时,风采卓绝的史虚白走进锦绣阁。   葛三娘得到这个消息,立即迎了出来,将史虚白带到雅间,对方堪称锦绣阁的恩主,曾在锦绣阁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因其在士林中影响力的关系,让锦绣阁因此身价大涨,苏红袖更是因他那句“见红袖长舞,如见江山锦绣,闻红袖轻歌,知铅华尽洗”的赠言,一跃成为康福坊四大花旦之一,由此可见史虚白在锦绣阁的分量。   一番客套寒暄后,史虚白笑着对葛三娘道:“红袖此时可方便?”   葛三娘心头震动,面上却不同声色,“红袖身子有些不舒服,今日恐怕有些不便。”   “哦?”史虚白微微意外,“可是感染了风寒?”   “倒也不曾,不过就是那些事罢了。”葛三娘笑着应付道。   史虚白微微皱眉,他到金陵已经来了两年,与苏红袖更是常有往来,从未听说过苏红袖有痛经的毛病,他本身学问庞杂,医道也精通一些,若是苏红袖有这毛病说不定他就给治了。   葛三娘瞧见史虚白的神色,心头微微一紧,知道有些露出马脚了。   但苏红袖正在与徐景通相见的事,万万不能让史虚白知晓。   史虚白道:“不瞒三娘,若是平日也就罢了,今日某来,是为与红袖道别,明日某就要远行,此去前途漫漫不可预知,日后能否回来都在两可之间,今日与红袖一别来日恐怕再难相见,不知三娘能否将此言转达给红袖,若是她果真不方便,某也不会强求。”   葛三娘心头猛跳,暗道麻烦了,以史虚白对苏红袖的恩情,只要苏红袖没死,断然不会在这等情况下拒不露面,但此时苏红袖要事在身,如何能脱得出身,葛三娘不好多言,“即是如此,先生稍待,老身去去就来。”   史虚白点点头,直到葛三娘走远了,才目露沉思之色,“奇也怪哉!”   香闺中,等徐景通将话说完,苏红袖悬着的心也就落下,在她的旁敲侧击之下,吴国对江北的用兵策略,但凡徐景通知道的,都倒豆子一般抖了出来,苏红袖知道方才徐景通说的那些话,已经尽数被隔墙之耳听去,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但任务完成,不代表苏红袖就要这样放任徐景通离开。   徐景通时间紧迫,很快在苏红袖服的服侍下穿好衣裳,然而在徐景通行将告别之际,苏红袖却一把抱住她,“公子,能带红袖一起走吗?”   徐景通愣了愣。   苏红袖紧紧凝视着眼前的郎君,纵有千言万语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她是个身不由己的艺伎,但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正值思春之龄的女子,对爱情的美好有无限多的憧憬与幻想,她自觉已经对得起葛三娘对得起军情处,她已经尽到了自己作为军情处一枚棋子的职责,既然如此,她想勇敢追寻自己的那份幸福,在她看来,这世间不会再有比徐景通更出色的郎君了。   徐景通半晌后才迟疑道:“非是徐景通绝情,只是眼前着实非是时机,要是让父亲知晓我此时带你进门,对你对我都是大灾难……红袖你放心,等我从江北归来,定会接你进府!”   苏红袖泪流满面,却偏偏说不出一个字。   她知道,若是今日不能跟徐景通走,日后就不会有机会了,无论是葛三娘还是军情处,都不会允许她背叛大唐成为徐景通的人,今日之所以敢如此大逆不道,就是吃准了葛三娘此时不敢对徐景通如何,若是徐景通执意带她走,葛三娘也拦不下来。   望着佳人无语流泪,徐景通好一阵慌乱,宽慰誓言说了一大通,才让苏红袖勉强止住哭泣。   徐景通真的没甚么时间了,安慰好了苏红袖,他就要出门。   苏红袖最后上前两步,拉住徐景通的衣袖,目光中的永诀与幸福之色,是此时的徐景通万万读不懂的,“无论日后如何,红袖请公子记住,红袖不后悔今日将身子交给公子……”   徐景通点点头,出门离去。   当徐景通的身影消失在楼道,趴在门框上的苏红袖和眼泪一起无力跌坐在地,仿佛瞬间失去了灵魂。   随徐景通一起消失的,有她对美好人生的全部奢望。   神鬼一般出现在苏红袖身后的第五姑娘,将一件衣袍扔给她,同样没有一句言语。   苏红袖转过头,坦然而无畏的看向第五统领,“统领动手吧,红袖死而无憾。”   第五姑娘没有理会她,只是淡淡看向门外。   葛三娘踩着急促的步子走过来,“史虚白走了!” 第791章 天下势风起云涌,金陵城龙潭虎穴(五)   葛三娘言说要去知会苏红袖之后,史虚白在雅间独自沉吟,手指有意无意在小案上敲打,“往先某来锦绣阁时,非是不曾碰见过红袖身子不舒服之时,葛三娘从不曾主动拒绝让红袖来见,这两日虽说来的少了些,也未曾听闻红袖有甚么重疾,既是如此,葛三娘为何一见某便言出拒绝之意?”   史虚白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不见深浅,“方才某言及明日就要远行,生死未仆,那葛三娘却不曾询问是何缘由,她那番模样没有太多惊奇之色,倒好像是已经知晓某要随军去江北征战一般。”   史虚白暗自寻思,“先前王师伐楚之时,锦绣阁中曾有士子论战,推演楚地战局言说伐楚功过,方才某进楼后也见厅堂中有士子就江北战事论战,但不同于先前,此番锦绣阁中的头面人物竟无一人出来主持,最是喜好这种场面的红袖与几位花魁,竟无一人露面……”   此时再环视锦绣阁,史虚白愈发觉得奇怪,好似这个烟花之地渐渐显得高深莫测起来。   “有趣有趣……”史虚白嘴角噙笑,念及于此,他索性站起身来,出了雅间在锦绣阁中四处晃荡打量,好似要将这锦绣阁看穿一般。   不时,史虚白眸中的余光,捕捉到一个在锦绣某个角落的熟悉身影,正在随从拥簇下低头匆忙行走。   徐景通。   “公子如何这番形色匆匆的做贼模样?”史虚白心头纳罕,随即又了然,“背着大丞相到锦绣阁来,的确不宜张扬行踪。”史虚白露出一个略显会心的笑意,旋即又沉吟,“若是红袖方才在见公子,三娘倒是的确不方便说明。”   走了两步,史虚白猛然间停住脚步,暗道一声不对,立即抬脚去追徐景通。   ……   在金陵的这些时日,第五每日都会收到无数军情处细作递上来的消息,在军情处全面行动令下,所有人的行动都不遗余力甚至不惜后果,故而第五此时掌握的吴国用兵江淮的消息并不少,徐景通方才对苏红袖言及的用兵策略,经过与已知消息相互印证,没有大的矛盾冲突,第五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葛三娘急急忙忙来说的话,让第五姑娘秀气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史虚白走了?”   “是。”若是寻常情况寻常时候,这算不得甚么大事,毕竟史虚白向来不拘俗礼,“不辞而别。卑职正想去应付一番,让他稍等红袖片刻,却发现他人已经不在雅间。”   第五转身回屋,房中余香绕梁,还残留有云雨之味,第五恍若未闻,葛三娘没有去理会依在门框边的苏红袖,走进门后就等候第五的指示,吴国用兵江淮的策略已经到手,此事对军情处来说已是大功告成,只需要将消息传递到江北,就一切尘埃落定,但半道杀出来的史虚白,却让事情极可能发生变故。   “露出了甚么破绽?”第五像是在问葛三娘,又像是在问自己,通过这些时日的了解,第五基本已经确定史虚白乃是大智近妖的角色,跟莫离是同一路人。   不等葛三娘说话,第五即命令道:“派人去盯住此人。”   葛三娘正要下去布置,锦绣阁有人来报,史虚白赶上了徐景通。   葛三娘不禁面色大变,“若是让史虚白知晓今夜之事,只怕事情大为不妙!”   第五淡淡瞥了葛三娘一眼,“慌张甚么。史虚白知晓了又能如何,难不成徐景通还能把跟红袖的对话也说给史虚白听?泄露国家秘辛,可不是甚么值得炫耀的事。”   葛三娘虽然不再说甚么,但眉心的忧色却怎么也挥之不去,第五也不去深究,“既然消息已经到手,就得火速递往江北,早日让殿下知晓。虽说金陵的贼军还未出动,但从楚地调遣的兵马作为先锋,却已抵达江淮,此事耽误不得。其它事大可容后再议。”   ……   史虚白追上徐景通之后,便一起往大丞相府赶,虽说徐景通难免忐忑,但在史虚白保证不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之后,徐景通紧绷的神色逐渐缓和下来,徐知诰是当世人杰不假,但向来做人杰之子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徐景通虽然看似文雅风流,实则平日里压力也是不小。   史虚白有鬼神莫测之才,要打消徐景通的戒备心实在是简单得很,再者他平日里以风流不羁自我标榜,堪称淮南士林一道标新立异的风景,在史虚白抖出几个莫须有的风流段子后,徐景通就彻底跟他言谈无忌。   史虚白的旁敲侧击,一个十五六岁的儿郎哪里招架得住,没多时徐景通就被史虚白套出了今日之事,得知苏红袖已经将身子给了徐景通,史虚白面上一边大赞徐景通风流无双,很是敬佩羡慕的模样,一边暗中却在心底寻思:按说苏红袖将自己托付给徐景通并无不妥,但如今徐景通尚且年轻,苏红袖也正值风光攀升期,身价还没达到顶峰,虽是四大花旦之一毕竟不是四大花旦之首,却是没道理要这么早主动来做这件事。   因了今日在锦绣阁有种种疑虑,史虚白心底并不平静,毕竟眼下是非常时期,遂继续套徐景通的话,“红袖将自己托付给公子,也是她眼光精准,公子风流无双,必然也不会负了她,不知公子打算何时纳她入府?”   “眼下江淮战事正紧,儿女私情自然只能放到一边,待得赶走了唐贼,才好来办这件事。”徐景通被史虚白恭维得很舒服,对他好感大增,加之两人臭气相投,言谈间就差没跟史虚白称兄道弟。   “公子等得,却不知红袖是否等得?”史虚白悠悠问。   “红袖识得大体,自然能体会我的难处。”徐景通颇为骄傲,似乎在说自己眼光不差,见史虚白只是哦了一声,并不认同的模样,徐景通感觉自己被看低了,不免吹嘘一通,“不瞒先生说,此事我已跟红袖说了,是她主动要求战后再谈儿女私情。”   史虚白笑意温醇,“红袖真乃奇女子也,不过公子即将北征,还不知多久方能归来,须知物是人非的道理,红袖在金陵受万人追捧,若是公子久去不归,怕是红袖也会替自个儿担心,若是让宵小捷足先登只怕不美,公子应该向她透些王师必定速胜的底……”   “先生真乃我知己也,不瞒先生,我的确向她……”话说到这里,徐景通猛然住口,他虽然被史虚白捧得飘飘欲仙,好歹不是没心眼的人,立即反应过来,“的确向她作过保证,归来后必不负她……至于江北战事,岂是能随意说的?”   史虚白哪里容得了徐景通改口,他猛然盯着徐景通,语气瞬间冰冷,“公子已经将王师用兵江北的策略跟她说了,是也不是?”   徐景通一怔,史虚白双眼如狼,盯得人心头发毛。   史虚白根本不需要徐景通承认,只要观察他的反应即可。   就在这时,前方有人打马而来,马上的人史虚白和徐景通都熟悉,乃是新近兼了青衣衙门司首之职的周宗,见到周宗后徐景通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解围的人来了。   然而周宗赶过来之后的一句话,却让徐景通如坠冰窖,“公子是否去了锦绣阁?”   ……   传递紧要情报时多用蜡丸包裹,可以藏在头发里,只不过这对军情处和青衣衙门都不是秘辛,第五为策万全,安排了数波人手传递军情,只不过眼下城门早已关闭,却是得等到明日城门打开之后才能出城了。   苏红袖在徐景通离开之后就像没了魂魄一般,坐在地上愣愣出神,她对徐景通提出的要求自然也被葛三娘知晓,第五虽然有权直接处置苏红袖,却没有越过葛三娘兴师问罪的意思,她将苏红袖交给葛三娘处理,自己就继续忙自己的事。   吴国用兵江北自然会兴师动众,涉及的官员将领数不胜数,虽然底下的官员未必尽知整个布局,但各方的消息总归有各自的用处,第五姑娘还得继续挖掘深层次的东西,比如说吴军各路兵马的领军主将是何人,粮草运输路线又是如何,粮仓又建立在何处等等,都是极为有价值的消息。   葛三娘当着第五姑娘的面将苏红袖抽打的遍体鳞伤,然后就让人将她带下去看押起来,从始至终苏红袖都没有吭过一声更没有反抗,第五姑娘对此置若罔闻,也没有发表意见的意思,虽然她知道葛三娘让苏红袖吃得皮肉之苦越多,就越是做给她看然后想保苏红袖一条性命,第五姑娘很多时候冷血无情,但绝不是真正的嗜杀之人,苏红袖已经完成了她的差事,功劳极大,至于她想叛离军情处的努力虽然罪无可恕,但事情毕竟未成,眼下哪怕是考虑到功过相抵,也并非没有回旋余地。   在葛三娘将苏红袖丢出去之后没多久,第五姑娘的心腹宋娇沉着脸进门,对第五姑娘道:“楼里的一个小厮有问题。”   第五姑娘和还未离去的葛三娘同时抬头,前者面无表情,后者惊愕万分,“直接说。”   宋娇沉声道:“可能是青衣衙门安插在锦绣阁的眼线!”   “带上来!”第五姑娘眼帘一沉。   ……   史虚白一路与徐景通攀谈,两人在遇到周宗的时候,距离大丞相府已经不远,周宗见面便问徐景通是否去过锦绣阁,虽然徐景通有意不承认,但看周宗的脸色分明不是寻常之问,加之有史虚白这个“知根知底”的人在身旁,徐景通一时沉默下来。   周宗也是精明之人,见徐景通这等模样焉能不知其中猫腻,当下带着史虚白与徐景通回府,路上史虚白询问周宗可是出了甚么事,原本这种事轮不到史虚白来问,此中实情周宗也没有跟史虚白言说的必要,不过考虑到史虚白如今深得徐知诰信任,地位非比从前,便多说了一句,“锦绣阁恐怕有中原的细作。”   言尽于此史虚白也不好多问,虽然这事不在他的职权范围内,眼下他也算不上徐知诰心腹,还远不到任何事都可以参与的地步,但他却没有与周宗、徐景通分道扬镳的意思,跟着进了大丞相府,又一路跟到了东书房,也就是史虚白性子另类,才能一副当仁不让的模样。   在东书房见着徐知诰,对方的肃杀的眼神让徐景通头皮发麻,对周宗他能敷衍应对,但到了徐知诰这位父亲面前,徐景通半分胆气也没有,故而徐知诰只是厉声斥问一句,徐景通便双腿发软,承认去了锦绣阁。   “混账!”徐知诰怒拍小案,对徐景通失望透顶,吓得徐景通连忙跪伏在地上,带着哭音认错。   趁着这个空档,周宗见徐知诰没有回避史虚白的意思,知道徐知诰有意让史虚白为此事出一份力,便低声对他解释了事情原委,“中原有军情处,大吴有青衣衙门,皆擅长深入敌境搜集消息,做些细作方面的勾当,两者相斗已经多年,时至今日彼此渗透,已是盘根错节,洛阳有青衣衙门,金陵也有军情处。”   “青楼是鱼龙混杂之地,更是各色人物相互结交相互勾结之所,亦是一地各种消息传递扩散最频繁最快的地方,哪怕是寻常百姓不能听闻的朝廷秘辛,在青楼也像酒菜一样平常。为监视金陵城中的各个青楼,青衣衙门这些年没少花心思,安插各种各样的棋子,近日得到锦绣阁探子来报,言说锦绣阁有陌生面孔频繁出现,与主事葛三娘走得极近,虽然对方声称是葛三娘远房亲戚,但青衣衙门的棋子却发现,以对方的风度举止,并不像是普通人。当下是非常时期,故而青衣衙门深入调查了这个锦绣阁,发现了许多值得怀疑的地方,故而青衣衙门初步认定,这个锦绣阁极有可能是军情处设置在金陵城的据点。”   听了周宗的话,史虚白不顾礼仪,猛然一拍大腿,“坏了!”   ……   宋娇将那名被怀疑是青衣衙门眼线的小厮带上来后,首先是葛三娘脸色大变,看得出来她对这件事很意外,不出所料这名小厮要么不引人注意,要么就是颇得葛三娘信任。   起初这名小厮装作无辜,对宋娇的拷打充满冤屈,然而宋娇既然察觉出了他的不对劲,就不会一点能拿出手的证据都没有,虽然最后宋娇也没能从他嘴中套出甚么话来,但对方吞药而死,无意坐实了他是青衣衙门的棋子。   宋娇丢掉手中的尸体,起身两步迈到葛三娘面前,突起一脚踹在葛三娘小腹,跟着对倒地的葛三娘拳脚相加,“自家里出了叛徒不说,还让敌贼混了进来,可笑你竟然半分也不知情,如今陷统领于水火,军情处要你何用!”   当年江陵一役,作为第五姑娘近卫队正,宋娇护卫第五姑娘不力,使其差些力战而死,虽然事后因为第五姑娘求情,李从璟没有将她们处斩,但宋娇心里早已将其视作生平大辱,自此之后护卫第五周全从未出过差池,这回到了金陵来,若非她及时发现了青衣衙门的细作,后果还不敢设想,故而对葛三娘的失职万分痛恨。   在宋娇抽刀要斩了葛三娘的时候,第五姑娘制止了她,“此事不怪三娘,金陵毕竟是青衣衙门根基之地,如何能彻底杜绝这类事件?”她站起身,面容清冷,“眼下锦绣阁是呆不得了,所有人立即撤出!”   葛三娘爬起来跪在地上,抹去嘴角血迹,“天亮还有几个时辰,第五统领先走,老身在此抵挡片刻!”   第五看了她一眼,皱眉道:“我已说了,你本无大过,所以也犯不着慷慨赴死,事情还没到杀身成仁的那一步。”   葛三娘抬起头,头发有些散乱,脸上还有乌青血迹,但眼神明亮,“锦绣阁虽然只有卑职与红袖几个军情处的人,但若是我等尽数离去,青衣衙门赶来之后一无所获,必定在明日封城,届时消息就传不出去了,唯有卑职留守此处与青衣衙门周旋,撑到天明,统领才能带着消息离开。”   第五姑娘眉头皱得更紧。   葛三娘凄婉一笑,“卑职有一请。”   第五点头,“你说。”   葛三娘流下两行泪水,“请统领带红袖一起走,若能平安过江,日后不要治她的罪……她只是个还不懂事的孩子……”   第五姑娘微微颔首,在眼眶通红前离开房间,“帝国会铭记你的功勋,会照顾你的家人!”   ……   兹事体大,史虚白分得清孰轻孰重,所以徐景通在锦绣阁做下的那些事,他一字不差都抖了出来,明眼人都知道若是吴国不亡,徐知诰日后必定取而代之,这也即是说徐景通日后很可能继位为帝,今日史虚白将徐景通泄露战事机密的抖出来,日后一旦徐景通上位,他绝对讨不了好果子吃,但史虚白偏偏毫不犹豫的说了,而且面色坦然。   徐知诰怒不可遏,周宗也是面色惨白,吴国制定的江淮用兵策略,大部分已经实施下去,也就是说数万兵马其实已经在路上,更有一些精兵已经就位,这份情报若是落在李从璟手里,李从璟就能挥军进击,集中兵力予其致命打击,哪怕此时徐知诰传令那些军队撤退,那些兵马能否撤得了都在两可之间,退一万步说,就算吴军损失不大,但用兵江淮的策略完全暴露,李从璟也大可从容应对。   “若锦绣阁真是军情处的棋子,苏红袖也是军情处的人,当务之急,是赶在他们出城之前将其截住,否则一旦消息被传到李从璟手里,则大事休矣!”史虚白抖完徐景通的丑事之后没有片刻停顿,立即就给出了应对措施。   “传令,封锁全城,没有本相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城门!”徐知诰发号施令,虽然眼下城门已关,但金陵不在战时,若有分量足够的人和事,城门还是能打开的,徐知诰必须要杜绝这个可能性,谁能保证军情处没收买了几个重臣,手里没些过硬的印信?“周郎,你调集青衣衙门并及五百甲士,立即封锁康福坊,围住锦绣阁!”   周宗领命而去,史虚白也不好在房间里多作停留,他正要告辞出门的时候,徐知诰却叫他跟随左右,两人一道去康福坊。至于徐景通,则被留在东书房内,他将要面临怎样的待遇,徐知诰只字未提,但徐景通此时心中一片冰凉,呆跪在房中失魂落魄。   ……   第五等人前脚刚从康福坊出来,周宗带的数百甲士后脚就到了锦绣阁,虽说金陵城夜里有宵禁,常人只能在坊内走动禁止在大街上晃荡,但第五等人都是身手非凡之辈,寻个偏僻之所翻越坊墙不是甚么难事。   在市坊体制下,官府对城池的控制力非常大,相互隔绝的坊区构成了一个个近乎密闭的空间,监察起来分外方便,这也是第五不选择在民宅落脚而跑去锦绣阁的原因,人员流动量大的地方才是最好的藏身之所,若非如此,只怕他们这些生面孔早就引起青衣衙门注意了。   苏红袖原本打死也不肯丢下葛三娘离开,也算是葛三娘有先见之明,简单道别之后就一巴掌把她拍晕了,如今被扛着跑路。   秦淮河穿城而过,康福坊位在秦淮河边,地处金陵城南部,第五等人离开康福坊之后,没有选择去一品楼,而是在附近一座军情处名下的民宅暂时藏身,不用说今夜金陵会戒严,街面上的巡逻会很密集,第五等人没办法太过招摇过市。   街面上有武侯铺坊区有坊丁,一旦徐知诰发现军情处有人从锦绣阁逃脱,必然会展开地毯式的搜索,届时第五等人就很难不被查到,而一旦行踪暴露再要脱身就难了。   除却岗哨外,众人聚集在房间里,俱都一言不发,葛三娘能否与青衣衙门成功周旋,关系到众人的身家性命与情报能否送出去,只是如今众人实在无从得知锦绣阁的情况。 第792章 天下势风起云涌,金陵城龙潭虎穴(六)   与金陵城直线距离不过百余里的滁州城中,李从璟正在阅看第五递上来的线报,线报里记载有史虚白、韩熙载对江淮之战的主要意见,好半晌他放下线报,陷入深思。   这份线报他已看过多遍,至今览之,仍不免心惊,阳谋的高明之处,往往在于你明知其策,却无法应对,史虚白、韩熙载都不是玩弄阴谋之辈,沙场之争也讲究堂堂正正,这两人的用兵策略,让李从璟也感到头皮发麻。   “史虚白、韩熙载既然在此时见用,可知他俩对江淮的谋划颇得徐知诰之心,虽说徐知诰的江淮用兵策略未必尽如两人所言,但大体方略上必然有所采纳,此为不可不防之处。”   说话的是王朴,自打莫离到滁州走了一趟回去寿春后,王朴便在一定程度上顶替了原先莫离的角色,“守扬州援寿春,一张一弛,防不胜防,若是坐视淮南兵势大成,江淮危矣!”   守扬州援寿春,这便是史虚白、韩熙载的江淮用兵之策。   自楚地分调之精兵,沿江南下,于登州、庐州一带登岸,而后北上直捣寿州,解寿春之围,败大唐藩镇军,断唐军后路。   金陵驻军并及新募之勇,渡长江援扬州并且守之,充实扬州守备力量,阻止唐军攻占扬州。   双管齐下,唐军进退无路,便成江淮瓮中之鳖。   这份用兵之策的高明之处,远不止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以楚地精兵攻打四镇八州的藩镇军,是为以强击若,又有寿春守军可供里应外合,得手易也。   侍卫亲军虽然精锐,但若是扬州兵力充足,短期内断难攻下。   此计,便有田忌赛马的味道。   一旦吴军夺得寿春,则不仅唐军成为瓮中之鳖,江淮各州县也可趁势有所为,到得那时,唐军进退无路,且不说势必军心大乱,便是军心不乱,也会陷入江淮这张大网中不能自拔,最终被吴军一点点吞噬。   攻寿春,易也,守扬州,易也,而两者一旦功成,则江淮大局已定。   此计看似遗漏了楚州的百战军,实则其高明之处于此展露无遗,百战军若救援寿春,则不得不放弃楚州,放弃楚州则濠州难守,于是唐军退路全无,百战军若不救援寿春,则完全中了吴国圈套——唐军若从濠州、楚州一带北撤,则吴军可从寿春、楚州东西夹击,再辅以北上追兵,要打几场胜仗不难,而后便能趁机追击唐军入唐境,顺势直取徐州。   转瞬之间便是反守为攻。   得徐州,就打开了进军齐鲁的门户,史虚白、韩熙载所谓“北出江淮,夺徐州攻齐鲁,数路并举入中原”的谋划就能得以实现!   此等谋略,堪称鬼斧神工,李从璟如何能不为之心惊?   “要破解时局,先得洞悉时局,史虚白、韩熙载的策略固然高明,但徐知诰是否尽数采用,是否做过变动,又或者有何增补,整个策略又是如何具体实施,都需得一一探明,大军才能有效应对。”李从璟沉吟道,虽然史虚白、韩熙载的计策分外厉害,但还不至于让他束手无策,“派遣精锐斥候,远赴庐州一带探查贼军动静,另外,严密监视大江几处紧要渡口,但凡发现贼军着即上报。”   这些应对措施规规矩矩,不过是有胜于无,并不能对破解时局有任何裨益,战略层面的东西自然需要战略来应对,李从璟继续道:“传令第五,务必查清淮南用兵之策。”   念及正在金陵奔波的第五姑娘,王朴心下有些为之担忧,吴国留给李从璟反应、留给大军调动的时间已经不多,如果第五姑娘不能及时查清实情,而让吴军抢先完成布局,届时就算消息传了回来也没甚用了。   眼神望向南方,王朴心神凝重。史虚白、韩熙载之所以敢建议吴军直奔寿春,去切断唐军的后路,依仗的不是扬州坚固易守,而是唐军无法横渡大江直捣金陵。水师这块短板,已经严重到了极为拖后腿的地步。   ……   第五姑娘一行人不少,有二三十人,多半是本身就在此处接应的人手,所以他们容身的宅院也不小,标准的三进院落,若非考虑到人多太过吸引注意,金陵城中能调动起来的武力远不止此。   众人聚集到这里后第五就在寻思脱身之计,葛三娘在锦绣阁能拖住青衣衙门多久,第五并没有一个准确的估计,再者,便是葛三娘拖住了青衣衙门,若是金陵城始终不开城门,那又该如何?即便金陵城不得不开城门,而若是每座城门都派遣许多人把守,他们又如何混得出去?   “金陵锁了城,徐知诰调遣了甲士巡逻街巷,并且遣军士衙前往各坊传令,要求连夜搜查坊区。”很快就有人将最新情况报知给第五姑娘,“锦绣阁被围得水泄不通,但看样子葛三娘还未被捉拿,如此观之,徐知诰此番是打算不放过金陵城中的每一个军情处,而非是仅仅只针对锦绣阁。”   怕的就是这样,这意味着即便葛三娘承认她套取了徐景通的情报,但苏红袖不在锦绣阁,即便是葛三娘找人冒充了第五姑娘,做出一番所有知情者皆还在锦绣阁未能逃脱的假象,青衣衙门也不会停止对军情处的搜捕。   苏红袖已经醒了,坐在角落里怔怔出神,眼中没有任何神采。   宋娇低声对第五道:“我们要脱身,就得让青衣衙门以为他们已经将所有知情人都控制了,葛三娘要找人顶替我们不难,毕竟青衣衙门的眼线已被我等清理掉,而徐知诰只知道有生面孔到了锦绣阁,不知是统领亲至,难的是苏红袖此人……卑职斗胆,敢请统领将苏红袖‘送’给青衣衙门。”   第五摇摇头,“将苏红袖‘送’给青衣衙门不难,但若是她被捕后供出你我,那该如何?”   宋娇眼中闪过一抹厉色,“这有何难,让她说不成话便是。”她的意思自然是取了苏红袖性命。   第五看了宋娇一眼,没有同意她的请求,这倒不是第五优柔寡断,故念葛三娘、苏红袖的功劳只是一部分原因,她是觉得哪怕这样做了也不会有用,吴国用兵江北的策略何其重要,如今被军情处窃取了去,青衣衙门没人敢肯定这消息到底流传到了何种程度,徐知诰怎会只逮捕锦绣阁的人,他定会对所有金陵城的军情处下手。不让一个军情处走脱,才能保证消息不走漏出去。   从锦绣阁撤离之前,第五姑娘不是没有用过飞鸽传书,但这个手段总是不甚稳定、保险,这也是历朝历代以来飞鸽传书无法大行其道的原因。   “必须要出城。”第五姑娘看了一眼窗外。   ……   锦绣阁。   被打成重伤的葛三娘让人从锦绣阁拖了出来,丢在地上,青衣衙门与甲士虎视眈眈,冷漠的盯着这个柔弱的女子。徐知诰没有亲自来锦绣阁,站在葛三娘面前的是周宗与史虚白,前者面容没有丝毫感情流露,后者则是说不清道不明。   陆续有锦绣阁的人被拖出来,很快葛三娘身旁就多了许多同样重伤的人,艺伎、小厮、护院,无论这些人是不是军情处,此时全都遭受了同等待遇,一些人身体还在不停流血,亦有些人哭泣惨嚎,满脸惧怕。   周宗到来之后没有与葛三娘纠缠,片刻也不耽搁的围了锦绣阁之后就开始清场,而后不由分说逮捕锦绣阁的所有人等,也不给葛三娘发挥的机会,稍有反抗的便被打成重伤。   围观的人很多,但都被甲士隔离在外围,周宗冷冷开口,“谁来了金陵?桃夭夭,第五姑娘,赵象爻,李荣,吴长剑?来了一个还是几个?”   葛三娘理了理被抓散的长发,艺伎出身的她是个爱美的性子,这样狼狈的模样对她来说太惨了些,露出一个凄惨但不失节气的笑容,葛三娘道:“对付你们这群土鸡瓦狗,何用大当家与各位统领出面,老身一人足矣!”   “混账!”周宗一脚将葛三娘踹翻,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书卷气被寒冷之气冲散得一干二净,“你算甚么东西,也敢如此大言不惭!”   葛三娘斜趴着吐了几口血,末了仍是倔强的露出一个如常的妩媚笑意,“等到王师踏平金陵的时候,你再跟老身说你是个甚么东西,可好?”   在大怒的周宗又要上前的时候,史虚白皱着眉头开口,“三娘,你这是何苦?眼下军情处行踪被察觉,城池已封,你们的人注定逃脱不了,胜负已分,顽抗还有何用?好生招供,也免得受那皮肉之苦,告诉我们红袖在何处,我们不会为难你,日后只要红袖配合,我们也不会为难她,这点某可以向你保证。”   葛三娘笑着看向史虚白,目光中没有仇恨,倒像是还有几分欣赏几分惋惜,这个柔弱的女子似乎有些多愁善感,“先生一身才气半生风流,实为老身平生所仅见,在金陵这纸醉金迷之地,先生真如一道清风,让人心折,只是可惜……”也不知她在可惜甚么。   “有何可惜?”史虚白问,这话他本没有必要问,只是眼下周宗因为“失职”,让军情处混到金陵闹事,他却没有及时察觉,是怒气正盛的时候,葛三娘的话让周宗恨不得将她打成残废,史虚白这时与葛三娘说话,却是有为葛三娘挡箭的意思,他是风流人物,不拘世俗之礼,葛三娘虽是青楼之人,两年相处下来却并非没有情分。   然而葛三娘接下来的话,让史虚白立即后悔接下了这个问题,只听葛三娘道:“可惜先生不该到江南来,失了跟秦王殿下共谋大事的机会,如若不然,这天下定有一段流传千古的佳话。”   史虚白微微一怔,周宗再也忍不住,上前给了葛三娘一巴掌,恨恨道:“死到临头还胡言乱语,来人,带回去审!”   周宗一面离开锦绣阁,一面黑着脸吩咐道:“今夜掘地三尺,也要将军情处的人都给我找出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金陵军情处不亡,金陵城门不开!”   ……   狡兔三窟,军情处明白这个道理,第五姑娘更是如此。   在非常时期要用非常手段出城,无非上天入地中间依仗人力,军情处在金陵城多有用商贾身份与权贵结交,寻常时候城门哪怕关闭了,要出城也并非不可能,但此时找上那些权贵无异于自投罗网,第五还不至于这般傻。   康福坊在秦淮河,秦淮河在城南,按理说可从水中潜出城去,但水道也有水门,防备严密的时候压根也走不得,好在众人现在落脚之地,距离城墙不远,故而可以挖掘地道出城。   要挖掘地道有两个难处,其一工程浩大,一二十人要挖出一条地道来,非是易事,其二容易暴露,挖掘地道不可能没有动静,战时有大战掩护还好一些,平常时却很难,而且蚯蚓一旦成群结队跑到地面来,更容易引起怀疑。   所以挖掘地道的选址与施工都是技术活。   但军情处与青衣衙门争斗多年,早就不是寻常层面的厮杀,彼此都有各种手段。第五等人落脚的院落自然不是军情处的寻常地方,当然要考虑到进退保障,但饶是如此,因为种种原因,地道虽然在挖却还没有挖通。   第五带人到了此处之后,就让能用的人手都下到地道中,抢挖通道。   “原本地道通向城外一处我们的庄园,但今夜仓促动手却是不可能挖到庄园去了,顶多能堪堪出城。城墙上守卫密布,地道挖通的时候有被发现的风险。”主持这件事的人对第五道。   第五那张娇小玲珑的面庞上没有丝毫迟疑,“挖!”   地道还未挖通,有岗哨来禀报,“甲士和坊丁快到了。”   今夜徐知诰大动干戈,派遣的甲士衙役不少,青衣衙门更是倾巢而出,对各坊的排查十分严密,那绝对不是坊丁敲下门来询问一下就走的事,他们会进入民宅一间间房子搜查,挖掘的地道虽然处在夹壁中,有一定的隐藏性,但地道中挖出来的泥土来不及很好处理,这就难保不会被发现,再者第五这些人气质异于常人,坊丁看不出来但青衣衙门很容易就能辨认,在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情况下,第五等人实难周全。   不出所料,进宅搜查的人由甲士、青衣衙门、衙役和坊丁组成,极有可能还有平日就负责监视本坊的青衣衙门棋子,这些棋子别的本事没有,记人绝对很准,生面孔一看便知。   夹壁最先被发现。   夹壁这个东西,不少大户人家都有,凡是对屋宅结构有所了解的人,很容易就能摸到门路。   藏在夹壁中的第五等人,听到咚咚的“敲门”声,都缓缓抽出了兵刃。   几乎是同时,挖地道运出的泥土也被发现。   “戒备!”来排查的青衣衙门脸色大变,一把抽出兵刃,大喊一声。   陪同在侧的宅院主人冷汗直冒,他伸手入袖中,握住匕首。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有青衣衙门疾步进来大喊,“有贼人杀人夺路而逃!”   屋中人面色大变,领头者立即纵身出门,“去追!”   排查人手瞬间走了大半,但仍旧有数人留在屋中,继续对眼前宅院的排查,当先一人道:“打开夹壁!”   夹壁被打开,那些人走入夹壁中,立即被扑面而来的军情处瞬间格杀,没有发出太大动静。   第五沉着脸指挥众人将那些尸体抬进夹壁中,“拖不了多久了,去地道里催他们快一些!”   杀人夺路的人,自然是为掩护第五这些核心成员,然而青衣衙门训练有素,并不因此就全数追了出去,偏偏留下了人手继续排查,他们就只能将这些人杀掉。杀人夺路的军情处拖不了多久,排查到此消失的青衣衙门也会很快被发现。   “地道通了!”   “走!”   第五再不迟疑,带人钻进地道。   如前所言,地道的确只堪堪出了城墙。   第五等人依次从地道里钻出来,一个个靠着墙角站着,等所有人都出来了,他们这才小心翼翼朝着有树林阴影的地方挪动。   “先去庄园,有了马才好赶路。”   葛三娘执意留在锦绣阁吸引青衣衙门,就是知道地道还未挖通,通过地道逃生很不安全,所以才想拖到天亮城门打开,但徐知诰、周宗没一个好相与的,没给她这个机会,第五等人不得不铤而走险。   铤而走险的结果,就是众人还没进树林,就被城墙上的守军发现。   听到身后城墙上传来的呼喝声,第五等人没有迟疑,立即就朝树林里跑。   没多久,城门大开,一队骑兵追了出来。 第793章 我手握千军万马,要护你一生平安   好不容易出得金陵城,还未走出多远,就被城墙上的守军发现,第五等人疾步跑到树林中,城门处已有骑兵追了出来,眼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迟早得被追上,到时莫说逃过长江,怕是连庄园都去不得,第五姑娘不得不故技重施,让大队人马去吸引追兵的注意力,少数人趁着夜色与树林,选择其它的路走。   众人出城后到的是城西,此地距离长江不远,眼看再去庄园难免暴露行踪,第五心下一横就朝秦淮河摸过去。河边有许多船,此时渔夫船家都在熟睡中,没甚么灯火,第五和宋娇等七八人选了一条颇大的船钻进去,在船家还未醒来的时候,就将他们一一解决掉,而后操纵着船只沿着秦淮河西进,向长江全速而去。   过了长江就是庐州与扬州交界地带,上了岸再北上要到达百里之外的滁州,就容易得多。但长江上有吴国水师,楼船千百,锁江震淮,在金陵城西北是石头城,相传乃三国时周瑜训练水师之所,船只要过江必须得熄了灯火,隐秘行进。   第五站在船头,江风既大且冷,吹拂得她青丝与红裳飘舞。船只进了长江,接下来就要应对吴国水师的警戒船,那片灯火辉煌之处,楼船如城,像极了又一个金陵城。   苏红袖趁人不注意要跳江,被军情处的人及时发现,第五姑娘走过来给了她一巴掌,“三娘拿命保你活着,你就这样回报她的苦心?”   夜里行船又没有灯火,很难辨别方向,好在此处江道不用担心暗礁,也只需要向北横渡就行,有那灯火辉煌的吴国水师做参照物,倒也不怕走太多冤枉路。一路疾驰,几个军情处划桨划得手臂都要断了,却咬牙死死坚持,不敢半分松懈。   船只过了江心,没有被吴国水师发现,往后基本也就完全了,但众人来不及松口气,吴国水师那边就传来一阵喧嚣,彼处,周宗带着青衣衙门赶了过来,二话不说就下令水师楼船渡江靠向北岸,百十走舸如群鱼出游,密密麻麻沿着江面铺开。   周宗虽然没有看见第五的船只,但他知道必须封锁长江,尤其要控制北岸的登陆之地,这样不管第五在何处,都过不了江,哪怕第五眼下没有乘船渡江,也绝了她日后渡江的可能,这就是行事老辣。   吴国水师的走舸行的飞快,不是第五脚下的渔船可比,军情处等人知晓生死一线间,万不能被对方走舸追上,都拼命用力划桨撑篙。   此时,东天出现一线鱼肚白,苍穹渐蓝而后渐亮。   ……   李从璟手上可供调遣的兵马不多,作为主力的侍卫亲军都去了扬州,彼部无法及时分兵西进也不能分兵,若是吴军兵发寿春,他要阻挡截击,就得调动手上的君子都和降军。   一夜未眠,东天渐明的时候他出了书房,让孟松柏拿来一架梯子,他攀上了屋顶坐着。也不知是否因为受后世的影响,他不太习惯闷在屋里想问题,登高而望胸怀舒畅,看得远眼界也大,能帮助他思考。   李从璟有些担心第五姑娘,金陵城是龙潭虎穴,青衣衙门不好相与,再加之随着许多江南俊彦相继冒头,他也越来越不敢小觑金陵人物。   孟松柏一动不动站在屋檐前,像一座雕像,许久后他回头望了李从璟一眼,见对方如石像一般,不由得暗自嘀咕:“往先战局再如何纠缠,也少见殿下这般沉默,若是第五统领在,必定能让殿下开怀。”   李从璟正在思考空隙,听到孟松柏的嘀咕,便问他嘀咕甚么。   孟松柏扰头道:“第五统领南下前,曾叮嘱卑职,若是殿下想事的时候太长时间闷着不说话,让卑职一定得想法子使殿下欢笑——第五统领说殿下思虑太深,长久闷着对身子不好,必须要时常缓缓心绪。”   孟松柏一脸羞愧,“卑职愚钝,实在不能完成第五统领的嘱托。”   李从璟怔了怔。   脑海中浮现那个总是蹦蹦跳跳浑如兔子一般的娇小身影,八公山上她举着一抓葡萄,不停往他嘴里塞,也给自己塞得双腮鼓起,笑得眼如月芽,要多白痴有多白痴。   平日里她“恃宠而骄”,完全不顾及礼仪法度,老是嘻嘻哈哈没个正行,千方百计在李从璟面前上蹿下跳,让李从璟有时候也颇为头疼。李从璟不舍得责备她,却也常常想着让她收敛一些,毕竟旁人瞧见有些不成体统。   却不曾想到,第五姑娘竟是这样一番用心。   李从璟想起他刚成为秦王那段时间,第五貌似言行举止都收敛了许多,整个人安静守礼不少,行事章法都合乎礼度,而后来不知从何时起又变本加厉起来,如今回想,第五再变回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应该是从他出征两川开始——那时候,他头上生出了一缕白发。   不是没有人在李从璟面前告第五姑娘的状,说她太顽皮了些,可第五从来就不肯正眼看待这些言论,对旁人的诽谤向来无视。如今观之,第五实在不是恃宠而骄,而是不忍让她心中的殿下再多一缕白发,为此她甚至无惧自身臣节。   统领军情处无数事务,本就辛苦,与敌斗争无数,间或还要亲自厮杀,但在李从璟面前,她居然能始终露出一张灿烂的笑脸调皮捣蛋,这得需要多大的意志?   她不累吗?   李从璟从屋顶上一跃而下。   ……   在船只靠岸之前,两只走舸发现了他们,并且追了上来。   天色方明,江面上的事物都能看得清楚。第五站在船头,聚精会神的观望岸上的动静。在金陵的这些时日,她每天能休息的时间少的可怜,除却要布置军情处庞大的行动,还要拣选各种信息,所以她很疲惫。   一宿未眠,黎民时分的困倦直冲脑门,像是有利箭贯穿了她那颗小脑袋,一阵阵生疼,心中也有些烦闷,连带着长久未曾消化食物的胃也绞痛起来,她捂了一把脉动异常的胸口,眉头微蹙。很快她就将小手挪开,她必须在属下面前保持一个坚不可摧的形象,好让人心稳定。   嗖嗖两声轻响,利箭飞来,擦着她的鬓角飞出去,落在江面上,第五伸手在耳廓上一抹,苍白的手指上多了一道格外醒目的血迹。   “统领快进舱!”   船只后的吴军走舸传来阵阵呼喝,让他们停船接受检查,军情处没有人理会,在第五弯身进舱的时候,一名锐士被射中背心,从船尾跌入了江中。   一团血色染红了碧绿的江面。   第五蹲着环视众人,苍白的脸蛋更衬托出她目光的锐利,“你我行踪暴露,贼人已经追来,上岸后免不得被追杀,走散也不是不可能,我只一个命令:务必将情报送到殿下手中!”   船只靠岸,众人弃船奔逃,苏红袖没在这个时候使性子,提着裙摆咬牙默默跟随。岸上没有吴军拦截,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吴军水师还没靠岸。   第五等人奔上岸后,吴军走舸、斗舰陆续靠岸,一队队吴军军士跟着追出去。一艘楼船上,周宗面色低沉的望着第五等人奔逃的背影,待得楼船靠岸,他带着十余骑出舱下船,快马狂奔。   第五等人奔逃的方向并不是胡乱选择。作为军情处锐士,从金陵渡江北撤的路线,在她还没到江南的时候即有规划,拟定了数个方案,基本保罗了会有的可能性,在这些路线上,会派遣人手设立相应据点接应——如今江北处于战时,兵荒马乱,军情处要在敌境设立接应据点并不难。   既然是渡江后的第一个接应据点,距离长江自然不会远,事实上那就在一个渔村附近,据点里备有马匹,可供第五等人骑乘——被吴军骑兵追击,若是没有马,怎么都是个死。   找到渔村外的接应据点,第五姑娘令人牵来马匹,这里有十来个军情处锐士,汇合之后战力稍微提升了些,难得的是苏红袖也会骑马,这倒是省去了许多麻烦,一行十五六骑出了据点,就往官道上飞奔。   吴军已经追了上来,步卒百十,分布各处,拦住了上官道的路,周宗所领的骑兵也超过十余达到了数十,后续还有密密麻麻的吴军将士追赶上来,人数多到不用去在意具体数量,被追上绝对是个死。   第五等人仗马冲杀,历经半晌战斗,杀出了一条血路,好不容易踏上了官道,已是折损了四个锐士,还有受伤的,周宗带领精骑和青衣衙门紧追不舍。   军情处的马是好马,青衣衙门的马竟然也不弱,第五等人飞奔许久,没能将其甩掉,反而人数在不断减少,亲自出马的周宗,带的锐士中有几个身手不凡的,射的一手好箭。   “射领头的!”周宗大喝。   不知奔走了多久,在一个弯道,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射中了第五的左肩,她本就疲惫的娇小身子在马背上重重一晃,差些摔下马去,咬破了舌尖,第五才重新稳住身形,苏红袖侧头去看,眼见一丝血迹从第五嘴角溢出,不知为何,对这名平素有飞扬跋扈之嫌,但此刻神情坚韧到蕴含神圣意味的统领,苏红袖心里的抵触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   左肩上的箭矢没有拔去,随着第五的身躯起伏,殷红的血浸透了她的肩膀,在她那身红裳下并不明显,但不断漫延的深色痕迹,就连苏红袖都看得分明。   苏红袖望着那张沉默而坚韧的侧脸,有些不能理解对方眼中的神圣意味,逃生的欲望虽然强烈,但绝对不会让人有这种眼神,对方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始终盯着前方,就像朝圣的佛教徒,仿佛前面就是释迦牟尼的身相。   苏红袖心中暗想,或许这名看起来冷酷且双手沾满血腥的统领,内心有一块地方也如极乐净土那样干净。   “统领!”宋娇看到第五的身子又晃了一下,心如刀割,身旁的军情处已经只剩下七八人,而此地到滁州,少说还有七八十里。   又是一箭飞来,射中了第五的马匹,马匹受惊,将第五从马背上掀了下来。   “第五统领!”众皆大惊,纷纷勒马,宋娇不等马匹停稳,就从马背上滚落,连忙去扶捂着左肩咬牙爬起身的第五姑娘。   路边有个破落的村子,已经没甚么居民,宋娇扶着第五姑娘进村,这里是军情处在这条路线上的第二个接应点,在官道上的军情处锐士尽数战死后,村里的军情处冲出来,将第五扶进一座土墙院子。   周宗带领百十青衣衙门和吴军杀了进来,将院子围住之后二话不说就开始往里攻,据点里的军情处锐士有弓弩,射杀了几个吴军,却没能阻止对方的疯狂进攻之势。   第五倚坐在门前,脸色煞白,左肩的血顺着手臂流下,滴落在泥土地上,触目惊心,她颤抖着掏出一份信笺,交给泪如断线的宋娇,“我已走不了了,你突围出去,将情报交给殿下!”   宋娇拼命摇头,“卑职不走!”   身旁的军情处与吴军在殊死搏斗,高不过人头的院墙和院门处,双方杀得难解难分。   第五咬着牙一把揪住宋娇的衣领,“这都何时了,你还敢耽误时辰,情报送不到殿下手中,你我万死难恕,这是军令,你必须走!”   宋娇拿起情报,迟疑不定,第五的眼神不容拒绝,她知道事关重大,纵然万般不愿,也实在无可奈何,只得起身。   第五抽出短刃,强撑着站起身,对宋娇道:“告诉殿下,第五能为他征战,此生不悔!”顿了顿,她眸中闪过一抹难以言状的哀伤,像是天际即将消散的流云,这与她平日的嘻哈如同两个极端,她的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些许悲凉,“遗憾的是,不能亲眼看到殿下君临天下了,若有来生,再让我好生看看殿下的江山……”   “你们两个,护她走!”第五收敛神色,握紧双刃,走向院门。   宋娇在两名军情处的护卫下,越墙而出,墙外有马,以她的身手,上了马匹要走不是不可能。   第五姑娘一步步走向院门,左手流下的血滴了一路,她曾说此生作为他的战士,要跟他去征战天下,共同经历胜利与失败,如今她的路就到此处了,她万不会在最后关头丢掉战士的尊严,不丢掉她战士的尊严,就是没丢他的尊严。   苏红袖跟在第五侧后,虽然低着头,但脚步坚定。   “没能完成三娘的嘱托,让你好生活下去,你怪不怪我?”第五问。   苏红袖露出一个凄婉笑容,仍然美得惊心动魄,“虽然妾不喜欢你,但妾的确很敬佩你,生与死于妾而言并无不同,能与第五统领死在一处,总归不叫人讨厌。”   第五姑娘笑了笑,然后眼神一沉,脚下重重一步,躬身杀向院门的敌人。   但就在这时,宋娇去而复返。   在眼前的吴军被宋娇横插一刀杀倒后,第五姑娘惊怒交加,“你回来做甚么?”   宋娇那张被泪水模糊的脸满是笑容,像是池边盛开的荷花,“他们来了!”   第五姑娘一怔,“谁来了?”   不用宋娇再回答,因为那支纵横南北的铁甲精骑已经杀到眼前,方才如狼似虎一般围攻院子的吴军将士与青衣衙门,在这支铁甲精骑面前犹如孩童一样不堪一击,对方兀一出现,就将他们杀得溃不成军。   当先的那人,长槊白马,黑甲黑袍,气焰跋扈的不可一世。   第五姑娘愣在院门前,怔怔望着那人,她那双清溪般的眸子里,一缕白发飘飘。   李从璟策马杀穿吴军,在第五姑娘面前勒住战马,白马人立而起,一声嘶鸣。   她还是那身大红的衣裳,娇小的身影,双眸凝视着他。   先前,李从璟从屋顶上跃下,即让孟松柏传令君子都集结,孟松柏不解其意,李从璟没有多做解释,只是不容置疑道:“我感觉到了,她回来了,我要去接她。”   李从璟下马快步来到第五姑娘面前,看到第五肩头上的箭伤,眉头皱起。   第五从宋娇手里拿过情报,递向李从璟,“禀报殿下,吴军用兵江淮之详细情报,尽在于此。”   出城,夺船,渡江,北奔,一路千辛万苦,死里求生,临了,不过是这最平常的一句话。   李从璟没有去看那情报一眼,伸手抚上第五的脸庞,眼神轻柔如春风,“你回来就好。”   ……   君子都对周宗带来的吴军和青衣衙门展开屠杀,狼狈不堪的周宗心中万般不甘,却只能在乱军中灰头土脸的上马撤退,君子都紧追不舍,沿着周宗追击第五姑娘的原路,将周宗追杀了回去,一路上碰到许多北来的吴军,皆尽被得到李从璟严令的君子都毫不留情杀于马前,因为江北皆为战场的关系,策应支援周宗的吴军将士不少,被君子都一路向南杀过去,尸横遍野。   君子都追至江岸,集结在江岸上的吴军水师将士被殃及池鱼,叫君子都来来回回杀了个通透,无数吴军将士争相投水,如见鬼魅,水师在接到受伤不轻的周宗后,慌忙驰离江岸,向江南退却。   史彦超立马江边,长槊直指吴军,大喝道:“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江北已是大唐领土,尔等再敢踏足一步,保准叫尔等尸骨不存!” 第794章 西路军接连数战,李从璟大定江淮(一)   回了滁州,李从璟先是安排第五去休养,而后便召集众将军议,在诸将到来之前,李从璟先与众幕僚将得到的情报浅浅分析了一番。   第五探知的消息比较详细、全面,当然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包含所有细节,用兵策略的事徐景通不可能对苏红袖讲解得太透彻,那不仅是苏红袖能够听懂的问题,也需要太多时间。   无论如何,吴国用兵江北的安排已经清楚,其中有几处可以谋算的地方,是这回军议的要点。   三通鼓毕,诸将到齐。   “淮南增援江北,兵分三路。”李从璟亲自来到舆图前,以刀指图,“自楚地调遣精兵四万,于庐州登岸,经庐州西进寿州,是为西路;自金陵调遣铁甲三千,并及新募之勇八千增援扬州,是为中路;另遣水师顺江出海,北上增援楚州,兵力四千左右,是为东路。”   李从璟环顾诸将,“西路兵马日前已经在庐州登岸,如今已然进抵庐江、舒城一带;据侍卫亲军来报,中路兵马业已抵达扬州;东路兵马日前从金陵出发,眼下尚未收到百战军来报。”   说完这些,又将一些细节讲解一番,李从璟回到案桌后,问众将:“军情紧急,何以应对,诸位有何见解?”   眼下情况如此:出征江淮的唐军,有侍卫亲军四万、百战军一万、藩镇军三万,涂山与清流关之役,各得俘虏万余,总兵力已然超过十万。   百战军携涂山俘虏数千,战于楚州,孟平与马仁裕胜负未分;侍卫亲军主力两万余兵马,并及五六千滁州军俘虏,在李从珂带领下,于扬州攻城掠地,连克六合、天长等重镇,先锋日前已到达扬州城下;   李彦卿带侍卫亲军十个指挥,攻占盛唐后,向庐州进军;李彦超带侍卫亲军十个指挥,并及藩镇军攻打寿春;丁茂带侍卫亲军六个指挥,并及滁州军俘虏四个指挥,攻打庐州,日前已克慎县;史丛达带侍卫亲军四个指挥,并及滁州军俘虏两个指挥,攻打和州。   日前得知史虚白、韩熙载对江淮的用兵策略后,李从璟先令史丛达自和州回师——和州刺史王彦俦,拒城坚守,史丛达连攻三日未克;再令李彦超率侍卫亲军十个指挥,南下往盛唐驻扎。   “淮南军三路北上,东路军出海,行踪难觅,中路军依仗扬州城,难以攻打,眼下所能图者,唯西路也,朴建议先取西路淮南军!”诸将依次发言后,王朴开始总结并且提出建议。   他道:“西路淮南军,意在寿州。寿州者,大军后方关键之所在,不容有失,此为其一;淮南军增兵江淮,以西路兵马最盛,彼之西路能胜,则淮南反攻之势不可扼,换言之,若彼之西路不能胜,则淮南仅能维持守势,故而破淮南反攻之势,当破西路,此为其二;西路淮南军,自楚地远道而来,正所谓百里趋利蹶上将军,眼下彼部正疲,且庐江、舒城皆非大城重镇,彼部无可依托,正好野外与之决战,野战乃我军之长敌军之短,以长击短,胜之易也,此为其三。”   “有此三者,当攻淮南军西路无疑!”   王朴话音落下,桑维翰接话道:“西路淮南军,精兵四万,掩有楚地之胜,士气正高,我部能调遣之兵马有限,如何敢轻言取胜?”   “沙场争胜,不以兵马多寡而论之,况且贼军虽然势大,我军铁甲亦是不少,何以不能胜之?”王朴说完这话,向李从璟拱手,“请殿下决之!”   桑维翰也向李从璟行礼道:“请殿下决之!”   诸将纷纷起身抱拳,“请殿下决之!”   李从璟站起身,“江淮之战,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淮南军三路来袭,退守无益,唯有迎面破之,方能固我江淮战果,以利来日尽取江淮十四州,王朴之言,深得孤心。”   说到这,李从璟目光锐利,“要破淮南军西路,先必夺庐州城,得庐州城,则淮南军侧翼不保,图之易也!令,史丛达率部西进庐州,汇合李彦卿、丁茂所部,攻打庐州城;再令,李彦超率部南下,牵制淮南军西路,策应庐州之战!”   庐州城虽是州城,并非重镇,庐州兵马不精,数量同样不多,这是军情处与斥候早已探明的消息,因为有机可乘,故此李从璟态度明确。   李彦超、李彦卿并及丁茂史丛达四将,兵马共计两万左右,淮南军西路虽有四万精兵,未必不能图之。   军令下达,火速传往各部。   数日后,庐州城前。   最先抵达的丁茂,随后抵达的李彦卿,以及最后增援过来的史丛达,三将齐举中军大帐,共商攻城大计。   三将之中,以丁茂为首,是为攻打庐州之主将。   “你我三部合军,兵力已达三十个指挥,仅是侍卫亲军精锐就已逾万,庐州不过一座小城,三四千老弱之卒,日前某已连攻数日,彼之城防力量,已被某消耗过半,如今两位既到,你我三军齐心,旬日必克之!”丁茂对史丛达与李彦卿道,庐州并不真是一座小城,丁茂说它小,是说他军事实力弱。   “丁将军所言不差,庐州之所以能坚守不降、连日力战,所依仗者,无非舒城、庐江一带的四万援军,若非如此,此城早已是囊中之物。”史丛达颔首,说出自身见解,“淮南军西路前日进抵舒城、庐江一带,本应北上寿州,接庐州求救信,王会势必分兵来救。”   王会,便是四万吴军的主将。   李彦卿资历最浅,所以最后发言,“要夺得庐州城,必须先败其援军,如此既可削弱王会部实力,亦可打击其部士气,与来日之战有利!”   三将正在商讨军机,忽闻斥候来报,却是如李彦卿所言,王会果真派遣五千精兵,来救援庐州。   闻言,李彦卿颇显激动之色,“庐州城西南四五十里外,有一片山地,山地前有大片林区,王会自舒城遣军救援庐州,必经此地,我等若于此地设伏,必能收获奇效。”   丁茂面露喜色,不过却没有轻下论断,而是详细询问了李彦卿与斥候有关情况,最后综合各种条件,丁茂认为伏击可行,便让李彦卿带领本部兵马,火速前往山地设伏。   李彦卿所言的那片山地,就是紫蓬山,山前大片地势平坦的林区,即是后世的英山林场。李彦卿得了丁茂之令,立即集结了兵马,火速前往英山设伏,这些姑且不提,且说王会。   王会此人,徐知诰伐楚时,用之为百胜军节度使,在楚地征战时多有战功,这回调遣楚地吴军进援江淮,周本身为军中柱石,要坐镇楚地战场,不可轻动,徐知诰便任命王会为西路军主将。   王会到达舒城后,接到庐州递来的求援信。   虽然王会此行任务,是经舒城北上盛唐,由安丰进军寿春,解高审思之围,再合力击破唐军,但庐州被唐军攻打,他近在咫尺,却不能不救。庐州给王会发求援信时,面对的只有丁茂一部,史丛达还未赶到,所以信中言及唐军不过五六千,好在庐州刺史也不是蠢人,提到了盛唐李彦卿部可能支援丁茂的事情。   “庐州守军三四千,唐军以五六千兵击之,庐州竟不能守,何其无用!”王会接到求援信,第一反应便是如此。   “眼前攻打庐州之唐军,虽只五六千兵马,但盛唐李彦卿部既有可能支援,两相合兵就不容小觑了,庐州刺史发信求援,也是稳妥之举。”说话的幕僚与庐州刺史有旧,便替对方说了几句话。   庐州刺史之所以提及李彦卿部,自然不是真的料事如神,而是他本就是借此冲散一些庐州的无能。   “李彦卿若是果真去了庐州,盛唐空虚,倒是白给我等机会。”王会冷笑一声,“那就派兵五千,救援庐州,将唐军击退!”   派遣五千数量不少,主要还是考虑到李彦卿可能会到庐州去,如若不然只需一两千兵马,就足够庐州守城,再加上一两个指挥,就足够里应外合击败丁茂部,王会行事颇为老辣,他派兵五千赶往庐州,是稳重之举也是激进之举,打的就是将李彦卿一道击败的主意。   至于李彦卿、丁茂合兵后,五千兵马和庐州军能否击败唐军,王会却是不觉得有甚么问题,殿前军号称唐军至锐,在楚地同样让他们打的落荒而逃,侍卫亲军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再者李彦卿就算出兵庐州,也不可能将盛唐兵马都带过去,若是如此,盛唐岂非成了一座空城?   此时的王会自然不知道,江淮战局早已起了变故。   当然,就算他得到徐知诰传书,得知了某些变故,也无法事先知晓李彦超、史丛达的调动,青衣衙门可没有人在李从璟身边窃据情报。   英山。李彦卿率部马不停蹄赶到此地,四五十里的路程,他部硬是只用了大半日。李彦卿没有片刻耽搁,顾不上歇息,立即勘察地形安排部曲择地埋伏。   设伏不是将士往林子里一钻就完事,大处要讲究堵进路截退路,小处得根据地形林木合理布置兵力,最终的目的是最大限度发挥己方战力,同时最大限度限制敌方战力。   斥候汇报,淮南军距离此地尚有三十里。   李彦卿看了一眼时辰,太阳将要落山,看来淮南军今日到不了此地了。   让斥候再探,李彦卿从容布置部曲设伏,不时太阳落山,日暮降临,他又下令士卒早些吃完干粮休息,养精蓄锐,同时不忘严密监视那股淮南军,免得对方突然整出甚么幺蛾子。   夜里下起了雨,秋雨绵绵,不大也不小,打在林木树叶上哗哗作响,雨声很是清脆,将士们没有在林子里搭帐篷,身上都给淋湿,不到半夜就都成了一个个雨人,这时候就都别想睡觉了,将士们都睁着眼,眼巴巴着望着雨停,身子被林风一吹,冷得直打哆嗦。   李彦卿更没法入睡,他带人到处巡查,激励士气,一趟路走下来竟然口干舌燥,好歹到了天亮,雨停了一会儿,未到午时,又下了起来,有些将士感染了风寒,李彦卿把这些人集中起来,不打算让他们带病上阵。   熬过未时,斥候回报,淮南军来了。   李彦卿打起精神,下令全军将士戒备。   雨中行军自然辛苦,淮南军骂骂咧咧进了林区,唐军将士隐藏在雨幕与林子中,听着淮南军的骂娘声、脚步声、铁甲环佩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从面前经过,一个个都握紧了兵刃。   李彦卿沉住气,静静等待淮南军完全进入埋伏圈,这很考验人的定力,看着敌军在面前走过,自身也有暴露的危险,一个忍不住就要提前发动战事,好在侍卫亲军也是训练有素之辈,将士们不至于关键时候掉链子。   眼看淮南军尽数进了包围圈,李彦卿心头大定。   埋伏在最前面的侍卫亲军将领,见淮南军过了那条线,立即一跃而起,举刀一声大吼,带领部曲突然杀出。   紧接着,道路两边的林子里,侍卫亲军披荆斩棘冲杀出来,嘶吼着将眼前错愕的敌军杀翻。   最后是负责堵住退路的部曲,前方的交战声响起之后,他们在淮南军慌忙大喊之前跳将出来,从背后向淮南军冲杀。   淮南军将士起初是错愕不已,面对群狼一般杀将出来的唐军,都慌了神,在身旁的同袍一个个被砍翻之后,无不大骇,紧接着大喊大叫。   他们一面御敌,一面想跑。   李彦卿早就盯准了对方主将的防卫,擒贼先擒王,带领亲卫直接杀向对方主将。   一番激战,厮杀两个多时辰,尸横遍野,血流漂橹,林木杂草遭受池鱼之殃,已是面目全非。   唐军杀敌逾千,最后压着进退无路的吴军俘虏,高歌凯旋。   是日,李彦卿所部领着俘虏,在庐州城前耀武扬威。   未几,庐州降。 第795章 西路军接连数战,李从璟大定江淮(二)   李彦超攻打寿春逾月,没有能将城池攻下,这让他心头好生憋了一股恶气,自跟随李从璟征战后,他还未有过这样惨淡的战绩,所以在李从璟让他带领五千侍卫亲军南下盛唐时,李彦超暗中摩拳擦掌,准备好生大干一番。   到了盛唐,李彦超派出心腹精锐,赶往舒城一带探查吴军动静,得知王会从庐江到了舒城之后,李彦超就在琢磨着先声夺人,与其让吴军携势大举来攻,不如主动挫一挫他们的锐气。   李彦超性情果决,身上有一股幽州边地养出来的豪烈之气,既然打定主意,他就不再犹豫,开始着手制定作战计划。   “击舒城,声援庐州!”李彦超在军议的时候和盘托出自己的谋划,“我军要击败淮南军西路兵马,夺取庐州是首要关键。如今庐州正在激战,王会到了舒城,必会分兵支援庐州,以保障彼部侧翼周全,我等万不能使他如愿。一句话,庐州不得,则王会进军寿州无后顾之忧,得庐州,则能叫王会左右失顾,就算闷也能闷死他!”   王会所部,背靠长江,左翼舒州,右翼庐州,大唐还未对舒州用兵,所以王会左翼安全;盛唐的唐军,背靠寿春,右翼舒州,左翼庐州,舒州暂无夺取之打算,所以必须得保证庐州到手。   众将都同意李彦超的意见,于是李彦超打定主意。   不日,他只留了两个指挥坐守盛唐,带领主力南下,去找王会的晦气。   从盛唐到庐州,地势大致一马平川,周边都没甚么险要,紫蓬山与大别山之间,有近百里广阔之地,足够李彦超任意纵横。   这一日,也就是李彦卿在英山设伏的当日,李彦超到了舒城附近,他那些乔装后到舒城附近打探敌情的心腹,接连回来向他复命。   “贼军有一部兵马,驻扎在舒城西北四十里之外的施桥镇,应该是王会的先锋。”百姓打扮的心腹指着地图向史彦超汇报,“此地是个三岔口,算是要地。”   四万兵马不可能窝成一团挤在一起,从兵法上讲,这样不利于调度,也不利于应变,一旦有甚么意外,比如说敌军夜袭,一乱就全乱了,兵马分开扎营,彼此有距离但又不至于距离太远,既能避免一营乱全军乱,也能在一营有变时相互支援。   “有多少兵马?”史彦超问。   “大抵三千。”心腹回道。   想了想,心腹又补充:“贼军主营在舒城,距离此地最近的营垒,不过二三十里,若遣马军支援,不需要太久。”   李彦超沉吟半晌,忽然道:“就打施桥!”   当夜,李彦超率领部曲,抹黑潜向施桥吴军营地。   如斥候所探,此营中的吴军兵马,数量的确在三千上下,主将是个在楚地颇有战功、以骁勇著称的壮年汉子,今日他听闻王会往庐州调发了五千援军,帮助庐州守城,私下很是发了一顿牢骚,因为这意味着他们要在这里多耽搁些时日,一心想要直捣寿春杀败唐军,好建功立业的主将,自然打心里有一百个不乐意。   夜里吃了些饭食,本想饮酒,考虑到大战在即,还是耐住了性子,在抢来的一个小家碧玉身上耕耘半晌之后,摆了个大字沉沉睡去。   到了深夜,正做春秋大梦的主将,在幻境中纵马驰骋大杀四方,身前唐军败退如蝗虫,身后吴军进击如虎狼,那传闻中不可一世的李从璟,一面惊慌逃窜一面丢盔弃甲,让他放声大笑好不畅快。   直到亲兵在帐外大声疾呼,主将才从梦中惊醒,他坐起身怒道:“何事吵闹,惊扰某家美梦?!”   话音刚落,主将就察觉到不对,果然,亲兵在帐外嚷道:“贼军夜袭!将军,贼军杀进营来了!”   喧嚣声如海潮,排山倒海,在帐外来回炸响,主将顾不上穿衣,更别说披甲,赤脚奔到帐外,一看营中的情况,立即惊得目瞪口呆。眼前的营垒中人潮汹涌,吴军将士惊慌大呼,四散奔走,如同见了阎王,不知多少唐军四面杀向营中,势不可挡,砍瓜切菜一般将眼前的吴军将士杀倒,无数营帐燃起火光,更加衬托得吴军惊慌尤甚,唐军勇猛无敌。   这般溃营的景象,让主将遍体生寒,心头连道:“完了,完了……”   唐军没杀进营中他还能反击,唐军刚杀进营中他还能抵挡,如今唐军几乎都要将整个营地掀翻,他已是无力回天。   “多少唐军?”   “这般声势浩大,怕是不下万人!”   “快,快向王将军求援!”   “将军,还是快走吧,唐军杀过来了!”   “走……走……”   主将也顾不上回帐穿衣了,跨上亲兵牵来的战马,慌慌张张奔走。   他经历过朗州之战,亲眼看到过殿前军将周本杀得全军溃逃,眼前景象无疑让他如回噩梦。   李彦超没想到战事会这样顺利,他原本以为吴军防备严密,他们要夜袭得手少不得要费上一些功夫,为此他甚至考虑到吴军援军会赶来,还派遣将领绕后设伏专门应对,如今看来却是多虑了。   唐军成功杀进营中,势如破竹杀穿吴军营地,遇到的抵抗微乎其微,这里面固然有他大张旗鼓的原因,也跟本部侍卫亲军连日来憋下的恶气不无关系,友军都是连战连捷,唯独他们在寿春久攻无功,是以此战人人奋勇争先,杀败三千防备不严的吴军就不足为奇。   李彦超当即下令,不要俘虏,所有吴军就地砍杀,然后烧毁营地,在天亮前及时撤走。见好就收,李彦超没有贪得无厌的意思。   却说那员吴军主将拔马回逃,在路上遇到闻声前来支援的同袍,对方见他这般衣衫不整的模样,既惊讶又鄙夷,当即询问战况。   “唐军过万,趁我不备,大举杀来,如狼似虎,非是本将不战,实在是不能战啊!”吴军主将几乎是痛哭流涕。   得知营地全失,眼见吴军将士丢盔弃甲回逃,那些本想趁唐军立足未稳,去击对方一阵的吴军将领,都停下了脚步,派人向王会回报情况,方才气势汹汹的诸将,此时竟然全无继续进击的意思。   他们都不是傻子,施桥营垒都破了,全军溃败,他们此时顶上去,就不是支援,而是完全用自己的部曲与唐军作战,听说唐军逾万,他们就更是没了去较量的心思,对方一战而胜正是杀红眼的时候,此时撞上去那是自讨苦吃,功劳没有平白折损自家部曲,哪个主将会这样做?   耽搁半晌,王会的军令传来,也是让他们收兵回营,看好自家营地,防止唐军扩大战果。   天亮之后,斥候探明,唐军已然撤走。   军帐中,王会恼火的踢翻了案桌,大发雷霆。   “本将征战楚地时,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曾半旬连克十二城,楚军见本将则出降,未敢有片刻迟疑,何也?迟疑则性命不保!如今,本将携百战之精兵,受陛下与丞相之厚望,东进庐州,本意直取寿春,将唐贼赶回淮水以北,保我大吴江山社稷,本将一片辛劳之心,但实际情况却是如何?!”   王会来帐中来回踱步,怒火冲天,“先是庐州乞援,彼者坐拥坚城,将士四千,竟不能抵挡五千唐贼!而后本将发兵救援,彼者竟无甲士接应,使得我五千精锐,一战而损失殆尽!奇耻大辱,未有胜此者,本将戎马一生,从未有过如此耻辱!”   幕僚温声相劝,“将军息怒,英山失利,罪不在将军,而在庐州刺史,彼者消息有误,才让五千精锐中了埋伏……”   “此者最为可恨!”王会咬牙切齿,“堂堂一州刺史,大战之际,竟然连敌军虚实都摸不清楚,竟还误导本将举止不当,徒使将士折损,令我声名平白受污,实在是无用至极!”   王会对庐州刺史破口大骂,将对方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圈。   “今日,今夜!又逢惨败!”王会冲出几步,狠狠一脚将跪倒在帐中请罪的那员主将踹翻,“三千人守不住一座营垒,一个时辰不到,竟然叫贼军一击而溃,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将军……唐军人多势众……非是末将不敌啊!”那主将哭诉。   “住口!混账东西!”王会上前对其饱以老拳,打得对方脸上血肉模糊、惨叫连连,“唐军人何在何处?你给本将找出来看看!他们哪里来的万人!若彼真有万人,片刻冲毁尔营,岂会不乘胜追击、扩大战果,岂会一击得手,即刻远遁?!狗屎一样的东西,到了这步田地竟还如此无知!”   “来人!”王会打累了,“拖出去,军杖三十!”   王会恨极了这帮无能的饭桶,昨日白天一战夜里一战,皆毫无预兆遭遇惨败,八千将士折损大半,这让踌躇满志的王会,恨不得将这些人脑袋都扒开当夜壶。   “将军,事已至此,多思无益,眼下,还是筹谋往下的战事为好……”有幕僚劝说道。   王会回到案桌后,牙关紧咬。   接连两败,一片大好的形势已经天翻地覆,战事再没有先前那般乐观,他也不再游刃有余。 第796章 西路军接连数战,李从璟大定江淮(三)   李从璟在接到李彦卿与李彦超先后递来的两份军报后,着实感到一阵心怀畅快,第五等人付出许多代价拿回来的军报,终究是发挥了它该有的作用,虽然眼前还只是两场“小胜”,情报的价值还未被完全挖掘,但李从璟相信在不日之后,江淮形势就会水落石出。   与众幕僚商议过后,又看过参谋处的战局分析,李从璟给李彦超等四将下达了一分军令,这份军令实际上也是四将的请求,李从璟算是准了四将所请:合兵攻舒城,与王会决战。   为了支援舒城战事,李从璟下令史彦超,带领五个指挥君子都前往相助,他在滁州只留下一个指挥充作近卫,若非众人极力劝说,以李从璟的性子,半个君子都将士都不会留在滁州。   滁州经过先前的抚民之策与后续朱长志的治理,各项政事已经步入正轨,眼下的滁州虽然毗邻正在激战的扬州与庐州,却是一片稳定祥和之像,滁州的百姓已经自觉不自觉的接受了大唐统治,为江淮各州县开了一个好头。   李从璟去探望第五伤情的时候,她提到了锦绣阁葛三娘,经过军情处打探,葛三娘还未被处死,第五等人从金陵走脱之后,留在金陵的许多军情处锐士陆续被捕,如今处境不用想都不太好。   既然诸人都还活着,李从璟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他派遣使者给徐知诰送去一封信,要用林安心换回葛三娘等军情处锐士。   林安心听到这个风声后,忍了半日终究还是没忍住,找到李从璟面前,“你真打算放我回去?”   “不是放,是交换。”正在院中与第五玩投壶游戏的李从璟,一面往二十步之外的壶里投矢,一面回答既忐忑狐疑又万分期待的林安心,“你留在这里也没用,平白消耗我的粮食,如今有机会让你换回我大唐功臣,我何乐不为?”   林安心神色复杂,“你不怕放虎归山?”   李从璟哂然,看了林安心一眼,“你是虎?”   林安心知道李从璟这是瞧不上她的意思,当即气得咬牙切齿,胸脯不停起伏。   第五姑娘在一旁呵呵笑道:“母老虎!”   李从璟十投十中,便让人将那箭壶挪远了些,“即便是放虎归山,也没甚么不妥,此一时彼一时,如今那山上已经有了另一只老虎,你告诉我,我再放回去一只老虎,结果会如何?”   林安心冷笑道:“两虎相争的戏码怕是不会上演。”   “上演也好,不上演也罢,有戏看就看,没戏看就不看,于我而言殊无多大区别。”李从璟笑容随意,“青衣衙门并非一群酒囊饭袋,我可以不在意你,却不能不在意它,你在我这里吃得好睡得好,我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你说你回去后,徐知诰是让你继续做青衣衙门司首,还不是不让你做?”   摆了摆手,李从璟意兴阑珊,“退下吧。”   林安心知道李从璟这是给徐知诰上眼药,但她无可奈何,能有机会回金陵她自然不想错过,至于其它的就不是眼下能考虑的,听到李从璟那句“退下吧”如此自然,林安心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无力感。   苏红袖听说李从璟愿意拿林安心换回葛三娘,激动的泪眼模糊,跪下来可劲儿给李从璟下拜,泣不成声的感谢。   李从璟对这位锦绣阁花魁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不过见她把额头都磕破了,还是让人将她扶起来,认真道:“你不用感谢我,他们为大唐流血流汗,大唐不会忘记他们,我更不会。莫说是一个林安心,便是十个,我也会毫不犹豫的送回去。”   战士之心不可伤,战士之魂也不可辜负。   伤了,辜负了,就很难再有。   李从璟将最后一支羽矢投进壶中,负手看向院外,呢喃道:“一个帝国真正强大的脚步,应该从尊重、保护他的每个子民开始。”   ……   舒城。   王会在城墙上望着城前数里外密密麻麻的唐军将士,脸色铁青到极点,“区区两万人马,就敢来舒城跟本将正面叫板,真是胆大包天,狂妄到了极致!难道他们以为侥幸小胜了本将两场,就能不将本将放在眼里?”   他身旁的幕僚躬身大声道:“卑职贺喜将军!”   王会转头怒目,“你说甚么?”   幕僚声音清亮,“唐贼自寻死路,此正我等可乘之机,只要击溃眼前这些唐贼,将军就能趁胜夺回庐州,日后进军寿州也将畅通无阻!此战我军必胜,将军将势必再立大功,是以卑职先为将军贺!”   闻言,王会转怒为喜,哈哈大笑,“此言甚为有理!”   手指城外唐军,如同指向待宰羔羊,王会大气磅礴道:“谁愿为本将击溃来犯之贼,与我共立大功,扬名天下?!”   诸将纷纷上前请战,“我等愿为将军击贼!”   “好!”王会胸中豪气顿生,“今日,就与唐贼决战,击鼓!”   唐军军阵中,李彦超、李彦卿、史彦超、丁茂、史丛达等诸将,也都在看着吴军军阵,与唐军一样,吴军也都在城外列阵,两军军阵排开,绵延十数里,放眼望去,入目尽是铁甲将士,那舒城就显得格外渺小了。   “听这鼓声,王会是要与我等正面决战了。”丁茂嗤笑一声,脸上尽是不屑之意。   “这老匹夫自视甚高,前日又才吃了亏,正憋着气,见我军挑衅,岂有不战之理。”李彦超冷笑一声,“诸位,胜负就在今日,还请戮力同心,不负殿下,不负朝廷!”   “请将军下令!”诸将齐声道,先前攻打庐州时,丁茂是主将,如今攻打舒城,李彦超来了,自然就是李彦超主事。   “击鼓,迎战!”史彦超抽出横刀,高举大喝。   是日,两军皆倾巢而出,决战于舒城。   今日之侍卫亲军,与当初定远之役时已经不同,因战火历练,本就是经过精编精练,且装备精良的骁勇,战力早已今非昔比,说是突飞猛进,有了质的变化都不为过。   至此战,侍卫亲军潜力尽显,才算是发挥出了他该有的战力。   ……   滁州。   李从璟在书房里听朱长志汇报政事,末了,李从璟免不得真心称赞一番,朱长志下去之后,恰在房中的冯道捻须笑道:“朱刺史行事日益周全,既能心有全局,亦能精耕细作,难得的是性情愈发稳重,已然初具大臣之风!”   “和泥刺史总不能一辈子都是和泥刺史。”李从璟笑道。   冯道点点头,感慨道:“都是因为受殿下耳濡目染,和泥刺史才能既稳如泰山,又能不失锐气,若是天下官吏都能随殿下左右,何愁十年后不能名臣遍地?”   冯道言辞诚恳,李从璟却不至于托大,笑道:“冯公是在奉承孤王?”   两人相视大笑,都觉得极为畅快,那秦王畅快,是因为良臣正得其用,此乃国家大兴之兆,那宰相畅快,却是因为看秦王顺眼,与这样的殿下共事,不仅名利双收而且心情愉悦,如何不乐?   冯道心头不禁想到:若是这储君的名分能早日定下来,就再好不过了。   不时,一份军报送达李从璟面前。   军报来自楚州。   李从璟览罢战报,开怀不已,将军报递给冯道,“楚州,终入我囊中矣!”   冯道看了军报一眼,立即起身下拜,“恭贺殿下,连战连捷!”   孟平与马仁裕在楚州攻防多日,如今,楚州终于被孟平夺下。   这并不意外,经过涂山、濠州之役后,楚州的吴军并不多,要抵挡住百战军的猛攻,实在不易。   那马仁裕虽然与周宗并列,是最受徐知诰看重的亲信,但孟平何尝不是最得李从璟信任的心腹?李从璟的心腹,没道理会输给徐知诰的亲信。   “楚州之役,平夺城之后,马仁裕东逃,意欲出海南奔,当其时也,贼军水师正从海上来援,还未登岸,平领兵追至海边,贼军见马仁裕兵败,堪堪将其救下,未做登岸之努力,即仓惶南逃。”李从璟将孟平递来的军报再看了一眼,眼前如见当时情景。   吴国用兵江淮的三路兵马中,东路因为孟平抢先一步夺得楚州,已经成为废棋,这东路便破了。   李从璟和冯道还未从楚州大胜的喜悦中平静下来,正在讨论楚州之战的精彩之处,又一份军报被火速送到李从璟案前。   舒州军报,李彦超亲笔。   李从璟浏览之,“奉殿下军令,末将与丁茂、史丛达、李彦卿、史彦超数将,合兵共讨舒州贼军,今日辰时,王会列阵于城前,与我军交战,午时,史彦超先破贼军马军,未时,本部破敌主阵一部,申时,诸将相继击破眼前敌阵,亥时,贼军败,旋即南遁。”   放下军报,李从璟心潮起伏,他站起身,来到窗前,抬头凝望夜空,心头久久不能平静。   侍卫亲军,兵精将勇,军备优良,至此终于展现其该有之战力,李嗣源数年之功,不曾白费。   这意味着,又一支能征战天下的真正精锐,在大唐诞生了。   随着这支精锐军队诞生,吴国最倚重的西路兵马,宣告被破。   徐知诰用兵江淮的三路大军,史虚白、韩熙载妄图借此改变江淮战局的谋划,至此化为泡影,烟消云散。   昨日李从璟接报,李从珂带领的兵马,也已陆续抵达扬州城下。   李从璟自言自语:“濠州、楚州、庐州、滁州、扬州,淮南最重要的东部五州,除却寿春、扬州两座孤城外,已尽数落入我大唐之手,滁州民政步入正轨,堪为江淮州县表率——江淮战局,至此大定了!”   冯道望着那个青松般的身影,默默站起身,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同样在这晚,一封来自洛阳,八百里加急的敕令,传到李从璟手里。 第797章 洛阳秋雨日绵绵,北归之人入东宫(一)   洛阳,秋雨连绵。   日复一日繁华起来的洛阳城,依稀已可见几分贞观长安的影子,哪怕细雨凉风不曾停下,大街小巷中的宝马雕车亦是络绎不绝,行走在街道上的不只是汉人,也有装饰肤色异于中原的异族,东市中的契丹人环臂靠在马棚里,色目人双目发光在商铺里挑选值钱物什,丰乳肥臀的胡姬抱着小酒坛,用被挤压得更加巍峨的双峰与诱人的笑容,妩媚的吸引酒肆前的行人。   唐人的腰板是笔直的,哪怕是最寻常的百姓,可能家里都没有十缗余财,走在街道上也不会对官吏低眉顺眼,身着公服的衙役走街串巷,一路上碰到的人大多相熟,都不免招呼调笑几句,不曾板着脸充大爷也不曾看谁都像欠了他钱,遇着街面上茫然无助的孩童,更会主动在孩童面前蹲下,露出一个最和煦亲切的笑容,抱起孩童帮他们回家。   皇城里各部官寺在雨中如磐石般静默,院内院外秩序井然,进进出出的大小官员脚步敏捷,眼中没有整日盘算私利谋划争斗的阴霾,屋里坐镇的各部主官,满身威严的向聆听教诲的官员布置差事,事了前不忘和言语色的鼓励一番。   这座繁华雄伟城池的主人,一手缔造了大唐中兴之象的帝王,此时正结束一日繁重的事务,在贴身宦官宫女的服侍下,拖着疲惫的身子踏上御撵缓缓行向后宫,一路上皇帝都在拿手指捻着眉心闭目养神,面上露出的些许病态让宦官分外担忧。   后宫里宫苑很多,寻常时最热闹的也不过两处所在,一个是德妃曹氏的居所,一个是淑妃王氏的宫苑,得到宦官传信的曹氏早早来到院门,等皇帝李嗣源的御撵到了,忙亲自撑伞将李嗣源迎进宫内,见礼被默契的省略掉。   “最近连日阴雨,好似没个尽头,陛下要是觉着劳累,就将政务多让宰相们分担一些,偶然松松气也没甚么,毕竟身子要紧。”曹氏扶着咳嗽了两声的李嗣源在坐塌上坐下,眼中充斥着一个贤惠妻子对夫君的爱惜与担忧,“昨儿接着从璟的信,说秋日阴雨对身子不好,你征战一生旧伤不少,此时最易发作,嘱托妾身多照看你的身体呢。”   靠在坐塌上的李嗣源拉着曹氏的手,面上虽然尽是疲惫之色,闻言却露出一个温和笑意,“类似的话他在折子里也对我说了,江淮战事正紧,亏的他还有这份心思。”   “自己儿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往年他哪回出征在外,少过对你这个当爹的挂念了。”说这话的时候,曹氏脸上有着一个母亲特有的自豪之色,虽说帝王在私底下也不用时时拿朕来自称,但敢跟李嗣源说话如寻常家一样的嫔妃,宫里也只有曹氏一人,“江淮战事如何了?”   “进展很快,估摸着不用多久就能把大局定下来。”李嗣源让曹氏打开窗子,冷风吹进来有些折煞人,但却让人精神微振,曹氏连忙又将窗子拉上了。   两人说了半晌话,不知怎么曹氏就说到李从璟年纪轻轻头上生出白发的事来,禁不住落泪,李嗣源叹了口气,问曹氏,“你怪我否?”   曹氏含泪摇头。   李嗣源欣慰的笑笑,又看向窗外,似乎那扇关着的窗子并没能阻挡他的视线,“我也知道他苦,所以经年以来,都在快马加鞭的布置政事,就是想着多替他分担一些。整顿吏治,削平藩镇,撤换官吏,没有一件事是好做的,更不可能没有人站出来反抗,徐徐图之是稳妥之策,但我却不曾听从他的进言,执意在三五年内将这些事都做完,结果闹得朝臣抵触,六部差些瘫痪,不少藩镇联合闹事,矛头都直指着他。”   “但我不得不这样做,无论是朝廷官员,还是地方藩镇,凡是掌权的,早年大多跟我有过接触,对他们的脾性我也知道一些,应对起来有底,还有许多都是我昔日部属,亦或曾受我提拔,我在帝位上的时候,他们跳出来闹事,我就好着手解决,要压他们也容易些,即便是抄家灭族,旁人也不敢多言。”   “但是从璟不同,若是整顿吏治、削平藩镇、撤换官吏这样的事都留给他,日后对待我的故旧、部曲,他对付起来就难免束手束脚,能有高位能闹事的,都不是好相与之辈,他们要是群起联手,没有我在帝位上了,就能打着我名号扯虎皮做大旗,那麻烦就不小了。”   “这样的难题,你说我能留给从璟?当然不能。我的故旧我亲自下令查办,我的部曲我亲自抄家灭族,他们有甚么怨言有甚么逆举,我也能毫不犹豫雷霆处置。”   “该解决的麻烦都解决了,该查办的人都查办了,天下就干净了,大唐要复兴,还有太长的路要走,朕,要给从璟蹚出一条大道来,要留给他一个干净的江山,让他日后能够大展拳脚……身为人父,为子女谋福,这就是我该做的……”   李嗣源的声音渐渐小了,不知何时停下来,他就靠在榻上沉沉睡去。   曹氏早已经泪流满面,却拼命忍着没有哭出声,直到李嗣源睡去,她那双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着李嗣源的脸庞,低声呢喃:“你们这对父子,让妾身怎么说……都太苦了些。”随后她又笑了笑,“也都有福气。”   当日夜,秋雨骤大。   李嗣源突发高烧。   随后两日,其病情不见好转,反而加重,以至于完全不能下榻。   御医们用尽浑身解数,亦不能让李嗣源身体恢复。   如此又折腾两日,朝臣大恐。   后一日李嗣源神智稍清,口述一分敕令,令八百里加急传往滁州。   敕令:召秦王即刻归朝!   ……   滁州。   天色未明,本已告辞离开的冯道去而复返,他是被李从璟派人追回来的。与此同时,现在滁州的王朴、桑维翰、卫道等人也都被人叫来。   李从璟将需要立即归朝的消息对众人说明,而后就开始对江淮大事做出一些布置,民政大事自然交给冯道主持,由王朴从旁相助,原本冯道也该回去,但李从璟离开江淮,这里需要一位重臣坐镇,冯道的资历和分量都让他成为不二之选。   民政上的事并不难处理,关键还是军事。李从璟归朝后,江淮战事由谁来主持,就成为眼下最重要的问题。对此,冯道提议让李从珂暂时挂帅,但话刚说出口,便被李从璟一言否决。   李从璟不是不信李从珂的忠心,是不信任李从珂的能力,“潞王之将才毋庸置疑,但要他统帅三军调度全局,却是力有不逮,江淮的淮南军的确没有太大威胁,但王会虽然败退江南,其部兵马却仍有一些战力,扬州、寿春亦未攻克,淮南势必作困兽之斗,这江淮之地淮南经营日久,不出岔子还好,一旦出岔子就不好挽回。”   既然认为李从珂难当大任,李从璟就得拿出一个人选来。   找到这个人选并不难,他就是莫离。   当日午时,李从璟即从滁州出发,带近卫都北上。   接到消息的莫离早一步离开寿春,到正阳等候将从这里北渡淮水的李从璟。   两人在道旁相见。   “江淮之战大局已定,余者唯寿春、扬州两地,但此两地一日不克,便要防备淮南反攻。”天有细雨,地有微风,李从璟着明光铠,莫离一身白袍,道旁就是淮水,“经此一战后,短期内淮南要大举反攻,已是力不从心,往下要防备的是淮南遣精锐登岸,往江淮深处渗透,扰乱我军后方,大江登岸之地甚多,此举防不胜防,故而往下战事重点,是一鼓作气攻下扬州。得了扬州,寿春独木难支,克之稍易。”   听完李从璟的话,莫离微微颔首,“江淮半入囊中,势必影响楚地战局,只要江淮的战果能够保持,楚地王师就能寻机反攻,此间厉害离都知晓,请殿下放心,离必不辱使命。”   李从璟喟叹一声,勉励道:“江淮战事就交给莫哥儿了,军令改由参谋处下达,潞王纵然会有不满,亦会知晓轻重,我调了孟平南下,你等戮力同心,我在洛阳静候佳音。”   临别之际,莫离深深拜礼,洛阳之事他不便多言,一切都在不言中。   李从璟渡江而去。   将莫离留在江淮主持大局,兼有王朴等人相助,李从璟没甚么不放心。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莫离的期望,比孟平有过之而无不及。为大唐征伐天下,那才是莫神机的战场,眼下,不过是跨出了至关紧要的第一步。   ……   楚地,朗州。   郭威到了朗州,随行而来的,还有蒙三率领的五千兵马。与其不分先后抵达的,还有从两川顺江东出的李从璋所部一万殿前军。   眼看朗州恢复了一些兵强马壮的气势,李从荣稍感心安,但也只是稍感而已。   因为他也得知了李嗣源病重的消息,但却没有接到李嗣源让他回洛阳的敕令。   负手北望,李从荣反复呢喃道:“父亲,兄长……” 第798章 洛阳秋雨日绵绵,北归之人入东宫(二)   日夜兼程赶回洛阳的途中,一份份消息从洛阳传达到李从璟手中,因为所选路线固定的原因,李从璟得以及时得知洛阳情况。李嗣源的病情仍然没见好转,朝臣们都有些惶恐,好在安重诲、李琪、任圜这些宰相能稳住大局,所以各部事务还不至于受到影响,洛阳也没有生乱的迹象。   前些时候刚整顿吏治、削弱藩镇,许多人遭了殃,此时某些宵小要是跳出来闹事,虽然不至于翻了天,但也足够闹得人心惶惶。但此时有个人站了出来,一手抓稳了洛阳治安。   宋王李从厚。   这并不让李从璟感到稀奇,李从厚受他多年教导,虽然天资比不上李从荣,但经年耳濡目染,也不是心思单纯,一点手段都不懂的人。   但自打李嗣源病重,李从厚就没踏足过宫城。   李从璟与李从荣、李从厚,甚至年幼的李从益,都不是一母所生,尤其李从益的生母,可是如今最得宠的淑妃王氏,值此之际,某些宫中嫔妃若是要勾结某些外戚重臣,闹出甚么幺蛾子来,并不是难以想象的事,所以宫中比之宫外,其实更加云波诡谲。   出乎李从璟意料的是,有人在此时稳住了宫中大局,使得李嗣源病重昏睡的日子,宫中一个乱子都没出,这个人,竟然是公主李永宁。   李永宁没有去夏州,这是李永宁自己找李嗣源请求来的,李嗣源顾念夏州清苦,也不忍李永宁去受罪,所以就准了她的请求。寻常时候李永宁虽然住在公主府邸,但基本无事就在宫中与众妃相伴,间或帮李嗣源做些整理奏章的活,传言知书达理到某种常人无法企及高度的永宁公主,偶尔也帮李嗣源分忧一些政事,因此这位公主虽然显得闲的有些过,却无人敢小觑她。   李从璟接到的消息称,李永宁坐镇宫城,亲自监察宫城巡防,但凡外臣除却几名宰相外,无论何故,不得传召皆不能踏足宫禁,否则一旦被逮住就往死里打,这位公主的确没有这个权力,但她偏偏就蛮不讲理的做了,而且宰相们竟然没一个站出来反对,因为这位公主连李从厚都不放进宫去,态度很明确:陛下康复之前,宫门只许秦王进。   好在滁州距离洛阳虽有一千多里,但李从璟只带近卫都日夜兼程,几日就赶了回来。   进城之前,李从璟远远就看见了在城门前迎接的文武百官。   “陛下有令,秦王归来后,先回府更衣,而后进宫觐见。”说这话的,是公主李永宁,她站在文武百官之前,一席话说的气度非凡。   李从璟下马与众人见礼,“有劳诸位了。”   “殿下归来,我等心安矣!”安重诲长叹一声,竟然松了口气。   的确,这几日洛阳城的气氛着实太压抑了些,好似魑魅魍魉随时都会大举跳出来吃人一般,如今李从璟回到洛阳来,无论宫里的情况如何,局势也都能安稳了。   李从璟进城之后,就朝秦王府赶,走到半途,李永宁忽然拦住他,“你走错路了。”   李从璟怔了怔,不知何意。   李永宁笑了笑,这个笑容如同天际白云,忽远忽近,“去东宫。”   在李从璟还未说话的时候,李永宁补充道:“这是父亲的意思,你回来后不用再去秦王府,直接入住东宫。”   李从璟来到东宫的时候,任婉如等人已聚集在府门相迎,如是观之,他的家眷竟然都提前搬到东宫来住了。   “父亲让你赶回洛阳的时候,就已同时下令让秦王府家眷搬进东宫,等父亲身体好转,怕是第一件事就是册封你为太子。”进宫的路上,李永宁如是对李从璟说道,“到时候再行册封大礼。”   进宫之后,李从璟先是见到了曹氏,然后就看到了李嗣源,后者虽然仍旧在榻上,但没有躺着,而是已经坐起,正带着微笑看着他,李从璟对此并不讶异,路上李永宁就说过,李嗣源的病情今日稍微好转。   “臣,拜见陛下!”李从璟在榻前行礼。   “好了,起来吧,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怕是多日未曾合眼。”李嗣源笑容和煦,示意李从璟坐到榻前来。   见礼全了君臣之义,接下来便是父子相见了。   李从璟先询问了李嗣源的病情,在被御医告知已无大碍的时候,很是松了口气,接下来叙过体己话,李嗣源便问了江淮战况,如此一个多时辰之后,李嗣源吃过药便休息了,李从璟退出房间,到房外与曹氏说话。   离开宫城,李从璟与李永宁一道回府,如今李从璟已经归来,而且李嗣源病情也好转不少,李永宁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在宫里守着,多日来她也不曾休息好,此时同样疲累,正要回府缓一缓。   接下来几日,李从璟上午进宫,下午就在东宫休养,以礼部为主的官员在东宫进进出出,忙着操办册封太子的事,李嗣源病了多日,如今虽然病情好转,却也没有太多精力处理政事,李从璟休养几日后,李嗣源就传出诏令,拜李从璟为尚书令,处理挤压的政事。   本朝以来只有太宗担任过尚书令,往后就一直空缺,再无一人担任此职,如今李从璟任了尚书令,意义如何已是不用多言。   约莫半月之后,李嗣源的病好得差不多了,耽搁了好一阵子的早朝又重新开始,众臣见到在早朝上精神奕奕的李嗣源,都称赞这是秦王归来后带给皇帝的喜色。   散了早朝,李嗣源把李从璟叫到崇文殿,两人商议大事。   “江淮战局既已大定,你也就不必再回去,册封大典过后,就在洛阳协助我处理大政。”李嗣源这番话虽然说的平常,但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自家的身子骨李嗣源想必是有数的,不愿再重复此前李从璟千里回奔的旧事,也就是此番李嗣源并无大碍,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事情可就有些严重。   治理国政也需要历练,积攒经验,李从璟先前虽也参与政事,毕竟不曾统领全局,这其中还是有许多差别。   眼看李嗣源身体康复,李从璟的心情也完全舒畅开,这是两个一起上阵并肩厮杀过的父子兵,感情之深厚非常人可比。   松下气来的李从璟,回到东宫之后终于能放开手脚,首先遭殃的自然是任婉如,这位资历最老的秦王妃,如今已是完全熟透的蜜桃,巨乳蜂腰肥臀,一举一动莫不风情万种,哪怕只是坐在那看人一眼,都足够让人食指大动。   帷幄里红烛垂泪,半夜云雨,战事在任婉如的讨饶声中结束,李从璟意犹未尽的抱着香肩半露的秦王妃,一只手枕在脑袋下回味余韵,这时候可惜没有一支烟,否则就完美了,李从璟不禁想到有没有必要先把旱烟整出来,不过就算整了出来,完事之后躺在榻上抽一杆老烟枪,那场面也未免太过滑稽。   任婉如半边身子都趴在李从璟身上,微微喘着粗气,拿手指在李从璟胸前画圈圈,脸上潮红未褪,格外迷人,她扭动了一下腰身,本想换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却不料又惹到了李从璟,感受到那只瞬间茁壮成长的大虫,任婉如脸上的红晕更大了些。   李从璟在她雄伟的圆球上抓了一把,手指曲动捏出一个个魅惑的形状,惹得任婉如娇喘连连,身子也跟着水蛇一般扭动起来,就在李从璟准备翻身再战的时候,任婉如如受惊的小兔一般躲开,“妾身经不得折腾了,殿下还是去找小花吧!”   正欲饿狼扑食的李从璟闻言满眼困惑,迷茫的像个孩子,“小花是谁?”   任婉如翻了个白眼,“孟小花,殿下从太原带回来的,这就忘了?”   李从璟恍然大悟,却嘿嘿阴笑着扑向任婉如,“那是往后的事,今夜你休想逃。”   浑身通红的任婉如被再度送上云霄之后,有气无力的讨饶,“殿下……你要是懒得走路,不如把她叫过来……妾身,实在不行了……”   李从璟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   等到孟小花带着疑惑忐忑的心情进门后,看到正在激战的两人,脸一下子羞得通红,就要转身逃离,不料此时听到任婉如那叫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声音,“妹妹……快来救救我……”   在孟小花扭扭捏捏低着头挪过来脱衣的时候,任婉如一个劲儿催促,惹得她白如羊脂玉的娇躯颤抖不已,孰料李从璟却道:“衣裳就不用脱了,脱下亵裤就行。”   ……省略号……   ……   李从璟到公主府探望李永宁时,对方正坐在院中一棵槐树下,手握一卷书籍在读,树叶在秋风中零零落落,一身素色长裙的李永宁青丝微微飘舞。   李从璟边走过来边道:“在院子里读书,也不怕被冷风吹坏了身子?”   李永宁转过头来,露出一个没有距离的恬淡笑容,“我可没有那般娇贵。”   说着,白了一眼坐在面前的李从璟,“这么多日了才想起过来探望,你的良心都在大江里喂鱼了?”   李从璟嘿然道:“就算要喂鱼,也是喂洛水的鱼。”   李永宁放下书,眨了眨明亮的双眸,饶有兴致道:“却是为何?”   李从璟笑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李永宁嗔怪的瞪了李从璟一眼,随即霞飞双颊,让李从璟好一阵纳罕。   陪着李永宁谈了一会儿书,又跟她下了几盘棋,最后李永宁竟然要求跟李从璟切磋武艺,李从璟从来都不会拒绝这个姐姐,自然应了,不过让李从璟略感意外的是,李永宁竟然不知何时练得一身不错的本事。   直到黄昏日落,李永宁才气喘吁吁的停下来,落得满身香汗。   将长剑放回兵器架子的时候,李永宁偶然抬头看到西沉的落日,一时间竟然有些失神,冷风吹动贴在脸颊上的湿发,她竟也没有察觉。   李从璟将衣裳给李永宁披上,“出甚么神,可别着凉。”   李永宁没有去管披在背上的衣裳,忽然将李从璟环腰抱住,脑袋紧靠在对方胸前。   李从璟有些意外有些尴尬,一时手不知该往哪里放。   李永宁声若蚊蝇,“抱一会儿。”   李从璟好歹是穿越来的,姐弟间抱抱也无妨,“那就抱一会儿。”   在他环住李永宁的肩膀时,李永宁的身子微微往里缩了缩。   夕阳啊,注视着这两个人,把脸捂下了地平线。   ……   长兴元年冬至这天,洛阳城万人空巷,无论达官贵族还是市井平民,都争相涌向明德门外。   城门外道路东侧两里处有坛,坛制四成,各高八尺一寸,下成广二十丈,再成广十五丈,三成广十丈。   每岁冬至,皇帝于此祭祀昊天上帝。   《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自天成以来,每岁冬至,李嗣源皆亲自祭祀,但今岁不同。   《开元礼》有制,若天子不亲祭祀,则三公行事。   今岁主祭昊天上帝者,亦非三公。   而是皇朝太子,李从璟! 第799章 洛阳秋雨日绵绵,北归之人入东宫(三)   太,最大的意思,太子,皇太子,便是皇朝、皇帝最大的那个儿子;东宫,因为位在宫城之东,所以称为东宫,某种意义上,东宫也是宫城的一部分。成为太子,入主东宫,便是皇朝储君。   储君,皇位继承人,平日里所作所为,都是在为继承皇位做准备,凡皇朝之事,就没有储君不能参与的,从原则上说,皇朝一切事务都向储君开放,供其历练。   寻常皇子,郡王也好亲王也罢,除非本身职责所在,例如本身就是兵马元帅,就能处理兵马事,否则要插手或者办理事务,都得皇帝与朝廷委派,一件事做完了相应职权也就没有了。   这就是除却尊荣之外,太子与其他皇子的不同。   太子为储君,既然是储君,与其他臣子也就有了君臣之别,天下臣子,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寻常大臣,彼此之间都有君臣之意。   储君与国君,差的就是那顶皇冠。   李从璟被册封为太子之后,较之往常更为繁忙,尤其是刚成为太子这段时间,诸多事务都要熟悉,其中不乏李从璟先前不曾接触过的,这期间也都要一件件摸清门路,皇帝不用每件事亲力亲为,但每件事都得知晓一二。   天下事,君王不敢不知。   就在李从璟适应太子这个身份的过程中,长兴元年悄然到了尾声。   扬州、寿春依然在打,吴国没有放弃江淮的打算,所以也就不能不持续增援扬州,楚地也依然在打,王师在郭威的指挥下,已经打出了朗州。   这一日,李从璟来到军情处,与桃夭夭相见。   葛三娘等一批被吴国抓住的军情处锐士,此时都已经顺利交换回来,李从璟虽然诸事繁忙,还是抽空去慰问了一回,之前在滁州停留的苏红袖,也跟着一起回到洛阳。   葛三娘见到桃夭夭后很激动,比见到李从璟都激动,她对后者更多的是敬畏,在李从璟与她说话时,她都诚惶诚恐,每句话都咬文嚼字,生怕出了甚么差错,倒是苏红袖要好上一些,她虽然也畏惧李从璟的威名,好歹是在李从璟未成为太子时见过的。只不过这妮子与在滁州时不同,眼下虽然低着头,但不时偷看李从璟两眼,仿佛想从李从璟脸上找出花儿来,好在李从璟出门前是照过镜子的,否则就得摸摸看是否有眼屎。   见过葛三娘等人,李从璟在离开军情处之前,与桃夭夭商量了一番善后事宜,李从璟念及诸人的功劳,对桃夭夭道:“葛三娘等人,愿意留在军情处,继续四处征战的,可以用之,若是不愿再过此等日子,可以酌情安置。”   桃夭夭却是摇头,“一日是军情处,终生都是军情处。”   见李从璟想要说甚么,她补充道:“这些人若是退下来过寻常日子,没了军情处依托,很容易被青衣衙门抓获,届时他们若是供出甚么对军情处不利的事,就是莫大损失。”   李从璟想了想觉得有理,也就不插手军情处的具体事务,任由桃夭夭去安排。   “王老先生如今何在?”李从璟忽然问道,王不器之前在六部任职,后来辞了职务。   “回淇门去了。”桃夭夭奇怪的看了李从璟一眼,“这时候问我父亲作甚么?他可不会再出仕,你别想打甚么主意。”   王不器之所以从六部辞官,却是因为不适应官场风气,虽然如今朝廷吏治较为清明,但官场惯有的应酬交结以及潜规则还是不会消失,这位晚年读书读成大器的老者,一身书生傲骨半分没丢,虽然在洛阳士林中混出了偌大名头,被洛阳士子所尊敬,但还是毅然辞官回乡。   李从璟没打算隐瞒桃夭夭,便将真实目的说了出来,“我打算让老先生回来帮我一把,虽然老先生不愿为官,但想必教书育人这事不会拒绝。”   桃夭夭很有把握的摇头,“哪怕是做大学士,在太学院教书,父亲也不会愿意。”说到底,无论是翰林还是大学士,总归是官场中人,太学院也非“净土”。   “不去太学院。”李从璟道。   “不去太学院,难道下去州县?”桃夭夭一副你脑子没进水吧的表情。   李从璟被桃夭夭这副表情给膈应到,趁其不备揉了一把她本就乱糟糟的长发,在对方要发火之前又严肃道:“我要在洛阳新建一所学院,教授年少学子百家学问,体制类似于演武院,眼下正在忙着招先生,老先生学富五车,我怎能不求?”   这件事桃夭夭曾听李从璟提过,故而李从璟一说她就明白了个大概,“若是如此,父亲应该会考虑。”   “那就帮我写封信,过两日随我的人一同去淇门。”李从璟道。   桃夭夭没好气道:“这事跟我有甚么关系,你要请自己去请。”   如今李从璟都成了太子,这娘们儿在他面前还是一副老娘想不理你就不理你的模样,跟在神仙山下初见时毫无不同。   李从璟正色道:“我的事不就是你的事?你还跟我客气甚么,多不符合你身份。”言罢,不由分说,拉着桃夭夭就进屋,一把将她按在小案后,让她立即写信。   桃夭夭怨气冲天,很想抽出刀子来捅死眼前这个王八蛋。   从军情处出来,李从璟马不停蹄赶去了城东,他倒不是去演武院。与演武院相隔不远的地方,圈了一大片地出来,内里的百姓都给搬走了,屋舍也要重新推倒统一规划重建,这里就是李从璟挑选的建立学院的地方。   建学院,亦或说建大学,在李从璟眼里是千古功业,如今他不用在外征战,朝廷里整顿吏治、削弱藩镇等大事也都落下帷幕,新阶段的新政也在州县有条不紊推行,此时他虽然杂务颇多,却也没甚么要紧事,正好趁着这段时间将学院建起来。   眼前街坊里正在施工,一片热火朝天之象,李从璟站在工地外打量工程进展,觉得颇为满意。监督学院修建这件事的是杜千书,因为早先主持过演武院的修建,此事他轻车熟路,虽然杜千书日后不会成为学院院长,但处理眼下的准备工作还是没有问题。   杜千书指着工地向李从璟汇报相应情况,那些施工的民夫与分管施工的官吏,远远瞧见太子殿下的车驾到了,都卯足了劲儿干活,精神头十足。   “学院建筑修建并无太大问题,关键还是在于先生,若是想在明春招收学生,就得早早将先生召集起来,还得先行编撰教材,设定课程进度……”李从璟望着工地,“寻常先生并不难找,但要确立学院的高位,就得找那些享有盛名,有真才实学的大家,其中儒道两家的先生相对好找,百工却难了些,那些百工大家哪怕精通技艺,但未必会教授学生……”   杜千书忽然道:“有名的先生并不难找,殿下何不让军情处去查,只要查到了那些大家所在之处,再要将他们请来也就不太难。”   李从璟眼前一亮,“有理。”   要找儒学大家,就去士子中问,要找医药大家,就去大夫中问,要找制剑大家,就去铁匠中问,这些事要是让李从璟派人去做,难免事倍功半,要是让军情处去寻,熟门熟路的确简单得多。   李从璟回到军情处,桃夭夭从案牍中抬起头来,一脸的不待见,嫌弃道:“你又回来做甚么?”   李从璟把脸一黑,“我是太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桃夭夭撇嘴道:“只有蚊虫才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李从璟怒道:“桃夭夭,你这是恃宠而骄!”   桃夭夭毫无惧色,双手一摊,“我可是凭自身本事吃饭的。”   李从璟没了脾气,一本正经道:“桃大当家,你得有追求啊,要为国家分忧!”   桃夭夭白了李从璟一眼,“我的追求就是无忧无虑。”   李从璟痛心疾首,“做人要有志气!”   桃夭夭呵呵道:“我是女人,要志气做甚么。”   李从璟挤眉弄眼,“志气可以当饭吃。”   桃夭夭懒得理他。   李从璟靠近了桃夭夭几分,神秘道:“天下无数女子,都有嫁入东宫的志气,嫁入了东宫,就可以无忧无虑了,你说这志气是不是可以当饭吃?”   桃夭夭怒目而视,“这也叫志气?”   李从璟嘿然道:“认为这不叫志气的人,本身肯定是有志气的,既然你有志气,那就好办了,你帮我找几个人,学问越高越好,山川湖海,州县乡里,我都要。”   说罢,李从璟站起身,朝瞪着她的桃夭夭露出一个自认为很潇洒的笑容,“别瞪我,瞪我有甚么用,反正你肯定会去做,你啊,就是心眼太好!”哈哈大笑几声,李从璟大步出门。   桃夭夭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叫来贴身丫鬟,盯着李从璟的背影道:“去,给他使个绊子!”   丫鬟怯生生道:“这……奴怎么敢?”   桃夭夭露出一个丫鬟看不懂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不敢。”   丫鬟万分不解,“那大当家还让奴去?”   桃夭夭伸出手,捏在丫鬟腰间,使劲儿一拧,“我就是找个借口拧你一把。”   丫鬟五官一抽,尖叫出声,完了一脸欲哭无泪。   发泄完,桃夭夭竟然就心情大好了,于是开始着手布置李从璟安排下来的差事。   李从璟回到东宫,发现夏鲁奇在等他,对方眼下到洛阳来,自然不是例行述职那么简单,豆娘已经被接到了洛阳,依照李嗣源的意思和仪程安排,年前李从璟就要娶豆娘进门。   河东已经被夏鲁奇治理得差不多了,李从璟寻思着,是不是让夏鲁奇明年到楚地去,毕竟郭威一人统领大局,还是显得有些太单薄了,若是再有夏鲁奇相助,无论淮南再冒出多少年轻俊彦来,李从璟都觉得不会有太大问题。 第800章 势来天地皆同力,久负盛名于天下(一)   即便抛开豆娘这层关系,李从璟与夏鲁奇也算得上是忘年之交,当然实际上夏鲁奇正值春秋鼎盛之年,正是该大有作为的时候,有这样一位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且品性堪为众臣表率的岳父,对李从璟而言也是莫大幸事。   无论是李嗣源还是李从璟,皆有意对夏鲁奇加以重用,在李嗣源和李从璟这个大唐军政集团领头者心中,很多重要位置的往后的人选都是有候选、培养目标的,朝廷上下表现抢眼的人才日后会往哪个位置提拔,心中也是大致有数,这种类似于内定的人才提拔策略,其实是一个集团对人才选用的常见手段,重要位置不能后继无人,所以得未雨绸缪。   例如说在滁州大放异彩、成长迅速的和泥刺史朱长志,李从璟就有意将他往宰相的位置上培养提拔,当然这种事不能完全肯定,还要看朱长志日后的表现是否能够胜任,但至少这说明朱长志已是十年后宰相的储备人选,既然是宰相储备人选,日后朱长志的仕途之路就注定不会平庸,调往幽州这种重要边镇任职,在朝廷六部中数部任职,甚至派他去政事不振的州县救火,都是必定会有的过程。   而夏鲁奇在李嗣源与李从璟心目中,日后再不济也是枢密使,而且还是在不久之后就能上任的,这甚至都不需要夏鲁奇有太多惊艳表现,只需要不出大的过失就可,这就是夏鲁奇过往资历累积出来的成果。   李从璟与夏鲁奇言谈之时,说及江淮与楚地战场,夏鲁奇也说了一些自己的意见,李从璟便问他有无去楚地的意向,对此夏鲁奇自然没有不愿的道理,李从璟这便打定主意,约定明日再去宫中找李嗣源商谈。   夏鲁奇走后,孟松柏笑容暧昧的凑过来,正在李从璟好奇这厮今日是不是发情的时候,孟松柏塞给李从璟一个香囊,挤眉弄眼半晌,说话的时候偏偏一本正经:“殿下,方才卑职招待夏节使的随从时,他们交给我这个香囊,说是太子妃给殿下的。”   李从璟接过那个香囊,带着一股淡淡清香,让李从璟想起那个在桃花树下举伞独自静立的女子,淡绿色的香囊,绣的不是最常见的荷花,而是飞燕,两只小燕子栩栩如生,含义不言自明,做工极是精致,李从璟虽然不懂得女红,但也能看出必是费了极大心思的,脑海中浮现小妮子坐在窗前刺绣,既是愉悦又是娇羞的模样,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想不到这小妮子小小年纪不仅懂得书画,还会得这样一手精湛的女红,当真是难得,回想起当日在太原节度使府上,小妮子慌慌张张拉着自己做贼一般奔逃,事后发现书生就是秦王,无地自容掩面逃开时羞恼无限,李从璟心情也跟着愉快起来。   在孟松柏倾羡的目光中收好香囊,李从璟吹着口哨去看李政读书。   在院子里远远见到屋中的李政时,这熊孩子正耷拉着脑袋在被先生训斥,这教书的老先生也是古板骄傲得紧,从不因为李政的身份就对他假以辞色,将一名严师的角色发挥得淋漓尽致,当然这也有任婉如的“功劳”。   因为时辰已晚,李政挨完训,今日的课业就结束了,老先生是一名翰林学士,见到李从璟不慌不忙行礼,见礼完还不忘语重心长的“教训”李从璟,“殿下政务繁忙老朽也知,却也不可松懈对皇长孙的教导,老朽等这些先生虽不会偷懒,但也只能教一部分,要全面教导皇长孙,殿下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教育本身就是学校教育、家庭教育、社会教育共同组成的,这个道理李从璟自然知晓,当即表示责无旁贷,老翰林这才满意的点头,很有为人师表风范的抚须离开。   李从璟忽然叫住他,“沈老可愿到学院教授学生?”   为学院先生的事,这些时日李从璟费尽了心思,眼下是但凡见到有学识的,都恨不得拉进学院去,能在东宫教授皇长孙学问的先生,品性才学都毋庸置疑,李从璟哪里肯放过?   沈老本来不大乐意,听罢李从璟的解释,顿时有了几分兴趣,答应到时候去看看,李从璟客客气气将其礼送出院,很有尊老尊贤的觉悟,这个细节让平日以恃才傲物著称的老学究,走路的时候脚步都轻飘飘了几分。   “父亲。”李政苦着脸走过来见礼。   李从璟在李政面前蹲下来,他方才虽然受了沈老的“训”,但此时面对李政却无半分迁怒之色,摸着他的脑袋,微笑着问:“如何惹来先生的教训了?”   李政低着小脑袋自责道:“昨日的课业,写错了一个字。”   “那你眼下可会写了?”李从璟问。   李政肯定的使劲点头,“绝对不会再写错了!”   “这就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没有让我失望。”李从璟站起身,拉着一脸惊喜李政走出院子,这孩子想象中的训斥并没有来临,让他有些不可置信,“学了一日,也该累了,我带你去蹋球。”   “蹋球,真的吗?”李政一脸雀跃,小眼睛里满是惊喜,但没走出两步,又苦下小脸来,“可是母亲说这时候该回去温习今日所学。”   “无妨,你母亲不敢顶撞我。”李从璟哈哈大笑,索性将李政抱起来,“劳逸结合方是长久之道,再说蹋球也可锻炼体魄嘛。”   李政一脸迟疑,“可是先生罚我将写错的那片文章誊抄十遍……”   “先生的话,却是不能不听。”李从璟立即感到很为难,哪里有半分大唐太子的威严,完全就是一个寻常父亲,他转念做出一个我有好主意的神情,“这样,待会儿你将那篇文章写给我看,若是果真没有差错,我就带你去蹋球。”   李政高兴的欢呼起来。   黄昏时,任婉如来检查李政学业的时候,看到李从璟和李政父子俩在院子里蹋球,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那个在外杀伐果断无人胆敢触其威严的太子,竟然为拦个球不顾扑倒在地上,在李政踢出好球的时,这个男人毫无风度可言的坐在地上,将笑得欢快的孩子高高举起,为他喝彩。   任婉如站在月门前,笑容比夕阳更美。   夜里躺在榻上的时候,李从璟对任婉如教育儿子的方针,进行了一番很严肃的指导,重点强调的无非是该学的不能打折扣,但也要讲究方法不能让孩子太过沉闷。   李从璟为培养王朝的人才费尽心思,又怎会忽略自己嫡长子的教育?嫡长子是否心性健康才能卓越,说有半壁江山的分量都不为过。不能为王朝培养一个合格接班人的皇帝,即便功勋再如何卓著,都不能称之为一个优秀的君王。   翌日李从璟进宫,与李嗣源、夏鲁奇商议湖南战局,并及夏鲁奇出征楚地的事。最后三人议定,若是短期内楚地战局没有大的突破,年节过后就让夏鲁奇出征。   “今岁朝廷新募将士三万有余,都是各地出类拔萃的健儿,如今训练亦有数月,明年就能开赴战场。”李嗣源说这话的时候,眼中都是进取之色,如今新政经过优化,朝廷财赋年复一年充足,粮仓也逐渐充盈,朝廷能蓄养的军队自然更多。   如今王朝禁军加起来不过十一万,实在算不得多,李从璟依稀记得,赵匡胤基本平定天下时候,手里握有精兵二十余万。   临了的时候,李嗣源跟李从璟说起一事,“吴越王的使者快要进京了,领头的是钱谬之子钱元瓘,这回他们进京,一是贺我大唐得封太子,另外,钱谬身子骨不大好了,让钱元瓘进京,也有让钱元瓘得到朝廷承认,日后承袭王位的意思。”   吴越王钱谬虽然行割据之实,但一直都奉中原王朝为正统,以臣子自居,所谓吴越王,吴地越地之王,不过实际上钱谬只是据有越地,吴地在吴国手里,吴越王与吴国向来都有争端,从杨行密时期到徐温时期,大小战事时有发生。   在原本历史上,南唐攻灭闽国之后,吴越趁机出兵南下,抢占了南唐胜利果实,结果是南唐军队被赶出闽地,闽地基本划入了吴越的版图,后来赵匡胤平定江南,吴越王没有据土抵抗,将奉行中原为正统的政策执行到底,直接降了,算是十国中比较特殊的一个王国。   钱元瓘进京,李嗣源让李从璟主持接待事宜,以前者的意思,如今江淮战事正在僵持,若能让吴越发兵大举进攻吴国,无疑对江淮战事大有裨益,但李从璟对此持保守态度,吴越对战吴国,少有得胜的时候,要让吴越攻打吴国取得实质战果,恐怕不太容易,不过对江淮战场而言,只要吴越王出兵,对局势都是有益的,莫离得到吴越声援,趁机夺下扬州也不是不无可能。   ……   一队旗帜鲜明、多达百余人的人马,从官道东边行来,不急不缓行向洛阳,这支队伍很有派头,正是吴越王的使者,为首一人器宇轩昂,眉眼间颇有几分傲气,便是钱元瓘。   眼看洛阳将至,钱元瓘一路上那不曾舒展的眉头,又在不知不觉间紧了起来,身为钱谬最看重的继承人,钱元瓘打小就有神童之名,天资聪慧无人能及,乃是越地的天之骄子,在越地受尽吹捧与奉承。   十年前,吴军与越军开战,两军水师于长江下游狼山一带(南通)恶斗,吴越王钱谬以钱元瓘为水军统领,带兵攻打吴军水师,钱元瓘利用吴军水师顺风疾驰和长江水面宽阔的特点,让过中间行道,采用两翼迂回的方式,两面夹击,绕到吴军水师背后的越军,顺风抛洒石灰、豆子、沙粒等物,让吴军既不能视物又无法站稳,遂大败吴军,此役之后钱元瓘声名大振。   有如此家世才能,钱元瓘也是心高气傲之辈,未尝服过谁,加之越地偏居一隅,被吴国与闽国封锁住北上西进南下通道,徒有钱塘鱼米之富,而不能大争于天下,钱元瓘不免又觉得憋气,这回到洛阳来,名义上虽然是恭贺朝廷册封太子,实际上却带着有求于人的味道,这就使得钱元瓘心里分外不是滋味。   随行的吴越官员见钱元瓘眉头不展,便宽慰他道:“如今中原强盛,北越长城威服契丹,西征巴蜀平定两川,出兵江淮旬月,而江淮州县半入囊中,李嗣源李从璟父子都是人中龙凤,眼里揉不得沙子,公还是莫要一直皱着眉头得好。”   说话的是族人钱铧,钱元瓘也没太多顾忌,寒声道:“如今乃是大争之世,北国虽然被李嗣源父子占据,但江南仍是割据之局,我越地军民奋战而得钱塘,励精图治自成诸侯,为何偏要听从中原号令?朝廷不给吴越王,还能连越王也不给?便纵不给,难道我钱家就不是钱塘之王了?”   钱铧是个温和性子,摇头叹息道:“公切莫有如此念头,钱塘地狭民寡,莫说与中原相争,便是比之杨吴也大为不如,你当殿下为何历来都要奉中原为正统?还不是因为钱塘三路通道皆被阻隔,施展不得拳脚?那杨吴与我钱塘争斗数十年,未曾一日失去亡我之心,若不是有中原可供依靠,杨吴大举来攻谁能相助?”   先前吴国掩有江淮,可以说将越地夹在腋窝里,无论从哪方面说,越地都无法战胜吴国。   钱元瓘也知这是事实,仍是不服气,“那也不必将中原捧得太高,李存勖入主中原时,气焰何等不可一世,也曾迅速攻占蜀国,但还不是赐我玉册、金印?”   金印、玉册只有帝王才能用,钱鏐得李存勖此赐,遂建吴越国,虽未称帝,实际诸多礼仪都循帝制。   钱铧见他不服,唯恐他到了洛阳闹出甚么乱子,语重心长道:“此番从大江北上,途径江淮,进入中原又走了许多时日,一路所见所闻如何,公心中难道没有评判?”   闻言,钱元瓘眼神黯然,江淮被大唐攻占的州县,除却正在交战的地方,都被治理的井井有条,秩序井然,完全没有他想象中的兵祸乱象,倒像是不曾发生过战争一般,而到了大唐境内,则又是另一番繁荣和谐之象,农耕兴盛,水利发达,治安良好,商贾络绎,城池兴旺繁华,乡间鸡犬相闻,特别是到了洛阳京畿之地,更是一派百业俱兴的景象,连草原与西域的异族都见了不少,让人如同梦回贞观。   钱元瓘虽然心高气傲,此番心里憋着一口气,但也不能罔顾事实,虽然自尊心仍在作祟,但理智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们正身处一个强大的帝国。   钱铧见钱元瓘有些服气了,又叹息道:“李存勖入主中原后,虽然气焰滔天,群雄俯首,但实际哪能跟眼下相比?李嗣源简朴治国,不事享乐,励精图治,所以粮仓充实,将士敢战,百姓顺服,更可畏的是如今的太子李从璟,贤能犹有胜过李嗣源之象,这说明甚么?”   钱元瓘不愿承认,沉默了好半晌,最终还是有些无力道:“说明中原后继有人。”   钱铧点点头,抬头仰望苍天,“李存勖入主中原时,可以称之为时来天地皆同力,举天下豪杰莫能与之争,但如今的中原,公可想过该如何评价?”   钱元瓘苦笑一声,示意钱铧但说无妨。   钱铧看向洛阳,眼中竟有几分神往之色,“势来天地皆同力!”   钱元瓘怔了怔。   钱铧喃喃道:“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啊!”   在洛阳城东三十里,有洛阳官员前来相迎。   洛阳官员彬彬有礼,但钱元瓘还是感受到了对方身上那股自信,非属刻意为之,实乃大国之臣固有之底气。   一路上,这位名叫苏逢吉的官员,与钱铧相谈甚欢,钱铧那隐隐的巴结奉承姿态,落在钱元瓘眼里,就让他心底暗暗不舒服。   忍受了一路,到得洛阳,钱元瓘在城门前微微晃了晃神。   望着洛阳城,钱元瓘脑海中回荡着一句话:神都洛阳,雄伟拔天,气吞山河,普天之下无二置,四海之内无并雄,未见不能知其气势也。   其城,周长六十里,城高过十丈,设城门八座,城楼高耸入云,城内有坊一百零九,城门街道宽三十步,定鼎门大街宽八十步,人行其间,如米粒大小。   钱元瓘只知钱塘(杭州)城之雄伟,但钱塘与洛阳相比,真如萤火之于皓月之光。   天下神器,唯有德者居之。   走进洛阳城的钱元瓘,如同迈进大观园的刘姥姥,精神巨震。   街面上宝马雕车,行人无数,朱门大户,如海市蜃楼,让人差些不能相信,这竟然是人力能够建造的城池。   直到见到李从璟,钱元瓘才方从震惊过回过神来,这时他意识到,钱铧说钱塘地狭民寡,实肺腑之言也。   下马整整衣襟,钱元瓘双手置于身前,规规矩矩走向那名在不远处等候,久负盛名于天下的大唐太子。 第801章 势来天地皆同力,久负盛名于天下(二)   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清廷曾派遣官员到英舰上考察,一众朝堂大员自英舰上归朝后,向道光帝极言英舰之不可战胜,非人力能够抗衡,彼时庞然大物般的铁甲英舰带给清官的感受,应该与眼下洛阳城带给钱元瓘的感受雷同。   如此千古一城,别说个人站在它面前显得如何渺少,便是千军万马来了,也难生出冒犯之心,但凡城防健全,守军充足,粮械齐备,将士敢战,要强行攻下这等城池,不说绝无可能,也非得百万雄师不可。   从古至今,能称为神都者,唯此一城而已。   若是洛阳不过一座空架子,徒有其表,外强中干,那也就罢了,然则钱元瓘在城中所见所闻,都是繁华锦绣之象,莫说没有无人之巷,不见无人之房,反倒是人口充足,街巷热闹至极。钱元瓘不是没见识的,但正因如此,他更加明白,仅是让这样一座城池街坊屋舍齐备,就需要多大的物力,而要让城中人口密集,又需要多少百姓常住。   百万人之城。   越地十三州,百姓总过才多少?   吴国三十余州,掩有江淮富足之地,数十年来无数中原百姓南渡,至今也不过五百万人丁而已。   安史之乱、黄巢之乱、中原战乱,都是对洛阳造成过莫大打击的,宫殿屋舍焚毁损坏无数,城中百姓十不余一,眼下洛阳即便还没有恢复鼎盛之象,却也血肉充实,钱元瓘如何能不暗暗心惊?   钱元瓘收拾了所有傲慢心思,礼仪严整的向李从璟走去。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都比不过不战而屈人之兵。   身着明光甲的持刀卫士,穿红带绯的一众官员前头,是众星拱月般的大唐太子。   趁着走近的时机,钱元瓘暗暗打量这位太子。   身着盘龙异文袍的太子,身姿挺拔,贵气之外亦有一股英气,对方面上虽然含着微笑,但钱元瓘还是感受到了那股不容触犯的威严,若说出城相迎的苏逢吉身上最明显的气息是自信,这位太子身上的标志则是王者之气,钱元瓘知道这有众官陪衬和对方那身煊赫衣袍的关系,但本质上这仍旧是经年累月逐渐养成的。   若是钱元瓘先前对李从璟没有过了解,他不会知道对方是多大年纪,仅从面向气度上看,这位太子既有及冠之龄的锐气,三十而立的进取之色,又有四十不惑的稳重磅礴,那副棱角分明的五官如同铁笔勾勒,不曾油光满面也未生出皱纹,虽然金冕博带,但鬓角的一缕白发仍是显眼,平添几分妖异。   钱元瓘神色一凛,因为他触碰到了对方那双眸子,说不上锋芒毕露,也不能描述为深不可测,不蛰人,但也让人轻易不敢与之对视,像是隐藏着漩涡的平静江面,一个不小心就会让人陷进去。   “臣,镇东节度使钱元瓘,拜见太子殿下!”钱元瓘躬身行礼。   钱铧等钱塘官员,一起随之见礼。   “钱节使总算来了,本宫候之久矣!”钱元瓘听到一个中正浑厚的声音,如钱塘江大潮时海水对堤坝的拍打,紧接着一双苍劲有力的手从下向上扶上自己的臂膀,“久闻节使之名,如今一见,节使果然英姿不凡,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钱元瓘抬起头,入目是一张亲和的面孔,微笑恰到好处,不曾过分虚伪,也不会让人觉得疏远,能让人感受到热情,钱元瓘连忙道:“有劳殿下等候,臣愧不敢当。”顿了顿,及时补充道:“殿下之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真颜,实是三生有幸,殿下风采旷古烁今,让人心折。”   面前有无数光环在身的太子欢快而笑,“节使是当世人杰,能得节使此等褒奖,本宫亦是荣幸。”   钱元瓘忙道不敢当。   钱元瓘察觉到太子的目光挪向自己身后,忙微微侧身,不等他介绍,就听见太子开口道:“想必这位就是钱国公?”   钱铧受宠若惊的表情落入钱元瓘的余光,自己这位伯父声音有些微微发颤,身子弓的更低了些,“不才之人,实在入不得殿下法眼。”   “国公辅佐吴越王治理钱塘多年,劳苦功高,不必过分自谦。”太子的话,落在钱元瓘耳中,让他心头微惊,一句话无疑说明这位太子和他背后的朝廷,对钱塘深浅了解得很,“诸位都是国之栋梁,若使四海之臣皆如公等贤良,何愁江山不治?”   后面一句话让备受嘉奖的钱铧神色激动,钱元瓘暗自叹息,心想这位太子还真是名不虚传,没有半分盛气凌人之态,为人处世滴水不漏,但他同时也想起时人对这位太子的另一番评价:温和如春风,一怒胜雷霆。   一言以蔽之,你千万别惹他。   虽然眼下这位太子态度亲和,但想到这里,钱元瓘也不敢半分拿捏姿态,虽然对方的话句句都暗指越地是中原之臣,要恪守臣子本分,钱元瓘也不敢露出半分不满之色。   寒暄两句,钱元瓘等人被招呼进驿馆,太子拉着他的手邀他叙话,钱元瓘自然没有回绝之理,入住杂事自然有下面的官员接洽,他也乐得多与这位太子多多相处,好多了解一些对方的脾性。   随着谈话深入,钱元瓘心头震惊越来越甚,对越地风俗人物,这位太子堪称了如指掌,越地那些成名已久的有才之士与年轻俊彦,对方如数家珍,甚至还诵读了几首诗词,说及楚地粮食特产,对方更是侃侃而谈,这让钱元瓘很是怀疑,对方是否连越地每年的财赋都知道,若非这位太子态度始终亲和,两人相处气氛融洽,他都要怀疑对方是否要图谋越地了。   钱元瓘不敢在民事上与眼前的太子多言,生怕一不小心被他套出甚么话来,随即将话题转移到诗书学问上,而后钱元瓘对眼前这位笑容不减的太子愈发敬畏,隐隐生出一股忌惮之情,背后更是隐有冷汗溢出,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位常年征伐忙于军政大事的贤王,竟然对诗书经义和佛道之学也有精深见解,不谈民事改谈杂学的太子,仿佛瞬间从一个皇子转变为一代学问大家,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这时候,钱元瓘心里就不仅是忌惮了,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无力感,与自愧不如心理下的丝丝自卑。想他也是钱塘年轻一辈才子中的执牛耳者,神童、天子骄子的标签早就习惯,平日里备受吹捧,这些年也没曾丢下学问,但跟眼前的太子一比,正是印证了那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数十年来,难道我都只是井底之蛙,夜郎自大?”钱元瓘心中五味杂陈,再看这位大唐太子时,怎么都觉得对方的笑容有些神秘莫测。   “诸位远道而来,今日且先歇息一番,明日再进宫面圣。不过本宫已在东宫备下宴席,为诸位接风洗尘。”等下榻之事安排好,钱元瓘又被邀请去东宫赴宴。   跟着太子来到皇城,进皇城的门时,钱元瓘尽量不去仰望高大雄伟的城墙与城楼,以免生出自我渺小之感,但皇城甲士还是不免闯进视线,对方甲胄兵刃的品质,身高马大的气派,无疑又让钱元瓘心头不是滋味。   好在宴席过程中那位太子没有再彰显学识,也没有安排让他下不来台的“娱乐”节目,到得后来,宴席时刻成为钱元瓘今日最舒坦的时候,因为他终于有了可以找到自信的地方,东宫的艺伎无论是歌舞水平还是本身姿色,莫说与吴越王相比,就是比之他府中的都要差了一大截,而且在跟太子谈及风花雪月、丝竹音乐之道时,他发现太子这方面的见识实在匮乏得紧,这让他心中大为舒畅,好生卖弄了一番平日里就颇自引以为傲的士子风流。   到得宴席后半段,精神紧绷了一日,且北上以来心智数变的钱元瓘,就要忍不住好生卖弄一番文采、吟诗作赋,毕竟自打宴席进入状态,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都只能含笑看着他卖弄风流、唾沫横飞,鲜有能插进话的时候,这让钱元瓘终于有了压过太子一头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在钱塘被众星捧月的时候,但是被钱铧给拉住。   虽谈不上乘兴而来,但绝对是兴尽而归,钱元瓘被扶进马车的时候,都觉得太子那张面孔和蔼了许多。   回到驿馆,精力不济的钱元瓘就要休息,但却被钱铧强行灌了醒酒汤,这位性子向来温和的老者,此时态度却是强硬的不容置疑,钱元瓘也不好向钱铧发怒,毕竟对方是长辈,只得耐住性子,看钱铧有甚么话想说。   钱铧让人煮了茶,坐在钱元瓘面前慢悠悠的品,眉头紧锁,就在钱元瓘要忍不住发作的时候,钱铧放下茶碗,叹息一声,郑重望着眼前这位被寄予厚望的年轻人,“与太子相处一日,公如何评价此人?”   见钱铧神色严肃,钱元瓘稍稍清醒了些,甩甩头驱散酒意,“固是人杰也。”   钱铧盯着钱元瓘,“就只有如此几字?”   钱元瓘有些愠怒,“难道定要我说他威武不凡,乃是人中龙凤才行?”   钱铧半分不让,一针见血道:“宴饮时,公见太子不善音乐歌舞之道,是否就此对太子起了轻视之意?”   钱元瓘板着脸不说话,今日让对方卖弄了一整日学识见闻,让他生出自惭形愧之心,之后想起难免恼羞成怒,他好不容易在宴饮时找回些许场面,此时听钱铧这样说,自然心中不快,“一路上都直呼其名,缘何才见了大半日,就字字不离‘太子’二字?”   “公此言,是有与太子争雄之心也,此志固然豪壮,只是公难道不觉得,不通音律的太子,才更值得忌惮?”钱铧一语中的。   钱元瓘怔了怔。   钱铧继续道:“各地风俗人物,古今诗书经义,便是佛道之学,但凡涉及江山社稷的,太子无一不通,偏偏那丝竹音律,太子无话可说,是他不能学乎?是他不屑学也!”   “不知士子风流,可耻乎?未必。”钱铧眼神凝重,这时才真有辅佐钱谬平定、治理越地的风采,“天下事,君王不敢不知,但天下事,君王也不是全知。人生数十年,精力有限,不事小道,方能尽心于治国大道,公岂能不明白?”   钱元瓘额头渗出细细汗水。   钱铧喟然而叹,“李嗣源初入宫廷,即遣散官妓宫女,只留年长者二三十人侍候左右,其人简朴至此,本已可畏,却不曾想,这太子竟是与之一脉相承,如今之中原早已不同过往,太子犹能不事享乐,非其不能,是其不愿也!何以不愿?唯其有惊人大志耳!”   说完这话,两人都沉默下来,房中一时落针可闻。   钱铧端起茶碗,递到嘴边,却没了要品的心境,他看了一眼发怔的钱元瓘,只觉心头如有山岳,放下茶碗,看向窗外灯火辉煌的洛阳城,半晌,摇头长叹,语调倍显复杂:“这天下,终归是要一统的……”   后半句话到了嘴边,钱铧硬生生咽下去,叮嘱了一声让钱元瓘早些歇息,他沉重起身,缓缓走出房门。来到阁楼廊道,走了没几步,停下步子,负手静立,临栏仰望,看见月明星稀,这夜空有繁星千万,各有点点光芒,但即便是合聚众星之光,也比不得皓月之明亮。   钱铧低声喃喃:“为臣的,何必与为君的争光?”   ……   东宫。   撤了宴席之后,李从璟到东书房处理了些日常事务,又回到内书房读了近一个时辰的书,这才踱着没有半分酒意的步子到卧房休息,任婉如也在烛火前读一本书,看到李从璟进屋,连忙放下书籍起身来服侍他宽衣。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时辰晚了便早些休息,不必等我。”李从璟有些责怪的对任婉如道,声音却是轻柔。   任婉如将李从璟的衣裳放到架子上,回眸笑道:“为人妻者,相夫教子是本分,若不能在你归来之时,替你打水宽衣,我岂不是太没用了?”   李从璟走过来将任婉如揽在怀里,低头浅嗅她头发的清香,辛劳一日的疲惫在温香软玉里消散大半,“就是怕你太累了些。”   任婉如靠在李从璟胸前,幸福像个被宠溺的小猫咪,“这是我的福气,怎会觉得累呢?”   她心想,等以后宫里莺莺燕燕多了,还指不定几日才能见你一回呢,眼下这种时候不珍惜,日后岂非是要后悔死?   服侍李从璟躺下,任婉如枕着他粗壮的手臂,趴在他身上问:“今日见的钱元瓘,其人如何?”   李从璟嘴角笑意浅淡,“倒也算个人物,不过阅历有限,快被我收拾的服服帖帖了。”   任婉如轻轻嗯了一声,紧紧抱住这个天下间最英雄的人物,心头甜蜜而又自豪,如饮一整坛蜜饯。 第802章 势来天地皆同力,久负盛名于天下(三)   寻常百姓经历过一回战事,都可以拿来作为一生吹嘘的资本,多年来钱元瓘也曾领兵征战,有胜有负,作为钱谬的接班人,想必政事也没少参与,也只有李从璟才能将钱元瓘阅历有限这句话说的理所应当,并且旁人无法反驳。   翌日,钱元瓘等人觐见李嗣源,献上携带的珍宝珠玩、钱塘特产,不得不说,吴越王的态度还是颇为让李嗣源满意,因为礼物很够分量,按照李嗣源私下跟李从璟的说法,够一军一年军费了。   李嗣源免不得在宫中设宴,让百官也沾了光,第一日觐见就在宾主尽欢的氛围中过去,随后没两日,钱元瓘又再度进宫,这回才是跟李嗣源商讨要事。要事无非两件,但真正需要商讨的其实就是吴越王发兵攻打吴国而已。   钱元瓘转达钱谬的意思,态度很明确,朝廷若是要吴越王发兵,吴越王肯定会发兵,但是有两个条件,其一是钱谬死后由钱元瓘直接承袭王位,朝廷册封他为吴越王,其二则是吴越王发兵的军费得朝廷来出,这就是跟朝廷要粮草要军械了。   对吴越王发兵之事,李嗣源也有腹稿,在这之前他跟李从璟和诸位宰相都有过商讨。   “钱塘地处大江之南,而我军在大江之北,故而两军只能各自为战,彼此声援,无法合军也不用合军。”李从璟彼时曾如此说道,“吴越王出兵,战术可以自行拟定,但战略必须要能配合江北战事,且兵马不能太少。”   之所以不让吴越王增援扬州,是不想对方染指江北,免得留下后患,唐军之所以不渡江南下,原因有三,一是扬州还未攻克,二是朝廷并非完全信任吴越王,三是大唐暂无灭吴国的计划与实力。   若是唐军没有在江北取得大势,亦或是吴越王此时没有处于新旧交替期,那么只要吴越王肯出兵,朝廷就会答应并且给予支持,但如今形势大好,朝廷也就不想再付出甚么,并且在不付出的基础上,还对吴越王的出力大小有要求。   钱元瓘听罢李嗣源的要求,沉吟半晌,缓缓开口道:“狼山一战后,钱塘与金陵不曾再有战事,两地互释仇怨,休养生息,已是十余年矣,如今军民乐享太平,人心思安。况且两地当日定有协议,约定互不侵犯,如今贸然动兵,是我背弃盟约也,国中不免多有异议,我要发兵西征,亦有诸多麻烦……”   钱元瓘向李嗣源大倒苦水,说吴越很为难,西征之事也不好办。   李嗣源不冷不热道:“狼山一战,公等先胜后败,徐温火烧芦苇荡,使得吴越水师十去七八,逾万将士葬身鱼腹,尸骨无存,当日之和,乃不得已而为之,难道吴越王没有雪耻之心?”   钱元瓘咬紧牙关,“雪耻之心常有,但盟约却早已签订,吴越王乃守信之人,怎好背弃誓约,失信于天下?”   李嗣源脸色一变,忽的怒喝一声,“吴越王不敢背弃盟约,失信于淮南,难道就敢不遵朝廷之令,蔑视我大唐威严吗?!”   “臣等不敢!”钱元瓘身子一颤,连忙下拜。   李嗣源站起身,怒气不减,“身为臣子,当知君王号令,重于泰山。昔年两川孟知祥、李绍斌也曾不遵诏令,但结果如何,公等难道不知?今日朕令吴越王西征,非是与尔等商量,而是命令尔等!尔等如若不从,欲沽名钓誉于天下,而对朝廷阴奉阳违,朕倒想问问,尔等意欲何为?”   李嗣源一席话说完,目光落在钱元瓘身上,如有千钧。   钱元瓘趴在地上不敢起身,额头细汗密布,“陛下息怒,臣等万万不敢忤逆朝廷……”   李嗣源一挥手,打断钱元瓘的话,“朕治理万里江山,无暇听尔等多言,该如何回答朕,你等下去好生思量,想清楚了,再来回答朕!”言罢,拂袖而去。   “陛下……”钱元瓘没想到李嗣源态度如此强硬,伏在地上不敢起身,望着李嗣源远去的背影不知所措。   李从璟笑呵呵的走过来,将钱元瓘扶起,“天冷,地上凉,节使请起。”   钱元瓘惊惶不定,“太子殿下,这……”   李从璟叹了口气,显得很是惆怅,“节使可能不知,陛下向来最重忠义二字,所以最恨不忠不义之辈,节使方才的态度,不禁让人想起两川旧事,当年洛阳修缮祭坛,让李绍斌出缗百万,可此人却讨价还价,最终只向朝廷纳缗五十万,惹得陛下震怒不已,这才有后来王师雷霆出征两川之事。”   钱元瓘闻言虽然心寒,但也不是容易被忽悠的人,“可是钱塘……”   李从璟摆摆手,打断他,语重心长道:“陛下一直以为吴越王乃是忠义之臣……唉……公等太让陛下失望了。”   说罢,不由分说,带着钱元瓘出宫。   出宫之后,李从璟没有相送,让钱元瓘自行回去驿馆。   钱铧等钱元瓘回到驿馆,听罢对方对今日之行的描述,也是沉默下来,半晌一言不发。   钱元瓘闷坐着说道:“临行前父亲交代过,朝廷可以不出钱粮,但起码得保证那件事,如今朝廷不给钱粮也就罢了,还要求钱塘发兵不得少于五万,这不是要钱塘甲士倾巢而出么,这已经大大超出父亲给予的底线,我如何能够答应?”   钱铧摇摇头,心中暗自叹息:如今只是求一个王位,又不是求吴越王世袭罔替,怎生就这样难?果真是世道不同了啊!   接下来许多日,都没人再来理会钱元瓘,钱元瓘数次请求进宫,也没有得到回复,他们这些使者一下子成为闲人,好似被遗忘在偌大的洛阳城里了一般。   钱元瓘和钱铧知道李嗣源这是在磨他们,起初也没太在意,以为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重新传唤,但直到十日过去,宫里依然没传来动静,两人再也坐不住了,钱元瓘连忙去找李从璟。   但到了东宫外,却被告知李从璟因事外出了,并不在宫中,让他们隔日再来。   钱元瓘气不过,恼火的回到驿馆,后来在钱铧的劝导下,又去了东宫一回,仍旧得到太子不在东宫的消息,这回钱元瓘忍不住了,回到驿馆向钱铧发火:“他们真以为没有他们承认,吴越王就不是吴越王了?难道他们就不怕我们与吴国联手,一起到江淮找他们的麻烦?”   这话一说出来,钱元瓘就叫钱铧捂住了嘴。   就在钱元瓘和钱铧急不可耐之时,李从璟终于现身,而且是亲自到驿馆来,在用诸事繁忙的借口,跟两人不痛不痒的赔罪一番后,就邀请两人跟他一道去演武院参观。   钱元瓘和钱铧一听被邀请去演武院参观,相视错愕,他们也早就听闻洛阳演武院很是了不得,时人谈及唐军骁勇善战、纪律严明,都要称赞演武院一番,将唐军战力之强一半的原因都归结于演武院。   见李从璟如此好意,钱元瓘和钱铧因连日被冷落而生出的怨气,顿时就消减了不少。   来到演武院,钱元瓘和钱铧发现并没有人出来迎接,更别提隆重仪仗了,李从璟走下马车来,对他两人笑道:“公等毋要觉得诧异,演武院是教学之所,教授学业乃是最重之事,不可被俗事打搅,寻常时候便是陛下亲自来了,演武院也不会隆重出迎,两位且随本宫一道进去看看。”   钱元瓘点点头,钱铧附和道:“教学之所,理当如此。”   过牌楼进山门,兀一到广场,钱元瓘和钱铧先后愣住,不是他们心性浅薄,而是功碑林给人的震撼太深。李从璟带头走在石碑中的过道上,不用去看那些石碑,就能准确为两人介绍上面记载的战绩。   走出功碑林时,钱元瓘钱铧两人在震撼之余,都露出沉思之色,李从璟则为两人解说道:“因将士浴血,国方能存,赖沙场白骨,百姓得安。国之逆贼,朝野不容,国之功臣,青史当记。演武院学生赶赴沙场,为国征战,先当记住先辈气结、功勋,得其传承,而后方能开拓。”   钱元瓘与钱铧相视凛然,而李从璟已经迈步向前。   接着,除却军备研制处,演武院几乎都被李从璟带着钱元瓘、钱铧看了个遍,包括仿照真实地形建立的攻防战场,一路行来,完整而严密的军事教习,让钱元瓘与钱铧眼界大开,在一间大型教室外,众人站了有小半个时辰,听里面的先生和学生辩论用兵之道,听得钱元瓘和钱铧背后直冒冷汗。   大半日下来,众人离开演武院时,已是夕阳西下,李从璟与明显有些神思不属的两人告别,“明日恰逢军营较武,二位可愿一同前往观看?”   两人自然没有不愿的道理。   且说回到驿馆,钱元瓘与钱铧对坐房中,面面相觑,良久无言。   好半晌,钱元瓘呐呐出声,“其实就算朝廷不出钱粮,我吴越五万大军,也未必不能西征。”   钱铧点点头,表示同意。 第803章 势来天地皆同力,久负盛名于天下(四)   钱元瓘又默然半晌,最后咬牙道:“然则王位承袭之事,却需得到朝廷承诺,无论战事胜负如何,都不能影响钱塘王位交替。”   这也是钱铧的意思,若是连这个要求都没有,未免就太没有底线了。   到了翌日,李从璟派人到驿馆来接钱元瓘与钱铧。   说是较武,实际上是军中大练,地点就在洛水河边的侍卫亲军营地,李从璟带着钱元瓘与钱铧进营时,已是巳时时分,营中的各项准备都已完成,早先编练的一万五千侍卫亲军,与后来招募的新勇三万,多半都集结在这里。   数万将士,铁甲森森,枪戈如林,在校场上整齐列阵,就是一片肃杀的海洋,哪怕是对兵事一无所知的人,站在军阵面前也能感受到对方带来的压迫感,强大的力量总是让人畏惧,而能摧毁一切的杀人机器则让人胆寒。   钱元瓘是行家里手,不至于心惊胆战,不过唐军甲胄、军械之精良,还是让他双目凛然,尤其是排列在甲士前的一排排强弩,一眼望去,不见尽头,粗略估计,不下五千之数,这还是不曾被甲士随身携带的大弩,钱元瓘很清楚,当这些强弩一起发挥威力的时候,有怎样的毁天灭地之能。   眼前就有这样多的强弩,那么加上江淮、楚地军中的,大唐得有多少劲弩?   如果这些劲弩汇聚到一起,哪怕只是对着钱塘城一轮齐射,造成的杀伤都是无法估量的。   钱元瓘摇摇脑袋,将这个不靠谱的思绪抛诸脑后。   今日李从璟披挂齐整,铁甲显赫,横刀慑人,高立点将台,在阳光下浑如天神。   这是第一回见到李从璟着甲,想起对方的种种战绩,钱元瓘心头微寒。   噌的一声,李从璟一把拔出横刀,下达军中大练的命令,顿时鼓声响起,数万将士脚步齐动,惹得点将台震颤不已,看着眼前的铁甲海洋化为铁甲洪流,迅速而又齐整的变阵、出营,钱元瓘对唐军的训练有素又有了更深的认识。   钱元瓘发现一个令人不敢相信的事实,唐军将士,人人着甲。   甲胄可比刀枪值钱太多,谓之国之重器,制造起来也要麻烦不少,钱元瓘自知钱塘能调动五万大军,但绝对拿不出五万甲士,军中将士能有一半披甲就不错,而且多为皮甲,铁甲更是精贵之物——若要更多人着甲,非得掏出布甲、竹甲不可。   但是在唐军这里,铁甲好似是满大街上最不值钱的物什。   钱元瓘看得分明,唐军之中,唯有斥候与轻骑才着皮甲。   “这数万将士,大多是今岁新募之勇,方经训练,未上战阵。”李从璟为钱元瓘介绍军队成份,“今日较武,主要是战阵演练,重头戏在于军阵对抗。”   闻言,钱元瓘心头更是微颤,新卒都能着铁甲?不是唯历经战事的精兵才能着铁甲吗?唐军难道找到了甚么旷世宝藏,挖出了百年前埋于地下的甲胄?   李从璟敏锐捕捉到了钱元瓘的眼神变化,知道他在想甚么,笑道:“兵贵精不贵多,大唐向来奉行精兵之策,不求拥有百万大军,但求精甲五十万!”   吹牛自然不妨往大了吹。   钱元瓘尽力让笑容看起来自然,“本朝府兵最盛之时,将士军备,怕也不过如此吧!”   “大处相差无几,小处却还有些不同。”李从璟没有细说,“节使似对我军甲胄有兴趣,既是如此,不妨请节使看看我军新配甲胄。”   “新甲胄?”钱元瓘立即打起精神。   李从璟让人拿来一副仍在不断改良的冷锻甲,撑在木架上,为钱元瓘介绍道:“一副完整甲胄,共有甲片三千余,分量是寻常铁甲三分之二,防御力却提升三分之一,节使可试之。”   言罢,让人拿来弓箭。   钱元瓘掩饰不住震惊的神色,先去就近观察,而后掂其份量,最后以弓箭射之,临了,有些呆愣。   李从璟却没有给钱元瓘反应的时间,也不会跟他明说冷锻甲的装备率,拉着对方走下点将台,“较武已经开始,节使随我来。”   策马出了军营,李从璟带钱元瓘驰上一个土包,登上一座望楼,观看在营外旷野上演练的大军,此时正是军阵对抗的时候,数万甲士往来奔走,旗鼓鲜明,列阵变阵,行云流水,而后两相对抗,以实战之态对攻,场面极是震撼,看得钱元瓘心神不宁。   “只是演练,何须如此用力,殿下便不怕有将士伤亡?”半晌,钱元瓘憋出一句话。   李从璟淡淡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平时多流血,战时少丢命。”   钱元瓘无言以对。   他当然知道李从璟邀请他观看唐军较武,存的就是耀武扬威、震慑人心的意思,但钱元瓘不是门外汉,将士军备与战阵素质,都是做不得假的,北上路过江淮时,只远远看过几眼唐军,不曾如此近距离全面审视,还不知其深浅,如今亲眼观之,却是知晓其厉害之处了。   回到驿馆,钱元瓘与钱铧又相对沉默下来。这回,他们连饭食都顾不上了。   钱铧道:“唐军之强,名不虚传。”   钱元瓘道:“若是朝廷执意不答应让我承袭王位,那该如何是好?”   有人抄来邸报,呈送钱元瓘面前,钱元瓘看罢之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邸报上写有一分捷报:吴国遣精锐密渡大将北上,迂回深入滁州腹地,意图袭扰唐军粮道、乱其后方,然则此举却被莫离提前探明,也不知他从哪里调遣了数千精骑,在滁州为吴军布下陷阱,吴军还未发挥出奇制胜的战术,就被唐军杀得大败。   次日,钱元瓘早早到宫门请求面圣,答应无条件出兵五万攻打吴国。   李嗣源召见了钱元瓘,这回没有板着脸色,只是不冷不热的问:“出兵淮南,公等想好了?”   钱元瓘躬身执礼,语气恭敬,“陛下下令,臣等莫敢不从,大军五万,随时进击淮南!”   李嗣源看着钱元瓘,似笑非笑,“不要朕给你们运送钱粮军械了?”   钱元瓘连忙道:“臣等惶恐!为国尽忠,乃臣等本分,怎敢要求朝廷赐粮,钱塘虽不富裕,但咬咬牙,还是能征得粮草的。”   李嗣源放下毛笔,认真道:“征集粮草并无不可,但不可苛捐杂税,更不可横征暴敛,百姓生活不易,岂能为之增添负担?”   钱元瓘连忙下拜,“臣等不敢!”   心说我吃饱了撑着才去横征暴敛,我钱家还要不要在钱塘的统治了?再者,要是给你抓住鱼肉百姓的把柄,日后你以此为由出兵钱塘怎么办?   李嗣源走出御案,亲自扶起钱元瓘,哈哈大笑,满面和煦,“朕早就说了,吴越王是忠义之臣,如今朝廷有令,怎会不遵呢?贤侄也是钱塘俊彦,向来都明事理,心中自有家国大义,必是不会让朕失望的!”   钱元瓘满脸惶恐之色,“让陛下忧心了,臣等有罪。”   李嗣源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无罪无罪,今日朕在宫中设宴,你我君臣共浮一大白!”   “谢陛下恩典!”   ……   钱元瓘与钱铧离开洛阳,李从璟相送。   出了城门,回望一眼神都,钱元瓘心中感慨万分。   来时踌躇满志,虽是有求于人,但自身并非没有底气,还想着让朝廷给钱给粮,许下让自己承袭王位的承诺,最好是现在就给封个郡王甚么的。如今可倒好,半分便宜没捞着,临了还得靠表忠心来赢得朝廷认可,好似求着要发兵淮南,生怕错失建立功勋让朝廷看重的机会一般。   “公等皆是国家肱骨,有公等为国尽力,何愁逆贼不能迅速平灭,本宫在洛阳静候佳音,等到大功建成,来日本宫必定亲往钱塘,为公等贺喜。”送到长亭,李从璟停下脚步,与众人饮了送别酒。   “殿下留步,来日若是殿下驾临钱塘,臣必扫榻相迎。”钱元瓘那身利刺已经悉数不见了踪影,眼中再无半分傲慢之色,唯独能在心里说道:你还是别亲自来了,我怕你到时候不是来给我送王冕,而是要来夺我的土地。   望着使者队伍远去,李从璟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有吴越王出兵,扬州就易得了。   离开长亭的时候,孟松柏低声问李从璟,“钱元瓘这回北上,除了领到一份差事,可是甚么都没得到,吴越王既然要出兵淮南,钱元瓘怎么不要朝廷要一份事成之后要承袭吴越王的承诺?”   李从璟跨上马背,淡淡道:“为臣者,先立功,后论赏,古来如此。” 第804章 南有白鹿洞三害,北有应天府双杰(上)   上元之夜,金陵城有万家灯火,辉煌如昼,街巷中有行人万千,车水马龙。   每岁正月十五前后三日,普天同庆,城中不仅没有宵禁,朝廷更是鼓励百姓走上街头狂欢,每逢此时,全城便无一处不是景,无一处没有花灯。   灯市最热闹的所在,还是秦淮河畔。此间之美,言不可述,但见轻舟缓行,有佳人弄水,星灯之上,有才子赋诗。康福坊内,有仙女下凡,歌舞不绝,连舟画舫上,如天上人间,灯红酒绿。   这时节,天寒地冻,却百花盛开,街巷里姹紫嫣红,彼此斗艳争美。   秦淮河畔,又一轮花灯随着纸船飘走,不知有多少儿郎小娘的幻想随之去向未知远方。这里有无数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姿态各异,美得毫不雷同。在一众花丛中,却有人一枝独秀,包揽了大片风光。   不可思议,却无争议。   论美,此人倾国倾城,已至极处。   她束手站在河畔的青石板阶梯上,静静凝望载着花灯的纸船飘走。她有着亭亭玉立的身材,妆扮精致的面容,眉心的花子,如三片火焰,她不说话,风韵都足以折煞盛开的百花。   她的眸子里,却有一点忧愁。   正是这点忧愁,让无数风流倜谠的才子俊彦,望而却步,只敢远观,不敢惊扰。那一点愁,轻若浮云,淡若薄雾,却仿佛千里苍穹之蓝,万里大海之远,能观而不能碰。   不知何时,她幽幽一叹,似有似无,带着姿容出众的侍婢,转身离开河畔。   无数小娘为之暗松一口气,无数郎君为之连道可惜。   “司首可是要回府去?”侍婢小声问。   “不着急。”她说。   侍婢迟疑片刻,还是问道:“司首要去观花灯否?听闻福乐坊的花灯,今岁最好。”   “不要再叫我司首,我已不是青衣衙门的司首。”林安心的声音仿若覆上了一层冰雪,有些寒意。   年前被李从璟放回来,换了葛三娘等人离开,以一人换数十人,徐知诰可谓待之厚矣。然则回到金陵后,徐知诰对她的态度却很是暧昧,只说让她休息,却不曾让她回青衣衙门主事,后来林安心坐不住数次问起,徐知诰也言辞含糊搪塞过去,只说如今青衣衙门由周宗管着,并无差错。   为吴国征战奔波数年的青衣衙门林司首,就在金陵闲下来。   路过康福坊的时候,林安心等人听到了内里的喧嚣声,她抬头望去,就见锦绣阁上,有几名士子正争得面红耳赤,侧耳聆听,却是在抨击时事,辩论江淮和楚地战事,有人说朝廷当倾尽全力反攻江淮,守住江淮渔盐之利,也有人说吴国此时不应与中原死战,当寻求联合诸侯共拒中原,先图攻占楚地,与中原划江而治,再从长计议,还有人酒后狂言,言说朝廷权臣当道,只顾争权夺利而不思家国社稷,话未说完跌跌撞撞醉倒。   林安心看了几眼,便没了兴致,收回目光,冷笑道:“还真是忧国忧民得很!”   街道上的灯市繁华热闹,丝毫不弱于往年,好似完全没有受到战事失利的影响,吴国虽然在江淮吃了亏,但在楚地却取得极大战果,朝廷为了维护自身尊严,徐知诰为了捍卫自身声名地位,对百姓自然是报喜不报忧,极力渲染楚地的胜利,而隐瞒淡化江淮的败局。   金陵城,歌舞升平。   平静和谐的湖面下,有人受赏有人下狱,几家欢喜几家愁。   侍婢望着锦绣阁不满道:“这些士子言谈无忌,周宗也不说管管,那论战两地战事的倒也罢了,还有人抨击徐相不顾国难只顾揽权,此等言论若是蔓延,朝野只怕难安。”   她是林安心的心腹,所以说话有些肆无忌惮。这锦绣阁,才因军情处之事,被查封了没多久,如今都已再度开张了。   林安心本不欲说甚么,她虽然与周宗不对路,但也不屑背后议论,临了还是道:“士子忧国忧民,满腔热血,怎能伤害?徐相还不至于连这点胸襟都没有。读书人不因言获罪,古来如此。”   侍婢总觉得不舒服,有哪里不对,想要反驳,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回去。”林安心突然失去了再逛的兴致,侍婢闻言连忙招来远远跟着的马车,伺候林安心上车。   车厢里清香袅袅,侍婢见林安心眸子里的忧愁始终不曾散去,犹豫半晌,还是壮着胆子说道:“司首自打这回南归,徐相一直不让司首再度执掌青衣衙门,是对司首不再如先前那般信任……但司首数次请求重回青衣衙门,徐相都没有明着拒绝,可见徐相也并非完全不信任司首。”   林安心见侍婢目光闪烁,微微蹙眉,“你想说甚么?”   侍婢大着胆子道:“司首北去洛阳,被执数月,归来后却完好无损,徐相担心的,无非是司首被那李从璟霸占……司首美貌冠绝金陵,当知自个儿对男人的诱惑,是没几个人能抵挡的……”   男女之间,尤其是上位男人与美女之间,说穿了无非就是那么点事。   侍婢见林安心只是蹙着眉头,并没有发怒的意思,遂继续道:“徐相平日里不言,但对司首的心思岂非很明显?青衣衙门司首此等重位,徐相不托付给旁人,却交给司首,可见徐相待司首之重……此番出了这样的事,人言可畏,但徐相不曾明着拒绝司首,就是给司首留了后路,司首难道果真不知徐相的心思?只要司首将……将身子交给徐相,一来可以证明自身清白,让徐相相信司首与那李从璟并无纠缠,二来也全了徐相的心意,不就可以重获徐相信任?”   林安心的脸色很是精彩。   侍婢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林安心的眼神,因为那眼神中已经蕴含了杀人的意味。   “你让我卖身求荣?”林安心咬牙银牙,字字从牙缝里蹦出来。   感受到林安心的杀意,侍婢慌忙下拜,“司首恕罪,奴婢胡言乱语……”   林安心眼神清冷,一言不发。徐知诰的心思,她身为女人岂能没有察觉,但此事想起来也太恶心了些,她凭实力吃饭,为何要忍受这等屈辱?   想起那龌龊事,林安心恨得牙痒,但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那位早先是秦王,而今已是中原太子的年轻男人,论年轻论雄健论阳刚甚至论英俊论风度,那位在清流关上一言决定数万吴军生死的家伙,岂非更符合女子眼光?   只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林安心的娇躯就不禁打了个冷颤,将之迅速抛诸脑后。   林安心的马车驰过大丞相府,她原本打算趁着时辰尚早去恭祝一番佳节,此时也没了心思,让车夫直接回府。   此时,大丞相府中,徐知诰正在会客。   同堂而坐者,除却史虚白、韩熙载、周宗、马仁裕之外,还有两个之前从未出现过的陌生年轻面孔,都是读书人模样,前者眉有不羁之色,眼露进取之芒,名叫卢绛,后者虽然正襟危坐,却不显得古板,反而有一种任侠之气。   徐知诰看着面前两位俊才,面容亲和,“国家征伐正紧,此诚用人之际,两位有名于白鹿洞书院,时值北贼陷庐,书院学生多被掳去,两位独不愿事贼,慨然渡江,乃大丈夫气节也,某深为敬佩。日前两位上书所言之事,某已览之,振聋发聩,今日请两位来,便是细说此事。”   话至此处,徐知诰忽然面色有些怪异,“昔曾听闻,白鹿洞有三杰,如今却只见其二,不知诸葛涛身在何处?”   蒯鳌绷着脸不说话,卢绛却是笑道:“白鹿洞三杰,丞相今得其二,足以用于国事,何必再念那多余之人呢?”   史虚白、韩熙载、周宗、马仁裕等闻言,脸色皆变,但含义各不相同,有人讶异,有人不屑,唯独史虚白,露出玩味之色。   卢绛却好似全然都没瞧见一般,笑容不减,只是看着徐知诰。   白鹿洞书院,当世最有名的非官办书院,也是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原本历史上,南唐立国之后曾于此设立庐山国学,这些都不假。   但所谓白鹿洞三杰,却真正是假的。白鹿洞书院没有三杰,只有三害。   卢绛“与诸葛涛、蒯鳌,号庐山三害”,每日里不好生读书,赌博斗殴偷盗无一不为,贩狗卖鸡饮酒无一不做,间或敲诈同窗的钱财,乃是十足的流氓脾性,“人皆患苦之”。   但这样的人,偏偏有真才实学,否则徐知诰也不会与他们坐在一处。   徐知诰胸襟不小,但也不想浪费光阴,拿出之前卢绛两人的上书,径直问道:“如今正值江淮乱起,北贼来攻,颇陷州县,公之言,却欲使我先取吴越,此何意也?”   卢绛收敛神色,郑重其事道:“吴越与大吴世代交恶,彼此征伐已有数十年,彼虽偏居一隅,然攻我之心未死,自狼山一败,吴越无一日不欲西来雪恨,我大吴雄踞淮南,欲要一统江南与中原相争,必不能不灭吴越,吴越在侧,犹如肉中之钉眼中之刺,不可不拔,此乃腹心之疾也!”   “今北贼攻略江北,连陷州县,其势已成,吴越见之,必与北贼相交,趁机发兵西来——便纵吴越之兵不发,亦有为北贼向导之可能。如今大吴与北贼鏖战于江北,金陵兵马不多,若是此时吴越大举西来,如之奈何?此诚不可不防也。防之,不如攻之!”   “且吴越自狼山一败后,水师亡之七八,兵马不复当日之盛,某曾游历钱塘,知吴越兵马不精,此诚可以图之!”   卢绛话说完,双眼盯着徐知诰,等着他答复。   徐知诰作沉思状,半晌沉吟道:“江淮战事正紧,此时发兵吴越,若是吴越死守,恐怕短期内大军难以建功。届时,若吴越与北贼勾结,局势于我不利。”   卢绛慨然道:“某有一计,可速破吴越。”   徐知诰稍感意外,“哦?请公言之!”   卢绛道:“丞相可让宣州诈叛,而后丞相声言讨叛,并且贿赂吴越以钱财,请其发兵共讨,则吴越势必西来。待吴越兵至,宣州在前阻击,另遣偏师绕行其后,则败之易也。届时我大吴精锐乘胜而进,吴越地狭,旬日可定!”   徐知诰沉吟不语。   卢绛又进言道:“待我灭了吴越,国威大振,则北贼势必惊骇,届时王师携势北上,再要击败北贼,何其易也!”   此时,史虚白、韩熙载、周宗、马仁裕等人,神色又有了变化,不复先前看卢绛的轻视,尤其是马仁裕,才在楚州吃了大亏,日夜都想着北伐,好将功补过,此时连忙附和,“卢公之言,诚良策矣,请丞相纳之,某愿为先锋,先攻吴越,再战江北!”   徐知诰寻思半晌,不置可否,见蒯鳌一直不曾说话,便微笑问他:“公不发一言,安坐久矣,是无策乎?”   蒯鳌拱手,声音浑厚,“某非无策,只是某之策,与卢公不同。”   徐知诰笑容更甚了几分,“公请言之。”   蒯鳌不急不缓道:“臣之策,外交诸侯,内练精兵。”   徐知诰道:“愿闻其详。”   蒯鳌道:“吴越,诚与我争斗数十年,然今日之势,与往日不同,北贼来攻,连陷江北州县,其势汹汹,若我大吴不保,吴越岂能独存?此唇亡齿寒也。当此之际,若丞相遣使吴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吴越未必不肯与我联手,共拒北贼。”   “得吴越相助,则退可保扬州,进可救援寿州,我大吴必将立于不败之地。得吴越相助,则可南连刘汉。刘龑于番禹称帝,至今已十余年矣,彼既为帝,断不会坐视中原强盛,又且大吴与刘汉向来交好,若能引其为援,则江南大安。”   “大吴先得吴越之兵,再得刘汉之财,则能内练精兵,充实军力,他日可与中原争雄!”   徐知诰听罢,抚须点头。   …… 第805章 南有白鹿洞三害,北有应天府双杰(下)   长兴二年春,宋州,虞城。   近年以来,宋州是个没甚么故事的地方,藩镇不强所以不曾有叛乱,非处要地所以鲜有战事,即便是朝廷大征江淮,宋州兵也不过是围攻寿春那四镇八州中普通的一个。   但宋州并非一无是处,相反,宋州人口稠密农耕繁盛,备受朝廷重视,除此之外,宋州最值得人另眼相看的地方,便是文风鼎盛。文风鼎盛,所以读书人多。知书达理的读书人多了,尚武风气就少些,兵患也就不那么严重。   虞城地处宋州腹心,在宋州城东北。传闻夏禹封舜子商均于此,称“虞国”,后来商汤灭夏,都城就在这里。虞城既有此悠远之历史传承,文化灿烂、文风鼎盛,也就不足为奇了。   现今虞城的读书人中,有一位大家,名叫杨悫。   杨悫在城中办了一间学舍,远近闻名。   杨悫很有威望。   便是宋州归德军节度使赵直见了他,也是以礼相待。   今日,杨悫在家中待客。   对方是一位老者。   杨悫对他执礼甚恭。   这位老者,叫作王不器。   “黄巢之乱以来,神州陆沉,九州分裂,以至于诸侯林立,彼此征伐不休,乱世之中,最不幸者为百姓,其次就是读书人。读书人之不幸,不仅在于朝不保夕,而且求学无路,诸侯伐交频频,烽火连天,官学因之受到破坏,读书人因之无地安生、无书可读。”王不器喟然而叹,“每念于此,常使人痛心疾首,夜不能寐!”   杨悫一身儒雅之气,举手投足不温不火,尽是大家之风,闻言道:“我能在此办得学舍一间,教得学生几个,也是多仗节使之助,此为杨某之幸,也是虞城书生之幸。”   “文脉不绝,传承不灭,虽经乱世,而中华仍能是中华。杨兄之功虽然不显,但若无杨兄这等人,我中华文道早在五胡南侵后,就已成为历史尘埃了。后世之人,便是从废墟中找出几本书,怕是也没几个人识得那骈四俪六,更不用说能理解其中之意,我文脉精髓,后世读书人能见不能识,只因其晦涩难懂,不及拍干净灰尘便扬手弃之,真不敢想那是何种场面。届时主宰我中华子民的学问,真不知是何种妖魔鬼怪,到得那时,中华何以仍是中华?”   王不器饮了口茶,茶虽然不是好茶,但却沁人心脾,放下茶碗,王不器叹息一声,“只是以杨兄的学问,若是只在虞城教书,未免显得有些大材小用了。”   杨悫微笑道:“王兄专程到虞城来,莫不也是为了做说客?”   “哦?”王不器微微一怔,“难道说,先前已经有人来请过杨兄了?”   “的确如此。”杨悫微微敛眉,“太子殿下的使者,早先已经来过了。”   王不器笑了笑,“不曾想太子殿下竟是与某想到了一处,还抢先了一步。”身子稍稍前倾,目露期待之色,“不知杨兄可曾答应殿下了?”   杨悫摇摇头。   王不器又是一怔,不解道:“这却是为何?”   杨悫长长一叹,望向屋外,目光沉重,如痴如醉。   王不器浅啜了口茶,“杨兄难道不愿为后辈读书人尽一份力?”   杨悫收回目光和思绪,摇摇头,声音沉缓,“若能稍稍有利于后进读书人,我便是舍了这老残之躯客死异乡,又有何惧?”   “那杨兄为何不愿去洛阳?”王不器微微皱眉。   杨悫低头望着小案上的茶碗,缓缓道:“自黄巢之乱以来,中原连连战火,人主为成就霸业,视人命如草芥,不惜让百姓血流成河,待其稍有根基,为收买人心、沽名钓誉,便网罗士子名流,充入府中养为宾客,何时真的看重读书人尊敬读书人了?”   杨悫的声音又加重了几分,“诚然,我辈读书人不能手持利刃上阵杀敌,乱世当道,更是凄惨万分朝不保夕,然则读书人之所以是读书人,能为先圣传承文脉,靠得便是那副不能丢掉的硬脊梁,那也是我辈读书人唯独不能丢掉的东西!”   察觉到自身情绪变化,杨悫声音缓和了几分,“廉者不食嗟来之食,倘若读书人不能被人主真的尊重,又岂能为了几顿饭食,到人主面前卑躬屈膝?”   王不器先是愣了愣,而后苦笑道:“杨兄以为,太子殿下请你去洛阳书院教书,是为朝廷豢养读书人,是为朝廷沽名钓誉?”   “王兄不以为然否?”杨悫道,“洛阳书院教授百家之学,这也就罢了,然则百工之人,焉能也在学院开宗立派,教授杂学?非是杨某食古不化,只是这等学院,闻所未闻,士农工商齐聚一堂,不分高下一律平等,有违圣贤教诲。此等书院,若说不是为了沽名钓誉,杨某却是不信。”   王不器沉默下来。   半晌,他叹道:“太子殿下先前谓我曰:书院是百年大计,诚然有利于千秋,然则推行必受阻碍,为文道正统所不容,此言诚不欺我啊!”   从洛阳到虞城来,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王不器之所以奔波赶来,就是因为杨悫这位隐于市井的大家,在士林中很有声望,此番洛阳书院筹建,诸多学问大家尤其是儒家学者,虽然受到朝廷邀请,但因为杨悫方才所说的原因,不愿立即前去洛阳书院,都在犹豫不定彼此观望,到得后来,杨悫因其在士林中的地位和影响力,便成为了一大批人观望的对象,若杨悫不去洛阳,很多当世真正的大家也不会去,若是杨悫去了,天下儒士必会云集景从。   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若是杨悫肯去洛阳,洛阳书院就不缺先生,若是杨悫不去,至少短时间内洛阳学院的先生凑不齐,当头炮也就打不响了。   王不器见杨悫态度坚决,不愿与他争锋相对,遂暂时换了个话题,“听闻杨兄有一得意门生,能够日诵一卷,可是如此?”   “王兄说的是同文否?”说起自己的得意门生,杨悫眼中有了笑意,“此子自幼父母双亡,侍奉祖母却是极孝,只因家境贫寒,无力入学舍就学,早年时常于舍外偷听,我见其心诚,有一日便拉着他教了一卷《礼记》,不料此子过目成诵,一日便能背得一卷,如此天资实在可贵,我这便留了他在学舍,自那之后,此子勤奋向学,日夜不倦,今已颇成气候矣。”   王不器抚须道:“同文这名,却是极好。”   杨悫目露自豪之色,“此子原本非是此名,只是因见天下大乱之后,儒学为世人所疑,文脉不昌,诸脉学问不同,治国治学思想混乱,所以才有了这名,是有大志向啊!”   王不器感慨万分,“如此俊彦,可能一见?”   杨悫笑道:“有何不可?”便叫仆役去找戚同文来。   片刻之后,仆役来回话,说戚同文在街上碰见了个人,正在与那人讨论学问,竟是一时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这却怪了。”杨悫面色疑惑,为王不器解释了一番,“这虞城的士子,与同文常有一同讨论学问,只是能让他在街上驻足,得师命而不归的,却是不曾有过。”   暗自琢磨半晌,杨悫竟也来了兴致,起身道:“如有这等士子,某却要去会上一会了。王兄同去否?”   王不器无奈,只得跟着杨悫出门。不久,就见前面的街上围了一群人,看穿着打扮,其中有不少读书人,正聚精会神听场中的人辩论。   杨悫、王不器二人连忙赶过去,众人见杨悫来了,无论是读书人还是不是读书人,都纷纷执礼让道,两人得以很快看见场中的人。   只是这一看,王不器率先愣住了,“这……这怎么可能?”   场中两人,都是二三十岁的模样,一人粗布麻衫,一人锦衣貂裘,前者面红耳赤,后者气定神闲,见此模样,杨悫心头一震,那粗布麻衫的正是戚同文,只是看样子,他却是在论学中处在下风,只是杨悫不能理解,戚同文纵然学问不如人,却也不至于被人逼迫到这等田地吧?那锦衣公子,却是谁人?   “同文,汝友何人?”杨悫问。   戚同文生得眉清目秀,闻言执礼先行拜见,而后道:“这位是李兄,洛阳人氏……”   “洛阳李氏?”杨悫朝那年轻人看过去,但见对方面带微笑,气度不凡,正向自己行礼。   不等杨悫再说甚么,王不器突然说了句话,让杨悫立即怔住。   “太子殿下……殿下怎么到这来了?”王不器惊诧万分。   李从璟向杨悫见礼之后,微笑道:“来向先生请教学问。”   戚同文一脸震惊,比王不器还要震惊。   但最震惊的,还是杨悫,他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是最没风度的那个了。   半晌之后,李从璟站在杨悫所办的学舍面前,抬头看了一眼牌匾。   睢阳书舍。   这便是睢阳书院的前身了。   而睢阳书院,便是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应天书院的前身。   杨悫、戚同文,都是教育界的千古名人。   这正是李从璟不惜亲自来请杨悫、戚同文去洛阳的原因。笑了笑,李从璟踏进院门。   ……   半日后,杨悫、戚同文,在书舍门口,目送李从璟与王不器离去。   戚同文看着感慨万分的老师,躬身问道:“先生可是决定了?”   “决定了。”杨悫长吐一口气,竟有种如释重负之感,他转身看向自己的得意门生,“可记得当日为师劝你出仕时,你回为师的话?”   戚同文点点头,“长者不仕,同文亦不仕。”   杨悫双目含笑,“如今为师已经决定去洛阳,你可愿同去?”   戚同文目光坚定,“长者仕,同文愿随之。” 第806章 天下士子入洛阳,衣冠南渡自此终   金陵。   天明,卢绛与蒯鳌一同走出大丞相府。府前有灯树,树上悬挂许多彩灯,映照得灯上的花鸟人物栩栩如生。只是到了这时分,彩灯却是不如夜里明亮了,显得有气无力。晨风拂面,有些冷,刺在一宿未眠的脸上,有些疼。   卢绛与蒯鳌没有倦意,甚至没有冷意,此时他们身体里有一团火在燃烧。在这团火面前,区区疲惫寒冷实在是微不足道。   “春风得意马蹄疾。”卢绛自嘲一笑,此情此景当纵马狂奔,可惜的是,他们并没有马。没有马的两个人,自然只能徒步离开大丞相府。一夜喧嚣过后的街道行人寥寥,车马稀疏,显得有几分冷清。   在街巷转角,有壮士扶墙而吐,吐得雄壮的身子弓成了虾米。也有书生坐在冰冷的街上,形如无赖,口齿不清却大着嗓门唾骂朝政昏暗,骂着骂着就哭了,涕泗横流。   卢绛和蒯鳌脚步轻快,却也没有忽略身旁正在发生的事,蒯鳌先将脚步停了下来。   同伴停住了脚步,卢绛自然也只能停下来。   蒯鳌望着那个痛哭流涕的书生,“或许我们该去帮他一把。”   卢绛点点头,“的确该帮他闭嘴,再让他这样骂下去,就算丞相的人不动手,某都要动手了。”   蒯鳌看了卢绛一眼,“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卢绛仍旧是点头,“我知道你是甚么意思。”   蒯鳌道:“那你说那样的话是甚么意思?”   卢绛也看向蒯鳌,“难道你不了解我的意思?”   蒯鳌道:“或许我了解的不够透彻。”   卢绛收回目光,语气忽然有些沉重,“或许我自己都不能了解得透彻。”   蒯鳌道:“你何不说来听听?”   卢绛的目光落在那个书生身上,没有同情没有悲悯。在他看来,对方不过就是个不得志的失败者而已,他失败,不是因为没有才学就是没有运气,而没有这两个东西的人,在大争之世是出不了头的,所以卢绛对他没有半分感情。   但卢绛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书生身上,没有挪开。   这个书生,仿佛在提醒他甚么。又或者,他在借助这个书生提醒他甚么。   卢绛缓缓开口,“我的性子你多少知晓一些,轻狂任性,胡作非为,不肯循规蹈矩,也不肯戮力常人眼中的实事。”   蒯鳌:“既然你平素向来仰慕魏晋之风,自然不会戮力实事。”   卢绛微微摇头,神色复杂,“你也应该知晓,那些所谓实事,都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沉浸到这种事情里,除却平白消耗了雄心壮志,并没有甚么益处。常人能把自己奉献给小事,看县令都要拼命仰着头,我不行。”   蒯鳌道:“因为你不想做常人,不想看县令都要仰着头。”   “当然!成大事者,都不是常人!”卢绛语气重了几分,“我读书只略通大旨,是因为咬文嚼字乃文士所为,而我不屑于为文士。要研究时弊,经世致用,就更不能做书袋子!大争之世,通博弈角抵,精纵横兵法,知当世利弊,方能有所作为!”   蒯鳌道:“不做书袋子,则学无所成,为世俗所不容,莫说为国事出力,便是连饭食都成问题。”   卢绛一挥衣袖,慨然道:“为求做县吏而读书,某不耻也!”   蒯鳌冷笑道:“不做县吏,便无谋生之道,而你偏偏喜好酒肉,任侠任性,遂只能做那些旁门左道。”   卢绛面上毫无愧色,“大丈夫生于世间,若不能任侠任性,不羁快活,与草木禽兽何异?既然任侠任性,何必拘泥于俗世礼法?”   蒯鳌沉默下来。   卢绛也沉默下来。   半晌,蒯鳌忽而一叹。又片刻,方道:“你若想嚎哭,大可去那书生旁边坐着,他那酒壶里,应该还有小半壶酒。”   他话音刚落,卢绛果然走了过去,大步流星。一屁股坐到涕泗糊了一脸、低着头喋喋不休的书生身旁,抓起那个装着廉价酒水的酒壶,仰脖就灌。   蒯鳌也走过来,在卢绛身旁坐下。   书生醉眼朦胧的看了两人一眼,没理会。   卢绛喝了酒,却没有嚎哭。   他抬头望着天,不让泪水夺眶,声音暗哑:“几年前,某去洛阳,举进士不中,辗转做了吉州回运务计吏,因不喜繁杂事务,遂盗库金而走,归乡途中蒙人看重,赠某钱财,未及至家,又因赌博饮酒耗尽,到得家中,母亲兄弟无不鄙视于某,后入白鹿洞书院,也未曾更易习性,埋首典籍之中,到得如今,年近三十,一无所成。”   蒯鳌望着街巷,“虽未曾成事,然每日饮酒作乐,任性妄为,无拘无束,不也当得快活二字?”   “快活?”卢绛语音嘲讽,他不是嘲讽别人,是在嘲讽自己,“或许的确快活过。”   蒯鳌又道:“若真的快活,何必来金陵?”   卢绛一口气饮完壶中烈酒,将酒壶狠狠掷出,“人生在世,怎能脱得开人伦之道?双亲兄弟,因你无为而鄙视,因你有为而赞美,某纵然不在乎旁人议论,却也脱不开赡养双亲、传宗接代的束缚。任侠任性?世上有几人为此而真的快活?”   蒯鳌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任侠任性不过是一种姿态,然而无论人以何种姿态活着,最终都要建功立业,施展平生抱负。三十而无成,谁能不痛苦?谁又能不痛恨自己?饮酒博弈越狠,不过是掩饰越深。但真正有志向的人,饮再多酒,也麻痹不了自身。”   卢绛站起身,理理衣袍,“所以我到金陵来了。”   蒯鳌也站起身,“既然来了,就没有退路。”   卢绛道:“纵死无悔。”   蒯鳌道:“因为一事无成,比死了还要痛苦。”   卢绛笑了笑,“那我们还等甚么?”   蒯鳌也笑道:“不用等,我们走。”   两人大步离开街巷。   醉酒的书生眼看着两人离去,渐行渐远,浑浊的眸子里没有半分色彩。他曲着身子摸索了半天,也没能摸到自己的酒壶。他感觉有些疲惫,困意像潮水般涌来。他想找个地方睡上一觉,那地方最好有床。但他马上想到他在金陵找不到这样的地方,因为他在金陵既没有家,身上也没了钱财。所以最后他只能卷缩在街角,抱着自己的双臂在冰冷的泥地上睡去。   他有一颗流淌着热血的心。   但现在,这颗心在冰冷的街道上,渐渐冷却了。   在梦里,一个小商贾模样的人到了他面前,眼中带着轻视,居高临下审视着他。好半晌后,小商贾踢了他一脚,问他会不会算账,若是会,就赏给他一碗饭吃。他费力的爬起来,跟在那个小商贾后面走了。自此之后,他日日忍受着小商贾对他的吆五喝六。渐渐的,他的背越来越低,他的腰越来越弯。到最后,已经跟一条狗没有两样。   值得庆幸的是,一条有主人的狗,是不用露宿街头的。   ……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见在天地眼里,人和狗是没有区别的。同样是在这世上寻一碗饭吃的生灵,人凭什么就跟狗不一样,比狗要高贵?”   面对这样的问题,李从璟没有立即回答。   问这个问题的人,好似也没有期望他会回答。   嵩山之阳,奉天宫。   问李从璟这话的,是一位道士,一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道士。   “人比狗要强。”李从璟道。   “强在何处?”道士又问,“是因为人的手里有刀,还是因为人的脑袋比较好使?”   李从璟站起身要走。   他来嵩山,是为了寻访隐士名流,而不是为了跟道士论道。   史虚白、韩熙载都在嵩山呆过,所以嵩山除了道观,还有书舍。   嵩阳书院,本身也是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只是眼前的嵩阳书舍,既没有白鹿洞书院的初成规模,也没有睢阳书院里杨悫和戚同文这样的大家。   道士送李从璟离开的时候,慈眉善目地说道:“人在人道,狗在狗道,人之于人道,与狗之于狗道,殊无二致。天下生灵,皆有自身生存之所,皆有自身生存之道。生灵降世,从生到死,说到底,不就是为了生存为了食物?亿万生灵,生生灭灭,从归处来,到归处去,如是而已。”   李从璟没有接话,告辞离去。   他原本还想着,洛阳学院是否要设立佛、道两科,现在却是觉得殊无必要。洛阳学院是培养经世人才的地方,而佛、道两门是出世学问,两者本就矛盾。   走走停停,李从璟这些日子遍访名流,如今行程已至终点,到了该返回洛阳的时候了。   在嵩山并非没有收获,李从璟带走了两个人,一个叫江文蔚,一个叫张易。   这两人都不是名流大家,而是年轻士子。   皆南唐名臣。   ……   太子访士,传遍天下。   李从璟回到洛阳后不久,春帷开考,朝廷设明经、进士、明法、明算等五十余科,纳士数百。   在春帷之际,洛阳学院建立,士林震动。   诸侯闻之,莫不色变,随即,天下大震。   长兴二年春,天下士子,无论名流隐士,亦或是州县学生,皆争相入洛阳。   本朝自安史之乱以来的衣冠南渡,由此而终。 第807章 天下士子入洛阳,衣冠南渡自此终(二)   春暖花开。   一辆装饰颇为华贵的马车在洛阳走街过巷,最后在温和的阳光中来到城东长和坊。长和坊内外行人如织,不乏宝马雕车,人群中最多的一类人士子装扮,间或有身着官袍的朝廷官员。   长和坊并不是寻常街坊。   华贵马车经过百步大街,在一座牌楼前停下来,马车里走出两个儒生模样的文士,一老一少,前者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后者也到了三十而立的阶段。   这两人正是杨悫、戚同文。   经过牌楼向前,是一座巨大院门,院门前有座门屏,高一丈长三丈,上面刻有铭文,笔锋苍劲有力,古朴厚重,听说是出自宰相李琪的手笔。杨悫、戚同文在门屏前驻足片刻,品味了一番。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杨悫抚须颔首,面露欣赏之色,“取《大学》开篇,倒是的确当得开篇明义四字,朝廷开办这洛阳学院,心怀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戚同文见老师心情不错,脸上也有了笑意,前番杨悫虽然到了洛阳,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完全认同学院的建制,当初之所以离开虞城,半是受太子亲自登门的感化,半是被太子的学识所震惊,总而言之就是看对眼了太子这个人,若非如此,仅是凭太子勾画的蓝图,杨悫还不至于抛家舍业。   在杨悫看来,一个既有诚心又有学问的人,总是不至于太过欺骗他。平心而论,太学院总是比这个学院要有档次,若不是对李从璟感官很好,杨悫大可以去太学院执教,反正太学院也不是没有邀请过他。   只不过到了洛阳后,与太子坐而论道的时间久了,杨悫对学院的了解更加深入,也亲自见到了太子为之所做的种种准备,于是敬佩之情逐渐滋生,对学院的看法也产生了改变。   戚同文和杨悫走进大门,入目是初步建设完成的学院,崭新的阁楼花圃青石板走道,自有一片勃勃生机,移栽的植物虽然多半还在发芽阶段,但想必夏日到来之后,四处不乏绿树成荫之所。   学院的建筑布局很是雅致,小桥流水,草长莺飞,的确是个静心读书,安心做学问的地方。   戚同文与杨悫虽不是第一回来,也仍是感到赏心悦目。   与他们先后到来的有许多儒士,都在官吏的引导下走向目的地,中间也不乏翰林、学士,还有一些身着布衫、没有书卷气的人物,想必不是士子这类人。   今日,太子在学院召集先生们议事,因为学院“开学”在即,很多事情都需要商讨,包括确立原则、制定章程等。   “杨兄。”王不器从不远处走过来,与杨悫见礼,而后两人并肩而行,戚同文就落在后面。   杨悫见王不器春光满面,不禁打趣道:“今日劳烦祭酒亲自相迎,杨某很是惭愧。”   王不器一副你为老不尊的眼神,“杨兄是自个儿不愿做这祭酒,怎生打趣起我来了?放着祭酒不做,却甘愿做个博士,也就杨兄这号人了。”   学院仿照太学院的编制,学院的教学先生与管理层,依然是助教、博士、司业、祭酒这些头衔,与太学院一样,都受礼部管辖。   “无功不受禄,只要能将肚里几分墨水交给生徒,是祭酒还是博士,就不那么重要了。”杨悫与王不器来到学院“礼堂”,看见许多人已经就座,在官吏的带领下,他们坐在最靠前的位置。   礼堂并不是礼堂,只是一个很大的厅堂,堂中摆放的小案有六排,以厅堂中央为界限分开,每排有八张,北边主位有三尺隔板搭建的平台,平台上相对有四张小案。   就座的都是学院的先生,不少人相互认识,彼此攀谈,皆温声细语。   王不器以目示意正前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宇文新,建筑大家,这座学院的规划建设便是出自他手,如今也是学院祭酒之一,掌管‘建筑分院’。”   杨悫目露钦佩之色,“素闻其名,不见其人耳。”   宇文新也是儒士出身,有进士功名,所以杨悫容易接受。   王不器又看向另一位气定神闲,坐在小案后像是在打坐的老者,“御医李华赞,听说太子殿下为了请他来学院授业,可是接连七日登门,最后扰得他没有办法,才勉为其难答应来执教两年。”   杨悫神色有些怪异,“太子殿下为了网罗先生,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为了大唐一统天下再现辉煌,太子殿下可谓是殚尽竭虑矣!”   “岂止于此!”   王不器叹道:“百家学问,大多敝帚自珍,能有二三关门弟子,已是难能可贵,许多大家没有碰到看对眼的弟子,便宁愿将一身本事带进棺材,也不轻易授人,正因如此,诸多先贤的精深学问,往往失传,尤其是天下大乱时,能剩下的就更少了。这李御医虽是医药大家,但性子却是执拗得很,学院学生虽然不会是滥竽充数之辈,但未必有多少有极为出众的医药天资,有成为大家的心性,他不愿将学问随便授之于人,也是人之常情。”   杨悫略一沉思,动容道:“如今天下正是烽烟四起,太子殿下网罗百家学问大家于学院,岂非是正有挽救百家学问,要使其得以顺利传承下去的用意?”   王不器正色道:“的确如此。不瞒杨兄,日前太子已跟我商量过,想趁着学院召集了世间百家学问大家的时机,为百家著书立说,印发行世,传承各门精要学问,避免其失传。等此事做成,则在此基础上,号召百家百工精研各门要义,将各家学问发扬光大。”   杨悫悚然动容,“这可是千古功业!”   王不器点点头,“如今杨兄可是知晓,学院并非只是为朝廷培养人才的地方,更是传承我中华学问,精研我中华学问,发扬我中华学问的地方!用太子的话说,他是要将汉文明发扬光大,传播到天下的每个角落去!”   杨悫怔了半晌,忽的猛然起身,左右张望,“太子殿下何在?杨某有话要说!”   王不器将他拉住,失笑道:“太子早晚会来,你却是急什么?当初你不还不愿到洛阳来?”   杨悫被王不器拉着坐下,老脸有些红,半晌才叹道:“太子之胸怀大志,某未曾闻也!”   在他两人身后,戚同文则已是呆呆愣在那里。王不器与杨悫的谈话内容,已经深深震撼了他。传承、发扬汉学,这岂非正是他改名为“同文”的初衷?   ……   时年十岁的赵普衣着寒酸,走在洛阳大街上,与寻常百姓家的孩童并无二致。他的父亲赵回原本在相州做司马,去岁因为绩考结果不错,到了洛阳来任职,如今在工部做个员外郎。在眼下的洛阳城,一个员外郎的家境实在是谈不上富裕的。   洛阳的繁华让赵普眼花缭乱,所以他跟家人走散了,如今在大街上茫然失措,不知该往哪里走,急得双眼发红。   不巧,首先发现他的不是武侯铺的差役,而是一位穿着贵气的公子,十二三岁的模样,站在赵普面前,拿一柄折扇,戏谑的看着他,赵普往哪边走,对方就往哪边走。   对某些富家公子而言,欺负小上一些的同龄人,原本就是生活中的乐趣,是不需要理由的。   赵普急了,伸手用力推开小公子,就要夺路而跑。   “给我抓住他!”身后传来小公子气急败坏的声音,没跑出两步的赵普,就被人提着后衣领放回原位。   “你竟然敢推我?你知道本公子是何人吗?”小公子挥舞着折扇,就要上前教训赵普。   然而他错估了赵普,在他手中的折扇还没打到赵普脑袋上的时候,赵普的小拳头首先就挥在了他脸上,小公子先是一愣,随即怒不可遏,张牙舞爪招呼身旁的家丁,“给本公子揍他!”   赵普被包围在内,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家丁就要用打耳光扇他,他睁大的双眼里充满了惧怕与倔强两种神色,想哭却给拼命忍住。   “住手。”一个不轻不重的声音,却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威严,“重美,你在这做甚么?”   赵普随即就看到那些凶恶的家丁都趴在了地上,而那个趾高气昂的小公子也变得温顺如绵羊,这一切都只是因为眼前出现了一个更大的公子。   赵普睁大眼睛,望着这个如同神仙般的大公子,然后就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拜见太子殿下!”   李从璟将一切都看在眼里,问李重美:“今日你不是要去学院?”   小公子李重美,也就是李从珂的次子,搔头讪笑道:“回太子殿下的话,我这正要去呢。”   李从璟看向面前的赵普,温和笑道:“小郎君要去何处?你的家人呢?”   赵普脱口而出,“我也要去学院!”话说完,连忙正正经经行礼,“赵普拜见太子殿下!”   “赵普?”李从璟咀嚼了下这个名字,有些熟悉,随即猛然想了起来,这厮不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头号功臣吗?   李重美鼻孔都扬到了天上,“学院是你想去就去的?你以为你是谁?”   洛阳学院第一批学生都是官宦子弟,这是因为招牌还没打响,骤然招收百姓子弟恐怕招不到人。   “令尊是?”   “家父赵回。”   “既然如此,我就带你去好了。”   李从璟将赵普带上马车,而李重美则回到了自家马车上,车厢里李从璟打量了赵普几眼,不由得暗暗点头,从面相上看,这赵普的确眉正脸圆、五官端正,颇有一丝英气。   笑了笑,李从璟也不以为意,带着赵普去到学院。   在院门将赵普交给孟松柏,李从璟来到“论学堂”,也就是王不器、杨悫等人聚集的地方,堂中数十个当世学问大家见太子到了,都连忙起身见礼。 第808章 学院立志医天下,继往开来塑大唐   “诸公请坐。”学院建立之后,没有院长之职,设祭酒三人,官拜从三品,与太学院相同,作为洛阳学院的最高管理层,李从璟与三位祭酒坐在小台上,这便开始议事。   李从璟没有打官腔浪费时间的习惯,开口便直入主题,“学院建制,初设祭酒三人,司业三人,丞一人,主簿一人,录事一人,府七人,史十三人,管理学院。学院初分十二分院,曰经、文、礼、吏、户、兵、工、刑、农、医、财、算,各分院设博士四人,助教八人,典学四人,掌固四人。”   现有的分院建制只适用于学院初期,往后或增或减根据实际情况而定,李从璟也没有办法一下子把所有事情都考虑周到,建立学院本就是摸着石头过河,既要符合眼下的实际情况,又要放眼未来。   李从璟继续道:“各分院依照实际情况,再细分类别,例如‘文’分院当有天文、地利之分,‘工’学院当有建筑、水利之别。各分院招收多少学生,亦要依照本院实际情况和朝廷需要而定。”   所谓经学,意思雷同于国学,就眼下而言,经学院的学生差几与儒生相同,所谓文学,自然不是诗词小说这类学问,眼下学院的建制,主要还是服务江山社稷,注重经世致用的,所以特指历史、天文、地理这些方面。   李从璟接着道:“第一期学生共计四百人,学制四年,第一年教授各门基础学问,自第二年分科,第四年分派各处实习。初设淘汰率为百分之五十,凡是学成者,授品阶从十品。”   这就涉及到“官吏合流”带来的变化了,在九品官员品阶外加上第十品,这第十品就是“吏”,由此可见学院的建立并非只是建造一座学院那么简单,它涉及到的“改革”“变革”是多方面的。   第一期学生很少,但三五年内肯定不会增多,得等到学生履职有成果之后,学院招牌打响了,才会根据实际情况增加人数。至于淘汰率,虽然多了些,却也是初期严格执教必须的选择,被淘汰的学生,只是绝了经由学院直接成为官吏的道路,还可以参加贡举,也可以被世俗其它势力任用。   说完这些,李从璟看向诸人,“诸公可有疑虑,亦或不同见解?”   以上诸事都是经过先前商讨定下的,此时李从璟问起,诸人自然没有意见。   李从璟于是接着道:“学生学成之后,可以不任官职,留在学院继续研读,精深钻研各门学问,便是与学院的博士、祭酒编撰书籍,亦是可行的,对于这些学生,同样授予品级,并且以其往后成就作为品阶提升的依据。”   “学生的事无非学甚么、怎样学,学成之后做甚么,往后如何晋升,这些问题都已经解决。接下来要论一论先生做甚么。”李从璟继续道,“先生除却教授学生学识外,可独自亦或合力继续钻研学问,搜集先贤成果编纂书册,也可自行研究学问编写书籍,还可研究能够用于实际的学问——工学院的,不就可以研究建筑技术、造船技术?”   饮了口茶润润嗓子,李从璟接着道:“学生成绩、自身成果,是各位先生的绩考对象,关乎各位的品阶与俸禄,各位可有甚么意见?”   诸多杂事,其实都有章可循,李从璟有后世大学的经验,当世也有国子监、太学院的办法,稍加借鉴完善,并不难处理该处理的问题。   见诸位先生都没有意见,李从璟微笑道:“办学也跟其它事一样,得出成绩才行,既然考核标准已定,诸公也已同意,朝廷便不会容许有尸位素餐之人。一言以蔽之,诸公不用担心做事会花钱,甚至不用担心会走错路,朝廷不会在这方面对诸公有限制,做错事总比不做事好,朝廷只担心没有成绩。学院初建,万事皆赖诸公,所以朝廷的胸怀诸公完全不用顾虑。”   这话说完,就有先生发言了,或者询问细节,或者询问规则——这些事虽然已经颁布了章程与细则,但文字性的东西总有多种解释,他们都要在李从璟面前问的明白。   论学堂的论事,持续了整整一日。   也好在诸事早先都有商议,很多疑问都被解决,很多事都被定了下来,今日不过是最后一次商谈,类似学院的开学会议,所以总算没有太多疑难杂症需要李从璟解释。   在会议的最后,李从璟道:“这两日学生入学,三日后就要正式授课,等过两年皇长孙年龄稍大,达到学院招收学生的年龄、学问基础等条件,本宫会将皇长孙送过来,让他也跟其它学生一样,依照学院规则,在学院学习四年。”   这无疑是重磅消息,堂中众人无不惊异,朝廷再如何表现对学院的重视,都没有将皇长孙送到学院读书的份量大,诸人以为李从璟这是在鼎立支持学院,遂无不拜服谢恩,如今他们已是学院人,自然与学院荣辱一体,有这个举动不奇怪,但在李从璟看来,让李政到学院来学习,正是李政成长的必要。   李从璟走后,生拉硬拽着李从璟言谈了半晌的杨悫,站在学院门口面色凝重,好半晌想长叹一口气,竟是没有叹出来。   王不器和戚同文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杨悫身旁,夕阳西下,朱门前三人的背影很长。   杨悫缓缓开口,“方才太子殿下提到,秦朝有种工艺叫作‘流水线生产’,王兄可知是何物?”   王不器道:“早先也听殿下提过,只知道这种工艺是将一个物什分为许多组件,先行分开制造,然后组合在一起,能大大提高物什制作的速度。”   杨悫眼神深邃,他面对大街,面对那座写有“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的门屏,像是看到了历史,又看到了未来,“殿下说,诸多汉文明之精髓,先贤曾知,而时人不知,此言诚不为虚也!”   顿了顿,杨悫继续道:“听闻演武院里有个去处,名为‘军备研制院’,造了一种物什叫作‘炸药’,开山碎石如碎鸡蛋?”   王不器面色有些不见深浅,“此事为秘辛,我不好多言,也知晓得不甚清楚,但的确有这个物什。”   杨悫沉默下来,不知在想些甚么。   戚同文忽然道:“殿下方才说,演武院只是对军事有益,研究的新东西有限,而学院则是包罗万象,若有成果,当有益于万事万物。这话,究竟是何意思?”   杨悫忽而一笑,“这还不明白?殿下已然说了:继承、发掘先贤遗留之财富,加以总结归纳,而后推陈出新,就能具备推动历史进程的力量。别的我不知道,演武院改进铠甲、弓弩,已然颇有成效,能助大军征伐,这却是做不得假的。”   王不器颔首道:“殿下又说:历史有其本来面目,也有其本来规则,容不得任意涂抹。若要改变历史,则要先了解历史,再以精细手腕,医治其器官,方是全面改良历史、全面推动历史之方法,而绝非凭空造些火药那般简单。好比医人,单单强壮其手指亦或其它部位,医治出来的只能是个怪物,而绝非一个健壮的人。学院的使命,就是全面研究社会,而后一点点推动社会之进步,让大唐这个巨人更强,健壮的走得更快更远。”   说完,王不器眉头紧皱,“说来惭愧,这番话,我也不是很能理解。”   戚同文沉声道:“此言精髓,大抵在推陈出新四个字——也许,我也未能完全理解殿下的意思。殿下总说,国家强盛的秘诀,不在未来,就在历史中,就在眼前,就是汉文明……”   他苦笑一声,“此言真是精深。”   杨悫忽然道:“然则有一事却是明了的。”   王不器连忙问:“何事?”   杨悫目光明亮,“学院,海纳百川,兼有百家百工,朝廷治百家百工,必会引起天下思想之变化。”   戚同文颔首道:“从古至今,治学治国理念,先是周礼王道,再是法家耕战,后是汉武独尊儒术,随后是南北玄学,到了本朝,复归为以儒学为主——每逢天下大乱,治学治国理念必然变化,而后君臣士子,必然得出新的结果。此番,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杨悫目露深思之色,“太子殿下的意思,好似不是倚重某一家,而是发展百家百工。但观其言行,好似又不排斥儒家正统,朝廷如今律法严明,又颇有些儒法并重的意思……”   王不器目光炯炯,“然则无论是哪一家,都不是历史上的哪一家,必是经过改变后的新面貌。”顿了顿,他又道:“诸多学说,在汉朝时已有百家合流的迹象,千百年来,百家学问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各自改良了。”   杨悫点头道:“不错,历史在变化,就算只沿用一家学问,也必定会发生相应变化,以适应新的情况的。”   他虽然不知赵宋时儒家演变成了程朱理学,但这番话,却是深得其意。   王不器看向夕阳下学院前的洛阳,停顿了半晌后道:“太子殿下的心思,我大概知晓一些,他看重经世致用,又注重心性道德,既注重继承传统,又注重推陈出新……然则无论如何,朝廷如今兴办学院,并重百家百工,都会引起天下思想的改变。”   杨悫笑容复杂,“谁说不是?别人姑且不说,就是杨某,对朝廷建立学院,不重儒家正统,不顾士农工商之别,不顾先贤教诲,兼顾百家百工的做法,就是有意见的。”   王不器笑道:“你这是小家子气!”   杨悫冷哼一声,却也并没有反驳。   戚同文忽然又道:“思想的碰撞与改变,必定会影响天下万事万物,影响江山社稷与历史未来!”   杨悫长叹一声,“而一切,都是从学院开始的啊!”   王不器点点头,“未来不可知,但你我皆处在风暴中心,却是不得不投身这场风暴了!”   杨悫嘿然一笑,“天下正在改变,能亲眼见证这个改变,能投身其中出一份力,不正是我辈读书人的使命?”   王不器道:“那就且走且看!”   戚同文道:“生于当世,能与太子殿下共谋天下,何其幸也!”   杨悫、王不器相视一眼,都是肃然颔首,眼中竟流露出一分神圣的色彩来。   ……   回到东宫,天色已近日暮,李从璟先是跟家人吃了饭,而后又跟李政呆了半晌,之后就到东书房处理事务,杂务处理完,见时辰不早,便没有再去读书,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到了豆娘的院子。   去岁,豆娘成为太子妃一员,虽然不像任婉如一样是正妃,严格意义上甚至不能称为太子妃,但也非同小可,李从璟的“后宫”虽然不大,但不是正妃的也绝不仅止豆娘、孟小花两人,在众人之中,豆娘的地位可不是寻常人等可比的。   已为人妇的豆娘少了几分羞怯,多了几分韵味,但清纯依旧如昨日,在伺候李从璟宽衣的时候,问起学院的事,李从璟便多说了一句,“学院现在招收的学生都是官宦子弟,这是无奈,也是给天下士子作榜样,日后寒门子弟的比重会越来越大。等到洛阳学院办好,各州也要随即跟上来,形成层次递进的体系。”   官吏合流本身对贡举制度就是一种冲击,学院更是如此,往后贡举制度会不会提前退出历史舞台李从璟还不敢轻言论断,但地位绝不会那般重了,因为它不再是士子的唯一进身之阶。   随着学院的建立,很多东西都会变,小到影响士子个人命运和贡举制度,大到改变国家面貌、历史进程、社会思想,在这片土地上建立学院、产生变革,影响全世界的未来都不是痴人说梦,李从璟现在不能预见未来的种种可能,但他至少知道,办学院是没错的,只要这点有把握,再多问题他也能够解决。   学院“开学典礼”的时候,李从璟陪着李嗣源亲自到场,场面隆重而且浩大。   先前整顿吏治的时候,李嗣源用新政得力官员,给大唐官场换血,那么在李从璟这里,未来他将用学院学生,来给大唐官场进行第二次换血。   后者的意义,远非前者可以比拟。   那绝不仅仅是对官场的换血,那是给大唐王朝带来全新的潮流。   历史,将从这里改变。   这条路,李从璟会一直走下去。 第809章 士子风流有金戈,大唐雄威终复振   光阴流转,转眼到了春帷放榜的日子。   洛阳长宁坊,因坊内多格调高雅的茶楼酒肆,故而平日里每多士子官员。   春风细雨,还有些未散尽的凉意,茶肆阁楼上,苏逢吉、苏禹珪、张一楼相对而坐,轻声交谈。旁边跪坐的茶博士是个姿容清雅的女子,轻衣薄衫,气质清新,如雨后的青青小草,不见尘埃,一举一动都有清丽脱俗之气。   “今岁贡举榜单你们可曾看了?”苏逢吉忽然问苏禹珪与张一楼。   “岂能不看?”张一楼笑道,“说起来,今岁可有几个了不得的人物,现今已是声名大噪。”   苏逢吉会心道:“想不到张兄也知道。”看了苏禹珪一眼,见对方只是颔首品茗,仿若置身事外一般,遂没好气道:“老苏,你可知晓?”   “江文蔚、张易、朱元,其他的却是不知了。”苏禹珪不急不缓地说道,方正的国字脸愈发显得成熟稳重。因为长久执掌刑法的关系,身上已经渐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气。   苏逢吉哂笑道:“前三甲都让你说完了,你还想知道多少,莫不是要把那几百个人都记住才肯罢休?”   苏禹珪不骄不躁道:“前三甲也好,有名声也罢,都只是一时,当年洛阳‘二苏’不也占尽风头,事后如何?张兄不显山不露水,如今却是最得朝廷看重之人。”   苏逢吉先是微微怔了怔,随即捧腹大笑,笑到最后竟是击节不已,就像看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老苏啊老苏,我说你为何板着一张脸,原来是在眼红张兄,哈哈……”苏逢吉笑得不能自己,“我们这位威名赫赫,在诸多官吏眼中,七尺之躯就跟大唐律法一样婉若神明的苏郎中,竟然也会妒忌同僚?你这可是自己打自己脸啊!”   苏禹珪不咸不淡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苏逢吉当即不乐意了,“你说甚么?”   张一楼见两人又要开始掐架,连忙转移话题,“听说江文蔚、张易、朱元三人各有所长,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江文蔚,建安人,文采斐然,有韩昌黎之风,论述的经世之策,更如羚羊挂角,深得诸位宰相欣赏;张易少年曾读书于长白山,后又到嵩山求学,‘食无监酪者无岁’的事迹,早已传遍洛阳,其文如其人,极有豪烈之气,任相说他‘雄健无两,将相之才’。”   听到这里,苏逢吉又开始挤眼打趣,“这张易岂非就是第二个老苏?”   苏禹珪目不斜视道:“苏兄此言,颇有自愧不如之意也。”   苏逢吉眉头一动,怒火中烧,正要挑事,张一楼又连忙道:“最后是这朱元,颍州人,此人先前声名不显,直到放榜后考卷策对流出,时人才知其才。此人论述时务,言辞简洁,然无不切中要害,针砭时弊,寥寥数语,却一针见血,最叫人拍案叫绝的是,此人在兵事上见解颇深,听说太子殿下看了他对江淮战事的见解,都点头赞赏过。”   说完,见苏逢吉、苏禹珪片刻不发一言,张一楼自顾自叹道:“今岁朝廷取士数百,洛阳城一时群英荟萃,天下俊彦如过江之鲤,此乃国之大幸啊!”   苏逢吉没去看他,苏禹珪依然目不斜视,两人四目交锋,如有刀光剑影,张一楼话刚落下,这两人就又要撸袖子打口水仗。   张一楼头皮一阵抽疼,眼前这两位被皇帝、太子、诸位公辅盛赞的大才,若是让人知晓他俩一碰面就如孩童过家家一般,不是把酒言欢亲如兄弟,就是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真不知是何感想。   张一楼不得不使出杀手锏,先是凝视着苏禹珪,“苏兄自修缮律法十二章一鸣惊人之后,已然成为刑部柱石与大唐律法的标志,经年以来整肃不法,莫不有章可循,无人不服。一身正气,便是巡视州县,短短旬月也能让地方肃然。假以时日,侍郎、尚书岂是苏兄仕途顶峰?”   见苏禹珪脸色微红,张一楼又看向苏逢吉,“苏兄之才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数年来无论是任职朝廷还是两川,无论是吏部还是工部,都能成绩斐然令诸公赞不绝口,若说元锡之才在于专精,苏兄之才便当得广博二字,日后朝堂公辅岂无苏兄?”   苏逢吉与苏禹珪双双都不说话了,两人间的火药味也不见踪影。   茶博士水亮的眸子好奇的打量着忽然静默下来的三人,只觉得眼前景象实在是有趣无比。   张一楼忍不住道:“二位怎么不说话了?”   苏禹珪道:“话都让你说了,我们还有甚么可说的?”   苏逢吉道:“你简直比那位和泥刺史还要会和稀泥。”   苏禹珪看着苏逢吉,“现在你总算知道你我三人中,为何是他最得诸公看重了?”   苏逢吉大点其头,长叹道:“能为公辅者,首要之才,岂非正是要会和稀泥?”   苏禹珪道:“和稀泥不难,难的是临了还能把事情都理顺,让众人都服气,然后戮力公事,这样的人才是真厉害。”   苏逢吉白了张一楼一眼,“张兄岂非正是这等人?”   然后两人一起望着张一楼不说话,惹得张一楼惭愧不已。   旋即,三人相视哈哈大笑。   那姿态出尘的茶博士,也是以手掩唇,低眉莞尔。   茶香袅袅,氤氲成趣。   这幅景象,是天成二年的士子风流。   ……   此时,东宫。   李从璟在练字。他练字不是为了练字,而是为了练心。   东书房里不止他一人,有两人坐在小案后,有三人束手立在屋中。   坐着的人,一个是人送诨号“阎王刺史”的赵钟鸣,另一个是推行新政最讲究一个“理”字的前沛县县令何晨光。   站着的三人,正是刚好前来拜见太子的新科进士江文蔚、张易、朱元三人。   李从璟正专注练字,一笔一划莫不倾注全部心神,如同勾勒心中的如画江山。   “你们三人也坐吧。”李从璟满意的放下玉笔,随手指了指房中的另几张小案,“方才我正在跟赵、何二公谈论江淮、楚地战事与民政,你们有甚么见解,也都可以说说。君章、简能不是第一回出入东宫了,致远虽是头一遭来,也犯不着拘束。”   君章,江文蔚的字;简能,张易的字;致远,朱元的字。   李从璟没有字,因为他算得上是“草莽”出身,就跟李存勖、李嗣源一样,时人有字的大多是正经士子、读书人。及冠后李从璟不是没机会让人给自己表个字,但因诸事繁忙给疏忽了,时间一长也就无暇“附庸风雅”。   刚坐下的江文蔚、张易、朱元三人闻言,又连忙欠身,谦虚谨慎的表示不敢,面对这位平素和气,但威名在外的太子,三人都不敢有半分大意。   赵钟鸣捻须笑道:“太子殿下不拘小节,诸位切莫自缚手脚,三位之名,某也早有闻之,今日有幸得见,正好瞻仰一番各位风采。”   何晨光没敢随意插话,他不像赵钟鸣,早年就跟随过李从璟,本身对李从璟也不是很熟,怎敢放肆?   李从璟坐下后,理顺衣袍,没有让江文蔚等人多番谦逊的意思,直接点名道:“君章先说说看。”   江文蔚起身行礼,重新坐下后,才字句斟酌道:“江淮战事看似大局已定,实则淮南仍有反击之力。数月来淮南军队犹如水下游鱼,在大将、沿海各处登岸,不停袭扰江淮各地,防不胜防,就是明证。”   顿了顿,江文蔚继续道:“淮南如今只以小股精锐袭扰各处,看似无关痛痒,实则于大局不利。扬州、寿春一日未克,淮南便有盘活江淮的余地,尤其是精兵渗透袭扰大军后方,不仅给王师造成诸多麻烦,也会让江淮各州县人心惶惶,时日一长,那些心系淮南的贼子,便会蠢蠢欲动。”   李从璟点点头,“依你之见,江淮战事当如何处理?”   江文蔚显然早有腹稿,当即答道:“其一,整治各州县民政,加快收服人心;其二,招募骁勇训练州县守卒,化淮南之江淮大网为我大唐之江淮大网;其三,速克扬州、寿春。”   李从璟露出赞赏之色,又看向张易,问道:“楚地战事当如何?”   张易丝毫不用打理思路,当即答道:“王师与淮南鏖战于益阳一带,已经数月,但以易之见,当开辟第二处战场。”   李从璟眉头挑了挑,“哦?”   益阳是划分、封锁楚地东西的关口,是楚地之战的关键之地,积蓄全力攻下益阳,也是朝廷的用兵之策,张易敢直言开辟第二战场,便是否定朝廷计策,这份勇气担当可谓难得,张一楼说他极有豪烈之气,任圜说他雄健无两,都不是虚言。   张易继续道:“淮南先败楚兵,再败王师,两得益阳,后又苦心经营防线,即便不能称之为铜墙铁壁,也是相差不远,益阳地势险要,王师一时难克,并非不能理解。”   “其次,淮南占据楚地半载,治理州县颇有成效,人心渐变,若不尽快收复,长久僵持,对大势不利。当今之计,当往南征讨,迂回梅山用兵。平定楚南之敌,收复楚南州县,而后能北上夹击益阳,是为取大势也。”   “益阳难克,楚南必争,故而易言当开辟第二处战场。”   李从璟颔首,“说得不错。”   最后他看向朱元,“致远有何见解?”   方才江文蔚、张易已经将江淮、楚地战事都说的差不多了,此时朱元再说,实难有振聋发聩之言,不过朱元显然没有窘迫之色。   朱元慨然道:“皇朝要平定江南、一统天下,必要精练水师。如今大唐坐拥天下之险,江淮定,荆襄平,若不精练水师,是怀抱金玉而无为也,实在暴殄天物。若能精练水师,他日顺江东下,必能兵到城克,数载而有天下!”   话说完,朱元径直起身,大步来到堂中,向李从璟拜下,“臣不才,向太子请命,为王朝治水师!”   李从璟眼前明亮,哈哈大笑。   江文蔚、张易相视一眼,纷纷离座来到堂中,向李从璟拜下。   江文蔚道:“文蔚斗胆,敢请投身沙场,为皇朝平贼之马夫!”   张易道:“易虽愚钝,亦有报国之心,倘若能入楚征战,必舍七尺之躯,为王师杀尽淮南之贼!”   这新科三甲,竟然全都请命投身疆场,一个比一个斗志昂扬,一个比一个心性豪烈。   李从璟没有立即答应,目光炯炯看着这三人,沉声道:“尔等都是国之俊才,当知若是身在洛阳为官,前途也是一片光明,而投身沙场上马杀敌,虽有速立功勋之机,亦有旦夕身死之险!告诉本宫,何以如此?”   江文蔚等相视一眼,皆慷慨激昂,“诸侯不臣,皇朝该讨之,臣等不才,愿驱身以杀敌,助我大唐一统天下!”   此情此景,书生仗剑,凛然有正气。   李从璟目光沉静,心头却有金戈铁马之声。   十年心血,终养国人雄健豪烈之气。   大唐雄风,终于复见。   李从璟正声道:“俊彦有报国之心,大唐岂忍负之?”   江文蔚、张易、朱元大喜,俯首再拜,“谢太子殿下,臣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钟鸣、何晨光相视震惊。   书房之中,如有剑光。   这副场景,是长兴二年的士子风流。 第810章 江淮掩有十四州,南北相争今何姓(一)   扬州。   五万唐军兵围城池,连营千百,势若海潮,将扬州城困成了一座孤岛。   清晨,春风微冷。   一身白袍的莫离登上望楼,轻摇折扇,远望扬州城。   衣袂轻舞,折扇上的一方山河若隐若现。   望楼前,唐军将士将扬州城围得水泄不通,铁甲精锐一眼难以望尽,一片片军阵中高达六七丈的巢车,比扬州城墙还要高。   扬州城外,土山堆了又倒,倒了又堆,几乎又要形成一座城郭,将扬州围在其中。   “自去岁十月围攻扬州,至如今已快半载。”莫离身旁,王朴轻声感叹,“军中的箭矢、弩矢虽经多番补充,眼下业已损耗殆尽,盔甲、兵刃之损耗,亦是不计其数,将士们出征大半载,如今都已渐生思乡情绪……”   莫离淡然道:“凡此种种,我皆知晓。”   王朴看了看莫离,欲言又止。   莫离虽然没有看王朴,却知道他想说甚么,“扬州不克,我绝不罢兵。”   王朴苦涩道:“先前太子殿下北归时,曾制定了江淮战略,言及若是淮南死保扬州,其城不能速克,则以江淮之地养江淮之战。如今诸州虽有我皇朝官吏管辖,民政大事颇为顺利,奈何江淮毕竟未曾全克,淮南又有精悍水师,故而每多遣精锐,袭扰江淮腹心,使得诸州不时识金戈,难得安宁,以江淮之地养江淮之战的策略,遂无从得以实现。因此,王师粮秣、兵甲、医药等物的补充,仍是靠从淮北运送。但从淮北运送,则给了淮南可乘之机,故而其精锐兵马,每多扰我后方劫我粮道,若非军师多谋善断,只怕扬州早已断粮。”   话说完,王朴看了莫离一眼,见对方仍是不说话,又继续道:“淮南死守寿春、扬州两城,东部七州又有和州未克,和州乃是富庶之州,地势狭长,兼能威胁扬、滁、庐三州,先前自庐州败退的王会,又率残部同和州刺史王彦俦据守和州,不时进犯各地,我王师派遣前去的军队,竟然不能将其击败。攻打扬州的军队,既要围攻扬州,抗击淮南援军,又要分兵支援江淮东部六州,所以至今未能攻克城池。”   莫离平静道:“江淮之地富庶,淮南立国,半赖江淮,他们怎能不与皇朝作殊死之争?眼下淮南虽然得了楚地大半,但若是失了江淮,也是得不偿失。我大唐若是彻底夺下江淮,则淮南不复有与大唐相争之力,自保都难。江淮不易得,古来如此。”   王朴苦笑道:“军师如此言说,让朴不知该作何言。然则我军箭矢耗尽、兵甲折损近半、士气低落,已是事实,若是再战下去,只怕有覆巢之险。”   莫离望着扬州城,“难以为继的岂止是我军,扬州亦在生死边缘。”   话音落下,不等王朴多言,莫离转身过,正色道:“天气转暖,此正用武之时,文伯岂能不知,江淮最终决战,已是近在眼前?”   王朴怔了怔。   ……   金陵。   皇宫。   大吴皇帝杨溥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从面相上看,生得俊朗魁梧的杨溥,本不应是任人摆布的软柿子,作为一代枭雄杨行密的儿子,他也不乏个人勇力。   只可惜,自打徐温擅权,杨溥就渐渐成了孤家寡人,跟被豢养的白鼠无异。徐温、徐知诰之所以不取而代之,只是时机未到、顾及民心而已,哪怕他称帝,也是因为徐温想做皇帝,只可惜徐温死得早了几年,否则现在杨溥哪里还有命在。   已经多年不曾踏出过深宫一步的杨溥,早已忘了市井是怎样一番模样,好在徐知诰对他不算刻薄,每日里还能饮酒作乐,与美人为伴。   杨溥早已死心,早已认命。   只是命运好似要跟他开个玩笑。   吴国丢了江淮半壁,东部七州只剩下和州一州与寿春、扬州两城,西部七州则是乱象不断,不是被中原偏师攻占,就是被劝降,还有那些想要自立的。   吴国很多人都开始对徐知诰不满。   某些臣子曾来密会杨溥,要他振作起来,说不定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但杨溥没有理会这些人。   “不过是在徐知诰面前受到了冷遇,不甘自身权势财物被徐知诰一党倾轧,想要反抗徐知诰罢了,可笑的是竟然还要拉上我陪葬。”醉得坐不稳的杨溥晃着酒杯,冷笑着说道,“我们凭什么跟徐知诰斗?那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贴身宦官凑过身低声道:“如今许多人都说徐相丢了江北,是大吴的罪人呢,陛下若是有那想法,先皇并非没有一些忠臣的!”   杨溥摆摆手,“功臣也好,罪人也罢,都不是我惹得起的,我只想醉酒当歌,了此残生!”   宦官面色数变,最终叹息道:“陛下说的是,陛下再饮一杯罢。”   “饮,饮!”杨溥癫狂举杯,话没说两句,就醉得趴在了地上。   宦官让人将杨溥抬进寝宫,望着对方烂醉如泥的模样,他忽的冷笑道:“还算有些自知之明,若你真敢有甚么歪念头,徐相岂容你活着?”   说罢,挥手叫来一名亲信,“去禀告徐相,今日无事。”   被搀扶着回到寝宫的杨溥,趴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   但他真的睡了吗?   子时过后,宦官换班,有人轻手轻脚来到杨溥床前,低声唤他。   明明应该睡死的杨溥,却坐起身来,看着眼前的小宦官,眼神明亮得像是星辰。   “如何?”杨溥问。   “徐知诰正准备积蓄所有力量,反攻江淮,与中原决一死战!”小宦官压低声音道。   杨溥默然点头,却没有说话。   若是徐知诰真个丢了江淮,必然惹得天怒人怨,到时候,反他的人就多了。   吴国的败机,未必不是杨溥的转机。   他虽然已经认命,但他却不甘心。   很多事之所以成功,很多人之所以起势,还有那么多输死一搏,岂非就是因为不甘心?   “告诉他们,先不要轻举妄动,静观江淮之战的结果!”杨溥最后吩咐道。   “谨遵陛下诏令!”小宦官俯身行礼,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杨溥的身边虽然基本都是徐知诰的人,但也并非全都是。   哪个被篡位的君王死的时候,是一个人死的,身旁没有陪他一起死的宦官嫔妃?   对这些人而言,他们的命运早就跟君王联系在一起,君王死,他们也不得不死。   但没有人想死。   所以他们要抗争,哪怕机会小的没有万分之一。   大丞相府。   林安心特意挽了个妇人祥云髻,轻衣薄衫妆扮得柔弱似水,本就美轮美奂的面容略施粉黛,更显得倾国倾城。日暮之后她走进大丞相府,被安排在一间帷幄低垂的房间等候,跪坐在蒲团上的林安心,面如圆月,眉如青山,正似一支等待被采撷的牡丹。   徐知诰此时正在与众人议事。   他的心腹谋士,除却正在楚地与周本主持战事的宋齐丘,基本都在,周宗、马仁裕、史虚白、韩熙载,包括卢绛、蒯鳌,以及新晋俊彦查文徽、陈觉等人。   “半年来,朝廷共在国中与闽地、泉州招募新勇五万,再加上各镇招募的新卒,此番北上渡江的将士,能达到八万有余,再加之和州的王会与王彦俦所部,总兵力能到十万。”   周宗对堂中众人道,“北贼出战江淮已有半年,幸赖扬州防备得力,精锐袭扰不停,北贼眼下正处于士卒疲惫之际,我有十万将士北上,又且锐气正盛,当可一举解扬州之围,将北贼逐出江淮!”   “好!”徐知诰抚掌而赞,“此番定能叫北贼有来无回。”   众人齐声称是,都提前恭贺大军得胜。   唯独史虚白一言不发,末了徐知诰问起,他才凝重道:“王师北上虽有十万骁勇,然则这却也是朝廷倾尽全力了,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若是这十万骁勇不能抵挡北贼,届时我大吴休说无力再行北上,便是财政府库都要随之一空,会落入真正的国力空虚之境,到得那时,连支援楚地,都会无力了。”   “先生之意,莫不是还要劝丞相,在楚地与江淮二地中,择其一地?”周宗冷冷道。   史虚白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多言。   “三日后,大军北上,此战必胜!”徐知诰站起身,威风八面。   “丞相英明!”除却史虚白,众皆俯首。   眼见徐知诰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哪怕是明知唐军已是疲惫之师,吴军断无失败之理,史虚白仍旧是长长一叹。   议事罢了,徐知诰来见林安心,已是亥时。   林安心在厅中等了两个时辰,都快要睡着,但比困倦之意更浓的,还是另一种不是滋味的感受。   徐知诰看到盛装打扮的林安心,心头已经了然,这让他露出一个智珠在握的笑意,在他看来,林安心最终还是向他妥协了,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为了回到青衣衙门主事,她愿意付出那份代价。   “陪我饮上两杯。”心情大好的徐知诰让人上了酒水食物,在小案后坐下,对林安心复杂的眼色并没有多想。   林安心稍事迟疑,还是款款来到徐知诰身旁坐下,缓缓斟酒两杯,然后举杯共饮。   徐知诰兴致高昂,转眼间就饮了半壶。   毫不做作的拉过林安心毫无瑕疵的手,徐知诰对神色抵触的林安心温声道:“其实青衣衙门还是你去掌管合适,毕竟是细致的活计,周宗做得未必有你好。”   他想给林安心吃下一颗定心丸,然则林安心并没有立即就范,而是忽然问道:“如今大吴与中原博弈,我听闻中原为招贤纳士,施行了许多政策,洛阳还建立了一座前所未有的学院……”   见徐知诰只是用一种不用言明的眼神看着自己,林安心内心的翻腾更甚了一些,不得不长话短说,“丞相便没有在大吴开科取士的意思?只有开科取士,才能最大程度引用人才,使我大吴富强。”   徐知诰磨砂着林安心的手,眉宇间尽是陶醉之色,“大吴有大吴的策略,上书言事,不也是取士用人之道?”   林安心眉头一皱。   她终于明白,徐知诰还是没有那份胸怀。   开科取士,是朝廷贡举制度,是为国家量用人才,高中的士子,效忠的是朝廷。   上书言事,士子能否得用,则全是徐知诰说了算,被看重的士子不是入了丞相府,就是受徐知诰的恩惠,效忠的也是他徐知诰个人。   上书言事当然没有开科取士好,眼下吴国与大唐征战不休,正是需要加紧任用人才的时候,徐知诰仍是不愿打开大门开科取士,这就说明在他眼中,他的权势地位才是最重要的。   林安心失望之余,心头冰冷,一把抽回手,冷冷道:“今日我来,是想请丞相让我重回青衣衙门主事。”   徐知诰望着她,有些不能理解她眼中的冷意,“我方才岂非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林安心端坐冷然道:“没有交换。”   “没有交换?”徐知诰笑了,笑意莫名,但绝对跟友善没甚么关系。   “丞相慢用,安心告退了。”林安心知道此事再无回旋余地,不由分说,起身就走。   “你想清楚了?”徐知诰陡然大声问。   “我想得很清楚。”林安心消失在门前。 第811章 江淮掩有十四州,南北相争今何姓(二)   数日后,钱塘。   钱元瓘与吴国使者正对坐而谈。   “听闻去岁钱公曾北上中原,未知可曾见过中原之主了?”说话的是吴国使者,年纪轻轻,气度英健,正是卢绛。   “既是北上中原,岂能不见陛下?”钱元瓘露出追忆之色,“陛下雄姿非凡,至今思之,仍是时常感怀。”   卢绛面色平和,也不跟钱元瓘争论些没用的东西,“如今中原进兵江淮,围扬州久矣,其兵锋已然威胁到江左,不知钱公如何看待?”   钱元瓘面露微笑,言语却是颇显锋芒,“吴国要收复江淮之地,只怕不容易。”   “我大吴若是不能收复江淮之地,往后会如何?”卢绛不紧不慢道,双目紧紧看着钱元瓘。   钱元瓘毫不迟疑道:“假以时日,朝廷必将渡江南下,届时只怕吴国不保。”   “吴国不保,不知钱塘可否能保?”卢绛争锋相对。   钱元瓘笑容不见深浅,“钱塘乃是朝廷之臣,何来自保之说?”   卢绛嘿然道:“吴越王用金册,使金印,平日礼仪,皆循帝制,我闻中原之主最重君臣名分,未知李嗣源可能忍乎?”   钱元瓘望着卢绛,嘴角微微一动,不过仍是神色坦然,“我王为朝廷镇守东南,朝廷恤我辛劳,恩赐金印金册,此事难道卢公不知?”   卢绛微笑道:“素闻钱公饱读诗书,足智多谋,钱公可否教我,自古以来,以人臣之身,而用人主之物者,有几个能够善始善终?”   钱元瓘眼底闪过一抹厉芒,嘴里却没片刻停顿,“此一时彼一时也,陛下有廓清宇内之志,既然许我王用金印金册,怎会失信于天下,再就此事问罪于我王?”   “果真如此乎?”卢绛笑容莫测,“前番钱公北上中原,未知中原之主可否许诺了钱公,愿意让钱公承袭王位?”   不给钱元瓘狡辩的机会,卢绛继续道:“眼下江南未平,中原之主还多有依仗吴越王的地方,姑且不曾降下隆恩,日后若是江南平定,钱公果真能得享太平?”   钱元瓘冷冷道:“卢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某不耻也!”   卢绛见钱元瓘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便知自己的话终于起到了作用,也不在乎对方的言语触犯,以一种诚恳的语气道:“某有一言,乃为钱公计议也,不知钱公可愿听上一听?”   钱元瓘自知失言,又见卢绛神色自若,面目诚恳,伸手不打笑脸人,也不好拂了对方面子,“公请言之。”   “如今中原用兵江淮,虽屡克州县,然则江淮大半仍在我手,我大吴骁勇三十万,前赴后继,与北贼死战不休。中原劳师远征,久不能胜我,反而损兵折将,疲惫不堪,以至于为时势所迫,不得不用吴越王之兵,然究其本意,无非是想利用大吴与吴越数十年仇隙,而妄得渔翁之利。”卢绛声音缓缓拔高,既显得掷地有声,又不至于让钱元瓘听着刺耳,加之他神色诚恳,虽言语间不免拔高自己贬低中原,却也的确效果非凡。   卢绛继续道:“古来君王多薄情,天下臣子,与之而言不过等同于天下物什,能用时则用,不用时则弃,所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无二。钱公请想,他日若是大吴与吴越彼此两伤,得利者谁人?”   钱元瓘面色渐渐沉下来。   卢绛见状,语气更加锋锐,“去岁,我大吴西征楚地,数月间攻灭楚军二十万,几乎尽得楚地数十州,那楚王也不得不龟缩一隅。而后中原百战精锐殿前军前来相助,起初气焰何等嚣张,然则两军会战,亦不免有益阳三败。当是时,浮尸千里,血流漂橹,十万大军旬日间灰飞烟灭,何其壮哉!至如今,彼者已无力东出矣!”   卢绛容光焕发,语如炮弹,不停射出,“我大吴既有此雄兵猛将,金陵又有士子千万,皆人杰也,李从璟也不得不承认,金陵才气冲天,已满而溢出矣!眼下徐相掌权,大吴君臣相合,军民戮力同心,合数十州之力,聚千万人心,正欲大展拳脚,争雄天下,北复中原!当此之际,徐相振臂一呼,万军易得,千将可求,谋士如云,甲兵如雨,北贼擅入江淮,岂有不败之理!”   言语如晨钟暮鼓,震耳欲聋。   钱元瓘身体僵直,脊背隐隐有冷汗冒出。   卢绛面露微笑,缓和了语气,转而温声道:“然则我大吴不欲与吴越王相争,是知唇亡齿寒之理也,眼下北贼来犯,今日入江淮,明日便会入江左,我大吴与吴越,岂非是合则两益、分则两伤?”   说到这,卢绛悠悠品了口茗,才盯着钱元瓘,认真道:“大吴意欲与吴越王结盟,钱公以为如何?”   钱元瓘默然半晌。   就在卢绛以为他要一口答应,最不济也是表示要请示吴越王钱谬的时候,钱元瓘忽而一笑,竟然云淡风轻地说道:“吴国若是果真有此雄力,击败中原之兵当易如反掌,何必来此与我结盟?”   话说完,不等卢绛说话,钱元瓘摆摆手,神色如常道:“吴国既然意欲与我结盟,想必不会是只凭卢公三寸之舌,眼下中原攻的可是吴国,而非我钱塘,吴国要与我钱塘盟好,也该有所诚意才是。”   卢绛怔了怔,旋即哈哈大笑。   笑罢,卢绛钦佩的看着钱元瓘,感慨道:“素闻钱公乃钱塘人杰,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卢某佩服!”   钱元瓘含笑不语。   卢绛也不兜圈子,正色道:“若是大吴与吴越王结盟,你我自然同进同退,有利共享,有难同当。”顿了顿,以表郑重,“他日若是吴越王南取闽地,大吴必然不会插手阻拦!”   钱元瓘眼前一亮,这可是个大好消息。   然则钱元瓘却不表态,嘴上道:“取闽地,他日之事也,江淮之战可正在眼下,吴国要我钱塘大军不西征,合该有眼前之利才是。”   卢绛愕然道:“有闽地之利还不够?”   “当然不够。”钱元瓘老神在在道。   卢绛沉默下来。   好半晌,卢绛才道:“钱公之意如何?”   钱元瓘微笑道:“当予我劳军之物。”   所谓劳军之物,也就是钱粮。   卢绛变色道:“江淮正在激战,乃用钱用粮之时,此时钱公有此要求,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钱元瓘悠悠道:“若是卢公做不了主,可回去请示徐相。”   卢绛眉目含怒,好歹强忍下来,对方这番作态,与趁火打劫无异,让他心头好生难受。   也是,锦上添花之事常有,雪中送炭这种事可遇不可求,大争之世多的可不就是趁火打劫?   这钱元瓘,当真是不简单。卢绛心想。   好半晌后,卢绛沉声问:“若是大吴愿出劳军之物,吴越王可愿发兵江北,与我同拒北贼?”   钱元瓘笑了起来,就像听到了莫大笑话,“卢公,吴越王不是要出兵江北,只不过是承诺不向吴国发兵罢了。”   “你……”卢绛被钱元瓘的贪婪震惊到,一怒而起。   钱元瓘却丝毫不以为耻,反而露出得意之色,“若是吴国不愿给劳军之物,我闻常州乃是穷困之地,地狭民刁,我王仁德,愿替吴国治地理民。”   “你要我割让常州给你?”卢绛气得满面通红,简直快要被气乐了,冷笑道:“钱公可真是狮子大张口!”   常州哪里是甚么穷困之地,它位在太湖之西,水利发达,农田肥沃,乃是鱼米之乡!   早先双方为了争夺此地,也不知交战过多少回,死了多少将士。   钱元瓘有恃无恐,神色淡然从容得很,仍旧是方才那般说辞,“卢公若是做不了主,大可回去请示徐相。或者予我常州,或者予我钱粮,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王绝不与你讨价还价。”   话说完,见卢绛仍是气得脸色发青,钱元瓘笑道:“卢公最好快些拿主意,那扬州,说不得甚么时候就被朝廷攻下了。到得那时,万事休矣!”   卢绛狠狠盯着钱元瓘,恨不得把他活吞下去。   这场谈判注定当日不会有结果。   钱元瓘与卢绛各自散去之后,后者回到驿馆,前者不久就被钱铧拜见。   听罢钱元瓘与卢绛的谈话,钱铧对钱元瓘的做法深表赞赏,“若能谋得常州,只要我大军进驻,便已完成了朝廷要求我们发兵西攻的诏令,又能避免与吴国交战,平白损耗将士、钱粮、兵甲,是为一举两得。”   钱元瓘含笑道:“岂止是一举两得。”   “哦?”钱铧来了兴致,“还有其它所得?”   钱元瓘幽幽道:“得了常州,要威胁金陵可就近得很,往后钱塘对吴国,可就占尽了有利态势,届时观天下之变,若是中原恒久强盛,则我得常州而献之,可为大功,别的不说,承袭吴越王位也就顺理成章,若是中原不能恒久强盛,则我西进南下,都将游刃有余!”   这话说完,钱元瓘目露精光。   钱铧亦是双目明亮,再看钱元瓘时,心头又多了几分赞赏,暗道:看来中原之行,此子收获良多,已是又成长了一大截!   卢绛回到驿馆,立即招来心腹,严肃吩咐他道:“速速回禀丞相,钱塘狼子野心,非要常州不可,先前所定之谋划,必要加紧实施,再无回旋余地,否则局势大变,万事休矣!”   心腹得令,立即退下,牵马出城。   卢绛负手静立,心头思绪如潮,暗道:王师出征江淮,是为与北贼决一死战,正该集聚万般之力,此时哪里还有钱粮能资敌?   ……   扬州城前。   军阵中有骏马飞驰,是为传令飞骑。   第五姑娘赶至望楼,将一份紧急情报递给莫离。   莫离览罢情报,沉吟半晌。   “淮南调集十万骁勇,发兵北上,誓就江淮之地,与王师作殊死之争。”莫离平静开口,“我军征伐江淮已久,物资损耗颇大,将士疲惫,若是淮南十万兵皆尽北上,于决战不利。传令钱塘,速速西攻,务必分淮南之兵!”   ……   金陵。   徐知诰得到卢绛回报,眼神阴沉。   因为韩熙载、马仁裕已经随军北上,他招来史虚白、周宗,对他们道:“十万骁勇,渡江北上,是为与中原争雄,如今钱谬却与北贼暗中勾结,图谋不轨,实在可恨!卢公回报,钱元瓘索要常州,态度强硬,这般看来,十万骁勇必须分兵一部,去常州施行我等先前的谋划了!”   “徐相勿忧。”周宗慨然道,“虽说常州之谋,不到不得已的地步不能为之,以免分散北上军力,影响大吴与北贼决战,然则事已至此,也不必迟疑,此番若能叫钱塘覆灭,亦不失为大功一件,对大局也有利!”   史虚白却是另一番说辞,他道:“眼下江淮决战,是为重中之重,北贼虽然征战江淮久矣,战力大打折扣,却也轻视不得,我十万骁勇北上,虽有必胜之把握,也不敢掉以轻心,当此之际,分兵实在对江淮之战不利!”   徐知诰沉吟着,“那依先生的意思?”   史虚白道:“钱谬索要常州,不妨予之,以解燃眉之急,待得日后王师收复江淮,再回师江左,要灭吴越也是不难,何况区区常州?此乃缓兵之计,舍小利顾大局也,请丞相定夺!”   周宗立即反对,“先生何其谬矣!这哪里是舍小利顾大局,这分明就是饮鸩止渴!如若吴越王得常州之后,仍不满足,又生出其它祸心,届时局面必将一发不可收拾,大吴危矣!”   史虚白行礼道:“壮士断腕,丞相当有此魄力啊!”   周宗下拜道:“万万不可,请丞相三思!”   徐知诰负手来回踱步,难以决断。   ……   钱塘。   钱谬得了莫离传令,急召钱元瓘。   钱元瓘从王宫领命后,立即赶往驿馆,与卢绛会面,催促卢绛就先前条件,速给答复。卢绛未得金陵回信,只得百般敷衍。   钱元瓘回府后,招来钱铧,与之密谋,“朝廷军令下达,催促甚紧,若我大军久无动静,必然开罪朝廷!若是因此影响了江淮战局,时候朝廷追责,钱塘可就麻烦了!”   钱铧寻思着道:“事到如今,公可调度兵马,令大军集结,做足开战准备!”   钱元瓘双目明亮,“妙计!如此一来,既能给朝廷交代,又能给吴国压力!”   计议已定,钱元瓘立即做出安排。   翌日。   卢绛得到钱塘大军频繁调动的消息,连忙遣人回金陵禀报情况,催促金陵速做决定。   ……   金陵。   徐知诰又召集史虚白、周宗议事。   两人仍是各持己见。   史虚白道:“当日北贼兵发江淮,某劝丞相舍弃楚地,丞相不听,以至于有今日之困。今日丞相若是仍不能舍常州,来日必将重蹈覆辙!丞相,鱼与熊掌岂能兼得?!”   周宗大叫道:“此为误国误民之言也!丞相,分兵常州,必不会影响大局,此为稳重之策也,摒弃常州,乃是兵行险着,无异于自陷绝境,万不能行之啊!”   徐知诰沉思半晌。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拿定主意。   “告诉卢绛,行常州之策!”徐知诰终于下定决心。   周宗喜道:“丞相英明!”   史虚白面如死灰。   ……   就在钱塘、常州各有兵马调动,气氛一片云波诡谲的时候,江北和州,已有淮南兵马登岸,和州刺史王彦俦与统兵大将王会,随即调动大军出战。 第812章 江淮掩有十四州,南北相争今何姓(三)   史虚白步履蹒跚走出大丞相府,恰是正午时分,春日阳光正好,树影斑驳,街上行人如织,一派生机勃发之象。   走下石阶的时候,史虚白面上的烦闷之色已经不见踪影,他本是风流洒脱的性子,凡事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徐知诰不用他的策略,他再如何愁苦也是无用。   只不过就史虚白而言,对徐知诰已是十分失望,心底在此时不禁萌生出一股退意,不愿再逆势而为,平白使自己受罪,想要隐遁山野,过那闲云野鹤的日子。   周宗从后面追了上来,两人见过礼,便一道牵马而行,虽说彼此在徐知诰面前意见相左,但那也是庙堂之争,君子坦荡荡,私底下还不至于因此结怨。当然,这也跟两人的德行有关。   周宗边走边道:“先生虽然不同意用卢公的策略,但常州之事势在必行,往后局面会如何,某还有些地方想向先生求教。”   提及此事,心头方才放晴的史虚白,又有些淡淡的怅然,他望着街面道:“常州之事若成,则王师声威大振,北贼正值兵疲之际,闻之亦会惊骇,届时王师无论是乘胜东进,先取钱塘,还是转道北上,救援扬州,都大有可为。”   周宗露出疑惑之色,“既是如此,先生为何不同意此策?”   史虚白摇摇头,“事若成,皆大欢喜,但事若不成,该当如何?”   周宗面显沉思,“这……常州之策周密得很,怎会不成?”   史虚白叹息道:“常州之策是请君入瓮,那也得君肯入瓮才行。”   “先生是担心钱元瓘?”周宗道,“钱元瓘此子,诚然越地人杰也,不是庸碌之辈,然则卢公、蒯公,也是英雄人物,不会比对方差吧?”   史虚白沉默半晌,临了目光深邃道:“李从璟北归后,主持江淮战事者,莫离也。此人号为莫神机,有神鬼莫测之能,抛却那些玄幻之谈不言,此子投身军伍十数年,为李从璟左膀右臂,每有军机大事,多是此子出谋划策,往往料敌于先,鲜有败绩。此番钱塘兵马调动,也受此子节制,有他与钱元瓘联手,胜之谈何容易。”   周宗低头默然,莫离的才能他虽然认可,但远没有史虚白那般高看,换言之,同为参赞军机者,他周宗自认输过谁?   ……   钱塘。   卢绛得到金陵回信后,立即找到钱元瓘。   兀一见面,卢绛纳头便拜,“钱公救我!”   钱元瓘事先已经得到消息,故而并不以卢绛这般做派为奇,但面上仍是一脸关切,连忙将卢绛扶起,“卢公何须如此,有何难处,尽请说来,倘若有钱某效力之处,绝无推脱之理!”   抓着对方手臂,卢绛一脸悲愤道:“常州刺史刘金聚众反叛,作乱地方,意欲投降北贼,请钱公助我伐之!”   钱元瓘勉力按下心头狂喜,摆出惊异之色,“竟有此事?卢公稍安勿躁,且待你我从长计议!”拉着卢绛坐下,又露出思索之色来,“卢公的意思,是让钱塘发兵助你平乱?”   卢绛切切道:“如今大吴与吴越王结盟,还请钱公助我,钱公仁义,大吴必不敢忘也!”   钱元瓘吊人胃口道:“怎么,难道大吴没有兵力平叛?”   卢绛急切道:“我大吴骁勇都去了江北,正与北贼鏖战,哪里还能分出兵马来?”说到这,他狠狠击节,愤恨难当,“值此国家存亡关头,孰料竟有小人作乱,祸起萧墙,实在是不当人子,可恨至极!若是卢某不死,来日定要寝其皮、啖其肉!”言罢,又抱拳道:“钱公,事情紧急,请钱公助我!”   钱元瓘这时反而放缓了语气,看着卢绛悠悠道:“与吴国结盟,我王本意也,吴国有难,作为盟友,我王自当相助……只是,这盟约却是如何定?”   卢绛自然知道钱元瓘指代的是甚么,面上尽是恼恨之色,半晌长叹一声,苦涩道:“若是吴越王能助我评判,常州……常州可予吴越王代为管辖!”   事到如今,卢绛仍是没有说“献地”而是说“代为管辖”,不仅如此,这话一出口,他又连忙补充道:“等叛乱平定,你我结盟祭天,从此共进同退,互止刀兵,永世盟好,不得违背誓言!”   在钱元瓘看来,卢绛这话,自然防备的是吴越得常州后,继续西进威胁金陵,他心头喜不自禁,面上却是强作真诚道:“你我唇齿相依,早该如此,一旦盟好,自此永世互止刀兵!”   说到这里,钱元瓘还不忘佯作责备道:“若是卢公早作如此决断,何至于让常州刘金有叛乱之机,何至于影响贵国北征?唉!事已至此,毋庸多言,还是速定盟约,早平乱事,以免祸患蔓延!”   卢绛道:“钱公所言甚是!”   当下双方分条列项,白纸黑字,草定章程,就等盟誓。   卢绛走后,钱元瓘与钱铧一面欣赏着盟约草稿,一面相视大笑。   “这卢绛雄辞善辨,固然人杰,但他想以三寸之舌,就定下两地盟约?哼,何其可笑也!如今常州叛乱,真是天助我也!”钱元瓘得意道。   “常州叛乱,的确是天助,那莫离催的紧,我等也该发兵了!”钱铧同样心怀大畅,不过他到底老成,收敛心绪后不禁迟疑道:“这常州叛乱,会不会有诈?”   “当然不会!”钱元瓘信心十足,“若是吴国服软得早,卢绛一开始便留有余地,我还会怀疑吴国使诈。但吴国开始时态度强硬,卢绛方才又言辞切切,断然不会是作假。”   说到这,钱元瓘露出一丝笑意,“大争之世,谁不想趁势而起?聚众自立,这种事本就常有的。再者,那常州刘金,已经给我来了信,要与我联合,这岂能是假?”   “原来如此!”钱铧恍然,“如此说来,此事千真万确!”   ……   常州。   常州刺史刘金正在与人议事。   与其议事者,正是蒯鳌。   “蒯公放心,诸番准备都已妥当,只要钱氏发兵来犯,保管叫他有来无回!”刘金向蒯鳌保证道。   蒯鳌沉吟片刻,“给钱元瓘的信,他可有回复?”   刘金点头道:“回信已经到了,此子答应与我结盟,还许诺了我诸多好处!”说到这,刘金冷笑一声,“此人狡猾奸诈,狼子野心,实在是不当人子!”   “这就好,看来钱元瓘的确没有疑心。”蒯鳌寻思着道,“给北贼的信呢?”   “业已送过去了,只是还没有回音。”刘金如是道,半晌见蒯鳌不说话,试探着道:“要说给钱元瓘送信也就行了,为何还要多此一举,与北贼联络?北贼又不可能真的发兵来援。”   蒯鳌摆摆手,“若是常州果真反叛,岂能不借助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北贼虽然不能发兵前来,但也能声援,怎能忽略?再者中原有朝廷,哪怕只是借助中原声势,也足够稳定一些人心。”   刘金细思之下,立即想通,不禁佩服道:“蒯公思虑周密,我不及也!”   蒯鳌不以为意,“钱氏大军就要到了,此为非常之时,当严令各部,不得有丝毫差错,胆敢懈怠者,斩!”   刘金神色一凛,“是!”   ……   扬州城外,唐军营地。   大帐中,莫离将手中书信览罢,递给王朴看。   王朴惊疑道:“常州刘金聚众反叛?他请求归顺朝廷,并且请我发兵支援?”   莫离淡淡道:“发兵支援当然不可能,不过声援还是能做到的。”   王朴又将书信递给其他人,思索着道:“当此之际,常州反叛,可谓是天助我也,正好给钱塘发兵西进创造了机会,有常州刘金接应,钱塘进兵也会顺利许多,两者声势相合,必能扰乱金陵以东,届时不说淮南大乱,至少北上之淮南军会军心动乱,便是回救金陵也并非不可能。”   莫离轻摇折扇,嘴角笑意浅淡,并不说话。   王朴熟知其脾性,见他这番模样,哪里还能不知道对方心里又在打鬼主意,遂问道:“军师不以为然?”   “天上会掉馅饼吗?”莫离问王朴。   王朴怔了怔,“军师认为常州叛乱,事出有诈?”   莫离平静道:“军情处有密报,早先淮南遣使钱塘,意欲与吴越王结盟,钱元瓘开出的条件,便是索要常州,但淮南迟疑不决。值此关键时期,常州说叛就叛,岂非太过巧合?”   王朴试探着道:“王师攻打江淮久矣,淮南大势已去,便是有州县反叛淮南,投靠朝廷,也是常事。”   莫离摇摇头,“正因为王师攻打江淮已久,若是淮南州县欲叛,早就叛了,何必等到今日?此番朝廷诏令吴越王出兵,淮南素来与吴越不和,岂能不防?趁火打劫这种事,可是最要命了。眼下江淮战事正紧,他若要防,被动守土为下策,主动进攻为中策,但上策莫过于挖坑让吴越王来跳!”   王朴点点头,觉得有理。   莫离转头问低头修剪指甲的第五姑娘,“常州可有密报?”   第五姑娘抬头道:“没有。”   莫离心头已是了然,“传话给钱元瓘,让他好生提防。”   有书吏领命去布置,对方还未离去,莫离又补充道:“告诉钱元瓘,小心行事,若是兵败常州,损兵折将也就罢了,功劳亦是分毫没有。”   其中深意,无非是说没有功劳就没有继承王位的机会。有这个警钟在,不怕钱元瓘不谨慎行事。   第五姑娘这时候说道:“滁州来报,淮南军在和州集结了数万兵马,正向北行军,有攻打滁州之象。”   莫离点点头,示意了解,却没有给出回应。   王朴接话道:“此番淮南集结骁勇之士十万北上,虽说常州有变,不免分散其一部兵力,但淮南能用于江淮的,少说仍有七八万兵马,如今和州王彦俦与王会进击滁州,而我滁州兵力不多,断然无法抵抗,当此之际,是否从扬州调兵回援?”   莫离面无表情道:“淮南兵马如何调度,我等无从细知,等我从扬州分兵,倘若淮南主力来救援扬州,我等如何区处?”   王朴迟疑道:“但若是不分兵,一旦滁州沦陷,攻打扬州的兵马可就成了无根浮萍。”   攻打扬州的主要是李从珂率领的侍卫亲军主力、孟平率领的百战军主力,以及一部分降卒,总兵力五万左右,余部除却寿春三万藩镇军,其它侍卫亲军及降军,主要是李彦彦超、丁茂、史丛达、李彦卿的部众,共计两万余,把守在江淮东部六州要地,如盛唐、庐州、滁州、六合、瓜洲渡等,兵力分散。   王彦俦与王会北进滁州,只要兵力稍微充足些,凭借滁州及其附近守军,断然是无法抵挡的——大军箭矢、弓弩损耗严重,将士久战已失最初的锋锐,无法复制类似百战军守玄武城那样的战例。   莫离斜坐在坐塌上,轻轻晃动折扇,面色如常,说是八风不动倒是显得轻了,完全就是没事人一般,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主意也不拿。   王朴知道莫离在思考,虽然内心焦急,却也无可奈何。 第813章 江淮掩有十四州,南北相争今何姓(四)   和州,乌江。   很少有人知道,乌江指代的并不只是一条江,还有乌江亭。亭,秦朝最小的区域行政单位,乌江亭,就在和州长江北岸十里处,与金陵的直线距离不过六七十里。霸王项羽乌江自刎,不是不肯过那条南北走向的乌江,而是不肯过长江。   现今,乌江是乌江县。   吴国发兵十万渡江,其中一路就在乌江集结,意欲北上攻打滁州。   今日,吴军大将王会与和州刺史王彦俦,在乌江阅兵,随后大军就要开拔。   立城墙而东望,可见浩浩大江,大江上楼船如海市蜃楼。大江之前,城墙之外,是一望无际的吴军骁勇,兵甲鼎盛,抢戟如林。   肃立城楼前的,除却王会与王彦俦,还有一批吴军将领。   其中最耀眼的,是在楚地立下大功的年轻一辈俊彦,曾率军攻打石首、与马怀远鏖战的武昌节度使柴再用之子柴克宏,如今正在谋划大事的常州刺史刘金之子刘仁赡,定远县兵败、清流关自刎的南平王李德诚之子李建勋——此三子,或继承父辈功业,或接过父辈衣钵,虽是年轻翘楚,但时势多变,已经过磨练,成为吴军里新的中流砥柱。   “先锋已经抵达和州边界,尚无北贼来阻,如今只要我大军主力北上,直捣黄龙进逼滁州,迫使北贼自扬州回援,则扬州之围可解。”王会扶墙观望吴军军貌,因见兵马强盛,不禁心怀激荡,踌躇满志。   先前他虽然在舒城被李彦超、丁茂等人击败,五万人只剩了两万人撤离,但到底还是为吴军保存了一口元气,之后与王彦俦合军和州,趁唐军得胜兵骄之际,连续多次进击,颇有胜果,零零总总斩杀唐军过千,徐知诰便许他戴罪立功。   “先前王某只有和州些许镇军,尚能抵挡唐军来犯,与王将军合力后,更是屡有胜绩,如今我等兵强马壮,岂有不尽灭北贼之理?”和州刺史王彦俦生得雄健英武,气质更是刚毅如铁,一番话说出来,如金石穿空,震人耳膜。   王彦俦此人,颇有轶事,不可不说。   此子乃是大唐上蔡人,李嗣源代李存勖时,诸州多乱,王彦俦不仅不忧虑,反而“乐祸思奋”——乐于见到局势大乱并且想要奋发谋事,为了上位,此人是用尽手段,他本是市井游侠儿一类的雄武之徒,颇有依附者,这一日,他召集了六个好友,对他们道:“如今天下有变,能得富贵者,无不是果决之辈。趁乱而起,你我不能落后于人。”   王彦俦本在刺史府谋事,当下与那六人商议:“今夜是我当值,公等带好兵刃前来,我准备好甲胄,在府中接应,到时杀了刺史,便能据有一州。”   六人闻言都很兴奋,到了夜里果然如约而至,正当他们打出暗号与王彦俦接头时,却不料王彦俦已经调集了刺史府的守卫,早早埋伏在四周等候,看得六人前来,王彦俦率众冲出,将那六人“尽捕斩之”。   王彦俦杀了这六人,立即提着他们的头去见刺史,在门外跪拜道:“奸人图谋不轨,幸好某察觉及时,已将其尽数诛杀。不过某担心他们还有同党,还请刺史发出号令,让某去逮捕他们,也好安定人心。”   刺史一听高兴坏了,连忙奔出房门来扶王彦俦,孰料王彦俦此时突然暴起,持刀将行到面前的刺史砍了。   事后,王彦俦将刺史的死嫁祸给那已经死亡的六个人,并且将六人的家人亲族都杀了,而后他占据蔡州,无人不畏惧服从,俨然刺史也!   不过不幸的是,李嗣源洛阳称帝后没多久,就派人来讨伐他,王彦俦自知没法跟李从璟的精兵对抗,不得不带了家眷南逃。到了金陵后,受到徐知诰赏识,先是做了都押衙,而后很快就当到了和州刺史。   王彦俦出任和州刺史时,史说他“有政绩,善抚境内,和遂为富州”。   这样一个人,文武双全,有勇有谋,胆识非凡,也就难怪先前唐军遣偏师来攻时,短期无法攻下了。   王会听罢王彦俦的豪言,爽朗大笑,觉得极对胃口,“公本大才,和州弹丸之地,岂是公长久安身之所?此番攻打滁州,朝廷以公为副,此正公大展拳脚之时也!”   王彦俦因为觉得王会前番率军五万,却败给了兵力只有一半的唐军,内心里不大看得起王会,但眼下是两人共谋大事的时候,也不至于流露出鄙夷之色来,他拍了拍柴克宏、李建勋、刘仁赡等人的肩膀,笑道:“上有王将军统帅全局,下有诸位英杰冲锋陷阵,北贼必败矣!”   他这一手轻描淡写,很容易就拉进了自己与柴克宏、李建勋、刘仁赡的关系。   众人意气风发,一起放声大笑。阳光洒落,城墙上甲胄夺目,如有金光,让人睁不开眼。   数万江东儿郎,都是骁勇之辈,此时齐聚列阵,兵甲完全,让人毫不怀疑他们有拔山填海之能。   千年之前,霸王项羽铩羽而归,在此横刀自刎,不肯过江东去,千年之后,江东自有英杰渡江北来,兵强马壮,名将熠熠。   英雄后继有人,正可谓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   常州,无锡。   自钱塘北上苏州,经过无锡到常州,一直延伸到北部长江边的润州,都有运河相连,这条运河,正是京杭大运河的最南一段,称为“江南运河”。   先前吴越与吴国开战,水师大多是从钱塘出发,经杭州湾北上,绕行崇明岛,过狼山之脚西进,但这回不同,吴越大军直接走的运河。   统领吴越大军的,除却钱元瓘不会有第二人。此番吴越虽不是倾巢而出发军五万,但也有三万将士,当然号称还是五万。江南运河上,船舰相连,桅杆如林,白帆蔽日,甲士肃立,绵延不绝,声势极为浩大,唬得运河两岸的寻常百姓如见神明,俯首而拜。   为防吴国使诈,钱元瓘将卢绛留在了楼船上,如此一来,对方跟吴国的一切联系,都逃不过他的监视。   站在甲板上,沐浴阳光与河风,眼见两岸不时有百姓驻足观望或是下拜,钱元瓘心头有些耀武扬威的得意,他心想:我钱氏甲兵盛极东南,被朝廷封为吴越王,可不是浪得虚名!   钱铧来到钱元瓘身旁,微微躬身道:“接到莫离军令,让我们务必谨慎行事,提防吴国使诈。”   钱元瓘拿过那份军令,蹙眉看了半晌,又将军令还给钱铧,琢磨道:“常州会否果真有陷阱?”   想了片刻,摇头道:“吴国正与朝廷激战江北,此时结怨我钱塘,是多竖一敌,自陷于两难之境,殊为不智也!”   钱铧为人老成,思虑周密,轻声道:“夺人财货,如杀人父母,钱塘借与吴国结盟之机,索要常州,徐知诰焉能容忍?”   “然则常州有叛乱,他能如何?”钱元瓘皱眉道。   钱铧叹息道:“这叛乱来的蹊跷,就怕有假啊!”   若是常州之叛不假,大功唾手可得,承袭王位顺理成章,若是常州之叛为假,则麻烦重重,前路不可预知,钱元瓘本能的趋利避害,“我看徐知诰不会自掘坟墓。”   钱铧道:“还是谨慎行事,布置好退路为好。”   钱元瓘思虑半晌,“你见机行事吧。”   钱铧点点头。   不日,舰队抵达常州。   ……   金陵。   徐知诰得到汇报,吴越军队已经抵达常州。   坐在书房中,徐知诰默然下来。   他知道,此时此刻,常州之战已经开打。   胜负如何?   徐知诰虽有信心,也不敢轻言必胜。   但常州之战,他必须打。   不仅因为吴越会趁火打劫。   史虚白的意见,他不是没有认真考虑过,最终拒绝史虚白的建议,不是惧怕吴越事后继续向金陵进兵——他与吴国争斗多年,早就对吴越王的脾性知晓得一清二楚,即便是有中原诏令,吴越得到常州,也足以交差,断不会继续冒险西进。   因为继续西进,吴越失信,必然引得吴国报复,届时吴越与吴国就不得不死磕。两军交战,谁敢轻言必胜?胜负固然难料,但损兵折将、消耗钱财却是不可避免的,吴越岂有那么傻,得了好处还要妄起战事,去消耗自身实力,平白给中原机会?   中原有廓清宇内之志,人尽皆知,哪怕吴越不与中原死争,在最后关头主动投降,但难道钱元瓘就不考虑自己的未来?吴越与吴国大战,消耗的实力多了,自身弱小了,吴越在中原眼中的分量就轻了,日后是否还能保住王位?纵然能保一时,难道钱元瓘就不想王位世袭罔替?   再者,哪怕没了江淮,吴国还有楚地,从国力上论,吴越很难战胜。   但徐知诰依旧不能不打常州之战,他有他的位置,他在这个位置上,就有相应的考虑,也有相应的苦衷,有他在这个位置看问题的角度。   针对同一件事,不同人得出的结论、给予的评判往往不同,不多是自身角色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同?   江淮已经糜烂,此番决战胜负难料,未虑胜先虑败,若是江淮不保,他徐知诰就成了吴国罪人,此时再丢了常州,还不成为众矢之的?要知,吴国与吴越争斗数十年,战事虽然互有胜负,但每场战役的结果,无不是吴国得胜,徐温不是没有灭吴越的机会,只是忙于内争不愿与吴越死磕,平增代替杨家的风险而已。   以臣代君,这个臣子,是不容有战场失败,不容有大的污点的。   否则,轻者,打击自身威望,延缓代替君位的时间;重者,终其一生都不再有由臣及君的机会!   而未战便献出常州给吴越,就是莫大污点,也是莫大耻辱,会引得众人攻讦。   吴国姓杨,不姓徐。淮南一日不姓徐,就容不得徐知诰大意。   但如果吴军在常州伏击吴越得胜,吴越地狭民寡兵少,经此一败,必然元气大伤,届时江淮胜了更好,纵然不胜,徐知诰也可以将功补过,柿子捡软的捏,趁机去灭了吴越,挽回声名!   所以,常州之战,徐知诰不得不打!   长叹一声,徐知诰站起身,来到门口,负手望向屋外。   但愿,常州之战,马到功成! 第814章 江淮掩有十四州,南北相争今何姓(五)   洛阳。   长兴二年以来,李从璟已经逐渐适应太子这个身份,皇朝一应军政事务该熟悉的都已渐渐熟悉,现在逐步进入到精深阶段。   朝堂上下对太子总领大事业已逐日习惯,并且由衷感到愉悦,不同于李嗣源大字不识一箩筐,太子可称是少见的“饱学之士”,臣子与这样的君王谋事,没有不事半功倍的道理。   不过令李从璟感到颇为忧虑的是,前不久李嗣源又病了一场,虽没有去岁那般严重,但也让他揪心不少,在处理军政事务之外,没少让人召名医进京给李嗣源看病。   “昔曾追随两位先皇征战天下,数十年戎马生涯,早已是落下一身伤病,如今老来病发,也没甚么值得大惊小怪。眼下,皇朝内在进行新政深化,外在江淮、楚地与淮南大战,你身为太子,当勤修德行,戮力国事,不可分心过甚。”李嗣源在李从璟服侍汤药的时候,语重心长的叮嘱,“当年庄宗入洛时,国势何其强盛,诸侯们八方来朝,争先恐后,国人都以为中兴之世降临,孰料数十年功业,竟然差些毁在旦夕之间,你要引以为戒,万万不可松懈。”   李从璟嘴上虽然应着,但服侍汤药的动作仍是不急不缓,这让李嗣源既感到无奈又感到欣慰。   照顾过李嗣源一阵,李从璟又陪着曹皇后说了一会儿话,这才离开宫城去皇城坐镇。   如今国事虽紧,但帝国机器运转起来有条不紊,李从璟既然熟悉了军政事务,凡事提纲挈领即可,愈发得心应手,只要没有大的变故,他不用时时劳心劳神,把自己弄得跟个老农一样。   李从璟到尚书台刚一盏茶的功夫,枢密使安重诲、兵部尚书费高章,就联袂来见李从璟,商议一些有关江淮、楚地战场的事宜。   “江淮如今正值决战之时,供应前方的粮秣、医药等物要保证源源不断,尤其是损坏兵器、甲胄的替换,箭矢、弩矢的补充,都要快速运抵。江淮局面虽然很可能因为这场决战而彻底定下来,但也要考虑到决战持久的可能性……”   李从璟盘膝坐在主位,安重诲、费高章相对跪坐在他身前,前者如是对两人说道,“虽然粮秣、医药主要是从淮北四镇八州调集,但要考虑到地方的承受能力,眼下朝廷禁军的兵甲、箭矢等物与藩镇已有不同,只能从洛阳运送,要合理利用淮北河流,加快运送速度……”   安重诲久任军职,费高章曾在幽州与李从璟共事过,这些事即便两人玩不出新鲜花样来使得效率得到很大提高,但至少能保证不出甚么岔子,对此李从璟颇为放心。   安重诲、费高章又就民夫青壮征调、徭役折算等事与李从璟商议过一阵,很快就离开尚书台去办事,李从璟处理事务有几个准则,例如论述问题言简意赅、禁止长篇大论,制定计划周密严谨、考虑多种可能性,具体实施的时候不问过程只看结果等,都使得即便贵为枢密使、兵部尚书,安重诲与费高章在来见李从璟之前,都要率先与属官商议许久,打好腹稿。   安重诲、费高章走后,李从璟开始翻看奏章——李嗣源正在养病,这些事他也暂时代劳了,半晌之后,他忽然眉头一挑,哂笑了一声。   “来人。”李从璟拿着那本奏章,招来属官。   “太子有何吩咐?”属官连忙到李从璟身侧站定,躬身聆听指示。   李从璟扭头一看,却见这名属官正是章子云,将那本奏章递给他,李从璟道:“侍御史沈希文上奏折一本,劝说朝廷止四方征伐,与民休养生息,以仁德威服天下,‘兵甲鼎盛,为将帅之幸,马放南山,国家之幸也’,还劝本宫克己复礼,以儒家礼仪为社稷之重,‘君臣之礼既坏矣,则天下以智力较雄长,遂使……社稷无不泯绝,生民之类糜灭几尽……’可真是真知灼见!”   章子云闻言脸色大变,眼中尽显愤恨之色,“眼下王师正在征战,如此言论,扰乱军心,祸国殃民,此人该杀!”   李从璟轻笑道:“那倒不必。士不因言获罪,何况是侍御史。依本宫看,此人确有报国之心,只不过读书读成了书袋子,知古而不识今,知书而不识事。你拿着折子去见他,就说本宫很是欣赏他的文采与忠心,既然他心中有大唐社稷,怎能不知社稷为何物?让人带他去江淮前线,交给莫离。书生当识金戈,才不会空谈治国大道,让将士们领他见识见识战争为何物。”   章子云神色一凛,“谨遵太子教令!”   批阅完桌上的奏折,李从璟命人看了一眼时辰,而后起身,“依着时辰,契丹、渤海的使者该到了。”   他这话刚说完,就有官员来禀报,说是契丹、渤海的使者已经到了驿馆。   “经年以来,契丹、渤海遣使愈发勤了,他们这是要做甚么?”章子云跟在李从璟身后问。   “还能做甚么。”李从璟不以为意,“无非是关心我大唐对淮南的战事罢了。传令,今夜东宫设宴,召见契丹、渤海使者!”   ……   常州。   常州这个地方,平坦得不像话,便是偶尔有零星小山,也如线条、墨汁一般,可以忽略不计。长江在其北,城池距离长江最近处,四十里左右,其城东南七八十里外,是太湖,其城往南三十里外,是滆湖,滆湖西边是长塘湖。   钱元瓘率领的吴越水师在距离常州城三十里的时候,停了下来,因为一路行来皆平地的缘故,岸边有精锐步卒与马军跟随,此时钱元瓘便下令,让斥候去往常州附近各处打探,特别是林子、小山之处,要探查明白是否有伏兵,同时令轻舟急进,去往常州接洽。   卢绛与钱元瓘站在一起,前者很是焦急的催促后者进军,后者当然不同意,卢绛无奈,又请求下船去联络吴国的平叛军队,钱元瓘只是多番安抚,让他不要着急,并不许他下船。   不时,有斥候回报,三四千吴军已经围了常州,正在攻城,声势颇为浩大。   钱元瓘对卢绛笑道:“不曾想贵国竟然还有兵马前来攻打常州,依照这样的声势,恐怕不用我吴越大军相助。”   卢绛黑着脸装作不乐意道:“常州作乱,王师岂能不伐?”   钱元瓘笑而不语,但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察冷意,在他看来,吴国之所以遣军攻打常州,无非是想事成之后,让吴军也进驻常州城。   虽然吴国割献常州给吴越,是两者默认的事,但盟约上写的毕竟是“吴越王代为管辖”,有这些吴军在,不说事成之后吴国反悔,但至少给吴国驻军常州创造了条件——到得那时,若是吴国说我与你共同驻军常州,你管民政,我仍有统属权,那岂不麻烦?   钱元瓘心想:看来吴国并不甘心把常州割让给我……哼,我有三万将士,抢占城池岂有你们的份?   不时,有吴国使者前来,正是“率军攻城”的蒯鳌。   在楼船上见到钱元瓘,蒯鳌行礼,寒暄两句,而后直入主题,“乱贼踞城而守,准备颇为充分,钱公方至,乱贼不知,正该急进攻城,可收出其不意之效!”   钱元瓘笑容亲和,不骄不躁,“蒯公勿忧,某既然来了,必然助你平乱,只不过我大军长途跋涉,不免疲惫,攻城之前,该稍事歇息片刻。”   他的斥候不查明常州城外方圆三五十里内的情况,确定没有伏兵,他才不会贸然而进。   蒯鳌又劝了两句,见钱元瓘态度坚决,遂只能无奈作罢。   钱元瓘要确信他们没有使诈,蒯鳌自然不能说甚么。   他与卢绛相视一眼,眼神颇一接触,两个早就在白鹿洞书院一起厮混的儿郎,自然都知道了对方的意思。   钱元瓘打定主意要歇息一阵,便在楼船上摆下酒食,与卢绛、蒯鳌一同享用,席间自然免不得要言及攻打常州的各种事宜。   少时之后,钱元瓘听到船舷响了几声,便借故如厕,离开了船舱,来到外面,转到船尾。   钱铧在船尾等候,在钱铧身旁,还有一名陌生人,却是刘金派来的使者。   “先前刺史举事,向钱公救援时,钱公曾答应率兵前来相助,自是我等在城外守候,真是望眼欲穿,如今钱公果真如约而至,还请速攻贼人,解常州之围!”刘金的使者又是急切又是激动,“待得击退贼人,刺史愿举城而投吴越王!”   钱元瓘心头大定,好歹没有喜形于色,当即问了常州的一些情况。   船舱中,卢绛也佯装关切询问了常州战事,一言一行都没有破绽。   但卢绛与蒯鳌心里都清楚,接下来将要发生甚么。   甚至此时钱元瓘出舱是去见“叛贼”刘金的使者,他们都心知肚明。   常州城外,自然也没有吴军埋伏。   凡此种种,不过是为了打消钱元瓘的戒心,让对方不以为有诈,而后与吴军一道进攻常州城。待得战事继续几日,钱元瓘彻底没有戒心,吴越将士稍稍疏于防备,他们的伏兵便会顺江东进,在常州以北登岸,急进来攻,到时候里应外合,不愁钱元瓘不败!   此计的成败的关键,便在于能够打消钱元瓘的戒心!   钱元瓘在船尾没有待多久,而后就让人带刘金的使者下去。   理了理衣袍,钱元瓘踌躇满志,低声对钱铧道:“如是说来,常州的确没有陷阱,你我可放心行事了。”   钱铧思索着道:“却也不能掉以轻心,要知蒯鳌可是有三四千兵马。”   钱元瓘冷笑道:“我有三万骁勇,他区区三四千兵马,何足为虑!”   钱铧连忙道:“公万不可掉以轻心!”   钱元瓘心中不耐,不过还是忍住了,“放心便是。”   回到船舱,钱元瓘笑容更甚了两分,与卢绛、蒯鳌宾主尽欢。   待得斥候陆续回报,钱元瓘确定了常州城外没有伏兵,遂发大军直扑常州城外。   吴越将士陆续登岸,在城前列阵,而后作攻城准备。   卢绛仍旧被钱元瓘留在身边,只放了蒯鳌回去吴军军中。   攻城之前,钱元瓘策马来到阵前,观望常州城防。   常州城楼前,刘金见到吴越大军这番模样,分明是已经跟蒯鳌联手,准备攻打城池,全然没有来救援常州的意思,不禁“脸色大变”“恼羞成怒”,在城楼上指着钱元瓘的大燾大骂:“钱氏小儿,安敢如此欺我!钱氏小儿,背信弃义至此,不得好死!”   刘金哇呀呀一通大叫大骂,气急败坏。   钱元瓘看着刘金狗急跳墙,只觉心头畅快至极,有一种玩弄天下人物于鼓掌间的成就感,面上的微笑更显胸有成竹,看向常州城的眼神,已经跟看自家物什无异。   钱铧倒是面有愧色,钱元瓘却毫无羞意,“大争之世,征伐之道,皆利己也,刘公如此做派,太没风度!”   “让他这样一直骂下去,对公声名不利,还是速速开战罢!”钱铧劝道。   于是吴越军与吴军分工合作,共击常州城。   刘金在城头上拔刀悲呼:“钱元瓘原本与某有约,说好来与某共击贼人,如今背信弃义,实在辱我太甚!诸公,如今你我皆无退路,敢请随我死战!有能杀钱塘之贼者,三倍给赏!”   常州吴军无不大声呼应,战意沸腾。   钱元瓘闻此,脸色大变,咬牙切齿道:“刘金何其鄙陋,事已至此,竟还负隅顽抗,更且出言辱我,实在可恨,待得城破,定要将其碎尸万段!”遂令大军猛攻。   只是这时,钱元瓘完全忘了是他“有负”刘金在先。   ……   激战三日,未能克城。   接连三日,刘金辱骂不绝。   钱元瓘大怒,调兵遣将,加大攻城力度。   钱铧谏曰:“为防万一,常州之西、北,运河之水师,皆要严加防备,公抽调这些部曲前来攻城,若吴军有诈,如之奈何?”   钱元瓘愤恨道:“刘贼日夜使人辱骂于某,长此下去,三军将士皆知某出尔反尔,会作何想?必须速克城池!”   又一日,仍未能克城。   钱元瓘掷剑怒道:“常州之贼,区区数千兵马,焉能如此难攻?!”   钱铧叹道:“刘贼受辱在先,奋勇在后,故而常州之贼皆同心协力,是故城池难攻也!”   蒯鳌忽然来求见,见面就质问钱元瓘,“刘贼日夜唾骂不休,言其与钱公曾有盟约,钱公曾助他叛乱,并许诺率军来助,事后好将常州收入囊中,可是真有此事?”   钱元瓘惊道:“某何曾助他叛乱了?”   钱铧脸色大变,连忙道:“此为挑拨离间之言也,蒯公万不可信!”   蒯鳌疑神疑鬼道:“果真如此乎?”又肃然道:“如今你我合兵攻城,还望以大局为重,以两地盟约为重……公之兵马数万,攻城数日,却未能建功,是否是有所顾虑?”   钱元瓘佯怒道:“公何出此言?公请勿忧,不出两日,常州必克!”   蒯鳌抱拳而退,“如此甚好。”   他先前在钱元瓘面前姿态甚低,而此时借故钱元瓘与刘金勾结,忽然态度变得强势,便收获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蒯鳌出帐之后,钱元瓘咬牙道:“再调各部兵马,明日务必攻克城池!”   钱铧急切道:“若如此,各部防备,可就空虚了!”   钱元瓘决然道:“从古至今,成功源于果断,失败源于犹豫,我有精兵三万,缘何不能全力出击?待得攻克常州,皆大欢喜,若是常州长久不克,你我身在敌境,恐怕夜长梦多!长久鏖战,无异于予人口实,事后吴国借故我与刘金勾结,不履行盟约,如之奈何?”   钱铧仍想再劝,“钱公……”   钱元瓘怒目道:“计议已定,公勿多言!”   翌日,钱元瓘倾力而攻常州。   ……   扬州城外,唐军营地。   莫离览罢常州战报,轻摇折扇的动作不禁慢了几分,自言自语道:“奇也怪哉。”   王朴看过战报后,问道:“怪在何处?”   莫离仍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哪怕事情可能极为严重,他也不曾有丝毫自乱阵脚的迹象,“常州刘金,区区数千兵马,吴越与淮南联手,兵力近乎十倍于敌,为何多日不克?”   王朴道:“军报上言,钱元瓘戏耍、羞辱刘金在先,刘金‘知耻而后勇’,常州兵马遂能同心同德杀敌。”   莫离摇摇头,“这话没有一点道理。”   王朴怔了怔,“军师的意思是?”   莫离道:“刘金者,反贼也,聚众自立,据土投敌,乃不义之举。既为不义之举,当不得人心,若有外部助力,或可力战,如今失去外部助力,是为孤立无援,军心应该涣散才是,缘何战力还能增强?”   王朴领悟过来,“军师的意思是,常州将士,应该杀刘金,或是开门投降?”   莫离点点头。   两者相视一眼,已然意识到事情极可能另有真相!   “钱元瓘身在局中,是为当局者迷。如是看来,卢绛、蒯鳌二人,亦是不容小觑!”莫离眼中精芒一闪,“速给钱元瓘传信……希望还来得及!” 第815章 江淮掩有十四州,南北相争今何姓(六)   常州远在百里之外,中间又有大江阻隔,莫离等人便是想要相助,也是鞭长莫及,然则莫离、王朴既然已经料到局面很可能恶化,就不能不就此做些准备。   “常州局势难料,实是钱元瓘自陷危境。他与常州刘金暗中勾结,先是假意相助,而后临阵反戈相击,想要出其不意,实则是为取巧,此乃小道,如今弄巧成拙,怨不得别人。倘若他一开始便走大道,堂堂正正出兵,怎会陷入这等局面?”王朴分析钱元瓘的得失。   莫离却是轻轻摇头,“钱元瓘之所为,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有机会轻易谋得的东西,何必要大费周章,徒耗钱粮?便是堂堂正正进兵,也难言取胜。若说败笔之所在,是钱元瓘没能及时发现常州异常,归根结底,这是才能的不足。”   王朴面色凝重,沉吟道:“若是钱元瓘果真兵败常州,我等何以应对?”   莫离想了想,起身来到沙盘前,“且容你我先推演一番战局。”   ……   常州。   吴越大军全力攻打常州城,已经半日,钱元瓘亲临阵前,督导将士力战。   钱铧跟在钱元瓘身旁,一面评估战局,一面暗作计较。   钱元瓘调集重兵猛攻常州,不仅使得吴越军对吴国的防备力减弱,也使得吴越军对常州、蒯鳌部的防备减弱,便是留守水师楼船附近,保障大军退路的兵力,也已经很是单薄。   钱铧心头不安,忍不住又劝了钱元瓘半晌,却没能让对方采纳自己的意见。钱元瓘已经打定主意先破常州城,这不能说错,因为一旦攻下常州城,则大事定矣,然则钱铧辅佐钱谬多年,之所以深得钱谬看重,凭的就是滴水不漏的性子,他见在钱元瓘这里讨不到军令,便离开阵前,来到营中做些力所能及的安排。   “传陈将军来。”钱铧以行军长史的身份,在大帐中传下命令。   他能做的有限,所以没有大布局,只有一条:集结有限精兵,保证大军退路,以备不时之需。   此时,城外吴军大营中。   蒯鳌得到密报,“伏兵已经抵达约定之地,现正加紧登岸,预计入夜后便能赶到,实施夜袭之策!”   闻听此讯,蒯鳌大为振奋,不禁屈指成拳,“还有半日,只要渡过这半日,大事可成!”   寻思片刻,蒯鳌找来心腹,传下命令:“去联络卢公,让他入夜之后,务必寻机逃脱!”   卢绛被钱元瓘扣在营中,监视严密,值此关键时期,钱元瓘也不会有妇人之仁,跟卢绛“客气”。   今夜吴军伏兵袭击吴越军,到时钱元瓘知道中计,必定不会放过卢绛,为免在兵荒马乱之中折了卢绛,蒯鳌故而有此安排。   做完这些布置,蒯鳌赶去阵前,与钱元瓘一同督战。他出现在钱元瓘面前,一方面可以继续麻痹钱元瓘,让对方没有戒备,另一方面也有监视钱元瓘,避免钱元瓘有其它举动而自身不知的用意。   城墙内外,激战正酣,双方将士在各自将帅的严令下,都已杀红了眼。   刘金照例辱骂了钱元瓘半天,口干舌燥之后来到城下休息片刻,他屁股还没做牢靠,就有将领急匆匆赶来禀报,“将军,贼人拼命了,攻势太狠,仅凭城头上的兵力,只怕抵挡不住,断难坚持到日落,请将军速作决断!”   钱元瓘聚集重兵全力攻城,军令又严,那吴军将士也不是纸糊的,常州城岂能真个稳如泰山,没有陷落的危险?   刘金深思半晌,见城头上人影晃动,箭矢横飞,厮杀正紧,流血就跟流水一样,快要浸透了城墙,心头已经意识到局面的紧迫性。   “一定要坚持到日落,我已看见城外军营中打出了旗号,事情成败就在今夜,万不容有失!”刘金站起身,“传我将令,奇兵尽出,上城参战!”   将领闻言大喜,连忙去安排。   刘金之所以能在吴越军的猛攻下苦战数日,保得城池不失,焉能果真只有钱元瓘以为的那点兵力?   事实上,吴国在城中格外藏有精兵三千!   这三千将士,刘金每日只是往城头用上数百,循序递增,以求不露马脚。一开始他也没打算都用上,毕竟增兵太多,哪怕有多种掩护,也不能保证钱元瓘瞧不出端倪来。   如是,激战到黄昏。   ……   扬州城外,唐军营中。   推演战局到一半,莫离忽然丢下手中小旗,“不对!”   王朴不明所以,“哪里不对?”   “常州不对!”莫离回到将案后,拿起钱元瓘送来的几份常州军报,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而后他闭上双目,静静凝思。   王朴的政才强于军略,在军事上的造诣没有莫离高,此时也不便打扰,只能静静等待。   须臾后,莫离睁开双眼,眸底亮光乍现,“凭借常州原本兵马,常州城断然无法坚守这些时日!”   想到这里,莫离心中豁然开朗,对王朴解释道:“钱元瓘虽然一开始并没有投入全部兵力,但也将吴越将士拉上阵大半,加之他克城心切,军令不可谓不严,赏罚不可谓不重,又且吴越军新出,兵锋正锐,岂会五日不能攻克一座常州城?”   王朴眼前一亮,“军师之意,是说常州城中藏有兵马?”   莫离颔首,“必然如此。”   王朴目光炯炯,“凡是阴谋,必有蛛丝马迹可寻,越是事到临头,便约会露出马脚,希望钱元瓘能及时发现!”   莫离忽而笑道:“钱元瓘者,越地人杰也,只怕他早有怀疑了。”   ……   常州。   酉时,钱元瓘下令收兵。   蒯鳌见钱元瓘面色不忿,心头暗自计较一阵,向对方进言:“某观常州之贼,已近力竭也,若是今日不停下攻势,连夜猛攻,说不定能一举攻下城池。”   钱元瓘回头瞪了蒯鳌一眼,不悦道:“连日激战,某观蒯公部曲,伤亡颇少,难道是没有竭尽全力的缘故吗?”   蒯鳌也不乐意了,佯怒道:“钱公何出此言?我军将士连日力战,数度攻上城头,伤亡近千,钱公若是怀疑,何不去营中一观?”   他和刘金做戏做全套,攻城时也将战事表现的很激烈,数度“攻”上城头也不是虚言,不仅如此,每日战罢,他都让士卒相互搀扶回营,然后让一部分将士佯装成伤员。   但战事激烈程度能作几分假,伤员却是做不得假的,若是钱元瓘果真起疑,跑到他营中去解开伤员的包扎,只怕会看到令人惊喜的东西——但若是事情果真到了那一步,蒯鳌拼了性命,也要将钱元瓘诛杀在他营中。   钱元瓘冷哼一声,与蒯鳌不欢而散,各自回营。   到了帐中,钱元瓘解下甲胄,让人将卢绛找来。   卢绛进了帐中,立即关切的询问战事细节,他在营中只能看到大概,故而表现得很急切也无可厚非。   “明日必定克城!”钱元瓘敷衍了卢绛一通,而后如此总结。接下来,钱元瓘跟卢绛诉苦,说吴越军为帮助吴国平乱,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请吴国事后万万不能有负盟约,对此卢绛自然拍着胸脯保证。   如是半晌,钱元瓘接下来的话便显得顺理成章,“战事到了如今地步,卢公留在我营中也是无用,现在可以回营去,只盼明日卢公也能出战,与我一道合力破贼!”   卢绛心头大喜,他已然得到蒯鳌暗示,知道伏兵进击就在今夜,正想着法子出逃,不曾想钱元瓘就给了机会,这真是上天眷顾,“如今两军戮力同心,将士血战,卢某久坐营中,也日夜感到有愧,正想披甲执锐,与将士们一道出战……”   话说到此处,卢绛心头忽然咯噔一声,一个不好的念头不可遏制的冒起来:钱元瓘该不会是起疑了?   再看钱元瓘的神色,仍是没有破绽,但卢绛不敢掉以轻心,电光火石之间咬紧牙关,下定了决心,随即话锋一转,“然则卢某身为使臣,自有使命,眼下攻打常州城自有大军骁勇出力,卢某虽然恨不得立即攀上城头,却也不能擅离职守……”   一面看着钱元瓘的面色,卢绛一面道:“但若钱公意欲卢某出力,卢某也不推辞,明日愿随钱公左右,与吴越将士一道,上阵杀敌!”表明了不离开的态度。   “哦?”钱元瓘颇感意外,“想不到卢公竟是这般念头,也好,那就请卢公且先休息,明日与某一道临阵。”   卢绛拜谢告退。   卢绛走后,钱元瓘面色阴沉下来。   钱铧目光闪烁,若有所思,询问道:“莫非公已起疑?”   钱元瓘沉声道:“连日来,我一再增添兵力,一再严明军令,将士一再奋力向前,然常州始终不能攻克,难道真是我吴越将士不中用?我吴越将士战力如何,多年来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又且我观常州城头,每逢激战,竟似有贼人愈多之象,虽然战后贼人仍差几是原本数目,但我还不至于完全是眼花,这里面,似有蹊跷!”   钱铧恍然,“故而公才试探卢绛?”   钱元瓘点点头,“但卢绛并无脱身之意,实在令我捉摸不透,若是吴军果然有诈,他该趁机逃脱才对。”   钱铧迟疑道:“会否是吴军使诈的时机还没到,故而卢绛不急着走?”   钱元瓘沉思半晌,忽而站起身,“传令下去,全军夜不解甲,枕戈待旦!再令陈思容,调集本部将士,在营中列阵以待!”   钱铧惊道:“将士连日鏖战,这般折腾,是否太狠了些?”他的性子的确是滴水不漏,但也显得优柔寡断。   钱元瓘则不缺魄力,“破城在即,苦这两日怕甚么,想要放松,克城之后再说!”   却说卢绛告别钱元瓘之后,并没有立即回帐,军帐内外遍是钱元瓘耳目,还不如在营中寻个空旷之地来得自在。   空地驻足,负手抬头,头顶月明星稀,卢绛微微一叹。   心腹不解道:“方才钱元瓘让公离去,公为何不走?”   卢绛冷笑道:“好端端的,钱元瓘为何要放我走?我又不是吕布秦琼,还能以一人当千军万马不成?”   心腹讶然道:“如此说来,钱元瓘是对公起疑了?”   卢绛眼神阴沉,“即便没有起疑,也是试探。”   心腹迟疑道:“然则今夜事发,公若不走,势必被钱元瓘迁怒,届时如何自保?”   卢绛奋然道:“大丈夫谋国事君,焉能因惧死而坏了大事?!”   心腹怔了怔,肃然起敬,“公真乃当世奇人也,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某愿随公左右,与公同生共死!”   卢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以示赞赏,而后他又恢复负手望月的姿势。   清辉下,他身姿伟岸,身影修长,此时他位处敌营,远近皆是敌军甲士,而他临事不乱、临危不惧,心怀家国,一片赤子之心,令人动容。此情此景,说不出的悲壮豪烈,说不出的风流倜谠。   然则,卢绛心头清楚,他并不是因为要尽忠吴国,才不愿在此时出逃。   在他心头,有另一个响亮的声音,“大争之世,正大丈夫扬名立万、谋取富贵之时也,我卢绛不惧一死,唯惧死而无名!总有一日,我卢绛要衣锦还乡,要让世人知晓,我不是白鹿洞之害,而是白鹿洞之杰!”   ……   当夜,丑时。   常州城头,刘金披挂齐整,肃然而立。   城门之内,数千甲士,严阵以待,只等刘金一声令下,便杀出城去。   清风拂面,刘金心头却一片火热。   不时,城北有火光亮起。   刘金精神一振,一把拔出横刀,奋然大喝:“王师已至,众将士听我将令,打开城门,出城击贼!”   远观吴越军营地,刘金心头一片畅快,“贼子钱元瓘,胆敢谋我大吴之地,实为不知死活也!先前你欺我辱我,今夜,我便要让你知晓,到底是谁欺了谁,是谁辱了谁!”   众将士冲杀城门,气势如虹,“杀!”   常州城外,吴军营地,蒯鳌同样高举横刀,向整装待发的将士下令,“钱贼犯我疆土,杀我同袍,何其可恨!如今王师已至,众将士随我杀出,灭尽钱贼,报效家国!”   吴越军营中,钱元瓘闻报奔出大帐,登上角楼,望见黑夜里四面八方看不到尽头的灯火海洋,又见常州城门大开,吴军杀将出来,顿时气得捶胸顿足,指着蒯鳌的营地骂道:“竖子安敢欺我至此!竖子安敢辱我至此!杨溥,徐知诰,尔等胆敢谋我钱塘,不得好死!”   从角楼上奔下来,钱元瓘跨上战马,举刀振臂大吼:“吴越儿郎听着,贼人前来送死,速速随我上阵杀敌,诛尽贼人!此战胜,常州入我囊中,本帅许尔等劫掠三日,城中财货女子,任尔等取用,本帅不取分毫!”   吴越将士火速奔出军帐,在各自将校喝令下列阵,闻言无不大声高呼。   是夜,两军激战于常州城外。   吴军遣将士万余,自常州北部登岸,先击吴越水师,纵火大烧水师楼船,断吴越军后路。当是时,火势连绵过十里,河水如沸,火光冲天,映亮常州城。   刘金、蒯鳌率部,冲击吴越军大营,不料吴越军早有防备,数度被吴越军弓箭射退,甚至遭到陈思容反扑,死伤无数。   及至吴越水师溃,吴军援军赶到,刘金、蒯鳌率部奋力反击,吴越军由是渐乱,钱元瓘率部苦战,奋力支撑局面。   天明后,吴越军退往无锡,遂止败势。   是役,吴越军折损将士超过五千。   幸赖钱铧、钱元瓘两度有所布置,大军才不至于被彻底击溃,水师虽折损过半,好歹还留有三四分力。   夜里卢绛趁乱奔逃,随从皆战死,唯其一人脱身。   两日后,两军始战于无锡。   激战数日,胜负未分。   此役之后,吴越军不退,常有反攻之意。   有鉴于此,吴军亦不能退。   常州之局遂陷入僵持,吴越军与吴军两相对峙,时有交战,却谁也奈何谁不得。   吴越未能得到常州,反而损兵折将。   吴国亦未能完成常州之策,反而因常州之策丢了无锡、损兵亦是不少。   两地多位英才,各出计策,耗尽万般心思,明争暗斗良久,两地数万将士,再起仇隙,相互厮杀不休,最终换来的,却是双方都不能接受的平局。 第816章 江淮掩有十四州,南北相争今何姓(七)   扬州城外,唐军大营。   看过常州最新战报,王朴很是松了口气,甚至露出一丝笑意,“钱元瓘虽然吃了些亏,到底不曾溃败,常州能有这等局面,虽说谈不上好,却也不差了。”   莫离轻笑道:“在我看来,战争的局面没有好与差之说,只有目标是否完成。钱元瓘据有无锡,与吴军相持,我等希望他拖住吴军一部兵力的战略目标,也就实现了。”   常州之役的结局,吴越与吴国都不能接受,唯一能接受的一方,就是大唐。   换言之,常州之役,吴越与吴国都没有捞到好处,各自损兵折将,唯一得利的一方,便是大唐。吴越与吴国都因常州之役遭到削弱,此消彼长,大唐自然“乐见其成”。   并且因为两军都犹有战力,往下会继续相斗,徒耗钱粮兵甲,这对吴越和吴国都是很大的负担——吴国不能放弃常州,之前如此,现在更是如此,此时再放弃常州,被算计了的吴越就不会满足于常州一地,势必得寸进尺,继续西进,如此一来吴国就彻底麻烦了。   ——吴越更不能放弃常州,一方面吴越没有完成大唐交代的差事,另一方面吴越也需要攻下常州来弥补自身的损失。   吴越与吴国继续在常州交战,是大唐最希望看到的局面,甚至比吴越顺利得到常州更希望看到。   此战持续下去,消耗吴国就是消耗敌国,消耗吴越就是削弱藩镇,大唐岂能不高兴?   临了,王朴笑道:“想不到常州之役到得今日,竟然还有意外收获,正可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无心插柳?非也。”莫离笑意深邃,“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朝廷之所以让吴越出兵,其深刻用意,岂非正在此处?”   王朴先是怔了怔,而后不禁赞道:“妙哉,实在是妙哉!”   莫离折扇轻摇,鬓角发丝微动,忽然出了会神。   刘金,淮南宿将也;卢绛、蒯鳌,淮南俊彦也;钱元瓘、钱铧,越地人杰也。此番这些人你争我斗,各自极尽智、力极限,彼此算计则刀光剑影,两军交战则尸横遍野。   殊不知,这些人便是再如何各展其才,便是斗得再如何精彩,实则也不过是在太子为他们搭建的戏台上起舞——那卢绛、蒯鳌费尽心思请君入瓮,要在常州吃下钱元瓘,殊不知,他们一开始就入了太子的瓮!   念及此处,莫离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的洛阳,看到了神都城里的那座东宫,看到了那个一身英气的风流人物,他低声呢喃道:“光阴流转,如白驹过隙,不知觉间,竟已是半载过去……李哥儿,离这厢可甚是想念……”   ……   金陵。   得到常州战报,徐知诰独坐书房,长久不动不语。   他当然知道常州之战僵持下来,对吴国是一种何等不利的局面,从短期来看,至少分在常州的两万兵马脱不得身,无法渡江北上到江淮参战。   江淮有唐军共计十余万,怎么都不容小觑,虽然如今分散各处,给了吴国可以施为的机会,局势颇为有利,但徐知诰原本就不敢言说必胜,眼下只有八万兵北上,就更是没有了这等心思。   然则徐知诰不后悔在常州设伏,江淮战事持续到今日,吴越要向西用兵,毋庸置疑,常州会有战事,不可避免,他必须应对。只要不献地,他就得跟吴越打这场战争,区别只在于怎么打而已。   设伏没能得手,常州局面固然陷入僵持,但若不设伏,吴军难道就会大胜?   “到底是小觑了钱元瓘这厮。”徐知诰暗自思量,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他又不禁摇头。   钱元瓘有几斤几两,昔曾与之交过手的徐知诰,最是清楚不过,他看过常州之役的详细战报,卢绛、蒯鳌、刘金执行策略都无差错,已经做得足够好,单单以钱元瓘之能,还不至于能侥幸逃脱。   “江淮莫神机……问题还是出在莫离身上。”徐知诰得出结论,他想到:若非钱元瓘是受莫离节制,被莫离时时以王位继承之事作为提醒,钱元瓘不至于突然变得这般小心谨慎——照此说来,这莫离果真不是浪得虚名,他人虽在江淮,却极有可能只凭战报,就看出了常州的异常。   这个念头一起,徐知诰就觉得极为有理,继续想到:莫离严令之下,钱元瓘时时警惕,虽然恼怒久攻常州不克,却仍能保持一些清醒,这才能看到他原本看不出的东西,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些许端倪……   徐知诰站起身,负手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凝神细思,越想越觉得莫离此人端得是不好相与,甚至能称可怕,“身在百里之外,不发一兵一卒,竟能左右常州战局,使我必成之良策化为泡影,此何等人也?!”   “莫神机,莫神机……神机妙算,料敌于先……若我有这等大才辅佐,何愁大业不成?”徐知诰忽然愤愤一拳打在书桌上,他想起这半年以来,吴国屡出良策奇计,用精兵北上,其中不乏神出鬼没的手笔,但竟然都让莫离一一破解了去,半个也没能达到预期成果。   徐知诰不禁拿身边的谋士与莫离相比,比来比去竟然发现没人有这等大才——宋齐丘长于大略短于战阵、周宗精于细处格局却不够、史虚白……此人就知道劝我有得有失!   还有其他人,纵然政才不小,但在军事造诣上,都难与莫离相媲美。另有一些大将,虽然也有才干,但总觉得差点意思,才冒头的年轻一辈俊彦,不乏资质卓越者,然则到底历练不足,还远未成长到可以独领大局的地步。   越想徐知诰的心情就越发失衡,“此人竟有孔明、药师之才,可遇而不可求……”念及此处,徐知诰心底没来由的升起一股怒火,双眼通红,咬牙道:“李从璟,你何德何等,竟然叫你得了这等大才?!”   分明是嫉妒到了极点。   ……   锦绣阁。   史虚白要了二楼一间通透雅间,一边饮酒一边观看堂中高台上的歌舞演奏,虽然身影举止无不洒脱依旧,眉宇间却凭空多了几分萧索之意。   葛三娘、苏红袖离开后,锦绣阁落入旁人之手,大概是深为认可原本装饰风格的缘故,重新开张之后并未如何整修,一应阁楼灯饰装潢都基本维持了原本模样。   然也正是如此,让史虚白感受到了物是人非的惆怅,酒仍旧是原来的酒,滋味却已好似不再如从前。   很少有人知道,史虚白对锦绣阁用情颇深,这也是他跟很多人不一样的地方,这个他刚到金陵无处安身时,凭借几首诗词文章,就让他几乎享受到免费待遇的青楼,不仅有他的风流,也有他的情意。   葛三娘、苏红袖这些人,在史虚白看来都是妙人,只可惜却是再也见不着了。   史虚白饮尽杯中酒,轻叹一声,就准备起身离开,但不等他站起来,就有人坐在了她身前。   见到这个人,史虚白竟然没有再着急要走,因为在他看来,眼前的人也是个妙人。   能不作男儿装扮,以女儿之身堂而皇之在青楼行走的女子,自然是妙人。   “眼下国事正紧,先生竟然有暇在此饮酒赏舞,我是该说先生风流不羁呢,还是该说先生不务正业?”林安心坐在案后,微笑中带着两分打趣。   史虚白笑道:“林司首不也跟在下一样?”   林安心拿起酒杯在眼前打量,幽幽道:“我可跟先生不同,我是确已无事可做。”   史虚白笑意不减,“但依在下看来,林司首不是乐作闲人之辈。”   林安心不答,反而问道:“常州之战陷入僵持,先生如何看待?”   “常州之战既已陷入僵持,还有甚么好说的?”史虚白似乎又有了兴致,再叫了一壶酒来,“林司首想问的,怕是江淮战事吧?”   林安心嫣然笑道:“果然甚么都瞒不过先生。”   酒娘送来一壶石冻春,为史虚白斟上一杯后,才扭着腰肢款款离去,史虚白品着美酒道:“你我说话的这会儿,江淮只怕正在大战,只不过战报一日不传回,在下也无法轻言擅断。”   放下酒杯,史虚白回味一番,这方才无味的酒,此时竟然有了香醇之意,“不过江淮之战乃是两地决战,事关两地将来,某倒确有北上一观之心。”   “是吗?”林安心眼神玩味,“不知先生是想领兵出战呢,还是想孤身前往?”   史虚白至此终于放声大笑,“某从未领兵,岂敢拿将士性命当作儿戏,还是只身前往的好!”   林安心笑容颇有深意,“先生乃是书生,独自前往战乱之地,只怕旦夕之间性命不保。”   史虚白笑而不答。   林安心忽然神色一变,眼神凌厉,一字字道:“先生该不会是,想要投敌吧?”   史虚白坦然无愧道:“这话从何说起?”   林安心冷笑道:“先生自入丞相府,逢大事,屡有进言,然则据我所知,丞相好似鲜有纳策之时。先生既然在金陵不得用,有北上投敌之心,岂不顺理成章?”   史虚白再度哈哈大笑,满饮一杯酒,这才看着林安心道:“如此说来,林司首岂不更该北上?”   林安心盯着史虚白,半晌不说话。   史虚白自饮自酌,安然自在。   末了,林安心率先妥协,幽幽一叹,“投敌,我不能为也。”   史虚白笑得跟狐狸一般,“某也作如是念。”   林安心没好气的瞪了史虚白一眼,望着桌上的杯子不说话了。   史虚白这时却道:“不过去江淮看看战局,料也无妨。” 第817章 江淮掩有十四州,南北相争今何姓(八)   扬州,唐营。   “根据各地斥候上报,除却和州外,其它地方并无淮南兵马出现的迹象。”王朴面色凝重对莫离道,“出和州的淮南军已经抵达滁州全椒县,全椒县守军已经奉命退往滁州,据报,全椒县的淮南军声势浩大,竟有七八万之众。全椒县距离滁州不过六十里,倍道行军仅需一日就能抵达。”   莫离不做置评,看向刚入帐中的第五姑娘。   第五姑娘见礼后道:“军情处上报,各地多有淮南斥候,尤其杨子、瓜洲、白沙、六合一带,淮南斥候出现频繁。另,东部沿海的海安、陵亭,甚至楚州盐城,也发现了淮南斥候。”   王朴变色道:“结合之前情报,此番能渡江北来的淮南兵不过八万左右,照理说应该都去了滁州,可为何淮南斥候又在各处出现?淮南到底打的甚么主意?”   莫离平静道:“淮南进军江淮,有多种用兵策略。眼下,王会、王彦俦所部虽然大张旗鼓,看似有八万之众,但是真是假不好论断,若是真,则其用兵重点在攻克滁州,将扬州与寿春隔绝,而后各个击破;若是假,则淮南主力另有进军方向。”   “缘何可能是假?”王朴问。   “因多地都有斥候。”莫离道。   “既如此,缘何可能是真?”王朴又问。   “斥候者,疑兵之计也!”莫离道。   “依军师看,淮南主要用兵方位在何处?”王朴再问。   “我亦不知。”莫离摇头道。   “军师难道没有推测?”王朴不解。   “大江隔绝,斥候不通,大江如黑夜,黑夜之后是何物,无从知晓,既不能知晓黑夜深浅,如何能擅加推测?”莫离道。   “这……军师打算何以应对?”王朴问。   “唯有多遣斥候,监视各地,但有所变,及时闻知。”莫离道。   “军师不解扬州之围?”王朴再问。   “扬州正要攻克,缘何解围而去?”莫离道。   “军师不救滁州之危?”王朴讶异道。   “我若分兵救滁州,淮南来救扬州如何?我若分兵救滁州,王会、王彦俦击滁州是假,伏击我救援之师,又如何?”莫离道。   “滁州守卒不到五千,倘若王会、王彦俦集结重兵攻打滁州是真,滁州必不可守。”王朴道。   “江淮十万兵力,本就不多。寿春高审思,扬州张延翰,俱都人中豪杰,寿春、扬州二城,俱都铜墙铁壁。是故,江淮之战本就不好打。”   “然军师打算何以拯救时局?”王朴问。   “先生难道不知?”莫离问。   “朴如何得知?”王朴道。   “且问先生,淮南屡次增兵江北,江淮之战如此困难,我等能依赖者,何也?”莫离问。   王朴怔了怔,吐出两个字:“大唐!”   莫离笑了笑,“这就是了。”   ……   滁州,全椒县。   吴军主帅王会,副帅王彦俦,骁将李建勋、刘仁赡、柴克宏等,在全椒县县寺议事。县寺者,县衙也。   “我军以数万铁甲,出和州北入滁州,初战全椒县,北贼望风而遁,我等兵不血刃,取得首捷,乃大吉兆!”王会容光焕发,颇有老骥伏枥之态。   “此番攻占全椒县,不仅因为我军势不可挡,依末将看,北贼久战兵疲,战力已是大打折扣——自北贼侵入江淮,还未有不战先逃之例!如是观之,北贼不足惧,滁州必易得!”王彦俦也口出狂言,以此来激励士气。   李建勋抱拳慨然道:“北上滁州,一日可至,末将请为先锋,为大军夺得此城!”   王会大笑道:“将军有此壮志,诚可嘉也!”   刘仁赡、柴克宏相视一眼,不约而同请战,“攻打滁州,末将请为先锋!”   王会心怀大畅,“有诸位将军出战,滁州焉能不克?”   王彦俦笑着附和,“如今滁州已成囊中之物,诸位将军请战,是为探囊取物也,此战必胜!”   其他将领也纷纷请战,一时间房中尽是金戈晃动之声,男儿豪烈之气不忍直视。   ……   庐州巢县与和州含山县交界处有一关隘,名为东关。   巢湖之南,长江之北,庐州与和州交接处,有一片山区,东北-西南走向,东关,即扼守此处之军镇,分割庐州与和州。   三国时,此乃吴、魏角逐之要地,至南北朝,仍为军事重地,隋唐以来,逐渐废弃。唐军入江淮后,王会退守和州,便重修东关,以拒庐州。只不过庐州并无唐军太多兵马,呈现的是守势,从未向和州用兵——唐军用兵和州时,都是从扬州、滁州这样有重兵的地方进军,故而东关虽有守卒,却是不多。   乌江县在和州东北,东关在和州西南。   一支唐军自庐州南下,过巢湖,两日间急行军百三十里,于这日黄昏时抵达东关关前。   这支军队人数五千左右,其中骑兵千余,面孔大多年轻,其中不乏稚气未退者,但个个眼神坚毅,神色肃然,身上也有一股精悍之气,显然久经训练。   人皆铁甲,兜鍪罩面,持矛负弓而带刀,既显得杀意凛然,又充满精锐之气。   甲士列阵,跪坐歇息,当头者有三人,正聚在一处商议着甚么,看他们的甲胄,与身旁士卒无异,乃是大唐最新制式的冷锻甲,但兜鍪上的羽翎,还是暴露了他们不同于普通士卒的身份。   这三人,中间的那位书卷气最浓,生得英俊潇洒,正是江文蔚;左边那位,眉宇坚韧,身有豪烈之气,正是在嵩山求学时“食无监酪者无岁”的张易;右边那位卖相最为普通,却是眼光独到,建议李从璟大力兴建水师的朱元。   李从璟没有将长兴二年的春帷三甲分开,而是把他们一股脑扔到了江淮,各授指挥使兼录事参军之职,使其既有统兵之权,又能参赞军机,先行历练,观其才能,再议后事。   “东关之敌并无防备,速向西方将军请令,攻打东关!”江文蔚说道,眼中似有流光溢彩。   西方将军者,西方邺也,是这五千兵马的统兵主将。   张易看了一员关山关城,“太阳就要落山,必须速速进击,在天黑前拿下关隘,否则等到天黑就不好动手了。”   夜袭之策不能常用,因为视线不好,时人有大多有夜盲之症,风险太大。   须臾,军令传回,令攻东关。   朱元第一个拔刀跃起,“杀贼报国,就在此时!诸公随我进击!”   ……   滁州,全椒县。   王会等人,正因不费吹灰之力夺得全椒县而沾沾自喜,视那滁州城为囊中之物,城中财物大可予取予求,然而不等军议散去,便有信使传来急报。   “甚么?北贼进军东关,这怎么可能?!”王会第一反应是无法相信。   王彦俦惊讶道:“北贼兵马,主力在扬州与寿春,其余各部,多集结在滁州、瓜洲、六合等地,那庐州城的守卒,顶多三千而已,自保尚且捉襟见肘,我等不去打他,他如何能有兵力来攻我?”   “千真万确,北贼兵马甚众,号称有万余骁勇!”信使急切道。   “难不成滁州的兵马迂回侧击,去打东关了?”有人疑惑道。   “胡言乱语!北贼不要滁州了么?此时调遣各处兵马加固滁州城防,尚且来不及,焉敢分兵?”   “那……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   东关关前,大军阵后。   西方邺坐在马背,凝望大唐儿郎们潮水般涌向关隘,半晌,他对身旁的人道:“赵统领确信我等行军至此,不曾被淮南斥候察觉?”   在他身旁的赵统领,正是军情处赵象爻,闻言赵象爻笑道:“将军倍道兼行,是为出其不意,淮南兵如何知晓?”   话至此处,赵象爻摸了摸嘴角的胡子,公鸭般的嗓音却有一股独特韵味,“再者,有我军情处精锐与大军斥候游弋四方,捕杀淮南探子,这庐州全境就是铜墙铁壁,淮南探马一个也不可能渗透进来。当年太子为镇军时,之所以有百战常胜之战绩,依仗的可就是这点……”   说起往事,赵象爻来了劲,开始不停吹嘘,那公鸭般的嗓音,比钝刀割草还要折磨人的耳膜,“江淮大战近一年,本统领与第五统领、吴统领集结军情处大量精锐在此,为的是甚么?不就是专门对付淮南探子?早先淮南数度遣军北上,可一次也没能建功,靠得可不仅是莫离那厮神机妙算,还有我军情处大展神威!如今朝廷派遣将军等来此,是为奇兵,军情处怎能让淮南探子事先察觉?”   赵象爻的话到了西方邺这里,自然是左耳进右耳出,他凝望东关,心头暗道:“此番朝廷发军三万支援江淮,我等一路倍道兼行,进军神速,此番若能出其不意攻下东关,杀入和州境内,则大事可为!江淮东部七州,和州固然能威胁庐州、滁州、扬州三地,有进击之便利,却也处在三者包围之中,如今和州军北上,我等一旦断了他们退路,和州军必败!”   去岁,朝廷新募骁勇三万,严加训练,并以三千老卒和演武院学生充入其中,作为骨干担任军职,如今大军练成,李从璟遂令其尽数赶赴江淮战场,助莫离彻底荡平江淮!   ……   东关前。   “快!快!云梯架上去!”平日里最是不声不响的朱元,此时最为奋勇敢战,他冲在全军阵前,挥舞着横刀指挥本部将士战斗。   大唐士子,真正手无缚鸡之力者不多,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还没丢尽,故而上马能战、下马能治的士子,亦是不少。   受朱元激励,他的本部将士无不奋勇争先,尤其是充作骨干的老卒、演武院学生,此时都冲在最前。   “直娘贼!”稍后一点的地方,张易咽了口唾沫,他看到朱元被一箭射中肩甲,只是后退了一步晃了晃身子,又挺身前驱,神色有些僵硬,“这厮吃药了不成?”   “管那么多作甚,彼部就要冲上城头了,再不跟上头功就没了!”江文蔚从他身旁奔过,这位眉宇清秀的英俊儿郎,此时也是虎狼一般的作态。   “杀!跟我杀上去!”张易双手握刀,奔至一架云梯下,从士卒手里抢过一片盾牌,将横刀叼在嘴里,就猿猴一般往上冲,浑然不惧箭矢滚木。   城下将士中,一名演武院出来的队正愣然失神,随即吐了口唾沫骂道:“他娘的这几个家伙不是读书人吗?不是高中的进士吗?怎么发起狠来比我们还要能冲?都他娘的不要命了?!”   “张队正,你他娘的骂骂咧咧个球,再不跟上去,你的饭碗就让这帮读书人给抢了!”都头在云梯上回头破口大骂。   “读书人发起狠来可真是可怕!”张队正躬身攀上云梯,“都他娘的跟我上,还不想不想混了,让一帮书生给抛在后头!”   城头上,朱元第一个越过城墙,身体推着盾牌撞进吴军之中,站稳脚步,双手论起盾牌左右甩了两圈,轮倒两名吴军,又逼开几名吴军,而后将盾牌砸向吴军人群,取下嘴中横刀双手紧握,嘶吼着冲杀向前。   沙场热血,最是能激发男儿心底的狠劲,书生在书中识得金戈识得英雄,但凡自身有几分勇力的,一旦上了战场就更容易热血沸腾,浑然忘我。   “朱郎当心!”刚从城头杀向关内的江文蔚,看见一名猫在人群中的吴军士卒,寻得一个空隙,骤然发难扑出来去砍朱元的腿,骇得忘了身在何处,不顾身旁之敌猛冲两步,纵身一扑和那名吴军撞在一起,铁甲相碰震得他两眼昏花,和对方一起摔在地上。   “江兄!”朱元和他身旁的同袍将身前吴军杀散,他更是一刀直接插入那偷袭吴军的咽喉,而后连忙去扶江文蔚,“江兄无恙乎?!”   江文蔚扑过来的时候挨了两刀,不过都没破甲,他咬着牙站起身,爆粗口道:“你他娘不要命了,有你这般冒进的?!”话没说完,看见朱元将横刀从吴军咽喉抽出来,那吴军被几名唐军砍得血肉模糊,顿时胃中翻江倒海,急急忙忙扒了兜鍪,趴在一旁就吐。   “江兄……”朱元担心的看着江文蔚,欲言又止,半晌,他脸色涨红,“你这样……我也会吐的……哇!”   杀红眼的张易从他们不远处奔过,领兵杀向溃退的吴军,如同恶魔降世,浑然没了理智可言,“跟我杀!一个都不要放过!”   吐了一阵的朱元与江文蔚看到张易,相视一眼,不约而同迅速戴好兜鍪,抄起横刀率部又杀上前。   ……   大军攻上东关,杀散吴军后,西方邺驱马入关,立即下达军令:“马军听令,速攻含山县!”   含山县距此不到五十里,马军前驱不用多久,西方邺的副将迟疑道:“时已入夜,视野不好,马军只有千余人,擅入敌境深处,会否有冒进之嫌?”   不等西方邺说话,赶回来交差的江文蔚就道:“攻东关,出其不意也,如今东关已克,再攻含山县,就能携胜收获奇效!”   说罢,向西方邺抱拳:“将军,末将愿领马军攻打含山县!”   西方邺看着江文蔚,神色有些怪异。对方甲胄上鲜血淋漓,显然杀了不少人,此时神情坚毅、战意盎然,更是有勇武之风,他在心头纳罕道:“这读书人何时都能上阵杀敌,豪烈雄健不输武将了?这世道,真的是变了?”   此时,西方邺尚且不知,李从璟将江文蔚等三人用在江淮战场上,令其统兵征战,据有何等高瞻远瞩的用意。   心头如此想,西方邺却半分也不迟疑,“好!本将许你统带马军,攻打含山县!”   江文蔚大喜,抱拳领命而去。   朱元、张易大战一场,意犹未尽,此时驻刀道旁稍作歇息,望着马军入关,笑着品头论足,大肆称赞,很是开心。   江文蔚策马来到两人身前,“二位还有余力乎?”   朱元、张易相视一眼,后者讶然道:“你骑马作甚?”   朱元狠狠击节,恼火道:“这厮定是抢先一步去向将军领了差事,可恨你我竟然在此对着马军品头论足,却不知这厮已然更进一步……是了,此地距离含山县不到五十里,这厮肯定请命带马军去袭击含山县了!”   张易咬牙切齿,“阴险,江兄你真是阴险!”   江文蔚哈哈大笑,“既然两位已经料得事情因果,此时还等甚么,还不速速与我一道进军?”   是夜,江文蔚、张易、朱元率千余精骑,高举火把,大张声势,急进含山县。   含山县闻东关之败,又见唐军趁夜袭来,不知有兵马几何,遂大恐,县令守将弃城而逃! 第818章 江淮掩有十四州,南北相争今何姓(九)   含山陷落,和州震动。   全椒县中,王会面色铁青,在座众将也是无不惊骇。   柴克宏出列抱拳:“将军,北贼克东关、占含山,兵马即便没有一万,也不会少于五千,当此之际,我等该当如何?”   王会迟疑不决。   刘仁赡出声道:“北贼大举进攻和州,意在断我后路,江淮东部七州,如今只有和州在手,若是和州不保,则我军退路全失!”   王会沉思不语。   李建勋抱拳道:“请将军下令,让末将领兵回救和州,只需将士五千,末将必定击退来犯之敌,以求保证和州周全,不误北上大业!”   王会仍是没有决断。   诸将遂纷纷上前,一时间房中尽是“将军”之唤,乱成一团。还有些将领,仓惶失顾,已露惊惶之色,军心不稳。   王会见状,更是踌躇。   就在这时,忽的,房中响起一阵大笑,格外刺耳。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那大笑不止的,正是王彦俦。   王会沉下脸,“眼下军情紧急,大军如何行动,诸将皆有进言,刺史一言不发,独大笑不止,是何用意?”   王彦俦稳坐如常,一甩衣袖,冷哼道:“区区变故,就让满堂将军皆尽变色,一时间不知该进该退,这难道不可笑吗?”   王会忿然作色,“刺史如此说话,难道是有计策了吗?”   王彦俦起身来到舆图前,神色傲然,“我军大胜在望,北贼覆灭在即,诸公难道不知?”   诸将纷纷前驱到舆图前,要看王彦俦有何良策,竟敢出言不逊。王会见状微微皱眉,众将皆围在舆图前,唯独他端坐不动。他是主帅,王彦俦为副,如今对方有计策,却这般锋芒毕露,让他心头十分不喜。   王彦俦见王会不动,也不去管他,对诸将道:“且问诸公,和州有我守军几何?”   “和州守卒两千!”有人答道,“对方号称万人,两千守军如何守城?”   “此言大谬!”王彦俦一言斥责,“和州者,本将苦心经营之所,城高沟深,器具完整,先前唐军也曾来攻,可曾陷落了?休说有两千精锐把守,便是只有一千骁勇,北贼也断难攻取!”   王彦俦接着道:“又且,诸公难道不知,大江之上,有我精兵三万,正整戈待旦,蓄势而发,若和州果真有战事,其必来救,届时莫说和州无虞,来犯之北贼,亦必尽数被灭!”   八万淮南兵,王会统带五万,还有三万在江畔集结,准备寻机再派往江北要地,莫离先前所言大江如黑夜,背后之物不能见,是为有先见之明。   王彦俦继续道:“诸公担忧和州,无非是顾虑三万骁勇不来,然则若是北贼果真攻打和州城,必遣主力,如是,我军将其击败在和州,则是大胜,江淮北贼军力本就不多,有此大败,岂能不亡?若是进犯和州之贼非为主力,则又何足为惧?”   诸将闻听此言,纷纷醒悟,大赞王彦俦高明。   “然则北贼攻和州之兵马,从何而来?”李建勋问道。   “此问高明!”王彦俦赞赏道,他手指寿春,“北贼重兵,集结于扬州、寿春二地,若是扬州之敌来犯,必不会绕道东关,而不被你我发现!”   “如此,则来犯之敌,必是寿春分兵!”柴克宏道。   “然也!”王彦俦再度赞赏,“寿春北贼三万,久攻寿春不克,此番分兵来犯和州,则寿春之敌已然被削弱,如是,我等若能攻克滁州,再要解寿春之围,易如反掌。寿春之围解,北贼焉能不亡,我军焉能不胜?”   众将闻言,精神大振。   王彦俦环视诸将,“又且,北贼来犯江淮,时日已久,兵甲箭矢损耗皆十分严重,此番战力大打折扣,那滁州守卒,至多不过几千人,此正诸公用武之时,诸公缘何不思奋进?”   “我等愿战!”诸将纷纷抱拳。   王彦俦来到堂中,面向王会而拜,“请将军下令,攻打滁州!”   诸将紧随其后,“请将军下令,攻打滁州!”   王会见王彦俦还知道大小,心头稍安,又见战机近在眼前,不能不把握,遂分兵遣将,发兵北上,攻打滁州城。   ……   滁州城。   黑夜,一支两万余人的大军,人衔枚、马裹蹄,正从清流关源源不断进到城池。   滁州刺史朱长志,带领属官出城来迎接大军。   大军统领房知温,与朱长志在城门前相见。   “淮南来犯在即,今有将军所率大军赶到,滁州安矣!”朱长志上前见礼。   房知温性情跋扈,在马上抱拳道:“军情紧急,恕本将不便下马,还请刺史安排将士驻扎之所,大军带有许多军资,也请刺史接收,并且派人送往扬州。”   此人久为节度使,如今统带新军出战,却没有被授予高位,心头颇有不满之气,是以愈发倨傲。   朱长志心中虽然不悦,但此时也不便表现甚么,一切按照章程办事而已。   朱长志的确才能非凡,到得翌日天明,两万五千大军已经在城中安置妥当,好在房知温虽然跋扈,禁军却没有骄横之气,这让滁州官吏在办事的时候好受许多。   待安置好了大军,朱长志又来见房知温,与他商议守城之事。   孰料房知温连门都没出,只是派人传话:“大军守城,本将自有主张,刺史调集青壮听用,不要误事即可。”   朱长志的心腹愤恨道:“此人这等嚣张,太过气人了!”   朱长志转身带着心腹回去,“气焰跋扈,而仍能统军出战,必有不凡之才,你我以大局为重,多忍受一些就是了!”   旋即,朱长志又派人与莫离联络,让对方派遣军队来押送军资到扬州去。   ……   诸将散去之后,王彦俦并没有离开。   王会冷眼看着王彦俦,“刺史之策,殊为高明,本将刮目相看!”   王彦俦留在房中,乃是有要事,此时也不跟王会置气,“北贼犯和州,若我不遣军回援,必不会轻易退去,还请将军定夺!”   王会看着王彦俦道:“刺史方才不是说不救和州?”   王彦俦道:“不救和州,是为不救和州城,但也不能放任北贼在和州胡作非为!”   王会道:“如是说来,刺史是怕北贼祸乱地方,坏了刺史在和州的政绩?”   王彦俦忍住怒气道:“将军此言,意欲让某如何作答?”   王会也无意继续逼迫,遂道:“那依刺史之见,该当如何?”   王彦俦当仁不让道:“守为下策,攻为中策,若能设计,则为上策!”   王会哦了一声。   王彦俦继续道:“我不救和州,北贼也不能攻和州城,如是,北贼若有他策,则只剩下袭扰我军后方,劫我粮仓粮道一途,我军若能在粮仓设伏,北贼必败!”   王会目光再度转冷,他问王彦俦有何良策,没想到王彦俦果真就拿出策略,一点发挥的余地都不给他留,这让他心头又升起浓浓不满,毕竟他是主帅,王彦俦只是下属。风头都让下属出了,还要他这个主帅干甚么?   然而王会还没到跟王彦俦撕破脸皮的地步,也不会不顾全大局,遂传令柴克宏,让他领军回援,到粮仓去设伏。   ……   不日,王会领军来到滁州城前,大军扎营,王会带领诸将到城前观望城防。   一近城墙,几番观察,王会脸色转阴,“观其城防,器具甚为齐备,观其将士,个个精神抖擞,完全没有惧怕我军之意。”   “徒有其表耳,何足惧也!”王彦俦仍是成竹在胸的模样,“一座小城,区区数千兵马,焉能挡我兵锋?”   王会闻言眼神更是阴沉。   “刺史说的是,区区数千北贼,旦夕可破之!”李建勋急着报李德诚的仇,自然是恨不得立即开战,“将军,末将请为攻城先锋!”   这下,王会脸色都冷峻下来,半晌后方硬邦邦道:“刘仁赡何在?”   “末将在!”刘仁赡驱马上前两步。   “明日攻城,你为先锋!”王会道。   “末将得令!”刘仁赡看了李建勋一眼,眼神有些怪异,但仍是抱拳应诺。   李建勋脸色大变,他有父仇在前,想不到王会竟会拒绝他的请求。   王彦俦也是颇为惊异,但见王会面色不好看,也不好去触他的霉头。   翌日。   王会集结大军,对滁州城开战。战前,他亲临阵前,严明军令、赏罚!   巳时,大军攻城!   ……   含山县。   江文蔚、张易、朱元等将领,到城门外迎接西方邺带领的步军主力入城。   “将士就不要入城扰民了,城外扎营!”西方邺下达军令。   闻听此令,江文蔚三人相识一眼,都道:“将军仁义,百姓之幸也!”   西方邺摆摆手,他虽然是个粗人,但好读《春秋》,通晓大义,故而曾在李嗣源兵发汴梁时,意图阻拦李嗣源入城,也因为识得大义,所以他如今反而受到李嗣源看重,眼下他虽然带的是偏师,但实际上职位跟房知温相同。   “诸位文武双全,才真是国家之幸。”西方邺下马与几人一道入城,“大战方毕,城中百姓没有结伴出逃,必是诸位抚民有功。”   江文蔚等人虽然心中欢畅,但都很谦逊。   到了县寺,众人军议。   “斥候探报,淮南兵进滁州,并无回援和州之打算,下一步该如何进军,诸位有何意见?”说出这话的时候,西方邺语气生硬,这倒不是他心头不快,只是因为有些不习惯,早先领兵征战,凡事都是他一言而行,但如今到了禁军,战前军议是制度,他也必须遵行。   “王会不回援,乃是有所依仗,若非和州兵马充足、城墙坚固,便是他另有伏兵、援军!”江文蔚率先道,“以某之见,当焚其粮仓,断其粮道,如是,其军必溃!据军情处探知,淮南军的粮仓,极有可能在乌江!”   西方邺颔首称好。   张易却是摇头:“江兄既然说了,王会不回援,乃因其有所依仗,他不回援和州城,难道就不顾惜粮仓、粮道?依我看,其在粮仓、粮道之处,亦必有文章!”   西方邺眼前一亮,很认可张易的分析,“既是如此,如何是好?”   朱元道:“此时我军虽然打下东关、含山,震动和州,但也是孤军深入,倘若不能迅速扩大战果,在此久做逗留的话——北面王会,南面大江,和州地界狭长,宽不过百里,一旦敌军回过神来,作出应对之策,我等可是危险得很!”   西方邺不由得对朱元刮目相看,“参军且请继续。”   朱元道:“兵者,攻、守二字。有后方,有援军,有坚城,则能守;无此三者,若不能退,便只有攻。我军为奇兵,要发挥战力,保全自身,便在于不断进攻,百里转战,奔袭如风。也惟其如此,眼下才能声援滁州,令王会两面失顾!”   西方邺心头暗道:真不愧是进士三甲,被太子看重的人,初次领兵征战,竟然就能有这样的见解,难能可贵!   西方邺道:“攻打何处?”他拿来舆图,与众人共看。   江文蔚道:“既然王会不理会我等,我等何不给来一下重击,让他不得不分兵理会?”   西方邺两眼光忙四盛,已然了解了江文蔚的意思。   “传令全军,进击全椒县!”   含山在西,全椒在北,乌江在南,三地大致成三角形。从含山进击全椒,完全可以避过乌江粮仓可能有的伏兵!   ……   滁州,城楼。   “禀将军,弩具已经准备就绪!”   大旗下,房知温微微颔首,示意知晓。   城前,吴军军阵大举逼近,如湖如海,阵中云梯、巢车、撞车等物,一应俱全,声势如涨潮。   “射标箭!”房知温骤然下令。   “得令!”城墙上严阵以待的甲士,闻言立即俯身准备。   一名军使站在高处,高举令旗,声音洪亮,喝令道:“一轮,床弩标箭,放!”   城头鼓声起,清脆如雨点。   甲士操纵十余架床弩,只听的“嘣”的一声嗡响,城墙上从左至右,飞出十支巨大弩矢,而后插进城前空地,连成一线,弩矢上,红布颤动。   军使高举令旗,再次喝令:“二轮,伏远弩标箭,放!”   数十支弩矢飞出,在距离城墙稍近的地方插入地面,同样红布颤动,练成一线。   军使喝令:“三轮,角弓弩标箭,放!”   “四轮,臂张弩标箭,放!”   “五轮,强弓标箭,放!”   城墙前,五条弩矢连线,层次递进,红布迎风飘扬。   数万吴军将士,以不惧刀山火海之势,迫近城墙,迫近那一条条标箭线。   城墙上,唐军将士无不凝神紧望,握紧兵刃,屏住呼吸。   刺史朱长志站在房知温身旁,面上镇定,实际激动不已。   之所以激动,是因为禁军携带的各种弩具,已经尽数布置在相应位置。   去岁,钱元瓘入洛阳,李从璟曾带他观禁军较武,彼时,钱元瓘眼见数千劲弩,震撼不已,当日便决定无条件接受朝廷令他发兵西进的要求,由此可见禁军强弩有多少,是何等威力。而如今,为今日之战,劲弩皆在城头!   终于,吴军军阵,触及了床弩标箭线。   房知温脸上露出一丝狞笑,“床弩,发矢!”   军使得令,挥动令旗,大喝:“床弩,发矢!”   战鼓如雷鸣,轰隆隆响起。   城墙上,从东到西,遍是队正呼喝,“床弩,发矢!”   嘣嘣嘣的弦动声骤然响起,连绵不绝,数十架床弩一起发动,数十支弩矢飞射而出,冲进吴军军阵中!   床弩弩矢,杀伤力非凡,但见弩矢入阵,中矢者无论身着甲胄几层,皆被通体贯穿!弩矢飞射,遇盾开盾,遇甲破甲,遇人杀人!吴军将士身后间距小的,被一支弩矢贯穿数人,糖葫芦一般串在弩矢上,钉入地面,生机断绝,动弹不得!   唐军将士绞动绳索,一支支弩矢架上床弩,一轮轮射出。   床弩之矢不可防、不可躲,一入军阵,鲜有射空的,故而须臾之间,吴军军阵就死伤不少,嚎叫不绝。   这还只是一面城墙。   房知温目光锐利,吴军军阵触及第二条标箭线时,他再度喝令:“伏远弩,发矢!”   “伏远弩,发矢!”   “伏远弩,发矢!”   “伏远弩,发矢!”   数百架伏远弩,射出闪电般的利矢,直入吴军阵中。   弩矢入阵,吴军皆倒,刹那间,吴军军阵中就出现一道明显矮下去的空白线!   吴军军阵,触及第三条线时,房知温三度喝令:“角弓弩,发矢!”   “角弓弩,发矢!”   “角弓弩,发矢!”   “角弓弩,发矢!”   数百支角弓弩利矢,与床弩利失、伏远弩利矢一起射入吴军军阵中。   由是,吴军死伤大幅度增加。   房知温再令:“臂张弩,发矢!”   “臂张弩,发矢!”   “臂张弩,发矢!”   “臂张弩,发矢!”   自此,吴军军阵残缺不断,空白时显,并且弥补不及。   但吴军悍不畏死,军阵近到城前。   房知温一把拔出横刀,“强弓,放箭!”   “强弓,放箭!”   “强弓,放箭!”   “强弓,放箭!”   当是时,万箭齐发,箭矢如雨,势成黑云,遮天蔽日!   云雨落入吴军军阵,吴军军阵顿时发出震天动地的惨叫,无数吴军将士中箭倒下,身中数箭者不可胜数,原本严整的军阵,顿时出现大片空白。矮下去、停下来的军阵成狭长矩形,竟然看似分外整齐!   一阵箭雨落,二阵箭云升空,二阵箭雨落,三阵箭云升空,三阵箭雨落,四阵箭云升空……如是往替,绵延不绝!   吴军将士,死伤无数,哀嚎不绝,吴军前阵,不复是军阵!   强弓未及发矢十发,而吴军已经大乱,彼部将士仓皇后撤,争先恐后,如潮水倒卷、海水倒灌,其势不能挡!   滁州一战,强弓劲弩已退敌!   ……   吴军阵后,望楼上,王会脸色大变,饶是他久经沙场,也不禁满目惊慌,双手颤抖,便是当初在舒城被李彦卿、丁茂等将合力击败,也未见他这般失态。   王会一把揪住身旁的王彦俦,红眼大吼:“你不是说他们兵力不足吗?你不是说他们将士疲惫吗?你不是说他们箭矢耗尽吗?你不是说他们徒有其表吗?你给我看看,此番景象,可能称为徒有其表?!”   王彦俦哪里知道事情真相,他也正惊骇不定,结巴道:“某……某……某也不知道啊!”   “下令,收兵,收兵!”王会回身大喊,让后阵敲响金锣,只是吴军已经仓惶败退,此时他敲不敲金锣,都已没有两样。   复观城前,望见潮水般败退的军阵后,那倒了一地的将士,插了一地的箭矢,王会心痛如绞,此番连滁州城墙都没摸到,须臾之间,少说也折损了将士过千!   而就在这时,滁州城门忽的轰然大开,黑甲黑袍的唐军骁勇,虎狼一般杀了出来,直奔败退的吴军军阵!   王会骇得后退几步,慌忙大喊:“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望着杀出城来的唐军骁勇,王会心都快要跳出来,他知道:一旦败军被杀得崩溃,形成倒卷珠帘之势,今日他就算栽在这了!   王会气急攻心,恼火的转身一脚踹翻王彦俦,劈头盖脸骂道:“滁州兵马区区数千,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你可知道,因你一番话,我大军要折损多少将士?!若是大军就此兵败,你可吃罪得起?!”   王彦俦面如死灰,竟是忘了起身,听罢王会一番话,他心头一片冰凉:王会这是要将战败的罪责都推倒他头上!   不等王彦俦出言辩解,忽的有信使从后方奔来,手脚并用爬上望楼,见面就跪倒在地:“报!将军,贼人攻打全椒县!”   “你说甚么?!”王会愣愣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倒。 第819章 一朝得领五千甲,踏碎关山觅封侯(一)   乌江县。   柴克宏得到王会的军令后,即刻率部退往乌江,此乃重任,意在保全和州,肃清大军后方,柴克宏不敢大意,为了确保有充足时间布置战术,他令部曲倍道兼行,八九十里的路程,硬是没有在路途中扎营休息过,紧赶一日半夜,在午夜时抵达乌江县。   而后他亲自考察地形,天刚亮就将才歇息半夜的士卒叫醒,亲自安排每一都人马的布置,如此又带着部曲忙活了一整日,才将伏兵都安插到具体位置。   士卒多有不堪劳累者,纷纷抱怨,柴克宏则对他们道:“北贼侵入和州,必来袭我粮仓,我等以逸待劳,败之易也,建功立业就在此时,望诸公勉力报国!”   因他平素颇得人心,士卒姑且听之。   孰料,翌日柴克宏接到的探报,却不是唐军前来自投罗网,而是奔袭全椒县,这下柴克宏不禁大惊,又对左右道:“全椒县,大军背心也,北贼急驱而攻,全椒县疏于防备,形势危急!我等奉命剿灭这股北贼,若是全椒因之而陷,你我难辞其咎!”   旋即,柴克宏传下军令,让部曲火速集结,随他赶往全椒县支援。士卒虽然不耐这般来回奔波,但军令如山,也不得不遵从,只是免不得颇有怨言。   ……   全椒县。   西方邺和江文蔚、张易、朱元等人,率领大军杀到全椒县外,声势浩大。   全椒县吴军守将见之,不禁大为诧异,连忙召集部曲,出城迎战,他对部曲道:“全椒县,乃北上大军之背心,万万不容有失,否则你我万死难辞其咎,诸公且随我力战,不得懈怠!”   见吴军急急忙忙出城迎战,江文蔚等人马不停蹄,带领大军掩杀过去,他们自打开战以来,连战连胜,士气正高,张易冲锋在前,举刀大吼:“杀败贼军,北上与滁州军回合!”   朱元亦是一马当先,只不过经历东关之战后,他也成熟起来,不会再脱离军阵冒进,“贼军兵马不多,我军必胜!建功报国正在此时,诸公随我冲杀!”   两军遂在城外恶战。   全椒县位置很是重要,故而王会在此布置的兵马不少,唐军在人数上并不占据优势,这厢大战一开,就是超过万人规模的激战,气震山河。   ……   滁州。   王会有五万大军,方才攻打滁州城被房知温用强弩射退,虽然将士死伤颇重,但还不至于伤了筋骨,眼见唐军追杀出城,王会连忙调兵遣将,用预备兵力去迎击,两相交战半晌,杀得难解难分。   退回来的刘仁赡面色苍白,来向王会复命,王会没有怪罪刘仁赡,毕竟错不在他,只是眼下唐军趁势杀出城来,如狼似虎,端得是不好相与,看对方的兵力,不下两万之众,王会便让刘仁赡赶紧回去调集部曲,回头再战。   激战半日,吴军虽然损兵折将,但好歹稳住了阵脚,唐军将士取得不凡战果,兼又疲惫之后,便见好就收,退回城中,至此王会心头连道侥幸,方才唐军攻势浩大,若非他兵力占据绝对优势,有余力调兵遣将从容迎敌,只怕已经败北,至于兵马折损,虽然也严重,此时他却顾不上了。   “幸好某不曾分兵太多回和州,如若不然,定难抵挡唐军方才的攻势!”王会看得分明,唐军兵甲鼎盛,士卒精锐,完全不是疲惫之卒,若非他也算一员良将,应对得当,只怕虽然兵力占优,也会给杀得溃败。   稳定了眼前战事,王会下令大军回营休整,而后就迫不及待关注全椒县战事。   “斥候回报,两军正在交战!”王彦俦终于逮到机会说话,连忙上前缓和跟王会的关系。   “敌军几何?”王会满头大汗的问。   “约莫在五千上下,甚是敢战,必为精锐,不似镇军!”王彦俦综合了探报。   王会松了口气,“全椒县亦有我军骁勇五千,且有城池依托,必不至于败北。”   有将领进言道:“兵力相当,但若对方不是寿春镇军,则局面也不容乐观,还是遣军回援得好,可保万全!”   王会连道有理,王彦俦此时有不同意见,但见王会的脸色,还是决定暂时不忤逆他。   王彦俦不忤逆王会,王会却要找他的麻烦,“刺史先前说北贼偏师必为寿春镇军,然则眼前北贼不下两万之众,加上袭扰和州的将士,已然接近三万,而且兵精将勇,锐气正盛,分明就不是镇军!”   王彦俦只能连连自责,见王会怒气不减,不得已,只好将今日战败之责揽到自己头上——他心想,只要大军最后得胜,些许失利战后不会如何——又道:“只怕北贼已经增兵江淮……”   闻听此言,众人脸色都很是不好看。这意味着甚么,大家心知肚明。   ……   全椒县,两军激战已经小半个时辰,胜负未分。   西方邺连忙召回江文蔚、张易、朱元等人,对他们道:“贼军人众,又有殊死相搏之态,胜之不易,况且对方还有城池可供依仗。此地距离滁州、乌江俱都不远,若是久战不胜,后患无穷,诸公随我退兵!”   张易奋然道:“战事还不到一个时辰,请将军容我等两个时辰,必然击败贼军!”   朱元、江文蔚血气方刚,也是同样意见。   西方邺却不容置疑道:“敢战是好事,但也要能战才行,为将者,焉能只知进而不知退,逞一时之勇,而视士卒性命为儿戏?传我军令,撤军!”   江文蔚等人虽然不甘心,但西方邺态度强硬,他们也没有办法。   眼见唐军撤退,吴军将士无不大松一口气,方才交战虽然只有小半个时辰,但对方的骁勇善战已经让他们感到莫大压力。   吴军副将对主将进言,“北贼败矣,我等何不追之?”   主将摇头道:“你看,北贼虽退,却旗帜鲜明、阵型不乱,这哪里是败了?交战不到一个时辰即退,若是彼等诈败而设伏途中,诱我追击,该当如何?如今天色已晚,入夜之后危机四伏,不得轻言冒进!”   副将望了望正在中天的太阳,不知该说什么。   “传令,大军回城,严加防备!”主将下令,心道:如今我击退来犯之敌,是为有功也,若是冒险追击,中了埋伏,岂不是功劳全无而且有罪?只要守住全椒,我就是大功一件,何必劳心劳力去奔波?   ……   翌日清晨,柴克宏率领部曲马不停蹄赶到全椒县,眼见全椒县一片安宁祥和,城头上仍是吴军将士,他不禁诧异万分,连忙去见守将。   “北贼昨日来犯,已被我击退!”守将傲然道,颇有自得之色。   “贼人几何,将军斩获几何?”柴克宏问道。   “观其阵仗,有近万之众!”守将夸大其词,也是夸大自身功劳,“我部仅有不到五千之众,能退敌已是依赖将士死战,斩获却是不多——对了,贼人退却时,抢走了不少尸体,故而我军斩首有限。”   柴克宏怔了怔,望着守将自得而狡猾的面容,一阵反胃。   当日天黑前,从滁州南下的援军也到了。   “北贼既退,我等该当如何?”柴克宏暗自揣摩,他已经得知唐军退的是含山的方向,“既然北贼不来袭击粮仓,我继续退守乌江也是无用,不如寻机求战,往含山进军,收复失地,如此也能保得和州周全!”   计议已定,柴克宏连忙派人去向王会请战。   次日,王会回信,准许他带部去收服含山。   柴克宏大喜,连忙纠集才歇息了一日的部曲,全速往含山进军。   他心想:“北贼征战频繁,又经全椒之败,如今退守含山,必定疲惫,我若能做到兵进神速,势必出其不意,如此,收复含山就容易了!”   ……   回到含山,大军入营休整,江文蔚来不及吃饭,就找到了张易、朱元两人,一同去见西方邺。   “东进攻打和州?”西方邺听罢三人来意,不禁被对方迫于求战的心理给惊到。   先前一路攻克东山、含山,都很是容易,所以年轻气盛的江文蔚、张易、朱元三位俊彦,不能接受全椒失利,回军路上就在一起琢磨往下的战事。   “含山距离和州只有五六十里的路程,一日可到,此番我等从全椒回军,和州定然无法及时得知,此时必定防备松懈,如我等快速奔袭,必能出其不意,建立奇功!”江文蔚战意盎然。   西方邺失笑道:“根据情报,和州可不好打。”   张易双眼明亮,“和州不好打,我们还能奔袭乌江,去烧吴军的粮仓!”   西方邺张了张嘴,选择闭嘴。   张易接着道:“从军情处绘制的地图上看,和州距离乌江不过三四十里,若不能在和州建功,完全可以调头奔袭乌江。乌江吴军在我等奔袭全椒县后,兵马尽出,此时兵力空虚,又且多半认定我等不会再去乌江,必定疏于防备,正是有机可乘之时!”   西方邺竟然觉得张易说得很有道理。   绕了半天,大军又回到摧毁吴军粮道、粮仓的战术上来了,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形势已经大为不同!   朱元又跟西方邺继续深入交流半晌。   最后西方邺沉吟道:“尔等之策,的确大胆,然则从兵法上说,深得虚实、正奇、应变、奔袭、转战之道,若我等要继续建功,尔等之策,的确可以一试。”   “既然如此,请将军下令!”三人齐齐抱拳。   要不要继续建功?   这在进士三甲看来,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因为太多余了! 第820章 一朝得领五千甲,踏碎关山觅封侯(二)   柴克宏率领部曲抵达全椒县的时候,发现全椒县已经成了一座空城,城中并非没有百姓,不过那不是柴克宏的目标,城中并非没有唐军,只是数量太少,一见到他们就跑了。   柴克宏带着怀疑与兴奋两种心情,占据含山县,而后下令斥候打探唐军动向。   他想到:“这股唐军行动倒是迅速,只是他们来回奔战,到底所图为何,目标是什么?”   他继续想到:“先前北贼攻打全椒,应该是想出其不意破全椒,而后北上与滁州军合力,两面夹击我军主力……的确应该是这样!克东关、袭含山,再奔战全椒,如此迂回奔袭,不就是为了出现在大军背后吗?看来他们之所以不袭击大军粮道,不是没有想到,而是根本一开始就没打算这样做,因为他们的目标不在这里!”   柴克宏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然则全椒防备严密,北贼见攻打不下,不得不撤退——如是看来,这北贼主将倒是明智,没有因为恋战而陷入被我军围攻的局面。只是眼下北贼放弃含山,却是为何?”   在房中来回踱步,柴克宏继续深思:“是了,北贼既然不能攻克全椒,自然也无法实现背后进击大军的目标,眼下又是孤军深入,不能在和州久留,见事不可为,为免陷入险境,所以干脆从和州撤离——这倒的确明智,看来这位北贼主将不简单,动若狡兔、击若雷霆、进退果断,对战机战局的把握实在是准确!”   想到这里,柴克宏打量其房中的装饰,笑容更甚,“只是如此一来,这功劳到手的却是太容易了些,便宜我了。”   不等柴克宏将攻占含山的捷报传回滁州,斥候回报:“北贼攻向和州城了!”   “甚么?”柴克宏一愣,“可打探清楚了,消息无误?”   “一清二楚,北贼就在和州城外,有数千之众,卑职亲眼所见!”斥候急道。   柴克宏咬牙切齿,和州城可是只有两千兵马,“传令全军集结,火速救援和州城!”   在出城之时,柴克宏又分出一千兵马,让人带着去东关,他的斥候方才已经回报,东关唐军亦是极少,“攻占东关!断了北贼退路!本将倒要看看,等他们攻打和州不成,还能往哪里逃!”   “得令!”   未曾得到良好休息的吴军士卒,接到军令又要开始奔波,莫不是叫苦不迭。   ……   和州城外。   突然杀到的唐军将士,打破了和州的安宁和平,城头上号角之声四起,城外田垄上的百姓无不仓惶奔回城中,而后和州吴军一兵一卒都未往城外派,立即关上城门严防死守。   西方邺、江文蔚、张易、朱元等将,策马来到城前,对着城头指指点点。   江文蔚笑道:“这和州守将太过谨慎,竟然一箭不发,就龟缩城中不出,如此战法未免太过不讲道理。”   张易道:“我等急行军而来,而和州斥候竟能早早察觉,使得我军精骑没能一鼓作气冲进城去,可见此地守将戒备严密,也不是粗心大意之辈。”   朱元笑道:“两位如此不吝赞赏之词,是打算与和州守将把酒言欢,交个朋友?”   西方邺对这三人的做派略显无语,他摇摇头,挥手下令:“大军哨粮,就地进食、歇息!”   五千将士,就在和州守卒的注视下,旁若无人的在城外田垄与庄园里哨粮,而后虽然没有埋锅造饭,吃得都是干粮,但一个个端坐地上好整以暇的姿态,也足够惹人恼火。   城头上,一名吴军将领气得愤然捶打女墙,向主将请命道:“将军,贼人太过嚣张,这等作派谁人能忍?请将军许我带本部兵马,出城杀一杀他们的锐气!”   “闭上你娘的臭嘴!”主将正心情不快,闻言立即开骂,“看不出这是激将之法吗?杀他们的锐气,你拿甚么去杀,你那点兵马,都不够贼人塞牙缝的!”   将领涨得满面通红,偏偏又发作不得,只能去继续捶打女墙。   守将怒道:“都他娘的精神点!直娘贼,这帮人不是去了全椒吗?怎生又突然出现在这里?!”   ……   等柴克宏赶到和州时,却被守将告知,唐军已经先行一步退走了。   “北贼可是向东退走?”柴克宏问这话的时候,已经禁不住嘴唇轻颤,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到,唐军向和州城进军,极有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乌江粮仓!   马都没下的柴克宏,得到肯定答复后,立即率部向东追去。   此时他已是万分恼火,怒急攻心。   一路来他被唐军牵着鼻子走,对方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偏偏就是追不上对方,虽然他已皆尽全力,但中间总是差了一段距离,这种肉在嘴前却偏偏吃不到、反而还被肥肉戏耍的体验,让柴克宏直欲抓狂。   一路向东,柴克宏面色铁青,越想越是胸闷,气得肺都要炸了。同时,他又不停祈祷,祈祷乌江守卒能坚持一日半日,好让他能及时回援。但柴克宏却又知晓,乌江设伏的兵马都被他带走,仅凭彼处原本的兵力,是断然无法面对突然杀到的数千唐军的!   入夜后,担心成了现实,在距离乌江还有二十多里的时候,前方的黑夜中忽然亮起火光,不时,火势就照亮了一方夜空,翻卷升腾的火焰,浓烈如墨的黑烟,将远方天地连在一处,仿佛凭空制造了一处巨大的地狱!   “哇呀!”柴克宏怪叫一声,气得捶胸顿足,差些喷出一口血来!   连日被动奔波,本就疲惫至极的吴军将士,见到天际的火光与黑云,无不是目瞪口呆。火光映照天地,也照亮了一张张惊骇不定的吴军脸庞,他们怔然望着前方,不明所以,不知所措。   “回去救火!快!”柴克宏挥动马鞭,急声下令。他怎么都无法想到,这批唐军竟然如此难以对付,转战奔袭无影无踪,行迹飘忽无章可循,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的战略目标是甚么,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下一刻要攻向何处!   和州明明是吴军的地界,这股唐军明明是孤身深入,理该被包围被束缚被压缩活动范围,最后被聚歼才对,而现在他们竟然滑如泥鳅,根本就碰不着,这还不算,竟还连战连捷!   赶到乌江粮仓,柴克宏根本无法靠近粮仓百步之内,火势冲天犹如山峦,烤得甲胄兵刃一片滚烫,战马嘶鸣不断,显得焦躁不安。   数十座粮仓,几乎全部被烧,方圆数里之内,都是此起彼伏的火海。   “快,救火,救火!”柴克宏滚落马鞍,调集士卒亡羊补牢,此时他心头冰火两重天,难受至极,唐军没逮到,粮仓反而失守——乌江因登岸便利,故而吴军粮草经水师运送后,绝大部分都在这数十座粮仓,如今粮仓被焚,大军失粮,这对江淮之战将是何种打击?!   想他乃是将门之后,打小就被悉心培养,享受到足够的荣华富贵,人中龙凤一样的人物,在楚地也曾连战连捷,杀敌如宰羊,赢得赫赫声名与朝廷看重,乃是吴国青年将领中当之无愧的俊彦,此番竟然在几个寒门士子面前遭受了这等耻辱,被耍得团团转!   吴军将士现在已经不是苦不堪言,而是怨声载道、火气冲天,连日来他们被迫转战,被唐军牵着鼻子走也就罢了,关键是屁都没捞着,如今更是粮仓被焚,失责甚大,战后免不得被问罪——他们看向柴克宏的目光,都不再友好。   “无能!”   “废物!”   “饭桶!”   这就是此刻吴军将士心中对柴克宏的评价。   因为甲胄被烤得太热的关系,不少吴军将士脱了甲胄,光着膀子打水救火,如是众人纷纷效仿,不多时在场吴军多是如此,柴克宏见状脸色大变,急忙严令士卒穿上甲胄。   “穿上甲胄就被烤成羊了!”   “不让歇息也就罢了,还管我脱衣服?”   吴军将士骂骂咧咧,懒得理会柴克宏的军令,柴克宏怒发冲冠,下令亲兵执法,刹那间顿时闹得彼此对立,剑拔弩张。   柴克宏见状,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一句要完。   果不其然,就在这时,忽的喊杀之声四起,如同百鬼夜行,而后数不清的唐军甲士,从四面八方杀来,直奔这些救火的吴军士卒!   唐军去而复返,正是一记回马枪!   西方邺高举马槊,槊锋所指,千军所向!   江文蔚、张易、朱元领军冲阵,势若奔雷!   柴克宏仓惶大喊:“敌袭,迎敌,迎敌!”   正在救火的吴军无不骇然,面对如同天降的唐军,顿时大乱,丢下水桶就跑,哪里还有多少抵挡的心思?   火海之外,又添战场。   唐军势如潮水,席卷万物,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将吴军打得哭爹喊娘、溃不成军!   是役,吴军大败,柴克宏亦被生擒。 第821章 一朝得领五千甲,踏碎关山觅封侯(三)   和州,石杨。   柴克宏兀一挣开双眼,还没起身,就感到脑袋一阵生疼,像是给人剜了一刀,痛不欲生,这让他五官都挤在一起。   好不容易缓和下来,柴克宏左右张望,待看清眼前事物,一颗心就禁不住下沉。他坐躺在山脚一块石头上,身前有一片树林,夕阳滑过树梢,几只鸟雀叽叽喳喳,在灿烂的金光中远去。   ——除此之外,密密麻麻尽是黑袍黑甲的唐军将士,大部分坐在地上歇息,少数在往来巡逻,远处还有戒备岗哨,更远处游骑四处游弋。   柴克宏想起昨夜——或许是昨夜——火海前激战——也许不能称之为激战,他被唐军包围,力战不退,而后就被一员骑将一槊拍在脑门上,接着脑海里就一片黑暗,直到此时。   “你醒了?”身旁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柴克宏扭头去看,不由得怔了怔。   石块上坐着个年轻唐军,身着唐军最新制式甲胄,兜鍪随意放在身旁,长发凌乱,生得风流倜傥,英俊非凡,气质脱俗,若说儿郎容貌也有倾国倾城一说,此人当之无愧。   但就是这样一个风流人物,此时竟然脱了军靴,正在扣脚丫子,动作写意。柴克宏闻到了一股辛辣气味,属于军卒中最惨不忍闻的那一类,偏偏眼前这厮一脸惬意,神情专注,眼神陶醉,完全没去管柴克宏的目光,几乎达到了物我两忘的玄妙境界,仿佛他扣的不是一只臭脚,而是美人的那啥。   “阁下是?”柴克宏几乎是本能的问了一句。   “江文蔚。”说话的人露出一个和善笑容,然而让柴克宏不寒而栗的是,这厮竟然把刚扣过脚丫子的手伸到鼻子前,很是据有品鉴意味的嗅了几下。   柴克宏感到胃中有些翻腾,那绝不仅是昨夜受伤的后遗症。   举目四望,柴克宏觉得远处的山峦似乎有些熟悉。   “这里是石杨,也就是鸡笼山东北末端,位在全椒与乌江之间。”江文蔚见柴克宏四处张望,自然知道他在想甚么,鸡笼山也就是东关所在的那条山脉,“三郎,递点肉干和水过来。”   张易随手从身旁扔了几条肉干和水到江文蔚身上,老大不乐意道:“我不是三郎,你才是!”   江文蔚将肉干、清水递给柴克宏,回头对张易笑道:“你如何不是,你让二郎评评理——二郎,你说这厮是不是老三?”   朱元一面嚼着肉干一面口齿不清道:“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是二郎。”   这长兴二年的进士三甲,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之后,交情日益深厚,便打算互认兄弟,只不过义结金兰倒还没顾得上,却先在谁大谁小的问题上争论不休。   柴克宏被江文蔚将肉干、水囊塞到手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按说他是败军之将还被俘虏,应该留有气节誓死不屈,然则眼前几人的做派实在让他有些头晕,望着手里的肉干,柴克宏摇摇头,暗自叹息,正打算先吃饱再说,忽然的不知怎么就看见张易正在挖鼻屎。   张易挖完鼻屎,手指上沾了足有一寸长的青黄粘稠物,随手就往身旁的肉干、水囊上一抹,然后就若无其事的继续进食,柴克宏见状,嗓子一干,下意识看了看手里的肉,顿时觉得实难下咽。   “这几个人明明气度不俗,为何如此邋遢?”柴克宏心中诽谤,最终还是放弃了进食的打算,他若是知道眼前这三人乃是大唐进士,就更不知道会作何想了。   江文蔚、张易还在为谁是老大谁是老三的事争论不休,将柴克宏完全抛诸脑后,好似他根本不存在一般,这让柴克宏不禁怀疑对方是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或许这三人身份很是低微,故而没有资格知道他的底细?   柴克宏继续想到:若是如此,自己如能贿赂这三人一番,说不定对方还能放自己跑掉——他摸了摸甲胄里随身携带的那枚价值不菲的玉佩,眼睛有些放光。   柴克宏心思杂乱,正踌躇间,忽的双目凛然,他看到昨夜将他击晕的那个唐军骑将走了过来。   来的人正是西方邺,他一屁股坐到江文蔚与张易中间,取下兜鍪,“斥候探报,全椒县的贼军已经南下,距离此处还有约莫半日的路程。”   话说完,西方邺随手拿起张易身旁的肉干、水囊,大口进食——柴克宏见状,胃中一阵翻涌,差些没吐出来。   江文蔚终于伺候完了自己的脚丫子,一边穿军靴一边道:“前夜激战时,和州兵马并无出城迹象,我等离开乌江后,他们倒是派了游骑去乌江查看情况。综合先前之事,可见和州守将是个稳重性子,此番他应该不会追击,如是这路上便只有南下的全椒贼军——全椒贼军本也不多,此时闻讯分兵来援,赶路必然急切,正是我等可乘之机。”   闻言,柴克宏心头咯噔一声,昨夜乌江大火,映照了半边天,全椒县焉能不知?焉能不来支援?只是眼下唐军在鸡笼山集结逗留,极有可能是在此地设伏,若事实果真如此,只怕全椒县南下的军队要糟!   怎么办?柴克宏心头焦急,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找个机会脱身,北上去传递军情,如若不然,全椒来援的吴军就完了!   恰在这时,西方邺忽然转头看了柴克宏一眼,然而却甚么都没说,进食完,起身离去。   眼见天色将黑,柴克宏不愿坐失时机,连忙凑过身来跟江文蔚套近乎,好寻机贿赂对方,“公乃何处人氏?”   江文蔚双手在战袍上擦了擦,正打算填肚子,见柴克宏突然亲切起来,有些诧异,“江某祖籍建安。”   建安,隶属闽地,也就是福建。   柴克宏讶然道:“公既是建安人氏,缘何在北朝效力?”   江文蔚笑道:“公此言差矣,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身为大唐子民,怎能不报效家国?”   柴克宏心里立即有些反感,毕竟杨溥也是称帝了的,不过还不等他掩饰心迹,继续套江文蔚的话,江文蔚已然说道:“公今虽为俘虏,却也是力战被擒,王师向来有吸纳俘虏之政,公此番何不趁机弃暗投明,为朝廷效力?”   柴克宏暗道我还没策反你,你倒是先策反起我来了,摇头苦涩道:“家在金陵,何忍背弃?”这话说完,立即道:“今日与公虽是初见,然倍感亲切,不瞒阁下,拙荆也是闽地人氏。”   “哦?”   柴克宏继续热络道:“某颇知周易,观公之面相,乃富贵福厚之相也,他日必定平步青云,财源广进!”   “果真?”   “某岂敢胡言?”柴克宏继续信口胡诌,为了增加可信度,他加重了语气,“以某观之,不出三载,公必能官拜七品,显赫人前!”   柴克宏觉得这牛皮吹得有些大,但此时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正打算继续深入,孰料旁边正在喝水的张易已经一口喷出,呛得面红耳赤,咳嗽个不停。   张易见柴克宏看过来,连连摆手示意不用管我,强忍着笑意:“继续,继续!”   江文蔚眨了眨眼,“三年之后才能官拜七品,这是不是太慢了些?”   实则他如今领兵征战,已经是从六品的官职。   柴克宏睁大了眼,心说你这厮心也太大了些,你一介武夫,一生都未必能够入品,我这已经是牛皮往天上吹了!   “五年之内,必定升入六品!”柴克宏脸色一正,很肯定地说道。   ——六部侍郎才四品,中州刺史也是四品,六品官放到地方上就是一州长史,绝对不容小觑。   张易已经趴在朱元肩上,脸朝黄土,身体抖个不停。   江文蔚啊了一声,“公有这般吉言,我该如何报答?”   “公这话就见外了!”柴克宏作色道,不过旋即凑过身来,掏出玉佩,压低了声音,“区区敬意,也就值个几万钱,望公笑纳……”   “这……”江文蔚很是迟疑。   “公乃贵人,能与公结交,是我平生之幸也,公万勿推辞!”柴克宏严肃道。   张易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大笑,他笑得太过欢畅,将朱元一脚踢到了一边,朱元从石头后面爬出来,与他厮打在一处。   江文蔚见张易率先破功,这戏是演不下去了,只得无奈的看向一脸诧异的柴克宏,摊手叹道:“将军如此抬爱,文蔚本不该辞,然则军法如山,恕文蔚实不敢受。将军还是留着此物,来日到了洛阳,借此沽些酒肉,文蔚必然与将军同谋一醉。”   柴克宏看着江文蔚,怔了好半晌,“你……你到底何人?”   “江文蔚,建安人氏。”江文蔚站起身,“长兴二年进士,此番受命于朝廷,以指挥使、录事参军之职,出征江淮。”   柴克宏固然神色僵硬,张易、朱元已是乐得不能自己。   许多年后,时为宰相的江文蔚与威震西域的大将柴克宏,每每说起今日这番初次会面,都要大笑不已,痛饮三百杯。 第822章 一朝得领五千甲,踏碎关山觅封侯(四)   洛阳,东宫。   时人气度豪迈,建得气宇恢宏的不仅是洛阳城,便是寻常屋舍也大多檐高廊宽——家中可以没有黄金银饰,但空间绝不可逼仄。作为皇朝储君居住之所,东宫自然更是气派,今夜设宴的设厅长宽数十步,足以摆下案桌过百,此时堂中宾朋满座,言笑晏晏,如昼的烛火中,侍从来回穿梭不停,歌舞者二三十人,奏乐者二三十人,还显得厅堂多有空处。   契丹、渤海有身份的使者十多人,俱都在座,此时一面欣赏雅乐轻舞,一面品尝难得一见的美食佳肴,大多是满眼沉醉之色,有那识得音律的,打着节拍摇头晃脑,好不惬意。   被李从璟从江淮带回洛阳,在身旁听用的杜千书、桑维翰等人,此时也都在厅中,契丹、渤海使者知道这是大唐太子亲近之人,太子他们难以攀附得到,便无不争相与杜千书、桑维翰攀谈,相与结交。   厅中气氛很是祥和欢快,半分也不显得沉闷,不时有人离开案桌去跟他人对饮,唐人气度雄健,大多没有酸腐之气,宴席之上就更不会拘束,杜千书、桑维翰等人与身旁之人相谈甚欢。   李从璟坐在主位,不时被两国使者敬酒,祝酒词都离不开赞美之言,让李从璟颇是受用。一旦他跟谁说的话多了些,那人便会喜上眉梢,回到席位上后,免不得要被同僚围上来打听一番,皆是羡慕之色。   桑维翰端起酒樽迈步到堂中,开始赋诗,但见他一酌三吟,举止潇洒,语调铿锵,顷刻间挥洒百言,所赋诗词内容,无不与边关、壮志有关,极有文士风采,又不失豪烈之气,顿时引得契丹、渤海两国使者赞叹不已,纷纷显出敬佩之情。   “想我渤海也是海东盛国,号称物产繁丰,文风昌盛,但与大唐一比,实在是差的太远。”渤海国使者以李四平为首,桑维翰赋诗之后,他在心中暗自思量,又看向堂中的歌姬,但见她们虽然生得貌美曼妙,但舞姿却毫不柔弱,反而有一股说不出的英气,心头的思绪就更深了些,“如此帝国,如此子民,焉能不强?”   李四平再看那些契丹使者,但见对方无不是既忐忑又享受之态,不由得轻蔑的冷哼一声——这些草原粗人早已被洛阳的繁华气派、皇宫的气度恢宏、朝堂的百官风采所镇住,此时很多人看向李从璟的神色,让人以为他们要向李从璟摇尾乞怜。   夜宴到后半段,孟松柏忽然疾步入内,来到李从璟桌前,递上一本册子,“太子殿下,江淮战报!”   孟松柏的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故而听到的人也是不少,距离李从璟近些的契丹、渤海两国使者,更是停止了交谈,放下手中酒樽,侧身投过来关切、好奇的目光。   如是,自前到后,从中间到两边,满座显贵都停了交谈的动作与欣赏歌舞的心思,全都看向那位高坐首位的太子殿下。于是满堂寂静,最后歌姬舞者听闻军报到来,也都停了奏乐与舞蹈,束手站立,等候与闻战报。   李从璟的心思没在满堂的变化上,他快速浏览了一遍战报,面上逐渐露出几许笑意,最后放下战报站起身的时候,堂中所有人都分外清晰的感受到了,那个负手站立的男人有万千豪气。   李从璟环视堂中诸人,即便是目光扫过契丹、渤海使者的时候,也跟看自家臣子无异,在所有人的期盼中,他缓缓开口,语调说不出的豪迈,“军报,三日前,房知温、朱长志领王师与贼人战于滁州,我以贼寇半数兵力,未及半日,斩敌首级两千余,贼军败退!”   东宫官员闻之,无不精神大振,桑维翰、杜千书率先大声喝彩,“彩!”   契丹、渤海官员面面相觑,纷纷起身向李从璟行礼,口中连道:“恭贺大唐!恭贺皇帝陛下!恭贺太子殿下!”   李从璟淡然挥手,“本宫还未说完。”   满堂遂重归寂静,百十双眼睛投射过来,等候太子继续。   李从璟微微一笑,“数日前,西方邺、江文蔚、张易、朱元率甲士五千,一日拔东关、克含山,深入贼寇腹心之地,后于敌十万大军中来回奔袭,数日中于全椒、含山、和州、乌江间,转战数百里之地,并于日前焚毁贼寇乌江粮仓数十座,斩敌首级逾千!”   “西方邺等人于乌江焚敌粮仓之后,北上埋伏于鸡笼山,击全椒县救援乌江之敌,一日间复又斩首数百,使敌四散溃逃!攻打滁州之贼军闻讯大骇,为房知温领兵出城逆击,旬日间又斩首过千,贼寇遂不复有反攻江淮之势!”   一应军报,除却最后一句“不复有反攻江淮之势”为虚,其余皆尽事实,堂中众人闻之,怔然半晌,东宫官员无不是神往之色,齐向李从璟而拜,喝彩声余音绕梁,“彩!”   渤海官员似也被感染,纷纷加入到跪拜喝彩的队伍中,契丹的使者虽然满眼忌惮,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也无法置身世外,那些歌姬舞姬,也受到捷报鼓舞,凭空多了几分英豪之气,齐齐下拜,高声恭贺。   面对众人的跪拜,李从璟大手一挥,“王师大捷,国之幸也,尔等平素戮力国事,无不有功!值此佳时,本宫岂能不赏赐尔等?来人,上礼!”   言罢,让众人起身,眼见诸人无不欣然,李从璟微笑更浓。   须臾,百十侍从手捧托盘进屋,盘上皆盖着红丝绸,一一来到宾客们面前——当然也包括契丹、渤海使者。   渤海使者还好,契丹使者则大多是面色有异——李从璟连他们都赏,岂非也将他们看成了有功于大唐的臣子?这足够讽刺,也足够震慑。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李从璟走到堂中,眼底闪过一抹玩味之色,揭开了李四平面前托盘上的红丝绸。   诸人连忙凑身去看,待看清盘中是何物什,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盘中之物,一珠一刀。   珍珠晶莹剔透,光芒四射。横刀质朴无华,锋芒内敛。   李从璟指着托盘看向众人,目光有意无意在契丹、渤海国使者身上扫过,“珠为鲛人之泪,产自南海,世之珍奇;刀,乃大唐最新制式横刀。”   此言一出,东宫官员,无不肃然,契丹、渤海使者,没见识的,欣喜不已,有见识的,无不色变。   李从璟将众人神色收在眼底,气度愈发深不可测,“今,天下烽烟未止,此为家国不幸,然我大唐君臣齐心,不日必将廓清宇内,使天下重归太平。诸位或为我大唐社稷功臣,或为我大唐臣属之邦,当与我朝同心同德,如此,世间富贵,愿与诸公共享……否则,哼!”   李从璟回到主位,手一挥,“呈于诸公。”   东宫官员,受了赏赐,无不昂首挺胸,契丹、渤海官员,便是再迟钝的,也了解了李从璟的意思。   “谢太子赏赐!”无论众人心头思绪如何,此时都俯身拜谢。   弯下身的那一刻,李四平心头涌起一股庆幸的情绪,心想还好我渤海国并无二心——他们本是来打探大唐的征战情况,不曾料想,到了李从璟这里,却被他抓住机会好一顿展现国力、耀武扬威——他再看契丹使者时,就露出一丝玩味笑容来。   左手珍珠,是为富贵;右手横刀,是为兵戈。   大唐不缺财富,更不缺精甲!   ……   全椒县,城门紧闭,城头上人影幢幢,往来奔走的吴军将士神色匆匆,不停驱赶着青壮百姓搬运守城器物,但有不顺眼的地方,动辄大声斥骂拳脚相加,以此来掩盖他们心头的惊慌。   城外,五千唐军摆开阵势,正在清理城外的木桩,填充城外的坑、沟,处理攻城的准备事项。西方邺带着江文蔚、张易、朱元等人,策马在城前观察城防。   在鸡笼山伏击南下支援乌江的全椒县吴军得手后,唐军没有丝毫迟疑,便北上奔袭全椒县,旬日间二度杀到了全椒县外。不同于第一回来,这回全椒县的守卒不到两千,是故对方根本就没有出城迎战的勇气和打算。   江文蔚看着城头道:“攻占全椒县,我等就能出现在滁州敌军背心处,届时与滁州同袍两面夹击,不愁不能击败贼军!”   张易轻笑道:“连日来,我等在两州四县之间来回奔袭,已经将敌贼后方搅得一片稀烂,时至今日,敌贼连粮仓都丢了,且不说那滁州敌贼携带的粮草能支撑几日,仅是后院失火的惊慌,都足够让他们吃不消。”   朱元没有他们俩那般乐观,“自打进入和州后,我等连日辗转,虽然都是主动出击,将士们也都有心理准备,但如今也都有些疲惫,这点不容忽视。”   三人说话的当口,西方邺接到斥候探报,随即对三人道:“恐怕我军要撤了。”   江文蔚等人俱都看向西方邺,奇怪的是,三人都没有惊异抗拒之色,江文蔚笑问道:“可是贼军援军登岸了?”   “不错,贼军援军尽数登岸,有兵马三万,已向全椒县赶来。”西方邺道。   “既是如此,这次就姑且饶过全椒一回。”张易丝语气轻松,毫不觉得气馁。   “传令:撤军!”   是日,大军自全椒县西撤,这回没有再南下走含山、东关的路,直接往庐州回军,全椒县吴军士卒见之,皆道侥幸,无一人敢言追击。   ……   扬州,唐营。   王朴手持军报喜道:“淮南之前一直没有显露行迹的三万士卒,迫于西方邺在和州连日转战奔袭与粮仓被焚,在和州登岸了!”   “西方邺所部,旬日中奔走于两州四县之间,袭和州城,烧乌江粮仓,败两军,斩首数千,无人能挡,淮南军后方已经完全失控,乱成了一锅粥。此时那三万淮南兵若不在和州登岸,支援地方稳定局势,滁州的淮南兵还不尽数交代了去?”莫离轻摇折扇,笑容颇有些灿烂。   王朴望着手中军报连连感叹:“原本,淮南倾尽全力,发兵十万意欲北来,声势何其浩大,我等虽有兵马十万余,却受限于寿春、扬州两城,无法合兵迎击,各部兵马亦是只能分兵把守要地,被动防御,眼看淮南兵行踪不定,主攻方向不明,徐知诰意图不显,我等可谓是无从应对,已然陷入危急之境,就要有失败之险,便纵是而后钱元瓘牵制了淮南兵两万,亦有八万淮南兵可供渡江,局面仍未有根本好转,前日王会、王彦俦领兵大举北攻滁州,寿春、扬州就要被分割两地,彼此隔绝,形势就更见险恶!”   莫离笑道:“太子曾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番大战,先是朝廷派遣援军抢先进驻滁州,初步稳住了局面,而后西方邺领兵进击和州,合江文蔚、张易、朱元三子之才,以神鬼莫测的用兵策略,硬是用区区五千兵马,盘活了全局,如今更是让淮南的最后兵力被迫在和州登岸,局面已经完全明朗。”   王朴不得不佩服西方邺,“西方邺领军五千深入敌后,旬日间奔袭转战数百里,连战连捷,此役必然青史留名,成为之后无数人争相研究的经典战例——长兴二年的三甲,借此一役,已然扬名!”   莫离点头道:“正是如此。”   王朴站起身,执礼道:“战局已然明朗,请军师下令!”   莫离啪的一声收起折扇,神色转为肃然。   不时,一道道军令自大帐中奔出,传往各处。   “令:百战军都指挥使孟平,领军两万,自扬州西进,击和州!”   “令: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李彦超,并及丁茂、史丛达等将,领部曲一万,自白沙、六合西进,击滁州之敌!”   “令:羽林军都指挥使李彦卿,率本部兵马并及西方邺部,共计一万兵马,自庐州东进,击全椒县!”   “令:滁州守将房知温,统领本部部曲与滁州守军,共计三万兵马,寻机与滁州城外贼军决战!”   “以上各部兵马,彼此联络,合围滁州、和州之敌,务必全歼贼军于江北!”   ……   洛阳,东宫,内书房。   夜风过窗,吹动书案上的宣纸。   李从璟落下玉笔,宣纸上留下两行苍劲有力的字。   天下未平战不休,斩尽敌酋觅封侯!   ……   洛阳、江淮,千里之外,人不同,于一日间,所谋之事亦不同。   事不同,却形神相合。   君在内威服诸邦,将在外征战不臣。   ——此国所以强也! 第823章 自古君王信过谁,拥重兵几人不叛(一)   金陵。   江淮战报传回后,大丞相府的灯火彻夜未熄,一应属官、幕僚齐聚一堂,紧锣密鼓的商议军情。次日,徐知诰一份急令,将卢绛、蒯鳌二人从常州召回。   卢绛、蒯鳌正在常州与钱元瓘相持,战事时有发生,规模时大时小,两者打了个平手,谁也奈何不得谁,卢绛、蒯鳌从常州离开时,刘金也接到徐知诰的命令,让他据守常州城即可,不必再对无锡保持攻势。   回到金陵,卢绛、蒯鳌二人马不停蹄赶到丞相府,还没来得及将身上的汗水歇干,就被徐知诰派人来叫了过去——商议了一日一夜的属官、幕僚已经散去,政事堂里只剩下了韩熙载、周宗两人,显得格外空旷,别有一股压抑的气氛。   进门时,徐知诰正挥手将饭食斥退,卢绛、蒯鳌二人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见礼的时候徐知诰摆手道:“军情紧迫,俗礼就免了,君太你将情况跟他两人细说一遍。”   坐在小案后的周宗脸色略显苍白,眼中也是充满血丝,听了徐知诰的话,他打起精神,将江淮战事的一应情况都跟卢绛、蒯鳌解说一番,最后语气沉重的总结道:“北贼四面合围王师,意图与王师在滁州、和州决战,两者兵力相差并不多,且北贼占据了主动,形势于我十分不利!”   周宗话说完后,徐知诰没有等待,紧接着开口:“江淮形势不利,必须速做应对,在两位归来之前,我已跟诸公有过商讨,初步有了定议……两位或有进言?”   大致情况卢绛、蒯鳌二人在信使到达常州时就被告知,路上就对此有过思考,方才周宗讲解细节的时候,两人也没停止过考量,然则眼下的江淮战局已经白热化,哪是轻易能有破局之策的?然则这下徐知诰问起,卢绛不得不道:“战局胶着,力量对比也差不多,事到如今,唯力战而已!某远渡江北上,与北贼不死不休!”   徐知诰不置可否,又看向蒯鳌。蒯鳌一时也没有良策,跟卢绛一样表达了为国死战的决心。   两人虽然没有拿出惊世奇策,但能有效忠徐知诰的决心,已经符合了徐知诰的期望,也唯有如此,徐知诰才能将接下来的事交给这两人去做。   “眼下要扭转江淮战局的紧张态势,并非没有办法,只是此计非是力战于沙场,与贼军将士殊死相搏,而是另辟蹊径、别开生面,在大势上赢得先机。”徐知诰说道,“国中虽有良臣俊彦无数,但要完成这个计策,我认为只有两位才行。此策的实行者,需要非凡的胆气,虽刀斧加身而面无惧色;要有非凡的机敏,虽身陷必死之境而能绝处逢生;要有非凡的辩才,虽孤身入敌营而要能舌战群儒;要有缜密的心思,要有坚韧的意志,要有精明的手段……”   说到最后,徐知诰盯着卢绛、蒯鳌,几乎是一字字道:“更要有不惧一死,誓死不叛的气节……两位可有乎?”   卢绛、蒯鳌相识一眼,连忙起身离开小案,到堂中下拜,“国家者,养我血肉之躯;丞相者,予我安身立命之所。为报国家,为报丞相,我等何惧一死?”   闻言,徐知诰神色触动,连忙走下堂中,亲手扶起两人,感动道:“国家得贤臣如公等,岂能社稷不兴?我得良佐如公等,大业岂能不成?若果真社稷不兴、大业不成,便是山河破碎,便是埋骨荒冢,又有何怨言?!”   “丞相!”卢绛、蒯鳌俯身再拜,感动的声音哽咽,“请丞相下令,虽刀山火海,我等敢不奋躯而进?便纵是面对千军万马,我等死不旋踵!”   “好!”徐知诰再度将两人扶起来,眼中似有热泪,将两人拉到小案前,“公等安坐,且听我细细道来!”   回到主位,徐知诰对两人道:“如今北贼在江淮的实际统帅,乃是号为莫神机的莫离,此人如何,想必不用我多言,观其在江淮的种种举动,便已知此人乃是世之大才。”   见卢绛、蒯鳌点头,徐知诰继续道:“北贼若无此人主持战局,以我大吴十万骁勇,千员良将,百位英杰,江淮早已收复!故而,此番要扭转江淮战局,必须要从此人入手!”   卢绛、蒯鳌眼前一亮,“丞相意欲如何对付此人?”   他们自然不会去想刺杀这种愚蠢计策,古往今来,有几个三军统帅是在军营中被刺杀而亡的?   “反间计!”徐知诰语出如惊雷。   卢绛、蒯鳌先是一怔,随即目光火热。   “当此之时,若能离间莫离与洛阳,使得君王猜忌前线统帅,若能离间莫离与李从珂,使得军中将帅不和,则江淮战局将天翻地覆!”徐知诰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   卢绛、蒯鳌闻言精神大振。   离间计向来恶毒,且战果累累。远的,昔年刘邦用此计于项羽,使得项羽失去了最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大谋士范增;近的,后梁朱友贞消弱魏博军镇时,李存勖巧用反间计,几乎可以说是兵不血刃就得了魏博军投靠,消弭大敌而又极大增强了自身实力。   不过寻思之下,卢绛颇有顾虑,“听闻莫离不仅跟随李从璟南征北战十数年,深得其信任,昔曾亦是发小,相交莫逆,要李从璟猜忌莫离,会不会有些难度?”   徐知诰笃定道:“不然!大将领重兵征战在外,历来被朝廷猜忌、防范,此事古来如此!公等请想,如今北朝禁军不过十余万,而江淮聚集有四万侍卫亲军、一万百战军、三万新军,军力过半,且有藩镇军、降军数万,势力何其之大!而洛阳呢?此时有军力几何?若是莫离果真割据江淮自立,洛阳拿什么去应对?唐末天下大乱以来,将帅佣兵自重、尾大不掉酿成的祸端何曾少了?”   卢绛、蒯鳌都不是不学无术之辈,稍稍念及往事,不禁对此言大为赞同,“想那李嗣源也是领兵反叛,最终夺得皇位的,他岂能不防备臣子效仿他的旧事?”   徐知诰继续道:“离间莫离与洛阳,此为其一;离间莫离与李从珂,此为其二。李从珂者,李嗣源养子也。昔年追随李嗣源戎马半生,立下无数血汗功劳,李嗣源篡位后,李从珂领兵出征两川,军功亦是显赫,而如今北贼出兵江淮,李从璟回洛阳后,竟然是莫离统帅三军,而非是身为潞王的李从珂——李从珂难道不会心有不平、不忿之气?难道不会觉得耻辱、不公?”   卢绛、蒯鳌连连点头。   徐知诰道:“将帅既然有嫌隙,只需稍加利用,必然将帅不合,而若莫离被洛阳猜忌,李从珂便会名正言顺,趁机谋求取而代之!形势若能如此,届时江淮岂能不风云变幻?朝廷猜忌统帅、将帅不合内斗、临阵改换统帅,这三件事,无论哪一件发生,都足以让大军陷入混乱,若是三者同时发生,我军趁机进击,岂能不胜!”   卢绛、蒯鳌齐声赞叹:“丞相高见!”   计议既定,接下来便是商讨施行计策的细节,众人一起密谋,很快便制定了相应计划。随后,众人分头准备。不日,卢绛、蒯鳌离开金陵,渡江北上,去到扬州见莫离。   ……   卢绛、蒯鳌离开金陵的当日,韩熙载、马仁裕也渡江到达和州,徐知诰身旁的重要谋士,就只剩下周宗、查文徽等寥寥几人,这些是他自个儿的班底,另外继承自徐温的严可求、骆知详等人,如今则大多是按部就班,谋于本职而已,没有时常参赞机要——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   “楚地可有紧要之事发生?”处理完手头的事务,徐知诰问坐在堂中左首的周宗。   “两军激战于益阳周边,战局胶着,目前并无大捷。”周宗回道。   徐知诰点头应了一声,忽而陷入沉思。   周宗迟疑半晌,最后还是道:“此番卢、蒯二人北去扬州,也不知多久才能事成。”   徐知诰知道周宗的意思,对方是在担心事情是否能成,他道:“天下大乱以来,但凡领兵之将,莫不骄横自重,野心大的,图谋不轨,野心小的,携众图利,朝廷难制。故而昔年李存勖令郭崇韬领兵伐蜀,军中有皇子李继岌随行,此番北贼入侵江淮、楚地,本也是各有皇子统领全军。李从荣领兵离开洛阳时,李嗣源临行寄语‘让天下人知晓,李氏人人皆贤’,然其真意,果真如此乎?李嗣源是明白人,他当然也担心领兵大将久离中枢,难以掌控,让李从荣统领三军,是不让军权落入外人之手。”   “李从璟留下莫离在江淮统领大局,而自己回到洛阳,将重兵委托于外姓之手,此举何其鄙陋也!同姓姑且不能全然放心,何况外姓?”说到这,徐知诰不由得冷笑一声,“这些年来,北朝平两川、定契丹,侵入江淮后又连战连捷,功勋不可谓不大,然则世间万物,也唯功勋、成就最能迷惑人心,到得此时,李嗣源父子当真以为是自己天命所归了?如此疏于防范外人,就怨不得给我可乘之机。”   周宗深以为然,忽而笑道:“李从璟回洛阳,乃是因为李嗣源得了一场大病,其人回洛阳后不复再至江淮,听闻也是因为李嗣源身体不好。然则此番若是江淮有变,李从璟会否再度到江淮来?”   “不会!”徐知诰笃定道,“李嗣源已经老了,身子又不好,当此之际,李从璟怎敢擅离洛阳?”   “难道李嗣源让李从璟回到江淮,他也不会来?”周宗问。   “当然不会!”徐知诰道,“整座江山与一地战事,孰轻孰重,李从璟焉能分不清楚?大争之世,人心叵测,李嗣源未举事时,也是貌似贤良之辈,然则结果如何?李从璟不敢离开洛阳。”   周宗连连点头,寻思半晌后道:“卢、蒯二人北上行离间计是不假,然则依丞相看,莫离此人会否真的佣兵自重,割据江淮……亦或甚至反攻洛阳?”   徐知诰笑容莫测,没有回答,有些话因为主从有别,他不能跟周宗说,心里道:“大丈夫立于当世,谁愿屈居人下?谁规定了谁必须屈居人下?但凡有才之辈,谁没个野心?他莫离既然有非凡之才,又多有非凡功绩,本身亦非女子,凭甚么一定要做李从璟的影子,岂能当真没个野心?” 第824章 自古君王信过谁,拥重兵几人不叛(二)   扬州,唐营。   大帐中,莫离对着舆图,正和王朴在推演战局,忽闻扬子斥候探报,言说淮南有楼船登岸,并且来人向唐军递交文书,要来劳军,并且拜会莫离。   随同文书而来的,还有淮南劳军的物品清单,王朴拿过来看了,不禁笑道:“黄金五百两、白银两千两、绸缎八百匹、牛二百头、酒一千斛,淮南这手笔可是真不小!”   王朴的开怀没有水分,劳军之物虽然不少,但这并不是王朴兴奋的点,将敌国打到遣使来劳军的地步,就说明大军已经取得非凡胜果,震慑了敌国使得敌国害怕,并且距离大胜已经不远,这才是王朴开心的地方。   莫离面上也掠过一丝笑意,不过一闪而逝,旋即正色问:“淮南使者,可是言明前来请降?”   一般而言,敌国遣使来劳军,大多伴随着请降、和谈之事。   “淮南使者言说,此番前来正是请求议和。”斥候道。   莫离、王朴相视一眼,都露出了笑意。   扬子距离扬州实在不远,当日卢绛、蒯鳌便率领着二百余人的队伍到了唐军营前,事先得到探报的王朴,奉命到辕门前等候,但见淮南使者队伍车马不少,装载了许多货物,为首的两人倒是年纪不大,颇有英姿,正是卢绛、蒯鳌两人。   卢绛、蒯鳌两人到辕门前下马,姿态颇为恭敬的笑迎上来,见着王朴就行礼。王朴笑着与两人见礼过,请两人与使者队伍进入军营,这是唐军的荣耀时刻,王朴自然不会吝啬笑容,“招讨使已在等候,两位请随某来。”   王朴虽然习惯性称呼莫离为军师,实际上,莫离作为三军统帅,正职是招讨使兼行营都统。   卢绛、蒯鳌两人随王朴走进营中,一面与王朴交谈,一面观察唐营,但见营中帐篷举目不尽,巡逻的甲士一片肃然杀气,营中各处秩序井然,不仅严整得很而且干净得很——时下军营大多不干净,直到到了中军营地,卢绛、蒯鳌不禁神色一凛。   先前王朴出营迎接时,莫离已然下令,在营中大陈军备,并且调集骁勇魁梧之士,披挂齐整,从大帐到中军营地辕门,持刀斧侍卫于两侧,卢绛、蒯鳌此时见到的,不仅有望不到尽头的唐军鼎盛劲弩,还得在两侧虎狼之士的凛然目视下,在杀气中一步步走近大帐。   好在卢绛、蒯鳌二人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兵戈的,虽然震惊于唐军的兵甲军械之盛,但心里也明白这是莫离给的下马威,遂凝神静气目不斜视,并没有出甚么岔子。   进了帐中,但见有数十悍将端坐两侧,甲胄雄武,人皆有龙虎之色,瞋目凝视之下,威严如山压,让人寸步难行。高坐主位的莫离,没了平日里的洒脱不羁举止,露出久经行伍与征战的杀伐之气,又因两旁皆是甲士护卫,平添一股威严,让人难以直视。   这等景象,若是寻常文臣,只怕早已胆战心惊,卢绛、蒯鳌虽然不至于乱了方寸,但心头也是一片凛然。   两人来到帐中,规规矩矩向莫离见礼,并且奉上国书,说明来意。   肃立在侧的侍卫接过文书,递给莫离。莫离不紧不慢的浏览一遍,忽而将文书往帅案上重重一拍,冷笑一声,喝道:“来人,将此等贼子叉出去!”   卢绛、蒯鳌闻言大惊,眼看帐中涌进数名甲士,满脸煞气,不由分说就要架起他们轰走,哪里还能坐得住,蒯鳌大声道:“我等犯了甚么过错,将军竟然如此作派?!”   然而莫离并不理会他们,甲士也没理会他们。   卢绛眼神一闪,心念急转,忽然放声大笑,“素闻北朝秉承大唐正统,乃是礼仪之邦,今日见了将军,才知世人之言不可信!”   莫离轻笑一声,摆了摆手,示意甲士退出大帐,看向卢绛,“你既然知晓我朝乃是天下正统,此番北上请降,焉敢欺我?”   卢绛不解道:“某安敢欺瞒将军?”   “若无欺骗之意,这国书上只言请降,而不称臣,更不言割地,是何用意?”莫离拿起国书丢到帐中,“阁下若无详解,想以虚言敷衍于某,某虽不智,却也容不得尔等在此撒野!”   “非不割地也,江淮东部七州,甚至江淮十四州,如今将军已有大半,将军若是要,我朝不敢忤逆将军,只是我军虽不曾有大胜,十万将士正在江淮征战,亦不曾有大败,我朝与将军议和,此中颇有细节,还待与将军商议。”卢绛一派义正言辞之色,实则言语之中已暗藏杀机,他口口声声“我朝与将军”而不是“我朝与贵国”,就是锋芒暗藏之处——然则对于主将而言,让一国与我一人对等言谈,是何等快意之事,绝大部分将领也不会觉得有问题。   莫离哦了一声,“有何细节,阁下但说无妨。”   卢绛目光闪烁,执礼道:“此为国家机要,事关天下大局,请将军屏退左右,某才敢言之。”   这个要求本身无可厚非,但若是莫离答应了他的请求,事后卢绛再放出风声,言说莫离与吴国有密谋,只怕莫离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就在卢绛等候莫离给出肯定答复的时候,莫离却道:“帐中之人,皆我大唐栋梁,某乃鄙陋之人,阁下的请和之策,某还得与众人商议,此时何必避之?”   说罢,上身微微前倾,“若是阁下果真为议和而来,就不要迟疑,否则必是别有用心,就不要怪某将尔等轰出辕门!”   卢绛心头叫苦,暗道莫离果然名不虚传,思虑竟然这般缜密,不过他也早有准备,此时便道:“若将军退兵,我朝愿献上濠、寿、泗、楚四州,以求两地永世盟好,永止刀兵!”   莫离嗤笑一声,“区区四州之地,就想让我朝退兵?简直痴人说梦!阁下难道不知,江淮十四州,大半已入我手?”   卢绛寸步不让道:“将军虽然攻陷多地,然则我淮南骁勇十万、良将千员、英杰百人……”   “来人!”莫离又要叫人将卢绛、蒯鳌叉出去。   卢绛无奈,只得悻悻道:“那依将军之言,该当如何?”   “淮南去帝号,向大唐称臣,并且割献江北十四州,如此,则我等方能容你渡江之卒南撤。”莫离不容置疑道。   “将军逼迫何其之甚,这岂是和谈之道?”卢绛变色道,“我大吴世居江南,江南子民,莫不俯首效忠……”   “来人!”莫离懒得与他废话。   “……”卢绛只得闭上嘴,面上已然尽是愤恨与受辱之色。   莫离看向卢绛,“答应或者不答应,别无他选。”   卢绛脸色数变,好半晌,长叹一声,“此等大事,非某所能决断,请容某禀报朝廷。”   “来人!”莫离这话一出口,卢绛、蒯鳌简直忍不住要骂娘,不过好在莫离旋即轻轻一笑,“带贵使下去安歇。”   卢绛、蒯鳌带来了劳军之物,而且言明来议和,虽然开出的条件不好,但也答应回报吴国再作商议,这个情况下,莫离是没法拒绝议和的,拒绝了,就是不恤将士征战的劳苦,会引得将士不满,说不得还会被人攻讦为别有用心。   “既是如此,还请将军暂罢江淮战事,予我等商议之机。”卢绛没有立即退出去,这个要求很重要,行反间计总要时间,若是计策还没成功,淮南兵就被击败了,那可就贻笑大方矣。   莫离果断摇头,“江淮者,我朝既然发兵来攻,不得之必不罢战。或者尔等献之,尔等不献之,我等自取之!”   他看向卢绛,“公等要与淮南商讨议和条件,某不阻拦,但若公等妄想以此为缓兵之计,某绝不容许!”   一番话不给任何商量余地,态度强硬,而后不复多言,打开折扇轻轻晃动,示意卢绛、蒯鳌可以离开了。   卢绛、蒯鳌无奈,只得退出大帐,由军士领着去安歇。   ……   卢绛、蒯鳌离开后,莫离与王朴、卫道等人坐在一起,商议所谓议和之事。   不时,第五姑娘走进帐来,跟几人说道:“这两人回到军帐后,就立即派了人带着文书离开军营,看样子应该是把军师的议和条件报回去了。不过,这两人似乎并无太多焦急之态。”   “能让钱元瓘、钱铧讨不到半分便宜的人,自然不会是庸碌之辈,不焦急也属正常。”类似的话,莫离先前就已经说过了,此时再度说起,无非是提醒王朴、卫道等人要谨慎应对。   接下来的几日,卢绛、蒯鳌声称得到金陵回信,又去见过莫离几回,谈话的内容无非讨价还价而已,莫离的口吻虽然依旧不曾松懈,但也没有像第一回一样大摆阵仗。   待得卢绛、蒯鳌在军营待得时日长了,与众人都渐渐熟悉下来。双方要商议的东西就那么多,徐知诰采用了添油战术,每回都把条件放宽一些,但当然不会全然答应莫离的要求,这就使得卢绛、蒯鳌一直逗留在唐军营地,闲暇之余,卢绛、蒯鳌等人少不得与王朴、卫道等人有所结交,李从珂等人亦不曾避免。   几日后,冯道来了扬州,与莫离相见之余,也跟卢绛、蒯鳌两人座谈了一番。   数日过去,卢绛、蒯鳌除却跟唐军营地中的人正常交往,离间计看似并没有大举展开,实则自冯道离开扬州后,事情正在朝着两人期望的方向发展。   事情真正进入博弈阶段,源于两军在滁州、扬州交界处的一场激战。此役交战的双方,吴军是李建勋、刘仁赡率领的近万人,唐军是李彦超、丁茂率领的数千人。   战斗的缘起是吴军主动奔袭,在野外伏击了唐军,战斗的结果是双方鏖战,李彦超、丁茂因为轻敌冒进,而损兵折将,被迫退回六合。   随着这份军报一起传回洛阳的,还有冯道的一份奏章,皆是八百里加急。   李嗣源看过军报与奏章后,连夜召李从璟进宫。 第825章 王朝往事须为鉴,眼前艰难赖谁平   卢绛、蒯鳌闻知刘仁赡、李建勋击退了李彦超、丁茂,知道关键时期已经到来,随即好生准备了一番,天黑后一道去拜会莫离。   在帐中见到莫离,对方正打算吃饭,卢绛、蒯鳌见礼之后,免不得寒暄两句,如是半晌,莫离问道:“入夜造访,二位有何贵干?”   卢绛俯身再拜,“事关重大,请将军屏退左右。”   莫离挥挥手,让闲杂人等出帐,不过内里仍然留了些人,包括甲士近卫。事到如今,莫离焉能察觉不到卢绛、蒯鳌二人到此可能另有所图?只不过因为不知对方到底有何心思,他也没法应对,今日便索性引蛇出洞,让卢绛、蒯鳌亮出底牌,也免得对他们的阴谋一无所知。   卢绛、蒯鳌相视一眼,忽然双双拜倒在地,口中呼道:“仆等拜见江淮王!”   莫离眉心一跳,瞬间脸覆寒霜,盯着两人:“焉敢胡言乱语,扰我军心?你等难道不知死为何物?!”   两人再拜,卢绛直起上身真诚道:“江淮十四州,近乎全入将军囊中,将军智勇无双,当世有几人能匹敌?我朝陛下与丞相深为敬佩,实不愿与将军作殊死之争。我朝愿奉将军为江淮王,共襄大业!将军称王江淮之日,便是我军退回江南之时!”   莫离怔了怔,接着又冷笑道:“为退我王师,尔等真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只是妄求让我叛国,尔等难道不觉得如同儿戏?”   蒯鳌接话道:“为退中原之兵,诚然不假,事到如今,与其把江淮拱手让给中原,不如尽数送给将军!江淮十四州,富足之地,兼有渔盐之利,实乃王业之基,予中原,徒使敌国壮大,予将军,便是多一盟友,我朝何乐不为?正因如此,请将军不要怀疑我朝之真心!”   这番话,开门见山,袒露心迹,可谓真诚。   ……   洛阳,宫城,崇文殿。   李从璟看罢军报与冯道的奏章,神色微变,“父亲怀疑莫离有贰心?”   “如你所见,军报与奏章中已经写得极为清楚。”李嗣源负手在殿中来回踱步,颇显焦躁,“淮南使者到扬州后,与莫离商讨议和之事,至今未能谈成。当此之际,平日里卢绛、蒯鳌二人,却无焦急不安之色,多有坦然自若之态,除却与军中将领、文士结交,便是游手好闲。彼为敌寇,身负使命,入我军营,使命未能达成,而能怡然自乐至此,岂能没有文章?”   李嗣源继续一边踱步一边道:“多日过去,此二人常与莫离相见,淮南使者数度往返于扬州、金陵两地,而莫离呈上来的奏报,言说的无非是淮南每回愿意多献两州而已——江淮战事紧迫,军国大事,岂是儿戏,徐知诰焉能如孩童般,每回遣使来只是多献两州之地?”   李从璟自然理解李嗣源话里的潜台词,问道:“父亲不信莫离的话?认为淮南使者往返两地,每回答应增献两州,不过是幌子,暗地里别有隐情?”   李嗣源在李从璟面前停下脚步,神色肃穆的望着他,“若是淮南使者往返于两地,谈论的不是淮南与我大唐议和的条件,而是淮南与莫离议和的条件,那又如何?”   李从璟摇摇头,“父亲担心莫离反叛朝廷,割据江淮?这不可能!”   “如何便不可能?”李嗣源声音冰冷,“因为他是忠臣?昔年庄宗让孟知祥、李绍斌出镇两川,看重的不也是他们的忠诚?然而事实如何?数万将士,血洒疆场,数十万百姓,日夜供给粮秣于前线,朝廷耗费钱粮兵甲无数,最后换来的是甚么?不过是平白便宜了他人!”   李从璟心头苦涩,“难道就因为淮南使者举止有异,父亲便要怀疑领兵统帅?”   这话让李嗣源心生不满,好像他猜忌之心很重一般,“冯道在奏章里说得很清楚了,他与卢绛、蒯鳌二人交谈时,两人口中皆是对莫离的赞美之词,还不小心说出过徐知诰对其甚为看重,只恨不能与之共襄大业的话——莫离为何不限制这些人与军中将领、文士往来,这难道不是在为日后打算?”   李从璟默然下来。李嗣源的话,体现的就是君王思维,在君王眼里,天下本是没有人值得百分百相信的。换言之,即便莫离限制了卢绛、蒯鳌的行动,李嗣源也会想,莫离把事情搞得神神秘秘,是不是欲盖弥彰?   李嗣源回到坐塌上坐下来,沉声道:“江淮之战已经进行了快一年,原本近来王师连战连捷,进展神速,而在卢绛、蒯鳌到达扬州后不久,李彦超、丁茂就吃了败仗,这难道不够蹊跷?”   李从璟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甚么,只觉得满嘴酸涩。   若说冯道的奏章,只是捕风捉影,就足够引起君王猜忌,那么李彦超、丁茂的败绩,就几乎可以说是铁证了。   莫离难道果真会叛?   孟知祥、李绍斌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鲜血淋漓。   ……   扬州。   李从珂已经准备就寝,而就在这时,帐外亲兵来报,说是淮南使者前来拜访,有珍奇要献给李从珂。李从珂闻言并不觉得讶异,前日卢绛来造访他时,两人相谈甚欢,今日卢绛遣人来送珍宝与他示好,并不是稀奇事。   “早就听说江南富足,看来果不其然,让他进来。”李从珂穿好刚拖下的鞋子,笑着吩咐道。   时已入夜,来的又不是卢绛、蒯鳌两人,所以淮南使者在进帐前,被李从珂的亲兵搜了身,以确保周全。当然,对方捧着的礼盒也被仔细检查,而且没有再交还给他,直接就送到了李从珂面前,以免对方整出甚么幺蛾子。   进帐后,淮南使者满面笑容来到李从珂面前,俯身行礼,“拜见潞王殿下。”   李从珂已经看过礼盒,里面装的是颗夜明珠,成色很好,他爱不释手,当下不免与来人道谢一番。   既然对方来送礼,李从珂照例该给跑路的人一点赏赐,不过这个淮南使者却有奇节,辞谢道:“潞王乃是世间豪杰,英名早有耳闻,若能与潞王对饮一杯,胜过黄金千两!”   李从珂有些讶异,不过旋即笑容更是灿烂,连忙让人去准备酒水。   谁知,帐中的人一出去,那淮南使者突然一把摘掉帽子,从头发里抽出类似发簪的细刺,躬身就冲向李从珂!   ……   崇文殿。   李嗣源道:“冯道在奏章里说,每逢他与淮南使者相见,对方都不欲跟他谈论议和之事,即便是冯道多番追问,对方也是多方回避,最后冯道怒而逼问,对方才不得不说,此事只跟莫离一人商议。而后冯道去套过李从珂的话,发现李从珂的情况跟他如出一辙——淮南使者若果真是来跟我朝议和,冯道贵为宰相,李从珂贵为潞王,彼辈难道不是应该多游说他们,好争取他们的支持,使得何谈更加顺利吗?淮南使者如此遮遮掩掩,岂非正说明他们跟莫离,实则另有密谋?”   从李嗣源对冯道、李从珂直呼其名,就可以看出他心头的愠怒不小。   “一方面跟军中将领、文士频繁往来,一方面又不跟他们谈论议和之事,这难道不矛盾吗?”李从璟问。   “频繁往来,是为彼此熟悉,为日后相互勾结打通关节;不谈论议和之事,是因为此事还未定下来,必须要秘而不宣,这有何矛盾?”李嗣源反问。   李从璟摇头道:“依我看,卢绛、蒯鳌等人如此作派,分明就是有意为之,意在使得人人起疑,闹得众人互相猜忌,尤其是让李从珂怀疑莫离,好使得军中将帅不合!”   李嗣源哂笑一声,“此言并非没有道理……然则江淮战事,太过重大,为君者,不能不慎重。”   李嗣源虽然对李从璟很放心,但普天之下,也唯有李从璟一人能让他放心而已,作为君王,他岂能没有帝王心术?   没有帝王心术的君王,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李从璟知道今夜两人谈话的结果,必然也是朝廷处理江淮战局的结果,若是李从璟不能说服李嗣源,让李嗣源换了三军统帅,江淮战局必然大受影响。   然则作为储君,李从璟难道就没有帝王心术?他难道果真毫无保留的信任莫离?手握十余万大军的统帅,君王果真能完全信任?还是说,他与李嗣源争论,不过是想让李嗣源说服他自己?   李嗣源郑重的看着李从璟,认真道:“我知道你心中所想,君王应该胸怀大度,不应该猜忌臣子过甚——难道朕就不想做太宗吗?可是如今不比当年,局势不同了。若是帝国兵制仍是府兵制,将领统带的是有事出战、无事归家的府兵,便是将帅欲反,府兵也不一定相从,我何至于如此难安?但自帝国行募兵制以来,兵将可都是职业兵将,兵将依附关系太重,统帅若反,兵将图利,未必不从!”   靠上扶背,李嗣源神色略显疲惫,“安史之乱之所以发生,不也正因如此吗?”   李从璟想起安史之乱,心头微沉。   安史之乱前,只有边镇才有节度使,安史之乱后,举国遍地节度使。   朝廷平定安史之乱后,不是没有机会趁机削平藩镇,却为何反而使得举国遍是节度使?   朝廷猜忌领兵大将,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安禄山、史思明本就是节度使,而朝廷赖以平叛的军队,以朔方军为主,又皆是节度使的兵马,这让朝廷如何能不猜忌和安禄山、史思明一样出身的平叛节度使?   所以朝廷先后撤换了数个朔方军首领: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河南平叛大军的统帅,同样频繁更换。   而后为了牵制节度使,朝廷又起用宦官为监军,使得宦官势力日益膨胀。   再往后,宦官势大难制,代宗不得不连续剪除数个宦官首领: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最后,代宗又用宰相元载来牵制宦官势力。   再往后,宰相元载势大,代宗又不得不用外戚吴凑来牵制宰相。   权力斗争,贯穿着平定安史之乱的始终,外臣、宦官、朝臣、外戚接连粉墨登场,却没一个能让朝廷安心。   正因君王的猜忌和权力斗争,又有很多领兵大将反叛,比如仆固怀恩。   安史之乱后期,朝廷虽然收复两都,却忙于和宦官、军将作权力斗争,无暇再削平藩镇,再加之吐蕃、党项、契丹、奚不停进犯,朝廷又不得不倚重边疆藩镇,倚重了边疆藩镇守边,就得用中原藩镇拱卫中枢……   想到这些,李从璟心头如有千钧巨石。   李嗣源此时叹息道:“近年来,朝廷虽然编练了禁军,削弱了藩镇,但到底时日尚短,军中大将或者曾是节度使,或者曾在藩镇领兵,性子转变并不容易,假若有可乘之机,实难保证不‘旧疾复发’。”   所以,眼下该当如何?李从璟在心里想着。   难道,要太子再征江淮? 第826章 人间忠义有谁识,强国有道莫自毁(一)   李从璟再度陷入沉默,自打成为太子以来,他不仅对皇朝大小军政事务逐渐熟悉,也开始学着在帝王的角度上看问题,他当然知道,为君跟为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本质上有着天差地别。   君王有君王看问题的角度:江淮战局的一时得失,跟领兵统帅的反叛,这个两个问题的严重性就不在一个层面上。哪怕是王师在江淮遭受挫折,损兵折将,也不过是再打一场大战而已,退一万步说,即便王师在江淮败了,也不过退回淮北,来日还能二度进兵。   但若是领兵统帅反叛呢?十数万甲士,相应的甲兵、军备、粮秣,就完全资了敌,凭空多出来的这个敌国,日后还会用这些甲士、兵器、军备、粮秣来反攻皇朝。   而一旦江淮被领兵统帅割据,帝国的威望和统治都将遭受巨大打击,蜀地、楚地将帅会不会争相效仿?契丹会不会趁机反攻?   以帝国之血,养敌国之躯,而使敌国反攻帝国,陷帝国于危境,这样的事,君王岂能不防?   与之相比,哪怕王师在江淮败了,也不过一场军事失利而已,帝国仍然是这个帝国。   再退一步说,哪怕十余万王师在江淮被吴国灭了,也比让统兵将帅用来割据江淮来得强!   所以君王猜忌臣子,根本就不需要证据,只要君王有这个心思,臣子就该死。   李嗣源看着沉默不语的李从璟,语气沉重的开口,“我知道你跟莫离感情甚笃,但大唐的帝业稳固、大唐的江山社稷、大唐的千秋万代,容不得掺杂个人情感意气用事。庙堂就是庙堂,不是江湖,不能用江湖义气那一套,不能因为我信任你,你信任他,我就信任他。江山重于一切,你可明白?”   李从璟苦涩道:“父亲打算如何处理江淮之事?”   “我有三策。”李嗣源手指敲打着小案,“下策,以李从珂代莫离为帅;中策,朝廷派遣官员前往江淮,探查此事,若莫离果然有异,再以李从珂代之,若莫离没有异常,则不作处理;上策……”   李从璟看向李从璟,“此事秘而不宣、按而不发,权当朝廷不曾怀疑过莫离。你再去江淮,统领战事!”   李从璟心头思绪万千,一时竟然不知该作何言。   下策动作太大,中策耗时太久,上策才是万全之策。   平心而论,李嗣源已经拿出了足够周全的应对之策,已经足够顾全大局,他并没有因为对莫离起疑,就对莫离用多么严重的手段,而是想着如何最大限度保持对莫离的信任,减小此事的动荡。   李嗣源最后叹息道:“说到底,莫离是你左膀右臂,最得你看重,若是此番朝廷对莫离处置不当,真随随便便让他从统帅的位置上下来,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对你也有莫大妨害。”   李从璟忽而抬起头,看向李嗣源。   他眼神有些异样,却不是因为感激李嗣源为他着想。   ……   扬州。   李从珂忽见淮南使者摘了帽子、凑出细刺就向他冲来,着实怔了怔,好一阵意外,完全不知对方这是甚么意思,为甚么会突然发难,以至于他半晌都没动。   李从珂没动,他的亲卫却早已动了,身为军中大将,面见敌国使者,哪怕对方是献礼来的,彼此颇为熟悉,李从珂也不可能跟他靠得太近,左右也不可能就一两名亲卫。   在李从珂有所动作之前,那名淮南使者就被一拥而上的亲卫击倒,而后死死按在地上,亲卫统领此时怒不可遏,一脚踩在淮南使者后颈,一把抽出横刀,就要砍了对方脑袋,“狗贼,安敢如此不知死活!”   “且慢!”李从珂摆摆手,示意亲卫统领不必这般着急与恼怒,他迈步来到淮南使者面前,对方被按在地上拼命挣扎、愤怒盯着他的目光,让他啼笑皆非。   一阵突然的发难,亦或说突然的闹剧,带给李从珂的冲击,顶多是错愕而已,连惊吓都谈不上,所以李从珂根本就没有怒火中烧,反而十分好奇——好奇对方明明根本没有伤到他的机会,为何还要发难。   “谁派你来的,为何要向本将发难?”李从珂站在淮南使者脑前,向对方投去审讯的目光。   淮南使者只是用杀人的目光盯着李从珂,并不开口。   亲卫统领一脚就踩在淮南使者脸上,怒道:“猪狗之辈,也敢如此作态?!”   淮南使者吐了口血沫,朝李从珂骂道:“今日我不能杀你,来日江淮王也会杀了你!狗贼,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李从珂皱起眉头,“谁是江淮王?”   “江淮王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挡了江淮王的路,不日必死!”淮南使者叫嚣。   李从珂脸色阴沉下来,正欲动点手段,忽然他的一名亲卫脸色微变,凑过来跟他耳语了几句。   “此事当真?”李从珂面露诧异之色。   “千真万确!”亲卫笃定道,“卑职亲耳听闻。”   李从珂眼神冷峻,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喝道:“给本将着甲!”   ……   听了卢绛、蒯鳌的“坦诚”之言,莫离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来,折扇轻摇不停,目光饶有深意的看着两人。   卢绛、蒯鳌见莫离这番模样,便知莫离心意已动,只不过还有顾虑,正待他们给出更丰厚的条件,当即不失时机道:“眼下将军坐镇江淮,唯独寿春、扬州两城未克,此二城皆是坚城,守卒皆是精锐,战事持久必定使得双方损兵折将、徒耗兵甲钱粮。当此之际,可令两地休战,待得来日将军称王,我朝即可命令此两城开门相迎,而后守卒随我朝大军一同撤往江南!”   见莫离仍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不言不语,蒯鳌赶紧接话道:“江淮的中原兵马,但凡是将军亲信部曲的,我等自然不会过问,若是有人胆敢阻拦将军的称王大业,此番两军正在交战,我军随助将军除之!”   见卢绛、蒯鳌目光恳切,莫离呵呵笑道:“贵使还真是替我着想得很。”   卢绛笑容亲切:“助将军,便是助大吴,你我之间,何分彼此?待得将军在江淮称王,我朝必定与将军结盟,共同抵御中原,绝不使将军独自面对中原!”   蒯鳌补充道:“若是将军向我朝称臣,丞相已然说了,可许将军王位世袭罔替,并可世代居于江淮,不必入朝!”   莫离道:“我如今大唐臣子做的好好的,为何要叛国自立?”   “将军此言差矣!”卢绛道,“大争之世,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将军何必拘于俗礼,而弃唾手可得的大业于不顾?若是后人闻知,也要笑话将军错失良机啊!”   蒯鳌进一步道:“如今将军手握重兵,战于江淮,难道中原果真放心?古往今来,手握重兵者,莫不受人主猜忌,将军难道忘了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郭崇韬的旧事?彼等贤者,或者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或者为国开疆扩土,功劳岂不为大,起初人主岂非不信任?而一朝为人主猜忌,功名化为尘土,身死族灭,谁人不怜?将军若是不预作绸缪,来日身陷囹囵,必为后人笑。今为将军计,窃以为将军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莫离连连点头,深以为然,轻摇折扇的动作不停,笑容愈发温醇,“既是如此,某为自家计,向两位借一样物什。”   卢绛喜不自禁,“将军要借何物?”   蒯鳌道:“如今我等与将军不分彼此,但凡将军要的物什,我等必不吝啬!”   “两位如此慷慨,某感激不尽。”莫离笑容更甚,颇有些感慨,只是他的目光,却落在两人的天灵盖上,接下来一语既出,如夜雨惊鸿,“两位的人头,某就收下了!”   “甚么?”   “将军……这是何意?切莫作玩笑之言!”   卢绛、蒯鳌皆是错愕、震惊不已。   而莫离已然站起身来,收了折扇,负手身后,脸上哪里还有本分笑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尽是浓烈的杀意!   “甲士何在?”莫离冷声喝问。   “在!”十余甲士,涌进帐中。   “将这妖言惑众,意图离间我大唐君臣的贼子,拖出帐外,斩首示众!”莫离语气若奔雷。   “得令!”甲士一拥而上,将卢绛、蒯鳌扑倒,一把擒住。   卢绛、蒯鳌大惊失色,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之色,“将军……将军……这是为何,这是为何啊?!”   卢绛一面被拖着出帐,一面奋力挣扎,口中大呼:“将军今日不听信我等之言,来日必定身首分离,届时覆水难收,将军悔之晚矣!”   蒯鳌痛呼道:“江淮十四州,霸业根基之地,将军缘何不图自立,而甘愿为他人爪牙?!”   莫离冷笑不迭,“庸人眼中无雄才,小人眼中无君子!”   莫离语气轻蔑,“他徐知诰是乱臣贼子,日夜想着篡夺人主之位,便以为天下人都跟他一样,皆是狼心狗肺之辈,皆不知忠义廉耻为何物吗?可笑至极!”   莫离折扇一挥,“拖出去,斩!”   …… 第827章 人间忠义有谁识,强国有道莫自毁(二)   崇文殿。   李嗣源接触到李从璟的眼神,不禁微愣,他从这双眸子里看到的,不是一个太子作为储君该有的深沉,不是一个人主作为帝国掌舵者该有的心机,甚至不是一个儿子对父亲关怀备至的感激。   那眼神说不清道不明,蕴含了太多色彩:坚定,自信,犀利,豁达,包容,豪烈,奋进,睿智……   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个眼神的颜色,那就是光明正大。   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个眼神的含义,那就是浩然正气。   李嗣源一时不能理解,不能理解李从璟为何会突然有这样的眼神。   李嗣源一时不能接受,不能接受李从璟为何会突然变得身姿挺拔。   那绝不是眼下这种谈话气氛中,李从璟该有的反应。   但李从璟偏偏就这样站在他面前。   李嗣源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李从璟心中的诸多根结,终于都已经想通。   但是李嗣源很快就会知道,就会理解了,因为李从璟已经开口。   李从璟这回一张嘴,口吻就变了,不再是之前的酸苦、迟疑、晦涩,而是犹如奔涌的大江,江水滔滔,浪花三千,飞流直下三千尺。   李从璟看向李嗣源,“父亲三策,从璟不以为善。”   李嗣源眉头微挑,“哦?为何?”   李从璟问李嗣源:“天下之大,君王何以治江山万里?”   李嗣源不解其意,不过回答的并不迟疑,“用贤臣良吏。”   李从璟再问李嗣源:“天下之大,君王何以征战九州?”   李嗣源回答道:“令将帅统精甲。”   李从璟三问李嗣源:“天下之大,君王何以统率万民?”   李嗣源回答道:“授神器于贤才,使贤才牧民。”   李从璟四问李嗣源:“天下之大,君王何以拯救时艰?”   李嗣源回答道:“使君民同心同德。”   李从璟五问李嗣源:“天下之大,大唐何以威服四海?”   李嗣源回答道:“我大唐子民,人皆能威服四海!”   李从璟俯身而拜:“然也!”   李嗣源敛眉颔首,沉吟不语。   李从璟站起身,当此时也,身着黑龙袍的太子,英姿勃发,他道:“当今天下,内有诸侯,外有四夷,我大唐要内强军政,我大唐要外征不臣,所依仗者何人?大唐子民也!君王要得子民效忠,方为帝国君王,将士要得君王信任,方为帝国将士!”   李从璟在殿中来回踱步,只是步伐极慢,近乎于一步一语,“今我为人主,莫离为人臣,天下何其之广大,焉能每征一地,皆由我亲力亲为?今日我猜忌莫离,来日我能信任何人?莫离者,从璟至交也,日夜相处,二十余年矣,倘若因为敌国使者三言两语、几番举动,我便猜忌于他,临战换帅,试问往后之天下,谁能得我信任?试问往后之天下,谁敢为我效忠?”   “我大唐要廓清宇内,我大唐要开疆扩土,我大唐要征服四夷,今日靠莫离,明日靠潞王,后日靠夏鲁奇,再后靠江文蔚,既要依仗其人,授之于神器,缘何不信任其人?若不信任兵将,帝国何以征战天下,若不信任官吏,大唐何以治理江山,若不信任子民,大唐何以为天下强邦?”   “郭子仪不忠乎?李光弼不义乎?仆固怀恩从一开始就意欲叛国乎?郭崇韬果真有贰心乎?将帅领兵征战于四方,多有功勋,朝廷不赏功臣,无故横加猜忌,动辄软禁忠臣,甚至抄家灭族,而后用宦官、朝臣、外戚,宦官、朝臣、外戚见将帅因忠而亡,岂能尽忠于朝廷?天下将帅见先人因功而灭,岂敢不聚众自保?”   李从璟一席话说完,李嗣源陷入沉思,半晌后方道:“然则安禄山、史思明之辈,岂非不得玄宗信任?孟知祥、李绍斌其人,岂非不得朝廷看重?此数子既然能反,我如何能信他人不反?”   李从璟神色庄重,“此一时,彼一时也!”   李嗣源看向李从璟,“如何详解?”   李从璟俯身而拜,“此皆赖陛下之功也!”   李嗣源笑容里带着些不解,又带着些了然,“如何?”   李从璟起身,声音清亮,“天成以来,陛下励精图治,先是罢诸道监军,藩镇节帅无不称善,此为以仁义礼信示之于天下也。而后,陛下推行新政,恩惠于万民,所以百姓安居乐业,莫不归心;再后,陛下精编禁军,裁汰奸猾老弱之辈,而重用忠义骁勇之士,定荆南、平两川,将士皆按功论赏,所以将士颂德,人皆归心;再后,陛下整顿吏治,惩治不法官吏,而启用贤良之士,所以官场风气为之一清,官员、士林、百姓皆赞陛下圣明,所以天下归心。”   李从璟继续道:“天成至长兴,凡六年间,陛下内施仁政,富国强军,外征不臣,威震天下,当此之际,人皆谓大唐有中兴之象!凡我大唐兵将,莫不思战,意欲为陛下平定天下,以全报国之志;凡我大唐官吏,莫不思进,意欲为陛下整肃江山社稷,以待青史留名;凡我大唐子民,莫不思奋,意欲以七尺之躯献于陛下,以求建功立业,为帝国添砖加瓦!”   李从璟看向李嗣源,认真而神圣道:“今日已不同于安史之乱之时,此皆赖陛下日夜呕心沥血之功也!当此之际,帝国既然已经不同,将帅自当全心报国,岂会有贰心,逆大势而行自亡之举?当此之际,陛下焉能自弃前功,自毁长城?”   李嗣源闻言,捻须而微笑。   李从璟又道:“古往今来,但凡国家兴盛之时,君王莫不信任臣子、将帅,所以太宗开疆万万里,所以天下四夷八方来朝;但凡君王猜忌臣子之时,莫不社稷危亡,宵小四起,而国家衰败,所以神州崩塌,民不聊生!”   说到这,李从璟再拜,“从璟不才,愿随陛下左右,奋力使我国家兴旺,再创盛世!”顿了顿,“而天下将帅,莫离者,又最是该得信任之人,故而江淮之役,还望陛下不换帅,不遣从璟扰局,而令莫离统摄诸事,使其败淮南,而备以大用!”   ……   扬州。   莫离将卢绛、蒯鳌二人羁押于帐前,高举灯火,言明事情原委,引得将士皆愤而欲啖其肉,随后下令:“斩!”   莫离军令方出,忽而围观将士身后,传出一个响亮声音,继而李从珂带人挤开人群,到了莫离面前,“大帅刀下留人!”   莫离看向李从珂,“将军何意?”   “此二人不能杀!”李从珂站在莫离面前,神情庄重,语气肃然。   “缘何不能杀?”莫离问。   “此二人,关系重大,冒然身死,恐有后患!”李从珂的话,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将军是欲为之说情?”莫离声音发冷。   “非是为其说情,而是秉公办事!”李从珂寸步不让。   “若我一定要杀呢?”莫离眼帘拉下来。   李从珂目光闪烁,忽而凑近了些,声音神秘,“请大帅借一步说话。”   须臾,两人来到帐中,除却各自亲卫,帐中再无他人。   李从珂将那先前意图“行刺”他的淮南使者丢到帐中——此人言尽之后已经服毒自杀,指着那人问莫离:“大帅可知此乃何人?”   莫离看了那人一眼,又面向李从珂,“不如将军告诉我?”   “此人先前借故到末将帐中,意欲行刺末将。”李从珂道。   “将军身为大将,近卫如林,自然不会被此人得手。”莫离道。   “大帅所言不差,但此人被末将擒下后,却说了一番话。”李从珂道。   “想必不是好话。”莫离道。   “刺客嘴里的话,向来不会有好话。”李从珂道。   “但正是此人嘴里的话,让将军急忙赶来。”莫离道。   “然也。大帅难道不想知道他说了甚么?”李从珂问。   “不如将军说给我听?”莫离道。   “此人言说,末将挡了江淮王的道。”李从珂沉声道。   “真是不巧,卢绛、蒯鳌二人,先前正游说我割据自立,称江淮王。”莫离冷笑。   “照此说来,末将是挡了大帅称王的路。”李从珂道。   “佛常说因果,这个因果却是再明显不过。”莫离八风不动。   “不仅如此,先前末将的亲卫,还听到淮南使者相互谈论,说大帅跟卢绛、蒯鳌正在密谋大事。”李从珂道。   “这个大事,自然就是称王江淮。”莫离道。   “但末将却是不信。”李从珂道。   “将军若是信了,就不会只身与我在此废话。”莫离道。   “但末将却不知道,他们这般做,是为了甚么?”李从珂问道。   “无非是让将军猜忌于我,引得你我将帅不合。”莫离淡淡道。   “若是如此,此辈贼子居心叵测。”李从珂咬牙道。   “居心并不难测,不过是想取得江淮之战的有利态势而已。”莫离道。   “想必大帅的想法跟末将一样:必不能让此辈得逞!”李从珂道。   “听了将军这话,我可以确信将军跟我的想法一样了。”莫离道。   “如此末将就放心了。”李从珂松了口气。   “但我却不知道将军这般做是为了甚么。”莫离道。   “大帅此言何意?”李从珂不解。   “将军为何不怀疑我?”莫离问。   “大帅是太子最看重的人。”李从珂看着莫离道。   “大抵不错。”莫离道。   “末将相信太子,自然也相信大帅。”李从珂道出原委。   “将军有这样的想法,想必太子会很高兴。”莫离点头笑道。   “太子高兴,你我皆都高兴。”李从珂也笑起来。   “既是如此,卢绛、蒯鳌二人,为何不能杀?”莫离问。   “不是不能杀,是不能由大帅来杀。”李从珂道。   “愿闻其详。”莫离道。   “此二人近来言行异常,闹得军中不少人颇有疑心,想必此事陛下已经知道了。”李从珂道。   “或许如此。”莫离道。   “这就是大帅不能杀他们的原因。”李从珂道。   “将军之意如何?”莫离问。   “押送洛阳,为最稳妥之举。”李从珂道。   莫离看向李从珂,“将军这般为我着想,离实在感激不已。”   李从珂嘿然一笑,“征战在外,大战在即,将帅相合最是重要,谁会跟军功过不去?”   莫离笑了,“跟军功过不去,就是跟富贵过不去。”   李从珂哈哈大笑,“还好末将没有这样的毛病。”   莫离道:“既是如此,就将这二人押解洛阳,让朝廷处置。”   李从珂道:“善。” 第828章 两军决战于滁和,尽得江淮莫神机(一)   崇文殿。   李从璟的话说完后,李嗣源默然良久。前者那番话的精义何在,后者自然是明白的。最后,李嗣源同意了李从璟的意见,不再过问江淮战事。   当李嗣源对这件事拍板做下决定的时候,他尚且不知道,此事扭转了安史之乱以来,朝廷猜忌统兵大将的局面。自此之后,大唐的将帅领兵征战于四方,再不复被朝廷所牵制。   因为军中本身就已经没有了监军一职,故而大唐将帅在领兵征战时,自是再无掣肘,得以尽展所能。   安史之乱以来,因忌惮藩镇兵强,朝廷于每镇设监军之职,令宦官充任——赵宋更是以唐亡为鉴,再让宦官为监军,随行军中,节制将帅,情况严重时,军令不自将帅出,而皆出自宦官之手,故而赵太宗的征战,每多败北。   这个局面,再也不复出现。   这一夜皇帝与太子的辩论结果,影响深远,甚至说影响了大唐国势也不为过。   李从璟离开崇文殿时,天色已经大亮,不知不觉间,他与李嗣源的辩论竟然持续了一整夜。   出了宫门,李从璟没有回东宫,还是打马去了演武院。   时已近夏,天气转暖,太阳也更显明亮、热火,当初现的晨光洒落演武院的丰碑林时,记载了大唐将帅征战功绩与一场场显要大战的石碑,在熹微阳光下,如同一个个静默的英雄,无声肃立。   李从璟站在碑林中,久久不曾挪动,仿若与石碑已无二致,连他的身影也与石碑的影子融为一体。   他身前的石碑,记载的正是莫离在同光年间孤身入渤海,帮助大明光掌握权柄,而后出战辽东的事迹。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演武院里的学生已经早操完毕,开始去上课的时候,李从璟也没回过神来。   抚摸着石碑,李从璟脑海里思绪万千。   天佑十九年,李从璟淇门建军,一封书信寄回晋阳,便将家训“乱世不出仕”的莫离拉来淇门。   同年,李从璟建军情处,以莫离统之。   次年,李从璟出战怀、孟二州,以莫离为军师,莫离以“鬼斧十手”之策,大破梁军戴思远。   同光二年,李从璟克复平州,莫离随行参赞军机,与李从璟同受平州百姓跪拜。   同光三年末,耶律阿保机伐渤海,李从璟领军北讨,莫离开始展现出“鬼神莫测”“时时料敌于先”的才能。   天成元年,莫离随李从璟定荆南,两人差些身陷江陵城不得出。   天成四年,莫离随李从璟讨平两川,因见李从璟平生白发,而对其大倾怒火。   长兴元年,莫离随李从璟大定契丹,谈笑间,两人灭契丹军二十万,使得契丹易主。   长兴二年,莫离随李从璟出征江淮。   阳光已显炙热,李从璟额头上有细汗溢出,他的嘴角忽而露出一个笑意,“莫哥儿,此番可不要让我失望。”   旋即,李从璟笑意更甚,温暖如昼,“你当然不会让我失望。”   ……   卢绛、蒯鳌被押上囚车的时候,相视苦涩一叹。   劝莫离称王江淮,是为了进一步令唐军将帅生疑,他二人原以为此事即便不成,顶多也就是被莫离斥退,怎会想到,这莫离态度如此坚决,竟然一言不合就要斩杀使节?   卢绛、蒯鳌此时已经醒悟,他们完全看错了莫离。   但他们还不知道的是,在莫离心中,对那个人的忠诚,对与那个人共同拥有的梦想的忠诚,有多么大的分量——那是绝对不容许他人侮辱的存在——胆敢有试图玷污者,他必斩之!   “大帅,都准备妥当了,是否现在启程?”押送卢绛、蒯鳌回洛阳的将士来禀报。   莫离远远看了囚车中的卢绛、蒯鳌一眼,平静道:“启程。”   队伍离开军营后,莫离也回到大帐,不时李从珂闻令前来,“大帅有事唤我?”   莫离点点头,“我欲前往滁州,扬州就交给将军了。”   李从珂闻言精神一振:扬州本就已经粮尽兵绝,攻克只是时间问题,并且都不用太久了——卢绛、蒯鳌的劳军,进一步打击了本就已经跌至谷底的扬州守军士气。   “多谢大帅!”李从珂抱拳,他当然知道,莫离此时离开扬州,是要将攻克扬州的功劳让给他——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莫离对李从珂信任他没有叛国之举的答谢。   莫离微笑道:“淮南兵虽然都在和州登岸,但其是否隐藏有小股精锐,意欲寻机救援扬州,还不得而知,将军不可大意,需得多加提防。”   李从珂心头高兴,很庆幸他昨夜的应对非常正确,连忙打包票道:“大帅放心,事若有差,末将愿提头来见!”   “如此,我在滁州等候捷报。”   “大帅此去滁州,必定全歼贼军,末将预祝大帅取得大捷!”   此情此景,正是将帅相合。   ……   不日,卢绛、蒯鳌被押解到洛阳。   很快,审讯结果被呈送到李嗣源面前,卢绛、蒯鳌二人对用离间计的事情供认不讳。   看罢奏章,李嗣源叹息道:“吾儿识人,吾不及也;吾儿胸怀,吾不及也;吾儿远见,吾不及也;吾儿大志,吾不及也;得儿如此,夫复何求?生子当如李从璟!”   李从璟听闻此事后,只有一句话回应:“三军之事皆委任于将帅,君王不疑;后勤之事皆依托于君王,将帅不忧——能得如此,征战之师故能常胜。”   ……   卢绛、蒯鳌北上扬州时,使节队伍多达两百余众,莫离将卢绛、蒯鳌等人押解洛阳后,遣还了其它人等。正在与骆知详讨论吴国财政赋税的徐知诰,得到这个消息后沉默了半晌,就在骆知详准备劝解脸色可怕的徐知诰一二时,徐知诰猛然掀翻了案桌,起身破口大骂:“北贼欺人太甚,焉敢羁押我大吴栋梁?!”   离间计没有成功也就罢了,打不了两军战场上见真章就是,徐知诰不至于不能接受,然则莫离强硬的将卢绛、蒯鳌押解洛阳,就使得徐知诰失去了两员大将,怎能不让他心头滴血?   闻讯而来的周宗见徐知诰在堂中发怒,连忙让人收拾了案桌,小心翼翼的劝说徐知诰。然而一向以温文尔雅面目示人的徐知诰,这回火气大的异常,已经到了没心情掩饰情绪的地步。   周宗束手立在一侧,对此只能徒叹奈何,作为徐知诰的心腹,他当然能够理解徐知诰的心情。   昔年,边镐北上洛阳,折在李从璟、李从荣手里,使得吴军伐楚大业在最后关头没能成功,徐知诰气得在洞庭湖上吐血。   边镐者,世间少见的大才,若是此番江淮之战有边镐在,李从璟、莫离不会如此轻易便占据江淮大半州县,吴军数度反击也不至于都无功而返,还损兵折将。而若是将边镐用在没有李从璟、莫离坐镇的楚地,只怕此时吴军也早已将唐军打得落花流水。   边镐是全才,但最耀眼的才能还是在军事上。在边镐折了之后,徐知诰私下不是没有痛心疾首,后悔将边镐派往洛阳过,特别是在江淮、楚地战事不顺的时候,徐知诰每每念起边镐,近乎日夜茶饭不思。   ——边镐孤身北上,以一人独对整个洛阳,本就占尽了劣势,失手了,也在情理之中。   卢绛、蒯鳌二人,亦是奇才,虽然比不得边镐,但也是少见的俊彦,两人加在一起,也有几分边镐的神韵,然则此番亦因孤身北上,失手被擒。   接连折损大将,徐知诰又怎能坐得住?心头的懊悔又怎能不甚?乍然闻变又怎能不恼羞成怒?   然而这怪不得别人。   周宗甚至在想:边镐、卢绛、蒯鳌等人,皆是难见的大才奇人,都因为“阴谋诡计”而折了,没有机会在真正的战场上大展拳脚,发挥他们该有的作用,这对他们三人而言,是否也是一种不公与悲哀?   ……   莫离抵达滁州后,将房知温等将聚在一处,召开军议。他之所以到滁州来,主要原因自然不是要将扬州军功让给李从珂,而是因为滁、和二州正当决战之期,而各部战事进展的并不顺利,所以他来亲自指挥战事。   “先前淮南援军三万,在和州登岸后,特别是韩熙载、马仁裕出现在和州后,淮南军的战法突然变得比先前灵性不少。”房知温跟莫离禀报当下实情。   他继续道:“和州的淮南兵,抢先占据了和州东北,与扬州交界地带的有利地形,将百战军挡在和州之外;其次,西南方面,又遣出偏师,出东关,进军庐州地界,成功袭取巢县,并向庐州城进逼,庐州的西方邺、李彦卿所部,不得不放弃东进全椒县的既定策略,退保庐州城。”   “再次,滁州之兵固守营垒,并不与我交战,而秘遣精锐往东奔袭六合,李彦超、丁茂将军所部,正是被这股贼军击败,不得不退守六合——李彦超、丁茂所部退守六合后不久,扬州腹地天长县急报,已有数股淮南精锐马军过境!”   说到这,房知温声音沉下来,“一言以蔽之,淮南兵以和州、滁州为中心,左右两翼皆已展开,并且频频取得战果,眼下,淮南兵攻城掠地,已将战场拉开,不仅解了王师数面对他们的围攻,而且颇有反击破局之势!”   听到这,莫离不急不缓地问道:“依将军之见,往下战局会如何?”   房知温微微扬起下颚,“旬日内,战局便有根本转变,可见淮南军中不乏良才,要将战事打成如今这般局面,既要有统兵者在大局上的缜密谋划,又需要骁将带领精锐部曲冲锋陷阵!”   莫离抬起手,声音颇为冷硬的强调:“我在问将军对往下战局的推断。”   房知温虎目一瞪,心头已是十分不悦,他从鼻孔里冷哼一声,“淮南的战略意图,无非是打开局面,往江淮更多州县用兵,将战场彻底铺陈开——并且他们已经得手了一半,这往下的战事可不好打,依本将看,我军应该重兵把守要地,扼制淮南兵的蔓延之势!”   “哦?”莫离眉头挑了挑,“将军是这样认为?”   房知温沉声反问:“有何不妥?”   莫离嘴角微动,忽而道:“来人!”   “大帅!”帐中顿时进来数名甲士。   莫离看着舆图,头也没抬,“将房知温将军请出大帐。”   房知温立即怒目圆睁,喝道:“你说甚么?”   他虽然在暴喝,气势颇为吓人,但甲士却没有半分迟疑,他们都是莫离从扬州带来的亲卫,唯莫离之命是从,很快就将房知温围在中间。   房知温犹自不能相信莫离竟敢对他动粗,“你要干甚么?本将可是援军统帅!”   “援军统帅?不过是援军两名副统帅之一罢了。江淮十数万王师的统帅只有一个,那就是我。”莫离声音清淡,“而且,你现在已经不是了——房知温,你作战不力,本帅现在解除你在军中的一切职务!”   摆了摆手,莫离的口吻依旧轻描淡写,但却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带下去。” 第829章 两军决战于滁和,尽得江淮莫神机(二)   房知温桀骜不驯,本身也是节度使出身,初到滁州时即对朱长志不假辞色,多有托大之态,而后在与王会的交战中,除却前两日力战外,之后便出工不出力——如若不然,在滁州军攻势压迫下,王会岂能分兵去袭击李彦超、丁茂所部?而后李彦超、丁茂战报传来,在明知王会分兵的情况下,滁州军对阵王会竟然仍无大胜,房知温就其罪可诛了。   房知温的心态,莫离是理解的。他久在节度使之位,曾今颇有功勋,加之本身又恃功自傲,故而领兵到江淮后,对莫离这个青年之辈不服气,他怠慢战事,不出全力配合莫离的战略部署,打的自然是寻机替而代之的主意,特别是卢绛、蒯鳌在扬州制造的风声传出来,房知温就更有这种心思。   所以莫离到滁州来第一件事,就是将房知温解职,免得他继续妨碍、危害大局。   如果房知温统带的是藩镇军,莫离或许顾忌一二,但他统带的是新编禁军,禁军将士跟他还没根深蒂固的关系,所以莫离处理起他来,就是雷霆手段。   帐中诸将见莫离转瞬间说将房知温解职就解职,半分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无不是心头凛然,早先因为听到卢绛、蒯鳌制造的风声,而对莫离有所疑虑的心思,此刻也全都烟消云散。   这正是莫离想要的结果,将疑帅,帅的军令还如何执行?   莫离接下来开始进行战术部署,“淮南兵八万之众:四万在滁州,一万在六合,两万在和州东北,一万在庐州,如房知温所言,对方的确有破围而出之势。”   “淮南的用兵意图,在于突围,在于将战场拉大,最好是将寿州、滁州、扬州、和州、庐州重新练成一片,如此一来,淮南便能盘活整个江淮战场,将战局推回到战役初期。”   “我等要将淮南军尽歼于眼前,需得把握两个方面,其一,重新夺回战场主动权;其二,切断淮南退路。”   说到这,莫离丢了尺子,来到帅按后,直身站立,“淮南要将战场拉大,本帅便不跟他争一城一地之得失,此战的目标,就是逮着淮南主力打,待得歼灭淮南主力,淮南军的攻势自然土崩瓦解。”   诸将来到帐中肃立,等候莫离军令。   莫离环顾诸将,开始下达军令:“彭祖山、史彦超、李彦琳、陈青林、李正,尔等率领的援军是新锐之师,军械充足,兵锋正盛,自明日起,正面攻打城外王会所部主力!”   彭祖山、史彦超、李彦琳、陈青林、李正都是新近调任的禁军新军将领,先前在房知温麾下,本身就对房知温怠慢战事不满,如今得了莫离的攻坚令,自然责无旁贷,纷纷出列抱拳领命。   莫离继续道:“传令李彦卿、西方邺,舍弃庐州城,奔袭全椒县,断王会退路。若是攻打庐州的马仁裕部回援,则奔往含山县一带设伏;若是马仁裕不回援,则迅速攻占全椒县!”   最新军报,马仁裕威逼庐州城,只不过是虚晃一枪,其部在庐州城外露头,引得西方邺从前线回援庐州城后,又率先开溜,转而攻打南面的舒城去了——马仁裕采用的战术,与西方邺先前奔袭和州的策略很是雷同。   “传令孟平,让他替我问问百战军将士,以彼部之精锐,竟然不能迅速击溃正面的韩熙载两万兵,难道果真是久战成疲,都想要回洛阳歇息了吗?”   “传令李彦超、丁茂等将,其部若不能击溃进犯六合的刘仁赡部,房知温就是前车之鉴!”   ……   因为到了滁州城内的关系,莫离散了军议后,得以在房屋内休息,那可比在军帐里要舒服不少。不过不等一路从扬州奔来、到了滁州就召开军议的莫离补上一觉,先前去了扬州一趟又回到滁州的冯道,就屁颠屁颠跑来拜访。莫离虽然不知道冯道有甚么事如此着急,却也只能打起精神,与冯道坐在一起饮茶。   冯道先是扭扭捏捏与莫离乱侃一通,后来见莫离神色疲惫,不过是在强打精神,实际已经昏昏欲睡,只得提前结束暖场,道出前来拜访的实情。   出乎冯道意料的是,在莫离得知他上了一道内容“冒犯”的折子给李嗣源时,只是表露出些许诧异,并没有恼火的意思,这让冯道有些如坐针毡,分不清莫离到底是笑里藏刀,还是真的不做计较。   莫离道:“冯公本是宰相,据实而报,乃是忠于社稷,职责所在,离何以会有责怪之意?”   确定了莫离果真没有因为此事生出嫌隙,冯道大大松了口气,虽然他身为宰相,奏报淮南来使的情况——包括异常,是本职工作,但到底是对莫离不利,以莫离如今炙手可热、大功在望的势头,若是果真与莫离结怨,日后少不得要吃许多苦头。   这就是冯道的外圆内方之处,该打的报告要打,打完之后还要来寻求谅解。只是这事要是放在一般人面前,就算不给冯道一顿杀威棒,也要吐他一脸唾沫骂一句不要脸,而后轰出大门。   “莫帅高风亮节,冯某敬佩不已,国家能得莫帅统领江淮战事,实乃幸事!”末了,冯道少不得拍上马屁,与莫离拉近一些关系。   莫离笑容无奈,只得将冯道送走,战事正紧,他得抓紧时间休息。他本就不是世俗之人,性子豁达洒脱,对私怨争斗那一套并不感冒,在他的心中,除了与李从璟的共同大志,就只剩下一颗佛心了。   ——若非有李从璟这个人,以莫离的心性和家训,他也不会入世。   ……   两日后,滁州尽起大军,在城外摆开阵势,莫离亲自登上城楼,排兵布阵,发起对王会所部四万大军的总攻。   说来也是有趣,王会作为攻打滁州的进攻方,除却初日有过攻城之战外,往后一直就处在防备状态,攻城军的身份实在是名不副实。   早在唐军出城列阵的时候,王会就将兵马都调集到营中防守位置,而后召集了诸将、幕僚,一起登上辕门,去观望唐军阵势,同时也商议应对之策。   面对唐军的进攻势头,王会、王彦俦、李建勋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先前他们已经跟唐军交战过几日,唐军的战力他们是清楚的,眼下吴军分兵六合(扬州)、庐州,原本是打算让唐军顾此失彼,被迫奔走迎战,没曾想唐军并不中计,反而开始发动许多日没有的大攻势,这让他们的心里都极为忌惮,面上自然不会有乐观脸色。   王彦俦看见众将面色沉重,便笑着道:“北贼顶多不过三万之众,我等有近四万兵马,但凡将士敢战,岂会真的没有胜算?”   王会冷然瞥了王彦俦一眼,也知道此时自己该有何种姿态,转而冷笑道:“看北贼旗帜,可知莫离已经到了这里,原本某还以为莫离到了之后,会如何调兵遣将给我等意外之击,不曾想也不过是正面来攻而已,看来莫神机之名虚有其表,不足为惧。”   李建勋父仇未报,心中一直愤恨不平,此时请战道:“请容末将出营相击,必能让北贼有来无回”!   王会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不妥。北贼有备而来,不可轻敌,我等还是据营而守,待得北贼兵疲,再伺机反击得好!”   “将军!”李建勋还待要再请战。   王会皱起眉头,不容置疑道:“就这么定了!”   ……   莫离登上城楼。   出城的五十个指挥、两万五千将士已经列阵完毕。   一眼望去,尽是黑甲黑袍的海洋,相应器械都已经在阵中就位,如同海洋中队列齐整的鱼儿。   莫离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又是如常的潇洒从容姿态,“传令全军:攻营!”   吴军虽然是攻城方,但滁州兵马众多,是以吴军没有将营垒围城而建,就是担心给唐军各个击破,眼下吴军营地都摆在滁州城南,其状俨然又是一座城池,营地墙壁用的是土木结合的结构,下垒土石、上建栅栏,高近两丈——辕门更是雄伟,已经超过三丈,也有类似马道的走道,可供将士在上面守战。说吴军营地坚固,绝对是名副其实。   ——不过军营就是军营,比起滁州城,到底还是差得太多,不说雄伟坚固程度,尽是守备器械都不可同日耳语,床弩、拍杆更不能放在栅栏上,防守主要靠士卒力战。   唐军出战五十个指挥,主体乃是步卒,方阵排列开去,长宽各好几里,稳稳逼近吴营,岂是有移山填海之势?其本身就是山移海走!   甲士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引得地动山摇,好似城东的河流都要被震上苍穹,而后从天上倾下河水来!   精骑们在两翼护卫,铁蹄奔走如飞,卷起翻涌滚动的烟尘。   骏马的脚步清脆响亮,比金戈相击的声音更加震撼人心,每一下都落在人的心口,再加上战鼓声有节奏的重重轰鸣,让人血脉喷张!   这世上有两样东西能让人心思纯净,一是佛门梵音,再就是沙场鼓声。   前者让人心无一物,后者让人一心求战!   这世间有两样东西能让天地变色,一是天气转变,再就是大军出战。   前者变的是环境,后者变的是心境!   唐军前阵是数排手持大盾的将士,他们步履稳重的推进,有不避刀山火海的气势,将士们个个神色如铁,眼神如钩!   此时此刻,他们就是世间神明,能主宰世间一切生死,他们握紧了手中兵刃,就像握住了敌人的咽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降我者生,挡我者死!   项上是苍穹,有三十三重天,叫我身披冷锻甲,凌霄宝殿也去得!   脚下是黄泉,有十八层地狱,叫我手持环首刀,阎王修罗也杀得!   身前是天下,有十万八千里,叫我左右皆同袍,百国千君也灭得!   休得对我张目而视,保管叫你身首分离。   不是天兵天将,而是大唐甲士!   区区栅营,蝇营吴贼,敢不授首?!   铁甲军阵如战车滚滚向前,将士脚步距离吴营三百步时,他们踩上了吴军射在营外的标箭。   几乎是同一时间,阵后战鼓声轰然炸裂,如惊雷劈山,如巨斧碎石!   两万五千甲士,同时心神一振,眼神一凛,双目如有火光喷射而出,军阵顿时如处火海,温度陡增。   前阵将士,爆发出一阵山崩般的喊杀声,如山洪席卷草木,如泥石流摧毁山林,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如东海浪潮过钱塘!骁勇善战的甲士,迈开脚步,顶着大盾,脱缰野马也似,发狂野牛一般,轰然奔向眼前营栅!   天地一望无际,铁甲军阵袭吴营!   吴营前有壕沟,用之以阻敌也。   军阵甲士奔至壕沟前,前排将大盾轰然顿在地上,一阵阵厚重声响,一阵阵烟尘飘起。   “填壕沟”!   有将校大声呼喊喝令!   盾牌阵后,一排排将士背着一个个装满泥土的麻袋,冒着头顶横飞不休的箭雨,冲出军阵,将麻袋丢向沟壑。   躬身而进,丢了麻袋,转过身来,猫身而归。   数千甲士,前后相继,动若流水,行如流云!   头顶片片箭雨,犹如蝗虫过境,弓箭射在甲胄上,乒乓作响;间或有中箭倒下的甲士,被左右同袍两把拉起,带回阵中。   “过壕沟!”   不用将校喝令,训练有素的唐军骁勇也能看清形势,知道该怎样做。   但将校仍要喝令,因为他的心中的战意需要叫出来,将士们的锐气需要喊出来!   铁甲军阵在壕沟前仅有短时间停留,而后军阵重新向前奔进!   越过壕沟,如履平地!   壕沟前,有斜刺的木桩,有铁蒺藜。   此二物,皆用之于阻敌,使弓箭能趁机多发也!   “清扫障碍!”   将校喝令之声不止,甲士再度奔出,拔木桩、砍桩脚、扫铁蒺藜。   井然有序。   “弓箭策应!”   唐军阵中,一排排早就弓箭在手的甲士,沉腰立马,纷纷拉开弓弦,箭头斜指吴营。   “放!”   数千利箭,悉数升空,黑云骤雨一般,笼罩了吴营。   箭矢落处,惨叫声此起彼伏,吴军弓箭手之声势,顿时一暗。   “角弓弩上前!”   “伏远弩紧随其后!”   “木单弩居中!”   “竹竿弩居后!”   一望无际的铁甲军阵,前阵距离吴营不过百步,军阵顿起变化。   随着清理障碍的甲士奔出,暴露于吴军弓箭重伤范围,先是数排盾牌墙紧贴地面而立,停下脚步,随即盾牌手之后,弓箭手引弓搭箭,反击吴军攒射,再后角弓弩、伏远弩、木单弩、竹竿弩分批上前,紧凑而又严密的军阵,顿时层次分明。   “放下盾牌!”   盾牌高大,阻碍部分轨迹为直线的劲弩发威。   此时,军阵无需盾牌掩护,因为唐军的战法,就是用自身强攻劲弩的军备优势,完全压制,甚至是摧毁对方的远程打击能力。   “角弓弩,发矢!”   “伏远弩,发矢!”   “木单弩,发矢!”   “竹竿弩,发矢!”   强弓劲弩,纷纷逞威。   一阵接一阵的箭雨弩矢,接连不断的倾斜往吴军营地、栅墙。   日光已弱,为箭雨弩云所遮蔽也!   白昼如夜,是为暗无天日!   弩矢杀人,吴营栅墙上的守卒,栅墙后的弓箭手,顿时被箭雨弩云所洗刷,死伤惨重。   木单弩、竹竿弩威力强劲,不杀人,只破栅栏,但凡巨大竹竿所到之处,栅栏先残、接着再毁,只见横木乱飞,吴军将士接连摔落,嚎叫不绝,惨不忍闻。   唐军的强攻劲弩,对吴营栅墙周围的防御设施与将士,开始猛烈打击与全面清理!   待得唐军阵前的木桩、铁蒺藜被清理完毕,吴军栅墙已近乎面目全非,完整的栅墙所剩无几,即便没有被摧成残花败柳,上面的吴军将士也不见了踪影,还能据守原位的少之又少,更有惨烈些的地段,栅栏被摧毁的厉害,已经露出空档。   吴军营中,将士往来奔走,将校呼喝不断,不乏有抱头鼠窜者,更兼大批将士倒地不起,在地上翻滚哀嚎,虽未大乱,亦不曾秩序严整。   此为战机——战机,可乘之机也!   当即之际,军阵之后,轰隆隆的鼓声再变,变得更急更烈,急、烈都到了极点!好似要将大地凿穿,浑如要将苍穹击沉,又像要把这世界震碎!战鼓声落在甲士心头,把甲士卷入奔涌的洪流,昂扬席卷奔进!   这一方天地,飞鸟断绝,百虫绝迹!   “攻营!”   “云梯!”   “棚车!”   心无二物的唐军将士,早已按捺不住心头沸腾的战意,一个个热血之躯轰然前奔!   数里黑甲黑袍的唐军军阵,前阵首先骤然加速,潮水般涌向吴营栅墙,带动着整个铁甲海洋席卷向吴营!   以攻城之法攻吴军营地,不择辕门,不择防备虚弱之处,全面进攻,已然可见莫离此战之雄心,亦可见唐军汹涌澎湃之势!   撞车冲向辕门,棚车撞上土墙,云梯架上栅墙,将士们手持利刃,攀上残破的墙体,争先恐后冲向面前吴军,一个个须发皆张,“杀”!   我有君王意,今来夺尔地!   我有将帅令,今来破尔营!   我有威武躯,今来列云梯!   我有十年艺,今来取首级!   我有报国心,今来立功名!   “挡我者死!”一名唐军甲士双手持刀,将迎到面前的吴军士卒一刀剖开胸膛,踩着对方身体里流出的脏腑稳步前进,双目如鹰,其势如虎!   “贼子死来!”一名唐军甲士手持圆盾,将一名吴军士卒撞倒,再欺身而上,手中利刃穿过对方咽喉,将对方钉在栅栏上!   更多唐军甲士,不停从云梯跃上栅墙,奔向面前零零散散的吴军士卒。   更多唐军甲士,从栅墙缺口处翻墙而入,冲进吴军营中,和同袍一起杀向面前的吴军。   数不清的吴军士卒从营中增援向栅墙,连绵不尽的唐军甲士攀上栅墙。   栅墙内外,厮杀不休,横尸处处,血流不停。   唐军气势如虹,全面进击,吴军被动相迎,处处败退。   铁甲黑袍的海洋,势要淹没这一方营地!   ……   史彦超主攻辕门。   吴营辕门把守最严密,门前壕沟最深,还有许多拒马。   但在史彦超眼里,只有辕门前后的宽大通道,只有攻破辕门后的一片坦途!   “调竹竿弩来,大竹竿弩!”史彦超采用的战术,不是拿人命去填,还是用劲弩去攻!   十余架大竹竿弩,对准辕门持续不停的猛轰。   一开始效用不大,因为辕门坚固。   史彦超随即让将士数百名甲士列好阵型,以火箭射辕门!   火势很快覆盖整座辕门,吴军见状,慌忙来救,不停往辕门倾斜沙土和水,意图将火势扑灭。   史彦超当然不会让对方得逞,实则不用他多作吩咐,箭矢齐发,就将救火的吴军射杀了个七七八八。   吴军见状,又以盾牌护卫救火者。   史彦超则令劲弩齐射,将吴军连人带盾射翻。   等火势将辕门烧得差不多时,史彦超再令竹竿弩发威,这回没用多久,辕门就宣告倒塌!   ——吴军也试图以劲弩压制竹竿弩,但吴军劲弩,哪里能跟唐军相比?   当此之时,壕沟也填平,史彦超遂令部曲进击!   在本阵弓箭策应下,没用多久,唐军扫清障碍,进击到辕门。   吴军慌忙调集重兵,到辕门迎击,两军在辕门厮杀成一团。   史彦超见部曲在辕门鏖战两刻,竟然不能攻进门去,不禁大怒,他提了一柄斩马刀,召集本部亲兵,瞋目道:“一座小小辕门,百十淮南贼子,竟然两刻不能攻下,岂有此理?尔等随本将杀上去!”   亲兵轰然应诺,紧随史彦超身旁,冒着箭矢奔至辕门。   “都给本将让开!”史彦超手里的斩马刀拖在地上,在泥土中带出一道印痕,他一声大喝,身前的甲士连忙让开道来。   唐军阵前,一名吴军猛将生得魁梧如山,一柄双捶挥舞的虎虎生风,端得是分外骁勇,正是因为此人连连杀人,唐军将士才没能迅速攻进辕门。   眼见那吴将一锤砸在一名唐军胸前,将那名唐军砸倒在地吐血不停,而那吴军犹自觉得不快意,竟还狞笑着高举铁锤,又要当头砸下来,史彦超顿时怒目圆睁,一声暴喝:“竖子尔敢?!”   吴将却似根本没听见一般,铁锤重重落下,将那名唐军脑袋砸裂,这才不屑的吐了口唾沫,收起双捶,轻蔑的向史彦超看过来,眼中的嚣张之意再明显不过:你又能奈我何?   史彦超怒发冲冠,提着斩马刀的手陡然用力,手臂抡起斩马刀到半空,改为双手持刀,劈头盖脸朝吴将斩下来!   那吴将见史彦超气势汹汹杀过来,战阵之上当然不会轻敌,当即举起铁锤去挡。   然而这一档,吴将立即双目突出,面色大变,眸中竟是惊恐之色。   “死来!”史彦超蓄积全身力量的一刀,那吴将的铁锤哪能随随便便就挡住?但见他斩马刀轰然落下,斩在铁锤之上,去势不见减弱半分,直下而来,一刀就砍进了对方脖颈!   这还不算完,斩马刀砍进吴将脖颈,电光火石间,直入对方身躯!   一刀落下,竟是直接将吴将的身躯劈成两半!   吴将的脸上犹自残留着惊恐、不可置信的神情,两半身躯却已朝两边倒下,五脏六腑合着血水,流了一地。   一刀之威如此骇人,史彦超却毫无自满之意,就如同不过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奋身前驱,军靴踩着地上的脏腑,吧唧作响,也恍若未闻,手中斩马刀再起再落,又是再杀一人!   同样是直接破甲斩开身躯!   史彦超目光如火,脚步不停,手中斩马刀三度挥起,又第三度落下!   第三名吴军,被他一刀分尸!   踩着对方的尸体血肉,史彦超在亲兵护卫下,犹如煞神一般,继续向前拼杀!   吴军将士哪里见过这等杀人手法,哪里见过这等无双猛将,一个个又惊又恐,骇得面无人色,身躯颤抖,不停后退,有那靠史彦超近而又胆小的,眼见杀神一般的史彦超逼近过来,吓得兵刃都已握不稳!   史彦超可不管吴军的想法,他既然已入战阵,就不会有丝毫停顿,以分尸手法杀人,要的就是震慑敌军的效果,紧接着再斩开一员吴军身躯!   在尸体上高举马刀,史彦超大吼:“大唐骁勇,随本将杀破贼营!”   甲士无不奋然应诺,皆争相前驱! 第830章 两军决战于滁和,尽得江淮莫神机(三)   唐军前赴后继,全面攻入吴营。栅墙内,他们结阵而战。其阵防守时,则稳如泰山,不可撼动!其阵进攻时,则迅疾如火,无坚不摧!   吴军驰援栅墙的士卒,前奔时也是声势浩大,手持兵刃也是杀声震天,但接触到唐军战阵后,好一些的,如同一拳打在铁板上,给反震得双手血肉模糊,不堪些的,如同鸡蛋摔在石头上,刹那间就粉身碎骨!   数里栅墙内,有唐军大小战阵数十,冲到他们面前的吴军士卒,无论人数多少,战不多时,就给杀得人仰马翻、血肉模糊!吴军士卒多的,给唐军战阵撕裂阵型,横冲直撞进入到内部,杀得吴军阵型大乱;吴军士卒少的,直接叫唐军战阵给倒冲回来,在后面步步追击,杀得吴军仓惶奔逃!   当其时也,但见两军交战处,枪矛横飞,人影交错,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再定眼细看,只见唐军战阵不停前进,吴军士卒不停后退!   栅墙上,前赴后继的唐军甲士越栏而入,他们身形矫健,步履如飞,踩着吴军士卒的尸体,奔杀到吴营后,或者加入到前面的唐军战阵中,或者另成战阵,往其它的方向拼杀。   吴营中的帐篷,或者被横飞的鲜血染红,或者被拼杀的将士撞毁,或者被翻倒的将士撞得变形,或者有唐军追杀吴军到帐中,帐中一阵金戈喊叫之后,便只有浴血的唐军甲士冲出来。   栅墙外,数不清的唐军甲士,连绵不绝的涌向吴营,比群狼来袭更势大,比大水淹城更可怕!   站在角楼上的吴军士卒,面对这等场景,无不是面无人色,只觉整座滁州城都好似升到了半空,当头朝他们军营砸了下来!   袭进吴营的唐军甲士,让他们感受到了吴营的脆弱,让他们体会到了个人的渺小,当其时也,吴军之心情,如见天翻地覆,如面江河倒流,如见乾坤颠倒,如面末日浩劫!   吴营角楼上,王会、王彦俦等将领、谋士,一个个都骇得脸色苍白,定力好些的,双手轻颤,定力差的,双股战栗。   王会眼前一片天昏地暗,他失声叫道:“这……这北贼缘何如此凶猛,缘何人人皆若虎狼?”   王彦俦阴沉着脸色,咬牙道:“北贼将士固然凶猛,然则不也是借助强弓劲弩之威?若无强弓劲弩毁我栅墙,彼辈焉能如此轻易攻入我营!”   一位五官已经僵硬的谋士神思不属,呢喃道:“若非我营栅墙被毁的太快,若非北贼强弓劲弩杀伤的守墙士卒太多,我等何至于被北贼一冲即溃?我军将士何至于人人皆畏?”   “这都何等时辰了,说这些又有何用!”王会急得直欲跳脚,“眼下形势若此,我等何以应对?!”   众人闻言,或者低头不语,或者面面相觑,皆是一言不发。事到如今,谁还能撒豆成兵不成?既然不能撒豆成兵,又能如何抵挡唐军的攻势?   王会见诸人都是这等模样,当真是又气又急,“平日里尔等岂非都是胸有丘壑、腹有经纶之辈?每临战事,尔等岂非都言辞凿凿,各有必胜之主见?如今……如今形势危急,正该尔等说话之时,为何皆尽哑口无言?!”   诸人本就心神不宁,听了王会这等怒火之言,更是紧紧闭上嘴。   王会盯上王彦俦,“王将军往常岂非多有良策奇计,方才岂非也对战事颇有见解,眼下一言不发,是不欲将破敌之策献给本将,怕本将战胜北贼赢得大功,事后你不好区处吗?!”   王彦俦听了这等诛心之言,顿时面黑如墨,自打这回北征滁州,他俩就颇为不合,其间王彦俦虽曾有意和解,到底本性难改,平日里少不得有触犯王会的地方,令王会一直对他颇有忌恨之心。   “为今之计,别无他法,唯力战耳!”王彦俦强忍着怒火,抱拳低头,“我等据营而守,收缩战线,只要能支撑到天黑,未必就没有转机!”   “力战?好!说得好!”王会也不知是给王彦俦的话气到,还是真的就认同了这个意见,“素闻王将军乃是骁勇之士,既然将军意欲力战,不如就请将军领兵击退贼军,如何?”   王彦俦陡然抬起头,毫不避讳的盯上王会。   接触到王彦俦吃人般的眼神,王会身为主将,心头也是不禁咯噔一声。   他早有对付王彦俦之心,只是一直没有好的办法,解决这个眼中刺而已。此时看到王彦俦杀人般的眼神,还真怕王彦俦狗急跳墙,在乱军中对他下阴手。   ——莫离也看房知温不顺眼,故而寻了个由头,只一个照面,便手段雷霆的将其处置掉,反观王会,对王彦俦分明就忌恨久矣,却一直没有实质性动作,由此可见两人的差距。   就在王会、王彦俦僵持不下之际,突然有军士来报,“将军,李将军他带领部曲,擅自去迎击辕门北贼了!”   “甚么?!”王会顿时怒不可遏,“李建勋他好大的胆子!没有本将的军令,他竟然自作主张,擅自行动?!”   王彦俦心头冷笑一声:听你军令,跟着你等死么?   因见王会有“陷害”自己之心,王彦俦不欲再给王会有更好机会,索性答应王会方才的要求,趁着局面还没有彻底糜烂,领兵去出击唐军——就算战事不利,他领着部曲也能早作应对。   ……   史彦超率部杀进辕门后,一路高歌猛进。   有他的亲兵打头阵,加之他本身又是无双猛将,故而挡在他们面前的吴军,鲜有能抵挡片刻的。吴军军阵并非没有章法,此时却显得太过脆弱,史彦超与其亲兵不停撕裂吴军战阵,奔进敌阵中就开始大肆砍杀,在史彦超连斩三员吴将之后,这一路的吴军渐渐没了抵挡的力气与士气,开始往后溃败,军阵也混乱起来,有变成散兵游勇的架势。   就在这时,李建勋率部赶到,旗帜张扬,部曲悍勇,气势汹汹,入得阵中,直奔史彦超杀来,其本人当头一矛,直取史彦超咽喉!   史彦超目光凛然,他已斩杀吴将数员,打得吴军张皇溃退,本部大进辕门百步,而今还有吴将胆敢自营中杀来,领精锐部曲,持丈八铁矛,如猛虎下山之势,心知对方不是泛泛之辈,当即凝神聚气,挥动斩马刀迎上。   两将当即战在一处,刀矛相交,金戈声如雷鸣,竟是各自后退两步。只不过史彦超眼神清亮,已知李建勋底细,而李建勋心头微震,已知对方之骁勇,不过他心中有仇恨,日夜所思,唯杀尽唐军,尽复江淮之地,当下自然没有后退之理。   两人再度欺身迎上,史彦超陡然一声大喝,势大力沉的斩马刀,携劈山碎石之势,一举劈斩而下。李建勋不敢怠慢,举矛迎上,却被斩马刀重击,脚步再度不稳,又是后退三步。   当此时,史彦超并无半分后退,反而急进跟上,斩马刀携千钧之势,再度劈斩而下!   矛轻刀重,史彦超不给李建勋发挥长矛灵动的机会,这一刀,斩得李建勋矛架肩上,后腿倒跪于地!   李建勋左右亲兵,见主将作战不利,连忙上前来策应,刀枪一起向史彦超袭来。   “滚开!”史彦超横劈斩马刀,挡开半数兵刃,余者皆被他亲兵招呼回去。   “贼将死来!”李建勋亲兵的策应,不仅没有能击退史彦超,反而引得他心头杀气盎然。眼见史彦超大步前踏,竖斩马刀,起身的李建勋竟然不避不退,再度迎战上来。   “贼子猖狂!”李建勋心中有恨意,是以并不畏惧,他挥动铁矛迎上,气势上不弱半分!   气势不弱,身手却到底差了一大截,这回再照面,史彦超第一刀将李建勋斩退,第二刀将李建勋逼吐血,紧接着第三刀,在李建勋惊骇的目光中落下,直接斩在李建勋前胸!   甲裂肉开,鲜血喷涌,李建勋生机顿失,双目涣散,身躯无力跪倒。这员江东名将之花,被史彦超斩杀于战阵之中!   “杀!”史彦超所部亲兵无不精神大阵,接连大吼,如食肉之狼,红眼奋身前驱,将李建勋的亲兵杀得连连败退!   到得最后,李建勋的亲兵连他的尸体都没能抢回去,就被唐军悉数杀败!   李建勋一死,吴军防守辕门的力量再也支撑不住,宣告土崩瓦解,唐军由是大举攻入营中,左右冲杀,将吴军打的惊慌溃退!   辕门这里高歌猛进,四处栅墙同样战果丰硕,彭祖山、李彦琳、陈青林等将,几乎都将眼前顽抗之敌杀败,没多时,突入吴营腹心之处!   到得这时,唐军攻入营中者,已近万甲!   唐军四面猛攻,吴军八方溃退,大小营盘丢了一座又一座,势如潮水的黑甲狂潮,已经席卷近半吴营。   吴营之吴军士卒,乱成一团。   乱军之中,王彦俦率部据守一座营盘,艰难抵挡唐军进攻,眼看左右皆是败退的吴军,无边无际望不到尽头,他在大急的同时,更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悲愤。   想他据守和州之时,唐军数次来攻,都被他击退,吴国朝廷看重其战绩,专门遣使前来宣慰、褒奖,授予他个人免死铁券,并且封侯赐田,那是何等威风!如今随大军北上滁州,本以为将要再立大功,却不曾想,战不多日,竟然被唐军杀得连连受挫,时至今时,眼看三军就要尽数覆灭、本人也要身死道陨,怎能不悲愤异常、难以接受?   “某何以离开和州?某就不该离开和州!”王彦俦心头悲号,欲哭无泪,和州他经营日久,根基稳固,防备严密,离了和州,没能做成出海之龙,反而龙困浅滩,他心头的痛苦几人能晓?   他原本就是大唐之人,杀刺史而据有一州,为大唐所不容,这才举家南逃,原本趁着此番战乱,数立功勋,其势已兴,贵不可言,奈何世事无常,旦夕之间身陷险境,性命难保!眼下吴将人皆能降,可他不能降,他若降,大唐岂能容他?   “罢了!北朝兵甲鼎盛,此生命该如此,我能奈何?!”王彦俦仰天悲呼,在唐军大举攻占营盘之前,痛苦的下达了撤退的军令,带领本部逃离吴营!   王彦俦所部,并非第一个支舍营而逃的吴军。   吴军大举溃逃时,正值黄昏之时,太阳还未落山。   王会在被迫撤走前,指着滁州城跳脚痛呼:“本将乃是百胜军节度使,本将领军出征楚地时百战百胜,缘何此番不胜?缘何此番不胜?!”   若不是在楚地功勋甚大,攻占楚王城池如履平地,杀败楚王军队如屠猪狗,王会也不会成为吴军在江淮的主力将帅!只是自打北渡长江以来,胜少败多,每逢大战决战,更是无不饮恨败北,这江淮战场,竟然成了他的伤心之地!   英雄扬名立威之时,谁不是豪气干云、不可一世?   英雄沙场败亡之际,谁不是凄惨悲凉、如丧家之犬?   胜还是败,境遇不同,皆因面对的对手不同! 第831章 两军决战于滁和,尽得江淮莫神机(四)   和州,江浦,佛晓时分。   孟平在一处土包上凝望对面的吴军军阵,面上沉静如水,一双不见深浅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色彩。莫离的军令他已经收到,对于孟平而言,军令上的措辞可谓是极其严厉,但他并无怨言,百战军本不该在江浦被吴军阻挡住的。   三万吴军在和州登岸后,好似对扬州分兵攻打和州有所预料,故而当孟平率领百战军走到鸡笼山与老山之间时,被早就在此占据有利地势埋伏的两万吴军前后夹击。   韩熙载就在对方军中,不过不是统兵将领——哪怕他颇得徐知诰看重,眼下也还没有统带两万兵马的资历。   韩熙载虽然不是统兵将领,但却是监军,有参赞军机之便。正因如此,吴军的战法甚为得当,这才能给百战造成麻烦。   此时,在孟平的视野中,吴军依托鸡笼山,成偃月阵。偃月阵布置得很恰当,完美结合了地形,堪称天地无缝,吴军将士个个精神抖擞,也都是骁勇儿郎,的确是善战之师,这几日来吴军将百战军成功拖在江浦,战绩不可谓不傲人,吴军将校、士卒也都是士气高昂。   如此一看,吴军很能打,很难战胜。   照理说,此时孟平应该神色忌惮、心头凛然、举止焦躁才对,毕竟莫离的军令十分严厉。   但是很可惜,孟平的神态气度,只能用从容不迫四个字来形容。   并且不是佯装的坦然镇定,若是细观他的神色,便能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他的胸有成竹。此时他看向吴军的眼神,颇有戏谑之色,明显不像是在看一个难以战胜的强劲对手,而是在看一只瓮中之鳖。   “这批淮南兵倒也颇为敢战,尤其领兵主将排兵布阵与战场调度之法,已经越过寻常良将的水准,有几分名将之风了。”说话的是安重荣,若说孟平眼中的戏谑还有几分含蓄,他眼中的嘲讽意味就很是明显。   “的确如此。”赵弘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笑得如同一只将要择人而噬的豺狼,“这几日来,我军之所以没有将这批淮南军击溃,是不能乎?是不愿也!若是干净利落将其击败,淮南军完全可以退守和州——和州城防可是十分严密,届时若有万人把守,短期内如何攻得下?我部要彻底断绝淮南军退入江淮的后路,就必须夺下和州城,而要夺下和州城,就不能使眼前的两万淮南兵退入和州!故此,我军耗费数日之功,与淮南兵周旋于此处,就是寻机将其包围聚歼!而如今,淮南兵迫于我军攻势,只得背靠鸡笼山结阵而守,是为正中我军下怀——彼部以为靠山结偃月阵就能挡得住我军攻势?实乃痴人说梦也!”   赵弘殷一番话说的气势不凡,孟平则是语气平常道:“起初到江浦来时,被淮南兵设伏,两面夹击,虽说斥候示警得快,各部应对及时,没有遭受甚么损失,但局面不利却是事实。而后淮南兵两面合围、中间突破,战法虽然不错,却是被我借力打力,主阵缠住了对方主力,精骑杀败彼等马军,突出去兜住了他们的两翼。再往后就是淮南兵试图重新掌握主动,而我则在分部抵抗、示敌以弱的同时,诱敌深入不利地形,彻底封死了对方退路。”   说到这,孟平看向鸡笼山下的吴军偃月阵,露出一丝笑意,“耗费数日,两军士卒轮流上阵,连进食饮水都紧凑的紧,就更不用说合眼了,眼下两军虽然纠缠的时日长了些,淮南兵到底还是被我尽数围于山下。到得此时,两军将士都已疲惫至极,原本我还想等等,看到底谁先支撑不住倒下。但既然军师的军令到了,那也就犯不着再跟淮南兵客气。”   安重荣嘿然道:“将淮南兵围在鸡笼山下后,两军暂歇战事一夜,如今我部骁勇都已经缓过劲来,往下这一战,必定让淮南兵吃不了兜着走!”   “兜着也不能走。”孟平声音沉静,却杀气凛然,“今日,必须将彼部全歼于此,一个都不得放过!”   安重荣、赵弘殷闻言,皆是斗志昂扬,凛然抱拳道:“得令!”   ……   时已近夏的缘故,太阳冒出头来后四野就没了甚么凉意,休整一夜兼又饱餐一顿的百战军将士与另外近万唐军,此时都已精力充沛,虽说不能跟从扬州西来的当日相比,但已经足够支撑起今日的决战。   从淇门建军,到得今日战于江浦,百战军在李从璟麾下南征北战已经十年。   十年来,无数将士赖以成长,军中的高级将领换了一茬又一茬,从同光年间的李从璟、李绍城、蒙三这三巨头,到天成年间的孟平、安重荣、赵弘殷时代,到如今丁茂、史丛达、陈青林、李正、李彦琳都已独领一军,包括战死的荆任重等人,实打实的猛将良将辈出,精锐士卒一批盖过一批,立过的大小功勋已是无从尽书纸上,败过的名将骁勇更是多不胜数。   如今的百战军,早已成为让诸侯如雷贯耳的存在,乃是大唐军队序列中当之无愧的传奇!   在帝国数十支军队中,百战军拥有最优良的军备,在帝国十数万禁军中,百战军拥有最高的演武院学生占将士比。他们有眼下帝国最善战的军一级主将统率,他们最得当今太子殿下乃至皇帝陛下的看重!   “百战军听令!”日上两竿,孟平拔刀出鞘,在晨阳下举起。   鼓手持槌立于战鼓前,旗手持令旗居于高处,众将士在战阵中蓄势待发。   孟平横刀向前一引,指向鸡笼山下的吴军偃月阵,“出击!”   令旗动,鼓声起。   安重荣马上挥槊,“百战军,向前!”   赵弘殷战阵挥矛,“百战军,向前!”   全军将士齐呼三声,“向前,向前,向前!”   其势直冲斗牛。   三军进发,战阵前驱。   是为大战起!   ……   圆阵防御,方阵进攻,依山而设的偃月阵没有弱点,无论进攻方进攻哪一点,偃月阵都能调集阵中将士灵活应援,而若是进攻方全面与其接阵,则无异于使得凸出的偃月阵重心,进入到了己方阵型腹心,是予对方反击击破己方军阵的机会。   又且,但凡设偃月阵者,通常又将强弓劲弩集中在阵前,可以极大增强防御能力。   寻常情况下,依山设立的偃月阵,足以抵挡数倍之敌。   百战军却毫不顾忌这些。   进攻偃月阵的百战军军阵,采用的仍是寻常战阵,即步卒方阵在中,骑兵游弋两翼策应。   偃月阵中,韩熙载等人见百战军竟是这番战法,不由得都笑起来,“北贼这是狗急跳墙,意欲与我鱼死网破乎?”   “素闻百战军能征善战,还以为有多厉害,此番不仅被我等牵制在此处,如今面对我偃月阵也是束手无策嘛!”   “百战军这是打算正面攻破我偃月阵吗?哈哈……真是可笑至极!那孟平难不成是猪油蒙了心?这自古以来,能以相当兵力,正面攻破偃月阵的,可是闻所未闻!”   “岂止是相当兵力没有,便是再给他两万兵,他也奈何我等不得!”   “孟平、百战军……如今看来,皆是浪得虚名之辈,何足惧也?来日必定攻破此贼!”   诸将说的时候,百战军在距离偃月阵百五十步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这个距离上,偃月阵的弓箭能射到百战军,打击力也不小,但要说杀伤显著却是不至于——百战军军阵中,扬起一排排大盾。   赵弘殷停下脚步后,往阵后望了一眼,见到令旗挥舞,听到鼓声渐变,他举刀喝令:“弓弩就位!”   大盾后面就是弓弩手,先前跑动的时候没有异样,此时各自拉开架势,便可见军阵中有数十排、每排百余名弓弩手,此时或者引弓搭箭,或者劲弩上弦,都对准了吴军偃月阵。   唐军去岁出征江淮时,便已在军备上领先于吴军藩镇军,尤其是在强弓劲弩方面。今岁房知温领军来援江淮后,带来大量的弓弩并及箭矢、弩矢,完全弥补了王师这大半年来的消耗。   从扬州出发前,百战军携带的强弓劲弩,多不胜数。只是自打到了江浦,两军一直处于半混战的局面,孟平又有意隐藏实力,免得吓跑吴军,这才没有让强弓劲弩发威,等的就是最后一击定乾坤。   以大军的弓弩力量,便是寻常城池、坚固营寨也不能挡,区区偃月阵何足挂齿?   因强弓劲弩之便,唐军战法也有了相应改变。如今唐军阵战攻坚之法,是先集中全军强弓劲弩,对敌阵、敌营进行持续不断的猛烈轰击,待得强弓劲弩撕裂敌军阵型、防线,大军便趁其军阵、防线混乱之时,一举杀入,破阵拔营!   两军交战,说到底是两国国力之争,唐军为何会逐渐形成此等战法?便是因为与敌军相比,唐军强弓劲弩占尽优势,与敌国相比,大唐国力占尽优势!   赵弘殷身在阵中,持刀大声喝令:“第一梯队,第一轮攒射,放!”   数千箭矢,腾空而起,落入吴军偃月阵中!   弓箭手一轮最多能连续放箭十多支,就会手臂酸涩再难动作,为保证最大限度发挥强弓劲弩之威力,给予吴军持续不断的猛烈打击,百战军阵中弓弩手分成三批,轮番上阵!   当百战军第一梯队的弓弩手被替换下去后,吴军偃月阵中死伤已达数百,阵中的韩熙载等人无不色变,他们都知道弓弩发威都是开始时杀伤难,一旦打破军阵防御有了数百人杀伤,往后的杀伤能力就能剧烈爬升!   吴军偃月阵中也有弓弩,但此番两者一较量,就知道无论是在数量上还是在质量上,都已被唐军全面压制,别的姑且不言,前面这段时候,吴军弓弩给唐军造成的杀伤都没有过百,就更不用说去打破唐军的防御了!   君不见,吴军偃月阵前阵已经颇有混乱,而唐军军阵却巍然不动?   赵弘殷再度喝令:“第二梯队,第一轮齐射,放!”   密集如蝗的箭矢,笼罩了吴军偃月阵前阵的每一名将士,箭雨落下,惨叫声此起彼伏,军阵出现许多大小不一的空白点!   眼看唐军弓弩不停,吴军将士死伤连连,韩熙载面沉如水,心痛不已,“不能再让北贼这般打下去了,马军何在?去袭扰北贼军阵,压制彼部弓弩手!”   马军得令,从偃月阵两翼奔出,冲向百战军军阵。   安重荣率领精骑正在两翼游弋,见到吴军马军杀将过来,顿时精神大振,当即哈哈一笑,长槊一横,带领部曲就迎了上去,两相厮杀在一处!   若说吴军步卒弓弩不如唐军步卒,那么吴军马军无论是战马品种、将士搏杀技艺、战阵配合,都跟身经百战的唐军精骑无从比拟,安重荣带领百战军精骑结为小锋矢阵,当头就将吴军马军穿肠而过,而后迂回两翼,将彼部兜住,一面弓箭杀敌,一面近身冲阵,将吴军马军杀得毫无还手之力。   而这时,步卒大阵中的第一梯队弓弩手已经被替换下来,紧接着第二梯队顶了上去。   当百战军第三梯队的弓弩手上阵时,吴军偃月阵前阵已经面目全非,死伤士卒已然超过千人,直逼两千。韩熙载急得满头大汗,忐忑不安的向马军望去,却发现马军同样死伤惨重,丢下两三百具尸体,被百战军精骑赶了回来!   “韩监军,这恐怕是抵挡不住了,你智谋无双,赶紧想想法子吧!”吴军主将手足无措,连忙向韩熙载问计。   事到如今,韩熙载哪里还有计策,他们靠山结阵,本以为挡住唐军轻而易举,如今战事不利,退都没有地方退,“将军身为主将,难道就没有破敌之策?”   主将欲哭无泪,“都说北贼征战江淮大半年,早已疲惫不堪,兵甲折损严重,箭矢业已消耗殆尽……可眼下分明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以相当之兵力,伏击北贼而不能得胜,此时正面相战,哪有胜算?”   不等韩熙载他们商议出个所以然来,百战军三个梯队的第二轮齐射已经完成,到得此时,韩熙载等人都已面无人色,因为偃月阵最结实的中部前阵已经完全被撕碎,将士乱成一团,露出大片大片的空档,死伤数字在此时已经没有意义,因为军阵都彻底乱了!   呜呜的号角声沉重而庄严,响彻天地。   百战军的弓弩手已经停止发威,因为他们的步卒大阵已经展开全面进击!   偃月阵被百战军弓弩扯碎了中段主阵,哪里还能抵挡百战军精锐步卒的进击,吴军将士的抵抗太过乏力,没多时就被百战军杀入阵中,一个偃月阵硬生生被从中间斩成两段,再也没有了聚合的机会!   与此同时,百战军精骑向吴军两翼包抄,兜住了吴军向两翼突围的可能性,可怜吴军马军刚被百战军精骑杀退,死伤惨重,这厢被迫再度应战,更是没用多久就被百战军精骑冲杀得彻底四散,全然没了战力!   百战军中间突破偃月阵后,前阵直奔阵后吴军将帅而去,中、后阵向左右冲杀,配合百战军精骑,将吴军分成两部兜住,完全断绝了吴军逃生之路,而后各部来回奔走梳理,将吴军分割成一小部一小部,开始疯狂屠杀!   吴军主将拉着韩熙载突围,“事已至此,非人力能左右,监军快随我走!”   韩熙载恨得牙关紧咬,双目通红,如有血泪要夺眶而出。   数日交战,两军都没能奈何对方,他本以为他已成功将百战军阻截在江浦,打破了百战军出征江淮以来吴军皆不能挡的神话,他甚至认为孟平不过如此、百战军不过如此,假以时日他未必不能名扬天下,然而不等他高兴太久,今日一战,数个时辰之间,大军被包围聚歼,他本身的境遇也从天上掉到了地下!   眼看着百战军四面八方冲杀而来,吴军将士溃不成军,韩熙载终于明白,百战军并非不能迅速击败他们,孟平打的就是将他们逼在鸡笼山下,一战而全歼的主意!   有此领悟,韩熙载羞愧难当,自尊心如绝提之水一泻千里,他一把推开劝他走的吴军主将,拔出横刀就冲向望不到尽头的唐军,悲愤大呼:“某誓死跟尔等同归于尽!”   眼看韩熙载不知死活冲向唐军,吴军主将狠狠顿足,再也顾不得他,召集亲兵寻机突围去了。   韩熙载自知过失大矣,辜负了徐知诰的期望,也贻害了吴国大业,再无颜面苟活于当世,只是一心求死,想拉几个百战军陪葬。   赵弘殷率部直奔偃月阵后的帅帐而来,打的就是将吴军将帅一锅端的主意,眼见韩熙载孤身冲杀过来,颇有气势,当即眼前一亮,他虽然不认得韩熙载此人,但却认得对方的官袍,立马冲上去,三下五除二就将心神大乱的韩熙载打翻在地,将他绑了。   这场大战持续到午后,就基本结束,若说要杀尽吴军,恐怕一整日都不够,但吴军投降者甚多,百战军很快便将战事底定下来。   而后孟平不失时机命令安重荣率部急进和州,在投降的一名吴军将校的策应下,百战军佯装成吴军溃卒,轻而易举进入到和州城中,将和州城夺了下来。   至此,百战军在和州、乌江一代布防,彻底断了吴军退入长江的后路! 第832章 两军决战于滁和,尽得江淮莫神机(五)   江浦一战,百战军斩获首级超过五千,这主要还是弓弩的杀伤,两万余吴军大半都成了俘虏,包括被徐知诰寄予厚望的监军韩熙载。百战军当日急袭夺得乌江、和州后,孟平于翌日进入和州城中,这座王彦俦倾注全部心血打造的坚城,曾数度让来伐唐军无功而返的硬骨头,就这样随着吴军大势已去,而颇有些戏剧性的落入百战军手中。若是让王彦俦知道他苦心经营的老巢,就这样轻易葬送在韩熙载这个“外人”和他率领的“客军”手中,而他自个儿也因之成了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不知会不会气得吐血,把韩熙载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遍。   占据和州后,孟平封了府库,一应民政书册与金库钱财,都原封不动的保存好,等待事后冯道派人来查验接收,他的主要任务是把守道口,在长江边的登岸点设立军事防御点,同时让安重荣、赵弘殷率领半数兵力前往滁州,参与大军围歼王会的战事。   在得知马仁裕带兵进犯庐州的战况后,孟平审时度势,遣偏师攻占含山县,并且向西急攻东关,切断马仁裕回援和州的道路,让对方彻彻底底变成一支孤军。   含山、东关,原本不过是寻常所在,在此番战事中,竟然成了唐军、吴军轮番、数度攻打的四战之地,想必等到江淮战事结束的时候,这里也会凭空多出许多供人吊唁的“古迹”,引得左右士子、骚客纷纷前往,去怀古论今。   在安重荣、赵弘殷率部赶往滁州时,庐州方面的西方邺、李彦卿所部共计万人之众,已经抵达滁州南部的全椒县。   全椒县是王会大军的背心所在,位置殊为重要,前番被江文蔚、张易、朱元等人领军在旬日间两度逼近,全椒县守将与王会都着实受到了不少惊吓,好在当时当日唐军并无真正攻占全椒县的打算,这才让全椒县吴军不至于日夜难安。   只是眼下不同,江文蔚、张易、朱元这长兴三甲,此番三度来攻全椒县,西方邺并及李彦卿所部万人之众,却是实打实奔着攻占全椒县而来。   守城的吴军将士,在城头看到无边无际的唐军在城外列阵,一个个面面相觑,心神都非常不安,一名吴军士卒咽了口唾沫,用不确定的语气问身旁的伍长:“这唐军前两回来,都是一战即走,这回想必也不会跟我部死战吧?”   伍长吐了口唾沫,没好气道:“没看见么,唐军这回起码有万人之众,你见过拉着万人在战场上来回奔走,只为给别人看的?”   士卒惊得双目圆睁,“可若是唐军攻城,咱们这点人,能守得住吗?”说完又补充道:“南边的和州会不会来援?前几回可都是和州来援,唐军才飞快遁走,这回想必和州也会来援吧?”   伍长没回答士卒的话,半晌憋出一句:“好好做你自个儿的事,哪来这般多废话!”他的见识到底比士卒高些,在心里默默想到:“此番唐军大举来袭,若是和州有大批人马来援还好,若是和州没有援军……全椒县只怕难守了!”   伍长当然不知道和州已经被百战军攻陷,他所期待的援军不是被杀,就是成了唐军俘虏,若是他知道这些,只怕当下就会吓得两腿发软。   这个时候,伍长只能和很多吴军士卒一样,祈祷城前的万余唐军这回也不是真的来攻城,只不过跟前两回一样,来试探一番就撤走,如若唐军真的打算攻城,就只能期望王会分兵回援。   然而,神灵没有听到伍长的祈求,亦或是听到了却无能为力。   这一日,滁州城外,莫离调度大军与王会决战。   同样是这一日,攻占和州后的百战军,马不停蹄进发到全椒县,亦有万人之众!   安重荣、赵弘殷、李彦卿、西方邺所部,合计超过两万的唐军,对全椒县展开围攻。   ……   王会一面要保证对滁州的“威慑力”,一面又分兵去攻打六合等地,意图扭转江淮战局大势,所以布置在全椒县的兵力就不多,但经过前两回惊吓,事后好歹也凑出了五千人马。五千人守城池,只要不犯浑,寻常时候最不济也总能支撑一段时日的。   只是全椒县守将心里半分也不乐观。   与其说唐军在攻城,不如说唐军只是在围城。   唐军的围城之法也很诡异,并非是四面合围,只是在四座城门前各摆下一个军阵——军阵由人数在四个指挥的步卒方阵,与一两个指挥的精骑方阵组成。   剩下来的唐军,尽数在城北列阵,看似为奇兵,不知是作何用处。   但全椒县守将明白,唐军眼前的战法,分明就是围城打援。   而且不是一般的围城打援,一般的围城打援,只对来援军队有企图,对城池并无强攻的意思,而城外的唐军之所以在四门布下步骑结合的军阵,分明就是准备在全椒县守军出城的时候,趁势反攻,杀进城内!   “这分明是不给活路!”全椒县守将如此想到,唐军的战法很霸气也很嚣张,甚至可以说是托大,他心头既愤恨又悲哀,偏偏无可奈何。   全椒县距离滁州不过五十里左右,今日滁州城外两军激战,全椒县听得一清二楚,虽然暂时还不知道滁州战况如何,但唐军既然敢堂而皇之,而又集结重兵出现在全椒县,可见对方对滁州战事分外有把握。   更为让全椒县守将生不出以死相搏之心的,是他已经接到南面探报——和州已然落入唐军之手!   换言之,全椒县与王会所部,已经落入唐军重围中,进也难进,退也难退,竟是成了瓮中之鳖!   “若是王将军今日在滁州战事顺利,局面或许还有转圜余地,若是战事不利,恐怕……恐怕……”守将不敢再想下去,因为那意味着九死一生。   然而守将不想,不代表事情就会停止发生。   当日夜,从滁州败退的王会残部,万余之众,踩着夜色朝全椒县奔来。   接到王会在滁州败北、残军正不断朝全椒县涌回的消息,全椒县守将惊得三魂丢了两魂,心头仅有的那点侥幸心思也被击得粉碎,残酷的现实让他难以接受,也无法面对。   ……   王会从滁州城外败走的时候,营垒被唐军攻陷大半,数万将士伤亡惨重,被迫丢了兵刃投降的更多,但因为多少有点主动撤离的意思,唐军又未攻占全部营垒,所以王会走的并不是太狼狈,身旁的将士虽然只有小几千人,但整个撤往全椒县方向的部曲却有万余之众。   三军之中,必有骁勇之辈,王会麾下敢于死在战阵中的猛将也不止李建勋一人,王会撤得虽然屈辱,但也必须防备唐军死咬着不放,滁州距离全椒县有五十余里,王会边走边让亲信勇将率部设下伏兵。   “北贼尾随不去,距离我部二十里。”行至半途,也正是半夜的时候,王会接到斥候探报,“观其举止,没有要追杀之意,也没有要退却之意。”   这让王会的伏兵之计化为泡影,唐军行进谨慎,必然多遣游骑,伏兵就难有作用。   他心头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唐军大胜之时竟然不追杀,可以理解为主将用兵谨慎,但不追杀又尾随不去,监视的意思就很明显,然则唐军为何要监视他?   王会寻思道:“我若退回全椒县,就能稳住阵脚,届时不说反攻滁州,有韩熙载所部在,退保和州应该无虞。到得那时,将士乘船东进,出其不意救援扬州,在扬州北贼已经分兵的情况下,说不定还能收获意想不到的战果。如此一来,此番征战就不能说败!”   念及于此,王会举目四望,旷野中一片漆黑,士卒们举着火把,毫无阵型,却也一眼望不到尽头,都在埋头向南奔进,唐军追兵在后,士卒们都不敢懈怠,交头接耳的声音也小,脚步声和喘气声很是杂乱。   王会突然间想到:“北贼若要监视于我,只需派遣精骑即可,为何竟是大军尾随?这大军尾随于后,哪里是监视,分明就像是……像是在等待战机!”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王会不禁一阵心惊肉跳,心绪不受控制的往下延伸:“然则前面就是全椒县,我若入了全椒,北贼如何来攻?……等等,全椒县曾两度受到袭击,只不过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此番,此番会不会又被袭了?”   王会不愿再多想,连忙派遣亲兵充作斥候,急速赶往全椒县查探情况!   亲兵刚离开没多久,就又赶了回来,并且带回一个让王会绝望的消息:“全椒县被围,另有北贼约万人,于城北十里外道上列阵,意图阻截我等!”   “这……这怎么可能?为何事先本将全然没有接到全椒被袭的消息?!”王会又急又怒,神色之扭曲难以言状。   “将军,全椒县被围的水泄不通,消息如何传得出来……再者北贼向来善用游骑、斥候,只怕全椒县发现北贼踪迹的时候,北贼游骑、斥候已然控制了各条道路……”   王会没有心思再听亲兵说下去,他怔怔望着夜空下看不清的前方,心头一片冰凉。   前有狼后有虎,他们本就是一帮败卒,眼下如何区处?! 第833章 两军决战于滁和,尽得江淮莫神机(六)   全椒县已然被围,且有唐军在城北拦截,阻塞了南下的道路,吴军没有办法继续前行,王会只得下令嫡系部曲收拢大军士卒,在原地聚集列阵。   吴军将士在得知眼下处境后,一片骚乱,士卒们交头接耳,忐忑不安之余,不乏有心生他念者,四散逃走的,想要投降唐军的,亦或是意欲殊死一搏的,不一而足。   士卒们聚拢的很艰难,万余之众,虽然是朝着同一目标奔进,但本身的确是一盘散沙,前前后后延伸出几里远,加之又在夜晚,乱糟糟的不成模样,间或有人骂骂咧咧,有人与将校产生冲突,有人哀声哭嚎,把这夜晚搅得不得安宁。   在这个时候,王会想到了一个人,他陡然向亲兵喝道:“王彦俦何在?去将王彦俦给本将叫来!前有拦截之贼,本将要他冲破贼军阻截,去解全椒县之围,为大军打开通道!”   王彦俦曾是大唐罪人,此番是最没可能投降的将领,对王彦俦而言,他必须与唐军作殊死之争,故而王会很容易就想到,要用王彦俦当炮灰,去为大军南下开道!   然而不时之后,亲兵的回报却是:“没有找到王将军!听将士言,自打离开滁州,就没见过王将军!有将士说,看到王将军率领部曲往六合的方向去了!”   王彦俦不在军中,这让王会极度失望,王彦俦是他的眼中刺,他时刻都想将其打压下去是不假,但眼下大军情势危急,王彦俦又是一员猛将,打破局势正是用得着他的时候,却不曾想对方竟然不见了踪影,这让王会在倍加恼怒的同时,又升起一股失望之下的无力感。   恼火之余,王会不得不另遣将领,率部去攻打唐军在全椒县城北的拦截。全椒县他是必须要进的,否则大军就没有归宿,在野外迟早要被唐军聚歼,而全椒县如今只是被围,还没有被唐军攻克,就成了王会最后的希望,若是大军能冲破唐军拦截,要杀进城中还是有很大可能的。   毕竟他还有万余大军,虽然都是败卒,但身陷绝境,往往也能激发士卒背水一战的决心。   然则现实再度给了王会当头一棒。被他派遣去冲击唐军军阵的骁勇之将,不到半个时辰就给杀了回来,将领本身也受了伤。这员将领既然会被王会临危委以重任,可见是分外骁勇的,对方都被唐军杀退,其它将士更是没了再去冲击唐军的心思。   “将军!北贼弓弩甚利,我等冲不破彼部军阵!”受伤的骁将如此回禀,让王会心如死灰。   骁将冲阵失败后,唐军开始有了行动,因为这个时候,背后追击他们的滁州唐军,也已赶了上来。   天色未明,唐军没有在夜里与吴军死战的意图,因为胜券在握的关系,唐军不愿意冒风险,徒增将士伤亡,也给王会趁夜突围而走的机会,所以采用的策略很是稳健。   吴军前后,唐军主阵步卒缓缓压迫而来,同时派遣精锐游骑,向两翼迂回,将吴军尽数兜住,不给吴军有走漏的机会。唐军精骑迂回包抄的速度并不快,毕竟夜里视线不好,虽然有火把照明,搞不好也会马失前蹄。但精骑速度再慢,也比吴军将士两条腿要快,除却极少部分士卒,吴军主力尽数给唐军兜在怀里。   眼见唐军如此有条不紊的包围合拢,王会顿生一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愤感,他戎马一生常有胜绩,怎料今日竟然沦落到等着给人宰杀的地步。   “北贼欺人太甚!”王会悲愤的拔出横刀,指向不远处唐军铁甲,“众将士听令,我等为国征战,今日战事不利,却也不得叫人如此侮辱!当下不战则死,战则能生,众将士随本将突围,杀贼报国!”   王会不是没有见识之辈,他知道一旦等到天亮,全军将士被唐军尽数围住,将是逃无可逃,他本人想要突围而走也是难如登天,眼下天色未明是最后的机会,就算大军突围不得几个人,但只要混战一起,他本身凭着亲兵护卫,要逃出生天还是极有可能。   王会好歹统带了这支军队多时,此时见他悲愤不已,意欲死战,很多将士都愿意随其左右,杀出一条生路来,当即被他组织起来的将士,也有三四千人,朝全椒县北的唐军杀将过去。   在吴军面前拦截他们的唐军,正是安重荣与赵弘殷的部曲,眼见吴军呼声如潮杀奔过来,安重荣嘿然一笑,对身旁的赵弘殷道:“这王会倒也不是愚蠢之辈,知晓今夜乃是他突围的最后时机,想要放手一搏了。”   赵弘殷坐在马背上望着前方,冷笑道:“听闻王会此人,统带的嫡系部曲乃是虔州百胜军,他本身也曾是百胜军节度使——哼,我百战军南征北战十年,败敌无数,功勋赫赫,尚且不敢言百战百胜,他王会与虔州军有何本事,竟敢大言不惭,号称百战百胜?百胜军?今夜我倒要看看,他百胜军碰到我百战军,是否还能百战百胜!”   安重荣哈哈一笑,“那就战场上分出胜负!”   两军交战,比拼的乃是实打实的战力,战力有几分,得胜的把握便有几分,沙场之争,不是临时发狠不怕死,就能无敌于天下的,临时抱佛脚,永远比不上十年礼佛心!   王会率领部曲气势汹汹杀将过来,人皆有狰狞之色,前阵乃是王会亲兵,眼神中写满不惧一死,那模样分明就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人算赚!他们这番三四千人奔杀而至,即便是在白天,也能让人生出畏惧之心,何况是在夜里,当真有令百鬼退避的气势!   然则可惜的是,他们面对的是大唐禁军,是大唐百战军!   百战军既然敢堂而皇之在道上、道路两旁列阵,岂非对吴军誓死反击没有准备,岂会真个怕了吴军的虎狼之击?眼见吴军杀近,百战军将士脸上露出一丝丝残忍的笑意。   想要拉我百战军将士陪葬?   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伏远弩,准备!放!”   “角弓弩,准备!放!”   “弓箭手,准备!放!”   百战军军阵中,飞出无数寒光闪闪的利矢!   黑夜中,箭矢辨无可辨,避无可避!   利矢入阵,当头冲来的吴军将士,发出声声惨绝人寰的叫声,前排士卒就像是割麦子一般,一排接一排倒下!   “杀!”吴军将士个个都红了眼,踩着同袍的尸体不停往前冲杀!   “杀上去!屠尽北贼!”王会在阵中举刀大喊,“本将与尔等一道死战不退!”   十年征战,百战军将士何等敌人没遇到过,何等场面没有见识过,岂会被眼前吴军将士的前赴后继给吓到?   “伏远弩,准备!放!”   “角弓弩,准备!放!”   “弓箭手,准备!放!”   百战军将士,按照阵战之法,有条不紊的继续手头工作。   无数箭矢,洒向吴军军阵中!   大风过岗,百草低伏,箭雨入阵,一排排吴军士卒接连倒下!   吴军将士爆发出绝境反击、背水一战的气势,不要命一般冲向百战军军阵,百战军将士便毫不客气的将他们送入地狱,成排成排的收割他们的生命!   十人、百人、千人……面前倒下的吴军将士越来越多,尸体枕道!   终于,吴军将士露出了惧怕之色,在巨大的伤亡面前,没有人会真的毫不怜惜自身性命,他们或许不惧一死,但如此白白送死,又有甚么意义?   付出近千条性命的代价,他们还连百战军的军阵都没有摸到!   吴军将士前奔的势头戛然而止,士卒们面面相觑,眼中尽是惊骇、迟疑、畏惧之色!   安重荣、赵弘殷见状,都缓缓拔出了横刀。   严密如鸡笼山下的韩熙载偃月阵,姑且不能抵挡百战军强弓劲弩的毁灭性打击,区区三四千败卒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阵,处处都是破绽,凭的不过是一股血气之勇,一旦这股血气之勇被当头泼下冷水,又还剩下甚么?   乌合之众而已!   此时,天已破晓!   “百战军,出击!”安重荣、赵弘殷齐声大喊!   号角声呜咽,响彻天地。   “百战军,向前!”百战军将士杀声震天,冲向面前的吴军将士!   以排山倒海之势,杀入混乱的吴军群中!   猛虎驱羊,此之谓也!   吴军将士拼死抵挡,悍勇之徒奋身反击,然而在百战军的铁甲铁刀下,反抗换来的不过是尸首分离、身死道消!   王会在人群中张皇四望,不停后退,“顶上去,顶上去,挡住北贼,挡住……”   吴军前,百战军迎头痛击。   吴军后,滁州唐军大举杀来!   吴军四周,唐军精骑四下游弋,不停奔杀企图逃窜之辈!   王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气急败坏,被亲兵拥着一下奔向左边,被唐军杀退,又奔向右边,同样被唐军杀退!   晨阳升起,阳光普照大地。   此处,唐军四面八方合围,对吴军展开最后的决战——准确的说,是碾压性的屠杀!   一片又一片吴军士卒,在威严如天神的唐军面前,选择放下兵刃,跪在地上乞降!   王会举目四望,一颗心沉到谷底,当真是欲哭无泪。   “兀那王会鸟厮,哪里逃!”安重荣发现了王会,率部杀奔过来!   “将军快走!”王会的亲兵统领将王会推开,率部迎上安重荣。   王会狼狈的在乱军中四处奔走,还没走出数十步,又听到一声暴喝。   “王会老贼,还不束手就擒?!”赵弘殷从另一边杀奔过来,驱马直奔王会。   王会悲愤难当,举刀迎上赵弘殷,一通怪叫,“王某与你拼了!”   赵弘殷哈哈大笑两声,部曲将王会围在中间,只是须臾之间,就将王会身旁最后的亲兵砍杀殆尽。   赵弘殷提槊直取王会,战不两合,合众人之力,将王会擒于马下! 第834章 两军决战于滁和,尽得江淮莫神机(七)   王会的输死一搏属于万余吴军败卒的最后发力,类似于回光返照,可惜百战军没有给他们绝境求生的机会,吴军的雷霆反击被百战军的雷霆一击给摧毁成一团渣,赵弘殷擒住王会后没多久,这里的战事就宣告落幕,荒野、田地里的吴军死伤无数,其余的无不放下兵刃乞降。   赵弘殷捆了王会后,没有跟骂骂咧咧不认命的王会多废话,带着他直奔全椒县城,在城门前朝城头喊话,让全椒县守将投降、开门。   全椒县守将看到城前的王会,脸色很是精彩,疲惫与不安中多了一丝不可忽视的放松。没几个人能体会守将的心情,昨夜他先是得到唐军有意放进来的王会在滁州败北的消息,没多久就听到城北的激烈交战声,唐军那一声声“伏远弩,准备,放!”“角弓弩,准备,放!”“弓箭手,准备,放!”的喝令,清晰可闻的如同有人在对他“耳提面命”,随即响起的吴军阵阵惨叫,让他毛骨悚然的同时,心底升起一股难以抗拒的恐惧感,而后两军的厮杀声响彻天地,却很明显是一方发力对另一方的屠杀,守将的心就更是冰凉到了极点。   在这个过程中,守将一直在北城瞭望北方,起初黑夜下看不清两军交战的战况,但从火把的分布以及运动情况来看,很容易就能分清是唐军在对吴军进行合围,直到外层一条条火龙、火江将内部的火湖都兜住后,天色也渐渐亮了,再之后便是唐军对吴军的全面进攻,守将也终于能看清交战的情况,彼处唐军单方面的强势猛攻与吴军的溃不成军,让守将恨不得立即弃城而逃。   在这期间,守将不是没有发兵出城救援,但他麾下的部曲总共才五千上下,还要留着士卒把守城墙,可供聚集起来出城一战的能有多少?最终的结果是,出城的“援军”连北城门外唐军的军阵都没能冲破,还险些给唐军趁势调集重兵反扑后杀进城来,全椒守军丢下百余具尸体后慌忙逃进城中,守将随即就忙不迭下令四门紧闭,再也不敢有出城救援的念头。   惊魂一夜之后,又是一个惊魂早晨,如今守将心里哪还有半分战意可言,看到唐军将王会擒了,捆得像个粽子一样丢在城门外,平日里的威风威严荡然无存,乃是真真切切成了丧家之犬,守将就更没了负隅顽抗的心思。   “本将……末将愿意开城投降,贵军可能保证,入城后不为难我部将士?”守将在城门上对赵弘殷喊道,虽然极力使自己保持镇定,但声音中仍然有着一丝颤抖。   赵弘殷持槊立马,闻言哈哈一笑,“我大唐将士向来军纪严明,且时时以仁义为重,尔部士卒解甲、缴械,本将自然不会为难尔等!”   “好!好!既然如此,末将开城就是。”守将心说你一个军中宿将,手上也不知沾染了多少将士的血,竟然跟我说时时以仁义为重,也是好意思说出口,不过这样的话守将最多也就敢在肚子里诽谤,万万不敢表露出分毫不恭敬来。   随后全椒县守将打开城门,令将士解甲缴械,由唐军接收城池。   当唐军将士雄赳赳气昂昂开进城门的时候,两手空空、身无长物的吴军将士,耷拉着脑袋站在街道旁,一个个都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没了一点精气神。   吴军队伍中,先前那名眼巴巴希望唐军不是真来攻城,而后又希望和州吴军能来援的士卒,这时候哭丧着一张脸,肩膀一抽一抽的,眼中似乎有泪水要掉下来,下意识的呢喃道:“这下可是完了,沙场建功未成,反倒先成了敌军俘虏,这回去之后可如何向阿爷阿娘交代?完了完了,村头的吴家小娘子指定对我失望得很,说不得就要嫁给张三那个泼皮了……”   看到他这副模样,伍长没好气的拍了他脑袋一巴掌,骂道:“你他娘的是不是真傻?沙场征战,自古几人得还?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你还想着立功?那功劳也是人人都能立的?”   士卒哭丧的脸更加悲戚,“伍长……”   伍长又是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教训道:“别他娘的哭哭啼啼像个小娘们儿,只要人没死,什么事不能从头再来?你也不看看跟你同来的那些人,多少人把命丢在江北了,他们心里的委屈跟谁说去?告诉你,只要还有命在,回去后就该给菩萨烧炷香,然后好好活着!”   士卒不哭啼了,咬着牙使劲儿点头。   伍长望着从大街上走过的唐军甲士,对方的姿态神色,一个个浑如天兵天将,那不仅是因为甲厚兵利,还有一股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自信与豪气,正是这股气度,最是让人折服。   看了半晌,伍长有些失神,自顾自低语道:“若是真要沙场建功,在马上取功名,怎么也得身在这样的军队不是?”   这一日,唐军各部分工协作,将全椒县内外的吴军降卒收拢,同时在城外扎营,将吴军士卒集中看管,并且按照一惯的法子,将愿意跟从唐军作战而本身素质又够资格的区分出来。   从滁州追击王会残部南下的史彦超、彭祖山、陈青林、李彦琳、李政等将,和从庐州来的李彦卿、西方邺、江文蔚、张易、朱元等将,包括自和州北上的安重荣、赵弘殷等百战军将领,一时间齐聚于全椒县城,可谓是将星璀璨,分外耀眼。   李彦琳和李彦卿是亲兄弟,李彦超是他们的大兄,见面之后免不得好一阵唏嘘、互贺功勋,只是念及往日里最是战功无双的李彦超,此时还在六合被刘仁赡缠着,又不禁为李彦超感到担心。   众将在县寺见到江文蔚、张易、朱元三人的时候,面色都有些含义深远,安重荣为人最是没有忌讳,大步过来跟三人搭话,拍着江文蔚的肩膀笑嘿嘿道:“三位以进士三甲的身份投身军伍,亲临战阵领兵厮杀,这在本朝还算是头一遭吧?可算是开了旷古之先河啊!三位跟随西方将军一道,奇袭东关、含山,旬日间奔袭数百里,二临全椒县,威震和州城,烧毁乌江粮仓,活捉柴克宏,此等战绩,便是我等听了,也神往得很!”   安重荣的威名,江文蔚、张易、朱元三人还是有所耳闻的,当即抱拳见礼,连道不敢。   安重荣因为自身功勋甚大的关系,见着百战军以外的将领,无论对方官职大小,也是从不犯怵,当下又“没大没小”的对西方邺道:“此番你可是捡着了三个宝贝,这功劳到手的也太容易了些,要我说这等好事也不能光便宜你一个人吧?”   西方邺笑道:“你若是要将这三甲挖到百战军去,那得跟太子殿下说才成,某可做不了主。”   言罢,众人都是一阵大笑。   “八万淮南兵北犯,眼下王会被擒,淮南主力非死即降,就剩下刘仁赡、马仁裕两支孤军还未平定,不知大帅会如何安排往下的战事。”赵弘殷寻思道。   众将在全椒县停留没多久,莫离的军令就随之到来。   ……   滁州。   “李彦超急报,前日他得军师之令,奉命出击六合城外的刘仁赡部,战至半途,王彦俦率部赶到,李彦超、丁茂、史丛达等战事不利,被迫再度退入六合城。”王朴跟莫离汇报了六合最新军情。   莫离盘腿坐在坐塌上,刚饮了一口清茶,闻言摇扇道:“有消息称,王会与王彦俦不合,此番淮南兵在滁州溃败,王彦俦竟然没跟王会一道向全椒县撤退,而是率部擅自奔去六合,看来此事的确不假。”   王朴道:“军报上言,王彦俦带去六合的部曲,也有三千之众,此番汇合了刘仁赡所部的万人之众,李彦超本就只有数千兵马,守城虽说无虞,但出城相击,恐怕短期内难以取胜了。”   莫离不以为意,“王会败亡,滁州、和州再无淮南一兵一卒,刘仁赡、王彦俦孤军在扬州,又能卷起多大风浪?其部现今唯一可以求生的道路,无外乎攻克六合,而后东奔救援扬州。然则,我怎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说到这,莫离收起折扇,“传令全椒县,调集五千精骑,由西方邺率领,两日内务必赶至六合,汇合李彦超击败刘仁赡、王彦俦部!再令李从珂,密切注视六合淮南兵动向,倘若彼部往扬州奔进,则设伏击之!” 第835章 两军决战于滁和,尽得江淮莫神机(八)   洛阳。   李从璟打洛水北营回到东宫的时候,已是午后时分,过来伺候他左右的是豆娘,任婉如因为又有了身孕,这些时日身子不太利索,李从璟便让她多多休息。   豆娘虽然是女儿身,但在为李从璟卸甲的时候,手上动作可是分外熟练,由此可见她在未出嫁时应该常给夏鲁奇卸甲,是个孝顺女儿。进东宫有些日子了,豆娘愈发出落的娇媚可人,但一举一动又无不暗合礼度,让人觉得端庄贤淑,逐渐适应新身份的豆娘,如今俨然成为李从璟又一个贤内助。   接过侍女端来的热水,豆娘将汗巾拧干,为李从璟擦着额头上的细汗,动作轻柔,眼神中的柔情蜜意却浓得化不开。   没折腾两下,换上太子常服,李从璟已是浑身舒爽,原本他该沐浴一番才是,不过习惯于军务生活的李从璟,显然在这些小节上并不太在意。等他坐在坐塌上的时候,豆娘已经端来李从璟惯饮的清茶,提了盖子,送到李从璟面前。   李从璟洗了脸、饮了茶,浑身轻松,开始处理政务之前,并不介意跟豆娘说些日常行程,“得益于这些年国事平顺,新政成果大举展现出来,今岁朝廷再幕新卒两万,方才我去北营见过这些士卒,都不愧是我大唐的骁勇儿郎,今年好生训练一载,明年送上战场稍加磨砺,又是一支精锐之师。”   豆娘坐在李从璟身旁,双手叠放在膝上,眼神清亮如莹,“国家日益强盛,殿下廓清宇内的志向,想必不多日就能实现了。”   李从璟伸手刮了一下豆娘的陶瓷鼻子,微笑道:“廓清宇内算什么,大唐的路还长着呢。”   两人说话的时候,孟小花闻讯赶了过来,她进门见了礼后,就温顺的半跪在李从璟身旁,伸出羊脂暖玉般的两条小胳膊,为李从璟捶打、按摩着双腿,很是乖巧。   她自知身世不如任婉如,又没豆娘那样的才情,所以平日里向来温顺,很能放得下身段去取悦李从璟。   这厢李从璟一面有豆娘陪着说话解乏,一面有孟小花敲肩捶腿,正是浮生偷得半日闲,乐得逍遥自在的景象。   不时,卫子明来拜见。因为卫子明年纪跟李从璟相差不多,又是从淇门就跟着的老人,李从璟就没起身,让卫子明进来说话。   “依照太子的吩咐,今年卑职先后去了相州安阳、洺州邯郸、邢州、石州并及五台山一带,深入各地旷野、山林勘探,果然在这些地方发现了许多铁矿。按照工匠们的说法,除却已经发现和在开采的矿场外,还有多到天文数字的矿藏,少说也足够朝廷数十年之用——这还只是初步探查的结果。”卫子明毕恭毕敬说完这些话,递上一本册子。   孟小花起身将册子拿来递给李从璟,李从璟翻开之后粗略看过一遍,旋即对卫子明道:“好!这件差事你办得很好,没有辜负本宫的期望。连日劳顿,想必你也乏得紧,今日就不必多言了,先回去歇息,明日再来跟本宫详论这些事。”   卫子明拜谢不已,既有办成差事的欣喜,也有辛劳被李从璟体察的感动,当即退下不言。   李从璟手里拿着册子,无意识的往手心拍打,眼神渐渐变得深远。   以李从璟后世的地理知识,他依稀记得神州的铁矿分布,主体大致在辽东到大理这条线上,如今在河东勘察到的铁矿矿藏,证实了他的这个记忆。   大军在沙场征战,铁甲铁刀铁箭铁弩,乃是战场致胜的法宝,哪一件不需要消耗大量的铁材?   有了卫子明探明的这些铁矿,大唐的军队就能继续在沙场纵横驰骋,百战常胜!   ……   扬州,六合。   六合虽然只是一座县城,但却是一处要地,它与东北面的天长县一起,一西一北拱卫扬州城,乃是从江淮腹心进军扬州城的必经之路,起着屏障扬州的重要作用。   多日前,刘仁赡伏击了从六合支援滁州的李彦超后,就趁机进军六合,原本以为要趁势拿下六合并不难,不曾想李彦超虽然在半道吃了他的亏,损失了数百将士,但大军未乱,退守六合时依旧章法有度,让刘仁赡袭取六合的目标落了空。   不得已,刘仁赡只得依照先前的计策,往天长县等地派兵,故布疑阵,好引得江淮唐军草木皆兵、左右失顾,被迫转入防守,如此一来他的用兵余地也就多了许多。到得那时,刘仁赡自信以他的用兵谋划,未必不能如当初江文蔚等人袭扰和州一样,将唐军所控制的辖地扰得稀巴烂,完全打乱唐军在江淮的部署。   孰料唐军根本就不中计,在他跟马仁裕东西出击,滁州左右两翼皆是威胁,扬州城也可能不保的时候,莫离竟然没有选择收缩兵力,稳住各片战场的局势,而是悍然与据营而守的吴军主力王会所部展开决战。   “莫离当初决定与王将军决战,行的乃是冒险之策,原本王将军只要能守住营盘,与莫离僵持一段时日,拖住唐军兵马,我就能佯攻六合,主力袭取没有北贼重兵把守的天长县,说不得,引得六合北贼救援天长县,我再小施手段,效仿西方邺埋伏柴克宏,也能伏击李彦超,更可能趁势攻下六合!到得那时,扬州失去六合、天长这两座屏障,城外北贼势必大乱,把守城池的张延翰就能趁势反击,我再大张旗鼓东进,要解扬州之围、败扬州北贼,真是易如反掌!”   刘仁赡如此想着,“到得那时,扬州克复,我大吴在江淮东部除却和州外,将重新开辟一处后方,那北贼东失扬州、南丢全椒、西部州县又大半未克,岂能不南北失顾,还如何重组攻势?莫说再组织对江淮的攻势,滁州北贼三面皆敌,面对我大军围攻,连守都难,岂能不仓惶败退?届时江淮辽阔之地,我便能任意纵横,摧城拔寨、克复州县,还不是如在楚地一样,信手拈来?最后我大吴王师全面逼近,救援寿春,那寿春高审思将军便不是被围,还是中心开花,若能如此,北贼焉有不覆灭之理?!”   想到这里,刘仁赡心中气血翻涌,好一阵心绪不宁,最后狠狠一击节,“可恨!可恨!王将军拥江东数万之骁勇,据坚固如城之营垒,却是没能抵挡劣势兵力的北贼进攻,竟然被一击而溃,一日之间大军溃散,被北贼追杀的四散而逃,实在是太过无用!可恨!可气!”   刘仁赡心头悲愤莫名,凭空生出一股“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痛感,不禁抬头长叹,却只看到圆锥形的白色帐顶,如锅盖一样将他这只想要跳出井口的青蛙盖在锅底。   “刘将军,王将军来了。”亲兵进来禀报后,王彦俦走了进来。   看到王彦俦,刘仁赡又生出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来,同病相怜之下连忙起身,招呼王彦俦落座。   “六合北贼闻知王将军在滁州军败后,出城逆击我部,其势颇大,若非将军来援及时,仁赡恐有不虞之危,此番谢过。”刘仁赡抱拳向王彦俦行礼致谢。   王彦俦身上早没了当日刚从和州北上时的豪气,眉眼间多有忧愁之色,和刘仁赡一道坐下后,他道:“滁州之败,使我王师痛失大好局面,某一路东奔而来,每每思之,无不深感痛心疾首。然则事已至此,怨天尤人也是无用,刘将军屡败贼军悍将李彦超,乃是我大吴俊彦,颇有名将之风,不知对你我往下行动有何看法?”   “或拔六合,或袭天长。”刘仁赡回答道,“惟其如此,方能救援扬州,你我才有来日再与北贼争雄的时候!”   王彦俦摇摇头,叹息道:“北贼兵甲鼎盛,强弓劲弩无数,刘将军也是亲眼所见,贼将李彦超虽然屡为你部所败,然主力尚存,彼若据守城池,你我这万余之众,又值大军新败、人心不稳之际,如何夺得下?”   这个道理刘仁赡自然晓得,他道:“不如佯攻天长县,引诱李彦超救援,我在半道设伏击之?”   王彦俦仍是摇头,“莫说那贼将李彦超并非易与之辈,不容易中计,就算此番你我得手,然则北贼主力来日大举袭来,你我如何区处?”   这也是事实,刘仁赡想不出破解的方法来,他站起身来到帐中来回踱步,只觉得心中如有火烧。原本在他的期望中,此番他应该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败李彦超、夺六合、得天长、援扬州,再克复江淮州县,大立功勋,然则想象如此美好,眼下的实际情况却是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当真是寸步难行、自身难保,两者对比落差实在是太大,这让刘仁赡心头的煎熬如何不甚,此时他如何不痛彻心扉?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那依将军之见,眼下我等该当如何?”刘仁赡强忍着心头的悲愤问。   王彦俦其实早有打算,此时刘仁赡终于肯问,他便佯作沉吟一番,最后实诚道:“此地距离瓜步只有三四十里路程,一日可至,趁着北贼主力还没有大举袭来,你我正该整军南下瓜步,渡江南撤!” 第836章 两军决战于滁和,尽得江淮莫神机(九)   刘仁赡没想到王彦俦竟然是打的这般主意,一时间不能接受这个提议,怔了好半晌。   撤回吴国,这的确是王彦俦的真实想法。在滁州城外被唐军一举击溃的时候,王彦俦就认清了形势,这一仗没有办法再打下去,如果想要活命,就只得整军南撤,若想跟唐军鱼死网破,那根本就没有可能,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自己单方面被唐军屠杀。   王会的数万大军都败了,北征的八万骁勇都散了,他王彦俦不过是个和州刺史,麾下兵马满打满算不过三千之众,拿什么去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扭转局势,把唐军打退?真当自个儿是真命天子了?   “滁州之败非人力所能挽回,大势所迫我也不能不引军退走,否则就要落得军败身死的下场。王会那厮又多番猜忌于我,时时想要将我除之而后快,故而我实不能在战后与他一道撤往全椒县,否则此獠必定将战败之责归咎于我。此人沙场才学平平,妒贤嫉能、排挤同僚却是一把好手,我不能不妨他。”   王彦俦在心里如此想着,“此番八万骁勇北征失败,江淮战局已经彻底溃烂,王师回天乏术,再想要与中原争夺江淮,已是不切实际。当此之际,除却引军南撤,还有何路可走?然则我若是独自舍弃大军南撤,事后必定为朝廷所不容,被追究战场逃逸的责任,故而我必须得拉着刘仁赡一起南归,如此,回金陵后我俩也能互相照应,不至于太过被动。”   念及于此,见刘仁赡仍是不说话,王彦俦便劝他:“江淮之战到了如今这步田地,是否难以为继,不用某家多言,想必刘将军心中已有评判。当此之际,事不可为,如何勉强为之?江淮战局糜烂,你我引军南撤,事后怎么说都有‘全军而还’的功劳在,朝廷岂会不体谅你我的处境?”   王彦俦本以为刘仁赡深思熟虑后会同意他的提议,孰料刘仁赡突然盯着他,语气不善道:“未战先逃,岂是报效国家之道?素闻王将军在和州时,屡次击退北贼来攻,难道凭的就是这等贪生怕死之态?”   王彦俦怔了怔,刘仁赡的话太不客气了些,当下有些恼火道:“刘将军!王某自打与北贼交战,那一回不是亲临战阵、身先士卒?眼下事不可为而强行为之,是自取灭亡之道!难道刘将军为了全自身忠义之名,便不顾忌万千将士的性命?!”   刘仁赡拍案而起,怒气冲冲:“社稷蒙尘,血性男儿当舍躯以报国,岂是为了名声!”言罢,他摆了摆手,冷静下来,眼中却露出厌恶之色,“道不同,不相为谋,王将军若要南撤,某不阻拦,但若想让某与将军同做逃兵,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既是如此,某先告辞!”王彦俦自觉受辱,哪里还呆的下去,愤而起身出帐。   刘仁赡不屑于王彦俦的贪生怕死之态,在对方出帐之后,愤而拔刀砍翻了案桌。等他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便寻思道:“王会虽然在滁州吃了败仗,但退守全椒县应该没问题,总不至于被北贼在半道追上杀尽,再者全椒县亦有数千兵马,闻知王会败阵必会前去接应,如此一来,只要王会能在全椒县守住一段时日,此番庐州有马仁裕打开局面,只要某再在六合、天长一线有所斩获,大军的处境虽然不利,仍是可图来日!”   想到这里,刘仁赡心绪平和下来,继续深思:“和州有我大军两万,进能支援全椒县,退可保大军后方无忧,若我能克下六合、天长等地,扭转战局颓势,届时和州纵然战事不利,大军也可乘船东进在扬州登岸,我再加以配合从北面进军扬州,则扬州之围易解!扬州之围一解,江淮战事仍旧大有可为!”   如此想着,刘仁赡重拾信心。   不久后军士来报,王彦俦回营之后,并没有立即调集其部将士南撤。   这让刘仁赡心头稍稍安定,嘴上冷笑道:“王彦俦本就是宵小之辈,昔年靠着给亲友下套、诛杀刺史得以起势,乃是闻利而进、闻不利而退之人,此番我若不退,他怎敢冒着事后被朝廷降罪的危险,独自南撤?”   念及于此,刘仁赡传下军令,让斥候去全椒县一带打探王会所部的情况。他心头暗暗下定决心,只要得到王会成功退守全椒县的消息,他就留下少数部曲和王彦俦在这里迷惑、牵制李彦超,自率主力奔袭天长县!   然则心有万千期盼、极度渴望凭借自身才智,在危急之境为大军打开局面的刘仁赡,在营中左等右等,最终等来的却不是王会成功退守全椒县的消息,而是唐军精骑急速来袭的噩耗!   “这怎么可能?!”刘仁赡闻讯惊得呆住,完全无法置信,“北贼马军怎会出现在六合?王将军呢?难道彼等放弃追击王将军了?”   “还没有王将军的消息……我部斥候远未靠近全椒县,就被北贼游骑悉数拦下,乔装后的探子又还未有消息传回……”来报的军士满头大汗,显得惶恐不安,语气结结巴巴,“听……听斥候碰到的溃卒说,北贼好似先一步到了全椒县,王将军……王将军中了埋伏,生死不知……”   “住口!这不可能!”刘仁赡急得欲要跳脚,眼前的事实太过难以让人接受,他所期望的不过是王会成功退往全椒县而已,全椒县距离滁州不过五十里左右,这件事怎么看都没有半分难度,王会就算再不顶事也不可能做不到——只要王会成功退守全椒县,他就能在六合大展拳脚,奔袭天长、设伏李彦超,为大军重新打开局面了啊!   此时的刘仁赡还不知晓唐军的整个战略部署,更不知道莫离的军事调动,他若是知晓这些事,便会明白天下人对莫离“时时料敌于先”的评价,并非是空穴来风!   “北……北贼来袭之马军,有多少人?”事实纵然再不符合他的预期,但终归是发生了,刘仁赡也只得想方设法去面对,到了此时,刘仁赡心头的希望之火也没有完全熄灭,最不济,他撤往瓜步总可以吧?   “北贼马军超过五千之众,皆是一人双骑!”军士说完这话的时候,已经差些软到在地。   刘仁赡心中如有甚么东西啪的一声碎裂,他一屁股坐在榻上,双目刹那间没了神采,“五……五千骑……怎么会有这么多?”   五千精骑拉开架势奔驰冲杀,已经不是两倍三倍数量步卒能够抵挡这样简单的换算问题。   ——更何况,六合城里还有李彦超的数千兵马!   ……   率领五千精骑赶到六合的,正是奉了莫离之令的西方邺,此来他们没有携带辎重,将士除却配套的兵甲弓弩之外,也都只携带了两日的清水口粮,故而速度极快,虽说不至于一日一夜奔袭三百里,但百五十里的路程,的的确确只用了两日就走完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五千精骑自然留有余力,可以一到六合城外就展开对吴军的冲杀!   视野中出现六合城的时候,西方邺眼神微微凛然。彼处,吴军将士正在撤出攻城战斗,想要在城前结防御大阵。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西方邺当然不会放过这等良机,当即一把拔出横刀,向前一引,“锋矢阵,冲击!”   到得空旷地带,五千精骑立即变阵,由行军阵型调整为进攻阵型,而后迅速结成锋矢阵,由西方邺领头,直奔吴军阵型的薄弱方位而去!   六合城头,李彦超、丁茂等人,正在率部与攻城的吴军鏖战,忽然间,城前吴军阵后响起阵阵金锣声,旋即吴军士卒便潮水般退去,丁茂抬头一看,望见不远处挟尘滚滚奔来的铁甲洪流,立即精神一振,向李彦超喊道:“李将军,咱们的精骑到了!”   李彦超把横刀从面前一名吴军士卒腹腔里抽出来,一脚将面前的人踹下城头,扭头吐了一口血唾沫,待看清城外精骑的旗帜,同样是眼前放光,“是西方邺!传令全军:结阵出城,逆击贼军!”   丁茂应了声得令,立即招呼部曲转下城头,李彦超驻刀直立城头,胸中连日来没能击破刘仁赡的郁闷一扫而光,“他娘的刘仁赡,今日保管叫你尸首分离!”   不时,六合城门洞开,黑甲黑袍的唐军结阵杀出,虎狼一般扑向城前的吴军士卒。   刘仁赡已经策马来到阵中,眼见唐军精骑已经杀到阵前,六合城的守军几乎尽数出动,他心中叫苦不迭,举刀大吼:“稳住,稳住!众将士听令,报效国家,就在此时,各部随本将杀贼!”   他的话虽然喊的气势十足,将士却并不是都买账,眼见唐军精骑山峦黑云一般碾压过来,所到之处人仰马翻,兵刃与旗帜横飞,鲜血共尸体起舞,皆是胆战心惊,又见六合唐军喊杀奔来,有摧城拔寨之势,冲入己方军阵中大肆冲杀,知晓己方正是腹背受敌,不禁都是惊慌不已。   另一处,王彦俦集结了本部将士,望着战场局势,脸色阴晴不定,他的部将急急忙忙跑过来,“将军,北贼势大,刘将军怕是难以抵挡,我部是不是冲上去,支援刘将军?”   “冲你娘的直娘贼!”王彦俦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北贼万余之众,马军过半,我等拿什么跟他们拼杀?”   “那要不退入营中据守?”有将领试探着问道。   “大军若是败了,营垒如何守得住?”王彦俦眼神阴沉,脸黑如墨。   “那该如何是好?”将领哭丧着脸,很是气馁。   “事到如今,唯有趁北贼还未杀穿大阵,刘仁赡还能抵挡片刻的时候,火速退往瓜步,寻机渡江南撤!”王彦俦说这话,是打算用刘仁赡作挡箭牌,掩护自己撤退了。   部将们都是无言,事到如今,形势他们也看得明白,若是与唐军死战,必定全军覆没,既然不能战,除了投降就只剩下逃走一条路。   王彦俦咬牙道:“北贼既然能调遣大批马军到六合来,可见王会已经全军覆没,说不得,连和州也已被百战军攻下,当此之际,若不速速从瓜步南撤,尔等就将再无与父母妻儿团聚的机会!”   部将们听王彦俦这样说,也都知道只能如此,随即王彦俦一声喝令,卷旗携众舍了刘仁赡,迈开脚步向南奔逃而去。   就王彦俦而言,此时他心中也是痛苦万分。他本想拉着刘仁赡一道南撤,谁知刘仁赡一根筋,如今唐军来袭,他弃刘仁赡而走,罪责甚大,事后就算成功退回江南,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保得一条性命苟延残喘,功名富贵却是此生无望了。   ……   吴军阵中,刘仁赡正率部与唐军力战,忽闻王彦俦携众逃奔,顿时怒火攻心,气得一口鲜血喷出,抽身回顾阵后,悲声痛骂道:“王彦俦,你不得好死,刘某此生与你势不两立!”   大难临头,本是同林鸟的夫妻都要各自飞,更何况本就非亲非故的王彦俦?   王彦俦携众率先奔逃,本就腹背受敌惊惶不定的吴军士卒,闻知此变,士气更是跌落谷底,无论刘仁赡如何率亲兵死战,如何悲痛号召部曲与唐军死战报国,都止不住吴军的溃败与接连投降。   鏖战多时,刘仁赡也不知手刃了多少唐军,更不知身上已有多少伤口,在他即将力竭的时候,一直在寻他的李彦超率部冲杀过来,一马当先奔至刘仁赡面前,杀散刘仁赡的亲兵后,一杆长槊拍在刘仁赡的兜鍪上,将他打到在地不省人事。   “绑了此贼回城!”李彦超得手之后,快意的朝地上吐了口血沫。   连日来他虽然被刘仁赡缠出一身骚,倒也生出几分英雄惺惺相惜的意味来,是以没有将刘仁赡斩于阵中。   这一战并没有持续太久,从西方邺率领大军杀到,到战事落幕,吴军将士的死伤甚至都没有超过千人,余众皆尽解甲投降。   但凡大战,投降者占全军的比重越大,也就意味着这支军队在战场上丢失的大势越多,士卒已无多少战心。 第837章 两军决战于滁和,尽得江淮莫神机(十)   长兴二年四月初八,王师于滁、和两州间,与淮南王会所部共计八万将士决战。是役,王师先于滁州城外败王会本部四万之众,孟平率百战军于江浦败韩熙载所部两万士卒,而后安重荣、赵弘殷率百战军一部,与西方邺、李彦卿围攻全椒县,并于城北拦截南退之王会部,待滁州王师赶至,两相合力擒王会于阵中,淮南主力遂亡,滁、和二州再无淮南一兵一卒。   两日后,西方邺率五千精骑,奔至六合,与六合守将李彦超同败刘仁赡部,活捉淮南骁将刘仁赡,另有淮南王彦俦部三千人马,引军自瓜步渡江南逃。   又两日后,李从珂率侍卫亲军主力,攻克扬州城,扬州守将张延翰坠城而亡。   至此,长兴二年初春渡江北来的淮南八万兵,唯剩马仁裕部近万将士,流寇于庐州舒城、庐江一带。   四月十五日,江淮招讨使并行营都统莫离下令,集结于全椒、和州一带的王师主力,共计七万将士,挥师进击江淮西部。   时莫离谓之三军将士曰:“自去岁夏王师出兵江淮,至今已是十月有余,太子统帅三军时,王师未及三月而得江淮东部六州,西部之申、光二州亦平。今岁以来,淮南数度遣师北来,尤以三月举兵八万为盛,幸赖众将四方征伐,士卒奋躯力战,时至今日,江淮之淮南兵马,或死或降,已不复为王师之患。唯西部舒、蕲、黄、安、沔五州,至今未定,堪为我忧。”   “离忝为江淮招讨使,平定江淮十四州乃职责所在,敢不用命乎?眼下王师连战连捷,正大展拳脚之时,尔等皇朝将士,岂不思为国再立功勋?舒、蕲、黄、安、沔等州,兵马寥寥,人心惶惶,若使我王师百战精锐前往,彼地官吏岂敢不献土归降以待君临,彼地百姓岂能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四月二十五日,王师至舒州,时马仁裕率部亦在舒州,王师攻城三日,拔之,史彦超阵战马仁裕。   五月初,蕲州刺史献城而降。   五月中旬,克黄州。   五月下旬,安州、沔州传檄而定。   自是,王师用兵江淮一载,而江淮十四州尽入我手。   六月初,淮南遣使至洛阳,求和。   ……   五月初,金陵。   大丞相府中人来人往、脚步匆匆,抄手游廊里的各色人等,无不是面色肃穆,摒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喘一下,平日里如有烈阳在屋檐、光鲜无比的大丞相府,此时却如有阴云笼罩,压得所有人心头似有大石,连呼吸都显得分外艰难。   徐知诰处理政务的东书房很大,半是办公区半是议事区,此时议事区中低头束手站着数人,都是一副刀斧加身的神情,连眉头都不敢动一下。坐在主位上的徐知诰以手扶额,已经好半晌沉吟不语,五月的大好阳光从大门、窗户里洒落堂中,将厅中照得很是亮堂,但在众人的感知中,坐在主位上的徐知诰却如一座冰山,散发着一股股令人胆颤的寒意。   徐知诰身前,书册、砚台、玉笔散落一地,连带着案桌也翻倒在地,一片狼藉,此时却没有人敢上去收拾一下,呼吸粗重坐在彼处的徐知诰,如同一只怒气滔天的虎狼,仿佛随时都能跳起来择人而噬。   堂中的气氛委实太过压抑,便是周宗也感到头顶如悬利剑,饶是他是徐知诰最得力的心腹,是能跟徐知诰在酒宴上共同起舞的人,此时也不敢有分毫多余的动作,连劝解一两句都不敢。   “八万骁勇渡江北上,未有一胜,未克一城,旬月间全军覆没,此等战绩闻所未闻,实乃亘古之奇耻!”这是徐知诰在听闻马仁裕覆灭后,在发怒将案桌一刀砍翻之前,咬牙切齿说出的一句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堂中诸人身子都已站得僵硬,连衣袍都给汗水浸透,原本的正午阳光都已在地上东斜,徐知诰终于动了动身子,恢复了还算正常的坐姿,缓缓挥了挥手,声音说不出的沉重晦涩,“来人,收拾了。”   闻听此言,众人心头都是大大的松了口气,好似即将在岸上干涸而死的鲤鱼,终于又跃回了水中,周宗连忙回头以目示意等候在门外的侍者,让他们将散乱在地上的书册等物收拾好。   “丞相……”抬起头再看向徐知诰时,周宗话未出口,忽然间喉咙硬如磐石,竟是万分的艰涩,到了嘴边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知是不是盯着地面上的光影看了太久的缘故,此时看到夕阳尽头的徐知诰,身影埋没在阴影中,整个人气度极为疲惫,仿佛刹那间已是苍老了二十岁,明明正当春秋鼎盛时期的徐知诰,此时活脱脱一个垂暮老人。   周宗鼻头一酸,双腿一软,几乎是不受控制就拜倒在地,伏地悲恸道:“丞相万万保重身体啊!”   堂中诸人,无不是徐知诰亲信心腹,先后看清徐知诰的模样,感受到徐知诰身上的气息,俱都是伏在地上,悲声痛呼,“万望丞相保重身体!”   “都起来吧。”徐知诰发出一声犹如来自地底的沉重叹息,声音说不出的沧桑疲倦,怎么听都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   “都入座。”面前的案桌重新收拾好,徐知诰的精神却没有就此振奋起来,他看着堂中的这些相府肱骨,眼中的意味说不清道不明,“王会败于滁州,八万兵马付诸流水,江淮十四州……我大吴已是守不住了。国事艰难,非是诸位不尽职尽责,实乃前线将帅太过无能,本相无意怪罪尔等……”   见众人都是不说话,徐知诰也跟着沉默了下来。此时此刻,他感到心力交瘁,浑身的力气都像是给抽得干干净净,每说一句话,都让他感到分外费力,几将虚脱不支倒在坐塌上。   堂中一时间落针可闻,如今已是夏日,太阳又分明还未落山,但众人却感觉吹进门来的风冷飕飕的,令人不寒而栗。   又不知过了多久,徐知诰勉强道:“痛失江淮,本相心如刀割……然则江淮既已不可守,往下该当如何,还得议上一议。”   周宗收拾了情绪,也知道此时应该为徐知诰分忧,遂字斟句酌道:“北贼得了江淮,势力大涨,如今聚集在江淮十余万兵马,势必增援楚地……江淮已失,楚地不可再失了,依宗愚见,此时该遣使洛阳,跟中原议和。”   “议和……如何议?”徐知诰问。   周宗看了一眼徐知诰的神色,低声试探着道:“我大吴愿意让出江淮,只求楚地息兵……”   徐知诰苦笑一声,多少显得有些有气无力,“李嗣源父子会答应吗?”   ……   此时,金陵皇宫。   “陛下!大军在江淮败了!”杨溥正在堂中独自对着棋盘摆弄棋子,他的亲信宦官程冼杉疾步进来禀告,夹杂着一丝颤抖的声音说不出是悲痛还是兴奋。   杨溥手中的棋子啪的一声掉落在棋盘上,他惊喜的站起身,前倾着上身问:“果真?”   “千真万确!”程冼杉伏地而拜,“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经由此败,徐贼势必大失人心,陛下大事可期矣!”   “好!好!”杨溥来回踱步,右手成拳不停击打左手手心,激动的五官都有些扭曲,“果然是天助我也!哈哈!徐知诰你这老匹夫,枉你自称英雄,如今却是如何,还不是被李嗣源父子打得满地找牙?真是痛快,当浮一大白!”   程冼杉也是喜上眉梢,激动道:“趁此时机,陛下该多露露面才是,眼下陛下毕竟是大吴的陛下,多让臣子们看到陛下,想必有不少人都知道该怎么做!”   “正是如此!此言甚合朕意!”杨溥一边踱步一边思索,不时便有了主意,“眼下大军在江淮战事失利,朕怎可不召集群臣议论得失?届时该赏的赏,该罚的罚,也是时候让人见识到朕的恩威了!”   “陛下英明!”程冼杉伏地再拜。   杨溥连忙走过来将程冼杉扶起,“尔等忠心耿耿,朕都记在心里,他日朕大事有成,尔等就是第一功臣!”   “谢陛下隆恩!”   ……   大丞相府。   “无论李嗣源父子是否答应,我等都该一试才是,眼下国家正在危难关头,楚地兵马是最后的依仗,楚地新得之地是最后屏障,容不得再有闪失了。”周宗如是说道。   徐知诰点点头,摆摆手,“此事就这样处理吧。”   议事完,诸人见徐知诰实在是疲累,便不欲今日再谈其它事,有关江淮之战收尾的事务,还是暂缓两日再议得好。   人都走完之后,徐知诰留下了周宗,起身离座,“随我走走。”   “是,丞相。”   两人一前一后,缓行来到一处别院,眼见假山湖水在夕阳下分外秀丽,徐知诰驻足长叹,“早知如今,当初合该听信史虚白之言,主动舍了江淮,我大吴也有余力保全楚地,哪至于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听徐知诰提起史虚白,周宗面色有些怪异,欲言又止。   他这副模样自然逃不过徐知诰的眼睛,后者皱了皱眉,“有话就说。”   “是。”周宗微微躬身,眼神有些复杂,“今日得报,史虚白日前渡江北上,去了江淮……”   “甚么?”徐知诰一怔,“此时他去江淮做甚么?”   “不知。不过……”周宗张了张口,见徐知诰眼神凌厉,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与史虚白同行的,还有林司首……”   “林安心?”徐知诰短暂错愕之后,脸色阴沉下来,“两个不得用之人,在大军败北之后,孤身去江淮,是打算投敌吗?”   周宗俯首不能言。   徐知诰冷哼一声,看了周宗一眼,语气冰冷,“带回他俩的尸首!”   周宗心头一片凛然,史虚白、林安心在此时渡江北上,不管意欲何为,徐知诰都已经没有心思细究,然则大军新败,朝廷注定要丢失江淮,这个时候正是人心惶惶之际,若有臣子叛逃投敌,对人心将会是何种冲击?当此之际,徐知诰需要用史虚白与林安心的人头,来威慑那些心思不安定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史虚白、林安心两个不得用之人的性命,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带回尸首比带回活人更加有震慑效果。   “是!” 第838章 今朝又成乱离人,无人怜顾影自怜   扬州境内基本是一马平川之地,初夏的阳光洒落,让野外的林木花草都显得生机勃勃,不过农田里损毁的庄稼,还是清晰表露出这里刚经历过一场大战乱,间或有小河细流,清水潺潺,泥鳅小鱼游弋其中,怡然自得的模样表明它们与地面的世界泾渭分明。   江山处处是美景,只是林安心明显无暇顾及这些。此刻她正策马飞奔,曲线玲珑的娇躯随着骏马起起伏伏,微微弓着的身子清晰展现出胸前的波涛汹涌,与马鞍上的双月如盘。应该是奔驰的时间太长了些,缕缕青丝被汗水浸湿,贴在晶莹如玉的面颊上,此情此景,别有一股韵味。   林安心往身后望了一眼,深潭般的眸子有些黯然,身边最初的十余随从已经只剩下四个,在不远处的官道上,却有三五十骑身着黑衣的青衣衙门杀手追来。   终于,坐骑承受不住长久的急速奔驰,惨烈嘶鸣一声,就猛然歪倒在地,将林安心从马背上掀了下来,林安心在地上滚了一身灰尘,半跪在地上时看到骏马口吐白沫,一颗心也似沉到潭底。   几声马嘶,随从也都勒住马,史虚白的坐骑刚停下来,原地前后踱了几步,竟也是缓缓跪倒,再也站不起来。   模样有些狼狈的史虚白被眼疾手快的随从扶着,这才没有被骏马压住,惊魂甫定,他看了一眼身后的追兵,扶腰喘着粗气,脸上挂着气急败坏之色,毫无风度的指着对方破口大骂:“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某好歹也曾诚心实意给徐知诰出谋划策过,字字心血之言,他不用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连半分情面都不讲,某刚渡江就派人来追杀,不由分说就要取某性命?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林安心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捋了捋鬓角湿发,白里透红的脸上汗珠点点,不是出水芙蓉胜似出水芙蓉,她往前方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看了一眼,如画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罢了罢了,某不跑了,太他娘的累了,没被杀死也给累死,这死法可是太痛苦了!”爆了一句粗口,史虚白很快恢复了洒脱不羁的神采,一屁股坐在累倒的马匹旁,望着骏马的一双大眼摇头叹了口气,伸手理了理马鬃,不无歉意道:“兄台啊兄台,此番却是连累你了,你本是世间难得的良驹,没能跟随天下英雄纵横江山,却陪我这无用之人客死异乡,我都替你感到不值。”   说罢,史虚白一手指向正赶来的追兵,凭空生出一股豪气,大言不惭道:“史虚白人头在此,尔等如若有本事,便来取走好了!史某顶着这脑袋几十年,也没见这脑袋有多值钱,倒是时时都觉得劳累,此番就送给尔等了!”   林安心颔首站在一旁,神色有刹那间的哀痛,若说史虚白从始至终都是不得用之人,她主事青衣衙门多年,昔曾也为吴国鞠躬尽瘁,更是多次身处险境,几度差些连性命都丢掉了,到头来竟也落得个不问青红皂白被抹杀的下场?   她胸有不平气。   亦觉得悲哀悲凉,更替自己觉得不值。   眼中的哀痛转瞬即逝,林安心手伸腰后,抽出鞘中短刃,缓慢而坚定的向前两步,持刀面对奔来的吴国青衣衙门。   她眼神坚定。   史虚白看到林安心这模样,微微怔了怔,他仍是没心没肺坐在地上没起身,脸上挂着看似洒脱实则暗含隐痛的笑容,“林娘子踏出这一步,可就是与吴国为敌了。”   林安心没说话,她的身影在这旷野中倍显渺小,如一颗青草,但又让人觉得没那么卑微,因为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壮烈的豪气,竟有一股一往无前的意味。   不时之间,青衣衙门奔至,将众人围在中间,为首一名中年汉子冷眼看向林安心,面无表情道:“林安心,念你我曾属同门,今日许你自裁,不要做无畏之抵抗。”   林安心看着这名自己昔日的部属,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林安心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言罢,林安心再无赘言,欺身冲向对方!   “找死!”青衣衙门统领顿时被激怒,叱咤一声,挥刀斩下。   林安心在马前矮身一突,避过长刀,短刃抹过马腿,寒光闪过,马腿咔擦一声断裂,马上的青衣衙门统领不禁摔落下来,他未及落地,林安心的刀锋已近至咽喉。   这让统领心头大惊,双目陡然睁大,千钧一发之间,他奋力扭转脑袋,避过要害,却被刀刃划在脸上,拉开一条巨大的口子,顿时鲜血直流,不等他叫出声,身子已被林安心借势一撞,倒飞出数步,跌倒在地上。   “动手!杀了他们!一个不留!”侥幸捡回一条性命的青衣衙门统领半卧在地上,一手捂着鲜血横流的脸,一面发狂的大叫。   林安心此时已如狸猫般接近了另一个青衣衙门,手中短刃格开对方的长刀,毫不迟疑划开昔日同僚的脖子,顺势坐上马背,眼神冷然将那人一把甩下马。   眼看左右青衣衙门都向她这位昔日司首杀过来,场中几名随从紧紧护卫史虚白,面对围攻捉襟见肘,林安心陡然呼喝一声,“军情处!你们还不现身吗?!”   她的话音落下没多久,道前那片林子后,悠忽奔出百骑,纯一色青衣,向青衣衙门席卷而来。   眼见百骑青衣奔来,青衣衙门统领神色大骇,也顾不得还没包扎好的伤口,一把推开同伴,连忙翻身上马,招呼部属退出围杀,在官道上结好队形,免得被百骑青衣给一下子围杀。   百骑青衣奔至,忽然间又齐齐勒马。   黑衣与青衣两相对峙,隔在他们中间的,是林安心与史虚白等人。   一袭鲜红衣裳的小娘子啃着一个青梨,策马慢悠悠来到百骑青衣前面,看了看手持滴血短刃的林安心,露出一个纯净笑脸,“林司首,你这是要唱哪出?”   林安心望着这个面容粉雕玉琢,五官如同绝世陶瓷一般晶莹剔透的“对手”,心头无限怅然,忽而笑了笑,道:“我是林安心。”   “哦?”第五姑娘微微挑眉。   “第五……统领,这是青衣衙门的事,还望第五统领不要插手,让某将这些人带回去——我等绝不在此多作停留!”青衣衙门统领一手捂着脸上的伤口,紧着眉头对第五姑娘道。   第五姑娘看向青衣衙门统领,笑脸依然,“青衣衙门?你可知道你现在身在何处?”   青衣衙门统领:“……”   又啃了一口汁多味甜的青梨,第五姑娘认真道:“江淮之地,乃是我大唐辖境,你擅闯进来,还要带人走?”   说完,也不等对方回答,第五姑娘丢了梨核,双眸陡然一冷,“擅闯我大唐国境者,杀无赦!”   她话音落下,百把横刀齐齐出鞘,百骑青衣骤然奔动,理所应当杀向面前数十青衣衙门!   ……   离开血腥之地,史虚白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望着前面并肩骑行的两个女子,只觉今眼前这等场景实在有趣,转眼想到自己的处境,史虚白苦笑之后,又是一派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的轻松神态,无论他投不投大唐,吴国是肯定回不去了,不过也没甚么好留恋,反正徐知诰也不待见他,转念想到韩熙载如今成了唐军俘虏,说不得这回在江淮还有碰面的机会,史虚白心底又有了一丝期待,当然,史虚白也想见一见那位从吴国手里虎口夺食,尽得江淮的“莫神机”,更想见一见那位声名如雷贯耳,早已在坊间被传为神人的大唐太子,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殊荣了。   第五姑娘从腰包里掏出两个青梨,很有待客之道的把稍大的一个递给了林安心,自己啃着稍小的那个,口齿略显含糊不清道:“你倒是半分也不客气,被追杀到绝境了就喊军情处救命,你如何知道我一定会在这里?”   “到了大唐,哪里没有军情处?我们在扬州奔走数日,只怕早就被你盯上了。”林安心打量着手里的青梨,她可没第五姑娘那般言行随心,眼看第五姑娘吃得津津有味,当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很是恼人。   一想到自己作为曾和军情处不死不休的青衣衙门司首,此番被青衣衙门追杀,却还要军情处来救命,林安心的心头就觉得怪怪的,但更怪的是,林安心竟然不觉得这有多么难以接受。   第五姑娘呵呵一笑,双臂张开做了一个开怀拥抱的姿势,“好吧,林安心,大唐欢迎你!”   看着第五姑娘这般无拘无束的有趣姿态,林安心也是不禁一笑,心头多日的郁垒竟是一扫而空。   看着“活蹦乱跳”的第五姑娘,不知何时,林安心内里竟然生出一丝淡淡的嫉妒来,这丝嫉妒来的这样突然却又清晰,让林安心如饮苦汁。她知道,面前的红裳小娘子早已不复豆蔻年华,多年来的奔波厮杀与官场周旋,更是容易让人面目全非,但岁月的流逝与俗世的烟华,好似没有在第五姑娘身上留下任何污渍,林安心甚至有种错觉,对方比她第一次见时,更加灵气动人。   林安心想起自己在青衣衙门的时日,平日里不禁要忙于处理不完的杂务,更要面对那些自诩不凡官员的诘难,最让林安心不能释怀的,她还得与“心怀不轨”的徐知诰虚以委蛇,这让她不得不时时恪守礼节、日日如履薄冰……   念及此间种种酸楚,林安心很难不顾影自怜。   她当然知道,能让一个女人长久保持年轻灵动,始终能像个小孩子一样活蹦乱跳的,只有一个真正疼她的男人的宠爱。   很明显,第五姑娘有,而她林安心没有。 第839章 君能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六月初,李从璟至寿春。   依照李嗣源的意思,江淮之役是由李从璟领兵渡淮而开始,如今江淮十四州甫定,朝廷也不必另外遣使宣慰,就由李从璟来做这个收尾的工作,以太子身份宣慰江淮十四州,任命各州县官吏,定下江淮自此隶属大唐的名分。   对此李从璟自然没有意见,左右无非是多跑一趟而已,而且因为吴国未灭,唐军在江淮的驻军还有待部署,这些也需要李从璟来定下基调。   抵达寿州的时候,寿春依然未克,高审思依旧在城头督战。   经过一年鏖战,寿春已经面目全非,城外土山密布,沟壑纵横,营栅处处。寿春之所以还未攻克,固然是因为高审思得寿春人心,善于守城,另外一方面也是四镇八州的军队早已疲惫,后半年的攻城之战几乎是围而不攻。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阳光明媚,李从璟策马来到寿春城外,命将士在城外摆下长达三百步,前后五排的木桌,置酒肉饭食于桌上,而后大军军阵退后于五百步外,再于宴席前置下两张案几,命孟松柏向城头喊话,叫高审思出城一晤。   寿春矢尽粮绝,城头上面有菜色的将士望见城外的壮观宴席,生涩的喉咙都不禁上下蠕动,但却没有一人有异动。不时,城门洞开,高审思单人独骑,出得城来。   天高云阔,旷野辽远,两张案几旁,身着黑色太子龙袍的李从璟直身而立。高审思下得马来,走近两步,向李从璟抱拳:“高审思见过太子。”   李从璟微微抱拳,笑意温和,“高将军,请。”   一年鏖战,高审思已不复当初的气度雍容,整个人瘦上了一圈不止,发丝蓬松而泛黄,面上颧骨突出,颇有些皮包骨头的意味,乍一看去浑如一介食不果腹的老农,但他那双眸子依然锐利,腰杆也依旧挺拔。   两人相对落座,孟松柏为高审思斟上酒,李从璟也无废话,举杯道:“高将军,请。”   高审思也不客气,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豪气顿生。   第二杯的时候,高审思却不再饮,双手撑于膝上,端坐看向李从璟,“酒是好酒肉是好肉,然城中有数千将士、数万百姓无从享用,某饮一杯,是为礼敬太子,不能再饮。”   李从璟放下酒杯,也不介意,笑意真诚,“高将军风骨高洁,本宫敬佩不已。”   高审思身如松柏、面似青山,左右观看一眼城外狼藉的战场,目光最后在三百步宴席上掠过,喟然叹息道:“江淮十四州,大好河山,如今尽入君手,大唐甲兵鼎盛,实属某生平仅见。素闻陛下、太子勤于政事、疏于享乐,大唐有如今之象,某知时人不曾欺我。寿春弹丸之地,此时太子若是要取,不过反手之间,何以摆下这等阵仗?”   李从璟看向高审思,目光坦诚,“寿春的确可以强取,但本宫无意让两军士卒再徒然流血,将军意下如何?”   高审思默然不能言语。   李从璟道:“本宫知晓将军忠义,寿春一座孤城,外无救援,而将军得守一年,此情足以报恩,然士民何罪?”   高审思仰头对向苍穹,但见青天流云,他道:“在其位则谋其事,高审思何以敢有他念?”   李从璟看向高审思背后,寿春城虽然不复当日之完好,甚至已有些残破,但城头的士卒个个身形笔直,他若有所感,“大军围寿春以来,将军日夜苦战,能守得城池不失,已是世间难得的良将,去岁除夕时,将军领军出城夜袭我营,拔营三座,败军数千,差几使我大军溃败,此事足见将军之大才。”   高审思摇摇头,语调沧桑而带着几许无奈,“唐军营防严密,某虽得手一时,却是不能破得大局,最终也只能再度退入城中,何以当得起太子谬赞?”   “将军过谦了。”李从璟道,忽而问道:“听闻昨日夜里,公子暗逾城墙,想要入我营中,最后却为守军军校所执,可有此事?”   高审思脸上肌肉动了动,眸子里闪过一抹悲痛,“确有此事。”   李从璟道:“公子夜遁出城,想必是欲来见我,谋纾家祸。”   高审思眼神黯然,没有言语。   李从璟问道:“不知将军意欲如何处置公子?”   高审思微微抬头,掩盖住眼中的哀伤,缓缓吐出一个字:“斩!”   李从璟讶然道:“何以至此?”   高审思的声音有些微颤抖,“腰斩吾子,吾固然不忍,然不斩此子,吾如何面对寿春士民血战一年之功?”   一席话,掷地有声,既显得慷慨激昂,又充满悲痛苍凉。   李从璟摇摇头,断然道:“将军错了!”   高审思看向李从璟,“如何错了?”   李从璟道:“江淮十四州,尽入我手,寿春弹丸之地,何能置身事外?将军今日斩公子,使士民奋死力战,来日不过徒增伤亡而已,此岂是爱民之道?”   高审思低下头来,目光落在案桌上,久久不能言语。   李从璟站起身,向高审思深深一礼,“本宫请将军降!”   高审思不敢受李从璟大礼,连忙起身,声音复杂道:“何敢劳太子如此?”   李从璟执礼认真道:“将军乃国士,倘若降我,我必以国士待之!”   闻听此言,高审思心绪涌动,含泪道:“蒙太子如此高看,审思感激涕零,愧不敢当。太子仁义,审思本不该拒,然则寿春数万军民……”   李从璟道:“将军放心,寿春降我,则是我大唐子民,我必一视同仁,恩以待之。只要寿春守军开门出降,解甲后便可尽数入席,与我大唐将士把酒言欢!”   高审思热泪盈眶,双手轻颤不能自已,好半晌,他伏地而拜,“太子胸怀宽广,实审思生平所仅见,来日廓清宇内一统天下者,舍大唐其谁?高审思愿降太子,寿春愿降大唐!”   李从璟连忙扶起高审思,开怀不已,“好!好!今得将军,实乃本宫之福!来日有将军为我大唐守国门,何人敢侧目而视?”   高审思感动不已,“审思何德何能,值得太子如此高看?”   “将军当然值得!”李从璟哈哈大笑,随即转身,大手一挥,“传令:大军后退五百步,迎寿春军出降,而后三军开宴!”他复看向高审思,“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今日,本宫便与将军一道,在这沙场之上共谋一醉!”   ……   高审思心里清楚,寿春已不可守,李从璟眼下要取寿春城,易如反掌。既是如此,李从璟今日在城外摆下宴席,请他出城一叙,所求者何也?不外乎是他高审思这个人。   倘若唐军力战攻破寿春城,高审思自忖事后即便不自裁,以他阻拦唐军一年、使三万唐军滞留于此的事迹,纵然李从璟愿意用他,也必然为大唐官将所不容。而今主动献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而且今日李从璟在城外大摆宴席,与寿春士民共谋一醉,这般屏弃前嫌,不追究寿春士民抵挡王师的罪责,还能恩以待之,也就使得高审思足以对寿春有所交代。   李从璟能为高审思想到这一步,高审思如何不感激涕淋?   李从璟不记恨他高审思为唐军造成的种种麻烦,今日还能有这样的胸怀,高审思纵然是一颗石头心,也给李从璟焐热了。   自古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以李从璟今日的所作所为,即便往后李从璟不以国士待之,高审思也势必以国士报之!   ……   寿春城外宴席盛,三军将士复开怀,各为其主曾攻伐,自此冠以李唐姓。   大宴一直持续到夜里,城外处处篝火,战罢后的将士放浪形骸,压力倾斜一空,取而代之的便是浑身的轻松惬意。   李从璟并没有多饮酒,高审思虽然是一员悍将,酒量却出奇的差,早已醉得不省人事,李从璟叫人抬了丢到帐里了。此时他站在角楼上,望一望星空下的寿春城,又望一望寿春城前的将士,酒不醉人人自醉。   孟松柏护卫在李从璟身后,如一尊石像,寸步不离,不仅如此,近卫都的甲士也都聚集在角楼不远处,足以应对一切突然情况。作为李从璟的侍卫统领,孟松柏在警卫一事上向来滴水不漏。   李从璟忽然回过头来,对孟松柏道:“江山万里,诸侯遍地,来日大唐势必一一征伐,你有沙场建功之心否?”   孟松柏心头一动,知道李从璟这是要外放他领兵了,他跟随李从璟左右多年,耳濡目染,本身的军事素养早已胜过一般将领,而且作为李从璟亲信,一旦领兵势必得到重用,当下按捺住激动抱拳道:“愿为太子征战天下!”   李从璟笑了笑,“天下不是我一个人的,它属于所有唐人,你要为大唐征战天下。”   “是!”孟松柏谨记教诲。   李从璟复又看向寿春城,彼处,灯火阑珊。   江淮之役由寿春而始,如今也由寿春而终,李从璟亲自画下的这个句号,堪称圆满。 第840章 识君方不昧此生,知妾便无意错失   史书在评价李嗣源一朝时,用了这样一段话结尾:“倘使(安)重诲得房、杜之术,(李)从荣有启、诵之贤,则宗祧未至于危亡,载祀或期于绵远矣。惜乎,君亲可辅,臣子非才,良可叹矣!”   如今却是不同了,有李从璟横空出世,先为秦王再为太子,大唐不仅社稷振兴,各种俊彦大才也是不停收入囊中,别的姑且不言,像高审思、江文蔚这样的良才,原本该落入南唐之手的,如今都被李从璟牢牢掌握在大唐的手里。   原本南唐之所以起势,一半就靠衣冠南渡,而今李从璟将衣冠南渡的横流掐断,并且不停吸纳朝野各处的有才之士,那徐知诰纵然先前占了些许衣冠南渡的便宜,往后又如何能跟大唐抗衡?   昔年王莽成事,西汉社稷沉沦,而后有光武帝刘秀拯救时艰,以东汉续写大汉历史,谁又能说李嗣源、李从璟父子,不是在做同样的事呢?   扬州城外三十里处,莫离、王朴、冯道、李从珂等人,带领着一大批官员、将领,顶着烈阳在官道上肃立等候。能让这些跺一跺脚,整个江淮都要颤抖的人物倾巢出动,并且出城三十里相迎的,除却到了江淮的大唐太子,还能是何人?   不时,官道上出现了一队人马,但见旗帜张扬,鲜衣亮甲的骑兵在前开道,多番仪仗紧随其后,各色官员随行其中,而后又是侍卫护卫左右,当中的一人,骑宝马着太子龙袍,器宇轩昂混若天神下凡的,不是李从璟却又是何人?在这之后,又是侍女仆从随行,马车前后相接,整个队伍绵延数里,储君威仪尽显无余。   官道上赶路的人,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雄踞一方的显贵,见之都乖乖让出道路,带着敬畏之色在道路两旁执礼,直到队伍完全走过去了,才敢放松僵硬的身子,收了礼节,却是止不住带着仰望之色,默默注视着远去的队伍。   “臣等恭迎太子殿下!”远远看见储君仪仗,莫离、王朴、冯道、李从珂等人,无不是悉数拜于道中。   章法森严的队伍缓缓停下,前端的队伍策马道旁,让开中间的道路来。而后太子策马缓缓前行,来到队伍最前,看了拜于道上的诸人一眼,下了马来。   李从璟迈步来到众人面前,亲手扶起莫离,“莫哥儿!”   莫离扶着李从璟的双臂,望着面前已有君王之威仪的发小,一时间胸中涌现出千言万语,喉咙在刹那间硬如磐石,双眸湿热竟然是噙有热泪,“李哥儿!”   李从璟本来只是觉得大半载未见,颇为想念莫离,但见对方眼含热泪,也给惹得胸中如有暖流冲撞,不觉间又想起当年在幽州时,莫离孤身入渤海,他除夕雪夜迎君归的情景,也是差些落下泪来,“这数月以来,辛苦你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让莫离想起徐知诰行离间计时,那几日军中流言四起,而洛阳传来的消息却是信他无疑,自知这里面必有李从璟多番辛劳,莫离心头也是一片感动,只是他两人之间,再多辛苦已是毋庸多言,当下笑道:“李哥儿面前,离怎敢言苦?”   李从璟点点头,当真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莫离收敛情绪,再拜道:“臣等恭迎太子驾临扬州!”   他身后王朴、冯道、李从珂等并及数十官员,俱都齐声道:“臣等恭迎太子驾临扬州!”   李从璟微笑道:“诸公都请起身吧。”   随后,众人行往扬州,到了扬州又是一番大宴,自是不用多提。   ……   扬州,吴国谓之江都府,或又称其为广陵,北部为子城,官寺所在地,南部为罗成,民居也,有坊六十三,大明寺在其西北,城中河流涓涓,故而多石桥,大者共计二十四座,杜牧“二十四桥明月夜”,此之谓也。   宴席上李从璟只是小酌一番,原本官将们兴致高昂,敬酒者络绎不绝,口中不乏歌功颂德之词,不过在察觉到太子并无多饮之意后,也都识趣的不多此一举。宴席后段,李从璟离席到后院漫步,由第五姑娘陪着说话,任由那些官将们自己去胡吃海喝。   江都府的府衙建得富丽堂皇,若说东南之盛已然汇聚大唐多半繁华,扬州便是汇聚了东南繁华精髓的所在,百年前便有“扬一益二”的说法,事实上,南唐立国后也以扬州为东都,府衙建得恢宏也就顺理成章。   “有个殿下意想不到的人,现在也在府中,殿下要不要见见?”第五姑娘忽而停下脚步,背着手问李从璟,眸子里闪烁着几分狡黠。   “何人?”每回第五姑娘俏生生站在面前的时候,李从璟都会忍不住去揉乱她的头发,这回也不例外,谁让她个头娇小呢。   “林安心。”   林安心,李从璟对她的初印象就是一个大美人,属于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那种祸水般的美,这份气质跟桃夭夭、任婉如她们都是不一样的,大多数男人面对这样一个美人,都会理所当然生出征服的心思。   当林安心又坐在自己面前时,李从璟还是抱着这样的看法。   屋中并没有旁人,第五姑娘也走了,烛火散发着柔和的光,让林安心看起来多了一分朦胧,以前李从璟并不知道林安心也会煮茶,而且还是个中高手,一举一动都韵味十足。   今日林安心衣着较为寻常,绯衫罗裙,束胸虽然很高,圆丘仍是微露,眼下天气已经有些炎热,她往茶釜里注水、添置茶叶时,手臂上的衣衫滑落,一双白璧无瑕的手腕,就不着痕迹露了出来,肌如凝脂。   察觉到李从璟并不算赤裸火热但也没有刻意掩盖的目光,林安心暗暗局促,等茶水沸腾的时候,她端端坐好,捋了捋鬓角丝发来掩饰眼神的异样,“太子一路舟车劳顿,方到扬州来就肯召见安心,安心心存感激。”   她也不自称妾身或奴,显然在内心里是很看重自己的。   李从璟微笑道:“你可是贵人,我怎能不重视?”   “不过是无家可归的乱离人罢了,如何当得起一个‘贵’字。”这话在林安心嘴里说出来,没有半分自怨自艾的意思,不过她的神色也不轻松。   李从璟的口吻则像是在跟老友拉家常,没有刻意为之的亲切,但让人一听就知道是真情实意,“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何用这般客套寒暄。如今你既然离了淮南,大唐自然有你一席之地,若是你想继续做老本行,大可以入军情处做个统领,品衔跟第五、赵象爻一样,若是你想过舒坦日子,我私人也可送你一座庄园。”   这话在李从璟嘴里说出来,平常的像是吃饭饮茶那般,但落在林安心这个刚刚被故国、故人叛离,如今正无家可归的人来说,就犹如夜雨惊鸿一般,林安心的心头的震惊委实太大,以至于她睁大那双秋水般的眸子,脱口而出道:“太子没有任何条件,就愿意收留安心,还给予高位?”   她知道自个儿的祸水之貌,想起在金陵的种种遭遇,实在不敢相信李从璟在她一无所有的时候,竟然能不趁机要挟点甚么,而且能如此果断主动的给予隆恩。   李从璟笑容温和,那是只有面对自己人才有的善意,而他说出口的话,更是让林安心觉得自己得到了极大的尊重,“予你军情处统领之位,是因为你有这个本事,能为大唐社稷添砖加瓦,若你不是林安心,换作寻常人等,便是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许她这个官职。”   林安心心头感慨万千,眼神和声音都有些复杂,“可安心先前一直与军情处为敌,给大唐造成过许多麻烦,太子不介怀么?”   李从璟神色平和,但气质却绝不平凡,“一时之得失,一时之敌我,何足挂齿?”   林安心怔了怔,她明白了李从璟的意思。   对李从璟而言,大唐的万里江山他都能容得下,一个林安心一个女子,怎么会容不下?   这话李从璟不必说出口,而林安心能体会到,这就是两个聪明人的默契之处了。   林安心此时还能说甚么呢,她心头泛着暖意,只能离座深深一礼,由衷道:“谢太子。”   茶釜中的水沸了,李从璟起身去端起来,熟练的完成后续程序,随意但不随便的示意林安心免礼:“倘若你真的进了军情处,是赏是罚军情处都有制度,这可不是我恩惠你。”   “安心知晓。”林安心颔首,她坐回原位,看到李从璟手上的动作,不禁又怔了怔,“太子也会煮茶?”   李从璟倒了两碗清茶,递出一杯到林安心面前,笑了笑,“平生所好之物不多,大多跟儒雅沾不上边,茶却是个例外,既然是自身所好之物,煮茶自然时有为之,虽说距离真正的茶道可能还有些距离,却也不至于丢人现眼。”   他说的这些话,配合他手上娴熟的动作,让人差些遗忘他大唐太子的尊贵身份,只觉跟普通人一样容易接近。   林安心神色复杂,“太子身份尊贵,不是应该‘君子远庖厨’?”   李从璟浅饮一口热茶,放下茶碗时道:“君子远庖厨,这话的意思,并不是看低庖厨之事,而是说庖厨杀生,君子不应该沾染血腥。在我看来,人的位置或许有高低之别,世事却无贵贱之分。”   林安心也是杀伐之人,青衣衙门的职责不是没有被金陵那些自诩清高的士子官员不屑过,听了李从璟这话,她倍觉暖心,“太子高见,安心受教了。”   饮茶不像饮酒,酒过三巡之后还可以一直喝,都说酒是忘忧君,茶是涤烦子,然而茶虽好,“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但也无法饮得太过,所谓“七碗吃不得也”。是以李从璟与林安心饮茶到了数杯之后,这事也就到了尽头。   “天色已晚,安心便不叨扰太子歇息了,请许安心告退。”林安心站起身,款款行礼,她说完这话,心跳骤然加快,头虽然微微低着,眼角的余光却紧紧落在李从璟脸上。   李从璟也站起身,脸上仍然挂着和煦的笑容,“去吧。”   林安心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真的以为自己听错了,李从璟竟然真的没有挽留的意思,李从璟竟然对她真的没有非分之想?方才李从璟示以重恩,难道不是想要感动她,然后让她感恩戴德,好趁机向她索取甚么?   要不是林安心知道李从璟有妻妾数人,亦有子嗣,她都要以为李从璟取向有些问题。人浮于事,林安心实在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真的正人君子,连徐知诰都不能免俗,李从璟何以能这般从容淡定?   难道是自己对他没有吸引力?林安心不禁冒出这个想法。   要说女人真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心思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男人要是没有些情商,还真是摸不清女人的心思。   “太子殿下……许安心走?”林安心今日受到的触动太多,她可能自己也不知道,在内心深处,她其实不希望面前这个已经令她被完全折服,甚至是倾心的人,对她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兴许是曾今的那个荒唐念头再度冒了出来,她忍不住这样多问了一句。   李从璟离座走到林安心面前,笑容依旧毫无异样,“你是自由之身,凡大唐辖境,哪里你去不得?没人能强行要你做甚么。”   听了这话,看着走到面前的李从璟,林安心心绪一阵紊乱。   而就在这时,李从璟忽然道:“但若是你不想走,也没人会赶你走,我就更不会,你知不知道我的意思?”   林安心怔了怔,李从璟的话,让她脑海中有短暂的空白。   而就在她还没回过神的时候,李从璟已经一手揽住她那细柳般的腰肢,将她一把拉到怀里,低头就吻了下去。   ——女人有很多种,征服不同的女人,自然要用不同的方法,就如闻香识女人一般。孟小花想要富贵,李从璟只需要亮出自己的身份,就足以予取予求;豆娘心里有才子佳人的幻想,李从璟也可以满足她;林安心想要得到平等的尊重与认同,还想要那个人有不凡的胸襟与气度,李从璟给她就是了。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部分,某些时候甚至是最终目的,那就是临门一脚一定要毫不迟疑的迈出去。女人最虚伪的是灵魂,最会撒谎的是眼睛,而最诚实的是身体,这话无论对与不对,都一针见血的点明了最关键的部分。   ……长吻之后,李从璟离开林安心那双诱人的红唇,对方那曲线玲珑的身子轻颤不已,浑如没有骨头一般酥软,无力的倒在李从璟怀里,她脑海中的空白更甚,雾水朦胧的眸子凝望着李从璟,从喉咙里呢喃一声:“殿下……”   李从璟拦腰将林安心横抱而起,大步走向卧榻,怀里的林安心依旧在喊:“殿下……”   李从璟给她一个柔和的眼神,充满怜爱,“无论你是否曾倍受苦难,无论你是否曾颠沛流离,往后,我来为你遮风挡雨,给你一片灿烂的艳阳天……”   林安心彻底沦陷在李从璟怀里。 第841章 轻罗幔帐红烛低,柔情蜜意两人识   轻罗幔帐,烛光氤氲,檀香几许袅袅升腾,夜色颇深了,窗外弯月如钩,在无云的夜空明亮,涌进屋子的夜风有些凉,撩拨着人的发丝和心弦。   李从璟横抱着林安心走向卧榻,隔着薄薄青衫,手中仍是一片滑腻,像是浸在猪油里,说不出的美妙。对方的身子轻轻颤抖,剪水般的眸子里充满忐忑与柔情,像是被刚抱回家的猫儿,惹人爱怜,她朱唇微启,声音软糯无力,如漩涡一般拉着人心陷进去,“殿下……”   李从璟轻柔的将林安心放倒在柔软宽阔的榻上,笑容柔和到让人心安。伸手给她卸了发簪,青丝顿时如瀑倾泻,遮住了半边白里通红的如玉面颊,垂落在肩后,洒落在胸前,让林安心看起来多了一股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动人心魄。   捋开遮挡住面颊的头发,青丝绕指柔,丝丝动人心弦,指尖触碰到林安心那精致瓷器般的面容,已是热得发烫,李从璟轻轻抚过,柔软而又复又弹性。大抵是心跳委实太快的原因,林安心红透的脸上始有细汗,呼呼喘着粗气,红唇微微张合,皓齿半露半隐。   牡丹花开无限好,正待君亲来采撷。   抵头再度吻住那两瓣滚烫的红唇,李从璟听到林安心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哼,那声音犹如发自灵魂深处,也触碰到李从璟的灵魂。两具身体紧贴在一起,彼处的凹凸有致,李从璟一一感受分明,最细微之处也不曾放过。   他的手滑过她绸缎般的肌肤,每向下移动一寸,都会引起对方那一寸血肉一阵颤抖,手走周身如笔走龙蛇,李从璟纵情体会这一方江山的曼妙之处。处子之身总是分外敏感,稍加触碰就会激动难耐,林安心水蛇般的身子不安而躁动的扭动,某处自然的瘙痒让两条修长的腿相互纠缠,时而绷紧时而舒缓,将床单拉挤得褶皱不堪。   离开那双红唇,李从璟埋首林安心的脖颈深处,她的脑袋不禁微微昂起,露出完美的下颚,烟雾朦胧的眸子里已是看不清任何事物,嘴里阵阵嘤咛的哼声,宣泄着身体的渴望与燥热,如同烈火骄阳,要将面前的人融化。   口尝百鲜,鼻嗅芬芳,李从璟心旷神怡。林安心的身子已经完全燃烧起来,羊脂暖玉般的每一寸肌肤都有无限风光,像是晨阳里波光摇曳的湖水,又像是夕阳下的漫天晚霞,她的双手紧紧抱着李从璟的后脑,身子的亟待喷发让她下意识的将李从璟紧紧往自己胸前按着。   汗水打湿她的长发,与周身肌肤交相辉映,乍离乍合。听到自己嘴里发出的声声嘤咛,林安心羞恼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但却偏偏控制不住,就像她明明想要推开李从璟,却又舍不得李从璟的纠缠,欲拒还迎里的种种情愫,让林安心的灵魂渐渐沉沦,也让她的精神升华到云端。   她胡乱抱住这个纵情品尝她最珍贵,并且私藏了二十多年绝世美味的男人,紧紧不松手,就像是抱住了全世界。   当李从璟终于含住某座山峰上凸起的粉色山峦时,林安心再也压制不住心头的震撼,脖子猛地扬后一扬,三千青丝倒泄,低声嘤咛骤然转化成高亢的呼喊,如同飞上枝头的黄鹂纵情鸣叫。   “殿下……殿下……”林安心意乱情迷,嘴里不停的呼喊,她感到自己极度需要甚么,极度想要做些甚么,却又不知那到底是甚么,她是这样难以自持,濒临崩溃的想要发疯。   如同一匹奔驰在辽阔草原上的野马,四蹄大迈,汗如雨下,却不知道自己要奔去何方。   此情真情,最是让人舍身忘我。   李从璟对林安心的反应很是满意,作为此间老手,他自然知道怎样让林安心在云海翱翔,而林安心无一处不美的反应,也激起了李从璟最原始的渴望。   伸手下探,跋山涉水,披荆斩棘,终于触碰到山涧中的绝美之处时,此间已是疾风骤雨、溪水潺潺,入手一片滑腻,足够让世间一切沉沦到底。   林安心早已是不能自我,此刻更是身抖如筛,跟打摆子一般,脑袋无意识而急剧的左右摇晃,青丝乱舞,皓齿紧紧咬着嘴唇,仿佛要把嘴唇咬破才肯罢休,阵阵呼唤从牙缝里蹦出来。   李从璟瞧见林安心这番模样,便知她已经到了深情处,也就不再继续战前热身,但他仍旧不骄不躁,轻柔而细致的褪下林安心与自家衣衫,抱起一丝不挂、风光如画尽在眼前的林安心,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   “殿下……”林安心紧紧凝望着李从璟,楚楚可怜,此时她已不知该如何,完全是任君摆布的模样。   李从璟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唇,又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别怕。”   林安心咬着嘴唇,轻轻嗯了一声,双臂紧紧环住李从璟的后背。   小和尚在庙前拜了三拜,终于直身一步步前行,它轻缓而坚定的推开庙门,顺势走进了寺庙里。   林安心发出一声从未有过的呼喊,眼泪刹那间夺眶而出,双手的指甲都似要掐进李从璟后背的肉里。   至此,林安心被李从璟带着打开了一扇大门,进入到一个全新的美妙世界。   “殿下……”林安心仍是呼唤着眼前的人,一个真正能让她感到安心的人。   李从璟望着眼前梨花带雨的美人,心头有许多爱怜,他吻她的额头,吻她的鼻尖,吻她的唇,柔声对她道:“随我驰骋天下,你可准备好了?”   林安心抱着李从璟的双臂又紧了几分,汗水密布的脸上一片坚定,笃定的嗯了一声。   小和尚进了庙,扶起撞针,开始缓缓撞钟。   林安心时而嘤咛时而呼喊,发自灵魂深处的声音,从喉咙里一下下蹦出来,和汗水一起挥洒向眼前的人。她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她发现自己正在云际飞翔,而李从璟拉着她的手,为她保驾护航。   眼里再没有留下泪水,只有满溢而出的幸福,一切都是那般美妙,让她放开了身心纵情呼唤。   第一次云端翱翔,她就冲出了三十三重天。   春暖花开,江山无限好。   ……   暴风雨之后,赤条条李从璟抱着林安心躺在榻上,单被只盖了下半身,白花花的娇躯紧贴着古铜色的健壮身子,身侧几尺之外,有滴滴落红。   林安心卷缩在李从璟的臂弯里,像个需要主人百般呵护的猫儿一般,一头青丝散开如海,衬托着她玲珑有致的身躯,此景胜过世间一切名画。   她紧紧抱着李从璟的脖子,胸脯就抵靠在李从璟身侧,挤压的变了形,却更显得巍峨壮观,白生生的胜过世间一切颜色。   “殿下。”林安心忽然抬起脑袋,水亮的眸子认真的看向李从璟。   “怎么了?”李从璟偏过头抚着她的手臂。   “今日……今日……”林安心咬了咬红唇,措辞好半晌,眸子里闪动着些许担忧和不安,“殿下会不会觉得安心是个轻浮的女子?”   李从璟捏了捏她晶莹剔透的鼻子,“觉得太突然了?”   林安心又把脑袋埋在李从璟臂弯里,轻轻嗯了一声。   李从璟抱着她的手轻抚着她的香肩,“自今日起,你就是我李从璟的女人,我自会好生待你,你不用担心。”女人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追根揭底还不是害怕男人看轻了自己,往后不待自己好?   话说到这里,李从璟又笑了笑,“再者而言,这可半分都不突然。”   林安心得到自己想要的承诺,正满心甜蜜,忽然听到李从璟后半句话,不由得又抬起脑袋,眨了眨疑惑好奇的眸子,“嗯?”   李从璟却是露出一个饱含深意的笑容,并不多言。   林安心何等聪明的女子,她转念想了想就明白了,当下惊异道:“好啊,殿下!难不成你早就有这份心思了?”   李从璟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却也不去抵赖。   林安心这便像个小女人一般,扳起手指头开始算了,“是从甚么时候开始呢?天成二年在江陵?还是长兴元年在洛阳?”然而她就像猛然发现宝藏的孩童,雀跃起来,“我就说殿下当初如何会放心放我回金陵呢,殿下莫不是早就算到了今日?”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眸子里洋溢着的,却不是被长久觊觎的恼火,而是早就被君识的甜蜜。抱定了这个看法,林安心打心底都觉得开心了不少,因为那至少说明,她和李从璟的感情史还是很长很有基础的……   女人就是这样,她不待见的人,你多看她一眼,她都恨不得挖了你的眼睛,而她真正倾心的人,她却恨不得她还在娘胎里时,就已经被你惦记了。   李从璟看着林安心这副小女人模样,心里也是一片舒坦,男人与女人的战争,说到底,成功的标志就是无论什么样的女人,女神也好女王也罢,你都能让她在你面前变成小女人。   只是小女人的模样委实太过惹人爱怜,林安心在李从璟臂弯里“又蹦又跳”的,胸脯与长腿都不免在李从璟身上“拈花惹草”,这让李从璟不时便“雄风又起”。   林安心眼角余光看到被单撑起了小帐篷,脸上顿时布满好奇之色,不禁伸手去拍了拍,要弄清彼处的异样是怎么回事,很快她就明白了那里正是昂首挺胸的小和尚,顿时脸红如蜜桃,连忙缩了回来,心头一片慌乱,只是这时她已惹火上身,李从璟哪里还容她退避?   当即,李从璟将林安心一把抱起,放到腿上,笑容不无邪恶之意,“来,我带你解锁更多姿势……”   林安心羞得满脸通红,低下头来,刹那间青丝倾泻,风情万种。   最是这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河边水莲花的娇羞。 第842章 走马观花过扬州,钱元瓘再会太子(上)   翌日起床的时间依旧如常,林安心还在榻上安睡,这小娘子睡觉的时候总是把自己缩成一团,像个小虾米,说不出的柔弱,与她平素的杀伐差事不太相符。李从璟依稀记得一些,从心理学上说,有这种睡姿的人,多半是没甚么安全感的。   心头微微叹息,李从璟在林安心额前留下一个轻吻,动作轻缓的出了屋子,到院中晨练。虽说不至于鸡鸣而起,但天色放亮时分,李从璟必然不会再赖在榻上。这是从穿越来就有的习惯,坚持到如今已经二十年多年了,昔日跟任婉如、豆娘成亲的时候,都没能让他打破这个习惯。   晨阳渐渐升起,不时就变得明亮耀眼,李从璟大汗淋漓舞剑的时候,穿戴好的林安心站在了门口,她望见院中那个骁健的身影,脸上的笑容分外柔和,带着些许蜜意,那是女人只有在看自己男人时才会有的神色。   等李从璟收了剑势,结束一日的晨练时,林安心已经为他备好了洗漱的热水与汗巾。李从璟见林安心走路的姿势微有些小别扭,就笑道:“身子若是不太利索,就好生去歇着。”   林安心却是不干,她坚持亲手将热水倒进澡盆里,收拾停当后才捋着丝发道:“这是安心该做的。殿下身为皇朝太子,也不忘日日坚持打熬身子,安心既然已是殿下的人,分内事断无懈怠的道理。”   李从璟很是满意,赏了林安心一个长吻,昨夜虽然梅开二度,但李从璟也没有太折腾她,毕竟是初夜,怎么都该怜惜才是。松开林安心的时候,她微微有些喘不过气,脸红得很好看,低着头转到李从璟身后,神色像是做了贼一样,赶忙为他宽衣。   侍从进屋来收拾房间的时候,第五姑娘兔子一般跳进了门,正好看到侍从将沾染着落红的床被抱走,她眼神顿时有些怪异,又看到林安心小女人一般服侍在李从璟左右,哪里还不知道两人已经进展神速的做了某些事,当即向李从璟扮了个鬼脸,递给两人一个羞羞的眼神,就又小跑开了。   都说山河锦绣,让英雄竞相折腰,如今王师平定了江淮,李从璟来到扬州自然没有不去城内城外游玩观赏一番的道理,这跟秦始皇巡游山东一样,都是对自己新得领地的君临。   接下来几日,李从璟带着第五姑娘与林安心,并及莫离、王朴等人,在扬州城内外好生游览了一番,或者深入市井,到酒楼里去坐坐,或者进入大明寺,与正儿八经的和尚们论论道,又或者把青楼花魁叫到府上,欣赏宫里不得见的歌舞琴棋,日子难得的惬意自在。   不过扬州到底刚经战乱,繁华不免逊色于往常,李从璟走马观花一般欣赏过扬州的风景,新奇劲儿过了之后,也就没多少留恋的意思,开始着手处理江淮事务。   没多久,李从璟接到禀报,说是钱元瓘将到扬州来拜见,恭贺大唐取得江淮十四州。   “钱元瓘在常州战果没有取得多少,江淮战事刚结束就急急忙忙跑来,是来请罪还是来邀功?”李从璟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跟莫离打趣道。   莫离笑道:“无论如何,钱元瓘大小也牵制了淮南两万兵马,不能说完全无功。不过这回他到扬州来见殿下,无论是邀功还是请罪,只怕都不会忘记稍带许多好处。”   李从璟闻言也笑道:“想要得到吴越王的王位,好处少了可不成。”   ……   吴越水师的命运并不好,十年前与吴国白狼山一战,折损了十之七八,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好不容易将家当都补起来,去岁常州一战又给折了大半,钱元瓘心里就跟滴血一样。   不过此番乘水师楼船横渡大江,眼看广阔的江面上没有吴国水师一舟一舰,钱元瓘心里还是颇为舒坦。吴国水师在洞庭湖遭受莫大损失,马步军在江淮数战失利后,就完全收缩了防线,往日里吴国水师在大江上来去纵横,如入无人之境,不将吴越放在眼里的嚣张之态,是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钱元瓘却也知晓,吴国忌惮的依旧不是吴越,而是江北的大唐。念及此处,眼看楼船缓缓驶向岸边,钱元瓘的心里又有些堵。   吴国在江淮经营多年,可谓是根深蒂固,然则一年之间,江淮十四州尽数被大唐得去,这对立国根基半在江淮的吴国而言,无疑是致命打击,而对蜷居一隅的吴越而言,大唐的威势也太过灼人。   若说先前钱元瓘还有“倘若天下有变,吴越仍可大争于天下”的念头,此番近在身侧的大唐铁甲之威,则让他感到清晰透骨的寒意,完全没有了卧薪尝胆以待来日,再跟大唐一争雄长的想法。事到如今,钱元瓘也不得不承认,日后一统天下的,八九不离十就是大唐了——而且这个时间好似还不用太久。   在这种情况下,保全吴越王位,就成了钱元瓘唯一而且必须不惜代价,向大唐朝廷争取的东西。然而世事总是多不遂人愿,常州一役吴越半分可圈可点的地方也没有,从事始终都没有能将常州攻下来,而且更为让钱元瓘内心沉重的,还是吴越在此战中,一开始并未出全力。   ——原本大唐要求吴越发兵五万,钱元瓘也答应了,但先前以为常州唾手可得,便只发了三万兵马。沙场征战,日耗甚巨,发兵五万与发兵三万,对钱粮的损耗差别太大,钱元瓘不得不小心眼。   但就是这个小心眼,让钱元瓘如今在大唐面前,完全抬不起头来。   “早知如今,当初何必心疼那些钱粮,若是发兵五万,即便战事不顺,吴越也已尽力了,大唐也不能太过苛责,但眼下……唉!”钱元瓘望着越来越近的扬子渡口,眉头怎么也舒展不开。   若是没了吴越王位,钱氏在钱塘数十年的基业,可就真的成了一个笑话,而现在,这个王位给不给,完全就在李嗣源父子一念之间,他们占据了完全的话语权。一想到以淮水防线之固,江淮十四州之广,吴国北征兵马之盛,尚且不能抵挡大唐一年,而钱塘那弹丸之地,数万之兵,大唐若是真的铁了心来攻,吴越拿什么抗衡、防守?   “大唐兵甲之盛,我在洛阳就曾见过了,只是没想到,大唐军中的将帅,也是那般能征善战。哪怕没有太子坐镇江淮,那莫离统摄全局也是轻轻松松,那西方邺江文蔚等人,五千兵马就能完全搅乱滁、和二州……”钱元瓘想到此间种种,心中升起一股浓重的无力感,甚么叫做大国实力,他现在真真切切体会到了。   “兄长。”不知何时,一名衣着华贵,容貌绝美的年轻女子,款款来到了甲板上,用软糯而担忧的声音问他,“兄长为何一直愁眉不展?”   吴音软糯,在这名女子身上体现到了极致,即便不曾刻意修饰,也有几分发嗲的意味,她的身段不算高,但也不算矮,正好将江南女子的娇柔展现出来,再加上她气质婉转,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典型的江南美人,美到凤毛麟角。   看到眼前的女子,钱元瓘心头又是一阵怅然,更有一份挥之不去的歉疚,以至于他都没有在此时追究女子不合时宜的抛头露面,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没甚么,大抵是江风太大了些,吹得人脸上有些僵。”   女子便是吴越王钱谬的幼女,钱元瓘的亲妹妹,因为小时候酷爱吃桔子,就得了个小桔的称谓,年方二八,如花的时光,平素极得钱谬的溺爱,堪称钱塘明珠。钱塘有无数权贵子弟与年轻俊彦,但凡见过钱小桔的,无不对其倾羡有加,扬言非此女不取者不在少数,堪称公子才子们共同的梦中情人。   钱小桔却是个聪慧性子,有着江南女子惯有的善解人意,她轻轻开口道:“是不是太子不好相与,兄长在担心他的诘难?”   她的声音犹如溪流里轻轻游曳的小鱼,低婉轻灵,柔弱的让人不忍悉数收入耳中,生怕一碰就会碎似的。   钱元瓘摇摇头,“太子平素是个随和的人,并不会让人觉得难以相处。”   钱小桔眨动着星辰般的双眸,容颜干净,不惹尘埃,“那兄长是在担心我吗?如若真的是这样,兄长大可不必担心的,我定然处处谨慎,不会让父亲和兄长失望……”   “小桔,别说了!”骤然间钱元瓘心如刀绞,再也不忍看她,转头面对江岸,眼眶泛红。   此番钱元瓘来拜会李从璟,名义上是说劳军,是恭贺大唐取得江淮之地,但实际上,还不是谋求出战常州的功劳被李从璟认可,以求让他能顺利承袭吴越王位?   然则吴越已经没有依仗了,钱元瓘拿甚么向李从璟要这份恩赐?   金银财宝字画珠玩?李从璟不缺这些,更不喜好这些。   世间珍贵之物,除却财货珍奇,就只剩下人了——美人。   寻常美人李从璟缺吗?他看得上眼吗?东宫里的任婉如、豆娘,哪一个不是贤惠端庄,身世显赫,并且颇有才情?即便孟小花没甚么过人之处,但她跟太子有故事啊,但这普天之下有几个女子,能侥幸跟太子发生点故事?   钱塘能拿得出手的,便只有钱小桔了。   把钱小桔献给李从璟,如若李从璟高兴,以他的太子身份,若是愿意首肯钱元瓘的王位,这事基本也就成了。   “李从璟会看得上小桔吗?”钱元瓘在心里问自己。 第843章 走马观花过扬州,钱元瓘再会太子(下)   王师出征江淮时,起先只有四万侍卫亲军并及百战军,而后李从璟征调四镇八州的藩镇军围攻寿春,兵力便增加到八万,今岁朝廷又遣西方邺、房知温率三万新编禁军来援,加上一路来俘虏改编的刘信部、李德诚部、王会部、韩熙载部、刘仁赡等部兵马,即便是除去伤亡,眼下江淮的总兵力也已达到十五万之众。   如今江淮战事落下帷幕,四镇八州的兵马可以各归本镇,另外十二万兵马如何安置,就是摆在李从璟面前亟待解决的问题。   “首先是编制,依照本宫与陛下商议的结果,收编的淮南俘虏兵择优裁弱,四万俘虏兵只保留两万人,余者解甲归田,在江淮择地安置,这两万兵马打散编入侍卫亲军序列,原本在江淮的四万侍卫亲军就可以扩充到六万,西方邺统率的三万新军则划入殿前军序列。”   李从璟在跟莫离、王朴、冯道、李从珂等人议事的时候如是说道,“眼下王师兵马分散于江淮十四州,但主力集中在东部扬州,尤其是侍卫亲军;殿前军主力大体集中在西部黄州一线。本宫之意,六万侍卫亲军半数驻扎于扬州、和州一线,建‘江北行营’以统之,威慑江南,护卫江淮,余者则回师洛阳。”   “殿前军并及百战军,共计四万之众,在黄州附近休整一两月,待天气稍微转凉,即开赴楚地战场。在这之前,殿前军的军粮医药布匹等物资,并及日后‘江北行营’侍卫亲军的一应物资,自江淮十四州征调,朝廷只统一供给兵甲器械与军饷。”   说到这,李从璟看向冯道,“江北行营的物资供应,需要江淮十四州的民政支持,以江淮的富裕与渔盐之利,想必不会有甚么难处?”   冯道回应道:“江淮虽然方经大战,但东部寿、濠、楚、滁、庐等州的民政,实则自去年就已日渐步入正轨,今岁虽然又经一场大战,但战场并未深入滁、庐等州太多,尤其是寿、濠、楚等州,民事更未受到影响。西部诸州虽是方定,但官吏都已赶过去,而这其中不乏主动献城投降者,加之战事又未持久,各地遭受的灾祸不大,供应数万王师粮秣之费,虽然有些仓促,但以朝廷遣来官员的才干,应该不会误事。”   大唐财赋,东南为重,江淮与江浙两湖之地,实为重中之重,以江淮暂时供养数万兵马,并不是甚么难事。   李从璟点点头,“有冯相主政,本宫并无不放心之处,此番要多辛劳冯相一些了。待诸事平顺下来,冯相便可回洛阳。”   冯道恭敬道:“臣必当尽心竭力,不辱职守。”   莫离这时候问李从璟,“楚地之战,朝廷具体是何打算?”   如今江淮战事已毕,他身上江淮招讨使、行营都统的担子,也就渐渐卸了下来,现在自然是关注楚地战况。   李从璟道:“楚地虽有殿前军四万,但淮南兵却超过十万,且彼部在去岁大胜之后,一面构筑益阳防线,森严壁垒,一面不停整顿各州县政事,将战果转化为军政资本,回过头来又反哺战事,已经颇为成势。”   “殿前军虽然不惧硬战,但澧、朗二州地域狭小,不足以供应军需,在不能迅速开疆扩土的情况下,殿前军的各种物资,还得从江陵、两川征调,路途损耗甚大,耗费太多。楚王马希声的兵马折损殆尽,只剩下不到万人,此人一面想要招兵买马,一面又困于钱粮不足,正向朝廷开口要钱要粮。”   “于此境遇下,王师无力大举东出益阳,楚地战局僵持。好在如今江淮战事已定,来日百战军与新编禁军南下,若能在楚地开辟第二处战场,则能与殿前军东西呼应,一举扫平湖南!”   莫离微微颔首,此间之事,他心中已然有了些谱。   原本朝廷对湖南战场的要求,底线就是即便不胜,也要保证相持之局,只不过眼下这个相持之局,有些名不副实了,好在江淮定的快,淮南还没有彻底稳固在湖南新得之地的统治,只待旬月后大举用兵南下,那便是湖南战场最后见分晓的时候。   这中间的一两个月,既是江淮王师的休整时间,同时也是李从璟宣慰十四州的时间,当然十四州他不可能都去跑一遍,这一路来走过了东部数州,意思也就差不多到了,一应事务在扬州处理即可。   宣慰江淮,还有很重要的一部分工作,就是对吴越的处置。   江淮战罢,配合江淮之战的吴越西征自然也就结束,吴越的表现如何评价,吴越王的王位给不给钱元瓘,以及朝廷对吴越日后的要求,都需要李从璟现在拿定主意。   ……   李从璟结束与莫离等人的议事,回到院子正是傍晚时分,白日里太阳若是稍大一些,这日子便没法出门晃荡,所以屋里的人都会选择在房里呆着。李从璟踏进月门,就看到院子里有两道矫健而不失曼妙的身子,正在刀光剑影中你来我往,间或有尘土轻扬,绿叶纷飞。   空地旁有石桌,桌上有凉的茶水,李从璟施然在石凳上坐了,翘起二郎腿,一边饮茶一边看第五姑娘和林安心切磋。不得不说,在个人武艺上,这两人都是出类拔萃的,还好眼下只是相互切磋而不是生死相搏,所以没有一招毙命招招致命,而是见招拆招,攻守不停变幻。   两人的动作都出奇的快,换作寻常人等只能看到道道虚影,听到阵阵刀剑相碰的声响,断然是看不清两人的出手的,李从璟既然是行家里手,自然也就懂得欣赏。   约莫是察觉到李从璟归来,两人没再斗多久就分开,皆是微微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密集的汗珠,齐齐抱拳全了礼节。   “第五娘子真是好身手!”   “林娘子才是真的厉害呢!”   两人又不忘相互吹捧一番,这场面落在李从璟眼里,不知怎的就把他逗笑了。听到李从璟的笑声,两人都转身向他看过来,林安心面颊微红的低首,估摸着是觉得自己有些太“粗鲁”了,第五姑娘则是嘟了嘟嘴巴,似乎想要吹出个气泡一般,忽而对林安心道:“要论武艺,殿下才是真的举世无敌,连桃姐姐都打不过他。”   大概在她心里,桃夭夭已经是她无法超越的顶峰了。   林安心不禁莞尔,瞧了李从璟一眼,“殿下自然是极厉害的。”   谁知第五姑娘听了这话,却突然又不买账了,她用一种颇有些挑衅的目光看向李从璟,“殿下,我和林娘子联手,你敢不敢应战?”   大抵是这几日吃肉比较多的原因,这话落在李从璟耳朵里,竟然让他产生了歧义,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副少儿不宜的画面,不过他好歹及时回过神来,起身来到第五姑娘面前,伸手就揉乱她方经比武本就有些散乱的头发,笑道:“是不是几天不打,就想上房揭瓦了?”   第五姑娘哎呀呀的叫了一通,抱着小脑袋逃离李从璟的魔掌,气哼哼的瞪了李从璟一眼,呼啦一下又跑出了院子,临了还不忘偷偷从月门里探出小脑袋,想要窥探院子里有甚么“大事”发生。   直到第五姑娘真的走远了,林安心见李从璟一直盯着她看,不禁又有些脸红,微微低头,正不知该说些甚么寻常话,忽然灵机一动,“说起来安心还没真正见识过殿下的武艺呢,若是殿下愿意,正好向殿下讨教一番。”   李从璟凑近到林安心面前,几乎要贴着她的胸脯,不怀好意地笑道:“要不要换个地方讨教?”   林安心顿时羞得面若桃花,无地自容。连日以来,李从璟哪一晚不是跟她在榻上讨教那门学问?而且李从璟每带她解锁一个新姿势,都会一本正经模样的要她好生领会其中精义,争取早日做到融会贯通、举一反三……   林安心偷偷看了一眼天色,见离天黑还有一段光阴,哪里抹得下脸面,低头盯着脚尖忸怩道:“殿下……”   她这番可人的模样,李从璟哪里会容她浪费光阴,当即二话不说,拦腰就把林安心扛起来,采花大盗强抢民女一般,大笑着把她扛进了屋子,反手两脚就勾上了房门。   ……   钱元瓘到了扬州。   李从璟当然犯不着去迎接他,随随便便派个官员去安排他住进驿馆就行,不过李从璟也没有太过拿捏架子,翌日就在府中设了宴席,与众多官员一道,招待钱元瓘这位钱塘世子。   宴席上钱元瓘的心情并不轻松,也没有多少心思去欣赏厅中的歌舞,李从璟虽然很快就设宴召见了他,并没有将他晾在一边,但自打今日见到李从璟,钱元瓘还是敏锐的察觉到,对方态度有些不冷不热,即便是他向李从璟敬酒的时候,将唐军的威武吹捧的天下无双,将李从璟的功德歌颂的只应天上有,李从璟也只不过浅酌了一口杯里的酒。   要知道,钱元瓘一见到李从璟,可就将劳军之物的清单递了上去,那可是“白银万两,绢万匹,茶万斤,米麦万石”就送出去了,最终就换来个皮笑肉不笑的笑脸?   偏偏钱元瓘不敢有半分不满,只是更加忐忑,案桌上再好的美酒佳肴,落在钱元瓘嘴里都失去了滋味。这实在怪不得钱元瓘不稳重,谁让吴越兵马在常州并没有取得大捷,而大唐兵马一年就迅速攻占了江淮呢,钱元瓘心里的确没甚么底气。   面对这样的情况,钱元瓘委实没法提承袭王位的事,不过他到底也不是庸碌之人,既然李从璟那里不好亲近,就跟莫离、王朴等李从璟的心腹套近乎,旁敲侧击询问他们对吴越出战常州的看法。   “王师虽然没有渡江南下,但军情处的探子却有数十人在常州左右,钱公与淮南交战的情况,大到战略部署,小到每日战况,可是都呈现在太子面前。”莫离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松,面上带着微笑,但言语落在钱元瓘耳朵里,则让他背后凉飕飕的,“太子到扬州已有多日了,也曾提到常州战事,不过不瞒钱公,离尚未听到褒奖之词。”   听罢莫离的话,钱元瓘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跟莫离诉苦,但转念想了想还是作罢,以莫离对常州战事的了解、以大唐对钱塘深浅的洞悉,他还是不要白费力气得好,若是弄巧成拙落得个面目可憎的下场,那就真的没处诉苦了。   心头苦叹一声,虽然钱元瓘万般无奈,却也不得不提前把此行底牌露了出来。   当然,钱元瓘说的还是很委婉,无外乎是舍妹仰慕太子久矣,此行死活跟着要来,不知是否有幸得太子召见,还请莫公帮忙这样的话。   莫离当然明白钱元瓘的意思,他摇着折扇微笑道:“此事离也不敢擅自做主,毕竟太子殿下事务繁忙,不一定能抽出空闲来……然,太子毕竟是仁义之人,想来不至于忍心断然拒绝。”又沉吟一番,“此事离或可帮钱公一帮,不过那却得要人先见过令妹才行。”   钱元瓘张了张嘴,心说这种事你也能把李从璟说得大义凛然,我真是佩服。不过转念一想,把钱小桔献给李从璟,原本就已是割肉的痛心之举,此时竟然还要被对方先“验货”,才能给予“面试”的机会,钱元瓘真是憋屈到了极点,却偏偏一点儿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第844章 小麻雀与小妖精,少女心与英雄梦   扬州月与钱塘月并无不同,江北的夜与江南的夜,好似也没有多大的差别,连星辰之海与浩瀚银河都是那般无二,这让出生十多年来初次远行的钱小桔,心头有些小小的失望。   她独自站在窗前,扬着小脑袋使劲儿的望着夜空,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认真的眨啊眨,硬是没能从夜空里看出一朵花儿来。   清辉洒落窗棂,把她娇柔的身子衬托的纤尘不染。约莫是即将入眠的关系,她的发髻挽得很随意,屡屡青丝微微飘动,是那种一瓢三千弱水的意境。轻衫纱裙,裙腰系在胸上,显得很长也很有诗意。   “也不知兄长与太子的会面如何了。”钱小桔暗暗猜想晚宴的情景,也不禁在脑海中勾画那位素未谋面的太子的容貌。   钱塘是除金陵外东南又一处人文荟萃之地,钱小桔打小就没少接触诗词歌赋,对流传于市井间的各类传奇小说,亦有着浓厚的兴趣,这使得她的想象力格外丰富。   在钱小桔那颗充满少女情怀的心中,能让无数钱塘权贵与才子俊彦每回提起时,都一脸心折和神往,能让钱谬和钱元瓘每次谈论时,都忍不住露出忌惮之色的太子,应该是天底下最了不得的英雄人物,他应该有着挺拔魁梧的身姿,有着刚毅果决的气质,有着容纳百川的胸怀,有着俊朗潇洒的外表……   他还应该有着剑一般的眉,胜过世间一切险峰,他还应该有着皓月般的眼,既能洞悉万物又能柔情似水,他还应该有着高高的鼻梁,能撑起整个天下,他还应该有着醇厚的唇,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一言九鼎能够动摇万里江山……   钱小桔回过神来的时候,立即被自己的诸多想法给惊吓到,也羞得不轻,吐了吐小巧的舌头,像是做了甚么见不得光的事一般,一溜小跑到榻边,七手八脚的爬上床榻,赶紧扯了单被,把自己整个娇柔的身躯包住,连脑袋就都捂得严严实实。   好半晌,被自己折腾得喘不过起来的钱小桔,从被单里露出小脑袋来,微微气喘,脸上一片绯红。眸子里闪亮的视线落在屋梁上,脸上挂着只有少女自己能懂的羞涩而又甜蜜的笑容,淡淡的,如轻风抚星辰。   钱谬和钱元瓘决定把钱小桔送给李从璟,都认为很对不起她,心里觉得愧疚,但只有钱小桔自己心里清楚,她并不反对这件事,心底除却许多忐忑,还有丝丝抑制不住的期待。   她眨着不惹尘埃的明亮眸子,暗暗想着:“小桔的意中人……是天底下最了不得的英雄,有一天他会身披绣金龙袍,骑着世间最神骏的汗血宝马,带着千万人的仪仗来娶我……”   想到这里,钱小桔羞愧的哎呀一声叫唤,又把自己完全塞进了被单里,没脸见人了。   就在这时,敲门声毫无预兆的响起,紧接着门外响起一个慈祥怜爱的声音,那是钱小桔的乳娘,也是她最贴身的侍从,“桔娘,歇了吗?太子殿下派了人过来……”   钱小桔猛地把被单拉下来,一双眼睛比夜里最明亮的灯笼还要明亮,她惊吓的想到:“这般快呀!”   打开房门后,钱小桔怔了怔,随即脸上就写满了问号。进来的是个跟她差不多身高的小娘子,大红的衣裳,玲珑的身段,一张小妖精般精致的面容,气质很难下定论,说不出是拒人千里冷若冰霜,还是如同天际的流云不可捉摸。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她是深山里修行千年幻化人形的小妖仙吗?”不知怎的,钱小桔那颗古怪的脑袋里冒出这个想法。   察觉到乳娘递给自己的眼神,钱小桔意识到,这便是太子派来“审查”自己的人,当下心头不由得有些小小的慌乱。她日夜幻想着、期盼着,希望自己的意中人是天下最了不得的英雄,但那也得英雄先看上她不是?   看到第五姑娘的时候,钱小桔刹那间就反应了过来,如果他的意中人果真是天下最了不得的英雄,他身边又怎会缺世间绝美的女子,眼前的这位小娘子不就是倾城之颜吗?而且说不得她还是深山里修行千年的妖仙呢……自己要获得他的青睐,那可是分外不容易,只怕比诗仙太白说的攀爬难于上青年的蜀道更难吧?   想到这里,纵使钱小桔已经打起十二分精神,也不敢不处处谨慎,万分小心,像只收起翅膀的小麻雀,亦步亦趋的跟在第五姑娘后面。   第五姑娘走进房间后左右看了一眼,寻了张椅子把自己丢进去,歪歪斜斜的没有半点儿正行,摊上这个差事她心里说不上有多不开心,毕竟作为太子的高级战士,她应该无条件完成太子交代的一切事务——但这个差事虽然也属于太子,但却是莫离那厮硬塞给她的,她的心情也绝对跟开心扯不上半分关系。   “你就是钱谬的千金,钱元瓘的妹妹,唤作……嗯,小桔?”第五姑娘一只脚踩在椅子上,耷拉着眼帘,很有桃夭夭那副漫不经心模样的几分神韵,不咸不淡的问道。   她这般模样落在钱小桔眼里,使得钱小桔更加坚定了,心中对她是深山妖仙的判断,如若不然,世上的女子哪里会是这番模样呢?钱小桔愈发小心翼翼,不敢怠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妖仙囫囵吞下去,规规矩矩行礼道:“小桔见过大人。”   “大人?我可不是大人。”第五姑娘打量了钱小桔一眼,早就听说江南女子柔弱似水,跟低吟浅唱百转千回的词曲一样,如今看来果不其然,这个号称是钱塘最珍贵明珠的小桔的确名副其实,她心头叹了叹,就从高脚椅上站起身,准备离开。   钱小桔没想到第五姑娘说走就走,这短暂片刻的见面,她都还没反应过来,就更谈不上有甚么应对的举动,第五姑娘就要走了,心知第五姑娘的态度某种程度上就是太子的态度,而这匆匆一唔未免太过仓促,第五姑娘乍来即走,莫不是没有看上她,莫不是她还达不到被太子看上的标准?   钱小桔心头不安,追出去两步,失声试图叫住第五姑娘,“大人……”   话一出口,又想起第五姑娘说自己不是大人,钱小桔就更不知道该说甚么了。   第五姑娘在门口顿了顿脚步,摆了摆手就又继续离开,不过好歹留下只言片语,“等着吧。”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实在让钱小桔摸不清自己的命运,难道自己心目中那个盖世英雄,就要这样离自己远去了?   钱小桔觉得很是委屈,紧紧抿着嘴唇,泫然欲泣,她分明甚么都还没做,甚么都还没说呢。   想她也是堂堂王女,最被钱谬溺爱的掌上明珠,打小就被整个吴越捧在手心里,那吴越权贵子弟与无数才子俊彦,哪一个见了她不是挪不动目光,甚么风度翩翩一表人才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在她面前还不是温和的如同羊羔一般?   但凡有一星半点儿机会,会武的耍枪弄棒,懂文的吟诗作赋,甚么都不会的则千方百计搜罗她喜爱读的传奇小说,费尽心思送到她面前,不就为博她片刻欢心,舒眉莞尔?   传闻钱塘第一富商的长子,打听到她酷爱吃桔子,就把名下的田产全都种上了桔树,听说每到秋日时节,那漫山遍野的桔树连绵数十里,一眼望去全是大大小小的嫣红桔子,千千万万看不到尽头,那是何等震撼人心,想想都觉得壮观。   若非钱谬太过溺爱她,舍不得让她离开身边,只怕她前前后后都够嫁出去上百回了。   而今到了扬州,不需要太子耗费半点儿心思,白白送给太子“糟蹋”,却千难万难,难以得到太子临幸——莫说临幸了,连见上一面就跟翻跃千百回蜀道一样难,钱小桔真是委屈极了。   委屈极了的钱小桔,病怏怏又气咻咻的回到榻上,一把抓过被单劈头盖脸把自己包住,却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然而无论如何,小麻雀与小妖精的第一次碰面,就这样短暂的结束了。   ……   钱元瓘回到驿馆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倒不是他贪杯,而是忙着疏通莫离、王朴这些人的关节,字画珍玩送出去不少,但得到的积极反馈却少得可怜。   钱元瓘根本就没有睡觉的心思,在房中枯坐到太阳出来,失神良久,心中思绪杂乱,想到了诸多可能性,又谋划了诸多补救措施,但最终都觉得如同水中捞月。   草草洗了把脸,钱元瓘就去见钱小桔。昨夜宴席上,第五姑娘走了一趟驿馆回去后,莫离也没给他一个准确答复,让他一颗心始终悬着无法落下去。钱小桔已经是他的底牌和最大依仗了,若是钱小桔不能赢得李从璟青睐,他可就全玩完了。   然而钱小桔的答复,却让钱元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心里有苦说不出,只得另想办法,忽而灵机一动,心生一计,便对无精打采的钱小桔道:“以你的资质,也就是太子殿下没有见过,才会不甚动心,若是能让殿下瞧见你,哪怕是远远一眼,此事都大有可为!”   钱元瓘沉吟着,“昨日宴席上我听莫离提起,今日太子要去城外军营探望王师将士——军营在城南,太子从府衙去城南,必要横穿罗城!你我何不去南城楼等着,等到太子从大街上出城,到时候我再闹出些许动静,吸引太子的目光,太子便能瞧见你了!”   钱小桔瞪大了眼睛,心里约莫是在说“这样也行?”“这也太羞耻太没有底线了吧?”   无论钱小桔心里怎样想,她都没有拒绝钱元瓘这个提议。因为她觉着,太子可能真的不会主动召见她,既是如此,若是错失这等机会,只怕此行连见上太子一面都不能了。   那个天下最了不得的英雄人物,即便他最终都不会来娶我,但我若能远远看上他一眼,此行也不算白来了。   只是钱小桔心中又不禁暗暗担心,她在心里把太子想得那样高大那样完美,若是到时候真见到了太子,却发现太子其实仪表平平、气度稀松,那可如何是好?那岂不是坏了自己心头的期望?   好歹钱小桔虽然生得柔弱似水,却是个勇敢的少女,不时之后还是跟着钱元瓘来到了南城门。   城墙重地,一般人没法子上去,但若是不站在正面高处,只怕又难以让李从璟瞧见,最终钱元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又是亮明身份又是暗塞金子,最终还不得不扯虎皮做大旗,说是李从璟让他到这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见一见钱小桔。小校最终也是在见了钱小桔后惊为天人,这才勉强信了钱元瓘的谎言。   阳光炽烈,城墙上火辣辣的,钱小桔跟着钱元瓘站在日头下,像被火烧炉烤一般,说不出的难受,没多时就大汗淋漓。城头甲士偶尔偏过头,看他们的眼神都怪怪的,实在想不通这大热的天,除了他们这些当值军士,竟然还有傻子愿意跑到城头来遭罪。而且看钱元瓘的神情,分明不见半分痛苦难耐之色,这就更让甲士们觉得奇怪了。   钱小桔不停的擦拭着额头的汗水,感觉身子都要被烤融化了,好歹午时前太子仪仗终于出现在大街上,要是再耽误一会儿,真让她在正午的太阳下站上几个时辰,她非得晕过去不可。   “来了来了!”看见太子仪仗,钱元瓘兴奋不已,他偏头一看钱小桔,见对方还没动作,不禁开始催促,“赶紧把幕篱摘了,还带着做甚么。”   快到午时了,街上行人不多,远远看见太子仪仗,都连忙退避到街边执礼。钱小桔木木的取下幕篱,怔怔望着威仪摄人心魄的太子仪仗,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睁得大大的,生怕错失一个细节。   五百步,三百步,一百步。   近了,又近了。钱小桔心跳不禁加速,怦怦直跳,脸上红扑扑的,心头不禁生出一股羞涩之情,想要低下头去,又生怕错过了目睹天颜的时机。   仪仗中,被许多姿态不凡的各色才子,众星拱月般拥簇在中间的那人,骑着神骏非凡的高头白马,身着天下无二的绣金黑龙袍,身形挺拔的胜过世间一切枪矛,气度拔萃的压过世间一切风物,俊朗刚毅的脸庞,如闪电如日月的双眸,炯炯有神的让人不敢直视。   这便是太子吗?   这便是天下间最了不得的英雄人物吗?   他,姓李,名从璟。   钱小桔想起太白的诗,她不禁想到:此等人物,论理只该天上有啊!   她情不自禁的双手捧在心口,差些忍不住前行,从城头跌下去。   昨夜心头的极度委屈,一夜难眠的辗转不安,此时全都化作轻烟消散无踪。   钱小桔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实在不该有丝毫委屈与酸楚,纵然历经千辛万苦,能得远远一见,也是值得的。倘若此生能常伴左右,白头偕老,便是来世化作桥上石,受五百年风吹,经五百年日晒,历五百年雨打,她也绝对心甘情愿。   “太子千岁!”钱元瓘连忙下拜!   钱元瓘身后,随从们连忙跟着下拜,大呼:“太子千岁!”   仪仗中的英雄人物抬起头来,与钱小桔四目相对,这一刹那,钱小桔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第845章 大唐太子立船台,欲我舰队出东海   自杨广开凿大运河以来,扬州便成为隋唐两代漕运、盐运中心。所谓“凡东南郡邑无不通水,故天下货利舟楫居多”,扬州作为东南之地的一颗明珠,造船业得到极大发展。   太宗讨伐高句丽时,曾以唐逊为扬州道造船大使,在扬州督造舰船,以供唐军自海陆两道夹击高句丽;代宗大历年间,盐铁转运使刘晏在扬州兴建十个大型造船工厂,仅他任职其间,就建造大小船只共计两千余艘。   东南舟船之盛、扬州造船之力,由此可见一斑。   当其时也,天下有四大港口,亦是造船工厂兴盛之地,是为扬州、明州、泉州、广州。东南沿海地区有一条所谓“广州通海夷道”,上连诸港,下通诸海,便是海上丝绸之路的早期叫法。   如今这四大港口,明州(后世宁波)在吴越,泉州在闽地,广州在(南)汉,都距离朝廷辖境较远,是为一时不可得之地,故而扬州就成了朝廷必须大力把握的存在。   吴国立国之基半在江淮,而吴国水师之所以当世无双,舰船之本半在扬州。   原本东南水师分为三家:湖南水师、吴国水师、吴越水师。   吴越水师就不必说了,十年前狼山一败,去岁常州一损,已是长久不能恢复元气;湖南水师在去岁吴国伐楚时,在洞庭湖一带与吴国水师决战,基本被从地图上抹去;而原本在东南一家独大、耀武扬威的吴国水师,现今也好不到哪里去,去岁被江陵水师在洞庭湖烧得太惨,眼下扬州又被大唐得了去,就算不是一蹶不振,也相差不远了。   依照李从璟的意思,大唐将翻整扬州造船厂,兴建扬州水师。   六月末,李从璟带着莫离、王朴、江文蔚、张易、朱元等人,走访扬州造船厂。   若非亲眼所见,李从璟很难相信时下的造船厂竟能这般庞大,穿越前他好歹也曾实地看过福州的一些船厂,不是丁点儿见识都没有的,还是被眼前的景象给震得有些发怔。   造船厂的格局说来简单,无外乎两部分:室内与室外,但船坞船港不分家——不过这时候还没有船坞。   眼前的造船厂与后世并无多大本质差别,占地极广,举目望去,方圆十数里之地,尽是船港船台,在造的楼船,密集如仪坤州外的军堡群,大者如城,高近十丈、长达数十丈者比比皆是,搭配以类似塔楼的木质高架,耸入云霄,更是动人心魄。   人马置身其中,的确跟米粒没甚么区别。   “听闻广州一次就能造船五百艘,其中苍船长达二十丈,能载人六七百,木兰舟更能容纳千人,先前不知其真假,如今看来倒是确有可能。”李从璟边走边看,有些感慨。   “我中华造船之术由来已久,春秋战国时即有‘三翼’‘突冒’‘船舡’等多种舰船。其中大翼长十丈、阔一丈五,能容人近百。勾践卧薪尝胆灭吴时,已有战船三百艘。”说话的是朱元,他先前就自荐为大唐建水师,可见在这方面是行家里手,至少理论知识让人刮目相看,此时便充当起解说来。   他继续道:“秦汉时船舰制造工艺得到很大提高,始皇帝统一南方时,组织起来的运粮船队,能一次运粮五十万石。汉时国威煊赫,水师亦是得到极大发展,据说一次战役能出动船舰两千艘,水师二十万。当其时也,高过十丈的楼船得以出现,建造的大船能重达一千石。”   “汉时长安城西的昆明池造船台,周长达到四十里,池中常有近百艘楼船。”   李从璟听罢有些微微汗颜,都说汉朝时国威如天,由此可见一斑。依照这时候的计量,这一石约莫就是一百斤,一千石的大船,就是十万斤,五十万石的军粮,就是……懒得算了。若是按照秦时的计量,那更恐怖,一石差不多就是两百斤。   李从璟示意朱元继续,他便继续讲解道:“三国时孙吴建造的舰船,最大的上下五层,可容军士三千,孙权本人乘坐的‘飞云’‘盖海’等大船则更加壮观。孙吴被灭时,仅被晋军俘获的官船就超过五千艘,可见当时孙吴造船之盛。”   “至南朝,江南已能建造两万石的大船,南齐有名的祖冲之,就曾‘造千里船,于新亭江试之,日行百余里’。所谓千里船,即车船也,使人以脚踏车轮,推动船舰前行。”   两万石,差不多就是一千吨,这是个很震撼的数字,但李从璟倒也不觉得难以接受,明朝郑和下西洋时,船队中就有两千五百吨级别的大船。以时下的计量而言,就是五万石的大船。   说到这,朱元稍稍深吸了口气,李从璟知道,接下来就是时下的造船技术了,只听朱元接着道:“本朝以来,船尾舵、橹、风帆等工艺得到很好使用和改善,榫接钉合的联接工艺、斜穿铁钉的平接工艺、海船建造水密隔舱的工艺,都使得船只品质大加提高。”   笑了笑,朱元继续道:“大江大河之上,长二十余丈,能容人六七白的船只,则是屡见不鲜了,有的船上甚至能开圃种花种菜。故此,我大唐舰船,渡江跨海,已是如履平地,船行万里之远,更是不在话下。”   一席话,朱元说得分外掷地有声,倍显自豪。   身为唐人,他的确有自豪的资本。   李从璟观望着左右在建的船舰,又望向烟波浩瀚的大江,心头涌动着只有一个穿越者才会有的情绪,而这个情绪来自于对西欧那个所谓“地理大发现”,和随之到来的殖民时代的,某种难以释怀的情愫。   有唐一代,唐人船只频繁驶进印度洋,这不是李从璟在穿越后才知道的事,拥有万石级大船的唐人,只要动力足够,已是足以抵达世界上任何一个他们想要去的地方。   西欧地理大发现时代远渡重洋的船只,莫说跟郑和的船队相比,唐宋的船舰都足以碾压他们。   “太子在想甚么?”莫离见李从璟望着江面出神,良久不曾言语,不禁开口问道。   “我在想,其实就眼下的科技水平而言,葱岭以西的地方,大唐即便是打下来,也无法建立稳固的统治。深入内陆,道路太长了,投入的本钱也太多,收获却不一定很大,丝绸之路上行走的唐人,基本都是商贾们,而不是大唐的野心家和将士。王玄策之后,大唐官将几乎不复至中亚。”   李从璟的思绪飘得很远,以至于他直接说出了“科技”“中亚”这些词,他向前走了几步,离开人群,只让莫离站在身旁,他的话更像是自顾自的念叨,继续道:“但海洋则不同。大唐的船舰不说抵达全世界,但假以时日,未尝不能抵达所有我们想到的地方。”   说到这,他不由得加重了语气,“但为何我中华开辟丝绸之路千年,船只远渡重洋数百年,却只是用来通行商货?”   莫离怔怔看着李从璟,摇动折扇的动作不知不觉间缓了下来。此情此景,好似又回到了十几二十年前,彼时两人都还是少年,喜欢顺着梯子爬到危险的屋檐上,他也是这样呆在李从璟身旁,听李从璟喃喃自语一些他当时还听不太懂的话。   江面如此宽广,而大江尽头的海洋无疑更加广阔,海洋之外,那才是真正的天下。李从璟目光悠远,横跨了千年的距离,又似乎抵达了某处彼岸。   他语调铿锵,又带着浓浓的不平之气,“我一直在想,极富开拓进取精神的汉人唐人,为何最终会走到闭关锁国那一步,难道就因为我们是农耕文明,本性就是小富即安?难道就是因为儒家中庸之道熏陶了我们千年,所以人皆畏首自大?”   李从璟摇了摇头,目露悲愤之意,“自夏以来,中华王朝总是起起伏伏,合久分、分久合,盛复衰、衰复盛,但汉唐之后,中华何曾大盛于天下了?”   李从璟忽然看向莫离,眼神如铁,一字一句道:“人无进取之心,则无恒久之财,国无进取之心,则无恒久之强!我大唐舰队既然早已发现了海外盛土,为何却要停止征服的步伐?长城之外、四海之远,为何只有商贾踏足?中华发明了火药,为何只用于烟花爆竹?中华给了世界四大发明,而世界最终回馈了我们甚么?!”   他几乎要以拳击胸,“凡此种种,是该怨天尤人,坐失良机,终成睡狮,被跳蚤相戏!还是该奋发图强,锐意进取,以四海之材养我大唐之强,虽千万年有变,大唐依旧雄霸于天下?!”   李从璟复又转身,面对浩瀚大江,气度变得沧桑而又厚重,“大江不成死水,唯因其奔涌东流,日夜不息也!因其日夜不息,所以江水滔滔,虽千万年过矣,而绵延不绝!人复如是乎?国复如是乎?”   “世间万物,何者叫人推动科技进步,何者叫人改良国家制度?利也!”   “若使我大唐舰队外征四海,以天下之利养我大唐子民之野心,而使大唐有志之士皆争相跨海而出,以热血勇武征战于诸邦,以诸邦之财再造社稷,则天下如何不是我大唐永世称雄?”   “我大唐有天下最先进之文明,我大唐有天下最强大之舰队,我大唐有天下最饱学之才子,我大唐有天下最鼎盛之兵甲,为何开天辟地为世界画地图的,不能是我大唐?!”   莫离忘记了摇扇的动作,怔怔望向被江风吹拂的李从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曾今的雄心壮志,在他心中如火山爆发般喷涌出来,而时至今日,这份他跟李从璟共同的梦想,再度变得炽烈而又焕然一新!   李从璟转头看向莫离,眼中神采盎然,有直冲斗牛之气,“到得今年,我不过三十岁而已,我还有的是时间!在我有生之年,我如何不能改写中华历史,改写世界历史?”   他一摆衣袖,远眺天际,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指向东方海洋,“大唐的未来,在那里!我李从璟,必将带领你们抵达彼岸!而现在,一切就从兴建大唐舰队开始,从兴建大唐水师开始,从这里——扬州的造船台,开始!”   他轰然转身,看向十步之外的诸位大唐年轻才俊,陡然喝道:“王朴!”   王朴乍然闻喝,不禁一震,连忙拱手行礼,“朴在!”   李从璟目光如闪电,也如日月,“本宫教令:以王朴为扬州造船大使,总领扬州船台翻整、扩建,并及船只建造诸事!”   王朴满面凛然,慨然应诺,“朴得令!”   李从璟又看向江文蔚等人,声若虎啸龙吟,“朱元、江文蔚、张易!”   江文蔚等人皆正色抱拳,“臣等候令!”   “本宫教令:以朱元、江文蔚、张易为扬州造船副使,协助王朴统领造船诸事!”   “臣等得令!”   大唐这艘注定要远渡重洋、扬帆于天下的巨舰,自今日,开始了他踏向全世界的征程!   或许百年之后,也不会有人忘记,今时今日,一位大唐的年轻太子,在扬州船台之上,手指东海,为恒强的大唐帝国,画下了辽阔无边的海岸! 第846章 两人阁楼闻雨声,两年之内平淮南   扬州的造船之事并没有看起来那般简单,用于船体的坚固樟木、楠木也不是随处可见,不过李从璟既然把事情安排给了王朴、朱元等人,自然也会给予他们相应的便利与支持,朝廷在人才供应与物资供应上,都会毫不吝啬,真正让王朴、朱元等人感到犯难的,还是李从璟定下的年产八百艘的指标。   “江水流动快,于船台造船时,船未造成,却易被江水冲走,寻常时要固定船舰,特别是大型船舰,需要耗费许多物资人力。但凡看守在建船舰,每船需得三户之民,且船舰维修时,亦有这般顾虑。扬州船台要如常办差,又要年造新船八百艘,确有许多难度,顶多……能造六百艘。”在府衙细议船厂诸事的时候,朱元如是说道。   李从璟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让步,“来年攻灭淮南,水师是为重中之重,无论是渡江南下围攻金陵,还是杜绝吴国水师运送各地淮南兵,仅靠江陵水师断然不够,眼下淮南虽然失了扬州,毕竟在金陵、江州、丹阳湖还有几处船台,扬州年造大小船舰八百艘,不能再少了。”   他稍微沉吟一下,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你方才说船舰不易固定、容易被江水冲走的问题,本宫这里倒是有个解决方法。”   朱元正在苦恼踌躇,李从璟的目标他完不成,李从璟又态度强硬,难道要他日夜赶工不成,那可是有极大施工风险的,搞不好旬月间就会闹出许多人命,这下听得李从璟有解决施工难题的法子,顿时来了精神,“请太子赐教。”   李从璟笑了笑,把船坞的技术掏了出来,“你们在船台里挖个大坑,在这其中建造船舰,等船舰建造好了,再掘开一道口子,将江水引进来,这样船舰就能浮起来驶出去。”   朱元很快想通了其中关节,不禁精神大振,“太子真是高见!如此一来,在建船舰免了被冲走的顾虑,建造起来不知要省力多少,维修船只亦是省工!”   他大喜起身,向李从璟一礼,“有太子赐下的这等良方,年造船舰八百艘,卑职一定完成!”   李从璟示意他不用激动,“这个大坑的名字,本宫也给你想好了,就叫船坞吧。”   ……   夏日雨水总是比冬日要大些,噼里啪啦落在四处,将连日的燥热清扫一空,既让人觉得清爽,又能带来许多凉意,实在跟冬日的太阳一般,是上天的恩赐。   亭子四边的窗子都开着,大雨在窗外滂沱,烟雨朦胧,丝丝凉意浸入阁楼来,让人神清气爽。莫离与史虚白在阁楼中对坐,既是对弈,也在畅谈,两人都是白衫革带的装扮,倍显风流之态。   “江淮十四州,何等锦绣繁华之地,淮南视为掌上明珠,国运之所系。一年来数度遣兵北上,不惜耗尽财赋、兵甲、储粮,与王师做殊死之争。然而莫兄坐镇江北,却稳如泰山应对自若,天纵之谋信手拈来,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淮南之反扑消弭于无形。这等从容不迫,怕是周郎火烧赤壁之姿,也不见得更为高明,虚白每每思之,皆是神往不已。”史虚白由衷地说道,充满钦佩感慨之色。   莫离拈棋落子,微笑道:“史兄太过谬赞。倒是离在江北,也曾听说史兄‘中原方横流,独江淮阜……’之论,乍然闻之,惊为天人,也是惊出一身冷汗。后来史兄进言徐知诰舍湖南、江淮之其一,亦是惊心动魄之言,如若徐知诰果真听信史兄之策,王师即便得了其中一地,也是如坐针毡。哪能如现在这般,借两地之战,将淮南多年韬光养晦之功,轻松化解?”   雨落屋檐之声,在仁者君子听来,胜过一切丝竹管弦之乐,但这也比不上莫离与史虚白的交谈之音。   从年龄上说,史虚白稍长一些,但从阅历上言,足迹纵横南北西东万里之地的莫离,无疑让史虚白也佩服得很,两人都是胸有丘壑的饱学之辈,性子又有相通之处,故而一见如故,早早便是相谈甚欢。   “说起江淮之战,离也不过是做些收官的事罢了,太子才是真正打开局面的人。史兄的钦佩之言,实在该向太子说才是。”莫离今天没有多去摇动他的折扇,说着不禁轻叹一声,“以史兄之才,在淮南不得用,岂是史兄之失,实乃淮南之失也!”   史虚白面上倒无介怀之色,坦然道:“得用与否,皆是命数,虚白何能强求?得用则进言于庙堂之上,不得用则闲居于江湖之远,虚白并不执念闻达于诸侯,能躬耕于田亩之中,足以了此残生。”   莫离摇头正色道:“史兄乃是名士,又正当盛年,怎可如此暴殄自身才学?兄之名,太子也是久闻,只恨不能早些见到,此番若是史兄愿意,离愿引荐。”   史虚白喟然叹息,“庙堂之事,虚白确已无意。不过太子之名,如雷贯耳,诸多事迹,也是耳熟能详,若能一晤,足慰平生。”   两人都是世间难得的才子,进能挥毫洒墨定国是,安邦理政抚苍生,退能斜阳竹亭一壶酒,笑看天下与诸侯。   若是史虚白果真在淮南得到重用,在徐知诰面前拥有媲美莫离之于李从璟的份量,则两人以天下为棋盘斗智斗勇,未必逊色于张仪与公孙衍的风采。   如今,两人注定是无法效仿张仪与公孙衍,梦回春秋战国了,只是不知会不会有另一番景象?   ……   “吴越王位朝廷不能立即给你,不过可以先封你为越王,日后若是有功,两年内可晋封吴越王。”   李从璟在案牍后说出这话的时候,立在堂中的钱元瓘浑身一震。   闻听李从璟召见,钱元瓘急急忙忙赶到,在偏厅候了许久,才被李从璟叫过来。进门后看到忙于案牍的太子,他本以为李从璟不会有好果子给他吃,却没想到李从璟一开口就将事情完全挑明。   能先封越王,日后再寻机晋封吴越王,已是完全满足了钱元瓘心中所想。不过钱元瓘委实觉得太突然太意外太直接,而且觉得奇怪,因为钱小桔现在还在驿馆里,一直没有得到李从璟召见,就不用说被李从璟收下。   李从璟见钱元瓘半晌没反应,抬了下头,微微皱眉,“如何?还不满意?”   钱元瓘闻言立即惊醒过来,又见李从璟皱起了眉头,连忙下拜谢恩,“谢太子殿下!如此隆恩,臣怎敢不满?”   李从璟也不知有没有点头,反正目光又挪回了书册上,但钱元瓘也不是傻子,见李从璟没有让他走的意思,就琢磨这李从璟应该是还有甚么要求没提,等着他自己说出来——李从璟的慷慨本就不会没有理由的。   在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前,钱元瓘先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不由得惊道:“太子方才说……两年内?”   两年,这个时间未免太具体太准确太短暂了些,但短暂并不代表就是好事,那也可能意味着两年过了,钱元瓘没有满足朝廷的条件,朝廷就不给他吴越王了。   李从璟放下玉笔,靠在扶背上,看向钱元瓘,“此番归去之后,你好生厉兵秣马,两年之内朝廷必定有诏。”说到这,李从璟眼神严厉了两分,“届时再出兵,若还不能沙场建功,你当知道后果。”   钱元瓘神色凛然,连忙俯身应是,知道这就是朝廷的要求。看李从璟的眼色,钱元瓘便清楚,届时若是再没办成差事,莫说吴越王位没有,只怕越王之位亦是不保。   言罢,钱元瓘又还是觉得好奇,“两年之内,朝廷将再起对淮南的战事?”   李从璟露出不悦之色,带着一分太子威严一分太子之怒,“你觉得两年时间,朝廷不能平了淮南?”   钱元瓘双目睁大,心头巨震,他着实想不到,李从璟竟有两年而灭吴国之心!   “臣不敢!”钱元瓘顾不得想太多,连忙拜倒在地,“太子与陛下雄才大略,两年之内必定扫平淮南!”   李从璟这才露出满意之色,旋即缓和了语气,露出微笑与勉励之色,“届时钱塘兵马倘若立得功勋,吴越王位必然由你承袭,本宫与陛下都对你抱有诸多期望,还望你时时惕厉自身,不要辜负国恩。”   “臣必当尽心竭力,报效太子与陛下,不敢有辱使命!”钱元瓘大声道。   李从璟满意的点点头,“既是如此,此事便这般定下,本宫事务繁忙,就不送你了。”   “不敢劳太子相送,臣告退!”钱元瓘叩拜谢恩,步步后退到门口,才转身出门。   走在离开府衙的路上,钱元瓘忽然猛地一拍脑袋,刹那间苦恼万分:方才李从璟没提钱小桔,他也被李从璟唬得一愣一愣的无暇询问,只是此时就这样出来离开了,那钱小桔到底是要献,还是不用献了?   献吧,李从璟没提,更连召见都没有;不献吧,先前第五姑娘已经来看过,而且也没有回绝……这让钱元瓘陷入了深深纠结之中,实在不能明白李从璟的打算,苦恼不已。   ……   钱元瓘走后,李从璟又开始处理文书,不时,第五姑娘走进来,对他说道:“莫离带着史虚白来求见。”   “史虚白?这些时日怎么把他给忘了?”李从璟轻轻拍了拍额头,让第五姑娘吩咐下去茶水,他自己站起身,理衣整冠,以示尊重,这才让人传莫离和史虚白。 第847章 江淮王师入楚地,江南士子今北奔   洛阳,宫城,文明殿。   文明殿是李嗣源朝会群臣的地方,今日亦在这里召见吴国使臣。   吴国使臣是来求和的,由同平章事、户部尚书骆知详领头,此时就立在殿中。国书已经递交上去,骆知详静候李嗣源发话。大唐的朝臣位列两班,看向他的眼神不算锐利逼人,但胜者看败者的戏谑之色,却是丝毫不加掩饰。   骆知详自然不好受,但此时除却恭敬等候,别无他法。   事实上,自打到了洛阳,虽说不曾为大唐官员刻意为难过,但大到宰相小到员外郎,甚至是驿馆里的寻常差役,看他们这些吴国使臣的眼色,无不是带着俯视之意,虽然礼节无失,但言行举止的细节处,却是半分也谈不上客气,就像谁都能骑在他头上拉屎撒尿。   自感尊严受辱的骆知详,心头既是愤怒又是悲凉。   今日被李嗣源召见,骆知详已经打定主意,定要施展平生所学,效仿那张仪苏秦,以三寸不烂之舌,为吴国挽回尊严,不惜舌战群儒,也要说动大唐君臣暂罢楚地战事,免得大唐真以为吴国人人可欺!   李嗣源高坐皇位,打开国书漫不经心看了几眼。   国书自然是以杨溥的口吻写的,书中自称吴唐帝奉书大唐皇帝,请求息兵修好,愿意将李嗣源当作兄长,年年进贡。   李嗣源将国书随意丢到皇案上,冷笑道:“自高祖立国,太宗开疆,大江南北便是我大唐土地。杨溥僭越称帝,与逆臣贼子何异?此番不乖乖到洛阳来负荆请罪,还敢自称吴皇帝,堂而皇之派遣使臣持国书入朝,是觉得朕昏庸不成?”   “陛下……”骆知详心头微震,就要施展口才,与李嗣源周旋一二。   李嗣源却无意听他长篇大论,摆了摆手,对他道:“你此番入朝,无非是想要说服朕罢了楚地之兵,哼,朕又不是昏君,岂是凭你三寸之舌就能说动的?回去告诉杨溥,叫他速速到洛阳来朝见,亲自向朕谢罪。否则,朕当立即进兵金陵,借淮南府库,犒赏王师将士,届时可没有尔等求饶的机会!”   骆知详脸上阵青阵白,“陛下此言……”   “退下吧。”李从璟挥挥手,不容置疑道。   “陛下,臣……”骆知详还想说甚么,却见李嗣源已经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看向了一旁的任圜。   “任公,今年各州县夏收情况如何?”   “正要禀报陛下,今夏丰收……”   被忽略的骆知详张了张嘴,悲愤不已,气得浑身颤抖,却也没有半分办法。最终,在没有人理他,甚至没有看他的时候,他颓然离开大殿。   自此之后,李嗣源再没有召见过吴国使臣。   骆知详离开洛阳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大唐官员相送。   ……   徐知诰轰的一把推开房门,满面阴沉的大步走进屋内,将正在铜镜前卸妆的丞相夫人惊得浑身一抖,手上的金钗当即不小心刺进手指,疼得她啊呀一声叫唤,低头看时手指上已是冒出血珠来。   “都退下!”徐知诰掀帘进到内间,负手一站,冷面将丫鬟们都斥退。   “夫君,这是怎么了?”丞相夫人三十多岁的模样,正是风情万种、韵味无限的年纪,她看到徐知诰脸黑如墨,眼神可怕的如同一只受伤的狼,心头不免又惊又怕,也顾不得去处理手上的伤口,连忙起身来问。   听到丫鬟关门的声音,徐知诰脸上的伪装,瞬间被他自己撕得干干净净,通红的双眸里尽是狰狞可怖之色,他向前一把猛地抓住妇人,不由分说的将她拽到床前,将花容失色的妇人粗暴的甩到床边,伸手就去解自己的腰带。   “夫君……”妇人被摔的跪趴在床前,膝盖一阵钻心的生疼,眼泪不受控制就涌出来,她回头去看徐知诰,对被对方一把捏住脖子,宰羊一般将她的脑袋扳回去,好似极度不愿看到她的脸一般。   “夫君……你……妾身……啊!”妇人被徐知诰一把扣住下颚下的脖子,无法顺畅呼吸,脸涨得一片通红,她像狗一样被按在床前,脖子和膝盖疼的无法忍受,正在她无助而惊慌的落泪之际,突然感到裙摆被撩起,亵裤被呼的一下扯去,两片半月一片冰凉,紧接着那物什就进了洞。   妇人毫无准备,彼处一片生涩,乍然被和尚撞针,顿时疼得撕心裂肺,泪水滂沱而出,惨叫连连。偏偏和尚如同发了疯的野狗,撞钟的力气大得没法形容,妇人顿时生不如死。   “哭闹甚么!”徐知诰低吼一声,一巴掌毫不怜惜甩在妇人脸上,留下五个清晰的指印。妇人多年来何曾经受过这等对待,又惊又恐的同时,又觉得极度委屈,身下更是痛不欲生,哪里忍得住哭叫?   “哭,哭,叫你哭!”徐知诰动作不停,那响声不绝耳语,他扇完妇人巴掌,又去撕扯妇人的头发,将妇人的脑袋死死按在床上,恨不得用妇人的脑袋将床按穿。   妇人大半边脸都埋进了褥子里,脸红如血,五官扭曲,头发胡乱披散,泪水很快打湿被褥。被折磨得快要窒息的妇人,渐渐身体就没了力气,任由徐知诰摆布,只是哽噎抽泣不停。   不曾想她没了动静,徐知诰却更加恼怒,一把抓起妇人的脑袋,捏着她那张白嫩的脸,“叫啊,怎么不叫了?叫啊!”   “你……让妾身去死吧……”妇人整张脸被一只大手捏的分外扭曲,歪斜的嘴里发出绝望的声音。   “好,我让你去死,让你去死!”徐知诰桀桀笑出声,又将妇人的脑袋死死按进被褥里,神情扭曲恶如厉鬼,和尚的动作更加猛烈,疾风骤雨,将床都撞得不停颤动,吱吱响个不停。   ——他先前接到青衣衙门禀报,周宗告诉他,眼线在扬州看到林安心跟在李从璟身边,在各处游玩——这让徐知诰怒不可遏,当场摔了茶杯。但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他在看到周宗神色闪躲,好似话未说完,严厉追问时,周宗支支吾吾的说,林安心跟李从璟举止亲密,就像,就像已经……后来青衣衙门花费重金,收买府衙仆役,终于得到了林安心在李从璟房里一夜未出的消息。   徐知诰早就将林安心视作禁脔,但凡金陵的人物,只要是谁多看了林安心两眼,事后都会被青衣衙门查得底裤都不剩,却不曾想自己垂涎了多年的猎物,最终自己没得到,竟然还落到了李从璟手里!   徐知诰只要一想到林安心那祸国殃民的倾城之貌,一想到李从璟趴在那具完美无瑕的身体上蠕动,一想到那张平素写满生人勿近的脸满是痛并享受的神情,一想到那黄鹂般清脆动人的声音变成了呻吟,他就邪火与怒火横生,恨不得将金陵掀翻!   这等时候他跑到妇人这里来发泄,哪里会有半分怜惜?   妇人一边哭泣一边惨叫,徐知诰起初还兴致盎然,但冲锋陷阵到一半,想到林安心的模样,心头就跟火烧一样,他不看妇人的脸,幻想身下的妇人是他梦寐已久的那具身体,却抵不住妇人身上的气味是那般与她不一样……   千军万马没有出奔,兴致却已一泻千里,几乎要软掉的徐知诰一巴掌狠狠打在月亮上,“大声点,你没吃饭?大声叫!”   犹觉得不满意,又把妇人从床边提起来,一把丢到案桌上,妇人没坐稳摔倒在地,磕破了嘴唇,眼看妇人流了血,徐知诰陡然兴致大增,又是一巴掌甩在妇人脸上,这下妇人嘴边流的血更多了,徐知诰狂乱笑个不停,再度把妇人翻过身来,又提枪上阵……   ——据说,那一夜后,丞相夫人一个月没有露面见人,从丫鬟的只言片语中,有人得知夫人翌日已是鼻青脸肿,面目全非。比脸上更惨的是周身肌肤,几乎都没一片好肉,而比周身肌肤更不堪的,则是那地方……为丞相夫人疗养身子的大夫,噤若寒蝉,半个字都不敢向旁人透露……   ……   同样的时候,扬州府衙里,氤氲依稀的灯光中,一男一女却是水乳交融。   最后,在一阵连续而高昂的“殿下”的呼喊声中,四肢趴在榻上的美人,和在她背后纵马驰骋的将军,一起上升到云端,看见了江山如画。   一阵窸窸窣窣,林安心考拉一般缠抱着李从璟,樱桃般的脸上香汗淋漓,枕着李从璟宽阔温暖的胸膛,满脸都是幸福和满足,轻声软语说着情话。   窗外下起了雨,淋淋漓漓的雨声,犹如世间最动听的音乐。   “殿下,安心想要去广州。”林安心的脸在李从璟胸前蹭来蹭去。   李从璟有些好奇,“去广州做甚么?”   “殿下平定淮南后,接下来就轮到广州了,安心先去为殿下探探路也是好的。”林安心拿纤细修长手指在李从璟胸前画圈圈。   李从璟抱着她,怜惜道:“那会不会太辛苦了些?”   林安心抬起头来,凝望着近在咫尺的李从璟,双眸亮得厉害,“日后殿下会有一整座江山,安心跟着殿下坐享荣华,总得为殿下做点甚么才是……安心不能像桃大当家那样,从头就陪着殿下打下整座江山,但至少,也得送殿下一方山河。”   李从璟心头感动,不禁与她深情对视,一手抚上她的脸庞,爱意无限。   他的手不知何时又滑到那两座山峰上,流连忘返,坏笑道:“你这里不就有一方山河吗?”   林安心羞得拍了李从璟胸口一下,“殿下……”   李从璟嘿然一笑,遂又翻身再战。   ……   骆知详从洛阳回到金陵时,已是八月。   李嗣源对待吴国议和之事的态度,快马已经先一步传回了金陵,吴人对此的反应分为两种,一是愤慨不已,一是忧心忡忡。   骆知详到大丞相府时,徐知诰已经和众多幕僚坐在一处,只是不同于江淮之战前的群英荟萃,眼下堂中的俊才却是显得匮乏了些。   史虚白、韩熙载、卢绛、蒯鳌、马仁裕等都已不在,除却周宗这个老人外,便是徐玠、孙忌等人有资历、得重用,至于其他人,除却一些资质平庸的,就是新近被徐知诰提拔的陈觉、查文徽等人,但地位远远谈不上显赫。   好在本该在楚地坐镇的宋齐丘,不知何时回到了金陵,这才算是稳定了幕僚大局,不至于让大丞相府显出人才不济之象。   “北贼今得江淮,虽气焰嚣张,但方经大战,料来一两年内也不会出兵楚地,这正是大吴稳固在楚地根基的时机。唯有将楚地民政处理完善,来年北贼来犯,我等才好借楚地之财,与北贼相搏。”   论及眼下天下大势,周宗如此说道。   宋齐丘不赞同周宗的意见,他摇头道:“我久在楚地,知晓北贼兵马的情况,彼部自益阳之败后,虽有反攻之举,但并不曾破水沉舟,如若北贼不愿放弃楚地,彼部必是在等江淮北贼驰援,好到时再一同发力。”   就周宗与宋齐丘的观念,众幕僚的意见分为两派,争论了许久,也没有得出统一答案。   骆知详道:“某自洛阳南归时,曾见北贼兵马班师,有数万之众,打听到是侍卫亲军,想来北贼既然班师,则是意欲打算暂作休整。”   宋齐丘摇头,“北贼回师洛阳的兵马,大抵只有三万之众,是为了拱卫洛阳,避免大军征战江南时,有宵小之辈趁机起事。”   江淮十四州,虽然已经完全被大唐收入囊中,到底地方太大,青衣衙门的眼线还是能打探到不少消息。   临了,徐知诰做了最终指示,“江淮之战,朝廷损耗钱粮太多,府库粮仓为之一空,更且失去十四州富足之地,当此之际,楚地民政要紧,务必要使得来年楚地能反哺朝廷!至于江淮北贼短期内是否南下,则不用太过担心。彼部要进入楚地,必要经过鄂州,我已令武昌节度使柴再用严密防备,一切无虞!”   柴再用之子柴克宏,战死在和州,他对大唐当然恨之入骨,有他坐镇武昌防备江北,的确足以让徐知诰放心。   ……   武昌节度使治鄂州,鄂州州治江夏,即是后世武汉市江夏区一带,而今时的武昌城,则是后世的鄂城市。   鄂州辖境颇大,与江北蕲、黄、沔三州隔江相望,如今唐军主力半在扬州一带,半在黄州一带,故而徐知诰在楚地东线以鄂州防备江淮唐军,西线则在岳州布置重兵,并且集结水师主力严阵以待。   鄂州、岳州,由长江串联,以水师相通,足够相互支援,加之背后是广阔吴地,是以能应对一切情况,这也是徐知诰之所以有把握的地方。   以鄂州、岳州断绝江淮唐军直接南下道路,唐军将被迫自洞庭湖西北的澧州进入楚地,不仅无法在楚地开辟第二处战场,达到两面夹击楚地吴军的目的,而且也必须从西边正面进攻防线坚固的益阳。   ——若是如此,则吴军在楚地占尽地利与先机,唐军纵然骁勇善战,也休想轻言夺下湖南。   时近日暮,鄂州城中,武昌节度使柴再用结束了一天的军政事务,拖着颇显疲倦的身子,来到祠堂上香。   牌位中,有一个赫然是柴克宏的灵位。   柴再用望着柴克宏的灵位,黯然神伤,无言良久。   天色完全黑下来,柴再用喟然一叹,“我戎马一身,拼命博得高位,最终却没能让你远离杀伐,一生富贵,反而叫你战死沙场,尸首分离,此乃为父之过也……”   说话间不禁老泪纵横,好半晌不能自己。好歹平复了情绪,柴再用眼中迸射出杀意,决然道:“吾儿克宏,你且放心,为父必定为你报仇雪恨,杀尽北贼!”   夜风吹拂,烛火摇曳不定,似要熄灭。   柴再用还未离开祠堂,就得到心腹急忙来报,“大帅,有唐使渡江而来,想要见大帅!”   “唐使?不见!”柴再用断然挥袖,“告诉来人,赶紧滚回江北,倘若停留,休怪我翻脸无情,城前杀使!”   心腹迟疑片刻,忽而凑过来,对柴再用耳语两句。   柴再用双目陡然瞪大,充斥着不可置信之色,双手也跟着颤抖起来,“果真?”   心腹肃然点头。   不时,离开祠堂的柴再用,脚步匆匆到了后院,打开书房的门,当他看到书房中站立的人时,顿时如遭雷击,“克宏?果真是你?你没有战死?”   “父亲!”柴克宏一声悲呼,伏地而拜,“不肖子拜见父亲!”   ……   江北。   繁星如海,清辉落于四野。   距离江面不到十里处的一片林子后,有万千唐军甲士默然肃立,一眼望不到尽头。   林子前,西方邺与孟平并肩而立,同望江南鄂州城的方向。   “数月前将军奔袭和州,夜烧乌江粮仓,擒获柴克宏,彼时将军就早早散布柴克宏被阵斩的消息,这等远见卓识,平实在是敬佩不已。”孟平的声音轻轻响起。   西方邺含笑道:“某不过是个粗人,虽然征战半生,却也只是识得沙场战阵之术。深谋远虑决胜千里这等事,并非是某所擅长的,此计也非是某的主意。”   “哦?那是何人?”孟平好奇道,转念一想,“莫非又是那进士三甲?是江文蔚,张易,还是朱元?”   “非是一人之功,而是三人合力。”西方邺嘿然一笑,将当时的情况娓娓道来,“我等俘获柴克宏的翌日,停留于鸡笼山一带,设伏全椒县南援的兵马,柴克宏醒来后,曾试图贿赂江文蔚,而使自己脱身,此事还闹了个笑话。之后几人便自陈身份,熟悉起来,江文蔚这三人,在太子问对时,就对楚地战事颇有看法,是以在得知柴克宏之父柴再用镇守武昌后,就起了劝降柴克宏,而后用柴克宏劝降柴再用,好打开楚地局面的心思。”   “虽说劝降柴克宏没有当日就成,但因为有了这个打算,我等便从当日就散布柴克宏被杀的消息,设伏全椒县淮南兵后,还找了个身材与柴克宏差不多的军士,给他换上柴克宏的甲胄,再摘走了头颅……”   孟平听完西方邺的陈述,在对个中细节都了解之后,不禁也笑起来,“若是柴克宏果真能劝降了柴再用,此事倒也足以传为一段佳话。多年后再想起柴克宏贿赂江文蔚的趣事,也足以浮一大白。”   “的确如此。”西方邺开怀道。   孟平望着鄂州城,收敛了笑意,沉吟下来,“然则,柴克宏劝降柴再用,能否成功?”   西方邺的神色也肃穆起来,默然片刻,才缓缓道:“若是柴克宏能劝降柴再用,则鄂州防线不复存在,我殿前军将不费吹灰之力渡江南下,有此出其不意之便,从背后杀穿楚地吴军就将很是容易,届时与郭威、夏鲁奇等人联手,要定楚地,只在旦夕之间。”   顿了顿,沉声道:“若是不能……”   孟平目光凛然,“若是不能,则血战湖南!”   ……   两人对坐叙谈,听罢柴克宏被俘后的遭遇,柴再用感慨良多,却忽然又沉下脸来,“如此说来,此番你到鄂州来,是奉唐军之令,来劝我投降?”   柴克宏敛眉道:“是,父亲。”   柴再用冷哼一声,叱道:“你觉得我会做叛国之臣吗?!”   柴克宏眼中泛起泪光,“可是父亲,儿如今已是唐军将领,倘若父亲不投降,来日怕是要沙场相见,父亲……”   “你糊涂!”柴再用猛然站起身,负手在堂中来回踱步,又指着柴克宏,满脸恨铁不成钢,“你当初怎么就着了唐军的道,你为何就成了唐军的俘虏?如今你投降唐军,已经是辜负国恩,我岂能再对不起朝廷?此事断无可能!”   “父亲!”柴克宏泪水夺眶,“六年来,大唐得江陵、平两川、威服契丹,而今又一年而得江淮,如日中天,陛下与太子皆是雄才大略,他日必定一统天下,还请父亲看清局势,弃暗投明!”   “弃暗投明?胡扯!”柴再用大怒,“想我一世英名,怎生就得了你这么个不肖子?!”   柴克宏伏地而拜,以头叩地,痛哭道:“是儿不肖,然事已至此,还请父亲谋纾家难!”   柴再用气得双手发抖,心头既是愤怒又是悲凉。   “父亲且先息怒。”柴克宏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柴再用,“这里有太子手书一封,请父亲览之。”   柴再用不由得怔了怔,“太子写给我的?”   他深感意外,因为李从璟征战多年,还从未在战前给敌将写过书信。   这可是一份殊荣,足见李从璟对他的重视。   但是转念一想,柴再用又没了喜色,太子的信,内容自然无非是宣扬自身威武与大唐国威,再用高高在上的语气,施舍恩德一般劝他投降,最后再刚柔并济,威胁如果他不投降,则领大军来伐……   柴再用拆开信来看。   书信的确出自李从璟之手,信中内容也是劝柴再用投降,不过遣词造句都分外讲究,没有盛气凌人大展太子之威,而是用亲和的语气表达了对柴再用的敬佩之情,并且就事论事提到天成二年的石首之战。   “石首一役,公率淮南水师西来,与我骁将马怀远血战七日,我部数千将士以逸待劳,据水寨隔江之险、挟铁链锁江之便,差几不能抵挡将军兵锋。若非江陵先定,援军后至,石首必为将军所破,将军之威,彼时我已知矣……”   柴再用心头哼了一声,对李从璟的褒奖颇为受用,又见李从璟并无追究他石首之役罪责的意思,心头略松。   “自黄巢乱天下以来,神州分裂,社稷沉沦,此非天灾,实属君王失德——君失其鹿,而群雄逐之。家国不幸,个人何能独善其身,以将军之军略,本该有药师、仁贵之功,青史留名为后人称颂,如今却独居鄂州一隅,此岂是将军之失?实乃朝廷之失也……”   读到这里,柴再用心头怔然,想不到李从璟竟能这样痛陈先人之失,胸怀亦是这样广大,言语可谓分外真诚。   “时天下不幸,国家分崩离析,内乱不休,外夷侵扰,唐人何至于此?从璟虽不才,亦不敢妄自菲薄,遂十八投军伍,立志重整河山,尔来一十有二年矣。蒙天不弃,国人齐心,今终荡平江北,而从璟不敢片刻自喜,皆因江南仍是诸侯割据……”   柴再用心头怅然,李从璟年纪轻轻,数年间几乎是半定天下,原本他以为对方必定是气势逼人、志得意满之辈,不曾想竟然这般谦逊,将功劳都归结于时运与众人,而且忧国忧民之心跃然纸上,实在是明君之姿……   “将军有雄奇军略,此乃国家所需也,将军若能为国征战,他日药师、仁贵之功,何足挂齿?若能得与将军同袍征战,实乃平生幸事……”   “我谓将军: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将军既受天赐大才,何以不为国尽忠,匡扶社稷?”   “今我在江淮,他日必定入楚,届时过鄂州,望能与将军把酒言欢……”   柴再用看罢书信,掩卷而叹,默然良久。   如此太子,竟然这般看重于他,不管有多少水分,都让人心折。而李从璟最后一句话也挑明了,来日他必定会来到楚地,这也就意味着,柴再用或者跟李从璟把酒言欢,或者跟李从璟沙场相见。   柴克宏见柴再用沉思不语,不敢说话,只是关切的望着他。   时间悄然流逝,不知不觉间,鸡鸣声起。   烛火低,天将明。   柴再用终是叹息一声,起身,向东方一拜,“太子德服天下,区区再用,岂敢不从太子之令?”   柴克宏闻言大喜,“父亲英明!”   ……   天还没亮,鄂州监军张义方就起了床,穿戴好后拉开窗子,瞧见天空还有点点星辰。   不同于中原喜好用宦官做监军,吴国的监军都是朝臣,张义方品行端正,甚得徐知诰看重,月前来到鄂州做监军。   张义方想起临行前徐知诰的嘱托,“时局堪称危殆,江淮北贼去向不明,鄂州重地对大吴格外关键,公今往之,是身负重任,望公谨慎行事,与国家共度时艰。”   他到鄂州后的日子,所见所闻都深为满意,柴再用治军严明,时如有警,乃是难得的大将之才,而且他知道柴再用几乎日日进祠堂,常言要为柴克宏报仇雪恨,其心日月可鉴。   故此张义方给金陵的回报,向来都是鄂州坚不可摧。   写完今日的例报,张义方放下毛笔,拿起来吹了吹,倍觉满意。   忽的,府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像是精骑在奔驰,待其近在耳旁,又骤然消失,这让张义方有些不明所以,暗暗想到:“莫不是有紧急军情,大帅遣人来护送我去府上议事?”   没等张义方想明白,数十精甲冲进府中,直奔此间而来。   张义方打开房门,正要问个究竟,迎面扑来一名将校,一脚就踹在他胸前,将他踢倒在地,而后跟进两步,拔刀出鞘,只听得一声短促的金属摩擦声,张义方正喝问一声“尔等要作甚”,就见寒光一闪,紧接着他脖子一凉,突然就觉得视野飘飞起来,最后竟然看到自己无头尸体倒向地上,脖颈处血涌如泉……   将校不是别人,正是柴克宏,可怜张义方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甚么,就被他一刀削了脑袋,命丧黄泉。   杀了张义方,柴克宏沉着脸出门,嘴里吐出几个冰冷至极的字,“一个不留!”   百十甲士,冲向府中各处。   ……   节度使府衙,柴再用披挂齐整,召集诸将汇聚一堂。堂外,百名亲兵披甲持刀,严阵以待。   不时,柴克宏带领精骑赶回,驱马至府门,滚落马鞍后,赶到议事堂来,甲胄上还残留有张义方的鲜血。   “都办妥了?”   “办妥了!”   柴再用不再迟疑,看向身前众将:“先前天下大乱,本将为朝廷坐镇鄂州,保得一方太平,不敢表功,但境内无事,军民相安,却是事实。而今,朝廷大定江淮,决意用兵楚地,王师已经到了江北,本将欲迎接王师渡江,诸位以为如何?”   众将闻言,纷纷色变,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试问有几人不明白?当即诸人表情各不相同,有惊讶的,有喜上眉梢的,有忧虑的,亦有勃然大怒的。   一名将领击节而起,怒道:“大帅莫非意欲叛国?”   柴再用看向他,眼神如刀,“天下是大唐的天下,本将迎接王师入境,何来叛国之说?”   将领满脸通红,指着柴再用的鼻子骂道:“柴再用,你竟然背叛大吴,某跟你势不两立!你要迎接北贼入境,某决不同意!”   “是吗?”柴再用冷笑一声,“来人!”   顿时数名亲兵甲士冲进来,不由分说,把将领按倒在地,一刀砍下了脑袋,血流一地!   堂中诸将,顿时噤若寒蝉。他们进门前都交出了兵刃,此时哪里是柴再用亲兵的对手?   柴再用环视诸将,“人各有志,倘若有人不愿效忠朝廷,现在就可以走了!”   众将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但也有人的确不欲背叛吴国,遂起身向柴再用一抱拳,离开座位。   只是他还没走出门,就被柴再用的亲兵一拥而上,砍杀当场!   血腥味弥漫,柴再用再度环视诸将,“现在可还有人不愿效忠朝廷,要做逆臣贼子?”   诸将此刻哪里还敢有半分他意,悉数抱拳,“末将愿意追随大帅,效忠大唐!”   “好!”柴再用大笑三声,“诸位都是大唐忠臣,朝廷必定不会亏待尔等!”   ……   长兴二年八月二十日,武昌节度使柴再用举军归顺大唐,大唐殿前军四万将士,当即渡江南下,进入鄂州境内,而后两相合军,进击岳州。   消息传出,吴国大震!   大丞相府闻听此讯,一片死寂。   徐知诰气得吐血半升,“张义方不是说柴再用忠贞不二吗?他不是说鄂州坚不可摧吗?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张义方是干甚么的,他是头猪不成?!来人,传令,逮捕张义方,不必审问,直接腰斩!”   “丞相,消息称,张义方已死,乃是为柴再用所杀!”周宗禀报道。   徐知诰咬牙切齿,其恨难消,“猪狗不如的饭桶,要他何用!误国至此,岂能一死了之?传令下去,诛九族!”   周宗迟疑片刻,最终还是不敢忤逆气头上的徐知诰,只得低头领命,“是,卑职这就去办!”   “鄂州一失,湖南门户大开,王师腹背受敌,这可如何是好?”幕僚孙忌忧心如焚,“丞相,需得速做定夺啊!”   徐知诰心如刀绞,面上全无血色,好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定夺定夺,事到如今,如何定夺?   ……   金陵宫城。   杨溥坐在窗前,呆呆望着窗外庭院里的阳光,良久一动不动,像只坐井观天的青蛙。   “陛下!”宦官程冼杉噗通一声跪拜在杨溥面前,把杨溥惊得一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何喜之有?”杨溥看向程冼杉,阳光下的脸倍显憔悴,没有一点儿精气神。   “唐军进入鄂州,武昌节度使柴再用投敌!”程冼杉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甚至连趴在地上的身躯也跟着颤抖,“听说如此一来,楚地门户大开,大军就要腹背受敌!陛下,徐知诰在楚地就要败亡了!”   “甚么?果真如此?”杨溥一下子从坐塌上跳起来,脸上顿时充满了光彩,整个人刹那间就变得容光焕发,这等振奋的模样简直不输于士子听到金榜题名,他一把将程冼杉抓起来,“你快说,具体是怎么回事?”   “仆也不甚清楚,不过听说,是柴再用之子柴克宏,劝降了他!”程冼杉被杨溥抓得手臂生疼,此时也全然不在意,“陛下,这是天大的喜事!”   “大喜,大喜,的确是大喜,天大的喜事!”杨溥终于肯放开杨溥,激动在堂中来回走动,几乎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想要仰天长啸。   然而不知怎的,杨溥走着走着,忽然就停了下来,一时间竟然愣在那里。   “陛下……”程冼杉见杨溥不动了,不明所以,转到杨溥面前,待看清杨溥的模样,惊的连忙趴在地上,“陛下,你这是怎么了……”   只见杨溥神色哀伤,竟然是泪流满面,忽而跪坐在地,扶着程冼杉,哭道:“大军节节失利,损失惨重,先丢江淮,如今又要再丢湖南,朕之喜……却是国家之不幸……朕之喜,竟然是国家之不幸!这是何等的悲哀!”   “陛下……”程冼杉闻言,也不禁悲从中来,与杨溥相对垂泪,“陛下切不可心灰意冷,只要徐知诰覆亡了,陛下总有机会振兴社稷……”   两人垂泪不止,这等模样与处境,比街边的流浪狗还要可怜。   “陛下,洪国公求见!”不时,有人在门外禀报。   “洪国公?”杨溥连忙站起来,抹了抹泪。   程冼杉喜道:“洪国公求见,定是不满徐知诰误国误民,来跟陛下策划大事的!”   杨溥顿时精神大振,哀伤之色一扫而空。   ……   金陵锦绣阁。   雅间中,查文徽半卧坐塌,晃了晃递到嘴边的酒壶,半天没有再倒出一滴酒来,立即大喊道:“再来一壶石冻春!”   雅间中还有一人,名叫陈陶,也是个年轻士子,闻言劝道:“查兄,你都饮了三壶了,今日还是罢了吧。”   查文徽扭头一笑,半醉半醒,“这送君远行的离别酒,人还未倒,怎能罢休?”   陈陶,岭南人,昔曾求学于长安,后来为避兵祸来到金陵,至今已是多年,不同于查文徽见用于徐知诰,他却是个白身。   闻听查文徽之言,陈陶讶然道:“查兄此言,从何说起?”   酒来了,查文徽自斟自饮,颇有几分放浪形骸,“陈兄昔曾说起,想要去洛阳应试,如今岂非正到了时候?”   陈陶默然,将查文徽手中的酒壶拿过来,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复又斟上,端坐举杯,对查文徽道:“查兄既然已经洞悉了我的心思,我亦不必隐瞒,这杯离别酒,你我共饮!”   “干!”查文徽一仰脖,酒就进了肚子,赞了一声好酒,他摇晃着脑袋看向陈陶,“临别之际,陈兄便无赠别之言?”   明明对方才是要远行的人,他却要对方送他离别之言。   “的确有,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既然查兄提起,我也就不藏着了。”陈陶看向面前的好友,认真道:“鄂州一失,楚地难守;楚地若失,吴国危矣。查兄以身事吴,实在险象环生……如今大唐势大,人尽皆知,报效朝廷,正该北去洛阳才是,查兄何不随我一道?”   查文徽哈哈大笑不止,最后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忽然之间,他一拍大腿,“既然陈兄相邀,我怎好拒绝?”   陈陶愣住,他原本只是随口一劝,对查文徽会答应并不抱希望,此时查文徽断然应诺,让他大感意外,“查兄如今正得用,缘何肯舍弃到手的官职,随我去洛阳?”   “左右不过是个客卿,有何值得留恋之处?”查文徽嘿然笑道,“再者,吴国若是都没了,我还要这吴国官职何用?”   “查兄高见!既是如此,你我同行!”   “既要远行,便不能迟疑。”   “明日就走!”   “正合我意。”   ……   扬州江渚之上,史虚白与韩熙载迎风而立。   不时有小舟驶来,舟上之人,正是意欲前往洛阳的查文徽与陈陶。   查文徽与史虚白、韩熙载相识,乍然见到,不免停舟下船一见。   昔日,三人同在金陵大丞相府,如今,又一同站在江北。   等查文徽和陈陶离去,史虚白望着江面喟叹道:“查文徽,歙州人,不曾想,现今也北行中原了。”   歙州,位在浙江之畔。   “这是旬月间见到的第几批北行的士子了?第八批还是第九批?”韩熙载露出追忆之色。   “第九批。”史虚白感慨道,蓦地,他的眼神变得悠远,对着浩浩大江,吐字如诉,“自古以来,唯知有衣冠南渡,不闻有士子北奔,今见矣!”   韩熙载闻言先是微怔,旋即肃然点头,接着又不禁笑道:“江南士子都在北奔洛阳,史兄可愿‘从善如流’?”   他如今已是江北行营的录事参军,而史虚白见了李从璟一面后,虽然对李从璟十分心折,也受到李从璟的邀请,但因为在徐知诰那里有过不好的经历,有些心灰意冷,仍是不愿再出仕,想要隐遁山林,故而韩熙载此问,实则是在劝他。   史虚白默然良久,显然在深思熟虑,临了双眸逐渐明亮,忽而间意气风发,大笑道:“虚白本是愚陋之人,但眼下情景,分明是人尽皆知洛阳有好风光,既是如此,我岂可冥顽不灵?”   韩熙载闻言,亦是大笑,畅怀不已。 第848章 天下漕运正当通,中央集权何时强(一)   “楚地十州,大体成东西对称分布,有分列两班朝见洞庭湖之象。”   扬州城外的运河上,停靠着数十艘大小不一的船只,当中一艘楼船上,李从璟与莫离摆案坐于甲板,前者跟后者说起楚地形势。   “楚地十州,东、北地势较为平坦,重要的州县也大多分布于此,包括岳州、长沙、衡州。殿前军已经进入鄂州,要定楚地并不难,东取长沙,便能威胁南北,隔绝江南西道与湖南,中取益阳,便控制了楚地腹心。难的是尽灭楚地十万贼兵。”   临别之际,案桌上摆的不是茶,而是酒,李从璟与莫离对饮一杯。   淮南,淮水之南也,吴国如今已经不能称为淮南,但又远不够格称为江南,李从璟放下酒杯,接着道:“淮南兵马,金陵守卒加上从常州回守的战兵,不过三万之众,余者差几尽在楚地——包括各镇的兵马,此番若能将楚地贼兵尽灭,则淮南几乎成为一具没有骨架的躯体,至少两年内不能重整旗鼓,而这两年的时间,足够楚地王师顺江东下,直取金陵。”   李从璟看向运河水面,“昔年,晋王父子与朱温父子争霸中原,彼处连年金戈、烽火不息,淮南自杨行密初定后,徐温韬光养晦多年,积蓄颇厚,若是中原再乱上十年,淮南的确有北上之力。不过江淮一战,淮南数度遣兵北上,损兵折将,精卒骁勇为之一空,兼又耗费钱粮,多年积蓄已经毁于一旦,如今不足为虑了。”   运河上有许多船只来来往往,不乏商贾,李从璟到扬州后重建江淮漕运,调集船只委派官吏,也使得运河之上有愈发繁忙之势,“淮南到底是一隅之地,论及国力,何能与我大唐相比,新政推行到如今,大唐已经不惧战争损耗。如今更得江淮,依照我跟冯道的推算,江淮漕运今年也有四十万石米粮可供北运,三年之内,这个数字可以达到两百万石——这还是在除去江北行营三万将士粮秣的情况下。”   “殿下即将北归洛阳,日后何人来主持江淮漕运?”莫离这时候问。   李从璟道:“朝廷已有决意,以苏逢吉为江淮盐铁转运使,张一楼副之。如今,他俩估摸着已经从洛阳出发,不日就会抵达扬州了。”   他在给柴再用的书信中说他会去楚地,这并不算诓骗柴再用,毕竟他用了“早晚”这个词,如今柴再用既然投了大唐,楚地战局趋于明朗,有郭威和夏鲁奇统领大局,殿前军有孟平与西方邺统率,李从璟也就不必再去,而且在江淮有大功的莫离,也不适合跑过去。   换言之,李从璟与莫离,要与扬州道别了,而且就在今日。   等到楚地战事结束,王师准备直取金陵的时候,李从璟与莫离是否会再度南下,则是后话。   沙场自有将帅去征战,君王何用时时跟在甲士屁股后头。   君王有君王的本分。眼下,洛阳的演武院、学院才是李从璟真正牵挂的东西。   日前接到消息,演武院的炸药研究有了重大突破——在这之前,李从璟已经将回回炮、土地雷、手榴弹的制造思路给了军备研制处,在炸药不断得到改进的情况下,制造这几样东西并没有太大的技术难点。   不难,但作用巨大。如果回回炮、土地雷、手榴弹真的面世,哪怕土地雷和手榴弹发动前,需要靠火折子点燃引线,那也绝对是可怕的存在。   这意味着大唐的炸药终于不仅限于去炸军堡,而是终于可以用来攻城拔寨,并且尝试用于战阵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李从璟想到一句话,“科技就是潮流,是最不可逆转的发展方向。人类,注定了要拥抱科技。”   唐人不是没有能力去发展炸药,更早的造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只是没有那个动力没有那个环境罢了——这些,李从璟都可以给。   宋人就更不必说了,怀抱着诸多绝世珍宝睡大觉,除了满嘴的仁义道德三纲五常圣人君子,从来就不屑于一切跟武功有关的东西——大部分士子大部分时候是这样。与之相比,元朝在武功这方面倒是更有进取精神一些,最不济人家也造出了可以轰塌城墙的炮——虽然人家射的仍然是石弹,但那也是炮啊。在元朝的基础上,明朝,本来已经有了成规模的火枪队枪炮营,虽然那枪不太靠谱炸膛跟炸鞭炮一样平常,但至少走在科技的前沿,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至于清朝,不说也罢,就是个倒退的朝代。   李从璟相信,唐人的军事技术,若能真正发展个几十年,横扫天下可能真的不是白日做梦。   至于学院,情况说起来比较复杂,得等到李从璟回去洛阳后再作区处。   座下的楼船高过五丈,是以视野很好,莫离站到船舷后,望着绸带一般横亘在大地上的运河,若有所思,“新政到了今日,州县民政平顺,财富日益累积,山东之地虽然不复往日富甲天下,但仍然是财赋一大源头,加之如今又得了江淮,各地的财赋、盐铁如何有效运达中枢,并不只是漕运的问题。”   李从璟在莫离旁边也望着运河尽头,点点头道:“从整顿骄兵悍将,确立朝廷威严,到削平藩镇,稳固天下秩序,再到整顿吏治,肃清国内风气,新政发展到这一步,的确到了加强中央集权的时候了。”   说到这他笑了笑,“虽说民富才是国富,但实际上中央强才是国强。大唐帝国要真的长久强盛,就得汇聚天下州县之力。”   言及此处,他说了句题外话:“自秦汉废分封而行帝制,封建时代就成了过往,中华大地遂迎来帝国时代。封建封建,井田制上的分封体制,才是封建,以郡县为基础的中央集权体制,不是帝国是甚么?”   中华总是自称礼仪之邦,不将帝国挂在嘴边,唯恐天下人都觉得中华气势凌人。但实际上,礼说的多了,真的就会只记得礼,就将孙子装得久了,自己的秉性思想真的就会成了孙子。   大唐帝国就是大唐帝国,李从璟不仅要唐人都将“帝国”二字时常挂在嘴边,更要他们都将帝国大业刻进心里,这样,他们才不会忘了要时时进取,要时时开疆,要征服四海。   “学如逆水行舟,生如逆水行舟,国也如逆水行舟。不进怎么行?”   鼓号齐鸣,船队缓缓开动,离开扬州,北行洛阳。岸边,送行的官员将士,皆执礼恭送。   此趟北归,之所以取道运河,李从璟图的不是水路舒坦,而是借此时机走一走漕运之路,顺便清理清理漕运沿途的“淤泥”。   他忽然想到:“大唐帝国的长久强盛,学院,亦或说最终的举国学院体制,是重中之重。”   ……   从扬州出发,一路经过滁州、泗州、宿州、宋州,抵达汴州,再经黄河西进,进入洛水,最终抵达洛阳。   这段路,李从璟走得虽然不快,但也只用了一个多月的世间。   太子毕竟是太子,虽然沿途办了几个整修运河不力、职司漕运而贪渎的官员,但那些官员都是早在朝廷挂上号的重点,证据确凿,李从璟用的也是雷霆手段,要达到的效果无外乎是给漕运沿途的官员敲响警钟,这也算是向各州县发出朝廷即将严整漕运的信号。   真正整治漕运,不管是严查朝廷主持此事的大员,还是督办沿途贪渎财货、克扣钱粮、鱼肉船夫的各级官吏,得该派遣监察御史,组建专门的班子来做,那也不是一两个月就能办成的。   要完全“疏通”漕运,将漕运的“运力”充满展现出来,那可是关节庞杂的大工程,涉及人事,也涉及运河本身。例如这回李从璟从运河北上,沿途就留下不少官吏,勘测运河淤泥堆积多、阻碍行船的地方,以及记录配套植被、江堤的损坏情况,以备来日统一翻整。   ——自有运河以来,朝廷便从未间断过对它的修缮,而从头到尾翻整运河,又无不是天大的工程,非朝廷财赋充足、吏治清明之时不能为之。   回到洛阳,李从璟见过李嗣源,将江淮诸事交接完毕,接下来就先着手专门处理漕运一事。   崇文殿内,就漕运之事,任圜跟李从璟和李从璟说起一段往事,“宣宗大中五年,朝廷以兵部侍郎裴休为盐铁转运使,整肃漕运,裴休痛感自太和年间以来,天下每年运到朝廷的江、淮米粮不过四十万斛,而沿途官吏私扣、贼人盗窃尤多,以至于舟船能抵达长安渭水河仓的不到十之三四,将刘晏之法几乎破坏殆尽的情况,遂‘穷究利弊,立漕法十条’,大力整顿,而后有‘岁运米至渭仓者百二十万斛’的景象。”   刘晏,便是那个在扬州建造了十个大型船厂,仅他任职其间就造船二千余艘的人。   宣宗,便是被称为“小太宗”的李忱,他开创了唐朝中后期有名的中兴之治——“大中之治”。   “如今江淮既定,山东、江淮漕运之事,正该大力整肃。”李从璟说道,漕运整顿好了能将天下物资顺畅的运往中央,使得中央钱粮物资充足,中央这才有力量去谈加强中央集权,经济是基础嘛。   ——当然,漕运天下钱粮到中央,本身也是加强中央集权的一部分。   李嗣源微微点头,而后看向任圜,“此事便有劳任卿主持,任卿以为如何?”   “臣领命。”任圜下拜领诏。   “朝廷有任公统筹全局,自然没有问题。但去地方州县清查诸事,纠察官吏不法行为,肃清沿途贼寇的事情,却得另外派人去做,这正缺个副手,任公可有心仪人选?”李从璟笑着问。   任圜“有纵横济物之才”,由他领头整肃漕运自然没有问题。   任圜听到李从璟这话,就知道李从璟有推荐的人,便笑道:“尚无人选,若是太子能有所推荐,那是最好不过了。”   李从璟也不藏着掖着,“既然如此,我就向任公推荐一个:刑部比部郎中苏禹珪。”   长兴二年十月十日,朝廷以任圜为天下盐铁转运使,统领全局,整肃天下漕运诸事。   刑部比部郎中苏禹珪,调任御史台正五品御史中丞,充为天下盐铁转运副使,行山东。 第849章 天下漕运正当通,中央集权何时强(二)   演武院的校场上,一百名学生分为两都,呈两个方阵,身披甲胄,手持兵刃,正在演练战阵冲撞、搏杀。   甲胄不是铁甲,而是演武院特有的木甲,结构软硬相合,防护周身,设计灵感出自李从璟的手笔,兵刃也非铁质,而是木棍长刀。饶是如此,到底演武院的学生半数来自军中,雄武得很,所以场面仍旧令人震撼。   李从璟在场边看了片刻,对身旁的杜千书道:“演武院已经有水师分院,如今要增设一个海事分院,教授学生船舰、航海、海战、登陆战方面的学识,为我大唐舰队远征四海做准备。先生我从扬州带来了些,另外也传令钱谬从明州征调,除却船厂的老者,就是常年下海的商贾和船工,他们在海船构造、使用,和出海航行方面,都是有见识的,你召集人手,尽快编辑教材。”   为大唐组建远航舰队的事,李从璟已经跟杜千书说过,是以杜千书并不讶异,只是道:“民间的人,只识文事,具体涉及到出海征战,怕是没甚么可教这些学生的。”   海战这个词,便是对杜千书来说,也太过陌生。   李从璟对此早有想过,“在远距离炮火还没出现的时候,海战并不复杂,跟水师作战相差不多,征战海外国度,无论是岛屿还是陆地,重要的都是登陆作战这个环节。除却向水师取经外,就要靠海事分院和舰队自己去探索。”   想到这,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目光,“东南流求岛,就是最佳练兵场。”   杜千书怔了怔,“殿下准备何时令舰队出海?”   李从璟对此有粗略打算,但具体还得看诸事的进度,“两年内若能定金陵,则吴越、闽地差几可平,三五内年,我大唐的舰队要在流求登陆。”   说到这,他看向杜千书,“我已传下教令,让马怀远从江陵水师中抽调精干锐士三百人,年内就会抵达洛阳,其它学生主要从精通水性的江淮军中选拔,最迟明年春,海事分院第一批学生就得授课。两年内,第一批学生要学成毕业,去扬州组建第一支舰队,而后在东南沿海寻找合适港湾,建立海军基地。在这期间,第一战,便是流求!”   流求,便是台湾岛。   与杜千书说完海事分院的事,李从璟来到军备研制处。   今天他要验看回回炮、土地雷与手榴弹的实物。   回回炮的结构其实还是投石车,历史上,宋元襄樊之战,此物曾大展其威,有“机发,声震天地,所击无不摧陷,入地七尺”的记载,当时据守襄樊五六年的宋将吕文焕,由是而惧,降。   说来令人伤感,元能灭宋,此炮立功很大,“古所谓炮,皆以机发石。元初得西域炮……始用火。”制造回回炮的,竟然是回回人,使用此炮定江山的,也不是中原汉族。   “按照殿下的意思,我等‘以火药为芯,以碎石包裹,密封严实’,制成重达两三百斤的圆形‘炮弹’,再用改良过的投石车抛射,临阵点燃引线,使‘炮弹’落地而炸,足以毁楼破墙。”徐半仙和刘老将李从璟领到一架回回炮前,如数家珍为李从璟介绍。   李从璟既然改良了火药,自然不会暴殄天物,炮弹的杀伤力在于一个“炸”字。包裹炸药的碎石、碎铁、碎铜被炸开后,在极短的时间里极速飞行,可是比箭矢有威力多了。   加之回回炮能发射的“炮弹”可达两三百斤,威力如何,可以想象。   土地雷、手榴弹,也是同样的道理——当然也都是需要点燃引线的。   无论如何,这对炸药的品质有极大要求。炸药威力不够,也就没有“炸”的效果。   李从璟随徐半仙和刘老,到空旷偏僻地带实验了的土地累、手榴弹的威力,对见惯后世影视中大场面的李从璟而言,这两个物什的威力并不能给他多少震撼,但只是看其他人如见天神的呆滞目光,就知道这两样东西送到战场上,会具有何等的效果。   最后是回回炮,实验的地方则到了城外荒野。徐半仙和刘老事先叫人在荒野上修建了几座土楼和小型城墙,临阵调试回回炮的射程费了不少功夫,最终回回炮发威时,天降惊雷,土楼轰然崩塌,烟尘四起,小城墙遇之则裂。   李从璟颇感满意,将徐半仙和刘老好生夸赞了一番,令两个“科学狂人”乐得合不拢嘴。   回城的路上,李从璟对杜千书道:“既然炮弹已能制造,日后便不用以碎石包裹了,换上铜块碎铁,火药的威力眼下还是不太高,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发挥作用。”   道理杜千书自然明白,但他还是惊讶,“如此一来,对铜铁的需求极大,朝廷何处去求这许多铜铁?”   李从璟则早有打算,“先前卫子明在相州、洺州、邢州、石州和五台山一带,已经探明了许多铁矿矿藏,这些地方的铁矿已经在进行开采前的准备工作,预计年后就能有矿石出来,有了这几座大矿的支持,不愁铜铁之物不够用。”   “太子高见!”杜千书见李从璟早就未雨绸缪好了,不得不佩服。   杜千书没了意见,李从璟却在马背上沉吟下来,“然则火炮等物虽然研制了出来,要投入生产到源源不断供应前线,却还需要些时候,各地作院里先前都没有见过这些东西,却是不具备制造的能力,看来得先派人兴建工厂。”   而今的回回炮已经不是历史上的回回炮,又因为他出自演武院之手,跟回回人没了甚么关系,自然也就不必再叫回回炮。李从璟没有多想,就把它叫做火炮,或者取个“神威无敌天下无双太子殿下炮”的名字?   李从璟决定把制造火炮和榴弹的任务交给章子云,让他在洛阳近郊寻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兴建作院,隐秘制造,同时调遣甲士和军情处,严密防卫,以防消息泄露。   回到东宫里,李从璟先跟前来拜见听候训示的苏禹珪见了一面,前者毕竟在运河上走了一个多月,对地方漕运之事有过实际了解,如今苏禹珪东行在即,他自然有许多可以指教的地方。   “本宫北归时,在运河沿途留下了不少官吏,在各地检视运河情况,如今漕运之事既然已经交给你们,等你去山东、江淮的时候,这些官吏便暂时归你节制,等到手头的差事办好、交接完,让他们自行回洛阳。”临了,李从璟如是对苏禹珪说道。   整顿漕运,需要肃清地方,苏禹珪有在刑部为官数载的经历,本身也是视大唐律法为神明的人物,让他去山东具体梳理漕运诸事,李从璟相信他可以让漕运变得“干干净净”。   苏禹珪走后,李从璟又见了章子云,两人将兴建作院的事合计了一番,而后李从璟就颁下太子教令,任命章子云为洛北作院监造使,总领兴建洛北作院诸事。   ——至于这个洛北作院与寻常作院有无不同,有何不同,就不是旁人能够知晓的了。   疏通漕运和制造火炮的事,都需要时间去完成,在这期间李从璟除却日常事务外,不可能不折腾。   这回他折腾出来的东西,就叫做“行省”。   李嗣源看着李从璟,“何为行省?”   李从璟道:“所谓行省,与汉时的州,前时的道,有类似之处。”   他道:“这些年来,王师得江陵、平两川,而今又攻占江淮,朝廷所控制的土地越来越大,需要管辖的州县越来越多,若使朝廷直辖诸州事务,则未免力有不逮,显得混乱。州多不好管辖,则该在州之上,增设行省,以统州。”   李从璟这样一说,李嗣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汉承秦制,唐继隋规,自隋朝开皇初年废郡存州,地方上一直施行的是州县两级制,天下始有三百余州、近千县。隋祚短暂,州县两级制的问题暴露的还不明显,至唐朝初,弊端日显,贞观十五年,遂分天下为十道,遣使巡按天下州县。   开元二十一年,玄宗许张九龄之奏,设置十五道采访使。其后,采访使渐有发展成地方刺史之上行政长官的苗头。采访使之后,观察使、防御使相继出现,所统属的事务,无不廊括数州,直至节度使大行于天下,遂有藩镇四五十。   “行省,藩镇之别称乎?”李嗣源颇有顾虑的问道。   如今好不容易削平了藩镇,地方节度使除却边关和出战寿春的四镇外,基本已经名存实亡,这个时候李嗣源自然不想“重蹈覆辙”。   ——藩镇名存实亡,也正该是确立行省制度的时候。   行省当然不是藩镇的别称,李从璟回答道:“行省只理民政,不涉及军政。”   宰相李琪寻思着道:“景云二年,朝廷有于天下间设立二十四都督府的决议,‘天下诸州分隶都督,专生杀之权柄,典刑罚之科’,但最终却没有施行,究其原因,乃是权重难制。朝廷治理天下,需要强干弱枝,倘使令都督府分天下,则权柄太重,有尾大不掉之嫌,恐是倒持太阿。”   李从璟正色道:“行省非是都督府。区别很明显:都督府有地方一切大权,而行省只有民政之权。地方权柄无非有三:政事、军务、财政,行省理政事,另设军务、财政大臣,其三者相互平衡,又相互制约,则不至于尾大不掉,能拥一地之利而抗衡朝廷。非止如此,民政大臣、军务大臣、财赋大臣既然互不统属,则地方权柄在实际上复归朝廷。”   闻言,众人都陷入沉思。   李琪最先反应过来,露出喜色,“若是如此,当真是再好不过。”   李从璟笑道:“除此之外,可在行省设立刑部分支,掌管刑法诸事,同时设立御史台分支,监察地方。”   李从璟的这个提法,并不单单是借鉴往后哪一个朝代的制度,还杂糅了后世的经验,而且也不单单是后世制度的照搬,既有所精选改良,也适合了当下情况。   “总而言之,往后朝廷分天下数百州为数十行省,可以避免直接统辖数百州的繁杂不便,也有利于地方各项事务的开展,而令行省诸权分立,则是保证了地方权柄收归朝廷,是为加强中央集权。”李从璟最后如是道。   此事宰相们讨论了几日后,都觉得可行,接着便是分天下为多少行省,各省辖境如何划分的问题。   对此,李从璟依照个人经验,大致给出了范围,让大臣们根据实际情况议定。   直到年关将至,各个行省的大致辖境才确定,而后朝廷派遣官员实地探查、最终决定行省的数量和地域,则是年后的事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而与地方行省分权制度配套的,则是朝廷权力部门的调整,同时也是君权的调整。 第850章 天下漕运正当通,中央集权何时强(三)   加强中央集权,是一个自下而上聚集权力的过程,区别只在于天下权力最终汇聚到谁的手里,是汇聚到了一个人手里还是多个人手里。   历史从某个角度上说,本身就是中央与地方权力的斗争史,也是君王与臣子的权力斗争史。中央的权力争夺,又突出表现在君王与丞相(宰相)的权力斗争上。   李从璟推行行省制度,收拢州县权柄,最终还是要将权力集中到帝王手里。   既然州县政事、军务、财政,甚至司法权与监察权都分立了,中枢也必须做出相应调整,来接收从州县收上来的权力。   原本,政府首脑是丞相(宰相),天下诸事诸权汇聚于宰相之手。   如今,地方诸事诸权分立,李嗣源、李从璟再另设官员分别统之,则是分宰相之权,好亲领天下权柄。   本朝之所以有任圜、李琪、安重诲等数名宰相,而不是一人,便是同样道理。一宰相掌权,则权重,数宰相分权,则权轻,宰相权轻,君王主动性就大。   李从璟不满足这种“权术”,希望从制度上做出改变,于是朝廷便有政事、军务、财政三位大臣。   换言之,宰相也如往后的州县刺史、县令一样,只有政事权。   “何人来做军务大臣,何人来做财政大臣?”李嗣源跟李从璟商量。   李从璟道:“军务诸事由枢密使统领,只理日常事务,无调动兵马之权;财政另设三司使统领,同样只理日常事务,无调拨财物之权;刑部、御史台既然于州县设立分支,御史大夫不必多言,户部尚书当加同平章事之衔。”   李嗣源很快就领会其中精义,“如是说来,朝廷岂非又多了四位宰相?”   李从璟点头,“虽然名义上不是这样,实际上却是如此。”说到这,他顿了顿,补充道:“往后,执政宰相只设一名即可,不过宰相职责到底繁重,可设副相。”   执政,执掌政府、政事也。执政,即是宰相,即是政府首脑。政府,政事之府,与政事堂意同,是为宰相办公的地方——与后世不同。就时下而言,政府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朝廷。   李嗣源抚须颔首,“此言不错,合该如此。”   李从璟想了想,还有一件事差些忘了,“御史大夫总领监察百官之责,已是权重,当不复再有执法之职。司法之事,悉归刑部即可。”   李嗣源沉吟片刻,“刑部位重,大理寺如何区处?”   李从璟认真道:“刑部执掌律法,正天下风气、秩序,其位不可不重。刑部理律法、刑法、刑狱诸事,大理寺理诉讼,二者执掌仍是不同。”   以后世的说法,大体上,刑部就是司法部并及公安部,大理寺就是最高法院。   之所以是“大体上”,不仅因为大理寺有查案的职责,这时下的朝廷机构,基本就没有跟后世部门,完全切合到天衣无缝的。时代不同,很多东西都不能一概而论。   加强中央集权的诸事算是差不多都定了,接下来除却划分行省、在行省设立相应机构外,还有一件事需要先确立下来。   “枢密使、三司使,将由何人充任?”李嗣源与李从璟商量这件事情。   “枢密使本身就是安重诲,如今枢密使又没了政事权,就更没理由将安重诲换下去,还是由他担任即可,三司使可以让任圜充任。”李从璟提出自己的见解。   李嗣源寻思一下,“就这样处置。”   ……   宫城南面是皇城,军情处衙门坐落于皇城东面,与东宫的位置正好相对。   军情处作为某种程度上李从璟的私有财产,衙门以前并不在皇城,前不久议定了要搬进来,这几日正是大搬迁的时候。   ——这意味着军情处正在逐步国家化。   李从璟来到军情处衙门的时候,看到桃夭夭正站在大门前,一只手臂横在胸前,托着另一只手臂端着水杯,一面漫不经心饮着永远喝不完的水,一面看军情处锐士忙进忙出搬运大小物件。   冬日的阳光总是慵懒,洒落肩头,把缕缕青丝照得金黄透明,发梢在微风里悄然起伏。   桃夭夭身材修长,只比李从璟稍稍矮了一些。但亭亭玉立这个词却不适合她,很多时候,李从璟都找不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个女子。他心里时常有种感觉——站在军情处面前的桃夭夭,才是那个最让人心动的桃夭夭。   这大概也是李从璟愿意让桃夭夭回归军情处的原因。   “剑子有消息传回来。”殷红的嘴唇离开李从璟专门为她设计的吸管,耷拉着眼帘的桃夭夭,语气似乎永远不轻不重。   “说了甚么?”李从璟和桃夭夭并肩而立,微微侧身看向她。面前的女人有着一张不老的容颜,不曾鲜艳夺目光彩照人,也不曾黯然凋零,只能用白皙来形容,白皙的古波不惊,却越看越让人心动。   ——或许在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拥有不老容颜的女人。   “党项派了很多人到河西。”桃夭夭一如既往看着前方。   李从璟稍稍有了些兴致,“是要谋求河西,还是被迫迁徙?”   天成四年征伐两川后,剑子就作为军情处的先锋,跟张金秤去了河西之地。去岁李从璟从契丹南归后不久,朝廷就派遣了石敬瑭去党项人把持的夏州。   ——自安史之乱后,党项就是大唐西北边患,麻烦程度跟吐蕃不相上下。   “眼下还说不好,得等后面的消息。”桃夭夭道。   离开皇城,李从璟跟桃夭夭一道回府。不是回东宫,是去王府,也就是王不器的府邸。   午后的日头西沉,越过树梢,在院墙上留下一道道斑驳的疏影。宅院里装饰简单,像一本古籍一样,没有丝毫奢华,只有深藏不露的底蕴。   桃夭夭在二进院子的门口忽然停下,回头见李从璟还跟着她,耷拉的眼帘似乎更低了些,“你还跟着我做甚么?父亲在外面。”   李从璟大义凛然,“我何时说过是来找王公了,我是来找你的。”   桃夭夭一脸危险的看向他,“还有甚么事是没说的?”   李从璟往院子里看了一眼,理直气壮,“我们进去说。”   桃夭夭脸上有丝丝杀意荡漾,“你要进我的院子?”   她可不会说“闺房”这两个字。   李从璟腰板笔直,浑然不惧,“虽千万人吾往矣!”   桃夭夭忽然凑近了李从璟两分,一张脸明明美艳无比,却不会让人觉得有丁点儿俗气,“听说林安心到了扬州?”   李从璟心头暗道不好,好歹寸步没让,“她这不是仰慕桃大当家的风采,想要追随你左右嘛?”   桃夭夭的眸子里刀光剑影,“听说你从扬州带回了吴越王之女?”   李从璟脸皮奇厚无比,“人家硬塞给我的,不收都不行。”   桃夭夭终于将脸收回去,“李从璟,你很春风得意啊!”   李从璟挺起胸膛,明月照大江,“春风万里,不及桃大当家万一!”   然后桃夭夭就转身进了院子。   然后李从璟就跟王不器坐到了一起。   心头叹息半晌,李从璟终究还是收回心思,问王不器道:“学院闹出了岔子?”   王不器神色严肃,面露忧色,“学生斗殴,本非大事,这回的事态之所以严重,皆因此事的缘起,是学习经义的‘正统’儒家士子,看不起学习‘杂学’的百家学生。起初只是口角之争,而后就是拳脚相向,博士们一时不察,竟然闹得儒学士子与‘杂学’士子全面对立,发展到群殴的局面……”   李从璟敏锐的捕捉到关键信息,“平素儒家士子因看不起其他学生,有触犯之言、刁难之举?”   王不器叹息道:“儒家士子的秉性,殿下岂能没有了解?而今江北初定,江南将平,烽烟还未停息,儒家士子中,已开始有要‘清算’天下大乱罪责的风气。安史之乱后,尤其是黄巢之乱以来,藩镇跋扈,武人用事,读书人失去往日地位,各镇用的士子,也多是以律法明算取人,许多只识经义的儒家士子,在这时饱受困苦。”   “如今朝廷大兴贡举,重振文风,儒家士子终能抬头,而后谈论时弊,都说藩镇割据、天下大乱的根由,在于武人用事,在于礼仪崩坏,在于旁门左道大行于世,遂颇有重提‘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意思,意图号召打压武人,以儒学经典为本,以礼仪治国。在这种情况下,儒家士子看不起杂学士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听罢此言,李从璟冷笑一声,这些儒家士子的行为,四个字足以概括:反攻倒算!   曾备受武人“打压”的儒家士子,一看到国家有重新重用读书人的苗头,便打算向武人复仇了。   而且变本加厉!   这些儒家士子在向武人开刀的同时,也不惜贬低世间其它一切学问,将儒家之礼、儒家经典、儒家圣人,捧到无限高的位置,并使其深入人心。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巩固自身地位,使自身再不遭受昔日苦难。   “这些儒家士子,果真要让天下步入赵宋之局?”李从璟当然知道,儒家士子在赵宋一朝,对武人打压到了何种程度。他们可是在庙堂上为前线的将领画下布阵图,让他们必须以此迎敌!   李从璟站起身,神色肃杀,“看来是时候让这些儒家士子知道,朝廷对读书人的取舍之道了!” 第851章 论学堂里惊天下,十万王师围金陵(一)   赵普斜跨着书袋,手里捧着一本书,在学院的碎石小道上边走边读。   阳光从小道旁的槐树上落下来,落在书页上有些晃眼,赵普给脚下凸起的石块绊了一下,脚步一个趔趄。收起书册,他在石块前蹲下身来,瞧了两眼,伸出手,将凸起的石块理平。   远近的学生来来往往,不很多也不很少,脚步匆匆,没有人去在意赵普的这个小动作。望着这些同窗,赵普站起身来,心头微有些怅然。   自打上回儒家学生与百家学生群殴过之后,学院里这些时日的气氛就有些沉闷。虽然带头的学生都被关了禁闭,学院正常的运转秩序看似没有受到多大影响,实则眼下正是人心不安之际。   赵普还不太清楚双方斗殴的深层次原因,但经义学生向来做派傲慢,看不起其它学科的学生,常有轻蔑、挑衅甚至侮辱之言,赵普却是知道的。虽不知对方缘何如此,他却知道这很不对,虽然他也是经义科的学生。   今日是学院放假之日,赵普来到论学堂时,这里已是人满为患,千百人或坐或站,将论学堂挤得水泄不通。这些人不仅都是学院的先生、学生,还诸多新近从江南北奔到洛阳的士子,查文徽、陈陶、史虚白都站在其中。   在人群前,有二三十张案桌依次摆放,王不器、杨悫、戚同文等学院的祭酒、司业俱都在座,包括一些身份清贵的博士。矮台上,四张相对摆放的小案前,却是空无一人。   一言以蔽之,今日这里汇聚了洛阳大半个士林。   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太子有令,今日在学院论学堂“论书生之道,论治学之道,论治国之道”。并且隐有风声传出,今日之论道,很可能关系到日后大唐在治学治国思想上的国是。   杨悫老脸上有兴奋的光彩,对身旁的戚同文道:“入洛阳多时,终究是等到了这日。治国治学之道,舍我儒家其谁?汉唐以来,儒学便是官学,儒学便是治国治学之道,朝廷大兴贡举以来,几乎是士子出仕的唯一途径。虽说以汉之强,不免覆亡,以唐初之盛,不免天下大乱,但这是儒学学问出了问题吗?当然不是。我苦思良久,终有所得:秦亡以暴,汉亡仍是暴,何也?黄巾岂不为暴?董卓武人岂不为暴?如是观之,唐之衰,亦是因为暴。安禄山、史思明岂不为暴?黄巢岂不为暴?朱温岂不为暴?深而思之,天下藩镇节度,岂不为暴?”   说到这里,杨悫脸上光彩更甚,就像是真理掌握在了自己手里一般,“秦以暴亡,只是往后千年,天下人仍是没有吸取教训,若是吸取了教训,东汉哪里还有董卓、曹操?本朝何以还有安史、朱温?要使往后之社稷,不因暴而亡,就得控制武人。武人暴戾,不通礼仪,心无敬畏,更不识圣人之言,所作所为,但凭一时心念,岂能不防?兵者,凶器也,兵者百十,足以使万人丧命,兵者万千,足以令天下有血光之灾!此二者合一,一言不合,足乱社稷,足倾国家,人主岂能不防?”   不等戚同文发问,杨悫即接着道:“然何以防之?别无他法,只有一途:倚重士子!士子受圣人教诲,知报国,识礼仪,忠君王,顾社稷,实乃君王的良师益友。自古只闻武人乱国,何曾闻士子乱国?以士子治天下,此乃正途也。但尚嫌不够,还当以士子掌兵戈。收天下兵权,悉归士子之手,由士子替君王掌凶器,上使君王无忧,下使武人不能乱,天下才能大治!”   戚同文没有言语,末了叹道:“先生之言,固然高见。”心中却不这样认为。   在他看来,乱天下者,武人,但平天下者,亦要武人。诚然,安史、朱温使得本朝社稷大乱,但力挽狂澜的郭子仪,不也是武人?如今定了江北,使得本朝有中兴之象的陛下、太子,不也是武人?   戚同文觉得杨悫说的有道理,同样问题也很大,失之片面。但要如何杜绝杨悫提到的武人乱国的问题,戚同文又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无论如何,天下礼崩乐坏、人心不古,总是事实。天成以来,本朝用书生治国,总是收获了许多效果。   戚同文甚至听说过,百战军就有教授将校孔孟之言的传统,而百战军军纪严明、百战常胜,大军所过之地,与民秋毫无犯,而将校从无动乱之举,也是事实。   李从璟到了之后,径直走到矮台,令撤去三张小案,只留一张摆放于正中,面向整个礼堂,施然坐了,而后便让论战开始。   学院的儒家士子与百家士子既然有了冲突,冲突的根源还是因为儒家士子看低百家士子,这个冲突自然要解决,解决的方法便是论战,论出所谓“真理”。   ——李从璟则认为世上没有那么多真理,即便有,也没多少一成不变的真理。他到这里的目的,还是借机向天下表明大唐的治国治学态度,言明朝廷对士子的取舍之道,为天下读书人指定方向。   如今,朝廷各项军政大事基本都已定了下来,本朝以来骄兵悍将、藩镇林立、吏治混乱、民不聊生的种种弊政,时至今日差不多都解决,而王师征战于江南,中央收拢州县权柄,国是大定,大唐战舰正当一统天下、整肃边疆、阔海扬帆的时候,治国治学之道,是眼下最后一件大事。   ——从某种程度上言,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它关系到每个唐人的三观,关系到每个唐人的思想与抱负,那是指引他们前进方向、奋斗目标的东西,李从璟正待把它解决。   杨悫是儒家士子的代表,他将他跟戚同文的说过的话,向礼堂里千百人论述过后,进一步深化道:“臣闻,天子的职责,没有比执掌礼仪更大的了。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礼者,纲纪是也;分者,君臣是也;名者,公、候、卿、大夫是也。天下为何会大乱?皆因礼崩乐坏!礼崩乐坏,纲纪坏了,君不为君,臣不为臣,公侯卿大夫,都想以下犯上、问九鼎之重,所以武人执掌重兵、把持权柄,所以天下才会藩镇林立、征伐不休。”   “一言以蔽之,天下治、乱的根由,在礼。天下大治,是因为礼仪大兴,天下大乱,是因为礼仪荒废。朝廷要重现初唐盛世,就得重塑礼仪,兴儒家之学。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学才是治国治学正统,已是毋庸置疑。臣言尽于此,还请太子明鉴。”   杨悫话说完,向李从璟深深一礼。   李从璟不置可否,连表态都没有。   但这并不妨碍满堂的儒家士子大声喝彩。他们听了杨悫的言论,都觉得犹如圣人耳提面命,这时候个个兴奋的脸红耳赤,“祭酒高论”“祭酒明见”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祭酒之言,某不敢苟同。”   这时候,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去看,只见一个苍老的身躯站起来。   博士王不器。   众人见之,都不免诧异。学院两大家,杨悫与王不器,是最德高望重的人。只是平日两人私交甚笃,此时竟然对立起来?   王不器直身而立,虽然苍老,却是一棵苍老的松柏,根骨端正,他看向杨悫,问:“如今天下丧乱,四海不平,敢问祭酒,天下如何能再得太平?”   杨悫是儒家大家,回答这个问题自然手到擒来,“天下定于一人,自然得太平。”   “定于一人,此乃何人?”王不器问。   杨悫面露微笑,“重礼者,仁义者,不好杀戮者。”   他这话说出,儒家士子又是齐声喝彩。   王不器八风不动,“不行杀戮,便无征战,江南诸侯,谁愿引颈受戮,将城池百姓双手奉上?”   杨悫道:“久旱之地,必望甘露,久乱之民,必望太平。若使大唐四境安定,国富民强,江南百姓,谁不争相投向大唐?千百城池,刺史县令敢不双手奉上?”   这副景象的确很是让人神往,想想都让人热情澎湃、不能自己,儒家士子听了,个个热血沸腾,大赞不止。   而李从璟听了这话,也终于明白,为何江淮还在大战时,朝廷就有官员劝朝廷息兵戈——虽然那人被李从璟丢到了江淮前线——但不是人人都能去前线的,而对于儒家士子而言,他们依旧沉浸在自己美梦里。   王不器看着杨悫,“昔年,孟知祥、李绍斌身为大唐之臣,姑且据两川而不遵朝廷号令,彼时,两川百姓如何?州县长官如何?淮南杨溥妄自称帝,难道不是毁坏礼度?而王师征伐江淮,彼者何以能有十万之师,屡抗王师?”   杨悫老神在在,“无怪两川、淮南之民不争相投向朝廷,乃因朝廷礼仪不兴,还不足以使天下拜服也。倘若大唐礼仪大兴,王师所到之处,百姓势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正因如此,大唐才要重塑礼仪!”   王不器又问:“昔年,契丹寇幽云,党项扰西北,如今大唐如何平定此乱?”   杨悫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等野蛮之辈,不受教化,只需高铸长城,拒之则可!”   王不器问:“何人铸长城?受圣贤教诲的士子?”   杨悫道:“士农工商,各有区分,士子治天下,铸城之事,自然由贩夫走卒去做。”   王不器又问:“祭酒着丝绸、食五谷,然丝绸、五谷从何而来?”   杨悫道:“士子以王道教化百姓,使其知礼仪,而有别于禽兽,百姓如何不该供养士子?”   王不器颔首沉默。   骤然,他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响亮,礼堂外也听得到。笑声苍凉而悲哀,却又让礼堂内的人都不忍听闻。   杨悫皱眉,“博士缘何发笑?”   王不器冷目看向杨悫,“此等无妄之言,祭酒也能说得出来,某如何不笑?可笑,天下人都言,儒家大伪,在儒家士子眼里,人皆小人,唯我君子,术皆卑贱,唯我独尊,学皆邪途,唯我正宗!墨子兼爱,惩恶扬善,儒家骂作鄙陋;杨朱言利,使民富足,儒家不屑一顾;老庄超脱,于民无害,儒家视作胆小逃遁;兵农医工,百业之基,儒家看成细枝末学!”   “王师在前线血战沙场,你等不识征战之道,而公然指手画脚,彼者流血不止,而你等诋毁不休,自大自负到这等地步,也敢言治国?外贼寇边,杀我同袍,尔等手无缚鸡之力,只不过一声叹息;乱贼倾覆京师,劫掠州县,尔等束手无策,只能劝君王避祸,唯恐奔走不及;诸侯割据天下,九州烽烟不息,百姓流离失所,尔等不曾救下一城一人,竟然在此言说甚么礼仪,妄谈甚么天下归附,与白日做梦何异?!”   “而今国家兴办学院,兴百家之学,兵农工商贩夫走卒,有教无类,大唐之志向,君王之苦心,尔等何曾明白半分?平日不思好生教授学识,竟然对百家学生轻慢有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上辅君王下安黎庶,何等的豪气之言,但以尔等之短见与尺寸之胸怀,莫说天下,连身旁的同窗、自家的学子都容不下,还谈什么立功立德?!张口礼仪闭口礼度,外贼杀同袍,你说礼,乱贼扰民,你说礼,争权夺利时,你还说礼,排除异己时,你仍说礼,厚颜无耻到这等地步,真是可笑至极!”   王不器一席话说完,礼堂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粗重呼吸声更是清晰入耳。   儒家士子怒不可言,却嗔目结舌。   百家士子大感快意,却又受王不器感染,皆感悲凉。   江南北奔的士子如查文徽、陈陶、史虚白等,则是震惊不已。   王不器最后向李从璟执礼,“百家学问,取舍有道,天下士子,良莠不齐,还请太子斟酌!”   杨悫脸色惨白如纸,汗如雨下,他面朝李从璟,噗通一声伏低下拜,悲痛大呼:“此等毫无根据之言,真是只字不通,臣万万不敢苟同!千年以来,名臣良相如过江之鲤,哪一个不是我儒家士子?君王治国以礼以仁义,天下方能大兴啊!”   他说不过王不器,就来抱李从璟这个大靠山的大腿。   在杨悫想来,李从璟肯定会站在他这一边。   君王的心思,杨悫和他背后的无数儒家士子,都看得分明。   李嗣源是如何做成帝王的?他先前不过是一个臣子,是领兵大将,而一朝为士卒“披上龙袍”,就反攻洛阳成就了大业。   既然如此,李嗣源担不担心其它将领效仿他的事迹?他担不担心他家的江山也会突然倾覆?他没有理由不担心!他绝对会担心!   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解除武将兵权!同时扶持、重用另一股势力,抗衡、打压武人!   这股势力,士子就是现成的。   于是儒家士子趁机而起。   杨悫他们不知道将士正在沙场辛苦征战、流血牺牲吗?他们不知道此时提出打压武人的策略,会被很多人唾弃吗?他们又不是傻子,他们当然知道。   但他们不在乎。   为甚么不在乎?   因为君王会支持他们!   在打压武人这一点上,君王与士子的立场是一致的。   甚至连出发点都一样。君王是为了巩固自身帝位,不让武人再有乱国的机会,士子是为了巩固自身地位,不使士子再被武人骑在头上!   藩镇时代,是士子的噩梦,也是君王的噩梦。   而儒家的礼,儒家的忠君思想,则为这件事披上了完美的伪装。   所以君王和儒家士子会一拍即合。   儒学发展到今天,早就舍弃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类的思想,成为君王统治江山的奴仆,而且理所当然的继续发展下去,变本加厉。   只有适合君王稳固自家江山统治的思想,才是君王需要的思想。   儒家在汉初做到了,日后更会。   儒家必须要适应君王的这个需求,那是不可逆转的历史潮流。至于儒家学说往后会变成甚么样,他们不知道,至于儒家学说最后是不是会面目全非,与孔子的主张大相径庭,他们不在乎!   不被君王需要的治学治国思想,是没有存在价值,注定要消亡的!儒家之学都没了,哪里还有儒家士子?   故而,儒家无论发展到哪种面貌,君王都是掌舵人都是始作俑者,而儒家士子则是刽子手。   但那又如何,谁会在乎呢?   儒家士子哪里又会知道,天朝之外,万力之远的地方,会有撮尔小国在千年后强势兴起,犯我疆土?   即便知道了,又如何?只有得用的士子,才有资格考虑国是。   所以杨悫分外确定李从璟会站在他一边。   并且,君王既然用了儒家思想,自然会投桃报李,百家学说自然不会再被重视,兵农共医商,当然不能被抛弃,但也绝不会被看重,君王和儒家都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威胁儒家学说的统治地位!   所以百工,永远没有地位。   所以商品经济再发达,商人也永远无法掌权进入统治阶级,永远不会有话语权!   儒家对百家百工的打压,不是因为看不起,而是利益之争!   君王,儒家。   琴瑟相合。   狼狈为奸。   共同享用这座江山。   百年,千年,两千年。   直到锦绣山河万里凋敝。   直到君王发现儒家确实不行了,不能帮他统治江山了。   于是,废除科举制。   李从璟看了一眼拜倒在堂中的杨悫,从小案后站起身。   礼堂中,无数儒家士子悉数拜倒,不能拜倒的,也无不躬身执礼,齐声大呼:“请太子为我等做主!”   百家百工的士子,也无不执礼,紧张的等待太子的宣判。   李从璟目光沉静的面对大唐士林,开口的时候半分也不迟缓,语气果决,不容置疑,“本宫教令:立即革去杨悫学院祭酒之职!”   话音落,平地起惊雷。   士林震动,江山震动! 第852章 论学堂里惊天下,十万王师围金陵(二)   杨悫是李从璟亲自去请到洛阳来的,斯时太子引才之心可谓真切,然事到如今,李从璟罢免杨悫学院祭酒的职位,亦是半分犹豫也没有。   正如王不器所言,百家之学,取舍有道,天下士子,良莠不齐。杨悫想要以他的后人们侍奉赵宋的那一套,来侍奉如今的大唐,李从璟可不管他是不是大教育家,下令革职都没有丝毫怜悯之心。   他这一句话,使得满堂具惊。   但太子接下来的话,才是会被大唐的所有读书人,一直铭记的内容。   李从璟站在矮台上,面对大大小小各家各业的学子,郑重开口:“朝廷兴建学院时,本宫就曾说过,‘使善医者医人,善吏者治吏,善礼者掌礼,善工者治工,善财者理财,善兵者治军,善刑者掌法,善学者治学’。这是朝廷兴办学院的初衷,也是本宫对学院学子的期望,更是大唐对天下读书人的要求!”   “百家学说,无分对错,百工匠人,无分贵贱,百业才子,无分尊卑——这,就是朝廷对待天下才学的态度。我大唐要的不是兴旺哪一家学说、哪一派思想,我大唐要的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何也?一家一派之学说,有其精华亦有其糟粕,谁能得十全十美?取其精华、舍其糟粕,才是大唐对天下学说的态度!”   “我大唐要的是百业俱兴,耕者有其田,商贾有其货,医者有其药,工匠有所作。我大唐要的是天下兴旺,民富而后国强。我大唐还要有百万甲士,能征战四海;我大唐亦要文风鼎盛,有千载文章。但我大唐最需要的,是一个个腰板笔直、胸怀广大、眼界长远、能辨是非黑白、敢于建功报国的唐人!”   “百年后,千年后,或许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一座座城池化为平地,一座座城池拔地而起,许多东西都会变,或许东西都会失去,但本宫希望尔等记住,大唐最重要最珍贵的东西,永远不会变也永远不能变,那就是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唐人!不是宋人,不是齐人,不是梁人,不是陈人,是唐人!是中华这片土地上,只出现过一次,独一无二的唐人!”   “唐人在,则大唐在!唐人不亡,则大唐不亡!天下有亿万之众,江山有万里之远,大海更是广阔无边,但谁要是敢打折唐人的脊梁,谁要是敢玷污唐人的心灵,谁要是敢抹黑唐人的双眼,本宫就取他头颅,再灭他九族,挖他祖坟,再挫骨扬灰!本宫要你们今生生在大唐,今生便不悔,若有来生,本宫还要你们以生在大唐为荣,本宫要你们愿意生生世世为唐人!”   礼堂中的人不禁都站直身子,一双双眼睛齐刷刷落在太子身上,但凡学院学子,人皆有豪气,甚至是虎狼之气,更有的人,双眼泛红。   李从璟环视礼堂内千百个读书人,“如有大唐功业有成,十年后百年后,你们远居长城之外,在大海彼岸征服新土,而后开枝散叶,你们也会把那里,刻上大唐的名字!你们也会将你们脚下站着的地方,称之为大唐!你们也会告诉一切你们见过的人,你们是唐人!这,才是本宫想要的,才是大唐想要的!”   “今日,你们告诉本宫,大唐的治学治国学说,是该是圣人先贤的教诲,还是该是唐人容纳百家后,顺应大唐需要产生的新学说?”   “礼仪?仁义?诚然,这些东西不能丢,但这绝不是我大唐,令天下臣服的依仗。江南有逆臣贼子,则遣王师甲士讨之,诸边有外族侵扰,则遣王师甲士讨之,海外有膏腴富饶之地,则遣王师讨之!”   言尽于此,明白的人自然明白,不明白人永远不需要明白,李从璟看向王不器,“王博士!”   王不器拱手执礼,“臣在。”   李从璟眼神坚毅:“大唐以律法治国,以忠义礼度育人,本宫要你编撰学院教材,以此为本,为我大唐教授学生!本宫要的学院学生,知礼仪,识法度,明忠奸,辨是非,忠君王,爱家国,不舍先贤教诲,而又能开拓进取,先做唐人,而后能外征不臣!在内,出仕,则能上辅君王下安黎庶,不出仕,则能有助于百业兴盛,在外,从军,则能征战不臣开疆扩土,从文,则能治理大唐新得之地,以四海之材养我大唐之强!一言以蔽之,德才兼备,是君子,也要是虎狼!”   王不器一头一片凛然,因为他知道,李从璟这话不仅是学院的“校训”,也是对大唐所有士子的要求,而学院作为实践李从璟这等思想的前哨阵地,承担着为大唐读书人开天辟地的职责!   “臣谨遵太子教令!”王不器深感责任重大,也感到极度的荣耀。   李从璟微微颔首,又道:“学院祭酒原本官拜从三品,现今,本宫教令:于学院设大祭酒一人,官拜正二品。王博士,现以你充任!”   王不器闻言先是一怔,而后感激涕零。如今六部尚书也不过三品,只有尚书令才是二品,知道这是因为他责任重大,李从璟先给他正了名,心中哪里还能不一片火热,“拜谢太子殿下!”   “教材编成,抄送演武院一份!”   论学堂之事落幕,礼堂的先生、学生、士子们,不少都已陷入前所未有的巨大惊诧中,对今日太子的“谆谆教诲”一时还无法完全消化吸收,脑海中正是各种思想与念头,在交替闪现、彼此交锋、厮杀不休的时候。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   赵普起初被李从璟描绘的未来所震惊,激动得不能自己,情绪稍稍平复后,就双眼清明神思纯定。   今日太子的种种言论,他早在入学的时候就听过了,而且理所当然的认为“情况不是本该如此吗?”   学院的许多先生,平日里可不就是这样教导他们的?   虽然先生们没有太子这样的口才,意思无法表达的像太子那样全面而动人,但根本上总是不差的。   赵普边走边想着,觉得礼堂里那些大人们的诸多奇怪的反应,真的是太奇怪了。   不时,他的肩旁上就搭了一条小胳膊,李重美的声音紧接着在他耳旁响起,这厮一边吃着梨子一边道:“方才太子一番话真是精彩绝伦、无与伦比,听得我可是血脉喷张、不能自己——外征四海,在大海彼岸刻下大唐的名字,把脚下的土地都叫作大唐,多振奋人心啊!我日后一定要建功立业,以四海之材养我大唐之强!”   这位与赵普“不打不相识”的公子哥,近来估摸着是学业有所长进,是以恨不得把自己新学的所有好词都掏出来,也不管它们用的恰不恰当。   少年心性,赵普听到功业当然也不免激动,抱着书册道:“内征贼子,外征不臣,天下之大,唐人何处去不得!我日后也要做公辅,为大唐社稷立功勋!”   李重美约莫是没想到平日里性子安静的赵普,竟然也有这等豪情壮志,立即像是看到知己一样,跳进来雀跃道:“好啊,赵兄,想不到你也跟我一样!咱们这可算是志同道合了……得去喝一杯!”   “喝……一杯?不大好吧?”   “豪情动人,哪能不饮酒!你不会怕了吧,你方才还说要征战沙场呢,连饮酒都不敢?”   “谁不敢了,去就去!”   “哈哈……”   两个十岁的孩子,已经初具雏虎之气。   教育,得从娃娃抓起。   “少年强则大唐强啊!”李从璟瞥到赵普与李重美,微笑意味深长,他脑海中浮现出二十年后,这些从学院里走出去的大唐年轻虎狼,并肩征战四海、治理邦国的场景。   那该是何等美好的时代,何等兴旺的大唐啊!   心头打定主意,等到学院的教育初有成果,就得马不停蹄将学院之制推向全国,建立中等学院初等学院的分级体制,李从璟收回视线,对跟在身旁的王不器道:“杨悫暂时还可留在学院任教,若是他还抱着先前那套想法,则当立即清除出去,戚同文的想法如何,大祭酒可跟他谈上一谈。不仅他两人如此,学院的其它先生亦是这般,学院既然已经建立,往后就是一个挑选适合他的人的过程。”   对此,王不器自然无不应诺。   交代完诸事,李从璟就离开了学院。   查文徽、陈陶、史虚白离开论学堂后,便一直一言不发,直到出了学院,三人站在街上,看人来人往,才稍稍缓了口气。   “眼下大唐虽然大兴贡举,但取士的科目本就有了诸多变化,偏重经世致用,今日闻听太子在学院之论,可见这会是日后大唐对读书人的要求,你我士子该当何去何从?”查文徽感慨道。   陈陶沉重道:“太子之论,恕我不敢苟同。”   “史兄以为如何?”查文徽又问史虚白。   史虚白微笑道:“我倒是不这般认为。朝廷有雄心壮志,难道不是好事?习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不是自古如此?要我看,读书人就不该矫揉造作。”   陈陶摇头,气愤而又悲痛,“史兄之言,我亦不敢苟同。”   许多日后,陈陶离开洛阳,自此隐遁山林,终生不出。不只是他这样,很多士子也是这样,尤其是儒家士子。   李从璟闻知后,不过说了一句“天下士子,良莠不齐,朝廷选拔士子,原本就是择优劣汰,这些士子自知学识于国无用,主动离开洛阳,是为有自知之明,倒也帮朝廷省了些力。”   又许多日后,查文徽一身白衣,拜入学院,与赵普、李重美成了同窗。   ……   岳州。   城外,四万殿前军并及武昌军,日夜攻城缀,海潮般要将城池淹没。   “两军战至今日,北贼已然攻城近二十日,未尝有片刻停歇,若是王师再不来援,这岳州只怕是守不下去了。”城中,守将面色忧愁的对宋齐丘道。   “旬日间,朝廷派遣水师战舰千余艘增援岳州,已是仁至义尽。”宋齐丘沉着脸,“若是岳州连数月都不能坚守,我日后还有何面目面见丞相?”   守将想要说甚么,想了想,欲言又止。   宋齐丘又道:“朝廷已丢江淮,湖南有我坐镇,无论如何不能再丢,否则大吴危矣!”   洞庭湖烟波浩瀚,极目百里。   吴国水师,战舰两千艘上下,于洞庭湖一带集结。   不日,江陵水师拥战舰两千余艘,顺江东下,抵达洞庭湖口。   当先一艘楼船上,马怀远迎风而立,面如刀削。在他身后,周小全、马小刀并立左右。   “自天成二年江陵大力兴建水师以来,至今已是四年有余,朝廷每年运来的钱粮数以百万计,纵是江陵原本没有一船一舰,如今也该拥有一支雄师。”马怀远望向吴军水师,“我马怀远原本不过是边军一介小校,朝不保夕,奉太子之令,先镇芙蓉镇,后镇蓟州,今又再镇荆州,若不能为朝廷打造一支百战精锐,有何面目再见太子?”   周小全怀抱横刀没有言语,马小刀笑道:“去岁没有将淮南来犯水师尽灭,末将可是可惜了许久,如今彼等再犯我大唐天威,此番绝不能让彼等走脱!”   长兴二年十月二十八日,马怀远领水师自江陵东下,于洞庭湖再战吴国水师,败之。   十月三十日,王师攻克岳州,杀贼军守将,监军宋齐丘南逃。   ……   鸟语花开,行人商贾充塞道路,视野中再度出现神都洛阳那雄伟的轮廓时,苏禹珪心中如有滚滚热泪,就要夺眶而出。   行山东、江淮,数月内,奔波于十州之间,督办漕运,苏禹珪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携带,历经千辛万苦,惩办大小官吏并及卒子两百有余,剿灭大小贼寇三十余股,如今功成归来,再见这座将他从一个懵懂书生,塑造成大唐良臣的无言城池,他心中如何能不感慨万千?   在城前,苏禹珪意外的碰到了前来迎接的东宫官员卫子明。   “太子知苏公今日归来,特命某来相候。”卫子明执礼道。   “太子有令?”苏禹珪很意外。   “然也。”卫子明笑道,“令苏禹珪赴东宫宴,太子摆酒三百碗,正欲与君一醉方休!”   苏禹珪怔了怔,随即泪水夺眶。   长兴三年三月初七,苏禹珪归洛阳,朝廷整肃漕运一事,至此彻底落下帷幕。自是之后,山东、江淮岁运米粮至洛阳近两百万斛。   ……   益阳。   轰的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城门轰然倒塌,尘烟四起。   攻城的唐军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从城门冲破烟尘,杀进城中。   城楼前,周本望着城前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唐军,以排山倒海之势悉数涌向城墙,又有铁甲洪流从城门杀进城中,顿感益阳山崩地裂。   “完了,益阳完了!”这位周瑜后人双目无神的呢喃一声,骤然眼神一狠,一把拔出横刀,横在脖子前一拉,顿时血涌如泉,旋即,身子无声从城头栽下。   长兴三年四月十日,王师破益阳,守将周本自刎。   ……   崇文殿。   “陛下,江北并及两川的行省区域划分已经完毕,共分十二行省,请陛下过目。”宰相李琪献上本册。   李嗣源览罢,抚须表示肯定和满意,“各行省,以布政使统领民事,以都指挥使统领军务,以转运使统领财政,另设刑部提刑司,理刑狱,再设御史台监察司,纠察官吏不法,此事就这般议定。太子,你看还有甚么需要补充的?”   李从璟起身执礼,“行省之事,筹备已经半年,诸事都已议定妥当,正该施行。”   李嗣源点点头,“好。”   长兴三年四月二十二日,大唐颁行新政第三批政令,在州县之上另置行省,以便于朝廷管理地方,同时集权于中央。   ……   夕阳落于西山,日暮拥抱大地。   林仁肇最后回忘了一眼轮廓渐渐模糊的长沙府城,咽下滑到嘴角的酸涩泪水,提缰调转马头,马鞭用力一甩,追赶在前面撤退的大队人马。   长沙城头,不时被一支支火把照亮,吴国的各种旗帜被撤下,大唐的各色旗帜迎风飘扬,甲士们直身戍卫城头,一个个如虎如神。   李从荣、夏鲁奇、郭威、西方邺、孟平等人,在甲士护卫下来到城头。   “历时近两年,大小战事百十,死伤将士数万,如今,我等终于站在这里了……”李从荣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女墙,一声感慨还未说完,已是潸然泪下。   “赵王殿下……”众将欲言又止。   李从荣望着城外,虽然大好河山在此时无法看见,但他依然看得很认真,“我大唐前后有十万虎贲入楚,每一个都是热血儿郎,都是期待为国沙场建功的勇士,可最终却有那么多倒在了半途,没能走到他们日思夜想的长沙府……”   “赵王殿下……”   “但他们死不旋踵!”李从荣忽然猛地一摆衣袖,双目顿时坚定如铁,语调也变得铿锵,“他们倒下的时候,也没有忘记面朝东方!他们倒下的时候,也没有忘记为依然在厮杀、在前进的同袍,声嘶力竭的呐喊!这,就是我大唐的虎贲将士!”   “传令:城外择地立军功碑、修烈士陵园!”   “再令:上书朝廷,请求发兵金陵!”   长兴三年五月二十七日,王师破长沙,淮南入楚十万兵马,死伤殆尽,只余林仁肇一部东逃。至此,湖南平定,楚地十州,重归大唐版图!   ……   文明殿。   早朝,红日初升。   大唐皇帝李嗣源,面对文武百官,向大唐颁布诏令。   “诏令:尽起江陵水师,战舰两千艘,运送楚地王师十二万,顺江东出,直取金陵!”   “诏令:尽起扬州水师,战舰一千二百艘,运送江北行营三万将士,渡江南下,直取金陵!”   “诏令:吴越王发兵五万,直奔金陵,协助王师征战!”   长兴三年八月初,诏令颁布于天下。   八月二十六日,江陵水师于江州败吴国水师,焚毁、缴获战船八百余艘。   九月初三,越王钱元瓘拔常州。   九月十日,江陵水师、扬州水师两相合力,于金陵石头城西侧大江中,尽灭吴国水师。是日,鲜血染红大江。   九月十三日,大唐王师二十万,合围金陵城! 第853章 万里江山一洞庭,百年金陵一白袍   八百里洞庭,一望无垠。   青丝白袍,有三千愁绪。   昔年北上洛阳时意气风发的边镐,今朝站立在岳阳楼前,已如形容枯槁的老人。   江风拂面,草木微动,巍峨雄伟的岳阳楼稳如泰山,楼前的消瘦身影却似要化作一缕秋风,随天际流云直去西天。   从清晨到日暮,边镐在这里站了整整一日。   长兴元年的洞庭湖一战,至今已是两年有余,边镐平日里的活动范围并不大,李从荣没有给他多少选择。   李从荣在一众文士幕僚与护卫的陪同下,来到岳阳楼前,站在边镐身旁,随他一同望向无边无际的洞庭湖。   或许是洞庭湖太过广阔,见洞庭一湖,让人生出一种错觉:如见三千世界,如见宇宙洪荒。   “三日前,王师二十万将士,已经合围金陵城。”李从璟的声音落到边镐耳朵里,犹如夜雨惊鸿。   边镐却没有丝毫反应,他就像是一截干木立在那里,仿佛已经失去了全部的生命灵气。   良久,李从荣叹息一声,眼中有惋惜之色,“先生自打进我赵王府,助我打理王府各项事宜,莫不章法有度、井井有条,窥一斑而知全豹,先生本是当世难得的英才,从荣向来深为敬佩。近来听闻淮南人言,先生之才,大半在军事,若是果真如此,未能见先生领兵征战于沙场,实在是从荣的不幸。”   边镐仍旧没有搭话,他怔怔的望着洞庭湖,往日里潇洒飘逸的才子之气已经完全不见,唯独剩下暮气沉沉。   李从荣终究是不忍心,半晌后道:“如今湖南已平,王师合围金陵,来日大唐势必横扫天下,一统江山,先生受天之赐,有不世之才,难道要暴殄天物,甘愿就这样籍籍无名下去?”   李从荣身旁的文士幕僚见边镐完全不理会李从荣,皆有愠怒之色,有人更是出言不逊,还好被李从荣及时制止。   忽然,边镐转过身来,看向李从荣,神色难以言状,吐字却是难得的清晰,“殿下可否赐下一壶酒?”   “当然可以。”   不时,酒至,边镐提壶而灌。   良久,他未发一言,脚边已经丢了三个酒壶。   边镐面有醉态,眼神却是清明无比,他看向洞庭湖,忽而哂笑一声,“千百年来,八百里洞庭见证过多少英雄人物、华丽篇章?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百年之内,江山人才辈出,如过江之鲤,然而却又如何?”   他似乎是想要把自己灌醉,但即便酒水打湿了胸前的衣袍,他的神智仍然清醒,“王彦章曾说: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边镐沉浮于世,岂能不是名利之辈?与诸侯大争于天下,与君王共谋于庙堂,三言两语定国是,一片丹心安黎庶,大丈夫风流,有更甚于此者乎?”   李从荣接话道:“朝廷重干才,来日先生大有可为。”   边镐摇摇头,想笑却没有笑出来,临了不过是多灌酒几口而已,“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两者何能得兼?人生数十年,能错几回?边镐错了一回,就再无重头来过的机会了。”   李从荣想劝什么,但见边镐神色哀伤,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   边镐抬头仰望苍穹,彼处有青天万里,白云无边。八百里洞庭浩瀚无垠,可如何与宇宙洪荒相提并论?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一生不过数十年的凡人,与划过天际一闪而逝的彗星有何区别?幸运者,绽放出刹那间的光彩,间或夺目、引人翘首,大多数却是沉寂无闻。   想起自己这一生,从书香门第到年少成名,后孤身北上立志救国,而后身陷囹囵只能眼看国家沉沦,经历不算坎坷也不算平庸。边镐心中有万千感慨,却不屑于说出口,真正厚重的经历若是说出来,当作伤春悲秋的理由和炫耀于人的资本,未免太过肤浅的对不起这些经历。   但临别之际,却总不至于一句话也不说。酒烧灼人喉,形容枯槁、白袍被酒打湿的边镐,却将弱不禁风的身子站得笔直,他骤然将嘴里的酒水喷洒在岳阳楼前,像是要祭奠甚么,又像是要向甚么致敬,而后大声奋然开口:   “烈酒入喉灼我肺,三壶洗肝肠,一口问青天。”   “一壶向神州,一愿天生雄主掌神器,洗净烽烟止乱离,汉唐雄风再复起。”   “二壶向淮南,二愿金陵龙气上飞天,化作春雨降人间,江东父老尽欢颜!”   “三壶向阖闾,三愿万家灯火合团圆,父母妻儿有余年,家家户户十亩田!”   “烈酒入喉灼我肺,三壶洗肝肠,一口问青天。”   “而今我问青天:江山多娇人皆识,代代英雄争赴死,天生边镐七尺躯,一身建安才,又负报国志,一朝入洛阳,数载陷曹营,百年之后有谁知!”   他饮尽酒壶中最后一口酒,就如饮尽他这一生。   “百年之后有谁知?”   八百里洞庭,秋风瑟瑟,他的三愿一问无人答。   一把丢了酒壶,边镐两步跨上石栏,在岳阳楼前,面向洞庭湖,纵身一跃!   白袍入青湖。   世人有千千万万,功业有万万千千,不必非得由我边镐来青史留名。   “先生!”李从荣不曾想边镐竟然抱定了必死之志,猝不及防之下,边镐已经坠入湖中,他和失色的众人扶栏而望,却已不见边镐踪影,“先生!边镐!”   万里江山一洞庭,百年金陵一边镐。   秋风过也,岳阳楼也无声。   就像天下从未有过边镐这个人,也没有他留给此地的三愿一问。   ……   长沙府。   楚王马希声回到他那座王府后,日夜大摆宴席,庆贺重得楚地江山。   如今的楚王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他本身不是老楚王马殷的长子,马殷死后,他的兄长却甘愿让他来继承马殷的王位,其人才学手段如何,由此可见一斑。   马希声在王府日夜设宴,前来赴宴的自然无不是长沙府的达官显贵,与楚军中的实权将领,也只有他们,才有身份跟楚王同坐一堂。   眼下大唐王师定湖南,吴国兵马或死或逃或降,已经不复存在,这楚地里除却王师铁甲,便只有楚王本部的万余将士。   只是马希声显然不认为,这是一个值得高兴和可以接受的局面。   李从荣已经跟他说过了,大唐朝廷的意思,是让他去洛阳。   去洛阳意味着甚么,马希声不可能不了解,大抵去了之后就回不来了,这楚地日后只怕就不姓马。所以马希声一面千方百计跟李从荣拖延,一面集结自己的官吏将领们,想要将他们凝成一股绳,来给李从荣施压,以便推掉这回去洛阳的安排。   马希声日夜大摆宴席的目的,无外乎也是借机交游长沙人物,稳固自身的势力。   只是效果,好似并不是太好。   这日宴饮罢后,马希声回到偏厅暂歇,还没有去入睡的意思,正当他在饮茶的时候,心腹回来跟他禀报,“钟将军说,大军营地被唐军围在中间,倘若将士有甚么异动,唐军一定能够及时反应,而且唐军甲兵精良,大军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闻言,马希声气得牙痒,凑到嘴边的茶碗又重重放到桌上,“何谓被唐军围在中间?不过是营地离得近些罢了!这些骄兵悍将,平日里作威作福,个个胆气冲天,想不到一朝面对唐军,竟然怕得动都不敢动一下!”   心腹叹息道:“克复各州县,基本都是唐军之功,彼部将士悍勇、兵甲精良,也是将士们亲眼所见,将领对唐军有所忌惮,也在情理之中。”   马希声冷哼一声,转而问道:“文官们反应如何?”   心腹眉头皱得更紧,语气也更加沉缓,“反应都跟武将们差不多,对大王的要求,文官们支支吾吾不能答复,只是一个劲儿说不敢违逆朝廷的安排……赵王从岳州回到长沙后,也宴请过许多人,听说赵王答应了朝廷会给他们加官晋爵,故而……故而如今他们实在是靠不住!”   马希声大怒,“武将靠不住,文官也不靠不住,那本王该靠谁?连日来本王朝夕宴请,赏赐给了那般多,这些狼心狗肺之辈,竟然丝毫不受感动?更不顾念往日我楚家对他们的恩德?真是不当人子!”   心腹长叹道:“大势如此,谁敢逆势而为?”   马希声想要发怒,却又忽然觉得乏力,最终竟然沉默下来。   房中一时一片死寂,就像眼下的楚地一样,死寂下有暗涛汹涌。   末了。马希声喟叹长叹,黯然神伤,仿佛瞬间老了十岁,“楚地……楚王……往后,这天下还会有楚王吗?”   不日,朝廷派遣的官员都已抵达长沙,在官员们各就其位各司其职后,赵王李从荣的车驾离开长沙返回洛阳。楚王马希声,并及楚地重要官员、将领二三十人,悉数随行。   “朝廷新设湖南行省,管辖楚地十州,呵,想不到,最后楚地不仅没了楚王,连楚军都没有了。”马希声掀开马车的车帘,望见车驾后随行的楚地要员、将领,自嘲一笑,他知道这些人一旦离开楚地,不仅马家原本在楚地的统治化为乌有,便是某些野心勃勃之辈,想要窃取唐军胜利的果实为己有,都没机会了。   放下车帘,马希声在车厢中坐好,左右打量几眼,怎么看都觉得这车厢像是牢笼,将他变成了笼中鸟。   良久,马希声泪水夺眶,自顾自喃喃道:“马家在湖南励精图治,流了多少血汗,才有今日的成就,不曾想十年基业难立得,一朝毁灭却是这样容易……罢了,做个太平闲王,尚且还有荣华富贵,总好过高季兴……” 第854章 千百年金陵风月,数不尽君臣过往(一)   南唐疆域三十余州,除却先前的江淮十四州与淮北海州,当下江南西道左右的十五州,还有在扬州海陵设置的泰州,与得自闽地的建、剑、汀三州。   淮南节度使原本治扬州,如今金陵称呼为淮南已经不合适,在大唐王师攻略湖南十州后,金陵的辖境便只有江南西道左右的十五州:金陵、润、常、宣、池、歙、江、饶、洪、信、抚、袁、吉、虔、鄂。   又因为鄂州武昌节度使柴再用投靠大唐,常州又被越王钱谬攻下,故而眼下的金陵,实则正处在“国土沦丧”的悲惨境地。当然,“国土沦丧”再如何悲惨,都比不上京都金陵被围,而且是被志在攻占城池、一举灭掉金陵的二十万王师合围。   吴国皇帝杨溥称帝建国已经数年,也曾攻占湖南八州,国势不是没有兴盛过,京都金陵未尝没有民心,当然不会不堪一击。但吴国先失江淮,再丢楚地,现又京都被围,有覆灭之大险,国中不可能不人心惶惶,而执政的丞相徐知诰,则在此时被推上风口浪尖。   “徐氏父子把持朝政多年,军政大事莫不出自此辈之手,徐温擅权时就曾多方收买人心为己用,将国家重器私授于人,以此来换得他人甘愿为其爪牙,可谓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徐温晚年本有狼心野心,幸其早死,国家方没有大的变故,而后又有徐知诰、徐知询争权,徐知诰虽然将徐知询击败,但大权方揽,北朝即已来攻,此獠尚且来不及颠倒乾坤。但彼辈野心,实与徐温无异。”   宫城里,洪国公杨志业与杨溥正在密谈,前者如是说道,“若是此人不除,我大吴社稷难安。”   门窗紧闭,宽阔大堂中的光线很昏暗,一股若有若无的阴森气息蔓延开来,杨溥叹息道:“徐氏野心,朕岂能不知?只是朕继位时,尚且年幼,大权都被徐温把持,朕想要拯救社稷,也是无从下手。徐知诰掌权以来,在湖南攻城掠地,楚王竟不能挡,楚地八州因此被收入囊中,而后更是击败北朝与楚王联军,声威大震,于是人心依附,臣子云集而景从,原本些许心存皇室的臣子,更是被他借机打压下去,朕就更加奈何他不得了。”   洪国公杨志业微微弓着背,眼神中流露出丝丝狼狗般的犀利光芒,“但眼下却正是时机。自徐知诰执政,大吴先丢江淮十四州富庶之地,渔盐之利不复存在,大吴因此没了半数立国之基,后又再丢湖南,如今更是引得北朝大军围城,金陵内外,举国上下,无不对其唾弃有加,当此时,正可谓是风雨飘扬之际,铲除徐贼正合适。”   杨溥默然片刻,像是想起了甚么,眼中露出惋惜与不忿之色,更显得痛心不已,“北朝攻占长沙后,国中有志之士对徐贼口诛笔伐,金陵城里的官将群起而攻,旬日间入宫的臣子前后相继,或与朕相对垂泪,或与朕谋诛此撩,宫城禁卫军与金陵城防军的将领,原本几乎尽是徐贼党羽,此时也都纷纷向朕尽忠,愿助朕匡扶社稷,洗清贼人。当是时,朕与卿等谋定诸事,一面稳定宫禁,一面稳定城防,数千甲士几乎就要兵围丞相府,尽灭徐贼一家!可惜……可惜……”   回首当时斗争的险恶,洪国公杨志业也是倍感痛心,喟叹道:“可恨!原本徐贼大势已去,只差一两日就要覆亡,可恨林仁肇自长沙全师而还,率其部两万将士日夜兼程半月,疾驰八百里赶到江州,而后裹挟九江水师顺江直达金陵,竟然在诸事发动的前两日赶了回来!”   “徐知诰随即采用雷霆手腕,用林仁肇所部接管城防,更遣其部精锐撤换宫廷禁卫,并选甲士一千驻守于丞相府旁,原本宣誓效忠陛下的将领,至此离开了城防、宫禁要地,而丞相府日夜戒备,我等遂不复再有发动大事的机会,陛下与臣等谋划的大事,竟然就此宣告覆灭,实在是可惜可恨!”   杨溥痛苦抬头,却止不住眼泪夺眶,他心头的绞痛只怕也唯有他自己能够体会。原本他已成了傀儡,杨行密打下的大好基业就要拱手让人,而今好不容易有机会一举颠倒乾坤,重掌大吴,成为真正一言九鼎的大吴皇帝,孰料万事俱备,临了东风却偏向了徐知诰那边,使得诸番谋划、期望、心血都付诸东流。   “事已至此,国公有何良策,可以挽狂澜于既倒?”杨溥扭头抹了泪,回首来问杨志业,“国公若能拯救时艰,往后便是大吴第一功臣,朕愿与国公共享大吴江山!”   杨志业又是感动又是激动,连忙伏地而拜,压下心头升腾的与徐知诰一般无二的野心,“臣受先帝与陛下隆恩,尽忠陛下乃是为臣的本分,焉敢有所奢望?请陛下万莫折煞老臣!此番若能诛杀徐贼,老臣便是告老还乡,也足慰平生!”   “国公快快请起!”杨溥连忙扶起杨志业,他心里也担心事成之后杨志业尾大不掉,拥大功而揽权柄,成为第二个徐知诰,见杨志业这般诚恳作派,心里好歹稍微放心一些,“朕得贤臣如国公,纵然大事不成,也无憾了!”   再度坐定之后,杨志业道:“眼下北朝兵马合围金陵,大吴危如累卵,稍有不慎即可能城破国亡,此为大吴未有之大险,陛下不可不察。但换言之,北朝兵马围城,亦不失为陛下的机会!”   杨溥怔了怔,“国公此言何解?”   杨志业尽量平缓语气,却止不住字字杀机,“北朝来攻,出兵的理由是甚么?无非是陛下称帝,为北朝所不容。当此之际,陛下大可派遣密使到北朝军中,明言称帝乃是为徐氏父子所胁迫,实属情非得已,并上书北朝皇帝,愿意削去国号,自称江南国主,甚至称王亦无不可,并且年年向北朝进贡,愿意奉北朝为主。如此这般,将所有罪责推到徐氏父子身上,北朝来攻的兵马就成了‘清君侧、诛逆臣’,而陛下与先皇在乱世中定淮南、保境安民,是为有功,与那越王钱氏父子何异?如是这般,徐知诰必然成为众矢之的,其之灭亡,岂非近在眼前?”   此计实属恶毒,若能如此,徐知诰必亡无疑,杨溥震惊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杨志业以为他是舍不得帝位,不禁流泪劝道:“眼下北朝二十万兵马围城,金陵危在旦夕,如若北朝兵马攻破城池,届时陛下求为金陵布衣而不可得!若不乘此机会未雨绸缪,来日如何区处?眼下大吴只余十五州之地,称国主也好称王也罢,至少还是这十五州之主,只要能真正执掌这十五州,来日若是天下风云有变,陛下如何不能问鼎中原?昔日先帝起兵,不过十九兵甲,而能成就淮南大业,陛下有十五州之地,何愁不能成就大事?百利在望,不如一利在手啊!”   杨溥叹息道:“朕非是舍不得这名不副实的帝王称号,而是担心北朝不同意啊!”   “北朝如何能不同意?大吴眼下虽然危机重重,金陵毕竟是京都,城防器械何其完备,更兼有五万精锐甲士,数十万百姓青壮,倘若执意踞城而守,北朝便纵然甲厚弩强,岂能轻易攻下?况且我大吴还有十余州疆土,各镇各州若是招兵买马来勤王,足以抵挡北朝许久。二十万大军在前线征战,日耗钱粮难以计量,纵使北朝如今国富,真要使金陵战事持续数月乃至逾年,足以掏空北朝国库!眼下我金陵与北朝谋求诛灭徐贼,只需北朝兵马也打出‘诛逆臣’的旗号,旬月间战事可定,这是皆大欢喜之局,北朝何乐而不为?”杨志业显得有些激动。   稳住语气,杨志业又道:“至于战后北朝兵马是否进驻金陵,江南十五州如何区处,大可到时再各凭手腕。而陛下有将士效忠,重掌权柄,举国齐心,何惧北朝?”   杨溥深思熟虑之下,认可了这等计谋,莫说此计可以使得吴国大业“从长计议”,便是没有这等机会,只要能让徐知诰灭亡,他也义无反顾!   ——杨氏征战淮南,费尽多少艰辛,流下多少血汗,胜利果实却被“家臣”窃取,倘若徐知诰日后篡位,杨溥必死无疑。这等时候,他对徐氏父子早有滔天恨意,若有机会与徐知诰同归于尽,他也绝对会毫不犹豫!   最后,杨志业在离开的时候,与杨溥议定,由杨志业在宫外交结势力,并且派遣密使与大唐商议“诛逆臣”的事,而杨溥也要在宫内活动,谋求以恩义让宫禁将领效忠,好在事发的时候保证他自身的安全。   ——如今的禁卫军虽然是林仁肇的部曲,但既然先前的禁卫军能效忠杨溥,眼下的禁卫军将领未必就不能争取。   杨志业离开后,杨溥在光线昏暗而空旷的大堂静坐了两个时辰。没有人知道在两个时辰的时间里,他脑海里想了多少东西。   下午的时候,杨溥在宫城四处游玩,最后在一处大湖中的龙舟上停留下来。   不久,就有宫廷卫军将领来到龙舟上,站在杨溥面前。   杨溥望着面前这人,但见对方生得身材魁梧、五官如刀削,双目炯炯有神,显得神思清明而不愚钝,他微笑道:“素闻刁将军威武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刁彦能抱拳拜道:“不敢受陛下夸奖。”   杨溥不动声色,“尝闻将军乃忠义之士,侍奉母亲尤其孝顺。昔年,将军在宣州节度使王茂章帐下听用,后来王茂章叛国投靠钱塘,将军本该相从,却不愿做叛国之人,遂扶着母亲立在道旁,泣告王茂章曰‘我有老母在此,不能舍而从公,敢请死’,王茂章顾念将军孝顺,不忍诘难,遂放将军归宣州。将军回到宣州时,城中将士闻听节度使王茂章叛逃,已经乱作一团,是将军抚平了乱象。将军之忠义、于国之功劳,朕久闻之,恨不能相见,如今有将军宿卫宫禁,朕心甚安。”   刁彦能于是下拜,“承蒙陛下高看,臣感激不尽,然臣心中有愧!”   杨溥佯作疑惑的哦了一声,“将军何愧之有?”   刁彦能道:“臣乃陛下之臣,如今却替丞相监视陛下,臣有愧于陛下信任,请陛下治罪!”   杨溥起身离案,扶起刁彦能,叹道:“将军真乃坦诚君子,能将这番话告诉朕,可见将军实乃忠臣。如今国家有难,敢问将军,可愿协助朕匡扶社稷,拯救时艰?”   刁彦能再拜,“陛下但有所命,臣誓死遵从!”   “好,好!”杨溥再度扶起刁彦能,很是欣慰欣喜,“将军真乃国士也!今得将军辅佐,朕心大定,倘若天下臣民皆如将军,大吴何愁不兴?此番大吴若是得存,将军就是社稷功臣!”遂命侍从上酒,与刁彦能共饮。   对杨溥而言,他不能只依仗杨志业一人,依仗一人则容易让对方大权独揽,他必须扶持其他人与其相互制约。当然,就眼下而言,能多收拢一些臣子效忠,大事成功的几率就大些,而宫廷禁卫近身护卫,关系他的生死,他如何能不多多争取?   对刁彦能而言,投靠杨溥并不难理解。   杨溥是大吴皇帝,他身上有大义名分。   徐知诰是臣子,没有大义名分,谋的又是“大逆不道”之事,名不正言不顺,他要结交众人,引得众人效忠于他,只有靠一个“利”字。但官位利益就那么多,要使得众人有利可图,就得夺取一部分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而除了内部斗争,就是开疆扩土——征战他国从国外索利。   若是外战顺利,例如得了楚地八州,众人有功劳,受赏受封,利益到手,自然就侍奉徐知诰左右,忠贞不二。但若是征战失利呢?例如先有江淮之败再有湖南之败,丢了江淮又丢湖南,那会如何?国外无利可图,国内的原有利益也失去,就没人会高兴。   再者,吴国征战江淮、湖南,损兵折将无数,那些战死的将士有没有家人亲友?这些家人亲友会不会记恨徐知诰?其中,能在军中领兵的将校,家人亲友多半也是吴臣,他们失去了既得利益不说,亲友家人也死了,会不会痛恨徐知诰?   在这种情况下,利益被徐知诰征的战不利弄没了,家人亲友也没了,金陵众人反徐知诰,就显得顺理成章。   如今,杨溥意图重掌权柄,他本身就有大义名分,吴臣效忠他是理所应当,而效忠杨溥扳倒徐知诰,可比沙场征战要轻松些,而一旦扳倒徐知诰,他们就是社稷功臣,势必被杨溥封赏,无论是加官晋爵还是赏赐财货田地,都会得到更多利益,这个时候,徐知诰众叛亲离岂非合情合理?   杨志业、刁彦能,都是如此。   刁彦能虽然是孝顺之人,但孝顺之人就不能逐利?就不能有野心? 第855章 千百年金陵风月,数不尽君臣过往(二)   杨志业回到府中后,歇息半日,到了傍晚的时候,命家丁护院看好宅邸,他自身则来到东书房,让仆役们在外间置下近十张小案,再命丫鬟拿出府中的上好茶叶,让府中的煮茶高手来烹茶。   他今日进宫去见杨溥之前,就已经让人通知了数位交好的权贵,让他们在天黑前隐蔽行踪到府中来密谈。   好整以暇的坐在小案后,眼见身材丰腴的侍女跪坐在茶釜前,弯腰曲臀往釜中添置葱姜,姿态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是风情,杨志业倍觉赏心悦目,心情大好。   何谓国士风流?在杨志业看来,虽强敌压境、奸雄在侧,虽大事在即、生死欲分,而能安坐不动稳如泰山,气定神闲如闲庭漫步。   就眼下而言,就是关乎吴国存亡、杨溥生死的大事亟待定论,而他仍能淡然坐于小案之后,静观风情万种美姬煮茶的恬淡风姿。   当年苻坚率领前秦百万雄师进犯淝水,前线正在大战,而谢安不就还在跟人小亭对弈,骤闻大军得胜而喜怒不形于色、落子如常吗?这等风流雅态,谁人不想拥有?   “洪国公。”   茶未煮好,而已有人到了,杨志业微笑颔首,示意对方落座,并不多言。   杨志业见堂中的人越来越多,不多时就有了四五个,淡然的面容上笑意又深了几分。   他与徐知诰有私人恩怨。昔年,他也是跟随杨行密征战南北的猛将,虽然当时他还年轻,只是军中一介小校,但这并不妨碍杨志业以大功臣自居,认为自己应该身居高位、执掌权柄——尤其是在杨行密与当时的老人相继过世后。   原本他也的确执掌有数千甲士,但徐温执政后,却将他的兵权悉数剥夺,虽然给了他国公的尊荣,但杨志业显然不满足于这等虚名。乱世之中,唯有兵权才是实打实的依仗。   当然,时至今日,杨志业也早忘了,徐温之所以剥夺他的兵权,却是他治军不力,麾下将校酒后在金陵城中闹事,打死了人。而后能给他国公之位,已是顾念他跟随杨行密征战的旧情。   徐温死了,这个账自然就落到徐知诰头上。可恨的是,杨志业在徐知诰执政、意欲伐楚的时候去见对方,想要重新带兵征战,却被徐知诰婉言拒绝,让他失去了重掌兵权、在楚地建功立业的机会。   当然,杨志业也不会自我反省,他在见徐知诰,有求于人的时候,仗着自己曾是杨行密麾下将校,态度是何等倨傲。   平心而论,杨志业并不小看徐知诰,但他却痛恨徐知诰。在他看来,徐知诰拥有的东西,根本就不配他来拥有。手握军政大权,官将任命只在一言之间,群臣见之无不避让执礼,这等风流,不该徐知诰拥有,而是该他杨志业拥有!   也是时势喜人,如今徐知诰四面楚歌,杨志业怎能不四处活动,谋求取而代之?   “诸位既然都到了,我就开门见山。”小案后都坐上人的时候,茶水刚刚煮好,两者可谓是相得益彰,这让杨志业心头更加愉悦,于是以自我认为不凡的仪度,吩咐侍女将茶水送上,而后向众人不紧不慢的开口,“如今北朝二十万兵马围城,连日来攻城不休,金陵危如累卵,国家危在旦夕,各位都心知肚明。而我大吴何以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其根由何在,其罪责该由何人来担负,诸位心中可有答案?”   当下众人纷纷开口,“国家沦落至斯,罪魁祸首当然是丞相府的那位!”   “对,就是当今丞相!”   “依我看,此人哪里是吴相?分明就是吴贼!”   “说得没错,徐知诰不仅是大吴罪人,更是大吴国贼,此人合该被千刀万剐才对!”   “……”   堂中众人的反应可谓是群情激奋,这也很好理解,能在林仁肇回师金陵,把持金陵城防和宫廷禁卫后,还来跟杨志业密谋对付徐知诰的人,自然是对徐知诰“苦大仇深”之辈。   杨志业老神在在的坐在小案后,望着众人义愤填膺,心中觉得很是快意。众人对徐知诰的怨念越深,便代表扳倒徐知诰的行动越不会有人迟疑。而徐知诰一倒,他杨志业的“时代”也就来了。   “好。既然诸公看得明白,接下来要将此獠绳之以法,让他担当误国误民的罪责,则需要诸公众志成城。”杨志业一想到即将取徐知诰而代之,心跳就有些加速,不过面上仍是极力做到不动声色,只露出与众人同仇敌忾的情绪。   “国公有何良策,只管说来就是,我等唯国公马首是瞻!”当下有跟杨志业关系密切的人率先道。   堂中的人大多是精于世故之辈,听得这样的话,哪里还能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今日以杨志业为首,谋诛徐知诰,来日也以杨志业为首,来“匡扶”大吴社稷。换言之,这话等于是说拥护杨志业取徐知诰而代之。   ——这对堂中这些失势的人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了,只要能让他们再掌权柄,再有富贵,跟谁不是一样?事实上,若非他们自身没有杨溥的信任,没有杨志业这样的势力,只怕他们自身也无不想取代徐知诰。   杨志业很满意众人的反应,当下与众人掏心掏肺,定下永不相负之盟。   之后,再将今日跟杨溥的谈话,与众人说了。众人闻言,皆道良策,遂人人振奋,摩拳擦掌,恨不得徐知诰立即就被诛杀。   “大策已定,往下便是具体施行。”杨志业缓缓道,显得胸有丘壑,万事皆在掌握之中,“诸位昔日都是交游广阔之人,如今虽然没有多少实际执掌,但也都身份尊贵。如今金陵的城防将领、宫廷的禁卫将校、朝堂上的重臣,诸位总有相识相熟亦或能攀上关系的,当此之际,正该千方百计与此辈结交,与此辈晓明利害,将陛下的旨意传达下去。”   “如今局势危殆,一旦城破国亡,无论现今身居何位,都将不复存在,而那些重臣最好的局面,也不过是被北朝富贵养之,想要继续掌权却是绝无可能。而徐知诰误国误民,虽然凭借林仁肇的两万兵马暂时把持金陵,但他大势已去,必将难以持久,此时跟他一条路走到天黑,势必为其陪葬……如是这般,不愁人心不站在你我这边,归附陛下!”   众人闻言莫不点头称是,齐齐压低声音喝彩。   诸事议定,杨志业舒展身子,在原位上做好,而后端起茶碗,向众人示意,“此番你我同心协力,徐知诰焉能不亡?届时诸公皆是社稷功臣,往后大吴的天下,就依仗诸公了。某这厢以茶代酒,先为诸公贺!”   “与国公同贺!”堂中诸人纷纷举起茶碗。   大事八字还差一撇,这些人已经迫不及待弹冠相庆,幻想日后的权势富贵了。   杨志业眼看堂中诸人分作两班,齐齐侧身向他举杯,这等模样就如皇帝在皇位上接受臣子的朝贺一般,他心中涌过一股难以抑制的快意,忽然觉得天下这般大世道这般乱,大丈夫怎能满足于做个权臣,而不思有更大的抱负?   大争之世,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大争之世,神器崩碎,非是有德者受之,而是有野心者受之。即便最开始没有野心,随着地位的爬升与眼界的开阔,受到权力的滋润,也会生出大野心。   一时间,杨志业豪气勃发,大笑三声。   堂中诸人都觉得奇怪,正要询问杨志业缘何大笑。   而在这时,忽然有府上护卫疾步跑来,仓惶拜在堂中,大急道:“国公,大事不好!”   “何事如此惊慌?”杨志业只是微微皱眉,打算将出尘的仪态风度进行到底。   “周宗……周宗带领数百甲士,围了府邸,正要进来拿人!”护卫起身焦急道,“国公,这该如何是好?”   “甚么?!”   “怎会如此?”   “周宗凭什么拿人?”   “莫不是我等的谋划,被徐知诰知晓了?”   “这怎么可能!”   堂中诸人顿时一片慌乱。   “本公私宅,周宗焉敢率甲士乱闯?!”杨志业大怒,一拍小案。   “周宗带着刑部的人,说国公贪赃枉法,正要拿国公去刑部!”护卫惶急道。   杨志业怔了怔,他当然明白这是徐知诰栽赃陷害,但如今徐知诰是掌权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有没有罪还不是随对方说?连忙起身,一不小心膝盖撞到了案桌,疼的他一咬牙,此刻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挥手大喊:“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进来!拦住他们!来人,护本公从侧门离开!”   堂中众人见杨志业慌乱不已,顿失主心骨,不禁相顾失色。   最终杨志业也没能跑掉,在侧门被周宗堵住。与他一同被堵住的,还有到他府上来密谋“大事”的一行人。   周宗阴沉着脸走进门,青衣衙门与甲士已将杨志业等人团团围住。   “诸位是束手就擒,还是要某大开杀戒,从尸堆中将诸位揪出来?”周宗望着被护卫家丁护在中间的杨志业等人,冷冷开口,字字杀机。   杨志业闻言怒不可遏,“竖子安敢如此无礼!本公征战沙场,取敌首级之时,你还只是三岁小儿!”   “动手!”周宗没有丝毫迟疑,后退几步,让甲士冲杀上去。   院中顿时杀声死起,血肉横飞。   周宗冷眼看着面前人影交错奔杀,心头的寒意让他看起来如同一尊煞神。   在杨溥、杨志业看来,徐知诰如今大势已去,是为众叛亲离,他的依仗不过就是林仁肇等有限的势力而已,此时要扳倒徐知诰,并不是太难。   但在周宗看来,杨溥完全就是自不量力,杨志业更是自寻死路。吴国虽然先丢江淮,再失湖南,徐知诰的威信大打折扣,但徐氏父子擅权多年,吴国权柄尽数为徐氏亲信把持,吴国人心皆尽归于徐家,这等根基岂是轻易就能动摇的?   就如现今,杨志业与杨溥密谋铲除徐知诰,却只能被徐知诰所反制。   当日林仁肇若是没有从湖南全师而还,日夜兼程赶回金陵,杨溥与杨志业就果真能扳倒徐知诰?城防军将士、宫廷禁卫甲兵,果真就会对徐知诰反戈一击?   在周宗看来,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至于徐知诰用林仁肇的部曲换防城池、宫廷,也不过是察觉到了些许人有异心,而借机整顿罢了。   古往今来,功业败亡者,有多少人是早就认清自己大势已去、必然会败,有多少是事到临头才猛然惊觉,怎么是我成了孤家寡人,并且到死都不愿相信自己败了的?   周宗不愿去深究事情的真相如何,那没有意义。   事情的真相,只有胜者才有资格来定义。而现在,徐知诰是胜者。   ……   刁彦能正在屋中,与心腹密议舍徐知诰而效忠杨溥的事,“徐知诰把持国政,擅权而利己,实为包藏祸心,意欲取陛下而代之,此等不忠不义之辈,我等焉能事之?又且江淮、湖南之败,皆因他谋划不当、用人不利,这才使得你我痛失家人亲友,眼下北朝大军围城,徐贼灭亡在即,我等焉能陪葬?日前陛下已遣密使与北朝商议,愿意去帝号而请北朝退兵,此番若是你我能铲除此贼,日后就是佐命功臣,何等荣华富贵不能得?”   就在刁彦能与心腹的商议正值要紧关头的时候,有亲兵来报,说是林仁肇到了,有事请他过去。   “林将军可有言说,是何事要与我商议?”刁彦能问。   “林将军好似说是打算将宫廷禁卫之事,悉数交由将军住持,眼下城头交战正紧,他要去与北朝兵马力战,无暇再分心宫禁。”亲兵道。   刁彦能心头暗喜,让心腹在屋中等候,自己出了屋子,来到林仁肇的办公庭院。   军中将领进主将大帐时得缴佩刀,眼下刁彦能进林仁肇的庭院,也要交出兵刃。横刀离手的时候,刁彦能本能的皱了皱眉,心跳没来由的加快,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但想起亲兵的话,还是说服自己冷静下来,进了院中。   孰料刚一进林仁肇的屋门,左右就扑过来数名甲士,向刁彦能发难。饶是刁彦能勇武,猝不及防之下,又没带兵刃,哪里敌得过林仁肇的亲兵,很快就受伤被制服。   “林将军,这是为何?”刁彦能被林仁肇的亲兵死死摁在地上,犹自挣扎不停。   林仁肇坐在案桌后,从始至终都没有动,但眼神冷的厉害,“刁彦能,本将信任你,才命你部来戍卫宫禁,孰料你竟然与陛下密谋对丞相不利之事,如此忘恩负义,你知死吗?”   刁彦能闻言震惊不已,他昨日才跟杨溥龙舟密谈,今日林仁肇就接到风声,并且来找他算账了?   见到刁彦能这副神情,林仁肇哪里不知他心中所想,冷笑道:“这两万将士是本将从湖南带回金陵来的,是本将的部曲!你懂吗?本将的将士,岂容你来从中作梗?”   刁彦能心头顿时一片苦涩,“将军来时,不是说……”   “说让你执掌宫禁?本将不如此说,你怎会心甘情愿来见本将?”林仁肇说到这里,再无跟他多言的兴致,摆摆手,让亲兵将刁彦能带走。   往下等待刁彦能的命运,自是不用多言。   ……   杨溥双目瞪大,眸子里尽是惊恐之色,一双腿抑制不住的发颤,促使他不停往后退却,只想离眼前的人远些。   在他面前,徐知诰负手冷漠的面对他,但眼神却没有落在他身上,就像他在徐知诰眼中一文不值,完全不用看在眼里一般。   林仁肇面无表情将横刀归入刀鞘,看也没看捂着脖子,倒在血泊中,双腿不停弹动的宦官程冼杉一眼。   徐知诰终于缓缓开口,“洪国公杨志业,身份尊贵,却与下人争利,为了霸占西市的商铺,竟然纵容家丁将不肯出让商铺的商贾打死,本相已将杨志业移交刑部治罪。”   “禁卫军将领刁彦能,为陛下宿卫宫廷,却与宫女暗中私通,淫乱后宫,大逆不道、其罪不赦,现已斩首。”   “内侍省宦官程冼杉,依仗陛下宠信,常年欺压宦官、宫女,动辄处以私刑,致使数名宫女被活活打死,其罪不赦,奉陛下之令,现已将其诛杀。”   杨溥听完这些话,脚下一个不慎,即已跌倒在地,也不知是受到了惊吓,还是内心悲苦,泪流满面,不停摇头。   徐知诰的目光终于肯落在杨溥身上,却跟看一块石头无异,“陛下想要谋划密事,却不知陛下靠甚么?靠名?靠分?还是靠大义?陛下可能没弄清楚,眼下,名、分、大义,都掌握在本相手里。我说谁是忠臣,谁就是忠臣,我说谁触犯律法,谁就触犯律法,我要让人做户部侍郎,他就不能做户部郎中,我要让人征战沙场,他就不能做逃兵!”   徐知诰走近杨溥两步,骇得跌坐在地的杨溥不停后退,他冷漠道:“掌管权柄,不仅靠利,更靠威。本相能以利让人效忠,自然也能以威让人俯首。谁若是胆敢谋划不该谋划的事,本相不介意诛他九族。本相倒要看看,这世上有没有不怕死不怕连累亲族的人,本相倒要看看,日后金陵有谁还敢行悖逆之举!”   一席话,如金石穿空,直欲刺破人的耳膜,让人脚底生寒,却偏偏威严的如同天降惊雷,让人无力去反抗。   徐知诰在杨溥身前蹲下,打量着他,不满的摇摇头,“陛下身为大吴皇帝,怎能是这番作为?眼下城头正在激战,将士、百姓都在流血报国,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而陛下却在宫禁之中谋划误国误民之事,难道陛下就不觉得对不起大吴军民?”   说到这,他回头吩咐林仁肇,“让人来给陛下梳洗换衣,城头军民浴血奋战,舍身报国尽忠陛下,陛下怎能不亲临城头宣慰将士、激励士气?”   林仁肇点头应是,自去门口叫人。   徐知诰站起身来,俯视着地上的大吴皇帝,“本相执政中枢,夙兴夜寐,为的都是大吴的江山社稷,陛下怎可不念本相的辛劳?等陛下到了城头,还望不要忘记告诉将士们,本相乃是陛下信任的肱骨之臣,是大吴的栋梁支柱,并告诫全城军民,让他们跟着本相好生征战,听从本相的调遣,本相之令便等同于陛下诏令!” 第856章 千百年金陵风月,数不尽君臣过往(三)   战事间隙,杨溥的仪仗出现在城头。守城的吴军将士与协助守城的青壮,见此无不是惊喜不已,城头马道城墙甬道和城内街道上,数万吴军将士与百姓悉数跪拜,山呼万岁的声音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这等堪称波澜壮阔的景象,足以让任何一个男儿热血澎湃,但被众人拥簇的大吴皇帝杨溥,心绪虽然波动的厉害,却没有半分热血与喜色。因为将士与百姓在山呼万岁之后,就开始对大丞相呼喊不停。   杨溥看了身旁的徐知诰一眼,对方脸上挂着上位者特有的淡然笑意,向金陵军民挥手致意。   接着,徐知诰带着杨溥,在城头停留了片刻,并且亲自与寻常士卒、青壮攀谈几句。   远处的吴军将士与百姓,只能看到杨溥的皇帝仪仗,并不能知晓杨溥都说了甚么做了甚么,但只要能看到皇帝仪仗,知晓皇帝也能走上城头,就足以让他们大受鼓舞,况且皇帝与丞相慰劳士卒的情况,不用多时就能传遍全城。   在徐知诰的事先安排下,城上与城内响起阵阵“誓与大吴共存亡”“誓死护卫陛下”“敢为金陵效死”“跟随丞相击溃北贼”之类的声音,引得全城群情高昂,士气大振。   在即将离开城头的时候,面对军民的阵阵山呼,杨溥看了身前姿态恭敬的徐知诰一眼,眼神触碰到对方犀利的目光时,知道这个时候该他履行职责了。   于是将先前徐知诰在宫廷中告诫他的话,一字不差的向全城军民复述了一遍。   随后杨溥就听到金陵军民再度山呼万岁,无疑都对他的这等诏令深信不疑,并且多少觉得有些理所应当。   这一幕落在杨溥眼里,让他更加悲伤,心头的无力感也已决堤。如今在他面的金陵军民,本该是他的将士,是他的子民,但现在,却因为他将诸事委任徐知诰的一番话,而这般作派,饶是早已知道自己只是个傀儡,杨溥心里也分外苦涩。   “陛下累了,送陛下回宫安歇,守城之事,交由我等即可。”见效果达到,徐知诰如是吩咐杨溥的左右。   杨溥最后在高处望了一眼满城军民,虽然此番景象只会让他更加伤感,但他也有多番留恋。只不过徐知诰说他累了,他便只能累了,徐知诰说要他回宫,他便只能回宫。   杨溥到城头后引起的莫大动静,自然也落在城外唐军眼里。帝王仪仗到底非同小可、太过惹眼,望楼上的夏鲁奇、孟平、郭威、钱元瓘等人,甚至遥遥望见了杨溥的身影。   金陵城军民受杨溥感召,此时士气大振,这意味着甚么众人心里都明白,夏鲁奇眼中掠过一抹一闪而逝的忧色,像是蜻蜓点水一般不着痕迹,孟平与郭威神色如常,并没有甚么讶异的地方,钱元瓘则是诸人中心态最好的一个。   “自古以来,但凡君王能在京师城头露面,誓死与军民共同据守京师城池的,很多都能如愿守住城池不失。”夏鲁奇望着闹腾的金陵城头,语气很平缓很客观,既没有对金陵的忌惮也没有对金陵的轻视,“但古往今来,真能在敌军大举抵达京师城下,而能不弃城而逃的君王,却是少之又少。”   “城池到底是死地,无法挪动,而人却不一样。对国家而言,只要君王在,社稷就在。若是君王与城池一同有甚么差池,可就没有君王也没有国家了,所以每逢敌军围城,君王多是弃城而逃,以图来日。”接话的不是孟平和郭威,而是钱元瓘。   孟平笑道:“金陵不过一隅之地,如何能跟古往今来的君王相提并论?就眼下而言,无论是杨溥还是徐知诰,若是弃城而逃,让我王师占据城池,那江南西道可就平定了,哪里还有他们再图来日的时候?弃城而走,他们能到哪里去,去岭南不成?”   郭威比较讲究实际,向来不喜欢说多余的话,“杨溥到城头来激励士气,必然使得金陵军民死战,我等要攻下金陵城,只怕要费不少力气了。”   听了郭威这话,众人都默然下来。   虽然朝廷没有严令多久攻克城池,但及早底定金陵,却是领兵将领需要在意的事情,如若金陵久攻不下,对众人来说无疑不是一个好消息。   如今夏鲁奇是江南招讨使,统帅二十万王师,孟平、郭威、钱元瓘为副,他们身上都担着重担。   “金陵是场大战,此事你我早就知晓,无论金陵是否殊死抵抗,王师将士都要全力攻城,及早将其拿下!诸将都是军中栋梁,忠君报国之道就不必本帅多言了,还望诸位同心同德!”夏鲁奇肃然对众人道。   众人莫不应是。   李从璟没有去金陵主持战事,而是在洛阳助李嗣源处理国政,既然太子都不去金陵,赵王李从荣、宋王李从厚就更没有道理去了。李从荣作为攻略湖南王师名义上的统帅,平定楚地有大功,回到洛阳之后自然受到不少恭维。   但臣子们在意的,却不是李从荣平定湖南的功劳,而是李从荣与李从璟貌离神合,在长兴元年合力将藩镇、不法官员和吴国摆了一道的奇事。对这件事最感到震惊的还是李从厚,在李从荣回洛阳的当日,他请命出城相迎,据说兄弟俩兀一见面,李从厚便拜倒谢罪。   此情此景,兄弟和睦,自然引来臣子们不遗余力的称赞。   冬至这一日,李从璟、李从荣、李从厚三人,在宫中跟李嗣源“坐而论道”,几人兴致高昂的时候,李嗣源又起了考校李从厚武艺的心思,于是长兴元年的那一幕再度上演。   正当众人其乐融融的时候,一份来自金陵的军报打破了原有的气氛。   “刘龑胆大妄为,竟然派遣甲兵驰援金陵,公然与金陵联合抵抗王师,他这是嫌日子过得太安生了,要触犯天威不成?”李嗣源在亭子里看罢军报,当即面色一冷。   刘龑,便是坐拥两广之地的南汉皇帝。   李从璟接过军报来看,旋即轻笑道:“刘龑自不量力,行此飞蛾扑火之举,何足为虑?孟平已经率部在丹阳湖相迎,料来岭南兵马也难以突破孟平的防线。”   话说到这,李从璟收敛了笑意,“只不过如此一来,围攻金陵的王师被迫分兵,却是使得金陵战事要拖延一段时日了。钱元瓘的兵马钱粮自筹,而十五万王师的各种物资,却是得由朝廷来供应,战事每持续一日,对府库来说都是莫大负担。”   李从荣与李从厚的意见则很简单直接,“刘龑不知天高地厚,兴兵与我王师为敌,其罪当诛!”   金陵与广州向来交好,吴国军中的战马,大多是得自南汉的岭南马,如今天下形势有变,吴国与南汉唇齿相依,吴国若是灭亡,则大唐接下来兵锋势必直指广州,刘龑帮助吴国抵抗王师也在情理之中。   “刘龑的兵马不过区区三万,又是远道而来,有孟平南下丹阳湖一带相据,想必不日可以得胜,王师围攻金陵的大局误不了。”李从璟最后如是说道。   父子几人谈论正事谈论的差不多的时候,李永宁到了。   李永宁到小亭里坐下来,众人闲聊两句,李嗣源像是突然想到了甚么事,颇有些不满的对李永宁道:“石敬瑭在夏州是怎么回事,半年来我数度接到禀报,都是说他与党项有不宣之谋,还往河西不停派遣探子,你可知晓他是何想法?”   李永宁颔首绞着手帕,不无委屈道:“我久居洛阳,哪里知道夏州的事?”   石敬瑭出镇夏州,起初党项并不接纳,并且发生过叛乱,两者打了近年,后来不知怎么双方就和解了,还相处的不错。   “他没跟你说甚么?”李嗣源狐疑的看着李永宁。   李永宁微微瘪着嘴,却偷偷看了李从璟一眼,“我甚么都不知道,夏州的事父亲还是问从璟好了,他应该知道的清楚些。”   李从璟正在饮茶,闻言差些一口喷出来,无辜的看向李永宁,心说这事怎么就说到我头上了?   李嗣源又狐疑的看了李从璟一眼,“昔年你跟石敬瑭吵闹,还是从璟把你接回来的,为此他可是开罪了石敬瑭,两人相处的不算好。虽说让石敬瑭出镇夏州是朝廷的主意,但也是由他提起……罢了,此事还是往后再论吧,眼下金陵战事要紧。”   金陵的战事并没有在长兴三年落下帷幕,而是一直持续到了长兴四年春。   长兴四年的大唐,政事方面并没有大的波动,藩镇方面除却边军,已经基本不剩甚么兵马,节度使几乎成了有名无实的虚职,地方大事下有州县刺史县令主持,上有行省布政使、都指挥使、转运使统领,已经轮不到节度使来指手画脚。   春季的时候李嗣源又生了一场大病,后来虽然好转了,但皇帝的精气神却已大不如前,军国大事几乎都交给李从璟。   也是在这个时候,李从璟决定迅速解决金陵战事,否则就有迟则生变之虞。   好消息是,章子云主持的洛北作院,已经制造出了足够支撑前线一场大战的利器。 第857章 千百年金陵风月,数不尽君臣过往(四)   洛北作院运往金陵前线的器械装了三百辆大车,李从璟在作院里看到这些整装待发的马车时,很是将章子云夸赞了一番。也亏得是如今大唐马场多,草原各部包括契丹迫于大唐威势,也都年年进贡良马,这才使得王师连在运输军资时都能用上马车,而不是骡车、牛车和人力车。   主持洛北作院一年多,章子云在火炮、榴弹、地雷的制作和使用方面,都成了大行家,眼见李从璟对作院的成绩感到满意,而作院也终于不负所望,在金陵战事最紧要的关头将器械都赶制完成,他那张疲倦的脸上尽是笑意,“此等器械只要运用得当,莫说在金陵城上轰出个大口子来,便是炸毁百丈长的城墙都不成问题!”   炸毁百丈长的城墙,那未免太夸张了些,李从璟不抱这个指望,能将城墙撕开一道口子,哪怕只是轰塌城门,已经足够帮夏鲁奇等人打开局面。   李从璟看了看院中的众位官吏与匠人,这些人如今个个面色极为疲倦,显然不是短时间加工能造成的,想起这一年多近两年来,章子云每回到东宫来汇报工作的模样,李从璟知道众人这些时日都是在咬紧牙关在硬撑,这才能使得作院器械能及时完成,心头很是感怀。   “如今第一批器械终于制造完成,往下只需要将它们运到金陵,再派遣一批匠人教导将士使用即可。”说到这里,章子云有种如释重负的意味,松了口气。   “此番若是成功打下金陵,回头本宫给你们庆功。”李从璟最后如是说道,引得众人欣喜不已,连忙拜谢。   三百辆大车抵达金陵的时候,正是春暖花开时节。   此时金陵城外的唐军营中,很多王师将士都在营帐外,成规模有秩序列成队列,坐在地上晒太阳。对金陵的围攻历经一个秋冬,很多将士都在雨雪天中病倒,南方的气候本就跟北方不同,连冷的方式都不一样,一个干冷一个湿冷,将士们水土不服在所难免。   “激战集中在去年九月中到十一月中,而后天气严寒,将士们活动不便,对城池的攻势就很少了,主要是在城外堆砌土山、挖掘沟壑,一方面为来日的大战再作准备,一方面也是防备金陵贼军出城逆击。但饶是如此,将士们伤病仍旧很多,依照太子的话说就是‘非战斗减员’太多,除了让军中大夫多加照看,让将士们勤洗勤换之外,每逢晴日本帅都会让将士们出帐晒晒太阳,这个法子很管用。”   走在营中,夏鲁奇对运送洛北器械到金陵来的章子云说道,对方身份特殊,等于是李从璟和李嗣源派遣到金陵来观察战事的特使,夏鲁奇没有怠慢的意思,“开春以来,战事再兴,大军累日攻城,也曾攻上城头,不过都没有站稳脚跟,双方的伤亡都很大。金陵为防备我王师来攻,去岁加固了城防,城墙之上再立角楼,又在我大军到来之前,在城中准备了足够多的粮草,足够逾年之用,再加之城中百姓众多,只要贼人能聚拢人心,根本不用担心后力不济。是以金陵这场大战,实非短期内可见分晓。”   一年中能攻城的时候就那么多,主要还是春秋两季,夏日酷热冬日严寒,少说也有两三个月无法作战,再除去大雨天气,这就给了金陵一些喘息之机。   “陛下和太子的意思:立夏之前,必须攻下金陵。”章子云想了想,还是将这句话重申了一遍,“大帅以为如何?”   “陛下和太子的军令,本帅必当遵从,立夏之前若是金陵不克,某愿以死谢罪!”诏令夏鲁奇已经收到了,责无旁贷。   “大帅打算如何解决金陵战事?”章子云问。   夏鲁奇道:“先绝金陵外援。”   金陵的外援无非两部分,一是吴国藩镇的勤王之师,一是刘龑派遣来的三万兵马。   “贼军藩镇的所谓勤王之师,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近三万人,只不过成分比较复杂,虽然被金陵在名义上指定了统帅,实则藩属仍然不一、各自为战,再加上多半是各地新募士卒,缺乏训练,军备也不怎样。”军帐中,接到夏鲁奇军令的孟平,召开战前军议,“一言以蔽之,战力低下。”   孟平驻军的地方在丹阳湖一带,丹阳湖在金陵之南一百二十余里外。丹阳湖西面六十余里处,有一县城名当涂,在长江边上。丹阳湖东、北面山岭环绕,茅山、绛岩山便在此处;在其西北面,又是方山。所以驰援金陵的援军想要北上,或者走长江,或者走当涂与丹阳湖之间的地带。   孟平将主力驻扎在当涂,正好阻绝了吴国藩镇军与刘龑兵马北上的通道。至于丹阳湖以东,因为南北地形地势的原因,并不是好的行军路线,但孟平也遣了偏师把守茅山一带的要道。   “前时贼人藩镇军北上时,先锋曾被我部击溃,至此之后贼人藩镇军便在芜湖镇一带驻扎,止步不前,虽有勤王之名,已无勤王之实。刘龑的兵马与贼人藩镇军相距三十里扎营,却是在更南一些的地方,其部兵马北来时大张旗鼓,三万人就敢号称十万之师,简直不知所谓,但行军还未至当涂,闻听贼人藩镇军战败后,就在贼人藩镇军后扎营,数月来竟连一次进攻都没有,让人啼笑皆非。”   安重荣发出一声嗤笑,尽显对吴国藩镇军与南汉兵马的轻蔑。   也难怪安重荣如此,到当涂来布防时,他满心以为救援金陵的兵马会大举进攻,故而日夜准备,孰料对方竟然只知道龟缩不出,这让他蓄积的力气无处使用,心头自然不愉快。   “彼等龟缩数月不敢出,如今大帅军令与作院器械已到,却是容不得他们避而不战了。”孟平冷哼一声,“早日将这些碍手碍脚的杂物清理干净,你我也好回师金陵,助大军早日攻下金陵城。”   徐知诰在听周宗给他汇报金陵守城之战的阶段总结,“自去年九月北贼合围金陵以来,至今已是五月有余,除却严冬时节北贼消停过一个多月,累日攻城不休。时至今日,我军守城将士死伤万余,辅助战事和运送器械的青壮百姓,同样伤亡惨重,依照丞相的吩咐,但凡有将士、青壮死伤,三日内必定下发抚恤,眼下金陵府库已经空了一半,但饶是如此,士气也日渐一日低落下去……”   徐知诰挥手止住了周宗事无巨细的“喋喋不休”,直截了当的问:“粮草还能支撑多久?”   “八个月。”周宗立即说道,“湖南战事停歇后,奉丞相之令,从各地紧急调运了大批粮草,除此之外就是金陵多年来的存粮……”   “八个月?怕是不太够。”徐知诰摇摇头,“必须撑过下一个寒冬,北贼才有可能退兵……从现在起,集中全城所有粮食、药草、布匹等军资,官员、大户、商贾手里的存货一并调入军营,再每日按照一定数量分配。这件事由你来做,立即着手去办。”   “官员、大户、商贾手中的粮食,是购买还是征调?”周宗问。   徐知诰稍微沉吟,“要守金陵,必须要军民齐心,若是强行征调他人财货,恐怕惹人怨恨,依照往年的价格购买就是。”   “只是如此一来,恐怕府库为之一空,将士的抚恤……”周宗显得迟疑。   徐知诰寻思片刻,“不用府库银钱,用宫城器物,若是不够,让陛下日作文章百篇,用陛下文墨去换……若是还不够,就让陛下向众人借!”   周宗神色一凛,“是,卑职这就去办。”   周宗还未退下,城外忽然响起阵阵雷鸣,声音不大不小,一时间持续不断。   “怎么回事?”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甚么。   半个时辰后,徐知诰来到城头。到得此时,城外的雷鸣之声已经停歇。但守城的军民,却因为那持续半个时辰雷鸣声,而变得神思难属、颇有惊惶之色,各种议论之声此起彼伏,不乏各种鬼怪神力之言,闹得人心不稳。   林仁肇手指城东的方向,向徐知诰禀报情况:“响声传出的地方,约莫在三十里外,隐有火光、烟尘,不知是怎么回事。”   徐知诰脸色微沉,“让精骑突围出去查看,务必查清事情缘由!”   “是!”林仁肇连忙应诺。   徐知诰心头隐隐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不过为了安抚金陵人心,他忽然大笑几声,用若无其事、洞察世事的口吻,对身旁的人道:“北贼黔驴技穷矣,金陵之位不日可解!”   众人都觉得惊异,宋齐丘问:“丞相何出此言?”   徐知诰道:“北贼以二十万兵马,围我金陵半载,却苦无寸功,而消耗的钱财却是无数。当此之际,北贼见攻不下我城池,便在城外故弄玄虚,闹出一些莫名的动静,不就是想引得我金陵军民惊惶,好趁机攻占城头吗?可笑那夏鲁奇太过愚蠢,我金陵稳如泰山,岂是这等微末伎俩能撼动的?半年以来,北朝垒土山、挖地道,数出奇计,而不能动摇我金陵半分,而将士死伤无数,这个时候夏鲁奇用这鬼怪之伎,不正说明他已经没有其它的计策可用,对我金陵已经束手无策?彼之黔驴技穷、将士疲惫,正说明他们已经奈何不得我金陵!如此,只要我金陵再坚守些时日,北贼势必退走!”   闻听此言,宋齐丘立即高声称赞,“丞相之言,让我等醍醐灌顶,实在是再正确不过!”   众人于是纷纷符合。   不时,徐知诰的话传遍金陵。   那些因为城外莫名动静而心慌的金陵军民,顿时放下心来,个个信心百倍,都对城外的唐军嗤笑不已,间或唾骂不休。   在芜湖镇驻兵的吴国藩镇军统帅名叫朱匡业,金陵虽然被唐军合围,但仍能以小股人马时常突围出来,故而他统帅勤王之师的名分,是金陵给的,名正言顺,诸军虽然未必百分百心服,但也不敢违抗他的军令。   他曾在金陵为官,很得徐知诰看重,官至诸军都虞候,前些时候出任歙州刺史,歙州没有节度使,故而他有歙州军政大权,这回率军来援金陵,徐知诰以他统领勤王之师,也就不足为怪。   “大帅,斥候来报,北贼大举袭来!”这一日,朱匡业正在巡视军营,忽闻来报,眼中立即闪过一抹喜色,暗叫一声大事将成,着即擂鼓聚将。   在芜湖龟缩数月而不敢出击唐军,怎么看都是懦弱无能之举,但实际上朱匡业却另有打算,他给唐军设了个套,就等着唐军入瓮。 第858章 千百年金陵风月,数不尽君臣过往(五)   朱匡业从军久矣,自然能认识到他麾下藩镇军与唐军的差距,当日败于当涂县的三千先锋兵马,并非是滥竽充数之辈,领兵的将领游简言也是一员虎将,但只是出现当涂县境内,连城池都没看到,便给唐军迎头痛击,半日里就死伤殆尽,逃回来的士卒十不余一,从那时朱匡业就意识到,主动进攻当涂县,无异于以卵击石。   “北贼兵甲若是不强,岂能两年内便先夺江淮、再得湖南?孟平又是唐军中有数的智勇双全之将,麾下部曲更是闻名天下的百战军,你我虽然兵马较多,但若主动去攻打当涂县城,彼部以逸待劳,我等岂有不败之理?”   这是先锋游简言兵败后,朱匡业对诸将说的话,也是他逗留芜湖不前的理由。   从那时起,朱匡业就在等,等唐军主动来进攻芜湖。   在朱匡业看来,他这两万余兵马即便是裹足不前,唐军为了防备他们与金陵内外夹击,孟平所部也不会退回金陵,这样他们救援金陵的目的就实现了一半:唐军被迫分兵,金陵的压力有所减轻。   当然,这还不够,朱匡业并不满足。   “孟平向来军功卓著,百战军又是常胜之师,彼部见我久在芜湖不动,必定心生不满,我若驻守芜湖不去,他就不能回师金陵,攻打金陵是大事,彼等岂甘在当涂耽搁太久?依本帅之见,一旦严冬过去,开春之后,百战军势必南下来攻我。”   这是朱匡业让全军将士在芜湖镇加紧备战的理由,包括训练士卒个人技艺、战阵配合,以及协调调度问题。   做完这些之后,就有了谋求战胜唐军的基本条件,而后便是临战之法。   吴军驻守芜湖镇,唐军来攻,吴军有主场之利,故而要运用地利。   芜湖镇只是一座小城,而吴军有两万余兵马,踞城而守无法发挥兵力优势,反而限制自身战力无法完全发挥出来。   芜湖镇北面,有南北向的山林、湖泊,正好分布在官道两边,湖泊多是南北狭长,林木也茂盛,间或有零星矮山,这就适合藏兵,而且矮山湖泊大体位在官道两边,这就足以让吴军包围唐军。   再大张旗鼓,采用疑兵之计——佯装刘龑的兵马在一同设伏,足以让唐军慌乱、溃败,这就是朱匡业的战法。   之所以藏兵林中,而不是用火攻,却是因为山林、湖泊、农田相间,林子并不相连,地势总体平坦,官道又宽旷,用火攻起不到火烧唐军的效果,唐军就从容退走了。   “诸事议定,诸公各去准备,只等北贼赶来,保管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朱匡业环视诸将,“杀贼报国,就在此时!此番若能击败百战军,则金陵之围易解,你我都是社稷功臣!”   朱匡业慷慨激昂的话音落下,诸将都纷纷奋然应是。   在朱匡业紧锣密鼓准备围歼唐军的时候,距离芜湖镇三十里外,刘龑的兵马却是稳坐不动。朱匡业派遣了使者前来请求对方一起出战,共同歼灭唐军,南汉的统兵将领苏章,却婉言拒绝,并且劝说朱匡业不要出城迎战,还是踞城而守来得妥当。   苏章不愿出兵,朱匡业的使者也没办法,毕竟对方是他国军队,只能悻悻退回芜湖。虽然使者心中不满,有心说几句重话,但来的时候朱匡业吩咐过,不得对苏章无礼。   有苏章的兵马在南面坐镇,总归是种声援,而且唐军也要防备,再者,就算朱匡业战事不利,南退也还有苏章接应,唐军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而若是开罪了苏章,则对大局不利。   “听闻当涂唐军不过百战军万人左右,眼下朱匡业以三倍兵力迎击唐军,有地利和人数优势,未必没有得胜的可能,而若是我军再相助,使得唐军被迫迎击六倍之敌,则彼部断无不败之理。”朱匡业的使者走后,苏章的心腹不解的问他。   苏章并没有直接作答,而是反问道:“昔年楚王水师南犯封州,我等曾与楚军一战,你觉得楚军战力如何?”   心腹回忆道:“彼时楚军来犯,封州军与之在贺江决战,大败,而后陛下惧,不得不问卦于《周易》。之后将军率军三千救援封州,设计击败了楚军,因此一战,将军已无愧于当世名将之称。”   苏章叹息道:“楚军兵强马壮,我军若是正面与之交战,实难取胜,不得已,本将在江中埋下铁链,而令弓弩手埋伏于两岸,诈败引诱楚军追击,待得铁链缚住楚军水师船舰,使其难以行动,这才以弓弩杀尽楚军。”   心腹不是很理解苏章这番话的意思。   苏章继续道:“楚军强,而吴军攻占楚地八州,如探囊取物,吴军岂能不强?吴军固然强矣,而唐军取江淮、得湖南,如入无人之境,先后灭尽吴军二十万,则唐军强到何种地步?我军连楚军都难力敌,拿什么跟唐军硬战?”   心腹这才如梦初醒,不由得脚底直冒寒气。   苏章语气沉重,接着道:“如今江北尽入北朝之手,两川、湖南亦入其囊中,吴越王不得不对其俯首称臣、言听计从,天下有三百余州,如今十之六七都到了北朝手里,其势何其之大,其军何其之强!又且那李嗣源、李从璟父子,前者是难得的明君,而后者更有雄主之姿,合力将北朝治理得井井有条,我闻北朝境内,已不复有藩镇矣,人皆谓之唐有中兴之象……而今北朝倾举国之力,以二十万甲士来攻金陵,岂非志在必得?”   说到这,苏章苦笑一声,话音倍显酸涩,“而我大汉,不过只有岭南一隅之地……”   此中关节并不难想通,心腹额头细汗密集,一时间口齿难清,“既……既是如此,陛下为何还要遣将军来援金陵?”他像是忽然想到甚么,“眼下百战军不过只有万人,我部合朱匡业部,有六万兵马,恐怕是唯一可以击败唐军的机会,将军若是错过这等机会,坐视金陵陷落,我等北上岂非就白来了?”   “糊涂!”苏章冷斥一声,“你可听说百战军有过战败之时?此番百战军既然来攻芜湖,岂能没有依仗?百战军来攻芜湖,这说明唐军打算先解决金陵的外援,再集中力量攻破金陵,既是如此,孟平可以调动的兵马,又岂能只有区区万人?”   心腹震动不已,再也说不出话来。   苏章喟然叹息,语气更显沉重,字字如山,“陛下让我等来救援金陵,是知唇亡齿寒之理,但陛下又知北朝势大,眼下有席卷天下之象,且兵甲鼎盛,我大汉固土自守尚且来不及,又哪有余力在境外与北朝作战?此番我率军北上,临行时陛下就曾嘱托,尽量避免与唐军交战,若能在金陵之南驻兵,吸引唐军分兵防备,对吴国就是‘仁至义尽’,对我大汉也是‘倾其所能’了,倘若金陵能因此而守住,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能,我等断然不能在此损兵折将,徒耗军力……”   心腹不知此番出军救援金陵,竟然还有这等秘辛,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久久不能闭上。   “那……那此番朱匡业与百战军交战?”心腹心头已有不好的预感。   “你我自身难保,哪有余力担忧朱匡业命运如何?眼下,孟平所部南下,你我还得整饬营防,以免被唐军顺势破了……”苏章这位南汉名将,此时显得分外无力,“若是战局不利,你我务必得及早认清形势,保证全师而还。”   心腹:“……”   苏章忽然又想到,闽国(福建)向来奉吴国为主,如今金陵被围,闽王都知道大势难挡,一兵一卒都没发往金陵,我大汉还能如何?   孟平所率进攻芜湖的部曲只有百战军,并没有如苏章所想,还有夏鲁奇派遣来的援军,不过夏鲁奇虽然没有派遣将士,却由章子云带了数十辆马车南下。   当涂距离芜湖六十余里,章子云在当涂“培训”百战军使用火炮、手榴弹时,芜湖可很难听到甚么动静。   不日,百战军到了芜湖北。   “朱匡业的父亲朱延寿,昔年曾是杨行密麾下一员功勋卓著的猛将,‘摧坚陷阵,功冠诸将’,‘好以寡击众,不胜而返者必尽戮之’,昭宗闻其名,授蔡州节度使,杨行密甚为忌惮,不得不诱而杀之。朱匡业得徐知诰重用,先为军校,再为诸军都虞候,到歙州做刺史,‘有政绩’,此番救援金陵的兵马,以朱匡业的最为精锐,故而金陵以他为统帅。”   孟平带领百战军大摇大摆到了芜湖城北,还在行军,就有斥候来报,说朱匡业在城外列阵。   孟平左右观望了几眼周围地形,但见林木茂盛,可见湖泊,便笑道:“朱匡业,其勇可嘉。”   “这周围的林子怎么看起来阴森森的,将军,要不要派遣斥候探查一番?”赵弘殷说道。   “打草惊蛇。”孟平给出四个字的回答,而后神色一正,“命各部准备,以既定章法迎敌,前阵,直取朱匡业本阵!”   赵弘殷听了孟平打草惊蛇的评语,自然知道了孟平的意思,当下传令部曲做出相应调整。   不时,前方斥候报,朱匡业引阵来击。   “结阵,迎敌!”孟平拔出横刀,下达军令。   百战军将士,立即跑动起来,变行军阵型为战斗阵型,大盾护卫在外,枪矛紧靠大盾,甲士、弓弩手居后,各部紧紧相依却又层次分明。   不得不说,朱匡业选了个好地形,百战军两侧都是林子,阵型不是能完全施展开,显得很狭长,难以聚力,这样就给了吴军四面围攻、分段击破的机会。但百战军可不是浪得虚名,万人的行军队伍,也并非都被林子夹在中间,各部立即以特有的法门,占据空旷之处结阵,而后步骑混杂布置,保证彼此不至于被完全分割,保持阵型弹性,可以相互援引、守望。   一时之间,场中尽是金属环佩之声,与步履的跑动声,烟尘渐起。   “弓!”前阵稳定后,盾牌、枪矛列成铁墙,护卫在阵前,将校喝令不止,弓箭手立即就位,列阵数排。   “攒射,放!”面对逼近过来的吴军军阵,将校有条不紊的下达军令。   刹那间,数百支利箭飞射而出,直落吴军阵中。   吴军早有防备,大盾不足木板来凑,悉数顶在脑袋上,抵挡利箭的杀伤。   如是不久,两军前阵相接。   “弓箭手,后撤,甲士上前!”两军盾牌对盾牌,狠狠撞在一处,顿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有脚下不稳的将士,立即被撞得歪倒、后退,待一阵冲撞、挤压之后,而枪矛不失时机刺出,在对方军阵中带出一蓬蓬血肉。   “杀!”交战之初,双方将士精力充沛、战意旺盛,一接触便如群狼相搏,杀得难解难分,战况很快就变得分外激烈。   孟平在阵中找了个地势稍高的地方,观看战场局势。   见只有前阵有敌,孟平眼神微敛。   “将军,何时使用利器?”安重荣摩拳擦掌,显得跃跃欲试。   “还不到时候。”孟平淡淡道。   安重荣本来很期待利器的战果,见孟平这般说,也只能按捺性子,站在一旁不无急切的等待。   一炷香的世间后,道路旁的林子里,开始有事先埋伏的吴军将士杀出,从四面八方攻向百战军!   彼部蓄势而发,自然声势不凡,也不知有多少人,连绵不断的从林子里杀将出来,颇为骇人。   百战军各部立即分别迎敌,绵延十数里的道路上,顿时各起战火,双方的将士以战阵相接,杀得声势浩大,不多时交战声就大的能传到数十里之外。   “将军,眼下可以使用利器了否?”安重荣双目放光,显得急不可耐。   孟平将战场形势尽收眼底,仍是不急不缓道:“还不到时候。”   安重荣哑然,他本想说两军都厮杀在一处了,而吴军明显是设伏在此,兵力又数倍于我,战局大势上百战军并不乐观,此时不用更待何时?但孟平有威严,百战军有军纪,安重荣也相信孟平的判断,所以只能一面张望各处的战事,一面稳住心态等待。   小半个时辰后,吴军伏兵尽出,百战军已经被吴军完全包围,百战军每处战阵外,都围着密密麻麻的吴军将士,前赴后继的猛攻百战军战阵。也亏的是百战军战力强悍,装备精良,才没有因此而乱了阵脚,要是换作寻常军队,见到这等阵仗,早已慌乱不已。   眼看百战军大小战阵,如同一座座岛屿一样,被海水围在中间,安重荣又急得不行,看了好几遍孟平的脸色,见对方始终面色如常,他终于又稳不住,“将军……”   孟平这回没有说话。   又等了两刻的时间,但见战场上两军将士已经完全纠缠在一起,孟平忽然断然喝令:“传令,发鸣镝箭!”   安重荣精神大振,连忙大喝:“发鸣镝箭!”   没片刻,三支鸣笛箭一起升空,在空中鸣响!   以孟平所在的地方为核心,各战阵纷纷发出鸣笛箭呼应,向两侧扩散!   待到最远处的鸣笛箭响起,孟平不失时机下令:“手榴弹!”   霎时间,各战阵中,多到百人,少到十人,纷纷取下背囊里的手榴弹,在阵中安稳的点燃引线,然后在各自将校的喝令下,齐齐扔向战阵外的吴军战阵,“手榴弹!”   以孟平所在地方为中心,两边的战阵接连扔出炸弹,一颗颗手榴弹组成弹雨,从战阵中飞出,“手榴弹!”   轰!   轰轰!   轰轰轰!   没有在奔进、后退,几乎处于静止中的战阵外,顿起一声声震碎耳膜的爆炸声,一团团火光猛然在吴军士卒中爆裂开来,无数碎铁四散横飞,一蓬蓬血雨陡然升空,绚如烟花,接着便是吴军将士震天动地、不忍听闻的惨叫声,波浪般蔓延开来,连绵不绝!   一个个吴军将士接连倒下。   一个个吴军人群轰然歪倒。   一个个吴军战阵陡然混乱。   平心而论,眼下大唐的炸药水平远远不能跟后世相提并论,但用在手榴弹上,横飞的碎铁已经足够杀人夺命!   数不清的吴军将士捂着脸、捂着身子,疯狂惨叫着倒下、奔走、乱撞、打滚,吴军战阵乱成一锅粥,而一颗颗手榴弹不停在他们身边落下,制造出新的恐怖杀伤!   百战军战阵趁势向外围推进,阵中的弹雨不停飞出,阵外的吴军将士如坠地狱,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甚么事,都已经重伤、致残、死亡。那些暂时没被炸弹波及的将士,也无不是一副见鬼的模样,没了心神,乱了方寸。   百战军趁势掩杀,吴军立即大溃。   朱匡业眼见战场中惊雷阵阵,吴军被一团团不明的火光杀伤,或者全身血液挥洒,或者战袍起火惨叫不绝,惊骇的双眼僵直,完全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回事?   唐军阵中飞出的是甚么?   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威力?   怎么办?   朱匡业忘了先前要围歼百战军的念头,忘了他此番征战的不凡抱负。那些念头,在这阵阵惊雷般的爆炸声中,给炸得粉碎,尸骨无存。   败阵而亡之前,朱匡业痛苦的悲呼出了,本该周世宗伐南唐时,他对中主李璟说的话:“运数之兴,天地皆助,大事若去,虽英雄如之奈何?!”   孟平站在高处,冷面注视着眼前一切,眼中闪过一抹不忍之色。   之所以等到这时才放出手榴弹,就是要等吴军全都聚集在百战军战阵外,这样不仅可以增加手榴弹的杀伤力,也使得吴军没有迅速逃散的机会,以保证百战军的追杀战果。   这一战,不战则已,战必要尽灭吴军!   不如此,不足以威慑苏章的南汉军。   不如此,不足以让百战军放心回师金陵。   这是孟平,也是大唐将士,第一次将手榴弹用于战阵,而孟平就能控制战局战机,最大限度发挥手榴弹的效果,这就是战争天分。   相对静止的战阵,无疑是手榴弹的绝佳战场!   孟平看向血肉模糊的战场,微微仰起头,他知道,今日这一战,就算不能全歼吴军,对方也走不掉几个了。   他在心中默念:太子,孟平要为你扫平天下! 第859章 千百年金陵风月,数不尽君臣过往(六)   对芜湖城北的雷声滚滚,三十里之外的苏章听得很清楚,在震惊与不解之余,他不无骇然的下令斥候去查探情况。   斥候回报的时候惊魂甫定,语无伦次,口中尽是“大火盈野”“人间地狱”“断肢残骸”“死伤无数”之类的词语。   苏章随之下令紧闭辕门,全军将士列阵备战,因为斥候斥候最后的话是:“唐军精骑已向此地奔来!”   登上角楼的苏章,没多久就看到了官道上奔来的铁甲洪流。烟尘滚滚,甲亮兵寒,旗帜鲜明,少说也有三千骑,铁蹄踩得地面震颤不已,引的人心口发闷。   “竟不可一世至此!”苏章恍然失神,待到唐军精骑奔至营前,流畅的变阵列阵,那一匹匹神骏非凡的战马,比之岭南马要高了一个头,一个个英武彪悍的骑兵,比之岭南士卒要有杀气不止一个层次。   冷锻甲三千鳞片,长槊清一色一丈八,将士腰挎横刀、背负强弓、鞍悬劲弩,箭壶有矢三十,圆盾下有备用长槊,军阵后还有三千战马!   他们旁若无人的在营前持槊立马,闲庭漫步如游山玩水,虎视眈眈如群狼下山。   “军备如此精良,大唐国势何其之大?气度如此精悍,得历经多少血火杀伐?”苏章心头震颤,他是岭南有数的良将,正因如此,他才能一眼看出这支大唐精骑有何等战力,要练成这样一支精兵有多难。   现在苏章很庆幸,庆幸他没有贸然出军,去跟唐军交战。   仅仅这样一支精骑,要冲破他的军阵就已经足够,何况还有未曾露面的百战军精卒?   莫说他有三万将士,就算他真有十万兵马,一旦被唐军精骑冲破阵型,被对方精卒杀入阵中,军中根本就没有能够与之相抗衡的部曲,三万、十万将士也只能望风而溃,被唐军追杀不说,仅是自相践踏都是莫大的灾难!   “想我苏章戎马半生,虽然屡有战功,但麾下兵马从不曾满万……若能统领这等雄师征战一场,便纵是功成后战死沙场,此生又有何憾?”苏章心头涌起阵阵波浪。   就在苏章忌惮而又不安的观望唐军精骑时,对方阵中有三骑离开战阵缓缓向前,竟然直接策马来到辕门前一箭之地外,当中一人向辕门大喝道:“大唐王师至此,尔众竟不曾开门相迎,是欲与我大军一战吗?!”   南汉士卒闻听这等嚣张跋扈之言,却没有怒目相向,而是不由自主握紧了手中兵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消减他们心头的不安。   “唐军并没有一定要与我开战的意思。”苏章闻言却是心头一安,连忙走下角楼,也只带了两名亲兵,出了辕门来与唐军说话。   “本将乃是……”苏章向唐军三骑当中一人抱拳,对方虽然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左右的模样,但苏章却不敢轻视。   “苏将军?素闻其名。”唐军骑将略一抱拳,“本将孟平,客套就免了,本将来此,只问苏将军一句。”   苏章收了礼节,“原来是孟将军,久仰……孟将军请问。”   “苏将军战是不战?”孟平直截了当的问。   苏章怔了怔,“孟将军……这话是何意?”   孟平气定神闲,“若战,请将军即刻率部出营,本将在此等候片刻也无妨;若是不战,请将军即刻拔营!”   苏章面色微沉,他也是沙场宿将,有血性之人,“孟将军不觉得太过咄咄逼人了些?”   孟平冷笑一声,“今我大唐,发王师二十万,围攻金陵城,尔众擅离岭南也就罢了,非但不与我一同灭贼,反而助纣为虐,与王师为难,是欺我大唐腾不出手来不成?今我灭朱匡业,三万贼人尚且不能挡我一日,苏将军若是觉得不忿,可敢与我一战?!”   苏章说不出话来。先前有朱匡业在,他都不能与唐军交战,如今朱匡业都没了,他哪里还有实力还有必要与唐军开战?   “本将今日班师!”苏章忿然一抱拳,就欲回营。   “苏将军。”孟平却忽然叫住他,待他回身,只听孟平继续道,“尔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把此地当作甚么地方了?今日本将既然率部至此,苏将军岂能不劳军?本将也不为难苏将军,除却尔部口粮,营中一应辎重,尽数留下!”   苏章大怒,“孟将军!不要欺人太甚!要知道,金陵还没被你们攻破!”   孟平嗤笑一声,“将军之意,想要与我一战?”   苏章阴沉着脸,面部肌肉一阵抽动,就要忍不住发怒。   但是孟平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再没了半分脾气,只得悻悻回营退兵。   孟平微微扬起下颚,身为大唐将军的英气豪气霎时间迸发无余,他看着苏章,以一种大唐子民特有的无上气势,平静从容而无可辩驳地说道:“尔众归去,好生吃喝,纵情享乐,没有多少年了。这天下终究属于我大唐,说一统,就一统了!”   ……   孟平率部回到金陵的时候,才知道李从璟到了。   原本李从璟并没打算来金陵,但李嗣源的态度却很坚决,“杨吴称霸江南久矣,昔曾据有江淮,也曾攻占楚地八州,其势为江南诸侯之首。而今灭杨吴,是泼天大功,也是大唐帝业,你身为太子,日后的大唐君王,怎能将此功假手他人?”   说到底,由臣及君的李嗣源,对天下人心还是不十分放心,他要防着日后有人功大难制、威重生变,虽然眼下的大唐军政都已经过重重改革,早已不同于庄宗时期。   但夏鲁奇身为外戚,本就身份尊贵,非常人可比,曾率军得楚地,若是又让他再灭吴国,就足以让李嗣源担心。君王的心未必是硬的,君王的血未必是冷的,但君王的防人之心却绝不能没有。   故此,李从璟没有多言,再度披上明光甲,握上长槊横刀,率领君子都赶至江南。   与李从璟一道来金陵的,还有莫离等人。吴国雄霸江南,与大唐一南一北势成双雄,灭吴的功劳太大,足够让众人来一同分享。   孟平回到金陵后,李从璟派人来传话,让他着即去拜见。   在军中李从璟没有摆太子仪仗,仍然是军中主帅的规格,孟平进帐的时候,李从璟正在与夏鲁奇、郭威、李从珂、西方邺、高从周、皇甫麟、王思同、李从璋等人座谈。   “此番你在芜湖与朱匡业交战,是首都将手榴弹用于战阵,并且取得很大战果,此中门道你来跟大伙儿说说。”李从璟见孟平进帐,示意他落座,随后微笑着说道。   帐中的都是唐军高级将领与李从璟的高级幕僚,像钱元瓘这种人都没有资格进来,是以孟平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罢孟平的述说,众将都是大感振奋,同时露出神往之色,这些时日以来,他们都多次率部远赴三十里外,熟悉火炮、手榴弹的使用,当下都对来日的攻城决战充满期待与信心。   众将散去之后,李从璟也离开大帐,带着孟平等人在营中行走透气。   来到角楼,远望金陵城,李从璟两世为人,总是比常人多些感慨,“昔年你我还是晋王少年郎时,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坐拥千军万马,与天下豪杰大争于天下?”   孟平笑得灿烂,很难想象他都快三十岁的人了,竟然还有这样的笑容,“彼时,孟平日日跟随太子左右,便知太子来日必定成就一番大业。”   李从璟露出开怀的笑意,这样的话若是别人说出来,他不会觉得有多真实,这些年他受到的阿谀奉承何曾少了?但是孟平不同。   李从璟对孟平道:“你没有让我失望,天下何其之大,来日你的功业也足以令后人瞻仰。”   孟平抱拳认真道:“青史留名,非平之愿也,不负太子所望,平之所求。”   李从璟拍了拍孟平的肩膀,毋庸多言。   徐知诰在得到朱匡业败亡、苏章引军退走的消息时,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异样。彼时他正在吃饭,甚至连夹菜的动作都没有停顿,只是回了一句:“知道了。”   等徐知诰吃完饭,宋齐丘进了屋来,不无忧虑道:“李从璟到了城外,看样子北贼准备倾力攻城了。”   徐知诰不紧不慢漱了口,一面净手一面平静道:“北贼倾力攻城的时候何曾少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金陵有军民齐心,北贼能奈我何?”   眼下徐知诰不过四十多岁,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近年来他有过得楚地八州的功绩,也有过失江淮与湖南的失败,都说真正让人成长的是阅历,徐知诰也没有停止过成长,莫说他才四十多岁,便是真正老了,也不会停止变得更强。   唐军围困金陵,吴国危如累卵,而徐知诰却显得愈发镇定从容,这让宋齐丘等人不得不敬佩万分。也正因此,他们这些徐知诰的心腹、亲信,才没有要背弃他的意思,否则,若是徐知诰先自乱了阵脚,亦或是性情大变喜怒无常,只怕众人早就失望,而作鸟兽散了。   眼下的宋齐丘相信,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徐知诰都能紧紧把握住,若是这回真能挡下大唐的围攻,日后唐军一旦退却,以徐知诰如今更加沉稳的性子、长远的眼界、缜密的思虑,来日吴国必能很快重振旗鼓。   宋齐丘心头暗道:若说丞相先前还只是具备人主之姿,如今却是具有雄主之态了。眼下,丞相差的不过是一个机会而已,只要还有这个机会,来日必能一飞冲天。   “随本相一道去城头看看。”徐知诰起身对宋齐丘道,“既然李从璟来了,北贼势必人心大振,金陵也不能示弱,让陛下再去城头走一遭……这回,让陛下换上铠甲。另外,传令下去,将相府护卫、青壮仆役全都遣上城头,只留百人护院,以证本相与金陵共存亡之决心!”   “丞相英明!”宋齐丘由衷拜道。   到了城头,徐知诰亲自为伤员包扎伤口,鼓励将士力战,碰到作战英勇的,取下随身玉佩予之,等徐知诰将自己的佩刀、玉佩甚至外衣都赏出去之后,杨溥的仪仗到了。   不同于去年走上城头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今日的杨溥身着铠甲,手持宝刀,显得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徐知诰只一眼看过去,就知道那不仅是因为衣袍衬托,更有杨溥心智的转变。   没等与徐知诰碰面,更谈不上被徐知诰胁迫,杨溥就主动慰问将士,赏赐器物,俨然一派明君作派,这让徐知诰心底颇有些惊愕。虽然不知杨溥缘何如此,但对这副场景徐知诰分外满意。   “陛下。”徐知诰向杨溥见礼。   杨溥主动搀着徐知诰双臂,将他扶起来,面色诚恳道:“丞相辛苦了,不必多礼。”   “为陛下尽忠,誓死守卫金陵,臣甘之如饴。”徐知诰道。   杨溥认真的点点头,而后拉着徐知诰的手大声对金陵军民道:“有丞相领卿等守城,朕很是放心,还望卿等齐心协力,不负朕之厚望!”   这话出口,徐知诰身后的宋齐丘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杨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言罢,顿了顿,杨溥又道:“北贼来犯,杀我子民,夺我城池,此仇不共戴天,朕岂有不与卿等同甘共苦之理?自即日起,朕一日一餐,北贼一日不退,朕一日不加餐,更不食肉!”   大手一挥,杨溥慨然道:“来人,将宫廷之物悉数赏于有功将士!”   话音落下,宦官宫女们鱼贯而出,皆手捧托盘,盘中盛放有各类金银器物,当中有紫袍玉带的,杨溥亲手交给徐知诰,“丞相劳苦功高,朕特此紫袍玉带,望丞相继续为国尽忠!”   徐知诰连忙下拜恩谢。   做完这些,杨溥又大声对金陵军民道:“如今守城之战,为国家首要之事,朕的宫廷禁卫、宦官、宫女们,断无苟且偷生之理,自今日起,悉数出宫协助守城!”   说罢,看向徐知诰,等他答应。   这下不仅宋齐丘、周宗等人,便是徐知诰,内心都震惊无比。   杨溥这是倾其所有,一定要玩命的态度啊!   徐知诰下拜辞谢,但杨溥却不似做戏,执意要求如此,“朕乃大吴皇帝,金陵若破,大吴若亡,朕何能幸免于难?今与尔等共赴时艰,虽九死而犹未悔,只求两不相负!”   最终,徐知诰“感动”得涕泗横流,伏地拜道:“大吴得陛下为陛下,实乃天赐之福!今有陛下与金陵共存亡,莫说北贼只有区区二十万兵马,便是有百万雄师,又何足惧也?!此战,我大吴必胜!”   “大吴必胜!”宋齐丘不失时机振臂高呼。   “大吴必胜!”周宗、林仁肇等人,紧接着振臂高呼。   “大吴必胜!”不时,城头与城内,十万军民齐齐大呼,声若潮水,良久不绝。   自古以来,君王能在强敌压境之际,而愿冒险走上城头鼓舞士气的,城池难破。   自古以来,君王能在强敌压境之际,而愿亲披铠甲、手持利刃表示与全城军民共生同死的,城池鲜有被破的。   自古以来,君王能倾其所有,将宫廷之物悉数赏赐于守城军民,并且将宦官、宫女都派出来协助戍卫城防的——虽然这些人未必能有甚么大的作用,但军民看到他们都累得脏兮兮的,哪还有不用命的道理——鲜有听闻。   而现在,杨溥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所有。   徐知诰“感动”的那番话,并非都是虚言。徐知诰不难想象,今日之后,金陵数十万百姓,将人人皆战士!大唐纵然兵甲鼎盛,纵然有强弓劲弩,纵然有二十万常胜之师,但在这种情况下要攻破金陵,难如登天。   送杨溥回宫的时候,徐知诰不无感慨道:“陛下今日所作所为,必定流芳百世,为后人称颂。”   周围没了“外人”,杨溥也不必藏着掖着,淡淡哦了一声。   杨溥当然知道,他今日所为种种,真实用意如何,徐知诰此时应该已经反应了过来。   一言以蔽之:建立威望,收服人心。   金陵大战,死伤无数,这也正是各方势力大洗牌的时候。   杨溥在这时候倾其所有,与军民同生共死,必然为他赢得极大的威望,收服极大的人心。若是来日大吴幸存下来,杨溥就有可能不再是那个傀儡皇帝,他将有极大可能趁机培植出自己的势力,与徐知诰相抗衡。   偏偏杨溥此时的种种作为,徐知诰无法反对。   因为唐军势大,徐知诰需要杨溥来提升金陵军民士气,这个要求是没有上限的,只要唐军一日未退,徐知诰就不敢限制杨溥的活动。   “今日之后,朕会在城中大街上立下高台帷帐,往后朕每日都会亲临帷帐,让守城军民都能看到朕,以此来激励军民守城的斗志。”杨溥坐上御撵之前,对徐知诰这样说道,“想必丞相不会拒绝?”   徐知诰俯身行礼,“陛下有守土决心,臣怎敢拒绝?”   杨溥笑了笑,带着隆重仪仗远去。   徐知诰站在街上目送片刻,宋齐丘欲言又止,徐知诰摆摆手,“无妨,且不论日后如何,先渡过眼下难关要紧。”   徐知诰这话说的没错。无论先前、往后他跟杨溥的对立有多大,但至少在唐军攻城的这段时日里,他们的立场是一致的——如果杨溥还对重掌大权抱有一丝希望、不愿跟徐知诰一起灭亡的话。   君王与权臣,向来都是一对矛盾体,平日里内斗自耗国力,怎么都不会有好处。但在唐军攻城的眼下而言,国有君王与权臣同心同德,却能聚集所有力量一同抵抗外敌。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因为君王和权臣的竞争关系,在各自都没有退路的情况下,他们会做的比没有对手的时候,要好的多。   而这,正是攻城唐军最不希望看到的。   ……   长兴四年三月十九日,唐军聚集所有战力,展开对金陵城的最后猛攻。   这是注定会载入史册的一日。 第860章 千百年金陵风月,数不尽君臣过往(七)   清晨时分,徐知诰正在吃早饭,忽的听到一声奇异的轰响。起初他并未在意,以为只是唐军的投石车在发威,继续若无其事夹菜。听了一阵后,徐知诰忽然眉头皱起,不由自主将碗筷放下,“这声音不对!”   命人撤去饭食,徐知诰穿上甲胄,就要去城头看个究竟。他还没出门,就有军校急急忙忙跑过来,不无惊慌的向他禀报,“丞相,大事不好,丞相快去城头看看吧!”   “怎么回事?”徐知诰面色微沉,一边出门一边问。金陵防守战已经持续了半年,这些军校久经血火,早已个个精悍,能让军校这般惊慌的,必然不是寻常事。   “今日天一亮,北贼阵中就多出数十架投石车——这些投石车与先前的投石车不一样,发射的也不是巨石,而是能炸开的铁球,兀一落到城头便炸开,飞射出无数碎铁,遇甲穿甲、遇人伤人,比箭矢还要厉害万分,我军伤亡惨重……”军校跟在徐知诰身旁,一边擦汗一边惶急道。   徐知诰心头咯噔一声,他忽然想起了某件往事,立即大感不妙。   徐知诰走上城头时,林仁肇猫着身子快步而来,迎面拦住他,“丞相莫上城头!”   林仁肇的话音刚落下,天空忽的飞来一个巨大火球,那火球滑过一道长长的弧线,直接烧穿了城头用以阻挡投石车抛射大石的布幔,在徐知诰眼中迅速放大。随行徐知诰左右的宋齐丘等人,望之无不愕然,脚步都僵在原地忘了动弹,瞳孔里尽是惊骇之色。   巨大的火球在徐知诰头上不过丈高的地方掠过,一股热风扑面而来,呼啸之声极为凄厉,徐知诰连忙转身去看,待看清身后的情景,很快就明白过来,军校为何会是那副惊慌的面孔。   就见那骇人的火球落入城中,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在宽阔的街道上,轰的一声带起一团巨大的烟尘,接近着便是一道雷鸣般的巨响,震得左右的人站立不稳、仰面栽倒,烟尘中一团红得发亮的火光腾飞,再度爆出更多的烟尘,随即沙石横飞,四周噼啪乱响,方圆数丈之内,一片混乱,不可视物。   街道上有人,军士、青壮夹杂其中,火球落地的地方有五六人,早在火球爆裂的时候便稻草人一般无力的横飞出去,离得近的人肢体断裂,碎肉鲜血蓬的一下炸开,掉落下来几大滩,染红了街面,离得稍远的人周身血雾爆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大滩的血迹从身下淌出来,不停往外蔓延。   更远处的人受伤轻的,歪倒在地上,瞪大了惊恐的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同伴的断肢残骸。随着烟尘散去,他们的视线最终落在场中那个冒着黑烟,犹有燃烧物的大坑上。   深达六七尺的大坑,直径更达十余尺,就这样凭空出现在街道上,面目狰狞到恐怖,深深震撼了看到他的每一个人。   甬道上的徐知诰等人,面上布满震惊到极点的神色,如见鬼怪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怎么都无法置信。他们不是没有见过投石车将巨石抛射在城头,同样可以在街上砸出深坑来,但哪里会有这样大的威力?   而此时,声声凄厉的呼啸不绝于耳,徐知诰等人抬头看向城头上空,就见数十颗巨大火球腾飞在空中,前后相继,不停向城头飞来!城上撑开的巨大布幔,原本可以有效防备投射车的,此时在火球不停穿过后,各处燃起片片火光,很快就面目全非,无力垂倒下来。   言语无法形容徐知诰此刻的心情,他连忙攀上城头,往左右张望。   这一看,他的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   更多的火球落在城头和城墙上,它们轰碎了女墙,石块和铁块在爆闪的火团中四下飞溅,打入一个个吴军将士身体,将他们击倒在地,让他们倒在血泊里不住哀嚎。   城头上的吴军将士不停奔跑,有些人丢了兵刃抱头鼠窜,但并不能让自己脱离地狱,更多人把身子卷缩在女墙后面,却挡不住火球在马道上炸开,依然被横飞的碎石、铁块击倒。   呼喝、惨叫、哀嚎、哭喊……种种声音不绝于耳,但更大的却是火球的爆炸声,一团团烟尘与火光不停升起,让城头彻底成了血火之地!   “丞相,城头危险,请速速离开!”林仁肇在徐知诰身旁焦急的相劝。   他的声音刚落下,忽然一声前所未有巨大轰鸣声,在不远处响起。众人连忙转头去看,就见一座角楼终于承受不住火球的轰击,在火光与烟尘中轰然倒塌。无数土石横木,裹挟着角楼上的将士从空中摔下,场面极尽震撼。   “丞相,快走!”林仁肇耳中一阵嗡鸣,就要伸手去扶徐知诰。   “滚开!”一把甩开林仁肇,奔至女墙前,扶墙向城外看去。   唐军阵中,数十架巨大的“投石车”,正在不停抛射火球。每架投石车后,都有一群唐军将士,从木箱中将包裹着油布的铁球输送到投石车支架上,然后点燃,等铁球升到空中,立即就变成火球。   ——这里面涉及到计算引线引爆铁球中炸药的细致活,就不是徐知诰能看出来的了。   “林仁肇!派遣精骑出城,务必砍翻北贼的投石车!”眼见唐军阵中的投石车不停发威,而城墙损毁严重,关键是唐军的目标明显很集中,就对着城门、某段城墙、角楼轰击,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金陵城防就要完蛋,徐知诰对林仁肇大喝。   林仁肇也知道唐军投石车不毁,金陵城就危殆,事态严重,他领命后立即调集全部精骑,亲自领着在城门前列阵,而后打开城门,冲杀出去!   李从璟和莫离、夏鲁奇等人站在望楼上,观望火炮轰击金陵城。火炮数量有限,还不至于能进行覆盖式轰炸,轰塌角楼是为了大军攻城,除此之外,就是集中轰塌城门与某一段城墙。   ——大军攻打金陵半年,投石车早就将金陵城墙轰得面目全非,其中不乏城墙损坏严重的地段,此时再集中火炮击之,要轰塌一段并不太难:毕竟一炮火球就能入土六七尺。   “贼人马军出城了!”有人指着城门道。   待看清对方旗帜,知道是林仁肇亲自率领马军杀出,李从璟并不感到意外。火炮是逆天神器,否则也不可能让守了襄阳六年的南宋将领吕文焕见之而降,吴军若想把守城池,必定要来捣毁大军的火炮。   但林仁肇想要接近火炮阵,却是痴人说梦。   大军集中了强弓劲弩,布置在要害地段,重中之重就是城门前。   林仁肇率领的马军刚出城门,奔过护城河,就被唐军强弩阵给予当头棒喝。一阵阵弩矢飞射而出,吴军的马军便一排排接着倒下,将士摔落马背,战马也中箭而亡,再也不爬起来。前阵的马军损失惨重,后阵的马军就无法正常奔进,顿时乱成一团。   然而林仁肇也是有本事的,他当即率领中阵转头,贴着城墙奔驰,直取火炮阵。唐军强弩阵距离城墙到底有一段距离,否则就等于暴露在城头的吴军火力下,故而林仁肇这一走,虽然不免伤亡,却也能带领主力成功脱离强弩阵的威胁。   只是没了强弩阵,唐军还有精骑。   只见史彦超率领大唐精骑迎面罩上,就与林仁肇所部厮杀在一处。   论马军之精良,吴军哪里是唐军对手,当下就被拦住去路。无论他们怎样卖力冲杀,始终都无法突破唐军精骑的封锁,反而还有被压制的势头。   却不料这时候,林仁肇又率领后阵马军再度脱离,还是直奔火炮而去。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距离火炮阵已经不远了。   然而李从璟早有布置,火炮阵前就是弓箭手,弓箭手之前还有长矛兵。   林仁肇无惧艰险、不顾伤亡,率部直冲长矛阵。两相贴身肉搏,林仁肇急于破阵,毫不爱惜自身,明明很快就多处受伤,却仍旧带领部曲奋力前进,眼看就要突入阵中去。   而这时,一支精骑迂回而来,直接将林仁肇的马军拦腰切断,并且将其部分割包围,却正是林英林雄兄弟率领的三千君子都。   这下莫说去靠近火炮,林仁肇出城的数千马军,被分段包围,自身都已难保。而数不清的唐军精卒,在望楼令旗的指挥下,开始跑动奔行,将林仁肇和他的马军团团围住。   被围攻的林仁肇部,手忙脚乱,更是连弯弓搭箭,去射火炮手的机会都没有。   “传令下去,不得让林仁肇回城!”望楼下,李从璟平静的下令。   “太子有令,不得让林仁肇逃脱!”不时,军令传达到各部。   “太子有令,不得让林仁肇逃脱!”不多时,战场上到处都是呼喝声,将士们斗志高昂,为此军令奋战不休。   大军攻城半载,多是蚁附城墙,吴军很少出城,这就让大军将士心头很是烦闷,如今林仁肇率众出城而战,唐军将士哪里还会容他走脱?   金陵城外,二十万王师,围住林仁肇部区区数千兵马,易如反掌。   城头上的徐知诰等人,眼见林仁肇被围,无不大急,徐知诰更是派遣勇将出城接应。   奈何唐军人多势众、猛将如云、精卒如雨,如今又有李从璟军令,谁敢让吴军得手?是以出城接应的吴军,很快就被唐军截住,根本就没有靠近林仁肇的机会。   不仅如此,唐军在截住出城的吴军后,又在李从璟的调遣下,对这一部吴军进行合围,竟是也不打算让他们再回去!   眼见出城的吴军部曲,都如羊入虎口、船行大湖,被唐军人潮所淹没,城头上的吴军无不大骇,徐知诰等人更是再也不敢冒然派遣余部出城。   “想不到李从璟调兵遣将的本事,竟然到了这种地步!”有人又是悲愤又是无力的感慨道。   被唐军分割包围的林仁肇本部,兵马越战越少,原本还颇为厚实的战阵,渐渐显得稀薄,已经快要被蚕食干净。   但饶是如此,林仁肇依旧率领亲兵不停杀向火炮阵。也许从率部出城的那一刻起,林仁肇就没打算要活着回城,他只想毁了唐军的火炮,解决这个凭空冒出来的,金陵城防的最大威胁。   到得最后,竟然还真被他得手,毁了一架火炮。   但也仅止于此了。毁了一架火炮之后的林仁肇,很快被君子都团团围住,其部二三十名将士,一个接一个被君子都斩落马下,到后来就只剩下林仁肇等区区几人还在厮杀不休。   李从璟在望楼上,远远看见林仁肇于铁甲海洋中的顽强拼杀,也不禁感慨道:“此人果真是悍勇,昔日王彦章也不过如此。”   话里虽有惜才的意思,但李从璟却知道绝无招降林仁肇的可能,对方打小就被徐知诰带在身边教导,如兄如父,他断然不会背弃徐知诰。   于是,这位早年跟随过徐知诰远赴过幽州,而后于楚地扬名立万立下不凡军功,并在徐知诰处境最艰难时,带领两万兵马赶回金陵稳定了大局的一代年轻名将,就这样陨落在战阵之中。   金陵城头,徐知诰眼睁睁看着林仁肇被重重包围,在战阵中奋力拼杀,部曲却越来越少,渐渐只剩几个人,心痛如绞。直到那最后的一朵浪花也被吞噬,不时唐军离开那座被毁的火炮,彼处已无林仁肇挥槊跃马的身影,他不禁悲从中来,喷出一口鲜血。   “丞相!”   “丞相!”   “丞相!”   众人大惊,连忙围过来搀扶。   徐知诰抹去嘴边的血迹,脸色一片苍白,摆了摆手勉强道:“无妨,无妨……”   就在这时,一声响亮的轰声传来,紧接着便是吴军将士惊慌的大呼:“城门破了!”   众人连忙扶墙探身去看,就见唐军已经涌进城门,杀到了瓮城之中。   “守住瓮城!”徐知诰大呼一声,颇显悲凉。   火炮首先轰塌城门,这在李从璟的意料之中,以火炮的威力本该如此。之所以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主要还是调试距离耗费太久,而且火炮的射程也没有那般稳定,只要稍有偏差,火球就砸不到城门上。   “太子快看,城墙要塌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唐军还没有攻破瓮城之际,夏鲁奇忽然指着城墙对李从璟道。   李从璟凝神去看,就见彼处的城墙,在火球的不停轰击下,凹向内里的口子越来越大,那最上面的地方,已经没有马道,可以直接看到金陵城内,只不过还比较高而已。   “传令高从周,率部准备进城!”   在火炮的不停轰击下,滚滚烟尘与火光中,城墙一段段倒塌,直到露出能容士卒直接攀爬进城的一道巨大缺口。   而就在这时,瓮城中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原来是唐军在找错了两次门之后,终于炸塌了正确的那道城门!   身着明光铠的李从璟精神一振,一把拔出腰间的横刀,举刀向前一引,向二十万大军喝令:“火炮停止轰击,全军夺城!”   “太子有令,全军夺城!”   “太子有令,全军夺城!”   “太子有令,全军夺城!”   二十万大军组成的铁甲海洋,发出地动山摇的喊杀声,涌向门户大开的金陵城! 第861章 千百年金陵风月,数不尽君臣过往(八)   二十万唐军士卒,以殿前军和侍卫亲军甲士为主力,四面围攻金陵城,其势之大,犹如涨潮的海水漫上孤岛。   李从璟所在的东城墙外,王师将士大多陷入疯狂状态,他们围攻金陵半载,不知在城前留下多少鲜血与尸体,寒冬时节更有千万人患病,战事可谓是分外艰辛,如今终于炸塌了城门、轰塌了城墙,金陵对他们而言已是大门敞开,此时焉能不奋躯前奔?   其它三面城墙的王师将士,得知东城门已破,岂能不知夺下金陵就在今日,遂在各自将校得带领下,使出浑身解数,将巢车推到城墙前,架上空中走廊,又把云梯架上城头,勇猛无比的往上攀登。   李从璟脚下的望楼比金陵城墙还要高,如若不然也当不得望楼二字。看着无穷无尽的王师将士四面奔向城墙、攀上城头,奋不顾身杀向吴军,前赴后继跃进这座江南雄邦的京城,他心中涌动着难以言状的情绪,犹如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夺下金陵,灭掉吴国,九州之内,再无大诸侯。   若说先前大唐还只是称雄江北,对江南“鞭长莫及”,那么从今往后,大唐的铁甲就将以气吞山河之势,席卷天下。   天下十国,已去过半矣。   细细思之,李从璟走到今天并不容易。   天佑、同光、天成、长兴……尽是年号就过去四个;晋阳、淇门、幽州、渤海、洛阳,复又转战金陵、蜀中、契丹、江淮,他用脚步丈量过的距离,从家门延伸到整个天下。   ——然而,李从璟从未言苦。   这,就是大唐太子!   昔曾,十年蛰伏,读破诗书三千卷,练得沙场杀人剑!   昔曾,十年征战,血流南北三千里,铁马金刀败强敌!   昔曾,十年治国,日进社稷三千策,夜对烛火生白发!   ——思及过往万千事,不负江山男儿志。   挥师十万过大江,敢问天下谁为王?   春风拂面,望楼高绝。千年金陵在眼前也在脚下,明光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李从璟的身姿依旧挺拔,黑袍黑发,横刀腰间悬挂。   他今天站在金陵城外,就像天佑十九年作为斥候奔驰在魏州。   人生可堪用事之际,有多少个十年?   大丈夫立志于学,到而立之年谋事于天下,再到位列高位匡扶社稷,各种艰难困苦与意气风发,这三十年岂非已经书尽?   但李从璟知道,他的路还远未到尽头,他脚下的路、面前的路,看得见的路、看不见的路,还有很远很远,在黑夜尽头、在黎明曙光。   穿越而来,他的路就打上了大唐的烙印,他这一生蛰伏也好、征战也好、治国也罢,都是为大唐这二字。   而现在,金陵城横亘在李从璟面前,也横亘在大唐面前。   他当如何?   “报!太子殿下,高从周、皇甫麟所部,先后突入城中!”军使登上望楼,在李从璟身后抱拳而拜。   金陵城映在李从璟眼里,他手指这座千年古城,发出一个金戈纵横的声音:“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夺下它!”   ……   “丞相快走!”金陵城头,眼见唐军海水般汹涌而来,奋躯从城门、城墙缺口奔进城中,又攀爬云梯,自巢车杀上城头,已成水漫金山之势,宋齐丘、周宗等人连忙劝徐知诰离开。   事到如今,呆在城头已是无用。   徐知诰内心悲愤不已,他先见如徒如子的林仁肇战没,又见耗费他极大心血与期望的金陵城防崩溃,此时就要丢掉城头防线,而丢掉城头防线意味着甚么,自然是不言而喻,念及此间种种,无异于天塌地陷,徐知诰悲怆的手指城外唐军望楼,大呼一声,“李从璟!你好狠!”   徐知诰被众人和护卫簇拥撤离城头时,吴国皇帝杨溥正从宫城摆驾来到城中大街。大街中央设有高台帷帐,正是杨溥每日必定亲临的地方,旬日来受他多番举动的鼓舞,金陵军民无不挺身力战,的确没有让唐军占到半分便宜。   如此效果,杨溥怎会不满意万分?   连日里不停有官员、将校、士卒甚至百姓,来到高台帷幄前朝拜,简直把他当作了神明。天子本就是上天之子,无愧于神明的身份,杨溥在享受这份独到的尊荣时,也对来日大吴存国、国势再兴充满希望,当然,对重掌大权,他更是极尽期盼。   但今日的情形分明与往日不同——何至于是不同,已经有了天差地别。   杨溥在来高台帷帐的路上,就感知到了气氛不对,一路上不乏有将校来禀报,说北贼攻势太大,搬出了军中从未见过的利器,请杨溥回宫暂避。但杨溥没有理会,他已经打定主意,越到危急关头,越要表现他不惧生死的决心。   为了保证自己能被城头的军民看到,杨溥脚下的高台建得高达五丈,已经远远超出一般的阁楼,又因为高台建立在大街中央,处于十字街口,既可以避免为城外唐军的投石车、强弓劲弩波及到,他站在这里举目而望,又能看得很远,足以将城中各处的事物纳在眼底。   但就是因为这样,此时他清楚的看到了东城墙那一段宽达数丈的巨大缺口,看到了缺口处无穷无尽杀将进来的唐军甲士,他更看到了轰然破碎的城门,被汹涌奔进的唐军甲士踩在脚下,连绵不绝的冲杀进城!   城中的吴军拼死抵挡,到处战作一团。   数不尽的金陵军民从各处奔向城墙缺口处与城门,犹如百河争流汇入大海。但饶是如此,也挡不住唐军战阵的稳步前进,他们的军阵森严壁垒、密不透风,犹如一架移动的绞杀机器,一切冲到他们面前的吴军将士,都被他们杀退杀散,区别只在于战斗时间的长短而已。   “怎么会这样?城门怎么会破?城墙怎么会塌?”杨溥愣愣望着陷入百鬼夜行中的金陵城,实在无法理解、无法接受,本来坚固如山的金陵城,怎么会突然在一夜之间就被唐军攻破了?!   “唐军……唐军怎么这般骁勇善战?”杨溥身旁的宦官侍从,看到如虎如狼冲杀进来的唐军甲士,都被对方凶悍杀伐之风震惊的嗔目结舌,也不知是否惊惧过甚,都不敢再称呼对方为“北贼”。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唐军攻城,只是彼时金陵城防严密,唐军蚁附城头虽也景象壮观、摄人心魄,但金陵城头总没有被攻下来。杨溥只知道金陵坚不可摧,哪里会想到失去城池的依托、庇护后,在阵战之道上,吴军士卒会被唐军这般碾压?   “陛下,快看,唐军从城头杀下来了!”宦官惊声叫起来。   杨溥循声去看,就见东城墙上,无数唐军前赴后继,在城头现出身形,然后大举杀向城头的守城吴军士卒。而后唐军越来越多,吴军越来越少,到最后吴军就被唐军从城头赶下来,不停往城内逃窜,而唐军则趁势杀下甬道,冲进城中。   城门、城墙塌陷处、城头的唐军,相互呼应,彼此援引,前者为后者牵制了兵力,后者打开局面反过来又支援前者作战,声势层层叠加,渐成江海滔天之象,已经完全压倒了守城的吴军士卒,迫使他们不停往城内退却,再难撼动进城唐军的兵锋!   到得此时,杨溥已是禁不住双股颤栗,双眸里充满恐惧。他不过是个从未上过战阵、从不曾浴血搏杀过的深宫君王,或许能玩弄一些权术与阴谋,但见到唐军大举进城,见到金陵被黑袍黑甲淹没,见到吴军士卒不停溃败、伤亡,哪里还能保持镇定?   “陛下快走!”   “陛下快回宫!”   听到宦官侍从们的阵阵惊慌大呼,杨溥双目中淌下泪来,心头那个做回一国之君的美梦,在这一刻支离破碎。   他知道,这个美梦,折在徐知诰手里,或许还有重圆的可能,但碎在唐军手里,就再也不可能拼凑起来。   徐知诰奔行到高台帷帐的时候,杨溥已经率众仓惶逃回宫城。这位大吴名义上的君王,一直以来都在他的制裁下没忘记抗争,甚至能抓住最后机会奋起一搏的傀儡,但此刻在唐军山崩地裂的攻势面前,再也无法坚守自己的阵地,只能灰溜溜败走。   “丞相!北贼势大,金陵难守,卑职护送丞相出城!”眼见形势无法逆转,满头大汗的周宗焦急的劝徐知诰。   徐知诰在高台前停下脚步,闻言厉喝道:“闭嘴!”   “丞相!事已至此,非人力所能挽救也!丞相还是趁北贼没有完全控制城池时,速速离去,留得青山在,才能图谋来日啊!”宋齐丘也悲声劝道。   “来日?丢了金陵,何来来日?”徐知诰惨笑一声,他突然大步走上高台,转身面对面色惶急的众人,神色坚定,“本相守卫金陵,岂能弃城而逃,今日誓与金陵共存亡!传令众将士,与北贼巷战,不死不休!本相坐镇于此,宁死不退,保家卫国,虽死无悔!”   众人见徐知诰神色坚定,不禁大为感奋。周宗一把拔出横刀,带领一部护卫、青衣衙门转身杀向唐军,“尔众随我来,金陵有数十万军民,此番不杀退北贼,死不旋踵!”   金陵军民见徐知诰坐镇高台不退,大多感怀不已,半年来徐知诰的种种作为,无论是日日亲临城头,还是搬空相府财物赏赐众人,亦或是将护卫仆役都派上城头,早就为他收拢了足够多的人心,此时无不奋躯与唐军在街巷中死战。   周宗更是悍不畏死,唐军入城之后,渐成分散之势,他的部属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被他抓住机会杀退了数股唐军。   一时之间,金陵城的街巷中,除却中心地带,皆尽是相互搏杀的两军将士,主街上更是步步啼血,横尸枕道。   在两军似乎要成僵持之势的时候,一股股唐军忽然从吴军背后冒出来,挺身杀向吴军的后背!   原来是唐军挖通了地道,从地道中杀了出来。   城门、城墙的唐军大举杀入城中,吴军分兵迎击,对地道的防备自然就弱了,此时唐军从地道中杀将出来,吴军哪里抵挡得住?   杀败一个街巷的吴军,唐军就能支援附近的街巷,杀败数处街巷的吴军,唐军就能大举奔进!   金陵城的四面城头,数不尽的唐军将士,跃上马道杀退吴军,复又杀进城中。潮水般从四面不停涌向城中,走街过巷,步步向城中蔓延,已经无法抵挡。   金陵固然有数十万军民,但岂能人人皆精卒?   唐军有二十万将士,过半乃是精锐的禁军,他们要攻占金陵,岂是金陵人多就能抵挡的?   黄昏时,浑身浴血的周宗奔回高台,不由分说,将徐知诰架起来就走,“卑职护送丞相进宫!”   日暮时分,吴军步步溃退,死伤无数。   当日夜,城中战事大体落幕,只余些许负隅顽抗的吴军士卒,唐军主力遂围金陵皇宫! 第862章 千百年金陵风月,数不尽君臣过往(九)   金陵城虽有数十万军民,但真正能跟唐军作战的,仍旧只是很少一部分。战争大体如此,百姓往往充当的是被保护的角色。这大抵是农耕文明的惯性,不同于草原上成年儿郎皆战士,必要时候妇孺都能提刀上马的情况。   因为林仁肇已死的缘故,徐知诰和杨溥进了宫城之后,抵御唐军的重担基本都落到了周宗身上。   临危受命的周宗,纵然有万千本事,也奈何唐军不得,天还没亮皇宫就岌岌可危。   只不过到了这等时候,还能坚持与唐军战斗的吴军,都是铁了心要舍生忘死报国的,所以战斗虽然呈现的是一边倒的趋势,吴军中却鲜有投降的人。   徐知诰并没有跟杨溥呆在一处,这对连貌合神离都很难算得上的君臣,此刻都在各自左右的陪同下,位在不同的宫殿里。   金陵皇宫并不大,至少眼下是这样,跟洛阳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身处宫殿中,唐军对皇宫的围攻声如在耳畔,撬动着人的心弦。无论是悬挂在外的灯笼,还是殿堂中摇曳的烛火,都脆弱的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给不了人任何一丝心安。   杨溥呆呆坐在那张只有大吴皇帝才有资格坐的皇椅上,双目无神,嘴中无意识的呢喃着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话语。   “自古以来,从未曾听闻强敌压境之际,君王倾其所有财货赏赐于将士,而城池仍然被攻破的……我连宦官宫女都派出去守城了,我已做到了我所能做的一切。但为何,为何金陵仍旧没有守住?”   宦官宫女们三五成群蜷缩在一处,相对垂泪哭泣,使得殿堂中充斥着悲苦的意味。冷风伴随着厮杀声闯进来,卷动着帷幄,拨动着人心。宦官宫女们的哭声更大了些,阴沉沉的,连带着杨溥也泪流不止。   一个人大步闯进来,却是个宦官,他手里提着一把不知从何得来的横刀,兀一进屋,左右环视哭泣的宦官、宫女们一眼,眉头一竖,尖利的嗓子陡然喝道:“都哭甚么!陛下在此,尔等不好生伺候,竟然自顾自哭泣,成何体统!”   杨溥和众人不约而同望向来人,不时又齐齐收回视线。这个宦官他们大多认得,不过是宫里一个寻常宦官罢了,没甚么品级,平日里毫不起眼,碰到稍有品阶的宦官,还得低声下气陪着笑脸。   这样一个宦官,自然没有人去重视。若非宦官、宫女们此时都乱了心神,少不得要呵斥他一顿,甚至是打骂一阵。   宦官见无人理他,勃然大怒,提到走向几名有品阶的宦官面前,二话不说,举刀就砍。伴随着几声惨叫,那几名平日作威作福的宦官,此时不是命丧黄泉,就是身受重伤哀嚎不停,全都倒在血泊中。   谁也没想到这个宦官竟然敢杀人,一时间都惊恐的望着他,连哭泣都忘了。在那把滴血长刀的陪衬下,这个平日里毫无亮点的宦官,长身而立,此时成了众人仰望、畏惧的对象,令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见众人都安静下来,忍不住哭的人也只敢压低声音抽泣,宦官左右环视一圈,露出满意之色,这便提着带血长刀,来到杨溥面前。   “你……你要作甚?”一个本身就据有阴气的宦官,在这样一个阴气的夜晚,提着阴寒的长刀逼近过来,怎么都显得太阴森了些,况且对方脸上、衣袍上还沾有温热的鲜血,实在太过狰狞可怕,杨溥不禁往后退缩。   “陛下!”出乎意料,这名宦官并无对杨溥不利的意思,而是陡然大喝一声,怒目圆睁,“陛下还记得先皇否?”   杨溥惊恐未褪,错愕的望着眼前这名宦官,不知他意欲何为。   “陛下可还记得,我大吴的偌大功业是如何打下来的?”宦官逼近杨溥,瞪着对方,“陛下可还记得,我大吴的江山曾饱受赞誉?”   杨溥怔住。   宦官又厉声喝问:“陛下身为大吴皇帝,竟然要忘记先帝的赫赫功业不成?”   杨溥心底一股热火陡然升起,“朕当然不会忘!”   他当然不会忘。   乾符年间,黄巢、王仙芝作乱,引得江淮群起而反,杨行密因参与造反被俘,后因“相貌奇伟”被刺史放走,而后杨行密入伍从军,昔曾戍守朔方,立下军功,归来后因不满军使意欲再遣他戍边,愤而杀人夺军,自号八营都知兵马使。   由此,杨行密崛起于微末、扬名于行伍,二十年间征战淮南各地,救高骈、败孙儒、降强军、平叛乱、拒朱温,拜相封王,打下吴国的偌大基业之地。   在此期间,杨行密选拔贤才,招募流亡,轻徭薄赋,劝课农桑,使得淮南成为太平之地,吸引了源源不断的中原衣冠、百姓南投。   非止如此,杨行密更是改革军政,削弱藩镇节度使之权,是以吴国的藩镇军不像淮北那样桀骜不驯、动辄叛乱。   凡此种种,奠定了吴国雄霸江南的基础。   可惜杨行密死得太早,其后张颢、徐温擅权,杨行密的继承人、杨溥的兄长杨渥,被张颢所杀,其后被徐温拥立的杨隆演,更是抑郁而亡,这才轮到杨溥被推到台前,就连他称帝,也不过为了方便来日禅位给徐家。   杨溥好不容易把徐温盼死了,却来了个更加厉害的徐知诰……   杨溥的命运,也是杨吴的命运,杨溥与徐知诰的斗争,也是杨吴与徐家的斗争,杨溥的凄凉与悲哀,便是杨吴的凄凉与悲哀,杨溥的不甘与孤愤,便是杨吴的不甘与孤愤。   ——如果这片土地还能称之为杨吴的话。   而在今夜,在杨吴即将灭国的今夜,面对眼前浴血宦官的怒喝,杨溥站起身来,把腰板挺得笔直,告诉对方:“朕当然不会忘!”   宦官将手里染血的长刀递给杨溥,“今日,大吴亡了,请陛下与大吴共存亡!”   杨溥接过那把长刀,眼神有刹那的恍惚,随即就坚定如铁,“身为大吴皇帝,朕理当与大吴共存亡!”   话说完,杨溥横刀于喉前,用力一拉。   当的一声,滴血长刀落地,杨溥也倒在地上。   与杨渥不同,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杨溥从被推上王位、帝位开始,命运就没有给过他反击的机会。   今日一死,无愧祖宗,无愧于杨行密流汗流血的这片土地。   今日一死,与大吴共存亡,他用这种方式,捍卫了他作为大吴皇帝最后的尊严。   宦官将坐塌上的大氅扯出来,盖在杨溥的尸体上。然后在杨溥面前跪下来,帮杨溥合上了没有闭上的双眼。最后他捡起那把带血的长刀,划过了自己的脖子。   ……   堂中烛光氤氲。   宫城外激战声清晰入耳。   徐知诰望着堂中立着的众人,宋齐丘、周宗、徐玠、陈觉……   他忽然笑了笑,声音有些沧桑,却不显得晦涩,“事已至此,回天乏术,诸公,本相的路走到尽头了……”   “丞相!”宋齐丘、周宗等人闻言,莫不伏地而拜,语调悲怆。   “诸公请起。”徐知诰走上前来,将宋齐丘扶起,又对众人说道,“知诰生于当世,能与诸公共谋大事,是知诰之幸。如今功业虽然不成,然往事历历在目,知诰已无憾矣!”   宋齐丘痛哭不已,不顾徐知诰的搀扶,执意拜倒在地,悲声道:“是宋齐丘无才,没能为丞相守住楚地,以至于害丞相至此!宋齐丘有负丞相之托,万死难辞其咎!”   徐知诰长叹一声,哀痛的眼神望向屋外,“功业成败,都乃运数也。金陵城破,徐某败亡,命也,运也,岂是子嵩之过?”   “丞相!”宋齐丘闻声更显悲痛,他抱住徐知诰的小腿,涕泗横流,“宋齐丘有负于丞相,实乃千古罪人,请丞相赐宋齐丘一死!”   徐玠、陈觉等人莫不再拜,皆悲从中来,垂泪不止。   徐知诰看向宋齐丘,将他扶起,笑容惨淡,却似有一股释然,“大事不成,徐知诰该死,诸公何罪之有,怎能自舍大才之躯?”   周宗奋然上前抱拳,咬牙道:“眼下北贼还未杀进来,卑职护送丞相出城,必能杀出一条血路,保得丞相周全!”   “君太忠勇,我固知之矣。”徐知诰摇摇头,“然大业既毁,我要这无用之躯何用?”   “丞相!”众人悲恸不已。   徐知诰看向这些他的肱骨之臣,慨然叹息道:“多年以来,得蒙诸公倾力相佐,知诰也曾有过得意之时,大丈夫得此足慰平生。”他复又看向屋外,“金陵大才俊彦无数,有些我抓住了,有些我没有抓住,如今有的人弃我而去,但亦有诸公与众将士殊死相随,我还有甚么好遗憾的?”   言罢,徐知诰向众人一拜,“唐军破城在即,诸公勿要迟疑,且向唐军投降,各求活命去吧,万勿与我陪葬……李从璟仁义之人,必不会为难尔等。”   ……   每逢早朝,金銮殿里百官云集,大丞相领袖群臣,统摄吴国军政大事。   徐知诰再度走进金銮殿时,这里空无一人,甚至连烛火都显得有些孤独。   一步步走入殿中,面朝皇帝御座,徐知诰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认真,就如他每回早朝时一样,甚至,就如他这一生一路走来一样。   站在平日里自己站立的位置,徐知诰望着那张皇帝御座,良久没有一丝动作。   徐知诰,幼年时被呼为彭奴,唐僖宗时,黄巢、王仙芝作乱,奔战于大江南北,引得天下处处烽火,徐知诰生长于江淮,六岁时,父亲即死,其伯父带其母刘氏,与他一道避祸到濠州。   乾宁二年,时为淮南节度使的杨行密,见而奇之,遂收为养子。后来杨渥不待见彭奴,杨行密无奈,只得将他托付给大将徐温。从此,他便姓了徐,得了知诰之名。徐知诰甚得徐温之妻喜爱,而他平日里也对徐温夫妇极为孝顺。   及长,言行气度无一不佳,品性才学无一不好,杨行密曾对徐温说:“知诰俊杰,诸将之子皆不如也。”   徐知诰出仕的时候,淮南初定,用事的都是武将,多不会治理地方,而徐知诰却是文武双全,治理民政能“擢拔廉吏,劝课农桑,招纳四方贤士……虽以节俭自励,而轻财好施,无所爱吝”,治理军务则能得诸将服从,率领大军击败吴越军队。   凡此种种,让徐知诰迅速崛起。   “吴王建国,以帝(徐知诰)为左仆射,参政事,国人谓之政事仆射……(徐)温虽遥执国政,而人情颇已归属于帝(徐知诰)。”   当时有人劝说徐温收回徐知诰的权力,徐温正打算这样做,而徐知诰得知后也不禁惶恐,正打算上表请求辞去政事官职,谁知恰在这时,徐温却得急病死了。   这就是徐知诰。   英雄崛起于微末,一遇风云便化龙,在这个过程中,得遇多少贵人,得借多少大势,得需命运几度眷顾?   而其自身,又得付出多少辛劳血泪?   天光微醒。   徐知诰迈开脚步,一步步走上台,靠近那张皇帝御座。   最后,他在那个位子上坐了下来,坐北朝南。   这是一个他朝思暮想,而从未坐上过的位子。   一个昔年在乱军之中,朝不保夕的孤儿,得因缘际会,用尽平生所能,期望坐上的位子。   没多少人能了解徐知诰对这张位子的渴望。   还有什么比一介平民孤儿,坐上皇位更让人豪气万里的?   东天似乎现出一线鱼肚白,徐知诰正襟危坐,嘴角微微动了动,露出一个不知名的笑意。   ……   周宗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坐在金銮殿皇位上的人——曾几何时,他也数度期望那人坐上那个位子,想象彼时那人的英姿,却从不曾预料过,会是以今日这样一种姿态。   低头一把抹掉泪水,用手里的火把点燃了,堆积在大殿外的柴薪。   在他左右,百十名甲士齐齐点燃了面前的柴薪。   一堆堆火光升腾,很快就爬满墙壁。   屡屡黑烟中,大火吞噬了金銮殿。   周宗面朝大殿,站在殿前。他一动不动,看着火光里,安坐于金座上的那个人,最终完全被大火包裹。   他知道徐知诰不会向李从璟乞降,哪怕李从璟可能会让他活下去。两人各执一国,大争于天下,如今徐知诰败了,他无法面对李从璟这个胜者。   “大丈夫生不逢时,如之奈何?”周宗转过身,面对陷落的金陵城,愤而拔刀自刎。   ……   金陵皇宫前,李从璟负手站在一处阁楼上。   黎民之前,皇宫里的大火,映红了半边天。   当大火映入眼帘,李从璟心中忽然一动,于是他知道,徐知诰没了。   “天下再无徐知诰了。”李从璟说出这句话后,就沉默了下来。   站在他身后的大唐将领,闻言无不精神一阵。   吴国最后的希望,于此刻在天地间消亡。   李从璟想起往事。江陵一役,他擒了徐知诰后,曾与徐知诰相处过一段时日,对方的气度言行,如今都一一浮现在脑海。   于是李从璟在心里默念道:“时无徐知诰,天下可还有英雄?”   徐知诰,后更名李昪,受吴帝禅让,即皇帝位,国号齐,不久更改为唐,史称南唐,在位七年,“仁厚恭俭,务在养民,有古贤主之风”。   李从璟不知道的是,徐知诰在被大火吞噬前,曾喊出过这样一句话:   李从璟!这天下,归你了!   是日,长兴四年三月二十,太子李从璟领王师攻克金陵,吴国灭。 第863章 千百年金陵风月,数不尽君臣过往(十)   巳时前后下起了小雨,稀稀疏疏,打湿了王师将士的铠甲。金銮殿大火后,金陵皇宫里的吴军或死或降,战事大体落幕,零星吴军将士的殊死抵抗,在阴雨的早晨显得有些悲壮凄凉。   没有一座皇宫是不染血的,金陵宫城亦复如是。只是在今日,流得血格外多些。   王师正式接管全城,巡查街坊,恢复城中秩序,清理街道上的尸体。雨水虽然让将士们的差事难办了些,但也帮了不少忙,至少血迹的清洗变得更加容易。再者虽然战事方毕,士卒不免疲惫,但大胜的喜悦萦绕在每个将士心头,也让他们不惧已经很微小的暮春凉气。   金陵城中五万吴军士卒,半年来不停消耗与补充,大体仍旧维持着这个数字,一日一夜的激战,吴军伤亡近半,但到了眼下,多半还是选择投降。在各处王师将士的监督下,卸甲缴械,由王师押送出城,暂时安置到军营看管——皇宫里的吴军亦是如此。   雨雾中,金陵城有种异样的安静,这里没有闯入百姓家劫掠的将士,也没有胆敢趁机作奸犯科的地痞,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只有黑袍黑甲的王师,在街巷中巡查、值岗,和押送俘虏。   临近午时的时候,小雨渐大,李从璟让扑灭金銮殿大火的将士撤回来,任由雨水将火势扑灭。   大火已经烧了两个时辰,李从璟纵然还未进宫去看,也知道金銮殿差不多会成为一片废墟,至于大火中的徐知诰,只怕已是尸骨无存——某种程度上,李从璟宁愿徐知诰化成飞灰,也不希望看到他尸体被烧成焦糊的蜷缩模样,那不是一个英雄抑或说枭雄,应该被人看见的样子。   宫里的宦官、宫女、侍从、军士、官吏,不停被王师将士押送出来,包括宋齐丘、徐玠、陈觉等人。王师将士没有捆绑他们,在将士眼中,这些先前手眼通天的人物,此时已经不具备任何威胁,或者说已不怕他们闹出甚么乱子。宋齐丘等人身上虽然依旧穿着吴国官袍,却已没了官员气度,精神萎靡、身躯佝偻,充斥着一股末日意味。   李从璟在皇城门外看到了他们。   “拜见太子殿下。”在甲士的看管下,宋齐丘、徐玠、陈觉等人,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下拜。   李从璟没有去扶他们,也没有让他们跪着不起来,只是淡淡对宋齐丘道:“宋先生,别来无恙。”   下拜的地方不是泥地,地面铺有石板,但衣袍上仍旧不可避免沾染污渍,宋齐丘对站在金陵街坊前的李从璟道:“吴国几代君臣,数十年励精图治,这金陵,这淮南,终究还是为太子做了嫁衣裳。”   李从璟平淡道:“宋先生这是要提醒本宫,诸位对这片土地也是有过功劳的?宋先生放心好了,有功者赏,有过者罚,诸位乃至所有淮南官将的功过,大唐自有官员甄别,必然不会使人蒙冤。”   宋齐丘说不出话来,只得俯身再拜。   李从璟摆摆手,让将士将宋齐丘等人带下去,交给处理善后事宜的卫道等人。   在大伞下望着雨中的金陵皇城,李从璟知道,金陵在今日告别了被徐家统治的旧时代,迎来了重归李家统治的新时代。   最终李从璟还是走进了金陵皇宫,此时这里已经不能称之为皇宫,因为吴国已经不复存在,这里也就不再是吴国的皇城宫城。   为李从璟撑起大伞的是丁黑,孟松柏已经外放领兵,如今由丁黑继任东宫六率的近卫统领之职。李从璟缓步而行,如同观光游人,又如走进自家后花园,忽而对丁黑道:“你觉得这院中景致如何?”   丁黑亦步亦趋跟在李从璟身后,那双曾今饱经沧桑的眸子,如今已经愈发清明,“没甚么特别之处,跟寻常官宦家没甚么区别。”   李从璟不禁露出笑意,“你这话说的不错。这里的庭院,的确跟寻常官宦家没甚么区别。”回头看了丁黑一眼,“你这武痴脑袋,如今却是越来越灵光,连带着都会说话了很多。”   丁黑扰头嘿然道:“跟随太子左右,耳濡目染,不敢丢太子的颜面。”   不久,李从璟在一处宫殿里见到了杨溥和徐知诰的家眷,后者大抵是战事紧张时被护送到这的。徐知诰与杨溥不同戴天,他们的家眷自然也不会相处融洽,只不过此时被王师甲士集中看管,也只能卷缩在一起,垂泪抽泣不止。   李从璟看了两眼,准备随意吩咐两句,将这些人打发了,自古成王败寇,这些人日后自然是充入教坊,男的为奴、女的为娼,世世代代如此,永世不得翻身。   忽而他眼前一亮,就见一群莺莺燕燕中,一名珠冠绯服的女子鹤立鸡群,虽是低头抽泣梨花带雨,脸色略显憔悴,发髻略显凌乱,但偶然抬头畏惧的向李从璟望了一眼时,却显出惊世绝美的容颜来,粉耳杏腮、面如桃花,配合她此时惨兮兮的神态,别有一股娇滴滴的柔弱之美,不堪微风轻抚。   把这些人看管起来的将领是孟平,他见李从璟多看了那女子两眼,于是上前来低声道:“此乃杨溥的皇后王氏。”   李从璟点点头,示意知晓。   “太子饶命!求太子饶命!”这时候,当中有位年方弱冠的年轻人手脚并用的快步爬出来,对着李从璟连连叩首,面上涕泗横流,“太子仁德,请太子饶命!”   孟平又对李从璟道:“这就是徐知诰的长子,徐景通。”   李从璟了然,昔年军情处葛三娘、苏红袖在金陵开办锦绣阁,为了套取徐知诰用兵江淮的战略,这个徐景通可是“帮了大忙”。   徐景通,也就是李景通,后来的南唐中主,后主李煜的父亲。   想起这件事,李从璟眉头无意识的微皱,孟平见状会错了意,以为李从璟是不满徐景通闹腾,当即上前一步,手就按在了刀柄上,眼中杀气腾腾。   孟平这一动,立即引得杨溥和徐知诰家眷们仓惶后缩,瞪大了惊恐的双眼,徐景通更是僵在那里,忘了有所动作。   “放出宫去,贬为庶民。”李从璟不愿过多为难这些已经无所依托的人,转身离开大殿。   到了门口,李从璟看见雨中破败的金陵城,不少房屋都在大战中损毁,又对跟上来的孟平道:“拆除宫殿,各种木材物资集中到皇城前,无偿发放给金陵百姓,让他们重建家园。”   “是!”孟平应诺。   而后李从璟离开皇宫,到大丞相府下榻,于当日召集诸将、官员议事,初步敲定金陵的重建、管理与收服江南西道其它州县的计划。   “军中的俘虏准其卸甲归田,若有愿意继续从军的,择优用之。”   “王师将士分出一部,帮助金陵百姓重建屋舍,以便早日令金陵百姓归心。”   “传檄原本受杨吴统辖的江南十二州,令地方刺史、县令即刻到金陵觐见,分派王师接管要地城防。”   “于江南设江西行省,接管江南西道军政,此事上书朝廷。”   商议完这些事,卫道忽然问:“越王的军队如何处置?”   钱元瓘的兵马有五万,此时还在城外驻扎,李从璟闻言微微一笑,“这件事不用你我操心,该钱元瓘操心才是。”   钱元瓘的确很为此事忧心,听闻李从璟下榻了原丞相府,他很快就跑过来求见。王师攻打金陵时用的火炮,和在巷战中使用的手榴弹,其威力如何他可是亲眼所见,眼下正担忧异常。   “此战中越王先克常州,再助王师攻破金陵,功勋卓著,实在是良臣楷模,先前朝廷就有意加封越王为吴越王,此番战罢,要恭喜越王了。”李从璟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面色亲和得很,但这等天大的好消息落在钱元瓘耳中,却让他没了早先会有的激动兴奋。   几番踌躇,钱元瓘最后离座而拜,谢恩之后,认真的询问李从璟,“钱塘地狭民少,养军五万实在是费劲,太子殿下觉得,钱塘保有多少兵马合适?”   钱元瓘如此上道,李从璟自然很欣慰,不过面上仍是要惺惺作态一番,“这是越王的事,越王觉得多少合适就合适,哪里需要本宫多言?”   钱元瓘哪里敢怠慢,试探着道:“不瞒太子,某这番归去后,打算裁军一万……”偷偷观察李从璟的眼神,却见李从璟全无满意之色,不由得又多加了一些,“一万五千?”   李从璟慢悠悠的端起茶碗品了一口,“越王若是觉得钱塘需要三万余兵马驻守,那便需要三万余了。”   钱元瓘看李从璟的神色,分明就是在说三万太多了,不由得腹诽一句你真他娘的黑心,却不得不赶紧道:“某细细思之,此番征战,钱塘消耗钱粮太多,哪里还养得起三万多兵马,顶多能养一半了。”   李从璟这才露出笑意,赞叹道:“吴越王果然是国之贤良,本宫没有看错人。”   钱元瓘心头暗松一口气,又觉得肉疼憋屈,毕竟两万五千兵马说没就没了,但听到李从璟称呼他为吴越王,总算还是有些宽慰,遂道:“尽忠报国,元瓘不敢有所保留,太子明鉴。”   打发了钱元瓘后,天色已晚,李从璟吃过饭,就由丁黑送着去后院歇息。走进房门,李从璟正打算拖鞋,忽而斜刺里飘出一个人影来,款款跪在李从璟脚前,伸出一双白嫩如玉的纤手,搭在了他的靴子上。   定眼一看,这不是今日在宫里见到的王皇后吗?   “孟平,你这直娘贼!”李从璟心头暗骂孟平一句,正要收回脚将王皇后踢出去,就看到王皇后咬着朱唇抬起头来,眸子里已经蓄满清水就要溢出来,哀求、忐忑、羞涩、无助的模样可怜兮兮,桃花般的面容美轮美奂。   李从璟又把脚伸了出去。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皇后级至尊服务,不要白不要。 第864章 一年去尽一岁除,天成长兴成昨日(上)   四月的时候,江南西道的十二州县都平定下来,没有甚么大的战事,某些想要趁机起势的贼人,也在王师迅速有力的打击下灰飞烟灭,对新得之地的接收、治理事务,大唐的官员已经轻车驾熟,也没甚么需要李从璟多操心的。   五月中旬,王师主力从金陵班师回朝。   如今吴国灭亡,朝廷于吴地置行省,这里已经不需要大军多作停留,只需要留下些许兵马重组各州常备戍卒即可,当然这又是行省都指挥使的职责了。   大军征战淮南已经多时,将士疲惫,思乡念家情绪浓厚,已经不适合继续征战,须得带回洛阳暂作休整。虽然闽地、岭南还没有平定,钱塘还没有王师驻军,这却是来年的任务,眼下急不得。   李从璟离开金陵后,乘船渡江,欲到扬州。   楼船行于江上,观辽阔江面,李从璟忽然想起徐知诰火烧金銮殿当日,他问自己的那句话:“时无徐知诰,天下可还有英雄?”   之所以想起这个问题,是因为一封军情处紧急送到他手里的书信。写信的人是桃夭夭,内容十分简洁,只有寥寥数字,笔记绝对谈不上娟秀:“河西有变,今我已往。”   手持书信,李从璟独对大江感慨道:“这妮子甚么时候能消停下来?”   建立后晋的石敬瑭,建立后汉的刘知远,建立西夏的党项人,如今都在夏州,刘知远还是石敬瑭的部将。西夏建国后,一直跟辽国关系密切,常常共谋对付中原,而改契丹为辽的耶律德光,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李从璟将书信贴身收起来,笑了笑,意味莫名,说了一句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   长兴二年王师扬州平定时,城内城外都遭到严重破坏,经过两年的恢复,扬州城总算缓过劲来,重新变得繁华,虽说要彻底繁荣如初,还得等到再和江南融为一体,但如今江西已定,此景也指日可待了。   长乐坊是扬州城东一个不起眼的坊区,居住在这个坊里的多是些没甚么产业的寻常百姓,故而坊里也没甚么招摇的酒肆与兴旺的商铺,除却民居外便是些满足坊民日常所需的小铺面,汤饼铺裁缝铺这一类,显得有几分萧索,却也别有一股简单平凡的宁静意味。   午后的斜阳照进屋子,有几分炽热,微尘在光影里卷卷翻腾,屋中的陈设很简单,磨平棱角的粗制高脚桌,两条陈旧的长凳。一名素衣麻衫的小娘子,坐在长凳上翻看一本快被翻烂的诗集,看得很是认真。   “孟小娘子,哟,又在读书呢?”一个发福的中年妇人走进屋来,顿时把门外的阳光挡住大半,那张肥胖的脸却显得格外可亲。   素衣麻衫的小娘子抬起头,露出一张婉约清丽的面孔,未施粉黛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淡随和的笑意,“王大娘来了?快坐。”她站起身,虽然衣裳略显宽松,但还是能看出她身段苗条。   “坐就不坐了,还得回去洗衣裳呢,咱家那几个小崽子可不让人省心,每日里也不知去了哪些狗窝里瞎混,这衣裳往身上一搭啊,就不曾有干净过半日的。”中年妇人将手里的一双布鞋放到桌上,“都知道孟小娘子手巧,这双鞋就麻烦你帮忙给绣一对鸳鸯,咱家那小妮子等着出嫁的时候穿哩。”   “放心吧王大娘,做完就给你送过去,就不劳你来回折腾了。”小娘子抚了一下鬓角的发丝,一举一动都显得恬淡。   中年妇人虽然没坐,但还是跟小娘子唠了两句家常才走,小娘子送到门外,这才回到屋里。把那本对她而言像是珍宝一样的诗集收好,提出一个装满各种碎步、花样、阵线玩意儿小篮子,放到那张不值几个钱的木桌上,复又坐下来,就开始低头摆弄那双新布鞋。   这些平凡但却不简单的针线活,就是她生计的多半来源,她的手巧之名传遍了附近几个坊,性子又温和识礼,是以很多人家都愿意将自己做不了、或是不愿做的针线活拿来给她做,哪怕是方才中年妇女那样的寻常百姓——谁让她要的报酬低呢。   斜阳前的小娘子安静的低头坐着,柔嫩的脸庞吹弹可破,她做针线的时候神色安宁认真,像一片无言的秋叶。她的手指上生了一层茧,不是很厚,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晶莹剔透。   一个时辰过去,阳光已经有些无力,布鞋上的图案也有了雏形,小娘子露出一个颇为满意的笑容,把鞋子放到桌上,活动了一下酸涩的手腕和脖子,伸了个小小的懒腰。   是时候去做饭了,小娘子往屋外看了一眼,约莫再过小半个时辰,她那“游手好闲”的父亲就该归来。但她却没动,不仅没动,甚至连身子都有些僵住,一双水灵的眸子里充满讶异。   门外站了一个她怎么都想不到的人。   心头微微苦笑,小娘子俯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门外的人看清屋中的景象,也有些惊讶,他走进屋来,左右打量一眼,就在长凳上坐了,酝酿了一下措辞,才对木桌那边的小娘道:“真想不到,你竟然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孟延意束手站在桌前,神态依旧恬淡,“太子会找到这里来,奴也想不到。”说着就要去准备茶水。   “不必忙活,我坐一会儿就走。”李从璟摇摇头,“你舍了朝廷赐下的屋宅,只带几个丫鬟婆子四处行走,我本以为过一阵子你就会回洛阳,却不曾想你竟在扬州定居下来,而且看样子,那些丫鬟婆子也被你遣散了……这样的日子,对你这样的大家闺秀而言,未免太清苦了些。”   屋子里空间并不大,李从璟不让孟延意伺候茶水,她就只能在桌前站着,难为她没有半分局促,“心里不觉得苦,便不苦了。”   李从璟闻言稍稍默然,而后点点头,“心安处即是归处,看来你如今的确乐得清闲。既然如此,我也没有理由搅扰你的清净。”   李从璟站起身,就要离开。   孟延意没想到李从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微怔之后不禁追了两步,“太子……连茶水都不用一杯吗?”   李从璟回头笑了笑,“我来,本也不是为了饮你一杯茶……你若果真喜爱此处,大可放心住下去,没有人能来搅扰你。”   说罢这话,李从璟就带着一干随从离开。   目送李从璟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孟延意还有些发怔,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不见了,她忽然有些怅然若失。   “何人能让我的掌上明珠在门口久久守望?”一个爽朗的笑声传来,说话的是个糟老头,怕是到了耳顺的年纪,一只袖子空荡荡的,显然里面已经没有手臂,不过精神矍铄。   “父亲,你回来了。”孟延意对糟老头露出一个笑脸,不过旋即笑容一暗,“方才……太子来了。”   “太子?李从璟?他来了?”糟老头愕然,脚步顿在门口。   孟延意点点头,“不过他……并没有提及父亲。”   “哦?”糟老头这回显得更加惊讶。   “父亲……太子会不会不知道你还活着?”孟延意迟疑道,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太相信。   糟老头摇摇头,叹息道:“他既然都能找到这里来,又怎会不知。”   孟延意不解:“那他为何……不提及父亲?”   糟老头也望向巷子口的方向,仿佛那里还有人似的,“或许,他已经懒得取我这颗不值钱的头颅了。”   “父亲!”   “又或许,他留着我,是要我好生看看,大唐在他手里会如何兴旺繁盛,好让我知道,自己曾今的行为是何等愚蠢……”   ……   李从璟回到洛阳后,又投身到朝廷日常事务的处理上来。桃夭夭去了河西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也不知情况如何,好在李嗣源身体还算不错,只是已经基本不处理国事。   然而好景不长,十一月的时候,李嗣源再度患病。御医用药多时,也不见李嗣源好转,情况反而还加重了。   己丑日,李嗣源自广寿殿移居雍和殿。自是,李从璟日日服侍左右,亲奉汤药,不敢有片刻相离。   不日,有道人至洛阳,言说有长生之方,意欲呈现给皇帝。李从璟稍事迟疑,即将道人请进宫来,细问之。   李嗣源闻听此事,大怒,召李从璟至榻前,斥道:“自古生死有命,何曾闻听有人因方士之药而得长寿?你身为大唐太子,掌军国大政,岂能听信方士妖言?速逐之!”   李从璟流泪拜于榻前。当日,逐道人。   戊戌日,李从璟正在偏殿处理政务,忽闻敬新磨急报,李嗣源唤之。   是日,宰相、亲王、公主、嫔妃,齐聚于雍和殿。   不时,亲王、公主、嫔妃皆出,唯留太子、宰相、起居郎与曹皇后等寥寥几人在榻前。 第865章 一年去尽一岁除,天成长兴成昨日(下)   “朕年十三镇雁门,献祖方失振武,为吐浑所攻,部下离散,见朕善骑射,抚朕背曰:英气如父,可侍吾左右。自是朕披甲执锐,南征北战凡四十六年,方入主洛阳。”   “当其时也,王室多艰,州县叛乱,诸军不遵号令,朕在魏州为乱兵所持,被迫入贼城,侥幸逃脱,欲归朝拜谒庄宗,澄清其情,奈何道路为李绍荣所阻,上书皆不能达天听。待朕领兵归入河南,而庄宗已为奸人所害矣。得朱守殷报:京师大乱,贼人剽掠不息,请速至京师。朕方入洛阳。”   “其时魏王尚在归途,百官劝进,朕谓朱守殷曰:诸公好生巡抚京师,以待魏王归来,吾待庄宗梓宫入葬,即刻归藩矣。奈何魏王没于半途,百官请朕监国,朕方勉力行之……神器自至,非因朕谋,从璟你当知之。”   “从璟岂能不知。昔日庄宗猜忌父亲,遣朱守殷来监视父亲起居,而朱守殷对父亲说道:德业振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公可谓振主矣,今当自图,不可坐等大祸降临。而父亲对曰:吾心不负天地,福祸自来,吾皆不避,悉由天命罢了,卿勿多言。”   “父亲领兵归河南,将领多来投奔,谓父亲曰:主上为李绍荣所惑,事势已离,难与共事。而父亲斥之:卿等不忠,何敢胡言!入洛后,百官数度劝进:今社稷无依,人神无主,公乃天命所属……汉光武帝所谓‘使成帝再生,无以让天下’……军国大事,望以令行……”   “朕由监国而即位,有人说唐之运数已衰,不如自创新号。此等言论,朕何能答应?吾年十三事献祖,后事武皇三十年,披荆斩棘,排忧解难,沙场血战,体无完肤,何种艰险不曾经历过?武皇功业即吾功业,先帝天下即吾天下。兄亡弟继,合乎道义,而同宗却使国家另有国号,是何道理?”   “父亲以身事献祖、武皇、庄宗,立功三世,庄宗蒙难,国家无主,天下大乱,父亲挺身安定社稷,得百官推举、顺应天命而即位,若是另立国号,则大唐历代先君皆为陌路,梓宫无所安葬、太庙不得安宁。而若父亲果真不念旧义,只怕群臣百姓也会不安,本朝睿宗、文宗、武宗皆以弟兄相继,父亲即位亦是顺理成章。正因父亲这般作为,才使得我大唐国祚得以延续,天下子民虽是受尽磨难,而终究还是唐人。”   “朕即位以来,得良臣相佐,因你而行新政,历经天成、长兴八年,百姓终于有所耕有所食,天下作乱的贼寇,幸赖你与众将士之力,到得而今也平定大半。天下凡三百余州,至此只余偏远地方还未安定……但你要记住,天下一日不一统,大唐便一日不能称之为中兴!”   “父亲的话,从璟都记住了……”   “昔年武皇临薨,以三矢付庄宗,曰:一矢讨刘仁恭,汝不先下幽州,不能图河南;一矢击契丹,昔年吾与安巴坚结盟,约为兄弟,发誓要复兴大唐社稷,而今契丹背约,与朱温共击我河东,汝必伐之;一矢灭朱温,吾与此贼征战半生,未能灭之,若汝能替吾达成此志,吾虽死无憾矣!从璟,此事你可知晓?”   “从璟知之矣。庄宗受命,藏此三矢于武皇庙庭,及讨刘仁恭,命幕吏以少牢告庙,请一矢,盛以锦囊,使亲将负之以为前驱,凯旋之日,敌首、箭矢并还于太庙,伐契丹、灭朱氏,亦复如是。”   “从璟,你且如何评价之?”   “庄宗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何其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初定,一朝两川有变,乱贼四起,庄宗仓惶东出,未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失色,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故庄宗之盛也,时来天地皆同力,举天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百十乱卒围之,而死于伶人之手,何其悲也!”   “朕闻你此言,知你心明如镜矣。庄宗文韬武略,继承王位以败军之际,十年血战而平汴、洛,当其时也,家仇得雪,国祚中兴,虽夏之少康、汉之光武,比之亦不遑多让。然一朝因胜而骄,安于享乐,罔顾社稷,宠溺嫔妃、伶人,致使奸人当道,而其索取无度,吝啬财货,赏罚无道,使得六师将士愤怒、天下万民离心,岂能不亡?前车之鉴,你当日日以之为戒,不可有片刻懈怠!”   “从璟不敢。”   “你本世之贤良,有太宗之风,朕无所忧虑,然当此之时,朕欲效武皇之旧事,予你三矢之言,你当切记!”   “父亲请说。”   “一矢平天下。天下不平,征战不止,天下不平,不可言中兴!从璟,你可记住了?”   “从璟记住了。”   “一矢肃边境。北贼契丹,西贼吐蕃,南贼南诏,犯我大唐边境数百年,杀我子民、掠我财物,不可胜计,此三贼不除,朝廷无颜面见大唐百姓!从璟,你可记住了?”   “从璟记住了。”   “一矢安黎庶。安史之乱以来,天下百姓未尝得享一世太平,这是我大唐欠天下的,你为大唐之君,当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从璟记住了。”   “言尽于此,朕无须赘言矣。至于我儿志向,我儿自当完成。从璟……李从璟……你曾是‘幽云之福’,来日,也望你是‘大唐之福’……朕,得子李从璟,无憾矣……”   “父亲!”   ……   从宫城高处往南边望去,棋盘一般的洛阳城白雪皑皑,纵横八方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屋檐,在大雪下宁静安详,又不失庄严肃穆。   西风拂面,宫城里一片静谧,李从璟负手站在阁楼上,想起种种往事。   李嗣源用事多久,武皇李克用坐镇河东,就以其掌管亲骑,当时李存信为番汉大将,每每领兵征战,出师多半不能取胜,李克用便用李嗣源为李存信的副将,由是大军攻无不取。   在军中征战多年,李嗣源雄武独断,谦和下士,虽然屡立战功,却从不自傲,更未尝有过争功的事。诸将聚在一起,常常各自夸耀军功,而李嗣源独不自夸,到最后也不过是徐徐说:“诸公以口击贼,吾以手击贼。”李克用见李嗣源如此,便将他召到府中,摆出财货仍由李嗣源挑选,而李嗣源不过是拿了几匹锦帛而已,而且出去就分给部下。   早年李嗣源百战常胜,所领五百骑兵号曰“横冲都”,而河东都叫李嗣源作“李横冲”。   待其伐契丹,行军途中,得知山口被契丹重兵把守,诸军失色,而李嗣源谓将士曰:“为将者受命忘家,临敌忘身,以身徇国,正在今日,诸君观吾破阵!”身先士卒杀入契丹阵中,口中大呼:“尔辈非吾敌,吾当与天皇较力耳。”契丹军遂大败。   “飞矢入甲如毛焉”“四中流矢,血流被股”的情况不可胜数。   李嗣源即位后,虽然处理骄兵悍将的手段堪称冷酷,但平日里的各项敕令却是极尽仁德。   间或到粮仓视察粮米储存,因为粮仓储粮多因仓鼠、鸟雀偷食,日日损耗,实际存量并不能保有账簿上的数量,粮仓主官害怕得罪,故而在称量的时候计量甚轻,不料被李嗣源察觉,李嗣源便对这名官员道:“今日如此轻量,或许能瞒过朕,但来日大军要粮,军营里的人总不会让你当着他们的面,以小斗充作大斗,到时该当如何?”   “竭尽家产,弥补损耗。”官员回答。   “若是家产不足,又当如何?”李嗣源问。   “家产不足,以命偿耳。”官员绝决道。   李嗣源怆然而叹:“自古只闻百姓养一家,不曾闻一家养百姓。今后每石粮加二斗耗,以备鼠雀偷食,谓之鼠雀耗。”   ——仓粮加耗,自此始也。   史载:明宗(李嗣源)出自边地,老于战陈,即位之岁,年已六旬,纯厚仁慈,本乎天性。每夕于宫中焚香,仰天祷祝云:“某武人也,遇世乱为众推戴,事不由已,愿上天早生圣人,为百姓之主。”故天成、长兴间,比岁丰登……   后有史臣言说:“明宗战伐之勋,虽居高位,由臣及君之事,本不经心。会王室之多艰,属神器之自至,谅由天赞,匪出人谋。及应运为君,奋力行王道教化,政皆中道,时亦小康,近代已来,亦可称赞也。倘使重诲得房、杜之术,从荣有启、诵之贤,则宗祧未至于危亡……”   李从璟仰天幽叹,嘴里呼出一股白气,约莫是盯着厚积白雪看得久了,双眼有些酸涩。   “官家……陛下,阁楼风大,还是回殿中去吧。”敬新磨躬身侍候在李从璟身后,这时候出声劝道。   李从璟点点头,转身离开阁楼,行至半途,忽而对敬新磨道:“若是官家叫得顺口了,也不必改,就这样叫下去吧。”   敬新磨闻言,心绪复杂,躬身应诺,“是,官家。”   若非李嗣源仁德爱人、和蔼可亲,宫中的宦官也不会呼之为“官家”这样可亲的称呼。   次年春,李从璟祭圆丘,大赦天下,改元定鼎。   定鼎元年四月,太常卿卢文纪上谥号“圣智仁德钦孝皇帝”,经冯道建议,改“圣智仁德”为“圣德和武”,庙号明宗。 第九卷 廓清宇内 第866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一)   天成四年十二月癸卯朔,迁梓宫于二仪殿,是日发哀,百僚缟素于位,太子从璟于柩前即皇帝位,服纪以日易月。   定鼎元年春二月庚辰,帝御文明殿视朝,仗卫如仪,宫悬乐作,群臣朝服就位。   ……   “敕令:宰相冯道加司空,三司使任圜加司徒,御史大夫李琪加太尉。”   “敕令:以枢密使安重诲为左仆射,加检校太傅。”   “敕令:以殿前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夏鲁奇为枢密使,加检校太傅。”   “敕令:以太子宾客莫离为中书令,加检校太尉,封蔡国公。”   “敕令:以太子詹事卫道为门下侍中,兼兵部尚书。”   “敕令:以左庶子王朴为尚书左丞,兼吏部尚书。”   “敕令:以左庶子杜千书为尚书右丞,判户部。”   “敕令:以太子少詹事桑维翰为中书侍郎。”   “敕令:以刑部郎中苏禹珪为刑部侍郎,叛刑部。”   “敕令:以江淮盐铁转运使苏逢吉判度支。”   “敕令:以江淮盐铁转运副使张一楼为中书侍郎。”   “敕令:以殿前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孟平,为殿前军都点检。”   “敕令:以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郭威,为侍卫亲军都点检。”   “敕令:潞王李从珂加太师、同平章事、右仆射。”   百步文明殿内,群臣俯首执礼,以接敕令。   皇案后,有一人服衮冕:其冠也,上有黄金冕板,板宽八寸、长一尺六寸,垂白色珍珠一十二;身着玄衣纁裳,玄衣为黑色,纁裳为赤黄色,有十二章纹饰;其衣也,上有日、月、星、龙、山、华虫、火、宗等八章图饰;其裳也,有藻、粉、黼、黻四章;腰束革带、玉钩;脚踩乌皮六合靴,腰佩鹿卢玉具剑。   ——光彩夺目,威严万分,不能直视,俨然神人也。   正是大唐皇帝李从璟!   皇帝者,德兼三皇,功盖五帝。   皇帝者,言出为敕,行于天下,万民俯首遵从,莫敢有违抗者。   皇帝者,即天子。   一言可救苍生,一行可毁社稷,一言可使四海太平,一行可使天下大乱。   皇帝者,即国家。   皇帝死于外敌,即是国亡。   皇帝者,即大唐。   皇帝执掌大唐一切权柄。   冯道宣读敕令完毕,躬身向李从璟行礼。   “朕的敕令,卿等可有异议?”初升的晨阳洒在殿中,阳光尽头的皇案后,李从璟平淡的询问不失威严。   “臣等谨遵陛下敕令。”分列两班的百官,紫、绯相间,皆俯身执礼。   “既无异议,颁行天下!”李从璟轻轻一挥衣袖。   言罢,站起身。李从璟看到殿外有千步广场,可容万人,广场外有数丈朱墙,人兽莫能翻越,墙外有十丈阁楼,高耸入云,楼外便是偌大的洛阳,洛阳外便是大唐的天下。   “退朝!”李从璟微然一笑,负手离案,仪仗紧随其后。   “恭送陛下!”百官齐声礼送。   出了文明殿,早有宦官、宫女、宫廷甲士在外等候,李从璟坐上御撵,“摆驾崇文殿,传宰相、中书令议事。”   “摆驾崇文殿,传宰相、中书令议事!”敬新磨高唱一声,即快步在前领路。   ……   “国丧其间,祭吊情况如何?”李从璟在摆满奏章的皇案后坐下,批阅了一阵奏章,等到冯道、莫离都到了,放下玉笔来问两人。   “吴越王、闽王、渤海王、契丹皇帝的使臣早已到了,除此之外,沙洲节度使曹义金的使者也已入关,只不过因为路途难走,耽搁了不少日子。”冯道如是而禀。   “哦?河西险阻,曹义金的使者向来极难走到洛阳,这回怎会这般顺利?朕可是听说,党项人如今在河西活动频繁,会州、凉州一带如今局势紧张,曹义金的使者理该更难入关才是。”李从璟有些奇怪。   莫离这时候出声道:“桃统率去年去了河西。”   李从璟顿时默然下来。   这个问题已经不用讨论。无论党项的势力如何往河西暗中侵袭,既然桃夭夭在河西,曹义金的使者怎么都能安然入关。   “吐蕃如何?”既然说起了河西,李从璟便问了一下青藏高原。   “自论恐热败亡后,吐蕃陷入内乱,数十年来彼此混战不休,如今已是割据格局,正因如此,河西亦有其不少部族……和曹义金距离近的,已经跟随曹义金的使者一道来了。”冯道言说道。   “南诏如何?”李从璟又问。   “大义宁国的使臣还未到。”冯道回答。   南诏,即云南,昔曾屡屡犯边,后来被前蜀皇帝王建治得很惨,基本不复侵扰,而是陷入内乱、内斗中,现在叫大义宁国,约莫三年后,段思平会建立大理。   “岭南如何?”李从璟又问。   “岭南的使臣昨日到了,奉上了国书,正要呈给陛下。”冯道说着,将手里的文书递上来。   李从璟看罢刘龑递上来的国书,淡淡嗤笑一声,将文书丢到皇案上,“跟昔日的杨吴一样,仍旧自称皇帝。”说罢,给了四个字的评语,“不知死活。”   莫离见冯道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便接话道:“陛下打算何时向岭南用兵?”   “今秋。”李从璟的目光从刘龑的国书上飘过,并没有如何注目。   “臣请前往。”莫离执礼道。   李从璟却是摇摇头,“发吴越之兵协助,先解决闽地,若是闽王识相,当知道该效仿楚王马希声,主动携亲信到洛阳定居,若是闽王不识相,区区闽地,岂能挡我王师铁甲?待闽地的事解决,大军再顺道南下,如是军粮也可从海上运送,不一月可到广州,免去了从湘江溯流而上,经澪渠、漓水多番转运的损耗。此事并不难,让郭威带侍卫亲军去即可。至于你和孟平,另有去处。”   莫离闻言稍微思索,旋即眼前微亮,“陛下的意思是……”   李从璟看向冯道,声音没有丝毫感情,硬邦邦的如同寒石一样,“若朕所料不差,藩镇节使各有亲自入洛,唯独夏州定难节度使不曾来吧?”   “……”冯道愕然,旋即低首,“确如陛下所料,夏州来的是党项人李彝超,而非节使石敬瑭。”   李从璟冷笑一声,“身为驸马,又是节使,国丧竟敢不入朝,他的胆子可真是让朕钦佩。”   冯道张了张嘴,迟疑了好半晌,才道:“石敬瑭上书言说,去岁他剿匪时为贼人所伤,如今重病不起,短期内难以下榻,故而无法入洛……”   “好了。”李从璟摆摆手,示意冯道不必多言,看向莫离,“说说你对进兵河西的看法。”   “河西并及西域之地,势力错综复杂,吐蕃、回鹘、党项等诸部杂居,皆是悍勇轻死之辈,王师要征战并不容易。又且,此处土地贫瘠,无法就地取粮,粮秣物资全都依赖京畿运送,又兼道路崎岖,路途损耗甚大,前线一万将士之费,非得十万青壮养之不可……陛下若要尽复西域之地,再设安西都护府或西域行省,非一时之功。”莫离简要说了一下自己的看法。   李从璟摸了把下颚,笑意不见深浅,“朕若要定西域,则要彻底平定西域,往后即便有蟊贼作乱、外敌入寇,也要能稳如泰山。而不是大军拉过去打几仗,好不容易得胜,大军班师后此地又陷入混乱。”   说到这,李从璟认真对莫离道:“此事你去拿个章程出来,事无巨细都要考虑到,而后再跟朕商议,朕不怕等上几年,但绝不允许将士白流血、百姓白送粮!”   “臣谨遵敕令。”莫离俯首行礼。   李从璟默然片刻,终于还是说道:“传信给桃夭夭,让她回来吧。”   莫离有些讶然,因为李从璟说的是传信,而不是传令,“是。”   直到离开崇文殿,冯道还是没有想通,为何李从璟提的是夏州的事,而后跟莫离商量的却是整个河西、西域,但他也是心思活泛之辈,很快就想到其中的可能性,遂在走廊上追上莫离,“莫中书,难道陛下认为,石敬瑭会叛?”   只有当向夏州用兵与向河西用兵两件事合二为一的时候,李从璟才会把这两件事放到一起说。   莫离笑了笑,“打出反叛的旗帜是肯定不敢的,但往河西用兵就说不定了。”   冯道愕然。   莫离也不是很明白,李从璟为何就肯定石敬瑭会向河西用兵,虽然党项人已经开始往河西渗透,但这还远远不够。能让李从璟在闽地、岭南还未平定的情况下,就考虑对河西用兵,只能说明他很有把握这件事会很快发生。   冯道更不明白,夏州向河西用兵,若是与沙洲归义军合力,令河西诸部臣服,不就代表大唐重新拥有了河西?   只有李从璟自己知道,党项人据有河西后,会建立自己的国度西夏,而不是把他拱手送给朝廷——宋太宗对党项人的某种“敌意”,就是眼下李从璟对石敬瑭的“敌意”,从某种程度上说,眼下联合了党项人的石敬瑭,承担了日后带领党项人,与赵宋为敌、征战的党项人首领李继迁,所以历史一定会那样发展,而且会提前。   向夏州、河西、西域用兵,这件事秘而不宣,需要很充足的准备,李从璟并不是很急切。莫离、卫道离开后,李从璟召见了马上就要去扬州赴任的,淮东行省布政使朱长志。   朱长志也是胆气豪迈之人,但自打进入崇文殿,也不知是因为宫殿太过宽大,他置身其中显得太渺小,还是坐在皇案后、左右没有一个人站立的皇帝太过威严,他感到如负百斤重物。   “扬州是淮东盛地,商贾兴盛,商市可谓是寸土寸金,租金比之洛阳还要高出两缗,雇佣一个苦力都要日费五十钱,但东市的商铺格局却不大好,各种商货分区不太合理,酒肆商铺距离粮铺太远……扬州近年来商贾日兴,蚕桑种植太多,侵占了不少种粮的良田,城外窑厂就地取材,污水随意排入沟渠,影响了农田灌溉……凡此种种,都是你到扬州需要解决的问题,你当勉力为之。”   朱长志额头冒出粒粒细汗,李从璟方才说了许多淮东的事务,包罗万象,哪怕他久在江淮,都了解的没有李从璟清楚,这让他感到了极大的压力,“臣对此亦有所筹谋,臣打算……”   听完朱长志的禀奏,李从璟指点了几番,忽而笑了笑,“说了快半个时辰的政事,你我也乏了,且闲语一阵。听闻令郎年前进了演武院,不知学业如何?”   “不敢劳陛下相问,回禀陛下,犬子的学业尚可,上回大考得了个甲中的评价。”朱长志心头暗松一口气,额头汗水密集,有些难受,想要擦拭又不太敢乱动。   “甲中的评价可是难得很,百人中也未必有三两个,看来令郎也是不凡。”李从璟微笑道,接着与朱长志唠嗑,问一些阖闾之事,也给他介绍一些洛阳风物,内容也是庞杂,无所不至。   约莫过了一刻的时间,李从璟收敛笑意,复正色道:“卿行扬州,为淮东布政使,而淮东为朝廷米粮之源,诸事不容有差,望卿善为之。朕常恐卿辈负朕,来日不复能再见。”   朱长志连忙下拜,“臣必当尽心竭力,不敢有负圣望!”   又过了不少时间,朱长志才从崇文殿出来。   出宫的时候碰到冯道,他跟冯道在江淮共事过,彼此相熟,见面不免寒暄几句。   朱长志慨然感叹道:“陛下处理本行省之事,大小无遗,凡有所言,无不切中要害,实在令某心惊。”   冯道笑道:“陛下雄才大略,我等自然望尘莫及。”   朱长志唏嘘道:“在崇文殿不过一个时辰,却比赶了一天路还累,陛下之威,实在是让人无法直视。”   冯道闻言收起笑意,露出感同身受之色,“某与陛下相识久矣,共谋国事也是多年,平日里颇承恩遇,然每回崇文殿奏事,未尝不汗出沾衣也!”   朱长志讷讷无言。   此时,李从璟正在翻看一本题名为《处分语》的书册,这是他密令军情处搜集诸行省乃至诸州风物及利害,然后让秘书省的官员加以点评的一本书,淮东行省和扬州的大小事务,自然也都在上面,他方才之所以能在跟朱长志言说淮东、扬州事物时,头头是道、无的放矢,这本书的作用巨大。   当然,他每天翻看、琢磨这本书,也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   放下《处分语》,李从璟又拿起一本书翻开,却是题名为《储才录》的。上面写了很多人名,人名后是寥寥数十字的评注,方才朱长志提到他的儿子在演武院成绩为甲中,这让他留了个心眼,不过他并没有马上把对方的名字加上去。   视线停留在一个人名上,李谷。   这是今年学院毕业生中的有名人物。   不时,李谷就被带到了崇文殿,站在李从璟面前。   两刻的时间后,李谷被带出崇文殿,而李从璟已经在《储才录》李谷的名字后打了个勾。   随后,他又召见了两个同样留名《储才录》的俊彦。   很不幸,李从璟在见过这两个人后,把他们的名字划掉了。 第867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二)   所谓事双亲以孝,讲究朝夕侍奉,对礼仪之家而言,早晚拜见问安是必不可少的。李从璟在崇文殿结束一天的政事后,便来到太后曹氏的宫苑,准备跟曹太后一同用饭。   在门外瞧见淑妃的宫女,便知任婉如也在,进去后才发现曹太后正在有模有样考校李重政的学业,任婉如静坐在一旁,脸上带着自豪的微笑,德妃豆娘也在,静悄悄的坐在一旁。   唐因隋制,皇后之下,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各一人,为夫人,正一品。后来有所变动,昔曾有过惠妃、丽妃、华妃为三夫人的情况,如今还是采用旧制。   “参见陛下!”李从璟到后,除却曹太后,众人都起身行礼拜见。   “都起来吧。”李从璟在曹太后身旁坐下,“太后可是在考校皇太孙的学业?”   曹太后老得满脸皱纹了,不过精神还算不错,前段时间有些愁苦,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闻言笑道:“我哪里有甚么学问,能考校政儿的学业。不过是做做样子,借故跟他多亲近亲近罢了,这跟你小时候是一样的。”   李从璟笑道:“母亲可是大有学问的,这点我可是从来都这样认为,而且我相信众人也都这样看。”   任婉如和豆娘都连声称是,时年九岁的李重政也正经的说是,逗得老人家分外开心,显得愈发有精神了些。   用过饭,淑妃任婉如和德妃豆娘都走了,李从璟留下来陪着曹太后说话。曹太后不过问国事,自然是唠家常,华灯初上之际,曹太后拉着李从璟的手,认真的说:“从璟,你到底打算立谁为皇后?”   “这还用问吗?莫非母亲有甚么看法?”李从璟笑着说。   曹太后却完全不像是随口一问,叹息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心里惦记着王家的那女子是不是?”   李从璟收敛了笑意,有片刻默然,而后展颜道:“往后自然是淑妃进位为皇后,无论是秦王府还是东宫,淑妃都曾奋力操持,如今政儿年岁渐长,本身性子才学都不错,这件事从璟不会乱了章法。”   曹太后拍拍李从璟的手,想说甚么却没说,最终只是道:“我儿心有家国,自然不会在这种大事上出岔子。”   ……   西北边关重在灵州,朔方节度使即治灵州,昔日这里也是一片充满荣耀的土地,平定安史之乱的主力便是朔方军,郭子仪、李光弼更是朔方军将领。   然而随着安史之乱的平定,朔方军最终在朝廷的猜忌和权术下,逐渐瓦解为数部,战力与势力都已大不如前。   到得天下大乱时,诸侯争霸中原,灵州更是彻底沦为不受重视的边地,如今提起到灵州担任节度使,人们的反应不再是受到重视,而是被发配边疆受罪。   然而无论如何,在西北这一亩三分地上,灵州控黄河西段流域,扼贺兰山之咽喉,朔方军仍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   灵州城在长城以南,东边相邻的定难节度使治州夏州,城池却是在长城以北。从如今的大唐疆域上看,灵州就像是一只锲子向北突出,将河西与夏州分割开。   历史上党项人西进河西,首先便是攻打灵州。耗尽无数心血,一朝占据灵州,即在灵州境内兴建王都。   春,无雨,大风,黄沙漫天,天气阴冷。   贺兰山西南角,山势低缓处,有长城。   山上无木也无草,沙石裸露,皆成黄色。   长城上有边关,岁月恒久。   夕阳模糊,悬挂在城楼。   从边关西望,起伏不定的山峦外,便是大漠。   大漠一望无际,在黄沙中如泣如诉。   有一队人马,约莫二三十人,正在大漠边缘冒着风沙行进,埋头朝向长城。   大风卷黄沙,黄沙卷衣袂。   这群人显得格外渺小,行进也很是艰难。   当先有一人,三四十岁,络腮胡,眉目方正,皮肤粗糙,典型的边地大汉。   他叫曹义成,乃是归义军节度使曹义金的族弟,亦是归义军中有数的悍将。   在风沙中勉力前望一阵,他大声对身旁的人道:“日头已经偏西,今日能否赶到长城?”   身旁的汉子三十岁左右,却是天成年间跟随剑子,到过秦王府的两人之一,叫作张金来。   张金来左右找了半天参照物,才大声回应道:“距离长城尚有三十里以上,风沙太大,今日怕是赶不到了!”   曹义成低头沉默下来,为防风沙,他鼻子以下半张脸包裹在纱布里,这时只剩一双眸子如利剑,可凿穿金石。   “曹判官,不如择地宿营,明日再走?”张金来询问。   “不可!”曹义成还未说话,身后已有一人抢先说话。   此人声若公鸭,正是赵象爻,他道:“今日必须赶到长城,迟则生变!”   曹义金、张金来目光凛然。   当初在凉州,曹义金等人遭遇截杀,情况危殆,若非赵象爻及时来救,众人命不久矣。   一路东行,数遇麻烦,有成群结队的沙匪,亦有不明身份的精锐杀手。   百余人的队伍,而今只剩不到三十人。   “究竟是何人,要阻我归义军东归?”曹义成说这话时,满含悲愤与不平之气。   赵象爻不能轻言。   张金来不忿道:“河西大乱,诸部侵入,我归义军先从张将军,历经血战,克复十州之地,后从曹将军,数十年殊死相搏,为唐人守住河西血脉,艰苦卓绝,死伤不可胜计,而今东归入朝,竟有人百般阻扰,此乃何等贼人,竟敢如此?!”   赵象爻不说话,曹义成冷笑道:“河西诸部,谁人愿我东归,引王师西来?”   此时,不远处,有一百余人的马队,正在集结。   为首者,一壮一少,虽着马匪之服,却掩盖不住麻衣内里的铁甲。   年长者,刘知远;年少者,石重贵。   石重贵面色复杂,禁不住问刘知远,“刘将军,此番非得动手不可?”   “此时不动手,一旦他们入长城,进入灵州地界,你我就奈何不得他们了。”刘知远杀气昂然,“此为最后机会,若不动手,更待何时?若非先前那些人太过不顶用,曹义成也到不了这里,何用你我以身犯险,在长城前截杀此獠?”   石重贵道:“谁也不曾料到,军情处在河西,竟已布下那般多棋子。”   话出口,觉得不对,石重贵心头烦躁,一把扯开包裹口鼻的布团,“归义军东归入朝,我定难军为何要相阻?”   刘知远目不斜视,冷冷道:“得河西者,必为定难军。倘若归义军说动朝廷出兵河西,则河西不复为我等所得!”   “定难军为何一定要得河西?”石重贵不能理解。   “夏州,党项人世居之地,节使之位向来由党项首领把持,石帅移镇夏州,党项人闭门不纳,两军交战逾年,若非后来石帅许诺夺得河西之地,与党项人共谋大业,此辈怎会接纳石帅?”刘知远道。   “可阻归义军入朝,形同作乱!”石重贵叫道。   “所以只要隐藏身份,暗中行事!”刘知远道。   “可这还是作乱!定难军为何就不能向朝廷乞师,平定作乱的党项人?”石重贵大声问。   “因为朝廷不会发兵。”刘知远道。   “这又是为何?”石重贵不解。   “好了,少帅,此间之事,你何不回去问军帅?末将接到的军令,就是阻止归义军东归!”刘知远不再多言,重新蒙上口鼻,拔出横刀,“尔等听令:随我出击!”   石重贵心头乱得一锅粥,此时也只能跟上。   “不好,敌袭!”赵象爻眼尖,率先发现了在黄沙中冲来的马军,连忙翻身跨上战马,“迎敌!”   “狗日的直娘贼,又来了!”曹义成唾骂一声,动作利落的跨上战马。   风渐小,但扬沙却更多。   待看清对方有百余人马,曹义成、赵象爻等人无不失色。   赶路大半日的二三十人,本就疲惫,加之队伍中还有伤员,这下被刘知远的百余骑包住,立即陷入被围攻的境地。   刘知远急于解决战事,留下一部分马军守住外围,亲率主力持刀冲杀过来。   “直娘贼,某与尔等不共戴天!”曹义成大骂一声,驰马迎上刘知远,两人顿时战作一团。   张金来同样悲愤不已,提刀策马,与来者相互搏杀。只是他早先就受了轻伤,这回与对方厮杀半晌,伤口崩裂,不多时就血染衣袍,渐渐不支。   不时,张金来被对方抛来的黄沙迷住眼,防守露出空档,被一刀砍在肩膀上,血流如注,坠落马背。   二三十人的队伍,战不多时,死伤近半。   马背上的重伤员,本就神思不清,此时奋力提刀挥舞没两下,就被砍落马背,被乱刀砍死,血染黄沙。   眼见种种场景,张金来目疵欲裂,他从黄沙中爬起来,吐出嘴里的沙子,不顾流血的伤口,奋力挥舞长刀,状若癫狂,“狗贼!归义军何等忠肝义胆之士,于诸部入侵之际,在兵荒马乱之中,凭借一腔热血为大唐守疆土,孤悬河西数十年,犹自奋战不休,抛头颅、洒热血,今日竟被尔等杀伤殆尽,某与尔等不死不休!”   他悲愤的怒吼并没有换来敌人的溃散,反而是同袍接连从马背上坠下,越死越多,而他自身也再度被砍伤,再度倒在黄沙里。   “狗日的直娘贼!”曹义成被数人围攻,防线终于崩溃,被砍伤了好几刀,被迫从马背上滚下来,和张金来滚到一处。   “曹将军!”赵象爻目睹此状,双目充血,奋力驱马冲杀,在乱军中来往奔驰,浑然不顾鲜血狂飙。   眼见敌军围上来,曹义成将张金来从沙土里扶起,搀扶着他的臂膀,奋力将弃马冲上来的两名敌人杀倒,而他也大腿受创,站立不稳。   “曹将军……”张金来吐了口血,与曹义金相互扶持,身子不停晃荡,后退的了好几步,总算没有摔倒。   曹义成盯着倒在脚下的敌人,忽然脸色一变,对方麻衣下的唐军甲胄,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长刀直指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敌人,曹义成恨得咬牙切齿,目中如有血泪要流出,“尔等到底受何人指使!身为王师,为何要残杀我归义军将士?!我归义军日日浴血,为大唐守卫疆土,数十年来,死伤十万不止!白骨堆积如山,鲜血汇聚成河,尔等身为王师将士,为何要杀我归义军将士?!为何?!”   马上的贼寇皆不能言语。   张金来死死攥着横刀,边战边悲怆道:“我归义军年年血战,日日期盼王师来援,数十年来没见王师一兵一卒!而今终于得见王师,却不曾想,王师将士,却是来杀我等!曹将军,事到如今,何须多言,你我今日纵死于此,来日也会化作厉鬼,夜夜守在这些狗贼榻前,看他们如何被人剜心食肉!”   刘知远眼神一冷,不再让他俩多言,“杀!”   就在曹义成、张金来要被围攻致死之时,忽的,刘知远背后传来一声疾呼,“将军,不好,有人来了!”   “何人来坏我好事?”刘知远怒而转身去看。   夕阳挂山头,山头城如旧,黄土千万里,精骑出山口。   当先那一人,皮甲紫氅,乘骏马,持长槊,长发乱舞。   悠忽如箭,飞奔而至。   杀入马队中,长槊出如龙,挡者无不应声坠马。   面如寒霜,眼若清潭,杀贼如割草,履险如平地,直奔被围攻的曹义成、张金来。   刘知远震惊不已,“此乃何人,竟然如此骁勇?”   石重贵瞪大了不可置信的双眼。   鲜血满身的赵象爻,见此人,大笑三声,“大当家,你终于来了!”   十年过矣,还有多少人记得,昔年神仙山下,有那侠者策马持槊,与李从璟大战数十回合?   十年过矣,有谁还记得,昔年百战军攻泽潞,有那骁勇驱马入阵,为李从璟挡下董璋的铁枪?   十年过矣,可还有人记得,那个着皮甲紫氅,戴一只眼罩,长发凌乱的女子,曾在神仙山下,为一方百姓缔造了一个世外桃源?   而今,她早已不是神仙山的大当家。   而今,她是大唐的军情处统率,她只因一个人的命令而奋战。   她叫桃夭夭。   驱马可入战阵,静坐可授学生,孤身可去草原,临事可理万机。   她只喝清水。   她只有一只眼睛。   她总是遗世独立。 第868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三)   归义军曹义成、张金来在灵州耽搁了一阵子,养好伤后就由军情处护送到了洛阳,当日休整一天,次日李从璟就在广贤殿召见了他们。   河西情况复杂,各种势力相互争斗,从未有过片刻的消停,死人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不过这也是相对而言,经过曹义成、张金来的叙述,李从璟便知道近年来,河西并没有大的战乱,只是间或有些小冲突。   吐蕃、回鹘、吐谷浑近来都没有十分杰出的枭雄出现,此地有小乱没有大战也合情合理。目下来看,河西的威胁主要来自夏州,不过夏州要往河西用兵,也不是一两年内就能实现的,还需要时间准备。   归义军盼望王师发兵河西,曹义成、张金来在陈情的时候涕泗皆下。唐人在河西乃至西域并不是很多,数十年来死伤太大,虽然与诸部融合,也拉拢了不少人,但势力的确在减弱。   “沙、瓜地带土地贫瘠,虽然归义军不停在劝课农桑,但也不过能堪堪自保而已。早先归义军治下十一州,如今只剩下二州之地,余部基本给各族占去。近年来归义军周旋于各方势力中,一面自固一面与各方交好,但也扼制不住回鹘的觊觎野心……”   曹义成、张金来在陈情的时候,说到艰苦动情处,几乎是涕泗横流,“又且境内唐人日少,他部虽然能拉拢,但都是自私自利之辈,全无尽忠报国之念,一旦发生战乱,实在不敢指望此辈……”   到得后来,曹义成、张金来齐齐伏地拜于殿中,请求朝廷发兵河西,肃清地方其它部族,再宣大唐雄威。   ……   当日,李从璟在宫中设宴,招待归义军使者。   翌日早朝,曹义成、张金来于文明殿拜见,李从璟下达敕令,“沙州归义军节度使曹义金加同平章事,拜太保;归义军判官曹义成加左骁卫大将军,归义军录事参军张金来,加左骁卫将军。”   早朝散后,李从璟至崇文殿,召学院王不器、戚同文、李谷等人,到宫中觐见,并宣宰相冯道、中书令莫离议事。   “河西土地贫瘠,粮产不丰,寻常时候自给尚且捉襟见肘,一遇战事便是大灾。朝廷要治理河西、西域,就得想办法提升这些地方的粮食产粮,使得屯田可以供应战事,如此,朝廷才敢向河西、西域用兵。”李从璟先跟冯道、莫离合计了一阵。   等到学院的人到了之后,李从璟便对他们道:“自长兴二年春兴建学院,至今已经三年,第一批学生也已快要完成学业,学院的博士该钻研本门学问的,想必也不至于一个成果都没有,而今朕问诸卿,学院可有办法提升河西的粮食产量?”   王不器回禀:“此事戚博士和李谷正有应对之策。”   戚同文低头不敢直视天颜,得了李从璟应可之后,一五一十地说道:“臣也只是略有想法,不敢言完全有用……去岁臣领农事分院的学生到边地云州‘实习’,实地探查、分析过边地的土地、水利、天文情况,三月下来略有所得,经过臣与众学生对粮食种类的筛选、对水利的改造,云州的粮食产量确有增加。”   “同光年间,陛下在幽州屯田时,曾用过‘大棚育苗’的手段:用密闭式的大棚,控制大棚内的冷暖、湿热条件,增加种子萌发、幼苗存活的比重,再移栽到田地里。这个方法非常实用,现在经过学院改善,已能在北国大多数地方都推广。毕竟种子的萌芽、幼苗的存活,是庄稼生长最脆弱的阶段,如同幼儿一般。安稳渡过这段时日,地方再用精通农事的官吏,配合耕作经验丰富的老农,很容易就能将庄稼培植好……”   “学生李谷有家学,世代精通农事,在学院学习几年后,眼界大开,与博士合力,经过半载尝试,提出了一种‘多样种植’的办法。”戚同文说到这,示意李谷自己解释。   李谷生得面相醇厚,身材也壮硕,性子平和,心思却细腻,很有干实事的品质,闻言身子一抖,立即下拜行礼,言辞略显结巴,然而随着说话的深入,精神专注起来,口齿也流畅了。   他道:“例如在水利条件好的地方,农田里种植庄稼,而于阡陌中栽种桑树等物,再在农田中的水塘里养殖鱼虾,这样桑树上可以放养桑蚕,而桑蚕的排泄物又是农田的肥料,可以年复一年改善农田,同时桑蚕和肥沃的农田,又能为鱼虾提供食料……可谓一举多得。”   “在某些山区,同一座山不同的高度,其实天文、水文、土地情况不一样,可谓一山有四时,在这些地方种植粮食,可以根据不同的地段,种植不同的庄稼,发挥不同地段优势,再稍稍改良一下相关条件,就能极大提升粮食产量,也能让土地利用的更加充分……”   李谷说完,不安的怔在那里,却是一时想不好怎么结尾,憋得脸通红,又担心自己说的东西不能得到皇帝的认可,不禁局促难安。   李从璟听完这些,却知道戚同文、李谷所言的内容,都是真正实用的农桑知识。穿越前他好歹也是一名所学庞杂的文科生精英,虽然没考上好大学,但那都是英语托的后腿,眼下见戚同文、李谷所说的东西,隐隐与自己曾今所学相合,便知对方有真材实料。   “兴办学院果然是明智之举。”李从璟心里如是想到,这便笑容可亲的让李谷落座,将他们好生褒奖了一番,而后加以鼓励,让他们不要怕犯错,要敢于尝试敢于失败,如此才能得出真正的好东西来,最后道:“下去后跟曹义成、张金来合计一下,听他们介绍一下河西的情况,看看诸番手段能否实用,但凡有苗头,戚同文,你在学院中找些精通农事的博士、学生,尽快组建一个队伍,准备跟曹义成、张金来去河西。”   河西、西域虽然土地贫瘠,那也是相对而言,并非一毛不拔之地,后世多样农业不也发展得很好?眼下虽然没有后世那些高科技,但历代以来也不乏在河西、西域改善农事,做出不俗成绩的官员,林则徐不就到伊犁河谷屯过田么。   李从璟相信,有学院的实才们发挥特长,用上一点时间,河西、西域的粮产增加并不是痴人说梦,而一旦彼处的粮产提上来,或者说只要有了提上来的实际办法,他就敢往河西、西域用兵、驻军,建立坚不可破的统治。   数日后,王不器回禀,戚同文、李谷已经跟曹义成、张金来了解了河西、西域的土地、气候情况,正在初步进行研讨。   半旬后,王不器再度回禀,戚同文的队伍已经组建好,随时可以随曹义成等人开赴河西。   而这时,早已到了洛阳的定难军节度使李绍城,再度被李从璟召见。   “灵州、盐州都划归你治下,静难军、朔方军合二为一,统称朔方军,治州灵州,即日起,你就是新任朔方节度使。此番随归义军的使者队伍一同启程,到灵州上任。”   “臣谨遵诏令。”李绍城精神一振,自安史之乱后,这还是朔方军第一回被加强,背后意味着甚么,不言自明。   “今岁朝廷的用兵重心是江南,暂时不会对河西有多行动。但你到灵州后,务必好生整饬边防、精练边军,同时配合军情处,往河西渗透。凉州、甘州、肃州将灵州与沙州隔开,朕知道朔方军现在也无法兵进沙州,但这回曹义成和学院的博士、学生到沙州,朕却要你发精骑沿途护送。”   李从璟看着李绍城,眼睛清明,“朕要告诉河西、告诉西域,安史之乱近两百年后,大唐已经再度复兴,归义军是我大唐的英雄,谁敢为难我大唐的英雄,大唐的精骑铁甲可不是摆设!朕还要告诉河西诸族,告诉西域诸族,我大唐马上就要一统江南,朕的数十万王师枕戈待旦,无不翘首西望,谁敢触我大唐的霉头,来日朕就亲提王师,灭他九族、抄他祖坟!”   “臣肝脑涂地,愿为陛下先锋!”李绍城拜伏于地。   “朔方军能否重拾失去的荣耀,就看你的了。”李从璟最后说道,眼神冷了冷,“主意提防夏州。”   李绍城退下后,李从璟又把冯道、莫离叫了过来。   “朝廷要发兵河西、西域,粮食的稳定供应是重中之重,但也并非只有这一个关键问题。从洛阳到灵州的官道,已经多年未曾翻整,昨日朕接到军情处的上报,经过实地查探,十里官道,少说也有三里坑坑洼洼,有些地方更是杂草横生。路中间长草,路两段凹陷,这等道路王师如何奔行?一旦遇到阴雨天气,大军的辎重还走不走了?”   李从璟对冯道和莫离说道,“驿站也年久失修,有的驿站里一匹像样的马都没有,有的驿站老卒,甚至数年没有收到过俸禄,只得在驿站旁开田种菜,有的驿站甚至干脆就荒废了,这怎么行?天下驿站一千五六百,哪怕只有十之二三是这等模样,也足够骇人。”   “这件事宰相领头,由兵、工等部派遣官吏一里一里查探。道路该休的要修,该填坑的地方填沙石,该割草养护的地方割草,该架桥的地方建石桥,该建造涵洞排水地方一个也不能漏,该加宽的地方要加宽,陡坡该改缓的地方要改缓,一言以蔽之,官道就得有官道的模样。”   “此外,三十里一驿,驿站大小、马匹数量、驿卒多少、馆舍房间,本朝初都有制可循,修缮起来并不难,同时也得主意满足眼下的需求,还望诸卿勉力为之!”   最后,李从璟说道:“今日到灵州的官道、驿站要翻修,日后天下的官道、驿站都是如此。不要怕花钱,朝廷推行新政,大治天下,得来的赋税就该花在这些地方。若是钱不够,朝廷再想法子,但绝不能在这些问题上敷衍了事!”   冯道、莫离皆俯首称是。   最后,莫离留了下来。   李从璟跟他说起归义军的历史,“初,本朝定河西、西域,玄宗时,沙州驻军四千余,隶属河西节度使。安史之乱时,诸军入中原与乱贼作战,河西、西域边防空虚,吐蕃趁机来攻,遂为吐蕃所陷。沙州自此与中原隔绝,军民鏖战二十年,终为吐蕃攻破。”   “六十年后,沙州将门之后张义潮横空出世,带领唐人历经无数血战,逐吐蕃军。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克复整个河西与一部西域,以瓜、沙、伊、西、甘、肃、兰、鄯、河、岷、廓等十一州户籍、地图献于朝廷,由是大唐朝廷不发一兵一卒,而重得河西、西域。”   “后,回鹘侵扰,归义军与之血战数十年,力尽兵绝,终因内部动乱与诸族入侵,辖地渐失,只能守住瓜、沙二州。而今,沙州与灵州之间的凉、甘、肃等州,为诸族把持,归义军不复能与大唐相连。便是翘首东望,极尽目力,只怕也看不到贺兰山……”   “便纵如此,归义军依旧奋战不休,为唐人守疆土,还不忘时时遣使入朝……”   说完这些,李从璟心头如压巨石,久久不能缓过气来。   昔年,五胡乱华,北国为异族窃据,而有冉闵奋躯而起,带领汉人血战,于群狼之中,拯救北国汉人尊严,创立汉人国度。   归义军岂不如是?   且,归义军孤悬“境外”,彼处唐人稀少,战争就更加艰难。无数唐人终其一生,直至战死,都不能见一眼大唐国土。   此等悲壮豪迈之举,除却唐人,何人能为之?   “昔年,本朝国势鼎盛之时,安西都护府之西,还有大宛都督府、康居都督府、姑墨州都督府、月氏都督府、昆墟州都督府、写风都督府、修鲜都督府、条支都督府、波斯都督府……疆域之广,直达咸海、波斯一带。”莫离喟然叹息,折扇收在手中,忘了摇动。   “昔年大唐雄威如此,所以王玄策以五品朝散大夫之身,只因出使天竺受到不公待遇,便能只身能纠集外邦军队,在距离洛阳万里之外的地方,灭了别人的国。除却唐人,谁还有这等本事与豪气?”李从璟负手远望长天,身如劲松立山峰。   默然片刻,李从璟对莫离道:“班超投笔从戎,以三十六人定西域,自此之后,河西、西域之地,便是我中华的祖宗疆土,不可尺寸与人。而今朕要再定河西、西域,必须得先平定江南。大唐虽然不惧两线征战,但河西、西域包括吐蕃,毕竟偏远之地,不能如唐人世居之土一样,平了就定了。况且北方还有契丹未灭,大唐虽然不惧诸邦,但朕却没有掉以轻心的习惯。”   莫离肃然颔首,“理当如是。”   定鼎元年秋八月末,王师南征闽地、岭南。 第869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四)   一骑白马到了洛阳。   离城尚有十来里,马上的人勒缰提马。   秋风翻山越岭,将来人送到这里,轻轻拂动她凌乱的长发,便算是作别。   马上的人动作利落而轻便的下马,牵马缓行。   身后百步外有百骑青衣,徐徐跟进。   官道上行人熙熙攘攘,挑担的苦力,运货的商贾,负囊出行的旅人,到郊外游玩的富贵子弟……道旁杨柳依依,万千枝条轻轻摇曳,有人执了柳条在手中,呆呆望着渐行渐远的友人。   牵白马的人,微微低着头,从这些人身旁走过。   她忽然停下脚下,望向一边的长亭。   长亭外,有那作男儿装扮的小娘子,正痴情握着一名年轻书生的手,虽然拼命咬住嘴唇,眸中两汪清潭却似已要绝提。年轻书生身着学院学生的制式青袍,正在温声相劝,声音轻柔的一塌糊涂,却怎么都止不住小娘子清泪夺眶。   秋风卷动衣袂,也卷动束发的束带。   牵白马的人看了两眼,就又低头缓缓前行,目光落在脚尖前的泥地上。   从未有人如此轻握我手,对我如此温声细语。她想。   风沙迷了眼,她摇头甩了几下,眸子仍是酸涩,没法子,她只能去揉。   一阵急促响亮的马蹄由远及近,声声入耳。   好不容易把眼睛揉好,眸子也酸了,视线有些模糊。她抬头前望,就看到一队鲜衣怒马的人,正朝她奔驰而来。当先的那人,着绣金黑袍,神武的不可思议。   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用力眨了眨眼,虽然没有任何想哭的意思,却禁不住刚揉过的眸子淌出泪花。   黑袍男子停了马,腿一拿就利落的下了马,大步向她走来,笑容里秋高气爽、艳阳当头。   她停住脚步,还有些错愕,目光也是发怔。眼前这人早已不同以往,成了九五至尊,怎么还能只带一帮随从就出城?   “总算回来了……”黑袍男子拉起她的手,动作轻柔如水,比动作更加轻柔的是声音,仿若能融化千年雪山。   说完这话,见女子跟个木头一般,他好笑道:“发甚么怔?莫不是想哭?想哭就哭吧,我让他们都背过身去。”说罢,还真的回头下令:“都转过头去!”   看着众人齐刷刷的扭头,女子顿感哭笑不得,脸颊绯红,低头轻声道:“从未有人如此轻握我手,对我如此轻声细语……”   “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黑袍男子笑得跟以前一样贼眉鼠眼,哪有半分帝王的威严之象?   女子顿时无地自容,只能装模作样的冷哼一声,狠心甩开那双温暖的手,“你到城外来做甚么?”   “当然是来迎你归来了。”黑袍男子大笑两声,手一挥,身后那群哪怕只是最普通的卫士,都有七品官身的宫廷禁卫,顿时以拳击胸,洪亮的声音一齐响起,“恭迎桃大统率回朝!”   这声音太过响亮,官道上行人的目光齐刷刷望过来,都在好奇是何人能当得起归朝二字,还被这样大的阵仗迎接。   当然,路人只知道那群宫禁禁卫衣着不凡,必定不是常人,但若是让他们知道,迎接队伍的为首者竟然是如今的大唐皇帝,不知会不会全都傻了。   “上马,入城!”   马队没有奔驰,只是不慢的向洛阳城行进。桃夭夭复杂的看了身旁的李从璟一眼,心里想到:这厮每回出征归来,都有太子妃……淑妃点灯守望,我可是从没站在城头迎接过他,不曾想这回竟然被他出迎……我做的是不是太不好了些?   王不器知道桃夭夭今日归来,早就遣了家丁在城外迎接,却不曾想家丁大汗淋淋的跑回来,却没有看到桃夭夭的影子。   “怎么回事?我女儿呢?”王不器顿时不悦。   “大……大祭酒,小娘子……小娘子让人在城外给截住了!”家丁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不利索。   “混账!我王不器的女儿,军情处的大统率,谁敢半路拦截?”王不器大怒,拍案而起,气得胡子直抖。   “是……是皇帝陛下!”家丁总算把话说完。   “啊?这……”王不器顿时泄了气,“是陛下他老人家……是陛下啊,这……区区小女,怎么敢惊动陛下?”   李从璟带着桃夭夭来到王府,王不器已经在府前相迎。二进门之前,李从璟忽然停下脚步,想起曾今被桃夭夭挡住的经历,嘿然对桃夭夭道:“此门我可能进?”   桃夭夭耷拉着眼帘,一脸无语外加你很幼稚的鄙视眼神,“你是皇帝,哪里你去不得?”   李从璟眼神一正,认真道:“我大唐百姓的私宅,主人不同意,外人不可擅入,朕也不能例外。”   桃夭夭懒得跟他抬杠,自顾自走进门,心想你爱进不进。蓦地回头,见李从璟果真还站在门外,也不知怎的,看到对方那副煞有介事的可恶模样,桃夭夭偏偏在刹那间喉咙硬如磐石,心头一软,差点没忍住落下泪来。   桃夭夭瓮声道:“还不进来?”   李从璟这才不无得意的笑着进门。   王不器眼见这一幕,心头感慨万千,暗道:陛下是何等雄才大略、杀伐果断的人物,竟然对这孩子宠爱到如此地步,这孩子是积了几辈子福气?   桃夭夭赶了很多日的路,回府后免不了去梳洗一番,李从璟就跟王不器坐而闲谈。   “我的意思,是尽快让她入宫,册封贵妃。”李从璟放下茶碗的时候,忽然说道。   王不器的茶碗还没离嘴,闻言顿时一口全喷出来,差些没溅李从璟一身。   李从璟拍拍衣袍上的茶水,“大祭酒这是做甚么?我可不是开玩笑。”   王不器一阵手忙脚乱,茶碗在桌上没放稳,差些从桌上率落,见李从璟没有气恼的意思,压下心头的惊喜,讪讪道:“这……还没听说过皇帝亲自为自个儿说媒的……”   李从璟不由得笑道:“大当家也不是常人。”   收敛了笑意,李从璟露出追忆之色,不无感慨道:“昔年,朕在淇门建军,她就跟随我左右,多年来,战泽潞、攻怀孟、征河上、镇幽州……历经腥风血雨,也不知共同走过多少险境。朕而今实言相告,从未有过一个女子,能如此深入我心。”   “这件事之所以拖到今日,非是朕不愿及早提起,而是不能。黄巢后天下大乱,诸侯征伐频频,乱世中人人朝不保夕,无数英雄也曾势重一时,却多是草草收场,命运凄惨。乱世之中,人如蝼蚁……朕,不愿与她结为蝼蚁夫妻,在兵荒马乱时,不能保她周全,眼睁睁看她遭遇横祸,亦或是穷苦一生……与其如此,朕宁愿不表此情!”   说到这,李从璟自嘲的笑了笑,“大祭酒可以说朕有些懦弱,但实情的确如此。朕或者给她一个可避一切风雨的家,或者宁愿此生都不祸害她。”   王不器怔在那里,忘了言语。   情绪波动的李从璟和王不器,都没有发现,此时桃夭夭已经站在窗外,后者神色已经僵如木头。   “但如今不同了。”李从璟语气一变,豪情立生,“如今朕坐拥天下,大唐也已扫平大半江山,一统天下指日可待。只要朕不愿意,这天下再无任何人,可以威胁到她的周全。朕虽然没给过她甚么承诺,但誓言早已刻在我心,正因如此,而今朕已不愿再耽搁片刻!”   李从璟看向王不器,不容置疑道:“朕要娶她,册封她为贵妃,纵使天塌下来,也有朕给她顶着!”   窗外,桃夭夭闻听此言,终于泪水盈眶。   只是突然间,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哀伤,一只手不自觉抚上脸上的那只眼罩。手指传来的触觉冰冷无比,让她差些没胆子站在这里,就要转身逃走。   屋中王不器热泪盈眶,起身伏拜在地,哽咽道:“陛下隆恩,臣与小女此生难报!”   “大祭酒何须如此,且快起来。”李从璟连忙搀扶王不器。   王不器跪在地上流涕道:“然则……小女毕竟只有一只眼睛,臣从未听闻,这样的人也能进入后宫……”   “住口!”李从璟面色陡寒,一声厉喝,如虎啸龙吟,刹那间满屋都似充斥着金戈之气,如有万军奔驰冲阵。   李从璟道:“她的一只眼睛,是毁在神仙山上,神仙山是甚么地方?是一方百姓的世外桃源!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之际,神仙山下的百姓,却能独享一份太平宁和,这需要多大的努力,需要怎样的心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她以女儿之身,而能践行此言,为此丢掉一只眼睛,不是缺陷,而是她的荣耀,更是朕的荣耀!”   “陛下!陛下……”王不器伏地不能言语。   李从璟长吐一口气,缓和了心惊,好歹将王不器搀扶起来,“此事朕乾纲独断,就这样定了,没有商量的余地。”笑了笑,“哪怕是大祭酒不同意,也是无用。”   “臣不敢!臣万死难报陛下隆恩……”   ……   当大唐的皇帝向天下宣布,要纳大祭酒王不器之女、军情处大统率桃夭夭为贵妃时,大唐的天下没有一个异样声音。但凡稍有耳闻桃夭夭履历的人,无不称赞皇帝陛下与大统率乃是神仙眷侣。   当然,这件事也并非从一开始就如此,某些沽名钓誉的官员,不是没有想过就此事好生进谏一番,好留下直言敢谏的名声。只是在大唐皇帝的无上威严面前,这些声音很快就被口诛笔伐,淹没在滔天声浪中,尤其是在曹太后发出声音,表达对王家之女的盛赞后,朝野更是一片礼赞之声。   “亘古未有之奇女子”“史书未见之贤妃”“古今未闻之贤助”之类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年秋日,皇帝迎贵妃入宫。   当日礼典之隆重,声势之浩大,大唐百年未有。   红毯直接从宫城铺到了王府门前,洛阳万人空巷,百姓从王府围到皇城,洛阳和天下各行省的礼贺官员,挤满了宫城广场,见证了皇帝执贵妃之手,在震天的礼乐声中,在相连千百步的仪仗面前,一步步拾级而上,走向大殿的全过程。   是日,皇帝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唯有一小撮想要借机巴结王不器和乱报祥瑞的官员,被皇帝毫不留情的治了罪。   当夜,宫城灯火映天,亮如白昼。   吱呀一声,李从璟推开门,走进了一间张红贴花的宫殿里,看到了百只红烛前,屈膝端坐在红帷下的贵妃。   宫女们悉数退出宫殿,关上门。 第870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五)   “建州、长乐、汀州、泉州、漳州,闽地五州十余县,山灵水秀的好地方,西靠武夷山东临大海,地势西高东低,境内山川纵横,多荒无人烟之地,农商却是没甚么值得称道之处。”   闽地舆图在案桌上铺成开,李从璟端详一阵,“闽地的兵马未必强盛,但地势条件却极度复杂。因其南连岭南,进军路线并不多,武夷山虽说不至于难于逾越,却也不是好走的地方。”   莫离接话道:“闽地民风古怪,莫说一州之内,便是一县之内口音都不同,彼此面对面都不知道对方在说甚么,由此可见山川隔绝、地理封闭的程度,如此地域,穷山恶水多刁民。”   李从璟冷漠道:“长兴三年,王延钧上书朝廷:楚王马殷、吴越王钱谬,都曾被朝廷加封尚书令,而今两者皆已老去,请封臣为尚书令。朝廷不许,王延钧便断绝贡奉,转而向杨吴称臣,此獠之习性如此,中书令的话不差。”   昔年南唐攻闽,虽然灭了其国,最终却被吴越占据了长乐府,而泉州也没守住,让泉州兵将独立自建了清源节度使,堪堪夺得建州、汀州地区。   闽地封王的是王审知,如今王审知已死,其子王延钧杀兄篡位,长兴四年大唐灭吴之后,王延钧称帝,国号大闽,圆了自家皇帝美梦。   “闽地可称富庶之地的,不过长乐、泉州而已。王延钧虽然都长乐,但实际上泉州才是有名的地方,本朝先前有四大港,泉州是为其一。”李从璟丢下笔,“拿下闽地,重建泉州港!”   淮东布政使朱长志虽然不涉军务,但水师从扬州出征的当日,他和一众扬州官吏却是来到港口,参加水师的出征仪式。   直到三千余艘水师楼船、战舰,在礼炮声、礼乐声和人潮欢呼声中扬帆大江,朱长志等人才准备打道回府。   眼见如楼如城的水师在浩瀚江面上驰远,最终在大江烟波中越来越模糊,官袍被江风吹得飒飒作响的江文蔚,扯了扯衣领,一屁股坐在了码头上。   “酒!”一个比鞠球稍大的酒坛飞来,江文蔚将其揽在怀里,启了封泥就仰头大灌。   “数年造船,日日不休,如今总算能够松一口气。”张易抱着酒坛与酒碗,在江文蔚身旁坐下,目送渐行渐远的水上城池,神色说不出的畅快。   “痛快!”朱元坐在木架子上,把喝空的酒坛一把摔在地上,一抹嘴,他一手指向大江,豪气干云道:“闽地、广州的小儿们,擦亮你们的双眼,好生见识一番我扬州舰船的威风吧!尔等马上就要睡不着觉了,哈哈!”   浩浩荡荡的水师驰离扬州港,东进入海,而后沿岸南下,直到明州港。   明州港外同样有七八百艘舰船,只不过比之群山大城一般从海上出现的扬州水师,却是显得小巫见大巫。码头上带领钱塘官员出迎的吴越王钱元瓘,望着无边无际的水师从大海上驰来,赶到了比黑云压城城欲摧更大的压力。   钱塘江大潮,也不具备此等威势。   高过十丈的楼船在码头靠岸,履长梯而下的南征统帅郭威,在众将校的跟随下,到码头与钱元瓘相见。   “见过吴越王。”   “见过郭将军。”   “钱塘随王师出征的兵马,可已准备就绪了?”   “楼船八百艘,水师将士万人,皆在此处。另有马步军五千人,已经奉命进抵处州,并及十万石粮秣,都已囤积在处州粮仓。只待王师到来,着即可以出征。”   “如此,有劳吴越王了。”   “不敢。奉命行事,臣子本分。”   王师舰队在明州停留两日,分出一万马步军上岸,在吴越王所遣官员的领路下,赶赴处州,寻机南下闽地。扬州水师汇合明州水师,两相共计各种楼船、战舰四千艘,再度扬帆出海,一路南下。   闽国都长乐府,长乐府即是后世福州。   王延钧喜好奢华,性残嗜杀,其在闽地的统治,简单来说就是荒淫无道四个字。   趁着风和日丽、秋高气爽的日子,王延钧带羽林军到长乐府郊外游猎,几日下来乐不思归,游猎的范围也渐渐超出他大肆圈占的山林。   “陛下好箭!”   “陛下好箭法!”   “陛下真乃神人也!”   听着身后一群羽林军将校的阿谀奉承,身着金甲的王延钧得意的收了弓,“去将朕的猎物捡回来!”   方才他射中了一只豹猫。   甲士们立即驱马而上,然而分开眼前的丛林后,眼前的景象却让人一怔。只见方才被王延钧射中的豹猫,此时却被另一只体型奇大的豹猫叼在嘴里,那豹猫在草木间回头一望,发亮的眸子里竟然有着如人一般的哀绝与愤怒,悲凉的让人无法直视。   甲士们微微发怔,王延钧却是眼前一亮,“好大的豹猫,快,抓住它!”   将校门闻言,立即张弓搭箭,纷纷向叼着同伴尸体的豹猫射去,只是等箭矢射入草木中,豹猫早已叼着同伴的尸体逃离。   “追!休得让它跑了!围上去!”王延钧大声叫起来,甲士们立即纷纷策动战马,四面奔驰。   “寻常豹猫与家猫的体型相差无几,这只豹猫却大近小犬,实在闻所未闻!”王延钧身旁,薛文杰啧啧赞叹,继而福至心灵,陡然拔高了嗓音,“陛下,这是吉兆,是祥瑞啊!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这是大闽将兴之兆!”   王延钧闻言大悦,顿时对那只豹猫志在必得。   须臾,羽林军甲士闻知,皇帝陛下有令,得豹猫者,赏金百两,不得豹猫,人皆处死!   羽林军将士得令,无不争先恐后去“围剿”那只豹猫。然而那支豹猫很快就展现出与体型相匹配的力量,嘴里叼着同伴流血不止、渐渐冰冷的尸体,竟然没有马上就被鲜衣怒马的御林军围住。而且不管这些甲士如何箭矢如雨,这只豹猫都不曾丢下同伴的尸体。   到底慌不择路,豹猫闯出山林,奔到了山前一大片平整的农田中。   农田里种满庄稼,如今正是收获的季节,不少农夫都在田里收割,不远处的村舍炊烟袅袅,还有光屁股的孩童追着鸡犬奔跑,闹得鸡飞狗跳。   羽林军见豹猫跑进了麦田里,瞬间踪迹模糊,无不大急,哪里顾得上许多,纷纷策马追入田中,没多久就将田里的庄稼踩踏的不成模样。   农夫们望见这幅景象,又惊又怒,纷纷跑到甲士面前挥手大声劝阻。一名小校正好被一名老农挡住去路,眼见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农对他大喊大叫,怒急交加,长弓狠狠抽在老农脸上,“滚开!”   老农顿时满脸鲜血倒在地上,一时怎么也爬不起来。后面的羽林军避闪不及,直接从他身上碾了过去,老农顿时血肉模糊,没了气息。旁边的农夫们又气又怕,望着大肆在田中冲撞的甲士,只能无助的嚎哭。   “祥瑞呢?朕的祥瑞何在?”王延钧策马缓缓行到村前,瞧见甲士们两手空空,却没看见豹猫的踪影,顿时怒不可遏。   甲士们都垂着头,悻悻不再言。   “混账!一群饭桶,连只猫都抓不住,朕养你们何用!”王延钧怒急,马鞭子狠狠抽打在羽林军都虞候脸上。   薛文杰见事发不可收拾,正左右观望,忽然眼前一亮,连忙对王延钧道:“陛下,快看那里!”   “怎么,看到祥瑞了?在何处?”   “不是祥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一名麻衣村妇,正拽着自家的三岁孩童准备回屋,就给王延钧看见,顿时双眼都直了,“如此美人,莫不是祥瑞所化?快,给朕带过来!”   甲士们杀气腾腾的冲过去,将那村妇三两下提过来,吓得孩童坐在地上大哭,那妇人慌了神,下意识的叫喊:“夫君,夫君……”   不时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屋里奔出来,看见这阵仗,连忙跑过来,要抢回那妇人,“娘子!”   王延钧愈发看得清楚,这妇人果真是貌美得很,而且与平素里那些娇生惯养的宫女不同,胸大臀圆,别有一股风味,禁不住食指大动,“带回去!”   “放开她,这是某家娘子,放开他!你们是何人,还有没有王法!”书生被甲士打到在地,鼻血直流,仍是不管不顾朝这边扑过来。   “夫君……救我!”妇人哭的泪眼模糊,然而她被甲士拽得死死的,无论她怎样拼命挣扎,都是无用。   “聒噪!”王延钧不满的冷哼一声,露出厌恶之意,“朕愿临幸你妻,那是你祖上修来的福气,还不跪下来谢恩?!”   “皇……陛下?”书生呆了,旋即见哭喊的妻子被带走,又往前扑,“陛下怎能如此?强抢民女,这岂是陛下该有的作为?”   “天下都是朕的,所以天下女人也都是朕的,你再敢不识好歹,朕要你狗命!”王延钧沉着脸。   “陛下……陛下……”书生又被甲士踹翻在地,口中吐出血来,然而也不知他哪里来的胆气,陡然大呼道:“为君者,当安黎庶、爱子民,怎能巧取豪夺如强盗!你这般作为,何以称君?陛下难道不知,大唐皇帝励精图治,大军所过之地,与民秋毫无犯,你这等作为,何以抵挡大唐精甲来攻?”   “混账!”王延钧顿时怒急。   薛文杰好似认出了这名在长乐府略有薄名的书生,对王延钧耳语道:“此人曾去洛阳应试李唐的贡举,落榜了,刚归来不久。”   “杀了!”王延钧怒气不可收拾,咬牙切齿,“身为我大闽子民,竟敢去他国应试,实乃背家叛国之辈,诛他九族!”   甲士听到诛九族之令,立即将书生乱刀砍死,而后又一拥而上,将还在地上茫然嚎哭的孩童杀了,最后冲进村里,大开杀戒。   “不杀你们,不知朕之威严!朕看日后还有谁敢北奔他国,去应试他国贡举!”王延钧冷哼一声,带着已经哭晕过去的妇人离开,留下化为地狱的村庄。   当日夜,王延钧就临幸了那名妇人。   次日王延钧得报,妇人自杀,留下一行血书:暴君来日必将亡国!   王延钧大怒,下令将妇人的尸体剁碎,丢到山中喂食野兽。   然而他的命令刚传下,就有急报传来。   “陛下,建州军报,十万火急!唐军日前攻占蒲城、建阳等地,正大举向建州城奔进!”   “甚么?!”王延钧呆住。   “快!回长乐!”王延钧慌得来不及穿鞋,连忙叫人牵来战马。   “陛下,妇人的尸体还要不要剁碎扔到山里?”一名羽林军问。   “剁你娘的直娘贼,蠢货!”王延钧见甲士如此不分主次,这等时候竟然还问这等问题,气得在马上拔刀将他砍了。 第871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六)   急急忙忙赶回长乐府,王延钧已是饥肠辘辘。   建州位置极度重要,倘若唐军攻占建州城,就能顺建阳溪(闽江)东下,直达长乐府。值此国家危亡之际,王延钧再如何荒淫无道,也不能不担心自身的处境。   而游猎几日走得太远,眼下军情实在是太过紧急,是以他赶了近一日的路,路上没顾得上吃饭。   回到那座还没洛阳一座王府大的宫城里,王延钧连忙叫来大臣心腹,商议应对唐军南下的策略。   急得火烧屁股的王延钧在大殿中来回踱步,而闻听前线军情的臣子们,则是差不多都张大了嘴巴愣在那里,一个个脸上都带着惊恐之色。   吏部老尚书悲泣道:“先前李唐灭吴,臣便奉劝陛下遣使洛阳,向唐皇帝纳贡,与之交好。然则陛下不听,以至于有今日之祸,眼下唐军大举来袭,大闽何以自处……”   “朕何曾不听了?李嗣源薨后,朕不是遣使前去祭吊了?奈何李唐要朕去帝号、亲去洛阳……这怎么行,朕若是去了,岂不羊入虎口?李唐的胃口太大,朕有甚么办法!”王延钧觉得很冤枉。   老尚书垂泪叹息不已,大有天已崩塌的架势,有些话他憋在心里说不出口,但不说出来又委实难受。他心想要不是你向李唐狮子大张口,索要尚书令之位,而后在李唐拒绝之后又倒向吴国,更在吴国灭亡之后称帝,我闽地哪里有今日之祸?   薛文杰道:“眼下唐军大举袭来,建州危在旦夕,不相干的话诸公就不要说了,还是议一议退敌之策要紧。”   “对对对,退敌之策要紧!”王延钧连连点头,“若是让唐军攻占了闽地,诸卿手中的荣华富贵都将烟消云散,若是不愿到时候沦为唐军阶下囚,眼下就要拿出对策来!”   众臣议论纷纷,七嘴八舌,说甚么的都有。   然而数来数去,无外乎修缮甲兵、增援建州、死守长乐府,和向唐军请和这些意见。这些虽然不是甚么奇策,但大多数时候拒敌、退敌就靠这些策略,重要的是要落实到位。然而王延钧却不满意,他又不是傻子,唐军数年之内连克两川、江淮、湖南,连吴国都给他灭了,哪里是闽军说挡就挡得住的?   王延钧不满意,免不得发怒,唾骂众人无能,只知道吃俸禄,却不能有用于国。众人实无良策,估摸着也知道力量对比悬殊,本就忐忑,被王延钧一骂,更是心下难安。如此恶性循环,殿中的气氛当真是混乱得很,君臣乱成一锅粥,干着急。   最后还是薛文杰的一番话,让王延钧内心安定下来。   薛文杰严肃地说道:“唐军虽然大举来袭,但大闽并非就大难临头了。要知道闽地山川纵横、道路不变,那唐军要进抵长乐并不容易,只要我等能守住建州,彼之有十万之众,又能奈我何?”   “请陛下修甲兵、幕勇士,增援建州,同时戒严长乐。只要我军守住建州,唐军就寸步难进。又因大闽军民知地形,而唐军必然于此不熟,一旦建州能坚守一段时日,陛下再遣勇士,出山道,分股袭扰之,或断其粮道,则唐军必溃!”   “陛下奉天命、顺人心,而即帝位,只要陛下立志抗敌,我大闽立日可得十万勇士!只要陛下表明志向,誓与大闽共存亡,大闽就能有一道坚不可摧的长城!”   “当此之际,陛下还需遣使岭南,与刘龑结盟,若能请动汉军,则大闽声势大涨,要守住国土实在不难。而若能击溃唐军,大闽王师未必不能出闽地,趁机西越武夷山,进入吴地。李唐新得吴地不久,根基未稳,大闽若得吴地,便能大出于天下!”   王延钧听罢薛文杰的话,精神大振,这些话“字字珠玑”,可都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不禁连连赞叹,“朕就说嘛,我大闽又非鱼肉,怎会任人拿捏?岂能一朝敌寇入境,便毫无应对、反击之力?薛卿之言,正和朕心!”   这时候有人说话:“若是唐军遣水师,直奔长乐而来,大闽何以阻挡?”   薛文杰老神在在道:“这天下莫非只有唐军有水师?我大闽也是有水师船舰好几百艘的!只要把守住马尾江口,唐军如何进得来?”   王延钧听罢此言,握住薛文杰的手,感怀道:“薛卿之言,实在是谋国之策,朕没有看错人!”将其好生夸赞了一番,又让众臣以之为楷模。   薛文杰最后自请入汉,去游说刘龑与闽国结盟,请刘龑发军来援。对此王延钧自然大为宽慰,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出宫的时候,薛文杰脚步轻快,走在最前面,完全没有留意到背后之人的议论。   众大臣结伴而行,凑在一起戳薛文杰的脊梁骨,“此等贼人,阿谀奉承,靠谄媚而得陛下信任。平日里只会逢迎君意,为讨陛下欢喜,完全没有道德操守可言,且多出祸国殃民之策,完全不顾黎民社稷。而他自己则仗着陛下宠信,多番揽权,大肆收受贿络,闹得朝野怨声载道,而今陛下竟让我等以他为楷模,实在是可笑可悲至极!”   吏部老尚书悲泣道:“诸公少说两句吧。眼下唐军来攻,正是国难当头之时,陛下还需诸公合力辅佐,方能带大闽渡过眼下危机,万不可在此时内斗啊!”   “老尚书高洁!”众臣口中虽然赞叹,实则心里各有心思,但基本都没有要为闽国赴死的志向。   薛文杰的脚步之所以轻快,可不是因为受了王延钧的褒奖而得意,他一跨进府门,就叫来府上的管事,让他们赶紧收拾金银细软财物,准备离开长乐府。   他的妻子急急忙忙跑过来,“你这是要做甚么?”   “唐军来攻,连陷数地,大闽就要大祸临头了!你没听见动静?长乐都戒严了!我这不是赶紧收拾东西,好带你们出奔嘛!”薛文杰解释道。   妻子听罢薛文杰的讲述,慌乱不已,“但你是陛下近臣,既然长乐已经戒严,这等时候,陛下怎会容你出逃?”   薛文杰闻言顿时得意起来,“寻常人等,此时断然出不了城,但我是谁?我要出城,没有一个人敢拦我,谁敢挡我的路,我就能打断他的腿!”   言罢,见妻子愣然不已,薛文杰愈发得意,“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已经向陛下请命,去广州与刘龑结盟、搬救兵,这等时候,你说我要出城,谁还敢拦我?”   妻子惊呆了,“夫君……夫君真是英明神武!”   薛文杰得了夸奖,更是志得意满,“那可不嘛!谁让你跟了我这等良人呢?这回出使广州,若是闽地战事顺利,你我再回来,到时候说动刘龑与陛下结盟,你夫君我还不得成了大功臣?若是闽地战事不顺,你我自然不用再回来,这些年我得来的银钱,足够你我几世受用不尽了!”   说到这,薛文杰嘿嘿笑道:“我跟陛下说,去广州说动刘龑与我大闽结盟,必要贿赂刘龑重臣,陛下相信了,还批了我数千两黄金呢,明日到户部支取后,一并带上!”   妻子敬佩的五体投地。   薛文杰离开长乐府后,王延钧立即增兵建州,同时招募勇士,保卫国都。   然则两日下来,招募到的青壮寥寥无几,竟然还不满百人!   这却是因为,自打王延钧掌权后,行事荒淫无道、残暴成性、不得人心,而今长乐百姓没人愿为他效死。加之百姓们又知道此番是唐军袭来,哪里还敢入伍,跑到前线去与大唐精甲交战?那不是送死么!平头百姓可能不知日月,但大唐平定江淮、湖南,攻灭吴国的事情,可是早在市井传开了。   ——军情处的探子,早就有在坊间散播大唐强盛无双、王师勇猛无敌的言论,以瓦解闽地军民的斗志。   王延钧当然不会认为是自己出了问题,事情不顺心、别人触犯了自己,有几个人会在这个时候,不去想着对付事情、对付别人,会来跟自己较劲、找自己的不痛快?更何况是他王延钧。   于是王延钧下令军士强拉青壮入伍,但凡适龄男子,有敢不应征的,杀无赦,有敢藏匿家中适龄男子的,杀无赦,有敢用各种手段偷逃出城的,杀无赦。   一时间闹得长乐城内外鸡飞狗跳,许多无辜百姓横死街头——某些无良官将,早就觊觎某些商贾、大户的财货,此时借机污蔑对方不遵皇命,立即杀人夺财,反正眼下王延钧也无心详查。   如此折腾几日,最终还真被王延钧得了几万人。只不过这几万人的士气,那可就不好说了。   不仅如此,王延钧把牢里的犯人也都放了出来,充入军中。   但王延钧还没来得及训练新卒、察觉到军民对他的不满,一份军报就将他震得晕头转向、嗔目结舌。   唐军围攻建州,未及两日,建州降。   军报上说唐军的投石车格外厉害,只半日猛轰,城楼、角楼、城墙就损毁格外严重,守军死伤无数,于是建州刺史、守将畏惧,开门投降。   王延钧在大惊大惧之余,恼羞成怒的下令,将建州刺史、守将在长乐的家属、亲族,全都抓起来,于正午在城中大街上,一个个凌迟处死。   此时王延钧想的,仍旧是:不让你们知道朕的天威,你们就不知道为朕效死。   这天晚上,惊怒交加的王延钧折腾了大半宿,快要天明的时候才睡着。但刚闭上眼不久,还没到巳时,王延钧就被叫醒,不等他发怒,城防军守将的话就如给了他一盆当头冷水,将他浇醒。   “唐军水师进入马尾江口,正大举向我水师进攻!”   “唐军水师几何?马尾能否守住?”   “自马尾至闽江入海口,皆是唐军水师船舰,高达数丈者多不胜数,超过十丈者过百,如城如林……我军水师怕是不能挡!”   王延钧怔了好半晌。   急急忙忙出宫,等王延钧站到城墙上,向闽江东面张望过后,立即说不出话来。   长乐府前的闽江,远没有扬州之东的大江宽广。但马尾这个地方,是支流交汇之处,若是忽略江心的滩涂、小岛,最宽处也超过五里,最长处更是超过十里。   这样广阔的地方,如今都是两军交战的船舰。   那唐军的水师楼船、战舰,普遍比闽江水师高大、坚固了一个层级,而且源源不断在开赴进来。又且唐军将士个个骁勇,军令一下,千万人奋躯向前,莫敢回首,加之甲坚兵利,这下冲杀进闽江水师船舰群中,直把闽江水师打得落花流水,眼看就要挡不住了。   “启禀陛下!唐军马步军超过万人,已经在马尾以东登岸,正朝长乐城杀奔过来!”有军使来报。   “唐军水师……怎能边战边让将士登岸?”   “唐军水师此时并无兵马登岸,这些人马应该是昨夜就已经在远处登岸的!”   王延钧呆若木鸡,欲哭无泪,眼见唐军大举杀来,勇不可当,又想起建州已破,长乐朝不保夕,顿时压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大叫道:“护驾,护驾!朕要离开长乐,朕要去泉州!” 第872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七)   皇帝要舍弃京都出奔,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长乐府的城防纵然坚如壁垒,若是这等消息扩散出去,军民肯定也要跟着出逃,那城池还如何防守,岂不等于拱手让人?   ——更何况长乐的城防并不是那么坚固。   得到消息的吏部老尚书,搂起衣袍就跑过来,挡在了正骑上马的王延钧面前,一双枯槁的手死死拽住马缰,竟然凭空生出许多力气,让王延钧一时没有挣脱。   “陛下不能走!陛下若是走了,长乐必定守不住,届时大闽就危险了!”老尚书老泪纵横的劝谏王延钧。   “滚开!”城外唐军水师正在屠杀闽军水师,更有唐军马步军奔袭而来,不久长乐府就要陷入重围,此时王延钧正在惊急交加的关头,哪里容得下老尚书挡住去路,“敢挡朕的路,你就不怕朕砍了你的脑袋?!”   吏部老尚书心头悲痛。   想当年王审知在时,他倾力辅佐,与其共治闽地,多年心血浇筑,终于使得闽地大化。百姓安居乐业,府库也颇为充盈,而王审知也被封王,他本身更是身居高位,此等功业与风流意气,人间罕有。   孰料王审知一朝崩殂,王延钧便杀兄篡位,这也就罢了,其人上位后亲小人而远贤臣,让那薛文杰那等奸佞把持军政,闹得闽地怨声载道,好好的江山社稷成了一堆破铜烂铁,让老尚书跟王审知的毕生心血毁于一旦。   老尚书已经是迟暮之人,所谓晚景凄凉,有更甚于此者乎?   心头如此阵痛,老尚书骤闻王延钧要舍弃长乐府南奔,此间悲愤如刮骨之刀,让他痛不欲生,怎会坐视王延钧离开?   “陛下要让臣死,臣便纵是引颈受戮又有何妨?然则闽地大好江山,陛下弃如敝履,今日说走就走,一朝离了长乐,来日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先帝?!”老尚书誓死不松开缰绳。   王延钧又急又怒,口不择言喝道:“唐军来伐,尔等束手无策,只会相对垂泪,尸位素餐之辈,于国于民毫无用处,除却享受朕的恩赐,尔等还会甚么!大闽便是因为你这样的人太多,才挡不住唐军来攻!今日朕要南奔泉州,缓图大计,你又不许,如此做派,不是沽名钓誉是甚么?”   一番话,把老尚书说的呆在那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直欲吐血。   王延钧又道:“你不是要守长乐吗?好!朕就把长乐军政交给你,由你来统领长乐军民抵挡唐军!你不是向来依仗自身资历老,跟随过先帝,而自诩忧国忧民,敢为大闽江山效死吗?今日朕倒要问问你,你敢把守长乐抗拒唐军,与长乐共存亡否?!”   一番话声色俱厉,吼得左右人等都愣了。   老尚书面色一片苍白,仿佛剩余的寿命瞬间叫人抽走。   下一刻,老尚书拜伏马前,以头扣地,痛哭道:“臣,愿为大闽守长乐,与长乐共存亡。”   这可惊到了王延钧,他怔了怔,一阵失神。   “当真?”王延钧惊疑的问。   “城若破,臣愿以身殉国。”老尚书伏地不起。   王延钧心头波涛汹涌,一时竟是无言。   他平素向来看这老尚书不顺眼。   对方依仗着是王审知旧臣,向来没少向他直言进谏、触犯他的天威。在王延钧看来,这老头子除了老而不死之外,半分用处也没有,也不会看人眼色行事,更不知国君大于一切,迎合国君心意远重于江山社稷的道理。   ——朕是大闽皇帝,是大闽的天,你都不知好生侍奉朕,让朕开心,还好意思口口声声为了大闽社稷?即便是为了社稷,也当知道,朕大于江山社稷!   为此,本该为宰相的老尚书,在他称帝后大肆封赏的时候,只是堪堪得了个吏部尚书,而且近来王延钧还打算撤了他的尚书之位。   却不曾想,至此国家危亡之际,此时老尚书竟然愿意替他把守长乐,抵挡拥有拔山填海之势的唐军,与长乐共存亡。   ——王延钧并不担心老尚书说假话,因为他可以带着老尚书的家人一起走,挟为人质。   “陛下,唐军势大,就要临城,既然尚书愿意守城,陛下还是快些去泉州,也好尽快招募勇士再图大计。”王延钧身旁,一名素来得他信任的亲信臣子,见他怔在那里没了动作,忙出声说道。   王延钧回头望着这名心腹之臣,眼神有些复杂。   心腹连忙道:“千金之躯不坐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陛下万万没有以身犯险的道理,还是快快离开为好。与唐军厮杀的事,交给军民就可以了,如若不然,陛下养他们何用?”   这话说到了王延钧心坎里,他点点头,下达了老尚书守城等一应处理后续事宜的命令后,就带甲士急忙奔离。   王延钧带领大量甲士撤离,长乐内外顿时一片混乱,军民都骇然变色。百姓们收拾了家当要出城,却被守军拦在门前,而且城门紧闭,他们拥堵在街道上,纵使万般着急、惶然、嚎哭也是无用。   “陛下都走了,长乐还怎么守,尔等难道只知有军令,而不知自家死活吗?弃京都、军民而走的君王,尔等为何还要为他效死?还是打开城门,你我一起逃命去吧!”城门前,有胆大的人向守军呼喊。   只是半日激战,马尾前的闽军水师就或死或降。战事停歇后,唐军水师接管水寨,同时进抵长乐,水师船舰里运送的马步军,一波波登岸。而后四面合围长乐城,并且扎下营垒。   当日夜,长乐城内嚎哭之声传出,唐军大营中清晰可闻。   翌日,唐军搬运辎重,一辆辆投石车、火炮、大弩,在城外整齐排列。一座座巢车、棚车、云梯车,或者组装完备——多年来演武院没有忘记持续改良军械,或者加紧建造,不停往营外布置。   更有数万侍卫亲军精甲,踩着地动山摇的步子在营外布阵,小阵连接成大阵,大阵连接成铁甲海洋,旌旗如林,枪矛光寒。精骑奔行四周,带起卷卷烟尘,不时到城前耀武扬威。   不仅城中百姓,这下连守城的将士,都有了要哭的心思。   入夜,吏部老尚书驻足城头不去。   “尚书都在城头呆了一整日了,粒米未进,还是下去歇息一二,用些饭食吧。”有与老尚书交好的官员,上城来劝道。   老尚书面色悲怆,摇摇头,没有挪步。   官员叹息一声,稍作迟疑即道:“老尚书乃是先帝肱骨之臣,在长乐素来有声望,今有老尚书带长乐军民守城,唐军必不能克。”   老尚书看了官员一眼,目光哀伤,“陈公何必如此宽慰于某?长乐守不住,你我心知肚明。唐军之盛,实属生平仅见,船舰千艘,甲兵十万,器械完备,莫说长乐一隅之地,便是大闽五州十余县,又能苟延残喘几日?”   长叹不绝,老尚书流泪道:“唐军缘何能得大半江山,某今日终于知之矣,如此强军,长乐纵失,某也无话可说。”   官员语气复杂,“既是如此,尚书何必答应守城?”   “答应守城,不为守城。”尚书老泪纵横,抬头看向夜空,“但求一死耳!”   官员愕然,旋即又施然,老尚书的悲戚,他虽然不能尽数体会,但也能感同身受一二。   “既然长乐守不住,何不降了唐军?”这时,数名将校带着数十人走来,为首一人出声说道,他在老尚书身旁站定,“如此,也可让军民免去灭顶之灾。”   “我奉命守城,岂能投降?”老尚书转头寒声道,待看清面前的将校,不禁一怔,中间有名水师将领,他恰好认得,昨日马尾激战,这名水师已经被俘,此时怎会出现在这?   转念一想,老尚书就明白过来,肯定是降了唐军,而且还为唐军做起了说客——城池那么大,吊个篮子拉几个人上城头,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眼下见长乐守军的主要将领都到了,老尚书便知道,这些人畏惧大唐兵威,已经被说动了。   “诸君要降唐军,某垂老之躯,何能相阻?只是某有皇命在身,城破则人亡,诸君要降唐军,且先取下某的人头。”老尚书已是视死如归。   “我等并无为难尚书之意,此番前来,是欲以尚书为首,开门迎接唐军入城。”为首的将领说道。   “某宁死不降。”老尚书梗着脖子,“愿一死,不愿负先帝!”   “尚书此言差矣。”这时,将校中走出一人,却是常服装扮,面生得很。   老尚书打量此人,讶异道:“唐军既然已经遣了使者入城?”   蒯鳌笑道:“王延钧执政无道,长乐苦之久矣,今我王师既来,长乐军民焉能不箪食壶浆以迎?”   老尚书悲从中来,“这般说来,明日天亮,长乐铁定属于唐军了!既是如此,诸君何必费力多此一举,强迫我这不中用之人投降?”   “非是强迫,而是请。”蒯鳌认真道,“同时,更是君令!”   老尚书不解。   蒯鳌一甩衣袖,豪气顿生,继续道:“天下之大,皆我唐土,率土之滨,皆我唐臣,尚书岂能不知?王延钧僭越称帝,乃是逆天之举,不仅使得闽地民怨沸腾,更是引得陛下雷霆大怒,王师此来,是为讨逆贼、击不臣!容在下斗胆问一句:公本良人,奈何从贼?”   “昔年闽王得公等相佐,安定闽地有功,声望重于东南,陛下闻之,亦曾多番褒奖,恨不能一见。奈何闽王早逝,王延钧杀兄篡位,本为贼人,妄自尊大而称帝,更是不为朝廷所容。公本朝廷之臣,值此王师南进之际,岂非应该率闽地军民迎接王师,助王师诛逆贼?”   “公若上遵敕令,下顺民心,则朝廷日后于闽地设行省,公仍旧是社稷之臣,可为闽地百姓继续谋福,必为后世称颂;反之,公若从贼,则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今不为朝廷所容,来日亦无颜面见闽王,闽地百姓闻之,不会称赞公有忠义,只会戳公脊梁骨,如此青史之上留下骂名、遗臭万年,岂是公之所愿?”   老尚书愣在那里,忘了言语。   老尚书,姓王名淡,前宰相王溥之子。   定鼎元年秋九月,长乐举城而降。 第873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八)   “这宫里的景致也就那几样,待看得时候长了,便也觉得无趣了。牡丹花开时,纵然有千般好,终也有凋零的时候不是?况且百花盛开时虽然绚烂,未必就比雨打芭蕉来的有意境。倒是每年秋日,这宫里宫外都没甚么颜色,但看那黄叶满庭院,反而觉着别有一股风味,也落得清新雅致呢。”   洛阳宫城里头,李永宁和桃夭夭带着一大帮子宫女四处转悠,前者在为后者介绍宫景的时候如是说道。   李永宁边走边道:“两代帝王都不是喜好奢华的性子,这几年来,宫里的建筑虽然都修缮一新,但在装饰上还真没添什么新物什。早先你在秦王府办过差,想必也知道那里的样子,除却气派之外,可还没一些王公的府邸金碧辉煌。”   拉着桃夭夭在湖边的亭子里坐下,李永宁又说道:“时间长了你要是觉着闷,大可多到我府里来走动走动,左右我常是一个人闷在宅子里,也经常觉得无趣,反正从璟也不会拦着你,不准你出宫。”   身着贵妃服侍的桃夭夭,现在气度雍容,与李永宁呆在一处,气质上竟然没有半分冲突,倒也显得颇为难得,就连说话也随了人妻该有的韵味,“公主这般盛情,夭夭定会时常来的,只要公主不嫌叨扰就好。”   看桃夭夭这般温声软语的作派,李永宁愉快的点点头,继而又不禁有些感慨,“要不怎么说,咱们女子都是要寻个归宿的呢,贵妃以前是那样的豪气不输儿郎,如今都温顺的跟那猫儿差不多了……”   这话充满打趣调侃的意味,桃夭夭难免羞得面颊绯红,孰料李永宁见她微窘,却没有就此放过她的意思,反而言语玩味道:“要说从璟,打小就身子好,没从军的时候,习武都能一口气练上几个时辰,从军之后就更不得了了……”   说到这里,李永宁凑近桃夭夭,一双眸子格外明亮,盯在桃夭夭脸上,仿佛要把她看穿一般,“听说你刚进宫那会儿,除却早晚跟太后请安,一连好几天都躺在榻上下不来,可是当真?”   桃夭夭被这话骇得睁大了眼睛,一脸惊吓。她到底初经人事,跟那些三四十岁的妇人不能相比,脸皮还薄得很,完全不知道这话也是能拿出来说的。   李永宁嘿嘿一笑,很贼,然后摆出一副我是过来人,深知其中深浅的神色,老神在在道:“你不用这般羞涩,这些悄悄话怕是也没人跟你说,但你到底是宫里的人,往后还得跟从璟生孩子呢,不可不知个中秘辛……”   说到这,一把拉起桃夭夭的手,挤眉弄眼,像是给鸡拜年的黄鼠狼,“日后常到我府上来,姐姐跟你好好说道说到这里面的门道,保管让你受用不尽。”   说罢,还不忘一下一下轻抚桃夭夭白嫩的纤手,活脱脱一个无良嫖客。   桃夭夭简直快吓傻了。她好歹也是女中豪杰,曾今执掌军情处的不凡人物,然而今日听到的这些话,却比千军万马还要叫她心惊,连一双手被李永宁握在手里,都搞不清楚要不要抽回来。   李永宁见桃夭夭这番弱弱的模样,很是志得意满,如果她是天鹅,这下肯定伸长了脖子,如果她是孔雀,这下定然开屏了。此时坐在桃夭夭面前,俨然一副我是大姐大你是小跟班的神情。   “你们俩在说甚么,竟然这样开心?”李从璟不知从哪里转出来,进了亭子,在两人面前坐下,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   桃夭夭不无委屈和无辜的看向李从璟,心说你看我这像是开心的样子?   李永宁终于肯停止祸害桃夭夭的双手,面向李从璟笑容温婉、人畜无害,“方才桃妹妹跟我说,这宫里景致实在是乏味得很,你平素又政务繁忙,她可是闷得紧呢,想去我府上走走。”   “这才进宫多久,这么快就觉得闷了?”李从璟狐疑的看向桃夭夭。   桃夭夭笑容牵强,她平素虽然面似慵懒、对甚么都不在意,实际内心里却是极善良的。这下想起李永宁方才说的那些羞煞人的话,还有对方拉着自己手的模样,实在是害怕得紧,有一种去了公主府便羊入虎口的不好预感。但又不好意思说甚么来拒绝,怕伤了李永宁的心,这下只能给李从璟使眼色,偏偏眼色还很含蓄,怕太明显了给李永宁瞧出来。   最终的结果是李从璟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既是如此,倒也没甚么打紧,左右公主平素也没甚么事做,你们正好有个伴。”   这下桃夭夭慌了神,当真是欲哭无泪。她忽然想起天成四年冬,孤身去草原时,在契丹见着耶律敏,被对方死拉着手往身上凑,言语充满挑逗、神情不堪描述,顿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原来这世上的女子都是这样的?   我桃夭夭先前竟然不知?   李永宁高兴的又拉住桃夭夭的手,“难得出去一趟,这回可得在我那儿多住几日。”   桃夭夭:“……”   李从璟看着这两人,总感觉有些奇怪,尤其是桃夭夭的脸色有些发白,而李永宁竟然抽空投给他一个意味难明的眼神。   “这帮娘们儿在搞甚么?”李从璟有些费解,干脆懒得去想,站起身拍拍屁股,摇着头走人了。   ……   “但凡能建海港之地,必要求地势天然内凹,形成港湾,近岸之处又要水深,能走得近大船,若是海岸地势曲折,则是最好不过,能都抵挡海浪冲击。”马怀远登上十丈楼船的顶层,向泉州眺望,“泉州海岸无疑满足这些条件,其地呈倒三角,内窄而外宽,且三角之中又出凸出的地方,将三角分成近似两个圆的地形,泉州能成为前时本朝四大港之一,的确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   马小刀在他身旁嘿然笑道:“若是王延钧得知,我等已经先行一步到了泉州,也不知还不会进泉州城。”   长乐的闽军水师规模,军情处早在战前就有打探,进攻无需四千艘船舰,遂只遣了一半的水师船舰。另一半则由马怀远带领,在大军攻打长乐时,直奔泉州而来。   大唐平楚灭吴后,江陵水师的使命便已完结,这回王师南征,江陵水师也随同出战,并且依照李从璟的意思,水师在攻占泉州、广州后,大部分船舰将不用再北归,而是就地驻扎,等待日后扬帆南海外更广阔的天地。   然而马怀远率领的水师船舰,也远不止两千艘。除却扬州水师近年来赶制和吞并的吴国船舰外,原江陵水师就有两千余艘船舰,这回出海作战不用太多小船,但队伍中的船舰也超过三千艘。   怀抱着横刀的周小全永远一张石头脸,缺乏生动的表情,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鲜有波动,他接话道:“若是我军不能击败泉州水师、攻占泉州城,则无论王延钧到不到泉州,都跟我们没甚么关系。”   面对周小全木讷顽固的性子,马小刀从来不介意热脸贴冷屁股,他一只手搭上周小全的肩膀,没个正行地笑道:“有我们周小全上将军在,区区泉州水师、小小泉州城,还不是说拿下就拿下了?”   周小全懒得理他,把对方的手从肩膀上拨下去。   “檄文誊抄好了没有?”马怀远忽然问马小刀。   所谓师出有名,大军出征必是先发檄文,向天下说明出征之缘由,一份好的檄文,兼有打击对方士气,提升己方斗志的效果。   “还没出师的时候就誊抄了数百份,这船上太颠簸,哪里是能写字的地方,将军若要,现在就可以给将军。”马小刀虽然看似大大咧咧,实则从来就没误过正事。   “派人送给泉州守将。”马怀远吩咐下来。   “我去就行,正好看看泉州的水师、城防。”马小刀当仁不让。   马怀远没有意见,马小刀脑子灵光、反应快,正适合办这样的差事。   泉州刺史正在吃饭,被报知海面上出现了绵延不尽的唐军水师后,扔下碗筷就跑到港口来看个究竟。待望见海面上海市蜃楼一般的唐军水师,将广阔海面都给完全挡住后,禁不住双股颤栗。   初,泉州为本朝四大港,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的闽地不过五州十余县之地,哪里需要又哪里养得起许多水师?眼下泉州海港的水师,满打满算还不到千艘,就这些还是王审知攒下来的家当,王延钧上位后曾说泉州水师费饷,还起过裁撤泉州水师的心思。   好在唐军并没有马上发起战争,而是先遣了一艘楼船,并及十余艘船舰前来,打着使臣的旗号,这让刺史很是松了口气。但等对方走得近了,看清对方船舰上那一架架床弩,刺史的心又沉到谷底。   大小弩具数量繁多,将士个个铁甲长枪,肃立在船舷两侧,威风凛凛,斗舰上全都蒙着牛皮,女墙上箭孔密集,看得人头皮发麻。   毕恭毕敬的招待马小刀,泉州刺史小心打探唐军的情况,马小刀竟然毫不隐瞒,全都如实说来,例如船舰共计多少艘、将士共计多少人、床弩共计多少架等。   这些军情落在泉州刺史耳中,让他几乎忘了阻止对方发放檄文,马小刀一脸亲和的笑容,竟然把檄文当作金子发,力求让泉州官将人手一份,连带着左右的军士都没一个遗漏,也不管他们认不认得字……   马小刀临走之前,将泉州刺史好生夸赞了一通,无外乎是刺史贤名早有闻之,眼下实在不忍刀兵相见,但如今身负皇命不敢迟疑,泉州必须要拿下云云,最后,马小刀总结道:“为臣为贼,只在公等一念之间。我等在楼船上备下两物,一为酒席,酒席上自然不缺好酒好肉,而且摆放着为诸位请功的军报,二为一支令箭,令箭一出,三千船舰齐发、十万甲士齐进。如何选择,望诸公好自为之!”   上船前,马小刀又回过头来,笑着补充道:“诸公只有一日时间考虑,可万莫误了时辰。” 第874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九)   马怀远率领唐军水师,在泉州海湾里花了一日时间,来做暂时休整和排兵布阵,为可能到来的泉州之战做准备,这其中就包括派遣马步军上岸。   一日后,泉州回应:不降。   马怀远遂下令:水师攻占泉州港,马步军合围泉州城。   泉州之所以不降,却是因为王延钧到了这里。   闽地五州十余县,重中之重,是为东部长乐府与泉州。王延钧已经失了长乐,若是再丢泉州,闽地将再无挽救余地,短期内将尽数为唐军占据。事到如今,王延钧不得不下令泉州严防死守,他若继续南奔,则只能去广州,与丧家之犬无异。   唐军来伐的檄文已经说的很明白,王延钧在朝廷眼里就是逆臣贼子,跟昔年的两川乱兵毫无二致。王延钧若是大业败亡,那是真的欲求布衣而不可得,只能被大唐所诛。   本朝律法,有“十恶不赦”之论,王延钧分裂国家、僭越称帝,这等谋反的大罪,当然在“十恶”之列,朝廷绝不会赦免,否则无以明纲纪、正人心。   昔年杨吴称帝,道理与此相同,故而就算杨溥、徐知诰不自杀,仅就律法而言,朝廷也不会让他们活命。   朝廷袭承大唐正统,延续大唐国祚,如今李从璟统治大唐江山,靠得不是甚么“千金买马骨”,而是律法。   天下诸侯,不奉朝廷之令入京,胆敢与朝廷兵戎相见者,皆乱贼,诛!   诸侯官吏,不遵朝廷诏令,遇王师而不降,据土抵抗者,诛!   凡僭越称帝者,诛!   这是原则。   原则之外,如高审思、柴克宏之辈,则是朝廷格外开恩。   “朝廷律法严明,赏善罚恶,以此明是非、断黑白!所谓善者,忠君报国之道为先,故而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者,为大善,朝廷必有封赏;所谓恶者,谋反叛逆之事为重,故而裹挟百姓与王师开战者,为大恶,王师必讨之……”   水师楼船上,马怀远大声重读南征檄文。   念罢,将檄文收了,马怀远一把拔出横刀,向全军下达将令:“今我王师至泉州,而泉州官吏不识忠义,不明是非,附王贼而作乱,罪在十恶之列,律法不容,遇赦不赦,王师以护君民、讨逆贼、击不臣为职责,现今本将下令:攻泉州!”   战鼓喧天,船舰齐发!   ……   王延钧满面愁苦不安的在房中来回踱步,一会儿望望屋外,一会儿又不住的唉声叹气。不出所料,泉州水师根本就没能挡住唐军,唐军破泉州水师,即集中数万兵马合围攻城,如今城外交战之声殊大,一波波不利战报连续不断送到王延钧面前,让他惶惶不可终日。   不时屋中走进一帮盛装女子,却是王延钧从长乐府带着一起出奔的宫人,为首女子披金戴银,打扮的富贵华丽而又花枝招展,正是王延钧的淑妃,被闽人称为“万安娘娘”的陈金凤。   ——哪怕如今是在逃难途中,陈金凤的妆扮也没有半分马虎,以色侍人的淑妃娘娘自然知道,要是她现在疏于打扮,让王延钧看到她容貌不再光鲜亮丽,恐怕就会被王延钧丢在半路不管。   “陛下,唐军攻城的动静愈发的大了,这可如何是好?”淑妃踩着小碎步靠过来,抱住王延钧的手臂夹在胸前,一张祸国殃民的脸泫然欲泣。   “淑妃休慌,泉州城防坚固,必然不会这般容易就被唐军攻破的!”王延钧看着这名最得自己宠幸的妃子,免不得出言宽慰几句。   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一个年轻人忽然奔至门口,急切道:“陛下,唐军轰塌东门城楼了!”   这年轻人叫做王继鹏,是王延钧的儿子,但不是陈金凤的。   王延钧面色大变,连忙让王继鹏进来,详细询问情况。   陈金凤抱着王延钧的手臂没松开,时间长了胸前风光难免泄露,她注意到王继鹏虽然在跟王延钧说话,但眼光有意无意的瞥向自己,心头顿时恼怒。   她虽然生得貌美,但国色天香并不是她的特点,之所以能先侍奉王审知,而今又侍奉王延钧,靠得便是“玉肌滑肤”这个独到之处,尤其是在薄衫的陪衬下,肌肤显得烟雾朦胧,最是诱人不过。   除此之外,陈金凤颇有才情,长乐市井间流传,她曾有过这样的词作:“龙舟摇曳东复东,采莲湖上红更红。波淡淡,水溶溶,奴隔荷花路不通。”在有心人眼里,就显得香艳至极。   陈金凤还擅长音律,曾作《乐游曲》,曲音悠扬婉转、响遏行云,每回命宫女伶人歌唱,必然人人皆洒兰麝之香,又添环佩声声,所以极是令人心醉。   “父亲,唐军势大,泉州难守,恐怕得另寻出路了!”王继鹏最后言辞恳切道。   “岂有此理!泉州若是守不住,朕还能去何处?如今长乐已经被克,若是泉州再失,朕岂不成了亡国之君?你身为皇子,当严守城池,为社稷舍身,怎可贪生怕死!”王延钧恼怒的教训了王继鹏一通,让他赶紧去守城,事若不成要他好看。   王继鹏悻悻退出房间,心头已是一团乱麻。   唐军甲兵鼎盛,攻城之势又猛,如今战不一日,泉州守军已是死伤惨重,他委实不敢在城头多呆,生怕性命不保。   王继鹏还没走出府,游廊里就闪出一个人影来,出声呼唤:“福王,福王殿下!”   王继鹏转身去看,顿时眼前一亮,那却是名宫人打扮的女子,有闭月羞花之颜,此时双手扶着廊柱,探身呼唤,脸上尽是不安与期待之色。   女子叫作李春燕,是王延钧后宫的人,也是与王继鹏私通的情人。   前面有段时间,王延钧因听信道士的话,有过“退居二线”的举动,彼时就将军政事务交给王继鹏打理,王继鹏则乘机跟李春燕搭上线,两人背着王延钧私通,行苟且之事。   李春燕把王继鹏拉到无人的角落,死死拽着他的手,哭哭啼啼:“唐军日夜不停的攻城,这里的人都被声势吓的慌了神,泉州到底还守不守得住?”   王继鹏叹息道:“怕是难守了。”   “泉州若是守不住,那可怎么办?届时若是出奔,殿下可万万莫要丢下奴……”李春燕可怜兮兮的哀求。   王继鹏心软道:“你放心,我必不会丢下你。若是泉州守不住,我就带你出奔,去广州投奔刘龑,日后怎么也能长相厮守!”   李春燕感动得泪水稀里哗啦,连连点头。   陈金凤本是王审知的妃子,但在王审知还没死的时候,陈金凤就曲意承迎,勾搭上了出入问安的王延钧,彼时王审知还在位,两人无法做的过火,只得多番忍耐,后来王审知一死,王延钧就再无顾忌,直接就纳了陈金凤为妃,还为她铸造了长春宫,装饰极尽奢华,可谓是恩宠无双。   如今王延钧还在位,却不知自己的妃子李春燕,也跟自己的儿子有了一腿。   当然,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王继鹏杀父篡位后,也会册封李春燕为贤妃,之后更是会立为皇后,并且为李春燕修建一座比长春宫更加奢华的紫微宫。   而后王继鹏、李春燕死于兵变,坊间便会有传闻:他俩的墓上长出了一种树,树上开了一种少见的花,如鸳鸯交颈一般,谓之鸳鸯树。   闲话休叙,且说王继鹏去城门守城,却是再没上过城头,只在城墙后面安全的地方,对守军吆五喝六,如是好歹坚持到了天黑。   天黑后,王继鹏勉强整饬了一下城防,又再度去州府问安,当然更是想看看王延钧有甚么举动。却不料刚到府门口,就看到大批军士集结,那些被王延钧带来的宫女、宦官们,也正在收拾行装。   王继鹏顿时明白过来,王延钧这是要出奔!   只是白日里王延钧还态度坚决的要他守城,怎么一入夜就马上要走了?   王延钧也是迫不得已。   他的心腹打探到消息,说是听到泉州军卒密谋,要打开城门迎接唐军入城,免得平白战死城头,还让家人乡亲蒙难,左右唐军势大,今日已经险些破了城池,这泉州定然守不住……长乐都没守住,泉州何以能守?   面色憔悴的王延钧,在府门前看到王继鹏,便对他说道:“集结精卒,随朕一道南下广州。”话说完,再没有多余的言语。   王继鹏闻言不敢耽搁,但心里又记挂着李春燕,于是一面让心腹去传令,召集能召集的甲士,自己虽也离开府门,却在偏远处逗留不去,卖力观望出奔的队伍。   最后果真还被他在灯火中,看到了即将走进马车的李春燕。王继鹏不方便上前去搭话,踌躇不已,幸好李春燕忽然看过来,她原本眼神哀伤、脸上犹有泪痕,直到发现了王继鹏,顿时破涕为笑,凄婉而又欣喜,王继鹏看到那笑脸,心都醉了,连忙用力挥手。两人隔着人群相望,无只言片语,却似一切尽在不言中。   可真是一对痴情的鸳鸯!   当夜,王延钧舍泉州,再度南奔。   ……   翌日,泉州降,唐军入城。   马怀远在一众将领的拱卫下,迈步走上城墙,面向泉州城观望起来。   泉州刺史因为先战后降,误了马小刀规定的投降期限,心头正在忐忑,眼下亦步亦趋跟在马怀远后面,见对方看向城中街坊的时候,身如劲松豪气干云,立即奉承道:“马将军真是英雄风姿!这等气度实在是少见,令我等心折不已,难怪王师南征是以马将军统带精锐水师,就马将军这等人物风流,王延钧拍马都赶不上!”   马怀远闻言,转过头来,看向泉州刺史,眼神却冰冷的厉害,“某为人臣,不与人主相比,刺史还是慎言的好!再者,王延钧逆臣贼子,某也不屑与他相比!”   刺史立即点头哈腰,连连自责不停致歉。   在城头站了片刻,不知怎么就说起王延钧出奔时,还带着许多妃子宫女,家当也不少。马怀远闻言,嗤笑一声,冷漠道:“某曾跟随陛下南征北战,颇知陛下平素言行,昔年在幽州时,为训练军卒,陛下曾夜宿军营一月不曾回府,而每逢与契丹大战,陛下更是身先士卒,亲冒矢石……”   在心里补充了一句:“果真是兴国有道,亡国亦有道!” 第875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十)   李从璟接到闽地平定的消息时,并没有觉得如何惊喜,这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值得夸赞的地方,也只是战事进展颇快罢了。   然则闽地平定,却意味着有一项计划该被提上日程。   “闽地偏狭,王审知在治理闽地时,除却劝课农桑发展农事外,也曾大兴海商,吸引南海(涨海)的商贾到闽地来买卖货物。”李从璟把冯道、莫离、夏鲁奇叫来,跟他们说起这项规划,“如今王师平定闽地,长乐、泉州等地的商贾买卖,应该重新兴办起来。”   冯道知道李从璟素来重视商贾,天成新政中本来就有发展商贾的政策,如今大唐平定江南虽然时日不长,但各州县商贾的繁盛,却是已经恢复到了很是兴旺的程度,官道之上商贾往来,更是络绎不绝。   冯道赞成道:“闽地物产不多,正合适互通有无。”   李从璟却摇摇头,“非是闽地物产不多,才要大兴商贾。兴商,这本就是我朝该有的国策,而要使得商业真正发展起来,通商海外是必不可少的一环,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环。今日,朕要在长乐、泉州设立市舶司,把商业的兴盛程度纳入官员政绩考察范围,来日扬州、明州、广州,都要如此,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这还不够?”冯道怔了怔。   李从璟点点头,“凡此种种,只不过能鼓励通商罢了,还不能引起海商大兴的浪潮,更引不起商贾争相远赴海外,在海外建立商业版图的浪潮。”   冯道哑口无言,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商业版图”这个说法。   实际上,在李从璟的规划里,“商业版图”叫作“商业帝国”更加合适。只不过后面这四个字说出来,在当下就显得太过骇人听闻了些。   “陛下打算如何实现这等规划?”莫离简单直了的问。   “很简单,允许商贾为官。”李从璟语出惊人。   不出意外,冯道立即惊讶的反对:“昔年,太宗定文武官六百余员,谓房玄龄曰‘朕以待天下贤士,工商之流,不可处也’,懿宗欲以乐工李可及为左威卫将军,而朝臣进谏,以为不可。工商之业,固然可兴,但以工商之流为官,恐怕天下之人争相从商牟利,长而久之,只怕大唐无读书人矣!以臣之见,朝廷如今兴办学院,学院学生不乏精通商事者,彼辈足以管理商贾,万不用以商贾为官!”   李从璟失笑,“宰相言重了,且听我详细道来。商贾逐利,鲜有礼义报国之心,若使朝廷轻易授商贾以官,重商贾而轻士子,则天下之人,的确会争相舍弃圣贤之言,转而投身市集,久而久之,难免礼崩乐坏,道德沦丧。但朝廷允许商贾为官,却与此不同。”   “学而优则仕,此为国家选拔官吏之道,不会变。然则国家选拔官吏,却不必局限于此。将士血战沙场,为国立下功勋,不同样可以授官?朕的意思,是使于国有功者贵,于国无功者贱,于国有用者为官,于国无用者……使其于国有用。”   “商贾之辈,若愿修缮水利、道路、桥梁,这也是利国利民之事。授予散阶,使其贵,令其受人尊敬,但不授职官,不让其掌权、理事。如此,一方面可以提高商贾地位,使得商业兴盛,另一方面,也可引导商贾向善利民,变无义之商贾为有义之商贾。”   “当然,更重要的,是树立一种道德标杆,让天下子民都知道,凡利国利民者,国、民必尊之。你我君臣治理天下,说到底,依仗的无非是‘引导’二字。大唐何以有律法?何以要惩治触犯律法之辈?无非是引导百姓不要作奸犯科;大唐何以重礼仪?无非是引导天下人忠义守礼、和睦相处;大唐何以重读书人?无非是引导百姓读书识礼、立志报国。”   李从璟顺了顺衣袖,继续道:“但这还远远不够。天下事千千万万,天下人万万千千,朝廷皆要引导之,但又不能一个个去耳提面命。所以,朝廷必须要尊重一个原则:凡是利国利民的,要正面引导;凡是害国害民的,要反面引导。”   “譬如说,今日有人横死街头,而百姓裹而葬之,官府必要嘉奖,如此,则可收获劝人向善之效,这便是利国利民之事。但若明日横死者家人来,责怪安葬他的百姓,说百姓偷了死者身上的财物、或者说是对方让死者横死的,该当如何?若是死者家人有铁证,则官府当详查,若是死者家人无铁证,则该将此辈投入牢狱。何也?若不严惩此辈,则良善者受辱也,试问日后谁敢为善?岂不是引导百姓不识恩义?不识恩义之辈,谈何利国利民?”   “允许商贾被授予官阶,则天下人不复轻视商贾,再加之朝廷有鼓励之策,则商贾如何不兴?天下人,人各不同,有人擅于读书,有些不擅长。朝廷既然有心让天下人都成为利国利民者,又怎能关闭百姓报国的大门?天下没有贤才吗?天下缺少爱国者吗?非也!不是天下没有,而是朝廷自己遗失了!”   “一言以蔽之,天下乱贼频出,是朝廷的问题;天下礼崩乐坏,是朝廷的问题;天下没有贤才志士,还是朝廷的问题!君王掌神器,而若是让朝廷将天下治理成这番模样,君臣皆是国家罪人,理该受到惩罚!”   “今日,朕欲大兴商业,更欲商贾成为利国利民者,故而出此国策。明日,百业百工,皆可照此行之。还是那句话,善政者理政,善农者治农,善兵者从军,善百业者从百业。在此之外,朕还要引导他们向善,引导他们利国利民,这是我们大唐自己的国家,是我们大唐自己的百姓,唐人不利大唐、唐人不利唐人,那利谁去?”   说到这,李从璟缓和了语气,微笑道:“可能这个国策会有些问题,但朕不怕犯错,若是出了问题,届时再纠正就是了,但若是怕犯错、不敢做事,也就无所谓做正确的事了,朕可不想做尸位素餐之辈。”   莫离拱手行礼道:“陛下英明!”   冯道和夏鲁奇怔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不得不服气道:“陛下的雄才大略,当真是古今鲜有!”   “具体的施行措施,你们下去议定章程,虽说授的是散阶,没有实权,不会被评为卖官鬻爵,但到底非同小可,不能让宵小有钻空子的机会。例如如何杜绝那些品行不端的商贾,摇身一变成为贵人,就得好生思量。”李从璟最后如是说道。   “陛下放心好了,若是臣等连这点事都办不好,也无颜立于庙堂之上了。”莫离等人说道。   这件事大体而言没有根本性的祸端,按照李从璟的意思,这些散阶主要是给出海经商,在海外打出一片天地的商人。并且商贾领了散阶后,也不会有经商方面的特权,只是一种纯粹的身份象征,实际功能类似于荣誉勋章,起到的作用还是提升商人社会地位。   ——荣誉勋章这个东西,在人心崩坏、唯利是图的时代可能没甚么用,不会受到多少尊敬,但在眼下的大唐、日后的大唐,人人皆思利国利民的大唐,份量之大显而易见。   伊丽莎白还给海盗授爵位呢,李从璟给在海外“开疆扩土”和修桥修路造福乡里的商人授散阶,还有种种限制条件,只要施行章程没有问题,即便有弊端,也是利大于弊。   至此,大唐的舰队已经初具规模,大唐的商队也即将组织起来,就等泉州、广州等地的海港建设好,大唐就能进行海外扩张,去海外各地“找黄金”了。   “通灵州的官道、驿站,修复得怎么样了?”李从璟问莫离和冯道。   “按照眼下的进展,大抵明年秋天之前就能完成。”冯道回复道。   李从璟颔首,示意较为满意,又问道:“戚同文、李谷等人到沙州后,情况如何?”   “因有精骑一路护送,戚同文、李谷等人一路顺畅,过凉州、经甘州、越肃州,都没有遇到大问题。前两日接到的回报,是说他们已经进入各地进行考察,至于甚么时候有成果,还得再等等看。”莫离回答道。   李从璟微微颔首,目光从皇案后望向门外,越过层层叠叠的宫殿屋檐,看向更辽远的天地,“学院的这第一仗,可务必要给朕打响!”   “殿前军新卒招募得如何了?”李从璟问出今日议事的最后一个问题。   天成四年时,殿前军有五万将士,分别是高从周部、皇甫麟部、王思同部、孟平部、李从璋部,底定江淮后,增加了西方邺率领的三万将士,合计达到八万人。每场大战后,缺额都有及时补充。如今征战闽地、岭南的是侍卫亲军,殿前军未发一兵一卒,正在日日操练。   对此李从璟还觉得不太够,大唐现在国力日盛,一定范围内并不缺钱,铁甲是大唐霸业的基础,目前仍旧处在不停扩充阶段。   “两万新卒,已经招募完成,现已充入军营,正在训练。”枢密使夏鲁奇回答。   李从璟点点头,没有再多言。   如是,就等侍卫亲军平定岭南了! 第876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十一)   黄巢之后天下大乱,在岭南称王的是刘隐。刘隐扫平岭南,建立大业基础,被后梁册封为南海王。刘隐死后,其弟刘龑继承基业,趁着中原梁晋争霸之机称帝,至今已是十五年有余。   刘龑治理岭南,政策得当,善于用人,并且跟王审知治理闽地一样,大兴海商,两广之地的条件比闽地好,是以农业、商业也都发展的比闽地好,国力比闽国高了一个层次。   眼下的刘龑,还没到晚年暴戾无道的时候,虽然有些不好的习性,但整体来说是个英明人物。眼下的南汉,也正是经济繁荣、民生安定、国力鼎盛的时候。   南汉称广州为番禹、兴王府,并以之为国都。   薛文杰奉王延钧之命,到番禹来与岭南结盟、请发援兵,虽说他有自己的小心思,但还是把差事按部就班的做了。   刘龑见过薛文杰后,召集文武大臣商议对策、讨论了许久,最后得出了统一意见:跟王延钧结盟,声援王延钧抵抗唐军,但不发兵支援。   岭南君臣没有跟唐军开战的勇气。   曾今率军北上声援吴国的大将苏章,归来后跟刘龑详细汇报了芜湖镇的战况,百战军一日而败吴军三万兵马的战绩,让岭南君臣胆寒不已。   其实就算没有苏章的汇报,岭南君臣也没有夜郎自大的本钱。   岭南多大点地盘?江北、江南那么大的地方,楚国、吴国那样强大的诸侯,大唐说平定就平定、说灭就灭,岭南哪有底气跟大唐争锋?   况且,再如何满打满算,从李嗣源即位到如今大唐大定天下,还不到十年时间。   岭南可以谋求固土自保,但绝不可以到唐军面前挑事。   尤其苏章最后转述的孟平的那句话,让岭南君臣日夜难安。   “诸位归去,好生吃喝,纵情享乐。没有多少年了,这天下说一统,就一统了!”   唐军来统一岭南的时候,也就是岭南君臣富贵终结的时候。   刘龑为此没少日日唉声叹气,最后只能抱定这样一个希望:“但愿闽地好生据土自守,多抵挡唐军一些时日,多消耗唐军一些战力,如此我大汉的压力也小些。”   然而天不遂人愿。   还没等刘龑组织好使节队伍,去闽地跟王延钧碰面,闽地就接连传来消息:长乐被唐军攻占,泉州被唐军攻占,王延钧逃奔番禹而来。   算起来,从唐军进入闽地,到王延钧逃离闽地,前后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闽地五州十余县,未及一月就被唐军尽数收入囊中。   刘龑听到这个消息后,已经一整日没吃下饭,“太不中用了,王延钧也太不中用了!”   “非是王延钧不中用,而是唐军声势太大。”兵部尚书赵光胤说道,“闽地那些虾兵蟹将,本就挡不住唐军,更何况王延钧在闽地不得人心,且两战都率先出逃,闽地哪里还能抵挡唐军兵锋?”   刘龑用力拍打案几,“事到如今,尚书就不要长他人兵威,灭自家志气了!还是赶紧想想法子,拿出应对唐军的策略来!”   “无非修缮城防,严加戒备,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而已,陛下何须惊慌?”兵部侍郎杨洞潜说道,言语豪壮,颇有几分硬气,“大汉立国十数年,陛下与先帝治理岭南数十年,根基稳固、民心归顺,唐军远道而来,而我以逸待劳,且有山川之险可为屏障,何足为惧!”   “侍郎说得好!此番唐军虽然势大,但我大汉也不是任人宰割之辈,朕要倾举国之力,与唐军决一死战!”刘龑站起身,生出几分豪气,“顺势者得天下,而天下又皆为逆势者所破,成败未到,立时不可知也!两军交战,究竟鹿死谁手,总要战过才能见分晓!”   岭南虽然无意去撩拨唐军的虎须,但既然唐军已经打到家门口来了,岭南也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本就在加紧备战的岭南,自即日起,声势愈发浩大起来,招募青壮、修缮甲兵、派遣斥候、征集粮草,各项事务都进行的如火如荼。   不日,王延钧到了番禹。   刘龑略尽地主之谊,在宫里招待了对方。   宴席上,王延钧的妃子陈金凤、李春燕,第一回见到了谢宜清。   史书有载:“尚仪谢氏,名宜清,姿容绝艳,选入事高祖,爱之,进职尚仪。”   刘龑与王延钧在主殿宴饮,两人的妃子在偏殿。   陈金凤如今跟着王延钧流亡他国,凄凉神伤之余,也要为日后做打算。来之前王延钧就吩咐过她,要注意跟刘龑的嫔妃好生相处,若是能结识一二姐妹,对日后他们在番禹生活,都是大有好处的。   故此,陈金凤不敢怠慢,而谢宜清,便是陈金凤的目标之一。之所以把谢宜清选定为目标,也是有缘故的。   “谢尚仪出身名门,祖上乃是阳夏谢氏,也即淝水之战中大败苻坚的谢安、谢玄的后人。其父昔曾任职广州,谢尚仪是正经的官宦之后。不仅生得美貌无双,难得的是知书达理,传闻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过好似性子比较冷清,属于孤芳自赏的那一类女子。”   来的路上,陈金凤这样跟李春燕介绍谢宜清,陈金凤自负有几分才情,善音律、能赋诗,所以自觉跟谢宜清有几分亲近,“听说谢尚仪不善事人,不愿意拉下架子好生跟刘龑相处……那刘龑是个粗人,没甚么学问,所以两人谈不来。传闻刘龑之所以将谢尚仪选进宫,也是垂涎对方的家世,想为自己搏个好名声。所以这谢尚仪进宫没两日,就跟刘龑‘分道扬镳’了,平日里几乎不照面。”   “这样的人,不受宠,拉拢了也没甚么用吧?”李春燕奇怪道。   “你傻呀,谢尚仪有家世,刘龑还指望用她来提升自己的名声呢,虽然没甚么宠幸,但肯定有求必应……再者,谢尚仪是官宦之后,家人在番禹说得上话,这可是对我们日后大有好处呢!”陈金凤教训道。   李春燕反应过来,“原来如此。”   初见谢宜清,陈金凤如见仙人,不禁自惭形愧。   帷幄下的小案前,静坐着一名白裳女子,妆饰极尽简约,侧脸清秀而娇媚,如同出水芙蓉,在满殿披金戴银的莺莺燕燕中,有一股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静坐眼前,却如远在流云之上,清丽脱俗,不可描述;飘渺无依,孤零零如浮萍,仿佛被世人所遗忘,恬淡安静,虽孤芳自赏,却不顾影自怜。   陈金凤不知道的是,谢宜清也听过说她这个有名的“万安娘娘”。   “陈金凤是福清人氏,父亲名叫陈候伦,曾在福建观察使陈岩手下当差,陈岩有断袖之癖,常与陈候伦同起同卧,视其为男妾。陈岩有小妾陆氏,也喜欢年少英俊的陈候伦,便暗地里与他私通。陈岩死后,妻弟范晖继承陈岩的基业,自称留后,陆氏就委身于范晖,而此时陆氏已经怀上了陈金凤。”   “后来王审知在闽地起势,攻打范晖,后者兵败,陆氏携陈金凤流落民间,被族人收养。王审知占据闽地,广选良家女子充入后宫,陈金凤年方十七,有幸入选,便摇身一变成了王审知的宠妃。至于王审知患病时,陈金凤勾搭上王延钧,实在颇有陆氏‘家风’。”   实话说,谢宜清看不上陈金凤。   所以面对陈金凤的亲近,谢宜清始终不冷不热。   但谢宜清实际上是孤苦伶仃的人,平日里身边连个能说话的都没有,宫女虽然能解闷,却不知诗书,没有共同语言,无法深入交流,自然也就走不进她的内心。   谢宜清是个孤独的人,没有同伴。   每一个孤独的人,纵然再如何习惯孤独,其实多多少少都期盼着有人陪伴。只是她们选择同伴的要求太过狭隘,难有真正合胃口的,所以才会选择与孤独为伍。   陈金凤颇有几分才情,最终竟然打动了谢宜清。陈金凤留言说要日后再来进宫问候的时候,谢宜清没有拒绝。   王延钧到番禹后没多久,水陆并举的唐军在闽地南部完成集结,便马不停蹄向岭南开进。   从闽地南部的泉州、漳州一带,走陆路奔向番禹,沿途尽是山地,道路实在不好走,很耽误行程,而且会让岭南的防守变得较为容易。   所以唐军主力多乘船舰,沿岸东下,避过连绵不绝的山地险境,直奔番禹。   早先侍卫亲军在扬州建江北行营时,李从璟曾让侍卫亲军选编淮北精通水性的精卒,此番举措的作用在此时显现了出来,若非很多将士识得水性,此番非得在船上吐晕不可。   但侍卫亲军有很多中原将士,这时候就比较受苦。   好在也不是所有中原将士都晕船。   对不晕船的将士而言,坐在船舰上赶路,实在比用双腿走路,要来的舒服得多。   过了潮州后,拥有近五千艘船舰的唐军水师,日复一日接近了郁江口(珠江口)。   不过唐军没有选择直接进入郁江口,去攻打番禹,而是在红海湾、大亚湾一带,陆续放下许多马步军将士,并及各类辎重。 第877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十二)   南征主力侍卫亲军,共计将士七万上下,余者为水师,包括江陵水师、扬州水师,将士超过三万。   各类船舰五千艘,其中有近半用来运送粮草、辎重。   还有相当大一部分,船舰上只有船工操纵行船,而无将士。   十万将士,五千艘船舰,平均下来每艘楼船只有将士二十人。由此可见,船舰有多少“富余”和“空闲”。但这些“富余”和“空闲”的船舰,此战后都有大用。   这些姑且不言,且说王师在红海湾一带登陆,放下马步军三万人,并及各类辎重无数,仅是登陆过程就持续了许久。   这三万马步军将士,将北上攻打百里外的桢州(惠州),再经博罗城,西进两三百里,从陆路进击番禹,与进入郁江口的水师相互呼应。   主将马怀远,副将有昔日“演武院三杰”中的两人——史彦超、李彦琳,骁将周小全、马小刀等。   自率主力往郁江口进军的郭威,在海岸与马怀远作别,“岭南贼军知我水师势大,防备严密,其在桢州布置有重兵,将军且谨慎行事,本帅静候佳音。”   “大帅放心!”马怀远抱拳,“郁江口岛屿甚多,岭南水师必以之为屏障,与我水师周旋,陌生之地,还望大帅当心。”   稍稍言谈,两人分别,郭威自带水师主力扬帆起航,驶入大海,向南而行。   马怀远登高而望,入目之内,方圆数里,尽是以五百人一指挥为单位在集结的王师甲士,还有堆积如山的各种辎重,以及数不清的马车,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值得注意的是,十之八九的将士,都焉头搭脑的——在此地登陆的将士,基本都是不通水性的、晕船的。正因为他们不通水性、晕船,所以无法参加郁江口的水师对战,只能转向陆地作战。   行船海上,固然避过重重山地,但也必须付出相应代价。   这些将士,起码需要三日时间恢复。   但岭南军不会给他们这个时间。   “报!”斥候探报。   “说!”马怀远稳立不动。   “贼军马步军共计五千余人,正大举奔进而来,距此已不足三十里!”斥候禀报。   “再探!”马怀远语调沉稳。   “是!”   “叫马小刀来见!”马怀远下令。   不时,马小刀、周小全都赶过来,闻听斥候探报,两人神色肃穆。   “红海湾是登岸良地,经桢州进军番禹,也不是甚么难以预料的行军路线,桢州贼军必然在附近驻有重兵。我军在此地登岸,不可能瞒过桢州眼线,如今大军将士刚刚登岸,正是晕头转向的时候,弓不能拉、马不能骑,几乎毫无战力,若是让贼军杀入阵中,大军基本不能抵抗。”   马怀远简单分析了形势,“贼军之所以不在沿岸设伏,阻扰我军登岸,就是在等这个时机。待我将士尽数登岸,而又未缓过气来,贼军大举杀来,正好给我致命一击。如是看来,贼军主将不是庸人。”   “刚刚接到军情处探报,驻守桢州的,正是苏章。”马小刀回应道。   “原来如此。”马怀远露出了然之色,“听闻是一员良将。”   说罢,马怀远看向马小刀,“布置都安排好了没有?”   “将军放心,都已安排妥当,再过一个时辰就能完工。”马小刀露出奸诈的笑容,“只要贼军敢来,保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带我去看。”马怀远不敢大意。   红海湾西北角,地势较为平坦,稍稍往北一段距离,是一处山口,桢州兵马来袭,就是从山口之北,南出山口。   此时,正有数百将士在山口道路前忙碌,他们用铁铲挖出一个个小坑,往里面埋下一个个铁球,再将引线留出来,无数引线束在一起,汇聚到一处,延伸出去颇远。   很显然,他们在埋地雷。   这数百名将士,都是不晕船的,同样不晕船的还有斥候。此地三万将士,不晕船的大概有一两千人——当然,登岸前大军有遣斥候四处探查,若是附近就有贼军埋伏,大军必然派遣精力无恙的士卒率先登岸,为大军战出一片安全之地。   马怀远仔细巡查了一遍,没有发现有问题的地方,这才露出满意之色,“大军安危,都系于此物,万不能大意。”   “将军放心,早就试验过无数遍了,保管出不了差错。”   此时,北方三十里外,一支五千左右的步骑大军,正在向红海湾的方向奔进。   靠近红海湾后,大军停下脚步,暂作休整,以便蓄力发动即将到来的大战,同时等候斥候探报。   “报!山外海边,唐军正在集结!”   “有无异动?”   “集结得很是慌乱,应该是已经得知我军来袭,将校的喝骂之声不绝于耳!”   “唐军将士如何?”   “行动缓慢,叫苦连天,多如同醉酒一般,显得混乱不堪!”   “好!”   这支桢州军的主将精神大震,“将这里的情况回报苏将军!”   “我等该当如何?”副将问。   “自然是杀出山口,建立功勋!”诸将毫不犹豫,继而冷笑一声,“唐军实在是太过骄纵,以为攻占闽地,也就能攻占我岭南吗?简直是痴人说梦!乘船而来,大举登岸,当我桢州军都是聋子傻子不成,岂会不知?他们还真以为自己甲兵鼎盛,天下无敌,我桢州军不敢主动上前来交战吗?实在是狂妄至极!此番唐军正是兵疲将弱的时候,你我杀出山去,正好让此辈见识我桢州军的厉害。哼,看本将不把他们都赶下海,让他们都去喂鱼!”   “将军英明!”副将大赞。   五千兵马,稍事休息,即刻整军奔进。   海岸上,马怀远登上高处,凝望山口。   马小刀一边欣赏海岸上将士们的“表演”,一边嘿嘿笑道:“将军,这帮家伙都挺会装的啊,这戏演得可真不错,连我都要信了,你看看那史彦超……哎,直娘贼,这家伙是不是真的在拿马鞭抽人?”   周小全在一旁冷冷的说到:“若是贼军不中计,那该如何?”   “不中计也没甚么,我军安稳休整,过了这两日,大军恢复力气,自然来者无惧。”马怀远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双目一凛,他听到山口传来一阵颤动。没多久,桢州军露头,继而大举杀奔出来!   “来了!”   山口前较远的距离上,有大批唐军集结,但集结的的确不成样子,将士们焉头耷脑的状态,可不是装出来的。只有最前面的两个指挥战阵,是真正据有战力的士卒。但面对桢州军五千步骑的冲击,这两个指挥也实难抵挡。   烟尘滚滚,桢州军步骑杀出山口,发出潮水般的喊杀声,直奔唐军人群杀来。   山口旁,一面旗帜落下,那是地雷引线已经被点燃的信号。   时间在此刻过得如此漫长,不堪等待。   “这……桢州军大举奔出,不会把引线踩灭了吧?”周小全双目紧紧盯着山口。   “不会!”马小刀语气笃定,“地下挖了通道,引线都放在特制铁筒里,桢州军的马蹄再如何坚硬,也不可能踩碎铁筒!”   话虽如此,马小刀也是神色紧张,毕竟事关重大。   从来都是虎狼一般的唐军,此时如同待宰的羔羊,面对一群饿狼凶残的袭来。   “为什么还不响?”马小刀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噌的一声,周小全一把拔出横刀,眼神坚决,转身就招呼自己的亲兵,“跟我上……”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天降惊雷。   一声惊雷落,百声惊雷起。   碎裂的土石暴起,火红的光团乍现。   一团团火光,在桢州军队伍中轰然爆开。   桢州军顿时人仰马翻,惨嚎不绝,队列四分五裂。   轰轰轰的爆炸声,覆盖了宽达百步、长达千步的广阔地带。   火云拔地起,直上九万里。   纷飞的土石,爆裂的火光,让人完全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唯有断肢残骸四散飞出,唯有鲜血之花不停绽放。   血肉覆沙土。   山口前的两个指挥唐军将士,全都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后续的三万将士,则是嗔目结舌望着山口。   好似过了许久,又好似才片刻之间,爆炸声停歇,火光消散,尘埃落定。   满地断肢残骸,无数五脏六腑,浸泡在血泊中,如枯黄的落叶,如零落的蒲公英。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尸体横七竖八,哀嚎不定的士卒无意识的挣扎,有人抱着自己的肠子绝望呼喊,有人望着自己的断腿失了魂魄,有人爬着哭着去找自己的断臂。   一片焦土中,零星的火团明灭,遍地坑洼中,旗帜、兵刃散落。鲜血不停四下流散,成细流、成小河、成湖泊,一阵阵刺鼻的火药味,混合着血腥味,裹挟着死亡的气息,笼罩了这一方天地。   战争,就是在人间建造地狱。   战争,就是让人受尽折磨,变成鬼也不得安生。   鸟雀惊飞,不忍听闻海浪般的嚎哭声。   流云闭目,不忍看见支离破碎的人们。   五千桢州步骑,死伤大半,余者皆惊骇,不复能挪动脚步。   马怀远拔刀喝令,“濒死者,杀!抵抗者,杀!逃窜者,杀!救治伤员,打扫战场,搭建营地!”   为将者,就是站在地狱之巅,那个心硬如铁的人。 第878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十三)   接下来的几日,桢州方面再无岭南军动静,斥候每每回报,内容也都大同小异:桢州正在加紧修缮城防、城外探马甚多。   “吃一堑长一智,看来苏章不打算再派遣兵马出城,而是打定主意踞城而守,以逸待劳了。”   军议上,马小刀笑着说道,“苏章此番集结重兵驻扎在桢州城,有给番禹守国门的意思。刘龑为增加苏章的分量,新授苏章镇东节度使,番禹之东、溱水之南一府五州之地,皆尽受他节制。如是观之,刘龑这回也是不惜本钱,要倾尽全力与我军死战到底。”   史彦超琢磨道:“岭南之地三大藩镇,北部桂州静江节度使,防御湖南,中部绣州宁远节度使,西部邕州建武节度使,防御南诏,除此之外,东部两府之地兵马为多,分别是番禹兴王府、东部齐昌府。苏章节制岭南东部一府(齐昌府)五州之地,驻军桢州,有多少兵马?”   “据军情处探报,此番得知我军乘坐船舰南下,番禹发精兵两万进驻桢州,同时招募大量青壮入伍。眼下我军在此登岸,苏章免不得调集一府五州兵马到桢州。粗略估计,已经在桢州的,和即将到达桢州的,总兵力大概能达到四万多。”马小刀回答道,“即便是前日折了五千步骑,苏章固守桢州的兵马,仍是绰绰有余。”   “四万兵马,据守一个桢州城,那还不把桢州打造成铜墙铁壁?”李彦琳笑道。   “一帮乌合之众而已,何足为惧?”史彦超豪气万千。   王师稍作休整后,即刻向桢州禁军,不日抵达。   大军在城外扎营,旋即做攻城准备。   军情处和斥候探明,桢州之东的四州之地,有数股岭南兵马正在向桢州行军。   马怀远和史彦超、李彦琳等将商议一阵,决定不让战事拖延,立即发动唐军对桢州的战役。   “桢州之地,诗人谓之‘左瞰丰湖右瞰江,三山出没水中央’,要进行攻城作战,首先必须隔绝循江,让护城河干涸,然后我军才能将河道填塞。”马怀远说道。   “无论是令河流改道,还是修筑堤坝,此事末将都做过,这个差事就交给末将去办吧!”李彦琳请命。   “你和史将军一同前去。军中将校,很多都曾在演武院呆过,这等差事并不难办,但也不可大意。”马怀远对史彦超和李彦琳说道。   两人着即领命而去。   出帐后,史彦超和李彦琳合计道:“此番要动大手脚,需得先去查探一下循江的具体情况,选好动手的地址,拟定相应计划,你我得带上书吏先去走一遭。”   马怀远在给史彦超和李彦琳交代完差事后,又将周小全和马小刀叫过来,吩咐道:“循江断流后,就是填塞护城河,河道颇大,你二人先去做些准备,泥土装袋、打造壕桥,同时也要监督火炮、云梯的准备……”   当史彦超和李彦琳选定好地址,带着近万将士出营,沿河而上去隔断循江的时候,这个动静没有瞒过桢州城内的苏章。   “唐军在循江上筑坝?”接到消息,苏章如坐针毡。   “唐军筑坝,是要隔断循江,使我护城河干枯,好填充河道,还是要蓄积河水,寻机水淹我桢州城?”副将忧心忡忡的问。   “都有可能。”苏章负手来回踱步,“不成,不能让唐军筑坝!”   “大帅有何良策?”副将赶紧问。   苏章寻思道:“唐军白日筑坝,夜晚势必疲惫,正适合我军夜袭。你带领一部甲士,趁夜出城,一面袭击唐军,一面凿毁堤坝。他们白日筑坝,我军就夜晚毁坝,唐军筑坝一日,我军就夜袭一日!”   副将精神一振,“大帅高见!”   当日夜,副将选调数千精卒,在夜色掩护下打开城门,向唐军筑坝的地方奔进。   唐军已经准备攻城,免不得对城池日夜监视,副将的行动没有能瞒过唐军,很快就被唐军发现。   史彦超、李彦琳奉命筑坝,马怀远自然要防备着桢州军去破坏唐军的工程。   桢州军行至半途,就遇到前来拦截的唐军。   “众将士听我号令:冲杀过去!”桢州副将浑然不惧,下令部曲迎敌。   他也知道出城前往大坝,不可能瞒过唐军,路遇唐军拦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时候无非是看桢州军能否一鼓作气,杀穿唐军的拦截。   两军高举火把交战,战况非常激烈。   但就在唐军注意力被这股桢州军吸引的时候,桢州城里忽然杀出另一股精兵,绕过正在激战的双方将士,直奔唐军筑坝的地方而去。等唐军发现这股桢州军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拦。   后一股桢州军才是真正夜袭堤坝的精锐,先前那数千将士不过是吸引唐军注意的幌子罢了。   这股桢州军成功越过唐军封锁,奔袭到了唐军筑坝的地方。   月色清幽,一座堤坝已经初具规模。   堤坝旁,有一片唐军营地,营中灯火依依,如星海倒悬。   “杀!大丈夫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就在此时!”桢州军将领大呼一声,举刀策马,率主力直奔唐军营地,另外分出一部兵马,冲向堤坝。   桢州军冲到唐军营前,还没接触辕门,忽然看到唐军营地中腾空飞起三支火箭。紧接着,军帐里冲出无数唐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辕门前列阵,引弓搭箭,更有弩车被推出来,一排排出现在军阵前。   唐军早有防备。   史彦超站上辕门,一把拔出横刀,“将士听令!士卒不出营,但以弓弩杀敌!”   在此之前,史彦超就下令唐军将士分作两班,一班修筑堤坝,一班专门应对桢州军来袭。   虽然这样会让筑坝变得缓慢一些,但无疑是稳妥之举。   早在桢州副将率军出城时,史彦超就听到了动静,那时就已下令部曲备战。   所谓良将,行军征战,首先必须要处处谨慎。   演武院建立已经十多年,毕业生已经达到数千人,大唐军中不缺良将,更不缺良将储备。史彦超,不过是其中一个典型罢了。   此时,不仅唐军营地已经做好迎敌准备,堤坝那边同样防范严密。   若非是担心地雷成规模的轰炸,会影响才初具规模的堤坝的稳定性,唐军多的是让桢州军有来无回的法子。   不过眼前却已足够了。   两军激烈交战。   战不多时,桢州将领就闻报,桢州城外的唐军,开始炮轰桢州城!   “唐军修筑堤坝,难道是引蛇出洞,诱我出城来凿毁堤坝,以此分散桢州城的兵力,好趁机攻城?”桢州将领惊骇不已,再也顾不得堤坝,连忙下令部曲回援桢州城!   唐军并没有趁机攻打桢州城,只不过是做出了攻打桢州城的样子,吸引袭扰堤坝的桢州军回援罢了。   当夜,桢州军损兵折将,却没有威胁到堤坝半分。   往后几日,苏章又派遣桢州兵马去袭扰堤坝,这回他没有选择在夜里出击,而是白日进攻。这样一来,就避免了唐军使诈。   史彦超、李彦琳虽然能挡住桢州兵马,但桢州军这样不停袭扰,却使得堤坝的施工因之受到影响,变得进展缓慢。   史彦超再如何把部曲分作两班,这两班人也总要休息,而战士一旦休息,就没人抵挡桢州军的袭扰,史彦超不得不增加战兵,减少修筑堤坝的人数。   桢州城外的唐军也相应改变了战法,桢州军一出城,就派遣精骑四面合围,拖住桢州军的脚步,而后调集精卒合围,寻机将其围歼,莫说不给他们去袭扰的机会,更不给他们回城的机会!   苏章出击堤坝,是反守为攻,马怀远围歼桢州出城的兵马,同样是反守为攻。   苏章不想跟唐军混战,因为他知道桢州兵马并不及唐军精锐,于是派遣部曲去袭击唐军营地,迫使唐军撤去对出城兵马的围攻,转而回援大营。   唐军人数并不占据优势,只得回救大营。   就这样,桢州城外,一日数战,双方你来我往,各展才能,拼杀的难解难分。   然而随着战事持续进行,唐军的精锐显现了出来。   桢州每回派遣出城的兵马,总有许多无法回城,并且死伤一回比一回重。   而就在这个时候,岭南东部其它四州支援桢州的兵马,却先后在靠近桢州时,遭遇唐军布置在官道上的地雷阵,死伤惨重。   由是,桢州军惧,不复再敢出战。   桢州军不出战,马怀远于是调集精锐兵马,向东出击。   那些来支援桢州的岭南兵马,本就因为唐军地雷阵死伤惨重,再被唐军精锐奔袭,立即不能抵挡,一股接一股被唐军击溃。   解决完桢州的外援后,没多久,堤坝筑成。   于是唐军填充护城河。   再后,唐军调集百架火炮,猛轰桢州城。   开始的时候,唐军轰塌一段城墙,苏章总能搬出事先建造的木墙,将缺口赌上。但在火炮面前,木墙实在太过脆弱,根本经不住几下轰击。   随着唐军轰塌的城墙越来越多,桢州城里的木墙耗尽。   唐军轰塌最后一道木墙后,面前的桢州城已经残破不堪。   马怀远下达将令:全军攻城!   王师将士大举杀进城中,与桢州军展开惨烈巷战。   这就到了唐军手榴弹发威的时候。一颗颗手榴弹从唐军战阵,扔向桢州军战阵,然后爆炸,桢州军立即死伤惨重,战阵也站不住。   激战之后,唐军顺利夺下桢州城。   苏章带领残部退向博罗县。   马怀远没有给苏章到博罗再布防的机会,遣精骑,一路追杀。   博罗县开门接纳苏章时,被唐军精骑顺势杀进城中。   博罗遂克,苏章也被活捉。   至此,番禹之东,再无城池可供防御唐军。 第879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十四)   “巍峨神都,煌煌大唐,吾心之所向,已近一甲子矣!”   洛阳定鼎门前的官道上,一位垂穆老人面朝高耸入云的城墙,撩起衣袍缓缓跪拜在地。   老者身着锦袍,身旁有数名随从牵马相伴,显然不是百姓身份。在他身侧,一支队伍朝着洛阳城缓缓行进,队伍中车马过百,浩浩荡荡,声势不凡。   一辆极度华贵的马车,在跪伏的老者身旁停下,随着车帘被掀开,一名富贵雍容的女子走出来,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气质却是不凡,容貌端庄而秀丽,身上更有一股久掌权柄的慑人气息。   过往的行人看到这群举动怪异的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未入城,未见君,老先生就拜伏道中,本心之纯真、情绪之急切,实在是让人侧目。”衣着华贵的女子走到老者身侧,缓缓出声说道。   “快六十年了,多少个日夜,老朽以为此生再无面见神都的机会,再无面见皇帝陛下的机会。”抬起头来,老者已是老泪纵横,“巍峨神都,煌煌大唐,谁不曾心向往之?”   或许是受到老者情绪的感染,女子朝着定鼎门看去,轻声喃喃道:“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天下竟有这等雄伟的城池?若非亲眼所见,谁能了解无数唐人前赴后继、不惜一死,就为有朝一日能一步步走上云阶,去朝见一回大唐皇帝?”   神都本巍峨,大唐也本该煌煌如日月。   神都的灯火,在夜里可以照耀百里;大唐的荣光,在历史的长河中,注定要照耀千年、万年。   女子忽然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听说洛阳城、洛阳皇宫这些年一直在修复,想要恢复唐初时的鼎盛模样,也不知到了那个时候,站在皇宫之巅的李从璟,会是怎样一番模样。到得彼时,草原上的人,会不会再度心甘情愿的称呼一声‘天可汗’?”   这天下,没有几个人胆敢直呼大唐皇帝的名讳。   这女子,叫耶律敏。   这老者,叫康默记。   他们是契丹来朝见大唐的使臣。   两日后,李从璟带着耶律敏在宫城里走动,为她介绍宫里的建筑景致。   “明堂,又称大明堂,昔年为则天皇帝所建,南北之长、东西之宽,皆达到百余丈。”李从璟指着脚下的石阶,“这圆形台基直径二十丈,高七尺有余。”   耶律敏望着眼前的建筑群,主体圆锥形阁楼高耸入云,看着都累。   “听说你有意在洛阳重建大明宫?”在宫中游玩了小半日,众人到湖边亭子里小憩,耶律敏品尝着宫中的御茶,问李从璟。   “四十年前,长安大明宫毁于战火,我虽然深感痛惜,但真要重建一座大明宫,岂是那般容易的事?”李从璟摇摇头。   大明宫只不过是长安宫城的一部分,但其大小已经是故宫的四倍有余,凡尔赛宫的三倍有余,卢浮宫的十三倍有余,唐初李世民决定修建这座宫城,断断续续花了好几十年。   想到这,李从璟不禁腹诽道:“大明宫虽然宏伟,但并非不能重建,但要完全复兴洛阳城,才是真正的大工程。金朝以洛阳为中京,蒙古人就在那里统治中国,也有繁荣之名,但其大小……不过眼下这座洛阳城的二十分之一!”   耶律敏很喜欢茶水的清香,一面品尝一面惋惜道:“那可就可惜了,被世人称为‘千宫之宫’‘丝绸之路的东方圣殿’的大明宫,辉煌了几百年,却无法重现世间。”   李从璟付之一笑,“这些姑且不言,还是说说契丹的情况。听闻这几年来,耶律德光一直千方百计跟你争权夺利?”   耶律敏终于肯放下茶碗,“只要你想知道的,事无巨细,哪一件你不能知晓?这回我之所以到洛阳来,不也是想借借你的威风,回去后好压压耶律德光?”   说到这,耶律敏禁不住叹息一声,“天成元年西楼一别,这才几年时间,想不到偌大的江南,就这样被你平定了,只留下一个岭南还在苟延残喘。”   李从璟微笑道:“岭南也苟且不了几日了。”   耶律敏看着李从璟,认真道:“昔年在幽州时,我就知道你日后必成大事。只是没想到,你成事的这样快,而且竟然这样大。”   李从璟手里把玩着一个桔子,双目沉静道:“有些事,总归需要人来做。”   耶律敏笑道:“比如说,一统天下。”   李从璟也笑了笑,随即又脸色肃然,“比如说,守护大唐的荣耀。”   耶律敏怔了怔。旋即正色颔首,表示了然。   她是了解李从璟的,自然知道李从璟说的不是虚言。   放下桔子,李从璟双手拢袖,“说说吧,你打算怎样对付耶律德光?”   耶律敏又端起茶碗,她对宫里的茶水实在是爱不释手,“他争权柄,我争人心。”   这话让李从璟有些愕然,不由得认真打量起耶律敏来。   “你这么看我做甚么?”耶律敏奇怪道。   李从璟摇摇头,啧啧道:“真想不到,昔日的笨丫头,如今竟然有了这样的见识与本事。”   耶律敏瞪了他一眼。   “只不过,争人心虽然说起来厉害万分,但实际上往往敌不过争权柄的人。一旦契丹权柄尽数落入耶律德光手中,你将再无立足之地,所谓争人心,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李从璟又道。   耶律敏淡淡道:“耶律德光不会有那一天的。”   李从璟好奇的哦了一声,“你为何这样肯定?”   耶律敏看着李从璟,很认真道:“因为不等那一天到来,你就会再度提兵北上,将他从皇位上赶下来。不是吗?”   听了这话,李从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的确是实情。   耶律敏轻轻放下茶碗,动作很轻,声音也很轻,“我也在等那一天。”   这让李从璟更加奇怪,“为什么?”   “等那一天到来,契丹人和汉人将不复再有区别,所有的草原人都将成为唐人,长城将不再是边关,而只是大唐境内的一道风景。我也可以放心将契丹百姓交到你手里,没有了耶律德光这样的人带着他们为祸地方,你也会真正对他们一视同仁。”   耶律敏恬淡地说道,“从父皇开始,契丹人就在汉化,我回到契丹后,也一直在推进这件事。我相信契丹人最终都会变成唐人,神都洛阳,会成为他们心中的圣地,大唐皇帝,也会成为他们心中的神明。那是我一直期待的一天,契丹不再是大唐的边患,而契丹百姓也不用再吃不饱穿不暖。”   她凝望着眼前的人,“到了那时,契丹将不再需要我,我也可以休息了。这么多年,日日夜夜奔波劳碌,我真的累了……我真的很想休息,很想很想。”   她的双眸有些朦胧,“到得那时,让我做一个平凡的人,让我做一个普通的大唐百姓,过简单的日子,喂马、劈柴、种菜。不用去跟人勾心斗角,不用在深夜醒来时担惊受怕,却只能捂着被子独自对月哭泣……你,能答应我吗?”   茶碗停在嘴边,清香四溢的茶水似乎失去了味道,李从璟勉力咽下一口滚烫的茶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艰难的声音,“好。”   ……   眼下的郁江口还不是后世的珠江口,此时这里岛屿众多,中山岛(澳门)更没有跟番禹连成一体,二者中间有百里内海。   郭威率领的王师水师主力,到达郁江口后没有冒然驶进岛屿群体,而是在东边的海湾地带(香港)暂作停留。   此番主持岭南军情处事务的,是早就请命南下的军情处新统领林安心,为了把岭南的军情处差事办好,林安心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正因如此,郭威拿到手的岭南各项情报,可谓详细至极。   进入郁江口就意味着与岭南水师交战,郭威曾今是万州防御使,有过率军经长江抵达蜀地的举动,对水师征战并不陌生,所以这回在拿到郁江口的岛屿舆图后,他立即召集军议,布置接下来的战事。   “根据军情处的探报,从郁江口岛屿群到番禹城前,两百余里的海面上,集结有岭南水师船舰两千余艘。而岭南的水师将士,由先前的万余人,达到了规模空前的三万之众。眼下我军虽然有了郁江口的舆图,但岭南水师毕竟是本土作战,对郁江口繁多的岛屿、复杂的地形了然于胸,此战,我军并不占据多大优势。”   军议上,郭威首先将军情简单说明了一番。   “岭南水师怎么会有这么多?”南征副帅李彦超有些吃惊。   “刘龑治理岭南,大兴海商,所以商船繁多,这回为了对付王师,刘龑征调了所有的商船、渔船,并且将通晓水性的渔民青壮,大肆招募进水师。”郭威解释道,“岭南海岸很长,渔民多不胜数。所以我估计,只怕岭南水师可调用的船舰、士卒,数量还大于军情处的探报。毕竟,若是对方有意将船只、人手隐藏在岛屿群中,军情处也难以探查。”   “这……岭南水师既然如此厉害,我等何不避实就虚,找个地方登岸,从岸上开赴番禹?”李彦卿说道。   “登岸地若是距离郁江口太远,远过马怀远他们登岸的地方,那还不如从山地进军;而若是距离郁江口不远,岭南水师也会主动来袭。”郭威说到这,拿出一份军报,“马怀远将军在大亚湾登陆时,岭南水师已有出动的迹象。也就是说,虽然眼下我等在此停靠,没有进到郁江口,但说不定,岭南水师已经主动来进攻我等了!” 第880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十五)   岭南水师果然到了。   军议中的郭威等人接到探报,迅速登上楼船,站在最上层甲板上向郁江口的方向眺望。   江海茫茫。   好在天气不错,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南边的深秋寒冬也来的没有那么早,众将视野广阔,能见碧海蓝天。   碧海蓝天相交于一线,一线上有岭南水师远远露头,船舰密集,海市蜃楼般出现在海天之间,向唐军水师袭来。   “贼军有多少船舰?”海风迎面,郭威沉声问道。   “暂且不知。”军使回答到,岭南水师刚露头,只见大小不一的各式船舰,错落有致,距离较远且声势浩大,的确无法一下子探清虚实。   “传令各部,准备迎战!”郭威昂然下令,敌军来袭,王师自然没有不应战的道理。   “艨艟、斗舰上前,楼船居中,走舸就位!”   “运兵船、辎重船原地不动,做好防范!”   “斗舰百艘,出两翼游弋!”   随着一声声军令下达,高过十丈的楼船上,偌大的令旗不断挥舞。水师中,一艘艘楼船,向各方排列,就如城墙上的角楼、城楼,指挥船的令旗挥舞后,一艘艘楼船紧接着挥舞令旗,将军令传达于四方。   数十里海湾内,有王师楼船四千余艘,章法有度的排列聚集在一起,规模早就超过了一般的大城池。船舰楼阁层次分明,桅杆林立,船与船之间间距有度,大者静如上古巨兽,小者四处游弋,如同翱翔的群鱼。   水师船舰群,此时犹如一片林木高大而茂盛远古森林。   军令下达,先是一艘艘走舸四散游开,各自划出一道波浪,或是冲向海洋,或是依附到楼船后,如森林中群鸟惊飞小兽四散。在这之后,才是体型雄壮的中坚力量艨艟,从原本的森林中脱离出来,乘风破浪昂扬行驶。他们起初很分散,行驶一段距离后就排列成阵,气吞山河。   海面上波浪接连不断,相互碰撞、融合,水纹如牡丹花绽放。   最后,庞然大物楼船缓缓开动,如同森林里的百兽之王,在百兽出击后不急不缓的出现,前呼后拥,稳稳驶向大海。   “贼军来的好快!”指挥船上,李彦卿指着岭南水师,面色微变,“扬帆而行,彼为顺风,借风势,行驶如飞!”   郭威面色肃然,再度传令:“传令各船,不得扬帆,划桨而行!命千里船,速速上前!”   夏秋时节,岭南海岸盛行西南季风,岭南水师从郁江口北上,便是顺风,王师从港湾南出迎敌,便是逆风。   “贼军水师,此番是有备而来!”李彦超对水战不甚精通,但风势对水战的影响总是知道的,这下见对方处于顺风地位,自然知道己方形势不利。   “彼众小贼,便是有备而来,又能奈我王师何?”郭威冷哼一声,面对辽阔海洋,他胸襟开阔。   牛皮裹面的艨艟两侧,块块木板被抽起,露出上下几层、排列密集的方孔,一支支长浆从方孔里伸出来。木浆划动水面,动作整齐,催动战舰快速向前。   甲板上、船舷两侧,甲士肃立,持枪带弓,气度凛然。一具具劲弩,被搬到甲板上,一捆捆箭矢,在劲弩旁堆放,更有一个个木箱,被整齐排列。   战舰就是堡垒,船舷就是女墙。   楼船上,油布被将士扯开,露出一架架面目狰狞的床弩。这些长达数十丈的楼船上,甚至布置有火炮,火炮手正在绞动扳机,将火炮调试到待发射的状态。   大唐水师,蓄势待发,正迎来组建后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海战。   两支水师相对行驶,终于在海面上遭遇,前锋都进入到彼地的攻击范围。   随着一声声喝令,船舰上的甲士不是躲在女墙后,就是躲进船舱,而弓弩手则引弓搭箭,动作齐整的将利矢攒射升空,飞向敌方船舰。   敌方的箭矢落下,叮叮当当打在船体上,声音或清脆或沉闷,震动着人的心弦。更有许多箭矢或者不及船舰,或者掠过船舰,射中海面,沉入水中。   岭南水师顺风而来,箭矢皆借风势,故而威力大增,反观唐军这边,虽然强弓劲弩,但逆风而射,威力大减。好歹唐军强弓劲弩无数,无论是数量还是品质,都要远远高过岭南水师,这厢两军堪堪斗了个平手。   但是很快,岭南水师船舰上,就开始顺风抛洒沙粒,迷住唐军将士的双眼,又抛洒豆子,让唐军将士站不住脚。岭南水师有备而来,沙子、豆子准备的极多,这下顿时让唐军将士遭受莫大打击。   “摇奖,摇奖,快,速速接近贼军船舰!”唐军水师里的将校大声喝令,催动战船前进。   两支水师鼓噪奔进,各自穿插到对方的军阵中。   而当唐军水师楼船上的火炮开始发威后,场面上的形势立即发生了变化。一个个偌大的火球,携带雷霆万钧之势,即便是砸进水中,都足以引发不凡的动静,激起一阵阵巨大的波浪,何况是落在岭南水师船舰上?   桅杆风帆遇之则断,船舷女墙遇之则裂,甲板船舱遇之则砸出大坑,轰隆隆的爆炸声中,火球爆发出无数高速飞行的铁块,再加上木板木屑横飞,岭南水师船舰上的将士,立即苦不堪言、死伤惨重。   更可怕的是火球引爆后,燃烧起船舰来,引得船舰上处处火焰,让岭南水师将士疲于灭火,这就暴露在唐军的强弓劲弩中。   不过唐军楼船处在行驶中,火炮的准头并不大,落在海面上的火球数倍于落在岭南水师船舰上的火球,这才让岭南水师没有照面即被击溃。   随着战事进行,两军的楼船迅速靠近,双方将士也准备开始船舰争夺战,一个个甲士蓄势待发。   冒着如雨箭矢,一条条带有巨大铁钩的绳索被掏出来,从将士手里甩向对方船舰,勾住了对方的船舷就用力往自己这边拉。待两船距离近了,无数钩镰探出来,冒着对方船舰高层砸下来的滚木,死死勾住对方的船舷,让对方的船舰无法逃脱。   此时,唐军将士深受岭南水师顺风抛洒风沙、豆子的打击,不少将士的战力都大打折扣,在甲板上摔倒的将士比比皆是,蒙着脑袋揉着眼的将士,更是多不胜数。   然而这才是唐军水师真正发挥战力的时候。   甲板上一箱箱手榴弹被打开,很快就派发到唐军将士手里,一支支火把被点燃,传递到甲士手中,将士们扭开手榴弹的底盖,掏出引线,在火把上点燃,然后不分先后的向岭南水师船舰里扔过去。   岭南水师抛洒了许久沙子豆子,眼见唐军混乱不堪,本以为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只待两船靠上了,就冲进对方船上,将唐军一个个宰杀。   孰料就在他们刚冲上甲板的时候,空中掉落无数手榴弹,在他们身旁炸开,这惊雷般的动静与惊雷般的杀伤力,立即让岭南将士一个个双眼发直,脑袋里一面混沌。   唐军将士躲在女墙后面,不停往眼前的敌船中扔手榴弹,对方的船舰中顿时木屑横飞,火团处处,一条船便是一座地狱。   火炮的火球没甚么准心,功用在于声势压人,而近距离抛扔手榴弹,是绝不可能失去准头的,随便乱扔都能扔到对方船舰里!   这时候,岭南船舰早停了抛洒风沙,便是弓箭手都在手榴弹的轰炸下,自身难保,唐军一面保持火力压制,尽量杀伤岭南水师将士,摧毁他们的战力,一面由同袍端出一盆盆水来,迅速将眼睛清洗了。   等将士们把眼睛清洗的差不多了,近旁的岭南水师楼船近乎已经没了甚么动静,在将校的喝令下,唐军将士一个个鱼跃而起,翻上岭南水师的船舰,将那些受伤的、不知所措的敌军将士,一个个砍死在刀下。   随着战事进行,广阔的海面上,双方数千艘船舰彼此纠缠,前锋已经完全穿插到对方船舰群中,而在唐军手榴弹的轰炸下,一艘艘岭南水师楼船暴起团团火光,战力在极短的时间内下降到极低。   混乱中,唐军将士如虎如狼,不停翻跃船舷,夺船杀人。   有些岭南水师楼船损毁严重、火势不易扑灭的,杀完人后,唐军将士就干脆的撤回己方船舰。只有那些损毁不太大的船舰,唐军将士才会将其缴获,让他们变为唐军水师的一部分。   岭南水师一艘楼船上,兵部侍郎杨洞潜一脸懵,眼看岭南船舰一艘艘毁在炮火中,他完全不知道眼前发生了甚么。他不是没见过猛火油,也知道猛火油可以烧毁船舰,但那一声声爆炸声是怎么回事?难道唐军用猛火油烧船的时候,还会点爆竹炮仗以壮声势不成?   这位曾今对刘龑口出豪言,说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唐军远道而来何足为惧”的兵部侍郎,此时见识到唐军完全不讲道理的战力,已是双股颤栗。   杨洞潜忽然想起,苏章驰援吴国南归后曾说过,百战军一日击败吴国三万勤王之师时,就伴随有惊雷阵阵、火光明灭,一直持续了半日,但苏章没能赶到战场去看发生了甚么。   “惊雷阵阵、火光明灭,这不正是眼前的情景?”杨洞潜望着眼前的海战,目瞪口呆的说不出话来。   最后,这名鼓励刘龑要依山川之险守国土的贤臣,这名主动请缨率领水师出战唐军的兵部侍郎,不得不悲痛万分的下达军令:“撤退!全军退往中山岛!”   只可惜,事到如今,不是杨洞潜想撤,岭南水师就能撤得走的了。 第881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十六)   岭南水师主动出击郁江口的时候,准备可谓充分,顺风扬沙洒豆的战术,在水战中也足以建立优势,在杨洞潜的战术谋划中,若是唐军前锋的进攻之势被岭南水师扼制,他们就能点燃火船,借助风势火烧唐军船舰。   若能如此,唐军水师必败无疑,哪怕唐军具有强弓劲弩的优势。   但杨洞潜万万没想到的是,唐军水师中有火炮、手榴弹这种利器,能让唐军在极短的时间内决定战场局势。   岭南水师退到中山岛的时候,船舰已经折损近半,叫杨洞潜坐立难安的是,唐军水师尾随追了上来,完全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   中山岛位于郁江口正中,是整个郁江海湾的门户,屏蔽番禹的海上堡垒,也是这片海域最大的岛屿。唐军水师若想在番禹登陆,就必须先吃下中山岛,而岭南若想阻止唐军进攻番禹,也必须守住中山岛。   这样重要的岛屿,岭南水师当然在岛屿上修建有堡垒。说起来这还是杨洞潜的功劳。在得知唐军携浩荡水师出现在闽地后,他就立即在中山岛修筑、扩建防御工事。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让中山岛防御力大增,虽然不至于铜墙铁壁,但也绝对能称要塞。   岭南水师仓惶撤到中山岛,前面的船舰刚靠上岸,将士正在拼命从船舰上涌下来,往要塞中布防,后面的船舰还在海面,唐军的水师就追了上来。   到得此时,唐军的强弓劲弩再也不是逆风,顿时威力大增,岭南水师在唐军的利矢杀伤下,很快抱头鼠窜。后面的船舰不停往前拥挤,船舷不停相撞,震得船舰左摇右晃,令上面的将士站立不稳,一片慌乱。   船舰虽然不至于发生踩踏事件,但在海水不停拍向岛屿的情况下,数百艘大小船舰彼此撞击,其破坏力绝对超乎想像。挤在中间的小船被挤撞的船碎不是难事,高大的船舰被挤撞的侧翻也很常见,至于船舰上的将士,则应了那句话: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唐军水师并不靠上岭南水师的船舰,只是以强弓劲弩不停攒射,以火炮不停轰击,这就更是加剧了岭南水师的悲惨境遇。   好在杨洞潜是个明白人,没有让溃败的岭南水师在一处登岸,而是分作数批开赴中山岛的不同方位,不能登陆中山岛的,则暂时不在中山岛登陆,这才避免混乱太大,无法控制。   如此折腾了半日,岭南水师能上岸的将士都上岸了,杨洞潜粗略估计了一下,回到中山岛上来的水师将士,只有不到万人。   “贼军设防中山岛,吾等何以应对?”李彦超观望着防备颇严的岛屿,肃然向郭威请示。   “彼守我攻就是了。”郭威言简意赅道。   “贼人要塞坚固,若是强攻,只怕伤亡太大,影响攻打番禹。”李彦超颇有顾虑。   “要塞?”郭威冷笑一声,“轰塌就是了。”   经过一日准备,唐军水师清空了中山岛前的岭南船舰,而后调集数十艘楼船,在海上一字排开,前后数排,俨然战阵模样。   楼船上布置有火炮,加起来超过百架,此时都齐齐朝向中山岛要塞。   “放!”随着楼船上的令旗落下,一艘艘火炮的扳机被绞动,伴随着沉闷的甩臂声,一个个巨大铁球升向空中,引线在空中点燃油布,顿时让铁球变成一个个火球,带着呼啸声,轰然砸在岛屿要塞上。   一声声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中,一团团火光猛然升腾,无数的碎铁与碎石四散开来,迸发出比强弓劲弩杀伤力要大得多的威力,飞射进人群中,立即带出一蓬蓬血肉。   要塞里的岭南将士,无论是不是躲在女墙后面,都不能避免被爆炸的火球波及。一座座角楼在火球下轰然倒塌、化为尘土,一段段女墙被轰碎,土石从城墙上一团团落下。   “杨侍郎,唐军这是用的甚么物什,怎么有这么大的威力?投石车也没有这么狠啊!”一座堡垒后面,一名岭南将领从城墙上跑下来,染了一身的血,向杨洞潜哭诉。   城墙上的悲惨景象,杨洞潜自然看得一清二楚,将士们不停哀嚎着倒下,一个个大坑凭空出现,城墙上处处血火处处焦土,那岭南的旗帜都已经被烧的不成模样,他现在终于能够理解,为何唐军能够在淮南、闽地所向披靡了。   但那又如何?   眼下,杨洞潜不能放弃中山岛,他对诸将悲泣道:“唐军势大,又携利器,中山岛难守,我已知之矣!然而国家危难之际,你我食禄之辈,受国家厚恩,岂能不为国家效死?”   言罢,杨洞潜奋然起身,抄起横刀,不顾诸将阻拦,冒险踏上城头。   面对血火中的中山岛要塞,杨洞潜愤而拔出横刀,神情决然的面对身周的将士,一字字地说道:“你我官、将,国家以俸禄养之,所为何事?我辈士子,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他轰然转身,举刀面对海面上一望无际的唐军水师,头顶前后相继的火球,大吼道:“若不能为国尽忠,若不能为国抒难,大丈夫空有七尺之躯,有何面目立于世间!将士们,守卫国土,誓死不退!”   岭南将士望着因为态度决然、神情激愤,而显得有如神人般的杨洞潜,神色复杂。   没多久,一颗巨大火球砸落下来,在杨洞潜身旁不远处爆炸。   “侍郎当心!”杨洞潜的亲兵统领急声大喊。   然而已经晚了。   火光与尘土散尽,杨洞潜已经僵在原地,身躯如同筛子一样不停往外漏血,他握着横刀,缓缓倒了下去。   “侍郎!”   “杨侍郎!”   众皆大惊,慌忙迎上来。   一名将领跪在地上,抱起杨洞潜血肉模糊的身体,仰天发生一声悲吼,“天要亡我大汉乎?大丈夫生不逢时,宁可一死乎?!”   楼船上,郭威目光冷静的望着中山岛要塞。   中山岛要塞到底只修建了一个月,远不及那些存在时间长久的城池坚固,况且中山岛上也无法修建太过雄伟的要塞,在过百架火炮的轮番轰击下,还不到一日时间,岛上的防御工事就面目全非。   “登岸,夺岛!”郭威昂扬下令。   无数走舸从水师中飞驰出来,载着持盾带刀的王师将士,冲向海滩。将士们涉水上岸,迈动矫健雄武的步伐,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前赴后继杀向岛屿。   有强弓劲弩和手榴弹开路,防御工事已经残破不堪的要塞,已经失去了该有的防御力,很快就被王师铁甲涌进去,一阵阵轰隆的爆炸声中,王师甲士攻占了一处又一处阵地。   望着将士们高歌猛进,李彦超感慨道:“将士们对手榴弹和强弓劲弩的配合运用,已经越来越娴熟了,这样的王师将士,往后无论在何处登岸,都会所向披靡。”   郭威点头道:“战争本就是最好的先生,要尽快学会实用高明的战争技巧,只有走上战场。正如陛下所言:战场的磨练,会让战争在将士手里,变成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每一个细节都天衣无缝。”   李彦超肃然颔首,“的确如此。”   当日,王师将士夺下中山岛。   随后,水师以大网捞鱼的手法,包围聚歼了盘踞在郁江口岛屿群中的岭南水师残部。   番禹。   刘龑坐在皇案后,恍然失神。   在他面前,包括兵部尚书赵光胤在内的数位大臣,都低着头默然肃立,没人敢轻易说出一句话来,唯恐触怒了正在气头上的皇帝。   “桢州陷落、博罗陷落,马怀远领军三万,从东面杀将过来,已经快要抵达番禹;三四万水师将士,数千艘船舰,几乎在同一时间灰飞烟灭,中山岛陷落,兵部侍郎战死……”   刘龑僵硬的复述了一遍军情,脸上没有半分表情,话说完,他又陷入沉默,长久的沉默。   就像他已经忘了自己方才说过话。   陡然间,刘龑狠狠一拍皇案,巨大的声响惊得众人心头一跳,他一脚踹翻皇案,像一只发狂的狮子愤怒的咆哮起来,“王师战败,国土失陷,你们!你们竟然没有一人,能拿出一个像样的对策,击退来犯之敌,捍卫我大汉尊严!朕……朕要你们何用?要你们何用!”   赵光胤等人无不拜伏于地,皆道臣死罪,请陛下息怒。   刘龑手指自己的这些大臣,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   番禹城中。   陈金凤、李春燕慌忙找到王延钧,却发现对方正在房中饮酒,已是伶仃大醉。酒壶摆了一地,王延钧本人则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胡言乱语。   “陛下……”两个美人看见王延钧这副模样,一起发出一声凄凉的呼喊,跪倒在王延钧两侧,哭哭啼啼。   “你们也知道了?”王延钧看了两人一眼,脑袋沉重的没能抬起来,“可真是快啊,真快……”   “陛下,我们不是到番禹来暂避,等汉军击败唐军后,就回长乐去的吗?怎么汉军却没有击败唐军,反而连番禹都要被唐军围攻了?陛下,这是为什么啊?”美人慌乱的哭诉。   “回去?”王延钧呵呵一笑,“回不去了。” 第882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十七)   契丹到洛阳来的一众使臣,在洛阳官员颇有用心的招待下,已经出现了乐不思蜀的情况。   因为契丹向大唐称臣的关系,在李从璟和耶律敏的推动下,契丹在洛阳有设立类似藩镇进奏院的机构,以时时维系两国的联系,到了眼下这个时候,契丹在洛阳的“进奏院”官职,就成了香馍馍,许多契丹官员都开始上下活动,希望能够留在洛阳。   这件事让耶律敏知道后,她颇为开怀,不无感慨的跟康默记说道:“土生土长的契丹人,如今都希望留在洛阳为官,这说明我等多年来推行契丹汉化,的确取得了莫大成果,令人欣慰。”   康默记感叹道:“昔年阿保机皇帝迁徙幽燕汉人进入草原,让汉人成为契丹官员,并且在契丹推行儒学、建孔庙,仿效大唐建立汉人城池、制度的时候,也不知有没有想到这一天。”   耶律敏笑道:“先帝虽然一生征战,给草原诸部带来许多灾难,也曾侵略幽燕,但在这件事上,的确是有先见之明。若非先帝已经打下这样好的基础,纵使我再如何想要化草原人为唐人,只怕也会阻力重重。有先帝开了这样一个好头,我不过是萧规曹随,做起事情来可是简单多了。”   康默记由衷道:“若是阿保机皇帝知道宰相如今的所作所为,一定会非常欣慰,他生前没有办好没有办成的事,如今在宰相手里,就要办好办成了。”   耶律敏叹了口气,看向窗外,目光悠远道:“李从璟曾说,无论世人如何努力,历史的潮流总是无法逆转。草原人终有一天会变成唐人,这大概也是无法逆转的潮流吧。”   作为耶律阿保机的女儿,无论耶律敏承不承认,她在心底都很清楚,若是耶律阿保机知道他耗尽一生心血的契丹王朝,最终在耶律敏手里灰飞烟灭,随他四处征战的契丹勇士最后都成了唐人,一定会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   耶律敏等人从洛阳离开的时候,李从璟特意赏赐了许多珍宝,这也是在向契丹传达一种信号:虔诚来朝者,大唐必不会亏待。借此,李从璟也是声援耶律敏的差事,让契丹人都认识到,成为唐人好处多多。   城外送别的时候,阵仗颇为浩大,大唐送给契丹的“糖衣炮弹”很多,装了百余车,李从璟要借此瓦解契丹人的意志,在一定范围内不会表现的吝啬。   正如天成元年西楼送别一样,耶律敏依然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很多话想要说,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秋风阵阵,起起落落。   最终,耶律敏走进马车,带着契丹的使臣队伍,和李从璟派去契丹进行内部攻坚工作的官员,缓缓驶离了洛阳城。   坐在马车中的耶律敏,将车帘都放了下来。   她不想再多看一眼窗外的洛阳,多看一眼都是伤悲。   她不敢再多看一眼窗外的大唐,多看一眼都是不舍。   她怕她会突然忍不住,拉起车帘跳下马车,奔回洛阳城。   女人本就是情绪化的动物,感性才是她们的本色。   马车摇摇晃晃,车轱辘吱吱呀呀。   不知何时,耶律敏已经泪流满面。   有句话,她始终没能问出口。当年在西楼是这样,如今在洛阳还是这样。   她很想看着他的双眼,认真的问一句:“你可知,我日日夜夜都在念着你?”   有件事,她始终没有说出口。当年在西楼是这样,如今在洛阳还是这样。   她很想哪怕只是站在他面前,他也能感觉得到:如果大唐的皇帝不是你,我不会想把契丹人这个名字从历史中抹去,让他们都变成唐人;如果大唐的皇帝不是你,我不会想把契丹王朝这个名字从历史中抹去,让草原变成大唐的后花园。   回宫的路上,莫离忽然凑到李从璟身边,语气颇显怪异的对他说道:“陛下,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从璟策马缓行,“但说无妨。”   莫离问道:“陛下如何看待契丹人?”   李从璟怔了怔,他没想到莫离问的是个这么奇怪的问题。   莫离继续道:“倘若有朝一日,契丹国不复存在,草原上只有草原人,陛下果真能对契丹人一视同仁,把他们都看作是唐人?”   李从璟沉吟片刻,缓缓道:“所有习汉学,说汉话,敬畏汉文明,视大唐为天的人,无论是契丹人还是鞑靼人,朕都一视同仁。”   莫离点点头,却是没有说话。   李从璟笑道:“若无这等心胸,朕有什么资格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莫离忽而叹息道:“臣跟陛下打个赌。”   李从璟好奇道:“什么赌?”   莫离道:“在陛下心里,只是把耶律敏当作一颗棋子。”   李从璟愣了愣。   愣过之后,李从璟指着莫离笑道:“好你个莫神机,竟然想套我的话?我告诉你,没门儿!”   番禹。   刘龑站在城墙上,举目望向海上。   数不清的唐军水师船舰,停靠在海岸上,高过十丈的楼船比比皆是,一眼望不到尽头。在刘龑眼中,此时的唐军水师比大海还要深邃,也比大海还要可怕,危险重重。   唐军正在登陆,密密麻麻的将士分作两部分,一部分在各处列阵,扼守险要地形,一部分在搬运辎重,热闹不凡。在刘龑眼里,唐军水师就是一只前所未见的巨兽,而此时这只巨兽正在下崽。   可怕的是,它的崽下的太多了些,也太可怕了些。   天空灰蒙蒙的,像是一口锅盖扣在天上,刘龑的面色阴沉沉的,像是要滴下水来。   “自打唐军水师开始登岸,我军与之两日七战,除却第一战双方不分伯仲,余者皆败阵,这才让唐军得以安然登岸。”兵部尚书赵光胤在一旁禀报,“有鉴于唐军战阵太过凶猛,臣与诸位将军议定,踞城而守方为上策。”   刘龑面无表情的看着城外,整个人暮气沉沉,像是荒漠中即将枯死的胡杨。   赵光胤顿了顿,见刘龑没有什么话说,便继续道:“番禹城中,有我精锐将士三万,番禹城外,有调集的各镇兵马三万,立营为城,与番禹相互呼应,再加之番禹城防完备,唐军想要攻占番禹并不容易。”   刘龑仍旧没有说话,无神的双目犹如死人。   就在赵光胤以为刘龑又什么都不会说的时候,刘龑忽然喃喃道:“并不容易?”   像是在问赵光胤,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赵光胤默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马怀远已经赶到了番禹,岭南军与之数战,皆败阵。如今马怀远已经扎下了营垒。   唐军水师拥众数万,即便除去水师和留守闽地的部曲,能上岸攻城者,怎么也超过三万之众。   六万对六万,即便岭南有番禹城可以坚守,赵光胤也不敢言胜。   这几日与马怀远和水师交战,唐军强弓劲弩和火炮、手榴弹的威力,岭南将士已经见识过了。   所以赵光胤再如何底气豪壮,也只敢说唐军想要攻占番禹,并不容易。   若是赵光胤知道当年唐军攻破金陵的战役实况,“并不容易”这四个字也会说不出口。   番禹,自然是没有金陵坚固的。   岭南将士,自然是没有吴军精锐的。   刘龑和赵光胤多知道,唐军对番禹志在必得。岭南军没能依仗他们先前议定的“山川之险”,将唐军挡在番禹之外,就已经说明岭南军难以抵挡唐军兵锋了。   刘龑抬头看向远天,长长叹了口气。   他缓缓道:“天下大乱时,我父任封州刺史,兵马不过万人、船舰不过百余;而后我兄底定岭南,创立大汉基业,使得大汉国势日昌;朕主事以来,更是励精图治,这才使得大汉这一隅之地,在此番能调集可用之兵十余万、船舰数千艘。”   “平日里你们都说,中原物方横流,而岭南独安,富饶之地,内足富足,外足抗中原。然而事实如何?我大汉十余万将士,自恃骁勇,一朝与唐军交战,竟然不堪一击,接连败阵,几无一胜。我堂堂大汉,依山河之险,据江海之屏,却不能自保……旬日间,唐军兵临城下,大汉社稷垂危,番禹有旦夕覆灭之险,时也?运也?”   刘龑这番话说的平静,就好像拉家常一般,完全没有撕心裂肺的叫喊,但赵光胤听在耳中,痛在心里,怎会不理解刘龑胸中的一腔悲怆?   刘龑父兄非是昏主,治理岭南非是不卖力,种种政策更有为民所称道的,刘龑本人虽然有些小毛病,但于国事大体无碍,然而数十年苦心经营,换来了什么?   唐军大兵压境,岭南奋起抵抗,竟然几无一胜。不到一月时间,就让唐军兵临城下!   刘龑如何能不委屈,如何能不痛苦?   事到如今,怪谁?谁都怪不了。   时也,运也。   刘龑在城墙逗留不去,他就这样面对着番禹军民,面对着岭南大地,面对着唐军铁甲,一步也不肯挪动。   他道:“自我父兄主事岭南,数十年间,我等内养百姓,外御边患,几无一日安宁。千百年后,后人评说起这段历史,可会记得我刘氏一族主事岭南时,与南诏血战数十年,拼命护得一方百姓安宁,完成了康承训、高骈未竞的功业?可会记得我刘氏一族,年复一年南向用兵,子孙死伤无数,耗费钱粮巨万,就为不让安南割据一方?”   刘龑的声音说不出是平静还是凄凉,是平淡还是悲愤,但这些话此时此刻从一国之君的口中说出来,都显得格外沉重而深邃。   沉重胜过山峦,深邃胜过大海。   或许,每个人都希望被他人承认,至少是那些优点被承认;每个君王都希望被青史承认,至少是那些功劳被承认。   在历史的长河中,所有人都会死去,所有国度都会灭亡,他们与它们,能渴望留下什么?   刘龑知道,又不知道。   所以他面对十万唐军来伐,在番禹朝不保夕的时候,会说出这样一些话。   秋风过也。   天地无声,也有声。   每个人都希望生活得精彩些,每个国度都希望存在得辉煌些,可以被更多人记住,哪怕只是他们的名字。 第883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十八)   崇文殿内,李从璟坐在皇案后,认真翻看那本《处分语》。   时至今日,《处分语》已经不是一本书册,因为内容的与日剧曾,它本身也增加到了好几本。   因为天下还未彻底平定的关系,《处分语》中对于各个割据势力,也都有较为详细的介绍。   目下映入李从璟眼帘的,就是有关岭南的内容。   阳光越过宫城的层层屋檐,穿窗过门,落进大殿内,在殿中的地板上铺陈开来,一股股光柱中,细尘轻舞飞扬。   李从璟放下手里的书册,看向窗外,凝神思索。   少时之后,李从璟提起玉笔,在一份折子上写下一段话。   字数并不多,只有寥寥数语:   “岭南官、将,若无侵害百姓与渎职之罪,善待之,不必押送洛阳;若有能继续为官者,令其到洛阳述职;刘龑若是愿降,礼送洛阳。”   敕令写好,侍候在侧的敬新磨恭敬接过,送到大殿门外,再由专人传递到门下省。   已是过了午时,照例该是用饭的时候了。对李从璟而言,他平素不喜欢每餐都大肆铺张,因为有后世的习惯,所以中午的这顿饭,时常就在偏殿用了。   淑妃任婉如这时不请自来,她身后跟着数名宫女,手里托着托盘,托盘上有饮食,“陛下,午时过半了,该用膳了。”   李从璟放下玉笔,站起身微笑道:“那便一起用吧。”   宫里是个等级森严的地方,虽然李从璟心里不在意很多东西,但礼法之道、尊卑之礼,关乎秩序与人心,不尊重就会出乱子,他也不曾怠慢,后宫上下,能随意出入崇文殿的,也只有任婉如一人而已。   原因无他,只因任婉如马上就要加封皇后了。   吃过饭,任婉如也不赖着,规规矩矩的就要走,李从璟留着她,两人在殿外散了会儿步,这才让对方离开。临行前李从璟道:“我已经让人去修缮东宫了,若是没有意外,岭南平定后,你会加封皇后,待到明天春,就是册封政儿为太子的时候。”   任婉如喜极而泣,李从璟拉着没让她下拜,“你跟我这些年,没少受累,你的名分是一开始就定下的,谁也威胁不到。另外东宫早立,有利于国政和人心早日安定,我又不是宣宗,不会担心立了太子,自个儿就成了闲散人。”   有小太宗之称的宣宗,生前就没立太子,诸臣劝谏的时候,都给他一句“若立太子,朕成闲人矣”顶了回去。宣宗年间大唐虽有中兴之象,但宣宗薨后,就是懿宗即位,他将宣宗的政绩都玩坏了,大唐国势由此大衰,再也无法收拾,直到黄巢之乱。   番禹。   唐军在番禹完成集结后,当先要解决的便是番禹城外的三万岭南兵马。唯有先攻破这三万兵马的营垒,将其杀败,唐军才能顺利攻打番禹城。   岭南军营垒距离番禹城只有五里左右的距离,其本身就是小一号的番禹城。   营垒中的岭南军并不打算主动进攻唐军,只有在唐军进攻番禹城的时候,他们才会出击牵制唐军,当然,若是唐军首先攻打营垒,番禹城同样会发兵相救。   郭威召集诸将军议,研讨相应战术,进行兵力部署。   如是,唐军在番禹城外扎营三日后,正式开启了对番禹的攻势。   晨光熹微。红日照亮大地,光明步步驱散黑幕的时候,在岭南军营外,唐军铁甲已经整齐列阵。以指挥为单位的方阵,连接成五千人的大阵,再连接成数万人的海洋,次序分明而又天衣无缝。   在铁甲军阵前,两百架火炮排成四排,火炮手在每架火炮后忙碌着,木箱中的铁球被一个个搬运出来。   两翼,唐军精骑阵型齐整,骏马低首,骑兵肃杀。   当军营里的岭南将士看到营前整齐排列的火炮阵后,无不是脸色大变。阳光虽然照射在身上,却令人感到了彻骨的寒意,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不再是战争的阴云,而是末日的黑潮。   当令旗挥下,火炮甩臂发出第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响动后,岭南军营就迎来了狂轰滥炸。   番禹城中,王延钧在驿馆的房间内醉酒。   陈金凤推开房门走进来,不由自主蹙紧眉头。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酒味,中间似乎还夹杂着呕吐物的味道。王延钧靠着坐塌坐在地上,背对着窗子的阳光,他明明身在光明中,整个人却如一团黑物。   饭食酒壶到处都是,好似已经一两日没有人来收拾过,王延钧垂着脑袋,已经睡着,披散的头发凌乱不堪,如一堆野草。陈金凤靠近的时候,闻到一股清晰的臭味,也不知王延钧多少时日不曾洗漱了。   就在这时,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雷声滚滚,王延钧吓得身子一抖,惊醒过来,惶然挣眼四顾,“发生了何事?来人,来人!”   陈金凤连忙去搀扶王延钧,一语未发已是泪水先流。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不是为王延钧流泪,而是因为自身的忐忑不安,“陛下……”   城外雷声不止,王延钧浑身颤抖不停,他睁大了瞳孔仓皇四顾,“为何没有人来?朕的臣子何在?我大闽的子民何在……这帮逆贼臣子,敢不来见驾,就不怕朕诛他们九族?来人!朕的禁军呢?禁军……”   “陛下……”王延钧并没有能给陈金凤带来安全感,反而加剧了她心中的不安,看到王延钧这副中邪的模样,陈金凤已是手足无措、泪水滂沱。   刚走到门口李春燕,看到屋中这副场景,怔了好半晌。最后她没有进屋,而是转身飞快的跑开了。   驿馆里到处都是惊慌奔走的人,庭院里更是聚集了不少,他们全都仰头看向炮声响起的方向,面色惶急而惊恐,个个伸长脖子不停的踮起脚尖,好像这样就能看到甚么一样。   李春燕最后终于找到了王继鹏,两个无家可归的人抱头痛哭,似乎紧紧保住对方的身体,就把握住了避难的港湾一般。   “殿下,你带奴走吧,带奴离开这里,去没有唐军的地方……”李春燕哭的惨不忍睹。   王继鹏悲声道:“城外都是唐军,城门已经关闭,你我如何逃得出去?这天下都是大唐的,到处都是唐军,你我这样的身份,又能逃到哪里去……”   两个绝望的人,只怕早已忘记了先前在闽地的尊荣,如今比之林中飞鸟还要孤苦无依。   番禹城的百姓起初听到城外的炮声,还没有反应过来,都跑出房门、跑到街上四处张望,一时间番禹城街巷里到处都是人。待知道了是唐军正在攻打岭南军,又无不慌忙跑回屋中,将门窗都紧紧关闭,躲在屋中瑟瑟发抖,再也不敢出来。这让番禹好似又变成了一座空城。   过了许久没听到城头的交战声,一些胆大的百姓走出房门,又站到庭院、街巷中眺望,有胆子大的,更是搭着梯子爬上屋顶,使劲儿观察城头的动静。然而除了如临大敌的岭南将士,他们注定了甚么都看不到。   不时,有岭南军将士在大街上奔过,脚步声隆隆,震得人心更显慌乱。   再后,城外传来喊杀声与激战声,声音渐大渐密。这时候百姓们都知道两军在交战了,许多人又连忙跑回宅院去,跟家人聚在一起愁眉苦脸、不安垂泪。   有那些地痞流氓,则是趁机到处滋事,爱财的抢钱,有仇的报怨。   终于,唐军开始攻打番禹城。   激烈的交战声,清晰的传到了宫中。   宫女们都聚在一起哭哭啼啼,谢宜清独在站在窗前,面对深深庭院。她的目光落在萧萧落木上,有浓烈的哀伤,却出奇的没有太多惊慌。   风卷帷幄,也卷动衣袂。书案上的宣纸哗哗作响,砚台里的墨汁早已凝固了。诸番事物都是谢宜清的背景,而她始终像是置身事外,孑然而立。   这日夜,谢宜清没有合眼,除却静立窗前,便是在书案上写字。   对于生活平静如水,也如一潭死水的谢宜清而言,面前的一切事物都没甚么值得留恋的,她不曾得到生活的善待,便也无所谓失去生活本身。   生命或许有多种色彩,但对每个人而言,生命其实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她拥有的颜色。   翌日天黑,谢宜清终于接到消息,午后,刘龑在城头竖起降旗,带领岭南文武官员,降了唐军,降了大唐。   对谢宜清而言,死水般的生活终于有了波折,有了变化。   这曾是她无数次暗暗期待的。   但是当变化真的发生了,却不是如谢宜清所愿。   它比原本的样子,还要让人痛苦。   许多日后,成为俘虏的谢宜清,在唐军营地中再度见到了刘龑,彼时她和宫里的众多嫔妃在一起。刘龑依旧没有多看她一样,就像以往那样。哪怕如今山河倾覆,家国异姓,都没能让这一点改变。   谢宜清还在唐军营地中,看到了失魂落魄的王延钧、毫无颜色的陈金凤,与好似时刻都在瑟瑟发抖的李春燕。   又许多日后,谢宜清和她所见过的那些人,一起在唐军甲士的“护送”中,离开番禹,登上了唐军水师的船舰,向北行驶。谢宜清没有能跟刘龑呆在一条船上,后宫里所有的嫔妃美人,都没有能跟刘龑呆在一条船上。   她们已经不属于刘龑。从番禹被唐军占据的那一刻开始,岭南的一切,都不再属于刘龑,甚至跟他都没了关系。   定鼎元年的冬天,谢宜清来到神都洛阳。   接下来会遭遇甚么,她知道,也不知道。 第884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十九)   李从璟得到岭南平定的军报后,把莫离和冯道都叫到了崇文殿,对他二人道:“闽地、岭南平定的很快,符合我等当初的最好预期。盛唐疆域三百余州,南部如今就剩下安南(安南都护府,交趾)一地,还有藩镇割据。”   “自刘氏盘踞岭南,安南军民被迫与中原隔绝,不复能朝见天颜,更兼饱受藩镇之苦,可谓是民不聊生。如今,我大唐国势日昌,大江南北重归太平,安南民心岂不思归?朕意,即令郭威发侍卫亲军一部南下,于年内进占螺城(交州),倘若有不臣之贼,悉数灭之!”   “至于南诏(大理)……初,韦皋在西川,开清溪道以通群蛮,选群蛮子弟聚之成都,教以书、礼,学成则去,以其他子弟继之,如是五十年,群蛮子弟学于成都者数千,而边境亦安宁五十年……如是观之,群蛮并非不可教化。而南诏既然受我大唐王化多年,便是我大唐子民,岂能不知忠君报国之道?既知忠君报国,官当至洛阳朝见于朕,以述其职,民当迎王师入境,以保地方安宁。”   “令郭威,亲带侍卫亲军入南诏,倘若路遇贼人阻道,城有奸佞挟民,当谨记王师讨逆贼、击不臣之责!一朝南诏无事,则于此地设立大理行省。”   说话完,李从璟问莫离和冯道,“诸卿可有异议?”   两人齐齐俯首道:“臣无异议。”   大唐的西南边患,主要就是南诏。   因为其地西连蜀地、东连岭南的缘故,昔年屡屡侵入蜀地的西川、岭南的邕州等地,尤其是邕州,是大唐在岭南防御南诏的重镇,更是四战之地。而当南诏侵入岭南邕州等地的时候,又多与安南的群蛮勾结,这就使得安南都护府时常受到破坏。   平定南诏,才能彻底平定安南。   三十多年前,汉人权臣郑买嗣杀南诏王,数年后,郑买嗣诛尽南诏王族八百人,建立大长和国。几年前,大长和国灭于臣子之手,现在的南诏,国号大义宁,称为大义宁国。   午前,李从璟跟莫离等人在宫中议事,午后李从璟便出了宫,来到洛阳学院。   洛阳学院建成于长兴二年春,如今四年过去,第一批学生也该在这个冬天毕业。李从璟亲自到学院来,是出席第一批学生的“毕业典礼”。   学院承载了李从璟全面发展大唐、推动历史进程的希望,关系之大不是什么“百年大计”“千年大计”就能形容的。   在李从璟的设想中,学院学生除却帮助大唐兴盛百业,治理江山社稷,更重要的使命,乃是成为“推动时代进步的先锋”。   眼下谈这些可能还为时过早,但数十年后,学院里必然走出许多各行各业的顶尖人才,艺术家、政治家、工程师甚至科学家。   一言以蔽之,西方大学里培养出来的那些推动了社会进步、改变了社会面貌的人才,李从璟都要培养;西方大学里没有培养出来的人才,李从璟也要培养。   西方大学用了数百年时间才培养出来的政治家、哲学家、科学家,李从璟要用数十年的时间来做到——最不济也要打下稳定的基础。   知识改变社会,人才推进历史,西方社会率先发展起来的基本规则,李从璟知道,所以要让大唐抢先一步。   只有学院先培养出来无数优秀而先进的人才,让他们进入各行各业,大唐的社会才能全面发展。最终让大唐领先于全世界,拥有“先进知识”“先进思想”,并发展成为“先进科学技术”“先进文明制度”,及早成长为“近现代大帝国”。   “毕业典礼”没有在论学堂进行,而是在大广场上。   因为有朝廷重视和号召的关系,前来围观的人很多,洛阳城里的官员甚至是寻常百姓,但凡胸有墨水的读书人,形形色色,把可以容纳万人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广场中央,席地坐着今日毕业的数百名学生,在学生之前,是摆案而坐的学院先生。在他们四周,才是洛阳官员,更有没座位只能站着的许多读书人。   学院淘汰率达到百分之五十,高得离谱,也就是说能拿到告身的合格毕业者,只有入学者一半。这些学生,现在都身着浅青色九品官袍,九銙石腰带,配鱼袋——这就是洛阳学院毕业生的标准装束。   无论他们日后是否为官,能成功毕业,他们就有大唐九品官阶。   李从璟以皇帝之尊,迈步走上高台,亲致毕业贺词。   冬日难得的大晴天,阳光暖和。   学生们坐在广场中央,众星拱月。   面对这些承载了他太多希望,也承载了大唐希望的栋梁,李从璟一时间感慨万千。   他们有的十几岁,有的二十几岁。   数载寒窗,一朝学成,俱都意气风发,摩拳擦掌,准备投身天下,一展平生所学与一腔抱负。   李从璟看着他们,“身着九品官袍,拿到鱼符告身,意味着你们学业有成。但学业有成,并不代表学业完成。天下之大,学海无涯,其身未死,求学不止。天下,是战场,也是学院。”   “……奔赴‘战场’之前,尔等要先扪心自问,尔等何人,有何职责。朕希望尔等投身‘战阵’之前,先想清楚,何谓大唐。朕更希望尔等想清楚,尔等之于大唐,意味着甚么。”   “……家国有幸,天下太平。但我煌煌大唐,不该安享太平。四海承平,徒生自满懈怠之心,而失锐意进取之志,人无进取之心,则沉浸醉纸金迷,则一事无成,国无进取之心,则生争权夺利之祸,则亡于外寇。”   “……天下之大,到底有多大?江海之广,究竟有多广?尔等,要自己去寻找答案。但朕要告诉尔等,天下之外有天下,江海之边有江海,彼处,有无数功勋,等待你们去创立,青史万卷,有开端没有尽头,足以镌刻尔等姓名!”   “……国外有功,国内有民。欲立国家大功,先治国家万民。每个大唐子民一日之食、一身之衣,尔等皆要视为天命,一颗青菜、一粒麦穗,尔等皆要视为神明。须知家国为本,须知唐人为天。”   最后,李从璟如是总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千年盛唐始于尔众!”   是日,学院山呼海啸,沸反盈天。   回宫后,李从璟在广贤殿召见了学院的几位先生和数名毕业生。   王不器为李从璟引荐一位学院的先生,出乎意料,这人没有博士官衔,只是一名助教,年纪也比较大了,四十多岁,看起来有些像个老农,李从璟眼神敏锐,察觉到了此人手上的老茧。   “助教黄光石,出于官宦之家,中原大乱时,避祸乡里,而后蒙朝廷所召,至学院任助教。”王不器简单介绍了一番这个人。   李从璟先前做过一些了解,这时便看向黄光石,温和的问:“朕听闻,卿善织造?”   黄光石倒不是太拘束,毕竟出自官宦之家,闻言答道:“昔年,臣避祸乡里,生计艰难,拙荆便向人学了些织布手艺,补贴家用。臣读书之余,多有观之,常年累月下来,有所了解。入洛阳后,与学院多位工匠大家结识,常有谈论此事,臣遂知时下织造之术,颇有值得改进之处……”   黄光石是个读书没把脑筋读死,反而读活了的人,这也跟他喜好阅览杂书的习性有关,他所说的织造改进之术,重点在“捍、弹、纺、织”之具的改进,和“错纱配色、综线挈花”的棉布花色制造技术上。   实话说,李从璟并不是很了解这些东西,更加不知道宋代大名鼎鼎的黄道婆,就是靠这些东西留名青史的。此等工艺极大推进了棉纺织业的发展。不过李从璟虽然不了解细节,但听到黄光石对实验后效果改进的描述,就知道这是非常实用的技术。   这东西,乃是国计民生的基本大事。   黄光石有个好媳妇,也得益于学院的激励体制,若非学院鼓励先生、学生改进百工百业的技术方法,黄光石这种人就会只想着按部就班升官发财,谁会去捣鼓那些“希奇古怪”,还被士大夫看轻的东西?   这就是“引导”的作用了。   黄光石之后,李从璟看到走上前的人,露出一个饱含深意的笑容,“好小子,你有甚么好东西,能拿出来给朕看?”   站在李从璟面前的,竟然是李从珂之子李重美,也就是跟赵普不打不相识的纨绔公子。   李重美是个机灵鬼,平素调皮捣蛋的事没少做,但他这回拿出来的东西,的确震惊了李从璟。   “臣常随父亲去军营,也喜好军中轶事,不瞒陛下,臣跟军营中的伙夫,都能称兄道弟……”李重美嘿嘿笑道,少年心性好奇心重、没甚么功利心很正常,“于是臣发现,大军但凡征战在外,于行军中蒸煮肉食时,由于铁锅没甚么特色,往往费时太久,很影响行军。父亲还跟臣讲过一件趣事:肉食没煮好,敌军已经杀到,大军仓皇而走,未及二十里,发现敌军并未追来,斥候查看后回报,敌军竟然围在铁锅前,在等着吃肉……”   一通乱侃,李重美终于说到了重点,“臣观察后发现,若是密封铁锅,则能加快肉食煮熟,大大缩减煮肉的时间,因此,臣跟赵普研究多时,终于制成了一种特制铁锅……”   李重美说的,就是高压锅的雏形。   高压锅这个东西,西方十七世纪发明的。   这的确对行军打仗有些帮助。   但李从璟在看过东西之后,却是惊讶的差些情不能自已。   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工业革命,起源于蒸汽机。   第一台蒸汽机缘何被制造出来?就是受蒸汽逃离高压锅的样子的启发!   李从璟如何能不惊讶?   巧合,还是必然?   若无学院,若无李从璟的种种引导手段,若是读书人仍旧只知道埋首圣贤书,就没有眼前的黄光石、李重美。 第885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二十)   黄光石对织造工艺的改进,李重美和赵普制造出的高压锅雏形,这些技术方面的新奇成果,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自打学院建立,李从璟就没少见学院捣鼓出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十个新奇创意能有一个实用,就是天大的惊喜了。像戚同文、李谷、黄光石、李重美这样的人,那个不大的学院里,不知道有多少。   林子大了,甚么鸟都有。你喜欢读书,但你不能阻止别人喜欢玩火,你喜欢胸大的,但你不能阻止别人喜欢臀圆的。   而李从璟给学院的建设指导思想,就决定了这是个跟太学院完全不一样的存在,就注定了这里面会有诸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物。   百工百业的发展,社会的全面进步,需要的就是这样一座综合性的学院。   李从璟大肆褒奖了黄光石、李重美、赵普等人,并且责令六部相关官员,组建专门的班子把他们的成果落实。当然,李从璟没忘记让这些人再接再厉,继续钻研,比如对李重美和赵普,李从璟就希望他们早日制造出真正的高压锅来。   至于此举会推动多少诸如物理、工程等学科的发展,就不是李从璟眼下能够预见的了。   洛阳学院作为大唐学术中心地带,此处的一风一雨,都会对整个天下产生莫大影响,在洛阳学院掀起一阵“经世致用”的革命狂潮时,天下州县会出现多少争相效仿者,只怕一言难尽。   大唐的“科技革命”,已经缓缓拉开了帷幕,它涉及各行各业、方方面面。   而李从璟需要做的,就是对实用成果进行大肆奖励,同时将其纳入官员课考范畴,一言以蔽之:积极引导。   各种成果,都需要人才把它弄出来。   大唐的天下,并不缺人才。   人才的出现,需要相应的社会底蕴。而拥有先进汉唐文明的大唐,并不缺乏这种底蕴。相反,拥有千年先进文明积淀的大唐,早就在期待这场“知识爆炸”。   很遗憾,原本历史上的统治者,完完全全没有这个意识,他们无视了知识本身的诉求,他们压抑了汉唐文明,把先进文明用力的挤进泥土里埋葬了,还没给它修座坟墓。他们平白糟蹋了千年的先进汉唐文明,最终只能让汉唐文明毁在一场场战火中,逐渐被人忽视甚至被人遗忘,永远成为历史中的一抹尘埃,连一声叹息都发不出来。   千年之后的人,只能在黄土中去一点点摸索,凭借只言片语与微乎其微的残迹,去想象彼时这场文明的灿烂辉煌。   可悲的是,失去汉唐雄风、被暮气沉沉的思想禁锢了千年的人们,连在想象这场文明时,都小心翼翼、不敢稍微用力一点,唯恐想得太多想得太好,惹人嘲笑。   ——他们甚至自相嘲笑。   如果汉唐文明有一缕残魂飘荡在空中,看到这副场景,真不知作何感想。   李从璟要给汉唐文明一个新生,要让它光芒万丈照亮全世界,要让它的目光洞穿历史长河。   他要告诉这个世界,这天下,本该是属于我们唐人的。   ……   转眼进入到定鼎二年。   李从璟登基即位的第二个年头,第一个好消息是侍卫亲军水陆并进,于去岁冬成功平定安南。为巩固在安南的统治,李从璟派遣大量得力官员、士子,前往螺城,一方面改善地方民生,另一方面大力兴办教育。   前者是为了让安南百姓吃饱穿暖,失去做强盗北上抢东西的动力,后者则是从精神思想上,给他们灌输忠君报国的思想,让群蛮脱去野性,受王化。   除此之外,李从璟令岭南行省修筑、拓宽邕州到螺城的道路,让王师南下更加方便,同时在沿海建立水师海港,派遣唐军水师驻扎,增加广州之兵迅速出击螺城的能力,力求从军事上杜绝安南再度陷入混乱的可能。   当然,安南很多地区气候恶劣,地形复杂、区域隔绝严重,为免群蛮隐居山林为祸,李从璟派遣学院学生深入安南,选择气候地理都适宜的地方,大面积垦荒,集中修缮农田。同时建造城池,将山民迁出山林,到平地城池中定居,在农田集中地耕作,增加官员对地方的控制力,也加快地方的发展。   在赋税徭役上,也给予特殊优待。   至于因为气候原因,该地盛产的水稻、水果,李从璟则令官府帮助兴商,使得这些产品可以北运江南甚至江北,增加该地百姓的收入,改善他们的生活。   凡此种种,事无巨细,李从璟都一一和众臣拟定章程,力求彻底让安南再无战事,而不是简单的军事占领。这样一来,前期朝廷会在安南投入大量财物——例如在轻徭薄赋的前提下,安南官员要修缮道路、城池,就必须付给劳作者工钱——但从大局上看,这无疑是有益于安南长治久安的。   当然,李从璟也没有忘记让安南官员,激发安南百姓的积极性——例如自愿投身垦荒、修缮水利等事情中的百姓,可以在多年内于赋税徭役上享有更多优待。   诸番举措议定之后,大唐朝廷已经从政治、军事、经济上,全面对安南实行了掌控。   进入定鼎二年春天,李从璟册封李重政为太子,令其入主东宫。此后不久,在洛阳学院开学之际,李从璟让已经十岁的李重政进入学院就读。至此,洛阳学院的地位完全稳固下来。   春夏之交,李从璟接到郭威军报,南诏平定。   有了安南的“前车之鉴”,朝廷对如何建立在南诏的稳定统治,已是轻车驾熟,没多久各项章程就被确定下来,人力、物力迅速安排到位,源源不断开赴南诏。   值得一提的是,安南作为岭南行省的一部分,朝廷在进行安南建设时,岭南行省的官员去了很多,以此加强对安南的了解,方便日后处理安南各项事务。   而在建设南诏的时候,西川也去了许多官员,这是为了加快地区的相互了解与融合。西川作为人文荟萃之地,南诏,亦或说大理行省,日后就是第二西川。凡此种种,也有利于消融西川与大理昔曾多年互相攻伐的隔阂,具体到眼前来说,就是有利于两地通商、交流。   同时,李从璟下令郭威“凿山开路”,并以澜沧江(湄公河)为依托,评估向南进行军事扩张的可能性。   西南半岛之所以叫西南半岛,就是因为在中国的西南,既然如此,李从璟为何不能谋求让它干脆变成中国的西南半岛?   眼下,大唐已经坐拥安南与南诏,要知道,安南就是后世越南北部,而南诏的南面疆域,已经深入到缅甸、老挝、泰国。大唐要做的,不过就是轻轻再往前踏一步而已。   拥有了西南半岛,就能拥有东方咽喉之地——马六甲海峡。一旦马六甲海峡握在大唐手里,日后大唐无论是掌控南海,还是君临马六甲之南的岛屿、疆域,都将易如反掌。   更重要的是,大唐舰队自此西出印度洋,就将毫无滞涩。拥有了这等咽喉之地,沟通东西方两个世界的海上命脉,就完全握在大唐手里。无论是东方的朝鲜半岛、东瀛,还是印度半岛,都将在大唐天威的震慑之下。   海洋,才是地理大发现中的主角;海峡,则是海洋中的主角。   因为它控扼海上通道。   诸事解决完,就到了夏秋之交。   李从璟决定派遣莫离前往广州。   “南征的侍卫亲军已经开始陆续班师,回洛阳的部曲不用多言,依然是禁卫军主力,而留在安南、南诏的部分部曲,则要承担起重建安南、南诏地方军队的使命,就如当初打造两川地方军队一样。区别在于,今日的安南、南诏地方军队,很可能就是日后的大唐远征军。”   “大唐疆域辽阔,不能每回出征,王师都从京畿洛阳开拔,朝廷建立禁军,不是要抹杀边军的存在,而是为了寻求边军与禁军的平衡。日后再向西南用兵,便要安南、南诏出大力气。这也是为何在王师占领安南、南诏后,朕要不惜血本,在两地改善民生、大兴教育、修筑道路的原因之一。”   广贤殿中,李从璟跟莫离在谈话。   说到这,李从璟推给莫离一盏茶,继续道:“安南、南诏已经稳定,就更不必说岭南了,诸事都已走上正规。王师这些年征伐天下,将士在前面攻城掠地,官员便紧随其后接收民政,诸事都已轻车熟路,这也是岭南为何这么快就稳固下来的原因。”   “岭南、安南、南诏稳定后,便该是我大唐舰队扬帆海外的时候。朝堂上下衮衮诸公,虽然不缺贤才,但能让朕把这件事放心托付的,也唯有莫哥儿一人。岭南平定后,水师就在修筑海港,进行海航训练,如今诸事都已妥当。这回莫哥儿南下,一手大唐船舰,一手海商货船,扬帆大海,西出万里,当不在话下。”   “大唐要克复河西、西域,要往西南用兵,少不得钱粮。大江南北虽然地域广袤,朝廷赋税每年巨万,但一个安南和南诏建设,就让国库大为出血,何况劳师远征的河西、西域?这回莫哥儿出山,便是为大唐去找财富。”   “舰队远航,第一阶段是重建海路。丝绸之路留下来的通道,舰队要重新掌握,有闽地和岭南海商相助,这事应该不难。重建海路的同时,便是令军情处深入各地,发现、评估各地的财富情况,有我数年来的筹谋,军情处中不乏通晓外语者,此亦不难。”   “第二阶段,便是通商。这些年,大唐商业繁茂,丝绸、瓷器等物,我大唐要多少就能制造多少,通商各地,数倍利润不在话下。倘若有些地方比较封闭,其主不愿通商,莫哥儿手中的水师将士,也知道该做什么。番禹、安南接连两战,水师对于登陆作战,已是有不少心得。”   话说完,李从璟品了口茗,口齿留香。   莫离叹道:“无论是给立功商贾授官阶,还是让水师学会登陆作战,诸多事宜陛下早就准备妥当,此番离南下西出,虽然诸事庞杂,但若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也就无颜回来面见陛下了。”   听到这话,李从璟却忽然放下茶碗,看着莫离,面容肃然,不容置疑道:“夫世间之大凶险,未有胜过开天辟地者。莫哥儿此去,无论事情成或不成,有一个要求你必须做到:那就是给我完整的回来!”   莫离起身离座,拱手拜道:“臣谨遵敕令。”   莫离离开洛阳的时候,李从璟率领众臣出城相送。   古道长亭,队伍已经远去,李从璟依旧远望未动。   又是一年秋风将至。   望着那个白袍折扇的身影渐渐远去,李从璟轻轻喃喃了一句,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话。   “莫离莫离,莫与君别离。” 第886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二十一)   莫离到达广州后,大唐舰队并没有立即出发。这个世代的大规模海上航行,还是要考虑海上风向和大海风浪的,要寻找到适合的季节和时机。   另外,虽说舰队和商队都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但毕竟莫离这个主事的人没来,也不是所有事情都已经就位了的,故而莫离到达广州后,还有一段时间的忙碌。   李从璟在广贤殿的时候,跟他说了舰队出海的两个阶段,在他和李从璟的谋划中,这两个阶段自然不是全部内容,而只是前期的内容。在这之后,还有诸多谋划,只不过眼下来看还显得久远了些,不必赘言,饭要一口一口吃。   莫离知道,李从璟要在海外建立商业版图,要汇聚四海财物为大唐所用,至于更深层的东西,李从璟却是还没有提起。然则以莫离的心性见识,他自然知道,彼处,并不是李从璟心中蓝图的尽头。   莫离去看了广州海港,也就是番禹海港。刘龑投降后,唐军占领番禹,将名字又改了回来,如今仍是叫作广州。亲眼目睹海港里的巨大军事基地,以及正在建造的船坞船台,莫离忽然发现,李从璟心中的那个世界,恐怕他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看到尽头。   许久之后,大唐的舰队扬帆出海时,莫离手里握着一副绝密机要。   这份绝密文书,是李从璟给他的。   那是一幅图。   西方地图。   那是大唐舰队要到达的地方,也是大唐舰队的航行目标。   李从璟在信中说,此图梦中得天授。   莫离相信了。   有了这幅图,哪怕只是作为航行对照,大唐舰队的远航,都要变得容易太多。   站在十丈高的楼船上,身后船舰如城,身前碧海蓝天,莫离将文书贴身收好,而后负手远望。   不入海洋,不知天地之广阔。   而莫离知道,一个新的时代,就这样诞生了。   他想起长兴二年,李从璟站在扬州船台之上,手指东海的模样。   ……   洛阳学院门前,王不器望着面前几个身着道袍的家伙,怎么看都觉得对方不像是好人。   这并不是王不器心思不纯,而是对方的卖相实在是太怪异了些。且不说这些人高矮肥胖各异、年龄差距巨大,那道袍也着实脏乱了些,而且个个面色不同于常人,似有光泽,但不是黄色光泽就是灰色光泽,让人一看就怀疑他们是吃土为生的。   心中虽然有诸多怀疑,王不器仍旧是不敢怠慢,礼数不差的相迎。   这些人,是李从璟吩咐他好生接待的,据说是军情处从某处道观带来的洛阳。这些都不是关键,重点是李从璟要他们在学院开设一门叫作“化学”的学科。   在学院的宴席上,王不器没忍住,问为首那个看似已经五六十岁、头发花白而枯黄的老者,“诸公以前在道观,平日都做哪些事?”   这话的意思,就是问你们有甚么本事,你们要来开设的“化学”到底是门甚么学科。   老者好似已经几年没有吃饱过饭,吃相惨不忍睹,不过他还是很快回答了王不器的问题,虽然只有简单两个字:“炼丹。”   “炼丹?”王不器这回着实惊到了。道家的炼丹术,他不是没有耳闻,只是作为学问大家,不怎么相信罢了。这古往今来,许多帝王都希望得道家仙丹,长生不老,但哪一个不是吃丹吃出问题来了的?   “陛下让你们来,是在学院炼丹的?”王不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语气不善。   老者抽空瞥了他一眼,被肉食塞满的嘴还在咀嚼,这就让他原本的鄙视眼神格外怪异,“不炼丹。”   “那做什么?”王不器心想,你们这帮炼丹的,除了炼丹还会做甚么?   老者的回答,让王不器刚饮下的酒水,差些一口喷出来。   老者老神在在的回答:“教你们炼丹。”   王不器嗔目结舌,这简直狗屁不通,学院学生竟然要学炼丹?   看到王不器的神情,老者察觉到自己说的话有些问题,立即补充道:“教你们炼丹之术。”   王不器老脸一黑,心说这有甚么区别?   见王不器更加不高兴了,老者这回停止了吃饭,思索了半晌,这才郑重道:“确切来说,是教你们有关炼丹的所有学问,但却不是以炼丹为目的。让学生认识这门学问,钻研其中的道理,去粗取精,保留有用的部分,加以发展。这是陛下的原话。所以我们教授的学识,叫作‘化学’,而不是‘炼丹术’。”   说罢,老者尴尬了一下,“虽然某也不知为何这门学识叫作‘化学’。”   王不器沉默下来,细想其中的深意。   老者最后道:“陛下有言,若是演武院刘老与徐半仙见到我等,当会知晓我等的有用之处。陛下还有言,本门学科,当对火药改进,铁矿、金矿等的提炼,据有极大作用。”   王不器将信将疑。   就在这时,刘老和徐半仙来了。   见到老道士,两人如见亲兄弟,立即亲切的迎了过来。   时至今日,学院早已有“数学”这门学科,如今又迎来“化学”,假以时日,伴随着“物理学”被单独划分,则学院已经可以尝试去触摸、打开“近现代科学”的大门。   ——物理学早期研究的天文、力、热、声、光等,并不是太高深晦涩的东西,而汉唐在这些学问的钻研上,向来多有成果,别的不说,钦天监、太史局、司天台可不是摆设,《大衍历》也不是浪得虚名。   不得不提的是,学院中早已设立了“地理学”这门学科,而其中的先生,竟然以军情处老兵为多。   当日,老道士与刘老、徐半仙等人相谈甚欢。   ……   大唐要稳定统治辽阔疆域,离不开科学技术的进步,大唐要成为恒久强国,更离不开科学技术的发展。   西方那些偏居一隅、还没大唐一个行省面积大的小国,之所以能成为列强,靠得就是这看似简单不过的四个字。   科学技术,或者说生产力,最终会推动整个社会的发展,这就是历史规律,这就是历史潮流。   而大唐的科技革命,已经从学院悄然萌芽。   ……   李从璟终于接到戚同文、李谷等人传回的好消息。   他们在沙州辛苦多时,终于探索出了在彼处提高粮食产量的方法。   这并不让李从璟感到意外,因为他知道即便是在西域那样的地方,也有坎儿井这样的“神兵利器”。   这世上估计没有甚么困难是人克服不了的,关键在于,你有没有克复困难所需要的知识和品质。   戚同文、李谷的折子中提到的方法,眼下能提升的粮食产量并不多,至少没有李从璟后世了解的那样多,但就当下而言,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李从璟对此感到很满意,河西、西域的农业改进,本就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如今开了这样一个好头,就好比打开了那扇大门,证明在河西、西域提升粮食产量的确可行。至于粮食产量究竟能达到多少,日后再逐渐改进就是了。   李从璟叫来冯道、夏鲁奇、卫道、王朴、杜千书等人,商讨接下来朝廷对河西的用兵计划。   “侍卫亲军刚从南诏班师,许多将士还未回到洛阳,王师刚刚在岭南、安南、南诏用兵,若是今秋立即出征河西,对府库而言负担太大。而且眼下时过初秋,等到王师到达河西,战不几回,便是深冬,多有不利。”夏鲁奇如是说道,“故而臣认为,用兵河西,最快也得等到明年。”   夏鲁奇的意见没毛病,众人都表示赞同。   众人正在商议的时候,第五姑娘到了。   桃夭夭进宫后,军情处便是第五姑娘主事。   她身材娇小,绯色官袍被裁剪得小了几号,这让她看起来既显得英武不凡,又不可避免带上两分呆萌气。   礼数却是规规矩矩,没半分可挑剔的地方,第五姑娘向李从璟启奏道:“夏州与契丹有密使往来。”   李从璟对此并不觉得稀奇,左右不过是石敬瑭最终都避免不了,向契丹俯首称儿的命运而已,“夏州可有兵马调动迹象?军情处能否查明,夏州意欲何时向河西用兵?”   “早则今秋,迟则明年。”第五姑娘回答,秀气的眉头有几分肃杀。   李从璟沉吟片刻,忽而笑了笑,“看来河西这场大战,战况定会分外激烈。”   李从璟的预感没有错,因为在定鼎二年的这年秋天,有一个人从草原只身南奔,来到洛阳投靠李从璟。   见到这个人,李从璟便知道,河西、北方草原、西域,在来年注定了要风起云涌,有一番不亚于初唐的大动静。   甚至可能是,初唐三代人的大动静,此番会在短短数年内发生。 第887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二十二)   当日,李从璟正在和第五详细交流夏州方面的情报,而后接到北方草原有人来投奔的消息,他的确颇感意外。   来到洛阳投奔李从璟,亦或说投奔大唐的,是鞑靼部的公主阿狸。   鞑靼部图巴克汉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而后其子巴拉西即位,这厮主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阿狸囚禁起来,并且大肆抓捕阿狸的党羽。幸得沃里克帮助,阿狸才侥幸逃出生天。   听罢阿狸的叙述,李从璟很快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虽然诸事从阿狸嘴里说出来,不可避免带有许多主观色彩,甚至可能有扭曲部分事实的情况,但李从璟是何等人,自然能捕捉到真实有用的信息。   一言以蔽之,阿狸夺权失败,被迫潜逃。   阿狸夺权失败,正是让李从璟感到意外的点。   因为和李从璟有那层关系,阿狸一直是大唐扶持的对象。这倒不是李从璟没事找事,硬要插手鞑靼部内政,平白无故去整幺蛾子,而是巴拉西从一开始就对李从璟有敌意,而后不知何时就上升到对大唐有敌意,哪怕李从璟当年曾帮助他们重返祖地,都没能让这种敌意消失。   李从璟是不得已,才想要扶持阿狸在图巴克汗死后上位。   孰料图巴克汗说死就死了,变故来得太突然,阿狸和驻扎在鞑靼部的大唐官员、军情处锐士,都没能及时察觉。   事实上,图巴克汗一死,巴拉西就在亲信势力的拥戴下,强势即位,没有给阿狸反应时间,就把她囚禁了起来。   “按理说,你在鞑靼部的势力不小,虽然最终能否主事还在两可之间,但巴拉西也没有实力能让你毫无还手之力,但你这回却落得个只身南奔的下场。无论怎么看,这件事都颇显诡异。”李从璟望着面前一脸委屈模样的阿狸公主,并没有出言安慰她的意思。   “巴拉西这鸟厮,定然是跟契丹耶律德光相互勾结!否则以他的心性本事,如何能在突然发难的情况下,还把诸事安排的那般周密,让我的人根本没有反抗之力?”阿狸一番话说得咬牙切齿,而又别样憋屈,话说完,她拽着李从璟的手臂左右摇晃,“陛下,你可要为奴做主啊……”   说罢,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低头嘤嘤抽泣,一副楚楚可怜、分外较弱的模样。   李从璟早就习惯阿狸的“活蹦乱跳”,当然懒得欣赏她的演技,若有所思道:“我一直不甚明白,巴拉西为何对我有那样大的敌意?怎么说我也是鞑靼部的恩人,他不应该那样对我吧?”   阿狸抬头注视着李从璟,一双狐狸般的眸子闪闪发光,“陛下的意思,是鞑靼部的每个人,都该像奴这样,主动向陛下……献身?”   说罢,不忘咬了咬嘴唇,眨了眨眼,眸中的魅惑之意犹如春水初生。   李从璟觉得这个问题根本就是废话,正经反问道:“难道不该如此?”   饶是阿狸性情跳脱,也被李从璟的厚脸皮给弄得一怔,不过她旋即莞尔,对李从璟抛了个意味难明的眉眼,“陛下应当知晓,在我们草原,父亲死后,继承者可是连他的妃子都能一并继承的。”   李从璟奇怪道:“那又如何?”   阿狸笑得比狐狸还要贼,扭了扭腰身,吃吃笑道:“所以弟弟喜欢上姐姐,也是很正常的事,对吗?”   李从璟被噎的说不出话来,感情巴拉西有恋姐癖,阿狸是他的禁脔,而李从璟竟然成了巴拉西的情敌?   李从璟有些郁闷,绷着脸不说话了。   阿狸见李从璟不高兴了,又拽着他的手左摇右晃,撒娇道:“奴就是随便说说而已,陛下怎么还当真了?”说着,她眸底闪过一抹羞耻的狡黠之意,腆着脸幽幽道:“陛下该不会是怀疑,阿狸在没有陛下的日子里,不守规矩吧?”   李从璟无力的看着她。   阿狸伸出滑嫩的小舌头,舔了舔自个儿的殷红嘴唇,“陛下若是怀疑,大可来查验一番啊……彼处的林间小道,长久无人踏足,如今可是越来越狭窄了呢……”   这话真是淫秽不堪啊。   草原果然是穷山恶水,养育出的果然都是刁民,李从璟心里诽谤一句,站起身就要走,“我还有事,你先歇着吧,需要甚么就言语,自会有人给你准备。”   阿狸见李从璟要走,哪里肯依,连忙一下子扑出来,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却紧紧揣着李从璟的衣袍,扬着泫然欲泣的俏脸,字字含泪道:“陛下,奴大老远赶来,陛下就不怜惜奴?奴可是好生可怜的,这一路来担惊受怕,就怕陛下见了奴不理……如今看到了陛下,奴的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可陛下连多陪伴奴一阵都不肯吗?”   李从璟低头看着阿狸,“撒娇也没用。”   阿狸眼珠子滴溜一转,忽而转过身去,再回头时,已经一把扯下一截衣袍,露出白璧无暇的小香肩,一根手指更是含在嘴里,眼神极尽挑逗之能,“这样呢?”   李从璟点评道:“还差一点。”   阿狸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嘤咛,转而双膝跪地,四脚趴在地上,梗着白皙的脖子,回头做出陶醉万分模样,双眸迷离的叫唤:“郎君,来蹂躏臣妾呀……”   这火候就到位了。   ……   李从璟当然知道,极有可能是用弑父手腕夺权的巴拉西,在鞑靼部打击亲唐势力,站到大唐的对立面,并不是因为他真有恋姐癖。退一步说,即便巴拉西真有恋姐癖,阿狸也不是他做出这等决定的根本原因。   草原上有人亲唐,自然也会有人仇视大唐,有人想要依附大唐,愿意做大唐的臣民,自然也会有人认为大唐是欺压草原的外族,想要维持草原人统治草原的原有秩序。   而巴拉西就是后者。他跟耶律德光是一样的人。   大唐对待草原的策略,就是在打压、清除仇唐派,扶持壮大亲唐派的基础上,全面进行草原民族的汉化,这跟对待安南、南诏的手段是一样的。   接下来的日子,李从璟给阿狸派了几个宫里的女官,让她们带着阿狸好生学习汉唐文化,当然还是从诗书礼仪开始。   这倒不是李从璟怕阿狸太闲,会没事在宫里瞎闹,这关系到他日后处理草原的大局。阿狸之于鞑靼部的地位,与耶律敏之于契丹的地位是一样的,日后大唐统治草原,如果需要草原代理人作为过渡时期,那么在大唐呆过、受过大唐文化教育的阿狸与耶律敏,无疑是绝佳选择。   而且她们还都是女人,这可比让男人当代理人要好得多。   阿狸在草原时,就曾向驻鞑靼部的大唐官员学习过汉学,早已能够说上一口流利的汉话,对眼下李从璟布置给她的学习任务,阿狸也完全没有抗拒之意。一路南行,阿狸也算是见多识广,尤其是在到达洛阳之后,阿狸已经成为大唐的狂热崇拜者,让她学习汉唐文化,她甘之如饴。   这就是汉唐灿烂辉煌文明的天然优势和吸引力了。   当然,以阿狸那九尾妖狐般的性子,每每接下新的学习任务之前,或是完成一个学习任务之后,她都要向李从璟索要“甜点”。   后宫里的女人已经不少,皇后任婉如、贵妃桃夭夭,还有豆娘、孟小花,吴越王贡献的钱小桔等,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品种颇为齐全,从收藏的角度上来说,李从璟已经颇有成就。   立冬日,李从璟召集了后宫里的所有嫔妃,一道在宫里游玩散心。这里面就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皇子公主,有的能调皮捣蛋了,有的还只能看着年纪大的调皮捣蛋。   豆娘善画,李从璟就摆了一张书案,让她在众人面前显摆显摆才艺。   钱小桔喜欢吃桔子,李从璟就给每个人的案桌上都盛上几盘桔子。   孟小花喜欢看戏,李从璟就让伶官们给众人演奏。   谢宜清自打进宫之后,还没展露过才学,平日里也没甚么存在感,李从璟见她冷冷清清的坐在边上,便对她说道:“才人出自官宦之家,素来听闻你颇有才情,赋诗作词不在话下,今日可有呈献?”   谢宜清昔日是谢尚仪,到了洛阳,就成了谢才人。   才人身份低微,听了李从璟的话,谢宜清起身缓缓施礼,柔柔弱弱零零丁丁,“陛下请出题。”   “你自己选题吧,朕不给你设限。”皇后任婉如贴心的递过来一杯酒,乃是产自西域的水晶杯葡萄酿,李从璟轻轻品尝了一口。   谢宜清想了想,“妾身欲以番禹被破为题。”   她这话出口,立即让众人都露出惊讶之色,有佩服谢宜清胆大的,有恼怒谢宜清不识大体的。   李从璟似笑非笑,“准。”   妆容清雅、衣衫寻常的谢宜清,婉约站在小案前,缓缓开口:   “君王城上竖降旗。”   “妾在深宫那得知?”   两行诗句落下,嫔妃们都睁大了眼睛,李从璟饮酒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个开头他再熟悉不过了。   谢宜清接着吟道:   “一朝入城十万甲。”   “谁敢自言是男儿!”   一语罢了,所有人都紧紧看向李从璟。   李从璟大笑,“好诗,好诗!”   是日,谢宜清进封芳仪。 第888章 赵普颍上行良政,士子风流总不同   大唐三百余州近千县,颍州颍上县只是其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如说有甚么值得称道之处,除却文风醇厚之外,就是长兴年间发生在百里外的寿春大战了。   年初的时候,县里来了位新任主簿,让颍上县上下一片哗然。虽说主簿只是九品官职,但怎么说都是正经八百的朝廷官员,在县里更是辅助县令统摄全局的存在,地位重要得很,但新来的这位主簿,货真价实的年未弱冠,还只是一个少年郎。   一个少年郎,如何具有辅助县令统摄一县大小事务的能力?   没有一个人看好这个叫作赵普的年轻人,哪怕他出自那座大名鼎鼎的洛阳学院——天下人对洛阳学院的看法本来就不统一,争议良多。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颍上县上下对这位新任主簿的看法,逐渐有了改变。   春日的时候,赵普带领一众小吏差役,沿着颍水查看灌溉设施,造访沿途的乡绅乡老,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赵普都没有回县城。白日在田野河流间穿梭,夜晚就住在村落,唯一不变的是,这位九品官员老是跟农夫和乡绅们,有着说不完的话,讨论不完的问题,并且毫无官架子可言。   一个月后,赵普回到县城,三日闭门不出。   三日后,他手持公文,再度出城,下到乡里,组织起千百人的百姓,按照他拟定的计划,开始有条理的修缮水利灌溉设施。   仅仅一月的忙碌,便让颍上县的农田,大多得到充足的水量供应。   这年夏天,降雨并不充足,然而秋天的时候,颍上县却喜获丰收,粮产比之往年多了三成不止。   秋收之后,赵普又召集百姓,在农田里焚烧秸秆。他还带领百姓砍伐一些树枝,和秸秆平整在一起,再往上面堆砌细土,然后点燃树枝和秸秆,烟熏火烧细土,最后再把细土返还农田。   他还将县城里的粪便和乡里每家每户的粪水排泄物,都做到充分利用,让农夫们有章法的洒在农田里,他更是让农夫们将用不着的麦秆等物,都铺陈到猪圈里,等过上许多时日,麦秆在猪羊的日夜踩踏和粪便滋养中,变成黑漆漆、臭熏熏的物什,再把它们放进农田——很多时候,粪水和粪秆都配合庄稼的种植过程。   赵普告诉农夫,这样可以让土地更加肥沃,也可以让庄稼更好成长,可以保证来年的粮食增收两三成。   乡亲们对此深信不疑,因为赵普已经证明了他的博学和才能。   作为学院出来的杰出学生,赵普并不是只会劝课农桑,这一年里他也并不只是在农事上有所动作。   春天忙完水利设施的改良后,赵普对颍上县的产出已经有所了解,对颍上县的特产也做到了心中有数,他带着小吏差役们,先是到县城里的市场走访,而后又到乡下的市集查看。   约莫一个月后,赵普带着一帮小吏和差役,驱赶着几辆载满颍上县特产的驴车,去了颍州州城推销。   赵普虽然年龄不大,但是学问不小,文采更是不凡,他在跟颍州商贾、富人推销颍上县的特产时,会专门写上几篇文章,大肆吹捧,更是不惜借用历史名人和文化典故,以文化历史底蕴来增加特产的附加价值,再加上赵普脑子灵活,又通晓商业知识,在包装、品种、花样上的手段层出不穷,常常引得商贾、富人们赞叹不已,被深深吸引。   赵普从颍州回到颍上县的时候,驴车上的特产已经售卖一空,并且已经装满了颍上县需要的物资,更重要的是,他成功吸引了许多商贾,和他一同回到颍上县,因为这些商贾看到了颍上县特产的价值,要有规模的收购,建立长久的供求关系。   为了方便商贾往来,赵普从颍州回到颍上县后,说服县令动用了许多人力物力,去翻整颖水河道,以利商船通航,并且在县城外扩建码头,修建配套设施,以供商贾往来、歇脚和吃喝。   如此赵普还不满足。颍水沟通中原腹地和淮水,乃是一条重要的通航渠道,仅仅是翻整颍上县的河道,还显得改变太小,于是他在县令那里求了一封介绍信,亲自跑去见了颍州刺史,说动刺史对颖水大加整修……   在看到商贾繁盛带来的赋税收入后,赵普又跑去寿春考察。寿春不仅是军事战略要地,因为其位置特殊,沟通江淮与淮北,有交通枢纽的地位,这里商贾更多,市场更加繁荣,而且淮水之上商船相连,景象十分热闹。   赵普在对寿春的商业进行“刨根问底”的研究后,回到颍上县,立即说服县令,在颖水与淮水的交汇口,新修了一处市集,并且建造码头、货仓、旅店等设施。   在赵普的努力下,颍水与淮水交汇口的这处货物中转、集散基地,很快就有了雏形。因为市集处在淮水中段,且颍水沟通中原腹地与淮水的关系,市集一经建成,就吸引了大量商贾来此。   赵普又从县里调集了两队刀弓手,到市集来日夜守卫,在他的统一管理下,这里货仓、商铺租金便宜,秩序井然且安全悉数高,差役也不敢为难商贾,很快就名声大振,吸引了源源不断的商贾到此歇脚、中转商货、买卖货物。   为此,颍上县甚至不得不在此设立户曹衙门,来管理商事、征收赋税。   市集的繁荣兴盛,立即带动了周边乡里的发展。   为了建立良好的商业环境,赵普拟定规则,一方面杜绝小吏差役中饱私囊,把手伸进商贾的钱袋子,一方面杜绝商贾间的不良竞争,再就是打击贼人来劫掠……事无巨细,赵普都统一协调。   仅仅是兴商这一项,就让颍上县的赋税大量增长,那可不是三两成,而是有望在几年内就翻倍的,这可把颍上县县令乐得合不拢嘴。   市集刚刚建好,闲不住的赵普又把目光盯向了手工业。   男耕女织的时代,妇女们除却帮忙农活、洗衣做饭外,就是织布制衣,有多余的能拿出去买点钱,还可以补贴家用。赵普就发现,在这一点上也是大有可为的。   洛阳学院教给了他许多经世致用的知识,也开拓了他的思维。   男耕女织的时代,能买得起一架织布机的家庭并不多,那些佃户、贫农根本就没有这个资格,只有中农甚至富农,才有这个本钱。而即便是中农亦或是富农,家里的织布机,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用的,因为妇人的杂活其实很多。   赵普觉得,这实在是浪费了太多物力和人力。   赵普的法子,就是由县里出钱,购置织布机,而后分发到村、里,搭建专门的房屋,建造统一的织布作坊,然后把村、里的妇女统计一番,给她们分班,让她们在一天中轮流到织布作坊里来织布。   这就能充分发挥织布机和人力的作用。   至于有些妇人不会织布,也不用担心,手艺是可以教的。   而那些家里有织布机的中农富农,也可以把织布机搬到织布作坊里来,算是织布作坊折价收购。   织好的布,再由织布作坊统一卖到县里,这样就杜绝了妇人们卖布时被欺压价钱的可能性,得来的钱财,再根据织布作坊统计的工时、产量,分发给妇人们。   织布厂不扣留一个铜板。   看似县衙只出力,没有收益,会入不敷出,但布匹到了商铺里,再卖出去的时候,官府是要征税的,所以这是一个良性循环。   如此,不仅颍上县的布匹量得到剧增,而且百姓们的生活也得到改善。   这已经颇有农村合作社的意味。   赵普还觉得不够,他想起了黄光石,于是在织布作坊出现一段时间后,他又派人去学习黄光石的织布工艺,然后传授给那些织布的妇人们……   当然,赵普在颍上县的所作所为,也不都是一帆风顺的。   在抑制土地兼并的过程中,赵普就碰到了不小的麻烦。这个麻烦来自一个退伍的将校,彼人从军征战时,多有功勋,曾今做到过都虞候的位置,统领数千人马,受伤后卸甲归田,朝廷也有赏赐。   这样的人回到乡里,自然势力庞大,县令都不敢得罪。   而广置田产,却是时人的习俗,这名都虞候也不例外。   赵普在办理此案的时候,不仅受到了来自县令的阻力,也受到了来自都虞候的行贿示好、赠送钱财等诱惑,但他始终不为所动。最后,赵普的自家房子都被都虞候派人给烧了,自己更是被威胁甚至殴打,差些命悬一线,但他始终没有退缩。   县里的刑部分支机构,站在赵普一边——此时的县令已经没有断案的职责了,就像布政使没有断案权力一样。   这件事最后捅到了州里,又从州里捅到了行省。   行省的刑部分支和御史台分支同时震怒,派遣得力官员一同下到颍上县。   这件事最终被摆平,都虞候被治罪。   赵普名扬州县。   处理完都虞候的案子,时已入冬。   赵普还是没闲着,他再度动用县里的物力和人力,在乡下兴建书院、兴办教育。按照赵普的说法,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则必读圣贤书。   赵普更是魄力十足的决定,凡适龄孩童,皆要入书院就读,父母不准孩童读书者,视为有罪,一律收监。不仅如此,赵普更是让书院也教授成年男女读书识礼,鼓励百姓们都做文化人。   这是赵普在颍上县种种作为中,唯一一项只有钱财付出而没有钱财收入的事情。但赵普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却比任何事时候都用心,他甚至以身作则,在百忙中抽空到书院去教授课程。   他说,为人不知诗书礼仪,与禽兽何异。   他说,大唐之所以为大唐,不仅因为百业兴盛、国家强大,更在于每个唐人都明是非、知黑白、识礼义、懂报国。   也亏得是赵普在颍上县发展了农业、商业、手工业,县里才能支撑起如此庞大的教育事业。   偶然一次,赵普在闲谈中透露,他之所以戮力农业、商业、手工业,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兴办教育。   他是从学院出来的学生,他深知教育的重要性。如果说唐人是大唐的根本,那么培养一代代唐人,才是大唐的根本。   赵普是读书人,他立功、立德、立言。   他虽然年少,但在这个冬天,他已经开始总结这一年的为政经验,书写《劝农书》《劝商书》《劝工书》《劝学书》,以此来不断纠正、提升自己的为政水平。   没有人知道,赵普曾今驻足乡下简陋的书院门外,静静看着书院里的孩童们,在先生的带领下,认真而虔诚的读书。他时常在失神之后,发现自己的手背已经湿润——那是他自己的眼泪。   赵普知道这一天来的多不容易。是的,他渐渐知道了。   往前千年,往后千年,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回响,从不曾停止:   我辈读书人,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啊?   赵普不是个例,在大唐这片土地上,一批批从学院出来的学生,正在做着跟他相同的事。   而这,就是定鼎二年的士子风流。 第889章 国家大政须慎谋,河西大地正待伐   赵普去了地方做官,李重美还在学院里搞发明创造,学院的士子们各有各的风采,而作为皇朝的掌舵人,李从璟也从未停止过向前的步伐。   自打天成新政推行,天下看似一片欣欣向荣的大治景象,然而作为穿越者的李从璟却知道,眼前的繁盛不过是一时花开罢了,还有太多问题等待他去解决。   首先是土地的问题。   “要抑制土地兼并,首先得弄清楚土地兼并的根由。无论是商贾大户,还是官员将领,都有大肆购买田宅的习性,一日不禁绝土地买卖,就一日无法禁绝土地兼并。而要禁绝土地买卖,最根本的办法,就是让田主只有土地使用权,而没有土地所有权。没有所有权,就不能买卖。”崇文殿里,李从璟如是跟冯道等人说道,“国家土地归国家所有,而百姓耕种之,所得除却税赋外,皆归百姓,但土地本身,不能由田主支配。”   地主阶级是君主制,或者说是封建时代的统治基础,而将土地收归国家,无疑是对地主阶级的根本性打击。李从璟的这个提法,立即引起了众人争议。   李从璟则态度强硬道:“有土地兼并,则有百姓无田可耕,或者依附大户成为佃户,或者成为流民。而流民不是成为盗贼就是成为奸人暴徒,天下藩镇林立时,各镇的藩军从何而来?主要就是流民。流民一旦多了,天下就会乱,而国家要杜绝流民,不能治表不治里,收编流民为军卒是无用的,只能杜绝土地兼并。”   冯道等人担心的,是如此一来会引起地主们的动乱。   最后议定,此事循序渐进,先行试点,再看效果推行。   第二件事是货币问题。   货币问题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民间私铸铜钱、扰乱货币秩序,二是铜钱不利于流通,动辄几十斤铜钱扛上街,很是麻烦,而商贾经商,更是不便,严重影响商业发展。   李从璟的办法自然是建立国家银行,发行货币符号。   “此举有多个好处,一方面可以避免铜、银、金的流通损耗,另一方面有利于商业兴盛,第三方面,日后大唐商队远航海外,可以在海外进行‘货币战争’。”李从璟说道,这件事比较麻烦的地方在于,货币符号的意识比较朝前,而且“交子”这个东西也不能避免造假。   不过自打有了纸币这个货币符号,打击假币就会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说到底还是利大于弊,也必须施行。   为此,李从璟找来章子云等人,让他们去拟定章程,同样先行试点。   第三件事是兵制问题。   李从璟道:“在募兵制下,朝廷精编禁军已经多年,成军于天成年间的殿前军,如今已经征战了很久,士卒逐渐老去,军中老弱数量增多,这对禁军的后续征战不利。”   募兵制最大的问题,是士卒一日为军终生为军,作为职业军人,年轻的时候固然有战力,年老之后还待在军中,由国家养着,不仅战力没了,还是莫大负担。   李从璟道:“军中要建立裁汰老弱的标准,以从军年限为基本依据,普通士卒三年一代,精锐可以留在军中继续奋战,中下层军官放长年限,建立‘转业’机制——被军队淘汰下来的中下层军官,可以到地方出任公差……”   用义务兵役制代替募兵制,是军队建设的必然趋势,在这种体制下,军官皆要求是演武院毕业生,普通士卒想要成为军官,必须进入演武院深造,只有在战时,士卒立下军功之后,才能被直接提拔为军官。   这件事同样要循序渐进的施行,眼下大唐还有河西、西域和草原战事,在诸方强敌尚未平定、并且打算去平定的时候,募兵制效果明显。也就是说,募兵制是为消灭目标强敌存在的,当强敌被消灭、目标没有了之后,募兵制就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继续存在下去,弊大于利。   就目前而言,李从璟提出的这个想法,主要是为军中裁汰老弱。   第四件事是建立学院分级制。   洛阳学院是大学,相应的,自然要建立中学、小学。   学院分级制的建立,意味着教育体制的重大变革。   李谷、赵普这些第一批学院毕业生,在各地的良好政绩,是推行学院分级制的基础。   李从璟之前就说过,大唐官场的第一次换血,是以天成新政得力官员替代无作为官员,第二次大换血,则是以学院学生替代贡举制下的官员——后者无疑更加彻底,也更加有用。   每一次官场大换血,都意味着大唐国事的改善、国势的上升,意味着当下的大唐,正在接近李从璟心目中的那个大唐。   李从璟道:“洛阳学院先行扩大规模,往后再视情况建立分院,此番先在州里设中学,县里设小学,往后再逐步往下推进。与此相应的,则是教学内容的分级制,这对学院教材有很高的要求,需要花大力气,不过有洛阳学院的先例在,此事不会太难。”   眼下还不是废物贡举制的时候,等到学院分级制大成,贡举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这件事同样需要循序渐进,诸项事宜不必赘言。   随着时间进入定鼎三年,朝廷对河西、西域用兵的大事,进入到准备阶段。   ……   夏州。   四十多岁的石敬瑭站在城墙上,扶墙远望东南方。若是从他的目光一直延伸出去,最终一定会触碰到神都洛阳。   他已经在这里站立了两个时辰,似乎在思考甚么,又似乎只是在放空。国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中更没有任何色彩,这让人无法揣摩他心中的想法。   装扮简单但不平庸的崔玲珑,从甬道走上城头,来到石敬瑭身旁,“探报,朝廷使者已近在十里之外,稍后要不要放他们入城?”   石敬瑭的目光依然悠远,“朝廷忽然遣使前来,所为何事?”   崔玲珑冷笑道:“想来无非两个字:移镇。”   “移镇。”石敬瑭笑了笑,“移镇何处?云州,还是幽州?都不可能。然而除却这等边关重镇,还有哪一个节度使,如今不是有名无实?移镇,不就是自缚双手,把自己置于砧板上,任人宰割嘛。”   崔玲珑面寒如水,“现在还说这些做甚么,李从璟要你移镇,无非就是准备对你动手了,你我在夏州苦心经营多年,不就是在等这一天?”   石敬瑭摇摇头,面色仍然没有甚么变化,“朝廷要我移镇,我若不遵行,岂不是形同反叛?我石敬瑭对国一片忠心,又怎会行那悖逆之事?我还在等着发兵河西,为国家收复被异族占据的山河呢。”   崔玲珑蹙眉,片刻后,她理解了石敬瑭的意思,“稍后有人自会迎接朝廷使者入城,好生招待,不会让对方起疑。但这也只能拖延一时,李从璟既然决定对你动手,只要不见你离开夏州,他总会发兵前来。”   石敬瑭似笑非笑道:“那也是朝廷要对付党项人,无关我石敬瑭。就算朝廷要对付我石敬瑭,那也是李从璟猜忌边关将帅,不是我石敬瑭不忠。”   石敬瑭的话,可谓句句都有大文章。   崔玲珑询问道:“这回你要如何搪塞来使?又装病?”   石敬瑭手指敲打着女墙,“同样的借口,用多了,难免让人感到厌烦。前段时间不是说北边在闹马匪吗?这回我去剿匪好了。”   崔玲珑露出笑意,“马匪有没有不知道,但是鞑靼部和契丹的使者,却是不久就要来了。”   “还有呢?”石敬瑭问。   “凉、甘、肃三州的党项人、吐蕃人,也都会相继赶来。”崔玲珑笑容愈发浓郁。   “那可真是群英荟萃,如此盛事,错过了岂不可惜?”石敬瑭笑意深邃,“怪不得马匪猖獗,难以平定,饶是我出征数月也无法尽除,原来是有这些人暗中支持。然而凉、甘、肃等地,又为何要派人扮作马匪,来为祸我夏州?”   崔玲珑笑道:“沙州归义军与朝廷往来频繁,朝廷还派了使臣进驻沙州,李绍城坐镇灵州后,更是时常派遣斥候进入凉、甘、肃等地,种种迹象都表明,朝廷有联合沙州图谋河西之意,凉、甘、肃等地,为保全自身,如何能不恼怒并且未雨绸缪,先发制人?”   石敬瑭抚掌而赞:“妙,妙,实在是妙。”   崔玲珑道:“更何况,灵州之西、凉州之东,本就有党项人生活,此番夏州又得鞑靼部、契丹呼应,足以牵制朝廷兵马,等我等合力啃下灵州,将夏州与河西练成一片,届时河西之地,还不是我等想如何就如何?朝廷纵然兴兵,也是劳师远征,我等借用凉、甘、肃等州之力,足能与之周旋。待到朝廷兵马粮草不济、人困马乏了,岂能不退?”   石敬瑭看向崔玲珑,“心思玲珑,不愧玲珑之名。”   崔玲珑嫣然道:“不玲珑,如何助你成就大业?”   石敬瑭笑而不语。   过了片刻,崔玲珑忽然道:“可奴有一事不明。”   石敬瑭道:“但说无妨。”   崔玲珑问道:“李从璟敌视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早不对你发难?”   “早不对我发难?”石敬瑭笑了,“他如何对我发难?派遣杀手,还是兴兵破我军营?前者我亦有宾客、护卫,日夜防备,纵然不能反击,难道我还不能逃走?后者我有军中将士,更是能从容而退。”   “而李从璟若是背上阴谋杀我的罪名,你让李嗣源如何看他,让天下人如何看他?要知道,李嗣源可不止他一个儿子,你当真以为李从荣从一开始就没有跟他相争的心思?李从荣不跟李从璟相争,是因为最后李从璟势力太大,他已经争不过,而若是李从璟给他机会,他岂能不把握住?”   “再者,天下还未平定,诸侯盘踞江南,徐知诰又岂是等闲之辈,李从璟若是擅杀大将,徐知诰有的是办法把他名声搞臭——你难道不知道李从璟对李永宁的那点心思?如是一来,你让李从璟还怎么得李嗣源信任?”   “对李从璟而言,顺利成为太子,再顺利成为皇帝,先行平定天下,才是最大的大局,其它一切事务,都可以放到后面。因为他自信一朝他成了皇帝,就能对我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就像这回让我移镇一样。”   说到这,石敬瑭又看向东南,笑容凛冽,“可是他错了。他太小看了我石敬瑭,我岂会坐以待毙?”   此时的石敬瑭,当然不会承认,等到李从璟兴兵攻来的时候,对方的目标其实是河西、西域。至于他石敬瑭,坐拥大局的李从璟根本就没放在眼里,此番也不过是顺手灭之而已。 第890章 有人北上去做贼,有人出城去止杀   塞外风光不与中原同,当然夏州城的特别之处,并不只在于它在长城之外,北近沙漠,还因为夏州城本身是一座石头城。   “这座石头城,能否挡住朝廷新式投石车的轰击?”石敬瑭抚摸着女墙,眼中有异样的光彩。   崔玲珑站到石敬瑭身旁,也学着他的模样,轻轻抚摸女墙,就像此刻在她手指间滑过的,是世间最动人的首饰,“这样的坚城,哪里是人力能够撼动的?多年以来,奴跟随你南征北战,见过多少雄城,但规模这样的石头城,也仅此一处而已。坐拥这样的城池,何愁强敌来犯?”   石敬瑭露出缅怀之色,“当初奉命移镇夏州,党项人闭城不纳,将士们奋战近年,仍是不能奈何这城池半分,此城的坚固,彼时我等就已知晓。”   崔玲珑道:“党项人被吐蕃、回鹘赶出世居之地,流离失所,幸得朝廷收留,得以迁居此地,自那之后,这群无家可归之人,便分外珍惜这处来之不易的居所。这塞外林木不多,石头却是取用不尽,所以才有这等石头城。”   石敬瑭转身看向崔玲珑,目中有怜爱之意,“说到当初,我真要好生感谢你。”   崔玲珑迎上石敬瑭的目光,眸子里柔情三千,“谢奴甚么?”   两人四目纠缠,石敬瑭道:“当初我率将士与党项人力战逾年,而不能奈何夏州,彼时朝廷已经对我心生不满,不乏有人口诛笔伐,又有李从璟推波助澜,我几乎就要成为国家罪人,回洛阳被治罪。那段时日,真可谓是暗淡无光,便是我内心里,也多有焦虑之意。”   崔玲珑没有说话,只是痴痴望着面前的人,似乎只要能静静对着对方,她就拥有了一切。她是个心思玲珑的女人,自然知道这时候最该说的话,就是一句话也不说。   石敬瑭继续道:“危难之际,是你带领暗虎深入凉、甘、肃三州,历经千辛万苦,带回三州舆图,我才有了可以跟党项人座谈的本钱。谁知党项人虽然动心,但却不打算买账,又是你带领暗虎蹲守近百日,几乎付出全军覆没的代价,劫持了党项首领李仁福的一子一女。”   说到这,石敬瑭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顿了片刻后才继续道:“这之后,我娶了李仁福的女儿,这才得以进入夏州城,成为名副其实的定难军节度使。”   崔玲珑笑了,笑容里有一丝凄凉惨淡。   石敬瑭低下头来,凝视着她,良久后才道:“这些年,太辛苦你了。当年,为了得到李嗣源的势力,我娶了李永宁为妻,现在,为了得到党项人的势力,我又不得不娶李仁福的女儿……我心,实在痛如刀绞!”   崔玲珑含泪摇头,示意石敬瑭不必再说下去,“只要你能知道奴的心意,只要你能了解奴的不易,奴便是刀山火海,也能为你去……”   石敬瑭感念不已,“今生能得你侍奉左右,实在是我石敬瑭最大的幸事!”   崔玲珑感动得如痴如醉,嘴上却坚定道:“不,你最大的幸事,是成就一番大业,这才是你最重要的事!只有成就大业的石敬瑭,才是那个奴倾心的石敬瑭,为此奴即便是死了,又有何妨?”   石敬瑭说不出话来,只能久久凝视崔玲珑,眼中的柔情蜜意似乎能化沙漠为江南。   然而,崔玲珑期待的相拥,却是没有发生。   因为这是在城头,在众目睽睽之下。   夜里,石敬瑭召集了刘知远、杜重威、杨光远、石重贵等人,在一起议事。   “夏州虽然有大片适合耕牧之地,但与江南相比,仍然是贫瘠之所,又且夏州处在灵州与河东之间,地盘不大,左右皆有禁锢,实在不是成就大业的地方。你我要建立功业,就必须向河西作文章。”   石敬瑭说道,“而要进军河西,首先必须得拔出灵州这颗钉子。”   “如何拔出灵州?”刘知远问。   “灵州有李绍城布防,其人不是庸才,又且兵强马壮,更不是易与之辈,我定难军虽然不惧与他交战,但也不能用蛮力。联合凉、甘、肃等地的党项、吐蕃、回鹘人,两面夹击,方是良策。若能如此,我方兵势大盛,攻下灵州易如反掌。”石敬瑭说出固有的谋划。   “军帅高见!”刘知远赞叹道,“攻打灵州,是为进军河西。而攻打灵州时,我们却借助了河西三州之力。如此,我等不仅可以保存实力,也可以消耗凉、甘、肃等州的兵马。战后,更能在河西三州毫无防备之际,突然发难,届时,我强彼弱,又是以有心算无心,河西必然大败。三州之地,我等要收入囊中,几乎不费吹飞之力!此计一箭双雕,环环相扣,实在是奇策,也唯有军帅,才能有这等谋划,我等实在望尘莫及!”   石敬瑭哈哈笑道:“刘将军过谦了,你智勇双全,不仅是军中骁将,更是本帅智囊,此番举大事,正要依靠你和诸位同心协力。”   刘知远、杜重威、杨光远皆道:“愿随军帅创立大业!”   石敬瑭满意的点点头,“只要能夺下凉、甘、肃三州,则河西之地,可以皆尽为我所有。届时无论是出西域,还是下三川,皆是易如反掌!”   三川,即是两川加上汉川之地。   收敛神色,石敬瑭肃然道:“灵州虽然易克,河西虽然易得,但要守住这些地方,却是不易。河西战端一开,朝廷势必引军来伐,如何抵挡朝廷大军的进击,才是我等能否守住河西基业的关键!”   刘知远试探着说道:“河西地形复杂,灵州之西、夏州之北,多为荒漠,我军依仗地利,足能与之周旋,朝廷即便发大军来攻,想要速战速决也难得很。而只要朝廷兵马不能速战速决,彼部劳师远征,物资日费巨万,必然难以持久,待其兵锋失锐、人困马乏,我等再寻机反扑,要败之并不太难。”   石敬瑭点头道:“刘将军说得在理。”旋即又摇摇头,“不过这还不够。”   刘知远闻弦声知雅意,眼前明亮道:“朝廷兵强马壮,又有新式投石车,的确不好相与,但若是有人能从旁牵制,引发别处战端,迫使朝廷分兵,则大事可为!”   石敬瑭笑了,“正是如此。”   他站起身,意气风发道:“明日本帅去北上草原,与鞑靼部、契丹使者相会,更会与河西凉、甘、肃三州使者订立盟约,待到本帅归来,即是大事发动之时!”   众人互望一眼,皆拜道:“军帅英明!”   议事完,众人退走的时候,石敬瑭忽然叫住了闷头耷脑的石重贵。   “方才你为何从始至终都不说话?”石敬瑭看着石重贵问。   “诸位将军都是军中宿将,辈分也比孩儿高,孩儿不好随意说话。”石重贵不说话的原因,自然是抗拒石敬瑭等人谋划和朝廷作对,只不过在夏州这么些年,经历的事情多了,石重贵已经不再像跟刘知远去截杀归义军使者时那样,有甚么想法都会说出来,在他的心思跟众人都不一样的时候,他学会了隐藏心思。   石敬瑭却没有那么好糊弄,“我看你有心事。”   石重贵知道不下猛药怕是糊弄不过去了,他可不想引起石敬瑭的怀疑,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于是突然下拜,以头抢地,悲声喊道:“请军帅救河丫!”   河丫,石重贵的妹妹。   当年石重贵逃避战乱,从幽州南下时,名字还是石青锋,石重贵这个名字是在被石敬瑭收养后,石敬瑭给他取的,彼时他带在身旁一同逃难的妹妹河丫,后来被当时还不是曹太后的曹氏收在了身边,如今却是身在洛阳。   石敬瑭微微一怔,旋即了然。   可以想象,一旦定难军跟朝廷开战,石重贵的妹妹肯定被诛连,投入牢狱必不可免,说不得还会被诛杀。   不过要求河丫,这却是个难题。   石敬瑭寻思着道:“河丫身在宫城,彼处防备太过严密,有军情处在,暗虎也不好渗透进去……要救河丫,实在是太难……”   不过转念一想,石敬瑭忽然福至心灵,“然则此事虽难,暗虎拼尽全力,纵然损兵折将,也势必将河丫救出来,你放心便是!”   石重贵大喜,这喜悦却是没有作假,“多谢军帅!”   等到石重贵退下后,石敬瑭笑而不语,笑容深邃。   作为他石敬瑭的养子,又是演武院杰出的毕业生,石重贵极受重用,在军中地位非常。   但就因为石重贵地位非常,石敬瑭才不得不留个心思,君王喜欢猜忌大臣,石敬瑭焉能不防着点大将?更何况,如今即将与朝廷交战。   石敬瑭自言自语道:“河丫……若是她被朝廷杀了,你跟朝廷那或许有的一点情分,也就会在仇恨的冲击下,化为泡影吧?我石敬瑭的儿子,怎能对朝廷有情分?一点儿都不能有!”   鞑靼部的领地,就在夏州正北。   应天,鞑靼部之南、黄河之北、阴山之西的一处盛地。   今日,此地有盛会。   草原上凭空出现了数十顶毡帐,游弋的草原骑兵成百上千,斥候更是远放数十里之外,在毡帐正中央,有一顶帐篷格外显眼,它规模庞大,有被周围毡帐众星拱月的意味,而在大帐外面,则有搭建高台,一些人正在宰杀牲畜。   石敬瑭带领着数百精骑,出现在地平线上,很快,他就被营地中的人出来迎接。   这群人里面,有两个人领头:鞑靼部的新任可汗,巴拉西;最受耶律德光看重与信任的人之一,韩延徽。   几人见礼的时候,巴拉西斜眼瞧着石敬瑭,阴笑两声,开口便是下马威:“你就是被唐朝赶到夏州戍边,如今有家不能归的石敬瑭?中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丧家之犬……是这样吧?跟石帅的处境很像啊!”   巴拉西比石敬瑭年轻个十来岁,被这样一个后辈,一见面就当着众人嘲讽,石敬瑭心中顿时不快,颜面无存,不过却也不至于立即变脸,谁让他有求于人呢,也不好反讽,“可汗年轻有为,本帅可是敬佩得很。”   石敬瑭以退为进,巴拉西得了夸奖,却没有就此息事宁人的意思,冷笑道:“石帅话倒是说的漂亮,然而鞑靼部人务实,仅凭花言巧语可是没用的,得有实际的好处才成。”   石敬瑭早有准备,闻言挥了挥手,立即就有一份礼单送上,“夏州贫瘠,没有甚么好物什,还望可汗不要觉得礼薄。”   巴拉西听到左右给他念礼单,眼前渐渐明亮,看石敬瑭的眼神就带上了几分揶揄之意,“都说汉人官员,最擅长欺压自己的百姓,搜刮同胞的钱财,看来石帅是个中高手啊,也不知为了这份礼单,石帅让多少人家破人亡了?”   石敬瑭一味拿热脸贴冷屁股,心中老大窝火,然而不等他说甚么,巴拉西已经接着道:“不过这还远远不够!我跟石帅不一样,我心系每个鞑靼人,你这些礼物,我平分给所有族人,每人能得到多少好处?凭此就想让我出兵牵制唐军,你这是在痴人说梦!”   饶是石敬瑭向来自诩修身养性颇有成就,面对巴拉西这等嘴脸,也是给噎得说不出话来。   石敬瑭只能告诉自己大局为重,循循善诱道:“夏州偏狭之地,物力就这么多,可汗若想要更多的财富,只能去中原取。彼处金银遍地,有无数珍奇,粮食布匹铁器更是搬都搬不完,而这,正是本帅此番来此的目的,为助鞑靼部财物丰收,本帅可以奉献所能。”   这一大段话,巴拉西的左右翻译了好一阵,他听完后使劲儿打量石敬瑭一阵,就像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怪物一样,片刻后摇头啧啧道:“你们中原人真是莫名其妙,竟然愿意让外族侵入自家任意劫掠,有句话怎么说的……引狼入室,对,就是这句话。这对我们鞑靼人来说,简直不可思议,面对外敌,我们族人向来都是齐心协力,石帅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这一番颇有几分发自肺腑的感慨之言,落在石敬瑭耳中,并没有让他羞愤欲死,他有他的行事准则: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要是我连命都没有了,国家好与坏跟我有什么关系?   巴拉西最后道:“你最好记住你刚才的话,若是日后我发现你言不由衷,有意欺骗我鞑靼人,我必然叫你好看!”   韩延徽看着两人说话,只是面带微笑的站在一旁,眼见石敬瑭如此“谦让”,他心头不禁冷笑连连,暗自寻思道:看来这石敬瑭为达目的,的确是不择手段,如此正好,稍后谈条件的时候,我正好狮子大张口。   转念间,韩延徽又想道:这石敬瑭狼子野心,说到底与我是一丘之貉,如是观之,我俩倒该把酒言欢才对。   想到这,韩延徽顿时有啼笑皆非之感。   忽的,他眼角余光注意到石敬瑭身后的石重贵,不由得眉头微皱:此人是谁,竟然有如此风貌,端得是少见。只是此人为何脸色这般扭曲,难不成是不喜石敬瑭方才的言语?也对,石敬瑭的那些话,怕是没几个汉人愿意听。   众人进入营地中最高大的那顶帐篷,然后分别落座,因为此地距离鞑靼部较近,算是鞑靼部的势力范围,巴拉西便毫不客气的坐了主位,配合他一脸睥睨的神态,的确有高高在上之感。   议事的时候,石敬瑭说道:“河西战端一旦开始,朝廷必定大举来伐,等到朝廷的兵马集聚到河西一带,国内空虚,这便是契丹与鞑靼部的机会。幽州、云州之地,虽然边防严密,但是只有那几万边军,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以契丹和鞑靼部的实力,要破关而入并不太难。”   “而一旦契丹和鞑靼部突破边关,广袤中原大地,将再无能阻拦草原精骑的地方,一朝饮马黄河之畔,中原大地的财富、粮食、人丁,契丹与鞑靼部可以予取予求,想要多少就拿多少!”   巴拉西冷笑道:“洛阳周边的关防,难道都是摆设不成?”   石敬瑭笑道:“洛阳周边的关防,在于防备强敌侵入洛阳,只要诸位不入洛阳,那些关防戍卒,又如何有能力弃关与诸位交战?其不弃关尚好,若是果真弃关,这才是诸位的大机遇。数十万草原精骑,在中原的广袤大地上,要击败区区数千戍卒,实在是轻而易举!其若不弃关,中原广阔之地,也足以让诸位赚得钵满盆满。”   韩延徽老奸巨猾,他慢悠悠道:“可若是唐军从河西回军,那该如何?”   石敬瑭成竹在胸,“唐军若从河西回军,路途遥远,岂是旦夕之事,等到兵马赶回中原,草原精骑来去如风,早就没了影儿。非只如此,一旦朝廷分兵,则本帅在河西便能反戈一击,到时候若是诸位能在中原牵制朝廷兵马,则你我两相合力两面夹击,便是要进入洛阳,又有何难?”   “等到你我进入洛阳,那大唐的天下,皆尽都在你我手中,届时大唐的财富,但凡能拿走的,各位尽管拿走便是,尔等得财货,我得土地,岂不宾主尽欢?”   巴拉西听到这里,神色激动不已,眼中尽是向往之色。   韩延徽老成稳重,谋划深远,继续道:“若是有朝一日,你我真将唐朝倾覆,而石帅成为中原之主,那石帅可就成了最大赢家。我等出力甚多,若是只取走些许财货、人丁,所得未免太小了些。”   石敬瑭没想到韩延徽是这样的老狐狸,事情还没影都能想得这般周到,遂皱眉问道:“那依先生的意思?”   韩延徽字字惊人道:“昔年,李从璟从我大契丹手中,夺走了营、平二州,让我大契丹饱受损失。如今,石帅有雄心壮志,若是他日得我契丹相助,成功入主中原,这幽云一带的十六州之地,就划归我契丹代为管辖,如何?”   石敬瑭一惊,“十六州之地?这……韩先生这胃口也太大了!”   韩延徽老神在在的抚须道:“石帅也不想想,如今你蜷居夏州一隅之地,朝不保夕,旦夕就有覆灭之险,而若是果真得我大契丹与鞑靼部相助,摇身一变成为中原之主,李嗣源、李从璟父子辛苦多年打下来的江山,可都为你做了嫁衣裳,你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坐享其成。唐朝三百余州,给我十余州之地,有甚么打紧?”   石敬瑭默然下来,良久后道:“兹体事大,容某细思。”   韩延徽淡淡道:“一州之地而为三百余州,便是分出去十余州,也还有三百余州,孰轻孰重难道还要某来跟石帅详说?”说到这,冷笑一声,“若是石帅连这等魄力都没有,契丹何必与石帅共谋大业?”   石敬瑭咬咬牙,“此事……并非不能商量。”   巴拉西见韩延徽拿到手了莫大好处,顿时急不可耐,叫嚷道:“丰、胜二地,夏、灵二州,我鞑靼部要了!”   石敬瑭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石重贵在帐外听到这话,差些一跃而起,拔刀进去砍翻这些贼人。   最终,在韩延徽与巴拉西的联合发力下,石敬瑭接受了所有提议。   ……   灵州。   第五姑娘到了灵州。   然而第五姑娘并不是第一批增援灵州的军情处锐士。   她来,是主事的。   李绍城接到这个消息,就知道风雨将至。   他赶到军情处驻地,来见第五姑娘。   一间光线略显昏暗的屋子,人来人往。   房中有许多排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册子、折子、纸袋。   内间,一张小案后,大红衣裳妖艳如血的第五姑娘,盘膝在坐塌上。   一只细腿翘着,一只手握着短刃。   短刃未出鞘,撑在小案上。   刀鞘精致至极,寒光不发。   第五姑娘长发披散,在窗前的缕缕阳光里,有无数阴影。   她的脸比短刃更加精致。   但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杀气凛然。   李绍城在小案前坐下,“闻听第五统率亲至,某心下一安。”   第五姑娘的目光,落于小案上一本展开的书册上。   “节使如今心安,便说明先前心不安。节使军略杰出,心不安,便只能是因为夏州密探。”从第五姑娘嘴里说出来的话,清晰无比。   李绍城脸上的长刀疤,历经岁月,依旧冷冽,“灵州重镇,人心质朴,缘何有人要行叛逆之事?”   第五姑娘道:“财帛动人心,纵然无心反叛,也会出卖机要。”   李绍城道:“人多眼杂,如何杜绝?”   第五姑娘道:“我来了,自然就能杜绝。”   李绍城道:“统率要杀人?”   第五姑娘道:“要杀不少人。”   李绍城道:“杀的人多了,会乱。”   第五姑娘道:“杀该杀的人,才会止乱。”   李绍城道:“统率要杀人,必然大兴牢狱。”   第五姑娘道:“我杀人,不用大兴牢狱。”   李绍城道:“统率方至,不查案,如何杀该杀的人?”   第五姑娘道:“在我之前,已有很多人先到了。”   李绍城道:“夏州暗虎,行事周密,本事非凡。”   第五姑娘道:“在军情处面前,没有虎。”   李绍城道:“不是虎,是什么?”   第五姑娘道:“死人。”   李绍城没有再说话。   该说的话,他已经说完。   夜,明月高悬。   夏州城,录事参军府。   一间房中,有细小的火苗,一闪而逝。   “点灯做甚么,找死!”   一个微不可察的声音。   很显然,有人刚从夹壁中议事完出来。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   一个脑袋先探出来,左右张望。   数个人影,尾随而出,不及道别,匆匆掠进抄手游廊,疾步欲走。   火光,偏在这时,乍然亮起。   院墙上,月如银盘。银盘下,遍是火把。火把下,遍是青衣。   寒风吹动衣袂,带着贺兰山峰顶不化积雪的冷冽。   “什么人?!”   “来人!”   “快走!”   一阵喧嚣,那方才出门的人,慌忙奔走。   他们反应很快,动作也快。   但快不过青衣,更快不过青衣手中的刀。   月光是冷的,刀光是寒的。   挥洒在月光下,被横刀带出的鲜血,却是温热的。   人倒下了,呼吸断绝了,血还在身下蔓延。   血流得很多。   但再多的血,也无法让冰冷的地面温暖起来。   青衣一脚踹开房门,冲入其中。   先杀人,再搜集物证。   人死了,再也无用,但证据,却能继续说话。   夏州城外,有许多民房。   民房边,有许多树。   圆月滑落树梢。   一栋普通的民房,忽然房门大开,数条矫健的人影,从屋里飞奔而出。   人衔枚,手持刀。   身如虎,眼似蛇。   脚步落在道路上,踩动沙石吱吱作响。   脚步忽然顿住,就此停在原地,再也不能挪动分毫。   他们四周,有青衣冲杀出来,前赴后继。   脚步太快,也太用劲,沙土一蓬蓬从脚后飞溅而出。   没有言语,只有搏杀的声音。   狩猎者,从不需要向猎物说甚么。   猎物,也没有资格向狩猎者说甚么。   最终站着的人,才能往地上吐一口唾沫。   站着的,是青衣。   四周民房,没有亮灯,却有人探出头。   灯油太贵,这些百姓点不起。   探出头的人,眼中的好奇之色,瞬间被惊恐替代。   清冷的月光下,有鲜血顺着刀锋滑过,轻轻滴落地面。   边地的百姓,知道危急来临时,该蹿回屋子,再也不要露头。   那栋民房后面,有一人悄悄潜行。   民房前的人,是他的掩护。   然而,他奔出没数十步,就被青衣拦住去路。   民房前的人都死了,他也得死。   倒在地上,握着血涌如泉的咽喉,他满眼不甘心。   “为何,为何我会死?”他说。   “不死,如何证明你活过?”青衣说。   灵州通往夏州的道路,不止一条。   可以顺长城东下,再越过长城出关。   也可以从灵州北上,直接翻越关山,再寻机东去。   白日,阳光明媚。   明媚的刺眼。   有两骑在道路上疾驰。   没来由,道旁飞出两支利箭,准确洞穿了他们的脖子。   他们从马背上摔下来,在地上不停弹动。   瞳孔里,映出青衣的身影。   青衣在他们身上一阵摸索,最终,在他们的头发里找到一枚蜡丸。   人死了,却不是死在家中。   一场大战,会死多少将士?   一场大战之前,会死多少探子?   ……   李绍城再度来到军情处驻地。   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那个大红衣裳的娇小女子,依旧坐在小案后。   精致的短刃,摆放在小案上。   李绍城坐下,认真问:“该死的人,是否都死了?”   第五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该死的人,永远死不完。”   李绍城皱眉,“该死的人,怎会这样多?”   第五姑娘道:“事情未了,便不知有多少该死的人。”   李绍城略惊,“越往后,还会有人浮出水面?”   第五姑娘颔首,“这就是细作和密探的战争。”   李绍城顿了顿,“杀人,真能完全杜绝机要外泄?”   第五姑娘看了他一眼,“不能。”   李绍城眼帘微沉,“那该如何?”   第五姑娘面无波澜,“人未尽,杀不休。”   李绍城变色,“杀戮,不该如此无穷无尽。”   第五姑娘道:“还有一个办法。”   李绍城问:“甚么办法?”   第五姑娘拿起短刃,站起身,“赢下这场战争。”   李绍城怔了怔,旋即颔首,“战争休,则杀戮止,的确如此。”   第五姑娘走出小案,影子拉得很长。   李绍城起身,“统率还要去杀人?”   第五姑娘脚步微顿,“为了赢下这场战争。”   李绍城忽然道:“要赢下战争,未必一定要这样杀人。”   第五姑娘没回头,长发在阳光下微微发亮,“却能让将士少死不少。”   李绍城愣住。   “战争,就是用一些人的死,来换取另一些人的生。”第五姑娘回头,看向李绍城,“节使岂能不知?”   李绍城笑容苦涩,“将士死,百姓生。”   第五姑娘字字如刀:“军情处锐士死,大军将士生。”   李绍城说不出话来。   第五姑娘忽而一笑,“将士生,百姓才能生,军情处的人不死,谁来死?”   李绍城苦涩道:“我只希望,军情处能少死几个。”   “有一个办法。”第五姑娘道。   李绍城了然,“杀尽暗虎。”   第五姑娘道:“或者,割下虎头。”   话说完,那身红裳已经消失在门口。 第891章 崔玲珑寺庙设伏,赵象爻挑选坟墓   商贾装扮的赵象爻望着眼前的景象,身体僵硬的犹如一块石头。   夏州城向北两百里左右的距离,便是毛乌素沙漠,这中间的广阔地带,非常适合练兵。如今,定难军就在这里大规模集结,演练战阵之法。由党项人和汉人组成的大军,多达数万之众,步骑参半,散布在辽阔的荒野,彼此冲阵,场面震撼人心。   赵象爻所在的位置,视野很是辽阔,他举目远望,正好能看到定难军演武的场景。   定难军的骑兵阵型比较分散,至少要比中原军队分散得多,看起来颇为贴切“一盘散沙”的字面意思,烟尘中,骑兵阵型正在飞速奔驰。   防守方是步卒军阵,人员集中,军阵也成方形。这本不是甚么奇怪的事,但当防守方的投石车轰响后,赵象爻的双目顿时覆盖上了一层寒霜。   投石车投放的,并不是普通的石块,而是据有爆炸效果的圆球!   虽然爆炸效果还不能跟禁军火炮相比,但本质上已经没有甚么区别!   而让赵象爻真正感到心底发寒的,是骑兵阵型的应对。寻常情况下,骑兵阵型遭受火炮轰击,必定马惊人倒,因为这种大规模的爆炸场景,是战马未曾经受过的训练。但眼前的定难军骑兵阵型,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多大影响,骑兵没有慌乱,战马更没有受惊。   显然,这样的战阵演练,已经不是第一次!   赵象爻身体僵硬的想到:“骑兵阵型分散,又处在飞快奔进中,哪怕面对的不是火炮,而是手榴弹,只怕也会浑然不惧,折损不多。临阵三矢,而手榴弹射程近,引线燃烧需要时间,根本就无法扔出去三波。可以想象,若是禁军跟定难军野战,手榴弹这等王师南征时,所向披靡的利器,必定失去效用。”   赵象爻转念又想到:“骑兵来去如风,在骑兵作战过程中,弓箭其实比之手榴弹要方便得多,又因为射程较远,所以只要骑兵战马不因为爆炸而受惊,手榴弹几乎没了用武之地!”   念及此处,赵象爻狠狠一击节,愤然道:“石敬瑭跟契丹与鞑靼部有勾结,既然定难军骑兵在进行这等训练,想必鞑靼部和契丹骑兵,对王师的手榴弹、火炮等物也已不再陌生。”   赵象爻想得没错,禁军征战吴国、闽地和岭南时,火炮和手榴弹都扮演了极为重要的绝色,作为跟大唐敌对、或者准备跟大唐敌对的势力,契丹、夏州焉能不关心这些战事,焉能对炸药的运用一无所知?   别的不说,卢龙军削平仪坤州军堡群时,用的可就是炸药,耶律德光又不愚蠢之辈,对此早就有所研究。   正如李从璟之前所预想的一样,炸药这东西一旦问世,根本就瞒不住。   即便夏州、契丹一时无法研制出品质跟大唐一样的炸药,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此有所应对,进行针对性的军事训练。而与闽地、岭南不同的是,草原诸部本来就多骑兵,手榴弹能在步卒阵战中发挥出莫大的杀伤力,在跟草原诸部对战时,天然就不具备太多优势。   眼下大唐对炸药的使用水平,还是太过低级。   赵象爻无法考虑到所有问题,但却能意识到眼前所见的东西有多么重要。   “耗费大量钱财,付出诸多代价,千辛万苦找到定难军的演武地,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赵象爻不敢多作停留,因为他看到定难军的游骑已经奔驰过来,立即带着人手远远离开。   消息必须要尽快送回去,这对往下的战事实在太过重要。   花了大半日时间,赵象爻跟军情处的商队汇合,又扮作寻常商人的模样,在荒野中默默赶路。   等到队伍再次停下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长泽县城。   长泽县城在夏州城西南,靠近盐州。盐州,是灵州朔方军的属州。   在长泽县城,赵象爻有短暂的停留,一方面给商队补充必须的物资,另一方面,赵象爻要在这里见一个重要的人物。   对方是军情处耗费大量力气,收买到的一个夏州“内奸”,对方手里掌握有夏州向灵州进军策略的部分内容,此番赵象爻就是来跟对方做一场买卖,以钱财来换取情报的。   灵州如今的处境并不好,身在夹缝之中,就注定了它有被多方夹击的可能性,在朝廷大军还未出动的情况下,若是对方先行动手,灵州就要面临莫大压力。况且兵法之道,虚虚实实,灵州要应付接下来的局面,撑到朝廷大军赶来,掌握对方军情就显得分外重要。   暗虎在收买灵州的官员,窃取灵州的兵力安排、防御部署,军情处当然也会做同样的事。   对方是定难军中身份极高的存在,这回到长泽县来,也是为了完成定难军在长泽县军事上的相应布置,否则,定难军用兵策略如此重要的军情,莫说知道一部分,便是蛛丝马迹,寻常人也根本不可能接触到。   赵象爻到达长泽县后,坐进了闹市中的一家酒楼,而后让人按照计划行事。   半个时辰后,赵象爻接到回报:“我们的人手,按照先前的接头暗号,已经在另一家酒楼与对方的人联系上。”   又半个时辰后,赵象爻再度接到回报,“对方给定了交货地点,是城东的一处粮铺。”   赵象爻想了想,“不在城中交货,告诉对方,在城外的寺庙碰面。并且,我要见到对方本人,否则就不交货。”   又半个时辰后,赵象爻三度接到回报,“对方答应了统领的要求,不过将时辰定在了明日申时。”   一方定地点,另一方定时间,谁都没有太吃亏,赵象爻没有不同意对方要求的道理。   翌日,在动身离开县城去城外时,赵象爻又从头捋了一遍有关信息,确认没有破绽后,才决定动身。   路上,亲信问赵象爻:“对方既然是定难军中有数的大将,便与定难军是一损俱损的关系,为何愿将定难军的用兵策略卖给我们,他就那样贪财?”   赵象爻回答道:“财帛动人心,这世上没有不贪财的人,只看你给的价钱是不是能让人心动。只要钱财足够多,很多原则都是可以放弃的,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而军情处,无疑出得起任何价钱。所谓与定难军一损俱损……若是我能给他的钱财,是他这辈子都注定挣不到的,他还有甚么理由不就范?”   说到这,赵象爻沉吟片刻,“况且,对方将定难军的用兵策略卖给军情处,就是有功于国,日后若是定难军覆灭,此人凭借此等‘功劳’,至少可以保住性命。狡兔三窟,便是这个道理。”   心腹寻思着道:“既然对方有意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我等为何不跟他更加‘亲近’些?不说派人到他家中去接收消息,便是只派遣人手到夏州,与他建立稳固的联系,来往起来也要方便得多,而且也不用担心他使诈。就像这回,若是对方卖给我们的是假消息,那该如何?”   赵象爻冷笑一声,“建立稳固的联系?你知道夏州派来的那些,跟灵州官员建立稳固联系的人手,最后都是甚么下场吗?”   心腹一怔。   那些人,在第五姑娘的打击下,都成了死人。   “来往得愈多,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赵象爻冷面说道,“至于对方使诈……他图甚么?图钱?事后军情处把此事抖出去,足以让他身败名裂,被定难军清洗!想要靠围捕我们军情处立功?那就更愚蠢了,对方的身份是将领,而不是暗虎。只要沾上军情处,就是惹了一身腥,事后会被暗虎一查到底,他说他是为了围捕我们,暗虎就会相信?”   距离申时还有半个时辰左右,赵象爻等人到了约定的寺庙——鹿鸣寺。   鹿鸣寺是长泽县唯一的寺庙,香客甚多,如今又是午后,人来人往。而对于军情处来说,喧嚣的人群就是绝佳的掩护。   在上山之前,赵象爻让军情处将鹿鸣寺里里外外都探查了几遍,以防万一。当然,军情处自身也需要隐藏身份,是以探查的方式很隐晦。   赵象爻没有冒然去跟人碰面,而是让心腹先去查探虚实。   申时后,心腹回来,说是已经确认了没有问题,赵象爻这才跟着心腹走进寺庙,来到一座小院。   院中有座小亭,亭中坐着一名中年汉子,身材魁梧,腰大膀圆,正在闭目养神。在亭子四周,有四名精悍的汉子护卫。   听到动静,看到赵象爻进来,那人冷哼一声,略显不满道:“要见赵统领一面可真是不容易,千呼万唤始出来。”   赵象爻向亭子走去,拱手笑道:“这里可是定难军的地头,赵某如何能不小心谨慎?让杨将军见笑了。”   那人冷笑一声,“赵统领的确够谨慎,但那又如何?你还不是踏进了这座院门?”   赵象爻脚步一顿,眉头一皱,“杨将军这是何意?”   “他的意思是,你今日既然来了,就走不了了!”没多时,在赵象爻身后,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走进院门的,是崔玲珑。   赵象爻脸色大变,“怎么是你?”   崔玲珑冷笑道:“当然是我。”   赵象爻面上肌肉抽动,咬牙道:“我分明已经叫人查过,这寺庙里没有可疑之人!”   崔玲珑反问道:“你如何就这样肯定,那些香客不是暗虎所扮?”   赵象爻身旁的数名军情处锐士,连忙将赵象爻护在中间,露出袖中断刀,赵象爻道:“杀手军卒可以穿百姓的衣裳,但气质却是变不了的。”   崔玲珑的笑意化冰冷为得意,“这话的确不错。”   赵象爻继续道:“寺庙里可以藏人的地方不多,该看的我的人也都看了。”   崔玲珑道:“想必寺庙外的地方,你也派人看过了。”   赵象爻道:“这些地方都没有人,所以你即便带了人来,也应该不多才是。”   崔玲珑笑得愈发开心,“我是个女人,胆子小,人不多,是断然不敢现身的。”   赵象爻道:“难不成你在寺庙里挖了地道、密室?”   崔玲珑道:“时间仓促,当然来不及。”   赵象爻道:“然而人却不可能凭空出现。”   崔玲珑戏谑道:“你查了香客,但你可曾查了僧人?”   闻言,赵象爻如遭雷击,怔了好半晌,“诵经的僧人,的确没法查。”   崔玲珑道:“你若查了,自身就足以引人怀疑。”   赵象爻不得不佩服道:“你果然胆大心细。”   崔玲珑道:“不胆大心细,如何跟军情处相斗?”   赵象爻道:“如此处心积虑,想必你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崔玲珑沉声道:“自打当年败在桃夭夭手里,我就在等这一天。”   赵象爻道:“看来这些年暗虎精进了不少。”   崔玲珑冷笑道:“事实已经摆在眼前。”   赵象爻叹息道:“可我有一事不明。”   崔玲珑道:“你不明白,好好的杨将军,为何就变成了暗虎的人。”   赵象爻道:“军情处的人并不傻。”   崔玲珑道:“你们查了他,也证实了他的可靠性。”   赵象爻道:“如今看来,我们查得还不够,证实得也不够好。”   崔玲珑道:“有些事情,再给你们一年时间,你们也查不出来。”   赵象爻道:“这样的事情并不多。”   崔玲珑道:“你从不会记得你今天吃了几口饭。”   赵象爻苦笑道:“看来有些事情不是查不到,是根本就不会去在意。”   崔玲珑道:“比如杨将军的妻子,就是暗虎的人。”   赵象爻吃惊道:“这简直匪夷所思!”   崔玲珑道:“不止杨将军,定难军那几个大将的妻妾中,总有一个是暗虎的人。”   赵象爻道:“原来你们把这事做成了生意。”   崔玲珑道:“这天下没有不能做的生意,只有不被需要的生意。”   赵象爻点头道:“这个生意的确有必要。”   崔玲珑道:“手里握着兵权的人,如何让人放心?”   赵象爻道:“同床共枕的人,的确很难有什么心思可以瞒过对方。”   崔玲珑道:“至少瞒不过暗虎的人。”   赵象爻道:“看来石敬瑭时时都在防着属下背叛他。”   崔玲珑道:“是防着你们利用这些人。”   赵象爻道:“所以我们查到的人,的确就是杨将军。”   崔玲珑道:“只不过与你们来往的人,不是真正的杨将军。”   赵象爻叹息道:“看来我们一开始就错了。”   崔玲珑道:“你们的确错了,想要收买定难军的大将,根本就是自投罗网。”   赵象爻道:“现在我至少确信了一件事。”   崔玲珑道:“何事?”   赵象爻道:“你们暗虎,这些年的确费尽了心思。”   崔玲珑道:“青衣衙门没做到的事情,现在由暗虎来完成。”   赵象爻道:“我知道你想说,你比林安心厉害。”   崔玲珑道:“你错了。”   赵象爻疑惑道:“我错了?”   崔玲珑满眼杀气道:“我比桃夭夭都要厉害!”   赵象爻苦笑道:“如今在军情处主事的,是第五统率。”   崔玲珑目露轻蔑之色,“一个小丫头片子罢了。”   赵象爻道:“第五统率若是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很高兴。”   崔玲珑道:“高兴?”   赵象爻道:“她已经不是丫头片子了。”   崔玲珑道:“毫无意义的一句话。”   赵象爻道:“能把她看成丫头片子的人,自身一定人老珠黄了。”   崔玲珑双手瞬间紧握,面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我想你是活腻了!”   赵象爻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崔玲珑道:“我也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赵象爻道:“我跟你废这么多话,不是因为想听你显摆自己有多么厉害。”   崔玲珑道:“我跟你废这么多话,也不是因为想要给你拖延时间的机会。”   赵象爻道:“看来你知道我想说甚么。”   崔玲珑不屑道:“来救你的军情处愈多,我这回的战果就越大。”   赵象爻苦笑道:“你的口气真的很大。”   崔玲珑道:“我的人还很多。”   赵象爻问:“有多多?”   崔玲珑道:“长泽县是夏州的地头,也就是我暗虎的地头。暗虎的人,肯定比你军情处的人多。”   赵象爻道:“我想你忘了一件事。”   崔玲珑道:“你的废话真的很多,我快要失去耐心了。”   赵象爻看着崔玲珑,面色肃然,眼神坚决,说出来的话,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意味,他一字字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崔玲珑道:“想做教书先生,可以等下辈子。”   赵象爻道:“我想你的记性真的不好。”   崔玲珑道:“杀人的手法,我一直都记得。”   赵象爻道:“当年被桃统率打脸的疼,看来在伤口好了之后,你已经忘掉了。”   崔玲珑一字字道:“我会让你明白,嘴硬是一件让人多么厌恶的事。”   赵象爻道:“如果你不是忘了这件事,就应该一直记住:军情处,永远不是你能战胜的。”   崔玲珑笑出了声,“与其说这些没用的话来激怒我,你何不说点实在的,看看能否惊住我?”   赵象爻有求必应道:“鹿鸣寺,是我选的。”   崔玲珑哈哈笑道:“你为自己选的坟墓还不错,虽然不一定能有棺材。”   赵象爻看着崔玲珑,露出怜悯之色,语不惊人死不休:“鹿鸣寺,是军情处建的!”   崔玲珑怔了怔,眼底闪过一抹浓烈的不安之色,但一闪而逝,她转而笑道:“在石帅出镇夏州之前,鹿鸣寺就在这里了,你是想告诉我,你们军情处喜欢没事到处建寺庙?”   赵象爻笑容灿烂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很久以前,久到你无法想象的时间,陛下就让军情处进入夏州了。”   崔玲珑冷笑道:“我仿佛听到有人在濒死之际,语无伦次。”   赵象爻道:“你不会知道,两川之役时,陛下就让军情处进入河西了。”   崔玲珑道:“剩下的话,去跟阎王说吧!”   赵象爻看着崔玲珑,眼中杀意显现,“所以,夏州,就是陛下早就为石敬瑭选定的坟墓!”   他话音一落,院子里忽然震了一下。   接着,平整的地面,忽然凹陷下去一大块。   一个数尺见方的洞口,赫然出现!   青衣,从洞口一跃而出!   与此同时,院里的房间门被踹开,无数青衣前赴后继,冲杀出来!   这座寺庙,到处都是突然现身的青衣!   就连寺庙的主持,都披了一件青衣,带着一帮人冲向暗虎杀手!   围攻赵象爻的崔玲珑,瞬间陷入十面埋伏。   攻守易行。   只在瞬息之间。   赵象爻一步步走向面色大变的崔玲珑,认真说道:“鹿鸣寺,不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坟墓,而是为你选的!” 第892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天边响起一声惊雷,噼啪的声音炸响在崔玲珑的心口。苍穹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阴沉,乌云像是海浪,一浪高过一浪,又如草原上受惊的羊群,仓惶奔走。一道闪电在乌云下掠过,好似夜半叫人惊醒的噩梦,乍亮的光如同一柄利剑,当头劈斩下来,映出崔玲珑苍白的脸。   山上的鹿鸣寺,本是佛门清净之地,此刻却浑如有地狱之门,要在寺庙上空打开。   午后的庭院一片昏暗,大风拔地而起,天地勃然变色,万里高空上,似有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孤山小寺,何其卑微,七尺之躯,何异蝼蚁。   噌的一声,赵象爻拔刀出鞘,金属摩擦声短促而急切,寒光一闪而逝,他一刀劈向崔玲珑的时候,闪电正在他背后落下,长发在风中乱舞的轮廓,清晰的犹如刀刻。   崔玲珑凄厉的尖叫一声,抽身急忙后退,遁入暗虎杀手身后,拔刀在手护在身前,大声吼叫道:“我不信!”   庭院并不宽大,此时双方各有十数人涌入其中,立即让空间变得分外逼仄。对于军中将士而言,他们习惯于结阵而战,狭窄的地形并不能限制他们的行动,但对于军情处和暗虎杀手来说,没有盾牌、铁甲,又没有可以腾挪转移的空间,厮杀立即就显得格血腥而残忍。   只是一个照面,双方就相继有人倒在对方的刀下,倒在血泊里。   赵象爻持刀前奔,挥刃如电,在面前的暗虎杀手还未反应时,长刀就捅进了对方的胸腔,染血的刀身从对方背后露出来。   世间再难有比这更醒目的物件。   赵象爻推着暗虎杀手前奔两步,撞开对方的阵型,拔刀的时候,鲜血飞溅数尺,在他脸上留下一抹刺眼的猩红。   赵象爻狞笑道:“我不要你信,我只要你的命!”   咣的一声,寺庙里传出一声钟响,梵音回荡。不知是何人,在此时推动了撞针。   崔玲珑慌忙四顾,却见院外也是正在厮杀的双方杀手,远近各处,无论是清幽宁和的小道、不惹尘埃的石阶,还是庄严神圣的佛龛,都染上了湿热的鲜血。   危急之境,崔玲珑虽然心急如焚,却不曾方寸大乱,她提刀返身迎向赵象爻,“我不信你能杀了我!我不信你的人比我多!”   鹿死谁手,总要拼过才能见分晓。   赵象爻矮身避过侧面暗虎杀手的平斩,脚步微错,贴身靠近对方,横刀倒刺,将对方的小腹洞穿,那腹中的血液,顺着刀身上的放血槽,潺潺溪流般流淌出来。   扭动手腕,刀身在对方腹中一搅,再抽出横刀,立时血溅五步,肝肠洒出。赵象爻欺身而进,举刀斩向崔玲珑,一言未发,刀锋已经近至崔玲珑额前。   那暗虎杀手惨叫着丢了长刀,脸上刻满惊恐之色,他捂着自己的腹腔,却不能阻止肠子合着鲜血流出。他倒在地上,猩红的血不停从嘴里涌出,他张开嘴大叫着,拼命把肝肠往肚子里塞,却越来越无力。   不知是谁,在搏杀中移动脚步,一脚踩在杀手的双手上,也踩在他的肠子上,吧唧的声响让人直欲作呕,那肠子随之破裂,里面的秽物挤射出来,还带着热气。   约莫是因为肝肠太滑,那脚踩着肠子在地上搓了几下,几乎将肠子搓进泥土里。   杀手望着自己那被踩坏的肝肠,目中顿时充满绝望与惊恐之色,双眼朝上直愣愣盯着眼前的人,拼尽全力想要说话,却已经发不出声音,僵硬的神情,充满对世间的怨恨。   院中的那座小亭,在翻滚的阴云与剧烈的杀戮面前,显得分外渺小而可怜,犹如在寒冬里瑟瑟发抖的猫儿。   赵象爻与崔玲珑厮杀在一处,两人身手相差不多,出手毫不留情面,不多时,各自身上就多了几处伤口。   呲啦一声微不可察的声响,衣衫被刀锋划破,切口不可能再整齐,翻卷的肌肉刚开始成白色,如同海绵一般,过了一会儿才有鲜血渗出,血液的外流就此不可收拾,顺着肢体汇集成流,一点一滴落在地上——或是被肢体摔落。   衣衫一片接着一片湿透。   两人都已疯狂,在伤痛与血腥的刺激下,他们忘了所有一切,只记得要杀掉眼前的人,用尽一切手段,在自己倒下去之前,在对方身上多添几道伤口。   魔鬼若是见了长发乱舞,双目充血,神情癫狂的两人,都要退避三舍。   只是此刻此刻,却没有佛陀来渡他们。   在疯狂的杀戮面前,那庙里的佛,自身也难保。   清净之地,不复清净。   没有理智可言的人,不需要信仰。   ……   最终,崔玲珑倒下了。   数柄带血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院子里,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干燥的泥土地面,已经叫血液侵透,眼前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暗虎杀手。   赵象爻往地上吐了口血水,直身俯视着崔玲珑,“真他娘的狠!”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浑身血液还在沸腾的崔玲珑,梗着脖子大叫,浑不在意因为这个动作,脖子上又被刀锋划出几道细口。   “败者没有资格提要求。”赵象爻哂笑一声。   因为遍体鳞伤,所以显得衣衫褴褛,长发也杂乱无章的披散着,崔玲珑眼中射出怨毒的光芒,死死盯着赵象爻,恨不得将他一口咬碎。   赵象爻看着崔玲珑,眼中颇有欣赏杰作的意味,“如果你愿意让暗虎的人放下兵刃,我可以给你包扎伤口,留你一条性命!”   “你休想!”崔玲珑发出凄厉的嚎叫,声音大的让耳膜不适,在这个落败就意味着一无所有的时候,她只能用最大声音,来表达自己的敌意,来掩盖内心的恐惧。   赵象爻摆摆手,吩咐军情处锐士:“去,传我命令,降者不杀。”   寺里寺外,军情处的人手与暗虎相差并不太多,在暗虎杀手知晓崔玲珑已经失手被擒后,虽然有零星的抵抗,但大部分还是选择放下武器。   “将暗虎杀手聚集到一处。”在赵象爻的命令下,百十名暗虎被聚拢在大雄宝殿之前的空地上,他们周围,是持刀肃立的军情处锐士。   赵象爻带着崔玲珑来到此处,看了那些暗虎杀手一眼,忽然抬起手,公鸭嗓在此刻平静得没有半分波澜,“杀,一个不留!”   一声令下,百十名暗虎杀手,皆尽殒命。间或有逃窜、反抗者,立即被军情处锐士围上,乱刀砍死。   崔玲珑眼见这一幕,目眦欲裂,这些都是她花费大价钱培养出来的精锐,竟然就这么死了,她抑制不住的向赵象爻咆哮,“你这条疯狗,你说过降者不杀!”   赵象爻冷冷看了崔玲珑一眼,漠然道:“这是夏州地界,不是灵州境内,我有甚么理由留着他们?这是战争!”   ……   崔玲珑没想到第五姑娘会出现在鹿鸣寺。   乌云过境,转眼间消散无踪,雨水只是洒落几点,连地面都未完全淋湿。   那身鲜艳的大红衣裳,就坐在大雄宝殿前的石阶上,崔玲珑看向第五姑娘的时候,正好可以看到她背后的巨大佛像。   军情处诛杀暗虎时,第五姑娘就已经出现了,她坐在石阶上安静的看着,直到尸体被一具具抬走,她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零星的雨水没能冲散血腥味,反而使得味道更浓了些。   崔玲珑坐在地上,无惧地面的略微潮湿。她已经平静下来,她知道她接下来要面对甚么,但她好似浑然不惧。   “我不明白。”崔玲珑看向第五姑娘。   第五姑娘双肘靠在双膝上,下颚放在手背上,这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杀气,却足够有战士英姿,“你说的话,我全都听明白了。”   “原来你那时就已经在鹿鸣寺了。”崔玲珑恍然。   “我来的比你要早。”第五姑娘道。   “小丫头片子才喜欢躲着听人说话。”崔玲珑嘲讽道。   “人老珠黄的人才不喜欢承认自己的失败。”第五姑娘动也不动。   崔玲珑嘴角抽了抽,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跟第五姑娘斗嘴,转而说道:“我自认我的计划天衣无缝。”   第五姑娘道:“天衣无缝的计划不会失败。”   崔玲珑道:“问题出在何处?”   第五姑娘道:“没有问题就是问题。”   崔玲珑想了想,“你是说,杨将军的一切举动都太合情理了?”   第五姑娘道:“如果陷阱不是伪装的跟平地毫无差别,也不会有人踩进去。”   崔玲珑冷笑道:“既然毫无差别,就不应该被怀疑。”   第五姑娘道:“不是没有怀疑,是让你觉得我们没有怀疑。”   崔玲珑怔了怔,随即恼羞成怒,“我怎么可能被你们骗?”   第五姑娘道:“你若是没有被我们骗,也不会落在我们手里。”   崔玲珑大叫道:“你休想侮辱我的智慧!”   第五姑娘道:“有怀疑,但不表现出怀疑,只有这样,对手才没有防备,你才能发现更多的疑点。如果日后果真有更多疑点露出来,就意味着怀疑被佐证。相反,从一开始就表露出怀疑,被对手所警觉,那不是聪明,而是愚蠢。”   崔玲玲冷笑道:“就因为一个怀疑,便在鹿鸣寺藏兵数百,还劳动你亲自跑来?你是不是太闲了?”   第五姑娘道:“那是另一个问题。”   崔玲珑又冷笑道:“此时还故弄玄虚,没有必要了吧?”   第五姑娘的目光始终向前,没有刻意落在崔玲珑身上,她道:“如果你真的是要借军情处跟杨将军买卖消息这件事,来抓捕一些军情处人手,立下一些所谓的功劳,大可不必跑到长泽县来。”   崔玲珑道:“若是在夏州城行事,只怕你们不敢。”   第五姑娘道:“你为我们想得这样周到,很明显是担心我们不上钩。”   崔玲珑道:“你们不上钩,我自然就抓不到你们。”   第五姑娘道:“费了这般多心思,却只为抓捕一些军情处人手,太过不值。”   崔玲珑道:“你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第五姑娘道:“你想要的,是吸引我军情处的注意,让我军情处把目光集中在长泽县,集中在杨将军身上。”   崔玲珑轻蔑道:“这可真是一个大阴谋!”   第五姑娘继续道:“军情处的职责,说到底,是为战争效力,军情处是大军的眼睛,军情处的消息,对大军部署、行动,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崔玲珑道:“那又如何?”   第五姑娘道:“所以,定难军的军事行动,在此刻已经开始了。”   崔玲珑道:“你还可以说得更多一点。”   第五姑娘有求必应道:“长泽县在南,所以定难军的行动,肯定是从北边开始。”   崔玲珑笑了,“军情处现在将大部分力量和视线都集中在长泽县,北边势必空虚,定难军的行动,自然很难被及时察觉,得不到军情处的消息,朔方军必然应对不及。”   第五姑娘道:“这就是我来鹿鸣寺的原因。”   崔玲珑道:“连你都来了鹿鸣寺,可见军情处的确已经中计。”   第五姑娘笑道:“你能这样认为,我就很高兴。”   崔玲珑撇撇嘴,道:“难道不是?难道坐在我面前的,不是第五统率?”   第五姑娘的话,平地起惊雷,“我只是一个幌子,一个让定难军以为军情处已经中计,朔方军对北边应对不足的幌子。”   崔玲珑咬牙道:“我不信你早先就看破了这些!”   第五姑娘笑了笑,“赵象爻在沃野泊一带,看见的定难军演武士卒,其实并不是仅仅为了演武,他们本身就是会西进的部曲。”   崔玲珑勃然变色,“这不可能!”   第五姑娘道:“你这句话的意思,说的还是我不可能看破的你的布置。恼羞成怒的人,都是你这种反应。”   崔玲珑大叫道:“你到底是怎么看穿的,你怎么可能想到这些?!你只是军情处的第五姑娘,而不是运筹帷幄的莫离莫神机!”   第五姑娘看向崔玲珑,眼中充满怜悯之色,“账不是这样算的。”   崔玲珑怔了怔,“甚么账?”   第五姑娘道:“你只是一个藩镇节使的战士,而我是大唐陛下的战士,藩镇节使注定斗不过大唐陛下,你又如何斗得过我?”   崔玲珑愣住,好半晌,她忽然阴笑道:“你的这份自大,若是能维持到明日天亮,我才是真的服你!”   第五姑娘道:“你方才一直很平静,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平静得这样快。”   崔玲珑傲然道:“我的平静自然是有道理的!”   第五姑娘道:“这里是长泽县,是夏州的地头。”   崔玲珑笑道:“军情处来再多人,又能有多少?一百,还是五百?”   第五姑娘道:“再多的军情处,若是被军队围在山上,也是出不去的。”   崔玲珑道:“我就不信,你们军情处还在山上挖了地道,能直通山下的荒野!”   第五姑娘道:“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崔玲珑笑得愈发开心,“所以你死定了!”   第五姑娘道:“看来你来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准备后手,长泽附近的驻军,都被你调动了。”   崔玲珑道:“我有这个权力,我也有这份缜密的心思。”   第五姑娘道:“把地方选在城外山上的鹿鸣寺,本来就太特殊了些,越是特殊的东西,就越是容易引人怀疑。”   崔玲珑道:“我虽然不知道鹿鸣寺是你们军情处建的,不知道你们在鹿鸣寺挖了地洞藏兵,但既然我有所怀疑,则必然要有所准备,这才是万无一失!”   第五姑娘道:“你看起来很高兴。”   崔玲珑道:“我跟你打个赌。”   第五姑娘道:“我虽然没有打赌的习惯,不过你可以先说一说。”   崔玲珑道:“我赌你方才推断的定难军用兵策略,并不是很早就有的结论,我赌朔方军还不知道这些事情,也没有做出相应的防御部署。”   第五姑娘道:“所以我若是不能安然回去,最后还是你赢了。”   崔玲珑哈哈大笑,这一刻她分外畅快,“这本来就是我赢了!”   第五姑娘道:“我也跟你打个赌。”   崔玲珑饶有兴致,“我虽然不是时常打赌,不过你也可以先说一说。”   第五姑娘道:“我赌石敬瑭会放弃你。”   崔玲珑愕然,“你说甚么?”   第五姑娘站起身,“石敬瑭会下令军队放弃来救你,放任你被我带走。”   ……   正如崔玲珑所说,长泽县的三千驻军,已经开赴到了鹿鸣寺山下。   这场由双方情报机构开启的战端,早已不是双方情报人员的相互厮杀。正如第五姑娘所言,情报机构存在的意义,本就是为战争服务,有些时候它甚至能决定整场战争的胜败,其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三千驻军的调动,实在称不上甚么大手笔。   而对于崔玲珑来说,不管朔方军是否在兵力部署上,做好了应对定难军的突然进攻,只要她此番能够将第五姑娘抓回去,或者说斩杀在鹿鸣寺上,则必然引起灵州军情处的混乱,哪怕这场混乱不会持续太久,但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也足以对战争产生莫大影响。   当然,最关键的是,只要将第五姑娘握在手里,暗虎与军情处的这番争斗,就是暗虎胜了,纵然胜得惨烈,纵然最后崔玲珑殒命,最不济也是平局。这才是崔玲珑最在乎的问题,她不能忍受自己在石敬瑭面前,带着暗虎一败再败。那是最让她痛苦的事。   所以当第五姑娘言辞凿凿的说,石敬瑭会放弃她的时候,崔玲珑心里就跟被针扎一样疼,哪怕只是被提这样一句,她也不能忍受。   然而事实却让崔玲珑感到了莫大的危机。   在鹿鸣寺山下,不止出现了一支军队。   长泽驻军之外,还有一支三千名将士、六千匹战马的骑兵。   两支军队,在鹿鸣寺山下对峙。   站在山上的视野开阔处,看到山下整齐列阵、互相虎视眈眈的两支军队,崔玲珑心头震动之大,便是第五姑娘也能了解不少。   “君子都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崔玲珑看清旗号,心头一片紊乱。   第五姑娘站在她身旁,闻言笑道:“你这话说的可真是让人费解。君子都是大唐数一数二的精骑,朝廷的大军朝夕之间不能赶到灵州,但陛下让君子都先行一步,来支援灵州守备,总不是甚么难以想象的事。”   崔玲珑默默攥紧双拳,手指关节阵阵泛白,“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第五姑娘继续道:“君子都战力无双,最善奔袭。最善奔袭,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你知道意味着甚么吗?莫说奇袭长泽,便是奇袭夏州城,又有何难?你布置在灵州的暗虎,我在来此之前就被杀得差不多了,而长泽县本身的斥候,在君子都面前……更是不值一提。”   崔玲珑道:“君子都突然进入夏州,就不怕挑起战端?”   第五姑娘笑道:“这话说的就更没意思了些,夏州可是大唐疆土,大唐的军队奉命前来,怎么就是挑起战端了?”   崔玲珑说不出话来。   第五姑娘看了崔玲珑一眼,“你现在要担心的,是长泽驻军何时后退。”   崔玲珑看着第五姑娘,坚定道:“我不下山,他们是不会退的!”   “是吗?”第五姑娘笑了笑,忽然向山下一指,神色揶揄,“他们已经退了。”   “甚么?”崔玲珑惊愕去看。   山下的长泽县驻军,的确后撤了。   崔玲珑的脸色顿时惨白如纸,双目在刹那间失去神采,变为一潭死水,身子更是晃了晃,差些软到在地。   第五姑娘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两支军队的对话,并不难推断……君子都身负朝廷之令,来此接军情处西归,长泽县驻军哪里敢拦?在君子都的要求下,他们只能后撤。”   崔玲珑扶着身旁的树,眼前一阵阵发黑。   长泽县驻军退也就罢了,但却退得太快!   第五姑娘幽幽道:“长泽县驻军退得这么快,自然没有向夏州请示甚么,他们知道你在山上,还退得如此果断,只能说明,他们在出发之前,应该就接到过石敬瑭的密令:若是朔方军也来护卫军情处,则长泽县不得与朔方军动武。因为两军一旦交战,便是定难军已叛。”   第五姑娘又看向山下,“我原本以为,长泽县驻军至少会跟君子都对峙一两日,等向石敬瑭请示过后,才会有所行动,但没想到他们退得这样干脆……看来,在你出发时,石敬瑭就想到了这里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如若不然,他如何能提前一步,就对长泽驻军下达密令?”   “不过这也不难推断,你能调动长泽驻军,我为何就不能调动朔方军呢?只不过,定难军此时已经向灵州北面进军,战事不日即起,石敬瑭为了掩盖北边的大军行动,不让朔方军因今日之事,早一步提前进入战备防御,不影响北面的战事大局,就只能舍弃你。但他如此干脆的舍弃你,的确让你难以消受。”   崔玲珑已是泪流满面,跌坐在地上,她仍旧扶着树干,面上尽是绝望之色,嚎哭道:“他如何能这样狠心,我可是在为他卖命啊!这么多年来,我为他牺牲了这么多,他为何能这样果断的舍弃我?曾今的山盟海誓,说好的两不相负……他如何能这样无情!”   说到最后,崔玲珑已是哭得撕心裂肺。   她愿意为石敬瑭去死,但前提得是主动的,而不是被动的。   主动意味着壮烈,被动意味着被背叛。   第五姑娘不愿去看一败涂地还被背叛的崔玲珑的悲惨模样,她的目光落在山下,缓缓说道:“你先前还希望我对定难军用兵策略的推断,不是早就得出的,朔方军也没有相应的军事部署……那么现在君子都出现在这里,想必你已经很清楚答案了。”   长长吐了口气,第五姑娘继续道:“而我要告诉你的是,石敬瑭宁愿舍弃你,也要晚几日跟朔方军撕破脸皮的奢望,并不能实现了——定难军在北面用兵,朔方军就在南面率先动手,抢占先机!”   话音落下,山下的君子都,忽然动了。   他们面朝转身退向长泽县的长泽驻军,出其不意的发动了冲锋! 第893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楼   夏州定难军节度使的前身是夏绥节度使,治州夏州,属州有宥、银、绥三州,此四州都在无定河流域,无定河,“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是也,其最终汇入黄河。   灵州朔方节度使,治灵州,属州为盐州,李从璟令李绍城出任朔方军节度使后,原本属于静难军的庆州、宁州、邠州也划归朔方军管辖,以增强朔方军实力。   夏州和灵州都在黄河几字型大弯内,由此二地向北,正是丰、胜二州,即后世河套平原一带,又即大名鼎鼎的三受降城。夏、灵二州与丰、胜二州之间,多有沙漠,隶属后世黄土高原的范围。   东有太行山、北有阴山、西北狼山、西面贺兰山,夹杂高原、沙漠,便是此处地势。   “定难军要西攻我朔方军,经盐州入关,拥大军西进,是为常规、正统策略。灵州的关防分布与兵力配置,是防西不防东,定难军若是如此进军,除却盐州边关难克外,可以直达灵州城下。一旦打通灵州通道,定难军再要西进河西,就容易得多。”   灵州节使府,李绍城正在与诸将军议,站在悬挂的舆图前,他为众将讲解眼前的形势。   “从盐州用兵,是取南面,除此之外,定难军还可向北面进军。若是如此,彼部可经宥州,直奔贺兰山而去,途中地广人稀,多荒野地带,可以有效隐藏大军行迹,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部将李正寻思道:“向北面用兵,直奔贺兰山而去,定难军图甚么?我朔方军之边防,重点便集中在贺兰山一带,此处有崇岗镇、定远城、新堡、怀远等重镇,兵力可是不少。”   李绍城回到将案后坐下,回答了李正的问题,“破关防,打开贺兰山之通道,便能迎接河西等州的贼兵入境。彼若合二为一,再合围灵州之时,灵州难守。”   李正更加不解,“近年来,定难军不停往河西派遣哨探,图谋的就是进军河西之地,既然如此,河西贼兵岂能助他进攻我灵州?河西贼兵攻我灵州,所图为何?定难军图谋河西之心,彼辈难道不知?”   李绍城哂笑一声,“朔方军驻防边关,防备的不就是河西之贼入境?彼辈为豺狼,视我关内膏腴之地为鱼肉,常思入境劫掠,多少年来皆是如此。”   说到这,李绍城顿了顿,继续道:“近年来,定难军的哨探、密使的确去往河西频繁,但谁能保证,彼辈进入河西之后,不是蛊惑河西贼人,并与之密谋,要平分我朔方之地,打开进入中原的通道?河西贼人常有此心,定难军若是投其所好,自然能与河西贼人结盟。总而言之,即便静难军是图谋河西,但却能让河西贼人认为,他并无此心。”   李正闻言肃然起来,沉吟道:“若是如此,则定难军确有可能直接往贺兰山进军。”   ……   长泽县。   浩瀚的夜空清明如洗,寂静的旷野让人心沉定。   鹿鸣寺的大雄宝殿烛火明亮,有一人在蒲团上伏地而拜,规规矩矩的动作一丝不苟。   “你还信佛?”第五姑娘靠在门框上,看了殿中的人一眼。   那人直起上身,面朝佛像,眼前有三株香在徐徐燃烧,“进山问路,入庙拜佛,总是不会错的。”   第五姑娘道:“我看你眼有疑惑茫然之色,莫非心头正有疑虑?”   那人笑了笑,起身来到门前,又是规规矩矩行礼,而后才道:“莫非第五统率也有佛心,可替人解答心中疑惑?”   第五姑娘笑道:“有些疑惑本就是多余的,摒弃杂念,才能得持本心。心神若是清明,再看待世间事物,自然也就豁然开朗。”   那人闻言,认真的想了想,末了叹息道:“此言说来简单,可真做起来哪有那般容易?”   第五姑娘道:“石敬瑭叛国附贼,此为大奸,你身受国恩,才有今日,当知精忠报国的道理。此心若是识得忠奸、大义,此时又何必彷徨?”   那人苦涩道:“于旁人看来,此事自然再清楚不过,但我身在局中,受节使大恩,今要弃之叛之,终归是于心不忍。”   第五姑娘与那人来到一座偏房,摆案而坐,灯火虽是明亮,却只有粗茶为饮。   第五姑娘道:“我还没来得及谢你。这回定难军向北用兵,若非有你通风报信,朔方军必然应对不及。此战不仅关系到朔方军的生死存亡,更是关乎国家用兵河西、西域的大计,你的功劳陛下必然会看在眼里,来日必定不负。”   若是崔玲珑听到第五姑娘这番话,一定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昨日第五姑娘将定难军的用兵策略分析得头头是道,其实也不过是知道答案的逆向推算罢了。崔玲珑不知实情,难免被震惊得心神俱疲。而第五姑娘之所以那样做,正是为了掩饰眼前这人。   此番与此人会面,正是第五姑娘到鹿鸣寺来的重要原因,对方的身份太过重要,第五姑娘必须要亲自来,才有可能说服他继续在那条路上走下去。   那人苦笑摇头,“我将定难军的用兵策略透露给你们,并不是期望日后得到甚么功劳,我只是不想看见唐人相互厮杀,以万千大唐骁勇的热血与性命,来让异族贼人占据便宜。”   说到这,他默然了片刻,声音沉缓,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第五姑娘,“此番朔方军防备严密,便是定难军杀将过来,想必朔方军也能应对,那贺兰山的边关,想必也不至于破了,异族贼人也就不能踏足我大唐国土……只是……”   “只是如此一来,定难军的处境就艰难了。”第五姑娘替他说道。   那人沉默了良久,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我实在不明白,节使为何要对朔方军动武……他总说他想打下河西,建立一番大功业,以前我一直认为,他是要为大唐建立这份功业。现在我才明白,他心中早已没有大唐……但没有大唐,就能忍心屠戮自己的同胞?就忍心让异族的强盗,在中华的大地上肆掠?”   第五姑娘也沉默下来,片刻后才道:“人生数十年,得经历多少事,受多少苦难与委屈?在此之间,总有些人,心肠会坏掉。”   房中一直安静下来,只剩下灯火摇曳。   半个时辰后,那人站起身,向第五姑娘行礼作别,“但凡我所知晓的,都已经说给统率了,但愿往下的战争,不会让大唐的将士和百姓,遭受更多的苦难。”   第五姑娘起身相送到门口,认真道:“你且放心,你的努力必定不会白费。”   那人点点头,正要走的时候,忽然又停住了脚步,欲言又止。   第五姑娘知道他想说什么,“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她,陛下已经说了,会给她找个好人家嫁过去。”   那人点点头,禁不住又是热泪盈眶,“对,嫁个好人家,过平凡普通的日子,相夫教子,远离征战杀伐,也不会有两难的时候……如此,便是来日我遭遇不测,也不会有甚么遗憾了。”   ……   三千君子都在长泽县驻军背朝他们回撤时候,突然发动袭击,自然没有不大胜的道理。这些长泽县驻军怎么也不会想到,已经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的君子都,会在这个时候,在夏州跟灵州、跟朝廷还没有撕破脸皮的时候,向他们发动冲锋,主动挑起两者间的战争。   石敬瑭愿意放弃崔玲珑,只为将大军行踪再掩盖几日时间,是因为他觉得,暗虎的使命至此已经差不多完成,对这场战争的后续行动,崔玲珑已经没有太多价值。   然而当石敬瑭在夏州听闻这个战报后,立即意识到,他不惜以让长泽县驻军放弃武力营救崔玲珑为代价,以求掩盖定难军北面行动的想法,已经化为泡影。   君子都在长泽县率先挑起战事,若说不是蓄意而为,根本就没人会信,既然是蓄意而为,就不可能是孤立的行动,那必然是配合朔方军整个用兵策略的,在这种时候,可想而知朔方军已经全面进入战争状态,对贺兰山一带的边防重镇,都会严密设防。   “刘将军统率大军进军贺兰山一带,为的是和河西三州里应外合,打开贺兰山边防,如今观之,朔方军既然早有防备,只怕刘将军的战事会很艰难。”石敬瑭的心腹幕僚劝他道,“而眼下君子都已经在长泽县挑起战事,这说明朝廷大军很可能就在不远处,若是在河西三州进入灵州之前,朝廷大军围攻夏州,只怕夏州危矣!”   石敬瑭沉着脸一言不发。   幕僚继续道:“当此之际,让刘将军引军回防夏州,先谋求自保,大计再从长计议,方是稳妥之举啊!”   石敬瑭愤然起身,“区区三千君子都,还能反了天不成?若是不能打通贺兰山,河西三州的军队不能进入灵州,定难军再如何防备夏州,也无异于苟延残喘!本帅锐意进取,岂能如此束手束脚?”   言罢,仍旧下令刘知远进攻贺兰山。   而君子都在取得长泽县大捷后,并没有在长泽县多做停留,而是充分发挥精骑奔袭的优势,不日就到了夏州城前! 第894章 欲征边疆先存甲,从璟酒棚识民心   洛北作院迎来了新一轮的扩张,根据朝廷最新下达的指令,洛北作院除却制造火药武器外,还要担负起相当一部分的冷兵器制造职责,此事发生在大唐进行大规模军备扩张的大背景下,动静自然小不了。   不断改进中的冷锻甲已经达到了甲片五千余的水平,作为禁军向来依为制胜利器的各种弓弩,其制造技艺也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往日里珍贵的马槊现在已经有了烂大街的趋势,禁军中的正规马军几乎已经能做到人手一杆。   军备制造的全面推进,使得各式军备在不断改进,新式横刀已经在演武院研制完成,防御性与机动性更加优良的改进版步人甲也随之出现,军备研制处更是在尝试提升火药的使用水平,建造更加实用的火炮。   听闻,耶律德光在成为契丹皇帝后的这些年,也在不断推进契丹国的军备制造,想要将契丹战士武装的更加得力,以求在军备上缩短跟唐军的差距,两国之间不断有密探、细作来回,各种军情传入彼此的国家中,推动了两国的军备竞赛。   又听说,耶律德光正在谋求与渤海国改良关系,以求能从渤海国购买一部分契丹短缺的军备原材料,包括矿石跟品质优良的各种木材。   在这种情况下,洛北作院的大规模扩张,已经让昔日单纯的火器制造作坊,有了演变成综合性军事基地的趋势。此番在极短的时间内,朝廷调集大量民夫青壮,运输木材、石料,进行洛北作院的修建。   因为工程大、人手多,建造周期相对较长,官道旁先后出现了一些茶棚、酒鹏,以供搬运石料、木材的民夫歇脚。   午后,阳光还很炽烈,官道上遍是来来往往背负石料、木材的民夫,人皆汗如雨下。一座酒鹏的粗劣柜台后面,老板在清凉的阴影里眯着眼,望着官道上热火朝天的景象面带微笑。天气越是炎热,他这里的生意就会愈好。   到了傍晚,劳累一天的民夫们开始走进茶棚、酒棚,酒棚里没甚么坐的地方,除了酒坛子,板凳一共只有两条,再如何挤着也只能坐上六个人,民夫们也不太在意这些,他们手里捏着炊饼或是蒸饼,来到柜台前,掏出几个铜钱撒到柜台上,老板便笑眯眯的摆出一个破烂酒碗,往里面倒上烈酒,民夫们端了酒碗,就在酒棚的阴影里蹲下,就着自带的吃食,津津有味的享受,那酒碗里一共也没多少酒,他们饮得很慢,可舍不得一大口给干掉一半,在这里做工的时间长了,汉子们大多彼此相熟,几个关系近的蹲在一起,或者唠嗑些家常,或者说些荤素不忌的笑话,有人打趣别人,有人被打趣,你作势踢我一脚,我便笑着嘲讽你两句,再使劲咬一口蒸饼,小心翼翼饮一口烈酒,这日子就别提有多逍遥了,至于彼此的汗味,手上还完全洗干净的泥土灰尘,那就是不需要在意的东西,对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子们来说,有的活干有的饭吃,不用被官吏欺压,偶尔还能饮上一点虽然劣质但能骗过舌头的烈酒,便是再美不过的生活了,等到来日结了工钱,回去的时候看到媳妇孩子的笑脸,就别提心里会有多舒坦,等给家里添上几把锄头、镰刀,若有余钱,能给媳妇做上一件衣裳,给孩子做上一双鞋子,那便是乡里乡亲都会竖起大拇指称赞的好汉,甚么是做英雄的感觉,这就是。   酒棚老板在柜台后面看着酒棚内外的汉子们,面带微笑,实际上在暗暗盘算今日的丰胜业绩,这些民夫们寻常时候是没钱,但眼下为朝廷做事,朝廷可是有工钱的,而且还不薄,一些顾家的汉子,来的少,不舍得花钱在酒上,性子稍微粗狂些的,便是拿点小头出来,也足够酒棚赚上一大笔了,后者人不少,毕竟搬运石料、木材是力气活,流了一天臭汗,要是临了连两口小酒都不饮,那也太亏待自己了。   这时候外面走进来两个人,一前一后,虽说衣着普通,但那气度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前面的年轻人三十多岁,后面的应该是护卫随从一类的角色,虽说刻意收敛了举止,但一双犀利的目光,仍旧将左右人物都收在眼底。   “东家,这酒给我也来一碗。”年轻人虽然气度威严,但一开口却暴露出他随和的性子,方才正有人买酒走了,他也有样学样拿出铜钱。   酒棚老板照理舀上一瓢味道扑鼻的烈酒,倒在碗里给年轻人推过来,年轻人也不矫情,端起酒碗就是一大口,烈酒入喉他不禁皱了皱眉头,随即笑道:“这味道可真是够劲!”   “郎君想必不常饮这等货色,一看就知道郎君不是咱们这样的小民。”老板是个有眼力劲的,笑着跟年轻人说道。   年轻人笑了笑,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言,他是个能聊的性子,当下就跟老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问一问酒棚生意,也问一问老板平日里的见闻,做生意的人大多也不会是木讷性子,两人很快就聊得熟络。   “自打朝廷推行了两税法,租庸调都没了,朝廷要雇佣百姓卖力,就得给工钱,以往的时候官吏总是层层剥削,百姓们能拿到手里的没几个铜钱,碰到不讲理的官吏军将,不仅不给工钱,还要征收地方的特产,那就是灾难呐。”老板跟靠着柜子毫无架子的年轻人说道,语气中颇有些感慨,“也是如今碰到好世道,两代君王治国英明,这才让那些官吏个个都学会了夹起尾巴,咱们老百姓才有好日过,眼前这等百姓吃肉饮酒的盛世光景,要是放在二十年前,根本就不敢想。”   年轻人听到这些话,脸上笑容更深了些,跟老板聊完,他再要了一碗酒,端着去跟酒棚外的苦力们蹲在一起,又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汉子们享受酒食的时候,本来就心情不错,看到年轻人衣衫干净,举止随和,大多也愿意给个笑脸,跟对方唠些家常。   “要说这些官吏,现在可真是有良心,先前被召集起来做工的时候,要是能吃上饱饭,就觉得不错了,至于黄米里面有没有掺些细沙,谁在乎呢,如今不仅大蒸饼敞开吃,隔三岔五还能有肉汤喝,那些官吏见到咱们,也不跟先前一样,要么板着一张脸好似咱们欠他钱似的,要么威风凛凛好似都是神仙一般,如今他们跟咱们说法都客客气气的,碰到累了动不了的,从没见他们拿鞭子招呼,还劝我们歇会儿,嘿,这种事还真是闻所未闻,这样的日子,给个天仙也不换!”   汉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跟这个年轻人聊得热乎。   “如今朝廷扩建作院,大肆制造军备,意欲兴兵河西、西域,这事大伙儿怎么看?”年轻人问道。   “这事儿早就听说了,那河西、西域早先不都是咱们大唐的国土吗?如今叫一帮异族贼子给占了去,当然要打回来了!”   “就是,就是,要是我能年轻个十来岁,我都愿意披甲从军,去征战这帮狗贼!”   “得了吧,你都快五十岁了,便是再年轻个十岁,也过了朝廷招募骁勇的年龄了!”   “所以我这不是来搬石料、背木材嘛,这都是给国家出力啊!”   年轻人听到这些话,在欣慰之余,又问道:“国家兴兵,劳师远征,必然所耗巨大,征调的青壮也数以十万计,诸位不觉得这会耽误了过日子、不觉得辛苦?”   那近五十岁的汉子嘿然笑道:“我跟郎君说个实话,若是朝廷还像往先那样,征粮的时候压低价钱,征青壮的时候不给工钱,还让我们自备饭食,那我们当然是不乐意的。但如今不同,但凡给国家出力,朝廷必然给工钱,这不是影响咱们过日子,这是给咱们好日子过啊!既然朝廷仁义,我们也不是没心没肺的,纵然西去河西路途遥远,免不得要吃苦,回来少说要瘦一大圈,穿坏好几双鞋子,但能为国家出份力气,也算对得起那些官吏们,不辞辛苦给咱们修缮的水渠、发放的农具,还有耕牛……”   年轻人听到这里,所有所思。   夕阳快要落山时,汉子们陆陆续续散去,酒棚老板也开始收拾东西,年轻人离开原地向洛阳城走去,不远处有一支铁甲精骑在默默等候。   跟在后面的随从见年轻人一直沉默不语,遂问道:“陛下,今日见的这些百姓,莫不是说错了甚么话?”   年轻人摇摇头,“百姓哪里会说错话?百姓们说的话,就是民心,民心从来没有对错之分。”   他叹了口气,远远望着散去的汉子们,“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朝廷要天下人都爱国报国,总得先给们好处才是。百姓们吃好了喝好了日子过得舒坦了,才会想要去为朝廷出力,去维护这个给了他们好日子的国家。”   随从不是很能理解这些。   就像他不知道,在年轻人心里,征战河西与西域,最重要的是两个字:花钱。 第895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一)   河西之地,重不在沙州,而是凉州。   凉州,毗邻灵州,位在所谓的汉羌边界,民风彪悍。   史书中说“地广民稀,水草宜畜牧,故凉州之畜为天下饶”,可见凉州是河西富饶之地,盛唐时期,凉州就养有骏马两百多万匹。   凉州扼河西之咽喉,所谓“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是丝绸之路的必经枢纽,前人有诗赞曰“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   自古以来,“凉州大马,纵横天下。”   有良马,自然就不难有精骑。   前时,凉州名为威武郡,其由来,乃是汉武帝彰显霍去病之“武功军威”。   东汉时,董卓之所以能平十常侍之乱,而后把持朝政,靠得就是凉州兵马。   此后,每逢乱世,凉州之地,不知出过多少王,建过多少国。   安史之乱后,河西被吐蕃攻略,凉州亦不能独存,而后张义潮起兵,趁吐蕃论恐热与尚婢婢彼此攻伐不休之际,克复河西十余州,方使凉州重归大唐。   而后甘州回鹘兴起,归义军在甘州回鹘、西州回鹘的两面夹击下,遂不复能掌控河西,散布在凉州之地的吐蕃人后裔,趁势而起,重新据有凉州,直至今日。   凉州境内,吐蕃、党项、吐谷浑,诸族杂居。而甘、肃两州,基本都在回鹘人的掌控下。   自凉州进军中原,最合适的路线是照丝绸之路,经兰州向东南而行,如此,则根本就不会进入灵州地界。然则如此一来,河西军侧翼就暴露在朔方军威胁之下,若是朔方军南下而攻,有居高临下之便,河西军难以应对。长久以来,朔方军驻军灵州,而能防备河西,道理也在于此。   河西军要进入灵州,必须经关山、破边关,而其行军路线,大体要沿着腾格里沙漠南部迂回,从贺兰山南部进攻。   此番出动的河西三州联军,便是采用此等行军路线。   骄阳高悬,阳光明媚得没有半分杂质,数万步骑参半的大军,一眼望不到尽头,在荒漠边缘的戈壁地带,蜿蜒往前,纵目而观,如同沙漠中流动的长河。   那队伍里,固然有良马无数,悍卒万千,然而规模浩大的骆驼辎重,亦是让人望而生畏,更兼有被驱赶的羊群,白茫茫一片一望无垠,就使得此间的行军队伍别具风情。   河西军队,或许军备不十分优良,然而无论是战争的血火,还是争斗的生活,早已将他们磨练得胜过中原大地的寻常精锐之师,其游猎的技艺和骑兵征战的本领,坚韧不拔的意志、吃苦耐劳的精神,都是所谓中原精锐之师,难以望其项背的。   先锋是凉州精骑。   “你们在前面,碰没碰到唐人的游骑?”先锋主将见到斥候回来,把对方叫过来问。   “禀报将军,没有。”斥候回答。   “那有甚么异样的动静没有?”主将又问。   “也没有。”斥候回答。   主将点点头,放那斥候归去,对身边的人说道:“看来唐军的确不知道我们来了,到时候我们一定会给他们一个惊喜!”   旁边的人哈哈大笑道:“真想看看唐军吃惊的样子,那一定很让人感到高兴!”   “放心吧,你不久就会看到了,再有四日行程,我们就能抵达长城!”主将眼中迸发出强盗般的光芒,那是对即将到手的财货的渴望与贪婪,“多少年来,我们都没有再踏足过中原,这回一定可以满载而归!”   “将军说的是,我们早就迫不及待了!”   “那就传令下去,让大伙儿打起精神,快些赶路,若是走得慢了,好处就叫党项人给抢去了!”   “是,将军!”   强盗的战力不容小觑,不是凶恶之辈,根本就做不出杀人越货之事,从他们做强盗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拥有了充足的动力,和胜过常人的血性。   ……   夏州。   “自打今岁以来,我们的斥候就已经无法越过夏州边界,进入中原腹地,朝廷在各条道路上,都派遣了大量精锐斥候与军情处探子,进行严密封锁,还到处设置关卡,派遣甲士驻守,严密控制行人走动,便是暗虎的探子,也只能出去一段极有限的距离,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根本就无法得知朝廷大军的动向。”   节使府中,石敬瑭的幕僚如此对他说道,“此番君子都明目张胆的出动,绝无可能是单独行动,若是朝廷大军已经在路上,而刘将军不回援,只怕夏州危急。”   更有人劝说道:“朝廷封锁大小道路,隔绝夏州与各州之间的来往,这分明是只有大军来伐才会有的举动,朝廷大军已在路上,此事毋庸置疑,眼下朔方军早有防备,若是刘将军不回援,夏州自身难保!”   这几日来,这样的劝谏石敬瑭不知听了多少,但他始终不为所动。   直到君子都兵临城下,夏州人心出现混乱之际,石敬瑭仍然没有让刘知远引兵回援的意思。   面对君子都咄咄逼人的叫骂之势,石敬瑭仅仅是去城头看了一回,在下达全军将士闭门不出的军令后,就没有再作理会。   夏州城中不是没有充足兵马可供出击君子都,只是石敬瑭没有必胜的把握罢了,三千君子都可进可退,无论是骑兵迎击还是步卒出击,都难有讨到便宜的机会,石敬瑭不想做吃力不讨好的事,那会更加影响士气。   不仅如此,石敬瑭更是传令各州,若是君子都前来袭扰,全都不许应战。   就这样,一支君子都就让夏州人心惶惶。   不过除此之外,夏州也没有实际损失。   君子都在夏州停留三日后,退回了长泽县。   事后证明,朝廷大军并没有现在就出动。   石敬瑭在跟杨光远谈话的时候,透露了他心中的真实想法,“本帅与契丹、鞑靼部有约定,若是定难军出击灵州,一战未起一矢未发,仅仅因为三千君子都就退回来,契丹、鞑靼部见定难军如此不中用,可能就会推迟发兵的时机,甚至毁约。而定难军要成事,少不得契丹与鞑靼部的呼应,当此之际,本帅唯有一赌。”   如果说君子都的主动出击,攻占长泽县而后威逼夏州城,是为了引诱刘知远率军回援,让朔方军避免被两面夹击的境遇,那么就眼下而言,石敬瑭无疑让君子都的这个意图没有得逞。   ……   黄河西岸,贺兰山东麓有一片土地大致较为平坦的肥沃之地,南北狭长,由南北平行的汉渠、来渠贯通,形成灌溉条件优良的耕地,就是在这片土地上,集中了定远城、崇冈镇、新堡、怀远、安静、灵武等城,是为朔方军支撑关防的重要屯田地带和驻兵区域,与西南方向的黄河东岸的灵州城相互遥望。   在这片区域中,定远城位在东北,若是定难军来攻,定远城首当其冲。   刘知远率领定难军经由长城外的宥州,一路西进,抵达了黄河东岸,与定远城遥遥相对。   战前的军议上,刘知远如是对诸将说道:“定远城、崇冈真、新堡都是小城,驻扎不了多少兵马,纵然防备严密,也挡不住我数万雄师的进攻,一旦我军攻下这三地,就能向南威胁怀远、安静、灵武等城,起到呼应关外河西兵马的作用。”   “届时,朔方军若是不派遣援军来,等我军一一攻占这些城池,朔方军面向河西的关防也就土崩瓦解。而若是朔方军派军来援,则对河西的防御力就要大为下降,河西数万兵马猛攻之下,贺兰山之南的长城就难以把守,朔方军依旧要覆灭。”   “一言以蔽之,无论朔方军是否整饬城防、严加防范,都要面对腹背受敌的境遇,我军蓄力而来,又有河西军相助,顶多不过是战事激烈一些罢了,击破朔方军,是迟早的事!”   翌日,定难军在黄河上择处搭建浮桥,发起渡河之战。   定远城方面的朔方军,派遣精锐出战河畔,阻扰定难军架桥渡河。   ……   灵州。   “君子都的主动进击,没能引诱刘知远回军,甚至没能让刘知远分兵回防,如今看来,刘知远攻打定远城等地的决心,实在是坚定。对方此番全力进攻,定远城方面的战事会很艰难。”   军议上,部将李正如是对李绍城说道。   “有黄河天堑,定远城方面又早有准备,定难军要渡河,还没有那般容易。”李绍城沉默片刻后说道。   “如今定难军与河西两面夹击之势已成,战事一旦开启,定会分外惨烈,朝廷的大军,何时才会到来?”李正问李绍城。   李绍城沉吟道:“朝廷探知了石敬瑭与契丹、鞑靼部的阴谋,必要做出相应应对,事到如今,灵州之役到底是单纯的防守战与平叛战,还是仍旧是朝廷克复河西、西域的揭幕战,不是一言而决的事,需要朝廷拿出相应谋划与布置,而这牵扯到的人力物力安排,更是纷繁复杂到难以想象。”   说到这,李绍城摒弃杂念,目光坚定道:“然则无论如何,一场滔天之战已经开始,论规模论阵仗论牵涉之广,此战比之朝廷灭吴,有过之而无不及,朔方军有守土拒敌之责,本帅奉君命坐镇朔方,绝对不会畏惧任何贼人,此战无论是激烈还是惨烈,本帅与朔方军,有进无退!” 第896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二)   贺兰山东麓,北至定远城北,南至灵武县南,是一处长达三百余里、宽过五十里的南北狭长平地,既然是平地,黄河水流也不会湍急,定难军部曲并及夏州党项人精骑,意图从定远城一带渡河,难度就不至于太大。   夜晚的黄河之畔一片静谧,西岸上却已亮起许多火把,彼此可以望见,那是士卒在巡逻。河岸上每隔一段距离,便会有堆积起来的干柴,不过这可不是用来取暖的篝火,而是示警用的火堆。   为了防备定难军趁夜渡河,朔方军的防备格外用心,在烽燧之外另置篝火,就是为了及时传递军情。   除却巡逻的游骑,还有以都为单位的步卒,也在各处警戒,以备在发现定难军行踪后,可以第一时间赶到战场,阻拦对方登岸,撑到大队人马赶来。   定远城、崇冈镇、新堡三城,彼此距离不远,相互之间又呈三角形态,贺兰山东麓三百里平地的北部防线,就是以定远城为中心,崇冈镇、新堡为依托,三者紧密相连。   一伍步卒,此时正高举火把,在河畔巡逻。   时年不到二十岁的吴生,是朔方军的一名普通士卒,生长于灵州,从军后就被安排在定远城戍卫,至今还没经历过战事,却有一股虎头虎脑的气质。   眼下正是夏日时节,夜里河风清凉,可以很好驱散一些燥热,这对身着甲胄、走一段路就会满身汗水的士卒而言,无疑是个好消息。   “伍长,这几百步的路程,我们来来回回也走了不下十来遍,可没看见河面上有什么动静啊,这贼人今夜怕是不会来了吧?”歇脚的时候,吴生问身旁的伍长,那是他的同乡,唤作吴春。   伍长吴春比吴生年纪稍大一些,不过也大不了多少,但却是个从军两年,经历过好几回战事的老卒,生得身材匀称、气质精悍,他在黑夜中眺望江面,声音略显低沉:   “为应对定难贼军,这回节使增援了千名将士过来,加上定远、崇冈、新堡原有的兵力,已经超过三千之数,这在往先是从未有过的事。若非军情紧急、贼军势众,节使焉能抽调防备河西的兵马,投入到定远城来?定远、冲岗、新堡三城虽然不是纸糊的,但要抗拒贼军数万兵马,谈何容易。贼军若是不出现也就罢了,一旦出现,必是大战骤起,黄河天堑就是我们防备贼军最有力的屏障,若是不能把贼军拒之河外,往下的战事可是不好打。”   吴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就让吴春说了这般多,有些不好意思的扰扰头,“我倒不是懈怠,我还怕贼军不来呢!”   吴春回头看了他一眼,“嗯?”   边地汉子生性豪爽,吴生见吴春望过来,也没有藏着掖着,嘿然笑道:“我早就想上战场了,不上阵杀贼,怎能像伍长一样,立军功被授官职?”   吴春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闻言冷声道:“虽说屁大个伍长还算不上官职,却也不是轻易就能得来,没拼过命,没经历过生死之境,莫说立功受赏,要在战场上活下去都难。”   吴生嘿嘿笑道:“但是立了功,有了官职,身份可就不一样了,别的不说,消息传回村里,我阿爷脸上也有光彩不是?”   听了吴生这话,吴春的神情有所波动,既然是同乡,对吴生的情况他自然是有所了解的,顿了顿,吴春道:“你阿爷……如今还是日日饮酒?”   吴生又习惯性的扰扰头,“他那个性子,不让他饮酒,那还不等于要了他的命?以前他在军中的时候,不大不小也是个队正,依照他平日里自己的唠叨,那也是手刃了近十个蛮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才有的荣耀。只是没想到,一次饮酒误事,从马背上摔下来,折了腿,又正好碰到节使裁汰老弱,就被卸甲归田了。按说军中给得待遇不错,够他安稳渡过后半生了,但他哪里是在乎这些的性子?往先的时候,他回乡省亲,谁见到他不是恭恭敬敬叫声吴队正,并且称赞不已?但自打被军中裁汰下来,还是因为饮酒误事,回到乡里就没人再尊敬他了,心肠好的惋惜两句,心肠不好的,少不得背后嘲讽,他哪里受得了这等差别对待。”   吴春默然,“以吴伯父的身手,当时若非正碰上节使到任,大力整顿军纪、精编士卒,也不至于离了军伍。”   吴生仰头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呢。所以他心中不平啊,老觉得自己还可以上阵杀敌。腿伤好得差不多后,就到军中走动,想要再投身军伍,哪怕不能上阵杀敌,能披甲戍岗,他也心甘情愿……他在军中十多年,早就习惯了军伍的日子,让他回去再拿起锄头去对付地里的庄稼,他哪里还做得顺手?奈何军中不纳,数次走动无果,彻底绝了他这份心思,他这才性情大变,每日里借酒浇愁……醉酒得多了,没少因为一些琐碎小事就跟人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是大打出手,都快成老头子的人了,还常常等人扭打在一起,在地上滚得一身灰尘,闹得鼻青脸肿的,跟个小孩子一样,有时候打坏了人家的物什,还被人找上门来索赔……但我知道,他心里委屈,所以我从不怪他。”   吴春摇摇头,“你们家里那些值钱的物什,这些年不是被伯父拿去典当了换酒,就是赔给人家了,若非你死命守着那几亩薄田,只怕如今你母亲和你妹妹,都要没了口食。”   说到这里,吴春叹了口气,眼中露出惋惜之色,“你本是读书人,才学名闻县里,原本已经通过考核,可以到洛阳学院就读……洛阳学院,每年才招几百个人啊,连食宿都由朝廷包揽,学成之后更且直接就是九品官身,那可不是甚么伍长可以相提并论的,然而前番灵州招募新卒,你却选择了放弃去洛阳,放弃大好前程,跑到边军来做个寻常戍卒,饮风沙、食咸菜……”   吴生笑了笑,站起身,沐浴在河风中,面向浩瀚河面,眼神坚毅,“我不放心去洛阳啊,洛阳太远了,我要是离家那么远,家中再有个甚么事情,我如何照料得到?阿爷老在我耳旁唠叨,是热血儿郎就该投身军伍,杀贼戍边报效国家,在马背上取功名……既然他在军中留下了遗憾,在这黄沙漫天的边关留下了遗憾,既然他希望我去杀敌建功,我这个做儿子的,又怎能不接过他手里的横刀,来帮他了却这些遗憾,来帮他重拾丢在军中的荣耀,与尊严?”   吴春听罢吴生的话,眼中已有敬佩之色,但仍是为对方感到可惜,“人人都说,大丈夫当有凌云之志,好男儿志在四方,中原、江南,天地辽阔,市井繁华,彼处有无限风光,你若去了洛阳学院,以你的心性才学,来日大有可能锦衣玉食,显赫人前,葡萄美酒夜光杯,佳人舞姬为君笑,见识到我们不能想象的精彩景象。但你放弃了十多年的寒窗苦读,到了这边关……这边关有甚么?”   “这里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里有秦时明月汉时关,这里有黄沙漫天长城边塞啊。”吴生笑道,笑意纯真得笑个孩子,只是在不知不觉间,他的眼角淌下一滴泪珠——那大概是对他个人理想的祭奠,是对他作为一个读书人,对那个“日谏君王金銮殿、夜思社稷万千策”的美梦的祭奠——他很快抹去了泪珠,又继续露出笑脸,“中原有无数繁华,但阿爷只有一个啊,他没走完的路我不去走,还有谁去为他走?谁让我是他儿子呢。”   吴春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一队马军从旁驰过,火把下,当先的那人甲亮马骏,气度不凡。   众人望着那支马队远去,吴春眼中流露出浓烈的向往之色。   “那是何人?”吴生问。   “新任定远城守将柴克宏。”吴春道。   吴生点点头,没有再问。   歇脚罢了,这一伍士卒又开始巡逻。   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过去,眼看到了寅时,正是人一天中最困乏的时候。   这个时候,吴春这伍人马都有些精力不济,在盼着快些天明,盼着来替换岗哨的同袍出现。   河面上吹过一阵冷风。   吴春忽然停下脚步,脑袋微微前伸,努力望向河面。   吴生也看向河面,半晌甚么都没看到,好奇的问:“怎么了,伍长?”   吴春没有动,须臾之后,他忽然大喊:“快!去点燃篝火!”   他转身就奔向柴堆,大喊不停:“敌袭,敌袭!贼军出现了!”   吴生这时候也终于看见,夜幕中的河面上,露出了船舰的轮廓!   夜里视线不好,等到吴生看见黑暗中的船舰,那船舰距离河岸已在咫尺之遥。   在这个距离上,吴生甚至能看到船上那些披甲执锐,个个脸色凶神恶煞的定难军将士。   “呜呜~”在篝火亮起之前,沉重的号角声已经在河畔响起。 第897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三)   “压上去,压上去!”   点燃篝火,吴春一把拔出横刀,招呼这一伍人手冲向河岸。   来回之间,附近的巡逻士卒也都反应过来,纷纷跑向岸边,或者向吴春等人所在的位置奔来。   黑夜中,火把在士卒手中快速移动,呼呼的破空声清晰可闻,火苗像是被大风吹拂后向后飞扬的长发,火光在急速闪动间明灭不定,有行将熄灭的趋势,间或有零星火星飞溅,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   待吴春等人奔回河边,夜幕中河面上的船舶,距离河岸已经不过数步距离,眼看就要靠岸,船舶上的定难军将士,露出那不属于中原人的面孔。   黄河河面何其宽广,火把的光亮在黑夜中微乎其微,谁也不知道河面上有多少敌人正乘船而来,或许有千军万马,或许是洪水猛兽,只需动动手指,就能将吴春等人碾碎。   “吴生,扔火把!”   吴生骤然听到吴春一声大吼,他不假思索,完全是出于本能,将手中的火把使劲砸向定难军的船舶。   火把在空中打了几个转,落向河面,火光中定难军的船舶、将士,在这一刹那露出完整轮廓。吴生握紧了横刀,在战事骤起的这一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与压力,性命攸关的当口,他这个初上战场的新卒,还不知道该如何管理自己的情绪。他只是睁大了双眼,用力盯着火把下的情况,然后他就听到一声干脆利落的弦崩声,一支利箭,突然出现在火把下,以超过火把运动无数倍的速度,射向船舶上的定难军士卒,在火把落到船舶上人群中的时候,那支利箭正中一人前胸!   惨叫声,突兀而凄厉的响起!   吴生回头,就看见吴春正是引弓搭箭的姿势,电光火石之间,第二支箭矢已经到了弓上,依稀而冷冽的火光下,吴春身如劲松、面如磐石,严峻的面容上一双锐利的双眼格外慑人,随着第二声弦响,第二支利箭已经从弓弦上消失。   吴春一箭射完,对吴生吼道:“看我做甚么,杀啊!”   吴生连忙反应过来,他是伍中的长枪手,担负着在盾牌手后刺击敌人的重担,这时候哪里有发愣的时间,在横刀手面无表情的推搡中,吴生赶忙向前几步,紧紧跟在盾牌手后面。   河水与平地的交汇处,沙石泥泞,一脚踩下去,就要陷进去整只脚,移动困难。   在他们身前,船舶已经近岸,近在眼前,如今看得真切,那是一艘渔船大小的船,上面密密麻麻挤了一二十名定难军将士,个个弓着身子,握紧了兵刃,脸上杀气腾腾,如同荒野上觅食的野兽。   在这种面照面的距离下,区区五名士卒面对一二十个杀人锐士,压力犹如山峦砸在心口,对方冰冷猩红的双目、泛着寒光的兵刃,在氤氲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暴戾而又恐怖,直到这时候吴生才意识到,所谓厉鬼孤魂之狰狞可怕,不过是哄骗小孩子的东西罢了,唯有敌军锐士,才是真正叫人胆寒的存在,因为他们下一刻就会砍下你的脑袋!   若是寻常百姓面对此等景象,只怕已经掉头就跑。   当头的定难军士卒,大吼一声,一手横刀一手圆盾,就要从船头跃下。   “杀!”吴生耳边,一声厉喝骤然炸响,如晨钟暮鼓,让他精神一振,惊慌畏惧的情绪在这声厉喝中烟消云散,他大吼一声,用力刺出了手中长枪!   船头上的定难军将士,分明是名老卒,他的圆盾在吴生出手前,就紧紧护在身前,嘭的一声,长枪刺来,枪尖正好顶在圆盾上。   那一刻,定难军士卒嘴角微动,露出一个隐含得意的笑容,但是不等他的笑容扩大,就立即僵住,眼中的神色,也瞬间变为惊骇。   只见吴生一枪刺出,重重顶在圆盾上,却没有就此收手,久经训练的技艺在这一刻展现出来,他双手一抖,长枪就滑过圆盾,落在定难军士卒脚旁,而后就势一扫,枪头的锋刃扫中对方小腿,立即划出一道巨大的口子。   “啊!”定难军士卒惨嚎一声,仰面栽倒,倒进人群中。   一击伤敌,顿时将船头的登岸之势扼制下来,然而这样精彩的伤敌手段,却没有换来半声喝彩,因为在吴生对付船头的敌人之际,两名定难军士卒,已经越过船舷跳了下来,脚步淌水,正持刀冲向吴生等人。   在对方已经一左一右举刀杀来之际,吴生身后,一名负责接应战阵的老卒,一步探出,手中长枪笔直前刺,洞穿了一名定难军士卒的胸膛,对方举起的长刀已经在吴生头顶,却就此僵硬住,再也无力落下来。待老卒用力收回长枪,对方的身体就不可抑制的栽倒在冰冷的河水中,溅起一阵水花,河水很浅,只能淹没他半身,鲜血融进河水里,墨水般扩散开。   另一面,眼看定难军士卒已经一刀挥出,就要砍下吴生的手臂,间不容发之际,又是一支利箭从身后飞来,距离近,箭矢准确洞穿了定难军士卒的咽喉,在后颈上露出三寸有余,那定难军脖子被利箭带的往后一扬,身子就不受控制倒在河水中,他丢了兵刃,双手捂住脖子,嘴中桀桀叫个不停,却无法发出完整的声音,他在水中不停乱弹,双腿蹬出无数水花与淤泥。   战阵厮杀之惨烈,战阵配合之紧密,战阵之同袍为手足,于此际展现的淋漓尽致。   没有人再去关注倒在船旁的定难军士卒,吴生双眼死死盯着船头,手中长枪一下一下用力刺出,拼命阻扰对方从船头跃下来。船头的定难军将士,一面用圆盾护住身体,一面不停跳脚,手中兵刃在身前挥个不停,以求挡开吴生的长枪,寻得跃下船头的机会。   两边的船舷上,不停有定难军士卒跃下来,血淋淋的教训面前,他们没有一味冲杀,而是和船头的士卒一样,不停试探不停与吴生等人缠斗,寻找破绽杀入这个小小的战阵中。   船上,一名定难军士卒站起身,引弓搭箭,就要去射吴生这个拦路石,但他的弓弦还没拉开,就被吴春一箭射中,又一名弓箭手起身,还想取吴生的性命,却冷不防又是一箭射来,被正中面门,惨叫着捂面倒下,到了此时,船上再无人敢起身,他们已经意识到这个小战阵中的朔方军弓箭手,本事太过了得。   然而战事并不会僵持,短暂的势均力敌不过是一个急促的过渡阶段,虽然船后面的定难军士卒,碍于船后段水深无法直接下船,但当从船舶前端两面船舷跃下的定难军多了之后,他们就有了正面击溃吴生这个战阵的实力。   好在河岸附近的朔方军巡逻将士,已经陆陆续续奔跑过来,加入到吴生的战阵中,在两翼充当护卫,这就绝了定难军一击破敌的心思,双方不停缠斗,定难军组成三五人的小阵,一度试探着冲锋,却没能凑效,到了这个时候,没人会傻到脱离同伴,单独冲杀,那跟找死无异,眼下死人虽然不再像先前那样,照面就是数人倒下,但拼杀的激烈程度与危险系数,却是直线上升。   这一块河水,已经彻底浑浊。   船上的定难军队正,焦急而暴躁的在船上大吼,催动部曲奋力前驱,那个在河岸上不停晃动的渔船,在此时显得格外不安。   吴生已经手臂发麻发僵,面上汗如雨下,但他只能死死咬紧牙关,长枪一下接一下刺出、挥动。要阻拦对方从船头跃下,他就必须保证动作的高频率与力度,连贯不休,饶是他久经训练,片刻之后也承受不住这样的高强度出手,双臂渐渐如灌了铅一般沉重,面色也阵阵发白。   此时,吴生已经成了整个战阵的核心点,若是他这里守不住,被定难军杀入阵中,必定会导致整个战阵的失利。偏偏此时无人能替换他,因为替换就会有空隙,而在眼前的战斗中,任何一丝空隙都足以让船头的定难军将士杀下来。   远近的厮杀声,声声入耳,如同河浪一般,一浪接一浪拍打着吴生的耳膜,不用想也知道,近的,是身旁同袍的战斗,远的,则是其他将士,也在与各处的登岸船舶厮杀。   极度疲惫的吴生,脑海中渐渐没了东西,只剩下一片空明,唯有一个念头,促使他不停挥动长枪,“杀,杀,杀!”   没有家国大义,没有豪情壮志,甚至忘了父亲的嘱托,忘了母亲与妹妹的牵挂,在疲倦至极的境遇下,全部身心都只能遵从一个简单的念头,那是吴生作为一个战士的本能:杀,杀,杀!   终于,吴生手中动作慢了一拍,被定难军士卒一刀劈开枪身,而后趁机跃下,合身而撞,圆盾重重击在吴生胸前!   嘭的一声,吴生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子已经重重摔在地上,胸口在疲累与猛击之下,泛起一阵浓烈的恶心,让他只想趴在地上呕吐,手中的长枪是何时脱手的,他都没有发现。   吴生听到了身旁的一身大吼,在他被汗水模糊的视野中,一个人影从他身旁冲出去,持盾狠狠撞在跃下船头的定难军士卒身上,而后又是横刀手持刀杀上,与敌拼杀在一处。   他们的脚步,用力而又坚决,踩得河水飞溅在吴生脸上。   火光太过昏暗,吴生看不清太多东西,但他感到自己被人从身后拖住,在不停往后拉,一阵咆哮在耳旁炸响,“起来!不想死就赶快给我站起来!” 第898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四)   不想死,吴生当然不想死。   眼前的视线模糊而昏暗,甲士的身影不停来回晃动,兵刃相击的声音犹如细针扎在脑门,心脏噗通噗通直欲跳出嗓子眼,吴生听到了自己的喘息声,粗重如牛。   手脚并用,吴生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还没来得及站稳身形,长久刻苦训练的本能,让他双手一下将腰间横刀拔了出来,紧紧握在手里,脚下泥泞不堪,河水不停浸入靴子里,一片冰凉,吴生无暇在乎这些,眼看面前的长枪手被敌军刺中小腹,不甘的握住对方的长矛倒下,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吴生就两步冲了上去,双手举起横刀,朝对方的长矛手重重斩下。   对方惊恐的神情印刻在吴生脑海,哐的一声,刀锋从肩甲上掠过,斩进对方的侧颈中,完全是出于本能,对方的脖子一缩,将横刀夹在脖颈中,吴生用力回拔横刀,然而横刀卡在骨头中,怎么也抽不出,眼看对方身旁,又有定难军将士挥刀斩杀过来,紧急之中,吴生一声嘶吼,一脚踹出,狠狠踢在对方的小腹上,对方惨叫一声,双手离开了长矛,趁此机会,吴生一把抽回横刀,刹那间,湿热的血肉从对方脖颈中飞溅出来,洒了吴生一脸。   未及思考,更来不及去擦拭面上的血水,吴生回刀护在身侧,对方一刀横斩在刀身上,当的一声,吴生被这一刀的力量震得身子一歪,脚下不禁错移两步,不等他站稳,对方又是一刀竖斩下来,吴生连忙举刀去挡,又是当的一声,疲惫的吴生膝盖一软,差些就跪倒在地,好歹用尽全力撑住,对方又是一刀斩下,竟是接连不断,全都是大开大合的杀招,吴生几乎无暇看清对方的脸,只能注意到对方身材高大,犹如一座小山般横在身前,超负担的战斗,让吴生心肺如要撕裂,每呼吸一口,都如同有刀子划过喉咙,疼得他只想咳嗽、吐痰,但他没有这个时间,他甚至无暇去注意周围的战斗情况,他全部的精气神都被眼前这个对手牢牢绑住,他感到了自己的乏力,他知道他快不行了。   来不及回忆过往,来不及思考将来,吴生只能感受到当下,再拼命挡下对方第三刀后,吴生没有丝毫迟疑,果断的放弃了手中的横刀,用尽全身力量,矮身向对方一撞,抱着对方的腰倒进冰冷泥泞的浅水里。   那魁梧的定难军将士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厉吼,倒地后身躯用力一扭就翻过身来,将吴生单薄的身子压在身下,长刀高高举起,冰冷嗜血的刀尖对着吴生的胸膛刺下。   在吴生的瞳孔中,刀尖的影像急促放大,然而刀尖停留在胸甲前,隔着三寸的距离却再也刺不下来,因为他从军靴里摸出来的匕首,已经找到对方甲胄的薄弱地点,深深刺进了对方的腰肋!吴生谨记军中教头的教诲,匕首刺入对方腰肋的时候,没忘及时而迅速的一扭,在对方腰肋里捣了个来回。   魁梧的定难军将士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弃刀捂着腰肋歪倒,腰间的锥心疼痛像是毒蛇一般,在瞬息间缠绕了他全身,刺激得他脑中一片空白,吴生抓住机会翻身,从地上挣扎着一爬而起,捡起浅水中的长刀,扑向那名定难军士卒,对方眼见吴生扑杀过来,连忙放弃了去捂腰间的伤口,手脚并用护在身前,放肆的大吼大叫,想要阻挡、扰乱吴生的杀人技,吴生气喘如牛,手中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含糊,刀身没有劈、斩、挑这个大开大合的动作,而是直接竖插下去,干净利落的洞穿了对方的防御,将对方的手掌刺穿,钉在对方耳旁,这个动作让定难军士卒的胳膊内拐,身子都跟着扭曲起来,吴生毫不含糊,一声吼叫,用尽力气将横刀狠狠一带,刀锋直接撕裂了对方的手掌,撕破了对方的脖颈和咽喉,泉水般的鲜血顿时喷涌出来,定难军眼中的惶恐化为绝望,瞳孔不停扩散,渐渐没了焦距,只剩下身子还在无意识的胡乱摆动、挣扎。   一声厉吼在头顶响起,吴生抬头,就看到一刀正向他当头劈斩下来,眼看着对方刀锋就要落下,吴生却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也没有力气再作任何反应,他在离开船头后还能战斗、自保——战阵之中,战斗就是自保——靠的乃是朔方军精良的装备,寻常军队中,长枪手就是长枪手,不会再配备横刀,而他们朔方军就有,能击杀眼前的魁梧定难军将士,靠得是那把匕首,朔方军中也是在近两年,才在普通士卒中配备这种短刃,凭此他取得了不小的战果,但如今吴生再也无法应对敌人的击杀,刹那间,他感受到了阎王的召唤,狰狞可怖的地狱之门轰然打开,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他笼罩,黑暗的泥潭在等着他沉沦。   冰冷的黄河,在等着接收他的尸体。   嘭的一声,长刀斩在了盾牌上,接近着,吴生就看到己方盾牌手顶着定难军士卒前行两步,而己方的长枪手,已经一枪刺出,眼见此景,吴生知道自己再度得救,战阵之中,同袍之间相互呼应,才能使得伤亡大为减少,而又使得杀伤力大增,如若不然,对寻常士卒而言,每杀一人,必会露出空档,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以命换命而已。   吴生这回不用谁再招呼,喘了两口气的他,连忙从冰冷泥泞的地面爬起来,持刀退入阵中,而这时,他才看见,眼前这艘船舶上的定难军士卒,已经下来了大半,而在河面上,还有更多船舶在靠近过来,看着马上就要靠岸,吴生心中一片透凉,他知道再战下去,他必死无疑,因为此时,他连站着都分外费力,他极度需要时间缓一口气,但是眼前的激战场景,使得他的这种需求太过奢望,说到底,还是他们的人太少了些,根本就没有轮换的兵力。   “退!退!”就在这时,吴春的吼声响了起来,吴生回头去看,就见吴春已经收了弓箭,正在举刀大吼。   靠岸的定难军船舶越来越多,仅凭他们已经无法阻拦对方登岸,他们必须从河边撤退,去跟大队人马汇合。   朔方军士卒边战便退,定难军士卒也没有大肆追击,他们既然已经成功在河岸站住脚跟,就会等待更多将士汇聚上来,形成更加强大战阵,再进行冲击,此时眼前的朔方军士卒虽然不多,但在左右不远处,却有朔方军以都为单位的大队人马,那不是他们能随便去挑战的。   好不容易跟一都人马汇合,吴生跟着吴春等人,退到战阵后面,一方面壮大这个战阵,一方面也借机缓口气,吴生激战之后又是奔跑,此时心肺如烧,双腿发颤绵软无力,只想一屁股做到地上,他驻着长刀弯着腰不停喘气,面上汗如雨下,豆大的汗珠不停落在地上,左右观望了半晌,却只看到了伍中的三个同袍,不禁去问吴春,“伍长,其他人呢?”   吴春面沉如水,咬牙道:“都折在河岸了。”   吴生说不出话来,那些今夜还跟他一起巡逻,一起说话的同袍,那名平素最喜欢拿他开些无伤大雅的荤素玩笑的老卒,那个总是在夜里陪他一同上茅厕的儿郎,此时竟然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在方才短暂的激烈战斗中,活生生的人就离开了人世,成了河岸上一具冰冷没有意识的尸体,从此不再有半分痕迹,吴生心中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伤,浑身一阵燥热,热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他不由自主望向河岸,却只能看到火把下,越集越多的定难军士卒,他咬紧牙关,目中的仇恨犹如河水,“这帮狗贼!”   吴春没有吴生那么浓烈的悲伤与愤怒,他是经历过好几场战事的老卒,对这种生离死别已经有了一定的抵挡能力,此时他更加担心的是战局的发展方向。   这边的河岸上,数十里间篝火连接成线,远近可见,烽燧上更是火光冲天,军情已经传达到了定远城、崇冈镇、新堡,就看那些将军们,打算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战事了。但吴春知道,据守定远城战线是他们的职责,往后的战斗势必更加激烈,甚至是惨烈,死人势必堆积如山。吴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但此时想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将士上了沙场,生死由天不由己,他能做到的,就是拼尽全力进行每一次战斗。   他们这个都,此时聚集了一百多人,这也吸引了大量定难军冲杀过来,左右较远处,同样是许多巡逻、值岗朔方军将士汇合在一处组成的战阵,正在与敌激烈交战。   “擦干你的眼泪,战场上不需要这物什,省着点力气,待会儿才能保住性命!”吴春见吴生还在流泪,冷声呵斥一句,终究是心肠不够硬,缓和了语气,继续说道,“贼军有备而来,眼前的应该是先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我们的任务,就是坚持到大队援军赶过来,只要撑到天明,就能看清形势了。” 第899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五)   “沿岸的大小船舶和渔船,早已被我等收拾干净了,贼军从哪里找来了这么多渡河之船?”歇息了好半晌,吴生渐渐从悲愤中回过神来,那颗读书人的脑袋开始思考问题。   吴春寻思着道:“贼军既然是有备而来,很可能是自带了木材,到东岸后临时赶造的船舶,方才你也看见了,那些船舶都不过渔船大小。就是不知这些船有多少,若是数量充足,贼军渡河就极快,若是数量不多,需要来回运送将士,贼军渡河就慢些……”   吴生咬牙道:“定难军这帮狗贼,实在是不当人子,如此处心积虑,真该千刀万剐!”   他这话刚说完,前阵的都头派人到后阵来传话,让后阵将士做好准备,随时替换前阵将士。到了这个时候,上岸的定难军将士约莫有五六百人了,朔方军在河岸上设置的警戒军队,加起来也就是这个数字,而承担先攻任务的,必然是定难军中的骁勇轻死之辈,是以河畔的战斗分外激烈。   虽然没有恢复全部精力,这时候吴生却已歇息得差不多了,在都头下令之后,他和前后左右的同袍一起移动向前。   阵中的视野当然谈不上好,后面的人平视出去,基本只能看到前面的人的后脑勺,但阵前的激烈交战声是天地间唯一的声响,刀盾相击声、兵刃相交声、将士的喊叫、惨嚎声,包括队正都头的呼喝声,杂乱无章而又有迹可循,不仅清晰而且震撼,如雷鸣如海啸,钻进耳朵里震动着耳膜,百人的作战单位没有战鼓,少了压倒一切的战鼓声的轰炸,交战声就显得赤裸,吴生闻听其声,脑海中就忍不住勾勒出阵前厮杀的场景,那一声突兀的怒吼,是有人在举刀向前劈斩,那一声响亮的大叫,是有人被横刀划中了身躯,那一阵惊慌的呼喊,是有人正在刀光剑雨中陷入危机之境,那一声声渐渐弱下去的惨嚎,代表着有人倒在血泊中,那一声声呼救,是有人在绝望之境的本能挣扎,还有伍长队正的厉喝,是在叫人将受伤的同袍抢先扯进阵中,避免他们被敌军乱刀剁死……   有人在慌乱,有人在奋进,盾牌手压在前面,不停掩护身旁的同袍,长枪寻机一下下刺出,横刀在使劲挥斩,血肉在四下横流,不停有人在倒下,不停有人试图爬起来,脚下的泥土被踩、搓、蹬,被鲜血染红又被倒下的身体扑得四散,完全乱了模样……所有汉子都在拼尽全力战斗,杀敌的同时也是求生。   随着同袍们向前移动,闪动的火光中,吴生偏头看到阵前人影幢幢,靠近交战阵线的将士,在不断将伤员拉扯进阵中,能战斗的爬起来继续作准备,受伤严重的被拖着扶着抬着送到阵后,然后草草包扎,不少伤员都在大声惨叫,他们捂着不住流血的伤口,恨不得叫破喉咙叫破苍穹。   一名从吴生身旁路过的伤员,就被人扶着半边肩膀,伤员一路被带走,也一路哀嚎,他浑身是血,手捂着腰间的伤口,鲜血流了一路,他的脚跟离地,脚尖在地上拖出两道长痕,目睹眼前这一幕幕场景,吴生感到心跳如同鼓声,若非他先前已经吐过了,此时一定会忍不住,因为他看到有的将士在被抬走时,不是一边肩膀空荡荡的缺了一条胳膊,就是肠子吊在大腿旁不停晃动,竟然还有人在被半扶半拖着经过时,身体里掉出了一块不知是那块脏腑的物什,落在地上还在冒着热气,被人一脚踩在上面,吧唧一声,格外的响,听得吴生牙酸又心惊,他就像被一盆冰冷浇在头上,身子也禁不住随之一抖。   浓稠的血腥味到处弥漫,挥之不去,像一张打湿的纸贴在人脸上,让人胸闷得喘不过气来,吴生不由自主回头,就看到被送到阵后的一名伤员,依靠在一名同袍怀里,面朝夜空不住惨嚎,另一名将士蹲在他身前,正在给他处理伤口,那长长一截掉出来的肠子,掉在地上染上了泥土,却被身前的将士一把抓起来,合着鲜血不由分说一把胡乱塞进他腹腔里,只是不等他掏出布条给伤员裹上伤口,肠子随着伤员大口的呼吸、胸腹剧烈的起伏,又流出了出来,包扎的将士连忙拦住肝肠,又一个劲儿往回塞,那名伤员看着自己的腹腔与肝肠,眼中的恐惧慌乱与绝望之色,能叫世间一切鸟雀失去声音、能叫世间一切鲜花失去颜色,连哀嚎声都渐渐显得苍白无力……   这一幕幕画面,让吴生遍体生寒,身体禁不住颤抖,连横刀都要握不住,他回过头来,死命盯着身前将士的后脑勺,强迫自己不去观望一切惨状,免得骇得失去战斗意志,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慌乱的心跳在仍在无谓的消耗着他的体力,现在吴生极度怀念训练时那震天动地压倒一切声响的战鼓声,如果有战鼓声,他的心跳就会随着战鼓声的节奏跳动,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慌乱。   阵前的交战线上,朔方军将士奋力拼杀的身影,如同暴风雨中东倒西歪的树梢,没有一刻空闲,盾牌手已经无法将盾牌连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但盾牌、长兵、短兵的配合仍然在,准确的说彼处不是刀光剑影,将士们挥动兵刃的动作没有那样快也没有那样花哨,一枪刺出,不是击在盾牌上,就会刺进人群中,至于是刺中了敌人身体的哪个部位,不过是决定了对方是受伤还是倒下,一刀斩下,不是砍在盾牌上,就是砍人身上,区别只在于是否能破甲、能破甲多深。   己方长枪刺敌方,敌方长矛也会刺己方,己方长刀斩敌方,敌方长刀也会斩己方,己方盾牌在挡敌方撞敌方,敌方盾牌也会挡己方撞己方,拼杀的那条线上,双方将士你来我往,每一寸都是兵甲进退,每一刻都是兵刃来回,没有空白也没有停顿,将士们呼喊着拼杀着,在死去同袍的刺激下,在自身伤口的刺激下,在尸体鲜血的刺激下,无不双目通红,暴烈狂躁的气息合着血腥味,冲击着人的脑门与感官,让人心无旁骛浑然忘我,如同一只只发狂的野兽。   定难军先锋无不是悍勇轻死之辈,朔方军将士也多是精锐敢战之士,双方的骁勇儿郎谁也不曾惧怕了谁,谁也不曾服气了谁,是以拼杀分外惨烈暴虐,说是血肉横飞并不贴切实景,但说步步啼血绝对恰如其分,前进中的吴生看得分明,双方交战士卒的身前、脚下、身后,倒下了数不清的将士尸体,兵刃洒落了一地,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尸体堆叠的情况,敌我将士踩过、跨过双方将士还在流血的尸身,在因为鲜血而变得泥泞的土地上,用尽生平手段与本事向前厮杀。   说到底能被同袍及时救走拖进战阵中的伤员只是少数,己方将士有人在试图将伤员拉回来救治,敌方将士却在抢着将倒地的伤者拽进自己的阵中,然后乱刀砍死剁成碎肉,大多数倒在战阵前的将士再也没有机会爬起来,倒下往往就意味着死亡,所以老练的老卒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宁愿受伤重些,也要拼了性命在受伤的同时努力退回己方阵中,尸体没有人再去理会,无论是敌方的还是己方的,哪怕他是你的亲兄弟,此时你也不会去多看一眼,杀倒眼前的敌军,抢着拖回能拖回的伤员,无论是敌人还是同袍,在此时都要有意义得多。   吴生看到了河岸上源源不断登岸的定难军将士,他知道,眼下双方兵力相当,两军交战只在阵前,若是让敌方兵力多过己方,他们就会包围战阵,从各方发动对战阵的进攻,压缩己方战阵的活动空间,到了那时,战斗无疑会更加艰苦,抢救伤员就会变得分外艰难,哪怕大唐的军队因为李从璟的关系,早已分外注重战场伤员的抢救。   奔至阵前,吴生没有精力再去想别的,在身前长枪手一枪刺中一名定难军士卒时,立即大步前跨,一刀横斩,横刀刀锋掠过对方的咽喉,鲜血泼洒间,将这名定难军杀于阵前,眼见对方一名长刀手举刀斩下,吴生举刀格挡,又快速一脚踹出,将对方踹退,这时对方一枪刺来,吴生连忙闪避身体,横刀一挑,而同袍又已一枪刺出,虽未刺中,却将对方逼了回去,不等吴生缓一口气,一名定难军将士将身子藏在盾牌后,狠狠撞了过来,而在盾牌之后,便是如影随形的长矛,吴生左右躲闪不得,索性横刀一竖,沉肩矮身,刀尖刺进盾牌手的脚背,他听到了对方那声凄厉至极的惨叫,但自己的身体也被撞得倒退几步。   退回己方阵中,差些摔倒,好歹有同袍帮他稳住了身形,他连忙站稳身子,握紧横刀,双目紧紧盯着前方,眼看盾牌手前奔,正止住前撞之势,对方阵中忽然出现一名人高马大的将士,黑脸如炭怒目圆睁,手持巨斧,狠狠劈斩下来,一声脆响,盾牌竟是应声而裂,而一根长矛趁机刺来,身前那名盾牌手当即被刺中胸膛,戳在地上,他双手下意识握住对方的长矛,眼中犹有震惊和不可置信之色。   己方长枪手见此情景,一声愤怒的大吼,对准定难军刀斧手一枪刺出,却被刀斧手闪腰避过要害,他仗着甲厚,硬接了这一枪,然后一声熊怒般的大吼,又是一斧劈下,阴影一闪而落,竟是直接将长枪手脑袋当中劈开,鲜血、脑浆迸射而出,溅了吴生一脸,眼看着身前的长枪手脑袋分作两瓣,喷着血肉无力倒下,场面残忍残暴至极,惊得吴生都是一呆,一股冰冷的惧意从脚底升起,瞬间笼罩了全身,什么求战决心什么战斗本能,在赤裸裸无法抗拒的死亡威胁下,都已烟消云散,有那么一瞬间,吴生甚至想要后退。 第900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六)   但就在这时,他身旁一名朔方军老卒,却是举刀挺身迎上,老卒比吴生更加清楚,若是让对方这样大开大合的杀下去,势必引起这一块士卒的畏惧,届时局面就将一发不可收拾,身为老卒,或者成为兵油子,在战阵中只求畏缩自保,或者就是成为军中骨干,在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眼下这名老卒明显就是后者,只是他吐气开声以壮声势后杀上,却是没能将对方击杀,虽然他的战机寻得无可挑剔,但却小觑了对方的武勇,在老卒一刀劈斩下去之前,巨斧来不及劈斩的定难军,一脚率先蹬出,直接踹中老卒胸腹,力道之大只闻嘭的一声闷响,老卒的身体就像撞在墙上的鞠球,猛地倒飞出去,重重摔落地面,当即就是一口鲜血喷出,对方刀斧手之勇猛竟至于斯。   “上!上!杀了他!”有人在身后急切的大喊。   吴生在见老卒冲上去的时候,内心就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羞愧之情,论位置他还在老卒前面半步,却被老卒率先杀出,他顿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有一种自为懦夫自身无能的觉悟,这让吴生愤怒不已,在身后的人话音还没落下之际,他就举刀挥斩,因为身高差距的关系,他这一刀直取对方小腹,与此同时,一柄长枪也是同时刺出,这样的配合与杀招,看起来已经无懈可击,但吴生还是错估了对方的善战,那刀斧手不退反进,向前猛地跨出一步,这就在刀、抢及身之前,欺身进到吴生两人的刀、抢之内,那腰大膀圆的魁梧身躯,竟然灵活的一扭,就避过了长枪刺到要害,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刀斧手一手夹住长枪,一斧就向吴生脑袋招呼过来,吴生的横刀若是果真斩在了对方腰间,能不能击破对方明显加厚的甲胄两说,他自身一定会脑袋搬家。   吴生心头猛地一跳,也亏的是他反应快,连忙抽身闪避、后退,这才没被对方一斧头取了性命,但他逃得快,长枪手的长枪被对方夹住,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定难军刀斧手夹着长枪往后一带,长枪手就不由自主撞向刀斧手,那原本该劈在吴生脑袋上的巨斧,立即就顺势扫过,竟是将长枪手的脑袋齐肩削掉,顿时鲜血喷涌了数尺之高,那刀斧手也成了血人,当此之际,他竟然猖狂大笑,在倒下去的不停喷血的无头尸身面前,显得好不慑人,而他左右的定难军同伴,也已跟上,紧紧护住了他的两翼,让他不曾落入被围攻的境遇。   朔方军将士见状,无不骇然,这等勇猛敏捷的身手,让他们都感到了莫大压力,正面相战,他们根本就不是对方对手,而只要跟此人正面对上,非死即伤,根本不会有其它可能。   然而就在这时,吴生身后,忽的飞出一支冷箭,时机把握的极为准确,射出的角度极为刁钻,去势更是极为迅捷,吴生只是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弦动声,那利箭就已从视线中划过,一闪而逝,直接射穿了定难军刀斧手的咽喉,霎时间,对方身子一僵,瞳孔睁得极大,不可置信的低下头,盯着喉前箭尾,嘴中发生一阵咯咯叫唤,鲜血争相涌出。   战阵之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具备上将之资的勇将,还未成名就因为冷箭而陨在阵中。   吴生不由自主回头,果然就看到了已经收起弓箭,隐往阵中的吴春。   “早就知道伍长善射,却不料本事高明到了这等地步。”吴生暗暗想道,一箭穿喉射杀敌将,生死之决只在一线之间,虽然距离近,看似简单,实则关系到的因素多了去了,神箭手不是那么容易就有的,而神箭手的作用若是发挥得好,能量可以大的超乎想像。   吴春一箭射杀敌将,顿时让朔方军士气大振,而定难军则是出现了短暂的惊慌,不过这只是战阵中的一个小插曲罢了,鏖战仍在继续。   吴生甚至没有察觉到天是什么时候亮的。   “柴将军来了!”   “援军到了!”   左右的呼喊声响起时,吴生已经被暂时替了下来,回到了阵后,闻言他向左观望,果然就看到了大队人马正呼啸奔驰而来,到了这时,河岸上的定难军,也不过千余人而已,柴克宏率领的援军就超过两千,赶至战场立即投入战斗,向正在各处与朔方军激战的定难军,拦腰发动袭击。   将士们从身旁奔赴战场,前后相继,马背上,柴克宏远眺河面,神色严肃,他没有与将士们一道冲锋陷阵,是因为他已经发现了河面上的异常。   在他身旁,跟着昔日“白鹿洞三杰”中的卢绛与蒯鳌,前者观望战局之后,不无庆幸道:“还好我军在河岸防备严密,六百将士奋勇力战,又加之警讯传达及时,这才没有让定难军偷渡黄河得逞,眼前的贼军不过千余之数,断不能让他们在河岸站稳脚跟!”   柴克宏指着河面,沉声道:“你等且看,贼军正在搭建浮桥!”   卢绛、蒯鳌举目而望,果然就看到了彼岸处,定难军正在赶建浮桥。   蒯鳌微微色变,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定难军的用兵之法,“我军早已将上下数百里之内的船舶清理一空,贼军主力要大举杀过河,就必须搭建浮桥,寻常情况下,彼若搭建浮桥,我必阻之击之。此番贼军选在天色将明前发动渡河之战,是想趁夜在西岸夺下阵地,站稳脚跟,最终的目的,乃是为了掩护搭建浮桥,不用说,天色一亮,贼军就在赶造工事了!”   柴克宏肃然道:“还好我军防备严密,将士敢战,否则就让贼军得逞了!一旦贼军大举渡过黄河,定远城危矣!”   卢绛若有所思道:“贼军主将何人?”   朔方军大队人马杀到时,定难军的小渔船仍旧在来回运载将士,在柴克宏的布置下,援军派遣大量兵力抢占河岸,双方踩着浅水一通殊死搏杀,到底因为朔方军人多,且占据地利,很快就将定难军杀退,堵死了后续定难军登岸的道路,而后大军合围,分割包围了西岸上的千余定难军将士,发起歼灭战。   西岸上的定难军将士,顿时陷入绝境,一面迎战,一面退往河边,想要乘船东逃,朔方军当然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两军在河畔展开惨烈拼杀,战事分外激烈,直到正午,西岸前的河水全都染红,河畔上几乎没有干净的土地,横七竖八的尸体与兵刃散落一地,鲜血汇聚成流,不停向黄河流去。   战事末尾,定难军将士边战边逃边哭,惨嚎之声不忍听闻。   柴克宏的军令格外严酷,此战不接收俘虏,所有定难军将士,格杀勿论。   相对于定难军而言,定远城一线的朔方军太少了,且定难军中过半都是党项人,朔方军若是接收俘虏,根本来不及消化,只会给往后的战事添乱。   随着时间流逝,除却各处的巡逻士卒,与定远城一线三个城池的驻防兵马外,这里的所有朔方军将士都已赶到河畔集结,朔方军在歼灭西岸的定难军后,又马不停蹄的投入到阻止对方搭建浮桥的战斗中。   无论定远城防线能否守住,也无论此地可以守多久,朔方军都必须抓住眼前近乎“半渡而击之”的机会,阻拦定难军搭建浮桥、大举渡河。   ……   洛阳。   判度支苏逢吉抱着一本折子,在崇文殿外等了会儿,等到被传唤了,才恭敬走进殿中,向皇案后的皇帝见礼。   “诸项开支可都计算完成了?”李从璟批完手中的奏章,又翻开了另外一本,抬头看了苏逢吉一眼。   “按照陛下的吩咐,此战的各项开支,臣等都已计算完毕,请陛下过目。”苏逢吉将奏章递上,敬新磨将其接了,转呈到李从璟面前。   放下毛笔,李从璟翻开折子来看。   等到李从璟看完了,苏逢吉这才出声解释道:“依照陛下的意思,针对此战大体上可能出现的三种情况,臣等都做出了相应的开支计算,尤其是万一战事不利、战事拖延日久,朝廷的财力、物力如何征调、如何使用,在压力持续增大的情况下,该缩减哪些事项的支出,该减少那些国政的投入,以保证各项物资既能源源不断运往前线,又不至于向天下加税,还有在紧急情况下,朝廷如何筹钱筹粮……”   李从璟点点头,对苏逢吉的努力表示了肯定,“你们做得不错,诸多事宜,折子中基本都已说清了。不过还有一两处地方,朕要跟你再合计合计,比如说……” 第901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七)   在苏逢吉退出崇文殿后,李从璟没有立即重新投入到奏章的批阅中,而是坐在黄金御塌上沉思了片刻。   一方面,他固然是在思考方才在与苏逢吉的议事中,有没有甚么错漏之处,另一方面,他也是在思考在与苏逢吉的议事中,他作为一个君王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有无可以改进的地方。   ——对于这两者的思考,李从璟从未停止过。   本质上说,李从璟是个完美主义者。而完美是不存在的,所以追求更好的过程没有止境。作为一个君王,李从璟在力求把每件国家大事都处理得更加得体的同时,也在追求让自己这个人不断变得更加完美。具体到某一方面而言,就是把君王的角色扮演得更加无可挑剔。   说到底,这是一种不满足的表现。   “人的欲望没有止境,人永远不会满足于得到的东西,当他们得到一些东西后,他们总是想要得到更多,对金钱、美人、权势的追求都是如此,但是对个人自身修为的追去呢?”   李从璟在心中暗暗想道,“不同于人对物质与权势的追求,个人修为的提升总是很难有太多具体的目标。我要一统天下,那么我只需要攻灭河西、西域、吐蕃,就差不多完成了,但是个人修为提升的目标在何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喜怒不形于色?淡泊名利亲切和善?不因臣子直言冒犯三番五次冒犯一直冒犯,只要他们的谏言对国家有利,我就始终笑脸以对,让他们身居高位?显然,这些标准不仅空泛,而且远远不够,也就更加难以追求,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做到了多少。而对于一个君王而言,不怒不喜不悲没有功利心是否就合适?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何做到?做到什么地步就叫做到了?做到了又如何?始皇帝文治武功,功过三皇德盖武帝,唐太宗有天可汗之威,前无古人……然后呢?他们都满足于自身的功业,所以不无得意,所以秦二世而亡,所以太宗连家都没管理好。”   想到这里,李从璟站起身,负手来到殿门,纵目于宫城屋檐之上,“人在权势欲望面前总是不满足,一贫如洗时想着得到百金就好,得到百金后便想得到万金,但人对自己的功业却总是容易满足,自吹自擂甚至骄傲膨胀,而人对自己的德行修为又总是视而不见,因嫉生恨因胜而骄因败而馁、不谦逊不行善不淡然……我要怎么做才能不犯错?”   离开殿门,李从璟负手沿着走廊前行,眉头微锁。敬新磨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皇帝陛下这是怎么了,突然就一副严肃沉思的模样,只得小心翼翼的紧紧跟随。   李从璟边走边想道:“如今我为唐皇帝,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牵动整个天下,稍有犯错可能就会使得许多百姓受苦,稍有处事不当就可能使得社稷蒙受损失,稍有癖好恶习就可能败坏社会风气……若是才能不够也就罢了,若是德行方面修为不够的原因,岂非对不起这大唐江山,是做皇帝做失职了?”   不知不觉间,李从璟来到一处花园,他接着想到:“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的确不是圣人。但因为不是圣人,我就要放弃向圣人靠近,放弃对自身修为的追求?”   眼见百花盛开,鼻嗅万物芬芳,李从璟停住了脚步,“国失进取之心当亡,若朕无进取之心,又如何能让这个国家始终进取?”   “如何提升自身修为?”李从璟想着这个问题。   忽然间,他转身,看向侍卫统领丁黑,他走到丁黑身前,身手一探,就在丁黑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拔出了他腰间的长剑,听着长剑出鞘的清脆剑吟,李从璟的精神世界如有石子落湖,其中玄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他移动身形,挥剑而舞,一套剑法行云流水般挥洒出来,刹那间,花瓣纷飞如大雨,寒光纵横如鱼鳞,剑吟声声如雪崩,李从璟的黑袍身影在花园中起承转合,动若马踏飞燕,气如阳春白雪,这一幅画面顿时有了高山流水的意境,玄而又玄。   丁黑起初诧异,但观看李从璟舞剑,不久就双目满是震惊,连敬新磨在身旁毫不客气的一句“你的剑就这样让陛下夺走了,你这侍卫统领的反应是怎么回事”的诘问,都恍若未闻,在丁黑眼中,只觉眼前李从璟舞剑的身影妙不可言,那剑法也隐约超乎于“术”的范畴,而达到了“道”的意境。   不远处的一座阁楼上,桃夭夭正在登楼赏景,李从璟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直到看到李从璟忽然在花园中停下脚步,默然许久,又忽然拔剑而舞,使得花园中“鸡飞狗跳”,她哑然心想:“这厮疯了不成?”   但这个想法一闪而逝,她心中忽然有所触动,紧接着眼神就有了变化。她对李从璟理解至深,通过对方的言行举止,不难感应到李从璟的心境想法。这下看到花园中落英缤纷、五彩斑斓的情景,尤其是李从璟浑然忘我的状态,她察觉到了一股难言的超然之气。   “这厮……莫不是悟了?”桃夭夭瞳孔微微睁大,她看着花园里的场景,看着李从璟舞剑的身影,心弦渐有触动,恍惚间,内心有种不真实的空灵感,斯情斯景,她竟然体会到了平沙落雁、夕阳箫鼓般的意境。   “这怎么可能……日居深宫,也能悟道?然……若不是悟了,我又怎会有这种感应?”   不同于丁黑隔着一层窗户纸的震惊、桃夭夭触摸到门槛的感应,敬新磨等人则是一脸茫然,只是好奇陛下怎么忽然有了舞剑的兴致,当然,他们也能看得出来,那身影是极潇洒的,那剑法是极高明的。   此时,李从璟心中一片清明,衣袂飘舞间,他想到:“品性、心境、人格,正如才学一般,当日日笃行,日日修行。正如这武功剑法,总有进步的空间,总有更高的境界。治国之道,理政之法,初学如识字,知其表而不知其意,蹒跚学步,再学如精读,知其脉络,而能懂其精要,则可健步如飞,有此基础,再学如作文,腹中万千言,心有那天地,挥毫洒墨间自有名篇,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正所谓知精而后知神,知神而能得一。凡彼万形,得一后成。”   惶然间,李从璟知道了个人修行当不满足的道理,更加知道了该如何提升修为的道理。为善是修行,制怒是修行,练剑是修行,批阅奏章是修行,治理天下也是修行。凡彼万物,莫不是修行。得进取之法门,日日努力,识得万物之精要,方能感受到其中共通的道理,得一而后无事不通。   做事有境界,学问有境界,人生亦有境界。   噌的一声,一袭扁舟般的身影,燕雀般从敬新磨等人身旁掠过,桃夭夭一剑在手,青丝如瀑,迎向正在舞剑的李从璟。   敬新磨等人面色大变,正要有所行动,忽然听到李从璟一声“来得正好”,便都齐齐止住了动作。   桃夭夭掠进花园,一人舞剑,立即变成了两人对练,大雁展翅般的两个身影,在刀光剑影中往来纵横,百花齐放,万叶飞舞。   “人存在的意义是甚么?”李从璟一剑挥动,便是一问发出。   桃夭夭挥剑相迎,不闻她出声,只听有剑吟。   “我存在的意义是甚么?”李从璟又是一问。   他身如鹰燕,她身如燕雀。   “君王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李从璟三问。   每一问,都是终极问题。   花海叶雪,无声有声。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两人跃上假山,李从璟声如轻歌。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两人越过游廊、越过湖面,李从璟声如钟磬。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跃上小亭之顶,李从璟收了长剑,声如海浪。   花落,叶落,花园重归平静。唯有丁黑、敬新磨等一大群人,急急忙忙赶过来,抬头望着亭子顶上相对而立的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茫然。   桃夭夭也收了剑,脸上无悲无喜,“你悟了?”   李从璟随手一挥,长剑滑过一刀干净利落的直线,插进丁黑脚前。   李从璟眼中似有三千世界,又似空无一物,“你悟了?”   桃夭夭顿了片刻,“似悟似没悟。”   李从璟负手看着桃夭夭,“无所谓悟,无所谓不悟。”   两人落回地面,一起来到亭中的木栏前,并肩望向干净清澈的湖面。   片刻后,李从璟道:“始皇大业,无字可述,太宗功业,有迹可循,然则无论如何,他们终究是他们。”   桃夭夭终是笑了,她看着李从璟的侧脸,笑意犹如天边的一抹晨霞,“你不会像始皇帝一样,太过威重,也不会向太宗一样,骄傲自满。天下功业如今到了你眼中,也不过是云天的一抹远景。身为皇帝,你不会弃之不顾,但作为李从璟,哪怕是抓在手里了,你也不会因之骄狂,你会时常看着,却不会有太多留恋。”   “弃之不是弃之,也不是不弃之,抓住不是抓住,也不是不抓住。”李从璟笑了笑,“风过疏竹,雁渡寒潭,事来则应,事过则休。在其位则谋其政,活这一世,便是这一世。”   桃夭夭没有去依偎在李从璟怀里,李从璟也没有去握着桃夭夭的手。   李从璟握住了桃夭夭的手,桃夭夭也依偎在了李从璟怀里。   存在就是存在。   存在就是意义。   存在没有意义。   存在就是存在。   存在无所谓有没有意义。   一阵微风拂过花园,有花开,有花落。 第902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八)   黎明是黑暗的花朵。   吴生被伍长吴春叫醒,他睁开眼,看到天地交界的远处,有一团团半黑半红的云霞。河畔上的堆堆篝火还未熄灭,炭火依旧在燃烧,灰尘在晨风中蒲公英似的飞散。几块石头堆叠在一起,在远近各处围成了不少简易灶台,柴薪在其中燃烧,铁锅里冒着热气,饭食的气味像是未曾睡醒的清晨,晕眩沉重的让人脑门不适。   前方的战阵依旧严整,交战声此起彼伏,激烈的一塌糊涂,将校的喝令声从未休止,不停有伤员被抬到阵后来。河面上的浮桥像是一柄巨大长剑,在血火中从东岸刺到了眼前。桥上的定难军将士密密麻麻,一如山风被挤在峡谷里,呼啸声如泣如诉。箭矢在四处横飞,尸体在河面上沉浮,血腥味盖过了鱼腥味。夏日的清晨无关朦胧,金黄的阳光洒落,吴生感受不到半分暖意,他觉得自己就像身在冰天雪地中,空气清冷寒风凛冽,让人从骨子里感到恶心作呕。   站起来的时候,浑身上下的每一处肌肉都在撕裂,寸寸筋骨都如同插上了细针,似乎有箭头钻进了脑袋里,刹那间的刺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周围都是起身的同袍,和吴生一样在勉力活动着四肢,迎着还不太刺眼的阳光,吴生看到黄河彼岸上延伸着一道铜墙铁壁,抢戟如林旌旗如云,游骑奔驰的脚步卷起缕缕沙土,有种叫你壮烈赴死的残忍气质。   “战事已经进行了两日两夜,贼军攻势愈发猛烈,看来贼将急于渡河,他们不想再拖下去了。”蹲在地上就着肉汤吃蒸饼的时候,吴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吴生,他的腮帮鼓如鱼泡,咀嚼的动作分外用力,这些都表明他想尽快结束手中这个无关战斗的差事,“但凡上阵,至少得战斗两个时辰,我们是最先跟贼军对上的,也是最为疲惫的,今天或许就是最后一战……咱们伍已经只剩下你我俩人了,不要给死去的兄弟丢人。”   缺了个口的陶碗里冒着热气,哪怕是清晨,也让人感到热得不舒服,吴生点点头,一口气将肉汤喝干净,麻木的舌头没有尝出热汤有甚么味道,事实上他甚至忽略了汤还滚烫,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正在激战的河畔,定难军的浮桥已经搭建了大半,最后的数十步是最关键的部分,也是绝佳的战场。   两天两夜了,没有一刻消停,将士们轮番上阵、歇息,黄河里早就又多了数百具尸体,这世上再没有别的事了,似乎只剩死人这一个主题。彼此厮杀,这是军士的职责,也是军士不可回避的命运,吴生期望着能把定难军赶回去,对方若是知难而退自然最好,但这种可能性很小,除非有巨大的伤亡。   日上三竿。   吴生跟着战阵来到河畔,准备替换前阵的同袍。浮桥的尾端,也就是西岸面前,是排排并列的船舶,上面还只有简易木板,铁锁未来得及将他们串联,定难军要完成这最后的工程,将浮桥修完,就必须将河岸清理出一块空地,朔方军要阻拦对方搭桥,就必须守住这最后的阵地。   弓弩是主力,河岸上地形宽广,朔方军的排排弓弩手可以发挥最大战力,一轮攒射之下,浮桥就变成了刺猬。浮桥上的定难军弓弩手,无法将阵型摆宽,威力逊色不少,但他们到底是有备而来,大盾很多,这就要靠朔方军的近战士卒,将他们杀回去。   浮桥不止一条,而是两条。   但也仅此而已,定难军准备得再充分,也无法无视河面的宽度。   浮桥西端两侧的河面上,双方都有船舶纵横,船上将士以弓箭手居多,各自策应己方将士,同时也将对方船舶作为射杀目标。   战斗很残酷。   浮桥西部尾端,船舶上横搭的木板已经叫鲜血染透,没有一寸地方还是本来颜色,插进木板、船体的箭矢,散落各处的兵刃,密集到几乎没有容人落脚的地方。断手断脚也到处可见,还有些看不出部位的碎肉,血腥的船体上还有处处焦痕,那是朔方军意图火烧船舶留下的残迹。   就在方才,定难军的冲锋被打退,浮桥尾部空缺了一段出来,但是定难军很快又重新扑上来,不给朔方军毁坏浮桥的机会。   吴生来到阵前,透过盾牌的缝隙,可以清晰看到箭雨下定难军在不断前行,他们的大盾丝毫不弱于朔方军,虽然路途中有不少将士中箭倒地,但空白很快就被填上,整个战阵已经快要逼得很近,吴生甚至都能看到盾牌后那一张张狰狞、扭曲的面孔,尤其是一双双嗜血而冰冷的眼神,如同鬼火一般。   随着都头一声令下,早已把横刀换作铁斧的吴生,和同袍一起上了船舶,踩在那一条条不稳定的木板上。   两阵撞在一起,盾牌手们齐齐大吼。这一轮比拼的就是哪一方的盾牌手更加强壮,若是己方盾牌手能在撞击、挤压时,将对方撞翻、挤翻,那无疑会让对方露出空档,而己方就能趁机杀进。盾牌手都是身强体壮之辈,撞击声沉闷而又浩大,震得人心颤而又血液沸腾,同袍们紧紧跟随其后,死死盯着前方,在心中默默计算出手的时机和方位。战阵之中的残酷搏杀,很多时候将士只出手一次,就能取得杀伤敌人的效果,或者落入被敌方杀伤的境地,所以不出手则已,出手必定竭尽全力,在这种情况下,时机和方位的把握、争取就分外重要。   吼声与惨叫声此起彼伏,刺中对方的将士身体前躬,被刺中的将士身体后弯,砍中对方的将士气拔山河,被砍中的将士栽倒在地。时间在双方最前面的将士第一波出手的时候,似有霎时间的定格,然而不等战果被看清,紧随其后将士的第二波出手已经发起,彼此之间并没有多少缝隙。船体在摇晃、起伏,将士们脚步越是重,动作越是大,船体摇晃、起伏的也就越激烈,吴生看到通道两段的将士,在撞击中身子不稳,接二连三的倒进河中。   阳光在此时本不该太热,然而此时照耀在将士的甲胄上,却显得分外炽烈,耀眼而又刺眼,挥斩的兵刃仿佛带着金光,流汗的一张张面孔通红得犹如烙铁,飞溅的鲜血格外不真实,谁看谁都觉得像是怪物,连惨叫怒吼声都似远似近,好像在空气中飘荡碰撞。   ——然而,如果有将士产生了这种感知,就意味着他已经受伤,即将死去。   吴生一脚重重踏在木板上,铁斧用力砍在对方的大盾上,他感到大盾往后挪了一分,那应该是对方盾牌手脚步被震得后退的结果,不等吴生举起铁斧再度斩下,身旁的同袍已是一斧头砍在大盾上,这下让那未站稳的盾牌手彻底没了重心,身体栽倒、盾牌也歪了,吴生和同袍抓住时机,挥动铁斧杀入对方阵中。   铁斧虽然不如横刀灵活,但威力无疑要大些,但凡用力用到了实处,砍在敌人身上一定破甲,轻则带出一片血肉,重则直接将对方砍倒。用铁斧作战的将士,若是出手间不能一击伤敌,则会吃铁斧不灵活的亏,在回手再击的空档中,被对方杀伤,所以善用铁斧者,不出手则已,出手一定有战果。   脚下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因为血流在木板上而不是地上的原因,不时有人踩着血滩滑倒,撞倒一片人,木板到底不是将船舶全都覆盖了,所以还有人在逼仄的船体中厮杀,一击不中就得抱着对方摔进河里——落水的越来越多,双方纵横在浮桥两侧的船舶,彼此射杀,既杀对方的落水者,也抽空救己方的落水者。   各种声音杂乱无章,轰炸着人的耳膜。   场面看起来混乱不堪。   一个多时辰的厮杀,朔方军仗着甲坚兵利,取得了一些进展,将定难军逼退了不少的距离,但战斗远未到停止的时候。到得此时,朔方军将士开始用巨斧去砍浮桥,尤其是去斩铁链。铁链本身就很坚固,需要力壮者用巨斧不停劈斩,船体晃荡的厉害,挥斩铁链的难度不小。还有后进者不停往船体上泼油,只待撤退的时候就纵火焚烧。   双方的将校都在大声喝令,定难军要保浮桥、保铁链,朔方军要断浮桥、断铁链,血淋淋的厮杀犹如野兽在撕咬,战斗中的将士,不是畏惧了就是疯狂了,后者在鲜血与死亡的刺激面前,已经毫无理智可言,杀红眼的只想往前冲,哪怕与敌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吴生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连带着撞到两三人,好歹铁斧没丢,拼命在身前挥舞,一名定难军将士寻机扑了上来,与他扭打在一处,两人在血泊中滚了半晌,沾了一身血,落进了船体里。   吴生被对方抵在角落,掐住了咽喉,没多时一张脸就涨成了青紫色,战斗多时,他早就疲惫了,此时双臂拼命拍打对方,去抓对方的眼睛,却因为力道不够,没发挥甚么用。不时,他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不是别人的,是他的鼻孔里涌出了两道血来。鼻血淌进了嘴里,染红了牙齿。   太阳正在对方头顶,金灿灿的,刺得吴生睁不开眼,对方的脸庞在烈阳下成了一团阴影,看不清,但吴生能感受到那张脸的疯狂与扭曲。此刻,死亡就在阳光里,在极度明媚的阳光里。极光明的地方,一定会有黑暗,正如对方那张脸。脑袋在船体上挤歪了,吴生的念头疯狂转着,他忽然不去试图抓瞎对方的眼睛了,被对方骑在身上,他也够不着靴子里的匕首,他拼了命的解下自己本就已经歪斜的兜鍪,抓住了就用尽全力朝对方脑门上砸去。   他失去了一部分距离感,兜鍪没有砸到对方太阳穴,而是挥在了对方脸上,对方哀嚎一声,手上动作立即就轻了,吴生又使劲砸了两下,终于让对方遭受重创,生命最危急的关头,求生的本能比甚么都强,他竟然从对方身下挣脱出来,他没忘记手中唯一的武器,逮着对方一轮一轮的挥砸。   晃荡起伏的船体像是温床,又像是驶向黄泉的马车,刺痛眼膜的阳光让吴生极度不适,他想要呕吐,他支撑不住将要倒下了,但他没有,因为面前还有一个正努力想杀死自己的敌人。兜鍪上染了血、也黏上了碎肉,吴生没有注意到,一只眼珠子就吊在兜鍪上,随着他的动作,飞进了河里,嘭的一声,落水声很清脆。血肉溅了吴生一脸,他心中没了念头,脑中一片空白,眼前的世界蒙上了一层血色,只是不断挥击兜鍪。   他忽然觉得鲜血的味道分外诱人,他听到对方哭爹喊娘的惨叫,竟然觉得说不出的悦耳,这些都刺激着他手中的动作更快更有力,终于,他忍不住疯狂的叫喊起来,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喊出来、必须喊出来,因为吼声就在胸口处,就在咽喉处,他不知道,他放肆的喊声和猖狂的笑声夹在一起,像极了鬼哭,不,鬼哭也不能如此让人不寒而栗。   对方早已不动了,吴生停下来的时候,身体一阵脱力,他无意识的坐倒在对方身旁,靠着船舷,大口呼吸着,周围的环境闯入他的感知,他从未觉得阳光如此血腥,还很黏稠,船外波光粼粼的河水都让他阵阵眩晕,好似天地自在旋转。渐渐的,他的瞳孔恢复了焦距,这时,他向身旁的望去,当他看清面前人那张残破的脸时,他吓得肝胆欲裂——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五官早已没了踪影,半个脑袋也已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的凹面,骨头渣和碎裂的牙齿裹挟在血肉里,没有甚么人的脸能这样狰狞,它就像一个盛放碎肉的血盆。在这个盆里,吴生看到了对方的咽喉、食道,因为那里在不停往外冒血。忽然间,血不冒了,露出一个黑漆漆的空洞,看不到底,就像一个漩涡,要拉扯着人的灵魂沉进去,碾成粉末。   吴生再也忍不住,趴在船舷上疯狂呕吐起来。 第903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九)   浮桥还是被点燃了,黄蓝火焰从木板、船舶上蹿起来,很快就将它们赖以寄生的物什吞噬,它们像是濒死之人伸出的手,不由分说的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存在。在火焰上方,空气被火烧得有些扭曲。   火焰彼此汇聚融合,很快就大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难以忍受的热浪。火海将浮桥隔绝成两个世界,谁也不能逾越半分,蒸腾的空气和水汽,和死去将士的灵魂一起升入空中,热火难耐的天地间,似有丝丝寒气透出来,冰寒彻。时近正午了,烈阳当头本就难受得紧,铠甲下的战袍早已贴在身上,将士们行动间都能滴出水来,哪里还能忍受大火的烘烤,所谓刀山火海、烈火油锅,不外如是。   火烧木头的味道并没有能将血腥味掩盖下去,染血木板、船体在火海中的味道说不出的怪异,屡屡黑烟在火焰中袅袅升腾,尸体、断肢残骸、脏腑、碎肉,合着战袍甲胄,在火烧下不停蜷缩,皮肉寸寸皲裂,肌肉渐渐焦糊,尸油滴滴渗出,猩红的铁甲边缘红透了,将融未融,人肉被烧熟的场景、味道,跟羊肉、猪肉差别并不太大,浓浓的恶心感挥之不去。   眼前的场景,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像河水涛涛声萦绕在脑际,又像是午夜的噩梦,让人心烦意乱。这般折磨人的光景,让人恨不得挖掉自己眼珠子不去看,割掉自己的鼻子不去闻。   吴生趴在船舷上还未吐完,就被火熏得浑身燥热,他回头看到瞬间燃烧起来的火海,再也顾不得胃中的不适,从船舷旁一惊而起,手脚并用爬上浮桥,跟在火速撤退的朔方军同袍后面,向河岸歇斯底里的奔跑。   他跑的时机太迟了些,跳到岸上的时候,腿上的战袍已经烧起来,他连忙滚进泥沙里来回打滚,在左右同袍七手八脚的帮助下,好歹将火势扑灭,再看膝盖上下,已经一片不正常的红烫痕迹,气泡都起了好几个,格外醒目,吴生却顾不得这些,不由自主望向燃烧的浮桥,眼中还有惊魂普定的神色。   浮桥上还有一些伤员,或者来不及从火海中撤离的将士,或者被火海吞噬了身躯,或者被火焰咬住了战袍,后者还好一些,尚可逃离,哪怕是跳进河水中,也有一线生机,前者的境遇就分外悲惨,任他们在火海中如何扑腾,都已经爬不起来,更不会有人去救他们,整个人渐渐被烧成了黑色,连痛苦的挣扎动作都显得那样僵硬,渐渐的,场外的人只能看见他们身体四肢的轮廓,绝望痛苦的惨嚎声划破长空,让人闻之手脚冰冷,最后,这些身体不由自主的蜷缩成一团,没了声息也没了动作,肉身中被火烧出来的人油,反过来又助涨了火焰的燃烧之势,尸体在火海中静静的燃烧,化成了火海的一部分,便是尸骨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也不能传出多远。   吴生本就没有吐完,看到这一幕,再也忍不住,又弓着背四肢趴在地上作呕,只是他的肠胃虽然不停痉挛,腹中却已没有东西可吐,只有一道道清水黄水,黏稠的像是鼻涕一样,从他嘴中延伸到地上,他干呕的格外用力,脖颈上、脑门上,青筋暴突,便连眼珠子,也似要因为用力过猛,从眼眶里蹦出来。   河畔上的朔方军将士,有许多都面对着浮桥无言,他们望着彼处地狱般的惨状,默默流下泪来,那些葬生火海、葬生战斗中的将士,有许多就是他们的亲友。但是很快,他们就抹干净了污渍密布的脸上的泪,在将校的喝令下转身列队。   战争不需要眼泪,不需要怜悯,不需要悲戚,不需要感伤,甚至不需要过去不需要将来,不需要一切与战斗无关的东西,他们没有时间去心怀激荡,他们唯一能做唯一要做的,就是全力准备接下来的厮杀。   战争需要的是战争机器,而不是有感情的人。   吴春不知何时来到吴生身旁,帮他拍着后背,在吴生稍微消停片刻的时候,吴春不无欣慰的说:“好样的!”   吴生露出一个苦笑,想要说话,嘴里还未发出声音,肠胃又是一阵痉挛,疼得他像个虾米一样趴在地上,嘴里的话也尽数消散,只能摇摇头。   吴生知道吴春那三个字,不是表扬他作战英勇,而是说,能从战场上活着走下来,就是好样的。   定难军将士前赴后继的冲到火海处,一袋袋河沙抛洒出来,将火焰覆盖。   朔方军点燃浮桥很仓促,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们虽然占据了上风,将定难军击退一段距离,但定难军到底人多势众,本身也不缺乏悍勇轻死之辈,很快就能组织起反扑之势,这中间的空档时间并不充裕,他们燃烧了浮桥,但要一次性将其烧毁,却无可能,还得多进行几次才行。   关于建设与毁灭的战斗,在永无休止的进行着。   ……   十多日后。   在定难军一浪接一浪的攻势下,朔方军被迫从河岸撤离。   战事后段,定难军已经急了,帅斥将,将斥校,校斥卒,战法也变得毫不讲理,渔船被打成了斗舰,不顾利箭飞驰冲撞,不顾己方翻船也要拉着朔方军落水,船不翻就挺身肉搏,将校领头冲阵,不惜伤亡不顾代价,党项人的野蛮之风完全发挥出来,披着湿衣就敢冲上燃烧的浮桥,黄河之上横尸抵浪,河水为之嫣红,到得最后,已是掷兵浅滩,便成道路的情景。   拼却数倍伤亡的代价,刘知远终于率领定难军渡河抵达西岸,而此时,朔方军已经回防定远、崇冈、新堡三城,在定难军渡河待发的时候,朔方军也在利用难得的片刻喘息之机聊作休整。   柴克宏回到定远城后,就在城墙之上布置城防,寸步不离,当日夜,蒯鳌便将伤亡数字统计了出来,急忙来向柴克宏禀报,“连日苦战,将士伤亡颇大,总计已经超过八百之数……”   柴克宏抚墙远眺,面上并无太多神情变化。   卢绛声音沉重道:“定远城一线,拢共不过三千余兵马,十多日便折损了十之二三,这还是在把守浮桥尾端这等险要地形的情况下,往后贼军大举来袭,三城全面开战,伤亡必会与日俱增……”   柴克宏抬起手臂,干净利落制止了卢绛往后的话,他当然知道,若非朔方军甲坚兵利、强弓劲弩,伤亡定然远不止于此,但那又如何呢,“贼寇入侵,三军唯战而已。多余的话便不必说了,两位各自下去准备战事吧。”   卢绛、蒯鳌相视一眼,“将军不向灵州求援?”   柴克宏道:“求援?求什么援?定难军若是围城打援,那该如何?”   卢绛、蒯鳌两人不复再言,齐齐退下。   吴生身上的伤口不少,不过多是不值一提的小伤,真正有分量的一处在左臂根处,口子拉得很大,军中大夫给他缝了十多针,本想给他绑个布条拴在后颈,被他拒绝了。   “离断臂还差得远,没甚么大的妨碍。”吴生接过吴春递来的水囊,扬起脖子狠狠灌了几口。   吴春在吴生身旁坐下,瞅了吴生肩膀上的伤几眼,“如今大夫疗伤的手段可是比以往高明多了,听说这回下派来的十多名大夫,都是在灵州受过演武院军医教导的,这手法果真不错。”   吴生笑道:“伍长的箭法亦是分外高明,让我长了见识,以伍长这些时日的杀敌数,此战之后必会得到不少封赏。”   吴春的言语中没有半分激动,“封赏再多,也得有命去拿才是。”   吴生顿了片刻,忽而望向远处,喃喃道:“战争无非两种结果,胜或者败,将士也无非两种命运,生或者死。胜败与生死我等实难左右,但在此数者间的作为,却是可以争取的。”   吴春怔了怔,眼神奇怪的看向吴生,半晌后了然道:“看来此番十多日的鏖战,已经让你对战争有了不少感悟……从新兵到老卒,你转变得比我当初要快很多。”   吴生笑道:“从来经历让人成长,不是吗?对战士而言,历经战斗,只要不死,必成精锐。”   吴春点点头,没有就这个话题延伸下去,这个道理放在诸事上都是一样的。他从女墙后站起身,朝城外看了看,眼神渐渐冷冽,“无论战事如何,只要某家手中有弓,总要多杀几个贼人。”   这一日,定难军抵达定远城。   刘知远与杜重威率领一群将校,围着城池转了一圈,观察定远城的城防。   “日前君子都兵临夏州城下,如今又在长泽县逗留不去,也不知李绍城打得甚么主意,更不知朝廷意欲如何调遣兵马,这朔方的战事,必须要及早见分晓才行。”刘知远边看边说道。   “我军从北面入侵,河西的兵马在西南面叩关,局势都在掌握之中,眼前三百里广阔战场之上,虽有大小城池不少,但在我们数万精锐的兵锋下,要克之,怎么都不会超过一个月,届时合兵夺下灵州,就算朝廷大军赶来,此处大势,仍旧是在我等手中。”杜重威说道。 第904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十)   落日熔金,乌云合璧,吴生取下兜鍪,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方才的战斗中,他的脑袋撞在城墙上磕破了,血流了一脸。一声声金锣中,定难军在城前丢下数百具尸体,潮水般撤回望不见尽头的连营,孤零零的定远城城头血火一片,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倍显悲凉,左右的将士忙着收殓尸体、救治伤员,将校则在抓紧时间统计城防工事的损毁情况以及将士伤亡,动静很大,却不显得喧闹。   这已经是定难军对定远城发起的第五日攻城战了。   五日来,每日定难军都会动用过万兵力,四面围攻不过千余人防守的定远城。   看定难军轮番上阵的架势,若非兵力施展不开,刘知远定会将定难军全数摆上战场。   望着城外的良田被定难军践踏的面目全非,吴生心口一阵阵抽疼,忍不住爆粗口道:“狗日的直娘贼,都该被油炸!”贺兰山东麓的三百里屯田,是朔方军的心血所在,也是他们军粮的一大来源,平日里将士们没少修渠翻田,如今好好的良田、庄稼在定难军脚下变得面目全非,姑且不说来日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重建,今年的粮食已经完全指望不上了,想来都心里难受得紧。   被换下城头后,吴生得以包扎伤口,好在头上的伤虽然流血不少,实则并不很深,不至于太过影响神智和行动,饶是如此,吴春也蹲在一旁说道:“三日之内,你恐怕是上不得城墙了……如此也好,能趁机喘口气。”   吴生没有这样乐观,他本想摇头,动作做到一半又给生生止住,沉声道:“贼军攻势甚急,城中兵马本就不多,定远城的生死存亡就在这些时日,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只怕没有这许多歇息时间。”   吴生这话说得没错,两日后的深夜,他尚在城墙后的临时营地中熟睡,忽而听到一阵沉闷的号角声,等他睁开眼,抓起横刀起身,侧耳一听,城头上杀声震天,抬头一望,灯火中人影幢幢,不多时,传令兵跑了过来,大喊:“贼军夜袭,将军有令,轻伤者不再休整,一律上城!”   “集结列队!”声声喝令声下,将士们从各处迅速起身,拿起兵刃汇聚到场中,夜半骤醒来,脑袋受伤的吴生感到脑门抽疼,他暗自咬牙,篝火、火盆、火把下的校场中,昏黄的灯光与阴影相互混杂,被奔跑的将士们撞碎,而后又重组原来的面貌,吴生没敢去晃脑袋,好在抽疼只是持续了片刻就减轻,他站在百十人的队列中,左右看了两眼,面前的人都是轻伤员,伤口包扎的景象不一而足,此时却没甚么太不同的神色,大多都是同仇敌忾的表情,他自己脑袋上缠了布条,裹得脑袋大了一圈,兜鍪戴不上去,时间仓促,吴生顾不得许多,一把将布条卷下来,忍住疼痛将兜鍪戴上,上了城墙没有兜鍪太过危险,那情况可比伤痛要糟糕得多。   处在队列中,顺着甬道跑上城墙,杀声就如浪潮,在耳旁翻滚起伏,吴生心里却一片平静,连日来的战斗早就让他摆脱了新卒的身份,成熟起来的不仅是战场经验、杀敌与自保的手段,还有心境,就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历经战场磨练,只要不死,必为精锐。   冲上城墙的时候,面前箭矢横飞,吴生身旁的一名同袍,刚露头就被一箭射中,他听到对方闷哼了一声,好在箭矢没有射中要害,那人也没有就此停下来脱离队伍,但他看到,不远处女墙后的一名士卒,正被一箭射进胸膛,脚步晃了晃就栽下墙去。在将校的喝令与指挥下,吴生奔赴自己的岗位。   路过柴克宏身旁的时候,他听到了对方与卢绛的大声交谈,“贼军抹黑而进,到了城下都没点火把,好在守城将士发现得早,这才没有让对方得逞……”   “声东击西……几面城墙外都有贼军……东城墙的贼军发动攻势最早,南城墙的贼军最多……”   吴生没来得及多听,面前的小校指手画脚一通,大声道:“你们这一队,守住这一段!”这一段上原本有十多名将士,但定难军攻势太猛,根本支撑不住,有些定难将士已经攀上城头,在那小校比划的时候,他身旁的一名朔方军士卒正提举长枪去刺城外,忽然他身子顿了顿,长枪像是给甚么缠住,没能抽回来,一支隐藏在黑暗中的利箭,划破夜空呼啸而来,正中士卒咽喉,一名定难军士卒露出身形,面色狰狞的抓住朔方军士卒的衣领,给他拉出城去,然后动作利落的翻越城墙,朔方军小校嘴里的话刚说口,那定难军士卒就飞扑下来,猝不及防间,将他扑倒在地,手中铁斧顺势一挥,砍进了小校的脖颈,在昏黄的灯火下格外诡异,小校的身躯剧烈抽搐,若有若无的声音合着鲜血一起冒出,却再也爬不起来。   “直娘贼!”吴生眼睁睁看见这一幕,却因为发现得不够及时,无法阻止小校的殒命,他和身旁同袍一起冲出去,手中横刀合着莫大的悲愤之情挥斩而出,誓要砍下定难军士卒的脑袋。   那定难军身后,又有同伴翻墙而入,此时吴生已经一刀斩至他面前,对方生了一张凶恶面孔,一双野兽般的眼睛格外摄人心魄,却是一个党项人,此人来不及挥动铁斧回档,身子却已侧翻出去,让吴生这一刀落了空。   吴生怎会让他走掉,连忙一步踏出,竖刀再斩,力求在对方起身的时候,让对方去下地狱,悠忽间,那定难军的铁斧离开小校的脖颈,鲜血顿时飞喷而起,打湿了吴生的膝裙,吴生却已顾不得这些。   只是他一刀还未斩下,身子就被女墙外跃入的定难军,从侧面一下给扑倒在地,这些党项人作风彪悍,完全不在乎退路,或者说完全把退路交给了同伴,否则也不敢用这样的舍身技,吴生眼前猛地一黑,就给扑倒在地,地上还有同袍温热的血滩,又滑又黏稠,吴生在仓促间一只手撑地,本想迅速反击,也给滑倒,脑袋撞在坚硬的夯土上,嘭的一声,让他眼前二度一黑,毫厘之差谬以千里,吴生心头陡然一片绝望,这个空档足以让对方砍杀自己,他回过头,看到铁斧的影像陡然放大,这让他瞪大了双眼,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狗日的党项人!”   一声大喝,吴生顿感身上一轻,却是一名朔方军士卒,将那定难军给扑倒,让对方从吴生身上离开,这朔方军端得是勇猛善战,扑倒对方的后,自家身子虽然在地上,横刀却已架在了对方咽喉前,想要划开对方的喉咙,然而定难军的手臂挡在里面,横刀无法接触到咽喉,双方有一瞬间的僵持,电光火石间,吴生已经一股脑儿爬起,横刀往定难军胸腹用力一刺,就捅进了对方身体里,用力一搅,再迅速拔出,顿时血溅三尺。   “大牛,后面!”吴生急忙一声大喊,弯腰合身就朝同袍身后扑去,将一名刚跃进城墙的定难军撞在女墙上,双手夹在对方肩膀里面,让对方无法回手去威胁自身,他本想直接将对方撞下城头,奈何对方避过了女墙凹处,两人顿时在墙前贴身僵持、扭打,吴生中了对方一个膝撞,腹前一阵绞痛,却死死不肯放手,那名被他唤作大牛的朔方军是个机灵的,先前扑倒定难军时,自己以身贴地,不仅给吴生创造了杀敌机会,也保全了自身,这下在吴生和对方僵持的一个呼吸间,已经起身,横刀平斩而出,大吼一声:“低头!”   吴生脑袋本就有意识的低着,这下埋得更低了,饶是如此,也感到大牛的刀锋贴着自家兜鍪掠过,下一瞬,一阵湿热的鲜血喷洒出来,溅进了吴生的后颈,流进了后背,对方的力气完全消失,他压力全无,立即知道对方已经被大牛一刀划开了咽喉,一把甩开对方的尸体,眼见身旁又是一名定难军正要翻墙而入,连忙移过去,对方一刀砍来,他合身而进,脑袋直接撞在对方胸前,让他的脑门上的伤口疼得钻心,但这时也闻听一声惨叫,那定难军已经给他撞落云梯。   “闪开!”大牛一声大吼,却是已经搬起一块大石头,朝着云梯就砸了下去,城墙外嘭的一声,接连几声嚎叫响起,也不知定难军伤了几个,吴生闪开之后,见大牛还没来得及回避,他心头冒起一阵警兆,多日来的临战经验让他无暇多想,一脚就将对方踹开,紧随其后,几支利箭飞来,几乎是贴着大牛的身体掠过。   作为寻常士卒,吴生、大牛或许有些武艺傍身,但也绝对不会超出军中平均水平多少,他们无法像那些勇将猛将们一样,一刀杀敌的同时还能让自己不露出破绽,接连杀敌还能保全自身,他们要在战场上活下来,就得依靠和同袍互帮互助,所谓情同手足的“情”,不仅是指感情,也是指情况——面对危险的情况时,他们就是彼此的手足,在冷兵器的战争中,军中训练可不仅是训练个人技艺,更多的战阵训练,练得就是这种互相为手足的配合度、默契度。 第905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十一)   大牛被吴生一脚给踹出去,没被定难军的利箭射中,他也没有半分感谢之词,转身就在地上拾起两杆叉枪,丢给吴生一根,两人也不用二话,将叉枪对准定难军云梯的两支角,退后了不短的距离,就一起发力往外顶,吴生这时候一声大喊:“弓箭手!”   城头灯火通明,朔方军的将士被城外看得一清二楚,定难军的弓箭手不会忘记策应他们的攻城同伴、保护他们的攻城云梯,朔方军要放开手脚战斗,就必须让己方的弓箭手去压制对方。   吴生和大牛一同前行,将云梯给顶开,眼看就要将云梯已经直立而起,这时他们也重新回到了城头,孰料几支利箭飞来,其中一支正中大牛胸前,他闷哼一声,忍住没退,吴生看见对方嘴角都流下血来,不由得又惊又担心,“大牛!”   大牛双目如铁,也没去回应吴生,阴沉着脸,只是迈着坚定的步子不断向前,吴生见状不敢再耽搁,只得配合他一起行动,眼看就要将云梯顶翻,这回却是一阵箭雨飞来,落在女墙外乒乓作响,此番吴生没有先前的好运,自己也中了两箭,好在一支没有破甲,一支却是中了肩甲,而大牛则没有那样的运气,胸前再中一箭,这时他骤然一口鲜血不受抑制从嘴里吐出,显然伤重至极,他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发出愤怒不甘的低吼,用尽了力气将叉枪前推,终于,云梯由笔直再度变成斜角,翻倒在了城外,城墙下的定难军发出一阵惊呼声,而大牛也终于没了力气,双腿一软就跪在女墙前,身子往前一栽,脑袋抵在女墙上,像一座石像般,没了动静,唯独嘴里还是不停涌出鲜血,滴落地面。   “大牛!”看到宁死都不愿倒下的大牛,吴生悲怆大呼,两步跪倒在对方身前,他左右而顾,双目通红的嘶喊:“弓箭手呢?狗日的弓箭手在哪儿!”   推倒云梯,本就要冒巨大风险,方才他和大牛行动时,却没有人去压制城下的定难军弓箭手。左右城墙上,到处都是不停往城外挥砸檑石滚木,和与翻墙而入的定难军死战的同袍,除此之外就是马道上的尸体与惨嚎的伤员,全无弓箭手的身影。   “别他娘的鬼叫了,都快死绝了!”吴春奔了过来,鲜少离身的长弓背在身上,箭壶里空空如也,手里提着一柄染血横刀,“城中一共多少弓箭手,连日来与贼人对射,对方人多势众,早就死伤惨重,现在露头,不等你拉开弓,就要被射成刺猬,将军已经下令,弓箭手提刀而战!”   吴生近旁就是一架床弩,吴春在床弩后蹲下,对一脸惊愕茫然的吴生喝道:“愣着作甚,还不来帮忙!”   城墙上床弩数量不少,这可是比弓箭杀伤力大得多的东西,吴生连忙跑过来,与吴春一起绞动床弩,搭上大支铁箭,扣动扳机时,吴春那张硬木般的脸上没甚么额外表情,眼中却闪动着嗜血的光芒,“狗日的去死吧!”   嗡的一声,弩弦颤如蝉翼,弩身都跟着震了一下,从探孔里望去,吴生清晰看到弩矢飞进定难军弓箭手阵中,戳穿了第一人又刺中了第二人,去势犹自不减,带着两具尸体飞驰,撞倒了一片将士,那战阵顿时出现一个缺口。   吴生胸中如有热火在燃烧,只觉无比解恨无比畅快,这回不用吴春吩咐,他连忙动手绞动床弩。   数矢过后,床弩的射程内已经没有定难军,对方的战阵移动开,避过了床弩的打击范围,床弩无法移动,吴生和吴春只得放弃这架床弩,他们刚起身,就看到不远处的朔方军将士节节败退,竟是一队悍勇无比的定难军杀上城头,汇聚了十多人,两人连忙和周围的同袍奔跑过去支援。   跑动中,吴生踩中了甚么东西,脚下一歪差些摔倒,回头看了一眼,却是一支孤零零的手臂,也不知是附近哪具尸体的,虽然离了肩膀,苍白的五指仍然紧握着横刀,断口处的血已经流干净,露出白森森的肉骨,凹凸之状如有肥虫蠕动,狰狞得胜过世间任何一张面孔。   ……   半夜鏖战,定远城好歹坚持到了黎明,然而天亮非但没有让定难军放弃攻城,刘知远反而还加大了对城池的攻势,对拥有绝对优势兵力的定难军而言,攻势如潮这个四个字并不难办到。   到了正午,近来休息极少的柴克宏,脸上已是毫无血色,双眼一片通红,连眼帘都高高肿起,干燥与上火还催生了火疮,这一切都使得他那张原本俊朗的面孔,完全不复往日的风采。   卢绛刚带人将杀上城头的一帮定难军杀退,拖着带血的斩马刀来到柴克宏身旁,“将军,再这样打下去,只怕将士们支撑不住了!”   城头激烈的战况落在柴克宏眼里,左右皆是奋战的朔方军士卒,定远城本就是一座兵城,并没有多少百姓定居,这就使得城防的后备力量严重不足,连日苦战再加上半夜半日的鏖战,将士们都已疲惫不堪,虽然没有厌战的情绪,但气力不济却是事实。   柴克宏的目光落在城前海水般源源不断的定难军身上,出声道:“兵者,气也。士气若在,无论战况如何,哪怕是兵尽粮绝,哪怕是食人之肉,哪怕战至最后一人,城池都能守,士气若是不在,虽有万千大军,溃败只在旦夕之间。”   说完这句话,柴克宏转身下达军令:“集结骁骑三百,城中列阵,随本将出城逆击贼人!”   卢绛闻言脸色一变,连忙上前劝说:“贼军势大,将军出城而战,无异于以卵击石,是自陷险境也!”   柴克宏寒声道:“大军征战,士气为先,而养气之法,无有胜过主将冲锋陷阵、不顾生死者,定远城要撑过这一回,必须如此!”   卢绛也明白这个道理,见柴克宏态度坚决,知道自己无法使得对方打消此等念头,只得抢先道:“将军之安危,关系定远城之存亡,出城而击,请容末将领军!”   柴克宏看了卢绛一眼,“卢将军出城,敢保能领军归来?”   卢绛怔了怔,城外敌军人山人海,领三百人出城而战,哪里敢保证还能回来?   “出战是为养气,不是为了泄气!”柴克宏说完这句话,不复多言,轰然转身,快步走下城头。   卢绛自然明白柴克宏的意思,定远城一线的兵马本就不多,满打满算不到四千人,眼下定远城更是只有千余人,出战的三百人若是不能大部归来,那无异于自掘坟墓,而柴克宏的态度,则表明他不仅敢战,而且能战。   卢绛虽然颇具才能,本身也不乏勇气,但论起战阵之道,出身白鹿洞书院的他,哪里及得上出身将门的柴克宏?   不久后,城门洞开,柴克宏率领好不容易集结起来的三百骁骑,大举杀出城,直奔城外人山人海的定难军,那正在四面围攻定远城的定难军,不曾想朔方军竟敢杀出城来逆击,眼见对方个个骏马精甲,持长槊而带横刀,眼神如铁,气重如山,势若虎狼,都是好一阵惊愕,当头的一帮定难军,尚且来不及有所反应,就给朔方军劈头盖脸一阵劲弩齐射,短距离之下,弩矢破甲入肉,顿时惨叫声四起,齐整整倒下去一排,当头的柴克宏银甲黑袍,和身后的将士一样,收了短弩挂在鞍边,而后平端长槊,动作整齐的像是被拉尺子量过一般,也不见他如何呼喝,唯独兜鍪里一双锐利的眼堪比苍鹰,让望见的人心头发冷,他一马当先杀入阵中,长槊锋刃笔直从一名定难军士卒脖颈间划过,随着战马奔驰,带出一大片血肉,那定难军身子猛地侧面一转,就栽倒在地,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只能捂着脖子吐血不停,后续马蹄轰然驰过,踏碎他的衣甲,将他碾成一团死肉,鲜血迸射,肠胃碎裂,血腥味合着肝肠里的臭味一起蹿出,说不出的刺鼻。   烈火般的阳光下,三百骑斜插进定难军战阵中,以天雷滚滚之势一往无前,精骑携势冲锋的巨大威慑力展露无疑,虽只三百骑,却似千军万马,但凡挡在面前的定难军将士,不是被长槊刺中就是被战马撞飞,无论哪样必定伴随着鲜血喷涌,人群在此时乱作一团,眼见朔方军精骑战车碾压而至,挡在路上的定难军将士发狂的叫喊着逃离,互相推搡不停,你赶我我赶你,争相避开精骑兵锋,随着三百骑奔杀而过,他们身后不仅留下一片空白,更是一路尸体与鲜血,有的定难军将士被马蹄踩断了腿,凹陷处将整条腿一分为二,醒目的界限让伤者满脸惊恐的嚎叫不停,有的定难军被踩中了胳膊,想要抬起手臂,却怎么也做不到,半边身子贴着地面,就像被泥土狠狠吸住,再如何使劲都无法逃脱。 第906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十二)   定难军将校拼命的喝令,组织部曲列阵迎战,喧嚣的军阵中士卒来回跑动,盾牌手与长矛手奋力向前,在相当距离上布下杀阵,只待朔方军精骑前来赴死,然而柴克宏却已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作为锋头他控制着整个战阵的前进方向,入阵时精骑战阵便是斜插而进,这说明他一开始就没有杀穿敌阵、深入敌阵腹心的想法,此时他扭转马头,没有去做在战阵中拐大弯这样找死的举动,但三百骑人数不多,战阵灵活,却足以让他将战阵变得与定难军军阵平行,就这样,三百骑顺着定难军靠近城墙的前阵一路拦腰奔杀,柴克宏无意深入敌阵腹心,他要的就是杀伤攻城敌军的前线将士,那里是整个大阵与攻城将士相接的地方,处于衔接地带,也是关节之处,防御力最为薄弱,正是精骑可以用力的所在。   定难军没想到柴克宏会是这等战法,阵中的布置完全没了用武之地,而阵前的将士又防备不及,叫三百骑一阵冲杀,虽然奋力作战,却都抵挡不住,纷纷败退,死伤惨重。这三百骑的冲杀之威,让党项人居多、以骑兵为傲的定难军也看得心中发寒,那不仅是因为甲胄精良,也跟将士的悍勇无畏分不开关系。三百骑的一路冲杀,不多时就杀出百步,柴克宏眼见前方军阵防备严密,提缰绳一转,由平行变为斜插,杀出阵去,待得过了军阵厚实的地带,复又入阵。   城头上,包括吴生、吴春在内的朔方军士卒,看见柴克宏率领精骑冲锋陷阵,不仅不避生死还大逞威风的场景,无不精神大振,那些本已疲惫力竭的将士,此时也都嗷嗷叫着凭空生出许多力气来,悍不畏死的向眼前的定难军扑杀过去,那些定难军看到朔方军精骑如入无人之境,将己方战阵杀得毫无还手之力,无不心惊,气势上顿时矮了一截。   定难军军阵后,刘知远看见三百骑的冲杀之势,也是惊讶不已,对身旁的杜重威道:“柴克宏真乃勇将也!”   杜重威冷哼一声,并不买账,“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他真当自己无敌了不成?”说罢,转身就走,让旗手给柴克宏前方的军阵传令,让他们迅速集结阵型,应对三百骑的冲锋。   三百骑之所以逞威,本身勇猛是一部分原因,再就是冲击的都是定难军军阵的薄弱地带,打的是措手不及的战法,但定难军也不是吃素的,不同于军阵中视野有限的将士,杜重威站得高看得远,很快明白柴克宏的用兵意图,立即让前方的军阵早作防备,区区三百骑,还反不了天,届时再用马军合围,对方必败。   然而定难军的调整还未做完,柴克宏却已见好就收,他从东门杀出,在南门就调转马头回奔,南城门的将士早得了他的军令,在三百骑杀来的时候打开城门,柴克宏等杀退南门外的定难军士卒,虽然费了些力气,但也顺利进入城中。   当南城门再度关上的时候,城头响起一浪浪欢呼声,朔方军的士气得此激励,已然与先前不可同日而语。   卢绛看着柴克宏率领精骑入城,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是寻常小卒,也不是见识短浅之辈,方才柴克宏率领出战,看似无人可挡风光无限,但其中的凶险他岂能不知,也幸亏是柴克宏能征善战,否则,那些潜藏的危险哪怕只是触碰到一个,都足以让他们遭受莫大损失甚至无从归来,此番要么风头无两,一旦风头稍微受挫,三百人被定难军一口吞下,浪花都不能激起多大一个,对柴克宏的领兵征战之能,卢绛此时算是认清了许多。   定难军望楼上的刘知远见柴克宏如此狡猾,也是一阵沉默,身旁杜重威脸黑如墨,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   “原来不止是勇,而且有智。”刘知远叹息一声,旋即摇了摇头,“不仅有智,还是沙场宿将,否则,眼光不至于如此毒辣。”   杜重威冷哼一声,不服气道:“那又如何,看似动静颇大,实际斩获也不过百余。”   刘知远看了杜重威一眼,正色道:“沙场之争,其下杀敌,其上取势。柴克宏斩获虽只百余,但你看定远城可是今日能拿得下的?”   杜重威纵然有心狡辩,此时也说不甚么有内容的话,只能把头扭向一边。   柴克宏归了城上,没多时,闻军报,“新堡蒯将军来援!”   他循声向西南望去,果然就见远处,有一支人马驰援而至,未几,与定难军拦截之兵交战,声势颇大,杀得定难军占不到半分便宜。   来援的是新堡守将蒯鳌,定远城守城战开始没两日,柴克宏就将他派去了新堡坐镇。   见状,柴克宏长吐一口气,“如此,定远城又坚固了两分。”传令,将蒯鳌来援之事,遍传城池。及后,士气愈发高涨,遂扼定难军攻城之势。   ……   数日后,刘知远在大帐擂鼓聚将,他不满道:“区区一座定远城,我数万大军连攻十余日不克,真是岂有此理!尔等平素自持骁勇,没少自吹自擂,真到了战场上见真章之时,为何不能攻下城头?”   众将羞愧低头,唯杜重威道:“定远、崇冈、新堡三城相互援引,今我猛攻定远,其它两城不断来援,虽不至于有实际威胁,然定远贼军因之颇壮声势,每日死战不休,故而城池难克。且两城之贼军,狡猾异常,一击辄退,不给我部围歼之机,只是日日袭扰,让定远瞧见,端得是可恨!”   刘知远沉着脸道:“本将问的,是克敌之法!”   杜重威仰首道:“将军要克敌之法,末将斗胆进言:数万人齐聚定远,鏖战十余日,然贼军力战不休,由此可见,如此并不能收获令敌畏惧之效,既是如此,为今之计,当分兵至新堡、崇冈镇,先剪除定远之羽翼,待得两城克捷,定远贼军必然惊恐,则夺城易也!”   自是,定难军分兵新堡、崇冈镇。   又数日后,柴克宏收到崇冈镇被攻破的消息。   他在城头环顾城池内外,入目所见,遍是伤员。因是夏日,尸体不耐久放,城中埋葬士卒尸体的大坑,已经填满了好几个。昔日颇为热闹的定远城,如今除却鏖战的城头,已是渐显冷清,每每夕阳西下,倍觉凄凉。放眼城外,四野苍茫,敌营环绕,小小的定远城,渺小而孤零。   “将军,向灵州求援吧,再不救援,定远就守不住了!”卢绛红着眼向柴克宏哀求,“千余将士,如今能战的,已经不足三分之一了!”   柴克宏没去看卢绛,对方的声音已经让他不忍听闻,如何还能去看对方的面容?他放眼城外,干涸的嗓子艰难发音:“你我守卫定远防线,多少日了?”   “守城近二十日,若是算上黄河之战,已经过了三十五日!”卢绛望着柴克宏,面前的将军已经不复往日里意气风发的神采,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就像个老农,若是褪去那身甲胄,将他放在洛阳街道上,别人一定会以为他是个乞丐。   “三十五日……”柴克宏呢喃一声,若有所思。   “将军,求援吧!”卢绛悲声相劝。   “求援?”柴克宏看向卢绛,笑容里的意味难以言状,而他说出来的话,犹如寒冬里最刺骨的寒风,“根本就没有援军。”   “甚么?”卢绛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柴克宏复又看向城外,语调慢得可以反复触碰,“本将受命守卫定远城时,节使就跟我说明了,不会有援军驰援定远城。”   “甚么?”卢绛这回是震惊得无以复加,“为何会这样?”   “守卫定远城四十天,这就是节使给本将的军令。”柴克宏缓缓道,目光里无悲无喜,“以定远城防线,拖住定难军四十天,这是朔方军守卫灵州战略的一部分……往大了说,这也是朝廷此战战略的一部分。”   卢绛无法理解,顿了良久,他问道:“朔方军兵力是不多,但朝廷有禁军二十万,兵精器良,为何不及早来援?”   “禁军二十万,兵精器良,那又如何?”柴克宏反问,“河西、西域,二十万大军要征战多久?契丹、鞑靼部,朝廷要不要抵御?禁军来了,就一定能胜,就一定能大胜,就一定能速胜?”   卢绛沉默下来,他是聪明人,很容易就能想透其中的深意。   柴克宏声音低沉道:“就算契丹、鞑靼部都不足为虑,只要朝廷发军征战,战则必胜,那又如何?古往今来,抛却那些运气滔天的战争不谈,哪一场大胜尤其是惊天大胜背后,没有世人看不到的牺牲?细作之争,五间之争,斥候之争,哪一个不要人头落地?”   半晌,卢绛道:“可这,太难了。”   柴克宏摇摇头,“高审思孤立无援,面对大军围攻,能守寿春逾年,我就不能守定远城四十天?”   卢绛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半晌后叹道:“高审思,此番就在西南抵御河西贼军。”   柴克宏道:“朝廷派遣你我这些人来灵州,为的就是这一战。”   城头,吴生坐靠在城墙,午后的阳光落身上,依然烤得人发烫,他脑海里的景象有些恍惚,在刺眼的阳光中,他好似看到了年幼时在夕阳下的奔跑,过了不知多久,浑身是伤的吴生掏出一封染上血的信件,递给身旁的吴春,血污密布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这信,还请伍长帮我交给阿爷。”   吴春沉着脸,“你这是做甚么,你自己带回去!”   吴生无力的摇摇头,“事到如今,伍长还避讳甚么?我已经回不去了……”   “吴生!”吴春怒斥起身,正要喝斥几句,触及到吴生悲凉哀求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又给生生咽回去,良久,他不得不收了吴生的信,重新一屁股坐回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怕吗?”不知过了多久,吴春问吴生。   吴生笑了笑,“不怕……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吴春又沉默了许久,“是该遗憾,你还没及冠,还没去洛阳……”   吴生摇了摇头,“不是遗憾这个。”   吴春望着他。   吴生嘴唇动了动,末了道:“是遗憾没能让阿爷看到我衣锦还乡的样子……”   这一刻,吴春恨不得生吃了所有定难军。   呜呜的号角声乍然响起。   闻听此声,吴生就像给针扎了一样,猛地起身,抓起横刀就扑倒女墙后,紧紧盯向城外。   看到如此模样的吴生,吴春忽然想到一句话。   民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   五日后,柴克宏带着定远城仅存的两百多人,趁夜突围南撤。   吴春背着重伤的吴生,跟在大队人马中步履蹒跚。   在吴春三度跌倒后,吴生泪流满面的劝道:“伍长……放下我……你这样,咱俩谁也走不掉……”   吴春额头上冷汗直冒,却咬着牙爬起来,喝道:“闭嘴!”   吴生挣扎着去解把两人拴在一起的绳子。   吴春抓住吴生的手,不曾回头,但语调格外坚定,“给我消停点!此番要么都死在这,要么我就把你背回去!”   吴生哽咽道:“何苦如此,你会死在这的!”   吴春脚步停了停,这让他能一口气说完接下来的话,“大丈夫顶天立地,何惧一死?某把守边关,为国之长剑,血战沙场,为尔之手足,不惧一死,唯惧死而有愧!” 第907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十三)   洛阳。   深夏时节,雨水充足,虽说洛阳位在秦岭之北,一年的降水量与淮南不可同日而语,但也并不缺少大雨连绵的时候。   此番这场大雨,持续了整整三日,洛阳城中纵横如棋盘的街、坊,尽皆罩在望不到边际的雨幕中。雨落屋檐溅如花,雨落石阶脆如琴,走在雨中的撑伞人,自然别有一股行者壮气。   第三日的时候,大雨未见其小,午后之时反而骤然加大,遂成暴雨之势,天色为之一黯,本就行人不多的街道,更显干净。   从皇宫向南延伸到南城门的定鼎门大街,百步之宽的街面上几无一人,豆大的雨滴落在大街中央的御道上,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两端的南北向大道,则是泥泞不堪。   一架无论从大小还是从装饰上看,都显得普通至极的马车,在定鼎门大街上面北疾行,蓑衣斗笠的车夫扬起手中的马鞭,一下下扬起又一下下落下,马鞭挥动与拍打的声音,堙没在巨大的雨声中。雨落马身,溅起的水花连接成线,骏马的肌肉在此刻纤毫毕现,伴随着有力的奔进动作,马蹄在大街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凹形深印。   悠忽间,因李从璟而提早出现的铁质马掌,踩踏在砖石御道上,响起清脆而急促的声音,一骑信使从马车旁飞奔而过,两马并头而进的刹那间,斗笠从信使身上飞离,在空中转了两圈,落在泥泞的街道上。   马车的帘子被撩开,风雨瞬间涌入,灌在苏逢吉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他望了那骑信使一眼,放下窗帘,撩开前帘,沉声对马夫道:“停下。”   话刚说完,不由咳嗽两声,马夫回头看了一眼尚在病中的苏逢吉,缓缓将马车停在道边。   “解下车套。”苏逢吉让马夫将斗笠蓑衣脱下,换他自己穿上,就准备去骑马。   “明公,你大病在身,怎能暴露在雨中?”车夫大急。   苏逢吉没有理会车夫的阻拦,下车的时候身子晃了晃,脚步有些虚浮,但神色格外坚毅,“我病了已有数日,若非大事,陛下不会在此时急召。若我眼力没错,方才过去的那骑,乃是北边来的军使,此番必有重大军情……”   说完这些话,苏逢吉在车夫的搀扶下攀上马背,当下不再多言,在雨中扬鞭而去。车夫怔怔望着身子在马背上左右摇晃的苏逢吉,真担心他会摔下来。   雨中的定鼎门大街更显宽阔浩远,大街两侧的参天树木郁郁葱葱,隐入雨幕中的苏逢吉如同沧海一粟,渺小的不值一提。车夫是名从军中退下来的老卒,他望着苏逢吉渐渐看不清的背影,耳畔雨声如鼓声,此时此刻,他竟然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乘风破浪的意味。   车夫是名再寻常不过的唐人,苏逢吉亦复如是,然而此情此景,置身巍峨神都的宽阔大街上,望着远处依稀可辨的雄伟皇城城门,还有那高耸入云的大明堂,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萦绕在车夫心头,挥之不去。   这是一个属于唐人的时代,纵然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   苏逢吉赶到崇文殿后,被安排前往侧殿等候,在走廊上抖了抖雨水,解下蓑衣交给侍者,地上一连串脚印湿漉漉的,脱了鞋子进入殿中,苏逢吉发现苏禹珪、张一楼也在,不仅如此,连久不曾碰面的江文蔚、张易、朱元这些后辈也出现了。   不同于长兴二年的进士三甲,还只能称为后起之秀,苏逢吉、苏禹珪、张一楼这些天成二年士子中的执牛耳者,如今在朝堂中都已执政一方独当一面。判度支的苏逢吉,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财政大臣,能聚财会花钱,每日里经手的钱财难以计数,便是行省的布政使见了面,也要笑脸相迎,以期游说朝廷能往本省多投入一两分财政力量。如何让国库更加充盈,便是苏逢吉的最大职责,地位与三司使孰轻孰重还不好说。   判刑部的苏禹珪,是大唐法治天下的掌剑人,在朝则修缮律法完善法典,巡视行省州县则让地方官吏如履薄冰,秩序再恶劣、盗贼流氓再多、官吏贪赃枉法再严重的地方,只要他去巡视一趟,势必风气一清法度俨然。苏禹珪的志向,便是为朝廷建立一套无所不包的完备法典,使得治国之道变为依法治天下,其人被某些官吏私下称为“今之商君”——秦以法治国,汉朝开创了外儒内法的治国之术,往后虽有多番波折,但总归是主流,到了本朝自不必说,有人将苏禹珪比之为卫鞅,可见苏禹珪的份量。   张一楼则更不必多言,虽说“二苏”成名的早期,他还默默无闻,但他作为李从璟出镇幽州时的旧人,虽然没有当年“四大才子”莫离、王朴、卫道、杜千书那般名气大,但总归不会差给后来的桑维翰等人,在如今“四大才子”、费高章、赵钟鸣等幽州旧人身居要职,“幽州派”官吏被朝廷大加重用的情况下,张一楼在被冯道、任圜看中后,历任六部中数部之职,如今更是在中书门下两省行走,此情此景,其人已是朝堂上心照不宣的诸相人选,至于往后到底是成为执政宰相,还是那承担副相职责的参知政事,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朝堂上的明眼人大多知晓,明宗一朝,中枢以冯道、任圜、安重诲、李琪等人为核心,四相执政甚至是五相当朝,都是常态,这还不算那些被加封了“同平章事”职衔,而实际上并不执政的朝野显贵,这种以多人为宰相,实际上弱化宰相权柄,集权于皇帝手中的体制,是庄宗、明宗时期天下分裂、藩镇林立的大势所决定的,无论好坏,到了当今皇帝临朝、天下一统的时期,已经不再适用,不止是那些衮衮诸公明白,但凡有些见识的官员也都知晓,在李琪等人不是位列三公,就是加封仆射的情况下,老宰相们在收获尊荣的同时,实际上已经退居二线,腾出来的实权实位,交到昔日秦王府的官吏手中,是不可逆转的趋势。   一朝天子一朝臣,秦王府官吏接收权柄,不仅是当今皇帝握紧帝国权力的标志,也是因为,作为自家“老人”,皇帝对这些人的才华品性都知根知底,用起来顺手,而这些人久事皇帝,也更能体会皇帝种种政策的用心,落实各种政策就会更加妥当,如此才有“政通人和”的效果。在这种情况下,李从璟顺势将数相执政的局面,改革为一相执政副相辅佐,三司使、枢密使分权的体制,可谓是顺水推舟。   眼下冯道虽然仍是宰相,但实际上不过是权力交接的过渡时期罢了,等到出海的莫离归来,无论是资历还是功劳,他都是宰相的不二人选,冯道虽然有才,但老人不退位,新人难出头,对皇帝而言,谁更有才,谁就更适合宰相这个位置,毕竟眼下的大唐,宰相只有一个。   大唐朝堂上的新人换旧人,是权力交接的题中应有之意,明宗旧臣退居二线后,权力将转移到昔日秦王府官吏手中,而秦王府的官吏,又以李从璟出镇幽州时培养的班底为中流砥柱,故而朝堂上才会出现“幽州派”官吏当道的局面。从顺序上讲,在这之后,才是天成、长兴年间冒头的士子佼佼者们真正上位的时机,眼下“二苏一张”执掌一方权柄的局面,则体现出在当今大唐皇帝眼中,秦王府的旧有官吏,并不能完全满足眼下大唐对人才的需求。   甚么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不遵从权力交接的顺序,让新人早出头,这就是。   众人见礼的时候,江文蔚、朱元、张易等年轻一辈执礼甚恭,毕竟他们面对的是大名鼎鼎的“二苏”之一,虽然他们自身也都屡有功勋,但却没有骄傲拿大的道理。   窗外大雨淋漓,苏逢吉刚从雨中来,虽然披了蓑衣斗笠,身上仍是不可避免沾染了雨水,尤其袖口和裤脚湿了一大块,凉意从脚底直往头上冒,好在殿中供应热茶,苏逢吉坐下后一碗热汤下肚,倒也不觉得凉了。苏禹珪仍然是寡言少语的模样,五官中正的脸上没有多余表情,难得的是不显得呆板冷硬,平素负责暖场,尤其是在二苏相互吹鼻子瞪眼时和稀泥的张一楼,今日言语也是不多,原本苏逢吉才是话最多的那个,不过自打见到苏禹珪和张一楼,他就知道先前在大街上的猜测没有错,眼下皇帝将他们这三个职司互不交叉的人汇在一块儿召见,定然是有大事,眼下也没有耍嘴皮子的兴致。   忽的,正殿传来拍案的声音,接着便响起皇帝的怒喝声,苏逢吉等人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没多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有官员缩着脖子从门口走过。   望着那缩头缩尾的官员,张一楼轻叹道:“今日的第三个了。”   苏逢吉压低声音问道:“平素难得见到陛下发怒,今儿这是怎么了?”   门外的屋檐滴水成串,经年累月,在砖石上砸出一个个小凹坑,张一楼收回目光,“陛下发怒与否,跟心性无关,而是看有无发怒的必要。就像眼下,陛下不发怒,某些人就不知道陛下对他们痛恨到了极点,陛下不发怒,他们就不知道陛下出兵的决心。”   苏逢吉沉声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人劝谏陛下不出兵?”   见苏逢吉露出不可理解与无法置信之色,苏禹珪冷笑道:“敌兵压境,边患再起,某些人狼心野心,罔顾国法,行叛逆之事,在这等光景下,还有朝廷不该妄起兵端的言论,苏兄是否觉得这些人不知所谓?”   苏逢吉看向苏禹珪,对方眼中闪烁的寒意让他有些疑惑,作为事实上的执法大臣,苏逢吉很少看到苏禹珪在旁人没有触犯律法的情况下,会有格外的喜怒之色。   苏禹珪没有让苏逢吉等多久,他继续冷面冷声道:“向陛下劝谏的臣子,个个都满嘴道理,甚至满嘴仁义道德,劝谏的时候,不乏出口就敢朝陛下开喷的——苏兄应该知晓,莫中书率领舰队出海之时,就有很多老夫子指责陛下穷兵黩武。所谓天下大乱久矣,如今蒙天之眷,乱贼平定,四海承平,九州一统,当此之时,大唐应当马放南山,甲兵入库,行礼义教化于天下,如此方是国泰民安之道——此等言论,陛下何曾听得少了?”   苏逢吉啼笑皆非,“河西、西域尚未平定,何谈天下一统?”   “边蛮之地,寸草不生,要之无益;守边之军,徒耗钱财,于国为害;塞外之民,茹毛饮血,不堪教化。故而治国之重,在于中原,在于江南,塞外当求安定,不该兴师远征。”苏禹珪说的,自然是某些臣子的言论。   苏逢吉禁不住冷笑道:“祖宗打下来的疆土,也不要了?”   苏禹珪道:“要之何异?陛下雄才大略,当重新勘定国土疆界,何必效法古人?”   苏逢吉阴沉着脸道:“外敌入寇,亦不出师?”   “出师则劳民伤财,是为伤国本害百姓,还不能令永绝边患,上善之道,当法先人,和亲、予财货。”   “舍弃疆土时,不效法古人,如今说起和亲,又要效法先人?”   “与此辈信口乱喷之人,如何讲道理?”   苏逢吉沉默下来,半晌后苦笑道:“世间何以会有这等人?”   “这等人多了去了。”苏禹珪冷笑道,“直言进谏,落个敢谏的直臣名声,害君王之名而成就自身之名,故作惊天之言,故作与事实相悖之言,无非是哗众取宠,引人注意罢了。”   张一楼苦笑道:“关键在于,这些人往往认为自己很有道理。”   轻叹一声,张一楼继续道:“若算一本账,出兵塞外,的确‘入不敷出’,但若事事以钱财出入为基准,唐人的人心,唐人的骄傲,唐人的雄风,又该值多少钱?”   苏逢吉默然片刻,问道:“陛下如何对待这些人?”   “下狱了。”苏禹珪道。   “下狱?士不因言获罪,此番何以能将官员下狱?”苏逢吉有些惊讶。   “那是以前了。”苏禹珪语出惊人道。   苏逢吉怔怔看向苏禹珪,不明所以。   “士不因言获罪,但外敌寇边而敢言和亲的,宁舍祖宗疆土只为苟且偷安的,是为分不清大是大非,是为祸国殃民之言,人有此等言论,如何不应治罪?不治此等人之罪,反而让其身披官袍招摇过市,朝廷还如何引导天下人明是非、有雄心?不治此等人之罪,岂不让天下人都满口胡言?”苏禹珪冷冷道。   苏逢吉欲言又止,沉思了半晌,“我明白了,陛下此番召见你来,就是为了重新解释‘士不因言获罪’的定义,并且将其写进律法之中。”   “不止于此。”苏禹珪道。   “还有甚么?”苏逢吉问。   “苏兄当知,律法治罪不诛心,‘士不因言获罪’,为何?就因为言论只是言论,士子官员负责进言,但其言是否施行,却不在进言者。”苏禹珪道。   “所以陛下要重新定义‘士不因言获罪’。”   “不,陛下要重新定义的,是律法!”   “甚么?”   “千年以来,朝廷以外儒内法之术治国,用法,却百般遮掩,不肯说法,朝野议论的,也只能是儒家之道,故此,自打商君立法,律法虽经千年,本身实无本质蜕变。”   “那又如何?”   “何谓外儒内法?无非八个字:律法治罪,儒学治心。”   “然也。”   “事实却是,儒学并不能治心。”   “儒学到了今日,的确有许多弊端。”   “非止如此。”   “还有甚么?”   “儒学,乃虚伪之学也,口是心非,言不由衷,是非不明,道义不分,用之治国,误国误民!”   “苏兄此言,太过偏狭。”   “何谈偏狭,本就如是!治国之道,其威,当重于君王之言,说一不二,其利,当甚于头顶长剑,不合即落。儒学之本,在于仁义道德,以之治国,则不孝之人,便该下狱,不义之人,便该治罪,不仁之辈,便该宣刑!何以儿不侍奉双亲,却只被斥责唾骂?人出卖亲友,还能逍遥度日?东家盘剥伙计,却无人问津?治国之道,当明如日月,不容藏污纳垢,当严如军令,条分缕析,事事有章可循!不如此,则万民困惑,不知所为。儒学治国,合乎此道者不赏,悖逆此道者不罚,国之尊严何在?君王言出不行,则无威信,臣民戏之,天下大乱;治国之道日日宣扬,却不依此赏善罚恶,岂不徒增笑耳?大唐数百州近千县,百姓千千万万,天下事又何止千千万万,治大国如烹小鲜,岂能不苛求细节?且不说事事有章可循,一事无章可循,都会贻害无穷。这般儒学这般治国,事事遮遮掩掩,事事模棱两可,如同做贼一般,生怕说话声音大了,全无光明正大之意,做人姑且不可,还谈治国,岂不可笑?如此治国,何异于儿戏邦国!”   苏禹珪这话说完,苏逢吉嗔目结舌,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堂中一时落针可闻,江文蔚、张易、朱元等人,也都惊讶的看过来,忘了彼此的交谈。   苏逢吉如噎在喉,想要说甚么,却又甚么都说不出来。   良久,他苦笑问苏禹珪,“那依苏兄之见,该当如何?”   苏禹珪凛然正气道:“既然儒学不能治心,那便让律法来!”   “律法能治心?”   “律法能正心!”   “何谓律法正心?”   “苏兄可知,秦律有文,官捕盗于市,民见之而不助官者,视为有罪,助官者,有赏;民于道犯疾,人见之而不送医者,视为有罪,送医者,有赏。人言律法严苛,治国以法,则无人情,何其缪也!何谓律法?律法者,规矩也!律法之文,定天下万民之言行规范,使百姓知其能为,知其不能为,在此之上,知何者为对,知何者为错,再由此往上,知何者受赏,知何者受罚。故而又言,律法者,赏罚也!有赏无罚不是律法,有罚无赏也非律法!律法治罪,乃其一也。只能治罪之律法,非为良法,何也?盖因律法之本,不在治罪,而在杜绝犯罪,在导人向善!有罚,则绝罪恶,有赏,则生善行,此二者缺一不可。百姓知赏罚,则知进退,天下少恶而多善,是无人情乎?是有人情也。兄亲弟恭,睦邻和善,君臣相得,是靠嘴上仁义道德,还是靠赏罚之制,岂不明了?”   苏禹珪一席话说完,顿了顿,总结道:“治国之道,首在治人,治国以法,法若不能治人,何谈为法?治人之法,当分黑白,明是非,知对错,此三者以降,则能言正人心。人心正,则国心正,试问届时,朝野上下,谁会在外敌入寇时,言和亲言纳贡?此番朝堂之上,人有此论,乃国之辱也,乃律法之辱也!”   此言掷地有声,如夜雨惊鸿,让人目瞪口呆,堂中诸人,除却张一楼早先有所耳闻外,莫不垂首陷入沉思。   良久,苏逢吉叹道,“天下事,皆律法之事,我今日方知此言何意啊。”苦笑两声,对苏禹珪道:“人言苏兄,乃是当世商君,今闻苏兄此论,知此言不虚也。”   张一楼笑道:“所以苏兄现在知道,秦朝‘以吏为师’,实则并非一无是处。”   “然也!”   苏禹珪听了这话,却是摇头道:“孝公之后,得益于商君之法,秦朝几代君王无一昏君,是人皆英才吗?依我看,不过是萧规曹随、按章办事而已。世人诽谤秦法,说秦因法暴而亡,我却认为,秦亡之罪,不在秦法。秦法何错之有?若秦法果真不堪,秦何以能一统天下?汉承秦制,为何能有大盛之貌?细思之,始觉其过,在始皇帝也。法家数派,有重‘法’和重‘势’‘术’的区别,始皇帝扫荡六合,个人权威过重,性情膨胀,居功自傲,彼时之秦法,已非重‘法’的商君之法,而是重‘势’‘术’的申不害、韩非之法。商君之‘法’能存长久,不因人而变更,而‘势’‘术’之法,汇聚天下权力于君王一人,纵因君王雄才大略,一时得利良多,却会埋下种种祸根,终究要人死道消。至今思及秦朝往事,韩非入秦后,始皇帝摒弃商君之‘法’,而取了韩非承自申不害的‘势’‘术’之法,而引得秦朝覆灭,便觉得韩非入秦,虽然自己不得用,却似行了死间之事,给秦朝埋下了覆灭的伏笔。”   话及此处,苏禹珪喟叹不已,“往事不可追,商君之法,已是明日黄花,大唐要的律法,是全新的律法!”   苏逢吉、张一楼正在随着苏禹珪的话思索秦朝旧事,乍然听闻他最后一句话,不由得问道:“大唐要的律法,是何种律法?”   苏禹珪侃侃而谈,“方才我虽然不屑儒学为治国之道,但也仅此而已,儒学仍有颇多可取之处,大唐的律法要治理天下,要正人心正国心,怎能抛弃百家精髓?秦汉以来,百家学说,并未消亡,只是互取长处,彼此融合归一罢了,否则董仲舒怎会有‘天人感应’‘君权神授’之论?只不过彼时之百家,是以儒学为中心进行融合,而现在,律法才是根本。譬如说,儒家仁义,墨家兼爱,这是好的,律法便要取之,子不孝敬双亲,便要治罪,这不是儒学吗?路见病患,无论相识与否,皆送医馆,这不是墨家吗?”   众人纷纷叹服,包括江文蔚等人,都一起见礼道:“苏公高见!”   苏禹珪连忙还礼,感慨道:“苏某一介俗人,哪有这般远见卓识?这都是陛下的主意,我不过是按照陛下的吩咐办事罢了。”   众人闻言怔了怔,随即又都了然,如此实情,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江文蔚面向正殿而拜:“陛下真是雄才大略!”   “岂止雄才大略,此法若成,便是千古一帝!”   “这般高屋建瓴,也唯有我大唐的陛下才能做到!”   众人俱都赞叹不已。   苏禹珪听罢众人的赞美之言,默然了片刻,忽然又开口道:“其实诸公还未真正了解陛下的意思。”   众皆不解,疑惑道:“苏公此言何意?”   苏禹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敢问诸公,谁曾读过《贞观政要》?”   不出意外,在座俱都读过,苏逢吉道:“贞观之治,大唐盛世,何以出现?治国理政之法,悉在《贞观政要》。书成之日,便是君臣至宝,百年来备受推崇,不识《贞观政要》,岂敢妄谈治国?”   苏禹珪点点头,忽而又道:“《贞观政要》人皆识之,然则贞观之治,却从未再现,这又是为何?”   这一问让众人都是一愣。   苏禹珪没有等待太久,见众人都不说话,他又问道:“当今陛下,雄才大略,古来少有,四海因之而承平,天下因之而一统在望,然则纵观历史,明君常有,雄主可曾易得?千古一帝之所以是千古一帝,岂非正因千载难得?然则,大唐国祚延续,往后的大唐要长治久安,要恒强不衰,靠甚么?”   众人默然不能言语,俱都陷入沉思之中。   苏禹珪轻轻笑了笑,“其实答案已在心头,只是诸公不愿言语而已。”   张一楼叹道:“非是不愿言语,而是当今陛下委实太过英明,谁也不愿去想那之后的事。”   苏禹珪认真道:“诸公不愿想不愿说,陛下自己却已想到了。不仅想到了,陛下正在尝试去解决这个问题。”   张一楼颔首道:“诚然,人治不如法治。人治靠人,但人却不是都贤,人有好恶,还有七情六欲,往往影响国政;法治靠法,法却是不变的,至少根基不易变。”   苏逢吉双目闪烁着精芒,“孝公之后,秦朝速强,始皇帝之后,秦朝速亡,陛下功追后者,却会效仿前者。”   苏禹珪正色点头,“《贞观政要》虽然久负盛名,实则今时不同往日,许多事情已不可同日而语,又且《贞观政要》毕竟是史书,虽然是政论性史书,但史书永远不能成为治国模板,换言之,《贞观政要》不足效仿。陛下要的大唐律法,是一部包罗万象,能让后来者赖之治理天下的律法,是比商君之法还要完备的法典!”   张一楼道:“有了这等法典,可保大唐恒强。”   苏逢吉问苏禹珪,“这部法典,何时才能拟就?”   苏禹珪回答道:“如此律法,非一时之功,然则眼下,就在拟定当中。”   苏逢吉又问:“陛下可有赐下名称?”   苏禹珪露出自豪的笑意,“当然是《大唐律》!”   不同于《贞观政要》,尚在孕育中的《大唐律》,不会将李从璟与众臣的言行对话都写进去,但毫无疑问的是,眼下李从璟与众臣的一言一行,帝国的每一项国政,帝国中正在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可能成为《大唐律》的条文根据与素材。   这部耗时良久出台,并且出台后仍在不断完善的法典,成了李从璟留给历史的一大礼物。当然,这是后话。李从璟的大唐恒强梦,当然不是仅靠一部法典就能完成,不过他也并非只是在做这样一件事。   ……   苏禹珪、苏逢吉、张一楼踏进正殿的时候,皇案后端坐的大唐皇帝依然是那身黑金龙袍,年青皇帝身旁照例无人站立,宽阔的大殿中也别无旁人,暴雨在殿门外倾斜如瀑,淋漓的雨声清脆而响亮,三人进了殿门,似乎就已与世隔绝,风声雨声皆散于九霄云外,耳中能听闻的便只有皇帝那威严的声音。   正如苏禹珪先前所言,李从璟召见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士不因言获罪”的条例改一改,当然事情并非这样简单,苏逢吉先前的估计没有错,他在定鼎门大街上碰见的信使,的确就是北边来的,李从璟在这个时候召见苏禹珪,是要他在《大唐律》中加进去一部分“战时条例”,以此来明告天下臣民,当外贼寇边国有战事的时候,他们应该有怎样的言行。   李从璟以这种方式来昭告朝野,不仅眼前的大战他要打,往后大唐每逢遭遇挑衅和侵犯的时候,都要毫不迟疑的开战,他以帝王的言行表明,他要毫无保留践行那句“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的誓言。   “契丹与鞑靼的军队已经集结,声势浩大,南犯在即,朕并不担心此二者兴风作浪,卢龙的仪坤州防线,大同的云州防线,都坚固得很,就算朝廷不发禁军,他们想要破关而入,也不是那样简单的事。这些年朕戮力削弱契丹,前前后后屠了他们数十万人,可不是隔衣瘙痒。此番发军,耶律德光若是不拼命,就休想有战果,他若敢拼命,朕一纸诏书,且不说渤海国日夜等着收复失地,仅耶律敏就够他后院失火。”   “这回禁军出征,重心仍旧在河西,待得雨后天晴,大军就要准备开拔,判度支的分内事,自即日起就要立即着手去办,如今夏日将过秋日将临,朕无意跟谁遮遮掩掩。”   “今日,之所以将你们三人一同叫进来,为的还是苏卿手中那本《大唐律》。你们三人才学不浅,《大唐律》又事关重大,仅苏卿一人操笔还不够,需得你们三位戮力同心,江文蔚、张易、朱元等,亦是朕眼中的后起之秀,此番就给你们跑腿。另外,此事名义上由冯相挂帅,内里以王朴为首,尔等莫要辜负朕的期望。”   李从璟说话的语调虽然平缓,没有刻意抑扬顿挫,但只要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字字威严已是毋母庸置疑。   苏禹珪、苏逢吉、张一楼等人,躬身听完李从璟的话,一齐面朝皇案而拜,“臣等谨遵敕令!”   “退下吧。”   “臣等告退。”   三人面朝皇案退步到殿门,这才转身出门,李从璟从皇案后站起身,负手来到殿门,面对殿外的暴雨静静伫立。   从洛阳到朔方的官道、驿站早已修缮完毕,禁军从洛阳开拔后,一路上的行程和宿营也都有大体安排,朝廷征调的青壮民夫、调集的粮草器械,在此之前就已出动,如今,禁军出征河西的时机已经到来。   禁军铁甲出战朔方与河西,动作想小都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出征即是战机,十万大军远征,不可能到了战场上还去跟人家相持瞎耗。在恰当的情况下以雷霆之势一举定胜负,横扫千军如卷席,这才是李从璟该有的手笔。   此时,站在崇文殿门口的李从璟,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幅画面。   身着精甲的唐人,手捧《大唐律》,杨威于四海,布道于天下。 第908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十四)   贺兰山东麓三百余里的广袤大地上,暮色犹如一层薄纱,从东天轻轻落了下来。   西天外有一抹晚霞格外妖艳,像是萦绕在人心头的美梦,遥不可及。   沃野百里的怀远县境内,有一座毫不起眼的村落,孤零零的在夕阳下向晚。   锦绣山河一万里,不及炊烟袅袅起。   天下太平少流离,因见有人把门依。   ——这些,都与这座普通的村落无关。   村头有一堆巨大的篝火,在一棵绿荫如盖的老树前,灼烧着夏末沉静的日暮。   二十来骑散布在篝火周围,有的警戒四周,更多的是举着马刀嗷嗷叫唤,策马缓缓回转。   闪动的火焰,将地上大滩大滩的血迹映照得分外刺眼,流动的鲜血浸湿了泥土,也带走了一个人所有的岁月,躺在地上的尸体死气沉沉,唯有瞪大的双目在诉说不甘与愤怒。   有人在嚎哭,哭声是日暮里最令人揪心的声响。这声音如此悲凉绝望,撕心裂肺不足以形容其万一。日暮使人愁,日暮里的哭声叫人肝肠寸断。   围着老树树干,绑着三名不过十多岁的年轻女子,泪水与汗水让凌乱的长发贴在脸上,麻衫碎花裙上粘着泥土与血污,她们挣扎得卖力,却无法靠近死去的亲人半分。   几人党项人哈哈大笑着,挥舞着带血的马刀,欣赏地上惨绝人寰的战果,也不时伸手戏弄那三名快要哭断气的小娘子。   怀远县,是贺兰山东麓南部三县中,最靠近北部定远城一线的县邑,定远城战事持续了四十来日,大股小股的定难军马军渗透南下,早已不是甚么稀罕事。烧杀抢掠是马上民族的拿手好戏,悍勇轻死的他们不惧怕自身死亡,同样也轻视他人的生命。   怀远县和其南的安静、灵武两县,早在月前就已下令,收拢各地百姓到县城暂避,但总有一些顾念几间陋室、三亩薄田的百姓,走得不是那么干脆及时。   篝火前有数个支架,上面烤着从村里抢来的猪羊,坐在中间的党项人是个百夫长,生得丑陋不堪且满脸胡渣,吃饱喝足之余,他随手抹了一把满嘴的油腻,往西天看了一眼,见夕阳已经落到贺兰山另一侧,日暮愈显低沉,便站起身向那被绑着的三名小娘子走去,桀桀的笑声让他面色愈发狰狞,周围的党项人自然知道百夫长意欲何为,无不举刀嗷嗷叫着起哄。   百夫长低着脑袋围着老树转了一圈,最终在容貌最为清秀的小娘子面前停下脚步,双手去解腰带的时候,目光中的火热与贪婪犹如岩浆。   其余的党项人都紧紧盯着百夫长,好等他完事后抢先一步扑上去,享用面前的美餐。   日暮笼罩的大地,已是一片青黑之色,所有的党项人都在亟待狂欢的最后盛宴。他们太过急切,也太过大意,他们半日都未碰到一个朔方军,便以为无人会来打搅他们的雅兴,殊不知黑夜永远与杀机共舞。   当利箭划破暮色,穿透外围数名党项人的背心时,凄厉的惨叫声是那样不合时宜,而踩碎流年的铁血将士,已经紧握冰冷的利刃,从四面冲杀出来。   嚎叫与惊呼中,党项人乱作一团,当中的百夫长裤子刚褪下,还没来得及提枪上阵,悠忽间,一名甲胄覆血的年轻朔方军将士,跃上不远处的一个土堆,挽弓如满月,一矢射来,正中百夫长的咽喉。   百夫长咽喉里涌动的桀桀声再也不是狞笑,而是垂死的挣扎,他无力的跪倒在地上,跪在满地尸首面前,跪在三名眼中充满惊喜、庆幸与悲哀之色的女子面前,渐渐没了声息。   二十多名党项人,或想反击,或想上马而逃,但在饱经血火的百余朔方军精锐围攻下,无一不是身首异处。   也不知是哪个党项人,撞翻了篝火,尸体在大火中化为焦炭。   柴克宏望着满地的百姓尸体,愤怒犹如蚯蚓,爬满了他的脸庞,手持弓箭的吴春走过来,跟他禀报道:“村里村外,已无贼军活口。”   柴克宏看向那扑在死尸上痛哭的三个小娘子,咬了咬牙,“带她们走!”   从定远城突围时,柴克宏身后尚有两百人,如今好不容易摆脱定难军追兵进入怀远县地界,两百人已经只剩下三分之二,他无法在此多作停留,定难军的大股追兵很可能尾随而至。   ……   吴生再度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辽阔无边的蓝天白云,虽然太阳并未当头,他仍旧觉得刺眼,手动了动,两边空无一物,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躺在担架上,这让他心头一喜,不用再被吴春绑在背后策马飞奔,这说明他们已经进入安全地域,挣扎着抬起上身,入目是熟悉的朔方军甲士,大部分策马而行。劫后余生的喜悦还不及让他叫出吴春的名字,周身的伤口就传来一阵阵刺痛,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你醒了?太好了,你醒了!”   耳畔传来一个喜悦的声音,清脆得犹如枝头黄鹂,带着几分雀跃,吴生心头一片疑惑,那分明是小娘子才会有的声音,队伍中何时有小娘子了?他转头去看,就见到一张虽然憔悴,头发凌乱略显狼狈,但清秀可人的小脸,吴生没有见过江南春水,但这张大眼睛小鼻子小嘴的清秀脸庞,也唯有江南春水可以比拟。   小娘子的惊呼引来了吴春,他那张愈发消瘦、但双目愈发有神的刚毅脸庞,出现在吴生的视野里,满是喜色,“好小子,还以为你挺不过来了,好样的!”   吴生脑袋上缠了一大圈布条,闻言勉强笑了笑,“我等身在何处?”   “到灵武县地界了。”吴春在担架旁边走边说,悲喜两种神色在他脸上纠缠,让他看起来倍显沧桑,“贼军已经打到了怀远县,南部三县的兵马已经动了起来,怀远、安静、灵武就如定远、崇冈、新堡一样,三城相互援引,要抵挡贼军一段时日。”   吴生默然,他虽然是读书人出身,平日里对大势很上心,但到底只是一介小卒,所知有限,吴春知他心中所想,便继续道:“听柴将军说,贺兰山东麓三百余里的防线,北部定远三城,南部就是灵武三县,如今定远三城已破,大军接下来就要戮力防守南部三县。若是南部失守,不仅在西南与河西贼军作战的高审思将军腹背受敌,灵州也会完全暴露在贼军威胁之下,失去贺兰山东麓的屏障,贼军就能从西、北、东三面进军灵州,分进合击,灵州也就难守了。”   吴生问道:“高将军守得住西南否?”   吴春寻思着道:“灵州边防,防西不防东,定远城防线是依贺兰山所设,此番之所以溃败的这样快,说到底还是贼军从东面而来,我军被避实就虚了。西南则不同,高将军依靠的是完整的边关防线,他本身又极度善守,河西贼军要破关而入,没有那样简单。”   说到这,吴春不禁苦笑道:“但是灵武三县能守多久,实在是无法料知。”   两人说了一阵话,吴春见吴生面色不是太好,也没打算说太多,叮嘱他好生歇着便是,“定远城战事惨烈,将士十不余一,此番突围之后,柴将军已经接到军令,所有人马返回灵州休整,灵武三县的战事,节使自有安排。”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定远城的将士历经惨战,死伤已经不能用惨重来形容,眼前的这百余人都是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此番不可能还协防灵武三县,若是如此,岂非是要每个人都战死才肯罢休?慈不掌兵也不是这个说法,军中将帅不会下达这样绝情无道的军令。   吴春重新上马后,吴生见先前出声的清秀小娘子还随行在担架旁,微低着头微抿着唇,长发虽然凌乱但也很好看,谈不上姿色绝艳,只能算个中上,但也足以吸引吴生这样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了。   小娘子见吴生看过来,不等吴生发问,连忙解释道:“是将军让奴一路照料郎君……”语速很快,像是有人追赶着,话未说完,已是小脸红扑扑的。   吴生到底是读书人,也见过一些世面,没有小娘子紧张局促,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舌头动了半晌,也只憋出一句:“多谢小娘子……小娘子如何称呼?”   “叫奴玉娘便可。”   “嗯……小娘子是哪里人氏?”   “家在灵武县,阿爷是郎中,开有一间药铺,眼下是收药材的时候,阿爷却忽然病了,奴这才斗胆和一位乡人去怀远县收药,不料遭逢此祸……幸赖将军相救……”   “……我并没有做甚么。”   “那也一样的,奴心里感谢将军呢!”   “……别叫将军,我只是个小卒。”   “哦……”   虽然对话并不太新奇,甚至有些略显尴尬,但好歹说上话了,边地儿女性子豪烈一些,没有太多羞怯,加之眼前算是共患难一遭,开了这样一个头后,两人渐渐熟悉起来,距离拉近不少,言谈也就多了,不过玉娘照顾吴生的伤势,一个劲儿叮嘱他好些休息,并不与他说太多闲话。   吴生原本以为可以安稳回到灵州,不料在灵武县城暂歇一夜后,就接到一份紧急军情,吴生回灵州也就成了奢望。原来,定难军在夺下定远城后,马不停蹄开始大举南下,一座定远城定难军打了四十日,惹得刘知远恼羞成怒,为了尽早攻克灵武三县,完成石敬瑭交代的任务,他发挥骑兵数量多的优势,派遣精锐马军沿河火速南下,迂回包抄到灵武县,准备将怀远、安静、灵武一锅炖,尤其在灵武境内的黄河沿岸,布下重兵,以期拦截灵州增援——如此一来,吴生等人渡河东归灵州的道路,也就被截断。   ……   大战之时,形势瞬息万变,前方与后方之间,并无不可逾越的鸿沟。   对于吴生而言,乡土难归。   好在也不是所有事都是糟糕的。例如怀远、安静、灵武三县在应战准备上,就做的足够充分,各城百姓已经被全面发动起来,为守土之战出人出力,不同于中原,一闻战乱起,动辄举家奔,朔方位处边地,便是在所谓的承平时节,也不乏小股贼人犯边,加之气候因素,生存条件恶劣,边地百姓身强体壮,慷慨激昂,对战争也没有中原那般恐惧,贼人入寇,但凡守军敢战,边地百姓便大多敢跟守军一同据贼。   随着时间流逝,战争在怀远、安静、灵武这三个呈三角形的县境中展开,大小战斗与城池攻防战相结合,贺兰山东麓三百里平地的南部,正式进入烽火连城的状态。   而这一切,眼下跟吴生的关系并不是太大。   清晨醒来,吴生睁着双眼在榻上看着房梁,因为还不能下榻,他目睹了一只苍蝇如何撞上蛛网,然后被蜘蛛爬过去在晨阳下享用的全过程,就在他不禁担心那只不大不小的蜘蛛,会掉在他榻上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光明顿时将所有阴暗一同驱散,与光明同步走进的屋子的,还有端着热腾腾汤药的玉娘。   “你醒了?”   “嗯。”   “该吃药了。”   “有劳玉娘。”   玉娘大方利落的坐到榻边,虽然服饰依旧不过是麻衣素裙,发髻上也没甚么出彩的饰品,但胜在衣着合体,将她发育良好的身段都衬了出来,胸前景致虽不壮观,但含苞待放正合了这年龄的欲说还休,腰细臀翘的曲线则是天工之笔,让人禁不住想去抚摸一番,人生年华最是青春无敌,面前的玉娘活力洋溢,俏脸如蛋,双眸如星,肌肤正是光滑如绸缎的时候,灿烂的晨阳一照,发丝若金,更显脸蛋吹弹可破,又且处子之身隐有芬芳,顾盼虽不生媚,但颇有灵气,让吴生这少年郎多看不得,多看就要被吸引。   玉娘扶着吴生在榻上坐起上身,夏日里衣衫单薄,免不得肌肤相亲,青春的身体又像是火炉,一碰就能感受到热度,这让玉娘不禁双颊微红,不过她却也没有许多扭捏,待吴生坐好了,端起药碗,舀了一勺药汤,动作轻柔的递到吴生嘴边。   吴生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儿郎,前几日动弹不得也就罢了,如今颇能活动,还由着玉娘给他喂药喂饭,他大丈夫的颜面往哪儿放?接过药碗的时候,两人手指相触,吴生感到彼处一片清凉柔滑,犹如山涧清泉从指缝流过,说不出的惬意,玉娘则像是触电一样,闪电般缩回了手,到嘴边的话也来不及说,微低着头摆弄衣角。   吴生略感窘迫,一口气将热腾腾的汤药全都灌下,差些没给他烫出满嘴的泡来,又不好表露一二,在佳人面前失态,只得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一抹嘴,将药碗抵还玉娘,忽然觉得该在这个时候说些甚么,又不知说甚么好,嘴一张就冒出一句不假思索的话来,“待我能下榻走动了,这便回军营休养。”   玉娘小心翼翼接过药碗,生怕再碰到吴生的手指,听到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也不知怎的,胸口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最后这情绪都化作了委屈,暗暗想到:吴生莫不是嫌弃自家没有把他照料好?   怀揣委屈和惭愧之情起了身,玉娘就要抱着汤碗出门。   若是她就这样走了,说不得两人之间就有了隔阂,不过玉娘到底是敢替父去县外收药材的豪杰,胆子比一般小娘子要大些,寻常小娘子这时受了委屈,也就默默吞下了,她临出门前回头对吴生道:“奴不是军中大夫,难免有照料不周的地方,吴郎说出来奴改就是了,吴郎是为国杀贼的英雄,此番奴没有依照县里的吩咐将吴郎照料好,是奴的不是。”   吴生听了这话立马就慌了,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玉娘这是说哪里话,若非玉娘照料周到,我哪里能康复得这样快?玉娘此言,折煞我也!”   玉娘歪了歪头,将信将疑,“当真?”   吴生自知唐突了佳人,惹得对方不快,心头歉疚得一塌糊涂,连忙表态挽回,“当真当真!不信你看,我现在都能打上一套拳了!”说着,挥舞了几下手臂,犹觉得不满,就要下地来蹦跳一番。   玉娘见状,知道吴生果真没有怪罪自己,又见吴生要下榻,这哪里使得,连忙跑过去放了药碗,将他推回去,“你伤还没好呢,快别这样乱动了,回去好生躺着。”   吴生见玉娘没有生气了,心头好大松了口气,又不敢真的放下,关切的问:“你相信我的话了?”   玉娘不过十六七岁,到底年龄不大,还有些没有完全褪尽的小孩子性子,闻言哼了哼,佯装不满道:“你方才还等不及要回军营呢!”   吴生汗颜,尴尬扰头道:“我这不是怕麻烦你们嘛,这些日子劳你们照料,心头实在过意不去。”说完这话,忽然福至心灵,赶紧认真的补充道:“看你每日忙进忙出,累得满头大汗,我实在于心不忍。”   玉娘得了吴生的体谅,心情大好,尤其是后一句话,让她心花怒放,这世间的事,少有比别人能理解自己,尤其是理解自己的付出更贴心的了,玉娘心头虽然甜蜜,面上仍是孩子气道:“奴还以为军中大夫手段高明、心思细腻,是奴万万比不了的呢!”   吴生重新坐回榻上,虽然知道军中大夫、护理的确手艺好,但此时也不知为何,他却不想承认这些,眼看玉娘小心为他查看伤口,生怕方才他乱动崩坏了口子,这下就只想让佳人开心一些,当下无师自通的大言不惭道:“你是不知道,军中大夫都是男儿,一个个大手大脚的,根本不知道甚么是疼,肠子流出来了一把就塞回去,伤口化脓了一刀下去用力一挤,那血水都能飞溅出去好几步,整天惹得伤员们鬼哭狼嚎,别提有多惨了……哪像你这样轻手轻脚的……”   玉娘见吴生说得有趣,不禁扑哧笑出声来,掩住了小嘴,见吴生一副傻笑的模样,便知道他是在逗自己开心,虽然心里确实舒畅,还是羞恼得打了他一下,又瞪了他一眼,这才重新收拾起碗勺,临出门时又不忘叮嘱道:“可别乱动,我这就给你端饭来。”   玉娘出门了,吴生还在嘿嘿笑个不停,他当然不知道,玉娘出门之后想起他方才那呆呆傻傻的模样,又是不禁扑哧笑出声来,还骂了一句呆子。   当然,此时两人都不知道,经此一闹,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更近了一步,男女间的情愫,尤其是单纯少男少女间的情愫,往往就是在打打闹闹中生出来的,日久生情之所以叫日久生情,就是因为在平淡无波的生活里感情会来得慢,跌宕起伏的遭遇才能让感情迅速升温,而他们方才的言行,实则已经跟打情骂俏沾上了一点边。   大战已起,军中医院的伤员势必与日增多,到最后也会人满为患,灵武县将定远城来的伤员分配到百姓家中调养,正是发动百姓参与守城战的一个体现,吴生伤势很重,被分配到开药铺的玉娘家中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至于这里面有没有柴克宏见吴生一路上与玉娘相处愉快,格外照料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李从璟的治军思想里面,本就有关心将士成家问题的章程,柴克宏有此顺水推舟之举,也不显得意外。   总而言之,在玉娘一家人尽心尽力的照料下,身心舒畅的吴生伤势康复得非常快。   ……   转眼间又是数日过去,作为贺兰山东麓三百里平地中最南边的县邑,灵武县城还没有遭到定难军大规模攻城,当然这也跟定难军对灵武县的作战策略有关,这阶段刘知远将针对灵武县的重心放在黄河边上,以防备灵州援军为首要任务。   吴生在小小的边地县邑中,享受到了大战间隙难得的一段安逸悠闲时光。   午后,斜阳悬挂在老树枝头,不宽的长街上树影斑驳,房屋投射出的阴影连在一起,也是一方城池,屋檐的轮廓有笔走龙蛇的意境,带着几分唐人特有的飞扬跋扈和厚重沉稳的味道。   羽毛洁白的鸭子伸长了脖子呀呀叫唤着路过,眼珠子左顾右看的动作跟脖子伸动和声音叫唤同一节拍,都是一下一下的,虽不抑扬顿挫,但也干净利落。   公鸡扑扇着翅膀,扇动几许灰尘,带着一帮羽毛颜色不尽相同的母鸡小鸡昂扬行走,像是巡视领地的帝王,色彩光亮的粗壮尾羽高高翘起。   碰到从街边忽的蹿出来的并不雄壮的土狗,鸡鸭们立即呼哧一阵乱飞乱跳,灰尘便在阳光里打转,土狗以玩闹的本意追逐鸡鸭们一阵,就停下四肢吐着舌头望着他们远去,憨态可掬。   或者看到一二孩童跑出来,土狗便雀跃的溜过去,摇着尾巴围着孩童打转,偶尔抬起永远目光清澈的脸,渴望与自己的小主人玩闹一番。   玉娘扶着吴生走在街巷里,一人脚步娴静,眼神略带新奇,全神贯注听身旁的人讲述战场事,一人有意迈动还不能太雄武的步子,尽量让自己的讲述跌宕起伏,好在后者虽然有意卖弄,到底是读书人,懂得含蓄内敛,不至于有眉飞色舞这等惹人厌恶的姿态。   养伤的人需要多走动,也需要见见阳光,平凡小城平凡的景致,正是斜阳草树寻常巷陌的意境,眼下的年轻男女也只是普通人,说着并不出奇的话。间或有跟玉娘相熟的孩童,隔着老远瞎起哄,大呼小叫着玉娘有郎君咯,然后一起闹着跑开,免不得惹得玉娘又羞又恼,却偏偏不能舍了吴生去追打他们,只能装腔作势的警告这些顽童,当心我来日收拾你们,且这话还不能说得太恶气,以免给身旁的儿郎留下不好的印象。   吴生到底是儿郎,并没有太多羞涩,还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的继续说道:“所以前番我能从战场上活下来,半赖上天眷顾半赖袍泽手足,这两样少了谁也不成。”   玉娘心有余悸的感慨道:“数千人呢,就回来几百个,战场之上实在是太凶险了,每日里死那么多人,想想都觉得可怕。”   吴生面容肃然,“一寸山河一寸血,自古以来,有多少戍边将士战死疆场?于朔方军而言,为国守疆土是本职,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得跟贼人死战到底。护君民、击不臣,纵然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没甚么可抱怨的,如若不然,边军意义何在?文死谏武死战,百姓才能得享太平,中原、江南的唐人,洛阳的陛下,可都在看着我们。”   玉娘顿觉眼前的儿郎分外高大,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那是对英雄的仰慕也是对边军的感激,“可是洛阳、江南你们都没去过呢,人说洛阳繁华江南富庶,那些战死的将士,都没见过洛阳扬州是甚么样……”   吴生摇摇头,“见过或是没见过,那重要吗?见过或是没见过,将士都愿为之死战,亦或战死。对我等而言,家国不在眼前,而在心中。”   这一刻,玉娘隐隐明白了甚么是军人。   一群只因心中有家国,便愿付出七尺躯的热血儿郎。   哪怕家国离他千万里。   有他们,才有家国,才有百姓的安居乐业。   玉娘忽然很庆幸,庆幸自己是唐人,身前有这样一支唐军,更庆幸她能为之出一份力。   斜阳西下的时候,街巷那头响起玉娘阿娘的呼唤声,这声音穿街走巷,让他俩赶紧回去吃饭。   吴生与玉娘相视一笑,这才注意到他们误了回去的时辰,连忙往家中赶。   此时,这对年轻的男女,还不知“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这句话的含义。   和玉娘回到药铺,吴生才知道吴春也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玉娘阿娘的烧菜手艺太好,这厮竟然毫不客气留在铺子里蹭饭,边地风气不同于中原,吃饭已经盛行一桌人围着高脚圆桌一起,而且市井底层之家不同于书香门第与官宦人家,没那许多礼仪拘束,吴春席间狼吞虎咽的模样,着实让朴实的玉娘阿娘好一阵开心,一个劲儿给他夹菜,要不是吴春坚决不饮酒,玉娘阿爷定会拿出珍藏的好酒,来款待这位守土征战的好儿郎。   吃完饭,吴生和吴春在后院的老树下坐了片刻,两个年轻人牙口好,倒是不用剔牙,玉娘体贴的为他俩送上茶水后,就退了出去,留他俩单独说话。   “怀远、安静、灵武三县已经打成了一锅粥,数万贼军在三县之地纵横穿插,百余里之地已经没有一块消停的地方,贼帅刘知远的用兵策略委实高明,若非有柴将军和蒯、卢两位参军谋划军机,只怕三县局势已经彻底糜烂了。从定远城一线退回来的袍泽,包括新堡、崇冈的将士,能动的拢共不到三百人,这回也都压上了灵武县战场。我这几日充当游骑出城,可是险些回不来,狗日的直娘贼,贼军的马军游骑的确悍勇,论单打独斗和小股对抗,我们还真占不到半点儿便宜……现在就看南边高将军能坚持多久,要是让定难贼军与河西贼军联合,这里就守不住了……”   吴春跟吴生简单说了下形势,临走时道:“眼下联系灵州的通道被隔绝,你恐怕是回不去,不过节使必定不会任由贼军这样胡作非为,假以时日未必没有转机,你且安心养伤……”   最后,吴春从怀里摸出两封信,一封染血一封干净,递给吴生:“看来你的家书已经不用我给你捎带……日后若能回灵州,你把我这封家书带回去……”   说完这些,吴春就走了。吴生独自在院中枯坐良久,望着手里的两封信,直到玉娘在她身旁坐下,也没有一句言语。   天终于黑了,真正激烈的大战才刚刚到来。   ……   旬月后,吴生的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   天气已经转凉了,便是寻常时候,吴生也得穿上长衫。   连日来朝夕相处,尤其是被日夜照看,吴生与玉娘的关系已经愈发亲近,亲近得就像是一家人。不少时候,吴生都注意到,玉娘阿爷和阿娘凑在一起,望着自己小声交谈着甚么,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审视与欣赏的意味。尤其是这几日,吴生发觉玉娘在他面前总会时不时脸红,原本落落大方的小娘子,奇怪的愈发娇羞起来。   有事没事的时候,玉娘阿爷还会问起吴生的家世,并且不是随口问问的样子。玉娘阿娘好似更加疼爱吴生这个后生了,跟他说话的时候,眼中时时都有藏不住的笑意。   吴生虽然未经人事,但也不是小孩子,他不难猜测到种种迹象后隐藏着甚么。但吴生只能装作不知道,在玉娘有时候试探他的时候,他也千方百计回避。   大战面前,吴生志不在此。   这日,他和玉娘一起在庭院里帮着晒药。微风吹拂,几片干药草随风而起,飞到了玉娘头上。站在玉娘身旁的吴生,也没多想,动作轻柔的,一片一片帮她把干药草摘了下来。   熟不知,女儿头发最是不能轻易触碰,非她们发自心底认可的人,此举必然让她们极度反感,相反,内心亲近者有这个动作,却也容易收获到非凡的效果,威力不亚于对猫儿的“摸头杀”,能让它们瞬间丧失所有抵抗力。   眼前的玉娘,瞬间就脸红脖子根,杵在那里不能动了。   玉娘阿爷阿娘正掀帘准备进院,看到这一幕,默契的停住了动作,一起看向这分外暖心的一幕,脸上洋溢着会心的笑意。   然而这一幕并没有持续下去。   轰的一声巨响,乍然从城墙的方位传来,叫人猝不及防。   轰隆的巨响声接连响起。   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   吴生手上动作僵了僵,向城墙的方向望去,初秋的阳光下,他目光里的柔情,渐渐被炙热坚定的杀伐之色取代。   玉娘阿爷阿娘一起进到院子里,“这是怎么了?”   “贼军攻城了!”吴生沉声道,话说完,他转身走进屋子里,片刻后,腰抱甲胄、手握横刀走了出来,望着院中照料了自己许久、对自己抱有莫大“期许”的一家人,缓慢而坚定地说道:“小生,要去守城了!”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玉娘顿时以手掩嘴,泪水绝提。   投入战斗意味着甚么,若说先前的玉娘还没有多少概念,这些时日在吴生的讲述下,她已经有了基本认知。   对眼下这一战而言,那就是九死一生。   吴生要么不踏出这个院子,踏出去了,就极有可能是生离死别。   玉娘阿娘一把拉住他,这个朴实的妇人含泪道:“你伤势刚好,还没完全康复,这个时候怎能去守城?稍有不慎,伤口就会崩裂啊!”   玉娘阿爷也劝道:“灵武县有守军两千,不差你这一个,再说,你在定远城已经激战过,军中的命令,不是也让你回灵州么,这说明你不必再参战了。”   吴生缓缓摇头,掷地有声道:“身为大唐将士,为大唐守国门,是我此生职责,一刻也不能丢下,无关军中是否要求。”   玉娘阿娘见吴生态度坚决,知道事不可为,只得做最后努力,哭道:“难道你就不顾玉娘了吗?这孩子对你是甚么心思你难道不知?你这一去……你让她怎么办?”   “阿娘……”玉娘搀扶着妇人,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唯独一双蕴藏着千言万语的眸子,紧紧落在吴生身上。   望着玉娘泪水滂沱的脸,吴生心头如有针刺,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忍不住,答应他们留下来。他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郎,哪里能不知道玉娘的心意?他又何曾没有幻想过与玉娘的好事?   但是下一刻,吴生低头放下铠甲横刀,缓慢而坚定在三人面前伏地而拜。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起身时,他说。   抱起铠甲,吴生再也不忍看他们一眼,转身就走。   “等一等!”哭成泪人儿的玉娘突然出声,快步跑过来,拦在吴生面前。   一把擦干了泪,玉娘努力露出一个笑脸,让自己看起来和平常没有甚么两样,但话一出口,还是无法抑制的颤抖着,“你要上战场,我不拦你,因为你是大唐的将士,理该保家卫国……但城头战事已起,你这样子怎么去军营?妾身,请为郎君着甲!”   她虽然奋力想让自己表现得坚强一些,但话一说完,还是禁不住泪流满面。   吴生身子僵住,他没想到玉娘会说出这句话来。   下一刻,玉娘已经从他手里夺走战袍、甲胄。   战袍是她亲手缝补过的,上面有她一针一线,甲胄是她亲手清洗过的,一滴滴泪水落在上面。   吴生僵硬的站在那里,仍由玉娘为他换衣、着甲。   从始至终,他一个字也没说,也没去看她一眼。他怕他说出的话,会带上哭腔,他怕他看见她的脸,就会心软的留下来。   最后将横刀递到吴生手里,玉娘低着头,退后两步,让开了道路,也没有再去看他。她也怕,怕看一眼,就忍不住扑在他面前,拼命拦住他不让他走。   “你走吧……”玉娘低着头说。   吴生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出院子。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她已经说不完,那三字出口,她就已经要忍不住哭出来。   她想说,奴会念着你,奴会等着你。   她没说出口。   她再也没有机会当着他的面说出口。 第909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十五)   漆黑的夜空犹如深不见底的梦魇。   灯火如昼的灵武县城正在渡过又一个不眠之夜。   怀远、安静两座县城已经被定难军攻克,涌进灵武县城的不仅有从两地南撤的守军,还有逃难而至的两县百姓,一时间灵武县城人满为患。   这是坏事也是好事,灵武县在即将遭受数万贼军合围时,本身的守备力量和持续守城力量,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补充。然而这也意味着,定难军已有能力遣兵南下,去从背后出击防备河西贼军的高审思。   百余骑在城中集结,马嘶声声,将士们摸着马头安抚,轻声与它们说话,如同情人低语,躁动的战马便沉静下来。这百骑身后,有许多步卒将士正汇聚过来,街上人来人往,不止有军士、青壮,还有为伤者处理简单伤口的医者。   吴春负了伤,正在街边包扎伤口,吴生在他面前站了片刻,见伤势不太重,稍稍放下了心,默然了片刻,他从怀里掏出那一红一白的两封书信,递给脸色略显苍白,面上大汗淋漓的吴春,“今夜我要出城而战……这两封家书,还是伍长拿着吧。”   “你要出城?”吴春怔了怔。怀远、安静县城被定难军攻克后,灵武县就派了游骑去通知在西南把守边关的高审思,入夜前城中刚接到消息,定难军已经遣军南下,军情紧急,柴克宏决定从灵武县派遣五百步骑出城,力求追上并拖住南下的定难军一段时间,给高审思赢得安然撤退的时机,否则,一旦高审思陷入被两面合围的境地,无法率领部曲退回灵州一线,往下灵州要面对河西军与定难军的合力进攻,兵力就太少了。   南下的定难军多达数千人,五百步骑轻装简行,的确能够追赶得上,但这也意味着这五百人的战役会十分艰难,并且处境将会极度危险,说九死一生都是轻的。   吴春恰逢此时受了伤,不在出城将士名单中,吴生将那两封家书交给吴春,的确是明智之举。   只是这个明智之举,来得太沉重了些,吴春接过书信,感觉到如有千钧之重,喉咙一时艰涩至极,不知该作何言,好半晌,吴春握紧书信,艰难道:“谁领军?”   “刘仁赡将军。”吴生回答完笑了笑,他知道吴春想要问甚么,“若能归来,再与伍长并肩杀敌,若是不能归来……烈士陵园的军功碑上,也会有吴生这个名字……来年阿爷见了,也会脸上有光,我就没甚么好遗憾的……”   言罢,吴生向吴春用力行了一个军礼。   便纵有再多言语再多情绪,也都在这个军礼之中道尽了。   干净利落的转身,吴生朝正在集结的方阵赶去。   吴春站起身,目送吴生汇入方阵中,又看着方阵口衔枚、马裹蹄,心头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情绪,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如今从各方面看,都已经格外精锐的士卒,数月前刚进军营时,是怎样一副嫩头嫩脑的模样——彼时他还怀揣着几本书册,只是那几本早已被他翻烂的书册,自打他进了军营后就再也没机会动过。   “吴哥儿,你可一定要活着回来……”吴春轻声呢喃。   不时,东城门洞开,策应部曲先行冲杀出城;两刻后,南城门洞开,五百步骑悄然潜行。   直到最后的甲士身影消失在城门,先前正在协助军医给伤员包扎伤口的玉娘,才闻讯赶来,火光昏黄的光亮下,她满头细汗,在街口拼命张望,却注定再也看不到那个出城的人。   从出城到成功进入荒野,吴生感到如过几度春秋,好在刚从怀远、安静南下的定难军大队人马,还不曾将包围圈完全合拢,这才给了五百步骑浑水摸鱼的机会,零星交战是不可避免的,万幸没有闹出大动静。   按照事先规划的路线南奔,五百步骑速度很快,既然是精心挑选的士卒,当然不会有夜盲症者滥竽充数,明月高悬,清辉洒落甲胄,无边无际的田野已无人烟,旷野将这五百步骑衬托得既如鬼魅,又如天兵。   领兵的刘仁赡,自然就是昔年吴国常州刺史刘金之子,本身是良将,又职司驻守灵武县,对县内道路早已烂熟于胸,比乡导还要乡导,此时虽然抹黑赶路,倒也不用担心把部曲带岔了路。   吴生奔行在队列中,只能随着队伍前行,并不能左右观望到多大的东西,事实上他也不曾左顾右盼,嘴里咬着木枝久了,有些僵硬发麻,唾液都要滴下来,不过这跟即将到来的恶战相比,也就不值一提。   虽然不是领兵将领,如今的吴生却也知晓,五百步骑要拖住数千贼军,战法很重要,借助夜里视线不佳的条件大张旗鼓大造声势,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天明日后如何区处,尤其是野外定难军闻讯赶来之后如何应对,便是大问题。   遥远的黑暗天际划过一道流星,刹那间的光彩绚丽夺目,气势滂沱的轨迹似乎触手可及。   军令传下:已发现贼军踪迹,所有将士备战。   队列中的吴生看不到四野,更加看不到定难军的火把,前后左右皆尽同袍而已,他握紧了横刀,又松开,心跳快了一拍,旋即又恢复正常,眼神变得凌厉之后,却再也没有缓和下来。将士们的脚步声响在耳畔,传递着一种刻意放轻的压抑感,那声音甚至不如呼吸声来得响亮。   吴生暗自寻思:战机紧迫,贼军也在夜里行军,只不过定然各自举着火把,对方有数千将士,火把前后相接必如龙蛇。与势若江河的贼军相比,己方不过就是一条大鱼罢了。   边地初秋,夜晚已经凉得厉害,这方旷野没有茂密森林,有的不过是荒草灌木,还颇为稀疏,地势的高低起伏大多都在数尺范围内,没有可供依托布阵的山峦,行军途中的密林总是让人心生警惕,而眼前毫无遮掩的四野却更加让人感到不安,夜风的吹拂声里夹杂了沙土,如同野狼在低声呜咽,头顶星密月圆,清辉洒落千里,看似宁和沉静的夜幕中,不知何时就会跃出不可预知的危险,而将士们无从躲避。   悠忽间,马蹄声敲碎了吴生心头的思绪,大地从沉睡中突然惊醒,心跳的律动变得急促,吴生望不到阵前的情景,却知道这是马军和前阵将士已经出动,他再度紧握了一下手中的横刀,昔日大战的场面在脑海中走马观花般闪过,于寂静无声中,他听到了金戈铁马。   交战声来的比吴生预想的要晚,动静也比吴生预想得要大,漫山遍野都是号角声与鼓声,火把在各处乱舞,仿佛四面八方都有数不尽的袍泽,吴生不知道刘仁赡是怎样布置的兵力,可以闹腾出这样大的动静,他能够猜想到的,只有马军迂回到了各处,在各方摇旗呐喊而已。   说不清过了多长时间,山呼海啸般的喧闹声弥漫了前方的旷野,喝骂声呼喊声惊叫声不一而足,乱糟糟如同一锅沸粥,吴生知道那是定难军乱了。   杂乱声大的如同要将人淹没,吴生这才知道,他们距离定难军竟然已经这样近。转过一道弯,他看见了不远处的定难军将士,灯火通明下的人影密密麻麻,在奔走在张望在驻足,阵型正在要变未变之际,彼时吴生心生寒意,对方少说也超过了三千之众。   “众将士听令:杀上前去!”   刘仁赡不知何时已经转了回来,又或许他从未远离,吴生看到他策马在阵前行过,高高举起手中的丈八长槊,威风凛凛又分外悲壮,在月光下还有一股说不清的慑人魄力。   吴生随同队列奔杀向前,冲向近在咫尺的定难军。   乱起来的定难军给了朔方军可乘之机,对方也不知道朔方军有多少人,也不知道是否落入了朔方军的埋伏,被夜袭的一方本就处于绝对被动地位,更何况,在这方天地下的百里战场上,灵武县一线守卒、高审思部曲、灵州援军,都是定难军需要面对的挑战,胜负未分之时,谁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阴谋陷阱,谁也不知道对方事先是否有布置,当下是否有后手。   每一场战斗,都是把战争的未知化为已知。   而要得到答案,则需付出代价。   奔至汪洋大海般的定难军人群前,吴生与身旁同袍一样,微弓身躯,在跑动中端起旅臂短弩,置于眼前,瞄准眼前的定难军将士,扣动扳机,利矢飞射而去,钉入一个个面色或惶恐或惊骇或愤怒,但还来不及有严密防备的定难军将士身体。   火光下,吴生看到自己的弩矢准确洞穿了一个定难军士卒的面门,不到二十步的距离下,他清晰看到对方的脑袋猛地相候一昂,带动这个身子向后栽倒。在这一阵近距离弩矢齐射下,风吹草低,定难军倒下了一排士卒,露出他们身后神色更加惊慌的袍泽。   保持目光平视,吴生准确将短弩挂回腰间,顺势拔出横刀,双手紧握,做完这些动作,已经奔到定难军人群前,他脚步往前重重一踏,吐气开声,横刀劈斩而下,面前的定难军举刀格挡,却没能挡住横刀的劈斩之势,当横刀斩在对方肩上时,吴生如早有预料一般,后脚已经踹出,正中对方小腹,趁着对方后退的空档,杀人技愈发娴熟的吴生,在间不容发之际,欺身而进,将横刀捅进了对方腹腔,刀锋刺破甲胄入体的瞬间,经历了从滞涩到顺畅的过程,湿热的鲜血顺着刀身上的放血槽流淌而出,又被刀柄前的护手挡住,没有让手沾上血而变得滑腻握不紧横刀,吴生空出左手扣住对方的后颈,让对方无从逃脱挣扎,也让对方护在自己身前,右手两度用力,一度进两寸,刹那间横刀快要没至刀柄,刀尖从对方后背露出一大截,在吴生冰冷的目光前,定难军眼珠凸出,嘴中涌血,脸上交织着惊恐、愤怒与痛苦之色,还有一丝不可置信的意味,死死盯着吴生,似乎在控诉吴生野兽般的凶狠,一刀三进,每进一次,都让定难军痛苦抽搐一回,但在吴生的感知中,那是美妙到只有提枪寸寸进入女子身体,才能媲美一二的非凡体验,与此同时,定难军已经痛到无法出声,痛到快要失去知觉。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吴生用力猛地拔出横刀的时候,鲜血尺溅,在空过划出一道圆弧,热气在冷夜中清晰可见,一脚将命丧九泉的定难军踹倒在人群里,吴生没有丝毫停顿,再度挥刀而进,刀剑相交的撞击声清脆悦耳,几度轮回,吴生看准时机,以肩甲硬抗并不十分有力的一刀,双手持刀平直挥斩,寒光一闪而过,横刀齐肩斩过面前定难军的脖子,刹那间的感觉,如同斩断了木桩,刀身从碰撞遭阻再到斩过对方脖颈变得顺畅,其间的过程虽然不过瞬息之间,生出的愉悦感却浓烈得犹如发自灵魂深处,转瞬而逝的风景一如阳春白雪,美得无法言说,飘过云端的感受更胜喷薄的高潮,而当定难军的头颅高高飞去,与肩平直的脖子里飞溅出数尺之高的血泉,浓稠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视觉与嗅觉享受到的双重盛宴,让精神的快感瞬间达到巅峰,再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比拟。   吴生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恶鬼般的吼叫,身心的快感妙不可言,如同置身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雨之中,让他想要仰天狂笑,如同站在死寂无物的山巅之上,让他想要纵身跃下,然则此时此刻他却在战阵里,所有一切都比不过眼前的厮杀,好在面前的贼人无穷无尽,在他倒下之前,他可以任意挥动横刀,将冰冷的刀锋砍进敌军的身体,将他们的鲜血从身躯中流放出来,将他们的生命收割,让他们的魂魄歌唱,杀戮有着如此致命的诱惑力,让吴生无法自持,他甚至不在乎自己受多少伤,肉骨的疼痛让他能清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伤口的撕裂刺激着他享受生命张力的狂欢,世间一切纷扰束缚、期望与压抑、悲欢与离合,都在鲜血绽放时如云消散,在战阵之中作为战士,他只需要一个劲杀人,杀人再杀人,再也不用顾忌俗世万物,心中的道德与头顶的明月,在此时都有了明目张胆的理由去忽视,化身恶魔成了会被歌颂的功业,自由放纵之美莫过于此。   ……   因为疑兵之计的需要,五百步骑在战前分散各处,而当战事爆发之后,五百步骑又重新聚拢。   吴生能够注意到,数股马军和步卒从各方汇聚过来,夜色终究为他们提供了良好的掩护,而当五百步骑再度合力后,杀伤力立即大增,有马军在前奔杀纵横,撕裂阵型,在旁牵制人马、保障侧翼,步卒战阵推进得就更快。   趁乱给予定难军痛击,引得定难军乱势更甚后,刘仁赡见定难军抵挡不力,为了进一步扩大战果,审时度势之后,将步骑分为数股,化大阵为小阵,增加打击面,以求及早引起定难军的全面溃败。   随着战场扩大,喧嚣声更甚,朔方军步骑之后,满地丢弃的兵刃与火把,尸体虽然不多,但也横七竖八到处都是,在朔方军战阵之前,定难军抵挡不力,小股悍勇之徒难以撼动朔方军兵锋,大型战阵又未及阻止,更多的士卒慌乱奔走,乱成一团。   两名士卒正在地上扭打,吴生死死捆住对方的双手,脑袋狠狠朝对方脸上撞去,连撞了许多下,撞得他眼前冒星,才终于撞在对方鼻梁上,对方一声闷哼,脑袋后仰,但四肢虽然没有放松,吴生看到对方的脖子,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就一口咬住对方喉咙,如同野兽撕咬住猎物一般,无论对方如何扑腾挣扎,始终埋头啃咬不松口。   对方挣扎得越凶,就越是激起吴生心头的狠意,双方扑腾的动作变相加剧了撕咬的烈度,咯吱一声,是脆骨断裂的声音,旋即,吴生感到牙齿陷进肉骨里,距离闭合又更进了一步,一股黏稠咸湿的液体流进嘴里,还顺着他的嘴角淌下,鏖战多时,难免口干舌燥,猝不及防间,喉咙一动,就饮下一口血液,吴生感到一阵恶心,却强忍着没有松口,对方的一只手终于挣扎出来,拼命击打吴生的脑门、撕扯吴生的耳朵,疼痛感让吴生凶性更甚,他索性一边撕咬一边吸吮对方的鲜血,随着撕咬的伤口越来越大,血涌如泉,疯狂的吴生脑中没了念头,只顾着大口大口饮下,又咸又黏的血液很是温热,腥味直冲脑门。   到得最后,吴生索性腾出双手来,也不顾对方的扑打,抱着对方的脖子一阵撕咬、啃食,将对方的血肉骨头一截一截咬下来,吐掉,又埋头下去,再咬掉一截,又吐掉。   疲倦与疯狂让人思维变得僵硬简单,吴生忘记已经可以趁势去捡起横刀,将对方一刀结果,他只是不停做着眼前的事,像狼狗一样疯狂的撕咬,对方四肢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身体的抽搐越来越无意识,都没有引起吴生的注意,直到对方咽喉处已经空了一大半,喉咙后面的龙骨再也咬不动,吴生才如梦初醒。   望着肉骨模糊、血涌不停,伤口裸露的血肉如同爬行的蛆虫,吴生再也忍不住,趴在死尸旁边呕吐。   爬起身来的时候,身旁已经没甚么同袍,他们都在前方奔战,而定难军则在相继奔逃,已经溃不成军,吴生顾不得去拍掉战袍铠甲上的灰尘,低着头左右找了半晌,才找到不知何时打落的兜鍪,又拾起横刀,吐了口血唾沫,浑身沸腾的血液,也随着力竭而渐渐冷静下来。   此时此刻,吴生知道,他们五百步骑经此一战,击败了多达三千之众的定难军,虽然这不是甚么惊世骇俗的战绩,却无论如何也容不得小觑了。   疲惫无力让吴生很想坐下来休息,但他知道不能如此,遂握紧横刀,跟上同袍。   天亮之后,战事已毕,尚且来不及打扫战场,刘仁赡就要做出选择。   这五百步骑要往何处去。   不过这却不是难题,战前刘仁赡就跟柴克宏有过商讨。   回灵武县自然不行,溃败的定难军必会将他们的行踪报知灵武县的定难军主力,且不说他们能否入城,估摸着不久定难军就会再遣人马南下,为今之计,唯有去跟高审思汇合。   昨夜一战,虽然定难军败走了,五百步骑伤亡也是不小,眼下已经不能在此多留,免得夜长梦多。   当下,刘仁赡领军去奔向高审思。   一日行程后,先行前往西南边关的游骑回报,他们在边关发现了河西贼军,高审思所部往东边的道路去了。   得知高审思从边关成功撤离,刘仁赡放心下来,此时他们去追赶高审思所部,并不难追上,这也意味着幸好来的是他们,若是来的是定难军,则高审思就要被南北夹击。   旋即,刘仁赡下令更该行军路线。   半日后,眼看天黑前就能追上高审思,游骑来报,有大股河西贼军精骑袭来。   刘仁赡闻言面色大变。   最终,刘仁赡在没有追上高审思时,就被河西精骑赶上。   事实上,此时,还有定难军精骑正从北面围拢过来。   黄河就在眼前,只要东渡黄河,就能很快追上高审思,一同回到灵州,然而刘仁赡部已经无法靠近黄河,因为河西贼军已经围了上来。   行军队列中的吴生,望着四周绵延不绝的河西马军,心头一片冰凉,他割下一截染血的战袍,用布条将手绑在横刀刀柄上,而后严阵以待。   战事由河西马军率先发起,他们围着朔方军奔驰,在马上引弓搭箭,轮射不休。   ……   灵州城,节使府。   “自定难贼军西渡黄河至今,战事已经持续了两月有余,贺兰山东麓三百里战线上,眼下只剩灵武还在坚守,西南的丰安高审思业已领军回撤,前日抵达了鸣沙城,定难贼军与河西贼军狼狈为奸,不消多久就会联合在一起,朔方军已是无力阻止。”   政事堂里,悬挂的巨大舆图前,李绍城听李正说完这些话,望着舆图沉思不语。   舆图他早已看了千万遍,各方形势都已了然于胸,双方的兵马往来,跃然纸上。   片刻后,李绍城来到沙盘前,负手凝望,依旧是一言不发。   “灵武县里汇聚了河西所有守卒,人马补充到了三千之数,但围城之敌依然十倍于此,他日河西三州的贼军北来,灵武县的形势就更加严峻,能守多久不好言说。一旦灵武县失守,贼军就将兵临灵州城下。等到高审思率部归来,灵州守卒也不过五千之数……”   李正如是说道。   李绍城终于开口,“灵武县城防严密,三千人马驻守,兵精粮足,柴克宏难道还守不住一两个月?”   李正寻思道:“就怕灵武县久攻不下,贼军会以偏师围之,而主力来攻州城。”   李绍城冷笑一声,不怒而威,“灵州有本帅和五千将士在,管他贼军多少兵马,要攻克也不是轻而易举之事。禁军已经开拔,不日即至,我等何惧之有?”   李正俯首称是。   李绍城不动如山,气度冷峻,“贺兰山东麓三百里平地,打了两个多月还没打下来,就定难军这等战力,石敬瑭那老匹夫也敢兴风作浪,真是不知死活!”   与此同时,夏州。   石敬瑭端坐于小案后,正在阅看堂中信使递上来的军报,军报乃是捷报,既然是捷报,信使在送上信件的时候就说明了,侧下坐着的杨光远面前石敬瑭抱拳,满面春风道:“贺喜大帅,得此捷报!刘将军扫平贺兰山东麓,围攻灵武县,如今河西三州兵马也已入关,两相合力,灵武县弹指可破,届时十万大军围攻灵州,李绍城死期将至矣!”   石敬瑭眉头微微皱起,目光仍旧在军报上没有挪开,杨光远继续说道:“灵州一破,朔方地利尽入我手,又且河西三州掌控河西走廊,届时便是朝廷禁军前来,也将无济于事,军帅大业可期也!”   “闭嘴!”石敬瑭将军报重重拍在案桌上,眉心已有怒气蓄积。   杨光远马匹拍在马腿上,不明所以,倍显尴尬,也不知石敬瑭是何意思,一时也不知改作何言。   石敬瑭挥手让信使退下,而后沉着脸道:“六城三百里地,攻打两月有余而未能全克,刘知远在军报上言,灵武县城防严密,军民皆有死战之志,旬月间恐怕难克——灵武县姑且如此难攻,灵州当如何?”   说到这,石敬瑭眉心更怒更见浓厚,“当初倾尽精锐举兵西进,本欲出其不意,旦夕间将贺兰山东麓夺下,而后开关迎入河西兵马,两相合力再攻灵州城——这本不过是旬月的战事,事若如此,大江入河,饶是他李绍城兵马谋略得李从璟真传,也扭转不得局势。如今如何?河西战事拖延了两个多月都未打完,数万兵马受阻于灵武一介小城,眼下不仅朝廷禁军成了莫大威胁,那朔方军民见我数万大军,戮力两月有余而不能得三百里平地,平生许多死战之心,就使得往后战事更加艰难!”   石敬瑭呼吸愈发粗重,到最后不得不停下来,闭目平息了良久的情绪,才没有将怒火完全表现出来,“刘知远、杜重威两人,一人自持多智,一人自持骁勇,而今攻城掠地几何?斩得贼军上将几员?柴克宏、蒯鳌、卢绛、刘仁赡,哪一个身首异处了?”   杨光远见石敬瑭含怒不发,不敢再作言语,以免触怒对方,平白受辱,只得低头默然。   石敬瑭站起身来,冷哼道:“事到如今,容不得本帅再坐镇后方了,这灵州之战,本帅要亲临阵前指挥!”   杨光远支支吾吾,欲言又止,见石敬瑭看过来,硬着头皮道:“大帅若往灵州去,那长泽县的君子都如何区处?”   石敬瑭一甩衣袖,“区区三千骑,还能反了天不成!”   言罢,大步出门。   杨光远心头艰涩,一席话说不出口:君子都自打到了长泽县,就在夏州境内到处奔走,夏州辖境内的各州县,不过是避之而已,根本就没有出战的意思。   君子都虽只三千骑,但装备精良,士卒悍勇,机动性极强,定难军若要对付他们,哪怕只是驱赶,也非得出动数倍兵力不可,那还得君子都应战才行,当此之时,定难军哪有那许多人马拉出去出战?   ——先前有党项将领自持党项马军战力非凡,擅自出战,被对方杀得大败,从那之后,再无人敢言出击。   对夏州而言,君子都就是一颗毒瘤,轻易触碰不得,而对于以马军为傲的党项人而言,君子都在夏州运动,无疑相当于朝廷在他们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   石敬瑭虽然心中知道,朝廷把君子都放在夏州境内,就是要凸显定难军的无能、禁军的骁勇善战,从而瓦解夏州军心民心,为来日禁军大举进入夏州做铺垫,但他却奈何不得。   ……   高审思带领部曲回到灵州城的时候,李绍城破例出城迎接。   实则李绍城迎接的并不是高审思,对方虽然在丰安抵挡住了河西三州兵马许多时日,却也没甚么值得夸耀之处,这回也是奉命撤回,而不是大胜凯旋,李绍城要迎接的,却是率领五百步骑从灵武县出击,让高审思所部得以安全撤回的刘仁赡所部。   秋风原从西天来,越贺兰山、渡黄河水,而至灵州城前,吹落道旁黄叶,浓烈的秋意铺满道路,洒满田野,在此处收敛了肃杀之意,只以宁和丰收的面目示人。   秋高气爽,艳阳当头,城门前李绍城着甲而立,不时,数十骑自官道奔驰而至,到了城前渐缓马速,而后骑兵纷纷下马,为首的正是高审思与刘仁赡,与龙马精神的前者不同,后者面色苍白,脚步略显虚浮。   两相见礼后,李绍城亲自扶起刘仁赡,动容道:“于大敌当前之际,率五百步骑出城追击三千贼军,并且一战败之,令数千将士安然从丰安撤离,将军之勇令本帅钦佩!”   刘仁赡抱拳道:“众将士奋勇敢战,末将不敢居功。”   李绍城向刘仁赡身后望去,见随行骑兵并不多,眼中闪过一抹沉重,“大战之后,将军被贼军追上,血战突围,将士生还几何?”   念及当日战事,刘仁赡面色痛苦,沉声道:“末将在追赶高将军之际,于黄河之西为河西两千马军包围,数百将士奋勇血战,皆争相前驱,于是骑兵奔驰,士卒冲阵,直到弩矢耗尽,横刀卷刃,而无一人弃刀投敌,战至日暮,尸积如薪,血流入河,贼军人多箭密,我军骁勇多身中数矢,犹自大喊护君民、击不臣,挺身血战……入夜突围,渡河者不到二十骑,生还者十三人。”   李绍城良久说不出话来,“五百步骑,生还者只十三人……”   他走到刘仁赡身后,将跟随他的十三将士一一看过去,面前的儿郎年长者不到三十岁,年轻的不过十多岁,几乎个个带伤,虽然面孔各异,但神色坚韧却无不同。   再面对刘仁赡时,李绍城沉声问:“随你出战的将士中,可有一个叫吴生的?”   拥有进入洛阳学院的资格,而自愿从军戍守边关,李绍城或许不会给吴生特权,但必然会格外注意此人。   刘仁赡回忆片刻,颔首道:“有。”   “人呢?”李绍城问。   “没能回来。”刘仁赡答道。   李绍城半晌不能言语,良久,喟叹道:“可惜了……”   ……   许多时日后。   小村前,有个老农正在翻整天地,他看起来身强体壮,只是行动间略微有些不便,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的腿脚有些不变。   一骑自官道奔驰而来,到了田边后勒住缰绳,马上的骑者正是吴春,他在道旁滚落马鞍,牵着骏马走入田间小路,向正专心伺候田地的老农行去。   老农注意到有人走近,直起腰身抬头去看,便瞧见了吴春,那张被汗水打湿的脸上顿时露出笑意,伸手招呼道:“大郎,你往哪里去?”   “回来办点事。”吴春略微迟疑后笑着说道,他将马拴在小路旁的树上,就要朝田里行去,“粮食都收完了否?”   “都收完了,眼下正烧粪肥田——你就别到田里来了,弄脏了一身衣裳,怎么着,许久未见,要跟我坐下来聊两句?”老农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向小路走过来。   吴春解下腰间酒壶,拿在手里摇晃道:“回来时带了些好酒,你老可是好酒之人,正要给你老尝尝。”   老农在小路上坐下,接过酒壶拔掉塞子,嗅了嗅,陶醉道:“的确是好酒,这香味可是难得,寻常时候喝不到。”说着,却没有去饮的意思,又将酒壶递还给吴春,“不过我已经戒了这口,不喝已有数月了,你还是快些收好,莫要引得我嘴馋才好。”   吴春心中诧异,也在路边坐下来,笑道:“你老这样的好酒之人,怎生就突然戒了?”   老农哈哈大笑,不无得意道:“这要是放在前些年,你几时见我下过地?”   吴春有些尴尬,只得睁眼说瞎话,“你老是叱咤沙场之人,自然是干不管这农活的。”   老农嘿然道:“早年可没见大郎这般会说话,怎么去了军中数年,反倒是学会溜须拍马了?”打趣了一句,老农收起心思,正经说话前叹息了一声,露出缅怀之色,“吴生那小子以前还没离家的时候,老是在我耳旁唠叨,劝我少饮些酒,跟他阿娘一个德行,可我从未听进心里去过,嘿,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每回我饮多了酒闹出事来,总要惹得他上门去给人家赔礼道歉,他一个读书读到根子里去的人,碰到这种时候总是羞得面红耳赤,在别人家受了气挨了骂回来,却还能耐住性子,不跟我这个丢了他请名师钱、丢了家里口粮钱的老家伙发脾气……”   “那时候我还不觉得有甚么,总觉得是自己的种,跟着我有吃有喝是福,跟着我受苦受累也是命,也没觉得亏欠他,唉,现在想来那会儿真是有些太不应该了,有时候酒饮得多了冲他发脾气,甚至拳脚相加,骂他堂堂七尺男儿,学甚么诗书礼义,好儿郎就该马上取功名,他也从不还口,只是默默受了,其实有时候看到他独自在老树下呆着,半天不挪动一下,直到暮色降临,也觉得这孩子挺可怜的。只不过我心里还是盼望着,他有朝一日能接过我手中的横刀,去边关走一遭,说到底,还是我心里有不甘有遗憾,总认为子承父志是应该的……”   “直到他通过洛阳学院考核的消息,和节使募兵的消息同时传来,这孩子竟然跑来跟我说,不去他一直念叨的洛阳学院了,要去从军去戍守边关,我这心里,才突然间变得极度不是滋味。”   说到这,老农又是一声长叹,语气也变得很是复杂,带上了一丝颤抖,“临走的那天,他拉着他阿娘的手说了很多话,到了我这里,却是几度欲言又止,最终也不过是劝我少了饮些酒,对身体有妨碍,嘿,到了那等时候,他也只说让我少饮一些,不曾说让我戒了……但我知道这孩子的心意,他是想让我莫再酗酒误事,家里那几亩薄田已经经不起折腾了,他也想让我多帮衬点农活,好让他阿娘和妹子轻松些,但这些话他不能说出口啊,他是个做儿子的,要是跟他阿爷说这些话,就有子训父的意思了,那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放?”   老农拍了拍大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终于再度露出笑意,颇有些自豪道:“所以,那天望着他离开村头的背影,我就跟自个儿说了,儿子都从军了都离家了,要是我还酗酒还不下地,那不成狼心狗肺了吗?说出来旁人可能笑话,我可不想来日他回来的时候,我没脸见他啊!我也想到时候我能直起腰杆说一句,嘿,儿子,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没有一直拖累你嘛!”   说到最后一句,约莫是觉得有趣,老农又哈哈大笑起来。   笑罢,见吴春一直没说话,面色也有些异常,老农不禁收敛神色,肃然问道:“战前他往家里寄信的时候说了,你是他的伍长……这小子在军中可还成器?有没有给你惹麻烦?此番大战,他有没有临战畏敌?”   吴春喉咙硬如磐石,闻言连忙说道:“没有没有,吴生从未给我惹过麻烦,此番大战,他可是悍勇得很!”   “这就好,这就好!”老农很是松了口气,又有了笑意。   见老农这番模样,吴春要说的话像巨石一样卡在胸口,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得顾左右而言其他,“这……这地里今年的收成还好吧?”   “好,今年可是丰收,家家户户有余粮!”老农高兴道。   吴春见状,就更是于心不忍,只得继续找话,“往年没见地里烧粪,这技艺是哪里传来的?”   “官吏们教的,不止是烧秋粪,还有许多技艺,说是很能肥田。”老农说道。   “原来如此……”吴春点头,眼睛盯着身前的农田,“今年的赋税没有增加吧?我是说……官吏收取赋税没苛责大伙儿吧……”   话说出口,半晌,没听见回音,吴生心里觉得奇怪,转投来看,立即呆住。   面前这个方才还言谈欢快、满面笑容的老农,不知何时已是老泪纵横,眼中的哀伤浓稠如血,怎么都化不开。   不等吴春说甚么,老农已经颤抖着开口,苍老的声音无限悲凉,“大郎,别瞒着了……你来跟我说这么久的话,不会只是因为你是吴生的伍长,战场上的事,我知道的不比你少……吴生,是不是……是不是战没了?”   刹那间,吴春泪水夺眶。   “伯父!”吴春面朝老农拜下,心头如同火烧。   吴春的反应让老农心头的最后一丝侥幸化为乌有,刹那间周围的万事万物在他眼中失去了所有色彩,神思也恍惚得不分黑白,胸口的抽疼太过剧烈,让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吴春颤抖着掏出那封血迹已经变黑的家书,双手举着颤颤巍巍递给老农,艰涩的咽喉吐字艰难,“吴生从来没有觉得伯父拖累了他,他从军,是心甘情愿子承父志,他一门心思想着,要在战场上替伯父找回丢掉的尊荣与尊严……” 第910章 旦为私利百般斗,暮见禁军万事休(一)   高审思自丰安回军灵州后,河西三州兵马分为两部,一部自黄河之西北上,进抵灵武县一带,与刘知远所率的定难军主力汇合,一部东渡黄河后同样北上,攻打鸣沙城,其意,在攻克身为灵州屏障的鸣沙城后,占领黄河要津,为刘知远所部东渡黄河保驾护航。   定鼎三年秋九月初九,河西军队攻占鸣沙城。   当其时也,灵武县已经被围攻近两月,柴克宏病重,卧榻不起,仍旧停胡床于城上,并于身旁置薄皮棺材一口,以明誓死不屈之志。   九月十二日,石敬瑭抵达灵武县,斥刘知远、杜重威征战不利之罪,夺刘知远主将之职,将杜重威发配阵前,令其身先士卒,率定难河西联军猛攻城池,旦夕不休。   激战三日,城池不克。   三日后,石敬瑭暂缓攻势,遣使于城前,劝降柴克宏,曰:愿与将军共谋大事,虚副帅之位以待。柴克宏闻听城外使者之言,愤然谓左右曰:老贼辱我太甚,何人为本将射杀贼使?   吴春闻言而出,持强弓,挽如圆月,射之,一箭而中使者额头。   石敬瑭恼羞成怒,大骂之,再令联军全力攻城,定难、河西悍将勇士轮番上阵,猛攻数日,尸体堆砌如山,将士攀之而能上城。   仍是不克。   九月二十日,石敬瑭舍灵武县城,率定难、河西联军主力东渡黄河,只留偏师围之。   数日后,联军陆续抵达灵州城外,遂围城。   攻城前日,两军将领齐聚中军大帐军议。   军议后,诸将散去,石敬瑭在帐中与河西三州领兵首领座谈。   “自安史之乱以来,中原藩镇林立,帝室羸弱,唐朝廷实已无力掌控河西,就如吐蕃自永旦、欧松两位王子争立,王室内战后,大臣纷纷据土称雄彼此混战,王朝土崩瓦解一样。自唐朝廷开疆扩土以来,河西内外就是帝室安置诸部之所,向来诸部杂居,又且毗邻西域,故而纷争不断,常有战火,尤其是安史之乱后,少了唐朝廷这座大山压在头上,河西英雄辈出,豪杰争相崛起,再后,吐蕃内乱,王朝土崩瓦解,无数大小部落进入河西,此处便演绎出无数功业与佳话。先前,张义潮异军突起,率归义军左征右伐,统领十一州之地,是何等得意气风发!这等丰功伟绩,引得无数豪杰心驰神往,我辈生于当世,焉能让先人专美于前,而不思建功立业?”   石敬瑭边饮茶边说道,态度上不急不缓,俨然大将风范,言语里则充满蛊惑煽动之意,让人神思为其所吸引,“此番灵州汇聚各方英杰无数,并及兵马十万,正是有志者大展拳脚之时,你我只需夺下灵州,便能挥师南下直入中原,唐朝廷鲜有险关要塞可守,届时中原之财货,任由各位取用,那河西无数先辈未曾建立的功业,就要在诸位手上得以成就,本帅在这里要先行恭贺诸位了。”   占据凉州的是吐蕃后裔吐谷蕃,即所谓的温末集团,这回领军前来的首领叫作杜论禄加,典型的吐蕃人面孔,发浓须长而面色黑赤,一双眸子很是慑人,显出他是精兵强干之辈,此时他饱含深意地笑道:“石帅此番统领党项、汉人数万精兵,与我等来做这样的大买卖,出力甚多,我等都看在眼里,心中钦佩得很。只是石帅身为唐臣,引我等纵兵中原,所图为何,居心何在,却是让人不解。”   占据肃、甘二州的是回鹘人,以甘州为首,即所谓的甘州回鹘,首领药罗葛狄银,身为蒙古草原人后裔,面孔自然与吐蕃人不同,那眸子里也带着些草原人少有的狡黠,此时桀桀笑道:“石帅心有大志,你我岂非早就知晓?此番攻打灵州,石帅之所以这样卖力,还不是日后多有用得着你我的地方?”   “石帅要领兵南下,弑君篡位,成为中原之主,仅凭他手中的那些兵马,可是万万不可能功成。要我说,禄加可汗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相反,来日纵兵长安、洛阳,可别忘了手脚麻利些,尽快多取些财货女人和奴隶,否则,一旦石帅成了中原之主,与你我可就不再是一条道上的人了,那时你我进到了他的地头,他若反手来对付你我,可是容易得很。”   石敬瑭面上保持着笑容,微微侧偏着头,听人给他翻译杜论禄加与药罗葛狄银的话,虽然与吐蕃、回鹘接触不是一两日了,他却没有去学习对方语言的意思,别看他表面上不拿捏架子,对两人友善亲切得很,甚至还带有三分恭敬,实则内心里从未正视过对方,在他眼里,这些人也不过就是一群化外蛮夷罢了,见利则如群狼扑食,见不利则作鸟兽散,哪里懂得甚么诗书礼仪,哪里知晓甚么叫智慧远见。这种人也想成就大事?那是痴人说梦。没碰到有大智慧的唐人也就罢了,碰到了有力量有智慧的唐人,这些人就只有被利用被任意摆布的下场,就如他现在做的一样。   石敬瑭虽然有求于人,要依仗对方的兵马,但这并不妨碍他以自己是唐人自傲,在文化与精神上俯视这帮他眼中的蛮夷。在石敬瑭眼里,再怎么说,他自己也是读过《春秋》《史记》,受过唐文化唐智慧熏陶过的人,这帮河西的蛮子知道甚么,他们识几个字,他们有自己的《史记》和《春秋》吗,他们有自己的百家思想吗,一帮没有历史的蛮子,注定了也不会有未来。   待身旁的人给他翻译完了药罗葛狄银的话,石敬瑭端正坐姿,正色肃然道:“葛狄银可汗此言差矣,此番本帅既然与两位结盟,自然就会肝胆相照,再无他念,两位应该知晓,我唐人最是看重承诺,所谓一诺千金是也,纵观古今,但凡我唐人与诸部盟好,从未有过背信弃诺的情况,两位还有甚么不放心的?此等言论,太伤害你我的感情了,万莫再言。”   杜论禄加不置可否,依然是笑容深邃的模样,这模样落在石敬瑭眼里,让他心中不由得暗自诽谤:狗蛮贼,故作甚么高深,真是邯郸学步,丢人现眼!   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的做派不同,事实上作为河西兵马雄厚的一方,他的态度向来强硬,“石帅的话我自然是信的,然则空口无凭,下面的将士却未必相信。别的姑且不言,在我等先前的盟约中,石帅可是保证过了,两月之内必定拿下黄河之西的土地,但事实如何?时至今日,灵武县也没能攻克,让大军耽误了许多光阴,这可是贻误战机。这等时候,石帅若是不拿出诚意,明日之战,你让我部勇士如何能放心力战?”   “葛狄银可汗有话不妨直说。”石敬瑭摆摆手道,看着无论长相还是做派,在他眼中都跟野兽无异的药罗葛狄银,一副老谋深算的智者模样,他心头就像是吃了一只苍蝇般直犯恶心。   药罗葛狄银阴笑道:“此番攻下灵州后,一应财货百姓,都归我河西兵马所有,尔部不得取一甲一粮,石帅入主中原后,这灵州之地,就得割让给本汗!”   石敬瑭怔了怔,“大战之前,葛狄银可汗携兵要价,不觉得不太合适?”   药罗葛狄银呵呵一笑,转身去问杜论禄加,“你觉得如何?”   杜论禄加笑道:“合适,很合适,就该如此。”   药罗葛狄银朝石敬瑭耸耸肩,“你看,大伙儿都觉得合适。”   石敬瑭心中冷笑不迭,嘴上则道:“既然如此,只要明日大战时河西将士奋勇夺城,本帅便是答应了二位又有何妨?”   “石帅明智!”药罗葛狄银哈哈大笑。   “石帅真是我部永远的好朋友!”杜论禄加先是眉飞色舞,又赶紧收敛了神色,恢复那高深莫测的做派。   石敬瑭心头暗自鄙夷:一个灵州,我看你俩怎么瓜分,到时候你俩要是争执起来,我正好火上浇油,待引得你俩刀兵相向,渔翁之利还不是手到擒来?   杜论禄加与药罗葛狄银离开后,一人从后帐走了出来,正是现今的党项首领李彝殷,因为石敬瑭娶了老党项首领女儿的原因,李彝殷算是他的兄长。   石敬瑭出镇夏州时,汉人将士只有数千之众,党项人原是马上民族,故而战争时的动员力量极大,又且党项人在夏州生活了超过百年,根深蒂固,这就使得石敬瑭不得不倚重之,不过为了平衡党项人,石敬瑭这些年没少招募汉人骁勇充入军中,但就眼下而言,定难军中还是党项人居多,当然也有很多混血。   李彝殷坐下后对石敬瑭道:“吐蕃人回鹘人贪利成性,今日敢以明日之战为要挟,让你割让灵州给他们,往后随着战事发展,说不得还有会许多要求,别的姑且不言,待得灵州攻克后,你不让军中部曲取甲取粮,掠夺奴隶,只怕会引起将士不满。”   李彝殷说的不满的人,自然是指党项人。   石敬瑭也为此头疼,党项人虽然在夏州居住了百年,有所汉化,但实际上汉化程度远远不够,马上民族的脾性并未消失,本质上跟吐蕃人与回鹘人的差别并不大。   “鸭子还没煮熟,着急甚么,那时我自有谋划,兄长不必担心。”石敬瑭心中想着,最不济多给军中一些赏赐就是了,灵州城的财货百姓无法掠夺,南边还有许多州县,不怕没有东西收入囊中。但这些话他不会给李彝殷说,在对方面前,他得保持自己胸有成竹、万事皆有把握的形象,跟杜论禄故作高深是一个道理。   “是我多虑了,你既然敢答应药罗葛狄银的要求,自然是有成算的。”李彝殷颔首道,多年相处下来,对石敬瑭他是打心眼里服气,否则此番也不会率领党项人跟他起事,从另一方面来说,石敬瑭若是连李彝殷都折服不了,那就真不用兴风作浪了。   李彝殷的态度让石敬瑭含笑点头,无论何时何地,被人近乎无条件信任的感觉都是特别好的,虽然此时他心里依旧在诽谤:有你个直娘贼的成算。   “拓拔怀光的情况如何?”石敬瑭忽然问。   拓拔怀光,乃是生活在凉州一带的党项人首领,此番杜论禄加率领的凉州军中,就有一支党项人马随行,石敬瑭既然决定了战后要拿河西开刀,自然不会放过拓拔怀光这么好的内应。夏州的党项人因为参与平定黄巢之乱有功,被唐朝廷授定难军节度使,赐了李姓,凉州党项人可没这个待遇。   “诸事皆照你的意思进行。”李彝殷说道,拓拔怀光也盼着夏州党项人入主凉州,毕竟在吐蕃人这个异族的屋檐下讨生活,不会有多么舒畅。   石敬瑭点点头,开始闭目养神,不复再多言。在他心头,昨日金戈铁马的场景,与来日荣登九五的场景交替变幻,让他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   早先,石敬瑭只想在河西打下一块地盘,既是建立让子孙后代瞻仰的功业,也是为了讨得一块生存之地,但随着鞑靼部、契丹人、吐蕃人、回鹘人都被调动起来,尤其是到了灵州之后,看到麾下近十万兵马的盛况,他心中也逐渐滋生出更大的野心。   很多时候,野心的滋长源于现实刺激,如今石敬瑭就在想,入主中原,或许并不只是一个蛊惑诸部出兵的虚无托词——虽然朝廷已经统一中原、江南,二十万禁军兵强马壮、装备精良,但与当日被形势逼迫的,要在李从璟脚前下跪宣誓效忠,才能有活路的情况相比,如今自个儿可是手提十万雄兵,并且有强大盟友在侧呢。   风水轮流转,现实总是比传奇故事更加操蛋,未发生的事,谁又能说得准?   如果今夜石敬瑭会做梦,那一定是个美梦。   李彝殷见石敬瑭开始闭目养神,也无意在帐中多做停留,起身走出了大帐。   在帐外碰到正在巡查夜岗的石重贵,李彝殷停下了脚步,笑着招呼道:“时辰已晚,少帅还在为中军大帐巡查岗哨,如此父子情深,真是叫人羡慕不已。”   石重贵也停下脚步来见礼,虽然他并不待见这些党项人,但肯定不会表现出来,也不会在礼数上有差,就如他虽然特别反感“少帅”这个称呼,但自打刘知远告诉他,抵触这个称呼会让人觉得他跟石敬瑭关系不睦后,他就再也没有表现过不满。   眼下的石重贵心事重重,好在各种经历已经让他学会了隐藏心事,当下跟李彝殷的闲谈也来得毫无破绽,不过临了他还是禁不住问道:“大战在即,杜论禄加与药罗葛狄银可有趁机向父亲要挟甚么?”   李彝殷微笑道:“这个问题,少帅何不亲自去问大帅?”   “如此说来,是有的了。”石重贵心头隐隐作痛,“父亲可答应了?”   李彝殷笑而不语,意思再明显不过。   石重贵早就不是演武院那个心思单纯的少年郎了,当下便知,石敬瑭十有八九又答应了对方的要求,这让他心头如有火烧,有鞑靼部和契丹先例在,石重贵不难想象,杜论禄加和药罗葛狄银都要求了些甚么,况且他还见过了对方在灵武县一线烧杀抢掠和掳掠人丁的场景,此时此刻,于秋夜凉风中,他胸中涌起一股对石敬瑭的憎恶之情,并且一发不可收拾,这感情是如此浓烈如此抑制不住,以至于他都不能控制自己的神情变化,斯情斯景,石重贵清楚的意识到,石敬瑭正在成为民族罪人。   “河西这帮贼人,实在是可恨!”石重贵咬牙切齿,拳头狠狠砸在手心,将对石敬瑭的愤怒与憎恶,用这话转移到杜论禄加与药罗葛狄银身上。   李彝殷不疑有他,拍了拍石重贵的肩膀表示安慰。   ……   庆州,怀安。   立马高处,远望长城,李从璟笑着对身旁的桑维翰道:“早年朕还是晋阳城中一介寻常少年郎,还没有从军征战南北时,还以为天下的长城,都是建来抵御塞外草原民族的,也不知在中原、江南腹地,亦有许多长城关塞。”   桑维翰点头附和道:“春秋战国时,诸侯伐交频频,因了攻防之需,列国中始出现了长城,所谓‘诸侯互防以长城’——建长城,而后有要塞,设守捉,而后屯重兵。究其根源,最早的应该是楚国的‘方城’。只不过早期的方城和长城,没有现今存留的北方拒胡长城这样雄伟,大多不过是依山势建造一堵高墙罢了。”   “国侨果然博闻广记。”李从璟笑着赞美一句,收回望向长城的目光,落回山丘前的官道上,彼处,铁甲如洪流,抢戟如密林,精骑如云帆,烟尘滚滚,正是禁军在行军。   “此番出兵朔方,要进入灵州地界,首先得经过温池、安乐两地,军报有言,贼军已至灵州城下,既是如此,贼人必定遣兵来夺此两地,不知可曾赶到了?”李从璟这话,问的却是身后的孟平。   孟平笑着回答道:“今早的军报,还未提及两地出现贼军,看来贼人的行动并不利索。”   李从璟淡淡道:“非是他们不想利索,只是没这个机会罢了。”   说完,又问:“依你之见,遣谁先行一步为前锋?”   “史彦超可以胜任。”孟平回答。   李从璟笑里带有深意,“史彦超要率那五千‘利器’给贼军一个惊喜,不好早早消耗了精神,还是让李彦琳去吧。”   “得令!”   御驾亲征,这说明李从璟已经没有跟诸方兴兵者,你来我往、纠缠日久的兴致,他要的,是以雷霆之势廓清宇内。 第911章 旦为私利百般斗,暮见禁军万事休(二)   过了青岗岭一带,便要进入灵州地界了,温池、安乐两城也近在眼前,李从璟戎马近二十年,为卒为将为帅,皆能做好自己的本分,如今御驾亲征至此,虽然有心冲锋陷阵,再历战阵杀伐,却也知道那早已不是自己应该做的事,长兴年间以太子身份,南征江淮与金陵时,姑且不能上阵厮杀,如今就更是不必多想,不过午后大军扎营,虽然村镇就在不远处,李从璟也没有去扰民的打算,就在军营中安歇,天佑年间跟随李存勖征战南北,作为李存勖的亲兵,李从璟也从没见李存勖把自己娇生惯养过,对方贵为晋王也都是跟士卒同吃同住。   不过可惜的是,李存勖能共苦却不能同甘,入主中原后就丧失了斗志,对待士卒百姓的方式有了天差地别的转变,李从璟是亲眼见证如日中天的国势在同光的短短四年间迅速崩塌的,不能不引以为戒,太宗也是眼见隋朝迅速由盛转衰以至灭亡,故而才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感慨,时时自省惕厉自身,李从璟有类似经历,心态自然也会跟李世民差不多。   作为一个合格的君王,这些道理仅是自己知道,那还远远不够,得时常告诫自己身旁的臣子,毕竟大唐的江山是君臣一同治理,无论好的道理还是坏的言行,都是一传十十传百,李从璟今天给身旁的人说了,明日他们就会跟他们身边的人说,大家知道了皇帝的心意,自然就会在言行上有所模仿,若是能够自省自励那是再好不过,所谓上行下效大体就是这个样子,眼下李从璟亲征朔方,皇宫禁军带出来不少,此时跟在李从璟身旁的,便是皇宫禁军统领林英与副统领丁黑,李从璟一边跟他们讲些李存勖的兴亡旧事,一边给他们灌输一些与士卒、百姓的相处之道,倒也不显得枯燥乏味,治军理政多年,李从璟的口才不容置疑,且他身为君王,也不必考虑好为人师会惹人厌烦,普天之下,相信不会有多少人反感聆听君王的教诲,更何况李从璟并非昏君。   “你们也不要觉得朕聒噪,老是没完没了说这些大道理,要知道,你们都是朕的近臣,往后都要外放担当重任,不知兴亡之本不知为官之道,那是要‘祸国殃民’的,朕可不希望到时候在给你们治罪的折子上,画下朱批盖上大印。”百余人离开军营有一段距离了,眼见乡村在望,李从璟收住了话头,笑着对林英和丁黑说道。   天成年间,林英虽然在荆州失了手,但在两川之役和南北之争中,都凭借自身本事立下不小功勋,忠心无二,被重新起用已有多日,如今身为皇宫禁卫统领,更是地位显赫,闻言抱拳道:“不敢奢求高位,只求不让陛下失望。”   丁黑则是一副胸无大志的模样,扰头嘿然道:“能护卫宫禁,常随陛下左右,已是臣的莫大尊荣。”   李从璟对林英表示了赞赏,对丁黑则是恨铁不成钢,临了又对其他护卫道:“汉朝时,士子以举孝廉获得朝廷提拔,在外方为官前,大多要先宿卫宫禁,称为郎官,与尔等并无太大不同,也就是说,尔等可都是郎官,眼下莫要大意,需得时时惕厉自身,以求来日为国建功。”   众护卫闻言,皆奋然应诺,身为李从璟近卫,能让皇帝认识自己,本就意味着莫大机遇,况且宫廷禁卫,许多都是官宦与将门子弟,就更加知道这个道理。   镇子不太大,不过到底地处灵州,城墙倒是修建得分外完整,无需用手去触摸,李从璟就能看出夯土的结实度,虽然历经风吹雨打,表面免不得有些粗糙,犹如枯树皮一般,但这也说明这镇子历史悠久。灵州汇聚有双方兵马十余万,战火还未蔓延到这边来,进出城门的人依旧不少,李从璟甚至看到了商贾的货车。   城外聚居的民舍房屋简陋,墙体比城墙更加斑驳,木门被岁月磨光了一部分表面,门槛上还有陈年泥土的痕迹,在午后的阳光下似有灰尘掉落,屋外零星的老树叶子都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有老人坐在门外晒着秋日的太阳,微微眯起的眼神说不出是祥和还是落寞,偶尔有打闹的孩童跑过,老人干枯的脸上便会露出些许笑容。   李从璟进了一家路边不远处的汤饼店,悬挂在屋檐下的酒旗破了两处,像是一件老衣裳,大堂里只有三张高脚方桌,板凳也没有涂漆,边角已经有所损坏,露出纤维般的表面,不过擦拭得很是干净,算不上柜台的小桌子后面,坐着一位年轻的大娘子,正在拉着一个三四岁的孩童说着甚么,还用衣袖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渍,不时有几个小孩子在门外朝里喊了几声,那孩童便雀跃的跑出去了,大娘子望着孩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笑着摇摇头,有溺爱有无奈,低下头来,将一只已经快要做完的布鞋放在膝盖上,一针一线,在她灵巧的手上犹如有了生命,李从璟看到大娘子的侧脸,感受到了一股难得的恬静安宁。   林英和丁黑都在门外不远处,用不惹人注目的姿态站着,护卫们虽然站得更远,但都是能迅速冲过来的距离。李从璟叫了一碗汤饼一壶酒,来伺候的是个四五十岁的汉子,面向憨厚老实,双手粗糙,手指上沾着些许恐怕已经不可能洗干净的黑污,还有肉刺,虽然年龄并不大,但前半生繁重的劳作已经让他看起来分外老迈,若是跟洛阳的员外富人们相比,后者六七十岁都不可能有这样的老态。   铺子里已经没有酒了,老汉便让那大娘子去旁边的酒肆买点过来,或许是大娘子端坐纳鞋的模样太过完美,李从璟不忍打扰那幅画面,左右他也不差这点酒喝,不过就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怀念以前的味道而已,好在酒肆离得并不远,用老汉的话说,不过几步路而已,李从璟才没有太坚持,等汤饼的时候李从璟跟老汉唠起家常,说到当下的日子,老汉脸上有了些许红光,话渐渐多了,人也渐渐放开,嘴里言说的,无非是节使仁义朝廷有德。   “听郎君的口音,应该是从中原来的,咱们灵州这地方,郎君可能知道得不多,因为是边地的缘故,与关外那些蛮子可是脸贴脸,近着呢,就因为如此,边关上每年都要死人,过路的商贾,戍边的将士,消息总是时不时传过来,蛮子的那些手段,可是残忍得很,杀人越货无所不为,跟林子里的野兽没甚么两样,哪个不怨恨他们?郎君可能不知道,一年到头总有那么一两回,边关会兴起大的战事,蛮子大举寇边,那死人都是数十上百的,往先的时候,但凡有这样的战事,州里动辄就是过千的兵马调动,那花钱还不跟流水一样,州里粮秣军饷不够,就得咱们百姓出力,虽说每年夏秋朝廷征收的赋税不多,但也经不起年年加派那些军饷粮秣啊,是以这边地的日子并不好过。”   “但是说到底,谁让咱们是这朔方的人呢,祖祖辈辈都生在这里埋在这里,真让蛮子入境来了,那就不是每年摊派军饷粮秣那点事了,那是得家破人亡的,所以大家伙儿虽然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给边军筹粮筹饷,却也没几个人有怨言,只要还能活下去就成……不管怎么说,总比流离失所来得强,那些离乡做了流民的,哪一个不是饿得皮包骨头,朝不保夕的?要是有个亲戚朋友投靠还成,虽是寄人篱下,免不得看人眼色,到底还有口热饭吃,真要无依无靠的,那活得连狗都不如,能睡破庙、捡菜叶都是好的……要不怎么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呢?”   老汉絮絮叨叨说着话,李从璟很少有所评论,只是扮演一个倾听者的角色,偶尔接上两句,让对话继续进行下去,没多久,出门沽酒的大娘子抱着陶罐回来了,弯腰曲臀在小桌子上倒了一壶,就给李从璟送过来,李从璟把桌上倒扣着的陶碗翻过来两个,先给老汉倒了一碗递过去,老汉起初不好意思万般推辞,见李从璟的热情的确是真,就也不再矫情。   饮上一口劣酒,抹一把嘴,凭空就多了一分豪气,再说话的时候,嗓门大了中气也足了,倒是看得大娘子很是过意不去,低着头偷瞧李从璟的脸色,见李从璟待老汉的态度平和又不失尊敬,也就没有说甚么,仍由老汉去“意气风发”,不过暗地里还是不禁偷偷打量李从璟,估摸着是觉得这家伙做派奇怪,实在罕见——原本以李从璟的华贵衣着雍容气度,能进店吃她们家的汤饼,她就够不理解了,眼下竟然能听老汉唠叨一些她平时都不愿多听的琐碎,还那般聚精会神的模样,真个是奇也怪哉。   “听闻李廉使曾跟随陛下南征北战,受陛下看重与教诲,果不其然,自打李廉使出镇咱们灵州,情况又大不一样,各种杂税摊派没有了,州县里的官吏还经常带着人,下到乡里挖井修渠,碰到那些孤儿寡母膝下无子的,还白送粮种耕牛,这样的事谁碰到过啊,都给乡里乡亲高兴坏了,但事情还不止如此呢,听说李廉使移镇灵州的时候,还跟朝廷的甚么学院要了一大人批过来,嘿,后来咱见过啊,都是年轻后生,一个个细皮嫩肉的,谁曾想一个个本事都大着呢,还能卷起袖子下到地里吃苦,跟咱一样犁田锄草,有人说他们都是官身,这事谁信,官吏能跟咱们一起蹲在地里吃野菜?就是这些人,点子多得说不清,不仅带着咱们种田肥田,还教娘子们织布做衣……咱们这个汤饼铺子虽然小,那也是他们带着咱们开的,地方选得好,教咱们的东西也好,不怕说出来郎君笑话,一年到头可有不少进帐……”   老汉说着说着就笑起来,缺了颗门牙的嘴本来很是丑陋,却并不让人反感,李从璟甚至还觉得有些亲切。   碗里的汤饼已经吃完,李从璟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就着剩下的半壶酒跟老汉分了,忽然说道:“我看你老家里,该是有人从军吧?”   “郎君是如何看出来的?”老汉两碗酒喝得面红耳赤,难得的是神智还很清醒,闻言瞪大了眼睛。   李从璟笑着道:“我见大娘子的篮子里有好几双鞋底,最大的那几双可是比你老脚下的鞋还要大,这里外我又没看见旁人,故而有此一问。”   老汉伸出大拇指表示钦佩,“中原来的郎君,果然见多识广,郎君说得没错,咱家那小子……也就是花娘她丈夫,就在边军里做个伍长,方才跟郎君说到,李廉使移镇到了灵州之后,州里上下面貌大改,但还有个事没来得及说,那就是军中的饷银给得比之前更多了,哈哈,要不是咱一把老骨头了,咱也想从军呐,这样的好日子,咱自己不好生护着,再给蛮子糟践了,岂不可惜?”   说到这,老汉忽然面色一黯,叹息道:“可谁曾想到,大战说来就来,听过往的行人说,灵州那边有数十万军队,也不知是真是假,咱家那小子,现今也不知如何了。上回见他,还是在州城的时候,那会儿他正在城墙当值,日头大啊,我和花娘瞧见他满头大汗,就在城墙下大声叫他,那小子也不知看没看见我们,反正头都没偏一下,咱也知道军纪严明,容不得他擅离职守,可老远看着,还是觉得心酸心疼哩。”   “郎君是不知道,这小子跟把花娘娶进门没多久就走了,至今连孩子都没见过几面,每回孩子闹着要阿爷的时候,可是叫人揪心,也不晓得他回来的那些时日,这孩子记住他阿爷的模样没。听说这回大战分外惨烈,黄河西边的城池都丢了,军中将士死伤无数,也不知他阿爷还回不回得来……要是回不来了,这孩子以后恐怕连他阿爷长甚么样都不知道……”   老汉说得感伤,那边做鞋子的“花娘”已经开始抹泪,肩膀微颤,压抑的抽噎声不忍听闻,李从璟一时没有言语,老汉看着抽泣的大娘子,又长叹道:“花娘自打进了咱老吴家的门,这些年可没享过一点福。操持家务教养孩子就不必说了,难的是见别人家夫妻出双入对,有甚么事都有家里儿郎出头,她自个儿却形单影只,碰到难处也没个倚靠,只能自己咬牙撑过去,咱们能帮的地方少,这些年她可没少独自垂泪过。唉,谁让她嫁了个军人呢,就只得忍受这份不易……”   “花娘手艺好,但凡稍有空闲,就会给吴春那小子做鞋,再到处托人给送过去。麻烦人的时候多了,免不得要给帮忙的人一些酬谢,这对她来说又是不小的负担……这些年下来,她也不知做了多少鞋,咱是数不清了,可她自个儿脚下穿的,缝缝补补就那么一双,也没见给自己换上一双新的……”   夕阳向晚,余晖洒进屋墙,平添几分寂寥,李从璟站起身,走到花娘桌前,低着身子道:“眼下我正要去灵州,你若有做好的鞋,我可以给你带过去。”   花娘抬起头,泪痕密布的脸上满是错愕和惊喜,怔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连忙起身,“有的有的……”   约莫是酒喝得有些多,老汉起身的时候,差些没站稳,好奇道:“灵州正在大战,郎君缘何要此时过去?”   李从璟站直身,对老汉说道:“我也是大唐军人,正要去灵州参战。”   离开铺子的时候,李从璟手里多了两双崭新的布鞋,老汉和花娘出门相送,没少言说感谢的话,直到李从璟走远了,两人还在门前目送。   “这位郎君……他果真能到灵州,把鞋子送到吴郎手上?”毕竟先前素未谋面,花娘禁不住有些小担心。   老汉倒是没这份心思,虽然跟对方认识不久,但他觉得以对方的气度衣着,明显不是寻常人等,断然不会承诺没把握的事。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则让两人完全没了担心。   随着他们目送的那个郎君走远,城外有百余精悍汉子,从各处汇聚到一起,列队跟随在对方身后,那百余汉子手里握着的,可都是军中制式横刀,而衣袍下来隐隐露出的精甲,更是彰显了他们的身份非凡。   花娘瞪大了眼睛,吃惊于对方的排场,而阅历和眼力都胜出一大截的老汉,已是暗暗心惊,不禁呢喃道:“我的老天爷,李廉使下来巡视的时候,也不过带这么多人,这郎君到底是何等身份?”   离开城前一段距离后,李从璟仍未上马,手里握着的布鞋,让他心头有种别样的滋味,夕阳西下,余晖千里,田舍悠然,道上行人稀少,只有荷锄而归的农人。   今日见到的花娘,让李从璟不禁开始想念某些人,某些正在朔方履行职责的人,刀光剑影,尸山血海,天下未平,征战不休,大唐的辉煌与功业足够大,置身其中的个人实在太过渺小,身不由己的生死与苦痛,使得一切都倍显厚重。   正要上马的时候,前方有一支骑队奔行过来,李从璟停下了动作,走出两步,好整以暇站在马前,他已经看到了骑队当先的那个人,黑发红裳,妖艳如火。   对方利落下马的时候,李从璟已经张开双臂,但对方却在他身前下拜行了礼,“军情处第五参见陛下!”   李从璟没有放下轻抬的双臂,“起来。”   第五姑娘起身,看到李从璟还保持着这个动作,不禁霞飞双颊,羞涩低首。   李从璟无奈,只得道:“过来。”   林英和丁黑都是有眼力劲的,转身挥手,让护卫们都转过身去。   那边军情处的锐士,也都齐齐转身。   第五姑娘这才如一团火焰一般,投进李从璟的怀抱。 第912章 旦为私利百般斗,暮见禁军万事休(三)   回营时众人策马缓行,间或有游骑斥候从旁奔驰而过,第五姑娘与李从璟说起前些时候的鹿鸣寺之行,其中的惊险之处和第五姑娘的应变,让李从璟也暗暗心折,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当年在长和县那个握着剪刀瑟瑟发抖的豆蔻少女,早已是一去不复返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优秀战士,从古灵精怪的凶猛萝莉到而今大杀四方的小妖精,李从璟对第五姑娘向来有所溺爱,很难说不是在对方的成长道路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与初遇桃夭夭时对方就已经成长为一个完全品不同,第五姑娘也算是李从璟一手教导出来,虽然这本养成记并无太多可供赘言的地方,但感情的投入却是没有半分折扣,所以这会儿李从璟看第五姑娘的目光就格外柔和,只是这眼神落在第五姑娘心里,感觉却是有些怪异,因为她极为纳闷的从中读到了一种异样的情愫,那情愫,以她的认知来说,像极了男人看女儿的目光。   “如此说来,崔玲珑虽然被石敬瑭所抛弃,但直到最后都没有供出甚么有用的消息,是铁了心不打算出卖石敬瑭?”李从璟问第五姑娘。   第五姑娘点点头,语气有些复杂,“崔玲珑虽然活该被千刀万剐,但对石敬瑭倒真是死心得很呢。”   李从璟笑了笑,这样的事并非不可理解,对崔玲珑而言,石敬瑭就是她存活的全部意义,虽然石敬瑭抛弃了她,她却不愿背叛石敬瑭,或者说无法背叛,很难说崔玲珑没有受虐倾向,李从璟来自后世,见多了女神虐我千百遍我待女神如初恋的事迹,也就不以为奇。   “朔方之事差几已定,往后军情处可以出力的地方已是不多,接下来该往河西去了。”军情处办差,关键就在于先动,话说到这里,李从璟想起方才在汤饼铺子里,与吴春阿爷的谈话,“你到朔方已有些时日,接触的人和事都应不少,照你来看,边地百姓与河西各族之间的关系如何?亦或者说,仇恨和敌视深到哪种地步,是否会影响往后朝廷王化各族,使得各族之民皆为我唐人,永消边患与两者大纷争的国策?”   此事李从璟还未跟其他人详论过,当年他出镇幽州时,虽也要处理契丹人与幽云百姓的关系,但彼时的方法简单得多,无非战与杀而已,现下李从璟所处的位置不同,要谋求各族和谐共处,难度无疑会大很多。   第五姑娘虽然对政事涉猎不多,但这并不代表她不知其中深浅,闻言低首沉吟片刻,没有舍长就短跟李从璟讨论细节,而是言简意赅道:“非一时之功,得需百年之力。”   这番一针见血的见解,让李从璟稍怔,事实的确如此,无论是用大唐日益复苏且在不断进步的科技文明,改善河西、西域的生存条件,还是用唐文化去教化这些地方的百姓,让他们识君忠国仁义友爱,亦或是修缮道路加强边地与中原的联系、方便军队出动,还是加大各地的驻军军力等等,的确都不是一时之功,是需要持续不断努力的。   心念于此,李从璟看第五姑娘的眼神就更是柔和,其中的溺爱之色也更浓,当然也不乏对她南征北战辛苦的感同身受,夕阳的余光如此温暖,洒落在李从璟肩头,格外诗意潇洒,第五姑娘看着李从璟,心跳不禁加速,扑通扑通直跳,脸颊也红了。   天降日暮,李从璟回到营中,正巧安乐、温池两城的军报到了。   ……   进犯灵州的三方势力中,以夏州和甘州回鹘的军力较强,故而攻打安乐、温池两城的军队,便是由甘州回鹘和夏州军队为主,其中,又以定难军的杨光远为领兵主将。   温池城与安乐城相距不远,自灵州城至安乐,先要经过温池,两城互为犄角,是为灵州南部门户,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夏州、河西联军守住这道门户,朝廷禁军便无法进入灵州,朝廷禁军要驰援灵州城,这临门一脚就得先迈进去,而后才有“登堂入室”的可能。   夏州、河西联军一路疾行,及近温池。   远处可见山峦,山体绵长,起伏和缓,如浪如云,而温池城便坐扼山峦要道,随着视野渐小,平野渐窄,众人便知目的地快要到达。   黄土高原范围广阔,也不是处处皆丘壑、望山跑死马,温池一带,位在边缘,地势和缓。秋日时节,草木枯黄,平川之地,更显肃杀,远山近岭,平添危机,矮山土包之间,千百步之地,或平坦或高低起伏不大,官道便在其中。   “再往前三十里左右,便是温池城,眼下天色尚早,传令下去,加紧行军,今日务必赶到。”杨光远熟读地图,对地标参照物格外上心,眼见前方低山绵延,便知自身位置,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见日头刚到中天,心想黄昏前要抵达温池城并不难。   在杨光远身旁的是甘州回鹘里的大人物,唤作药罗葛阿咄欲,与甘州回鹘首领药罗葛狄银乃是同族,他眼中有蛮子特有的狂热与骄横之色,闻言嗤笑道:“既然城池在望,三十里的路程,我精骑转眼即到,还请杨将军允我先行,必为大军打开城门!”   杨光远等着左右帮他翻译完药罗葛阿咄欲的话,微微皱眉道:“各部人马本是同行,临战岂有分兵之理,将军稍安勿躁。”   药罗葛阿咄欲闻言,使劲儿甩了一下马鞭,冷哼道:“大军出击,岂能没有先锋,如此简单的用兵之法,杨将军难道不知?区区温池城,彼若见我回鹘大军之兵强马壮,必定吓得屁滚尿流,那城池说夺便夺了,也就不用麻烦诸位入城,岂不妙哉?”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让杨光远心头一阵反感,眼下他虽然坐拥近万兵马,奈何藩属不一,他自身名为主将,实则回鹘人与吐蕃人对他并无多少敬意,此番急袭温池、安乐两地,他们这些兵马就是先锋,如若夺得两城,后续定然会有援军赶来加固防线,若按常理,先锋军该藩属单一才是,以便军令畅通,于眼前而言,最好莫过于定难军来先夺这两城,然则军议之上,回鹘、吐蕃人并不同意如此用兵,虽然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表面上说,是不愿定难军独自啃硬骨头,实际上,无非是不想让定难军独得两地。对回鹘与吐蕃人而言,攻占了大唐城池,就意味着可以抢钱抢粮抢人,温池、安乐又非小地方,他们怎会容忍定难军独自享受这两块肥肉?   眼下药罗葛阿咄欲想要先行一步,虽然话里句句不离用兵之法,句句皆是为他人着想,实际上,无非也是想抢先入城,夺得抢掠财货人丁的先机,只是他这番话,将他的狂妄自大勾勒得淋漓尽致,在他眼中,温池就如不设防一般,若没有兵马到、城池即克的把握,他也不会如此着急。   如今,灵州境内,兵马大多集结在黄河沿线的灵武县与灵州城,他处几无重兵,一路南行,联军在路上倒也有些零星战果,虽然收获不多,但也足以助涨药罗葛阿咄欲的嚣张气焰。   “温池乃是重地,必有重兵把守,即使没有重兵,仅是城中青壮协防,也是莫大麻烦,将军还是不要轻言冒进得好。”杨光远说道,虽然一路上受够了药罗葛阿咄欲的不服管教,但为了大局着想,也不好发怒。   药罗葛阿咄欲面色不屑,言语轻慢,“甚么城中青壮,你们唐人种地食菜,生活安逸,早就没了血性,哪里能跟我回鹘勇士相提并论,我们策马狩猎,食肉饮血,人人悍勇,一人足以当你唐人十个!杨将军不让我先行,是怕我抢攻不成?”   话说到这个份上,若是换作一般军中血性汉子,早就让对方走了,但杨光远不愧是良将,虽然气得面色发青,犹能含怒不发,不过语气也好不到哪里去,“将军所部,不过三千兵马,此番冒进温池,即便不惧温池城坚,难道就不怕碰到朝廷大军?禁军精甲二十万,可没一个好相与的!”   药罗葛阿咄欲脸色一变,显然也意识到有可能碰到大唐禁军,不过犹豫之色一闪而逝,又大肆叫嚣起来:“甚么禁军,在我回鹘勇士眼中,你们唐人个个都是软脚羊,我们岂有怕你们的道理!”   杨光远黑脸道:“将军或许不惧,但却不能坏了大事!”   好说歹说,终于让药罗葛阿咄欲打消了先行的心思,不过对方很明显心中不忿,未走两步,见到不远处有个村落,也不跟杨光远讨要军令,打了声招呼,直接就带兵双眼放光的席卷过去,在他们眼中,哪怕只是一介寻常村落,那也是财货汇聚之地,最不济也能抓些人丁回去当作奴隶,是万万不可放过的。   杨光远斜眼看着回鹘兵马奔出,心头不禁冷笑:一群蛮贼,野兽习性,难成大事!   不时,又见对方冲入村落中,杀人放火,扰得村里昏天暗地,听猖狂的笑声与凄厉的哭声,杨光远渐渐牙关紧咬,半晌,吐了口唾沫,骂道:“狗日的蛮贼,待我等大事有成,誓要将尔等宰而烹之,烹而食之!”   正如此想着,有小校策马从前方驰来,急声向杨光远禀报,说是游骑逾期未归,“十里之内,斥候互相可以望见,十里之外的游骑,按照惯例,两刻前就该归来复命,却迟迟未见人影!”   杨光远心头一声咯噔,脚底猛地升起一股寒意,直冲脑门,暗道不好,不等他有所反应,眼角忽然瞥见一道亮光,在阳光下一闪而逝,他连忙望向不远处的矮山山顶,除却依稀林木,却甚么也不曾看见,心惊之下,忙令斥候前去查看,斥候奔驰而出,未几,方至山下,军前斥候回报,有敌军截杀己方斥候,十里之处的地界上,如开黄泉之门,凡越界之斥候,皆不能归来。   杨光远大惊,斥候被如此截杀,非是寻常事,这往往意味着斥候已经进入敌军控制范围,而眼下的敌军,到底是大举杀来的朝廷禁军,还是温池守军在故弄玄虚?   杨光远不敢大意,艳阳高照、风和日丽,他却遍体生寒,眼前行军的将士,滚滚前行,本来犹如洪流,不仅兵强马壮,而且气势非凡,此时再看,铁甲泛着寒光,长矛刺痛眼球,三方兵马杂乱无章。凝神静气,杨光远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旷野寂静,行军脚步声格外突兀,药罗葛阿咄欲闹出的动静犹如鬼嚎,四面并无异样,山静林寂,眼前的矮山、坡地,却似深不可测,山林之后,深邃似渊,不知藏有何物,秋风拂面,倍显阴凉,如同被刀锋削尖。   忙令大军停止前行,原地待命,杨光远无意识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刹那间,惊觉额头冰凉,霎时,他反应过来,自己未免担惊受怕过甚。然则转念一想,朝廷禁军披坚执锐,军备优良,谋士如云良将如雨,十年间征战大江南北,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灭诸侯如屠猪狗,军威赫赫,何能轻视?而己方不过一介藩镇军,数万将士攻打灵武六城三百里地,姑且耗时良久,若是十万禁军果真在前,己方这近万杂牌军,如何抵挡?   严令药罗葛阿咄欲立马归队,杨光远焦急的等待方才派出的百余游骑回音,如果对方只是温池守军在故弄玄虚,百余精骑足以让对方露出马脚。神思不属间,杨光远甚至没注意到身下战马不安的低嘶,他紧紧注视着那方矮山,期待斥候回报彼处的情况,一时间,杨光远只希望彼处并无文章。   蓝天辽阔无边,白云如游如荡,远山近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风吹草动无不动人心弦,也不知过了多久,杨光远口干舌燥,咽下一口唾沫,就在这时,那矮山上,忽的竖起一面红色大旗,高过三丈,迎风招展,那赶至山顶的斥候,忽的身子后倒,从山上栽下来。   “不好!”杨光远脸色巨变,猛地一拍大腿,惹得战马一阵叫唤,声音响亮,他顾不得这许多,只管大呼军令,“全军列阵,准备接战!”   见到那面大旗,杨光远便知禁军已到,且就在不远处,己方跑是跑不掉了,唯有全力应战。杨光远虽然惶急,却不曾大乱,排兵布阵只能用最简单实用的阵型,一面指手画脚,一面喝令连连,那骤然停下的大军将士,本就觉得奇怪,不知是何缘由,此番闻听敌军将至,不免喧哗阵阵,脚步声、喝令声、兵甲相碰声,接连起伏不绝于耳,土地上烟尘四起,虽有章法,亦显杂乱。   药罗葛阿咄欲见杨光远满头大汗,面色焦急,心中很是鄙夷,冷哼不屑道:“杨将军莫非没有经历过战事?临阵对敌,于军中宿将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杨将军何至于这番着急模样?”   杨光远无暇理会药罗葛阿咄欲,他是军中良将,即便是最简单的排兵布阵,也多有讲究,进退之道,重在事先布置,才能应对多种情况,然则药罗葛阿咄欲喋喋不休,嘲讽之声没完没了,好像唯有如此才能显得自家厉害。   杨光远也算是知道了甚么叫作无知者无畏,忍无可忍之下,他咆哮道:“你他娘的懂个狗屎,这是朝廷禁军!禁军,你懂吗?!”   药罗葛阿咄欲从鼻子里呼出一股冷气,轻蔑道:“在我回鹘勇士眼中,唐人不是刀下亡魂,就是身后奴隶,甚么禁军不禁军,都不值一提!杨将军若是害怕,我回鹘勇士愿打头阵,不过你得保证,到了温池,得让我部先入城!”   见这个时候对方一门心思想着那“唾手可得”的财货,杨光远气极反笑,忽然间,他福至心灵,既然对方找死,就让对方当炮灰好了,“既然如此,将军且请上前!”   药罗葛阿咄欲立即喜上眉梢,顿时大笑不已,当即策马而走,召集部曲上前,临行前不忘嘲讽一句:“没用的软脚羊,临阵还不是得靠我回鹘勇士!”   这时,旷野已有隆隆雷声,大地也已开始颤抖,地上的灰尘都似被震得离开地面,那是只有大队精骑奔驰才会有的动静,杨光远紧紧注视着前方矮山,不久,有骑兵从山后奔出,却是他先前派出的百余游骑,只不过这下只出现了二三十骑,且毫无队形,形色慌张,近了大军阵型就疯狂大喊:“禁军来了,禁军来了!”   杨光远心头暗恨,连忙下令:“叫他们别嚷嚷,再嚷嚷都斩首!”   他一把拔出横刀,紧握在手,身躯微弓。   率部到了阵前的药罗葛阿咄欲,意气风发,神色张扬,虽然雷声近在耳畔,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背对矮山,对部曲训话:“勇士们,此番带领尔等出征,为的就是在唐境抢钱抢粮抢人,那唐将胆小,不敢上前,如此甚好,等我们击溃了唐人,正好率先入城,那城中的金银财宝与女人奴隶,尔等唾手可得……”   药罗葛阿咄欲眉飞色舞唾沫四溅,说得兴起,引来阵阵高呼,然则话未说完,他渐渐发现面前的战士们脸色有些不对,此刻虽是背对道路,他也知道唐军近了,但他之所以背对唐军,就是要表示自身的大勇无畏和对唐军的轻蔑,所以此刻毫无转身的想法。然则,无论他再如何言辞煽动,呼应声都渐渐小了,面前一张张悍勇的脸,慢慢都瞪大了眼睛看向他身后,那眼中甚至充斥着恐惧之意,有人握紧了马刀,有人不停咽着唾沫,这让药罗葛阿咄欲分外不解,这支军队纵横河西,大小战斗无数,但在战前露出这样的面色,却是从未有过的事,于是他不得不草草结束了演讲,转过身来。   看到从山后奔驰而来的唐军精骑洪流,只一眼,药罗葛阿咄欲就怔在那里,心头咯噔一声。   这都是你他娘的甚么鬼东西! 第913章 旦为私利百般斗,暮见禁军万事休(四)   骑射骑射,无论是定难军还是河西军,其马军之所以骁勇善战,皆因将士打小生在马背,骑射本领不俗,又因素多游猎围猎之事,深谙马军战法,再加之穷山恶水,多出悍勇之徒,是故将士多亡命轻死,如此种种,使得此处马军颇难对付。技艺与勇气,固乃回鹘、吐蕃、党项马军之长,然,较之兵甲弓弩等军备,于诸族而言,眼下却还无甚长处,再如何称道,也不过马壮弓强四字而已。   药罗葛阿咄欲在甘州回鹘中地位非常,此番所率本部兵马三千之众,亦是尽数精锐,近半将士身披甲胄,尤其数百亲卫,更是铁甲在身,刀弓之外,还有长矛在侧。   但也仅此而已。   轰隆隆的雷声中,药罗葛阿咄欲平望矮山旁,但见一支精骑轰然奔出,是为大唐禁军精骑。   药罗葛阿咄欲之所以知道那是精骑,是因为他们正狂奔而来。除此之外,药罗葛阿咄欲心里,便只剩下那句仰天嚎问:这是甚么鬼东西?!   人着甲马覆铠,黑甲骑士,兜鍪照面,不见五官,双目似电,如潭如渊,如火如涂,颈甲环立,如刺如城,周身无隙,甲片如鳞,胸甲如镜,手端长槊,一丈八尺,如林如雨如寒风,战马甲坚,面有突刺,前有甲帘,但露马蹄而已,人壮马雄,异于寻常精骑,放眼而望,一骑便是一山,千骑便是洪浪,无破绽,而有毁天灭地之能,奔驰间,烟尘滚滚,地动山摇,山河失色,落叶回卷,秋风回转,艳阳下,甲闪寒光,槊溢煞气,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此数千人,是为大唐重骑。   药罗葛阿咄欲自付久经战阵,杀人无数,见多识广,常逞血气之勇,败军于艰难之境,扬名于尸山之上,然眼前重骑,动若雷霆,其疾如风,侵略如火,全无人间血肉之躯,铁甲铁兵山林海啸,混若黄泉九霄天兵鬼将,实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此刻四肢僵硬,双目发直,呆立当场,神思不属。   天地间不余它物,未见重骑自山后袭来。   旷野中不余它音,唯剩重骑奔驰之雷吼。   回鹘精骑在前侧,定难步卒在阵中,大地哀鸣四野震动之际,千百利箭自阵中攒射而出,于当空汇聚如雨帘,向奔来之重骑迎头罩下。   乒乓之声此起彼伏,连接成串,串连成章,不绝于耳。箭矢落地,入地数寸,箭尾颤如蝉翼,箭矢落于重骑之上,如撞南山,悉数零落,不见利箭射入人体,带飞将士,唯见飞奔之重骑,将利箭反向撞飞,如洪流摧毁林木,飓风席卷落叶,那入甲者,寥寥无几。   重骑军阵,丝毫无损,来势不减半分,此景落入药罗葛阿咄欲眼中,再看大唐重骑,直觉来势更加汹汹,世间万物,大风海啸,江河浪涛,也不能撼动其一根汗毛,所谓排山倒海之势,风卷残云之能,不外乎如此。   “放箭!”   “放箭!”   “放箭!”   定难军将校的呼喝声,凄厉至极,惶恐至极,不安至极。   又是一阵箭幕当头罩下,密集如雨,声呼如蝗,飞入奔驰间的重骑大阵中。   雨落大海,消弭无形,雨打浪潮,不生波澜。   定难军中,不乏强弓劲弩,然藩镇之强弓劲弩,比之禁军如何?大唐打造重骑,平素训练,乃以禁军弓弩相磨砺,今既面世,当能破禁军弓弩大阵,眼前以藩镇军之箭雨应对,于重骑而言,何异于隔衣扰痒?   所不同处,唯重骑更近,而其冲破箭幕之威武状,更加清晰入目而已,箭幕之疲软无能状,更触目心惊而已。   “放箭,快放箭!”药罗葛阿咄欲在马背上弓身大呼,其状也疯狂,其神也惊慌。在他身后,回鹘三千马军,将士惊骇,坐立不安,战马嘶鸣,马蹄起落。所谓纵横河西,悍不畏死之军,于此刻间,目睹大唐重骑步步逼近,以席卷天地、摧毁万物之势,寸寸临近眼前,只觉自身弱小如蝼蚁,当不得对方一轮践踏,轻则粉身碎骨,重则血肉无存,是时无不惴惴不安,神色慌乱。   其人也,见雄武远胜于己者,则心生惬意,其兽也,见强壮远胜于己者,则有退避之心,世间生灵,遇弱而欺,遇强则避,岂非常理?   回鹘、吐蕃、党项兵马之不安噪杂,与重骑奔驰间之人马无声,形成鲜明对比。   终了,三矢之后,重骑压近。   巨浪当头,雪山崩塌,浪走千步,雪卷百里,千帆俱进,万人争发,若论摧城拔寨,移山填海,唯我重骑铁甲,洗净铅华。   定难联军前阵,大盾如墙,长矛如林,防备不可谓不严密,军阵不可谓不坚固,然重骑奔驰而至,其势早已攀至顶峰,数千精甲轰隆碾压,根本无需变更战法,也无需将士格外拼杀,将士所为,不过躬身坐稳,屈身马脖之后,握紧平端之长槊而已。   重骑入阵。   杨光远大汗淋漓,张目倾身,紧望阵前。   药罗葛阿咄欲浑身冰凉,握紧缰绳,嗔目结舌。   当头的大唐重骑,面对抢林盾墙,马蹄踏大盾,合身入枪间。   相撞间,马上骑兵只觉如被大锤猛击,马身一顿,身躯抖颤,差几飞离出去,全身肌肉都在刹那间收缩,五脏六腑如给大手揪住,在一瞬间给狠狠往外一拽,扯得人头晕目眩、目不视物、直欲呕吐,嘶吼声如电流般冲至咽喉冲破牙关,从嘴中炸响,电光火石间的难受与痛苦,撕心裂肺到直让人求死不能,仿佛身躯已经爆炸开来,化为万千碎肉血沫洒在当空,每个毛孔如有血液激射,每根汗毛如针刺入骨。   轰的一声,盾倒枪歪,重骑如疯牛,冲撞入阵。   柳暗花明拨云见日只是眨眼之间,极度的艰涩到极度的顺畅,极度的痛苦到极度的舒爽,如同一脚踏入地狱即已升入天堂,从恶鬼尸海血火深渊,到月明千里白云拂面,人间所有极乐男女一应高潮,都不及此番体验之酣畅淋漓。重骑将士眼见盾开人倒,身下马前的敌军将士倒飞出去,吐血惨叫,撞入人群之中,再无可以阻扰自己的本钱,那一刹那间灭杀挡路者所有战斗力与战斗可能的成就感,如登金銮殿亲眼见君颜,而自己就是世间最勇猛最无敌的战士,屹立在绝世顶峰。   宽过百步的定难军步卒大阵,原本盾墙枪林密不透风,每一面盾牌后面,皆是数人前后以脚相抵、肩手相连,为的就是稳住盾墙,其后还有一根根长枪斜插地面,枪锋斜指前方,以阻塞骑兵冲阵,再后才是步卒应战、反击力量,这番布置并无奇特之处,贵在细节完美没有破绽,乃对敌之良策,而此时,却毫无作用。   禁军数千重骑前后相继,以雷霆之速冲撞而上,破墙而入之时,人仰盾翻、枪矛四散,虽也不乏有重骑跌倒阵前,就此饮恨的,但绝大部分成功冲入阵中,他们气势千钧,速度不减,就如河水决堤,洪流冲破河堤涌入田舍,盾后的定难军步卒难以抵挡,或被长槊刺倒,就此重伤、殒命,或被战马撞飞,在空中便吐血不停,跌落之后更是全无动静。   至于所谓长枪阵,更是难有建树,那长枪兵刃刺中重骑将士,虽有零星收获,但重骑甲胄坚固,在其急速奔驰的雷霆之势下,不是滑过甲胄偏离方向,就是抢折矛断,在此期间,定难军将士手折人跪,亦是常事,再被重骑撞到碾压,变成死尸肉饼,有那气运不好的,被长槊贯穿身躯,挂在长槊上,随着重骑奔驰,惨不忍睹,一片人仰马翻中,重骑如狼入羊群、猪踏菜园,风卷残云般,直将军阵冲杀的面目全非,那严整的步卒军阵,在重骑奔杀而过后,如同被收割了的庄稼地,留出整片的空白,随着重骑兵甲染血,他们身后的路便是黄泉路,各种兵刃散落在尸体碎肉与血潭中,野草一般毫无生机,浓烈的杀戮气息与血腥味,弥漫了整个战场,让人肝胆欲裂双股震颤,如处十八层地狱。   冲阵中,重骑速度虽有减缓,但仍旧维持在水准线上,雷霆之势让定难军无法应对,便是斩马蹄都做不到,眼间禁军重骑呼啸而至,如移动之山峦,联军渐失斗志,大呼小叫,惊慌后撤,丢盔弃甲,争相后逃。   杨光远僵硬的望着海水绝提般席卷了军阵的禁军重骑,已是好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站得位置高看得远,所以能见到重骑之后,已有禁军步骑从矮山后赶来,顿时手足都不听使唤一般,不能有任何动作,他早先就料到禁军战力非凡,这一仗恐怕不好打,但却不曾想到,禁军竟然如此悍勇,仅是一轮冲阵,直接就破了他的军阵,并且大肆屠杀如神如魔,近万将士连抵挡一阵都做不到,那数千重骑他从未见过,只是听过前人旧事,知道这种存在,他怎么都无法料想,朝廷已经组建了这样一支武装到牙齿的重骑,作为良将,他深知重骑一旦起势,冲入阵中,若无特别应对,根本毫无破绽,断然不是寻常军队能够抵挡的。   “完了,全完了……”这时间,杨光远想到,他的部曲今日没救了,同时,他更加知道,他没有能抢先一步赶到温池、安乐构筑防线,让这样的禁军进了灵州,那灵州城的战事只怕也凶多吉少。   药罗葛阿咄欲在步卒大阵两翼,位置靠前,原本他激将杨光远,领部曲至此,打的是先行冲阵,给在他眼中战力疲弱的唐军迎头痛击,将他们一举杀败的主意,但来到阵前,做好准备,正欲大展身手之时,却发现从矮山后冲出的唐军精甲,根本不是他部所能应对,当时他便僵住,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他好歹不傻,没有率部冲上去硬碰硬,作为自视甚高的将领,他也无法临战脱逃,背负战败的罪名,所以只能采取防御姿态。   然则,孰料唐军根本不讲道理,锋矢阵当头冲进步卒大阵后,两翼就分出两个小的锋矢阵,直奔他的部曲而来,一番交战之下,药罗葛阿咄欲所部被冲撞的找不到北,时间不长的交锋中,他布置在两翼的部曲,经历了一遭彻头彻尾的血洗,药罗葛阿咄欲记得最清楚的感觉,也是最让他遍体生寒的场景,便是唐军那人高马大周身披甲的重骑,从他两侧呼啸而过,而血腥味就钻进他的鼻孔里,让他闻之欲呕,耳畔响起的金戈声与部曲的惨叫声,则让他来不及担心部曲的处境,唯独恐惧自己也会死于阵中。   唐军重骑已经冲杀而过,药罗葛阿咄欲回身看向战场,眼见自家部曲只剩下零星的游骑,死伤大半,遍地的尸体与血流,到处都是无主战马,不禁心如死灰,再见主阵被重骑冲杀的毫无还手之力,已经开始崩溃,顿时打了个冷颤,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忽然间,他举目四望,觉得四野都危机重重,山峦村舍与一草一木,都显得面目骇人,这时候,药罗葛阿咄欲猛然反应过来,他现在是身在大唐境内!   这里没有他的同伴,只有他的敌人,听说大唐禁军有二十万,此番正在进入灵州,他越想越惊骇,在这无边无际的国土中,到处都是唐军,都是眼前这些杀穿他军阵如履平地的精甲,他怕了,他感到了孤独,他感到了无助,他感到了被窥探,也感到了杀机与危机正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要将他包裹吞噬……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矮山后奔来的唐军后续兵马。   “跑!跑!快跑!”药罗葛阿咄欲发出凄厉的嚎叫,此刻他顾不得还未完成的交战,也完全遗忘了他的美好幻想,他只知道,唐军不是绵羊,而是能在片刻间让他身首异处的悍勇,他再也不想呆在这里,面对更多的唐军。 第914章 旦为私利百般斗,暮见禁军万事休(五)   李从璟接到的温池军报,言说的便是李彦琳率重骑击败杨光远部的战况。抢先一步赶到温池的李彦琳,在得知杨光远部的行踪后,经过对地理地形的研究,选择过城而不入,直接向北部挺近。是日,李彦琳在温池城北三十里左右处,集结部曲严阵以待,并且设下哨位监视杨光远所部,在对方进入大军攻击范围后,趁其不备,以重骑为先,发动雷霆攻势,一举将其部击败。   当然,过程也并非毫无波澜,其中就有个小插曲。原本,李彦琳是要等杨光远部进入矮山后,再行出击,彼处的地形地势不宽不窄,正适合最大限度发挥禁军优势。孰料杨光远及时察觉到危险,将行军兵马停了下来,并且派人接近了山头隐藏的岗哨。情急之下,李彦琳部当机立断,下令重骑出击,这才有了后面的战事。   如此,此战的结果虽仍是大胜,但碍于地形广阔,大军没有形成合围,倒是让杨光远和药罗葛阿咄欲得以逃出生天,并且带走了不少马军部曲,没有达到李彦琳事先制定的,全歼杨光远部之战术目标。   “李彦琳是个心思大的,战术部署很合朕的胃口,虽然最终没有达成目标,让杨光远逃了回去,但此一战之战果超过七千,斩首之数甚至超过了俘虏数,也算打出了禁军重骑的威风,没有让朕失望。”李从璟在大帐中看完军报,笑着跟孟平说道,言语中对李彦琳的器重之色,已是分外明显。   孟平坐在下首,在将士面前愈发不苟言笑、愈发有不怒自威之统帅气象的孟平,此刻满面笑容,“重骑冲阵,势若千钧,且双方兵力相差不太多,杀敌数超过俘虏数,也是常情。李彦琳有‘演武院三杰’之名号,性情豪烈有其兄李彦超之风,此战也算对得起自家身份。”   李从璟点点头,自同光年间他在幽州创立演武院,至今已有十三年之久,打演武院出来的学生,早已成为军中的中坚力量主要力量,禁军有今日精锐之貌,本也与演武院有极大关系,其中一期的双雄赵弘殷、安重荣,五期的三杰史彦超、李彦琳、石重贵,都是代表人物。   放下军报,李从璟忽而沉吟:“温池、安乐既然已无贼军,依照先前谋划,大军该有序挺进灵州城,这倒没甚么值得说道的地方……开往河西的大军,现今到了何处?”   灵州是朔方,不在河西范畴,禁军进军灵州,本质上是要往河西用兵,在河西之地尽为诸族占据的情况下,进入河西之地,除却北边的凉、甘、肃等州外,还有南边的河、鄯、廊等州(兰州、西宁一带),此番李从璟领兵出征西北,便是兵分两路,一路北进灵州,解决诸族犯边并及夏州问题,另一路自秦州出发,西进克复河、鄯、廊等州之地,而后再寻机两相合军,一同进入凉、甘、肃一带,直至归义军所在的沙州,朝西域而望。   “据报,李彦超日前正离开秦州,其先锋安重荣、赵弘殷所部,已经攻入岷州,高行周、王思同所部,已攻入会州,若是战事顺利,不日便会有捷报传来。”孟平主管军中事务,这些事情都知道得很仔细,李从璟只理战略大局,并不事事亲为。   秦、渭两州(天水市一带),是目下大唐最西边之疆土,李彦超是南路军主将,他既已离开秦州,是为总攻号角已经吹响。盘踞在河、鄯、廊等州的诸族,以吐蕃后裔为主,大体是昔年尚婢婢一系势力的后人,跟凉州吐蕃差不多,穷山恶水之地,军力并不如何突出,李彦超要克复这些地方也不难。   原本历史上,赵匡胤玉斧画界,一句轻描淡写的“此外非我所有也”,弃了大渡河以西之地,使赵宋疆土西绝吐蕃、南绝大理,之后赵光义图谋夏州而不得,被党项贵族李继迁,带着一帮上蹿下跳的贫穷之兵,用游击战打得找不着北,只得坐视党项人征战河西,据险要与地势高处而立西夏国,终宋一朝,军事上备受被动,严防姑且难为,更不必言反击。及至元朝灭南宋时,更是绕道吐蕃取了大理,而后南北夹击,使得南宋防线捉襟见肘,失了战争大势,最终灭亡,这等历史李从璟自然不想“重演”。   先前,郭威南征岭南后,趁着南诏内政不稳之际,一举而平,绝了大理国这个念想,如今更是准备往西南半岛用兵,而此番李从璟亲征河西,便是要打开西边门户,往后大唐禁军的长槊横刀,终归是要征服喜马拉雅山的。   ……   数万大军围攻灵州城,声势浩大,远观之,如数不清的蚂蚁攀爬巢穴,密密麻麻绵延一片,看得人头皮发麻。攻城之法,最简单粗暴往往也是最实用的战术,便是蚁附这两个字。   石敬瑭和药罗葛狄银、杜论禄加等人,站在高过城墙的望楼上观望战场,艳阳高照的边地秋日和风万里,让这些人看起来倍显英武不凡,其间或者纵论战况或者指点江山,倒也的确有一派风流。   所谓风流,但凡站得高,陪衬的人多,便是卖相风骨再差的人物,也会有那么几分。   “这灵州城虽然坚固,李绍城防备也堪称严密,然则毕竟不过数千之众,久战成疲,我方兵力远不止十倍于彼,且皆悍勇善战之辈,又兼我等不吝赏赐,士气高昂,就眼下看来,不出十日,此城必破!”   石敬瑭说这番话的时候,满面红光胸有成竹,看灵州城的眼神,就像是看自家的后院。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的目光里,则尽是贪婪,就如饿狼盯着垂涎已久的食物。与石敬瑭不同,在此二人心中,攻破灵州城就意味着大加掳掠,那城中的一切财物人丁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灵州城虽然不是多么富庶的地方,但跟凉、甘、肃等州相比,无疑有过之而无不及,于他们而言便是一块天大的肥肉。   “攻城这些时日,多赖我回鹘骁勇身先士卒,日夜鏖战,如诸位所见,我回鹘勇士伤亡也是颇多,此番破城之后,该由我回鹘勇士接管府库才是。”药罗葛狄银说话的时候,满脸胡子都似在张牙舞爪,他的眼神有意无意落在杜论禄加身上,示威与警告之色分外浓郁。   城池虽大,府库却只有一个,乃是集中财货物资之要害,杜论禄加当然不甘心这块肥肉都被药罗葛狄银得去,依然是一副笑眯眯的神色,缓慢道:“回鹘勇士固然善战,但我吐蕃将士亦是出力良多,论骁勇善战,并不比回鹘勇士差了,真论起来,这灵州城乃是我等合力攻下,城中一应好处,都该均分才是。”   药罗葛狄银闻言顿时不悦,眼神愈发阴沉,杜论禄加则是寸步不让,他的军力虽然不及药罗葛狄银,但真要他心甘情愿的让出肥肉,却是说服不了内心的贪婪。   石敬瑭冷眼旁观,看着这两人争锋相对,心头哂笑不已,暗道:一个是狼,仗着自己有几分实力,时时龇牙咧嘴,作态着实恶心,让人生厌;一个是狈,笑里藏刀,以为自己是笑佛,实则不过是邯郸学步,徒惹人笑。   石敬瑭心中清楚,此时两人看似在彼此争斗,实则不过是狼狈为奸,都不是甚么好东西。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要瓜分府库财货,实则言语之中,已是默认将定难军排除在外,而这,才是他们唱这处双簧戏的目的——事先,石敬瑭虽然答应定难军将士不取城中一物,但府库却不在范围内,若是没有府库补给,他军队的攻城损耗,就无处补充。   如此一来,定难军战力有损无补,势必减弱,其与河西军队的实力对比,就拉得大了,届时南下征战,若是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一直如此压榨定难军的收获,那定难军岂非是越打越穷越打越弱?到得那时,三方军队进到中原,到底谁会入主洛阳,可就不好说了。   “狼子野心,不当人子,胃口这般大,也不怕撑破了肚皮!”石敬瑭对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的心思一清二楚,忍不住心中诽谤,“这些异族贼寇,果真没一个好货色!”   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还在争吵不休,已经对峙得面红耳赤,言辞越来越激烈。石敬瑭知道,自己必须要出面化解他们的“冲突”了,毕竟他是联军“统帅”,是请人做客的“主家”,客有纠纷,理当调停,否则这仗就打不下去了。而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争论到这种地步,潜台词也就是要石敬瑭来安抚。   当然,所谓安抚,是需要代价的,作为“主家”,怎能没有大局观,没有牺牲精神?所以,依照眼前情况,实石敬瑭只能这样说:“二位莫要再争了,本帅愿意让出自己那份,不取府库一物,平分给两位可汗。两位可汗也各让一步,毕竟灵州城只是小城,中原还有大财,犯不着为眼前的蝇头小利伤了和气。”   然则,石敬瑭也不是省油的灯,这样的话他可不会乖乖说出口,当下笑道:“两位可汗都是当世英豪,怎么为了区区灵州城的小小府库,就失了风度?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谋大志者不重小利,两位是要去中原的,当胸怀远大才是。且攻灵州城,两位出力甚多,本帅也分不出高低。不过此事倒也容易解决,谁先破城而入,占据府库,便坐拥其财。肥肉再美,未到嘴中,终究不算自己的,谁有本事,抢先将其夹到自家碗里便是,如此,既无争端,他人也不能有微词。”   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听了这番话,神色各异,心中却都同骂石敬瑭狡猾。他们本是想合唱一出戏,让石敬瑭吐出自己的份额,临了不仅没能得偿所愿,反而让石敬瑭一番入情入理的话,给噎的没有反驳余地,且对方不仅保留了自己的份额,还将自身利益扩大,毕竟,定难军也是有先入城夺得府库的可能的。他俩要独吞肥肉,到头来还得让自己的部曲增加攻城力度,如此才有可能抢先破城——而这,正是石敬瑭所期望的。   说完这话,石敬瑭不欲再跟药罗葛狄银、杜论禄加就此事多作争论,立即转移了话题,肃然道:“赶往温池、安乐的兵马,也不知到了地方没有,此两城乃是灵州南面屏障,关乎大局安危,据此两城,才能阻挡朝廷兵马,而让我等有时间攻夺灵州城,裹挟灵州人丁入军中,壮大军力,若是不能,别说灵州形势危殆,此番你我三方的处境,都是十分堪忧。”   “说到此处,这都怪石帅,若非你部没有在约定时间内,攻下灵州,眼下大军局势,又怎么会如此着急?”药罗葛狄银对石敬瑭先前那番话还有不满,此时便冷言冷语道。   石敬瑭沉着脸,“可汗也没能攻克丰安,最后亦是我部南下,才让高审思撤退,怎么都成了本帅的问题?”说罢,主动缓和了神色,“眼下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是向前看为好,些许艰难,乃成大事者不可避免的。”   药罗葛狄银见石敬瑭老狐狸一般,知道再难讨到便宜,只得冷哼一声,旋即又扬起下颚,傲然道:“葛阿咄欲所部,乃我回鹘精锐,有他前往温池、安乐,两城必克,石帅不必忧虑!”   “若能如此,先锋自然大功一件!”石敬瑭也不吝啬功劳,虽然药罗葛狄银口口声声药罗葛阿咄欲所部如何如何,但先锋主将可是定难军的杨光远。   石敬瑭的话没有问题,先锋也有吐蕃部曲,不过杜论禄加还是要说句话,来彰显自身的存在感,“我吐蕃勇士,临战素来奋躯向前,先锋之胜,断无疑虑!”   话至此处,无论三人心思如何,也都不再继续言语,至少表面上,仍旧是和气的局面。   只是,未等多久,游骑奔来,急匆匆到望楼,禀报了先锋兵败的消息。   “甚么?杨光远兵败了?”石敬瑭闻言大为惊诧,手脚不禁发僵,须臾又怒发冲冠,吼道:“到底怎么回事?!”   “杨将军已经败归,所部只剩下两千兵马不到,据溃卒说,先锋还未到温池,即在半路遇伏,朝廷以数千重骑冲阵,将士皆不能挡,遂大败!”游骑急声说道。   石敬瑭愣在原地,脸色煞白,犹如一截干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药罗葛狄银气得面红耳赤,不同于跟杜论禄加争论时的做戏模样,这会儿是货真价实的面红耳赤,他揪起游骑衣领,咆哮道:“他杨光远带着近万兵马,竟然被数千弱卒一战而败,他是怎么排兵布阵的,他是饭桶吗?!”   这一句话,直接就将先锋战败的罪责,完全推倒了杨光远身上。的确,杨光远身为先锋主将,先锋战败,他难辞其咎。不过这话由药罗葛狄银说出来,意味着甚么,也是不言而喻。   石敬瑭见到了这等时候,药罗葛狄银的第一反应不是思考如何应对变故,如何拯救大局,而是将罪责推到定难军头上,虽然心中也恼恨杨光远,但对药罗葛狄银,实在是反感到了极处,奈何此时他发作不得,只得咽下苦果。   孰料,游骑却道:“溃卒言说,交战之际,乃药罗葛阿咄欲将军,率领部曲先行奔逃,这才引起全军溃败……”   药罗葛狄银顿时愣住,“……”   杜论禄加跳脚叫嚣起来,“好啊!主将排兵布阵不力,马军率先逃窜,导致全军溃败,本汗倒要问问,我吐蕃步卒骁勇之损失,该算到谁的头上?!”   这话一出,立即引来石敬瑭与药罗葛狄银的怒目而视。   药罗葛狄银咬牙低吼道:“先锋战败,形势危殆,禄加可汗不思如何挽救大局,却在此时推脱罪责,此乃英雄所为?!”   杜论禄加目瞪口呆,“……”   他心道,方才分明是你要先清算杨光远作战不利之罪责,如今因为药罗葛阿咄欲有失,竟然将为大局着想的话,说得这样大义凛然……我实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灵州城墙上,激战正酣。   李绍城坐镇中央,指挥全局,战事虽难,他面不改色,因为生了一张冷漠脸,平素不苟言笑,此时无人能知他心头所想,脸上那道长如蚯蚓的刀疤,更将他眼神的坚毅之状,刻画得如峰如剑。   “大帅,高将军受伤了!”有小校急急来报。   李绍城闻言,连忙跟着对方走下城头,在疾步往来的将士、民夫人群中,行不多远,进一庭院,入门就看到正在包扎伤口的高审思,铠甲就卸在脚旁。   待李绍城走近,高审思已经站起身来,身上绑着绷带,被血水浸湿,状若梅花,但他高声道:“且为本将着甲!”   “高将军,伤势如何?”李绍城急声来问,同时示意对方亲兵暂缓为其着甲。   “区区小伤,何足挂齿!”高审思摆摆手,硬气不减分毫。   其旁的亲兵面色不安而愧疚,低声道:“腹前刀伤,长过四寸,其深已见肝肠……是我等护卫不利,请大帅治罪!”   “说这些做甚么!战场之上,非死即伤,有甚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高审思一挥手,豪烈大气,又向李绍城抱拳,“末将无碍,这就再上城头!” 第915章 旦为私利百般斗,暮见禁军万事休(六)   李绍城拉着高审思找了个位置坐下,这庭院建筑简单,老土墙老土屋,院中也没有石砖石板,都是黄土地面,还没有树,两边更无抄手游廊,小井上的汲水装置,也不知有多少岁月,颜色已深木体已损,满院单调的黄土之色,乏味的庭院格局,灰尘随意起落,空气干燥,莫说相比江南的小桥流水,便是中原来的人呆久了,都会唇干面黄。   不仅这庭院如此,整座灵州城都是这样,墙体斑驳而显得老旧,屋檐不曾涂漆,一切都是黄土与树木的本来颜色,在岁月的侵蚀下,干裂而枯黄,单调的没有色彩,在阳光的照射下,也不曾五彩斑斓,只有一股子苍凉遒劲之味,一如从历史中走来的老人。然,虽卖相不佳,却步履稳健,筋骨强劲,目光灼灼,豪迈坚硬之气,为其本色,唯其本色。   因为做了战地医馆的缘故,这院子里搭了棚子,在阳光下造出许多阴凉来,简易床位排列的密集而不混乱,章法有度,伤员们接受军中大夫的治疗与照顾,虽然伤痛的确让人痛苦,但气氛却格外温馨,药草味与血腥味之中,不是军医的温声细语,便是伤员们乐观而豪迈的笑声,苦中作乐有时无奈悲凉,有时却鼓舞人心。   高审思方才执意要再上城墙,李绍城没有同意,两人共事的时间不短了,早已生出英雄相惜之情,所以言语真诚不必惺惺作态,如今为把守大唐国门而战,一个善守一个坐镇全局,同心协力之下,已是过命的交情。大丈夫之间的坚固真情,往往建立在志气相投、为同一目标毫无保留拼搏的过程中,李绍城与高审思也不例外。   正巧到了用午饭的时候,随着饭食端出,刹那间肉香四溢,所有伤员都是能吃肉的吃肉,不能吃肉的喝肉汤,待遇好的一塌糊涂,李绍城和高审思自然也不例外,后者边吃边感叹道:“当年末将驻守寿春,将士所食,蒸饼已是难得,肉汤更是稀奇,如今在这灵州边地,竟然人皆食肉,放在以前,实在不能想象。”   “食肉才有力气,不然将士们如何拒敌?”李绍城想起这些时日的情况,略有感慨,“陛下令某出镇灵州时,曾许某随意提要求,彼时某除却兵甲弓弩之外,着重就要求了肉食。不瞒将军,灵州城里储存的肉干,足以让将士们再食一个月。这可不是粮食储存,是肉食!除却我大唐,试问天下还有谁能如此?”   高审思笑道:“朝廷运送肉食的队伍,末将也是亲眼见过的。自中原运送物资入灵州,路途遥远,所耗甚大,而朝廷乐此不疲……不得不说,陛下对朔方军的恩宠之盛,实在是闻所未闻。”   “陛下曾言,大军戍边,保家卫国,本就位在险恶之地,又且常有战乱,死伤不断,若是不能精其甲兵、丰其衣食、厚其军饷,朝廷有何颜面面对边军将士,大唐百姓有何颜面面对自家良心?”李绍城道,“此番诸族乱贼入侵,将士血战死战,无论战事如何艰难,皆气雄胆壮,不曾言苦,前赴后继,争相对敌,也是因为要报效国家之尊重,报效陛下之隆恩。若非如此,灵武县何以能屹立不倒,灵州城何以能坚硬如铁?”   高审思点点头,“于我大唐军人而言,能得国家之尊重,能得君王之隆恩,能得百姓之信任,便纵是战死沙场,又何足为惧!”   此言李绍城深有同感,自李从璟主持军政以来,便在着力重塑大唐军魂,再造军人与国家、百姓之间的情感,又且唐人本就气胆雄烈,故而如今的大唐军人,精气神早就不是藩镇时代可比。   李绍城跟李从璟跟的早,对李从璟的军事思想了解的透彻,眼下继续道:“陛下曾言,所谓精锐强军,除却军备优良、训练有素、受战火磨练,重中之重,在于对将士精气神的塑造,对军魂的塑造。使将士心有家国,雄武豪烈,识大义,辨是非,护君民、击不臣、不惧死,国家厚以养我,同胞厚以信我,我则以血肉之躯报之。国家为我之盾,我为国家之矛,母宁死,不宁负家国。惟其如此,才是真正的汉唐雄风……凡此种种,陛下早在出镇幽州的时候,便在做了,若非如此,百战军何以能百战百胜?”   “母宁死,不宁负家国……大唐军队正当如此。陛下雄才大略,的确古今少有!”李绍城的话让高审思感触良多,不禁陷入沉思,昔年他镇守寿春,唐军四镇八州之兵马,围攻近年而不能克,可谓给唐军扫平江淮创造了莫大麻烦,而在唐军彻底得到江淮,禁军腾出手来之后,李从璟却没有治罪于他,而是亲临城下劝降,待之以诚。   高审思重忠义,向来也是以忠臣自居,唐军得江淮后,他本已打定主意,寿春城破之日,便是他自裁谢罪之时,是李从璟当日一番话,让他大受震动。汉唐两朝,威重四方,荣耀万世,高审思身为时人,岂能不心向往之?当日与李从璟一晤,他被对方的气度所折服,认定李从璟能够重塑大唐辉煌,就如当初汉光武帝一般,故而愿意舍身追随,来做大唐臣子。   此番驻守灵州,朔方军不过万余之众,而河西、夏州近乎倾巢而出,兵马接近十万,灵州之所以能守到今日,与高审思密切相关。前番他不仅坐镇丰安,以数千之卒,挡住了河西悍勇的攻势,实际上,大到灵州的防线布置与防守策略,小到城防的器械构造,都有高审思参与其中,起到了莫大的作用。若非如此,灵武县、灵州城也不能如此固若金汤。   人主贵在能得人,且能令人尽展其才,得人越多,才学越多展露,才能达到灿若星辰的效果,最终照亮大唐的天空。   古往今来,但凡雄主,总有许多名臣相佐,终成大业。唐初气象万千,便跟太宗之胸怀不无关系。而庸主纵然成就功业,却不能容人,功业也会有限。赵宋太祖为安坐龙庭,废尽国家栋梁,故而只能实现华夏之小一统,无法拥有跟汉武帝唐太宗一样的功业。   彼时,赵匡胤杯酒释兵权,谓诸将的那番话,“好富贵者,不过欲多积金钱,厚自娱乐,使子孙无贫乏耳……择好田宅市之,为子孙立永远不可动之业,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实在是不知所谓,作为君王,说出这样一番话,可见其心志已完全不复汉唐雄风。莫说比之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陈汤“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差之甚远,便是连刘邦“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豪迈都远远及不上,就更不必说达得到李世民要说出“自古皆贵中华而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这句话需要的高度。   汉唐之时,国风强劲,民风豪烈,君主奋发,人有大志。拜将入相,马上封侯,乃国人之望。所以,汉朝能有耿恭在距离洛阳两万里的西域中,以三百人死战万千匈奴而不降,终只存活十三人,留下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典故。唐有王玄策在更远的地方,因身为使节而受辱,便能愤而一人灭一国。   时下风气,“人辱我母、我杀之而亡、海内英雄皆争相纳我”。   及至赵宋,此等雄风便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究其根源,赵匡胤心胸狭窄、眼界太小,为君而会劝臣子享乐富贵,其人治理江山又岂能不只顾一家统治之长久?由是而往,后人在这条路上愈走愈远,程朱理学应运而生,君子六艺弃若敝履,经济空前繁盛却只能孕育出几首诗词,财富空前鼎盛却只能滋养贪官冗吏,国风岂能不疲,国人岂能不弱!   此等思想统治汉人千年,人皆故步自封,而失锐意进取之志,东华门唱名一次之贵,而胜沙场杀敌逾万之尊,谁还信王玄策一人灭一国的豪情,谁还理解耿恭宁愿死战而不受降封王的固执,谁还赞同汉明帝为救数百人就甘愿调发万千大军出战西域的气度?   而对雄武豪烈的汉唐之人而言,赵宋百姓之疲弱、明清百姓之奴性,恐怕也是他们万万不能理解的。   眼下灵州之役,昔日的吴国将领们大放光芒,高审思、柴克宏、刘仁赡、蒯鳌、卢绛皆有不俗战绩,可见李从璟之胸怀和远见,的确发挥了作用。   李绍城见高审思提起李从璟,便露出崇敬之色,不由得想起自家经历。   身为最早的百战军副将,李绍城是百战军中最早出任节使之人,两川之役为大军开剑门,功在最先,战后即位至宰相,尊贵不凡,然多年以来,偏居一隅,在禁军南征北战之际,一直沉寂无声,眼下郭威坐镇南疆,孟平重于中枢,莫离率舰队出海,他却还只是坐镇藩镇,两相差别,可谓大矣。   然则李绍城毫无怨言,只因在他出镇静难军时,李从璟便已言明,来日必复河西、西域之地,而他便是开路先锋。此等豪情壮志,令李绍城能甘于寂寞,他本性冷之人,不喜争权夺利,但也并非没有功业之志,但克复河西、西域之事,太过豪迈壮烈,乃重现大唐盛象之壮举,他愿意为之默默准备。   眼下,无论是他守得灵州不失,还是李彦超顺利进军河、鄯,皆因他准备日久。李从璟知异族犯边,而不曾仓促发军,能在洛阳有条不紊调度军力、物资,保证各项准备都齐全,就是因为有李绍城在。   末了,李绍城接话道:“有陛下在,大军该强,大唐该兴!”   高审思肃然颔首,“的确如此!”   一顿饭还未吃完,李绍城接到禀报,原来是杨光远所部败归的部曲,被城上将士看见了,这令李绍城精神一振。不等他如何高兴,又有人来报,说是禁军信使已至,通报了温池大捷,与朝廷禁军即将到来的消息。   李绍城如见雨后天晴,顿时精神万分,而这时,城池内外,已是呼声震天,想必是消息被不失时机散布开来,眼见高审思与众人兴奋难当,耳闻城中山呼海啸之声,他猛然醒悟过来,不是大军该强、大唐该兴,而是大军已强、大唐已兴!   ……   城外联军营地。   杜论禄加来到药罗葛狄银帐中,相与密谈。   “唐军攻占温池、安乐,不日就将抵达灵州城,对方来势汹汹,你我不能不防,得拿出对策来才是。”杜论禄加坐下之后,就颇显急切的对药罗葛狄银说道,他平素虽然学人做出一副不温不火、不见深浅的笑眯眯模样,实则并没有那份修身养性的功夫,真遇到事就露出了马脚。   药罗葛狄银虽然平素看似盛气凌人,但那不过是示强谋利的需要,实则心性要沉稳得多,他不骄不躁地说道:“你我坐拥数万兵马,只要彼此齐心,便能进能退,有甚么好担心的?此番进入灵州,时至今日,大军上下已经掳得颇多财货人丁,并不算亏。”   杜论禄加没想到对方的心这样宽,有些发怔,他这才想起,这些时日来,对方可是纵兵大肆四处掳掠,抢东西比他要积极多了,有鉴于此,杜论禄加难免悔恨于错失良机,遂道:“进灵州之前,你我曾有密议,此番出军,对石敬瑭和党项人要多加压榨,以确保若是成功攻入中原,能设套将其部一举铲除,来日由你我两人来做中原之主,成就无上霸业。眼下灵州城还未攻克,可汗分兵四处掳掠,是否太过分神了?”   药罗葛狄银瞥了杜论禄加一眼,“可汗如今说这话,是何等用意?”   杜论禄加老脸微红,但还是硬着头皮道:“眼下唐军进了灵州,往后战事如何,犹未可知,为虑万全,保障军资,我凉州兵马这些时日要四处哨粮,还望可汗应允。”   药罗葛狄银不温不火道:“你要抽调攻城部曲去哨粮,该跟石敬瑭说才是。”   杜论禄加嘿然道:“只要可汗同意,那石敬瑭又能如何?”   药罗葛狄银对杜论禄加的心思洞若观火,对方不过是担忧唐军大举杀来,战事不利,要趁着这段时间,多掳掠一些财物,以求即便就此退军,也能有所收获,这当然是药罗葛狄银不会答应的,当下大义凛然道:“唐军援军虽至,温池之战虽败,但我部将士已然说了,那一战不过是对方使诈,事先埋伏,我部措手不及而已。若正面对战,我三州兵马必然会胜。当此之际,可汗休得分心,当有长远目光,先攻破灵州城,确保往后战事没有后顾之忧。只要击败唐军援军,可汗要多少财货不能得?”   杜论禄加闻言,又恼恨又无奈,心说你自己已然吃饱,当然不用顾及别人是不是饿着肚子了。眼见对方态度强硬,目的不能达到,杜论禄加脸色很是不好看。   药罗葛狄银将杜论禄加的神色纳在眼底,心中暗自冷笑:鼠目寸光的货色,早不未雨绸缪,这时候想要损公肥私,本汗怎能答应?此战能不能进入中原姑且两说,但借此战削弱你部兵力,却是本汗不会放过的大好时机。万一战事不利,需得退回,本汗得保证此消彼长,如此,来日我回鹘勇士要夺取你的凉州,才能容易些。   杨光远败归后,石重贵跑去见了一面,他本想打听禁军的事,言谈中却听到杨光远提起吐蕃、回鹘沿途的罪行,还闻知了回鹘兵马各处大肆掳掠、杀人放火的事,这让石重贵恨得牙痒痒。   回到自家帐中,石重贵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末了愤恨道:“早晚生吞活剥了这帮狗蛮贼!”   心念于此,他忽然福至心灵,冒出一个想法来,顿时眼前一亮。   ……   过了温池、安乐两地,大军要进至灵州城,沿途基本没有险阻。李从璟随军而来,虽然不少人都劝他坐镇温池即可,不必亲临前线,但李从璟却没有想要龟缩于大军后面的打算,做惯了军中统帅,李从璟一直觉得,有大军在侧才是真的安全。   沿途跟桑维翰讨论治军扩土之事,李从璟没有藏着掖着,将往后要征服吐蕃全境的想法也说了出来,这让桑维翰很是诧异。毕竟,河西、西域都曾是大唐疆土,而吐蕃还从未纳入过大唐版图。   “自先帝入主中原,陛下主持军政以来,举国财赋,大多用在了强军上,如今为征讨河西,陛下不惜竭尽全力,往后征服吐蕃,又是莫大壮举,陛下的远大宏图,臣敬佩不已。”桑维翰感触良多。   李从璟笑了笑,说了一句影响深远的话,“朕要的是大唐前途远大,这就必须让唐人都有雄风豪气。三军不强,何以强志气?国土不广,何以广胸怀!” 第916章 旦为私利百般斗,暮见禁军万事休(七)   经过温池、安乐两地进往灵州城的朝廷禁军,有步骑五万上下,这也是北路军的全部兵马。此番李从璟亲征河西,拥步骑十万,在序列上尽为殿前军。至于侍卫亲军,除却随莫离出海与随郭威坐镇南疆的一少部分外,余下的半在洛阳半往幽云一线去了,意在支持云州大同与幽州、饶州防线,抵御契丹、鞑靼部的攻势。从李从璟的兵力部署上可以很明显看出来,此战大唐的战略是一攻一守,对河西采取攻势,对幽云采取守势。   这也是两线作战的情况下,较为稳妥的战略布置。眼下随同在李从璟身边的参军一类人物,除却桑维翰、谢玉幹、朱厹外,几乎没有分量十足的人物,尤其那些在李从璟坐镇幽州时期成名的英才,卫道、杜千书、王朴等人,此番皆尽去了幽云一线,为幽云统帅参赞军机。因了此番布置,不难想象,此番河西之战,定会有许多各级参谋处的新人冒头,成为军中的重要力量。   定鼎三年十月上旬,殿前军抵达灵州城远郊。   灵州城附近地势,大体乃一马平川之地,与贺兰山东麓三百里平地一脉相承,不过往东北二三十里左右后,地势便会有所起伏,东南方向则平地更广,殿前军自东南而向灵州城,经过的是五十里平坦之路。   如此地势,但凡斥候用的好些,便没有可以施展计谋的余地,也没有夺取各种大小战略要点的空间,这就使得灵州会战,从一开始就毫无遮掩,是光天化日之下的硬碰硬较量。   禁军征战南北多年,于此种战争自然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当然,话是这样说,前期扫除地方障碍的零星战事,依旧是不可避免的。譬如,石敬瑭遣部迎战禁军先锋,交战未几便诈败而走,意图将禁军先锋诱入林深处,再以火烧之,而禁军先锋根本不吃这一套,定难军败走时,将领全无追击之令,只是遣斥候游骑查探各处,果然发现了定难军的布置。   这样的事不少,禁军游骑摸清灵州城远郊近郊每一寸土地,也耗费了不少精力,但因为此种事禁军历来做得多,倒也没有耗去太多时间。   十月十二日,李从璟抵达灵州城近郊。   ……   朔方灵州城,十月西风冷。   论气候,朔方天干气躁,大风起时黄沙破关,千里之内了无云。然,贺兰山东麓三百里地,并及灵州城周边数十里,风貌却有不同。百年来,因屯田之需,边军凿河为渠,引水灌溉,遍种林木,广开良田,使得此地堪能类比江南。   艳阳当头,光照百里山河,昊天广阔,长空湛蓝如洗,层云如梭,若青丝飞天之状。   方圆十多里的田野上,万千将士正在扎营,掘土为壕,垒土为墙,砍伐树木,构筑栅栏,划立分区,搭建营帐,整理辎重……忙碌之状热火朝天。亦有步骑在前后各处布下战阵,严阵以待。   风卷衣袂,白马嘶鸣,李从璟扶额远眺,不远处的灵州城如立如卧。城头将士肃立,旗帜虽已破败,却铁骨铮铮;城墙浴血处处,箭楼虽已残破,但屹立不倒;城前壕沟填塞、刀兵散落,看似杂乱,实则残酷。   河西、夏州的连营浩如星海,彼此区分为三座营垒,旗帜鲜明各有不同,然在大势上又互相联合为一个整体,并无破绽可循,放眼而观,但见旗帜如林,角楼如城,间或有步骑往来,奔驰行走,气状悍勇。   河西、夏州联军,早已停了对灵州城的攻势,并且调整了连营布置,以应对大唐禁军。   “陛下且看,贼军出营了!”孟平指着河西、夏州联军的营垒。   他们这两三百骑距离禁军停驻处较远,是以能看见对方营垒的动静,在李从璟的视野中,对方三座营垒十数座大小辕门打开,从内里奔出连绵不断的马军洪流,各自汇聚成三股,从三个不同的方位向禁军停驻的方向大举杀将而来。   如浪如潮,如山如林,声势浩大;如箭如矛,如风如火,威风凛凛。   一时间,地动山摇。   “我军方至,立足未稳,营盘未建,贼军趁势杀来,倒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李从璟不以为意,前些时日先锋大小战斗十余场,不过都是开胃小菜,如今禁军尽数至此,方为大战之始。   孟平道:“三路出营者,皆为马军,悉数不下万骑,看样子贼军不是在试探,是欲与我大战一场。”   李从璟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日在中天,“贼军兵马,骑兵势大,此番野战,正是其发挥所长之时。若待王师营地建好,强弓劲弩就位,贼军要攻破我营,无疑要难得多,若届时再用步卒大阵,亦是舍长就短。”   其旁,桑维翰拨弄了一下衣袖,哂然道:“贼军倒也有胆。”   李从璟目光逐渐深邃,忽而笑了笑,嘴角饱含深意,“非只有胆,而是气壮。诸位且看,贼军营中,旗鼓变动不停,烟尘四起不落,此为兵马大动之象。如是观之,贼军今日出击,非为阻我立营,是欲与我一决雌雄。”   众人循声而望,俱都看清了贼军营中动静,在场都是英才,自然知晓当下贼军没有故弄玄虚的必要,一时间心思各有不同。或惊讶于贼军之胆雄,或恼怒于贼军之嚣张,或忌惮或奋然,不少人都露出深思之色。   李从璟并不在意众人心思如何。他戎马数十年,征战千万里,历经大小战事无数,沙场之上,大战或按部就班,或骤然降临,他都不会大惊小怪。当此之时,他只需要在意两点。   一者,将士有无战心。   二者,大军如何得胜。   ……   河西、夏州联军营中,石敬瑭与药罗葛狄银、杜论禄加高居辕门,眺望大军出战状况。   “贼军之强,在强弓劲弩,在火炮利器,我军之强,在马军势大,在士卒悍勇,故而此番大战,先不得给贼军准备之机。若令贼军准备充分,严阵以待,则强弓劲弩齐发,我马军纵然冲阵无双,难免伤亡过大。又且,大军连日攻城,城未克而军将疲,若让贼军立营备战,大噪声势,与城中贼军呼应,于将士而言,难免生出敌军势众而我军孤危之感,是以出击必当雷霆。雷霆出击,又当力求一战而破敌,纵然不能破敌,当有大胜,如此方能鼓舞军心,再接再厉才不难。今日贼军方至,立足未稳,准备不足,且在彼看来,我军久战,必不急于出击,今我反其道而行之,扬长避短,此战胜之不难!”   石敬瑭说这话的时候,气度昂扬,神采飞舞。   杜论禄加笑眯眯的附和道:“石帅所言甚是。”   药罗葛狄银冷哼道:“我军攻城虽然未克,但席卷数百里之地,朔方军见我则退,如入无人之境,也是事实。此前,我军士气高昂,纵横州县掠来的财货,亦助涨了气势,此时,攻城不克,将士正在羞恼之际,故今日出击,乃是气势如虹!”   石敬瑭微笑道:“可汗所言,亦是实情。”   嘴里虽然这样说,但石敬瑭心里明白,实情其实是,如果今日不胜,往后就难胜了。   联军攻略灵州,时至今日,未能如先前所计划的那样,占领全州,诸将已经颇为自疑,灵武县与灵州城的坚固,也让将士见识到了唐军的强悍,又且杨光远夺取温池、安乐不成,联军失去险要据守,在大势上已经处于极为被动的地步,而禁军来袭,一路杀到灵州城,联军束手无策,就更是体现出敌强我弱。   当此之际,如果今日不能大胜,战事持久,联军本就不是一条心,势必会败。   石敬瑭自然不甘心,所以策划了今日之战。   这是他最后一搏。   当然,在石敬瑭看来,今日联军要胜,还是很有把握的。   因为他有依仗。   ……   “匹夫以为我军方至,便不能收拾他等?简直不知死活!”桑维翰一如既往的模样嚣张,朝敌军唾骂不已。李从璟没有阻拦他,因为这话有安定人心、鼓舞士气的作用。   眼见敌军出营大举来攻,李从璟自然没有继续逗留野外,给人当作活靶子的兴趣,驱马回到大军阵后时,望楼还未架设好,就更不必说营盘扎得如何了,由此可见河西、定难联军来得多快。   禁军战心毋庸置疑,临战对敌之法李从璟也早有布置,行军征战贵在谨慎,谨慎则要求行事周密,禁军只要离了大营,行军路上都能随时投入战斗,遑论眼下大敌在前了。   眼下的形势是,战阵将立未立,强弓劲弩也未就位,将士俱都在奔跑移动中。不过这对李从璟来说,也并无甚么不妥,他既然观察到了战场形势,那么对如何排兵布阵,就已了然于胸,将士正在移动,正可趁势列阵,强弓劲弩虽未成阵,但仅是将士随身携带的弓弩,也足够迎敌。   “诸将何在?”李从璟甲胄在身,英武不减当年,此刻出言呼喝,更有王者之气。   “臣孟平在此!”   “臣史彦超在此!”   “臣李彦琳在此!”   “臣林英在此!”   孟平、史彦超、李彦琳、林英等,齐至李从璟马前抱拳。   李从璟在马背上以马鞭直指前方来犯敌军,并无半句赘言,“为朕破敌!”   “臣等领命!”   是时,号角声起,战鼓声动。 第917章 旦为私利百般斗,暮见禁军万事休(八)   自禁军赶赴灵州,凉、甘、肃三州派往各处打草谷的兵马,已然全部回援。河西、夏州联军有近十万之众,而灵州城外的联军数量,军情处给出的具体数字是八万上下。   八万河西、夏州联军,连营围城,主营在城南。禁军自东南而来,距离联军连营二十里扎营。此时,营地尚未搭建,禁军五万兵马,正在田野上列阵。   演武院中多能工巧匠,许多楼车都已经采用组装的构造,方便拆卸运输,又能在临战时迅速搭建。眼下,李从璟军令下达之后,楼车也终于搭建完毕,他遂带桑维翰等人,登上高过五丈的楼车,俯瞰战场,指挥战事。   李从璟负手而望,任由西风拂动发带与衣袂。方圆数十里田野,双方十余万大军将士,数不尽旌旗甲兵,并及敌军连营与灵州城,皆被他纳在眼底。   天高云阔,大地山川,这中间唯有勇士能纵横。   三股贼军精骑,各拥万人之众,以横扫江海之势,自西北、正北、东北三面向禁军袭来。十月边地,多日不曾有雨,数十里沃野,早已被糟蹋干净,如今敌骑大举杀来,滚滚烟尘磅薄而起,势若出海蛟龙。精骑奔进,烟尘前袭,而又向后飘扬,其状也,如飞驰之利箭。   声之大,胜奔雷,气之壮,胜填海。   个人面此,如沧海一粟,渺小不值一提,待其扑面,呼吸之间,保管叫人灰飞烟灭,且不留一二痕迹。此情震慑人心,怎能不叫人双股战栗,直欲背身而逃?   于当此之际,能稳如泰山者,当为骁勇锐士。   “陛下?”   跟随在李从璟身旁的,除却桑维翰等参谋,还有一些特别的人,即被他看重的年轻俊彦。其中,又以出身洛阳学院的李从珂之子李重美、赵迥之子赵普为首。当下出声的,便是李重美,他面上颇有惊色,此问,便是问李从璟之应对,但又不好明言,因为有多话的嫌疑。   李从璟负手长身而立,对李重美的话置若罔闻。此时,这个身着黑甲的雄武背影落在李重美眼里,便如山峦一般坚不可摧、大海一般深不可测。   “传令:精骑迎敌!”末了,也未见李从璟有任何动作,下令的口吻平静到堪称平淡。   然,李从璟语气平淡,却不代表传令兵会有所懈怠。   一时间,传令兵喝令之声,大传四方。   “陛下有令:精骑迎敌!”   “陛下有令:精骑迎敌!”   “陛下有令:精骑迎敌!”   旗动鼓噪,传令军使之声,与令旗鼓声一起,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其声也,铿锵若金鸣,厚重如山动,起伏似浪潮,震人心魄。   李重美左右而顾,见大军随令而动之状,不禁心生敬畏。他也不是对军中事一无所知的人,虽然这些年沉浸于“科技发明”,但早年可没少随李从珂出入军营。然则,昔日军营所见,岂能与当下沙场所闻相提并论?   禁军阵型,以护卫营地之搭建为重心,分在西、北、东三个方向,然布阵之法,主体亦是步军大阵在中,马军护卫于两翼。   敌军精骑来袭,李从璟军令下达,禁军马军闻令而动,但见步军大阵侧旁,精骑铁甲由静而前,从开始的步履沉缓,到离开步卒大阵两翼后的渐渐提速,那灰尘渐渐起了,又渐渐大了,及至汇聚成江海,则是马军已经脱离步卒大阵,当头迎向了奔来的敌军。   广阔的田野上,原本是由北向南的三条出海蛟龙,其势独大,奔驰过半的距离后,三条由南而北的精骑洪流,渐也成势,以一往无前之状,要给他们迎头棒喝。   两相数万兵马,各拥军令,皆无半分迟疑。眼看两者间的距离渐渐近了,五里到三里,三里到一里……在高处观战者,心跳随两者的靠近而加速,合着鼓声,也合着马蹄声。   所有人都等待这两相碰撞的那一刻,然又畏惧两相碰撞的那一刻。   因为一到那时,必定是血肉横飞、将士死伤。然则大战已开,两军已动,便再无退路,唯身前一个方向而已,便纵是身份碎骨,也必须硬着头皮迎上。沙场之上,是生是死,本该抛诸脑后,半分的畏惧之心都不能有。   战阵相交勇者胜。   在李从璟眼中,六股马军在距离大营五里开外的地方相遇,双方经过一段距离的奔驰,早已将威势蓄积起来。此番先后两两相遇,首先见到的,便是两股滚滚洪流与烟尘轰然撞在一起。刹那间,不见铁甲骏马,唯见烟尘隆飞。   李从璟一手按上腰间的横刀刀柄,举目而观,气定神闲,脸上并无半分颜色。倒是他身后的李重美、赵普等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有那心绪激荡者,情不自禁抓紧了自己的衣襟。   隆隆烟尘并没有落下,而是彼此成箭势,滚滚袭进对方的军阵与烟尘中。霎时间,烟尘交错纠缠,卷卷翻腾,起承转合,再也不分彼此。而在烟尘中,双方精骑皆已突入彼此阵中,战马催铁甲,铁甲驱长槊,无不奋发前奔。   凝神细看,长槊长矛掠过的地方,马上骑兵纷纷落马,于灰尘中落地。不等看清他们落地的模样,即已被后续精骑和烟尘覆盖。落马者前后相继,一个到十个,十个到数十个,连绵不绝,像是下饺子一般。看得清楚的,不过是军阵出现空缺与空白,原本厚实的战阵,渐渐变得稀疏而已。   而在战马的奔腾声中,杀声亦如潮,就如夏日雷声阵阵,而雨声夹杂其中。   个人相较于战阵,不过萤火之于日月,战阵相较于战场,又不过小巫见大巫,战场之于旷野,亦不过其中一景而已。   待杀声渐大,双方马军已经战作一团。甲胄大相径庭的两军将士,彼此交融,各自奔战,泾渭分明而又不分你我。当此时也,能力压金戈铁马之声的,唯有战鼓声。   而在这时,异变渐生,双方马军并没有相互交错而过,待得彼此军阵纠缠已深的时候,大阵之中,再起小阵之变化。起变的不是禁军精骑大阵,而是河西、夏州联军大阵。   首先映入李从璟眼帘的,是对方后阵的厚实程度,大大高过了前阵,以至于精骑之间,没有留下缝隙。这也就意味着,禁军精骑杀到此处,没了出阵的可能性。就好比通道一端,大门轰然关闭,禁军精骑要出离对方军阵,唯有打破这扇门,杀倒这军阵。   当头的禁军精骑,迎上了铜墙铁壁般的联军军阵。两者兀一接触,便是头破血流,刹那间,轰然之声大作,沉闷得令人牙酸。两军相撞,阵线上人仰马翻,血光大盛。   奔驰中的禁军洪流,就如同撞上了堤坝,一时间堤坝前洪水一荡,蓄积无数。前后相继的精骑人仰马翻,翻倒者数不胜数,烟尘顿浓顿高。   然则,联军军阵到底并非堤坝,禁军之冲势,也让军阵往后一挫。然则无论如何,阵线上拥挤着双方无数精骑。   纯粹的马军厮杀,讲究错身而过,穿阵而出,再拐弯杀回,重新冲阵,如是反复。纵横往来的过程中,若一方杀伤大于另一方,则胜负分。河西、夏州联军的此番布置,则代表他们想要咬住禁军精骑,施展缠斗之法。   果不其然,在禁军精骑撞上铜墙铁壁之时,联军后阵分出数股人马,奔向两翼,开始迂回包抄。观其模样,是想要将禁军精骑兜在怀里。   “贼军想要包围我军精骑!”望楼上,桑维翰已经出声。   李重美、赵普等人闻言,无不面色大变,在他们看来,己方被敌方包围,便是不利局面。   “陛下?”出声者不止一人,俱都向李从璟投来询问的目光。   李从璟按刀而立的身影并无半分变化,气息绵长也无异样。   沙场之争,变故总是时有发生,有的故弄玄虚,有的暗藏杀机,这就需要将帅应变。   李从璟不说话,这可急坏了李重美这些人,无不面面相觑,皆有焦急之色。   桑维翰望着战场道:“细观贼军后阵,的确厚实,我军要强行破阵,非是不可能,只怕要耗些光阴。然则如此一来,我军冲势顿减,难免前后拥挤,甚至自相碰撞。而我军冲势一弱,贼军迂回之兵马,便有了拦腰入阵的可能性,这就使得我军有被分割之险。若使贼军迂回至我军阵背后,则包围之势成,一旦其多方发力,形势于我军不利。”   此言货真价实,然李从璟却无半分回应。桑维翰也不以为意,他这番话本就不是说给李从璟听的,而是向李重美、赵普这些初上战场的人解释。李从璟让他们随军,本就是因为对他们抱以厚望,希望他们也识沙场之道。   就在李重美等人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李从璟终于开口下令。而这时,三处战场皆有了战阵之变。   河西、夏州联军的变阵,在李从璟眼里也不过是常规之法,既然他认清了对方虚实,禁军精骑自然有应对之法。   军令传下之后,精骑阵型变幻,改前奔冲阵而为缠斗之法。   如是双方陷入混战。   不时,河西、定难连营再起异变。   辕门大开,又有马军杀出! 第918章 旦为私利百般斗,暮见禁军万事休(九)   两军精骑厮杀激烈,交战的地方距离禁军大营不过四五里地,三处战场先后陷入混战,交战声震得人耳膜不适,厮杀声冲得人脑门发热,缕缕烟尘汇聚成团蔓延了十数里方圆,婉若又是三座营城。   禁军五万兵马步骑参半,迎战河西、夏州马军已经近乎倾巢而出,尚且处于兵力劣势,此时河西、夏州大营中,再度奔出数股马军,顿时使得局面极为不利。而禁军步卒大阵两翼,已经只有寥寥百千精骑,且多是皇宫禁卫,面对大队马军冲锋,不过是聊胜于无。   “贼军又遣马军出营,欲往何处?”桑维翰望着奔腾出营的敌军,眼中闪烁着思索之色,“若是增援彼方马军,那大可从一开始就尽数出动,如是观之,彼之目标定是我军步卒大阵。”   李从璟不曾言语,对身后官员、俊彦们的议论声也充耳不闻,只是平静的观望战场。皇帝做得久了,李从璟的习性难免有所改变,不必要说的话不说,不必要有的反应不做,这都是人主保持威严的基本要求而已。   ……   石敬瑭凝望战场,目光随第二股马军而动,眼中渐有笑意,“所谓朝廷禁军,兵强马壮军备精良,若是双方硬碰硬较量,我虽有兵力优势,实则并不能占到半分便宜。眼下我军要得胜,就得以己之长攻彼之短。我军精骑骁勇善战,且数量多于敌军,当此之际,最好的战法,莫过于先遣一部,诱敌马军出战。待缠住敌方马军后,彼之步卒便再无防护,而我精骑便能击之。”   药罗葛狄银冷笑道:“听闻唐朝禁军二十万,眼前灵州城的兵马,不过五万上下,唐皇帝如此轻敌,真当我河西骁勇都是饭桶不成?”   杜论禄加则阴笑道:“听闻唐皇帝统军征战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以能一统唐土。如此功业,难免助涨其嚣张气焰,以至于目中无人,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此番唐皇帝率军轻进,我等正该教训教训他才是。”   三人身后的众将闻言,俱都出声附和,不乏扬言要灭尽唐军、活捉唐皇帝的。   ……   眼见敌方后续马军出动,绕过三处激战的战场,直奔步卒大阵而来,又是过万之众,桑维翰却无忌惮之色,反而哂然道:“我禁军精锐,以一当十,步卒大阵中,更是强弓无数,贼军马军想要破我之阵,无异于痴人说梦!”   话音落下不久,夏州马军已至步卒大阵之前,失去精骑护卫的禁军方阵,此刻却没有丝毫惊慌。   阵中楼车上,孟平迎风而立,神色肃然目光凌厉。   因了护卫正在搭建的营地的需要,步卒大阵也分三块。而孟平所在的军阵,为品字形最前的军阵,也是将士最多的军阵,有近万人,阵前铜墙铁壁,阵中枪矛如林。   过万夏州马军携带滚滚烟尘奔驰而来,针对的便是孟平所在的这个主阵。及至,却没有迎头撞上军阵,而是在军阵前一分为二,向两侧迂回奔进。   夏州马军分流的方位,还未到步卒大阵弓箭射程,是以前阵严阵以待的弓箭手,此时全无用武之地。   分流后的夏州马军,迂回到了步卒大阵两翼,而后马上骑兵纷纷引弓搭箭,向步卒大阵攒射。须臾间,利箭前后相继,争相飞出,如江河悬空,射入步卒大阵之中。   箭雨如流入阵,乒乓声不绝于耳,步卒方阵中顿时闷哼声、惨叫声四起,许多将士接连倒下,原本湖海般严整浩大的军阵,顿时出现繁星点点的空白。   方阵阵型,重心在前,侧翼防御薄弱,这也是方阵需要精骑护卫两翼的原因,就更不用说后阵了,那是将士背对的方向。   在夏州马军奔来时,楼车上的孟平接李从璟军令,即已拔刀出鞘,大声喝令:“圆阵!”   方阵进攻,圆阵防御,方阵重前,圆阵无缝。旗鼓声中,步卒大阵迅速变阵,将士脚步或细碎或宽大,俱都急促,军靴踩得烟尘四起,地面震颤。外部将士相互靠拢,内部将士纵横奔走,盾牌穿插上前,枪矛紧随其后。外部将士渐成圆弧,线条最先形成,而后层层叠叠向内递进,内部将士向外奔靠,不时便形成一道道圆圈,如湖水中凌波扩散。   禁军步卒变阵之时,夏州马军依旧在奔驰中放箭,他们绕阵而行,马蹄声轰隆不停,箭雨连续不休,奔跑移动中的禁军步卒,间或有人中箭,若是利箭穿甲亦或是射中要害,便惨叫倒地。   马军对步军,倘若不冲阵,便多是绕阵环奔,以弓箭射杀步军。步军进,则马军退,步军退,则马军进,步军停,则马军放箭不止。步军机动性不如马军,只能被动挨打。   但世事无绝对,倘若步军弓箭强,则马军也要遭殃。昔年李陵以五千步卒,大战匈奴八万兵马,而能予敌莫大杀伤,靠得便是强弓劲弩。   眼下禁军方至,列阵仓促,强弓劲弩未及就位,无法形成压倒性优势,但将士随身携带之弓弩,亦不可小觑。   变阵完成,孟平持刀喝令:“弓弩就位!”   圆阵之中,除却边缘的盾、枪,其后便是持弓弩之将士。   眼见弓弩到位,孟平再度喝令:“攒射,弓弩齐发!”   弓弩之布置,自有安排,不用赘言,在军校的具体带领下,步卒军阵开始反击。层层箭雨从军阵飞射而出,待其升空,亦成一道道圆弧,接连射向阵外奔走放箭的夏州马军。   禁军弓弩,锐不可当,马军防御不及步卒,被箭雨袭击,顿时惨叫叠起,人仰马翻者前后相继。   由是,两军对射,箭雨往来,将士接连倒下,弦声震天,血染疆土。   桑维翰眼见此景,对李从璟说道:“我军强弩虽未就位,然禁军改良军备十多年,弓弩之强已非贼军能比,又且甲胄坚厚,贼军想要占到便宜,无异于痴人说梦,两军对射,势必是我军胜出。而我军精骑虽然不及贼军多,却个个精锐,尤其五千重骑更是破阵奇兵,不消多久,便能击溃贼之马军,届时返身杀回,倒要看看那贼军如何应对!”   说到这,桑维翰不禁拱手而赞,“天下间,唯有禁军方能有如此战力,这都是陛下高瞻远瞩!”   李从璟摆摆手,示意桑维翰不用多言。   倒不是他故作姿态,而是精编禁军这么久,类似的话他早已听得多了,也就不在意。   李重美、赵普等人见皇帝这等云淡风轻,愈发觉得皇帝高深莫测,心中的敬畏之情愈发浓厚。   ……   战场已经杀作数团,数万人投身沙场,声势之大如欲翻天。   杜论禄加首先露出不虞之色,“贼军精骑端得是骁勇,葛狄银可汗的马军怕是要支持不住了吧?”   双方马军鏖战在三地,位在中间的乃是禁军重骑和回鹘马军,前者战力强劲,回鹘马军已经露出不支之态。   药罗葛狄银冷哼道:“温池一战,本汗已知贼军马军精悍,怎会没有应对之策?禄加可汗看好便是!”   说话间,只见回鹘马军后阵突起变化,骑兵皆左右奔驰开来,露出战马之间用绳索捆绑的圆木,圆木之上竟是遍插铁刺。放眼而望,圆木不下千数,蔚为壮观,随着骑兵奔驰,圆木在烟尘中呼啸向前,其势骇人。   “贼军马军再是能战,那马腿马脚难道是铁做的不成?碰到本汗的滚木,保管叫它们脚裂腿断!”药罗葛狄银眼中闪烁着饿狼般的光芒,神色倨傲,眉宇有猖狂不驯之色,“葛阿咄欲归来时,本汗即已知晓贼军骑兵甲坚兵利,非我所能相比,然则那又如何?沙场决胜,非只取决于何人军强,临阵对敌,更重应变之道。天下间,岂有百战百胜,而无弱点可循之师?”   石敬瑭笑道:“古往今来,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例多不胜数,自然不是没有道理。”   药罗葛狄银瞥了石敬瑭一眼,“我回鹘勇士大胜在即,不知石帅兵马,是否也能如期破阵?”   石敬瑭不急不缓道:“出击贼军步军者,乃我夏州精骑,以我精骑战法,彼若要防我,必结圆阵。贼军方阵,若是正面强攻,便是我军精骑,也不敢断言能胜,然彼若结圆阵——哼,圆阵虽然没有薄弱之处,但将方阵前阵之防御,平摊到整个圆阵外围,即便多有补充,也是削弱之举,圆阵任何地方对骑兵冲阵的防御力,都远不能跟方阵前阵相比,如是,我军精骑必能破阵而入!”   药罗葛狄银冷笑道:“石帅就这样有把握?”   石敬瑭不耐道:“贼军方至,列阵仓促,而且李从璟托大,将步卒大阵摆成了进攻阵型,没有在外围摆放车辆阻碍骑兵入阵,此时拿甚么抵挡我精骑猛攻?本帅也曾与贼军一同征战,对其知根知底,先前在夏州练兵时,在战法上便多有针对,此番若是连这分把握都没有,岂非贻笑大方?”   药罗葛狄银桀桀笑道:“若能如此,你我两部一同破敌,贼军必败无疑!”   碧蓝苍穹之下,旷野浩远,石敬瑭束手而立,不再言语,唯独双目愈发炯炯有神。   忽的,杜论禄加出声道:“听闻贼军多火炮之物,此番怎么不见其用?”   不等药罗葛狄银出声,禁军步军大阵外,乍然一声巨响,紧接着,隆隆雷声接连而起,顿时泥土勃然迸发,烟尘遮天蔽日。远观之,如无数看不见的大石落入湖面,朵朵巨大水花四溅飞起,将圆阵包裹其中。 第919章 旦为私利百般斗,暮见禁军万事休(十)   喧嚣的战火让人头晕目眩,骤然轰隆的炸响如晴天霹雳,甚至让交战的双方马军都身躯一震,地面的颤抖与战栗,急促得如同慌乱的心跳,让人双腿都不由自主跟着震颤。   爆炸声淹没了惨叫声与马嘶声,卷腾的火光烧红了纷飞的泥土,烟尘如洪浪更如云朵,透着刺痛眼球的光芒。   于此境中,奔驰的精骑冲破尘雾踏碎泥土,持弓横刀而进,其势睥睨众生惊骇鬼神。   禁军步卒圆阵外波浪滔天,然手榴弹最多不过能扔出数十步远,打击范围远不如弓箭射程,所以动静看起来虽然大,实则不过能堪堪触及夏州马军内侧。   不过禁军步卒本也没有指望手榴弹能将夏州马军尽数炸飞,他们所期望的,不过是夏州马军因之而惊,待得战马惊慌四散,则其奔进之军阵不攻自破。   几轮手榴弹轰炸之下,圆阵外围泥土与烟尘经久不散,遮挡了万事万物,浓烈程度胜过一切大雾。泥土与烟尘扑散在禁军步卒身上,覆盖了甲胄,也让禁军将士呼吸不畅。咳嗽声中,将士们却无不耐之色,反而都聚精会神盯向阵外。   令禁军步卒吃惊的是,待得烟尘消散,阵外马蹄声依旧,烟尘中露出夏州马军奔驰的身影,前后相继严整不乱,依旧如洪流。   不仅如此,随着烟尘散落,几乎没有丝毫停歇,箭雨再度升空,向禁军步卒当头罩下。   禁军将士俱都失色,夏州马军竟然没有受惊,其军阵其奔战,竟然丝毫没受影响!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围绕步卒军阵的马军洪流,圆圈向外移动了几分,堪堪脱离了步卒手榴弹的打击范围。   军阵中,孟平双目愈显凛然。   楼车上,桑维翰露出惊讶之色,“贼军军阵,竟然丝毫未乱!”   按刀而立的李从璟,依旧是不曾言语。   ……   在河西、夏州连营前,其部步军士卒,已经列阵完毕——早在马军出动的时候,步卒就已在调动集结。除却严防灵州城的少量步骑,此刻的河西、夏州联军,已是近乎倾巢而出。   “马军对战,不适合火炮对攻,能用火器的不过就是步卒而已。眼下贼军步卒之火器,不能奈何我之精骑,彼还能如何防御我夏州精骑破阵?”石敬瑭手指禁军步卒军阵,衣袂飘扬,眉眼间意气勃发,忽的一甩衣袖,“两位可汗注意了,且看本帅如何攻破贼军步卒大阵!”   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狐疑和凝重,炸药这种利器,他们先前未曾接触多少,眼下虽然杀伤疲软,但声势之大却是不容小觑,两人无论见识如何,眼下都敏锐觉察到了此物之难缠。   话音落下没多久,夏州马军悠忽变阵,外围向外奔驰,将外圆扩大许多,形成大弯,将士不停汇聚,军阵渐厚,遂成方阵,而后拐弯杀回,直向禁军圆阵奔驰而进,其状,乃精骑冲阵之法。   于此过程中,夏州马军收了弓箭,靠近禁军步卒大阵时,前阵将士悉数从鞍边取出一包包物什,点燃,而后向禁军步卒军阵抛掷出去。   霎时间,如同冰雹散落,撒入步卒圆阵中,不等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反应过来,轰炸之声在禁军步卒外阵中接连响起,泥土横飞、烟尘四起、红光闪烁,禁军步卒将士被轰炸的左歪右倒,阵脚大乱,露出大片空档。   夏州马军所用之物,似炸药包又似手榴弹,正是先前定难军在荒漠中练兵时,来训练将士所用之物。   也就是说,当世军队,能用炸药的,已不止大唐禁军一个。   此时,夏州马军持刀持矛,冲入军阵空档,轰然杀进阵中!   势若猛虎下山,状似蛟龙出海。   禁军步卒大阵在变为圆阵后,再无方阵前阵那样的厚重防御力,眼下在炸药轰击下,如何能抵挡夏州马军趁势而进?   药罗葛狄银、杜论禄加等河西人物,见此情景,无不惊骇。   石敬瑭眼中迸射出无尽杀气和残忍之色。   夏州马军以炸药破阵,而后悍然杀入,顿时势不可挡,禁军步卒大阵被轰炸、被攻入的那段,已如被洪水冲破的堤坝,再难抵御夏州精骑洪流侵入。一时间,人倒兵折,乱作一团。   “这……这……”杜论禄加眼见此景,口齿含糊不知所言,只剩双目发怔,手足无措。   药罗葛狄银看向石敬瑭,目光凌厉,充满忌惮,咬牙道:“石帅真是好手段,竟然有这等利器!”   石敬瑭傲然仰首,“若无此等利器,谈何击破贼军,谈何攻入中原,谈何成就大业!”   药罗葛狄银眼见石敬瑭意态万千,身若劲松,竟是不知该如何接下这话。河西军队与夏州兵马联手,谋求的是攻入中原,眼下大唐禁军来攻,自然要先胜之,才能有后续作为。夏州马军依仗利器而破阵,使得今日之战大胜在望,药罗葛狄银本该高兴,但他此时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拥有此等利器的夏州兵马,实力跟往先已不可同日而语,河西军队若跟夏州兵马对阵,全然没了能赢的把握。   石敬瑭将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的神色收在眼中,心头冷笑,大感畅快,暗道:无知匹夫,粗鄙蛮夷,哪里知道我中国文明之深邃?先前尔等与本帅争财夺利,本帅不与尔等计较,不过是利用尔等兵马戮力攻城而已,真当本帅惧了尔等不成?本帅坐拥利器,今日就让尔等好生长长见识,也好知晓这联军之中,谁才是真正的精锐,谁才是真正的主人!今日战罢,本帅倒要看看,尔等还敢不敢压榨我夏州兵马的财利,还敢不敢对本帅蹬鼻子上脸,还敢不敢不对本帅言听计从!   纵目远眺,眼见夏州马军前赴后继攻入禁军步卒大阵,而对方莫能奈何,阵脚已乱,石敬瑭心头豪情顿生。   这是大胜在望了!   河西、夏州军的战法,至此已经全盘揭晓。以马军为交战主力,以夏州精骑打开局面,待得形势明朗,便令步军跟进,底定战局。   石敬瑭驻刀于身前,双手叠放在刀尾,看向战场的双目眼神如电。   今日若能得胜,于敌,是破军,于友,是立威,可谓一箭双雕。   微抬目光,石敬瑭远远望向禁军阵后的高大楼车,彼处,飘扬着唐军黄旗。   如此远的距离,楼车姑且如米粒,就更不必说看到李从璟了。   但在石敬瑭眼中,李从璟就站在彼处。   他一直站在彼处,像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深秋艳阳,为大地着上色彩,苍穹旷野辽阔无边,记忆模糊了时光。   初见李从璟,是在晋阳府宅中,对方尚是少年,着青衫,持书册,于窗前而立,抬首望天,目露思索之色。   只此一幅画面,石敬瑭便知,这少年非是庸人。但彼时,石敬瑭尚且不能预料,这少年会成为自己这一生最大的敌人。   再见李从璟之前,石敬瑭已听闻他杀将成名、独领一军的事迹,而彼时,娶进家门的李永宁,正让石敬瑭的心智备受煎熬。所以那一天,在李从珂面前,他无意识折断了手中的筷子。   石敬瑭每每扪心自问,早年间他要的并不多,不过就是想出人头地,借势而上成就功业显赫人前罢了——就像乱世中每个心怀大志的人会做的那样,充其量,他不过就是心思重些。   然则出身卑微、才学平平的他,若无心计,如何能够越过龙门?   在石敬瑭心中,是李从璟自持身份与学问,对他的疏离对他的不重视对他的防备,让他恼羞成怒;是李永宁对李从璟的亲密无间,对李从璟的魂牵梦绕,对李从璟的时时守望,让他彻底疯狂。   他要争。   他必须要争。   他不惜流血十斗、他每每遍体鳞伤,才为李嗣源为自己打下来的功业,怎甘交到李从璟手中,任他据为己有?他怎甘做了李嗣源的鹰犬后,再去忍受李从璟的颐指气使?   大丈夫怎能被人呼来喝去!   于是那年雨夜,他与李从璟彻底成为死敌。   但石敬瑭从不后悔。大争之世,风云际会,生死未到,谁敢轻言胜败?   然则天命不眷,李从璟崛起太过迅速。短短数年间,平泽潞之叛,手刃李继韬;略怀孟之地,大败戴思远;出军河上与王彦章斗,一战而平再战败之;为先锋,千百里奔袭,首定大梁而成社稷之臣,从此如日中天;遂镇幽云强藩,又屡败契丹之军,而夺平、营二州之地;再出援渤海大破契丹精骑,气死耶律阿保机,迫使耶律倍签订城下之盟,自是扬名海内威重三军,军功鲜有人及;再后竟又率军南下,救李嗣源于危难之境,一朝风云变幻,便拥秦王之尊、治天下之军!   当其时也,群雄侧目,天下威服,石敬瑭又能如何?   及至出征两川,怎能不受制于人,摇尾乞活?   命中有难,大丈夫欲求功名,必须能屈能伸。   而后方有放逐夏州之事,好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石敬瑭终于能有一席之地,可旦夕谋划大业。   今,李从璟以帝王之尊,率大唐禁军来伐,若是常人,早已畏服,但他石敬瑭却要奋起抗争。   人这一生,不过斗争二字。   不斗不争,便一无所有,能斗能争,才有言语功名之资。   秋风飒爽。石敬瑭深吸一口气,收回思绪。他看向禁军楼车,双目坚定如铁,嘴上虽不言语,心头已在呐喊:“李从璟!世人皆敬你服你畏你,恨不能匍匐而进,捧你双脚置于额前,而我石敬瑭独不为也!大争之世,人皆能成功业,我石敬瑭雄武半生,岂能为你牵马坠蹬!今日,我便要与你决一死战,以定天下归属!”   ……   楼车上,桑维翰见步军大阵被破,夏州马军强势攻入阵中,吃惊道:“贼军怎会有炸药利器?”   李从璟纹丝不动,淡淡道:“炸药面世多年,火炮、手榴弹之物,更是为我大唐征战半壁江山,天下人物又非饭桶,岂能对此置若罔闻?”   言罢,纵目远眺,纳战场于眼底,又道:“沙场之争,道法万千,岂有因一物一利之长,而能立于不败之地的?征战疆场也好,与人争斗也罢,当以应变为重;而应变之道,追根揭底,在于有多少后手准备。后手越多,应变之道便越足,才能游刃有余。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何也?知己知己,才能料敌于先,才能备足后手,倘若己之后手多于彼,则将帅方敢言胜。”   桑维翰闻言神色一振,弯身拱手:“臣谨受教。”   李重美、赵普等人,俱都露出恍然与深思之色。   李从璟神色如常,也无半分动作,而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却足以决定沙场胜败,“传令孟平,该史彦超出战了。” 第920章 旦为私利百般斗,暮见禁军万事休(十一)   带领夏州马军攻入禁军步卒阵中的,是石敬瑭麾下三大上将之一的杜重威,其人骁勇善战威重三军,是冲锋陷阵的不二人选,前时定难军攻略定远城等地,便是刘知远坐镇中军而杜重威率部前驱。   杜重威策马奋战在前,率部突入禁军阵中,顿时精神大振。马前之禁军步卒,经受炸药轰击后,本就东倒西歪、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军阵露出大片空档,此时见他们奋然入阵,以风弛鸟赴、倏来忽往之姿,行飙举电至之举,无不惊骇,左右相顾皆尽失色。   此景让杜重威心头大感畅快,本就盎然的战意又更沸腾几分,当下呼喝连连,持槊而进,挡兵杀人,突阵破围,好不气壮。他本身就是悍将,眼下全力施为,自然不好相与,那面前的禁军步卒,虽不曾惧怕后退,也难挡他脚步。两相斗战,刀兵相交,战马轰然踏进,步卒相继退倒。   杜重威战意大盛,浴血奋进,混若天兵鬼将,手下难有一合之敌。其亲兵见他如此凶猛,无不戮力跟随,枪矛并举,呼喝齐发,尽显精锐悍卒本色。   夏州马军破阵而入,战马轰然奔驰,撞飞步卒不知凡几,刀兵锐利前突,又杀伤步卒不知凡几。一时间,禁军步卒无法抵挡,人散阵溃,而夏州马军势若虎狼,有望风披靡之态。   “杀破贼军,建功立业!”血溅于甲,杜重威杀得酣畅淋漓,不禁大声高呼。马军冲阵势若江流,依仗的就是快速奔进、冲势浩大的长处,能在对方组织起有效反击前,就将对方击溃。是以马军突入步卒大阵后,一旦前阵不能抵挡,后阵几乎不可能有所作为。   也正因此,杜重威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而就在这时,杜重威忽然发现,他们面前的禁军步卒,潮水般向两侧、后方退去,主动让出了战场。这让他心中不禁一喜,暗道莫不是己方兵锋无双,禁军眼见不能敌,只得主动退散?   但这个念头只是刚刚升起,就如熄灭的烛火了无踪迹,在层层叠叠的禁军步卒退散之后,他纵目前望,立即就看到不远处,有队列齐整的禁军步卒严阵以待。   第一眼,杜重威目光错愕,不知禁军此举意欲何为,要知寻常步卒,根本不可能挡住骑兵冲锋,而对方之战阵,偏偏不是盾、枪防御阵型。   第二眼,杜重威目光凛然,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了禁军战阵的煞气。那煞气是如此深重,浓烈像是一团梦魇,瞬间笼罩了心头,让人不禁心悸。若非血战精锐,断然不会有这种气势。   第三眼,杜重威目中已有惊骇之色,随着禁军步卒不停退散,对方的战阵露出主体真容,他终于看清了眼前战阵的配置。   这一下,杜重威胆敢欲裂。   人皆重铠,兜鍪罩面,全身上下,唯露双目。   人皆持刀,其刀,长一丈,开两刃,重若千钧。   人皆虎士,身长七尺,虎背熊腰,如松如山。   其阵,严丝无缝,如墙如垒,如林如海,有数千将士。   是为陌刀阵!   《唐六典》载:陌刀,长刀也,步兵所执。   杜重威认出陌刀阵,大惊失色之下,几乎要惊呼出声,就要忍不住提缰立马,率部转头!   禁军中怎会有陌刀阵?   这天下怎会还有陌刀阵?!   ……   世间不见陌刀阵,已数十年矣。   陌刀阵之强盛,在于唐前期,其用武之地,乃是针对草原骑兵。   史思明曾曰:“胡骑虽锐,不能持重。苟不获利,气沮心离,于时乃可图矣。”   “胡骑虽锐,不能持重”、“不能持久而果于驰突”、“乍出乍入,不能坚战”……故此,大唐步卒用陌刀阵,以其厚重耐战而杀伤巨大的特点,专为克制胡骑冲阵。   大唐陌刀,威名赫赫,战果之辉煌,彪炳千古。   天宝初,安西诸军初用陌刀,咸推李嗣业为能,每为队头,所向必陷。   天宝七载,高仙芝征小勃律,与吐蕃会战于娑勒城,李嗣业率队持陌刀登山陷垒,凌空而下,攻下敌人所据险绝,唐军大胜,收小勃律、西域七十二国来献。   至德二载,唐军与安史叛军大战于长安西南香积寺一带,敌骁将安守忠、李归仁率精骑突人唐军阵中,大阵将乱,李嗣业见势危急,“乃肉袒持陌刀立于阵前,大呼奋击。当其刀者,人马俱碎。杀数十人,阵乃稍定。于是嗣业率前军各执长刀,如墙而进,身先士卒,所向摧靡。”《新传》记载此战曰:“步卒三千,以陌刀长柯斧堵进,所向无前”,是役“斩首六万”,收复西京。   杜甫有诗赞曰:四镇富精锐,摧锋皆绝伦。   论及“御奔冲”“杀骑兵、斫战马”,陌刀及陌刀阵之威,无任何兵器可以替代。   相传,恒罗斯之役初战,唐军以强弓劲弩,配合陌刀阵,斩大食士兵首级两万余,俘获四千余,而己方战死者仅一百六十余人,伤者不过四百余。   陌刀既有如此之威,故而素来为国家依仗之救难“重器”。   德宗被困奉天,内库出陌刀五千口,以备“城外群凶”。   大和二年七月,出内库弓箭陌刀三千四百口(只),令度支差送银州防御屯田。   大和五年五月,内库出陌刀百五十口……赐盐州。   成通四年,荆南、江西、鄂岳、湘州将健四百余人携陌刀……杀贼二三千,马三百来匹。   沙场战如龙,陌刀世无双。   只不过到了藩镇相互征伐的时代,因为沙场征战对象有所变化,不再是胡骑,而是以步卒为主的中原兵马,陌刀阵失去了存在的大部分意义,又因为其它种种原因,这才淡出历史舞台,逐渐失了踪迹。   眼下,杜重威所率之夏州马军,便是以党项人为主,而河西骑兵更是纯粹的“胡骑”,此时乍见陌刀阵,杜重威怎能不胆寒心悸?   作为定难军有数的上将,他不是没见识的粗鄙之辈,自然知道陌刀阵意味着甚么。   杜重威固然心思万千,但这些都不在史彦超的考虑范围内。立于陌刀阵前排正中,史彦超的铠甲兵刃都无半分不同,此刻他双目炯然盯向前方,眼见夏州马军冲杀过来,罩面下的双目陡然迸发出逼人的寒意,双臂一震,将陌刀高高举起。   与此同时,鼓声轰隆,如雷翻滚,如天坠地,催人向前。   史彦超陌刀向前一引,前脚踏出,大步向前。其左右之陌刀士卒,莫不同时行动,整个阵型本就严整紧密,如此动作齐整向前一踏,正当得“如墙而进”四个字。   以无惧刀山火海之势,陌刀阵迎向奔来的夏州马军。   以夏州马军冲阵的地段为界限,大阵中的禁军步卒不断向两翼和后侧移动,如云齐走,如鸟齐飞,重新布置战阵。层层叠叠的铁甲将士,或立盾或持刀或举枪,踩动着烟尘四起,夹杂着将校的喝令声,与铁甲环佩之音交相应和,响成一首气势磅礴的乐章。而陌刀阵则仰首阔步上前,步履沉稳,脚步声厚重而又干脆,烟尘席卷而来扑打在脸上,也不曾让将士分神丝毫。所有人目视前方,身稳如山,气势如虹,惊天地泣鬼神。   夏州马军近至眼前。   禁军将士,沉腰立马,高举陌刀,排列如林,劈斩而下。   阳光在双刃上一闪而逝。   扑哧声不绝于耳。   陌刀斩落马上,则马首开裂,战马轰然栽倒。   陌刀斩落人身,则骑兵皮开肉绽,栽落马鞍。   一排陌刀手面前,一排骑兵人死马倒。   就如空中多了一道能斩万物的细线,撞上即死。   后续骑兵再进。   陌刀再举再落。   人惨嚎、马惨嘶。   血染陌刀,人马俱倒。   如是再三。   碎尸枕地,血流成潭。   史彦超一刀将面前骑兵迎头斩为两半,裂口整齐平滑,两半尸体成了两半死肉,向两侧开裂掉落,鲜血飞溅如雨而又流落如水,五脏六腑散了一地。   他再度举刀,将战马也一分为二。   踏步前行,军靴踩破脏腑,腥味直冲脑门,吧唧声令人作呕。   “向前!”   史彦超大喝一声,对周遭事物置若罔闻,眼中只有身前之敌。   “杀!”   三千陌刀手,齐齐踏步大喝,严整的军阵如同一架机器,逆袭夏州马军。   如墙而进,人马俱碎。   夏州马军攻势受挫,阵型一顿。   自此,再也无法抵挡陌刀阵之威。   陌刀阵攻势如潮。   ……   步卒大阵反守为攻,在陌刀阵扼住夏州马军咽喉之后,孟平调兵遣将,将其阵拦腰斩断。眼前的夏州马军,已然丧失机动性,成为禁军步卒砧板上的鱼肉,只有被围歼的下场。   陌刀手杀得兴起,其军阵每进一步,面前的夏州马军皆倒下一排,而后再进,将空白抹去,又杀倒一排夏州马军,如是反复。   将士脚下,血流成河。   军阵背后,碎尸成毯。   楼车上,李从璟缓缓闭眼,又缓缓睁开。   朔方秋风劲。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自安史之乱以来,边疆国土接连沦陷,为贼寇小人所据,已近两百年。   如今,带领大唐壮士克复河山,正当其时。   李从璟远望贼军大营,目光里没有半分感情色彩。   他心里知晓,石敬瑭必然以为,此战能够得胜。   就像石敬瑭必然自认为没有过失一样。   哪怕他眼下与吐蕃、回鹘贼寇为伍,攻破大唐边关,屠戮大唐百姓。   在石敬瑭眼中,这些都不过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高尚者总是自认高尚,卑鄙者却从不会自认卑鄙。   李从璟无心与石敬瑭讲道理,更无心让他幡然悔悟,对此祸国害民之辈,他向来只有一种应对态度。   杀! 第921章 旦为私利百般斗,暮见禁军万事休(十二)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   然两军如此激战,禁军营垒的构建却一直未曾停下来,随着战事持续进行,营垒也逐渐搭建成型,当史彦超率领陌刀阵,在营垒正前方的数里之地,将杜重威的夏州马军,杀得节节败退的时候,禁军大营终于大体搭建完成。   而此时,位于营垒东北、正北、西北三个方向的两军精骑对决,也已局面明朗。李彦琳所率之禁军重骑,虽然遭受了回鹘马军针对,进攻颇为受阻,死伤也是不小,但他及时改变战法,将重骑大体分作两股,向左右冲杀,避开了回鹘马军的圆木阵。而后双方陷入缠斗,重骑一直在往来奔驰,回鹘马军则是紧咬不放,以轻骑的高机动性,配合圆木大阵,尝试围追堵截,双方你冲我突,战阵变幻迅捷,厮杀分外激烈,精骑纵横二三十里地,搅得烟尘天翻地覆,到底谁也不曾奈何了谁。   与之相比,另外两股禁军精骑对河西、夏州联军的冲杀,就要顺利得多,因为同是精锐轻骑,谁也没有刻意的手段能针对谁,双方比拼的便是硬碰硬的纯粹战力。在这种时候,禁军精骑冷锻甲的防御效果,长槊的锐利程度等装备优势,全都显现出来,战斗开始一个时辰之后,禁军精骑就完全占据了上风,一直在压着联军打,观其形势,联军战败只是早晚的事。   杜重威所部的溃败,成了改变战场短暂平衡态势的导火索。   在陌刀阵的迎头痛击和孟平的分割围歼战术下,夏州马军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就遭受了巨大损失,将士死伤千百,有人想进有人想避有人想退,杜重威的军令已经不能号令将士,前阵完全陷入混乱,近万人的马军冲势全无,身陷泥潭不能自拔,哪里还有精骑逞威的面貌。   眼下的形势是,整个夏州马军近万将士,锋头被陌刀阵砸得稀烂,已无冲击之势,前阵数千将士身陷禁军步卒阵中,正在遭受四面围攻,而禁军铁甲海潮还在不停从两翼向其后阵蔓延。在有陌刀阵这等足以消化一切猎物的食道的情况下,禁军各部战阵如同两排锋利的牙齿,在不停咬合、咬断夏州马军军阵,禁军大阵如同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想要将所有夏州马军都吞进肚子嚼碎。   随着禁军步卒反击,李从璟不失时机下令,让林英带领皇宫禁卫精骑,冲入战场之上,对夏州马军展开纵横梳理,而这,成了迅速压倒夏州马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夏州马军由是大骇,仓惶失顾之下,遂争相调转马头奔逃。   能逃的,不过就是后阵将士而已。   夏州马军后阵将士的争相溃逃与大呼小叫,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所有看见这副情景的联军将士心头。   与此同时,禁军战鼓轰响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盖过了战场之上的一切厮杀声,惊雷海啸也不能比这声音更大,在各处厮杀的禁军将士闻听鼓声,全都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用尽浑身力气嘶吼着向联军发动最猛烈的攻势。   夏州、河西联军闻声见状,无不大惊失色,斗志渐失,心智渐乱,而恐惧如当头暴雨劈头盖脸砸下,冰冷了四肢。   数十里的战场上,原本由将士组成的四处波澜壮阔的巨大湖泊,在最靠近禁军大营的湖泊率先绝提泄水后,立即引发连锁效应,其它三座湖泊也相继绝提,潮水、洪流般的夏州、河西马军,争先恐后涌向联军大营,再也没有甚么能够扭转这股势头。   禁军将士不失时机展开追杀,各处精骑战阵先后奔进,杀声震天动地,足以远传百里。   灵州城上,目睹了整场战事的李绍城与高审思等人,眼见贼军溃败,王师大举逞威,无不精神大振,将校们赞叹声不绝耳语,士卒们齐声高呼,不是以刀击盾就是以拳击胸,其奋然沸腾之态,恨不得立即出城参战,末了李绍城自豪道:“我大唐禁军,举世无双!”   夏州、河西联军辕门上的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此时都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带着浓烈的不可置信之色。无论他俩心智如何,此前想法如何,此时面对这样的战况,也无法再有其它反应。   或许,从今天开始,他们会明白,唐军不可战胜。   而石敬瑭则是恨得面色铁青、五官扭曲,紧握长刀的手因为用力过度,都已经在刀尾上搓出血来。   三名统帅姑且失态至此,就更不必论夏州、河西的那些将校了,一个个如见鬼神,惊呼之声四起,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   禁军追杀至联军大营前,这才各自止住脚步,在将领的号令下,收拾阵型返回。也亏得是联军步卒还未出动,在营前有稳定的军阵防御,禁军这才没能趁势杀入营中,将联军一举击败。   李从璟见天色已晚,也不欲再有其它举动,遂令各军入营,明日再战。   ……   史载:定鼎三年秋十月,王师与夏州、河西军初战于灵州南郊,大胜,斩首级近万。   后数日,两军大小战凡数十,王师皆胜,斩获首级数千。   ……   是夜,大帐中灯火通明,李从璟坐于小案后,埋首案牍中批阅奏章。   洛阳有冯道执政,寻常政务倒是不用送到前线来,不过皇朝的要政大事,还是得由李从璟过目。皇帝到底是皇帝,虽然御驾亲征领兵在外,还是有自己的“本职工作”要做,帝国权力,不可一日不问。   大帐里自然不会有将校军吏,在烛火边缘中躬身肃立的,便只有侍者。   批阅完了奏章,李从璟放下玉笔,活动了一下双肩,这时候有使者端着热汤进帐,敬新磨去接了过来,细声与其交谈两句,来到小案旁的时候轻声道:“陛下,第五统领求见。”   身在军中,第五姑娘换上了官袍。官袍可没有男女之分,四品绯袍上麒麟飞舞,金玉带束腰衬胸,悬挂的鱼袋精致有品,如此装扮让平素向来只着大红衣裳的第五姑娘,多了许多英武不凡的正气来,躬身行礼后肃立帐中,更有一股子威严味道,然而脸上的胭脂淡妆,又让这份英气显得格外妖娆。   “制服诱惑啊。”李从璟心里给了一句话的评价,笑着问她:“何事?”   “对面来使者了,陛下见不见?”第五姑娘触及到李从璟欣赏的目光,心头不禁微微一漾。   ……   夏州军营,中军大帐,石敬瑭怒目圆睁,盯着站在帐中的石重贵,好半晌才咬牙道:“可敢把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面对石敬瑭的勃然大怒,石重贵仰首挺胸,全无半分惧色,“请大帅下令定难军攻打吐蕃、回鹘军营,擒下药罗葛狄银、杜论禄加二人献于陛下!”   “混账!”石敬瑭怒不可遏,“这就是你说的渡过眼前困局的良策?”   “正是如此。大帅,禁军战力强横,陌刀阵更是马军克星,连日来我军每逢与之交战,无不惨败,如今军中损兵折将,将校自疑、士无战心,此战若是持续下去,我军必败无疑!”石重贵言辞激烈,显然是本着豁出去的态度,“当此之际,定难军若想求得活路,唯有将功折罪,乞求陛下法外开恩。那吐蕃、回鹘蛮贼,经年犯边,恶行累累,乃我大唐之心腹大患,且彼自入境以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犯下诸多滔天罪行,早该被千刀万剐,凡此种种,陛下岂能不恼之恨之?如今,我等营垒相连,大帅若是骤然领兵出击,贼人必无防备,当可一举败之,再擒贼首献于陛下,便是于国有功,届时若是陛下垂怜,或可免大帅此番兴兵之罪……”   “住口!”石敬瑭怒而拍案,“大丈夫顶天立地,岂能如此行事!”   “父亲!”石重贵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声音悲怆,眼中热泪淌出,“父亲,事已至此,何苦执迷不悟?定难军本是大唐之定难军,父亲欲往河西用兵,开疆扩土收复失地,成就大业,自然于道义无亏,然而如今兴兵进犯灵州,更与贼人联手,屠我大唐百姓,这是意欲何为啊?难道父亲果真要携兵自重、擅土自专,背叛朝廷,做那逆臣不成?”   石敬瑭冷冷道:“大丈夫建功立业,有何不可?”   石重贵以头抢地,痛哭不已:“父亲!你怎生如此糊涂?如今天下一统,皇朝复兴,万民归心,早已不是藩镇携兵自重,能抗衡朝廷的时候了!眼下禁军兵强马壮、甲兵鼎盛,强弓劲弩无数,父亲如何能够抵挡?不能为而偏为之,便只能自取灭亡了啊!趁现在吐蕃、回鹘贼兵还没有警惕,父亲领兵败之,为陛下除一心头大患,届时即便是诈说定难军此番兴兵,乃是有意引贼入境,好屠之军再克其地,平定河西,陛下也未必就不会信,父亲何苦不为?”   石敬瑭愤而推翻案几,起身怒喝:“你给我住口!大军征战,生死不见,胜负未分,岂可胡言!今禁军远道而来,粮运艰难,久战必不能支,且契丹、鞑靼部之兵,已然叩响幽云边关,不日便能饮马黄河,只要大军再坚持一段时日,李从璟左右失顾,禁军必败无疑!”   “父亲!贼人无信,不可与之谋,今我大军征战不利,贼人必有贰心,父亲不早为自己筹谋,来日势必为贼人所害,届时功业不能立得,还要背负逆臣罪名,更会连累定难军数万将士,父亲这是何苦!”石重贵涕泗横流,额头已经在地上磕出了血。   “来人,轰出去!”   ……   回鹘大营。   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坐在一处。   帐中别无他人。   灯火氤氲。   “眼下我等征战不利,连日来大小战数十场,竟无一胜,那唐军陌刀阵,端得是难应对,又且强弓劲弩无数,远胜我军弓箭,战事再这样拖延下去,只怕对我等不利。”杜论禄加脸上早没了笑眯眯的神色,此时也是不愿在药罗葛狄银面前落了面子,才勉力沉住气。   药罗葛狄银也没了强作硬气的心思,面上虽无愁色,实则心中一片焦急,“石敬瑭这狗贼,战前说甚么唐军不堪一击,完全无法跟我回鹘勇士相提并论,如今倒好,唐军这般能战,我等还谈什么攻下灵州,大败唐军,纵横中原?这都是痴人说梦!这狗贼,把你我害得好苦!”   “谁说不是!这狗贼狼子野心,自家想要背叛唐朝,便拉着你我做伴,如今你我两军将士死伤无数,军中怨气滔天,勇士们都开始想念家乡,还如何继续征战?早知如今,当初就不该答应这狗贼,出兵到灵州来!”杜论禄加咬牙切齿。   说完这话,杜论禄加与药罗葛狄银相视一眼,刹那间,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某种含义。   “既是如此,你我何必跟他在此与唐军死战,左右勇士们都抢掠到了不少财货,也是时候该回去了!”药罗葛狄银冷冷道。   “正该如此!早就该回去了!”见药罗葛狄银与自己心思一样,杜论禄加抚掌而喜,“你我要走,石敬瑭那狗贼是拦不住的!”   “石敬瑭固然拦不住,可是唐军呢?”药罗葛狄银思维周密,说出了焦虑的原因。   杜论禄加闻言色变,“以唐军精骑之骁勇,恐怕你我难走。”   药罗葛狄银沉思片刻,忽而眼前一亮,“不如你我向唐皇帝请个罪,让他放我们走?那石敬瑭是逆臣贼子,反叛唐朝,唐皇帝定是十分恼怒,此刻主要是想对付他。若是你我就此离去,正好让唐皇帝腾出手来收拾石敬瑭,如此,唐皇帝应该会高兴,你我再保证永不犯边,愿意与唐交好,唐皇帝岂会不答应?”   “此言甚是!”杜论禄加第一回真正服了药罗葛狄银。   不过药罗葛狄银转念一想,又沉吟下来,“若是如此,唐皇帝仍是不允我等回去,那该如何是好?”   “这……”杜论禄加心想如此还不行,那还能怎样,思索间,忽然福至心灵,于是靠近了药罗葛狄银,眼神闪烁,“不如你我主动向石敬瑭那狗贼出击,帮助唐皇帝平定石敬瑭之叛乱,如是,你我皆是唐皇帝的功臣,这般,唐皇帝总该不会再对你我动手了吧?”   药罗葛狄银眼前一亮,兴奋得站起身,“好,好,此计甚好!你我这就遣使唐营,向唐皇帝请罪献策!” 第922章 旦为私利百般斗,暮见禁军万事休(十三)   帐中灯火通明,并没有其他人,唯独第五束手立于侧旁,李从璟饶有趣味打量着进帐的两名回鹘、吐蕃使者,嘴角含笑不发一语。   “可汗受石敬瑭巧言蛊惑,兴兵冒犯了皇帝陛下,这实在是无心之失。事实上,可汗向来敬仰皇帝陛下,一直都想跟大唐交好。这回可汗发兵灵州,实际上也是因为石敬瑭说灵州出了大唐叛贼,想要据土自专,可汗本着为大唐分忧的想法,这才领兵前来,熟料事实并非如此,可汗是受了石敬瑭那贼人的蒙骗啊!”   回鹘使者四十多岁的年纪,明显是个混血,身上有汉人的影子,汉话也说得颇为流利,看起来不是那么面目可憎,此时他痛心疾首地说道,“可汗心知犯下大错,所以想要弥补。既然现在弄清楚了,石敬瑭才是大唐的叛臣,可汗本着与大唐交好的心思,愿意里应外合,帮助陛下平定此贼!”   他这番话说出来后,很期待的看着李从璟,在他心里,李从璟应该会很高兴,因为药罗葛狄银的提议,不仅让唐军减少了一半敌人,而且还能帮助唐军对付石敬瑭,那胜利便唾手可得,李从璟怎会不愿意不高兴?   然而回鹘使者失望了,高居御用案后的李从璟,脸上并没有任何色彩,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里,只有些微的揶揄之色。   李从璟心思莫测,吐蕃使者不敢怠慢,也连忙道:“我凉州也是受了石敬瑭的欺骗,这才触犯了皇帝陛下,我凉州兵马愿意倾尽全力,助皇帝陛下杀败石敬瑭,只求与大唐交好,自此和平相处。”   听到这里,李从璟终于肯出声,却是微笑的反问了一句:“和平相处?”   “是!和平相处!”吐蕃使者和回鹘使者一起道,“我回鹘可汗愿意接受大唐的册封,自此永不侵犯大唐的边境!”   “接受册封”这句话,并非无的放矢,数十年前他们就接受过后梁的册封。   使者说出这样的话,完全是因为这些时日以来,他们被大唐禁军打得损失惨重,眼看不敌就要败亡了,一方面心服口服,另一方面也是没有办法,所以就想要效仿前人前事,求得一个平安,先走了再说。   至于成为大唐名义上的臣子,这对他们来说也没甚么大不了的,至少不存在丢脸的问题,而至于此番成功身退之后如何跟大唐相处,那也未必就是做大唐的忠臣,但不停向唐朝廷要求好处,例如说求取公主、索要赏赐之类的,则是题中应有之意,他们不犯边劫掠就少了很多收入,这些收入自然需要以另一种方式来补偿,而中原为了边境稳定也大多愿意花财消灾,此间门道,回鹘、吐蕃这些种族早已摸得清清楚楚。   吐蕃、回鹘使者在说出这样的话后,就等着大唐皇帝降下隆恩,在他们看来这是对双方都好的事——收服异族为臣,这对大唐皇帝而言,也是一份莫大的功绩,足以彰显大唐的强盛,而大唐皇帝也会被万民称颂,留芳青史。   不得不说,河西之地的民族融合,至少让他们清楚了中原人的思维方式,所以回鹘、吐蕃使者认为,面前的大唐皇帝必然应允他们的请求。   但是很可惜,眼下的大唐皇帝,并没有这样的心思。   李从璟脸上的玩味之意已经消失,因为他看出了回鹘、吐蕃使者的“志在必得”,他的眼神变化落在第五姑娘眼里,后者再看回鹘、吐蕃使者时,脸上已经有些嘲讽之意——尔等还真是一点都不了解陛下啊!   “回去告诉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献出凉、甘、肃三州之地,双手奉上民册,而后白衣到洛阳谢罪,朕或许会考虑留下他们的人头。”李从璟嘴里说出来的话,让回鹘和吐蕃使者,惊讶的张大了嘴。   愣了好半晌,回鹘使者才艰难道:“陛下这是何意?”   “朕的话说得不够清楚?”李从璟声音清冷,“那朕不妨说得更直白些:凉、甘、肃三州,兴兵犯我边塞,纵马掠我城池,举刀杀我子民,其行十恶不赦,罪不容诛!若是尔等识相,便乖乖解甲、献城、请罪,否则,我大唐铁甲旦夕而至,必定让尔等明白甚么叫残忍!”   回鹘、吐蕃使者面面相觑,满眼都是不可思议,心头已经震惊到了极点。   吐蕃使者声音颤抖道:“眼下两军对垒,皇帝陛下难道不欲迅速平定战事,而要我等浴血死战不成?”   “浴血死战?好啊!”李从璟眼神闪过一抹不屑,“再战三日,且看尔等的脑袋还在不在肩膀上!”   回鹘、吐蕃使者信心满满的前来,怎么也不曾料想,会遭遇这样一盆当头冷水。难道眼前的大唐皇帝就不知道,两军再战必然死伤更多,会给唐军也带来巨大的损失?   一时间,两人大感手足无措。面前的大唐皇帝就像一只老虎,根本就不理会你抛给他的食物,一定要把你一口吞进肚子,在这种情况下,和谈还怎么谈得下去?   在回鹘、甘州使者无言的时候,李从璟摆摆手,用驱赶苍蝇一般的语气道:“还站在这里做甚么,且回去将朕的旨意告诉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明日,两军阵前见胜负。”   这话的意思,分明就是,以朕的禁军战力,无需跟尔等谈条件,朕就是要打!打到你们五体投地,打到你们没有还手的余地,再去接收尔等的土地百姓!   说到这,李从璟像是想起了甚么,嘴角动了动,笑意有些诡谲,“或许杜论禄加还不知,朕的南路大军已经打到了兰州,不日就将进抵凉州了?”   ……   见石重贵掀帐归来,聚集在帐中的将领们立即起身,关切而满怀期待的询问:“大帅可纳了少帅之策?”   石重贵黑着脸从将领们中间走过,一屁股坐在将案后,把横刀取下来重重仍在案桌上,“不曾。”   “这……”将领们面面相觑,脸色都很不好看。   “少帅之策,于情于理,皆为良计,大帅为何不纳?”有人用不解而愤懑的语气道,这话说出来,怨气显而易见。   “大帅不听,某也没有办法。”石重贵垂着脑袋,想到气结处,不禁狠狠击节。   “如是看来,大帅是铁了心要一条道走到黑……眼下形势如此,大帅仍旧固执己见,我军只怕难逃覆灭了……”说话的人不禁长叹一声。   “禁军悍勇姑且不说,甲坚兵利远甚于我,强弓劲弩和陌刀阵,更是我军之克星,依末将之见,战不三日,我军必败……”   “岂止如此,某看灵州城中的李绍城也缓过气了,明日必定率军出城,我军腹背受敌,情势危矣!”   “唉,这可如何是好……”   石重贵抬头看着众将长吁短叹,心头五味杂陈翻江倒海,难受到了极处。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为三军将士计,依某看,我等是时候有所动作了。”说这话的是杨光远,他目光中闪烁着凌厉之色。   “杨将军何意?”石重贵讶然问。   “少帅之策既为良策,大帅不行之,难道我等便不能自行之?”杨光远语出惊人。   此言一出,顿时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没有军令,我等怎么擅自行动?”石重贵摇摇头。   杨光远却不这样认为,他显然决心已定,“定难军,大唐之定难军也;朔方军,大唐之朔方军也。以大唐之定难军,攻大唐之朔方军,此之谓何?如此也就罢了,那凉、甘、肃三州的兵马,自入境之日起,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杀我同胞害我百姓,如同禽兽一般,你我身为唐人,岂能与之为伍?诸位,连日以来,难道尔等对贼人之恶行,便没有半分不忿?”   聚集在帐中的都是定难军中的唐人将校,对杨光远的话俱都感同身受,当下附和声四起。   “你我身为唐人,岂有与异族狼狈为奸,残害血肉同胞,坏我唐人江山的道理?今,陛下御驾亲征,可见其平定边患之决心,而连日数十战,五万禁军姑且让你我奈何不得,陛下手中可是有禁军骁勇二十万,即便此番你我幸免于难,来日又如何?”   杨光远继续道,说到最后,目光如电,“眼下大军败局已定,若不趁此最后机会,率将士合力杀贼,为大唐社稷立下微末功劳,难道还等着来日,你我皆被刀斧加身,而亲族亦背负叛国罪名,含恨九泉吗?!”   一番话深得众心,将校们争相表示赞同。   石重贵沉默良久,“将军意欲如何行动?”   “夺帅帐,行帅令!不如此,不足以号令三军!”杨光远坚定道。   石重贵心如刀绞,五官都纠结到了一处,“事情已经到了必须如此的地步了吗?”   “不如此,你我皆不能活!”杨光远咬牙道,见石重贵神色痛苦,顿了顿,叹息一声,语气倍显沉重,又带着一股大彻大悟的意味,“少帅应当知晓,这天下,早已不是藩镇称雄的天下,而是朝廷一统的天下了……若是放在以前,藩镇或可自立大业,我等将士也愿意以死报效大帅,但而今,若不能报效朝廷,恐怕就真的只能去死。”   石重贵垂首默然,他知道这就是实情,这就是如今的天下大势,末了叹息道:“若使定难军杀贼有功,届时再向陛下求情,大帅或可免于一死……”   杨光远等互相看看,俱都没有甚么言语。   “事已至此,只得这般行事了。”石重贵终也下定了决心,“不过即便夺了帅帐,要号令三军将士,还得刘知远、杜重威两位将军也配合才行……”   他刚说完这句话,亲兵进帐禀报,说是刘知远求见。   刘知远进帐后,一看帐内的阵势和众人的神态,竟然直接开口道:“少帅但有所命,末将愿意效死!” 第923章 旦为私利百般斗,暮见禁军万事休(十四)   帐中之人,都是石重贵的心腹亲信,最不济也是和他交好的将领,显然,石重贵献策石敬瑭,要提定难军反攻河西军队的想法,是他跟诸将事先商议过的。这不仅说明石重贵心思缜密、不愧是“演武院三杰”,同时也表明在当下的定难军唐人将领中,石重贵颇有威信与人缘,毕竟少帅这两个字不是白叫的,否则诸多将领也不可能在这等时候,聚集到石重贵这里来。   刘知远是心思剔透之人,年岁不是太大,却有老奸巨猾之嫌,到底是本可以建立后汉的开国之君,他进帐之后一看众人的架势,就知道对方必定在密谋甚么大事,虽然暂时不知其详,但凭借着敏锐的直觉与老道的经验,他知道现在就是站队的时候,权衡利弊倒也干脆,决心站在石重贵一边。   石重贵有些惊讶,不过眼下这等时候,也不用遮遮掩掩,“刘将军知晓本将所谋何事?”   刘知远知道这个时候该说甚么,抱拳道:“敢请少帅为定难军将士之生死存亡谋划!”   这话怎么看都没有问题,即便石重贵没有夺帅的心思。   “刘将军果然明锐之人。”杨光远适时向刘知远表示了欢迎。   时间紧迫,话已至此,虚情假意不用多言,需得立即部署行动,石重贵也不是没有担当的人,眼下既然决定举事,就容不得半分优柔寡断,将情况跟刘知远简单交代一番,而后道:“若想号令三军,还得杜重威将军也站到你我这边来,否则事发之时,杜重威若是举兵抵抗,我定难军便先乱了,也就谈不上攻打河西贼军。”   定难军唐人四大实权上将,除却石重贵统领石敬瑭的亲军外,刘知远、杨光远、杜重威都有各自的本部部曲。   刘知远却摇头道:“杜重威思虑简单,且因大帅曾对他有恩,故而对大帅十分愚忠。此番即便我等没有对大帅不利之心,只想借帅令一用,杜重威也未必会忤逆大帅。”   杨光远也知晓杜重威的为人,“杜重威的确是个麻烦。”   石重贵问道:“如之奈何?”   杨光远和刘知远相视一眼,前者朝石重贵抱拳道:“若要成事,先要对付此人。”   “杨将军之意,要杀杜重威?”石重贵讶然。   “天下哪有十全十美之事,为救一军而亡一人,眼下只能如此。”杨光远心思果决。   石重贵到底心地纯善,此刻眉眼全是痛苦之色,“某只想救同袍,从未想过要杀同袍,今同袍尚未救得,却要先杀我手足,某如何下得去手?”   刘知远心念转了转,忽然道:“不杀也可,只是需得将他诱到这里来,将其囚禁。”   “他若不来,那该如何?”杨光远皱了皱眉,觉得刘知远此计,有些拖泥带水,但好歹同袍一场,不至于全无感情,还是同意下来,只是仍有顾虑。   “那便只能杀了。”刘知远道。   “如此,生死由其自身选择,倒也对得起他。”杨光远颔首,又对石重贵抱拳,“时间紧迫,请少帅速作决断!”   石重贵喟然叹息,也知道此时别无他法。   就在这时候,有人进帐来向石重贵禀报,“李彝殷去见大帅了!”   李彝殷,便是夏州党项首领。   闻言,刘知远首先色变,道了一声不好,“我定难军中,唐人将士不过半数,党项兵马都在李彝殷手里,此番举事,在谋得我唐人将士同心之后,便需要争取李彝殷之赞同,如今李彝殷去了帅帐,若是大帅跟他有甚么谋划,只怕事情不妙!”   众人听了这话,都勃然变色。   石重贵站起身,却道:“刘将军勿忧,大帅之信李彝殷,还未到胜过你我唐人将领的地步,此番不会有甚么变故……但你我所谋之事,需得立即行动了!”   当即,石重贵吩咐下来诸番布置,刘知远、杨光远等将,都各自回去召集本部将校,统一部署今夜之行动,而他自己则假意要商量明日战阵之事,让人去请杜重威过来。   待得石重贵在帐内埋下伏兵,杜重威也到了。   前些时日,杜重威率夏州马军冲击禁军步卒大阵,被陌刀阵迎头痛击,伤亡惨重,他自身也负了伤,好在伤得不是太重,这才没有被替换了职位。   石重贵肃然坐在将案之后,待杜重威进了帐,也没有跟他弯弯绕绕,直接将形势讲明,要他号令部曲配合自己,在今夜出击河西诸军。   不出刘知远等人所料,杜重威在听闻石重贵要软禁石敬瑭,代行大帅军令后,断然表示不能配合,且言辞犀利指摘石重贵不孝不忠。   石重贵别无他法,只得摔杯为号,帐中伏兵一起涌出,将杜重威制服。后者被捆绑起来之后,大为恼火,对石重贵破口大骂,言辞恶毒,状极愤然。左右亲兵不忿,进言石重贵将其杀之,石重贵于心不忍,只不过严令看守而已。   ……   李彝殷是石敬瑭叫过来的,待他进了帐,后者便将石重贵劝他攻打河西军队的话,对李彝殷说了,并且问他有何看法。   李彝殷先是表示了惊讶,稍事平缓了情绪后,才字斟句酌的缓缓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少帅之言,亦不无道理。眼下大军征战不利,连日屡败,将士伤亡惨重,我等又是在镇外作战,将士们没有守土之念,而平生思乡之情,士气难免萎靡,少帅有此想法,不失为权宜之计。”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石敬瑭的反应,很是谨慎小心,完全不像是直来直往的马上民族。   石敬瑭却没甚么表情,语气也出奇的平静,他心中有想法,不能让李彝殷知晓,保持神秘莫测的有效方法,就是只重复对方的话,“不失为权宜之计?”   “然也。禁军战力之强横,连日来无人不知,实无不承认之理。敌强我弱,硬拼不得,否则便要自取灭亡,当此之际,该以柔克刚,先行渡过眼前困局,日后再从长计议。”   李彝殷徐徐说道,“大军离镇作战,若战事顺利,自然士气高昂,战事不顺,难免人心有变。况且禁军强横,我军没有坚城依仗,反而腹背受敌,形势的确不利。依某之见,不若与朝廷虚以委蛇,假意攻打河西贼军,实则寻机从战场脱身,退回夏州。届时,以夏州之城坚,以大帅在夏州之经营,以将士守土之决心,以党项各部之后援,以夏州广袤之地作为回旋余地,足以抵挡禁军进攻。若能如此,即便我军不能击败禁军,假以时日,禁军粮运不济,必定主动退兵,而大帅之基业得以保全,功业才有再谋之时。”   石敬瑭微微颔首,“此为老成之言。”   李彝殷闻言心中一喜,“一切但凭大帅做主。”   表面上,李彝殷每句话都在为石敬瑭着想,实则不然。   作为党项首领,李彝殷有自己所处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他有自己看问题的角度和考量,在他心中,党项人的利益才是第一位的。石敬瑭能为党项带来好处,他自然不惜“鞍前马后”,但若形势不利,他首先要谋划的,也是如何保全党项势力。   夏州才是党项的老巢,回到夏州党项才有把握应对禁军进攻,这是其一。   石敬瑭以图谋河西之名,而行叛乱之实,若是他行将败亡,李彝殷在夏州才方便有所应对,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有能力反戈一击,将石敬瑭绑了献给朝廷,如此,党项不说有功,至少可以功过相抵,继续在夏州生存,保持自身势力无损,这是其二。   石敬瑭寻思半晌,忽而郑重对李彝殷道:“兄长乃某之左膀右臂,当此危难之际,你我应该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眼下某有重任托付,不知兄长能否助我?”   李彝殷大义凛然,“大帅吩咐便是。”   石敬瑭肃然道:“重贵所领之骁骑军,乃是本帅亲军,分量如何毋庸多言,然重贵今日之言,本帅颇为不喜,为防他有不该有的心思,本帅之意,请兄长代其统领亲军,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李彝殷心头震惊,随即喜不自禁,骁骑军既然是石敬瑭亲军,不仅战力独步定难军,更是常在石敬瑭左右,若是他能统领这支军队,加以渗透控制,日后若要反戈一击对付石敬瑭,那就方便多了。退一步说,即便日后不谋求对付石敬瑭,但能渗透这支军队,也是好处多多,可备不时之需。   当下,李彝殷按捺住心头喜悦,躬身执礼道:“大帅有命,不敢不从。”   “如此,便有劳兄长了。”石敬瑭高兴地说道,随即,又脸色一黯,不禁长叹一声。   “大帅何故叹息?”李彝殷不解。   石敬瑭惆怅道:“重贵久在军中,颇有功勋,也得将士信任,此番临阵换将,平白无故夺了他的职位,只怕他心中不平,而将士颇自惊疑……说到底,重贵并无甚么过错。”   “这倒是。”李彝殷也沉吟下来,半晌,问石敬瑭,“不知大帅打算如何安置少帅?”   石敬瑭看向李彝殷,眼中露出信任与期待之色,“今,兄长已经代为统领骁骑军,大战之际难免军务繁忙,不如让重贵暂代兄长掌管党项兵马。重贵对党项部曲并不熟悉,也不用担心他真有甚么心思,而又免了他忿忿不平和将士猜疑。”   李彝殷愣住,张了张嘴,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石敬瑭继续恳切道:“眼下大军征战不利,军中党项部曲与唐人部曲,正该合舟共济才是,不能有半分嫌隙,否则不等禁军败我,而我便自乱了。如今,若是能有兄长统带骁骑军、重贵统带党项兵马,正是两者亲密无间、亲如一家的体现,三军将士见此,势必同心同德。如是一来,即便此战不胜,我等也可自保无虞,安然退回夏州!”   李彝殷如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石敬瑭把骁骑军都交给了他,自然是对他“无比信任”的体现,他掌握骁骑军扩大权柄得好处时,没有半分迟疑,而今石敬瑭要石重贵“暂时”“代为”执掌党项部曲,他又如何能够反对?   况且石敬瑭的话可谓入情入理、滴水不漏,让人没有反驳余地。   石敬瑭将李彝殷的神色纳在眼底,表面上诚恳迫切,实则心头冷笑不已。   平心而论,石敬瑭信任石重贵,绝对超过信任李彝殷,就像他信任唐人将士,胜过信任党项部曲,虽然在内心深处,他对谁都未必完全信任。   眼下大军征战不利,石敬瑭难免担心麾下将士有异样心思,为了在困局中彻底掌控军队,免得大军生乱,他不得不有所作为。   换将,令兵将互不熟悉,便是极好的手段。   实际上,石敬瑭要李彝殷统带骁骑军,并不是将骁骑军交给他。骁骑军既为他的亲军,自然是他心腹亲信最多的部曲,李彝殷空降而来,不过有名无实而已,石敬瑭只需稍用手腕,就能让李彝殷成为光杆司令。   而让石重贵掌握党项兵马则不同,一方面,石敬瑭是定难军节度使,党项兵马受他节制,行事名正言顺,在石重贵过去的时候,他再安插心腹义子随行,就能加深对党项部曲的控制,另一方面,让石重贵远离唐人将士,也避免了石重贵真有甚么异样举动。   唐人部曲中没了石重贵,党项部曲中没了李彝殷,都不能各自作乱,最终军权都集中在石敬瑭手里。   一石数鸟。   当然,在这个计策中,李彝殷受损最大,这也说明,石敬瑭对党项部曲并不如何信任。   “兄长放心,重贵只是暂时代为统带党项部曲,待得回到夏州,一切还照原样。”石敬瑭循循善诱,以打消李彝殷的顾虑。   李彝殷无奈,只得抱拳道:“一切但凭大帅做主。”   他心里却想着,就算我不在党项军中,党项军那些将领们,也都还会听我的,我也不怕石重贵真能如何。   “如此,吾心安矣!”石敬瑭露出笑容,“事不宜迟,本帅这就传令重贵前来,与你交接军务。”   叫来亲兵,石敬瑭吩咐了两句,让他去传石重贵来。   亲兵得了令,立即出帐去。然而,只是转瞬之间,亲兵又回到了帐中。   “禀报大帅,少帅已经来了!” 第924章 旦为私利百般斗,暮见禁军万事休(十五)   亲兵的话让石敬瑭微怔,对方出帐不过片刻就回帐,自然不是石重贵接令后动作迅速,这只能说明在他传令之前,石重贵就已经快到了,然则此时此刻,石重贵又来作甚,方才自个儿可是斥退了他,难不成石重贵劝谏之心不死,还要来再度进言?   石敬瑭认为有这种可能,也没有多想,便让石重贵进帐来,他心头计议已定,无论石重贵说甚么,都不会让他改变主意。只不过李彝殷也在帐中,他倒是担心石重贵进言之心不死,影响和李彝殷的军务交接,让自己下不来台。毕竟他不可能发兵攻打河西军队,哪怕是跟禁军虚与委蛇也不行,李从璟他可是了解得很,眼下禁军势大,不可能答应他将功折罪,他早就铁了心要谋反,李从璟也早就有必杀他之念。   “本帅之意,骁骑军你不必再带了,交给李公暂领,你则暂代李公统带党项兵马——这是对你的重用,你当勉力为之,不可让本帅失望。”在石重贵说话之前,石敬瑭已经率先开口,语气平静而不失威严,看向对方的眼神,满是警告之色,希望对方不要不识抬举。   石重贵的反应,终究还是让石敬瑭失望、恼火了,他抱拳正色道:“大帅之令,恕末将不能领受。”   “放肆!”石敬瑭怒斥一声,“难道你胆敢违抗军令?”   石重贵肃立帐中,并不躲避石敬瑭严厉的目光,“若大帅愿提兵攻打河西贼军,末将便是做一马前卒,亦甘之如饴。若是不能……末将便不能领命。”   “混账!”石敬瑭这下是动了真火,他没想到石重贵竟然如此固执,“你若敢抗命,本帅便能治你的罪!你也太猖狂了,看来本帅平素对你太过放纵,以至于你如今目无尊长,既是如此,本帅何惜夺你军职?来人,将此子拖下去,拔了甲胄!”   石重贵见事到如今,石敬瑭还是不肯迷路知返,心底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也化为泡影,想到往下的事不得不做,到底还是得父子反目,不禁悲从中来,眼神哀伤如雪。   李彝殷眼见两人势同水火,大感不妙,眼下形势危急,若是石敬瑭、石重贵两相反目,定会影响军心,届时党项兵马亦难逃灾祸,他不得不赶紧劝和,“大帅息怒!少帅到底年轻心性,遇事难免不够冷静,只要对少帅晓以大义、言明利害,少帅定会知道该怎么做。”   石敬瑭也不欲跟石重贵翻脸,毕竟若是没有石重贵去统带党项兵马,他还真难以找到人替代,党项兵马毕竟是党项人,寻常唐人将领不能使其心服,石重贵少帅的身份十分重要。   不过看石重贵仍旧是一脸毫无悔意的神色,石敬瑭就感到恼火,“你看这竖子,岂是能通晓大义的?”   李彝殷见石重贵一副油盐不进的神态,也感到很是棘手,不过他也别无选择,当下便道:“大帅勿忧,且容某跟少帅单独言语一阵,某必能说服少帅。”   两人针锋相对,都在气头上,谁也说服不了谁,这个时候由李彝殷出面,的确再好不过,石敬瑭冷哼一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出帐去单独聊。   拉着石重贵出了大帐,李彝殷就在帐前停下脚步,叹息着语重心长道:“少帅何苦不惜与大帅反目,也要固执己见?需知当下大敌在前,唯有同心协力,方能渡过难关,否则便会贻害三军,自身也不能幸免……”   “敢请李公下令,让党项兵马随某攻打河西贼营!”石重贵没有等李彝殷说完,就抱拳一礼,打断了他。   李彝殷先是一愣,旋即不禁恼火起来,心想这石重贵莫非得了失心疯,怎生如此固执?正待要再说甚么,忽的发现左右围过来数名悍卒,将他包围在中间,个个神色不善,手都按在刀柄上,仿佛一眼不合,就要抽刀砍下他的头颅。   “少帅……你……这是意欲何为?”李彝殷大惊失色,不禁左右观望,顿时一颗心都沉到了谷底,手脚一片冰凉。   但见远近营地中,密密麻麻摸过来不知多少将士,黑压压的一片,已经将中军大帐围得水泄不通,而在这些将士面前,刘知远、杨光远等上将目光凌厉的看过来,眼神落在他身上,犹如看死人一般。   石重贵身为亲军统领,中军营地本就驻扎的是他的部曲,行动起来格外方便,就连中军大帐的护卫,也是他一手安排,虽说其中仍有亲兵指挥直辖于石敬瑭,但也不过是水中鱼虾罢了。   当年从马直军卒作乱于宫禁,数百人就围杀了李存勖,由此可见亲军倒戈是何等便利。   “大帅,有……”李彝殷此刻哪里还不知道石重贵反水了,顿时大喊示警,只是不等他声音完全发出来,石重贵就已一拳轰在他小腹上,重击之下顿时让李彝殷身子弯成虾米,差些背过气去,剩下的话再也喊不出来。   更叫李彝殷肝胆欲裂的是,石重贵从军卒手里接过一把横刀,直接架在他脖子上,刀锋划破了皮,鲜血顿时就渗出来,感受到刀锋上的寒意,他半分也不敢动。   “李公,欲生,欲死?”石重贵从牙缝里冷冷挤出几个字。   李彝殷当然不想死,而且还是死在石重贵与石敬瑭反目的乱事中,只是他万万不曾想到,他本是出帐来劝说石重贵的,却自动送到了石重贵的刀口上,此间际遇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荒诞至极,不过眼下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却也毫无办法,只得连忙表态,“愿听少帅差遣!”   石重贵冷笑一声,收了横刀,命军卒将其绑了。   而这个时候,将中军大帐围得水泄不通的骁骑军,已经向为数不多的石敬瑭亲兵发难,值岗的亲兵不过就是小几十人,被杀得措手不及,哪里挡得住骁骑军?而其大部将士,此刻正在营帐里,被骁骑军围堵得根本出不来。   石敬瑭提刀冲出大帐,满面怒容,将面前的作乱骁骑军连杀数人,终见帐外人多势众,自己的亲兵已经所剩无几,立时气得五脏俱焚,恨不得将石重贵千刀万剐。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更何况还是自己的义子,统带亲军的上将!石敬瑭那张国字脸已经不见原来颜色,浑如一只猪肝,胡须抖动得像是要飞出来,举刀指向石重贵,恨得直欲吐血,“逆子!你竟然拥众作乱,弑杀尔父!狼心狗肺,无法无天,你就不怕被五雷轰顶?!”   石重贵悲恸万分,恨不得受死于石敬瑭刀下,然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他面朝石敬瑭而拜,泣血进言道:“事到如今,还请大帅发兵,攻打河西贼军!”   “混账!你休想!你这个逆子,我要宰了你!”石敬瑭怒不可遏,举刀就冲向石重贵。   前奔两步,被斜里冲出来的一人挥刀挡下,石敬瑭脚步受阻,定眼一看,却是杨光远。他怔了怔,原本以为今夜之事只是石重贵一人作乱,却不曾想杨光远也“附了贼”,顿时又惊又怒,“杨光远!本帅待你不薄,你怎能背叛本帅,跟这逆子为伍?!”   “大帅此言,恕末将不敢苟同。身为大唐将士,挺身驱杀河西贼寇,乃是分内之事。”杨光远眼观鼻鼻观心,冷冷地说道。   “你……”石敬瑭被气得行将疯乱。   “事已至此,还请大帅认清形势,既是为了报效国家,尽臣子本分,也是为了保全定难军。”说这话的,却是步履稳重走过来的刘知远。   石敬瑭一看刘知远这个最受他看重的外姓将领,也投靠了石重贵,顿时绝望不已,定难军四大实权上将,如今叛了三个,可谓大势已定,他如何能不心冷意凉,领悟到今夜之事,己身已经毫无反抗余地?   “好!好你个刘知远,枉本帅对你器重有加,任命你为前军统帅,你竟然如此报答本帅……好得很,好得很!”石敬瑭咬牙切齿,眼神在众人面上扫过。   “大帅不必再找了,杜将军已经授首,不会再有人来襄助大帅。”刘知远清楚石敬瑭的心思,这是一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家伙。   李彝殷被绑在人群中,此时见唐人兵将皆已被石重贵控制,心知大势已去,再无回旋余地,不禁心头冰冷一片。旋即他又想起,若是此时不快些解决此事,让定难军自乱起来,恐怕后果不堪设想,他党项部曲也要完蛋。   “大帅,事已至此,何不放下兵刃,同意少帅所请,发兵攻打河西贼军?”李彝殷主动出声相劝,他站得远一些,所以声音颇大。   石敬瑭听得这话,脸色再也挂不住,苍白一片,仿佛瞬间老了十岁。连李彝殷都投向了石重贵,他就真的没有一兵一卒了!   想他在夏州经营数年,本以为根基稳固,孰料一朝风云突变,竟然众叛亲离至此,连半分挣扎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大业前途在此时灰飞烟灭,多年隐忍多年谋划付诸东流,从此孑然一身再无凭仗,成了一介废人。最可恨的是,他最后不是败在李从璟的禁军攻打下,对方甚至都没有刻意谋划过甚么,他的义子部曲就忙不迭反叛投靠,争相为李从璟尽心尽力到这种地步!   今日之后,他必死无疑!   “苍天无眼!可恨!可恨哪!”石敬瑭仰天怒吼,恨意滔天,话音落下,禁不住血吐当空,身子无力栽倒,昏了过去。   “大势如此,人能奈何?”刘知远见状,叹息一声,旋即面朝石重贵抱拳,“请少帅代行大帅之权,下令大军攻打河西贼军!”   “众将听令,全力攻打贼营,决一生死!”石重贵艰难说完这话,已是全身没甚么力气,“遣使拜见陛下,言我定难军报国之志!”   “我等领命!” 第925章 伐谋伐交可得地,唯独伐兵令人惧(上)   进到帅帐用帅令下达了军令,石重贵没有在帅案后多作停留,而是重新站回了帐中,向平日一般肃立面对帅位。   与石敬瑭反目,石重贵心神大伤,这等时候实难再冲锋陷阵。而定难军有刘知远、杨光远领头出击,也不会出甚么岔子。   李彝殷没有放到阵前去,石重贵不放心,另外,石敬瑭调李彝殷统领骁骑军、石重贵统领党项部曲的军令已经拟就,这正便宜了石重贵,他方才去了一趟党项大营,手执军令,也就将战事安排下来。   李彝殷和石敬瑭都被看押在大帐里,有石重贵的亲兵严密戒备,倒也不用担心出甚么大问题。无论石敬瑭如何认为,本质上石重贵并没有害石敬瑭的心思,此时也自然不会为难他。   此时,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聚集在大帐中,正等到了使者从唐军营地中归来。满怀期望和必得把握的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在听到使者的回报后,不可思议的面面相觑,满眼都是无法置信。   “唐皇帝没有答应我等的请求?这怎么可能!”杜论禄加终于忍不住跳起来,激动得满面通红,“我凉、甘、肃三州的兵马临阵倒戈,袭击石敬瑭的兵马,让唐皇帝坐收渔翁之利,他竟然不允?这天下竟会有这样的事,白捡的便宜不要?!”   药罗葛狄银面沉如水,盯着使者一字字问道:“你可有跟唐皇帝说清楚,我凉、甘、肃三州,不是跟唐军共同出击夏州兵马,而是让唐军隔岸观火,只等大势已定的时候,出营平定战事?”   与唐军共同出击,和河西兵马自行出击,差别很大。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前者河西可以有阴谋诡计,借与唐军共同行动之名,暗地与夏州兵马勾结,给唐军埋下险境,而后者则没有这种可能。   “我等的确是如此言说的,奈何唐皇帝就是不答应!”回鹘使者哭丧着脸,分外委屈。   药罗葛狄银五官扭曲,脸上肌肉抽动了半晌,还是不肯放弃,又问道:“那唐皇帝到底为何不答应?难不成是不愿册封本汗?”   杜论禄加闻言连忙表态,“若是唐皇帝不愿降下恩典,本汗不要求被册封就是,只要此番能让我等兵马安然退回,不被唐军继续攻打,别说本汗可以不要诸多好处,那唐皇帝有甚么要求,也大可以提出来!”   他说这番话,就有再度遣使唐军营地,作第二回努力的想法,毕竟现在他愿意做更多让步。   凉州使者听了杜论禄加这话,眼神好一阵闪烁,最后硬着头皮在药罗葛狄银的目光下,凑到杜论禄加耳边,对他低语道:“唐皇帝方才说,他已经遣军从南面出击,不日就将攻到凉州……”   “甚么?竟有这等事?!”杜论禄加大惊,随即便僵在那里,失魂落魄愣了好半晌,临了回过神来,立即咬牙切齿,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唐皇帝竟要图谋凉、甘、肃等地!怪不得他不愿与我等联手共击石敬瑭,他就是要与我等继续战下去,将我等兵马都斩杀在此处,如是进军河西,就没太大阻碍了!”   药罗葛狄银满怀不解的看向杜论禄加,待得杜论禄加跟他稍加解释,他也禁不住义愤填膺,从喉咙里发出狼一般的低吼,“唐皇帝竟有这般野心,简直是疯了!他竟然图谋我回鹘之地,简直是丧心病狂!”   “唐皇帝的胃口也太大了!”   两人发泄一番,临了杜论禄加先冷静下来,挤着眉头苦涩道:“然则若是我军败亡在此处,若是唐皇帝的其它兵马也如眼前铁甲这般精锐,那你我的凉、甘、肃等州……此刻已是危如累卵……”   药罗葛狄银忍了半天,才没有露出愁眉苦脸的神色,“若是如此……你我的确不能在此再耽搁下去了,必须要立即回军凉、甘、肃!”   “确实如此!”   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浓烈的荒诞之意。   的确很荒诞。   就在不久前,他们刚进入灵州的时候,还野心勃勃信心满满,要打到中原去,要攻占洛阳。他们不仅想大肆抢掠大发横财,还有过要入主中原的念头……如今不过是与唐军交战数日,就只想着如何保命了。   传说大唐有禁军二十万,而眼下灵州的唐军,不过五万上下而已。就这,姑且已经让他们性命危殆,若是那二十万禁军聚在一起,全数出动,那该是何等景象,拥有何等威力……   这让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都感到极度无奈、无力。   唐军怎会强横如斯?   大唐竟又强横到了这等地步?   这个问题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无暇顾及,他们迅速拿定主意,“立即再度遣使唐营,禀报唐皇帝,我等愿对唐皇帝俯首称臣,并且明日就尽出军中酒肉去劳军,只要唐皇帝愿意,我等兵马解甲半数也无不可……无论如何,先稳住唐军,迷惑唐皇帝……如此我等今夜才能遁走……下令全军,舍弃一切辎重并及掠来的财货,人衔枚、马裹蹄,轻装简行……”   此刻,杜论禄加与药罗葛狄银再也顾不得甚么财货,眼下还是保命要紧。唯有保得军力与性命,才能迅速回去河西设防,应对唐军攻打河西。   布置完这些,杜论禄加与药罗葛狄银再度相视,不禁同时长叹。无论他们心性如何,此刻都冒出一个想法:早知如今,何必当初。   早知唐军如此强横,当日何苦来侵犯大唐边境……但谁又能知晓,唐军竟然强横到这般地步,而唐皇帝竟又如此不可理喻,完全不按规矩办事。   想到最后,杜论禄加和药罗葛狄银,同时恨得牙痒,对石敬瑭唾骂不止。   ……   杜论禄加和药罗葛狄银没有等到各自的使者再度从唐营回来,他们等到的是定难军向河西军队发动突袭的异变,而这个时候,杜论禄加已经从药罗葛狄银处归来,正在自家帐中安排今夜撤退事宜。   “怎么回事?”听到帐外炸响的动静,杜论禄加立即从座位上惊起,冲到大帐外向远处眺望。   “敌袭!”   “敌袭!”   “敌袭!”   凉州战士的大呼小叫此起彼伏,如同平静海面上骤然升腾的巨浪。   “可汗,大事不好!敌军袭营!”   有弄清事态的军校,率先急奔过来,在杜论禄加面前惶恐的禀报。   黑夜里,辽阔的营地一眼望不到边,远处清辉千里,近处营火如海,在天与地交接的地方,人潮鼎沸,无数将士聚在一处形成团团巨大黑影,正向凉州大营冲击。大火骤起,凉州兵马慌忙迎击,营中的将士先后急奔出帐,慌乱奔走,人呼马叫夹杂在一起,乱糟糟一团,有人撞翻了火盆,烧着了军帐,有人相互撞在一起,倒在地上又连忙爬起来。   寒意从脚底升起,直冲脊背,杜论禄加如坠冰窟。一抹世间最大的恐惧凭空弥漫而来,如同月光一般将他笼罩其中,让他四肢僵硬,几乎不能行动。   杜论禄加艰难的张了张嘴,却甚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连手指都动弹不得,像是被无数丝线缠住固定了一般。费了莫大力气,以极大的毅力,杜论禄加终是挣脱了那分明只是一瞬间却恒久如春秋的身体僵硬,扯开嗓子大喊:“休得惊慌,分营迎敌!”   再看向其它方向,四面八方皆是袭营的敌军,人潮、黑影、火光不分彼此,看不清有多少人,但千军万马是必不会少的,凉州将士在慌乱迎击、奔走,章法大乱。   将目光放得更远了些,杜论禄加连忙看向回鹘营地,却见彼处也是火光大起,映红夜空,喧闹的厮杀声清晰可闻,战况必然同样激烈。   “唐军竟然会夜袭我营,唐军竟然会夜袭我营……”杜论禄加心如死水。   “禀报可汗,不是唐军,是夏州兵马!”   “甚么?怎会是夏州兵马?!”   杜论禄加欲哭无泪,此刻他还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引得夏州兵马突然临阵倒戈,夜袭河西军营,但有一点是万分确定了,他捶胸顿足几乎要哭出来:“本汗在凉州呆得好好的,为何要兴兵大唐边境,为何要到灵州来啊!”   ……   唐军营地,李从璟负手站在望楼上,将灵州城外联军大营的乱象看在眼里,面色一如既往的不见半分波澜,除却淡淡的君王威严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其它气息。   石重贵的使者他已经见到了,所以他知道二十里之外的联军营地正在发生甚么。   灯火通明的唐军营地中,各部兵马都已分批集结,牵马而立的精骑将士,持盾按刀的步卒精锐,无不是严阵以待,在静候军令。   但李从璟没有让大军立即出营的打算,灵州城外联军营地的这趟浑水,他还不打算立即趟进去——至少得等到这趟浑水纹理清晰之后,禁军才会有所行动。黑夜里的乱象异变,谁也不知道会有多少险恶,哪怕他愿意相信石重贵。   “臣有一事不明,不知陛下可否赐教。”桑维翰躬立在李从璟侧后,此时拱手而问。   在得到李从璟的示意后,桑维翰继续道:“陛下先前,为何不假意答应杜论禄加与药罗葛狄银所请?让河西军队攻打夏州兵马,令其两败俱伤,岂非正好可以削弱贼军,而我禁军坐收渔利?”   “原因很简单,没有必要。”李从璟淡淡道,“先假意答应贼人所请,事后却突然变卦,挥师攻打贼军?如此出尔反尔,岂是我煌煌大唐应有之所为。”   转身看向桑维翰,李从璟眼神清冷,“我大唐要得河西,便堂堂正正得。何须这般阴谋算计,失信于天下,令诸邦耻笑?朕要让诸邦知晓,我大唐的禁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攻城掠地不靠其它,唯凭战力。惟其如此,方能让诸邦诸族,皆畏惧我禁军战力,方能令诸邦诸族,对我大唐心服口服。惟其如此,彼等事后才不敢有任何作乱之心!”   “原来是这样。”桑维翰恍然大悟。   李从璟一挥衣袖,负手背后,“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之言,并不适合我大唐攻略河西、西域等地,为何?我能伐谋伐交,彼也能为之,我靠伐谋伐交而胜,彼也能效仿之。唯独我大唐精甲之战力,是诸邦诸族不能效仿的。故此,国强军强才是根本,才是会令四海臣服的利器。”   “此番出兵河西、西域,朕便是要让诸邦诸族,都见识到我大唐国力、禁军战力,敬我大唐,畏我大唐!如是,日后我大唐精甲所到之处,何愁诸国诸族不自相伐谋伐交,争先恐后臣服于我大唐脚下?” 第926章 伐谋伐交可得地,唯独伐兵令人惧(中)   桑维翰是有悟性的,立即道:“此番定难军将校临阵倒戈,不就是因为畏惧我禁军战力?与我禁军战,则兵败身死,前途尽毁。彼等将校,岂能不惧?不愿身死道陨,想要谋求功利,便只能效忠朝廷!”   李从璟微微颔首,“这是放诸四海皆通行的道理。”   桑维翰寻思片刻,又道:“不过今夜定难军反攻河西贼军,却是让河西贼人不是因我禁军而败的了。”   李从璟摆摆手,“此言差矣。定难军之倒戈,便是因禁军强横,河西贼军之败,追根揭底还是因我禁军之盛。且朕拒绝贼人所请,已是表明我唐人志气,彼辈即便侥幸逃归河西,日后再面对我大唐精甲,亦同样会心生畏惧。”   桑维翰拱手叹服:“陛下英明!”   ……   定难军与河西军半夜激战,一直持续到天明。   待得旭日东升,霞光普照大地,万事万物皆能看得清楚后,李从璟这才让禁军出营。而这个时候,定难军与河西军的激战也接近尾声,因为二者营地相连,且定难军发难突然的缘故,河西军遭受惨败并无甚么悬念。禁军赶到的时候,大势已定,交战的动静也已变小。   在李从璟的号令下,禁军没有冲进河西军营去,而是将其围了起来,在将河西残余兵马退路尽断的同时,任由定难军结束战事。这等布置,对定难军也是一种牵制,两军战罢后,无论李从璟如何处置定难军,禁军都能从容应付。   不久,李从璟得到军报,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已经逃窜,身旁的兵马只有千百之数。此事在李从璟的预料之中,昨夜两军交战时,他便得到了有河西军队逃走的消息。   追杀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是题中应有之意,交给禁军精骑即可,不用李从璟操甚么心。   从始至终,李从璟都没有踏进河西军营,他脚下的望楼高过十丈,足以看清战场大势。   灵州城外的河西军队有三五万之数,连营十数里,一眼望去如林如海。只不过因为定难军昨夜纵火的关系,到了此时,营地已经面目全非,军帐、营墙都已残败,血火的残骸中黑烟袅袅,横七竖八的尸体与兵刃触目惊心,血腥味和焦糊味弥漫开来,真个一座炼狱。   随着李从璟下令定难军打扫战场,营地中充斥着蚂蚁大小的定难军将士,在各处忙忙碌碌。禁军依旧在营外列阵,只等定难军将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之后,再对他们进行处置。   虽然昨夜定难军立下大功,但毕竟是作乱之军,李从璟要不要将他们缴械整顿,亦或是干脆遣散,都在可以考虑的范围内。   灵州城依旧沉静,像是结束繁重劳作后,疲惫坐在田垄间,沉默抽旱烟的边地汉子。汗水还未消散,肌肉中还有力量,气质苍凉而厚重。   在望楼上静静看着这等场景,李从璟的心绪并无甚么起伏。戎马多年,类似的场景他看得够多了。若说此时心中有甚么感慨,无非是清晰的意识到,灵州城的战事已经结束。   灵州城的战事既然已经结束,被围的灵武县自然也会迎来曙光。但对大举出动的大唐禁军而言,战争还远未结束,眼下不过是解决了石敬瑭作乱与河西军队犯边的问题,接下来,禁军的兵锋要降临凉州、甘州、肃州,去沙州与归义军汇合,还要扫平西域。   ……   李绍城消瘦得厉害,甲胄战袍也不再干净,跟在深山里呆了半年的人差不多,但挺直腰板立在李从璟面前时,仍然显得精神抖擞,如这不屈的灵州一样。李从璟执其手,喟叹道:“国之有将军,大幸也。此番平贼,朔方军首功!”   李绍城再拜,“不敢言功,能为陛下牵马坠蹬,是绍城之大幸!”   李从璟褒奖再三,李绍城谦虚不已。   李从璟又看向李绍城身后的高审思,微笑道:“高将军雄风依旧,此番却是把灵州守得比寿春更加坚固,朕心甚慰。”   高审思抱拳低首,“为陛下守疆土,臣万死不辞!”   李从璟点点头,将目光放得更远了些,对跟在李绍城身后的朔方军将校们道:“朔方军,国之重盾,诸位将士,都乃我大唐骁勇!有尔等驻守边地,方有大唐百姓安居乐业,方有朕在洛阳安心国事,朔方军,威武!”   朔方军将校抱拳齐声:“陛下威武!”   李从璟抬起右手,如揽日月,“大唐威武!”   众将士奋然大喝:“大唐威武!”   其声,由百而千,由千而万,一浪高过一浪,响彻在灵州上空。   是时,日上三竿,正是大战方毕之时。数十里战场尸体铺陈,血迹未干。   禁军也好,朔方军也罢,皆大唐锐士。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华夏自古出雄师,中国历来为强邦。   关西老秦军,十年扫六合。汉武精骑三十万,不破楼兰誓不还。太宗开疆万万里,大唐天威慑四夷。   看白起,为国灭敌逾百万,一生征战不诉难。看卫霍,踏破草原如漫步,不敢贼奴敢南顾。看薛礼,将军三箭定天山,英姿卓绝美名传。   将士百战方为雄,马革裹尸不改容!为国之盾护君民,为国之矛击不臣!   护君民,击不臣,汉唐雄风凭谁问,铁骨铮铮!   ——大唐军曲,再度在沙场上炸响。   在朔方,在边地。   日后还要在河西,在西域。   沙场秋点兵!   ……   沙场征战锐士纵横,金戈铁马血染战甲,壮怀激烈豪情千古,此固可歌可泣,然眼前事仍旧琐碎,需得李从璟劳心劳神。   石敬瑭跑了。   在李从璟召见石重贵和李彝殷的时候,石敬瑭逃离了定难军的看守,在一众亲兵死忠的搭救护卫下,冲出了大营。   李从璟自然不会让石敬瑭跑掉,下令精骑追击。   若是让石敬瑭逃回夏州去,以他在夏州的多年经营,未必不能据坚城而守,在夏州北广袤的荒漠中与禁军周旋。   那将是个大麻烦,最不济也会分散禁军兵力,影响禁军西征的大业。   这场追击,持续了两日两夜,唐军从灵州一直追到盐州。   是夜,率先追上石敬瑭的,不是禁军精骑,而是刘知远与杨光远率领的百十亲兵。   ——在追击的过程中,他俩比禁军还要卖命,比疯狗还要疯狂。   原因无它,他俩的家眷都在夏州。若是让石敬瑭逃了回去,其家眷亲族势必在第一时间,被石敬瑭尽数诛杀。所以他俩不得不拼尽所有力气。   为了减轻战马负担,提高追击速度,其部士卒甚至脱去了甲胄。如是,伤亡几乎翻倍,一路上也不知丢下多少尸体、伤员,但最终还真让他们如愿了。   小村外,只剩下十余骑的石敬瑭,被刘知远和杨光远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的火把下,石敬瑭等十余人分外狼狈,两日夜的奔波与疲惫,让他们此刻看起来的确与丧家之犬分外神似。   看着围成圆阵,将石敬瑭护在中间,持刀躬身备战的十余士卒,杨光远眉头大皱,冷冷道:“死到临头,尔等还打算抵抗不成?速速放下兵刃,看在同袍一场的份上,本将或可饶尔等不死!”   石敬瑭怨毒的盯向杨光远与刘知远,恨得牙都要咬碎,“本帅平素对尔等不薄,想不到临阵之际,尔等竟然叛主投敌,尔等的良心都让狗吃了不成?”   刘知远默然不语,杨光远则是面目狰狞道:“放你的狗屁!是你背叛朝廷,不忠不仁,想要图谋不轨,我等又岂能与你为伍,被天下人唾骂!”   石敬瑭衣衫不整,大汗淋漓,额头上青筋暴突,双目通红,此时龇牙咧嘴,浑如一只即将陷入疯狂的野狼,“忘恩负义的东西,也敢口出狂言,就不怕闪了舌头!想我石敬瑭英雄一世,怎么就让你等贼子掌握了军权……”   刘知远终于露出不耐之色,“废话这么多作甚!众将士听令,此乃国家叛贼,罪不容诛,杀了!”   一声令下,百十锐士再不迟疑,轰然杀奔过去。   那十余人,渐渐被淹没在人群中。   到得最后,便只剩下一群士卒围着一具倒下的尸体,疯狂挥动手中兵刃。   待将士散开,杨光远望着快被剁成碎肉的石敬瑭,不屑的吐了口唾沫,对刘知远道:“陛下之令,是让你我将他带回去,此番你我却将他杀了,陛下会不会怪罪你我?”   刘知远坐在马背上安稳如山,“此贼虽然叛国,好歹却是驸马,若是将他活着带回去,陛下脸上难免无光。今日你我将他杀了,正是帮陛下消了心头之患,陛下又岂会怪罪你我?”   杨光远沉吟着颔首,随即便道:“割下此贼头颅带回去!”   后晋开国之君石敬瑭,就这样在这不知名的小村外,被昔日的部将下令一群不知名的将士围杀至死,除了脑袋还算完整,几乎被剁成肉酱。   没有大雨突至,没有电闪雷鸣,也没有临死大悟,更没有壮怀激烈,石敬瑭死得干脆利落,死得突如其来,死得没有挣扎余地——他甚至连话都未说完。   英雄的时候固然光芒万丈,活着的时候或许殚尽竭虑,但该死的时候却也不过一阵微风。   就如李存勖。   ——当然,石敬瑭没有与李存勖相提并论的资格。 第927章 伐谋伐交可得利,唯独伐兵令人惧(下)   与同光、长兴年间风光大盛的幽州卢龙军不同,驻守长城关塞的云州大同军,这些年来鲜有甚么大事发生,职司防御阴山北面草原民族的大同军,面对的鞑靼部向来都不是甚么南侵大恶,除却早年间契丹精骑纵横草原,夺下关外丰、胜二州而又被李从璟襄助克复的大捷,大同军这些年跟大战无缘。   这回明显很反常。   在石敬瑭兴兵西渡黄河攻打定远城等地时,鞑靼部在巴拉西的带领下兵马齐出,几乎是倾尽举族全力,向丰、胜二州发动了突袭。   在巴拉西与石敬瑭的盟约中,此战得胜之后,石敬瑭要将丰、胜二州并及周边土地,割让给鞑靼部,作为此番鞑靼部出兵呼应的酬谢。所以在攻打丰、胜二州之时,巴拉西没有丝毫保留,格外卖力。   战况出人意料的顺利。   丰、胜二州疏于防备,鞑靼部蓄谋已久,兀一发动攻势便是雷霆出击,大同军不能抵挡,一败再败,丰州守将不敌,败阵而逃,巴拉西马不停蹄挥师胜州,同样摧枯拉朽,半月之间,长城之外的土地尽数被巴拉西攻取。   大胜之际,巴拉西志得意满,随即下令攻打桑乾关,豪言不仅要饮马黄河,还要见识见识神都洛阳的繁华。   “凉、甘、肃三州的兵马,再加上夏州的党项人,怎么着也得有接近十万兵力,唐朝要应对灵州战事,也非得从洛阳出动十万兵马不可,那得需要多少民夫运力?此番我鞑靼勇士进攻丰、胜、云等州,除却大同军外,唐朝根本就支撑不了多少禁军到来,更何况还要防备东边的契丹人。”   领军大摇大摆行向长城,巴拉西脸上荡漾着狂傲与自负之色,“当然,这些都不是重中之重,最重要的是,唐朝何以能够料到,我鞑靼勇士会突然发兵南下,攻打唐朝的领土?这个时候,唐皇帝该是正在为灵州战事忧心,等到他接到我鞑靼勇士与契丹发兵的消息,怕是会要惊掉下巴吧?等到那时候他再遣军来应对,便会碰到本汗方才说的难处,届时唐朝捉襟见肘,还是会左右失顾,难以应付。”   “可汗说的极是!”巴拉西身旁的一位心腹一脸奉承,“早年我们便把唐朝驻扎在草原上的官吏全都赶了回去,现今他们在鞑靼部已经没有一兵一卒,那唐朝皇帝又如何能够得到消息,可汗会跟石敬瑭联手,突然发兵攻打云州呢?这回我鞑靼勇士进军丰、胜二州,唐军明显疏于防备,临阵之时还出言不逊,责骂我鞑靼勇士为何兴兵犯境,由此可见,可汗英明神武,此番发兵的确是出人意料,深得攻其不备的兵法精要啊!”   “本汗的兵法造诣,自然是唐军不能比拟的!”巴拉西昂起下颚,“早年间李从璟出镇幽州,仗着曾今帮助我鞑靼勇士对付过契丹,便对我鞑靼勇士颐指气使,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实在是让人厌恶到了极点。他当真以为没有他的帮助,我鞑靼勇士就不能回到祖地吗?真是不知所谓!想当年我鞑靼勇士从西边东归的时候,那李从璟可有发一兵一卒来援助?他攻打西楼,还不是靠我鞑靼勇士鼎力相助,要不然他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李从璟不谢我鞑靼勇士、不敬我鞑靼勇士,却时时以天朝上国自居,让我鞑靼勇士连年进贡,真是无耻到了极处!”   心腹点头哈腰道:“唐朝皇帝,一直都是如此叫人讨厌!”   巴拉西冷哼一声,神色睥睨,“正因如此,本汗才要与耶律德光结盟,将唐朝官吏尽数驱逐出去,再不对唐朝俯首称臣。听说阿狸跑到了洛阳,被李从璟收留了起来,真是岂有此理!李从璟若是识相,若是心中有大局,就该将阿狸送回来,如此,说不得我鞑靼勇士还愿意跟唐朝友好往来,但是如今……却是怪不得本汗了。李从璟既然敢收留阿狸,就说明对我鞑靼草原还有图谋之心,那本汗怎能不预作绸缪,先下手为强?”   “可汗真是洞若观火,思虑长远,我们都是万万比不上的!”心腹谄媚道。   “若非如此,本汗也就不是鞑靼可汗了!”巴拉西哈哈大笑,他最是喜欢听别人的奉承之言,因为这代表别人都服他畏他,“这回本汗亲自领兵南下,就是要让李从璟知道,我鞑靼勇士骁勇无双,并不比他唐军将士差!不,不是不比他们差,而是比他们要更骁勇善战,这回迅速攻占丰、胜二州即是明证!”   说到这里,巴拉西不禁眉飞色舞起来,“人人都说唐军强横,悍勇无匹,本汗偏是不信,难道唐军将士,就不是血肉之躯?难道唐军将士,也是自小生长在马背上,弓马娴熟?哼,事实证明,唐军也没甚么了不起的,根本就不能挡我鞑靼勇士的兵锋!”   回忆起鞑靼部这些时日摧枯拉朽的攻势,巴拉西心头畅快,差些就要手舞足蹈,“本汗这回带领六万勇士南征,别说区区丰、胜二州,便是连那中原、江南,也未尝去不得!等着吧,等本汗攻克桑乾关,就没甚么能挡住我鞑靼勇士的马蹄,届时我定要李从璟知晓,到底谁才该对谁称臣!他不是敢收留阿狸吗?到时候,本汗就要收留所有的唐朝公主!”   就在巴拉西豪气万千、大做白日梦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一阵奇异的响动,像是低沉的闷雷,在远处渐渐抬头。   “甚么声音?”巴拉西不满的四下张望,好似是觉得天地中竟然有异响打扰他的兴致,实在是不知好歹,“速去查看!”   此时,鞑靼部的兵马,正行在一处谷地中,此处的草原山体虽然不曾壁立千仞,两侧的山势却也颇为陡峭,不是骑兵能够纵马而上的。   很快,巴拉西就知道了异响是何物。   “唐军!是唐军骑兵!”   首先来禀报的,不是前军斥候,而是后军游骑,神色十分慌张。   “后面怎会有唐军骑兵?”   巴拉西大感意外和不可思议。   “不知!唐军骑兵出现的突然,已经向大军攻过来了!”   “胆大包天,唐军想要做甚么!还不快去迎敌!”   巴拉西很是不满部曲的慌乱,严厉斥责。   他很快就知道了唐军意欲何为,因为前军很快来人禀报,前方也发现了唐军骑兵,正大举杀将过来!   “唐军这是想要在山谷之中,对我进行前后夹击!”   巴拉西很快反应过来,意识到这点,他不仅没有慌张,反而觉得很是愤怒,他愤怒于唐军胆大包天,竟然敢向鞑靼勇士进攻!   “唐军这是找死!传本汗令,前后分部杀败来犯唐军!”巴拉西沉着脸下令,眼中闪动着疯狂之意。那丰、胜二州的唐军不堪一击,被鞑靼部连战连捷攻城掠地,此时竟然还有唐军敢来进犯,那简直就是找死!   就在鞑靼部准备分部迎敌的时候,忽的,山谷中两侧山坡上,响起沉重的号角声。   紧接着,黑压压的唐军开始冒头,越过山线杀将出来,须臾就列阵完毕,在山坡上架起了强弓劲弩。   巴拉西看到山坡两侧的唐军,仅是视野之内的,就有好几千人,张张强弓劲弩在秋日下,显得格外清晰刺眼。   “山坡上姑且有这般多唐军,再加上山谷前后的……那云州的守军,何时有这样多了?”巴拉西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禁大惊失色。   但是唐军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   狭窄的山谷中,唐军精骑从前后两侧疯狂冲锋,挤压鞑靼马军的活动空间,而两侧的山坡上,占尽地形优势的唐军步卒,开始用他们最擅长的强弓劲弩,不停向山谷中倾斜箭雨!   仗着甲坚兵利,唐军精骑不要命的冲锋,给予了鞑靼骑兵当头棒喝。鞑靼战士震惊的发现,眼前的唐军将士,哪里还有先前据守丰、胜守卒的疲弱之态,分明就悍勇到了极点,个个咬牙切齿、目光锐利,像是吃人野兽一般!   不多时,唐军精骑就让鞑靼骑兵损失惨重,其前阵慌忙退却。   而两侧山坡上强弓劲弩倾斜的箭雨,则是密集如蝗,威力巨大而又持续不断,让活动空间狭小的鞑靼部将士经受莫大打击,不久便让他们哭爹喊娘、抱头鼠窜,更是加剧了乱象。   应接不暇的鞑靼部骑兵,挡不住唐军精骑的冲锋,也无法防御唐军强弓劲弩的齐射,更别提反击,顿时乱成一团。   “稳住!稳住!”巴拉西扯开嗓门疯狂的大喊,却是没有半分用处,这时候他终于意识到,他可能钻进了唐军为他布置的圈套中。   然则鞑靼战士毕竟有六万之众,来攻的唐军却貌似不过万余人,在经历了最初的猛烈冲杀之后,就将攻势缓了下来。   但这却是鞑靼战士噩梦的开始。   占据山坡高处的唐军步卒,拥有强弓劲弩,虽然巴拉西疯狂命令部曲反攻,但草原战士论及步战,哪里能跟唐军相提并论?   巴拉西又组织骑兵冲击山谷前后的唐军,却难以冲破唐军坚固的枪盾大阵,不仅如此,唐军甚至用辎车堵塞了通道,只用弓弩就将他们杀退——山谷通道太过狭窄,一排最多能容纳一二十骑,这正好发挥唐军弓弩的威力,而使得鞑靼马军毫无用处。   一日突围不成,巴拉西气急败坏。   两日突围不成,巴拉西手脚冰凉。   三日突围不成,巴拉西心生恐惧。   四日突围不成,巴拉西欲哭无泪。   五日突围不成,巴拉西心如死灰。   是役,驰援云州的一万禁军,在夏鲁奇的指挥下,配合云州大同军,采用示敌以弱、诱敌深入的战略,以绝对劣势兵力,将鞑靼部六万战士围困于山谷中长达数十日。   当唐军发动最后的决胜攻势时,山谷中已经几乎没甚么抵抗。   是日,大军生擒巴拉西。 第928章 我在灵州望西天,待君归来诉思念(一)   李从璟接到云州的捷报时,灵州境内已经遍无作乱之军。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败逃的时候,灵武县的围兵也同时散去。据报,三千将士死伤近半,能站着的不到千人。   这些时日,李从璟着重在解决定难军的整顿问题。既然石敬瑭已经死了,李从璟也不打算对定难军大肆清洗,不过令将士解甲归田是题中应有之意。至于党项一族,李从璟则趁机下令,将其贵族迁往洛阳,解除定难军镇,改隶行省,并收军中甲兵,令其民绝狩猎、改种农田。   夏鲁奇在云州灭杀鞑靼战士数万,令鞑靼部元气大伤,只不过没有将其灭族而已,往后在草原上,鞑靼部顶多算个中等部落,几乎没甚么可能发展壮大,在数百年后成长为危害边境的罪魁祸首了。   至于巴拉西此人,虽然其罪颇大,但到底是鞑靼部首领,为了安定草原人心,李从璟没有下令处斩,让夏鲁奇将他押解洛阳,日后随意给些富贵安置便是。   军报上言,夏鲁奇在解决完云州的战事后,就立即动身去了仪坤州。彼处,李彦饶率领的卢龙军并及支援过去的侍卫亲军,正与契丹鏖战。   不同于云州战事干脆,仪坤州的战争,局面颇为僵持。到底因为契丹是国家而非部落,文明发展的程度不一样,又且军力颇大,不那么好对付。   不过李从璟却也没甚么好担心的,让夏鲁奇先定鞑靼部,再赶往仪坤州,本就是既定之策,相信耶律德光在得知石敬瑭、巴拉西相继败亡后,也不会有多大决心跟唐军死磕到底。按照李从璟的估计,战争持续多久,不过取决于耶律德光收服仪坤州的决心,和夏鲁奇带领唐军在战场上取得多大优势。   这边,殿前军在灵州停留的时间不长,大战之后稍作休整不可避免,但也不能耽误向凉、甘、肃进军的时机,以免让吐蕃、回鹘坚固防线。另外,李彦超在南线的攻势颇为顺利,一路高歌猛进,正待按照原定计划,与孟平合军共击河西。   李从璟倒是想去河西、西域看看,“西出阳关无故人”“春风不度玉门关”,他也想见识见识边塞、戈壁、大漠的风情,寻一寻霍去病封狼居胥的遗迹,找一找楼兰古国的传说……   不过这些终究只能是想想,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中国之君亲临河西、西域的。彼处太偏僻,道路太狭窄,关山太险要,距离洛阳也太远,君王若是去了,如有万一,恐怕连回都回不来。纵然李从璟不惧,群臣也不会同意,万一宵小作乱,对国家百姓更是灾难。   这世上本就没甚么人是能随心所欲的,便是君王也没有太多自由,说到底大家都身在各自的牢笼,对于笼子外的风景,远远瞧瞧也就罢了,不必太过当真。   李绍城则在抓紧时间整顿朔方军,此战损失惨重,伤员该治的要治,该退的得退,军中缺额如何补充,也有讲究。除此之外,相关烈士陵园的修建也很迅速,论功行赏之事更是不在话下。   等到纪念此战的烈士陵园修好,李从璟寻了个时间,带领军将众人去好生祭奠了一番。   灵州城周边地势平坦,陵园也就建在平地中,除却周围的林子,没甚么修饰物。承袭李嗣源之风,李从璟性尚简朴,军中也不讲究奢华装饰,陵园就更是如此。石阶石栏石碑,俱是简朴厚重的风格,金戈铁马之气外,带着些苍凉的意味。   祭奠当日,数千朔方军甲士在陵园之前列阵,在林中不息的秋风里,饮下敬畏国家英雄的烈酒。对于他们这些边军将士而言,战争就是自己的影子,总是不离左右,马革裹尸并非惨状,而是一种奢望,许多一生戍守边关的将士,在大战中战死后,连裹尸布都没有,不被一把火烧掉尸体,能有个坑入土为安,都是莫大的幸事。   数千块石碑,数千个姓名。他们活着的时候披甲执锐,列阵迎敌、冲阵、厮杀,活着在军阵里,倒下也在战阵中,如今他们死去之后,依旧队列齐整,庄严肃穆。他们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他们抛家舍业,把一生与一身都献给了这个国家,留下的是一个个悲欢离合的故事,一个个倚门而望的娘亲,一个个独坐空房的娘子。英雄不应该被忽视,所以李从璟在石首县修建第一座陵园时,就没有将阵亡将士的名字写在一块石碑上,而是让他们都有自己单独的丰碑。   活着的时候,国家有你们的位置,死了之后,国家仍然有你们的位置。这是李从璟给大唐将士的承诺,也是维护他们尊严的最起码保障。   李从璟要用这样的陵园,去告诉世人与后来人,战争是何种模样,太平是何种模样,保卫他们的大唐将士是何种模样。   每个战士背后都有家人,现在,他们的家人可以在陵园中,找到他们的名字与位置,去祭奠他们,记住他们。   在家属三三两两走进来,用食物、烈酒与哭声填充空荡而又紧凑的陵园时,李从璟迈步离开。哪怕是已经为君数年,哪怕是见惯了沙场生死,他仍旧不忍去看这样的画面。   走出林子,还未上马,李从璟被不远处的吵闹声吸引了注意。他抬头望去,就见一个老汉在一名小娘子的搀扶下,拦住了一名小校,泪流满面的在说着甚么。老汉不停试图拜下,而小校在不停阻拦他拜下,双方拉扯在一起,有些挡路。左右维护持续的军卒本该驱赶老汉,却不知为何,都有些迟疑。   “去看看。”李从璟示意丁黑。   丁黑走过去不久就快步归来,跟李从璟回报了眼前的情况。   李从璟稍作沉吟,“把人请过来。”   他让近卫们离开道路,站到道旁来,此时往来祭奠的百姓有很多,他不想阻塞了通道。在道旁空地上等了片刻,丁黑把老汉与小娘子请了过来。老汉的腿脚有些微不便,走路时有些簸,不过豆蔻之年的小娘子一直试图搀扶他,却总是被他推开,从他坚硬的神色中可以看得出来,老汉性子倔强,不想被当作需要照顾的对象。两人麻衣布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老汉头上有些许白发,而小娘子鬓角的发丝有些发黄,可见不是富裕之家。   “我听人说,老人家拦着军校不让走,是要对方答应你入伍?”李从璟微微弓着身,面色和悦,“老人家这个年岁,却是已经过了从军的时候了,为何执意如此?”   李从璟着的是黑袍,装饰简单,老汉看得出他地位非常,却不知眼前的便是大唐皇帝,因为李从璟事先交代过,所以左右也没有人告诉他,听了李从璟的话,老汉擦了擦眼角泪痕,再拜,声音却还是抑制不住颤抖,“禀将军,老汉早先便是军伍中人,只因受了些伤,这才不得已归乡休养。不瞒将军,老汉而今也不过不惑之年,军中将校,颇多老汉这般年岁者,老汉自认上了战场,还能为国杀贼。”   这样的执念让李从璟微微皱眉,他稍作寻思了一番,大抵想到了某种可能性,便温声问道:“老人家执意再入军伍,可是家中有人,埋在了这烈士陵园中?”   这话从李从璟嘴里说出来,立即让老汉情绪崩溃,他再也站不住,噗通一下拜倒在地,以头抢地哭得撕心裂肺,如同一个找不着家的孩子,“请将军垂怜!若能让老汉再入军伍,上阵杀贼,老汉来世做牛做马,再来报答将军大恩大德!”   老汉这一拜一哭,不禁让李从璟有些错愕,更是引得他身旁的小娘子也跪下来,低头哭泣不已。   李从璟费了很大力气,才将老汉扶起来,叹息着道:“老人家心中有事,不妨跟我说说,若是能帮忙一二,在所不辞。”   “将军果真愿意帮忙?”老汉抬起老泪纵横的脸,眼中充满了意料之外的希望。   “老人家但说便是。”李从璟颔首道。   老汉到底是从军过的人,到了这等时候,再看李从璟身旁的阵仗,大抵也能知道对方身份非凡,说不定真有能力让他如愿,于是不再有所保留,拉着李从璟的手说起前因后果。   “正如将军所料,老汉家里的那小子,这回没在了沙场之上……但将军有所不知,老汉家那小子,本来并无从军之念,他是个读书人,是一心想要考取功名的。在他从军之前,他就通过了洛阳学院的选拔,能够进入洛阳学院就读。将军理当知晓,洛阳学院是何等地方,只要他去了,学成之后便是九品官身……是老汉一直逼着他从军入伍,他这才不得不舍弃了大好前途,到关塞戍边……”   老汉涕泗横流的诉说着,脸上充满懊恼与悔恨之色,“不瞒将军,实际上老汉之所以归乡,非是老汉所愿,而是在军中犯了错,被军中驱逐。早年间老汉也曾戍边杀贼,斩杀许多蛮贼头颅,因功累迁队正。乍然被逐,心中着实不忿,但更多却是不舍,这才没日没夜饮酒买醉,不事劳作,还逼着家里那小子从军,就想着有朝一日,他能在军中出人头地,把老汉丢掉的尊严都找回来,让左邻右舍与乡亲都知道,我老吴家不是一家窝囊废……”   老汉断断续续的说着,李从璟一直在凝神细听,没有去打扰,“是老汉太过固执,也是老汉自个儿太过没用,才想要让自己的儿子替自己还债,替自己走自己未走完的路,全然不曾念及他的想法……”   “自打那小子从军之后,老汉就再没饮过一口酒,老汉心里懊悔啊,因为实在是太过对不住他。可老汉心里也有期盼,盼望他能够杀敌建功,能够衣锦还乡,让大伙儿都羡慕,让老汉在左邻右舍面前也能抬起头来。老汉还想,等到那小子归来的时候,能看到老汉将地里的粮食打理得井井有条,也能心里宽慰一些,也能意识到他阿爷对他的愧疚。老汉一直盼着那天,盼着盼着,也就不想他再立功受赏了,只觉得他能活着回来就行,能看到他阿爷重新活成了人样,哪怕他从来没对老汉要求过甚么,但老汉也想让他知晓,他的阿爷不是个没心没肺的窝囊废,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可谁曾料想……谁曾料想,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再也没有了。左等右等,等到的不是他归家的消息,而是战死沙场的噩耗。白发人送黑发人,老汉之前都是在干甚么啊……他再也没有机会去洛阳了,老汉也再没机会让他知道,老汉心里对他的愧疚……”老汉已经哭成了泪人,苍老的身躯在不停颤抖,但他忽然一把擦干了眼泪,挺直了腰杆站直了身体,对着李从璟深深一拜。   而后老汉目光如铁:“听闻王师要进军河西,所以老汉要再入军中,跟随大军征战,手刃蛮贼为我儿报仇!即便不能杀贼,不能为我儿报仇,但老汉至少要让我儿在天之灵知道,他阿爷重新活成了人样。最不济,他那些从未说过口的话,那些对老汉的期望,老汉得让他知道,虽然他没说,但是老汉都知晓……”   李从璟看着眼前的边地老汉,一时不能言语。   “将军!”老汉见李从璟不表态,还以为李从璟不答应他的请求,于是再度拜倒在地,声音如泣如诉,“即便不能杀贼,哪怕只是戍边,老汉也要再入军中一回。我边军父子,子承父志,世代为国戍边,不论功劳与否,都该同在军中,同死沙场……”   李从璟心头震撼,再度将老汉扶起来,叹息道:“老人家一片赤诚,我岂能不顾?只是不知老人家的儿郎,叫甚么名字?”   “他叫吴生!吴钩的吴,生死的生!”老人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挺起了胸膛,倍显荣耀。   “吴钩的吴,生死的生,吴生……吴钩战沙场,与敌争生死,吴钩复关山,何论生与死,老人家……边地父子,实在是可歌可泣!”   ……   灵武县,城郊某处荒地,有女席地屈臀而坐,面对一河秋水,吹响了嘴边的羌笛。   湛蓝的苍穹总是浩远,流荡的白云依旧悠悠,身前的贺兰山直入云霄,远处的黄河水奔流不息。   天地间的人啊,在山川与岁月面前,总是这样渺小。人姑且这样渺小,何论人的那些悲欢离合,除了身在其中的人,又有谁能体味其中刺痛心灵的艰涩?   羌笛的声音婉转悠扬,经久不息,它萦绕在人的耳畔,触动着人的心弦,让人哪怕是从梦里醒来,也能深味其中的辛酸苦辣。   羌笛声渐渐小了,到最后微不可闻,它终于离开了小娘子殷红的唇,因为小娘子已经在掩嘴抽泣。秋日里渐少的飞鸟,草木间早已踪影全无的彩蝶,可曾看得到小娘子脑海里漂浮的画面?   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一骑奔驰而来。   骑兵甲兵俱在,在不远处滚落马鞍,向小娘子走来。   小娘子听到动静,抹干了眼泪,站起身,向来人行礼,“吴大哥。”   吴春看到小娘子的脸,便知她方才哭过了,不禁叹息道:“玉娘若是对吴生想念得紧,大可去灵州陵园看看他。”   “不,他不在那里!”玉娘握紧了羌笛,咬着嘴唇坚定地说道。   吴春苦笑道:“玉娘至今仍是不信,吴生已经战没了么?”   玉娘瘦小的肩膀微微颤抖,她拼命忍住了眼泪,“军中不是也没有见到他的尸体吗?既然没有见到,他自然就还活着!”   吴春低头默然,既然对方愿意相信吴生还活着,他总不能执意说吴生已经死了,幻想在很多时候不切实际,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常能给人坚持下去的力量。   片刻之后,吴春道:“今日前来,是与玉娘作别,王师已经挺进凉州,某要去丰安了。”   “吴大哥要去丰安了?”玉娘微微怔了怔,随即眼中露出希望的光芒来,“那吴大哥会不会也跟着王师去河西?”   吴春摇摇头,“说不好……也有可能罢!”   “吴大哥若是去了河西,若是找着了吴郎……”玉娘满怀希翼的说到这里,已是忍不住泪水夺眶,如果吴生没有在那一战中死亡,最大的可能便是被河西军队俘虏了,那他就有很大的可能在河西之地。   “若是吴大哥见到吴郎,还请转告……”玉娘双手拼命攥着羌笛,关节白的没有丝毫血色,她拼尽了全身力气,只为说出当时本该对吴生说,却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请转告吴郎,奴一直都在念着他,一直都在等着他……”   吴春张了张嘴,却甚么也说不出口。吴生还活着的可能太小了些,他能再见到吴生的可能性就更小,但此时面对玉娘饱含希翼的眼神,他却说不出这些道理来。   昔日,贼军压境,大战已起,城池危殆,他要再上战场,她有试过阻拦,但阻拦不住,她便为他着甲。   今日,贼军已灭,大战已休,蒙他与众将士之力,灵武得保,灵州得安,而他却已不见踪迹,此时此刻,她只想告诉他:   她在等,在念……   ……   朔方军为他在烈士陵园中立了碑,刻上了他的名字,让他成为国家英雄,但他们不知道,他并没有死。   吴生躺在草堆间,睁开双目,看见湛蓝如洗的天空,看见悠悠荡荡的白云,想起在灵州的战阵厮杀,恍若隔世。   当日跟随刘仁赡追击南下丰安的定难军,大捷之后再撤退追赶高审思的时候,被河西马军追上,刘仁赡率十余骑得以突围,吴生陷于阵中殊死拼杀,最终不敌,受伤力竭之后被擒。   如今,吴生的身份是俘虏,按照河西的规矩,他现在是奴隶。   奴隶,是战士在战场上得来的财物,隶属于私人,这也是吴生当日没有被斩杀的原因。   作为奴隶,他被迅速转移到河西。如今,他身在甘州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在这一堆杂草中间苟延残喘。与他同样被带到河西的,还有百十名朔方军俘虏。   “吴生,你当真不跟我们一起走?”一名朔方军俘虏摸到吴生身边,一面警惕的望着不远处警戒的回鹘骑兵,一面低声问吴生。   “我腿上有伤,至今未愈,走路尚且艰难,遑论奔逃?若是跟你们一起走,别说逃不出去,只怕也会连累你们。”吴生苦涩道,眼中的哀伤浓烈的化不开。   被俘虏的这些朔方军将士,如今大部分都已伤势痊愈,他们不愿做回鹘人的奴隶,自然就想逃回灵州去。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那名朔方军与吴生关系不错,听他这话说,心中不禁难受万分,却也知道事实就是如此。从甘州逃归灵州,路程太长,艰难无数,腿脚不便的吴生的确不可能走回去。   “有甚么话要带回去吗?”朔方军问。   吴生沉吟下来,他想起在定远城的血战,他想起在灵武县的奔袭,他想起他父亲的酒坛与唠叨,他想起了太多。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泪水纵横,咬牙低声道:“若是见到朔方军同袍,告诉他们,我已尽力;若是见到我父亲,告诉他,我不曾让他失望;若是见到我阿娘、小妹,告诉他们,我深爱着他们……”   听到这些话,那名朔方军不禁双目通红。   “还有没有别的?”朔方军强忍着心头的酸涩问。   “没有了。”吴生摇摇头。   朔方军点点头,“吴生,保重。”   说完这句话,他就起身离去。身为同袍,便是有再多话,此刻也不知从何说起。   “等等!”吴生像是想到了甚么,一把拉住对方,默然了须臾,忽然双目明亮道:“灵武县有家药铺,药铺里有个玉娘,若是你们见到她,就告诉她……她是个好女子,让他好好活着,找个好人家嫁了……”   朔方军重重点头,带着吴生的期许离开了这里。   吴生重新躺会草堆,复又看向无边无际的蓝天。   彼处,似乎有一张清秀的小娘子脸庞。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勿等,勿念……” 第929章 奴在灵州望西天,待君归来诉思念(二)   翌日,天色灰暗得像是被浓烟熏过,这是很少见的事,戈壁滩上也刮起了大风,细沙随风吹打在脸上,像是钝刀子不停割过,鼻孔里也如同爬进了无数虫子,难受得紧。   吴生被带到帐篷外看杀人。被杀的是昨夜东逃的朔方军俘虏。与他一同观看这场惨绝人寰行刑场面的,还有无数被回鹘人从灵州掠来的百姓。   回鹘人的手段很残忍,因为他们本性残忍。他们将抓回来的俘虏绑在马后,在奔驰间将他们活活拖死,他们也斩掉俘虏的头颅,一个接一个。无论采取哪种手段,他们都会将死人的头颅挂在木杆上,成片如林,他们还会剥掉死人的皮,然后将无头尸身也如同干肉般挂起来,让他们流尽最后一滴血,在西风里被风干。   为了彰显自身的悍勇残忍,回鹘人便在这些“坟墓群”前,搭起篝火大肆聚会,烹羊宰牛载歌载舞。   吴生在恐惧与仇恨中认识到,在这些未脱兽性的蛮子眼中,人与牲畜并没有区别,至少奴隶没有。趴在地上呕吐的时候,吴生的十指攥进了土里,他在心里发誓,此生若不能让回鹘人付出代价,他妄为七尺男儿。   ……   西行的路仍然在继续,吴生与同行者被当作牲畜一样驱赶,吃喝成了奢望,不挨鞭子便是大幸,干燥的河西之地,让他脱了几层皮,有时候抬头望见头顶的艳阳,他会觉得自己已经死亡。   活着是一种奢望。   不过回鹘人并没有让财货平白损失的打算,虽然受尽磨难,瘦得皮包骨头,吴生却没有死在路上。不知走了多远,不知走了多久,他被向货物一样分派,最后被人套着绳子,送到了偏僻的草原上。   接收他的是个小聚落,只有不到百顶帐篷,同来的灵州百姓也不过二三十个人。他被分发到了聚落最边缘的一座破落帐篷前,面前的帐篷是这样小,像是一个发育不良的乞儿,事实上,走出帐篷接收他的回鹘人,也的确衣褴褛得跟灵州城的乞儿一样,矮小的身板也只是没有比他更瘦一些。   把他带到这里的回鹘战士,简单跟帐篷里出来的回鹘人交接完后就走了,他们的话吴生自然听不懂。他疲惫且劳累,只是勉强支撑着不到而已,脚下的鞋子早已磨破,没有了本来的样子,露出前半个脚掌,血污脏兮兮跟马粪一样,他双眼布满血丝,他衣不遮体,他头发散落如同野兽,他随时都会倒下。   但吴生没有倒下,他看着眼前这个矮小的回鹘人,并不难辨认出对方是个女子。虽然对方的皮肤同样干燥,双手同样粗糙,脸上同样脏兮兮,衣袍很大不合体,站立的模样跟回鹘男子并无多大差异,但那翘起的胸脯不会骗人。   吴生在心中盘算着,若是他暴起发难,有多大把握杀了对方,若是他杀了对方,有多大把握不引起注意,若是没有引起注意,他如何逃离这里。   逃离这里并无意义,在千里草原、荒漠、戈壁的包围中,他不可能成功逃回灵州,更何况他腿上的伤还未痊愈。   但这并不妨碍吴生低着头在心里盘算,直到对方把他领进四处漏风的帐篷里,给了他一碗热水,还塞给他一碗吃食。   吴生当然不会拒绝吃食,单纯固守气节并无用处,他必须要恢复力气,如此他才能做更多事。哪怕最终他都不能逃走,但只要稍有可能,以他的能力要袭杀几个蛮贼并不难,说不定他还有可能给这里放一把火,烧了这个不大的部落。   吃完碗里并不多的食物,吴生并没有半分饱腹的感觉,身子虽然有些热乎了,但还是冷得发抖。那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回鹘女子,走过来收了那个残破的碗,看了他一眼,转身在角落弯腰翻找半晌,终于掏出一件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衣服,小跑过来递给了吴生,示意他穿上。   天色向晚,帐篷里光线渐渐暗淡,吴生穿上那件带着些牛羊腥味的衣裳,这一刻他清晰感受到,他已经跟牲畜成了一样的存在。他打量着这座小帐篷,如果家徒四壁也适合形容帐篷,那绝再贴切不过,除了帐中燃烧的木柴与悬挂的铁壶、对面那个勉强能称为床榻的狗窝,便只有角落里堆着各种杂物的零碎物件。   黑夜降临,小女子蜷缩在床榻上,没有躺下去,而是抱着双腿把下巴枕在膝盖上,发亮的眸子一直看着吴生。火堆里薪柴不多,燃烧的火光是帐篷里唯一的光,吴生自然知道,油灯这种奢侈物件不会出现在这个帐篷里。   吴生坐在冰冷的地上,手脚凉得发颤,牙齿也不停在打架,这里的深秋或许已经足够冷,但吴生知道,他的反应之所以这样大,不过是因为身子太虚了些。   窸窸窣窣的声响让吴生抬起头来,然后他就看到那小女子抱了一团似被褥似毯子的东西过来,塞到了他面前,然后又迅速的跑回了狗窝,恢复了先前抱膝而坐的姿势。   把毯子围在身上的时候,吴生不禁暗暗揣摩这个家的情况。毫无疑问,这个家里没有其他人,老人或许是已经死了,而那个唯一的青壮则去了战场,并且俘获了自己。这个时候青壮没有归来,很可能是战死了,又可能是在养伤,又或许只是单纯因为战争还未结束。   隔着火苗渐小的火堆,两个本来天各一方,却被命运拉扯到面对面而坐的异族人,各自看着对方盯着对方,谁也不说一句话,谁也不曾挪动目光,怀疑、警惕、防备、仇恨让两双眸子格外明亮。   火堆里火石闪烁着明灭不定的红星,微弱得犹如萤火,间或骤然响起一二燃烧的噼啪声。   连日来的疲惫,让肚里有了东西的吴生,在火堆前沉沉睡去。   这一睡,没有睡得很安稳。此情此景,吴生也不可能睡得安稳。   半夜,他被一阵咕哝的声音惊醒。猛然睁开双眼,吴生第一反应便是朝小女子望去。彼处,一团蜷缩的黑影并无异样。随着黑影的轮廓渐渐清晰,咕哝声再度响起。这回吴生听得分明,那是小女子的肚子在叫。   吴生这才意识到,自打进了这座帐篷,小女子就没有离开过,而他也没有看见对方吃东西。或许,那碗还不能让吴生果腹的吃食,便是那女子今日的口粮。   夜渐深,风渐冷,它们在帐外鬼哭狼嚎,像是要把帐篷掀飞一般,钻进帐篷里后就如刀子一样,到处肆掠。   动静不小,但小女子并未醒来。又或许她醒了,但随即又沉睡了过去。只是在这一睡一醒之间,她的牙齿开始打架。夜风太冷了些,这帐篷又太不严实。以小女子那瘦弱的身板,在没有人帮忙的情况下,她根本不可能对付得了这样大的一座帐篷——虽然这帐篷相对来说真的不大。   吴生在红光微弱的火堆前扯了扯身上的破毯子,心思起伏不定。   他没有再入睡,他开始规划自己的逆袭之路。或许,那该叫作东逃之路。   首先,他该取得这名小女子的信任。至少,他得学会回鹘人的语言。   翌日,天光还是蓝色的时候,小女子就从狗窝里起身,然后摇醒了在装睡的吴生,在她面前手舞足蹈呱里呱啦了几句,就拿着赶马鞭出门。   吴生知道,他的奴隶生活正式开始了,以被眼前这个瘦弱的回鹘女子拉着出帐为标志。   被俘虏也有一段时日了,吴生并非完全不懂回鹘话,再加上眼前的回鹘女子话很少,凡事并不跟吴生瓜里哇啦太多,而是以身示范,再让他照着做,所以吴生对诸事上手很快。   虽则如此,当吴生看到羊圈外那两条大狼狗时,还是不禁心头一颤,尤其对方朝他露出锐利牙齿与凶残目光的那刻。吴生很清楚,以他现在的身体状态,根本对付不了这两条大狼狗。不过还好,在小女子摸着狼狗的脑袋蹲下,呱里呱啦一通警告之后,对方很快吐着舌头老实起来。   吴生不能明白,为何昨夜小女子没有把大狼狗牵回帐篷里,若是如此,即便他有甚么歹心,恐怕也不能奈何这小女子。或许,在小女子眼中,吴生并没有那样可怕,又或许,在小女子眼中,羊圈里羊的安危,比她自身更加重要,没有狼狗看护的羊圈,总是会被野狼光顾,又或许,这回鹘小女子只是单纯的愚笨而已。   放羊,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放羊,这是吴生学会的第一件生活要事。   放羊不难,羊也没有乱跑的习惯,但那是在没遇着狼的时候。   看着回鹘小女子像老母鸡一样,张开双臂驱赶咩咩叫唤不停的羊群,吴生想起了张骞出使西域和苏武牧羊的旧事。两条大狼狗跑得欢畅,极通人性的把羊群圈在一团,而后又跑到小女子身后尾巴一样跟着。   蓝天白云,草场羊群,一人两狗,这副场景并没有让吴生心思纯净。他在寻思着,如果野狼真的出现,那位看着很是呆傻的回鹘小女子,会不会吓得丢下他和羊群就跑? 第930章 奴在灵州望西天,待君归来诉思念(三)   事实出人意料,也让吴生首都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他不知道野狼为何会出现,眼下是光天化日,野狼出现的没有道理。然则世事并不一定需要一成不变的道理,或许不远处出现的这几匹野狼,只是饿得狠了而已。   吴生左右看了看,寻找着最佳撤退路线,他可没有要为这个回鹘少女拼命的想法,而且他也不认为那顶多十三四岁的小女,会有跟羊群共存亡的意思。在观望的过程中,他大抵明白了他们为何会碰到野狼。   草场并不大,放牧的人很多,水草丰茂的地方都让别人占了,孤身一人又身板消瘦的回鹘少女,明显不具备与他人争夺好地盘的资本,眼下又是深秋时节,牧草已是不多,他们自然只能走得更偏僻。   就在吴生随时准备迈动那条伤腿转身的时候,眼前的一幕让他怔在原地。从林子里蹿出来的野狼有五六头,居高临下龇牙咧嘴,对羊群俯视耽耽,已是随时都会扑下来的架势,那回鹘小女子不知何时已经跑到缓坡下,一人两狗,俱都弓着身子和野狼对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就在吴生因为意外而发怔的时候,野狼已经一冲而下,几乎是同一时间,一人二狗就迎面狂奔出去,双方都没有丝毫犹豫,小女子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挥舞得猎猎作响。   两条猎狗身姿矫健,跑动间四肢肌肉纤毫毕现,它们在小女子之前,率先各自扑向一只野狼,在咆哮声中开始抓、咬。须臾间,回鹘小女子也赶到了战场,手中鞭子飞快提起、落下、挥舞,劈啪作响,将面前的野狼逼退,待得收鞭,野狼复又扑过来,鞭子再挥,野狼再退,如是再三。   吴生怔怔看着这一幕,脚步忘了挪动。野狼占据数量优势,一个个龇牙咧嘴,无论是目中的凶光还是锐利的獠牙,皆触目惊心。吴生在战场上经过血火历练,一次次死里求生,自然不会畏惧野狼。但在荒野中被数头野狼围攻,哪怕是军中最骁勇的甲士,都会分外忌惮,何况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子?   吴生一时不能理解,是甚么让对方如此果决而奋不顾身的去迎战野狼,在他眼中,一人二狗面对一群野狼,无疑是找死的行为,哪怕牧人的猎狗向来以忠诚骁勇、能与野狼战著称。   “该死!”吴生对回鹘少女没有半分感情,这个时候转身就走也不会有抛弃同伴的愧疚,但他没有这样做,他要在这陌生的地方活下去,并且有所图谋,眼下就必须救下这名女子,否则一旦对方有不测,他就将成为别人的奴隶,平心而论,还是跟着这少女没甚么危险可言。   拖着瘸腿一拐一拐跑到回鹘小女子身旁时,对方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激烈交锋需要体力支持,这名营养不良而且极有可能一日未食的少女,明显不具备这种素质,已经开始出现脱力的迹象,动作开始迟缓、僵硬。   身为军中骁勇,吴生有他的战斗方式,哪怕手中没有兵刃,哪怕身上没有甲胄,他依然能在眨眼间化身为一架杀人机器。当一只野狼寻得空隙,纵身扑来,就要将回鹘小女子扑倒的时候,吴生从斜刺里蹿出来,当空将野狼撞飞。   落地时候,吴生双手掐住野狼的脖子,一口朝野狼脖子咬去。一人一狼在地上来回翻滚,狼爪不停抓在吴生背上。   吴生躬身站起身的时候,地上的野狼已经成了一只死狼,脖颈处一片狼藉,血涌如泉。这个时候,回鹘小女子已经被一只野狼扑倒,正在拼死挣扎着不让野狼咬到自己。吴生二话不说,两步跨过去,一脚狠狠踢在狼肚上,野狼一声惨叫,竟是被踢出去数丈远,努力了好几次才再度站起来,却再也无力向吴生发难。   作为军中锐士,不出手则已,出手必然是重击,不杀敌也要重创敌人,哪有让对方还有再战力气的道理,战阵之中有甲胄防护,或许不能一击必杀,然则面对与其缠斗则不利的野狼,吴生准确的判断、狠辣的出手,自然会显现出莫大威力。   将眸子里尽是震惊与惊喜的回鹘小女子一把拉起来,拽到身后护着,这个时候可没有多作思考的时间,与面前一只作势欲要扑来的野狼躬身对视,吴生双目凌厉,沙场锐士的煞气毫无遮掩,竟是让那只头狼一时不敢擅动。   两相对峙间,吴生护着回鹘少女的手陡然一凉,手里凭空多了一物,定眼一看,却是一柄黑乎乎的简陋匕首,刀身狭窄长不到一尺,没有护手唯独尾部有个圆环,唯一的可取之处是刀刃磨得颇为锋利。   看到这柄匕首,吴生心中重重动了一下。   没有升起第二个念头的时间,头狼已经扑了过来,兵刃在手,虽然只是一把破烂匕首,但对吴生而言却已足够。嘴角勾起一抹残忍之色,间不容发的霎时间,他矮身下蹲,在头狼飞过头顶的时候挥手画弧,匕首在头狼下腹间滑过。   背后响起一声尖叫,却是回鹘少女被头狼仰面扑倒,那头狼凶神恶煞的盯着近在咫尺的小脸,大嘴张开,露出狰狞的獠牙,让少女魂飞魄散。闭着眼睛绝望的等了许久,却没有传来疼痛感,少女惊悸的挣开双目,却看到头狼趴在身上一动不动。   这时候,回鹘少女感到肚上一阵温热,以为自己肚子被抓烂的小女子,一把将头狼推开一惊而起,尖叫着在地上疯狂跳脚,却怎么也找不到身上的伤口。怔然间,再看那被自己推开的头狼,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腹间的伤口长过一尺,血流不停,脏腑都已流了出来。   方才还大勇无畏与野狼搏斗的回鹘少女,此时惊讶的张大了嘴,瞳孔因为震惊而瞪得犹如铜铃。   狼群伤亡过半,头狼也已阵亡,余者皆尽散去,少女望着躬身背对自己的吴生,眼中除却溢出的惊喜,还有浓烈的好奇。然而无论她心思如何,这个背影已经烙在脑海。   击退了狼群,事情还远未结束,狼狗都受了伤,被咬掉的皮毛下伤口狰狞,不过没死即已是大幸。收拢受惊的羊群是个麻烦事,耗费了此日余下的所有时间,有只小羊吓得腿软站不起来了,回鹘少女便一直把它抱在怀里,雪白的绵羊像只慵懒的猫。   回去部落的时候,吴生终于知道了回鹘小女子的姓名,或许谈不上姓名,只是一个音译的称呼,月朵。吴生把匕首交还给了月朵,以他现在的身份,不适合保有这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月朵迟疑了片刻,还是接过了匕首,吴生心里没有什么隔阂,虽然他今天救了对方。   不过事实再度证明,吴生小觑了这名回鹘少女的纯粹,傍晚两人坐在帐篷外,吃着今日的简单食物时,月朵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张破弓,并及几支箭矢,神色郑重的递给吴生,那双流水般简单的眸子里尽是认真,就似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弓是小弓,弦已有些松动,也不知多久没用过了,箭矢是骨质箭镞,就这也不过寥寥四支。   接过熟悉而陌生的弓箭,吴生心头思绪万千,心潮涌动。不过他很快就释然,眼前的回鹘少女,就是个为了保护仅有的羊群,敢不顾后果跟野狼以身相搏的家伙,在她那颗简单的小脑袋里,怕是不会知道甚么叫作思前想后,更不会知道甚么叫恩将仇报,凡事凭好恶凭直觉,大抵就是她的行事准则,在这犹如世外桃源般的部落里,她或许知道生活的艰辛与不易,但对人心险恶与尔虞我诈,明显没有多少概念,吴生在她眼中,或许就是一个忠诚可靠的奴仆,会跟她荣辱与共、不离不弃——今日在见识到吴生有能力保护自己,而又有心思保护自己后,她便卸下了本就不多的心防。   抚摸着冰冷弓箭,吴生目视着天边的斜阳,久久不曾言语。草原上夕阳更显流光溢彩,在吴生眼中,失去群山陪衬的夕阳无疑有些孤独落寞,那份气质旷远空寂,让他不知所措。   这天夜里,忽然风雨交加,那顶破小的帐篷摇摇欲坠,吴生不得不跟月朵跑出来,冒雨加固帐篷,两人用彼此都不能听得懂的语言,在风雨声中大喊大叫、来回跑动。   协同工作并没有语言的交流那么困难,对于惯于劳作的人而言,寻常事务根本不必有多么艰深的交流,简单的手势与示范,就足以解决一应困难。当然贻误工期是不可避免的,在被淋成落汤鸡后,帐篷终于不再漏风漏雨,而彼时东天已经有了曙光。   靠在木桩上喘息的时候,伤腿一阵阵生疼,吴生咬牙捂着伤口,周身的疲惫与湿衣的禁锢,让他脸色分外苍白。月朵蹲在吴生面前哇哩哇啦的一通比手划脚,披散的湿发粘在脸上,让她看起来跟小兽没甚么两样。   吴生最终放开了捂着伤口的手,让月朵帮他查验伤口,让他意外的是,对方竟然是个处理伤口的好手,在帐篷里奔进奔出数回,硬是帮他处理妥当了伤口。眼见月朵露出胜利的欣慰笑容,汗水与雨水交织在一起,模样干净而单纯,吴生不得不扭过头看向另一边。   吴生本以为月朵给他的待遇和信任,是难得一见的特例,然而事实却告诉他,月朵并不是多么离奇的少女,至少在这个草原上不是。   部落里的朔方俘虏有二三十个,随着日子逐渐流逝,吴生发现他们大多跟回鹘人相处得不错。回鹘人几乎不对他们动手,虽然因为交流的不畅,常常哇哩哇啦的大叫,但随着俘虏们对差事日益熟悉,哇哩哇啦的大叫渐渐变成了笑着拍肩。   吴生知道,这是因为没有人试图逃走。   换言之,欲逃者,为敌,迎来的必然是残酷对待,合作者,为友,也会拥有不错的待遇。   吴生发现他渐渐被部落里的回鹘人当成了自己人。   他是读书人,并且心思活泛、头脑灵光,很快就引起了部落首领的注意。起因是他发现月朵不会数数,清点羊群数量的方法是拿个绳索打结,已经能用回鹘语言跟月朵简单交流的吴生,就教会了月朵数数。   有知识的人总是能受到重用,吴生很快成了部落首领面前的红人,由此被部落所熟知,于是找上门来的人越来越多。草原人性情残忍不假,但也单纯,每回吴生帮了人,月朵总能得到不错的答谢。   渐渐的,月朵放羊不用在草场边缘,也不用再过食不果腹的生活,走在部落里也会被人羡慕说她捡到了宝,这让她天天都笑嘻嘻的看着吴生,就像看到金子一样。   生活得到改善,并且愈发不被当作奴隶看的吴生,心里并没有半分喜悦。   因为他地位的日益不同,故此没少为部落里的唐人俘虏帮忙,这也让他们的生活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好转,于是在某次与人闲聊的过程中,他察觉到有人觉得眼下的生活也还不错,开始安于现状,不再如早先那般,日日念叨想要东归。   这一日,部落首领告诉吴生,想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让吴生真正成为“自家人”。   吴生感到事态严重了。 第931章 独在异乡为异客,何处是家有家人(一)   结束一日辛劳,能有片刻空闲休息,当然是在傍晚的时候。吴生枕着手臂躺在帐篷不远处的山坡上,望着渐渐落下的夕阳,心思也如夕阳下枯黄的草场一样寂寥。   他从未发现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在灵州戍卫定远城的时候,面对贺兰山上西沉的红日,他只会想念家乡,思念家中的阿爷阿娘和妹子,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的心绪一片荒凉。   在部落的这些时日,但凡稍有空闲,他都会在草坡上躺一会儿,静静看着夕阳落山,等待日暮降临。每每此时,都像有甚么东西堵在心口,身在世界之外的感觉挥之不去。周身的疲惫与无力,让他甚么不想做,也甚么都不想说,甚至懒得去动弹一下手指,只想安静的沉入黑暗。   “还能否回去?”吴生在心中一遍遍问自己。   部落里的俘虏们,眼下无疑是想要回去的,但是十年后如何,二十年后如何?他们想要回去,他们的子女又如何?   “活下去,比甚么都要重要。”吴生在心里想着。   归去,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吴生想起做了匈奴俘虏的李陵,想起在以往的一场场与异族的战争中,在河西、西域、草原被俘虏的那些汉人将士,在恒罗斯被大食人俘虏的唐人工匠,他们在成为异族的俘虏后,是都死了,还是融入了异族?   国家民族总是那样大,个人总是那样小;战争总是血流成河,日子总是平淡如水。国家民族意志之下,仁人志士之外,各国各族寻常百姓的心肝,实则又有多大区别?   生不由己流落异国他乡,活下去,与人和睦相处安稳的活下去,才是平头小民所期望的吧?纵然有苦有泪有辛酸有无奈,却无法左右求生的本能。   “我是仁人志士,还是平头小民?”吴生默默问自己。   夕阳无声,草原旷寂,部落里的帐篷星罗棋布,吴生心头的思绪越来越乱。   扯了根草茎咬在嘴里轻轻咀嚼,吴生禁不住想:何为国家,何为战争,何为仁人志士,何为平头百姓,他们又有甚么关系。壮怀激烈之下,食不果腹的升斗小民,在成为俘虏后是该杀身成仁,还是该与跟母国交战的异族一起生活下去?   “回鹘贼子,侵我疆土,杀我同胞,此乃不同戴天之仇,我该与其鱼死网破!”吴生想到这,看向回鹘部落的目光,充满坚韧与残忍。   但想起这些时日以来,无论是月朵还是部落其他人,不仅对他没有妨害之心,反而还十分友好时,他又不禁生出恻隐之心——部落里有几个汉子,还常常拉他饮酒。   就在吴生思虑万千的时候,月朵那瘦小的身子一步步走上草坡,在他身旁抱膝坐下来。近来总是笑容满面的少女,此时却神情落寞,也没拿刚学的两句汉话手舞足蹈的跟吴生“高谈阔论”。   吴生发现月朵的异样时,对方搁在膝盖上的脸,已是泪流满面。   “发生了何事?”吴生用蹩脚的回鹘话诧异的问。   被吴生一问,月朵眼泪流得更厉害了,须臾便哇哇大哭起来,让吴生好一阵手忙脚乱。   待月朵哭得声嘶力竭,只能一下下哽咽抽泣的时候,吴生终于弄清楚了缘由。月朵的兄长,也就是那座小帐篷的主人,她唯一的亲人,俘虏吴生的家伙,在与唐军的交战中战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吴生悚然一惊,不由自主暗暗握紧双拳,心中想到:“王师还在与贼人血战,抛头颅洒热血,我怎能对贼人平生恻隐之心?!”   他脑海中旋即冒出一个念头:早晚我得烧了这个部落,救出被俘的同胞,与他们共迎王师!   月朵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沉浸在巨大悲伤中的少女,没有注意到吴生眼中格外的阴狠之色,她用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道:“酋长要用两个人把你换过去,我该如何是好?”   这话让吴生回过神来,他在心里细细权衡。昨日那酋长便对他说,要把他从月朵手里换过去,然后将女儿嫁给他,所以他并不意外。此时他想的是:如果娶了酋长的女儿,身份不同,行事多有便利,以自个儿的力量,在必要之时行非常之事,把握无疑大了很多,这是好事!   思前想后片刻,吴生转过头来,正要对月朵说甚么,却发现月朵正紧紧注视着他,哽咽与抽泣让她的肩膀不停抽动,泪水倘佯的眸子里,满是可怜兮兮的哀求之色,这个衣衫破败,头发泛黄的贫弱少女,此时就如一只即将被主人丢弃的小猫,不安地说道:“你不要走,留在我身边,可好?”   吴生说不出话来。   酋长要换他,月朵不可能反抗得过,唯一的可能,就是吴生自己不答应。   吴生低下头,不愿意放弃大好机会,“酋长有命,某怕是不能违抗。”   吴生原本以为,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够明显,但他忽略了面前这个少女的单纯程度,她一把抓住吴生的手,用与他命运与共的神情坚定道:“只要你不愿意,酋长也不能勉强,你早已跟我们没甚么两样,不再是部落里的奴隶,你能自己选择!”   张了张嘴,吴生哑口无言。   月朵瞧见吴生这副踌躇的神色,终于反应过来,“你……你不会是也想走吧?”说着,眼中已然尽是绝望之色。   吴生只得默认,虽然这些时日与月朵相处不错,对方对自己也早无防范之心,夜里从来都是躺下就睡,不仅帮自己洗衣缝补,每有奶酪肉食都是分自己多半,美其名曰多劳者多食。   “你走了我可如何是好?”月朵无助的望着吴生,泪如断线珍珠,她忽然扑进吴生怀里,拦腰把他抱紧,“你不能走,我兄长已经死了,我再也没有别人,只有你……”   说着,手上猛地发力,把吴生推倒,手脚迅速去解自己的衣裳,“今日咱俩就成亲!”   吴生吓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一把将月朵推开。   ……   对于吴生而言,眼下的选择还谈不上两难,他心中坚定的想要回归大唐,所以也清楚的知道自己该选择谁。只不过在他还未做出选择时候,一件大事就将他何去何从的问题压了下去——唐军已经攻下凉州,眼下正大举攻打甘州。   甘州会战爆发。   药罗葛狄银急令,境内所有适龄男子,皆要应召从军,与唐军决战。如此,药罗葛狄银还嫌不够,又纠集了境内所有罪犯、奴隶,加入到甘州防御战中。   吴生被征调入伍,只不过这一次是以回鹘军卒的身份。   因为读书识字的缘故,他被奉命出征的部落老酋长带在身边,担任类似书吏的职务。   两国交战,亦用降卒,汉朝也有投降匈奴之汉将,为匈奴练兵的旧事,老酋长认为吴生已经是自己人,用他也没甚么稀奇。怪就怪吴生这些时日,把自己隐藏得太深,而且为了博取部落信任以图将来,平日的表现太好——否则,老酋长也不至于想要把女儿嫁给他。   一个灰蒙蒙的早晨,部落里尽是牵马出帐的回鹘战士,在各自家人的陪送下,从四面八方汇往部落中央集结,老酋长已经在彼处等待。吴生被月朵送着走出帐篷,对方塞给他一个包裹,里面装着鼓鼓的衣裳与干粮。少女看向吴生的目光,充满不舍与担忧,依依惜别之情与部落里送别自家男儿的那些回鹘女子并无区别,嘴里哇哩哇啦絮絮叨叨个不停,都是叮嘱吴生注意安全与身体的话。   吴生清楚的知道,他这一走绝对不可能再回来,说不得临阵之际还会见机行事,将老酋长及其部兵马卖给唐军,所以此时面对月朵充满关切的唠叨,心里很不是滋味,只能尽量不去看对方那双充满依赖与柔情的眸子。   “我走了。”吴生往四处看了一眼。   月朵将那柄黑乎乎的简陋匕首塞到吴生手里,让他带着防身。   吴生知道这匕首是对方唯一能用的防身物品——那张破弓月朵还无法用得好,就不忍把它带走,想塞回给月朵,毕竟他这一走,月朵就又是孤身一人,必然回到先前食不果腹、放牧只能去草场边缘的日子,虽然一把匕首改变不了甚么,也无法让对方在夜里把漏风漏雨的帐篷修好,但至少再傻乎乎面对野狼袭击时,还能垂死挣扎一番,奈何少女态度坚决,任他说老酋长会给他发兵刃都无济于事,末了,实在无法跟那双噙着眼泪的干净眸子僵持,吴生只得收了匕首,心头却已堵得发慌。   “你一定要回来!”吴生走出去一段距离后,听见月朵带着哭腔的嗓音在背后响起,是那样年轻而凄凉,他脚步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一定要活着回来!”   到了部落中的空地上,吴生找到老酋长后,被送了一匹马,这已经是格外恩遇,身为书吏,他没有再被发放弓箭兵刃——老酋长虽然用他,但不代表就对他完全放心。   看着眼前百余人的队伍,吴生觉得实在是单薄得很,然而部落里的青壮战士,早在药罗葛狄银发兵灵州的时候就已经征调过一回,眼下的这百余人中,还有不少白发苍苍的老人,和不过十多岁的少年。   望着周围站在帐篷前,大多衣衫普通到破烂,面色发黄头发凌乱,用不舍目光目送出征人群的妇孺,吴生眉州微微皱起,不过旋即又松开。 第932章 独在异乡为异客,何处是家有家人(二)   盘踞甘、肃二州的回鹘既然被称为甘州回鹘,可见甘州之分量。灵州城会战,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兵败,两人率残部逃回河西后,便马不停蹄加固城防、重整军力。彼时大唐禁军已经攻略会、鄯等州,李从璟进军河西的意图昭然若揭,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不得不顺势结成铁盟,欲求拒大唐禁军于凉州城外。   奈何大唐禁军将士悍勇,军备又太过先进,持续改进的火炮等物,更是攻城利器,强弓劲弩骏马精骑,更是野战利器,李彦超率南路军骤然进攻兰、鄯等州时,正值灵州会战,兰、鄯等州的吐蕃人,哪里能料到大唐禁军会分兵来攻,防备不及,被打得找不着北。   因是之故,两股大唐禁军汇合于凉州后,凉州城也被一攻而克,杜论禄加只得仓惶逃至甘州,寻求药罗葛狄银的庇护。   这一日,药罗葛狄银、药罗葛阿咄欲、杜论禄加等人,汇聚在甘州城内军议,商议对敌之策。   屋中的气氛很是沉闷,彼此相视的目光掩盖不住压抑,杜论禄加肥胖的身子已经消瘦了太多,脸上肥肉荡漾弥勒佛式的笑容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团阴云,他弓着身子坐在座位上,眉眼间仇恨、愤怒与颓然之色相互交织,如藤蔓一般拉扯不清。   “鄯、兰等数州之地,多有论恐热与尚婢婢势力之后裔,理应为骁勇善战之辈,且各州兵马加在一起有逾十万之众,战时能聚集的人马就更多。以悍勇之众,坐拥坚城,缘何在数十日之内,就让五万唐军打得一败涂地?禄加可汗说说道理何在。”药罗葛狄银心头愁云惨淡,他眼下为甘州会战操碎了心,密布血丝的双眸体现出睡眠的严重不足,但他到底是心智坚韧之辈,断不会有主动认输的道理。   杜论禄加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道:“唐军甲胄之强,数倍于我,唐军弓弩之强,数倍于我,唐军重骑之强,数倍于我,唐军陌刀之强,还是数倍于我……凡此种种,葛狄银可汗在灵州城外便已亲眼所见,无需本汗赘言。然本汗还要说可汗不知的,那便是唐军火炮之强,唐军谋战之强,唐军密探之强,唐军成长之快!”   杜论禄加站起身来,走到悬挂的舆图前,他的手落在舆图上,本想转身说甚么,目光落在图上,却不由自主哂笑出声,“这也能叫舆图?除却山川大势,和四不像的城池关塞,还有甚么?”   他摆摆手,示意随从递上一个圆筒来,他从中取出一张布帛,张开来挂在架子上,掩盖了原本的舆图,“这张舆图,是本汗精骑伏击小股冒进唐军后得来的,诸位都来看看,甚么叫作舆图。这么大一张图,画得不过是凉州一地,山川走势,林子疏密,城池防卫,大小道路,包括村落、水源全都跃然纸上……这个记号,听俘虏的唐军说,叫甚么‘比例尺’,这些线条,叫甚么‘等高线’……这些批注想必诸位都看得明白,写明了对应路线、地形的行军、征战情况,这一块能容纳多少人战斗,这条道能日行多少里,这地方适合怎样排兵布阵,此处山岭能眺望周边多远……”   望着一张张或疑惑或震惊或恐惧的脸,杜论禄加声音冰凉,“这是舆图?这哪里是舆图,这分明就是神灵之眼!有了这等舆图,便是再愚蠢的领兵将校,也足以应对一切情况,何况是唐军中那些据说基本都进过‘演武院’的狠人?”   说到这,杜论禄加不禁冷笑一声,“当然,此等舆图虽好,但若是给到我军将校面前,怕是也没人能够认得,只会晕头转向。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暴殄天物罢了!”   “此等舆图,唐军如何能够绘制?他们又是何时绘制?为何你我皆不知晓!”药罗葛狄银怔然愤然。   “传闻唐皇帝每要攻取一地,必事先数年遣大量细作深入其地,分州县绘制舆图,而后汇聚一处,为大军之征战做准备。早先唐军入蜀地、江南,无不如此。起初本汗不信,信了也没觉得如何,如今见其舆图,才知此事有多可怕。奈何,为时已晚。”杜论禄加自嘲一笑,笑容凄凉而悲惨。   屋中众人皆尽沉默不语,虽心思各异,却都面沉如水。   杜论禄加从凉州惨败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摆摆手,示意随从收了唐军舆图,又看向原本舆图,勉强收拾了心绪,指着图上继续道:“唐军对会、鄯等州了如指掌,此番出兵,分路并进,来势极快,以强弓劲弩而胜野战,以火炮而轰塌城墙,前军战则中军进,中军战则后军进,后军战则前军又进,如是交替往复,各军皆战而能进军神速……可怕的是,各军皆战而皆胜,这就使得唐军能以雷霆之势,迅速攻占各州。本汗纵观各州战局,唐军分进合击,时机把握极为准确,凡各州重兵驻守之地,必有大举集结之唐军共同突破,而后分兵攻略各处,令人防不胜防。如此便表明,唐军对行军路线之选择,对各路大军脚程之算计,对各处大小战斗之安排,皆是事先有所谋划,且事实偏偏不出唐军之谋划。会、鄯等州的兵马调动,如果不是皆尽在唐军预料之中,便是唐军有考虑到了多种可能性,故而应对起来游刃有余,丝毫不乱。”   说到这,见屋中之人皆是无法置信之色,杜论禄加苦笑一声,“本汗也知,此言耸人听闻,然除此之外,没有别种可能。”沉吟片刻,忽然又道:“听闻唐军之中,有机构名参谋处者,乃是唐皇帝早年出镇幽州时所立,专门拟定大军作战计划,不仅一军之中有参谋处,一指挥之中,亦有参谋处辖下分支,故而唐军之征战,鲜有因主将之失而贻误战机的。此番唐军进攻会、鄯等州,有唐军细作绘制之舆图,其事先便有大谋划,事无巨细,都在禁军谋略之中,也就说得通了。”   “这不可能!”药罗葛狄银见杜论禄加越说越离谱,禁不住怒拍桌面,“世间征战,哪有这般打法,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杜论禄加黑着脸沉声道:“如今不就见着了?难道葛狄银可汗当真认为,会、鄯等州的兵马,都是饭桶,唐军都是天兵天将,所以才能将战争打成这番模样?”   说到这,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有可汗不知的。据逃至凉州的鄯州溃卒言,唐军攻势凶猛,辎重粮秣之运输,亦是极为迅捷。想必葛狄银可汗也应知晓,唐军攻城掠地这般快,必然离不开军械粮草之及时补充,而唐军运送此物的,非是民夫推车,而是骡马驾奔!早就听闻,大唐不仅马场众多,年产良马极众,而且草原诸部每年都有进贡,故而唐军之中,马比人还多!精骑战马死于沙场,而能立即补充,运输辎重粮秣的,亦是良马拉车,故而唐军精骑永不折损,故而唐军征战,不虞后继乏力!中原行军惯例,日行三十里,为最低行军脚程,日行六十里,是为倍道兼程,然而可汗不知道的是,只要道路宽敞,眼下的唐军能日行八十里!情况特殊的时候,甚至能一日急袭近百里!甚么叫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就是!在唐军攻打鄯州的战役中,他们就是这般兵贵神速,所以才让鄯州守军措手不及!”   杜论禄加深吸了口气,稍微平缓了一下心境,却止不住眼中流露出恐惧之色,“自李嗣源入主中原,大唐励精图治十余年,而后又一统唐土,可大唐禁军至今不到二十万!是大唐不能供养更多兵马?非也!是唐皇帝不想供养更多兵马!甚么叫兵贵精不贵多?这就是!唐军需要的,是保证将士人皆精锐,人皆着甲,人皆劲弩,人皆食肉,人皆有后方保障!唐军缘何能在沙场之上纵横捭阖,来去如风,这便是原因!攻打会、鄯等州的唐军虽只五万,却是能以少胜多,能日行近百里的唐军!这样的军队,莫说五万可攻会、鄯等地,一朝携带火炮利器,便是直取我凉州,又有何难?”   药罗葛狄银怔了良久,而后阴狠道:“这就是你凉州失守的原因?”   “当然不止于此。”杜论禄加听到这话,竟然没有否认的意思,“唐军之强,非只强一面,而是面面俱强,很多事情不仅超乎你我见闻,甚至都超乎你我想象。唐军之中,军医多得离谱,且每战必建战地医馆,这些姑且不言,难得的是,寻常将士,皆有医救常识……葛狄银可汗当知,沙场之上,以新卒伤亡为最大,老卒弥足珍贵,而唐军每有一战,都能挽救无数伤员,而令老卒增加,这岂不可怖?”   重重呼出一口气,杜论禄加似乎又看见了唐军攻打凉州城的场面,“还有更为匪夷所思的,唐军征战,军中除却将士、大夫,还有大批书生……似乎不应该叫书生,更应该叫先生。据说他们都来自大唐演武院、学院,这些人跟在唐军将士后面,不上阵搏杀,却参与每一场战争,唐军火炮持续改进,射的越来越准,唐军手榴弹持续改良,能适用于更多的战况,就是靠这些人在每战后都发挥作用,将这些利器不断改良……不仅如此,据说,这些人还是唐军学习各州县驻军战法,取长补短的依仗……本汗曾听到传言,唐军每征战一回,都会强上几分,之前不信,如今却是不得不信了!”   末了,杜论禄加长叹道:“如此唐军,岂非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药罗葛狄银面色苍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当然知道杜论禄加没有道理骗他,也知道杜论禄加不是唐军细作,被唐军派来来蛊惑军心的。所以他更加清楚,眼前的这支唐军,绝非他们在灵州城外看到的那般简单。   药罗葛狄银纵然再如何自认英雄,也意识到了,他们在灵州城的兵败,是不必避免的。   沉默了许久,药罗葛狄银咬牙道:“禄加可汗,今日军议,你说这些,难道是为了劝本汗放弃抵抗,投降唐军不成?”   杜论禄加摇摇头,语重心长道:“本汗说这些,并非是为了瓦解军心,相反,是希望葛狄银可汗认清唐军面貌,调整作战部署,如此,甘州方有一线生机……本汗,实不想可汗重蹈本汗覆辙。”   “调整作战部署?”药罗葛狄银冷哼一声。   杜论禄加颔首道:“本汗知道,葛狄银可汗已经召集了许多兵马,都在赶往甘州的途中,但因为唐军来得太快,这些兵马还有很多没有到来……葛狄银可汗是否以为,唐军会先阻击这些来援的兵马,剪除甘州羽翼,而后再集中兵力攻城,与甘州决一死战?”   药罗葛狄银冷笑道:“难道禄加可汗有不同见解?”   杜论禄加沉声道:“唐军根本不会理会外围那些虾兵蟹将,他们会直接攻城!”   药罗葛狄银不由得嗤笑一声,“唐军狂妄,这是自寻死路!”   杜论禄加摇头叹息道:“方才本汗说了这般多,难道葛狄银可汗就没意识到,唐军非是狂妄,而是有把握?”   药罗葛狄银沉着脸不言不语。   就在两人对话的当口,有人来报,城外唐军叫阵。   众人立即散了军议,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赶到城头。   城外,唐军军阵森严,铁甲如山,枪戈似海,有一队人马,近至城前,为首者,正是孟平与李彦超。   药罗葛狄银有灵州一败,知道唐军威风,因了杜论禄加一番话,此刻又见对方军容,不禁对唐军忌惮万分,两相问答的时候,忍不住大声责问:“甘州之地,位在塞外,乃我回鹘世居之地,本汗素闻唐人以礼义著称,而今尔等唐人,不思在关内好生耕作,安居乐业,千里迢迢来侵我土地,掠我子民,这难道是礼义之道吗?”   孟平闻言大笑,“可汗此言缪也!甘、肃之地,本为我唐人疆土,尔等世居于此,乃我大唐恩赐也,如今见我王师,不仅不开城相迎,反而踞城而守,是为擅土自专,实与石敬瑭之流无异,乃叛臣贼子也,本将岂能不伐?”   药罗葛狄银怒道:“孟将军此语,乃强盗之言!纵你巧舌如簧,尔等所为,实则不过夺城掠财,实与强盗无异!”   “强盗?”孟平再度大笑,笑罢,神色一正,“好叫你知晓,我大唐陛下有言:河西之地,唐土也!唐土之上,一应城池财物,自然为我唐人所有,我等为唐人,故而我的东西是我的,你的东西也是我的,我等唐人取自家的东西,有甚么问题?”   药罗葛狄银听到这话,气得手指发颤。   孟平一挥手,“可汗虽颇有兵马,但在我大唐禁军面前,可汗那些兵马,实在称不上是军队。恕某直言,城上各位,也根本不懂甚么叫战争!”   “若是识相,开城投降,我皇仁德,保你富贵,若是甘为叛贼,今日必定叫你城破人亡!” 第933章 独在异乡为异客,何处是家有家人(三)   孟平和李彦超在甘州城外与药罗葛狄银对答时,李从璟也在灵州跟李绍城谈论眼下大唐禁军的征战形势。   战争是门艺术,层面越是高级,其艺术性也就体现得越是充分,到了国家战争这个份上,战争这架庞大机器的健康运转,已经精密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而且文明发展的程度越高,战争也就愈是精密,其艺术性也更加突出。部落时代的战争与宇宙时代的战争,可以说根本就不是一个存在。   战争有其固有成本,李从璟要降低攻河西、西域之战的成本,除却对战争各组成部分都“精打细算”之外,还要谋求迅速而干净的胜利。一场干脆利落的大胜,与一场耗日持久的僵持战的成本,也不可同日而语。   从这个意义上说,主要是带领兵马冲阵厮杀、召集战士进行城池攻防的河西军队,被孟平说成是“不懂战争”,并非没有道理。   “一场战争涉及整个国家的方方面面,大体而言依然是战前、战时、战后三个过程,国、军、民三个主体。于国家而言,国库有多少钱、财、粮储备,钱、财、粮在从国库用于战场的过程中,经官吏之手,会被贪墨几何,路途运输,会损耗几何,这之间的‘转化比例’是多少,转化过程需要耗时多少,而国家能从民间征调多少物资,战场附近的州县又能供给多少,运往战场的效率如何……凡此种种,是为战争决胜于国家。”   “于军而言,军纪是否严明,将士素质如何,争胜之心是否强烈,各科技艺是否娴熟,将校识得多少征战之道,临阵知道多少应变,甲胄是否坚固,兵刃是否锐利,弓弩是否齐备,火炮利器存量几何,折损能否及时补充,伤员能否得到及时救治,新老士卒‘转化率’有多少……凡此种种,是为战争决胜于军队。”   “于民而言,凡国家征战,百姓愿意承受多少赋税增加,家家户户能为战争输送几个儿郎,国家号召之下,上至富户大族,下至寻常百姓,能为战争捐献多少钱财,有几个能放弃手中活计甘为大军运送粮秣成为辅兵。当战争不利时,百姓是唾骂国家无能还是挺身走上沙场,当强敌入侵时,百姓能否不顾身死走上城头,又是否有能力上阵厮杀。民,军之源也,一旦大战起,举国百姓是否齐心,又有多少人能成为后备军,但凡国家需要,就能拿起武器走上沙场……当战争损耗大量财物,民不聊生之际,百姓是甘愿为国家大义勒紧裤腰带,还是会被有心人蛊惑,行反叛国家之事来为祸地方……凡此种种,是为战争决胜于百姓。”   这一日,李从璟站在灵州演武院的授课台上,亲自为教室中的学生传授战争之道。   “凡此种种,国家当有清楚认知,甚至当有明确计算,有此基础,方有国家之战。凡战,必有军事情报,有军报情报,方有军事谋划,有军事谋划,才有大军行动,否则,十万大军,数十万民夫,如无头苍蝇一般放之于沙场,一旦稍有不慎,便是大动乱大灾难。”   “战前情报搜集的详细程度,直接关系到大军征战之谋划之胜败,没有详尽之军事情报,就没有大军之出动。大军行军路线,行军脚程,扎营之地点,攻打目标之兵马部署,大小战斗之投入,粮仓之选址,粮道之防卫,物资之调派,攻城掠地之章法,分进合击之策略,都要有明确布置。虑胜,也虑败,虑进,也虑退,有进攻谋划,也要有撤退谋划。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又云’‘庙算多者胜’,此之谓也。有如此谋划,纵然战场有变,应对起来才不至于慌乱,才不至于因小败而贻害大局,纵然不胜,亦可立于不败之地。僵持之战,亦或惨胜,姑且耗费无数人命与钱财,何况是败?届时不仅人命与钱财大损,而国民之信心尊严亦损,还助涨敌寇之气焰,壮大敌寇之实力,其害岂不为大!”   “每战之后,伤员如何救治、安置,所得之地如何驻防,民众如何安抚,财物如何聚拢然后快速运用于战争,战略战术部署如何及时调整……”   “何谓战争?唯计划二字。大军征战,不打无计划之仗。计划妥当,每一个将士,才能发挥最大战力,每一分钱财,才能发挥最大作用,而沙场上每一将士每分钱财,皆是国家耗费十倍之力支持,此间轻重不可不查……如何打好一场战争,打一场恰到好处的战争,打一场壮大国家而非削弱国家的战争,怎能不是一门艺术?”   说到最后,李从璟总结道:“诚然,沙场之道,乃应变之道,沙场之上,有太多东西无法预料,事先也无法都探知,战争还得靠将士流血来打赢,但这不是战争缺少谋划的借口。一言以蔽之,增加战争的已知和可控因素,减少战争的未知和不可控因素,再以绝对优势去打每一场战争,才是赢得战争的取胜之道。”   给演武院的学生授课,李从璟早在幽州时就常做,洛阳演武院他也是常去的。演武院是李从璟宣扬他的军事思想的战场,实在不能忽视。只不过做了皇帝之后,这种时候就很少了。   李从璟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在推动战争早日向“近现代”战争转变,引导大唐的军事人才,将战争这门学问做深做细。研究得深入研究得细致了,才会把事情做到更深入的层面,做好做到极致,不仅战争如此,很多事都是这样。   在李从璟看来,这个时代的战争,还是“略显粗糙”了些。而大唐的战争之道这样持续进步下去,日后必然独占鳌头。他想要将大唐建立成恒强帝国,首先得保证大唐的军事实力举世无双——包括硬实力和软实力两部分。   当然,要将战争早日推进到“近现代”的地步,仅凭他方才讲的那些,是远远不够的。   历史的发展有其必然基础,无论是国家的“近现代”化还是军事的“近现代”化,都需要物质水平跟上,或者说,需要生产力水平跟上,再直接点说,需要科技水平跟上。   这一点也是李从璟一直在花大精力去做的,李重美和赵普捣鼓出“高压锅”雏形后,经过持续改善,在李从璟的有意引导下,已经在向“蒸汽机”转变,按照目前的趋势,真正的“蒸汽机”不久就会出现。   换言之,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工业革命会提前到来,在大唐的天空下。   大唐的文明程度很高,李从璟并不担心此举是在拔苗助长。   至于某某阶级某某主义的问题,他也毫不担心。   从演武院出来,李从璟接到了甘州军报。军报上说,孟平、李彦超等人,已经着手准备决战。   回到住处,李从璟召见了李绍城。灵州之战结束有一段时日了,李绍城也不该一直呆在后方,河西是孟平和李彦超的,攻略西域也该李绍城大显身手。军功平分,才不会出现一家功劳独大,功高震主的情况,这也是御下之道。   好在大唐不缺军事人才,李从璟也不用担心,会因为要分功,而影响战争之取胜。   “这回大军攻打河西,进展颇快,朕事先制定的‘闪电战’之策,基本已经得到实现。既是如此,河西、西域交给尔等即可,朕也不必呆在灵州盯着,不日就能启程回洛阳。”   与李绍城商讨完诸事,李从璟靠上扶背,露出颇为轻松的笑意。   攻占河西全境,是大唐禁军在入冬前必须完成的任务,以河西的地理条件和复杂情况,禁军能取得这样的战果,的确称得上是“闪电战”——李从璟也确实参照了希特勒的战术。   李从璟一直在强调河西之战的成本,强调这场战争的投入收获比,而人类历史上也鲜有比“闪电战”投入收获比更高的战争了。要实现“闪电战”的部署,除却准备、谋划这些工作,需要的是军队拥有突出的硬实力——强大的运输能力和军事力量的压倒性优势。   大唐数量庞大的良马和火炮利器,为“闪电战”提供了必要的支持。   当然,眼下李从璟的“闪电战”,比起希特勒的“闪电战”,还是弱化版的,这是时代限制。   “此战之胜,是乃陛下雄才大略之胜!”李绍城由衷道。   李从璟笑了笑,摇头道:“战争何其庞大,岂是一人雄才大略就能决胜的。”   言罢,李从璟正色道:“此战之胜,是大唐文明之胜!”   是的,在李从璟眼里,这场战争若胜,是先进的大唐文明,对落后的河西文明的胜利。   中华历史上有一个无法忽视的悖论:坐拥先进文明的中国,总是屡屡被落后的北方草原文明战胜。   元朝、清朝的建立,是最突出和无可辩驳的证据。   蒙古人,位在漠北的漠北,女真满人,位在辽东的辽东,中国拥有灿烂的文明、在全世界面前光芒万丈时,彼部还在茹毛饮血。   而彼部一旦起势,短短数十年间,便能横扫大江南北,入主中原。   这也是汉人心头永远无法抹去的痛。   其因何在?   一句简单的“农耕文明的保守性,无法抵挡草原文明的侵略性”,无疑是不能解释所有问题的。   一句简单的“农耕文明的发展程度还不够高,无法对草原文明形成绝对压倒性的优势”,也是不能解释所有问题的。   野蛮战胜文明,并不是必然,而是无奈。   在李从璟看来,这个原因其实再简单不过。   中国的文明的确很先进,但中国的军事,并没有达到与先进文明相对应的高度。   中国文明的先进,在经济,在文化,在政治,甚至在百业百工在所有方面——唯独,不在军事。   手中拿的,仍然是刀枪,胯下骑的,仍然是战马,身上穿的,依然是甲胄,战阵依仗的,依然是弓弩,居而坚守的,依然是城池,执掌万千兵马的,仍然是一个个大老粗——某些时候,甚至是比大老粗还不如的纯粹文人。   明清与汉朝,近两千年过去,可有本质区别?   中国对草原,可有绝对优势?   没有。   论文章,从骈四俪六,到唐诗宋词,到明清小说,历经蜕变。   论体制,从封建井田,到汉唐郡县,到明清行省,历经蜕变。   论保家卫国的最根本力量,军事思想,军队建设,实无建树。   中国不发展军事文明。   偶有改变,也是大敌当前,苦着脸不得已做出应对。   从无主动追求进步的。   唯一的明朝火枪火炮,还是建立在元朝的基础上,并且很快销声匿迹。   如是,草原人弓马娴熟,善骑射,而彪悍轻死,一朝成势,中国不能挡也。   中国的军事文明既然不比草原先进,将士素质又赶不上“穷山恶水”的刁民,最为依仗的军事物资——战马,更是拍马赶不上,如此,沙场之争,焉能不败?   河西、西域之战,是李从璟提升大唐军事文明——软实力与硬实力的一大试验场。与庞大的大唐军事文明相比,“闪电战”的战术,不过就是大海中的一朵浪花而已。   李从璟也知道,要提高大唐的军事文明,仅靠这些还不够,最为重要的一点,还得保持大唐帝国的侵略性。   刀不用了生锈,粮不吃会生霉,军队不用自然要腐坏。   战争,需要精益求精。   发展军事文明,永无止境。 第934章 独在异乡为异客,何处是家有家人(四)   等着别人打上门,自然只有挨打的份。   心里想的,也只会是如何渡过眼前劫难。   拿着刀枪走出门,才能是去打别人。   心里想的,自然也就是如何提升实力,好赢得一场场战斗。   不变强就变弱,而生存之道总是弱肉强食。   强大是强大者的通行证,弱小是弱小者的墓志铭。   山东六国都被秦国灭了,为何还有人在满嘴仁义道德幻想和平?   天下大争,从未停止。   “大唐的和平不靠仁义道德,靠强大的大唐禁军。”李从璟摸着第五姑娘的小脑袋,笑容温和像是窗外的秋阳,“人人都说打江山而后守江山,朕不守江山,朕会一直打江山。”   “虎狼之君!”第五姑娘跪坐在旁,给李从璟斟好茶,皱着小巧的鼻子打趣一句。   “虎狼之君,守成之君,亡国之君,多少朝代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李从璟把茶碗递到嘴边,吹了吹热气,动作略微一顿,“朕宁愿我大唐往后的君王,都是虎狼之君,而不要渐渐沦落为守成之君、亡国之君!”   ……   傍晚的夕阳缓缓沉向山峦,带着一股迫切的意味,一如远行归家的游子,急着要去叩开熟悉的柴扉,晚风从山岗上吹下来,已是带着直入骨髓的冷意,吴生不由自主紧了紧衣领,在马背上左右看了看,前后都是低着脑袋行军的回鹘战士,从他们冷山冷石一样的表情中,很难去揣度他们此刻心中的想法。   “今日赶不到了,就在此处扎营。”身前的部落老酋长传回了上峰指令,带着几分无奈,“本想趁夜赶至甘州城,但这野外的唐军游骑太多,夜里行军多有危险。”   身周的回鹘勇士停下脚步,经验老到的人勘察宿营场地,呼喝着开始分派任务,勇士们陆续下了马,人群逐渐散开,没有分到任务的人,解开驮马上的行囊,准备搭建帐篷,也有人仰头灌着水囊,顺便看几眼周围的地势。   这是一处山坳,周围的林木稀稀落落,裸露的岩石随处可见,山风摇曳着落了叶的树枝,轻微的呼呼声说不上如泣如诉,倒是近似亲人在耳畔的低语,吴生没来由的有些头疼,尤其是听到队伍后面绵羊的叫唤声,总觉得心绪不宁。   “吴郎,你没事吧?”相熟的回鹘战士见吴生面色苍白,凑过来关切的问。   吴生摇摇头,没有去直视对方的眼睛,“无妨,大抵是西风太冷了些。”   他牵马穿过喧闹的人群,微微低着头走到队伍后面。把马拴好,顺着山坡攀上几步,坐上一块凸起的石头。望着山前热闹忙碌的千百回鹘战士,吴生想要长舒一口气赶走一日的疲惫,却怎么也吐不出这口气。   从部落出来,原先的百人小队汇合了其它队伍,行军队列变得庞大了许多,这也让吴生施行心头计划的难度增加不少,这些时日心思过重忧思过甚,突然的头疼其实并不突然。   凝望着远方渐渐落到山头的夕阳,山前的金辉被阴影寸寸遮盖,吴生的心头也好似升起一团阴云,他索性在山坡上躺下来,想要闭上眼睛休息片刻,奈何眼皮刚一合上,眼前就不停掠过昔日战阵厮杀的惨烈场面,耳畔也似回荡起金戈铁马之声,让他不得不重新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目。   此处距离甘州城已经不远,依照大军的脚程,明日是必然会到的,只是到了彼处之后,吴生实在没有把握自己能在千军万马之中做甚么。或许找个机会溜走,悄悄潜回唐营才是正确的选择,但吴生不甘心,昔日他与同袍在灵州数月血战,无数手足接连陨落,就是因为河西贼人与夏州乱军挑起事端,若是此番不能让他们付出一番代价,吴生自觉无颜面对那些俘虏后试图逃走不得,而被残忍杀害的同袍。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洒落脸庞,吴生伸出手挡在眼前,望着金辉从指缝里流过,他在心头默默念道:以大义之名,行卑鄙之事。   恍惚间,他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在大唐铁甲纵横捭阖的身影中,部落里的勇士相继倒在血火里,而那些平素与他相熟,常拿出私藏劣酒邀他同饮的回鹘人,则在地上挣扎着抱住他的腿,用怨恨的目光一遍遍问他为甚么。黑烟与人影之后,月朵那穿着破衣烂衫的瘦小身影一步步走过来,绿油油的双眸像野狼一样盯着他,坚定而缓慢的举起了手中黑乎乎的丑陋匕首。然而少女手中的匕首还没落下,一骑唐军就从她身后奔过,寒光掠过一道圆弧,她的头颅高高飞起,不知落在了何处,只剩血泉喷涌的无头尸身在他面前僵硬的倒下,黑乎乎的匕首砸在他脚上。   吴生无意识的呢喃:“别怪我,我们是敌人,一直都是。”   以世间最有情的大义之名,行世间最无情的卑鄙之事。   吴生猛然坐起身来,腰板挺得笔直,目光犹如钢铁。他想,或许趁着今夜,他应该潜逃出营,去联络甘州城外的王师,然后领着王师来将这些回鹘人一网打尽。   他忽的一下站起身,正想去做甚么,不料眼前一阵泛黑,又无力坐了回去。   ……   月黑风高。   吴生蹑手蹑脚走出帐篷,营中光亮并不强烈,巡逻的战士刚好走过去一队,他紧了紧衣领,机警的钻进了冷风中,按照事先规划好的路线,向营外走去。途中意外的碰到了熟人,被他以上茅厕为由搪塞过去,对方也没有疑心的道理。   翻越营墙并不难,为了避过角楼上的岗哨,吴生还是等了许久才等到好时机,因为左右观望的关系,手脚动作难免有些误差,木桩子划破了衣衫,吴生没有在意,只是回头确认了一遍有无碎步被留下。   出了营,吴生在营后的山林里绕了一大圈。他自然是不能选择从前营走的,彼处有太多岗哨,走山路虽然艰难许多,不过要安全不少。因为着急赶路的关系,免不得被林木荆棘划破衣衫,甚至脸上、手上都渐渐多了许多血痕,出山之前也不知摔了几回,周身疼痛的地方太多,反而没有太大感受了,好在没有崴到脚,倒也算幸运。   从营地到甘州城,大路只有一条,吴生不用担心走岔,夜里两军游骑斥候的活动也很少,否则一旦遇上,别说跟对方虚以委蛇,很可能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就给杀了,即便遇到的是唐军游骑,对方也不会给他特殊待遇。   沿着大道奔行,一路上吴生极为警惕,一旦听到马蹄声就躲开,等对方过了再继续赶路,如此折腾了好几遭,凭着敏捷的身手与几分幸运,吴生总算到了甘州城外。   两军交战之所,便是夜里,也有大量将士活动,这个当口谁也不敢大意,游骑岗哨多的可怕,双方界限分明,回鹘人控制城西,唐军控制城东,各有各的势力范围。吴生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路来不仅奔波还要担心受怕,纵然他久在边军,也大感吃不消。   潜行的时候,吴生最担心的是遇到同样在潜行的哨探,他不知道两军哨探、游骑今夜的暗语,两者一旦碰上,他几乎没有存活的可能,对方也不会给他解释的机会,只会立马将他斩杀。   在靠近唐军边营的过程中,吴生被唐军哨探发现。此时他没有做贼一样潜行,而是在大摇大摆的行走,这大抵也是唐军游骑在围过来的时候,没有将他立即射杀的原因。不过身上的回鹘人服饰,还是为他带来了不少麻烦,望着对准他的一架架短弩,吴生手心里冒出了许多汗水,好在汉话说得流利无比,帮他渡过了最危险的瞬间。   “带回去。”为首唐军哨骑的这句话落在吴生耳中,无异于天籁之音。   “某姓吴名生,乃朔方军柴克宏将军麾下,数月前跟随刘仁赡将军救援高审思将军,半路为回鹘人所困,受伤力竭被俘……此番随回鹘军队来援甘州,今日方至五十里外……请带某拜见将军,某能为大军领路,击溃来援之贼军!”这番话吴生不知说了多少遍,从在营外遇到哨骑,到被带进军营丢进帐篷,他的嘴就没停止过开合。   然而没有人理会他。   唐军将士把他带回来,似乎只是单纯的抓了个疑似唐人的俘虏,并没有希望从他身上得到格外的东西。   吴生知道这是正常的,他既非唐军哨探又非唐军细作,更不是身份非常的军中将校,他不过就是个寻常士卒——数月前是。没有身份还人微言轻,底层将士管不了他,有资格管这事的人没兴趣管他,唐军将士没有在看到他的时候,就一刀把他杀了,已经是他的幸运。军中将校倒是该把他当作敌军细作来审讯,看他有甚么企图——但是唐军明显连这个兴趣也没有。即便吴生是敌军细作,只要关押在营中,也无法还能有所动作,如果吴生不是细作,真的是逃回来的唐军俘虏,大战之时就更不会有将校有闲暇来理会他,战后倒是有可能去查实他的身份,然后找个机会将他带回灵州——顶多如此而已。   帐篷里不止吴生一人,还有其他被唐军哨探抓住的人,吴生苦苦哀求看管他的唐军将士,甚至不惜危言耸听,希望见一见将军,但没有人愿意为他传话。   千百人的军功,没有人在意。   吴生求见朔方军将校,求见柴克宏、刘仁赡,却被告知朔方军根本就还没来——就算来了,柴克宏、刘仁赡也几乎没可能知道他这个人,更不会有闲暇来见他这个寻常军卒。   就这样,吴生在军营呆了许久,直到大军攻克甘州。   然后又过了许久,吴生得知大军攻占了肃州。   再然后,王师开始安抚地方。   甘州回鹘正式成为大唐治下之民,吴生的军功也彻底没了可能性——甘州已经没有敌人,没有敌人,又何来军功?   再往后,吴生随着大队人马回到了灵州。   在灵州,历经波折,吴生证明了自己的身份。   遂回家乡,与家人团聚。   再去灵武县,见到了玉娘。   与玉娘成亲,自此过上寻常生活。   ……   吴生回过神来的时候,夕阳正好完全沉下西山。   寒冷犹如潮水,从脚底蔓延上来,寸寸没至头顶,将他完全淹没。吴生感到呼吸困难,也感到浑身无力,似乎心跳都变得微弱,行将就木。   他知道,即便他想要立功,王师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一个寻常小卒,即便是去了王师营地,也没有人愿意理会他,大军更不会为他这个身份不明的人,而有甚么行动,他的最好的命运,不过是军中设立了收容先前被虏至河西的朔方军民的场所,而他在这个场所里占据一个普通的位置。   然而吴生更加清楚,他根本不可能走进王师营地,在此之前,五十里的路程,甘州城外的交战泥潭,足够他被两军哨骑不问青红皂白的斩杀百十回。   “立功?不可得。回去?不可得。”吴生低声喃喃,比之臆想中的壮怀激烈,这才是真正的现实,冷冰冰的现实。   “国家总是这样大,个人总是这样小……战争总是席卷天地,个人总是随波逐流……”吴生把头埋在双膝之间,不愿再去看任何人、任何事。   身份贵如张骞,也在草原蹉跎了十多年,身份贵如苏武,也只能在草原上牧羊,何况是“没名没分”的吴生。   很多时候,两难的选择常会把人逼疯,但比这更惨的,是压根就没有选择的资格,只能做一个浮萍,在风雨中接受命运的安排。   心中装着金戈铁马与壮怀激烈的吴生,在这个时候,第一次认识到了个人的渺小与无奈。   但这不过是开始。就在吴生感到自己一颗心沉到谷底的时候,从不知多远的远处,传来一阵轰然的巨响,如同万千惊雷在刹那间砸落地面,他愕然抬起头来,循声向山那边望去,就看到彼处暗淡的天际,骤然爆发出晨阳晚霞般的冲天红光,映透了半边天,接近着,便是海潮般的沙场杀声,在彼处轰然响起,仿佛连天都要冲破,连山峦都要震塌。   “怎么回事?”   巨大的动静引起了所有人注意,山前扎营的千百回鹘战士,全都停住了手中的活计,一起向山那边望去,脸上布满了震惊与疑惑之色。   吴生在山坡上站起身,扶额远眺,虽然注定甚么都看不到。   彼处是甘州城的方向,如此大的动静似乎只有一种可能,他的心跳不禁加快,一只手紧紧攒成拳头。   意识到可能发生了甚么的不止吴生一人,大军很快做出应对,又一批游骑被紧急加派出营,赶往甘州城查看情况。不久,有军令传下来,除却加紧修筑营地外,所有人等都要做好应战准备。   突如其来的紧急状态,让所有将士都面色凝重,吴生正在低头沉思间,相熟的回鹘勇士过来对他郑重叮嘱道:“待会儿跟紧我,万一有事,可不能走丢了,否则连部落都回不去!”   事实上,所有人都已经回不去。   入夜,山那边的红光与杀声渐渐平息,夜半,地面却忽然震动起来,并且动静越来越大,黑夜的恐惧与未知的战局,让所有人都惴惴不安,营地中的火把连接成片,火苗在夜风中飘零的燃烧着。   游骑率先归来,带回的是令回鹘战士绝望的消息:唐军攻破甘州,药罗葛狄银等人率部出逃。   ——听动静,药罗葛狄银残部应该是冲这边来了,而唐军正在追击。   甘州城的战况众人并未亲眼所见,但傍晚时分的动静都听得真切,那座防备严密的重城都已经陷落,可想而知唐军的势大,如今药罗葛狄银都要出逃,众回鹘战士更是不可能存有反击的心思。   撤退,毫不犹豫的撤退。   没人想去力挽狂澜,甚至没人想去接应药罗葛狄银,众人只想在唐军追来之前,从这里远远逃离。   苍凉的夜,被仓惶的大撤退打碎。   吴生被汹涌的人流裹挟,只得跟着众人奔逃。望着慌张奔走的战士,望着月夜下跳动的火把海洋,听着此起彼伏哇哩哇啦的回鹘话,听着惊惶不定的马嘶声与脚步声,吴生没来由生出一股不知此时何时、此生何生之感。   他想回家。   乱军之中,他却没得选。   被簇拥在拥挤的洪流中,顺着大道向前方奔行,吴生的耳畔却传来愈发清晰的交战声。惊惶不定的逃窜永远快不过整齐有序的追击,身后的唐军距离他们越来越近,天亮后,唐军之前的药罗葛狄银残部,开始冲击他们原本还算齐整的队列。   这支不曾经历战斗的军队,由此不可逆转的也成了败军溃卒。败军溃卒没有秩序可言,丢盔弃甲只为跑得更快,你推我搡相互践踏只为削减阻碍,四散而走想要脱离恐怖……事实只能是,溃败得更加彻底。   整个白天过去,唐军的追杀没有停止。   这看似不可能,却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唯一的可能是,唐军追击的精骑,早就有了准备,并且在相互交替前进。   溃军只能直奔肃州。   差些在乱军中丧命的吴生尚且不知,肃州有甚么在等待他们。 第935章 独在异乡为异客,何处是家有家人(五)   十年征战,戎马南北,大小战事无数,无论灭国屠军,还是攻城拔寨,唐军深谙各种战法,又因演武院、参谋处之存在,使得唐军战后总结工作分外深入彻底,一战之得一将之长,往往可以成为全军之得诸将之长,故而唐军之锐利无匹,不仅在于甲兵鼎盛,更在于智慧系统之完善、军事文明之发达。   大战之后的追击之法,唐军自然没有不精通的道理。事实上,时至今日,唐军在各种战法上的造诣,都不是他国异族可比,更何况,主持甘州会战的主帅乃是孟平。   军中很早就有种说法,李从璟的用兵之道,李彦超得其三,李绍城得其五,唯独孟平深谙精要,得了十之七八,堪称继承衣钵者。   ——能得十之七八,已是极为难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重点还得自家融会贯通,根据自身之长短与性格,形成自己独一无二之风格。早年李从璟跟随李存勖征战四方,做了对方两年亲卫,日日耳濡目染,又被对方时时提点,堪称李存勖用兵之法的传承者,但要李从璟自个儿来说,他也只得了对方兵法的七八分真谛。   总而言之,唐军对甘州残军的追击,一路昼夜不停、片刻不息,完全没有给药罗葛狄银喘息的机会,一直尾随到肃州。这一路上尸横遍野,多的是连甘州城都未望见的回鹘“勤王之师”,莫名其妙就成了沙场白骨,对这些回鹘战士而言,说他们心中满腹委屈,未免显得太轻描淡写了些,命运的无奈与个人的渺小大体如是,沙场之上,普通士卒大多连战况都没弄清楚,就已经带着自己的故事踏上了黄泉,而等待他们的不过是一碗忘却前事的孟婆汤。   药罗葛狄银没有死在乱军之中,实属命大。   从这个意义上说,吴生也很命大。   被裹挟在败军的洪流中,身不由己逃往肃州时,多次见到追至不远处的唐军精甲,对着回鹘战士不由分说乱砍乱杀,吴生不止一回觉得自己命要休矣。乱战之中,唐军将士不会有闲心去听回鹘战士的诉说,眼见那些满嘴汉话的回鹘战士,一个个接连在唐军横刀下倒在血泊中,吴生清晰认识到了他的身份。   现在,他是回鹘战士。因为他着回鹘服饰,与回鹘人为伍,在回鹘人军中。虽然他没有回鹘人的五官,虽然他说汉话——那又如何呢,河西之地,诸族杂居,不乏汉人,不乏混血,但眼下他们隶属河西军队,是唐军之敌。   大战之时,唐军不会有闲情逸致,去讲仁义道德——那是战后的事,是得胜之后的事,是只有胜者才会做的事。而且不同于中原之战,现在唐军面对的是异族,眼下,依照孟平的军令:前锋不纳降。   死去的敌人才是最好的敌人。   杀敌才有军功。   吴生不得不面对同胞一次次向自己举起横刀,并且和身边的回鹘战士一起仓皇逃窜,这让他的心头一片冰凉,这让他觉得人生太过荒诞。   这种情况下,吴生这些人甚至无法择道回归部落,只能被迫逃往肃州。   好在终于活着抵达了肃州。   然而吴生的境遇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因此而变得更加危急。   逃亡路途中,药罗葛狄银本在队伍后阵,为摆脱唐军追杀,他毫不犹豫选择向前冲击,依仗其亲兵之锐利、战马之优良,无情将阻道的回鹘战士杀散,而冲到了溃军队伍前列,这样一来,那些被他抛在后面的回鹘战士,就成了他阻滞唐军的屏障,而吴生所在的群体,不幸就落在了药罗葛狄银后面——他本身也差些被药罗葛狄银的亲兵乱刀砍死。   对此,吴生和其它回鹘战士自然愤然不已、骂声一片,但却无可奈何。这就是战争。对身处战争中的人而言,战争最大的主体不是取胜,而是活命。取胜,是活命之外的追求。军队建设为何总要强调荣誉重于生命?就是让你甘愿赴死,把取胜看得比活命重要——若得三分将士如此,军队自然战力非凡。   当吴生等人逃到肃州城外的时候,药罗葛狄银已经进城,而这个时候,城门已经紧闭,并且无论他们这些后到的溃卒如何喧哗哀求,城池拒不开门相迎,因为唐军已经尾随而至。   为了避免唐军杀入城中,肃州必须要关闭城门,药罗葛狄银必须要将他的族人阻隔在城墙之外。   面对白捡的军功,唐军自然没有不要的道理,追杀而至后,便在城外各处大肆收割慌乱的回鹘溃卒。   哭声震天,惨绝人寰。   散落在城外的回鹘战士,不得不拥挤到城墙外,拼命向城墙靠拢,以求得到城头上弓箭手的庇护。   城头上的弓箭手自然没有不掩护的道理,唐军也不贪心,只管四处砍杀那些距离城墙远的回鹘溃卒,并不靠近城墙一箭之地。   求生的本能总是分外强大,唐军取得数百战果后,剩下的数千回鹘战士,都聚集到了城墙周围。   这时候城上城外的回鹘战士都看清了,追来的唐军精骑不过千余人。   肃州城内的驻军,少说有数千之众,城外的溃卒更是远超唐军。   时近黄昏,苍穹愁云惨淡,城外横尸处处,拥挤在城墙外的回鹘战士,望着在城前四处游弋的唐军精骑,发现对方并没有退却的意思,这让他们惊惶甫定的一颗心,一直无法落到肚子里。   那千余唐军精骑,姿态好整以暇,视面前的雄城与十倍敌军如若无物,因为那些游弋的骑兵,还在四处给将死未死的回鹘战士补刀。   但凡稍有战心,十倍回鹘马军,冲杀过去,千余唐军精骑焉有不退之理?但凡稍有战心,药罗葛狄银岂能容忍区区千余唐军,在城外如此闲庭漫步、耀武扬威?   日暮降临,肃州城门依旧紧闭,无论是城内驻军还是城外溃卒,皆无一战之念。   头发散乱的吴生坐靠在冰冷的城墙上,荒凉的双眸望着天际渐陷黑暗,干枯的嘴唇微微张合,终究是一个字也不曾说出口。一路逃窜,身心俱疲,眼下无水无粮,腿伤已有复发之势,疼得不能动弹。   透过无数坐着的回鹘战士头顶,吴生的视线最终落在不远处的唐军精骑身上。日暮中,对方军阵严整,千余骑便有泰山压顶之势,世间威武之态,无有更胜大唐精甲者。   吴生嘴角动了动,扯出一个浅淡的笑意,那是一个与有荣焉的弧度。   身为唐人唐卒,见大军威武如斯,该有万丈豪情,该觉无上荣耀。   数月前,那是与吴生并肩作战的同袍。   然则眼下,那是想要取下吴生项上头颅的“敌人”。   吴生手指动了动,他几乎要忍不住站起身来,拖着与回鹘人血战留下的伤腿,大步走到这支精骑面前,横刀咽喉之侧,用尽一身力气与生平所有豪情,大吼一声“王师威武,大唐万年”,然后自刎军前。   如此落幕,也不失壮怀激烈。   但吴生最终还是没有动。   人生,总是苟且偷生多,而壮怀激烈少。人生,多是安于眼前的苟且偷生,而怯于触碰想象中的壮怀激烈。   夜幕吞噬了天地,城墙外漆黑一片,数千溃卒在黑暗中沉默无声,卑微得犹如潮湿处的蛆虫。城头灯火通明,却似照耀不到尺寸之外。   不知何时,有哭声在不知何处响起。   哭声外,有骂声,有呵斥声。不时,有厮打声响起。间或有战士站起身,向城头苦苦哀求开门。   不远处,唐军精骑已经下马,在战马旁席地歇息、进食,但军阵依旧齐整,随时都能上马而战。   城门当然不会开,也不敢开。好似城外那千余火把之下的唐军精骑,凭一己之力就能杀入城中,在十倍回鹘战士与满城百姓中,将肃州搅得天翻地覆。   “吴郎,我等今夜就走。”老酋长从坐着的人群中走过来,他方才去联络自己部落的战士了。   “去何处?”吴生的声音绵软无力,如同将死之人。   “去何处都好,呆在此处只有等死的份。他日唐军大举杀来,势必攻城,我等聚集在此,首当其冲,而城门又不开,只能落得人尽皆死的下场。”老酋长惆怅的说。   “或许,王师战前会先尝试招降城墙外的我们。”吴生在心中如是说道,但这只是一个可能性而已,以唐军强攻河西之地,以诸族人头威慑河西,以绝战后河西诸族作乱的做派,这个可能性实在很小,所以吴生只能默然点头。   “我等只有不到六十人了。”老酋长沉重的叹息,锁成一团的眉头尽显苍老之色,“此时再不走,就要绝种……六十人太少,连马贼都难以应对,此番西去就会进入瓜州地界,生死难料……必须要再聚拢些人。”   吴生忽然想起那座破败的小帐篷,还有小帐篷里衣衫破烂、刚刚过上能吃饱日子的消瘦少女,忍不住问道:“留在部落里的人怎么办?”   “顾不上了。”老酋长沉默了许久,才说出这样一句话,然后就低着头不言不语了。 第936章 独在异乡为异客,何处是家有家人(六)   吴生知道老酋长别无选择,一场浩大的战争面前,部属只剩下数十人的老酋长与他一样,实在是渺小无能得很,身不由己。   吴生不无奢望的想,王师攻占甘肃之地后,接下来就会建立在这个地方的统治,作为大唐治下之民,月朵并没有性命之虞……当然,她也不可能过得更好,她的窘迫与饥饿,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被改变。   手里攥着那柄黑乎乎的简陋匕首,吴生荒凉的心头浮现出许多往事,一张张人脸走马观花般在脑海闪过,嗜酒如命酣醉时比清醒时多的父亲,对他照顾有加射艺非凡的吴春,灵武县城药铺里为他着甲的玉娘,小帐篷外单纯善良到愚笨的月朵……   吴生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人生竟会有这样多的离别,所有曾今得到的,在他还未明确认识到得到时,就已经不可逆转的失去,离别划分了得失,在他来不及珍惜的时候。   “穿过瓜、沙二州,若是能够不被大唐归义军拦截,一路往西就可以抵达西州,彼处也有我们回鹘人定居。”老酋长终于想到了他麾下这群人的归宿,眼中开始有了希望。   昔年,张义潮复兴归义军,纳沙州周边十一州之地于统辖之下,河西、西州都在其势力范围,而后吐蕃侵入、回鹘大兴,归义军损人失地,只能勉强保住沙、瓜二州周边之地,在那场长达数十年的斗争过程中,甘州回鹘与西州回鹘的两面夹击,无疑是导致归义军衰败的罪魁祸首。吐蕃与诸小族之外,破甘州回鹘,大唐可得河西,破金山(天山)南麓的西州回鹘,大唐能进西域。   这些天下大势对吴生来说太遥远了些,远到不是他能稍微触碰的层面,不过因为早年寒窗苦读志在宦途的缘故,吴生还是知道西州、伊州的方位,知道此处到金山南麓的距离。   很遥远的距离。   此去金山,戈壁荒漠,马匪悍贼,诸族恶徒,长路漫漫,凶险无数,此去金山,前路不可预知,此身生死难料。   老酋长的话没有在吴生心中点燃希望之火,反而让他本就寂灭的心火更加冰冷。他抬头望向银河星海,苍凉的心绪已无多少起伏,脸上的神色是没有神色,犹如一潭死水。   此去金山,吴生不认为自己还能活着,亦或是,不认为自己还有能活着归来的那日。昔年寒窗苦读时,抬头能看见的天空小的只有巴掌大,心中却有锦绣万里江山如画,埋首三尺案牍目对字字金玉良言,脑海中总浮现大展宏图显赫人前指点江山的蓝图,而今一朝走出家门投身天下,才发现天下原来这样大,数月间世事巨变目不暇接,才发觉命运不是自己掌控而是随波逐流。   天下之大,不是看见山河万里,而是看见自己的渺小,天下之大,不是看见灯火辉煌,而是看见自己的落寞。   异乡的月夜与家乡的月夜并无不同,却总是让人倍加思乡,异乡的山河与家乡的山河并无差异,却总是让人倍加怀旧,吴生凝望着肃州城上的夜空,感觉如噎在喉,醉酒的父亲,或许在村口眺望,寡言的吴春,或许在策马寻觅,清秀的玉娘,或许在吹响羌笛,愚笨的月朵,或许在寒风伫立,往事如风消散,故人如风消散,只有挂念常存心头。   吴生低下头,低声呢喃:“勿等,勿念。”   ……   吴生等溃卒趁夜逃离肃州时,唐军精骑并没有追击,那不是让他们反感的事情,肃州也没有遣军追回,那是他们只能感到无奈的情况。逃离肃州城墙的人并不多,虽然逗留在城前,很可能被他日攻城的唐军碾成齑粉,但此时背靠城墙,背靠同族,还是让他们感到些许安全感,与逃离肃州面对茫茫不可预知但铁定凶险万分的征程相比,坐在肃州城前至少还有片刻安逸,左右是朝不保夕,那便只顾今夕之存,何必多想明朝之亡。   对吴生而言,同胞与同袍近在眼前,却不能并肩而立,眼下远离同胞同袍而去,归家更成了不能触及的奢望。离开肃州,背对灵州,每行一步,吴生的心便沉下去一分,他甚至能感到马蹄的艰涩难迈。   此生离了家门,便注定要把他乡当作故乡。但吴生心底仍旧残留有一丝希望:只要能够活下去,总有归家的可能。只是理智清晰的告诉他,当他滞留他乡,把他乡当作故乡之后,早年的家就只能存在于梦里。   无论是太平盛世还是战乱年代,归家,其实比想象中要难。不知从何时开始,大家都成了流离之人,流落到何处便在何处滞留,落叶归根就只能是一种偶尔提起的情怀。   虽然唐军没有追击之意,众人还是在离开肃州很远之后,才点燃火把照明。吴生望着火把下张张仓惶不安的面孔,眼神如荒野一般旷寂。离开部落时,队伍里尚有一些灵州俘虏,而此时却基本不见了踪影。吴生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但他曾亲眼所见,很多人都成了唐军精骑的刀下亡魂。   战乱年代,家国不及阵营重要,同阵营人才是自己人,敌对阵营的人,没有资格谈论自己的家国。   此时此刻,吴生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家国抛弃了,就如药罗葛狄银抛弃肃州城外的溃卒一样,因为他已经站到了唐军的对立阵营,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   一夜逃亡,天亮后队伍也没有停下来歇息,既然决定离开肃州,当然要离得更远些才好。直到午后,疲惫不安的队伍才停住了脚步。   食物和水成了问题,人不吃马却不能不吃,好在这支数百人的队伍,还有一批人甲兵齐全,没有在先前的溃逃中完全丢了吃饭的家伙,这就成了队伍的依仗。   这等时候,“吃饭的家伙”为什么叫吃饭的家伙,其含义完全体现了出来,拥有甲兵的人,被聚集起来,冲向临近的村落。败军溃卒之害,尤胜马匪山贼,这些双目通红、朝不保夕的人,受饥饿疲惫之祸,历同伴首领抛弃之痛,怨恨之下,心中早已没有道德。   吴生目睹了这群溃卒冲进村落,杀人掠食的全过程。   然后他就混在队伍中,在满地村民尸体、鲜血,和残存者的哭嚎声中,和同行者一起冷漠的享用食物。   ……   吴生想要跑,想要脱离队伍。   先前被败军裹挟,被唐军追杀,脱离不得也无法脱离,眼下却不同。找个机会脱离这支残军,然后找个地方藏起来,拖到战后再出来,那时候地方秩序稳固了,也不会再有杀身之祸,找到唐军说明身份,未必没有重回灵州的可能——或者去瓜洲找归义军。   当吴生有这个念头后,他看同行者的目光开始不一样。于是他很快发现,某些人看他的目光也不一样。不一样的目光来自部落,是他相熟的那些回鹘战士。从对方的闪躲的目光中,吴生敏锐捕捉到了戒备的意味,这让他脊背一凉。   是日夜,吴生闭目到半夜,也未能入眠。   而后他察觉到老酋长和几名部落战士离开宿营地,朝外面的小林子走去,吴生等了片刻,潜行跟了过去,最后躲在一处草丛旁的石头后,静听对方的谈话。   幸好他脑子灵活,回鹘话已经颇有造诣,能勉强听懂对方的谈话。   “这两日吴郎可有甚么异常?”老酋长的声音。   “正常得很,就是心情有些低落。”一名回鹘战士回答。   “心情低落没甚么,看紧他,若有异样,要及时来报。”老酋长的声音很是凝重。   回鹘战士应了声是,而后不解的问:“为何要如此紧盯着吴郎?”   “吴郎是唐人,若是有甚么鬼心思,比如说鼓动众人向唐军投降,可是麻烦得很,不能不防。”另一个回鹘战士说道,“眼下就要进入瓜洲地界了,那里可是大唐的归义军所在地。”   老酋长道:“不仅如此。”叹了口气,继续道:“让你们看着吴郎,也是怕他跑了。吴郎颇有才学,在部落时大伙儿都见识过了,此番你我远去西州,若想谋得立足之地,得到不错的对待,还得靠吴郎。若是能让吴郎得到那边的赏识,被重用,你我的处境自然会好很多。”   一阵沉默。   “进入瓜洲地界后,绕道北面草原,避免与归义军接触,而后往西直奔金山,如此,纵使吴郎有心跟归义军碰头,也没有机会。只要到了西州,你我就不用再担惊受怕……有这数百人在,部落大可重建。”老酋长继续道。   “若他真有了要跑的心思,那该如何?”先前的回鹘战士问。   老酋长沉默了一阵,“最好能够说服他,劝他打消这个心思……若他真有不轨心思,或是执意如此,那就打断他的腿……大不了杀了便是,部落予其恩惠,他若不思报答,也不得让他好过!”   临了,战士疑惑的问起另外一件事,“我们为何不绕道回部落去?如果唐军果真攻占了甘、肃之地,我们做大唐的治下之民,也不会被赶尽杀绝吧?”   “混账!”老酋长大怒,“唐人与我有杀子之仇,我岂能做唐人的狗?”   静了片刻后,老酋长森然道:“我可以用唐人奴隶,甚至让把女儿嫁给吴郎,让他死心塌地为我所用,但那是我对唐人的施舍,而不是接受唐人的施舍!唐人到底是唐人,岂会真心待我回鹘族人?”   草石后的吴生听到这里,见对方要停止谈话了,连忙率先潜行回去。   恢复了先前的睡姿没多久,老酋长等人就回来了,那两个回鹘战士,就一左一右睡在吴生侧旁。   吴生一夜未眠,也没甚么动作,唯独手没离开过那柄黑乎乎的匕首。   翌日佛晓,众人陆续醒来,吴生装作给老酋长请安,与他面对面靠近了说话。   老酋长笑呵呵的勉力吴生要打起精神,还说去西州的路他年轻时就走过,那条道只有他一人知晓,隐蔽安全得很,此番定能如期抵达西州,而且那边还有他的朋友,到时候再给吴生讨个美人,许诺让他住大帐篷,言语亲切犹如一家人,还透露出要收吴生为义子的意思。   “酋长如此抬爱,吴生感激涕零。”吴生大受感动,连忙下拜作揖,俨然受宠若惊要跪谢的模样,引得老酋长老怀大慰,笑出了声,弯腰来扶。   然而就在这个当口,出乎所有人意料,作揖下拜的吴生,忽然顺势从衣袖中抽出那柄黑乎乎的丑陋匕首,在电光火石之间,猝不及防的狠狠刺进了老酋长的胸口! 第937章 独在异乡为异客,何处是家有家人(七)   变故太过突然,以至于众人发现异常时,吴生面上的感激之色还未褪去,而老酋长的笑容还留在脸上。   匕首艰难穿透皮甲,刺进老酋长干瘪的胸口,彼处血肉萎缩,远不及吴生以往杀伤的任何一名敌人血肉充实,匕首并不锋利,它本身不过是那个愚笨少女用来寻求安全感的寄托,而不是真正的对敌利器,在吴生的手中它钻进老酋长的心脏,却卡在了胸骨之中,一手抱着老酋长的脖子,一手将匕首狠狠往里送的时候,吴生甚至听到了匕首与骨头尖利的摩擦声,老酋长凸出的双目瞪着他,不可置信的意味像是杯中满溢的水,刹那间又被仇恨与愤怒所替代,好似饿狼野鬼一般骇人。   吴生迎着这双眼睛与目光,全无半分退缩之意,事实上,他眸子里的狠戾与狂暴之色,论可怕程度并不比老酋长逊色多少,身为军中锐士,昔曾浴血疆场,与同袍手足死战敌寇,刀下亡魂一只手已经数不过来,自打被俘,被迫入甘州回鹘,数十日来他已不曾杀人,然而此时亲手将匕首送进老酋长胸口,感受到利器入肉的滞涩与畅快,鼻中嗅到飘散升起的血腥味,吴生全身的毛孔依旧不可抑制的张开,就像是行将渴死之人终饮甘泉,数十日以来胸间堆积的郁垒,心上密布的愁云,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一如雨过天晴,霎时间艳阳万里。   呼吸之间,吴生握着匕首的手连连扭动,将老酋长的心脏毫不留情搅碎,对方嘴中不受控制的涌出大股鲜血,眼中的仇恨与愤怒也在瞬间化为惊恐绝望,他依然瞪着吴生,至死都不肯挪开目光,那是人之将死的仇恨,也是化为厉鬼的纠缠,原本不容直视,但吴生却丝毫不避,迎着这道足够让人心悸到夜半惊醒的目光,他的心头甚至有无限畅快,一种他自己也无法尽数理解的畅快。   “尔……尔敢?!”老酋长临死的控诉饱含怒火,落在吴生眼中却已全无威慑力,他双手死死抓紧吴生的双臂与肩膀,惟其如此才不至于立即倒下。   “有何不敢?”吴生直视这名回鹘老酋长,目光坚硬如铁,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字,更是字字千钧,“我乃唐人,顶天立地的唐人,纵然沙场被俘,又岂能甘为尔之走狗?!”   这句话不过就是二十来字,但此时从吴生嘴里说出来,却似用尽了他生平所有力气,分外厚重,这话的确只有二十来字,但此时从吴生嘴里说出来,顿时让他眼前黑暗尽散光明尽显。   做唐人,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唐人。   不是因为是唐人,所以理所当然做唐人,不是因为未涉世事,心中有无限单纯美好之幻想,所以愿意做唐人。   绝不是这样的唐人。   而是历经一个普通唐人的辛酸苦痛,阅遍一个普通唐人的悲苦无奈,还愿意做唐人。   是眼见同样被俘的唐人在异族被消磨心志,为了眼前安逸生活而自愿成为异族附庸之后,依然坚定的要做一个唐人。   是被昔日并肩作战的同袍刀兵相向后,还要坚定的要做一个唐人。   是在亲见昔日同伴在乱军中被王师不分黑白砍杀之后,仍然坚定的要做一个唐人。   是目睹现实的种种黑暗与冷酷、冷血与无情、不公与罪恶之后,一如既往要做一个唐人。   做唐人,是选择站在唐人的阵营。   做唐人,是选择把那个叫作大唐的国家永远刻在心里。   做唐人,是因为要记住那些战死沙场的同袍。   做唐人,是因为要记住那些想要奔回大唐,却被异族抓回来残忍虐杀的同胞。   做唐人,哪怕卑微得如同一只蝼蚁,心中依然装有一个盛世大唐。   做唐人,哪怕平凡得犹如一只飞蛾,临死也要扑向大唐的万家灯火。   做唐人,你就可以说,我大唐王师,已经攻占河西!   做唐人,你就可以说,我大唐舰队,已经远帆四海!   做唐人,称呼天下最雄才大略的君主为吾皇!   做唐人,面朝中土而拜,那是我祖先埋骨的地方!   做一个这样的唐人!   无关是非,无关黑白,无关善恶,做一个唐人。   这是一个简单的选择。   如果非要给这个选择找个理由——我身上流淌着唐人的血。   战争冷酷无情,要站在唐军这一边。   国家宏伟浩大,要做大唐一砖一瓦。   做一个这样的唐人。   不负祖先。   做一个这样的唐人。   顶天立地。   ——大唐,我落叶归根的家乡。   哪怕客死异国,也要魂归东方!   ……   回鹘老酋长死死攥着吴生的臂膀,双目逐渐黯淡,眸子里诸番情绪与色彩皆尽消散,到得最后唯余冰冷的杀意与无法释然的疑惑,这让他宁死不愿松开吴生,咳血发出最后一问:“今尔杀我,尔必横死,为何如此?”   “生为大唐人,死为大唐鬼,吾有何惧?”这一刻的吴生,心胸豁然开朗,他平静吐出这句话,将染血匕首从老酋长胸口拔出来,静视对方捂着胸口,在他面前不甘的倒下。   周围的回鹘溃卒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大多数人都还未从陡生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事实上,直到老酋长倒在吴生脚前,很多人才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然而本部落尤其是老酋长的亲信,却是早早就注意到了事态变化,虽然来不及阻止甚么,但在老酋长倒下后的第一时间,就接二连三拔刀出鞘,或者去查看老酋长伤势,或者朝吴生扑过来。   吴生早就料到情景会如此变化,背水一战的他早已是抱着豁出去的心态,既然敢向老酋长骤然发难,就不会在这等变化下束手待毙,他出奇的没有后退,而是挥舞起拔自老酋长腰间的马刀,逼退欲要扑来的部落战士,而后横刀而立,刀尖直指众人,陡然大喝:“全都退后!”   他的回鹘话虽然僵硬,但好歹已能将意思表达清楚,此刻他一手滴血匕首,一手马刀平举,长身而立,煞气横生,双目圆睁,在老酋长流血尸体的陪衬下,倍显可怖,一声厉喝,别有威慑力。   部落战士先是一怔,被眼前这个平素气质平和如书生,却陡然暴戾犹如野兽的家伙给震住刹那,不等他们回过神来纵身杀上,吴生大喝又起:“尔等若想找死,便上前一步试试!今我杀人,已是不惜一死,难道尔等也全都不想活?”   吴生心跳骤然加快,浑如战鼓炸响,一句大喝之后,心跳复又迅速平静,他怒视众人,满面威严,语气全无半分波动,此情此景,但凡露怯一二或是让人察觉到他有半分紧张,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他虽不惧一死,但却更想活,他的回鹘话虽然说得不好,但辞令事先便有准备,倒是分外流畅。   部落战士被吴生吼得稍有迟疑,中间有人面色狰狞道:“你杀了酋长,我要宰了你,吃你的肉、饮你的血……”   吴生却不等这人把话说完,他知道此时不能有片刻迟疑,更不能被对方占住话头,遂目光如电逼视众人,慷慨激昂:“方才老酋长问我,今我杀他,我必横死,为何还要如此。某不妨明告尔等,某不惜一死,也要杀人,便是要用行动告诉尔等,我乃唐人!”   我乃唐人,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犹如惊雷落地。再加之吴生虎目圆睁,有目眦欲裂之态,浑若虎狼,就更显其份量。   众人面面相觑,不少人目露骇然之色。   唐人,这两个字如有千钧之重,压得众人喘不过气。   若是放在数月前,莫说唐人二字,便是唐皇帝三字,在河西也没甚么威慑力。   但而今不同,因为唐军已经杀到河西,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排山倒海人莫能敌之态,败军杀人攻城掠地,将河西兵马打得溃不成军,将河西之地碾得支离破碎,如天神如阎罗,已是让河西之人畏惧非常。   他们这些溃卒,可是被唐军一路追杀到肃州的,他们可是亲眼看见千余唐军精骑,就能让一座肃州城一片死寂的。此时此刻,这些溃卒畏惧唐军的程度,早已胜过畏惧药罗葛狄银。   是故吴生一句我乃唐人,立即短暂震住了场面。   “此人欲带尔等与大唐为敌,某身为唐人,不得不杀之!”吴生威视众人,平生许多汉唐雄风,“今我王师在后,而归义军在前,前后皆我唐军,尔等如若继续与我唐军为敌,纵今日不死,来日必亡!今我问尔等,尔等欲生,还是欲死?!”   溃卒们你看我我看你,尽显惶然之态,便是部落战士,此时也都暂时止住了要扑杀吴生的心思。河西大军已经溃,如今唐军已然兵临肃州城下,他们这些连肃州都不得入、无家可归的败卒,费尽心思想要活命却不得其法,之所以跟随老酋长至此,也不过是想要谋得一线生机,事实上不少人都想回家,甚至包括一些部落战士都是如此,此时听得吴生此言,都齐齐望向他。   “实告尔等,某先前乃是唐军校尉,若尔等愿随我归降,我可保尔等不死,他日亦可平安归家!”吴生为提升自身公信力,不得不撒了个谎,“我大唐素来待诸族甚厚,尔等若是归降,必不会为难尔等。今老酋长已死,若是尔等执意西行,莫说不知抵达西州之道路,一旦进入瓜州地界,必为归义军所屠,断无活命之理!此间道理,尔等好生思量!”   吴生不想去甚么西州,更不想继续做一个伪回鹘人。   昨夜偷听老酋长一番话,让他心神大受震动。   一夜未眠,他的心思终于通透。   他要做一个唐人,哪怕马上就会被乱刀砍死。   但至少可以顶天立地,就像在灵州时一样。   即便只能片刻如此。   以一个唐人的身份活着,或者死去。   ——这是吴生的选择。 第938章 锦绣江山万万里,阳关未必无故人(一)   这个清晨格外冷,荒野上的草丛在冷风里打着颤,戈壁上的沙石铺陈到看不见的边际,稀疏的林子甚至谈不上是山林,这样宽旷的地方让人半分安全感也没有,遇到真要逃命的情况,连遁入密林都做不到。依照眼下的情况看,今日好似是个阴天,往日里湛蓝如洗一碧万里的苍穹,在此时也像是扯上了一层帘幕,将下面的人都罩在阴影里。   吴生被数百个回鹘溃卒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中间,双方大眼瞪小眼,眸子里神色各异。随着吴生话音落下,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空旷的场地上落针可闻,粗重的喘息声像是夜雨,突兀而清晰。   许多年后,当吴生再回想起今日的情景,虽然大多是一笑置之,但心里总会觉得无比庆幸,如果让彼时的他再来处理眼下的情况,他会有更加缜密的谋划与更加妥帖的安排,比如说事先与溃卒中某些对老酋长不以为意的家伙联络一番,让他们在自己的话说完、震住场面后,能够及时表态附和站在他这边,那局势差不多就定了下来。   但眼下吴生没有那些安排,所以话说完后他只能瞪着众人,关键的言语就那么几句,说完了就说完了,继续说些重复和无关紧要的话,只会显得婆妈和没有底气,平白失了气势。眼下的情况就如两军对垒,苦口婆心并不适合吴生这个“外人”,他不能让自己失了威势,那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   对峙的气氛并没有剑拔弩张,而是比之更加危险的沉默,数百回鹘溃卒心头更多的是茫然。吴生只希望他们快些拿定主意,这种等待命运宣判的滋味如坐针毡,让他的每一刻的呼吸都分外沉重,而且觉得奢侈。   众人头顶的高空,有一只孤独的苍鹰展翅飞过。   终于,也不知是谁先出了声,旋即,喧嚣声此起彼伏,像是被定格后瞬间恢复正常的菜市场。溃卒们作鸟兽散的速度快得无法形容,数百人分作大大小小的群体,或骂咧或呼喝但更多是沉默的,离开了这个没有意义的地方,迫不及待朝着各自家在的方位散去。   没有人响应吴生的号召,跟他一同去投降唐军。   好不容易捡回性命的溃卒们,在此时只想要回家。   事情如此发展出乎吴生预料,他本以为今日不成功便会成仁,现在的结果竟然是两者中间的情况,这让他有片刻的不知所措。然则这其实并不难理解,想要溃卒们响应他的号召,他必须得有威望才行,唐军的大举杀来的现实和他刺杀老酋长的举动,的确为吴生提供了威望,但他却没有得到溃卒们的信任——一个陌生的唐人,当然不会得到回鹘溃卒们的信任。   如果吴生在部落里生活的更久些,可以将那些相熟的战士变成自己的势力,让他们将部落战士都聚集起来,听从吴生的号令,那么有他们作为核心力量,此时就能拉拢所有溃卒跟他一起行动……如果吴生已经变成了回鹘人,那他也有机会得到回鹘人的信任。   急着回家的溃卒们,没有心思去惩罚吴生这个杀了老酋长的家伙——他们对老酋长也并不熟悉,但在这些人散去后,场中便只剩下部落的五六十名战士,他们不仅没有离开,而是重新将吴生围在中间,并且神色不善的向他逼近过来。   吴生心头一阵哀鸣,他知道自己的危机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到了最为严重的时候,面对部落战士们的持刀逼近,他勉强稳住脚步没有后退,看向其中一个身体强壮的家伙,声音不急不缓的说:“巴布尔,老酋长死了,你现在可以带着战士们回去了。”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提醒那个叫作巴布尔的战士,老酋长死了,凭他的威望,可以谋求成为部落酋长——因为老酋长的儿子早就战死了。   巴布尔却不领情,目光阴狠道:“你杀了老酋长,不拿回你的人头,我如何服众?”他本就是部落中颇有威望的人,自然知道如何顺利坐上酋长的位置。   吴生盯着巴布尔沉声道:“你杀了我,唐军必为我报仇,你这是在给部落带来灭顶之灾!”   巴布尔面不改色:“有谁知道是我们杀了你?你死了就没了,没人会知道你存在过。”   望着左右逼近到身前的部落战士,目光触碰到一个个仇恨的眼神,吴生知道事情已经没有挽回余地。他终究不是身处高位的上位者,也不是一步百计的军中幕僚,他只是一个没有去成洛阳的乡下读书人,他只是一个差些死在战阵中的普通将士,刺杀老酋长劝降回鹘溃卒,本就是抱着殊死一搏的信念,眼前的难题已经超出了他的处理能力。   吴生握紧了手中那柄黑乎乎的匕首,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在陡然间变得决然,“身为大唐人,我死得并不容窝囊。我杀了一心与大唐为敌的老酋长,也算死在战斗中,不负为大唐将士,死后也能做个大唐鬼。如此,到了黄泉之下,也有脸跟昔日战死的同袍,再把酒言欢!”   说罢,他目光一凛,冲向巴布尔,要与他同归于尽。   ……   咻的一声,一箭破空飞来,正中巴布尔肩头。   猝不及防之下,巴布尔惨叫一声,手中弯刀掉落在地,连忙抽身急退,而后才向利箭飞来的方向望去。   已然踏出一步的吴生,硬生生止住了身形,同样惊诧的看向另一边。   约莫五十步开外的地方,有一人负刀持弓,立于一棵粗壮大树的枝干上,面目沉静毫无波澜,观其动作,方才那一箭正是出自他手。   这名身着普通河西服饰的青年男子身旁,还有一个长袍飘飘的身影,两脚悬空坐在横出的枝干上,一手驻剑身旁,长发在冷风中微微起伏,姿态出尘,气质妖异。   “张金秤啊张金秤,这都多少年了,你跟我修行了这么久,手还是这样不稳,如此近的距离都能射偏,你让我的脸面往哪搁?”驻剑斜坐的长袍人瞥了身旁站立的男子一眼,白皙如雪的脸上尽是嫌弃之色。   名叫张金秤的男子收了长弓,不冷不热回应:“故意的。”   长袍人怪叫起来,像只乱跳的蚂蚱,“你凭什么是故意的?你怕你一箭射死了那人,中间的年轻后生被群起而攻乱刀砍死,所以你射这一箭,只是想控制局势?”   张金秤依然目视前方,没有偏头去看身旁的同伴一眼,“既然你都知道,还问我作甚。”   一张脸比中原女子还要白比江南女子还要美的长袍人,却是实打实的男儿装扮,他嗤笑一声,“你凭什么要顾忌那年轻后生的生死,两地距离足足五十步,难道你耳聪目明到了能听见他们对话的地步,知道那后生其实是个唐人?”   张金秤目不斜视,“我也是修行人。”   长袍男子嗅之以鼻,“你是个鬼的修行人,你就是根木头,笨木头,毫无修行资质可言。”   张金秤终于肯转过头来,认真的看着长袍男子认真地说道:“你有没有发现,越是靠近灵州你的话就越多,眼下不过是看见了一个唐人,你已经完全没有了剑子清冷出尘的气质,快要变成了一个长舌妇了?”   “你……张金秤!”美得万众倾倒的长袍男子顿时咬牙切齿,他先是恼火的咆哮一声,继而阴沉着脸威胁道:“你是不是又欠揍了?”   张金秤收回看向剑子的目光,复又看向前方,大抵是回忆起过往吃过的太多苦头,他明智的选择了不跟对方硬碰硬,“他们来找我们麻烦了。”   七八名回鹘战士,气势汹汹的朝大树奔了过来,边奔行边喝骂不止。剑子看也没看一眼,“是你先找的他们麻烦,你自己解决好了。”   张金秤也没指望剑子,拔刀就跃下树干,只不过在迎向那七八名回鹘战士的时候,回头对剑子说了一句:“你还是直接去灵州找皇帝陛下吧,我实在受不了你了。”   在剑子发怒之前,张金秤已经冲杀到了回鹘战士群中。   ……   因为回鹘溃卒们刚刚散去的缘故,不远处响起的马蹄声,一开始并没有引起部落战士们的注意,直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弦动声响起,支支利箭飞射而来,射倒了外围的数名战士,其他人才吃惊的回过头来。   而后他们就看到,一支骑队正杀气腾腾朝他们飞奔而来,一阵短促的金属摩擦声中,骑兵们拔刀出鞘,有神挡杀神之势。   这支骑队,从西面的道上奔来,约莫百余骑,黑盔黑发,弯弓直刀,风卷残云也似。这不是部落战士们先前见到的大唐禁军的模样,但也绝非甘、肃二州的军队装束。   毫不理会部落战士们的呼喝,几轮骑射之后,这支骑队悍然杀进部落人群中,横刀所到之处,血肉横飞,当先的部落战时首当其冲,被斩杀在马前。   战斗来的毫无预兆,巴布尔等人大惊,再也无心顾及吴生和剑子,慌忙聚集准备迎敌。只是这支骑队战力非凡,又有人数优势,在部落战士还未形成良好应对的情况下,就将他们杀得溃不成军。   暂时脱离危险的吴生,怔怔望着这支突然出现的骑队,心头的震惊无法言说,没用多久,他就意识到了这支骑队的身份。   归义军。 第939章 锦绣江山万万里,阳关未必无故人(二)   来的是归义军游骑。   此处已经快要进入瓜州地界,且禁军正在大举攻打肃州,归义军莫说派斥候入境探查,便是遣大军前来支援禁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很快,这支百来骑的精锐游骑,在制造了二十余具尸体后,就让巴布尔等人乖乖蹲在地上选择投降。巴布尔等人本就是溃卒,无战心无战力,整死吴生是毫不费力,但要面对来势汹汹的归义军正规人马,无疑没有这个能耐。   一只脚踏进黄泉的吴生,被阎王一把推了回来,在跪了一地的回鹘战士群中,唯有他独自一人站着,怔怔望着这支无数次听闻其名,却不见其貌的军队,他心中翻江倒海。   归义军的事迹,对于生在灵州的吴生而言并不陌生,他们的大名不仅刻在书册上,也流传于市井间寻常百姓的交口称赞中。在朝廷式微,尤其是中原陷于诸侯混战后,被吐蕃、回鹘攻占了凉、甘、肃等地的归义军,孤悬塞外,在群狼环伺之地,为保全大唐在河西、西域的最后一丝血脉,为守住大唐收服河西、西域的最后一丝希望,历经几代人百十年血战。   在这之间,各家个人的悲惨故事不可数计,死前回首东方者不可数计,浴血战死时犹在大呼王师者不可数计,若说可歌可泣,世间难有可比归义军的存在。   吴生早就不是灵州那个未涉世事的小卒,流落河西的这些日子,他历经了太多辛酸苦痛,是以更加能够理解归义军的不易。   在这陌生的异乡,在生死边缘,凝望着这支威武不凡、杀敌如屠猪狗的精锐之师,面对这些刚刚将自己从黄泉拉回来的同胞同袍的面孔,刹那间吴生难以抑制内心情感的奔涌,热泪不受控制涌出眼眶。   ……   归义军录事参军张金来,在马背上扫了一眼跪成一片的回鹘战士,眼神中没有丝毫怜悯之色,而后他的目光就落在人群中的吴生身上,眸子里闪过一抹沉思之色,他复又向远处望了望,看到了大树下的张金秤和剑子。   袭杀这群回鹘人是计划之外的事,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张金秤率先动了手。张金来知道对方必有他动手的理由,眼下看到唐人面孔的吴生,心头已是有些了然,只是对方眼中淌出的眼泪让他有所不喜,他下意识认为对方那是给回鹘人吓住,劫后余生的喜极而泣。   然而下一刻,张金来就收敛了这种心思,因为他意识到自己错了。   站在回鹘人群中的吴生,忽的身形一正,神色庄重到神圣的行军礼,而后声音洪亮的大吼:“朔方军定远城戍卒吴生,面见归义军同袍!”   是朔方军?   张金来眉头微微一皱,大体能够猜到吴生的处境,遂下马,正色回礼,“归义军录事参军张金来,面见朔方军同袍!”   百日颠沛流离,吴生终于迎来了解救自己的同袍。   百年孤军奋战,归义军终于迎来母国襄助自己的王师。   在肃州与瓜州边界,朔方军遇见归义军。   一个意料之外的遇见,一个意义非凡的碰面。   这是今日之中国,遇见了百年前的盛世大唐。   ……   听吴生简要讲述完他的遭遇,张金来不禁露出钦佩之色,“身处数百敌军之中,而能果断斩杀敌军首领,虽然劝降敌军不成,但这份胆量气魄也足够让人敬佩!”   非止张金来,同行的归义军游骑,也都向吴生投来敬佩的目光,这倒是让吴生有些不好意思,自觉受之有愧。   “这些人吴郎想要如何处置?”因为敬重吴生的关系,张金来将巴布尔等人的生死决定权,交给了吴生。   吴生默然片刻,“王师攻下肃州之后,这里便是我大唐的辖境,此处一应军民,无论战前如何,都将接受王师安抚,成为我大唐子民。眼下既然大势已定,这些人也没必要都杀了,放他们回家吧。”   自打被俘,吴生朝思暮想的,就是回家二字。这些部落战士虽然前一刻还想杀死他,但他却不必对他们赶尽杀绝,他愿意放他们回家,去过各自或普通或卑微的寻常生活。   张金来对此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他是两次到过洛阳被李从璟召见过的人,自然知道朝廷的行事风格:战时杀敌毫不手软,力求威慑一切宵小之辈,战后安抚百姓则推心置腹,力求让诸族感恩戴德,心甘情愿接受大唐统治。   吴生处理这数十名回鹘战士的方式,让张金来不由得高看了他一眼,心知以对方的心性心胸,日后必然大有前途。在往后的相处中,当张金来得知吴生本有可能进洛阳学院时,这种认知就更加肯定了。当然,这是后话。   张金来向不远处望去,但见剑子正在拧着张金秤的耳朵,也不知在说些甚么,一副气愤不已的模样。对此他早就习以为常,也不觉得有甚么奇怪。   当年李从璟平定孟知祥时,张金秤作为雇佣军扰乱西川被俘,而后就被剑子要了过去,作为代价,剑子自此成为军情处客卿,被军情处派回河西,作为军情处构建河西情报网的前锋卒子,眼下他与归义军混在一处,也实属情理之中。   “张参军此番前来肃州,是归义军有意助王师一臂之力,与王师一起攻克肃州城?”临了,吴生如此问张金来。   张金来苦涩一笑,“区区甘肃之地,有十万王师来伐,何须我归义军插手。此番某奉命前来,乃是要紧急告知王师,西州回鹘纠集西域诸部,正在犯我沙州西境!”   ……   灵州。   李从璟已经准备启程回洛阳。在这之前,他已经得到了禁军取得甘州会战大捷的消息,继续坐镇灵州已经没有多大用处,眼下得赶回洛阳主持帝国军政大局。仪坤州传来的军报不容乐观,耶律德光对卢龙军的攻势分外凶猛,饶是夏鲁奇和李彦饶合力,至今也没能讨到多大的便宜。   不同于巴拉西、石敬瑭、杜论禄加、药罗葛狄银这些部族首领,耶律德光拥有的是一个制度齐全的国家,原本在他的手里,契丹国会成为辽帝国,是中原一统后的赵宋都无法战胜的。此等存在,自然不是小鱼小虾,他本身甚至拥有某些连昔日吴国都不具备的威势,若非早年间李从璟仗着各种因素,让契丹吃了许多暗亏,恐怕在他统一中原后,就不是向河西、西域用兵,而是要倾举国之力,才能与契丹一决胜负了。眼下夏鲁奇和李彦饶不能迅速击退契丹攻势,实在是没甚么好奇怪的。   对李从璟来说,仪坤州战事僵持,对大唐财政来说是个莫大负担,这是如今正在进行各项军政大建设,和百业都在大发展的大唐帝国,所不能接受的。   在离开灵州的前日,第五姑娘跟李从璟说了一个谈不上要紧的消息,“剑子到肃州了。”   “怎么,难道他想要来灵州见朕?”李从璟不以为意的笑问。   第五姑娘迟疑了片刻,忽然凑到李从璟耳边,小声跟他耳语了一阵,说完就颇有些幽怨的瞧着他。   脸色有些变化的李从璟苦笑不得,“这倒真是令人意外,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等事,朕先前竟然一直没有察觉……但就算如此,朕也没有在灵州等他的道理。”   李从璟看了第五姑娘一眼,忍俊不禁道:“你不必用这副幽怨的眼神看朕,朕纵然不是一代明君,也不会是糊涂之人。”说罢,一个没忍住自己就大笑起来。   笑罢,李从璟眼中掠过一抹怅然之色,“朕若非是大唐皇帝,倒是真会有纵马河西,仗剑与剑子再战一场,坐群山之巅与其论道的心思。然而朕的确是大唐皇帝,这些诗情画意与闲云野鹤之事,只能是偶尔想想的事物,没法子多作挂念。”   第五姑娘拿一双小眼睛使劲儿瞅着李从璟,仿佛要把李从璟看出个三头六臂来,“陛下当真只是想跟剑子大战一场,再坐而论道?”   李从璟心头一囧,不禁想起剑子的风采,顿有许多不能明说的念头,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旋即把脸一板,佯怒道:“还不退下!”   ……   从灵州回洛阳,路程遥远,队伍行进的速度也不太快,皇帝仪仗自有威仪,不是想快就能快的,纵然李从璟想要快马加鞭,也无法舍弃大队只率轻骑回奔,眼下到底没有太要紧的事,行为不合常理免不得要被大臣劝谏,那些聒噪之辈烦起人来实在要命。   如是,李从璟回到洛阳时,已是隆冬时节。   闲话姑且不叙,只说李从璟回洛阳后处理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召见苏禹珪,询问他《大唐律》的编撰进度,毕竟这是关系李从璟实现“依法治国”大蓝图的要害。   就在李从璟与苏禹珪讨论《大唐律》的时候,一道震惊朝野的消息被送到李从璟手里,言说的却是率领舰队出海南下的莫离,从海上登陆昔日天竺国的情况。 第940章 锦绣江山万万里,阳关未必无故人(三)   莫离率领舰队出海之前,曾今派遣马怀远为探路先锋,跟随军情处先行打探过通航海路与沿岸的情况,是以莫离在出海之后,行程颇有章法,虽然海上航行免不得有种种困难,不过这对于庞大的大唐舰队而言,都不是太大问题。   莫离顺利抵达天竺,这个消息并不让李从璟吃惊。眼下的天竺南北分裂,北天竺为波罗王朝所统一,南部则有数个割据势力,而且穆斯林侵入天竺已经两百年,整个地区形势颇为复杂。   李从璟当然没有征服天竺的打算,他只想建立跟天竺的商业关系,这就让莫离等人的差事要好办得多,毕竟互通有无这种事,无论是统一王朝还是割据势力,正常情况下都不会拒绝。而作为大唐商船远航西印度洋的中转站,天竺地位非常重要,关系着大唐商业帝国建立的大局。   目下莫离在天竺逗留,会跟对方有一段时间的接触,后续情况会如何发展,还得看莫离的本事。   合上了折子,李从璟继续跟苏禹珪说《大唐律》的事。   “《大唐律》要统筹全局、面面俱到,此固基本要求,但初版之内容,却也不必事无巨细都囊括在内。初版《大唐律》,是要给大唐竖立基本规范,给社稷治理确立基本原则,有此方向与基础,往后再步步完善即可。能在一二十年内,将《大唐律》修缮到一个颇为完整的地步,朕就不会觉得有大妨碍。”   临了,李从璟如此总结。   苏禹珪躬身应是,而后直叙要害,“依照陛下的旨意,初版《大唐律》明年就能施行。一部律法要确立威严,让官民都去遵守,抛开其它因素不言,惩治不法的第一战定要大张旗鼓,令天下皆知。不知陛下能接受这一战,打到多大规模?”   李从璟岂能不知苏禹珪心中所想,他看着这位被他深为倚重的时代俊彦,目光炯炯道:“你是问朕可以给你多少颗人头?”   “人头不仅要多,还要够尊贵。”苏禹珪毫不避讳,“律法者,规则也。欲使人遵守规则,不仅要规则合理,还得让人畏惧规则。而欲求律法迅速确立此等威严,没有比让人意识到规则能杀人、能无区别杀人,更好的方法。惟其如此,才能彰显陛下以之治国之心!”   这番言论,若是让某些老夫子听见,定要指着苏禹珪的鼻子,破口大骂一声“毫无人性的酷吏!”   李从璟端详着苏禹珪,纵然他早就知道此子心性异于常人,此时也不得不为对方的“严酷”感到惊讶,这让他沉默下来,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历史上那些有名的酷吏名号。   这一刻,李从璟陡然意识到,他现在要借《大唐律》做的事,跟汉武一朝借助酷吏们做的事,颇有相似之处——两者都是在打破时代旧有规则,竖立新的规范,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将不可避免任用“酷吏”。   汉初,朝廷以黄老之术治国,有罪轻惩甚至有罪不罚,都是常有之事,而时人美其名曰不伤天和。如此治国手腕,不能说不好,但绝对无法缔造强大帝国。要建立强大帝国,得靠赏罚分明,有赏罚,人才会不作恶,而思奋进。汉初朝廷看似心胸宽大,实则这份宽和之下,导致的是官吏贪赃枉法,滋生无数人间悲剧,国家更不可能很好的调用国力。刘彻能缔造汉武帝国,自然有他的道理,以“酷吏”惩办不法官吏,除去官僚系统中的蛀虫,推行新的规则,让官吏少作恶而戮力国事,改良社会风气,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这跟商鞅在秦国变法,实在是有共通之处。   李从璟无意去做秦孝公和汉武帝,因为时代不同,他心中的想法也不同,但行事的方法,其实万变不离其宗,苏禹珪有类似“酷吏”的做派,也是一种必然。   李从璟靠在扶背上,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徐徐道:“长兴年间,朝廷曾大举整顿吏治、肃清不法,眼下才多少年,难道天下吏治又乱了?而且是在朝廷持续完善体制,时时大力监察的情况下?”   “从古至今,从不缺贪官污吏,尤其是寒门士子做官后,争权夺利、收受贿赂之事,更是不可禁绝。”苏禹珪站得笔直,“如今九州一统,边境虽仍有战事,但对许多权贵而言,天下实已太平。当此之际,这些在往前的天下大乱中,贫穷过窘迫过流血过立功过,而如今掌握了权力的,自然没有不大肆揽权与聚敛财富的道理。”   “若非长兴年间陛下曾大力肃清吏治,眼下之大唐官场,真不知已经糜烂到了何种地步。”苏禹珪直言不讳,“长兴之治,使我大唐能一统九州,而若陛下欲求大唐再现盛世,则需定鼎之治!”   李从璟不说话了,只是打量着苏禹珪。   若是换做寻常官员,此时必定如坐针毡,马上就要下拜谢罪,但苏禹珪这种人,心头唯有律法最是神圣,其它的都不能与之相比,所以身如劲松,不动如山。   苏禹珪继续道:“所谓长治久安,‘长治’才能‘久安’,世间断无一劳永逸之事。幸有长兴之治,眼下大唐才有推行《大唐律》的基础,若无长兴之治,纵然臣将《大唐律》书写得再如何完善,它也不会有面世的可能。如今,陛下推行《大唐律》,有重开九天之意,是为天下重塑秩序,此等改天换日之举,焉能不流血、不流许多血?”   抬起头,苏禹珪掷地有声:“但即便如此,眼下推行《大唐律》,也不会比长兴之治流更多血,这都是陛下治理江山之功劳,除此之外,还有边境大战提供时机。但若是此事拖延下去,再过十年,天下承平日久,得‘富贵病’的官吏太多,陛下再推行《大唐律》,恐怕就不是流一些权贵的血就能做得到的了。而若是等到数十年后,官场定型,风气败坏,官吏、百姓都习惯了腐朽规则,荼毒积淀太深,社稷病入膏肓,一部治世的《大唐律》,恐怕就会成为乱天下的罪魁祸首!到得那时,纵然君主再如何圣明,恐怕都不可能重塑大唐盛世,顶多,得个‘中兴之治’的虚名——但这于江山根本又有何益?”   言及于此,苏禹珪撩袍拜下,“天下秩序,不破不立。自黄巢起事,天下霍乱数十年,正为新秩序之确立,提供了无双契机,而先帝与陛下之治,又为《大唐律》之推行,奠定了最好的基础,当此之时,请陛下万莫迟疑!”   李从璟看着苏禹珪,沉吟许久,道:“民不犯法,自然也谈不上治罪,今你欲求一批尊贵人头,为《大唐律》立威,可是已经察觉到,有某些权贵有不端之举?根基正,大厦才正,为正大唐根基,朕何必吝啬几颗人头?说吧,哪些人有犯法之嫌?”   为给《大唐律》立威,苏禹珪可谓是用心极深,他眼下明明察觉到有人行为不端,触犯了律法,却不立即查办,要的就是等到《大唐律》颁行后,再去以《大唐律》来治他们的罪,如此,既惩治了不法,也为《大唐律》立了威。   苏禹珪抬起头,“前工部尚书任圜!”   李从璟愣了愣。   任圜,皇后任婉如之父也。   ……   治理国家,尤其是好好的治理国家,比李从璟想象中要难。   最怕的,就是身边的亲近之人掉链子,让自己落入公私不能兼顾的尴尬局面。   但从古至今,似乎所有有为的君主,都要面临这样的抉择。   这等时候,与其说考验君主智慧,不如说考验君主心性。   ……   肃州。   张金来等到后续队伍跟上之后,便赶至肃州城外的唐军大营,面见禁军主帅孟平,陈述西州回鹘侵犯沙州西界的军情。吴生已经摆脱了俘虏的命运,原本一门心思想要回灵州的,如今处境安全后,忽然发现这种心情没当初那般急切了。   左右大军攻城正顺,而且大战还未结束,吴生便想随军继续征战,若是能打上一些胜仗立上一些功勋,日后回灵州的时候腰杆也能挺得直些。不用想吴生也知道,若是自己以被解救的俘虏的身份回家,自家父亲一定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张金来见过孟平之后,回到帐中跟吴生说起战况,把朔方军即将到来的消息也告诉了他,这就让吴生铁定了等朔方军到来,而后回归队伍继续征战的心思。   翌日,张金来与吴生在军营作别,前者得加紧率队赶回沙州,传达孟平对河西战事的安排,让归义军做好迎战西州回鹘,和接应王师进入沙、瓜的准备。   张金来走后,肃州战事还在继续,禁军对城池的攻打累日不歇,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吴生则是成了闲人,眼下没有他上阵的道理,就只能在营中干坐着。不过他也并非没有人理会,随行军中,负责战后抚民差事的官员,来找了吴生好几回。因为吴生曾今跟回鹘人相处过的关系,又还懂得一些回鹘话,所以这些官员便来跟他了解相关情况,以利于日后对甘肃之地的管理工作。   如是几日,吴生倒是跟一些官员熟悉了,这些官员在得知吴生是读书人,并且曾今通过了洛阳学院考核的事迹后,便诚邀吴生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去。   “眼下肃州攻克在即,朝廷马上就要重建甘、肃二州的秩序,无论是战后的抚民差事,还是处理军政事务,都很繁重很复杂,吴郎既然是读书人,又对回鹘人颇为了解,正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对我等往后的差事大有帮助……”眼前精明强干的官员名叫何晨光,起势于天成新政。   吴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推辞道:“某到河西也不过数十日,对回鹘人实在谈不上太了解,且某虽然读过几本书,到底没有官身……”   何晨光正色道:“吴郎此言差矣,你本是朔方军将士,怎么不是官身?再者,你到河西虽然不久,但比之我等却已强了太多,往后朝廷要重建州县官寺和各衙门,本就要用到许多河西之人,用河西之人是用,用吴郎有何不可?”   吴生颇为迟疑,出仕为官本是他打小志向,只是自打入伍,早已视自己为行伍之人,没想过还会“改换门庭”。   最终,吴生答应何晨光,在朔方军还未到的这段时间,他可以跟着对方,做些力所能及的差事——这样也算为国家分忧。   之所以如此决定,却是因为禁军已经攻下肃州。   ……   中军大帐中,孟平高居帅位,漠然打量被绑在帐中的药罗葛狄银、药罗葛阿咄欲,许久才声音中正道:“两位在灵州时,陛下就给过尔等机会,让尔等投降朝廷,恩典尔等做我大唐臣子,但尔等执迷不悟。如今,军亡城破,兵败被俘,身陷囹囵,本帅倒像是想问问两位,悔否?”   药罗葛阿咄欲低着头不说话,这位以凶悍著称的猛将,此刻已然全无气势,只想把自己当作隐形人,药罗葛狄银贵为回鹘可汗,有身份包袱,此时梗着脖子,有心死鸭子嘴硬说些硬气言语,但话出口却成了这样,“大唐坐拥数百州之地,自然甲兵鼎盛,本汗不过二州之地,打不过也属正常。”   孟平被这句满腹委屈的话弄得稍怔,随即哂笑道:“莫非两位以为,甲兵相同,尔等便有胜算?战前本帅便说过,与我唐军相比,尔等根本不懂战争。”   药罗葛狄银抬头忘了孟平一眼,嘴角动了动,想起唐军的所向披靡,最终还是服软,叹息道:“世有唐皇帝,天下人物,谁敢自称英雄?生不逢时,如之奈何!”   “这话倒是不错,吾皇雄才大略,自非尔等可以望其项背。”孟平傲然道,话至此处,神色一正,“然大战多时,将士死伤千百,非是两位一席软话便能抵消。药罗葛狄银、药罗葛阿咄欲,尔等知死吗?!”   两人同时愕然抬头,满眼绝望与惶然。越是高位者,越是惜命,因为荣华富贵总是令人迷恋。药罗葛狄银欲言又止,挣扎半晌,还是说不出求饶的话,唯独面色一片死灰。而药罗葛阿咄欲已然噗通跪倒,悲声哀求:“饶命,大帅饶命!”   孟平冷笑一声,“药罗葛阿咄欲,生性残忍,率部进犯灵州,犯下罪孽无数,九死莫恕,拖出去斩了!药罗葛狄银,押送洛阳,听候朝廷发落!”   闻听此言,药罗葛狄银颓然坐倒,眼中竟有庆幸之色。药罗葛阿咄欲则是哀嚎不止,然唐军将士却不理他,不由分说拖了出去。不时,一声惨叫之后,哀号声消失。   孟平站起身,负手睥睨着药罗葛狄银,“吾皇有令,药罗葛狄银若愿随军前往西州,劝降回鹘部族,可将功赎罪,尔可愿往?”   药罗葛狄银精神一振,再也顾不得什么身份包袱,连忙跪好下拜,“臣,叩谢吾皇恩典!”   第941章 锦绣江山万万里,阳关未必无故人(4)   辉煌的灯火将洛阳宫城映照得明亮如昼,五彩纷呈的灯火让皇后宫苑看起来灿若云海,往来的盛装宫女颇似行走在云间的仙女,无论气质还是容貌都是天下罕有。   与之相比,殿中的气氛就显得太过沉重,沉重得有些突兀而且极不协调。   铺着狐裘的坐塌上,李从璟眉头微皱,看着跪在面前请罪的任婉如不言不语。   “妾身久在宫中,对宫外的事知之甚少,父亲出了这等事,都怪妾身早先不查,否则断不会让父亲犯下此错。”任婉如低着头,声音不可避免的颤抖着。   李从璟沉吟片刻,示意任婉如起身,瞧着站在面前不知所措的大唐皇后,一向待之极厚的李从璟,竟然没有让她坐下来,“昔年在魏州时,任家便是大族,不少人都有官身,这些年更不必多言,势力愈发庞大。若是族规严明,倒也是帝国中流砥柱,而若族规不严,一旦为祸便是大祸。这回族内子弟酒后杀人,族人求到了任公面前,任公虽然没有明着徇私枉法,但任家势大,又是后族,朝堂上下不知多少人看任公眼色,任公没有表明态度,便是纵容族人四处活动,最后的结果也印证了这点。任公在中枢谋事多年,英明一世,这回却一时糊涂,犯下这等错误——任公难道不知道,我大唐的刑部和大理寺,都有一双揉不得沙子的眼睛?”   任婉如面色苍白,不知该作何言。   李从璟叹了口气,“人浮于事,‘人情世故’四个字的确没人能够避得过,天下虽然早就没了世家门阀,但宗族却是不曾消失,也不会消失。以宗族为基础组成利益团体,相互帮衬相互依存,的确是世道生存法则,在此之上,更是形成了道德规则,若是宗族有难而不施以援手,不仅不容于族内,也会为天下人所不耻。但宗族之法,不应大于国家律法——寻常人就该有此觉悟,何况是曾为宰相的任公?”   说完这些,李从璟站起身来,见任婉如仍是立在原地,眼神呆滞一言不发,顿了顿,问:“你就不向朕为任公求求情?”   任婉如凄然一笑,如花容颜似是百花凋零,而后再度跪拜在地,“父亲不容于国法,妾身不敢求情。族人为陛下添忧,妾身无颜面见陛下。”   李从璟饶有深意的看了任婉如一眼,没有言语甚么,抬脚离去。   翌日,李从璟在广贤殿召见了太子李重政。   李重政虚岁已经十二,束手立在大殿中央,倒也颇具英雄之气。   李从璟将李重政招到身侧,把仪坤州夏鲁奇、李彦饶与契丹的战报给他看了,而后带着他来到侧殿,两人在坐塌上相对而坐,李从璟道:“契丹也造有火炮、手榴弹等物,如今北方战事胶着,两军以仪坤州为核心,在方圆数十里的战场上,累日交战,每日都有将士人头落地。我大唐军队虽然屡有胜绩,却终究难以底定胜局,但战事拖延下去对我大唐不利,你且说说看,我大唐要如何赢得这场战争?”   李重政神色肃然,声音里还带着童音,但已有不骄不躁之气,“孩儿未去仪坤州亲眼见过大战情景,不敢轻言胜负,但据军报所言,孩儿倒也有一些想法。当下,契丹之所长,在于兵马数量多、马军多,且距离西楼近,粮草转运方便,所以能不计损失与我军僵持,而不速败;我军之长,在甲坚兵利,在强弓劲弩……”   “此番我军之所以不能速胜,乃是战略有所欠缺。战前,军中以为石敬瑭、药罗葛狄银、杜论禄加败亡后,契丹也势必退缩,所以战略以守为主,而没有进攻决胜之兵力……”   李重政言说了许多,李从璟也不时点拨,这场谈话便持续了整个下午。   临了,李从璟忽然道:“我欲让你去仪坤州,劳军督战,你可愿往?”   李重政先是怔了怔,随后大喜,连忙离座下拜,“能为父亲分忧,孩儿求之不得!”   “起来吧。”李从璟笑了笑,“既然你愿意去,此事就这样定下。”   李重政退下后,李从璟便在广贤殿没有离去,傍晚时分,李永宁到宫里来探望,李从璟便跟她在宫里走了走。   说起任圜的事,李永宁讶异不小,“任公乃是皇后之父,更是后族之首,若是任公因罪下狱,此番后族必然遭受重挫,且免不得要牵连皇后。便是你没有要迁怒皇后的意思,皇后的名望也会因之受损,届时不仅母仪天下的后位岌岌可危,太子也会沾上污点,连储君之位的根基都会动摇,这在朝野上下都会引发极大动荡。”   李从璟边走边说道:“这是自然。”   李永宁奇怪道:“皇后竟然没有为任公求情?”   李从璟摇摇头,“一个字也没说。”   默然思索片刻,李永宁盯着李从璟的侧脸,半是期待半是不安的问:“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李从璟徐徐回应道:“我打算让政儿去仪坤州劳军督战。”   “你要保太子?”李永宁旋即明白李从璟的用意,“让太子去仪坤州,那么大军击退契丹之进犯,太子便是立下大功。用太子之功,来堵住悠悠之口,表明你保太子、以大局为重的立场,如是,任公的罪自然也就不用治了。”   李从璟不置可否,李永宁见状,试探着说道:“任公的罪你还是要治?也是,只要太子立下功勋,便能收获威望,储君之位也就稳固了,任公被治罪虽然不免对其有所波及,但‘功过相抵’,即便还有些影响,也不会有太大麻烦。”   李从璟摇摇头,目光深邃道:“让太子去仪坤州,不是让他去捡功劳,而是借仪坤州之战,来观察他的心性才能。若是他堪当大任,朕不介意牺牲一些原则,为他处理掉一些麻烦,来维护朝野大局的稳定;若是他不堪大任……朕那么多儿子中,难道就没有贤才?”   李永宁默然,片刻后宽慰李从璟道:“太子心性才学俱佳,这回北上之行,定然不会让你失望——只是如此一来,苏禹珪怕是要唠叨你许久了。”   李从璟叹息道:“比起帝国来日有一代明君的大局,苏禹珪的些许唠叨又算什么,他要为《大唐律》索要一批尊贵头颅,朝野有那么多人头,随他去取好了,也没有必要死盯着任公这颗人头不放。”   “你就不怕如此行事,会让《大唐律》施行的大势,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李永宁饶有意味的问。   李从璟看向远天,“若是这件事不涉及皇后太子,朕也不必迟疑,但事情既然发生了,便只能两害取其轻……天下事,非黑即白的能有几件?若事事都只要能分个黑白就能办好,天下事也太简单了些。”   叹了口气,李从璟不无怅然,“现在的天下不是春秋战国了,朕也不能去学秦孝公。”言罢,收敛了神色,“此事究竟如何,且看太子在仪坤州的表现吧。”   李永宁点点头,在心里想着:天下事,分黑白的少,看利弊的多。太子要不要保,追根揭底,还是要看他值不值得保。陛下只有在认为保太子利大于弊的情况下,才会去选择保太子。这个“利”,至少需要太子具有成为一代明君的潜质。   ……   肃州之战落幕不久,朔方军就赶了过来,只不过李绍城所率的部曲并不多,毕竟在往先的数月鏖战中,朔方军损失不小,这回李绍城带朔方军前来参战,政治意义大于军事意义,军事意义大于征战意义。   凉、甘、肃三州,并及凉州之南的会、鄯等数州,都已被禁军攻克,陇右之地纳入大唐囊中,必然要重塑地方治安、军防体系,又且陇右位置特殊,联系西域与中原、毗邻吐蕃,是以驻军同时也是边防军,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安排好的——在此战中,陇右还担负为征战西域之大军,保障后勤、转运粮秣的职责,故而堪称重中之重。   好在朝廷早有计议,禁军攻下河西后,李彦超率领一部兵马,就地驻扎,重建陇右军镇。李彦超有担任幽州节度使的经历,与契丹、渤海与草原各部都打过交道,这回坐镇陇右,应付内外各种局面理应没甚么问题。   “重建陇右军镇,眼下重要之事有二。其一,恢复各州县稳定秩序,对州县贼寇进行整肃,同时防备吐蕃可能的入侵;其二,保障向西进发之王师的各项粮秣器械医药转运,使禁军进军西域没有后顾之忧。”幕帐中,对李彦超说这话的是桑维翰,他被李从璟留在陇右,暂且辅助李彦超重建军镇,同时保障禁军的后勤转运,“这是军务,除此之外,州县的各项民政要事,有张一楼等人处置,就不用李将军分心了。”   陇右位置特殊,根本在于是联系西域与中原的枢纽。军镇,亦或说藩镇,并非一无是处,作为边军军镇,有其存在的必要性,早年的朔方军与卢龙军,与朝廷关系或近或远,但在保境安民、抵御外寇入侵之事上,都建树颇丰,堪称中原屏障。军镇之害,在外重内轻,藩镇之害,在藩镇林立,眼下,朝廷在中央有强大禁军,作为帝国常备军主力,在边关上,也要重整军镇,再塑帝国边防体系。   十万西征禁军,除却伤员,在陇右留下了三十个指挥,作为重建陇右军镇的基础军力,日后若是西域战事顺利,归义军、朔方军、陇右军也必将迎来彻底洗牌。   与李彦超商议完眼前的事,桑维翰回到官署,又与张一楼等人会晤。   “此番设立陇右行省,以何晨光为布政使,以江文蔚为转运使,以朱元为都指挥使,刑部、御史台也有分派官员下来,构建州县下级官署……眼下主要官员都已就位,诸事虽说由你我统属,但大政上都有纲领,无需费心多少,关键还是在于分部施行,下面的事才是紧要之处。陇右不比中原,诸族杂居,民俗风情与中原不同,先前的官吏体制也与中原不同,诸事具体施行必然会出现许多问题,要解决这些问题才是最麻烦的……”   桑维翰跟张一楼谈起这些事的时候,显得有条不紊,“某的主要职责,是协助李将军重建军阵,协调行省与军镇事务,保障大军物资转运……行省民政方面的事,具体还得张兄多费心了。”   张一楼拱手笑道:“你是大忙人,行省之事,某责无旁贷。”   会议开罢,诸位官员散去,屋中就只剩下桑维翰与张一楼两人,待侍者奉上茶水糕点,前者喟然叹息道:“重建陇右军镇,皇朝又多一边关重镇,这往后边军与禁军如何相互配合、掣肘?”   “战时总是禁军强悍,一旦天下太平,便是边军之强胜过禁军——原因无他,边军总有零星戍边战事,而禁军则安享太平,成了娇生惯养的娇娘子。”张一楼饮茶道,“不过对皇朝而言,这样的事却是不必太过担心。一来,依照陛下的意思,边军与禁军会定期换防,所谓边军其实也就是戍边的禁军,并不会有太大差别;二来,皇朝开疆扩土,海外总会有战事,倒也不虞将士怠惰。”   桑维翰微微点头:“陛下还有意摒弃募兵制,施行所谓‘义务兵役制’,某虽然不知其详,但也听陛下提起过,若得如此,多管齐下,藩镇之祸当不复再现,可保天下太平。”   ……   李绍城率部赶至肃州时,柴克宏、刘仁赡都随行在侧,吴生去见过后两者,费了一番功夫,总算将自己从阵亡名单中“复活”了过来,这倒不是柴克宏、刘仁赡对他记忆多么深刻,而是见到了随军的吴春。   趁着无事的时候,两人相约到城中寻了处酒肆,叫了满满一桌酒菜,坐在窗前开怀畅饮。   肃州城的街道没有铺石板或者石砖,而是清一色泥地,细尘在阳光下粒粒起伏,打在一个个行人身上。这些肤色五官服饰各有差异的行人,来自不同的民族,也有不同的神色,或者严肃或者喜悦或者木然或者淡漠,在不时行过的巡逻甲士面前,俱都安分守己得很。   “你能活着,伯父不知道有多高兴,你是不知道,伯父早已戒了酒,上回我见他的时候,他还在地里伺候庄稼,累得满头大汗……还有玉娘,她常常独自坐在河边抹泪,吹着羌笛一吹就是半日,临行的时候她让我务必找到你……谁曾想,我还没来得及去找你,你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这可真是天意……”   吴春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酒喝得多话也说得很多,跟平素的沉默寡言极为不相符,倒是吴生没机会插上话,都听他说个不停了。不过吴生也没有要立即说甚么的意思,吴春所说的东西,够他失神许久了。   这顿酒喝了半日,直到快要宵禁的时候,两人才意犹未尽离开了酒肆。在这期间,吴生知道了他该知道的,吴春也弄清了他该弄清的。   “真想不到,你到河西之后,竟然有这许多经历。”走在行人渐少、夕阳西下的街道,吴春感慨至深,“如此说来,你眼下不打算回军中了?”   吴生默然片刻后点点头,“布政使已经找节使把我要过去了,我就算想要回军中,怕是也没有办法……河西之地,诸族杂居,沙场之上,你死我亡,反而来得简单,战后要彼此共处,却是很大的麻烦,我虽然没甚么政事经验,但在这件事上,总能出一份力。”   吴春拍拍吴生的肩膀,勉励道:“犯不着如此怅然,你打小就有治国平天下的志向,进入军中也是为了却伯父心愿,如今伯父心结已经解开,你大可乘此机会,去走你自己的道。”   吴生点点头,忽而笑道:“往后不能再受伍长照料,与伍长并肩杀敌,却是莫大遗憾。”   “我现在可是队正!”吴春挺起胸膛,不无得意,临了叹道:“报效国家,无分彼此,你我虽不能再并肩杀敌,却还是在一同为国征战。”   无论如何,这两个小时候便是伙伴,先前又一起戍边一起杀敌的年轻人,终究还是分道扬镳了。吴生虽然颇觉不舍,却也没有太多遗憾,生活无非离别与重逢,但人生的道路追根揭底还得自己走,即便孤独,却是在不停遇见新的自己。   与吴春分别后,吴生便赶回官署,半路上,忽见街巷一角,数名巡逻甲士围在一处,正对着中间一人呼喝,他看了两眼,没看出个所以然,正要离去,耳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惶急的哭腔,让他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那声音说的是回鹘话,巡逻甲士都是禁军将士,自然听不懂,眼下又在宵禁前夕,起冲突在所难免。吴生走过去,透过甲士,看到一个分外瘦弱的身影,抱着一个破布包裹,卷缩在墙角,看向甲士的眸子里,满是泪水,脸上尽是畏惧、慌乱、无助与惶恐之色,她不停的说着话,迫切想要表达什么,却牛头不对马嘴,只能让甲胄皱眉。   “月朵,你怎么在这里?”吴生跟甲士表明身份,然后疑惑的问面前的少女。   孰料,少女突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猫一般扑倒在吴生面前,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腿。   吴生怔在那里,手足无措。他不知道少女经历了什么,是如何从远处的部落,一路或寻找或流落到这里,也不知她被恶人欺负被甲士为难时,想的又是什么,但他从那声泄闸洪水般的哭声里,听到了浓到极致的悲苦与希望。   就像方才,他在不远处听见的那个,让他停住脚步的声音。   那是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女在绝望中大喊,吴郎…… 第942章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吴生从未想过会在肃州遇到月朵,他甚至都没想过还能再见到月朵。乱世之中人如草芥,寻常百姓就更是无根浮萍,在大势的洪流中身不由己,况且吴生也没觉得他与月朵有多么深的纠葛,依照最合理的设想,便是他在河西为官,而月朵则在偏远的部落过自己的生活。世界太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都有自己的挣扎,都很难走出局限自己的那片天地,无论彼此的生活过得是否如意,双方都不会再有甚么交集,哪怕是有,顶多不过是偶然的遇见,寒暄或者不寒暄,就再度分别,沉入各自的生活,成家或者生子,相忘于江湖,彼此都无牵挂,纵然偶尔会回想起,也不过是轻声一叹,略微感怀。   吴生没有想过再去部落,即便要去,那也是办差,绝不可能是因为挂念,月朵是个回鹘人,与他一起生活的日子不长,连共患难都谈不上,也不是他吴生的知音,没有让他念念不忘的理由。   历经过一些磨难与挫折之后,吴生那颗原本未经世事、白纸一样的心,早已不是那么单纯,他看见了世道的本来面目,怨天尤人是没有用的,适者生存强者生存,他必须接受并适应世道生存法则,某些原则与坚持,该抛弃的要抛弃,该圆滑的要圆滑,该转变的要转变,所以他接受了不回军中的“命运”,那是因为在河西为官,在大军后方为官,无疑安全得多,而且被何晨光看重,他的仕途会很光明,等到河西初步建设好,吴生也会有一个光明前途,这些都是他先前求之不得的,吴生自认不比任何人差,如今又有伯乐相中有贵人提携,他没有道理蹉跎岁月,一辈子只做个升斗小民,繁华洛阳锦绣扬州,他怎么去不得?五品官四品官三品大员,他怎么想不得?   相应的,心境变化的吴生,也不会对往事太过看重,更不会对一个回鹘女子如何挂念,更何况还是一个与自己并无太多纠葛,并不能给自己带来什么的笨女子,眼下的吴生,连对玉娘的牵挂都少了,虽然安静下来的时候会常常想起,但也仅此而已,肃州与灵州相距甚远,眼下肃州诸事繁忙,他得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差事上,不可能回灵州去跟玉娘成亲,如是,纵然玉娘现在对他分外挂念,但在三五年没什么见面机会的情况下,玉娘也势必嫁于他人,相夫教子,与他相忘于江湖。那年那场大战那间小药铺里,那个含泪为他着甲的小娘子,终究会化作天际一抹流云,消散在他的视野中生命里。   即便玉娘会等一段时间,会念一段时间,但对吴生而言,他也不必对玉娘念念不忘,如今他不再是边军小卒,而是朝廷命官,在官场如鱼得水,往后有远大前程,他的妻子,也不该是目不识丁的药铺小娘子,不该是只能缝衣补袜扫地做饭的小娘子,那样的小娘子做的事是下人做的事,相不了他这个夫也教不了他的子,无法跟他举案齐眉琴瑟相合,他的妻子,应该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有才能,能帮他主持内务将府邸打理的井井有条,有手腕,能把妾室们收拾得服服帖帖,有威严,能让下人们都本本分分,有眼光,能把他的儿子教育成帝国俊彦,有魅力,能够与同僚妻妾打成一片,有智慧,能在他疲惫的时候知道他在忧思什么,有家世,能让娘家人与他在官场上相互扶持,所以他注定了不能娶玉娘,他这条鲤鱼已经跃过了龙门,就像科举高中的进士一样,注定了要抛弃乡下青梅竹马的痴情人。   吴生依然是个唐人,哪怕做了文官,外寇入侵的时候,他依然能死战城头,他依然有一颗热忱的心,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为民做主惩奸除恶,但这并不妨碍他离开军营舍弃玉娘追寻自己的抱负,世间有许多颜色不能黑白区分,世间有许多人不能以好坏论断,大千世界,个人悲欢,谁又看到了全部?   只是当月朵抱着吴生的腿,在他面前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吴生心头还是像给甚么击中,那一刹那,如有雪山消融。   询问了月朵的情况后,吴生将她带回了住处,一路上月朵就像个孩子一样,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吴生则是趁机想了些事情,以他如今的官职,带个回鹘人在身边没甚么问题,权当仆役养着就是了,他和月朵到底较为熟悉,日后带着月朵,再到回鹘人聚居的地方办差,也会方便不少。   至于其它……还有其它吗?   吴生虽然习惯了行伍生活,但现在并没有住在官舍里,而是另外找了个清净小院,他是读书人,单独住出来也方便温书。小院颇显破旧,陈设也极为简单,不过吴生并不在意这些,屋里已经有个老仆人,负责他的饮食起居。月朵跟着他进门之后,就忍不住悄悄四下打量,小眼睛里充满对未知世界的好奇。   将月朵交给家老,让他安排对方的食宿,他自个儿就去了书房,点上灯开始处理文案。如今河西百废待兴,正是忙碌的时候,眼下哪怕是回家了,吴生仍旧有许多事要做。   约莫一个时辰后,吴生听到敲门声,进来的是端着热汤的月朵。少女已经洗漱过,换了身新衣裳,因为吴生是唐人的缘故,月朵自然也是穿的唐服,只不过是男装,也不太合身。   “吃过了?”吴生让月朵将热汤放在桌上,停下了手中的笔。   月朵点点头,放下托盘后,就站在桌旁,有些不知所措。   吴生起身走过来,端起热汤吃了几勺,“既然你离开了部落,若是愿意跟着我,日后便跟着家老做事,别的我不好说,但要保你吃饱穿暖、不受人欺,却是没有问题的。”   月朵怔了半晌,小脸上尽是茫然之色。   或许一时之间,她还不能接受主仆身份的调换,又或者,眼下吴生对她的态度,跟她想象中的差了许多。她离开部落历经艰辛,找到肃州来,吃了不知多少苦头,心里想的,是希望与那个曾今与她相依为命的人,再度相依为命——是的,无论吴生怎样认为,在她那颗单纯到愚笨的心里,她就是那样定义两人曾今的关系。   而眼下,没有人再需要跟她相依为命,那个曾今是她奴隶的人,已经成了大唐官员,是高高在上手握权柄的大人物,他不仅重新主宰了自己的命运,也能主宰无数河西百姓的命运,就像他现在,随便挥挥手,就足以让她衣食无忧,这是月朵始料未及的,在她的幻想中,她宁愿两人还是一无所有,守着一群比她还要消瘦的小羊,在水草并不丰腴的牧场放牧,没事的时候就躺在草地上,看白云在眼前流散,哪怕吃得不好,哪怕那座破旧的小帐篷还会在雨夜里漏风。   她要的不是施舍,是同甘共苦。   “我这回来,并不是想过富贵日子,我是想找到你,然后带你回去……”月朵低着头,声音低得犹如蚊蝇。   吴生心生啼笑皆非之意,放下汤碗笑道:“我现在是朝廷命官,怎么可能跟你回部落?莫非你还以为,我仍旧是你的奴隶?”   月朵的头更低了,声音也更小,捏着衣角道:“我从未把你当过奴隶……”说到这,她迟疑了好半晌,才继续道:“我一直把你当……家人。”   最后那两个字,她抬起头,看着吴生,用汉话说。   这回轮到吴生愣了愣。不可否认,他心底有一丝感动,但他也知道,这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月朵太过善良,或者说,太过愚笨,说得再清楚些,不过是因为月朵已经无亲无故,所以只能依赖彼时的吴生。   那些被俘虏到河西的朔方军将士、百姓,并不是人人都有这个待遇,即便他们日后与回鹘人相处得好了,本质上也不可能摆脱奴隶的身份。   “那你就呆在这里吧,不要再回去部落受苦了。”吴生如是说道,原本他想说,他也可以把她当家人,但是说不出口,对方毕竟只是个回鹘人,而且是个目不识丁的女子,他真的能够帮她改户籍,让她姓吴?吴生觉得这不可能。   他并不是没有想起曾今并肩搏狼的日子,不是没有想起雨夜加固帐篷的日子,不是没有想起月朵总是把多半的食物给他,不是没有想起临别那日她眼中的不舍和牵挂,只是那又如何呢?   这些都过去了,过去的东西顶多只能怀念,对眼下的生活并无实际帮助,人生不需要太多情感与情怀,他需要戮力实事。如今在河西为官,吴生有太多正事要事需要处理,有太多同僚需要搞好关系,有太多达官显贵需要相处,他有不错的才能,可以施展抱负,他有远大前程,需要不停歇的去争取,他在意的东西变了,他的精力也有限。   是的,这个大千世界改变了他。但人一旦进入这个世界,怎么可能不被改变?不改变就意味着没适应,没适应谈何在这世界活得更好?物欲横流,有几人能守住本心?繁花似锦,又能剩几颗赤子之心?本心之上,赤心之外,经难念饭难吃,有几人不是在苦苦挣扎?   月朵收拾好碗勺,端着托盘走了出去,再没说过一句话,甚至都没有对吴生的“恩赐”有所反应。   吴生默然片刻,就回去书桌后,继续处理文案。   这天夜里,吴生做了个梦。   换上唐人女装的月朵,成了姿采艳丽的少女,她读书识字抚琴学画,三年小成五年大成,未及双十年华,便已成了名闻遐迩的才女,在河西之地备受推崇,吴生每每在家会客,月朵的诗情才华,动辄让客人叹服不已,让他脸上十分有光。   更难得的是,昔日的瘦弱少女,长到现在已是倾国倾城,容貌身材无一不佳,于是,在月朵二十岁那年,吴生纳其为妾,从此两人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此事也成为一段佳话,更为河西之地的诸族和睦相处,起到了极好的标杆作用,吴生因此绩考上上,被朝廷召入洛阳,大加重用。   梦醒了,天也亮了。   公务繁忙,吴生的早饭一向简单,一般都是家老将粥、饼送到房中,随意对付一番。   吃过早饭,吴生正要出门,却看到月朵正在院门处坐着。见到月朵,吴生怔了怔,因为月朵又换上了那身破旧衣裳,并且一副即将远行的模样。   “吴郎,我要走了……回部落去。”月朵站起身,低着头说道,她总是怯怯的,就像一个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世界的孩子。   吴生很是意外,月朵竟然要放着眼前衣食无忧,往后还可能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要,回去那个偏远的部落,继续过那种食不果腹的日子?   “决定了?”吴生没有劝阻,他心底有些恼火,因为月朵拒绝了他的恩赐,这是对他一片好心的辜负,任何人只要自认好心被辜负了,都不会有好脸色。   “嗯。”月朵点点头,抬头看了吴生一眼,又迅速低了下去。   “你等着。”吴生回去房中片刻,再出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两样东西,第一件东西,是一个钱袋,第二件东西,是那把卖相丑陋的黑匕首。   吴生将两样东西递给月朵,“这把匕首还给你,这些银钱你也拿着。”   匕首吴生已经用不着了,且不适合随身带着,因为那卖相实在不佳,带着有失身份。银钱是吴生的恩赐,虽然月朵辜负了他的好意,但他仍要给她一些钱财,这样会让吴生觉得,他仁至义尽了,他的良心上不会有负担,还会自觉品德高尚,自认为形象高大,总会让人心里舒坦,因为有优越感。   月朵呆了半晌,眼眶里蓄满泪水,她伸手拿回了那把黑乎乎的匕首,却没有去看钱袋子一眼。然后她转身就走,没两步,停下来,回头,深望了吴生一眼,眼神哀绝,却用力挤出一个笑脸,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跑了,向着远方。   远方,远在天边的偏僻地方,有一个人丁单薄的部落,在那个贫穷的部落边缘,有一座破旧的小帐篷,上面有大块的补丁,夜里总是漏风,雨天总是漏雨,小帐篷旁,还有个不大的羊圈,里面有几十只瘦骨嶙峋的绵羊,总是饿得咩咩叫唤。   她会回到那里,形单影只的生活在那里,日复一日,春夏秋冬。她有一柄黑乎乎的简陋匕首,那是她保护自己,保护羊群,保护帐篷的唯一依仗。   吴生望着月朵的身影消失在门前,面色微沉,他心头震颤着,很清晰,但也很短暂,因为他不愿多想什么。将钱袋随手交给家老,吴生出门,赶向官署。   他心坚如金,他心硬如铁。   ……   五年后。   晨阳万里,凉州城门才刚打开,一支近百人的骑队,就踩着铺满长街的灿烂阳光,轰隆隆出了城,驶上新近整修拓宽过的官道,向西边而去。   这支骑队鲜衣怒马,旗帜鲜明,威风不可一世,官道上的行人远远见了,都要停在路边避让。队伍里有两队甲士,有两队差役,官员数名,书吏数名,为首的两人,一人着六品文官袍服,一人着五品都尉甲胄,俱都英武不凡。   午时前后,这支队伍在官道旁的一处驿馆歇脚、进食。这座搭建不过四载,却已三度整修的驿馆,规模一年比一年大,过往歇脚的商旅也越来越多,通行西域与中原的商贾,面孔五官服饰各异,却都操着一口流利官话。   “今日我等急急忙忙出城,这是要去作甚?”在院中歇脚的时候,一名年轻书吏问身边的同僚。   “拆迁。”那名九品录事边喝水边说道。   “拆迁?”年轻书吏微微一怔,“拆迁需要吴司马亲自出面?对方到底甚么来头,还搬动了吴都尉这尊杀神?”   录事放下水囊,看了看不远处正在交谈的司马与都尉,低声对书吏道:“山那边的一个小部落,只有小几百口子人,硬是不愿服从安排,放弃游牧迁到城里定居,还闹出了流血事件,这才惊动了州府。至于吴司马为何会出面……你也不想想,拆迁这事一直都是吴司马主持的,向来没出过岔子,如今提拔吴司马的命令都下来了,他不日就要去洛阳走马上任,这等关头,闹出这样的事,他能坐得住么?”   “原来如此!”书吏恍然大悟,眼神飘向那两队纪律严明的甲士,“这回吴司马连吴都尉都请动了,这事恐怕很难善了。”   “可不是么!那些游牧的回鹘人,放纵惯了,野性难驯,这回惹恼了吴司马,要是吴司马跟他们谈得不投机……哼,吴都尉那两队甲士,都是他的亲兵,个个身经百战,要踏平一个小几百口子人的部落,还真的不用费甚么力气!”录事如实道。   翌日,这支骑队到了某处偏远之地的一个部落前。   望着草地中的百余顶帐篷,一向沉默寡言的吴都尉咧嘴一笑,不无揶揄对身边的吴司马道:“这就是你曾今做奴隶的地方?”   吴司马笑容无奈,“正是。”   “那还跟他们谈什么,直接踏平了就是。”吴都尉一挥手。   吴司马摇摇头,“不可。”   吴都尉嘿然,“这些年为了拆迁这事,你手上也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何时见你怜惜过这些人?”   吴司马叹息一声,“河西之地不比草原,要长治久安,就得让游牧民族放弃游牧,收其甲兵,发放农具,让他们去种田——学院对河西农事已经改善了许多,朝廷在赋税上又有照顾,务农足够他们吃饱穿暖。迁他们到城里定居,也是便于管制。这是国家大策,没得商量,碰到冥顽不灵、武力抵抗的恶徒,自然要采取相应手段。但那也只针对首恶,何曾不问青红皂白,纵兵踏平部落了?”   吴都尉撇撇嘴,“无趣。”   吴司马笑了笑,“伍长故意这般言辞,不就是为了套我的话?我哪里会轻易上当。”   言罢,策马前行。   部落前,有两帮人正在对峙,吵得不可开交,一方自然是部落里的人,另一方则是前来办理拆迁事宜的官吏。   骑队还未走近,已有官吏闻讯赶来,向吴司马禀报情况,“这些人顽固不化,死活不肯挪窝,我等都把嘴皮子磨烂了,他们也毫不动心,实在是可恶至极!”   吴司马摆了摆手,没有多言,让吴都尉带甲士远远呆着,他自己则带着几名官吏行向部落。   部落的人也注意到了吴司马,尤其是吴都尉的两队甲士,这让他们神色大变。连日来的对峙和不愉快经历,让他们也大体能够意识到,事情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差别只在于按照哪种方式解决。   吴司马下了马,官吏们让开一条道,他走到人群面前,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而当中的一名女子,则是让他微微怔了怔。   “好久不见。”他说。   出落得担得起草原明珠之称的女子,也是一愣。   “好久不见。”良久,她也说。   ……   不久之后,两人来到部落中央,进了一座帐篷。   吴生四下打量两眼,微笑道:“这是你的帐篷?与先前那一个可是天壤之别。”   月朵给吴生端上冒着热气的奶茶,与他对案而坐,嫣然浅笑:“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哪有一成不变的事。难不成,你还想我住在那座漏风漏雨的小帐篷里?”   “方才我注意看了,那座小帐篷已经不见踪影。”吴生低头饮了一口热茶,虽然不可避免带有一丝腥味,但称得上味道甘醇,手上动作顿了顿,“你的官话说的很好。”   一双会说话的水亮眸子落在吴生脸上,月朵的浅笑风情更甚,梨涡也更美,“河西早就是大唐的天下,不会说官话,如何能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她没有再提那座小帐篷,似乎有意回避往日的落魄与龌龊。   吴生放下茶碗,好奇道:“你要跟哪些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月朵轻拢鬓角发丝,一直没有挪开的眼神倍显抚媚,声音也酥甜诱人,“比如说,跟你吴司马。”   “既然说起这茬,那就好生说说。”月朵表现出来的美丽风情,无疑有万千魅力,吴生不得不收敛心神,才能抵挡这种魅惑,“你们的酋长呢?”   “我就是酋长。”月朵眨了眨眼,又神秘又大气。   “你是酋长?这怎么可能。”吴生觉得对方是在开玩笑。   “我说过了,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没有什么事是一成不变的。”月朵收起眉眼,悠悠道。   吴生怔了怔,“巴布尔呢?”   “死了。”月朵淡淡道。   吴生沉默下来。   他意识到,五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他不想问巴布尔是怎么死的,更不想问月朵怎么就成了酋长——至少有酋长之实,但他知道他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军事上的常识性错误——开战之前,他没有充分了解敌情。   对,眼前与月朵的这场座谈,已经变成了一场战争。   因为她是这个部落的酋长。   吴生的沉默,让月朵把握到了主动权,她开始提问:“这么久不见,我还不知你近况如何呢,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你应该娶妻生子了?妻子是谁,是你曾今提过的那个玉娘吧?”   “不是。”吴生心头有些苦涩,他端起茶碗,又饮了一口奶茶,这回却没尝到甚么味道。   “怎么会不是呢?不是她,那是谁?”月朵珍珠般的眸子里充满讶异。   “布政使的千金。”吴生低声道。   “布政使的千金?”月朵张大了殷桃小嘴,随即便是莞尔,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揶揄,“这倒也对,药铺东家的女儿,自然是比不上布政使千金的。”   吴生不想再谈论这些问题,他正色看向月朵,这个让他感到陌生的月朵,“部落一定要迁到城里定居,并且弃牧务农,这是朝廷大策,没得商量。如果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说来听听。”   “要是我们铁了心不迁呢?”月朵笑着望向吴生,笑里有话,眉眼含春。   吴生道:“你应该知道。”   月朵咯咯笑出声来,笑得胸脯轻颤,掩嘴轻瞥吴生:“是了,我可是忘了,吴司马是带着甲士来的,要是我们不迁,甲士便会大开杀戒吧?”   说着,她眨了眨眼,佯装神秘道:“也可能不是大开杀戒,只杀我,对吗?”   吴生沉下脸,临了叹息一声,看着月朵道:“你怕我不忍心杀你?”   “你忍心吗?”月朵倾过身子来,露出胸前两团雪白,媚眼如丝的瞧着吴生,“你要是忍心,何不现在就杀了我,倒也省事。”   吴生偏过头去,黑着脸不说话。   月朵四脚并用,如狗一般从小案上爬过来,一只手搭上吴生的肩膀,轻轻抚过他的胸膛,在吴生耳边吐气如兰,声音轻的像是在呻吟,“能死在你手里,我也没有怨言了,左右是个没人疼的,活着也没甚么意思……”   ……   半日后。   骑队离开部落。   在他们背后,当地官吏已经在指挥部落的人,开始做迁徙的准备工作。   吴春望着一言不发的吴生,好奇的问:“你用了什么办法,让他们同意迁徙了?”   吴生只是望着前方,并不说话。   吴春嘿然道:“该不会是出卖了肉体吧?那你小子可真是艳福不浅。”   “艳福?”吴生想起帐篷里的情景,不由得苦涩一笑,“这娘们儿可是想杀我。”   “她想杀你?”吴春大为惊讶。   吴生叹息道:“在试图杀我之前,她开出的条件,是让我给她一个正七品的官。”   “正七品?这娘们儿疯了吧!”吴春瞪大了眼,“部落迁徙后,酋长封官,这本是惯例,但我大唐地方州县,何时有过女官?即便是对回鹘人特殊相待,正九品倒是可以,说上天顶多从八品!”   说到这,吴春反应过来,看向吴生的眼神就有些怪异,“她在要求正七品之前,不会没有甚么好处给你吧?”   “部落财帛,尽数可以给我。”吴生回答。   吴春冷笑一声,“拿部落的钱财贿赂你,谋取个人前程,这娘们儿倒是真有心。”   转念一想,吴春又道:“不对啊,这小部落能有几个钱,就算她跟你有些旧情,也不至于这样狮子大张口吧?”   吴生喟然长叹,“再加上伍长想象中的东西,不就够了?”   “这娘们儿果然色诱你了。”吴春笑起来,摇头啧啧而叹,“照你以前所言,这娘们儿是个心底善良,单纯到愚笨的小丫头啊,如今怎么成了这番模样?”   吴生半晌说不出话来,脑海里回忆起以前的画面,心口有些隐隐作痛,临了,只得叹道:“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人浮于事,适应了世道规则,便是随波逐流。大千世界,个人何其渺小,为了吃饱穿暖,为了心头的欲望,我们又能如何?初心,那是甚么?不能果腹不能御寒,不能带来尊严与虚荣,丢了也就丢了,有甚么打紧。”   吴春摇摇头,“你这话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你自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在河西主持拆迁,也不知碰到过多少这样的事,之前那些色诱你贿赂你的人都如何了?你打心里厌恶这些人,从不给他们好果子吃。但这回怎么就放过了这娘们儿,没动她一根毫毛不说,还答应了部落提出的那许多条件?”   “有要求可以提,能办的就办,他们最后提的那些条件也不太过分。”吴生搪塞道。   吴春冷哼一声,摆明了不相信。   忽然间,吴春愣住。   他看到吴生泪流满面。   “你这是怎么了?”吴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伍长,你说,我之前是不是错了?”   ……   部落的帐篷外,月朵望着部落里忙忙碌碌的人,身姿虽然依旧端庄,面色虽然依旧含笑,但望向部落外那支骑队的眼神,却充满怅然与寂寥,还有些许狠戾。   五年前,她孤身一人离开部落,历经千辛万苦,凭借不俗运气,在饿死之前找到了吴生,本以为可以和吴生一起回到部落,继续安稳的生活,孰料吴生面目大改,让她幻想落空,她不愿接受吴生的施舍,也因为一时适应不了主仆关系的转变,更受不了吴生高高在上的做派,所以再度历经千辛万苦回到部落。   回到部落的月朵,境遇比先前更差,因为兄长已经在外战死,而分到的奴隶却不见踪影,又因部落老酋长死于吴生之手,部落里的人对其横眉冷眼、大肆欺压,吃饱穿暖成了奢望不说,连瘦得不成模样的羊群,都隔三岔五丢上几只,无数个抱膝独自抽泣的夜晚,她都想结果自己的生命。   让她坚持下来的,是恨。   对吴生的恨,对生活本身的恨。   她决定要好好活下去,要活得很好,要将欺负她的人都踩在脚下。   在别人驱赶她放牧的时候,她用那柄黑乎乎的匕首,猝不及防插进了对方腹间。   结果是,她被毒打得差些死去,本就少得可怜的羊群,变得更少了。   当她好不容易从被毒打的伤病中挺过来,她的羊又饿死了许多。   她去放牧,旁人都惊讶她能从伤病中活过来,但他们没忘记继续驱赶她、欺负她。   这回,她的匕首,再度插进了蛮横者的小腹。   不出意外,她再度被毒打,她的羊,再度被赔给受伤的人。   她又撑了过来。   于是,再也没有人敢驱赶她、欺负她。没有人愿意跟一个打不死的疯子较劲。   那年寒冬特别难熬,那年春天也特别难熬,因为她的羊太少了。   幸好一支商队路过,幸好她是个女子。   她跟上了那支商队,跟了很远,与好色的商贾达成协议,却在把对方诱骗到林子里后,用那柄黑乎乎的匕首,捅进了对方的小腹,再抢了财物潜逃了回去。   自那之后,她的生活渐渐好转,她花了两年的时间,在那座破旧的小帐篷里吃饱穿暖。   某一天,她发现巴布尔对她的态度转变了,给她送了很多好东西。一次在河边的时候,她骤然发现,河水中的那张脸,竟然是那样好看。   她以为巴布尔是垂涎她的美色,她猜对了一半,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偷听到了巴布尔,与前来部落办事的大唐官吏的谈话,于是她知道,善待她是大唐官吏的意思。   她想到了吴生,想到了那个在肃州一副高高在上嘴脸的家伙,她感到厌恶,但她并不拒绝甚么,因为她想要活下去,活得更好。   偶然患病的巴布尔,忽然就死了,那本不是可以致命的病。   但是,巴布尔曾今是欺负她最卖力的人。   后来,她和大唐官吏打成一片,就顺理成章成了部落的实际酋长。   若非管理这片地区的大唐官吏换了人,换了个头很铁的人,恐怕她的部落也不会被逼着拆迁。   因为布政使的女婿,河西行省最有前途的司马,总在暗中照顾这个部落,不到最后关头,没人愿意为难这个部落。   月朵望着骑队消失在视野中,眼神冷得厉害,她近乎咬牙切齿的呢喃:“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让一个女人,去体会生活的丑陋,去学会独自坚强?难道你就不知道,女人心冷心硬起来,比男人要可怕得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以为你这些年暗中照顾了我,我就会感谢你?我已经不是那个愚笨的少女了!我有野心了,我不满足了,我总想得到更多了!是你教会了我,人要为自己谋远大前程,是你教我的,人不应该理会那些过往的情义,是你教我的,人只有自己强大才是真的强大!”   她呢喃着,诉说着,倾城美颜上梨花带雨。   她奔回那顶部落最大的帐篷里,冲到床榻上捂着被子狠狠抽泣。   她独自哭泣,在拥有一切的时候,她哭得丝毫不让于一无所有时。   因为她终于明白,权势与富贵,终究无法完全填补她内心的空白,无法真正驱散她的孤独。   她的孤独与孤苦,曾今被恨意与野心驱散过,曾今被权势与虚荣遮掩过,但她终究还是意识到,她不可能一辈子靠这些东西活着,靠这些没有温度的东西活着。   她最想要的,她最该要的,不过是心仪男人的宠爱,那才是世间最温暖的东西。   而这个,她得不到。   以前是,现在是,以后还是。   ……   草坡上,吴生蹲在地上,吴春站在他身旁,骑队远远停在后面。   “什么错了?”吴春拍拍吴生的肩膀,也在他身旁蹲下来。   “急功近利,利欲熏心……”吴生把头埋在膝间。   吴春笑了笑,“后悔了?”   吴生嗯了一声,“真后悔。”   吴春问:“为什么后悔?人总是在失去的时候后悔,但你现在并没有失去什么;人总在犯错的时候反省,但你现在并没有犯错。”   吴生抬起头来,看向身前的草地,“人在困顿受挫、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时候,总会格外想念家人想念故人,因为于那时一无所有的他们而言,情感便是他心中唯一的慰藉,仅剩的慰藉。但是当人功业有成,得了些许富贵,看到些许前程,触碰到些许权力后,他们总是把自己看得很高,而把别人看得很低,他们会觉得,到手的这些金银财富与权力,才是真正宝贵、永恒的东西,可以让他们有尊严有荣誉的东西,甚么情感情义,都是虚的,根本不值一提——人总是善变,而情感又是人身上最善变的东西,把情感看得太重,那不是自找不快,那不是傻吗?”   吴春扰扰头,“既然如此,你应该志得意满才是,最不济也是意气风发,又在后悔甚么?”   吴生喃喃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吴春更加疑惑。   吴生又把头埋下,“我觉得我丢掉太多东西了,而这些东西,才是弥足珍贵的。”   吴春摇摇头,“听不懂。”   吴生忽然又抬起头,像是想通了什么,“伍长,你说,人活着,意义何在,又是为了甚么?”   吴春张了张嘴,僵了半晌,“你这个问题,让我如何回答?”   吴生眼神一黯,又垂下头去。   吴春想了想,忽然问:“你是不是后悔,没有娶玉娘?”   “后悔。”吴生声若蚊蝇。   “为何?布政使的千金不好?”吴春问。   “不是。”吴生说,“不知道。”   吴春抬起头,本想拍拍吴生的肩膀以示安慰,却是半晌没有落下,临了叹息道:“你还真是,他娘的纠结。”   “你为何不娶玉娘?”吴生忽然抬头盯着吴春。   吴春先是一怔,随即恼火的一巴掌甩在吴生脑袋上,“你不娶,我就得娶?”言罢,讪讪一笑,“问题是人家也不愿意嫁我。”   吴生收回目光,看向远方,沉默了许久,“花有重开时,人无再少年。”   ……   “再少年,又当如何?”   “当娶该娶之人,当珍爱该珍爱之人。”   “这却是好办!”   ……   被子已是湿透,疲惫像是暮色,将月朵紧紧包裹。   忽然,帐篷里陡然一亮,月朵拿手遮住眼,向帘子看过去。   吴生就站在那里,气喘吁吁。   “你回来作甚?”月朵先是一怔,随即嫣然一笑,妩媚道:“莫不是后悔方才错过了大好时机,这会儿又惦记着我了?”   “跟我走。”吴生大步来到床榻前,一把抓起月朵的手,将她拽起,动作凶猛无双,眼神和声音却是温柔如水,“我供你一日三餐,让你笑口常开。”   月朵双目呆滞,脑中一片空白。   ……   部落外,吴春靠在马旁,环着双臂,看向部落的方向,“甚么花有重开时,人无再少年,狗屁,还他娘的谈什么人生意义,我呸,不就是大好前程与如花美眷,都他娘的想要么!”   ……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第943章 百年安西都护府,十万铁甲出阳关(一)   定鼎三年冬,西北招讨使、四面行营都统孟平,率百战军、横冲军一部,先行抵达瓜州,此举正式拉开了大唐帝国在时隔百年后,再度派遣王师向天山征战的序幕,原本在沙州西境,防御西州回鹘的归义军节度使、同平章事曹义金,特意抽身东奔,并在孟平抵达瓜州当日,率领归义军一众将领、官员,于瓜州城东三十里,摆开阵势相迎。   是日,冬阳明媚,西风凌烈,干燥荒芜的西北之地,风沙如雾。   数千甲士从沙雾中走出来,有种跋山涉水凿开天地的意境,曹义金看到对方森严的队列、威武的甲胄兵刃,感受到队列散发出的精悍之气,顿觉眼前一亮,同时心中也是微微凛然,连忙整整衣袍,带领身后众人向前迎去。   未及多时,曹义金便看到对方的为首骑将,鲜衣怒马威武无双不怒自威,顾盼之间尽显睥睨之色,年纪轻轻约莫三十岁左右。   “归义军节度使曹义金,拜见西北招讨使孟大帅!”隔着十来步,曹义金在对方马前行礼。   行军队列已经停下脚步,脚踩的灰尘与风沙交汇在一起,孟平下了马,快步上前,托起曹义金的双臂,“曹节使,本帅终于是见着你的真容了!”   曹义金不禁打量了孟平一眼,对方看起来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这样的年纪便能统领十万禁军出征河西、西域,实在是天眷之人,但曹义金知道,这个不过三十岁左右的三军统帅,从军已是十多年,有过许多辉煌到堪称奇迹的战绩,那绝对不是天眷二字就能解释的。   孟平也在打量曹义金,这位率领归义军孤军奋战在外的节度使,已是白发苍苍,但毫无疑问的是,身板硬朗精神烁烁,双目尤其有神,如雷电般能看穿人心。孟平想起归义军的往事,张义潮复兴归义军后,被朝廷召到中原定居,实际上颇有入质长安,掣肘河西的意思,而后,归义军陷入内乱,权贵争夺节使之位,自相征伐,遂予外寇可乘之机,归义军十一州之地,逐渐只剩下沙、瓜二州。   自那之后,在甘州回鹘与西州的东西包围中,还有吐蕃各族的牵制,归义军的处境变得极端不利,斗争的过程是复杂的,涉及到各种权谋诡计,又因为中原大乱,归义军失去声援也失去制约,这其间有过许多黑暗之事:自号天子、依附回鹘……这些姑且不论,曹义金接任节使之位后,数度遣使中原,重建与中原王朝之联系,昔年也被李存勖册封过,其人的赤胆忠心,却是毋庸置疑。   历史就是这样,壮怀激烈少,蝇营苟且多,在大多数人都在为一己之私,或者争权夺利或者锱铢必较时,是少数赤胆忠义之辈,抛家舍业毁家纾难,撑起了这个民族的脊梁。   白发苍苍的曹义金,抓着孟平的手臂,话未说上几句,已是老泪纵横,孟平微感诧异,旋即又明白过来,对方的苦痛与不易,他也能体会一二。   “末将日日东望,盼王师久矣,本以为穷极此生,不复能见王师西至,我归义军数万将士,沙、瓜二州无数唐人,都要做孤魂野鬼……今见王师驾临,甲兵鼎盛之状空前,遂知我归义军历经百十年血战后,终于得到保全,天山南北,势必再为我大唐州县,末将感怀涕零,实不知该如何言语……大帅莫怪……”   曹义金面朝东方跪倒在地,仰头大呼:“末将一生,血拼沙州,大小之战凡数百,部曲儿郎死了又补,补了又死,不知凡几……末将身为大唐之臣,孤悬境外,为我大唐浴血杀敌,却从未踏足过中原,从未亲见过洛阳,从未面朝过陛下,不知煌煌神都是何种模样,未见雄才大略的吾皇天颜……然,今见王师之盛,臣已知神都城墙之高,已知皇宫楼宇之盛,已知吾皇陛下之雄姿……臣,曹义金,在此遥拜陛下,吾皇万岁,大唐万年!”   曹义金身后,数十名归义军官、将,皆拜伏在地,纵声大呼:“我等在此遥拜陛下,吾皇万岁,大唐万年!”   其后,数百名归义军将士,尽数下拜,齐声高呼:“吾皇万岁,大唐万年!”   眼见面前的归义军拜倒一片又一片,望着这些与自己并无二致的唐人面孔,孟平双手微微颤抖,心潮起伏犹如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静。   在这片拥有无数忠烈传奇、洒下过无数汉唐热血的土地上,孟平从未有一次,觉得身上流淌的大唐之血如此滚烫。   开元盛世,河西有强军,西域无数都护府,那是大唐帝国强盛的顶点。然而一夜之间,开元大厦崩塌,安史乱兵祸乱中原,皇室为平乱贼,紧急召回戍守河西、西域的边军,吐蕃之贼趁势发难,倾举国之兵侵入河西,自是,西域与中原千里隔绝,这时,是代宗广德元年。   郭子仪力战平叛,又被皇室猜忌夺权时,他的侄儿郭昕,正在安西都护府,一边同势单力孤的同袍一起,与诸族贼寇血战,一边不停派遣密使小队,跋山涉水穿梭敌境,向东联络朝廷。   将军百战死,壮士百战死,密使百战死,第一支西域密使抵达长安时,是代宗大历三年,距离第一批西域密使出发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当其时,闻知西域将士仍在死守都护府,与十倍百倍之敌浴血拼杀,朝堂之上,代宗与群臣相对而泣。然而以当时的情形,代宗已无法派遣援军,只得再遣密使,宣慰西域将士。但即便是密使,也多是一去杳无音讯。   郭昕等人等到朝廷来使时,是大历六年,这是他们以残缺之军,血战不退的第九个年头。然而来使带来的只有慰问,并无一兵一卒,安西都护府的将士,在母国之音面前痛哭之后,还得独自迎敌。   九年过矣,将士血战,又一个九年过矣,安西都护府的将士还在血战,再一个九年过矣,大唐将士仍在血战,又是一个九年过矣……北庭沦陷,天山沦陷,西州沦陷,茫茫西域万千里,在吐蕃、回鹘无数异族兵马的包围中,郭昕的安西都护府,终成一座孤岛……   德宗贞元五年,俗名车奉朝的高僧悟空自天竺归国,途径西域,见安西都护府将士血战守疆,深为震动,于安西四镇,宣扬佛法、超度亡灵达两年三个月。   宪宗元和三年,也就是郭昕血战西域的第四十五个年头,吐蕃大军围攻孤城龟兹,展开了对安西都护府的最后一战。当是时,万里一孤城,尽是白发兵!安西大都护、武威郡王郭昕,与其部所有唐军将士,历经血战,皆战死城头。   郭昕与其部曲,一身从远使,万里向安西,他们孤悬塞外,血战至最后一人,他们践行了他们作为大唐人的血性与悲壮: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孟平扶起曹义金,他看着对方身后的归义军将士,看着这片河西的土地,禁不住热泪盈眶。   从薛仁贵三箭定天山,到王玄策一人灭一国,从郭昕血战一生直至死在孤城城头,从张义潮复兴归义军收土十一州,从曹义金扛起归义军旗帜数度遣使洛阳,到如今他孟平率十万禁军西征……大唐的辉煌与无奈,大唐人的激昂与悲歌,在河西、西域这片土地上,演绎得淋漓尽致。   孟平忽然觉得庆幸,庆幸自己来了,庆幸自己带着大唐禁军来了,庆幸自己来的虽然晚,但还不算太迟。   ……   自沙州向北,便是伊州,伊州之西便是西州,西州之西便是天山,天山南麓有名龟兹者,便是昔日安西都护府所在。   孟平汇合曹义金后,亲率前锋大军进至沙州驻扎,定鼎三年的隆冬过去之后,意欲西征玉门关以西的八万禁军,陆续开进到沙、瓜地界。   定鼎四年开春,孟平率禁军诸将,与曹义金所率的归义军诸将一道,离开沙州城,过敦煌,到阳关一带巡视敌情。   “北面的河苍峰与南面的山阙峰之间,有兴湖泊、北盐池、四十里泽、大井泽等地,我等向天山用兵,进击西州的回鹘,首先得攻下伊州。”在阳关向西眺望的时候,曹义金对孟平等将说道,他对周边地形较为熟悉,如何选择进军路线,他和归义军就是现成的向导,“从阳关北上,从玉门关面向西北行进,都是可以有的选择。”   孟平对此间地形并非一无所知,军情处早就到了这里,一应情报都有汇总,军事舆图同样有绘制,他倒是不甚担心这些,此时听了曹义金的话,他道:“有归义军和军情处作为向导,大军不用担心路线出错,不知归义军可以出兵几何?”   曹义金尽显老骥伏枥之态,当仁不让道:“归义军将士,尽皆可以西出阳关!”   去年秋冬时节,西州回鹘东犯,雷声大雨点小,在得到禁军西征、甘肃被破的消息后,就缩了回去,但饶是如此,归义军也才经历一场大战,此时未有过多休整,曹义金便有这般态度,孟平身为感怀,遂道:“既是如此,禁军携带的甲胄、弓弩、兵刃,归义军能搬多少便搬多少,此番西出阳关,定要三军齐心,一举荡平回鹘,再现安西都护府之辉煌!”   曹义金大喜,众归义军将领俱都神色一震,抱拳激昂道:“谨遵帅令!” 第944章 百年安西都护府,十万铁甲出阳关(二)   贞观年间,侯君集平西昌,而后于交河城设安西都护府。及至灭龟兹国,于龟兹置镇,龟兹镇遂为安西四镇之一,迁都护府于此。其后,唐军败西突厥,不停扩充疆土,遂有安西四镇,统辖天山南北。又马不停蹄威服诸国诸城无数,于城邦故地置都督府,势力范围最盛时,称安西大都护府,治西域全境、中亚,西至波斯、咸海,下辖蒙耻、昆陵两都护府,大宛都督府、波斯都督府、条支都督府等九大都督府,并及安息、休循数州。   安西四镇,龟兹、于阗、碎叶、疏勒,龟兹为都护府所在地,位在西州之西、天山之南,于阗镇位于昆仑山北麓,疏勒镇位于葱岭之北,碎叶镇位于天山之西。当其时,安西都护府之大唐数万边军,于西域、中亚诸国众邦而言,便如天兵天将,有无上不可侵犯之威,因惧而降之城邦部族不计其数,因敬而投之城邦部族不计其数。   自贞观年间,大唐初建安西都护府,至元和年间,最后一任安西都护郭昕战死,安西都护府存在近两个世纪。   孟平和李绍城在沙州城外牵马行走,一面回顾这些历史,一面讨论接下来的战事。   “河西之地,虽说党项、回鹘、沙陀、吐蕃诸族杂居,但终究距离中国较近,风俗民情多受我中国影响,男子多冠中国帽,沙、瓜二州也多中国人,这亦是归义军存在之基础。但是再往西用兵,中国人便少了,大军能够得到的呼应就少,且遇到的抵抗势必更多,战事不会轻松。”   孟平眺望着边地戈壁,不无沉重的对李绍城说道,风沙吹打在脸上,说不出的难受,吹打在甲胄上,发出窸窣声响,到这里的时日还短,众人面上却已尽是土色,嘴唇也干裂得厉害,不仅如此,莫说洗漱,三军将士的引水都是问题。   李绍城点头道:“自甘州西行,沿途多是戈壁荒漠,水源太少,大军只得载水而行,这对辎重营是莫大负担。人能克复种种困难,战马却不能被怠慢,别的姑且不言,久行戈壁荒漠中,马掌都磨得厉害,还不透沙,得将铁马掌换成有孔的木涩,驼蹄也得包裹牦皮,才能远行……咱们的战马从未到过这西北蛮荒之地,日后远行荒漠征战,能不能适应都是问题,若是战力打了折扣,就是灭顶之灾……”   孟平沉吟道:“战马该换的要换,本地良马甚多,能适应戈壁荒漠的环境,牧民多好珍珠,一颗珠子就能换一匹好马,还好军情处的消息做得详尽,咱们这回带了许多珍珠来,能够就地交换许多现成的良马,这些良马本就多被牧民用来游猎,稍加训练,参战不是问题……”   李绍城远望西天,“禁军加上归义军,十万将士往西征战,沿途多是荒芜之地,水、粮难以补充,且日费必然数倍于以往,大军所要携带的辎重物资更多,马队、骆队要比征战将士的队伍还要庞大。”   “重要的是依照军情处的舆图和情报,做好行军路线和脚程规划,在何处中转,在何处补充饮水,诸事都要做好充足准备,宁愿行军慢些,也要保证物资充足……若说以往的征战,攻城拔寨是关键,眼下的征战,如何行军才是最重要的。”孟平沉声道,“每至一地,每克一城或一帐,战斗都要精打细算,在西域这块地方,大军经不起战败,一次战败都会是莫大灾难。”   夕阳西下,众人停下脚步,李绍城道:“行军路线规划完后,由先遣队跟随军情处向导,先行试走一遍,而后马军前锋先行,最后才是大军跟进,如此一来,路线熟悉了,沿途的情况都掌握了,大军出征才不会有太多意外。虽然这样会让敌军有所防备,但却是利大于弊,以我军之战力,不惧与任何强敌血战,我军之将士,可以死在战阵中,却绝不可能渴死在荒漠、走失在半途!”   孟平点点头,很赞同李绍城这个观点,“出兵的时机大致已经议定,选择的是风沙最小、沙暴最少的时节,这回往西域用兵,我和曹义金走北面,攻伊州、西州回鹘,往龟兹镇行进,你和张金来走南面,攻仲云、于阗,克复于阗镇,最后两军会师于疏勒,再一起解决西面的其它敌手。”   李绍城神色肃然,“这回出征西域,不知要历时多久,数千里之地,或许会有许多意外,便是打上几年都不稀奇。”   孟平与李绍城并肩而立,一同看向西天,“行军多艰难,比不得在中原,话虽如此,但我军毕竟准备充分,马队、驼队庞大,实际上行军并不慢,若是战事大体顺利,要会师疏勒镇,其实也用不了多久。”   西域有过许多汉唐传奇,如今孟平和李绍城到了这里。   ……   禁军分南北两支出战西域,走的便是塔里木盆地的南北两条道,丝绸之路到此,也是分南北两支的。   李绍城率军三万,出阳关,向西南进发,其部要平定的第一个目标,是为仲云国。   仲云国,据石头镇、大屯城,“其牙帐居胡卢碛”。石头镇、大屯城,即鄯善、若羌故地。鄯善、若羌,即汉初楼兰国,“不破楼兰誓不还”之楼兰也,也是汉初的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班超定西域后,楼兰便是汉朝所属。唐初,鄯善更名石头镇,隶属沙州,后为吐蕃所占,现为仲云国,人丁稀少,拢共小几万人,与沙州互有来往。   仲云人,“小月支之遗种也,其人勇而好战。”   牙帐所在的胡卢碛,“汉明帝时征匈奴,屯田于吾卢,盖其地也。”   李绍城行军至仲云地界,未曾冒然进攻,而是派遣军使持诏书,先至大屯城。   进军西域,是李从璟谋划许久的大事,对西域诸国的了解自然颇为详细,哪国该强攻,哪国可以威服,事先都有一些计较,虽然这些计较不一定全部准确,但该准备的诏书,还是会准备妥当。   眼下,李绍城以军使持诏书先行大屯城,便是意欲册封仲云君主,试一试能否让其乖乖归顺大唐。   自汉以来,中国便有接纳、册封来投的草原各族、西域各国的传统,尤其是汉唐两朝,这样的事情多不胜数,是以此时李绍城的这个行为,并不是托大和无的放矢。   为彰显诚意,李绍城在军使先行后,又行进了两日便停止前进,于蒲昌海之侧扎下营寨。蒲昌海是个湖泊,上游龟兹河、下游沮末河(塔里木河),这一段河流为季节性河流,眼下春暖雪融,河中有水,但水量不大。   不过唐军却不缺水源,他们扎营在蒲昌海之侧,这处地方,已经不是沙漠绿洲可以形容,水草丰腴,林木幽深,有碧海蓝天之景,且时在暖春,正是百花绽放之际,让人直怀疑到了江南。   没有别的原因,因为蒲昌海,后来叫作罗布泊。   眼下的罗布泊,是真正的蒲昌海,不是那一片干涸的盐碱地。   蒲昌海既然是西域之江南,此时自然不缺牧民,禁军到达后,本本分分扎营,安安静静取水,其间自然不会出现扰民的事,不过饶是如此,也惊得仲云人四下逃窜,没多久便跑得没了影儿,连羊群都丢了大半。   这幅景象,让马背上的李绍城直摇头,“让张金来带人,把那些牧民都追回来,好生安抚,让他们继续在这好生放牧……我等既然有意和平解决仲云,就得拿出该有的态度,让仲云人看到我等的诚意。”   李绍城这话说得没错,当仲云使者来到蒲昌海,看到一副军民和谐的画面时,面上既有意外之色也有欣喜之意,一行人再看唐军将士,眼神都亲切了几分。   李绍城在中军大帐接见了仲云使者,当他听完张金来的介绍后,有些惊讶于这支使者队伍的分量……两位宰相、十几位都督,无论怎么看都分量十足。   李绍城不知道的是,后晋时,高居海出使西域,到了大屯城,仲云可是派遣了四位宰相、三十七位都督相迎,高居海“以诏书慰谕之”,仲云群臣则“皆东向拜”。   西域自汉朝便是中国之土,而中国国力之强大、文明之昌盛,又是让西域诸国膜拜的对象,且中国对待西域的政策,向来很是宽柔,中国人又知书达理,至西域后与诸族融合,至今已是近千年,带来的灿烂文化与先进文明,使得西域社会进步,使得百姓生活得到改善,凡此种种,就使得西域诸国、诸族,大多仰慕中国、忠于中国,愿被中国所统辖。   一言以蔽之,西域,中国故有之土,中国固有之土。   安史之乱后,西域虽然与中国隔绝,但遣使往东的,可不止郭昕、归义军,还有许多西域邦国。   历代以来,真正让西域与中国隔绝的,多不是西域人的反叛,而是匈奴、突厥、吐蕃、回鹘、蒙古等族的攻伐,与伊斯兰等文明的东来——安西四镇的覆灭,便是源于吐蕃入侵。   李绍城在军中摆下宴席,与仲云来使相谈甚欢,有了张金来这个“中间人”,双方的交流很是顺畅。   唐军克复河西的事,仲云也早已听说,此番唐军大举西来,势不可挡,且以礼相待,尽显大国威仪,仲云来使明确表示,仲云并无与唐军开战之意,愿意重归大唐统辖。   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接下来,便是就归顺条件进行商谈。 第945章 百年安西都护府,十万铁甲出阳关(三)   仲云归顺,不是迫于唐军威势,而是因为汉唐遗泽。   从蒲昌海到石头镇,一路上李绍城感受到了仲云人的热情,和他们对中国王师的爱戴。在大屯城、石头镇留下一部分驻军后,李绍城没有多作停留,补充好粮食饮水,就继续西进。至于对仲云的册封,那还得需要仲云人走一趟洛阳,不过计议已定,这些都只是走个过程。   接下来李绍城要面对的,是素有威名的于阗国。   于阗国历史悠久,东接鄯善、西连疏勒,一直是塔里木盆地南沿的大国,乃丝绸之路的重要枢纽,昔曾商贸繁荣,自佛教东传,得百姓信奉,渐为文化昌盛之地。   行军途中,每逢休息的时候,柴克宏便找到李绍城,要后者给他讲述于阗国的情况,李绍城准备充分,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汉初,朝廷置西域都护,于阗便归属中国,后为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莎车国所灭,不久又复国。班超至此,其人杀匈奴使者而降汉,班超北攻姑墨、西平莎车、疏勒,于阗都有出兵相助。其后,渐成‘从精绝西北至疏勒十三国皆服从’的强国,至魏晋,一直向中国朝贡不断。”   “我朝设安西都护府后,在于阗置镇,为安西四镇之一。其后,吐蕃数次入侵,我驻镇边军与于阗军队一道,数次击退吐蕃,因朝廷大策,于阗镇有过陷落之时,但仍被王师及时克复。”   “玄宗天宝年间,于阗国主尉迟胜入朝,玄宗嫁以宗室之女,安史之乱时,尉迟胜亲率精兵,万里勤王,平乱后,终老长安。后吐蕃大举侵入,于阗与我边军一道戍守军镇,力战不敌以至陷落。及至吐蕃内乱,张义潮复兴归义军,于阗趁势复国,之后与归义军互有往来。”   柴克宏问道:“如今的于阗国,国主又是谁?”   李绍城露出些许笑意,“现今的于阗国主,是继位已经二十余年的尉迟婆跋,他自称‘唐之宗属’,并以‘李’氏为姓,名为李圣天。”   柴克宏惊奇道:“玄宗曾嫁宗室之女给尉迟胜,这尉迟婆跋自称‘唐之宗属’倒也说得过去,然则未得陛下恩赐,冒然用‘李’姓,未免太过无礼,且名‘圣天’,又着实太过狂妄!”   柴克宏的想法,李绍城能够理解,不过他明显知道得更多,所以此时并不如何生气,继续道:“自汉武帝以来,中国符节诏书,其王传以相授,故而可以说,汉武帝赐予于阗国主的符节诏书,便相当于阗国的传国玉玺,由此可见中国在于阗眼中的分量。自打尉迟婆跋更名改姓,于阗国便被西域之人称为‘李氏王朝’,据说,尉迟婆跋汉学渊博,于阗国的官制,也都效仿我大唐。因为尉迟胜曾娶我大唐宗室女的缘故,于阗国主一直认定与我大唐的这种‘舅甥’关系,不瞒你说,这个尉迟婆跋,还娶了曹义金的次女,封为王后。”   柴克宏不知这里面还有这许多故事,不禁讶然,“竟还有这等事!如此说来,于阗国对我大唐,可是分外忠心!”   李绍城笑道:“自汉初至今,千百年来,于阗国一直是尉迟氏称王,说他们臣服于我中国已有千年,也是不为过的。”   ……   于阗。   于阗国主的宫殿,非是坐北朝南,而是尽皆东向。建筑风格与中原无异,名为“金册殿”,殿侧有楼,甚为高大,有明堂之风,号为“七风楼”。   如今是于阗国同庆二十七年。   大名鼎鼎的李圣天,此刻正端坐在金册殿中,皱眉阅读一本军情急报。看他的服饰,衣冠皆是唐装模样,其人面向儒雅,五官颇有唐人之貌,若说他有唐人血统,只怕没人不信。   大殿外侧,除却躬立的侍者,竟然还有数十个紫衣僧人。   看完手中的军报,李圣天放下折子,端起案桌上的葡萄酒饮了一口,忽而皱了皱眉,约莫是觉得放得久了,味道已变,便招呼道:“来人,换青酒来。”   侍者连忙躬身迎过来,接了李圣天手中的杯子,恭敬禀报:“大王,到了用膳的时候了。”言罢,挥了挥手,便有侍者端着托盘进来,那盘子里盛放的,除了酒肉佳肴,还有裹了酪的粟、裹了蜜的粳。   李圣天只端了酒杯,随后就摆了摆手,示意没有胃口。他继位为王虽然已经二十余年,但年岁并不大,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此刻他端着酒杯在来到殿门,皱眉向外眺望的姿态,既有人主威严又有几分臣子忧思。   不时,一个年轻人来到门口,见李圣天正在凝神沉思,见礼后问道:“大王为何眉头紧锁,可是为西边战事而忧?”   来人叫李从德,乃是李圣天的儿子,李圣天看了他一眼,收敛了思绪,“西边的战事就没消停过,但也没甚么严重的地方,就是扰人心烦罢了……你此时急急忙忙赶来,可是有甚么要事禀报?”   李从德面有掩盖不住的喜色,“刚刚接到消息,大唐的使者已经到了绀州!”   “哦?”李圣天眉头一飞,“这么快就到了?出迎的官员安排好了没有?劳军的酒肉准备得如何了?”   李从德连忙道:“绀州官员在接到唐使游骑报知后,立即出城三十里相迎,等了半日,接到了大唐使者。据甘州官员来报,唐军五日后抵达绀州,绀州的劳军之物已经备好……咱们于阗城里出迎官员和劳军之物,也都安排妥当了,大王不用担心!”   “好!好!差事办得不错!”李圣天已是忘了去饮杯中的酒,他转身走进殿中,来到案桌后还未坐下,又道:“沿途接待的官员,要与百姓一道出迎,等来使和王师到了于阗,更要举城相迎,一定要让来使和王师见识到咱们的热情!”   李从德连忙应诺,李圣天好不容易在案桌后坐下了,神色仍是透露着激动,“前些年本王不断遣使东行,打探去中国的道路,就是想去朝见天子,不曾想密使在沙州就遇到了中国派驻的官员,得曹节使引见,我于阗密使终于与中国官员见上了面,这实在是天意!这两年,本王与大唐陛下互通书信,深知当今的大唐陛下乃是仁德、平和之君,只是没想到,王师这么快就平定了瓜州以东的贼人,这么快就重新来到我于阗国了,看来陛下的雄才大略,本王之前还预估不足!好!好啊!时隔百余年,王师终于又到了这里,往后,这里势必又将是王师的天下,我于阗国与王师并肩奋战的日子,又不远了!”   说到这,李圣天顿了顿,忽而,不知为何,他眼中就落下泪来,抬头望向房梁,“先王,你看见了吗?王师又到于阗来了!当年你被天子册封为右威卫将军,在中国内乱时,率我于阗精兵万里勤王,自是与千万于阗精兵一同终老长安,那是何等的忠肝义胆、慷慨悲壮,而今,中国没有让我们失望,王师又来了,安西四镇势必重建,这片土地将再度迎来辉煌!先王,你看到了吗?”   望着泪流满面的李圣天,李从德也深为触动,不禁眼眶泛红。   原本历史上,后晋天福年间,李圣天遣使历经千辛万苦抵达洛阳,进贡红盐、玉石、郁金香、白氍等物,以示归顺之意。后晋遂遣高居海等人为使,至于阗,册封李圣天为“大宝于阗国王”——那是后晋天福三年,以当下来看,也就是“两年后”。   ……   李绍城率军顺利抵达于阗。   作为进军西域的南路军统率,十万禁军的副帅,李绍城对于阗的情况知之甚深。在灵州时,李从璟就于阗国之事,对他有过深入交代,但作为军事统帅,领兵征战在外,本能的会做好大战、恶战之准备,所以这回如此顺利抵达于阗,让李绍城觉得太过意外、惊喜。   这也实属正常,毕竟李绍城对李圣天这号人物,没甚么接触,甚至这个时代的人,都对李圣天还没甚么深刻认知,也只有李从璟知道这个留芳青史的李圣天,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物,所以若是李从璟得到李绍城兵不血刃,就从阳关到了于阗的消息,绝不会有半分奇怪。   ——李圣天遣使洛阳,表归顺之意,受中国册封,一心效忠中国,这跟他往后的事迹和李从德的功绩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眼下,于阗国土东西三千里、南北两千里,乃是名副其实的大国,虽然人丁不多,但在西域绝对是庞然大物。”于阗城外,在与李圣天相见之前,李绍城如是对柴克宏道。   不时,李绍城等人,见到了亲率于阗国官、将出迎的李圣天。   李圣天身后,除却一众官员外,还有望不到尽头的于阗国百姓,声势浩大,热闹非凡,无论官员还是百姓,俱都衣布帛,大多是唐装样式。   见此情景,直让李绍城怀疑回到了中原。   下马前驱,身着甲胄的李绍城,与李圣天马前相见。   “李将军!”李圣天作揖。   “国主!”李绍城抱拳。   这一个热闹而简单的相见,拉开了往后数十年间,双方并肩作战的序幕。   ……   与李圣天同乘一车入城,李绍城为街道两侧拥堵的人群、载歌载舞的景象所震惊,这里面有人扮鬼神,有人着佛衣,一派普天同庆之色,就如在过最隆重的节日一般。   当日,李圣天于金册殿设宴,款待禁军将领,与此同时,城外,于阗国的官吏战士,也在慰劳禁军将士。   数日后,李绍城搬出仪仗,拿出李从璟让他带着的诏书,正式册封李圣天为于阗国王。由此,唐军进驻于阗城。   未及两日,李圣天正在宴请李绍城,忽得一军报,李圣天不避讳李绍城,与其一同观之。   “葱岭一直有战事?”看罢军报,李绍城讶异的问。   “葱岭西的回鹘,所谓的喀喇汗王朝。”李圣天冷哼一声,“一帮野蛮的异教贼子!”   “异教贼子?”   “我于阗国信奉佛教,这帮回鹘人也不知从哪里搞出个甚么‘穆斯林’‘伊斯兰’,还到我于阗国传法布道,本王一直都是驱逐以对,所以这帮回鹘蛮子脾气上来了,时不时扰我边境……” 第946章 百年安西都护府,十万铁甲出阳关(四)   洛阳,崇文殿。   李从璟接到李绍城的军报,已是傍晚时分,他在皇案后读完这份“战事”分外顺利的军报,虽然并不觉得如何意外,面上还是露出了笑容。仲云归顺,于阗受封,意味着塔里木盆地南沿已经基本平定,西域之地说起来广袤,葱岭以东、天南以南,不过就是塔里木南北两部分,如今南部安定下来,意味着西域已经打开局面。   今日宫中有“家宴”,李从璟因为李绍城的军报,在崇文殿逗留得久了些,太阳还没落山,李永宁就找了过来,提起西域战事,李永宁便拉着李从璟,要他给她讲解西域形势。   两人在坐塌上相对而坐,李从璟见李永宁兴致勃勃、倾身聆听,便大致给她说了一些:“西域之地,之所以为要害之所,是因其联系东西,别看西域曾有三十六国,似乎很强盛,实则都是城邦小国,一国人丁大多只有数万,少的甚至不到一万——昔年于阗国势最盛之时,人丁也没到十万。所以西域虽然势力庞杂、部族众多,但历代以来,只要我中国派遣小几万王师西征,几乎都是所向披靡。”   “西域局势之所以复杂,战争之所以频繁、难打,是因为有其它大种族侵入、与我中国军队相争,早先的匈奴,而后的突厥,前时的吐蕃,都是如此。所以我中国军队在西域的敌人,其实主要不是西域诸小国,而是这些大种族。”   “安史之乱后,安西四镇之覆灭,是覆灭于吐蕃野心勃勃,趁机倾举国之兵来攻,四镇的西域小国,大多都是与我安西边军一同奋战的。”   “彼时,河西、西域都被吐蕃攻占。所以一朝吐蕃内乱,张义潮便能趁势而起,复兴归义军,收十一州之地,当其时也,西域诸国,大多主动遣使东来,朝贡我大唐。”   听到这里,李永宁奇怪道:“那后来归义军为何又式微,甘、肃之地为何又被回鹘人占据?”   李从璟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这就不得不说回鹘了,本朝初,统一漠北的突厥被灭后,回鹘便在漠北设立王庭,臣服于我大唐。张义潮复兴归义军前夕,回鹘王庭被黠戛斯攻破,回鹘贵族被迫分三支迁徙,离开漠北,漠北便成了黠戛斯的地盘——突厥、铁勒、回鹘、黠戛斯其实都是漠北部族。”   “迁徙的回鹘分为三支,一支到了葱岭西,一支到了西州,一支南下到了我大唐边境——后被我大唐边军击败,其民融入唐人和其它部族。到西州一带的回鹘,又有一部到了河西之地。张义潮复兴归义军,坐拥十一州之地,势力正盛,迁徙而来的回鹘自然不能在此时做甚么。后来,归义军内部争权,河西遂陷入大乱,河西的回鹘趁势占据甘、肃,吐蕃趁势重占鄯、凉等州。”   “在我十万禁军出征河西之前,西州回鹘势力日盛,西域许多小国都依附过去,对归义军也是虎视眈眈……”   李永宁恍然,随即咬牙切齿道:“如此说来,这帮回鹘贼子,当真是狼子野心,犯我大唐天威,攻我大唐边军,实为我大唐之敌,理应灭杀!”   李从璟纳罕的看了李永宁一眼,笑道:“你杀气倒是挺重。不过事实并非如此简单。”   叹了口气,李从璟继续道:“本朝初,突厥一统漠北,屡犯边疆,太宗灭之,兴起的回鹘臣服大唐,进贡不断,且袭扰边境的时候极少。安史之乱时,回鹘助朝廷平乱,亦有功劳——与主动万里东来勤王的于阗国不同,回鹘出兵的条件甚为苛刻,可以说是趁火打劫,我大唐和亲回鹘,也是自此开始。待到回鹘衰落,被迫迁徙,西州回鹘对我大唐又以‘甥’事之,屡有朝贡。”   不仅如此,事实上到了宋朝,西州回鹘也对中国朝贡不断,直至被辽金所攻占。   “那么眼下如何?西州回鹘可有归顺之意?”李永宁眨着眼关切的问。   李从璟饶有深意道:“归顺不归顺,怕是要打过才知道。”   李永宁露出了然之色,旋即又问:“眼下的西域,除却西州回鹘,可还有其他大敌?”   李从璟道:“自郭昕战死,安西四镇被破,西域南部便是吐蕃的势力范围,西域北部的情况就要复杂些,不过自打回鹘从漠北迁徙,西域北部便是回鹘的势力范围,差别只在于是不是受一个回鹘可汗节制。眼下,西域北部的大敌只有西州回鹘,天山南北的九姓乌护,也是回鹘人。其他的小国部族,则是不必担忧。至于西面葱岭一带……”   说到这,李从璟的眼神忽然变得深邃而又锐利,“疏勒之西,葱岭一带,则有大敌。”   “大敌?怎样的大敌?”李永宁注意到李从璟骤然严肃的口吻,觉得很是奇怪,以大唐眼下的国势,能让李从璟如此重视的,必然不是寻常大敌,“葱岭之西,不也是西迁的回鹘?”   “时至今日,这支回鹘,已经不是简单的回鹘了。”李从璟意味深长,忽而话锋一转,问李永宁:“你可知昔日的摩尼教?”   李永宁露出回忆之色,“摩尼教是回鹘信奉的教派,昔年也曾入中国,不过没有大肆传播,被朝廷扼制了……也有被佛教排挤的意思。”   李从璟微微颔首,“回鹘一直信奉摩尼教,但自打王庭被黠戛斯攻破,被迫迁徙离开漠北,其信仰就产生了变化。迁至西州(高昌)的回鹘,因为此地佛教盛行,已经逐渐转为改信佛教——其实不止西州,整个西域,都是佛教昌盛之地,于阗国不也信奉佛教吗?敦煌不就是佛教盛行的结晶?但是迁徙到葱岭一带、葱岭以西的回鹘,则改信了另一种教派。”   “甚么教派?该不会是道教吧?”李永宁笑出声。   李从璟无力的看了她一眼,“伊斯兰教。”   “伊斯兰教?”李永宁两眼茫然。   李从璟神色严肃,“不错,世人也称之为穆斯林。”   李永宁仍是满面疑惑,“回鹘人换了个教派来信奉,就变得厉害了?”   李从璟露出忌惮之色,“的确变得厉害了。而且改信此教之后,葱岭回鹘——眼下,应该叫喀喇汗王朝,便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他们身后还有人。”   此时,李从璟想起一些“往事”。   喀喇汗王朝东侵,遇上“中国守臣”于阗国,双方爆发了“百年战争”。于阗国向北宋求援,北宋无力西顾,只派遣了一个一百多人的僧人团体,去聊壮声势。双方实力悬殊,喀喇汗王朝曾号召信徒,聚集十多万大军,攻打只有两三万战兵的于阗国,在这种情况下,在李圣天与李从德的带领下,于阗国却屡战屡胜,还曾攻破喀喇汗王朝的都城,杀其可汗——在这场旷日持久,而且浩大残酷的战争中,西州回鹘站在了于阗国一边。   “百年战争”后期,于阗国被战争耗尽国力,终于灭亡,但残兵残民,仍旧与喀喇汗王朝东侵势力斗争。   由此,佛教在西域渐渐消失,伊斯兰教取代其位置,但后者扩张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教徒转为以温和派为主,虽然在西域、河西取得成果,但却几乎没有传入中原。   而此时,中原佛教流派禅宗崛起,一改往日大占田宅人丁、与朝廷争利的做派,其地位便稳固不衰,再没被朝廷“灭佛”,遂持续发展千年。   “好了,话至此处,可以收住了。”李从璟站起身,“一言以蔽之,西域之地,吐蕃早已式微,唯回鹘尚且势大,平定回鹘,即平定西域。”   ……   翌日,李从璟在广贤殿与冯道议事。   “西域虽然主要只有回鹘为敌,但安西都护府之外,还有北庭都护府,北庭之北,便是漠北,漠北的黠戛斯,也是个不得不解决的问题,还有喀喇汗王朝,到底以何种态度去应对——葱岭以西的地盘,大唐是要还是不要,昔年的大宛都督府,重置或是不重置?”李从璟抛出议题。   冯道沉稳道:“草原上,东有契丹,西有鞑靼,要考虑漠北黠戛斯,先得解决契丹与鞑靼。臣以为,只要解决了契丹与鞑靼,黠戛斯便不是问题,自会归附。”   “如何会归附?”李从璟问。   “昔年,李陵出战匈奴,力竭被擒,被匈奴封王,治坚昆之地,他与其部将士,与匈奴通婚,遂有后人。黠戛斯者,赤发绿瞳,但也有黑发黑瞳之辈,黑发黑瞳者,自称李陵后人。而李陵又是李广后人,所以太宗时,黠戛斯曾入朝贡奉,与皇室‘认亲’。中宗亦曾对黠戛斯言,‘尔国与我同宗,非它蕃可比’。武宗时,黠戛斯击破回鹘王庭,遣使来朝,请求册封,宰相李德裕拟国书‘赐黠戛斯可汗书’,书中有言‘可汗受氏之源,与我同宗’,宣宗亦曾册封黠戛斯可汗为‘英武诚明可汗’。”   冯道如是说道,“黠戛斯既然主动臣服我大唐,若是我大唐平契丹、鞑靼,打通道路,黠戛斯岂有不归附之理?”   “竟是这样!”李从璟恍然,对这段历史,他还真的不甚明了,如今听了冯道这句话,他对“民族融合”“汉唐国威”又有了更深入的认识,“既是同宗,自当一家,何须多言?”   冯道也连声称是,“陛下雄才大略,我大唐国势日盛,往后何愁不能再有贞观、开元之盛?”拍了一阵马屁,冯道继续道:“至于喀喇汗王朝,还是等平定了西域之后,再作定论。”   李从璟点点头,“如是也好。西域平定后,当复设安西都护府,西域形势与中原不同,诸国族民成分复杂,贸然设行省收大权不妥,且他们对安西都护府认可度高,自当喜迎安西都护府之统辖,另外,设安西都护府,这对往后的战事也有利……以安西都护府来作为过渡,至于安西行省之设立,朕打算用十年左右的时间来筹备,冯相以为如何?”   “善莫大焉!” 第947章 百年安西都护府,十万铁甲出阳关(五)   伊州之守将,陈姓,“其先自唐开元二年领州,凡数十世,唐时诏敕尚在”——这是赵宋官员的记载。   “张帅复兴归义军时,伊、西二州皆在十一州之列,而后归义军内乱,回鹘击败想要趁机再占据西州的吐蕃,取得西州之地,而后四面扩张,伊州守将降之。如今西州回鹘势大,屡有东扩之意,伊州随之。伊州守将陈达良,本将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说好听些,是左右逢源之辈,说不客气些,回鹘之将也!”   行军途中,曹义金如是对孟平说道。   “依照军情处的调查,伊州陈家式微,比不得沙州归义军,乱世之中为求生存,只得依附强者,这倒也无可厚非。”孟平道。   “话虽如此,但如今王师至此,陈达良竟无开城迎纳之意,却是说不过去。他的祖先本是大唐守将,受吾皇诏令守卫伊州,这些年来虽然命运多舛,但眼下王师既然来了,他不开城相迎,此等行径,与叛臣何异?”曹义金对陈达良的感官很是不好。   孟平笑了笑,不置可否,“当年西州回鹘大兵压境,他姑且降之,如今我王师到了,他焉有不降之理?他若不降,只能说明,在他看来,王师军威不如回鹘。”   听闻孟平此言,曹义金寻思片刻,旋即哂笑:“如此说来,陈达良的确会降。”   不日,禁军抵达伊州,于城外扎营列阵,准备攻城。   伊州,即后世哈密,州治伊吾县,地处盆地平原,乃沙漠绿洲,为丝绸之路要道,某种意义上的咽喉之地。   伊州城头,陈达良正在眺望禁军军阵,与身旁的将士一样,面有惊骇之色。禁军步卒大阵静立如湖海,万千精骑奔腾似江流,铁甲如壁,骏马似云,枪矛如林,无一不是触目惊心。   “报!将军,四面城墙外的劲弩数量已经点明!”   “多少?”   “每面城墙外皆超过千张,合有近五千劲弩!而且……”   “而且都是大弩?”   “是!”   “五千大弩……五千,都跟我守城将士差不多了……”   “将军快看,那是何物?”   “那是……攻城车?”   悠忽间,天空中一只巨大铁球落下,砸在城墙之外,轰的一声爆开,势若惊雷落地,火光烟尘四起,砸出七尺大坑。不等陈达良反应过来,接二连三的铁球腾空而起,纷飞如雨,似陨石将落,相继落于城墙之前。一片震破耳膜的爆炸声中,火光如海潮,遮蔽万物,热浪迎面扑来,烧得人脸发烫。待得雷声停止,火光烟尘落下,陈达良与其将士,都是目瞪口呆,只见城墙前,已是一片坑坑洼洼。   “这……这是甚么东西?”   “没……没见过啊!”   “这要是落在城墙之上,城墙还不跟纸一样?”   陈达良忍不住双股轻颤,再看城外大弩阵,再看城外精骑洪流,再看城外湖海大军,他没有纠结太久,转身就问左右:“回鹘的兵马还有多久能到?”   “狮子王正在集结重兵,还未从西州出发。”身边的人回答。   “如此……怕是等不到了!”陈达良面色苍白。   “陈将军意欲何为?难道你准备投降不成?尔受可汗之恩,岂能不战而降?!”在陈达良身旁,有回鹘官员厉声斥问。   陈达良看了他一眼,手指城外,“阁下若是不服,本将大可调拨人马给你,由你带军出战,如何?”   “你……”回鹘官员顿时被噎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不时,有百余骑奔至城前,当先骑将手持军令,不紧不慢的展开,也没看城头一眼,例行公事般展开,大声读道:“伊州守将陈达良,尔之先祖,受命于朝,为大唐镇守西疆,今,本帅领十万禁军西征,必复安西,重置安西四镇,你若愿为大唐忠臣,速降,若愿为大唐逆贼,速战!”   言罢,骑将收了军令,竟是也不问陈达良的意思,直接调转马头转身就走。   “这……此人怎能如此猖狂!”城上有将领恼羞成怒。   陈达良看了他一眼,“你想出战?”   将领语塞,脸色阵青阵白,最终只得怏怏退后。   陈达良环视众人一眼,“尔等谁敢出战?”   众人无不低头。   陈达良怒从心中起,忍不住吼道:“既然都不敢出战,那还杵在这作甚,开城门,出迎啊!”   言罢,愤然一甩手,推开众人走下甬道。   众人面面相觑,先后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禁军大阵后,在望楼上看到伊州打开城门,曹义金先是微怔,而后对孟平笑道:“大帅果然料事如神,这陈达良终究是降了。”   “陈达良虽然是伊州守将,但追根揭底,他不过是替人看守伊州,自身并非真正的主人。既然如此,自然也犯不着卖命。”孟平笑了笑,“曹将军,且与本帅一道,去伊州城内走走看看。”   “好!”   曹义金跟着孟平来到城前时,陈达良已经解甲换上寻常衣袍,带领众将等候多时。见到孟平,陈达良立马迎上来,行礼过后泪流满面道:“戍守伊州多年,末将无一日不在企盼王师西临,如今终于见到孟帅,末将死而无憾了!”   孟平当然不相信陈达良这话,不过仍要认可陈达良的功劳,“陈将军世代为大唐守伊州,劳苦功高,本帅岂能不知?此番陈将军主动开城迎纳王师,本帅也会如实禀明吾皇。”   “多谢孟帅!”陈达良拜谢再三,侧身让开大道,“孟帅,请入城!”   ……   “西州回鹘可汗自称阿斯兰汗,西域人称之为狮子王,如今势重天山南北,九姓乌护与龟兹回鹘,都遵其号令,其王帐夏至北庭,冬在西州。”州府中,陈达良不遗余力为孟平介绍西域形势,“天山西麓,则是突厥后裔葛逻禄,与西迁回鹘共同建立的喀喇汗王朝。”   “依照你先前所言,西州回鹘东来的兵马已经在集结,不日就会东向而来?”孟平问。   “是。先前孟帅出兵,伊州的回鹘官员急报西州,狮子王遂集结大军。”陈达良讪讪道。   “舆图!”   西州一带即是吐鲁番盆地,西州、伊州一带,位在天山东支南麓,并不属于塔克拉玛干沙漠,沙漠少、绿洲多,比于阗的环境要好上太多,虽与中原不能比,但也堪称西域盛地。   “进军西州,抢占蒲昌!”看罢舆图,孟平拿定主意。   蒲昌是西州辖下的一个县,跟蒲昌海没有半分关系。自伊州进军西州,行军路线便是沿着天山东支南麓而行,一路过伊州境内的罗护守捉、西州境内的赤亭守捉故址。   西州之所以是盛地,从它下辖的县邑数量就可以看出来,甘、肃、瓜、沙、伊等州,辖境内都不过一两个县,而西州则有蒲昌、柳中、交河、天山、高昌五县。   历经多日行军,禁军抵达蒲昌。   与此同时,西州回鹘的兵马,十余万之众,也抵达蒲昌。   两军遂于蒲昌展开会战。   ……   洛阳,大雨滂沱之日,有电闪雷鸣。   崇文殿中,一副巨大的舆图悬挂在墙壁上,长宽逾丈,李从璟负手立于舆图之前,手里握着一份军报。   禁军在西域取得的进展,比他想象中要快上太多。   恭立侧旁的敬新磨见李从璟久久未动,久久不曾言语,忍不住试探着问:“官家,军报上说的,可是王师取得了大捷?”   李从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微微颔首,“蒲昌会战,两军二十余万激战十余日,孟平大胜,斩首级两万余,俘狮子王,进驻高昌城,回鹘诸部遂争相归附。”   敬新磨大喜,“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官家该高兴才是啊!西州回鹘归附,西域就再无大寇了!”   “是天大的好消息,也的确该高兴。”李从璟轻叹一声,“但朕却别有所想。”   “官家想的是甚么?”敬新磨好奇的问。   李从璟的视线在舆图上没有挪开,只说了两个字:“中华。”   半晌,李从璟才继续道:“有史以来,自三皇五帝至夏商再到周,祖先之所,从黄河之畔,一隅之地,不停往外扩张,无数部落先为蛮夷,受我祖先征服,乃为中华。天下广阔,一人难以管辖,天子遂分封诸侯。起初,一诸侯分一地,一地只有一城,彼时,王有天下,侯有城池,大夫有家。一城即是一诸侯,一诸侯即一国,数百诸侯即数百国,合为天下。其后,诸侯治理邦国,生民渐多,城池也渐多,到了春秋战国,一国之内,遂有数城,诸侯国相互吞并,一国遂有数十城,又且,四方夷族得周天子敕封,亦为诸侯,中华之地,乃至千万里。当此之时,诸侯于国内置郡县,统辖数十城,一诸侯国便成了一个天下。战国君主皆称王,名副其实也。及至始皇帝平天下,遂确立海内疆土之基础。”   “天下之大,不在长城之内,更在长城之外,塞外诸邦,与千年之前,黄河之外四夷,有何区别?秦朝之后,天下屡次分崩离析,终究一统,每当海内一统之时,君主莫不昭告天下,言天下分裂已久,人心思定思一统。君不见,自汉朝以来,西域之地,亦为中华,西域之民,思定思一统之心,与中原并无二致。往先,朕以为西域之地,诸族杂居,平定西域,有千难万难,如今见王师所向披靡,闻西域之民,多服中国衣冠,乃知,汉初的西域三十六国,自汉朝以来,便已化城邦为郡县,是我中华之天下,西域诸族,亦早已是我中华之臣民。”   李从璟长舒一口气,又道:“昔年五胡‘乱’华,而今,中原之地不见五胡,唯见中华,西域诸邦诸族,何尝不也是如此?回鹘占据高昌,仍旧遣使入朝‘报捷’,受我中华册封,黠戛斯远在万里之外,一朝破回鹘据有王庭,同样遣使入朝,求我中华册封,并且世代进贡不息,为何?无它,因我是中华,因他慕中华,亦愿为中华。中华之强,中华文明之盛,天下之大,何人不顶礼膜拜?”   言及于此,李从璟想起赵宋,语气不免沉了几分,“自汉以来,千年以降,我中华有过和亲诸族之举,但论及进贡,向来是诸族进贡我中华,而无中华进贡四夷之事!且我和亲诸族,亦多被诸族视为恩宠荣耀,于阗、西州回鹘,百年来,皆自称为‘甥’,即是明证。汉唐,汉唐,何为汉唐?汉唐,即是天下!何为天下?万邦朝贡之地,即为天下!汉唐君臣,汉唐百姓,都能拍着胸脯说,中华即天下!”   敬新磨口瞪口呆,接不了话,只是用敬畏崇拜的眼神望着李从璟。   “汉朝开疆,有西域,本朝扩土,有四方都督府,若是依照常理,北方草原,亦该为我大唐所征服,为我大唐之郡县。然百年来,中有回鹘吐蕃乱四方,今有北方出契丹,此岂非我大唐君臣之过?!”李从璟目光凌烈,“契丹者,享我中华之文明,仿我中华之行事,却自立为皇帝,僭号天子,真是岂有此理!”   一甩衣袖,李从璟自舆图前转过身来,目光穿过宫殿大门,穿透殿外大雨雷电,字字掷地有声:“这天下,可有王侯无数,但只有一人能称帝!” 终卷 盛世帝国 第948章 雄才大略为君王,盛世帝国新大唐(一)   龟兹回鹘以西州回鹘为尊,孟平底定西州后,龟兹回鹘主动归附,并且提出,要派遣使者前去洛阳朝贡,对此孟平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孟平没有在西州多作停留,只留下了相当部分的驻军,就动身前往龟兹,这是因为西州乃高昌回鹘势大之地,让回鹘各部与西域各族到西州来见,还是会让身为地主的高昌回鹘收获一定威望,大唐要在西域重建安西都护府,自然不会去“提携”回鹘。   昔日,安西都护府所在地,是在四镇之一的龟兹镇,孟平在抵达龟兹之后,召见了西域回鹘各部并及西域各族,举行盛大仪式,昭告安西大都护府重建。由此,塔里木盆地并及天山南北,重归安西都护府统辖。与此同时,高行周率领横冲军,与柴克宏率领的朔方军,会师疏勒镇,皇甫麟重临碎叶镇,宣告安西四镇再建。   安西大都护府重建、西域底定,孟平便要率领禁军回朝,只留一部分将士,作为边军的骨干力量,戍守安西四镇。   李从璟本欲以高行周为第一任新大都护,然而李绍城固请坐镇西域,在上书上言,不欲归朝在繁华市井养老,愿一生在行伍征战,为大唐戍守边疆,李从璟无奈,只得准其所请。   孟平归朝前夜,抵达龟兹出任安西大都护的李绍城,与其相约畅饮话别。   “安西大都护府重建,西域之地,在回鹘已经归附的情况下,大体已经安定,只有一些零星小族,仍有不臣之心,需要分些精力去应对。但这些都是小节,安西之事,重中之重,在于二者:其一,管理回鹘;其二,戍守西境,战喀拉汗。”   席间,孟平跟李绍城说道,“回鹘虽然归附,仍旧势大,不得不耗费心思管理。不过朝廷已经派遣了张一楼等人前来,主持安西民政,又有学院戚同文、李谷等人改善农事,长远观之,化回鹘为中华,不是难事。眼下的紧要之处,是令回鹘速立唐臣之心,要达此目的,最好莫过于征回鹘之兵,受你节制,出战外敌。天山西、葱岭西的喀拉汗,正好提供了出战对象,据李圣天所言、军情处探报,喀拉汗不足为惧,该重视的是他背后的力量。而这同样是契机,欲团结西域力量,与喀拉汗相战,必须要借助佛教对人心的凝聚作用。陛下已经准我所请,会让齐己大师率领数百僧人至西域,来管理西域佛事,号召信徒忠于大唐,为西域出战喀拉汗!”   李绍城点点头,“安西四镇,于阗由柴克宏坐镇,碎叶由李彦琳坐镇,疏勒由史彦超坐镇,龟兹由我亲理,四镇共有我军三万将士,再加上于阗、回鹘兵马,足以戍守西境,阻挡喀拉汗入侵。河西有李彦超作为后援,也能让我安西没有后顾之忧。”   孟平露出追忆之色,感慨道:“史彦超、李彦琳,演武院三杰啊,只可惜,少了一个石重贵,若是石重贵也能出镇安西一镇,那可就成了一段佳话……”   “石重贵,是个本心赤诚的后生,可惜了……”李绍城叹息道,“摊上了石敬瑭这老贼,他这辈子算是毁了……虽然在灵州时,石重贵在最后关头,为朝廷立下功勋,但他身上带着石敬瑭的烙印,这是怎么都消除不了的,陛下……很难再重用他。”   孟平也是一阵默然,“此间之事,我等毋庸多言……眼下,安西大都护府初立,北庭也在统辖范围,依照陛下的意思,暂时不会设立北庭都护,往后怕是也只会设立北庭都督府,李兄,你肩上担子重得很……”   李绍城笑了笑,“无妨,北庭之北,乃是黠戛斯,那也是我大唐‘外甥’,为患的可能不大,要是没甚么意外,黠戛斯得知安西大都护府重建,怕是会很快来贺。”   孟平也笑了,“那我就要先恭贺李兄了。”   “非是恭贺我李绍城,而是该贺我大唐。”李绍城笑道,旋即想到甚么,话锋一转,“河西军镇、安西军镇重立,我和李彦超都临着吐蕃,陛下对吐蕃是何看法?”   孟平露出深思之色,“据说,眼下的吐蕃正是四分五裂之局,陛下若是有意对吐蕃用兵,只怕不会等待太久。”   李绍城点点头,不复多言。   临了,孟平正色问李绍城:“李兄,明日我就要归朝了,你有甚么话,需要我带给陛下?”   李绍城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他想起天佑十九年,他率领百名从马直,于灰蒙蒙的早晨在魏州城外,和一群杂兵一起,等着跟随李从璟征战;他想起李从璟在淇门建立百战军,一时甚至无法凑齐三千兵额;他想起长和县城的大雪夜,他们夜袭城池……往事如风,幕幕再现,走马观花般在他脑海中闪过。   怔了好半晌,李绍城收回思绪,看向孟平,肃然道:“请转呈陛下,天下未平,李绍城愿征战不休!”   孟平张了张嘴,最终却是无法说出一个字,只能起身离席,向李绍城深深一礼。   淇门有百战军,所谓百战军,将士百战方为雄。   百战军中有两员将领,一个叫李绍城,一个叫孟平,一生征战为人雄。   ……   大都护府侧厅,史彦超与李彦琳呆在一起,前者正襟危坐,后者百无聊赖。   “小史啊,你说,大都护大将军把我们叫到这里来,又不召见我们,这是甚么道理?”李彦琳瞥着史彦超道。   史彦超看也不看李彦琳一眼,“让你来,不一定非得见你。”   “不见我们为何还叫我们来?”李彦琳双眼一瞪。   “有空就见,没空就不见。”史彦超目不斜视道。   李彦琳不乐意了,“你这是甚么道理,难道我们这么不重要?”   史彦超冷哼一声,“你再重要,有大都护重要?”   李彦琳怒道:“史彦超,你这话我怎么这么不爱听?你还觉得咱们被晾在这,很有道理了不成?”   史彦超乜斜李彦琳一眼,“你不满意,可以试试冲进去找大都护理论。”   “你他娘的以为我不敢?”李彦琳一下子站起身来,怒气冲冲撸起袖子就要出门,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史彦超,我被大都护收拾之前,先把你收拾了!”   “来来来,看是你收拾我,还是我收拾你。”史彦超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模样。   李彦琳怒不可遏,哇哇叫着就冲向史彦超,去势极快,大有沙场冲阵之势,然而到了史彦超面前,却忽然止住脚步,停得比冲得更快,然后就忽然垂头丧气的坐在了一边,长叹道:“史彦超你娘的,我知道你心里也不满,你不就想激怒我,好名正言顺跟我打一架?你这副臭嘴脸我还不知道?”   史彦超转过头来,认真打量了李彦琳几眼,正色道:“以前没看出你这么有智慧。”   “去你娘!”李彦琳骂道,随即又泄了火,“自打当年,我们三个在演武院面前打了一架,这么多年来,但凡咱们凑在一起,有两个人开打,旁边不是有人劝和就是有人拍手叫好……现在,没了那家伙,咱们两个闹还有甚么意思?”   史彦超抬头看向房梁,不想被李彦琳看见自己眼中的惆怅,“那家伙,会不会被诛连斩首?”   李彦琳扰头道:“斩首倒不至于,不过你我三人再想并肩征战,怕是没有可能了。”   史彦超冷哼一声,强装硬气道:“反正这家伙也不能打,真要连年征战,说不定会被别人砍下头颅,丢我们三杰的脸……”   “史彦超你这直娘贼,又在背后诋毁你石祖父!”一声怒吼,一人从门外大步踏进来。   史彦超和李彦琳俱是一怔,同时向来人看去,那不是石重贵又是何人?   “小石?”李彦卿又惊又喜,不禁跳将起来,“你怎么来了?”   石重贵扬起头颅,“自然是你们不中用,陛下派我来扫荡西域,戍守大都护府了!”   ……   洛阳。   定鼎门大街外,有文武百官,有隆重仪仗,有百姓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李从璟的车驾赫然在前,而前方的官道上,正有一支浩荡队伍缓缓行来。   这日,李从璟亲迎出海的莫离归朝,并于皇宫设下大宴,为莫离等人接风洗尘。   翌日,莫离进宫,在广贤殿向李从璟汇报此行收获、见闻。   “依照出行前的谋划,此番出海,意在建立海上丝绸之路,打通与天竺的商货往来,摸清天竺的商业底细。”莫离与李从璟对坐于坐塌上,前者饮了口茶,将茶碗放在小案上,继续道:“早先的谋划皆已实现,故而离率舰队归朝。离在天竺时,耗费许多光阴,与天竺各割据势力洽谈通商条件,天竺各割据势力,闻我大唐商队前来,皆是欢欣鼓舞。然则,却也有人意图以通商为条件,让我大唐将士助其征战,并许诺很多丰厚条件,依照陛下授意,大唐舰队、商队不卷入天竺内乱,离遂悉数拒绝。同时,远航舰队,由马怀远率领,抵达了大食一带。”   李从璟笑道:“莫哥儿劳苦功高,自是无需多言,那天竺割据诸侯,想要我大唐襄助于他们征战,大唐的确不必理会,然则往后通商,也可将大唐甲胄兵器卖给他们,这总是没甚么问题的。在商言商,有利可图,岂可不赚?再者说,天竺早日统一,商贾环境稳定,才有利于商货买卖……左右我大唐也不求干涉天竺军政,不必太过束手束脚。”   海外商业帝国的建设蓝图谈完之后,李从璟跟莫离简单说了契丹、西域战事,莫离先是大喜,而后又正色道:“无论如何,契丹自仪坤州退兵,是太子抵达仪坤州之后的事,太子得此军功,威望足以稳固储君之位了。”   李从璟道:“他心性才能不错,此行也得到证明,这才是关键……至于契丹,久战不能攻下仪坤州,损兵折将,财物所耗皆是不小,民怨颇大,耶律德光一系的官将雄心遭受打击,耶律敏等亲唐派趁势反击,耶律德光扛不住压力,退兵也在意料之中。”   “既是如此,陛下打算何时出兵灭契丹国?”莫离问。   李从璟目光悠远,“此番仪坤州之战,已可见亲唐派多年努力之功效,经由此战,契丹军民也该熄了最后一点不该有的心思,亲唐派对契丹的汉化,也会更加顺畅、得人心,往后我大唐铁甲北上,也不愁灭契丹国后,还会遭受他们复国派的反扑。不过眼下西域战事方毕,将士疲惫,国库空虚,朕打算休养两年。两年后,即对契丹发动灭国之战!”   莫离深表赞同,“海外商队增加的财赋,也会让国库在两年内充盈不少。” 第949章 雄才大略为君王,盛世帝国新大唐(二)   自打莫离从海外归来,就再没跟随舰队出去过,大唐海外商路的开辟与商队的保护,则由马怀远接手负责。在定鼎五年的春年,冯道卸去宰相之职,由莫离接任,同时,王朴担任副相。   莫离在任职宰相后,办理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在全国推行学院分级制,将学院体制逐步完善起来。而在洛阳学院,学术百科都已基本成型,虽然文理的分科还是前者占比较大,但后者的比重也在不停提升,随着整个大唐科技水平的进步,理科势必蓬勃发展。   值得一提的是,李从珂之子李重美已经将蒸汽机基本模型做了出来,正在尝试进行实物建造,李从璟有理由相信,在不久的将来,科技革命就会爆发。   定鼎四年,西域平,仪坤州战事也宣告完毕,打那之后,李从璟便将治国重心放在了民政上。在这期间,李从璟做的事不多,但件件都是大事。   首先,他剔除了大理寺的办案职责,将大理寺卿官品提升一品,由苏禹珪出任寺卿,专门进行大唐律法完善,这其中,已经颁行的《大唐律》便是劳动结晶,这部《大唐律》,与《武德律》地位相当,都充当着宪法的角色,由此,大理寺正式成为立法机构,将持续进行大唐律法完善。   其次,扩建御史台。原本,御史台辖下机构设立到州,李从璟将其推行到县,职责大体不变,只不过将风闻禀奏、上书弹劾制,改为立案侦查制。之前,御史台官吏弹劾官员,讲究的是风闻禀奏,也就是只要听到风声,就可以上书弹劾,至于属实与否,则交给其它部门查证,就算查证了不属实,也不必负责任,涉及的内容也是方方面面,从贪赃枉法到德行不佳,都可以弹劾。如今,规定御史台各级机构,依照《大唐律》中的规则,对官吏进行监督,察觉到官吏不法时,先行立案,再行侦查,证据确凿,再行查办。由此,御史台正式成为检查机构。   第三,整治刑部。刑部分支机构设立到行省后,办案职能就已从各级官衙分离出来,不受布政使、刺史、县令管辖,如今,律法权已经不属于刑部,李从璟对刑部职责进行重新定义,使其成为专门的刑狱机构。   以上这些都是民政部分,李从璟在军政方面同样有举动。   首先,扩建演武院,设立演武院行省、州的分支。   其次,在此基础上,改募兵制为征兵制,也就是职业军官与普通士卒相结合的制度,要求除伍长外,队正以上军官,必须经过演武院深造——沙场建功的士卒,该提拔为军官的,在战争结束后,同样要到演武院学习。此外,普通士卒三年为一届,战时听调,非战时轮流戍守京师与边关。   第三,改兵马元帅府为总参天下军事府,也就是实际上的总参谋处,设正副参谋长各一名,参谋十二员,录事三十六员,有调兵权,无统兵权,统兵权归殿前军、侍卫亲军都点检、军镇军帅。   受此影响,原定为定鼎六年出兵契丹的计划,改为定鼎七年。   ……   定鼎七年,帝国历史上不平凡的一年。   春,崇文殿。   “让女子也进入学院学习?”莫离听到李从璟的这个提议,先是怔了片刻,随即陷入沉思,“怕是不能够。”   李从璟正色道:“朕也知道,此事施行难度不小,主要是世俗难以接受,但可以从官员家属开始着手,逐步推进。”   莫离沉吟道:“即便是从官员家属开始,然则既然进了学院,学成后必然要学有所用,难道还要这些女子也出仕?”   这件事李从璟已经想得很多,心中有些谋划,徐徐道:“那倒不必强行推行。女子学成后,无论是在家相夫教子,还是出仕、经商,都可以让时代自己选择。”   “让时代自己选择……”莫离露出沉思之色。   李从璟点点头。   莫离沉思后道:“此事,陛下打算如何开头?”   李从璟道:“办女子学院倒是不难,难的是召集先生,眼下的先生们,怕是不愿去教授女子。既然如此,那便让那些有学识的官员家属,承担起这个责任。”   莫离双眼渐渐明亮,“陛下的意思是?”   李从璟笑了笑,“洛阳女子学院开办后,让皇后去挂个名,让皇亲王族去任教……”说到这,他顿了顿,“比如说,永宁公主。”   ……   永宁公主听完李从璟对女子学院的讲述,和请她去出任大祭酒的建议,显得很是高兴。说是高兴已经不能够表达她的态度,该说兴奋激动才是。   “自古以来,我们女子也不是没有贤人的,那些流芳千古的事迹与传说,不也正表明世人对女子的态度?只不过千年以来,鲜有女子出仕为官,追根揭底,还是儒家复古思想在作祟,眼下你既然愿意开这千古先河,我说甚么也要帮你这个忙。”李永宁双目发亮对李从璟道,一脸跃跃欲试。   李从璟笑道:“你也犯不着太过急切,这事说到底,还是要循序渐进,因为推行阻力不小……至于对女子学院的管理,我就全部交给你了,此间之事,我会让杜千书跟你详细交代。”   李永宁嫣然笑道:“这件事你放心就是了,我不会误你的事的。”   李从璟点点头。   就此事,两人又言谈了许久,李永宁才意犹未尽的离去,走得时候精神振奋,如同要去做大事一般。   李从璟结束政务后,回到后宫,去了桃夭夭的宫苑歇息。   “你打算在今年对契丹用兵?”桃夭夭在服侍李从璟休息的时候问。   李从璟微微颔首,“这件事是一定要做的,不灭契丹,就腾不出手来出兵吐蕃……吐蕃的环境比安西还要差,必须全力施为。”   桃夭夭笑道:“说起安西,自打安西都护府重建后,商队日益繁盛,又因莫离打通了海外商路,如今四面蜂拥到大唐的商贾,也不知有多少……听说已经有人在劝你重建大明宫,这个丝绸之路的圣殿?”   李从璟闭上眼睛,享受着桃夭夭为她按摩肩膀,“灭了吐蕃再说吧……眼下的大事,还是出兵契丹,以及解决契丹战后的重建问题。”   桃夭夭明显对军政大事没甚么太大兴趣,抑或说没甚么需要解惑的地方,她悠悠的问:“那耶律敏呢,你要怎么解决?自古以来,都是大唐和亲各族,你不一直都想着,要开各族和亲我大唐的先河?若是收了耶律敏,统治契丹也会方便很多。”   李从璟笑了笑,“这种事在西方是很多,在我们这里倒是少见……不过也未尝不可,天下事本就不是都一定绝对的。”   ……   西楼,北院宰相府。   耶律敏接到一份紧急密保,看罢后失神许久,又思索许久,而后叫来了康默记。   “陛下准备再度遣师北来了?”康默记赶到后,从耶律敏嘴里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又惊又喜。   耶律敏点点头,不无凄婉道:“契丹的事,早晚都是要解决的。”   康默记能体会耶律敏的心情,遂收敛了惊喜之色,虽说化契丹为中华,令契丹百姓丰衣足食,是耶律敏的毕生追求,然则唐军北至,到底意味着契丹“国灭”,耶律敏心中不可能没有一点悲戚都没有。   “只是如此军国大事,陛下怎会提前通知我等?”康默记思索着道。   耶律敏也收敛了凄婉之色,毕竟大事临头,没有多摆弄个人情绪的余地,需要的是毫无顾忌一往无前,对耶律敏而言,化契丹为中华,也是她信仰的契丹出路,“唐军这回北至,需要我等做好相应准备,大战与战后诸事,都需要细细谋划妥当。”   康默记点点头,旋即又问:“如此……陛下就不怕提前走漏风声,让耶律德光有所准备?”   耶律敏笑了笑,神色复杂,“先生难道还认为,李从璟怕耶律德光有所准备?”   康默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的确,在经过前两年的仪坤州之战后,契丹国内的耶律德光派万马齐喑,亲唐派风光无限,如今唐军即将北至,李从璟根本不担心契丹兵马,或许有些人不理解,实际上,李从璟甚至担心耶律德光准备不足,他需要的,就是在耶律德光汇聚契丹所有抵抗力量的情况下,堂堂正正进军,光明正大灭国,名正言顺汉化,以让契丹无人不服。   这是李从璟的意志,也是大唐的底气。   ……   前些年的时候,整个草原颇有三足鼎立之势,东契丹,中鞑靼,西北回鹘、黠戛斯。这些年来,草原的北方之地,大体已经落入黠戛斯之手,东部与室韦、契丹接壤,草原南部的鞑靼部,自打云州一战、六万兵马被灭后,便一蹶不振,势力范围逐渐被压缩,西境一些小部落趁势兴起。   鞑靼部王帐。   帐中声色犬马,歌舞丝竹,热闹非凡。   巴拉西豪饮不休,左拥右抱,正纵情享乐。   “可汗,紧急军报!”忽有一人,疾步入帐,到巴拉西面前躬身禀报。   “军报?”巴拉西悠忽一惊,一把将左右美人推开,正坐急问:“莫不是唐军要来了?!”   “不是,丰、胜、云的唐军并无异动,是西边的军情……又有一小部族,宣称脱离王帐,遣使去洛阳朝贡了!”来人奉上军报。   “唐军没有异动……那就好。”巴拉西无比庆幸的松了口气,看也不看军报,摆摆手让来人退下,复又将美人拥入怀中,“些许小部族,翻不起多大浪花,不必理会。”   “可汗……”   “还有何事?”巴拉西不耐烦的皱起眉头。   不比早年间的雄心万丈,自打定鼎三年进攻云州受挫,自身也被活捉,被押着走了一趟洛阳,沿途见过大唐的强盛之后,巴拉西就完全没了再犯大唐的心思,战后他虽然被放了回来,但回来的不过是一具纵情声色的身体,那心志万千的灵魂,早已不知所踪。   “近日阿狸公主让人传了话回来,让可汗戮力政事,少些酒色享乐……”   “滚!” 第950章 雄才大略为君王,盛世帝国新大唐(三)   “此番北伐契丹,枢密院与总参天下军事府,已经制定出了作战计划,预计发兵十五万。”   崇文殿中,枢密使夏鲁奇,总参天下军事府的谢玉幹、朱厹,向李从璟禀报关于今年出兵契丹的计划,“如今我朝兵马四十万,除却洛阳二十万禁军外,便是河西、安西、南诏、交趾、幽云的边军和各地驻军,此番出兵契丹,有幽州卢龙军作为先锋,禁军发兵十五万已是足够。”   “出征计划朕并不担心,上回便是枢密使和太子,打退了契丹对仪坤州的进犯,此番北伐仍由枢密使与太子同往便可。之前,太子的主要任务是劳军,这回枢密使可以多教授他一些沙场学识,至于行军征战之法,还是枢密使拿主意、负责任。”李从璟说道,“战后民政诸事,包括对契丹百姓的内迁,朕已经交给了王朴,枢密使不必分心。”   夏鲁奇点头道:“出征诸事都在准备当中,不日就会完成,临了何时发兵,但凭陛下定夺。”   太子是皇后之子,夏鲁奇却是豆娘的父亲,李从璟让这两人领兵挂帅出征,可谓用意深远,既有考验之意,也有昭示之心。如今,夏鲁奇兼任总参天下军事府的参谋长,往后,枢密使一职便会撤销。军事方面,有总参天下军事府与兵部,已是足够,不需要再多出一个职能重复的枢密院,军事大权说到底,还是集中在李从璟这个大唐皇帝手里。   从崇文殿出来,谢玉幹与朱厹并肩而行,前者不无感叹道:“从同光年间到定鼎七年,从陛下出镇幽州到君临天下,从扼制契丹南侵到反占仪坤州,我大唐几度向契丹用兵,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场战事终于要迎来结局……可真是不易啊!”   朱厹感同身受道:“的确是不容易。若无陛下当年出镇幽州,何来今日的灭契丹国之战?”   谢玉幹点点头,忽然问道:“待得来日灭了契丹,渤海国会如何?”   “还能如何?”朱厹伸手拍了拍肥大的肚腩,笑得脸上肥肉激荡,“自然是设行省了。”   “设行省……”谢玉幹抬头前望,凭空生出几分豪气,“灭国设行省,壮哉我大唐!”   ……   春雨淋漓。   “自打张一楼去了安西,听说天山南北都是称赞我大唐仁义的声音,这厮在安西的民政举措如何,由此已是可见一斑。这回灭契丹设行省,契丹民政较之安西更为庞杂,用武之地不少,我曾向陛下请命去契丹,奈何陛下不准,临了还是派了王公前去。”苏禹珪的府中,苏逢吉站在屋檐下,双手拢袖望着雨滴成串,跟前者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不无失落之意。   “你是财政大臣,陛下自然不会让你擅离中枢。”苏禹珪实话实说,“王公昔曾追随陛下于幽州,对契丹诸事都熟悉,乃是主持契丹民政的不二之选。”   “横刀立马,建功塞外,是我等唐人的毕生追求,此番错失良机,我怎能不感到可惜?”苏逢吉叹息道。   苏禹珪宽慰道:“若是契丹战事顺利,来年朝廷还会用兵吐蕃,你可以再试试求求陛下。”   “吐蕃?那就更不可能了。”苏逢吉摇摇头,“陛下把江文蔚、张易放在河西,数年没有半分调动,既不派去西域又不派去契丹,摆明了就是日后要用在吐蕃。”   苏禹珪奇怪的看了苏逢吉一眼,目光中带上了两分审视意味,“你想做宰相?”   苏逢吉苦涩一笑,并不避讳,“陛下的用人之法,已经很是明显,两任宰相冯公、莫公,前者是跟在征战的陛下身后,走遍了大江南北的,后者是出海归来才做上相位的,不曾跟随大军征战,不曾历经沙场,不曾塞外建功,哪里能做宰相?姑且不说江文蔚等人,便是学院的赵普、李重美等人,都被陛下带去了参与河西、安西之战。”   说到这,苏逢吉喟叹道:“横刀立马,建功塞外,不仅是我唐人的毕生追求,也是通向宰相之位的必经之路!”   苏禹珪的神色没有格外变化,望向庭院中被春雨淋打的花圃,“做不做宰相,这件事我从来都没想过……不过我最近倒是听到一些风声。”   “甚么风声?”苏逢吉好奇的问。   苏禹珪目不斜视,“听说你这位财政大臣,有贪污受贿的嫌疑。”   苏逢吉瞪大了眼,“苏禹珪!你还防着我呢?这事现在不归你管了吧?那是御史台的职责!”   苏禹珪皮笑肉不笑道:“我是《大唐律》的主要起草人,毕生都有监督律法施行之责。”   苏逢吉无奈道:“真有你的!”   这是一场看似无关紧要的谈话。   但也正是这场谈话,让已经自觉做不成宰相,便想充分利用手上职权“假公济私”的苏逢吉,收敛了不该有的心思。   ……   春雨初歇,院中还有水汽,不过因为铺满石砖,积水倒也干得快,只是未等水汽散尽,便有两人持剑跃至院中,开始捉对厮杀。这其中一人着红色劲装,身形娇小,是名女子,另一人青衫长剑,风姿出尘,像是世外修士。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两人才停下手来,这时便有仆役搬了椅子茶凳,置于院子边,让两人休息。   缓了气,饮上一口清茶,剑子看向第五姑娘,声音依旧清清冷冷的,“想不到几年没见,你的剑术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也不知陛下这些年有没有因为政事,耽搁了身手。”   第五姑娘呵呵道:“若是陛下果真因为政事耽误了身手,你不就可以赢他一回了?”   剑子哼了一声,“我也从来没输过!”   第五姑娘瞥了他一眼,“那是陛下让着你,别说你还没察觉过。”   剑子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大叫:“你快些帮我带个话给他,我要进宫去跟他比武,这回我一定会赢下他!”   第五姑娘叹息道:“怕是没有机会了。”   剑子满面不解:“为何?”   第五姑娘低下头,双颊绯红,“过两日,我也要进宫了。”   “你也要进宫?”剑子疑惑半晌,忽然反应过来,“那岂不是说,整个洛阳城,不,整个大唐,我再也找不到交手之人?”   领悟到这点,剑子咬牙切齿:“自打桃夭夭进了宫,我就再没跟她交手过,这回连你也进去了……陛下轻易又没个闲暇理我……我,我还要这剑何用?!”   说罢,竟是愤然起身,将长剑掷了出去。   第五姑娘好笑的看向他,“要不你也进宫?”   “我进不去!”剑子回头恼火道,却发现第五姑娘目光戏谑,这让他脚底升起一股凉意,“你……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第五姑娘悠悠道:“别装了,真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其实也是女儿身?”   ……   幽州。   “近来耶律德光可有甚么异动?”   “异动谈不上,都在意料之中,他应该是得知了陛下要在今年用兵契丹的消息,正在厉兵秣马,准备来日与我王师决战。”   节使府邸中,李彦饶正在跟刚从契丹归来的赵象爻座谈。   “定鼎三年的仪坤州之役,暴露了契丹前些年蓄积的军力,耶律德光用炸药、火炮等物,猛攻仪坤州军堡群,想要重现长兴年间,我军攻克仪坤州的战役,殊不知仪坤州防线早已今非昔比……耶律德光进攻仪坤州受挫,转而利用骑兵优势,在草原上与我等周旋,采用奔袭战术到处点燃烽火,却也没有占到半分便宜。”   李彦饶如是说道,“这回我大唐有备而来,契丹被迫应战,耶律德光能够蓄积多少兵力,基本都在我等的掌控范围内,他的临死反扑,注定打不开局面。”   赵象爻笑道:“无论如何,这都是耶律德光的生死战役,自打耶律敏出任契丹宰相,十多年来,契丹已经发生了太多变化,他若是再不绝境反击,怕是往后不用我大唐兵马北伐,他的契丹国就成了我大唐的藩属。”   李彦饶露出思索之色,“我朝复河西、安西后的这些年,回鹘、黠戛斯,包括鞑靼、吐蕃,都在不停遣使洛阳,朝见吾皇,就更不必说南海之外的那些邦国了,在这种四海皆臣、八方来朝的大势面前,耶律德光怎能不惊慌焦虑?这天下就剩他一个契丹国了,孤立无援,又显得弱小,这回耶律德光还有聚集兵马,与我大唐决一死战之心,已是殊为难得。”   赵象爻面有追忆之色,“天成元年初,陛下带领卢龙、百战军一临西楼,耶律阿保机死,耶律倍上位,室韦、鞑靼划土自治,使得契丹国势大挫;长兴元年,陛下二临西楼,耶律倍死,二十万契丹兵马自相残杀,其国已经颓丧;如今,到了定鼎七年,王师终将三临西楼,也是时候将契丹国从草原上抹去了!”   ……   秋,洛阳发禁军十五万,陆续抵达幽州。 第951章 雄才大略为君王,盛世帝国新大唐(四)   首先抵达幽州的是先锋百战军,与卢龙军是故人,时任主将赵弘殷,也是老面孔,李彦饶出城相迎、安排扎营事宜的时候,与赵弘殷相谈甚欢。   出征契丹的军队由太子李重政与枢密使夏鲁奇率领,前者是招讨使,后者是行营都统,来的也是禁军精锐,久负盛名的将领,除却出镇河西、安西的部分,如安重荣、高行周、王思同、李从璋、李彦卿等,俱都随行在列,不过孟平没有随军前来,作为军功已满的将领,他如今统率五万禁军坐镇洛阳。   赵弘殷没有在幽州停留多久,既是先锋,自当有先锋的位置,两日后就去了仪坤州。抵达仪坤州后,赵弘殷着即安排驻扎,并且派遣大量游骑、斥候,依照惯例,对方圆五十里范围内的敌军势力,进行拉网式的清扫。   随着十五万大军陆续过境,幽州一线的百姓,俱都听闻了帝国要灭契丹的风声,于是群情激昂,妇孺老弱自发组织起来,携带酒肉吃食守在官道旁,见着行军队伍便涌出来,逮着谁就是谁,把携带的东西都塞过去,青壮男儿则纷纷涌向军营、官寺,振臂请命随军出战。   ——然而更多的青壮,却早已被组织起来,运输大军的各种物资,保障大军的后勤供应。   ……   依旧是初秋,依旧是幽蓟边界。   官道旁有一家木棚搭成的小店,看起来依然颇为简陋,里面依然只有三五张木桌,几条板凳,简单却不凌乱,桌凳摆放得很是整齐有度。   木柜旁,一个年迈的老人,依旧斜躺在藤椅上,眯着眼睛享受午后的斜阳,低声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手指在扶手上有节奏的轻轻敲打,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小溪边,照例响起一阵悠扬的笛声,婉转绵长,正如这初秋的风,和风中飘然的落叶,带有一丝淡淡的萧瑟和清愁,却又似精灵般轻盈灵动。店中的客人不知不觉被吸引,都偏过头望过去。   哼着曲调怪异小曲的枯瘦老人,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微微起身,看向溪边。他那已经浑浊的老眼中,依然有怜爱,只不过怜爱之外,还有些难以言说的情绪。   小溪旁吹响梆笛的,不再是那豆蔻年华的少女,而是人到中年的妇人,只不过她的肤色依然很光滑,让她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一曲罢了,妇人没有等老人喊她招待客人,就主动从溪边回来。   笑着与老人言谈两句,妇人就进了棚子,主动招呼棚子里不多的客人,询问他们的需求,为他们端上茶水。   事情并不多,妇人做完之后,就搬个了小凳,坐在老人身边,与他闲话家常。夕阳从棚檐落下来,散发着些许暖意。   “官寺每年都会给您派发粮食银钱,足够您衣食无忧了,怎么还要守着这件小棚子,每日来回折腾,您也不嫌累?”妇人温柔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责备。   老人笑了起来,露出已经没剩两颗牙齿的牙床,“衣食无忧又如何?若是手上没个事做,那会闲得慌,就真是混吃等死了。这棚子虽然不大,但却是赶路人歇脚的好地方,我守着这个棚子,每年也不知要方便多少人。”   妇人又是敬佩又是无奈,只得说道:“我就说怎么昨天看账本的时候,发现您每年还倒贴银钱呢,原来就没指望着赚钱。”   老人笑得像个顽皮的孩童,透露着一股自我满足的得意。   不时,官道上出现了一支骑队,不是军中甲士,也不是行商队伍,谈不上鲜衣怒马,却也衣着不凡,让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等闲角色,像是哪个大户人家出游。   藤椅上的老人,眼睛眯了起来,眼中一闪而逝的精光,暴露出他心绪的波动。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故人,准确的说,是和许多年前一样,装扮一样的故人。   那个故人,年过不惑,背着六把刀。   这世上会背六把刀的人不多。实际上,老人一生也只遇见过一个。事实上,让他至今印象深刻的,不是那个背六把刀的人,而是那人跟随的对象。   眼下,在那个背六把刀的人身前,是一个锦衣少年公子,玉带白马,丰神俊朗,没有带冠帽,这意味着他还没到及冠之年。   骑队在小店外停了下来,当先的锦衣少年下了马,走到老人面前,行了一礼,笑着道:“老人家安好。”   老人祥和的笑了笑,很好的将眼中微弱的精芒敛去,“郎君有何贵干?”   “来讨碗茶水喝。”少年郎的笑容不轻不重,没有刻意为之的谦和,反而让人觉得亲切。   凉棚里的妇人神色有些异样,自打她见到那锦衣少年,就在迟疑着要不要去见礼,不等她拿定主意,老人已经让她伺候些茶水,妇人便收起了心思,专心做些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的事。   妇人伺候少年郎茶水的时候,老人看向那背着六把刀的男子,“你我可曾见过?”   男子站在少年郎身旁,寸步不离,闻言笑道:“刘老好记性,同光二年,在下曾随主人到过此地,也跟刘老讨要了几杯茶水。”   刘老露出追忆之色,半晌后点头道:“的确是同光二年。我不会忘记,正是那一年,当今陛下出镇幽州,率百战军在葫芦口大败契丹贼,从此幽燕百姓,便跟着陛下戍边复土,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岁月……”   说着,刘老看向中年男子,“想不到快二十年了,今日还能再见足下,足下风采不减当年,真是幸甚。”   锦衣少年听到这里,转过头来看向中年男子,脸上带着揶揄的笑,“出行前我还纳罕,为何这回到幽州来,你要弄这一身行头,背上六把刀,原来是为了让人认出来。”   中年男子嘿然道:“想当年,我在幽州也是有过不少光辉事迹的!”   话至此处,刘老看锦衣少年郎的目光就大不一样了,不过双方谁也没有主动戳破身份。   “不出意外,今年之后,北方就不会再有契丹贼了。幽云边境的将士百姓,为大唐戍边数百年,肩上这副沉重的担子,也终于可以卸下来。”锦衣少年郎颇有些感慨的对刘老说道。   刘老点点头,浑浊的眼中含着沧桑,“幽云军民,为大唐戍边数百年,为中国戍边千余年,一直跟长城之北的蛮贼厮杀不休。一代接一代,一辈传一辈,这长城内外,也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埋下了多少白骨……国家强弱不定,而边患连年不休,幽云的军民既悲愤又无奈,然平心而论,大家也都期盼着边患真正消除那日的到来,可以永久过上太平日子。当年陛下出镇幽州的时候,被称为幽云之福,变了幽云的天,也让我等都看到了一点希望……不曾想,这点希望,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就要变成现实了……”   说起往事与自个儿的切身体会,刘老的话多了起来,锦衣少年多是静聆听,偶尔应和两句。   不知不觉间,一个多时辰过去,骑队重整队伍,再次出发。锦衣少年郎与刘老拱手作别,临行之际,锦衣少年郎既没有豪言壮语,更不曾许下甚么承诺,只是目光更加坚定。   他本也无需豪言壮语,更无须许下承诺,因为他此行的任务,就是把豪情用在实处,把承诺变为现实。   眼看着骑队消失在视野中,刘老复又躺在藤椅上,慢悠悠的哼起小调。只是脸上的笑容,却是再也收不住,那是看到某种大业与荣光,被后辈继承之后的欣喜与自豪。   “您可知道这少年郎是何人?”妇人在刘老身旁坐下的时候问。   “怎么能不知道?”刘老嘿然笑道,“那刀客之前是陛下的亲卫,如今能让他随行护卫的,除了太子还有谁?”   妇人轻笑道:“他叫丁黑,方才也看到我了,不过和您一样,没有戳破这场聊闲。”   “那太子就不认得你?”刘老奇怪道。   妇人回答:“太子还没长大,我就从军情处退了出来,这些年我在洛阳深居简出,太子又是个勤政的储君,便是有两回来府上拜会,或者宫廷设宴的时候,碰过面,眼下我这副装扮,仓促间他又哪里认得出来。”   刘老点点头,接过妇人手中的茶水喝了一口,“细细儿,你都回来两天了,怎么不见杜千书那小子也回来看看我?难道这小子官越做越大,孝心却越来越少,不稀奇我这两碗粗茶了?”   “那倒不是,他这回到幽州来,是跟王朴一起的,要谋划着处理战后契丹民政大事,忙碌的时候分不开身也是有的,您就不要怪他了。”刘细细宽慰道。   刘老哼了一声,佯装不满,“嫁出去的孙女泼出去的水,胳膊肘净往外拐!”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官道上又出现了数骑,为首的正是杜千书,老远就下马小跑过来。   看着杜千书过来,刘老双眼微微眯起。   这个小跑起来跟小时候好似没甚么两样的家伙,到底还是娶了青梅竹马的细细儿——那个曾今不惜跟着李从璟的商队,也要去西楼找他要一个答案的豆蔻少女,那个不惜进军情处成为一个杀手,也要离他更近一些的痴情小娘子。   ……   李重政赶到古北口的时候,仪坤州的战事已经开始,虽然他执意要去前线,却还是被众人拦了下来,最终他就站在古北口的关隘上,面北聆听彼处的金戈铁马。 第952章 我有一个梦想(大结局)   仪坤州。   夏鲁奇站在城墙上,眺望着北方草原,在他脚下,层层叠叠的军堡群,依然昂头耸立着。不同于长兴元年,李从璟北临契丹,率卢龙军攻下仪坤州的时候,眼下的仪坤州军堡,是利用学院研制的“水泥”建造,以契丹的炸药水平,对军堡群的威胁已经不足以致命,这也是前两年,耶律德光没有突破仪坤州防线的重要原因。   “这回契丹没有兵犯仪坤州,而是依照西楼周边的地形,摆开了防御阵势,看来耶律德光也知道无法进攻得胜,只能寄希望于龟缩防守,拖垮我军。”夏鲁奇身旁,高行周笑着说道,“毕竟契丹物资补充较为方便,而我军虽然背靠幽云,实则兵械补充还是仰仗洛阳。”   夏鲁奇向来稳重,在稳重中带着进攻锐气,沙场之上,他能攻能守,若是敌军没有丝毫破绽也就罢了,但凡有一丝空隙露出来,就会被他抓住,而后迅速突破,此时听了高行周的话,夏鲁奇道:“此言有理,依照实情而言,耶律德光的确应该龟缩防守。但耶律德光此人,前些年还敢来犯我仪坤州,虽然彼时有石敬瑭、巴拉西等共同行动,但此人的心性可见一斑。”   “那依大帅的意思?”高行周试探着问。   夏鲁奇沉吟片刻,“高将军,就由你领横冲军,去冲击契丹防线。耶律德光到底是何打算,有没有布置陷阱,我等敲打他一阵,也就能试出来了。”   高行周点点头,“正该如此。”   ……   西楼。   耶律德光没有住在城里,而是住在了军营大帐,说不上甚么与士卒同食同住,但也足够表明他的态度。   高行周率领横冲军主动猛攻的消息,被耶律斜涅赤送到了耶律德光面前。看罢军报,耶律德光沉吟不语,耶律斜涅赤问道:“在此之前,双方已经交手十余场,如今高行周率领横冲军突进而来,可见夏鲁奇是想展开大规模进攻,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应对?”   耶律德光目光深沉,“夏鲁奇用兵老道,与之对阵,容不得半分懈怠。高行周大举杀来,只不过是他的试探之举,唐军全面进攻七老图山防线,未必就会马上开始。”   耶律斜涅赤不解,“唐军既然大举北犯,自当兵锋直指西楼,为何如今却在七老图山之前停留,不敢轻易全数出动?”   耶律德光冷笑道:“我军兵马,依七老图山布防,他若冒犯来攻,岂不正好给了我机会?用兵之道,虚虚实实,越是战术明确,便越是不能着急,出了岔子!”   耶律斜涅赤露出恍然之色。   耶律德光接着道:“这些年来,我军在七老图山修筑高墙关塞,防线坚固,彼攻我守,我军有天时地利人和,纵然唐军甲兵鼎盛,要攻克我军防线,也不是那般容易!”   耶律斜涅赤露出笑容,“那是自然,只要拖住唐军,战事就大有可为。”   耶律德光思索半晌,忽然问:“李重政可到仪坤州了?”   “他没有到仪坤州,远远龟缩在古北口。”耶律斜涅赤回答道。   耶律德光露出深思之色。   ……   两月后。   耶律斜涅赤急急忙忙进帐,向耶律德光禀报:“陛下,七老图山,守不住了!”   耶律德光高居主位,闻言并无格外的神色变化,只是面黑如墨,好半晌,他才问道:“还能守多久?”   “最多五日!”   “若是把朕的宫廷宿卫都派上去呢?”   “至多能多坚持三日!”   “那就派上去!”   “陛下!”   “耶律斜涅赤!”耶律德光忽然站起身,盯着耶律斜涅赤,“朕现在问你,你可敢走一趟古北口?”   “古北口?”耶律斜涅赤愣住。   “李重政就在古北口,若是能突袭将其擒获,则此战仍有回旋余地!”耶律德光目露凶光。   “陛下……”   “即便不能,唐军见我迂回奔袭古北口,也会回救,只要唐军背朝七老图山而退,我军就能趁势反扑!”   “臣愿去古北口!”   ……   四日后,古北口,深夜。   关隘上火把通明,冷风习习,李重政矗立在星海下,一直望着北方,也不知在想些甚么。   “殿下,时辰不早了,还是早些去歇息吧。”丁黑见李重政一时半刻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禁出声劝道。   李重政没有转身,他负手抬头,望向辽阔星海,“我大唐十数万将士,在七老图山与贼血战,本宫身为太子,又是招讨使,哪里能够酣睡?”   丁黑也知道李重政的脾性,索性不再多劝,“军报上说,大军即将突破七老图山,若是此战胜了,十五万大军兵临西楼,耶律德光也就没有负隅顽抗的机会了。”   他这话刚说完,李重政陡然目光一凛,凝视关外。   关外,点点萤火,悠忽点亮,汇聚成海,向关隘潮水般袭来。   不时,有游骑奔回,在关前即大喊:“贼军来袭!”   寂静的城头,顿时沸腾起来。   丁黑面色大变,“太子殿下,快走!”   李重政仍旧望着关外,不紧不慢的反问:“走?去何处?”   丁黑急切道:“自然是退回州城!贼军夜袭关隘,必是有备而来,古北口很可能有一场惨烈血战,太子怎能身处险境?”   李重政回过头来,看着丁黑,认真的问:“你觉得耶律德光傻不傻?”   丁黑一怔,“太子此言何意?耶律德光当然不傻!”   李重政笑了笑,复又看向关外,那火把连接成的海洋,已经分外波澜壮阔,马蹄声轰隆如雷,震得关隘都似在颤抖,“既然耶律德光不傻,此番奇袭古北口,只会是为本宫而来,惟其如此,他才能扭转契丹的不利战局。既然是为本宫而来,他怎么可能想不到,我有可能从古北口退回州城?既然想到了,他又怎么可能不做布置,安排人马半道设伏?大敌当前,本宫从古北口退回,能带走多少人马?若是半道遇伏,岂不正中耶律德光下怀?”   丁黑愣了半晌,“契丹兵马要闯关而入,在我们背后设伏,不可能没有动静啊!”   李重政徐徐道:“等着吧,不到天明,就会有军报传来。”   李重政所料不差,耶律德光为赢得此战,做了许多准备,其中就包括针对李重政的“斩首”行动。佛晓时分,有军报传到古北口,说一股契丹兵马,于昨日袭击了倒水沟军堡,从彼处而入,正向古北口杀来。   听到这个消息,丁黑惊出了一身冷汗,若是昨夜当真撤了,跟这支契丹人马碰上,必定危险万分。   李重政却道:“犯不着庆幸,那支贼军没有碰到我们撤退,必然会从背后袭向古北口,眼下,我等面临的,是被两面夹击之局。”   丁黑闻言急得满头大汗,“如此,太子的处境就危险了……需得立即遣使仪坤州,让夏帅遣军回救!”   李重政从坐塌上站起身来,“是该遣使仪坤州,不过却不是让夏帅遣军回救,而是让他一鼓作气突破七老图山,杀向西楼!”   丁黑大惊失色,“太子殿下,你……你这是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自然是灭契丹的国!”李重政来到丁黑面前,与他对视说道,“耶律德光奇袭古北口,兵行险着,这说明在正面战场上,他已没有丝毫胜算!当此之际,大军正该一鼓作气,拿下契丹国,岂有因一人之难,令三军半途而返的道理!”   丁黑急得团团转,“可你是大唐太子,你若有些许闪失,那可是关系到国本……关外贼军势大,背后又有呼应,古北口形势危殆……”   “形势危殆,那就奋力一战!”李重政仰首挺胸,气宇轩扬,“丁黑,你是父亲身边之人,当知父亲南征北战二十载,为大唐流下了数不尽的鲜血,然父亲可有一次退缩?而今,贼军杀来,也是该本宫为大唐流血的时候了!此战,本宫决不后退,也绝不拖大军后腿!”   丁黑急得伏地而拜,哭诉道:“殿下!贼军势大,身为太子,不能涉险啊,一旦你有甚么闪失,陛下也会痛心!”   房里房外的侍者护卫,皆伏地而拜,大喊:“请太子三思,勿令陛下痛心!”   看着这些跪倒一片的人,李重政目光决然,不容置疑道:“我大唐,坐拥天下三百余州,有无数英杰俊彦,有无数英雄豪杰,李重政身为太子,不敢在天下英雄面前丢我大唐的脸!今日,本宫若向夏帅求援,贻误战机,贻害战局,那才会真的令陛下痛心!今日,大敌当前,贼军犯边,本宫岂有不战沙场之理!今日,大唐的太子可以战死,但大唐的尊严不容辱没!”   “太子殿下……”   “本宫心意已决,尔等毋庸多言,若有热血男儿,且随本宫一道,上城杀敌!”   言罢,李重政来到门口,耳闻关隘上的交战厮杀声,张开双臂,一字一顿道:“来人,为本宫着甲!”   ……   戚同文站在洛阳城前,抬头凝望高耸入云的城墙,看见城墙上伫立如神兵天将的甲士,心潮如浪起伏,他复又看向宽阔如江海的定鼎门大街,眼神触及到车水马龙的人流,悠忽间不禁热泪盈眶。在他身旁,同行归来的李谷,也是双手轻颤,眼眶泛红。   戚同文喟然而叹:“定鼎元年,我等奉命前往河西,先行改善河西农事,为河西长治久安做准备,哪曾想,这一去就是七年……”   去时还是弱冠少年,如今已是青年俊彦的李谷,满脸风沙残留的痕迹,彼时的洛阳布衣书生,尚有稚气未退,而今,早已是活脱脱的边地粗糙壮汉,他眼中闪烁着荣耀的光芒,“七年之间,踏遍河西、安西,数经生死险境,如今终于再见巍峨神都,方知此行不负初心,方知此行虽有千辛万苦,终是不负男儿志气,不负国家所托!”   戚同文同有所感,颔首道:“七年前,我等挺直腰板去了河西,而今,我等也可以昂首挺胸再入定鼎门!”   在定鼎门外,早有官吏在等候迎接。戚同文与李谷说话的当口,相迎的官员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为首便是章子云,他对戚同文一行人深深一礼,“诸位先生,此行辛苦,陛下已在宫中等候,请随我入宫。”   戚同文与李谷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整整衣襟,昂首大步走进定鼎门。   他们已然知晓,此番再入定鼎门,大唐的青史上,必然会留下他们的名字。   ……   见过戚同文与李谷后,李从璟接到了北边传回的军报。   他在崇文殿看完这份军报时,雨落洛阳城。   手持军报,肃立殿门,望着雨中的洛阳城,李从璟久久不曾挪动。   耶律斜涅赤率领契丹精骑,迂回奇袭古北口,太子李重政率古北口守军,在被两面夹击的不利态势下,与敌血战三日。   三日后,夏鲁奇突破七老图山,兵锋直进西楼。直到这时,夏鲁奇才令李从璋回援古北口。   李从璋赶到古北口的时候,雄关已成地狱,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火光遍地。   太子李重政站在血火关头,问李从璋,大军是否已经突破七老图山。   李从璋回答,大军已经突破七老图山。   太子笑了笑,而后倒了下去。   此一战,太子不避矢石,亲上战阵,与敌血战,刀伤四处,箭伤六处,其它伤口七处,终率劣势兵力,打退耶律斜涅赤进攻,直至援军赶至,才累倒在城头,一睡两日方醒。   雨声渐大。   李从璟又看了一边军报,临了露出一个笑容,“这就是我大唐的太子,这就是我大唐的儿郎,这就是我大唐盛极天下、威服诸邦的资本!”   ……   定鼎七年冬,李重政、夏鲁奇率禁军十五万,并及卢龙军,灭契丹国。   ……   定鼎八年,于契丹国故址设辽宁行省,以耶律敏为布政使。   耶律德光,押送洛阳。   同年,于鞑靼部设蒙古行省,以阿狸为布政使。   巴拉西,送洛阳。   定鼎九年,渤海国大明安自请为大唐行省,李从璟许之,设吉林行省,以大明安为布政使。   同年,蒸汽机在洛阳学院面世,引发科技浪潮。   定鼎十一年,郭威率禁军,汇同李彦超,出兵吐蕃。   定鼎十二年,平吐蕃,设西藏行省。   同年,改元复兴。   复兴元年秋,宰相莫离上奏,请重建大明宫,李从璟许之。   ……   春日,风和日丽。洛阳宫城,李从璟与莫离在阁楼中对坐畅饮。   “历经近十载,大明宫终是建成了,离身上又卸去了一个重担。今日来与陛下畅饮,也是想借此时机,跟陛下告老还乡,回晋阳去闲居。”莫离饮尽了杯中的石冻春,放下酒杯的时候,对李从璟如是说道。   李从璟呵呵笑道:“从定鼎五年到复兴十年,宰相还没做够二十年,就想着要偷懒了?”   莫离抚了一把胡须,笑道:“宰相是没做到二十年,但离如今,却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这个时候回乡养老,还能再到处走走,看看我大唐的大好河山,若是再等一些年,怕是就走不动喽!”   李从璟又饮了一杯,咂咂嘴,不无调侃道:“辞了官,你倒是能落个清闲自在,我就不行了,便是想去四处看一看我大唐的锦绣河山,也是没个机会——总不至于到处巡游,或是微服私访吧?”   莫离笑道:“万里河山,不都在陛下心中吗?未必一定要在眼前的。”   李从璟笑骂了莫离几句,“年轻的时候没见你阿谀奉承过,临到老了倒是油嘴滑舌起来。”   言罢,李从璟忽然陷入了沉默,良久,才喟叹道:“从晋阳少年郎,到如今的帝王将相,莫哥儿,这三十多年来,亏得有你在身旁啊!”   莫离心有所感,也不禁大受触动,“晋阳少年郎,孟平,章子云,那些年身在市井,或者窗前温书,或者混迹街头,嬉笑怒骂,可真是意气风流。”   李从璟点点头,“淇门建军,多了李绍城、蒙三、王不器、卫道、李荣、赵象爻、丁茂、史丛达、林英林雄兄弟……当然,还有桃大当家,第五姑娘。”   “神仙山桃大当家,不仅把臣和孟平等人卷到了山上,神仙山下单骑长枪,还差些将百战军主将挑下了马。当年风姿让人至今思之,犹且神往不已。”莫离半是感慨半是打趣。   李从璟继续追忆,“到了怀孟,就有了郭威,有了两万百战军,而后就有了皇后,有了丁黑,出战河上,奔袭大梁,又是许多人许多事,思之不及。”   莫离笑道:“出镇幽州,就有了四大才子,八大骁将,办演武院,便有了无数杰出将校,安重荣、赵弘殷……”   李从璟站起身,来到窗前,“三十多年,太多人和事,如今历历在目,言之不尽啊!”   莫离也起身,站在李从璟侧后,同样望向窗外,“三十多年,当年的志向,可都实现了否?”   酒温香仍在,只待当年人。   临了,莫离向李从璟行礼告退。   待得莫离走出阁楼,行于走廊之上,李从璟转身望去,似乎又看见了当年那折扇白袍的翩翩公子,潇洒无双风流万千,他禁不住喊道:“莫哥儿!”   莫离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到阁楼里的李从璟,那个昔日青衫长枪的少年郎,似乎正站在晋阳小院的屋檐下,刹那间他喉咙硬如磐石,深深一礼,“李哥儿!”   ……   夕阳西下。   余晖洒落在李从璟肩上,李从璟矗立在阁楼上。   桃夭夭抬起头,望见了阁楼上的李从璟,那个在此刻显得有些孤单的身影。她又看了一眼远去的莫离,不知不觉间鼻头有些泛酸。她比谁都清楚,是这两个人,联手缔造了如今的盛世大唐。   荣耀背后,繁华尽头,总是只有孤独。   走上阁楼,桃夭夭站到李从璟身旁,轻轻拉住他的手,紧紧放在手心。没有半句言语,她只是怜爱的凝望着他,就像他凝望着他的帝国。   感受到手心的温度,李从璟温和的笑了笑,“年少时,我曾无数次问自己,人的一生,要怎样活才算有意义,我的一生,又该如何渡过,临了才不会对自己不满意。”   “我想了很多年,后来我有了答案。我想,在我老去的时候,在夕阳下,与珍爱的妻子并肩而坐,泛舟河上,相偎相依,然后我回首我一生,有过一番施展了自己抱负的事业——那便是圆满了。”   李从璟转头看向桃夭夭,眸子里只有她的脸,“我知道这个想法有些奢侈,我要的有些过于多了,所以我很庆幸,庆幸我今天得到的。”   桃夭夭笑得像个孩子,把头埋在了李从璟胸前。李从璟紧紧抱着她,看向窗外的世界,“做了该做的事,遇到了该遇到的人,我想,无论是千年之前还是千年之后,这都是最圆满的人生了。”   ……   大明宫落成的时候,洛阳城万人空巷,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市井百姓,无论是外邦商贾,还是各国使节,都争相涌向大明宫。   李从璟大宴群臣,并于宴席开始前,发表了那篇传遍海内外的演讲。   “四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为我们的文明,画上了第一个符号。”   “四千年来,在无数先人的血汗与智慧上,这片土地出现了伟大的汉唐文明。汉唐文明,不仅会彪炳史册,流芳百世,更应该传遍天下,恩泽万民。”   “如果那一日果真到来,身为唐人,朕与尔等皆可以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毫无疑问,汉唐文明,乃天下第一之文明。纵然眼下不是,日后也会是。因为汉唐文明兼容并包,开放博大,自强不息。我们先进,但我们仍旧不耻下问,我们强大,但我们依旧谦逊好学。”   “因是之故,大唐的江山社稷,理当光芒万丈,没有瑕疵。”   “若是有一个官吏还在贪赃枉法,大唐就不该满足。”   “若是有一个唐人还衣食堪忧,大唐就不该满足。”   “若是有一个唐人的尊严还在受到侮辱,大唐就不该满足!”   “若是天下之大,还有甚么学识是唐人不知道的,大唐就不该满足!”   “若是天下之大,还有一块地方是唐人未曾踏足的,大唐就不该满足!”   “若是天下之大,还有一个邦国对大唐不敬,大唐就不该满足!”   “朕有一个梦想,大唐能够恒强不衰,永受四海万邦之朝贡!”   “朕有一个梦想,唐人皆知是非善恶,皆识礼义而友爱,皆有报效国家之念!”   “朕有一个梦想,每一个走出国门的唐人,都能让人一眼看出来,这就是唐人!”   “朕希望你们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希望你们记住祖先的光荣与屈辱,希望你们知道自己身上流淌的血,到底是甚么颜色!”   “朕希望你们无论何时,无论面对甚么境遇,都要记住,守护我汉唐荣光,守护我汉唐文明,守住我们唐人之所以是唐人的底线!”   “朕希望你们所有人,希望每一个唐人,都扛起大唐的旗帜,永不满足已获得的成就,永不畏惧还未战胜的敌人,永不停止征服的步伐!”   “因为你们是唐人,是一直在前进的大唐人!”   ……   (全本完)   ……   完本了。   临了,诸多不舍。   回首那些故事那些人,俱都历历在目,真不想与他们道别。   一个日夜相伴的老友离开了。   不圆满。但我知道,这就是路的尽头。   这些日子,有尝试过继续往前走,终究还是无奈的发现,我只能走到这里。   既然如此,与其拖着,不如给上终点,画上句点,留一段美好的回忆。   而我知道,在《十国帝王》的世界里,故事没有停止,那些人还将继续前行。   ……   这本书写了很久,出乎我意料的久,当然,原因是我更新渣。   当初决心写五代,是打算立足南唐,走南方路线的,几经周折,落笔在李从璟身上,颇为仓促。所以书的前期,准备不足,史料缺乏,考究也少,有故事没历史。   写这本书的过程,是对那段历史深入研读的过程,也是学习如何写好历史文的过程,如果现在让我再开一本唐末,我有把握写成精品——至少也是精品。   因了历史文日益苛刻的政策,很多原本做好铺垫,打算浓墨重彩的地方,只能一笔带过。   或许是这本书写得太久,杨吴的内容写完后,已是精疲力竭。特别写完石敬瑭后,转入新书准备期,两边拉扯,就更是力不从心。还有些个人原因,导致原本该写好的东西,没有很好的写出来。   无论如何,这本书有值得骄傲的地方,也有留下诸多遗憾的地方。而今再回首,心头只剩下一些感谢,感谢订阅、打赏读者的一路支持。对你们,我心中有愧。虽然不想说这无能的话,但真的很抱歉。   历史文是家国情怀,是男儿志气,是年少时纵横天下,把历史与黎民扛在肩上的梦,感谢你们陪我做完这个梦。你们是热血好儿郎,若是有酒,真想与你们对月当歌,大醉三千场。   ……   新书肯定有,只是出现了让我始料不及的波折,所以,届时再通知——如果大家有想法的话,发新书的时候,我会补写一些后记和番外,详细交代一下某些人物的命运。   ……   再拜顿首,谢谢大家。愿大家头顶常悬明月,照亮脚下的前路与归程。 本书由 大海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