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春风拂槛露华浓】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 作者:潘彦明 出版社:现代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11月 ISBN:9787514353594 所属分类:图书>历史>中国史>三国魏晋南北朝史 编辑推荐 1. 著名历史作家吕峥、张宏杰,起点历史大神月关,倾情推荐现象级神作——《世家的天下》。 2.《世家的天下》连载帖在天涯、起点均引起热议,短时间内聚拢粉丝数百万! 3.世家门阀、豪门士族、士大夫家族……这些尊重的名字,一一指向一种占据中国权力*上千年之久的势力,彰显出延续千年的中国贵族精神! 4.《世家的天下》描写魏朝、西晋、东晋三朝两百年间占据权力*的士大夫家族的发家史、沦落史、夺权史。他们及其家族,为争取权力,不懈地奋斗,追求自由,追求理想。 4.《世家的天下》以小说笔法来写,所有事件严格取自史料,力求探究历史真相。涉及魏晋时代多起政治黑幕。像剥洋葱一样把历史事件的表层层层剥掉,找出背后的隐情,挖出那些历史人物的内心世界,以及他们家族内部、家族之间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感情牵绊。 5. 《世家的天下》没有熟知的神化的诸葛亮,没有一枚飞镖打死夏侯惇,两杆大枪横扫千军,不写现代人穿越到古代变成神,没有上天入地的修仙之路。但是,谋略、政治内幕、历史真相、时间、人心、血与泪、隐忍与拼搏,甚至哲学宗教,通篇可见。这是一本描写人创造历史,以及时间改变人心的书。 内容简介 ★著名历史作家张宏杰、吕峥,起点历史大神月关倾情推荐! 一本描写谋略、抉择、人性、血与泪、拼搏与隐忍的书。 ★他们令皇帝寝食难安; 他们操纵着王朝的更迭,改变着历史的走向。 本书揭开了这个历史上的惊人天机! 中国历史上有一种势力,令皇帝寝食难安。他们的传承,比一个朝代更久远;他们操纵着王朝的更迭,改变着历史的走向;他们占据中国权力*达千年之久。他们被称作士大夫,也被称作世家门阀。河内司马氏,琅邪王氏,颍川庾氏,陈郡谢氏,河东裴氏……大凡在历史上留下印迹的人物,几乎无不出身这些豪门大族。 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不单单是一个理念或口号,而是中国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一种政治现实。而皇帝与世家大族博弈的背后,却是权谋与鲜血浸染的历史书页。 本书描写魏朝、西晋、东晋三朝两百年间,占据权力*的士大夫家族的发家史、夺权史和沦落史。世家中的士大夫,有的才华出众,有的人品高洁,有的满腹阴谋,为了家族的兴盛,为了自由和理想,为了争权夺位,创造了历史的神奇,为后世留下司马篡位、三国归晋、八王之乱、东晋复生、王马共朝等精彩的篇章。 本书以文学的笔法来叙述,但所有事件均严格取自史料。层层剥开历史的表层,找出背后的隐情,挖出人物的内心世界,以及世家内部、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感情牵绊。这也是一本描写人创造历史,以及时间改变人心的书,你可以从本书中读出谋略、政治内幕、历史真相、时间、人心、血与泪、隐忍与拼搏,甚至哲学与宗教。 作者简介 潘彦明,男,1978年生于北京。某上市企业高管,知名游戏制作人,IT业创业者。常年研读历史,精通心理学、哲学、宗教,擅长剖析历史事件背后的隐情内幕,对人物的内心世界把握精准而犀利。 ==================================== 世家的天下:①饕餮      前言      2012年,我辞去繁重的工作,从云南到西藏徒步旅行了三个多月。一路上我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或许这些故事在外人听来平淡无奇,但他们却讲得绘声绘色。我试着融入他们的内心世界,然后,我真切地意识到,每个人的故事都极不平凡。   每个人都是不平凡的。   回到家没多久,一天深夜,我开始动笔写这本书。到早上七点的时候,我已经写完了序章。虽然当时写的序章后来全部删掉(事实上,我之后又删掉了约二十万字的内容),但那天深夜,确实可以算作这本书的开始。   过了几个月,我跟朋友透露我正在写书的事。朋友问是不是写游记?我说:“不,我写历史,因为我爱历史。”   当然,我爱自己的经历,所有的经历,但我也知道,这些经历在别人听来其实并没什么特别。写历史的好处是历史离我们很远,大部分人看来更有神秘感,而那些历史人物所经历的,更是我们毕生无缘得见的传奇。   历史很遥远,历史人物离我们同样遥远。   又写了些日子,我发现我错了。   我总是有意无意地观察身边人,越来越觉得这些人某时某刻的心态恰如我笔下的某个历史人物。那人像诸葛诞,那人像钟会,那人像王导……   是的。历史人物离我们很近,几乎就是我们身边的人。   我记得我上中学时玩过很多三国游戏,当时我想:哇!这人真牛,这人的武力能横扫千军,那人的智力全国拔尖。但后来,看的书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发现,曾经崇拜的人并不是神,他们和我们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有勇气,也有懦弱;有坚持,也有放弃;有顺境,也有无奈……他们在利益和道义之间挣扎,在捍卫理想和委曲求全之间纠结。   翻看史书,总不免为成功者的深谋远虑由衷赞叹,为失败者的昏招扼腕叹息(或是解气)。可揭开表层,却看到有些深谋远虑其实只是顺势而为,或是时运使然;而如果我们不做事后诸葛亮,也会发现有些昏招其实已经是那些失败者当时所能做出的最佳选择。   有朋友问我是不是主要写三国,毕竟三国是大家相对了解的一段历史。可我并不想在三国上花费太多笔墨,实际上,这本书只有前三分之一内容是关于三国的(主要是魏国),后面更多篇章则是西晋和东晋。其中即便涉及三国的内容,也绝不是大家熟知的三国,本书会从另一个侧面来描写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故事(其实有很多是被我们忽略的故事),以及那些历史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   另外,由于本人是个电影发烧友,所以书中有很多章节标题都取自电影名字,以向那些伟大的电影作品致敬,有兴趣的朋友不妨找找看。   魏晋是中国历史上最乱的时代,尤其是东晋,更被后世称为门阀政治——皇权旁落,世家豪族掌握军政大权。本书正是以这几大家族为主线,贯穿魏、西晋、东晋三朝。   魏晋两百年间,那些士大夫,以及他们整个家族,为争取权力、利益、自由、生存进行着坚持不懈的奋斗。书中涉及多起政治黑幕,并力求探寻幕后的真相。   这是一本描写谋略、抉择、人性、血与泪、拼搏与隐忍的书。   这是一本描写人创造历史,以及时间改变人心的书。   潘彦明      引子:重臣的故事      永昌元年是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在位期间最后一个年号,因为这年的闰十一月初十(公元323年1月3日),司马睿驾崩了。   就在几个月前,司马睿刚刚跟帝国最强权臣王敦打了场仗,这是一场令他颜面尽失的败仗。不光他自己,整个皇室都跟着蒙羞,皇权彻底被臣权压垮。不过,司马睿虽被打败,但王敦到底有所顾忌,并没直接把他废掉,而是让他继续充当傀儡皇帝。   战后这几个月,司马睿整日都在悲愤中度过。今天,他是满怀着屈辱咽气的。   第二天,司马睿的长子——时年二十四岁的司马绍迎着凛冽的寒风坐上了曾经属于他爸爸的皇位。   继位大典办得有模有样,华丽又不失庄重。然而,司马绍却觉得过于冗长。他被搞得身心俱疲,渴望马上能回到后宫休息。   总算快结束了。   这是最后一个环节。朝堂里群臣跪拜于地,恭贺新帝登基的祝词此起彼伏,可这些奉承话在司马绍听来没那么悦耳。他知道,此刻,权臣王敦依旧手握重兵虎视眈眈,而那些对自己歌功颂德的臣子大半都迫于王敦的威慑力,随时可能掉转枪头帮王敦灭了自己。司马绍很清楚父亲因何而死,他更清楚自己当前的处境。   我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被王敦给废掉。   晋王朝难道要亡在我的手里吗?   这担惊受怕的情绪把司马绍搅得异常疲惫。他挥了挥手宣布散朝,然后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后宫,一屁股坐到了御床上。在他身旁,除了几个内宫太监外,还站着一个年过半百、面目和蔼的老者,这人名叫王导,官拜司空兼扬州刺史,乃是朝廷首屈一指的重臣。   王导身份极复杂,他是东晋王朝的开国功臣,同时也是王敦的堂弟,不过,他的性格乃至政治立场都跟王敦迥然不同。王敦性格嚣张强硬,王导则宽厚柔和。在之前那场皇帝和权臣的战争中,王导名义上是站在皇帝一边的,不可否认,他为了身家利益免不了首尾两端,暗通自家兄弟,但不管怎么说,以他的为人,还干不出公然与皇室为敌,甚至谋朝篡位的事来。   另外,王敦、王导所属的家族——史上著名的琅邪王氏,在整个东晋时代,论及家族声望和政治影响力均无能出其右者。即便那些不爽王敦飞扬跋扈的臣子,对王导依旧要礼敬三分。   由此,纵然王敦已经到了跟皇室开战的地步,但无论司马睿还是司马绍都必须好吃好喝供着王导,唯希望他能从中斡旋,尽量稳住王敦而已。   司马绍抬眼看了看王导。   “王公,您怎么还不回去啊?”   “臣挂念陛下,想问问陛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朕没什么事了……”司马绍回答得有气无力。他一见王导那张脸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王敦。琅邪王氏个个都长得那么恶心!说实话,王导长得慈眉善目,脸庞清秀,举止风流倜傥。可所有那些琅邪王氏族人的相貌特征都让司马绍作呕。他很想把王导打发走,但这话他最终没说出口。   必须要稳住王导!   缓了一会儿,他对王导言道:“王公,您博古通今,朕想听您讲讲,朕的列祖列宗是如何赢得天下的。”   司马绍自是希望能从先辈的事迹中寻求智慧,以期攻克目前的困境,而王导则有另一番想法。如果堂兄王敦谋朝篡位不可避免,现在他自己能做的,正好可以通过司马家先祖的事迹让这位皇帝明白天命的道理。   ——天命在臣不在君。   王导想了很久,点点头。   “既然陛下想听,臣就把臣知道的事给您讲讲吧……”      序章      距今一千八百多年以前的建宁元年,也即是公元168年,10月25日黎明,东汉国都洛阳的百姓大多已经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在深邃的皇宫内,年仅十二岁的当朝天子——被后世称为汉灵帝的刘宏也像往常一样,刚起床就骑上驴,牵着狗,在一群宦官和宫女的嬉笑簇拥中迎来了新的一天。   皇帝优哉游哉的生活与险恶的朝廷局势形成鲜明的反差。   洛阳皇宫主分南北两宫,总面积超过一百平方公里,从空中俯视呈一个巨大的吕字形。北宫多为皇帝寝殿,南宫主要供皇帝和群臣朝贺议政。北宫南面的朱雀门(及两个侧门)各自对应南宫北面的宣武门(及两个侧门),其间以并列三条长约七里的通道相连。中间的通道最宽,是专供皇帝通行的御道,群臣则只能从两旁的侧道行走。   此时,就在其中一条侧道的北端,也就是北宫朱雀门旁的侧门内外分别驻扎着两拨军队,他们个个剑拔弩张,遍布血丝的双眼透出杀气,全都恶狠狠地瞪视着对方。   守在宫门外的,是由大将军窦武(外戚)率领的数千皇城禁军;守在宫门内的,则是由黄门常侍王甫(宦官)率领的千余名皇城禁军。   东汉自第三代皇帝汉章帝(公元1世纪)开始,外戚(皇帝的母族、妻族)的权力就越来越大,到建宁元年这一百年中有多个外戚把持朝政。然而,只要外戚一上位,最后总难逃被宦官灭掉的命运,权力很快又传到宦官手里。宦官因为生理缺陷和背景低微,即便到手的权力也不具备传承性,等这茬宦官死绝,下一代外戚又会冒出来掌权,如此周而复始。于是,外戚与宦官轮流坐庄便成了定式。汉灵帝时,窦武成为外戚领袖,他与宦官的权力斗争历经数年,终于不可避免地爆发武力冲突。   虽然窦武的兵力强过王甫,但王甫手里却拥有一个强力道具——指控窦武谋反的诏书。毋庸置疑,这封诏书是宦官伪造的,即为矫诏。可这内幕对于底层士兵来说实在太过深奥,他们当然无从辨别真假,脑子里只明白一个道理——诏书大过天。   借着诏书的威慑力,窦武军士气持续跌落,中午时分终于崩盘,全军一哄而散。另一边,王甫见自己掌握住绝对优势,遂率军冲出宫门,将孤立无援的窦武团团包围。   窦武心知再无力扭转乾坤,当场拔剑自刎。窦武一死,其政治盟友——太傅陈蕃也被缉拿,当天晚上就被害死在狱中。当时,宦官集团被世人称为“浊流”,士大夫集团被称为“清流”。窦武和陈蕃正是两位最大的“清流”领袖。   其实早在一年前,即公元166年,士大夫集团就被宦官集团搞垮过一次,当时有两百多名士大夫遭到罢免,史称第一次“党锢之祸”(党,指代士大夫集团;锢,指禁止士大夫当官参政)。而后,窦武和陈蕃力图扳平局面,连连向宦官发起攻势。不想公元168年爆发军事政变,窦武和陈蕃身首异处。两位士大夫领袖一死,宦官更加肆无忌惮,马上发动第二次“党锢之祸”,致使一百多名士大夫遇害身亡,六七百名士大夫遭终身禁锢。   究竟什么人能称为士?   士这个阶层最早可追溯到商周时代。士人大多受过良好的教育,其地位介于卿大夫(辅佐国君的官吏)之下,庶民之上。到了战国时代,由于社会环境的变迁,越来越多的士人开始涉足政治。那些做了官的士人逐渐和卿大夫融合,被称为士大夫,而累世为官的士大夫家族,则被称为士族(也称为世家)。   与士大夫、士族相对应的,则是庶民、寒门。   不过,即便是庶民,通过努力读书和良好的品行也能晋身士人,若逢时运得济踏上仕途,历经两三代后,其家族就可以脱离寒门,正式跨入士族行列了。   东汉末年,由于接连爆发两次“党锢之祸”,本应在政坛占据主导地位的士大夫迫于严酷的现实不得不向强权低头,再度进入蛰伏与沉寂的时代。   无论是史书中的立场还是现代的普遍观点,均把正义的旗帜插在士大夫一边,把宦官集团定义为黑恶势力。诚然,宦官由于身体缺了些零部件,或多或少会心理不大正常,再加上他们不学无术,可想而知不会干出什么人事。但有一点值得注意,史书向来都以维护皇权为出发点,讽刺的是,宦官集团恰恰是维护皇权的中坚力量,反观士大夫集团,却时时为争取臣权,跟皇权进行着坚持不懈的抗争。当然,宦官维护皇权也不是出于忠心,而是因为他们必须要保住皇帝这杆大旗,只有这样,他们自己的位置才能坐得更稳。权臣可以干出谋朝篡位的事,但宦官不行,毕竟,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女人和奴隶都当过皇帝,却唯独没有宦官(最多当个九千岁),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距窦武和陈蕃被害转眼过去了十年,突然有一天,京兆尹杨彪手握铁证,弹劾王甫收受七千万巨额贿赂,一举将其扳倒。王甫在狱中被乱棍打死,窦武和陈蕃的血仇总算得报。   这位杨彪所属的杨氏家族,准确地讲应该称作弘农杨氏,绝对算东汉末年数一数二的望族。他的老婆是高官袁逢的女儿,属于汝南袁氏,同样也是名门世家。几年后,杨彪和袁逢均官拜三公(三公,是太尉、司徒、司空这三个至高官位的统称),而且从杨彪和袁逢这一辈算起,往上推到他们的曾祖辈,两个家族连续四代人,每一代都有人位列三公,于是到后来,弘农杨氏和汝南袁氏便有了“四世三公”的称谓。   其实,王甫落马,除了杨彪的作用外,宦官集团内部倾轧也是重要原因。王甫倒台后,“党锢之祸”并未就此终止,以大宦官张让为首的十二名宦官迅速上位,依旧把持朝政。而在权力天平的另一端,屠户出身的何进凭借妹妹入宫受宠官拜大将军,成为最具权势的外戚。   天下权柄就握在太监和杀猪匠手里,掌握知识的士大夫难道只能走向没落吗?   某日,在京都洛阳的朝堂之上,一个年轻官员出人意料地上了封奏疏:“已故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蕃忠诚正直,惨遭宦官谋害,现在朝廷奸佞当道,忠良报国无门,臣请求为窦武、陈蕃正名!”此番言论是打算为十几年前的冤案平反。   朝廷一片哗然。   众臣之所以惊愕,一方面是因这封奏疏的内容,另一方面,更是因上疏者的身份——宦官之后、议郎曹操。曹操的老爸曹嵩早年过继给强权宦官曹腾当养子,而曹操却屡次三番跟宦官作对。几年前,大宦官蹇硕的叔父犯法,曹操将之乱棒打死。还有一次,他居然只身潜入大宦官张让的府邸企图刺杀张让,未果。   遗憾的是,这封平反冤案的奏疏终因宦官强势被驳回。   退朝后,曹嵩对曹操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窦武、陈蕃早都化成灰了,还用得着你出头?看不见宦官势力有多强吗?!”曹嵩本来还想说“咱家本就是宦官之后”,可大概又觉得这实在没什么好炫耀,愣是硬生生憋了回去。在曹嵩眼里,儿子是个傻到敌友不分,胳膊肘往外拐的奇葩。   宦官势大?曹操打心眼里嗤之以鼻。父亲被宦官一时的强权蒙蔽双眼看不清形势。无论宦官怎么闹腾,士大夫都是掌握政治话语权的人,就算暂时被压抑也早晚有崛起的一天。曹操家世虽不那么光彩,但他本心里早已自诩为士人。不过说句题外话,尽管曹操很努力地经营自己士人的形象,但结果却不那么理想。一来,他的敌人总揪着他宦官后代的小辫子不放;二来,他后来在乱世中迅速崛起,其速度之快,导致他还没来得及扭转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便一跃成为天下霸主和朝中权臣了。是故,普天之下根本没人把曹操真当成士人看待,而是视其为乱世中的暴发户。并且,曹操有着极具现实主义的性格特征,他在争霸天下的过程中推行“唯才是举”——不问出身背景只看能力的用人策略,这也让他和士族的立场颇有矛盾。   到了公元189年,大将军何进被宦官刺杀,袁逢的儿子袁绍发动政变,将宦官屠杀殆尽,从此终结了东汉时代外戚和宦官轮流坐庄的政治格局。就在这场政变中,并州牧董卓趁乱入京夺取政权。随后,董卓废掉汉少帝刘辩(汉灵帝刘宏的嫡长子),拥立刘辩弟弟刘协为帝,史称汉献帝。   自董卓秉政开始,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日趋弱化,各地诸侯(曹操、袁绍、刘备等人)纷纷举起讨伐董卓的旗帜,乱世降临。在这纷乱的时代,士大夫即将面临更加严酷的挑战。   当然,风险总是伴随着机会同时到来的。      第一章 暗流      颠沛流离   在当时,最大的地域行政单位是州,相当于今天的省,州的最高长官或为刺史,或为牧。二者区别在于:刺史只拥有州的行政权,牧则兼有州的行政权和军权。早在汉光武帝时代,州牧曾因权力过大被取消,到东汉末年,州刺史因为没兵权,无力招架黄巾起义的浪潮,朝廷不得不恢复州牧制度。而后,黄巾起义虽被镇压下去,但无数手握实权的州牧却演变成割据势力。像曹操、袁绍、刘备这些赫赫有名的乱世军阀都先后以州牧的身份独霸一方。   州以下是郡,归太守管,郡以下是县,归县令管。   东汉的京畿地区属于司隶州,其下涵盖了以京都洛阳(行政级别是县)为中心的整个河南郡,河南郡的北界是黄河,跨过黄河就到了河内郡,在河内郡有座小县,名为温县。   我们的故事便从河内温县开始了。   温县距洛阳仅十公里,虽然相隔黄河,但因为临近政治中心,这里还是要比其他县繁华很多。然而,公元190年,董卓为躲避关东联军(指函谷关东,以袁绍、曹操等人发起的讨董联军)的锐锋,把朝廷西迁到了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位于雍州关中地区,曾是西汉的都城),临行前,他放了把火将洛阳城烧成一片瓦砾废墟,附近的温县也闹得人心惶惶。   这天,几个乡人慌慌张张跑到县中宿老的住处。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他们因为跑得太急,全都上气不接下气。   “慌什么!慢慢说!”   “有一大票人马正朝咱们这儿来,离得太远,看不清是什么人。但很可能是军队!”   宿老一听,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走,出去看看!”   众人来到县城门口,果然见远处一支队伍浩浩荡荡正向温县而来。大家都捏着把汗,眼下局势纷乱,如果是军队,肯定会把温县搅得鸡犬不宁。   等这伙人走得近些才依稀看出,他们衣着装扮基本都是平民,队伍中更不乏男女老幼。   “看来不是军队。”乡人纷纷松了口气。   “等等!你们看走在最前头的那个青年……”一个乡人伸手遥指向队伍前列,“长得人高马大的,那身材真瞅着眼熟……那、那不是司马家的伯达吗?”   这伙人有上百号之多,他们正是温县豪族司马氏。司马氏的宗主名叫司马防,官拜治书御史,这时候已经身不由己被董卓胁迫着搬去长安了。司马防没法摆脱董卓的魔掌,但幸运的是,在洛阳焚毁前,他的长子——年仅二十岁的司马朗历经周折带领全族人从洛阳逃回温县。乡人口称的伯达,正是司马朗的字。   一路上,司马氏族人个个欢呼雀跃。眼见快走到县城门口,乡人终于看得真切。“果然是伯达!快,快去迎接。”   老乡见老乡,分外亲热,全都跑上前抱作一团。   “听说洛阳遭难,咱那叫一个担心,没想到你们都能逃回来。”   “以后就留在温县,哪儿都别去了,躲过乱局再说吧!”   司马朗表情严肃,并没像其他人那么兴奋。“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只是回家收拾下行囊。”   此言一出,不仅乡人们愣住,就连司马家的人也是目瞪口呆。   “好不容易到家了,怎么还要走?去哪儿?”   “关东联军正朝洛阳逼近,战祸必殃及河内郡,到时候温县免不了一场浩劫。我想继续北逃,去冀州黎阳避难。黎阳营兵的长官跟咱们有交情,肯定会出面保护咱们。”   顿时,所有人都鸦雀无声。过了半晌,几个司马氏长辈言道:“全族老小能平安回家全靠伯达,往后,伯达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司马朗点点头,又恳求乡里宿老:“请几位长辈劝劝乡亲们,跟我们同去冀州避难吧。”   宿老闻言,眉头紧锁。   “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可不能单凭你一句话就背井离乡。再说这兵荒马乱的,哪儿都不安全,我们还是留在温县吧。”   只要不是死到临头就没勇气迈向未知的前途,这是寻常百姓根深蒂固的想法。司马朗苦劝无果,只好吩咐族人回家收拾行装再度起程。   此时,在司马朗身边,一个孩子拉着他的手,满脸不解地问道:“大哥,他们怎么就是不信你?”这孩子时年十一岁,正是司马朗的二弟司马懿。   “唉!他们不是不信。”司马朗悲伤地叹了口气,又仿佛自言自语,“世道太残酷了,大部分人都不敢面对呀……”   司马懿听得似懂非懂,眼神中掠过一丝失落,随后,他使劲拽着大哥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冀州而去。   数月后,果如司马朗预料的那样,灾难降临温县。由众多诸侯率领的关东联军军纪涣散,沿途劫掠百姓,致使当地超过半数人死于非命。司马家族则因司马朗有先见之明躲过兵劫。   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在东汉末年的乱世中,类似这种事比比皆是,譬如豫州颍川名族荀氏,在荀彧(xún 欲)的带领下先是逃到冀州,后又辗转去了兖州投奔曹操;同属颍川名族的陈群逃到徐州,后来也归附曹操;出身徐州琅邪名族的诸葛亮则南下荆州,诸葛亮后来受刘备三顾茅庐之礼加入其麾下;诸葛亮的哥哥诸葛瑾更独自流落江东,后加入孙权麾下。说实在的,这些士人动辄举家迁移,颠沛流离,并不一定就能找到安全的归宿,但是,正因为他们对时局敏锐的嗅觉,以及敢于迈向未知新天地的魄力,使得他们比那些故步自封者拥有更广阔的生存空间和成功机会。   稳健投资   司马家族离开温县三年后才又重归故里。这一家族人口众多,单是司马防就有八个儿子,老大司马朗,字伯达;老二司马懿,字仲达;老三司马孚,字叔达;另外还有五个弟弟,他们的字中也都带个“达”,所以,这兄弟八个被合称为“司马八达”。   顺带一提,自东汉末年至魏晋时代,士人之间彼此标榜、相互起名号是社会风气,这对他们名声迅速传播非常有利,而名声正是他们安身立命乃至捞取政治资本的重要基础。另外,士人很喜欢打包推销自己,几个志同道合者通常会起个诸如什么“三君”“四友”“七子”“八达”之类的名号。当时天下大乱,政治环境险象丛生,这种捆绑关系也将士人的心更牢固地拴在一起。再说“司马八达”这几个亲哥们儿感情笃深,尤其是老二司马懿和老三司马孚更是精诚团结出了名,在未来,他们将携手共创一片天下。   不久后,司马朗和弟弟都当上了官。司马朗历任多处地方官,以爱民如子著称,口碑相当不错。而且,司马朗生性淡泊,极力回避政治核心,一心只为百姓谋福利,十几年后,他在给饱受瘟疫之苦的将士治病时被传染,不幸去世。“司马八达”中的老四到老八五人则相对平庸,乏善可陈。   有故事的是“司马八达”中的老二司马懿和老三司马孚。   公元201年,曹操想聘司马懿做幕僚,可司马懿很有个性,愣是谎称腿脚不利落直接给曹操撅了回去。   司马懿为什么要规避仕途?《晋书·宣帝纪》给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汉室已走向穷途末路,故司马懿不愿屈节于曹氏。如果这么看,司马懿似乎像个大忠大义的愤青。但若从司马懿一生所作所为来分析,就知道这绝不是他的真实想法。   当时,曹操横扫中原,挟天子以令诸侯,但黄河以北的霸主袁绍(袁逢的儿子,汝南袁氏成员)依旧势力庞大,且正准备跟曹操在官渡干仗。司马懿不确定鹿死谁手,故选择静观其变。还有一个原因,司马懿的至交好友——名士胡昭以隐居遁世而闻名,这或多或少也影响了司马懿。不过话说回来,胡昭确是淡泊名利不假,他直到八十九岁去世时始终未曾涉足官场,但司马懿肯定跟淡泊名利沾不上边,他大概是想靠清高的姿态邀名射利,为将来的仕途积累政治资本。   就这样,司马懿整整装了七年病。直到公元208年,曹操将袁绍余党彻底歼灭,他判断再无政治风险后才接受曹操延揽,加入其幕府。   这时候,曹操已成为天下最强霸主。公元213年,曹操被汉帝刘协册封为魏公,魏国的国都定在黄河以北的冀州邺城。通常情况下,东汉藩王的藩国仅有一个郡,但魏国的国土面积大得惊人,足足占了冀州十个郡。公元216年,曹操晋爵魏王,成为东汉迄今为止唯一合法的非刘氏藩王。   曹操家大业大,他两个最出色的儿子——曹丕和曹植也开始觊觎起世子的地位,二人明争暗斗不断。毋庸置疑,谁能当上世子,谁就能继承魏国。世子其实和太子意义一样,因为曹操是诸侯,诸侯的继承人称世子,皇帝的继承人称太子,就是这么一点区别。   司马懿必须得考虑自己的政治前程。众所周知,曹操麾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这票人都是大半辈子跟着曹老板创业打天下的老臣,虽然史书中记载司马懿偶尔也跟曹老板讲几句所谓的金玉良言,但那基本上都是顺势而为、无关痛痒的白开水。司马懿要跟创业功臣拼仕途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司马懿有很强的进取心,他既已踏上仕途,就要往上爬。很快,他敏锐地找到一条出路——只要死抱住曹操的继承人,等曹操一死,自己的仕途肯定安枕无忧。那么说,曹丕和曹植到底谁能坐上世子之位呢?   以当时的情况看,概率各百分之五十。   不赌没出路,赌就有风险。最终,司马懿与三弟司马孚联手,采用了一个相对稳健的投资方式——对冲。   对冲指同时进行两笔方向完全相反的投资。老二司马懿押宝曹丕,他和曹丕越走越近,不出几年就成了曹丕的死党。老三司马孚则押宝曹植,成了曹植幕僚。不过,即便这样最多只是保本,搞不好兄弟二人一死一活就更得不偿失了。别忘了,对冲投资的关键在于随时调节投资比例。   公元217年,曹丕设计把曹植灌了个酩酊大醉。曹植耍起酒疯,竟私自打开皇宫司马门,更在专供皇帝行走的御道上酒驾马车。这事把曹操给惹毛了。曹植由此失宠,曹丕赢面越来越大。   身为曹植幕僚的司马孚处境堪忧,他既想转投曹丕,又不想摊上背叛曹植的恶名。最终,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解决了这一难题。他只要发现曹植举止不合礼法,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骂,而且,这令人尴尬的情景常发生在公开场合。   曹植央求:“你直言进谏固然好,但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司马孚甩出一句:“臣性子直,一心为殿下好才口无遮拦,想不了那么多。”   我是忠臣,你能把我怎么着?然而,从人情世故的角度来看,如果司马孚真为曹植尽忠,理应私底下劝,他大庭广众让曹植下不来台,除了给自己博一个不明世故的忠臣、直臣形象外,绝对有损曹植声望。   另一边,司马懿跟曹丕别有一番说辞:“我三弟做临淄侯(曹植)幕僚可是被逼无奈,他看临淄侯一百个不顺眼,常跟我抱怨要辞官。”   曹丕心领神会道:“你弟弟这事,我心里有数。”   曹丕与曹植之间的斗争长达十几年,二人耍尽权谋,也耗尽了兄弟情分,果然以曹丕胜出告终。毫无疑问,这意味着曹丕将来会成为魏国国君。很快,司马孚就因为有先前的铺垫,顺利跟曹植提出辞职,转做了曹丕幕僚。司马家兄弟二人的政治对冲玩得相当漂亮。   再说曹植,由于他的落败,其追随者即将大难临头了。在曹植众多亲信中,有位才华横溢的名士,他就是前面提到的有“四世三公”之称的弘农杨氏成员——杨彪的儿子——杨修。杨修的母亲是袁氏,舅舅是曹操早年最大的敌人——袁绍、袁术兄弟。有这么一个背景,又在世子之争中站错队,可想而知不会有好下场。果不其然,曹操为了帮曹丕扫清障碍果断将杨修处死。野史说曹操杀杨修是妒忌其才华,这纯属无稽之谈。其他曹植的铁杆亲信大多也在曹丕继位后被满门抄斩。   在此留个伏笔,弘农杨氏因为杨修被杀而家道中落,不过半个世纪后,弘农杨氏还会再度崛起,并把西晋朝廷搅得天翻地覆。   一步之遥   曹操是中国历史上公认的篡国权臣,但极具讽刺意义的是,他的不懈努力,的确让早该寿终正寝的汉王朝多苟延残喘了几十年。即便皇帝形同虚设,曹操也没有取而代之,他把改朝换代这项宏伟壮举留给继承人来完成,直至公元220年3月他死的时候,依旧披着汉朝臣子的外衣,这算是他以儒家价值观告慰内心的方式。   公元220年5月,时已春暖花开,马上就要进入盛夏了。这天午后,新任魏王曹丕正斜躺在冀州邺城王宫后花园的王椅上打着盹儿。王宫中的陈设跟一个月前相比并没什么不同,但或许是因为曹操的离去,这里少了几分霸气。   曹丕做了一个美梦,他梦到曹操刚死时的情景。当时,他心里别提有多畅快了,这意味着他再无须担心被曹操废黜世子地位,从此结束提心吊胆的生涯。不过连日来,他也因为给曹操服丧不得不把表面功夫做足,为此,他哭得死去活来,以致嗓子都喊哑了,而限于礼法约束,他更是连酒肉都不能沾。现在,所有煎熬都已过去,往后,等待他的将是无忧无虑的生活。至少,是他认为的无忧无虑。   一股和煦的暖风吹过,曹丕半睁开双眼,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他迷迷糊糊地看着满园春色,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真想去那儿。”他抬起胳膊,往前方随手指了指。   候在一旁的侍妾听了,赶忙把曹丕搀扶起来。“王上是想去前面的浮桥?”   “不,那边……”曹丕嘴里含糊嘟囔,手依旧指着前方。   侍妾有些茫然。“王上是想去湖边?”   “不!”曹丕猛地甩开侍妾。他的情绪一下变得烦躁起来,因为他意识到,这几个侍妾根本就没法带他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他手指的方向,乃是距离冀州邺城西南二百四十公里之遥的汉朝旧都——洛阳。   当年,洛阳被董卓烧毁后,曹操把汉都迁到临近的许昌。现在,洛阳皇宫虽早被重建完毕,但皇帝刘协和朝廷并没有搬回洛阳。硕大又空旷的洛阳皇宫仿佛正翘首盼望着一位新的帝王。   魏王曹丕的爵位是王,官位是丞相,所以名义上,他是汉朝的藩王,是汉朝的臣子。他的下一步,无疑是要问鼎皇帝宝座。   曹丕为何这么想当皇帝?这貌似是个很无聊的问题。但凡站在权力的金字塔上,不管是谁都会忍不住往上爬,对于曹丕来说,他已经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距顶峰仅一步之遥,这种诱惑力是任何人都无法抵挡的。排除掉虚荣心的因素,再让我们从更现实的角度来分析曹丕所处的状况。   玩过三国志游戏的朋友大概都知道,在公元220年这个时候,魏、蜀、吴三国鼎立的局面已然形成,倘若按照游戏中的设定,包括黄河流域的中原以及黄河以北的广大区域均该纳入魏国,也就是曹丕的势力范围,只要点点鼠标,就能随心所欲地在北方每个城市治理国政、调兵遣将。但遗憾的是,那只是游戏中的设定,而我们眼前这位更趋向于真实的曹丕,他能直接控制的地方实则仅限于自己的藩国——冀州的十个郡,但中原和黄河以北还有十几个州,这十几个州,包括治下无数郡县名义上仍是汉室领土。再说曹丕能呼来喝去的官员,也只有魏国的直属官员,其他各地方官,包括汉朝国都许昌的朝臣,名义上也仍是汉室臣子。显然,曹丕没法通过简单地点击鼠标折腾那些属于汉室的地和人,他只能依靠政治手腕间接施加影响。   只要当上皇帝就没这么麻烦了。曹丕心里暗暗抱怨,如果老头子死前称了帝该多好。   早在曹操还活着的时候已有无数公卿撺掇他称帝,以曹操的威望要迈出这一步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但他受限于儒家礼教观,至死都没答应。而今,曹丕则全没这方面顾虑,那些当初困扰他老子的哲学理念无法对他造成半分束缚,可他的威望却与曹操相去甚远,所以,他要想称帝,还必须付出更多更多……   路得一步一步地走,步子太大容易扯着蛋。曹丕很清楚,自己要达成这一愿望必须找人帮忙。   陈群的理想   “请尚书陈群来。”曹丕下令。   陈群出身颍川士族。前些年,当曹丕和曹植激烈争夺世子之位时,他果断地站到曹丕一边,与司马懿、吴质、朱铄合称为曹丕的“四友”,曾是一位铁杆太子党。   须臾,陈群匆匆而至。   “见过王上。”   王上,这个称呼让曹丕心头又涌出一丝遗憾。如果是“陛下”就好了。   曹丕的内心世界不会在脸上表现出来。他笑意盎然地对陈群说道:“长文(陈群字长文),我想再听你讲讲你前两天那个提案。”   就在几天前,陈群提出一项新的官吏选拔制度,这里面大有文章,当时曹丕觉得有风险,暂时压了下来。现在,曹丕意识到,这项提案或许正是能帮他登上九五之尊的门票。   陈群早料到曹丕会松口,他定了定神,遂将自己的提案娓娓道来。   “想当年,先王(曹操)推行唯才是举,一旦发现人才,不管对方出身多低微、品行多差,只要有一技之长,哪怕是鸡鸣狗盗之辈都会毫不犹豫授以官职。不可否认,唯才是举确是平定乱世的法宝。可时过境迁,如今中原和北方日趋安定,无论庶民还是士人均难有机会直接在王上面前展露才华,再者,纵横于乱世中的狡诈之徒往往德行欠缺,也不适宜治理国家。所以,臣认为,选拔官吏的制度应该规范起来……”曹操推行“唯才是举”是基于乱世重人才的现实,但这严重伤害了士族利益,把从政当作唯一出路的士大夫不可避免要跟庶民竞争有限的官位。   都是些废话!曹丕暗想。但他仍是装出饶有兴致的模样。   “嗯,你接着说。”   “王上应该知道二十年前许子将(许劭字子将)著名的‘月旦评’吧?”   曹丕点点头。他很清楚许子将的“月旦评”是怎么回事。自东汉时代,士人之间通过相互标榜提高名气和社会地位,倘若有幸得到名家赞誉,更等于拿到通往仕途的敲门砖。许子将每月初一都会品评士人,“月旦评”由此得名,就像今天的选秀节目一样,只要得到许子将佳评的士人无不身价飙升。那时节,无论在朝在野者都对许子将趋之若鹜,曹操早年为求得许子将的评语更是踏破铁鞋,许子将甩了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让曹操声名鹊起,从此赢得闯荡世间的重要资本。许子将堪称当时的金牌品评师,乃是这一领域的绝对权威。   陈群接着说道:“不过,许子将品评士人的行为并非由官方发起。而臣提出的这项官吏选拔制度,其实是将‘月旦评’官方化、系统化。简要言之,即在各州、郡设置中正官。中正官根据士人的德行、才学、家世(父祖辈的官爵名望)三项指标为依据,定期品评本地士人。品评结果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总共九个品级。朝廷选拔官吏,根据士人的定品成绩择优录取。”   “那么,中正官又由什么人来做呢?”曹丕一句话问到了重点,无须多言,倘如陈群所说,各州郡的中正官无疑掌握官吏选拔的命脉。   “臣认为,中正官的人选务必是各州郡名望最高又兼具才德之人。”   什么“名望最高又兼具才德之人”?曹丕心知肚明,陈群所指无一例外都是地方上的豪门世家。说白了,这项官吏选拔制度乃是给像陈群这样的大家族谋取利益。   曹丕闭目沉思,半晌没有说话。   陈群也闭上了嘴,他知道这时候需要给曹丕留出思考的空间。过了片刻,他清楚地看到曹丕的胡须微微颤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必须直击曹丕内心,突破曹丕最后的心理防线。   “天下的士大夫无不翘首盼望为陛……哦,为王上效力……”   这句话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曹丕缓缓睁开眼,死死盯着陈群。“你说,我有没有天命?”   “王上自然有天命。”   “士大夫都明白天命的道理吗?”   “士大夫都明白,只是庶民在这方面感觉就相对迟钝了些。”陈群这么说也无可厚非,庶民能混口饱饭吃已属不易,更别提读书学习了,士大夫则凭借知识牢牢控制着社会舆论,而曹丕口中的天命,其实便是社会舆论的导向。   曹丕仔细琢磨着陈群的话。假如通过这项法案,放给士族足够的权益,士大夫肯定会全力支持自己登上皇位,可等自己登上皇位之后呢?士族的力量也会变得空前壮大,这无疑会削弱皇权。曹丕不傻,他知道这是一笔危险的买卖。盘算了许久,终于,他想出了一个既能赢得士族支持,又能在未来强化皇权的对策……   “长文,我同意了。明天,你就在朝堂上把这项法案重新提出来吧!”   陈群辞别曹丕,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出邺城王宫,他想起很多年前,当他还小的时候,他的爷爷——颍川名士陈寔(shí)曾一边摸着他的头一边说:“你这孩子日后必兴旺我陈家。”   是的,我要兴旺陈家,更要兴旺天下士族!   陈群的官吏选拔制度改革于公元220年正式实施,史称“九品中正制”,又称“九品官人法”,从此,魏国彻底推翻了曹操早年奉行的“唯才是举”,改由士族垄断官吏选拔权。刚开始,中正官评定士人尚依据德行、才学、家世三项考量,久而久之,士大夫为了维护自家利益,将家世这项指标的重要度定得越来越高,最终发展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   此时此刻,陈群当然不会想到,他这一番作为竟给全天下士族带来长达四百年的巨大利益,而他自己更成为左右历史进程的关键性人物。   曹丕拿九品中正制取悦士族,颍川陈氏、河内司马氏等世家豪门都因此捡了大便宜,作为利益交换,士大夫频频向皇帝刘协施压。   公元220年12月,刘协终于扛不住压力宣布退位,将皇帝宝座拱手让给了曹丕。延续四百多年的汉朝就这样被取而代之了。曹丕如愿以偿从邺城搬到洛阳,从此,他开创了一个新的朝代——魏朝。   接下来,曹丕将做出一系列大动作,所作所为只为一个目的——稳固皇权、压制臣权。   曹丕的布局   士大夫沉寂多年后,借由陈群的九品中正制越来越多地掌握政治话语权,算是重新崛起。在朝廷里,他们代表臣权势力,与之相对的,则是曹丕的皇权。曹丕是个强势皇帝,自然不会坐视臣权坐大不闻不问,他早想好了对策。   这里,很有必要介绍一下汉朝至魏朝权力架构的演变。西汉初期,经由萧何、曹参二位著名丞相的经营,相权越来越重,大有压过皇权的势头。汉武帝刘彻时开始刻意削弱相权,他将丞相职权一分为三,逐渐向三公制过渡。东汉时代,光武帝刘秀进一步削弱三公权力,为此,他创立了总揽政务的尚书台。尚书台中的大员包括最高统领尚书令、左仆射、右仆射(尚书令的两个副手)以及分管吏、民、军、后勤、外交的五位专属尚书。可后来,尚书台的权力又发展到不可控的地步,颍川名门荀氏的大佬荀彧作为东汉末年最牛的尚书令曾一度令曹操忌惮三分。   曹操为独揽大权重新恢复丞相制,曹操、曹丕父子亲自担任汉朝丞相。可汉朝既然都恢复了丞相制,作为汉朝藩国的魏国自不能搞特例,于是,资历甚高的重臣钟繇也当上了魏国丞相。   曹丕称帝后,为削弱臣权,首先宣布废除丞相制,恢复三公制。钟繇一下子被打回到三公,成了徒具虚名没有实权的荣誉重臣。   顺带讲讲钟繇。这位祖籍颍川的老牌士大夫,想当年是曹操麾下第一任关中都督(统领关中军权)。后来,曹操把关中军权交到亲信夏侯渊手上,钟繇官拜魏国丞相。可就在一年前,一个名叫魏讽的愤青阴谋发动政变,由于魏讽早先被钟繇举荐,钟繇受牵连遭罢免,这件事很可能是曹操、曹丕父子为削弱钟家势力采取的手段,以及让魏国由丞相制向三公制过渡所做的铺垫。曹丕继位后,钟繇虽被起用,但自从他登上三公高位,也就彻底和军政大权说拜拜了。再提一句钟繇在书法界的崇高地位。他堪称史上隶书最权威的巨匠,并创造出小楷。根据唐代张彦远《法书要录·传授笔法人名》中的说法,钟繇书法传承自蔡邕、蔡文姬(蔡琰字文姬)父女,一个世纪后,钟繇的书法精髓被东晋书法奇才王羲之习得。钟繇与王羲之齐名,史称“钟王”。关于王羲之其人,在讲到东晋时还是个重要角色。   三公(太尉、司徒、司空)完全沦为供那些声名显赫的老臣养老用的官位,尚书台重新成为最重要的行政机构。曹丕让他昔日的铁杆太子党陈群担任尚书令,这也是过往绝大多数强势皇帝的做法——让自己的亲信近臣打理尚书台政务。可仅仅这样还不够。由于人对权力的执着本性,那些原本深受皇恩的近臣一旦掌了权也就变了心,他们会越来越独立,最后难以控制。   曹丕使出了撒手锏。他创建了一个足以跟尚书台分庭抗礼的新机构——中书省。中书省相当于皇帝自己的秘书部门,主要负责撰写、颁布诏书,用来分割尚书台权力。由此,尚书台再不能凡事自己说了算。   中书省有两个最高统领,分别是中书监和中书令。至于魏国初建时中书监和中书令由何人担任,这里先卖个关子,在很久以后,这两位中书省大员将成为左右魏国命运的关键人物。补充一句,无论是中书监、中书令,还是尚书令,他们的品阶都不高,比起年俸一万石(古代容量单位,代表朝廷给官员发放谷米薪资的额度)的三公和年俸二千石的九卿,尚书令仅年俸一千石,中书监和中书令更低,仅六百石。可三公九卿基本没什么权,尚书台和中书省却是权力核心,也即是说,低级官员掌权,高级官员养尊,这是古代官僚系统一个相当普遍的格局,目的同样是为平衡臣子权力。   另外,曹丕还让极少亲信重臣担任录尚书事。按照正常程序,皇帝别说插手尚书台政务,就连尚书台的门槛都不能随便迈,可担任录尚书事的重臣却能直接进入尚书台参与政务决策,他们相当于皇帝插手尚书台政务的中间人。   以上,便是曹丕为了巩固皇权、限制臣权所做出的努力。   陈群帮曹丕赢得皇位,又给全天下士族卖了个大大的人情,官运自是飞黄腾达。他不仅担任尚书令,更手握皇宫禁卫军兵权,吃香的喝辣的,可以说是曹丕称帝的最大受益者。而司马懿和司马孚这对死抱曹丕大粗腿的兄弟也在曹丕称帝后官位猛蹿,赚了个盆满钵满。   除了位于天子脚下的朝廷,魏国全境还星罗棋布分散着无数曹氏藩王。这是另一股政治势力。藩王名头响亮,但说实在的,曹氏藩王混得着实不怎么样。   曹丕共有二十几个弟弟,这些人包括曹植在内大多晋爵为王,拥有自己的藩国。然而,因为早年那场令曹丕身心俱疲的世子之争,又因为曹氏以藩王的身份篡取汉室江山,这些都让曹丕对兄弟们心存极深芥蒂。他先后颁布了一道道禁令限制藩王权力,例如:藩王之间不得沟通交流;未经允许不得进京;不得拥有军队;不得干预政事;又在各藩国安插官吏监视藩王的一举一动。其中,曹操所有儿子中最具武略的曹彰在曹丕登基第四年暴毙,世人盛传他其实就是被曹丕毒死的。   原本,皇帝、臣子、藩王三者之间维系着微妙的平衡,当曹丕重整朝廷官僚架构,又压制了藩王后,他认为再没什么能威胁到自己的皇权了。   强大的皇室   说完魏国的权力架构,我们再看看魏国面临的国际环境。   一提起三国,很多朋友就会想到曹操、关羽、荀彧、周瑜……但严格讲,这帮人都活跃于东汉末年,而真正的三国其实是从汉帝刘协退位、曹丕称帝,也即是公元220年才开始的。三国时代,魏国占据长江以北的广大区域,它的两个敌国,分别是占据长江以南的吴国和占据巴蜀的蜀国。   魏国与吴国交界处有两大主要战区:东战区——扬州最北部的淮南郡(今安徽省淮南、合肥一带);南战区——荆州中部长江沿岸(今湖北省荆州市一带)。   先来说魏国的东战区,算起来,扬州近九成土地在长江以南,归吴国所有,只有扬州最北部约一成土地在长江以北,归魏国所有。江北的扬州,按照当时的行政区域划分属于淮南郡,吴国对淮南频频发起攻势,却每次都铩羽而归,对魏国来说,因为有长江天堑的阻隔,也无力南下,只有固守淮南一途。   再说魏国的南战区——荆州同样被长江横贯,长江以南归吴国,长江以北归魏国。在长江沿岸一带,北荆州和南荆州的几个军事重镇隔江相望,彼此对峙。为了便于叙述,后面凡是提到魏国的扬州和荆州,均指长江以北的北扬州(淮南郡)和北荆州。提到吴国的扬州和荆州,则指长江以南的南扬州和南荆州。   魏国和蜀国的主战区集中在西部的雍州(今陕西省一带)和凉州(今甘肃省一带)。   东战区、南战区、西战区是魏国最重要的三处门户。出于安全考虑,镇守这三大主战区的最高军事统帅无一例外都是深得曹氏信任的重臣。而曹丕最信任的人,除了本家远亲(近亲是他的亲兄弟藩王,最不得曹丕信任)外,首推夏侯氏。   曹丕刚继王位不久,恰逢东战区统帅——夏侯氏大佬级人物——夏侯惇病故。夏侯氏和曹氏同乡,两家交情极深,世间甚至盛传曹操的老爸曹嵩原本就属于夏侯氏一族,是被夏侯氏过继给大宦官曹腾的,按照这个推论,曹操与夏侯惇当为同族兄弟,这说法最早源于吴国人撰写的小说《曹瞒传》,但必须要说,其可信度接近百分之零。   首先,曹氏和夏侯氏两族频繁通婚,曹操的妹妹嫁给夏侯渊(夏侯惇的族弟),曹操的女儿嫁给夏侯懋(夏侯惇的儿子),以曹操对儒家礼教观的重视程度看,若是同族,必定不会做出这种违背人伦的事。还有件事可以视作曹操并非夏侯氏后人的佐证。就在夏侯惇出殡那天,曹丕率领群臣在邺城东门吊唁(当时他还没搬到洛阳)。东晋史学家孙盛认为曹丕此举不合乎礼法,因为皇帝为同族发丧应该到宗庙,而非城门口。孙盛的态度代表东晋时代人们的普遍观点——曹丕就是夏侯氏后代。姑且不提曹丕当时的身份是魏王而非皇帝这个低级错误,单从这事来看,恰恰证明曹丕根本没把夏侯氏认作自己同族。有人猜测曹丕是欲盖弥彰,故意隐瞒自己和夏侯氏之间的关系,但这显然没有必要,因为夏侯氏属于一个历史悠久的名门世家(西汉开国功臣夏侯婴的后代),曹嵩过继给宦官当养子又世人皆知,倘若曹嵩真是出自夏侯氏,就算认了也绝不丢人。   那么,曹嵩原本的姓氏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基本可以断言,他过继给大宦官曹腾应该只是曹氏同族内部的过继,这在古代实属家常便饭,见怪不怪。所以,诸如刘备、袁绍这些曹操的死敌,他们一提起曹操,总把“宦官孽子”挂在嘴头,却从没说他跟夏侯氏有什么瓜葛,直至小说《曹瞒传》问世才有了这一说法。   但话又说回来,因为夏侯氏对曹氏政权的鼎力支持、两族之间的深厚情谊,再加上频繁通婚,夏侯氏的确获得了和曹氏皇族近乎同等的待遇和信任,成为魏国“准宗室”成员。于是,由夏侯氏和曹氏担当东、南、西这三大战区最高军事统帅也就成了魏国很长一段时间的惯例。   夏侯惇死后,东战区和南战区一并划归宗室重臣曹仁(曹操堂弟)管辖。曹仁由此身兼扬州、荆州、豫州(豫州夹在扬州和荆州中间,也和吴国接壤,但非主要战区)三个州的军事统帅。魏晋时代的史书中,这一职权称作“都督某某州军事”,次一等的称作“监某某州军事”,为了后文叙述方便,除非特别需要,我们便统称为“某州都督”了,譬如:曹仁就是杨荆豫都督。   这个时候,一手包揽三个州军权的曹仁无疑将曹氏皇族的声势推向了顶峰。不过,夏侯惇、曹仁都算曹丕长辈,曹丕对他们总要礼敬三分,指使起来也不那么得心应手。待曹仁一死,曹丕才有机会提拔他自己的亲信。   在无数曹氏和夏侯氏族人中,有三个陪着曹丕从小玩到大的宗室亲戚,他们分别是曹休、曹真、夏侯尚(夏侯惇的侄子。准确地说,应该是算准宗室成员)。三人年轻时常跟曹操南征北战,在曹操的刻意培养下才略出众,这是曹操留给儿子最宝贵的一笔财富。待夏侯惇和曹仁这两个老家伙死后,曹丕任命曹休为扬州牧(东战区最高统帅),夏侯尚为荆州牧(南战区最高统帅),曹真为雍凉都督(西战区最高统帅)。   州刺史管行政,州都督管军事,州牧则相当于刺史兼都督。早先,曹操曾竭力避免任命州牧,要么是都督,要么是刺史,到了如今,曹丕因为跟发小关系铁得一塌糊涂,又因为东南两个战区战事频繁,便让曹休和夏侯尚都当上了州牧。当时,蜀国正被益州南蛮叛乱搞得焦头烂额,魏蜀交界的西战区静得像潭死水,于是,没多久曹丕便把曹真召回朝廷,任都督中外军事。都督中外军事也是个后文会频繁提到的重要官职,“中”指的是皇宫,“中外”即指皇宫以外的整个京畿地区,顾名思义,即是朝廷中央军最高统帅(不包含皇宫禁卫军和地方军)。   由此,魏国中央军和三大主战区的军权都被牢牢控制在曹丕最信任的宗室亲信手里,这是魏国皇室最强大的时代。很多年后,这三大主战区的格局将会发生微妙的改变,并像镜子般映射出魏国的命运。   公元221年8月的一天,天空出现日食。司法官员上疏,按汉朝旧例,有日食就要罢免三公。   这算什么奇怪逻辑?   我们解释一下,皇帝之所以称为天子,是因为皇帝代表天,日食便是老天爷对皇帝的警告:你干得有问题。   西汉初期,一旦出现日食,皇帝不仅要大赦天下,更须下罪己诏主动认错。实际上,这是儒家为压制皇权耍的一个小把戏。到西汉中后期,皇帝逐渐琢磨过味来。朝政掌握在三公手里,天怒人怨凭什么让朕一个人扛?于是便把三公给捎了进去。皇帝不能辞职,无非是写篇自我检讨,但三公可就没那么简单了——直接罢免。由此,儒家这套日食理论在打压皇权的同时,也害苦了自己。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恰恰证明汉朝臣权的强大,三公既然能因为日食被罢免,就说明三公和皇帝一样代表老天爷,颇有点虽罪犹荣的意味。   此时,曹丕听罢司法的上奏,转了转眼珠,接着说出一句相当够水准的话。   “日食是上天给我看的,跟三公无关。以后再有日食就别弹劾三公了。但百官还须恪尽职守才行。”   曹丕一边卖给三公面子,一边垄断了自己与老天爷通话的权力,不过,政治出了问题还是要追究臣属的责任,反正曹丕够强势,罪己诏是不用下的。从此,因日食罢免三公的制度也就取消了。   司马懿的眼泪   曹丕登基短短两年间,司马懿已从区区一介世子幕僚蹿升到侍中(皇帝近臣)、尚书右仆射(尚书台二把手),成了朝廷举足轻重的重臣,这是他成功投资曹丕的回报。   公元222年春夏交接之际,曹丕率领群臣离开魏都洛阳外出巡查。   这一路上他本来心情大好,可当他走到位于荆州北部南阳郡的宛城县时,却因为一桩小事败了兴致。原来,宛城商贩听说曹丕要来,都怕惹麻烦,纷纷躲在家里不出来营业,导致集市异常萧条。曹丕心里觉得不爽,突然,他想到了一个人。   “宛城县属于南阳郡,南阳太守是不是杨俊?”   “启禀陛下,正是杨俊。”   曹丕一听这名字,登时怨气冲天。他牙根咬得咯咯作响,心道:这回一定要把杨俊搞死。这其中的原委还要牵扯曹丕和曹植间的世子之争。许多年前,曹操曾就世子人选向杨俊征询意见,杨俊谨慎地把曹丕、曹植二人评了个半斤八两。遗憾的是,就因为杨俊没刻意帮曹丕说话,让他从此遭到曹丕的嫉恨。今天,曹丕总算抓到了杨俊的把柄。   返回洛阳后,曹丕开始追究宛城事件。   “宛城集市冷冷清清,是怎么治理的?!”旋即,他向廷尉吼道,“把宛城县令和南阳太守都抓起来!”廷尉相当于今天的最高检察院,负责审理全国大案要案。   处理宛城县令也就罢了,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居然要牵连南阳太守杨俊的确说不过去。   廷尉谨慎试探:“陛下打算怎么处置杨俊?”   曹丕没正面回答,他阴着脸反问:“你可记得,当年汉明帝杀过几个二千石的官员?”汉明帝是东汉光武帝刘秀之子刘庄,他以对臣子严苛著称。而杨俊的年俸正是二千石。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曹丕想置杨俊于死地。   公卿听罢,一片哗然,因为县集市不热闹就要处死所属郡的太守,这也太小题大做了,然而,曹丕是个强势皇帝,他的话等同于法律。一些跟杨俊私交深厚的公卿纷纷求情,在这批人中,就有杨俊的挚友司马懿。   “陛下三思!”司马懿扑通跪在曹丕面前。他与杨俊是同乡,二人颇有渊源。早年间,杨俊身为河内名士,曾给过司马懿极高评价,令其声名大震。前文讲过东汉末年金牌品评师许子将的“月旦评”。杨俊与许子将是同道中人,他虽不如许子将那么出名,但经他称赞的人,日后仕途基本也不用发愁。所以说,杨俊对司马懿有知遇之恩。   司马懿看出曹丕是公报私仇,他心里想说:杨俊不算曹植党羽。可这话没法说出口,否则就太不给曹丕面子了。他只能反复哀求:“陛下开恩,饶了杨俊吧!”不消片刻,司马懿额头就磕得通红。   纵然司马懿和曹丕交情不错,但曹丕全没打算卖司马懿面子。   “我不想再谈这事了。”说罢,曹丕起身往后宫走。   这时,散骑侍郎王象踉跄爬到曹丕脚下,一把扯住曹丕的衣角。“请陛下再考虑考虑!”这位王象小时候是一介放羊的奴仆,要不是杨俊帮他赎身又供他安身立命,他做梦都想不到会有今天的地位。   曹丕瞪了王象一眼,怒道:“我知道你们跟杨俊的交情,但这事由不得你们。今天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话说到这份儿上就算绝了。王象只好哭着松开了手。   司马懿抬起头,眼前一片模糊,泪水流过他的脸颊,滴在地上。他悲愤地望着曹丕。我想让你死,让杨俊活!这话,他只敢在心里想。   翌日,杨俊在牢里自杀。几天后,王象也忧愤而死。   杨俊惨死已有些日子,但这事始终像块巨石堵在司马懿的心头,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天,司马懿借口要打理老家琐事向曹丕请了个短假。   他即将动身启程,临行前,他把长子司马师叫到跟前。   “我要离开京城几天。”   司马师年仅十四岁,眼神中透露着同龄人罕见的睿智。   “万一外人问起来,我该怎么回答?”   “我要去探望一位老朋友,但这事绝不能告诉别人,唯有你知我知。如果旁人问,你就说我回温县打理家务事了。”   “明白。”   司马懿离开京城返回河内郡。他没有去温县,而是悄悄来到附近的获嘉县,这里正是杨俊的故乡。不多时,他便顺着乡人的指引走到一处坟墓前。这是一个年俸二千石官员的坟墓,但看上去与旁边的平民坟毫无二致。遵循曹操提倡的简葬风俗,这里没有修建墓室,只是刨了个坑把棺材草草埋上了事。地面微微隆起一个小土包,坟头前也没有高大的石碑,仅有一个小石牌,上书“大魏南阳太守杨君讳俊字季才之墓”。   “杨君,我来看你了。”   司马懿坐在杨俊的坟前,轻轻拂去石牌上的尘土,喃喃低语。不知不觉间,泪水模糊了他双眼,他依稀看到石牌上杨俊的名字变成了自己的。司马懿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墓牌又变回杨俊的名字。   或许,有一天我也会步杨俊的后尘吧?   他曾仰仗和曹丕的关系获得今天的地位,甚至,他一度认为自己能一直这样安枕无忧,然而今天,他醒悟了,既然踏上仕途,就永远不可能安枕无忧。他无法预测自己未来的路究竟能走多远,但以他的个性,只要确定了方向,就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司马懿缓缓站起身,抹干了泪水,转身向魏都洛阳而去。   两年后,司马懿荣升抚军大将军、录尚书事,成了跟陈群比肩的首席重臣。   借题发挥   关于魏国的局势暂且先告一段落,我们把目光投向南方。这个时候,表面平静的吴国正暗藏波澜,即将生出一起不小的震动。   就在公元224年的夏天,在益州(巴蜀)和南荆州的交界处,一队官兵正从蜀国往吴国缓缓行进。带队的是蜀国尚书邓芝,他是位杰出的外交家。自公元219年吴将吕蒙偷袭蜀国南荆州(即著名的关羽大意失荆州事件)后,吴蜀两国从同盟变成了仇敌,直到蜀国皇帝刘备死后,邓芝出使吴国提出结盟,才令两国化干戈为玉帛,重新携起手来对抗强大的魏国。如今,吴国礼尚往来,也派出使节来到蜀汉联络感情。邓芝所率领的这队官兵,正是恭送吴国使者回国的。按照礼节,邓芝只须送出成都(蜀国都)即可,但他奉丞相诸葛亮之命一直送到了两国边境。   眼看就要抵达南荆州西部的夷陵郡了,一名军吏小跑到邓芝的马前。“邓大人,前面就是吴国地界,不方便再走了。”   “嗯,知道了。”邓芝扬起手,示意部队停下,然后翻身下马。“张大人,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只能走到这里了。”   这位邓芝口中的张大人即吴国使者张温,他年仅三十二岁,却在吴国声名极高,其家族更是江东势力一等一的豪族。现代人常说江南,江东这个词已经很少出现。但在三国时期,因为人类文明还没散布到整个中国大陆,江南大部分地区仍属于蛮荒之地,唯有长江从鄱阳湖到入海口这段南北走向流域的东岸才是经济文化中心,所以,也就有了江东这一专属名称。关于江东豪族,在下面的故事里将会详细讲述。   “您送我走了这么远,着实让我受之有愧。”   “哪里,哪里,丞相特意关照要沿途保证您的安全,这本属我分内之事。再说,还有什么能比我们两国重新结盟更令人欣慰的呢?”   二人相视而笑,旋即挥手告别。   张温一踏上吴国地界,便快马加鞭向吴国都城武昌狂奔。他心里惦记着一个人。   不知道暨(jì)艳那事办得怎么样了?   这位暨艳乃是张温的同乡挚友,因张温举荐踏上仕途,时任选曹尚书(人事部长)。就在张温出使蜀国前,暨艳和张温商量过一件事。   他对张温提议:“时下朝廷鱼龙混杂,大批功臣子弟无才无德却占着官位不做事,我想搞一次官吏考核,把不合格的庸吏都刷下去。”   “你这么干一定会遭到同僚抵制。”   “我明白,陆逊大人也提醒过我,但我这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只懂得秉公执法。”   张温很了解暨艳的性格,他想了片刻后郑重言道:“既然你有这份心,我自当鼎力支持!”   二人志同道合。随后,张温出使蜀国,暨艳则开始着手推行官吏考核。   几天后,张温回到武昌,他一进城就觉得气氛不大对头。   亲朋故友纷纷相告:“您可算是回来了,暨艳惹出大麻烦了!”原来,暨艳的考核过于严格,竟导致十之八九的官吏保不住官位,闹得人人自危。   张温虽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结果也不免震惊。他定了定神。“先不提这事,我现在得去向王上禀报出使的情况。”   张温口言的王上即是孙权,当时孙权是吴王,还未称帝。提到这位吴国国君,不得不说,他绝对是三国时代最擅长利用外交手段为自己谋求生存空间和利益的国君。早在公元208年赤壁之战时,孙权与刘备联盟抗击曹操,后来,他背弃盟约跟魏国联手剿灭关羽,从刘备手里夺走了南荆州。公元221年,刘备发动复仇之战,但在夷陵被吴国重臣陆逊打得惨败,没过多久便郁郁而终。到了刘禅继位后,诸葛亮提议重新与吴国结盟,孙权答应,又背弃了魏国。   张温迈步进了武昌大殿,毕恭毕敬跪在孙权面前。   “臣拜见王上。”   孙权斜躺在王座上,半闭双目,并没有正眼去看张温。“说说吧,蜀国情况怎么样。”   张温遂将他在蜀国的所见所闻悉数禀报。“……这些日子,蜀汉朝廷对臣厚礼相待,对结盟表现得极有诚意。蜀汉丞相诸葛亮全权执掌政务,国内政治清明,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国力恢复也很快……”   孙权本是想刺探蜀国国力,以此判断是否值得与之结盟,但他听到张温对蜀国连声称赞,脸色不觉变得阴沉起来。突然,他打断了张温的话:“哼!一口一个蜀汉,说蜀国不就行了!”巴蜀的刘氏政权一直是以继承汉室衣钵自诩,他们称自己为汉,后世为区别东汉和西汉,称之为蜀汉。然而,魏国既然已经取代了汉朝,即宣告汉已灭亡,自然不承认刘备、刘禅这个汉,只是蔑称他们为蜀国。而吴国,虽然在外交场合照顾面子称对方为汉,但私底下,还是习惯性地称其为蜀国。   张温察觉到孙权的情绪不对,不敢再随便说话。   孙权顿了顿,又阴阳怪气地问道:“听说诸葛亮跟你称兄道弟,邓芝又亲自把你送到了边境,你们私交倒是很好啊!”   “这……”张温闻言汗毛倒竖,这是个相当危险的信号,很容易就能牵扯私通敌国的罪名。他颤颤巍巍地答道:“诸葛亮、邓芝是为表达对我国的尊重。臣与他们并没什么交情。”   “狡辩!还有件事,暨艳最近搞的什么官吏考核,你知道吧!”   “他之前的确和臣提过……”   “这段日子朝廷人心惶惶,都是因他而起!”孙权越说越气,啪的一声,他的手重重拍在案几上,将案几上的书卷和笔震落一地。接着猛地站起身,指着张温疯狂咆哮:“暨艳是什么人?当年,他父兄专门跟我作对,我听了你的话,宽宏大量才对他既往不咎。后来,你又跟我信誓旦旦举荐他做官,没想到惹出今天这么一堆麻烦。你们!你们都是蛇鼠一窝!”   听到这里,张温恍然大悟。孙权提到诸葛亮跟自己的交情不过是借题发挥,令他不爽的根源,其实全为暨艳。   暨艳的父兄缘何与孙权作对?这需要介绍一下吴国孙氏政权的发家史。   孙权的爸爸名叫孙坚,祖籍江东吴郡(今江苏省苏州、上海一带),孙坚一生辗转中原各地,也因此,他麾下将领多是中原人,而非江东人。孙坚死后,长子孙策率领老爸的宿将和大批新归附的江北士人又打回江东,建立起孙氏政权。孙策英年早逝,弟弟孙权继承权柄,后开创吴国。早年间,江东士大夫秉承儒家思想衣钵,渴望正统皇权统一天下,他们打心眼里排斥孙家割据势力,暨艳的父兄便属此列。那段时间,无论孙策还是孙权都杀过很多江东士人,只是到后来,孙氏政权逐渐稳固,江东士人才不得不接受这个既成事实。   “王上,那些都是陈年往事了。暨艳的确是心系社稷啊!”   “什么心系社稷,分明是颠覆社稷!我现在就要把他抓起来,送交司法判罪!”   “王上开恩!”   “你别再跟我提他了!还是想想你自己怎么办吧!”   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像暨艳这种性格本就极难在官场生存。张温明白,如今谁都保不住暨艳了。   果不其然,没两天暨艳就被处死,官吏考核不了了之。但事情远没有结束。孙权心里盘算着一个更大的计划,他将目标锁定了张温。   吴郡四姓   在讲孙权和张温的故事前,我们需要特别讲一下孙氏的祖籍——江东吴郡,在吴郡有四大豪族,人称“吴郡四姓”,分别是张氏(代表人物张温)、朱氏(代表人物朱据、朱桓)、陆氏(代表人物陆逊)、顾氏(代表人物顾雍)。在南朝笔记小说《世说新语》中这样描述四姓的家风:张文,朱武,陆忠,顾厚。   “吴郡四姓”作为当地势力最强的豪族,和众多江东士族一样,早期大多对孙氏政权持不合作态度。尤其是陆氏,陆逊的祖父陆康当年即是死在和孙策的战争中,陆氏与孙氏算结有世仇。不过,随着孙氏政权越来越稳固,包括陆氏在内的“吴郡四姓”,为了家族能得以延续,必须做出妥协。时过境迁,“吴郡四姓”如今全成了孙氏政权的中流砥柱。陆氏大佬陆逊更放下仇恨,在夷陵之战中力挽狂澜,击败刘备,可以说是拯救了吴国。但即便如此,江东士族,尤其是“吴郡四姓”还是颇让孙权忌惮。毕竟,孙氏本是吴郡小豪族,若不是后来在江东称霸,原先根本没法与“吴郡四姓”相提并论,孙权面对“吴郡四姓”,免不了有矮人一头的卑微感。   对孙权来说,他最信任、倚重的人是早年跟着他父兄打天下的江北宿将和那些因躲避战乱从江北逃难到江东的士人,譬如从徐州琅邪流落至此的诸葛瑾(诸葛亮的大哥)即属于此类。   吴国当时的丞相,也是吴国第一任丞相孙邵,便是江北士人,他坐到这个位置上,最大的作用就是帮孙权压制江东本土士族,正因为此,他和江东士族之间一直冲突不断。两年前,孙邵遭到张温和暨艳联名弹劾,差点被赶下台,最后还是孙权亲自出面才把孙邵保住。再说此次处决暨艳的事,很可能就是孙邵与孙权联手发起的反攻。   孙邵身为吴国首任丞相,这么一位重臣,其事迹却几乎全部丧失,没在史书中留下哪怕是只言片语的描述。原因也很简单,他和张温是政敌,而编撰《吴书》的作者——与张温同乡的吴郡士大夫韦昭,因讨厌孙邵故将其人间蒸发了。再说《三国志》的作者陈寿,由于史料缺失,就算想给孙邵立传也是无从下手。   简要言之,吴国的内部矛盾就集中在孙氏政权和江东士族之间,尤其是实力雄厚的“吴郡四姓”更令孙权寝食难安。   这些年,江北士人在江东扎下根,其家族势力渐渐能跟江东本土士族比肩,但随着时间推移,江北重臣一个接一个死去,江东士族又有重新崛起的趋势。孙权越来越不爽,而今,他正希望借暨艳事件拿张温开刀,灭灭“吴郡四姓”的气焰。   “当初张温举荐暨艳惹出那么大乱子,这回他又趁出使蜀国私通诸葛亮。新账老账一起算!”   孙权将张温缉拿下狱,打算将其处死。   后来,经同僚百般求情才勉强保住张温性命。张温最后被贬为平民,他的两个弟弟也一并遭到罢黜,甚至连他的三个姊妹也都被勒令和夫家离婚。就这样,“吴郡四姓”中的张氏家族退出历史舞台。张温于六年后以平民的身份病死。   山梁雌雉   张温、暨艳事件后的第五年,孙权称帝,迁都到了建邺(今江苏省南京市)。在此之前,他一直是王,而且,即便吴王这个称号,还是他早先和魏国结盟时被曹丕册封的,也就是说,他名义上一直是魏国的藩王。多年来,他以外交手腕游走于魏蜀两国之间,他统领着三国中实力第二的国家,却是最晚才称帝的国君,其隐忍能力绝非常人能及。   讲到这里,再大致说说吴国的权力架构。到孙权称帝时,地位最高的重臣依次是上大将军(吴国特有的官位)陆逊、大将军诸葛瑾以及丞相顾雍(第二届丞相,首任丞相孙邵已死)。在孙氏政权的早期,重臣无一不是江北士大夫,到了如今,江东士大夫重新抬头,三个首席重臣里“吴郡四姓”就占了两个名额,这实在是孙权无力扭转的。   孙权只能尽可能平衡臣子的权力,吴国表面上是丞相制,但实际上和三公制差不多,因为丞相没军权,充其量相当于孙权的高级顾问,再加上顾雍又是个沉默寡言、相当低调的人(这也是他能当上丞相的主要原因),所以吴国丞相的权力并不重。   最大的实权派是上大将军陆逊,这全是因为他屡次建立撼世奇功。陆逊跻身吴国重臣之首,陆氏家族也成了吴国势力最强的豪族。自然,孙权不愿看到这种局面,这就需要有江北重臣与之抗衡,于是,诸葛瑾便被托了起来。基本上,这些年但凡陆逊升迁,诸葛瑾一定紧随其后,二人始终保持地位基本持平的状态。孙权迁都建邺后,陆逊留守武昌,诸葛瑾镇守江陵,二人构成吴国在南荆州抵御魏国的重要军事力量。   客观地说,诸葛瑾一生战绩乏善可陈,根本没打过什么胜仗,但官位却一路飙升,堪称吴国政坛不倒翁。究其原因,无非有两点:一、他是江北人;二、他深谙官场之道。在诸葛瑾的一生中,从没跟任何人发生过冲突,无论是劝谏孙权,还是平衡同僚间的关系,他都很有一套。再有,诸葛瑾性格谨慎也是出了名的。他出使蜀国时,只在公开场合谈及公事,从不私底下跟弟弟诸葛亮会面,是故,即便在吴蜀关系降到冰点的那几年,他的政治地位也未受到丝毫影响。不过,诸葛瑾绝非是个无所作为的谄媚庸臣,反之,他以自己优秀的情商维系着吴国政坛的安定与和谐。   除以上三位重臣之外,还有一位值得一提,他是诸葛瑾的至交好友步骘(zhì)。步骘也是江北人,早年间,他流落江东,跟诸葛瑾一道在江东游学,后加入孙权麾下,仕途也是平步青云。   这天,步骘兴冲冲地找到诸葛瑾。   “子瑜(诸葛瑾字子瑜),明天,我就要去镇守西陵了。”西陵位于南荆州的西部。孙权安排步骘守西陵,除了强化南荆州的军事力量外,也是为了提升江北派的实力。   步骘边说边伸手入怀,掏出一张地图:“你来看!”他指着地图上西陵峡一带。“长江从西陵峡急转向南,形成一个大转角。我打算在这转角处——长江西南岸边建一座城池,你觉得怎么样?”   诸葛瑾看罢,连连拍手称赞:“地势绝佳!绝佳!”步骘建城的地点就在今天宜昌市西陵区附近。这里东北两面被长江环绕,形成保护西陵城的天然屏障。   二人可谓意气风发,但遥想当初,他们流落江东时,落魄得连口饱饭都吃不上,绝想不到能拥有今天的显赫地位。   说话间,几只野山鸡从不远处的林间飞起。诸葛瑾眺望了一会儿,出神地说:“你看,我们是不是跟它们一样?”   步骘愣了一下,旋即领悟了诸葛瑾的意思,他会心一笑,应和道:“山梁雌雉,时哉时哉。”这话出自《论语》。一次,孔子见到两只美丽的雉鸡悠然自得落在山岗上,又联想到集市上待宰的家禽,遂借此感慨人处于不同环境导致天差地别的结局。   几个月后,步骘果真在他选定的地方开始督造西陵城,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座城池未来对他的后代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诸葛瑾、步骘协同陆逊镇守南荆州,三人可以说是吴国江北派与江东派相互制衡又彼此协作的一个典范。不过,诸葛瑾和步骘虽然被孙权刻意摆在江东派的对立面,但他们却从未与江东派产生过正面冲突,反而竭力维护同僚间的和睦。在恰当的时机,来到恰当的地方,正是这两位“山梁雌雉”的真实写照。而以张温为代表、深受孙权忌惮的江东士大夫则不幸沦为反例。   几年后,孙权利用校事官(相当于明朝的锦衣卫)吕壹打击江东士族,顾雍(“吴郡四姓”中顾氏大佬)、朱据(“吴郡四姓”中朱氏大佬)等人都遭到迫害。陆逊、诸葛瑾不敢管,最后还是步骘出面连番弹劾吕壹,才迫使孙权将吕壹处死。   在往后的很多年里,江东士族与孙氏政权的冲突仍会愈演愈烈,而以诸葛瑾、步骘为代表的江北士大夫则谨慎小心地维系着政治的平衡。围绕着他们三派之间的复杂纠葛,日后还会衍生出很多故事。   刻骨铭心的恨   曹丕自登上皇位至今已有五年,这五年里,他虽定都洛阳,却仿佛是为重温脚踩汉献帝刘协的荣耀感,频频搬去许昌刘协的故宫。洛阳和许昌两地相隔甚近,但皇帝搬家是个大工程,整个朝廷都要跟着搬,免不了煞费周章。   公元226年2月,曹丕又一次下达移驾许昌的诏令。散朝后,群臣交头接耳,内心叫苦不迭,只是无人敢提出反对意见。   几天后,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前往许昌,眼看许昌城依稀可见,突然有臣属上奏:“启禀陛下,昨日许昌城南门无故崩塌,臣认为是不吉之兆,不宜入住,望陛下详思!”   曹丕听罢,心头升腾起说不出的别扭。   “算了,返回洛阳!”   曹丕回眸望了许昌一眼,这是一座曾令他魂系梦绕的大都城。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许昌了。几个月后,曹丕得了重病。   左右侍臣安慰道:“陛下无须忧虑,您记不记得很多年前,相术大师朱建平给您看过相,他说您到四十岁会有小灾,还说您能活到八十高寿呢。”   曹丕当然记得,这年,他刚好四十岁。可侍臣的话并没能重燃曹丕的希望,他觉得自己可能挺不过这关了。他嘀咕道:“朱建平不敢明说,所以才用这话敷衍我。”   侍臣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曹丕挥手打断。   “人说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我不知道天命,却知道有件重要的事不能再拖了……让中书省马上颁布诏书,立嫡长子曹叡为皇太子!”   曹丕共有九个儿子,嫡长子曹叡被立为太子本该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曹叡的生母甄氏早年失宠被赐死,因此,曹丕才迟迟没立曹叡。而今,病入膏肓的曹丕顾不上这些了。   6月29日,曹丕虚弱地躺在崇华殿的御床上。床边,刚刚当上皇太子的曹叡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错过父皇的临终遗言。   “我死之后,你就是大魏国的皇帝了,你得小心……小心哪……”   曹叡现年二十一岁,生性聪慧。“儿臣一定会小心谨慎的。”他一边说一边脑子飞转,小心谁?小心权臣?小心敌国?   曹丕闭着眼,却像能洞穿儿子的疑问,他摇了摇头:“你不懂!你最大的敌人,是你的弟弟们……还有为父的弟弟们……”   曹叡低头屏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曹丕猛地睁开眼,紧紧握住儿子的手。“那些藩王个个嘴上挂着骨肉亲情,其实心里头都在觊觎你的皇位!你听好,我现在要定下遗训——藩王永远,永远都不准入京参政!”   曹叡的手居然被虚弱的曹丕攥得生疼,他深深体会到了父亲对兄弟的恨,这恨,是十多年里为争夺世子之位留下的伤疤。   “儿臣谨记!”   曹丕长出了口气,缓了缓神,又言道:“还有件事……我死后,别忘了为父的谥号,谥‘文’。”许多年前,曹操还活着时,曾多次向曹丕暗示自己想像周文王那样,为儿子打下基业,然后以前朝臣子和新朝奠基人的身份离世,也像周文王一样谥号“文”。然而,曹丕并没有实现曹操的愿望,他最终追谥曹操为“武”,却把“文”留给了自己。要知道,周文王姬昌是周武王姬发的爸爸,曹丕居然把这给颠倒过来,这多少有报复的意味。老头子生前偏爱曹植,害我过了十几年胆战心惊的生活,现在,老头子死了,什么都要听我的。他只能当“武”,我要当“文”!   “记住了,谥父皇为‘文’。”   成功的报复让曹丕心头升起一阵满足感。他睡了片刻,恢复了些气力,随后宣召重臣准备托孤。   “传曹休、曹真、陈群、司马懿进来。”   这四人即是曹丕临终之际属意的托孤重臣。其中,东战区统帅曹休这两天才刚从驻地赶回朝廷。另外,若不是南战区统帅夏侯尚于一年前病死,他一定也会出现在这个托孤班子里。顺便讲讲,夏侯尚的死其实与曹丕脱不开关系。   夏侯尚的正室是曹真的妹妹,但他不爱老婆爱小妾。这本是夏侯尚的家事,可曹丕实在没把自己当外人,他要帮曹真的妹妹出头,手段绝对够狠,居然直接下令把夏侯尚的小妾处死。夏侯尚伤心欲绝,安葬了小妾后,又因思念过度把人从坟里刨了出来。之后,夏侯尚精神越来越恍惚,没多久便追随心上人驾鹤西去了。   再说这四位托孤重臣,曹休和曹真是宗室成员,陈群帮曹丕称帝立下汗马功劳,又是魏国士族的领袖。而司马懿也跻身其中,除了他十几年死抱曹丕大腿这个原因外,也因为他一年前运作了一笔极成功的政治联姻。早在夏侯尚过世前,司马懿就为长子司马师迎娶了夏侯尚的女儿夏侯徽。现在夏侯尚虽然死了,但夏侯氏根深叶茂,仍是魏国势力最强的豪族,况且夏侯徽的母亲还是曹真的妹妹,司马懿不仅跟夏侯氏攀上亲戚,更跟曹氏皇族拉近了距离。   曹休、曹真、陈群、司马懿一直寸步不离候在崇华殿外,四人听到宣召疾步入殿,跪拜在曹丕床前。   曹丕口齿含糊地向四位重臣安排后事,他竭力让自己思绪保持清晰,每说几句都要重复叮嘱一句话:“拜托你们好好辅佐太子。”   最后,他又对曹叡言道:“你要永远信任这四位大人。”说罢,瞟向四位托孤重臣。这话,与其说是给曹叡听的,毋宁说是给曹休、曹真、陈群、司马懿听的。   片刻后,曹丕停止了心跳。   崇华殿响起震天般的哭声。   曹丕在位七年驾崩,谥号“文帝”。必须要说曹丕极富政治谋略和才干,他重新调整了权力架构,其本意无一不是为了社稷稳定,可他永远不会看到这些举措引发的后果了。   士族派系   公元226年6月29日,魏国迎来了第二代皇帝——年仅二十一岁的曹叡。   曹叡继位第一年就把朝廷权力架构做了些调整。   四位托孤重臣中,曹休官拜大司马,位阶最高。不过,他原先的扬州牧被改成扬州都督,由此,他失去扬州行政权,仅拥有军权。往后,魏国几乎再没出现过州牧这一官职。   曹真官拜大将军(仅次于大司马)、都督中外军事(中央军最高统帅)兼雍凉都督。前两年,蜀国丞相诸葛亮刚刚平定益州南蛮叛乱,国内尚处于休养生息阶段。由于西线无战事,曹真得以继续留任朝廷掌管中央军。   陈群官拜司空(三公之一)、录尚书事;司马懿官拜骠骑将军(仅次于大将军),同样任录尚书事。前文讲过,录尚书事可以直接插手尚书台政务,自然,这两位重臣免不了磕磕绊绊。   转年开春,这天,司空陈群入宫觐见。   “陛下,近来臣心里始终挂着件事放不下。”   “哦?陈公请讲。”曹叡表面上对陈群毕恭毕敬,毕竟这是当年支持他爸爸登上皇位的股肱功臣,可暗地里曹叡很有一套,半年前他拜陈群为三公时,趁机剥夺了陈群手里的禁卫军兵权。可想而知,曹叡整天看着身边都是唯陈群马首是瞻的禁军侍卫肯定浑身不自在。   难道要跟我重提执掌禁军兵权的旧事?想都别想!曹叡脸上乐和,心里却这样想道。   不过,陈群并没如曹叡所料提到禁军兵权。他言道:“我大魏与吴国边境有两大战区。东部,大司马、扬州都督曹休坚如磐石。但南部,自荆州牧夏侯尚死后一直无人接替。臣心系社稷,故想举荐一位重臣担任南线统帅。”   “说得也是……”曹叡点点头。半年前,就在曹叡刚继位不久,吴国即趁魏国国丧期大举入侵。北荆州险些不保,最后还是司马懿率中央军支援荆州,这才赶跑了吴军。“陈公举荐何人?”   “臣要举荐的人,正是骠骑将军司马懿!他与前任统帅夏侯尚是儿女亲家,又在半年前亲临荆州大获全胜,实在是镇守荆州的不二人选。”   曹叡嘴角微翘,竟没忍住笑意。你为何不毛遂自荐?他很想这么问,但他知道,如果这样问肯定弄得陈群下不来台,估计会把陈群逼到说“老臣实在不是打仗这块料”的尴尬境地。同时,曹叡更清楚陈群举荐司马懿的真正意图——把司马懿赶出尚书台,他自己好独揽尚书台政权。   陈群和司马懿的斗争,除了二人共为录尚书事这个原因外,还掺杂着地缘派系因素。   陈群祖籍豫州颍川郡,位于黄河以南,以他的地位,绝对称得上是(黄河)南派士族的精神领袖,另外,自九品中正制施行后,越来越多的士族吃到这个政策的甜头,使得陈群的影响力快速辐射到黄河以北。司马懿祖籍司隶州河内郡,位于黄河以北,由于他的官位拔到和陈群比肩的程度,他也顺理成章变成北派士族的精神领袖。但论及政治影响力,司马懿跟陈群相去甚远。   曹叡虽然对此心知肚明,但陈群所说的南战区统帅空缺问题的确存在,而他举荐司马懿的理由同样无懈可击。   此时曹真在旁。曹叡转头问曹真道:“大将军也说说,陈公所言是否妥当?”曹真是皇室重臣,在他看来,陈群和司马懿无非是南北两派士族争权夺利,而无论是士族内斗,还是尚书台政务都跟他没半点关系,自己正乐得作壁上观看个热闹。   “臣也觉得陈公所言在理,不过这事还须在朝廷上共议,看看群臣的态度。”   翌日,朝臣正式上疏举荐司马懿任荆豫都督。陈群自然不会直接出面。   有人支持,有人反对。司马懿则保持沉默,谨慎观察着局势。朝堂上就这么吵吵嚷嚷了好一会儿,陈群终于决定从幕后走向幕前。   “臣也觉得司马公才堪大任,若说司马公做不了荆豫都督,恐怕这重任就没第二个人能担当得了了。”话音落地,局面开始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越来越多的同僚向陈群靠拢。   眼下,魏国的士族(包括司马家族在内)十有八九都是九品中正制的受益者,陈群是当之无愧的士大夫领袖。司马懿就算再不爽也不敢跟陈群公开翻脸。他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拗不过了。   司马懿缓缓起身,平静地说了句:“臣责无旁贷。”   公元227年7月,司马懿卸去录尚书事职权,转任荆豫都督。   司马懿离京令陈群一家独大,成为朝廷里执掌政权的最高重臣。   而此刻,司马懿虽然一万个舍不得尚书台,但是他并没有意识到,担任荆豫都督不仅是他仕途的一个新起点,更成为魏国历史上至为关键的一笔,自魏国初建以来,一直由曹氏、夏侯氏担任三大主战区统帅的传统到现在终于打破了。   兵贵神速   公元228年春天,荆州西北部,新城郡上庸城内一片骚乱。   魏国新城太守孟达正加紧部署着城防。准确地说,他已经不属于魏国,而是归顺了蜀国。   八年前,孟达从蜀国叛逃到魏国,后官拜魏国新城太守,现在又暗通蜀国发起叛乱,全因他在魏国实在混不下去。近两年,一直罩着他的前荆州牧夏侯尚病故,赏识他的魏文帝曹丕又驾崩,他仅有的两大靠山全没了。如今,早就看他一百个不顺眼的司马懿却成了他新的顶头上司。   而孟达最终下定决心反叛,则是因为他与蜀国丞相诸葛亮联络的信使刚刚被魏国人截获。   事情败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但孟达并不太担心。他算准了日期,胸有成竹。   他在给诸葛亮的信中写道:“司马懿的驻地宛城离洛阳有八百里,离上庸城一千二百里,若获悉我反叛,自当上奏朝廷,奏表往返要三十天时间,等率军真开到上庸的时候城防早已修建完成。何况上庸地势险峻,司马懿必不敢亲自来,若派遣偏将到此,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给诸葛亮的信刚发出,孟达就接到了司马懿寄来的信:“将军对国家的忠心天地可鉴。近日,有传闻说将军串通蜀国,料想这肯定是诸葛亮拙劣的离间计,我若信了,岂非让天下人笑掉大牙不成?”   孟达笑了。   司马懿仍被蒙在鼓里。自己至少有三十天时间筹备。   仅仅过了八天,孟达就笑不出来了。他站在上庸城头,望见了远处铺天盖地而来的魏军。不多时,魏军开到近前,鲜明的旗帜已清晰可见。旗帜上写着大大的“司马”两个字。   司马懿亲自来了,而且来得这么快。显然,他在上奏朝廷后并没有愚蠢地等待朝廷下达诏书即开始千里疾行。   上庸城防离完成还早得很,城外只搭建了一圈单薄的木栅栏。   “冲过木栅,全军攻城!”司马懿火速下令。   孟达只能据城死守,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拖延时日,等待蜀国援军的到来。   来不及了。   他发去向蜀国求援的信已经晚了时日。他更不知道的是,蜀国丞相诸葛亮出于地理因素等诸多考虑,早将战略方向定在北部雍州而非荆州,即便派出援军也只有小股部队,于事无补。   基本上,孟达算是被诸葛亮彻底放弃了。   “加紧攻城!”   魏军在司马懿的指挥下,向上庸城连番发起猛烈的攻势。夜以继日,丝毫没有停歇。   第十六天,上庸城被攻破,孟达被斩首。   司马懿盯着面前孟达的首级。他仍向往繁华的京都,仍向往权力核心尚书台。但现在,他意识到:成功的路并非只有一条。   “把首级献给朝廷。”   顺便,也让陈群看看。   太和浮华案   转眼间,曹叡继位已有几年。这几年他过得不太顺心。公卿朝臣总是抱着团跟他作对,但他对臣子的控制力却相当有限。毕竟,任免官吏完全靠定品成绩作为依据,而定品成绩则由各地中正官说了算。再有,曹叡越来越发现,只要随便拎出一个小官吏就有可能是某位重臣的亲戚,朝臣和地方官是一家子,上级和下级是一家子,还都是声名显赫、势力雄厚的大家族,惹一个就是惹一片。曹叡谁都惹不起。   魏国太和二年,即公元228年,曹叡忍无可忍发了封诏书:“尊崇学问是士人的本分,可现在有太多官吏不堪其任。现敕命各州、郡推举士人务必以学问优先!”   用脚后跟都能想到,根本没人搭理曹叡。   然而过了一年,到太和四年,一件出乎曹叡预料之外的事发生了。   这天,司徒董昭突然上疏:“臣认为,士人应推崇忠信,摒弃虚伪。臣见当今有些年轻官吏不以学问为本,反而热衷于交际。他们结党连群、相互吹捧,实在有碍教化!”   曹叡正为官僚抱团一筹莫展,他听到董昭的话不禁喜上眉梢,并急切盼望董昭能接着往下说。“说得好!董公不妨直言,想要弹劾谁?”   “臣弹劾散骑常侍夏侯玄、尚书诸葛诞、中书郎邓飏等十二人。他们在京城邀名射利,号称‘四聪八达’。再有,中书监刘放之子刘熙、中书令孙资之子孙密、尚书仆射卫臻之子卫烈三人,仗着父辈的权势也结为一党,号称‘三豫’(豫,指排在“四聪八达”之后的小跟班)。这十五人都是浮华党徒,请务必严惩,以正朝廷风气!”   董昭弹劾的“四聪八达”和“三豫”共计十五人,但史书中只记载了夏侯玄、诸葛诞、邓飏、刘熙、孙密、卫烈这六人的名字。至于说剩下几位究竟是谁,不要着急,我们还会在后文中进行分析。现在,我们先来介绍这六个明确记录在案者的背景。   先说排在“四聪八达”之首的夏侯玄,他是已故夏侯尚的儿子,不仅是夏侯氏年轻一辈中屈指可数的才俊,更是当时的大名士。董昭既然敢弹劾跟皇室关系铁瓷的夏侯氏,自是有恃无恐,因为他知道,夏侯玄并不太招曹叡待见。   前不久,曹叡设宴款待众公卿,作陪的有毛皇后一家人。   毛皇后的爸爸原本是卑贱的车工,因女儿得宠,毛氏全家都被封侯,一夜暴富。在酒席宴上,毛皇后的兄弟毛曾喝得醉醺醺,更忘乎所以喊道:“我也成侯爷啦!我也成侯爷啦!”   毛曾失态的举止引得同僚暗暗讥笑,只是大家顾及曹叡的面子不敢表露。可唯有夏侯玄紧皱眉头,满脸都是鄙夷。曹叡心里别扭,从此和夏侯玄渐渐疏远。   接着说诸葛诞和邓飏,二人也都是大名士。顺带提一句,诸葛诞属于徐州琅邪诸葛氏一族,与吴国大将军诸葛瑾、蜀国丞相诸葛亮是同族兄弟。   再说排在“四聪八达”后面的“三豫”。“三豫”本人倒无关紧要,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的爸爸。其中,刘熙的爸爸刘放和孙密的爸爸孙资,自曹丕创建中书省至今一直稳稳坐在中书监和中书令的宝座上,他们正是中书省两大最高统领。卫烈的爸爸卫臻则官任尚书右仆射,也是尚书台里的实权派。   由此,这批年纪轻轻的官二代凭着权势熏天的爸爸,官运已经亨通得一塌糊涂。   曹叡听完董昭这番云山雾罩的弹劾状没想太多,他只是觉得终于有人肯出头帮自己打击官僚的歪风邪气了。   “董公所言极是。诏令,将以上诸人全部交付廷尉审查。”   最后,除夏侯玄只做降职处分外,其余十四人一律罢免官位(毕竟还是给了夏侯氏一个面子)。这事在魏国历史上相当著名,因发生在太和年间,故称作“太和浮华案”。   董昭可谓摸准了曹叡的心思,他弹劾的众人中,唯一跟皇室关系比较近的夏侯玄也是不招曹叡待见的人,但谁也不曾想到此乃董昭暗中与陈群达成的共识。要知道,中书省与尚书台正是两个彼此制约的机构,身负录尚书事职权的陈群借罢免刘熙和孙密,狠狠敲打了中书监刘放和中书令孙资。而诸如尚书诸葛诞等人,充其量只算一群不服陈群管的文青加愤青。   前面说“四聪八达”和“三豫”共计十五人,以上六人记录在案,另有九人没被记下姓名,下面,我们将从史书中搜寻蛛丝马迹,尽可能填补这份空缺的名单。   《三国志》记载有四个人和夏侯玄等来往密切,且大多都在太和年间遭弹劾罢免。这四人分别名叫何晏、李胜、丁谧、毕轨。《魏略》中更直言李胜确是“四聪八达”之一。所以,他们极可能就在“浮华党”名单里。另外,还有一人嫌疑极大,他便是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晋书》明确写道,司马师年轻时与夏侯玄、何晏齐名(别忘了,司马师娶夏侯徽为妻,是夏侯玄的妹夫),何晏也把司马师与夏侯玄相提并论。再者,《晋书》记载司马师首次获得官职是在距此八年后,也就是他三十岁的时候。对比众多重臣子弟二十多岁便踏上仕途,这实在晚得不可思议。由此推断,司马师很可能也被牵连进“太和浮华案”遭禁锢不能出仕,史官讳笔,故没有明言罢了。   就这样,陈群把司马懿排挤出朝廷后,又借着“太和浮华案”搞掉了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   这十五位被弹劾罢免的官二代(基本都是大名士)中,排除史书明确记载的六人,以及推断出的五人外,尚有四人姓甚名谁则实在无从查证了。   这里要补一句,在很多年后,这帮“太和浮华党”还会重返政坛,他们中的大多数,除了司马师(倘若真有他的话)外,都成了维护曹氏社稷的中流砥柱,这绝对是曹叡始料未及的。   说到底,曹叡并没通过“太和浮华案”捞到什么实惠,他被董昭着着实实给忽悠了一番。   曹叡渐渐醒过味来,不甘心,又对吏部尚书卢毓提议:“录用官吏不能过分看重名声,名声就像画在地上的饼,没法吃。”曹叡所说的名声,指的就是中正官给士人的定品成绩。   卢毓是东汉名儒卢植的儿子,这位魏国老牌士大夫不仅担任朝廷的人事部长,还兼任着自己祖籍所在地——幽州的中正官。按说皇帝交代给你的事(其实是婉转建议),干没干好是能力问题,想不想干是态度问题。卢毓能力很强,但态度很差,他直接就把曹叡呛了回来:“名声虽然不能鉴别那些隐姓埋名的奇人高士,但对于一般人还是有很大参考价值的,愚臣我没有识别那些奇人高士的本事(言外之意,我态度没问题,但能力有限)。再说录用官员的标准从来都是靠名声,也不宜改变。臣倒是建议应该把关注重点放在政绩考核上。”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搞政绩考核就该由尚书台吏部挑头,卢毓却没了下文,显而易见,卢毓只是在搪塞曹叡。   曹叡很较真儿,他见卢毓光说不练,居然让自己的直属近臣——散骑常侍刘邵搞出了一套《考课法》。老板要定业绩考核,员工自然有抵触情绪,在全体公卿的一致反对下,这套《考课法》最终也没能推行下去。   至此,曹叡终于看明白了,一切让他憋屈的根源都来自陈群的九品中正制。   颍川陈家   在九品中正制施行初期,中正官还是比较收敛的,品评士人基本兼顾家世、德行、才学三方面。但搞着搞着,中正官的品评依据就不由自主向家世这方面倾斜了。这是因为中正官自己就是世家高门,谁都想把自家人推向锦绣前程。所以,既然有法律保障士族利益,其结果自然是有背景的豪门子弟更容易获得佳评,而家世单薄的寒门子弟再难有出头之日。   再者,士族与士族之间频繁通婚,中正官一人得道,全郡甚至全州的士族都跟着鸡犬升天。   各地中正官,也就是那些豪门望族垄断了起用、晋升士人的通道,促使臣权越来越强,足以跟皇权分庭抗礼。而且,自曹叡继位以来,陈群更是屡屡冲在第一线,动不动就挑皇帝的毛病。虽然《魏书》中写道,陈群的奏疏但凡是不顺曹叡心意的,从来都私底下呈递,尽量给曹叡留足面子。但即便如此,史书中还是随处可见陈群批评曹叡的言论。   曹叡简直恨透了陈群。   可陈群恰恰认为自己给魏国带来了健康的政治体制,皇权与臣权相对平衡,士族的利益也得到了保障。   对三国时代有所了解的朋友大概都知道曹操著名的谋臣荀彧和钟繇。说是谋臣,其实二人的分量远不止于此。荀彧给曹操举荐过无数人才,魏国大半官吏七分看曹老板脸色,三分还得听荀彧的,正因为此,曹操深忌荀彧,导致荀彧晚年备受压迫郁郁而终(有一种传说系自杀);钟繇则担任过魏国第一任关中都督和丞相,后官拜太傅(位阶高于三公),成为魏国最高荣誉重臣。荀家、钟家,再加上陈群家族都属豫州颍川郡(今河南省禹州市)的名门望族,三家世代通婚,关系亲密,其中荀氏家族更是战国末期大思想家荀子(荀卿)后裔,迄今已延续四百多年。由此可知,颍川派是魏国早期政坛最强大的政治派系。   随着荀彧、钟繇相继死去,以及九品中正制的实施,陈群不仅被推为颍川派领袖,更赢得全国士大夫拥戴。但同时,他也不可避免地被摆在和曹叡针锋相对的立场。   在陈群的心里,无论是曾经的主子——汉朝刘氏,还是现在的主子——魏朝曹氏都不重要,他骨子里的士族精神,或者称之为士族利益才是根本。陈群在儒家道义和士族利益之间寻求着微妙的平衡点。这正是绝大部分士人所信奉的处世准则和价值观。   基于这样的价值观,陈群的所作所为很容易理解。   就在“太和浮华案”发生后没多久,幽并二州都督吴质(曹丕“四友”之一)被召回朝廷做了侍中。按照惯例,藩镇重臣年岁大了回京任闲职养老并不奇怪,但此时吴质才五十三岁,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离退休还早得很,不用说,朝廷里的掌权派让他提前卸任了。   吴质很郁闷,不过连日来,他也敏锐地嗅出了些风头。   其一,他从曹叡话里话外明显听出对陈群的抱怨;其二,他接到了老朋友——荆豫都督司马懿寄来的书信,信中暗示他被召回朝廷乃是因陈群做了手脚。毋庸置疑,二人都把矛头指向陈群,且都希望自己能替他们出头。   那么说,曹叡和司马懿为什么敢把这副重担交给吴质?吴质又凭什么有胆子跟陈群作对?原来,吴质虽位高权重,却因品行卑劣又出身寒门,始终没被祖籍所在地的中正官授予士人的身份。换句话说,吴质正是九品中正制的受害者。而且,吴质生性嚣张狂妄,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眼下,假手吴质打击陈群绝对算找准人了。   果不其然,吴质正为自己被贬恨得咬牙切齿,又有曹叡和司马懿两大后台撑腰,马上就开始疯狂弹劾起陈群,罪名无非是不勤于政、无所事事、挂羊头卖狗肉之类。同时,他还不忘大肆称赞司马懿,并请朝廷召司马懿回京取代陈群辅政。   曹叡正想整治陈群,遂借着吴质的话头向陈群开骂。   陈群也不辩解,只顾低头认错。可他内心一点都不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背后有着比皇帝还要强大的靠山。不出所料,陈群的低姿态激起全国士大夫的愤怒,公卿大臣纷纷力挺陈群,抨击吴质。   没过两个月,吴质就被全体公卿的口水淹死了。这还不算完,他死后被公卿强烈要求追谥为“丑侯”,这是个十足的恶谥。而司马懿,最终还是没能如愿回京。这事让曹叡再次见识到了士族领袖拥有的巨大能量。   宗室的支柱   魏都洛阳最庞大的建筑群自非皇宫莫属,除皇宫外,最豪华、最壮丽的一栋宅邸是属于大将军曹真的。   公元230年的一天,曹真府门外的牌匾由大将军府换成了大司马府。这一切,都是因为前任大司马曹休死了。   两年前,大司马、扬州都督曹休意外收到吴将周鲂发来的密信,信中,周鲂主动提出要在曹休进攻吴国时做内应。曹休怕错失良机,连番上奏朝廷请求准许他出兵伐吴。曹叡出于谨慎考虑,不希望曹休轻举妄动,故一拖再拖,最后实在拖不过去,只好就此事向荆豫都督司马懿征询意见。没想到司马懿也力主伐吴,更提出荆州、豫州、扬州三路出兵,并让曹休在东线做诱饵吸引吴军主力的战术。曹叡见东、南两个军区统帅全都求战心切,心知这事无论如何都压不住了。公元228年秋天,曹休终于得到曹叡的首肯,即刻挥师南下,却没料到正中周鲂的诈降计。周鲂引诱曹休孤军深入,当曹休进军至石亭的时候遭到吴国名将陆逊伏击。曹休被打得溃不成军,逃回淮南后自觉无颜面对朝廷,没几天就在羞愧中病死了。   曹休死后一年多,曹真坐到了大司马的高位上。此刻,他正独自一人待在府邸内厅发着呆。   一名仆役进来禀报:“大人,府门外的牌匾已经换完了,您要不要出去看看?”   “不用了。你下去,把门关上。”曹真挥挥手,将仆役打发走。他很想一个人静静。   在这间内厅的中央有一张台案,台案上并排供奉着两个牌位。   左边的牌位上写着:显养考(指已故的养父)曹公讳操字孟德武皇帝之灵位。   右边的牌位上写着:显考(指已故的父亲)秦公讳邵字伯南之灵位。   原来,曹真本不姓曹,他的生父名叫秦邵。秦邵是曹操的至交好友。三十多年前,也就是公元195年,一次,曹操被袁术军围追堵截,只身逃到秦邵住处寻求庇护。秦邵把曹操藏了起来,自己冒名顶替曹操,终被袁术追兵杀害。曹操感念秦邵救命之恩,遂将他的遗孤秦真收为养子悉心栽培。后来,秦真改作曹真。   这些年,曹真一边管着中央军,一边兼顾西线战事,在他的指挥下,雍州驻军两次粉碎了蜀国诸葛亮的入侵。不过,纵使曹真居功甚伟,他也明白,自己本是外姓,在皇室中的分量和地位永远不可能超越曹休。要不是因为曹休死了,他也绝当不上大司马。可是,曹真看上去却没有外人想象得那么兴奋,他心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亡父秦邵用自己的命换来养父曹操的命,这让曹真对魏国夹杂了太多特殊的感情,他坚信这个国家承载着亡父的精神。而他自己,本来跟曹氏毫无血缘,如今却成了皇室成员,这种优越感让曹真很愿意把身家性命与国家利益绑在一起。原先,曹真为自己手握中央军权自信满满,但眼下,继曹休死后,名将满宠接任扬州都督,再加上荆豫都督司马懿,魏国三个最重要的前线军区有两个都落入外姓重臣之手,这意味着什么呢?   曹真隐约有种感觉,魏国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同时,曹真也意识到,自己已是举国上下地位最高的宗室重臣。这真是讽刺,曹氏和夏侯氏两大家族成员不计其数,自己一个外姓竟成了宗室中的代表,更是曹叡唯一能指望的亲戚。他想到这里忍不住苦笑。自尊心告诉他:整个宗室都在看着自己,对自己寄予厚望。但事实上,或许别人并没想那么多。   曹真身材肥胖,他坐了大半天,不觉腿都有些发麻。“不行,我得做点什么。”他艰难地支撑着身子,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然后垂下头向亡父秦邵和养父曹操的牌位拜了拜,转身推开了内厅的房门。时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洒在庭院中,照在曹真的脸上,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曹真揉揉眼,又捶捶发麻的双腿,高声传令下去:“备车,我要入宫觐见!”   子午谷的雨   公元230年夏天,大司马曹真为巩固自己在宗室中的地位,同时也为提升宗室在朝廷里的分量,上奏疏请求伐蜀。   “蜀寇连年进犯雍州,臣这次想主动出击,经由斜谷直取汉中,汉中若攻陷,蜀国必亡!”汉中盆地位于益州最北部,是蜀国最重要的防线。汉中有三条路连通雍州,分别是子午谷、斜谷、骆谷,这三条路都是崎岖狭窄的谷道,但凡大军通过,势必被拉成一条长蛇,首尾不能兼顾。另外,蜀国汉中都督魏延利用地理优势,在三条谷道与汉中盆地接口处修建了不计其数的防御堡垒,他的策略是将敌军堵在狭长的谷道中,令敌军无法进入汉中盆地集结。魏延营造的防御体系,让汉中成为一道无法逾越的铜墙铁壁。   曹叡并不认为伐蜀有十足把握。自从曹休死后,宗室的分量明显削弱,他怕再出闪失,可又不愿因为这个问题跟曹真产生正面冲突,于是,他把皮球踢给了陈群。   “你跟陈群商量商量吧。”曹叡知道陈群肯定不支持伐蜀。这下,就算曹真要怨,也是去怨陈群了。   如曹叡所料,陈群苦劝曹真道:“当年太祖武皇帝(曹操)攻打汉中时,在旁边的阳平关囤积大量军粮,可即便如此,粮食依然告急。现在阳平关被蜀国占据,运粮只能经由斜谷,斜谷道路艰险,进退不便,又容易被蜀军偷袭,还望大司马三思。”   “那还可以选择子午谷这条路。”   “子午谷同样难走,实话实说,在下认为现在并不是伐蜀的最佳时机。”   但曹真很执着,别说一个陈群,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公元230年秋,曹真打理好朝廷里的事务,便准备启程前往雍州关中地区整军备战。临行前,他向曹叡提出了一个请求。   “臣的同族曹遵、同乡朱早年跟臣一起侍奉太祖(曹操),但他俩都不幸早亡,留下遗孤无依无靠,臣请求从自己的食邑中分出一些给他俩的子嗣。”食邑是国君赏赐给功臣的土地,受赐者可以永久享用这块土地的租税。这不同于俸禄。说白了,俸禄相当于薪水,食邑相当于股份分红。如此宝贵的东西按说不能随便送人,但曹叡为了让即将远征的曹真踏实安心,又被这份情义感动,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   曹真见故人的遗孤有了着落,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待曹真出发这天,曹叡带着一众公卿把他送出洛阳城西门外又走出好远,这把曹真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陛下别再送了,请回宫吧。”   劝了好几番,曹叡总算停住了脚步,他依依不舍握着曹真的手一个劲儿地叮嘱:“切记要慎之再慎!”   曹真双手被曹叡攥着,甚至连行揖手礼都不行,他觉得很是尴尬,遂想说两句宽慰的话。“陛下放心,臣一定不会重蹈曹休覆辙。”   这不提曹休还好,一提反而让曹叡更揪心了。“快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臣失言,陛下勿怪。”   “这回,我让荆豫都督司马懿协助你,他从荆州出发,沿汉江走水路,在汉中跟你会师。”   曹真心里嘀咕:上次曹休战败时也有司马懿协同作战,可司马懿根本没起到什么作用,更没伸手援救曹休。不过,考虑到曹叡用心良苦,曹真的鼻子不觉有些酸楚,他向曹叡拜了拜。“臣定能凯旋!陛下珍重!”随后,他毅然往关中而去。   几天后,曹真抵达关中集结雍州驻军。9月,曹真兵分两路,分别进入子午谷和斜谷。与此同时,刚刚升任大将军的司马懿也从荆州出发,他沿汉江溯流而上。两军齐头并进逼向汉中。   子午谷和斜谷本就难走,不巧的是,曹真大军刚刚开拔,天空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这下,两条谷道瞬间变成了泥坑。   “走背运!”曹真低声嘟囔着。阴沉的天气让他心情相当不爽,而多年的军事常识更让他明白,雨会直接导致军队战斗力下降。曹真竭力鼓舞着士气:“明天雨就能停了,大家不要放慢速度!”   然而,曹真的话并没兑现。第二天雨依旧在下,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雨时大时小,有时带给曹真一些希望,更多时候则把曹真的心情打落至谷底。比曹真心情更糟糕的自然是那些魏军士卒,他们的皮质甲胄被雨水浸泡缩得紧巴巴,连抬手迈腿都很不自在。抱怨声在军中逐渐蔓延开来,还没有临敌,士气就低得一塌糊涂了。   正当曹真大军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泞中艰难挪动的时候,另一路司马懿大军正行驶在汉江上。此刻,司马懿端坐船头,满脸惊诧地听完了曹真信使的叙述。   子午谷和斜谷居然连日降雨……司马懿有种不祥的预感。当即,他派出一支偏师,扫荡了蜀国的朐忍县和新丰县。这两个县在益州巴东郡,也就是司马懿大军的南方,可是,司马懿的首要目标是去西北的汉中跟曹真会合,他这么干似乎有点不务正业,然而,在他的筹划中,已经确信汉中攻不下来,自己只要别无功而返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半个多月里,子午谷的雨时断时续,曹真的军队就这么一直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在谷中艰难行进。终于,前锋夏侯霸(魏国初代名将夏侯渊的儿子)第一个走出子午谷。但他还没来得及集结兵力就遭到汉中蜀军迎头痛击,再度被打回谷中。   整整一个月过去了,子午谷的雨仍下个没完没了。曹真的主力军始终没能走出子午谷。   当司马懿大军快到汉中的时候,他也遇到了大雨。   “驻军,等雨停了再走。”   司马懿在等,他等的不是雨停,而是朝廷诏书。按他的判断,不出几天,朝廷下令撤军的诏书就要传来了。   果不其然,朝廷得知子午谷连日下雨的消息当即下诏曹真和司马懿撤军。声势浩大的伐蜀战役就这样惨淡收场。   这场雨把曹真浇出了一场大病,更令他一世英名尽毁。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步了曹休的后尘。几个月后,曹真郁郁而终。   短短两年时间,曹休和曹真便相继死去,魏国再也没有能提得起来的宗室重臣。公元231年春,诸葛亮第四次北伐雍州,曹叡不得不派司马懿转任雍凉都督,那么,司马懿原先的职务——荆豫都督又由谁来接替呢?曹叡左挑右挑,好不容易拣出一个打过两场仗的夏侯儒,这才勉强补上南战区的缺口。   敌、友   公元231年3月,大将军司马懿从荆豫都督转任雍凉都督。他是临危受命,因为此时,诸葛亮已经率蜀军侵入了雍州西部的祁山。   司马懿火速整军备战。很快,他意识到要想打赢这场仗绝不会像三年前打孟达那么简单。因为他面对的不仅有蜀军,还有来自内部的巨大压力。   他能清楚地察觉出雍州诸将对他的不信任,尤其是当地最强实力派将领——车骑将军张郃看他时,眼神中更是充满了不屑。   一个太子党,彻头彻尾的投机者,凭着跟先帝的关系跃居成了托孤重臣。   没错。在张郃心里,司马懿的形象就是这样的。   张郃看不起司马懿并不奇怪。   论品阶,车骑将军张郃仅比大将军司马懿低一级,但若论在军界的资历,他远比司马懿要早出道三十年。这还是往保守了说,事实上,早在公元200年官渡之战张郃归顺曹操前,他就已经不知道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少年了。   而且,自公元211年开始,张郃便长期活跃于雍州战场,公元228年到公元229年,他又接连两次粉碎了诸葛亮的入侵。要说在雍州军界的威望,绝对没人能比得过他。   此时,张郃年逾七十,在他眼里,五十多岁的司马懿只算个后生晚辈。   仗怎么打,还是让老夫来教你吧!   张郃向司马懿提出兵分三路的策略。   处在司马懿的立场,他能否在雍州立足,取决于他能否压得住张郃。司马懿当即否决。   随后,张郃又提议派出一支军队救援被困在祁山的魏军,司马懿再度否决,坚持将大军集合在一起。   从张郃两番提议分兵可以看出,他希望脱离司马懿的掌控,各打各的,谁也别管谁。而司马懿坚持合兵则处于相反的考虑,自己初来乍到,毫无根基,雍州诸将又都唯张郃马首是瞻,把他们聚在自己眼皮底下尚且难控制,倘若再分兵,自己的控制权将所剩无几。   于是,魏军始终集结在一起,并在祁山卤城与蜀军展开了对峙。   6月,司马懿命令张郃率偏军进攻蜀军侧翼,他自己则率主力攻打诸葛亮主军。   张郃怒了。   多年来,他早已习惯在战场上当主角,从来都是他指派诸将,今天,他居然要亲自帮司马懿牵制侧翼。然而,无论张郃再怎么不忿,司马懿毕竟是朝廷委派的雍州最高统帅,他必须遵从号令。   张郃气冲冲地出发了。半天后,铩羽而归。   张郃侧翼失利,导致司马懿的主力军也被诸葛亮击败。他确信张郃未尽全力。   原本,司马懿打算以持久战拖垮蜀军,输一两场仗无关大碍,只要能坚守,蜀军必定撤退。可战事已经持续了三个月,终于,最让司马懿担心的事发生了。魏军军粮告急。   就在司马懿一筹莫展之际,军吏来报:   “大将军!雍州刺史郭淮运来了军粮!”   “啊?”   雍州已无存粮,郭淮到底从哪儿搞到的粮食?司马懿快步跑出营帐,果然见大队运粮车络绎不绝开进营中。   “郭将军,这……”司马懿惊得目瞪口呆。   这位郭淮,自曹丕登基时便任雍州刺史,迄今已有十年,在当地很有威望。他面对司马懿的疑问,只是轻描淡写地答道:“在下跟羌、氐那些部族酋长有些交情,听闻大军断粮,所以让他们支援了些。”   “哦……”司马懿内心的感激无以言表。此时此刻,他清晰地意识到:这人是自己的朋友。   魏军有了粮食,总算撑过难关。   8月,蜀军断粮,诸葛亮从祁山向汉中撤退。   颇具戏剧性的是,在这场战役中,双方主帅几乎都遇到了同样的内耗。司马懿和张郃内斗,导致魏军凝聚力不高,而诸葛亮之所以断粮,则是因为负责粮食运输的人,正是他最强大的政敌——蜀国重臣李严背后下了黑手。事后,李严即遭罢免。   司马懿望着渐渐退去的蜀军,心头感慨万千。战争整整持续了四个多月,在这四个多月里,他认清了敌人,也结识了朋友。   郭淮提议:“蜀军败退,下臣请求追击。”   司马懿按住他的肩膀:“你不行,你担不起这重任啊……”   郭淮略感诧异,却也不再坚持。   继而,司马懿转头盯向张郃。   “张将军久经战阵,经验丰富,还是请张将军去追击蜀军吧!”   张郃听罢,紧皱眉头言道:“兵法讲归军勿追。何况诸葛亮生性谨慎,每次撤军都不留破绽,我觉得不该追击。”   “张将军。”司马懿的表情瞬间变得异常凛然,他没等张郃反驳,直接扔出了军令。“我认为应该追击蜀军!”   张郃这辈子从未像今天这般屈辱过。四个多月里,他处处受到司马懿的压制,更没立下半分战功。想到自己年过古稀,也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率军作战。张郃赌气迈步走出营帐,飞身上马。   既然要追击,必须大获全胜,一雪前耻!   以张郃的地位,他本该坐镇最安全的中军指挥战斗,可今天,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身先士卒的年代,他要把这场追击视为此生最后一战。   张郃策马狂奔,不知不觉竟跑到了队伍的前列。   两旁的树林中早埋伏着诸葛亮布下的弓弩手。待张郃跑进伏击圈,箭矢飞射,张郃右膝中箭,跌落马下……   不多时,败讯传回司马懿主营。   “启禀大将军,追兵几乎全军覆没,张将军临阵战死!”   司马懿平静地点了点头。   是的,他在雍州最大的敌人没了。他又看了眼郭淮。   可朋友还在。   现在,司马懿再也不会为当初被赶出尚书台感到遗憾。他知道,自己或许永远回不到尚书台了。他不需要回去了,因为他已经成了魏国最强大的藩镇重臣。   士族领袖   魏都洛阳,朝廷接到了来自雍州的捷报——蜀军被雍凉都督司马懿击退。但捷报也伴随着噩耗。魏国资格最老且一生功勋卓著的名将张郃在这场战争中阵亡了。   曹叡为西境安定欣喜之余不免惋惜。   “蜀寇还没彻底扫平,怎奈张将军不幸身殒,这可如何是好!”   司空陈群也附和着叹息道:“张将军不愧为名将,确是国家的依靠啊……”   陈群只是顺着曹叡的话头随口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传来阵阵唏嘘感叹,仿佛叹气叹得声音越响,就跟皇帝和首辅重臣靠得越近似的。虽然,这君臣二人实在不算同一个阵营。   就在这时,卫尉(九卿之一)辛毗突然开口,说出了一句令陈群相当下不来台的话:“陈公!您这话可说得不太合时宜啊!当年,世人都觉得天下不能没有武皇帝(曹操),后来文皇帝(曹丕)继位国家照样安泰。世人又觉得不能没有文皇帝,现在陛下临朝,国运更加兴隆。少一个张郃,不损我大魏一丝一毫!”   辛毗驳斥陈群旨在振奋朝廷士气。   多年来,陈群稳坐朝廷首辅重臣的宝座,更是全天下士族的精神领袖。除了像吴质这种出身寒门,看他一百个不顺眼的人之外,即便是受他排挤的司马懿都不敢说半句顶撞的话。而出身颍川世家的辛毗,拿着九品中正制的好处不说,更跟陈群有同乡情谊,竟敢在朝堂上公然唱反调,这实在让人意想不到。   陈群听毕,心里一惊,愕然瞪向辛毗。这人怎么敢跟我作对?他脑细胞飞速运转,只在一瞬间,他就敏锐地找出辛毗话里一个破绽——辛毗拿张郃一个武将跟曹叡的爸爸和爷爷两代国君相提并论,绝对有大不敬之嫌。   陈群刚要借题发挥攻击辛毗,却见曹叡毫不介意,反而笑盈盈看着辛毗。这一笑,让陈群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苗头不对。   接着,辛毗不紧不慢又补了一句:“何况,雍州不是还有司马公镇守吗?”   更让陈群没想到的事发生了。众公卿听闻辛毗这话,一改先前的态度连声附和。   陈群明白了。是司马懿。公卿不是在挺辛毗,乃是在挺司马懿啊……他曾认为把司马懿挤出朝廷,自己就可以独霸首辅之位。但万没料到,司马懿在边境屡立战功,经过这些年,其影响力正不声不响地超过自己,且直接动摇了自己士族领袖的地位。   陈群知趣地低垂下头,以惯有的低调态度说了句:“辛君言之有理,老臣方才失言了,请陛下勿怪。”   曹叡当然明白司马家和陈家的竞争关系,他正是想借着抬司马懿来压陈群,见陈群示弱又揶揄道:“陈公怎么像根墙头草,真是善变!”   这要搁在往昔,早有无数同僚站出来帮陈群说话,但这回谁都没出声,更有几个人偷偷冷笑。   陈群什么话都没说。   他能清楚地察觉到曹叡此刻的愉悦。可他也清楚地知道,赢的不是曹叡,而是司马懿。   正如陈群所想的那样,曹叡没能高兴多久。   遗诏的枷锁   次日,司马懿的三弟——时任度支尚书(掌管后勤)的司马孚在朝堂上朗声读着一封奏疏。   “……雍州守备薄弱,蜀寇每次进犯总得靠朝廷派兵支援,朝廷中央军疲于奔命不说,更是延误战机。臣建议从朝廷调派二万军队长期驻扎在雍州。”   曹叡听罢,浑身哆嗦了一下。他是气的,也是吓的。把朕的中央军拨给司马懿,这老狐狸可真会调度军资。曹叡忍着没有发作,板起脸问道:“还有吗?”   “还有,雍州连年饱受战祸,军粮储备不足,臣建议从冀州调遣五千户百姓去雍州务农。”前文讲过,早在汉朝时,汉献帝刘协册封曹操为魏公,将冀州十个郡划入魏国,冀州乃是魏朝的发源地,冀州重镇邺城更是魏国五都(洛阳、许昌、邺城、长安、谯郡)之一。总而言之,司马孚这番上奏,说白了就是一句话——帮二哥挖皇帝的墙脚。   近些年,司马懿在外打仗,司马孚在内周旋。哥儿俩不仅军事上默契配合,更在政治上相互提携,又因为有九品中正制的保障,司马家族的势力得以迅速崛起,早跻身魏国第一等豪族的梯队。   曹叡憋着一肚子火,几次都想跳起来指着司马孚的鼻子骂,可他最终忍住了,因为他发现,公卿全都在力挺司马孚,而陈群则一言不发。   曹叡沉默了。“朕要好好想想。”   “臣一心为社稷考虑,望陛下三思!”   曹叡听他爸爸说过,当年司马孚也是这样自诩为曹植忠臣,而司马孚这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几乎成了他的金字招牌。曹叡强压怒气,咬着牙说道:“调中央军长期驻扎雍州万万不可!从冀州调遣农户……准了!”   曹叡一直把陈群当成头号敌手,但这个时候,他隐约有所察觉,司马家族的声势正赶超陈家,而屡立战功的司马懿,更成为魏国最不可或缺的实力派藩镇。这种不可或缺性对曹叡而言相当危险,这正是造就权臣的土壤。   司马懿这是要取代陈群啊……   按理说,遍布魏国全境的藩王正可以起到制约权臣的作用,可如今,藩王都成了被软禁的囚犯,要平衡臣子的权力根本是痴心妄想。这完全是曹丕酿成的恶果,曹丕临死前还特别下过遗诏,叮嘱后代既定藩王政策万年不变。   多年来,曹叡始终牢记曹丕临终前的警示。   “那些藩王个个嘴上挂着骨肉亲情,其实心里头都在觊觎你的皇位!”每当曹叡想起这话,总能感觉到曹丕把自己的手攥得生疼。魏国藩王的藩国多选在地少人稀的贫瘠之处,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屡次被强制迁徙,这是为了避免他们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形成稳固势力。譬如曹植,从曹丕登基至今总共被迁徙过六次封地,食邑也从一万户逐渐削减到三千五百户。   曹叡恪守着曹丕的遗训,但渐渐地,他也不免心生疑问:这么压制藩王究竟对不对?自己年纪轻轻,就要独自面对那些混迹官场数十年的老狐狸,倘若有藩王介入,自己面临的压力会不会有所缓解?眼下,藩王的实力越来越弱,而魏国的士族却被九品中正制养得越来越肥。   此刻,曹叡幡然醒悟,压制藩王根本就是个天大的错误。   是到改变的时候了!   公元231年9月,曹叡出其不意下了封诏书:“先帝曾说不准藩王进京,但朕与藩王理应彼此仰仗。想来朕也有十二年没见过诸位藩王了,毕竟血浓于水,朕打算让所有藩王遣送嫡子入朝。”此举,一是为了更好地控制藩王,二是希望从这些藩王的儿子中寻找忠诚可造之才。   这只是第一步。   还没过半年,曹叡又下诏:“册封藩王是为了拱卫京都,藩王对皇室意义重大。大魏自建国以后,藩王政策只是仓促间草草制定,绝非一成不变。从今日起,藩国的行政级别由县提升为郡。”   这封诏书犹如晴天霹雳,立刻激起群臣的反对。   曹叡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帮公卿拿先帝遗诏当幌子,实则是怕藩王实力增强与臣权抗衡。他毅然说道:“这事我已经定了,希望诸位顾念皇室骨肉之情别再阻挠。”   诏书下达后,共有十六位藩王提升了藩国的规模。   藩王被压制了这么多年,曹叡想仰仗他们,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为此,他必须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最伟大的推销员   我们先把郁闷的曹叡放到一边,来看看蜀国的局势。   众所周知,三国中的蜀汉是由刘备创建的。刘备前半辈子完全在流亡中度过,当他流落到荆州,寄宿在他的同族——荆州牧刘表处时,充分发挥其超凡的个人魅力,吸引无数荆州士人竞相投奔。诸葛亮即是在这一时期加入刘备麾下的。赤壁之战后,刘备占据南荆州,然后假借援助同族——益州牧刘璋为名西入巴蜀(益州),并以诡诈鲸吞刘璋的领地,三国鼎立的局面由此形成。   刘备将国都设在巴蜀腹地成都,那些从他流亡时便追随他的荆州人和中原人也以胜利者的姿态把家搬了过来。对益州人而言,这无疑是鸠占鹊巢。再加上刘备抢夺益州的手段着实不算光彩,不难想象益州人心里是何等抵触刘备政权,这与早期吴国江东士族敌视孙氏政权的态度颇为相似。由此,决定了蜀汉的政治结构——从建国伊始,掌权者基本都是荆州派。补充一句,诸如关羽、张飞、赵云这些大半辈子跟随刘备四处流亡的宿将,因为长期扎根于荆州,也早就跟荆州人抱成一团,大体可以算作荆州派。而益州派,则完全处于被压制的地位。   接下来,我们要说一件对蜀国影响至深的大事——史上著名的“大意失荆州”事件。   “大意失荆州”的主角是关羽,他在刘备政权的鼎盛时期担任南荆州最高统帅。公元220年,关羽攻打魏国北荆州战败身亡,其后果是南荆州沦陷,蜀汉国力骤减。至于说关羽的失败,自然是他接二连三的昏招所致,而非简单的“大意”。譬如说,关羽对盟友孙权相当藐视,甚至屡次出言恐吓,这给孙刘联盟的瓦解埋下伏笔,而关羽北伐魏国时也是盲目冒进,他从南荆州一路向北,直接越过魏国重镇襄阳都毫不理会,却去攻打更北部的樊城(今湖北省襄阳市樊城区),与曹仁僵持不下。关羽这种横冲直撞的战术缘于他好大喜功的性格,虽说势头很猛,但实则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而后孙权撕毁盟约,与魏国联手夹击关羽。关羽战败被杀,南荆州也被吴国接收了。   关羽的故事并非重点,要着重讲的,是蜀国失去荆州后,那些客居益州的荆州派臣子的复杂心态。   他们本就和益州人关系紧张,故乡沦陷更让他们觉得自己像断了线的风筝。由此,夺回荆州的呼声甚嚣尘上。要知道,荆州派支撑着蜀国政权,刘备不可能漠视这些人的意愿,只能倾其所有向吴国发起复仇之战,结果被吴国名将陆逊打得惨败。最后,刘备退守到益州和南荆州的边境——白帝城中凄惨地死去了。   刘备死后,他的儿子刘禅继承皇位。自此,蜀国军政大权集中在丞相诸葛亮手中,蜀国也成了当时唯一名副其实的丞相制国家。蜀国最弱,却同时跟魏、吴二国为敌,这么搞下去,灭亡是迟早的事。诸葛亮必须要给国家找一条出路,于是,他不再纠缠南荆州问题,派邓芝重新与吴国缔结盟约。这就引发了一个新的问题。客居益州的荆州人心知再没希望夺回故乡,便真的把益州当成了自己家,他们和益州本地人的矛盾愈演愈烈。   这么搞还是个死。诸葛亮决定给蜀国灌输一个新的信仰——北伐魏国,复兴汉王朝。这是一个转移内部矛盾,一致对外的信仰,同时也是一个听上去伟大却遥不可及的梦想。而且,像那些全世界最杰出的推销员和传教士一样,诸葛亮要想把这个信仰推销出去,首先他自己得对此坚信不疑,从这点上来说,他做得很到位。诸葛亮开始对北伐抱有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执着和热情。   公元227年的春天,诸葛亮给刘禅上了一篇言辞恳切、流芳千古的《出师表》。现代人自可以怀着对诸葛亮的崇敬之情来看待《出师表》,但在一千八百多年前刘禅的心里想来却不是这样。   这篇七百多字的上表,笔者特意数了一下,提到“先帝”竟然有十三处之多。在刘禅听来,其大意无非是这样的:你爸当初如何,我当初如何,你爸对我如何,我对你爸如何,你爸都跟我说过什么,我跟你爸又都说过什么,我现在不辞辛劳是图的什么?是为了你爸和你啊……《出师表》不仅仅是为教育刘禅,它有很深的政治目的。诸葛亮即将长期驻扎汉中筹备北伐事宜,在他远离成都的日子,必须要告诫刘禅该听谁的话,当然,是要听诸葛亮的嫡系亲信——蒋琬、费祎这些荆州派重臣的话。   必须要说《出师表》写得感人肺腑,可当诸葛亮沉浸在对刘备的怀念中时,刘禅则听得如坐针毡。他脑子只有一个想法——怎么丞相的权力竟大到这种地步?   诸葛亮安顿好成都的事后,毅然决然带着大军和幕僚团前往益州北部,与魏国雍州接壤的战略要地——汉中。从此,蜀汉的军事政治中心也连同诸葛亮搬到了汉中。   一直到公元234年,诸葛亮已在汉中驻扎了七年,这七年他从未回过成都,且其间总共发起过四次北伐魏国的战争。   这里简略叙述一下诸葛亮之前发起的四次北伐战争。第一次,他出其不意地攻陷了雍州近半数土地,后来在魏国名将张郃与曹真的反攻下前功尽弃。第二次,他出兵雍州陈仓(今陕西省宝鸡市陈仓区),但被曹真麾下猛将郝昭击退。第三次严格意义上不算北伐,诸葛亮为挽回前两次战败受损的声望和士气,捡了个软柿子捏。他向西进军,吞并雍州最西部的武都和阴平两个郡,这里几乎没有魏军驻守,是氐、羌等游牧民族的聚集地,这也是诸葛亮唯一成功的“北伐”。第四次,他进驻雍州祁山,但被新上任的雍凉都督司马懿击退。   公元234年的初春,诸葛亮即将开始第五次北伐。   必须要说,靠北伐化解国内矛盾的手段相当成功,经过这些年,荆州人和益州人早已逐渐融合。可是,新的矛盾也慢慢产生。蜀国臣民迫于诸葛亮崇高的个人魅力和权威,只能把反战情绪深埋在心底。而诸葛亮依旧对北伐锲而不舍,大概是由于长期自我洗脑,错把手段当成了目的。先前,出于理性制定的基本国策变得越来越非理性了。   临出征前,诸葛亮把年仅八岁的儿子诸葛瞻唤到身边。“再给为父背诵一遍《论诸子》吧……”《论诸子》是诸葛亮流传后世的众多文章之一,内容是评论古代先贤的优劣秉性。   诸葛瞻乖巧地背诵起来:   “老子长于养性,不可以临危难;商鞅长于理法,不可以从教化;苏张(苏秦、张仪)长于驰辞,不可以结盟誓;白起长于攻取,不可以广众;子胥(伍子胥)长于图敌,不可以谋身;尾生长于守信,不可以应变;王嘉长于遇明君,不可以事暗主;许子将……许子将……”   “怎么又忘了,许子将长于明臧否,不可以养人物。此任长之术者也。”诸葛亮平静地补充道。他心头陡然闪过一丝困惑:不知道百年之后,世人将会如何评价我呢?   智者对峙   公元234年4月,蜀军从汉中出发进入斜谷,十几天后来到魏国雍州境内的郿县。六年前的第一次北伐战争中,蜀将赵云曾率领一支偏师在这里牵制曹真。今天,诸葛亮的目的并非要占领郿县,他只是路过。   与此同时,魏国也获知诸葛亮到达郿县的消息。   有人担心诸葛亮会直取东部关中,遂向雍凉都督司马懿提议:“诸葛亮声势浩大,我们不如退到渭河北岸避开蜀军锐锋,然后以渭河为屏障和蜀军作战。”   司马懿摇头道:“绝不能把渭河以南拱手让人!诸葛亮谨小慎微,他肯定没胆量深入关中,我料他会去西边的五丈原安营。传令诸军,在渭河南岸迎敌!”   诸葛亮在郿县短暂停歇了一会儿,他面临一个选择,向西,还是向东?东边是雍州最重要的关中地区,若能拿下,足以撼动魏国半壁江山,但也会陷入魏军的包围。西边是雍州偏远地区,就算攻下来也对魏国造不成太大损伤,但稳扎稳打不会有什么风险。   魏延强烈建议:“咱们只要向东疾进,不出几天就能兵临长安城下!”魏延自刘备时代任汉中都督,性格好大喜功,曾三番五次向诸葛亮提议由子午谷奇袭长安却不被同意。   诸葛亮向东眺望着,他的目光径直越过司马懿的大军,甚至越过长安,仿佛能看到洛阳,看到了故乡徐州琅邪。然后,他毅然掉转了马头。   “全军向西,屯兵五丈原!在那里准备和魏军决一死战。”诸葛亮的战略部署和司马懿预测的分毫不差。   在这片开阔的平原上,诸葛亮扎下了营寨,司马懿则驻扎在五丈原东边不远处,两军皆以渭河保护自己的侧翼,双方的军阵皆布置得毫无破绽,谁都不想贸然出击。诸葛亮派出一支偏师渡到渭河北岸,打算伺机攻略雍州北部,打破僵局,但被雍州刺史郭淮挡了回去。   随后,诸葛亮开始在渭河南岸屯田耕种,摆出一副要打持久战的姿态。   魏军众将按捺不住,纷纷请缨出战。司马懿不想耗损兵力,又不好直接违背众将的意愿,便推托道:“坚守避战是朝廷定下的策略,诸位不要急,容我向朝廷禀明情况。”当即,他装模作样地呈上一封奏疏,请曹叡准许出战。   半个月后,卫尉辛毗带着曹叡的答复来到雍州。   “诸将听旨!陛下禁止出战,只能坚壁据守,等过些日子蜀军就会因军粮耗尽退兵。”   魏军诸将一片哗然。   辛毗并不慌张,他朝身旁的侍从招了招手。“呈上来!”   侍从毕恭毕敬端过来一个托盘。辛毗缓缓揭开托盘上的盖布,将其中的物件高举过头顶。   这物件由纯金打造,长约八尺,最上部装饰着黄色旄羽,名叫节钺,正是代表皇帝权力的信物。见节钺如见皇帝。   辛毗这架势,官方称作使持节,乃是极高权力。使持节重臣无须上报可自行对两千石以下官员处以死刑。我们在看历史题材的电影、电视剧时经常会见到这样一幕,将领随随便便对违反军令的下属喊道:“来人哪,给我拖出去斩了。”这让我们形成了一种错觉,似乎古代草菅人命,其实不然,即使在战争时期,获得使持节的重臣也屈指可数,而普通将领根本没有生杀大权。使持节还有其他称呼——持节、假节、假节钺、假黄钺等,魏朝时,这些称呼都是一个意思,到了晋朝才又细分出三六九等。   辛毗亮出节钺不怒自威,谁再敢嚷嚷,项上人头不保。群情激奋的魏军眨眼间鸦雀无声。   司马懿偷偷朝辛毗会心一笑。他正是想借曹叡之口来压制诸将请战意愿的。   在不远处的蜀军大营中,蜀将姜维也获悉魏军的情况。他失望地说:“辛毗持节而来,这下魏军更不可能出战了。”   诸葛亮苦笑了几声:“司马懿本来就没想出战,高调请战只为安抚众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如果他真要打,还用得着上奏朝廷吗?”   秋天的流星   诸葛亮和司马懿谁都不想主动出击,全都静待对方露出破绽。就这么一晃,两军不知不觉僵持了近半年。   这天,全副戎装的司马懿偷偷爬上一座山头,向蜀军大营处眺望,只见在大营中央,有个人独坐在白色的木轮车里,不仅没戴头盔,甚至连士大夫常备的头冠都没有,只在发髻上包了一块葛巾,手拿羽扇,气定神闲地下达着军令。   “那人想必就是诸葛亮吧……”   这段来自《世说新语》中的描写,塑造了诸葛亮的经典形象。当时在野隐士崇尚纯洁的白色,喜好飘逸的服饰,这体现了他们对自由的追求。在诸葛亮长达二十七年的军政生涯中,他被迫做过很多自己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做的事,然而他内心最深处,却依然保留着当初隐居时那份自由和纯洁。   诸葛亮潇洒的气质让司马懿看得如痴如醉,他忍不住感叹道:“诸葛君真不愧有名士风采啊!”   而诸葛亮,全没注意到远方的敌军统帅正满怀仰慕地欣赏着自己。他一心只想北伐曹魏,绝没有料到自己为司马懿贡献了多少仕途的铺路石。   当诸葛亮进驻五丈原的时候,地上的青草才刚刚冒出头,时下却已变得枯黄了。一阵秋风吹过,诸葛亮打了个寒战。兄长诸葛瑾的音容笑貌不知怎的浮现在他眼前。   诸葛亮提笔先是给诸葛瑾写了封家书。接着,又给吴国重臣陆逊写了封信,信中言道:“家兄年老,诸葛恪性格又粗枝大叶,我听说吴主让他掌管粮草,粮草乃重中之重,我虽远在雍州,可一想到这事心里就不踏实,希望您能代我向吴主转达。”诸葛恪是诸葛瑾的长子,不知为何,诸葛亮总对侄子放心不下。   连日来,诸葛亮无比怀念自己在荆州隆中草庐时结识的至交好友——孟建、石韬、徐庶。曹操攻略荆州时,诸葛亮随刘备逃难,三个好友则出仕曹操。三人依然健在,现都在魏国仕官。于是,诸葛亮派出一名使者前往司马懿的军营询问三位故交的近况。   “我家丞相近日愈发思念故人,特差在下来此询问孟建、石韬、徐庶三位大人的情况。”   “哦?诸葛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啦?”司马懿淡然一笑,随后,他将所知道的毫无保留据实相告:“孟建官拜征东将军,石韬官任郡太守,徐庶官任御史中丞,三位大人身体都还安好……”   猛然间,司马懿好像想起了什么,他向使者问道:“两国交战已半年,想必诸葛君一定很操劳吧?”   使者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家丞相早起晚睡,即便杖罚二十这样的小事都会亲自批阅,每天吃饭不过几升米。司马大人,若没有其他事,在下就告辞了。”   司马懿点了点头。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闪现出来:诸葛亮怕是要不久于人世了吧?   在蜀军大营中,诸葛亮听着使者的回禀,不禁沉浸于往事的回忆中。当年在荆州时,孟建总想返回中原故土,诸葛亮劝道:“士大夫当四海遨游,何必一定要扎根故乡呢?”不想此时,他自己却无比怀念在徐州琅邪度过的童年时光。   真想再回家乡看一眼啊……   又是一阵秋风吹过,诸葛亮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快来人!丞相昏过去了!”蜀军大营顿时嘈杂起来。   诸葛亮终因为长期操劳病倒了。   9月,一颗流星从诸葛亮的营寨上空划过。   诸葛亮在病榻上躺了近一个月,可病情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他预感到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了。   名相的遗言   远在成都的刘禅得知诸葛亮病重的消息后,赶忙派遣使者李福前往五丈原探望。   “你见到丞相后,一定要向他咨询朝政得失,回来后详细转告于我。”算起来,刘禅和诸葛亮阔别已整整七年。在刘禅心里,诸葛亮的形象早就模糊不清,他只是知道,在遥远的北方,有个老人一直在为自己打仗。如今,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再无缘见到这个老人了。   李福见到诸葛亮后事无巨细地讨教,并把每一句都记在纸上方才告辞离去。可他回程的路上总觉得心里不安稳,想了又想,他终于记起漏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没问。旋即,他掉转马头又折回五丈原。   “我猜到你会回来……”   李福刚要说话,却被诸葛亮打断了。   “我明白,你是来跟我诀别的,而且你还有个很重要的问题……”诸葛亮顿了顿,“你要问的这个人是蒋琬。”   李福愕然:“丞相,我还没说话,您怎么就知道啦?”他想问的正是诸葛亮死后,该由谁来接掌蜀汉政权。   “蒋琬为政崇尚无为而治,以安民为本,绝不会做出劳民伤财的事。他是最合适的后继人选。”七年来,物是人非,很多事都发生了改变。连年北伐的确转移了国内矛盾,荆州人不再整天嚷嚷着要夺回荆州,益州人也懒得再抱怨被荆州人压制。可是,一个新的国内矛盾渐渐升起,即巴蜀臣民的反战情绪和北伐大战略的冲突。   此刻,诸葛亮也意识到自己在北伐道路上越走越远,他决意把权力移交给反战派重臣蒋琬,借此扭转局面。   李福认真做了笔记,又问道:“那么,蒋琬之后由谁继任?”   “费祎。他擅长协调同僚,和吴国关系又好……”诸葛亮知道,费祎也是最反对北伐的人。   “容我再问,那费祎之后呢?”李福继续追问。   “费祎之后,就不是我所能预料的了。”   蒋琬和费祎,这两个和诸葛亮政治理念截然不同的人被诸葛亮选为执掌政权的后继者,他晚年纠结的心态尽显无遗。   诸葛亮躺了好久,总算积攒下一丝残存的气力。“叫费祎、杨仪、姜维过来。”费祎和杨仪都是荆州人,姜维则出身雍州天水郡豪族,原是雍州小官吏,诸葛亮第一次北伐时归降蜀国,他在历次北伐中出力颇多。   三人进了大帐,静听吩咐。   “我死后,你们三个协调各军撤回成都,让魏延殿后,如果魏延不服从军令,你们就自己回成都去,不要管他。”魏延自刘备时代便担任汉中都督,他是汉中防御体系的最初创建者,也是蜀国屈指可数的实力派名将,同时,在北伐这个问题上,他的热情度比诸葛亮还高,属于极少数鹰派将领。诸葛亮绝不能把军权交给魏延,否则北伐战争势必会延续下去。出于这番考虑,他才把军权交给杨仪,只盼蜀军能平安回国。不过,魏延与杨仪私交极差,可谓水火不容。如果魏延不听杨仪的军令,可以让他独自留守汉中。诸葛亮确信,魏延的忠心不容置疑,不管出什么事,他都不会叛变到魏国去。   接下来,诸葛亮给刘禅上了最后一封奏疏:“臣禀性拙笨,出师北伐未获全功,无奈命在旦夕。愿陛下能清心寡欲,爱护百姓,尊崇孝道,施以仁政,纳贤良,远奸佞。臣在成都城外还有八百棵桑树和十五顷薄田,这已足够臣的后代生活。这些年臣一直在汉中,没什么特别花销,日常衣食也仰赖朝廷供应,臣不喜欢经营产业,也不想死后留有余财,辜负陛下的信任……”   公元234年10月8日,蜀汉丞相诸葛亮停止了呼吸,享年五十四岁。朝廷追谥他为“忠武侯”。遵循其遗愿,诸葛亮的遗体并没有送回成都,而是直接埋葬在汉中定军山,继续守护着蜀汉。   自刘备死后,诸葛亮执掌蜀汉政权整整十二年,这十二年来,朝廷从未进行过改元和大赦。改元大多只为图个吉利,以往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改元之后意味着重新开始。改元会对国民的生计平添诸多麻烦,劳民伤财。再有,改元通常会伴随大赦,在押犯人无论犯过什么罪全部赦免,这是一种非常不利于法治建设的政策。   早在东汉末年,流亡中的刘备曾拜访过陈纪(陈群的爸爸)请教治政之道。陈纪谈到大赦时说:“大赦是导致社会不安定的罪魁祸首。”刘备谨记,最终将这一理念传给了诸葛亮。   二狂士   遵照诸葛亮的安排,杨仪、费祎等人着手准备撤军事宜。   “该怎么跟魏延讲呢?”杨仪抓耳挠腮,很是发怵。想了半天,他决定让费祎出面协调。“文伟(费祎字文伟),就你能跟魏延说得上话,你去告诉他撤军的事吧。”   费祎应承下来,亲自前往魏延的营帐。“丞相遗令撤军,希望你能为大军殿后。”他尽量避免提及让杨仪统领全军的事。   “你把话说清楚,谁统领全军?”魏延揪住不放问道。   “这……丞相让杨仪暂时代理统帅之职。”   “什么!难道让我帮杨仪殿后?”魏延的怒火一下子被撩了起来。他官拜前军师、征西大将军,杨仪则只是丞相府的幕僚,官位上差好几个档次。何况,他仍然想继续跟魏军作战。“丞相虽死,但我还在,你们带着丞相灵柩回去安葬,我要继续率诸军北伐!”   “你别胡闹!丞相有遗令!”   “遗令我是没见过!费祎,你别走,你就在这里替丞相再写一封军令,说让我统领全军。”   费祎听罢,汗毛倒竖,他知道魏延已经失去理智,眼看就要闯出大祸了。他急于脱身,佯装镇定道:“其实……杨仪只是个文吏,根本就不懂军事。我也觉得应该让你统领全军。不如这样吧,我回去劝劝他们。”言讫,他不等魏延反应过来,飞身上马逃回杨仪的营寨。   费祎打心眼里反感北伐,而魏延对北伐的狂热让他极度不满,再加上魏延意图挟持他伪造军令,迫使他选择站到了杨仪一边。   “传令全军,即刻拔营返回成都,别管魏延了。”当日,蜀军便在杨仪的率领下从五丈原退入斜谷。   魏延得知,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决定。“拔营!抢在杨仪前头赶回成都!”他的思维简单且直接。只要先到成都,就能先发制人弹劾杨仪。于是,他也向成都撤军,并在斜谷这条路上超过了杨仪。   杨仪不甘落后,两拨蜀军仿佛赛跑一般向成都狂奔。魏延军稍稍领先,他在跑过蜀山栈道后将栈道一把火烧成了灰。杨仪则死咬住不放,一边修缮栈道,一边步步紧追。同时,二人相继往成都发出奏疏状告对方谋反。   同一天里,刘禅接到了魏延和杨仪的两封奏疏。   “臣魏延上疏状告杨仪谋反,他烧毁蜀山栈道,企图叛逃魏国!”   “臣杨仪上疏状告魏延谋反,他烧毁蜀山栈道,阻止臣返回成都!”   显然,这两个人谁都没有谋反。   刘禅向蒋琬和董允询问道:“到底该信谁的?”说实话,魏延和杨仪的人缘都不怎么样,但相比起来,魏延更具破坏力。蒋琬、董允均倾向于相信杨仪。   刘禅仍心存疑窦:“没这么简单吧?魏延骁勇善战,以他的能力足以打败杨仪,他既谋反,不去投靠魏军,反掉头往南跑,又焚烧栈道,图的什么?”他当然不知道,魏延做出这么出格的举动完全是赌气。   魏延走出斜谷后,停住了脚步,他决定和杨仪做个了断。   “全军列阵!准备突击杨仪!”   杨仪派王平迎战魏延,两军对垒之际,王平带着部下高声呐喊:“魏延叛国!魏延叛国!”   魏延军自知理亏,这一喊,顷刻间士气崩溃,四下逃散。魏延被马岱临阵斩首,他的全族也随同被夷灭了。   一生为蜀国立下了汗马功劳的魏延最终被冠以谋反的罪名。尽管谁都清楚魏延并没有谋反,但是,像费祎、王平、马岱这些人,既然一开始选择站到杨仪一边,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十几年前,刘备授命魏延任汉中都督的时候,魏延曾说出这样的话:“若曹操举天下而来,臣为大王拒之;若只是偏将率十万之众,臣为大王吞之。”如今,这气贯山河的话仍久久回荡在汉中。魏延死后,汉中得益于他创建的防守策略和防御工事,一直坚挺地守卫了蜀国数十年之久,而继任的汉中都督也从未对这套完善的防御体系做出任何改变。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姜维掌权。姜维试图更改汉中防御体系,可随之而来的,是他很快就尝到了自己酿成的恶果,这些都是后面的故事了。   此时,成都城里的蒋琬放心不下,遂亲率中央军出城北进几十里以防不测。两天后,他接到魏延的死讯。蒋琬脑子里是和刘禅同样的疑问。   “不对啊……魏延是走出斜谷后被杀的?他若叛国,理应北投魏国,为什么要越过杨仪往南跑?”   没多久,蒋琬便将魏延“谋反”案调查得水落石出,但他没法给魏延平反。这事缘于杨仪和魏延之间的私怨,最后却在杨仪的导演下变成魏延谋反的冤案,而蜀汉众多将领也都被牵扯进去,他们因为各自的理由不约而同地站到杨仪一边,甚至因剿灭魏延获得了功劳和利益。倘若将真相告白于天下,那么王平、马岱这些杀死魏延的“功臣”该怎么处理?他自己当初力保杨仪又怎么解释?费祎怎么办?蜀汉政坛很可能会因此引发轩然大波。   蒋琬心有戚戚地回到了成都,只能昧着良心奏道:“魏延谋反确凿,已被斩首,全族俱被杨仪夷灭。”   “全族都被灭啦……”刘禅也听说了背后的隐情,心里颇觉得过意不去,可他明白这事没法翻案。“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没用了。魏延毕竟立过大功,赐棺椁将他厚葬了吧!”   “陛下,至于杨仪……要不要封赏?”   “等他把大军带回成都再说吧!”   几天后,杨仪率领大军开进成都。“陛下,臣把全军安然带回,并在途中诛杀了逆贼魏延!”   “安然?”刘禅听得来气,“蒋琬,你说该给杨仪什么官职?”   蒋琬想想,言道:“臣觉得,让杨仪担任中军师比较合适。”中军师既不掌兵也不执政,仅算个军事顾问,相当于闲职。   “好!就任命杨仪为中军师。”   杨仪傻眼了。退朝后,他满腹牢骚抱怨朝廷待之不公,可没人愿意搭理他。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又找到费祎抱怨:“朝廷赏罚不公啊!当初如果我举大军投降魏国,岂能落败到今天这步田地!”   费祎听罢,心头一震:“杨仪……你这可是真心话?”   “是又怎么样!”杨仪全没意识到这话的危险性,仍是一副须发怒张的表情。   起初,费祎因反感魏延好战,又因为有诸葛亮的遗令迫不得已站到杨仪一边,但他也不赞成杨仪以极端手段置魏延于死地,没想到杨仪竟会流露出叛国的想法。费祎不动声色,好言安抚道:“没事,没事,回头我去跟蒋琬说说。”他的确去找蒋琬说了,但不是为杨仪求情,而是把杨仪的话一五一十转告了蒋琬。   蒋琬裁定,将杨仪贬为平民。   杨仪仍是不依不饶,上疏争辩。   蒋琬决定彻底铲除这个祸害,遂勒令杨仪自裁。   魏延死后第三个月,杨仪自杀了。尽管到最后,还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还魏延一个清白。   魏延和杨仪的事件表面上是两个政敌私斗,内里却夹杂着主战派与主和派之间的冲突。现在诸葛亮死了,蜀汉将何去何从?刘禅考虑这事已不是一天两天。丞相的权势实在超出可控范围,一个健康的体系不应该依托于某个人的道德操守。他决心要改变蜀汉的政体。   刘禅让蒋琬担任大司马,同时让费祎担任尚书令,实行军政分权。蒋琬死后,费祎晋升大将军,董允任尚书令,军政权力依旧是分开的。而无论是蒋琬还是费祎都始终没有官拜丞相。刘禅彻底废除了丞相制。诸葛亮成为蜀国第一个丞相,也是最后一个,在他死后,蜀国便再没有谁能拥有如此之大的权势了。   隐忍   大将军司马懿在坐镇雍凉的这些年总听到有人背后嘀咕:“司马懿是在养寇自重。”   不管司马懿承不承认,诸葛亮的存在确实起到这样的作用,他凭借两次击退蜀军积累了丰功伟绩。继曹休、曹真死后,司马懿的地位愈发稳固。他在军界的威望早已盖过扬州都督满宠,而被曹叡硬扶上墙的荆豫都督夏侯儒更是连给他提鞋都不够格。   公元234年12月的一个夜晚,魏都洛阳地动山摇,曹叡从睡梦中惊醒。“护驾!护驾!”左右近臣慌忙把皇帝搀扶到寝宫外,只见整个皇宫都在晃悠,瓦砾尘土纷纷落下,地底传出轰隆隆的巨响。地震的级别不高,却足以令整个京城谈之色变。   翌日,曹叡和公卿仍惊魂未定。   “昨夜突然地震,是不是上天有所喻示?”   朝臣议论纷纷,这时,一位老臣站出来言道:“地震是某些臣子势力过强导致的,上天以此警示陛下,不可不提防。”发话者名叫高堂隆。他曾当过曹叡的老师,和曹叡感情笃深。当魏国的士大夫因利益驱使越来越靠近司马家族的时候,高堂隆始终坚定地站在曹叡一边。   高堂隆的话分明指向雍凉都督司马懿。朝堂上鸦雀无声,曹叡不动声色,也没再说什么。散朝后,曹叡召见高堂隆入宫觐见,君臣二人秘密筹划了一个月。   而后,曹叡突然颁布诏书,任命大将军司马懿为太尉,雍凉都督的职权维持不变。从大将军转任太尉,实际上算降了半级。一时间朝野哗然。值得注意的是,曹叡为此特别编出了一个理由。   “朕本打算拜司马懿为大司马,不过考虑到在司马姓氏前加大司马有些不妥,又想到柏人和彭亡的典故。经慎重考虑,还是决定拜司马懿为太尉。这是出于对司马公的尊敬。”   曹叡提到的柏人和彭亡是什么意思?   楚汉争霸时代,一次,汉高祖刘邦打算在赵国柏人县留宿,却不知道赵相贯高正预谋行刺。   “此地叫什么名字?”刘邦问道。   “柏人县。”   “柏人,有受人胁迫的意味,不吉利。”刘邦想到这里,当天便离开柏人县,无意中躲过一劫。   而东汉开国之初,名将岑彭最后安营驻军的地方正巧叫彭亡,他没有介意,当晚竟遭刺杀。   柏人和彭亡,乃是古代两则关于避讳的典故。   曹叡的意思是说,司马懿本应晋升大司马,出于避讳,只能降级太尉,这理由实在牵强,如果晋升大司马不合适,难道不能维持大将军不变?但是,大将军、大司马历来有执掌兵权的惯例,三公则属于没有实权的荣位。曹叡这么干的目的很明显:他要夺司马懿的兵权。   不过,司马懿仍继续以三公的身份留守魏国西战区,只是不能随意征调军队。一方面,曹叡不敢冒着激起雍凉军界震荡的风险强召司马懿入朝。另一方面,倘若召司马懿入朝,他也找不出第二个靠谱的人选坐镇雍凉防御蜀国。因此,曹叡采取折中方案,作为逐步剥夺司马懿权势的预演和缓冲。   诸葛亮死后,公元235年的春天,累建功勋的司马懿荣登三公之位,同时失去了兵权。   搞定司马懿让曹叡心里舒坦了很多,可是,还有另一块巨石压在他头顶,那就是曹丕当年定下的遗令——藩王不得参政。   高堂隆常对曹叡说:“藩王身为皇族,理应起到护卫皇室的作用,如今却都被软禁在藩国,无兵无权,又不能参政,这对社稷稳固一点好处都没有。”   近些年,曹叡已经开始着手修复和藩王的关系,他曾接连颁布两封诏书提升藩王地位,现在是到彻底变革的时候了。曹叡顶着来自公卿朝臣的巨大压力,宣召燕王曹宇入朝参政。曹宇是曹操幼子,论辈分是曹叡的叔叔,年龄则跟曹叡相仿,二人打小关系很好。   曹宇虽然进了京,可参政参得很不顺利,他每天都要承受来自朝臣的舆论谴责,动不动就被弹劾。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逆境下能坚持多久。   曹叡竭力稳固皇权,而身在雍州的司马懿也愈加谨小慎微,他一方面要体现自己的价值,另一方面则要避免功高震主。   公元235年秋,饥荒席卷关东。这天,曹叡和满朝公卿目瞪口呆地望着一队运粮车浩浩荡荡从洛阳西门鱼贯而入,横穿过城,又从东门开了出去,原来是司马懿主动从自己辖区——雍州征调了五百万斛粮食运往关东赈灾。   来年,司马懿又给曹叡送去一匹白鹿做礼物。曹叡很无奈,不冷不热地给司马懿回了封信:“从前周公姬旦辅佐周成王时献雉鸡以显忠心,今天您给我献白鹿同样是忠臣!”   司马懿是不是忠臣此时下断言还为时过早,但毋庸置疑,随着曹叡对他的防范日益加深,他开始越来越多地牵扯进政权纷争。而最让司马懿放心不下的是,远在魏都洛阳,他自己家里,很可能正潜伏着一个政敌眼线——他的儿媳——夏侯徽。   早年间,夏侯氏实力最强的时候,司马懿为长子司马师迎娶了夏侯尚的女儿夏侯徽。但如今,司马家族的权势早已压过夏侯氏,这段政治联姻也就过气了。不仅如此,由于司马家族和皇室的关系愈加紧张,作为曹氏亲族的夏侯氏自然不可避免地成了司马家的眼中钉。   多年来,司马师和夏侯徽总共生有五个女儿,但司马师从未把夏侯徽当成过自家人,乃至处处提防。就在司马懿隐忍雍凉的这段时间,突然有一天,夏侯徽暴毙。有人揣测她其实是被司马师毒死的。   在葬礼上,夏侯徽的哥哥夏侯玄悲痛欲绝,他隐隐感觉妹妹死得蹊跷,却没办法查明事实真相。   过了段时间,司马懿为司马师迎娶吴质的女儿,可自从吴质死后,吴家势力渐渐衰败。没多久,失去价值的吴氏又被司马师休掉。司马师的第三任夫人是羊衜(dào)的女儿羊徽瑜。羊氏九代均活跃于政界,早在汉朝便是闻名天下的望族,因祖籍泰山,故称为泰山羊氏。羊衜的夫人是“建安七子”(活跃于汉末建安年间的七位著名文士)之首孔融的女儿,原配死后,羊衜续弦汉末名儒蔡邕的女儿(蔡文姬的妹妹)。仅通过这两段婚姻即可看出羊氏在当时的社会地位。   司马师总算盼来了一场门当户对的婚姻。往后,泰山羊氏将成为司马家族的坚实后盾。   这天,司马懿像往常一样巡视军营,他步履悠闲,任谁都看不出他内心复杂的思绪。忽然,身后一名将校叫住了他。   “司马公!有事禀报。”   司马懿回头看去。他身躯只是微转,脖子却极灵活地扭转近一百八十度,脸直接朝向将校。司马懿这副姿态相当奇特,军营中的熟人大多见怪不怪,但这名将校大概是新来的,两眼直勾勾望着司马懿,惊愕得忘了要说什么。   早先,曾有相面者告诫司马懿:“你这是狼顾之相,拥有狼顾相的人野心大,会激起主君怀疑。”多年来,司马懿虽刻意改变自己的习惯姿势,但时常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显露出来。   瞬间,司马懿意识到自己这副样子引起了对方的注意。他慌忙扭转过身躯,以看上去显得正常。   将校定了定神,这才开口。而司马懿,他偷偷咬了下舌头,心底暗暗立誓:今后再不能让人看到自己的狼顾之相了。   魏室的老臣   魏国就这样度过了平静的两年。公元237年初,司空陈群到了弥留之际。   晚年的陈群内心一直很矛盾,他看到一股不可阻挡的大势,不仅压过皇室,更压过了颍川陈氏。他能隐约觉察到自己给魏国带来了什么。他当然不希望自己成为葬送曹氏社稷的初因,甚至,他始终以忠臣自诩。而他代表臣权和皇权的抗争,从维护权力平衡这方面讲也无可厚非,说到底,他没什么非分之想。   然而,在很多人眼里,陈群的确为士族做得太多了,这建立在牺牲皇权的基础上。   此时此刻,在陈群的床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儿子陈泰,另一人名叫荀(yǐ)。早先,陈群娶了汉末名臣荀彧的女儿为妻,这位荀便是荀彧最小的儿子,也即是陈群的内弟(小舅子)。荀彧死时荀年纪尚幼,这些年一直是陈群照顾他的生活。是故,荀对陈群感情笃深,丝毫不亚于陈泰。   陈泰哭哭啼啼道:“我一定尽忠社稷,绝不会辱没了陈家的名声。”   他这话本是让陈群放心,可陈群听罢却觉得如鲠在喉。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解释,想了半天,他攥着陈泰的手叮嘱道:“你舅舅比你有见识,以后有什么想不通的,一定要听他的建议。”陈泰在史书中评价颇高,荀则评价极低,晚年更是尸位素餐,他究竟哪方面比陈泰出众?那恐怕就只有他和司马家族的亲密关系吧。荀打小就跟司马家族走得很近,成年后又多次得到司马懿的举荐提携。陈群清楚地意识到,司马懿取代自己成为士族领袖的趋势不可避免,而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寄希望于荀跟司马懿的交情,将来能更多地照顾陈家,保住儿子。   “姐夫,您放心,我一定会像当初您照顾我一样照顾好陈泰的。”   听荀这么说,陈群才安心点了点头。   很多年后,荀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几乎可以说挽救了陈家,只是实现的方式却不那么美好。   魏国初年的名门望族以颍川荀家、钟家、陈家等为首。政治派系中地缘关系至关重要,因此,这三家世代通婚,彼此扶持,并一度形成魏国政坛最强的颍川派。如今,三家代表人物荀彧、钟繇、陈群相继故去,荀、钟、陈虽依旧声名显赫,但也过了鼎盛时期,其后代为了保障自家利益都跟司马家越走越近,而一心尽忠社稷,同时肩负家族未来的陈泰,将来则会跟司马家维持一种相当微妙的关系,他们之间还会发生很多故事。   随着陈群亡故,曹叡时代的四位托孤辅政重臣,到现在只剩下司马懿一人。包括颍川派在内的绝大部分士族全转投到河内司马氏伞下。   在皇权与臣权的较量中,喜欢直言进谏的陈群成了曹叡火力的焦点,司马懿则一门心思建功立业,那些不牵扯自己利益的事他一件没干过,容易顶撞曹叡的话他也一句都没说过。等曹叡注意到司马懿的时候,他已经强大到谁都动不了了。   这年夏天,曹叡召司徒陈矫入宫。   陈矫是魏朝老臣,他刚刚官拜三公没几天,得知曹叡要见自己,心里头七上八下。   儿子陈骞(qiān)问道:“您怎么心神不宁?”   “你是不知道。前阵子刘晔背地里说我坏话,陛下要听信了,肯定少不了一顿责罚。”刘晔也是魏朝元老,素以智谋著称,但极爱搬弄是非。   陈骞笑笑:“就算最坏的情况,无非就是当不成三公。况且,陛下是个明白人,我猜他肯定不会听刘晔的蛊惑。”   “好,好……有你这么说,我就踏实了。”   陈骞自幼聪慧。陈矫听了儿子的话,这才敢入宫觐见。   曹叡见了陈矫满脸堆笑道:“陈公请入座,不必拘礼。我就是想跟您叙叙旧。”   陈矫心神稍稍落地。接着,这君臣二人从曹操创业的逸事聊到当今朝政得失,半天的光景一晃就过去了。   突然,曹叡话锋一转:“最近,朕可听到一些不利于您的流言蜚语……”   陈矫浑身一颤,只觉得脑子空白,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曹叡看陈矫这副可怜相,紧跟着补了句:“不过,朕知道是刘晔背后诬蔑,那都是些谣言,您不必理会。”他一扬手,旁边的宦官端出一盘金器,“这些,请陈公笑纳。”   陈矫还没回过神来,哪里敢收,只是连连推辞。“老臣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曹叡含笑道:“您是理解朕的心意,可您家里人恐怕还不放心呢!朕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用这些礼物换您家人一个踏实。”   陈矫听毕,百感交集,不由得老泪纵横。   对于驾驭臣子这方面,曹叡不愧得其祖父曹操与父亲曹丕的真传,他间或以情利,间或以权威,掌控娴熟。曹叡见时机成熟,微微正了正身子,总算说到了正题。“陈公,有件事一直困扰我很久了。”   “陛下请讲。”   “公卿都说司马懿忠心正直,可朕想听您说说,司马懿到底是不是辅佐我曹氏的社稷之臣?”言罢,曹叡咄咄逼人地盯着陈矫的双眼,仿佛能洞穿对方内心最深处。   陈矫身躯僵直,半天无法动弹。面对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一个刘晔尚且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更不用提权倾天下的司马懿了,但曹叡恩威并施又让他难以抗拒。   须臾,他颤颤巍巍地答道:“臣只知道司马公是朝廷众望所归,至于说到社稷,臣就不知道了……”他抛出了一句明显有所保留的话,似没明说,又似说得很明。而后,君臣二人之间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半晌再无声息。   这天,陈矫像丢了魂似的走出皇宫,他心力交瘁,几近虚脱,一到家便突发重病,这场病最终要了他的命。   一个月后,陈矫的病依然没有任何好转,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前番和曹叡谈话的情景时不时在他脑海中回映。“陛下……陛下……”陈矫病得晕晕乎乎,自言自语地念叨:“臣能力低微,但臣一生对魏室忠心可鉴,即使在九泉之下也无愧面见先帝,之前那句话,就当是臣最后一次为社稷尽忠吧。”   陈矫从昏迷中醒来,扭头望着床边侍候的陈骞,心里顿觉安稳了许多。为父的路是为父的,你们的路是你们自己的,今后好自为之吧。几十年后,陈骞成为晋朝最重要的开国功臣之一,后文还会讲到。   陈矫这家人,基本代表了当时魏国绝大部分臣子的心态,老一辈在司马氏和曹氏之间纠结徘徊,到了他们子孙后辈,则义无反顾地抛弃曹氏,将自家利益和司马氏牢牢地绑在一起。   阙上喜鹊   近些年,曹叡疯狂痴迷于一项劳民伤财的娱乐活动——扩建皇宫。这天,曹叡向负责督造的官员问道:“陵霄阙建得怎样了?”   “还算顺利,只是近日有好多喜鹊在梁上筑巢,给工匠添了点麻烦。”   “哦?”曹叡抬头观望,只见在刚刚搭建的房梁上果然有鸟窝,几只喜鹊飞进飞出。“有意思……”他并没太放在心上。   这个时候,身旁的侍中高堂隆悠悠说道:“喜鹊霸占皇室居所,难道不正预示着外姓权臣掣肘魏室吗?这是上天对陛下的警示啊……”   曹叡看了看高堂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知道高堂隆所指何人。   没过多久,这位屡次向曹叡进谏忠言的老臣便一病不起。   高堂隆躺在床上喊道:“取笔墨纸砚,我要上疏!”   家人哭劝:“您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怎么写字啊……”   “我口述,你们代笔。”   继而,高堂隆挣扎着用尽最后的气力口述他要上奏的内容:“……请陛下严防鹰扬之臣祸起萧墙,应该准许心系皇室的藩王在藩国建立军队,让他们星罗棋布,拱卫京畿的安全,只有这样皇室才能长治久安……”这番建议属于极敏感话题。要知道,朝臣私通藩王属于重罪。所以,朝臣为了避嫌,对藩王犹恐避之不及,更别提帮藩王讲话了。   即便是高堂隆,虽然他常提醒曹叡提防权臣,但让藩王掌兵这种话也是不敢随便说出口的。而今,他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再没任何顾虑,总算把压在心头多年的话讲了出来。   几天后,高堂隆病逝。   曹叡得知此噩耗,备受打击。近一年来,公卿对曹宇入朝参政的口诛笔伐就从没停过。高堂隆是屈指可数支持曹叡和曹宇的臣子,他这一死,曹叡和曹宇都扛不住了。   果不其然,曹宇很快迫于压力,向曹叡提出辞呈:“臣辜负了陛下,臣想回藩国去。”   曹叡挽留不住。但他要是让曹宇就这么灰溜溜地回藩国,两年的努力将付诸东流,他考虑再三,提议道:“要不,你搬去邺城住吧。”邺城是魏国五都之一,虽然不是朝廷,但也算个颇具政治影响力的都市。曹叡希望曹宇在邺城积累些政治资望,以后再找机会让他回来。   曹宇走了。曹叡更郁闷了。他回想着高堂隆临终前的话,连让曹宇参政都没法实现,让藩王掌兵又谈何容易?   曹叡心力交瘁,只觉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他祈祷别再出现战争,别再给司马懿建功立业的机会。可最终,他的希望还是落空了。   不可或缺的权臣   就在高堂隆和陈矫去世的同年秋天,辽东太守公孙渊举起反旗,自称为燕王。   公孙家族的崛起可追溯到东汉末年,当时董卓秉政,任命公孙度为辽东太守。后来整个天下乱成了一锅粥,但公孙度两耳不闻窗外事,踏踏实实窝在辽东当起了土皇帝。三国时期,魏国对辽东公孙家族采取怀柔政策,只要别造反,爱怎么折腾都行。可到公孙度的孙子公孙渊一上位便接连搞出越轨举动,时不时还跟吴国皇帝孙权勾勾搭搭。公孙渊也明白魏国对自己的容忍是有限的,这才自立为王。   这么一来,魏国被东、南、西、北四条战线包围起来,而有实力的军事统帅,当时就只剩扬州都督满宠和雍凉都督司马懿二人了。   在魏国初期,几大主战区的统帅都由曹氏和夏侯氏担任,后来逐渐替换成外姓重臣,到了今天,甚至连外姓重臣都补不上缺漏。   该派谁去讨伐公孙渊?曹叡只能从满宠和司马懿二人中择其一。现实情况是,和吴国接壤的东部边境远比西部边境吃紧,满宠是无论如何不能调离扬州的,而自诸葛亮死后,西部边境平静了很多,因此,所谓人选其实只有司马懿一人而已。   司马懿沉寂三年多,重新崛起的机会终于等到了。   几天后,他被曹叡宣召入朝。君臣二人虚情假意地寒暄过后,曹叡转入正题。   “朕希望能尽快结束辽东战事,您估计公孙渊会采取什么策略?”   司马懿脱口而答:“对公孙渊而言,他放弃辽东逃往北方是上计;凭借辽河(今辽宁省浑河)地利阻挡我军是中计;龟缩在辽东襄平城(今辽宁省辽阳市)死守是下计。想来公孙渊这人贪婪至极,以他的秉性,断不会采取上计。臣料定他会先据守辽河天险,兵败后退守襄平城,最后必被臣擒获。”   “好!那么战事会持续多久?”曹叡问话间突然咳喘不止。   司马懿注意到了曹叡的病态,他有些惊讶,不过还是迅速将思绪转移到曹叡的问题上。“去一百天,战事持续一百天,回程再一百天,中间预留六十天休养,这么算来,一年足矣。”   公元238年2月,曹叡下诏,命司马懿带着胡遵、牛金等雍州宿将,率总计四万大军征讨辽东。关于牛金这个人,他和司马家族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传说,其源头均指向当时一本流传甚广的谶书《玄石图》中的一句神奇预言——牛继马后。牛即牛氏,马即司马氏,暗示牛氏会取代司马氏。据传说,司马懿看到“牛继马后”这句话后,为免除后患,用毒酒谋杀了牛金,但这基本没什么可信度。   就在曹叡下诏后,散骑常侍何曾上奏道:“自古率军出征者必须要设置监军,一方面作为主帅的辅佐,另一方面也为防备主帅出现变故(意指主帅举兵谋反)。如今太尉统率数万劲旅却没有监军,他麾下将领皆是他多年的僚属。人心非金石,这实在太危险了。”   这里,我们要着重讲一下监军这个官职。顾名思义,监军的职责是专门监视出征在外的最高统帅,防止其率全军叛变,这不同于监某某州军事(监某某州军事是级别低于都督某某州军事的地方军事统帅),如果放到今天,监军就相当于军队里的政治委员。政委和军队长官(例如连长、团长、师长)平级,且彼此制约,这种制度称作双长官制,举个例子,师长要叛变,政委不答应,当场就能开设军事法庭处决师长。   何曾的奏疏让我们发现一个重要细节,司马懿的军队中居然没有监军,可谓极不正常。曹叡当然不是因为信任司马懿才这么做,他对司马懿的忌惮无以复加。然而,他放眼朝廷,却找不出一个能有效防范、制衡司马懿的亲信重臣。处在这样的窘境下,如果还在司马懿的军队中设立监军,不仅于事无补,更会让司马懿心存芥蒂,而眼下,能最快速度解决公孙渊才是当务之急。   “朕与司马公之间的信任天地可鉴!监军一事,何卿就不要再多言了。”曹叡沉思片刻,又下令道,“命何曾即刻出任河内郡太守!”   曹叡为讨好司马懿居然把何曾赶出了朝廷。这事很耐人寻味。要知道,司马懿的老家正在河内温县,曹叡虽然没法给司马懿设监军,但他知道何曾是一心一意对自己尽忠,所以才让何曾去管理河内郡,也算拐弯抹角起到了制约司马懿的作用。   可对于何曾来说,他本是皇帝近臣,却因为这一句话被赶到地方,绝对是热脸贴了冷屁股。更重要的,通过这事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谁都惹不起司马懿。在很多年后,何曾还会重返朝廷,不过,他再也不会干出类似的傻事了。   曹叡为安抚司马懿花尽了心思,他重新起用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为散骑常侍。此时司马师年已三十岁,他因牵涉“太和浮华案”遭禁锢,至今已度过八年无所事事的光阴。   就在司马懿出征那天,曹叡亲率群臣送别。眼看快走到西明门了,曹叡刻意放缓脚步,慢慢落到了司马懿的身后,突然,他放声喊了一句。   “司马公!”   这突如其来的叫声令司马懿身体微微一颤,他本能地想转头,可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舌头被牙咬得生疼。旋即,他自然地转过身子,面向曹叡垂头揖手。   “陛下。”   曹叡早先曾听说过司马懿有狼顾之相,他正是打算试探,但见司马懿体态正常,心里这才略感踏实了些。   “朕就送到这里了。望司马公早日凯旋!”   随后,曹叡特准司马孚、司马师继续把司马懿送到河内温县,让这一大家子衣锦归乡风光一番。   在河内温县,司马懿接到了曹叡给他准备的又一份厚礼——朝廷恩赐的牛酒(古代馈赠、犒劳、祭祀的物品)。   司马懿在家乡大摆筵宴,可谓风光无限。此刻,他不禁回忆起早早过世的大哥司马朗。当年,司马朗为躲避权臣董卓带着全家逃出洛阳,如今,司马家族举手投足皆能震撼天下,再也不用畏惧权臣,因为他自己已经成了魏国最大的权臣。不对,司马懿还是怕一个人,他怕皇帝曹叡。   酒席宴上,司马懿内心澎湃,他站起身,面对家乡父老引吭高歌:天地开辟,日月重光。   遭遇际会,毕力遐方。   将扫群秽,还过故乡。   肃清万里,总齐八荒。   告成归老,待罪舞阳。   这首诗前几句豪气万丈,可最后一句“告成归老,待罪舞阳”却颇值得回味。司马懿为何要待罪?想必是曹叡的忌惮令他心存恐惧。如同历史上那些功高震主的权臣一样,结局多不美好。自己或许也将以戴罪之身终结仕途甚至生命吧?司马懿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惆怅,不过,他并不是个甘于束手待毙的人。   在家乡的最后一晚,司马懿醒了酒意,屏退左右侍卫,只留下弟弟司马孚和长子司马师。   “散骑常侍可是陛下近臣。”司马懿看着司马师言道,“为父远征在外,你要做什么不用我多嘱咐了吧?”   “父亲放心,我自会坚守本分,陛下的一举一动都会随时向您禀报。”   司马懿点着头,若有所思道:“陛下的病情似乎越来越重了。”他能有今天的权势,很大原因是他在曹丕临死时成为托孤重臣,他有些担心,若自己远离京都时曹叡病故,托孤重任很可能被其他人截获。   司马孚明白司马懿的意思,遂低声应道:“倘若陛下病危,我一定会通知二哥……”多年来,司马懿笼络了大批如郭淮、胡遵这样的地方将领,朝中关系则靠司马孚打理,兄弟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司马家族的势力也因此愈发强大。   司马懿听到这话,总算稍稍安下心来。   武略   公元238年春,司马懿意气风发地行进在前往辽东的路上,他虽年逾六十,身体却异常硬朗。   “看,那是司马公!”道路两旁的百姓纷纷拜揖。三年前中原闹饥荒,司马懿调集雍州军粮赈灾。从那时起,他的大名便响彻中原。   司马懿频频向百姓点头致意,他似乎继承了亡兄司马朗爱民如子的美名,但实际上,司马懿对百姓的感情并非像司马朗那样发自真心。这些支持他的百姓,只是加重他权势的砝码。   “到哪儿啦?”司马懿询问军导。   “启禀大人,已到孤竹,往前是碣石,再之后,就到辽河了。”   三十年前,曹操北征乌桓时途经此地,在碣石诗兴大发,写了一首《观沧海》,至今广为流传。正是在那次远征途中,曹操麾下素以智谋闻名于世的郭嘉因水土不服死在路上。想到这里,司马懿随手抄起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在他脑海中,曹丕、夏侯尚、曹休、曹真、诸葛亮……这些人的相貌一一浮现出来,都死了,他们都在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年轻的时候就死了,或许连曹叡也会死在自己前头吧?司马懿欣慰地笑着。   一阵凉风袭来,他打了个寒战,又将身上的衣服裹得更严实了。能活到最后的才是胜利者。   当晚,司马懿算了算日程,唤来一名部将低声吩咐:“你带几个亲信先赶赴辽东,乔装成平民混进襄平城里去……”   半个月后,襄平城接连出了几件怪事。在公孙渊家中,一只狗穿着人的衣服冠帽在屋顶狂吠;有人在厨房的锅里发现一个被蒸死的婴儿;城北的地里挖出一块奇怪的肉,似是活物,却没有手足(这大概是民间俗称的太岁,现今时有发现,是一种类似真菌的原生物)。往后的几天,襄平城中算卦占卜者不约而同地传播这样一句话:“有形不成,有体无声,其国灭亡。”显然,司马懿派去的间谍成功达成了使命,魏军还未到,襄平城中就闹得人心惶惶、士气涣散了。   6月,魏军逼近辽河。   在辽河对岸,公孙渊的部将卑衍早已扎下营寨,并在岸边挖了几十里的壕沟,打算借此将魏军挡在辽河西岸。部署停当,卑衍更趁魏军刚刚抵达西岸,立足不稳的时候发起突袭。但是,纵然卑衍准备充分,但他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战争洗礼,而他的对手,魏军前锋胡遵,则在雍州多次与蜀军对阵,经验丰富。一战下来,卑衍即被胡遵击败,他退回辽河东岸,再也不敢主动出击了。   辽东军和魏军展开了对峙。   坚守避战正是当年司马懿对诸葛亮惯用的战术,这方面,司马懿比卑衍不知要老练多少倍,他很清楚,企图坚守避战的一方最怕的是什么。   “鸣鼓!全军开拔!”司马懿不再理会对岸的辽东军,而是沿着辽河西岸向南行进。   卑衍惊觉:“莫非司马懿要从南边绕过辽河?”他只能拔营尾随魏军。于是,在南北流向的辽河两岸,两支军队彼此顾望着向南行进,除了司马懿之外,再没第二个人知晓何处才是目的地。   就这样走了很多天,一个深夜,司马懿突然下令:“将旗帜插在岸边,五百人留守这里虚张声势,其余人掉头向北疾行,敢有喧哗者,立斩!”魏军主力悄无声息地沿路返回,而对岸的辽东军全然没有发觉。随后,魏军主力将早就准备好的木筏推下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渡到了辽河东岸。   翌日清晨,卑衍才察觉到魏军的动向,他所仰仗的辽河屏障已荡然无存。   司马懿渡过辽河后并没有向卑衍发起攻击,他一面修筑防御工事,一面做出打算进军襄平城的姿态,借此引诱卑衍主动出击。   如此一来,局势瞬间逆转。司马懿变成守势,而卑衍不得不转守为攻,他向魏军接连发起三轮攻击均以失败告终,最后仓皇溃逃进襄平城中。   紧随卑衍之后,司马懿也进驻到襄平城下。迄今为止,公孙渊的每一步战略部署无不正中司马懿下怀。   这个时候,司马懿唯一担心的就是公孙渊弃城逃跑,他开始紧锣密鼓地部署襄平包围圈。然而,不巧天降暴雨,襄平城下变得一片泥泞,有的地方水位高达数尺,给驻军带来诸多不便,士气也随之动摇。   有人提议把营寨转移到高处,可这样一来,襄平包围圈势必出现缺口。   司马懿下令:“谁再敢提议移营立斩不赦!”他清楚地看到己方士气日复一日地跌落,但他深知敌军士气也同样如此。不怕士气下降,只要下降的速度比敌军慢,扛到最后就能赢。   没过两天,部将张静就把司马懿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再次提议转移营寨。   司马懿不由分说将张静斩首示众。这下,多日来怨声载道的魏军总算安静下来,大家头顶暴雨,脚踩泥水,再不敢有怨言。   如果公孙渊得知司马懿为了把自己困在襄平城中所承受的巨大压力,一定会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此时此刻,他却在城楼上望着魏军泡在雨水中的惨状偷笑。倘若他趁机突围出城,或有一条生路,可是,这场暴雨影响了公孙渊的判断。他心存侥幸地想:过不了几天司马懿就该退兵了吧。就这样,雨水冲走了公孙渊最后的逃生机会。   襄平一带的暴雨一连下了半个多月仍没有转晴的迹象,公孙渊每天满怀期待魏军会撤走,可魏军迫于司马懿的高压威慑,依旧默默地泡在雨中。   司马懿稳住了军队,但他也意识到,朝廷得知襄平连降暴雨的消息一定会对战况失去信心,十之八九会责令撤军,如果那样,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为了让朝廷重拾信心,他给司马孚写了一封信:“公孙渊困守襄平城,我唯一担心的只是他弃城逃跑。正好襄平下大雨,我故意让军队显露疲态迷惑公孙渊。公孙渊误认为局势会有转机,已经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平定辽东指日可待。”   司马懿确信,自己的战略意图一定会借司马孚之口传达给朝廷里的掌权派。   辽东京观   与此同时,远在魏都洛阳,公卿果然对辽东战况持悲观态度,纷纷上疏言道:“当年曹真伐蜀就遭遇连日降雨导致士气崩溃。如今辽东局势比曹真那会儿更加不妙。请务必召司马懿撤军!”   曹叡有些拿不定主意。散朝后,他宣召中书监刘放和中书令孙资觐见。   前文曾经讲过曹丕为制约尚书台的权力,特别设置了中书省,时至今日,中书省的权力早已压过尚书台。中书监刘放和中书令孙资,自中书省创建至今十几年里一直稳坐中书省首席大员的宝座,其权势之大可想而知。   刘放、孙资对曹叡详细分析了局势,二人侃侃而谈,仿佛亲临战阵一般。其实,他们对战局的了解完全是从司马孚那里道听途说,而这正是司马懿想传达给朝廷的意思。刘放和孙资十几年来坐镇中书省,本来是皇帝借以平衡尚书台的砝码,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二人却都成了司马家族的政治盟友,他们的关系在许多年来从不为人所知。   曹叡听完二人的分析,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翌日,曹叡对满朝公卿信心满满地言道:“司马懿临危制变,不日即可擒获公孙渊,大家坐等捷报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曹叡为何如此肯定。   曹叡既对平定辽东有了信心,接下来,他要为司马懿凯旋做准备了。   “宣召燕王曹宇入京参政!”   曹宇是曹叡强化皇室力量的重要棋子。三年前,他奉诏入京参政,一年前不堪压力请辞,这才刚走一年,他又被拉回朝廷。不用想也知道,曹叡是顶着满朝公卿的口诛笔伐强行为之,曹宇则心不甘情不愿地来了走,走了又来。   让我们把曹叡和曹宇放到一边,再回到辽东战场上。这段时间,暴雨已经连续下了一个多月,辽河暴涨,水位最高的时候,船甚至都能开到襄平城下。公孙渊始终没有选择逃跑,他一直寄希望魏军会主动撤退。   但是,魏军还是苦撑了过来。   8月,天终于转晴,襄平城外再次露出土地。   “围城!”随着司马懿一声号令,魏军迅速完成合围,并对襄平城展开猛烈的攻势。   公孙渊终于要面对现实了,他错过了最佳逃亡时机,现在再想出城已不可能,而城中的粮食也几乎吃尽。大批人饿死,人吃人的惨剧每天都在上演。叛逃者越来越多。   这天深夜,一颗硕大的流星划过天际。辽东军和魏军抬头仰视,同样的景象在每个人心中生出截然相反的感觉。   “天象喻示要败亡了!”辽东军无比恐惧,士气完全崩溃。   “天象喻示要胜利了!”魏军依旧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士气却万分高涨。   9月初,绝望的公孙渊从襄平城东南突围,于乱军中被杀。   公孙渊一死,襄平城即被攻破,统治辽东近五十年的公孙家族至此灭亡。   这半个世纪以来,辽东人只知道他们头顶上的公孙家族,全不知有魏国。司马懿决定采用极端手段,让辽东人牢牢记住支持公孙家族的下场。   司马懿攻进襄平城后,处死了辽东两千多名官吏,可事还没完,紧跟着,他又下令将襄平城中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部斩首。于是,七千平民被杀。随后,司马懿将这些尸体筑成了“京观”。所谓“京观”,即是古代战争中将敌军尸体堆砌,用土封筑而成的高冢。   辽东人吓得魂飞魄散。   司马懿在辽东花了大半个月处理善后事宜,10月班师回京。   11月,他途经河北蓟县时遇到曹叡派来慰劳军队的使者。魏军将士都获得丰厚的赏赐,可是,司马懿的官位已没有再晋升的空间,除了往昔几位曹氏亲贵能坐到大司马之外,那些外姓重臣,位列三公基本算仕途的顶点。顺便提一句,辽东之战结束后,中书监刘放和中书令孙资也因谏言的功劳被封侯,这二人即将做出一件震惊天下的大事。   梦   司马懿盘膝坐在一片虚无缥缈的幻境中,恍惚间,他感觉有人枕在自己的腿上。低头一看,居然是曹叡。   曹叡就这么仰视着司马懿,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爱卿,仔细看看朕的脸。”   司马懿感到背后飕飗冒着冷风,他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只能顺从地盯着曹叡看。曹叡的表情渐渐变得狰狞恐怖,他诡异地笑了。   “陛下,您的脸……怎么……”司马懿发现曹叡的脸上居然裂开了一道口子,继而,脸上的肉竟开始腐烂,一块接一块地碎掉,而曹叡的双眼始终直勾勾地瞪着自己……   “曹叡!你!”司马懿浑身一个激灵猛然惊醒。原来是一场梦。瞬间,他意识到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梦话。旁边有没有侍者?有没有听到自己直呼曹叡名讳?他以常人难以企及的反应速度同时闪现出这两个念头,根本来不及左顾右盼,遂在一瞬间改口:“陛下……”说罢,他才转头扫视周遭,所幸,什么人都没有。司马懿长长地吁了口气,呆卧好一会儿,才发觉周身早已被汗水浸湿。   司马懿做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噩梦,连日来,梦境无时无刻不在他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司马懿的梦被记载在《晋书·宣帝纪》中,倘若以现代心理学分析,我们则可以通过这场梦窥探他的内心世界。   毋庸置疑,司马懿清楚地知道曹叡对自己有所忌惮,相比魏国其他臣子,他有更多跟皇帝谈判的筹码,但再怎么说,他的前途命运乃至身家性命依然牢牢攥在曹叡手里。司马懿是惧怕曹叡的。   另外在现实中,臣子绝无可能居高临下俯视皇帝,司马懿却梦到这样一个情景。大概在他的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本该跃居曹氏之上。   再有,司马懿很期待曹叡死掉,这不奇怪,任何功高震主的臣子都是皇帝的眼中钉,他们会各自在心里诅咒对方千百次。不过,司马懿又不希望在自己出征时发生这样的意外,他之所以能获得今天的地位,皆因他在曹丕临死时位列托孤重臣。若曹叡暴毙,托孤重任能否再次落到他头上?这有一个重要的先决条件,那就是曹叡临终之际,自己能否守在曹叡身边。   公元239年1月下旬,司马懿在从辽东返回洛阳的途中收到了三弟司马孚发来的密函。   “陛下突然病重,望兄尽快返京。”   莫非梦境成真?司马懿加快了行军速度。   两天后,他再次收到司马孚的密函:“陛下册立郭夫人为皇后,并拜燕王曹宇为大将军,局势发展恐怕对咱们不利。”几个月前,曹宇二度入京参政,短短数月官位便跃居司马懿之上。郭夫人又被仓促立为皇后,这莫非是曹叡打算让曹宇辅佐新帝登基,郭皇后垂帘听政之意吗?如此说来,曹叡果真生命垂危。司马懿不由自主地焦躁起来,他不断催促军队加快返程速度。   第二天,司马懿接到曹叡发来的诏书:“西部边境战事频频,司马公不必来洛阳,直接回关中即可。”   司马懿惊得险些从马上跌落下来,曹叡明令禁止自己进京,其意图不言自明。不过,纵然去关中也仍然要途经洛阳,他抓住了这个破绽,丝毫没有放缓脚步,继续向着洛阳的方向疾行。   又过了三天,司马懿第三次收到司马孚的密函:“曹宇被罢免,曹爽(曹真之子)继任大将军。二哥千万别停,望速返京。”这短短几天,洛阳政局可谓瞬息万变。曹宇只当了四天大将军就被罢免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托孤燕王   让我们回到魏都洛阳的皇宫中,看看发生了些什么,就从几天前,曹叡病重说起。   在洛阳皇宫的嘉福殿内,传来阵阵咳喘声。适逢寒冬,寝宫内的炉火烧得很旺,但曹叡还是冻得浑身哆嗦,随着一阵猛烈的咳嗽,一大口血喷到御床上。他知道自己再也好不起来了。   “芳儿,过来。”曹叡虚弱地伸手召唤,一个幼童忙走到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曹叡抚摸着幼童的脸。“可记得,你是谁的儿子?”   “是父皇的儿子!”这幼童以坚定的语气答道。他名叫曹芳,但其实,他并不是曹叡的儿子。   多年来,曹叡总共育有五个孩子,但其中四个都夭折,只有一个女孩活了下来。为了不至后继无人,他被迫从某个藩王家秘密挑选了两个孩子作为自己的养子,一个叫曹芳,另一个叫曹询。这件事内宫办得非常隐秘,没有任何人知道两个孩子究竟是哪个藩王所生。   考证曹芳的年龄,应该是公元231年至232年出生,但是这两年完全找不到任何曹氏藩王生子的记录。在《魏氏春秋》中记载了一个传闻,说曹芳是任城王曹楷之子。如果此传言属实,那么曹楷一定会受到格外的恩宠,但在三年前,曹楷还因犯法受到削减食邑二千户的处罚。再者,曹楷乃是被曹丕逼死(或毒杀)的曹彰之子,曹叡又怎么可能从一个对自己亡父怀有刻骨仇恨的宗室成员中挑选继承人?由此,这种说法应该只是为凸显戏剧效果的演绎罢了。   曹叡望着曹芳,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从今天起,你就是皇太子了。”曹芳,无论你的亲生父亲是谁,你要记住,你的身份是我曹叡之子,也是我大魏国的皇储。   不过,曹芳年仅八岁,尚不能亲自执政。曹叡遂把曹芳托付给了郭夫人。那么,先前造成夏侯玄失势的毛皇后如今又在哪儿呢?很显然,毛皇后因失宠被郭夫人取而代之了。   公元239年1月16日,曹叡下诏册封郭夫人为皇后,这意味着曹叡死后,郭皇后将晋升为皇太后,垂帘听政辅佐曹芳。   郭皇后哭得泪眼婆娑,心里怦怦直跳,她一边为自己成功晋级欣喜若狂,一边又对将来要面临的状况而忧心。此时,她只是一个年方二十的女子,后来,她垂帘听政二十余年,牵涉多起政治黑幕,而她与司马家族的关系,更是令人侧目。   同日,曹叡传燕王曹宇、领军将军夏侯献、屯骑校尉曹肇、武卫将军曹爽、骁骑将军秦朗入宫。夏侯献身份今天已不可考,相传是夏侯渊的孙子,曹肇是曹休的儿子,口碑不错,曹爽是曹真的儿子,秦朗是曹氏三代宠臣,乳名阿稣,总被曹叡“阿稣”“阿稣”地呼来唤去。   五人听到宣召即刻觐见。   “曹宇,朕拜你为大将军,朕死后,你就和夏侯献、曹肇、曹爽、阿稣一起辅政吧!”燕王曹宇一跃成为权位最高的重臣。于是,四位皇室亲族(包括夏侯献),加上一位外姓宠臣,构成了曹叡的托孤班子。这五人当中,曹宇总揽军政大权,其余四人则执掌皇宫禁军,成为曹宇的助力。   夏侯献和曹肇向曹叡献策:“司马懿位高权重,手握重兵,切不能让他进京,陛下可以让他回雍州去。”   曹叡采纳,马上给司马懿下了一封诏令:“西部边境战事频仍,司马公不必返回洛阳,直接回关中即可。”这也就是前面所讲司马懿获知曹叡禁止他进京的缘由始末。   曹宇等人放心地离开了。可他们没注意到,这时候有两个人正贼头贼脑地守在嘉福殿外。这两位,正是中书省首席大员——中书监刘放与中书令孙资。中书省作为皇帝的秘书部门坐落于皇宫内,中书监和中书令更能自由出入皇宫,这是中书省与其他政府机构最显著的区别之一。   中书省大员   “曹宇走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孙资,马上跟我去面见陛下!”刘放不由分说便拉着孙资要闯嘉福殿。   孙资踌躇不决:“太危险了,别轻举妄动!”   刘放一听这话,脸色瞬间骤变,“倘若错失良机,恐怕我们以后都要面临灭族之祸,你到底明不明白?千钧一发之际,还有什么不能干的?!”刘放如此紧张,是因为他二人跟夏侯献、曹肇关系恶劣。一旦曹叡驾崩,夏侯献、曹肇上位,刘放和孙资必受打压。   说罢,他拽着孙资闯进了嘉福殿。   二人跪在曹叡床前号啕大哭:“陛下身体这么虚弱,万一有不测,今后谁来辅政?”   曹叡病痛难忍,不耐烦地答道:“你们没听说我让曹宇、曹肇等人辅政吗?”   “陛下您难道忘了先帝遗诏?藩王不能辅政!”   曹叡心头腾地涌出一股无名怒火。这份先帝遗诏已经让他尝够了苦头。   “出去!让我睡会儿!”他烦躁地把刘放和孙资打发了出去。   而与此同时,五位托孤重臣的核心人物——曹宇心下正忐忑不安。这两天他听到不少风言风语,更有人时不时对他旁敲侧击。   “您在朝廷里一点威信都没有,却位极人臣,这可不是明哲保身的路子。”   “您忘了先帝是如何压迫藩王的吗?”   曹宇本没什么政治野心,他渐渐萌生退意。当年曹丕对藩王的种种压迫,更坚定了他这个念头。   翌日,曹宇向曹叡哭诉:“臣不才,不堪辅政重任,请求辞去大将军重任。”如今到了朝纲不振、皇权旁落的时候才想起藩王吗?这种想法让曹宇稍稍减少了些对曹叡的愧疚感。   居然又打起退堂鼓来了……曹叡失望至极,“朕再考虑考虑吧”。他挥挥手,将曹宇打发出去。   神经一直高度紧绷的曹宇说出这个决定后,瞬间觉得无比轻松。曹氏社稷?先帝早不把藩王当亲人对待了。曹宇走出嘉福殿,把曹叡远远甩在身后,头也不回地阔步迈出皇宫大门。曹宇退缩对曹氏社稷而言绝对是一次毁灭性打击,可对曹宇个人很可能是件幸事。日后,曹宇成为魏国藩王中食邑最高者并得以善终,并且二十年后,曹宇的家族又发生了一件颇出人意料的事。   刘放见曹宇出宫,又拉着孙资折返回嘉福殿。   二人开始哭天抹泪:“陛下!臣进宫时见曹肇、夏侯献、秦朗在外面和宫女嬉戏调情,曹宇又阻挠臣等觐见陛下,他们分明跟古代的奸臣竖刁(春秋霸主齐桓公病危时,竖刁乱政)、赵高(秦始皇死后,赵高乱政)没两样。当今太子年幼,社稷危如累卵,臣心痛啊!”   哭对于皇帝是个很灵的招,尤其是对于病重的皇帝。你想想,他本来就难受,旁边还有人要死要活,哭得比驴叫还难听,烦都能烦死。曹叡的神智越来越不清晰,病情减弱了他的判断力,再加上曹宇有心退出,他实在没法勉强了。   “那你们说谁能辅政?”   “太尉司马懿!”二人异口同声道。   这个时候,五位托孤重臣中只有曹爽侍候在曹叡身边,他一直屏息观察着局势的变化。当他听到刘放、孙资提出让司马懿辅政时,正犹豫要不要反驳,突然听到曹叡发问。   “那谁能平衡司马懿的权力?”   刘放侧目看了看曹爽,随即应道:“曹爽可以!”   曹爽浑身一震。他和曹宇、曹肇等人同为皇室宗亲,本是一派,可关键时刻,他的思想经过激烈的斗争,最终个人利益战胜了集体利益。“臣……以死奉社稷!”曹爽声音发颤地应承下来,这么一来,他等于把曹宇等人彻底出卖了。   曹叡见曹爽和刘放、孙资站在同一阵营,无话可说。“你们先退下。容朕再想想。”曹叡继续昏睡过去。刘放和孙资暂时离开。   曹肇得知此消息立刻入宫,将昏睡中的曹叡叫醒,恳求道:“请陛下千万不要答应刘放和孙资!”   “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半昏迷状态的曹叡同样答应了曹肇。   1月19日(曹爽官拜大将军受托孤重任的第四天),刘放、孙资趁曹肇不在第三度冲进嘉福殿。他们不能允许再出变故了。   曹叡刚刚睡着,忽听耳边又想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哭声。   “你们怎么又来啦?”   二人哭得死去活来,直到把曹叡哭烦了。“请陛下马上颁布诏书,罢免曹宇、夏侯献、曹肇、秦朗四人,拜曹爽为大将军,宣召司马懿入京。”   或许是仅存的一点神智在支撑着这位皇帝。他死死抱着玉玺言道:“朕想睡觉,朕不下诏!”   刘放听罢,当即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爬到曹叡床边,抓起曹叡的手在已经拟好的诏书上加盖玺印。随后,刘放就在宫外大声宣读:“陛下有诏,罢免曹宇、夏侯献、曹肇、秦朗四人官位,不得继续滞留宫中。曹爽官拜大将军,诏太尉司马懿入京,辅政!”   《汉晋春秋》中描写刘放强执曹叡手写诏书。这则夸张的记载或许是为了烘托戏剧效果,实际上,中书省的职能便是撰写诏书,按照惯例,刘放和孙资根本不需要强迫曹叡亲自写。不过,他们趁曹叡不省人事之际私盖玉玺的确是可能的。   之后,刘放又相继写了五道诏书让曹叡盖上印玺,内容都是急召司马懿入京。那一刻,可怜的曹叡唯希望早点死掉,不要再受这份折磨了。   这段历史,在《三国志》《晋书》《汉晋春秋》《魏略》《世说新语》中均有记载,细节各有偏差,矛盾之处也不少。而在《孙资别传》中,甚至还对孙资不吝溢美之词。这里顺便提一句,当时很多名人均有《别传》,基本都是自家人或仰慕者所著,可信程度大多很低。   就这样,从1月16日到19日短短四天里,魏国政局瞬息万变,最后来了一个大逆转,原本五位托孤大臣中的四位遭到罢免,曹真的儿子曹爽成为新任大将军,与司马懿共同辅政。刘放和孙资的骇人之举,不禁挽救了司马懿的政治生涯,也埋葬了曹氏皇族的未来。   嘉福殿内的叹息   再回到司马懿这边,此时,他正马不停蹄地向洛阳行进。他坚信,事情不到最后一刻,都会有逆转的可能。   两天后,司马懿抵达距洛阳仅四百里之遥的河内郡汲县,在这里,他一连收到五封诏书,其内容和之前那封大相径庭。   “盼公速至,入京后直接见朕。”这五封简明扼要像电报一样的诏书将司马懿迅速拽向洛阳。我们不知道这是曹叡的意思还是刘放的意思,无论如何,这根本不重要了,因为司马懿入京辅政已是既成事实。   “准备追锋车!”追锋车堪称古代的超级跑车,以速度迅捷著称,皇帝常会以此作为厚礼赏赐给重臣。司马懿,这个六十岁的老头子,果断舍弃了大军,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坐着木轮车,以每小时二十公里的速度连夜狂奔,如此拼命皆是为了能保住手中的权力。   拂晓时分,司马懿看到了洛阳城。再快点!千万不能晚!他内心忍不住呐喊,乞求上苍的庇佑。终于,他冲进都城,踩着晨曦向皇宫疾奔而去。   这个时候,曹叡正安静地躺在嘉福殿的御床上,他剩下的时间几乎可以用分秒来计算。在他旁边,是陪侍多时的曹爽。   “曹爽,朕拜你为大将军、假节钺、都督中外军事(中央军最高统帅)、录尚书事(监管尚书台政务),望你今后好自为之……”该做的我都做了,这样,你总能跟司马懿抗衡了吧?曹叡赋予曹爽足够压倒司马懿的权力。   曹爽痛哭流涕:“臣必不负重托!”   曹叡听到这话,恍惚间想起了曹真。当初曹真执意伐蜀,临出征前也是这么保证的……曹叡闭上双眼,尽量不去想这些伤感的往事。然后,他默默等待着司马懿的到来。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司马懿带着一股冷风奔进嘉福殿,扑通一声跪倒在曹叡床下。   “陛下!恕臣来迟啦!”   曹爽斜眼偷瞄向司马懿,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这位魏国最具权势的三朝老臣。司马懿胡须花白,脸上皱纹罗织,虽然老迈沧桑,但双目炯炯有神。曹爽想到了鹰眼,不,又不太像,这似乎更像一双狼的眼睛。   司马懿与曹爽并肩跪拜,曹爽只感到一股强大的气场压着自己,令自己几乎喘不上气来。这股气场,是司马懿数十年浸淫险恶政坛,以及在更加残酷的军界摸爬滚打中历练出来的。   先前,曹爽还曾为曹叡赋予自己最高职权欣喜不已,而此刻,他突然意识到司马懿拥有着自己无法比拟的能量。曹爽低垂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曹叡毕竟有足够的职业素养,他无法阻止司马懿进宫,唯有想好最后的话该怎么说。   “司马公,您可算赶到了。”曹叡一边说,一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牢牢握住司马懿,好像握着天下最亲的人一般。“朕今天才知道,人哪……心里若是有放不下的事,就连死都能忍住。朕忍着没死就是为见您一面,现在终于见到,朕也能死得安心了。”   接着,曹叡又指了指一旁的曹芳。“司马公,您好好看看他,就是这孩子,朕把他托付给您和曹爽,请一定悉心辅佐。”   曹芳走到司马懿身边,依照事先编排好的剧本,死死抱着司马懿的脖子不放。   司马懿已是泣不成声:“陛下您难道不记得了吗?当初先帝也是这样把您托付给臣的啊!”   多希望当初先帝没把我托付给你!曹叡无力地看着司马懿,又望向曹爽。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最后,他看了一眼曹芳,心里想着:以后再不会有人知道你的亲生父亲是谁了。当皇帝虽然可以玩命盖房子,可说起来,也实在是份苦差事。   公元239年1月22日,深陷在遗憾和不安中的曹叡在嘉福殿驾崩,卒年三十六岁。谥号“魏明帝”。   回想十几年前,曹丕为避免尚书台权力过大设立中书省,十几年后,被他提拔的中书监刘放和中书令孙资却一脚把曹氏的社稷踢向了火坑。又是十几年前,曹丕竭力打压他的兄弟以避免皇权被藩王篡夺,十几年后,因为藩王的软弱,最终让权臣把持朝政。曹丕所做的一切皆是希望他的血脉能流传下去,他万万没料到曹叡居然不得不将皇位传给了他某个兄弟的后代,由此,魏国皇帝也就不是曹丕的后人了。   事与愿违这个词,在曹丕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政治舆论   公元239年1月,年仅八岁的曹芳继位。在权力的天平上,臣权彻底压过皇权。   大将军曹爽都督中外军事、录尚书事;太尉司马懿则没这些权力,完全处于下风。年轻的郭皇后晋级为郭太后垂帘听政,她虽有后宫斗争的经验,但从今天开始,她将面对大批混迹政坛几十年的老狐狸。该何去何从?郭太后完全没什么思路,她只能小心谨慎地观察,夹在皇帝和权臣以及各派官员之间寻觅生存的空间。   多年以来,数不清的世家豪门都跟司马氏建立起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反观曹氏皇族的地位则日趋没落,曹爽的老爸曹真死得早,人走茶凉,曹爽与那些士族的关系也就淡了。有两件小事可以看出公卿对司马懿和曹爽截然不同的态度。   每当司马懿见到同乡长辈常林,总是一揖到地,口中自称“晚生”。要知道,司马懿位居三公,常林仅是九卿,官位上差了几个档次。司马懿谦卑的姿态登时赢得所有人的好感。   曹爽当然也希望争取公卿支持,但他却处处碰壁。他打算跟四朝元老重臣卫臻结成亲家,被卫臻断然回绝。他又推举卫臻担任尚书令,卫臻照样推辞不受。结果,尚书令一职最终落到了司马孚手里。   曹爽无论干什么都会受到莫名其妙的抨击,他空有录尚书事的名头,但整个尚书台根本没人买他的账,全听尚书令司马孚的。他觉得仿佛有一堵巨大的不可逾越的高墙耸立在自己面前。曹爽很憋屈。对于他来说,满朝公卿,甚至包括郭太后在内,几乎全是政敌。司马懿则不这么认为,他知道所有人都可以争取过来,甚至包括曹爽,就算成不了朋友,至少也能稍加安抚,让对方敌视自己的情绪没那么强烈。   司马懿很低调,不用他开口,总会有无数同僚主动冲在前头替自己跟曹爽干仗。而他只须表现得尽可能谦逊,与曹爽维持面子上的友好就够了。   那么,郭太后和皇帝曹芳又处于什么角色呢?   郭太后干的事很简单,她整天待在曹芳身边,静静地观赏着朝堂上激烈的争吵,然后看哪方人数多就支持谁。曹芳干的事更简单,郭太后恩准了,曹芳便有模有样地跟一句——“准奏!”仅此而已。   自曹芳继位后的这几天,朝廷里吵架声就没停过。每天吵架的内容都不一样,但吵架的形式都差不多,基本是一票公卿跟曹爽作对,曹爽争得脸红脖子粗,司马懿则躲在旁边一句话都不说。   这天,大批公卿突然联名上奏,请朝廷授予司马懿都督中外军事、录尚书事的权力。   曹爽一看这架势就明白根本抵挡不住,再看看旁边的司马懿,依旧是沉着一张死脸默然无语,好像这事跟自己全没关系。   郭太后听着朝廷里一边倒的声音,目视曹爽问道:“大将军有什么想法?”   “臣……”曹爽在踌躇。他心想:争怕是争不过了。如果自己同意,或许会缓解一下同僚的敌对情绪吧。他咽了口吐沫,艰难地开了口:“臣,也赞同。”   郭太后有点不理解,为什么曹爽会主动放权?她身居后宫多年,明白权力和生存的关系。但听到曹爽这么说,便点了点头:“准奏。”   曹芳像往日一样扯开喉咙紧随其后喊道:“准奏!”   曹芳登基的第一个月,在政治斗争中尚显稚嫩的曹爽架不住满朝公卿的舆论压力,授予司马懿跟自己等同的军政权力。曹叡临死前帮曹爽营造的优势地位就这么没了。   散朝后,曹爽垂头丧气地回到府邸,把一肚子苦水都倒了出来。   “这帮公卿,只认得司马懿,根本瞧不起我!”   弟弟曹羲言道:“依我看,兄长不如索性就拜司马懿为太傅和大司马。一来彰显兄长尊崇长辈,公卿肯定说不出话;二来,司马懿为人低调谦逊,料也不会把咱们怎么着。”这位曹羲是曹爽最依仗的嫡亲。他是个著名的文化人,相当有学问,但政治谋略上实在比曹爽还嫩。   曹羲话音刚落,一旁的散骑常侍丁谧(mì)开口了:“把司马懿抬上高位不是不可以,但我们也得换来好处才行。依我看,不如借机夺了司马懿录尚书事的权力。给他来个明升暗降。”丁谧跟曹爽私交甚笃,是曹爽为数不多的亲信之一。而且,他与性格柔弱的曹羲不同,主张以退为进。   曹爽皱着眉头,心里迟疑不决:“这么干,公卿肯定又会抨击我贪恋权力。”   丁谧满不在乎:“何必在乎公卿的抨击?再说,先帝临终前可没让司马懿录尚书事,往好听了说,这权力本来还是您让给他的呢。”   曹爽点点头:“这么讲也在理……”   丁谧又接着说:“还有件事。让他当太傅没问题,他和大将军一文一武,尚算平衡。但让他当大司马却不太妥当。大司马是武官,又掌兵权,将来肯定跟您冲突不断。您别忘了,当年公卿嚷嚷着要让司马懿当大司马,先帝想了个辙,愣是搬出柏人和彭亡的典故让司马懿做了太尉,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话是没错,可只拜司马懿为太傅……”先前,魏朝只有钟繇担任过太傅,这是一个比三公还要高的官,但和三公一样都是属于养老用的荣誉官位。   丁谧知道曹爽又在顾忌朝廷舆论了。他想了想说:“这样吧,明天上朝,大将军奏请朝廷拜司马懿为太傅、大司马,卖他个人情,然后由下臣出面,驳回大司马之议。”   曹爽、曹羲颔首应允。   翌日上朝,曹爽、曹羲联名推举拜司马懿为太傅、大司马。奏疏中有这样几句话:“……臣曹爽以低微的名望跃居太尉之上,天下人都说这全因我身为曹氏宗族,又指责我不懂谦恭退让。臣请拜太尉司马懿为太傅、大司马。一来昭明陛下举贤任能,二来彰显司马公文武韬略,三来令臣免于受到贪图权力的讥讽。”这几句话,真实道出了曹爽迫于舆论压力的无奈。   曹爽、曹羲话音刚落,丁谧紧跟着上奏:“近日尚书台政务迟缓,臣建议减少中间环节,录尚书事的重臣还是应该遵循先帝临终前的安排为妥。另外,先帝也曾想拜司马懿为大司马,但因顾忌柏人和彭亡的典故才作罢。再者,历届大司马都死在任上,也不大吉利,臣建议拜司马懿为太傅!”   丁谧这理由比当初曹叡的理由还要牵强,历届大司马死在任上不假,但钟繇还死在太傅任上呢。不过,丁谧把先帝曹叡抬了出来,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这样,司马懿官拜太傅、大司马的事不再提,录尚书事的权力也蔫不出溜地削除了。丁谧在这起事件中主动唱了黑脸,正因为此,在曹爽的几个亲信里,他是最被司马懿痛恨的一个。   史书中对曹爽一党的诋毁比比皆是,基本都定性曹爽为一个沉溺于物欲的腐败官僚,可是,倘若真如史书中的记载,曹爽又何必那么在意舆论?他的为政理念到底跟司马懿及众公卿有什么冲突?我们从《三国志·夏侯玄传》中大约能找到些线索。   夏侯玄是曹爽的姑姑的儿子,二人之间有这样一层亲缘关系。多年以前,夏侯玄身陷“太和浮华案”而致仕途惨淡。随着曹爽执政,夏侯玄总算迎来了曙光,他历任散骑常侍、中护军(执掌皇宫外围禁军兵权),官位一路飙升。   毫无疑问,夏侯玄是曹爽坚定的政治盟友,而他的政治理念也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着曹爽。   沉寂已久的夏侯玄怀揣满腔抱负,与司马懿针对时政展开过一番讨论。夏侯玄提出三项改革措施。   其一,自九品中正制建立以来,各地中正官一手包揽本地士人的选拔权,造成地方世家豪门势力膨胀,建议削弱中正官权力,将士人选拔交由尚书台执行。   其二,郡太守权势过重,建议取消郡制,只保留州和县,这样不仅能提高行政效率,还可以限制地方豪强势力的发展。   其三,改革服饰车舆制度,严格限定级别,禁止奢华逾制,改善社会风气。   夏侯玄这篇议论原文甚长,名为“时事议”。《时事议》中的三项改革,其主旨无不是强化中央权力,矛头更直指士族。不用想也能猜到,夏侯玄的满腔热血根本得不到支持。不过,我们有理由相信,夏侯玄正是曹爽的喉舌。若曹爽只顾沉溺于物欲,夏侯玄又怎会说出禁止奢华的话?   根据《春秋》中的礼法规定,皇帝驾崩后必须等到第二年才能改元。于是,在公元240年,也就是曹叡驾崩的翌年,2月8日,正值农历立春这天,魏朝宣布改年号为正始。随着正始年的开始,司马懿与曹爽的斗争也将正式拉开序幕。正始年会持续十年之久,这十年将成为魏国历史上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   正始年:樊城解围   魏国在曹爽和司马懿共同执政下度过了两年,这表面上的平静突然被吴国打破了。   正始二年(241)夏,吴帝孙权派出四路大军分别入侵魏国扬州和荆州境内。   第一路,全琮攻打扬州淮南郡;第二路,诸葛恪攻打扬州庐江郡;第三路,诸葛瑾、步骘(zhì)攻打荆州襄阳郡以南;第四路,朱然攻打荆州襄阳郡以北。   首先说第一路,全琮进军至淮南郡的芍陂(今安徽省淮南市以南四十公里处)。这个时候魏国的扬州都督名叫王淩,他没用几天就把全琮击退,结束了芍陂之战。顺便提一句,这位王淩正是几十年前刺杀董卓的汉末名臣——王允的侄子。王氏家族是个极其庞大的家族,称为太原王氏,这一家族,包括王淩都会在后面的故事里占据重要分量。而芍陂之战在多年后更会牵扯进一场惨烈的吴国政坛倾轧,在此留下伏笔。   全琮败退后,另外两路——诸葛瑾、步骘与诸葛恪也都无功而返,唯一对魏国造成威胁的只剩下吴国名将朱然这支军队。   此时,朱然已经成功包围了襄阳郡重镇樊城。   魏国荆豫都督夏侯儒并不在樊城驻扎,他收到樊城军情告急,火速出兵救援,但进军至樊城七里远的地方却停住了脚步。   “驻军!鸣鼓示威!”   樊城守军见到远处夏侯儒的大军顿时士气高涨。但很快他们便发现,夏侯儒根本没打算跟吴军开战,只是摇旗呐喊而已。   鸣了大半天鼓,夏侯儒撤离战场,樊城守军傻眼了。第二天,夏侯儒又这样敲锣打鼓地来,敲锣打鼓地去。一连数日,到最后,无论魏军还是吴军都不再搭理夏侯儒,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支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的啦啦队。   樊城战事进入胶着状态。   远在洛阳的朝廷不能这么干等着。公卿展开讨论——到底该不该派中央军救援?   不消说,这又是司马懿与曹爽两派的吵架干仗。   曹爽认为樊城守备坚固,夏侯儒又在城外牵制吴军,以目前的形势看,吴军很快会撤退,没必要出动朝廷中央军。   这次,司马懿不再保持缄默,他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让自己积累战功的机会,当场站出来驳斥曹爽:“边境军心不稳,朝廷不能袖手旁观!臣决定亲自率军救援樊城!”   或许曹爽的判断没错,但很遗憾,他没有机会去验证了。几天后,司马懿率中央军出征。   司马懿抵达樊城后,朱然连夜撤军。司马懿对吴军展开掩杀,取得巨大战果。因为此项战功,他受朝廷赐封五千户食邑,算上之前的食邑,总计高达一万户。另外,司马家族子弟十一人都被封侯。   这里大概介绍一下食邑与俸禄的区别。俸禄即薪水,与官位挂钩,做什么官拿多少俸禄,有严格规定不能乱改。食邑则是官员立功后的额外奖励,即一块地区老百姓的税租,这相当于分到了国家的原始股,永久享受股份红利。一万户食邑到底是个什么概念呢?让我们列举几位魏国重臣的食邑数量就清楚了。   在王淩之前的扬州都督名叫满宠,他是四朝老臣,镇守扬州淮南郡十余年,一生战功累累,死前食邑九千六百户,这个数额曾是魏国所有功臣中拔尖的;以机智变通著称,在雍州多次成功抵御诸葛亮的名将张郃死前食邑四千三百户,远远超越与他齐名的张辽、徐晃、乐进、于禁,也算魏国中型股东。   再来说那些宗室重臣,曾手握扬、豫、荆三州兵权的曹仁死时食邑三千五百户,他在同族重臣中拔得头筹;曹丕临终时托孤的四位辅政重臣里,曹真死前食邑二千九百户;曹休死前食邑二千五百户;陈群更少,他在曹叡即位时一千三百户,后来直到死都没再增加过,这完全是因为他处处跟曹叡作对。   最后不得不提那些可怜的曹氏藩王。其中命运最跌宕起伏,最受曹叡信任,又主动弃权的燕王曹宇,在往后几十年中累次追加食邑,死时达到五千五百户,位列藩王之冠。其他藩王基本维持在两三千的水平。   由此得知,司马懿这一万户食邑不仅超过当时所有顶尖的功臣名将,更远远超越所有曹氏藩王,绝对算得上是魏国大股东。而樊城一场胜仗就给司马懿带来了五千户的食邑,相比其他功臣毕生才积累几千户(事实上,司马懿之前打过无数胜仗,也只有五千户食邑),这实在太不正常了。究其原因,只能说朝廷里有一大票人在抬他。   正始年:等价交易   樊城解围令司马懿的声势空前高涨,他决定趁热打铁,把碍眼的夏侯儒从荆州连根铲除。几天后,铺天盖地的谴责纷纷指向夏侯儒。夏侯儒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坐镇荆州了,很快就被调回朝廷做了闲职。   那么继夏侯儒之后,荆、豫二州都督由谁来担任?司马懿不失时机地提拔了一位重要的政治盟友——王昶(chǎng)。   这并不是司马懿第一次帮王昶的仕途铺路。早在五年前,曹叡下过一封《求贤令》,那时司马懿就举荐过王昶。司马懿与王昶的交情可以追溯到曹丕还是世子的时代,二人都当过曹丕的幕僚,关系处得相当不错。如今,司马懿凭借救援樊城的功勋,掌握了优先话语权,顺利让王昶当上荆豫都督。这是一个意义非凡的时刻,从此,魏国三个重要军区之一被司马懿的亲信掌控了。   王昶上任后干劲十足,他一改前任龟缩在荆州北部的传统,将驻军地点南迁以离前线更近,同时加紧厉兵秣马,几年下来成绩斐然。补充一句,扬州都督王淩和荆豫都督王昶乃是同族兄弟,都属于太原王氏。一个家族控制了魏国半壁江山,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然而世事难料,很多年后,这两兄弟却走上了截然相反的两条路……   从夏侯儒倒台到王昶上任,这难道是司马懿预谋好的吗?很难讲,或许一切都只是顺势而为吧。   原先,曹爽把司马懿抬到太傅位子上,是想把他像钟繇那样高高地供起来养老,可没料到司马懿的进取心谁也挡不住。对于曹爽来说,司马家族的势力就像魏国内部一个恶性肿瘤,悄无声息地吞噬着曹氏势力。曹爽愈发不安,隐约察觉到了危险的苗头。   “这么下去可不是个办法……”洛阳令李胜向曹爽提议,“大将军也得建立军功,否则很难打破这局面。”   这位李胜,正是当年“太和浮华案”中遭到罢免的“四聪八达”之一,正始年间,他经曹爽提拔才得以重返政坛。   建军功说起来简单,真做起来却困难重重。曹爽没打过仗,在军界一点根基没有,可是,他要用兵就必须得跟地方军事统帅配合。曹爽把魏国三大主战区的统帅逐个捋了一遍。   东战区,扬州都督王淩,年逾七十,魏国四朝元老。   南战区,荆豫都督王昶,刚刚上任,干得顺风顺水,且跟司马懿关系铁瓷。   西战区,雍凉都督赵俨,年逾七十,魏国四朝老臣。   这三位,无论谁他都支使不动。曹爽颓了。   李胜早有对策。   “那些都督们不配合,大将军可以考虑换掉……”   “换掉?换谁?”   李胜分析道:“王淩刚刚在芍陂大败全琮,风头正盛,肯定换不了。王昶是司马懿提拔的嫡系,一时间也换不了。唯有赵俨可以考虑。这几年西线风平浪静,而且我听说赵俨有心逊位。索性顺势召他回朝做三公吧。”   “嗯……那赵俨之后让谁担任雍凉都督合适?”   “太初(夏侯玄字太初)可以。”   李胜提议让夏侯玄出任雍凉都督,一来是因为他和夏侯玄私交好,二来也是因为夏侯玄官任中护军,在曹爽为数不多的亲信里,这是唯一能跟军事沾点边的。   几天后,赵俨官拜司空,回京养老,雍凉都督空了出来。下一步,就是如何把夏侯玄抬到这个位子上了。魏国有个不成文的惯例,州都督多由州刺史提拔上来,可夏侯玄是京官,直接空降到雍州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再加上司马懿肯定从中作梗,这事要想办成也不简单。   不给司马家点好处,夏侯玄怕是做不成雍凉都督啊……   曹爽苦思冥想,最终决定与司马懿进行一项交易。他要把夏侯玄现在的官位——中护军让给司马师,可谓下足了血本。   在这里,我们要讲到两个后文会频繁提到且权势极重的武官——手握皇宫内外禁卫军兵权的中领军和中护军。   东汉末年,曹操为有效控制汉朝皇帝,任命亲信担任中领军和中护军,手握皇宫禁卫军兵权。中护军驻守皇宫外围,中领军驻守皇宫内,他们不分昼夜监视着汉献帝刘协的一举一动,是曹操秉政的两把利器。到了魏朝,因为汉朝已不复存在,中领军和中护军改为负责护卫曹氏皇室安全,成为皇宫内外两道安全屏障。自然,历任中领军和中护军者无一例外都是皇室亲信或权臣党羽。   夏侯玄成功当上了雍凉都督,司马师则得到中护军的官位。这起人事变动为将来的一系列变故种下了隐患,但曹爽没别的办法,一来,在藩镇重臣的配比上,他必须要与司马懿持平;二来,他也要为自己下一步计划铺平道路。   随后不久,中领军一职又空了出来,曹爽趁机让弟弟曹羲获得了这个炙手可热的位子,以此跟中护军司马师平衡。   至此,让我们来总结一下。司马懿的嫡系王昶任职荆豫都督,曹爽的嫡系夏侯玄任职雍凉都督。曹爽的弟弟曹羲任职中领军(执掌皇宫内禁军兵权),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任职中护军(执掌皇宫外围禁军兵权)。双方在军界就这样你争我夺地角逐着。   正始年:背后的阴刀   李胜主张让夏侯玄担任雍凉都督的初衷是为弥补地方军事统帅与曹爽不配合这个先天缺陷,但这就意味着曹爽只能选择在西线讨伐蜀国。按理说,讨伐敌国的最好时机是等敌国出现破绽,可李胜、曹爽的思路却反其道而行之——因为只有西战区统帅赵俨能被夏侯玄替换,也只有夏侯玄会支持曹爽,所以只能讨伐蜀国,进而必须讨伐蜀国。   根据这个逆向思维的神逻辑,正始五年,公元244年2月,曹爽上疏伐蜀。   不用问,两派又开始了争吵。司马懿持反对态度。李胜等人则鼎力支持。   最后,伐蜀计划还是敲定了。曹爽要率军出征,但他一想到把司马懿留在朝廷心里就不踏实,于是,他给司马懿次子司马昭挂了个征蜀将军的名头,命司马昭随军同行,算作提醒司马懿安守本分的人质。   3月,曹爽率中央军进驻关中长安城,雍凉都督夏侯玄极配合地调集了七万雍州驻军,统一归曹爽指挥。   在三个国家中,最弱小的蜀汉能矗立不倒,重要原因就在于占据地理优势。从关中连通汉中只有斜谷、子午谷、骆谷三条路。当年曹真伐蜀兵分两路,经子午谷和斜谷攻向汉中,不期遇上瓢泼大雨致使无功而返。这次,曹爽大概是想刻意避开斜谷和子午谷这两条晦气的道路,故决定从骆谷走。   进攻路线选定后,夏侯玄亲自率领司马昭及雍州诸将开进骆谷。曹爽则以总帅的身份坐镇长安城,担任夏侯玄的后援。   此时,驻守汉中的诸将听说魏军势大,纷纷提议把军队收缩到临近盆地中央的汉城和乐城,等蒋琬、费祎的援军赶到后再发起反攻。   汉中都督王平摇晃着脑袋。他是个没文化的粗人,却对战争天生有股敏锐的直觉。“不妥,如果退守汉城、乐城,等于是放弃了地理优势。我觉得应该按照既定战术,把魏军堵在骆谷里。他们人再多,只要挤在谷里就没胜算。”王平秉承的正是初代汉中都督魏延定下的战略部署。随后,他将军队部署到临近骆谷出口的兴势,并在附近竖起连绵百里的旗帜以迷惑魏军。   夏侯玄在骆谷中缓慢行进。连日来,他愁眉不展。他已经察觉到,自己虽然挂着雍凉都督的名号,但那些雍州诸将却根本不把自己当回事。   走在魏军最前头的前锋将领正是雍州刺史郭淮。这位大半生历经战阵的名将一路上暗自腹诽:夏侯玄一个黄口孺子,凭着跟曹爽的关系竟一跃而成自己的顶头上司。这口气无论如何都咽不下!郭淮敌视夏侯玄有两个原因。首先,早在诸葛亮北伐时代,他和司马懿就有过多次默契配合,并顺理成章转变为司马懿的坚定支持者。其次,依照魏国传统,州都督多由州刺史晋升而来,郭淮自曹丕时代便担任雍州刺史,迄今已逾二十年,算起来,他早该升任都督,万没料到夏侯玄竟然空降过来。   郭淮纵使有千百个不愿意,仍不可避免地走出了骆谷。   “不知道那位‘名士大人’可有破敌良策?”   夏侯玄的确没什么良策,他唯有全权委托郭淮负责。可他没想到,郭淮的良策竟是撤军。   郭淮当然不打算拼命。拼命干什么?难道给夏侯玄作嫁衣?于是,他在骆谷口刚一露头就又撤回谷中。这场战争在《三国志·郭淮传》中有简略描写:“淮度势不利,辄拔军出,故不大败。”当年曹真伐蜀失败的原因是下雨,但这次可没下雨。再怎么说魏军的人数也是蜀军的两倍,郭淮连打都没打就得出了一个所谓“势不利”的结论。   夏侯玄完全指挥不动郭淮,更何况,郭淮的情况绝非个例。诸葛亮北伐时,雍州诸将都是跟司马懿一起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而夏侯玄在《时事议》中公然提出削弱地方势力,可想而知他与地方将领的矛盾有多深。   和郭淮一样使劲打退堂鼓的还有随军人质司马昭,他劝夏侯玄道:“蜀国援军已抵达汉中,形势不利,建议赶紧撤军。”   直到今天,夏侯玄才明白,指挥皇宫禁军跟指挥那些真正混在刀口上吃饭的地方军是不一样的。战争远非他想象得那么简单。   坐镇长安的大将军曹爽一点不比夏侯玄轻松。他正对是否往前线继续追加兵力迟疑不决。   参军杨伟苦劝:“现在撤军还来得及,否则肯定会导致更大的失败!”   李胜、邓飏(“太和浮华党”,曹爽亲信)怒叱杨伟,坚持要把这场仗打完。   曹爽陷入两难境地。   与此同时,远在洛阳的朝廷也已经获知前线的颓势。公卿纷纷建议下诏责令曹爽撤军。   司马懿给夏侯玄写了一封言辞犀利甚至带有恐吓色彩的信:“当初太祖武皇帝(曹操)打汉中时就险些溃败(指曹操攻伐汉中张鲁之役),这你是知道的。如今,地势险要的兴势已被蜀军占据,我军败迹连连,你打算怎么承担战败的责任?”   散骑常侍钟毓也给曹爽写了一封类似的信:“知难而退乃自古常理,希望大将军详加斟酌。”钟毓是魏国名臣钟繇的儿子,和颍川名门荀氏、陈氏是世交。颍川派没落后,他成为司马懿坚定的政治盟友。   曹爽愤怒地将钟毓的信撕得粉碎。然而,即便他再不甘心却也明白,这场战争真的只剩撤退一途了。   “让夏侯玄撤回关中。”   骆谷之战彻底以失败告终,曹爽声望跌落低谷。可是,前锋统帅郭淮却因主张撤军受到朝廷的嘉奖,获赐假节钺。   曹爽看透了,他最大的敌人并不是蜀军,而是以司马懿为首的庞大势力。自然,战败之责曹爽难辞其咎,但我们也和曹爽本人一样确信,他结结实实地让人从背后捅了一刀。   魏国正始五年,公元244年9月,曹爽满怀沮丧和愤怒,踏着沉重的步伐从长安回到洛阳。   至此,正始年间,曹爽和司马懿的第一回合较量就这样告一段落。曾经,曹爽无比在意舆论,甚至不惜主动放权给司马懿,随后自食恶果。今天,那些令他追悔莫及的往事,终于迫使他成长为一个勇猛的斗士。从此以后,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包括他无比在意的舆论,能阻止他对司马懿展开反攻了。   南鲁党争:挑唆者   曹爽与司马懿的斗争会持续很久,现在,让我们先把这对政敌放到一边,视线转移到吴国。公元244年,即曹爽举军伐蜀失败的同年,吴国政坛暗藏刀光剑影,即将有数位重量级大员毙命,陆逊、步骘等重臣全部身陷其中。   前些年,孙权的长子孙登和次子孙虑相继早夭,三子孙和顺理成章继任吴国太子。孙和虽当上了太子,但他却惶惶不安,因为种种迹象表明,他的弟弟——鲁王孙霸似乎更得父亲宠爱。这直接表现在二人所受的待遇上,孙霸地位比孙和低,却能跟孙和平起平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渐渐地,孙霸有了非分之想,开始觊觎太子的宝座,而孙和也确实不招孙权喜欢。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局面,乃是因为有人背后挑唆。   这位挑唆者便是孙权的女儿——孙鲁班。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周瑜的长子周循,周循死后改嫁给卫将军全琮,人称全公主。   孙鲁班给孙和使绊,又撺掇孙霸威胁孙和的地位,究竟是图什么呢?这要从孙权的后宫开始说起。在孙权的众多嫔妃中,我们只需要记住两位即可,第一位是步夫人,第二位是王夫人。   先说步夫人,在唐代《建康实录》中记载其名为步练师,乃是吴国骠骑将军步骘的同族,最得孙权宠爱。这里,顺便也进一步剖析步骘的背景,这位年轻时和诸葛瑾同游江东的落魄士人,因为步练师被孙权纳为嫔妃成了吴国最具权势的外戚。孙权一直想立步夫人为皇后,无奈遭到群臣阻拦,理由是步夫人没有儿子,只生下两个女儿,长女即是刚刚提到的孙鲁班,次女名叫孙鲁育。吴国群臣与孙权辛苦抗争了十几年,总算以步夫人去世而告终,大家到最后卖了孙权一个面子。你想立她当皇后就立吧,反正人都死了。   孙权得偿所愿,把已过世的步夫人册封为吴国皇后,为此最感到欣慰的就是步夫人的女儿和步骘。孙鲁班,自然极不希望亡母的皇后地位被其他人取而代之。   再说王夫人,此时还健在,她便是太子孙和的生母。在《三国志·孙霸传》的开头写道,孙霸与孙和都是王夫人所生,二人一母同胞,但史实上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孙霸实为孙权的另一位嫔妃——谢夫人所生。这最早被清代史学家何焯发现,在《三国志·孙霸传》最后一段讲孙霸儿子的时候,言其祖母(即是孙霸的母亲)是谢姬,此为明证。知道孙和与孙霸不是一母所生非常重要,只有这样,后面发生的故事逻辑才会更加清晰。   俗话说母以子贵,孙和既然都当上了太子,王夫人也该是皇后了,但她却未能得偿所愿,因为早已化成灰的步夫人仍牢牢占据着皇后的宝座。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局面,正是因为孙鲁班常在孙权面前诋毁王夫人。   不过孙鲁班也明白,自己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早晚有一天孙权归西,孙和继位,到那时候,王夫人也就用不着再去争什么皇后,直接可以晋升为皇太后了,而她孙鲁班,当然不会有好果子吃。要想一劳永逸地根除祸害,唯有把孙和从太子位上踢下去才行。   “孙和不孝,他当上了太子,这会儿正心急火燎盼着您死呢!”   孙权听了孙鲁班的话有些生气。“他都干什么啦?”   “前些日子您生病,孙和假装去宗庙祈福,但我亲眼看见他鬼鬼祟祟去了张休家一整夜都没回来,肯定是图谋不轨。”张休是已故重臣张昭的次子,他的侄女是孙和的妃子。因此,张休与孙和是有姻亲关系的。   孙鲁班看孙权沉思不语,继续自顾自地数落着:“孙和经常跟重臣勾勾搭搭,那个王夫人也不是好东西,她一听说您病了就欢天喜地,盼着自己能母仪天下。”   孙权皱起眉头,不想再听这些后宫恩怨,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孙和与重臣的关系吸引住了。“除了张休,他还跟谁勾搭啦?”   “姓陆的,姓顾的,姓朱的……江东那些豪族有谁不是上赶着跟孙和打好关系的。”孙鲁班很了解孙权,她有种感觉,只要孙和与江东豪族扯上干系,也就离垮台不远了。   “江东豪族都亲近孙和,那你夫家呢?不也是江东豪族?”孙鲁班的夫家全氏,早先根本没法和“吴郡四姓”——张、陆、顾、朱同日而语。但随着孙鲁班嫁给全琮,全氏声势蒸蒸日上,已有超越“吴郡四姓”的势头了。   “我夫家才不会跟孙和勾搭呢。”正如孙鲁班所说,全氏的确没有勾结孙和,但全琮却把儿子全寄派到孙霸身边做了近侍,堂而皇之抱紧了孙霸的大腿。丞相陆逊不希望同僚在孙霸与孙和之争上推波助澜,遂警告全琮说:“你把全寄安置在鲁王身边,恐怕将来会惹上祸患。”全琮不予理睬,更对陆逊有了敌意。因此,孙鲁班对“吴郡四姓”,尤其是对陆氏很没好感。   孙权听了孙鲁班一席话,心里很别扭。之后,他对孙和日渐冷落,对孙霸则愈加宠爱。原本太子已经定了下来,可经过孙鲁班没完没了地搬弄是非,太子的人选再次出现不确定性。   “难不成陛下想让孙霸取代孙和当太子?”   孙权的举动招致举国上下的揣摩。这可害苦了群臣。   就如同曹操时代,魏国群臣在曹丕和曹植二人之间站队一样,如今,吴国群臣也面临着同样的难题。要么支持孙和,要么支持孙霸。吴国政坛的震动远比当年魏国要剧烈得多,史书中用这样一句话形容这场政治风波——“将军大臣举国中分”,也就是说,吴国半数的臣子成为太子(孙和)党,而另一半则成为鲁王(孙霸)党,根本没人能保持中立。这场党争便是三国时代著名的“南鲁党争”,也被称为“二宫之争”。客观地讲,虽然太子党和鲁王党均有政治投机的成分存在,但是,孙和继续当太子意味着社稷安定和谐,孙霸争位会引发政治动荡,再加上孙和本身就比孙霸贤德,因此可以这样判断,太子党处于正义的立场,鲁王党则反之。   下面,我们简要列举几位吴国重臣在两派当中的归属。   太子党:以丞相陆逊(“吴郡四姓”)为首,包括了顾谭、顾承兄弟(“吴郡四姓”,已故重臣顾雍的孙子)、朱据(“吴郡四姓”)、张休(徐州人,已故重臣张昭次子)、诸葛恪(徐州人,已故重臣诸葛瑾的儿子)、滕胤(青州人)、朱绩(朱然的儿子,与“吴郡四姓”中的朱氏非同族)、吾粲(江东吴郡人)等人。   鲁王党:以步骘(徐州人,诸葛瑾的挚友)、全琮(江东吴郡豪族,但不属于“吴郡四姓”之列)为首,还包括吕岱(徐州人)、吕据(豫州人,吕范之子)、孙弘(江东会稽人)、杨竺(徐州人)等人。   以上几位重臣的出身背景和他们各自的结局密切相关,同时也是揭开“南鲁党争”根源的重要线索。   可以看出,为何名声很好的步骘会选择加入鲁王党,原来他和孙鲁班有着共同利益——阻止王夫人当上皇后。全琮是孙鲁班的丈夫,二人当然一个鼻孔出气。   孙权费力地整理他杂乱的思绪。   陡然间,他从这错综复杂的派系划分中摸出了一条重要线索——江东“吴郡四姓”中的三家(张温家族在孙权的压迫下早已没落)和当初吴国辈分最高的重臣张昭(并非张温家族)的子嗣全都抱成了一团。   陆氏、顾氏、朱氏、张氏……这帮人都聚在孙和周围,盼着我死呢!等我一死,这吴国到底是姓孙的,还是姓陆的,姓顾的?……   绝不能让这几大家族借孙和继续膨胀下去了。太子之争会引起吴国动荡不假,但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甚至将“吴郡四姓”一网打尽都说不定。为此,即使牺牲掉自己儿子也无所谓。孙权下定决心。他本就是个薄情寡恩的人,随着年龄变老也愈发残暴,“南鲁党争”也就此揭开了序幕。恐怕连孙鲁班都没有想到,最初,她出于嫉妒心和私怨挑起的后宫争端竟不断升级,最终演变成一场长达近十年的政治大清洗。   南鲁党争:孙权的大网   公平地说,江东豪族尾大不掉,让孙权消耗了无数心力,但多年以来,江东豪族也为稳定吴国社稷贡献出巨大力量,吴国正因为有江东豪族的支持才得以走到今天。孙权对江东豪族,尤其是“吴郡四姓”的仇恨,大约多是来自莫须有的臆想。   “孙弘,我让你查办的事有结果了没?”   “启禀陛下,都已经查实了。”   孙权点点头,他期待已久的政治清洗终于要开始了。   翌日,孙弘和全琮,这两位鲁王党的干将联名上疏弹劾太子党成员张休(张昭之子)和顾承(顾雍之孙),罪名是在三年前的芍陂之战(即公元241年,全琮攻入淮南,后被魏国扬州都督王淩击败的那场战争)中虚报军功。那么说,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根据史书中的记载,是因为张休和顾承的战功高于全绪(全琮长子)和全端(全琮侄子),由此激起全琮的嫉恨,遂捏造罪名诬告二人。   “虚报军功……哼!居然都瞒了三年了。”孙权心想:我对你们,也忍了大半辈子啦!   当即,张休和顾承被缉拿下狱。   孙权还不满足,他又责问顾谭(顾雍长孙,顾承的哥哥)道:“顾谭,有没有这回事,你认个罪,我就考虑开恩赦免你们。”   顾谭义愤填膺:“陛下!这都是谗言哪!”   孙权勃然大怒,不由分说将顾谭也拿下了。几天后,张休、顾谭、顾承三人全被流放交州。交州就是今天的广西、越南一带,当时还是不毛之地。   孙弘和张休有私怨,他打算置对方于死地,便对孙权说:“张休非但没感谢您不杀之恩,反而口出怨言,比他爸爸张昭还过分!”   张昭脾气执拗,经常仗着辈分高顶撞孙权。有次,孙权和张昭大吵了一架,孙权恐吓道:“吴国士大夫进宫拜我,出宫拜您,我对您的尊敬也算到头了。可您对我还是这么无礼,我真担心握不住手里这把剑!”张昭虽然是江北士人又德高望重,但因为他的坏脾气至死都没当上丞相。   “比张昭还要过分?”孙权冷哼一声道,“既然这么不识好歹,就让他自裁吧!”   由此,张休被赐死,顾谭、顾承兄弟也在流放交州两年后病死。这件事发生在张昭死后八年,顾雍死后一年,两位吴国重臣的后代均遭到残酷迫害。有个值得关注的细节,顾谭、顾承兄弟还有另一个身份——陆逊的外甥。由此,孙权借孙弘、全琮(鲁王党)和张休、顾谭、顾承(太子党)之间的斗争,剪除了陆逊的重要羽翼——以厚重著称的顾氏家族。   南鲁党争:网中的大鱼   这天,孙权和杨竺(鲁王党)在寝宫中进行了一次极为私密的谈话。   “你说说,太子和鲁王谁更有才略?”   杨竺回答:“鲁王天资英才,兼通文韬武略!”   “嗯,全公主(孙鲁班)也常跟我说孙和不适合当太子。”孙鲁班诋毁孙和是源于她和王夫人的私怨,孙权也有自己的目的,他要借此搞垮围绕在孙和身边的江东豪族。于是,倒霉的孙和成了姐姐和父亲为达自己目的必须要牺牲掉的棋子。   就在孙权和杨竺谈话的时候,二人都没有察觉到,竟有一个东宫内侍偷听到了一切。   待孙权和杨竺离开后,这名内侍失魂落魄地飞奔回太子东宫,将所听到的话告诉了孙和。   “父皇当真要这么干?”孙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办?他也一时没了主意。   恰在此时,内侍禀报,陆逊的侄子——陆胤来访。   “他找我什么事?”   “陆胤要去武昌拜见陆逊,他想在临走前向您辞行。”   “哦……”孙和明白眼下局势凶险无比,必须小心谨慎,遂对内侍悄声吩咐:“你告诉陆胤,让他到皇宫外城墙东北角的僻静处等我,坐在车里,千万别出来!”内侍一字不差向陆胤传达了孙和的意思。   陆胤不敢有丝毫疏忽,依照孙和指示而行。   在皇宫外,城墙东北角落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一辆孤零零的马车停靠在路边,车里坐的,正是心急如焚的陆胤。   过了许久,一个穿着粗布衣服,与平民无异的年轻人缓慢朝马车走去,他紧张地四下张望,看看没有旁人,便一溜烟蹿上了车。   “太子殿下!”陆胤惊诧万分。   孙和一把捂住陆胤的嘴:“别嚷!”   陆胤稳住心绪:“到底怎么回事?”   孙和深深吸了几口气,以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他将孙权打算废掉自己立孙霸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知陆胤。“陆君,你此去武昌见到丞相,一定请他搭救我啊!”孙和将希望全寄托在陆逊身上。   “殿下放心,陆氏一族都会支持您,我家陆公必亲自上疏,请陛下打消这荒唐的念头。”   孙和心里这才稍稍踏实了些,可他万万没想到,让陆逊出面无异于火上浇油。   陆胤来到武昌后,将孙和所处的困境尽数转告陆逊。   这段时间,陆逊也连连接到太子太傅(孙和的首席教师)吾粲的密报。原来,吾粲觉察到孙和地位堪忧,一面上疏劝谏,一面委托陆逊出面干预。   无论是吾粲还是陆胤都犯了一个错误,他们是朝臣,却联络手握兵权的藩镇外臣,这种事若被人翻出来,就算扣上谋反的罪名都是百口莫辩。   陆逊并没想那么多,他听罢陆胤的诉说义愤填膺道:“党争日益激烈,社稷危如累卵,我不能不管了!”顾雍去世后,丞相尊位自然而然落在陆逊头上。相比起前任丞相顾雍,陆逊显得不那么低调。随后,他向孙权连番上疏:“太子是正统皇储,应该稳如磐石,鲁王只是藩王,恩宠当有高下之别,只有这样国家才能安泰。”   陆逊也犯了个错误,他是外臣,宫廷内的事他本来就不应该知道。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   南鲁党争:收网   几天后,杨竺上疏弹劾吾粲暗中勾结陆逊。   吾粲因此被处死。孙权的网开始越收越紧。   杨竺提醒孙权说:“陆逊对宫廷秘闻知道得这么清楚,恐怕,陆胤也脱不了干系。”   孙权将陆胤缉拿下狱。   陆逊就像一条被孙权盯上的大鱼,只因孙权忌惮陆逊的实力,不便直接下手。如今,随着吾粲、顾氏兄弟、陆胤一个个被捏,孙权终于要收网了。   “吴郡四姓”,哼!继张氏、顾氏之后,也该轮到你陆氏了!   “杨竺,交代你的事办得怎么样啦?”   “臣列举了陆逊二十条罪状,都写得清清楚楚。”杨竺递上一篇弹劾状,这上面所列的罪名都是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说法。   “好!”孙权看毕,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心里盘算着:当陆逊看到这些罪状后会做何反应?若换作别人,自知死路一条,大概会举兵谋反都说不定,可陆逊断然不会,陆氏家大业大,族人多在建邺,对他来说,家族安危远比他的命重要得多。   想到这里,孙权唤来一名使臣,吩咐道:“你拿着这封罪状书,去武昌找陆逊问个明白,让他自己看着办吧!”这样的手段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君主给臣子下罪状书,结果无非有两种——要么逼死,要么逼反。孙权正是料定陆逊不会反,才敢使出这样的手段。   使臣来到武昌后,使尽浑身解数责难陆逊,然后回建邺复命。   “陆逊有什么反应?”孙权询问道。   “他什么都没说。”   “再去质问他!”   就这样,孙权几次三番派出使者前往武昌责备陆逊。   陆逊心里拔凉拔凉的,他年已六十三岁,忍受不了这样的屈辱,没几天便气病了。陆逊病得越来越重,事实上,他心底里早已放弃了活下去的念头,他盼望能马上病死,因为对他来说,这已算是最体面的死法——至少没让孙权直接下手,也没落到自杀的地步。   五十年前,陆逊的族祖父陆康在孙策的围攻下破城身亡,诸多陆氏族人也死于此役。虽说当初孙策是在受制于袁术的情况下和陆康开战,但陆氏对孙氏的仇恨却是实实在在的。   “比起陆氏的繁盛,仇恨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是年幼的陆逊最后一次听到陆康的话。   此时此刻,陆逊不知是在梦里见到了陆康,还是在诉说临终遗言。“比起陆氏的繁盛,仇恨又算得了什么呢?”他闭着眼睛,反复念叨着。   “陆氏的繁盛……”   陆逊的儿子陆抗伏在父亲的床边,痛苦地点着头。   公元245年的春天,江东最大豪族陆氏的大佬,就这样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孙权逼死了。   陆逊死后,孙权又拿出这封罪状书质问陆抗。陆抗强压怒火,不卑不亢逐条辩驳。在《世说新语》中描述江东“吴郡四姓”中的陆氏以忠著称,可是,没有人能真正理解陆氏背负的“忠”有多么沉重。   孙权听完陆抗的辩驳佯装懊悔,“我起初听信谗言,辜负你父亲的忠义,今天,我把这罪状书烧掉,以后再不想看到了。”说罢,他强挤出几滴眼泪。   陆抗垂着头,面无表情。他知道孙权的眼泪根本廉价得一文不值。所有屈辱和仇恨自己都必须忍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换来陆氏的安泰。多年后,陆抗成为吴国末期的名将,后面还会讲到他的故事。   这个时候,陆逊的侄子——陆胤仍被关在监牢中饱受严刑拷打。   “说!你从谁那听到鲁王要当太子的?”   一定不能做出背叛太子的事。陆胤咬紧牙关,誓死没有出卖孙和。最后,他实在忍受不住折磨,遂大声喊道:“我招供,是杨竺告诉我的,全都是杨竺说的!”   杨竺泄密?!孙权当即将杨竺下狱。杨竺被屈打成招并处以死刑。   陆逊之死,标志着“南鲁党争”第一回合结束。陆逊死后第二年,孙权拜步骘为丞相、吕岱升任上大将军、全琮升任右大司马,以上三人全是支持鲁王孙霸的重臣。貌似局势已经了然,孙权是有意拿太子党开刀,力挺鲁王党。但先别忙下结论,继续往下看,身为太子党中流砥柱的诸葛恪(诸葛瑾的儿子)升任大将军,驻军武昌,接替陆逊镇守荆州,而同是太子党的朱然也升任左大司马。   孙权内心到底是偏向太子党还是鲁王党?吴国群臣被搞得云里雾里。我们对这几位获得升迁的重臣身世稍加分析即可一窥究竟。   诸葛恪,徐州琅邪人;步骘,徐州淮阴人;吕岱,徐州广陵人。显然,孙权在大力提拔江北士族。   有点疑问的是朱然,表面上看他是江东人,但考证他的身份可以知道,他原本姓施,只是后来过继给江东丹杨郡的朱治为养子(丹杨朱氏和吴郡朱氏并非同族),另外,在昌黎所作的《太学博士施士丐墓铭》中又记载施然(朱然)祖籍非江东。所以,朱然的身份也确定了,他过继给朱治前是江北人,即便过继后也不属于“吴郡四姓”中的朱氏。   可全琮却是江东吴郡实打实的豪族,他排在孙权提拔的名单里,一是因为他非陆逊一党,二是因为他老婆孙鲁班的关系。由此可以看出,孙鲁班在“南鲁党争”背后的巨大能量。   至此,吴国一些明眼人总算恍然大悟,原来孙权并非在太子党和鲁王党之间画线,而是一门心思要整垮以陆逊为首的江东豪族,同时力挺那些非江东籍重臣。   往后的几年里,“南鲁党争”依然会继续下去,孙权也没有停止他的杀戮,我们会在后面继续探究这场吴国政治浩劫的始末。不过现在,我们还是把目光转移回魏国,因为那里正在酝酿着一场更加夸张,而且是天翻地覆的巨变。   正始年:曹爽亮剑   曹爽伐蜀失败后,怀着满腔怒火回到朝廷,他与司马懿的暗斗日趋升温,终于不可避免地到了白热化阶段。曹爽不再顾及舆论,他将采取一系列极强硬的手段把那些阻挡他的人踢出局。在这场对抗中,不存在正义与邪恶之分,两派都有奸佞小人,也都有品行高洁之士,所有人无不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奋斗。当然也有人,仅仅出于个人好恶,或是学术流派等原因被卷了进去。现在,让我们来看看魏朝司马懿和曹爽两大派系的权力架构对比,顺便,也让双方的重要角色露露脸。   司马懿派 VS 曹爽派   尚书令(尚书台首席) 司马孚   吏部尚书(人事部长) 卢毓   河南尹(京畿郡行政官) 王观   洛阳令(京都县行政官)   李胜   中护军(皇宫外禁军统领) 司马师   中领军(皇宫内禁军统领)   曹羲(曹爽弟)   武卫将军(中层禁军统领)   曹训(曹爽弟)   散骑常侍(皇帝近臣) 司马昭、钟毓   曹彦(曹爽弟)、丁谧   藩镇统帅 王昶(荆州、豫州)   夏侯玄(雍州、凉州)   由此可见,双方大致势均力敌,不过这只是表面上的,在司马懿的背后,有强大的士族集团作为后盾,但曹爽背后,却只有少数被他拉拢的政坛新锐(大多是“太和浮华党”)。不言而喻,曹爽派系的政治资望远逊于那些老牌士族。曹爽看得很明白,因此,他没有将矛头直接指向司马懿,而是采取迂回策略将司马懿的政治盟友逐一肃清,这很类似前面孙权对付陆逊的方式。   曹爽首先盯上了朝廷最大的行政机构——尚书台。不过,他为了避免和司马懿的冲突过早激化,并没有碰尚书令司马孚,而是将目标锁定在吏部尚书这个重要职位。吏部尚书相当于今天的人事部长,负责官员考核、升降、调动,只要能控制吏部,就等于控制了魏国官吏。当时担任吏部尚书的正是卢毓。可卢毓是魏国老牌士族,早年在官吏任免问题上敢跟曹叡公然叫板,又跟司马懿沆瀣一气劝曹爽退兵,曹爽自然指使不动。   这天,曹爽奏请朝廷,提议让卢毓晋升尚书仆射。尚书仆射是尚书台二把手,反正曹爽动不了尚书令,索性把卢毓和司马孚归到一堆。而且从吏部尚书到尚书仆射算升迁,这样卢毓和司马懿自然说不出什么话。可这么一来,吏部就空了出来。接着,曹爽举荐何晏继任吏部尚书。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这位何晏大有来头,他是汉末遭宦官刺杀的大将军何进的孙子。何晏父亲早亡,母亲尹氏后来被曹操纳为夫人,他便自幼跟在曹操身边。曹操很喜欢何晏,一次,曹操问他:“我想收你为养子,你改姓曹,好不好啊?”   年仅七岁的何晏听罢,什么都没说,只是蹲在地上画了个圈,然后默默地站在圈里。   曹操不解:“你这什么意思?”   “这是我何氏之庐!”何晏一本正经地答道。   “是个不忘本的孩子啊!”曹操对何晏更加喜爱,让何晏改姓也没再提。   何晏成年后,娶了曹操的女儿金乡公主为妻,成为皇族的女婿。十几年前,他卷入“太和浮华案”中遭罢黜,而后,他依附曹爽东山再起。可能一些人对何晏有所了解,无论在《三国志》还是在《晋书》中,都有关于他卑劣龌龊言行的记载。不过在下面的故事里,让我们先把那些对何晏的固有观念暂时忘记,尽可能挖掘历史的真相,还原一个全新的、更加真实的何晏。   何晏任吏部尚书后,削弱中正官(负责品评士人的地方豪强士族)的权力,扩大吏部职能,这正是此前夏侯玄在《时事议》中所倡导的,也是当年魏明帝曹叡和卢毓争论的焦点。何晏一边打压老牌士族,一边尽其可能提拔新锐士人。自九品中正制建立以来,魏国士族在九品中正制的滋养下已经变成一只巨兽,而曹爽、何晏则希望变革官吏任命制度,将这只巨兽再度束缚起来。如今,士族的权力首次被成功压制。   曹爽通过何晏掌控官吏任免权,得以起用新人、打压旧臣。   其中,曹爽亲信丁谧、李胜、邓飏、毕轨相继被安插进尚书台做了尚书,以此跟尚书令司马孚相抗衡。顺便补一句,这四位中,除丁谧、毕轨不确定外,李胜和邓飏确凿无疑就在“太和浮华党”名单里。按说曹爽应该不算个文青,为什么他能笼络到大批“太和浮华党”成员?想必,这要归功于他两个亲戚——著名文青曹羲和大名士夏侯玄的关系了。   有了这些亲信控制尚书台实权,尚书令司马孚被彻底架空。由此,曹爽得以大刀阔斧地布下他的棋局,他开始向整个京畿地区扩张势力。   开篇曾讲过,全国十几个州的最高行政长官是刺史(州牧已被取消)。不过,在这十几个州里却有一个特例,那就是京都洛阳所在的司隶州。司隶州的最高行政长官不叫刺史,而叫司隶校尉。司隶校尉与其他州刺史有明显区别,他手握一千二百人的武装力量,主要职责是纠察、弹劾、逮捕京官。司隶州下的河南郡,因为囊括了洛阳在内的京畿地区,其最高行政长官也不叫河南太守,而叫河南尹,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北京市长。无论是司隶校尉还是河南尹,恐怕是全天下权势最大的地方行政官了。   曹爽要想控制京畿政权,自然不能放过司隶校尉和河南尹这两个职位。   考虑到尚书台已经被牢牢控制住,此后不久,他又让尚书毕轨转任司隶校尉。   毕轨一上台即疯狂弹劾尚书仆射卢毓、散骑常侍钟毓、河南尹王观等众多朝臣。随后,卢毓被调离尚书台,转任廷尉、光禄勋,钟毓被直接轰出朝廷任魏郡太守,王观转任少府、太仆。由此,这几个跟司马懿一条心的老牌重臣都被踢出权力核心。   接下来,曹爽又让李胜当上了河南尹。李胜摒弃旧法,倡导新法,将河南郡七百余名官吏中的一大半全部裁撤替换。   经过这一轮角逐,曹爽完全控制了官吏任免权和京畿行政权,那些魏国旧臣大多像皮球一样被曹爽踢来踢去。司马懿逐渐陷于被动。   曹爽没有停止脚步,他的目标又瞄向了魏国最大的几个军事重镇。   正始七年(246)夏,幽州刺史毌(guàn)丘俭远征辽东半岛,大破高句丽部族领袖王位宫(王位宫是人名)。顺便提一句,中原人的足迹也随这次远征延伸到了今天俄罗斯滨海地区。以下是为冗笔,高句丽约在公元前100年出现于史料记载,长期活跃在辽东半岛。毌丘俭摧毁高句丽丸都城,王位宫逃窜到沃沮(今朝鲜境内),又过了七十年,高句丽重建丸都城,反攻辽东,直到唐高宗时代,这支在历史长河中存在了七百余年的少数民族被李、薛仁贵征讨灭亡。最后,约三十万高句丽人迁移到中原被汉族同化,另有十余万高句丽人流落到今天的韩国境内,融入朝鲜民族。   毌丘俭打了大胜仗让曹爽相当振奋。要知道,曹爽、毌丘俭跟曹叡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哥们儿。曹爽敏锐地抓住这个契机举荐毌丘俭任豫州刺史兼豫州都督。原本,刺史管政务,都督管军务,不该一人身兼二职,可曹爽却打破了这一惯例。刺史加都督,完全等同于州牧了。   另外不得不讲,曹爽把豫州拨给毌丘俭可谓冒了极大风险,别忘了,豫州原属司马懿的嫡系亲信——荆豫都督王昶掌控。曹爽这么干,等于将王昶管辖的一半领地生生剥夺。为避免王昶造反,曹爽先行征召王昶的儿子王浑、侄子王沈做了自己幕僚,由此握住了王昶的命门。   从此,魏国南战区被分拆为南(荆州)和东南(豫州)两个战区。四个军事重镇统帅中,雍凉都督夏侯玄、豫州都督毌丘俭均属曹爽派系;荆州都督王昶属司马懿派系。而立场莫测的扬州都督王淩则官拜司空,失去了兵权。但因为王淩在淮南根基稳固,暂时没被召回朝廷,继续以三公的身份镇守边境。   曹爽虽暂时动不了王淩,但还是把手插进了扬州。曾被王淩弹劾罢免的庐江太守文钦,因为跟曹氏同乡(祖籍兖州谯郡)受到曹爽保护,重新当回了庐江太守,另一名“太和浮华党”成员诸葛诞则被曹爽任命为扬州刺史。根据刺史多会升迁到都督这个惯例,曹爽极可能准备让诸葛诞将来接替王淩做扬州都督。   总之,在藩镇重臣的配比上,曹爽压过司马懿。而毌丘俭、文钦、诸葛诞这三个被曹爽竭力提拔的人,在很多年后也的确不负曹爽所望,成了与司马家族抗衡的重要力量。   到这个时候,早年“太和浮华案”中的涉案者——夏侯玄、诸葛诞、邓飏、李胜,以及疑似涉案者——何晏、丁谧、毕轨诸人,除司马师外,全部投奔至曹爽门下且个个官运亨通。司马师又做何感想呢?他曾单纯地认为大家同是士大夫(虽然“单纯”这个词用在司马师身上有些不太合适,但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呢),应该拥有相同的理念,直到今天,他终于看清,“浮华友”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全成了自己的政敌。司马师心里只有说不出的恨。   何晏曾说过一句话:“深不可测,能通达天下至理者唯有夏侯玄;细致入微,能把握天下事务者唯有司马师。”当时,夏侯玄是当之无愧的名士楷模,何晏拿司马师与夏侯玄相提并论,可谓推崇备至。   然而,司马师再也不会在意那如同浮云一般的虚名了,那些年,和他一起名声响彻京师、一起遭到罢黜的“浮华友”,从此以后势不两立!   司马师独自游走于洛阳的市井,他看起来仿佛漫无目的,但事实上,他却是一个目的性极强的人。几年来,他挥金如土,靠财力和权力扶助了很多走投无路的人。有些人感恩戴德,成为他门下的食客。在这些食客中,又有一部分人,或因知遇之恩,或因救命之恩,即便为他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样的人称为死士。   正始年:老臣的立场   就在曹爽不遗余力排挤旧臣、起用新人的时候,司马懿则把那些被曹爽踢飞的同僚一一笼络到自己身边。   在曹爽的众多幕僚中,孙礼地位很特殊,他是曹氏三朝老臣,曾受曹叡之托辅佐曹爽,可他与曹爽的关系处得并不融洽。   孙礼经常在曹爽面前说司马懿的好话,更劝曹爽与司马懿和睦相处。   若不是考虑到当初曹叡亲口跟自己说过——“孙礼为人耿直坦诚,只是说话不太招人爱听,你得多担待”这样的话,曹爽简直怀疑孙礼是司马懿派过来的奸细。   孙礼不会说话的毛病让他的仕途颇多坎坷,无论在哪个位子都坐不稳。早在正始初年,他被曹爽外派任扬州刺史。当时正值芍陂之战,孙礼与扬州都督王淩共同抵御吴将全琮。而后,孙礼被召回朝廷担任少府,没多久,他离开朝廷出任荆州刺史,紧接着,又转任冀州刺史。   正当孙礼准备前往冀州赴任之际,司马懿好意叮嘱:“冀州境内的清河郡和平原郡因为地界纠纷已争执了八年,之前历经两届刺史都不能解决,这回就看你的本事了。”   孙礼早有准备,他回答:“清河郡拿祖坟的位置说事,平原郡又抬出当地宿老反驳,但我认为那些都不足以成为地界划分的依据。当年先帝(曹叡)年幼时被封为平原王,正好有一幅地图明确划出平原郡的地界,这才是最合理的官方证据。”   司马懿欣然称赞。   旋即,孙礼埋头钻进府库翻箱倒柜,找到了这幅有些年头的地图。他拂去厚厚的尘土,果然见平原郡的地界清晰地标注在地图上。孙礼得到了答案——“有争议的地方应归属平原郡。”争执八年的地界纠纷眼看就要彻底了断,他心里无比畅快。然而,曹爽先前倾向把有争议的地方划给清河郡,而孙礼的裁定结果却与曹爽相悖。这事把曹爽惹得很不高兴。   一根筋的孙礼根本不理会曹爽,他拿着地图前往冀州裁定二郡疆界。不难想象,他遭到了清河郡官员的集体抵制。   “大将军许诺过,这块地属清河郡!”   孙礼发现自己的政令根本推行不下去,便犯起牛脾气,上奏朝廷道:“我用官方地图作为证据裁定郡界,地方官员都敢抗命,我还有什么脸再拿朝廷的俸禄!”随后,他也不等朝廷答复直接辞官卸任。   曹爽见孙礼这么不给面子,索性判处孙礼禁锢五年不得为官。孙礼的仕途戛然而止。   不过,孙礼没有苦等五年。刚过一年,他就重新被朝廷起用为城门校尉。   孙礼很诧异,自己明明被判五年不能做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司马懿拼命求情才让孙礼的刑期提前结束。过了没多久,司马懿又举荐孙礼当上了并州刺史。孙礼总算咸鱼翻生。   孙礼即将远赴并州,临行前,他来向司马懿辞行。他本该为重返仕途高兴,但他见到司马懿后却是满脸怨气。   “孙礼,你本来被判禁锢五年,现在这么快当上并州刺史,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吗?”   “我再不济,也不是斤斤计较官位的人!我只是替太傅感到羞愧!”   “哦?”   “我原以为您能匡扶社稷,可没想到您眼睁睁看着朝廷乱作一团却不闻不问!”   “唉!你的意思我明白,但现在咱们只能忍……”   “忍?还要忍到什么时候!”孙礼气鼓鼓地离开了洛阳。   司马懿望着孙礼远去的背影,他深切地意识到,士大夫对曹爽的怨恨已经越积越深了。   谯郡的豪族很多,除曹氏、夏侯氏外,最负盛名的当属桓氏。大司农(九卿之一)桓范即出自这一家族。   早在魏明帝曹叡时代,桓范就历任中领军、青徐都督、兖州刺史、冀州刺史,是个名副其实的权贵重臣。不过,他因为跟同僚闹纠纷屡次遭到罢免。   正始年间,曹爽想起赋闲在家的桓范,便把他召进朝廷做了大司农。曹爽对这位同乡长辈毕恭毕敬的态度让桓范感激涕零。   桓范任大司农期间写了本书,名为“世要论”。在一次群臣集会的酒宴中,他兴冲冲地把《世要论》递给同僚传阅,观者无不称赞。眼看这本书就要传到太尉蒋济手里了,桓范的心怦怦直跳,他越来越激动。要知道,蒋济乃是四朝元老,资历甚至比司马懿还高,倘若得到蒋济赞许,那对桓范来说可是莫大的荣耀。   《世要论》递到蒋济面前。蒋济非但没伸手接,更把脸扭向一旁。“懒得看!”他毫不客气地说道。   场面无比尴尬,桓范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蒋济为何这么不给桓范面子?原来,他也是被曹爽一党得罪的人。曹芳登基时,蒋济官任中领军,可曹爽硬是拜蒋济为太尉,借机让弟弟曹羲顶替蒋济当上了中领军。很多年前,蒋济和曹真是至交好友,如今,他被故交的儿子这么折腾,心里着实别扭。另外,他也看不惯曹爽搞的政治改革,曾多次抨击时政,渐渐地,他和司马懿越走越近。   蒋济不想搭理桓范,转身去跟王肃聊天。这位王肃和司马懿是儿女亲家。二人聊得甚是投缘。王肃越说越来气,突然,他忍不住破口大骂:“何晏那伙人全都是佞臣!”   此言一出,满座鸦雀无声。同僚纷纷告退。   几天后,王肃被罢免。   正始年:王学VS玄学   王肃的爸爸王朗是汉魏时代儒学巨匠,王肃继承其才华,十八岁跟荆州名儒宋忠求学,之后,他相继给《尚书》《诗经》《论语》《三礼》《左传》等典籍作注解,文化底蕴深厚。十年前,司马懿正是看到王肃在学术领域的巨大影响力,便为次子司马昭迎娶王肃的女儿王元姬,两家结为亲家。   王肃对自己被罢免一事倒显得无所谓,他正好有闲暇得以把王朗所著的《易传》整理成册。   司马懿看完这本书后赞不绝口道:“真是一部集众家所长的巨作,依我看完全可以供普天之下的学者钻研学习。”   王肃和王朗毕生的夙愿,正是将自家的学术理论教授给天下学子。他听了司马懿的话无比欣慰。“若果真如此,那一定可以告慰亡父在天之灵了!”   翌日,司马懿上奏,将已故司徒王朗所著《易传》申报为太学院的官方教材。   这项提议得到通过。在往后的十余年中,王肃越来越多的著作陆续进入太学院,其自成一家的学术流派被后世称为“王学”,王肃由此成为魏国经学界的官方领袖。   所谓经学,指的是以儒家为主,兼含道家、墨家、纵横家、法家、阴阳家等学派的统称。东汉时代有三位最著名的经学巨匠,他们分别是贾逵(和三国时魏国的贾逵同名同姓)、马融、郑玄。三人的学术思想在汉末三国时期相当兴盛。   下面,我们要着重讲一下王学开创者王肃,他自幼喜好贾逵和马融的学术流派,但排斥郑玄学说。王肃在以儒家为主体的前提下,将道家观点融入儒学,其理论和政治联系相当密切。王肃认为道家提倡的无为而治是让社会安定的根本,如果社会过度追求利益只会让百姓生活更加艰辛,百姓为了生存不惜铤而走险最终导致社会动荡。“王学”之所以被司马懿大加称赞,除了王肃和司马懿有姻亲关系外,更重要的原因是王肃提倡的无为而治正和曹爽愈演愈烈的政治改革针锋相对。此后,“王学”逐渐成为魏国官方的主流学派,并直接导致自东汉时代以贾逵、马融、郑玄为代表的学术流派走向衰亡。   何晏提醒曹爽道:“司马懿打算把王肃的理论灌输给学者,从此,学者都将成为司马懿的党徒。况且,王学崇尚无为而治,这与政治改革也不合拍。”   曹爽点点头:“说得没错。对了,你那本《道论》写完没有?”《道论》是何晏的著作,论述玄学理论。   “已经写完了。”   “好!从明天起,太学院定期开办讲经论坛,就由你组织讲授。”   何晏算中国历史上相当著名的哲学家,他与夏侯玄一起开创了魏晋玄学的先河。从此,玄学与“王学”彼此竞争、针锋相对。而这两派学术观点的背后,则是曹爽和司马懿两大权臣。   王肃的学派到底与何晏、夏侯玄的玄学有什么区别呢?我们可以这么解释:“王学”以儒家为主,道家为辅,跟政治结合紧密。何晏等人的玄学则以道家为主,追寻纯精神层面的哲学,探究宇宙和人性本源,基本跟政治不相干。   提起玄而又玄的“道”和“无”,绝大部分人都会觉得是一种虚头巴脑的无聊玩意,在这里,笔者只以个人粗浅的理解大致解说一下。何晏等人认为,宇宙的本源是一种超越人类认知的概念,称之为“无”,这个“无”说起来很玄,其意思绝非代表什么都没有,而是超越了“有”和“没有”的概念,因为实在没办法命名,所以只能姑且将之命名为“无”。而“道”,则是“无”的特性,代表这个世界万事万物的规律和法则。世间的一切,都是从“无”中衍生出来的。何晏的玄学流派,被后世总结为“贵无论”。   《易经》讲“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可以这样理解,世界从太极(也就是“无”)生出了两仪,所谓两仪,即是指阴阳、有无、正反、奇偶等概念,由两仪又生出世间万物。了解电脑程序的人都知道,无论是个小小的TXT文件,还是个庞大的网络游戏,每一段代码其根本都是由0和1构成,我们可以把0和1理解为两仪,正是这简单的0和1,衍生出无比复杂的程序。   很多人会说,古人是不是闲得发疯整天研究这些无聊的玩意。但实际上,人类对于世界本源的探知从来没有停止过。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晚年致力于寻找一种统一理论来解释所有的物理现象,这被称作“大一统理论”,他的出发点,与何晏其实没本质上的区别,只是一个处于物理层面,一个处于哲学层面罢了。   正始年间,政治环境异常险恶,只要做官就必须得在两派间站队。士大夫整天过得如坐针毡,于是,他们开始热衷于讨论纯哲学层面的玄学,以得到短暂的精神放松。正因为这样,虽然“王学”占据着官方主导地位,但玄学却成为一股地下文化,日渐兴盛起来。   正始年:阶段性战果   到了这个时候,司马懿和曹爽两大派系的权力架构再次发生改变,让我们来看一下。   司马懿派 VS 曹爽派   尚书令(尚书台首席) 司马孚   各部尚书   何晏、丁谧、邓飏   司隶校尉(京畿州行政官)   毕轨   河南尹(京畿郡行政官)   李胜   中护军(皇宫外禁军统领) 司马师   中领军(皇宫内禁军统领)   曹羲(曹爽弟)   武卫将军(中层禁军统领)   曹训(曹爽弟)   散骑常侍(皇帝近臣)   曹彦(曹爽弟)   藩镇统帅 王昶(荆州)   夏侯玄(雍凉)、毌丘俭(豫州)   不难看出,曹爽占据绝对优势。王昶被削弱了一个州,司马昭更被彻底踢出权力核心,由散骑常侍降为议郎。司马孚虽依旧担任尚书令,但被何晏、丁谧、邓飏等人彻底架空,只能选择蛰伏,完全不敢跟何晏等人发生正面冲突。   司马孚过得很憋屈,但他唯有忍耐,因为他的二哥——司马懿也在忍耐着。   若说司马懿、司马孚等人无所作为其实也不尽然。他们私底下笼络了大批被曹爽排挤的旧臣。这些旧臣要么削权,要么罢免,虽然大多失势,可他们背后拥有庞大的家族势力,足以影响朝野间的舆论导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朝廷里传出一句顺口溜:“台中有三狗,二狗崖柴不可当,一狗凭默作疽囊。”三狗指的是何晏、丁谧、邓飏这三位尚书。这种读起来顺口且颇有韵律的话很容易传诵开,继而像广告语一般深入人心。事实上,纵然史书中对“台中三狗”损得一塌糊涂,但何晏和丁谧并没什么出格的恶行。只有邓飏被记载收受过色情贿赂。于是,又有了一句专门损邓飏的顺口溜:“以官易妇邓玄茂(邓飏字玄茂)。”   过了些天,一句新的顺口溜开始流传:“何邓丁,乱京城。”何邓丁即指何晏、邓飏、丁谧,这比“台中有三狗”更加简明扼要,便于传播。司马懿在等待,他确信,压抑在士大夫内心的愤怒就要爆发出来了。   曹爽当然知道自己在士大夫眼里的形象,不过自伐蜀战役失败后,他再也不会做出讨好政敌这种无谓的举动了,他相信,只有强权能解决一切。   这天,曹爽突然宣布裁撤掉皇宫禁卫营中的中垒营和中坚营,然后将两个营的禁卫军全部划拨给弟弟——中领军曹羲统领。如此,曹爽凭借兵势,在朝中的实力骤然增强,这是曹爽又一次重大胜利,可是,他没有意识到背后潜在的风险。   自魏国建立至今,中垒营和中坚营的统领除了皇室贵胄便是外戚,考证这段时期,究竟是谁被曹爽夺了兵权呢?   从史书中只言片语的模糊记载基本可以推测出,当时统领中坚营是甄德,统领中垒营的则是郭建。   郭建正是当朝郭太后的堂弟。甄德的分量更重,背景更复杂。   甄德本来姓郭,他是郭建的哥哥,也和郭太后同族,早年间魏明帝曹叡因怀念亡母甄氏(传说中跟曹植有暧昧的美女),便让小舅子(妻弟)郭德过继给甄家,从此改叫甄德。故此,甄德身兼郭氏和甄氏两朝外戚,身份尊贵至极。   两位皇亲国戚就这样被曹爽剥夺了兵权。不消说,他们被踢到了司马懿阵营。很多年后,甄氏和郭氏两大外戚家族全成了司马氏对抗曹氏的利刃。   讲到这里不得不提一句。外戚本来能作为一支强大的政治势力牵制外姓权臣和藩王。然而,魏国的外戚力量却相当薄弱,这是有历史原因的。要说人类社会能不断进步(当然是缓慢进步,其间也不乏倒退),就在于人总能从前辈的经历中吸取经验和教训。东汉时宦官和外戚轮流掌权,而整个魏朝,从没出现过一个强权宦官。再说外戚,曹叡当年有个妃子总结过一句话:“曹氏好立贱。”这意思是说,姓曹的立皇后从来都挑寒门女。曹操的正室卞夫人出身歌伎。曹丕先后立过两个皇后,一个甄皇后本是袁绍的儿媳妇,算打仗抢来的战俘,另一个郭皇后(并非曹叡的郭皇后)打小父母双亡,更是连口饭都吃不上。曹叡的毛皇后前文讲过,出身车工,只有郭皇后(现今的郭太后)勉强算出身贵族,但也是因家族卷入叛乱,战后以俘虏的身份被劫到宫里的。   现如今到了曹芳时代,甄氏、郭氏这些前朝外戚才好不容易积累了一点实力,却不想又被曹爽一脚踢飞了。毋庸置疑,曹爽把甄德和郭建的后台老板——垂帘听政的郭太后得罪不浅。   不多久,郭太后便被曹爽强行迁到永宁宫,失去垂帘听政的权力。   另外,宗室曹冏(曹操堂侄,曹爽堂叔)曾建议曹爽强化藩王实力,但曹爽并没有采纳。此时,他认为自己已经稳操胜券,再无须借助藩王的力量了。   正当曹爽如日中天的时候,中书省的两位大员——中书监刘放和中书令孙资不约而同递上辞呈,他们以实际行动向所有人表明自己非曹爽一派。   曹爽确实取得了巨大胜利,司马懿则陷入被动,至少表面看是这样的。   深夜,在一片黑暗的太傅府中唯有一间密室点着蜡烛。昏暗的烛光下,司马懿与司马师父子正筹划着对付曹爽的策略。   “算算,你养的死士有多少人啦?”   “一千来人。”   “还不够啊……”   “远远不够。”   司马懿看着儿子,沉声说道:“明天,我要生病了。”   正始八年,即公元247年6月,司马懿称病不朝。不是请一两天病假,而是从此再也不上朝了。正始年间,曹爽和司马懿第二回合角逐,至此以曹爽全面胜出告一段落。但是,人永远没法预知到未来会发生什么。曹爽正乐得屁颠屁颠,他完全没有料到,这仅仅是一个阶段性胜利,而最终的结果远超出他的想象之外。   竹林之乐   就在这年盛夏的某个深夜,在河南郡一所简陋的房屋中,一张大床上躺着两个人,其中一人睡得死沉,另一个却辗转反侧,他因克制不住狂乱跳跃的思绪而无法安眠。   终于,这个饱受失眠煎熬的人再也忍不住了,他用脚狂踹在一旁酣睡的同伴。“快醒醒!醒醒!都什么时候了,你就知道睡觉!”这人名叫山涛,任职河南郡从事,被他狂踹的同伴名叫石鉴。   石鉴从美梦中惊醒,他勉强睁开困倦的双眼,一脸茫然地望向山涛。   “夜深人静的,吵什么吵?”   “你猜猜,太傅卧病不朝是什么意思?”山涛看着睡眼惺忪的石鉴,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   石鉴很崩溃,他没好气地答道:“你发什么神经?太傅卧病,跟你一个小小的郡吏有什么关系?”   “唉!你就没听到战马的嘶鸣?你就没看到暗藏的刀光剑影?”   “莫名其妙!”石鉴倒头接着睡。   山涛觉得这一脚算是白踢了。   翌日清晨,彻夜未眠的山涛忙忙叨叨收拾起行囊。   “你要干什么?”石鉴问道。   山涛不假思索地回答:“辞官!归隐!”   石鉴目瞪口呆。   几天后,山涛果真辞去郡中官职,返回故乡河内怀县开始了隐遁生涯。   怀县的西边邻接温县,也就是司马氏的故乡,北边则邻接山阳,东汉王朝最后一个皇帝刘协,在禅让帝位后徒居于此被封为山阳公。去山阳走走吧,无所事事的山涛尽情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他来到山阳县后,不知不觉走进一片竹林中。   这真是一个幽静的地方。山涛陶醉在竹林中,觉得自己永远都不想再出去了。这时,他耳畔边传来一阵优美缥缈的琴音。山涛顺着乐声寻觅而去。在竹林深处,一所草庐透过薄雾逐渐显露出来,草庐前小溪潺潺,旁边的空地上坐着一个人手指抚弄琴弦,琴音正由此而来。这人约莫三十岁,相貌英俊,弹琴弹得浑然忘我。山涛不敢打扰,径自找了一块大石安静坐下,不多时,他便完全沉浸在这美妙的音律之中。   曲终,山涛仍久久不能自拔。   “美啊!”   忘情的弹琴者听到赞美声,才注意到身旁多了个人。   “先生是?”   “在下山涛,字巨源,禁不住琴音的诱惑,冒昧打扰先生,还望见谅!”   “知音难觅!知音难觅!在下嵇康,字叔夜。”弹琴者爽朗地说道。   “刚刚那首曲子中仿佛有拼杀之意,又激昂壮烈,能否告知曲名?”   “好!好!”嵇康连声称好,又言道,“既是知音,我先给你讲讲这首曲子的来由!”   山涛坐定,静心倾听起嵇康的故事。   几年前,嵇康在洛水西岸游览,夜宿华阳亭。他一边观赏着星空下的洛水,一边抚琴弹奏。这时,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悄然来到嵇康身边。听了一会儿,老人开口:“把琴借我弹弹?”   嵇康将琴递给老人。老人当场弹了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曲子,曲风激昂、沁人肺腑。   “这是什么曲子?”   “这曲子名叫‘广陵散’,描述的是战国时代著名刺客聂政的事迹,所以旋律中多有刀剑之音,曲风刚劲,又悲壮不幸……”   “能否传授给我?”   “教你不是不行,但你要保证绝不把这曲子再传给别人。”   “我发誓,绝不传给外人!”   旋即,老人将《广陵散》传给嵇康,随后飘然而去。   嵇康精通音律,除了擅长弹奏《广陵散》外,还写有《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首琴曲,史称“嵇氏四弄”,与汉末名儒蔡邕的“蔡氏五弄”合称“九弄”。另外,嵇康还著有《琴赋》《声无哀乐论》等论述音乐的文章。   嵇康曾官拜中散大夫,妻子乃是曹操的曾孙女长乐亭公主,但他却在曹爽声势最盛的时候辞官隐居。嵇康和山涛都放弃了仕途,同样的价值观让二人很快变成知己。   这天,山涛照旧坐在嵇康旁边,一边喝酒一边听琴。忽然,远处响起一阵悦耳的口哨声,与嵇康的琴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在魏晋时代,口哨被称作啸,配有独特的乐谱,很多人擅长此技。   “巨源,你听,那阵啸音清脆嘹亮,响彻云霄。”嵇康兴奋起来,他拨弄了几下琴弦,意在邀请吹啸者的到来。   口哨声果然越来越近。须臾,一位风度翩翩的士人出现在嵇康和山涛面前。   “在下阮籍,能遇到二位高士真是三生有幸。”   这位阮籍,乃是“建安七子”中阮瑀的儿子。他和嵇康一样谙熟音律,吹起口哨据说能传好几百米远。正始年间,阮籍被蒋济征召为尚书郎,后担任曹爽幕僚。但是和山涛、嵇康一样,他也在曹爽声势最盛的时候辞官归隐。山涛、嵇康、阮籍三人均精通玄学,俱是何晏、夏侯玄的忠实信徒,他们在政治立场上也倾向于曹氏,但他们为何在曹爽如日中天的时候纷纷选择隐居遁世的生活?这有很多原因。首先,他们向往自由,对激烈的政治斗争犹恐避之不及;其次,他们也感觉到,曹爽的手段过于强硬,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   自此之后,山涛、嵇康、阮籍结为挚友,三人整天在竹林中饮酒作乐,畅谈音乐和玄学。《世说新语》中记载了一段趣闻描写他们甚笃的私交。   山涛的夫人韩氏眼见丈夫和嵇康、阮籍整天混在一块儿不免心生疑惑问道:“你们三个每天形影不离,可我都还没见过嵇康和阮籍,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山涛笑道:“在这世上,能做我朋友的唯有他们两位。”   韩氏好奇心起。   “我想见见他们!”   “好!好!我请他们来咱家。”   翌日,嵇康和阮籍来到山涛家中做客,见天色已晚,韩氏借机劝二人留宿。   “我们留宿不太方便吧?”   “没关系,我去隔壁空房睡便是了。”韩氏笑盈盈地端上丰盛的酒菜,然后静悄悄退入隔壁,不再打扰他们。   其实,韩氏早在隔壁墙上钻了个孔。整整一宿,她就隔着墙洞偷窥嵇康和阮籍二人的言谈举止。   次日天明,二人辞别后,山涛兴冲冲地问道:“你看他们够不够格当我朋友?”   韩氏抿嘴一笑:“要我看,你才思比他们差点,不过见识和气度还行。”   很搞笑的是,一千六百年后,荷兰籍汉学家高罗佩在《中国古代房内考》中提到这段故事,煞有介事地认为山涛、嵇康、阮籍三人乃是活脱脱的断背山同志关系。显然,高罗佩的论点受限于东西方文化隔阂。若仔细分析,便知这纯粹是无稽之谈。因为没有哪个女人会被同性恋男人吸引,倘若三人有这种倾向,韩氏何以能通宵达旦地偷窥,恐怕早将二人踢出门外,并从此严格约束山涛不许跟二人鬼混了。事实上,山涛和韩氏感情美满,总共生有六儿四女,嵇康也和长乐亭公主生有一儿一女,这在后面会讲到。   补充一句,嵇康有个哥哥名叫嵇喜,兄弟二人性格截然不同。嵇康追求隐居遁世,嵇喜则精通为官之道,正因为此,嵇喜无法融入嵇康、阮籍等人的小圈子。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嵇康和嵇喜兄弟二人的感情。   一天,山涛提议:“我有个朋友叫向秀,也是同道中人,我想邀请他来竹林。”嵇康和阮籍听罢欣然接受。   随后,向秀应山涛之邀来到竹林,并和嵇康、阮籍结为挚友。而且,向秀和嵇康均不约而同对打铁产生了浓厚兴趣。关于二人打铁的逸事被载于史册,嵇康负责敲锤,向秀负责鼓风,玩得其乐融融。   向秀同样热衷于玄学,且对《庄子》研究极深。   有次,他把自己掖了很久的想法告诉嵇康:“我想给《庄子》作注解。”   嵇康说:“《庄子》玄妙精深,倘若注解反而会弄得言辞僵滞,失去本意,不如不注。”   可向秀依然坚持,待写完后,他把书拿给嵇康看。嵇康看毕大为叹服:“真是庄周再世啊!我之前不让你写,算我说错了。”   渐渐地,竹林中又进来了几个志同道合的人。   刘伶是阮籍的酒友,但他喝酒的心境和阮籍截然不同。阮籍心存远大政治抱负,却郁郁不得志,借酒抒发抑郁;刘伶喝酒则满是奔放与豪迈,他喜欢“裸喝”。在家的时候,他常常脱个精光纵情狂饮,有时候客人来找他,正好撞见这不雅的场面,便讥讽刘伶行为放荡。   刘伶反唇相讥:“我以天地为家,屋舍为衣裤,你随便钻进我裤裆里还嫌我不雅?”   阮籍又把自己的侄子阮咸拉进了这个妙趣横生的小团体。阮咸和叔叔阮籍一样知名,号称“大小阮”,他也精通音律,尤其擅长弹琵琶,到了唐代,由西域传过来的乐器被命名为琵琶,而魏晋时代阮咸所弹奏的乐器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为阮咸。这种乐器被后世简称为“阮”。   阮咸天生有交际障碍,不擅长与人沟通。他放荡不羁的行为,更比他叔叔阮籍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次,阮咸和族人饮酒,他把普通的酒杯扔在一边,以大瓮盛酒,几个人就这么围坐一圈,抱着大瓮畅饮。这时,一群猪也寻味而来,把头伸到瓮中喝酒。阮咸毫不介意:“你们也是好酒的同道啊!”他索性跟着猪群共饮起来。   最后一个走进竹林的是王戎,他比其他六人年龄都小,和嵇康是忘年交。与众人淡泊名利不同,王戎极贪财吝啬。他家有几棵品质极佳的李子树,他想把李子拿去卖,又担心别人得到树种,于是把每个李子的核都钻了孔。这故事未免夸张,但王戎的吝啬确实到了令人咂舌的程度。   当王戎走进竹林的时候遭到阮籍的调侃。   “俗人来败兴喽!”   王戎揶揄道:“你们能受俗人影响,可见不过如此嘛!”   像王戎这样的市侩人为何也能融入竹林团体?这是因为他们有诸多共同点。比如,他们均对玄学钻研极深,多年以后,嵇康、阮籍、向秀更接替何晏与夏侯玄成为魏晋玄学领袖;他们都在当时杀机四伏的政治环境中采取避世的态度;他们的政治立场,也多是亲近曹氏,排斥司马氏;而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对自由有着强烈的渴望。   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一共七人,被后世称为“竹林七贤”。这七位名士,身处竹林之中,与外界的刀光剑影形如隔世,他们整天喝酒打铁、吟诗作赋、讲经论道,充满了欢声笑语。可是,这神仙一般的生活没能维持多久。没过几年,“竹林七贤”不得不再次卷入纷乱的尘世,并迎来各自迥然不同的命运。   正始八年(247),山涛的一个远方亲戚去世了。他这位亲戚身份极尊贵,乃是太傅司马懿的正室,也是司马师和司马昭的生母——张春华。   “巨源(山涛字巨源),你怎么不去吊唁?”众人的撺掇让山涛颇有些尴尬。   “亡者是我父亲同族姑姑的女儿,血缘很远,平素尚且没有来往,现在去吊唁,难道要外人指责我贪恋权势吗?”山涛不耐烦地解释道。   “那么多不着边际的人尚且挤破头去,你竟不去?”   “就是啊,你这有血缘的晚辈去吊唁,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吧。”   山涛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去了洛阳。   这个时候,张春华的葬礼正轰动京城。   “太傅节哀。”前来吊唁的人摩肩接踵,几乎将司马懿府邸的门槛踩烂。其中大部分人司马懿从未见过。   这位张春华生前性格强硬、手腕狠辣。东汉末年,她还只有十几岁时就为帮司马懿装病躲避曹操延揽,手刃家中婢女以封锁内情。然而,随着张春华年老色衰,渐渐失去了司马懿的宠爱。   有次司马懿生病,张春华好心探望,不想司马懿指着她骂道:“你个又老又丑的东西,以后别在我跟前晃悠!”最近这段时间,司马懿的心思都花在了宠妾柏夫人身上。   张春华顿觉五内俱焚,从此不吃不喝。   司马师、司马昭、司马榦(gàn)三兄弟见母亲受苦内心不满,他们不敢明着违拗司马懿,便只好陪着一起绝食。   司马懿这才向张春华低头道歉。事后,他愤愤言道:“老东西死不足惜,我只担心害苦了那三个好儿子!”   在祭奠的厅堂,震天的哭声响彻云霄,仔细看去,却只有司马师、司马昭、司马榦是发自真心的悲痛。其他人,甚至连司马懿都丝毫没有哀伤之情,他斜眼瞟了一眼灵堂,悻悻道:“老太婆终于归西了。”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张春华的母族——势力庞大的山氏家族。尽管司马懿冷落张春华,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司马氏和山氏的亲密关系。魏晋时代,山氏乃是支撑司马氏政权的重要力量。   这一家族中的佼佼者——山涛,此时此刻,他当然不会预料到将来发生的事。   正始年:演技派   正始九年(248),曹爽在政权上完全压倒了司马懿。而司马懿称病不朝至今已一年多了。   “听说司马懿身患重病快死了。”   对于这样的传言,曹爽无从确认,他很想知道,司马懿躲在家里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这年冬天,河南尹李胜转任荆州刺史。毫无疑问,曹爽开始为将来替换荆州都督王昶做准备了。   李胜临行前,曹爽叮嘱道:“你去向司马懿辞行,趁机观察他的病情。”   李胜肩负重任叩开了太傅府的大门。   府中仆役见来者是李胜,慌忙向司马懿禀报。   “请到我寝室来。”司马懿也打算充分利用这绝佳的良机。他对婢女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即解掉发髻,披头散发躺到床上。   时隔一年半,李胜总算见到了司马懿。只见司马懿满头乱发、目光呆滞,完全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启禀太傅,下官得蒙恩宠,受命回本州任职,特来向太傅辞行。”李胜原籍荆州,又出任荆州刺史,故说本州,他毕恭毕敬地坐在司马懿床边,不时偷偷抬眼观察司马懿的神情。   司马懿仿佛没听到李胜的话,口齿含糊地对婢女吩咐:“更衣……更衣……”婢女帮他披上衣服,他吃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不留神,衣服滑落到地上。“唉,老了,不中用喽。”   司马懿又指了指嘴,喉咙里发出嘶嘶沙哑的声音。婢女会意,赶忙端过来一碗粥,一勺一勺喂给司马懿。   “咳……咳!”随着一阵咳嗽声,粥从司马懿嘴里喷出,顺着他的胡子流淌到胸前。   此番情景,就连李胜看了都不禁黯然伤感,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权臣如今竟变成这么一副可怜相。   “陛下年纪尚幼,天下还仰赖太傅,没想到太傅病得如此厉害。”李胜自顾自地叹息,他确信司马懿根本没听到自己说了什么。   司马懿深深吸了几口气,嘴里含混嘟囔:“我命在旦夕之间,只怕今后再无缘相见了。听说你要去并州,并州接近胡人领地,你得小心应付。”   “太傅大人,下官是去本州,不是并州。”   “我知道,我知道,你去了并州,一定要好自为之。”   李胜无奈,只好换了个说法:“太傅大人,我是去荆州,不是并州。”   “哦……”司马懿发了好半天呆,似乎才反应过来,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耳背了,脑子又糊涂,原来你要去荆州,一定努力建功立业。今天与君一别,后会无期,我把司马师、司马昭兄弟托付给你,还望以后尽力提携他们。”说罢,他命侍女把儿子唤来。   司马师、司马昭兄弟进了父亲的卧房,毕恭毕敬地向李胜施礼。“拜见李大人。”   李胜赶忙扶起兄弟二人。   司马懿看着此情此景,不由得老泪纵横,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唯有呜呜哽咽。   “太傅大人,如果没什么事,在下就先告退了。请您一定保重身体!”   李胜怀着复杂的心情辞别了司马懿,他满怀悲凉,心想:纵是政敌,但眼见沦落到这步惨状,昔日的矛盾也可以一笔勾销了。待见到曹爽后,他将府中见闻尽数告知,说着说着忍不住眼圈发红。“亲眼看见太傅病成那样,着实令人怆然。”   此事之后,曹爽彻底放松了对司马懿的戒备。   这段记载取自《魏末传》,从李胜伤感的情怀,隐约可将曹爽党羽的心态窥知一二。然而,李胜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遗憾的是,司马懿不是这样的人。四十年前,司马懿曾装病躲避曹操的征召。四十年后,司马懿再次装病,这次,他却是为了彻底剿灭曹氏宗族最后的力量。   正始年:忧虑的何晏   在寂寥的太傅府中,司马懿若有所思地对儿子们说了这样一句话:“凡事都不可过满,盛极而衰正是道家忌讳的。”   与司马懿有同样想法的人是何晏,近来,他常常失神一样自言自语道:“盛极而衰,道家所忌啊!”   这天,曹爽幕僚应璩所著的《百一诗》被同僚竞相传阅。这本诗集中多有对当今时政的讽刺。   “这是谤书!应该烧掉!”众人看毕纷纷谴责。   唯有何晏无奈地表示:“烧掉大可不必,我看写得蛮有道理嘛。”然而,面对曹爽强硬的做派,他也没法扭转了。   散朝后,何晏意兴阑珊地回到家里。他怔怔地望着妻子金乡公主,仿佛是要做最后的诀别。   “你这几天怎么魂不守舍的?”金乡公主满脸不解地问道。   “倘若有一天我何家面临灭族之祸,你和孩子可怎么办才好?”   金乡公主瞪圆了双眼:“你说什么呢?”   何晏叹了口气。他左思右想,终于将藏在心里很久的一个计划向妻子和盘道出。   翌日,金乡公主抱着孩子离开何府返回娘家,并当着下人的面在母亲跟前声泪俱下地埋怨何晏的种种不是。没几天,何晏与金乡公主感情不睦的事就在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   《魏末传》中说金乡公主是何晏的同母妹妹。若是这样,何晏无疑被扣上了乱伦的帽子。但《三国志》中则明确记载何晏的母亲是尹氏,金乡公主的母亲是杜氏(也被称作沛王太妃)。从这里不难看出,晋朝人对何晏的诋毁到了什么程度。   在何晏诸多流传下来的劣迹中,最言之凿凿的,便是关于他服食五石散的记载。   自魏朝时,何晏疯狂迷恋五石散,从此带动了名士对此药趋之若鹜,并一直流行了五六百年之久。五石散又叫寒食散,由东汉名医张仲景发明,最初功效是用来治疗风寒,可这味药副作用极大。服食后皮肤燥热,必须喝热酒、狂奔出汗散发药性,否则很容易猝死。倘若只是这样当然不会赢得名士连续数百年的追捧青睐,据说,五石散还有类似伟哥的功效,服后不仅神清气爽,更能增强性能力。何晏将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寄托在五石散的药性上,大约要归结于他承受的巨大心理压力。   连日来,何晏饱受失眠和多梦的困扰,对五石散的依赖也越来越强烈。   “五石散!快!给我拿来!”   仆役赶忙将五石散递给何晏。   嗑药后,何晏总算觉得舒服多了。可药性并没有持续很久,过了两天,比上一次更加剧烈的消极、悲观、厌世的情绪重新涌现出来。   明天会发生什么?后天又会发生什么?何晏陷入极度恐惧和抑郁中。   正始九年,即公元249年2月初,何晏把当时最著名的命理学大师管辂请到府里,他满腹忧虑地问道:“我最近总梦到很多青色苍蝇聚集在鼻头,怎么轰都轰不走,这有什么预兆吗?”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青蝇聚在鼻子上乃是大凶之兆。”管辂直言不讳。   旁边的邓飏听得不爽:“无稽之谈!”   “唉!勿对先生失礼。”何晏打断了邓飏,接着,他又跟管辂探讨了些命理学问题,试图缓解尴尬的气氛。   管辂被邓飏奚落得有些不爽,没聊几句即起身告辞。   何晏恭送管辂出府:“再过几天就开春了,来年一定再向先生请教。”   “好!好!在下告辞。”管辂随口应承下来,但他心知再没机会与何晏相见了。   正始年:政变前夕   就在何晏向管辂寻求解答的同时,在太傅府里,尚书令司马孚、中护军司马师、议郎司马昭、司徒高柔、太仆王观这五人正与司马懿筹划一件惊天大事。   五人中,太仆王观前文曾经提到过,他曾任河南尹,后来像皮球一样被曹爽踢来踢去。而司徒高柔则是初次提到,他是魏国四朝老臣,魏文帝曹丕时代,他官任廷尉(最高司法机构),曾因曹丕擅自诛杀大臣跟曹丕吵过一架。曹爽秉政后,他转任太常(掌管宗庙礼仪),手握几十年的司法大权遂被剥夺,后又官拜三公。   “过两天,陛下拜祭高平陵,曹爽、曹羲、曹训兄弟全部随同。”   “确定了吗?”   “确定了,先前大司农桓范还屡次告诫曹爽不能带着自家兄弟一起离开京城,曹爽开始还听,但自从李胜探望过太傅病情后,他就把这茬忘得一干二净了。”   “好。”司马懿又转头问司马师道,“你准备得怎么样啦?”   “总计三千死士,全部蛰伏在洛阳城市井,只等号令一下,半天内即可集结完毕。”司马师此言一出,听者无不暗暗心惊。这件事,别说是高柔、王观,就连司马孚、司马昭也毫不知情。   “嗯!三弟,奏表拟好了吗?”司马懿又询问司马孚。   “已经拟好了,请二哥过目。”   这是一封弹劾曹爽的奏表。大意如下:   “臣昔日从辽东赶回京都,先帝(曹叡)在床前拉着臣的手,嘱咐以托孤重任。臣答应先帝:‘武皇帝和文皇帝也曾把后事托付给臣,臣也从未辜负圣意,答应二祖以死奉诏。’(在这里,司马懿明显说了谎话,曹操临死前并未授命司马懿托孤辅政)如今大将军曹爽背弃顾命遗诏,败坏国事,僭越礼法,作威作福,擅自破坏诸营(指废中垒营和中坚营一事),将禁军据为己有,朝中要职皆安置亲信,结党营私,离间二宫骨肉(指将郭太后迁至永宁宫,和曹芳分离一事),导致天下动荡不安。臣受命讨伐逆贼,尚书令司马孚等人认为曹爽目无君上,其兄弟执掌皇宫禁军甚为不妥。因此,臣已奏明永宁宫郭太后(当然此时还并未奏明郭太后)。郭太后敕命臣率军废黜曹爽、曹羲、曹训兄弟兵权,将之罢免归家。”   司马懿看了一遍,他的眼睛盯在一句话上久久不动:“……尚书令司马孚等人认为曹爽目无君上……”   “有什么问题吗?”   “……尚书令司马孚等人……”司马懿总感觉有点不对劲。突然,他问道:“陛下祭拜高平陵那天,太尉蒋济去不去?”   “蒋济留在朝中,不会随行。”司马孚答道。   “好!那就在你的名字前加上太尉蒋济!”这份奏表不能给人司马氏讨伐曹氏的意味,有了四朝重臣蒋济挑头,将会把己方置于正义的立场。   “可是,蒋济没参与咱们这事呀?”   “你放心,到时候蒋济根本没有回旋余地。”   “谨遵兄命!”   旋即,司马懿对高柔和王观躬身而拜:“高大人、王大人,明日可要多加仰仗了。”   高柔、王观颔首还礼:“太傅尽管安心。”   司马懿、司马孚、司马师、司马昭、高柔、王观六人,便是即将到来的高平陵政变的核心策划者。   转眼到了曹芳拜祭高平陵的头天,司马懿一切准备就绪:“子元(司马师字子元)、子上(司马昭字子上),早点回去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就要迎来一场巨变了。”   这天夜里,司马懿穿过层层庭院,溜达到儿子的住处。他隔着司马昭房屋的窗户,看到屋里的蜡烛一会儿熄灭,一会儿点燃,他知道,这是司马昭因过度紧张睡不着觉。他又走向司马师的屋子,还没到近前,只听屋里鼾声如雷。司马懿欣慰地笑了笑,不禁由衷赞叹司马师的沉稳。他回想起四十年前,司马师刚刚出生的那天,自己曾立下宏愿,誓要将司马家族发展得无比壮大。   子元,为父绝不会食言的。   正始年:兵变高平陵   魏国正始十年正月初六,即公元249年2月5日拂晓时分,曹芳带着大批朝臣浩浩荡荡地出了洛阳城南门,前往高平陵祭拜,曹爽、曹羲、曹训兄弟悉数跟从。   高平陵位于洛阳城外南边的大石山,魏明帝曹叡长眠于此。   上午时分,司马孚、高柔、王观悄悄来到司马懿的府邸。   “时机已到!十年的隐忍终于到头了!”司马懿犹如蜷缩的飞龙,即将直冲上云霄。   随着司马师一声号令,蛰伏在洛阳城市井中的三千死士仅仅一个上午便集结于司马懿的府邸中。   “大哥,这……”司马昭惊愕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中领军曹羲、武卫将军曹训离开洛阳后,中护军司马师率领本部千余亲信禁军,再加上他暗养的三千死士,迅速形成洛阳城中一股庞大势力,这支军队以司马懿为首,声势浩大地往皇宫方向而去。很快,他们将要路过蒋济府邸。   “前头不远就是太尉府了。”司马师向司马懿附耳说道。   “好!全军列阵在太尉府门外。”司马懿坐在车里发出了号令。   数千人齐刷刷站住,府内的蒋济早已听到门外震耳欲聋的步伐声。兵变?他明白了。   是针对我吗?   应该不是……   这位官阶仅次于太傅和大将军的魏朝元老重臣此时浑身颤抖,他几次伸手欲开门,却又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   他知道,无论来者何意,自己必须要面对。终于,蒋济缓缓打开府门,只见大批军队摆开随时准备进攻的架势,在大军前头的,正是自己多年的同僚司马懿。有那么一瞬间,蒋济仿佛忘记了司马懿的容貌,他看到那张略带笑意的脸充满杀气,竟变得完全像陌生人一般。   蒋济竭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可实际上,他的心脏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   “原来是太傅大人,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   司马懿表情冷漠。“子通(蒋济字子通),你我历经四朝,半生相互提携,今天我要奉诏讨伐朝中逆臣,特来邀请你随我进宫面见太后。”说罢,他从车里站了起来向蒋济伸出右手,示意请蒋济上车,然后又转过头瞟了一眼身后的军队。这眼神分明是提醒蒋济已无退路。   蒋济一动不动。   “敢问谁是朝中逆臣?”   “曹爽!篡逆意图败露无遗!”司马懿仍然伸着右手,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蒋济,静得宛如一尊雕像。   蒋济愣住了。昔日,曹爽排挤自己的往事,以及曹爽的爸爸曹真跟自己大半辈子的深厚情谊全部浮现在脑海中。   他缓缓开口。   “请问太傅,事后打算如何处置曹爽。”   司马懿想了片刻,答道:“罢免他的官职,驱逐出朝廷,让他回家养老,保他后半生衣食无忧!”   蒋济缓缓吁了口气,心中暗思:子丹(曹真字子丹),倘若你在天有灵,可知我绝没有害你后代之意,我今天身不由己,但我发誓保你儿子平安,不会让你家绝了后。   “太傅一言九鼎。”他咬了咬牙,向司马懿伸出了手。   司马懿一把握住,把蒋济拉到自己车上,一直走出很远,他还牢牢地攥着蒋济,手心不知不觉早被汗水浸湿,不知是忘记了还是不敢松开。   这一行人,官位最高的是太傅司马懿,和他同乘一辆车的是三公之首——太尉蒋济,后面还有一辆车,同样是位列三公的司徒高柔,再后面,是尚书令司马孚和太仆王观并马齐行,队伍的两旁,是中护军司马师和议郎司马昭二兄弟。大队人马引得道路两旁的平民百姓掀起一阵骚动,有极少数人认得这几位重臣面孔,更是震惊得不知所措。   “走在最前的不是太傅和太尉二位大人吗?后面还有司徒大人。”   “尚书令、太仆和太傅的二位公子也在啊?他们打算干什么?”   天下要大变了!   司马懿等人并没有去皇宫正南门,那里守卫最森严。他们从皇宫外一路向东北方而去。他们的目标,即是位于洛阳城东北角,存放武器装备的军事要地——武库。   去武库的路上不可避免要途经曹爽府邸。   这时候,曹爽的夫人留在府中,她已获悉洛阳兵变的消息,急得坐立不安地问帐下督道:“司马懿趁大将军不在发动兵变,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夫人勿忧!”帐下督说罢奔出厅房,径自登上府邸的门楼,他抄起弩,搭上箭矢,瞄准了正从府门外经过的司马懿。   在一旁的偏将孙谦见状赶忙拽住帐下督的胳膊。“你可别莽撞啊!”   “有何不可?”帐下督怒斥道,重新瞄向司马懿。   “天下大势,你还看不透吗?”孙谦一再拉扯,几次三番阻止帐下督射出箭矢。   帐下督动摇了。“天下大势……要变了……”他沉吟着,缓缓放下紧握的弩。   司马懿抬眼看着曹爽府中高高的门楼,他向孙谦和帐下督点了下头,一挥手,大军继续向武库而去。   不多时,武库被司马懿控制了,三千死士换上皇宫禁军的军服和武器。   司马懿率军从洛阳城东北角的武库就近来到皇宫北部的司马门。   “三弟、子元。”司马懿把司马孚和司马师叫到跟前,“你们率一千五百人守卫司马门,除了我们的人,谁都不准通过,否则立斩不赦!”   接着,司马懿与其他人继续往郭太后居住的永宁宫行进,其威势无人敢当。   皇宫宦官惊慌失措地跪在大军前,试图拦下司马懿。“敢问太傅要去哪里?”   “觐见太后,奉诏讨伐朝中逆臣!”司马懿随口应道,却未因此停住步伐,军队眼看要从太监身上碾压过去。太监见阻拦不住,只得闪身避开,然后慌不择路地奔向永宁宫禀报。   俄顷,司马懿等人来到永宁宫外。   “子上,你率五百人守卫永宁宫,任何人不得出入,包括太后在内。”司马昭领命,率五百人将永宁宫围得水泄不通。   司马懿拉着蒋济、旁边跟着高柔、王观,这四人在几十名死士的簇拥下直接闯入永宁宫内面见郭太后。   “太傅,你……你要干什么?”郭太后的声音忍不住发颤。   “臣弹劾大将军曹爽,败坏国事,僭越礼法,心怀篡逆……”   郭太后几乎没听到司马懿说了些什么,她只是隐约听到“曹爽”这个名字。看来不是要害我。郭太后只有这一个念头,她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下来。继而,她又看到了司马懿身后的太尉蒋济,有这位老臣在场,让她有了些许安全感。   “太傅要弹劾曹爽?”郭太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正是!”   在曹叡临死前才刚刚得宠的郭太后并不算个成熟的政治家,更何况,不久前她刚刚被曹爽强迁到永宁宫,失去了垂帘听政的权力。虽然此刻她的身份俨然是被武力胁迫的人质,但她的立场却不知不觉向司马懿靠拢,脑海中浮现出和司马懿站在同一阵营痛击曹爽的局面。这似乎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反应——被胁迫者常会对胁迫者产生不合情理的依赖,进而萌生和胁迫者共同加害他人的想法。   “准奏,只是陛下跟曹爽在一起,太傅要对付曹爽可以,但须注意别伤了陛下。”   “臣领旨!还有一事。请太后任命司徒高柔代理大将军职务(指行使、取代曹爽的职权);太仆王观代理中领军职务(指行使、取代曹羲的职权)。”   “一切听凭太傅定夺。本宫这就传中书省下诏。”   “不必了。事态急迫,恕臣无礼,诏书已经拟好,只须太后恩准即可。”言讫,司马懿拿出事先写好的诏书呈献在郭太后面前。   郭太后点点头,也没太仔细看,顺从地在诏书上盖了印玺。这份诏书便是司马氏将曹氏踩在脚下的许可证。   司马懿昂首阔步地走出永宁宫外,随即,他根据诏书所写,让高柔代理大将军,王观代理中领军,分别稳住京都各营士兵。   二人领命而去。半个时辰内,驻守在皇宫内的禁军全部改旗易帜,成了王观的部下,而留在京都的曹爽亲兵也纳入高柔之手。   这年,高柔已经七十五岁高龄,他的堂叔名叫高幹,乃是袁绍的外甥,在官渡之战后被曹操剿灭。高幹死后高柔归顺曹操。起初曹操对高柔很不信任,甚至多次想找借口把他杀了,可因为高柔忠勤职守而作罢。史书中的高柔,在归顺曹操后的四十年来一向以魏国忠直正臣的形象出现,可在正始年间却摇身一变成了司马懿的亲密党羽,且亲身参与高平陵政变,不能不令人侧目,想来似乎与他体内流淌的士族之血不无关系吧。在高柔心中,名门袁氏和高氏被曹操剿灭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或许这四十年里,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至此,司马孚和司马师率一千五百人守卫皇宫司马门;司马昭率五百人包围郭太后的永宁宫;王观控制了整个皇宫内禁军;高柔接管了曹爽的兵营。这几位高平陵政变的主谋者均已占据京都最关键的要地,在拿下曹爽之前,就算天塌下来他们也不会擅离半步。   司马懿则紧紧攥着蒋济的手,率军从皇宫正南门鱼贯而出,同时下令将洛阳十二座城门全部戒严。他靠着太后诏书、武力镇压以及太尉蒋济的影响力,将这场政变朝着合法化顺利过渡。   正始年:曹爽的忠臣   这个时候,部分忠于曹爽的官吏正想方设法逃出城给曹爽通风报信。   “辛敞,快出来,跟我一起出城辅助大将军。”曹爽的幕僚鲁芝带着几名亲兵,在辛敞府门外招呼道。辛敞是在诸葛亮最后一次北伐战争中持节钺阻止雍州诸将出战的名臣辛毗的儿子。   辛敞没有立即回应鲁芝的邀请,他无比恐惧,慌忙向姐姐辛宪英求助。“太傅全城戒严,似乎图谋不轨,怎么办?”   辛宪英虽是一介女流,却有着过人的智慧。几十年前,她还仅有二十来岁的时候,正逢曹丕被立为魏国世子。曹丕得知喜讯,兴奋地抱住辛毗欢呼雀跃。辛毗一回到家就把这事告诉了辛宪英。没想到辛宪英连声叹息:“世子肩负治理国家的重任,理应心怀忧戚、谨慎小心,反而这么得意忘形,国运恐怕不能兴隆了!”   辛宪英可谓见解不凡。如今她已年近六十,见弟弟一脸慌张,只是镇定地说道:“太傅是想诛灭大将军。”   “那我到底要不要出城投奔大将军?”   “怎能不去?尽忠职守乃人之大义,即便看到陌路之人有难,也应该伸手援助,更何况你是大将军幕僚,抛弃主君违背道义这种事不能干。不过,你并非大将军亲信,所以,你只要随大溜,略尽职责也就够了。”辛宪英判断:司马懿剿灭曹爽后,眼前第一要务肯定是收揽人心,必不会牵连无关紧要的人,此举不至于让弟弟涉身险地,反而能成全弟弟忠义的名声。   “好!我听姐姐的!”辛敞相信姐姐的见识总是高人一等,二话不说就与鲁芝逃出城外。   与此同时,大司农桓范接到了一份诏令。   “大司农桓范,官拜中领军。”先前司马懿已经让王观行使中领军的职权接管曹羲兵营,他让桓范挂名中领军,乃是意图拉拢。   倘若接旨,应该会有一线生机,可这么干,道义何存?桓范思绪翻腾。   桓范的儿子劝道:“陛下现在洛阳城郊外,您理应去投奔大将军平定兵变!”   义士难做啊!桓范在儿子的劝说下艰难地做出了决定。   “备马!跟我出城!”   桓范带着儿子骑马飞奔至洛阳城南的平昌门前,却发现门口早已戒严。他勒住缰绳,对守城门候喊道:“陛下有诏命我出城,速开城门!”   “太后命令全城戒严,十二座城门皆不得放任何人通过。”守城门候答道。所谓太后有令,自然是指司马懿的指令。   “混账东西!你难道忘了当年是我提拔的你吗?”这名守城门候乃是桓范昔日的故吏。   趁门候迟疑之时,桓范一把抢过门候手中的长戟,夺路奔出城外往曹爽的方向而去。   “启禀太傅,大司农桓范从城南平昌门逃出!”   司马懿听罢一惊:“智囊逃了!”桓范素多智谋,故而司马懿以智囊相称。   一旁,蒋济感慨了一句:“驽马恋栈豆。”这话的意思是说曹爽顾恋洛阳的家人,肯定不会做出极端行为。他既反感曹爽,又顾念当初和曹真的交情,内心无比纠结。   司马懿点了点头:“是啊,纵使有桓范出谋划策,料想曹爽也难成事。”   在这场兵变中,除了被载入史册的桓范、鲁芝、辛敞之外,还有众多官吏也逃出洛阳投奔到曹爽身边。   正始年:伊水之誓   曹爽驻军在洛阳南郊的伊水河畔,他已经从那些投奔自己的官吏口中得知京城兵变的消息。   眼下,洛阳城内的皇宫禁军和受朝廷直接管辖的各中央军营无不被司马懿控制,曹爽只有征集驻扎在城外的屯田兵临时充当禁卫军。东汉末年曹操创业伊始在各州郡屯田,现今这些洛阳郊外的屯田兵成了曹爽仅有的依靠。随后,曹爽在伊水河岸边构筑起防御工事。他知道,司马懿很快就会跟自己兵戎相见。   之前,大司农桓范曾多次告诫曹爽道:“曹氏兄弟万万不能同时离开京城。”可曹爽把这话当成了耳旁风,现在他只有后悔的份儿。   要是当初听进桓范的话就好了。   曹爽正想着,只见远方尘土飞扬,两匹快马向自己这边飞驰而来。是桓范父子!   桓范跑到曹爽跟前滚鞍下马,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汗水,急切言道:“请大将军赶紧护送陛下移驾许昌,并召集各州郡将领勤王,剿灭司马懿!”许昌作为魏国第二都城,驻扎着大批可供调遣的军队。   曹羲在一旁听了,心想:这样干势必会造成内战,况且,身在洛阳的家人可如何是好?他狐疑道:“这事非同小可。目前我们尚不知道司马懿到底要干什么,这么做是不是太冒失啦?”   桓范一听急眼了。“都到这个地步,你还看不出司马懿要干什么?曹家门户眼看就要崩塌了!去许昌是唯一的生路啊!”   曹爽的心思和曹羲差不多,他冲桓范摆了摆手:“桓范,容我们再好好想想。”   “都被逼到绝路了,你们还以为能全身而退?你们的书都白读了吗?就算是一介匹夫也不会自投死路,你们!你们简直连匹夫都不如!”桓范气得暴跳如雷。   除了桓范之外,之前和辛敞一起逃出洛阳的鲁芝也力劝曹爽:“陛下在咱们这边,您奉皇命号令天下谁敢不听从?不能束手待毙啊!”   该如何是好?也许桓范和鲁芝说得对。可这想法在曹爽脑中刚一闪现就熄灭了。   不对,桓范和鲁芝一定是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与其说这是曹爽的分析,莫如说是曹爽为放弃抵抗虚构出的理由。别看他在跟司马懿争权夺利时闹得鸡飞狗跳,但真到了临危之际,他还是暴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他本就不是一个能豁得出去的人。   与此同时,司马懿正苦口婆心地劝侍中许允、尚书陈泰和殿中校尉尹大目:“拜托诸位一定要说服曹爽让他放弃抵抗,避免伤及陛下的安危。”陈泰是陈群的儿子,许允是夏侯玄的挚友,尹大目(大目是他的字,其名已无从考证)是曹爽心腹。他们都是深受曹爽信任的人。   “太傅打算怎么处置曹爽?”陈泰等人问出了和蒋济一样的问题。无论如何都得留下曹爽一命,这是大部分魏国臣子心里的底线。   司马懿手指洛水言道:“我对洛水发誓!只罢免曹爽的官位,绝不会伤害他性命。”接着,他又跟三弟司马孚说,“陛下风餐露宿,可别伤了身子,你赶紧准备帐幔和食物给陛下送过去。”   这举动让陈泰等人误以为司马懿仍心系皇室,而且,他们自己的家族都被司马懿控制,此时也由不得他们反抗了。旋即,陈泰、许允、尹大目星夜赶赴曹爽营帐。   三人走后,司马懿又把蒋济请了出来:“子通,麻烦你再给曹爽写封信劝他投降吧……”   少顷,陈泰、许允、尹大目来到了曹爽营中。   “请大将军以社稷为重,放弃抵抗!倘若魏国因此引发内乱,您怎么面对九泉之下的令尊和先帝啊!”陈泰和许允反复劝说。   尹大目也信誓旦旦地说:“下官亲眼见太傅手指洛水发誓,绝不会害您性命……”   曹爽仍在两难间徘徊,但他心中的天平已逐渐倾斜。   须臾,侍卫禀报:“太尉蒋济有书信送到。”   曹爽慌忙拆开信,只见上面写道:“……太傅亲口许诺,只想罢免您的官位,绝无加害之意……”   在这场政变中,司马懿强行拉上蒋济入伙这招棋走得相当漂亮。蒋济,这位魏国极具重量级的资深元老,自打上了司马懿的车,就身不由己地帮司马懿贡献了不可估量的成功条件。现在,他这封劝降信对曹爽产生了巨大影响。而无论是蒋济,还是陈泰、许允、尹大目也并非昧着良心说这番话,他们乃是在得到司马懿的承诺后,确信曹爽放弃抵抗会是最好的选择。当然,他们或许有些吃不准,但在武力的胁迫下也只能强迫自己相信司马懿了。   曹爽反复读着蒋济的信,内心也在劝说自己:眼前只有投降一条路可走了。可眼前明明有两条路?不!只有投降一条路!   2月6日凌晨4时左右,曹爽营帐内仍烛火通明。曹羲、曹训以及众多幕僚公卿仍在七嘴八舌地争论不休。   到底该怎么办?曹爽只觉得心绪凌乱,他有一种强烈的逃跑欲望。我想远离这一切……他的手摸到了腰间的佩剑,缓缓拔剑出鞘……旁人见状,顿时鸦雀无声,齐刷刷盯着曹爽的举动。   曹爽抽出宝剑。   桓范等人期待着。举起来吧!只要振臂一呼,我等必誓死相随,不惜跟司马懿拼个鱼死网破!   然而,咣当一声,曹爽将宝剑扔到地上。   “放弃抵抗!”   “大将军请三思啊!”   最无法接受的是桓范。他原本是司马懿笼络的对象,却为了道义,冒死前来投奔曹爽,如今竟被告知放弃抵抗。桓范万念俱灰,指着曹爽怒叱:“我这回就因为你招来了灭族之祸啊!”   曹爽不敢直视桓范。他步履沉重地走进魏帝曹芳的帐中:“请陛下免去臣大将军之位。”   “准……准奏!”曹芳十七岁,自继位以来,他几乎从没有机会说过一句“不准”。可此刻,即便如他这样稚嫩的头脑也隐约感到,这绝不算是个明智的决定。   司马懿得知曹爽放弃抵抗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他回忆起五十年前的往事。当时,司马朗苦劝家乡父老逃出河内,可乡人执意不肯,最终身陷兵劫。“世道太残酷了,大部分人都不敢面对呀!”司马朗这话深深烙在司马懿的记忆中。他冷笑了一声:“曹爽,与当年那些乡人一样,终归只是个凡庸匹夫罢了!”   而另一边,曹爽正宽慰着自己:只要能活下去就行,司马懿绝不会食言的。归根结底,他缺乏拼死一搏的魄力,强迫自己相信司马懿。这其实是大部分人的思维定式。   曹爽、曹羲等人回到洛阳后马上就被软禁起来。史书中记载,司马懿派了八百民兵围住曹爽的府邸。为何是民兵?而非皇宫禁军?想必,这是因为皇宫禁军隶属曹爽多年,不被司马懿信任的缘故,而这些民兵,如果没猜错,正是司马师豢养的死士。八百民兵在曹爽府邸外围修筑高楼,昼夜不停地监视着曹爽兄弟的一举一动。   “曹爽往东南墙去了!”   “曹爽回到厅堂了!”   无论曹爽干什么,高楼上的民兵都会高声叫喊。曹爽惶惶不可终日,急于想知道司马懿会如何处置自己。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他决定主动试探司马懿的意思。于是,他给司马懿写了一封言辞卑微的信:“贱子曹爽诚惶诚恐,前几天家仆买粮至今未归,特向太傅借粮以解燃眉之急。”   曹爽的试探手段幼稚又缺乏骨气,甚至司马懿都觉得这实在有辱他亡父曹真的脸面。他当即派人给曹爽送去一百斛米。   米是有了,曹爽却没有命把米吃完。然而,司马懿毕竟当着那么多同僚的面指着伊水发过誓,他绝对要杀曹爽,但怎么才能杀得名正言顺又不脏了自己的手呢?   正始年:冤案   曹爽被俘后,司马懿起用卢毓担任司隶校尉,钟毓担任廷尉。前面说过,司隶校尉负责监察弹劾京官,廷尉负责审理重大案件,眼下,魏国最大的案件便是如何裁定曹爽的罪名。卢毓和钟毓都饱受曹爽排挤,二人对曹爽恨之入骨。此刻,二人彼此心知肚明,向曹爽一党报仇的机会就摆在面前。   曹爽到底有什么罪?结党营私、擅权自重、收受贿赂,想来想去也就是这些了。姑且不用提几乎所有官员都会结党营私,即便这些罪名属实,说实在的,也不足以判处死罪,更何况之前司马懿还发誓说不会取曹爽性命。卢毓和钟毓暗中筹划了一番,最后,他们决定给曹爽及其党羽安上一个无论如何都没有活路的罪名——谋反。   魏国建国至今,最大的一桩冤案即将出现了。   两天后,司隶校尉卢毓弹劾宦官张当贿赂曹爽,廷尉钟毓依法将张当缉拿,开始审理这桩贿赂案。   在廷尉大牢内,张当饱受酷刑拷打:“我招供,我当年曾贿赂过曹爽,我全都招供了!”   “还有什么隐瞒的?”行刑者并不甘心。   “我贿赂过曹爽,除了这事之外再无隐瞒。”   就这样拷打了许久,张当已经皮开肉绽,案情仍滞留在收受贿赂这个问题上。   “不对,曹爽、何晏他们企图谋反,你知不知情?”   张当吓傻了:“从没听说过啊……”   “继续打!”   张当几度昏死过去又几度被冷水泼醒,他痛苦难耐,最终屈打成招:“我招供,曹爽是篡逆谋反,我全知道……”   “谋反定在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啊……”张当实在无言以对。   “是不是定在三月?”   “是,是定在三月,曹爽密谋三月称帝!”张当痛苦得唯求一死。   “同谋者有谁?”拷问仍然没有结束。   你说有谁就有谁吧……张当再没有力气说出一句话了。   案情审理完毕,朝廷火速将曹爽及其亲信全部收监下狱。   钦差给桓范戴上枷锁,牵着他急匆匆地往廷尉走。   “不要推搡!我乃义士!”桓范大义凛然,内心却在哀叹:义士难做啊!   最终,廷尉正式公布此案定论——曹爽、曹羲、曹训兄弟,以及何晏、邓飏、丁谧、毕轨、李胜、桓范、张当等人密谋三月谋反,证据确凿,按律夷灭三族。   《魏氏春秋》中描写司马懿让何晏审理曹爽,何晏尽其所能给曹爽党羽罗织罪名,以期得到宽赦,但最后自己还是被下狱定罪。这段故事是对何晏最大的诬蔑。《通鉴考异》中对此提出质疑:司马懿怎么可能让何晏审理曹爽?首先,何晏官拜吏部尚书,并不负责司法审案。而曹爽就范后,也明确记载是由廷尉负责审理案件。再者,何晏难道不知道自己和曹爽关系最近?奢望苟活完全不合情理。   所谓夷三族,根据东汉名儒郑玄的解释指父族、子族、孙族,也就是说,以上这些人再无后代留存于世了。不过,有一个例外,便是何晏年仅五六岁的幼子。   早在高平陵政变发生前,金乡公主曾带着儿子亲自面见司马懿。   “我夫君为非作歹,我想把这孩子托付给太傅大人。”金乡公主哭哭啼啼地恳求。她与何晏感情不睦早已传得人尽皆知。   有先见之明的到底是这位金乡公主还是何晏呢?司马懿揣测着,他不再深究,只是笑笑,接受了金乡公主的托付。   “看在沛王太妃和金乡公主的分儿上,就留下这孩子一命吧。”司马懿最终放过了何晏的后代。   连日来,太尉蒋济一直为曹爽苦苦求情:“曹真是大魏元勋,不能让他绝后啊!”然而,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2月9日,也就是曹爽向司马懿束手就擒的第三天,在魏都洛阳东市,号哭声、叫骂声响彻云霄。   “司马懿骗了我!”曹爽恨得咬牙切齿。   在曹爽旁边,何晏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他的目光沿着自己身体周围的地面画了一个圈。此是我何氏之庐……然后,他静静等待生命的结束。   这天洛阳东市地上血流成河。魏国的权臣、改革者、曹氏社稷的支柱——曹爽,和他的党羽——义士桓范、玄学领袖何晏等八族总计数千口人,无论老幼妇孺皆被屠戮殆尽。   桓范的宗族——谯郡桓氏因为跟曹氏、夏侯氏同乡本属一等士族之列,但由于桓范牵扯进曹爽谋反案,这个庞大家族从桓范到他的子侄辈基本被杀光,只有极少数人逃脱性命。至此,谯郡桓氏完全走向没落。不过在很久以后,我们仍会见到一位桓氏后人的惊天壮举。   以上,就是魏国高平陵政变的始末。在魏晋时代,这场政变也被称作“典午之变”。明朝著名学者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解释道:典,意即司;午,十二地支中为午马,故此,典午隐指司马。   在这里,我们可以将曹爽、何晏等人做个总结了。   无论任何史书都把曹爽描绘成贪婪奢靡的腐朽势力。曹爽一党作为失败者,尤其是何晏,在史书中尽显小人丑态,他和邓飏、李胜等人都被冠以“结党营私”的恶名。客观来说,只要涉足政界就必然要结党,孑然一身根本无法立足,所谓“结党营私”,也就成了那些失败者的罪名。   回过头来说,曹爽的手段确实值得商榷,比如他对待郭太后、外戚甄德郭建、重臣蒋济、幕僚孙礼等人,因为他强硬的风格,将这些本可以拉为盟友的人直接踢到对立阵营。说到底,从曹爽最后束手待毙可以看出,他只是一个心存远大政治抱负,充满干劲,却缺乏权谋的平庸者而已。   可能有人要问,曹爽是魏国权臣,甚至是曹氏社稷的支柱,这都不假,何以将他拔升到改革者的高度?曹爽究竟改革了什么?确切地讲,他改革的是官吏任免制度,也就是九品中正制。很多年前,曹丕和士族达成交易,以九品中正制作为筹码换取到皇帝的宝座。从那时开始,魏国的豪门世家逐渐演变成一个个官吏加工厂,得益于此,士族的实力愈发壮大,而司马家族则演变成士族中的巨擘。到了正始年间,曹爽要切断滋养士族的源泉,他在夏侯玄的倡导下推行激进的政治改革,并由吏部尚书何晏负责执行,将官吏任命权收归尚书台。可是,历史上的变法者大多结局很惨,比如著名的“商鞅变法”,商鞅最后被处以车裂酷刑,再如“王安石变法”,王安石被当时人骂成“乱臣贼子”,后遭罢免郁郁而终。这不奇怪,所谓变法,即是改变人们业已接受的习惯和规则,会让大批既得利益者蒙受损失,这肯定要遭人恨。   鲁迅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中国人向来喜欢中庸,如果你想要开窗户就得宣称要拆屋顶,这时候中庸者才会冒出来同意开窗户。”那么曹爽干了什么呢?他真的把屋顶给拆了。因此,他遭到士族群起而攻之,最终导致败亡。   再说何晏,他任吏部尚书多年,执掌官吏任命大权,就事论事,他在这个位置上政绩如何?史书中有截然不同的两种评价。   黄门侍郎傅嘏(jiǎ)贬损何晏说:“何晏看上去沉稳但内心躁动,热衷于逐利,不求务本,我看他一定会祸乱朝纲。”   傅氏一族是曹爽政敌。不用想,傅嘏对何晏恶语相向完全是由于双方政治理念出现分歧所致。   《魏略》中写道,何晏选拔的官吏都是和他有私交的故人,也就是说,何晏任人唯亲。这成为当时的主流声音。可是,让我们继续在浩瀚如海的史籍中搜寻何晏的行迹,《晋书》中记载,西晋著名的直臣傅咸在一封奏疏中似乎是不经意间提到何晏,他是这样说的:“正始年间,何晏选拔的官吏,无论朝廷内外都各得其才,被当时人交口称颂。”傅咸的爸爸傅玄、叔叔傅嘏都是何晏的政敌,傅氏一族跟曹爽的矛盾极深,倘若何晏没做出什么突出成绩,是绝不可能被政敌后代赞扬的。再者,这句话是出自傅咸给皇帝的奏疏中,可信度方面也毋庸置疑。所以,何晏这个吏部尚书应该做得很称职,曹爽推进的政治改革也成效颇丰。   正始年间在魏国历史上相当特殊,然而,史书中对这十年中的主要执政者——曹爽、何晏等人的描述可谓惜字如金,基本只有奢侈腐败、结党营私、嗑药吸粉等劣迹残留下来。   《三国志》的作者陈寿一方面迫于政治压力,另一方面,即便他想对曹爽、何晏等人有正面描写也无从下手,因为高平陵政变至《三国志》成书的这几十年里,有关曹爽、何晏等人的事迹早被付之一炬,追随其人化为灰烬了。不过,在《三国志·曹芳纪》中却颇显突兀地收录了一段何晏写给魏帝曹芳的上疏。这封上疏几乎成了肯定何晏人品的重要旁证,其大意如下:“善于治国者一定会先治身,治身的前提是学习世间正道,身正则天下人会跟从……因此,作为君王,同游者必选正人君子,阅览的书必为正理,远离淫邪之声和奸佞小人,如此心无邪念方可弘扬正道……”这样一段话,很难想象是出自一个品行卑劣的小人之口。   清代史学家何焯认为:“陈寿没办法给何晏平反,故特别收录这封上疏隐藏在曹芳传记中,让后人得以从其言中探知其行,以免何晏的形象在政敌口中被污蔑无法翻身。”   正始年:落幕   正始年间,傅嘏、蒋济、卢毓、钟毓、孙礼等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过曹爽的打压,他们被迫倒向司马懿一边。不过在这场政变中,则只有高柔、王观是政变的主要筹划者和执行者。这批人的心态也都不尽相同。   其中,卢毓、钟毓、傅嘏从此义无反顾地投身到司马氏麾下。日后,钟毓仍担任廷尉,继续执掌魏国司法大权,卢毓在检举张当后取代何晏成了吏部尚书,手握官吏任免权。但与何晏不同的是,卢毓,这位吏部尚书同时还兼任着自己祖籍所在地幽州的中正官职务,因此,他自然会继续力挺九品中正制了。傅嘏接替李胜成为新任河南尹,他摒弃李胜创立的新政,恢复正始以前的旧法。由此,曹爽、何晏等人历经数年经营的变革就在一夕之间付诸东流了。   卢毓、钟毓、傅嘏等人内心隐隐有种担忧:“百年之后,世人会如何评论我呢?”事实证明,这种担忧未免多余。因为历史向来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在史书中,这三人均以正臣和名臣的形象被载入史册,只有在只言片语中,才能模糊窥探其背后的隐情。   这里要讲几句。很多人认为所谓的正史虚假成分太多,更不乏偏激者认为全不可信。我们力求探究历史背后的隐情,但不能矫枉过正,凡事都需要谨慎甄别。通常情况下,政敌称赞政敌可信度较高,哥们儿称赞哥们儿基本可以当没看见。反之亦然。再有,若某人家族权势延续数代之久,那么他干的好事就得打个折扣,而要找出他干的坏事则需要花些心思。若某人官场失意战场失利,且子孙后代没权没势(更有甚者被灭族,譬如曹爽之流),那么,对于扣在他脑袋上的无数屎盆子就可以呵呵一笑了。要知道,政客一贯喜欢痛打落水狗,打死了都不忘踩上两脚。   再回过头来说孙礼。他先前被司马懿举荐为并州刺史,曹爽死后被召回朝廷,接替卢毓成为司隶校尉。如今孙礼什么都明白了,他和曹爽之间的私怨被司马懿利用,可他也不敢公然反对司马懿,唯有把愤恨转嫁到卢毓身上,以此弥补内心深处的懊悔。   “是卢毓把曹爽置于死地的!”孙礼反复这样告诉自己。他和卢毓本是同乡,但相互仇视。未及一年,他便在忧愤中死去了。   当初,司马懿借助蒋济的资望赢得了政变,事后,他极力安抚蒋济的情绪,又连连上疏请朝廷嘉奖蒋济:“曹爽谋反伏诛,太尉蒋济立下大功,特晋爵都乡侯以示嘉奖。”   蒋济坚决推辞:“曹爽伏诛全赖太傅独断。若论谋划我没有事先参与,若说战功我也不曾统率诸军,无功不受禄。”这番话确实印证他没有深入参与高平陵政变,同时,他也希望能通过拒绝爵位让自己的良心稍微好受些。   子丹(曹真字子丹),我失信了,九泉之下再无颜跟你相见。蒋济陷入对故友深深的愧疚中,两个月后郁郁而终。   魏国东战区统帅——扬州都督王淩早在正始年间便已官拜司空,高平陵政变后,司马懿为笼络王淩,又让他接替已故的蒋济晋升太尉,并授予他假节钺的权力。王淩的待遇跟先前司马懿差不多,以三公的身份镇守边境。那些功勋卓著的藩镇重臣,尤其是东、南、西三大主战区的最高统帅,除个别突然死亡的以外,到了老年被授予三公高位解除兵权已成惯例,这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西战区的雍凉都督夏侯玄就没王淩这么幸运了。他身为曹爽亲戚,更因为夏侯这个曾经给他带来无比荣耀的姓氏,让他成为司马懿重点打击的目标。   几天后,朝廷敕使来到雍州,宣召夏侯玄回洛阳任京官,并让雍州刺史郭淮升任雍凉都督。郭淮终于实现了自己多年的夙愿,荣升西战区最高统帅。   郭淮上任后,自然引起当地部分亲曹爽将领的恐慌。雍州将领夏侯霸是夏侯玄的叔父,他与郭淮关系很不融洽,得知郭淮上台后愈发不安,便企图拉侄子一起逃亡到蜀国。   “回京无异自投罗网!不如跟我逃奔蜀国吧!”早年间,夏侯霸的父亲——魏国名将夏侯渊在与蜀国争夺汉中时阵亡,蜀国对夏侯氏有着深仇大恨,可眼下,夏侯霸察觉到危机临近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夏侯玄回绝道:“我绝不在敌国苟且偷生!”言讫,他从容坦荡地回到了魏都洛阳。要死要活,悉听尊便吧!   说实话,夏侯玄让司马懿相当为难。   到底杀不杀他?这人名望颇高,若草率处死不仅会激起夏侯氏的反弹,更会让世人不满。思来想去,司马懿最后只是收缴了夏侯玄的兵权,让他在朝中担任太常闲职(九卿之一),却没有害他性命。   夏侯玄离开雍州后,夏侯霸彷徨顾望着洛阳的方向,内心惆怅万分。司马氏早晚会成篡国者,现在的魏国今非昔比,我也没必要再有所留恋。想到这里,他抛弃了在魏国的一切——家人、官爵、回忆以及曾经逝去的荣耀,只身南逃到巴蜀,这全因他不想死在政敌手中。   半个月后,在益州北部阴平郡,一个衣着褴褛的老乞丐蜷缩在路旁。他左顾右盼,期望能获得路人的帮助。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哪条路通往成都?”夏侯霸迷失了方向,他饥困难耐,却无人回应。   就算爬也要爬到成都去,绝不能死在这穷乡僻壤。夏侯霸步履蹒跚,总算找到一处府衙:“我乃魏国宗室重臣,要觐见大汉皇帝!”   官府不敢怠慢,很快验明夏侯霸的身份送往成都。   魏国宗室重臣夏侯霸居然只身逃难到了巴蜀。刘禅和满朝文武大感惊诧之余也立刻意识到,这是一桩值得大书特书的政治事件,正好可借此对魏国展开口诛笔伐的舆论攻击。   “你就是夏侯霸?”   夏侯霸落魄地点了点头。   刘禅起身相迎,亲切地搀扶起这位亡命之人,并言道:“令尊(夏侯渊)当年并非被我父亲手刃,乃是不幸在乱军中遇害。”他试图排解夏侯霸心中的芥蒂。接着,又指着皇子对夏侯霸说:“你看,他是你外甥啊!”   这是怎样一层关系?原来,五十年前,蜀国名将张飞无意间劫持了一名女子,一问之下才知道这女子竟是夏侯霸的堂妹,张飞喜得名门之女,遂把这女子娶来做了老婆。后来,张飞和夏侯氏所生的女儿又嫁给刘禅做了皇后。   夏侯霸年已六十有余,他的父亲夏侯渊死在和蜀国的战争中,故国又沦为司马氏的囊中之物,内心凄凉不言而喻。这姓刘的皇子是夏侯氏外甥?夏侯霸暗自苦笑,曹氏和夏侯氏的时代都已经过去了,早晚有一天,蜀汉的刘氏也会消逝,天下将尽收于司马氏之手。他对此深信不疑。   夏侯霸叛逃到蜀国后,他的儿子遭流放,亲戚为了避祸也都和他断绝了关系,可有一个例外。夏侯霸的女婿羊祜(hù)没有因此休掉妻子,反而一如既往地恩爱。这位羊祜的姐姐羊徽瑜正是司马师的正室。故,有人赞叹羊祜重情守义之余,也有人揣测:或许羊祜自恃与司马家族的关系才敢这么干吧。   除了以上这些重臣之外,那些在高平陵政变中站错了阵营的官吏基本没受到株连。司马懿法外开恩,将鲁芝、辛敞等曹爽故吏全部赦免。   不出辛宪英所料,辛敞等人未受到惩治。难道因为司马懿心存仁慈?当然不是。倘若他将曹爽一派的臣子尽数诛灭,恐怕魏国要处死一多半的官吏,司马懿势力再强大,也不敢犯这样的众怒。   辛敞不由得感慨:“我的见识的确远不如姐姐,险些就背负了不义之名。”得益于辛宪英的智慧,不仅辛氏受益匪浅,就连辛宪英的夫家——羊氏子嗣也在日后无比显赫,刚刚说的羊祜就是辛宪英的侄子。关于辛宪英的子侄辈,到了晋朝时还会有很多故事。   高平陵政变后,蜀国大将军费祎为此特别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辩论大赛。   正方论点:“曹爽兄弟都是凡庸之辈,骄奢淫逸、私树朋党、图谋社稷,司马懿将之剿灭,无愧于朝廷栋梁。”   反方论点:“即便曹爽为政有不当的地方,也从未听说司马懿有过善意规劝,反而趁其不备将曹爽全族屠戮殆尽,这难道是恪守忠臣之道吗?倘若曹爽真要谋反,司马懿兵戎相向,就是毫不顾忌魏帝曹芳的安危。以此推论,曹爽绝非大奸大恶,可司马懿竟将他满门诛灭,致使魏国元勋曹真绝后,连身为曹操养子的大名士何晏也被杀害,的确有失世间公道。”   这场辩论终未有结果,公道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正始十年,公元249年2月18日,朝廷派太常王肃(高平陵政变后,王肃重返政坛)为使者,拜司马懿为丞相,赐食邑二万户。司马懿接受了食邑,但不接受丞相官位。随后,朝廷又要授予司马懿九锡之礼。九锡之礼是皇帝赐给功臣的最高荣誉,不过自从西汉权臣王莽、东汉权臣曹操接受九锡之礼后,这基本上已经成了篡逆权臣的代名词。司马懿坚决推辞。他暗想:还不到时机,而且,这个时机恐怕自己有生之年都赶不上了。   当年,魏国臣子劝曹操称帝,曹操借用《论语》中的一句话加以回绝:“施于有政,是亦为政。”意指施加政治的影响力就是执政,并非一定要有执政的名分。此刻,司马懿的心态也变得和曹操一般无二。既然有了执政的实权,要不要这个名分又有什么所谓?司马懿确信,虽然曹爽已死,但魏国还潜藏着支持曹氏的庞大势力。短期内他不想再去刺激那些人的敏感神经。   曹爽一党被夷灭三族转眼过去了三个月,5月,魏帝曹芳颁布改元诏令,持续了整整十年的正始年号宣告结束。在正始年间,魏国的政治环境发生了一系列巨变,正始年后,魏国再没谁能压过司马家族了。      第二章 盗亦有道      淮南一叛:知遇之恩   正如司马懿估计的那样,反抗的火焰并未随着曹爽的死而熄灭。   公元249年,曹爽死后没多久,一天深夜,一个平民装束的人骑着匹快马,正从平阿城(今安徽省蚌埠市西二十五公里)向着淮南寿春城(今淮南市西寿县附近)疾奔。   这人名叫令狐愚,官任兖州刺史,从他这身装扮来看,他显然不希望让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此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大将军被老贼司马懿灭族,曹氏社稷危如累卵。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要赶紧见到舅舅商议对策。说起来,曹爽对他有提携之恩,他能当上兖州刺史全靠曹爽举荐。而他的舅舅,便是扬州都督、太尉王淩。   令狐愚快马加鞭来到寿春,天刚蒙蒙亮。他进了城直奔王淩府邸。来到府门外,令狐愚压了压头顶宽大的斗笠,把脸遮住一大半,这才上前敲门。   王淩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什么人这么早?”他一边嘟囔一边吩咐仆役去开门。   俄顷,仆役领着令狐愚来到王淩面前:“大人,他死活要见您,说有要事禀报。”显然,仆役并没认出令狐愚的身份。   王淩见来者一身粗布衣裳,宽大的斗笠半遮着脸,也没认出是谁。   “你是?”   令狐愚把斗笠稍稍扬起了一些。   王淩惊诧地认出这人正是自己的外甥,本想问:你怎么穿成这样?可刚要开口却被令狐愚打断了。   “拜见王大人。”   令狐愚低垂着头,没管王淩叫“舅舅”。   瞬间,王淩反应过来,他脸上重新恢复镇定,挥手将仆役打发走,然后把令狐愚领入后房。   舅甥二人走进府邸的一间暗室中,转身将房门紧锁。   “你到底有什么事?”   令狐愚一五一十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原来,他此番是劝王淩起兵讨伐司马懿的。   相比起雍州都督郭淮和荆州都督王昶(chǎng)这两位对司马懿忠心耿耿的藩镇统帅,王淩立场并不明朗。   在《魏氏春秋》中记载了这样一桩事。前些年,蒋济无意间和司马懿提到王淩,他称赞道:“王淩才兼文武,他的几个儿子,尤其是长子王广,才略志向更是远大。”可他刚说完便追悔莫及,“我失言了,这句话恐怕会给人家带来灭族之祸啊!”蒋济内疚不已。没多久,司马懿征召王淩的长子王广入朝为官,以此制约王淩。   王淩也明白司马懿并不太信任自己。   他听罢令狐愚的话,对外甥能冒出这个想法并没感到太意外。自高平陵政变发生后,他很清楚令狐愚对司马懿恨之入骨。而他自己,内心其实相当纠结。   王淩属于太原王氏成员,和王昶是同族兄弟。五十多年前,董卓迁都长安后被王允刺杀,很快,董卓余党李傕、郭汜反攻长安又杀了王允。王淩正是王允的侄子。在那场浩劫中,王允、王淩全家十几口被满门抄斩。唯有王淩和他一个哥哥侥幸逃脱(王昶当时不在长安,故免遭劫难)。王淩二十来岁时因牵涉官司获罪,曹操感念王允的故人之情,特别赦免王淩,并聘他为幕僚,再之后,王淩仕途坦荡,扶摇直上。   在王淩心里有杆秤,一边是曹操的恩情、令狐愚的苦劝以及司马懿对自己的忌惮,另一边则是谋反的危险。   当时,王淩已经七十七岁高龄,再无所图,他的儿子又在洛阳为官,若他举兵反叛,无疑会让儿子身陷险境。然而,王淩最终还是被令狐愚说动了。那么说,王淩到底是图什么才会做出这样看似得不偿失的荒唐事(或称之为壮举)呢?   利益驱使是肯定有的,但是,这舅甥二人,尤其是令狐愚,能中兴曹氏或许真是最大的愿望了。   王淩捋着自己雪白的胡须低声沉吟:“你的意思是希望我举兵勤王?”   “非也!”   “那是?”   “外甥认为,当今陛下年幼,被司马懿牢牢控制在手里,无论如何都扶不起来了。所以,为了曹氏社稷,我想拥立一位新皇帝!”   “啊?”   虽然令狐愚自幼志高人胆大早在宗族中传得有口皆碑,但他仅仅一介兖州刺史,就敢说出废立皇帝的话,着实让王淩吃了一惊。   “你要立谁为帝?”   “立楚王!”   “你是说……曹彪?”   “正是!”   王淩缓缓地点了点头:“若要立新帝,楚王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楚王曹彪是曹操的儿子,时年五十多岁。曹丕压迫藩王,曹彪一生六次改易封地,最后从白马被转封到楚,也就是淮南,他所在的藩国就在王淩辖区,联络方便。历史上权臣但凡废立皇帝,大多会选择立年少无知的孩子,以方便控制。但是,令狐愚和王淩却选择了藩王中年龄最大、辈分最高的曹彪,不能不说他们中兴曹氏的诚意。   淮南一叛:出师不利   王淩固然有心为曹氏社稷出力,但摆在他眼前的最大难题是他空有扬州都督的名号,却官拜三公没有兵权,这意味着他没法自行调动扬州兵马。   “可是,我没有扬州兵权啊!”   “无妨!舅舅身处边疆,只要吴国一有风吹草动,您就上疏奏请朝廷授予您临时兵权对抗吴国,到时候我再调动兖州驻军,和舅舅联手举义!”   “单凭我们怕是对付不了司马懿!”   “舅舅您忘了吗?雍凉都督郭淮是您的妹夫,荆州都督王昶是您的族弟,真到举义的时候这两个人都有可能拉拢过来,如果一切顺利,您的淮南军,再加上我的兖州军、王昶的荆州军、郭淮的雍州军,四股大军包围京都,赢面还是很大的!”   郭淮和王昶当然是司马懿的嫡系亲信,但他们同时也是王淩的亲戚。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办法。“好!只是,郭淮、王昶那边没有十足把握就先别声张。我们可以先联络楚王!”   主意已定,舅甥二人各自准备。   公元249年10月,令狐愚派亲信张式拜见楚王曹彪。   一番寒暄后,张式欲言又止的样子被曹彪看在眼里。   曹彪试探道:“张式,你对本王有什么话要说吗?”   “殿下,令狐大人近来很为社稷忧心……”   “哦?”曹彪心跳加速,他期待张式继续说下去。   可是张式没再多说半句,他向楚王辞别,临行前留下一句隐晦的话:“天下大势瞬息万变不可预知,希望殿下自勉!”   张式话里有话啊!曹彪心领神会。就这样,曹彪和令狐愚、王淩达成了初步意向。   随后,令狐愚开始不遗余力地给曹彪造势,兖州不断出现各式各样的奇闻怪事。   “听说昨晚白马河中跳出了一匹神马,在牧场狂奔,当地牧马全都跟着这匹神马跑,神马跑了几里又跳回白马河里了。”楚王曹彪昔日被封为白马王,这是附会之意。   没几天,又流传出这样一句童谣:“白马素羁西南驰,其谁乘者朱虎骑(曹彪字朱虎)。”   这些造势方式,无异于天命神授之说,如昔日刘邦起义之初剑斩白蛇,如陈胜让人往鱼肚子里塞进一张字条,写着“陈胜王”,略无新意。令狐愚刻意散播这些光怪陆离的奇闻自有目的,他们要干的事无异于蚂蚁撼大象,非凡人力所能及,大概只有通过神的帮助才能让他们成功。他们的神就是舆论,或者称为民心。   与此同时,王淩也给长子王广写信告知此事,劝儿子早早准备脱身。   “这是取祸之道啊!”王广大惊失色,他回了一封信,希望父亲打消这念头。   王淩看到儿子的回信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万一失败,王广这番劝阻或许能保他不死吧。王淩小心翼翼地将书信封存起来,不再试图拖王广下水了。   12月,令狐愚二度派张式密见曹彪。这回,张式毫无保留地将计划告知了曹彪。   “确定要干了吗?”曹彪内心渴望和恐惧并存,他想起几十年前相术大师朱建平曾给自己算过命:“您在五十七岁的时候恐有刀兵之灾,请一定要谨慎预防。”这一年,曹彪五十五岁,即将迎来五十七岁大劫。   可他又转念一想:当年朱建平还说我兄长曹丕有八十高寿呢,却不想四十就死了……那是因为朱建平不敢冒犯曹丕吧?……不对,全是一派胡言!纵使九死一生也得试试。曹彪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但坐上皇位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   若能登上帝位,不枉此生!   最终,曹彪言道:“感谢王太尉和令狐大人的厚意,若能中兴社稷,我万死不辞。”   得到曹彪的答复,张式心急如焚地跑回平阿。一定要尽快回禀令狐大人。他这么着急,是因为令狐愚最近突发重病,眼看撑不了几天了。不幸的是,令狐愚未能听到曹彪的答复,赶在张式到来之前病死了。   令狐愚刚把这事开了个头就死了,王淩很堵心,只好把计划暂且搁置下来。   淮南一叛:泄密   令狐愚死后,其心腹幕僚——同被牵涉进谋反案中的杨康正在前往魏都洛阳的路上。杨康内心恐惧至极,只盼望永远不要走到洛阳,但他不敢不去,因为召见他的乃是当朝三公——司徒高柔。   高柔为何要召见杨康?原来,这位曾全力协助司马懿剿灭曹爽的人,在高平陵政变后便不辞辛劳地监视着曹爽的亲信故吏。高柔拥有敏锐的政治嗅觉,他深信令狐愚有不轨企图,在获悉令狐愚死讯后,他立即召杨康入京,希望能查出令狐愚生前都做过什么。   纵然杨康千百个不愿意,他还是惴惴不安地进了洛阳城,迈进司徒府的大门。   “小人拜见司徒大人。”   “不必多礼。”高柔表情平淡冷峻。   杨康偷偷抬起头,望了望高柔那张布满皱纹形同枯木的脸,一不留神与高柔的目光交会。他慌忙又低下头,完全不敢直视对方,哆哆嗦嗦地问道:“不知司徒大人召在下来有什么事吗?”   “我听说令狐愚生前做过些不太好的事。我想问问你。不过……”高柔顿了顿,继续言道,“你不用着急回答,先找个地方休息两天,等想明白了再跟我说。”   杨康几乎确信,高柔什么都知道了。   两天来,杨康在恐惧中寝食难安。最终,他把令狐愚、王淩、曹彪的密谋向高柔悉数招认。   “嗯,我都知道了。”高柔依然不动声色,“你虽犯下重罪,但能迷途知返,我不会亏待你。这段时间,你就待在洛阳不要到处走动了。”   “当真?”杨康仿佛重获新生。   “当真。”   继而,高柔把杨康软禁起来,急匆匆地跑到司马懿的府邸。   “太傅,杨康已经招供,前任兖州刺史令狐愚和太尉王淩密谋废掉陛下,另立楚王曹彪为帝……”   “胆子真大啊……先压下来,暂且别惊动王淩。”此时是高平陵政变后的第二年,司马懿很明白,想为曹爽报仇的人比比皆是,杀是杀不过来的。他唯求不去刺激那些人的神经。况且,令狐愚的死让王淩独力难支,王淩又没兵权,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高柔问道:“令狐愚死后,让谁继任兖州刺史为好?”   “黄华这人怎么样?”   高柔颔首。“黄华是个聪明人,把他安插在王淩旁边正合适。”   几天后,黄华上任兖州刺史,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赢得王淩的信任,并紧盯王淩的一举一动。   而王淩也谨慎小心地观察着黄华,他想:倘若有朝一日举兵起义,和他近在咫尺的黄华是必须要拉拢的军事力量。   南鲁党争:没有胜利者的战争   王淩在不安中等待着举义的时机,趁这段时间,让我们把注意力转到吴国,因为,已经持续八年的“南鲁党争”即将步入尾声。   当初孙权册立步练师为皇后,除了宠爱之外,也是要和江北士族步氏结为同盟,以此来制约江东士族。可不想步骘命不长久,于公元247年病逝了。   步骘是继孙邵、顾雍、陆逊之后第四任丞相。他一死,无论资历、名望,还是朝野舆论,都将下任丞相的人选指向了朱据。这位朱据正是江东“吴郡四姓”中以“武”著称的朱氏家族大佬。而且,和已故的陆逊、顾谭、顾承等重臣一样,朱据也是太子党中流砥柱。朱据这种背景绝非孙权心目中理想的丞相人选,但他迫于舆论,只能取了个折中方案,让朱据代理丞相职权,却没有正式拜朱据为丞相。   这对朱据来说绝不是好事。   孙权借“南鲁党争”打压重臣,尤其是打压“吴郡四姓”,已经到了不计后果的地步。   公元250年夏,这天,孙权突然颁布诏命。   “幽禁孙和,让他闭门思过。”孙和究竟要静思什么错?恐怕就连孙权自己都说不清,不过他对此毫不关心,他的真正目的,乃是要引出太子党重臣朱据。   果不其然,朱据等十几个大臣上疏求情:“太子仁孝,没犯过错,不该无端遭受责罚!”   孙权当即打了朱据一百廷杖,并罢免其官位,其余跟在朱据屁股后头据理力争的大臣全部处死。在孙权疯狂的外表下,倘若还保留着一丝理智,那就是他仍清晰记得自己的初衷——把江东“吴郡四姓”逐一击垮。   在张氏、顾氏、陆氏被打压后,终于轮到了朱氏。   这事还不算完,紧接着,当年陷害张休、顾谭、顾承的中书令孙弘又跟孙权嘀咕朱据的坏话。   孙权责令朱据自杀。   这里要着重提一句,朱据的老婆正是孙鲁班的胞妹孙鲁育。按照常理,既然有这样一层关系,被孙权宠爱的孙鲁班为何没有试图保住妹夫一命呢?事实情况没这么简单,前些年,孙鲁班曾想拉孙鲁育加入鲁王党,却遭到妹妹断然拒绝。之后,孙鲁班便视妹妹一家为政敌。   孙权甚至不记得自己对江东豪族这种刻骨的仇恨缘起于什么时候了。到了如今,江东“吴郡四姓”——以文著称的张氏、以武著称的朱氏、以忠著称的陆氏、以厚著称的顾氏,其家族大佬无一例外遭到孙权的残酷迫害。半个世纪后,顾雍的孙子顾荣(顾谭、顾承的堂弟)帮助琅邪王司马睿建立东晋,定都建邺,顾荣成为东晋开国功臣,顾氏家族在江东的声望空前壮大,而另外三姓——张、朱、陆则或多或少有所没落。如此看来,文、武、忠、厚,还是厚重最有用,这难道不是反映人生哲学的至高智慧吗?   近些年,吴国老资格的重臣诸葛瑾、顾雍、陆逊、步骘、全琮、朱然均相继亡故,诸葛恪一路攒升,已经升到大将军高位。不过,诸葛恪在经历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南鲁党争”后,越来越觉得孙和被废已成定局。   不能再死抱孙和不放了。他悄悄地抽身而退,另外,他的长子诸葛绰大概是得到了他的默许,更名正言顺地投身到鲁王孙霸门下。   孙和与孙霸之间只有一个胜利者,孙和败局已定,孙霸必成新任太子。包括诸葛恪在内的众多吴臣都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世事难料,所有人都猜错了。孙和与孙霸之间,并非一定要有胜利者。   父亲,父王,父皇。这么多年来,孙权在孩子口中的称谓不断升级,但同时,他和亲人的感情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弭殆尽。就在这年秋天,孙权决心将“南鲁党争”彻底做个了断。   “废除孙和的太子身份,流放故鄣!”吴国半数的臣子大惊失色,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孙权紧跟着又下令:“鲁王孙霸,赐死!”另一半臣子几乎昏死过去。孙和与孙霸都是孙权的亲生骨肉,既然废了孙和,为什么又要杀孙霸。孙权居然做出这么个荒谬的决定,吴国政坛登时掀起轩然大波。   几十个孙和、孙霸的死忠派臣子,或被诛杀,或被流放。当时,鲁王党中实力最强的全琮已死,他虽不属于“吴郡四姓”之列,但毕竟也是吴郡豪族,在“南鲁党争”的尾声中,孙权没有忘记全氏,顺带将全琮的次子全寄处死。这回,连孙鲁班也是两眼干着急,一点劲都使不上了。   诸葛恪也没能在这场动荡中全身而退,孙霸被处死后,孙权冷冰冰地甩给诸葛恪一句话:“听说你儿子诸葛绰阿附孙霸,你自己看着办吧!”   诸葛恪闻言汗流浃背。   他神情恍惚地回到家,把诸葛绰叫到身边。他耷拉着脑袋,甚至不敢抬眼看儿子,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最后他叹了口气道:“陛下觉得你和鲁王走得太近了。”   诸葛绰瞅见父亲惨白的脸色,心下已经明白了一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等着诸葛恪的决定。   “眼看咱们家就要面临一场大祸了……”诸葛恪缓缓言道。纵然千百个不忍,但他最终还是狠下心,说出了那句心如刀绞的话:“为父希望你能以自己的性命,换来咱们全家的安全。今夜,咱们父子就一醉方休吧!”   在父子二人之间摆着两樽酒。诸葛恪拿起其中一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诸葛绰泪流满面,他颤抖着拿起了另外一樽,一饮而尽。   是夜,诸葛绰饮毒酒身亡。   孙权对诸葛恪的做法相当满意,他没再为难诸葛恪。而诸葛恪在牺牲掉长子后,即将迈向他人生的巅峰。   持续近十年的“南鲁党争”总算是结束了,从时间线上讲,这场发生在吴国的浩劫几乎和魏国正始年间的派阀之争并行。不过,魏国的派阀之争最后以司马懿获胜而告终,但吴国的“南鲁党争”,可以说,这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孙鲁班因嫉妒心挑起了一场几乎毁灭吴国社稷和孙氏皇族的大动荡,却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孙权的支持。如果说起初,孙权是为了打击“吴郡四姓”还勉强有点道理,那么在最后,孙权居然诛杀孙霸,又流放孙和,并将两派臣子尽数处以重刑。他究竟图的什么?没人能猜得透。后世有人分析说这是孙权获悉魏国高平陵政变的消息,担心吴国也发生类似的事才对重臣痛下杀手,这种说法全然没有道理。因为陆逊、顾谭等重臣是在高平陵政变四年前就被孙权整死的,就算他要搞朱据,也没必要搭上自己两个儿子,况且,他最后还把一直围着自己转的全氏和诸葛氏两家得罪不浅,实在不可理喻。   南鲁党争:余震   “南鲁党争”过去了两个月,孙权总算敲定了新的太子人选——最年幼的儿子——时年八岁的孙亮。   孙亮一成太子,孙鲁班便对孙权言道:“父皇,我看全尚的女儿(全琮的孙女)聪明伶俐,美艳非凡,不如就许配给弟弟孙亮吧。”   这话的言外之意是,将来全氏家族能成为孙亮的靠山。孙权应允。这里先提一句,吴国孙氏皇族向来不重视婚姻伦理,论辈分,孙鲁班等于把孙女嫁给了弟弟。往后,我们还会多次讲到孙氏皇族内部乱七八糟的婚姻关系。   孙鲁班把吴国政坛搅得天翻地覆后,为她的夫家——全氏家族(当然也是为她自己)运作了这笔一本万利的买卖。可她万万不会想到,这看似成功的政治投资将来会带给她怎样的后果。   显而易见,孙权没有吸取魏国的前车之鉴,魏国社稷之所以落入司马懿手中,正是因为皇帝幼弱。而他立个八岁的孩子当太子,不啻为日后权臣独揽大权创造了有利土壤,他难道是打算让吴国重蹈魏国的覆辙吗?这年孙权已六十八岁高龄,唯一的解释,或许也只能归咎于他晚年日益严重的老年痴呆了。   孙亮被立为太子后,吴国政坛经过十年腥风血雨后趋向于平静,不过就在第二年,孙权册立孙亮生母潘夫人为皇后,又引发出一桩祸事。   某天,潘皇后向中书令孙弘(陷害张休、顾谭、顾承、朱据的主谋)问道:“您能给我讲讲西汉吕后的故事吗?”吕后在汉高祖刘邦驾崩后专权,引发西汉初年一系列政治动荡。潘皇后这个问题问得相当露骨。   孙弘听罢,心里一揪。   没过多久,潘皇后竟被几个宫女合谋刺杀了。宋元史学家胡三省对这件事提出质疑,潘氏位居皇后之尊,得孙权宠幸,政治前途不可限量,左右下人正该曲意逢迎,怎么可能会杀她?史书中记载,潘皇后性妒,曾陷害过多位嫔妃。有可能她遭到那些嫔妃的报复,但也不排除是某位重臣,抑或是孙鲁班、孙弘担心孙权死后无法制约潘皇后,防患于未然先下手为强。潘皇后的野心和暴毙都因太子孙亮年幼,这也算是“南鲁党争”之后的余震了。   淮南一叛:求生   自公元249年底令狐愚死后,扬州都督王淩就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焦虑,起兵讨伐司马懿的计划已经开始部署,他的众多幕僚或多或少都有参与,人多口杂,这事难保不会败露,越拖延危险系数就越高。然而,要真的付诸实施,他得先得到扬州兵权才行。   公元251年初,南战区统帅——荆州都督王昶上疏请求伐吴。提议得到司马懿的鼎力支持。王昶兵指南荆州重镇江陵,虽然没有攻下来,却把江陵守将朱绩(吴国重臣朱然的儿子)打得惨败。而与此同时,吴国派兵十万在东线堂邑修筑涂塘(今江苏省南京市西北五十公里处的滁州市一带)堵塞涂河,洪水将魏国淮南很多地区淹没。   眼看南线王昶出兵,东线又起了波澜,王淩抓住契机上奏朝廷,请求出兵讨伐吴国。只要朝廷一答应,王淩立刻就能拿到调动扬州军的兵权。   司马懿本来就怀疑王淩,自然不会给他兵权。他答复王淩道:“吴军已经把涂塘修建完成,这时候不宜出兵。”   王淩提议被否,他更加不安。是继续隐忍下去,还是拼死一搏?他前思后想,或许是迫切希望从恐惧中解脱的心理作祟,最后,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拥立楚王曹彪为帝,中兴大魏!   可谈何容易?   王淩决定先联络附近州郡,尤其是离自己最近的兖州刺史黄华。近一年来,黄华已逐渐赢得王淩的信任。王淩暗想:只要黄华加入,下一步就可以联络妹夫雍凉都督郭淮和族弟荆州都督王昶这两个亲戚了。   那么说,黄华是否靠得住?王淩觉得似乎没必要去考虑这个问题了。事已至此,再无退路。他决定孤注一掷。   王淩派人给黄华发出信函。   负责传信的人名叫杨弘,他也参与谋反,对王淩的计划了如指掌。可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断定王淩根本没有胜算,而自己见到黄华后又该如何应对?杨弘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飞马疾驰出寿春城,半日后,他见到了黄华。   “拜见刺史大人,下官受太尉之命前来……”杨弘恭敬地将信函递上。   黄华接过信,阅毕,神色骤变。   “杨弘,你知道这信里写的是什么吗?”黄华凝视杨弘的双眼,在屋外,早已埋伏下数十名佩剑的侍卫,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将杨弘缉捕。   “下官知道!”杨弘如实答道,他做出了抉择。   “哦?”   黄华瞪圆了双眼,正要下令拿下杨弘,只听杨弘言道:“下官打算将王淩谋反的企图上奏朝廷,不知刺史大人是否也有这打算?”一路上,杨弘将这句话谙熟于心,他坚信唯有这样才能保全身家性命。   黄华点了点头。   两天后,魏都洛阳的司马懿接到了黄华和杨弘的联名密报。   公元251年6月初,司马懿调集数万中央军,发兵淮南。他顺颍河走水路疾行,仅九天就走了全程一半路程,抵达豫州项城。司马懿这番行军可谓神速,他必须要赶在王淩毫无防备,且来不及串通雍凉都督郭淮和荆州都督王昶的情况下兵临淮南。   途中,司马懿命令随军出征的王广给王淩写一封劝降信。   王广无奈,只得遵照司马懿的意思写信,并声明司马懿承诺留下王淩一命。   这几天里,王淩一直没等到杨弘和黄华的消息,他几乎放弃了希望。继而,他琢磨着要不要联络郭淮和王昶,至于说二人能否起兵响应,只能听天由命。说实在的,王淩太高估了情感的影响力,虽然郭淮和王昶是他的亲戚,但二人的政治利益早跟司马懿绑得紧紧的。   正在踌躇间,王淩接到儿子的来信。   莫非京都有事发生?他狐疑地拆开信,瞬间吓得面如死灰。   信中写道:“兖州刺史黄华密报您谋反,司马懿亲率数万大军不日将兵临淮南,朝廷已发出赦免诏书,声称若放弃抵抗,可保父亲性命无虞……”   王淩明白一切都完了。自己遭到亲信背叛,既没有争取到兖州刺史黄华的支持,又无法调动扬州兵马。残酷的现实摆在他眼前。   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句话上:“……可保性命无虞!”这话听上去是那么耳熟,他不禁想起两年前司马懿对曹爽的许诺,可身陷绝境,加上赦免诏书,让王淩之前立誓为社稷而死的决心消弭殆尽,此刻,他唯有求生这一个念头了。   是夜,王淩掌灯执笔,给司马懿写了一封言辞卑微的忏悔信:“令狐愚妖言惑众,曾遭到臣的呵斥责骂,但这大逆不道的话还是传了出去,令臣无地自容。听闻太傅亲率大军将至,罪臣身陷穷途末路,纵使身首分离也无以为恨。又听闻承蒙恩典赦免臣死罪,罪臣决定只身乘船相迎,期望能亲自面见太傅谢罪。”王淩手握这封信反复读了好几遍,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接着,他又在信的末尾加了一句:“生我者父母,全我性命者太傅!”   这封信被记载于《魏略》中,王淩写毕,命人快马加鞭送交司马懿,然后他携带着印绶和节钺,乘船沿颍河溯流而上,亲自拜见司马懿谢罪。   淮南一叛:负卿不负国   几天后,颍河之上,一只单薄的孤舟迎着数十艘巨大战船缓缓划去,在船头站着的正是王淩,他不住地向前眺望,试图找到司马懿的身影。愈加逼近的战舰压迫得王淩几乎喘不上气。   “快,把我绑起来!”王淩对身边的随从吩咐,接着,他扑通一声跪倒在船头,向司马懿的方向叩拜,口中高呼:“罪臣王淩来迟!”   “那人是王淩吧?”战船上的军士伸手指着不远处的小舟议论。   司马懿闻言向船头踱了几步,冷冷瞟了一眼道:“把他接过来,解开他的绳索,好生安顿。”   一队军士驾船向王淩迎面驶去,头前的将领问道:“来者可是王太尉?”   “正是罪臣。”王淩依然自缚着跪在船头。   “请上船。”   将领把王淩客气地接到朝廷战船上,并解开他的绳索。   “太傅在哪儿?”王淩惶恐地询问,却无人应答,旋即,他拿出自己的印绶和节钺递给禁军将领。“劳烦将军交还给太傅。”   将领略一迟疑,没有伸手去接:“太傅没吩咐我索要您的印绶。”   莫非司马懿真打算宽恕我?将领不经意的话让王淩更加心存侥幸,他迫切地恳求道:“快带我去见太傅,我要面见太傅谢罪!”王淩想:只要能亲眼见司马懿一面,也就能知道自己的命运了。   “太傅大人!太傅大人!”王淩左顾右盼地呼喊。终于,他瞧见司马懿的身影,遂向前小跑几步,企图离司马懿近些。“太傅大人!罪臣王淩承蒙圣恩,前来谢罪!”   王淩心里苦苦哀求:当初,我和你大哥司马朗是至交,盼你顾念旧日情分,饶我一命吧。   “莫名其妙!”司马懿不屑地哼了一声,“挡住王淩,别让他过来,我不想见他!”   数名侍卫竖起长戟横架在王淩面前,将他拦在距司马懿十余丈开外。   司马懿还是没有原谅我……王淩恍惚间明白过来,可仍希望奇迹发生,于是,他遥望着司马懿喊道:“太傅,您只须一纸令下,我怎敢不听命,何必亲率大军到此!”   司马懿冷笑道:“恐怕你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召之即来的人吧!”   王淩总算清醒了,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太傅负我啊!”   “我宁愿负卿,也不负国家!”所谓不负国家,分明是指司马家族的权势。接着,司马懿命人押送王淩返回洛阳,自己则继续往淮南收拾残局。   王淩独坐在船舱中,对死亡充满了恐惧,他还是有些不甘心,打算最后再试探一下司马懿的意思。   “能否劳烦将军帮我给太傅传句话……”王淩对看守他的侍卫轻声述说着自己的请求。   侍卫听完即去面见司马懿。   “太傅大人,王淩向您索要些物件。”   “他要什么?”   “他想要钉棺材的钉子。”   司马懿领会了王淩的意思,这让他回想起两年前曹爽被囚禁后向他乞求粮饷的情景。“拿去给他。”   侍卫回到王淩所在的船舱,将钉子撒落到王淩面前。   王淩万念俱灰,知道自己再无活路。他怅然望着船舱外颍河岸边的景色,自顾自念叨:“这是什么地方?”   “豫州项城。”不远处一名朝廷官吏应声而答,语气中似流露出一股傲气。   “哦……”王淩无意间扫了那人一眼,只见他面色黝黑,长相奇丑,似曾相识但又实在想不起来。王淩不想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时间,继续向颍河岸边眺望。   一座祠堂赫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   王淩全神贯注地凝视,这不是故交贾逵的祠堂吗?他记起当年和贾逵的友情。猛然间,王淩想到,莫非那黑脸的官吏便是贾逵的儿子贾充?贾逵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死了,那时贾充年仅十一岁,相隔多年,也难怪王淩认不出来。贾逵生前官拜豫州刺史,死后豫州百姓追思怀念,遂在当地给他设立祠堂,那黑脸官吏说起豫州项城颇为自豪,恐怕也是这个缘故吧。   那人确是贾逵之子——贾充,他官拜黄门侍郎,早已成为司马家族的心腹亲信。   王淩认出贾充,当即伸手入怀,掏出之前那封儿子王广劝阻自己的信笺,递到贾充面前。   “请把这信交给太傅。”   贾充接过信,点点头。   继而,王淩继续遥望向岸边,心境沉浸在几十年前和贾逵、司马朗两位挚友欢声笑语的时光。突然,他对着岸边的贾逵祠堂放声高呼:“贾梁道(贾逵字梁道)!王淩乃大魏忠臣,唯你泉下有知,能明了我一片忠心哪!”   听到王淩的喊话,站在后面的贾充忍不住浑身一震,很快,他又恢复镇定,心底充斥着对王淩的不屑。可笑可叹,我父早已故去二十余年,你对社稷的忠心,还是到九泉之下跟他老人家去诉说吧!   公元251年6月15日深夜,七十九岁的王淩在船舱中服毒自杀。这位汉末名臣王允的后人,在没有兵权的情况下企图拥立曹彪对付司马懿。希望如此渺茫,王淩为何一意孤行?可以这样说,他高估了魏国臣子对曹氏的忠诚。以王淩的判断,他认为纵使自己手无寸铁,只要振臂一呼,仍能带动淮南及周边驻军为魏室社稷尽忠。结局令人叹惋,他死前的种种表现似乎也缺乏骨气,但人皆有求生之心,不能苛全责备,更何况,他独自面对司马懿的数万大军,这种心理压力确是常人难以承受的。最后,王淩在彻底绝望中,变回一个畏惧死亡的平凡老人。   王淩死后,王淩的长子王广被押送到司马懿面前。   司马懿言道:“听说你当初曾劝过你父亲,倘若他听了你的话也不至于落得这个结局。我念你一片忠心,想赦免你的死罪。”   王广回答说:“我当初之所以劝阻家父,皆因时机不成熟。家父是太傅口中的叛贼,实乃魏室忠臣;我是太傅口中的忠臣,实乃魏室叛贼。家父不幸事败身死,我也绝不苟且偷生。”言讫,王广拔剑自刎。王淩的另外几个儿子也都在不久后被处以极刑。   淮南一叛:残局   王淩一门惨遭族灭,在王淩的众多亲戚中有一人身份颇为特殊,这人是王淩的妹妹,同时也是雍凉都督郭淮的夫人。   王淩死后几天,远在雍州关中地区,负责收捕犯人的官吏将王淩的妹妹押解回京,等待她的无疑将是斩首。   在郭淮的府邸,他的五个儿子痛哭流涕恳请父亲保住母亲。   “咱家数次协助太傅,如今……他怎能如此对待咱们?”   郭淮纵横沙场一生,从未怕过敌人,可此时此刻,他却因惧怕司马懿的权势无法保护夫人。   “我何尝不想把你们母亲追回来啊!”   听他这样一说,五个儿子哭得更加悲切。   “您身为雍凉都督,手握重兵,一定能保全母亲性命!”   郭淮不由得潸然泪下,不过,哀伤的情绪并没有阻碍他飞速运转的脑细胞。“想救人,单凭咱们还不行,你们去问问众将官和部落族长的意思吧……”   平日里,雍凉将校和羌族部落族长都受过郭淮夫人的恩情,当他们得知这一噩耗后难掩悲愤,纷纷请求郭淮追回夫人。   “将军!不能任由他们把夫人押走!此一别再无相见之日!”   “请将军派人追回夫人,我们愿一同上奏,请求朝廷开恩。”   事情闹得越来越大,最后,竟有数千人聚集在郭淮府邸周围不肯离去,眼看着,雍州即将发生一场不小的动荡了。   郭淮的儿子们见此情景,纷纷跪地叩头,以至额头血流如注:“求您派人把母亲追回来吧!若母亲遭受不幸,我们也不活了!”   郭淮老泪纵横,他对前来请愿的众人拱手施了一礼:“我郭淮对诸位的厚意,在此拜谢了!”言讫,他高声喝令,“追回夫人!”   闻听郭淮的军令,顷刻间,数千人翻身跃马疾驰而去。当天,众人带着郭淮的夫人回来了。   夫人是平安归来,但郭淮也犯下抗命拒捕之罪,如何是好?他抱着不惜鱼死网破的态度给司马懿写了一封信。   “臣的五个孩子舍不得母亲,若他们母亲死了,他们也将同赴黄泉,若没有这五个孩子,也没有我郭淮!臣自知犯法,甘愿受罚!”郭淮传达给司马懿的意思是:夫人没了就意味着自己家破人亡,倘若真被逼到这份儿上,自己身为雍凉都督,绝不会坐以待毙。   司马懿谨慎斟酌着信中每一个字,同时,他也听说了雍州的民意。良久,他长吁了口气,传令下去:“将郭淮的夫人赦免吧……”   王淩的妹妹,成为王淩家人中的唯一幸存者。   庞大的太原王氏中,王淩这一支算是彻底绝了,可另一支王昶则依旧显赫。很显然,王昶完全没有参与族兄王淩的计划,日后,王昶不仅延续,更是光大了太原王氏,他的子孙俱成为西晋重臣,以后还会讲到。   几天后,司马懿亲临寿春稳定当地局势,并将王淩谋反事件中有牵连者,包括先前招供的杨康一一处决。   受刑者不仅仅局限于活人,还包括死人。令狐愚的坟墓被挖得乱七八糟,尸体被悬挂在寿春市集附近暴尸三天。   除了这些人之外,此案中的另一位主角,楚王曹彪颇令人感到棘手。   “难道要审理藩王?”   “不如直接定他的罪,让他自裁吧。”   于是,这件事绕开了司法程序,未经由廷尉当面审理,而是由朝廷下诏直接勒令曹彪在藩国内自尽。临死前,曹彪又回想起当初相术大师朱建平对他说过的话:“您在五十七岁的时候恐有刀兵之灾,请一定要谨慎防范。”这一年,曹彪刚好五十七岁。另外,曹彪藩国内的数百名幕僚属官也都被处死了。   曹彪一死楚国即被削除,划归淮南郡。淮南郡北至平阿,中有寿春(魏国扬州都督的驻地),南至合肥(防御吴国的军事重镇),这里正是魏国历届扬州都督的管辖范围。王淩是第一个在淮南掀起叛乱的藩镇重臣,却不是最后一个。淮南,也注定称为魏国晚期一个传奇之地,在往后的故事里还会多次出现。   现实主义者   公元251年6月,司马懿处理完王淩和曹彪后,忽然感觉精力从自己身体里飞速流失而去,他从没有这样疲惫过。司马懿病倒了。这一次,他是真的病了。   这天,太仆庾嶷奉朝廷之命来到司马懿的府邸。   开门迎接的是司马师。   “原来是庾大人!快快有请。”   “我带有朝廷诏书。”庾嶷含笑道。这位庾嶷出身颍川名门,颍川庾氏是魏朝时崛起的新锐士族,他们和司马家族关系非常好,到了晋朝时,庾氏家族相当兴盛,关于庾氏子孙,在讲到晋朝时会成为重要角色。   司马师听到这话,正了正衣冠:“原来如此,家父仍卧病在床,您且稍等,我扶他老人家出来接旨。”   庾嶷慌忙拦住司马师:“别劳烦司马公了,我们进去,在他床边宣读诏书即可。”   随即,他在司马师的引领下进了司马懿的寝室,大声宣读诏书。   “陛下念司马公匡扶社稷功勋卓著。故拜司马公为相国,册封安平郡公!”自曹丕登基,魏朝迄今三十余年从未有过丞相,而外姓功臣最高只能封侯,只有皇室成员才能册封为公和王。如今,朝廷要拜司马懿为丞相、册封公,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司马懿静静地躺在床上听旨,他暗想:当年魏国的霸业就是从曹操官拜汉朝丞相、受封魏公开始的,想来朝廷已将自己定性为凶狠的权臣了吧?但时机还不到,倘若接受册封必令天下群情激奋,自己时日无多,今后,司马家族的后继者能否应付得了那种局面?   待庾嶷读完诏书,司马懿勉强撑起身子。   “请庾大人替我回绝了吧。”   “这……”庾嶷心里犯起嘀咕:无论司马懿接受不接受官爵,他既已走上这条路,是无论如何都回不了头了。   “诏书恕我不能接受!万万不能接受!”司马懿坚决推辞。   “好吧,那我回去跟陛下说说。”   送走了庾嶷,司马懿小声嘀咕了一句:“都是些招惹是非的虚名,要之何用!”   既然官爵是虚名,那什么是实在的呢?极具现实主义色彩的司马懿强忍着病痛,给朝廷上了一封奏表。   “为防止今后再出现类似楚王曹彪这种事,臣恳请将所有魏室藩王安置在邺城,并派专人监察,如此方可保社稷安泰。”邺城属于黄河以北的冀州,是魏国建国后的第一个都城,后成为魏国五都(邺城、洛阳、许昌、长安、谯郡)之一。   原本只有燕王曹宇住在邺城。这些天,曹宇看着多年未曾谋面的兄弟浩浩荡荡都涌进城里,心头百感交集,难以言表。从这一刻起,邺城便成为囚禁曹氏藩王的奢华监狱,那些曹操的子孙后代从此再也没有丝毫力量能反抗司马家族了。   无悔无憾   几天后,疾病蔓延至司马懿的全身,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只能静候死期的到来。我已经做得太多了,这次,恐怕真是不行了……司马懿一生中两次装病。第一次,他欺骗曹操,躲过了充满变数的乱世;第二次,他欺骗曹爽,将曹氏社稷纳于掌中。   司马懿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有时候,他仿佛能看到王淩的冤魂飘浮在自己眼前。滚开!他怒斥着,奋力伸手将这影像挥去。   王淩的影像随之散去,司马懿这才看清他床前有无数双眼睛正凝视着自己,在这里,会集了他的八个儿子,司马师、司马昭、司马榦、司马亮、司马伷、司马骏、司马肜、司马伦,还有以司马孚为首的几个弟弟,当然,还有弟弟们不计其数的儿子。司马家族何其壮大啊!司马懿感到无比欣慰,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不过,这笑容在旁人看来,仅仅是脸部皮肤的一阵细微抽搐,以及喉咙中发出的痛苦的咯咯声。司马懿实在病得太重了。   “你们今后好自为之……”他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后不得不进行长时间的休息。勉强积攒了一点力气,才又张开嘴,缓缓地说出了他此生最后的遗言:“我死后……司马家族的子孙,永远、永远不准拜谒我的陵墓……而且……而且……从今以后,我司马家族任何人,都不准拜谒先代陵墓……切记!切记!”几年前,司马懿正是趁着曹芳拜谒曹叡陵墓的机会才得以成功发动政变,这件事令他刻骨铭心。后来,司马家族的子嗣一直恪守祖训,放弃了谒陵制度,这一传统延续到了西晋和东晋时代,即便司马家族登上九五之尊,皇帝也极少去拜谒皇陵。   司马懿说完这番话后,再也张不开嘴了。他环视着家人,最终,他的目光回落到长子司马师的脸上。   突然,司马懿使尽浑身最后的力气向司马师伸出了手,司马师慌忙握住。   给你了,接得住吗?司马懿说不出一句话,却以目光和手部的颤抖传递着信息。   接得住!司马师也没有说话,他牢牢地握着父亲的手,并将这信息以同样的方式回传给父亲。   司马懿平静了下来,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心脏也随之停止跳动。   “仲达!仲达!”在一片漆黑之中,曹丕狰狞的面孔浮现在司马懿的眼前。   “先帝……”他曾无比惧怕这个人,此刻却敢昂首与之对视。   “你怎么如此狠毒!就不能手下留情吗?”曹丕痛苦地哀求着。   “先帝您难道忘了吗?当初您要处死杨俊的时候,臣也是这样向您苦苦哀求的呀!……”司马懿不再搭理曹丕。   只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四十三年前的那天深夜,那时候,他刚刚出仕曹操幕僚,也刚刚喜迎长子司马师的降生。他看到另一个年轻的自己站在满月的司马师床前,映着一轮明月心中许下一个宏愿:誓要将司马氏一族发扬壮大。   我此生无悔无憾!   旋即,司马懿哈哈大笑不止。   公元251年9月7日,士族的领袖,魏国的权臣和掘墓人,晋朝的奠基人,非凡的谋略家——司马懿在洛阳病故,享年七十三岁。他死的时候,食邑高达五万户,司马家族中共有十九人被封侯,其权势当之无愧地成为天下冠首。司马懿的尸体被埋在洛阳旁边北邙山的高原陵,不设高坟,不种树木,素服简葬。司马懿死后,朝廷追谥他为“文宣侯”,很多年后,他的孙子司马炎称帝建立晋朝,司马懿遂被追谥为“宣皇帝”,庙号“高祖”。   司马懿死后,他的长子司马师立刻在朝廷公卿的支持下获得录尚书事(监管尚书台政务)的权力。   过了两个月,朝廷决定在曹氏宗庙祭奠已故功臣。对于那些已故功臣牌位的排列顺序,群臣异口同声道:“司马太傅居功至伟,理应排在最高位!”   公卿面冲着魏帝曹芳,眼神却惶恐谦恭地望向司马师。   一个良辰吉日,洛阳曹氏皇族的宗庙香火缭绕,在曹操的牌位之下便是司马懿的牌位。以司马师、司马孚为首的司马家族成员无不心潮澎湃。司马懿究竟以何功劳荣登魏国最高功臣之位?想必是因为他诛杀曹爽和曹彪,将曹氏扼于掌中吧。与其说公卿对曹操的牌位躬身而拜,毋宁说他们拜的是司马懿,或是站在旁边活生生的司马师,抑或是自己的政治前途和家族兴隆。   公元252年1月,司马师晋升大将军、都督中外军事(中央军最高统帅)、录尚书事(监管尚书台政务),集魏国军政大权于一身。司马家族的权威并未随着司马懿的死而终结,却稳稳地落入司马师手里。   “江东”诸葛氏   正当魏国的军政权力由司马懿向司马师过渡的这段时间,吴国也即将出现一位超级权臣。在讲他的故事前,我们有必要扒一扒吴国最具重量级的外来户——业已病故的诸葛瑾及其家族。   诸葛氏祖籍徐州琅邪,西汉时,诸葛丰官拜司隶校尉,他是最早让这一家族扬名天下的人,后来诸葛丰得罪朝中权臣被罢免,以平民的身份终老于家。此后一直到东汉末的二百年里,诸葛氏并没有走出什么杰出人物。所以,诸葛氏虽是个大家族,但和颍川荀氏、河内司马氏这些真正的世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到了诸葛亮、诸葛瑾这一代时,家族声望直线飙升。编写《吴书》的韦昭评价道:“三国时代,诸葛亮位居蜀汉丞相,诸葛瑾位居吴国大将军,他的儿子诸葛恪手握吴国边境兵权,族弟诸葛诞也在魏国扬名立万,一个家族在三国显赫世所罕见。”   我们讲讲这个从徐州琅邪逃难到江东的诸葛瑾,他不光是吴国最具分量的重臣,而且,他极具传奇色彩的政治生涯也颇能体现孙氏政权的特色。   对诸葛瑾稍有了解的人会把他想象成一个文臣,实际上,诸葛瑾只是刚出道时在孙权手下做过几年幕僚,之后他一直戎马生涯,是位十足的武将。之所以出现这种认识上的误差说起来尴尬,完全是由于他的军事履历根本拿不出手。   来看看诸葛瑾的战绩。   公元222年,魏国北荆州都督夏侯尚围攻江陵,诸葛瑾连连失手,差点就把这个南荆州重镇给丢了,幸运的是,夏侯尚正打得起劲却被朝廷诏令撤军,江陵之围得以解除;公元226年,诸葛瑾进攻北荆州战败;公元236年,诸葛瑾第二次进攻北荆州战败;公元241年(魏国正始年间),诸葛瑾第三次进攻北荆州战败。   要说诸葛瑾这辈子从没打过胜仗也不尽然。公元220年,他跟着吕蒙打关羽(大意失荆州事件)胜了;公元222年跟着陆逊打刘备(夷陵之战)胜了。但无论谁都明白,这两场战役的主角——吕蒙和陆逊俱是三国时最牛的军事猛人,诸葛瑾跟他俩混就算想打败仗都没机会。总而言之,这是诸葛瑾仅有的两场胜绩。   然而,诸葛瑾官位蹿升速度之快、地位之高却是吴国独一无二的。公元229年孙权刚一称帝,诸葛瑾便官拜大将军,权势仅次于陆逊。前文讲过,诸葛瑾在恰当的时间来到恰当的地点,成为孙权平衡江东士族的重要筹码,这是外因,而内因则是诸葛瑾凭借得天独厚的条件把自己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诸葛瑾的优势到底是什么?在《三国志》诸葛瑾的传记里,几乎通篇都在讲他一个特点——会做人。无论江北士族还是江东士族乃至孙氏皇族(孙权的堂兄弟以及孙权的儿子们),无不跟诸葛瑾推心置腹,以诚相待。按说孙权要拿诸葛瑾对付江东士族,但诸葛瑾反而与江东士族保持良好的关系,这难道不是跟孙权的初衷背道而驰吗?我们可以用四个字来解释——仁者无敌。孙权正是看到诸葛瑾的好人缘,于是,他抬诸葛瑾扼制江东士族,正好让江东士族说不出话来。   除此之外,诸葛瑾还做过一件很容易被人忽略的大事。就在孙权杀关羽,夺取南荆州后,吴蜀两国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刘备倾国出动讨伐孙权,魏国隔岸观火,吴国几乎面临灭顶之灾。当时诸葛瑾驻守南荆州,处于吴蜀两国的边境,朝野间盛传诸葛瑾暗通蜀国,为自己谋后路。出现这种舆论,表面上看是吴国人怀疑诸葛瑾,实则却意味着吴国边境已有动荡趋势。在这种局面下,诸葛瑾给刘备写了封公开信劝其退兵。为《三国志》作注解的南朝著名史学家裴松之认为,信中劝说刘备的措辞既缺乏逻辑,又毫无出彩之处,一字不差地录于史册未免浪费篇幅,但显然,裴松之并没意识到这封信的真正含义——诸葛瑾借机向所有人陈明自己坚定支持孙权的政治立场,以及他为稳定边境局势起到的巨大作用。   孙权当局者清,他很默契地力挺诸葛瑾,更公开宣称:“我跟子瑜(诸葛瑾字子瑜)可谓神交,有生死不改的誓言,子瑜不会辜负我,就如我不会辜负子瑜。”刻薄寡恩又难伺候的孙权居然声称诸葛瑾和自己是“神交”“生死之交”,诚然,这里面暗含极大政治寓意,但也不难看出诸葛瑾在孙权心里的分量。   不夸张地说,诸葛瑾用一封词不达意的信,以四两拨千斤的架势稳住吴国边境,这才给陆逊击败刘备创造了条件和基础。此后,在吴国与蜀国结盟的大背景下,诸葛瑾又承担起维系两国感情纽带这个至关重要的作用。   原先的江北难民诸葛瑾,以处处与人为善作为安身立命的根本,纵横吴国政坛数十年,并把诸葛氏经营成能与江东本土“吴郡四姓”平起平坐的外来豪族,确实不易。   接下来,我们再介绍一下诸葛瑾的两个儿子——长子诸葛恪和次子诸葛融。不知道是不是诸葛瑾失于家教,这两个官二代的性格跟他们老爸相比,可谓大相径庭。   次子诸葛融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才略平庸,诸葛瑾死后,他接替老爸镇守南荆州重镇公安,没什么好说的。   着重要讲的是长子诸葛恪。他的性格跟诸葛瑾绝对属于两个极端。诸葛瑾从不得罪人,性格谨慎。诸葛恪张扬,天不怕地不怕,打他很小的时候,就敢拿吴国重臣张昭开涮。   有次,孙权非要劝张昭喝酒,张昭死活不喝,板着脸说:“这是对老臣不尊重。”张昭的倔脾气屡次得罪孙权。孙权顾忌张昭资历老不便发作,但实则相当忌恨。   诸葛恪在旁奚落道:“当年吕尚九十岁率军出征,尚且不说自己老。如今要操心军务的时候让您躲在后面,喝酒的时候把您抬到前面,这还不算礼遇老臣吗?”   张昭不好意思跟一个小孩儿斗嘴,又心知有孙权撑腰,只得屈从。   关于诸葛恪跟人耍嘴皮子的事迹在史书中有诸多记载,放到今天,他大概能当一个出色的脱口秀主持人。不过放到三国时期的吴国,他这种性格则被孙权利用、纵容,成了孙权寻开心打击张昭等重臣的利器。   早在公元241年,即魏国正始二年,诸葛瑾就病死了。他死得很不安心,以至临终前嘴里还不住念叨着:“元逊(诸葛恪字元逊)这孩子非但不会兴旺家族,更是会让家族走向灭亡啊!”   十思而后行   公元252年,远在江东的吴都建邺,吴国皇帝孙权已病入膏肓。他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让堂侄孙孙峻担任武卫将军(皇宫禁军将领),希望借此强化皇室的力量。最近,孙权心里总觉得不安,按说他已经把“吴郡四姓”压得喘不过气来,那么,他的不安又因何而起呢?   “这些日子群臣全都跟我提议让诸葛恪辅政,但我越来越觉得诸葛恪性格桀骜不驯,恐怕将来难控制……”自陆逊死后,诸葛恪官拜大将军,与上大将军吕岱协力驻守吴国的第二都城——武昌。   孙权这话是对孙峻说的。他很想听听孙峻的想法。   然而,孙峻资历尚浅,他不想一上台就跟诸葛恪站在对立面,反而决定死抱诸葛恪的大腿,遂劝道:“诸葛恪器量恢宏,足可担当辅政重任!”   没骨气……   孙权略感失望,但通过孙峻的话,他也明白诸葛恪是众望所归,无论如何不能置之不理了。于是,他下诏宣诸葛恪入京,准备让诸葛恪辅佐太子登基。   诸葛恪一接到诏书,马上意识到属于自己的时代即将到来。   “备马!准备进京!”   恰在他要起程之时,远处一个老者在侍从的搀扶下向自己快步走来。   “元逊(诸葛恪字元逊),等等!”来者正是上大将军吕岱,已九十岁高龄,这一路小跑,让他颇有些吃不消。   “哦?是吕大人?”诸葛恪迎上前,“有什么要吩咐晚辈的?”   “你……等等……”吕岱喘着粗气,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临行前听老夫嘱咐两句。”   “吕大人请讲,我听着呢。”   “世事难料,灾祸无处不在,你性格轻浮,此番进京务必十思而后行!”   诸葛恪不由得板起了脸:“以前季文子言三思而后行,孔子言再思即可,吕大人却教我十思,难道是骂我傻吗?”   论辈分,吕岱是诸葛恪的长辈,论官位,吕岱也在诸葛恪之上,他没想到这番善意叮嘱却把对方惹得不高兴了。吕岱面色不悦,叹了口气:“唉!老夫一番好意,只希望你能多加小心。”   “多谢吕大人提醒。”   诸葛恪辞别了吕岱,两天后抵达吴都建邺。他一入朝,即受拜太子太傅。太子太傅是孙亮的老师,孙权希望诸葛恪能跟孙亮建立感情,为将来辅政打下基础。翌月,孙权册封五子孙奋、六子孙休为藩王,并让这两个儿子定居到武昌和虎林,两处皆位于长江沿岸,是战略要地。此举是为强化藩王的军事实力,以平衡朝廷重臣。   又过了几个月,孙权病情加重,陷入长久的昏迷中。这天,他在梦中想起一件事,猛然惊醒。这是他此生最后的未竟之事——托孤。“赶快召太子太傅诸葛恪、中书令孙弘、太常滕胤、右部督吕据、武卫将军孙峻过来。”这五位中,孙峻属于孙氏皇族自不必赘言,诸葛恪祖籍徐州,吕据祖籍豫州,滕胤祖籍青州,只有孙弘祖籍江东,但也非吴郡人,而是会稽郡人。按说吴国建立后,从未发生吴郡士族背叛孙权的事,但孙权自始至终对吴郡士族抱着忌惮。究其原因,恐怕是孙氏出身低微,面对吴郡士族,尤其是“吴郡四姓”有种与生俱来的被压迫感吧。   须臾,诸葛恪等五人叩拜在孙权病榻下。   孙权开始口齿含混地嘱托后事:“……恐怕今后再不能与诸位相见了,我死后,请诸位悉心辅佐太子……”   “臣等以死奉诏!”   孙权闭目沉思。诸葛氏该不会成为第二个陆氏吧?应该不会,毕竟他们家在江东只存续了两代。想到这里,孙权稍稍安心了些,又说道:“从今往后,朝政就委托给几位全权处理,切勿辜负我的信任。”   “臣一定不负陛下托付……”诸葛恪只听到一阵鼾声,偷偷往病榻上窥探,只见孙权已然昏睡过去了。   崛起的权臣   诸葛恪、孙弘、滕胤、吕据、孙峻这五位托孤重臣静悄悄地退出了寝宫,往皇宫外走去。眼看快走到宫门,孙弘停住了脚步。   “我先回趟中书省,就不陪几位出宫了。”吴国中书省与魏国中书省职能一样,且都坐落于皇宫内。   孙弘目送几位同僚出了皇宫,然后独自一人回到中书省。他愁眉不展,无比忧虑自己的前途命运。   怎么办呢?虽说同是托孤重臣,但明显诸葛恪实力最强。他若要害我,我可是毫无还手之力。   孙弘之所以害怕诸葛恪,是因为早在“南鲁党争”时,他接二连三陷害过一大批太子党重臣,其中,被他陷害的张休就是诸葛恪的亲戚。诸葛恪早年也是太子党,后来迫于局势不得不脚踩两只船,更因此赔上了儿子诸葛绰一条命。总之,孙弘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诸葛恪绝不会成为他的朋友。   孙弘独坐中书省彻夜未眠。次日清晨,他踌躇来到孙权的寝宫外,想再探听探听孙权的口风。可等了很久,寝宫内一点声音都没有。   孙弘拽住一个宦官:“你进去看看陛下醒了没有。”   宦官进了寝宫,片刻后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孙大人,陛下……陛下他……”   “陛下怎么了?快说!”   “陛下驾崩了!”   “啊!”孙弘瞠目结舌。   公元252年5月,继承父兄遗志,创建吴国的帝王孙权于七十一岁病故。他极擅长以外交手段谋求利益和生存空间,虽然吴国的实力强于蜀国,但孙权却比刘备晚称帝八年,这是因为他不想碰触魏国和蜀国敏感的神经。他的一生闪现着众多特点,集睿智与昏聩、霸气与隐忍于一身,他盛年时与臣子同生共死,对下属厚恩相待,到了晚年,却将吴国众多功臣名将(包括他们的后代)屠戮殆尽,甚至无情地迫害自己的儿子,展现出极其复杂的性格。   “中书令大人!”宦官使劲揪着孙弘的袖子,“您别傻愣着呀!得赶快通知群臣。”   此刻,孙弘脑子里只有绝望。晚了,要想劝说孙权抑制诸葛恪再无可能。除非……陡然间,他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你喊什么!”孙弘一把将宦官拉进寝宫,“陛下驾崩这事,跟谁都不准说,听见没!”   宦官吓得连连点头。   孙弘暂时压住孙权驾崩的消息,又假借孙权的名义写了一封要诛杀诸葛恪的诏书。不过他清楚,仅凭一封诏书(更何况是矫诏)肯定干不过诸葛恪,要想成功,必须争取到手握皇宫禁军兵权的武卫将军孙峻的支持。   孙弘把矫诏偷偷拿给孙峻看:“陛下刚刚驾崩,临死前授意我除掉诸葛恪。”   孙峻看毕,浑身直冒冷汗,他断定这一定是矫诏,心想,诸葛恪权倾朝野,诸葛融又掌兵在外,孙弘这么干就是找死,自己可不能平白无故地搭上性命。他不动声色地言道:“要对付诸葛恪还得从长计议。既然陛下有诏,中书令大人放心,我一定会鼎力相助。”他敷衍过孙弘,然后飞一般跑往诸葛恪处,将孙弘的密谋和盘托出……   诸葛恪当即吩咐侍卫:“去跟孙弘说,我要找他商议政务,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得把他请来!”   孙弘手里没兵,只能硬着头皮去。他进了诸葛恪府,却见到孙峻缩在一旁,顿时明白了一切。   “杀了!”诸葛恪一声令下,左右侍卫拔刀出鞘,当场将孙弘剁成了肉泥。   血溅了孙峻一身,吓得他差点瘫在地上。   孙弘死后,孙权驾崩的消息即被公布于众,年仅九岁的孙亮登基。诸葛恪官拜太傅,权倾朝野。   当月,诸葛恪发布诏书:“藩王不懂军事,但他们的藩国却占据各个军事重镇,对社稷有弊无利。前阵子,魏国曹彪勾结王淩谋反就是前车之鉴。因此,朝廷决定把孙奋(孙权第五子)从武昌迁到豫章,孙休(孙权第六子)从虎林迁到丹杨。从今以后,藩王不得染指兵权,以免威胁朝廷。”孙权一共有七个儿子,其中两人早夭,孙和被流放后徙居长沙,孙霸赐死,孙亮登基,除此之外便只剩下孙奋和孙休了。   孙奋接到诏书后拒不从命。   诸葛恪给孙奋写了一封恐吓信,大意如下:“当初,孙霸如果接纳忠言,居安思危,就不会有被处死的惨剧发生。你该以孙霸为戒。若你心怀不轨,我宁愿做出对不起你的事,也不会辜负了国家。”   仅仅十个月前,在魏国的颍河之上,司马懿曾对王淩说过一句类似的话:“我宁愿负卿,也不负国家。”   孙奋明白了,如果自己再抗命肯定死无葬身之地。最后,他不得不服软。   孙休倒没像孙奋这么执拗,老老实实地去了丹杨,但境遇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遭到丹杨太守李衡的苛刻对待。这位李衡,在任丹杨太守以前正是诸葛恪的幕僚。   孙权临死前让孙奋、孙休掌兵,可不料自己刚死,这两个儿子就被诸葛恪整垮了。   接着,诸葛恪又让镇守南荆州重镇公安的弟弟诸葛融严加戒备边境诸将,禁止任何守将以吊唁孙权为由擅自来建邺。如此,边境诸将也就不会威胁到诸葛恪在朝廷的地位了。   诸葛恪以强硬手段压住了朝廷、藩王以及边境众将,成了吴国地位最高的权臣。   巢湖大堤   在巢湖以东,是濡须水(即是今天的裕溪河)的入河口,这里属于吴国境内,称作东关(今安徽省巢湖市)。坐落在巢湖西北岸边的则是魏国军事重镇——合肥。合肥与东关隔着巢湖遥相对峙,是魏吴两国东部边境的主要战场。   孙权驾崩过了大半年,到公元252年12月,诸葛恪会集大军进驻东关。时已寒冬,诸葛恪身穿一件厚实的皮裘,迎着飕飗冷风站在巢湖岸边,抬手指着濡须水的入河口下令道:“就在那里筑堤坝。在堤坝的东侧和西侧建两座城,全端率一千人留守西城,留略率一千人留守东城。”如此一来,巢湖水通往长江的河道被阻塞,湖水上涨势必对魏国合肥造成干扰。两座城池依山傍湖而建,成为守护东关大堤的桥头堡。   诸葛恪在魏国的边境重镇旁插下了两颗坚实的钉子,旋即率军返回吴都建邺。   没多久,魏国获知诸葛恪在东关的举动。司马师把辖区与吴国接壤的四位军事统帅——荆州都督王昶、豫州都督毌(guàn)丘俭、扬州都督诸葛诞、徐青都督胡遵召回京都,商议对抗吴国的战略。   王昶懒得管淮南的事,他提议率荆州水军沿长江顺流向东,直插吴国腹地,沿途攻略长江南岸城池。常年来,魏国对吴国的战争都是从江北纵向深入江南,但王昶却打算沿着长江从西打到东,横扫吴国北线。他的战术相当激进,这一方面源于他多年治理荆州水军的自信,另一方面也是为争口气。原本,他曾统领荆、豫二州,可在正始年间,豫州却被曹爽强行划分给了毌丘俭。   毌丘俭则有些低调:“我不认为当前是讨伐吴国的良机,不如先踏踏实实储备军粮,等条件成熟再伺机而动。”他从王昶手中接管统领豫州的时间不长,自忖实力不济,再加上豫州虽与吴国接壤,但并非主战场,因而提出了一个相对保守的策略。   胡遵镇守青州和徐州,虽然徐州与吴国接壤,但因为地理因素,这里也无缘成为两国相争的主战场。当年曹丕东巡时想经由徐州讨伐吴国,最后也只能隔江观望,无从下手。可是,胡遵不甘受冷落,他希望借此战让自己的地位更上一层楼,但他若想伐吴就必须绕道扬州诸葛诞的辖区,还得在淮南开战。于是,他提出了另一个策略:“伐吴须多路进攻,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我打算与王昶、毌丘俭、诸葛诞四道并进。我和诸葛诞负责攻克巢湖大堤。”他想:只要把战争规模搞大,自己也就能顺理成章地掺和进来了。   司马师听着三位军事统帅完全站在各自立场上拿出的三套方案,心里有点犯难。他扭头询问诸葛诞:“你的意思呢?”   诸葛诞言道:“若想不受制于人就该先发制人。我建议让王昶进逼江陵,毌丘俭进逼武昌,二人牵制住长江上流的吴国军队,臣与胡遵围攻巢湖大堤,等吴国援军一来就能集中兵力与之决战!”诸葛诞的策略和胡遵不谋而合。   “嗯……”司马师沉思片刻,又问一旁的傅嘏,“你怎么想?”   正始年间,傅嘏备受曹爽排挤,乃是司马家族的忠实党羽。他先是对当前局势详尽分析了一番,最后说道:“下臣认为,毌丘俭的策略更妥当。咱们先稳住局势,吴国土崩瓦解是大势所趋。若逞一时之功,兵行险道,未免冒失。”   在四位军事统帅中,主战派王昶和胡遵都是司马家族的嫡系,诸葛诞和毌丘俭则曾是曹爽旧党。毌丘俭希望保存自己的实力,诸葛诞却支持胡遵,明显表现出转投司马师阵营的意思。而傅嘏竟公然支持毌丘俭,这让司马师略感不爽。“你说得不对!伐吴攻略,以诸葛诞之议为定论!”   公元252年12月底,司马师下旨,命王昶攻向江陵,毌丘俭攻向武昌;胡遵、诸葛诞两军合流剑指东关,这二人的目的即摧毁巢湖大堤。同时,司马师为了提拔司马昭,更让司马昭担任此战名义上的最高统帅。   “我把节钺交给你。但战场上的事你不用过多掺和,听胡遵和诸葛诞的就行了。”   司马昭接过节钺,点了点头。   巢湖上的浮桥   公元253年1月,司马昭遵从哥哥的命令坐镇后方,胡遵、诸葛诞会合七万大军抵达东关。二人远远望向壮观的巢湖大堤,但见在堤坝两旁,巍峨耸立着两座城池。   这天,巢湖附近正下着冰雹,天空电闪雷鸣。一道电光划过,两座敌城黑漆漆的影子映在湖面上显得分外凶险。   “若要摧毁堤坝,必先攻克这两座城。”诸葛诞喃喃自语。   胡遵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分析道:“两座城池依山傍水,想要攻城,只能通过巢湖渡到对岸城下,依我看,不如在湖面上搭建一座浮桥,方便我军往来奔波。”顺带提一句,三十年前,夏侯尚围攻江陵时在江面架设浮桥就遭到董昭的劝阻:“这是自寻死路!在平地用兵尚且艰险,更何况是摇摆不定的浮桥上?浮桥深连敌阵,桥面狭小,若被敌军摧毁,我军尽成降虏。”后果不出董昭所料,夏侯尚仓皇撤军才幸而得免。   “搭建浮桥怕不太稳妥吧……”诸葛诞有些拿不定主意。   “敌城内仅有一千吴军镇守,只要全速攻下,就不会有危险。”   “既然如此,你从浮桥上攻城,我在岸边策应。”   当时,胡遵官拜征东将军,位阶高于诸葛诞的镇南将军,不过,二人分别掌管自己州的军权,基本上属于各自为战的状态,谁也管不了谁。几天后,一座横跨巢湖,可供数千人往来奔波的浮桥即搭建而成。   在寒风凛冽的湖面上,魏军前锋将领韩综焦急地督战:“攻城!攻城!一定要赶在诸葛恪的援军到来前攻下来!”这位韩综是十几年前受政治迫害叛逃到魏国的吴国名将韩当之子。此时,虽然有浮桥供魏军通行,但桥面稳定性极差,韩综的攻城战没什么进展。   几天过去了,护卫巢湖大堤的东西二城池仍在全端和留略的坚守下矗立不倒,而诸葛恪已经带着四万吴军赶赴至东关战场。这场战争中,双方统帅俱是琅邪诸葛氏族人,诸葛诞论辈分是诸葛恪的族叔,不过二人各为其主,自然全无同族情分。   这个时候,吴国援军的前锋丁奉判断:“四万吴军行动缓慢,若延误战机,一旦魏军占据有利地形,势必难以抵挡。”于是,他亲率麾下三千人径自奔赴前线,然后命士卒脱下重甲,穿着简陋的装备,在敌阵前虚张声势。   适逢漫天飞雪,魏军部分将士在巢湖浮桥上饮酒取暖,他们对丁奉这支看似不堪一击的吴军根本不屑一顾,渐渐放松了警惕。而在岸边驻防的少部分魏军,正紧盯着敌城,对丁奉的援军也视而不见。   “封侯受赏之日近在眼前!冲!”丁奉突然高喊,三千吴军向巢湖岸边的魏军砍杀过去。   离丁奉不远处,一位吴军将领摘下头盔,任凭披散的头发在风中飘曳,继而,他仰面朝天引吭高歌,身后的将士也齐齐和声呼应。唱毕,他一瘸一拐地率本部兵冲向魏军。这人名叫留赞,正是巢湖大堤东城守将留略的爸爸,时已七十岁高龄。史书中描写,留赞每次临敌都会以这种方式鼓舞士气。他早年脚踝因受伤不能伸直,一气之下竟自断脚筋,经过这种简单粗暴的手术,他脚踝最终能够伸直,但也留下残疾。   正奋力攻城的魏军被打得措手不及,纷纷跑上浮桥企图逃离战场,却跟桥上大批魏军挤成一团。转眼间,局面已是一片混乱。   “时机已到!”诸葛恪坐镇中军,挥舞手中令旗,“全军进攻浮桥。”   吴将朱异率主力舰队猛撞浮桥,数千魏军跌落到巢湖中被活活冻死。这位朱异和“南鲁党争”中被害的朱据是同族,属于“吴郡四姓”中的朱氏。   此刻,在巢湖岸边的魏军大营,诸葛诞眼睁睁地看着浮桥上的魏军土崩瓦解,却完全无计可施。   “禀告将军,前锋统帅韩综被俘!”   “乐安太守桓嘉殉国!”   前线败绩接二连三地传来。诸葛诞和胡遵见败势已定,只好下令撤军。而另两路魏军——王昶和毌丘俭也因东关主战场失利,各自撤回驻地。   战后,吴国太傅诸葛恪凭借东关大捷加授都督中外军事(中央军最高统帅),兼任荆州牧、扬州牧。   前文说过,州牧拥有一州绝对军政大权,东汉末年州牧林立造成诸侯割据,到了三国时代已鲜有州牧,魏国的州都督和州刺史,实际上是将州牧职权进行拆分。而吴国领土除了最南边的蛮荒地区——交州外,就只有长江以南的扬州(江东)和荆州,诸葛恪这三项任命,几乎等于握有吴国全境的军政大权。   江东诸葛氏在诸葛恪手里达到了巅峰。   危机公关   魏国东关之战打得一败涂地。   朝廷公卿顾忌司马师的面子,不敢把矛头直接指向主帅司马昭,只能弹劾诸葛诞和胡遵。实际上,纵然司马昭只是挂名主帅,并没亲自制定这愚蠢的战术,可一旦战败也脱不开干系。司马昭心里发虚,他想揪出一个人承担战败的责任,遂问幕僚王仪:“这次战败,到底是谁的责任?”   王仪回答得直截了当:“责任在主帅。”   司马昭没想到王仪敢公然指责自己,一时失去理智居然将王仪处死。可是,他这么干适得其反,更引得朝廷议论纷纷。   司马家族的威望面临着巨大危机,就在这时候,司马师上疏:“战败之责跟众将无关!是我没听傅嘏的话才导致了今天的败局。”唐代许嵩在《建康实录》中写道:“遵(胡遵)等勅诸军为浮桥渡。”对于东关之败,胡遵、诸葛诞等人肯定责无旁贷。但司马师把他们的过错全揽到了自己身上。   无论谁都明白,司马师一直待在朝廷,他只是发起战争,却没参与战争。经他这么一说,胡遵等人无不对他感恩戴德。   接着,司马师又说道:“唯有司马昭,身为主帅难辞其咎,故请朝廷削除他的爵位。”   然而,爵位对司马家族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司马昭接受了削爵的处罚。他明白,大哥这么做正是为了保住家族的威信。   东关之败,魏军死伤数万人,众将大多损失惨重。不过,唯有一名将领带着他的部队全身而退,毫发无损。这人名叫石苞,官任徐州刺史。   石苞在正始年间担任司马师的僚属。早先,司马懿见到石苞后曾嘱咐司马师说:“石苞品行不端,你用这样的人可得小心些。”   司马师回道:“昔日齐桓公不介意管仲(春秋时期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的名相)奢靡,汉高祖不计较陈平(刘邦麾下杰出的谋略家)贪污,石苞虽不及这两位古人,但也算得上是位贤才。”   石苞没有辜负司马师的信任,在曹氏藩王迁居到邺城期间一度调任邺城,帮司马师严密监视藩王的一举一动。   关东战败后,司马师破格提拔石苞为青州都督。   此前,胡遵任青徐都督,他虽未被降职削爵,可他管辖的青州却从此划拨给了石苞。   另外,诸葛诞和毌丘俭作为被司马师怀疑的疑似亲曹派势力,均被相互调换了辖区,诸葛诞从扬州都督转任豫州都督;毌丘俭从豫州都督转任扬州都督。这种平级调换,一方面提醒他们战败之责,同时尽量照顾颜面;另一方面是避免他们在一个地方任职太久形成稳固势力。   这是司马师继承司马懿权柄后经历的第一战,本应以惨败收场,却在他的完美演绎下将危机化为无形。   几乎与此同时,雍州刺史陈泰(陈群的儿子)上疏,请求朝廷准许他讨伐屡次滋扰边境的胡人游牧部落,此事得到了司马师的首肯。可不承想,因为陈泰这封上表,边境两个郡的百姓担心要服兵役,纷纷举旗反叛。   陈泰很是惭愧:“二郡反叛都怪我草率行事。”   然而,司马师将陈泰的过失全揽到了自己身上:“二郡反叛是我的错,跟陈泰无关!”   在高平陵政变时,陈泰曾出面劝曹爽放弃抵抗,为了这事,他一直备受煎熬。而今,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必须得受司马师一个大大的人情,这让他内心更加纠结。   为《资治通鉴》作注的宋元史学家胡三省这样评论:“司马师引咎自责,让那些本该获罪之人对他感恩戴德,由此巩固了权势。正所谓盗亦有道,更何况是要盗窃国家社稷呢!”   一桩离奇的谋杀案   东关大捷让诸葛恪信心爆棚,他打算再接再厉发起更大规模的伐魏战争,这次,他决定跟蜀国联手。于是,诸葛恪派幕僚李衡前往蜀国,拜见卫将军姜维。诸葛恪为什么要跟姜维沟通?这不能不说他消息灵通,因为蜀国刚刚发生了一起大事。   已经冷落蜀国太久了,自诸葛亮死后,蜀国在蒋琬和费祎治理下进入了很长时间息兵养民的稳定状态,卒如诸葛亮死前的安排。   其间,蒋琬官拜大司马、录尚书事,兼领益州刺史,执政十二年,开府治事八年。开府,指那些顶级重臣拥有建立自己幕府的权力,诸葛亮在《出师表》中说“宫中府中俱为一体”,这个府即指诸葛亮自己的幕府。通常情况下,只有大司马、大将军、三公这一级别的重臣才有资格开府。重臣一旦开府,俨然就形成了一个可以跟朝廷分庭抗礼的小朝廷,权力极重。蒋琬开府后屯驻在汉中,他虽然也多次让姜维率军攻入雍州西部,但战争的规模都很小,只是以攻代守。   蒋琬死后,费祎官拜大将军、录尚书事,兼领益州刺史,执政七年,其中开府治事不足一年。也就是说,他刚刚被刘禅允许开府几个月便死了,让人想不到的是,费祎乃横遭暴死。   就在魏国和吴国结束东关之战的翌月,也就是公元253年2月,正逢农历春节,费祎在益州汉寿县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岁首年会。   “恭贺大将军开府!”同僚逐一向费祎敬酒。   费祎开怀畅饮,自蒋琬死后,他足足等待了六年,终于在去年获准开府。此刻,他意气风发,一杯接一杯地狂饮,不知不觉已昏昏睡去。聚在费祎身边的同僚见状,纷纷知趣地散开,以免打扰到他。   突然,睡梦中的费祎被胸口一阵刺痛惊醒。豪饮过后肉体感觉异常迟钝,他缓缓睁开眼,左将军郭修模糊的面孔浮现在他眼前。   “大将军,下官给您敬酒!”可是,郭修手里握的却不是酒樽。   费祎艰难地咳嗽起来,鲜血从口中喷出,他这才注意到,一把利剑正插在自己胸口。   “郭修……你……你为什么要杀我?……”费祎凝视郭修的眼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仿佛有所醒悟,“难不成……你是……”这话还没有说完,他便魂归西天了。   “大将军被刺杀啦!”酒席宴立时陷入混乱,众人呼唤侍卫,“快!快拿下凶手!”   郭修毫不畏惧,他冷漠地环视着将他团团围住的侍卫,然后抽出费祎胸口的利剑,自刎而亡。   大将军费祎被左将军郭修刺死,这桩谋杀案不仅震惊蜀国朝野,就连魏国和吴国也大感惊诧。   郭修究竟是什么来头呢?他原本在魏国身份低微,投降蜀国后官拜左将军,政治前途一片光明。可是,这位左将军大人屁股还没坐热,竟干出这种自毁前程的疯狂举动,且根本就没打算全身而退。他图的是什么?另外,他来蜀国时间不长,究竟能跟费祎结下多大梁子?堂堂一个三品左将军,就算要刺杀政敌也该指使手下去干,但郭修居然亲自操刀实在不正常。   众所周知,侦破谋杀案最有效的办法是要找到被害人死后的既得利益者。那么,费祎死后,谁得利便是本案的关键点。   其一,郭修连命都没了,他肯定不是既得利益者。   其二,费祎是蜀国最大的鸽派执政者,他以反对北伐被人称道,在这个问题上,他有着与皇帝刘禅、绝大多数同僚以及巴蜀百姓相同的政治理念。这就将嫌疑人的范围进一步缩小。   其三,有人怀疑魏国是本案的背后主谋。抛开费祎身为鸽派重臣的立场不提,单说郭修从被俘,到遣送成都,又受封高官厚禄才得以能接近费祎,这中间存在无数偶然因素,绝不可能事先安排好。再有,直到刺杀事件发生的八个月后,魏国朝廷才后知后觉下诏追谥郭修,这也从侧面印证,魏国事先根本就不知道,即使知道后也觉得很无厘头,因为费祎一死,蜀国鲜有的鹰派重臣姜维上台,开始频繁举兵侵入魏国疆土,这分明是给魏国带来了莫大麻烦。自然,魏国不可能是刺杀费祎的主谋。   到底谁从中得利?于是,费祎的政敌,同时也是费祎死后唯一的既得利益者——鹰派重臣姜维入镜。   自诸葛亮和魏延死后,姜维是屈指可数对北伐念念不忘的人,等到费祎执政时,姜维每次想出兵伐魏均被费祎束手束脚,终费祎一生,每次拨给姜维调遣的士卒从没超过一万人。而费祎死后,姜维终于挣脱了束缚,集蜀汉军权于一身,并将蜀汉再度拖入频繁北伐的时代。   不过,姜维跟郭修又是什么关系?让我们从史书的蛛丝马迹中深入寻找。   在《魏氏春秋》中记载,郭修原是雍州平民(另一说法为中郎,相当于一个地方小公务员,总之身份很低),一年前被姜维俘虏后送到成都,官拜左将军。从平民(或中郎)晋升到左将军,这简直匪夷所思。为什么这样讲?我们可以拿两个同样从魏国归降蜀国的人做一番比较。   第一个是出自魏国名族的夏侯霸,他在魏国时官拜右将军(三品),因政治避难逃到蜀国,官拜车骑将军(二品),比他之前的官位提升一级。对了,他还是刘禅儿子的舅舅。   第二个是被诸葛亮寄予厚望的“雍凉上士”姜维,他出身雍州天水郡豪族,在魏国时任中郎(这和郭修一样),投降蜀国后成为诸葛亮的幕僚,随后几年里,他凭借无数军功,才渐渐混到了卫将军(二品)。   还有一点必须说明,以上二人都是主动投奔,再反观郭修,无论他是平民也好,中郎也罢,乃是一介俘虏,且在毫无作为的情况下居然一步登天,仅半年就当上了左将军(和夏侯霸在魏国时的官位平级),如果没后台是绝不可能的,到底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   假设说郭修有后台,他的后台又是谁?纵观蜀汉那些位高权重的重臣,和郭修同样出身且是老乡的唯有一个姜维,而郭修又恰恰是被姜维俘获并送到成都的。由此推断,郭修的后台极有可能就是姜维。   回过头来讲姜维,可以说,在北伐这个问题上,他和蜀汉公卿存在极大的矛盾,再加上他是雍州降将,更让他形单影孤(蜀汉政坛大部分是荆州人和益州人)。倘若姜维真是郭修的后台,那倒很容易理解了。毋庸置疑,姜维渴望扶植自己的政治势力。   在魏帝曹芳追悼郭修的诏书中这样写道:“郭修在大庭广众之下手刃费祎,勇气过于聂政,功劳超过傅介子,可谓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特追谥郭修为威侯,以让忠义之士名垂青史。”   南朝著名史学家裴松之对诏书中的说法予以质疑:“郭修在魏国仅是一介平民,不食君禄,也无尽忠之责,若想展示气节,可以选择殉国不降。他既然投降了又去刺杀同僚,这种行为既无道义可言,又谈不上给魏国立功,说到底只是一个不通情理的狂士罢了。”   裴松之没有深究下去,他将郭修简单地归为一个不通情理的狂士,可如果郭修仅仅是一介狂士,何以被姜维如此看重?又官拜左将军高位?这实在是充满了无法解释的矛盾。根据种种推断,郭修越来越像一名受姜维知遇之恩,便以性命相报的死士。   巧合的是,在整个三国时代,以豢养死士被载于史册者寥寥无几,姜维正是其中之一。《傅子》中写道:“姜维好立功名,阴养死士。”前文提过,有同样特殊嗜好的司马师凭借三千死士发动高平陵政变,除掉政敌曹爽,姜维的死士又用来做什么呢?史书中没有写。   那么,郭修若真是姜维门下死士,他和姜维之间又有怎样的内幕?究竟达成何种交易以至于不惜亲赴黄泉助姜维除掉政敌?人死无对证,这些也只能永远埋于地下了。   费祎生前曾反复跟姜维这样说:“我们远不如诸葛丞相,丞相尚不能平定中原,更何况是我们呢?不如保境安民,稳定社稷,等待有能力的贤才出现扭转乾坤吧。你千万别抱着侥幸心理和魏国决战,倘若失败,肯定追悔莫及!”   现在,姜维再无须忍受费祎的喋喋不休了。他终于挣脱了束缚自己手脚的绳索。   最后,我们以史书中的两句原话作为这段故事的结尾。   《三国志·姜维传》中载:“十六年春,祎(费祎)卒。夏,维(姜维)率数万人出石营。”   《三国志·后主传》中载:“正月,大将军费祎为魏降人郭修所杀于汉寿。夏四月,卫将军姜维复率众围南安。”   《三国志》的作者陈寿在这两篇文章中均将费祎之死和姜维出兵串联在一起,是不是暗有所指就不得而知了。总而言之,一场突如其来的暗杀让姜维独揽蜀汉大权,也结束了蜀汉近二十年的休养生息,从此,北伐曹魏的时代再次到来。   违众北伐   公元253年3月,费祎死后没过多久,卫将军姜维见到了诸葛恪派来的使者李衡。   “如今魏国政归司马氏,群臣彼此猜忌,东关战败后又民怨鼎沸。倘若趁这机会,吴国从东攻入,蜀汉从西攻入,必能大获全胜!”   李衡这番话可谓言之不尽,魏国政归司马氏,吴国难道不是政归诸葛恪?蜀国难道不是政归姜维?更何况,魏、蜀、吴这三个国家中,蜀国臣民由于历史原因,对主动挑起北伐战争是最反感的。在诸葛亮死后这些年,即使是原先那些荆州籍臣子也大多被巴蜀本地人的价值观同化。蜀国本是小国,凭借地势自守尚可,但要讨伐强大的魏国无异于蚂蚁撼大象。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干那些劳民伤财的事?   不过,在以荆州派和益州派为主的蜀国臣子中,出身雍凉的姜维却是个异类,他对北伐如此执着,与其说是继承诸葛亮遗志,不如说是契合自己好大喜功的性格。另外,诸葛亮的志向是收复中原,是故,他历次北伐的战场都集中在雍州中部,而姜维的北伐,则集中在雍州西部,这除了姜维吸取诸葛亮的教训,认为雍州中部难以攻克外,也不排除他祖籍雍州天水郡(位于雍州西部)这个因素。或许,在姜维心里,想的是率军平定他的老家,借以光宗耀祖吧?不管怎么说,史实上,诸葛亮死时从未授命姜维继承其未竟之业,反而提拔蒋琬和费祎这两位鸽派臣子执掌大权,而对另一位好战分子魏延则选择了放任自流。可以看出,即便是性格纠结的诸葛亮,在临终前也试图将蜀国扭转回正途。   但李衡的话正合姜维的意,他给姜维提供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出兵理由。   “说得好!你回去禀告诸葛太傅,我一定和他同举大军北伐曹魏。”   李衡不辱使命,顺利返回吴国,而这个时候,诸葛恪正独自应付着来自同僚反战的压力。   吴国公卿纷纷上奏:“先帝刚刚驾崩,社稷不稳,吴国远弱于魏国,不能接连劳师动众。”   诸葛恪反驳:“当初刘表手握荆州十万大军,却不敢跟曹操争锋,以至坐以待毙。司马懿已死,司马师根基尚浅,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司马家族控制魏国政权已历经两代,司马师智略非凡,怎能说根基尚浅?太傅轻敌才是用兵大忌!”   “再说什么都没用,这事我已经决定了!”诸葛恪拂袖而去,并写了一篇文章申明决心。   “俗话说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自古帝王无不为统一天下殚精竭虑。若再等十年,魏国的强大远胜于今,那时候纵使伊尹、管仲再世也无能为力了。昔日,叔父(诸葛亮)屡兴北伐,我夙夜忧叹,唯希望能秉承忠臣遗志。”诸葛恪仰慕诸葛亮举倾国之兵北伐的壮烈,可也仅限于此,至于说什么忠臣志向,这在他身上倒没什么体现。   诸葛恪将文章发给同僚传阅,作为战前动员书。没几天,他接到丹杨太守聂友寄来的信。   诸葛恪和聂友交情深厚。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并非出于对老友的思念,而是希望能得到老友的理解和支持。   聂友的信这样写道:“先帝(孙权)很早就想从东关攻入魏境,无奈从未如愿过。之前东关大捷实有诸多原因——敌攻我守、将士舍生忘死,或许还要仰赖上苍庇佑。但这些优势很难再现,希望您能息兵养民,等魏国出现动荡再伺机而动。”   诸葛恪逐字逐句地读着,神情从最初的渴盼变成失落与愤怒。他给聂友回信:“没想到连你都看不透天意,回去再好好读我的文章吧!”此后,吴国群臣再无人敢劝阻。   东关之战仅仅过去两个月,公元253年4月,诸葛恪在举国上下一片反对声中兴师二十万伐魏。   临行前,诸葛恪强行征调镇守南荆州乐乡的朱绩跟自己出征,然后把乐乡划入弟弟诸葛融的辖区。早年间,就是王昶围攻江陵那场战役中(公元251年初,王淩案发前夕),朱绩邀请诸葛融(诸葛恪的弟弟)联手抗击王昶,却被诸葛融临时放了鸽子,导致惨败。这些年,朱绩和诸葛融关系极度紧张。诸葛恪怕朱绩在后方搞事,遂把朱绩调到了自己军中。   5月,吴军越过巢湖向北侵入魏国境内。可是,将士们完全不像上次东关之战时那样斗志昂扬,无不是垂头丧气,到处弥漫着厌战情绪。   诸葛恪本打算扫荡淮南一带,但当地百姓早就携家带口逃到北方。而魏国扬州都督毌丘俭见吴军声势浩大果断采取守势,将兵力收缩在寿春城中拒不出战。诸葛恪扑了个空。   部将建议诸葛恪围攻合肥,引诱魏军前来救援,到时候再跟魏军决一死战。史书中没有记载这策略究竟是谁提出来的,但颇为巧合的是,在东关之战前,诸葛诞也曾向司马师提过类似的建议:“我们以精兵围攻巢湖大堤旁边的东城和西城,等到吴国援军到达,再集中兵力围剿吴国援军。”   事后证明,诸葛诞失策了。   眼下,诸葛恪也没别的办法,只好率全军向合肥而去。   合肥攻防战   二十万吴军对合肥展开围攻。同时,在遥远的西方,蜀国卫将军姜维也如约侵入魏国境内的雍州南安郡。   魏都洛阳,大将军司马师焦虑地问中书郎虞松道:“扬州合肥、雍州南安两条战线军情紧迫,可上次东关战败后,扬州军心不振,你觉得会不会有闪失?”   虞松年轻时跟司马懿征讨过辽东公孙渊,是司马家族一手提拔的嫡系亲信。他分析说:“诸葛恪率大军围攻合肥,实则是希望能跟我军在野战中决一高下,倘若合肥能坚守,吴军必士气跌落。毌丘俭按兵不动,坚守避战,其实对我方有利。再说雍州局势,姜维误认为魏军被诸葛恪吸引,所以才敢孤军深入,若能集结关中诸军反击,姜维也不足虑。”   司马师连连点头,即命令雍州都督郭淮和雍州刺史陈泰迎击姜维。郭淮早已将身家利益与司马家族牢牢绑在一起,司马师对他相当信任。不过,扬州都督毌丘俭当年是曹爽嫡系,他有些不放心,遂派遣叔父——太尉司马孚前往淮南督战。   司马孚临出发前,司马师嘱咐道:“叔父去了淮南,只须责令扬州驻军坚守即可,合肥城防坚固肯定能守得住。没有十足的把握千万别迎击诸葛恪。”   几天后,司马孚手持节钺来到位于合肥以北二百里之遥的淮南郡寿春城,严令禁止扬州都督毌丘俭和扬州刺史文钦出兵救援合肥。   合肥隶属扬州淮南郡,早先,孙权曾四次率军攻打这里,可每次都是颜面扫地惨败而回。这座城池也成全了魏国初代名将张辽、乐进、满宠等人的赫赫威名。三国时代涌现出很多善于守城的名将,通常情况下,守城方兵力远逊于攻城方,所能仰仗的就只有高耸坚固的城墙,一旦城防被攻破必死无疑。困守孤城者,最需要的就是坚持到死的毅力,除此之外,还需要些机智。   公元253年6月,合肥守将张特亲率三千守军承受着诸葛恪二十万大军的疯狂进攻。   “射箭!射箭!拼死也要守住!”张特喊得声嘶力竭。   在合肥城外,诸葛恪堆了一座土山,让吴军爬上山往城中射箭。战争一连持续了三个月,合肥城防临近崩溃边缘。   张特意识到形势危急,他登上城墙向吴军呼喊:“我无心再战,但是魏国律法规定,只要城池被围攻一百天还没有援军,即使投降也不株连家眷。到现在,合肥已被困九十多天,死者过半,请你们再等几天,期满之日我肯定开城归降。”接着,他把自己的官印抛到城外,“这是我的印绶,以此为誓!”   吴军相信了张特的话,暂缓攻城。   这天夜里,张特火速指挥守军在破损的城墙内又修筑了一层内墙。   翌日,吴军瞪着拔地而起的内墙才知道被张特骗了。经过三个月好不容才打开的缺口,一夜后功亏一篑,吴军只能重新对合肥发起攻击。就在这时,诸葛恪又得到一个沮丧的消息,蜀将姜维已被雍州刺史陈泰击败,撤回本国。   尽管局势不利,诸葛恪依然不想放弃。   攻守双方的力量都在骤减。张特的三千士卒死伤过半,而诸葛恪的二十万大军更是耗损巨大,士气严重低落。而且,无论是合肥城中的魏军,还是城外的吴军,均被一场疫病折磨着。   一名偏将忍不住向诸葛恪诉苦:“我军身心疲惫,又有大半患病,死者不计其数!”   “合肥这样的小城都久攻不下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再敢多言,立斩不赦!”诸葛恪试图压住这种扰乱军心的声音。   诸葛恪的独断专行让朱异再也忍不了了,他抱怨道:“当初偏要违众出师,现在不退还等什么?”   诸葛恪当即夺下朱异的兵权,并把朱异遣送回建邺。其实,诸葛恪的坚持与当年司马懿冒着瓢泼大雨围攻襄平城并没什么不同,但他们二人的结果却大相径庭。   吴军众将愤愤不平,士气愈加低落。反观魏军,有两件事恰能说明他们誓死一搏的勇气。   合肥守将张特先后派数人逃出城向毌丘俭传递军情,其中有两人不幸被俘。   第一个被俘者名叫刘整。   吴军试图策反刘整:“只要你劝张特投降就饶你性命!”   刘整破口大骂:“我生是魏国人,死是魏国鬼,要杀就杀!”吴军将刘整处死。   第二个被俘者名叫郑像,吴军把他拖到合肥城下:“快朝城上喊话,就说魏国援军撤走了。喊了饶你不死!”   郑像扯开嗓门喊道:“援军马上就要到合肥了,大家再坚持一下!”   吴军用刀猛戳郑像的嘴,郑像当场毙命。   然而,魏国援军却并未如郑像说的那样发兵合肥,他们仍屯驻在寿春。司马孚秉承之前定下的策略,始终没有迎战的意思。合肥城中的守军依然用生命抵挡着攻势。吴军毫无进展。   几天后,一个名叫蔡林的吴将叛逃到淮南郡寿春城,将吴军的窘迫详细告知司马孚。   司马孚听罢,意识到吴军士气已濒临崩溃边缘,决战的时刻终于到来,他当即命毌丘俭等人率淮南主力军出战合肥,迎击诸葛恪。   吴军得知魏军主力援救合肥的消息后士气完全崩溃,诸葛恪只能下令撤军。可这时候,很多吴国士兵已经病得没法动弹。很快,吴军在魏军的掩杀下纷纷倒地,他们任由马蹄践踏,滚落到沟渠中再也爬不出来。   宴无好宴   公元253年8月,扬州合肥城外,吴军尸横遍野。   伤亡数字在诸葛恪脑中精确换算成受损的政治声望。他寻思:倘若就这样回国必名誉扫地,不如先缓缓再说。想到这里,他下令在长江北岸、魏吴两国的边境处驻扎了一个多月。   将士无比渴望回家,恨不得将诸葛恪碎尸万段。   与此同时,诸葛恪惨败的消息传到建邺。公卿朝臣纷纷催诸葛恪回国。   诸葛恪又推脱说要在浔阳(今江西省九江市)屯田,还是不想回去。   公卿震惊了,他们绝不能允许诸葛恪带着十几万朝廷中央军游离在边境,继而,诏书一封接一封送到诸葛恪手里。诸葛恪终于扛不住压力了。9月,他落魄地回到吴都建邺。   诸葛恪回京后罢免了大批不属于自己派系的官吏和禁军将领。没多久,他为了重新树立威信,又声称要再度北伐,还放话说准备迁都到武昌。早在孙权活着的时候,诸葛恪曾驻守武昌很多年,他在那里有不错的人脉和威望。如今,他意识到自己在建邺声望日下,便希望借迁都武昌挽回局面。另外,诸葛恪的外甥女正是“南鲁党争”中被废掉的太子孙和的妃子,近段时间坊间风传,诸葛恪意图废孙亮、立孙和。   群臣无不心惊胆战。   诸葛恪越是折腾,对他不利的舆论也就越多。   不能再由着他折腾了。   当初曾死抱诸葛恪大腿,并与诸葛恪一起接受孙权托孤重任的武卫将军孙峻暗中开始了一番谋划。   11月,孙峻对吴帝孙亮言道:“太傅自回京后日夜操劳,希望陛下能出面宴请太傅,以示关怀!”   孙亮还是个孩子,没想那么多,当即答允。   当晚,诸葛恪接到孙亮的邀请:“明日请太傅来宫中赴宴。”   诸葛恪踌躇道:“我有点不舒服,明天想在家养病。”   但孙亮再次派来使臣盛情邀请诸葛恪赴宴。诸葛恪推脱不掉,只好勉强答应。这天夜里,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紧张得整宿都没睡着。   翌日清晨,诸葛恪因为过度疲惫竟出现了幻觉,无论闻什么都是一股臭味。临出发前,府中一只狗跑过来衔住了他的长衫。   诸葛恪心头涌起一阵不安:“你是不是不想让我走?”   狗死死咬住诸葛恪的衣服不放,喉咙里呜呜叫个不停。   诸葛恪其实也不想去,但又想到自己若不去,公卿肯定以为自己心存畏惧,遂甩了甩衣袖,迈上马车直奔皇宫。   皇宫内,孙峻同样彻夜未眠,他正紧张地做着最后部署:“你,带二十个人埋伏在大殿外。你,带十个人埋伏在屏风后面……都准备好,听我号令,不准暴露!”   如果诸葛恪不来怎么办?皇宫内已经闹出这么大动静,过不了多久就会走漏风声,对孙峻来说机会只有一次,今天死的不是诸葛恪就是他自己。想到这里,孙峻决定只身出宫迎接诸葛恪。   两代兴衰   诸葛恪在宫门处下了马车,但见孙峻满面堆笑拱手相迎。   “太傅大人,听说您偶染小恙,要不就过几天再来,我去禀告陛下。”孙峻脸上不露声色,心脏却扑通扑通直跳到嗓子眼。来是不来?他说这话其实是在赌命。   倘若诸葛恪秉承诸葛氏谨慎的家风,这时就会顺势应道:“那就劳烦孙将军了,我的确患病,改日再叙吧。”   然而,诸葛恪自幼在孙权的怂恿下养成了张扬的性格,在他的价值观里,从不知道什么叫低头:“病不重,我今天可以觐见陛下!”言讫,他昂首阔步迈进宫门。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步同样是在赌命。   诸葛恪正走着,突然,一名侍卫悄悄往他手里塞了张纸条。诸葛恪低头观瞧,只见纸上赫然写道:“宴会有异常,谨防变故。”落款是他的亲信,散骑常侍张约、朱恩。   他心里一惊,赶忙将纸条递给身旁的太常滕胤:“你看看,怎么办才好?”   滕胤和诸葛恪是儿女亲家。他看毕惊道:“不如打道回府吧!”   诸葛恪本在犹豫之际,可滕胤的话反而起到激励的作用:“现在回府,岂不让众臣耻笑我胆怯?”   关于滕胤劝诸葛恪的对话出自《吴历》,但正史《三国志》则说是滕胤因为不知道孙峻的企图,反而劝诸葛恪入宫,两种说法截然矛盾。东晋史学家孙盛认为,滕胤不大可能草率劝诸葛恪入宫,诸葛恪也不是这么没主意的人,他只身赴险完全是性格所致。这种分析合情合理。所以这里也就采纳了《吴历》中的说法。   诸葛恪走到大殿门口。按照臣子觐见皇帝的规矩,他脱了鞋,又解下腰间佩剑。   “臣参见陛下!”他跪在孙亮面前,偷偷抬眼观察四周形势,见无异常才入席坐下。他拿着酒樽却担心酒里有毒,一口都不敢喝,只是警觉地盯着四周。   孙峻朝诸葛恪笑了笑,欠身言道:“太傅病体未愈,想必一定随身携带药酒,您就喝自己的药酒吧。”   听到这话,诸葛恪稍稍安心,取出随身药酒自斟自饮。酒过数巡,他愕然发现孙峻的坐席空空如也。   “孙峻去哪儿啦?”   “孙大人如厕去了。”旁人应道。   “哦。”诸葛恪忍不住伸手去摸腰间佩剑却摸了空,心里空落落的。或许,我这趟真不该来……   须臾,大殿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孙峻在一队禁军的簇拥中快步走进席间。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便从怀里掏出一封诏书朗声念道:“陛下有诏,收押诸葛恪!”   话音落地,满座震惊。诸葛恪本能地瞪向孙亮。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孙亮见诸葛恪怒目瞪着自己,吓得尖叫起来:“不关朕的事!朕什么都不知道!”身旁的乳母见状赶忙把孙亮拽到后堂。   “孙峻!你敢!”诸葛恪跳起身准备自卫。   孙峻见诸葛恪有动作,当即下令:“诸葛恪拒捕!杀!”禁军挥刀向诸葛恪一通乱砍。   诸葛恪毫无还手之力,当场被砍翻在地,他倒在血泊中抽搐了几下,不一会儿便气绝身亡了。   早在诸葛恪从合肥撤军的时候,邓艾对司马师说:“那些吴国豪族个个都手握强兵有权有势。诸葛恪不想着安抚他们,反而一味靠兴师动众树立威信,恐怕离死不远了。”   蜀国名臣张嶷也对诸葛瞻(诸葛亮的儿子)说:“孙权刚一死,诸葛恪就离开国都屡屡用兵。他这么做很容易让朝中权臣起异心,相当不明智。”   诸葛恪被杀的消息很快传出皇宫,他的两个儿子诸葛竦和诸葛建慌忙带着母亲逃出建邺。母子三人驾车一路跑到长江岸边跳上一只渡船。这时,孙峻的追兵也快马赶来。诸葛竦嘱咐了弟弟一句:“带母亲逃到魏国!”言讫,他跳下渡船,挡在追兵面前。   当初,诸葛竦曾多次劝谏父亲:“您该适当着屈尊收敛才是避祸之道。”诸葛恪非但不听,反而臭骂了儿子一顿。   如今,诸葛家果然亡了。诸葛竦万念俱灰,奋力挥舞刀剑,向追兵刺去……   诸葛建眼睁睁地看着哥哥被乱刀剁成肉泥,他一边哭,一边拼命划桨。渡过长江后,母子二人又逃了几十里地,眼看离魏国边境近在咫尺,最后还是被追兵赶上杀死了。   孙峻剿灭诸葛恪一家后,把一封收押诸葛融的诏书塞到朱绩手里:“这回,你可以报仇雪恨了。”这两年,朱绩相继被诸葛恪、诸葛融坑得很惨,孙峻特意让他收押诸葛融,实际上等于暗示朱绩可自行除掉诸葛融。   朱绩率军来到公安城下宣读诏书:“陛下有诏,收押诸葛融!”   城中仿佛死一般寂静,没有任何回应。   片刻后,公安城门打开,却看不到诸葛融的人影。朱绩大踏步进了城,直接闯进诸葛融府邸。只见诸葛融和他三个儿子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口吐鲜血,全都断了气。原来,他们知道必死无疑,已经服毒自尽了。   公元253年11月,声望曾压过江东本土豪族甚至是孙氏皇族的诸葛氏,在历经两代显赫后被夷灭三族。   诸葛氏的败亡波及很多人,其中也有皇室成员。   孙权临死前将流放中的孙和赦免,又重新封为藩王,安置在长沙。但不想诸葛恪却对外甥女,也就是孙和的妃子张氏(张昭的孙女)说了这么一句话:“等将来我让你成为吴国最尊贵的女人。”   孙和的妃子能尊贵到什么程度?恐怕就只有当皇后了吧。自然,得势后的孙峻视孙和为眼中钉。不出几天,孙峻便下诏责令孙和自裁。   孙和早年在“南鲁党争”中受尽迫害,原本想踏踏实实过完这一辈子,没料到再次遭遇飞来横祸,而且是躺着中枪了。他最后望了一眼儿子孙皓(生母是孙和宠妾何氏),遂与张氏双双自杀而亡。   年仅十岁的孙皓目睹父亲就在自己面前被这么逼死,吓得哇哇大哭。他根本想不明白,本该是皇帝的父亲竟屡遭无妄之灾,这到底是为什么?孙皓用仇恨的目光扫视着周遭的一切,幼小的心灵在这样的环境下发生了畸变。凡事皆有因果,在后面,我们将会看到孙皓对他同族以及整个吴国展开的疯狂复仇。   张氏的兄弟张震也被株连。由此,当年吴国初代重臣张昭的子嗣便在这几场政治动荡中被迫害得半死不活了。   孙权的第五子孙奋得知诸葛恪被杀后,误以为有利可图,便准备离开藩国去建邺。   “朝廷政变,我趁机入京说不定能继承帝位!”   幕僚们试图阻拦主子的疯狂行径。   “殿下万万不可,这是自取祸患啊!”   “别拦我!”孙奋彻底疯了,他将幕僚砍死,毅然踏上去往建邺之路。当他行至芜湖的时候接到朝廷发来的诏书。   “孙奋有不臣之心,意图谋反,念是先帝之子,特赦死罪,废为庶人!”很多年后,他被吴国第四代皇帝,孙和之子孙皓处死了。   诸葛恪可以算作吴国最后一位外姓权臣,在他死后,孙峻晋升丞相、大将军、都督中外军事,吴国政权遂被宗室重臣掌握了。   落魄贵胄   公元253年,魏帝曹芳二十来岁了,他自幼年登基,经过这么多年早已渐渐明白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我是当朝天子,为什么任由权臣摆布?曹芳越来越频繁地冒出这种想法。可是普天之下,曹芳可倾诉苦闷的对象却只有一个人——中书令李丰。   李丰是大名士,早在魏明帝曹叡时代,他的名声就远播四海。他的儿子李韬娶曹叡唯一在世的女儿齐长公主为妻,他也就成了皇亲国戚。在正始年间,李丰并没有参与进曹爽和司马懿的派系斗争中去。当时,他官居尚书左仆射(尚书令副手),在他之上是被架空的尚书令司马孚,在他之下则是掌实权的何晏、丁谧、邓飏三位尚书。他身处夹缝过得着实不易,而后,他请了长期病假躲避是非。那时京城流传一句顺口溜:“曹爽之势热如汤,太傅父子(司马懿、司马师)冷如浆,李丰兄弟(李丰、李翼兄弟)如游光。”游光,若隐若现、飘忽不定,李丰给人的印象大抵如此。   曹爽死后,李丰转任中书令。由于中书省坐落于皇宫内,李丰自此和曹芳来往频繁。根据《世说新语》中的描述,李丰任中书令这两年来时常被曹芳单独召见,而他们谈话的内容从不为外人所知。   李丰在与曹芳接触的过程中越来越同情这位可怜的皇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渐渐有了扳倒司马师的想法。   但是,这事单凭他自己绝没可能办成,他必须要寻找可靠的盟友。   公元253年秋,司马孚督率扬州诸军击退诸葛恪,终于将上次东关战败的阴霾一扫而空,也令司马家族的权势更加稳固。   就在为司马孚凯旋举办的庆功宴上,李丰注意到有个人始终阴沉着脸,颇显得不合时宜。这人名叫张缉,原本出身寒门,在曹操的提拔下晋身新兴贵族,官拜光禄大夫,一年前,他的女儿被曹芳选为皇后,他成了皇帝的岳丈。张缉喝了几口闷酒,忽然自言自语道:“恐怕诸葛恪不久将死于非命吧!”   这句话恰好被大将军司马师听到了。世人都知道诸葛恪有诸多性格缺陷,司马师很想听听张缉能说出什么理由,便好奇地问道:“何出此言?”   如若张缉回答:“诸葛恪性格狂傲,思虑不周,好大喜功……”则可博司马师一笑,也不会引起任何麻烦。这些确是诸葛恪身败名裂的主因,可是,任谁都没想到张缉居然冒出这么一句:“诸葛恪威震其主,功盖一国,难道还想善终吗?”这与其说是分析推断,倒不如说是对权臣的诅咒。张缉憎恨司马师也在情理之中,在权臣一手遮天的时代,皇亲国戚自然是处境尴尬。   司马师顿时目瞪口呆,憋得半晌无话,在座同僚全都吓得汗流浃背,再没人敢搭理张缉。   张缉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引来了麻烦,从此称病不朝,闭门谢客。   而李丰则将这番情景尽收眼底,他相信,张缉正是跟自己志同道合之人。   失落者联盟   这年冬天的某个深夜,一个年轻人驻足张缉府邸前,他先是谨慎地左右顾盼,见四下无人,这才抬手叩响了大门。   啪、啪、啪的敲门声穿过深邃凄凉的院落,传到宅邸最深处的寝室中。   “是谁?”张缉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神色慌张地对仆役吩咐道,“不管什么人,都说我不在!……不对,回来,说我重病,总之不见客!”   仆役跑到前院,将门打开一道细缝:“我家大人已卧病多日,不见客。”说罢,便要关门。   “慢着!劳烦你通报一声,就说是给事中(皇帝的近臣)李韬前来探病。”李韬,正是李丰之子,他的夫人齐长公主,乃是魏明帝曹叡唯一健在的血亲。   仆役犹豫片刻,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回禀张缉。   “给事中李韬?让他回去吧。”张缉不耐烦地挥着手。   仆役又将门开了一道缝:“我家大人实在病痛难忍,不见客。”   谁知李韬仍不放弃,竟用力顶住门:“劳烦,请再去通报一次,就说是李韬奉家父之命前来探病。”   仆役无奈,只得返回去禀报。   “大人,李韬坚持要见您,说是奉中书令李丰之命来探病的。”   “唉……”张缉叹了口气,他和李丰私交甚笃,本不想给老友惹上麻烦,却无奈推脱不掉,“让他进来吧……”   张缉没有想到,李韬正是奉李丰之命,来劝自己一同发动政变的。   二人相见,一阵寒暄过后,李韬开诚布公地说出了来意。   张缉也预感到司马师绝不会放过自己,与其等死,还不如搏一搏。再加上李韬几轮连番劝说,张缉终于决定迈出这至为危险的一步。“或许,我是真没退路了……”继而,他又小声沉吟,“这事,若不成功便坐等灭族吧……”其实,早在他说出诸葛恪必死的理由时,就注定要走上这条路了。   不过,张缉只是一个落寞的皇室外戚,他并没有帮助李丰的资本,而李丰要拉拢张缉,只为了借助张缉国丈的身份,确立这次政变的旗号——维护曹氏皇权。   除了张缉之外,另一个和李丰有密切牵连的是大名鼎鼎的夏侯玄。自曹爽死后,夏侯玄卸任雍凉都督回到洛阳迄今已有五年。他本心存远大的政治抱负,却只能做个太常闲职,甚至,他能活着就很是万幸了。   这天,夏侯玄提笔给老友李丰写了封信。在信中,他忍不住把多年来的牢骚发了出来。“社稷倾覆,危在旦夕之间,我正当壮年,胸怀大志却无从施展,又因为是曹爽的亲戚故被司马师猜忌……”   李丰看罢夏侯玄的信,心知夏侯玄一定会支持自己的计划,于是,他又派儿子李韬拜会夏侯玄,并伺机将政变计划透露给对方。   根据《世说新语》中的描写,李韬并没有把政变的细节倾囊告知,只是让夏侯玄知道了一个大概。这不奇怪,因为夏侯玄和张缉一样既无兵权也无政权,不过,夏侯玄的价值是崇高的名声,有了他的参与,政变的正义性便不容置疑。说白了,张缉和夏侯玄二人,对于李丰即将开始的政变是两杆旗帜,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   自然,扳倒司马师不可能单凭辅佐皇室的正义口号,李丰仍需要武力支持。他能争取的人有两个:一个是藩镇,他的弟弟——兖州刺史李翼;一个是皇宫禁军将领,他的好友——中领军许允。   李丰找了个借口,请朝廷准许李翼进京朝见,同时与李翼密谋,让李翼借朝见的机会率兖州军入京威逼司马师放弃权力。不过,这事引起了司马师的警觉,他和郭太后联合否决李翼入京的申请。   再说李丰争取中领军许允,这事更具戏剧性。   公元254年初的某一天,拂晓时分,手握皇宫内禁军兵权的中领军许允突然被门外一声呼喝惊醒。他恍惚间听到有人喊:“陛下有诏!”接着便是马蹄绝尘而去的声音。   这位许允是夏侯玄的挚友。他慌忙打开府门,门前地上确有一封诏书。他捡起诏书定睛观瞧,只见上面赫然写道:“陛下诏书,任命夏侯玄为大将军,许允为太尉,共录尚书事。”当时,大将军是司马师,太尉是司马孚,这诏书竟说让夏侯玄和自己取代司马师和司马孚,其意无须多言。   诏书到底是谁送来的?有人想当然地认为是李丰,然而,李丰用这么草率的方式争取许允似乎不合情理。很可能,李丰只是想初步试探一下许允的立场,如果许允知情不报,则可视为潜在盟友,如果许允举报,这事也无从查明。不过还有另一种说法,诏书是司马师送来陷害许允的。   许允看毕吓得半死,他慌忙将诏书付之一炬,没敢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一言以蔽之,李丰、李韬父子、夏侯玄、张缉、许允等人,若说是忠于皇室也不无道理,不过,他们更多则是被恐惧推动,恐惧让他们不知不觉地从一个危险的境地迈向另一个更加危险的境地。   以上,无论是夏侯玄、张缉,还是许允,严格意义上讲还都只能算李丰政变计划的边外人员。下面,政变的主谋正式出镜。   这天深夜,在洛阳皇宫的嘉福殿内,幽暗的烛光忽隐忽现,透着窗户影影绰绰可看到两个人在窃窃私语。   “李丰,说说你的计划?”魏帝曹芳低沉着声音问道。   “下个月,陛下要选贵人,依照礼仪,司马师必须亲临皇宫。臣打算调集陵云台三千亲信侍卫埋伏在云龙门,趁司马师进宫的时候把他就地斩杀。”解释一下,司马师自掌权后,为了防范政敌行刺,从没迈进过皇宫半步,所以李丰才想出这么个由头。   “好!”曹芳不住点头。   “另外,臣已说服苏铄、乐敦、刘贤等人为内应。”这三人都是皇宫内的宦官,其中,乐敦官任永宁署令,是李丰安插在永宁宫郭太后身边的眼线。从乐敦参与政变,可以看出李丰、曹芳既要刺杀司马师,同时还要防范郭太后。这也印证了郭太后的确是司马家族盟友这个不争的事实。李丰接着又说:“太常夏侯玄、光禄大夫张缉、中领军许允,这三位都是社稷忠臣。臣打算在事成之后,推举夏侯玄任大将军,许允任太尉,二人共同执掌尚书台政务,张缉任骠骑将军。”   曹芳自然明白,李丰这样安排是打算让魏国的权柄再次回到忠于皇室的臣子手中。   到这里,我们终于知道,这场即将到来的政变幕后大boss正是魏国皇帝——曹芳。   玉山将崩   公元254年3月27日,距刺杀行动还有几天时间,此事牵连者除了夏侯玄、张缉等几位公卿之外,还包括苏铄、乐敦、刘贤这种趋小利的宦官。虽然李丰尽可能将知情人数降到最低,但很不幸,风声还是传到了司马师耳中。   “李丰好大的胆子!”司马师气得双眼几乎要喷出火。   幕僚王羕(艳g)说道:“在下亲自去把李丰请来。”   “你怎么请他?”   “李丰倘若没有准备,迫于形势一定会来。就算不来,我一个人也足以将他制服。但是,他若知道阴谋败露,率亲兵奔入云龙门,挟持天子登陵云台,调动那里的三千禁军,我就无能为力了。”王羕思虑周密,将三种可能的结果尽数想到。   司马师判断:李丰还不知道消息泄露,况且,他必不敢挟持曹芳。“好!你去吧,务必谨慎行事。”   俄顷,王羕来到中书省。   “李大人,大将军想邀您去议政。”   “哦?不知道大将军邀我商谈什么?王君能否透露几句,也好让我先做个准备。”   “这我实在不知。大将军只说让您现在就去。”   “哦……”去是不去?李丰的心怦怦直跳,他当然没想从王羕嘴里套出什么实话,只是打算借此给自己赢得更多思考的时间。   “李大人,车驾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还是不要让大将军久等为好。”王羕一边说着,一边伺机向前挪了两步,手暗暗摸到了腰间佩剑。   王羕带来的士兵早已把中书省团团包围,李丰则毫无准备,中书省的侍卫也没有事先接到自卫的命令,更重要的是,李丰心存侥幸。他想了想,遂跟着王羕走出中书省,二人登上马车,飞一般奔向司马师府邸。   一路上,李丰暗暗祈祷:如果今天能全身而退,来日必让司马师命丧云龙门。坐在他旁边的王羕,右手始终暗藏在长袖中,紧握腰间的剑柄,王羕暗思:若你敢妄动,必让你血溅马车之上。   不一会儿,李丰来到大将军府外,他前脚刚跨进门,大门便紧闭起来。府中瞬间涌出了无数侍卫……   与此同时,在大将军府门外,中领军许允神色慌张地来回踱着步。他听说李丰被司马师请走,心知不妙,想出面解围,可又不敢触怒司马师。就这样踌躇良久,许允最终还是没敢敲开大将军府的门。   唯一能救李丰的许允选择了退缩。   在大将军府内,李丰扫视周遭,已知必死无疑。   “来人,围起来!”司马师不由分说,命侍卫将李丰团团围住,“李丰!你胆敢图谋刺杀我!是不是活腻了!”   李丰万念俱灰,索性豁出去骂道:“你心怀不轨,倾覆社稷,可惜我力有不逮,不能除掉你这逆贼!”   司马师怒目瞪着李丰:“打死!”   两旁侍卫闻言便用钝器猛击李丰的腰部。   李丰经受不住,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他的身躯因疼痛而抽搐、扭曲,嘴里喷着鲜血不住咒骂:“司马师,你这逆贼不得好死!”   侍卫仍是一个劲儿地狂殴。   少刻,李丰奄奄一息。   在《世说新语》中这样形容李丰:“李安国(李丰字安国)颓唐犹如玉山之将崩。”如今,这座玉山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了。   玉山崩塌了……甚至连司马师身边的幕僚也忍不住暗暗叹息。   当夜,司马师命人将李丰的尸体送抵廷尉(最高司法机构),让钟毓收拾这烂摊子。钟毓见到尸体吓得魂都出来了:“这不是中书令大人吗?”虽然钟毓是司马家族的政治盟友,但他见司马师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打死重臣也不免觉得太过分了。   钟毓感到说不出的堵心,他嫌恶地瞥了一眼尸体,说道:“这人未经廷尉审理便被处以死刑,请恕我无法接收。”他不敢受理,打算推脱开。   司马师的幕僚连忙出面解释:“李丰打算行刺大将军,阴谋败露,大将军自卫这才把他打死,并非私自处刑。而且,关于李丰行刺一案,还请廷尉大人务必严加审理!”随即,他拿出司马师的谕令。   钟毓见推不过去,这才勉强接纳李丰的尸体。   两年来,李丰总是默默倾听着曹芳的苦闷,并尽自己的全力帮助曹芳,不料今天竟死于非命。曹芳当然知道正是司马师谋杀了李丰,可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愤怒地狂吼起来:“李丰死了?李丰怎么会死!诏令廷尉,缉拿谋杀李丰的凶手!”   “陛下,不可冲动!”郭太后将曹芳强拉到后宫试图稳住他的情绪。   钟毓自然不敢追究谋杀李丰的凶手,反而是将李韬、张缉、夏侯玄、苏铄、乐敦、刘贤等和李丰有牵连的人全部缉拿,此外,还有李丰的弟弟——时任兖州刺史的李翼。   李翼的夫人荀氏得知大祸临头,哭劝丈夫道:“你哥哥死了,你赶快逃到吴国去还来得及!你挑几个可信的侍卫,让他们陪你同去。”这位荀氏,乃是汉末名臣荀彧的孙女(荀的侄女)。   “我不想连累别人。我若逃命,你和两个孩子必被株连,我若赴死,则旁人无虞!”根据律法,连坐不包含兄弟的家人。李翼伏法后,他的家人果然没有受到牵连。   日月入怀   魏都洛阳,除中领军许允外的所有涉案人等,包括夏侯玄、张缉均被押送至廷尉受审。司马师不是不知道许允曾想援救李丰,但他顾忌许允手握兵权,故而隐忍不发。   廷尉监牢内,钟毓低垂着头,他不好意思直视夏侯玄,唯有好言相劝:“夏侯君,在下得罪了,你还是招供吧。”   夏侯玄昂首挺胸,不仅没有屈服的意思,更挖苦道:“我犯了什么罪?钟君你今天不做九卿,反而改做了司马师的幕僚吗?我无愧于魏室,没什么可招供的。如果你是替司马师审我,想给我安什么罪名,就请自己写吧。”   钟毓一听这话更觉得惭愧,也不忍再强求。是夜,他亲自为夏侯玄写好供词,然后拿给夏侯玄看。   “夏侯君,我只能做到这一步,请切勿再为难我。”   实事求是地讲,夏侯玄虽然被李丰拉拢,但他并没有直接参与政变。他不甘心,并非因为自己被牵连,却是为自己没有更深的参与政变而遗憾。   夏侯玄仔细看着钟毓替他写好的供词。供词中很多事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然而,他心想:这恐怕是自己今生最后一次为社稷尽忠效死的机会了。   “这些事都是我干的!我无怨无悔!”真希望这些都是我干的!夏侯玄没做任何反驳,就在供词上画了押。   就在夏侯玄被关押的这天夜里,钟毓的弟弟钟会前来探望。   “夏侯君!夏侯君!”   夏侯玄瞥了他一眼。“你来干什么?”   “听说您要被斩首了,能不能死前认我做个朋友?”钟会的举动在现代人看来很不可理喻,但在魏晋时代并不奇怪。无论你官爵多高,要没结交几个大名士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如果要再跟某大名士称兄道弟,起个什么“三君”“四友”的外号,那绝对更能光宗耀祖留名青史。先前,钟会多次试图结交夏侯玄都遭到拒绝,此时,他居然想趁夏侯玄身陷囹圄之际实现这一愿望。   “我虽是将死之人,但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请不要再苦苦相逼。”   “哼!真是不识时务!”钟会嘀咕着走了。   夏侯玄因声望崇高,在狱中并没受太多苦,可苏铄、乐敦、刘贤这些卑微的宦官则没那么幸运,他们无一不是被打得血肉模糊。   “你们如何谋划?参与者还有谁?从实招来!”   乐敦、刘贤等人挨不住严刑拷问,终于痛苦地哀号道:“陛下!陛下也知晓此事!”   “放肆!一派胡言!”钟毓慌忙叫停了审讯。这非同小可,倘若连皇帝曹芳都参与,最后还怎么结案?他想了又想,遂单独拷问起黄门监苏铄。   “你们是不是胁迫了陛下?”   “我们没有啊!”   “胡说!你们打算劫持陛下,刺杀大将军,是不是!”   恍惚间,苏铄仿佛听到耳边有人轻声言语:“若招供,饶你全家性命。”   苏铄已被打得体无完肤。他浑浑噩噩地答道:“是……”   “李丰是怎么密谋的?快说!”   苏铄勉强从半昏迷状态中胡乱拼凑着语句:“李丰……说要劫持陛下,刺杀大将军……事成……大家一起封侯富贵……他为了封侯……为了封侯……”血和泪蒙住了他的眼睛。   在《世说新语》中这样记载李丰的生活状况,他历经二朝(曹叡、曹芳),从不经营产业,唯仰仗俸禄生活,还时常救济宗族子弟。李丰死后,官府抄没其家产发现家徒四壁。像这样一个人,若说是为了富贵铤而走险是多么荒诞可笑。   当日,钟毓在朝堂上正式公布审讯结果:“李丰等人密谋胁迫陛下,刺杀大将军。李丰已被大将军处死,张缉、夏侯玄、李翼、李韬、苏铄、乐敦、刘贤诸人,按律当斩。”   公卿大臣叽叽喳喳地议论了一番,最后达成共识:“李丰等人包藏祸心,图谋不轨,结交阉宦(指苏铄等人),妄想谋害贤良的首辅大臣,倾覆社稷。钟毓的案宗皆依据律法行事,请廷尉处断。只是,齐长公主是先帝(曹叡)留下的唯一骨血,希望能宽恕她的三个孩子。”   司马师答应了。由此,李韬的子嗣得益于齐长公主免除死罪。   继而又有人说:“张缉贵为国丈,顾及他的身份,还是应该避免兵刃加身。”   于是,张缉被勒令在狱中自裁,他的女儿,也就是曹芳的皇后张氏则被废黜,后来也被杀害。   公元254年3月底,一行人戴着枷锁,步履蹒跚地向洛阳东市走去。他们即将被问斩,一路上哭哭啼啼,不甘心自己的生命就此终结。   “哭什么?咱们难道不是死得其所吗?”夏侯玄依旧神态自若,他坦荡地迈向死亡,没有丝毫畏惧,正如五年前他坦荡地离开雍州,迈进洛阳城时一样。   夏侯玄一边走,一边回忆起昔日陪同魏明帝曹叡拜祭祖先的情景。当时他背靠在一棵松柏之下,突然一声炸雷响起,松柏被劈断,火星飞落到他的冠冕上。   曹叡吓得惊叫:“太初(夏侯玄字太初)!快!快!你头发要烧着了!”   “陛下勿惊。”夏侯玄反而安慰起曹叡,然后不慌不忙地抖落冠冕上的火星。从此之后,他超越常人的镇定性格便被世人称道。   夏侯玄沉浸在回忆里,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在《世说新语》中也有一句话是形容夏侯玄的:“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此刻,在号哭哀怨的人群中,唯独他看起来是那么淡然,这胸襟器度仿佛真能容得下日月一般。   “看!那是夏侯君!”路旁的百姓发现了夏侯玄的身影,纷纷指着他大呼小叫,“有如此超然世外的风采,真不愧是当世第一大名士啊……”   夏侯玄从容跪在行刑台上,他抬头看了一眼行刑官,眼神宛如往常向同僚打招呼一般平静,随后,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妹妹,若我猜得没错,你当年应该就是被司马师害死的吧……他的妹妹即是司马师的首任妻子夏侯徽。关于夏侯徽被毒死的传言,夏侯玄越来越确信,可却永远没办法查证。随着行刑官手起刀落,魏国最后一个声望崇高的宗室重臣,一代名士夏侯玄身殒。   史书中记载了傅嘏对夏侯玄的恶评:“夏侯玄志大才疏,有名无实,凭借伶牙俐齿颠覆社稷。”   夏侯玄被害后,有人盛赞傅嘏:“傅嘏看人可真准!他早料到夏侯玄会身败名裂,所以从不搭理夏侯玄。”   但有更多人不以为然。“什么看人准?如果傅嘏真看人准又怎么会整天跟钟会搅在一起?”钟会品行低劣人所共知,这在后文还会讲到。   南朝史学家裴松之有过非常公允的评论:“傅嘏对夏侯玄和钟会的不同态度,皆出自他个人的爱憎心而已。”说白了,傅嘏是司马氏派系的人,与夏侯玄互为政敌,他的话并不足以诋毁这位大名士。反而,夏侯玄因慷慨就义让他的名声更加响亮,甚至连众多司马家族的政治盟友都把他奉为魏朝第一名士,即便到司马氏当家的晋朝时,他依旧被天下士人视为名士楷模。   司马师盯着昔日“浮华友”滚落而下的头颅,感觉一下子轻松了很多。夏侯玄这个包袱总算被他彻底解决,不会再留给自家后人了。   《三国志·夏侯玄传》最后记载李丰、夏侯玄、张缉、乐敦、刘贤等人皆被夷灭三族。这里没提到苏铄的名字,或许真是因配合钟毓交代案情,令其家族幸免于难吧。   在劫难逃   之前在自家门口捡到一封乌龙诏书,并在司马师府门外纠结徘徊的中领军许允没受到牵连。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这个时候,他在洛阳东市目送着夏侯玄命殒刑场,不觉眼眶湿润。继而,他回忆起三年前司马懿刚死时,自己和夏侯玄的一段对话。   他对夏侯玄说:“司马懿这一死,你从此可以安心了。”许允知道司马懿视夏侯玄为眼中钉,所以这样宽慰老友。   不想夏侯玄却说:“你是看不透啊,司马懿尚且还能顾及和我家的姻亲,但司马师、司马昭兄弟却断不会容我。”如今,这话一语成谶,果真被夏侯玄说中了。   在《晋书·李憙(xǐ)传》中提到李憙的出仕过程,也恰如其分地描写了司马懿和司马师父子二人迥然不同的行事风格。当年司马懿征召李憙做幕僚,李憙推三阻四不应召。可司马师掌权后征召李憙,他却毫不犹豫地答应。司马师问李憙:“过去先父召你不来,为什么今天我召你就来了?”李憙答道:“先君以礼待我,我自能以礼决定进退。您用法制我,容不得我不来啊!”可见,司马师的手腕比司马懿要狠辣得多。   此刻,许允眼见老友身首异处,内心无比悲伤:“太初,没想到你最终还是没能躲过此劫……”他察觉到自己脸庞挂着泪痕,赶紧擦去。   然而,司马师并非不知道许允跟李丰、夏侯玄等人有牵连,只是因为许允手握皇宫禁军兵权,所以不方便直接下手。   几天后,朝廷突然让许允由中领军晋升冀州都督。同时,司马师亲自给许允写了封信:“冀州虽然不接壤敌境,但毕竟是军事重镇。足下是冀州人,此行可谓衣锦还乡。”许允喜出望外,他认为司马师放过了自己。   可许允的妻子阮氏觉得不太对劲:“这么一来夫君不是就要卸去中领军一职了?”   “无妨,冀州都督同样手握兵权,又远离朝廷,正好躲过眼前的动荡啊!”许允答道。   “唉……大祸就要临头了……”阮氏连声哀叹。   “真是妇人之见!你不用想那么多。”许允毫不在意,兴冲冲地来到皇宫,向曹芳辞别。   曹芳握着许允的手依依不舍,许允更是唏嘘感叹,二人都忍不住落泪。   “臣即将远行,陛下保重!”   司马师远远盯着许允和曹芳,心想:“许允,你永远也到不了冀州了。”   就在许允刚刚卸任中领军,准备远赴冀州上任的时候,突然有公卿弹劾许允,罪名是擅自挪用公家财物。随即,廷尉将许允缉拿。这并不算重罪,许允被判流放边疆,可是几个月后,他在流放途中居然被活活饿死了。分析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先前,正是那封乌龙诏书事件注定了许允的悲剧。司马师在处理许允时相当谨慎,他晋升许允冀州都督以安抚其心,不声不响夺去中领军的兵权,又在二任交接的空档期将许允谋害。   许允死后,司马师为削弱皇宫内禁军力量不再设置中领军一职,而执掌皇宫外围禁军的中护军则让堂弟司马望(司马孚的儿子)担任。   许昌兵团   夏侯玄和李丰等人死后转眼过去了半年。这半年来,曹芳越来越无法掩饰自己对司马师的憎恨:“这逆臣是谋害李丰的凶手!”每每想到这里,他就恨得咬牙切齿。   最终,司马师也不想再忍了。他私下找到司隶校尉何曾商讨对策。前文曾提到过何曾一笔。早在司马懿远征辽东公孙渊时,何曾上疏朝廷建议在司马懿军中设立监军,曹叡忌惮司马懿没有照办,反而把他外派河内太守。那件事伤透了何曾的心,他发誓这辈子再不会干出类似的傻事了。就在正始年间,曹爽占据绝对主动,司马懿隐退的时候,何曾也紧随其后请了长期病假,直到曹爽被杀才重新回归政坛。打从那时候起,他就成了司马家族的忠实党羽。   此时,何曾明白司马师的心思,他言道:“皇帝不堪其位,您自当有教育的责任,倘若教育也无济于事,那么,您就算效仿伊尹、霍光也不为过啊……”伊尹是商朝著名丞相,霍光是西汉三朝权臣,二人都以臣子的身份废立过皇帝。何曾是暗示司马师可以废掉曹芳。   司马师听了何曾的话没接茬儿,仍是一个劲儿地盯着何曾。   何曾知道司马师是想让自己把话说透。但是,自己既然已经抱定了这棵大树,也只好赌到底了。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安东将军(司马昭)不是镇守许昌吗?有他帮忙,废立之事也就十拿九稳了。”   魏国有五座重要都城,分别是:皇帝和朝廷所在的洛阳;距洛阳东南三百里之遥的许昌;关中重镇长安;黄河以北,曹氏藩王软禁地——冀州邺城;以及曹氏祖籍兖州谯郡。自上次东关之战后,司马昭便率军镇守许昌,凭借强大的兵势威慑朝廷及周边军团,为司马师控制朝政提供强有力的支持。兄弟二人配合的默契程度,比当初司马懿和司马孚兄弟有过之而无不及。   何曾的意思是说,废立皇帝这么大的事,必须要借助司马昭的许昌兵团做后盾。司马师颔首。接下来,他要静候时机。   这年10月,蜀将姜维举大军攻入雍州。姜维的北伐,终于让司马师逮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他即刻让中书省发出诏书,调遣镇守许昌的弟弟司马昭统领雍州诸将退敌。   司马师调遣司马昭挥师西进,一方面确实是为了西线战事;另一方面,从许昌去雍州必经洛阳,如此,司马昭强大的许昌军团将会从洛阳城横穿而过,进而威逼朝廷,这将成为司马师废立皇帝的最强助力。   与此同时,魏帝曹芳也在紧盯着司马昭强大的许昌军团,他心里筹划着另一套方案:“到时候,我要亲临平乐观阅军!”曹芳的计划便是趁阅军时缉拿司马昭,然后利用许昌军团剿灭司马师。   几天后,司马昭率军来到洛阳城外的平乐观,曹芳站在高耸的台上,望着黑压压的许昌大军不禁胆战。缉拿司马昭的诏书已经写好,就放在面前的案几上,曹芳几次伸手欲拿,却半途又缩了回来。他四顾身旁的近臣,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是司马家族的亲信?倘若下诏,司马昭能否就范?而数万许昌军团,自己能否指挥得动?   最后,曹芳在踌躇中放弃了盘算好的计划。或许这个年仅二十三岁的年轻人真的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能让他得以善终。   阅军毕,司马昭率许昌军浩浩荡荡地开进洛阳城中,朝野为之震动。这支庞大的军队是支撑司马家族权柄的重要力量,犹如乌云一样笼罩在曹氏皇族头上。   废立   有了强大的许昌兵团做后盾,大将军司马师再无顾忌,遂亲自带着几名亲信侍卫直奔郭太后的永宁宫而去。   “臣,拜见太后!”司马师毕恭毕敬地跪拜在郭太后面前。   “大将军快快请起。”郭太后满脸堆笑。自高平陵政变之后,这位垂帘听政的女人似乎完成了一次蜕变,她从一个被曹爽欺压,又被司马懿逼宫的弱女子变为狡黠的政客。她不再流连于曹叡临终前的嘱托,不再彷徨和疑惑,而是为了自身的生存,坚定地站到司马家族一边,与司马师缔结成紧密的政治联盟。可纵使如此,洛阳城中数万许昌大军还是令她有些发颤。   “臣有秘事启奏。”司马师说着,目视左右宫人。   郭太后会意,她挥了挥手:“好,你们都退下吧。”左右侍从宫人尽数退去。永宁宫里,只剩下她和司马师。   “什么事,你说吧。”随着旁人离去,郭太后和司马师的神情逐渐变得轻松自然起来。后世有人怀疑司马师和郭太后之间有暧昧关系,这并不见于正史记载,仅仅是小说家热衷的八卦素材而已。不过,他们确是有着诸多共同点的一对男女,比如疯狂地痴迷于权力,一心只为家族利益,在相互照应的同时,又联手控制着魏国皇帝等,再加上多年来二人在政治上的默契配合,如果说郭太后对司马师心存爱慕,甚至是精神层面的恋爱也不为过。在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心理作用下,她从被胁迫的人质转变为胁迫者的同谋,这种身份的晋升(显然她早已忘记自己本该具有太后之尊)足让她引以为傲。   “太后,臣想……臣想废掉当朝天子。”司马师就算权力再大,要废立皇帝也不敢亲自动手,否则他就真成了百口难辩的逆臣。而一旦让皇太后出面主持,这事也就变得合乎法理了。   “什么?你要废曹芳?”一刹那,郭太后脑海中浮现出魏明帝曹叡临终前的托付,然而这景象没有持续很久,很快便像烟雾般消散。郭太后并未继续追问诸如为什么要废曹芳,能否手下留情宽容他这类问题,她紧跟着问道:“废曹芳之后,你打算立谁为帝?”郭太后很自然顺从着司马师的思路,曹芳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不听话,自己垂帘听政的地位也受到威胁。   “臣打算立彭城王曹据为帝。”曹据是曹操的儿子,也是早夭的神童曹冲的同母弟,时已年近五十。司马师这项提议同样记载在《魏略》中,必须要说一下,但凡权臣废立皇帝,一定会选择年幼者以方便控制,而曹据已到中年,辈分更是和曹丕等同,司马师想立曹据为帝,实在匪夷所思。不过,这很可能是司马师为顾及自己的名声杜撰出来的说法,更有可能的,是司马师给郭太后下了一个套。因为马上,这项提议就被郭太后否决了。   郭太后眉头紧锁:“彭城王论辈分是我叔叔,倘若他登基称帝,我这太后还怎么当?辈分岂不乱啦?”想了一会儿,她总算想出一个更冠冕堂皇的理由,“况且,也不能让文皇帝(曹丕)绝了后,我想立高贵乡公曹髦(毛),他是文皇帝的长孙,明皇帝(曹叡)弟弟的儿子,这样也合乎礼法。”曹髦年仅十三岁,如此,郭太后便可以继续垂帘听政。无论这是司马师操纵史官的伪笔,还是他下套坐等郭太后主动往里钻,郭太后确实是替司马师背下了一个莫大的骂名。   翌日,朝堂上,中书省官员大声宣读着太后诏书:“皇帝曹芳不理政事,沉湎女色,毁谩人伦。他的德行日渐亏损,已经失去继承魏室社稷的资格,特命兼太尉高柔奉告曹氏宗庙,遣送曹芳为齐王,归还藩国不得入京。”   郭太后这封诏书写得很有意思。史书中记载,曹芳自登基之初便叫停了曹叡修筑一半的皇宫,又将内宫六十多名奴婢遣散归家,贡献皇宫内府的钱财以充军资,继位二年通晓《论语》,五年通晓《礼记》,七年通晓《尚书》,在位期间三次祭祀孔子,举止有礼有法,而曹芳被废的理由却是不理政事、沉湎女色,恐怕,如果他要亲躬政事才会死得更快。在这封诏书的后半段,写道兼太尉高柔奉告曹氏宗庙,也很耐人寻味。为什么要称为“兼”太尉?当时,高柔官拜司徒,司马孚才是正牌太尉,奉告宗庙理应由太尉带头,可是,司马孚大概是为了避嫌,愣是让高柔兼职太尉,代替他奉告曹氏宗庙。司马孚的演技可谓滴水不漏。   当诏书宣读完毕后,满朝公卿面如土色,整个朝堂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说话。这也难怪,因为大家早就发现,司隶校尉何曾的一千多直属军早已遍布于朝堂四周,而京城内更是挤满了司马昭的数万许昌军。   突然,一阵嘹亮的哭声打破了沉寂。只有一个人敢在这时候哭,大将军司马师。他的胡须和胸前的衣襟被泪水浸得湿答答,哽咽说道:“皇太后居然下了这么一道诏令,诸位大人,你们看该如何是好啊!”   听到这话,群臣才反应过来,纷纷应和道:“今天这事,唯有遵从大将军之命。”   “承蒙诸位大人抬爱,我没法回避。”言讫,司马师抹干脸上的泪水,率领群臣一起联名上奏永宁宫郭太后,接受了废掉曹芳的诏书。在这封联名上奏中,名列其中的朝臣总共近五十位,他们的后代多在晋朝显达。这些人中,除了司马家族的亲信,如高柔、钟毓、卢毓、王肃、荀、何曾等人之外,还有魏国第一代宗室名将曹仁的孙子曹初,他仅仅官居越骑校尉,祖辈的声威早已淡去。此外还有甄德,正始年间裁撤掉的中坚营和中垒营在曹爽死后得以恢复,甄德重新当上中坚营统领。郭建当上了步兵校尉(隶属中护军司马望),同样手握皇宫外一支禁军营。中垒营统领则换成了荀廙(yì),这位颍川荀氏族人是司马师的妹夫。   曹芳被废掉了,他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宫门,最后看了一眼巍峨的洛阳皇宫。   “你的身份是我曹叡之子,也是大魏国的皇储……”曹芳依稀记得这句话,他还记得曾按照曹叡的指示,紧紧搂着司马懿的脖子不放,可那些如过眼云烟,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曹芳被降格为齐王,却不能去自己的藩国,也不能像其他魏国藩王一样软禁于冀州邺城。司马师给他安排了一个特别的住处——洛阳城西北角的金墉城。这座城中之城是当初魏明帝曹叡所建,在往后的故事里,金墉城会多次出现,并被赋予不凡的意义。   曹芳落寞地向金墉城走去,几十个臣子跟在他的身后送行,很多人唏嘘流涕,其中哭声最响的是司马师的叔父——太尉司马孚。   “陛下珍重啊!”他一边喊着,一边任凭泪水流淌到花白的胡须上。   曹芳听到这哭声不禁觉得好笑,他根本不在乎有谁替他哀伤,继而,他想通了,这哭声根本就不是给他听的。   “司马孚真是个忠臣啊!”道路两旁的百姓指指点点地说。这哭声是给天下人听的。   在送别曹芳的人群中,有个官卑职微的中郎名叫范粲,他和司马孚一样,同样哭得感天动地。但和司马孚不同的是,往后这些年里,司马孚始终位高权重,而范粲则辞官归隐。后来,司马师有意请他出仕,他得知后开始装疯装哑,拒不为官。范粲的谨慎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他的家人如果有事找他商量必须秘密请示,他若同意则面无表情,若不同意倒头便睡。范粲八十四岁时寿终正寝,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十六年,没人见他说过一句话。   二十年后,曹芳的爵位再度由王被降格为公,他四十三岁时去世,谥号“厉公”。根据《谥法》中的解释,杀戮无辜称为厉,这个恶谥竟然给了曹芳,对比司马师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充满了讽刺。   贤君   几天后,中护军司马望(司马孚的儿子)率禁军把高贵乡公曹髦从邺城护送到洛阳。曹髦看快要到京城,便决定在近郊的玄武馆露宿一晚。   曹髦侍者喜形于色道:“朝廷打算让公卿大臣依照迎接天子的礼节迎接您哪!”   曹髦板起脸,断然拒绝:“不行!我是公侯,不能僭越天子之礼。”   翌日,群臣在洛阳城西掖门伏道相迎。曹髦见状,连忙下车还礼。   侍者劝道:“您马上就要当上皇帝了,不必还礼。”   “我也没正式登基,怎能不还礼?”曹髦稚嫩的面容颇有威严。   当车驾行至止车门时,曹髦规矩地下车步行。   “您不用下车。”   “我被太后宣召,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里是止车门,我怎能乘车通过?”曹髦当然知道他将荣登九五之尊,无论这番举止是他自己所想,还是事前被人教导,他的谦逊赢得了在场臣子的好感。可是,在权臣当道的年代,曹髦表现出贤明的形象,这并不算明智。   公元254年11月1日,曹髦在洛阳太极殿登基,成为魏国的第四代皇帝。群臣俯首在大殿庆贺,却唯独少了司马师。此时,司马师仍待在自己的府上,这些年,他出于谨慎考虑,因怕遭刺杀从不跨进皇宫半步。尤其在废立这个敏感时期,他更不愿抛头露面。   事后,司马师问钟会:“你刚刚见过陛下啦?”   “见过。”钟会身为司马家族的亲信,官拜尚书、中书侍郎,这两个官位品秩虽然比不上其兄钟毓,但却一人横跨尚书台和中书省两个权力最大的行政机构,不能不令人咂舌。   “那你说说,陛下才略如何?”   钟会想想,答道:“才同陈思,武类太祖。”他的意思是说:曹髦才气能和陈思王曹植匹敌,武略更和太祖武皇帝曹操比肩。   司马师听了钟会的回答心头仿佛被揪了一下。他转而问另一名亲信石苞:“你觉得呢?”   石苞看了钟会一眼,回答:“简直就是魏武(曹操)降世!”这句话比刚刚钟会那句还要毒。要知道曹髦年仅十三岁,这么形容绝对夸大其词。钟会和石苞的舌头如同利剑一样将曹髦死死钉在了司马师的靶心上。   司马师脸色变得阴沉:“如你们所言,那可真是社稷有福啊……”可以说,自这个时候开始,便已注定了曹髦日后悲惨的命运。   此刻,在一旁的华表(魏国初代名臣华歆的儿子)早就吓得汗流浃背。他暗想:自己若不抽身而退,将来不知道会卷进多大祸事。往后,他频频称病不涉朝政,在未来数年惊涛骇浪般的政治环境中置身事外,唯求自保。   淮南二叛:流星   废立皇帝是件举国震惊的大事。   荀(荀彧的儿子)提醒司马师道:“眼下局势莫测。下臣建议您赶紧往各州派遣敕使,一来安抚那些藩镇大员,二来探探他们的立场。”荀打小就跟司马家关系很好,正始年间,何晏排挤傅嘏,还是荀出面才保住傅嘏的官位。   司马师一边用手捂着左眼,一边点了点头。前些年,他左眼眶下不知怎的忽然长出一颗小瘤,本来五官端正的脸也因这瘤显得有些别扭。他考虑到自己的政治形象,曾一度想把瘤割掉,可始终没下定决心。近来,瘤不仅越长越大,更时不时地引发疼痛。   越来越疼。真该早点割掉。   曹髦登基转眼过去了三个月。公元255年2月4日夜晚,整个洛阳城内无论朝廷公卿还是黎民百姓都指着天空翘首眺望。   “看!那流星足有数十丈长!”   “亮得刺眼!莫非天象有什么预兆?”   “这流星起于东南,或许东南方将有大事发生吧?”   只见一颗硕大的流星从东南魏吴交界处横跨过洛阳城,向西北方向划了过去。顺便提一句,这并不是著名的哈雷彗星,哈雷彗星大约每隔七十六年出现一次,上次回归被记载于《后汉书·孝献帝纪》的建安二十三年,也即公元218年。此为冗笔。   洛阳城内的人对这颗流星议论纷纷,而远在东南方向的扬州淮南郡寿春城内,大家同样因这颗流星变得躁动不安。   第二天傍晚时分,扬州淮南郡的大小官吏、各部将校均被传唤到寿春城内西北角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坛集合。   “快进城!镇东将军有令,速去西北高坛候命!”下达这项命令的镇东将军,便是魏国东战区统帅——扬州都督毌(guàn)丘俭。   在三年前征讨诸葛恪的东关之战结束后,原本镇守豫州的毌丘俭和镇守扬州的诸葛诞相互调换辖区,毌丘俭成了扬州都督。他和夏侯玄、李丰是至交,夏侯玄、李丰罹难后,他痛心疾首,同时也为自己的处境担忧。紧接着曹芳被废,这让毌丘俭更加难以接受:“看样子魏国要改姓司马了……”这段时间,他常常想起年轻时和曹叡的友情,以及曹爽对自己的提拔。他很想誓死一搏讨伐逆臣,然而,长子毌丘甸在朝廷担任治书侍御史,倘若自己贸然举兵,长子必身首异处。念及于此,他虽心如刀割却也无能为力。   就在曹芳被废的几天后,毌丘俭突然接到长子毌丘甸写给自己的信:“父亲妄居一方重镇,社稷倾覆只考虑泰然自保,难道不怕受到世人的谴责吗?”毌丘甸完全不顾及自己的安危,居然劝父起兵勤王。   毌丘俭回信:“我若举兵,你身在京都如何是好?”   “父亲放心,我已有准备,到时候肯定能脱身。”   毌丘俭反复看着毌丘甸的信。身在京都的儿子尚且不顾个人安危,他自己又怎么能缩手缩脚?终于,他做出了决定——举兵讨伐逆臣司马师!   随后,毌丘俭将自己的想法告知扬州刺史文钦。正始年间,文钦曾受王淩排挤,最后还是曹爽出面才保住他的仕途,曹爽被害也让他处境堪危。一年前,他和毌丘俭携手共同抵抗诸葛恪,战后毌丘俭特意上疏帮文钦邀功,二人交情匪浅,可是,司马师却驳回封赏文钦的提案,文钦由此对司马师心怀怨恨。   在这些因素的促成下,文钦同意了毌丘俭的勤王计划。经过三个月的筹备,就在流星划过天际的夜晚,毌丘俭仰望星空,对文钦喃喃低语道:“此时举兵顺乎天意啊!”   文钦摩拳擦掌,早就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是夜,毌丘俭和文钦秉烛伏案,奋笔疾书。他们所写的,乃是一篇讨伐司马师的檄文。   毌丘俭边写,边不时与文钦商议:“司马家族枝叶繁茂、盘根错节,我们剑锋所指的唯有司马师一人,切不可牵涉他全族。”   “好!”文钦性格粗犷,只是不住点头。   光有檄文还不行,讨伐司马师须有皇室支持才能跟谋反划清界限,纵然魏帝曹髦不爽司马师,但他绝没机会和毌丘俭串通。   “我们假托郭太后之命,讨伐司马师!”毌丘俭开始撰写诏书。   “为什么不是以陛下的名义?”   “陛下年幼,且刚被司马师拥立不久,如果转脸就下诏讨伐司马师,恐怕很难让人信服。”   这封诏书,准确地讲,是一封以郭太后名义发布的矫诏。   文钦也没闲着,他一封接一封地给其他州郡藩镇写信,意图拉拢更多人加入勤王义举。   第二天傍晚,扬州各官吏将校应毌丘俭之命来到寿春城西北角的高坛周围,城门随之紧闭,守军迅速将众人围拢起来,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众人惊慌失措,相互打探着消息,可谁都没有答案。   等到夜晚,毌丘俭和文钦在侍卫的簇拥中登上高坛,扬州官吏瞬间安静下来。   “太后有诏!”台下官吏闻言慌忙跪拜于地。毌丘俭双手展开诏书,大声诵读:“大将军司马师,胁迫朝廷目无尊上,擅杀李丰、夏侯玄等重臣,又废立天子,实乃大逆不道。诏令镇东将军毌丘俭、扬州刺史文钦讨伐逆臣,重振朝纲!”   登时,高坛下人声鼎沸,如同炸雷。   “这诏书是真是假?”   “天下要大乱了!”   毌丘俭挥挥手,四周早就严阵以待的士卒齐刷刷地亮出刀剑,武力威慑很快将躁动压制下来。   “太后诏书岂能有假?我等俱为社稷忠臣,不忍见司马师胁迫天子,昨日流星从东南划向西北,正预示我淮南将士剑指京师,中兴大魏!”毌丘俭喊道。   “讨伐逆贼司马师!”文钦率先站在毌丘俭身边高呼。紧跟着,他们身边的亲信将校跟着喊起来,然后是包围扬州众官吏的士卒也纷纷举起刀剑振臂疾呼。最后,扬州官吏不得不顺从形势,跟着众人高喊。   “中兴大魏!讨伐逆臣!”就这样喊了一阵,毌丘俭伸手示意,高坛四周又恢复了肃静。   毌丘俭见局势已被控制住,遂拿出事先写好的檄文朗声念诵。   这篇檄文很长,文中一口气列出了司马师十一条罪状。不过,毌丘俭除了对司马师口诛笔伐外,对司马懿、司马孚、司马昭、司马望(司马孚的儿子)则是一个劲儿地歌功颂德,旨在分化司马家族内部的关系,缩小打击面。   毌丘俭念完后,扬州官吏皆瑟瑟发抖,茫然不知所措。   “既然奉太后密诏,我自当为振兴社稷而战,也希望诸位能与我同休共戚!”毌丘俭说罢,文钦和几个亲信将领带头在檄文中签署了自己的名字,扬州各官吏则是在武力胁迫下签名。他们中少部分受到这檄文的感染,大多数则是被逼无奈。这封签署众将官名字的檄文被抄写多份,送往洛阳及周边州郡。   当年,扬州都督王淩因官拜太尉失去兵权,只能束手待毙;而今,毌丘俭手握兵权,他顺利调动了扬州驻军。“明日,扬州六万义军向京师进发,讨伐司马师!”   勤王的义旗就这样在淮南立了起来。   淮南二叛:忍常人难忍之痛   不多时,朝廷获知毌丘俭谋反的消息。司马师怒视檄文,气得两眼发红:“毌丘俭不管他儿子的命了吗?马上派人缉拿毌丘甸!”   禁军冲向毌丘甸府邸,却两手空空地跑了回来:“回禀大将军,到处都找不到毌丘甸,想是已经逃出洛阳城了。”   “赶快去找!”话音未落,司马师忽觉眼眶剧痛,一阵天旋地转,随即失去了知觉。   一天后,司马师醒了过来,抬眼看到夫人羊徽瑜正守在自己身边。他思绪模糊,只觉得整个脑袋像要炸裂。又伸手摸了摸脸,半张脸上都裹着布。   “大夫们说你怒火攻心致使囊肿破裂,如果再不割掉怕是连命都保不住了……”   “给我拿面镜子来。”   羊徽瑜小心地把镜子递给司马师。   司马师照照自己,脸上的布已被血浸成深红色。   这时,一名侍卫走进寝室,颤声禀报:“大将军,公卿在府中已恭候多时了……”   羊徽瑜闻言,瞪了侍卫一眼:“谁让你进来的!让他们继续等。”   司马师本没想说话,但猛然间,他想起了自己病倒前看到的勤王檄文,遂摆了摆手。“不用。你让他们都进来吧。”   须臾,公卿挤满了司马师的寝室。   “大将军病成这样,下臣本不该叨扰,但毌丘俭谋反,这事还得请您拿个主意啊!”   是啊……事关重大,必须得自己拿主意。司马师环视一圈,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太常王肃脸上。   “王大人有什么良策吗?”他这么问,是希望王肃能说几句话帮他稳定一下同僚的情绪。   王肃会意,言道:“多年前,关羽水淹七军威震华夏,声势比今天大得多,最终不还是土崩瓦解。下臣认为,淮南将士家眷皆在中原,咱们只要隔绝叛军和中原的联系,叛军挂念家人一定会不战自溃。”王肃是儒士,兵法本非擅长,但他凭借多年从政的经验,对人心的把握敏锐至极,他不仅帮助司马师稳定朝廷信心,更提供了一个切实可行的战略方案。   “说得好!”司马师想点下头,却发现头刚一微动即引发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他咬了咬牙,竭力绷住脸上痛苦的表情,“那么,谁能统领全军迎战毌丘俭?”   有人提议:“看大将军的病情恐怕无法亲自出战。那么统帅之职……下臣觉得唯有太尉(司马孚)大人能胜任。”   司马师也觉得自己这回无论如何都没法亲征。他刚要答应,尚书仆射傅嘏突然言道:“此战不容疏忽,还望大将军能亲自挂帅。”   司马师没接茬儿,他正疼得死去活来,缓了半天才说:“我再想想,明日再议吧。”   公卿见司马师这么说,纷纷退了出去。最后,只剩下傅嘏、王肃、钟会三人仍不肯离去。   “三位还有什么事吗?”   傅嘏言道:“刚才众公卿都在,有些话不方便说。现在他们走了,恕下臣直言。毌丘俭和文钦这番举兵可谓孤注一掷,淮南叛军声势浩大。若此战稍有闪失,一定会影响大将军的权势。还望大将军务必亲征。”   王肃、钟会附和:“下臣也赞同傅君的说法。”   羊徽瑜听罢,脸色骤变:“大将军已经病成这样,你们怎能……”   司马师朝羊徽瑜摆摆手,止住了她的话。事关司马家族的权势……傅嘏、王肃、钟会三人的话犹如一针强心剂令司马师忘记了一切痛苦,他强撑着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说得对!我必须亲自出征!”   淮南二叛:速战   司马师要离开洛阳,那皇帝又由谁看着?他最信任的人,毫无疑问是胞弟司马昭。   “速传司马昭入京!”   这个时候,司马昭手握重兵镇守许昌,他接到命令丝毫不敢耽搁直奔洛阳,刚一入京即被任命为中领军。这么一来,司马昭就能手握皇宫内禁军监控皇室。不过,数量庞大的许昌军团又该交到谁的手里?司马师思绪飞转,亲信嫡系逐一在他脑海中闪现,片刻后,他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召荆州刺史王基入驻许昌,接替司马昭统领许昌军团。”   这位王基的身份颇有些复杂。   王基既非琅邪王氏也非太原王氏,只是个小士族。年轻时,他坚定地拥护郑氏学说,多次与司马昭的岳父王肃据理力争(王肃不喜欢郑玄学说)。正始年间,他被曹爽拉拢提拔。不过,王基虽然在学术立场上跟王肃不合拍,但他认定曹爽必败无疑。于是,他写下一篇《时要论》抨击曹爽执政,以此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这本《时要论》确实挽救了王基的政治生涯,让他顺利跳到司马懿阵营。高平陵政变后,王基被司马懿举荐为荆州刺史。这些年,他越来越得到司马家族的信任。依照魏国惯例,王基这个荆州刺史是荆州都督的储官,不过荆州都督王昶风头日盛,暂时没有被替换的理由。由此,王基便就近获得了豫州许昌军团的控制权。   公元255年2月中旬,司马师统率中央军在一众公卿大臣的送别中来到洛阳东门外,他顾盼一周,发现唯独少了光禄勋郑袤。光禄勋手里握有数百名禁军侍卫,虽说不多,但到底也算一支武装力量,司马师不见郑袤心里不踏实,他对身旁的王肃悻悻言道:“郑袤没来,实在令我遗憾。”   王肃明白司马师的意思,当即吩咐侍从:“马上把郑袤叫来。”   “可是,郑大人身体有恙。”   “不管什么病,就算抬也要把他抬来。”   须臾,一辆马车飞驰而来,车上坐的正是郑袤。   司马师见到郑袤总算松了口气。   “郑大人,请上车!”他把郑袤请上自己的车,接着问道,“我马上要去讨伐逆贼,您有什么赠言吗?”   郑袤早有准备,他分析说:“毌丘俭好谋无断,文钦勇而无谋,二人都不是能成大事的料。叛军希望速战速决,但防守不稳固,臣建议坚壁高垒挫败他们的锐气。”郑袤说来说去,其实还是王肃之前定的那一套,没什么新鲜的。不过,司马师也没指望郑袤真拿出什么奇谋妙计,他只需要听郑袤表明立场也就安心了。   京都诸事安顿妥当后,司马师开拔。然而,谁都没有发现他眼神中露出的不安。首先,司马师还没有敲定前锋统帅的人选。其次,王肃、郑袤等人提议的缓攻战略虽在理,但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几天后,大军途经许昌,司马师决定带上许昌军团前去讨伐毌丘俭。   在许昌城中,司马师见到了刚刚进驻到此的王基。   “拜见大将军!”王基对司马师施以军礼。庞大强盛的许昌军团以前一直由司马昭统领,如今全部交到王基的手上,但是,王基没有丝毫傲气,还和往日一样谦逊持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司马师无力地半躺在床上,用一只眼睛仔细打量着对方:“王基,好多年没见了……”   王基惊愕地发现司马师的病情远比他想象的严重:“大将军勿动!”   司马师摆摆手:“我想让你带着许昌军跟我一起去讨伐毌丘俭。你知道公卿是怎么规划战略的吗?”   “听说太常王肃、光禄勋郑袤等人都建议坚壁高垒,以逸待劳,等淮南叛军不战自溃。”王基虽不在朝廷,但消息却很灵通。   “你怎么想?”   “王肃、郑袤等人说得确有道理,淮南叛军思念中原家眷,拖延日久,必分崩离析。只是……”王基顿了顿,抬眼凝望着司马师。   只是……我恐怕撑不了那么久啊……司马师心里默想,却不能把这话说出来:“只是什么?”   “只是,倘若拖延日久,难保不会出现意外……”王基这话说得很婉转。所谓意外无非包含两方面意思:其一,司马师离开京都的时间不能太长,否则一定会影响其在朝中的权威;其二,便是指司马师的病情。   “王基……”司马师的左眼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右眼竟流露出此生难得一见的感激之情,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你是我司马家的忠臣啊!不过,他还是把这话咽了回去,仍是平静地问道:“依你之见,这仗该怎么打?”   王基应声而答:“唯有速战!”   “好!”司马师任何一个动作,都会激起左眼下创口的剧痛,但当他听到王基说出速战时居然忍着疼痛,艰难地点了下头。接着,他问道:“倘若群臣都力主缓战,又向你施压,你怎么办?”王肃、郑袤主张缓战自然是为减少损失,而事实上,从后面的故事中可以发现,主张缓战的不只有朝廷公卿,就连司马师的幕僚也均持此议。   “坚持速战!”   司马师的脸因激动而颤抖,他继续追问:“如果连我都责令你缓战,你又当如何?”   王基神色不变:“下臣就算抗命,也会坚持速战!”   “王基,我要让你担任此战的前锋统帅!”司马师决心为王基搭建一个光辉的舞台,也为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赢得一个机会。   淮南二叛:藩镇的立场   这段时间,文钦的亲笔信相继发往各州郡,可是几天过去鲜有人响应。   在魏国的西战区,雍凉都督郭淮躺在床上,已行将就木。   “大人,扬州刺史文钦送来一封信。”侍从在郭淮的床前轻声说道。   “喀喀……”郭淮咳嗽不止,喘着粗气问道,“你说……是谁的信?”   “回禀大人,是扬州刺史文钦。”侍从的声音略微提高,以便让郭淮能听清。   “扬州……刺史……文钦……”郭淮停顿了许久,他的肉体衰老到几乎失去所有机能,唯有脑细胞仍在迅捷地飞转。文钦是昔日曹爽的亲信,他在东战区,我在西战区,无论政治上还是军事上都素没瓜葛,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为什么要给我写信?不行,这信不能看,看了怕惹祸上身哪!“……喀喀……信……切勿拆封……拿去烧了!”   侍从刚要转身离去。郭淮却又喊道:“不!等等……不要烧……直接、直接送给大将军……”   几天后,郭淮病故。这位前半生跟随夏侯渊和曹真的名将,后半生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司马家族门下。郭淮祖籍太原,其家族被称为太原郭氏。后来,太原郭氏与贾充结为姻亲,形成一股庞大的政治势力。   文钦的信在郭淮眼中如同犹恐避之不及的祸水,他连看都没看就匆匆逃离了人世。而在魏国的东南战区,临近淮南的豫州都督诸葛诞也接到文钦的来信。他有些举棋未定。   诸葛诞在正始年间出任扬州刺史,算是曹爽提拔的嫡系,并且,他和夏侯玄、邓飏是至交好友,这种背景让他得不到司马家族的信任。不过,诸葛诞在扬州根基牢固,司马家族没法将他连根拔除,东关之战后,司马师让他和毌丘俭互换辖区以削弱其实力。诸葛诞一方面试图讨好司马家族寻求自保,而另一方面,他对司马家族也绝对谈不上忠诚。他思绪凌乱,纠结的念头在脑海中忽隐忽现。如果响应毌丘俭讨伐司马师,到底有多少胜算?如果自己一直这么隐忍下去,又能否得以善终?   这时候,司马家铁杆盟友——廷尉钟毓亲自来到豫州和扬州一带颁布特赦令:“只要不主动勾结叛军,绝不会受任何牵连。”这道简单的赦令,所起到的效果远大于文钦言辞恳切、宣扬勤王道义的亲笔信。   诸葛诞的案头上摆着两封文书,一封是文钦劝他举兵勤王的信,另一封则是司马师让他进攻毌丘俭后方的军令。同时,他很清楚,麾下将校应该已经获悉钟毓传达的特赦令。   毌丘俭和文钦不会有胜算的。诸葛诞试着说服自己,他又想起先前担任扬州都督的时候,跟扬州刺史文钦关系闹得很僵。那些不愉快的往事,让他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就这样,诸葛诞把毌丘俭、文钦谋反的消息传谕豫州,宣布协助司马师讨伐淮南叛军。然后,他亲自率豫州军攻向毌丘俭的大本营——淮南郡寿春城。大概是秉承了琅邪诸葛氏谨小慎微的家风,诸葛诞到底没敢迈出这危险的一步。   还有一个人接到了文钦的信,豫州境内的汝南太守邓艾。邓艾自年轻时被司马懿提拔,可以说是司马家族的嫡系,他果断斩了信使,火速入驻淮南军北上的必经之路乐嘉城,积极构筑防御工事,进入备战状态。   淮南二叛:抗命   公元255年2月底,毌丘俭率主力军进驻豫州项城,文钦则率偏军在周边游击,与毌丘俭遥相呼应。清代史家何焯对毌丘俭的部署不以为然,他批评说:“毌丘俭到项城坚守不知道想干吗?他缺乏必死的决心,有失勤王之义,真是耻于大丈夫所为。”何焯的意思是指责毌丘俭理应挥师北进直取洛阳。可当时的情况远没那么简单,毌丘俭仅六万人,司马师则拥兵十二万,两军迎头相遇,毌丘俭又怎能轻易突破二倍于己的敌军?说实话,他敢面对强敌,剑指京都,已是惊人之举了。   与此同时,豫州都督诸葛诞直逼寿春,从后方抄了毌丘俭的大本营;徐州都督胡遵进驻兖州谯郡,隔断淮南将士和中原家眷之间的联系;司马师则卧病率十二万大军,以王基为前锋统帅,在项城附近严阵以待。   三年前,司马懿经由这条路平定淮南,在豫州项城将王淩缉拿。三年后,司马师沿着父亲走过的足迹又来到豫州项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保住家族的权势。   就在司马师指挥中军安营扎寨后,前锋统帅王基仍是一个劲儿地往前冲。幕僚纷纷劝谏:“叛军彪悍难与争锋,请大将军赶快让王基转攻为守。”   纵然司马师因为种种原因渴望速战速决,但他面对群臣这么大压力也扛不住了。要知道,在战争中,主帅违背众意是极危险的,就算司马师再强权,如果不能团结所有人也没法打这场仗。最后,他不得不下令让王基停止进军。可是,他心底依旧希望王基能坚持初衷。这么干挺不厚道,他等于把压力完全转嫁给了王基,至于王基能否扛得住,司马师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   王基扛住了。   次日,司马师收到王基的答复:“毌丘俭裹足不前,肯定是军心不稳。不攻反守违背兵法要旨。如果给毌丘俭可乘之机,让他控制了临近州郡,叛军势头将一发不可收拾。据闻吴国已经有了动静,若拖延日久,不仅淮南,甚至连豫州(豫州在淮南西边)都会陷入危机。臣决定全速占据粮草充裕的重镇南顿。”   接下来的几天里,王基屡次陈明进军的重要性。   司马师下令:“最远进驻到隐水河畔,不能再冒进了。”   可是,当王基来到隐水河畔后仍不止步,他再度给司马师写信:“进驻隐水于事无补!兵贵神速,眼下外有吴寇,内有叛臣,若不速战速决局面很快会失控。群臣劝大将军持重,但持重不代表畏首畏尾!缓战必败!”   司马师再度下令:“不能贸然进军!”   王基,记住你之前说过的话,一定坚持下去。   王基早有觉悟,他答复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南顿乃战略重镇,绝不能拱手让人。”于是,他冒着抗命的危险,果断抢占了南顿。   这个时候,毌丘俭也打算进驻南顿,他行军十几里后,听说被王基抢先,只好又撤回到项城坚守。   就这样,王基数度违抗司马师的军令,比毌丘俭先一步进驻南顿。局面对司马师愈发有利。   先前,司马师只是希望王基速战,现在,他已经无比确信王基的正确。他下令道:“让驻守乐嘉城的邓艾示弱诱敌。”随后,他率主力军前往乐嘉城与邓艾会合,等待敌军上钩。如此一来,不仅王基在向前推进,司马师也同样顺势向前推进着。   几天后,文钦果然被邓艾吸引,他离开毌丘俭直奔乐嘉城。当文钦抵达乐嘉后,却意想不到遇上司马师的主力大军。   战局对文钦很不利,儿子文鸯提议:“若趁夜间突袭,必能大破敌军。”文鸯年仅十八岁,他自逞武勇提出夜袭的战术。有必要说明一下,三国前期存在大批以悍勇著称的猛将,这是因为小规模战斗比比皆是,或数百人,或上千人的小战场给猛将创造了成名的土壤。而在三国后期,动辄数万人参与的大型战役,个人武功就完全派不上用场了。不过文鸯恰在三国后期以勇力被载于史册,这实在很罕见。   是夜,文钦文鸯父子各率一支部队夹击敌军。文鸯抢先抵达战场,他突进敌阵一边横冲直撞一边喊:“司马师!敢出来应战吗?”司马师摸不清楚对方底细,只能被动采取守势。可是,另一路文钦却遇到阻碍未能接应儿子,直到天明,文鸯擂了三通战鼓不见援军只好撤退。   司马师被文鸯折腾得彻夜未眠,左眼疼得越来越厉害。他的外科手术很不成功,囊肿虽被切除却受到感染,左眼球凸起几乎快掉出眼眶。他咬紧牙,用手捂着眼睛猛一用力,居然以惊人的意志力将眼球强行按了回去。   司马师差点昏死过去。黎明时分,他下令追击文钦父子。   诸将迟疑:“文鸯军锐,明明占尽优势却全身而退,这很可能是诱敌。”   司马师牙齿颤得咯咯作响,强忍痛苦解释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文鸯三次擂鼓,文钦都没来接应,士气肯定受挫。”   旋即,邓艾、乐(魏国初代名将乐进的儿子)对文钦父子展开追击。   待众将走后,司马师不想让人发现自己窘迫的样子,便用被褥蒙住头,独自对抗疼痛。   我这是要死了吗?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不行,必须得忍到战争结束再死。   淮南二叛:陨落   司马师被褥蒙头。没一会儿,他的口水和血浸湿了褥子。这副惨状终于被人发现了。   “难不成,司马师要死了吧……”这人姓尹,字大目,他正是在高平陵政变时劝曹爽投降之人。自那件事后,他心头就像堵了块巨石,终日在悔恨中度过。尹大目很想把司马师的状况告知文钦,他对司马师佯言道:“文钦本无叛心,只是被毌丘俭误导。我曾与文钦有旧交,想亲至阵前劝他归降。”   “去吧。”司马师同意。   于是,尹大目怀着不为人知的目的也随同邓艾、乐追赶文钦。当两军相遇后,尹大目疾驰到阵前对文钦高喊道:“将军何苦如此?难道就不能再忍耐几天吗?”他边说边向文钦使眼色,希望对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但文钦没有领悟,他指着尹大目厉声叱骂:“你是大将军(曹爽)故吏,不图报恩反跟从逆臣,老天不会饶了你!”说罢,张弓搭箭瞄向尹大目。   尹大目躲过射来的箭矢,无奈向己方军阵退去,他一边跑,一边忍不住回头喊:“世道衰败,还望将军自勉!”文钦缓缓收回弓箭,即便如他这样粗粝的神经,也察觉到尹大目话里有话。可是,文钦没有时间仔细琢磨了,他面对邓艾、乐的轮番猛攻节节败退。文鸯几次单枪匹马冲入敌阵,可勇猛并不能扭转战局。   眼下,文钦返回项城的归路已被切断,他没法跟毌丘俭会合,若想活命只能逃往吴国。   淮南,正是通往吴国的必经之路。   两天后,文钦父子逃到淮南,却惊讶地发现有两支军队正在此地对峙。这两支军队的统帅,一个是魏国豫州都督诸葛诞,另一个则吴国大将军孙峻。原来,孙峻得知魏国发生叛乱想趁机分一杯羹,没料到诸葛诞已抢先占据淮南。   倘若没有遇到孙峻,文钦父子很可能就在这里被诸葛诞截杀。此刻,他们见到了救星,不顾一切地狂奔到孙峻军中寻求庇护。自此,文钦和两个儿子文鸯、文虎开始追随孙峻。他们去了吴国,但没有就此退出历史舞台,不久后,他们还会重返淮南,父子三人也将迎来各自不同的命运。   回到王基和毌丘俭的主战场,此时,王基已发出总攻项城的命令。   毌丘俭获悉文钦战败的消息后士气跌落,节节败阵。在这场战役中,双方的战略部署均未能按照预想发展。司马师因为种种原因改变了先前既定的坚守策略,转为步步进逼。毌丘俭则在与王基争夺南顿失败后转攻为守。而将战局彻底打乱的,正是司马师的前锋统帅王基,他屡次抗命,最终营造出一个辉煌的战绩。   “大势已去……”毌丘俭仰望着夜空,回忆起一个月前那颗耀眼的流星。当晚,他带着家眷亲信逃出项城,一路向南奔赴吴国。当他来到豫州汝南郡慎县的时候,左右亲随早散得无影无踪,身边只剩下弟弟毌丘秀和孙子毌丘重。三人惊魂落魄地蜷伏在水边的芦苇丛中,寄希望能找到一只渡船。   “嘘,低声!”毌丘俭半截身子泡在水中,他手扶着芦苇,侧耳倾听。突然,嗖的一声,一支箭从毌丘俭的后背贯穿至胸前,他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感觉胸腔一阵剧痛,咳出几口鲜血,接着,才发现胸前露出的箭锋。毌丘俭用尽最后的力气,手指向半空中,不知是为弟弟和孙子指向通往吴国的逃生之路?还是想起仍身陷中原杳无音信的长子毌丘甸?抑或是思念曹叡的在天之灵?他摇晃了几下,喉咙哽咽,仿佛要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便跌落到水中。射箭者是安风津的一个民兵,名叫张属。张属这一箭算是中了大彩,他后来被封侯,从此过上了荣华富贵的生活。   毌丘秀见状,顾不得毌丘俭,拉着毌丘重仓皇而逃,几天后,二人越过魏国边境逃到吴国保住了性命。   再说之前逃出京都的毌丘甸,这个时候正躲在河东新安县的灵山之上。这里,正是毌丘氏的祖坟所在。“祖上有灵,我与父亲无愧于大魏!”在毌丘甸的四周围布满了京都禁军。几个月前,他不顾自己的安危,劝父起兵勤王,倘若还能重新来过,是否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不想再去纠结这个无意义的问题。兵刃闪过毌丘甸的眼前,他毫无招架之力,很快身被数创,栽倒在灵山毌丘氏的祖坟旁边。   公元255年3月中旬,毌丘俭起兵一个月后战败身死,文钦父子逃亡吴国。   毌丘俭是继王淩之后发生在淮南的第二起叛乱,当然,更准确的说法应该称之为勤王。毌丘俭和王淩相比,准备得更加充分,王淩当年还在为如何获得淮南兵权绞尽脑汁,毌丘俭则成功调动了淮南六万大军直逼魏都洛阳,可最终,他还是失败了,因此,勤王也就变成了叛乱。   权力的传承   司马师得益于王基的速攻战术,总算见到最后的胜利。这并非魏国的胜利,而是司马家族的胜利。司马师听着络绎而来的捷报,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然而这笑容伴随着几乎快悬挂到脸颊上的眼球,显得颇有些骇人。   战后,司马师安排王基接替诸葛诞成为豫州都督。诸葛诞则接替毌丘俭成为扬州都督,他几经辗转,又回到了昔日的领地。另外,还有陈群的儿子陈泰接替郭淮成为雍凉都督。魏国几大主要战区的格局再度发生改变。   这场历时一个月的战役,耗光了司马师余留的全部生命力。他急迫地想要马上率军返回洛阳,但当他走到许昌时,他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现在,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便是该由谁来继承家族的权柄。司马师总共有五个女儿,全部是由被他毒死的夏侯徽所生,其中一个女儿还嫁给甄德为妻,这是司马家维系甄家和郭家两个强大外戚的重要纽带(甄德本姓郭,后过继给甄家,因此身兼二家外戚)。可是,他却很不幸地未能生下一个男孩,他有一个养子名叫司马攸,是司马昭过继给他的,但司马攸才年仅七岁。   司马师最亲的人无疑是镇守洛阳的胞弟司马昭。   “快!让子上(司马昭字子上)……来见我!”司马师痛苦地吩咐道。然后,他望向旁边侍立的两个亲信——傅嘏和钟会。“拜托二位……助、助子上……辅政……”他勉强挤出这几个字后,便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在《世说新语》中写道,司马师临死前将辅政重任授予傅嘏,傅嘏不敢接受。这基本没有可信度,傅嘏仅仅官居尚书仆射,政治资望明显不够。而司马家族枝繁叶茂,就算司马师跟傅嘏关系再好,也绝没可能将这得来不易、历经两辈人经营的权柄传到外姓人手中。   几天后,司马昭从洛阳赶到许昌,见到了垂死的司马师,他伏在床前不住地哭喊:“大哥!大哥!”   司马师微微睁开一只眼睛,艰难地向弟弟伸出手。司马昭见状,慌忙握住。   给你了,接得住吗?司马师无力说话,只是凝视着弟弟,就如同四年前司马懿弥留之际所做的那样。   接得住!司马昭泣不成声,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拼命点着头,并紧紧握住大哥的手。   司马家族的权势……这是司马师最后一个念头,想到这里,他终于结束了自己波澜凶险的一生,安静地死去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见到自己满月时的一幕,父亲司马懿站在床前,眼神中充满无限温情,而他自己则向窗外的明月伸手拼命抓着,如今,他抓住了。   公元255年3月23日,司马师病故,享年四十八岁。自司马懿死后,他接掌权力仅四年,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铲除了夏侯玄和毌丘俭两个最顽固的曹氏死忠。另外,如果说高平陵政变时,司马懿以武力迫使郭太后就范,那么司马师则是靠怀柔手段成功笼络了郭太后及其背后的郭氏、甄氏两大外戚家族。不夸张地讲,正是司马师确立了司马家族权力传承的合理性。司马师死时食邑高达九万户,谥号“忠武侯”,多年以后,他的侄子司马炎建立晋朝,他遂被追尊为“景皇帝”,庙号“世宗”。   兵临城下   司马师病故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魏都洛阳,一时间,朝野震惊。   “陛下,司马师死了!天佑大魏啊!”内宫近臣悄悄对曹髦耳语。   曹髦从皇位上一跃而起:“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司马师,他死了!”   曹髦长长地出了口气,这绝对是一个天大的喜讯,一年来,他处处受到司马师压制,早就对这个权臣恨之入骨。不过,他年仅十四岁,并没有足够成熟的想法应付这一局面。“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陛下可以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拜中领军司马昭为卫将军,派他去镇守许昌,同时让尚书仆射傅嘏带大军回京,如此一来,这批大军就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下。将来再逐步摒除司马家族的势力。”   “好!传中书省,下诏!”   当日,朝廷发出一封诏书:“中领军司马昭官拜卫将军,留镇许昌。尚书仆射傅嘏统率大军回京。”这则简短的人事安排用意明显,即是阻止司马昭入京。在《三国志·钟会传》和《资治通鉴》中,这封诏书都被称作“中诏”,“中”指皇宫禁中。对此,胡三省特别解释说,当时诏命皆出自司马师之口,而这封诏书则是直接来自皇宫内,故特别写明为“中诏”,也就是说,是由魏帝曹髦直接发出,这在当时是极少有的情况。在《晋书·文帝纪》中,同样直言不讳地写道曹髦命司马昭留镇许昌。   很快,这封“中诏”传到了前线军队。   诏书的内容令钟会不寒而栗,他身为司马家族的亲信,早就把自己的政治前途全部压在司马家族这棵大树上,眼见司马家族有倾覆之危,自然心生畏惧。此刻,他警觉地紧盯着傅嘏问:“傅君,你打算怎么应对?”   傅嘏具备足够的洞察力,他清楚地看到自己正处于左右历史的十字路口。毌丘俭、王淩、李丰等人付出生命所争取而未能如愿的机会就摆在自己面前。如何应对?傅嘏也这样扪心自问。倘若按诏书执行,他肯定能成为魏国第一中兴功臣,而司马家族的权势也将就此终结。但遗憾的是,他对曹氏可以说毫无感情可言。傅嘏踏上仕途是从被司空陈群征聘为幕僚开始的,他目睹了陈群毕生与皇权的抗争,然后在曹叡的压迫下度过了郁郁寡欢的晚年。而后在曹爽秉政时代,他与何晏、夏侯玄等人为敌备受排挤。这些经历都让他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司马氏门下。   天下士族心系司马氏,而曹氏,还是让他们走向没落吧!他安静地盯着眼前的诏书,突然转头凝视钟会的双眼,以异常坚定的语气说道:“钟君,我打算让司马昭辅政,请助我一臂之力!”   “纵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钟会对司马家族的忠诚,全部建立在利益基础上,虽然他并不是一个为了别人肯粉身碎骨的人。   是夜,傅嘏和钟会二人进行了一番密谋。   钟会提议:“我们即刻上表,申明让司马昭辅政之意。”   傅嘏点点头,却不知从何处下笔,他抬眼看着钟会问道:“依你之见,这奏表该怎么写呢?”   钟会提笔,行云流水一般,顷刻间,一封奏表即告完成:“臣傅嘏以微末之功,实在无力应付军中事务,卫将军司马昭忠孝仁厚,深得将士之心,故,臣把军权授予司马昭,即刻率大军回京。”钟会的意思是让傅嘏把军权交给司马昭,然后一同率军回洛阳,以兵势威逼朝廷。在《世说新语》中记载了一段钟会擅长写表文的逸事。一次,司马师命虞松作表,结果总不如人意,钟会看罢,仅仅修改了五个字即令司马师大为悦服。   傅嘏看完奏表的内容倒吸了一口冷气,颔首应允。   翌日,傅嘏和钟会亲自拜见司马昭。“臣等写了封奏表,请卫将军过目。”说着,他们恭敬地递上奏表。   司马昭看毕,顿时明白了一切:“感谢二位大人抬爱,司马昭在此拜谢了!”   旋即,傅嘏将奏表送递朝廷,并不等朝廷答复,直接将军权交到司马昭手上。   公元255年3月29日,司马师死后六天,这支平定淮南叛乱的大军在司马昭的率领下返回京都,可是,大军却没有直接进入洛阳城,而是在洛阳城外的洛水南岸屯驻了下来。   “全军扎营!”司马昭下令。   十二万魏军兵临自国都城之下。   整个皇室和朝廷全然震惊了:“司马昭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多时,一名使者携带着傅嘏的口信来到朝廷:“卫将军司马昭功勋卓著,理应继承其亡兄遗志辅政,请朝廷斟酌。”这口信的背后,是屯驻在洛水南岸,虎视眈眈威逼朝廷的十二万魏军。   曹髦心里发毛了。他前面那封诏书完全没有奏效,事态在朝着更危险的方向发展。   须臾,他被群臣的议论惊醒。“请陛下赶紧答应傅嘏的请求!”   曹髦咬着牙恩准。   当日,朝廷使臣匆匆奔至司马昭的军营:“陛下诏书,司马昭晋位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中央军最高统帅)、录尚书事(监管尚书台政务),辅政!”   “臣,司马昭接旨!”至此,继司马师死后,司马昭通过傅嘏和钟会的协助,将魏国军政大权牢牢握于掌中。   司马昭返回朝廷后,即让钟会转任黄门侍郎。黄门侍郎这个官位属于皇帝身边的近臣,有传递诏书的权力。想必是之前那封险些扼杀司马家族的诏书令司马昭胆战,所以才把钟会安插曹髦身边以备不测。   就在司马昭继承司马师权柄的同年,傅嘏病故。他死后谥号“元侯”。元这个字在《谥法解》中有诸多褒义,其中一个意思乃是有建国定都之功,这颇为奇妙,以魏国的立场,傅嘏临终前最后一招棋无异将曹氏社稷推向死境,他协助司马昭率十二万大军威逼自国都城,何来定都之功?而以司马家族的立场,傅嘏确实是辅佐司马昭立下了定都之功。在史书中,傅嘏有不计其数的佳评,他的才略和见识往往高人一等。不过,清代学者王懋竑也直言傅嘏根本就是魏国的逆臣,另外,他也提到傅嘏贬损何晏、夏侯玄、李丰等人,并非出于公正客观,仅仅是源于政治立场不同导致的好恶心而已。可无论如何,傅嘏作为政治上的胜利者,流芳千古,泽被子孙。他的同族兄弟傅玄,乃是魏晋时期著名的文史巨匠,其著作《傅子》中的内容被南朝史家裴松之注解《三国志》时大量引用。他的儿子傅祗,后来成为西晋名臣,并在“十六国时期”洛阳沦陷后被推为盟主,传檄四方征募义兵,为收复故都而努力。   西土战乱   司马师的死不仅给魏国带来巨大的政治动荡,也让邻国激起涟漪。   远在益州成都,蜀汉卫将军姜维正跟征西将军张翼争得面红耳赤。姜维极力主张趁司马师刚死出兵伐魏,征西将军张翼则以蜀国国小民弱为由反对。   不管张翼怎么争,最后还是得靠实力说话,而姜维掌握的兵力在蜀国群臣中是最多的。   公元255秋,朝廷不得不同意让姜维率领数万蜀军攻入魏国雍州境内。姜维虽然跟张翼政见不合,但他仍需要对方的协助,于是,他推举张翼晋升镇南将军以示安抚。这里顺便提一句,在魏国,四征将军(征东、征南、征西、征北)的地位高于四镇将军(镇东、镇南、镇西、镇北),蜀国则反之,四镇地位高于四征。从这种官位的命名规则不难看出蜀汉力求自保的国策——镇守远比征伐更为重要。   在魏国这一边,雍凉都督陈泰正眉头紧锁地看着雍州刺史王经寄来的书信。信中写道:“据闻姜维兵分三路攻入雍州,我准备出城迎击。”陈泰暗思:姜维兵力不多,不大可能再兵分三路,王经的情报和战术或许有误。他马上给王经回信提出了一个更稳妥的方案:“请王大人务必在狄道坚守,待我率主力抵达后,即可形成掎角之势,钳击蜀军。”   陈泰将信送出,悬着的心总算稍稍踏实了些。这时,他身旁的部将询问:“将军,是否要向朝廷请求援军?”   史书中记载陈泰秉承一个理念:“边境有战事,若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解决,就不该烦扰朝廷惊动天下。”司马昭也了解陈泰这个特点,常对他赞不绝口。   不过这只是表面现象。早年,陈泰的爸爸陈群和司马懿有过竞争关系,到陈群晚年时,司马懿已经取代其成为天下士族领袖。可陈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地位有所下降,士族们至今还吃着九品中正制的好处,念着陈家的人情。所以,纵然陈家跟司马家关系微妙,但司马家要想动陈家也是不可能的。   前些年,陈泰任雍州刺史期间不小心激起民变,还是司马师把过错揽了过来,卖给陈泰一个大大的人情。虽然陈泰心里不爽,但也只能默默地接受。正因为此,陈泰后来竭力避免让司马家再染指自己的辖区。   陈泰对部将摆了摆手:“不必了。以王经的兵力固守狄道不成问题,再加上咱们的主力军,必能协力击败姜维。”   可出乎意料的是,王经没理会陈泰的建议,他误以为姜维兵力分散,没等陈泰赶到就率先向蜀军发起攻击。果然像陈泰预料的那样,王经情报有误,姜维并没有兵分三路。王经碰上姜维的主力大军被打得大败,带着残兵败将退守狄道城中。   半天后,正玩命赶赴狄道的陈泰获悉这一消息,现在,就算他再不甘心,也只能请求朝廷增援了。   蜀军首战告捷,姜维和张翼又起了争执。   张翼苦劝:“已建大功,不如见好就收,继续进攻无异于画蛇添足,若魏国援军到来,胜负难料!”   姜维见张翼屡次打退堂鼓气得暴跳如雷言道:“我今天就偏要给蛇画上足!”他不理张翼,直接率蜀军围攻狄道,和王经展开对峙。   几天后,司马昭得知雍州战情,急忙调动嫡系将领邓艾率军赶赴雍州协助陈泰,同时又让他的叔父——太尉司马孚进驻长安作为后援。   邓艾是个很擅长利用地理环境的名将,他来到雍州后提出一个偏向于保守的战术——避开姜维的锋芒,占据险要地势坚守。   陈泰意识到,如果按照邓艾的战术,无论结果是胜是败,自己肯定要在司马家面前矮三分,先前司马师卖了自己一个人情,这回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司马昭很可能会借机搞垮陈家。   陈泰迫切需要一个能凭借一己之力迅速扭转败局的机会。   一天深夜,驻守狄道的魏军突然手指向城外喧哗起来:“快看那边!山上是什么?”只见在东南方的山上,伴随着一阵雷鸣般的鼓声,齐刷刷地燃起无数火把。“陈泰的援军到了!”王经兴奋地喊道。魏军士气大振。这确是陈泰。他没有采纳邓艾坚守避战的策略,而是率军潜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姜维。   姜维完全没有准备,只好放弃狄道,转而向山上的陈泰发起突击。但陈泰居高临下,屡次挫败姜维的攻势。过了段时间,一股传闻在蜀军中悄然蔓延:“魏军打算截断我们返回益州的退路。”毋庸置疑,这是陈泰散布的假情报。   11月,姜维放弃雍州攻略撤回益州。   就在仓皇撤退蜀军中,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望着雍州熟悉的一草一木。这人正是夏侯霸,他年逾七十,预感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踏足魏国土地了。夏侯霸缓缓地弯下腰,抓了一把魏国的泥土,举到鼻子前仔细地闻着。   “故国的气味……”   闻了一会儿,他奋力将这泥土抛向身后:“只有曹氏的魏国才是故国,如今的魏国早已物是人非。”夏侯霸默默含着泪水。几年后,他在益州成都病逝。   雍州刺史王经见蜀军撤退,不禁长出了口气:“差点丢了一个州啊……”原来,他的存粮已不足十天,倘若陈泰没有及时出现,不单狄道保不住,连整个雍州都会陷入危机。事后,王经因为失职被调回朝廷转任尚书。而力挽狂澜扭转败局的陈泰,因为他跟司马家族的微妙关系,同样也被调回朝廷做了尚书右仆射。   西战区统帅出现空缺。很快,司马昭派诸葛绪接任雍州刺史,司马望(司马孚的儿子)接任雍凉都督。另外,考虑到蜀国历次进犯均将目标锁定在陇右(雍州西部),司马昭便让邓艾任陇右都督,以此加强对蜀国的防御。司马家族的势力终于插进了雍凉。   补充一句,司马望此前担任散骑常侍,属于皇帝近臣。他之所以出任雍凉都督,原因是不想和曹髦搅得太近。   就在不久前,曹髦赏赐给司马望一辆追锋车和五名武贲卫士,企图笼络司马望。众所周知,司马家族的兄弟们精诚团结是出了名的。曹髦的恩宠让司马望感到浑身不自在,他自然不会干出胳膊肘往外拐的事,所以,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也为了让堂兄司马昭放心,司马望主动提出想离开京都。司马昭明白兄弟的好意,恰逢陈泰失利,遂顺水推舟让司马望出镇雍凉。   咬文嚼字   魏国藩镇更迭意味着司马家族的权势越来越强。可想而知,皇帝曹髦也越来越郁闷。   这天,在洛阳皇宫太极殿东堂,曹髦正为一个话题跟几个臣子争得面红耳赤。   “你们说,到底是中兴夏朝的姒少康强,还是开创汉朝的刘邦强?”   侍中荀、尚书钟毓、中书令虞松等人对这么个无聊的问题完全提不起兴趣。他们随口应付道:“开创应该比中兴难度更高,臣等认为刘邦强一些。”   曹髦显然对这答案很不满意。他摆了摆手:“不对!中兴未必就比不上创业。姒少康生于夏朝衰亡之际,身处危难之间,但他凭着过人的德行和谋略中兴夏朝。刘邦则以权术称霸,德行更有违背圣贤的准则。朕认为姒少康比刘邦强!”曹髦这话已经说得很明了,他是借姒少康表达自己要中兴魏国的决心。   然而,荀等人全都是司马家族的死忠。曹髦跟这帮人说出真心话,除了在嘴皮子上争强斗胜外,实在谈不上高明。群臣听罢,不想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随便奉承了几句,草草结束了这场无谓的争论。   公元256年,司马昭的岳父——中领军王肃突然身染重病。魏国名医闻讯纷至,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为王肃诊脉,却无一不是摇头叹气。医生们出了王肃寝室,便对王肃夫人羊氏言道:“王大人病入膏肓,恐怕时日无多,夫人还是早早准备后事吧。”补充一句,王肃的夫人出自泰山羊氏家族,她是司马师夫人羊徽瑜的同族长辈。   羊氏哭哭啼啼地问王肃道:“夫君,你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和我说说吧!”   王肃听夫人向自己询问临终遗言,不屑地说道:“哼!当年朱建平给我看过相,他说我到七十岁位列三公,如今我刚六十一岁,还没当上三公怎么会死?你别杞人忧天。”   可没过几天,王肃还是去世了。他直到临终前的最后一刻也不相信自己会死。   朱建平,这位魏国著名的命理学大师在前文曾两次提到过,他给曹丕、曹彪、钟繇等多位王公贵胄看过相,准确率相当之高,可是他给王肃看相却没应验。但凡是这种玄之又玄的专业总免不了出骗子,而即使是那些被证明准确率惊人的大师,也无人敢说自己从未失误。因此,或许可以这样讲,命理学是一门有意思,却无大用的学问。因为,纵然预测命运的准确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但谁都没法保证自己不是那例外的百分之一。退一步讲,就算准确率真的达到百分之百,也就是说未来注定毫无变数,那么提前预知又有什么意义呢?   后世人用一句话概况了自东汉到魏晋时代的学术兴衰史:王学兴经学亡,玄学兴王学亡。也就是说,由于王学的兴起,贾逵、马融、郑玄三位东汉名儒传授近两百年的学术流派走向衰亡。而在王肃死后,先前由何晏、夏侯玄等人倡导的玄学迅速兴起,很快又将王学推向衰亡。王学盛行的时间不算长,现仅存一些零星记载,不过,从东汉经学到魏晋玄学的过渡中,王学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有颇高的历史地位。   魏国官方学术领袖王肃的离去对司马氏政权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从此直至东晋时代,司马家族的统治者眼看着玄学取代王学束手无策,他们身边大批亲信重臣,譬如钟会、羊祜等均成为玄学的忠实拥趸,甚至到最后,连司马家族成员也成了玄学粉丝。何晏、夏侯玄,这些昔日被司马家族击败的政敌,他们的尸体早已腐烂,可他们的学术思想却继续兴盛了百余年,成为魏晋时代主流学派,想必何晏和夏侯玄泉下有知,也该感到欣慰了。   让我们再说回王肃,这位魏国初代名臣王朗的儿子,王学开创者,权臣司马昭的岳父有着诸多复杂矛盾的性格,在这里,让我们引用西晋名臣刘寔的一段评语对他来个总结:“王肃对上方正刚直,却喜欢下人谄媚恭维;性格嗜好荣贵,却不苟合俗世;吝惜财物,却又洁身自好。”   得知王肃病故的消息,曹髦像嗑药一样high(兴奋)了起来。这年5月,曹髦亲临太学院,与王肃的得意门生展开了一连串辩论。   第一回合,曹髦与博士淳于俊辩《易》。《易》包含周文王推导的伏羲八卦和孔子作的卦辞。曹髦一连抛出七个问题,其中就包括周文王的初始说法与孔子卦辞之间的矛盾。要知道,无论周文王还是孔子都是古代圣贤,淳于俊根本没法自圆其说,连连处于下峰。   第二回合,曹髦与博士庾峻辩《尚书》。前文讲过,王肃不喜欢郑玄,王学与郑学多有矛盾。曹髦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问庾峻郑玄和王肃谁说得对。庾峻当然认为王肃正确。紧跟着,曹髦又问了六个问题,这回,他把孔子和古代圣君尧舜都搬了出来,挑出这些人与王肃说法的矛盾。庾峻也被问得哑口无言。   第三回合,曹髦与博士马照辩《礼记》。曹髦问:“三皇五帝时崇尚以德治民,夏商周时变成以礼治民,这是不是代表道德退化?现在还有没有办法回到以德治民的时代?”这话实际上是否定时代变革,隐含的深意则是驳斥司马氏即将取代曹氏这个趋势。马照隐约听出了曹髦的意思,他答道:“时代变迁,人们从质朴走向文明,治理的手段当然要跟着变革了。”至于曹髦的第二个问题——有没有办法回到过去?马照避而不答,他知道曹髦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但对这个问题,他无论如何都答不出来,也不敢回答。   曹髦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太学院。背后,博士们窃窃私语。   有人赞叹:“陛下真是好口才。”   可也有人暗暗摇头,心想:曹髦这么锋芒毕露,别说是中兴社稷,恐怕连他自己的命都很难保住啊……   王肃刚一入土,曹髦就到太学院挑战王学权威,身为王肃女婿的司马昭心里当然不爽。他很快查出是谁教了曹髦这么一大套郑玄学说。   这人便是郑玄唯一在世的孙子,曹髦近臣——侍中郑小同。几年后,郑小同最终死在了司马昭手里,这是后话。   死士   让我们暂时远离魏都洛阳,把注意力集中到扬州淮南一带,近些年,这里经历过王淩和毌丘俭两起叛乱,这个时候,在淮南郡寿春城中,平静的外表之下,正酝酿着一场巨大的激荡。   “快走!别磨蹭!”一阵呵斥声传来。   在寿春城的主路上,几个狱吏推搡着一个披枷戴锁的罪犯,踉跄地向刑场的方向走去。他们转过几条街,只见一队威风凛凛的人马迎面而来,走在最前头的骑士手举大旗,上面赫然写着“诸葛”两个大字。而被众多侍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扬州都督诸葛诞。自毌丘俭死后,诸葛诞便调回扬州,成为东战区统帅。   狱吏远远望见诸葛诞的队伍,忙将罪犯驱赶到路边,恭敬地等候诸葛诞先行通过。   可是,正当两拨人擦身而过的时候,诸葛诞却不经意的一侧头,注意到路边的押送队伍,确切地说,他目光直勾勾地盯在罪犯的脸上。他挥了下手,整个队伍停了下来。   “这人犯了什么罪?”诸葛诞在马上欠身问道。   狱吏没想到诸葛诞竟会关注自己,惶恐答道:“回禀将军,他身负命案,昔日趁着毌丘俭谋反逃到附近山里,前些日子才刚被抓获归案,今天要押送刑场问斩。”一年前毌丘俭战败,当地百姓惧怕遭到株连,竟有十几万人从寿春城蜂拥而出,有些人流窜山野,还有些人甚至远逃吴国,至今余波未平。   “哦……”诸葛诞凝视了罪犯一会儿,吩咐道,“把他送到我府邸,我有话要问他。”   “啊?这……”狱吏有点为难。   要知道,州行政权归刺史管,诸葛诞身为扬州都督,虽手握军权,却无权干涉地方行政,这正是军区统帅和州刺史的主要区别。然而,权力这种无形的东西是可以转化的。诸葛诞极具威慑力的目光令这几名狱吏不敢违拗,他们只好跟着队伍,把罪犯送到了诸葛诞的府邸。   诸葛诞打发走狱吏,又屏退左右,只留下罪犯。   “你知道自己犯了死罪吗?”   “知道!”这人面露杀气,眼睛向上望,并不正看诸葛诞。   “你怕死吗?”   “不怕!”   “好!”诸葛诞点了下头,“可你要是死了,你家里的老父母又怎么办呢?”   就在罪犯沉吟之际,诸葛诞猛地抽出宝剑,一下劈开了罪犯的枷锁,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袋钱扔到他面前:“拿着,回去好生安顿父母,以后小心别再被官府抓到,你走吧!”   罪犯茫然不知所措,呆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眼睛里泪水直打转,对着诸葛诞深深一拜,即转身狂奔而去。   与此同时,同在寿春城的扬州刺史乐得知诸葛诞擅自赦免罪犯的消息后暴跳如雷:“他只管军事,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干涉政务!”乐跟随司马师击败文钦后做上了扬州刺史。一年来,他已数不清这种呕心事发生过多少次了。然而,他迫于诸葛诞的兵威只能一忍再忍。   两天后,被诸葛诞放走的那名罪犯又出现在诸葛诞面前。   “你怎么回来啦?”   “父母都已安顿妥当,小人这条命是大人给的,打今天起,小人这条命就交还给大人了。”   诸葛诞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又问了一遍两天前问过的问题:“你怕死吗?”   “不怕!”   “好!以后你就跟着我吧!”从此,这人摆脱了罪犯的身份,变成了诸葛诞身边一个无名的死士。   三国时好养死士的人里,最著名的有姜维、司马师,还有就是诸葛诞。《三国志》记载,诸葛诞广施厚恩,豢养数千名死士,其中多是扬州游侠剑客。《魏书》也记载,诸葛诞经常靠私自赦免死刑犯来收买人心。那么,诸葛诞为何要养这么多死士呢?这缘于他对司马家族的恐惧。   淮南三叛:生于忧患   早在太和年间,诸葛诞就跟一批狐朋狗友结成了“浮华党”,正始年间,“浮华党”全变成司马家族的政敌,可诸葛诞却没打算在曹爽一棵树上吊死,他把长女嫁给司马懿第五子司马伷。正因为此,他才躲过了后来的一系列政治劫难,并成为迄今唯一健在的“浮华党”成员。   琅邪诸葛氏门风素以谨慎著称,而诸葛诞的性格不单单是谨慎,更是谨小慎微,从他豢养死士的行为来看,这种防患于未然的悲观主义情怀跟他族兄诸葛瑾、诸葛亮甚为相似。在前两任淮南都督——王淩和毌丘俭发动叛乱时,诸葛诞均站在司马家族一边,可是,诸葛诞知道自己有黑历史,且永远成不了司马家族的亲信嫡系,于是,他在支持司马家族的同时,也对司马家族处处提防。出于这个原因,他才豢养大批死士,又时不时拿防御吴国做借口扩充军队、修筑城池。   诸葛诞可疑的行为终于引起了司马昭的警觉。   这天,诸葛诞迎来一位客人,这人面色黝黑,长相丑陋,正是魏国功臣贾逵之子——贾充。   “贾大人远道至此,一路上辛苦了。”诸葛诞身为扬州都督,位居二品征东将军,而贾充只是司马昭府中一介幕僚,二人论品阶要差上好几个档次,可诸葛诞对贾充却丝毫不敢怠慢。   “大将军(司马昭)派我来慰劳军队。”贾充陈明来意,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说辞,他的真实目的,则是奉司马昭之命前来试探诸葛诞政治立场的。   在晋朝野史《魏末传》中记载,诸葛诞与贾充推杯换盏之际,贾充看似不经意地说了句极敏感的话:“洛阳的士大夫都期待再次看到禅让盛况,不知道您对此怎么想?”言罢,他死死地盯着诸葛诞的双眼。   诸葛诞举着酒樽的手就这样悬空停住了,他缓缓说道:“你还算是大魏忠臣贾逵的儿子吗?倘若皇室有难,我当为社稷而死!”   以上这段对话的可信度颇值得怀疑。若论对魏室的忠诚,诸葛诞似乎不能跟他的前两任——王淩和毌丘俭相提并论。再加上诸葛诞带有家族传承的谨慎性格,他对司马昭的亲信贾充袒露心迹是无论如何都说不通的。排除掉《魏末传》中值得商榷的部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诸葛诞切实察觉到司马昭对他的怀疑,他意识到,危险越来越近了。   公元257年,司马家族的坚定政治盟友——司空卢毓去世。卢毓祖籍范阳,其家族称为范阳卢氏,这也是一个显赫了数百年的豪门望族。等讲到晋朝时,我们还会再次看到范阳卢氏的故事。   卢毓的死让司空的位子空了出来。   贾充向司马昭提议趁机让诸葛诞做司空。诸葛诞一旦入了朝,也就彻底和扬州军权说拜拜了,这是解除他兵权的最佳手段。   “恐怕诸葛诞不会老老实实放弃兵权吧……”司马昭沉吟未决。   “我感觉诸葛诞有谋反征兆。如果他现在行动为祸尚小,如果置之不理日后必酿成更大祸患。”   “有道理。”司马昭接受了贾充的建议,宣诸葛诞入朝。   钟会听闻此消息,斩钉截铁地断言:“诸葛诞必反!”   司马昭点了点头:“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会来,诏书已发出,追不回来了。”   几天后,诸葛诞接到了诏书。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论资排辈,我做三公怎么说都该排在王昶后面。”   前文讲过,魏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州刺史多是州都督的储官。例如,郭淮由雍州刺史晋升雍凉都督,郭淮死后,陈泰由雍州刺史晋升雍凉都督……以上事迹均秉承这一惯例。如果诸葛诞入朝,最大的得利者无疑是扬州刺史乐。   诸葛诞判断:这肯定是乐想取代自己成为扬州都督,所以从中搞的小动作。这时候,他已经做好谋反的准备,便当即率数千死士冲进乐府邸,将乐斩杀。先前,他和扬州刺史文钦关系不睦,这回又跟扬州刺史乐闹出了人命,由此可以看出,诸葛诞颇忌惮自己被下级取而代之,这个性格特点,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将来的命运。   诸葛诞杀死乐后给朝廷上了一封奏表:“乐图谋不轨被臣诛杀,若朝廷信任臣,臣还是魏臣,若朝廷不信任臣,臣即是吴臣!”这相当于谋反宣言。他之所以这么底气十足,是因为他早就征募十五六万军队,又囤积了足以支撑一年的军粮。然而,他没有像毌丘俭那样挺近洛阳,而是选择固守寿春城。   诸葛诞无须等待朝廷的答复,他马上给吴国发出请降书,并把幼子诸葛靓送往江东建邺充当人质。一方面,他向吴国宣誓效忠,希望吴国能出兵支援;另一方面,他想到万一战败,总能给儿子留下条生路。   就这样,诸葛诞目送诸葛靓渐行渐远,直至淡出视线之外,随后,他转身入城,开始了整军备战。   淮南三叛:挟天子以令不臣   没两天,朝廷收到了诸葛诞的谋反宣言和乐的人头,举朝震惊。   就在群臣义愤填膺,纷纷提议讨伐诸葛诞的时候,曹髦却极力压抑着内心的兴奋。他暗想:莫非诸葛诞打算效仿毌丘俭勤王?他完全忽略了诸葛诞信中那句总结陈词——“若朝廷不信任臣,臣即是吴臣!”不过,即使诸葛诞降吴,在他看来也是相当解气。然而,曹髦发散性的思绪很快被打断了。   “启禀陛下,大将军有奏疏送至。”   司马昭和司马师一样,为防范政敌行刺,只窝在自己府邸打理政务,从不进入皇宫。使臣朗声念诵司马昭的奏疏道:“有毌丘俭前车之鉴,诸葛诞肯定准备得更加充分,更有可能向吴国求援,臣认为应集结各州兵力平定叛乱。”   诸葛诞是魏室的忠臣啊!此时此刻,曹髦仍然这样固执地认为,可他无法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只能咬着牙说出那句:“准奏!”   随后,司马昭花了将近两个月时间征调京畿、青州、徐州、荆州、豫州、关中所有能动用的兵力,再加上十几万朝廷中央军,最终集结二十六万大军准备讨伐诸葛诞。同时,他又命荆州都督王昶进兵江陵,在南战线牵制部分吴国军队。但是,司马昭纵使掌控着强大兵力,却仍不敢贸然离开朝廷前往淮南。一年前,曹髦那封险些葬送司马家族权势的诏书至今让他心有余悸,而近来,曹髦又屡逞口舌之争,敌视司马家族的情绪表露无遗,这些都让司马昭过不踏实。最后,他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司马昭上奏:“臣请陛下和皇太后御驾亲征,以此来表明剿灭叛臣的决心。臣已集结五十万大军(实际为二十六万,这里是夸大说辞),以众击寡,胜负无须忧虑。”   曹髦听罢气得瞪圆了双眼。司马昭居然敢挟持自己随军出征!他火冒三丈,眼看便要拍案而起。   一旁的郭太后看出曹髦不对劲,赶忙攥住曹髦的手腕,使劲将他按在皇位上。   曹髦并没有注意到手腕已被郭太后攥得有些发紫,他双眼充血,但他能说的也只有两个字:“准奏!”   公元257年秋,大将军司马昭会集二十六万大军,挟魏帝曹髦和郭太后剑指淮南,讨伐诸葛诞。   几天后,不远处一座城池渐渐浮现于司马昭的视线之内。   “前面就到豫州项城了……”   项城,这里是魏都洛阳通往淮南的必经之处,这是一个充满着传奇的地方。六年前,他的爸爸司马懿率数万大军在这里将手足无措的王淩缉拿;两年前,大哥司马师率十二万大军,在这里和毌丘俭展开为期一个月的对峙并最终获胜;今天,他率二十六万大军,更挟魏帝曹髦和郭太后同行,讨伐诸葛诞的叛乱。   8月,司马昭沿着父兄走过的路,再次来到豫州项城。他感慨万千,继而低下头,注视着脚下的土地,希望能从这里找到当年父兄留下的脚印,他内心向父兄在天之灵默默倾诉:“司马家族的权柄,已被我牢牢握在手里,而且愈来愈强大了。”   项城,见证了三位淮南统帅因各自不同理由引发的叛乱,当然,或可称之为勤王;项城,也见证了司马家族父子三人所走过的权臣之路,他们的足迹坚实地印在这里,震撼着魏国社稷。   “为什么还看不到诸葛诞?”曹髦不时站起身翘首远眺,像盼望救星一样,无比期待看到诸葛诞的大军出现在自己面前。   “陛下请少安毋躁,大将军自有临敌之策。”近臣一如既往的回答让曹髦更加焦躁。   这天,曹髦的车驾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不走啦?诸葛诞在前头吗?”   “启禀陛下,大将军考虑您的安全,让您和郭太后暂且留在项城,大将军亲临丘头(位于项城和寿春之间)督战,另派镇东将军王基率前锋往淮南平定叛乱。”   连日来,司马昭一直寻思怎么安置曹髦才稳妥,他不希望曹髦离诸葛诞太近,这会增加诸多不可预估的风险,他更不放心把曹髦独自留在洛阳。想来想去,他决定让曹髦和郭太后暂留项城,这里既非前线,又远离朝廷,谅曹髦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而他自己坐镇丘头,一方面可以遥控前线的王基;另一方面则可以就近监控曹髦。   “大将军要让朕住在项城?”曹髦从车驾上猛地站了起来。我乃大魏国的天子,怎能任凭臣子随处安置?这还不算最让曹髦难以接受的,更让他心凉的是得知战事将在淮南展开,也就是说,诸葛诞根本就没有攻向洛阳。诸葛诞根本就没有勤王之心哪……曹髦的心情失落沮丧,在他后方,是远去的魏都洛阳,在他前方,是完全不受他掌控的二十六万魏国大军。他总算明白了,这是一场和他无关的战争。其实,这个国家也早和他无关了。   诸葛诞宣布反叛已过去两个来月,他始终固守在淮南寿春,无暇考虑曹髦的期盼,只是焦急地等候着吴国援军的到来。   宗室之乱   在讲即将到来的这场淮南战役前,让我们先把时间线往回倒一段,简单说说前不久吴国政坛发生的一连串动荡。   诸葛恪被刺杀后,孙峻官拜丞相、大将军,独揽军政大权,他的跋扈很快激起公卿的不满。   鉴于孙氏皇族一向喜欢窝里斗的特点,对付孙峻的重任自然首当其冲落在了亲戚们的脑袋上。孙登(孙权长子)的儿子孙英、孙峻的叔伯孙仪、孙鲁班的妹妹——被孙权处死的朱据的未亡人孙鲁育,一个接一个地卷了进来,他们全都在企图刺杀孙峻失败后被处死。   着重要说说孙鲁育为什么会死。   在讲“南鲁党争”时提过,孙鲁班挑唆孙权废掉孙和,此举遭孙鲁育的反对,就因为这事,一奶同胞的姊妹从此成了死对头。自打孙峻掌权后,孙鲁班就抱定了孙峻这个大粗腿,她居然当起孙峻的情人。论辈分,孙峻是孙鲁班的堂侄孙,这实在乱得够可以。孙鲁班为报复妹妹,便诬告孙鲁育意图刺杀孙峻。由此导致孙鲁育被害。   诸葛诞在淮南举兵反叛的头一年,公元256年,孙峻病死,他的权柄由堂弟孙继承。右将军吕据(吕范之子,孙权临死前五位托孤重臣之一)和御史大夫滕胤(诸葛恪的儿女亲家,孙权临死前五位托孤重臣之一)欲合谋扳倒孙。然而,孙先下手为强灭了二人。   随后,孙虑(孙堂兄)密谋刺杀孙,事情败露后反被孙所杀。   想必是因为孙权对同族的冷酷无情给整个孙氏灌输了同样的价值观,在三国后期,吴国皇室成员之间乱伦频发,同族之间杀来杀去就没断过。这种情况在魏国和蜀国极鲜有,也算是吴国特色。   吴国这场政治动荡的余波一直延续了一年,直接影响到魏国淮南的战局。   原来,之前被孙害死的滕胤和吕据都是皇族孙壹的妹夫。滕胤和吕据一死,孙壹的处境就变得不妙了。公元257年,就在魏国大将军司马昭坐镇丘头,准备讨伐淮南诸葛诞的时候,孙壹终于承受不住心理压力叛逃到魏国。   司马昭闻听此消息,大喜过望:“孙壹来得可真是时候啊!”为什么这样说?眼下正值开战前夕,诸葛诞寄希望获得吴国的支持,可吴国皇室成员却率先投奔魏国,这无疑会对诸葛诞的士气造成巨大打击。   孙壹因为选择了恰当的时机受到司马昭格外礼遇。   他官拜车骑将军、开府治事,封吴侯,授八命之礼。八命之礼是仅次于九锡之礼的殊荣。司马昭还嫌不够,又把曹芳当年的嫔妃邢氏赐给孙壹为妻。居然拿先皇的嫔妃当赏赐,司马昭的强权和跋扈可见一斑。   淮南三叛:天意难测   回到魏国淮南战场。刚一开战孙壹就叛变到魏国,司马昭的朝廷军士气万分高昂。而南战区统帅——荆州都督王昶也逼近江陵,成功地牵制住吴国南线军队。   几天后,在淮南郡寿春城的西北方和南方几乎同时出现了两支军队。   先说从南边来的军队,正是吴国大将军孙派来的援军。这支军队约三万人,由吴将文钦、唐咨、全端、全怿、全静、全翩、全缉等人统领。文钦和唐咨都是魏国叛将,文钦随毌丘俭勤王失败后逃到吴国,那么,这位唐咨又是什么来头呢?早在魏文帝曹丕时代,一次,曹丕借着外出巡查的机会强行征召青州都督臧霸入朝为官,收缴了臧霸的兵权,因为这事激起青州军界动荡,唐咨当时是青州将领,趁乱举兵反叛,后逃亡吴国。再说全端、全怿、全静、全翩、全缉等人,这一大家子都是吴国重臣全琮的宗族子嗣。   全氏出自江东吴郡士族,因为孙鲁班(全琮后妻)的关系,当年免于遭受孙权的压迫;不仅如此,吴帝孙亮的老婆全夫人(同样得益于孙鲁班的运作)刚刚晋升为皇后;全氏由此成为吴国自始建以来最显赫的外戚家族,族中成员多执掌兵权、位居高官,且有五人被封侯。在“吴郡四姓”被孙权相继迫害后,全氏跃居为吴国第一望族。   此时,寿春城中的士卒见到吴国援军不禁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   但很快,喜悦又被恐惧淹没了。   “看西北方!朝廷的大军也到了!”   “那帅旗上写着王字,莫非是豫州都督王基?”的确是王基。自他两年前剿灭毌丘俭后,威名便响彻江淮。   这时候,司马昭率主力军滞留在临近项城的丘头,他让王基做了前锋统帅,更兼任扬、豫二州都督,这打破了多年扬州和豫州分开管辖的惯例,王基的声势可谓如日中天。   随着王基一声号令,前锋魏军纷纷散开,对寿春城展开了合围。不过,围城是个很缓慢的过程,正当王基率军包围寿春的时候,文钦、唐咨以及全氏诸将率领的吴国援军也抵达寿春城外围。   文钦望着寿春城外渐渐合拢的魏军,当下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决定,他竟下令全军冲进寿春,协同诸葛诞一起守城。于是,三万吴军绕到寿春东北方,从魏军部署最薄弱的地段一窝蜂全涌进城中。   原本,城外吴军和城内的诸葛诞对魏军形成夹击,局面相当有利,但文钦为何会做出这么个荒唐的决策?   揣摩他的心思,很可能有以下几个原因。其一,守城战中,守方凭借坚固的城墙,伤亡远低于攻方,文钦大概是想保存实力;其二,诸葛诞携十六万大军投降吴国,文钦和全氏诸将则仅有三万人,他们在城外打得再漂亮也只能算作牵制魏军的配角,如果和诸葛诞一起守城,无疑会加重他们的分量;其三,文钦大概是想起两年前自己和毌丘俭分散作战导致失败的惨痛往事,吃一堑长一智,故这回选择了一个截然相反的打法。   这下,文钦等人与诸葛诞会合,寿春城瞬间集结了近二十万大军。而王基的几万前锋在寿春城外刚刚完成合围,恰似一张单薄的渔网网着一条大鱼。   刚开始,司马昭得知王基没挡住吴军相当不满,他接连将两名裹足不前的将领斩首以激励士气。继而,他开始冷静下来重新审视战场形势:倘若诸葛诞突围,王基必然无法阻挡……可是,三个魏国叛将齐聚寿春,这不正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的良机吗?想到这里,司马昭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将二十六万大军统统交由王基指挥,陈骞(陈矫的儿子)任副帅,一定要围住寿春。石苞、州泰率偏师负责游击,防备随后赶来的吴国援军。”司马昭展现出非同一般的魄力,他几乎将全部家当都赌在了王基身上。   王基的兵势持续增长,寿春城四周被围得水泄不通。可是,诸葛诞依然没有突出重围的意思,他站在城楼上,观望着城下越聚越多的魏军怡然自得。   部将不解地问道:“您想怎么打这场仗?”   “坚守即可,过不了多久魏军就会不攻自破。”他的自信源于对淮南气候的熟悉,每逢夏秋季节,这里都会频繁降雨导致淮河暴涨,到时候城下必被水淹,他打算借此彻底击溃魏军。   王基仍在寿春城外指挥魏军围城,同时专心致志地构建防御工事。早在三十多年前,蜀国名将关羽围攻樊城时,魏将于禁指挥的七营大军被一场暴雨引发的洪水淹没,导致全军溃败。此刻,王基并没有意识到,昔日水淹七军的惨剧随时都可能降临到自己头上。   倘若下雨,王基必败,但很多时候是天意难测。   诸葛诞和王基从8月一直僵持到10月,眼看秋天都要过去却滴雨未下,一场罕见的旱灾席卷淮南。   淮南三叛:吴国纠纷   与此同时,在寿春南方的巢湖上,驻扎着吴国庞大的主力舰队,大将军孙坐镇中军,他完全无法理解文钦等人为什么会主动钻进敌围,甘愿变成瓮中之鳖。无奈之下,他又任命朱异为前锋,率三万吴军救援寿春。   朱异在东关之战立下大功,而后一度被诸葛恪剥夺兵权,直到诸葛恪死后才重新抬头。他进驻到寿春附近的安丰城,却遭到游击部队州泰的袭击,损失二千人后退回巢湖。   孙恼羞成怒,只好继续追加投入。这回,他派朱异和丁奉率五万人解救寿春之围。   司马昭得知此消息担心局势转危,遂命令王基把军队移营到北面山坡上驻守。   王基给司马昭回了封信:“寿春合围好不容易才完成,轻易拔营会动摇军心,万一诸葛诞再趁机突围必前功尽弃。兵法言不动如山,此乃御兵之精要。”   司马昭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王基的信,昔日王基屡次违抗司马师军令的往事在他脑海中重现,思索良久,他决定不再干涉王基的战术。   这时候,卷土重来的朱异再度被游击部队石苞和州泰击溃。同时,吴军留在后方的辎重军粮也被胡烈(胡遵的儿子)烧了。朱异又带着残兵败将退回巢湖。   孙的战略接连失败,他眼睁睁看着三万吴军被困寿春城内无计可施。这些日子,来自朝廷的质疑声此起彼伏,江东全氏家族的不满情绪也日益高涨。孙政治压力骤增,他必须要给本国臣民一个交代。   这天,孙突然要召见朱异。   朱异应邀前往,半路上被陆抗(陆逊的儿子)喊住了。   “朱异,你去哪儿?”   “大将军找我有事。”   陆抗闻言,不安地说道:“恐怕凶多吉少,我劝你还是别去了。”   “大将军是自家人,有什么可担心的?”   “唉……”陆抗暗暗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来,孙氏什么时候把江东士人当过自家人呢?   朱异大大咧咧地进了孙营帐。   孙朝左右使了个眼色,瞬间,几个侍卫迅速将朱异按倒在地上。   朱异大惊:“我犯了什么罪?”   孙没搭理朱异,直接将之斩首。这位吴国初代名将朱桓的儿子曾幸运地躲过孙权的迫害,没想到最后还是成了孙的政治牺牲品。   就在处死朱异的当月,孙放弃寿春被困的吴军,撤军返回吴国。   坐镇丘头的司马昭分析道:“朱异没能解救寿春也不完全是他的错。孙无非是要对本国有个交代,并激励淮南军士气,让诸葛诞误认为还有援军罢了。”孙的确希望诸葛诞能坚守寿春拖垮魏国。奇妙的是,在这个问题上,司马昭与孙目的一致。他同样希望诸葛诞能坚守下去,只有这样,诸葛诞才能踏踏实实地待在寿春城里。于是,司马昭和孙同时向寿春散播吴国援军即将到来的假情报,诸葛诞信以为真。   连日来,诸葛诞朝思暮想盼着吴国援军开到寿春城下,跟自己一起夹击魏军。然而,寿春城中的粮食却越来越少。   有部将向诸葛诞进言:“吴军连番战败,孙不可能再派出援军,他只是等着咱们和魏军两败俱伤再坐收渔翁之利。”   文钦听了这话登时急了:“吴军将士的家人都在江东,就算孙不想救,朝廷能答应吗?魏军已经快被我们拖垮了,等不了几天就会不战自退。”他竭力说服诸葛诞坚守寿春,理由其实很简单,如果他们灰溜溜地逃回吴国肯定一无所得,如果保住寿春,就意味着淮南从此划入吴国版图,大家吃香的喝辣的。   诸葛诞听了文钦的话,决定继续坚守。   就在这时候,吴都建邺的全氏家族忽然摊上了麻烦,这与他们的保护伞——孙鲁班有直接联系。   这天,吴帝孙亮冷不防问道:“当初朱公主(孙鲁育)到底是受了谁的诬陷才被杀的?”诬陷孙鲁育的人正是孙鲁班。孙峻、孙在朝廷掌权时孙亮没法深究,现在,他要趁孙在淮南打仗之际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自打孙峻一死,孙鲁班的地位急转直下,她面对孙亮的质问只能百般推诿。这桩事在不久后将引发吴国政界一场巨震,这里先留个伏笔。且说因此引发的另一个波澜,便是孙鲁班保护之下的全氏家族处境堪忧。全辉和全仪(全琮的孙子)不知惹上什么纠纷,竟带着老母从建邺叛逃到了魏国。   钟会闻讯,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能左右战局的良机。   几天后,被困在寿春城里的全怿、全端等人诧异地见到本该待在建邺的家仆:“你怎么到这来了?”   “少主托我送封信。”   说着,家仆将全辉的亲笔信递给全怿。   信上写道:“朝廷怪罪叔父们打了败仗,下令诛灭咱们全族。唯有侄儿携母亲逃到魏国,现在其他族人恐怕都已被屠戮殆尽!”这封信正是钟会授意全辉写的。   全怿、全端等人的心拔凉拔凉的,自己在外面拼命,家人却被朝廷赶尽杀绝,既如此,坚守孤城还有什么意义?   公元258年2月的一天,寿春城东门突然毫无预兆地打开了。全氏诸将率数千吴军一股脑儿逃出城向魏军投降。吴郡全氏,这个吴国曾经最显赫的外戚家族,从这一刻开始走向了衰败。   诸葛诞见到这一幕当场吓呆了。   “赶快关闭城门!关闭城门!”   然而,吴军已散去大半,寿春守军的士气更是一落千丈。   淮南三叛:死于忧患   从公元257年8月到258年4月,诸葛诞在寿春城中已经坚守了八个月,他早先筹备的一年存粮因为有几万吴军帮着吃也见了底。而这八个月来,淮南郡一场雨都没下过。   到了这个时候,就连一直主张坚守的文钦也看出再撑下去不是个事了。一天清晨,诸葛诞、文钦、唐咨从寿春南门一起冲了出去。   王基为这一刻已苦等了大半年,他早做足了准备。随着一声令下,巨石和火箭从天而降,顷刻间,诸葛诞用来突破王基防御工事的冲车全被烧毁,寿春将士的尸体和血将壕沟填得满满当当。   诸葛诞等人连续五六天不分昼夜地突围,最终没能冲过王基的防线,只好折返回寿春城。此战之后,寿春城中又有几万人跑出城投降,而城中的粮食眼看就没了。诸葛诞和文钦越来越绝望。   照这么守下去,没等城破就先得饿死。文钦对诸葛诞提议:“索性把淮南军遣散出城节省粮食,留下吴军坚守。”   诸葛诞听到这话,心头火腾地升了起来:“你说什么!”他怒视文钦道:“淮南将士和我生死与共,要遣散也该先遣散吴国人!”倘若诸葛诞遣散所有淮南将士,他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文钦这话什么意思?他忍不住想起昔日和文钦的种种不愉快。难不成文钦要谋害我?猜忌、怕被陷害在诸葛诞的性格中占据着重要分量,可以说,从他豢养死士、筹措军备、起兵谋反,以及他和两任扬州刺史(乐、文钦)交恶,无一不是在这种心理作用下的自然反应。这种心理是谨慎小心发展到极致的恶性衍生品,始终强有力地束缚着他的行为。   诸葛诞将自己从飞散的思绪中拉回现实,在他面前又浮现出文钦令人厌恶的面孔。   “只有留下吴国将士,吴国朝廷才不会放弃救援寿春!”文钦并没有注意到诸葛诞正气得两眼发红,他仍喋喋不休地陈述着自己的理由。而诸葛诞已完全听不到文钦的话了。文钦肯定想害我……他对此相当确定。   “你是打算杀了我然后开城投降吗?”诸葛诞的手不自觉地握住了剑柄。   “这是什么话?……”文钦的话还没落音,只见一束剑光飞速划过眼前,他感到一阵刺痛,瞬间,脖颈中鲜血喷射而出。   诸葛诞一怒之下居然把文钦杀了。   文钦的两个儿子文鸯、文虎很快得知这一噩耗:“诸葛诞是杀父仇人,纵使死在敌人刀下也不能再和仇人共事!”兄弟二人单骑逃出寿春,向魏军狂奔而去。   “禀报大将军,文钦的两个儿子,文鸯、文虎倒戈归降!”   “哦?”司马昭第一反应是杀了他们,这话几乎脱口而出,但他忍住了。文钦虽罪不容赦,可文鸯、文虎穷途末路才来归顺,若杀了他们,必会坚定寿春叛军的意志。   司马昭赦免了文氏兄弟,又让文氏兄弟冲着寿春城内喊话:“连我们都被赦免,其他人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在喊声中,诸葛诞的士气濒临崩溃边缘。   此时,司马昭终于要亲自进驻到寿春城下了。这半年来,他一直坐镇丘头,将前线指挥权交给王基,现在,他看到胜券在握才亲临前线。他并非单纯想要沐浴胜利的曙光,也不是嫉妒下属独揽战功,而是作为司马家族新锐权臣,他必须要借这场战役稳固自己的地位。   4月,司马昭来到寿春城下,他站在距城墙不远的地方往城楼上眺望。   “大将军,危险!这里在敌军射程之内!”   然而,寿春城上的守军连一支箭都没射出来。不言而喻,诸葛诞的士气彻底崩溃了。   “可以攻城了……”司马昭小声沉吟,接着,他定了定神,猛地举起手中令旗,用最嘹亮的声音喊道:“全军攻城!”   一时间,寿春城下的魏军如潮水般汹涌起来,冲车猛烈地撞击着城门,云梯一排排搭上城墙,可寿春城中的守军都被饥饿和恐惧压迫得一动不动。   “快起来守城!守城!”诸葛诞奋力叫喊,却无人响应。   诸葛诞放弃了无谓的指挥,在数百死士的簇拥下从一个小门夺路而出。   “那逃窜者莫不是诸葛诞?快追上去!”司马昭的部将胡奋手疾眼快,指挥部队向诸葛诞发起包抄。胡奋是胡遵之子,胡烈的弟弟。   诸葛诞身为儒将并不擅长冲锋陷阵,很快,他被胡奋军团团围住。   “杀!”胡奋高喊,魏军纷纷举起兵刃刺向诸葛诞。   这些年,诸葛诞无时无刻不是生活在恐惧中,今天,他终于从被自己夸大的恐惧中解脱出来,竟感到无比轻松。他仰起头望向阴沉的天空:“好像要下雨了……”他嘴角微翘,摇晃着渐渐失去感觉的身躯,最后倒在了血泊中。从此以后,他再无须担心被人谋害了。   公元258年4月10日,诸葛诞阵亡。没过多少日子,淮南下起了倾盆大雨,这场雨曾被诸葛诞期盼已久,可他再也看不到了。   唐咨见大势已去,扑通跪倒在地。“唐咨愿降!唐咨愿降!”他大喊着。战后,唐咨被司马昭赦免,官拜安远将军。这位自曹丕时代便逃亡吴国的叛将终于在三十年后重返故国,又过了五年,他督造巨型战舰,为攻伐吴国尽心尽力。   寿春城攻破后,诸葛诞被夷灭三族。可是,琅邪诸葛氏的这一支并没有绝后,诸葛诞的幼子诸葛靓已安全逃到吴国,诸葛诞的长女因为夫家司马伷(司马懿第五子)的关系也没被株连,她正是日后著名的诸葛太妃,在很久以后,姐弟俩还会出现在故事里。   文鸯、文虎兄弟在战后不仅没被卸磨杀驴,更因功封侯。颇具戏剧化的是,三十年后,司马伷和诸葛太妃的儿子司马繇(即诸葛诞的外孙)跟文氏兄弟又扯出了一桩命案,终致文氏被夷灭三族。究其缘由,还是跟诸葛诞脱不了关系,其中原委后面会讲到。   王淩、毌丘俭、诸葛诞,这三位魏国扬州都督在淮南发起的叛乱,史称“淮南三叛”。王淩在没有兵权的窘境下束手待擒,毌丘俭率六万大军进逼洛阳,和司马师对峙一个月后战败,诸葛诞相比他的前两任准备得尤为充分,他举十六万大军,并得到吴国的支持,和司马昭僵持近一年后战败。这三起叛乱的规模一次比一次庞大,虽则王淩、毌丘俭、诸葛诞三人各自有不同的利益牵扯和政治立场,但他们剑锋所指的方向,皆是魏国权臣司马家族,而非曹氏皇族。如此,被后世胜利者命名的“淮南三叛”,或可称之为“淮南三义”就更加准确了。   诸葛诞的死士大多战死沙场,幸存者也都成了俘虏。死士们在刑场上站成几排,挨个等着问斩。不过,行刑者应该是接到了指示——如有愿意归降的,便能免除死刑。他开始朝着第一个死士厉声喝问:“降不降?”   “为诸葛公死,无怨无悔!”   第一个死士被斩首。   “降不降?”行刑者接着问第二个人。   “为诸葛公死,无怨无悔!”   第二个死士同样这样回答,同样被斩首。   ……   行刑者每杀一人,都要询问相同的问题,可得到的回答也都相同。就这样,他一直杀到了最后一个人。   “降不降?”行刑者已累得气喘吁吁。   这名死士看着面前一排排同伴的尸体,想起多年前诸葛诞让他免于死罪的情景。那一年,诸葛诞曾两次问过他同一个问题:“你怕死吗?”“不怕。”他两次均是同样的回答。既不怕死,是为死士。   “为诸葛公死,无怨无悔!”死士漠然重复着这句话。可又有谁不怕死呢?为义而死?为恩情而死?为气节而死?为荣誉而死?生命和这些比起来究竟孰轻孰重?他多年来反复询问自己这个问题却始终没有答案,此刻,他还在想,但命已经没了。   与天下人博弈   淮南战事结束后,司马昭对这场战争中的最大功臣王基赞不绝口:“当初军议,群臣都主张移营北山,我没有亲临战场,也误认为应该如此。想不到王将军深明利害,上违诏命,下拒众议,最终克敌制胜,真是古今罕有的名将啊!”   不料,王基连番上疏辞让:“这些都归功于臣的僚属。”于是,他麾下七名僚属全都因此被封侯。王基的智慧和胸襟实在令人叹服。   随后,司马昭任命王基担任扬州都督,陈骞担任豫州都督。陈骞正是陈矫的儿子,素以谋略著称,他在淮南之战担任副帅,立下赫赫战功。可是,司马昭难道忘记了,在战前他曾许诺让王基担任扬、豫二州都督这事了吗?他当然不可能忘记,但他甘愿食言也不放心让一人包揽两个州的兵权。他自然很清楚王基对司马家族的忠诚,可是健康的体系不能建立在个人感情这个基础上,因为人心会变,一旦生变,他将无力应对。   淮南之战结束后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在这两个多月里,魏帝曹髦疲于应付满朝公卿给他施加的巨大压力。   群臣纷纷提议:“大将军司马昭平定淮南叛乱,功勋卓著,理应加官晋爵,否则不足以服众!”   曹髦烦透了,司马昭官拜大将军,再加官晋爵还能加到什么程度?魏国自取代汉朝之日便取消丞相制,至今已有三十七年,难道要拜司马昭为丞相不成?   “臣建议陛下拜大将军为丞相,晋爵晋公。”群臣奏道,他们终于代表司马昭向曹髦摊牌了。当年,曹操官拜汉朝丞相,晋爵魏公,后成为魏王。倘若司马昭也官拜丞相,晋爵晋公,这无疑和曹操当年的权臣之路如出一辙。   你们到底是魏国的臣子还是司马昭的臣子?曹髦冷眼瞪着朝堂下向他跪拜的群臣,可他根本无力抵抗。就在这年6月,曹髦不得不颁布诏书,拜大将军司马昭为相国,封晋公,加九锡之礼。这是司马家族权臣之路的一个里程碑,标志着朝廷彻底向司马昭妥协,默认了司马昭将逐步取代曹氏社稷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可是,司马昭却没有接受册封,他不是不想,反之,他实在太想了,以至于不敢冒一丝一毫的风险。魏国臣民对司马昭取代曹氏的容忍程度在他心里精确换算成了一个百分比。他强忍着诱惑不断告诫自己:还没有达到安全值,时机不对。   出于这种判断,司马昭前后九次辞让,最终依旧维持大将军的官位不变。此时此刻,曹髦胸中的怒火临近爆发,他性格中缺乏忍耐这项能力,他觉得自己成了司马昭手中的玩物。可事实并不是这样,司马昭根本无意戏耍曹髦。戏耍,这对司马昭而言是一种奢侈,他继承了司马懿和司马师的性格特点,所走的每一步均目的明确——下赢这盘棋。   翌年,荆州都督王昶去世。这位被司马懿一手提携的实力派重臣,在死的头一年官拜司空。不过,王昶和司马懿、王淩当年的境遇类似,他没有被召回朝廷,一直到死都在荆州,除了因为他对司马家族的忠心,更因为他强大到难以撼动的实力。前文曾经讲到过,王昶和王淩俱属于太原王氏家族。东汉末年,王允刺杀董卓后即被董卓余党谋害,致使太原王氏遭受重大打击,魏朝时,王淩这一支被司马懿诛灭,而王昶这一支系则光大了家族。到了西晋时代,太原王氏成了天下首屈一指的望族,后面还会讲到很多关于王昶子孙的故事。   王昶死后荆州都督空缺,这对司马昭而言是个绝好的机会,他重新调整了魏国各主要战区的统帅人选。   长江以北的荆州进一步划分为南北两部分,王基任荆州北部都督,州泰任荆州南部都督;石苞任扬州都督;钟毓任徐州都督;陈骞任豫州都督。除此之外,还有堂弟司马望(司马孚的次子)仍担任雍凉都督,邓艾任陇右都督(在司马望辖区的雍州西部,专门负责抵御蜀国入侵)。   三年后,王基,这个为司马师、司马昭兄弟立下旷世奇功的名将去世。清代乾隆年间,王基的墓碑在洛阳破土而出,碑文采用隶书撰写(正是魏国初代名臣钟繇发明的笔法),具有极高的历史和艺术价值。这块碑文至今仍流传于世,人称“王基断碑”。最奇妙的是,碑文竟不刻写墓主名讳,实在是刻碑史上空前绝后的特例。为什么会这样?   在《宋书·礼志》中给出了答案:公元205年,曹操考虑到世间饱受战乱之苦,为提倡节俭薄葬遂立法禁止刻碑。公元257年,司马昭的幕僚王伦去世,其兄王俊想为弟弟立碑,却因禁碑令未遂。公元278年,晋武帝司马炎想过要废止禁碑令被记录在史书中。直到一百多年后,南朝史学家裴松之再次上疏请求废止禁碑令。由此可知,曹操在战乱时代立下的禁碑令居然一直延续了两百余年。在这两百余年中,私立墓碑者大有人在,然而王基墓碑却非私立,他因功勋卓著被朝廷特别赐予刻碑立传的殊荣,不过考虑禁碑令犹在,便采取这样一个折中权变的办法——不刻王基名讳。   遥想魏国初建的年代,曹仁包揽荆州、豫州、扬州三州都督,曹仁死后,曹休任扬州都督,夏侯尚任荆州都督,曹真任中央军统帅兼雍凉都督,魏国前线的军权完全囊括在宗室重臣手中。而到了公元259年,魏国前线的两三个军区不断细化,几个大军区最高统帅也全部换成了司马家族的嫡系亲信。   随着司马昭的权力愈加稳固,他心里那个谋朝篡位的百分比也愈加接近安全值。可是,他也意识到,性格嚣张强硬的魏帝曹髦已经成了摆在他面前的一块绊脚石。在这场博弈中,司马昭的对手是天下人心,曹髦,毫无资格做他的对手,仅是一个随时可以弹飞的棋子。   宗氏之恨   回到淮南之战的这一年,让我们看一下吴国的局势,大将军孙惨败;重臣朱异被杀;全氏家族遭受重创;吴帝孙亮开始追究孙鲁育的死因,这一串事件引发的连锁反应终于要做个了断了。   这个时候,孙正率败军悻悻地返回吴都建邺,一路上,他接二连三受到吴帝孙亮的责难——“为什么一败涂地!为什么要擅杀重臣朱异!”   孙明白了,在他远离朝廷的这段时间,孙亮已经成功地将权力揽在了手里。他陷入被动,回到建邺后便称病不上朝,也不觐见孙亮。那么,在这种局面下孙如何控制朝政呢?他让四个弟弟分别执掌京都各禁军营,完全凭借兵势震慑皇室和朝廷。   孙亮虽然亲政,却在孙的武力监控下,他越来越忍不了孙。   近来,孙亮频频向孙鲁班发难:“为什么要诬陷朱公主(孙鲁育)?”   “陛下息怒,此事牵扯人众多,我即刻去查……”孙鲁班吓得直哆嗦。随着丈夫全琮、姘头(侄子)孙峻相继死去,全氏家族又祸事连连(全辉、全仪携母叛逃,被困寿春城中的全氏诸将投降),她如今失去了一切靠山,只能向现实低头,再不能像以前那样翻手云覆手雨了。   孙亮看着瑟瑟发抖、俯首帖耳的姐姐不禁沉醉其中。这就是权力的滋味吗?短短几个月,他悟出很多道理。此刻,他已不是单纯地要给孙鲁育报仇而为难孙鲁班,他打算借机打压孙,夺回失去的权力。   而半老徐娘的孙鲁班也没有任何资本让她获得孙的青睐,更何况,正是孙导致自己夫家全氏一族的衰落。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政治立场。这段时间,她敏锐地觉察到孙亮对孙的憎恨,既然无法投靠孙,不如索性帮孙亮搞垮孙。于是,孙鲁班开始了一番谋划。   这天,孙亮惊诧地听着孙鲁班的哭诉。   “你说朱熊、朱损兄弟谋害自己的母亲?此言属实?”朱熊和朱损乃是孙鲁育和朱据的儿子。   “绝对属实,朱熊、朱损向孙峻泄露朱公主企图谋杀孙峻的消息,这才致使朱公主惨死。”孙鲁班答道。那么,朱熊、朱损是否真的陷害生母呢?在《三国志·嫔妃传》中明确说是孙鲁班诬陷,而《三国志·孙传》中则说朱熊、朱损没有起到保护母亲的责任。理论上,他们应该不大可能陷害母亲,但从孙鲁育死后,兄弟二人依然地位显赫来看,他们很可能是在母亲被害这件事上保持了缄默和不作为。   “居然做出这种忤逆的事……”孙亮简直不敢相信,他原本希望为姐姐报仇,没想到最后牵涉姐姐的儿子。   孙鲁班见孙亮踌躇,紧跟着又补了一句:“陛下,您可别忘了,朱熊、朱损是孙亲信,而且,朱损更是孙的妹夫……”   “对呀……”孙亮怦然心动。从这一刻开始,他不再关心追究这桩事的初衷,是不是孙鲁育的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兄弟二人是孙亲信。“传令左将军丁奉,率军处死朱熊和朱损。”处死两个将领为何要率军前往?这里,我们要简单介绍一下吴国的军制——世袭领兵制。   如果看《三国志》吴国众多功臣名将的传记,就会发现他们的后代大多默默无闻,其中更不乏被流放甚至处死,或是畏罪叛逃的,相比起魏国和蜀国善待功臣后代,这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究其原因,除了孙权刻薄寡恩的本性之外,更重要的是吴国独特的军制。在魏、蜀二国,朝廷掌握军队绝对所有权,虽然将领也有军权,但朝廷随时可以通过改变职务的方式剥夺将领军权。吴国就不一样了,历史原因,江东豪族多拥有数量不等的私家军队,更为严重的是,私兵世袭,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这被称作世袭领兵制。孙权允许世袭领兵制的目的与曹丕接受九品中正制完全一样,都是君主为赢得豪族支持迫不得已做出的妥协。最初,将领拥有的私兵基本在两三千人以下,到后期,随着将领不断立功,私兵的数量也越来越多。因此,收押或处死手握私兵的将领很有可能会爆发武力冲突,这绝不是带几个狱卒就能搞定的。这也是当初朱绩收押诸葛融、丁奉,处死朱熊、朱损时,除了携带皇帝诏书,还需要带军队的原因。   孙闻讯连番上疏恳求孙亮饶了朱熊、朱损兄弟。从这事可以看出,朱熊、朱损的确是孙一党。   孙亮断然拒绝。实际上,他正是因为孙的关系才将朱熊、朱损处死,为孙鲁育报仇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几天后,朱熊、朱损被丁奉剿灭。如果说之前,孙亮是出于对孙鲁育的感情而追查此事,那么经过几个月的发展,他的心思也发生了峰回路转的变化,姐姐的死因不再重要,这件事成了他打击权臣孙的手段,其结果居然是断了孙鲁育的骨血。   朱熊、朱损被处决只是个前奏,随后,孙亮开始了一个更危险的计划。   “我要杀了孙!”孙亮对姐姐孙鲁班、国丈全尚(全皇后的爸爸)、将军刘丞言道。   三人听了心里咯噔一下:“陛下可别轻举妄动。孙兄弟个个手握禁军兵权,不是那么容易杀的。”何止不容易,实话实说,单凭这几个人根本不可能。   孙亮主意已定,容不得他人反对:“左无难、右无难、虎骑三营禁军不是还在朕手里吗?朕率三营禁军进驻朱雀桥,若孙敢反抗,朕当即发诏书解除孙的兵权!”孙亮的谋划记载在《江表传》中,这简直像儿戏一般,孙鲁班、全尚、刘丞听得呆若木鸡,他们虽然久处政界,但对刺杀这种事真没什么经验。   众人心怀忐忑走出皇宫,谁也吃不准这计划能不能成。   然而,就在当天,孙亮的计划(与其说是计划,毋宁说是一厢情愿的企图更恰当)便被孙获悉了。   当晚,全尚正要就寝,忽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什么人!”他走出屋,只见庭院里已经布满了禁军。   “全尚图谋不轨,奉大将军(孙)之命收押!”全无半点抵抗之力的全尚被俘。   与此同时,在皇宫苍龙门外,孙的胞弟也率本营禁军杀了将军刘丞。就这样,与孙亮合谋的两个重臣反被孙先行解决。   到了天明时分,孙率禁军将皇宫团团包围。   “计划败露!牵朕的马来!”他一边吼着,一边挎上弓箭,打算出去和孙拼命。   “陛下冷静!”近侍死命把他拽了回来,这情形谁都明白,孙亮只要出宫必死无疑。   很快,孙控制住孙亮,旋即颁布诏书,把孙亮废为会稽王,全尚流放零陵,孙鲁班流放豫章。于是,在吴国曾一度最显赫的全氏家族彻底衰落,而那些逃到魏国的全氏,相比昔日的繁盛,也不可同日而语了。   那么说,究竟是什么人泄露给孙的呢?《三国志》中说是孙亮的妃子(这妃子的另一个身份是孙外甥女),而《江表传》则说是全尚的夫人(全尚夫人的另一个身份是孙的姐姐)。孰真孰假?我可以简单做些分析。事后,全尚的儿子全纪自杀,全尚夫人难道会为保护弟弟而牺牲自己的孩子吗?这可能性很小。再看孙亮的妃子,她位居全皇后之下,孙亮又仇视她舅舅孙,想必过得相当不如意,这么看来,她向孙告发的可能性很高。顺便提一句,孙亮的这个妃子(孙的外甥女),论辈分应该算是孙亮的外侄孙女。   公元258年11月,在大将军孙的主持下,吴国迎来了第三代皇帝——孙权第六子孙休。有必要特别说明,孙休的皇后正是孙鲁育的女儿(朱王妃),也就是说,孙休娶了自己的外甥女,这让我们再次见识到吴国孙氏皇族乱成一锅粥的伦理观。那么,朱王妃得势后,她的杀母仇人——失势后的孙鲁班结局又将如何呢?这位把吴国政坛折腾得乌烟瘴气的女人,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再也找不到任何记载了。   最后的权臣   在孙权的几个儿子里,老六孙休很好地继承了他爸爸的隐忍特质。当年李衡(昔日诸葛恪的幕僚)任丹杨太守期间曾屡次欺凌孙休。孙休登基后,李衡吓得主动投狱认罪,可孙休完全不计前嫌,宽慰了几句便把李衡放了。   11月,孙休拜孙为丞相兼荆州牧,增加五个县的食邑,并两度下诏嘉奖孙。孙的四个胞弟一并加官授爵。自此,孙一门五人封侯,显赫程度赶超昔日的全氏家族。   几名皇宫近臣劝孙休提防孙。结果,孙休反而将这几个近臣交付孙处置。自然,孙把他们全部处死了。这年,孙休才二十三岁。   公元259年1月18日,适逢农历腊八节,孙休派了十几个重臣请孙赴腊祭宴会。   孙想推辞,可架不住同僚盛情邀请只好接受,临行前,他吩咐家仆:“过一会儿在府中放火,我以火灾为由提前回来。”然后,他硬着头皮进了皇宫。   “臣叩见陛下!”   “丞相快快请起!”孙休赶忙命人搀扶起孙,殷切地请到坐席上。   孙刚刚坐定,就看到皇宫外自家府邸方向冒出浓烟,他佯装惊讶地言道:“臣家中失火,恕臣先行告退!”边说着,边要起身离去。   孙休命人拦住了孙:“丞相,以后这些事再也不用劳烦您操心了。”   一旁,丁奉和张布突然发令,左右侍卫当场将孙按倒在地。   孙吓傻了,玩命磕头请罪:“陛下恕罪!我甘愿流放交州!”   孙休瞪着眼怒道:“当初你流放滕胤和吕据了吗?”   “我甘愿当奴仆,只求活命。”   “你让滕胤和吕据为奴了吗?”   孙明白自己必死无疑了。   当日,孙兄弟五人全被夷灭三族。吴国最后一位重量级权臣就这么被搞掉了。   又过了一年,坊间风传会稽王孙亮有复辟的企图。于是,孙休将孙亮从会稽王贬为候官侯。令人没想到的是,孙亮居然在前往新封地的途中自杀。有人说是孙休派人毒死了孙亮,可这事死无对证,因为所有护送孙亮的侍卫在事后全部被孙休处死。   孙权留给子嗣的,除了显赫的皇室身份外,还有同族相残的价值观,在后面,孙氏皇族内部的杀戮依然会持续下去。   才同陈思   这天,在魏都洛阳,公卿纷纷上奏:“恭贺陛下,据传在宁陵县的井中发现了两条黄龙,这乃是祥瑞的兆头啊!”   翻阅史书,随处可见有发现龙的记载。它们频繁出现在图腾、雕刻、绘画或文字描述中,但迄今为止没有发现一具龙的骨骼化石。这神奇的生物是否真实存在呢?很难妄下断言。   不管怎么说,龙鲜活地体现了中华民族的文化精髓。龙能伸能屈,能大能小,上可腾云驾雾,下可隐匿深渊。在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中华民族经历过无数次浩劫,甚至多次被异族征服,却都能顽强地撑过来,这正源于像龙一样伸缩自如的韧性。   这种传说中的奇特生物也被当作皇权的象征。那些历史上的君王,尤其是开国者和中兴者,其霸气和隐忍远远超越常人,这和龙的特性也颇为相似。   回到曹髦身上,这位年轻的国君,无比仰慕姒少康中兴夏朝的丰功伟绩,然而他却没有意识到,如今根本不具备龙出升天所必需的时运。在时来运转前,他能做的唯有隐忍。   此刻,曹髦冷眼瞟着朝堂下向他祝贺的臣子,脸色愈发阴沉。忽然,他不屑地闷哼一声:“祥瑞?哼……”   朝臣面面相觑,眼见势头不对,谁都不敢多言。   曹髦沉声叹道:“龙代表天子,上不飞腾在天,下不盘踞在田,却困于井中,这算什么祥瑞?”他停了片刻,猛地从皇位上站了起来,惊得两旁侍卫手握剑柄。   这些侍卫与其说是护卫曹髦,不如说是替司马昭监视曹髦,以免他做出非分之举。而曹髦身后的郭太后更吓得脸色煞白,并压低着声音说道:“陛下,不可妄动,快到皇位上来!”   曹髦没有理睬这帮人,他继续向前缓缓踱着步,接着,他开口吟诗:伤哉龙受困,不能越深渊。   上不飞天汉,下不见于田。   蟠居于井底,鳅鳝舞其前。   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   吟完诗,曹髦又转身坐回到皇位,郭太后和侍卫们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原来皇帝只是想作诗。这首诗名为“潜龙”,文辞俊美,但从严格意义上讲,诗却没体现潜龙的精髓。所谓潜龙,需要隐匿锋芒,诗中说鳅鳝在龙前乱舞,毫无疑问是明指司马昭,又言龙藏牙伏爪,既然都说了出来,哪里还算得上隐匿锋芒呢?顿时,朝堂上气氛尴尬,公卿大臣纷纷告退。   “臣告退。”   “臣身体有恙,告退。”   ……   转眼间,甚至连郭太后也静悄悄地走了,大殿上只剩下曹髦一人。   曹髦愣愣地望着空空如也的大殿,这里宛如死一般寂静,他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他微微张开嘴,大喊了一声:“退朝!”然后,他孤零零地站起身走向后宫。   曹髦回到后宫,气呼呼地对太监吩咐道:“取画笔来!”   太监很快将画笔取来。曹髦抄起笔,一言不发,继续他未完成的画作。   几天后,曹髦的画作完成。   一旁的太监谄媚道:“陛下画得真好,这画的是什么人?”   “盗跖!”曹髦恶狠狠地答道,很显然,他情绪不佳。盗跖原名柳下跖,是春秋时期的大盗,与孔子同时代人,“盗亦有道”这个成语便是取自盗跖和孔子的对话。   “这盗跖看起来真有点眼熟……”太监沉吟,突然,他想起画里的人像谁了。这盗跖画的分明就是司马昭啊!太监吓得面如死灰,慌忙低下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司马昭窃国,与盗贼有什么区别?曹髦心里这样想。他脑海中浮现着司马昭那张可憎的面孔,画成了这幅《盗跖图》。   曹髦善于绘画,《盗跖图》是他其中一幅画作,除此之外,还有《祖二疏图》《黄河流势》《新丰放鸡犬图》等流传后世,根据唐代张彦远所著《历代名画记》中的评价,曹髦的画功大致与汉末魏晋时代蔡邕、杨修、诸葛亮等人比肩,为中品。   这个精通诗文绘画的年轻人倘若生在一般富庶之家,肯定能成为一代才子,毕生逍遥快活。但很不幸,他生在曹氏皇族,更不幸的是,他成了魏国的皇帝。曹髦是个极端感性主义者,缺乏理性思考能力,如果从古巴比伦文化中的“性格九柱图”来做分类,那么曹髦的性格应该属于典型的丰富型(Generalist),这一类型的特点是:多才多艺、冲动、无节制、狂乱。从这点来看,他像极了当年的曹植。遗憾的是,曹植正因这种性格成为政治上的失败者。   这些日子,司马家族的嫡系亲信——扬州都督石苞入朝述职,他觐见过曹髦后,去拜见司马昭。   司马昭问道:“先前你曾对我亡兄说,陛下犹如魏武降世,今天,你还是这样认为吗?”   石苞沉默片刻,言道:“下臣今天仍这样认为,陛下绝非平庸之主!”   司马昭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越来越觉得,曹髦必须要除掉了。   以孝代忠   大将军司马昭这段日子很苦恼,他有个难题一直解不开。多年来,司马家族压迫曹氏皇族,双手沾满了忠君者的鲜血,对司马昭而言,忠这个概念如同一块炙手的山芋,他自己本身就违背了儒家价值观里最重要的忠君理念,但他作为魏国实际上的掌门人,又不得不提倡忠,否则用什么来约束臣子?   最终,司马昭想出了一个办法。   公元258年,朝廷下了一道诏书:“尊崇老者是古代尧、舜、禹推行的仁政。王祥和郑小同德高望重,都是当世贤者。现授予王祥‘三老’称号、郑小同‘五更’称号,天子对二人持晚辈之礼,可随时向他们咨询朝政得失。”在《正义》《白虎通》《礼记》等书中解释道:三老、五更并非官职而是尊称,天子用对待父、兄的礼数侍奉三老、五更,以此作为向世人推行孝道的表率。   如果司马昭直接提倡忠,他就必须要忠于曹髦。所以,司马昭的办法即是以孝代替忠。而且,选举三老和五更不仅是孝道政治理念的初步尝试,更约束了曹髦,让皇帝反过来对臣子,也就是司马昭政权尽孝。可谓一举两得。   鉴于这里要涉及大量儒学内容,我们就来简单讲讲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哲学家、教育家——孔子创建的儒家学派。   孔子说:“德如同天空最明亮的北极星一样,被众星环绕。”按照儒家的解释,掌权者的道德乃是执政的核心。孔子提出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是儒家思想的精髓,而历代统治者更将忠、孝、礼、义提炼出来作为维护权力的工具。现代人大多对儒家思想不屑一顾,尤其认为提倡忠是否定自我,禁锢思想。其实,孔子讲的忠固然有忠君的意思,但远不止于此,其涵盖面很广,包含了对朋友的忠,对自己内心的忠,对天地的忠。那么具体如何体现呢?不害人,信守诺言,做事对得起良心,顺应天道,不逆势而为,这即是忠。然而,历代统治者在大肆宣扬忠的同时,也将其含义局限在忠君这个狭隘的范畴了。   那么说,为什么孝可以上升到政治层面?这同样源于儒家对孝的解释。和忠一样,孝的涵盖面也极广,不单是指对父母的孝,还延伸为对天下人的孝,这称之为大孝。孝在政治上的体现,便是为政者应该以孝子之心治理天下,把普天之下的老百姓都看作自己的父母。在这种理念下,孝行是决定士人仕途的重要政治资本。不过,无论任何理论都有可能被心术不正者利用,翻开《晋书》就能发现,那些被载入史册的西晋重臣,其中有大批品行卑劣的奸臣佞臣,却无一不以孝行著称于世。后文中,关于司马家族推行孝这一价值观的过程中,还会衍生出很多故事。   回过头来,先说这位被举荐为三老的王祥,此时年已七十三岁高龄,他生于东汉末年,乃是举世闻名的孝子。关于王祥的孝,有众多令人叹为观止的行迹。王祥生母早亡,他对继母至孝,可继母心肠狠毒。有次,时逢严冬,继母想吃新鲜的鲤鱼,王祥居然卧在湖上靠体温融化冰雪捞鱼给继母吃,这就是著名的卧冰求鲤的故事。但继母不领情,一会儿想用刀捅死他,一会儿又想用毒酒毒死他,王祥不做任何抵抗跪地请死。不可避免地,这些事极有可能在传诵中添油加醋,以至显得相当夸张且不合逻辑。元朝时,王祥的孝行被选入《二十四孝》中成为孝子的表率。可平心而论,王祥是否真的符合孝道呢?有句很著名的话:百善孝为先,原心不原迹,原迹贫家无孝子(还有下半句: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那么,王祥面对一个屡次想杀自己又毫无血缘关系的继母,他的孝行到底是原心还是原迹呢?而继母这些极端夸张甚至触犯法律的行为,又是怎么传播出去的呢?不得而知。总之,王祥最终因为这些事迹赢得了孝子的名声和坦荡的仕途。   一次,曹髦向王祥寻求教诲,王祥言道:“古代的明君和圣贤无不心怀忠诚,这种忠诚表现在言行当中,举止顺应天意,更不会逆势而行。”这番劝谏乃是告诫曹髦收敛张狂的个性,不能违背天下大势。在政治立场上,王祥无疑站在司马家族一边,他这样说也没什么不妥,确实是出于善意,避免让曹髦惹祸上身。   再说被举荐为五更的郑小同,时年六十五岁,官拜侍中,乃是东汉经学巨匠郑玄的孙子。多年来,他负责给曹髦讲授经学,可他却甚少教授王学,而是常引用自家先人的理论。对于曹髦而言,听郑小同讲授经学几乎成了他排解抑郁的唯一途径。王肃多次驳斥郑玄学说,在学术流派上,二者势同水火。郑小同和王祥一样,本应是司马昭政权的代言人,不过,郑小同的学术理论和王肃不同,导致他并不太受司马昭信任。而司马昭选郑小同做五更,也仅仅是迫于郑小同辈分和学术影响力的无奈之举。   这天,郑小同因公务前来拜见司马昭,不巧司马昭临时不在。郑小同闲着无聊,便在前厅来回溜达。   突然,厅外传来司马昭的厉呵声:“郑小同!你干什么呢?!”只见司马昭神色不安,一边喊着,一边快步走进前厅。   郑小同站在前厅的书案旁,他听到司马昭的呵声,不禁一怔,心有戚戚地言道:“下臣正在这里恭候大将军。”   司马昭为何这么紧张?原来,他最近一直筹划着废掉曹髦,前厅书案上的卷宗就是跟亲信的密谋,而卷宗还没有来得及封印。他走到书案旁,警觉地观察着郑小同和书案之间的距离,又仔细回想自己在离开前卷宗摆放的位置。继而,他死死盯着郑小同的眼睛质问:“你有没有看过书案上的卷宗?”   郑小同惶恐答道:“下臣怎敢随便翻看大将军的卷宗,自然是没看过。”   “哦,那就没什么事了。”他不想再继续这场无谓的揣测,因为他想到了一个更简单直接的解决方法。   “上酒。”司马昭发话。   当仆役把酒端上来的时候,司马昭悄悄从怀中掏出一包毒药,趁郑小同不备倒入其中一个酒樽中。   郑小同全然没有觉察,他诧异道:“这……下臣来找大将军议事,为何赐酒给我?”   司马昭不答话,径自拿起其中一个酒樽,目视郑小同。这种威慑力让郑小同毫无选择余地,他只好拿起另一樽,陪着司马昭一饮而尽。   少刻,郑小同腹痛如刀绞。他明白了,酒有毒。   司马昭冷冷言道:“宁我负卿,无卿负我。”   东汉经学巨匠郑玄唯一的后代,就这样被毒死了。   孰不可忍   曹髦听说郑小同毫无征兆地死于大将军府,气得浑身发抖:“肯定是被司马昭谋杀的!”这么多年来,这个可怜的皇帝唯有听郑小同讲解经学时才能让心灵获得短暂的宁静。此刻,他的情绪在悲伤和愤怒中狂乱翻腾。   既然忍无可忍,那就无须再忍。   眨眼间的工夫,曹髦的怒火完成了从升腾到爆发的全过程。他做出了一个无比危险的决定。   公元260年6月2日晚,曹髦突然喊道:“冗从仆射李昭、黄门从官焦伯,跟我来!”   “陛下,去哪儿?”李昭等人茫然。   “陵云台!”前文曾提到过陵云台,《世说新语·巧艺篇》详尽描述了陵云台精妙绝伦的构造。该台在魏文帝曹丕时代建造,台高二十三丈,建造之初便计算好每一根木头的重量,台上再无冗余的负担,建成后,高台常随风摇曳,但绝不会坍塌。在这座高台周围,驻扎着皇宫内唯一没有被司马家族染指的禁军。昔日,曹芳的忠臣李丰曾企图借助这里的三千甲士讨伐司马师。   曹髦带着李昭等人疾步直奔陵云台而去。以曹髦的性格,很明显,他没有经过什么深思熟虑,这个年轻人的所作所为完全凭借冲动。   “披挂战甲!拿起武器!随我出宫讨伐逆臣!”曹髦大声命令着这支仅存的忠于皇室的禁卫军。   恰在这时,轰隆隆一声雷响,天空下起了细雨。雨水淋在曹髦的脸上,却并没有让他冷静下来。李昭等人忽然明白了曹髦的意图,吓得纷纷劝道:“陛下息怒!今日恰逢大雨,甲士不能出战,请改日再议!”   曹髦抹去脸上的雨滴,怒吼道:“就在今日!”他随即又下令,“把尚书王经、侍中王沈、散骑常侍王业三人召来!”五年前,王经任雍州刺史败给蜀将姜维,战后被召回朝廷担任尚书。王沈是司马家族柱石重臣——王昶的侄子,属于太原王氏。王业是东汉末年群雄刘表的外孙。王经、王沈、王业三人平日里常给曹髦讲授学业,而曹髦自以为和三人关系匪浅,更亲切地称呼王沈为“文籍先生”。   俄顷,王经、王沈、王业冒雨慌慌张张赶到陵云台。   “陛下,深夜召臣有什么事吗?”他们跪在地上,早已察觉到身旁纷乱的局面,不由得暗自心惊。   曹髦伸手入怀中,掏出一封事先写好的诏书扔在三人面前,恨恨言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绝不甘愿坐受被废这样的奇耻大辱,我已写下讨贼诏书,今日,卿等与我共同讨伐逆臣!”   三人听罢,汗流浃背,王沈和王业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说话。王经不忍见曹髦自寻死路,苦苦劝说:“昔日鲁昭公没有忍受季氏欺凌,因而丧失社稷,被天下人耻笑。如今军政大权握在司马氏手中已根深蒂固,无论朝臣还是藩镇将帅都愿为司马氏效死,这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陵云台兵甲羸弱,陛下这么干如同恶病恶治,终至无药可救,还望陛下能深思熟虑!”自李丰事件之后,陵云台禁军的军费日渐缩减,驻守在这里的只有数百老弱士卒。   然而,以曹髦的性格全然无法做到深思熟虑:“是可忍也,孰不可忍!我已经决定今晚行动,就算是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况且还不一定会死呢!众军听令,今日随我出宫讨伐逆臣!”“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这句话出自《论语》。当时,只有国君才有权力排演八佾(yì)之舞,可鲁国权臣季氏却在自家排演八佾,这是超过其身份的僭越行为。当代国学巨匠南怀瑾老师指出,在这句话里,“忍”的意思不是“容忍”,而是“忍心”。以温良恭俭让著称的孔子,想必不会怒发冲冠地吼着:“这事实在无法容忍!”恰恰相反,孔子乃是叹息:“(季氏)连这种事都能做,还有什么不忍心做的呢?”   不过,曹髦的性格绝非孔子那样温良,他像火山爆发一样狂吼:“这事实在无法容忍!”   随着曹髦一声令下,陵云台数百禁军抽出武器,喊声雷动:“讨伐逆臣!讨伐逆臣!”   王经、王沈、王业三人意识到局面失控,默默地从陵云台退了出去。   “快走!快走!”王沈和王业一离开陵云台,便相互拉扯着狂奔起来,而王经仍在踌躇不决。   “王经!还不快走,更待何时?”王沈回头喊道。   “社稷将危啊!”王经怅然叹息,“唉!文籍先生,你又打算去哪儿?”   “文籍先生”?仓皇中的王沈竟没反应过来。他一闪念,才想起昔日曹髦曾经常这样亲切地称呼自己。什么“文籍先生”……我乃王昶之侄,太原王氏族人,若非司马家提携,我怎能有今天的地位!王沈没有停住脚步,他边跑边说道:“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去向大将军禀报啊!”   王经在道义和性命之间徘徊良久后,做出了决定:“纵然不能追随陛下做这无谓之举,可也不能背主求荣啊……”最终,他没有跟着王沈和王业去向司马昭报信,而是独自来到尚书台,静静地等候噩耗传来。   此时,曹髦率数百禁军出了陵云台,直奔向郭太后永宁宫而去。   解脱之路   “禀太后,陛下率军至此!”内侍神色紧张地奏道。   “他……率军……至此?!”郭太后惊得一颤。   片刻后,曹髦入永宁宫觐见太后:“太后!朕欲率军出宫讨伐逆臣司马昭!”   “放肆!不可轻举妄动,难道你想死吗?”郭太后浑身汗毛倒竖,试图阻止曹髦。上一次,她在司马懿入宫兵谏请求讨伐曹爽时也曾这样恐惧过,从那次之后,她便成了司马家族忠实的政治盟友,作为司马氏和曹氏皇族之间的缓冲层,且不惜牺牲名誉甘愿充当压迫皇室的黑手。   “朕想求得您下一封讨伐逆臣的诏书!”   “没有!”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郭太后坚定地站在司马家族一边。   曹髦本来低头跪在地上,听到这回答突然猛地抬起头向郭太后怒目而视。当初司马懿要诛杀曹爽时,你怎么不说没有?当初司马师要废黜曹芳时,你怎么不说没有?今天曹氏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从当初那几封太后诏书而来!   “就算没有太后诏书,也不能阻止我中兴社稷的决心!”曹髦站起身来,不再奢望太后诏书,他怨恨地瞥了一眼郭太后,迈步走出永宁宫。而郭太后早吓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曹髦率军奔出云龙门。   这个时候,司马昭的同母弟司马榦(gàn)闻听皇宫兵变的消息,匆匆赶至,打算拦住曹髦。然而,他在皇宫的一个掖门处却被守门将满长武拦住了。   “满长武,你闪开,皇宫有变故,快让我过去!”司马榦对守卫掖门的满长武说道。   “未经陛下宣召,任何人不得通过此门,请公侯见谅。”满长武并没有屈服于司马榦的权势,毅然坚守着掖门。这位满长武,正是昔日扬州都督满宠的孙子,他不愿意充当司马氏毁灭曹氏的帮凶,但他力量微薄,只能在自己职权范围内做到这一步了。   少顷,司马昭的幕僚王羡也来到满长武驻守的掖门:“满长武,我要进皇宫!”   “此门不通!”满长武守护这道门,没有放任何一个司马家的人通过。司马榦和王羡无奈只能绕道,他们兜了个大圈子,最终没有赶上曹髦。   曹髦正在进行他生命中最后一次狂奔:“前面就是止车门!众军跟我冲出去!”这是一条冲破压抑通往解脱的道路。   守卫止车门的是司马懿第五子——司马昭的异母弟司马伷,补充一下,他的老婆便是诸葛诞的女儿。司马伷望着曹髦坐在车驾中,身旁跟着数百疯狂的禁军一齐向自己这边冲过来,早吓得魂飞魄散。“挡住陛下!挡住陛下!”他大喊道。可是守门侍卫全都忍不住后退。   “陛下,这里是止车门,不得擅自通过,否则请恕臣下无礼了!”司马伷壮起胆,只身挡在曹髦面前。   “你能怎样?”曹髦猛地从车驾上站起来指着司马伷呵斥,“胆敢拦驾者,杀无赦!”伴随着皇帝的吼声,驱车的马匹也仰天嘶鸣,无所顾忌地向止车门狂奔而去。司马伷只能闪身避让,他身后的守门侍卫更吓得纷纷退散。   曹髦不再理会呆立的司马伷,率军冲出了止车门。   五年前,曹髦第一次走进止车门时,谦谨地下车步行,一名臣子对他说:“您贵为天子,不必下车。”他答道:“我被太后征召,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是止车门,我怎能乘车通过?”当时,他说完这番话后,强压着兴奋,为自己的气度感到欣喜。我的贤德一定能博得臣子的忠心,大魏国将在我手中复苏,他曾这样祈盼过。可在随后的五年里,曹髦渐渐看清了残酷的现实,扭转乾坤、左右命运这些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梦,越想,他就变得越绝望。   大魏国,并不会因我的贤德而复苏。他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五年来,这个曾经拥有光辉梦想,或可称为幻想的少年已成长为一个被现实压垮的青年,今天,他决心再度直起腰板,可是,他终将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弑君者   这个时候,在皇宫外的大将军府,司马昭已经从王沈和王业口中得知曹髦的举动。“曹髦难道疯了吗?”他目瞪口呆,随即,他将手中的书卷狠狠地摔在地上,下令道,“贾充!拦住陛下!”贾充官拜中护军,执掌宫廷外禁军,这些禁军,与其说是护卫皇宫,不如说是司马昭的亲兵。   贾充知道事关重大,他想进一步探知司马昭的底线:“大将军……”   司马昭知道贾充想问什么,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贾充,斩钉截铁地言道:“无论以任何代价……”我已经不能再见到曹髦了。   “在下明白了!”   贾充接了司马昭的命令,当即率数千亲兵疾奔向皇宫。一路上,他内心忐忑不安,并不能预知此事之后自己的命运将会走向何方。为司马家立下不世奇功,还是事后为司马家充当替罪羔羊?这两种结局仅在毫厘之间。   在皇宫的南门,曹髦和贾充两支军队迎头相遇。   “贾充!让我过去!拦驾者斩!”曹髦打算再次凭借他的权威震慑住对方。   “恕臣无礼!陛下不得出宫!”贾充毫不退缩,在他身后,数千司马昭的亲兵已展开阵列,将皇宫南门封得水泄不通。“擅离皇宫者,杀无赦!”他一招手,司马昭的亲兵杀向了曹髦的陵云台禁军。   “贾充!你敢谋反吗?”曹髦抽出腰间宝剑,压抑了五年多的愤怒全部倾泻而出,“给我杀!”他挥舞宝剑疯狂地向司马昭的亲兵砍去。方才的绵绵细雨不知不觉中已变成瓢泼暴雨,雨水混合着血从皇宫内流出南门外,地上的尸体越积越多。   战斗持续的时间不长,陵云台数百老弱士兵完全不是贾充数千禁军的对手,他们很快被杀败。可是,不管贾充的禁军再怎么胆大包天,他们也不敢亲自和皇帝交手。于是,曹髦虽已战败,但他却在敌军的层层包围中徒自挥舞着长剑,无人敢近身。   “朕乃天子!谁敢挡我!”战斗陷入僵局。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贾充心底暗自发颤,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无论如何,不能让曹髦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可是,自己又怎么全身而退?   恰在这个紧要关头,太子舍人(年俸二百石,七品低级官员)成济凑到贾充耳朵边问道:“贾大人,事态危机,您说该怎么办?”如果成济是个聪明人,他绝不会在这时候多嘴。   贾充转头看去,成济愚鲁的脸庞变得仿佛像救世主一样神圣。这是挽救自己命运的曙光。“司马公恩养你们,为的就是今天,你还有什么可问的?”说罢,贾充一把将成济推向前方。   成济踉跄几步,混沌的思绪中仿佛萌生了许多灵感,他为自己能领悟贾充的意思欣喜若狂:倘若帮司马昭解今日困境,必建立大功,从此以后,不愁荣华富贵。成济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手中长戟握得更加有力,他几下推开挤在前面的士卒,向曹髦走去。   一个巨大的闪电,照亮了被敌军包围的曹髦,他的剑锋依然在疯狂地挥舞着。   成济傲慢地站在曹髦的面前:“陛下,臣得罪了!”   一声炸雷响彻云霄,成济猛地举起长戟,奋力刺向曹髦……   曹髦已经很累了,五年多的情感终于得到了畅快淋漓的宣泄。此刻,他安静地看着胸前的长戟,利刃从他的后背穿了出去。“司马昭……弑君……”曹髦的目光越过面前的成济和贾充,他完全不屑于去看这两个人,而是径直望着司马昭大将军府的方向。曹髦缓缓垂下手臂,宝剑滑落到地上。   曹氏的列祖列宗啊,我尽力了。曹髦沉浸在欣慰中,然后站着停止了心跳。   曹髦为曹氏社稷轻身赴险,死于非命。可是,倘若客观地评价曹髦,他终归也只是率性而为。人生最大也是最难的成就难道不是克服自己的性格弱点吗?   成济后退两步,拔出长戟,曹髦的胸口被捅了个窟窿,继而,尸体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   公元260年6月2日夜,年仅十九岁的魏国皇帝曹髦,就这样在权臣司马昭的授意下被杀了。   孔子曾说:“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意思是:像弑君弑父这样十恶不赦的事,一定是长久以来逐渐积蓄最后才会爆发。庄子说:“飓风起于萍末。”意思是:台风最初只是从浮萍的漂荡中兴起。这种中国古老的哲学理念经过一千七百年后,在1963年被美国气象学家赋予一个听起来更加学术化的定义——“蝴蝶效应”。按照“蝴蝶效应”的解释:一个细微的动作会引发一串连锁反应,最终导致所有系统产生巨变。那么,像曹髦被弑这事究竟从何而起呢?从曹髦张狂的性格,从司马昭的跋扈,还是从司马懿发动高平陵政变诛杀曹爽?或是从司马懿目睹好友杨俊被杀?抑或是司马朗带着司马懿逃出洛阳,远赴黎阳避难?倘若再往前,自然可以无限追溯下去。可是,历史终归只有一条路。   魏帝曹髦驾崩。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众人围拢着曹髦的尸体,宛如雕像一般呆立,谁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须臾,一阵嘹亮的哭声自远方传来。   太傅司马孚狂乱挥舞着手臂推开众人,发了疯一般扑向曹髦的尸体。他坐在地上,抱起曹髦,将曹髦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仰天悲鸣:“陛下!陛下!老臣有罪啊!有罪啊!”司马孚撕心裂肺的哭声划破了寂静的深夜。   “司马孚真是忠臣啊……”但凡眼见这一幕的人无不由衷感叹。   五十年来,司马孚始终用心扮演着魏国最大忠臣这个角色。   又过了一会儿,另一个老者也赶到事故现场,奔向曹髦的尸体,他是此前被授予三老称号的王祥。“老臣无状啊!”王祥跪在地上,拉扯着曹髦,两个老头似乎像争抢尸体一样,给这本来凶险肃杀的雨夜增添了一丝滑稽色彩。   王祥为何要喊“老臣无状”?无状,可以简单翻译成“无能”“失职”等意思。这简单的两个字蕴藏着无限的政治谋略。首先,他自责没好好教诲曹髦,将曹髦毙命的责任转移到自己身上,以此为司马昭开脱。同样地,既然说是王祥教诲失职,也间接说明曹髦本来就存在错误,最终,问题的根源其实又被归结到曹髦自身。他帮了司马昭一个很大的忙,几乎是凭借这四个字,王祥此后位列三公,到了西晋,他荣登最高爵位。在《晋书》中,他的列传排在晋朝重臣之首。   王祥祖籍徐州琅邪郡(和诸葛氏同郡),这里,有必要讲一下琅邪王氏家族,这是一个在中国历史上最重量级的名门世家。   琅邪王氏与前面讲过的太原王氏俱是秦朝名将王翦的后裔,王翦曾孙王元迁居到徐州琅邪郡,是为琅邪王氏的开基始祖,从王元到王祥贯穿西汉、东汉、魏朝总计十三代人,这十三代人始终活跃于政坛。到了王祥,他以孝行著称,晚年又成为西晋德高望重的名臣。不过,王氏家族还远没有到达巅峰。直到半个世纪后的“永嘉之乱”时,北方豪门望族、政界要员、各界精英总计近百万人,全部在一位王氏族人的倡议下举家迁往江东避难,这个中国历史上最负盛名的大迁移被称为“永嘉南渡”(也称衣冠南渡)。而这位王氏族人,日后也成为东晋王朝的奠基人。在东晋时代,琅邪王氏因此被称为“天下第一望族”,只有后来在淝水之战中崛起的谢氏家族能勉强与之比肩,而同是出自琅邪郡的名族诸葛氏根本无法望其项背。   琅邪王氏活跃于政界长达千年之久。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其家族成员也在哲学、文学等领域独领风骚,书法巨匠王羲之、王献之、“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等,均出自这一家族。   令人惊叹的琅邪王氏家族就暂时介绍到这里,在往后的故事里,王祥及其家族成员会占据重要戏份。   无进无退   在大将军府里,司马昭的幕僚往来穿梭不绝。   “禀告大将军,贾充在皇宫南门阻挡陛下的车驾,陛下不幸死于乱军之中。”   司马昭瞠目结舌呆立于地,半晌,他缓缓长吁了一口气。贾充,你是我司马家的最大功臣。接着,他扯开嗓子号啕大哭起来:“天下人会怎么看我啊!”   翌日,群臣会集在朝堂大殿上均保持着缄默,谁也不敢说什么。司马昭巡视一圈后发现少了一个人:“尚书仆射陈泰在哪儿?”   “陈泰抱恙。”同僚答道。   陈泰示以无声的抗议。可是,在这紧要关头,陈泰必须到场。司马昭扭头对荀说道:“荀君,一定把你外甥请来。”陈群死后,陈泰成了陈家辈分最高的人,司马昭只好请陈泰的舅舅荀出面。   东汉末年,荀的爸爸荀彧备受曹操忌惮,后被曹操逼死,荀以孝道著称,对曹氏没有一丝好感。而且,荀自年轻时就跟司马家族建立起亲密的友谊。   荀跑进陈泰府邸。“玄伯(陈泰字玄伯),朝廷遭此骤变,大将军议事,你不能不出席!”他边说边拽着陈泰往外走。   陈泰一把将荀甩开:“舅舅,世人都说我比不上您,从今天这事看来,却是您不如我……”   “说什么都没用,你这回必须听我的!就算你不怕死,难道就不想想你陈家的未来?”荀清楚记得陈群临终之际的嘱托,他曾发誓要照顾陈泰,保护陈家。   说话间,陈氏宗族子弟齐刷刷地跪在陈泰面前:“您就听听荀公的劝吧!”   陈泰回想着父亲的临终遗言,他望着宗族后辈,任凭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最终,他站起身,在众人的簇拥中跟着荀向朝廷走去。   司马昭见到陈泰,忙把他拉到一旁,哽咽问道:“玄伯,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处理才好?”   陈泰脸上明显还挂着泪痕,他冷着脸道:“唯有将贾充斩首,才能勉强向天下谢罪!”   “这……”司马昭不舍得牺牲贾充,倘若将贾充处死,今后还有谁敢替自己出头卖命?“你能不能再想个退而求其次的办法?”   “我只知道有进,实在想不出其次了。”陈泰所言的“进”,是暗指让司马昭自裁谢罪。   司马昭默然。   几天后,陈泰郁郁而终。《博物记》中记载,陈寔(颍川陈氏开基鼻祖,陈群的爷爷)、陈纪(陈群的爸爸)、陈群、陈泰四代人,在汉魏时代都有崇高的名声,可是他们的德行却渐渐削减。这种说法自然是指责陈群和陈泰对曹氏不忠,但也不能一言以蔽之。到了陈泰的时代,颍川陈氏已成天下数一数二的望族,家族利益跟司马氏紧紧牵扯在一起,无论陈泰的良心如何备受拷责,他总不能掐断全族人的未来。陈泰死后,颍川陈氏依旧显达于世,可名声也大不如前了。   善后   就在魏国的臣子在朝堂上面面相觑的时候,郭太后的一纸诏书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   诏书这样写道:“当初我立曹髦为帝,本来寄希望他能成大器,可实在想不到他暴虐的性情日益严重。我屡次训斥他,他反而对我恶语相向。我担心曹髦颠覆社稷,只怕自己死后无颜面见先帝。便密令大将军废掉曹髦,大将军念曹髦年幼,反而护着他说话。但是,这并没有让曹髦的乖张有所收敛,他竟用弓弩射向我的寝宫,以此恐吓我。我又反复几十次请求大将军废掉曹髦。曹髦先是想毒死我,又率陵云台甲士入永宁宫想杀我,还打算行刺大将军。我孤苦老寡,本不惜命,只是念及先帝遗愿,为社稷倾覆而痛心。幸赖曹氏宗庙有灵,王沈、王业急报大将军,才避免让大将军身陷危难。曹髦死于乱军之中,皆因他悖逆不道,自取其祸。诏令将曹髦尸身以平民礼节入葬。另外,尚书王经心怀不轨,诏令廷尉将王经及其家属一并收押。”   郭太后诏书中言辞可谓颠倒黑白,且完全站在司马昭一边。她提到先帝曹叡,但很显然,她并不相信死者有灵。   随后,司马昭、司马孚、高柔、郑冲上疏:“虽然曹髦悖逆无道,以平民礼节入葬合理合法,但臣等还是心存怜悯,希望能以王侯的礼节安葬曹髦,请太后恩准。”以司马昭为首的几位重臣和郭太后联手演了一出戏。郭太后充当黑脸角色,她痛斥曹髦一番,并提议以平民之礼埋葬。司马昭等人则充当白脸角色,假惺惺地劝说郭太后以王侯之礼安葬。郑冲官拜司徒,他和前面提到的郑袤是同族,这里先一笔带过,在不久后还有一件重要的大事会牵涉他,到时候会讲到。   翌日,曹髦被埋葬在洛阳城西北的瀍涧之滨。葬礼上只有几辆破车,没有任何旌旗。南朝史学家裴松之这样评价:“这么简陋的葬礼还有脸说以王礼安葬?真是厚颜无耻到了极点。”   距离葬礼的不远处,一堆百姓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   “这就是前天被杀的天子吧?真是可怜哪!”   百姓远离政治,当然搞不明白其中复杂的利益关系,他们惯以正义和非正义的角度来评判这件事。   曹髦死后没有获得任何谥号,所以,他登基前的封号——高贵乡公,也就成了后世对他的称呼。高贵乡位于徐州琅邪郡境内的临沂一带,也就是今天山东临沂市附近。不知是否是命运使然,曹髦虽有着诸多性格缺陷,可最终,他选择高贵地战死,高贵乡公这个封号反而成了对他短暂一生的最大肯定。   曹髦被弑的余波远未停歇。尚书王经因没有向司马昭报信被判处死刑,不仅如此,他的母亲也被株连。   “儿不孝,后悔当初没听您的话,如今害您受了牵连!”王经悲痛欲绝。多年以前,他的母亲曾嘱咐他:“你本是种田人的儿子,俸禄已达两千石,应该适可而止了。”但王经没有听从。   王经的母亲只是微笑着说道:“人谁无死?又有多少人死都不得其所?你因忠于皇室而死,没什么可悔憾的。”就这样,母子俩俱被斩首。   王经死后被暴尸在洛阳东市的刑场,无人敢收敛。这时,一个人扒拉开人群,径自跪在王经尸体前。   “王君,在下给你收尸来啦!”这人说着,便开始号啕大哭起来。他名叫向雄,是王经昔日的下属。   向雄的哭声,仿佛在他和王经周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其他人隔绝在外。纵使是围观的百姓,也不由自主地离向雄远远的。“他真是不怕死,司马昭肯定饶不了他。”   这事很快传到司马昭耳中。有人请示该如何处置向雄。   司马昭摇了摇头:“算了,他也算个义士,放了吧!”   满长武因阻挠司马榦和王羡,令两人疲于奔命,没能成功挡住曹髦。由此,满氏也受到牵连。   “臣弹劾满长武,阻拦臣等救驾,致使皇室遭此大难。”司马榦和王羡反咬一口。于是,试图为曹髦尽绵薄之力的满长武被斩首,他的爸爸,也就是满宠的儿子满伟,也被贬为平民。   满伟为什么会被儿子牵连?   原来,早在几年前司马昭讨伐诸葛诞时,满伟告病请假滞留许昌,随后满长武又以探望父亲为由脱离大军。满氏出身寒门,在曹氏的提拔下显赫于世,他们无法跟司马家族抗衡,却也不想在这场侵蚀曹氏的战争中推波助澜。从那时起,满氏父子便遭到司马家族的嫉恨。   当年,满宠侍奉曹氏三代,以名将之姿成为扬州第一个外姓军事统帅,资历甚至比司马懿还老。满宠死时食邑高达九千六百户,曾位居魏国开国功臣之首。时隔二十年,他的子嗣终因没有投靠司马家族而横遭劫难。   曹髦死后过去了二十多天,群情激奋仍未平息。司马昭惶惶不可终日:“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啊……”他明白必须要牺牲一个人,但这人绝不能是贾充。   司马昭上疏道:“高贵乡公曹髦亲率士卒,拔刀鸣鼓杀向臣。臣担心刀剑无眼,命令将士不许伤害陛下,违令者军法处置。没想到成济冒失,致使曹髦殒命。臣本想舍生取义,自裁谢罪,却又考虑到曹髦企图谋害皇太后。臣哀痛万分,五脏摧裂,愧当辅政重臣,为安定社稷,特敕廷尉收押成济全家,依法论处。”   司马昭决定牺牲成济来平民愤,这是他所能接受的底线,而贾充,他是绝对不想放弃的。   成济蹲在屋里哆嗦个不停,他已经得知自己被主子卖了。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甲胄摩擦声和步伐声,一队禁军在他家院门外列开阵势。成济的精神彻底崩溃,他脱光衣服,赤身露体爬上自家屋顶,朝着院门外的禁军歇斯底里地咒骂。   “司马昭,你这逆贼!你以为杀了我就能堵住天下人的嘴吗?你忘恩负义!不得好死!”   “射!”随着一声令下,数支箭夺弦而出,顷刻间,成济被射得像只刺猬,从屋顶上跌落下来。   与此同时,在贾充的府邸,贾充老母一边用拐杖狠命敲着地,一边破口大骂:“成济这逆贼!不得好死!充儿,你可千万不要像他那样遗臭万年啊!”贾母素有节义之名,她并不知道其实正是自己儿子指使成济将曹髦刺杀的。   “是……母亲教训得是……”贾充低垂着头,唯唯诺诺,不敢告知事实真相。旁人闻言,心底不禁暗暗耻笑。   半个多世纪后的东晋时代,公元323年初,这天,晋明帝司马绍(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的长子)刚刚完成继位大典,正在后宫认真听着重臣王导给他讲述司马氏夺取天下的故事。   王导从司马懿如何起家,一直讲到了贾充在司马昭的授意下弑杀曹髦。   司马绍听完这悲伤的故事,眼圈不觉发红。他趴在御床上哽咽道:“若真如王公所言,晋室国祚怎么能长久得了啊……”   皇帝的名讳   继曹髦死后,司马昭开始冥思苦想下届皇帝的人选,魏国的皇室成员在他脑海中逐一穿梭闪现,他首先排除掉那些已成年者,然后在年龄幼小者中慎重挑选。性格刚烈的曹髦是前车之鉴,他绝不能再挑选这样一个有主见的皇帝,最后,他的思绪停留在一个人身上。   “燕王曹宇的儿子多大啦?”司马昭问道。昔日,魏明帝曹叡曾意图让曹宇入京参政,结果刚一年,曹宇便因不堪其任返回邺都。曹叡临死前,又打算让曹宇担当起托孤重任,仅仅四天,曹宇又临阵退缩。曹宇前后两次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无意碰触权力,正因为这样,他赢得司马家族的认可,其食邑始终在魏国藩王中拔得头筹。而今,司马昭再次想起了这位深明退让之理的藩王。   “回禀大将军,燕王曹宇之子名曹璜,现年十五岁。”   希望曹璜在曹宇的教导下也能懂得退让的道理。司马昭暗暗祈祷,只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废立皇帝,而退让,将是这场无聊闹剧的最终收场。   就在群臣为曹璜筹备登基大典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璜和黄同音,黄字经常会挂在嘴边,稍不留意就会犯了天子的名讳……”群臣感到很伤脑筋,古代帝王的名讳均要避讳。譬如,在西汉时代,秀才这个称号,为了避汉光武帝刘秀的名讳改称为茂才。   群臣正为如何避开这个字绞尽脑汁,只听司马昭说道:“那就让曹璜改名好了。”曹氏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了,为这种无聊事耽误时间实在不值得。他居然提出这样一个解决办法。这实在很搞笑,自古以来,都是不惜更改常用词以避开皇帝的名字,这回却是让皇帝自己改了名。   由此,常道乡公曹璜改名为曹奂。   公元260年6月,魏国迎来了第五代皇帝,年仅十五岁的曹奂。   竹林之忆   一个寂静的夜晚,山涛独自走进书房,他轻手轻脚地反锁房门,然后从书案旁翻出一个锦缎包裹。山涛将包裹上的浮土小心擦拭,在烛光下缓缓打开,从他的轻柔的眼神和动作,可以确知这包裹中乃是一件至宝。锦缎被一层一层翻开,里面包着的竟是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几个大字——“与山巨源绝交书”(山涛字巨源),落款是他多年的挚友——嵇康。几个月前,嵇康写成此信交给山涛,二人从此再无往来。   山涛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展开,里面的字迹随之显现。这信乃是嵇康以他最擅长的草书撰写而成,字迹俊美,气度凌云,一笔一画无不流露出奔放和洒脱,堪称当世绝品。几个月以来,信中的每个字早已深深烙刻在山涛心中,并千百次刺痛着他的心。可是,山涛却始终无法忘记昔日的情谊,他固执地一遍又一遍读着信,寄希望能从字里行间窥探到挚友深埋于心底的秘密。   信的第一句是这样写的:   嵇康启:昔日,您(山涛)曾对山嵚(山涛的叔父)谈起我不想出仕的意愿,我想,这世上除了我的知己,再没有谁能跟我这么知心了……”   山涛的思绪飞驰,恍惚间回到十几年前,一眨眼,他又置身于竹林当中,耳畔边响起莺声鸟啼,响起流水潺潺,响起几个好友的欢声笑语,响起嵇康天籁般美妙的琴音。   “巨源,过来喝酒!”嵇康一曲终了,总会这样呼唤他。   “来了来了!”山涛循着好友的呼唤声,美滋滋跑上前。   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嘹亮的啸音。这一听就知道是阮籍,除了他,没有人能将口哨吹得这么美妙。   “喝酒怎能少得了我们?”说话间,阮籍和刘伶这对酒友奔至,没等坐定便举起酒壶一通狂饮。接着,阮咸、王戎、向秀也陆续凑了过来。   “如果能一直这么逍遥自在,终老于竹林之中,也不枉此生吧!”众人一边开怀畅饮,一边享受着竹林带给他们的自由和快乐。可现实残酷,很快,他们迎来了正始十年,也就是公元249年,曹爽等八族的鲜血将洛阳东市染红。   “八族不论妇孺老幼尽诛,手段太过狠毒了。”   “连何尚书(何晏)都未能幸免,唉!”竹林中传来一阵哀叹。   “竹林七贤”全部尊崇何晏、夏侯玄倡导的玄学,不仅如此,他们中的很多人继何晏、夏侯玄死后成为魏晋玄学领袖,而他们的政治立场则明显倾向于曹爽。   在“竹林七贤”中,阮籍是个有远大志向的人。一次,他登上广武山巅,俯视四百年前楚汉争霸的战场,继而仰天长叹:“当时真是没有英雄,徒令竖子成名!”他借此感慨自己怀揣满腔抱负却无处施展的遗恨。   阮籍在任东平相期间,将府衙墙壁全部拆除,让路边的百姓看着官吏办公,这种透明化的管理方式让当地行政效率倍增。   但是,阮籍目睹了正始年间的腥风血雨后,便将昔日的理想藏了起来,同时也抛弃了儒家礼教的束缚。从此,他决意走上另一条道路,自由、老庄哲学、酒,成了他人生的三大支柱。阮籍不知疲倦地游走于名山古迹,遍访四海隐士。一次,他游览苏门山,有幸见到当时著名的隐士孙登(和孙权的儿子同名,并非同一人)。阮籍大为兴奋,自顾自地从太古无为而治的大道一直讲到三皇五帝的贤德,以期获得孙登的认同。可孙登自始至终没有开过口。阮籍意兴阑珊,突然,他撮起嘴,吹起了最擅长的口哨,一时间,优美而自由的啸音响彻云霄。   待阮籍吹完一曲,孙登嘴角露出微笑,他总算说了一句话:“再吹一遍吧。”   于是,阮籍又再吹了一曲,然后向孙登施礼,转身下山而去。当他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山谷中传来一阵口哨声。原来,隐士以这种方式回应,向阮籍传达志趣相投的意境。   阮籍听着孙登的口哨浑然忘我,下山后写下一篇著名的散文——《大人先生传》,至今流传于世。   在这篇散文中,阮籍塑造了一位至深至远、至伟至德、与天地同寿的仙人——大人先生,其原型便是苏门山隐士孙登。他借“大人先生”之口,将自己对政治、人生乃至宇宙的理解尽情抒发。文中有这样一句话——“坐制礼法,束缚下民。”其意直指儒家礼教是束缚百姓的政治工具。其实,阮籍本心支持礼教,他只是对司马氏政权肆无忌惮地利用、亵渎礼教感到不满,但他毫无办法,索性反对礼教。   高平陵政变后,司马懿对昔日亲曹爽的官员软硬兼施,置于自己监控之下。阮籍恰在这种情况下被迫成为司马懿的幕僚,他一心追求自由的梦想也随之幻灭,于是,他选择了逃避。   阮籍开始经常玩失踪。每当这个时候,众人不放心总要四下寻找。最后,大家在一条偏僻小路的尽头找到了阮籍,只见他正独自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嗣宗(阮籍字嗣宗),别哭啦,回去吧……”《魏氏春秋》中详细描述了阮籍抑郁到极致的状态,他时常驾车出游,却不走大路,狂奔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坐在地上一个人痛哭。这是极严重的抑郁症表现。   阮籍嗜爱喝酒,但他和“竹林七贤”中另一位热衷酒道的刘伶截然不同。刘伶以奔放洒脱的“裸喝”著称,阮籍是喝酒喝到吐血,他的苦闷和悲伤随着酒被吞下肚,又随着血喷出来。   阮籍的政治立场和人生理念被残酷的现实撕碎,他迫于情势出仕司马家,而另一位“竹林七贤”的灵魂人物——嵇康则在这方面毫不妥协。   前文说,嵇康的老婆是曹操的曾孙女——长乐亭公主,他身为曹氏皇亲国戚,对司马氏深恶痛绝。其实,嵇康不出仕的原因并不止于此,他生性热爱自由,倘若曹氏执政,也不见得他就会投身政治,可司马家族压迫曹氏的阴狠行迹,却给嵇康选择避世提供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有时候,山涛也会问他:“你既不出仕,今后有什么打算?”   “寻仙访道、吟诗作赋、抚琴打铁,平生之愿足矣!”   二人彼此相视而笑。   山涛将思绪从过去拉回当下,他继续读着嵇康的绝交书。司帮忙,最后让祭司沾得满身腥臊气是一个道理……   ……可是我错了……去年我从河东回来后,听说您居然想举荐我当官,事情虽然不了了之,但我也看出您根本不算我的知己……或许,我们只是偶识的泛泛之交罢了。我揣测您的心思,大概是您不好意思独自做官,所以才要拉我同流合污吧?这就像厨师羞于自己切肉,非要拉祭嵇康这个比喻很有意思,乃是越俎代庖的反义。越俎代庖出自《庄子·逍遥游》,原意是祭司多事,企图取代厨师,结果被嵇康说成了厨师硬拉祭司入伙。嵇康作为继何晏、夏侯玄之后的玄学领袖,对老庄思想研究颇深,他将《庄子》这个典故信手拈来,完全展现出一个相反的寓意。   几句话像锥子一样刺进山涛的心,令他的眼眶不觉有些湿润。这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   “怎么又把自己关在书房?”门外传来山涛夫人韩氏的柔声细语。   “我有点事,你先休息吧。”山涛没有起身,他拿着信随口敷衍了几句。   韩氏轻声叹息,默默地走开了。   很多年前,山涛穷得家徒四壁,韩氏不离不弃,始终坚定地支持他。   山涛将韩氏的付出看在眼里,有一次,他对韩氏说了一句半玩笑半承诺的话:“请夫人暂且忍耐一时,日后我定登三公高位!只是到那时候,不知道你够不够格做三公夫人哪!”   可是,一直到高平陵政变后,山涛仍没有出仕,他打算继续隐居,等政坛平静下来再说。就这样,他一直等到司马懿死,然后眼看着司马师接过权柄。山涛终于看透了形势,如今他已经年过半百,不能再等下去了。于是,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几天后,山涛主动请求做司马师的幕僚。   司马师的亡母张春华是山涛的远房姑姑,司马师对这位远亲表哥,同时也是名重天下的隐士主动投奔大喜过望,他兴奋地感慨道:“吕望终于要出山了吗?”吕望即是辅佐周文王创立周朝的姜子牙。司马师将山涛比作吕望自是出于敬重。   从此,山涛仕途一帆风顺,他相继担任过司马师和王昶的幕僚,后又回到朝廷任尚书吏部郎。可这一切都没有干扰到他和“竹林七贤”,尤其是和嵇康的友谊。   直到公元261年出了一件事。   近些年,无论在朝在野,嵇康的名声日渐高涨。司马昭也对嵇康愈发忌惮,他曾多次邀请嵇康出仕,而嵇康则置之不理,更远赴山西河东躲避纠缠。这年,嵇康认为风头已过,遂从河东返回中原,可他刚踏进家门就听到一个令他不快的消息。   “自先生去河东后,山涛便接二连三向朝廷举荐您做官,不知这是不是您的意思?”   嵇康不悦:“山涛难道不理解我一心隐居的志向吗?”   嵇康身上有诸多耀眼的光环:曹氏皇亲国戚,继夏侯玄、何晏之后的玄学领袖,不畏强权的斗士,躲避仕途的隐士……而所有这些,无不意味着和司马家族站在对立面。他看似超然世外,却随时有性命之虞。山涛很清楚,嵇康唯一的出路就是向司马昭妥协,否则终有一天会大难临头。出于这种考虑,他才举荐嵇康仕官。   然而,一向孤傲的嵇康又怎能妥协呢?他的心情正从诧异转到失落,但旋即,他开始渐渐理解山涛为保全自己所做的努力。尽管如此,嵇康仍不会放弃他的高傲,他决心向世人做一份宣言,一份视权贵如粪土、视自由为毕生追求的宣言。不过,他仍然保留着理智和对朋友的责任。   “怎么才能避免让山涛陷入尴尬的境地?”嵇康苦思良久后,提笔写就一篇恣意嘲讽司马氏政权的文章,然而,这篇文章却以一种独特的形式写成——《与山巨源绝交书》。嵇康淋漓畅快地抒发感情的同时,也和山涛撇清了干系。《与山巨源绝交书》,后来成为流传千古的名篇。   当山涛第一次看到嵇康的绝交书时,心如刀绞,从未有过的委屈和痛苦涌上心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闹到这个地步。十年的知己竟断然绝交。很快,这件事被传得人尽皆知。   几个月来,山涛一遍又一遍反复读着绝交书。嵇康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希望能找到答案,也希望能重续旧日情谊。虽然信中的内容他早已倒背如流,可此时此刻,他仍全神贯注盯着嵇康的字迹,一字一句地默念着。懒散孤傲,举止傲慢,违背礼法,这些缺点虽能得到朋友们的宽容和理解,但料想不会被官场所容。况且,自从我醉心于《庄子》和《老子》后,对仕途荣禄的热情更所剩无几,放任率真的本性却日益加深……这些年,阮籍从来不议论别人的过失,我想学他但实在学不来。他天性淳厚,从没有害人之心,只有饮酒过度这个缺点常被礼教之士抨击,幸亏大将军(司马昭)不介意才能安然无恙。我没有阮籍那种天赋,又不懂人情世故,不会随机应变,缺乏谨慎,总是口无遮拦不知避讳……   ……我对有些事就是无法忍受,这是性格使然,不必强求……君子的行迹虽然各不相同,但若顺着自己的本性去做,最终都能找到心灵的归宿。所以,政客为了爵禄选择入世,隐士为名声选择避世……我生性嵇康的本性确实像他自己写的那样。   往昔的一幕幕再次浮现于山涛脑海中……   “你们知道吗?昨天我可是遇到一件有趣的事!”嵇康说道。   “什么事?说来听听。”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阮咸兴致盎然地聚了过来。   “昨天,我正在屋里读书,突然,从院墙外扔进来一本书。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以为是邻家孩子瞎闹,就跑出去打算教训几句。可等我出了院门,哪有什么孩子,只看见一个成年人匆匆跑远。我回到院里捡起书。你们猜是什么书?”嵇康故作神秘。   “快说快说,我们哪猜得出来!”众人急不可耐。   “书名叫‘四本论’,要说它的作者,你们更想不到!”   “《四本论》?确实没听说过……”   “是钟会写的。”嵇康看着众人诧异的眼神越说越起劲,“前些天,钟会本想亲自把他的书送给我看。你们也知道,我一向对他爱搭不理。他一看我板着脸,都没敢把书拿出手。没想到昨天,他居然急得把书扔进我的院子,然后掉头就跑。”   “那《四本论》写得怎么样?”   “我随手翻了翻,写得狗屁不通,拿来垫桌子了。”   众人哄堂大笑。   钟会是玄学的忠实信徒,这也是为什么在夏侯玄临死前,他非死皮赖脸想和夏侯玄结交的原因。夏侯玄、何晏死后,嵇康等人将玄学理论发扬光大,成为魏朝玄学的代表人物,在学术领域这方面,钟会对嵇康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很显然,嵇康和夏侯玄一样鄙夷钟会为人,屡次给钟会吃了闭门羹。   钟会写《四本论》时尚且年少,随着司马家族崛起,他的权势变得如日中天,可是,嵇康反而对钟会的态度更加不屑。   一次,钟会邀集了大批名士前往竹林寻衅。   竹林中回响着一阵清脆的打铁声。叮叮……当当……钟会等人循音找去,终于在一所草庐旁见到正在专心打铁的嵇康和向秀。嵇康瞟了一眼钟会,全没反应,仍旧专心敲打着铁毡。   钟会趾高气扬,本想凭声势压倒嵇康,没想到嵇康根本不搭理自己。他觉得颇有些尴尬。   “真是无聊!走!”钟会一扬手,率众人转身离去。   嵇康见钟会要走,挑衅问道:“你干吗来的?又干吗要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头也不回地应道:“久闻你大名而来,看你无聊要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二人虽然在学术领域上属于同道,但品性和立场的差异却注定无法相容。从此以后,钟会对嵇康愈加忌恨。   向秀望着钟会离去的背影,不由得心生不安。可生性洒脱的嵇康很快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在他心里,从来就没有钟会这号人物。   烛光随风摇曳不定,山涛不时举起手来护着火苗,以防被微风吹灭。在昏暗的烛光下,山涛眯着眼睛,继续读信。间再和亲朋好友叙叙旧,小酌一杯,抚琴弹奏,如此再无所求……写了这么多,无非是希望您能理解我的意思,另外,也当是我向您告别吧!   ……昔日诸葛亮没有逼迫徐庶投靠刘备,华歆没有逼迫管宁接受三公之位,这些贤人都是始终如一、彼此知心的挚友。我热衷于养生,对您看重的仕途名利根本不屑一顾。希望您不要勉强我,把我逼到走投无路的绝境……我早年不幸失去了父母和哥哥的疼爱,总觉心下悲凉。我的女儿才十三岁,男孩儿才八岁,都还未成年,且体弱多病。每每想到这些就更难受,真不知从何说起!我只盼能过上平静的生活,把孩子抚养成人,有时嵇康   山涛又一次读完了嵇康的信,他多么渴望能再回归竹林,再听到嵇康的呼唤声。   “巨源,过来喝酒!”   烛火不知不觉间已熄灭了,山涛安静地独坐在黑暗中,回味着嵇康写的每个字。嵇康为何要提及他孤苦的身世?又提及他的孩子?   山涛缓缓站起身踱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皓月当空,皎洁的月光照进书房,比刚才的烛光还要亮堂许多。他凝望着月光出神,不禁为自己固守昏暗的烛光觉得可笑。刹那间,山涛压抑许久的心豁然开朗,他和嵇康的友谊难道不正像月光一样挥洒在天地之间吗?他终于想通了,在他手中的这封绝交书,承载着嵇康对他的信任和友谊,将流传至很远很远……   竹林之殇   公元262年的某天,嵇康的好朋友吕安家出了件恶心事。原来,吕安的哥哥吕巽迷奸了他的老婆。   吕安泣不成声向嵇康哭诉道:“叔夜(嵇康字叔夜)!真想不到,我吕家居然出了这么个禽兽不如的畜生!我要到官府告他!”   嵇康同情吕安的遭遇,但又顾虑吕家的名声,遂一边安慰,一边劝道:“倘若自扬家丑,恐怕有污吕家门第清誉啊!”   然而,令嵇康和吕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吕巽做贼心虚先发制人,竟反咬一口把弟弟告上了公堂。   “我状告吕安不孝!”吕巽诬告吕安的这项罪名确是险恶至极。   前面说过,司马昭提出以孝治天下的政治纲领。在后来,他更将孝道作为主导无限放大。在这样一个政治环境下,不孝自然是重罪,这已经超出了“自家事”的范畴,完全上升到政治矛盾的层面。不仅如此,吕巽既是司马昭的亲信幕僚,又是钟会的好友,这么硬的背景更让他在官司中立于不败之地。   吕安被收监下狱。   嵇康得知后,亲自和吕巽对簿公堂。没想到,此举最终惹恼了司马昭。   “嵇康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将他和吕安一起收押!”   嵇康也锒铛入狱。   这起乌龙官司令朝野震惊,当时竟有数百名侠士主动要求官府把自己关入大牢,唯盼与嵇康共患难。嵇康的影响力由此可见。   而这个时候,屡次遭到嵇康羞辱的钟会看到了报仇的机会,他对司马昭言道:“嵇康就像一条卧龙,千万不能让他飞腾上天,否则一定会成为您的绊脚石。他和吕安无视礼法,被朝廷所不容,正好可以借这机会斩草除根。”就在司马昭犹豫之际,钟会接着说了一件足以置嵇康于死地的事:“我听说,当年嵇康还企图协助毌丘俭谋反……”   嵇康居然和毌丘俭有牵连,这到底是真是假?在《世说新语》中确有记载,毌丘俭举兵勤王时,嵇康曾想率兵接应,并咨询过山涛的意见。山涛心知毌丘俭毫无胜算,阻止了嵇康。   这桩奇事令诸多史学家感到费解,嵇康一介平民,手无军权,凭什么能起兵响应毌丘俭?若仔细分析,也并非全没可能。他身为皇亲贵胄,又是玄学领袖,号召力自然不可小觑,这从他被收监后吸引诸多侠士主动投狱即可窥见一斑。假使嵇康振臂一呼,想必轻而易举就能组建起一支军队。另外,在《三国志》中提到嵇康崇尚“任侠”气,这是一条颇有意思的记录,在东汉末年,袁绍、袁术、曹操这些乱世军阀年轻时都有任侠气,而嵇康作为思想家和文学家也如此,的确出人意表。   再顺便提一下嵇康热衷锻铁这个世人皆知的嗜好。《晋书·嵇康传》中写道嵇康和向秀锻造铁器拿去贩卖,以补贴家用。而在《庶斋老学丛谈》中却记录了嵇康锻造的一件器具——响簧銕仗,根据《说文》中的解释,这件器物既是乐器,又是兵器。在《太平寰宇记》《河南通志》等古代地理书中也提到嵇康著名的淬剑池。由此,嵇康锻造的似乎不单单是普通家用器具那么简单,他的打铁爱好,想必已经被钟会渲染成了私造军火。   一言以蔽之,根据嵇康的行迹,说他举兵支持毌丘俭应该不算凭空来风。   司马昭听了钟会的话点了点头。   “将嵇康处死!”   广陵绝响   公元262年深秋的一个清晨,嵇康被押送往洛阳东市。   当日,朝廷里群情激奋,三千名太学生集体上疏,请求赦免嵇康的死罪,不仅如此,他们更提出进一步要求,希望让嵇康进入太学院任教。   司马昭看着奏疏中三千太学生的签名,脸颊的肌肉忍不住抽搐,在他眼里,这根本不是请愿,而是三千政敌在嵇康的煽动下向自己宣战。   “嵇康必死!”司马昭狠狠地将奏疏撕得稀烂。历史上不乏类似的案例,司马昭因忌惮嵇康巨大的影响力才打算将之除掉,而今的情景,却正是嵇康影响力的明证,这不仅没有帮到嵇康,反而更令嵇康的悲剧板上钉钉。   上午时分,嵇康在无数人的簇拥中踉跄走向洛阳东市。   “叔夜!叔夜!”在道路旁边,山涛哭喊着挤出人群,向这个曾给他写下绝交书的挚友跑去,而他的左手和右手,分别拉扯着嵇康的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啼哭不止,死命拽住嵇康的衣服,希望能阻止父亲离去。   嵇康双手被缚,他用身体依偎着两个孩子,泪水夺眶而出:“有巨源在,你们是不会孤苦无依的。”言讫,他抬眼望着山涛,二人四目相对,再说任何话都已是多余。   嵇康没把子女托付给感情至深的兄长嵇喜,也没托付给令他敬佩的阮籍,或是和他共享打铁乐趣的向秀,却托付给早已绝交的山涛。他们深厚的友情,伴随着那封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一直流芳两千年之久。   中午时分,嵇康就要被斩首了。他提出生命中最后一个请求。   “能否让我再弹奏一曲《广陵散》?”   监斩官点了点头。   闻讯,嵇喜拨开人群,他抱着琴,泪流满面地跑到弟弟身边。   “解开他的枷锁吧。”监斩官下令。   嵇康的双手随之获得解放,他接过嵇喜递上的琴,席地而坐,将琴轻轻置于膝前。   他的身体仍有些微颤,这不奇怪,他在临死前一定无比恐惧,因为他是如此珍爱生命,这从他热衷于养生便可得知。生命让他呼吸到自由的空气,感受着大自然带来的快乐和安详。此时,他以极强大的精神力量将心绪归于宁静,慢慢地,他的手不再颤抖了。   一瞬间,嵇康的心再次重归自由,他听到飞鸟的啼鸣和溪水的流动,闻到竹林中泥土的芳香。然后,他优雅地伸出双手,手指拨弄琴弦,开始弹奏起这首绝美动听的《广陵散》。   天籁般的琴音缭绕在刑场上,给这本来肃杀的气氛蒙上了浓重的忧伤,在场的人无不黯然垂泪,可又不敢大声啼哭,他们生怕自己的哭声会掩盖住嵇康留给世间的最后赠礼。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嵇康的音乐留驻在天地之间。凡是有幸听到这首《广陵散》的人无不为之陶醉,并奢望琴音永远不会散去,可是,这世间又有什么是永恒不灭的呢?   无论世人多么留恋不舍,琴曲终于还是弹奏到了尾声,嵇康的手指优雅地做了一个收音的动作,最后一个音符飘逝于空气中。   “《广陵散》从此将绝迹于世间了……”嵇康叹息着。随即,他的头颅落地。顷刻间,刑场上响起震天的哭泣和悲鸣。嵇康之死,在中国历史上颇负盛名,他以弹奏《广陵散》这样悲壮的方式向他挚爱的生命告别,向他挚爱的世界告别。这年,嵇康三十九岁。   嵇康绝非舍生取义、慷慨赴死,相反,他是那么珍惜生命,留恋这美好的世界和自己的亲友,倘若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应该会向司马昭妥协也说不定。但若是这样,恐怕他也会和阮籍一样,在抑郁中度过余生。可是,历史终不会给嵇康第二次选择的机会。嵇康过完了他自由洒脱的一生,且在临死前,给世人留下了一个如此凄美又感伤的回忆。   嵇康死后,《广陵散》的琴谱依然流传于世,可是,在公元262年秋天的洛阳东市,由嵇康之手弹奏出的那首最美的“广陵绝响”却永远地消逝了。   或许,嵇康永远归隐于竹林之中,和天地融为一体,此时此刻,山涛双手紧紧揽着嵇康的一儿一女,泪水浸湿了他的脸颊、胡须和衣襟。他多么渴望再次回归竹林,再次听到嵇康的呼唤。   “巨源,过来喝酒!”   钟会的谋略   公元262年的晚秋,枯黄的树叶一片一片凋零,伴随着嵇康已逝去的生命埋葬于泥土中。   很快,寒冬又至。   在魏都洛阳的大将军府邸,司马昭和他的亲信钟会相对而坐。嵇康早已从他们心中被抹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眼下,二人正专心筹划着未来。   “是时候打破三足鼎立的局面了……”司马昭默默地沉吟。   “要结束三国鼎立,必先伐蜀。大将军可以让青州、徐州、兖州、豫州、荆州、扬州督造战船,营造出咱们要从水路讨伐吴国的假象,避免引起蜀国警觉。”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钟会不知疲倦地分析益州地形,并数次和司马昭讨论攻略蜀国的战术。   司马昭对钟会的谋略赞叹不已:“满朝公卿,唯有你能向我进谏伐蜀的良策啊……”他目视钟会,眼神中充满无限寄托和信任。可他脑海中,却浮现出很多人的告诫。钟会,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我面前提到你吗?你知道大家又是怎样评价你的吗?   “钟会见利忘义,好生事端,恩宠过厚必生乱心,不能委以重用。”这句话是司马昭的夫人王元姬说的。   司马昭的幕僚荀勖(xù)也对他说:“钟会性格无视恩义,必须严加防范!”颍川名族荀家和钟家的交情,已经数不清到底延续了多少代。两家人不仅过从甚密,更时常结为姻亲,钟繇的兄弟是荀勖的外祖父,也就是说,荀勖是钟毓、钟会兄弟的远房外甥。几十年前,荀勖幼年丧父,幸赖钟繇照料,这和当年荀彧死后,荀投靠陈群的情况相同。可是,荀勖却对有养育之恩的钟家,同时也是他远房舅舅的钟会说出这般凶险的话。自然,荀勖以臭名昭著的人品被载于史册,但从中也不难看出钟会在世人眼中的形象。   这两个人,一个是司马昭的夫人,一个是钟会的亲戚,即便如此,他们的话还不算最具杀伤力的。   一个更具重量级的人向司马昭提及钟会的野心,他竟是钟会一奶同胞的哥哥——钟毓。   “我弟弟自恃智术,绝不能让他手握重权。”钟毓私底下对司马昭说道。   当司马昭听到这话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惊诧,故作镇静地笑了笑,然后对钟毓说:“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绝对不会牵连你的宗族。”   钟毓等的就是这句话。   当下,那些对钟会不利的话萦绕在司马昭脑海中。钟会,或许有朝一日你真会谋反吧?他笑望着钟会,表情没有出现一丝变化。随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钟会,我想让你担任关中都督,作为日后伐蜀的主力。”   关中以长安城为中心,西至散关,东至潼关,因处于两关之间是故得名,乃是雍州东部最富庶的地区。在曹丕时代,关中都督由夏侯惇的儿子夏侯楙担任,这里曾让蜀国名将魏延魂系梦萦了多年。可无论是诸葛亮还是姜维,其历次北伐均将战略目标定位于蚕食雍州西部,雍州东部反而相安无事。由此,关中都督分量逐渐减轻直至被取消。到了曹真、司马懿担任雍凉都督的时代,关中正式划入雍州辖区。司马昭提拔钟会为关中都督,意味着他开始重新认识到关中的战略价值。   近些年,继陈泰之后,雍凉都督由司马孚的次子司马望担任。另外,为了加强对蜀国的防御,司马昭又把雍州西部从雍州单独划分出来,让邓艾担任陇右都督。不过,邓艾虽然数次成功抵御姜维的入侵,却对伐蜀意兴索然。实际上,举国上下,唯有司马昭和钟会二人心怀伐蜀这一共同目标,并最终付诸行动。   几天后,钟会辞去司隶校尉之职,转任镇西将军、关中都督。在洛阳西门,司马昭带着满朝公卿冒着漫天飞雪为钟会送行。   “此去关中,务必勤于军务。”   “臣必不辜负大将军的信任!”钟会谦卑地跪拜在司马昭面前。他的膝盖没在雪里,任凭凛冽的寒风似刀割般划过脸颊,可他丝毫不觉得寒冷,此刻,他的内心滚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在司马师、司马昭执政时代,几乎每起政治黑幕背后都有钟会的身影,他为司马家族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如今,他终于跻身魏国实力最强大的藩镇重臣之列。   而在洛阳城内距此不远的羊府,一位眼中蕴含无穷智慧的老妇人正聚精会神地听着侄子羊祜向她讲述钟会入驻关中的消息。她正是魏国初代名臣辛毗之女——辛宪英。   “钟会个性恣意放肆,这不是人臣之道,难保将来不会谋反!”辛宪英沉声说道。   羊祜激灵一下:“您这话可千万别乱讲啊!”   “你记住我这话,做人不能像钟会那样。”   几天后,辛宪英的儿子羊琇(羊祜的堂弟)被钟会聘为幕僚,即将前往长安。辛宪英闻听此事更加担心。“我先前还是忧心国事,眼下大祸就要降临自家门,不能再不闻不问了。”她吩咐儿子,“你去问问大将军(司马昭),看能不能让他准许你留在洛阳,别去钟会那里。”   羊琇依母命向司马昭请示,却遭到拒绝。   辛宪英无奈,百般叮嘱儿子道:“此行务须谨慎,君子在家奉孝道,在外守节义,千万不能做出让父母担忧的事。若遇变故,唯有心怀仁恕才能保你平安。”羊琇牢记母命,径奔向长安应钟会之命而去。   汉中防御体系   三国鼎立的局面形成至今已有半个世纪,司马昭因何突然决定要歼灭蜀国?他和幕僚这样分析:“自平定诸葛诞叛乱后息兵养民已达六年,国力雄厚。倘若攻打吴国,造战船,开水路,工程浩大,况且南方潮湿,士卒易生疫病。反观蜀国,总共约有九万兵力,其中有四万守备成都和益州腹地各郡,五万用于防备魏国。若令偏师牵制驻守沓中(属于益州的北部边界,在汉中西边)的姜维,主力便可从关中突袭汉中,如此必能收复巴蜀。”当时魏、蜀、吴三国人口统计如下:魏国四百四十三万,吴国二百三十万,蜀国九十四万。按照兵力是总人口百分之十这个常规比例计算即能算出各国兵力,司马昭估计有九万蜀军,确实相当靠谱。   另外,最近几年,蜀国实力派重臣姜维实施了一系列举措。其一,姜维在一年前离开成都,以屯田的名义驻守在益州西北边境沓中;其二,姜维在三年前彻底推翻了由蜀汉初代名将魏延建立的汉中的防御体系。正是这两件事吸引到司马昭和钟会的关注,二人判断伐蜀良机已到。   这两件事很值得分析,从中,我们可以对姜维有一个更加立体的认识,同时,也能借机将蜀汉晚期的政局一窥究竟。   三十五年前,年仅二十七岁的姜维投奔蜀汉。在这位出身雍州的降将身上散发着对建功立业的无限激情,或可称之为狂热,这种气质让他在充斥着厌战情绪的同僚中脱颖而出。诸葛亮发起的多次北伐战争中,姜维凭借军功步步高升。自费祎死后,姜维挣脱了一切束缚开始频频兴师北伐,他的狂热终于将蜀国拖入长达十年的战乱,使得国力迅速下滑。   那么,姜维为何要擅改汉中防御体系?首先,要归咎于姜维好大喜功的性格;其次,这或许还牵扯姜维的私人恩怨。   前文讲过,魏延创建的这套防御体系,是在汉中盆地边缘修筑多个防御堡垒,利用地形优势将敌人阻挡在盆地外,因此,汉中兵力虽然比魏国要弱很多,却能有效利用斜谷、骆谷、子午谷这三条狭长的谷道令魏军无法集结,首位不能相顾。汉中由此成为益州和关中之间无法逾越的铜墙铁壁。魏延之后汉中都督相继由吴懿和王平接任,二人均继承这一战略部署,多次成功抵挡了魏军的进犯。早在正始年间,曹爽发动骆谷之役时,汉中诸将见魏军兵势庞大,担心难以抵挡,纷纷建议王平退到临近腹地的汉城和乐城。结果王平力排众议,仍然恪守魏延的策略,派兵坚守住汉中盆地边缘各个关隘,从而成功将郭淮、夏侯玄堵在骆谷中。可是,到了第四任汉中都督胡济时却生出了事端。   在公元256年姜维发起的一次北伐中,他和胡济约定共同进兵雍州,并在上邽会合,结果胡济失约导致姜维大败而还。胡济失约的原因在史书中已无法查证,但可以确信的是,姜维从此对胡济恨之入骨。   此事过后第三年,姜维凭借权势把汉中都督胡济调离汉中,遣到益州腹地的汉寿。如此,从刘备时代设置的汉中都督一职被姜维裁撤。胡济彻底失去了汉中管辖权,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无论是胜是败,这位蜀国最后一任汉中都督本应见之于史册,却再无任何音信了。同时,姜维不满足单纯阻挡魏军,改为诱敌深入的策略,希望借此扩大战果。他分析说:“汉中现有的城防虽能御敌于国门之外,却无法全歼敌军。不如将兵力聚敛在汉中盆地内引诱敌军深入,然后盆地内的守军倾巢而出,这样战果才更大。”随后,姜维把这套新的战略部署付诸实施,他放弃了汉中盆地边缘大部分阻挡敌军的险要关隘,仅让蒋斌(蒋琬之子)和王含分别驻守临近盆地的汉城和乐城,又把主力大军安置于汉中盆地内。说白了,姜维的目的是让魏军顺利通过三条狭长的谷道,进入汉中盆地边缘,然后汉中主力军与汉城、乐城的偏军对魏军形成三面夹攻之势。理论上讲得通,但别忘了,魏军的兵力远超蜀军,以薄弱的兵力包围强敌,结果如何不用多说。   历经三十余年的汉中防御体系被彻底颠覆。不管姜维是出于报复胡济,还是因为好大喜功顺带报复胡济,不久之后,他即将尝到自己一手酝酿的恶果。   孤立的权臣   公元262年,姜维最后一次北伐被邓艾击溃。撤军后,他没有返回成都,而是以屯田为名义驻守在益州西北部边境的沓中。必须要讲明,虽然诸葛亮、蒋琬、费祎执政时也长期不在成都,但他们的性质和姜维不同。诸葛亮、蒋琬、费祎三人均是在得到朝廷的准许后,才离开成都前往外地驻扎,姜维却是败军后不敢回成都,直接留在了沓中。这不难理解,八年前,几乎同样的事就发生在诸葛恪身上。当时诸葛恪在淮南战败后不敢回建邺,先是在长江北岸徘徊了一个多月,后又打算以屯田的名义长期驻军,可终究顶不住连番诏书的催促,回到建邺没过多久就死于孙峻发动的政变中。此事恰如姜维的前车之鉴,因此,他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姜维在沓中待了半年多,突然获悉钟会入驻关中的消息,他急忙给朝廷上疏发出警报:“近日,臣听闻钟会在关中厉兵秣马,料其或有所行动,请朝廷派遣张翼和廖化率军分别入驻阳安(位于沓中附近)和阴平(位于汉中附近)以防不测。”   可是,这封奏疏到了成都后便似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了。根据《三国志·姜维传》的记载,宦官黄皓竟以巫术占卜为由坚信魏国不会入侵,并劝刘禅不要理会姜维。这则记载简直匪夷所思,若此言属实,难道蜀汉多年来就掌握在一个和宦官狼狈为奸的昏君手中吗?   首先说刘禅。自诸葛亮死后,这位蜀汉皇帝毅然废除了丞相制。他一方面尊重诸葛亮的遗愿,让蒋琬和费祎总揽朝政;另一方面,却分别观察了蒋琬三年、费祎六年才授予他们开府的权力。费祎死后,刘禅又相继提拔诸葛亮昔日的幕僚——董厥和樊建,以及诸葛亮之子——诸葛瞻共同执掌尚书台政务,这三位因为资历尚浅始终没有被获准开府。蒋琬、费祎、董厥、樊建、诸葛瞻,这五个执掌蜀汉政权的人不仅是诸葛亮的嫡系,更全是荆州籍臣子。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来,刘禅在秉承诸葛亮政治理念的基础上,将皇权和臣权置于一个极佳的平衡点,同时又谨慎限制着益州派的势力。   再说蜀汉的军权,自费祎死后,雍州派的姜维成为蜀汉军事力量最强的将领,虽然有些超出掌控,但朝廷依然有大量军队握在张翼、廖化、邓芝(刘备死后和吴国建立联盟的功臣)、宗预(诸葛亮死后和吴国延续联盟的功臣)这批极具忠心的宿将手中,他们的实力足以和姜维抗衡。这也就是之前张翼和姜维意见相左,但姜维仍执意拉拢张翼一起北伐的原因。   事实上,在刘禅治理下的蜀汉从未发生像魏国和吴国那样的政变和叛乱,从权力均衡这点来看无疑是三个国家中做得最出色的。刘禅不想事必躬亲把自己累个半死,可也不想让皇权旁落,于是,他巧妙拨弄着权力天平两端的砝码,以游戏的心态乐此不疲,并过得相当潇洒。纵然他的才气比不上曹丕、曹叡这些魏国皇帝,谋略更远逊于吴国皇帝孙权,却也绝不是个昏君。   但不可否认,蜀汉仍是三个国家中最先灭亡的。在蜀汉的最后十年,国力急剧下滑,除了姜维连年发动战争外,宦官黄皓是否也是导致亡国的罪魁祸首呢?   下面,让我们仔细分析分析这位蜀汉政坛晚期的重量级宦官。   东晋常璩所著《华阳国志》中有如下记载。   姜维憎恨黄皓弄权,请刘禅将其处死。但刘禅不以为意地说:“黄皓只是个佞幸小臣,昔日被董允说三道四,惹得我很不高兴,你也别总跟他过不去。”随后,刘禅让黄皓亲自面见姜维谢罪。从这里可以看出刘禅的绝对权威,他虽然护着黄皓,但也只是把黄皓定义成一个无足轻重的佞臣,并不认同黄皓的权势。   而后,姜维察觉到黄皓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关系,担心自己被谋害,便打算远离成都。可他如何实现这一目的呢?同样在《华阳国志》中写道,姜维竟私下对黄皓讲明自己的想法,并请求黄皓帮他美言几句。而黄皓果然不负姜维所托,说服朝廷准许其在沓中屯田。   这真是一个离奇的故事,姜维怎么可能把前途命运托付给自己的政敌黄皓?该如何解释?让我们继续从史书中寻找答案。   孙盛写的《异同记》中有如下记载:“诸葛瞻、樊建等人不满姜维穷兵黩武致使国力疲敝,曾上疏请求刘禅夺去姜维的兵权,同时让右将军阎宇取代姜维的位置。虽时隔多年,这封奏疏仍在巴蜀宿老手中妥善保存。”这就奇怪了,《三国志·姜维传》中说阎宇和黄皓狼狈为奸,可《异同记》中却说阎宇的后台其实是诸葛瞻、樊建这些执掌尚书台政务的重臣,甚至还搬出巴蜀宿老手中的奏疏作为凭证。   让我们进一步探究下去。阎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三国志·姜维传》中描述,他和宦官黄皓乃是一丘之貉。但《三国志·马忠传》中则说:“阎宇作为蜀汉名将马忠的后继者,累建功勋,勤于军政。”这么看来,阎宇也不是个无能之辈。   事实真相逐渐浮出水面,史书中所言姜维惧怕黄皓在朝中枝附叶连的说法恐怕并不恰当,让我们换个更准确的说法,姜维怕的不是黄皓,而是以诸葛瞻、樊建等实权派为首的绝大多数公卿。因为,当时蜀汉朝中无论是荆州派还是益州派,都对姜维连年北伐深恶痛绝。所以说,在北伐这个问题上,姜维自成一派,满朝公卿皆是他的政敌。   在刘备时代末期,收复荆州的呼声主导了蜀汉政界。到了诸葛亮时代,为顾全孙刘联盟,国策从收复荆州改为北伐雍州,借此转移国内矛盾。无论是刘备还是诸葛亮,他们制定出这样迥异的战略,除了自身的理想、信念等原因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乃是要照顾荆州派臣子的利益,战争是转移荆州派和益州派矛盾的主要手段。另外,刘备和诸葛亮能顺利发起战争而甚少有反对声,这也是得益于他们极高的个人魅力。然而,随着时光流逝,半个世纪过去了,荆州人逐渐将巴蜀视为自己的第二故乡,他们和益州人一样无法容忍主动挑起战事的行为。这个时候,身为雍州派的姜维成了唯一的好战分子,连年北伐让百姓深受其害,姜维不仅得不到刘禅的支持,更激起同僚的敌视。   黄皓,如刘禅所说,只是个游走在各方势力之间获取利益的佞臣而已。他无疑具有一定政治能量,但也远没达到东汉末年桓灵时代宦官那样大的权势,黄皓在刘禅、诸葛瞻等公卿以及姜维这三方之间充当着缓冲层,他谄媚刘禅,帮助诸葛瞻、樊建等人提拔阎宇,同时又为姜维说好话让其驻军沓中屯田,拿了谁的好处就替谁办事。可一旦大厦倾覆,任何屎盆子都会顺理成章地扣到这个宦官头上了。   《三国志》的作者陈寿谴责诸葛瞻没有压制黄皓,这让后世部分史学家误认为陈寿故意贬低诸葛瞻。事实上,陈寿不仅没有贬低诸葛瞻,反而在黄皓问题上给包括诸葛瞻在内的所有人留足了颜面。即便像陈寿这样公允的史学家,出于复杂的心理,也很难接受满朝公卿都跟黄皓有瓜葛这个事实。虽然压制姜维无可厚非,但毕竟,与宦官勾勾搭搭是一件很可耻的事。何况,蜀汉的衰败最后又必须归结到黄皓头上,这就让他们更加难以启齿了。   总之,姜维那封颇具先见之明的奏疏终归是被昏庸的朝廷压了下来。既然黄皓的权势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刘禅也不傻,蜀汉的政权又掌握在诸葛瞻、樊建等人手中,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呢?   简单地说,这是一个“狼来了”的故事。十年来,姜维简直比魏国人还要关注魏国政坛的风起云涌,夏侯玄被杀、曹芳被废、司马师暴毙、诸葛诞反叛、曹髦被弑……但凡魏国有风吹草动,姜维总会以此为由发动战争,而他所掌握的兵力正是借着一次次北伐愈来愈强。姜维警告朝廷说钟会入驻关中,在刘禅等人看来无疑是为下次北伐找借口。更何况,这个时候,姜维仍坐拥数万劲旅超脱于朝廷掌控范围之外,刘禅又怎么可能让张翼、廖化带着中央军划归姜维管辖?   这个偏居一隅的小国就这样在姜维的反复折腾中走过了十年,现在,让我们回到公元263年,蜀汉的国祚即将走到终点了。   不归途   公元263年夏,司马昭颁布诏书:“蜀国地狭民寡,姜维穷兵黩武,苛剥羌人,致使百姓苦不堪言。现命征西将军邓艾进军沓中牵制姜维,雍州刺史诸葛绪进军武都,隔断姜维和汉中之间的通路,镇西将军钟会攻取汉中,东西并进扫平巴蜀!”   这封诏书传到雍州后遭到邓艾的反对,他连番上表请求司马昭取消伐蜀计划。“蜀国政局平稳,不宜攻伐。”邓艾如是写道。这并非他的心里话。此刻,他在雍州的军营中徒自发泄着怨气:“老夫官拜征西将军,本就高于镇西将军钟会(前文说过,魏国的四征将军位阶高于四镇将军),而今,朝廷竟要我替钟会牵制姜维!这是何道理?”邓艾的激烈反对不难理解,他年已六十六岁高龄,很享受在雍州养寇(姜维)自重的安逸,而且,他性格本来就傲慢强横,并不甘心为钟会的成功作嫁衣。   司马昭对邓艾的抗拒心理感到很忧心,遂派遣师纂(zuǎn)前往雍州进行游说。在师纂的威逼利诱下,邓艾总算同意举兵伐蜀。   这年秋天,邓艾率兵三万,直逼驻守在沓中的蜀国大将军姜维(位于益州西北边境);诸葛绪率兵三万攻入武都(位于益州正北边境);钟会则率兵十二万攻入汉中(位于益州东北边境),他的兵力远远超过征西将军邓艾和雍州刺史诸葛绪的兵力总和。如此,魏军分为西、中、东三路攻入益州,而作为西路和中路的主帅——邓艾、诸葛绪二人,无疑是为东路主帅钟会的成功铺平道路。   有人提醒司马昭:“但凡将帅出征,都要把家属留在京都作为人质,可钟会没子嗣,这也太危险了。”   司马昭淡然一笑:“我怎能不明白这层道理,但满朝公卿就只有钟会赞同伐蜀,我料定他此去必能荡平蜀国。事成后,那些蜀国遗臣心存恐惧,中原将士归乡心切,就算钟会谋反也一定成不了气候。”   在魏都洛阳的一所宅子中,有主客二人正对坐攀谈。   宾客问:“先生,您说邓艾和钟会能攻克蜀国吗?”   主人答:“必克蜀国。”这位主人名叫刘寔,前面在王肃死时曾提到过他,他同样是司马昭的幕僚。   宾客放心地点了点头。却没想到刘寔慢悠悠地又补了一句。   “但他们二人恐怕都回不来了。”   “这是为什么?”宾客不解。刘寔只是笑而不语。   钟会怀揣着收复巴蜀、建立撼世奇功的梦想统领十二万魏军从关中出发。临行前,他特地去拜访了大名士王戎(竹林七贤)。   “在下即将远征巴蜀,不知王君可有奇谋良策赐教?”   王戎想想,言道:“以钟君的才略,平定巴蜀自不在话下,我没什么可建议的。不过还是觉得有句话该提醒钟君。”   “请讲!”   “道家有句话叫‘为而不恃’,意思是有所作为,但不强求。钟君此行成功不难,难的是成功之后啊……”   “哦……”钟会听得索然无味,不自主地垂下眼皮。他当然明白王戎所言何意,这是提醒他谨防功高震主,莫做非分之想。然而,这意思在他听来无非是老生常谈的空话。钟会暗想:以我的谋略,到时候自能化险为夷,至于说非分之想,司马家实力雄厚,自己更是不可能做出谋反这类傻事来。   旋即,他向王戎揖了一礼:“谢王君不吝赐教,在下定当铭记于心。告辞!”   王戎望着钟会远去的背影,心里也想:自己说了句放之四海皆准的至理绝对让任何人挑不出刺来。若钟会能平安归来,自己落得个顺水人情;若钟会回不来,自己则更能博一个先见之明了。   蜀人的心态   魏军大举入侵的消息很快传到益州成都,蜀汉举朝震惊。刘禅很想破口大骂,可是他想不出应该骂谁。骂姜维?这人无数次为北伐不惜编造各种理由,以至于让所有人都对他充满了不信任,可没想到这次姜维居然说对了。骂诸葛瞻?在姜维这个问题上,刘禅、诸葛瞻和满朝公卿都是同一阵营,更何况他们压制姜维的策略并没有错误。骂黄皓?黄皓可以骂……可是……刘禅想了想,还是把他留下,任由后人去骂吧!   刘禅谁都没有骂,他平静地下了份诏书,将成都能提得起来的实力派将领尽数派往前线:“右车骑将军廖化前往沓中援助姜维;左车骑将军张翼、辅国将军董厥前往汉中抵挡钟会;卫将军诸葛瞻前往涪城驻守。”   涪城在成都以北一百公里处,也就是今天的绵阳市涪城区。这里位于益州腹地,也是守护成都的最后一道防线,诸葛瞻进军到涪城后便驻扎下来。而廖化、张翼、董厥三人则继续进军,往益州北部边境而去。当他们来到阴平郡的时候,面临着两难窘境。   阴平郡往西北是沓中,往东是汉中,廖化、张翼、董厥本应在此地兵分两路,可恰在这时候,他们得到一个消息。   “魏军除了西路邓艾和东路钟会之外,尚有中路的诸葛绪现已南下武都。如何是好?”武都位于阴平正北,倘若廖化等人按照原定计划分头救援沓中和汉中,那么无异于向诸葛绪敞开通往成都的大门。   众人踌躇不决。   “张翼和董厥二位将军依照原定计划前往救援汉中,我留在阴平驻军抵御诸葛绪。”廖化做出了决定。   “那姜维怎么办?”   “姜维……”廖化沉默了。   在此,简单介绍一下这位蜀汉颇具传奇色彩的老将——廖化。“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廖化是黄巾军余党”这些源自小说中的情节广为流传,但纯属胡扯。《襄阳耆旧记》中记载,廖氏世代为荆州豪族。他任阴平郡太守多年,后回到成都统领一支中央军。姜维连年北伐中并没有廖化参战的记载,又何谈先锋?他年逾七十,和张翼同属资格最老且颇具实力的宿将,而他的政治立场也和张翼等绝大多数蜀汉臣子一样,对姜维深恶痛绝。廖化曾这样说道:“《左传》讲‘用兵不知收敛,必自食恶果’,这难道不正是姜维的真实写照吗!姜维无论智谋还是武力均不如敌人,却穷兵黩武,唯有败亡一途!”   “姜维怎么办?”廖化不想再去回答这个无谓的问题,此刻,恐怕他心里想的正是自己先前说过的话:“姜维……唯有败亡一途!”   前两路魏军   邓艾向沓中逼近。这一路上,他的思维如电光火石般,在所有可能的战术中搜寻着最优方案。   10月,邓艾和姜维展开对峙。邓艾对麾下诸将进行了详细部署:“牵弘负责诱姜维出营应战;王颀率主力突袭姜维大营;杨欣率军前往甘松,安抚当地羌族和氐族游牧部落,防止他们援助姜维。”甘松位于沓中西部约一百五十里,是游牧民族的聚居地。随后,牵弘、王颀、杨欣依照军令各自展开行动。   失去游牧部落支援的姜维逐渐显出颓势,蜀军阵脚开始后移。姜维拼命鼓舞士气,但仍无法阻止蜀军撤退的势头。   当蜀军退到彊川口一带时,终于被邓艾麾下的王颀击溃。   沓中沦陷了!姜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他恨恨地望着北方铺天盖地的魏军,无奈向南撤到阴平郡,在这里继续抵挡邓艾,再伺机援助汉中。这个时候,姜维还不知道汉中发生了什么。   可是很快,姜维发现不仅无法奔赴汉中,甚至连返回成都也不可能了,因为阴平郡的咽喉要道——阴平桥头已被诸葛绪占据。此前,廖化曾官居阴平太守多年,他不会不知道阴平桥头的重要性,那么当时,廖化又身在何处呢?史书中没有记载,料想,廖化很可能是被诸葛绪击败,丧失了对阴平桥头的控制权。   魏军中路统帅诸葛绪达成战略目标,阻断了姜维回撤的道路。   如何是好?姜维心急如焚,眼看就要被困死在这里,突然,他灵光闪现:“全军从孔函谷进入北道!”这条路直接通往诸葛绪大军的后方。   诸葛绪只好往北回撤三十里,企图在北道堵截姜维。可这么一来,他也就远离了阴平桥头。   这正中姜维下怀:“掉转军头!全速向南疾行!冲过阴平桥头!”姜维急令孔函谷中的蜀军原路返回,趁诸葛绪离开时冲过了阴平桥头。   诸葛绪事后醒过味来,也急忙掉转方向,可当他赶回阴平桥头的时候,蜀军已经全部通过。他追悔莫及,再无法补救了。诸葛绪战术失误,将司马昭和钟会原本的计划全盘打乱,更让所有人想不到的是,这直接导致后面的战局出现了一个大逆转。   姜维冲过阴平桥头后向东行进,没过几天,他和廖化会合,然后又遇到了原本该去支援汉中的张翼和董厥。   “汉中失守了!”张翼愤恨地瞪着姜维。   汉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我们将时光回溯到一个半月前,看看魏军东路统帅——钟会的经历。   第三路魏军   就在邓艾进逼沓中的同时,魏军的主力,由钟会所率领的十二万关中军团兵分三路,分别从斜谷、骆谷、子午谷攻向汉中。这三条谷道曾让曹真、曹爽父子吃了大亏。另外,子午谷也是蜀国名将魏延多年的梦想之路,他生前多次向诸葛亮提议从子午谷直取关中均未能如愿。   三条谷道连接着关中和汉中,道路无比崎岖艰险,这也是汉中防御能以少敌多守护益州多年的原因。钟会为何选择兵分三路进攻汉中呢?有两个原因:首先,钟会兵力庞大,他发动十二万大军,远远超过先前曹真和曹爽的兵力,而这三条绵延狭长的山谷,任何一条路都无法单独承载这么大规模的军队快速通过,钟会选择三路并进无疑是为了加快行军速度;其次,曹真和曹爽的失败犹若前车之鉴,显然钟会也无十足把握赌在其中一条路上,他以兵分三路的进军策略,将风险分摊,从而降低失败概率。   毫无疑问,如何顺利通过三条谷道成了钟会最艰巨的第一步,他煞费苦心,为此做足了准备。   “许仪,你走在大军前头修缮道路,务必让谷道畅通无阻。”钟会对许仪下令。许仪是曹操著名侍卫许褚的儿子,当年曹操死后,许褚痛哭以致呕血,此时,许仪仅仅官居牙门将军,着实混得不怎么地,想必这也是许家对曹家的忠心所致。   许仪领命而去。他心里暗暗嘀咕:这绝对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将就着干吧。   庞大的魏军排成绵延长队,缓慢地进入三条谷道,这一路上,即便道路事先经过许仪的修缮仍然异常难走。   “这路叫人怎么走?”魏军怨声载道。   抱怨声不时传到钟会耳中,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士气快要散了,如果再这么下去,很快他将步曹真和曹爽的后尘。不过,钟会已留下一个撒手锏,他确信这办法可以重新激励士气,但这办法却只能使用一次。   钟会骑着马,小心翼翼地走在一座临时搭建的木桥之上。木板并不太厚,且被数万人踩过,早已不堪重负,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显得很不结实,而木板桥下就是湍急的流水。突然,啪啦一声,马蹄竟将木板踩穿,钟会一个趔趄,慌忙勒住缰绳下了马,然后在众人的搀扶中步行走过木桥。   钟会惊魂未定,他向周围扫视了一圈,只见魏军叽叽喳喳地议论个不停。   是到必须鼓舞士气的时候了。他为这个机会等待了很久:“把许仪带上来!”   俄顷,许仪诚惶诚恐地跑到钟会面前。   钟会大怒:“路修得这么烂,你知不知罪?”   “将军息怒。下官已竭尽全力修缮道路……”其实,许仪的后半句话忍住没敢说,几千年来,这条路能走已是万幸,还有什么好苛全责备的?   钟会毫不同情许仪,尽管他完全能理解许仪的难处。他心中暗思:路能修成这样的确值得嘉奖,可是,我只想用你的头来激励士气……想到这里,钟会高声喊道:“许仪玩忽职守,斩首!”   魏国初代猛将许褚的儿子许仪就这样被杀了,他的头颅价值颇高,有效激励了十二万魏军的士气。   “原来道路颠簸是许仪失职所致……”   “死得活该!这真是害苦了咱们。”魏军解气地说道。他们将不满全转嫁到许仪身上,仿佛是许仪把他们推向这条路的。随后,魏军的情绪稍稍稳定,他们继续迈开脚步,向着汉中走去。   10月,正当邓艾和姜维在沓中展开激战的同时,十二万魏军终于穿过斜谷、骆谷和子午谷,全部抵达汉中盆地的外围。   当初,曹真和曹爽伐蜀时,先头部队也曾穿过谷道,可他们刚一露头,就被汉中守军挡了回去。而如今,根据姜维的部署,谷道出口已经没有蜀军驻守了。   “诱敌深入,才能获得更大的战果。”姜维好大喜功的性格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钟会眺望着周围一个个被蜀军废弃的防御堡垒暗暗心惊:倘若蜀军驻守在谷道出口,别说自己有十二万人,就算有二十万人都会被堵在山谷里走不出来吧。接着,他又回想起昔日曹真和曹爽被困在谷中的窘境,不禁感慨命运的无常。魏军稀稀落落地从斜谷、骆谷和子午谷中走出来,然后重新集结成一支庞大完整的军团。   “进军汉中盆地中央!”钟会稳稳地发出号令。   当魏军行进的路上,钟会赫然发现在盆地边缘的不远处,有两座城池各驻守了五千蜀军,这正是姜维此前部署在汉城和乐城的防御力量,意图对魏军形成夹击。钟会自己本就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但仍不免为这种防御策略感到惊诧。两座城池和隐藏在汉中盆地内的蜀军主力互为掎角之势,倘若魏军和蜀军实力相当,肯定会被蜀军包围,然而,魏军兵力比蜀要多出好几倍,也就无须担忧这种局面了。   旋即,钟会轻松地拨出两万魏军攻向汉城和乐城,他不求攻下两座城,只为拖住城中蜀军,防止他们出城骚扰。   另外,当钟会得知汉城守将是蒋琬之子蒋斌后,当即提笔给蒋斌写了封信:“我很敬仰足下,并想沿途祭拜蒋公(蒋琬),希望您能告知坟墓所在。”他确实是这样打算的。蒋斌也不想拒绝钟会的好意,便给钟会回了封信,据实相告蒋琬坟墓的位置。二人虽然出于敌对的阵营,却各自表现出友善的态度,为将来的合作留下宽广的空间。   随后,钟会率十万魏军径自越过汉城和乐城,直接向汉中盆地的中央席卷而来。姜维擅改汉中防御体系,意图对魏军形成三面夹击的战术完全没能奏效。   “只要攻下前面那座关隘,便可直接冲进盆地中央,汉中必沦陷。”军导向钟会言道。   自刘备称汉中王至今已有四十三年,在这近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中,汉中始终坚挺地守护着益州。此刻,钟会眺望着隔绝盆地的最后一道关隘,他即将打破汉中牢不可破的神话。   “胡烈,命你率前锋攻破这座关隘。”胡烈是胡遵的儿子,在讨伐诸葛诞的淮南之役中被司马昭提拔并崭露头角。在这场伐蜀战役中,他是钟会麾下的重要将领。   胡烈得令,率大军开到关隘之下。   这座关隘名叫关口,由蜀将蒋舒和傅佥镇守。眼看兵临城下,这两个人展开了激烈的争吵。   蒋舒说道:“魏军来攻,我绝不能闭关自守。”关城守军远远少于魏军,倘若出城迎敌无异于蚂蚁撼大象,蒋舒执意出战,难道是打算为国殉死?正相反,蒋舒实则是打算趁机出关投降。   傅佥当然不知道蒋舒的心眼,他反驳说:“我们的责任是镇守关口,如果出战就是白白送死。”   蒋舒佯装恼怒:“你以保城求全为功,我以出战克敌为功,我们各行其是吧!”言讫,蒋舒率军出关,转眼就向魏军前锋将领胡烈投降。胡烈趁势攻入关口,傅佥战死。   关口陷落后,汉城守将蒋斌也顺势归降了。魏军长驱直入由东向西横穿过汉中,最后从阳平关鱼贯而出,逼近益州腹地。   在向成都进军的路上,钟会果然根据蒋斌信中所述找到蒋琬的坟墓。不仅如此,他又在定军山找到了诸葛亮的坟墓。他恭敬地祭奠了这两位蜀汉先代名臣,借此树立自己良好的形象。接着,他写下一篇檄文,向巴蜀百姓晓谕利害,打消其反抗意志。   钟会出身士族豪门,和家境贫寒的邓艾截然不同,二人迥异的背景,也决定了他们各自的行事风格。加之,钟会常年担任司马师和司马昭的亲信幕僚,谙熟政治谋略,在邓艾对姜维一路穷追猛打的同时,钟会却更注重笼络巴蜀人心。   晋公   到这年年底,益州北部阴平、武都、汉中三郡已全部被魏军攻破,蜀汉三分之一的领土沦陷。捷报频频传至魏都洛阳,以司徒郑冲为首的魏朝公卿抓住机会上疏魏帝曹奂,请求给司马昭加官晋爵。   这天,曹奂麻木地颁布了一封已写过很多遍的诏书:“拜大将军司马昭为相国,晋爵为晋公。”担任丞相,便名正言顺地总揽魏国军政,晋爵为公则意味着建立自己的藩国,成为附属于魏国的独立藩王。曹奂,这位曹宇的儿子,确实比他前两任皇帝曹芳和曹髦要老实得多。他继位三年有余,始终保持着稳定的频率,定期下诏册封司马昭。每封诏书的内容都是一样,至今已发了四次,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用做。   此前,司马懿官拜太傅,司马师、司马昭兄弟皆官拜大将军,他们的食邑高居魏国冠首,垄断魏国军政两界已十余年,迄今为止,司马家族这三位权臣却始终没有迈出最关键的一步——官拜丞相、晋爵为公。不是他们不想,只是担心时机未到。不过此时,随着那些忠于曹氏的臣子相继被诛杀殆尽,士大夫从骑墙观望渐渐转为鼎力支持司马家族,再加上持续了半个世纪的三国鼎立局面即将被打破,司马昭清楚地看到,任凭谁都再也无法阻止时代的变革了。   “臣司马昭,接旨!”听到司马昭的答复,包括魏帝曹奂,以及所有魏国公卿都彻彻底底松了口气。这项册封自曹髦到曹奂总共发出过六次(曹髦发布两次,曹奂发布四次),而司马昭在拒绝了五次后才同意,这场令曹氏皇族备感屈辱的闹剧也终于结束了。   公元263年12月,五十二岁的司马昭官拜相国(丞相),晋爵为晋公,成为魏国历史上迄今为止第一个外姓藩王。正如当年曹操成为东汉第一个外姓藩王一样。   有一句非常蕴含哲理的话,鞋是给那些赤脚走过荆棘者的奖励。如今,司马昭总算得到这个曾经让他梦寐以求的奖励,可是,这称号对他的象征意义也远远大于实际意义了。在后面,他会穿着这双鞋继续勇往直前。   阴平奇兵   回到巴蜀战场,蜀汉一方,姜维冲过阴平桥头和廖化会合,然后继续向东行进打算救援汉中,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遇到了从汉中撤回的张翼和董厥。   “汉中失守了!”姜维得到这个消息后惊得半晌无言,愣了好一会儿,他无奈地下令:“退守剑阁。”   如此,战局并未朝着司马昭和钟会设计的方向发展。司马昭打算让邓艾牵制姜维,诸葛绪阻断姜维的退路,这样钟会攻破汉中后,就能长驱直入抵达成都。可是,这三路大军的中路统帅诸葛绪战术失败,导致姜维回撤到益州腹地的重要防线——剑阁。   几天后,由钟会率领的东路魏军也紧跟姜维的脚步来到了这个叫剑阁的地方。   剑阁位于今天的剑阁县。在《华阳国志》《元和志》《水经注》《方舆胜览》《舆地广记》等书中均详细描述了剑阁的地理形态:从大剑山至小剑山连绵三十里,这条路全是高耸几千丈的悬崖峭壁,几十年前,诸葛亮命工匠在峭壁上建造阁道,取名剑阁。剑阁地势险要,绝对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境。   钟会眺望驻守在剑阁的蜀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试探着对蜀军发起几轮攻势俱以失败告终。钟会伐蜀的信心开始动摇了:“剑阁难攻不下,我军又深入敌境,粮食补给困难,恐怕撤军不可避免了。”   这个时候,魏军西路和中路统帅——邓艾、诸葛绪已在阴平郡会合。   邓艾听说钟会有意撤军便给司马昭上疏:“蜀军接连败退,理应乘胜追击。从阴平郡的邪径到汉德阳有条小路,直通剑阁西边一百里之遥的江油(今四川省江油市北),从江油可以绕到剑阁以南的涪县(今四川省绵阳市涪城区)。若姜维回救涪县,钟会就能率大军通过剑阁;若姜维不救涪县,我必攻占涪县,如此,就能对剑阁的姜维形成夹击之势。”   邓艾在这封奏疏中耍了个小伎俩,他明确提到欲攻破涪县,以解除钟会的困境。可随后,他对诸葛绪说了实话:“诸葛绪,你跟我一起出奇兵绕道江油,然后进军绵竹(今四川省绵竹市),直取成都,咱们建个大功,怎么样!”绵竹在涪县西南五十公里,离成都很近,可见,邓艾无意解救钟会,他打算独自攻下蜀汉的都城。而他对诸葛绪实言相告,是希望借助诸葛绪的兵力帮助自己实现这一策略。   没想到诸葛绪断然拒绝了邓艾的劝诱。“我奉命牵制姜维,朝廷并没有让我绕过剑阁攻打成都,这么干岂不是违令吗?”言讫,他便率本部三万人南下和钟会会合。诸葛绪性格老实本分,或许,他做出这样的决定仍然是源于琅邪诸葛氏谨慎的家风。   在这场伐蜀战役中,钟会、诸葛绪、邓艾三人各自为战,他们可以视为平级,均没有制约对方的权力。   钟会万万没有想到诸葛绪居然会主动投奔自己,很快,他从诸葛绪口中得知邓艾的战术,他既心存疑虑,又不想错失一次良机,于是,他派出一支偏军随邓艾西行。倘若邓艾失败,他不会有多大损失,倘若邓艾成功,他自然也有功劳。在钟会眼里,邓艾是一个超出自己掌控的不确定因素,而他此刻更关注的,是如何吞并诸葛绪手中的三万兵力。   诸葛绪像从天而降的一份厚礼,幸运地砸到钟会的头上。   钟会暗地给朝廷发了一封奏疏:“诸葛绪畏敌不前,致使我军久攻不下剑阁陷入困境。”紧接着,他不等朝廷下诏,直接将诸葛绪收押,装在囚车里遣送回了魏都洛阳。如此,诸葛绪的三万大军顺理成章地落入钟会囊中。   不过,纵使钟会吞并了诸葛绪的三万兵力也没能让战局出现转机,魏军仍然无法攻克剑阁天险。钟会只好再次施展心理攻势,他给姜维写了一封言辞诚恳的劝降信,可并没收到任何成效。   与此同时,邓艾与钟会派来的偏师合流,率一万多魏军在阴平郡荒无人烟的崎岖山路中奔波了数百里,他们沿途凿山铺路,频频断粮,屡次陷入危境,可所有这些困难,都没能挡住邓艾前进的步伐。直到他们来到一处半山腰,这里已经再没有路可以走了。   “将军,看这样子我们只能返回了。”部将田续言道。   邓艾抽刀架在田续的脖子上。“再敢说这样的话,信不信我一刀砍了你!”   田续吓得不敢再多嘴。从这一刻起,他对邓艾恨之入骨。   邓艾不再理会田续,他朝山脚下看了看,对旁边的士卒说道:“给我拿一条毛毡。”然后,他用毛毡包裹着身体,手扶植被,竟连滚带爬地从山腰滚了下去。见邓艾这么玩命,魏军将士无不目瞪口呆,他们明白不可能撤退,只好也学着邓艾滚落下去。   蜀军并非没有预料到魏军可能绕道江油。   这时,驻守在涪县蜀国尚书郎黄崇正苦劝主将诸葛瞻:“为今之计,唯有速速进军江油,占据险要地形,切不可让魏军进入平地。”   可诸葛瞻因阅历匮乏不确定该如何应敌。他彷徨不决,还是打算留在涪县,只派出少部分蜀军前往江油阻击邓艾。   12月底,邓艾一路披荆斩棘来到江油,并不费吹灰之力就击败了诸葛瞻派来的小股军队。   “将军!看远处的峭壁,那是剑阁!”魏军将士兴奋地手指向身后东北方,他们终于绕过了这个蜀汉赖以依托的最后屏障。   目标成都   一名偏将向邓艾提议:“咱们只要击败涪县的诸葛瞻,再挥师北进,就能跟钟将军两面夹击姜维了!”   解救钟会吗?   邓艾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自己身为陇西最高统帅却要充当偏师,如今,自己历经千辛万苦走在了钟会的前面,难道还要充当钟会的垫脚石?他没理这名偏将,径自呆呆地望向南方。那里是绵竹,只要过了绵竹就到成都了!   “成都……”邓艾沉吟着,随即,他毅然决然地下达了军令,“咱们继续南下,去绵竹!”   于是,邓艾的西路魏军一直冲到距成都六十公里的绵竹。   此时,驻守涪县的诸葛瞻得知邓艾绕过自己进军绵竹的消息后,懊悔当初没有听从黄崇的建议,他急忙离开涪县,南下追击邓艾。   邓艾给诸葛瞻写了封劝降信。   信很简单,只有一句话:“你若投降,我就让你当琅邪王!”邓艾傲慢无礼的性格在这封信中表露无遗,从这里可以看出他和钟会在政治谋略上的差距。之前钟会写给蒋斌和姜维的书信无不对蜀将表达出深深的仰慕之情,可邓艾却直接拿琅邪王诱惑诸葛瞻,这在诸葛瞻看来根本不像笼络,更像是威胁。况且,魏国除了曹氏藩王,连司马昭都尚未称王,邓艾这么干不啻是擅权自重。   诸葛瞻被激怒了,他向邓艾发起猛烈的攻势。   邓艾命邓忠和师纂分别从诸葛瞻的左翼和右翼夹击。邓忠是邓艾的儿子,师纂曾是司马昭的幕僚,二人首战失利败退而回。   “诸葛瞻兵势劲锐,难以攻克。不如安营扎寨,以图缓战。”邓忠和师纂说道。   对邓艾来说,攻克蜀国势在必成,但他这么着急忙慌全为抢在钟会前头,如果缓战,万一钟会越过剑阁,到时候自己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怒道:“存亡之际在此一举,还有什么不能的!再战!如若再败,定斩不饶!”   邓忠和师纂只能孤注一掷,怀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向诸葛瞻发起新一轮攻势。   战场上,蜀军的尸体越积越多,余下的蜀军四散逃亡,这是诸葛瞻经历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战争,他仰天叹息:“我内不除黄皓,外不制姜维,进不守江油。我有三罪,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言讫,他和长子诸葛尚杀入敌阵,悲壮地战死了。当年诸葛瞻秉政时,每逢朝廷出台善政,巴蜀百姓即竞相传言:“一定是诸葛侯的功劳。”这是巴蜀百姓因怀念诸葛亮产生的爱屋及乌的心态。诸葛瞻就这样活在父亲伟岸的影子下,受其庇荫,却始终无法走出来。   流落到巴蜀的琅邪诸葛氏这一支并未随着诸葛瞻和诸葛尚身殒而断绝。诸葛瞻的次子诸葛京等人仍在成都。蜀国灭亡后,他们悉数返回中原,延续着诸葛氏一脉。而更具戏剧色彩的是,西晋建国后,晋室任命诸葛京为郿县令。雍州郿县,正是诸葛亮几次北伐中的战略要地,倘若诸葛亮得知孙子居然被司马家族任命为此地县令,不知会做何感想。   “继续杀敌!不要放弃!”离诸葛瞻尸体不远处,黄崇身边的蜀军一个接一个倒下,可他仍然挥舞着利剑奋力抵抗。没多久,黄崇也战死了。   在绵竹一战中,除了诸葛瞻、诸葛尚父子和黄崇之外,还有张飞的孙子张遵也战死沙场。   几天后,驻守剑阁阻击钟会的姜维获悉诸葛瞻战败的消息,他完全乱了方寸,再没有任何应对策略。更让他感到困扰的是,他对成都朝廷的动向也搞不清楚。   姜维一遍又一遍地派人打探情报。   “说清楚点!陛下到底打算怎么办?”   “陛下打算在成都坚守!”   “不,陛下打算逃到益州南部。”   “不对,陛下或许会东逃到吴国。”   姜维面对这些混乱的情报根本无从判断。   “放弃剑阁!全军入驻巴西郡。”巴西是剑阁以南的又一道防线,距离成都更近。   在剑阁以北,钟会惊讶地看到姜维全面南撤。难道邓艾的战术达成了吗?他赶忙命令全军冲过剑阁追击姜维。于是,十万魏军通过了这道根本无法逾越的天险。随后,钟会对驻守巴西的姜维展开猛攻。   姜维不敌,继续南撤到广汉(今四川省广汉市),这里距离成都仅有三十多公里。   “邓艾到底在干什么?”钟会率领十余万魏军驱赶着姜维,离成都愈来愈近,却始终没有邓艾的消息。他当然不是怕邓艾有闪失,相反,他担心的是邓艾抢先攻进成都。要知道,整个伐蜀计划全出自他的谋略,而十余万主力军更是司马昭送给他的一份厚礼。在这样的情况下,钟会岂能甘心将攻克成都的大功拱手让人?可是,无论是钟会还是姜维都无法阻止邓艾的脚步了。   兵临成都   公元263年12月底,邓艾兵临成都城下。   刘禅明白大势已去,眼前唯有投降一条路,可这话他不好意思主动说出口,便问群臣:“眼下这局面,你们说该怎么办?”   公卿开始没边没沿地胡乱建议:   “不如投奔吴国去吧?”   “或者逃到南蛮?”诸葛亮平定南蛮叛乱后,虽然大体平静下来,但小规模叛乱仍时有发生。   投降虽难以启齿,却是唯一的出路。光禄大夫谯周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决定站出来充当这个可能会让自己遗臭万年的恶人。   “若陛下逃往吴国,同样要臣服于吴主,为何选择臣服小国,却不能接受臣服大国?况且,从天下大势来看,魏能吞吴,吴不能吞魏,倘若日后吴国也被魏国吞并,陛下难道要受两次亡国的耻辱吗?再说那些建议逃到南蛮的人,更是将陛下的性命置于不顾,当年先帝刚驾崩南蛮就叛乱过一次,现在咱们已丧失大半领土,谁能保证南中不会再度叛乱?如果陛下不幸被蛮夷杀了,不是更耻辱吗?”   这位谯周是巴蜀士人,他在汉末益州牧刘璋的统治下度过了安逸的童年,可随着刘备到来,巴蜀卷入了近半个世纪的战乱。几年前,谯周曾写过一篇《仇国论》抨击姜维穷兵黩武。可以说,谯周从感情上是反感刘氏政权的,这就如同江东士族反感孙氏政权一样。但是,纵然谯周的政治立场和刘氏政权有诸多矛盾,但这番话说得也在理,他不仅是为百姓着想,更设身处地为刘禅谋求最好的结果。   不过,谯周无论多么客观理智,其本意终归是劝主投降,也正因为此,这位巴蜀名士受到历朝历代无数人的谩骂。反过来细想,难道不正是因为这股强大的舆论压力,给那些不计后果又毫无意义的昏招创造了土壤吗?   刘禅听罢谯周的话,长吁一口气,心里总算踏实下来。   “有人持异议吗?”刘禅问道。无人提出反对建议。蜀汉臣子在彰显了自己满腔热血后便都借着谯周的话顺坡下了。   “开城投降!”刘禅下诏。   刘氏皇族似乎不甘于这样平淡无奇,刘禅的儿子——北地王刘谌耻于亡国之辱,杀死自己的妻儿后自尽。   轰隆隆……伴随着一阵沉重的声音,成都城门左右大开,刘禅带着皇室成员和六十余名蜀汉臣子向邓艾军走了过去。   遥想四十九年前,刘备率领大批荆州人(还包括一些中原人)傲然迈进成都,巴蜀士人从此生活在刘氏政权和荆州派臣子的压抑之下。四十九年后的今天,刘禅在巴蜀名士谯周的建议下走出成都。这场战争,难道不是被蜀人期盼了半个世纪之久吗?然而,人性很奇怪,就好像越来越多的荆州人被益州人同化,视巴蜀为第二故乡且排斥战争一样,也有越来越多的巴蜀人开始接受并效忠于刘氏政权。时间冲淡了一切。   自公元221年刘备称帝,到公元263年底,蜀汉历经四十二年后灭亡。   邓艾接纳了刘禅的投降。他傲慢地瞟了一眼蜀汉遗臣,言道:“你们幸亏是碰上了我,如果赶上当年吴汉那样的,今天怕是都要被杀头了。”吴汉是东汉光武帝麾下名将,他战胜后,将敌军首领二百多人全部处死。   旋即,邓艾仰天大笑:“姜维也算个英雄,只可惜碰上了老夫。”   就这样,邓艾昂首阔步迈进成都,攀上了他生命的巅峰。他没多想这巅峰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巅峰过后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周易》写道:“日中则昃,月满则亏。”   邓艾占据成都后,在没有经过司马昭首肯的情况下擅自任命师纂任益州刺史、牵弘等人担任各郡太守,又拜刘禅为骠骑将军,并对刘氏宗族和原巴蜀官吏逐一封官授爵。   有人好心提醒他:“您立了大功,现在该避免功高震主之嫌。封官授爵最好经过相国首肯。”   “你懂什么!俗话说,将外在,军令有所不受。再说,我这是为了巴蜀的稳定,若经相国首肯,书信往来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万一这期间再出现动荡怎么办?”   邓艾这番话听起来是为大局着想,其实也夹杂私心,他借着向蜀汉遗臣卖好来抬高自己的声望。可是,这事做得着实欠缺技巧。他迟钝的政治嗅觉,再加上傲慢强横的性格,让他未来的路越走越窄了。   各怀鬼胎   在距成都不远的广汉,钟会接到邓艾发来的“捷报”。同时,姜维也接到刘禅让他放弃抵抗的诏命,不过,准确地说应该称作前朝诏命,因为刘禅已经成为魏国臣子,蜀汉不复存在了。   “放弃抵抗吧……”姜维凄凉地叹道。廖化、张翼等蜀军将士举刀劈向岩石,宣泄心中的愤怒。姜维把他的印绶和节钺送给魏军前锋胡烈,然后亲自前往钟会的大营请降。这里有必要分析一下。刘禅身在成都,为何姜维不南下成都向邓艾投降?反而北上向钟会投降?这大概源于姜维强烈的自尊心。在沓中之战,姜维和邓艾旗鼓相当,却被击溃。而在剑阁,姜维以少数兵力克制住钟会数倍于己的敌军,这是他最后一笔辉煌。邓艾倨傲无礼的态度不得人心,而钟会在写给姜维的信中则尽显仰慕之情。正是出于这些考虑,姜维选择了钟会。   钟会得知姜维投降自己,大喜过望,他出营迎接,犹如老友重逢一般殷切地紧握住姜维的双手:“真是相见恨晚!”   姜维反说:“我却以为咱们相见得太早了……”言外之意,他还能继续抵抗魏军。   钟会见姜维傲气不减,转头对僚属杜预道:“若把姜维和中原名士相比较,就算是夏侯玄和诸葛诞再世也会自叹弗如啊!”   姜维知道夏侯玄和诸葛诞都是魏国顶尖的大名士,得到这样的恭维,让他对钟会的敌意更加削减了许多。   接着,钟会把姜维拉到自己的车驾前:“伯约(姜维字伯约),来!跟我同乘此车。”   “这……恐怕不妥吧……”连姜维都觉得钟会对自己客气得过分了。   “有什么不妥!”   钟会满脸含笑把姜维请上了车,携手向营帐疾驰而去。沿途的魏军将士无不对姜维受到如此高的礼遇感到困惑。   进了营帐,钟会请姜维就座,然后,他拿出之前姜维送来的印绶和节钺,全部堆放在姜维面前:“伯约,这些都还给你吧!”   姜维万分惊诧。为什么钟会这样厚待自己?他想起十几年前夏侯霸说过的话:“魏国名士钟会虽然年轻,但终将有一天会成为吴蜀大患,只不过,寻常的主君是绝对驾驭不了他的。”姜维年已花甲,阅人无数,此刻,他凝视着钟会的眼眸,渐渐洞察到钟会掩藏在诚挚外表下的诡诈。   在往后的几天里,钟会使尽浑身解数拉拢姜维。   姜维越来越确定,钟会有异心!   这小子表面上坦诚,实则绝不是个甘于屈居人下之人。难不成是想谋反吧?   姜维决定推钟会一把,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钟君自淮南之战(讨伐诸葛诞战役)以来算无遗策,如今又横扫巴蜀,威名立于朝野。俗话说,功高震主。不能不多加提防!依老夫之见,你可以效仿范蠡功成身退,泛一叶孤舟绝迹于世间,或是效仿张良摒弃凡尘,修道成仙哪。”   “功成身退,我还真做不到,总觉得后面的路还很长……”钟会悠悠地说。   “那么,也就无须老夫再多言。以钟君的谋略,应该知道下一步该怎样做。”姜维完全能预料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他期待着一场巨变,然后趁乱再度复兴蜀汉。   由此,这两个刚刚结识未久且都有着强烈企图心的人,各自施以权术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人生之巅   公元264年初,在魏都洛阳,相国、晋公司马昭收到邓艾发来奏疏:“臣打算在巴蜀留下四万军队整军备战,建造战船,以此来震慑吴国。另外,暂时不宜把刘禅遣送到洛阳,否则吴国人会误以为刘禅遭到流放。臣建议让刘禅暂居雍州的董卓坞(东汉末年董卓所建),吴国得知刘禅被厚待必望风而降。”   司马昭两眼直勾勾盯着奏疏,然后狠狠地扔在了地上。邓艾真是胆大包天!之前先斩后奏擅自任命地方官的事还没计较,现在居然得寸进尺,要让军队滞留巴蜀,这显然表示邓艾要将巴蜀收在自己手里。而且,邓艾提议把刘禅送到雍州而不是魏都洛阳,更分明把刘禅当成了他自己的私人战利品。   司马昭没有直接答复邓艾,而是给身在益州的监军卫瓘(guàn)下了一道谕令:“你去告诉邓艾,凡事皆须上奏朝廷,不可擅自做主。”为何要通过卫瓘转告邓艾?前文讲过,监军的职责是监视前线将领,防止将领做出越轨举动。显然,司马昭借此对邓艾提出了严厉警告。这里,顺带介绍一下卫瓘的背景,在正始年间,卫瓘在曹爽和司马懿之间不偏不倚,无所投靠,被傅嘏称为“甯武子”(春秋时卫国大夫,著名的大智若愚之人)。高平陵政变之后,卫瓘官拜廷尉卿(廷尉的属官),以精通法律著称。在后面,他即将大显神通,闪亮登上历史舞台。   几天后,司马昭再次收到邓艾的上疏:“臣受命征伐,奉旨讨贼,虽然刘禅归降,但巴蜀东连吴国,必须早做准备。倘若等待朝廷诏命,信使来往需要时日,肯定会延误军机。《春秋》讲,士大夫出征,只要对国家社稷有利便可专权。《兵法》讲,进不求名,退不避罪。臣虽没有古人的气节,却也不能因为避嫌而做出有损国家之事。”   第二封奏疏简直比上一封更加无礼,邓艾跟司马昭这样肆无忌惮地针锋相抗,让人不禁怀疑,难道邓艾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吗?   《世说新语》中记载,钟会派人拦住邓艾的信使,截获邓艾的奏疏,而后模仿邓艾的笔迹,将奏疏中言辞修改得倨傲狂悖。钟会作为书法巨匠钟繇之子,不仅在书法上造诣颇高,更善于模仿他人笔迹。   有这样一桩逸事。荀勖(钟会的远房外甥)收藏有一把价值百万的宝剑,让母亲钟夫人代为保管。钟会对这把剑垂涎已久,便模仿荀勖笔迹写了一封信向钟夫人索要宝剑。钟夫人信以为真,将宝剑交给了钟会。荀勖气得暴跳如雷,发誓要报复钟会。没过多久,钟毓、钟会兄弟耗资千万修建豪宅。荀勖趁宅邸刚刚落成,钟家兄弟还未搬进去住的时候偷偷潜入,在大厅的墙壁上画了一幅钟繇的像,举止相貌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钟毓和钟会兄弟看到后大为感伤,不忍入住,豪宅也就闲置了。   这则故事有趣且充满文艺气息,若非两个主角——荀勖和钟会俱已臭名昭著的人品闻名于世有些煞风景,二人的恶搞倒是显得相当调皮。但是,钟会和荀勖确实感情不睦,他们之间也绝非这种不疼不痒的恶作剧,而是充满了险恶的斗争。正因为此,荀百万和钟千万的逸事也就不那么合逻辑了。首先,钟会模仿荀勖笔迹,这无疑构成了诈骗罪,且物证就在荀勖之母或荀勖手中。而荀勖在钟家兄弟的豪宅墙上绘钟繇画像,让钟家兄弟白白浪费千万巨资更不可思议。不提豪宅,只说这面墙壁,有绘画名家荀勖的墨宝,所画的人物更是魏国初代名臣、书法巨匠钟繇,也一定能被炒上天价。钟家兄弟不入住,想必是在坐等房价升值吧。   总之,钟会和荀勖就在这一来一往中展现了他们精湛的技艺——足能以假乱真的模仿笔迹和绘画功底。   那么说,钟会是否修改了邓艾的奏疏呢?可能性很大。邓艾这两份奏疏清清楚楚地记录在《三国志·邓艾传》中,语气实在过于嚣张。不过话说回来,即便这两份奏疏是经过钟会篡改的版本,单就之前邓艾擅自授予刘禅、刘氏宗族和巴蜀旧臣官位也已经是极大的越权了。   司马昭看毕奏疏后的第一反应是,邓艾要谋反!   紧接着,司马昭又收到钟会、胡烈、师纂、卫瓘四人的密报——“邓艾图谋不轨,明显有谋反的迹象。”他们均将矛头指向邓艾。很明显,师纂虽然被邓艾任命为益州刺史,但他并没有接受笼络。半年前,他以司马昭亲信幕僚的身份说服邓艾举兵伐蜀,此时,他看到邓艾出格的举动,立刻反将了邓艾一军。   这次,司马昭没有再给邓艾任何回复,他直接给钟会下了道命令:“你率军进成都收押邓艾,装囚车遣送回洛阳。”   可过了片刻,司马昭意识到居然有这么多人都把矛头指向邓艾,似乎不大对劲。钟会,这个名字萦绕在他心头,仿佛比邓艾更让他不安。司马昭决定亲自率中央军前往关中,而且和上次讨伐诸葛诞时一样,带上了皇帝曹奂随军出征。   纵使如此,司马昭仍是不放心,他又想到邺城,在这座皇族监狱中,软禁着魏国所有藩王贵胄。随即,他派山涛亲率五百兵力前往邺城镇守,以防不测。   “巴蜀的乱局我自来解决,后方就拜托给您了。”司马昭嘱咐道。这段日子,山涛早已抛弃了曹氏这个曾经锢滞他的枷锁,成为司马昭的亲信重臣。他来到邺城,严密注视着藩王的一举一动。可是,他却悲哀地发现,那些曹操的子孙后代个个变得麻木慵懒,全无任何雄心壮志。   公元264年2月,司马昭安顿好一切,亲率十万大军,带着魏帝曹奂向西都长安进发,同时,让贾充率一万前锋军先行赶赴汉中。   司马昭的幕僚邵悌言道:“钟会的兵力是邓艾的五六倍,足以制服邓艾,您为何一定要亲征呢?”邵悌这是明知故问,因为早在半年前,他就提醒过司马昭要警惕钟会。   司马昭明白邵悌是想婉转地提及前言,便笑了笑说:“你难道忘了自己曾说过的话吗?只是,这话不便传扬出去。我以信义待人,只要别人不辜负我,我就不会辜负别人。前两天贾充问我是不是怀疑钟会,我反问贾充说,我命你为前锋率军入汉中,难道也会怀疑你吗?贾充听罢就没再多说什么。等我到了长安,想必一切乱子就都会结束了。”   司马昭为人虚伪狡诈,当他杀郑小同的时候,难道不是说过这样一句话:“宁我负卿,无卿负我。”再说曹氏皇族难道也曾辜负过他吗?信义,这种更趋向于感性的心理,早已被司马昭抛弃,或者更准确地讲,他以现实利益为导向,能够轻松驾驭一切感情,却毫不为感情所牵绊。   与此同时,钟会接到司马昭让他收押邓艾的谕令,他猛然意识到,一个一石二鸟的机会就摆在面前。   何不借卫瓘之手对付邓艾?邓艾肯定会反攻卫瓘,如此一来,邓艾罪名凿实,而军中唯一能制约自己的卫瓘也会被邓艾铲除……   当即,钟会对卫瓘下令:“你马上率本部兵前往成都收押邓艾,我随后就到。”卫瓘的本部营兵只有一千人,邓艾的兵力是其十倍不止。这无疑是把卫瓘往死路上推。   卫瓘心知肚明,但无法违抗军令。是夜,他带着本部兵进入成都。然后写了一封檄文,秘密发给邓艾麾下诸将:“邓艾涉嫌谋反,朝廷诏命将其收押。明日清晨时分,诸将若来我营中一概不予追究,如若不来视同谋反,诛灭三族。”   卫瓘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邓艾对此一无所知。   第二天拂晓时分,成都响起一阵嘹亮的鸡鸣,邓艾麾下诸将纷纷来到卫瓘营中。卫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邓艾绝大多数军队,见胜券在握,他火速率军冲进成都大殿,这个时候,邓艾、邓忠父子仍在熟睡。   “拿下!”卫瓘呵道。   邓艾从梦中惊醒,看着眼前对他刀剑相向的兵士,他明白了一切:“我是忠臣!竟会落得如此下场!从前白起的遭遇,今天再一次重现哪!”   邓艾被收押后,他几个亲信打算营救,率兵闯进卫瓘军营高呼:“邓将军无罪!”   卫瓘见冲突即将爆发,遂假意劝说:“我也深为邓艾的遭遇感到不解,现在正写奏疏,陈明邓艾的忠心,朝廷一定不会冤枉他的!”   听到卫瓘这话,邓艾的亲信总算稳定下来。   而在成都城外,钟会闻听邓艾就范、卫瓘安然无恙的消息后相当失望。   “卫瓘居然没死?真是命大……”随后,他也率军进了成都城。   邓艾,这位率先攻克成都的功臣被五花大绑着推到钟会面前。   钟会恶狠狠地瞪着邓艾。多年来,他为讨伐蜀国殚精竭虑,整个魏国只有司马昭支持他,并为他搭建了一个立下旷世奇功的舞台。可没料到,邓艾喧宾夺主,以配角的身份压过了主角的光芒,更可气的是,邓艾在出师以前还企图让司马昭取消伐蜀的计划。   “你这逆臣,今天终于成了阶下囚。”钟会呵斥,突然,他又想起一个人,“师纂在哪里?抓起来!他也是邓艾的同谋。”师纂虽然之前也密报邓艾谋反,但他身为司马昭的亲信幕僚,又被邓艾任命为益州刺史,自然成为钟会的眼中钉。于是,师纂也被收押了。   当天,邓艾、邓忠父子连同师纂都被装上囚车遣送回洛阳。至此,魏国的三位伐蜀统帅,诸葛绪和邓艾相继沦为犯人,钟会独自傲立于成都。   这个时候,成都驻扎着近二十万魏军和五万蜀军,这庞大的军队,名义上都归钟会掌控。钟会感觉自己的实力已经能够和司马昭平起平坐了。多年来,只有永无止境的利益指引着他前进的方向。而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曹氏还是司马氏,在他心中均没有占据一丝一毫的位置。   钟会经过多年努力,翻过一座又一座高峰,如今,他攀上曾经认为是最高的一座峰。可是,当他攀到山顶的那一刻,却赫然发现眼前还有另一座更高的。他依然无法停止脚步。   只要再攀上那座高峰,就可以将天下纳于掌中了……钟会沉思着对姜维说:“伯约,咱们联手,应该能横扫中原了吧!”   “老夫愿鼎力相助!”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心存仁恕   钟会终于决定要迈出这极凶险的一步。很快,他便和姜维详细制定出战略部署。   “伯约,你率蜀军从斜谷攻入关中,我率魏军后继,必能夺下长安。之后,骑兵走陆路,步兵走渭河水路,齐头并进,不出五天即可兵临洛阳城下!”   二人正在商议,突然跑进一名军吏。   “钟将军,相国发来一封手谕。”军吏说着递上一封信。   钟会急忙将信展开,看毕,不禁冷汗直冒。   司马昭的信是这样写的:“我担心邓艾不会束手就擒,所以让贾充率一万人从斜谷进入汉中,另外,我亲率十万大军进驻关中,你我相见之日应该不远了。”   钟会沉吟:“我手握十万之众,怎会拿不下邓艾?司马昭知道我力所能及,还亲率大军前来,一定是对我有所猜忌……”过了半晌,他看了看姜维,总算让他重拾起勇气,“事不迟疑!咱们即刻举兵,事成可得天下;事不成,我退守巴蜀做刘备!”   姜维提议:“如果魏军诸将不肯顺从您的号令,我建议把他们全部坑杀。”他心中暗思:若事成,我杀你复兴蜀汉,若事不成,我誓拉上魏军陪葬!   是夜,姜维偷偷给刘禅写了封信:“请陛下暂且隐忍,臣有望令社稷中兴、日月复明!”   第二天,钟会召集魏国将领和蜀国遗臣会集于成都朝堂。   见众人到齐,钟会大声宣布:“今日,我要在此地为郭太后发丧!”郭太后半个月前刚刚去世了。这位当年在后宫中击败毛皇后的女人,自曹叡死后垂帘听政二十余年,历经三代皇帝(曹芳、曹髦、曹奂),魏国政坛诸多重大举措都与她息息相关,可史料记载却极为有限。史书中这样记载,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这三位权臣凡有重大举措均要先启奏郭太后然后才施行,在郭太后发布的多封诏书中,也无一不是在帮助司马家族压迫曹氏皇族。同时,郭氏外戚的权柄越来越强,而郭太后的族弟——身兼郭家和甄家两族外戚的甄德,更是举足轻重,他的两任妻子一个是司马师的女儿,一个是司马昭的女儿,可见司马家族对其重视程度。   郭太后逝世,为何要在成都发丧?正当群臣面面相觑的时候,钟会突然拿出一封诏书:“这是郭太后临终前秘密发给我的遗诏,让我讨伐逆臣司马昭,中兴曹氏皇族!”接着,他便朗声诵读起来。郭太后生前看遍了魏国的腥风血雨,她应该想不到,在她死后还有人以她的名义造反吧。更夸张的是,郭太后生前是司马家族的忠实盟友,死后却下遗诏讨伐司马昭,而这诏书又是发给司马家族压迫曹氏的重要帮凶——钟会,怎么可能?可以确定地讲,这是一封矫诏,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在场的魏国将领均心知肚明。   钟会念完,整个成都大殿骚动起来。   此时,有一个人低头默然不语,他想的全是临行前母亲的叮咛:“此行务须谨慎,君子在家恪守孝道,在外守节义,千万不能做出让父母担忧的事,若遇变故,唯有心怀仁恕才能保你平安。”   若遇变故……唯有心存仁恕……母亲当初的预言果然成真。   羊琇默默想着辛宪英的话。猛然间,他站起来叱道:“这是矫诏!”   夏侯和也随声附和。他是魏国初代名将夏侯渊的第七子,也就是夏侯霸的弟弟,这些年,他早已看透天下大势,忠心耿耿地追随司马家族,不再纠结于昔日夏侯氏的荣耀了。   顿时,大殿上质疑声不断。   显然,郭太后的“遗诏”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姜维见状,立刻率兵控制住局面,他就等着钟会一声号令便将殿上众人全部处死。姜维抱着破釜沉舟之心,可钟会自不愿见到这样的结果,他仍寄希望能争取到魏将的支持,于是,他将这些魏将全部软禁在皇宫内,又关闭了所有宫门,宣布全城戒严。   监军的谋略   魏军的高级将领全部被钟会软禁,但有个例外,监军卫瓘因权力极重而被钟会留在了身边。   前文讲过,监军的职责是监视主帅。魏军最高统帅钟会要想谋反,必须先解决监军卫瓘。他一把拉住卫瓘领到后殿。   “钟会!你要干什么?”卫瓘惊恐问道。   到了后殿,钟会拿出一块竹板,在上面写了几个字,默默递给卫瓘。卫瓘低头观看,只见竹板上写的竟是:“坑杀胡烈等诸将。”这正是姜维的主张。   “我不同意!”   “都到这个地步,你能怎样?”   钟会和卫瓘争吵起来。   卫瓘满脸怒容。须臾,他起身欲离席。   “你要去哪儿?”钟会手握剑柄,紧张问道。   “上厕所!”卫瓘愤然而起。   在通往厕所这条短暂的走廊里,卫瓘竭力保持住镇定,他缓步慢行,敏锐地观察着四周。他在寻找一切机会。这时,一个似有些面熟的人从他对面走来。卫瓘鼓起勇气向对方递了个眼色,随即快步入厕。片刻后,这人也跟了进去。   “你是不是叫丘建?”卫瓘悄声问道。   对方点了点头:“正是在下。”这个名叫丘建的人原本是胡烈的僚属。   “钟会谋反,打算坑杀胡烈他们!你今天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胡烈,让他做好自卫措施,同时想办法联络皇宫外的诸将。”卫瓘急迫地说完,走出厕所又返回到后殿。   当晚,丘建向钟会禀报:“钟将军,胡烈整整一天粒米未进,在下想派人给他送些吃的。”   “去吧。”钟会点点头,并没有太在意。   丘建匆匆赶到软禁胡烈的宫室,趁机将钟会的企图告知。胡烈听罢写了一封信,委托丘建转交给皇宫外的儿子胡渊。   与此同时,在成都后殿,钟会仍是一个劲儿地劝说诱卫瓘协助他举兵谋反。   “事到临头,你没有退路了!”   卫瓘一句话都不说。他板着脸瞪着钟会,静静地等待着,只要驻守在皇宫外的魏军得知钟会谋反的消息便有转机。   3月1日深夜,钟会和卫瓘各自将佩剑横置在膝盖上,二人警觉地盯着对方,就这样僵持了整宿。   到了凌晨时分,皇宫外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鼓噪声,钟会谋反的消息终于传了出去。而对于卫瓘来说,他必须要尽快远离钟会,否则一旦发生哗变,难保不会殃及池鱼。现在,他最重要的就是避免钟会的怀疑。   “外头怎么回事?”钟会侧耳倾听着宫外的喧哗。   卫瓘假装不安道:“各营将领都被软禁,恐怕军心开始躁动了。”   钟会完全不知道正是卫瓘将这消息传递给宫外魏军的。他担心军队哗变,既想让卫瓘出面安抚,又担心卫瓘和宫外将士串通一气。纠结了一会儿,他谨慎地试探道:“卫瓘,你能不能出去安抚军心?”   卫瓘迫切想要脱身,眼见机会摆在眼前,却装出一副犹恐避之不及的样子。他摇头说:“你是主帅,你应该亲自去。”   钟会听罢更加不敢出去,他对卫瓘的语气从起初的试探变成了命令:“监军应该先行,我随后再去。”   卫瓘欲擒故纵的心理战术运用得相当成功,他不再推辞,万般无奈地站了起来。他彻夜未眠,且精神高度紧绷,现在突然起身,一阵头晕目眩,差点跌倒。这并不完全是假装,不过被他有意夸大,以让钟会放松戒心。然后,他摇摇晃晃地朝皇宫外走去。   钟会望着卫瓘的背影越走越远,隐隐有些后悔:“把卫瓘叫回来!”他对几名侍卫吩咐道。   这时,卫瓘马上就能走出宫门外了。他听到身后侍卫的脚步声,佯装踉跄摔倒在地。   侍卫见状连忙扶起卫瓘:“监军大人!钟将军请您回去。”   “我宿疾复发,要回营服药。”卫瓘虚弱地说。   侍卫有些为难,他们得到的命令并非抓捕卫瓘,也不好勉强。就这样,卫瓘逃到宫外。   钟会见卫瓘已脱离自己的控制,心下忐忑不安,于是又派亲信和医生前去卫瓘营中探望。   卫瓘早已料到,他一回到自己营中就开始猛喝盐水,不一会儿便吐得满地狼藉。他素来身体羸弱,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更显得和垂死之人没两样。   钟会派来的亲信和医生看到卫瓘这副可怜相,遂回宫向钟会复命:“卫瓘恐怕是真不行了。”如此,钟会才稍稍放下心来。   待钟会的人走后,卫瓘挣扎着起身,提笔写就一封檄文,传阅驻守成都的魏军,并约定3月3日上午一齐攻破皇宫,诛杀钟会。   恰在此时,姜维渐渐察觉到情况有变。   “怎么办?”钟会惶惶不安。   “赶紧把软禁的诸将全都杀了!”姜维预感到成功的希望渺茫,唯愿能杀尽魏将,弄个玉石俱焚。   钟会始终没敢下手,他并非对这些昔日的同僚心存怜悯,只是不想把自己逼到没有退路。   3月3日清晨,按照卫瓘事先的约定,魏军应该开始准备攻入皇宫了。可是,魏军各营的高级将领均被软禁在皇宫内,而主事的下级将领都有些没底,毕竟,向最高统帅钟会发起袭击确实需要极大的勇气。他们不敢确定卫瓘所言是否属实,担心自己会因此被扣上谋反的罪名。   魏军将领踌躇不前,一直耗到了中午时分。   眼见日上三竿,一个青年将领突然高声喝喊:“还有什么可怀疑的!有我父亲书信为证。如果再不行动,他们都会被钟会杀死!”这青年名叫胡渊,正是胡烈的儿子。言讫,他擂起战鼓,带着胡烈的部队率先攻向皇宫。在胡渊的带领下,魏军将士放下困惑纷纷响应。甚至那些没有将帅带领的士卒,也争先恐后地加入到这场战争中。为何会这样?在钟会眼里,这十几万魏军只是由他摆布的棋子,可是他似乎忘记了,这十几万独立的个体,均心存一个共同的念头,那就是返回中原的家乡。   术与道:同命不同路   成都城内响起震天的呐喊声。虽然魏军的目标是躲在皇宫内的钟会,但刀剑无眼,成都百姓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兵祸遭受了一场浩劫,霎时间,箭雨纷飞、火光四起。就在这一片鬼哭狼嚎声中,魏将庞会没有跟着其他同僚冲向皇宫,他独自率领本部兵士搜寻着自己的目标。   “说!关氏居住在何处?饶你不死!”他抓住几个百姓盘问。   很快,庞会顺着百姓的指引来到关氏宅邸前:“冲进去!无论男女老幼,全杀了!”这位庞会即是四十多年前的樊城之战中被关羽斩首的魏将庞德之子,他的仇恨,在压抑近半个世纪后终于发泄出来。关羽的子嗣也就在这场浩劫中被灭绝了。后世,虽然总有关姓者声称自己是关羽后人,但基本都可以断定为冒充。   这时候,钟会已经获悉魏军向自己发起进攻的消息。   “事到临头,唯有拼死一搏!快下令将软禁的魏将杀掉吧!”姜维暗思:纵然不能复兴蜀汉,但让你和那些魏将陪葬,老夫也死而无憾。   到了这步田地,钟会不得不答应。   十几名士兵冲向软禁胡烈等人的宫室。   胡烈等人用尽全力抵住大门:“千万不能让他们进来!”双方就这样隔着门僵持,等待局势出现转机。   眼看胡烈就要坚持不住了,危急关头,胡渊终于率军杀到,将自己父亲和其他被软禁的将领救了出来。随后,魏军继续冲向皇宫大殿。   姜维正率领着部分蜀军驻守在大殿外,他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魏军根本抵挡不住。   “那人是姜维!”魏军一边喊着,一边把姜维团团包围。他们不需要任何将领指挥,完全出于对回家的渴望奋不顾身地战斗着。   “杀了他!”齐刷刷的长枪刺向姜维。   姜维确实值得魏军憎恨,一个月前,邓艾兵不血刃和平接收成都,可是经此一劫,魏军将士险些面临无法返回家乡的绝境,更导致无数人横死。顷刻间,姜维的腹腔被刺穿,口吐鲜血倒在地上,不停抽搐。魏军仍没有善罢甘休,他们怀着强烈的仇恨用刀划开姜维的肚子。“就是这个人,和钟会串通一气,打算再度掀起战乱!”魏军士兵一边说着,一边把姜维的内脏全扯了出来。   “看看姜维的胆,还真是大如斗!难怪会干出这种事!”一名魏军手托着血淋淋的胆脏骂道。在古代,人们普遍认为胆的体积决定了胆量的大小。   姜维半睁着眼睛,脸部肌肉不住地颤动,他看到自己的内脏被高高举过头顶……三十多年来,他从一个走投无路的魏国降将变成蜀国实力最强的重臣,为此,他甚至割舍下远在雍州的老母。在姜维的大半生中,他始终为建功立业拼搏,诚然,他怀着对蜀汉强烈的忠心,可必须要这样讲,他的拼搏反而加速了蜀汉的灭亡,这毋庸置疑。或许有人会反驳,难道蜀汉不频繁发起战争就不会亡国吗?不确知。但是连年征战的确极大削弱了蜀汉的国力且让百姓陷入苦难,而反观魏国,自淮南平叛后整整休养生息了六年,其间从未主动挑起任何战争,国力得以快速提升。另外,姜维激起了蜀汉臣民强烈的反战情绪,这让他众叛亲离,再加上擅改汉中防御体系,无异于自毁家门。可是,在蜀汉已经亡国后,姜维却依旧不忘复兴社稷。他最后以失败告终,并因此赔上了他自己和很多人的生命。   此刻,姜维的内脏几乎被掏空了,他的躯体终于停止抽搐魂归西天,然而,他的双眼至死都没有闭上,依然仰望着成都的天空。   应该如何给姜维下个定论呢?从个人角度来讲,姜维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执着,在他的心里永远没有“放弃”这两个字。但从更宏大的角度来讲,姜维为实现个人价值,不惜将国家拖入战乱,且无视旁人的生命。他是个逆流而上的勇士,同时也是个将自己的价值观凌驾于众生之上的野心家。后世大部分史学家对姜维评价很低,但也有少数人对姜维极尽推崇。笔者想尝试着把这位蜀汉末期的重臣形容得更加简单、纯粹些,那么或许可以这样讲——他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惜牺牲一切的人。   和姜维同时阵亡的还有蜀汉老将张翼,以及蒋琬之子蒋斌等人。蒋斌早在镇守汉城时就跟钟会搭上了关系,可是张翼,这位极度反感姜维的人也不幸卷入此劫,不能不为之遗憾。   蜀汉早在两个月前,也就是公元263年12月亡国,不过,应该说,在公元264年3月3日,随着蜀汉最后一位重臣姜维的死,这个偏居一隅的小国才算被盖上了棺材盖。   蜀汉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国家,从诸葛亮到蒋琬、费祎、姜维这四位重臣(当然也可以称为权臣)来看,他们毕生沿着自己信仰的政治理想迈进,无论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对还是错,他们从没有将权力用于一己私利,也没有让自己的后代或亲属从中获利。这实在很不寻常,为什么蜀汉重臣和魏国的司马氏、吴国的诸葛恪、孙峻、孙有这么大的差别?难道仅仅归结于他们的个人道德操守?抑或是刘禅高明的政治手段?不可否认,这两个原因的确存在。但是,放到现代,我们可以用一个词更准确地形容——企业文化。在诸葛亮执政时代,这种企业文化便被建立起来。诸葛亮权势之大,在当时无人能望其项背,但他在临死前,以一种极健康的形式传给了下届继任者。虽然蒋琬、费祎和姜维的政治理念截然不同,但他们均继承了诸葛亮那份执着,并不惜一切来捍卫自己的理想。从某种意义来讲,这也算是蜀汉的“道”,因为这“道”,这个最为弱小的国家坚挺了这么久。   在老子写的《道德经》中有这样一句话:“治大国若烹小鲜。”这个意思是说,治理国家要像烹饪小鱼一样谨慎,倘若总是搅动,鱼肉易碎,执政更不能频繁折腾百姓。蜀汉这四位重臣中,蒋琬执政最能体现这一特点,他实施的政治举措均以不扰民为第一优先考虑。   逐渐地,魏军将士舍弃了姜维的尸体,又争先恐后地杀向钟会。此时,钟会正绕着皇宫仓皇逃命,他当然逃不出去,唯希望这样能稍稍延长自己的生命。没跑多远,他便被愤怒的魏军追上剁成了肉泥。   钟会一生中翻越了无数高峰,他每次爬到峰顶后总能发现另一座更高的,这次,他才刚刚准备攀登,就失足跌落深渊,粉身碎骨了。对于利,大概没什么人能比钟会更敏感了吧。以他的性格,或许永远都不会满足。因为人生之路上总有无穷无尽的高峰,而绝大部分人从来没有意识到,其中最高最雄伟的人生之巅,乃是克服自己的性格弱点和无尽的贪婪。这位颍川名族钟家的后裔,身为三国晚期著名的重臣,无论谋略,还是才学,俱出类拔萃,但他最终还是被自己的野心吞噬了。   钟会死后本应露天暴尸,却被僚属向雄妥善安葬。向雄不是第一次干出这种事,几年前,他也曾冒着死罪为王经哭丧下葬。   司马昭听说后有点不高兴:“上次你给王经哭丧我没追究,这次钟会谋反确凿,你又这么干,算怎么回事!”   向雄回答:“古代贤明的国君掩埋罪犯的尸体以宣扬仁德教化。既然钟会已伏法,我为道义收葬他有什么过错?要是把他的尸骨弃于荒野,被将来的仁人贤士指责,这对您的名声也不好吧?”   司马昭听罢渐渐消了气,他知道,眼前这位向雄不仅是位义士,更是一位能帮他宣扬教化的直臣。   在钟会死的半个月前,他的哥哥——魏国北荆州都督——钟毓(钟毓本来镇守徐州,于王基死后转任北荆州)也刚刚病故。钟会至死没有获悉哥哥的死讯,但以他的性格,想必也不会为此感到悲哀,因为他在决定谋反的那一刻,便将钟毓一家人的生死置之不顾了。   然而,钟会肯定也不会料到,钟毓早就和自己划清了界限。   “我弟弟钟会自恃智术,绝不能让他手握重权。”钟毓这句话一直被司马昭牢记。而后,司马昭对钟毓做出一个承诺,万一钟会谋反,绝不会牵连钟毓一脉。   当钟会谋反的消息传到朝廷后,司马昭果真遵守承诺,没有牵连钟毓的家人。早先,因为钟会没有儿子,钟毓儿子很多,所以钟毓将自己的儿子——钟毅、钟峻、钟辿等人过继给弟弟。不过,即使是这些过继给钟会的子嗣(从法律层面讲,过继就相当于钟会的亲儿子),除了参与钟会叛乱的钟毅被处死外,其他人均被赦免,更保留了一切官爵。司马昭对钟家确实很够意思。   钟会与姜维使尽权谋术数,但他们都忽略了一点,所谓“道”又是什么?十几万魏军对回家的渴望,巴蜀百姓对结束割据,迎来和平的渴望,这才是“道”。   随着钟会和姜维的死,成都迎来了平静,魏军将士兴高采烈,他们终于有望重返家园,蜀汉故臣则心情复杂,他们昔日的政敌姜维,在把蜀汉拖入困境后又把所有人(包括魏军、成都百姓和部分蜀国官军)折腾了一溜十三遭,对这样一个结果,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钟会死后,邓艾故将群情激奋:“钟会谋反确凿,业已伏诛,邓将军被他陷害,横遭无妄之灾,现在,咱们必须马上救出邓将军。”随即,数百名邓艾旧部涌出成都,径直向北寻觅邓艾而去。几天后,他们在绵竹一带追上囚车,然后将邓艾、邓忠、师纂释放。   可是,身在成都的卫瓘却极度惶恐。之前他亲自缉拿邓艾,如果邓艾返回成都,以这人的个性肯定要报昔日之仇。他想到这里,遂对部将田续言道:“田续,你还记得当初在江油,邓艾对你做过的事吗?今天,我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一个月前,邓艾从阴平偷渡成都,途经江油时,田续因畏缩不前差点被邓艾斩首。   田续明白卫瓘的意思,他立刻率数千人奔出成都,往邓艾的方向追去。   这个时候,邓艾已被解救,他正打算返回成都。   “今夜就在三造亭露宿。”这里离成都只有不到一百里路了。当邓艾正准备歇息时,突然,四周涌出无数魏军将邓艾一行人团团包围,为首者正是田续。   “邓艾,你这逆臣胆敢无视国家法律!既已擅自破坏囚车,便是逃犯了!”   “田续,你什么意思?老夫被钟会陷害,现在钟会已死,难道你不知道吗?”   田续暗想:魏军最高统帅已是卫瓘,成都再也没有你的位置了。他举起手中的剑,登时,数千魏军不由分说向邓艾掩杀过来。   邓艾一边拼死抵抗,一边高喊:“老夫是大魏忠臣!”但他寡不敌众,没过多久,他和儿子邓忠俱被田续所率的魏军杀死。同时,师纂也死在乱军之中,这个人因为性格刻薄得罪了很多人,死时被砍得体无完肤。   邓艾作为被司马懿起用的名将,在三国晚期颇受瞩目,不过,这位战术天才有着极大的性格弱点。邓艾被杀后,司马昭担心雍州政局动荡,于是派幕僚唐彬前往雍州体察民情。唐彬返回后向司马昭禀道:“邓艾性格强横刻薄,顺从者被提拔,直言抗争者被罢黜,就算是他的亲信僚属也常被羞辱谩骂。雍州军民听到他被杀的消息无不拍手称快,完全没有动乱的可能。”   唐彬这番话一语中的,邓艾正因为强横的性格死于非命,在他死后,经他治理多年的雍州军民无人替他出头。又过了几年,雍州遭到西部羌族游牧部落的侵略,当地百姓全都躲到了邓艾修筑的防御工事中。   “多亏当年邓艾修建城防,咱们才得以保全性命。”雍州人开始念叨邓艾的好,可在此前,邓艾却因大兴劳役修筑城防搞得百姓怨声载道。   邓艾死后三年,西晋议郎段灼上疏为邓艾平反:“邓艾心怀忠义却被扣上叛逆的罪名,平定巴蜀反受诛灭,着实可悲!他不幸有这样的结局,全是因为他刚强急躁的性格所致……他一个年近七十的老翁,怎么可能会谋反?臣建议重新肯定他的功绩,册封邓氏子孙,宽赦黄泉中的冤魂,令天下知晓邓艾的忠义。”   段灼为邓艾平反的奏疏被晋武帝司马炎拒绝了。在段灼上疏后的第六年,也就是邓艾死后九年,西晋朝廷才总算下了封诏书:“邓艾立下大功,他的子孙不幸沦为平民,朕哀怜他们,故此,封其嫡孙邓朗为郎中。”看得出来,晋朝为邓艾平反有些勉强,最后只封邓朗做了个芝麻大的官,实在有点小家子气。邓艾的结局,和蜀汉名将魏延颇有相似之处。因为在西晋时,卫瓘手握重权,倘若为了正义和公理给邓艾平反,肯定会侵害到卫瓘的利益,这对朝廷来说实在是得不偿失。   无论如何,邓艾在死后第九年总算洗刷掉谋反的罪名,虽然这对他已经毫无意义了。   回到公元264年3月,邓艾、钟会、姜维,这三个魏国和蜀国首屈一指的实力派重臣,竟全部在几天内命丧黄泉。他们没有战死沙场,却因身陷错综复杂的阴谋败亡,不能不令人惋惜。而当初三位魏军统帅中,如今只有战术失败、被钟会陷害的诸葛绪成为唯一的幸存者,实在是因祸得福。西晋时,诸葛绪官至太常、卫尉,其后代也都显达于世。   再说卫瓘,他凭借剿灭钟会、平定成都之乱的功绩,后成为西晋重臣。卫瓘之所以功成名就,除了他卓越的谋略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在历史奔腾不息的长河中,他顺势而为,敏锐地站在正确的立场。不过,当杜预得知卫瓘谋杀邓艾的消息后,也忍不住叹息:“卫瓘身为名士,位居总帅,不以正道统御部下竟干出这种事,肯定会受到世人的谴责。”   在这里,必须要讲的还有卫氏家族在中国书法界举足轻重的地位。卫瓘的父亲名叫卫觊,擅长篆、隶、草书,更能写商朝晚期的古文字,他和书法巨匠钟繇比肩。到了卫瓘这一代,其在书法上的造诣已远胜过钟繇之子钟会。唐代张怀瓘在《书断》中将卫瓘的章草书列为“神品”,又将卫瓘的行草、小篆、隶书列为“妙品”,评价极高。卫瓘在卫氏家族的书法流派中起到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也是卫氏书法的奠基人。可以这样说,卫瓘在谋略和书法两方面均技压钟会一筹。但是,钟氏书法并没有随着钟会的败亡衰落下去,相反,正是卫瓘的侄女卫铄(世称卫夫人)继承了钟繇书法的衣钵,卫夫人集钟氏和卫氏两家书法流派之大成,又把自己的书法精髓传授给了一位著名的琅邪王氏族人。这人的书法造诣由此登峰造极,正是被后世称为“书圣”的王羲之。   关于卫氏和钟氏两族的纠葛以及书法传承先说到这里,在后面,还有很多关于卫瓘的故事。   另外,卫瓘最初能担任钟会监军得益于荀勖的推荐,钟会被诛灭归功于卫瓘,因此,身为钟家外甥的荀勖也就免除了嫌疑。   还有钟会的幕僚——辛宪英的儿子羊琇,他始终谨记母命:“……君子在家恪守孝道,在外守节义,千万不能做出让父母担忧的事,若遇变故,唯有心怀仁恕才能保你平安。”当钟会起兵谋反时,羊琇不曾屈服奋起抗争,后来,他平安返回洛阳被封了侯。   和羊琇同时受到嘉奖的还有夏侯和。虽然夏侯氏在魏国的地位远不如前,但夏侯渊的第四子夏侯威和第七子夏侯和这两支还是相当显赫的。   愚者之智   公元264年的春天,一支队伍缓慢行进在巴蜀通往洛阳的道路上,刘禅带着他的皇室成员和部分蜀汉旧臣举家迁往魏都洛阳。自然,在这队人中,也包括蜀汉最后两位颇具实力的老将——廖化和宗预。   当初诸葛瞻刚刚执掌尚书台政务的时候,廖化打算拉着宗预一起去拜谒。宗预一甩手:“咱们都已年过七十,但求一死,这么拉下老脸去登晚辈权门,难道要让世人鄙视咱们贪恋仕途不成?”廖化听罢,点点头,就此作罢。   此时,宗预回忆起这些往事,内心无比惆怅:“元俭(廖化字元俭),等去了中原,你想不想再回荆州看看?”他们二人均祖籍荆州。   廖化不住回首凝望成都,径自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在四十多年的漫长岁月里,他早把巴蜀视为家乡。几天后,二人相继在去往洛阳的路上忧郁而终。   “想不到啊,廖化和宗预都去世了……”刘禅哀叹。   这年5月,刘禅来到洛阳,接受魏朝册封为安乐县公。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刘禅受封的安乐县,和昔日曹髦受封的高贵乡一样,封地恰如其分地体现了他们的心理状态。   这天,刘禅受到司马昭的殷勤款待,在酒席宴中,司马昭为了试探刘禅,让歌伎演奏起巴蜀的音乐,在场的巴蜀故臣纷纷唏嘘感叹,更有人忍不住流下思乡的泪水。刘禅微怔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受到心绪的波动,可很快,他便挣脱哀伤情绪的束缚,又重新露出喜形于色的神情。   司马昭瞟了刘禅一眼,略带挑衅地问道:“你还思念巴蜀吗?”   我的真实想法为什么要跟你说?刘禅心里对司马昭充满鄙夷不屑,但他脸上却依旧洋溢着微笑:“这里很欢乐,我一点都不思念巴蜀。”   司马昭转身对贾充说:“人之无情,竟然到了这个地步!不要说姜维,就算诸葛亮在世恐怕也难以辅佐。”   贾充回答:“若非如此,相国又怎能平定巴蜀呢?”   酒宴散后,蜀汉故臣郤正对刘禅说:“如果司马昭再这么问,您就回答说,先人坟墓远在巴蜀,每次向西方顾盼都会感到悲凉,没有一天不思念。”郤正毫无疑问是个耿直的人,但比起老练的刘禅,他实在显得太嫩了。另外再补充一句,郤正对姜维很是推崇,这在蜀汉臣子中也是少有的。   刘禅不忍伤害这位老臣的忠心,点头应允。   几天后,司马昭果然又问刘禅:“你还思念巴蜀吗?”   刘禅按照郤正的话一字不差地回答道:“先人坟墓远在巴蜀,每次向西方顾盼都会感到悲凉,没有一天不思念。”言讫,他闭上双眼,拼命挤出几滴眼泪。   司马昭看着刘禅这副样子,不禁好笑:“这话怎么像从郤正嘴里说出来的呀?”   刘禅瞪圆双眼,佯装惊讶:“的确是这样!您怎么知道?”   左右近臣闻言,哂笑不止。   刘禅乳名叫阿斗,年已五十七岁,可是,就是这个被世人评价为昏庸愚笨的人,却已稳坐了四十余年帝位。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他早将演技修炼得炉火纯青,这不奇怪,身处权力旋涡的核心,若像曹植和曹髦那样不会控制情绪,注定不会有好结局。甚至,他对自己的演技是那么自信,竟成功地扮演了一个演技拙劣的人,这和当年他爸爸刘备在曹操麾下韬光养晦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刘禅正如当初以游戏的心态来驾驭臣子、控制权力一样,现在,他依然以游戏的心态来调侃着司马昭。虽然作为亡国之君这多少显得不合时宜,但从个人角度来讲,他称得上是个成功者。假如他像曹髦那样只为追求嘴上痛快,激起司马昭的警惕和猜忌,或深陷在忧愤中无法自拔直至死去,那么除了给后世提供一个解气的故事外,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这件逸事取自《汉晋春秋》,也就是“乐不思蜀”成语的由来。可是,如果仔细分析,就能发现其中破绽和不合逻辑处很多。首先,郤正怎么可能料到司马昭会再次询问刘禅同样的问题?其次,司马昭又怎能看出刘禅是在模仿郤正,这多少令人不解。最后,司马昭和贾充的对话更缺乏逻辑,蜀汉亡国难道是因为刘禅无情吗?贾充若要恭维谄媚,则应盛赞司马昭雄才伟略才平定蜀国,可他把原因归为刘禅无情,不会有贬低司马昭之嫌吗?   由此可知,这个脍炙人口的故事很可能是为警醒后世皇帝杜撰出来的。不过,刘禅在司马昭面前隐匿锋芒想必也一定存在。   八年后,也就是公元271年,刘禅在洛阳寿终正寝,享年六十四岁。他大半生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包袱,这是刘备和诸葛亮强加给他的,但他最终接过这个包袱,以自己的方式将之变轻,再变轻,然后以游戏的心态面对他的责任、臣子乃至敌人。更难能可贵的,他不是一个荒淫无度的国君,更不是一个暴君,他没有因自己这种游戏人生的态度给巴蜀百姓带来苦难。相比很多将个人价值观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统治者,刘禅显得尤为可贵。   很少有人能像刘禅一样,微笑着面对人生的跌宕起伏。   顺流而上   刘禅的归降让司马昭的权威攀上又一个顶峰。公元264年5月,也就是司马昭受封晋公仅仅五个月后再度晋爵为晋王,仍兼任魏国丞相。   司马昭当上晋王后,魏国的三公——太尉王祥、司徒何曾、司空荀相约前往拜谒。   荀言道:“晋王地位尊贵,今天我们见了晋王,自然应当行跪拜之礼。”   “说得没错!我正有此意。”何曾也连声附和。其实早在司马昭登晋公时,他就已经向司马昭行过跪拜大礼了。这位何曾,正是早年间帮司马师出谋划策废掉魏帝曹芳之人。   三公极尊贵,即便皇帝也要礼敬三分。王祥听罢连连摇头:“晋王虽然尊贵,但仍然是魏国的丞相,我等位列三公,和丞相仅差一阶,况且,我从来没听说过朝廷三公要对谁跪拜的。你们这么干,既有损魏朝威望,又有亏晋王美德。君子以礼待人,反正我是不会向晋王下跪的。”   三人并未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当他们见到司马昭后,何曾和荀扑通一声跪拜在地,而王祥则只是站立着,略施揖手礼而已。   司马昭感慨道:“我今天总算知道王公受人尊重的原因了。”   人的尊重,都是自己给自己的。   王祥此举深藏政治谋略,实在高人一等。其实,后世很多人觉得王祥虚伪,曹髦死时,他痛哭流涕,司马昭登晋王时,他揖礼而拜,但这些难道能掩盖他身为司马氏帮凶的本质吗?有人说,王祥只是在无比投入地演绎着忠臣的角色,这和司马孚颇类似,可退一步讲,难道人生不就是一场戏吗?王祥站在司马氏一边,这就如同昔日魏朝取代汉朝时,士大夫皆站在曹氏一边是同样道理。那么,是否可以这样说,以王祥为代表的士大夫,在他们心中,并非是在挑选曹氏或司马氏,而是在历史长河的顺流和逆流之间做出了选择。   竹林之梦   巴蜀平定后,先前派去镇守邺城,监视曹氏藩王的山涛也顺利完成使命,返回京都复命。这天,山涛拉着嵇康的一儿一女来到嵇康坟前祭拜。   “你的两个孩子一切都安好。只要我在,他们是不会孤苦无依的。”山涛低声念叨着,将一壶酒洒在地上,“叔夜,过来喝酒吧……”   山涛没有辜负挚友的托付,他对嵇康的遗孤视如己出,悉心养育。二十年后,天下早已被晋室统一,嵇康之子嵇绍年满三十,一心寻求隐居遁世。山涛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我为你考虑了很久,天地尚有四季更迭,何况是人呢?”这话的意思是说: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嵇绍领悟。   随后,山涛向晋武帝司马炎举荐嵇绍入朝为官,嵇绍出仕。   顾炎武写的《正始》一文,把山涛和嵇绍批判得体无完肤,顾炎武认为嵇绍不孝,山涛更是鼓动异端邪说。可是,倘使嵇康在天有灵,难道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毕生沉浸在仇恨中无法自拔吗?而嵇康将嵇绍托付给“竹林七贤”中仕途最光明,也最富政治智慧的山涛,除了对山涛的信任之外,难道还不能看出他的心思吗?   当嵇绍来到京都后,公卿大臣无不为他的风度翩翩倾倒。有人对王戎说道:“我刚刚在人群中见到嵇绍,那副器宇轩昂的模样真像仙鹤立在鸡群中一样!”这句话便是成语鹤立鸡群的由来。   王戎回忆起昔日嵇康的风采,悠然感慨:“你是没见过他父亲啊……”言下之意,嵇康当年的风采可谓举世无双。   四季更迭,时光荏苒,又过了二十年,西晋“八王之乱”闹得天翻地覆。晋惠帝司马衷(司马炎第二子,著名的智障皇帝,后面会讲到他的故事)在和成都王司马颖(司马炎第十六子)的交战中不幸落败,侍卫近臣作鸟兽散,唯有嵇绍寸步不离守护着司马衷,此战中,嵇绍舍身护君被敌军杀死。   嵇康的广陵绝响仍依稀回荡在洛阳东市,他的儿子嵇绍却为保护司马昭的孙子牺牲,实在难以言喻。我们不必纠结这个玩笑一样的历史,因为,正像山涛所说的:“天地尚有四季更迭,何况是人呢?”   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回到巴蜀刚刚被平定的公元264年,山涛当然不会预知未来会发生什么,此刻,他仍坐在嵇康的坟前喃喃低语,仿佛嵇康就在他面前倾听一般。就这样过了许久,他站起身来。“我还要去看望嗣宗(阮籍字嗣宗),咱们来年再见吧!”说罢,他恋恋不舍地向故友拜别。   就在距离嵇康坟墓不远处,还有一座新坟。山涛缓步走去,在新坟的墓碑上,赫然刻着几个大字——大魏步兵校尉阮公讳籍字嗣宗之墓。   阮籍是在不久前去世的,他的死同样和司马昭有着莫大关联。   前文曾经提到过,阮籍自从出仕司马家后陷入沉沦,经常表现出严重的抑郁症症状。   后来,阮籍听说步兵营的厨师擅长酿酒,便求得步兵校尉一职,终日烂醉如泥。他虽然精神欠佳,但还是尽可能以理智的态度在险象环生的政治环境中求生。在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嵇康曾这样写道:“阮嗣宗从不议论别人的过失,他天性淳厚,待人接物也不会伤害到旁人,只因为饮酒过度这个缺点,经常遭受那些维护礼教者的攻击……”   阮籍确如嵇康所言,口不言他人之过,与世无争,这源于他善良的天性和谨慎的避祸心态。而嵇康提到的缺点——饮酒过度,除了阮籍天生好酒这个原因之外,也是他自我保护的策略。《晋书·阮籍传》这样形容阮籍的状态——酣饮为常。也就是说,喝醉是阮籍的常态,他靠这种状态躲避世事纠纷。一次,司马昭想为儿子迎娶阮籍的女儿。这门亲事无数人挤破头都想攀上,可阮籍却竭力躲避,他连续六十天醉得不省人事,以至于司马昭派来提亲的使者根本无法与阮籍正常交流,最终只得作罢。阮籍不敢公然得罪司马昭,只好以这种消极的方式来回避。   某日,司马昭谈论为官之道时说:“善于为官者当具备清、勤、慎三点。”接着,他问身旁的公卿,“你们说说,当今朝中谁是最谨慎的人?”   公卿七嘴八舌地提到很多人,司马昭频频摇头:“你们说得都不对,要我看,最谨慎的人非阮籍莫属。”阮籍何以被司马昭称为“最谨慎”?原来,当他和司马昭谈话时,言辞总是飘忽不定,玄而又玄,似有说,又似没说,更不会触及旁人的利害关系,这样,他也就没有任何把柄被人抓到。   钟会担任司隶校尉期间曾多次找阮籍谈话,阮籍总是喝得酩酊大醉,一言不发。当时,钟会的主要职责就是揪出那些亲曹氏、反司马氏的同僚,阮籍这种状态最终让钟会一无所获。   可是,纵然阮籍在官场上如此谨慎,但也免不了遭到维护礼教者的攻击。有这样几桩逸事。   阮籍的嫂子回家省亲,临走前,阮籍亲自相送。这种行为在当时违背礼法,有人出言讥讽。阮籍听罢不屑一顾地说道:“礼教,岂是给我设立的?”言外之意,他自谓超脱于世俗礼法之外。   还有一次,一个才色绝佳的美女不幸身故,阮籍和这家人素不相识,却径自跑去吊唁。   阮籍的真意到底是什么?探究其本心,大概是想以坦荡的胸怀来冲破礼法的束缚吧。他这种行事风格,在他母亲去世的时候展现得淋漓尽致。   当时,阮籍正和一个朋友下棋。   “阮君,令堂过世了……”   阮籍听到这个噩耗登时呆住了。继而,他低头沉吟:“下完这局!”接着又猛地举起酒樽一饮而尽。苦酒下肚,只听哇的一声,鲜血从口中喷出。   次日,阮籍斜靠在母亲的灵堂旁,一边吃肉,一边狂饮。前来吊唁的客人见到这情景,纷纷指责他不孝。   何曾对司马昭说:“您以孝道治理天下,阮籍在服丧期间竟公然饮酒吃肉,如此大逆不道之人,应该流放海外以正风教。”   在史书中,阮籍有至孝的名声,可他竟被何曾指责不孝,这岂非矛盾?   讲到这里,就要说说中国人尊奉孝道的历史渊源。   孔子认为孝是仁德的根本,规定父母死后子女应服丧三年。不过,孔子门下素以能言善辩著称的宰予(“孔门十哲”之一)则公然提出质疑,认为三年丧期过长。到了西汉初年,由儒家学者编撰整理的《礼记》一书中,又对服丧期间的行为做出一系列严格限制,例如禁止婚嫁、娱乐、性生活、饮酒、吃肉等。   现代人几乎都对儒家思想中的诸多禁锢不屑一顾。不过别忘了,在孔子的年代,战乱已经持续了二百年。孔子认为,战争四起是因为人们欲望膨胀、缺乏束缚,所以他提出用礼教来约束人们的欲望和行为。再说儒家思想中的孝,这也是一个复杂又庞大的概念,其本质是教导人们拥有感恩之心,在这里我们不去过多评判。不过,当孝行和礼法结合在一起后,也就免不了流于形式化,继而引发某些社会问题了。   有一则以孝行沽名钓誉的典型案例。东汉末年,山东著名孝子赵宣在父母死后住进墓道中服丧二十多年。陈蕃(“党锢之祸”中被宦官谋害的窦武盟友)慕名前来拜访,竟查出他在服丧期间共生了五个子女。赵宣由此成为天下笑柄。   回到阮籍母亲的葬礼上。前来吊唁的人纷纷指责阮籍违背孝道,而阮籍依然故我。突然,他仰天一声惨叫:“穷矣!”随即口吐鲜血。“穷矣”的意思指走投无路,一切都完了。母亲去世,令他的精神支柱轰然崩塌,之后,阮籍愈发枯瘦憔悴。   何曾对阮籍的指责并没有得到司马昭的认同,他摇头道:“你难道看不出阮籍因为丧母把身体毁成什么样子了吗?”   阮籍的行为,被称为“死孝”,意指通过毁形灭性来抒发对亲人离世的哀伤。何曾指责阮籍不孝,准确地说应该是指责阮籍不合礼法。可阮籍对母亲的感情,又岂是礼法所能衡量的呢?   很多年后,司马昭过世的时候,他的次子司马攸更以绝食的方式致哀。经嵇喜(嵇康的哥哥)苦苦相劝才让司马攸进食。司马攸感激道:“嵇喜成全了我的孝行,又保住了我的性命。”嵇喜精通为官之道,不过也因此受到阮籍这些淡泊名利者的蔑视,甚至嵇喜登门吊唁阮籍亡母时,都遭到了阮籍的白眼。   另外,“竹林七贤”中的王戎、荀彧之子荀等名臣,在服丧期间也都做出过自毁身体的“死孝”行为。当时,这样的人比比皆是。   在此引申出另一个问题,他们对亲人离世悲痛欲绝,甚至到了舍生忘死的地步,到底出于什么原因?或许,除了感情因素、礼法约束以及政治利益的驱动之外,还可以从宗教上寻求解释。   时至今日,佛教已成为中国流传最广的宗教,但事实上,儒家思想,才是真正渗透进中国人骨髓的宗教。   儒教(我们姑且把儒家思想定义为宗教的一种)和其他宗教有个最显著的区别,即儒教是一套完全基于现世的教法,没有对死后世界的描述。而其他宗教,例如佛教、天主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印度教、犹太教等均对死后世界(或称为轮回转世)做出了详细解释。   假如和大部分有宗教信仰的外国人探讨生死问题,应该可以得到这样的答案:死亡并非生命之旅的终点,仅是告一段落,死后,很快又会迎来新的开始,而今生的旅伴也只是暂时分别,在未来的生命中,昔日的旅伴很可能会以新的形象重新出现在自己身边。这种认识并不能完全消除人们对死亡的恐惧,但或多或少会让人们在面对死亡时表现得更坦然一些。   可是,深受儒教熏陶的中国人大多相信生命只有一次,这让中国人对死亡怀有更深的恐惧,以至于到达无法接受的程度,这也是古往今来中国人面对亲人离世时情绪极度夸张的缘由。   这么多年,阮籍就在痛苦和沉醉中度过了。他的心境处于极矛盾的状态。一方面,他在政界谨小慎微;另一方面,他又屡次挑战司马氏政权的礼教权威。他惧怕在政治上遭到迫害,却相当不爱惜身体(这和嵇康热衷于养生形成鲜明的反差),仿佛迫切期待着生命的结束。最后,阮籍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公元263年12月,也就是邓艾和钟会扫平益州北部的时候,魏帝曹奂第四次下诏请求司马昭担任相国并晋爵晋公。这是最后一次了。尽管所有人都明白,但司马昭还是不能爽快地接受,他得把戏做足。于是,司徒郑冲打算率群臣上《劝进表》恳请司马昭接受册封。不过,郑冲不想亲自写这封表奏,这不是因为他才华不够,早在魏文帝曹丕还是世子时,他就因卓越的文学造诣当选为曹丕幕僚了,正始年间,他还与何晏、荀、曹羲合著过《论语集解》。郑冲想找别人来写《劝进表》,是考虑到奏表意义重大,肩负全天下人的意愿,而像他这样一个司马氏政权的坚定支持者自然很难体现民意。由此,《劝进表》该让什么人来写就显得尤其重要。撰写者必须名重天下,才华卓著,最好还要和司马昭关系不那么亲密。郑冲经过反复思索后,敲定了人选。   如果世人看到由阮籍亲自撰写的《劝进表》,那无疑会令司马昭的民意支持率大幅提升。   阮籍接到这一任务后继续靠醉酒躲事,甚至一度藏到朋友袁准家里。但事关重大,郑冲不会善罢甘休,他接连派出公差催促。就在最终期限到来的头天深夜,公差追到袁准家,把醉醺醺的阮籍拽下床,命他当场写完。阮籍自知躲不过去,遂挥毫落纸,片刻后,文章写毕。   翌日,郑冲和公卿读罢阮籍的文章,大为叹服:“笔锋清壮,真是神来之笔!”随后,司马昭便在《劝进表》的诵读声中,官拜相国,晋爵晋公了。   阮籍写的这篇《劝进表》,被后世命名为“为郑冲劝晋王笺”。但实际上,这个标题谬误至极,甚至流传两千年之久。因为这篇上表乃是劝司马昭接受晋公的册封,而非晋王(此事五个月后司马昭才被册封为晋王)。所以准确的命名应该是“为郑冲劝晋公笺”才对。   在《劝进表》的最后,阮籍以这样一句话来结尾:“明公(司马昭)的盛德超越齐桓公和晋文公,日后您临沧州祭拜支伯、登箕山祭拜许由,这将是天下盛况啊!”在上古时代,尧曾先后打算把帝位禅让给支伯、许由这两位圣贤,可是,二人拒不接受,最后,尧才将帝位禅让给了舜。   后世对这句话很有争论,有人认为阮籍暗藏隐喻,向司马昭提出挑战——看你能不能像支伯和许由一样拒绝帝位。不过也有人不以为然,认为阮籍抬出古代先贤只是此类文体的固定模式,并没什么深意。究竟阮籍在写这句话时的心境如何,永远无从知晓了。   阮籍上《劝进表》后,名声响彻朝野,登门造访者络绎不绝。“阮君,您写的这篇表文被大家喻为神笔啊!”大家纷纷恭维阮籍,阮籍却依旧宿醉,吐血,流泪。   一个月后,就在司马昭晋爵晋公的那年冬天,阮籍郁郁而终。   “嗣宗,你最爱喝酒,可是再也别喝到吐血了……”山涛将满满一壶酒洒在阮籍的坟前。   “既来之,则安之。”这句出自《论语》中的话深深烙刻在山涛心中,多年来,山涛早已不再纠结徘徊,他坚定地支持司马氏政权,后来成为西晋开国重臣。山涛在政治上颇有建树,他在晋朝担任吏部尚书十余年,所举荐的贤才均名列成册,逐一品评,被当时人称为“山公启事”。   “山公启事”之所以著名,一方面是因为山涛甄选贤才的眼光;另一方面也凸显出他卓越的政治智慧。每逢官位有空缺,山涛总是拟出一份候选名单,暗中观察晋武帝司马炎中意何人,以此为根据做优先推荐。可是,往往司马炎中意的人不被公卿认可,有人便弹劾山涛胡乱推荐人才。而山涛从不把司马炎搬出来做挡箭牌,总是独自承担,正因为此,他的仕途平步青云。山涛以谙熟官场韬略,同时又保持清廉本色被世人称道。   山涛晚年屡次请求辞官,但每次都被晋武帝司马炎拒绝。十八年后,公元283年,晋国灭掉吴国统一天下,司马炎拜山涛为司徒。   “日后我定登三公高位!只是到那个时候,不知道你够不够格做三公夫人哪!”山涛回忆起对夫人的承诺。他终于实现了昔日的诺言。   可是没过几天,山涛便将他的官印奉还朝廷:“我已是快死的人了,不想再拖累朝廷。”   然后,他在侍从搀扶下颤颤巍巍登上车驾,吩咐道:“回家。”   洛阳城的繁华喧嚣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车里,往昔一幕幕重现在眼前。   “你就没听到战马的嘶鸣?你就没看到暗藏的刀光剑影?”山涛想起他踢醒石鉴的那一脚。   “巨源,过来喝酒……”他想起和挚友在竹林中的欢声笑语。   “有巨源在,你们是不会孤苦无依的。”他想起嵇康临死前对他的信赖。   “能否让我再弹奏一曲《广陵散》?”他想起在洛阳东市最后一次聆听广陵绝响。   这一切仿佛就在昨天,似梦似幻。   公元283年,山涛在他登上三公位的第二个月去世,享年七十九岁。   嵇康死后,铁砧上积下厚厚的一层灰尘,有时候向秀会独自来到鼓风机前摆弄几下,然而清脆的打铁声再也不会响起。昔日的美好时光,终一去不复返。   当年,向秀目睹嵇康奚落钟会的情形,此事最终让嵇康丢掉性命,从那时起,向秀也生活在恐惧中。最后,他不得不向现实妥协,主动来到洛阳面见司马昭请求出仕。   “听说你有隐居的志向,怎么今天到我这儿来啦?”司马昭话里带刺地埋汰他。   向秀毕恭毕敬地答道:“许由不了解尧帝求贤若渴的心情。这样的人不值得我效仿。”他将许由拒绝尧帝的典故当作反例。这恐怕不是向秀的真心话。后来,向秀官至散骑常侍,却甚少过问政事。   一天,向秀途经嵇康故居,忽闻邻家传出一阵凄恻的笛曲,他不禁悲从心起,随即写下了一篇情深意切的赋来追忆故友: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   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向秀和山涛都是山阳县同乡)   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   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二子,指嵇康和吕安)   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   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   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秦朝丞相李斯临死前对儿子叹道:“真想和你再次牵着黄狗在蔡东门外狩兔,可惜再无机会了。”)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指嵇康将生命寄托在广陵绝响的短暂光阴。)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向秀留给后世的作品不多,但篇篇堪称问鼎之作。这首《思旧赋》便是魏晋时代赋中佳品。另外,前文讲过,向秀对《庄子》研究极深,曾著有《庄子注》,他关于《庄子逍遥游》一篇的感悟尤其值得一说:“逍遥是生命存在的至高境界,而这个境界并不因外在环境的变化而不同,完全是出于本心的自由。”向秀是用这个超脱的观点来说服自己,还是真悟到自由的本质呢?   向秀的心仍然沉浸在回忆中,潺潺水声,伴随着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无比美妙。昔日是今日之梦,还是今日是昔日之梦?五百多年前,庄周曾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是我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我?向秀的心境大概和庄周并无二致。几年后,向秀死在官任上。   在“竹林七贤”中年龄最小、最世俗,并是琅邪王氏一族的王戎,大约也和向秀同时间段成为司马昭的幕僚。王戎在政治上有些建树,可是他贪财的性格也越来越严重。关于王戎贪财的逸事有诸多记载。比如,他夜以继日地和夫人拿着象牙筹计算家财;王戎女儿出嫁时向他借了几万钱,他每次见到女儿都绷着脸,直到这笔钱还清才给女儿好脸色看;王戎侄子大婚当日,他只送了一件单衣作为贺礼,完婚后马上又要了回来。   王戎的贪婪吝啬自是天性使然,不过,也有人认为这是他躲避被主君猜忌的手段。这种说法基本可以定义为后世文人因推崇“竹林七贤”往王戎脸上贴金,颇有些一厢情愿。因为早在正始年间“竹林七贤”一起欢聚时,王戎的世俗便广为人知,而在推崇金钱至上的西晋,他这种性格大概被称作“如鱼得水”才更为贴切,实在和避祸沾不上边。   还有一则关于王戎感情生活的趣闻。   王戎的妻子常以“卿”来称呼他。   王戎尴尬地表示:“妻子应该称呼丈夫为‘君’,丈夫对妻子才该称呼‘卿’,以后别再这样叫了,让人笑话。”   他的妻子却道:“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王戎哭笑不得,只能由着妻子。这句话,是“卿卿我我”的出处。   多年以后,王戎参加讨伐吴国的最终决战,他作为其中一支大军的统帅攻克了吴国重镇武昌,后历任光禄勋、吏部尚书、太子太傅、中书令等要职,最终官拜司徒。不过,王戎也因他贪财的性格多次被同僚弹劾,留下不太好的名声。   西晋“八王之乱”时,王戎看到天下又步入乱世,遂不再过问政事。他常常身穿便装,独自骑马出游,沿途无人知道他竟是当朝三公。   “前头不是黄公酒垆吗……”那天,王戎途经此地,不禁忆起往事,“多年前,我与嵇康、阮籍在此畅饮,何等欢快啊!回想竹林之游恰似昨日。而今,嵇康和阮籍都已故去,我则被世俗羁绊,这酒垆近在眼前却恍如隔世……”王戎触景生情,怅然叹息。   距此时四十年后的公元304年,兵荒马乱,年已七十一岁的王戎跟随晋惠帝司马衷辗转流离,身处危难依旧谈笑自若。公元305年,晋惠帝司马衷被权臣挟持到了长安,王戎逃到洛阳附近的郏县避难。当他听闻郏县县令华谭正在抚恤百姓的消息后,突然做了件一反常态的事。   “把这三百斛米给华谭送去,让他赈济百姓吧。”这种仗义疏财的举动发生在王戎身上可算破天荒头一遭。他是神志不清,还是想通了一些事呢?   几天后,王戎和宾客畅饮,在宴席上去世了。   嗜酒如命的刘伶,后来被王戎举荐为官。西晋泰始年间(265—274),刘伶给晋武帝司马炎上了一封奏疏,宣扬无为而治的政治理念。   “真是没用的废话!”司马炎看后不悦,当即罢免刘伶。刘伶巴不得无官一身轻,他整日畅饮酣醉,终成为“竹林七贤”中唯一以平民身份善终的人。据传在民国初年,宿县有荒冢,旁边有破庙残碑,当地百姓称其为刘伶墓和刘伶庙,不明真伪,再往后,这里也被拆除了。   阮籍的侄子阮咸在音乐上造诣极高,人称“神解”。当时,西晋重臣荀勖同样精通音乐,名声在阮咸之下,人称“暗解”。有一次,阮咸直言指出荀勖音律上的错误,由此招致荀勖嫉恨。后来,荀勖在司马炎面前进谗言,将阮咸赶出京城,外派始平太守。山涛曾举荐阮咸入朝为官,不过被司马炎以嗜酒虚浮为由拒绝。阮咸的晚年在始平郡落得个逍遥自在,他整天在音乐和沉醉中度过,寿终正寝。   半个多世纪后,到了东晋时代,在嵇康的故乡谯郡出了一位名叫戴逵的杰出隐士,他在绘画、雕塑、音乐上颇有造诣,且终其一生从未涉足官场。之所以提到他,是因为他所著的一部书——《竹林七贤论》。从那时起,嵇康、阮籍、山涛、向秀、王戎、刘伶、阮咸这七人便被世人合称为“竹林七贤”,一直传诵至今。“竹林七贤”在曹氏和司马氏腥风血雨的斗争中形成,又湮没于司马氏的强权之下,他们各自性格迥异、洒脱不羁,最终沿着自己的足迹走完了一生。诚然,“竹林七贤”一开始的政治立场倾向于曹氏,随后又向司马氏有了或多或少的妥协,但是,倘若就这样以政治立场来品评这七位贤人,那无疑是贬低了他们存在的意义。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他们占据重要地位,其实质在于他们对自由的追求和渴望。自由,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核心,触及每个人的内心。正因为此,“竹林七贤”的事迹才在两千年来受到无数人的敬仰和感怀。   司马昭的儿子们   二十几年前,高平陵政变前夕的那个深夜,年轻的司马昭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安眠。二十几年后,他权倾朝野,底气十足,早已今非昔比,似乎天下没有任何事能难得住他了。不过,还是有的,此刻,他面临着和当年曹操、孙权一样的难题——立嗣。这个困扰,不要说寻常老百姓,就算是那些权倾朝野的重臣、权臣,只要别摊上称王称帝这种麻烦事,大抵都是不会存在的。   毫无疑问,官拜丞相、高居晋王尊位的司马昭必须要考虑这个问题,他希望这份权力妥妥帖帖地传承给子嗣。他不能再用当年司马懿传给司马师,或是司马师传给自己的那一套方式,握着儿子的手说:“凭你自己本事接,接得住就接,接不住再还给人曹家。”他也不能寄希望于自己死后幸运地冒出傅嘏和钟会那样的“忠臣”来辅佐自己的儿子继续跟曹家拼。那是创业时的做法,不规范、不专业、不正大光明,纵然司马家族和“正大光明”这个词似乎离得很遥远,但从历史的发展规律来看,只要偷到了,时间一长也就是属于自己的了。   司马昭必须要确立世子,只有这样,这份来之不易的权柄才能在他死后,顺畅且合法地传承下去。   司马昭共生有九个儿子,这里简略介绍一遍。长子司马炎、次子司马攸,这两位后文将有大篇幅描写,这里不多说。其余七子分别是:司马兆(十岁早夭)、司马定国(三岁早夭)、司马广德(两岁早夭)、司马鉴、司马机、司马永祚(早夭)、司马延祚(幼年便身患不治之症)。   从司马昭这几个儿子的悲剧来看,基本上可以归为家门不幸之列。在这里,我们可以稍稍关注一下他几个儿子的名,当时双字的名很少见,可是司马昭居然给他四个儿子都取了双字名。从这些名中,可以清晰地理解什么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要知道,当司马昭生这几个儿子的时候还没有晋爵为公,他就已经要“定国”“永祚”(祚,乃是皇位、帝位之意)“延祚”了。他给儿子起的这些名,均代表他心中美好的愿望和理想,然而不幸的是,这些起了僭越之名的儿子,无一有好结果。有人会问,司马兆这个名还算正常吧?怎么也十岁早夭?好吧,司马兆,字千秋(乃是千秋大业的意思)。那么司马广德呢?连广德也要夭折吗?这就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   当然,基于人道主义的立场,我们还是应该对司马昭的不幸致以同情。关于司马昭儿子名字的调侃就到此为止,事实上,他的长子司马炎字安世,次子司马攸字大猷(大谋划的意思),也同样可以理解为有僭越的意思在。   到底立谁为世子?这是摆在司马昭面前的难题。他在司马炎和司马攸之间徘徊不定。不过,倘若仅仅是从自家长子和次子之间选择,事情本也没有那么复杂。让司马昭备感纠结的是,次子司马攸早年过继给亡兄司马师为子嗣了。因此,从法律层面讲,一直以孝道、尊兄自诩的司马昭面临的问题就不单单是在他自己两个儿子中挑选继承人,而是在他和亡兄的儿子中挑选继承人了。倘若仅是这样也不复杂,最复杂的是,司马昭真的是更爱他的次子——过继给司马师的司马攸。   “天下是景王(司马师)的天下……”司马昭常常这样感慨。我们相信,这话很大程度上是发自他的真心。正始年间,司马师暗养三千死士,一朝云集,助父司马懿逼宫剿灭曹爽,这奠定了司马家族权势的根基。司马师在临死前,又将司马昭从洛阳召到自己身边,把大权交给了弟弟。   往事如烟,司马昭沉浸在对亡兄的怀念中,他拍了拍自己的王座:“这宝座……今后也该是桃符的……”桃符,正是他过继给司马师的次子——司马攸的乳名。   司马攸不仅被司马昭宠爱,更深得祖父司马懿欢心。早在公元251年,司马懿率军讨伐王淩之役时,司马攸随军出征,战后因功被封侯。看到这里,细心的朋友可能会觉得是不是记载有误。没错,当时司马攸还是个年仅三岁的孩子,一个三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在战争中立功封侯?从这件事不仅可以看出司马家族至高无上的权势,更可以看出司马攸在家族中的地位。可话说回来,很多人用了大半生的时间,以极高的代价甚至险些付出生命才被封侯,而司马攸却一边吃着奶一边得此殊荣,除了天生的优越感之外,真的就能享受到多少快乐吗?遥想曹叡时代的毛皇后一家,曾在酒席上忘乎所以地叫嚣:“我今天也是侯爷啦!我今天也是侯爷啦!”那种兴奋恐怕司马攸是永远都体会不到的。不过,纵使司马攸自幼生在这种优越的环境中,他的性格修养却很好,再加上他聪明、有才气(擅长书法,司马攸的楷书笔法奉为当世典范),因此博得了崇高的声望。但是,司马攸绝对和曹植、曹髦不一样,他懂得用礼法来约束自己的言行,约束自我,这正是身居高位者最可贵的品质。曹植、曹髦恰恰败在这方面。   司马昭毫不掩饰自己对司马攸的怜爱之情,这无疑会引起长子司马炎及其支持者的恐慌。有人说,支持司马炎的人都是像贾充这样的品行卑劣者,大部分贤臣都支持司马攸,这纯属胡说八道。在史书中记载支持司马炎的臣子有:司徒何曾、中护军贾充、相国左长史山涛、尚书仆射裴秀、郎中羊琇。其他更多人,并不是说都支持司马攸,而是在立嗣问题上基本没有表态。   众臣没做表态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表态的记载被忽略了。但是,司马炎和司马攸竞争世子之位毕竟是一件大事,司马炎后来统一天下,又开创了“太康盛世”,算是一位贤君,司马攸名声更好。无论臣子支持哪一个,都值得大书特书。第二种可能,二人的竞争比起曹丕与曹植、孙和与孙霸要温和得多,公卿大臣确实没有必要表明立场。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把司马炎和司马攸做一番比较就能得出结论。二人才略大致相似:司马炎是嫡长子,司马攸的名声则略胜一筹,虽过继给司马师,但依然被司马昭宠爱;两兄弟都是王元姬生的;司马炎的夫人杨艳虽出身名门——弘农杨氏一族,但其家人均非重臣,司马攸尚未娶妻,也不牵扯任何姻亲派系。公卿大臣综合考虑了这些纠缠在一起的问题,得出了一个结论:随便吧,爱立谁立谁,反正都差不多,犯不着去赌一个得罪另一个。而那些支持司马炎的臣子,除了司马炎的至交羊琇以外,其他人大概也只是觉得:废长立幼不好,没事别瞎折腾了。当然,也不排除有人真的在他们二人之间押宝,贾充很可能就属于这类人。   晋国继承人   公卿大臣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但对司马炎来说,这毕竟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必须得争。可是,怎么争?他的声望比司马攸稍逊一筹。   “稚舒(羊琇字稚舒),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的戏言吗?”司马炎握着挚友羊琇的手说道。之前曾经提及过,羊琇是辛宪英的儿子,司马师第三任夫人羊徽瑜以及政坛新锐羊祜的堂弟,曾跟钟会远征过巴蜀。   “怎会忘记呢?”羊琇笑嘻嘻地望着司马炎。他们自幼交情甚笃。有一次,羊琇对司马炎说:“假如有一天富贵了,我们就轮流做中领军和中护军,各做十年!”司马炎听罢喜笑颜开。大概,这就是他们儿时认为最荣耀的官职了。   “稚舒,助我富贵,我不会忘记你的!”   羊琇点了点头,遂暗中为司马炎出谋划策。他揣度司马昭的心意,将所有可能被问到的问题和答案都写下来让司马炎背诵。“如果晋王向你询问朝政得失、重臣的性格喜好、魏室境况……你就按此作答,到时候必能得晋王刮目相看。”得益于此,司马炎在司马昭心中的好感度飙升。羊琇的所作所为与当年“四友”帮曹丕、杨修帮曹植的手法都是一个路数。   光有羊琇从旁协助还不够,司马炎也在寻找外援。   一天,他看四下无人,突然拉扯住了裴秀的衣袖:“裴君,您说,从人的相貌真能看出富贵贫贱吗?”   “当然能啊!”裴秀回答,他不知道司马炎为什么问起这个。   “裴君,您看着……”说罢,司马炎把自己的发髻散开,“看我的头发,都长到脚跟啦!”他又伸了伸胳膊,“再看我的胳膊,都长到膝盖啦!您说这是不是富贵相?”   裴秀哂然,他明白了司马炎的意思:“殿下放心,我知道该怎么跟晋王说。”言罢,便欲辞别离去。   “裴君请留步!”司马炎又喊道。   裴秀疑惑地转过身:“殿下还有什么事?”   “裴君……我这富贵相,您能不能也跟何公他们讲讲?”何公,正是司徒何曾。   “好!好!包在我身上!”   这里介绍一下裴秀。裴秀祖籍河东,其家族被称为河东裴氏,这是一个相当著名的望族。裴秀的祖父裴茂在东汉官拜尚书令,率领关中诸将跟董卓余党打过仗。裴秀的爸爸裴潜是魏国名臣,同样官拜尚书令。此时,裴秀官拜尚书仆射(尚书台二把手),绝对是位炙手可热的政坛红人。他刚刚向司马昭提议恢复周朝时代的五等爵位制度,所谓五等爵,即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制度曾被秦始皇废除,到了汉朝,改为列侯制,经过近五百年,被裴秀提议恢复,并得到司马昭的鼎力支持。五等爵恢复后,那些支持司马氏政权的重臣和伐蜀功臣,总计有六百多人因此受封爵位,可谓皆大欢喜。不言而喻,有多少豪门望族对裴秀感恩戴德。   就在司马炎竭力争取的时候,司马攸又是什么状况呢?在史书中完全找不到他企图争夺世子位的记载,他确实是一个善于约束自我的人,这基本上视同为主动放弃世子宝座了。   于是,在何曾、贾充、山涛、裴秀这帮人的谏言下,司马昭终于在世子人选问题上敲定司马炎。公元264年(也就是刘禅来到洛阳的同年)9月,司马昭让司马炎担任副丞相。当初,曹操任丞相,曹丕任副丞相,如今,司马昭任丞相,司马炎任副丞相,其意不言自明。那么,为什么不直接立为世子呢?这源于深奥的政治智慧,司马昭是用这种办法试水,看看众臣的反应,有没有人提出反对。   群臣没有异议。这事基本上算定了。   10月,司马炎官拜抚军将军,这是当年司马懿和司马师担任过的官位。   离目标越来越近。   到次年1月,司马炎正式成为晋国世子,终于尘埃落定。   “稚舒!稚舒!想想咱们小时候的戏言吧!哈哈哈哈!”司马炎握着羊琇的手,激动不已。   “给世子殿下道喜了!”羊琇欣慰地笑着。   后来到西晋时代,羊琇犯法,本应处以极刑,但亏司马炎力保下来,仅被罢免官位了事。没过多久,他又以平民身份直升为中护军。   “没想到儿时戏言竟成真吧!”司马炎信守诺言,果真回报了他的朋友羊琇。   再后来,羊琇却因保护司马攸触怒司马炎被降职,遂忧愤发病,于四十六岁病亡。羊琇保护司马攸这件事在后文还会详细讲到,此处只是一笔带过,不过从中可以发现,司马炎和司马攸的世子之争确实进行得不温不火,不用说那些没表态的臣子,就连支持司马炎的羊琇,也依然和司马攸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而司马炎登基后对司马攸还是很好的,直到很多年后发生了些变故……   裴秀因为帮司马炎说了好话,往后自然也是官运亨通。河东裴氏的地位也从裴秀这一代开始走向巅峰。   司马昭之心   公元265年6月,魏帝曹奂将吴国进贡的珍宝悉数赠予司马昭。司马昭没接受,他大概想:就先暂时放你那儿吧,反正将来都是我的。曹奂送礼遭到拒绝,心里不太踏实,紧跟着便又下了一道诏书,赐予司马昭多项崇高荣誉,其中就包括八佾之舞。关于八佾之舞,前文也讲到过,孔子听到鲁国权臣季氏排八佾之舞,叹息道:“他连这种事都能做,还有什么不忍心做的呢?”   司马昭确实没有什么不忍心的,或许,他是不屑于,或是来不及做吧。不知不觉之间,他的胡子和头发都已经斑白了。   这天,司马昭握着司马炎的手问道:“你知不知道,曹氏为什么会衰败?”   “因为皇室衰弱。”司马炎回答。   “那么,皇室为什么会衰弱呢?”   “因为……曹氏藩王衰弱,皇室没有藩王来支撑。”   “说得好,那我再问你,藩王又为什么衰弱呢?”司马昭继续追问下去。   “这……早在曹叡时藩王便一蹶不振了。”   “曹丕!因为曹丕!”说到这个名字,司马昭突然激动地拍打着手边的案几。“我听你爷爷说,当初曹丕和他弟弟曹植争夺世子之位,被刺激成了神经病,他居然认为全天下最危险的人是自己的兄弟,他居然不信任自己的兄弟……哼!”司马昭说着,鼻腔里发出鄙视的声音。继而,他缓缓说道:“想当年,你爷爷和你叔爷,我和你大伯父,要不是有这份兄弟之间的信任,咱家怎能有今天?你记住,以后要善待司马家的兄弟,更要善待桃符(司马攸)。”   司马炎认真听着,不住点着头。   深夜,司马昭躺在床上难以安睡,他想起往昔的一幕幕情景……他想起司马懿临死前紧握着司马师的手,当时,他曾幻想父亲握的是自己的手,他很想把手伸过去,但他没有,因为他明白,大哥实至名归,自己远不能及。他又想起司马师临死前紧握着自己的手,当时,他心怀忐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得了这重担,但他还是鼓足勇气,告诉司马师,也告诉自己——接得住,必须要接得住。   这些往事让司马昭心潮澎湃,他辗转反侧了许久,索性不再强迫自己入睡。他起身点上根蜡烛,偷偷拿出一幅画卷,小心翼翼地将之展开。这是当年曹髦画的《盗跖图》。   就着摇曳的烛光,司马昭一边仔细端详,一边喃喃自语:“都说画得像我……呵呵!岂不闻盗亦有道。从今往后,司马家族的权柄要正大光明地传承下去了!”   窗外吹起一阵秋风,司马昭床边的蜡烛熄灭了,顷刻间,周遭陷入一片漆黑。他激动的心情总算平复下来,随之,他感到一阵疲倦,顺手将《盗跖图》扔在一边,倒头而睡。   公元265年秋,9月,魏国的权臣,弑君者,晋国的开创者——司马昭病亡,享年五十五岁。他继承父兄留下的基业,最终创建晋国。从这一点来说,他的经历像极了吴国开国皇帝孙权(同样继承父兄基业)。毋庸置疑,司马昭狡诈残酷,可这仅限于对待敌人,他对待自己的兄弟、家族子嗣、同僚、下属,则远比孙权有人情味。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弑杀曹髦,却又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保住贾充,而他对待钟会的态度更能彰显胸襟,虽然怀疑,却还是授以兵权,即使后来钟会谋反,他也遵守当初和钟毓的承诺,不仅没牵连钟毓的家人,甚至连钟毓过继给钟会的养子都没怎么为难。这些难道还不能看出他冷酷外表下那颗宽容的心吗?纵观司马昭的一生,他从那个在高平陵政变前夜不安得无法入睡的年轻人走向成熟和稳健,最终拥有了强大的自信,这种自信,从他对曹氏皇族的嚣张跋扈中得以充分体现。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句流传甚广的话带有明显的贬义,但在司马昭看来,纵然天下人都知道,又能把我怎么样?从某种方面说,他是一个豁达之人。   “晋王薨(hōng)!”臣子大声喊着。   “怎么是薨?应该称崩!”有人马上出言纠正。   古代重臣、藩王死称薨,皇帝死称崩。当然,司马昭并不是皇帝,但谁都明白,他的的确确是实际意义上的皇帝,而他取得皇帝这一名分也仅仅是唾手可得。司马昭身份的特殊性给那些为他安排后事的臣子出了个很大的难题,中护军贾充、侍中荀勖等人对葬礼诸多细节争论起来。这确实很让人苦恼,到底该用什么级别的仪式给司马昭下葬呢?   正当群臣争论不休的时候,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哭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少刻,扬州都督、征东将军石苞跌跌撞撞扑倒在朝堂上,他刚从自己的驻地赶来奔丧。只见他仰天悲呼:“基业都到了这个地步,怎能再以人臣的身份下葬啊!”   这个地步?什么地步?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公卿大臣瞪着石苞,恍然大悟,他们为自己刚刚的犹豫懊悔万分,那可会错过一个向司马家族表现忠心的绝好良机。于是,因为石苞这句话,司马昭的葬礼便一切皆按照皇帝的级别来办了。   “晋王驾崩!”   “晋王驾崩!”   这实在是滑稽的一幕。公卿争先恐后地喊出这句不符合礼法和逻辑的话,若非脸上挂满泪痕,听上去仿佛欢快地争抢利益一般。   “司马昭驾崩啦……”魏帝曹奂躲在皇宫里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他淡淡一笑,只期待能尽快结束这场闹剧以获得解脱。   公元265年10月,魏国的晋王司马昭按照皇帝的规模葬在崇阳陵,谥号“文王”。到了晋朝开国,他被追尊为“文皇帝”,庙号“太祖”。   世家的天下:②盛宴      第三章 丰收季      魏国往事   司马炎继位晋王后,扬州都督石苞、荆州都督陈骞(陈矫的儿子)、豫州都督王沈(昔日被曹髦亲切地称呼为“文籍先生”,在曹髦被杀事件中向司马昭通风报信),这三位当时实力最雄厚的藩镇重臣都没有留在自己的驻地,全部来到京都洛阳,其中石苞和陈骞更是频繁游走于皇宫中。   “臣石苞觐见!”   “臣陈骞觐见!”这些天,二人隔三岔五就要面见一次曹奂。   “二位爱卿平身。”   石苞、陈骞坐定,开始滔滔不绝地说出那番已重复过无数遍的话。   “昔日,太祖武皇帝拨乱反正,辅佐刘氏,后汉禅让给魏,真乃天下盛况啊!魏朝历经多代,其间几近倾覆,幸赖晋王匡扶。晋王对魏实在有再造之恩哪……”   “陛下可知道古代尧禅位给舜,舜禅位给禹的故事?”   “你们的意思朕全明白。”   这番话,曹奂几乎都能背诵下来,核心意思不外乎是劝曹奂禅位给司马炎。近日来,想必朝廷公卿也免不了对曹奂吹风,可唯独石苞和陈骞的劝谏被载于史册。这意味着什么?二人身为魏国军事力量最强的藩镇重臣,分量自然比朝廷公卿要重得多,因此,由他们二人出面,基本上可以算作最后通牒了。   与此同时,司马炎任命他的亲信羊祜(hù)(司马师夫人羊徽瑜的胞弟)担任中领军,统领左卫、右卫、前军、后军、左军、右军、骁骑七营禁卫军,全权负责皇宫内安全。又临时在京都洛阳增置了四个新的护军,负责统领驻扎在京畿一带的中央军诸营以备不测。京都局势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因为很快,这里将要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曹奂颁布诏书:“晋王祖孙三代辅佐皇室,德勋泽被四海,朕决意将皇位禅让给晋王……”   司马炎执意推辞。   紧接着,以何曾、王沈为首的公卿大臣反复恳求司马炎接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绝非虚情假意,因为倘若司马炎不答应,他们这辈子就真算白忙活了。   司马炎没让大家太多费心。公元266年初,他终于接受。这份诏命已经让司马家族三代人苦等几十年了。   洛阳城外南郊建起了一座高坛。   公元266年2月8日,高坛下会集了数万朝廷官吏,高坛上,魏帝曹奂和晋王司马炎迎面站立,一如四十六年前的那个冬天,汉献帝刘协和魏王曹丕各自所处的位置。一切都结束了,解脱了,大魏国终成过眼云烟,埋没在人们的记忆中。曹奂有些愧疚,但他也明白,这一切都是他无法阻挡的,而造成这一切的缘由,已不知道该追溯到哪一年、哪件事了。   “魏朝天禄永终,历数在晋!”伴随着钟鼓齐鸣和欢呼声,历经四十六年的魏国国祚终结,被晋取代。   有人把司马家族篡魏和曹氏篡汉相提并论,这多少有些不妥,客观地讲,早在“党锢之祸”、黄巾党起义以及暴臣董卓秉政的时代,东汉王朝就已濒临崩塌、名存实亡了。曹操是东汉末期的权臣不假,但若没有他,汉室应该更早寿终正寝。司马家族却不然,在他们夺权的时候,魏朝相当强大,更没有倾覆的危险。但不可否认的是,恰如蜀汉的企业文化由刘备、诸葛亮建立一样,曹操也一手造就了魏国的企业文化——权臣篡国,正因为这种企业文化(或者可被称为不健康的基因),司马家族才有了成功的土壤。可以这样概述,曹丕以九品中正制作为筹码,换来了皇位,司马家族则依靠九品中正制迅速做大,以利益驱使、控制士族,最终又将曹氏推向了覆灭。   不过,即便是司马炎称帝这种对司马家族百利而无一害的喜事,族人中竟也冒出了不和谐的声音。司马懿七弟司马通有个儿子名叫司马顺,他在禅让大典上口不择言地发了句牢骚:“这和尧把帝位禅让给舜根本不是一码事,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称为禅让!”司马顺绝对算家里的异类,事后,他被罢黜官爵并流放。   司马炎称帝后,重新追谥司马懿为“宣皇帝”,庙号“高祖”;司马师为“景皇帝”,庙号“世宗”;司马昭为“文皇帝”,庙号“太祖”。   在这里,我们解释一下庙号。所谓庙号,是指帝王死后供奉于皇室宗庙中的牌位名号。庙号有“祖”“宗”两种,大体上,开创基业称祖,守成明君称宗。司马懿毫无疑问是开创晋朝的“祖”,司马师是“宗”。而司马昭也称“祖”,是因为他被魏朝册封为晋王,也算开创基业。再补充一句,司马炎死后,庙号同样是“祖”,因为他是晋朝真正意义上的开国皇帝。   再说谥号。当初,曹操生前数度流露出想得到“文”这个谥号的意思,但死后却被曹丕追尊为“武”皇帝,孙权在称帝后也仅仅追尊亡兄孙策为王,而非皇帝。如今,司马炎追尊伯父司马师为皇帝,又把“文”这个谥号给了他爸爸司马昭,他比起曹丕和孙权有着更为宽广的胸襟。其实,甚至可以说,纵观整个中国历史,若论宽厚大度的帝王,司马炎绝对能拔得头筹。在后面的故事中,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魏国消亡后,曹奂被封为陈留王(这是为了纪念当初曹操在陈留郡起兵创业),食邑一万户,并且,他和当年的曹芳一样,也被软禁在洛阳西北角的金墉城里。后来,在西晋时期的多起宫廷政变中,又有多个司马皇室成员被幽禁在此,金墉城遂成为专门安置失势皇族的地方。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就在曹奂离开皇宫,前往金墉城的路上,一个须发雪白的老臣突然扯住了他的衣服。“陛下!陛下!”这老臣正是太傅司马孚,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臣到死的那天,也依然是大魏国的纯贞之臣啊!”   曹奂茫然地凝视着司马孚,他早就听说当年曹芳被废、曹髦被弑时,这位老臣也是像现在这般悲伤。他有点不知所措:“司马公快快请起。”说着,伸手将司马孚搀扶起来。这些年,他目睹司马孚为巩固司马家族权柄所做的努力,但除了哭之外,他从未见过司马孚为曹氏社稷做过任何事。虽则如此,曹奂的眼眶还是不禁湿润,心头五味杂陈,涌现出异常复杂的情感。   不远处,司马炎望着司马孚的惺惺作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小声嘀咕了句:“这位叔祖父,果真如父亲形容的那样,太入戏了。”   又过了段时间,曹奂迁居邺城,受到极高规格待遇,被获准仍以皇帝的方式生活,一切按照魏国的惯例来进行,他的宫室犹若一个仿生态的饲养笼。不过,曹奂并不介意,他今年二十岁,自他出生之日起,便一直如软禁般生活着(其实,他也的确一直被软禁着),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无任何不同。而后,曹奂再没有离开过邺城,活到五十八岁病逝。另外,那些被软禁在邺城的曹操的子孙后代,其爵位全部由王降为侯,他们也和曹奂一样,一如既往地生活着。   那些可悲的曹氏藩王。   “曹丕认为天下最危险的人就是自己的兄弟,他居然不信任自己的兄弟……”司马炎没有忘记司马昭临终前对他的告诫。几天后,他开始对司马氏的族人大肆封赏。他将司马氏的藩王定为三个级别:大国食邑两万户,统兵五千人;次国食邑一万户,统兵三千人;小国食邑五千户,统兵五百人。其中,司马榦(司马懿第三子,司马师、司马昭的同母弟)、司马亮(司马懿第四子)、司马伦(司马懿第九子)、司马攸(乳名桃符,司马炎同母弟)这四人按照第一等级封为大藩王,司马炎的其他几位叔伯、堂叔伯、弟弟、堂兄弟总计二十二人封为中藩王和小藩王。   在这里,让我们回顾一下曹氏藩王昔日遭受的苛刻待遇,再与司马氏藩王做一番对比。燕王曹宇以五千五百户食邑位列诸曹氏藩王之冠,这还是因为他儿子曹奂登上皇位,几十年中屡次增加食邑的结果,而且,曹氏藩王受到诸多束缚,譬如不准入京、不准参政、不准离开藩国和频繁更改封地、不准彼此沟通联系,更无兵权,而司马氏藩王全无这些限制。晋室和魏室对藩王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这相当微妙,朝代的变革像跷跷板一样,左右起伏不定,其中不乏矫枉过正,而真正的平衡往往转瞬即逝。   最后再补充一句,这些司马家族的藩王,因为留恋京都的繁华与权势,基本上都赖在京都不回自己藩国,他们中的很多人更直接参与政治,藩国对他们来说,仅仅是一个位于远方的取之不尽的钱库。   以上二十六位司马氏藩王,却不包括司马孚。   那么,这位大魏国的“纯贞”之臣——司马孚得到什么样的待遇呢?他可以定义为超级大藩王,食邑是大藩王的两倍,竟高达四万户,官拜晋朝太宰(位阶最高)、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中央军最高军事统帅)。每逢新年的朝会,司马孚乘坐车驾上殿,司马炎则亲自走下台阶相迎,对他施以晚辈之礼。当时,司马孚的儿子司马望官拜司徒,像这样父子并列为朝廷上公的情况,亘古未有。   晋朝开国后的第七年,也就是公元272年,司马孚九十三岁高龄,即将寿终正寝了。临死前,他写下一封遗书:“大魏国贞洁之士,河内温县司马孚,字叔达,不伊不周(意思是不做伊尹、周公旦这样的首辅权臣),不夷不惠(意思是不做伯夷、柳下惠这样的隐遁避世者,行事中庸),立身行道,终始若一,今素服简葬。”   想当初,司马孚最早被曹植选为幕僚,以忠言规劝曹植被人称道,可当曹丕成为世子后,他就迅速转投到曹丕门下,丝毫没有因为和曹植的瓜葛受到排挤。同样,在晋取代魏的道路上,司马孚也是扮演着类似的角色。他尽心尽力协助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维护着家族的利益。可是,他用三次痛哭掩盖了所有的一切。第一次哭,是在曹芳被废时;第二次哭,是在曹髦被杀时;第三次哭,是在曹奂禅位时。有人说,或许司马孚真的没有参与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篡夺曹氏社稷的阴谋,可是,包括当年的“司马八达”,以及司马家族的众多子侄辈中,唯有司马孚获得如此高的优待,这又能说明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他对魏室的忠诚?这难道不荒谬吗?一言以蔽之,这位既得利益者,在史书中的形象是温厚而忠贞的。   司马孚太入戏了,他以毕生演绎了一个忠臣的角色。或许,他确实悟到了人生的真谛,因为人生本就是一出戏。   “怎样扮演一个忠臣呢?”   “我本来就是个忠臣啊……”   成功者   那些曾经是魏国的臣子,多年来辅佐司马家族,如今都成了晋国的开国元勋和佐命功臣,他们在司马炎称帝后均被加官晋爵,赚得个盆满钵满。下面,让我们来看看晋朝开国时立于权势顶峰的重臣(基本上都是老面孔),也顺便给这些跟对了老板的成功者做个阶段性总结,他们大多数被授予最高等的公爵(五等爵制度,依次是公、侯、伯、子、男),不再赘述,我们只看官位和权势。   以下排名按照官位从高到低为序。   太宰:司马孚。兼都督中外诸军事,绝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七年后,司马孚裹着魏朝忠臣的外衣去世。   太傅:郑冲。前文曾三次讲到过他;第一次,他联合司马昭、司马孚、高柔奏请郭太后,以王侯之礼安葬曹髦;第二次,他率群臣恳请司马昭晋爵;第三次,他逼迫阮籍撰写《劝进表》,助司马昭登上晋公之位。这位儒学巨匠在史书中留下不干涉政事的名声,实则为司马家族侵蚀魏室贡献出巨大力量,也是一个演技派高手。郑冲于九年后去世。   太保:王祥。这位琅邪王氏成员,以孝道成就了坦荡的仕途,同样又以孝道化身为司马氏政权的道德楷模和精神领袖。当时,王祥已经年逾八十,很少出席朝会,且屡次上表请求逊位。有公卿认为王祥经常不参加朝会理应免去官位,司马炎回道:“王公德行高筑,是朝廷兴隆教化的楷模,免王公官位这事以后谁都不准再提。”不过王祥还是坚持辞职。司马炎无奈,只好答应。王祥毕生清廉,连个宅邸都没有,他的政治谋略旨在经营自己崇高的名声以及为琅邪王氏家族构筑坚实的根基。三年后,王祥以八十九岁高龄逝世,被世人评价为“清澈达观”。   太宰、太傅、太保这三个官位最早出现在西周,从西汉、东汉再到魏朝只有寥寥数人担任,位次比三公还要高,称为“上公”。司马炎为了显示对功臣的尊重,所以把这三个古代“上公”尊位全搬了出来。继续往下看,在三位“上公”之后,是两个我们很熟悉的最高武官。   大司马:石苞。兼任扬州都督。他奔丧时说的那句话——“基业都到了这个地步,怎能再以人臣的身份下葬”,绝对是一字千金。   大将军:陈骞。兼任荆州都督。这位以智谋著称于世的名臣,并没有辜负父亲陈矫临终前的期许,终于将家族发扬壮大。   以上两位凭借实力,成为晋吴边境两个重要战区的军事统帅,而且以劝曹奂禅位的功绩官拜最高武官。在大司马和大将军之下,是前面多次讲到的三公。   太尉:何曾。在司马炎继王位到曹奂禅位这短短三个月里,他曾官拜晋国丞相,司马炎称帝后取消丞相制,这和当年钟繇、华歆的境遇如出一辙(钟繇、华歆这两位魏国初代名臣,也都短暂地担任魏国丞相,曹丕称帝后取消丞相制,二人转任三公)。   司徒:司马望。他是司马孚次子,早先过继给司马朗当养子,蜀国灭亡前,他担任雍凉都督八年,在宗室中声望极高。补充一句,自西晋开始,各地中正官(品评士人的地方官)的选拔最终均要过司徒这一道手,无须多言,司马望肯定没少捞。当司马望死后,人们发现他家里的金银堆得比山还高。   司空:荀(yǐ)。这位东汉名臣荀彧的儿子,而今已成为颍川荀氏中辈分和资历最高的宗族大佬,可他的道德操守,和其亡父根本是天壤之别。   上公(太宰、太傅、太保),最高武官(大司马、大将军),三公(太尉、司徒、司空),这八个至高官位被称为西晋“八公”,全部位居一品。历朝历代几乎从未有过如此多的显赫官位齐聚一堂。这是因为功臣实在太多,司马炎尊崇不过来。不过,纵然“八公”显贵,但仅算官位荣耀,除了手握兵权的司马孚、石苞、陈骞和负责中正官的司马望之外,其他人没太大实权。那么,西晋开国时的实权派又是谁呢?   在司马氏和曹氏历经数十年的权力之争中,京都禁军的兵权始终是争夺的焦点,鉴于此,先说说西晋开国初期执掌京都兵权的重臣,他们无疑也是最受司马炎信任的人。   骠骑将军:王沈。这位太原王氏族人,统领着京都骠骑营兵,成为洛阳城外围的防御屏障,同时,他也兼录尚书事(监管尚书台政务)。很多年前,曹髦曾亲切地称呼他为“文籍先生”,可如今,这个称呼早如过眼云烟被人遗忘了。   车骑将军:贾充。统领京都车骑营兵,成为洛阳城第二道防御屏障。关于这位司马家族的亲信宠臣,后面还有很多故事。   中领军(晋朝时,中领军一度更名为中军将军、北军中候,后又改回中领军,为了避免造成不必要的困扰,我们就一直沿用中领军这一称呼):羊祜。身为司马师的未亡人——羊徽瑜的同母弟,且是名门羊氏的新锐代表,统领皇宫内七营禁军。不过,羊祜的人生还远未达到巅峰,不久后,他将迈向中国历史较为重量级的名臣之列。   中护军:王业。统领皇宫外围禁军。这位东汉群雄之一刘表的外孙,在曹髦发动兵变时,义无反顾地和王沈一起向司马昭告密。两年后王业病死,司马炎不忘儿时戏言,又提拔挚友羊琇做了中护军。   以上这五个人(算上后来继任的中护军羊琇),组成了护卫京都、朝廷以及皇宫的重要力量。   再来说政权方面,沿袭汉魏时期的尚书台和中书省依然是两个最主要的行政机构。   尚书台最高统领尚书令:裴秀。他推行五等爵,又帮司马炎争取到世子之位,因而由尚书台二把手升任一把手。当时盛传一句民谚:“贾、裴、王,乱纪纲;贾、裴、王,济天下。”贾指贾充,王指王沈,裴指裴秀。这句话的意思是,三人祸乱了魏室,却成就了晋室。河东裴氏家族是中国历史上名声显赫的头等望族,到西晋初年,经由裴秀的努力,其家族势力更是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后来,裴秀官拜司空,被世间誉为当世名公。裴秀对中国制图学的贡献颇值得一书,他著有《禹贡地域图》十八篇,被称为“中国科学制图学之父”,与欧洲古希腊著名地图学家托勒密齐名。遗憾的是,裴秀也和众多魏晋时期的士大夫一样嗜好五石散(寒食散),前文讲过,服这种药后需要喝热酒化解,但裴秀大概是想玩得更high,居然喝了冷酒,导致暴毙,死时四十八岁。往后,河东裴氏家族的后代,包括裴秀的儿子还会在故事中占据重要戏份。   中书省最高统领中书监:荀勖(xù)。颍川荀氏族人,算司空荀的族侄,素以品行卑劣著称。   中书省副统领中书令:庾纯。颍川庾氏族人。这个新面孔后文马上会讲到。   可是,仅仅靠尚书台和中书省彼此制约还不够,一个创新的构想在司马炎脑海中渐渐成形。他让侍中、散骑常侍组成了一个新的行政机构——门下省,以此和尚书台、中书省相互制约。侍中、散骑常侍相当于皇帝的顾问,他们不像尚书台、中书省那样直接负责政务,却因为是皇帝近臣,掌握着最核心的机要,故拥有极大的隐性权力。   说说西晋初年的门下省要员,当时最具影响力的,乃是以直臣之名著称的首席侍中任恺,下面即将讲到他的故事。除了任恺之外,司马炎也让包括“八公”在内的部分重臣兼任侍中、散骑常侍,成为门下省成员。其中,石苞、陈骞、荀兼任侍中;王沈、贾充、羊祜兼任散骑常侍。   从此以后,门下省、尚书台、中书省这三个行政机构分权而治,彼此制衡,史称“三省制”。   讲到这里,让我们再重新梳理一下汉朝到晋朝权力架构的变革。   西汉初期,丞相权过重,汉武帝刘彻将丞相一拆为三,权力架构逐渐向三公制过渡。光武帝刘秀任命近臣构建尚书台,进一步削弱三公的权力。魏朝时,曹丕又任命近臣构建中书省,以削弱尚书台的权力,三公至此完全沦为荣誉养老官。晋朝(西晋)时,司马炎再次起用近臣构建门下省,削弱中书省和尚书台的权力。后来到东晋时期,皇帝诏书必须通过门下省方能颁布,也即是说,门下省拥有“封驳权(审核、推翻诏书的权力)”,往昔皇帝授意中书省可直接颁布诏书的传统被打破了。门下省不仅分割尚书台和中书省的权力,也削弱了皇权,这大概是司马炎始料未及的。   从汉、魏到晋这五百年政治演变的过程中,我们可以发现一个规律,皇帝派那些跟自己一个鼻孔出气的近臣掌权,近臣一旦掌了权,又不可避免地跟皇帝越走越远,渐渐变成能跟皇权分庭抗礼的外臣。于是,皇帝只好再派近臣组建新部门……如此周而复始。这就是人对于权力追求的必然结果。虽然每次政治架构的变革无一不是在执政者为给自己谋求更多利益的前提下发起,但结果,往往会令权力进一步分散乃至平衡。   司马炎构建门下省,创建“三省制”,导致权力分散,政治体系朝着良性方向发展。这一直延续到隋唐时期,最终演变成权力更加分散的“三省六部制”。权力的博弈就是这样客观地推动着历史前进的步伐。   宽仁为本   想当初,魏国名臣陈群创立九品中正制,给士族带来数之不尽的利益。司马家族的崛起,很大程度上也因为有九品中正制的保障。不过眼下,司马炎已经坐上了皇帝宝座,当然不再需要依靠九品中正制来维护自家权益。可九品中正制的职能却没有改变,它依旧是士族力量的源泉,依旧是皇权的最大威胁……   尚书郎刘毅上疏:“中正官对本地士人随意品评,手握士人的荣辱前程,他们剥夺了本应属于朝廷的权力,一门心思经营自家势力,臣为社稷深感忧心……”接着,他一口气列举了八项九品中正制的弊端。   其一: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庶族。   其二:中正官都想推荐自己人,导致朋党林立,同僚私怨频生。   其三:才德优劣的立意不明,根本没有严格评判标准。   其四:中正官任意褒贬,无所顾忌,导致士人怨声载道。   其五:很多士人流落他乡,本籍贯的中正官连他们的面都没见过,却还要负责品评,结果肯定不准确。   其六:下品士人政绩突出,上品士人不堪其任的情况屡有发生,士人的能力和名声不匹配。   其七:人各有优劣长短,以品级择录官吏势不能尽其所用。   其八:中正官各随喜好,养成了士人不重才德,只钻营关系的恶习。   司马亮(司马昭的弟弟)和卫瓘(guàn)也上疏:“魏朝时设九品中正制是权宜之计,如今朝野安定,建议摒弃这项过时的法度。”   对于九品中正制的弊端,司马炎心里跟明镜似的,但他能获得今天的地位,纯粹是仰赖士族鼎力支持,这项制度牵扯了太多人的利益,过河拆桥的事他不想干,也不敢干。于是,九品中正制只能继续沿用,一直到三百多年后的隋朝才被科举制度取代。   我们还是回到一片喜气洋洋的晋朝,司马家族作为士族领袖,历经多年艰辛、隐忍,用尽权谋……时至今日,终于建立了一个士族的天堂。而司马炎,则集尊敬功臣、宽容大度于一身,单就这两点,实在是绝大多数老板都难以企及的优良美德。细数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均免不了屠戮功臣、兴文字狱、压迫前朝遗老遗少、搞政治镇压等。这些恶行,司马炎一样都没做。无论是对于功臣、士族、没落的前朝贵胄乃至老百姓来说,司马炎都相当够意思。   公元266年2月,司马炎刚称帝没几天便颁布诏书,赐予山阳公刘康(汉献帝刘协的长孙)、安乐公刘禅的子弟担任驸马都尉。此举,表明晋室对东汉和蜀汉这两个已经亡国的皇族子嗣的优待。过了两个月,司马炎正式解除对东汉皇族刘氏的禁锢(魏朝严禁刘氏皇族出仕)。甚至,他连魏国曹氏皇族的禁锢也一并解除了,也就是说,虽然曹氏刚刚被司马氏推翻,但他们依然可以在晋朝做官。如此宽容的政策,绝对是历朝历代都难得一见的。   公元266年,司马炎追尊景帝司马师的首任夫人夏侯徽为景怀皇后。这件事,根据《晋书》记载,是在羊徽瑜(司马师第三任夫人)再三建议下实施的。盛传夏侯徽被司马师毒杀,那么,羊徽瑜究竟为什么要替夏侯徽出头呢?事实上,羊氏与夏侯氏两家来往甚密,羊徽瑜的弟弟羊祜娶了夏侯霸的女儿,堂妹则嫁给夏侯氏成员,既然那些令人尴尬的往事都过去了,羊徽瑜自然希望夏侯氏今后能重整旗鼓。   同样是这一年,夏侯佐病死。这人乃是魏朝元老——曹操的左膀右臂——夏侯惇的嫡孙。夏侯惇当年受封高安乡侯,夏侯佐是这个爵位的唯一继承人。然而,夏侯佐没有儿子,自夏侯惇传下来的高安乡侯面临断绝的危险。鉴于此,司马炎下诏:“夏侯惇是魏朝元勋,功绩著乎竹帛。朕受禅于魏,不能忘记魏朝功臣。故,朕决定将高安乡侯之爵位特封给夏侯劭。”夏侯劭是夏侯佐兄弟的儿子,属于旁系,按理说不能继承夏侯惇的爵位。司马炎这么干,算恩赐,卖了夏侯氏一个很大的人情。   再怎么说,夏侯氏也算是有黑背景的家族,而司马炎接连为夏侯氏做了两件好事,在曹魏刚刚被取而代之的敏感时期,这无疑有助于缓解夏侯氏族人的紧张情绪。   当初,夏侯尚这一支,因为其子夏侯玄被夷灭三族日渐没落。但魏国初代名将夏侯渊(夏侯惇的族弟)的后裔则依旧繁盛,尤其是夏侯渊第四子夏侯威的子嗣频繁跟司马氏、羊氏联姻,相当显赫。夏侯威的孙女夏侯光姬后来嫁给司马懿的孙子——琅邪王司马觐,夏侯光姬的儿子在未来可是一位建立大成就且很有故事的人。总之,夏侯氏作为魏晋时期地位颇微妙的一支豪族,跟司马氏之间充满了复杂的纠葛。   公元268年,由贾充、郑冲、荀、荀勖、羊祜、王业、杜预等十四人编纂的律法终于颁布天下。因当时正值泰始年间,这部晋朝律法也就被称为“泰始律”。汉朝和魏朝的律法均以严苛烦琐闻名,《泰始律》则以宽简著称,因其编纂者俱是当世儒学名家,故此,律法与儒家礼教观契合甚密。该年年底,司马炎又颁布五条诏书:“一正身,二勤百姓,三抚孤寡,四敦本息末(逐本舍末),五去人事(避免官僚派系斗争)。”往后的很多年里,司马炎频施善政,并于洛阳东、西市分别修筑两座粮仓,名为“常平仓”,规定在丰年收购粮食,荒年出售粮食,稳定粮食价格,竭力避免谷贱伤农和谷贵伤民的情况发生。   这里要补充一句,司马炎的宽仁,很大程度上是受他母亲王元姬和姥爷王肃的影响,而王氏所追求的宽仁,早在王肃的父亲——魏国初代名臣王朗身上便有所体现了。史书中记载了钟繇、王朗二人各有千秋的政治理念——钟繇务求明察,王朗则务求宽恕。史书还详细描写了二人针对肉刑(肉刑指割鼻、脸上刻字、断趾、砍足、宫刑等酷刑)展开的一场辩论:钟繇倡议恢复汉朝以前的肉刑,其目的是为了在保证人口繁衍的同时,增加刑罚的威慑力;王朗则不同意恢复肉刑,认为太残忍。当时参与辩论的公卿多站在王朗一边。毋庸置疑,王朗这种为政理念丝毫不差地传给了后代,并最终影响到司马炎。   从此,西晋王朝便在以宽仁为本的政治风气中迈开了步伐。   淮南是非   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凭借权术,以狠辣的手腕开创了晋朝,司马炎却没有秉承父祖辈这个特点,他以宽容仁厚的形象展现于世人面前。正得益于此,西晋初年竟没有发生过一起企图复辟魏朝和蜀汉的事件。   这段时间原本平淡无奇,可突然有一天,朝廷望气者(主管星相占卜的官员)的一句话意外激起了波澜。望气者对司马炎奏道:“臣观测天象,东南方恐怕会有兵乱兴起。”   这句话引起了司马炎的警惕。   东南方……莫非,又是淮南?   淮南,位于京都洛阳的东南方向,在这二十年中,有三任扬州都督相继举起反叛的旗帜,实在是个不祥之地。继诸葛诞死后至公元268年,晋室最大的功臣——石苞已经在这里任扬州都督九年有余了。   这段时间,淮南不知怎的兴起一句童谣:“宫中大马几作驴,大石压之不得舒。”马暗指司马,石暗指石苞,这是说石苞功高震主。在那个时代,童谣通常被当作谶语,喻示天下大事。实际上,无非是政治局势在民间流传的一种表现形式而已。可这童谣有点言过其实,石苞功高不假,但还远谈不上震主。如果猜得没错,很可能像二十几年前令狐愚为楚王曹彪造势时散布的那句“白马素羁西南驰,其谁乘者朱虎骑”一样,也是别有用心者故意编造出来的。   那么,这个别有用心者到底是谁呢?   答案是淮北监军王琛。就在童谣流传的同一时期,王琛暗地里给司马炎写了一封奏表:“臣听说大司马石苞和吴国暗通,似有谋反之意。而且淮南童谣言道,‘宫中大马几作驴,大石压之不得舒’。臣不敢妄自揣测,还请陛下谨慎斟酌。”王琛向司马炎暗示石苞图谋不轨,其实只要稍加分析,就知道这纯属无事生非。石苞官拜大司马,被授予公爵高位,若叛逃到吴国,还能获得比现在更高的地位不成?王琛为何要中伤石苞?这仅仅是因为他看不起石苞卑微的身世。   并非说出身寒门就永无出头之日,当时很多寒门子弟都凭借才学为自己赢得士人的身份,并通过乡里中正官的品评踏上仕途。可石苞走的路却和其他人大相径庭。   他是个人见人爱的超级大帅哥。“石仲容(石苞字仲容),姣无双”这句话在当时脍炙人口,史书中更以“伟丽”“无双”形容他的相貌,足见不是一般的帅。石苞正是凭着长相受到众多名士的瞩目,在一系列机缘之下,摆脱商贩的身份,踏入仕途,而后又成为司马师的幕僚,从此扶摇直上。   几天后,王琛的奏表送递司马炎手中。司马炎看毕,心惊肉跳,他想起望气者的警告。恰在这段时间,又曝出一件令局势更加紧张的消息——石苞在淮南修筑防御工事,秣马厉兵。其实,石苞根本没有意识到司马炎的怀疑,他只是获悉吴国有可能入侵淮南才这样做的。   司马炎听说石苞的举动,肯定忍不住要联想到王淩、毌丘俭、诸葛诞这三任扬州都督的往事,他们谋反前无一例外都是借口吴国入侵扩充军备。   他问羊祜:“你怎么看?”   羊祜宽慰说:“石苞绝不会谋反,请陛下安心。”   虽然有羊祜担保,司马炎还是不能安心,他当即传石苞的次子——尚书郎、散骑常侍石乔入宫觐见。司马炎本打算探探石乔口风,可石乔大概是开了小差,居然过了一天都没应诏前来。   在一连串对石苞不利的情况下,司马炎做出了判断:“石苞谋反,确凿无疑!”他火速部署讨伐石苞。公元268年秋,司马炎发出诏书,以石苞擅自征调百姓服劳役为由罢免其官位。同时,又命司马望(司马孚次子)率两万中央军屯驻洛阳附近的龙陂以备不测;徐州都督司马伷(司马懿第五子)率徐州军秘密进逼寿春,打算在必要时诉诸武力迫使石苞就范。   平息兵劫   皇帝下发诏书后,两路大军同时开拔,剑指淮南,而石苞仍不知道自己正面临灭顶之灾。此时此刻,他正满心期待着一个人的到来。“算起来,孙铄也该从洛阳动身出发了吧。”石苞低头算着日子。这位名叫孙铄的人和石苞一样出身寒门,这些年,他没少受豪门大族的白眼,几天前,他刚被石苞聘请为幕僚。   这天清晨,孙铄背上行囊准备出发。就在经过洛阳城门的时候,突然,几匹快马从他身边擦身而过,险些将他撞翻。孙铄慌忙扶住墙站稳,定了定神,才看到骑马者的装束,乃是朝廷敕使。   “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他嘀咕着出了洛阳城。这几个骑马者,正是司马炎为对付石苞,派去调动徐州都督司马伷的特使。   次日,孙铄途经许昌,顺路拜见了镇守在这里的豫州都督司马骏(司马懿第七子)。   “你这是要去哪儿?”司马骏和孙铄是老相识。   “下官正准备去淮南。”   司马骏闻言一惊:“莫非是去做石苞的僚属?”   “正是。”   “真要去淮南啊……”司马骏似有话要说,可欲言又止。   “有什么问题吗?”   司马骏纠结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把住嘴:“你别去了。”   “为什么?”孙铄诧异。   这种事本来就不方便直说,但司马骏顾念老乡情分,遂将司马炎怀疑石苞谋反,准备发兵淮南的事和盘托出:“就是这么回事,我劝你离石苞越远越好!”   孙铄吓得面如土色:“感谢大人厚恩!”随后,辞别了司马骏,神情慌张地出了许昌,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返回洛阳吗?还是……孙铄踌躇不已,他拉着坐骑的缰绳,将马头拽向洛阳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这时,一个模糊的念头逐渐在他脑海中萌生——或许我能凭一己之力,免除石苞和淮南军民一场浩劫也说不定啊!   孙铄立在道路中央想了很久,旋即,掉转马头,双足猛地一夹马腹,一溜烟似的向淮南飞驰而去。   两天后,在淮南郡寿春城中,石苞终于盼来了孙铄,他绝想不到孙铄是顶着多大心理压力才来到这里的。   “路途一定很劳累吧?先去安顿下来。”   孙铄没有动,只是谨慎地盯着石苞看。一路上,他不是没怀疑过石苞真会谋反,可他还是来到了淮南。他亲眼见到石苞后,不知道从哪儿迸发出勇气和信任,突然开口言道:“大人,您知不知道外界都在盛传您要谋反?”   这唐突的问题令石苞浑身一震,他双目圆睁,低声吼道:“大胆!你胡说什么!”   接着,孙铄把他从司马骏那里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全告诉了石苞。   石苞吓呆了。他思绪紊乱,不知所措。被主君怀疑谋反必死无疑,该怎么办……难道,真要逼我谋反?   孙铄早就想好了应对策略,他对石苞轻声耳语了一番。   石苞听罢,渐渐冷静下来,全然采纳。   当日,石苞将印绶和兵符封存起来,然后孑然一身来到寿春都邑中的驿舍住下,静候朝廷敕使的到来……   没几天,司马炎听说了石苞的反应,总算相信对方没有叛心,全是虚惊一场。不过,经历了这一系列事,石苞也不可能再继续留任扬州,他还是被免去官职。   一场浩劫就这样被孙铄化解于无形,淮南多年的厄运也就此被终结。   石苞以平民身份离开了扬州,回到京都觐见司马炎。   司马炎看着眼前这位遭受无妄之灾的老臣,显得有些惭愧:“卿的儿子,险些败了卿的家门啊!”这话的意思是指石乔未能及时入宫应诏,致使石苞沾染谋反嫌疑。司马炎拿这个理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把责任甩了出去。   石苞虽有冤屈,却毫无怨色,平静地回答:“是臣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臣愧对陛下!”   石苞回家后,立刻废除了石乔嗣子(拥有继承权的儿子)的身份并禁锢他终生,不得出仕。   过了半年多,司马炎起用石苞为司徒。又过了三年,石苞善终。   历史上不乏功臣束手待擒最后依然被主君处死的案例(例如汉朝开国名将韩信)。而石苞听从孙铄的建议,做出这样的应对措施得以善终,一方面由于他的确没有达到功高震主的尴尬位置,另一方面也得益于司马炎的宽容。后来,救过石苞性命的孙铄升任尚书郎,为官声誉颇高。   贾充的奋斗   下面,我们将时间线稍稍提前,倒回公元267年,也就是司马炎称帝后的第二年,这年晋室发生了一件大事。   在洛阳城的皇宫中,一个美艳绝伦的女人正紧紧搂着一个孩子,喃喃自语:“衷儿,怪我把你生成这样,不过,我要把这世界上最好的都给你作为补偿。”这个女人正是司马炎的皇后杨艳,她怀里的孩子,是她的亲生骨肉——司马衷。   司马衷是杨艳次子,时年九岁,他完全没有理会母亲的话,只顾乐呵呵地傻笑。任何见过司马衷的人都很清楚,这是一个轻微智障患者。   倘若司马衷是个普通的皇子倒也无所谓,他这辈子可以安安心心做一个藩王。但很不幸,当杨皇后的长子司马轨两岁夭折后,次子司马衷也就成了年龄最大的嫡长子。于是,按照长幼顺序,太子之位自然落到司马衷头上了。   杨艳不止一次劝说司马炎:“古往今来,从来都是立嫡长子为太子!司马衷是嫡长子,陛下可千万别做出废长立幼的事来。”话虽如此,立长不立贤也只适用于正常情况,像司马衷这种天生智障者无论如何都不适合当太子。其实,杨艳并不止司马衷一个儿子,三子司马柬同样是她亲生,可她却因为内心愧疚,坚持让司马衷成为未来的皇帝。   司马炎明白杨艳的心思,他同样为这事纠结了很多年,如今,他必须要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凡事皆有因,最终令司马炎下定决心的原因,除了杨艳的反复劝说外,还有他早年的经历。他年轻时的名望和才略都比弟弟司马攸略逊一筹。这种身为哥哥却不如弟弟的苦衷,司马炎不想再让自己的儿子体会了。   公元267年4月,司马炎颁布诏令,正式册立九岁的傻儿子司马衷为皇太子。   这事立刻引起朝野的忧虑,站出来提出质疑的公卿数不胜数,甚至有人暗示应该让司马炎的弟弟——齐王司马攸继位。而辅佐司马家族三代的谋略家——贾充凭借其敏锐的政治嗅觉,果断将长女贾褒嫁给了司马攸。贾充为何要这样做?显然,他也认为司马衷不堪其位,等司马炎死后,司马攸的前途不可限量,甚至取代司马衷承袭帝位也未可知。   当时,贾充官任尚书令(前任尚书令裴秀晋升司空,贾充接替裴秀入主尚书台),兼任侍中(门下省要员)、车骑将军,他一人横跨尚书台和门下省两大行政机构,再加上和皇室成员中最有前途的司马攸联姻,可谓权倾朝野。   不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斗争。贾充势力再大也有政敌。他的政敌,便是赫赫有名的门下省首席重臣——侍中任恺。顺带提一句,任恺的夫人是魏明帝曹叡唯一健在的女儿——齐长公主。齐长公主在前夫李韬(李丰之子)被杀后改嫁任恺。但要特别说明,任恺敌视贾充与齐长公主没什么关系,如今,曹氏和司马氏的矛盾早已消逝而去,任恺和贾充之间完全是派阀斗争,大部分原因是任恺身为门下省首席,贾充身为尚书台统领,二人在行政机构上本就处于相互制约的状态。另外,贾充性好阿谀奉承,任恺则以直率著称,这种性格差异,也决定了二人关系注定不会和睦。   贾充和任恺的派阀斗争牵扯官员极多。在朝廷里,贾充的支持者,包括以中书监荀勖和太尉荀为首的颍川荀氏家族、左卫将军冯、河南尹王恂(王肃子嗣,皇太后王元姬的弟弟);任恺的支持者,则有中书令庾纯、散骑常侍裴楷(裴秀堂弟)、黄门侍郎张华(政坛后起之秀,后面还会有他的故事)、黄门侍郎向秀(“竹林七贤”之一)、黄门侍郎和峤(夏侯玄的外甥)等。可以注意到,在任恺的支持者中,除庾纯外,其余人全部隶属门下省。   如果将两派势力的架构做个简略概括,即是:贾充率领的尚书台,与任恺率领的门下省全面开战,而中书省更是被正统领荀勖和副统领庾纯一拆为二,荀勖支持贾充,庾纯支持任恺。   晋朝三省全部牵涉其中,热闹非凡。   那么,皇帝司马炎对此又持何种态度呢?一次,他劝贾充、任恺道:“朝廷当万众一心,大臣也应该彼此和睦,两位还是安生些吧。”司马炎本就性格宽宏,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显然不会有任何作用。贾充和任恺见司马炎没过分苛责,在往后的几年中反而斗得更加热火朝天。司马炎是否真想规劝二人?他和缓的态度,说是有鼓励味道也无不可。一方面,臣子之间斗争有利于巩固皇权;另一方面,贾充自从和司马攸联姻后,也确实引起了司马炎的忌惮。   一天,贾充对司马炎说:“侍中任恺忠诚坚贞、气度纯正,乃是辅佐太子的最佳人选。”如果仅仅是在任恺背后告黑状,那对贾充这种人来说,就显得太没技术含量了。其实,他是想把任恺从司马炎身边赶到太子东宫,从而削去任恺门下省首席侍中的官位。   司马炎怎能不明白这层意思,他笑笑道:“贾公说得在理。”继而,他下诏让侍中任恺兼任太子太傅。   请注意这个“兼任”,也就是说任恺在担任太子太傅的同时仍保留侍中一职。贾充偷鸡不成蚀把米,叫苦不迭。   司马炎一边装糊涂,一边抬任恺抑贾充。他这样做,完全是因为贾充把女儿嫁给了日后很可能成为太子司马衷的竞争对手的司马攸。也就是说,司马炎看似是在帮任恺压贾充,实则是为了儿子压弟弟。在这一回合的较量中,任恺幸运地处于有利位置,略胜贾充一筹。   贾充和任恺之间的角逐,终于因西部边境的一场叛乱达到了沸点。   公元269年,司马炎将雍州西部、凉州西部以及益州西北部(阴平郡)拆分出来,重新合并为一个新的行政区域——秦州。随后任命胡烈担任秦州刺史,牵弘担任凉州刺史。秦州和凉州都是羌、氐、鲜卑等游牧部落的聚集地,此举是为方便管理少数民族。   陈骞劝道:“胡烈、牵弘勇而无谋,并不是懂得治理边境的人才,他俩迟早会坏事。”   胡烈和牵弘都是伐蜀战役中的功臣,司马炎不以为意。果不其然,胡烈上任后采取高压政策,很快激起各部族的反抗。叛军总帅是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鲜卑族秃发部(拓跋部的异译)首领树机能。这人很不简单,他迅速掀起巨大的风浪,这场叛乱将困扰晋室长达十年之久。   但在刚开始,谁都没把秃发树机能当回事,直到第二年,一封战报传到洛阳。   “启奏陛下,秦州刺史胡烈在万斛堆(今宁夏与甘肃交界地)与叛贼激战,不幸身亡!”   战火愈烧愈烈,到公元271年已蔓延至凉州。5月,洛阳再次收到战报:“凉州刺史牵弘被叛军斩杀!”   司马炎意识到西部叛乱的规模远超预料之外,便决定选拔一重臣担任雍凉都督,以免战火继续向东蔓延到关中。   任恺和庾纯抓住机会,奏道:“雍凉都督的人选必须谋略出众、资望深厚。列数朝中重臣,能堪此大任者首推贾公!况且,当年钟会谋反时,贾公曾担任过关中都督,对西部局势也相当熟悉。”二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明着是推崇贾充,实则想把贾充驱逐出朝廷。   司马炎仍在犹豫。   任恺紧跟着又说了句:“陛下,雍州囊括了最重要的地区——关中,雍凉都督务必选择亲信重臣,贾公乃齐王(司马攸)岳丈,身为皇亲国戚,朝廷里没别人比他更合适的了……”这句话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司马炎会意,终于让贾充做了雍凉都督。   因为牵扯太子司马衷和弟弟司马攸的问题,司马炎再次和任恺站到同一阵营。虽然任恺不一定是支持司马衷的太子党,但贾充是司马攸的岳父确凿无疑。   太子妃   离贾充远赴雍州的日期越来越近了。这天,群臣在洛阳近郊的夕阳亭为贾充举办践行酒会。贾充坐在首座,愁眉不展,连连叹息。他千算万算,绝没有料到把女儿嫁给司马攸这个看似前景无限的政治联姻会影响到自己的仕途。可能很多人感到困惑,先前曾屡次提到魏国重臣为争夺各州都督拼个你死我活,可贾充为何这么不愿意担任雍凉都督?首先,贾充的权势完全来自对尚书台的控制,他当然不想离开尚书台。其次,随着天下日趋稳定,重臣谁都想留在朝廷安享荣华富贵。所谓人各有志,贾充与钟会、邓艾这些渴望建功立业者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观。   在践行酒会上,贾充的铁杆盟友——中书监荀勖同样情绪沮丧,他望着向贾充敬酒道别的同僚,深为自己的政治前途担忧。随即,他对身旁的冯叹道:“贾公外派,恐怕我们都会失势喽……”   “那该如何是好?”冯也有同感。   荀勖冥思苦想,一个主意渐渐在他脑海中成形。贾充被赶出朝廷,真正的原因是他和司马攸联姻……想到这里,他对冯说道:“太子(司马衷)尚未成婚,如果能让贾公的女儿当上太子妃,那么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荀勖可谓洞悉司马炎压制贾充的根源。俄顷,他等着贾充旁边的同僚逐渐散去,走上前,对贾充附耳言道:“贾公放心,我有对策,一定能让您留在朝廷!”   贾充双目瞪得浑圆:“如此,有劳荀君!”   翌日,荀勖和冯悄悄来到后宫觐见司马炎。一阵寒暄之后,荀勖转到了正题:“太子到了婚配年龄,太子妃却还没着落……”   这段时间,司马炎恰在物色太子妃的人选。他应道:“说得是,我正打算纳卫瓘的女儿做太子妃。”   “臣建议不妨考虑贾充的女儿,世人都说贾氏才貌绝世……”   “什么才貌绝世!”司马炎没好气地道,“卫瓘的女儿有贤德,长得又白又漂亮,身材高挑;贾充的女儿嫉妒心强,长得又黑又丑,身材矮矬。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贾充共有四个女儿,其中有两个尚未出嫁,但这两个女儿无论外貌还是品行,绝对堪称世间极品。   冯言道:“贾氏的确才貌绝世,陛下若不信,可以征询太尉荀的意见。”   司马炎听出冯话里有话,他询问荀:“荀公,您的意思呢?”   荀回答:“贾充之女姿德淑茂,实在是太子妃的最佳人选。”荀承袭荀彧一脉,在荀氏族中辈分最高,他是荀勖的族叔,官位也比荀勖高,但他长久以来一直阿附荀勖和贾充。   回过头来说,被荀勖、荀、冯盛赞的贾充之女究竟如何呢?   我们先从贾充的家庭讲起。这是一个相当奇葩的家庭。   贾充的原配本是李丰之女李婉。李丰正是与夏侯玄、张缉密谋刺杀司马师,后被司马师活活打死的魏国中书令。很难想象,贾充身为司马家族亲信,他的岳父竟是司马家族的政敌。而在这场政变中,贾充又起到了什么作用?史书中并没有记载。   李丰被杀,李婉也遭到流放。不过她和贾充所生的两个女儿未受到牵连。长女贾褒后来嫁给齐王司马攸为妻,成为齐王妃。   李婉被流放后,贾充开始重新规划他的仕途。没过多久,他迎娶魏国名将郭淮的侄女——郭槐为后妻。前文讲到,郭淮乃是亲司马懿的实力派将领,从这桩婚姻不难看出贾充表明其政治立场的姿态。而且,根据《晋书·贾充传》的记载,贾充正是在这段时间成为司马师的幕僚,混入政治核心圈子的。可见,贾充和太原郭氏结亲成了他仕途的转折点。   贾充的后妻郭槐是个以强烈嫉妒心留名于史册的阴狠女人。   司马炎对昔日政敌采取宽厚政策,他登基后,漂泊多年的李婉也被赦免。然而,李婉回到京都却走投无路。原来,蛮横的郭槐居然不准贾充接纳李婉进门。   这事连司马炎都有些看不过去了。他劝道:“贾卿,你们夫妻团聚是大喜事,赶快把李婉接回府吧!”   贾充一脸为难:“这……臣家里实在不方便哪。”   司马炎会意,他对郭槐的嫉妒心早有耳闻,今天算是领教了。想了片刻,他提出一个办法:“我特准你娶两位正室夫人,可好?”也就是说,李婉和郭槐没有妻妾之分,二人平级。司马炎不想让贾充难堪,又希望贾充夫妻团聚。   贾充回到家,战战兢兢地跟郭槐商量:“陛下让我接回李婉,你们俩没有妻妾之分,她当右夫人,你当左夫人,好不好?”   郭槐听罢,火冒三丈:“皇帝管天管地,但管不着咱家事,贾家立下佐命大功,我也有份,李婉哪有资格跟我并列?”   “夫人息怒,息怒,我不把李婉接回来便是。”贾充见郭槐撒泼,只好赔罪。最后,他把李婉安顿在贾府外,迫于郭槐的淫威,从不敢去探望。   当时类似案例很多,司马炎的舅舅王虔(王元姬的弟弟,王肃之子)的前妻是毌丘俭的孙女。毌丘俭死后,孙女遭流放。晋朝建立后,毌丘氏被赦免,王虔果断接回了前妻。   郭槐纵然蛮横,可李婉的女儿贾褒毕竟贵为齐王妃。   就在前面提到的夕阳亭践行酒会上,贾褒突然当着群臣的面,跪在贾充面前一个劲儿地磕头哀求:“请您把母亲接回来!”贾褒思母心切,把头磕得血流如注。   在座同僚眼见齐王妃这副惨状,多有人上前求情,可贾充想起不好惹的郭槐,还是不敢答应。   后来,贾充的母亲病危,贾充哭问:“您有什么遗言要嘱托给儿的吗?”   贾母叹了口气:“你就连把李婉接回府都做不到,我还有什么事能托付给你?”   郭槐的嫉妒刻薄并不仅限于对李婉。有一次,她怀疑儿子的奶妈勾引贾充,竟将奶妈活活打死。贾充不敢顶撞,唯有忍气吞声。不幸的是,没两天,他年仅三岁的儿子,就因目睹这一幕惨剧惊吓过度而夭折了。   同样的惨剧接连发生,郭槐又打死了小儿子的奶妈,再次导致小儿子夭折。此后,她和贾充再没生下儿子。除了这两个早夭的男孩儿,郭槐还生了两个女孩儿,可想而知,这两个女孩在母亲变态的性格熏陶中能长成什么样子。   皇宫里,荀勖、荀、冯仍在喋喋不休地劝说司马炎让贾充的女儿当太子妃。   司马炎见连荀氏大佬荀都帮着贾充说话,不由得动了心思。只是,他想到别人对贾充女儿的评价,还是觉得有点不甘。   “卫瓘的女儿才貌出众,这事……容朕再想想……”   恰在这时,一个娇媚的声音自外面传了进来:“长得漂亮有什么用?”说话者,正是以绝世美貌著称的皇后杨艳。   话音未落,杨艳姗姗而至。“陛下,您只考虑卫瓘之女才貌出众,难道不想想卫瓘和贾充谁实力更强?”当时,卫瓘官拜征北将军、幽州都督,因远在北方边疆,朝中势力远不及贾充。她接着说道:“臣妾也认为,应该纳贾充之女为太子妃!”史书中记载杨艳接受了郭槐的贿赂。实际上,杨艳贵为皇后,郭槐还能拿什么贿赂她?杨艳这样做完全是爱子心切,寄希望于日后贾充能尽心辅佐儿子。   杨艳的话犹如当头棒喝,令司马炎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问题。他又看了看身旁的荀勖和荀,暗想:跟贾充结亲,意味着傻儿子能得到颍川荀氏和太原郭氏两大豪族的支持,这确实比娶一个美女重要得多。   最后,在这些人的劝说下,司马炎终于决定让儿子迎娶贾充之女为太子妃。   婚事尘埃落定,贾充从被司马炎忌惮的齐王(司马攸)党,摇身一变成为司马炎仰仗的太子(司马衷)党。不出荀勖所料,司马炎为巩固太子党的实力,一改先前的诏命,再也没提让贾充前往雍州的事。贾充得以继续留任朝中。   婚礼   贾充共有四个女儿,前妻李婉生的两个均已出嫁(长女贾褒嫁给齐王司马攸)。后妻郭槐生的,大的名叫贾南风,小的名叫贾午。   贾充面临一个选择:“贾南风和贾午,到底该把谁嫁给太子?”他盯着两个女儿,不禁有些犯难。   当时,贾南风十四岁,勉强到了出嫁年龄,贾午只有十一岁。可是,贾南风长得实在太丑了,就连贾充也觉得把她嫁给太子有点说不过去。虽然贾午容貌也不出众,但毕竟年纪小,看上去还不至于太招人厌恶。   出于这样的考虑,贾充打算让幼女贾午嫁给司马衷。   公元272年的初春,洛阳城洋溢着喜庆气氛,太子司马衷要迎娶贾午。而这时候,贾府上下却是一片嘈乱。   “快点!快点!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磨蹭?”贾充焦躁地催促。   几名婢女正手忙脚乱鼓捣着贾午的礼服,贾午笨拙地扭动身躯,她矮小的身子完全被埋没在宽大的礼服中,根本走不动路。   怎么办?这样走出去岂不当众出丑?突然,贾充喊道:“南风!你来试穿!”   贾南风比妹妹年长,身材也略高些,她迫不及待地穿上礼服,结果勉强合身。接着,她紧紧抱着身上的礼服,眼神流露着无限贪婪,再也不打算脱下来了。   这礼服将会改变我的一生。贾南风年纪虽小,但想得很明白。   郭槐没了主意:“到底要嫁哪个女儿?”   “当然是南风!”贾充吼道。   众人愕然。起初选定贾午出嫁,临时改成贾南风,这难道不是欺君之罪吗?不过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   须臾,贾南风身穿婚服迈出贾府的大门,在迎亲队伍的簇拥下向皇宫而去。   由此,礼服引起的混乱竟演变成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贾南风成为太子妃,这最终影响了西晋王朝未来数十年的国运,并导致无数人命丧黄泉。   实在太丑了……司马炎看着贾南风,阵阵作呕。可是,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从今往后,傻儿子将赢得贾氏、荀氏两大豪族的支持。他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直臣的结局   多年来,贾充和任恺之间进行着旷日持久的派系斗争,此前,因为贾充和司马攸结亲,司马炎两次力挺任恺。可自从贾充把女儿嫁给太子司马衷后,局面就出现了逆转。不仅如此,贾充更赢得了以皇后杨艳为首的弘农杨氏外戚的支持。没过多久,贾充由车骑将军升任为司空(三公),仍兼任侍中(门下省要员)、尚书令(尚书台统领),权势如日中天。而他的政敌任恺则在走下坡路。   贾充向任恺反戈一击的时刻到了。他对司马炎谏言:“任恺忠勤职守,担任侍中岂非屈才?不如让他任吏部尚书。”吏部尚书归尚书台,正是贾充的直属下级。   司马炎自然明白贾充的鬼心眼,但是,既然贾充已成为儿子的保护伞,他也就犯不着再袒护任恺,当即答允下来。   任恺无奈离开门下省,进入尚书台,从此在贾充的压制下处处受刁难。   不久,贾充伙同荀、冯上疏弹劾:“任恺奢靡无度,居然私藏御用器皿,实乃大逆不道!”   任恺因此遭到罢免。他的确有御用器皿,但来路却是名正言顺的。   “陛下真是糊涂啊!这些器皿都是臣的夫人齐长公主(曹叡之女)出嫁时的嫁妆!”任恺气得七窍生烟,大肆抨击朝廷,这让司马炎和他更加疏远。   往后的几年里,任恺数次被朝廷起用,又数次遭到罢免,仕途坎坷。他为发泄胸中抑郁,日耗万金满足口腹之欲。在西晋时期,士大夫早已抛弃了东汉末年崇尚节俭的风尚,即便像任恺这样拥有贤臣美誉的正直之人,其生活也奢靡无度。   眼看任恺落魄,他的支持者全都无能为力。   某日,黄门侍郎和峤途经洛阳城北的北夏门。和峤刚过了门,忽听轰隆隆一声巨响,北夏门轰然坍塌。   和峤回头望去,叹了口气:“唉!倒了!倒了!”   侍从听出和峤是在为任恺的事触景生情,忍不住说道:“任大人失势,您是不是该拉他一把?”   和峤摇了摇头:“元褒(任恺字元褒)就跟这北夏门一样,不是一两根木头能支撑得起来的。”这句话的原文是:“拉自欲坏,非一木所能支。”后来衍生出“独木难支”这一成语。   又过了十来年。   这天,太常寺官署内所有人都忙忙碌碌,却只有该署最高大员——太常任恺呆呆坐在席位上,仿佛眼前那些公务跟自己没半点关系。   署官实在忍不住了,只好提醒任恺:“大人,拜三公的典礼马上就要开始了,您还不准备准备?”太常属于九卿之一,主管礼仪,朝廷任命重臣的这类仪式都是由太常寺负责的。   任恺耷拉着眼皮,显得兴致索然:“又是哪位大人官拜三公啦?”   “您怎么还不知道?是魏尚书官拜司徒!”   “魏尚书?是魏舒?”   “正是!”   任恺听罢,猛地抄起酒壶一通狂饮。喝完,他狠狠地将酒壶扔到府衙窗外。   “魏舒!当初还是我提拔他当的散骑常侍!这些年我历经宦海浮沉,几经罢免,最后只做到个太常闲职,他却都当上司徒了!今天!今天!竟要我出面给后生主持拜三公典礼!我还有什么脸面!”   “大人!您可别乱说啊……”   署官正要相劝,只听咣当一声,任恺径自昏厥过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几天后,任恺郁郁而终。   酒后失言   就在任恺失势的这段时间,他的政治盟友,中书令庾纯同样过得很不如意。   在一次宴会上,庾纯看着贾充趾高气扬的模样,胸口像堵了一块石头。随着几杯酒下肚,他愈发感到憋屈。忽然,他把酒樽摔在地上,站起来指着贾充骂道:“天下汹汹,都是因你贾充作恶!”   贾充脸色铁青:“我辅佐二世(司马昭、司马炎),荡平巴蜀,有什么过错?!”当年伐蜀之役,司马昭命贾充率军入驻汉中,以遏制谋反的钟会。   “你有什么过错?”庾纯已经气得失去了理智,他借着酒劲,说出了一句谁都不敢提及的话:“高贵乡公现在在哪儿?”高贵乡公即是被弑的前朝皇帝曹髦。虽时隔多年,这仍是一件敏感事件。   庾纯话音落定,举座震惊。   “放肆!放肆!将他拿下!”贾充麾下侍卫纷纷拔剑出鞘,将兵刃架在了庾纯的脖子上。   “贾公息怒!”羊琇慌忙劝解。   “不可动武!”王济也喝止冲动的士兵,他是魏朝名将王昶的孙子,后面还会讲到。   庾纯觉得脖子上冷飕飕的,霎时间,他醉意全无,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说错话了……   事后,他连番上表谢罪,但还是被朝廷罢免。   庾纯被罢免的表面理由是对贾充不敬,深层理由则是提及敏感政治话题。然而,贾充却对这一结果并不甘心,他誓要置庾纯于死地而后快。   几天后,何曾和荀,这两位对贾充趋炎附势的重臣上表弹劾庾纯。按说庾纯都被罢免了,如今已是一介平民,还有什么可弹劾的呢?这里不得不说贾充一伙心狠手黑,他们弹劾庾纯的理由足够致命,乃是西晋时期最不容宽恕的罪名——不孝。   何曾、荀奏道:“庾纯老父已八十一岁高龄,可庾纯根本不在家赡养父亲,依然热衷于仕途,要不是遭罢免,他根本就顾不上赡养老父!”   这番指责不是凭空臆断,而是确有法律依据,只是这条法律被何曾等人曲解了。   司马炎的弟弟——齐王司马攸听出了其中的破绽,反驳说:“法律规定,父母年过八十,如果家里只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便不能从政,需要在家赡养父母。如果父母年过九十,家里不管有几个儿子都不能从政。庾纯老父八十一岁,但庾纯有兄弟六人,其中三人都在家赡养老父,所以庾纯不算违法。”要知道,贾充是司马攸的岳父,但司马攸不管这些,他要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司马攸力保庾纯,打破了贾充等人一言堂的局面,群臣跟着展开激烈争论。   司马炎听了半天,他并不想因为这点破事就把庾纯搞死,遂下了定论:“罢免庾纯,完全是因为他醉酒后胡言乱语。齐王说得在理,不要再弹劾庾纯了。再说……”他扫了一眼群臣,“父母年过八十没辞官回家的,也不单单是庾纯一人吧?”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垂下头,不敢再多说废话了。   过了些年,司马炎起用庾纯为国子祭酒,又晋升侍中。   后将军荀眅(颍川荀氏族人)再度把庾纯不孝的陈年往事扯了出来,打算阻止庾纯升迁。   侍中甄德(魏朝郭太后堂弟,重量级的前朝外戚)出面驳斥:“先前陛下都说了,不再追究这事,荀眅这么没完没了就是抗旨不遵!”   司马炎也不耐烦了,他瞪了一眼贾充,心道:你都已经赢了,就适可而止给人留条活路吧!最后,他直接将荀眅罢免,结束了这场贾庾私斗。   庾纯虽然得以重返政坛,不过像任恺一样,他已完全没有和贾充抗衡的实力了。   就这样,贾充彻底击败了他的政敌,成为西晋初年势力最大的权臣。   贾充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但坦白讲,他充其量也只是努力经营自己的仕途,虽然他的女儿贾南风日后成为导致天下苍生涂炭的罪魁祸首,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晋国仍然在以宽仁为本的政治环境中稳健前进着。   极具反差性的是,此时的吴国却和晋国形成强烈对比,已经步入自汉朝以来最严酷的暴政时代。其惨烈程度史上罕有。   暴君   时光倒流回司马昭死的前一年,公元264年秋,年仅三十岁的吴国皇帝孙休突然身患重症且完全丧失了说话能力。   这天,孙休强撑起身子,勉强写下几个字:速召丞相濮阳兴入宫。   俄顷,濮阳兴冲冲地赶来,他很清楚,孙休这个时候召自己肯定是要授以托孤重任。   “臣叩见陛下!”   孙休伸出手,把住濮阳兴的臂膀,然后又指着侍立一旁的年幼的太子,喉咙发出痛苦的嘶嘶声。   “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就在濮阳兴的哭泣声中,吴国第三代皇帝孙休驾崩了。   可是,濮阳兴打算拥立孙休的儿子继位时,受到朝臣万彧的劝阻:“蜀国刚刚灭亡,吴国内忧外患不断,太子年纪还这么小,怎么能保证社稷安泰?”   “那你说该怎么办?”   “乌程侯才识明断、遵奉法度、好学不倦,不如立他为帝。”这位乌程侯名叫孙皓,现年二十三岁,乃是当年“南鲁党争”中被废的孙和之子。万彧罗列了一堆孙皓的优点,其实原因只有一个,他和孙皓交情好。   在万彧的劝说下,濮阳兴联合张布、丁奉(几年前二人合力拿下权臣孙)一起把孙皓托上了皇位。万彧拥立跟他关系好的孙皓当皇帝,显然是做了笔成功的政治投资(至少暂时看是这样),而濮阳兴和张布则一半为社稷考虑,一半也希望孙皓登基后能念自己的人情。但世事往往出人意料,三人拥立孙皓,其结果却是给自己和整个吴国带来了史无前例的劫难。   从此,吴国群臣算是一只脚跨进了地狱大门,他们将成为三国至西晋这百年来最悲惨的一批臣子。   孙皓登基头两个月还算正常,到了第三个月,渐渐露出残酷的本性。第四个月,孙皓突然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濮阳兴和张布夷灭三族。这相当令人难以置信,孙皓年纪轻轻,又是通过非正常途径继承皇位,按理说,这样的皇帝会处于弱势,可孙皓登基仅四个月就把拥立自己的重臣满门抄斩,其手段狠辣着实罕见。   孙皓杀了张布,居然还把张布的小女儿纳入后宫。他挑衅地问张氏:“你父亲去哪儿啦?”   “被奸贼所杀!”张氏悲愤地骂道。   孙皓当即命人把张氏活活打死,随后又把张布已出嫁的大女儿掳到后宫。   吴国群臣终于看清了孙皓的真面目——一个荒淫残暴的疯子。   而后,孙皓愈发肆无忌惮,他设置剥脸、挖眼等酷刑,随心所欲地诛杀臣子,杀人手法颇能体现病态心理。一次,孙皓将散骑常侍王蕃斩首后,命近侍扮作野兽,争相啃咬王蕃的头颅;中郎将陈声因秉公执法得罪嫔妃,被孙皓用烧红的锯生生锯断了脖子分尸。孙皓的嫔妃同样朝不保夕,稍有不如意即被处死。当时,居住在建邺的百姓总能看到嫔妃的尸体顺着秦淮河漂出城外。并且,承袭吴国皇室自相残杀的传统,孙皓对同族更是一点都不手软。   在“南鲁党争”时代,太子孙和(孙皓的爸爸)无端被孙权废掉,后又被同族孙峻、孙亮谋害。这些事给幼年的孙皓蒙上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孙皓先是逼朱皇太后(孙休的皇后,朱据和孙鲁育之女)自杀,接着,将孙霸(孙权第四子)子嗣流放,将孙奋(孙权第五子)全族诛灭,将孙休(孙权第六子)两个儿子处死、另外两个流放,甚至连他同父异母的两个弟弟孙谦、孙俊也找碴儿杀了。至此,孙权的孙子除了先前死掉的,其余全部遭到孙皓迫害。   喜欢杀人的皇帝,一般都爱折腾。   孙皓也不例外。他继位第二年就因为听了望气者的一句话,贸然把国都从建邺迁到了武昌。迁都是个大工程,朝廷为此征调大批民夫运送物资以维持皇室的巨大开销。孙皓来到武昌后,马上派人把当地古代名臣名家的坟全给刨了个干净,以阻断煞气。   孙皓在武昌刚住了一年,又迁回建邺。自然,官员和百姓少不了一通折腾,朝野怨声载道。   孙皓总共当了十八年皇帝,这期间,他改过八次年号(平均两年一次),并颁布过十五次大赦(基本上每年都有大赦),这绝对是要把吴国往死里折腾的节奏。   从孙皓无数令人发指的疯狂行径来看,他的确是在加速吴国的灭亡。难道这是他对杀父仇人——以孙权为首的孙氏一族进行报复吗?或许在他潜意识里正是如此。   吴臣的挣扎   这些年,陆氏始终是吴国一等豪族。有一次,孙皓问左丞相陆凯(陆逊的侄子):“你们陆氏有几人在朝中任官?”   陆凯回答:“两位宰相,五位侯爵,还有十几个将军。”在众多身居高位的陆氏成员中,除陆凯外,同等重量级的便是他的堂兄——时任南荆州都督的陆逊之子陆抗。当时,陆凯和陆抗作为吴国末期的柱石重臣,艰苦支撑着吴国社稷。   孙皓听了,浑身一颤,缓了半晌,悻悻道:“你们陆氏可真是强盛啊!”   不料,陆凯答道:“君贤臣忠,国称之为盛;父慈子孝,家称之为盛。如今政荒民弊,臣还有什么脸面自夸强盛?”   “你!”孙皓怒视陆凯,牙根咬得咯咯作响。他暗思:早晚有一天,我定要让你家破人亡!   公元267年初,陆凯和大司马丁奉、御史大夫丁固密谋废掉孙皓。按照礼制,当孙皓祭拜宗庙时,会让一位重臣率三千禁军守护在宗庙周围,陆凯正是想借这股兵势逼孙皓退位。三千禁军握在谁手里,将是政变成败的关键。   祭拜前夕,孙皓征询陆凯的建议:“你认为该让谁率军护卫宗庙?”   陆凯的心怦怦直跳,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佯装思索后答道:“臣举荐大司马丁奉。”丁奉是孙权时代即崭露头角的宿将,历经四朝,声望无人能及,他也是陆凯的同谋之一。   “丁奉?”孙皓死死盯着陆凯的双眼,过了好一会儿,摇摇头,“不!朕不想用丁奉。朕要用留平。”   就这样,三千禁军落入留平手中。   陆凯没有放弃,他想尝试拉拢留平入伙,便对儿子陆祎说:“你去探探留平的口风,如果这人跟我们同心同德,你就把计划告诉他。”   陆祎领命而去。他叩开留府的大门,只见留平兴冲冲迎出来说道:“陆君!今天出了件喜事!”   “哦?什么喜事?”   “我刚刚听说有野猪闯进丁奉的营帐,这可不吉利啊!”留平边说边坏笑。原来,他和丁奉关系不好,所以才幸灾乐祸。   陆祎见此情形,知趣地把事先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两年后,陆凯病危。   孙皓听说陆凯重病的消息,马上派出使臣去责难陆凯。   陆凯想起他叔父陆逊当年也是这样遭到孙权的苛责,顿觉义愤填膺。等使臣走后,他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奋笔疾书,写下此生最后一篇奏表。在这篇奏表中,陆凯一口气列举了孙皓二十条罪状。随即,他唤来一名侍从。   “替我把这封奏表呈给陛下。”   侍从接过奏表,转身要走。   “你等等。”   陆凯叫住侍从。他反复思量:自己是一了百了,可这封奏表若是呈给孙皓,会给家人带来怎样的后果?孙皓这么折腾下去,肯定会毁了吴国,而江东陆氏的繁盛,必须要延续下去……他想来想去,又把奏表拿了回来,塞到枕头下面。   多年后,《三国志》的作者陈寿有幸看到这篇言辞切直的奏表,可他问遍了吴国旧臣,却没一个人听说过这回事。想来,奏表最终没有公布。   孙皓每每想起陆凯生前数次触犯自己,就恨得咬牙切齿,他很想搞垮陆凯的子嗣,只因对另一位陆氏重臣——南荆州最高统帅陆抗心有忌惮,所以只能暂时忍下。   这天,江东士人刁玄向孙皓呈上一则预言。据闻,这预言乃是蜀汉名臣诸葛亮和庞统的恩师——“水镜先生”司马徽关于乱世命数的卜卦。可是,刁玄为取悦孙皓,竟篡改了其中的内容,他在预言最后添了一句话:“……江东国君最终会一统天下。”   历朝历代相信谶纬术的国君不在少数,绝大部分都懂得低调审慎地看待这种事,但孙皓毫不掩饰自己对谶纬术的热衷,这自然极容易招致像刁玄这样的投机者出现。   公元271年,孙皓为顺应天意,亲率大军北伐晋国。其实说征伐不太准确,因为孙皓是带着皇室成员和数千后宫佳丽随行,或许在他的概念里,这次军事行动和几年前的迁都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把家搬到洛阳。吴军冒着严寒行军不说,还要伺候几千个皇室成员,可谓苦不堪言。这样荒诞的行径,就连当初拥立他的右丞相万彧也忍不了了。行军途中,万彧和丁奉、留平密谋:“倘若陛下到华里(吴国和晋国的边境)还不返回,我们就另立新皇帝!”   孙皓没有坚持走到华里,他也察觉到军队随时有哗变的危险,无奈,只好返回建邺。   一年后,孙皓获悉万彧、丁奉、留平的密谋。此时丁奉已病故,孙皓决定向万彧和留平下手。   在一次酒宴上,孙皓命人偷偷往万彧和留平的酒里投毒,可负责斟酒的近侍有意减少万彧的酒量,留平也在酒后及时服用解毒药,二人勉强逃过一劫。不过,他们明白孙皓肯定不会放过自己,没过一个月,万彧自杀,留平在恐惧中忧虑而死。二人一死,他们的家族成员全部被孙皓流放。   吴国的暴政与晋国的善政可谓南北两重天。   下面,让我们把目光移向晋国和吴国的主战场——荆州。   羊祜的理想   公元269年,京都洛阳的羊府。羊祜正陪侍在叔母辛宪英的床前,悉心照顾叔毋。再过几天,他要离开洛阳赴任荆州都督。考虑到辛宪英时已七十九岁高龄,此去一别,恐怕再难相见,羊祜内心无比伤感。   不经意间,羊祜注意到辛宪英的被褥是反过来盖的。这昂贵的蜀锦被褥是前不久羊祜孝敬辛宪英的礼物。难道叔母不喜欢?羊祜不解,问道:“您怎么把锦缎面反过来盖呀?”   “太华丽了,我不舍得糟蹋啊!”   羊祜忍不住眼圈发红:“叔母!侄儿怕今后不能再照顾您了。”   辛宪英慈爱地笑望着侄子。这位颇富传奇色彩的女子,生于董卓火烧洛阳城的同年,在她的一生中,见证了汉末乱世、三国兴起以及蜀国和魏国的灭亡。几十年来,她数度闪现出睿智的光芒,庇佑羊氏和辛氏的兴旺。如今,她的子侄辈中,羊琇、羊祜俱名重天下,再无须她操心了。   几天后,羊祜动身远赴荆州,同年,辛宪英安然辞世。   荆州,早在东汉末年,经过荆州牧刘表的善加经营,一度发展为全国学术文化中心。到了三国时期,荆州以长江为界被一分为二,北荆州归魏国所有,南荆州归吴国所有,其交界处成为两国的重要战场,兵祸不断。北荆州的首府是襄阳,距襄阳城南十里处有座山,当地人称为岘山。岘山东临汉江,与著名的鹿门山隔江相望。   这年春暖花开,几个登山客正意兴盎然地向岘山顶峰攀登,其中走在最前面的人步履矫健,兴致最高。他不时驻足,手捋长髯吟诗作赋,赞叹大自然的雄伟壮丽。仔细看去,他其实已年近半百了。这人正是新任荆州都督羊祜。他生性乐山好水,自来到荆州后便为岘山的壮丽所折服。   就这样走走停停,羊祜一行人登上了岘山之巅。   在羊祜身边,有一位貌似向导的人正滔滔不绝地讲解。   “刚刚咱们经过的地方,乃是汉末名将孙坚战死之处。看……”他指着南山脚下一处民居,“那就是诸葛亮恩师庞德公的故居。当年荆州牧刘表亲自到这里拜访,想请庞德公出仕,不料庞德公避世心切,并对刘表说:‘世人追慕名利,只会留给子孙危险;而我却想让子孙安居乐业。’刘表只好悻悻离去。后来,庞德公渡过汉江去鹿门山采药,从此杳无音信。”   见众人听得入神,他继续讲解:“离庞德公故居不远处有个鱼池,鱼池背靠岘山,面临汉江,池旁种松竹、芙蓉,景色优美,便是著名的‘习家池’(几百年后,唐朝诗人李白、孟浩然、皮日休、贾岛等均有诗描写习家池的美景),习氏乃荆州豪族,其女嫁给凤雏庞统的弟弟庞林为妻,庞林随刘备入蜀,妻子习氏留在荆州,夫妻二人从此天各一方,直到刘备在夷陵之战败给陆逊,庞林降魏,夫妻才终于团聚……南山脚下的湖常年碧绿,名叫洄湖,在湖的上游,是诸葛亮重要幕僚杨仪(魏延的政敌)的故居。洄湖旁边有个蔡洲,则是汉末荆州豪族蔡瑁故居,蔡洲也正因此得名。魏武帝曹操年轻时就跟蔡瑁交情深厚,他平定荆州后,还曾造访过蔡府……”   这向导名叫邹湛,他对这里的历史如数家珍,正因他是荆州本地人。现今,他在荆州都督羊祜麾下任职。众人听着邹湛声情并茂的描述,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东汉末年荆州士人的风骨。   羊祜站在岘山之巅俯览群峰,又望着山下奔流不息的汉江,心中感慨万千。他悠然叹道:“自开天辟地之日便有了这座山,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贤人志士站在此地远眺,现在他们早已葬于黄土,真是令人伤感。若我死后有灵,魂魄必再登岘山!”   邹湛应道:“羊公德冠四海,追慕先贤之道,将来必留名千古,与岘山一同传诵后世。”他不会想到,很多年后这番话竟真的应验了。   羊祜在历史上颇具名望,约在正始年间,羊祜迎娶夏侯霸之女为妻,再加上之前羊徽瑜嫁给司马师,泰山羊氏从此和魏国最强的司马氏、夏侯氏两大家族有了姻亲关系,声势如日中天。但是,羊祜却从正始年一直隐遁避世十几年,期间多次拒绝曹爽、司马昭等人征聘。羊祜这种行为和当时众多有识之士(譬如山涛)类似,在司马氏侵蚀曹氏的过程中,一些士人选择回避。不过,当局势日趋明朗,司马氏取代曹氏已成定局之后,摆在这些士人面前的路也就只剩下一条了。   羊祜在曹髦时代出仕,他刻意和曹氏皇帝保持距离,并迅速向司马氏靠拢。在西晋建国前后这段最敏感的时期,羊祜执掌皇宫禁军,成为守护司马家族的重要力量。必须要说明的是,虽然羊祜以司马家族爪牙的身份呈现于人前,但因为他完美的道德修养和谨慎的性格,世人对他评价极高。   多年来,羊祜身为晋朝开国重臣,心里藏着数不清的国家机密,但他性格谨慎,那些存在自己手里的纸面资料,事后全部被付之一炬。羊祜向朝廷举荐过无数人才,但他从不让被举荐者知道是自己从中出力。有人不以为然,觉得羊祜是谨慎得过了头。   羊祜这样回道:“那些被举荐的人如果能封官授爵,是朝廷恩典,如果他们因此来谢我,就是本末倒置了。与其到那时候为难,不如索性不让他们知道当初是我举荐的。”   后来,羊祜受命开府。不过,他没像其他重臣那样忙着组建自己的幕府,反而表现得极尽谦卑,根本不去征召幕僚。   有人劝羊祜经营些产业,羊祜回道:“背公谋私是臣子大忌,我以此为耻。”   公元269年,年近半百的羊祜怀揣满腔抱负来到荆州,一个能让他名垂青史的机会终于到来了。与历届军事统帅不同,羊祜极力关注民生,相比之下,军事反倒成了副业。实际上,他非常清楚自己肩负的使命——把司马炎提倡的宽仁政风从京都带到荆州。   一年后,距离襄阳东南七百里的夏口(吴国境内)出现了一阵骚乱。   吴国皇帝孙皓的宠臣何定率五千人来到夏口狩猎。   这很奇怪,为什么一个朝臣会率军到前线狩猎?前文曾提到吴国独有的世袭领兵制给孙氏皇权带来的威胁。当年,朱绩收押诸葛融,丁奉处死朱熊、朱损时均须携带军队以备不测。   那么,这位率五千军队,以狩猎为名的何定的目标又是谁呢?   答案是吴国夏口都督——身为孙氏皇族的孙秀。孙秀受孙皓忌惮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见何定来者不善,一不做,二不休,果断带着家人和数百亲兵叛逃晋国。   孙秀归降后,羊祜顺势煽动驻守石城的吴军叛乱,吴国边境的防备再度被削弱。可他没有趁机发起攻势,反而将戍边守军减半,并让那些卸甲的士卒开垦出八百顷良田。羊祜初上任时,荆州仅有不到半年的存粮,经过三年妥善经营,荆州积攒了足够支撑十年的军粮。   羊祜的戍边策略,除了源于他个人的理念和性格外,更重要的是他胸怀一个宏伟的目标——彻底平定吴国。为此,他需要足够的耐心来进行周密的筹备。   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里,吴国屡次凭借长江阻挡北方的入侵。但蜀国灭亡后,三足鼎立的局面被打破,晋国将益州纳于掌中,如此也就掌握了长江上游的控制权。   羊祜意识到,荆州虽是两国相争的主战场,但位于长江上游的巴蜀才是能彻底平定吴国的关键。   巴蜀舰队   公元272年,也就是羊祜任荆州都督两年后,这天,一个花甲老人步出襄阳城的大门,他紧了紧背上的行囊,然后朝旁边送行的羊祜深深一拜。“羊公请留步吧!”这老人名叫王濬(jùn),已年近七十,一直充任羊祜僚属,仕途并不算亨通。不过,羊祜对王濬一再提携。今天,王濬即将要离开荆州,赴任益州巴郡(今重庆市)太守。   王濬当上巴郡太守,也是羊祜向朝廷举荐的。不过,像其他那些被羊祜举荐过的人一样,王濬对此毫不知情。   羊祜对王濬嘱咐道:“起初有人告诫我说你欲望太重又奢侈放纵,不能委以重任,不过,我倒觉得那些都是细枝末节,没必要放在心上。而且,我一直认为你有雄才大略,日后定能成就大功。幸蒙朝廷垂恩,让你当上巴郡太守,一定要好好把握。”   王濬听罢,既惭愧又颇受鼓舞。他不禁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那年他修建宅邸,在门前开了一条极宽的路,邻居不解地问:“王君,您门前这路修得也太宽了吧?”“你懂什么?这条路将来要能容得下一支长戟幡旗的仪仗队呢!”   邻居听王濬口出狂言,不禁偷笑。几十年过去了,王濬家门口这条宽阔的道路始终没有仪仗队通过,而今,他已须发皆白。   “当年,我曾谓自己有鸿鹄之志,今天,我志向犹存!”   羊祜露出释然的笑容,他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人:“往后好自为之吧!”   “在下这些年受羊公栽培,大恩没齿难忘。就此拜别!”王濬转身,往益州巴郡而去。   或许是多年来受到羊祜的感化,这位行为奢侈放纵、品行不甚好的老人来到巴郡后,也将晋国的宽仁善政带到了这里。   巴郡东临吴国边境,当地百姓因为兵役太重,只要生下男孩儿基本都不愿意抚养,任其自生自灭。王濬到任后放宽徭役,又对抚养孩子的百姓给予优待。这些政策保全了巴郡几千婴儿的性命。   不久,他因政绩出色又转任益州广汉郡太守。   一个清晨,王濬从睡梦中惊醒,他回想起方才的梦境,有些心神不宁,便向擅长解梦的僚属李毅问道:“我梦到头顶的房梁上悬挂着三把刀,看着看着,突然又冒出一把刀。这是不是凶兆?”   李毅想了一会儿,答道:“下官推断这是吉兆。三刀是个州字,又多一把为益,预示益州。难不成朝廷要任命您当益州刺史啦?”   王濬将信将疑。   没过几天,益州刺史皇甫晏突然死于军队哗变。随后,王濬出兵剿灭叛军,而羊祜则不失时机地举荐王濬继任益州刺史。这下,王濬的梦竟成真了。   公元272年,羊祜频频给司马炎写信:“要想彻底平定吴国,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只考虑从江北攻向江南,而应该充分发挥水军优势,从长江上游顺流而下,直插入吴国腹地,这才是制胜关键。要实现这一战略,首先需要在益州组建强大的舰队。”   司马炎采纳羊祜的建议,马上让益州刺史王濬征调本地屯田兵督造战船。   王濬接到诏书后,心潮澎湃。但没多久,他的造船计划陷入困局。原来,益州的屯田兵只有几百人,根本没办法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而司马炎也没有授予王濬征募新兵的权力。   正当王濬一筹莫展之际,僚属何攀谏言:“不如征调各郡士兵,凑足上万人然后一齐开工,这样很快就能造完一整支舰队了。”   王濬犹豫道:“这事得先跟朝廷请示才行。”   “朝廷肯定不会让咱们调兵。咱们索性来个先斩后奏,就算朝廷不同意,人只要到位也就板上钉钉了。”   这是一招险棋,古往今来,地方统帅擅自调兵基本视同谋反前兆,譬如魏朝时的“淮南三叛”——王淩、毌丘俭、诸葛诞,谋反前无一不是如此。   王濬捋着自己雪白的胡须,陷入沉思。片刻后,他下定决心,为实现胸中的抱负,就算以身犯险,也要一试!   于是,他没有经过朝廷许可便向益州各郡派出使者,传达征兵的命令。大部分郡太守迫于王濬的威慑力,不得不老老实实就范,可当王濬使者来到广汉郡的时候,到底还是惹出了麻烦。   广汉太守张敩没被轻易糊弄过去,他死死盯着使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说王濬要征调本郡士兵督造战船?”   “正是!”   “这种事得朝廷恩准,你把朝廷诏书拿来给我看看。”   “这……下官不曾携带诏书……”   “没有诏书擅自调兵就是谋反!来人,将此人拿下!”张敩不由分说,将王濬的使者五花大绑,押送京都治罪。虽然他是依法办事,但这样做未免也有些鲁莽。   司马炎闻讯大惊,火速召张敩入京问话。   “你怎么能草率收押王濬下属?应该先秘密禀报!”   张敩很实诚,回答说:“巴蜀偏远,地势险要,当年被刘备、刘禅父子割据几十年,万一再出现这种事,谁能担待得起?将这人收押,我都觉得是轻的呢!”言外之意,照当时的情形,张敩完全可以当场把使者处死,然后起兵讨伐王濬。   再怎么说,张敩秉公执法是一片好心。司马炎挥挥手,把张敩打发了下去。   事后,他既没有继续责备张敩,也没有为难王濬,甚至更默许了王濬的造船计划。没过多久,司马炎又接受羊祜建议,提拔王濬担任监益州军事(监比都督要低一级,但同样都是州的军事统帅),这下,王濬有了实打实的兵权。司马炎的确是位不喜欢猜忌臣下的皇帝。   不到一年,在王濬的努力下,数艘巨型战舰终于建造完成。战舰长约一百五十米,能承载两千人,船上有木墙箭楼,宽大的甲板可供战马往来疾驰,其规模之大,亘古未有。这一切,都要仰赖羊祜。自然,羊祜绝无法预料到王濬日后取得的成就,但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更何况羊祜以如此开放的心态,耐心地栽培着他的树苗呢。   王濬在长江上游建造战船,大量木屑顺长江漂向下游,被吴国建平太守吾彦发现了。建平是吴国西部边境重镇,吾彦写了封请求扩充军备的奏疏,连同木屑作为物证一起呈给吴帝孙皓。可是,孙皓连理都没理。   吾彦不能招募军队,只好用铁索横跨江面,希望能阻挡晋国的战船。于是,在益州和荆州的交界处,江面上拦起无数根粗大的铁索,这构成了吴国的防线,而在益州腹地,一支庞大的水军舰队蓄势待发。   就在这个时候,荆州都督羊祜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这最终让他的伐吴大计搁浅了。   西陵之战   公元272年,也就是太子司马衷迎娶贾南风的同年,这年秋天,孙皓出乎意料地发出一封诏书,命西陵督步阐入朝。步阐,正是吴国重臣步骘(诸葛瑾的挚友、吴国第四任丞相、著名的外戚)的儿子。   长江水在西陵峡一带急转向南,形成一个九十度的转角,在江的西南岸边矗立着一座巍峨的城池,这就是昔日步骘倾数年心力建造的西陵城。自步骘建城至今,步氏一族据守此地已长达近半个世纪。这期间,步氏几乎从未踏足吴都建邺。也正因为此,步氏才躲过了一波又一波的政治动荡,在江东“吴郡四姓”(张、陆、顾、朱)接连被迫害,张昭、诸葛瑾、全琮的后代相继卷入灭族之祸,以及无数臣子惨遭孙皓屠戮的岁月里,步氏依旧显赫于世,成为西陵不折不扣的钉子户和土皇帝。   可眼下,固守西陵的步氏意识到,自己的好运快走到头了。   步阐匍匐在地上。在他面前,一名朝廷使臣正朗声诵读着诏书:“西陵督步阐久居边境,劳苦功高,朕甚是想念,故命步阐速速入京朝见……”   步阐听毕,噤若寒蝉。入京肯定凶多吉少!他虽然没见过孙皓,但对孙皓的暴行早有耳闻。在孙皓的酷政下,京都朝臣的脑袋随时都有可能搬家,而那些远离朝廷的藩镇重臣,则全部被列入孙皓猜忌的黑名单,入京对他们而言,基本等同受死。   “臣遵旨!”步阐颤声应道,缓缓站起身来。他满面堆笑地看着朝廷使者,手却暗暗摸到了腰间的佩剑,突然,他猛地拔出佩剑。   还没等朝廷使臣反应过来,一道剑光划过,使臣血溅当场。   与其束手待毙,不如反了!   是夜,步阐率宗族子弟在西陵举起反旗,归顺晋国。   10月,吴国南荆州最高统帅陆抗派遣吾彦等诸军赴西陵平定叛乱。而晋国也获悉步阐归降的消息,急忙命巴蜀驻军支援西陵,并让羊祜攻打江陵,以牵制吴军。   吾彦等吴将抢在巴蜀晋军前头抵达西陵城下,纷纷请陆抗下令攻城。   这个时候,陆抗坐镇乐乡(位于西陵和江陵之间),他判断西陵城绝不可能短期内攻破,如果晋军援军赶到,己方势必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便传令下去:“不准攻城,全军在西陵城外修筑防御工事。”   显然,陆抗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11月,晋国北荆州都督羊祜率军攻向江陵(西陵以东),巴东监军徐胤率军攻向建平(西陵以西),两支晋军总计八万人,意图对西陵城下的吴军形成夹击之势。   吴军只有三万。   陆抗意识到局势紧迫,决定离开乐乡,亲赴前线。他面临一个抉择,是去西边的西陵征讨步阐,还是去东边的江陵迎战羊祜。   吴国诸将认为当务之急是保住江陵。陆抗力排众议:“江陵城防坚固,用不着担忧,但如果西陵沦陷,荆州南部蛮夷会蜂拥而起,后患无穷。”西陵南部是少数民族部落的聚集地。   陆抗决定去西陵,但江陵也不能不管。临行前,他给正攻向江陵的羊祜下了一招狠棋——摧毁江陵堤坝。   很多年前,吴国人在江陵城北建造堤坝,迫使江水改道。水势淹没江陵城北的土地,阻断连通北方的道路,形成一道天然屏障。这座堤坝捍卫了江陵几十年。但时过境迁,随着晋国水军日益强大,靠水势保护江陵的作用也就越来越小。而且,羊祜恰恰利用水运的便捷,从北荆州往江陵的前线源源不断地运送着军粮。   即便如此,这座堤坝仍承载着吴国人的感情,令他们难以割舍。陆抗不顾众将的反对,毅然决定将堤坝摧毁。   与此同时,羊祜果然心系堤坝的安危。晋军补给只有依靠水运才能保证速度,但水路的命脉——江陵堤坝却掌握在吴军手中。羊祜为保全堤坝,想出一个欲擒故纵的计策,他故意放出假消息,声称晋军要摧毁堤坝,以发挥北方骑兵的优势。   然而,无论是羊祜的欲盖弥彰,还是吴国将士的强烈反对,都没有扰乱陆抗的判断。几天后,江陵大坝轰然崩塌,原本畅通的水道干涸,晋军运粮船半途搁浅,只能临时改由运粮车在泥泞中缓慢行进。由此,围攻江陵城的羊祜军队粮食吃紧,攻势渐渐疲软。   对于陆抗来说,江陵城压力骤减,这下,他终于可以专心去西陵督战了。   12月,羊祜认为攻下江陵已经彻底无望,只好派荆州刺史杨肇(zhào)率偏军前往西陵,但求能解救步阐,勉强弥补这场战争的损失。   杨肇来到西陵后,赫然发现吴军已筑起层层坚固的防御工事。杨肇军陷入被动,与吴军僵持。   不过,说到底吴军数量远逊于晋军。两个吴国将领感到前途渺茫,临阵叛变,到了杨肇军中。这对吴军无异于雪上加霜,可陆抗之所以被称为名将,正是因为他有一项远超过常人的能力——将劣势转化为优势。   陆抗判断:叛将一定会把我军虚实告知杨肇。随即,他将大批精锐部队埋伏在吴军部署最薄弱的区域。   翌日,杨肇果然依据叛将的情报,攻打吴军原本的防御漏洞。他万万没有料到,等待自己的是吴军最精锐力量的反扑。   转年1月,杨肇军队彻底溃退,紧跟着,羊祜和徐胤也各自撤军。西陵城中的步阐绝望了,他只能独自面对吴军潮水般的强攻。   几天后,西陵陷落,步阐被夷灭三族。当年,贫困潦倒的步骘只身闯荡江东,和诸葛瑾一道成为吴国首屈一指的重臣。步氏,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繁华显赫后就此泯没。   在这场西陵之战中,吴军统帅陆抗在诸多不利的局面下始终技压羊祜一筹,扭转乾坤。战后,晋军统帅羊祜遭到弹劾,官位由车骑将军贬为平南将军,不过仍都督荆州,荆州刺史杨肇则被彻底罢免。   羊祜在战术上远逊于陆抗。可是,羊祜却有一个强项——建立在道德之上的谋略。西陵之战后,羊祜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展开了反击。   以德服人   羊祜常在边境一带狩猎,偶尔有身中吴国箭矢的猎物跑到晋国境内,羊祜会马上将猎物送还给吴国人。有时候荆州会爆发小规模战事,被晋军俘虏的吴国人在见识过北荆州国泰民安的景象后,无一例外被羊祜释放。类似这样的事接二连三发生。过了一阵子,每当羊祜出现在边境,居然会引得吴国军民向他挥手致意。   羊祜,这位晋国荆州都督很少攻城略地,反而化身为晋国的形象大使,以宽厚仁德辐射着敌境。虽然他多次战败,却比任何一位常胜将军更能赢得敌人的尊敬。   就这样,司马炎提倡的宽仁政治在羊祜的努力下渗透到了吴国境内。晋国和吴国的边界线虽没有变化,但吴国民心却渐渐归于晋国。在这种情况下,孙皓仍不知收敛地推行暴政,严防吴国人叛逃到晋国。可越是这样,叛逃者就越多,因为人心是无法被束缚的。   某次,陆抗生病,羊祜派人送来一服药。   陆抗的僚属不放心,劝道:“最好先确认有没有毒,羊祜毕竟是敌人,不能不防。”   陆抗摆了摆手:“以羊公的德行,就算乐毅和诸葛亮都比不上,难道能做出下毒这种下三烂的事吗?”   羊祜的行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春秋时期以“仁”自居的宋襄公。宋襄公还是太子时,曾主动要求把太子之位让给庶兄,可按照礼制,庶子根本不可能成为继承人,这番虚情假意的谦让不会危及宋襄公的太子地位,而让他赢得了仁义的名声。而后,宋襄公受诸侯霸主齐桓公托付,联合四国军队护卫齐国公子继位,这一义举,再次让他获得巨大利益。在公元前638年的泓水之战中,宋襄公为了维护自己仁义的名声,一定要等到楚军列阵完毕再展开攻击,最终以惨败收场。   宋襄公两次靠仁义之名获利,又因过分迷信仁义(或者可以称为往日的成功经验)而失败。那么,羊祜是否会像宋襄公一样呢?这问题暂时无法回答,但别着急,答案将在羊祜死后得以揭晓。   再说陆抗,他意识到羊祜刻意传播晋国善政给吴国带来的威胁,遂下令禁止边境驻军侵犯晋国百姓。虽然陆抗看清了形势,但无奈孙皓不给陆抗长脸,他居然怀疑陆抗通敌,直接派出使臣责问。   陆抗解释说:“如果我不这样做,更会彰显羊祜美德,最终受损的只有我们。”   总之,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吴国算是输得彻彻底底。   公元274年秋,吴国最后一位柱石重臣——陆抗病逝。他临死前给孙皓上了最后一封奏疏:“请陛下扩充西陵和建平(吴国西部防线,邻接益州)的军备,严防敌军顺长江而下,这样,臣也死得安心了。”   孙皓可不想让陆抗死得安心,他不仅没搭理陆抗的奏疏,反而趁陆抗离世,把陆凯(已故去五年)的儿子全部流放了。这些年,他一直没忘记陆凯生前屡次惹毛自己的事,只由于忌惮陆抗,才忍着没敢对陆凯一家下手。   半个多世纪以来,孙氏皇族始终压迫着陆氏,到了孙皓时代,陆氏再次横遭祸害。不过,陆氏仍然稳居江东势力最大的豪族之列。或许正是陆氏这份地位,成了束缚他们的枷锁,令他们不敢放手一搏吧?史书描述“吴郡四姓”的家风:张文,朱武,陆忠,顾厚。陆氏对无数次政治迫害采取最大限度的隐忍。这艰难的隐忍,最后被包装成“忠”这个概念,留名于史册。   未竟的遗愿   前不久,晋朝重臣裴秀因服用寒食散暴毙。他死后,一封生前已经写完却没来得及上呈的奏疏被无意中翻了出来。这封奏疏的内容是劝司马炎趁吴帝孙皓倒行逆施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尽快出兵讨伐吴国。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裴秀的临终奏疏再次激起司马炎对统一天下的渴望。不过眼下,司马炎只能等,因为羊祜刚在西陵打了败仗,他必须给羊祜时间,让荆州军心重新振奋起来。   西陵之战转眼过去了四年,司马炎早已恢复了羊祜之前被贬去的所有职权,而益州刺史王濬也晋升为益、梁二州都督(监益、梁二州军事,梁州是晋朝从原益州拆分出来的汉中),巴蜀水军舰队蓄势待发。羊祜见时机已然成熟,遂上奏朝廷,请求大举进攻吴国。这封奏疏,被后世称为“请伐吴疏”。   羊祜的请战得到司马炎的支持,却激起贾充、荀勖、冯等人强烈反对,他们的理由是:雍州、凉州、秦州一带战祸不断,实在不应该两线作战。这段时间,在晋国西部边境,秃发树机能率起义军数度击溃官军。   羊祜再次上疏:“只要平定吴国,西部叛乱自可熄灭。”表面上看,吴国远比秃发树机能的起义军要强大得多,这是什么逻辑?羊祜这样分析:吴国内部已经腐朽不堪,在外力推动下容易攻破,而雍凉叛乱则是晋国内因促成,因此不易收拾。羊祜可谓深明事理。他很清楚,内因才是起决定作用的。   但是,贾充、荀勖、冯等人再次驳回羊祜的上疏。司马炎没办法了。   转眼到了公元278年,羊祜五十八岁了。这年初春的一天,羊祜换上一件轻便皮裘,带着几名贴身侍卫步出军营。   “走,去岘山!”羊祜来到荆州整整十个年头。这十年来,每逢春秋之季,他必定要登一次岘山。   往年登山,众人皆轻装前行,可这次,跟在羊祜身后的几名侍卫却抬着一棵柏树幼苗。   一行人来到岘山脚下,开始挖土,不一会儿就挖出个深坑,然后将树苗栽上。《舆地名胜志》记载,这棵羊祜亲手栽培的柏树,后来被称为“晋柏”。   羊祜在荆州苦心经营多年,为的就是看到吴国覆灭,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个心愿恐怕在有生之年都没法实现了。想到此处,他轻抚着柏树苗,喃喃低语:“只好让你来替我见证吴国的覆灭了。”接着,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当断不断,当取不取,徒令后人增添遗憾!”   返回军营后,羊祜给堂弟羊琇写了封信:“近来,我总想卸去戎装,头戴葛巾回归乡里,只要有块棺材那么大的容身之处足矣。我本是一介平凡士人,却妄居高位,总担心别人会议论我贪图官位。其实,我仰慕的古代先贤唯有疏广啊!”疏广是西汉名臣,晚年主动辞去官位,回到故乡后将皇帝赐给他的黄金遍赠父老乡亲。羊祜的心境在这封信中表露出来。   不知不觉,夏去秋来,又到了登岘山的季节。   “羊公,咱们是不是该去登岘山啦?”侍卫询问。   羊祜沉默片刻,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去了……”   接着,他提笔给司马炎写了封奏疏,请求卸去荆州都督之任,返回京都洛阳。   几天后,司马炎恩准,羊祜随即起程,离开了他守了十年的荆州。   羊祜一踏进洛阳城,一名朝廷使臣匆匆奔到面前拜倒禀报:“羊公节哀,弘训太后崩!”弘训太后,正是司马师的夫人——羊祜的胞姐羊徽瑜。   “啊!”羊祜大张着嘴,顿时老泪纵横。他本来就在路途上染病,这下哀伤过度,病情更严重了。   秋日,枯黄的树叶纷纷落下,羊祜疲惫地躺在床上,昏昏睡去。   偶尔,他感到精神稍好,便支撑起疲倦的身子走下床。当他推开窗户的时候,赫然发现外面已下起了鹅毛大雪。   外面响起一阵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一位客人正冒着漫天飞雪穿过羊祜家的庭院,向他的寝室走来。   吱扭一声,羊祜寝室的门被推开了。   羊祜揉了揉困倦的双眼,只觉得眼前这人似曾相识,却不大想得起来:“你是……”   “羊公可好?在下张华……”这位张华,官任尚书,正是两年前羊祜上《请伐吴疏》时,朝中寥寥无几的伐吴支持者之一。他此番前来,一是受司马炎之命探望羊祜病情,二是向羊祜征询伐吴的建议。   “哦!快请进。”羊祜热情地把张华请进屋,随后,二人对伐吴一事谈了许久。羊祜有种预感,自己未竟的夙愿,终于可以经由张华实现了。   张华拜别羊祜,直奔皇宫面见司马炎。   “张卿,羊公说了些什么?”   “羊公说,吴国统治无道,可不战而克。若孙皓不幸死去,吴国另立新君,就算有百万雄师,也难以越过长江了!”   “好!好!那羊公身体可好?能否亲征?”   “病情依旧没有好转,不过,羊公说并不需要他亲征。”   司马炎不禁黯然神伤:“如果是这样,谁能接替羊公出任荆州都督?”   “羊公举荐尚书杜预!”   “杜预……”   公元278年底,羊祜在洛阳病逝。他出殡之日,天寒地冻,司马炎的泪水滴在胡须上结成了一个个冰柱。羊祜去世的消息传到荆州,整个荆州罢市,街头巷尾哭声不断。荆州人主动避羊祜的名讳,把房屋的“户”都改称为“门”,把“户曹”改称“辞曹”。老百姓在岘山为羊祜立碑,并让李安为其篆刻碑文。李安是当时的刻碑名匠,先前也曾为诸葛亮的荆州故居篆刻宅碑,相当有名。半个月后,遵循羊祜遗愿,杜预出任荆州都督。他来到荆州后,但见观碑者无不唏嘘流涕,遂将此碑命名为“堕泪碑”。羊祜去世的消息又传到了吴国,吴国军民也为这位敌国统帅的故去而叹息。   羊祜的堂弟羊琇上疏:“亡兄临终前多次叮嘱,希望薄葬在祖坟处。”   “羊公德高望重,怎能草草安葬?不准!”司马炎固执地决定在离京都十里远的皇陵旁安葬羊祜。   羊琇又上疏:“亡兄多次叮嘱,不要把印绶放进灵柩。”印绶,代表过往的荣华,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羊祜走得很安心。   齐王司马攸也上疏:“舅母(夏侯霸之女)一再重申,切勿以侯爵之礼安葬,请一切从简。”司马攸当年过继给司马师当养子,因此,羊祜乃是他的舅舅,夏侯氏则是他的舅母。   司马炎叹了口气,只好勉强答应:“成全羊公的遗愿吧。”   羊祜身为荆州都督,虽没有攻城略地,却主动承担起更宏远的目标。首先,他不仅把晋朝的宽仁政风从京城带到了荆州,更辐射到了吴国境内。其次,经他的举荐,王濬当上了益梁都督,杜预又继自己之后当上了荆州都督。这两个人,日后都成为晋国扫平吴国的决定性因素。羊祜高瞻远瞩,他的格局,也远远超越了一个地方军事统帅应有的范畴。   羊公传说   羊祜去世了,很多关于他的奇闻逸事也流传开来。   相传羊祜五岁时屡屡对奶妈提到一个金环:“我有个金环!先前常拿在手里玩的!”   “乱讲!你哪里有什么金环?”奶妈莫名其妙。   “就是有,我把它藏在外面那棵大桑树下了。”   奶妈顺着羊祜的指引,果真在邻居东墙外的大桑树下找到一个金环。邻居见此情景,不禁潸然泪下:“这是我多年前早夭的孩子留下的玩具啊!”于是,羊祜被人认为是邻居儿子的转世。关于这段转世记载,自然无须去纠结其真伪,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纵使羊祜有过这种奇幻的经历,但他对命运却看得淡然。   羊祜年轻时,有个风水师对他说:“你家祖坟有帝王之气,不过千万不能破土,否则你就无后了。”   羊祜听了这话,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祖坟旁边开挖,以示不信。   风水师连连惋惜:“帝王之气被你毁了,但勉强还能出个断臂上公。”   后来,羊祜从马背上摔下来,折断手臂,而他晚年,果然位至上公又没有子嗣。   当年羊祜初到荆州时,指着一处正在拆除的府衙问道:“这府衙好好的,为什么要拆?”   旁人回答:“当地风俗,若上任官员死在任上,则认为府衙不祥,须拆掉重建。”   羊祜面色不悦,言道:“生死有天命,难道是房子决定的吗?从今以后,这种陋习一律禁止!”   从这些逸事,可以将羊祜的个性窥知一二。下面,让我们再看看羊祜的仕途,以便对这位西晋名臣有个更全面的认识。   在史书中,羊祜以德高望重被世人称颂,他貌似完全置身朝廷派系斗争之外。不过,倘若我们仔细探究就会发现,他绝非任恺那样的直臣,相反,他竭尽全力与荀勖、贾充等人保持良好关系。   就在太子司马衷和贾南风成婚后不久,一天,司马炎突然问贾充:“当初任恺谏言,想让你出任秦州都督,你知道羊祜是什么意见吗?”   “这……臣猜不到。”贾充支支吾吾,他料定羊祜不会说什么好话。   “羊祜私下劝我,把你留在朝廷里。”   “啊?……”贾充愕然感慨道,“我今天才知道,羊公真不愧是位宽厚长者!”事后,他亲自登门拜谢羊祜。不过,和贾充搅和在一起,毕竟不光彩。羊祜这事办得很低调,以至于受益者贾充开始都不知情。那么,羊祜为什么会帮贾充说好话呢?有可能是源于他的政治理念——相比起任恺和贾充的角逐,他更关心秦州的民生,所以才向司马炎这样建议吧。   再怎么说,羊祜算卖了贾充一个很大的人情,但由于他卓越的政治智慧和道德修养,没人认为他跟贾充同流合污。在伐吴问题上,羊祜与贾充、荀勖等人意见相左,但也上升不到派系斗争的程度。那么除此之外,羊祜和其他同僚的关系又怎样呢?我们尝试着将史书中零散的记载拼凑起来。   西陵之战,王戎(“竹林七贤”之一)在羊祜麾下从征,不知什么原因,差点被羊祜以军法处斩,而王戎的堂兄弟——王衍也素为羊祜所不齿。王戎、王衍对羊祜积怨已久,很多年后,王氏兄弟掌权,常诋毁羊祜,以至于朝野间流传这样一句话:“二王当国,羊公无德。”   王戎以贪婪市侩著称,他和羊祜根本不是一路人。那么,“竹林派”中另一位重臣——口碑甚佳的山涛,和羊祜关系怎么样呢?史书记载,羊祜权倾朝野时,司隶校尉李憙(xǐ)弹劾裴秀、山涛等重臣私占官田。司马炎虽没有深究,但事后山涛因为得罪权臣被一度调离出朝廷。史书特别提及此事发生在羊祜掌权时代,又说山涛被贬是因得罪权臣。如此,这位权臣大概就是羊祜了。似乎可以推断,山涛与羊祜的关系不太融洽。   在羊祜力挺的伐吴问题上,山涛又持什么态度呢?   山涛也反对伐吴,可他的理由跟贾充等人不同,他不是担心失败,而是担心成功。他私下说过这样的话:“大家都不是圣人,外部一安宁,内部的忧患就要接踵而至了。如果放任吴国这个外部威胁,难道不是更有益处吗?”   乍一听,山涛的观点只能用阴暗来形容,不过仔细想想,倒也不乏哲理。人性本是自私又贪得无厌,正像商业只有在竞争的环境下才能蓬勃发展,国家统治也只有在有敌对势力威胁的情况下才能兢兢业业。总之,山涛是从哲学角度来解释政治问题的。   羊祜和山涛的政治立场不尽相同。我们再来看看和羊祜站在同一阵营,羊祜临终前举荐的杜预。   常年来,杜预的仕途上始终横着一块巨大的绊脚石,这绊脚石名叫石鉴,他是伴随杜预数十年的政敌。二人的怨仇不知因何而起,也不知要追溯到什么时候了。   公元270年初,二人矛盾爆发,杜预在石鉴的弹劾下遭罢免。   几个月后,杜预被朝廷起用,又再次遭石鉴弹劾。这次更严重,杜预被石鉴直接押往廷尉治罪,最终被削爵位,勉强捡回一条命。   过了些年,杜预展开反击,他弹劾石鉴虚报军功。二人激烈的争执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结果,二人一并被罢免。   又过了没多久,二人被起用。杜预学聪明了,没有直接出面,而是退居幕后指使同党弹劾石鉴,罪名和上次一样是虚报军功。于是,石鉴被罢免。   二人就这样你来我往斗了很多年。   这位石鉴,应该有人觉得眼熟,回顾二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夜,他酣睡在河南郡一所陋屋中,却被身旁辗转反侧的山涛踹醒。没错,他正是山涛多年的至交。   羊祜最有名的著述是《老子传》,他对玄学研究极深,可种种迹象表明,他与同样崇尚玄学的“竹林派”不那么和睦。不过,大概是因为羊祜、山涛的名声和人品都极佳,二人的微妙关系在史书中也就讳莫如深了。   伐吴   公元278年,杜预接替羊祜任荆州都督,成为晋国南战区军事统帅。   杜预曾在尚书台任度支尚书(负责军资调度)多年,有“杜武库”的美誉。他刚上任荆州,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袭吴国名将——西陵督张政。在羊祜时代,晋国从不搞突然袭击,每次攻击前都要事先通报。如今,杜预打破以往惯例,吴军被打得落花流水。   张政担心受孙皓责罚,竟向朝廷隐瞒了败绩。可是,他完全没有料到,杜预并不满足于在战场上占些小便宜,其真正目的是要彻底整垮自己。   几天后,杜预将缴获的俘虏和军资全部送到吴都建邺。这招实在太狠了,孙皓大发雷霆,当即裁撤张政,引发了吴国南荆州军界震荡。杜预虽为羊祜推崇,但他的行事风格却跟羊祜截然不同。他除了善用诡计之外,也干过一些很不人道的事,日后,他攻破江陵,把城中对他不尊重的人全都杀了泄愤。   前文曾留下一个疑问——倘若羊祜伐吴,是否也会像宋襄公一样拘泥于“仁”的形式呢?这疑问本应随着羊祜的死埋没于黄土,再无从知晓,不料,杜预以他的实际行动给出了答案。显然,羊祜并不在意后继者的德行,他很清楚赢得最终胜利需要的是什么。而羊祜的仁,或可称为谋略,正是大战以前的铺垫。   公元279年,荆州都督杜预、益梁都督王濬,这两位曾被羊祜提携的人,接连上疏请求伐吴。   朝廷里,度支尚书张华力挺伐吴。   贾充、荀勖、冯则反对伐吴。   这年年底,司马炎终于下定决心,正式颁布伐吴诏书。战役声势浩大,动员了晋国东、南、西各大战区所有实力派统帅。   接着,司马炎明确下达了各路统帅的战略目标。   东战线——徐州都督司马伷(司马懿第五子)攻向建邺以北三十公里处的涂中(今安徽省滁州市,王淩谋反前,吴国曾在此处堵塞涂河,修筑涂塘);扬州都督王浑(魏朝名将王昶的儿子,太原王氏族人)攻向建邺西南四十公里处的横江(今安徽省和县)。这两路晋军,在长江以北对吴都建邺形成夹击之势。   东南战线——豫州刺史王戎攻向武昌(今湖北省鄂州市);江北都督胡奋(魏朝名将胡遵的儿子)攻向夏口(今湖北省武汉市)。这两路晋军意图切断吴都建邺和荆州之间的联系。   南战线——荆州都督杜预攻向江陵(今湖北省江陵县),这里是吴国南荆州的重要门户。   西战线——益梁都督王濬协同巴东都督唐彬(巴东隶属益州,但因为地理位置重要,故单独设置军事统帅)先攻克吴国西部边境重镇建平郡,然后继续顺江东下,直捣吴国腹地。这位唐彬,即是先前邓艾死后奉司马昭之命到雍州体察民情,对雍州政局做出准确判断之人。   以上,共七位统帅,总计二十万大军。而负责各路军队后勤事宜的,则是伐吴的坚定支持者——度支尚书张华。   另外,司马炎又委派贾充任全军总帅,坐镇荆州襄阳郡。这位权贵外戚,身为伐吴最坚定的反对者,反而成了伐吴战役名义上的最高统帅。   司马炎坚信伐吴必胜,虽然贾充反对,但还是想让贾充在战胜后分一杯羹。毕竟,贾充是他儿子未来最强大的保护伞。可贾充看不透局势,硬是赖在京都不走,一门心思地上疏奏请终止伐吴计划。   这下,即便是宽容的司马炎也怒了:“贾卿如果不领命,朕就挂帅亲征!”   话说到这份儿上,贾充不敢再违拗,只能前往襄阳督战。   就在伐吴诸将蓄势待发之际,司马炎接到一个喜讯——困扰晋国西部边境十多年的鲜卑起义军首领秃发树机能被晋将马隆斩杀。顺带讲一下马隆,他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回顾公元251年夏天,魏朝扬州都督王淩在船舱里服毒自尽,已烂了快两年的令狐愚尸体也被挖了出来。   路过者全都捂着鼻子远远绕开,三天过后,没人敢给令狐愚收尸。   这时,一个人径直奔向令狐愚的尸体,他毫不介意上面爬得密密麻麻的蛆,一边抱着尸体,一边解开绳索喊道:“在下给大人收尸!”   围观者吓得要死:“你就不怕受牵连?”   “在下名叫马隆!是令狐大人的宾客!”   可实际上,马隆并不是令狐愚的宾客,他和令狐愚之间也没什么瓜葛。随后,马隆妥善安葬令狐愚,又为令狐愚服丧三年。他这样做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可能很复杂,也可能很纯粹。义理,怜悯,或是借机扬名。   总之,此事过后,马隆不仅没受到牵连,他的大名反而尽人皆知,他从此步入仕途。   距司马炎伐吴一年前,马隆受到司马炎破格提拔,前往西部平定叛乱。次年,他参考诸葛亮《八阵图》中的描述,造出一种攻守兼备的战车,将之投入战场,然后,他又在战场周围掩埋磁铁,让己方士兵穿戴皮甲,干扰身披铁甲的敌军。凭借这些奇思妙想,马隆最终以三千精锐攻破数万叛军,斩杀了秃发树机能。   晋国西部边境战火熄灭,让司马炎伐吴的信念更加坚决了。   大舞台   公元280年3月初,晋军各路统帅依既定方略纷纷向目标挺进。   在这声势浩大的伐吴浪潮中,西线统帅王濬怀着建功立业的强烈渴望,率领当时最强大的水军舰队顺长江攻入吴国境内。   首先挡在他面前的是数根横跨长江的粗大铁索。   “往铁索上浇麻油,放火烧!”王濬下令。   铁索经过火烧逐渐变软,再经巨型战舰撞击,轻松断裂。   王濬就这样轻易突破了荆州和益州之间的障碍。   随后,王濬接连击败吴国西境无数军队,舰队突破建平郡,向乐乡、江陵一带逼近。王濬傲然站在船头,任凭雪白的胡须迎风飘扬,只觉得胸中无比畅快。在他身后,是一座座攻陷的城池,而在舰船的甲板上,则堆着包括陆抗两个儿子——陆晏、陆景在内的两百多个吴国将帅的头颅。   “这又是谁的首级?”王濬指着一个新呈献上来的头颅问道。   “回禀将军,这好像是吴国乐乡督孙歆的首级……”在刚才的一场混战中,王濬前锋击败了孙歆部队。   “好!好!”王濬尽情享受着胜利的喜悦,他也没仔细查清楚,便提起笔挥毫落墨,赫然将吴国乐乡督孙歆的大名写在了呈给朝廷的战报中……   可是,这头颅并不是孙歆的。   孙歆正战战兢兢地龟缩在乐乡城里,无暇顾及刚派出去迎击王濬的部队是胜是败(可以肯定是败了),因为他已自身难保。此时,乐乡城外的树林中插满晋军旗帜,而不远处的山上也燃起了熊熊烽火。乍看之下,乐乡城外至少驻扎了几万晋军。孙歆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几万晋军是如何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渡过了长江。他在给同僚的信中惊问:“晋军难道是飞过长江的吗?”   几万人当然不可能隐身飞过长江。事实上,这支晋军只有八百人,他们不属于王濬,而是荆州都督杜预派出的奇兵。八百奇兵埋伏在树林中虚张声势,迷惑孙歆。不一会儿,被王濬击溃的吴军仓皇逃回乐乡,杜预这支奇兵又趁乱冒充吴军涌进乐乡城,顺利活捉了乐乡督孙歆,吴国重镇乐乡沦陷。   几天后,司马炎同时接到了两份战果——王濬送来的“孙歆”首级和杜预送来的孙歆活人。满朝公卿不禁哄堂大笑。   说到底,王濬的疏忽除了博洛阳官员一笑之外,倒也没给他带来什么恶劣影响。不过,王濬对功名的渴求,也通过这件事表现得淋漓尽致。不久,他将为此惹上更大的纠纷。   乐乡督孙歆事件只是个小插曲。这个时候,杜预正率主力围攻他的首要战略目标——江陵。七十年来,这座坚城始终掌握在吴国手中,成为南荆州不可逾越的屏障,如今,随着吴国边境城池一个接一个土崩瓦解,江陵也不可避免在杜预的围攻下沦陷。   前面说过,晋国总共调动了七位颇具实力的军事统帅(司马伷、王浑、王戎、胡奋、杜预、王濬、唐彬)同时向吴国发起攻势。这七位统帅中,司马伷、王浑、王戎、胡奋、杜预均是由北向南攻打既定战略目标,王濬和唐彬却有些特殊,他们从巴蜀顺长江走水路,由西向东攻入吴国,而他们的战略目标可以这样形容——能打到哪儿就打到哪儿。   从这方面看,可供王濬发挥的空间极大,但是,在战役之初,也就是3月上旬,司马炎发出过一封诏书,内容为:“王濬攻破建平(南荆州西境重镇)后受杜预节度(归杜预管),接近吴都建邺时改受王浑节度。”究其原因,还是司马炎不太放心王濬。这也难怪,王濬大半生默默无闻,六十多岁才出任羊祜僚属,直到今天他连司马炎的面都没见过,信任的程度自然要大打折扣。   杜预接到这封诏书后,觉得很不合情理,分析说:“倘若王濬不能攻破吴国西境,那他根本没法跟我会师,谈不上受我管辖;倘若王濬攻破西境,则应顺流而下直捣吴国腹地,这样的丰功硕绩,更没有受制于我的道理。”杜预看得很明白,王濬根本就不该归自己管,也不是自己能管得了的。   4月初,王濬走水路,和江陵的杜预顺利会师。不过,想必王濬对此并不期待,因为这意味着他将要划归杜预管辖了。   这天,侍卫向王濬禀报:“杜将军差人送来一封书信。”   王濬接过信。看毕,他本来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开,只见信中写道:“您既然已攻破西境,就不要瞻前顾后,应直取吴都建邺,立下旷世奇功!”杜预的信中只有鼓励,全无任何想束缚他手脚的意思。   而后,杜预遵循既定战略,果然不去抢王濬的风头。他一路南进,一直平定了大陆最南端的广州(今广西、广东地区)和交州(今越南)。至此,吴国长江上游的领土完全被晋朝攻陷。王濬在欣喜之余,将杜预的书信呈递给朝廷。   此时,司马炎也意识到,这场战役的主角非王濬莫属,无论是杜预还是王浑,都不该再去约束他了。4月4日,司马炎又下诏书,这封诏书完全推翻了之前的意思。   首先,司马炎将王濬的监益、梁二州军事提升为都督益、梁二州军事,王濬成了真正的益梁都督。接着,让杜预分出一万七千兵给王濬。王濬继续东进,协助胡奋、王戎攻克夏口、武昌。然后,胡奋、王戎再分出一万三千兵给王濬,让王濬直取建邺。那么,先前让王濬接近建邺时受王浑节度的说法又做何解释呢?诏书上没有明说,大概是司马炎顾及王浑的情绪,觉得有点尴尬就没再提。   另外,诏书又提到司马伷、王浑、王濬等人仍然受贾充节度,再次重申了贾充最高统帅的地位,并让贾充从荆州襄阳转移到离建邺更近的豫州项城督战。这意味着伐吴之役即将进入围攻建邺的决战阶段了。   纵使远在洛阳的司马炎都能洞悉战局,可临近前线的贾充却再次打起退堂鼓,他上疏道:“吴国仓促间难以平定,眼看快到夏天,南方湿气重,军中恐怕会蔓延疫病,请陛下火速召回诸军。考虑到此战损失重大,臣请腰斩张华告谢天下!”朝廷里,中书监荀勖跟贾充沆瀣一气,同样主张撤军。贾充和荀勖为什么对伐吴这样抵触?除了对军事方面感觉过于迟钝,也是担忧“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司马炎自然不糊涂,他答复贾充说:“张华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言外之意,你还敢腰斩我不成?   贾充无奈,只好老老实实移屯到项城。   紧跟着,司马炎又单独给王濬写了封诏书:“你顺流直取建邺,不用顾及别的。”   总之,王濬经过羊祜多次举荐,又得到杜预和司马炎的鼎力支持,终于被推向了最耀眼的舞台。   4月中旬,王濬得到杜预一万七千兵增援后越过江陵,继续顺长江向东,沿途联合王戎攻克武昌,又联合胡奋攻克夏口,并得到王戎和胡奋共一万三千兵的增援。最终,王濬率八万水军直逼吴都建邺。   最后的丞相   益梁都督王濬打得顺风顺水。与此同时,在东战线,扬州都督王浑也进驻到建邺西南五十公里处的横江,把长江北岸的吴国势力扫荡一空。   建邺城临江矗立,在建邺城外的江面上,停驻着吴国丞相张悌率领的三万吴军,他刚刚奉命要去迎战王浑。   张悌溯江行进四十多公里后,已经能望见长江北岸的王浑大军了。丹杨太守沈莹言道:“听说王濬正率水军逼向建邺,不如我们就在这里迎战王濬。如果我们去江北打王浑,就没人能守护建邺了!”   张悌惆怅地叹了口气:“无论怎样做,吴国灭亡都无法避免了。若等王濬逼近,我军恐怕连最后一战的勇气都会丧失殆尽,到时候陛下出城投降,君臣无一人为社稷殉难,这难道不是耻辱吗?”   “那您打算……”   “我打算渡过长江,和王浑决一死战。如果我临阵战死,全当报效社稷,无悔无憾!”   沈莹为张悌舍身赴死的精神深深感动了:“在下誓追随丞相左右。”   适逢初春,江面上吹起和煦的暖风,带走了去年冬天的寒气。这寒气不正像暴虐的孙皓,终会被春风吹散吗?然而,张悌却固执地想要为这邪恶的王朝殉葬。春风拂过张悌的脸颊,他最后一次回首,看了眼建邺。然后,他悲壮地下令:“全军进驻江北!”   在今天的马鞍山市一带,长江向东北流,横江便在这一段流域的西北岸。很快,驻守在横江的晋军统帅王浑即将面临吴国最后也是最猛烈的抵抗。   张悌派沈莹为前锋,王浑则派豫州刺史周浚为前锋,两军展开激战。   沈莹麾下五千人号称“青巾兵”,本是战斗力极高的山越人。但眼下,“青巾兵”的攻势却显得相当疲软。沈莹一连发起三轮突击,结果都被周浚挡了回去,而他自己也死在乱军之中。沈莹一死,吴军士气土崩瓦解,纷纷掉头逃往长江方向,晋军紧追不舍。数万人都在狂奔,犹如洪水泄堤,不可阻挡。然而,却有一个人伫立在战场上一动不动,静静地准备着拥抱死亡。   张悌将宝剑插在地上,抬头漠然望着前方,一拨又一拨的吴军从他身旁飞奔而过,距他前面百米,晋军犹如凶神恶煞般冲杀过来。   吴国右将军诸葛靓拽着张悌的衣袖:“巨先(张悌字巨先),存亡有天命,不是你能左右的。没必要轻生啊!”这位诸葛靓,正是当年诸葛诞在淮南发动叛乱前送往吴国做人质的幼子。   张悌摇了摇头道:“我年幼时就受过你家诸葛公的提携,我常担心自己辜负贤士知遇之恩。今天,我以身殉国,死得其所!”他所说的诸葛公,即是吴国名臣诸葛瑾,也就是诸葛靓的堂叔。   诸葛靓还是紧紧拽着张悌的衣袖不放,希望带张悌逃离战场。   张悌甩了甩袖子:“仲思(诸葛靓字仲思),你本是魏国人,不该死在这里,你自己逃吧,以后还能回到故乡!”   诸葛靓听到这里,只好独自逃命。他跑了百余步后回头望去,只见张悌已被晋军砍得血肉模糊。而诸葛靓则成功逃离战场,在不久后,还有关于他的一段故事。   这场战争致使两千名吴军横死。死,有轻如鸿毛,有重如泰山。按说守卫疆土应该是军人的本分,但吴国有这么一个混账皇帝祸害天下,而全天下都渴望统一,那么这些阵亡的吴国将士到底算不算死得其所呢?   总而言之,张悌,这位吴国最后的丞相终于得偿所愿,以死殉了社稷。   乱世终结   就在张悌和王浑展开决战的时候,东战线的另一位晋军统帅——司马伷也进驻建邺以北三十公里处的涂中,他隔着长江,紧盯吴都建邺。更具威慑力的,则是顺长江而下,日益向建邺逼近的王濬水军舰队。   孙皓派张象率一万水军溯江而上,迎击王濬。但当张象远远望见江面上的晋军旗帜后,果断倒戈,加入了晋军。   4月,孙皓最后会集了两万人,将皇宫中零零散散的珍宝都拿了出来:“击退晋军,这些珍宝都是你们的!”   众人垂涎欲滴地盯着珍宝,纷纷振臂高呼:“誓为陛下决一死战!”可他们心里想的却是:珍宝属于谁,现在已不是你能说了算的。当晚,这临时拼凑的两万吴军即发动哗变,抢走珍宝,又放火烧了孙皓的皇宫。   孙皓彻底绝望,吴国再没有任何力量能抵御晋军了。   现在,晋军各路统帅均已达成自己的战略目标,都在静候朝廷下一步部署,而只有益梁都督王濬仍风驰电掣般向建邺挺进。他即将要路过王浑所在的横江。   王浑麾下何恽谏言:“请将军现在就攻打建邺,否则功劳肯定被王濬抢走。”   王浑回答:“朝廷不准我冒进,若抗命,战胜不能免责,战败更是重罪。况且,此前诏书让王濬受我节度,到时候我与王濬合流,一起攻向建邺岂不稳妥?”   “王濬气势如虹,怎么可能甘心听您的命令?”   前面说过,司马炎在战役之初下了一道诏命,让王濬接近建邺时归王浑管辖,可随后,司马炎力挺王濬,就没有再提这回事。那么王濬、王浑究竟该如何处理?就全看个人理解了。   王浑对何恽的提醒不以为然,他给王濬写了封信,邀请对方途经横江时上岸召开军事会议。需要特别注意的是,王浑以书信的形式“邀请”王濬上岸,这并非军令,也没有配兵符。王浑为何这么客气?究其原因,恐怕也是司马炎前后矛盾的诏书让他没有十足的底气。   4月30日,王濬舰队开到三山(今安徽省芜湖市三山区)时,收到王浑送来的书信。在他前方五十公里处的长江西北岸,就是王浑驻军的横江,越过横江再前进五十公里,则是此战的最终目的地——建邺。   攻克建邺,意味着终结近百年乱世。这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   僚属提醒道:“将军,再往前就到横江了,王浑请您上岸军议。”   王濬呆呆地望着建邺方向出神,喃喃自语:“功名……停不下来啊……”   “将军?您说什么?”   王濬一咬牙,一跺脚:“就跟王浑说,风太大,船停不下来!”他距离横江尚有五十公里路程,如果想停,当然能停下来。然而,功名,散发着强烈的诱惑力,让他奋不顾身地奔向建邺。王濬的心停不下来了。   与王濬同行的巴东都督唐彬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预感到王濬和王浑日后免不了争功,他不想牵扯进这场复杂的争斗,便对王濬道:“在下近来偶染风寒,想先停船休息几天再走。”   然后,唐彬果断命令自己的舰队停止前进,表示出不想跟同僚争功的态度。   当夜,王浑收到了王濬的回信。他抬眼望去,只见王濬的舰队正从江面上径自飞驰而过。几天前,他还在为自己击溃了这场战役中吴国最强的军队沾沾自喜,他也因那封让王濬受他节度的诏书信心满满。可现在,他内心只有愤怒和懊悔。   “混账东西!”王浑狠狠地将王濬的信踩在脚下,心急火燎地下令,“周浚!马上率前锋开拔!一定要赶在王濬之前攻入建邺!”随后,他自己也率主力向建邺挺进。那么,周浚到底能否抢到王濬前面攻进建邺呢?按照两军的正常速度,应该说绝无可能。然而,后面两天发生了一系列事件,竟导致局面出现了变化。   5月1日上午,王濬舰队开到建邺城西的石头城。这座石头城距离建邺仅几公里,是建邺的卫星城,也是保护建邺的最后一道屏障。石头城沦陷,意味着建邺形同裸城。   此时,王濬收到孙皓送来的投降书。   “把降书送给王浑,让他来建邺会师。”王濬吩咐道。事实上,孙皓的降书本就是一式三份,同时送给了王濬、王浑、司马伷三位晋军统帅。王濬主动将降书送给王浑,仅仅是卖个顺水人情,因为以目前的形势,他知道王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抢在自己前头了。   5月1日中午,王濬抵达建邺城下,但他没有进城。不需要了。孙皓袒胸露背,自缚双手,带领二十一位宗室成员出建邺城外,向王濬叩首跪拜,正式宣告国祚终结。王濬把孙皓搀扶起来,他向建邺城内瞭望,只见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原来是孙皓的皇宫正在熊熊烈焰中燃烧……   自公元229年孙权称帝至公元280年孙皓投降,吴国历经五十一年后灭亡。但实际上,早在公元196年孙策割据江东时,吴国版图便已粗具雏形,算起来,吴国可以说有八十四年的历史了。在这近一个世纪中,孙氏一直把压制江东本土豪族作为对内的首要政策,而孙氏皇族内部自相残杀,大概应该归因于孙权无意中给他后代树立的价值观。有人说,如果当年没有发生“南鲁党争”,太子孙和顺利继位,那么吴国或许会良性健康地延续下去。也有人说,纵然如此,孙皓毕竟是孙和的儿子,孙和死后还是免不了轮到孙皓继位,吴国终无法逃脱这位混账皇帝的魔掌。但是,如果孙和没有被孙权、孙鲁班、孙亮、孙峻一帮所谓的亲人陷害,孙皓是否会拥有一个美好的童年,成为一个心理健全的人呢?   总之,吴国就这样灰飞烟灭于历史的长河中了。历时两个月的战役,终于结束了近百年的乱世。   争名夺利   5月1日傍晚,王濬接到王浑发来的军令。他一边看,脸色一边变得阴沉起来。军令中写道:“为防孙皓逃跑,命王濬即刻围攻建邺!”   王浑担心王濬率先攻破建邺,居然想用这种办法拖住王濬。   “战争都结束了,吴国没了,王浑还让我围攻建邺,简直莫名其妙!”王濬冷笑。然而,王浑这回发来的不是简简单单的书信,而是搭配兵符的军令。王濬深知自己有抗命嫌疑,遂一直停留在建邺城外,以免落下口实。接受孙皓投降已是头功,进不进建邺又有什么所谓呢?   是夜,王濬得到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王浑恨自己独揽大功,打算在建邺城下跟自己火并。   眼看要闹出大事了,僚属何攀(曾建议王濬征调益州驻军督造舰队)献策:“赶紧把孙皓送给王浑,以免事态不可收拾!”   王濬也觉得是,便将孙皓送给王浑。一场危机暂时得以化解。顺便提一句,孙皓在王浑的军营没住几天,就又被王浑转赠给了司马伷,最后由司马伷送给了朝廷。这位亡国之君,作为危机公关的礼物,就这样被几位统帅送来送去。   与此同时,王浑麾下的豫州刺史周浚赶到,率先进入建邺。可是,无论王浑还是周浚,心里都相当憋屈,因为孙皓已经向王濬投降,周浚入建邺,其性质并非攻破敌国首都,而是进入自国城池,这还得感谢王濬等了他大半天,功劳自然大打折扣。   5月2日,王濬尾随在周浚之后,率军开进建邺。   几天后,王浑、司马伷甚至杜预等人的军队也纷纷赶到,转眼间,建邺会集了二十万晋军,在这闹哄哄的局面下,王浑和王濬的纠纷也正式拉开了帷幕。   王浑先下手为强,上疏弹劾王濬贪功心切,抗旨不遵。此事在朝中激起轩然大波。本来,这很容易裁定,可复杂的是,王浑和王濬之间并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前文说过,王濬出道甚晚,六十多岁成为羊祜的僚属,年近七十才出任益州地方官,且从未涉足朝廷的政治核心。王浑则不然,他的爸爸王昶是司马懿亲手提拔的荆州都督,他的老婆钟琰之是重臣钟毓的孙女,他的儿子王济又娶了司马炎的女儿——常山公主为妻。王浑这个太原王氏家族,绝对算西晋一等一的世家豪门。   朝臣大多和王浑私交很好,纷纷上疏请求将王濬收押。   司马炎猜到其中原委,他有心挺王濬,同时还要避免驳王浑的面子,便压住群臣,只是责问王濬道:“先前朝廷发出诏书,让你受王浑节度,王浑按甲休兵等你,你怎么不听王浑命令直抵建邺?你纵然有功,也应尊崇王法,这样抗命,朕还怎么号令天下?”   王濬上疏辩解:“臣在正月二十二日(公历为3月10日)接到诏书,命臣顺流东下(这封诏书确实提到让王濬受王浑节度,可是被王濬含混省略过去了),臣受诏出兵。后又接到诏书(4月4日诏书),命臣和司马伷、王浑、唐彬等人皆受贾充节度,并没有单独说让臣再受王浑节度(司马炎写这封诏书时已改变了初衷,不想再束缚王濬的手脚)。臣途经三山时,王浑给臣发来一封信,邀请臣上岸军议,也没有提到让臣受他节度的意思(王浑对王濬的‘客气’成了把柄)。臣的舰队顺风疾行,根本停不下来,没办法掉转船头回去和王浑会合(这就有点胡扯了)。不出一天,臣接到孙皓的降书,臣不敢耽搁,当即告知王浑。三月十五日(公历为5月1日)傍晚,臣才见到王浑的兵符,命臣围攻建邺。可当时孙皓已经出城归降。难道臣要发兵围攻自国城池吗?再者,书信传达需要时间,这期间又变故频生。假使臣孤军深入打了败仗,给臣定罪还说得过去。但臣统领八万水军,令孙皓望风而降。王浑屯驻江北,不能洞悉战场虚实,看臣得了头功就眼红,希望陛下不要误听谗言。”   司马炎看毕,点头认可,他当然知道王濬钻了些空子,但至少表面上说得条条在理。   王浑不罢休,他授意豫州刺史周浚上疏,诬陷王濬的军队私藏吴国宝物,火烧建邺皇宫。   周浚很不情愿,劝说王浑:“当初您打败张悌后没抓住机遇,致使王濬抢了头功,现在却又和王濬争功,这么干不太合适。”   王浑不听。周浚只好上疏弹劾王濬,这下,他把自己也搁了进去。   王濬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他再次上疏申辩:“二月(公历为4月上旬),孙皓把大批财物赏赐给下臣,那时候皇宫中已经没有什么宝物。三月(公历为4月下旬),孙皓决定出降的时候,近侍又把剩下的宝物盗走,并放火烧了皇宫。臣派到皇宫的人是去救火,不是放火!而且,臣派到皇宫审查书籍典章的人还遭到周浚擅自扣押。周浚在十六日(公历为5月2日)比臣早一步进入皇宫,就算有宝物,也是被周浚先到先得,臣无缘得之。另外,王浑比臣先一步登上孙皓的楼船,如果船上有宝物,那肯定是被王浑偷了。还有,周浚部下八百人在建邺城中抢劫,臣缉捕其中二十余人遣送给周浚处置,周浚至今也没给臣一个交代。再向陛下禀报一事,此前,王浑与张悌在横江一带战斗,吴军被斩两千人,而王浑、周浚谎称有八千七百人,以上这些,都希望陛下明察。”   王濬本为自辩,可他气不打一处来,变被动为主动,居然弹劾起王浑和周浚。   跟王浑关系要好的朝臣纷纷进言:“王濬在自辩书里根本没有写清楚他历次接到诏书的详细日期,肯定是钻了空子。再加上他违抗王浑军令,请押往廷尉治罪!”   司马炎说道:“诏书在传递途中或有稽留延误,不能因此指责王濬抗命。王濬功大于过,瑕不掩瑜。”他为什么要这样袒护王濬呢?首先,必须要说司马炎明白事理。其次,王浑一族,也即是太原王氏,乃是齐王司马攸的坚定盟友,司马炎有心想压制齐王党势力。这和之前在贾充、任恺的派系斗争中,他袒护任恺是同样道理。关于王浑父子与司马攸的故事,后面还会讲到。   亲近王浑的朝臣不依不饶,誓要整死王濬:“王濬擅自烧毁吴国舰船一百三十五艘,应该让廷尉出面审理。”   司马炎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别再为难他了!”   随后,他命廷尉刘颂考核王浑和王濬的功勋大小。他的本意,是希望刘颂能抬王濬,抑王浑。   然而刘颂却裁定王浑的功劳高于王濬。   司马炎很不高兴,责备刘颂有失偏颇,将刘颂降职处分。继而,他亲自裁定,赏赐王浑食邑八千户,赏赐王濬则高达一万户,又特别授予王濬诸多超越其官位的特权。   伐吴这一年,王濬已七十四岁高龄,他终于在古稀之年凭借自己的努力官拜镇军大将军,赢得了至高无上的荣耀和地位。他家门前那条宽阔的大道,也终于迎来了长长的鼓吹仪仗队。可是,王濬过得并不舒心,他的政敌隔三岔五地弹劾他,同时,他对王浑更无时无刻不保持着强烈的戒备心。   有时,王浑因公事要和王濬会面,王濬便紧张兮兮地在周围部署好卫队才同意相见。而他每次觐见司马炎,总是提起伐吴功劳,并满腹牢骚地讲述自己被王浑压抑的冤屈,最后连司马炎都听烦了。   王濬在荣耀、压抑、警惕中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六年,于八十岁高龄时去世。   王浑后入朝官任尚书左仆射,后拜司徒。他原本担任扬州都督时中碑不错,可自从当上司徒后,声誉却反不如前。想来,他度过了人生的巅峰,也没太大心气再折腾什么了。关于王浑和他的儿子王济,以及太原王氏一族,在后文还有故事。   功臣们   讲完王濬和王浑,再说说伐吴战役中的其他功臣。   杜预受赐食邑九千六百户。他将自己的功绩篆刻在两块碑文上,一块立在万山脚下,另一块立在岘山之巅。   “多年以后,高山变深谷,深谷变丘陵,到那时不知道世人还会不会记得我!”他是个执着于让自己留名千古的人。   早在正始年间,他的爸爸杜恕得罪司马懿,被弹劾流放,途中忧愤而死。杜预的仕途也戛然而止。一直到司马师死后,司马昭让妹妹高陆公主嫁给杜预为妻,从此终结两家的怨仇,杜预才得以再度出仕。如今,他成为西晋统一天下的最大功臣之一。   战后,杜预继续留镇荆州,可他打算急流勇退,遂多次上疏:“臣家累世文吏,不擅武事,请求辞去荆州都督之职。”   司马炎没有同意。   而后,杜预频频贿赂洛阳权贵。   有人不解,问道:“杜公行贿,是打算求官职,还是求爵位?”   “我但求那帮人别害我,哪敢奢望他们帮我!”   杜预晚年沉浸在对《春秋左氏传》的研究中,并著有《春秋左氏经传集解》《春秋左氏传音》《春秋左氏传评》《春秋释例》《春秋长历》等书。他经常向司马炎旁敲侧击地表明自己与世无争、潜心于学术的愿望,言道:“王济有马癖,和峤有钱癖,臣有《左传》癖。”王济是王浑的儿子,和峤是夏侯玄的外甥、王浑的女婿,这两个人后面即将讲到。   五年后,杜预被征入朝,不幸在前往京都的路上病逝,终年六十三岁。   王濬麾下的巴东都督唐彬受赐食邑六千户。后来,他历任幽州都督、雍州刺史,颇有作为。十四年后善终。   负责攻打武昌的王戎、负责攻打夏口的胡奋也都加官晋爵。王戎三年后被征入朝廷任侍中。胡奋的女儿胡芳被选入司马炎后宫,胡奋成了著名的外戚。   胡芳是一个性格刚烈的女人,在此讲讲她的逸事。   有一次,司马炎和胡芳玩游戏的时候,胡芳不小心抓破了他的手指。司马炎有些气恼地说:“你可真是个将种!”   胡芳毫不示弱,答道:“我爷爷(胡遵)北伐公孙渊,西抗诸葛亮,我父亲南讨吴国,我当然是将种了!”胡芳直率豪爽的性格让她备受司马炎宠爱。   胡奋的爸爸胡遵自诸葛亮北伐时期就一直跟着司马懿混,胡氏一族始终坚定不移地支持司马家族。在此后二百多年中,胡氏后代一直活跃于政坛,子孙位至公侯卿相者有几十人,还出过两位皇太后。这一家族在两晋南北朝盛极一时。   进逼建邺的司马伷后来官拜大将军,两年后病逝。顺便提一句,这位司马伷的孙子即是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他的后代,未来都将成为故事里的重要角色。   除了以上几位身临战阵的将领外,在朝廷负责后勤工作,同时也是伐吴坚定支持者的尚书张华受赐食邑一万户。可没过多久,张华在荀勖、冯的谗言诬陷下,先是被赶出朝廷,后又一度被罢免。他之所以遭受这样的厄运,完全是因为他支持齐王司马攸。关于张华的故事,后文还有很多,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另外,司马炎也没有忘记伐吴的“开山鼻祖”——羊祜。他赐给羊祜的遗孀夏侯氏食邑五千户,以感念羊祜之功。当初,夏侯霸只身逃往蜀国,魏国的亲戚纷纷和他断绝关系,唯独女婿羊祜依然待夏侯氏如初。幸运的夏侯氏,因为嫁对了人,不知令多少女人羡慕。   讲完这几位功臣,也该讲讲此战名义上的最高统帅贾充了。基本上,他除了从头到尾打退堂鼓外,就没干过正经事。   战后,贾充上表谢罪。   司马炎没有责备贾充,反而赏赐他食邑八千户。不光如此,就连和贾充沆瀣一气的荀勖也受到赏赐。究其原因,贾充和荀勖乃是支持太子司马衷的重要力量。甚至可以这样讲,在司马衷这个问题上,除了杨皇后一族外,他们也是司马炎唯一能仰仗的豪族势力,为此,司马炎必须要保住他们的地位。   也不是所有晋朝的臣子都因平定吴国得到实惠,至少有一个例外——骠骑将军孙秀。   十年前,孙秀官拜吴国夏口督,他因受到孙皓的威胁不得不逃往晋国。这十年来,孙秀过得无比滋润,他作为晋国对吴国进行政治宣传的活标本,官位甚至一度跃居贾充之上。不过,他的价值全因有吴国存在,而现在,吴国灭亡了。   孙秀悲哀地叹道:“当年讨逆将军(孙权的哥哥孙策,官拜讨逆将军)以弱冠之年创业,没想到今天就这么被孙皓给丢了,祖宗基业从此化为乌有。苍天哪!怎么会这样!”他是为孙皓感到惋惜吗?未必。早在十年前,他应该就已经割舍了吴国的一切。然而,他的悲伤却是真实的,因为他预见到自己失去了利用价值。   不多久,孙秀果然由骠骑将军降为伏波将军。   亡国之君   吴国灭亡后的第二个月,孙皓偕家眷来到京都洛阳。他清楚记得六年前听过的一则预言。   卜者言:“六年后您会驾临洛阳。”   孙皓大喜过望,他想当然地认为自己会一统天下。   如今,他真的来到了洛阳,却不是以胜利者的姿态,而是以俘虏的身份拜见司马炎。   司马炎像对待刘禅一样赦免了孙皓,又授以爵位供其养老。在一次宴会中,贾充问孙皓:“听说您喜欢剥人脸皮、凿人眼睛,不知道臣子得犯多大罪才会遭受这样的酷刑?”   孙皓瞥了一眼贾充,回答:“企图弑君、心怀不忠的臣子,便要受此刑罚。”他讥讽贾充谋杀曹髦倒无可厚非,但他将那些惨死在自己屠刀下的无辜者都冠以不忠的罪名,实在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   贾充听罢,羞愧得抬不起头。一方面,他被孙皓戳中了痛处;另一方面,想必是因为见识到孙皓这位厚颜无耻的教主,自愧弗如吧。   这件事记载于《资治通鉴》。在《晋书》中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   某日,司马炎和王济下棋,孙皓在旁观看。王济一边下棋,一边随口问孙皓:“您怎么能剥臣子的脸皮呢?”   西晋初年,君臣关系融洽,司马炎又是个性格随和的人,所以臣子在皇帝面前从不拘束,王济当时没有正襟危坐,他把脚随意伸到案几下面。孙皓见状,损道:“臣子对君主无礼就要被剥脸皮。”   王济偷偷把脚缩了回来,司马炎微微一笑,也不说什么。   看得出来,晋国臣子对孙皓滥用酷刑着实无法理解,而孙皓既已成亡国之君,还这么盛气凌人,他的底气到底从何而来?   一次,庾峻(任恺政治盟友庾纯的哥哥)向孙皓故臣李仁问道:“听说孙皓剥人脸皮、凿人眼睛,可有此事?”   李仁回答:“孙皓身为一国之君,秉持生杀大权,对犯人施以刑罚,这有什么过错?臣下直视君主即是傲慢无礼,无礼即是不忠,不忠即是谋反,挖掉眼睛难道不应该吗?”他大言不惭地为孙皓辩护,大概是想博一个忠于故主的名声。有这种颠倒黑白、无视道义的走狗,难道不正是孙皓嚣张的根源吗?   在移居洛阳的众多吴国旧臣中,有一个人名叫薛莹,他是吴国初代名臣薛综的儿子。   司马炎问他:“你说说,孙皓为什么会亡国?”   薛莹据实回答:“孙皓亲信小人,滥用酷刑,臣子心怀恐惧,所以败亡。”   后来,有人问陆喜(陆逊侄子,陆抗堂弟):“薛莹能位列吴国第一等名士吧?”   陆喜说:“在孙皓的无道统治下,第一等名士是那些隐居遁世的人;第二等名士主动避开权位,屈居卑位;第三等名士秉承正见,不惧强权;第四等名士揣度时局,偶尔能做出点善行;第五等名士温恭谨慎,不助纣为虐。所以吴国最贤明的士人都默默无闻,一般人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次一等的士人,有名声但离灾祸更近。薛莹在那个凶险的时代名声显赫,故应该介于第四、第五等之间吧。”   陆喜将遁世隐居者奉为第一等,而执正见、不畏强权者都排在其次,这似乎显得过于消极和不作为了。按照这个逻辑,他的同族兄弟陆凯、陆抗大概也只能排在第三、第四等的位置。从这一点不难看出,自陆凯、陆抗死后,吴郡陆氏一族的心态。不过,陆喜的消极,也恰恰说明在那个极端邪恶的社会环境中,个人根本无力与强权抗争,或许最明智的选择,真的就只有超然世外,等待外力将之摧毁了。   孙皓投降后被封为归命侯,四年后死于洛阳。   就在晋国平定吴国的这年10月,公卿为庆祝天下统一,屡次请求司马炎封禅。   司马炎犹豫再三,最终没有答应封禅的请求。   封禅,是指帝王到泰山祭拜天地的礼仪。根据《史记》记载,管仲提到三皇五帝时代便有封禅的传统,但毕竟年代太久远,基本上跟神话传说没什么区别。战国时代,儒士将封禅的概念系统化,此后一直到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正式取消封禅仪式。两千多年里,成功登泰山举办封禅大典的帝王只有六位,他们分别是:秦始皇、汉武帝、隋文帝、唐高宗、唐玄宗、宋真宗。帝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唯独在封禅这件事上不敢乱来。他们相信,自己手中的权力是上天恩赐的,倘若功德不够,擅登泰山就会触怒天地。   烛光   公元280年,这是值得牢记的一年,因为这年,持续近百年的乱世总算终结了。必须要说,为我们带来无数故事的三国时代,无论后人看起来多么荡气回肠、激昂亢奋,但对于当时的人来说,唯有悲情。根据统计,东汉鼎盛时全国人口超过五千五百万,可经过汉末群雄一通乱打,到公元208年赤壁之战时,全国人口居然下降到仅有一百四十万人。虽然不排除有很多四处逃难的人无法统计,但这个数字依旧触目惊心,也就是说,超过百分之九十的人死于战乱。三国后期,全国人口才渐渐恢复到七百六十万。到天下一统的公元280年,全国人口上升到一千六百万,仍远低于汉朝。那些让我们感怀仰慕的乱世“英雄”,一个个谁都没少杀人。   这一天,无论是中原、巴蜀,还是江南,都是普天同庆,一派祥和,一千六百万人享受着来之不易的和平。   在京都洛阳,离皇城不远处有间宅子。这宅子极尽简朴,多年来的每个夜晚,宅子的书房中总是亮着暗淡的烛光,有时很晚才熄灭,更多的时候,烛光会一直持续到天蒙蒙亮。   书房里有两个人,主人正就着烛光伏案写作,旁边一个小书童边整理着书籍,边随口劝说:“大人,今晚您就别写了,早点休息吧。”书童虽这么说,但他知道,这话跟白说一样。   主人应道:“是觉得有点儿累,可一下笔就停不下来呀。”就这么又写了一会儿,他总算撂下笔,伸了个懒腰,又揉揉困倦的双眼,打算给自己争取一个短暂的放松。   书童见状,也放下手里的活,和主人聊起闲天:“大人,您别怪我多嘴,您从巴蜀来洛阳都这么多年了,以您的学识,现在只混个治书侍御史着实有点屈才。”   主人不以为意,淡然一笑道:“说起来,就算这治书侍御史也得来不易啊!想当年,若非张华大人举荐,我恐怕要终老于家了。”   “您既然出仕,就该察言观色,谁不知道中书监荀勖权倾朝野,您不跟他搞好关系怎么行?”   “荀勖嘛……哼!他想赶我出京。我偏不买他的账,这不,天无绝人之路,杜预大人又帮我说好话,把我留在了朝廷。”   “可不是吗?荀勖想赶您走,是因为他不喜欢您写的书。”   主人听到这话,板起了脸:“他不喜欢?我写的书不是他能说了算的!我写的是历史,写的是这百年来的历史!想他荀氏族人中,荀彧和荀攸两位大贤实乃左右历史的关键人物,让这二位留名青史当之无愧,可他荀勖算什么?一介佞臣!”   “还有啊,我听说丁氏也对您很不满意。”   “丁氏?哪个丁氏?”   “您怎么忘啦?就是前一阵子非要送您一千斛米的丁氏呀,他们想借机让您给他们的先人立传,您没答应。”   主人嗤之以鼻:“他们那是痴心妄想!有资格在我这部书里立传的,都是名臣、重臣、诸侯、国君,还有贤人志士!丁氏先祖丁仪、丁廙兄弟?他们充其量只是曹植幕僚,因帮曹植争夺世子之位以惨败收场被曹丕处死。虽说可怜,但以那两个人的分量,要想立传,根本不够格嘛!”   “您知道他们在外面怎么说您吗?”   “说什么?”   “他们反咬您一口,说您找他们索要贿赂,就是那一千斛米,还说,因为他们不给您米,所以您才不给丁仪、丁廙立传。黑白颠倒啦!”   “他们当真这么说?”   “当真!”   主人突然开怀大笑起来:“随他们说去吧!后人若是信了,我也无话可说。不过,肯定还是明白人居多。想来,我恩师真有先见之明,早就提醒过我。”   “您恩师怎么说?”   “他说我将来必定凭才学扬名天下,但也会遭到世人的诋毁非议!”   书童听罢,咧嘴一笑:“大人,听您这么一说,我才觉得,您跟您恩师可真是一脉相承,他老人家也是受到世人不少非议呢!”   这家主人的恩师,正是当年劝刘禅投降的巴蜀名儒谯周。这家主人,姓陈名寿,乃是巴蜀名士,时年四十八岁。   “不聊了,我得继续写!若不是平定了吴国,我都不知道后面该怎么收笔。对我来说,伐吴最大的收获,莫过于能一览吴国的史籍啊!”陈寿说着,又提起了笔。   书童知道这又将是个无眠之夜了。他闷着头,继续整理从吴国皇宫接收来的史料,然后抱着一大摞书卷堆到陈寿面前:“大人,您写的这部书想好书名了没?”   陈寿顿了顿,伸出三个指头,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写的是三部书,记住,是三部!《魏志》《蜀志》《吴志》!”   这位陈寿,即是《三国志》的作者。一开始,书分为三部发行,直到北宋年间,三部书才合并为一部,命名为“三国志”。陈寿选取史料极其严谨,对于诸多不可信或存疑的事迹均废弃不用,以质朴、简约的文风记载了自东汉末年到西晋初年近百年间的历史全貌。在二十四史中,《三国志》与《史记》《汉书》《后汉书》评价最高,被合称为“前四史”。固然,《三国志》受限于政治环境,以魏国为正统,且对司马氏不乏回护溢美,又因为文字简约,很多事写得过于粗略。但是,这些都不足以掩盖《三国志》的光辉。我们必须要感谢陈寿,因为后世无数关于三国的小说、戏曲、电影电视乃至电子游戏等,都是从他这部书中衍生出来的。   另外,不得不说的是中国历代的历史编撰者们。自春秋时代,孔子开始撰写《春秋》记述鲁国的编年史,再到西汉时代,司马迁完成旷世巨作《史记》,从五千年前的三皇五帝一直讲到了汉朝。自此之后,无论太平盛世还是兵荒马乱,总能在恰当的时机冒出一批人尽可能严谨地记述着历史的进程,得益于此,中国的史书再没有断裂过。诚然,有人批评中国的史书——尤其是正史,存在诸多个人倾向和感情因素,难以呈现完美的客观,但是,历史本就是由人创造的,史书又由人来撰写,如果没有了人的感情掺杂其中,又何谈人的历史呢?而关于人的故事,又哪有完美的客观呢?今天,我们探寻那些早已逝去的历史人物的是是非非,吸收前人积累的智慧和吸取教训,当然,也从中获得了足够多的娱乐,这都要感谢那些默默奉献的史书作者。   就在陈寿写《魏志》的同时,夏侯湛(魏国初代名将夏侯渊曾孙)也以缅怀曹操为初衷编写了一部《魏书》,可当他看过《魏志》后,自知《魏书》无法望其项背,便一把火将《魏书》烧成了灰。西晋名臣张华看过陈寿的作品后忍不住感慨:“真该让陈寿再撰写晋朝的历史啊!”   另外,陈寿对诸葛亮推崇备至,他竭尽所能地搜集诸葛亮的文章、书信、奏疏、兵法,编成了一部《诸葛亮集》。几百年后,因为《三国演义》这部小说的渲染,诸葛亮变成善用奇谋的神人,很多人本着“后入为主”的精神,反而认为陈寿对诸葛亮的客观评价——“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有诋毁成分。殊不知,《三国志·诸葛亮传》和《诸葛亮集》中所记载的这位蜀汉丞相,才是更加趋近于真实、丰满且有血有肉的人。   除《三国志》和《诸葛亮集》之外,陈寿还著有《古国志》和《益部耆旧传》两部书。   陈寿虽才华横溢,但仕途相当不顺。他在为父守丧期间,因生病让婢女伺候自己服药,因此被乡党非议。他遵行母亲临终前的遗愿,将母亲安葬在洛阳而非巴蜀故乡,这事让他再次遭到同僚弹劾,并一度罢免了官位。   公元297年,朝廷起用陈寿任太子中庶子。可陈寿还没等正式上任就病逝了,享年六十五岁。他死后,《三国志》才被西晋朝廷正式收录为官方史籍。   昔日今朝   这天,司马炎坐在皇位上,不禁陶醉起来,全天下尽在他的掌握中。陡然间,他想起了一个人。不!不对!至少那个人是自己无法掌握的。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吴国灭亡后,诸葛靓随大批吴国旧臣迁到洛阳。他从未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会踏足这片土地,此刻,他茫然若失地徘徊在洛阳街道上,放眼可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在他记忆里,洛阳仍停留在二十多年前的模样。那时候他尚年幼,每天都过得无忧无虑,还经常跑进大将军府玩,因为那里住着一个他青梅竹马的朋友。而后,他被送往吴国,魏国的一切都离他远去,再后来,就连魏国都不复存在了。   洛阳城早已物是人非,儿时的朋友也不再居住在大将军府,而是搬进了深邃的皇宫里。   诸葛靓幼年时的朋友,正是西晋开国皇帝司马炎。诸葛靓的杀父仇人,则是司马炎的父亲司马昭。   他不想见司马炎,可是司马炎偏偏想见他。   “诸葛靓现在在哪儿?”   “听说他躲在琅邪王府。”   “哦……想来也会是这样。”司马炎倒没觉得惊讶。   前文讲过,魏朝正始年间,诸葛诞和两位重臣联姻,长女嫁给王淩长子王广,次女嫁给司马懿第五子司马伷。司马伷即是琅邪王,他是司马炎的叔叔,也是平定吴国的六位统帅之一。司马伷的夫人琅邪王妃还有一个称呼——诸葛太妃,她便是诸葛靓的姐姐。诸葛靓来到洛阳后即投奔到姐姐、姐夫家里。   “陛下要见诸葛靓?”侍臣问道。   “嗯,我想见见他……”   “臣即刻召他进宫。”   “他不会来的。”   “那臣带侍卫把他绑来。”   司马炎摇了摇头:“不,还是我去见他吧!”   皇帝亲临琅邪王府,自然动静不小,全府上下皆叩拜相迎。司马炎扫视一圈,笑了笑,果然不出所料,人群中并没有诸葛靓的身影。他不再理会面前的这些人,径自穿房过屋,四下寻觅。   “仲思(诸葛靓字仲思),别躲了!”你还能躲到哪里去呢?   总算,司马炎在琅邪王府的厕所里找到了正在躲藏的诸葛靓。   “仲思,快出来,这里气味可不好闻。”他说着,便把诸葛靓拽了出来。   二人四目相对,沉默无语。   “仲思,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诸葛靓还是不说话。   司马炎试图打破尴尬,故作轻松,问道:“你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玩呢?”   “有些事我不记得了,但有些事我永远忘不了。”   诸葛靓闭起双眼,在一片漆黑中,浮现的不是童年的欢声笑语,却是亡父诸葛诞的音容笑貌。他的泪水冲破眼睑,浸湿了双颊,他哽咽道:“今天,我只恨自己不能像豫让那样吞炭漆身……”吞炭漆身是一个典故,来源于《史记·刺客列传》。义士豫让企图刺杀赵襄子,他为隐藏身份吞下火炭,又用漆涂满全身,销毁了一切能证明自己身份的证据。诸葛靓渴望像豫让那样,但司马昭已死,父仇再不能报,如今又怎能和司马炎再续儿时的友谊呢?   良久,司马炎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再勉强了,希望你日后多多保重吧。”他失落地离开了琅邪王府。   后来,朝廷打算征召诸葛靓入朝为官,诸葛靓拒不应召,毅然回到徐州琅邪的故乡。据说,他毕生或坐或卧,永远都背对着洛阳的方向。不过,仇恨不可能这样无休无止地传递下去,时间能改变一切。多年以后,诸葛靓的两个儿子俱出仕,次子诸葛恢更成为东晋中兴名臣,和荀闿(荀勖的孙子)、蔡谟被合称为“中兴三明”。而且,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身为琅邪王司马伷和诸葛太妃的孙子,对琅邪诸葛氏怀有极深的感情,正因为此,琅邪诸葛氏也愈加繁盛起来。   狂欢夜   公元280年,西晋王朝沉浸在国家统一的欢庆气氛里,无数人为这一天付出生命,如今全成了过眼云烟。这年5月,司马炎改年号太康。在太康年间,民生、经济、文化得以复苏。东晋文学家干宝在其著作《晋纪·总论》中用“天下无穷人”描绘太康年间欣欣向荣的景象。太康年号将持续整整十年(280—289),史称“太康盛世”。   一个世纪以来,士大夫被宦官、外戚、豪族轮流欺压。虽然在魏朝时,大批士大夫都投靠了司马家族,但毕竟曹氏皇帝在那儿摆着,士大夫每天都过得谨小慎微。现在,代表士族利益又好说话的司马炎成了最高统治者,士大夫终于翻身做了主人,再无须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精神松懈,加上权力稳固,于是,他们的物欲像井喷一样爆发了。   前面曾经提到很多西晋重臣,像何曾、和贾充敌对的直臣任恺、伐吴功臣王濬,无一不是日耗斗金以满足口腹之欲。   讲讲何曾对吃的追求。每次朝会,何曾从来不吃皇宫里的御膳,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觉得太难吃。司马炎无语,只好特准他从自己家带饭菜。那么何曾自家的饭菜到底奢华到什么程度?史书记载,何曾每顿饭要花费一万钱,即便如此,他还总抱怨没什么可吃。前面提到的直臣刘毅多次弹劾何曾奢侈无度,司马炎顾念他是开国元勋不予追究。何曾的两个儿子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长子何遵嚣张到私造皇室器具,这事又被刘毅弹劾,何遵遭到罢免。次子何劭好点儿,他在这方面不敢挑战皇帝,却敢挑战爸爸,每顿饭上升到了两万钱的标准,足以令何曾汗颜。   何家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吃货。关于西晋达官显贵的奢侈腐败,史书还有相当多的描述。   一次,司马炎收到国外进贡的礼物——当时极稀有、昂贵的火浣布。火浣布即石棉纤维,自然,在一千七百年前的西晋,没人知道这种布料是致癌物,司马炎也不例外,他命人将火浣布裁剪成衣服,然后穿在身上,兴高采烈地来到散骑常侍石崇府邸做客。   司马炎本打算向石崇显摆自己的稀世服装,可当他来到石崇家门口时,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原来石崇派来迎接他的五十名奴仆个个都穿着火浣布衫。   这位财大气粗的石崇,乃是西晋重臣石苞的幼子。很多年前,石苞临终时给几个儿子分遗产,唯独没有石崇的份儿。   夫人看不下去,劝道:“石崇最小,你多少也得给他留点儿。”   石苞回答:“你可不如我了解这孩子。我就算什么都不给他留,他以后也能富可敌国。”   知子莫若父,石苞果然没看错,石崇日后真的成为天下首屈一指的巨富,可他获取财富的手段着实不光彩。史载,司马炎死后,石崇任荆州刺史时,竟驱使手下劫掠当地过往商队,明目张胆干起了路霸的勾当。不过,当司马炎还在世的时候,石崇就已经富得流油,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掘到第一桶金的,参考他的平生事迹,基本可以断定,非法所得占了很大比重。   石崇和贵戚王恺(王元姬的弟弟,司马炎的舅舅)斗富的事迹也在史书中被多次提到。   据传说,王恺用饴糖水(用米、大麦、高粱、玉米等经发酵糖化制成)刷锅,石崇便用蜡烛当柴烧;王恺在家门口围起四十里长的紫绶屏障,石崇便在家门口围起五十里的锦缎屏障;王恺用赤石脂(一种红色天然矿物,有药用价值)刷墙,石崇便用香料刷墙。不用想也知道,这些记载肯定夸大其词,姑且不提糖水刷锅会不会串味,蜡烛能不能把饭煮熟,单说四五十里的屏障就足能围上整个洛阳城,二人这么干,与其说是炫富,不如说是搞公益活动。   在多次炫富竞赛中,王恺屡屡被石崇“技压一筹”。最后这事闹得连司马炎都知道了,他按捺不住,决定插一手。   “舅舅,我帮你扳回面子!”说着,司马炎把王恺拉到后宫,抬手一指,“你看!”   王恺顿觉眼前一亮,一株高达二尺的珊瑚树赫然摆在一个极显眼的位置。不消说,这珊瑚树是皇宫中的至宝。   “你把这个搬回家,给石崇看看,让他开开眼。”   王恺感激涕零地把珊瑚树搬回了家。一切准备妥当后,他盛邀石崇前来观赏。   “石君,见过这样的宝贝吗?”王恺得意地炫耀着。   石崇围着珊瑚树踱了两圈步,鼻腔中发出一声闷哼,突然,他抄起一件铁器向珊瑚树猛砸过去,眨眼间,稀世珍宝化为一地碎屑。   “你!你疯啦!这是陛下赐我的宝物!你就算嫉妒也不能这么干啊!”   “嫉妒?哼!大不了赔你便是。”石崇对身旁的侍从吩咐道,“把家里那几株珊瑚树都搬过来给王大人瞧瞧。”   侍从转身离去。不消半个时辰,一队人抬着六七株珊瑚树摆到王恺面前,石崇这几株珊瑚树的尺寸竟比司马炎送给王恺的那株还要高出一倍,其品相等级世所罕见。石崇抬手一指,满不在乎地说道:“随便挑一株拿走!”   司马炎听说后,心里有些嫉妒,不过也仅限于此,他对臣子骄奢淫逸的生活向来采取纵容态度。这是因为,他能坐上皇位完全仰赖士族的支持,而司马氏原本就是魏国最大的士族,他们彼此之间的交情已不知延续了几辈人。更何况,司马炎本身也不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   有些臣子的口味颇重,甚至连司马炎都消受不起。   某日,司马炎到王济家赴宴。席间,他对一盘蒸肉赞不绝口:“味道真不错!怎么做的?”   王济回答:“肉里加了人奶。”   “呃……”司马炎只觉得一阵作呕。当即扔下筷子,退席而去。   王济是伐吴功臣王浑的儿子,他爱马、善射,又挥金如土。当时京城地价奇高,王济斥巨资在洛阳买了一大片地用作骑马射场,并用铜钱编成围栏,人称“金沟”。   再来说说司马炎童年挚友、羊祜的堂兄——羊琇,他也是个生活奢靡的权贵。   羊琇温酒用的酒具非常独特,个个都是用炭粉制成的小兽形状,一度风靡于洛阳富豪之门。乍一看,这也没什么特别,何以令人趋之若鹜?《太平御览》和《晋书杂记》将羊琇的酒具做了更加细致的描绘。原来,当使用这容器温酒的时候,由于一些精巧的设计,小兽的嘴部竟能一张一合,向外吐出火苗,而小兽的眼睛也会变成火红色。确实是很有意思的玩意儿。   这一代士大夫,他们的先辈多在东汉末年体验过食不果腹的窘困,他们自己又在曹魏时期险恶的政治环境中举步维艰。到了如今,他们幸运地遇上一位很好说话的皇帝,完全不用担忧“狡兔死,走狗烹”的噩运降临到自己头上。他们尽情放纵,仿佛要把压抑了一个世纪之久的苦闷全部宣泄出来。   忙碌的皇帝   在这个追求享乐的时代,位居权力顶峰的司马炎又过得怎么样呢?他忙得不可开交。   因为,吴国灭亡后,孙皓的五千嫔妃全部纳入了他的后宫。从人道主义层面来讲,这五千嫔妃从此算是脱离了地狱般的生活,再不用担心脑袋搬家了。眼下,她们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如何赢得司马炎的宠幸。   可是,加上司马炎原有的后宫,晋室嫔妃已经高达上万人,就算他每天都临幸不同的女人,至少也要二十七年才够。这实在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而更令他头疼的,则是每天都要从这上万嫔妃中做出选择。   司马炎患上了选择障碍症,最后,他把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羊来解决。退朝后,司马炎坐在羊车里,任由羊拉着自己随意停在某个嫔妃的门外。   可想而知,上万嫔妃的竞争是何等激烈。比起如何勾引司马炎更棘手的问题出现了,她们首先要吸引羊的注意。显然,羊和司马炎有着截然不同的审美情趣,于是,一些新奇的争宠手段应运而生。每逢傍晚时分,嫔妃不只要在门口搔首弄姿,更纷纷在门前插竹枝、洒盐水来满足羊的嗅觉。看到这场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灯火辉煌的红灯区。据说,中国和日本古代妓院门口撒盐的传统即是源于司马炎御羊随幸的事迹。再提一句,所谓青楼,在南北朝以前,泛指涂青漆的豪居,多指帝王居所,到了南北朝以后,才逐渐变为妓院的代名词。   司马炎供养上万嫔妃,伴随着巨额开销。为此,他想出了一个生财之道——卖官。   我们知道,在魏晋时期,九品中正制是官吏选拔的唯一途径。九品中正制的三项指标——家世、德行、才学中,家世这一项的重要度极高,这正是保障士族豪门垄断官位的合法手段,倘若司马炎开了卖官制度,岂不意味着那些有钱但社会地位低下的商人也能当官?然而,自打司马炎爷爷那辈,魏国的士族就大力支持司马氏,他才有了今天的皇位,司马炎就算穷疯了,也不会为了赚钱去损害士族的利益。换句话说,在西晋,士族的利益神圣不可侵犯。   既然官吏任命完全被九品中正制限定死,那么司马炎个人的财政问题又怎么解决呢?   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司马炎决定把“加官”卖给公卿。所谓加官,是指正职之外,额外赋予的荣誉性官位,补充一句,这并非爵位,爵位是靠立功赚来的,相当于国家的干股,是一张铁饭票。而加官,则仅限那些门下省官位,如侍中、散骑常侍、黄门侍郎等皇帝近臣。   根据史书记载,像王沈(“文籍先生”)正职骠骑将军,加散骑常侍;荀正职司空,加侍中;荀勖正职中书监,加侍中;王浑正职尚书左仆射,加散骑常侍;王濬正职镇军大将军,加散骑常侍……这些财大气粗的豪族不胜枚举的“加官”基本都是来路不正,半公开地给了皇帝一笔钱才买来的。   侍中、散骑常侍名额有很多,但也并非所有侍中和散骑常侍都靠买。譬如前面讲过的门下省首席侍中任恺,他这个侍中可是凭真本事挣来的正职,也正因为此,同样加官侍中的贾充和荀勖在门下省的话语权要远逊于任恺。   于是乎,司马炎鼓励有钱的公卿斥巨资购买门下省加官,成为皇帝近臣,以此获得跟在自己身边的资格,俨然一位政坛巨星带着自己的粉丝团。按理说,伴君如伴虎,但在司马炎时代却完全没有这方面顾虑,谁都想整天跟在皇帝身边,除了平时能聊天侃大山沟通感情外,还能获取意想不到的政治利益,绝对是一本万利的投资。   口拙文景   虽然司马炎做过卖官鬻爵这样不靠谱的事,但总的来说,他在位期间频施善政,又统一天下,人品也还不错。他最大的特点,就是鼓励臣子直言进谏,无论臣子讲话多难听,他从不会发脾气。在《晋书》中,关于臣子当面挤对司马炎的事迹数不胜数。大概司马炎也是习惯了,偶尔有人拍马屁还真受不起。   有次,右将军皇甫陶因为一件事跟司马炎争得脸红脖子粗,一点不给皇帝留面子,这让一旁的散骑常侍郑徽看不下去了。   郑徽上表弹劾:“皇甫陶对陛下无礼,应该判其不敬之罪。”   司马炎很不高兴:“朕正担心听不到忠言直谏,你竟敢越权胡乱弹劾!”   最后,郑徽反而被罢免了。   还有一次,太医程据别出心裁,用鸟头做了件衣服献给司马炎,以求博得龙颜大悦。结果只换来司马炎一顿臭骂:“恶心!以后别再搞这些变态玩意儿。”   司马炎为政可称得上明达,尤其是太康年间,百姓安居乐业,故当时人把他比作开创西汉“文景之治”的汉文帝。这天,司马炎心里美滋滋地向身旁的官员问了一句话:“卿觉得朕能跟汉朝哪位皇帝相比?”司马炎固然自信满满,但遗憾的是,他问错了人。   他问的这位公卿名叫刘毅,官任司隶校尉,正是前面提到的一口气列举八项九品中正制弊端,并多次弹劾重臣之人。他脾气直、性子烈,绝对是位直臣。   一个向皇帝溜须拍马的良机就这样摆在刘毅的面前,但刘毅的表情一如既往冷冰冰的。他板着脸答道:“陛下能跟东汉末年的桓帝、灵帝相提并论。”东汉正是自桓帝和灵帝时代急剧衰败的,刘毅拿这两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亡国之君和司马炎比较,让在场所有人大惊失色。   历史上大多数君王,但凡赶上这种事,基本是两种处理方式。第一种,当场发飙,直接干掉对方。第二种,表面不作声,以后找机会干掉对方。而司马炎实在太实诚了,他居然刨根问底起来:“朕一统天下,又勤于政事,爱卿将朕比作桓灵,是不是贬得太过了?”这话问得有点好笑,想来是因为平时臣子跟司马炎说话经常没大没小,司马炎也早就习惯,只不过这回他觉得刘毅说话太夸张了。   刘毅紧跟着回了句话,差点没把司马炎噎死:“桓灵卖官的钱入了国库,陛下卖官的钱入了私囊。这么看,您还不如桓灵呢!”   这戳中了司马炎的要害,他确实卖官,可严格意义上来讲,这话有点以偏概全。首先,桓灵不管三公九卿,什么官都卖,曹操的老爸曹嵩就曾斥资一亿买了个太尉;司马炎卖的只是属于他自己的部门——门下省的官位,说白了,公卿还得凭本事往上爬,花钱买个侍中、散骑常侍这样的兼职全当玩玩。其次,桓灵时代民不聊生、国库空虚,只能靠卖官钱填补财政赤字。但在司马炎时代,国库充实,卖官的钱便用来养他庞大的后宫,从某种角度上来讲,大概算作他自己两个直属部门(后宫和门下省)之间的资源调配。   这是句玩笑话,不管怎么说,卖官鬻爵都是不对的。   司马炎没想到刘毅会这么说,唯有勉强挤出些笑容来掩饰尴尬,过了一会儿,他僵硬的笑容变得自然、自信,因为他终于想出该怎么反驳了。   “桓帝、灵帝时代听不到这种话,今天有您这样的直臣,证明朕与桓灵是不同的。”   但凡是善于辩论的人,一定会让对方不知不觉地跟着自己的思路走,司马炎显然不属于这类人。就好比两个人对骂,一个人指着另一个人说:“你是猪!”而另一个人费了半天劲,终于证明自己不是猪,而后还沾沾自喜起来。这样的对话发生在地位平等的人之间尚且觉得可笑,更不用说是发生在皇帝和臣子之间。然而,司马炎这种平易近人的实诚性格,确实是他区别于或者说是超越绝大多数古代帝王的可贵品质之一。   最后,还是散骑常侍邹湛给了司马炎一个台阶,他说道:“当人遇到意料之外的突发事件时,总会自然流露出本性,刚刚刘毅直言冒犯,群臣莫不惊骇变色,陛下非但没生气,反而说出这样一番耐人寻味的话,由此看来,陛下无疑是超过了汉文帝。”这位邹湛,即是昔日在荆州陪羊祜同游岘山之人,此时也是官运亨通。他虽是恭维,但也说得实在。   再来说刘毅,他是汉朝刘氏皇族后裔,在太康年前后总共做了六年司隶校尉,其间,他弹劾过皇帝、太子以及不计其数的达官显贵。之前提到,羊琇犯法险些被判处死刑,何曾父子奢侈无度,均是被刘毅弹劾。刘毅性格耿直致使树敌太多,毕生没有机会受封爵位。他不止一次直言冒犯司马炎,但司马炎并不以为意,又感念他生活清贫,多次接济他钱粮。   不过,常言说得好,千万别触动龙的逆鳞。司马炎也有逆鳞。普天之下,能真正牵动司马炎神经的,也唯有他的傻儿子司马衷了。   东宫凶气   让我们将时间线稍稍往前提到公元278年,此时距统一天下尚有两年时间,西晋王朝正处于健康良性的上升期。不过,就在帝国的心脏——洛阳皇宫中却暗藏波澜,全然不似外界那样和谐。东宫实际上的主人——太子妃贾南风已酿出多起命案。   几个太监架着一名侍妾站在贾南风面前。若仔细观察,可以看到侍妾腹部微微隆起,明显有孕在身。   “你好大胆子……”贾南风冷冷说道。   侍妾早就吓得魂不附体:“臣妾知错了,臣妾再也不敢了。”她的错误便是怀上司马衷的孩子,可实际上,她身为司马衷的侍妾,这本该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谅你以后也不敢,而且,你也没机会了。”   话音未落,贾南风抄起一柄画戟,猛地向侍妾腹部直刺过去……   贾南风自十六岁册封太子妃至今已逾六年,六年来,类似的惨剧在东宫屡屡发生,所有怀上司马衷孩子的侍妾,不是流产就是暴毙。东宫名义上的主人——司马衷本就是个智障者,他在贾南风的淫威之下只有畏缩屈服的份儿,而这一切,司马炎还全不知情。   这天深夜,在东宫的院落中,一个人影匍匐着藏在花丛中,偶尔,这人抬起头来,月光照在其脸上,才看清原来是个面容娇艳的女人。她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趁着夜色的掩护躲过值班巡查的太监,蹑手蹑脚向皇帝所在的寝宫潜行。   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七拐八拐之后,她终于跑到司马炎寝宫的门外。   长期恐惧和压抑的情绪得到释放,她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大声啼哭起来。   “陛下救我!陛下救我!”   司马炎听到哭声,从寝宫中走了出来,他身躯微向前倾,仔细观察才看清女子的模样。他不但认识,还很熟悉。   “谢玖!你怎么在这儿?”   这个名叫谢玖的女人原本是司马炎的嫔妃。说起来令人咋舌,因为司马衷一直没有生下孩子(其实都被贾南风谋害),司马炎怀疑自己的傻儿子缺乏性知识,遂委派专业技术高超的谢玖担任司马衷的性启蒙教师。功夫不负有心人,司马衷很快上道,而可喜可贺的是,谢玖也在言传身教的过程中怀上了司马衷的孩子。   “陛下!臣妾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谢玖哭个不停。   司马炎眉头微皱,他知道一定出事了:“你先别哭,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谢玖这才忍住抽泣,将她在东宫所见所闻娓娓道出……   “若臣妾继续留在东宫,必遭贾南风毒手。”   “大逆不道!”司马炎听着谢玖的哭述,气得额头青筋暴出。他素以宽仁被人称颂,从没干过草菅人命的事,可不承想,就在他眼皮底下命案迭出。“我要下诏!废掉贾南风!将她幽闭金墉城!”先前讲过,金墉城曾作为魏国两代皇帝——曹芳和曹奂的软禁之所,这个时候恰逢扩建完毕,仿佛正是为贾南风准备的。   然而,司马炎这个决定没能付诸实施,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阻碍。   弘农杨氏   就在司马炎暴跳如雷的时刻,皇后杨芷不知不觉间按住了司马炎的手臂。“陛下可别冲动!贾充为晋室立过殊勋,贾南风少不更事,纵然有罪,且看在她父亲面上,宽恕她吧!”贾充对晋室立下的最大功绩便是弑杀高贵乡公曹髦,但杨芷在意的并非这些陈年旧事,如何依靠贾充的权势保住司马衷的太子地位才是重点。也就是说,她保贾南风,实际上是保司马衷,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杨芷是司马炎的第二任皇后,她也是第一任皇后杨艳的妹妹。到了这里,有必要将司马炎的两任皇后——杨艳和杨芷,以及弘农杨氏一族做一番介绍了。   三年前,皇后杨艳病危,她临终前最牵挂的唯有司马衷,于是,她对司马炎说出了此生最后一个心愿:“我堂妹杨芷才貌兼备,请陛下纳她为妃。”杨艳实则打算把儿子托付给妹妹照顾,为此,她必须要托妹妹上位。   司马炎和杨艳感情至深,自然心领神会。杨艳死后,司马炎信守承诺纳杨芷为妃,第三年册立杨芷为皇后。而杨芷也没有辜负姐姐托付,一心一意承担起保护司马衷的重任。   再来说说杨艳、杨芷所属的弘农杨氏,正是在东汉末年有“四世三公”之称,招来无数世人羡慕嫉妒恨的显赫家族。三国时期,弘农杨氏的大佬杨彪因为和袁氏关系密切遭到曹操打压,其子杨修更被曹操处死。杨芷的爸爸名叫杨骏,他并非杨彪、杨修这一脉,但也是同族,论辈分,他应该算杨修的族侄。杨骏素来平庸无能,凭借女儿的关系一步登天,越来越忘乎所以。   胡奋(伐吴战役的七路统帅之一)对杨骏说:“纵观古今,女儿被册立为皇后的家族多遭不幸,你仗着女儿那么强横,难道是想让祸患快点到来吗?”   杨骏反驳:“你女儿胡芳不也嫁给天子了吗?”   “我女儿是嫔妃,给你女儿当婢女使唤的,这岂能同日而语。”   杨骏还有两个弟弟——杨珧和杨济,二人颇具才略。不过这兄弟二人,尤其是杨珧,对杨骏很不看好。杨济和杨珧一样深谋远虑,更是箭术高超,为人豪迈,他和王济、孔恂、王恂被司马炎并称为“恂恂济济”,寓意贤才众多。另外,他在平定吴国的战役中担任贾充副帅,立下军功。   杨骏、杨珧、杨济被时人合称“三杨”,权倾朝野。弘农杨氏继杨彪、杨修父子死后沉寂了半个多世纪,至此,凭着杨艳、杨芷相继被立为皇后,以及“三杨”上位再次扬眉吐气,成为当时声势最盛的外戚家族。自然,他们也是司马炎最仰仗的太子党。而杨珧尽管不看好大哥杨骏,但毕竟不能胳膊肘往外拐,为了自家权益,他还是坚定地站在太子党一边,而且,他多次成为打压齐王党的主谋,可说是太子党中最尽心尽力的一个人。   押宝   权倾朝野的“三杨”堪称当时最强外戚,而更具升值潜力的外戚则非贾充莫属。   此前,贾充以投机家的眼光买下两份期货——齐王司马攸和太子司马衷,他的两个女儿分别嫁给这两个人为妻。因此,相比起“三杨”死抱司马衷,贾充的政治立场更加灵活,他在司马攸和司马衷之间左右摇摆,颇有脚踩两只船的架势。他的如意算盘,便是凭借两个女婿,无论将来出现何种局面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他这种优势状态没能持续多久。   某日,夏侯和(魏国初代名将夏侯渊第七子,时已年近古稀)对贾充言道:“您的两个女婿论及亲疏没什么不同,难道您不该支持有德者吗?”很长时间以来,公卿对司马衷能否胜任太子越来越质疑,而相对地,司马攸的呼声日渐高涨,甚至有人流露出将来让司马攸继承皇位的想法。夏侯和的意思自是劝贾充支持司马攸。   贾充保持缄默,没有明确表态。他心里反复掂量,到底是冒着忤犯皇帝的危险支持司马攸,还是和满朝公卿为敌支持司马衷?   很快,二人的对话传到司马炎耳中。司马炎一不做,二不休,当即夺去贾充车骑营的兵权,又贬了夏侯和的官。   这下,贾充看清了形势,无论司马炎平时多好说话,一旦扯上司马衷绝对是眼里不揉沙子。而且,他又想起司马攸前不久帮庾纯说话的旧事,于是,他迅速表明立场,成为太子党的一员。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可以看作贾充抛弃司马攸的证据。   当司马师的夫人羊徽瑜去世后,群臣针对司马攸该以什么样的礼制吊唁展开争论。   河南尹王恂上奏:“齐王(司马攸)毕竟是文明皇太后(王元姬)的亲生骨肉,所以说,应该以诸侯的身份为弘训太后(羊徽瑜)吊唁更为妥当。”   王恂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呢?   众所周知,司马攸曾过继给司马师做养子,在司马昭时代,这种身份颇具优势,因为即便司马昭也不得不承认:“天下是景王(司马师)的天下……”然而,时过境迁,司马师在人们心里的形象早已模糊,到如今,还是做司马昭的儿子更具竞争力。如此,王恂的意思也就明白了,他在强调司马攸仍是司马昭的儿子,这么一来,就为司马攸将来能顺利继承皇位打下了基础。王恂为什么要帮司马攸?原来,他是王元姬的弟弟,也是司马炎、司马攸的舅舅,他当然希望司马炎死后由外甥司马攸继承皇位,而非跟自己关系疏远的司马衷,这样他和皇帝的亲戚纽带才不至于越来越松。前面提过,在任恺和贾充的斗争中,王恂阿附贾充,可是,当贾充明确表示支持司马衷后,王恂和贾充的关系也就变得有些微妙了。   贾充反驳说:“齐王应行臣子之礼,为弘训太后服三年母丧。”这句话的重点,旨在压低司马攸的身份,强调司马攸仍是羊徽瑜(司马师)的儿子。   贾充的提案很快激起同僚的驳斥:“贾充说得毫无道理,服母丧、行臣礼,自古闻所未闻。臣等皆认为应该依王恂所言,让齐王行诸侯之礼吊唁弘训太后。”   但是,司马炎最终违背众意,支持了贾充的观点。这很能说明司马炎的心态:既然司马攸已经过继给司马师,以后就别来自己家添乱了。   就这样,贾充抛弃了司马攸,把宝完全押在司马衷身上。   这件事发生在伐吴战役前夕,恰恰解释了贾充为何三番五次上疏反对伐吴。当时,他才刚明确表示加入太子党阵营,难免有些谨小慎微,瞻前顾后。但平心而论,贾充的顾虑有点多余,当他表态支持司马衷后,司马炎绝对是想借那场必胜的战役把他挺起来的。   某日,司马炎问散骑常侍裴楷:“你说说,我这些年都做过哪些好事?又做过哪些错事?”   裴楷回答说:“陛下自是一代明君,但天下百姓之所以还没把您跟尧舜相提并论,完全是因为朝廷里有贾充这批佞臣。您应招纳天下的贤才,弘扬正道,勿使天下人觉得您有私心。”   司马炎默然。他当然知道贾充是什么人。但他提拔贾充,不正是因为自己偏爱儿子的私心作祟吗?   非主流太子党   除了“三杨”和贾充这两大外戚家族之外,跟贾充关系铁瓷的中书监荀勖和侍中冯也支持太子司马衷。当时,荀氏家族中辈分最高的荀(荀彧的儿子)已死,荀勖便顺理成章接替堂叔成为荀氏宗主。   一次,中书令和峤对司马炎说:“皇太子有淳古之风,而季世多伪,恐不了陛下家事。”这话说得很婉转,翻译成白话就是:太子呆傻,玩不转政治的。   司马炎很不高兴,什么都没说。   几天后,中书监荀勖、中书令和峤一起入宫觐见。司马炎问荀勖:“近来太子可有长进?”   荀勖谄媚道:“太子明识弘雅,比以前大有长进。”   “哼!”在一旁的和峤满脸不屑,“我怎么觉得太子还跟从前一样,毫无长进呢?”   本来,司马炎听了荀勖的话心情还不错,这下又被和峤泼了一瓢冷水。   两位中书省大员辞别司马炎后,一道走出皇宫,一路上,和峤冷着脸,一句话都没跟荀勖说。到了皇宫门口,中书省的专用车驾早已恭候在此,源自魏朝惯例,中书监和中书令须同乘一辆车。荀勖像往常一样登上车,靠在左侧,把右侧空出来让给和峤坐。但和峤却站在旁边纹丝不动,根本没有上车的意思。   “和大人,您怎么还不上车?”荀勖等得有些不耐烦。   “我觉得跟你坐一起是耻辱,从今天开始,我坐自己的专车!”   “这……岂有此理!”荀勖很是尴尬,驱车绝尘而去。   自这件事以后,中书监和中书令便分乘二车,成为东晋至南北朝的规矩了。关于这则故事有三个版本,干宝在《晋纪》中说谄媚者是荀,孙盛在《魏氏春秋》中说谄媚者是荀勖,为《三国志》作注解的裴松之则说谄媚者是荀恺(荀彧曾孙)。考证荀、荀勖、荀恺三人的官职,只有荀勖在这段时间做过中书监,由此可以很容易做出判断——谄媚者应是荀勖。不过,从这故事的诸多版本中也能看出荀氏家族的政治立场和他们臭名昭著的声名。   “三杨”、贾充、荀勖、冯这几位重臣牢牢绑在一起,带领他们各自的家族,几乎和满朝公卿为敌,成为拥护司马衷的政治势力。   除了以上这些人,素以智略见长的陈骞也值得一提。这位西晋元老重臣官拜大司马,他自恃功勋卓著(曾和石苞一起劝曹奂禅位,又连续十几年担任豫州、扬州都督),平时跟司马炎说话都爱搭不理,却唯独对司马衷毕恭毕敬,政治嗅觉可谓敏锐至极。   回到公元278年的这天深夜,司马炎的怒火并未因杨芷的苦苦哀求完全平息。但随后几天里,杨珧、荀勖、冯、赵粲(司马炎的嫔妃)等人纷纷出面为贾南风求情,在这些人的背后,则是实力雄厚的弘农杨氏以及延续五百余年的颍川荀氏的鼎力支持。他们都明白贾充是这个政治联盟的核心,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贾南风的地位。   渐渐地,司马炎冷静下来,他意识到,如果废掉贾南风,就意味着亲手摧毁太子党联盟,这么一来,司马衷的太子地位势必不保。   “这事……还是算了吧……”司马炎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史书记载,司马炎子女众多,单是儿子,史上留名者就有二十六位,但他却对最痴傻的司马衷付出了最多的爱。或许司马炎从未意识到,在他眼里,司马衷恰似一面镜子,映射出自己年轻时被司马攸超越的尴尬。身为哥哥,却不如弟弟……司马炎决定凭借手中的权力改变司马衷的命运,这其中也夹杂了他自己的悲哀,他为了让司马衷当上皇帝,必须做出妥协,必须忘记个人好恶,甚至必须放弃公理,最终,他不得不向贾南风低头。倘若司马炎是个普通人,这本无可厚非,但很遗憾,他是皇帝,于是,他的妥协便搭上了无数人的生命和帝国的未来。   “谢玖留在西宫好好生下孩子,不要再回东宫了。”接着,他转头叮嘱杨芷道,“你尊为皇后,以后要严加管教贾南风!”   半年后,谢玖在西宫平安生下一子,取名司马遹(欲)。司马衷则一直被蒙在鼓里,始终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孩子。   皇后杨芷在挽救贾南风事件中起了巨大作用,但不知什么原因,贾南风并没念她的好。再怎么说,杨芷也算贾南风的恩人,有这样的结果,大概只能归结于贾南风刻薄凶狠、不懂感恩的性格吧。而且,杨芷频频约束贾南风,更激起了贾南风的不满。   就这样,仇恨的火苗在贾南风心中逐渐滋生,杨芷全然没有察觉。   而另一位帮贾南风说好话的赵粲,她虽是杨艳和杨芷的表妹,却敏锐地看出了一些苗头。于是,她从此开始阿附贾南风,成了贾南风的死党。   齐王   经过太子党诸人的一番周旋,贾南风总算保住了太子妃的宝座,但司马衷这个太子仍坐得很不稳当,讽刺的是,包括司马炎、皇室成员以及满朝公卿在内所有人都极度紧张地关注这个问题,而当事者司马衷,却是唯一满不在乎的人。太子的意义,实在是他难以理解的。   可以这样讲,在司马炎时代,朝廷中最主要的矛盾都围绕着司马衷产生。除了几个臭名昭著的太子党成员(以及他们的家族)外,普天之下,没人愿意让一个智障者继承皇位。按理说,司马炎有二十六个儿子,虽然大多庸庸碌碌,但要从中选出个正常人绝非难事,公卿却全都一边倒地支持司马攸,根本没人提司马炎的其他儿子,这颇有和司马炎针尖对麦芒的意味。究其原因,也只能怪司马攸声望实在太高。   西晋初建的时候,司马攸受封齐王,他和其他藩王一样没有远赴藩国,而是留在京都。很快,司马攸便凭借卓越的才华和人望,在他诸多平庸的亲戚中脱颖而出。有几件事很能说明问题。   第一件事,司马炎特许藩王自行选拔藩国内官吏,这等于让藩王享有独立的人事任免权。然而,司马攸站在维护皇权的立场三次上疏反对,坚持通过朝廷任免齐国(司马攸的藩国)官吏。   第二件事,司马炎规定藩王的日常开销由朝廷承担,司马攸又前后十几次上疏反对,表示不想给朝廷添麻烦。   第三件事,齐国但凡有官吏生老病死,司马攸总是自掏抚恤金。国内收成欠佳,他就开放粮仓赈济百姓,削减赋税。   第四件事,司马攸明明是贾充的女婿,却出于公理保护贾充的政敌庾纯,这让他失去了贾充这个靠山,但赢来更多公卿的青睐。   司马攸的大公无私给他带来好名声的同时,也带来了猜忌。站在皇帝的角度上想,凡事以国家利益为先者,必是把自己当成国家的主人,但司马炎才是国家唯一的主人,未来的主人则是司马衷。纵然司马炎优待亲戚,但藩王毕竟是个敏感职业,要知道,藩王的本职工作是安分守己地待在藩国享福,至于参政,基本可以归为不务正业之流。很显然,无论司马攸是出于什么目的,他表现出了超越身份的政治企图。   若要翻老账,想当年,无论是争夺太子位,还是争夺父爱,司马攸一直是司马炎最危险的竞争对手,或许这不是司马攸的本意,但事实的确如此。   司马炎也想过要遏制司马攸。   就在司马攸担任骠骑将军的时候,司马炎下诏裁减骠骑营兵的人数。可是,裁军诏书下达后却遭到意想不到的阻力,几千名骠骑营士兵不肯退役,集体请愿希望继续跟着司马攸混,最后司马炎无奈妥协,这事不了了之。   基于这些事迹,司马炎不得不对司马攸生起强烈的戒备心。不过即便如此,司马炎到底算宽厚,只要别成为宝贝儿子的绊脚石,他还不至于痛下狠手。实际上,自司马孚死后,无论是食邑数量,还是权位,司马攸都稳居藩王之首,而且,司马炎也想过,在自己百年之后托孤给司马攸,让弟弟辅佐儿子。   有件事可作为司马攸一度成为“准”托孤重臣的佐证。   早在公元275年,一场罕见的瘟疫席卷洛阳,京都近半数人病死。司马炎也受到传染生命垂危。其间,贾充、荀勖、司马攸俱留守皇宫,为司马炎端药陪侍,寸步不离其左右。这三个人,应该就是司马炎钦点的托孤重臣。这里,有必要梳理一下三位重臣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荀勖和贾充是死党,司马攸是贾充的女婿,荀勖和司马攸交恶。贾充表面上明确支持司马衷,但心底里,司马攸仍是他最后一道保险。   “陛下怕是要驾崩了。”无论后宫还是朝廷,这样的猜测悄悄地传播开来。贾充、荀勖、司马攸随时做好接遗诏的准备。   然而几个月后,司马炎扛过了这一劫,病渐渐好起来了。贾充、荀勖、司马攸白忙活一场,各自拿着五百匹丝绢的赏赐被打发回家。不管贾充和司马攸心里做何感想,至少对荀勖来说,这未见得不是一件好事。倘若司马炎真的一命呜呼,他必遭司马攸和其他公卿联手打压,而贾充这只老狐狸,到那时会不会帮他都未可知。   荀勖绝不想坐以待毙。   藩王离京   几天后,荀勖、冯、杨珧不约而同地进了皇宫。三人都与司马攸水火不相容,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陛下,冯想跟您说件事……”荀勖一边说着,一边瞥向冯。   “哦?”司马炎瞅着冯。   几乎一瞬间,冯眼圈变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陛下幸亏是痊愈,倘若真有什么差池,恐怕皇太子就保不住了!”他本来说话就带着哭腔,言讫,泪水夺眶而出。这几近真实的感情流露,令荀勖、杨珧暗自佩服。   司马炎不想深究冯的演技,单是皇太子保不住这几个字,就足以吸引他的全部注意力:“有话直说。”   “公卿拥戴齐王(司马攸)由来已久,就算齐王懂得谦让,难道您就真能放心吗?”   “那你说该怎么办?”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离开京都回藩国去,只有这样才能保社稷安泰。”   “你以为朕不想让齐王走?可支持他的人太多,其中就属那些宗室藩王叫得最响,不是说赶走就能赶走的。”   杨珧言道:“既然陛下这么说,不妨先把其他藩王调回藩国。一来可以削弱齐王势力,二来也为将来赶走齐王做个铺垫。”杨珧一下把打击目标扩大到了所有的藩王。按说他不蠢,怎会说出这种犯众怒的话?当时,外戚杨氏与藩王已然形成分庭抗礼之势,想必,杨珧自忖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和藩王保持友好,所以才会行此破釜沉舟之策。总之,杨珧说完这番话后,便成了整个司马家族的公敌。   荀勖又出了个主意:“直接让藩王回藩国难免人心动荡,而藩王中那些实力强大的更须谨慎对待。依臣之见,不如让藩王管理各自藩国所在州的军务,任命他们为州都督。这样一来,让他们去藩国赴任也就名正言顺了。而且,藩王成了州都督,手里有了兵权,也能稍加安抚他们的情绪。”   “有道理。”   公元277年秋,司马炎下诏:   “扶风王司马亮(司马懿第四子)改封汝南王,任豫州都督;东莞王司马伷(司马懿第五子)改封琅邪王,任徐州(两年后,司马伷率徐州军进逼吴都建邺,立下军功)都督;汝阴王司马骏(司马懿之子)改封扶风王,任关中都督;琅邪王司马伦(司马懿第九子)改封赵王,任邺城(邺城仍是魏室藩王的软禁地,极为重要)都督;渤海王司马辅(司马孚第三子)改封太原王,任并州都督……”   公卿一片哗然,纷纷瞪着中书监荀勖,谁都知道,诏书是经由中书省起草并颁布出来的。   荀勖两手一摊,满脸茫然:“真没想到,陛下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这个老奸巨猾的人一贯用此伎俩逃避同僚的谴责。   此次事件中,总计有十一位藩王被迫返回自己的藩国,除了司马攸之外,最具实力的几个藩王都被牵扯进来。虽然本应是矛头指向的司马攸依旧稳居京都,司马炎和太子党暂时还扳不动他,但是,随着藩王离京,司马攸的势力也被大幅削弱。如果说之前,司马炎还有心授予司马攸托孤重任,那么在最近几年里,他越来越把司马攸定位成头号政敌。   张华出局   吴国平定后,太子党和齐王党的争端不可避免地出现升温势头。   一次,司马炎向尚书张华问道:“我百年之后,能把后事托付给谁呢?”   张华回答:“齐王贤明厚德,又是皇室至亲,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这位齐王党的死忠,没直接说让司马攸继承皇位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司马炎听了,闷闷不乐。   没几天,荀勖提议让张华出任幽州都督。   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在三国时期,各州都督手握重兵,被司马氏和曹氏争相笼络。可到了西晋,随着国家日趋安定,藩镇重臣也就不那么吃香了。大家都想留在朝廷,这样不仅可以安享京都的繁华舒适,也能避免被踢出权力核心。至于那些镇守外州的都督,被扔到鸟不拉屎的偏远地区,所掌控的兵力频繁削减,还要防备朝廷猜忌,过得实在相当辛苦。   由此,在某些时候,举荐同僚出任外州都督便成了排挤政敌的手段。之前,任恺推举贾充任雍凉都督,荀勖提议让藩王出任各州都督均属此例。当然,这种情况仅适用于极少数大牌重臣,对那些分量不够的臣子,别说是一州都督,就算是一郡太守也得祖上坟头冒青烟才行。   司马炎当即采纳荀勖的提议。张华被赶出了朝廷。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谁都没有想到。金子放在哪儿都会发光,锥子藏在兜里也会锋芒毕露。张华来到幽州后恩威并施,让遍布在境外四千余里的二十几个胡人部落纷纷遣使朝贡。一时间,张华的威名响彻华夏,声望比之前更甚,太子党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   冯决定彻底整垮张华。   这天,他和司马炎闲聊起魏朝往事,冷不防,他说了这样一句话:“臣觉得,钟会叛乱,应归咎于太祖(司马昭)。”   “你胡说什么!”司马炎皱起眉头喝道。   冯正了正衣冠,跪倒在地:“容臣解释。钟会本来才智有限,但太祖褒奖太过,委以重任,因而助长了他嚣张跋扈的气焰,最终野心膨胀不可收拾。倘若太祖事先严加约束,也不至于酿成恶果。”   司马炎听毕,收起怒容,暗暗点头:“有点道理。”   “陛下既然认同,就应谨记前车之鉴,避免再出现钟会这样的人倾覆社稷。”   司马炎听出冯话里有话,追问:“当今太平盛世,难道还有像钟会这样的人吗?”   “那些为平定天下立过大功、威名远播四海的藩镇重臣,皆有可能变成第二个钟会。”冯没把话挑明,但像他说的,为平定天下立过大功、威名远播四海的藩镇重臣,自然非张华莫属。   几天后,司马炎下诏,把张华从幽州召回京都任太常(九卿之一,主管祭祀宗庙礼仪)。又过了一阵,宗庙的房梁不知怎么就折断了,张华因为这点破事被罢免,从这以后,终司马炎一生,张华再无缘出仕。张华被太子党整得一蹶不振,关于他的故事暂且告一段落,直到司马炎死后,他才会复出。   太子党危机   一直到公元282年夏天,太子党面临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大危机——贾充病危。   这个为司马家族立下丰功伟绩,同时又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的权臣,此时虚弱地躺在病榻上,双手哆哆嗦嗦,轻拍着床沿,嘴半张半合,喉咙里发出呜咽声,似有话要说。   “贾公,您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我……怕啊……”   “您怕什么?”   “我怕死后……公卿肯定会给我个恶谥……”   贾充的担忧不是没有来由,在中国历史上,那些处于权力顶峰的人,无论是重臣还是帝王,活着的时候呼风唤雨,死后功过是非任人评说。谥号,正是对他们毕生的总结。虽然不乏名不副实的谥号存在,但通常情况下,谥号尚算公正客观。不过在西晋,因为司马炎优待,甚至是纵容功臣,也的确导致很多谥号有失偏颇。   譬如几年前,穷奢极欲的重臣何曾去世时,博士秦秀就曾仗义执言:“何曾骄奢无度,恶名传遍天下。如果生前随心所欲,死后又不受贬抑,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约束权贵的呢?根据《谥法》的解释,名实不副称缪,肆意妄为称丑。考量何曾生前的行迹,应谥号‘缪丑侯’。”   司马炎将秦秀的提议驳回,最后赐予何曾“孝侯”这个善谥。尽管有此先例,但贾充仍然忧心忡忡。   贾氏族人聚拢在贾充床前,不知该怎么宽慰才好。恰在这个时候,贾充的侄子贾模低声感叹:“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又岂能掩盖得了?”这位贾模颇具才略,在贾氏一族中脱颖而出,深得贾充的喜爱。后面还会讲到他的故事。   贾模这番直言不讳的话,大概是想劝贾充放下那些不必要的执念,洒脱地离去,然而,贾充终无法做到,以至于走得相当不安心。   贾充死后,朝廷商议他的谥号。博士秦秀再次上疏:“根据《谥法》的解释,昏乱纪度称荒,应谥号‘荒侯’。”   “不可!”司马炎摇了摇头,“贾公生前曾作为伐吴之役的主帅,虽偶有瑕疵,但功不可没,应谥号‘武侯’。就这么定了!”   有司马炎撑腰,贾充的担忧算多余了,他最终被追谥为“武侯”。抛开这套名不副实的表面说辞,真正令贾充得到善谥的理由无非两个。其一,他率亲兵阻挡并弑杀了魏国第四任皇帝曹髦;其二,他生前在太子党成员中扮演核心角色,虽然死了,但包括太子妃贾南风在内的贾氏一族仍是支持司马衷的坚实力量。诚然,这两个理由没一个能搬得上台面的。   毋庸置疑,太子党之所以能屡占上风,完全是因为有司马炎撑腰。但是,齐王党人数众多,大有前赴后继的架势。这不稀奇,自贾充死后,太子党实力骤减,而除了荀勖、“三杨”、冯,以及他们的后台老板司马炎之外,几乎全体公卿和司马皇室成员都拥戴司马攸。眼看司马炎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等他驾崩后,再没人能给太子党撑腰,那些被击垮的齐王党重臣也会东山再起。   对于太子党来说,把司马攸彻底赶出朝廷已势在必行。   正面交锋   荀勖、冯、杨珧等人经过一番筹划,终于决定和司马攸展开正面交锋了。   这天,冯向司马炎进言:“陛下让藩王返回封国,臣认为,应该从最亲近的藩王开始实施,如此才能名正言顺,不落人口实。而至亲者,莫如齐王。”   荀勖觉得冯这句话分量还不太够,又重重地加了一磅:“公卿都希望让齐王继位,就算齐王自己懂得谦让之理,但在这种情况下,太子根本没办法稳坐社稷。不信,陛下可以试试让齐王回封国去,公卿一定出面阻挠,若如此,则证明臣所言不虚。”齐王党的强势反被荀勖利用,成为对司马攸最不利的证据。   “嗯……”司马炎认真地点了点头。   公元283年1月底,司马炎正式下诏,让司马攸出任青州都督,同时,又拜司马攸为大司马以示安抚。司马攸的藩国——齐国就在青州境内,这是出自荀勖的谋略——让藩王担任藩国所在州的都督,这样可以更顺理成章地把藩王赶出朝廷。   朝廷顿时像炸开了锅,群情激奋。   河南尹向雄(曾为王经、钟会收尸的义士)劝谏:“陛下子弟虽多,但谁的名望都赶不上齐王。让齐王留在京都绝对大有裨益,望陛下深思!”   司马炎气不打一处来,他要赶司马攸走,正是忌惮司马攸名望太高,挡自己儿子的路,向雄居然还像煞有介事地拿名望说事。   “你给我闭嘴!”   向雄气得脸色铁青,也顾不得礼数,拂袖退出朝堂。   紧跟着,尚书左仆射王浑(伐吴战役中的功臣)、侍中王济(王浑的儿子)、侍中甄德(魏朝郭太后堂弟,曾是重量级的外戚)、中护军羊琇(司马炎的发小)、司隶校尉刘毅(著名的直臣)、尚书仆射李憙(曾弹劾裴秀和山涛私占官田,也是东宫第一任太子太傅),还有以司马骏为首的宗室藩王纷纷劝谏。   “陛下千万不能赶齐王走啊!”   “请陛下三思!”   “齐王是社稷擎天支柱!”   司马炎暗想:荀勖说得果然没错,整个朝廷都快成司马攸的了!公卿越是争,司马炎赶走司马攸的决心也就越坚定。   王济和甄德见局面僵住,决定改变策略。二人都是皇亲国戚,王济的老婆是司马炎的女儿常山公主,甄德的老婆是司马炎的姐姐长广公主,他们请自己老婆出面,企图打亲情牌劝说司马炎。   于是,常山公主和长广公主每天像例行公事一样在司马炎眼前哭天抹泪,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不能赶司马攸走。”   连续几天下来,司马炎忍无可忍了:“齐王是我弟弟,我让他回封国是我自家的事。王济和甄德派两个女人到我这没完没了撒泼打滚成何体统!”亲情战术未奏效,王济和甄德俱受到降职处分,常山公主和长广公主再也不敢搅和了。   随着司马攸被赶出京都已成定局,齐王党和太子党的冲突也日趋激化。在众多齐王党成员中,中护军羊琇的表现颇值得一提。   几十年前,羊琇帮司马炎坐上太子宝座,但这并不代表他和司马攸关系决裂。其实,羊琇和司马炎、司马攸兄弟二人感情都相当不错。另外,羊琇和司马攸之间还有一层关系,司马攸是司马师养子,羊琇则是司马师妻弟(羊徽瑜的堂弟),虽然没有直系血缘关系,但从法律层面讲,他是司马攸的舅舅。   所有这些因素,都在羊琇心中量化成精确的可用数字衡量的价值权重。下届皇帝,将在朋友的傻儿子和自己外甥之间产生,不言而喻,羊琇义无反顾地支持外甥司马攸,如若司马攸失势,恐怕自己后半辈子都会被弘农杨氏、贾氏、荀氏欺压,到那时别说玩小兽酒壶,恐怕都要和权力场说再见了。   羊琇气得将佩剑狠狠插在地上,转头对身旁的成粲言道:“我誓要手刃了杨珧这贼子!”   成粲点点头:“算我一个!”   这话要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顶多是句气话。但话从羊琇嘴里说出,又入成粲的耳,就绝对不容忽视了。成粲官拜北军中候,这里要特别解释一下,北军中候即是我们熟悉的中领军(执掌皇宫内禁军),西晋时期一度更名为北军中候,不久后又改回中领军。为了不给大家平添不必要的困扰,我们在后面依旧会沿用中领军这一叫法。而羊琇,因为他和司马炎年少时的戏言官拜中护军。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一个中领军,一个中护军,二人掌握着皇宫最强大的武装力量,要联手搞掉一个政敌自不在话下。前文说过,因为杨珧一句话,诸多藩王被赶出了京都,而那些藩王大多是羊琇的座上客。羊琇有底气说出这种话,除了有皇宫禁军做后盾外,想必也是得到了众多宗室成员精神层面的支持和鼓励。   杨珧听到风声,吓得不敢迈出家门半步。羊琇表面上目标是杨珧,但杨珧的后台老板却是司马炎,所以,这事往小了说是大臣之间的私斗,往大了说和兵谏(以武力威逼、规劝君主)没什么区别。   司马炎很快得知此事,他当即罢免羊琇这个中护军,降职为太仆(九卿之一)。羊琇的计划最终搁浅了。荀勖的话再一次萦绕在司马炎耳边,如果不赶快让司马攸离开京都,以后指不定还会闹出多大乱子。   想到这里,司马炎不寒而栗。   火力全开   司马炎下诏赶弟弟离京是公元283年1月,可他盼星星盼月亮,转眼这都过了一个月,司马攸还是全当没这回事,每天按时来上朝,摆明一副忧国忧民不顾家的态度,公卿大臣也还是吵吵闹闹,充当司马攸背后的坚实靠山。   连皇帝诏书都敢无视。   司马炎忍不下去了。为了推动这件事的进程,他下诏让太常寺的博士商议,到底该以何种礼仪恭送司马攸离京。言外之意很清楚,现在要讨论的是让司马攸怎么走,而不是该不该走。   然而,这项议案到了太常寺又执行不下去了。博士们再度把话头引回问题的起点——根本就不该让司马攸离开京都。于是,太常寺的七位博士:庾旉(fū)、太叔广、刘暾(tūn)(直臣刘毅的儿子)、缪蔚、郭颐、秦秀、傅珍联名写就一篇奏疏驳斥司马炎。这七位博士中的秦秀前面讲过,他曾打算给何曾和贾充恶谥未果,伐吴战役中,他反对贾充担任总帅,伐吴结束后,他又挺身而出为王濬鸣冤,到处得罪权贵。不过,倘若提及他的家世,一定会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秦秀的爸爸正是魏朝臭名昭著的佞臣秦朗(阿稣)。魏明帝曹叡临终前授予秦朗、曹宇、曹肇、曹爽、夏侯献托孤重任,没几天,秦朗便主动退居幕后,把权位拱手让出。不过,秦秀却一改父亲的做派,成为西晋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忠直正臣。   庾旉等人写毕,将奏疏提交给博士祭酒(太常寺次席)曹志审阅。   “曹君,你看这么写妥不妥当?”   曹志一边读,一边连连拍案叫绝:“写得好!写得好!”继而,他怅然若失道:“这样的贤才,这样的血亲,不让他匡扶社稷,却把他赶去海隅……晋室大概兴盛不了多久了!”曹志正是魏朝陈留王曹植的世子。当年,曹植深受曹丕迫害,胸有大志却无从施展,以致郁郁而终。曹志文学上的成就虽不及其父,但也满腹经纶、博古通今。晋朝建立后,他受到司马炎格外的礼遇。此刻,当曹志为司马攸鸣冤的时候,脑海中呈现出的却是亡父的音容笑貌。   “庾君放心!明日上朝,我必和诸君同心协力,劝陛下收回旨意!”   曹志不是随口敷衍,他当天又以个人名义写了一篇奏疏力挺庾旉,希望能让司马攸留在朝廷。接着,他将自己写的奏疏拿给堂弟曹嘉观看。这位曹嘉乃是在“淮南三叛”王淩事件中遭到赐死的楚王曹彪的世子。曹彪死后,曹嘉被废为平民,在曹髦时代,曹嘉又恢复了爵位。   曹嘉看毕,悠悠说道:“兄长的奏议情深意切、言辞诚恳,一定会留芳青史,但怕是要惹得陛下龙颜大怒啊!”   再说庾旉,他得到曹志的鼓励后,又将奏疏递交给太常寺首席郑默审阅。郑默看完,同样支持。   庾旉心里仍然没底,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的,但也不免有点害怕。当夜,他将奏疏递到了父亲庾纯面前。   “明日我要上疏,恳请陛下准许齐王留在朝廷,您看奏疏这么写行不行?”   庾纯看毕问道:“郑太常和曹祭酒都看过啦?”   “看过了,他们都表示支持。”   “嗯……”庾纯有些踌躇。他昔日的政治盟友任恺早已故去,他自己这些年也是跌宕起伏。他看着儿子的奏疏,仿佛又找回多年前在酒宴中痛骂贾充那份畅快淋漓的心境,常年的压抑被释放出来。“上奏吧!”庾纯索性豁出去了。   翌日,司马炎听着七位博士的联名奏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好不容易忍到庾旉把奏疏读完,紧接着,曹志继续上奏,力挺庾旉。司马炎气得浑身发抖,他的忍耐已到极限,再也不想听了。猛然间,他厉声喝道:“我让你们商量送齐王离京的仪仗队,可你们商量的是什么?答非所问!是何道理!”   司马炎很少动怒,这次,他是真的怒了,而且,他眼神里明显露出杀意。   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谁都不敢吭声。一些立场不那么坚定的公卿开始考虑重新站队。   廷尉刘颂奏道:“庾旉等人藐视诏书,不答所问,答非所问,请押送廷尉受审。”   于是,太常寺七位博士全部被收监候审。   几天后,廷尉得出结论:“按律当斩。”这非同小可,从西晋开国至今,从未有过臣子因直言进谏被杀的案例。顿时,朝野一片哗然。   尚书夏侯骏愤然拍案:“陛下难道要诛杀直臣吗?”他须发怒张,对另外几位尚书台同僚言道:“尚书台八座尚书(指尚书令、尚书左仆射、尚书右仆射,外加五位执行尚书)等的就是今天,诸位和我一同上奏,驳回廷尉的判决。”   可是,并非所有人都像夏侯骏这般硬骨头,尚书朱整和褚契表示支持廷尉。   “孬种!”夏侯骏暗暗骂道。旋即,他联合尚书左仆射魏舒、尚书右仆射司马晃(司马孚第五子)等人驳斥廷尉,力保太常寺的七位博士。这是一次士大夫为维护自己权力和公理的抗争。他们明白,倘若开了斩杀直臣的先河,以后士大夫再也不要妄想有什么话语权了。   就在众人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庾旉的父亲庾纯迈着老态龙钟的步伐走上朝堂,他扑通一声跪在大殿上:“这篇奏疏,我那天也有过目,一时糊涂,没来得及阻拦,请廷尉连我一并治罪吧!”庾纯心里清楚,局面已经越来越没法收场,他若不服软,一定会落得家破人亡。   几天过去,司马炎逐渐冷静下来。他的心又软了,遂对刘颂说道:“太常寺那几个博士,都赦免了吧。”   博士们得以保住性命,但都被罢黜了官位。前面多次提到,任恺、石鉴、杜预、羊琇、石苞、张华等人都被罢黜过,即便司马炎信誓旦旦指着某位官员的鼻子说“永不录用”也无须在意,因为过不了多久,他们还会被起用,这事在西晋实属家常便饭。太常寺的博士也不例外,一段时间后,他们又重返政坛。在这些人中,秦秀始终保持着疾恶如仇的本色,他因得罪太多权贵,做了二十多年博士,从未有机会获得升迁,最后在任上去世。   太常寺和尚书台的风波总算是过去了,司马炎落寞地回到后宫,他看着一旁的侍中王戎,不禁叹了口气:“曹志尚且不理解我的苦衷,其他人就更不用提了!”   司马炎当然清楚曹志伙同七位博士公然跟自己对抗是出于怎样的心理。但正因为这样他才觉得更憋屈,他自认为并没有像曹丕迫害曹植那样对待司马攸,反之,他给予司马攸的待遇就连司马家族的叔伯都望尘莫及,他只想让司马攸回藩国去,别挡自己儿子的路。   总之,在这场齐王党火力全开的战斗中,司马炎勉强压住了局面。   桃符性急   十几年前,王元姬弥留之际叮嘱司马炎:“桃符性子急躁,你这做哥哥的又不慈爱,我最怕的就是以后你容不下他……”   十几年过去了,司马炎没有忘记这句话,他尽可能地关照弟弟,或者说,他努力装出关照弟弟的样子。但是,除非他宣布下届皇帝是司马攸,否则公卿永远不会罢休。   司马炎对公卿干涉自己的家事越想越恨,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讲,由谁继承皇位牵扯无数人的利益和性命,司马炎的家事即是国事,被旁人干涉也理所应当。   独享至高无上权力的皇帝,去奢望旁人的理解和同情又有什么意义呢?   公元283年3月,司马炎将济南郡划入司马攸的齐国,又赐予司马攸私人卫队、鼓吹仪仗若干,封司马攸的儿子司马寔为北海王。在做好一系列安抚后,他命令司马攸即刻离开京都去齐国赴任。   可司马攸完全把诏命当成耳旁风,他在洛阳待得踏踏实实,丝毫没有挪窝的意思。最后,就连他的幕僚都坐立不安了。   幕僚提醒道:“殿下,朝廷都催促过好几次了。”   “我不走!”司马攸犯起犟,“荀勖这伙佞臣,居然敢动到我头上!”长久以来,他对荀勖和冯的憎恨溢于言表。也正是这个原因,让荀勖等人确信一旦司马攸得势,绝容不下自己,这才不惜撕破脸,誓要将他赶出朝廷。   幕僚苦劝:“昔日姜太公被封为齐王,齐桓公九度联合诸侯,成为天下霸主。您德高望重,就算离开了京都,影响力也不容小觑。何必要在这里纠结,冒着抗旨的危险和陛下闹僵呢?”这番话很有见地,再怎么说,司马攸也算实力最雄厚的藩王,一旦司马炎驾崩,他仍有机会重返朝廷辅政,甚至是继承皇位也无不可。   司马攸听了幕僚的话,反而更生气了:“我只恨自己不能匡扶社稷,你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这句话该如何理解?是申明自己没有幕僚想得那么复杂?还是真被幕僚戳中内心所想?不得而知。   几天后,司马攸居然气出了病。   “他是想拿装病来拖延行程吧?”司马炎嘀咕着,派出几名御医去给司马攸诊断病情。   御医们回来后,言之凿凿:“齐王身体健康,没有任何病症。”   司马炎决定亲自去看看弟弟。   司马攸一向注重仪表,听说司马炎到访后,他穿戴整齐,强打起精神,不露出半分病态。   “你到底有没有病?”   “臣弟无大碍。劳烦皇兄惦记了。”   “既然没病,就赶快起程,回藩国赴任吧。”   “皇兄!我不再干预政事了。我只想留在京都为母后守墓,行不行?”到了这步田地,恐怕连司马攸自己都忘记了初衷。或许他只为赌一口气,告诉别人自己没被荀勖整垮,或许是想通过时间证明自己真的没有觊觎社稷。但这些全无意义。任何人都明白,以司马攸的影响力,随意一个举动都能让朝廷摇三摇,说不涉政岂非一句空话?   司马炎冷冷回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了,还是尽快起程吧!”   公元283年4月,司马攸抱病辞行。没几天,他的病情恶化,最终呕血而死,年仅三十六岁。司马攸死后被追谥为“献王”,这和他的叔祖司马孚的谥号一样。而且,无论是司马攸生前的爵宠、在宗室中的分量,还是丧葬规格,也都和司马孚完全等同。然而,司马攸的结局却和司马孚迥然不同,最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王元姬说的那句话——“桃符性子急躁”吧。这位重量级的皇室成员,倘若健在,或许真能改变西晋国运也说不准。   司马炎这才明白,司马攸是真病,他痛哭流涕,将那些谎称司马攸装病的御医全部处死了。这事疑点重重,御医当初给司马攸诊断后,全都异口同声地说没病,若非受人指使,便是私下串通。到底是受何人指使?荀勖,还是冯?御医被处死前难道不会狗急跳墙供出幕后黑手?如果这样倒也简单,可他们没有。恐怕,是御医察言观色、揣度圣意,猜到司马炎想要什么样的答案才给出司马攸装病的结论。如此,司马攸装病一说,不正是司马炎暗示御医的结果吗?   此刻,司马炎的心情无比复杂,他反复告诉自己,正是那几名御医害死了自己的弟弟。他将怨恨尽数发泄到那几名御医的头上,同时,又竭力掩盖着内心的庆幸。   可怜又讨厌的弟弟!   司马炎哭个没完没了,冯在旁边看得不耐烦了,他拽了拽司马炎的袖子:“陛下没必要难过,齐王名过其实,天下人都归心于他,今天他病死是社稷的福气啊!”司马攸病死对于太子党来说,绝对是从天而降的惊喜,说实话,如果司马攸能听从幕僚的劝告去齐国赴任,并健健康康地活下来,等司马炎死后,荀勖、冯等人想必还是会受制于他。   冯说得对!无论司马攸是否觊觎社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挡在太子面前的绊脚石终于消失了。   司马炎抹干眼泪,停止了哭泣。   齐王党瓦解   几十年前,两个少年天真地许下一个约定:“假如有一天富贵了,我们就轮流做中领军和中护军,各做十年!”   几十年前,羊琇帮司马炎当上了皇帝,司马炎则保住身犯重罪的羊琇一命,又让他从一介平民直升中护军。但是,这个关于友情的故事注定不会就此圆满收场。   泰山羊氏大佬——羊琇在中护军这个位子上稳稳坐了十五年。荣耀已经成为习惯,显赫是理所应当的。如今,他因为密谋刺杀杨珧,惹恼了司马炎,被贬为太仆。   太仆,九卿之一,主管畜牧及皇宫车马。   十五年的显赫,一朝尽失!羊琇的地位一落千丈,他不习惯。   咣当一声,羊琇把太仆印绶狠狠摔在地上:“明天我不上朝了,就说我病了!”这话如同谶言,没过几天,他竟真的病了。   羊琇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正式向朝廷请辞:“臣宿疾复发,实在不堪重负,请求回家养老。”   司马炎望着羊琇,往昔的一幕幕在二人脑海中闪现。   “稚舒(羊琇字稚舒),助我富贵,我不会忘记你的!”   “没想到儿时戏言竟成真!”   往事如过眼云烟。   司马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开口:“稚舒……要不,你当个散骑常侍吧。”散骑常侍属于皇帝近侍,很多官员花重金买这个官位,获得待在皇帝身边的资格。司马炎只想今后还能经常见到羊琇,一起叙叙旧。   谁稀罕!   羊琇向司马炎拜了拜,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从今以后,我要被杨氏、贾氏、荀氏那伙人压得抬不起头!羊琇越想越觉得憋屈,一到家便倒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几天后,羊琇病亡。   除羊琇外,刘毅、向雄、司马骏等齐王党要员也在司马攸死后的一两年内郁郁而终。在司马懿的九个儿子中,司马骏是除了司马师、司马昭、司马伷外最有才干的人,他做过淮北都督、豫州都督、扬州都督、雍凉都督,几乎把几大军事重镇轮流蹚了个遍。虽然此时司马懿的儿子还没有死绝,但司马骏的死,实则标志着老一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太原王氏中流砥柱——王济派常山公主为司马攸求情后被贬官。后来,他依法惩办王浑的下属,因为一点都没照顾老爸的面子遭到弹劾。晋朝以孝治天下,王济的行为虽谈不上不孝,但也算对老爸不敬。他再次被弹劾贬官。王济记吃不记打,没多久,他又私自对某藩王的官吏施以鞭刑,以大不敬罪被废黜为平民。王济在政坛失势,但他洒脱张狂的性格却没半点收敛。   《晋书》记载了他与姐夫和峤(拒绝和荀勖同乘一辆车,又因贪财被杜预比喻有“钱癖”)之间的一段逸事。   和峤家有一株李子树,结的果实甘甜无比。司马炎听说后,让他送些尝尝。没想到,和峤抠抠搜搜,只拿出十来个相赠。   司马炎哭笑不得,和峤却犹自可惜这十几个李子。就在这时候,王济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来到和峤家,将李子吃了个精光,临走前一时兴起,居然还把李子树给砍倒了。这则简单的故事,将司马炎、和峤、王济三人的性格特点刻画得入木三分。   还有一则关于王济和王恺(司马炎的舅舅,与石崇斗富)的逸事,同样表现了王济的张狂。   一次,二人比赛射箭。王济出的赌注是一千万钱,王恺出的赌注是一头牛。这牛能日行八百里,取名“八百里驳”,深得王恺爱宠。   王济善射,一箭命中靶心,从王恺手中赢得了“八百里驳”。任谁都没想到,王济竟对侍从大喊:“取牛心来!”   须臾,这头名为“八百里驳”的骏物便被开膛破肚了。   “真是暴殄天物啊!”王恺气得直跺脚,却追悔莫及。   司马炎打算灭灭王济的嚣张气焰,他对和峤说:“我先把这小子骂个狗血喷头,然后再给他官位,你看他以后会不会收敛些?”   和峤心想:自己这位小舅子斗嘴从不输人,别说以后会不会收敛,恐怕当场就能把皇帝戗得下不来台。他劝道:“王济个性刚强,料想不会为陛下所屈。”   司马炎不听,把王济叫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犯了那么多错,现在知道惭愧了吗?”   王济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话:“遥想‘尺布斗粟’之谣,臣正在为陛下感到惭愧。”“尺布斗粟”出自《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中,原文是:“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这是西汉时期汉文帝容不下兄弟淮南厉王的故事。王济这话是讽刺司马炎容不下司马攸。   司马炎的脸色登时变得难看,可王济还嫌没过够嘴瘾,又跟着补了一句:“您疏远了亲人,我也没能让亲人更亲(指的是王济不顾父亲情面处置父亲下属一事),还真是有愧于陛下呢!”这意思是,咱俩半斤八两,你还有脸管我吗?   司马炎很堵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王济官拜太仆,性格依旧我行我素。   王济于四十六岁(291)亡故。他死后,洛阳城的名士纷纷赶来吊唁,其中哭得最伤心的就属他生前好友孙楚。孙楚一边哭,一边拍着灵床:“武子(王济字武子),你生前总说我学驴叫学得像,今天我就再学一次驴叫为你送别。”   说罢,他就在灵堂高声学起了驴叫。前来吊唁的宾客眼见这场面,忍不住偷笑。   孙楚学得认真,听到阵阵讥笑声,心里更觉哀伤。他抬起头,瞪着其他吊唁宾客叱道:“你们这些人没死,却让王济死,真是老天不长眼哪!”补充一句,这位孙楚的爷爷,就是魏朝时曹叡临终之际,建议曹叡召司马懿回京辅政的中书令孙资,孙楚的孙子名叫孙盛,后来成为东晋史学家。   太原王氏,自东汉刺杀董卓的名臣王允死后,在王昶、王浑、王济这三代人时达到了辉煌的巅峰。不料十几年后,西晋出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竟导致太原王氏家道中落,关于这其中的原委,在后文将会讲到。   傻子哲学   太子司马衷已二十多岁,但整天浑浑噩噩地混日子。   这天,司马衷游览后宫花园。在一个池塘边,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等等!”司马衷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你们听!”   太监们屏息静听,却什么都没听到:“殿下,您听到什么啦?”   “嘘……”司马衷用手指抵住嘴唇。池塘边只有青蛙呱呱的叫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还是听不到!”   “蠢货!听!呱……呱……是青蛙在叫呢!”   “是!是!殿下圣明,臣等愚昧!”   司马衷听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我在想一个问题。”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所有人都认为司马衷根本没有思考的能力。   “敢问殿下在想什么?”   “你们说说,这青蛙拼命地叫,它们到底是为官家叫,还是为私家叫?”   众人满脸愕然,这充满了哲学意味的问题没人能答得出来。   良久,一个太监开口道:“在官家池塘的青蛙,就是为官叫;在私家池塘的青蛙,就是为私叫。”   “哦……原来如此。”   司马衷苦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他兴高采烈地跑到司马炎跟前:“父皇!父皇!儿臣今天明白了一个道理!”   “哦?你明白了什么?”司马炎满脸慈爱地笑问。   “我明白,青蛙在官家池塘是为官叫,在私家池塘是为私叫!”   司马炎皱起眉头,随之叹了口气:“什么为官为私的!你听好,青蛙叫,是为利,为生存……”   “啊……”司马衷又陷入呆滞状态,这答案太过深奥,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   司马炎拉起儿子的手:“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随后,父子二人来到了嫔妃所在的西宫。   “咱们去哪儿?”   “别多问,跟我走就是。”   他们在一间寝宫前停住脚步,随即推门而进。   “谢玖,好久不见了。”   “见过陛下,见过殿下。”谢玖跪拜在父子二人面前。   “啊!是谢玖!原来你在这儿,我还以为你没了!”   “臣妾一直都在呢!”谢玖一边回话,一边止不住地抽噎起来。   “你先别哭,今天朕来是要完成一件重要的事。你把他带出来吧。”   谢玖闻言,转入后房。俄顷,她拉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走了出来。   “皇爷爷。”男孩儿乖巧地向司马炎行礼,然后疑惑地望着面前的司马衷。   司马衷同样满脸疑惑:“父皇,他……他是谁啊?”   “他叫司马遹(欲)。”司马炎眼眶里充盈着泪水,“你好好看看他,像谁?”   “不、不知道……”   “他,就是你的儿子啊!”   “啊?……”   这位司马遹,正是当年谢玖逃脱贾南风毒手后,回到西宫生下的司马衷的儿子。有一种传闻,司马遹其实是司马炎的儿子。因为司马炎极宠爱司马遹,故假托是司马衷的儿子,以便司马衷死后能把皇位再传给司马遹。这纯属无稽之谈。首先,司马炎的皇子多达二十六位,而他顶着巨大的压力,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坚持让司马衷当太子,足见他对司马衷的宠爱到了何种程度。其次,若假设为真,司马炎何不废掉司马衷,直接立司马遹为太子?如果他这么做,肯定会赢得很多人的支持,顺水推舟又没政治风险,何乐而不为?   总之,关于司马遹是司马炎儿子的说法,我们可以全当是为增加娱乐效果的演绎。司马遹的的确确是司马衷的儿子。   此刻,司马衷温柔地摸了摸司马遹的脑袋,喃喃低语:“我的?儿子?”   司马炎已是老泪纵横。   “现在,朕是皇帝,你是皇太子。等以后,有那么一天,你是皇帝,他就是皇太子!”   “哦……”司马衷听得似懂非懂,上前紧紧地搂住了司马遹。   陵云台剧组   随着司马攸的死,齐王党也就不复存在了。可即便这样,公卿依然没有聚拢到太子身边,仍对太子满是排斥。司马炎决心扭转这种局面。   某日,司马炎在陵云台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酒宴,公卿大臣悉数到场。这场酒宴的意义非比寻常,因为司马炎即将在这里演一出戏,借此巩固司马衷的地位。   这段日子,太子太傅杨珧为美化司马衷形象呕心沥血,但他毕竟是铁杆太子党,他称赞司马衷的话也没多少可信度。司马炎寻思:倘若太子少傅(司马衷的次席教师)卫瓘也能帮司马衷说说好话,一定能更有效地带动舆论。司马炎有这种想法,除了因为卫瓘位高权重,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卫瓘没在齐王党和太子党之间明确站队。当初,司马炎赶司马攸离京引发太常寺风波,尚书台的夏侯骏、司马晃、魏舒等人力保太常寺七博士,而尚书朱整、褚契却支持廷尉对七博士的判决,一时间,尚书台分裂成两派,可就算局面恶化到这种地步,身为尚书令的卫瓘却始终没在这场风波中露脸。他这种态度给了司马炎一个错觉——卫瓘是可以被拉到太子这边的。实际上,继贾充死后,司马炎就一直不遗余力地笼络卫瓘,他拜卫瓘为司徒,同时又让他兼任尚书令、侍中、太子少傅,还把女儿繁昌公主许配给了卫瓘的儿子卫宣为妻。于是,这位伐蜀战役中的最大赢家成为皇亲国戚,一人横跨尚书台、门下省、太子东宫三个权力机构。   给了卫瓘这么多,他应该会帮太子说句好话吧。司马炎一边想,一边扫视人群,寻觅卫瓘的身影。   “卫公来了没?”他小声嘀咕着,直至望见卫瓘,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然而,谁也不知道,司马衷简直可以说是卫瓘心里一道疤。若当初卫瓘的女儿被册立为太子妃,或许他会因此转变政治立场,但因为太子妃被贾南风夺走,卫瓘至今耿耿于怀。史书中记载,他屡次想跟司马炎陈明司马衷不堪太子之位,但因为不敢直言冒犯,所以从没表过态。   酒过三巡,司马炎目视卫瓘,言道:“朕刚才给太子出了道题,一会儿太子把答案呈上来,请卫公指点指点。”   卫瓘端着酒樽,却喝不下去,他大概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了。   就在距离一片欢歌笑语的凌云台不远处,太子东宫,这出戏的幕后导演贾南风正在安排亲信替司马衷作答:“措辞别这么文绉绉!一看就不是太子写的,直白点,能把意思说明白就行了!”   看写得差不多了,她不耐烦地吩咐司马衷:“赶快一字不差地抄下来!”   司马衷唯唯诺诺,低头抄写。   须臾,由司马衷抄写的答案被递到司马炎手里。司马炎看了看,努力尝试着说服自己:“这的的确确是儿子写的!用词和口吻很像……”倘若他稍微客观一些,就会明白,儿子绝写不出这样的文章。这篇文章,普天之下能欺瞒的也就只有皇帝一人而已。   司马炎将文章递给卫瓘。   “您看看,这是太子写的。”   卫瓘看毕,确信这一定是找人代笔。   他抬眼望着司马炎,司马炎也正用恳求的眼神望着他。   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拉扯太子一把,说句好话吧!   “唉……”卫瓘叹了口气,什么都不想说。几杯酒下肚,他心里愈发不是滋味,过了一会儿,他借着醉意,晃晃悠悠走到司马炎面前。   “陛下,臣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请讲。”   “呃……”卫瓘踌躇起来。   “卫公请直言。”   “臣还是不知如何开口。”   “但说无妨。”   又是一阵沉默,继而,卫瓘伸手抚摸起司马炎的御座,自顾自地叹道:“这宝座可惜啦……”   司马炎一怔,脑海中回响起司马昭生前说过的话:“这宝座,今后也是桃符(司马攸)的……”瞬间,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可惜?难道让司马攸坐就不可惜了吗?司马攸死了!这宝座,将来只能传给司马衷!   他冷冷地盯着卫瓘。   “卫公,您是喝醉了吧。”   “臣……醉了……真是醉了……”   此后,卫瓘再也没有说什么。   重臣退隐   卫瓘委婉的态度总算没跟司马炎形成太尖锐的冲突,但是,这事很快传了出去,太子妃贾南风由此对卫瓘怀恨在心,而“三杨”之一的杨骏,为了排除异己,也开始处心积虑地想要扳倒卫瓘。   以卫瓘的分量,要扳倒谈何容易?杨骏绞尽脑汁,最终从卫瓘的儿子卫宣身上找到了突破口。   他唆使内宫近侍频频向司马炎吹风:“卫宣整天就知道沉湎酒色,繁昌公主备受冷落,甚是可怜!”   司马炎听闻,遂勒令卫宣和繁昌公主离婚。   不管司马炎是不是要针对卫瓘,但在卫瓘看来,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于是,卫瓘主动请求逊位。司马炎秉承一贯尊崇功臣的态度,拜卫瓘为太保(上公),同时削除了卫瓘尚书令、侍中、太子少傅这些官职。过了段时间,司马炎意识到自己被杨骏当枪使了,他试图挽救跟卫瓘的关系,又提出让繁昌公主和卫宣复婚。没料到,卫宣已在离婚的打击下气愤而死了。   卫瓘卸任尚书令,这居然阴错阳差地影响到了荀勖。   二十几年来,荀勖一直稳坐中书监这个位子,统领着中书省。现在,司马炎想借机让他挪挪窝了。   “你去接任尚书令吧。当年,你的先人荀彧和荀攸都当过尚书令,希望你能再现昔日两位荀令君的美誉。”司马炎这句鼓励的话,等于把荀勖赶出了中书省。   荀勖只好辞去中书监,转任尚书里。补充一句,虽然朝臣经常身兼数职,但尚书台和中书省作为两个彼此制约的行政机构,通常情况下,其最高统领是绝不允许兼任的。   公允地讲,尚书令和中书监都手握实权,且基本算平级调动。但是,荀勖心里却颇不平衡。这是因为中书省位于皇宫内,中书监成天跟在皇帝身边做首席顾问,利用职务之便,凭三言两语便能左右朝政,这很合荀勖的胃口。尚书台却位于皇宫外,离皇帝远不说,还要处理大量繁杂政务。   荀勖悻悻地来到尚书台,只见同僚早已在门口恭迎自己。   “恭贺荀大人。”   荀勖憋了一肚子气,阴沉着脸,抱怨道:“夺我凤凰池,有什么可庆贺的!”中书省坐落于皇宫内的凤凰池旁,故有此称呼。随后,他以考核官员为名,将尚书台中的官员来了一次大清洗,全换成了自己人。   没过多久,到了公元289年,荀勖,这位太子党的中流砥柱,同样没有撑到司马炎托孤之日,也一命呜呼了。荀勖是西晋初期最著名的权臣、佞臣,且品行卑劣、声名狼藉,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艺术方面很有成就。前文讲过荀勖和钟会以书法和绘画功力斗法的故事。另外,他在音乐上的造诣虽不如阮咸(“竹林七贤”之一),但也堪称是位奇才。早年间,荀勖主管宫廷音乐期间,研制出了笛律十二支,音律相当准确精妙,被后世定为标准。   近段时间,另一位太子党成员,冯也死了。   讲到这里,我们大致回顾一下前面曾提到过的西晋重臣。贾充死于公元283年,山涛死于公元283年,伐吴功臣杜预死于公元285年,王濬死于公元286年,胡奋(胡遵之子,胡嫔妃的爸爸)死于公元288年,宗室藩王中的佼佼者——司马伷(司马炎的叔叔,伐吴功臣)死于公元283年,司马攸死于公元284年,司马骏(司马炎的叔叔,曾历任几大军区都督)死于公元286年。还健在者,张华遭到罢免,卫瓘失势,王浑也在司马攸死后陷入沉寂,什么都不想管了。   随着重臣一个接一个地离去,朝廷的权力架构也在不知不觉发生着改变,原本和贾氏并驾齐驱,并一度被山涛、卫瓘以及宗室制约的外戚家族——弘农杨氏如今呈现出一家独大的势头,“三杨”的大哥杨骏只手遮天,而“三杨”中最具忧患意识的老二杨珧却愈加不安起来,他越来越确信,杨骏绝对罩不住这种局面。   某日,右军督赵休提醒司马炎:“杨氏三兄弟全都手握重权,这跟西汉篡国权臣王莽如出一辙!臣替陛下感到忧虑。”   此时,杨珧官拜卫将军,他听到这话,吓得心惊胆战,马上提出辞官逊位。   “陛下,臣近日来身体不大好,想辞掉官位回家养老。”   此前,司马炎稀里糊涂地帮杨骏整垮了卫瓘,虽然弘农杨氏眼下是太子司马衷的羽翼不假,但无论如何,他也不希望看到弘农杨氏在无人能制约的环境中无限膨胀下去。因此,对于杨珧主动请辞,司马炎顺水推舟接受了。   “准!”   “臣还有一件事想说。”   “你说吧。”   “自古以来,一族中走出两位皇后,没有不招致灭族之祸的。臣想将这话写成奏疏,收藏在宗庙里,假若有一天真的应验了,恳请陛下赦免臣的身家性命。”杨珧的说法不算严谨,古往今来一族两后又不惹是非的大有人在。不过,这话暗含的重点并非一族中走出几位皇后,而是,如此树大招风的望族,杨骏根本罩不住,这才是问题的根源所在。杨珧不想拆自家后台,但也预感到未来可能出现的危险,无奈找了这么个说法,希望能防患于未然。   司马炎听罢,笑了笑,有些不以为意:“你想学钟毓吗?”当年,钟毓有先见之明,提醒司马昭不可信任弟弟钟会,才让他的子嗣免受牵连。   “臣才略浅薄,只是既然想到了,就不敢向陛下隐瞒!”   司马炎颔首答允。   杨珧将这话写成奏疏,小心翼翼地藏到皇室宗庙,这才放心。但人算不如天算,未来的事,他只猜对了一半。   杨珧走出皇宫,落寂地回到家中,吩咐仆役:“收拾东西,准备搬家!”   说来也巧,杨珧的居处正是昔日曹爽故府,这是整个洛阳城里除了皇宫外最豪华的一幢宅邸。   仆役满脸茫然:“搬去哪儿?”   “我已经辞了官,咱们搬回自家老宅,不住这儿了。”   没一会儿,全府上下开始忙乱起来。   杨珧呆立在厅堂中央,放眼四周,看着仆役忙忙碌碌地收拾行囊。说实话,他对这宅邸恋恋不舍,但很快,又打消了这种不舍。曹爽的故府,不吉利……不吉利……   “三杨”中的杨珧选择急流勇退,并为将来留好了后路,老三杨济虽然还在职,但同样对大哥杨骏抱持悲观态度,一副要步杨珧后尘的架势。   最后,朝廷里的实权派,真的就只剩下杨骏这位孤家寡人了。   身后事   这些年,朝廷越来越呈现出人才凋谢的萎靡局面。不知不觉间,司马炎老了,他知道是该到考虑身后事的时候了。按理说,皇太子已三十一岁,他本该很放心地把社稷托付给新皇帝才对,可他没法这么干,他非但不能把社稷托付给司马衷,反而得把司马衷托付给值得信任的重臣,谁让儿子傻呢?   谁值得信任?谁堪当托孤重任?   毫无疑问,杨骏是可以托付的。诚然,这只是司马炎一厢情愿的想法,或者说,仅仅是从权力和地位两方面做出的考量。不过,司马炎清楚,托孤重臣绝不能只有一个,谁来平衡杨骏的权力?   和外戚相互制约的最好是宗室成员。   藩王中有实力者——弟弟司马攸、五叔司马伷、七叔司马骏这几位如今都不在了。司马炎脑海中费力地勾勒着其他叔伯的音容笑貌。   首先,他的堂叔伯(司马懿兄弟的儿子)可以排除在外,毕竟血缘关系比较疏远。而亲叔叔(司马懿的儿子)还有四位尚健在——三叔司马榦、四叔司马亮、八叔司马肜、九叔司马伦。   让我们跟着司马炎的思路,把这四位藩王逐个捋一遍。   首先说三叔司马榦,他在四位叔叔中年纪最大,和司马炎的关系也最近,因为他是司马师、司马昭唯一的同母弟,均是张春华所生。但同时,他也是四位叔叔中最提不起来的,理由很简单,司马榦脑子不太正常,他患有间歇性精神病,总是干出无法理喻的怪事。   譬如说,司马榦从来不管藩国事务,他的俸禄(薪水)和藩国租税(股份分红)都因长久露天堆积而腐烂,他却满不在乎。《晋书》中形容他淡泊名利,毋宁说他是根本无法正确认知财富的价值吧。有时候,同僚登门拜访,可他经常让对方在门外等很久,甚至过了一整天都不接见。原因也很简单,不是他心高气傲,而是他缺乏人际交往的基本常识。   《晋书》中还讲到司马榦有个足以令正常人作呕的怪癖。他的宠妾死后,他隔三岔五地偷偷打开棺椁奸淫尸体,直到尸体完全腐烂才罢手。这口味实在是重。   公元277年,司马炎根据荀勖等人的建议遣送多位藩王离京,司马榦因精神不正常被特准留在京都。对此,千万别误以为他是明哲保身的智者,他这种非理性做派将贯穿其一生,他绝对是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   再来说八叔司马肜,史书中记载他性格恭敬谨慎,没什么才干。没才干不假,而单就谨慎这一点来说也值得商榷。西晋初年,司马炎特准藩王自行招募藩国官吏。在这样的背景下,司马肜招到一个叫张蕃的人,殊不知,张蕃本名张雄,在正始年间是曹爽和何晏的亲信,后来更名易姓,到处招摇撞骗。虽然有关曹爽、何晏的,早已是前朝往事,不值得再上纲上线,但司马肜就这么被一个骗子给忽悠了,实在给皇室脸上抹黑。   这桩丑闻被人查了出来,司马肜遭到削封的惩罚。   继续说九叔司马伦,他是司马懿最小的儿子,虽然在不久的将来,他会把晋室搅得天翻地覆,但在此之前,他的事迹同样乏善可陈,如果一定要讲,那只能把他收买内臣,企图盗窃皇宫宝物这桩事抖搂出来。   司马伦因偷盗获罪。   司马炎得知后,无奈地叹了口气:“终归是自己的亲叔叔,算了吧。”事后,司马伦被宽赦。   最后说说四叔司马亮。我们看看他的成绩。公元257年,他参加讨伐淮南诸葛诞的叛乱,因指挥失利被罢免。晋朝建立后,他被任命为雍凉都督。公元270年,秃发树机能叛乱,司马亮屡战不利,部下更因畏敌怯阵获罪。司马亮为保住部下的性命主动认罪,又被罢免。后来,司马炎考虑到司马亮在四位叔叔中为人最本分,便让司马亮做了司马氏一族的宗师(称号,非官位),负责训导教育宗室成员。   大体上,司马亮的事迹便是打过这两场败仗,但至少,他还懂得在打败仗后主动承担责任,仅仅这件事,就使得他在仅存的几个兄弟中脱颖而出。可想而知,比起奸尸的变态、被蒙混的蠢材以及盗窃御宝的小偷来,司马亮还算个正常人。   司马炎也是这么想的,他发现,若要从他几个亲叔叔里挑一位托孤重臣,司马亮是唯一的人选。   不过,我们完全没必要替司马炎感到遗憾,因为他根本也没指望挑出一个雄才大略的人托孤,他的标准很低,只要是个正常人就行。为什么这样说?看看司马炎曾属意过的其他托孤重臣就能明白。   杨骏,庸才一个,人望极低;已经过世的贾充,虽然有权谋,但名声差得没边。司马炎挑这些人作为托孤重臣,不能不说是用心良苦。按照他的逻辑,儿子智商有问题,倘若辅佐的重臣太强,搞不好就会谋朝篡位,若要儿子江山坐得稳,就得让庸才辅佐。说白了,无论是司马亮,还是贾充、杨骏,要让他们振臂一呼推翻司马衷自己当皇帝,是不可能的,第一没胆子,第二没能力,第三没号召力。另外,贾充和杨骏都没有亲生儿子,就算得了皇位都传不下去,这也使得他们谋朝篡位的可能性降到了最低。   公元289年底,散骑常侍王佑(王济堂兄)谏言:“陛下百年之后,怕是没人能制得住杨骏了。”   “依你之见呢?”   “不如派些皇子出任外州都督,他们毕竟是陛下的亲生骨肉,可以起到拱卫皇室的作用。”   司马炎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他派三子司马柬出任关中都督;五子司马玮出任荆州都督;十子司马允出任扬州都督。以上三个儿子掌控着京畿周围最重要的几个州的军权,除此之外,又册封六子司马乂为长沙王;十一子司马演为代王;十六子司马颖为成都王;二十三子司马晏为吴王;二十五子司马炽为豫章王;皇孙司马遹为广陵王;司马允的儿子司马迪为汉王;司马玮的儿子司马仪为毗陵王;司马亮的儿子司马羕(艳g)为西阳公;司马骏之子司马畅为顺阳王,司马歆为新野公;司马伷之子司马澹为东武公,司马繇为东安公,司马漼为广陵公。   以上这么多“司马”,一定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不过,我们暂时没有必要费心记住这一大家子“司马”的名号,仅仅需要明白一点——司马炎一改魏朝时压制藩王的政策,又寄托于亲戚能妥善照顾自己的傻儿子,册立了无数藩王即可。这对后面发生的诸多事件有着直接而紧密的影响。   册立了这些藩王后,司马炎任命王佑为中领军,统领皇宫内禁军,尽其所能给司马衷铺路。   司马炎的安排到底具不具备可行性?后世居然真有史学家像煞有介事地分析起来,这纯属脑子进水。因为归根结底,司马炎把皇位传给一个智障者,无论做什么都是白搭。   我把能做的都做了,社稷应该能稳固了吧。不!其实只要司马衷一生平安也就够了。可是,要保护司马衷明明有更简单的办法,又何必非让他去当皇帝呢?社稷稳固和让司马衷当皇帝这两件事本来就是自相矛盾的吧?司马炎越想越纠结,又仿佛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他头痛欲裂,事已至此,索性什么都不再想了。   老无所依   从公元189年东汉王朝濒临崩溃,经过三国、西晋、东晋、南北朝,截至公元589年隋朝统一天下,总共四百年。在这漫长的四百年中,真正能称得上和平年代的其实也就只有太康年间的十年,其余三百九十年全部乱得一塌糊涂,这来之不易的十年转瞬即逝。公元290年初,司马炎宣布改元,太康十年变更为太熙元年,颇负盛名的“太康盛世”宣告终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如司马炎期望的那样,历史从此翻开了崭新的篇章,但情况反而没有之前好。   紧跟着,司马炎重病不起,神志变得模糊不清。杨骏寸步不离地服侍在他身边,并趁机把皇宫近侍全换成了自己的亲信。连日来,杨骏一直琢磨一个问题——怎样才能把司马亮赶出京都,好让自己独揽托孤辅政重任。   这天,司马炎略微醒过来,一抬眼就看到杨骏和皇后杨芷侍候在旁:“杨骏,你一直都在啊……”   “陛下,臣一直在呢。”   “好……好……朕想让你……和汝南王(司马亮)一起辅佐太子。”   “臣定不负陛下重托!”杨骏说着说着,开始哭天抹泪。   司马炎听他哭了一会儿,听烦了,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陛下?陛下?您还醒着吗?”   “嗯……”   “臣觉得,汝南王才堪重任!”   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司马炎头脑很不清晰,他只是随口应道:“是啊。”   “倘若授予他大司马之位,让他出任豫州都督,就近驻扎在许昌,京都的安全也就有保障了。”   “嗯……”   显然,司马炎根本没听明白杨骏的话,他刚刚还打算托孤给司马亮,这没多会儿又同意让司马亮出任豫州都督了。   杨骏和杨芷暗暗对视一眼。杨芷点点头:“陛下,臣妾这就去传达旨意。”   杨芷疾步走出寝宫,速召中书监华廙(yì)(魏国名臣华歆之孙、华表长子)言道:“陛下刚说了,拜汝南王司马亮为大司马,出任豫州都督,速速离京,不得逗留。”   中书省遂根据杨芷口述颁布诏书。   司马亮生性胆小怕事,他原就觉得托孤辅政这类事自己根本应付不来,而手握重权的杨骏更让他唯恐避之不及。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他爽快应道:“陛下让我出镇许昌?好!好!我这就起程。”   就在司马亮准备出发的当口,司马炎似乎是回光返照般清醒过来。他睁开双眼,顾盼四周,只见身边的侍从竟一个都不认识。   “杨骏……这是哪儿?”   “陛下,这是含章殿啊,您都昏睡好几天了。”   “这些近侍,我怎么一个都不认识?”   杨骏有些慌张,胸口怦怦直跳:“这些,都是臣为陛下精挑细选的忠勇之士。”   瞬间,司马炎意识到杨骏这是公然在自己身边安插亲信:“杨骏!你!你怎么能办出这种事?!司马亮人呢?他人在哪儿?”   “陛下,臣知罪!”杨骏匍匐在地上,吓得汗流浃背。   “你!”司马炎的头脑虽然清醒了,但身体还是动弹不得,“宣中书监华廙来,我要下诏书!”   “臣这就去传中书监大人!”   杨骏跌跌撞撞地逃出含章殿。须臾,中书监华廙觐见。   “华廙!你听好了,诏书这样写,让汝南王司马亮留在京都,辅政!”华廙按照司马炎的意思又写了一封诏书。   接着,司马炎吩咐近侍:“快去,把司马亮给我找来!”   近侍慌忙出了含章殿,却见到杨骏守在门口。   “陛下说什么啦?”   “陛下说要宣召汝南王。”近侍是杨骏的亲信。   “你就待在这儿,等会儿再进去,尽量拖延。”   近侍根本没去找司马亮,过了几个时辰,他回到含章殿向司马炎禀报:“陛下,臣找不到汝南王。”   “混账!再去找!”   三番五次下来,近侍又糊弄说:“汝南王正赶过来。”   “去催他快点!”   司马炎不知道,派去找司马亮的近侍其实一直在含章殿门口晃悠着打发时间。   就这么等了许久,司马炎最终也没有见着司马亮的人影。他再也坚持不住了,又陷入昏迷状态。   杨骏偷偷朝含章殿内张望:“陛下又睡着啦?”   近侍点点头。   事不宜迟。杨骏大步流星奔至中书省。   “华廙呢?”   “下臣在。”华廙赶忙出来迎接。   “诏书写好没有?”   “刚刚写完。”   “拿来我看!”   华廙战战兢兢地把诏书递给杨骏。杨骏看了半天,却迟迟不还给华廙。最后,他竟把诏书揣进自己怀里:“我要拿回去仔细斟酌,然后向陛下确认。你等着,明天再给你。”   “这……不妥吧?”华廙冷汗直流。   “有什么不妥!”杨骏恶狠狠地瞪了华廙一眼,转身离去。   这天晚上,华廙紧张得一宿没睡。翌日,他来到杨骏府上。   “杨大人,诏书可看完啦?”   “还没看完,你急什么!回去耐心等候便是!”   就这样,诏书被永久封尘在杨骏家了。   仁君末路   司马炎在含章殿连续昏睡了两天。第三天,他总算醒了,可是,他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虚弱地四下张望,仍是只见到杨芷和杨骏侍候在身旁。他什么都明白了,但也再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力。司马炎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杨芷,心里默默地祈求:“你们要什么都行……只求能保护好司马衷……”   杨芷仿佛看穿了司马炎的心思,她向司马炎微微点了下头,当即宣中书监华廙、中书令何劭(何曾次子)觐见。   二人匆忙赶到含章殿。   “陛下,有何旨意?”   当然,司马炎全无半点回应,他说不出话。   “陛下?陛下?”中书监华廙试图勾起司马炎的反应,他心里还惦记着那封被杨骏抢走的诏书。   但一旁何劭看清了形势。司马炎半死不活,杨芷和杨骏的话就是皇帝的话。他的目光转向了杨芷:“陛下病成这样,唯有请皇后下旨!”   华廙无奈,也只好望向杨芷。   杨芷言道:“陛下让我转述二位,拜杨骏为太尉、太子太傅(太子东宫首席)、假节(有权不经司法处斩二千石以下官员)、都督中外诸军事(中央军最高统帅)、侍中(门下省首席)、录尚书事(监管尚书台政务)、前将军。统领步兵三千、骑兵一千,移驻前卫将军杨珧故府。”   基本上,杨芷把所有能给的职权一股脑都给了她爸爸杨骏。继而,她顿了顿,郑重宣布:“授命杨骏辅政!”   华廙、何劭闻言,手写诏书,然后象征性地拿给司马炎看。   司马炎扫了一眼,无可奈何地闭上双眼。   这些事都跟我无关,只求保护好司马衷……   公元290年5月16日,司马炎在含章殿驾崩,谥号“武皇帝”,庙号“世祖”。   客观地说,司马炎是个相当不错的皇帝,他一统天下,结束了近百年的乱世,又开创了“太康盛世”。他最可贵的品质是宽仁为怀,尽管有时候宽仁到近乎纵容的程度。总之,他人品很好。但是,他因为溺爱司马衷犯了一个无法宽恕的错误。倘若他是普通人,这倒也无可厚非,可他毕竟是皇帝,他的做法最终给天下苍生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   是月,司马衷总算如司马炎所愿坐上了皇位,成为西晋第二代皇帝。司马衷目光呆滞,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父皇死了,我要做什么?我该怎么办?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更迭,伴随而来的自然是一大批官员职位调动。这天,是尚书郎索靖最后一次参加早朝,朝廷刚刚下诏,让索靖赴任雁门太守。顺便提一句,索靖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地位颇高,他和卫瓘一样都擅写草书,与卫瓘并称为“一台二妙(台,指尚书台)”。   散朝后,同僚纷纷揖手告别。   “索大人一路保重!等再相见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保重!保重!”   索靖在同僚的送别中缓步出皇宫大门。走到宫门处时,他停住了脚步。   “索大人是对京都留恋不舍吧?”   “不舍啊……”索靖叹了口气,然后摸了摸宫门旁的铜铸骆驼,仿佛是在跟铜骆驼说话,“下次再见,恐怕这里将要荆棘丛生了……”   “索大人,这是皇宫,哪儿来的什么荆棘杂草啊?”   “没事,没事,我乱讲的。”      第四章 乱      胆怯的权臣   在杨骏眼前,是一幢空了许久的宅邸。几个月前,他弟弟杨珧辞去官职,刚从这里搬出去。杨骏贪婪地看着,忍不住赞叹:“真是富丽堂皇啊……”他对这豪宅早就心仪很久了。   “正始年间,魏朝大将军曹爽也曾住过这里。”侍从随口说道。   “提这干吗?”杨骏瞪了那人一眼。他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但转瞬间,这消极的感觉便被面前的豪宅冲得烟消云散了。   “搬进去!”   还没住几天,杨骏受皇太后杨芷宣召进宫。   “觐见太后殿下。”   “父亲不必多礼。”杨芷赶忙搀扶起杨骏。   杨骏起身,也就不再拘泥于烦琐的皇宫礼节,恢复了家人谈话的状态:“找为父有什么事吗?”   “唉!想我孤儿寡母深居皇宫,整天都心神不宁,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您搬到宫里住。”   “啊?……这……恐怕有些不妥吧?”   “没什么不妥,我已经安排好了,您不妨就住进太极殿吧。”太极殿是皇宫南宫的正殿,是皇帝处理政务、群臣上朝的场所。它名为一个殿,其实是由正殿、东堂、西堂以及周围无数宫室构成的庞大建筑群。   “可宫中不比宫外,为父那三千步兵、一千骑兵没法带进来呀?”   “说得也是……”杨骏的亲兵不属于皇宫禁军,若要带进宫就等于是谋反了。杨芷想了想,言道:“这样吧,父亲可以配左卫、右卫、三部司马各二十人,再配殿中都尉十人,总计一百一十名侍卫随您进太极殿。反正宫中比宫外安全,有这些人保护应该也够了。”   “好!”   杨骏喜出望外,他才刚刚住进洛阳城最大的豪宅,本以为府邸的规模已经到了头,万没料到才没几天,他就又更上一层楼。   如此,杨骏把四千亲兵留在宫外,只带着一百一十名侍卫搬进了太极殿。这么一来,群臣每天就等于要来杨骏家里上朝了。   司马炎死后的翌月,公卿大臣悉数会聚于皇宫内,准备为司马炎举行盖棺入殓的仪式,皇宫被此起彼伏的号哭声掩盖。哭着哭着,众人才发觉少了一个人,一个最关键的人——辅政重臣、太尉杨骏。   “太尉怎么没来?快派人去请他。”   使臣匆匆来到太极殿:“群臣俱已到场,请杨大人出席入殓仪式。”   杨骏听着殿外一片嘈杂声,内心忐忑不安。这么多人闹哄哄的,万一有人想趁乱刺杀我怎么办?他对使臣的话充耳不闻,任凭使臣怎么催促,始终没有走出太极殿的意思。   “大人,时辰都快过了!”   杨骏下令:“传侍卫来!”顷刻间,数十名侍卫紧紧环绕在杨骏身旁。见此情景,杨骏心里总算踏实了许多:“恕我公务繁忙,陛下的葬礼我就不参加了。”   使臣惊诧地盯着这位色厉内荏的权臣,深深地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杨骏最终没敢出席司马炎的葬礼。其实不光是他,另一位司马炎生前属意但未遂的托孤重臣——大司马、汝南王司马亮也没参加葬礼。这个时候,司马亮正独自坐在皇宫门外哭丧:“先帝恕罪!先帝恕罪啊!老臣只能在这里给您凭吊啦!”   侍从忍不住插嘴道:“汝南王,您不进去吗?”   司马亮瞪了他一眼:“闭嘴,你懂个屁!这要进去,万一被杨骏刺杀怎么办?”   想当初,司马炎为了降低权臣篡国的可能性,煞费苦心挑了这两个胆小如鼠又缺乏器量的人授予后事。如果依这一标准来看,司马炎绝对算找准人了。司马亮和杨骏都因为害怕被对方刺杀,一个在侍卫的簇拥中不肯迈出太极殿半步,一个在皇宫门外哭丧不敢入宫,居然全都没出席司马炎的葬礼。   宗师   司马炎总算盖棺入殓了,身后事,他两眼一闭,再与自己无关。而他临终前让司马亮辅政的那封诏书至今仍藏在杨骏府中不见天日。虽然很多人私下听说了这事,但因为诏书未曾公示天下,如今木已成舟,大家也只能默默接受由杨骏辅政的事实。   然而,议论声还是在朝野间风传开来。   “其实,汝南王司马亮本该与杨骏共同辅政。”   杨骏怀疑是华廙泄密,遂将华廙罢黜,让中书令何劭升任中书监,取代了华廙的位置。   早先,司马亮都打算去豫州许昌任职了,司马炎突然驾崩,导致他离京耽搁。司马炎的葬礼结束后,他依然没去许昌,不是因为他贪恋京都的权势,而是他左右徘徊,根本就想不明白该怎么办才好。走吧?他怕会引起杨骏的怀疑。不走吧?他又怕面对杨骏。   司马亮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滞留京都,让杨骏相当难受。杨骏把司马亮列为头号政敌,自然不是惧怕司马亮的才略,因为谁都知道,司马亮根本没有才略,他怕的是司马亮在宗室中的“宗师”地位,更何况,按照司马炎临终前的意思,司马亮和自己一块辅政也是理所应当,这尤其让杨骏心里发虚。杨骏很担心司马亮振臂一呼,号召宗室成员和重臣联手推翻自己。   真想杀了司马亮!但这毕竟只是个无法实施的构想,因为当时群臣大多希望司马亮能接过权柄。在这样的舆论中,杨骏没法对司马亮下手。   同样地,司马亮也很害怕杨骏,他虽然留在京都,却从不敢上朝。   “怎么办?怎么办?恐怕身家性命要保不住了……”司马亮惶惶不可终日。一天,他找同僚何勖商议对策。   “何卿,杨骏一直憋着要害我,您能不能帮我想个辙。”   何勖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您官拜大司马,要兵有兵,要权有权,又身为皇室宗师,人心所向,天下谁都希望让您辅政。照我说,您该主动讨伐杨骏,怎么反而怕他?真是莫名其妙!”   司马亮连连摆手:“这……恐怕非我力所能及啊!”   “那在下也没辙了,您自己看着办吧!”   司马亮拜别何勖,心里仍然没主意。他的幕僚见状,劝道:“大人,恕我多言。您率本部营兵突袭杨骏府邸,只需一声号令,朝廷重臣都会响应,没道理躲在家里战战兢兢的!”   “不妥!不妥!你快别再说这种话了。”   俄顷,司马亮一拍额头:“有了!我有主意了!”   “您终于想明白啦?”   “嗯!想明白了。明天,我们就率本部营兵出京!”   “您是想去调动许昌军团反攻杨骏?”   “不!我们先出城,就驻扎在城外。”   “然后呢?”   然后?没然后了。司马亮可想不了那么远:“先看看再说。反正城外比城里安全。”   幕僚满脸惊愕,呆呆地望着司马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几天后,司马亮带着大司马府的营兵畏畏缩缩出了京城,正像他说的那样,他没有去许昌,而是驻扎在洛阳城外。堂堂宗室长辈,又是众望所归,却变成了一股立场和目的均不明确的游离势力。   这算什么事?朝臣无不失望透顶,而杨骏也恰好抓住了司马亮的把柄。   “司马亮私自驻军城外,必是图谋不轨!”他当即奏请朝廷下诏书讨伐司马亮。不过,委派谁执行这项命令让杨骏相当为难。群臣一个个推三阻四,甚至包括杨骏自己的亲信都不愿意干这种不得人心的事。最后,杨骏决定让司空石鉴(山涛的好友,杜预的政敌)和中护军张劭(杨骏的外甥)来执行。这几个月,石鉴和张劭一直率军驻扎在洛阳城外,守护着司马炎的陵墓——峻阳陵。杨骏认为,二人既不在京城,自然较少了解眼下的局面。   翌日,诏书发到了峻阳陵:“汝南王司马亮未经朝廷的许可,擅自率军驻扎洛阳城外,意图谋反。诏命司空石鉴、中护军张劭率本部营兵讨伐!”   石鉴听罢,皱着眉头,他虽不在京城,消息却很灵通。   自己摊上这么件恶心事,要真做了,绝对会被人戳脊梁骨啊……   张劭没往这方面想,他是杨骏的外甥,当然全心全意为杨骏出力。   “石大人,朝廷让咱们讨伐司马亮,赶快整军出发吧!”   石鉴慢慢悠悠地说:“不急,不急。”什么朝廷,分明是杨骏这小子想借刀杀人。   “朝廷敕命,岂有不急的道理?”   “你先容我想想。”继而,他说:“就算打仗也要知己知彼,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派几名斥候去打探一下司马亮的底细再说。”   “也好。”张劭同意。   石鉴琢磨:以司马亮的秉性,磨蹭磨蹭就该逃跑了。   果不出石鉴所料。没两天,司马亮得知朝廷要讨伐他,便连夜逃往许昌去了。而杨骏获悉司马亮离去的消息后,也不想把事闹大,稀里糊涂没再提。   天下笑柄   司马亮跑到了许昌,杨骏神清气爽,他认为再没谁能挡他的路了。   6月,朝廷下诏,正式宣布杨骏为首辅大臣,并由太尉晋升为太傅。所有朝廷诏书在司马衷那走个过场后,一律都要皇太后杨芷点头才能实施,而杨芷点不点头还是得看杨骏的意思,话说回来,其实大部分诏书也都是根据杨骏的意思写的。这年,司马衷已经三十一岁了,一个成年皇帝还要把政权拱手交给权臣,不能自理,实在可悲,但谁让他是傻子呢?   杨骏一执政就办了两件让人大跌眼镜的蠢事。   第一件事,他宣布改年号为永熙。   改元就伴随着大赦,天下罪犯都会因此被赦免。姑且不提改元引发的一系列不良后果,还有个更严重的问题被杨骏忽略了。要知道,根据礼法规定,皇帝驾崩后必须等到第二年才能改元,杨骏犯了一个超低级的错误。   “想当年,西汉名臣杨震学富五车,号称‘关西孔子’,今天子孙不肖,居然到了这个地步,真给祖宗脸上抹黑!”   全天下人都在耻笑杨骏没文化真可怕。若非旁人提醒,他仍蒙在鼓里。   “皇帝驾崩后第二年才能改元?这么重要的事怎么没人跟我讲?”杨骏也觉得很丢脸。于是,他为挽回颜面,到了来年正月,又改元为永平。可笑的永熙年只持续了半年就结束了,事后,杨骏命令史官抹掉关于永熙年的记载。不过,这起乌龙改元事件最终还是流传下来,给杨骏本就不那么光彩的人生又重重地抹上了一笔。   杨骏办的第二件蠢事是让全天下人都晋爵一级,凡参与司马炎葬礼的官员晋爵二级,所有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全部封侯。   侯爵相当于国家干股,很多人拼了一辈子才能挣到。此言一出,群臣哗然,大家都认为杨骏疯了。   侍中石崇(跟王恺斗富者)与散骑侍郎何攀(昔日王濬幕僚)问道:“不知太傅此举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   杨骏回答:“昔日魏明帝曹叡刚登基时也曾大开封赏,我这是效仿先人。”   石崇瞠目结舌:“即便当年曹叡封赏的程度也没今天这么夸张!”说实话,曹叡是皇帝,杨骏拿自己跟皇帝比本来就很不合适。   何攀劝道:“当初那些伐吴功臣流血流汗,助先帝一统天下,他们的封赏都比不上这回,您让他们心里怎么想?您开了这样的先河,后世必当效仿,那么几代之后,天下就全都是公侯了!侯爵以稀为贵,若人人皆为公侯,谁还会在乎?”不可否认,这番话说得的确在理。但同时也必须讲清楚,何攀当年帮王濬出谋划策讨平了吴国,他自己就是伐吴功臣,而杨骏大肆封赏,让大批无功之人与何攀平起平坐,恰恰是触犯了何攀的利益,他当然不爽杨骏的做法。   石崇与何攀还打算继续跟杨骏讲道理,左军将军(隶属于中护军的中层将领)傅祗实在忍不下去了,他直指问题的核心:“哪有因为先帝驾崩封赏大臣的,你是想让臣子都盼着皇帝死吗?!”这位傅祗正是昔日辅佐司马师和司马昭的魏朝名臣傅嘏的儿子。   杨骏大肆封赏无非是想卖个人情,如果他识相点,就该借着石崇、何攀、傅祗的话顺坡下,反正别人恨不到他头上。但杨骏蠢到没边儿,坚持给所有人封了侯。果然,封侯的人一多,自然也就没人珍惜爵位,那些得了便宜的人还在背后笑话杨骏。   不难想象,无论是改元还是封赏,两件事都没给他带来半点好处,反而让他成了天下笑柄。   众叛亲离   杨骏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连封赏这种好事都会有人反对,而且最终也没见谁念他的情。   没两天,封赏事件中的反对者遭到杨骏打压。左军将军傅祗调任侍中,被剥夺了兵权。侍中石崇调任荆州刺史,被赶出朝廷。何攀虽然没动窝,但也处处受杨骏排挤。   石崇即将远去荆州。在众多为他送行的好友中,也有杨骏的弟弟杨济。   “石君,对不住啊……”杨济和石崇私交不错,他知道石崇一番好意反落得这样的结局,心里相当过意不去。   “没事!没事!”石崇倒也坦然。   “你说说,我大哥搞成这样,公卿会怎么想啊……”   石崇言道:“太傅要想得人心,就该与四海贤士共同执政才行啊!”他可没杨济那么纠结,心想:朝廷怕是要面临一场动荡,搅和政治不如闷声发大财。果不其然,他到荆州后便驱使手下劫掠当地商队,干起了官行匪道的勾当。后文我们还会讲到他。   此时,“三杨”中的老二杨珧已经辞官隐退,老三杨济虽也有急流勇退之意,但想到兄弟的命运毕竟绑在一起,不得不帮杨骏出谋划策。   他提议:“皇子司马遹深得先帝宠爱,又是陛下唯一的儿子,大哥可以册立司马遹为皇太子,再挑选德高望重者辅助太子参政,这肯定能得到公卿的支持。”   于是,杨骏奏请朝廷册立司马遹为皇太子,拜何劭为太子太师、王戎为太子太傅、杨济为太子太保、裴楷(裴秀堂弟)为太子少师、和峤为太子少傅、张华为太子少保。这起人事调动几乎算是杨骏执政期间唯一可圈可点的事。   在这六位东宫辅臣中,杨济是杨骏的三弟,何劭在司马炎临终前帮杨骏写过托孤诏书,二人受杨骏信任自不必多言。另外四位——王戎、裴楷、和峤、张华全都是大名士。张华是伐吴功臣,曾在司马炎时代遭太子党打压被罢黜,已经在家赋闲多年,至此,他终于被朝廷起用,重新踏入政坛。裴楷属于河东裴氏家族,是名臣裴秀的堂弟,号称“玉人”,他和杨骏是儿女亲家,但他断定杨骏成不了大器,刻意跟杨骏保持距离。   不多久,杨骏又开始排挤这些大名士,不让他们参政了。结果,东宫的实权派只剩下杨济。   杨济提醒杨骏:“起初,王佑劝先帝派出三位皇子担任外州都督(司马炎的三子司马柬出任关中都督,五子司马玮出任荆州都督,十子司马允出任扬州都督)正是为了牵制大哥你。现在王佑官任中领军,手握皇宫内禁军兵权,大哥又深居宫中,极不安全。我觉得该找个借口把他赶走。最近正好河东太守空缺,不如派他去河东吧。”   杨骏同意。   《晋书》说王佑是杨骏心腹,但这一说法明显跟王佑先前谏言司马炎要提防杨骏相违背,后世史学家普遍认为《晋书》中的记载有误,而杨骏、杨济对王佑的态度也恰恰印证了这点。   讲到这里,大概介绍一下杨骏的势力部署。虽然《晋书》中讲杨骏“多树亲党,皆领禁兵”,但这绝对是夸大其词。翻遍史书可以确知,杨骏真正的亲信不多,排除那些无关紧要的小角色,算来算去,真正值得一提的其实只有五个人。   第一个当然是他的三弟杨济,此时,杨济担任太子太保,算安插进东宫的重要势力。杨骏的外甥段广任散骑常侍,充当皇帝身边的眼线。另一个外甥李斌官任河南尹(京畿郡行政长官)。补充一句,李斌也是魏朝时“玉山”李丰的侄子。再有就是两个禁军将领——中护军张劭和左军将军刘豫,二人都隶属中护军,手握皇宫外围禁军兵权。   杨骏赶走王佑后并没再任命新的中领军,显然,他那些资历浅薄的亲信没法镇住皇宫内中层禁军将领。也就是说,他只是把皇宫内禁军打散,却还是不能完全控制。   总而言之,表面上位高权重的杨骏根本hold(把握)不住这么大的盘子。   孙楚(曾在王济葬礼上学驴叫的名士)劝杨骏道:“您以外戚的身份位居辅政重任,应当秉承公正、诚信、谦逊。时下众多藩王手握兵权占据各大州郡,宗室强盛,您硬是不让他们参政,我担心祸患不远了。”   杨济也劝大哥把司马亮请回来一起辅政。他是个聪明人,按他的算计,大哥无德无才,若这么搞下去早晚是条死路。如果大哥能跟司马亮共同辅政,朝廷格局则会瞬间发生改变。要么是杨家与宗室联手,平衡其他朝廷公卿;要么是朝廷公卿分成两派,一半支持杨家,一半支持宗室。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全天下都跟杨家作对。   然而,杨骏一概不听。   杨济郁闷地来到好友傅咸(傅祗同族)府中。几杯酒下肚,他忍不住跟傅咸抱怨道:“糟心透了!真想像我二哥杨珧那样隐退,不问政事……”   “又是因为你大哥的事发愁?”   “还能有什么事?大哥如果屈身退让,请司马亮入朝参政,杨家之难尚可幸免,否则,就等着灭族吧!”   “唉!你大哥的确应该与司马亮联手辅政。再说,外戚与宗室本来就该彼此仰仗、相互援助,所谓唇亡齿寒哪!”   “这道理就是没法跟我大哥讲明白。”   “你先别愁,明天我去劝劝太傅。”   傅咸第二天果然去劝杨骏。   杨骏非但不听,反而开始变着法儿排挤傅咸。最后,他连杨济都爱搭不理了。   潜伏的杀手   杨骏办了无数蠢事,唯一尚算得人心的就是册立司马遹为皇太子,不过,凡事都不可能讨好所有人,册立太子也不例外,这不可避免地得罪到一个人——皇后贾南风。   司马遹是司马衷的长子,但不是正室贾南风所生,因此不算是嫡长子,而是庶长子。倘若将来有朝一日贾南风生了自己的儿子该怎么办?贾南风对杨骏立司马遹一事,憋了一肚子火。当年,弘农杨氏为挽救贾南风濒危的政治生涯出工出力,但贾南风丝毫没领这帮人的情,而且,因为杨芷总拿皇太后的地位压她,让她对杨骏、杨芷父女越来越恨。   早晚有一天我要灭了杨家!贾南风咬牙切齿。   再说杨骏,虽然他对贾南风有点顾忌,但他始终认为自己的头号政敌是那个宗室中辈分最高的老头子司马亮。所以,对于得罪贾南风这事,他还犯不着太放在心上。   公元291年春节,皇宫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岁首年会。司马衷一如既往地傻笑着,皇太后杨芷坐在最尊贵的位置,在她旁边,是意气风发的杨骏。任谁都看得明白,群臣不自觉地往杨骏和杨芷身旁聚拢,而本应是主角的皇帝身边却显得冷冷清清。   贾南风坐在一旁,悄悄用胳膊肘戳了戳司马衷,阴沉沉地说道:“你看那杨骏那副趾高气扬的德行,说不定哪天就篡了你的皇位。”最近这段时间,她频繁给司马衷灌输着这种想法。   “太后会保护我的!”   司马衷说完,不由自主地望向不远处的杨芷,此刻,杨芷正和杨骏喜笑颜开地接受群臣的敬酒。   “说什么傻话?太后是杨骏的女儿,他们打算合谋刺杀你呢!”   “啊……别、别要让他们刺杀我,好不好?”   “有臣妾在,不会让他们动你一根汗毛。臣妾会保护你。”   一阵微风,把贾南风身旁的烛火吹熄了。旁边的太监赶忙端着一盏新烛走上前来。   贾南风摆了摆手:“不用了。”她觉得这样挺应景,杨骏在明,自己在暗,暗处挺好的。   夜已深,酒席上的众人渐渐东倒西歪,杨芷宣布散席,大家都醉醺醺地回去休息了。贾南风没有醉,她很清醒。   “陛下,臣妾累了,今晚就不陪你了。”   “好!好!”司马衷很高兴,他并不喜欢和贾南风同床共寝。   贾南风往自己的寝宫走去,在她身后,有个太监紧紧跟随,这太监名叫董猛,官任寺人监,是贾南风的亲信。   贾南风屏退左右,吩咐董猛道:“你传裴(wěi)、何攀来见我。”   董猛转身离去,片刻后,他带着裴、何攀来到贾南风寝宫。   何攀前文提到过,他官任散骑常侍,在封赏事件中因为跟杨骏唱反调,后来一直遭到排挤。   裴是晋朝开国重臣裴秀的儿子、裴楷的堂侄,同时,他也是贾南风的表亲,官任右军将军,是皇宫内中层禁军将领,原本隶属于中领军。可自从上任中领军王佑被罢免后,杨骏便经常对他指手画脚,搞得他相当不爽。   这二人早已跟贾南风暗中串通,要联手对付杨骏。   贾南风招呼二人坐下,问道:“二位说说吧,朝廷里有什么动向?”   何攀开口道:“杨骏还是整天得罪人,现在就连杨珧和杨济都对他失望透顶。不过即便如此,下臣还是觉得,要对付杨骏必须得有宗室藩王支持才能成功。否则,就算除掉杨骏,那些在外州的藩王个个手握重兵,朝廷还是安定不了。”   贾南风点了点头:“争取藩王是肯定的。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更多地笼络皇宫内的禁军力量。”说罢,她又看向裴。   裴愤愤言道:“最近,杨骏居然开始越过我直接插手禁军事务,更频繁接触下级禁军将领。”   董猛在旁插嘴:“说得是。就昨天,殿中中郎孟观和李肇又因为一点小事被杨骏骂了个狗血淋头。”   贾南风问道:“你们觉得孟观和李肇对杨骏持什么态度?”   董猛回道:“下臣跟他们二人私交不错,他们早就对杨骏恨得无以复加。”   “好。明天,你找个机会让他们来见我。”   次日,董猛领着孟观和李肇觐见贾南风。   “拜见皇后!”二人扑通一声跪倒在贾南风面前。   “平身吧,不必拘礼。”贾南风满脸堆笑,“听说你们和董猛交情不错?”   “是,董猛心怀忠义,和臣很谈得来。”   “身为人臣,自当心怀忠义,太傅大人也对你们不薄吧?”   孟观、李肇听到这话,打了个激灵,随即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臣自然是忠臣,但臣的忠是对陛下,而非对太傅。当今朝野谁不知道,太傅的权位来路不正!”   “没错,若皇后有什么吩咐,我二人必鼎力相助!”   贾南风点点头:“不枉我对你们如此信任。若有那么一天,真出现了什么变故,希望你们能好好把握机会。”   “下臣明白!”   就这样,贾南风、董猛、裴、何攀、孟观、李肇六人秘密结成了一个政治联盟。他们的目标,即是扳倒杨骏。   外援   贾南风的寝宫中,只有董猛在旁侍候着。   “董猛,何攀建议我争取藩王,你怎么想?”   “何大人想争取藩王自是有他的考虑。只是下臣觉得,藩王若过多参与,将来保不齐会跟皇后您争权。”   贾南风冷笑了一声:“我岂能想不到这点。不过,单就对付杨骏来说,何攀言之有理。我打算请外州藩王助我一臂之力!”   “那下臣这就出宫去联络藩王。”   “你一个宦官,出宫怕不方便吧。”贾南风沉吟片刻,问道:“你觉得孟观和李肇谁更有口才?”   “相比起来,李肇口才更佳。”   “嗯,今天晚上,你让李肇单独来见我。”   是夜,李肇悄悄觐见贾南风。   “我想让你帮我办件事。”   “下臣纵然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好!你去趟许昌,找汝南王司马亮,就说杨骏目无皇室,意图谋反,让他入京勤王。这是我的手谕,务必亲手交给他。”司马亮毕竟是名正言顺的辅政重臣,在宗室和朝中的号召力非同小可,而且,他和杨骏的敌对关系也是众人皆知。   说着,贾南风把一封信递给了李肇。她大概有点不放心,又问道:“司马亮胆小懦弱,如果他不敢率兵勤王,你怎么办?”   “宗室藩王又不是只有汝南王一人,他若拒绝,臣再去找其他藩王,一定不会无功而返!”   “好。我给你提个醒,要是汝南王拒绝,你可以去找楚王司马玮商议。这小子性格轻率暴躁,可用!”司马玮正是司马衷的五弟,他在司马炎临终前出任荆州都督。   “臣记住了!”   第二天,李肇告病请假,偷偷潜出洛阳,来到许昌,面见汝南王司马亮。   司马亮听完李肇的陈述,又看了贾南风的手谕,狐疑道:“你说杨骏要谋反?”   “正是!”   司马亮虽懦弱,但几十年也不是白活的。他暗想:杨骏自己没儿子,难道他要谋自己女儿的反?荒唐!他当然没把这话挑明,只是跟李肇打着马虎眼:“杨骏不得人心,他离死不远啦!”   “这么说,您是答应啦?”   司马亮连连摆手:“答应什么?俗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杨骏活不了多久。不劳我出兵,咱们只须等着看他倒霉就行。”   李肇听明白了,司马亮还是不敢冒这个头。他早就想到是这个结果:“既如此,在下也不强求,只希望大人能守口如瓶,不要泄露出去。”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   “下官告辞。”   李肇拜别司马亮,又马不停蹄奔赴至荆州,秘密拜访楚王司马玮。   司马玮年方二十一,其性格确如贾南风形容的那样,轻率暴躁。他听了李肇一番话后,气得怒发冲冠。   “你再说一遍!杨骏要谋我哥哥的反?”   “的的确确。”   “大胆贼子!我誓要诛他九族!”   “敢问殿下您是否要带荆州军入京勤王?”   “不用!我先去趟扬州,找我十弟淮南王司马允帮忙,然后我俩只身入京。”想来,司马玮根本不惧杨骏,才敢做出这样的决定。   “啊?”李肇惊得合不拢嘴。   几天后,司马玮来到淮南,见到了司马允。   “老十,杨骏要谋反了!”司马玮边说,边摩拳擦掌,“快跟我入京诛杀逆臣!”   “真是这样吗?”司马允性格比司马玮要稳重很多。   “有什么可迟疑的?”司马玮急得直跺脚。   “你先别急。”司马允转过头,询问在座的淮南相刘颂,“刘君,您怎么看?”   这位刘颂前面曾经多次出现,他在伐吴功臣王浑和王濬争功事件中偏袒王浑,又在太常寺七博士力挺司马攸后宣判七博士死刑。在史书中,刘颂有明辨法理的美誉,同时,从他的过往事迹中,不难发现他是个能准确站对立场的人。   刘颂想想说:“谋反不谋反未可知,但杨骏篡夺汝南王辅政之位却证据确凿,更何况,他闹得天怒人怨,人人得而诛之。楚王殿下要杀杨骏确实是为社稷尽忠!”   “嗯……”司马允点了点头,“不过,藩王入京不能这么随随便便。总得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司马玮、司马允、刘颂经过一番商议有了主意。他们各自给朝廷上疏:“自先帝驾崩以来,臣镇守外州,未能亲赴父皇大丧,有违孝道。现在天下太平,臣想入京奔丧,希望朝廷顾念父子之情。”   没几天,杨骏接到了司马玮和司马允的奏疏。他原本就忌惮这些手握强兵的藩王,如今见司马玮和司马允主动请求入朝,便爽快答应下来。   话说回来,司马允虽然认可刘颂的主张,但他心里却想:朝廷里斗得不可开交,再加上自己这个性子暴烈的哥哥,指不定会闹出多大乱子,遂言道:“刘颂,你也跟我一起进京,有什么事你代我跟皇后商量,我就不出面了。”   刘颂颔首答允。   公元291年4月初,司马玮和司马允各自带着一批幕僚顺利进了京城。   司马玮很快就接触到贾南风,二人一拍即合,秘密达成协议。紧接着,司马玮又把几个皇室成员——东安公司马繇(司马伷第三子)、下邳王司马晃(司马孚第五子)、东海王司马越(司马懿四弟司马馗的孙子)等人也拉进了这个倒杨骏的联盟。司马繇的母亲是诸葛太妃,所以他还有一个重要身份——诸葛诞的外孙。之所以特别强调这点,是因为他日后的所作所为和这一身份有着密切的关系。   这段时间,司马炎的三子——关中都督司马柬见两个弟弟全都进了京城,想到自己如果还滞留在关中,难免受到猜忌,便也进了京城。不过,这位司马柬个性柔弱仁厚,不喜欢争斗,所以并没有参与贾南风和司马玮等人的政变计划。   月黑风高夜   十几天后,4月22日深夜,在静悄悄的皇宫内,一场政变蓄势待发。   贾南风下令:“孟观、李肇,你们俩跟我去陛下寝宫!”   俄顷,司马衷睡眼惺忪地被孟观和李肇叫了起来。   “陛下!杨骏谋反,打算今晚进宫刺杀您!”   “什、什么?不可能!”司马衷惊慌失措,求助的眼神望向一旁的贾南风。   “陛下,二人所言属实,臣妾可以做证。”   “那怎么办?怎么办?”他的大脑几乎不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   “请陛下马上下诏,讨伐杨骏一党!”   这个时候,留宿在皇帝寝宫外的杨骏外甥——散骑常侍段广听到了动静,他心知不妙,两三步闯进寝宫:“陛下,发生什么事啦?”   “他、他们说你舅舅谋反!”   段广大惊失色,扑通跪倒在司马衷面前:“陛下!太傅膝下没有儿子,皇太后是他女儿,您是他最亲的外孙,他怎么可能谋反?请陛下明断!”   贾南风怒斥:“段广!你是杨骏外甥,当然护着你舅舅说话!你要置陛下安危于不顾吗?”   孟观、李肇也一个劲儿地催促:“请陛下不要再迟疑了,否则性命不保!”   “可……万一是谣言呢?”司马衷这样说并非出于理性的判断,仅仅是由于他本心里不愿把杨骏想得那么坏。   “陛下不必多虑,只须下诏罢黜杨骏,让他以公侯的身份回家养老,万一传言有误,还有回旋余地。”   “好!好!传中书省!下诏!”   “不用了!”贾南风说着,掏出诏书,“诏书已经写好,陛下盖上玉玺就行。”   司马衷接过诏书,乖乖地盖上玺印。   就这样,这封罢免杨骏,实际上等于宣判杨骏死刑的诏书,正式颁布。此情此景,与昔日司马懿胁迫郭太后下诏讨伐曹爽何其相似。而更具戏剧性的是,杨骏之前还居住在曹爽故府。历史就是这样一次次地反复上演着相同的情节。   贾南风得到诏书,政变也就具有了合法性。接着,她在裴、孟观、李肇的协助下调出宫内禁军。司马玮、司马繇、司马晃、刘颂等人均齐聚在她身边。   “诸将听旨!殿中中郎孟观、李肇率军围攻杨骏所在的太极殿;东安公司马繇屯兵云龙门(皇宫正南门),担任总指挥,协助孟观和李肇;下邳王司马晃屯兵东掖门、楚王司马玮屯兵司马门(皇宫正北门),二人阻断皇宫内外的联系;淮南相刘颂驻守皇宫大殿,保护我和陛下的安全;右军将军裴驻守皇宫外,严防有外兵进入。”   原本静悄悄的皇宫顿时变得躁动起来。裴、孟观、李肇、司马玮、司马繇、司马晃、刘颂等人趁着夜色的掩护,分别率领禁军各就各位。   窘困太极殿   不多时,太极殿内的杨骏获悉这一变故。   “怎么办?”他的反应并不比司马衷好多少。   幕僚朱振进言:“肯定是内宫太监与皇后联手要害您,事已至此,唯有拼死一搏。臣建议火烧云龙门以示威,借此扰乱敌军。同时打开万春门,进入东宫拥戴太子(司马遹),然后率领东宫禁军和皇宫外禁军兵谏陛下,皇后必定就范。”   这里要解释一下为何朱振特别提到东宫禁军和皇宫外禁军。当时杨济担任太子太保,东宫禁军算是亲杨骏派势力。除了东宫势力外,杨骏能指挥得动的军队——中护军张劭、左军将军刘豫以及他自己的几千亲兵则全驻扎在皇宫外。我们再来逐一列数那些反对杨骏的禁军势力,包括右军将军裴(隶属于中领军)、左卫将军司马越(隶属于中领军)、后军将军荀悝(荀恺的弟弟,隶属于中领军),再加上孟观、李肇两个下级禁军将领全部驻扎在皇宫内。因此,对于杨骏来说,皇宫内是最危险的地方,在这种情况下,杨骏居然敢把他的数千亲军扔在皇宫外,只带着一百一十名侍卫居住进皇宫内的太极殿,实在是不长脑子。他要想咸鱼翻生,唯有打通东宫和皇宫外这两条路。   朱振不单单考虑军力部署,更考虑到了政治层面。因为讨伐杨骏的诏书是皇帝下的,杨骏若公然对抗就真成了叛乱,唯一可行的方案便是抬出太子司马遹这杆大旗,才能减小杨骏在法理上的劣势。   杨骏踌躇:拥戴太子兵谏皇帝,一旦迈出这步就再无退路,这不是等于立司马遹,废司马衷的意思吗?一想到这里,他就吓得浑身哆嗦。司马炎当初托孤给杨骏的理由得到了验证,杨骏的确没胆量做出废立皇帝这种事。   “太傅,事不宜迟,别再犹豫了!”   杨骏焦躁地踱着步,他几乎没有经过大脑,说出一句蠢得令人发指的话:“云龙门是昔日魏明帝所建,花费巨大,烧掉可惜啊!”他的思维绝对是跳跃性的,这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理解范畴。此言一出,在场幕僚和公卿无不愕然。大家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大难临头还想着城门的花费,再跟杨骏混,必死无疑。   这时候,太极殿内除了杨骏幕僚外,还有侍中傅祗、尚书武茂、散骑侍郎王恺(司马炎的舅舅,跟石崇斗富)、散骑侍郎何攀(贾南风内应)等几位朝臣。傅祗反应最快,他起身说了句:“臣与武茂即刻去探听内宫消息!”还没等答复,他便向杨骏揖手告退。   武茂没反应过来,不明白现在去内宫能起什么作用:“……傅大人?”   傅祗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天子之臣?眼下内宫生变,不知陛下安危,你还傻坐着干吗?!”   武茂幡然醒悟。他一跃而起,紧跟傅祗跑出了太极殿。   《晋书·傅祗传》只写到这里就止住了,但在《资治通鉴》中则补充了一个至为关键的细节。傅祗临走前又对其他同僚喊道:“宫中不宜空!”这句话的意思是撺掇同僚都跟他去内宫。倘若真是如此,傅祗便不单单只为自己逃命了,他劝所有人赶紧离开杨骏,实在很像贾南风派来瓦解杨骏内部的奸细。这不奇怪,傅祗此前得罪杨骏,被剥夺左军将军的官职,他一直对杨骏相当不爽。   眼见傅祗、武茂一跑,何攀、王恺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也匆匆退出太极殿。如果说傅祗身份不明,那么何攀则确凿无疑是贾南风派来监视和瓦解杨骏的内鬼。   其他人也纷纷醒过味来。   “臣也去打探消息。”   说话间,众人一哄而散。   等杨骏反应过来,他身边的幕僚和公卿已所剩无几。   何攀逃出太极殿后,立刻被贾南风任命为翊军校尉,他率领一支禁军,扭头就加入司马繇、孟观、李肇等人的队伍,一齐向太极殿展开围攻。   死路   与此同时,在皇太后居住的崇化宫内,杨芷也惊闻政变。她完全无能为力,只能拼命写求助信,然后让侍卫把信往皇宫外一通乱射,祈求有人能帮忙。射出去的书信很多,其中有些被敌军捡到,呈献给了贾南风。   贾南风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救太傅者重赏。”   她恨得咬牙切齿,继而,她嘴角浮现出一丝阴狠的笑容。杨芷,我刚刚还发愁怎么处置你,这下你与杨骏同谋证据确凿,想不死是没可能了!   杨芷的求助信也有成功射出皇宫外的。捡到信的恰好是杨骏亲信——左军将军刘豫。   “不好!大家快跟我入宫救太傅!”刘豫带着本部营兵跑到皇宫门口,却见到了右军将军裴。   刘豫不知道裴是贾南风的同谋,他慌张地问裴:“你见到太傅没有?”   裴正是负责阻止外人进宫的,他欺骗刘豫说:“我刚看到太傅驱车从西门逃跑了。”   “大势已去啊!”刘豫信了,“那……我该怎么办?”   “要我说,你该马上去廷尉自首,或许还能免罪。”   刘豫听了裴的话,扔下本部兵独自去了廷尉。裴果断接管刘豫的军队,随后,率军前往万春门,将太子东宫戒严。杨骏最后一条生路也被堵死了。裴行事缜密,但对杨骏而言则没那么必要,因为此刻杨骏仍龟缩在太极殿内不知所措。   不多时,司马繇、孟观、李肇把太极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准备火矢!射!”一声号令,铺天盖地的箭雨射进太极殿内,守护在杨骏身边的侍卫纷纷倒地身亡。   司马繇看差不多了,便向孟观言道:“孟大人,杨骏已经无还手之力,我们可以进去缉拿他了。”   “杨骏罪当诛灭三族,岂有缉拿之理?皇后事先叮嘱在下,为免除后患,绝不能留杨骏活口!”   “好!就依皇后的意思办。”   “冲进去!格杀勿论!”   太极殿内响起阵阵鬼哭狼嚎,所有留在太极殿内的官吏和侍卫全被屠戮殆尽。然而,杨骏踪影全无。   半个时辰过后,有人高喊:“找到杨骏啦!他躲在马厩里!”   只见杨骏趴在一堆草料中吓得面如土色,他狂乱挥舞着双手:“我没罪啊!我不抵抗!我愿听候廷尉发落!”   “你见不到廷尉了。奉皇后之命,杀无赦!”   言罢,十几支长戟当场把杨骏戳得全身都是窟窿。   该杀的人杀完了,李肇还肩负着另一项重要使命。他受贾南风委托,冲进杨骏的书房,搜出当初司马炎让杨骏辅政的诏书,然后一把火烧成了灰。这下,无论把任何罪名扣到杨骏头上都死无对证了。   太极殿的屠杀结束了,贾南风依旧没有放松警惕:“杨骏虽死,但杨济还在。留着他难免夜长梦多……”想到这里,她以太子司马遹的名义宣召太子太保杨济入宫。   须臾,杨济接到诏令,同时,他也获知了皇宫内的政变。   “去还是不去?”   杨济麾下有四百侍卫,都是武艺高强的关西勇士,这些人深受杨济厚恩,纷纷振臂高呼:“只要大人一句话,我们肝脑涂地,决不退缩!”   眼看一场杨氏反击战即将打响,这时,在一旁的太子少师裴楷动了心思。杨骏覆灭是社稷之幸,不能再让杨济惹出事端,更何况,率领四百侍卫攻打皇宫也是枉送性命。想到这里,他劝道:“您是太子僚属,太子宣召,怎能不去?”必须说明的是,裴楷不是贾南风党羽。早年,他还和任恺、庾纯站在同一阵线对抗贾充。如今,他虽跟杨骏是儿女亲家,但在大的立场下,他希望杨骏垮台,另外,他根据西晋这几十年来的政治风气——从不乱杀臣子来判断,杨济最多就是遭到罢黜,不会有性命之虞。然而,他完全没料到,这场政变的主谋——皇后贾南风,从此将一改之前的风气,并引来一连串腥风血雨。   杨济自认平时和裴楷关系不错,便听从了裴楷的建议。但他这一去,再也没能回来。   洛阳杀场   “把杨骏党羽统统抓起来!”随着贾南风一声令下,众军满城搜捕杨骏的幕僚、亲信和亲戚。   在这场动乱中,裴楷的儿子,也就是杨骏的女婿裴瓒,被乱军杀死。   实事求是地讲,杨骏虽然位高权重,但因为低劣的政治手腕,他根本没笼络几个亲信。有很多人,其实是因为各种私人恩怨被无端牵连了进去。   先前,荀恺对杨骏趋炎附势,政变后,他摇身一变,反而成了举报杨骏亲信的活跃分子,甚至借机公报私仇。   荀恺对贾南风言道:“裴楷是杨骏的儿女亲家,武茂是杨骏的表亲,他们都曾助杨骏作恶,罪不容赦!”   裴楷和武茂是杨骏亲戚不假,但裴楷一直和杨骏保持距离,更在政变时劝杨济放下武装入东宫,武茂也在政变之夜逃出太极殿。二人因为跟荀恺有过节遭诬陷,被押送廷尉。   另外,政变的主要执行者——安东公司马繇(司马伷和诸葛太妃的第三子)也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排除异己。司马繇的爸爸是伐吴功臣司马伷,母亲是诸葛太妃,外祖父即是“淮南三叛”中的诸葛诞,当初,文鸯投降司马昭,诸葛诞城破人亡。司马繇为了给外祖父报仇,将文鸯诬陷为杨骏的党羽。   几乎没有经过廷尉审判,政变第二天一大早,数千人就被拉到洛阳东市问斩。   在司马炎时代曾挽救贾南风政治生涯,后辞官隐退的杨珧,没有躲过这一劫,他身为杨骏的弟弟,排在候斩队伍的前列,没等多久便轮到了他。   “跪下!”刽子手粗鲁地把杨珧按倒在刑台上。   杨珧喊得声嘶力竭:“我冤枉啊!我早就辞官归隐,杨骏干的那些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只要是杨骏亲戚就不能宽恕!”   “等等!等等!先帝在世时,我曾向先帝预言杨骏必身败名裂,先帝许诺我说,若真有那么一天,可以免我不死!我把这话写成奏疏,至今还藏在宗庙的石匣里!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张华!张华知道!去宗庙把那个石匣拿来!”   “当真?”   “句句属实!”   监斩官犹豫不决,征询同僚的意见:“当年钟毓预先提醒文皇帝(司马昭),说弟弟钟会有谋反之心,后钟会谋反,文皇帝就没有牵连钟毓。今天这情况,参考先例,是否酌情处理?”   当初因为杨珧一句话,多位藩王被迫离开京城,杨珧从此成了皇室公敌,所有藩王都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此时司马繇在旁,他厉声喝道:“有什么可酌情的!已经裁断要斩首,绝不能姑息!快斩!”   监斩官听司马繇这么说,只好下令将杨珧斩首。   杨珧把能做的都做了,却还是不能幸免,他死不甘心,拼命摇晃着脑袋喊冤。刽子手根本没法瞄准他的脖子,情急之下一刀劈去,正好砍在杨珧的脑袋上,杨珧当场脑浆迸裂。   张华没来得及出面保住杨珧,而那封有前瞻性的奏疏,也到底没从宗庙中取出来。杨珧做了跟钟毓同样的事,但结局却大相径庭,只能怪他自己生不逢时吧。   随后,应太子宣召入宫的杨济、和傅祗一同逃出太极殿的武茂、听了裴的话主动到廷尉自首的刘豫,还有被司马繇诬陷的文鸯以及杨骏的三个外甥——张劭、段广、李斌,这些人全都被夷灭三族。   一颗颗人头滚滚落地,哀号声、惨叫声、刀砍入肉声不绝于耳。在高平陵政变的四十二年后,洛阳东市再次被鲜血染红了。   裴楷也在候斩的队伍中,他身戴枷锁,缓缓向刑场走去。在他前前后后的人,情绪或激动,或绝望,只有他泰然自若,显得相当与众不同。   两旁围观的百姓发现裴楷的身影,纷纷惊呼起来:“看!那不是‘玉人’裴君吗?虽蓬头垢面,却像站在玉山上一般光彩照人!”   裴楷是大名士,人称“玉人”,他仰慕魏朝名士夏侯玄,就连临死前的神态也颇有夏侯玄的风采。   裴楷即将走上刑场了,这时,他对押解的侍卫提出一个请求:“能否帮我找些笔墨纸砚,我想给亲戚故旧写几封绝笔信。”   这沉稳镇定的语气完全不似从一个将死之人口中说出的。侍卫不好拒绝,恭敬地把纸笔递到裴楷的面前。   “您且写吧。”   裴楷席地而坐,开始写起了遗书。   与此同时,在朝廷里,政变的主要执行者裴力求保住自己叔父一命。傅祗也上疏恳求道:“正始年间,鲁芝、辛敞是曹爽幕僚,斩关夺路投奔曹爽,尚且被宣皇帝(司马懿)赦免。而今,希望朝廷也能效仿先祖,宽赦裴楷!”   贾南风很想处死裴楷,除了荀恺的诬陷,更重要的原因,是裴楷之前跟她爸爸贾充互为政敌。但最后,她决定卖裴和傅祗一个面子,遂将裴楷赦免。   傅祗帮裴楷免罪一事,恰恰从侧面印证了他确是贾南风的同谋,否则,他绝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话语权。杨骏覆灭后,傅祗因功受封郡公,食邑八千户,在傅祗一再推辞下才改封县公,食邑一千八百户,另外,傅祗的儿子也受封二千二百户食邑。如果他那天晚上仅是逃出太极殿然后选择置身事外,是不可能获得这么大好处的。不过,中国人总习惯给历史人物套上非黑即白的脸谱,傅祗算西晋时期的名臣、正臣,史官大概觉得把他跟贾南风扯到一块儿实在不长脸,为保全他的形象,故抹去了他联手贾南风的记载。幸运的是,史书中总是有意无意地藏着蛛丝马迹,以供我们将这些历史人物尽可能还原得真实立体。   人性复杂,哪里有纯粹的好人或坏人呢?   裴楷的遗书刚刚写完,赦免诏书就及时送到了刑场。   “朝廷有诏,赦免裴楷!”   裴楷卸掉刑具,缓缓走出刑场,神态和方才一般无二。他想着死于乱军中的儿子,又看看眼前堆积如山的头颅,不禁感慨命运的无常。   除了以上这些人外,还有一些人,本来处境危险,却因为有先见之明,早早防患于未然。   蒯钦是杨骏的表亲,他在杨骏得势的时候屡次直言顶撞杨骏。当时杨珧、杨济都为他捏着一把冷汗,好心劝说:“你好歹也给太傅点面子,否则就算是亲戚也没好果子吃。”   蒯钦回道:“杨骏虽蠢,但尚且懂得不杀无罪之人的道理,我冒犯他,正是想让他疏远我。否则,说不定哪天我就得陪他一块儿死了!”   杨骏曾打算征召隐士孙登(很可能就是阮籍在苏门山遇到的隐士孙登)和王彰,结果孙登装疯卖傻拒不赴任,王彰更直接逃往塞外。这几个人都成功远离了灾祸。   4月24日,该杀的杀完了,不该杀的也杀完了,大获全胜的贾南风宣布改年号为元康元年。自公元290年至公元291年4月,短短一年多竟连续改了四次年号,杨骏仅执政十个月即宣告覆灭。   斩草除根   杨骏一党被灭,可贾南风还有一块心病未除,那就是皇太后杨芷。只要杨芷在后宫一天,她就永无出头之日。   贾南风对司马衷言道:“陛下,杨骏虽已伏法,但别忘了,太后也是同谋。”   司马衷被这场屠杀吓得魂飞魄散,他有些后知后觉,杨骏纵有千百个不是,也不至于谋反,更别说刺杀自己。贾南风一提到杨芷,司马衷心里更难受了。他想起杨芷多年来对他的百般呵护:“胡说!太后不是同谋!不能杀她!”   贾南风拿出了杨芷写的求援箭书:“你看看,这就是太后与杨骏合谋的证据。若谋反者不追究,何以服众!再说,太后怨恨他爸爸被杀,迟早会害死你!”   “那……那也不行!”   “陛下心肠太软,要不这样吧,让太后迁居永宁宫,不伤她性命,只是严密看护,这也是为了保护陛下的安全。”   “真的不伤害太后性命?”   “臣妾可以担保!”   司马衷只好同意。   不多时,后军将军荀悝将杨芷及其母亲,也就是杨骏的夫人庞氏,押解到永宁宫软禁起来。   事情当然不会结束。   翌日,贾南风授意廷尉高光(帮司马懿发动高平陵政变的魏朝名臣高柔之子)上奏:“皇太后心怀奸谋,危害社稷,射箭传书,募集同党。陛下虽然心怀仁义,但臣等认为不能就此作罢,建议众公卿在朝廷公议,来决定如何处断太后。”   司马衷无奈:“你们……好好想想,可别草率决定啊!”   于是,公卿大臣在朝堂上激烈地争论起来。   高光表示:“杨骏图谋社稷,结党营私,这些皇太后都有参与。皇太后上背祖宗之灵,下绝万民之望,应该贬为平民!”   张华想为杨芷求情,但他又不敢表现得过于直接,只得婉言道:“虽说太后是杨骏的亲人,没办法母仪天下。但臣觉得也不宜贬为平民,不如废掉皇太后这一身份,只封为‘武皇后’,将她安置在离宫,让她颐养天年,也成全她与陛下的母子之情。”   荀恺、司马晃为了迎合贾南风的意思,反驳道:“杨芷危害社稷,不配再当武皇帝(司马炎)的皇后,必须废为平民,臣建议将她软禁于金墉城。”金墉城前面讲到过,是洛阳城内的一座小城,曹芳、曹奂两任被废的魏国皇帝都曾在这里居住。   廷尉高光根据司马晃和荀恺的意思,将杨芷废为平民。没几天,高光又上奏:“杨骏作乱,家属理应处死,杨芷既已幸免,庞氏罪不容恕,应交付廷尉行刑。”在审讯杨芷这件事上,史书中只写廷尉,并没提高光的名字,不过,据考证,公元291年前后任职廷尉的人确是高光。高光在史书中名声很好,料想他和傅祗的情况类似,后代史官为保全其形象,把他这段不光彩的经历给删掉了。   司马衷就算再傻也明白高光的意思,他苦苦哀求说:“别杀庞氏,让她和太后一起去金墉城,行不行?”   “宽赦杨芷已是法外开恩,庞氏断不可赦!”   “求求你们了……”   “不行!”   最终,庞氏被押赴刑场问斩。   临刑前,杨芷抱着母亲号啕大哭,然后连滚带爬地来到贾南风脚下拼命叩头:“臣妾错了,请皇后饶了我母亲吧,臣妾求您了!”   贾南风冷笑地看着杨芷:“你不是皇太后吗?怎么自称臣妾啦?”   “臣妾知错了!”杨芷额头鲜血直流,与泪水混在一起,把她的脸弄得一塌糊涂。她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瞎了眼地帮助贾南风?   贾南风不再理会杨芷。她心想:你不用着急,过不了多久,你就又能见到你母亲了。   庞氏被斩首,杨芷被押送到金墉城中。   过了段时间,贾南风下令:“从今日起,谁都不准再去见杨芷。”   “那负责送饮食的侍卫总不免要见到她吧?”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谁都不准!”   “下臣明白了。”   从这天起,再也没有人给杨芷送过吃的,几天后,杨芷竟被活活饿死了。   杨芷下葬的时候,贾南风让人用符咒把她的脸封了起来,以防她去阴曹地府向司马炎告状。十几年后,直到贾南风的时代过去,杨芷才得以平反,谥号“武悼皇后”。   随着“三杨”和杨芷的死,弘农杨氏也算败落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后世,这一家族依旧人才辈出。隋朝开国皇帝杨坚、唐朝“十一宰相”杨氏、“中国四大美女”中的杨玉环、宋代满门忠烈的杨家将便都出自弘农杨氏。   “三杨”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杨珧和杨济摊上这么一位大哥只能甘认倒霉。可平心而论,杨骏固然可恶,却也没做出什么太伤天害理的事,他最大的错误,便是得到了和自己能力不匹配的地位。杨骏死后,贾南风作为一颗冉冉升起的凶星,终于登上了政治舞台。前面说过,中国人对历史人物习惯赋予脸谱化的概念,贾南风凶狠毒辣不假,但在后面,本书仍然会尽量从一个更加公正、客观的角度来描写这位中国历史上首屈一指的恶妇。   汝南王执政   贾南风借助宗室的力量赢得了政变,她得势后,她的堂弟贾模、外甥贾谧(mì)、舅舅郭彰全都飞黄腾达,贾郭两族鸡犬升天。   不过,贾郭族人此时资历尚浅,并不能直接执政,否则很可能会变成第二个杨骏。经过一番考虑,贾南风把司马亮从许昌召回京都,任命司马亮为太宰(上公)、录尚书事。为了不让宗室独大,她又提拔在司马炎时代失势的卫瓘,任命卫瓘为太保(上公)、录尚书事。司马亮是宗室中辈分最高的宗师,卫瓘是讨平蜀国战役中崛起的功臣,二人资格都很老,且早先都是杨骏政敌。   由此,司马亮和卫瓘成了继杨骏之后的辅政重臣。   司马亮秉承了杨骏的衣钵,一上台又封侯一千多人。他的想法简单直接——封侯的规模必须超过杨骏,否则没法收揽人心。   傅咸劝道:“照您这样封赏,今后谁不盼着国家政变?祸患会无穷无尽。而且那些受封者中很多根本没参与诛灭杨骏的政变,譬如夏侯骏,他一直置身事外,朝野对此议论纷纷,都说因为他是您的姻亲才无功受禄。”   司马亮把傅咸的话当成了耳旁风。而另一位辅政重臣——名声颇佳的卫瓘也不想蹚这趟浑水,他年轻时才略非凡,年老后唯求保全官位。   先前,司马炎第三子——关中都督司马柬,也尾随五弟司马玮和十弟司马允来到京城,并被授予录尚书事职权。司马柬虽未参与政变,但由于他是皇帝司马衷最年长的弟弟,口碑也还不错,所以事后,他这个录尚书事也继续留任。   此刻,司马柬看着杨骏一党覆灭,心里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他有种预感:真正的祸乱恐怕才刚刚开始。而他自己,在杨骏掌权时上台,没参与政变,立场相当尴尬。于是,司马柬为免受猜忌,屡次跟朝廷申请返回藩国。可司马亮不答应,坚持让司马柬帮自己辅政,因为他已经发现,别说是管朝廷,就连宗室他也管不住。   政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安东公、右卫将军司马繇,在政变后越来越忘乎所以,他凭借权势,提拔亲信,排除异己多达三百余人。譬如先前,他污蔑文鸯阿附杨骏,导致文鸯灭族。可实为杨骏党羽的司马楙(司马孚的孙子,司马望的儿子),因为跟司马繇交情好,不仅没被株连,反而还升了官。   王戎(“竹林七贤”之一)好心劝道:“你好歹该给自己留条后路!”   司马繇不听。   司马亮也觉得不能再这么放任司马繇了。   没两天,朝廷下诏,将右卫将军司马繇调任尚书仆射。   司马繇丢了兵权,心里自然憋屈,整日只有借酒浇愁。   一天,他喝得酩酊大醉,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早晚有一天,我要废了司马亮和皇后!”   司马繇无兵无权,要废皇后贾南风和皇室宗师司马亮,只是酒后胡言乱语,可不承想,他这话却被亲哥哥司马澹听到了。   司马澹素来跟司马繇关系恶劣,他的老婆又是贾南风表亲。听闻这话,他一不做,二不休,火速向贾南风和司马亮密报:“司马繇意图谋反!”   朝廷当即将司马繇罢黜,流放边境。   皇室刚刚合力击败杨骏还没一个月,就闹出这么一档子事,似乎隐约预示着,这个庞大家族的内部已经开始走向分崩离析了。   楚王凶猛   再来说说另一位宗室——楚王司马玮。他率先入京联络多位藩王,可以说是起到了主导作用。政变胜利后,司马玮受封卫将军、中领军、侍中、太子少傅,俨然成了京都军事实力最强的藩王。   但司马玮年轻气盛,心里并不满足。   “杨骏是我除掉的,到头来却把司马亮和卫瓘两个老东西抬了出来!这算什么事?”   司马亮和卫瓘很清楚司马玮不服管。对他们来说,这个手握兵权又凶暴乖戾的年轻人就像个随时会引爆的火药桶,其危险程度远在司马繇之上。于是,两位辅政重臣下定决心,不惜和司马玮撕破脸,联名上疏,建议让司马玮返回藩国。   “当初先帝让楚王任荆州都督,正是希望他能拱卫皇室。如今朝廷已经安定,臣提议让楚王返回荆州,以全先帝遗愿。”   公卿大臣听罢,脊背直冒冷汗,无人敢应。这要是附和,岂不是摆明了和司马玮作对吗?这小子心狠手辣,谁惹得起?   再加上贾南风有意让司马玮平衡司马亮、卫瓘的权力,于是,让司马玮返回藩国的事无法推行下去。   两个手握政权的老臣捅了马蜂窝,他们与手握兵权的司马玮之间的矛盾愈发激化。随后,他们又申请让裴楷代替司马玮任中领军,以期削减司马玮的兵力。裴楷的儿子娶了司马亮的女儿,裴楷的女儿又嫁给卫瓘的儿子,三人是亲家。   司马玮得知后暴跳如雷:“我可不像司马繇那样任你们摆布!裴楷胆敢接受,我就一剑斩了他!”   裴楷果然不敢,他百般推辞,甚至请求离开京都去外州做官。   这么一来,司马亮和卫瓘的努力再次泡汤。   司马玮能稳居京都,是由于贾南风的袒护,对贾南风而言,司马亮和卫瓘是贾氏一族掌权的首要障碍,而性格莽撞的司马玮反倒容易操纵。   但话说回来,楚王司马玮夹在司马亮、卫瓘与贾南风之间,虽然勉强熬过了这两劫,但也很发愁。长此以往,终归不是个办法。司马玮还不知道,在他麾下有两个僚属比他还要发愁。这两个僚属是公孙宏和岐盛,二人先前都因犯事被卫瓘通缉,在司马玮的保护下才保住性命。此刻,他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照这样下去,楚王迟早被卫瓘和司马亮搞垮。楚王一倒,我们也就完了。”   “皇后只想借楚王制约卫瓘和司马亮,这总不是长久之计!”   “要想彻底解决麻烦,就得先下手为强!”   二人经过一番周密谋划,居然想出了一个极大胆的计划。他们在没有告知主子司马玮的情况下就四处散布流言,说司马亮和卫瓘意图废立皇帝。很快,流言传到了贾南风的亲信李肇耳中。这世界上有一类人,内心无比渴望混乱,他们认为混乱能给自己带来利益,而且,这类人在西晋时期尤其多。当智障者司马衷当上皇帝后,很多人心里渴望混乱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并疯狂滋长。   就这样,公孙宏和岐盛在司马玮和贾南风两头瞒天过海,挑起了新一轮政变。   李肇不敢疏忽,马上将消息告知贾南风。   “消息可属实?”贾南风也震惊了。她沉思了很久,最后,她想通了。无论是否属实,司马亮和卫瓘终究是挡她路的人,何不趁机搞掉二人再说?   贾南风决定对付司马亮和卫瓘,不仅如此,她还要把局势搅得越乱越好。严格讲,在即将到来的这场政变中,贾南风准备得不是很充分,甚至可以说完全没什么准备,但她自有打算,因为她想出了一个完美的计划,一个可以让自己置身于事外,让司马玮与司马亮、卫瓘两败俱伤的计划。通过后面发生的事可以看出,贾南风的计划不仅不完美,反而是破绽百出,然而,其结果却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三封矫诏   公元291年夏天的一个晚上,贾南风让司马衷写了一封诏书,内容很简单:“太宰司马亮、太保卫瓘密谋废掉皇帝,诏楚王司马玮罢黜司马亮、卫瓘。淮南王司马允、长沙王司马乂(yì)、成都王司马颖守卫皇宫诸门。”这封诏书很不正规,也没有通过中书省,乃是一封密诏。   写毕,贾南风将诏书交到董猛手里。   “下臣这就将诏书传达给楚王、淮南王、长沙王、成都王四位殿下。”   “等等!”   贾南风不动声色。   再等等……等到深夜!   夜深了。   “你去吧!只须将诏书传给楚王一人即可!务必催他今夜就行动,不能耽搁!”   “遵旨!”   贾南风的如意算盘,即是让司马玮自己去折腾,又考虑到司马亮和卫瓘各有一千侍卫,必能闹得两败俱伤。而诏书既然没有通过中书省,到时候就算她矢口否认都不是问题。实际上也的确如此,政变之后,这封密诏根本无人问津。   深夜,司马玮被人从睡梦中唤醒。他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的董猛。   “陛下有诏。”   司马玮一头雾水。中书省的人怎么没来?   “是密诏……”董猛悄声将诏书的内容告知司马玮。   事先完全没做任何准备就要发动政变?况且,负责守卫宫门的长沙王司马乂(司马炎第六子)年仅十五岁,这么重要的事要交给一个孩子来执行?司马玮惊呆了。   “这诏书……是真是假?……不行,我要入宫觐见陛下,好问个明白!”就连司马玮这么鲁莽的人都不禁心生疑窦。   董猛劝道:“陛下与皇后再三叮嘱,这是一份密诏,请您尽快执行。若拖延下去,事情难免泄露,也就失去了密诏的本意。”   “密诏……”司马玮早已没了睡意。他萌生出一个念头,管它诏书是真是假,何不趁此良机,一举铲除司马亮和卫瓘这两个老东西!“好,你回禀陛下,本王这就按诏书行事。”   “那下臣就告退了。”董猛像魅影般消失在黑夜里。   按诏书行事……按诏书行事……司马玮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打鼓。自己本部营兵不少,但司马亮和卫瓘府中也各有一千侍卫,若二人反抗,很可能斗得两败俱伤。该怎么办?司马玮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他习惯于凭直觉和情绪左右自己的行动,猛一思考让他有些不适应,思绪渐渐变得不可控。突然,一个大胆且夸张的计划在他脑海中迸发出来。   就这么办!干吧!   当即,司马玮一连伪造了三封诏书!   第一封矫诏发给驻扎在京都共三十六个营的所有朝廷中央军:“司马亮、卫瓘图谋不轨,欲废掉陛下,灭先帝子嗣。诏楚王司马玮罢免都督中外诸军事(中央军最高统帅)司马亮、卫瓘。诸营皆听楚王号令,严加戒备,不得有异动。”   第二封矫诏发给司马亮和卫瓘:“诏令司马亮、卫瓘上交印绶,遣散所有幕僚属官,即刻离京返回自己封地。”   第三封矫诏发给司马亮和卫瓘的下属:“司马亮、卫瓘谋逆,企图危害社稷,现已罢免。诸僚属既往不咎,率先出降者封侯受赏,若不奉召,便依军法从事。”   至于说这三封矫诏上的玺印又是如何解决的呢?不得而知,大概是司马玮自己盖的萝卜章。司马玮才二十一岁,再加上他性格冲动,自然而然便干出了这样不计后果的事。   写毕,司马玮将第一封矫诏传遍了洛阳三十六个军营。适逢深夜,绝大部分军营都无从辨别,只能遵从司马玮的指示进入战备状态。   公孙宏又对司马玮言道:“正始年间,宣皇帝(司马懿)废曹爽时,把太尉蒋济拉到身边增加威慑力。殿下可效仿之。臣建议拉上司徒王浑,这样一来,必能服众!”王浑即是当初与王濬争功的伐吴功臣,他虽早已官拜三公,但在军队中的分量仍是举足轻重。   司马玮同意,命人去请王浑。   王浑猜到马上又将掀起政变,果断关闭了府门,命令府中一千多侍卫抵抗司马玮,以示不蹚这趟浑水。司马玮不敢相逼,只好放弃。   随后,司马玮火速点兵,命公孙宏、李肇率军讨伐司马亮,命司马遐(司马炎第十三子)率军讨伐卫瓘。同时,又派出一支军队去袭击卫瓘和司马亮的亲家——此前差点夺了自己中领军之位的裴楷。   司马遐军中有个部将名叫荣晦,他曾是卫瓘幕僚,被卫瓘斥责罢免后投奔到司马玮麾下。此时,不知是天意还是刻意安排,他跟着司马遐也参与到讨伐卫瓘的行动中。荣晦难掩内心的激动,他意识到,自己报昔日之仇的机会终于到了。   灭门   这天夜里,刚刚平静了三个月的洛阳城再次响起人喧马嘶。   先说卫瓘这边的情况。   不多时,司马遐的军队就包围了卫瓘府邸。卫瓘惊闻变故,忙跑到院子里,只见院墙外火把通明,人声鼎沸。   “朝廷已罢免卫瓘,命令卫瓘立即交出印绶,遣散幕僚属官!”   卫瓘震惊,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面临这样的局面。   左右言道:“大人!您身为辅政重臣,深夜突遭围攻完全不合情理,这诏书肯定是假的!请您下令,先率府中侍卫抗击,然后上表朝廷问明情况,若真是朝廷的意思,再投降也不迟!”   是啊,诏书很可能是假的,但万一是真的呢?若是真的,率军抵抗就是谋反,必诛灭三族。况且,诏书明确说是罢免官位,并非要自己的命。或许将来朝廷能还自己一个公道。这位当年在伐蜀战役中凭一己之力缉拿邓艾,又联合诸将剿灭钟会的名臣年已古稀,早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他摆了摆手,打断了幕僚的话。   “不能抵抗,那是抗旨!”   随即,他下令道:“所有人放下武器,打开府门,让他们进来!”   门开了,司马遐率军进府,将卫瓘团团围住。   “老臣是忠臣啊!”就在卫瓘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脑海中闪现出二十七年前的一幕。那时候,他奉钟会之命缉拿邓艾。“老臣是忠臣!”当时,邓艾也是这么说的。   卫瓘怅然地叹了口气。   这时,荣晦凑上前对司马遐言道:“我在卫瓘手下当过差,认得他全家老小,我建议将他全家逮捕,听候楚王发落。”   司马遐点了点头。   荣晦指挥众军搜查全府,把卫瓘及其子孙九人一并捆绑着返回楚王府。   当这队人马走到东亭道北的时候,荣晦叫停了队伍。然后,他带着几个人走到卫瓘面前:“老东西!你还记得那天你骂我的情景吗?你也有今天!”   “你要干什么?”卫瓘惊问。   “干什么?我要报仇!”他拔出剑喊道:“奉诏!杀!”   司马遐猝不及防:“荣晦!不要妄动!诏书只说罢免卫瓘!”但他拦不住了。   卫瓘也呆住了,他愣愣地望着向他砍来的利刃。同样是二十七年前,在成都,他剿灭钟会后,对部将田续言道:“田续,你还记得江油之辱吗?今天,我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本来很可能被赦免的邓艾因此命丧绵竹。   邓艾的相貌在卫瓘眼前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荣晦泛红的双眼。   一柄利剑插在卫瓘的胸口。   今天,总算报了昔日之仇……卫瓘倒在血泊中,他最后听到的声音,是他全家的惨叫声。   “都杀了!一个不留!”   荣晦这一开了杀戒,也就停不下来了。漆黑的深夜,洛阳的街道上响起一片鬼哭狼嚎。   卫瓘其中一个儿子——卫恒,目睹这场惨剧,吓得魂飞魄散,他拔腿就跑。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冲出了人群,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可下一步,他能逃到哪儿去呢?仓皇中,他想到了他嫂子的父亲——何劭。何劭即是前面讲到的那位每餐耗资两万,在司马炎临终前帮杨骏写遗诏的何曾的儿子。   卫恒跌跌撞撞跑到何劭家门外,可任凭他怎么呼唤,府门就是不打开。他摸着墙找到了一个墙洞,绝望地朝洞内哭喊:“何公!我家横遭灭门之祸!求您救我!”   就这样哭了很久,终于,墙洞对面传来何劭的声音:“别在这儿喊!朝廷已经下诏赦免你家!快回去吧!”   “真的吗?”   “真的!真的!快走吧!”   卫恒丢了魂儿一样跑回家,却跟荣晦的兵士撞了个正着。   “那不是卫瓘的儿子吗?”   “杀了!”   这下,卫恒跑不掉了。   在这场灭门惨案中,卫瓘的儿子和孙子共九人被杀。只有卫恒的两个儿子——卫璪、卫玠因为有病住在医生家才得以幸免。后来,卫璪在“永嘉之乱”时被匈奴人杀死,卫玠在“永嘉南渡”的大背景下举家迁往江南,但也在二十七岁时早亡。卫氏逐渐走向没落。不过,代表卫氏精神的书法却流传后世。两晋南北朝时,卫氏书法的影响力辐射大江南北,除了卫瓘之外,卫恒、卫恒堂妹卫烁(史称卫夫人)及其夫家江夏李氏都是书法巨匠,而卫烁正是“书圣”王羲之的姨母,在卫烁的悉心栽培下,王羲之成了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书法奇才。   身价千匹布   就在卫瓘遭难的同时,公孙宏和李肇的军队也包围了司马亮的府邸。   与卫瓘这边的情况差不多,府中幕僚也劝司马亮率侍卫抵抗,但司马亮不敢。   几名士兵在府外搭起梯子,爬上墙头向府中喊话:“陛下有诏!罢黜司马亮,速速投降!”   “我对国家从不曾怀有二心,何至于此!如果有诏书,能否拿出来让我看看?”   墙头上的士兵将司马亮的话转达给公孙宏。公孙宏嗤鄙道:“死到临头,还看什么诏书!攻进去!”   司马亮听着攻城锤撞击府门的声音,吓得魂都出来了。   砰……砰……砰……   司马亮的幕僚急不可耐:“就算有诏书也是矫诏!请大人赶快率侍卫迎战!”   “不!别乱动。”   “大人!再不下令就没机会了!”   “别动!”司马亮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   很快,府门被攻破了,司马亮束手就擒。   “我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你们不能妄杀无辜!”   公孙宏和李肇这支军队倒没有出现失控的局面。“我们没打算杀你,朝廷只是要罢免你的官位。”   听到这话,司马亮心里踏实了。   不多时,天空泛白,一夜的骚乱总算过去。   公孙宏和李肇没把司马亮押赴廷尉,而是将他五花大绑起来,扔到王府的墙脚处,等着司马玮的下一步指令。毕竟,司马亮是皇室长辈,没人敢动他。   太阳渐渐升高,时值盛夏,天气越来越热,负责看守的士卒见司马亮热得浑身冒汗,不禁心生怜悯:“大人,来,咱们挪个阴凉地方。”   “谢啦!谢啦!”   士卒见司马亮仍是满头大汗,又找了把扇子帮他扇风:“大人,您暂且忍忍,过不了多会儿,朝廷的诏书应该就能到了。”   “好!等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   果不其然,朝廷已知晓司马玮这一夜的惊人举动。   “陛下!皇后殿下!卫瓘一家惨遭灭门!司马亮也被擒拿!司马玮调动京都三十六营的军队,不知意欲何为!”   贾南风瞠目结舌。原本,她希望司马玮和司马亮、卫瓘斗得两败俱伤,可眼前的局面完全超出她的预料。   真没想到这小子搞出这么大动静,居然敢发矫诏调动全部中央军。不能任由他杀了司马亮。老头子辈分最高,他一死,就没人能治得住司马玮了。   “贾模听令!”   贾模是贾南风的堂兄。“臣在!”   “你带二百骑兵,火速去王府营救汝南王,不能让他出事!”   贾模飞身骑上一匹快马,向司马亮府邸飞奔而去。   而另一边,司马玮也得知了朝廷动向。   “楚王殿下,贾模携带赦免司马亮的诏书正赶往这里!”   “什么!”司马玮明白过来,贾南风不会任由他这样胡闹下去了。若留下活口,将来必是个祸患,既然都把卫瓘杀了,索性抢在贾模赶到前杀了司马亮!   可摆在眼前的问题是没人敢杀司马亮。   司马玮被逼急了,他喊道:“听着!谁杀了司马亮,就赏赐一千匹布!”   这道命令的效果立竿见影。司马亮刚还在享受士卒给他扇着凉风,转眼却见士卒把扇子扔在一旁,面目狰狞地拔出了刀……更多的人冲过来,照着司马亮劈头盖脸就是一通乱砍。顷刻间,这位司马衷的四叔爷——汝南王司马亮被砍得稀烂,最后连尸体都无法辨认了。   司马亮的嗣子当场被杀,另外三个儿子侥幸逃脱。其中,年仅八岁的三子司马羕仓皇逃命中偶遇裴楷。原来,裴楷也正被司马玮追杀。当天,裴楷带着司马羕八次转移藏身之地,最后跑进岳父王浑家才逃过此劫。   螳螂与黄雀   司马亮刚死片刻,司马玮就看到远处扬起一阵尘土,在烟尘中,分明是大批骑兵向自己狂奔而来。   “陛下有诏!不可杀汝南王!”   “不可杀汝南王!”   喊声越来越近。贾模这一路,几乎是喊着跑来的。   “不可杀……”   当贾模看到司马亮被砍得稀烂的尸体时,后半句话不由自主地咽了回去。   他发现司马玮就站在不远处。   贾模来晚了一步。他勒住了缰绳,谨慎地与司马玮保持着安全距离,然后在马上给司马玮揖了一礼:“参见楚王殿下!”   贾模没敢下马。   “啊!是贾大人,司马亮和卫瓘企图抗命,刚刚被我就地正法了。”   “呃……恭贺……殿下……”贾模忍不住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下臣这就把喜讯传达给陛下和皇后!告辞!”不等说完,他掉转马头,往皇宫飞奔而还。   一天之内,两个首辅重臣家破人亡。司马玮则控制着洛阳绝大部分军营,摇身一变,成了洛阳城中的最强势力。   这场政变的始作俑者——司马玮的幕僚岐盛,大概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可事已至此,再没退路,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楚王殿下!楚王殿下!”他把仍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司马玮拉回到现实中。   “怎么?”   “贾模跑了!”   “跑?……”司马玮大概还没意识到贾模是在逃跑。   “现在京畿中央军都听命于您,趁这机会,一举诛灭贾模和郭彰,剪除皇后的羽翼,大事可定!”   “你说什么?”司马玮瞪圆了双眼。   无论是诛杀杨骏,还是诛杀司马亮、卫瓘,司马玮都无所畏惧地冲在第一线,并毫不犹豫地杀尽对手。他甚至很享受充当贾南风的棋子,这能满足他对杀戮的渴望。可是,岐盛却提出了一个超越他思维范畴的建议。反攻贾南风?那将会形成怎样一种局面?司马玮根本理解不了。他找不到自己的定位。   虽然,司马玮隐约觉得岐盛的话是对的,但他缺乏政治格局。他想象不出如果背后没人给自己撑腰,他该怎么办:“这……容我再想想……”   司马玮在犹豫,但他的后台老板,同时也是他的敌人——贾南风却不给他时间了。   贾模跌跌撞撞地跑进皇宫。   “汝南王也被杀了!臣,还是没来得及制止!”   这是贾南风始料未及的。   “这小子……可真敢干哪!”她不由得慌张起来,火速向司隶校尉傅祗下达缉拿司马玮的诏书。   前面讲过,司隶校尉手握一千两百人的武装力量,有权缉拿京官。可是,当缉拿司马玮的诏书抵达傅祗处时,这位西晋名臣却迟疑不决,他暗想:司马玮调动了全部中央军,我手里仅有一千来人,这不是让我送死吗?   他对传达谕令的使臣言道:“请回禀朝廷,时下京都局势纷乱,臣实在无所适从,需要验明诏书真伪后再做行动!”   傅祗不敢出头。贾南风傻眼了。   就在这危急的时刻,太子少傅张华急匆匆跑进后宫,和贾南风的亲信董猛撞了个满怀。   “啊!是董大人!”张华并不喜欢这个宦官,但眼下,他意识到大敌当前,自己不得不与董猛、贾南风站在同一战线,“在下正要找您。”   “张大人何事?”   “如今社稷危在旦夕!司马玮坐拥强兵,若再不制止,恐怕连皇室都危险了。”   张华说得没错,这个时候,除了司马玮的军队之外,其他中央军营大多处于战备状态,并遵从司马玮的指示驻守在京都各处。董猛点了点肥胖的脑袋。“您且跟我来,咱们一起去找皇后商议。”   张华与董猛跑到贾南风的寝宫。   贾南风慌张地问道:“张华,外面的事你都听说啦?”   “臣听说了!”   “你怎么看?”   “司马玮矫诏擅杀重臣,将士们仓促间不明真相,都以为是朝廷下诏,所以才会跟从。臣建议立刻派出驺虞幡使,宣告解除各军战备,司马玮之势必定瓦解。”驺虞是古代传说中的仁兽,形似老虎,最早见于《山海经》中。这种动物生性仁慈,连青草都不忍践踏,只吃自然死亡的生物。画有驺虞的旗帜名为驺虞幡,是朝廷宣布解除军备休战的专属令旗。   “好!”   旋即,数名手持驺虞幡的骑兵从皇宫飞奔而出,他们分别跑向京都各营,一边跑,一边高声大喊:“楚王矫诏!朝廷命诸军解除战备!”   年仅十五岁的司马乂(司马炎第六子)遵照司马玮的命令正驻守在皇宫东掖门,他手拿弓箭,雄赳赳气昂昂地准备大干一场,听到驺虞幡使的喊声,当场吓蒙了。“楚王出示诏书我才听他的,谁知道连诏书都能有假!”他只好下令,“全军解散回营!”   京都各营见到驺虞幡使,都像司马乂一样解除了战备。最后,驺虞幡使来到司马玮的军营:“楚王矫诏!陛下敕命诸军速速解散!”   这一喊,司马玮的亲兵顿时哄然退散。   “不要跑!”可任凭司马玮怎么喊都没用了。转眼间,连他的幕僚岐盛都无影无踪,最后,他身边只剩下一个驾车的仆役。   司马玮万念俱灰,他跳上车:“快!带我去秦王府。”秦王即是他三哥司马柬,在司马炎诸子中,除司马衷外,司马柬排行最大。此刻,司马玮意识到司马柬是唯一有可能保护自己的人。   然而,还没等司马玮跑到秦王府,他就被缉拿并押送廷尉受审。当天晚上,太子太保司马泰(司马懿的四弟司马馗之子)听闻司马玮被捕的消息,打算率领手下亲兵前去救援。幕僚劝道:“事发仓促,您可千万别轻举妄动,还是先派人参加审讯再做打算吧。”司马泰听从,放弃了救援计划。   对司马玮的审讯基本相当于走个过场,进行得相当迅速,没一会儿,朝廷下诏:“司马玮擅发矫诏,谋害司马亮、卫瓘及其子嗣,图谋不轨,即刻问斩!”   奉密诏行事   司马玮被斩首的这天,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这样的天气,仿佛正是为了应和司马玮暴烈的性格。   “我冤枉啊!冤枉啊!”司马玮跪在刑场上,声嘶力竭地高喊着。轰隆隆……一声响雷让他打了个激灵,他陡然想起自己尚有一件救命法宝:“给我松绑!我有东西要呈献!”   监斩官是刘颂,他见司马玮这样说,遂对侍卫点了下头。   司马玮手一松开,便掏出藏在怀里的诏书——那封由贾南风授意司马衷写的密诏。“看看!看看!这可是真的诏书啊!我是奉密诏行事!!”他手拿密诏,狂乱地向刘颂挥舞着。   侍卫犹豫地望着刘颂:“大人,您要不要看看?”   密诏?刘颂不想看,更不敢看。他叹了口气,不希望让这件事再往更深层蔓延了。就这么简单地结束吧!   “斩了!”   刽子手手起刀落。   司马炎的第五子——楚王司马玮就这样攥着真正的诏书死了。因为那三封矫诏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事后,贾南风这封密诏再无人问津。从这点上来说,事态的发展果真如贾南风开始预估的那样。在这件事上起了主要推动作用的公孙宏、岐盛以及擅自诛杀卫瓘一家的荣晦全被夷灭三族。而接到缉拿司马玮诏书后无动于衷的司隶校尉傅祗也在事后被罢免。后来,傅祗又被起用,但因为这件事,他的官运相当坎坷。直到很多年后,他才重新崛起,并为挽救西晋社稷贡献出巨大力量。   这场政变发生在杨骏死后第三个月,短短时间里,数位朝廷重臣相继命丧黄泉。   后世有人分析说,这其实是贾南风的连环计。贾南风巧妙地布了盘天衣无缝的局,一举将司马亮、卫瓘、司马玮剿灭。固然,贾南风希望司马亮、卫瓘、司马玮鹬蚌相争,她自己好渔翁得利,但若说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就真是太抬举贾南风了。在这场政变中,存在着诸多巧合与不确定性,假如司马玮没有私自写那三封惊天动地的矫诏,假如司马亮和卫瓘奋起反抗,假如司马玮克制住自己,没有杀司马亮和卫瓘,结果如何,犹未可知。我们分析一下贾南风的预谋。她一开始大概只是想在司马玮缉拿司马亮、卫瓘后和稀泥,一方面削弱司马亮、卫瓘的权势,另一方面对密诏来个死不认账,再把矛头指向司马玮。不过即便如此,司马玮的结局依然会是最惨的,这也难怪,这个性格冲动、莽撞又凶暴的年轻人,注定是被人利用的命。自然,被卸磨杀驴也是他无法逃避的结局。   司马玮被杀后,帮他驻守皇宫东掖门,后放弃抵抗的胞弟司马乂被贬黜到了常山。在不久后,这位司马乂还会再次登场,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更大的动荡。   元康年:何不食肉糜   公元290年,杨骏闹出一起乌龙改元事件的笑话。到公元291年初,杨骏为挽回面子,又改年号为永平,实在是越抹越黑。4月,杨骏被杀,朝廷又改年号为元康。6月,随着司马亮、卫瓘、司马玮被杀,就只剩下贾南风一家独大了。这个凶残恶毒又丑陋的女人,总算如愿以偿地攀上权力顶峰。幸运的是,贾南风对改元没什么兴趣,司马玮死后没再提改元这事。   从此,元康年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这也是西晋王朝自司马炎死后少有的平稳时期(相对而言)。   趁这难得的机会,我们提一提司马衷,别忘了,他毕竟是西晋第二届皇帝,不能只当成一个跑龙套的对待,虽然实际上,他连跑龙套的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个让权臣与皇后贾南风随意摆弄的道具罢了。   一次,贾南风撺掇司马衷说:“先前你当太子的时候,和峤说你不配当皇帝,待会儿你见到他,就问问这事,看他怎么答复你。”   “哦,好。”   司马衷见到和峤后,果然问起此事。   和峤平静地回答:“臣先前侍奉先帝,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可幸好臣的话没有兑现,今天您当了皇帝,是国家之福,臣不敢逃避责罚。”   司马衷也不生气,痴痴地笑道:“怎么会呢,我知道,您是忠臣,我不会责怪您的。”   这事要发生在别的皇帝身上,史书一定会大书特书,称赞其宽容仁厚……但遗憾的是,这事发生在司马衷身上,评价也就只有一个字——傻。   从元康二年即公元292年开始,全国各地就灾情不断,司马衷每天耳朵里听的都是关于饥荒的消息,他心里一直憋着个问题。虽然他有种感觉,自己不该乱问问题——这并非出于理性的分析,而是从以往的经验得出的教训——只要自己一开口,总会引起旁人的耻笑。但最后,司马衷还是没忍住,把这憋了很久的问题说了出来。   “老百姓既然没粮食吃,那他们怎么不吃肉呢(何不食肉糜)?”   这句话流传了下来,成为一个罪大恶极的标签,牢牢贴在了司马衷的脸上。然而,以司马衷的性格,恐怕他问这话的时候心里的的确确是充满着关切吧。可即便如此,又有什么用呢?这世界上就是有一种人,蠢到没边儿,谁见了都想照死里抽。让人无奈的是,我们又不能把所有这一切都归罪于司马衷。诚然,司马衷不学无术,只知道吃喝玩乐,堪称史上最昏庸的皇帝,但别忘了,他是个天生智障者,是个病人,病人本该得到更多的关怀和爱护,可他却被错误地赋予更多的责任,更关键的,这不是他主动选择的结果。司马衷的父母——司马炎和杨艳,自认为对儿子关爱有加,武断地将皇袍穿在他身上,最终给所有人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   可想而知,司马衷每天就像个吉祥物一样坐在皇位上,却对朝政没半点控制力。当时所有诏书都由贾南风颁布,司马衷要做的,无非就是在诏书上盖个戳而已,显然,他也没有选择盖或者不盖的权力。   于是,元康年间,贾南风变成了实际意义上的皇帝。   元康年:贾郭   贾南风有了权,都干了些什么呢?史书记载了两件事。其一,她跟太医令程据私通。其二,她经常派人绑架帅哥跟自己搞一夜情,而那些被绑架来的帅哥多半都在完事后被杀人灭口。固然,贾南风是邪恶的。但必须客观地说,就她这些恶行,要跟吴国末代皇帝孙皓比起来,那绝对是小巫见大巫。总之,贾南风没人性、没道德、没理想,只对权力和性有强烈的欲望。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跟着贾南风一起升天的,便是她的父族——贾氏一族,以及她的母族——郭氏一族。前文讲过,贾南风的母亲名叫郭槐,是个嫉妒心极强且心狠手辣的女人,她的家族,准确的称呼应该叫太原郭氏,正是魏国名将郭淮的后代。元康年间,贾氏与郭氏的名望虽不及颍川荀氏、琅邪王氏这些名门,但其权势和显赫程度却没人能比。自然,这两大家族也是支撑贾南风的重要势力。   贾氏和郭氏族人中,除了郭槐、贾南风、贾午(贾南风的妹妹)之外,还有两位需要着重介绍。   首先说贾南风的外甥——贾午之子贾谧(mì)。   贾谧的爸爸名叫韩寿,但他随了母姓,这里面有一段故事。   很多年前,韩寿任贾充幕僚。有次,贾充设宴款待宾客,韩寿也在席间,他风流倜傥的相貌正巧被贾午看到。贾午春心荡漾,主动约起韩寿。于是,二人开始频繁私会,夜夜偷情。   一天,贾充闻到韩寿身上异香扑鼻。这气味他再熟悉不过了,竟是司马炎特别赏赐给他和陈骞(魏朝名臣陈矫的儿子)的西域香料,也就是说,普天之下就只有他们两家有。   韩寿怎么会有?陈骞跟韩寿八竿子打不着,不可能送他,只可能来自贾府。贾充想起自己曾把香料给了女儿贾午,那么唯一的解释只有……   顿时,贾充恍然大悟。   女儿跟人私通可不是件体面事,若张扬出去肯定有损贾府的名誉(虽然在外人眼里,贾府根本就没什么名誉)。贾充思来想去,既然生米做成了熟饭,索性把贾午嫁给了韩寿。   韩寿和贾午生子取名韩谧。后来,贾充考虑到自己没有儿子(两个幼子均因为郭槐杀死奶妈而早夭),又看韩谧生得俊秀,便让韩谧改姓贾,充当自己的嗣子,成为贾氏的继承人。不过,根据礼法,嗣子应该找兄弟的儿子,哪有让外孙当嗣子的道理?贾充死后,博士秦秀正是揪住这个把柄,说贾充昏乱纪度,打算给他定谥号“荒侯”,司马炎不答应,最后才定谥号为“武侯”。   贾谧同样深得姨妈贾南风宠爱,他在门下省担任散骑常侍,整天围着贾南风团团转,官位虽然不算太高,却是权倾朝野。   再说郭氏一族的大佬——贾南风的舅舅郭彰。元康年间,郭彰官拜卫将军,成为京都卫戎军总司令,手握重兵。他和贾谧二人并称为“贾郭”,乃是当时权势最盛的外戚。   元康年:贾南风的班底   朝廷毕竟有很多政务需要处理,贾谧和郭彰却都是只会享福不会干活的人。贾南风要想安心享受骄奢淫逸又放荡不堪的生活,就必须得组建一个既忠于自己,又能脚踏实地工作的政治班子。   幸运的是,在她众多庸庸碌碌的亲戚中,居然有两个才干、名声俱佳的人才——堂兄贾模和表弟裴(wěi)。毋庸置疑,这二人能委以重任。还有一个人她也必须考虑,这人和她并不沾亲带故,但在剿灭司马玮的事件中立下汗马功劳,这人便是大名士张华。   贾南风问贾模道:“张华这人到底能不能重用?”   贾模答道:“张华身为先帝时代统一天下的功臣,继卫瓘死后,名望和资历无人能及,如果提拔他辅佐朝政,朝野一定会心服口服。”   “裴,你觉得呢?”   “臣也赞同。”   贾南风点点头,又问外甥贾谧:“你也说说?”   贾谧想了想说:“张华出身寒门,没有家族势力,权力再重也不会威胁到皇室。我觉得可用。”   “好……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就提拔提拔张华吧。想来,他被先帝罢免这么多年,过得也挺憋屈。”   我们应该没有忘记,张华曾经是个铁杆齐王党,他因为不支持司马衷当太子,遭到荀勖、冯、司马炎的联手打压。但话说回来,如今这些公卿,当年又有几个是支持司马衷的?大家的态度其实都跟和峤一样,既然木已成舟,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也就可以不用计较了。如此,张华,这位远离政坛多年的名臣,总算在贾南风时代得到重用。   下面,我们介绍一下元康年间那些位居权力顶峰的干实事和不干实事的重臣。贾南风身为皇后,多数情况下只能深居后宫,她最需要的就是能从后宫伸向朝廷的触手。于是,她最重视的自然是位于皇宫内的门下省(皇帝的近臣兼顾问,掌握朝政机要)和中书省(负责颁布诏书)。因此,我们从这两个行政机构开始说起。   门下省的四位侍中分别是:贾模、裴、张华、裴楷。其中贾模权力最大,为首席侍中。而同属门下省的散骑常侍贾谧虽位在侍中之下,但因为他受贾南风宠爱,最是嚣张。史书记载,贾谧对触怒他的黄门侍郎敢直接上枷锁处私刑,这种事就算首席侍中贾模也干不出来。   中书省的两位大员分别是中书监张华与中书令裴楷(二人兼任侍中)。起初,张华被中书监荀勖整,此刻,他终于也坐到了中书监的位子。毋庸置疑,他心里对贾南风怀有很深的感激,这种感情未来极大影响了他的判断力。   说完门下省和中书省,接着再来说执掌皇城禁军的武官。   卫将军:郭彰。他手里有一支亲兵,相当于京都卫戎军司令。   中领军:王衍。这人出自名族琅邪王氏,乃是“竹林七贤”中王戎的堂弟。王衍之所以能统领皇宫内禁军,成天在贾南风眼皮底下晃悠,全因他老婆郭氏与郭彰是同族。   中护军:相继由司马澹(司马伷次子)和赵浚担任。司马澹即是诽谤自己弟弟司马繇谋反,致使司马繇遭到流放之人,他老婆也是郭氏,与郭彰同族。郭氏性格强横,她仗着有贾南风做靠山,甚至欺凌到婆婆诸葛太妃(诸葛诞的女儿)头上,而司马澹也不闻不问,由此留下不孝的名声。赵浚则是贾南风多年的死党——司马炎嫔妃赵粲(谢玖事件中曾力保贾南风)的叔父。   除了以上重臣外,别忘了朝廷里还有个相当务实的部门——尚书台。元康年间,尚书令相继由司马晃(司马孚第五子,曾助贾南风发动政变剿灭杨骏)、司马泰(司马懿四弟司马馗的儿子)、王衍担任,而尚书台最重要的部门——吏部的吏部尚书则由王戎担任。由此,尚书台的政务便主要集中在司马宗室和两个琅邪王氏兄弟手中。   总的来说,贾南风的政治班子组建得还算相当得体。尤其是四位门下省要员——张华、贾模、裴、裴楷,都算得上是当时的顶尖人物了。   元康年:河东裴氏   前面大致介绍过河东裴氏家族。在西晋初年,裴秀与太原郭氏搞政治联姻,是故,贾充即是裴的姨父,贾南风则是裴的表姐。贾南风掌权后,裴大权在握,裴氏家族的势力更上一层楼。   裴楷则是裴的堂叔,他在家族中名声最响,号称“玉人”。裴楷个性通达随性,他的堂兄看上他一栋宅邸,他想都没想就赠给了堂兄。去富豪家做客时,他只要看到什么名贵珍玩,张口就要,然后转手又送给贫困者。   裴楷曾提议从最富裕的梁王司马肜和赵王司马伦这二位藩王的封国税租中每年抽调一百万钱,以抚恤宗室中的贫寒者。   有人讥讽裴楷说:“哪有拿别人东西再送给其他人做人情的?”   裴楷答道:“损有余以补不足,天道也!”   可见,裴楷对钱财有着相当豁达的价值观,称得上“不以物喜”。不过,在河东裴氏一族中,裴楷的命运也最为跌宕。   司马炎时代,裴楷站在任恺一边压制贾充,自然没什么好果子吃。杨骏掌权时,裴楷虽是杨骏的亲家,却被杨骏排挤。杨骏好不容易倒台了,裴楷的儿子又意外死于乱兵之中,他自己也差点被株连斩首。司马玮发动政变的那天夜里,他保护着司马亮的三子司马羕四处逃窜,若不是得到岳父王浑保护,又差点被杀。此时,他官拜中书令,但他生性淡泊名利,一心只想着退隐。   王浑很理解自己的女婿,他上奏朝廷:“裴楷天性不喜欢争名夺利,还请朝廷成全他的志向!”   朝廷没有同意。没过多久,裴楷便一病不起了。   就在裴楷临终之际,王衍去探望他。裴楷望着王衍,说了句奇怪的话:“你我似未曾相识啊……”   王衍与裴楷相交多年,临了却被裴楷说不认识,到底是什么意思?魏晋时期,名士深受玄学思想的熏陶,常常说些玄而又玄的话。想来,裴楷大概是借以表达自己不谙世事的本心吧。倘若这话说得更直白,并带有贬义,那意思则可理解成人心叵测、知人知面不知心了。王衍也是大名士,整天把名节挂在嘴头,但从他日后一系列作为来看,证明裴楷所言不虚。   贾南风掌权后没几个月,裴楷病逝。   王衍叹道:“裴君精明开朗远在众人之上,寻常人看不透他。若人死能复生,我真想再与他同舟共济。”寻常人看不透裴楷,但王衍却看得透,这话自是借着称赞裴楷来证明他自己不是寻常人。   元康年:变味的玄学   我们来讲讲王衍的事迹。这位琅邪王氏族人,王戎的堂弟,自幼享有清高的名声。他十来岁时去拜见山涛,山涛盯着他看了很久,赞叹道:“真不知是哪位老妇人,生了这么个俊美的儿子。可是……”山涛话锋一转,“……将来贻误天下苍生的人,或许就是这孩子啊!”   前文讲,王衍、王戎跟羊祜关系不睦。等到王衍、王戎上位后,二人大肆诋毁早已故去的羊祜,“二王当国,羊公无德”这句话在元康年间广为流行。   早年间,杨骏想把女儿嫁给王衍,王衍以此为耻,装疯卖傻躲避这桩婚事。不过,王衍却娶了太原郭氏之女。其实,弘农杨氏的名望远在太原郭氏之上,而王衍拒杨骏,纳郭氏,也不是考虑他们的家族历史,乃是出于政治投机。杨氏是司马炎时代的外戚,郭氏则是司马衷时代的外戚,显而易见,郭氏有着更大的升值潜力。不过,想来是因为太原郭氏缺乏家教,王衍之妻郭氏、司马澹之妻郭氏,以及贾充后妻郭槐,无一不是性格凶悍、飞扬跋扈。   王衍跟堂兄王戎的金钱观迥然不同。王戎爱财,王衍却自命清高,鄙视钱财。有次,王衍言道:“钱财如粪土,我连说出钱这个字都觉得恶心,从今以后,我绝口不提钱字!”   郭氏贪婪,好敛财,故意跟王衍作对,便趁着王衍熟睡时,在他床周围堆满了钱。王衍醒来,满眼都是钱,知道是妻子想逼他说出钱字,不禁恼怒道:“把阿堵物都给我拿走!”“阿堵”是晋朝时的口语,“阿堵物”意指“这东西”。后来,阿堵物就成了钱的代称。   司马炎曾问王戎:“当今之世,王衍能跟谁相比?”   王戎不吝溢美之词:“要问谁能跟王衍比,当今是找不到了,只能从古代圣贤中去寻觅。”   这绝对是溢美之词。不过,料想王戎也不是赞王衍的才干,而是赞王衍的哲学造诣。   王衍才华横溢,自比“孔门十哲”之一的子贡。他和那个时代绝大部分士人一样,均推崇魏朝夏侯玄、何晏的玄学,且在玄学理论上有杰出造诣。说到魏晋玄学,就不得不提一种风靡于魏晋的时尚社交活动——清谈。   清谈源于东汉末年的清议,不同的是,汉末清议的话题主要是品评名士,其内容多与政治息息相关,而魏晋清谈则刻意回避政治,以《老子》《庄子》的哲学思想为基础,针对有与无、本与末、动与静、言与意、自然与名教等问题展开探讨和辩论,完全是哲学范儿的。   清谈自魏朝正始年间开始流行,当时正值曹爽和司马懿紧张激烈的派阀斗争,士大夫一是推崇夏侯玄、何晏的学术,二是为了排解压力,遂创造出这种娱乐与学术兼具的社交活动。正始年后,清谈并没有走向衰败,反而更加盛行,成为魏晋时期最具特色的文化风貌之一。   这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风雅社交令士大夫趋之若鹜,备加推崇,其吸引力甚至比五石散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清谈绝非胡吹瞎侃,而是有一套严格的规矩和流程。参与清谈者人数不定,过程中,一方阐述自己的主题和见解,持不同意见的另一方则竭力推翻对手的论点。清谈的结束,有时是双方求同存异,有时是各自坚持,很难定下胜负。本来嘛,哲学问题也不是那么容易讲得清的。   晋朝时佛教已相当盛行,因此,清谈常常也流露出禅学的韵味。   有次,一个宾客向大名士乐广请教:“‘旨不至,至不绝’是什么意思?”“旨不至,至不绝”出自《庄子》,大概意思是说:凡人认为探知到了某件事物,便能了解这事物的属性和形态,但其实,这种对事物的认知是极其粗略甚至有误的,故凡人几乎不可能通过触摸或观察了解事物的全貌。这种深奥的哲学思想甚至可以延伸到物理学领域。   乐广听罢,没有直接回答,他用拂尘敲了敲案几。问道:“碰到了吗?”   宾客回答:“碰到了。”   乐广又将拂尘从案几上拿开,问道:“既然碰到了,它又去了哪儿呢?”   宾客做猛然醒悟状。当然,悟没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清谈忌长篇大论,主张言简意赅。王衍曾称赞乐广说:“我跟人说话已经力求简略,但比起乐广,还是觉得自己太啰唆。”   王衍与乐广同是西晋最著名的清谈领袖。乐广留下这个颇具禅机的故事,王衍却留下一个很不光彩的故事。   王衍跟人畅谈玄理的时候,往往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别人指出他的错误,他也满不在乎,随口便将前面说过的话推翻,被人评论为“口中雌黄”。雌黄是一种矿物质,在古代被当作橡皮来用,这即是成语“信口雌黄”的由来。   清谈,作为一种半消遣半学术的社交活动固然无所谓,但遗憾的是,这种社交极大影响了士大夫的心性。倘若士大夫之间的话题过多涉及政治,很可能会被朋友鄙视,他们认为政务是“俗务”,唯有纯粹的哲学才是清高风雅。甚至,士大夫在处理政务时,也不由自主地把清谈时养成的习惯带了进去——政务太俗,什么都不做才是真正的高人。这绝对不是无为而治,实则是借着无为而治的说法占着茅坑不拉屎。其中,王衍正是这样一个典型。《晋纪·总论》的作者干宝评论说:“做官的人讥笑勤奋,却把空谈当成高明,诸如刘颂进言治政之要、傅咸弹劾歪风邪气,都被人称为‘俗吏’,可那些无所事事者却个个名重天下……”这话,极其准确地描述了当时的官场风气。   王衍推崇“贵无论”,以“无”作为世界的根本。裴则是个务实的人,他不爽像王衍这样的人大行其道,认为应该改变社会风气,遂写下一篇《崇有论》驳斥王衍。裴也是玄学拥趸,《崇有论》同样基于玄学理论。姑且不提二人的哲学见解谁更高深,只针对那时的时局来说,裴的确起到了更加积极的作用。   若真要从哲学角度来讲,王衍虽喜欢畅谈“无”,但料想他并不明白“无”的真正含义。其实,道家和佛教的“无”绝非指什么都没有,这种概念超越于“有”与“没有”的二元对立概念,甚至超越了我们的认知范畴,是对宇宙万事万物本源的粗浅描述。受限于人类语言的匮乏,实在没有准确的词能形容这至深的道理,故用“无”来代替。可是这简陋的文字表达,却误导了很多一知半解的人,认为无所作为、空无一物就是开悟的表现,实在是可悲可叹。其实那些真正开悟的人,反而会很好地把这智慧运用到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当中。   讲个不相干的小故事。   有人问一位开悟的禅师:“您开悟前做什么?”   禅师答:“砍柴、烧水、扫地。”   “您开悟之后又做什么?”   “砍柴、烧水、扫地。”   “这么一说,开悟不开悟究竟有什么区别?”   禅师答:“我开悟前做这三件事的时候,脑子里杂七杂八,思绪混乱。开悟后,砍柴的时候就想砍柴,烧水的时候就想烧水,扫地的时候就想扫地。”寻常人均无法百分之百控制自己的意识,不信,你可以试着集中意识在一点,观察思维会不会有或多或少的跳跃,禅定正是对意识控制能力的训练。   放下这些深奥难懂的哲学问题,让我们回到元康年间的政治环境中。   手握尚书台政务的重臣王衍,对“无”的理解仅仅流于肤浅的辩论中,因为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他肯定不理解“无”的真正含义。王衍从政,完全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尸位素餐,其政绩自然乏善可陈。   元康年:太阿宝剑   像王衍这种人虽说毫无作为,但至少不会惹是生非,再加上有张华、裴、贾模三人竭力匡扶朝政,居然令西晋王朝步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平稳与安定。想想,皇帝是个智障者,皇后又凶残毒辣,在这种怎么想都是死路一条的危局之下,能勉强维持朝廷和谐也着实是不易。   身居最高位的皇后贾南风,有了这个政治班子帮她打理政务,也就可以踏踏实实享清福,玩男宠了。   不可否认,张华对贾南风怀有感恩之心,他也常常劝谏贾南风,但他采取的方式相当柔和。元康年间,张华写过一篇《女史箴》,阐述女子应尊崇妇德的道理,旁敲侧击地提醒贾南风。显而易见,这不疼不痒的劝谏不会起到任何作用。顺便提一句,《女史箴》很有名,除了因是张华所著,更大的原因是东晋著名画家顾恺之根据《女史箴》画出了十二段《女史箴图》。在灾难动荡频生的历史长河中,这幅著名的画卷早已灰飞烟灭,但幸运的是,其唐代摹本和宋代摹本的一部分至今犹存。1900年,八国联军攻入紫禁城,一名英国军官抢到《女史箴图》的唐代摹本,他将这宝物带回英国,并以25英镑的价格贱卖给大英博物馆。可是,大英博物馆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们对中国艺术了解不多,居然按照日本画的方式装裱,并拦腰截成了四段,其中明清文人的题跋都遭到裁剪,着实让人心疼。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与中国是盟友,英国人提出,让中国政府任选《女史箴图》或是一艘潜水艇相赠。结果,中国政府选择了潜水艇,《女史箴图》的唐代摹本便继续保存在大英博物馆。《女史箴图》的宋代摹本较之唐代摹本,画工稍差,今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张华学富五车,博学多识。不过,或许是因为读的书太多太杂,他有点神道。他有个毛病,特别喜欢谈论神怪异事。   在一次酒席宴中,张华指着其中一块鱼肉,愣说是龙肉。众人不信,张华口若悬河言道:“龙肉浇上苦酒会发出异样光彩,你们不信可以试试。”一试之下,果然,肉浇上苦酒后出现了变色反应。虽然厨师解释说这只是一条普通的白鱼,但龙既然能变化形体,就算张华指着一条蚯蚓说是龙也没法反驳。接下来,众人大快朵颐,享用起这块所谓的龙肉。可以确信的是,古往今来没人真的吃过龙肉,但那次酒席宴却因张华变得别开生面,龙肉的口感令每个人都回味无穷,并成了大家日后向别人炫耀的谈资。   还有一次,武库中碰巧飞出一只雉鸡。张华说雉鸡是蛇变化而成。随后,众人在雉鸡旁边发现了几片蛇的蜕皮,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相信。类似这种事有很多,张华总说些没法验证的话,把那些本来平平无奇的东西解释得神乎其神。想来,这大约就是张华塑造自己无所不知的形象惯用的策略。   《论语》中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意思是孔子从不谈论怪异鬼神之事。至少在这一点上,张华没有遵从孔老夫子的教诲。他既有这个毛病,自然而然地也会吸引同类人趋之若鹜。   某天,一位客人叩响了张华家的大门。   吱扭一声,张府大门打开,仆役探出头。   “张大人在否?”客人操着浓浓的南方口音问道。   仆役一听这口音,立刻喜上眉梢:“莫非您就是雷君?”   “正是在下。”   “我家大人早已恭候多时了,快快有请。”   这客人名叫雷焕,是江东豫章人。张华得知雷焕精通星相学,遂盛情邀请他来家中做客。   张华与雷焕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二人一直聊到晚上仍意犹未尽。   “雷君,今晚就住在我这儿吧,一会儿我们去观测星象,占卜未来的吉凶祸福,如何?”   “好!好!”   雷焕也不推辞,欣然接受。吃过晚饭,二人登上阁楼,扶着窗棂仰观星空。   雷焕看了一会儿,悠悠说道:“我最近注意到,北斗星与牛郎星之间有一股不寻常的异象。”   “预示什么?”   “以我推测,是世间有宝剑精华贯穿天际之故。”   张华听到这里,自顾自地言道:“很多年前,有个相面的说我年过六十能登上三公高位,还能得到一把世所罕见的宝剑,这话莫非真能应验吗?”继而,他又问雷焕,“麻烦雷君帮忙算算这把宝剑藏在何处。”   即便在今天,运用星相学算命也颇为流行,但通过星相学算出某个地方藏着宝剑就实在太离谱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张华的循循诱导,还是雷焕早有预谋,总之,雷焕听了张华的话,万分肯定地说:“就在我的家乡,豫章丰城。”   张华想了一会儿,言道:“恕我有个不情之请。”   “您且直言。”   “我想请您去丰城做官,顺便帮我寻找这把宝剑。”   “在下义不容辞!”   就这样,张华举荐雷焕当上了丰城县令。   雷焕在丰城的声誉还算不错,他频施善政,以宽厚著称。同时,他也没忘记张华的托付。算来算去,他确定宝剑就埋在丰城监狱下面。于是,他在监狱地基下挖了四丈多深,居然真的找到一个青石匣。雷焕将石匣打开,只见里面整齐摆放着两把宝剑。剑上都刻有字,一把写着“龙泉”,一把写着“太阿”。事后,雷焕将太阿剑赠给张华,自己留下龙泉剑。   如果我们仔细分析这匪夷所思的故事,就会发现里面大有文章。   先说这两把有名的宝剑,的确见诸史册中。   龙泉剑由春秋战国时铸剑名匠欧冶子打造,太阿剑则由欧冶子和他的徒弟,同时也是他的女婿干将(干将的老婆是莫邪,即欧冶子的女儿)合力打造。龙泉剑是不是真货不清楚,可另一把太阿剑却绝对是赝品。因为根据史书记载,太阿剑曾随秦始皇陪葬,项羽掘开秦始皇陵墓后得到太阿剑,请铸剑师将太阿剑重新冶炼,并一分为三,打造成了三把剑。也就是说,早在楚汉争霸时,太阿剑就没了。   如此可以断言,雷焕绝对是把赝品太阿剑像煞有介事地赠给了张华。   联想今天,无数奸商将新铸的铜器涂抹硫酸埋在土里,过上个把月再刨出来,充当古玩贩卖,这种事实在太稀疏平常。雷焕比今天的低端奸商高明之处在于,他给这事赋予神秘学和政治色彩。在这个故事里,雷焕以星象作为引子勾张华上道,不仅为自己赢得奇人异士的大名,更得到丰城县令的官位。他赠给张华一把赝品太阿剑,卖了张华一个很大的人情,自己又留下一把天知道是真是假的龙泉剑。经这么一炒作,无论龙泉剑是真是假,必定身价倍增。雷焕赚得是盆满钵满。   事后,有人对雷焕说:“你得到两把宝剑,却只给了张华一把,这事能瞒得过去吗?”   雷焕答道:“眼看本朝将有大乱。张华必身受其祸,无法幸免,都给他也是浪费。我留着这把龙泉剑,是打算日后悬挂在东汉名士徐稺的墓前做凭吊。”   不过,雷焕也就那么一说,他当然不舍得把龙泉剑挂在徐稺墓前。等雷焕死后,他的儿子继承了龙泉剑。后来,龙泉剑不慎落入水中,从此再无踪影。   再说张华得到太阿剑后爱不释手,整天挂在腰间。自然,他无从知道这把剑是赝品,但这完全不重要,因为这把剑象征着天意,为他将来能登上三公高位营造出充足的政治舆论。   元康年:火灾   元康五年(295),冬天的一个深夜,洛阳城被火光映得通红。   “着火啦!”众人叫喊着四散奔逃。   火灾发生在一个极重要的地点——武库。这里存放着皇城军队的武器、铠甲、军械和大批稀世珍宝。   中书监张华闻讯,大惊失色,他第一反应并不认为这是一场天灾,而是坚信又有政变发生。   “有政变!快!全军戒严!任何人不准乱动!”   驻守在武库旁边的卫将军郭彰(贾南风的舅舅)也是同样的想法。   “又有政变了!”   郭彰是个平庸的权贵,他迅速调集亲兵保护自己,以防不测。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就这样上演了,京都所有军队严阵以待,守备本营,却任凭武库在大火中熊熊燃烧。这也难怪,朝廷官员刚刚经历过杨骏和司马玮两起政变,自然会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反应。但事实上,这起大火纯粹是场天灾。   侍御史刘暾(直臣刘毅的儿子)匆匆跑到火场,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郭彰在无数侍卫的簇拥中气定神闲,静静地看着火光冲天的武库,一动不动。   “郭大人!你还傻愣着干什么!赶快派人救火啊!”   “你懂什么!再乱喊,信不信我砍掉你的官帽!”   “你!你!”刘暾气得直哆嗦,“你恃宠作威作福,天子授我的官帽你也敢动吗?我要上疏弹劾你!”   旁边的公卿见状,纷纷劝和。   “刘大人息怒,郭大人也是奉命行事。”   伴随着争吵声,武库终于化为一堆瓦砾废墟了。因为张华的误判和郭彰的不作为,火灾损失极其惨重,在武库中存放的二百八十万件武器军械以及历代保存下来的珍宝,包括王莽的头颅、孔子的鞋、汉高祖刘邦的斩蛇剑等,全部被烧个精光。   事后,张华又犯了老毛病,或者可以说是故技重施。他言之凿凿:“就在武库着火的时候,我亲眼看到,汉高祖那把斩蛇剑伴随一道亮光,冲出屋顶,直升九霄云外。”   经张华这么一说,这场火灾就代表了天意。俗话说,天命难违,张华误判而没有救火的责任自然减轻了不少。   张华的儿子张韪劝道:“这场火灾恐是凶兆。您就不考虑辞官避祸吗?”   张华摸了摸腰间那把赝品太阿剑,脑海中又浮现出当年相面者的预言。他已经远离政坛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才咸鱼翻生,他不舍得放下。最后,他叹了口气:“天道悠远,唯有修德应变。我还是以静制动,听凭天命吧!”   武库失火的翌年,张华终于等来了天命。他官拜司空,如愿以偿登上三公高位,同时仍兼任中书监。张华对贾南风的感激之情也越来越深了。不过,张华用这些伎俩经营仕途倒也无可厚非,毕竟,这位曾助司马炎统一天下的名臣,其才干在当时首屈一指,对政治环境也的确起到了相对积极的作用。   元康年:惊为天人   这段时间,朝廷在张华、裴、贾模三人的努力经营下勉强维持着平静。而洛阳城也像个自我治愈能力极强的生物一般,虽然经历了无数场政变,但只要风波一过去,凭借政治中心的独有魅力,立刻又恢复到往日的繁华。   这天,在洛阳城的主街聚了一大群人,人群中央堆了一捆干柴,干柴上拴着一只外形奇特的大鸟,有几个手持火把的侍卫站在柴堆旁边,不停推搡着往中间拥挤的好事者。人群外围没有挤进来的还不甘心,纷纷伸着脖子,踮起脚尖,往中间张望。   “那是什么鸟?长得真奇怪!”   “从没见过。”   绝大部分人都没见过这种鸟,不由得啧啧称奇。只有几个见多识广的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没见过吧!那是鸩鸟!”   “当真?鸩鸟只生活在长江以南,剧毒无比。律法严禁把鸩鸟带到江北,怎么会出现在京都?”   “听说它是石崇送给王恺(司马炎的舅舅)的礼物。傅祗把这事揭发出来,这不,朝廷要烧死这只鸩鸟呢!”   须臾,侍卫看看时辰已到,将火把投到干柴之上,随着一阵嘶鸣,鸩鸟被烧死了。   鸩鸟被广泛记载于古代史籍中,因其羽毛含有剧毒,故常用作暗杀神器。晋朝时因为考虑到鸩毒引发的恶劣的社会影响,明令禁止把鸩鸟带到长江以北。到了北宋,关于鸩鸟的记载日渐稀少,明清时已相当罕见。人们对鸩鸟的滥捕滥杀,最终导致这种可怜的生物灭绝了。   回过头来讲石崇,他在杨骏掌权时被赶出京都,外任荆州刺史。荆州纵跨长江南北两岸,石崇有幸从江南得到一只鸩鸟,将之赠给了王恺。二人虽经常斗富,但私交倒还不错。傅祗听说后上疏弹劾石崇。于是,这只无辜的鸟被烧成了灰,但石崇和王恺却没受到什么处罚。不过,朝廷考虑到石崇在荆州也没干什么好事,便宣召他入京担任大司农。石崇生性放纵不羁,他听说自己马上要回京了,没等诏书下达就擅离职守。因为这事,他遭到罢免。但朝廷其实只想吓唬吓唬他,没几天又起用石崇做了太仆。   石崇满载着他抢劫荆州富商积累的巨额财富,高高兴兴地回到京都。这一入京,他便敏锐地觉察出,政局跟自己离京时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如今的天下是贾氏的了……   每天早朝后,石崇总是匆匆跑到皇宫的城门外等候,他知道,要不了多久,贾谧就会驾车而出。   石崇不住向皇宫中引颈张望,不消片刻,远处扬起一阵尘土,一辆豪华马车飞驰而来。石崇扑通跪拜在路边,等马车临近,他扯开嗓子高呼:“恭迎贾大人!”车里坐的正是贾谧。贾谧看到趴在地上的石崇,满意地点了点头。马车并没有停下,嗖地一下从石崇跟前掠过。   石崇依然五体投地,口中高呼:“恭送贾大人!”   距离石崇不远处的路边,还有一个人做着跟石崇同样的事。   “恭迎贾大人!”   “恭送贾大人!”这人喊得比石崇还要响亮。   直到马车远去,二人才缓缓站起身。石崇侧眼一看,不禁笑了:“安仁,怎么你也在呀?”   安仁,正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美男——潘岳的字。潘岳又名潘安,时四十多岁。石崇的爸爸石苞有人称“姣无双”的相貌,石崇长得也很帅,但跟潘岳比起来,绝对是土鸡见凤凰。潘岳一站起来,刚刚猥琐谄媚的样子顿时荡然无存,又恢复了平时玉树临风的神采,引得路人啧啧称奇。   “这长相,简直让人惊为天人!”   潘岳到底帅到什么程度?史书中记载了一则事。每当潘岳乘车外出,就连路边的老妪都被其相貌倾倒,纷纷往他车里抛递花果,一路下来,潘岳竟能满载着一车花果。   潘岳不只帅,还文采绝佳,学富五车。他二十岁的时候,正赶上司马炎初登帝位,他写了一篇赋为司马炎歌功颂德。可坏就坏在这篇赋,其辞藻过于华美,招致上司与同僚的嫉妒,竟让他十年中不得升迁。自然,这很可能只是冠冕堂皇的说法,潘岳仕途不畅,想必与他恶俗的品行不无关系。   潘岳三十岁时官任河阳县令,他在河阳县种满桃花,成为当地绝景,有“河阳一县花”之称。后来,他担任杨骏幕僚。杨骏覆灭后,潘岳本受牵连,但他有一个好友,正是司马玮的幕僚公孙宏,因为这层关系,他躲过一劫。司马玮死后,潘岳又阿附在贾谧门下。后世有好事者,说潘岳和贾南风玩暧昧。但事实上,潘岳虽然热衷名利、性格谄媚,但他对老婆的忠贞却是出了名的。潘岳和发妻杨氏在十二岁时订婚,后二人两地分居十七年,从未相辜负。潘岳二十九岁和杨氏团聚,相守二十三年后,杨氏病故。杨氏死后,潘岳为杨氏写了一篇情深意切、感人肺腑的悼亡词。潘岳终生不曾纳妾,杨氏死后也没再续弦,始终如一。“潘杨之好”这个成语,即是源于潘岳和杨氏这一段佳话。   石崇、潘岳这番不要脸的谄媚没白费工夫,很快,他们成为贾谧身边的红人。   元康年:金谷派对   这天,石崇盛情邀请贾谧去他新建的别墅做客。   “贾公,下臣自从荆州回来,就在洛阳城东北处不远建了一幢别墅,若您能赏光,必令蓬荜生辉。”   “好!”贾谧痛快地答应。他早知道石崇富可敌国,又在荆州发了横财,料想别墅肯定极尽奢华。可即便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当他亲临石崇别墅后,还是惊得瞠目结舌。   石崇的别墅建在洛阳城外的金谷涧,正是史上著名的金谷园。金谷园依山傍水,顺着高低山势,建造层层错落的亭台楼阁,山坡上也保留着天然石窟,供石崇和他的宾客在其中享受别样风情。园中种植各种奇花异草,林间飞鸟啼鸣,又有小溪潺潺,绕着楼台奔流不息,最后汇入园中的人工湖。湖水清澈荡漾,湖中荷花盛开,鲤鱼穿梭。这里绝对是人间仙境。这还不算什么,石崇又用从南方搜罗到的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等奇珍异宝将金谷园装扮得金碧辉煌,就算是皇宫,也达不到这样的档次。   《世说新语》中记载了一个小故事,足以说明金谷园的奢华。   一次,太子太保刘寔(预言邓艾、钟会必死于巴蜀之人)到金谷园做客。席间,他想去上个厕所,遂在侍者的指引下来到一间屋外。   刘寔迈步进屋,觉得不对劲。只见屋子中央有一张红纱大帐,地上铺着昂贵的毯子,旁边数名衣着华丽的美女手持甲煎粉、沉香汁等名贵香料侍立左右。见刘寔进来,美女们笑盈盈地拿起一件衣服,准备给刘寔更衣。   刘寔仓皇逃出,见到石崇,连声致歉:“真是对不住,我刚刚误进了您的寝室。”   石崇大笑:“什么寝室,那里就是厕所!您方便的时候会有人伺候您更衣。”   刘寔愕然:“我实在受不起,还是憋着好了。”   石崇豪奢,但绝非土豪,他颇富文采,著有《金谷诗序》,在文学史上地位极高。五十年后,“书圣”王羲之也写了一篇《兰亭集序》,时人评价能与《金谷诗序》媲美,这话让王羲之听得相当受用。   金谷园很快就成为石崇邀朋聚友之地,渐渐地,这里形成了一个以石崇、潘岳为首,总共二十四人的小团体,史称“金谷二十四友”。“金谷二十四友”多是当世文人才子、社会名流,他们在文学史上很有分量,又以名士身姿引领着时代的潮流,同时,他们也散发着强烈的市侩气。他们的政治立场,全部是阿附贾谧,乃是贾氏势力的延伸和扩张。诚然,贾氏一族代表着黑恶势力,但我们也没必要以这种单纯的立场来定义这“金谷二十四友”。在他们当中,有很多人积极推动着政治往良性方向发展。下面,我们从“金谷二十四友”中挑选几位在政坛上颇具影响力的人讲讲。   首先说陆机、陆云二兄弟。三国时期的吴国,江东吴郡最具重量级的“吴郡四姓”中的陆氏家族,虽然在最后的名将陆抗和名臣陆凯死后有所没落,但依然保留着先代的荣耀。陆抗的两个儿子——陆晏、陆景都在伐吴战役中被王濬所杀。而他另外两个儿子——陆机和陆云则活了下来。二人在吴国灭亡后深居简出,潜心学术,过起了隐居生活。   出身江东豪族的周处,年轻时曾为非作歹,祸害乡里,有过一段不光彩的历史。后来,周处对自己的前半生有了悔意,便找到陆云坦露心迹:“我想弥补以往的过错,可年纪大了,恐怕来不及了。”   陆云开导他说:“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周君既然有此志向,自然前程光明,完全无须忧虑名声不彰。”   陆云这番鼓励令周处痛改前非,终成为一个刚正不阿的直臣。周处是吴国名臣周鲂的儿子,他拜访陆云时已年近半百,而陆云才二十来岁,由此可见陆氏家族在江东的地位。   公元289年(司马炎驾崩前一年),陆氏兄弟在隐遁九年后前往洛阳,决定出仕晋朝。当陆机北渡长江时不幸被一群盗贼劫持。命悬一线之际,他望见岸边的盗贼头领器宇不凡,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下属抢劫。陆机被盗贼头领深深吸引,不顾身旁挟持他的盗贼,径自朝岸上高呼:“君有如此才略,怎能甘于沦为强盗?”   一句话惊醒了梦中人。盗贼头领瞬间大彻大悟,从此与陆机结为莫逆之交,并跟随陆机来到洛阳。这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人,名叫戴渊,后来成为东晋开国名臣,后文还有故事。   陆机、陆云并称“二陆”。太康年间,陆氏兄弟又被称为“太康之英”。“二陆”刚来到洛阳时,自恃是江东名士,心高气傲,对京都名士爱搭不理,只有张华才勉强能入他们的法眼。某日,陆机前去拜访张华。   张华问陆机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啦?你弟弟陆云呢?”   陆机回答:“我弟弟生性爱笑,怕大人见怪,所以没来。”   “爱笑有什么打紧?”   “大人您不知道,陆云笑起来可是不分场合。之前,我家中有人亡故,陆云穿着一身丧服坐在船头,赶巧,他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看着看着,突然前仰后合,狂笑不止,最后落到水里,差点被淹死。”   用今天的话说,陆云就是笑点极低。张华听了,反而更加好奇:“无妨无妨,你去叫他一起来吧。”   翌日,陆机和陆云兄弟齐去拜访张华。张华向来注重仪容,习惯以丝绸包裹胡须。陆云一见张华这副打扮,果然笑得不能自抑。   张华倒也不介意,他和陆机、陆云相谈一番后,感慨道:“我现在可算知道讨伐吴国最大的收获了,就是得到了‘二陆’两个俊士啊!”   “二陆”有多篇文辞诗赋流传于后世,最著名的是陆机的《平复帖》。该帖以草隶书撰写,笔意婉转,风格平淡质朴,是现存最早的名家法帖,有“法帖之祖”的美誉,被现代艺术界评为九大镇国之宝之一。   关于陆机,还有件趣闻。   陆机久居洛阳,思乡心切,便对自己的爱犬黄耳说:“好久没有家乡的音信了,黄耳黄耳,你还认得家不?能不能帮我传递封书信?”   黄耳一边听,一边摇起尾巴,脑袋侧歪,耳朵一纵一纵,甚是可爱。   陆机也觉得有趣,遂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家书塞在竹筒里,挂在黄耳的脖子上,并指着南方,重复说道:“江东吴郡,家。”旋即,黄耳一溜烟跑出府外,一路往南飞奔而去。   几个月后,黄耳居然真的带着吴郡家中的回信返回洛阳陆机身边。陆机大喜过望,从此后时常委托黄耳传达家书。自然,从洛阳到吴郡要跨越长江,黄耳纵然识途,也不可能游过长江去。假设这事属实,黄耳一路上肯定是得到很多好心人的帮助,偶遇黄耳的路人想是看到陆机的家书,便帮黄耳乘船渡过了长江。从黄耳的逸事,也能窥见当时的社会风气,人们对名士的好感以及成人之美的品德。   “金谷二十四友”中除“二陆”之外,还有两兄弟名叫刘舆、刘琨。刘氏兄弟是东汉中山靖王之后,跟蜀汉开国皇帝刘备同宗,刘舆、刘琨的母亲是郭氏,乃是贾南风的姨母。两兄弟受过石崇救命之恩。   一天夜里,石崇得到一个消息——刘舆、刘琨兄弟去了王恺家留宿。   “糟糕!”石崇登时不安起来。原来,他知道王恺跟刘氏兄弟有过节,可刘氏兄弟一直茫然不悟。“恐怕刘氏兄弟凶多吉少了……快!备车!去王恺家救人!”   这个时候,刘氏兄弟已被王恺灌得酩酊大醉,王恺命人在后院挖好了一个大坑,打算将二人活埋。   石崇及时赶到王恺家门外,使劲拍打着大门。   “王恺!快出来。”   王恺打开府门,见是石崇,心知不妙:“这么晚了,你来我这儿干吗?”   “我来接刘舆、刘琨回家!”   “他们没在我这儿!”王恺想糊弄过去。   可石崇不依不饶,一把推开王恺,闯进后院,找到了烂醉如泥的刘氏兄弟。他瞪了王恺一眼,架起刘氏兄弟便往外走。王恺没法阻拦,只能看着到手的鸭子就这样飞了。   刘舆和刘琨上了石崇的车,车子一路狂奔。凉风渐渐吹醒了他们的酒劲。   “石君?我们怎么在你车上?这是在哪儿?”   “哼!若是我来晚一步,你们就被王恺活埋了!”   刘舆、刘琨听罢,酒意全无,惊出一身冷汗,一个劲儿地向石崇道谢。   “不用谢了。你们还年轻,不知道世态险恶,以后千万注意,可别再随便留宿别人家里!”   刘舆、刘琨拼命点着头,对石崇千恩万谢。补充一句,这位刘琨,此时仅是一介热衷享乐的纨绔子弟,但多年以后,他最终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杰出栋梁,后面还会讲到他的故事。   石崇的外甥欧阳建也是“金谷二十四友”之一。他历任尚书郎、冯翊太守,声誉很不错。而且他是著名玄学家,他的哲学理论与何晏相比,更具唯物主义色彩。   另外,贾南风的舅舅郭彰也是“金谷二十四友”之一。这位贵戚几乎没有任何事迹载于史册,在洛阳武库火灾之后不久便病逝了。   石崇、潘岳、陆机、陆云、刘舆、刘琨、欧阳建等人,未来都会卷入西晋末年的纷争中,关于他们的结局也都会一一讲述。不过眼下,元康年间,以这些人为核心的“金谷二十四友”则尽情享受着快乐的生活。他们的利益,也都与贾氏一族牢牢捆绑在了一起。   元康年:内忧外患   西晋帝国的心脏——京都洛阳在经历了这几场血腥政变之后,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甚至延续着“太康盛世”的繁华,然而,在京都之外的其他地方却满目疮痍。从元康二年(292)开始,全国各地饥荒、瘟疫、洪灾、旱灾就没有间断过。元康年间,朝廷颁布过一封诏书,饥荒导致的贩卖人口的行为正式宣布合法化。这很能说明当时的恶劣状况。   讲完朝廷里的政局,我们再来看看朝廷之外发生了什么事。   元康四年(294)夏,北方匈奴开始侵扰并州(位于司隶州的北方,离京畿地区相当近)。到了元康六年(296),西部的氐族人和羌族人也跟着举起反叛的旗帜。匈奴人几百年来已经养成习惯,只要觉察到朝廷弱势就趁火打劫,这本不奇怪,可雍凉的氐羌叛乱,则很大程度上是被地方官逼的。   直接造成氐羌叛乱的罪魁祸首,便是司马昭的弟弟,司马衷的叔祖,时任雍凉都督的赵王司马伦。   司马炎临终前,在宗室长辈中苦苦寻觅可托孤的人选。司马伦这个名字也一度出现在他的脑海中。然而,这位长辈除了干过偷窃御宝的勾当外,实在找不出值得一提的事能勾起司马炎的好感。最后,司马炎才选定司马亮托孤。但再怎么说,司马伦也算和皇室关系最近的长辈。于是,司马玮伏诛后,贾南风出于安抚藩王这一目的,让司马伦做了雍凉都督。   不难想象,一个骨子里透着贼性的人自然干不出什么好事。司马伦上任后频施恶政,很快就把当地的氐人、羌人逼得揭竿而起。不过,若说单凭司马伦有这么大能耐,实在是有点抬举他。实际上,司马伦能掀起大风大浪,全赖他手下的狗头军师孙秀(与前文提到的吴国宗室孙秀同名不同人)推波助澜。司马伦对孙秀言听计从。   鉴于此,雍州刺史解系、御史中丞解结(解系的弟弟)、冯翊太守欧阳建(“金谷二十四友”之一,石崇外甥)纷纷上表弹劾司马伦和孙秀。   纵使司马伦受到正直官员的弹劾,但他到底是皇室至亲,无论再大的过错也没法判刑,解氏兄弟和欧阳建唯有希望朝廷能诛杀孙秀,给氐、羌一个交代。朝廷不能眼看着司马伦祸害边境,遂下诏征司马伦入朝,并委派司马肜接替司马伦担任雍凉都督。   司马肜是司马伦的哥哥,同样是皇室至亲。   就在司马肜临去雍州前,张华对他千叮咛万嘱咐:“您去了雍州,一定要杀掉孙秀,否则这事可不好收场。”   “张大人放心,我一定会杀了孙秀!”   司马肜满口答应下来。但别忘了,他有个毛病,耳根子软,早年还被个骗子给忽悠得云里雾里。等司马肜到了雍州后,经不住孙秀党羽一通软磨硬泡,最后还是放了孙秀一条生路。孙秀安然无恙地跟着主子司马伦进了京城。司马伦没白养孙秀,他在孙秀的建议下,迅速和贾南风、贾谧、郭彰拉近关系。有了贾南风这个靠山,司马伦更得寸进尺,而孙秀自恃有司马伦罩着,再没人敢动他一根汗毛。   朝廷里冒出这么个大毒瘤,可让张华、裴操碎了心。元康年间,司马伦先后提出想任录尚书事、做尚书令,两度被张华、裴否决。   因为这事,司马伦对张华、裴怀恨在心。   放下没脸没皮的赵王司马伦不提,再说他留在雍州的那一堆烂摊子。   新任雍凉都督——梁王司马肜也好不到哪儿去。   一次,司马肜指着自己浑身打满补丁的衣服,跟幕僚显摆:“你看我,算不算清廉?”其实,司马肜的食邑在诸藩王中最高,绝对算得上富可敌国,他穿破衣烂衫只为作秀。   幕僚毫不客气地说:“您是藩王,又是重臣,应该想着举荐贤才,为国分忧,只做这种表面文章算什么本事!”   司马肜入驻雍州没多久,氐族部落首领齐万年便正式称帝,率领氐、羌两族大举向官军发起进攻。朝廷也意识到,以司马肜的能力要想平息这起叛乱绝对是痴心妄想。公卿纷纷举荐御史中丞周处前往雍州对抗齐万年。周处即是前文提到的那个年轻时为非作歹,中年时听了陆云一席话痛改前非的江东人。虽然周处文武全才,相当靠谱,但那些举荐周处的公卿却是个个没安好心。原来,周处性格耿直,曾弹劾过很多人,其中就包括镇守雍州的司马肜和夏侯骏两位贵戚。由此,这场发生在雍州的氐、羌叛乱,成了朝廷公卿打击异己的良机。   中书令陈凖看出苗头不对,上奏道:“周处以前得罪过梁王和夏侯骏。臣建议让孟观跟周处同去雍州,并让孟观率五万人当周处的前锋,如此方能克敌制胜。否则,梁王和夏侯骏一定会把周处推到险境,然后袖手旁观。”陈凖是颍川陈氏族人,他是魏朝名臣陈群的孙子,是陈泰的侄子。   陈凖希望让孟观为周处保驾护航。可是,有太多人希望看周处倒霉,最终,朝廷还是没有听从陈凖的谏言。周处被派往雍州,隶属于夏侯骏麾下。   元康七年(297),齐万年率七万氐、羌叛军屯兵梁山,司马肜和夏侯骏只拨给周处五千人,让他迎战齐万年的七万大军。前面讲过,夏侯骏在司马炎排斥司马攸时,力保太常寺七位博士,但此时,他和司马肜狼狈为奸,誓要将周处置于死地。   果不其然,周处临阵战死。   第二年,中书监张华和中书令陈凖提议让孟观支援雍州,朝廷同意。这次,朝廷不仅没再让孟观隶属于司马肜和夏侯骏麾下,更是授予他极大的权力——统领大批朝廷中央军和关中驻军抗敌。终于,在元康九年(299),孟观大获全胜,生擒齐万年。孟观和周处都武略出众,但二人境遇不同,只因为孟观曾协助贾南风剿灭了杨骏,是贾南风的亲信,所以得到了朝廷的支持。战后,朝廷将司马肜召回京都,让他任录尚书事,又让司马颙(yóng)(司马孚的孙子,司马衷的堂叔)接替司马肜镇守关中。困扰西部三年的氐、羌叛乱总算是平息了。   崖边太子   元康年就在骄奢淫逸的贾南风、为虎作伥的贾谧、鄙视“俗务”的王衍、崇尚享乐的“金谷二十四友”以及不要脸的司马伦和司马肜这些人的折腾下,一路走来。还能勉强一路走来,则全赖张华、裴、贾模三人的竭力支撑,不过,这三人仅仅是在自身利益和道义之间尽可能寻求一个平衡点,而且这平衡点也无疑是更向自身利益方面倾斜的。由此,当然没法指望张华、裴、贾模能做出推倒重来、逆转乾坤的壮举。倘若一直这样下去倒也没什么,然而,在朝廷里还存在着另一股微妙的势力,这股势力和贾南风形成了针锋相对的冲突,终将成为大厦崩塌的导火索。   这股势力深居在皇宫的东宫,正是太子司马遹(欲)。司马遹对自己的未来,以及皇室的未来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甘心,就算不甘心他也无能为力,说白了,他是一位可悲的太子。   司马遹十二岁前跟着生母谢玖和司马炎长大,幼年时期的口碑颇佳。在他五岁时,一天夜晚,皇宫中失火。司马炎登高观察火势。司马遹紧靠在司马炎身边,使劲拽着司马炎的衣服往后撤。   “皇爷爷,别站在那儿。”   “怎么啦?”司马炎不解地问道。   司马遹一本正经地说:“夜晚火灾保不准有政变,不能让火光照到陛下,您要站在暗处。”   司马炎惊诧:“你这孩子将来必是个奇才啊!”   还有一次,司马遹跟司马炎参观猪圈时提议:“猪这么肥,我想杀了犒赏将士。”   “好!好!就听你的!”司马炎自豪地对旁边的傅祗说,“我这皇孙今后一定能兴旺社稷!”   自此,司马炎开始有意塑造司马遹的光辉形象。他常对大臣说:“司马遹长得跟宣皇帝(司马懿)神似!”   司马遹十二岁时在杨骏的奏请下当上了太子。想当初,谢玖怀孕后逃出东宫,这才揪出贾南风草菅人命的恶心事,把司马炎气得暴跳如雷。不难想象,贾南风对司马遹母子一点好感都没有。   后来杨骏死了,贾南风禁止司马遹和谢玖相见。   “我想见我母亲!”司马遹泪眼汪汪地向贾南风请示。   “你是太子,应该待在东宫。你母亲是嫔妃,住在西宫,不能随便乱走坏了规矩!”   从此以后,司马遹很难见到母亲一面,他在贾南风的管束下成长起来。   十几岁的孩子喜欢玩闹,司马遹也不例外。   内宫宦官向贾南风禀报:“太子最近越来越贪玩,总是不尊重师长。”   “你就跟他说,趁着年轻应该好好玩,没必要约束自己。”   宦官又向贾南风禀报:“太子最近脾气越来越坏。”   “好啊,你告诉他,当太子的就该懂得用严刑峻法让别人畏惧。”   可想而知,司马遹在这样的教育下会变成什么样。渐渐地,他养成了诸多令人咋舌的怪癖。譬如,他在东宫开集市卖肉菜米面;喜欢让属下乘马车疾驰,然后弄断缰绳,看着人仰马翻笑得前仰后合;他脾气暴躁,对惹恼自己的人直接拳脚相加;他还有个奇怪的忌讳,只要看到有人破土动瓦修房子心里就烦躁。   司马遹每月有五十万钱俸禄,还经常入不敷出。他的名声也像他的财富信用额度一样不断透支、消耗着。   太子幕僚杜锡(伐吴功臣杜预的儿子)知道贾南风存心要搞臭司马遹的名声,他多次劝司马遹说:“您该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能总这么张扬跋扈,这是自取祸患!”   司马遹很不耐烦,偷偷在杜锡座位下藏了针。杜锡没发觉,一屁股坐下,疼得上蹿下跳。   一言以蔽之,司马遹十二岁以后仿佛像变了个人似的。对他的评价也以十二岁作为一个转折点,形成了两个截然相反的极端。至于司马遹到底是在贾南风的破坏性教育下发生了心理畸变,还是他始终没有变,仅仅由于贾南风不可告人的目的,其形象被刻意摧毁了呢?皆有可能。   早晚有一天要废了你!贾南风每次见到司马遹,心里都会冒出这样的想法,而司马遹的名声急转直下,正是贾南风这一计划的铺垫。可是别忘了,贾南风并没有亲生儿子,她即便废了司马遹,还能立谁呢?贾南风决定找个孩子冒充自己的孩子,最后,她选定了妹妹贾午的幼子,也就是自己的外甥韩慰祖(贾谧的幼弟)。   某日,贾南风在朝堂上突然宣布自己有个儿子。说罢,她把韩慰祖拉了出来。   群臣哗然。   “这孩子看着像五六岁模样,恕臣等冒昧问一句,您是什么时候怀的他?”   “我怀他的时候不巧赶上先皇驾崩,考虑到恰逢国丧期间,所以才没公布。”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贾南风竟编出这样荒诞的故事,然而,没有一个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这无疑令司马遹的处境变得更加危险。侍中裴虽说是贾南风表亲,不便公然拆她的台,但也受不了她这么胡折腾。裴思来想去,遂奏请将谢玖由才人晋升为淑妃,又扩充东宫侍卫三千人,加上原有的,总共一万人,希望借此能保护司马遹。   贾南风找外甥冒充儿子这事办得实在太离谱了。满朝公卿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都很不爽,最后,大家谁都不再提这事,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以缄默不合作的态度对抗。可是,不管公卿承不承认贾南风的这个假儿子,贾南风要废司马遹的心不会变。而深受贾南风宠爱的贾谧心知司马遹的太子之位肯定坐不稳,对司马遹的态度也越来越嚣张跋扈。   一次,贾谧与司马遹下棋,为了一个棋子咋咋呼呼。   旁边观棋的成都王司马颖(司马炎第十六子)看不下去了:“贾谧!不得跟太子无礼!”   贾谧气呼呼地甩袖而走,转脸就跟贾南风告了黑状。没几天,贾南风就下诏把司马颖赶出朝廷,派到了邺城。不久,司马颖在邺城拥有了不小的势力。在后面的故事里,他还会占据重要分量。   司马遹虽然荒诞不经,人却不笨。他察觉到贾南风的企图,心里越来越怕。可是,他爸爸司马衷是个傻子,根本指望不上。于是,他只能向贾南风的母亲郭槐寻求帮助。   趁着郭槐生病的机会,司马遹寸步不离地伺候郭槐,这件事赢得了郭槐的好感。郭槐提出想把外孙女,也就是贾午的女儿,嫁给司马遹当太子妃。但这事遭到贾南风和贾午的反对。贾南风根本就不想跟司马遹缓和关系,一心只想废掉他。为了不让母亲再瞎掺和,她决定把王衍的女儿许配给司马遹。   王衍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王景风长得比小女儿王惠风漂亮。   司马遹和贾谧都看上了王景风。不言而喻,贾南风偏袒贾谧,她让贾谧娶了漂亮的王景风,司马遹只好娶了姿色平庸的王惠风。二人矛盾加深。   这天,贾谧来到东宫拜见司马遹。   司马遹愤愤道:“让他回去,我不见他!”   太子僚属裴权劝说:“贾谧深受皇后宠爱,您就忍忍吧。”   “我已经对他一忍再忍了!说不见就不见!”   贾谧吃了闭门羹,回去后就对贾南风言道:“太子最近积蓄私财,广施恩信,为的是想对抗我们。我还听他私底下说,要把皇后您囚禁在金墉城,然后尽诛贾氏一族。还是赶紧废了他吧!”   史书中写道,因为贾谧的谗言,贾南风决定废了司马遹,但实际上,贾谧充其量只是起到催化作用。而贾南风要废司马遹的想法恐怕完全缘于不理性的个人好恶。   枭之城   这天,裴忧心忡忡地找到张华和贾模,三人关起门来进行了一番密议。   “皇后一心想废掉太子,照这么下去,肯定会出乱子。”裴注视着张华和贾模,踌躇良久道“为今之计,只有废了皇后!”   张华听罢,心里咯噔一下,他什么都没敢说,直勾勾瞅着贾模。   贾模算是贾氏一族中最明白事理的人,他也觉得贾南风这么闹下去迟早捅娄子:“我同意裴的话。”说罢,又看向张华,等着他表态。   张华吓呆了。三人中,裴和贾模都是贾南风的亲戚,唯有他自己是个外人,这让他怎么插嘴?难不成,这是贾南风、裴、贾模联手给自己下的一个套?不行!这件事绝不能出头。想到这里,他谨慎地说:“也没看出陛下有废皇后的意思,倘若我们擅自为之,忤了陛下心意可怎么办?况且,诸藩王拥兵自重,朝中朋党林立,搞不好还会再生变故。万一功败垂成,我们身败名裂不说,也无益于社稷安定啊!眼下,只有靠你们多费心劝劝皇后,只要不出大事,朝廷未必会乱,我们也能落得个善终。”   裴和贾模无比失望,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使了个眼色:“既然如此,权当这话没说过吧。希望大家都不要泄露出去,否则对谁都不好。”   三人散伙。   等到张华走后,裴和贾模又凑到了一块儿。   “张华胆子太小,也别勉强他了。咱们继续搞!”   “说得是。但废皇后不是件容易事,咱们得找外援。”贾模和裴都是侍中,手无兵权,要发动政变必须得到皇宫禁军的支持才行。   裴左思右想:“王衍如何?”此时王衍官拜中领军,手握皇宫内禁军兵权,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   贾模点头同意。   随即,二人劝说王衍帮忙。王衍听罢,支支吾吾答应下来,心里却吓得要死。让自己清谈没问题,但要说发动政变,怎么想自己都不是这块料。果不其然,第二天他就变卦了。   最终,裴和贾模大义灭亲的计划只能搁浅。不过,他们仍然希望能保住司马遹。   贾模提议:“目前唯一能保住太子的就是广城君(郭槐)了,这些日子你多去跟她老人家商量商量,我再去劝劝皇后。”   不幸的是,没过多久,郭槐就去世了,她临死前叮嘱贾南风道:“贾午和赵粲(司马炎的嫔妃,贾南风亲信)一定会祸乱你的家事,我死后,你可别再受她们蛊惑了。”   郭槐,这位本性刻薄恶毒的女人,晚年却充当起司马遹最大的保护伞,是唯一能制约贾南风的人。随着她的死,贾南风再没有任何顾忌。另一边,贾模也因为三番五次劝谏贾南风而备受冷落。贾模预感自身难保,心里又怕又气,忧愤成疾,于公元299年郁郁而终。   贾模死后,贾南风让裴担任门下省首席侍中。裴上表辞让,但经不住贾南风一通软磨硬泡,最后无奈接受。   有明白人跟裴说:“您若想尽忠,就该对皇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皇后不听,索性辞官隐遁。可您既想明哲保身,又不肯逊位,摆出一副辞让的架势有什么用呢?”   裴一不敢直谏,二不想辞官,只是硬着头皮在这个位置上待着。   另外,阎缵也劝张华辞官避祸。张华同样割舍不下仕途。   有段时间,张华想聘请韦忠做幕僚。韦忠称病不去。有人问他为什么。韦忠说:“张华华而不实,裴贪权无厌,二人舍弃道义,阿附皇后,这岂是大丈夫所为?我现在要是当了张华的幕僚,就好比身陷万劫不复之地,将来必受牵连。”   就在贾南风企图废太子一事闹得人尽皆知的时候,张华的故吏——如今是司马遹的亲信——手握东宫三千禁军兵权的左卫,率刘卞找到了张华。   刘卞开门见山地问道:“听说皇后想废了太子,这事您知不知道?”   “我没听说。”   张华当然听说过,而且心里比谁都清楚。   刘卞察觉到张华对自己有所保留,心下不悦道:“我原是一名小吏,多亏您提携才有今天,我感激您的知遇之恩,所以才对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想到您反而怀疑我。”   张华反问:“假定有这回事,你打算怎么办?”   “东宫多忠义之士,且有一万多禁军,您位居宰辅重任,只要您一声号令,我即刻发动政变,废掉皇后!”   又有人想废皇后了,这种事张华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这些年来,张华总是回忆起他昔日力主伐吴平定天下的辉煌,可这辉煌没能维持多久,他便因为在太子党和齐王党中站错队被司马炎罢黜。仕途的暗淡让他心灰意懒,也磨平了他的棱角。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他居然得益于贾南风的提携,成为朝中数一数二的重臣。虽然贾南风品行败坏,终归是对自己有再造之恩。张华不敢也不愿做出对贾南风不利的事。这复杂感情和他内心的道义形成了巨大的矛盾,让他备感纠结。   面对刘卞的提议,他推脱说:“陛下又没授命我废皇后,如果我这么干,岂不是目无主君,以不忠示天下?就算成功也不能免罪。更何况朝中皇室、外戚各持权柄,哪有那么容易成功的?”   刘卞愤然离去。   待刘卞走后,张华心里七上八下。东宫有这种人迟早会生出事端,这事瞒不住啊……张华一方面出于恐惧,一方面出于对贾南风的好意,最终竟然把刘卞的密谋向贾南风和盘托出。   几天后,贾南风免除刘卞东宫左卫率的官职,外调雍州刺史。刘卞察觉事情泄露,服毒自杀。   史书中并没有明言是张华告密。然而,为《资治通鉴》作注解的宋元史学界胡三省对此有过分析:张华与刘卞的对话唯天知地知,若张华不说,贾南风怎么可能知晓?而且,如果贾南风真是通过其他渠道听闻此事,以她的狠辣手腕,又怎么可能只处置刘卞,却对张华不闻不问?想来,张华若没有告密,是绝不可能安然无恙的。   皇宫处于权力旋涡的核心,想废贾南风的人多如牛毛,不过,这里面真真假假、尔虞我诈,很多事根本说不清楚。   一天,中护军赵浚悄悄对司马遹说:“皇后想废您之心天下皆知,如果再不行动,恐怕就来不及了。东宫有一万禁军,臣手下也有数千禁军,臣愿助您发动政变,联手废了皇后!”   司马遹瞪着赵浚,心里打了个激灵。   赵浚是赵粲(司马炎的嫔妃)的叔父,而赵粲可是贾南风的死党啊。自杨骏倒台后,赵浚担任中护军,他是贾南风掌权后的既得利益者,废贾南风对他有什么好处?难不成赵浚是贾南风派来试探、陷害自己的?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岂能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退下!”   司马遹将赵浚打发走了。   史书认为司马遹没有把握住机会,以遗憾的口吻记下了这件事。然而,司马遹很可能是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因为在后面,赵浚被明确定义为贾南风私党。皇宫中,诸如此类的陷阱可以说无处不在。   毒酒   到公元300年,元康年已走到第十个年头。这年1月,太子司马遹的心情既悲伤又低落。原来,他的长子司马虨突发重病,性命危在旦夕。司马遹一面让巫师祈福,一面上表请求给长子封个爵位。   奏表传到司马衷手里,令这位皇帝有些为难。他有心成全却做不了主,只好一如既往地请示贾南风:“皇孙病重着实可怜,你看要不要答应太子?”   “不准!”   “好、好,听你的。”   这事原本过去了,但贾南风却动了念头:司马遹在东宫装神弄鬼不说,还提出这种出格的要求,何不趁机废了他?   于是,贾南风以皇帝的名义派人去请司马遹。   “陛下对你甚是挂念,命你去中宫觐见。”   司马遹认出这名近侍并不是司马衷的,而是贾南风的。他有种不祥的预感,遂推诿道:“请你代禀父皇,司马虨病情太重,恕我走不开,改日一定去。”   贾南风又接二连三地派人去叫,次次都被司马遹搪塞过去。   这小子真难请啊!   到2月5日傍晚,贾南风再也忍不住了,她写了一封正式书函发给司马遹:“陛下召见你,到底来是不来?”   司马遹无奈回禀道:“时已黄昏,我明日一早一定去。”   次日清晨,司马遹迫不得已前往中宫觐见司马衷。   司马衷看着自己的儿子,呵呵傻笑:“你来啦。”   “父皇恕罪,儿臣最近心中悲痛,所以来迟。敢问父皇召唤儿臣有何事?”   “啊?没什么事啊……”   “啊?”   “哦,是皇后想见你……”   司马遹对父亲这副浑浑噩噩的神情早习以为常:“那儿臣这就去向皇后请安。”   “好、好,去吧。”   司马遹辞别了司马衷,又来到贾南风的寝宫。可寝宫里没有贾南风的身影,只有侍女陈舞候在此。   “陈舞,皇后在哪儿?”   “你等着,皇后一会儿就来。”   言讫,陈舞径自走出寝宫,把司马遹一个人晾在了这里。   少顷,陈舞端着一坛酒和一盘枣走了进来:“这是昨天陛下打算赏赐给你的枣和酒,赶紧吃了吧!”   “皇后呢?”司马遹却不动。他不知道,贾南风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直接面对自己。   陈舞催促道:“先别问东问西的,你怎么还不喝?”   “酒有几升?”   “三升。”   “恕我实在没有三升的酒量!”   此时,贾南风就躲在寝宫门外,她听到司马遹推三阻四,忍不住厉声呵斥:“你以前也喝过酒,今天怎么就不能喝了?陛下赐你酒是一番好意,这酒是为你儿子祈福的。”   原来皇后就在门口。司马遹马上跪倒在寝宫内,大声回答:“之前喝酒是在陛下朝会上,我不敢推辞,故小酌几杯。我实在喝不下三升酒。况且我到现在粒米未进,喝太多酒,一会儿见到您,怕有失礼仪。”   陈舞板起脸道:“你真是不孝!陛下赐你的酒都不喝,难道是担心酒里有毒吗?”   司马遹听到这话,没法辩驳,只得硬着头皮端起酒坛,咕咚咕咚喝了下去。他喝到两升已是面红耳赤,忍不住放下酒坛,连连哀求:“真的喝不下了,还剩一升,能否容我带回东宫再喝?”   “不行!陛下命你马上就喝光!”   司马遹只能强忍着喝完。   三升酒下肚,司马遹头晕目眩,面前的陈舞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没多会儿就醉得不省人事了。这酒……酒……到底有没有毒?他没有想到,酒虽然没下毒,却比最毒的毒药还要厉害。   陈舞推了推司马遹,见全无反应,遂跑出寝宫向贾南风禀报:“皇后,太子醉了。”   “嗯,我看看……”贾南风这才缓缓走了进来。她旁边还跟着一名侍女,手中捧着笔墨纸砚。   “太子!快醒醒!醒醒!皇后来了!”陈舞猛烈地摇晃着司马遹。   “啊……皇后……”司马遹只感觉天旋地转,勉强半睁开双眼。   “陛下让你照着这封文书抄写一遍。快写!”   侍女将一张写满字的纸铺在司马遹面前,然后又将蘸饱墨的笔和白纸递给了司马遹。   “哦……”   司马遹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拿起笔,又是怎么写下来的。   写毕,他把笔一扔,当即又昏睡过去。   贾南风让司马遹抄写的这封文书,内容是:“陛下与皇后应自己了断,否则,别怪我亲自动手。上苍命我扫除祸害,我与母后谢淑妃在三辰下歃血为誓,约定日期发动政变,事成后继承帝位,立司马虨为太子,立太子妃王惠风为皇后。以三牲祭祀天地,大赦天下!”司马遹因为是在神志不清中执笔,故涂涂改改,字迹不清,不过勉强还是能看出大概意思。   这封文书的原件,《晋书》中记载是潘岳所写,但这说法可信度并不高。首先,在两晋南北朝的众多史料中完全不见这一记载,而《晋书》则是在三百年后的唐朝才编撰出来的。其次,此事之后,潘岳并未因此扯上干系。再有,这封文书言辞直白平淡,特意让文采极佳的潘岳起草实在是多此一举。   贾南风看毕,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将文书拿给司马衷看。   “啊!这……这……”即便如司马衷这样迟钝的神经也不由得震惊了,“这真是太子写的?太子要杀朕?为、为什么?”   “的的确确是太子写的!请陛下即刻召集群臣商议此事!”   “快!召集群臣!”   无力的抗争   当天下午,公卿朝臣齐聚式乾殿。   众人面面相觑,贾南风率先发话:“今天召诸位大人来,是因为宫里出了件大事。”说着,她朝宦官董猛招了招手,“你们自己看吧!”   董猛将太子抄写的文书交给群臣传阅。顷刻间,式乾殿一片哗然。随即,董猛掏出一封诏书,高声念诵:“太子写下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按律应赐死!”   司马遹的岳丈——中领军、尚书令王衍差点吓瘫在地上。他没想怎么把这乌龙事件查个水落石出,却只盘算着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臣……臣……”王衍正要表明自己的立场,突然被一位同僚打断了。   “慢着!”首席侍中裴从人群中站出来言道,“这一定不是太子写的!臣斗胆请辨认字迹!”   这话也只有身为贾南风表亲的裴才敢说出口。公卿见裴发话,纷纷跟从着嚷嚷:“是啊!需要辨认字迹!”王衍本来想表态支持贾南风,听到裴和同僚的话又缩了回去。   “辨认字迹,好!”贾南风胸有成竹,向董猛点了下头。董猛遂拿出几份司马遹以往写的文章交给公卿对照。   众人仔细辨认笔迹,神情逐渐由原先的希望变成了失望。这封政变宣言字迹虽潦草,但的确是出自司马遹之手。   裴暗想:太子写出这样的话,若非神志不清,就是被人胁迫。可这仅仅是裴的臆断。他无从证实。话说回来,即便证实了,难道要指责是贾南风逼司马遹谋反?这还怎么收场?   “诸位大人都看清楚了吧?究竟是不是太子所写?”   “似乎……确是太子写的。”   公卿无可奈何地承认了。   “好!既然是太子所写,按律,即刻命太子自裁!”   “等等!”裴鼓足勇气,打算继续抗争,“既然有物证在此,能否传唤揭发并传递这封书信的人证前来对质?”   这恰好戳中了贾南风的软肋。当然,所谓“揭发”并“传递”这封文书的人正是她自己。如果要让她自己陈明是如何获取这封文书的,言语间必露出破绽。   “铁证如山,还要什么人证!”贾南风狠狠地瞪了裴一眼。   这一瞪让裴更加确信,太子的谋反宣言绝对是出自贾南风的诡计。可是,他没胆量将矛头公然直指向贾南风。   裴沉默了。   恰在这时,司空、中书监张华又言道:“废太子乃社稷大祸!还望陛下、皇后再行斟酌!”   张华的态度比裴要软弱得多,他这样说,几乎算默认了太子谋反,只是从朝廷稳定的立场出发祈求宽赦太子。其实,他同样确信,这封文书一定来路不正。   公卿听张华这么一说,又开始嚷嚷起来。贾南风见局面难以控制,偷偷向董猛使了个眼色。   董猛转身离去。俄顷,他回到式乾殿上,朗声说道:“刚刚长广公主(司马衷的姑姑,甄德的老婆)发话了,请陛下立刻决断,群臣若有不从,当依军法从事!”董猛假借长广公主之口催促,可依然没什么效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公卿你一言我一语,一直争论到日落也没个结果。当时的局面是,以裴和张华为首的绝大多数公卿都在为司马遹求情,司马衷则左右徘徊,当然,他没有判断的能力,但他感情上不希望儿子就这样死去。若依以往的情况,贾南风早就亲自下诏,但这次,她遇到的阻力实在太大,没办法直接拍板。   想干掉司马遹确有点棘手。   贾南风暗想:如果执意坚持让司马遹自裁,公卿肯定不接受,不如先退一步,缓缓再说。   “既然诸位公卿都为太子求情,那就减免死罪,但活罪断不可赦。司马遹从今日起贬为平民。陛下,你看这样可不可以?”贾南风瞪着司马衷。   司马衷唯唯诺诺道:“可、可以!”   有人提出疑问:“陛下除司马遹外没有其他儿子,废了司马遹,还能立谁当太子?”   这话让贾南风气得七窍生烟。此前,她已经言明自己有了儿子(实则是贾午之子韩慰祖),可想而知,公卿根本就没买她的账,至今黑不提白不提,权当没这回事。但在这个敏感时刻,贾南风不想再节外生枝。   有人建议让淮南王司马允(司马炎第十子,跟司马玮一起进京谋废杨骏)担任皇太弟,成为储君。   贾南风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这事以后再说。”   皇太弟的提案尚无定论,却不经意间触动了司马允的神经,也决定了他日后的所作所为。   这天傍晚时分,司马遹醒了酒意,发觉自己已经被软禁起来。他虽不知道下午式乾殿内发生了什么,但从东宫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军队也能意识到,自己是凶多吉少了。   不多时,尚书和郁(和峤的弟弟)、太保何劭(何曾次子)、赵王司马伦、梁王司马肜、淮南王司马允、东武公司马澹(老婆是郭氏,杨骏死后,向贾南风诬告弟弟司马繇谋反)一起来到东宫废黜太子。这些废黜司马遹的公卿中,和郁、何劭、司马伦、司马肜、司马澹常年阿附贾南风,但为何名声不错的司马允也在此列?想必,是他即将成为皇太弟,成为司马遹被废的直接受益者之故吧。   一切都完了。司马遹万念俱灰。其实,他对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早有预感了。   当晚,司马遹和母亲谢玖、太子妃王惠风(王衍女儿)、宠妾蒋俊(长子司马虨的生母),还有他的三个幼子司马虨、司马臧、司马尚俱被押送至金墉城中。   深夜,一队禁军奉贾南风之命冲进金墉城,将谢玖和蒋俊活活打死。二十几年前,怀有身孕的谢玖费尽周折逃出东宫,求得司马炎的保护,最终,她还是没能逃脱贾南风的毒手。   公元300年2月7日,农历大年初一,贾南风宣布改元。自此,延续了十年的元康年就此终结。往后,西晋将会步入更加混乱的年代。   救命信   司马遹被废引发的紧张气氛笼罩着整个皇宫。贾南风意识到,只要司马遹一天不死,这事就没个了结。于是,她让董猛找了一个倒霉的太监。经过一番威逼利诱,太监自首说和司马遹同谋政变。然后,贾南风将供词昭示群臣。   不是有人想要人证吗?现在人证都有了,看还有什么可说的。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要想保住司马遹已是难比登天。   阎缵上奏道:“昔日,汉武帝的太子刘据拥兵发动政变,司法判定应施以鞭笞之刑。相比起来,就算司马遹有罪,也比刘据轻得多。希望朝廷能重新给太子找个老师,严加教诲。若不悔改,再行严惩。”   司马衷刚要答应,却被贾南风当庭否决。   眼看司马遹谋反的罪名坐实,王衍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上疏奏请:“司马遹居然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臣深以为耻,希望朝廷恩准让小女王惠风与司马遹离婚。”   贾南风也不想牵扯声名显赫的琅邪王氏,更何况王衍的长女王景风还嫁给了自己的外甥贾谧,便满口答应下来。由此,王惠风得到赦免。   随后,贾南风命令司马澹押解司马遹从洛阳金墉城转移到许昌,打算让司马遹淡出人们的视线。   司马澹带着诏书和一千禁军来到金墉城。   “朝廷下诏,命王惠风与司马遹离婚,王惠风赦免回家。司马遹移居许昌。”   王惠风并不觉得庆幸,她性情忠贞,不忍与司马遹分离。   司马遹愣了一下,忽然想到:或许有救了!继而,他向司马澹请示:“能否容缓片刻,让我夫妻二人做个诀别?”   “好吧,快点!”   司马遹拉着王惠风来到屋里。他没时间再多做解释,马上开始奋笔疾书,将他遭受这不白之冤的原委一一道明。写毕,司马遹将书信折起来,塞到王惠风的怀里:“这关乎我的性命,请一定带给令尊王大人,让他救我!切记!切记!”   王惠风哭泣着点头应允。她一回到家里,便把书信交给了王衍,求父亲解救司马遹。   王衍看完信,满脸嫌恶:“好不容易才避免一场大难,别再提这事了!你跟司马遹已经没关系了!”   司马遹眼巴巴地盼着王衍能替他伸张正义,但他不知道,这封记下事实真相的救命信却被王衍压了下来。   司马遹在司马澹的押送下前往许昌。贾南风严令禁止群臣为司马遹送行,不过几个太子昔日的僚属——江统、王敦(琅邪王氏族人,王祥侄孙)等人还是把司马遹送到了伊水河畔。司隶校尉满奋(魏国重臣满宠的孙子)得知,把江统、王敦等人悉数收押。可没两天,这帮人又被河南尹乐广(前文提到的清谈领袖)释放。   贾谧打算严惩所有抗旨的人。   有人劝道:“废黜司马遹的本意是彰显其恶。如今群臣冒死送别,如果再惩治群臣,反而会宣扬了司马遹的人望,适得其反。”   贾谧听后觉得有道理,不再追究。   死人的价值   年初,皇宫里依照以往惯例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岁首年会,可除了贾南风一党,所有人都显得意兴阑珊。就在这表面上热闹非凡的盛会之外——太子曾居住的东宫显得格外萧条。这里再没有荒唐的集市和往日的喧嚣,被暂时封闭起来。   东宫一间空置的宫室房门紧闭,从外面看不出任何异常,但是,这间宫室的门却从里面反锁上了。此刻,有两个人正在屋里窃窃私语。   这两个人是右卫督司马雅和常从督许超,他们都属于东宫低级禁军将领。   “不能就这么算了,得想个法子营救太子。”   “要救太子必须废掉皇后。”   “说得轻巧,皇后执掌重权,单凭我们手里那点兵哪里能成事?”   “没错!我们得找外援。”   “朝中重臣首推张华,倘若他能出面,必能得到大部分公卿的支持。”   “还提张华?你忘了刚刚自杀的刘卞吗?据说他想废皇后,找张华商议,结果被张华告了密!”   “那裴呢?”   “他终归是皇后表亲,不可信。说来说去,这两位虽然尚存良知,但也只想保全自己的官位。不值得托付。”   “还能找谁?”   “依我看,赵王司马伦可以考虑。”   “司马伦?你疯了!他一直对皇后奴颜婢膝,太子刚一被废,他就被贾南风提拔为右军将军(皇宫禁军中层将领)了。”   “你想想,司马伦是个什么货色?既贪婪又冒进!只要他能得到好处,有什么事不敢干?他手里控制的禁军比我们要多得多啊!”   “这么说,也有道理……”   “我们不能直接找司马伦,司马伦凡事都听孙秀的,我们先去跟孙秀说,让他出面劝司马伦。”   “好!”   二人主意已定,偷偷找到孙秀言道:“皇后凶妒无道,与贾谧合谋陷害太子。可是,因为赵王跟皇后、贾谧关系亲密,外面都盛传赵王也有参与这事。时下很多公卿都想废了皇后,政变一触即发。一旦皇后被废,赵王必受牵连。不如咱们先行废了皇后,一来免去嫌疑,二来赵王也能得个首功……”   “二位好意我记下了。我一定会跟赵王讲个明白,让他主持此事!”   孙秀嘴上应承下来,但心里却想:司马雅和许超无非是要救司马遹,想让司马伦出头。乍一听觉得不无道理,但要真按照他们的计划来,岂不是给司马遹当炮灰?怎么才能让这事变得对自己更有利呢?   孙秀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赵王殿下,今天司马雅和许超跟臣讲了一番话……”   “哦?你说。”   孙秀将二人的原话转述给司马伦。   “有道理啊!就这么办,你觉得可行否?”   “殿下,您再仔细想想,朝野谁不知道您是皇后私党。您要援救司马遹,别人会怎么想?他们都会认为您是被形势所逼。而且司马遹个性刚烈,跟您又有宿怨,就算事成也不一定领您的情,最多算您将功赎罪,更难保日后不会生出新的祸患……”   “你说得对,那我该怎么办?”   “臣建议,您不妨等些日子,皇后必杀司马遹,等司马遹死了您再政变废皇后,这么一来,您就不是给太子充当马前卒,而是为太子报仇了。”   司马伦听得连连点头:“对啊!可你怎么知道皇后必杀司马遹?”   “殿下尽管放心,就算皇后没这想法,臣也会提醒她的……”   “啊?……哦!”司马伦明白了。   孙秀这个狗头军师,就如同前面讲到的公孙宏、岐盛一样,把自己无能的主子耍得团团转。话说回来,正因为当时混乱的政治环境给公孙宏、岐盛、孙秀这样的人创造出生存的土壤,他们才接二连三地做出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坏事。   接下来的几天里,孙秀开始散布公卿密谋拥护太子复位的传闻。同时,他又让司马伦亲自提醒贾谧,说司马遹有复位的危险。   贾谧得知,果然建议贾南风尽快杀了司马遹以绝后患。   再说司马遹搬进许昌这两个多月里,整天都过得提心吊胆,他怕被人下毒,从不敢吃外面送来的食物,每餐都是亲自下锅煮饭。他完全想不到,自己在岳父王衍心里是那么一钱不值,而自己的死,又对司马伦和孙秀有着很大的价值。   这年4月,贾南风授意她的男宠亲信——太医令程据准备毒药,然后发布矫诏,命黄门侍郎孙虑带着毒药前往许昌毒杀司马遹。孙虑来到许昌后,将毒药给了守卫将领刘振。   刘振将毒药送到司马遹面前:“陛下下诏,命你服毒自尽!”   “我不吃!我没罪!为什么要自杀!”司马遹做着最后的抵抗。   “不吃也得吃!”刘振恶狠狠地说。   司马遹咬紧牙关,拒服毒药。刘振见状,猛地拿起药杵直击司马遹的头。许昌宫外有人听到里面传出阵阵惨叫,没多会儿,叫声渐渐微弱,司马遹竟被活活打死了。   消息传到了洛阳朝廷。贾南风总算松了一口气,她假惺惺地发出一封诏书:“司马遹大逆不道,做出悖逆无道的事,我原本还希望他能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谁承想他不幸夭亡,实在令我心如刀绞。司马遹虽犯弥天重罪,但仍是皇帝的子嗣,所以,我特意请求陛下,赐他以王礼安葬。”   “朕的儿子……怎么死啦……”司马衷悲痛欲绝,以他混沌的思绪根本不能清晰梳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隐约有种感觉,是贾南风酿造成了这起惨剧。他没有办法,他是个智商不健全的病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阎缵……你当初说得对啊!应该给太子一个机会,让他悔过改好,他不该死啊!”   后来,司马衷让人建了一座楼台,取名“思子台”。这就是他能为儿子做的一切了。   贾南风长期以来的怨念总算了结。但客观地分析,贾南风和司马遹之间到底有什么利益冲突呢?假如贾南风自己有儿子,那可以说是司马遹挡了她儿子的路,可问题是贾南风没儿子,她和司马遹之间根本就不存在直接的利益冲突。因此可以这样讲,在对待司马遹的问题上,贾南风完全是非理性的嫉妒心作祟,以及贾谧、贾午等人从旁煽风点火所致。而无数事例证明,非理性没有好结果。这件事很快让贾南风引火上身。   有诏废后   孙秀三步并作两步,狂奔到司马伦的府邸,竭力压低着嗓门,兴奋地言道:“赵王殿下!大喜事啊!贾南风动手了!司马遹死了!”   “好!咱们也终于可以动手了!”他们听到这个消息,甚至比贾南风还要兴奋。   政变的主谋是司马伦和孙秀,除了他们二人,还包括司马伦的哥哥——梁王司马肜,堂侄——东武公司马澹(司马伷次子),堂侄孙——齐王司马冏(司马攸的儿子),中书省属官张林、张衡,右卫督闾和,皇宫近臣骆休等人。   此时,这起政变的始作俑者——司马雅和许超陷入尴尬境地。他们本来是出于援救司马遹的目的才想发动政变,可谁承想司马伦磨磨蹭蹭,愣是耗到司马遹死了才动手。对他们来说,政变完全失去了意义,可事已至此,再也没法抽身而退了。   司马伦对司马雅和许超言道:“本王希望你们再帮个忙,去劝说张华一同举事。”   二人答应下来,向张华透露司马伦准备发动政变的消息。   又有人打算废贾南风了……   张华已经记不清这种事发生过多少次,也记不清自己拒绝了多少次。   即使到了这步田地,张华依旧不敢也不愿反抗这位挽救他政治生涯的女人。而这次,他有了一个更冠冕堂皇的理由——司马伦、孙秀都是卑鄙小人,誓不与其为伍!早在司马伦还担任雍凉都督的时候,张华就想杀孙秀未果,他还多次弹劾司马伦,阻止司马伦插手尚书台政务。   “司马伦和孙秀绝非善类,将来一定会危害社稷,恕我不能同意!”   司马雅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张华还是不想出头,他愤愤道:“刀都快架到你脖子上了,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言讫,他也顾不得礼数,拉着许超愤然离去。   司马伦得知张华的反应后,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恨恨暗想:既然不想参与政变,就是贾南风私党,事成后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不用管他。我们按原定计划举事起兵!”   5月7日深夜,司马伦一切准备就绪。他将中书省的内应——张林、张衡写的矫诏火速传给手握东宫禁军的三部司马。   “皇后与贾谧合谋杀害太子,陛下诏命赵王司马伦废掉皇后。举事者封侯,抗命者诛灭三族!”   三部司马深夜难辨真伪,皆信以为真,进入戒备状态。   接着,司马伦又发矫诏,命禁军打开皇宫宫门。众人顺利进了皇宫,在通往中宫的路南严阵以待。   咚……咚……咚……三更时分,皇宫内忽然响起了几下击鼓声。这是右卫督闾和的信号。   时机到了!   皇宫近臣骆休听到鼓声,依照事先的计划,急忙跑到司马衷的寝宫:“陛下!内宫生变!请速随我移驾东堂,一会儿这里恐有祸事!”   司马衷慌了神,顺从地跟着骆休就走。骆休带着司马衷来到东堂后即奏道:“陛下!请速召贾谧觐见!”   “召、召贾谧来干什么?”   “事不宜迟!请陛下宣召贾谧来东堂问个明白!”   司马衷吓得脸色惨白:“好……召贾谧来东堂!”   贾谧在睡梦中被唤醒,听到司马衷宣召,匆匆赶到东堂。   “陛下,深夜召臣不知所为何事啊?”   司马衷同样莫名其妙,只顾傻呆呆看着骆休。没想到骆休突然扯开嗓子喊道:“有诏!诛杀贾谧!”   “啊!”司马衷和贾谧同样是一惊。贾谧反应快,他本来跪在地上,猛地一跃而起逃出东堂外,向贾南风的中宫狂奔,边跑边喊:“皇后救我!皇后救我!”   可他还没跑到中宫,就在半路上被司马伦的禁军截住,就地剁成肉泥。   与此同时,司马伦下令:“齐王(司马冏)率领三部司马一百人攻进中宫,缉拿贾南风!”   这位司马冏是司马攸的次子,他的母亲名叫贾荃,正是贾充前妻李婉的女儿。李婉为郭槐所不容,贾荃和贾南风的关系也势同水火。此刻,他背负着上一代的刻骨仇恨,领命而去。   当司马冏逼近中宫的时候,贾南风也刚被贾谧的呼救声惊醒,她往宫外望去,只见一队人马正杀气腾腾地冲向这边,遂慌不择路地往楼上跑。   很快,司马冏率兵攻入中宫,紧跟着贾南风上了楼。   贾南风跑到了楼顶,多年来,她从没怕过,今天,她知道自己已经穷途末路。   “司马冏!你来干什么?”   “有诏书要收押你!”   “放肆!诏书都是我发出的!你那算什么诏书!”   “多说无益,还不快束手就擒!”   贾南风手扶着阁楼的护栏,遥望向司马衷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呼喊:“陛下!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臣妾被废吗?若我被废掉,迟早有一天,你也会让人废掉的!”   司马衷畏畏缩缩躲在皇宫东堂,依稀听到了贾南风的呼救声。我会被人废掉吗?他模糊地意识到被废不是件好事,可又想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不好。其实,自己本来就不该是皇帝,废就废了吧。他又想起儿子司马遹,如果我不是皇帝,兴许儿子就不会死了吧?   司马衷听着贾南风的呼救声,什么话都没说。   贾南风没见半点回音,万念俱灰地质问司马冏道:“死也得死个明白。你说,政变的主谋是谁?”   “梁王司马肜!赵王司马伦!”   原来是他们!贾南风哀叹一声:“拴狗要拴脖子(指司马伦、司马肜)!我居然糊涂地拴了尾巴(指太子司马遹)。”   旋即,司马冏将贾南风五花大绑着押出了中宫。   恩、怨   司马伦见大局已定,一面下令缉拿贾南风的亲信和家眷,一面又召中书监张华、侍中裴、诸皇宫近臣以及尚书台所有官员前往式乾殿议事。等群臣都到齐了,司马伦亮出废黜贾南风的诏书。   这毫无疑问是一封矫诏,对此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因为司马衷根本没能力下诏书,总不能是贾南风下诏自己废自己吧。   尚书郎师景问道:“能否请陛下亲自出面确认这封诏书的真伪?”   司马伦的回答很直接:“斩了!”禁军拔剑,当场杀了师景。   这下,再没人敢质疑诏书的真实性,局面被控制住了。   司马伦下令:“张华和裴俱是贾南风私党!将二人绑了!押到外面听候发落!”他怨恨张华、裴屡次阻挠自己插手尚书台,故借机报私仇。   张华傻眼了,他没想到司马伦居然敢动自己,急得大喊:“你打算谋害忠良吗?”   司马伦的亲信——中书省属官张林指着张华,反唇相讥道:“忠良?你位居宰辅重任,太子被废,你都不能以死殉职,还敢说自己是忠良?”   “那天在式乾殿,我为保全太子据理力争,满朝公卿都能为我做证!”   “谏言既不被采纳,为什么不逊位!”   张华默然,无言以对。   不多时,张华和裴被押送到司马伦屯兵的皇宫主路南侧,而贾南风的家眷及党羽,包括董猛(涉嫌参与多起后宫阴谋的太监)、程据(贾南风男宠,调制毒药企图毒杀司马遹)、孙虑(传矫诏命司马遹服毒之人)、刘振(用药杵打死司马遹之人)、赵浚(赵粲的叔父,就是之前劝司马遹发动政变的那位中护军,从这里可以看出,他确实是贾南风私党)以及贾氏一族、韩氏一族(贾谧的叔伯)、太原郭氏一族(贾南风的舅氏,郭淮的后代)全都被押送到了这里。   旁边的空地上横躺着三具尸体,分别是被砍死的贾谧、刚刚被拷打致死的贾午和赵粲。   司马肜扫视被俘者,竟发现了解系、解结也夹杂其中。他跟解氏兄弟交情不错,慌忙问司马伦道:“是不是搞错了?解系、解结不是贾南风私党啊!”   司马伦蔑视地瞟了一眼司马肜,言道:“这二人屡次对我无礼,我誓杀之!”当初,解氏兄弟上疏弹劾过司马伦,故被司马伦怀恨。   漫长的政变之夜就快过去了,眼看天空渐渐泛白。   司马伦一声喝令:“全部斩首!”   跟往常在洛阳东市处斩犯人不同,在这场政变中,以上大部分人基本都在皇宫主路南侧被就地处斩,显得不那么正规。   公元300年5月8日凌晨,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哀号声,皇宫的主路上血流成河。   “我是先帝老臣,赤胆忠心。我不怕死,只怕皇室即将大难临头了。”   张华临死前失声痛哭。他的眼泪到底为何而流?是对过往的悔恨,还是对未来的绝望?张华感觉到凛冽的刀风迅速逼近他的脖颈,刹那间,他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他冒着漫天飞雪前去探望重病的羊祜。那时候,寒风也是像现在这样吹过他的脖颈,可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冷。那时候,他还年轻,敢作敢为,羊祜的嘱托更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力量。   我曾力主伐吴,平定天下。   我曾仗义执言,不惜得罪权臣、得罪皇帝。   我曾远离政坛,蛰伏沉寂。   我想匡扶社稷,我想报答知遇之恩,我也心存畏惧。   无论如何,我尽力了。   张华被害时六十九岁,他的两个儿子也同时被杀。   阎缵闻听张华罹难的消息,跌跌撞撞跑到张华的尸体旁,痛哭流涕:“我早就劝您逊位,您不听,今天遭此大难,岂非天命啊!”   裴也被杀了,他死时三十四岁。按照夷三族的规矩,他的两个儿子理应被处死。司马肜和司马越求情道:“裴的父亲裴秀为社稷立过大功,不该让他绝后!”早年,裴秀力挺司马炎当太子,又倡议五等爵制度,让无数人受益。司马伦想了想,总算同意赦免裴的两个儿子。   我们不止一次介绍过河东裴氏,这里再补充几句。这个显赫的家族并没有随着裴的死走向没落,除了前文讲到的裴秀、裴楷、裴三位杰出人物外,本书多次提及的为《三国志》作注解的南朝著名史学家裴松之也属于河东裴氏。河东裴氏上可追溯到秦汉,下则延续到五代十国,隋唐时达到鼎盛。在这一千年多年的悠久岁月中,河东裴氏可谓人才辈出。   政变当夜,贾南风即被废黜了皇后身份,翌日,她住进了她昔日的手下败将——杨芷和司马遹——住过的地方金墉城。顺带提一句,负责将贾南风押送至金墉城的人是尚书和郁,他前不久还刚手持诏书,奉贾南风之命前往东宫废黜司马遹。史书记载,和郁名声不佳,甚至连他哥哥和峤都轻蔑其为人,想来便是因他这种墙头草的作风吧。   政变后第六天,司马伦发矫诏命贾南风自裁,并赐给贾南风毒酒,将他毒死。   这位以丑恶面目展现于史书中的皇后,终于结束了她残暴、凶悍又兴风作浪的一生。死时四十五岁。   在所有史料中,贾南风的恶劣行迹都是罄竹难书。而奇妙的是,在对她的诸多恶评中,丑,这一点向来都是放在首位的。这正应了时下流行的一句话:丑不是你的错,但出来吓唬人就不对了。然而,这确实很值得商榷,倘若贾南风是个风姿卓绝的女人,会不会评价会略高些?甚至截然不同呢?有可能。至少也会衍生出一些令人遐想的非褒非贬的八卦逸闻。   后代史家提出一种观点,世人把西晋的混乱全归结到贾南风头上,着实欠公允。客观地说,这话在理。事实上,贾南风执政的元康年间(291—299),是继司马炎死后西晋王朝绝无仅有的稳定时期,当然,公认的说法,这九年之所以稳定,是因为有张华、裴、贾模三人的支撑。但无论如何,这三位重臣,甚至包括之前的卫瓘,都是贾南风一手提拔起来的。鉴于此,再把西晋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政变以及后来的战乱归罪到贾南风头上就不那么妥当了。若论其缘由,只能说是司马衷呆傻,根本没能力统治国家,以致滋长了人们心中对权力和混乱的渴望。但司马衷又不是自己想当皇帝的,如此说来,一切祸乱的根源,则都该让先前那位颇得人心的“宽厚仁君”司马炎来承担了。   回过头来说,如果贾南风的劣迹在史书中真是被夸大,那么当裴、刘卞等人企图废黜贾南风时,张华选择支持贾南风,其理由——“诸藩王拥兵自重,朝中朋党林立,搞不好会因此再生变故……”这话确是不无道理。   张华身为西晋名臣,他的才学和干略毋庸置疑。但他晚年颇受争议,不管是因为贪恋权位,还是顾念贾南风知遇之恩,他都无法逃避身为贾南风私党这个事实。可退一步讲,张华身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又能做些什么呢?或许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就算废了贾南风,肯定还会引发更严重的祸乱,对他来说,面前的路没有最坏,只有更坏,是故隐忍不发吧?   不可否认的是,自贾南风死后,西晋王朝的的确确是乱成了一锅粥……   难兄难弟   赵王司马伦诛灭了贾南风一党后,又将裴的岳丈——司徒王戎和没帮司马遹出头申冤的王衍二人罢免。   随后,司马伦官拜相国(丞相)、侍中(门下省首席重臣)、持节(拥有不经司法斩杀二千石以下官员的特权)、都督中外诸军事(中央军最高统帅),成为朝中最强势力。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相国这个官位。自东汉末年至魏朝,总共出过四位大名鼎鼎的相国,他们分别是曹操、曹丕、司马昭和司马炎,这四位无一不是篡国权臣。   司马伦该不会是想谋朝篡位吧?所有人都不禁生出这样的疑虑。虽说自司马炎死后政变频发,但不管杨骏、司马玮还是贾南风,他们再怎么折腾,也没到谋朝篡位的地步。司马伦这么搞,到底算几个意思?   司马伦根本不屑于打消旁人的疑虑,他居然又依照司马懿、司马昭辅佐(控制)魏室的旧例,将他的直属亲兵增至一万人。其军事力量压过了京都的所有重臣。   这下,大家也就无须再瞎琢磨了。司马伦篡位之心,昭然若揭!   司马伦上位后,为了塑造自己尊重士人的形象,也提拔了很多名士,其中包括荀崧(荀彧玄孙)、荀组(荀勖的儿子)、陆机等人。又委派口碑尚佳却沉寂已久的名士傅祗担任中书监一职。傅祗曾在司马玮政变中表现得畏首畏尾,因而遭到贾南风贬黜。元康年间,他虽再次被起用,但官运也是磕磕绊绊,并一度被调往雍州任安西军司,和当时担任雍凉都督的司马伦算有过交情。   傅祗闻听后称病推辞,但最后还是被司马伦强拉了出来。   早先,中书令陈凖屡次弹劾过司马伦,如今他虽没被罢免,但过得也是战战兢兢。当他得知傅祗出任中书监后,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稍稍落了地。他私下对已遭罢免的王戎庆幸地道:“只要傅公坐镇中书省,我们也能保住性命了。”   除此之外,司马伦的四个儿子都封为朝廷大员,亲信孙秀则官拜东宫右卫率,控制着东宫一半的禁军兵力。   司马伦大权在握,下一步无疑是要问鼎皇帝宝座。然而,有两个宗室成员却让他深感挠头。   这两位宗室成员便是:司马攸的儿子——齐王司马冏;司马炎第十子——淮南王司马允。   先说齐王司马冏,他亲自率军令贾南风就范,可以说是这场政变中功劳最大的人。但事后,司马伦只封司马冏做了个游击将军(中层禁军将领)。要知道,司马冏之前的官位就是左军将军(中层禁军将领)了,左军将军和游击将军都是四品,这算什么?立下汗马功劳最后只来个平级调动?究其原因,不外乎是司马伦觉得司马冏是他称帝的绊脚石。因为早在司马炎时代,群臣便有让司马攸继位的意愿。现在,司马衷唯一的儿子司马遹都死了,如果让身为司马攸之子的司马冏权势蹿升过高,难保不会又冒出一拨齐王党,重现当年那样的麻烦事。   司马冏面对这样的待遇,自然愤愤不平。   再说淮南王司马允,他在司马炎的儿子中人望颇高,当年,他跟愣头青哥哥司马玮一同进京讨伐杨骏,却在那场政变中没有出头,留下了性格沉稳的好名声。就在不久前,贾南风废掉司马遹后,朝廷里一度出现让司马允担任皇太弟,成为晋室正式储君的呼声。虽说皇太弟的提议最终没有敲定,但司马允的确是最有希望接替司马衷承袭帝位之人。说白了,他也是司马伦称帝的绊脚石。   虽然司马允没有参与讨伐贾南风的政变,但他的声望却是宗室成员中最高的。对这个人,司马伦和孙秀感到相当棘手。   “孙秀,你说司马允的位置该怎么摆?”司马伦本人没什么主意,凡事都听孙秀的。   “依臣下之见,应先安抚司马允为妥当。”   二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拜司马允为骠骑将军、中护军。按说这个职位也算说得过去。但没过几天,司马伦和孙秀又露了一手,彻底断绝了让司马允做储君的希望。   就算皇帝司马衷没儿子,但他还有孙子。   公元300年6月,司马伦下诏,立已故太子司马遹的次子——年仅三岁的司马臧为皇太孙(前文提到的司马遹长子司马虨已病死)。皇太孙,即是国家的正式储君。接着,又把司马遹昔日的太子妃——王衍的女儿王惠风找了回来,让她负责抚养司马臧。同时,司马伦亲自担任太孙太傅。这摆明了是告诉司马允,我已经成了储君的监护人,你司马允还想当皇太弟?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司马允的心情一下子被打落至谷底。   齐王司马冏和淮南王司马允这对难兄难弟(堂兄弟)的沮丧情绪可想而知,自然而然,他们吸引了几个同样过得不如意的人的关注。   白首同归   “金谷二十四友”因为阿附贾谧,大多数也在政变后被罢免。其中处境最危险的,当属石崇、潘岳、欧阳建三人。   石崇是贾谧最亲密的党羽。欧阳建是石崇外甥,元康年间多次上疏弹劾司马伦激起氐、羌二族叛乱,请求朝廷严惩司马伦和孙秀。潘岳更惨,他年轻时鞭打过当时还没出头的孙秀,二人早结下了梁子。   这三人中,石崇已遭罢免,欧阳建和潘岳虽仍在官位,但也是如履薄冰。   有次,潘岳畏首畏尾地对孙秀说:“想当初咱们二人相互周旋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所谓相互周旋,指的便是潘岳鞭打孙秀一事。   孙秀的回答差点把潘岳吓死:“铭记于心,永世难忘!”   石崇、潘岳、欧阳建三人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妙,遂找到司马冏和司马允密谋扳倒司马伦。司马冏和司马允当然也想,可要发动政变,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这事也只能当个备选方案。   这天,石崇悻悻地从司马允府邸出来,回到位于洛阳城外的金谷园中。算了,反正已经是一介平民,日后就踏踏实实做个富家翁吧。石崇安慰着自己。只要在这金谷园里,他依然能享受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况且,在他身边更有一位举世无双的美女相伴左右。这美女姓梁,名叫绿珠,绝对称得上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是石崇最宠爱的人。   踏进金谷园,石崇低落的情绪总算平复了些。他怀抱绿珠,倾听着绿珠吹奏的悦耳笛曲,烦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绿珠吹的这首笛曲名叫“明君”,讲的是西汉美女王昭君的故事。她一边吹着,一边轻轻挣脱石崇的臂膀起身,然后在石崇面前舞动起身子。曼妙的舞姿伴随着笛曲,让石崇看得如痴如醉。这首《明君》舞曲,石崇已欣赏过无数次,但他却永远都听不厌,看不够。此时此刻,石崇觉得这世上再没有别的能打动他了。   笛曲还没吹完,突然被金谷园中的一阵骚乱打断了。   石崇探身往露台下望去,只见几名朝廷使者冒冒失失地闯进园内。   “什么人?”石崇小声嘀咕,又转头叮嘱绿珠,“你就在这儿等着,别下来,我去去便回。”   说话间,石崇下楼,来到前院应付这批不速之客。   “你们是谁派来的?”其实,他心里大约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只是不敢再往深处想。   “东宫右卫率大人差我等来石君府上商量点事。”   东宫右卫率便是孙秀了。果然是这狗贼……石崇的心怦怦直跳,自己只是一介平民,而孙秀则权倾朝野。他只能硬着头皮满脸堆笑:“若右卫率大人想找我,知会一声我立刻就去登门拜访,何必拉这么大架势?”   “右卫率大人听说您府上美女如云,故差我等来看看。”   所谓看看,自然就是来索要了。石崇心知肚明,他低声对身旁的仆役吩咐了几句,顷刻,几十个身材高挑、婀娜多姿的美女齐刷刷在石崇面前站成了一排。   石崇抬手一指:“随便挑吧,看中哪个只管带走。”   使者扫了一眼却没有动,盯着石崇问道:“不知道哪位是绿珠姑娘?”   “啊?”石崇顿时脸色大变,“绿珠是我至爱。恕难从命!”   使者也变了脸色:“希望石君能割爱!”   “说不行就是不行!”   “石君,您博古通今,应该看得出当下局势今非昔比。现在不是您能说了算的,还望三思啊!”   “我没什么可三思的!送客!”   使者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石崇看着使者愤然离开的背影,明白自己闯下大祸了。可是,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绿珠更宝贵的呢?   他神情恍惚地回到楼台,一下子瘫倒在座席之上,等他恢复了意识,却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打着哆嗦。这辈子,他从来没这么怕过。   “出什么事啦?”绿珠轻声问道。   “没、没什么……”石崇摆摆手,“继续,把那首《明君》吹完吧……”   几天后,金谷园中迎来了比上次更大的骚乱。这次不是朝廷使者,而是孙秀亲自率领着一整队东宫禁军闯进金谷园,二话不说直接冲上石崇所在的楼台。   楼台的槅门被孙秀一脚踹开。   “朝廷诏书!石崇暗通藩王谋反!拿下!”孙秀这封诏书在史书中明确提到乃是矫诏,不过,自贾南风死后,西晋的局势变得愈发混乱,权臣直接控制皇帝和朝廷,无论是真的诏书,还是假的诏书,实际上没两样。   石崇眼见这情景,又看了一眼绿珠,叹道:“我因为你惹出了大祸啊……”   随后,他被五花大绑押解下楼。这时,楼台上传来绿珠的喊声。   “石君!”   石崇抬头仰望,只见绿珠扶着露台的围栏,泪眼婆娑,她抽泣道:“妾当效死于君前!”   “绿珠!”随着石崇一声惊呼,绿珠纵身一跃,径自跳楼。石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心爱之人摔得粉身碎骨,顿时悲痛欲绝。   石崇全家和他的外甥欧阳建全家俱被押解进了洛阳城。石崇仍沉浸在对绿珠的思念中,经过洛阳城门的时候,他暗想:恐怕我要被流放到交州蛮荒之地了……   可走了一会儿,他醒过味来,这条路并非通往廷尉,而是去洛阳东市的!   “难道你们不经司法审理就要直接杀我不成?”他恨恨地看着不远处的孙秀,骂道:“你这狗奴才就是贪图我的家财!”   押送的侍卫听了石崇这话,鄙夷道:“知道是钱财害了你,怎么不早点散掉!”   石崇无言以对。   等到了洛阳东市,石崇惊愕地发现,自己的好友潘岳及其全家也被押送到了这里。   “安仁(潘岳字安仁),怎么你也在呀?!”   这话他仿佛觉得似曾说过,旋即,他回想起来。当年,他跪拜在皇宫门口恭送贾谧,抬起头看到潘岳在侧时,也是这样问的。那时节,二人过得无比风光,可眼下,却都成了待宰的羔羊。   潘岳哀叹:“还记得我写的那首《金谷诗》吗?”   “怎么不记得?最后两句是‘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   “唉!如今,咱们这可真算是白首同所归了。”   继而,潘岳对着已七十多岁高龄的同被株连的老母号啕大哭:“您当初劝我不要过分钻营仕途,可我就是不听,儿不孝,连累了您,此刻心如刀绞啊!”   欧阳建眼看着石崇和潘岳的头颅滚滚落地,心中哀楚。他在问斩前,作了这首历史上相当著名的《临终诗》。诗文感叹人心险恶,表达自己未能明哲保身招致祸患,以及对亲人受到株连的悲痛欲绝。   伯阳适西戎,孔子欲居蛮。   苟怀四方志,所在可游盘。   况乃遭屯蹇,颠沛遇灾患。   古人达机兆,策马游近关。   咨余冲且暗,抱责守微官。   潜图密已构,成此祸福端。   恢恢六合间,四海一何宽。   天网布纮纲,投足不获安。   松柏隆冬悴,然后知岁寒。   不涉太行险,谁知斯路难。   真伪因事显,人情难豫观。   穷达有定分,慷慨复何叹。   上负慈母恩,痛酷摧心肝。   下顾所怜女,恻恻心中酸。   二子弃若遗,念皆遘凶残。   不惜一身死,惟此如循环。   执纸五情塞,挥笔涕汍澜。   失意“皇太弟”(淮南王VS赵王)   我本来能当上皇太弟的!早晚有一天,我要做掉司马伦!二十九岁的淮南王、骠骑将军、中护军司马允在心底暗暗发誓。   “殿下,就在刚刚,石崇、潘岳、欧阳建全家老小都被孙秀杀了!”   “什么理由?”   “据说……是与藩王串通谋反。”   “啊……”   司马允瞠目结舌。与哪个藩王串通谋反?难不成指的是自己?他不是个甘于束手待毙的人,短短两个月,他就不声不响地招揽了数百名死士。而且,这批死士都非等闲之辈,全部是纵横江湖的剑客。司马允的小动作让司马伦和孙秀愈发不安。   公元300年9月,司马伦授意朝廷拜司马允为太尉,意图夺去司马允的兵权。   司马允拒不接受:“我最近不舒服,官拜太尉一事容缓,恕不能接旨!”   司马伦又上疏弹劾司马允抗旨,并再次发出一封诏书。   御史刘机来到司马允府上宣读旨意:“淮南王司马允抗旨不敬,涉嫌谋反!现将其幕僚全部缉拿!”   “把诏书拿来给我看看。”   司马允一把从御史刘机手中抢过诏书,他定睛一看,发现这诏书上的笔迹居然是孙秀的。   “这不是孙秀的字迹吗?中书省的诏书什么时候轮到孙秀来写了?”   此刻,司马允明白若再不做决断必有性命之忧。当即,他拔剑出鞘,向左右亲信喊道:“赵王想灭我家门!把这御史斩了!”   倘若是一般的禁军万万没有这份胆量,但司马允身旁站的却是他豢养的死士。死士唯主命是从,听到司马允下令,想都不想就拔刀冲向刘机。刘机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他的两个副手跑得慢,当场被杀。   到了这一步,司马允也就没有回头路了。他喊道:“赵王司马伦谋反!众人跟我一起讨伐逆臣!”   不一会儿,司马允便聚集了七百死士,这些人平素也都穿着皇宫禁军的戎装,司马允为了区分敌友,让自己人全都解开衣服,袒露左臂以防误伤。   “是我的人就露出左臂!跟我一起冲进皇宫!”   他打算先行挟持司马衷,以皇帝的名义讨伐司马伦。   尚书左丞王舆闻听有变,抢在司马允到来前匆忙关闭了宫门。司马允进不去皇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果断转向司马伦的相国府,并对相国府展开猛烈的攻势。   前面讲,赵王司马伦统领着一万禁军,但事出突然,这批禁军很多都留守在禁军营中,司马伦府中约有几千人。即便如此,司马伦的兵力还是远远超过只有七百人的司马允。然而,司马允所率领的死士都是江湖剑客,身负武功,战斗力极高。司马伦的禁军不敌,战死了一千多人,只好龟缩在相国府中闭门不出。   “全军列阵!往相府里射箭!”司马允一声令下,七百剑客齐刷刷放下佩剑,拉弓放箭,霎时间,铺天盖地的箭雨射入相国府。   司马伦猝不及防,眼看就要被万箭穿心而死。一名幕僚手疾眼快,以身挡箭,这才保住司马伦一命。司马伦抱头跑到一棵大树后面躲了起来,无计可施。   这场仗从清晨一直打到午后仍不分胜负。   与此同时,东宫左卫率陈徽(魏国名臣陈群的族孙,中书令陈凖的弟弟)获悉政变的消息,打算助司马允一臂之力。但因为皇宫大门已经关闭,陈徽无法亲临战场,只能在东宫内擂鼓助威,给司马允壮声势。史书中没有提及司马伦的亲信——东宫右卫率孙秀在这场政变中的动向。很有可能,陈徽和孙秀正在东宫内相互钳制着。而陈徽的哥哥——中书令陈凖也想支援司马允,他向司马衷进言道:“请陛下速派白虎幡使解围。”   我们已经知道,驺虞幡才是专供解除兵斗的,白虎幡却是督战之用。陈凖耍了个心眼,他想利用白虎幡帮助司马允剿灭司马伦,只要白虎幡出现在阵前,不仅能给司马允军队壮大士气,更能给司马允赢得政变的合法性。在这场政变中,若是论正义性和民意支持率,司马允绝对够压倒司马伦,但处在司马衷的立场,无论是对于司马允还是司马伦,他都只是个道具罢了,而且司马衷根本就没法辨别该支持谁。陈凖对此很清楚,这些事跟司马衷讲不明白,也没必要讲明白,只须简单告知是解除二人兵斗即可。   只要派出白虎幡使,司马允必胜!   陈凖心急火燎:“陛下!请快下令吧!”   “好!听你的,派白虎幡使!”司马衷糊里糊涂地下了旨。   持幡使者名叫伏胤,他接到命令,即刻上马便要出宫。   恰在这时,他的马缰绳突然被一个人拽住了。这人正是司马伦的儿子——黄门侍郎司马虔。   “伏将军!等等!”   伏胤自然知道自己的使命,但他还是停了下来,打算听听这位即将大难临头的司马伦的儿子有什么话要说。   “您有什么吩咐吗?”   “将军,我想请您帮我刺杀司马允,事成之后保您一生荣华富贵!”   伏胤转了转眼珠。果然不出所料。他冲司马虔点了下头:“在下自有分寸!”   随即,他手持白虎幡,带着四百侍卫直奔司马允的阵前。   “陛下有诏!助淮南王(司马允)讨伐赵王(司马伦)!”   此时,司马允周遭层层环绕着七百死士,他自己稳坐在军阵最中央的战车上,正跟相国府内的司马伦僵持不下。见伏胤携白虎幡而来,他登时欣喜若狂。这一定是有公卿想助他成功,故派出白虎幡使帮他压阵的。   “大事已成!”司马允笑了。   “军阵散开,我出去接旨!”言罢,他跳下战车,兴冲冲地迈步走出军阵,然后跪拜在伏胤面前听旨。   司马允笑得太早了。   伏胤见司马允毫无防备地跪在自己面前,他意识到,让自己一生荣华富贵的机会唾手可得了。他左手拿着诏书,右手悄悄伸向腰间佩剑。   哐啷啷一声响,剑光闪过,司马允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当即被伏胤斩于阵前。   “司马允已伏诛!众军退散!”   司马允的军队眼见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纷纷作鸟兽散。   战后,几千人受牵连被处死。淮南王司马允就此覆灭。   乱世皇后   政变后,曾帮司马允摇旗呐喊的东宫左卫率陈徽生死未知,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失去了左卫率这个位子。曾阻止司马允闯皇宫的王舆接替陈徽做了东宫左卫率。而原本中书令陈凖派出白虎幡是想助司马允一臂之力,却阴错阳差地帮司马伦解了围。陈凖因这乌龙功劳官拜太尉、录尚书事。可没几天,他就因为心里这个疙瘩忧愤而死了。   继陈凖之后,司马伦的亲信孙秀补了中书令的缺,虽然名义上中书监傅祗比中书令孙秀高半级,但孙秀却是中书省实际上的掌权人。往后,司马伦和孙秀再想颁布任何诏书都是名正言顺的事了。孙秀同时兼任东宫右卫率,他和左卫率王舆二人完全控制了东宫禁军。司马伦考虑到孙秀和王舆都是自己人,便把相国府搬进东宫,又在东宫的几个主门旁边搭起箭楼,封锁东宫两条主路,俨然把东宫改建成了自己的军事堡垒。   司马允仅是个中护军,根本没能染指皇宫内禁军,却能掀起这么大风浪,这让司马伦明白了一个道理——武力即是一切,无论宫内还是宫外,都不能放手。于是,他扩充自己直属兵力,达到三万人,让次子司马馥(妇)担任中护军、三子司马虔担任中领军,其他儿子和亲信也多当上中层禁军将领。这样一来,皇宫内外的禁军都成了司马伦囊中之物。   继司马允之后,曾亲手缉捕贾南风,却在事后没捞到半点好处的司马冏,排到了司马伦政敌名单的榜首。几天后,司马伦在孙秀建议下,以让司马冏镇守许昌为名把他赶出了朝廷。   司马允事未竟,身先死,司马冏也被扫地出门,两个挡在司马伦面前又臭又硬的绊脚石都消失了。司马伦堂而皇之地接受了朝廷赐予的九锡之礼。当年曹操和司马昭均受过九锡之礼,这已成了权臣篡国的必经流程。   这天,孙秀对司马伦提议:“眼看贾南风被废已过去半年,皇后的位子不能一直空着,最好先找个人先顶上。”   司马伦点头:“行,你挑个人吧。”   虽然司马伦和孙秀都觉得取司马衷而代之的日子为期不远,但表面文章还是要做。孙秀开始物色人选。最后,他总算找出一个合适的人——泰山羊氏之女羊献容。   羊献容的爸爸名叫羊玄之,官不大,仅做到尚书郎,但家世背景却很好,他是羊祜、羊琇两位名臣的侄子。另外,羊玄之的女婿是孙秀的同族兄弟,由此,羊献容也算孙秀的外甥女。   出身名门、父亲非重臣(就算成了外戚,也不会对司马伦构成威胁)和孙秀沾亲带故,这三个因素把羊献容推到了皇后的宝座上。   公元300年12月,羊献容继贾南风之后,成为司马衷的第二任皇后。她长得天姿丽质,司马衷在忍受了丑陋的贾南风二十多年的欺压(同时也是保护)后,也算得着了福利。   皇后自是天下地位最高的女人,不过,羊献容并没为自己的身份感到丝毫欣喜,这不光是因为她老公司马衷是天下知名度最高的傻子,更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司马伦篡位已成定局,而她自己,到时候会迎来怎样的命运谁都说不好。   既然身不由己,就只能认命。   从此,羊献容将陪着司马衷,在西晋那一连串令人目不暇接的政变和动荡中,过起惊险刺激的生活。而且,这个女人的经历完全可以用离奇来形容。   闹剧   转过年,孙秀开始在朝野间散布出各种传言。   “宣皇帝(司马懿)托梦说让赵王(司马伦)入主西宫。”   “宣皇帝在北邙山显灵说要帮赵王承袭帝位。”   就靠这些低劣的小把戏做铺垫,司马伦和孙秀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公元301年2月3日,安静的皇宫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   “外面怎么啦?”   司马衷傻傻地问,身旁的近臣却无一人敢应。因为除他之外,所有人都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   少顷,散骑常侍司马威(司马孚曾孙)和黄门侍郎骆休(曾助司马伦剿灭贾南风)带着一批人气势汹汹闯进司马衷的寝宫。   司马衷满脸茫然,磕磕巴巴地问道:“阿皮?什、什么事?”阿皮,即是司马威的小名。   “陛下!赵王责令您退位!”   就这么直截了当的一句话,把司马衷吓得不知所措,就算他再痴呆,也明白自己要倒霉了。往昔,无论任何事都由贾南风或辅政重臣代理。如今,他失去了一切依托。这仿佛是上天赐给他的一个机会,一个凭着自己的意愿说不的机会。   “我不,我不要退位!”   “别说没用的了!请把玉玺交出来!”   “不交!”   “这事由不得陛下!”司马威怒目瞪向司马衷,几步迈到司马衷跟前,“恕臣无礼!”   “你、你要干什么?”   司马威猛地伸出手,去抢挂在皇帝腰间的玉玺。司马衷死死抱着玉玺不放。二人撕扯在一起。   一场令人瞠目结舌的扭打就这样展开了。   “快交出来!”司马威使劲掰司马衷的手,只听咔吧一声,司马衷的手指居然被司马威生生给掰断了。   司马衷疼得一声惨叫,松开了手。上天给了他一个说不的机会,却不给他左右命运的机会。   司马衷哀怨地望着司马威,又扫视着周围袖手旁观的群臣。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发生在皇帝寝宫的斗殴很快结束了。司马威心满意足地拿到了战利品——玉玺。接着,他替司马衷写下禅位诏书,并在诏书上重重地盖上玺印。   当日,司马伦召集群臣入殿,并让左卫率王舆和前军将军司马雅率军包围住大殿。满朝公卿在尚书令满奋(魏国重臣满宠的孙子)的主持下,宣布司马衷退位,请司马伦登基。   司马伦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猛跳。我就要当上皇帝了!一旁的孙秀悄悄用胳膊肘戳了戳司马伦。司马伦这才记得之前孙秀的百般叮嘱——“按照规矩,到时候您一定得谦让一番。”   对,得谦让……纵然他千百个不愿意,还是勉强挤出了这几个字:“公卿的盛情,朕……哦,我难以接受啊……”他生怕说出这句话后没人接茬儿。   不过,司马伦算是多虑了。公卿齐刷刷地说道:“众望所归,请您不要推辞。”   司马伦大大松了口气。他两眼放光,生怕错过这个机会,马上爽快地回道:“朕!答应了!”想当年在魏朝时,司马家族的权柄历经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三人,积累了几十年,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司马昭还是五次拒绝了魏国皇帝册封相国的诏书。而如今,司马伦仅仅当政半年就迫不及待地称了帝。若说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尚算盗亦有道,那么司马伦充其量只能算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偷小摸,这也难怪,联想他早年偷窃御宝的行径,实在没必要对他抱有什么期待。   这场闹剧进展得出奇顺利,完全没人提出反对意见。   一个智障者换来一个稍微正常点的人,虽说这个稍微正常点的人绝不是什么好鸟,可还能怎么样呢?   司马衷就这么草率地退位了,他被尊为太上皇,被押解到金墉城中软禁,跟他一起的,还有刚当了两个月皇后的羊献容。   对于司马衷来说,无论是偌大的皇宫,还是金墉城,都没什么不同,无非是换个地方住而已。有时候,他会想起那一晚贾南风的呼救声:“陛下!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臣妾被废吗?若我被废掉,迟早有一天,你也会让人废掉的!”   贾南风欺压了自己一辈子,讽刺的是,贾南风最后居然说对了。继而,司马衷又努力往更深一层思考。被废,还是不被废,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呢?他几乎无法找出这两者的区别。   起兵勤王(齐王、成都王VS赵王)   赵王司马伦当上皇帝,自然希望将来由自己的儿子继承皇位,于是,之前被册立为皇太孙的司马臧就显得尤其碍眼。没过几天,司马伦就把这个三岁的小孩处死了。   遥想当年,司马家的兄弟们精诚团结,开创了晋朝。可到了此时,司马伦却把侄孙一脚踢开,自己取而代之。他坐上了皇位,同样,他也丝毫不差继承了司马衷先前的处境。事实上,他成了又一个皇位上的吉祥物。真正的大赢家,其实是司马伦的狗头军师——幕后总导演孙秀。   司马伦登基后,孙秀官拜骠骑将军、侍中、中书监,全权掌管朝政。而掰断司马衷手指抢来玉玺的司马威则官拜中书令。   国家换了皇帝,底下人自然需要安抚。   孙秀让所有十六岁以上的太学生和二十岁以上在学的士人都当了官,各郡县二千石以上的官吏,甚至连司马伦、孙秀的奴仆杂役都全部封侯。因为一下子多出太多官员,官帽上佩戴的貂蝉(古代官员的饰物)不够用,只能拿狗尾来充数;铸造侯印的金银不足,索性不用金银,只在木板上刻姓名。时人讥讽为“狗尾续貂”“白板之侯”。   十年前,杨骏大肆封赏公卿时,石崇、何攀曾说:“您开了这样的先河,后世必当效仿,那么几代之后,天下就全都是公侯了!”   杨骏倒台后,司马亮也有模有样地学杨骏封赏群臣,傅咸说:“照您这么封赏,以后谁不盼着国家有政变?”   今天,这些话全都应验了。   接下来说说司马伦称帝后各方的反应,朝廷公卿在兵势的压迫下,一个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朝廷以外,那些藩镇重臣,尤其是藩王,则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持观望态度。当时,全国各地有几个颇具实力的藩王。他们分别是——   公元291年被外派到常山(今河北省石家庄市)的长沙王司马乂(yì)(司马衷六弟)。外派原因:受胞兄司马玮事件牵连。   公元299年被贾南风外派到冀州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司马衷十六弟)。外派原因:看不惯贾谧跟司马遹说话没大没小出面制止,得罪了贾氏。   公元299年接替司马肜镇守关中的河间王司马颙(yóng)(司马孚的孙子,司马衷的堂叔)。   公元300年被司马伦外派到许昌的齐王司马冏(司马攸的儿子,司马衷的堂弟)。外派原因:他是司马伦称帝的绊脚石。   公元301年被司马伦外派到新野的新野公司马歆(司马骏的儿子,司马衷的堂叔)。   以上五位藩王中,司马乂、司马颖、司马冏都是司马昭的孙子,司马乂和司马颖更是司马炎的儿子。这三位跟皇室血缘最近的王爷,全都是因为得罪权臣被强行赶出朝廷。而另外两位(司马颙、司马歆)跟皇室血缘较远,他们出任外州都督则属于正常任职。   藩王心里头根本不会考虑是效忠于司马衷还是司马伦,他们普遍都有种想法——同样是藩王,凭什么司马伦就能称帝?其中,齐王司马冏对司马伦恨之入骨。   公元301年3月,也就是司马伦称帝的翌月,在洛阳东南的许昌,齐王司马冏以无比复杂的心情盯着眼前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死人名叫王处穆。   不久前,司马冏信誓旦旦地对王处穆说:“你在豫州煽动民变,举兵讨伐司马伦,我暗中支持,事成之后,保你封官授爵!”   王处穆满心欢喜,他按照司马冏的计划举起反叛的旗帜,没几天便聚集了数万人。可如今,他却身首异处了。   他是被司马冏杀死的。   司马冏将王处穆的人头送给司马伦,以示向司马伦效忠。   他当然不是真心的,可他必须牺牲掉自己的棋子,因为他还没有做足准备。这颗人头帮司马冏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事后,司马伦果然放松了对司马冏的戒备。   4月,司马冏一切准备就绪,果断宣布起兵勤王,同时将讨伐司马伦和孙秀的檄文发往其他各州郡。   说说司马冏这篇勤王檄文,内容为:“逆臣孙秀,蛊惑赵王(司马伦),请诸侯共讨伐之。”首先,他仍然称司马伦为赵王,显而易见是不承认司马伦的皇帝身份。其次,他把矛头指向了孙秀,而非司马伦,那么,他勤王到底勤的是司马衷,还是司马伦呢?怎么说都行。这也算给自己留条后路。总之,司马冏还是很贼的。   在黄河以北,冀州邺城的藩王府邸,一个年轻人端坐在正厅中央,他手里正拿着司马冏发来的勤王檄文反复观瞧。   这年轻人长相俊秀,颜值颇高,再配上一身华服,远远看去异常光彩夺目。然而,倘若近距离观察,则会发现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没什么神采,气质上也总觉得差点意思。这人正是司马炎第十六子——时年二十三岁的成都王司马颖。两年前,他因为呵斥贾谧被贾南风外调到了邺城(司马颖受封成都王,但居住在邺城,特别注明以防混淆)。   “这、大概意思嘛……我基本上明白了。不过,我、该干什么?”   不说话还好,可他一开口,磕磕巴巴又词不达意,无论谁都能看出,这人的智商比司马衷好不了太多。   “卢君,我听你的,你帮我拿个主意。”   司马颖口中的卢君名叫卢志,他官任邺城令,正是魏朝时司马家族的重要盟友——名臣卢毓的孙子。   如同前面讲到的司马玮和司马伦一样,脑子不够转就容易受身边人的蛊惑,司马颖同样对自己的心腹卢志言听计从,可司马颖却是幸运的,因为卢志与孙秀、公孙宏、岐盛截然不同,他是个颇有才智、品行又比较端正的人。   卢志当然知道司马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仍尽心尽力地辅佐司马颖,以期将来能把这个半傻子雕琢成器。他答道:“司马伦篡夺社稷不得人心。臣建议殿下举贤任能,起兵讨伐,这是个提高声望的大好机会。”   “好、好!你说得对!”   司马颖火速起兵,不仅动员了邺城所在州——冀州的兵力,更调动了临近的兖州军团。这支声势浩大的军队总计二十万众,从邺城南下,驻军在洛阳东北方约一百八十公里处的朝歌(今河南省鹤壁淇县)。   在邺城更往北,镇守常山的长沙王司马乂紧随其后,充当成都王司马颖的后援。   在黄河以南,镇守新野的新野公司马歆也起兵响应,并迅速跟附近的联军盟主——齐王司马冏会合。   大家可以注意到,从这时候开始,以上四位讨伐司马伦的藩王——司马颖、司马乂、司马冏、司马歆便以黄河为界,分出了南北两派。   也有人接到檄文后表现出首尾两端的态度。   河间王、关中都督司马颙是个墙头草。他先是打算站在司马伦一边,可没两天他听说司马冏的勤王联军声势浩大,又临时改变主意,声称支持司马冏。不过,司马颙屯兵潼关(洛阳以西),既不进也不退,持骑墙观望状。   大体上,勤王联军对洛阳形成了三面围攻之势——北线的司马颖、司马乂进军朝歌;南线的司马冏、司马歆出兵许昌;西线的司马颙则待在潼关刷存在感。   司马伦在皇帝宝座上屁股还没坐热,就面临四面楚歌的窘境。而且,他除了要面对战争的直接威胁外,在政治舆论上也处于劣势,连宗室藩王都不承认他这个皇帝,气势上就先矮了一截。狗头军师孙秀想出个馊主意,他以司马冏的名义伪造了一封奏表——“臣司马冏受到当地盗贼袭击,需要朝廷派兵救援。”   孙秀试图把这场战争说成是各地盗贼组成的叛军,以掩盖藩王起兵这个事实。但这根本就是掩耳盗铃,没几天,司马冏亲手写的讨伐孙秀的檄文传到洛阳,孙秀的把戏不攻自破。   现在,司马伦、孙秀必须要面对现实了。   一百一十六天皇帝(齐王、成都王VS赵王)   战争迫在眉睫,司马伦和孙秀在朝廷中央军和禁军中挑来拣去,留下少量军队守卫京都,其余五六万人全部派出城迎敌。   其中,许超(曾试图拯救司马遹,鼓动司马伦剿灭贾南风)等人率三万多士兵北上渡过黄河迎击司马颖;张泓等人率二万多士兵南下迎击司马冏;司马虔(司马伦第三子)率八千士兵为诸军后援。   至于西线的墙头草司马颙,因为暂时没有任何动作,司马伦只好听之任之,实在无暇顾及。   前面说过,司马颖有二十万大军,司马冏的兵力虽没有明确记载,但估算该在十万以上。可司马伦把家底掏个精光也只凑了六万人。   单看这几组数字,任谁都会觉得司马伦疯了,拿六万人打几十万人绝对以卵击石。可实际情况却没这么简单,要知道,司马伦派出去的是朝廷军(包括京畿中央军和皇宫禁军),而司马颖和司马冏麾下大部分都是临时招募的民兵,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司马伦一方也有个大问题,他能凑出这六万人着实不容易,乃是纠合了京都各个禁军营,这些禁军将领多是平级,谁也管不了谁,分别带着几千人各自为战,也没个统一指挥。但话又说回来,司马颖和司马冏这边同样也找不出一个能提得上台面的谋臣良将。总而言之,对即将展开的这场大战,就不要抱过高期待了。   战争的前半段,无论是北线的司马颖,还是南线的司马冏,都被朝廷军打得落花流水,狼狈不堪。司马伦一方也并非凭借什么高明战术。拿朝廷禁军打民兵,想当然就是这种结果。   局势对司马伦渐渐有利,但蠢材就是蠢材,一群蠢材凑到一块儿,什么奇葩事都有可能发生。就在司马伦连战连胜的情况下,南线有两支朝廷军居然闹出了哗变,将领弃军不顾,逃回洛阳。不仅如此,这两个添乱的将领还嫌拆自家台拆得不彻底,竟谎称南线实力最强的友军张泓全军覆灭。   司马伦顿时慌了神,他根本没去验证情报的准确性,便急召北线许超回防京都。许超撤回洛阳的途中,司马伦才得知真实情报——南线张泓非但没有覆灭,反而再次击败司马冏。于是,司马伦又让许超重返战场。朝廷军本来打得顺风顺水,可这么折腾谁都吃不消,前线士气渐渐呈现低落趋势。   再看勤王联军。   南线,即便在两支敌军哗变的情况下,司马冏依然无法突破张泓的防线挥师北上。而张泓也没能力把司马冏彻底打垮。两军就这样隔着颍河,陷入僵持。   北线,司马颖在屡次受挫后打起了退堂鼓,却不知道敌将许超正被司马伦呼来唤去地疲于奔命。   司马颖麾下的卢志同样不知道敌军混乱的局面,但他凭着直觉劝道:“若现在撤退就再没翻盘机会了。敌军打了几场胜仗,难免会犯轻敌大忌,不如咱们趁机反攻,来他个出其不意。”   司马颖采纳了,向朝廷军展开反攻。   司马伦折腾许超的恶果很快显现出来,这次,北线朝廷军在司马颖的攻击下节节败退,在快要退到河内温县的时候终于全线崩溃。司马颖乘胜追击,向洛阳步步进逼。   这场战争从4月打到5月。司马伦先胜后败,胜在以精锐朝廷军打民兵,败在昏招迭出,自己作死。   勤王联军方面,北线司马颖拿二十万人打三万人,除了堆人数也谈不上什么战术,唯一可圈可点的只有卢志那番临危不退的谏言。南线司马冏驻军阳翟,距离他的大本营许昌仅有三十公里,也就是说,他刚走出家门便被只有几千人的张泓死死堵住,没能前进半步。而西线司马颙则自始至终没参战,且随时等着当墙头草捡漏。《孙子兵法》讲“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场低水准的战争死亡人数高达十万人,双方可以说打得毫无技术含量。   无论怎么说,北线朝廷军就这样玩完了。司马伦从优势迅速转为劣势。那些把身家性命跟司马伦绑在一起的人开始心急火燎起来。   几个月前,司马威亲自帮司马伦抢来玉玺,因此当上了中书令。可屁股还没坐热,他的好日子就要结束了。他怎么想都不甘心,遂与孙秀召集尚书台官员商讨对策。   孙秀提议让京都四品以下官员的家族子弟,凡十五岁以上者全部投军出城打仗。这话一出口就犯了众怒,自然没人响应。   孙秀没了主意。他知道自己得罪过太多人,索性躲在中书省里等死。   俗话说,树倒猢狲散。但对于司马伦那些亲信来说,跑是没地方跑了,要想活命,就得当“二五仔”。   东宫左卫率王舆是个手疾眼快的人。早在司马允发动政变时,他就以最快的速度把司马允挡在皇宫之外,如今,他见司马伦大势已去,果断反水。   5月30日,王舆率七百人冲进中书省,将孙秀全族一窝剁了。旋即,王舆逼司马伦退位,然后挟持着司马伦,连同公卿一齐前往金墉城迎接司马衷复辟。   司马衷茫然地站在金墉城的门口,看着他的叔爷——司马伦被禁军押着,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陛下恕罪,臣被孙秀迷了心窍,孙秀已伏诛,请陛下复位,臣告老还乡。”   其他朝廷公卿也都跪在地上高呼:“陛下恕罪!”三个月前,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司马衷说句话。   “我不怪你们……”司马衷扫视着眼前这帮人,他经历了这不同寻常的三个月,仿佛想通了些什么。“这不是你们的错……”他竟冒出这么一句话,或许,他已经意识到这一连串灾难的罪魁祸首是谁了。   而皇后羊献容,先是在皇宫住了没俩月就被软禁到金墉城,在金墉城住了三个多月又回到皇宫。通过这短短的半年,她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往后,不知道还会有多少离奇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为此,她必须逼着自己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   司马衷在公卿的簇拥中回到了皇宫,司马伦则又步了司马衷的后尘,住进了金墉城。   从公元301年2月3日至5月30日,这位司马懿的小儿子——皇帝司马衷的九叔爷赵王司马伦总共当了一百一十六天皇帝后退位。   复辟   司马衷复辟了,司马伦被软禁了,公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上朝下朝。谁也不干事,谁也不说话,所有人都在等。因为这个时候,三路手握重兵的藩王仍然盘踞在洛阳城的周围。其中离得最近的,便是在勤王战争中取得最大战果的北线统帅——成都王司马颖。   几天后,6月5日,司马颖率先入京。   满朝官员都为自己曾屈服于司马伦胆战心惊,梁王司马肜(司马衷八叔爷)上疏,痛诉司马伦悖逆无道,请求朝廷将司马伦处死。   到这里,我们顺便讲讲这位司马懿的第八子——司马伦的哥哥司马肜。他于一年后寿终正寝。朝廷商讨该给司马肜什么样的谥号时,博士蔡克非常公允地总结了司马肜的一生,他是这样说的:“司马肜位居上公,又是皇室至亲长辈,本来责任重大。可是,太子司马遹被废,他没一句劝谏;司马允政变,他袖手旁观;司马伦篡位,他又不避嫌逊位……要是连这种人都不给贬谥,法理何在!按《谥法》中的解释,无所作为、辜负重名,应谥号‘灵’。”   可司马肜的故吏不服,纷纷上疏驳斥。朝廷妥协,结果谥号“孝”,是为“梁孝王”。   公卿听着司马肜义愤填膺地指责司马伦,纷纷表示赞同。最后,大伙一致同意赐给司马伦毒酒,让他自裁。司马伦当皇帝这事可以用五个字来形容——过把瘾就死。   此外,司马伦的几个儿子和亲信,包括先前帮司马伦剿灭贾南风的许超、张衡、闾和,持白虎幡临阵斩杀司马允的伏胤等人都被灭了三族。   过了些日子,司马衷提出一个请求。   “朕、有件事……想跟众爱卿商量。”这事他已经在心底憋了很久。   公卿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根据以往的经验,但凡从司马衷嘴里说出的话,基本可以直接忽略:“陛下何事?”   “之前,阿皮……”阿皮即是司马威,这个从司马衷手里生抢玉玺,又替司马衷写下禅位诏书的宗室成员,并没有被当成司马伦的亲信处死,他依然活得挺好。“他、他掰断朕的手指,朕想处死他!”司马衷经历过不计其数的政变,他的一生都被别人当作道具任意摆弄,可当他无数次面对那些在政变中失败而即将丧命的人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能不能别杀他?能不能饶了他?”因为他根本不懂政治斗争的意义所在,而那些摆弄他的人对他产生的伤害又过于复杂,以至于他根本感觉不到。只有司马威掰断他的手指,这种直接的肉体上的伤害才是他能够理解的。   司马衷下了很大决心,以罕见的坚定语气说道:“朕要处死阿皮!”这恐怕是他平生第一次想要某个人的命。   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公卿个个脸上挂着不耐烦,可总得给皇帝个面子,遂顺着司马衷的意思附和道:“如此,请廷尉治司马威的罪。”   当日,司马威被处死了。   后来者居上(齐王VS成都王)   这场勤王战争中,西线的河间王司马颙始终没有任何动作。司马伦死后的第三天,也就是6月7日,他居然厚颜无耻地进了京,准备分一杯羹。   按说司马颙是来晚了,可当他进了京城才发现自己并不是来得最晚的。勤王联军的发起者——南线统帅、齐王司马冏还没到。原来,直到现在,司马冏仍然跟司马伦仅存的余党张泓在阳翟僵持不下。因为司马冏低劣得令人发指的战术,这场早该结束的战争一拖再拖。   成都王司马颖无奈之下,只好从朝廷派出一支军队援助齐王司马冏,总算剿灭了张泓。张泓,这位顽强的将领在主子已经玩完的绝境下,死死挡住兵力比自己多出十几倍的敌人。说句公道话,他在此战中表现绝佳,但遗憾的是他跟错了人,再辉煌的战绩也仅是昙花一现,他本人再无其他事迹载于史册。   回过来说司马冏,他进京的障碍被扫清,但他依旧没动窝。身为勤王盟主却无所作为,反而让司马颖抢了头功,更让他颜面扫地的是,最后还得靠司马颖帮他解围,要是就这么进京,岂不是铁定被司马颖压得翻不了身?司马冏决定耍个小手段。   “集结附近所有军队,等人都聚齐了再进京。”   司马冏又在阳翟耗了一个来月。直到7月底,他总算把周边郡县的几十万军队全部统合在一起,然后才大张旗鼓开进京城。这么一来,司马冏凭借压倒性的兵力后来者居上,声势瞬间盖过司马颖。   8月,朝廷正式下诏,司马冏官拜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赐九锡之礼,成为新一届辅政重臣。   齐王司马冏大权在握,每天登门拜访者络绎不绝,其间出了个小插曲,一直无所事事的奸尸王爷司马榦露面了。   若是寻常人来访,司马冏大可端坐府中,但司马榦到底是皇室宗亲中辈分最高的长辈(司马昭的胞弟,皇帝司马衷的三叔爷),司马冏不敢怠慢,趋步府外恭迎。   “不知叔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司马冏表面尊敬,心里却烦得要命。这位司马榦向来脑子不太正常,前些天,司马冏率领几十万大军进京,宗室公卿皆备重礼恭迎,唯独司马榦莫名其妙拿着一百文钱硬塞到司马冏手里。此番前来,不晓得又会做出什么怪异举动。   司马榦径直进了司马冏的寝室,一屁股坐到床上,又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司马冏的胳膊:“我得嘱咐你句话,你可别嫌我啰唆。”   司马冏神情尴尬又不得不表示恭敬:“叔爷请讲,晚辈听着呢。”   司马榦突然扯开嗓门喊了句:“你可别学柏女那个儿子!”   “啊!”此言一出,不光司马冏脸色骤变,左右人等尽皆骇然。柏女是司马懿的宠妾柏夫人。柏夫人的儿子即是司马伦。所谓别学柏女的儿子,就是明言告诉司马冏别称帝。如果这话从一个脑子正常的人嘴里说出来,基本等同于把谋反的大帽子实实在在扣到了司马冏脑袋上。无奈,司马榦不属于正常人之列。   老东西真是口无遮拦,哪有这么说话的!   司马冏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虽说司马肜和司马榦在宗室至亲中辈分最高(司马懿仅存的两个儿子),但这两个位高无权的老头在司马冏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他真正的竞争对手,唯有勤王战争中的另外两路统帅——河间王司马颙和成都王司马颖二人。   先说说墙头草司马颙,在那场战争中,他一开始选择支持司马伦,即便到后来也是首尾两端,但朝廷顾及他关中都督的重要分量,还是决定给他加官晋爵。最终,司马颙捞到了太尉和侍中的官位,虽然谈不上有实权,但毕竟他没出一点力,也算空手套白狼。几天后,司马颙返回长安属地。   再说半傻子司马颖,他在勤王战争中战绩最好(这是相比司马冏和司马颙而言,其实打得也挺丢人),但到头来居然什么都没捞着。论兵力,他没司马冏多;论头脑,他没司马冏灵;论地位,他是司马冏最强大的潜在竞争对手。所有这些因素加在一起,造成了他最冤的待遇。   参与勤王战争的藩王总共有五人,除司马冏、司马颙、司马颖外,还有两位——司马乂官任左军将军,掌握一定数量的皇宫禁军;司马歆升任镇南大将军、荆州都督。   几天后,司马歆准备回荆州去了。临行前,他和司马冏、司马颖、司马乂同去拜谒皇陵。   四位藩王表面上看是一团和气,可就在谒陵的途中,四人却有意无意地分成了两拨。派系划分完全依据他们在勤王战争中南、北两线的归属——同属北线的司马颖和司马乂一拨,同属南线的司马冏和司马歆一拨。走着走着,两拨人渐行渐远。   司马乂朝身后瞟了一眼,已看不见司马冏和司马歆的人影。“哼!”他闷哼一声,抬头仰视天空,似在自言自语,“这天下基业可是先帝(司马炎)创建的。”   司马颖觉得司马乂话里有话:“是、是啊……”六哥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吗?先帝的天下,还轮不到司马攸的儿子(司马冏)来管!十六弟,你才是辅政的不二人选。”   司马颖耷拉着脑袋,想起连月来的遭遇,心里觉得无比憋屈。自己在勤王战争中功劳最大,又第一个进京,如今却屈居司马冏之下。“唉……”他叹了口气,不想再多说什么。   再看另一拨,这时候,司马歆也若有所思地对司马冏言道:“还是司马颖跟皇室的血缘更近哪……”   所谓跟皇室的血缘更近,显然是拿司马冏(皇帝的堂弟)与司马颖(皇帝的亲弟)相比。司马冏会意:“说得是啊……那堂叔您的意思呢?”   “司马颖声望高,不能把他晾在一边不管,你最好让他跟你一起辅政,如果他跟你不对付,那就先下手为强,趁早夺了他的兵权!”   “嗯……多谢堂叔提醒。”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凡听到他们这番各怀鬼胎的对话的人,心里都在发怵:看这架势,想让社稷安定怕是没指望了。   远离是非(齐王VS成都王)   新野公司马歆离开洛阳去了荆州。齐王司马冏和成都王司马颖各自拥兵数十万,齐聚洛阳城中。   司马冏思来想去,自忖没把握夺去司马颖兵权,迫于舆论压力,只好邀请司马颖辅政。司马冏的心计远在司马颖之上,他确信司马颖肯定玩不过自己。   司马颖虽说脑子不好,但到底还有些自知之明,倘若真跟司马冏搅在一块,早晚有一天会被对方搞死。于是,他向卢志求教保全之策。   卢志劝道:“两雄并立朝廷,日后必起争执。臣建议您以照顾母亲病体为由返回邺城,远离京都这个是非之地。您表现得越谦逊,就越能赢得天下士民之心,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司马颖连连点头。   翌日,司马颖连招呼都没打就动身返回邺城。等出了洛阳城,他才给司马冏写了封信,陈明自己避嫌退让的意愿,尽量让对方安心。   司马冏可并不踏实。他内心其实挺纠结,司马颖留在洛阳是个隐患,去了邺城同样是个隐患,但好歹眼不见心不烦。不管怎么说,人已经走了,能做的唯有好生安抚。于是,他授予司马颖大将军官位,同时任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假黄钺,又赐九锡之礼。乍一看,这几个权位都挺唬人,但却是虚名,因为司马颖身在邺城,根本没法染指京畿中央军和尚书台,由此,都督中外诸军事和录尚书自是形同虚设。   接下来,我们要着重讲一下假黄钺这项权力。   前文提到过,魏国名臣辛毗持节帮司马懿遏制求战心切的雍州诸将。魏朝时,假节、持节、使持节、假节钺、假黄钺都是一个意思,但到了晋朝,这些称号开始细分出了三六九等,它们由低到高依次是:假节——平时没权力处置人,只有战时可处死犯军令者;持节——平时可处死平民,战时可处死二千石以下官员;使持节——无论平时、战时,皆可处死二千石以下官员。   权力最高的,则非司马颖获得的假黄钺莫属了。假黄钺,也称假节钺——在任何时候,基本是想杀谁就杀谁,甚至连其他假节、持节、使持节的高级官员也是说杀就杀。   假黄钺的权力大到顶天是不假,但在这个智障者充当吉祥物、朝廷政变迭起的乱世中,司马颖本来就是邺城的土皇帝,即便没有假黄钺,一样也是想杀谁就杀谁。总而言之,司马冏给了司马颖诸多虚名,只盼他不要惹是生非。   司马颖回到邺城后,听从卢志的建议,推掉容易惹麻烦的九锡之礼,做了很多收揽人心的事。   他造了一批棺材,将勤王战争中阵亡的士兵,无论敌我全部妥善安葬,又从邺城划拨出十五万斛米运到阳翟赈济灾民。阳翟是勤王战争中的南线,司马冏和张泓曾在这里打了好几个月。当地老百姓被司马冏卷入战乱,却得到司马颖的救助。这的确是个高招,卢志刻意为司马颖树立起与司马冏截然不同的形象。   司马颖的人情也卖给了很多朝臣。譬如,司马冏怀疑陆机(“金谷二十四友”之一)帮司马伦撰写禅位诏书,便想处死陆机,司马颖百般求情,救下陆机的性命。过了些天,他又举荐陆机任平原太守,陆云任清河太守。因为邺城距离平原郡和清河郡相当近,且同属冀州境内,司马颖此举等于是把陆氏兄弟拉到自己伞下。   因为有卢志的辅佐,原本脑子不那么灵光的司马颖,声望与日俱增。   放下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不提,我们来看看朝廷局势。   司马颖一走,可害苦了留在朝中的政治盟友——六哥司马乂。此时,司马乂官任左军将军,掌握一定数量的皇宫禁军,随着司马颖的离去,他成了司马冏的眼中钉、肉中刺。没两天,司马冏便晋升司马乂为骠骑将军。骠骑将军官位比左军将军高,但不统领皇宫禁军,只有几百侍卫。   至此,参与勤王战争的五位藩王中的三位——河间王司马颙、新野公司马歆、成都王司马颖相继回到自己属地,长沙王司马乂的禁军兵权被剥夺,齐王司马冏完全控制了朝政。   司马冏搬进他老爸司马攸昔日的故府。按说司马攸的府邸规模已相当庞大,可司马冏还不知足,他霸占北边的集市进一步扩建府邸,占地规模几乎和皇宫等同,又将府邸南边数以百计的民居夷为平地,在那里修建官署,形成了又一个朝廷。接着,他凿穿皇宫西墙,这样,自己的府邸便能直通皇宫西阁。同时,司马冏让亲信何勖(之前曾协助司马冏起兵勤王)任中领军,执掌皇宫内禁军兵权。   转眼过去大半年,到了公元302年5月,皇帝司马衷最后一个后代——皇孙司马尚(司马遹的幼子)夭折。   这下,司马衷所有的子孙都死光了,皇室面临一个严重的问题——没有皇储。虽说当时司马衷正值壮年,又新册立了皇后羊献容,但说实话,谁都不想把希望寄托在司马衷的生育能力上。生不生得出来另当别论,就算生出来,万一再是个傻子呢?社稷已经乱到这步田地,唯有指望有个皇室成员站出来扭转危局。   朝廷里再次响起立皇太弟的呼声。   按说司马冏是帝国的实际掌权人,本应近水楼台先得月。但他是司马衷的堂弟,血缘疏远。再者,他当政期间飞扬跋扈,引起众多公卿不满。因此,司马冏与皇太弟的宝座失之交臂,而公卿的目光则瞄向司马衷的十六弟——在邺城疯狂收买人心的成都王司马颖。   如若司马颖当上皇太弟,司马冏煞费苦心取得的地位将一朝化为乌有。为了避免这种局面,司马冏想出一个办法。立什么皇太弟?干脆找个不懂事的皇室小孩过继给司马衷当皇太子算了。挑来拣去,他选中司马衷十三弟司马遐(曾助司马玮发动政变,致使卫瓘被灭门)的儿子——年仅八岁的司马覃。司马遐刚于一年前病死,司马覃一没成年,二没爸爸,这是他当选的主要原因。事办得相当顺利,司马覃被立为皇太子,司马冏则兼任太子太师,成为储君的监护人。这么一来,朝政就可以继续把持在司马冏手里了。   江东游子   前文说陆机差点被齐王司马冏处死,结果被成都王司马颖保了下来。陆机大难不死,又迎来仕途的第二个春天,自是对司马颖感恩戴德。但他有个朋友却对此大不以为然。   “中原适逢多事之秋,士衡(陆机字士衡)你还不如辞了官,回江东避难去。”   劝阻陆机的人名叫顾荣,正是江东“吴郡四姓”中的顾氏家族成员,他的爷爷是吴国第二任丞相顾雍,他的两个堂兄则是在“南鲁党争”中被孙权整死的顾谭和顾承。陆、顾两家是世交。   陆机想了想,摇摇头道:“知恩自当图报。司马颖救了我的命,又举荐我任平原太守,我哪能不去?再说,司马颖得人心,跟着他或许还能干出一番成就。”   陆机没听顾荣的劝,和弟弟陆云北渡黄河来到冀州赴任。   这里讲讲顾荣。公元280年时,顾荣从江东来到洛阳,与陆机、陆云兄弟并称为江东“三俊”。在司马伦称帝时,顾荣被迫担任司马伦儿子的幕僚,司马伦垮台后,他又做了司马冏的幕僚。   顾荣预感到司马冏迟早玩完,总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过,他虽然有避世的愿望,却受名声拖累,始终没机会辞官。   他有个朋友名叫张翰,也是江东人,和顾荣一样都在司马冏幕府做僚属。张翰提醒顾荣道:“天下纷乱,灾祸没完没了,你名重天下,想隐退很难,只能小心防范。”   顾荣连连叹气:“我整天过得提心吊胆,甚至看见刀和绳子就忍不住想自杀,谁能理解我的痛苦……”   张翰目不转睛地遥望着南方出神。   “真怀念家乡的茭白菜、睡莲粥,还有肥美的鲈鱼啊……”   顾荣怅然若失。我何尝不想回家,但回家哪有那么容易?   他正感怀,忽听张翰言道:“早先,我是跟着贺循(江东名士)来的洛阳。去年,贺循辞官返回江东。我也越来越觉得,自己来洛阳追求功名利禄实在是得不偿失。”说着,他向顾荣揖了揖手,“人生弥足珍贵的乃是随心所欲,不能太勉强自己。顾兄,就此拜别,我走了!”   言罢,张翰也没跟朝廷打声招呼,便跑回江东去了。   顾荣怔怔望着张翰的背影,口中喃喃自语:“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回江东,跟你一起采摘南山上的蕨菜,共饮三江之水!”   从这天开始,顾荣总是喝得酩酊大醉躲避官务。最后,司马冏忍不了,把顾荣赶出幕府,转去做了中书侍郎。   顾荣终于摆脱司马冏的控制,他来到中书省,瞬间断了酒瘾,一改常态,专心办公。然而,旁人马上觉得他不对劲,提醒道:“您这酒醒得也太快了吧?”   顾荣心里一惊,只好又恢复到每天烂醉如泥的状态。   就这样,“二陆”北上冀州投奔了司马颖,顾荣虽没法辞官,但好歹摆脱了司马冏幕僚的身份。而同在这段时间,江东名士纪瞻也像贺循、张翰一样辞掉官职,逃回江东老家。   这批江东游子,有些身不由己留在中原,有些义无反顾回到江东,在后面的故事里,他们还会再次出现,并对天下大势的发展起到重要作用。   小人物(河间王、成都王VS齐王)   自司马炎死后,那些利欲熏心的宗室藩王似乎就被一种宿命牢牢束缚着——他们像木偶一样被身边的小人物操控,进而闹得热火朝天。时至今日,这一宿命依然没有终结的迹象。   一年来,翊军校尉(中层禁军将领)李含在洛阳过得如坐针毡。他原本是河间王司马颙的幕僚。一年前,司马颙收到司马冏的勤王檄文时,李含力劝主子傍司马伦大腿。司马颙开始听从,只是而后发现司马冏、司马颖兵力更多,才又转变了立场。   李含傍司马伦,是因他曾受过孙秀提拔。司马伦垮台后,李含没受牵连,不过,他也没能跟司马颙返回关中,而是被司马冏留在朝中任职。李含有过支持司马伦的前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更让他忧虑的是,他的几个政敌——皇甫商等人如今全成了司马冏身边的红人。   司马冏、皇甫商这帮人肯定会整死我,还是去投奔故主司马颙吧!   一阵寒风吹过,李含打了个冷战,他的思路也从最初的冲动渐渐变得清晰。不能就这么没来由地去见司马颙,倘若朝廷追究自己擅离职守的罪名,即便司马颙也不一定能罩得住。可留在洛阳迟早是个死,怎么办才好?他脑子如电光石火般飞转,继而,他萌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不如铤而走险……李含思绪迸发的瞬间,意味着西晋王朝又将面临一场更大的浩劫了。   公元303年初,一个月黑风高夜,李含偷偷潜出洛阳城,快马加鞭向长安疾驰而去。   次日深夜,李含抵达长安,见到了救星司马颙。   “你怎么来啦?”河间王司马颙颇感惊讶。   李含定了定神,故作神秘地说了一番话:“这段时间,司马冏擅权自重,令朝野失望。朝廷希望您能首倡义军,讨伐司马冏!”说着,他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封粗制滥造的密诏。   司马颙接过密诏,看了几遍也辨不出真伪。但这并不重要,在这个纷乱的时代,欲望在人心中疯狂滋长蔓延,讨伐朝中权臣,意味着自己有机会取而代之。司马颙不想再去深究密诏的来龙去脉,他两眼放光,向李含问道:“快说说你的想法!”   李含回答:“臣有个主意,殿下可以给京城的司马乂写一封密信,让他做内应协助讨伐司马冏,然后,咱们把这事透露给司马冏,司马冏必杀司马乂。如此一来,司马冏必激起公愤,殿下传檄四方,声讨司马冏,更加名正言顺。司马乂又跟司马颖是一派,司马乂死了,司马颖也会起兵响应。事成后,拥立司马颖承袭帝位,您就能登上宰相之位了!”   这主意可谓险恶至极,与当初司马伦、孙秀借司马遹之死讨伐贾南风如出一辙。   “妙计啊!”拥立新皇帝,自己成为辅政重臣,这样的机遇千载难逢。   司马颙听得血脉偾张。他说干就干,当即给司马乂写了封密信,又偷偷透露给司马冏。随后写檄文陈述司马冏的罪状,并声称勒兵十万,邀邺城的司马颖、荆州的司马歆、许昌的司马虓(皇帝司马衷的堂叔)一齐发兵洛阳。   讨伐檄文传到邺城,卢志觉得不妙,他劝司马颖道:“这事千万别答应。您要是帮着司马颙兴风作浪,以前苦心积累的好名声都将付诸东流!”   往昔,司马颖对卢志言听计从,可现在,他脑子里只有司马颙给他的承诺。他答应我,事成后拥立我当皇帝,这条件简直太诱人了……   “卢志,这回……我不想听你的。我要起兵!帮司马颙,换个皇位来坐!”   成都王司马颖没听卢志的谏言,他受司马颙的鼓动在邺城举兵。而另外两路藩王——司马歆和司马虓,则没有什么动作,司马歆原是司马冏一派,他打算隔岸观火。   绝地反击战(长沙王VS齐王)   公元303年1月底,河间王司马颙的上表传到洛阳。   齐王司马冏大惊失色。   “司马颙和司马颖受奸人蛊惑,图谋造反!”他扫视着同僚,“你们说,该怎么办?”   朝堂上鸦雀无声,公卿心想:首辅重臣的位子哪有那么好坐,惹得别人眼红被赶下台,所谓风水轮流转,这种事早就见怪不怪了。俄顷,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僵局。说话者是王戎。此前,他因为跟贾南风有姻亲关系被司马伦罢免,司马伦倒台后又重返政坛,官任尚书令。“老臣觉得……”王戎顿了顿,他觉得下面要说的话有点危险,遂打算先给司马冏一个台阶,“您勤王确是立下大功,但无奈赏赐不足以令那两位藩王满意,是故他们起了二心……”   “嗯……你有什么对策?”   王戎低着头,给自己壮了壮胆,言道:“臣斗胆,请您逊位避嫌,这样或可全身而退!”   “啊?”司马冏倒吸一口凉气。这老东西哪里是给自己出主意?分明是要拆自己的台。   见王戎开了头,中书监司马越(司马懿四弟司马馗的孙子,曾协助贾南风剿灭杨骏)也随声附和:“臣也赞同王大人的意见!”   司马冏不知所措,眼看群臣就要受王戎和司马越的撺掇劝自己逊位,局面愈发不可收拾。恰在这时,司马冏的一名幕僚站了出来:“昔日伪皇帝司马伦篡取社稷,天下吵吵嚷嚷,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反对。你们难道忘了是殿下首倡义兵,亲临矢石,才让陛下复辟!二王悖逆,朝廷理应讨伐。试问,自汉、魏以来,但凡辅政重臣被免职的,有一个能得善终吗?持此议者可斩首示众!”   幕僚这番驳斥镇住了场面。所有人都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王戎吓得脸色煞白。再不抽身而退,怕是要死在这儿了。“臣……臣要去厕所……”他冒出这么句话,便忙不迭逃出大殿。到了厕所,王戎佯装五石散药性发作,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上,随后趁乱被人搀扶回家,躲过了一劫。   朝议就在这纷乱的气氛中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司马颙命李含率关中军从西路攻向洛阳,司马颖也积极备战,随时准备从北路打过来。而那封寄给长沙王司马乂,让其做内应协助讨伐司马冏的密信,也如李含计划的那样,顺利泄露给了司马冏。司马冏见自己眼皮底下藏着内奸,决定先下手为强,他火速派出一支禁军攻向司马乂府邸,一场兵祸即将在洛阳城再度展开。   “启禀殿下,司马冏的军队正杀向咱们这儿!”   长沙王司马乂被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震得脑子一阵发蒙:“这……这没道理啊……”司马冏肯定是听到什么风声,但他自己都还没决定是否响应司马颙的策反,更没采取任何行动……等等,既是密谋,司马冏怎么会知道?难不成……顿时,司马乂明白了一切。自己的死才是司马颙希望的。   不能就这么充当司马颙的炮灰,要想活命,唯有拼死一搏!他索性豁出去了。   “快!集齐所有侍卫!”   长沙王司马乂仅拥有百余名侍卫。他当然不会傻到拿自己百十来号人去死磕齐王司马冏派来的几千人。   “所有人!跟我入宫!”去皇宫,是他唯一的生路。他要去那里取出一件颇有价值的道具——智障皇帝司马衷。   司马乂带着一百多侍卫避开司马冏的军队,向皇宫一路狂奔。前面说过,司马冏在自己府邸南边修官署,建立新朝廷,大有取代皇宫的势头,皇宫因此日渐没落,守卫松懈,这反倒给司马乂闯宫制造了条件。司马乂顺利冲进皇宫大门,直奔司马衷的寝宫。   “陛下!齐王谋反了!”   “啊?是吗?”对于司马衷来说,他面对这样的情景几乎习以为常了。“那怎么办?”   “请陛下发诏,命皇宫内禁军讨伐司马冏!”   司马衷秉承着被谁挟持就听谁的习惯,顺从地成了司马乂手里的道具。司马乂下令:“关闭皇宫所有城门!皇宫内禁军皆听我号令,抵抗叛贼司马冏!”   原本,皇宫内禁军都归司马冏亲信——中领军何勖统领,但毕竟皇帝诏书的分量更重,禁军纷纷响应司马乂,何勖见局面失控,仓皇逃归司马冏处。就这样,本来身处绝境的司马乂凭借皇帝这杆大旗咸鱼翻生,迅速聚拢起一支足以跟司马冏抗衡的军队并展开反攻。   司马乂有皇帝做后盾,士气大振,更可以名正言顺地指责司马冏谋反。   司马冏也不甘示弱,他让黄门令从皇宫偷出驺虞幡,然后命骑兵高举驺虞幡在阵前往来驰骋,声称司马乂矫诏,勉强弥补了己方声势上的不足。   两个藩王各自利用手里的道具试图压倒对方。这是司马乂与司马冏的较量,也是皇帝与驺虞幡的较量。   司马冏的府邸紧邻皇宫西墙,这场战争的主战场便集中在皇宫西墙周围,自然而然,战火也烧进了皇宫。皇帝司马衷这次算是真切见识到了战争是怎么一回事。往昔,他虽经历过无数政变,但像今天这样如此接近战场还是头一遭,流矢漫天乱飞,时不时射到他的身边,让他魂飞魄散。皇宫多处起火,那些一心救火的公卿大臣,成批成批地被箭雨射死。   无论司马衷自己多么不情愿,但他确实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活人的影响力到底比驺虞幡大些,渐渐地,司马乂的优势越来越明显。   战争持续的时间不长,到了第三天,司马冏的亲信——中领军何勖被同僚刺杀,司马冏战败被俘。司马衷肯定没意识到,这场战争是他打赢的——他战胜了驺虞幡。   战争结束后,司马衷看着司马冏被五花大绑地带到自己跟前,自然,他无法清楚辨析这其中的缘由。箭虽然差点射到自己,可毕竟是没射中,所以,司马冏大概是无罪的吧?   “能不能赦免他,别杀他?”   司马乂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他可不希望司马衷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傻话,也没搭理这位智障皇帝,便下令:“赶快把这逆臣推出去!”   司马冏被推推搡搡地向大殿外走去,他清楚自己的结局,但还是一步三回头,哀怜地望向司马衷:“陛下您难道忘啦?当初是臣首倡义兵,您才能重登皇位啊!”   单从这方面来讲,司马冏和司马衷大概是难以达成共识的,因为司马衷并不能真正理解复辟的意义所在,他仅仅是觉得司马冏很可怜:“别杀他……行不行?”他到底是咱们的堂弟啊,为什么一家人非得杀来杀去?他永远想不明白。   这位齐王司马攸的儿子——司马冏,在秉政一年零五个月后被堂兄司马乂斩首,司马冏的三个儿子被囚禁于金墉城,他的同党俱被夷灭三族,共两千多人受牵连被杀。后来到“永嘉之乱”时,司马冏的后代全部被匈奴人屠灭了。   司马冏的死引得一位皇室长辈连连叹息:“眼见宗室日渐衰败,只有这孩子最优秀,如今又把他杀了,以后算彻底完了。”同情司马冏的长辈正是奸尸王爷司马榦,当初司马冏进京时,他莫名其妙地拿着一百文钱送礼,然后又口无遮拦地劝司马冏别称帝。司马榦说话办事一向着三不着两,司马冏是不是宗室中最优秀者有待商榷,但他后半句倒算没说错,西晋王朝确实算彻底完了。   长沙王司马乂杀了司马冏后,官拜太尉、都督中外诸军事,成为朝廷新一届首辅重臣。   再说起先讨伐司马伦的那几位藩王——司马乂跟司马颖一派,司马歆跟司马冏一派。是故,司马歆跟司马乂算敌对派系。政变时,司马歆官拜荆州都督,并在司马乂与司马冏的火并中隔岸观火,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而今,司马冏死了,司马乂当政,这无疑会影响到司马歆的命运。   这段时间以来,司马歆在荆州治政苛刻,激起荆州南部少数民族群起反叛。几个月后,司马歆请求朝廷准许他讨伐叛民。司马乂本来就不待见司马歆,一听司马歆找朝廷要兵权,更怀疑司马歆是要对付自己,遂不准司马歆出兵。没多久,荆州起义愈演愈烈,司马歆最终被叛民杀了。   各怀鬼胎(河间王、成都王VS长沙王)   按照原定计划,长沙王司马乂该被齐王司马冏杀了才对,没想到结局却反了过来。   远在长安的河间王司马颙郁闷了,他本来想拿讨伐司马冏当借口,盼着打胜后能登上宰辅之位,折腾半天,司马冏居然被司马乂搞死了,自己没了出兵的借口,一切都跟从前没两样。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也郁闷了,虽说司马乂一直是自己的政治盟友(当然也是自己的亲哥哥),可司马乂得了势,自己又没当上皇太弟,这些都让司马颖分外眼红。于是,司马颙和司马颖这两位藩王只能继续窝在自己属地,静观其变。   起初,倒霉的司马乂被推到绝境,却成功地反戈一击,如今,他官拜太尉、都督中外诸军事,成了这起政变的最大受益者。然而,司马乂其实也挺郁闷,他根本不想坐上这个令兄弟们眼红的位子,可又骑虎难下。经过一番权衡,他决定采取低姿态——所有朝廷政务事无巨细均向邺城的司马颖禀报后再实施。于是,当时便形成了这样一个奇特的格局——邺城的司马颖犹如太上皇,遥控着洛阳的朝廷。   可即便这样,司马颖还是不满意,他一心盼着司马乂玩完,自己好当上皇太弟。自然,司马颙、司马颖、司马乂这三兄弟的恩怨不会就此结束,而是才刚刚开始。   藩王各怀鬼胎,过得都不踏实,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李含更是郁闷透顶。按说司马冏一死,他的危机就应该随之解除,但事与愿违的是,他昔日的政敌皇甫商居然又当上了司马乂的幕僚。也就是说,李含的危机仍挥之不去。更糟糕的是,皇甫商的哥哥皇甫重官任秦州刺史。秦州邻接雍州关中,这让身在关中的李含觉得芒刺在背。   他对司马颙言道:“殿下!臣想提醒您,皇甫商成了司马乂的人,他哥哥皇甫重肯定不会为您所用,不如尽早除掉这个祸患。”   “嗯。”司马颙懒得抬眼看李含,他相当不爽。从勤王战争初选择支持司马伦,到起兵讨伐司马冏,全是李含的主意,结果没一件事让自己捞到便宜。但事已至此,他只能继续被李含牵着鼻子走:“你又有什么主意?”   “您上表,请朝廷召皇甫重入朝任官。皇甫重从秦州去洛阳必经过长安,咱们可以趁机将他拿下。”   “行吧。”司马颙也没别的办法。   然而,李含实在是不走运,他的计划竟不慎被皇甫重知道了。皇甫重立刻上表,请求朝廷准许他出兵讨伐李含。   司马乂自己刚被李含算计过,心里一直憋着口怨气,也想杀李含。但李含毕竟在司马颙麾下,皇甫重讨伐李含,实则是向司马颙发难,这事司马颖肯定不答应。司马乂想了又想,提出一个交换条件。他一方面安抚皇甫重,不准他出兵;另一方面召李含入朝,以防他再惹是生非,等李含入了朝,要杀要剐也就易如反掌了。   司马颙眼看李含的谋划一次次破产,也不想再罩着这个倒霉蛋了。   “去吧,去吧,料想司马乂不会为难你。你到洛阳后伺机刺杀司马乂,我在外策应。”   李含就这样被司马颙打发去了洛阳。出乎意料的是,李含虽然老实就范,但皇甫重却不奉召,更调动起秦州兵马剑指司马颙。司马颙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煽动秦州各郡太守率军讨伐皇甫重。秦州开始内乱起来。   皇甫重这场秦州防卫战将会持续很长时间,暂且撂下不提。   再说洛阳这边。李含无疑是羊入虎口,没过两天就被司马乂处死。这个本不足挂齿的小人物,与昔日司马玮的幕僚公孙宏、岐盛,司马伦的幕僚孙秀一样,一度把他们的主子玩得团团转,并接二连三引发一连串动荡。归根结底,还是那些欲望膨胀、能力又低得一塌糊涂的藩王给他们创造了土壤。   李含果然被司马乂杀了!司马颙听到这个消息,心头闪过一丝遗憾,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幕僚,又肩负着刺杀司马乂的使命,但转念间,他马上意识到,为李含报仇正是一个讨伐司马乂的理由。想当初,李含打算借司马冏之手搞死司马乂,然后以此为由讨伐司马冏的计划未能得逞。如今,已在九泉之下的李含肯定想不到,他生前那些无数次落空的谋略,最终竟因为自己的死得以达成了。   总之,司马颙决定在关中起兵,同时力邀司马颖加盟。那么说,司马颙自己想争权,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拉上司马颖,还许诺把司马颖托上皇帝的宝座?我们大致看下三方实力就能明白:司马颙的关中军不足十万;司马乂的京畿中央军有数万,但战斗力极高(这点在前面的勤王战争中已经有所体现),又有朝廷和皇帝作为后盾;司马颖在冀州邺城则有超过二十万大军。所以,简单地说,就是司马颙单凭己力打不过司马乂,与其跟司马乂斗得两败俱伤,不如抱定司马颖的大粗腿,并事先商量好分赃方式——你当皇储我当宰相,来得更保险。   司马颖的僚属卢志极其反对主子跟司马颙合作。   卢志绝非死忠保皇派。按照他的规划,司马颖应该先耐心经营声望,占据义理的制高点,最后成为像春秋时代齐桓公一样的诸侯霸主,接下来,或者带领其他藩王匡扶皇室,或者承袭帝位,无论怎么玩都游刃有余,只有这样路才能走得长远。可眼前讨伐司马乂这事,半傻子司马颖明摆着是被司马颙当枪使,走上了一条歧路。   司马颖考虑不到卢志那么远,他一想到垂涎已久的皇太弟宝座就坐不住,两句话就被司马颙撺掇起来。   “拿我的铠甲来!”司马颖脱去官服,在侍从的帮助下换上一身闪亮的铠甲。他本来颜值就高,在铠甲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英姿勃发。   “卢志,看我这身戎装,讨伐司马乂肯定不在话下吧!”   卢志草草敷衍了几句,心里嘀咕: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就是这个样子吧。对卢志来说,司马颖是自己苦心雕琢的一件艺术品,本来颇具升值潜力,却被司马颙的脏手给毁了。   公元303年秋,司马颙和司马颖联名上表,声言要起兵讨伐朝中权臣。矛头指向三个人——司马乂、皇甫商、羊玄之。皇甫商是导致李含被杀的重要人物,既要为李含报仇,自然少不了他。羊玄之是皇后羊献容的爸爸,他官拜尚书右仆射,庸庸碌碌,干吗要捎带上这个人?想必,除了羊玄之可能跟司马乂走得太近之外,更多的原因是司马颖怕羊献容不小心生个皇子,挡自己称帝的路,便先行把羊玄之摆在非正义的立场,为将来废掉羊献容铺路。   给朝廷上表相当于双方正式撕破脸。司马乂心里很窝火,他这么小心翼翼地照顾司马颖的面子,可司马颖还是蒙了心要跟自己干仗,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只能战场上见分晓。   9月,司马颙从长安进驻到郑县,然后拨给部将张方七万关中军,命其攻向洛阳;另一边,司马颖亲率二十余万冀州军从邺城攻向洛阳。和之前的勤王战争格局一样,司马颙、张方在西线,司马颖在北线。   先说西线战况,司马乂派皇甫商率一万多中央军西出洛阳迎击张方。10月上旬,皇甫商惨败,张方顺势推进到洛阳城下。不出几天,张方不费吹灰之力攻破了洛阳城。   “赢了!”张方大喜过望。   可等他开进洛阳后,才发觉不对劲。   “不对啊……这根本是座空城……”   朝廷是空的,满朝公卿大半都缩在家里;皇宫是空的,司马衷连人影都没有;各中央军营是空的,朝廷军仿佛都人间蒸发了。显然,司马乂也不在城里。正因为这样,张方才能如此轻松地杀进洛阳。   事实情况是,司马乂不想困守洛阳,又自忖无力同时应付两路攻势,于是,他早就带着皇帝司马衷和所有能调动的中央军出了洛阳,亲自北上去抵御司马颖了。要知道,司马颖有二十万大军,司马乂根本没有余力在洛阳留下一兵一卒。   这下张方踏实了,他在洛阳城内肆无忌惮地烧杀抢掠,屠杀近万人,然后固守在城中。皇后羊献容的爸爸羊玄之眼见张方攻陷洛阳,竟被生生吓死了。   再来讲北线战况,司马乂早在10月初便驻军到洛阳东北方——靠近黄河的河桥,阻挡南下的司马颖。   他遥望着黄河北岸,问道:“敌方前锋统帅是谁?”不消说,他知道司马颖这个半白痴根本不会打仗,更不可能亲自当前锋。   “回禀殿下,是陆机。”   “哦,是那个江东名士啊……”司马乂捋了捋胡须,沉吟道:“这仗,我们能赢!”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司马乂这样说不光是为鼓舞士气,也有客观的分析。下面,让我们把目光投向黄河以北司马颖的阵营,看看陆机是怎么被推到前锋统帅这个位置上的。   司马颖让陆机当前锋统帅是出于如下考虑:陆机的祖父陆逊、父亲陆抗都是名将,整天耳濡目染,肯定知道怎么打仗。况且,当统帅就得能镇得住人,陆机是名士,声望那么高,应该错不了。   但是司马颖没有想透彻(当然,以司马颖的智商也很难想透彻),陆机是名士不假,但名士大多有个臭毛病——看不起人,这正是陆机初到洛阳时候的状态,可想而知,他跟中原名士处得并不怎么样。更何况,陆机是遭遇人生低谷才流落到冀州,怎么可能镇得住军中那些中原名士?至于说将门之后就更虚无缥缈了,要知道,打仗是门技术活,很多人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才掌握一星半点,绝不是听家里人讲故事就能学会的。   果然,司马颖军中的将领得知陆机做了前锋统帅,纷纷表示不满。在众多反对者中,最激烈的就是陆机的两个熟人——王粹和牵秀。   “让这南蛮子当咱们的顶头上司,实在忍不了!”   昔日,王粹、牵秀、陆机同属于一个小团体,便是元康年间的“金谷二十四友”。虽然大家都曾在金谷园中一起醉生梦死过,但王粹和牵秀见陆机一跃爬到自己头上,心里根本不服气。其实,说是“金谷二十四友”,但这个“友”实则是指二十四人都是贾谧的“友”,而他们彼此之间除了极个别有生死之交外(譬如石崇和潘岳,以及被石崇救过性命的刘舆、刘琨兄弟),大多数也仅算是酒肉朋友,更不用提这些人免不了在贾谧跟前争风吃醋了。顺便再提一句,王粹是伐吴战役中最大功臣王濬的孙子,牵秀是魏朝名将牵招的孙子,二人祖上都赫赫有名,也难怪他们这样心高气傲。   陆机对此心知肚明,遂向司马颖连连推辞:“道家说‘三世为将乃大忌’。正因为臣的祖父和父亲都为将,所以臣不能再为将了。”做将领就少不了杀人,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所谓事不过三,这怕是要遭报应的。这算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其实知道自己根本镇不住别人。   “唉!说的什么话?等打了胜仗,我给你封爵,让你位列三公。”   “殿下……”陆机还想再争,却被司马颖打断了。   “就这么定了。”   陆机暗想:如果再推辞,司马颖大概会觉得自己首鼠两端,恐怕祸事会来得更快吧。最终,他不得不妥协:“既然如此,臣也就不再推辞了。只是……”   “只是什么?”   陆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从前,齐桓公因信任管仲成为诸侯霸主,燕惠王因猜忌乐毅功败垂成,眼前这场仗能不能打赢,其实在您不在我!”陆机想到,下属不服肯定少不了风言风语,司马颖这个半傻子难免听信谗言,所以,他是暗示司马颖要用人不疑。   “行了,我知道了。”莫名其妙,到底在说些什么?……司马颖没太听懂。   陆机退下后,卢志问司马颖:“殿下,刚刚陆机那番话,您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哦,啊……大概明白。”   卢志暗自冷笑,言道:“他是自比管仲乐毅,却把您比作昏君!”陆机当然没这意思,但卢志却从另一个角度曲解了这句话。   “什、什么?”若非卢志提醒,司马颖还真没往这方面想。   司马颖沉默了,卢志这话,让他对陆机有了新的看法,但是,是他自己一再要求陆机当前锋统帅的,说出去的话不便再收回来,就先看看再说吧……   卢志之前一直以正面形象示人,此时恶语中伤陆机,是因为他和王粹、牵秀等人一样,看不惯一个南方人爬到自己头上。另外,卢志与陆机之间也发生过摩擦。   有次,卢志在大庭广众下问陆机:“陆逊和陆抗是你什么人?”他当着陆机的面直呼对方先人名讳,相当无礼。   陆机很生气,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便反唇相讥:“就像卢毓、卢珽跟你的关系一样!”卢毓是卢志的爷爷,卢珽是卢志的爸爸。   卢志被弄得下不来台,二人闹得不欢而散。事后,陆云劝陆机道:“卢志可能真不知道,你何必那么较真儿?”   陆机心里仍愤愤不平,他板着脸道:“咱们父祖威名远播四海,谁人不知?卢志这么说话就是存心找不痛快!”   几十年后,东晋名臣谢安以这段逸事来评价“二陆”优劣,谢安认为陆机不畏权贵,维护家族尊严,陆云则显得胆小示弱,故认为陆机要强于陆云。不过客观地讲,陆云只是性格比较随和,而且,他也绝不是一个胆小怕事之辈。   另有一则关于陆云的逸事,也直接影响了“二陆”在邺城的地位。   邺城有个名叫孟玖的太监深得司马颖宠信。一次,孟玖央求司马颖让他爸爸当邯郸县令。   陆云直言劝谏:“邯郸是冀州重镇,怎能随随便便让个宦官的爸爸来管?”   孟玖恨得咬牙切齿。   陆云初来乍到便得罪了权宦孟玖,这比陆机得罪卢志还要命。因为,无论是陆机还是陆云都没有意识到,他们跟司马颖麾下的宿臣交恶,实则已上升到了派系斗争的程度。包括卢志在内的绝大部分人都同属一个派系,而孟玖正是这个派系的首领。   就在陆机当上前锋统帅之际,孟玖的弟弟孟超也率领一支军队归于陆机麾下。行军途中,孟超的军队抢劫沿路百姓。陆机逮捕了几个主犯。孟超闻讯,亲自带着一百铁骑闯入陆机的军营,把自己部下放了出来。继而,他指着陆机的鼻子骂道:“南蛮子!看你能做几天统帅!”   按理说,陆机拥有司马颖授予的假节权力,完全可以将孟超斩首示众,但他毕竟没带过军,心里发虚,又不懂树立权威的重要性,便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没再追究。事后,孟超不仅没收敛,反而大肆散布陆机通敌的谣言。通常情况下,反间计都来自敌方,可孟超却自发地要搞垮己方统帅。这么窝里斗,让陆机的军队完全丧失了凝聚力。   总而言之,陆机这个前锋统帅做得相当窝囊。   就在陆机整军备战的前夕,他的帅旗被风吹折了。   “噩兆啊……”陆机叹了口气,笼罩在他心头的乌云更加凝重了。   二陆   司马乂原本希望皇甫商能顶住西线张方,可没想到皇甫商一败涂地。10月中旬,司马乂不得不放弃河桥回守洛阳。   陆机顺势南渡过黄河,占据河桥,并派牵秀追击司马乂。   10月22日,司马乂在洛阳城东的缑氏击退牵秀。陆机军本来凝聚力就不强,首战失利,只好停止进攻,这给司马乂赢得了宝贵的时机,让他得以专心对付洛阳城内的张方。   月底,司马乂在洛阳城内与张方展开巷战。张方的军队一见皇帝的旗帜瞬间土崩瓦解,纷纷逃出城外。司马乂乘胜追击,但张方在洛阳城西重整旗鼓,建立防御工事,挡住了司马乂。司马乂退回洛阳城中坚守。   与此同时,司马颖率主力军进驻河桥,前锋陆机也乘势推进到洛阳城东不远处。   战役进行到了这个阶段,司马乂终于要面对他最不愿见到的局面——困守洛阳城,同时应付来自西线张方和东线陆机两支军队的夹击。司马乂向司马颖提出和谈,条件是以陕为界,自己统治陕地以西,司马颖统治陕地以东。结果遭到司马颖拒绝。   11月3日,司马乂趁西线张方喘息的机会,在洛阳城东的建春门摆开阵势,决定与陆机一决雌雄。   这场战斗中出现了难得一见有技术含量的攻击手段。司马乂的前锋部将王瑚给数千匹战马身上都绑上长戟,将骑兵猛烈的冲击力发挥到极致,远远看去,犹如一只飞奔的刺猬冲进陆机军阵。   陆机军被这支武装到牙齿的骑兵打得阵脚大乱。司马乂见王瑚得手,全军尽出,顷刻间,陆机军团一个接一个瓦解。   建春门之战以司马乂大获全胜、陆机惨败收场。司马颖的十六个部将被斩首,头颅悬挂在洛阳铜驼街。在这些战死者中,包括孟玖的弟弟——孟超。   孟超向来不服从陆机军令,甚至试图搞垮陆机,按理说,死个添乱的孟超对陆机应该是好事,然而陆机没想到,这最终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在陆机后方的河桥,孟玖得知弟弟的死讯气得发疯。他认为是陆机把弟弟害死的,遂发誓要搞死陆机给弟弟报仇。   孟玖串通牵秀等人向司马颖进谗言,诬陷陆机暗通司马乂,故意在建春门战败。   司马颖听风就是雨,当即命令牵秀干掉陆机。   次日黎明,熟睡中的陆机被侍卫叫醒:“大人,牵秀突然率军前来,已经到大营门口了。”   “啊……”陆机不由得一惊,旋即,他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我早料到殿下会听信谗言,他一定是派牵秀来杀我的……”   陆机穿上一身便服,缓步出了营门。对面,牵秀气势汹汹地喝道:“奉成都王之命,将陆机就地正法!”言毕,牵秀的军队齐刷刷拔刀出鞘。   营中士卒闻言,一片哗然。有人不由自主地拿起武器,只待陆机一声令下就要自卫。   陆机朝两旁摆了摆手,示意左右克制:“放下武器,不准妄动。”继而,他哀叹道:“当初我想推掉前锋统帅之职,无奈殿下不答应,今日果然因此丧命,岂非天意!”   牵秀见陆机束手就擒,当场下令将陆机斩首。   临刑前,陆机仰天长叹:“华亭鹤唳,真的再也听不到了!”华亭在江东吴郡,陆机多么希望能重新来过,倘使如此,他一定会听顾荣的劝告返回家乡,可此时后悔已晚。   陆机死后,陆云也被缉拿。   司马颖的幕僚江统苦劝:“敌方势弱,我方势强,陆氏兄弟又都受过您的厚恩,怎么可能背叛您去投奔司马乂?您该慎重调查此事,若陆机真有反情再诛杀陆云也不晚。”   卢志一心想置陆氏兄弟于死地,当场跟江统争执起来:“殿下您别忘了,当年司马伦杀中护军赵浚,赦免其子赵骧,而后赵骧投奔您反攻司马伦,这就是前车之鉴啊!”   孟玖也在旁撺掇司马颖赶紧杀了陆云。司马颖同意,下令将陆云斩首。   江东吴郡陆氏家族纵然风光无限,但这祖孙三代人的命运皆如此坎坷,“二陆”被杀,再度让这一家族蒙受重大打击。   炙(东海王VS长沙王)   司马颖临阵换帅,只好亲自率军攻城。不难想象,这支近二十万人的军队在司马颖的统御下战斗力低得一塌糊涂。但不管怎么说,洛阳城中的司马乂同时遭到东西两线夹击,形势仍异常危险。   王瑚、祖逖(tì)(这个人在后文中很有故事)建议司马乂联络雍州刺史刘沈,请他帮忙攻打关中,迫使司马颙和张方回防以减轻西线的压力。司马乂同意。   刘沈不负所托,火速率军攻向司马颙的老巢。司马颙不得不离开郑县去迎战刘沈,但洛阳城西的张方还是没动窝。   这个时候,秦州刺史皇甫重正跟几股亲司马颙的势力进行苦战,再加上刚刚起兵的雍州刺史刘沈,整个西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司马乂为解救皇甫重,又让皇甫商携调停诏书前往秦州。但皇甫商在去秦州的途中不幸被司马颙捕杀。   战事持续到来年,也就是公元304年,攻守双方都被打得奄奄一息。   洛阳城西的张方久攻不下,又考虑到主子司马颙在老家关中陷入苦战,渐渐萌生了退意。城东的司马颖更是死伤六七万人,损失惨重。司马乂日子也不好过,洛阳城中存粮已经见底,每百升谷售价高达上万,基本上没人能吃得起。不过好在他手里还有司马衷这杆大旗,帮他鼓舞士气。   就在洛阳城内的守军死扛的时候,一位皇室藩王判断司马乂胜利无望,决定站出来提前打破僵局,顺便也为自己谋一条后路。这人正是东海王司马越,他是司马懿四弟司马馗的孙子,皇帝司马衷的族叔,属于皇室远亲,十几年前帮贾南风剿灭了杨骏,前文中曾露过几回脸。   公元304年1月17日,东海王司马越暗中勾结了几个禁军将领,出其不意地发动政变,将长沙王司马乂缉拿。   第二天,司马越奏请朝廷免除司马乂一切职权,并将其押赴金墉城软禁。   司马乂满腔悲愤,上表言道:“如果臣的死能让国家安泰,臣无怨无悔,只怕最后是恶人得志,对陛下没有好处。”自然,皇帝司马衷全无半点判断力,也没法干涉。   总之,长沙王司马乂倒台,东海王司马越顺利接掌政权。而后,司马越下令诸军放弃戒备,迎接司马颖入城。司马越到底没敢让张方进城,几个月前张方在洛阳城内烧杀抢掠的恶劣行径仍令所有人心有余悸。   持续了四个多月的洛阳攻防战死伤近十万人,就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结束了。司马颖率军进了城。这支军队全无胜利者该有的意气风发,反而个个累得筋疲力尽,犹如残兵败将。待洛阳城内的将士目睹敌军的惨状后,心里后悔不迭。   “看他们这副惨象,只要咱们再撑几天肯定能赢,可惜功亏一篑!”   “不!还有机会,咱们去金墉城把长沙王救出来,再把司马颖打出去!”   守城将士的企图,不期传到司马越耳朵里,令他极度恐惧。如果真把司马乂放虎归山,自己必死无疑。   司马越决定先行除掉司马乂。   黄门侍郎潘滔言道:“不用您出手,自会有人代劳。”   潘滔口中这位代劳者便是张方。他派人给张方送出口信,告知司马乂关押的位置,又约定时间放张方进城。   1月20日,张方率军冲进金墉城,把司马乂劫持到了自己军营。   司马乂被五花大绑着推到张方面前,他根本不屑正眼看张方,仰着头,言道:“我已成阶下囚,你要杀便杀!”   张方牙根咬得咯咯作响:“杀你是肯定的,但不能让你死得那么容易!”   随即,他用铁链将司马乂绑在一根粗大的铜柱上。这铜柱中空,里面堆满了柴火。   张方一声令下:“炙之!”铜柱中的柴火被点燃了。   这种刑杀方式名为炮烙,是商朝暴君殷纣王发明的酷刑。火不会直接烧到司马乂,但铜柱越来越烫,司马乂的皮肉开始滋滋作响,继而冒出浓烟。撕心裂肺的哀号声不绝于耳。这样惨绝人寰的景象,就连张方的军士也不忍直视。   过了好一会儿,司马乂总算断气了,这绝对是天赐的解脱。他秉政一年,死时二十八岁。客观地评价,在西晋那些参与政变的藩王中,这位司马炎第六子——长沙王司马乂算屈指可数名声不错的,他性格冷静又懂得克制,无论对皇帝司马衷,还是对邺城的司马颖,他都很恭敬,从没干过什么不守本分的事。然而,司马乂却死得最悲惨,实在令人惋惜。   此时,西部的战事并未随着司马乂的死而结束。司马颙依然跟雍州刺史刘沈苦战,秦州刺史皇甫重则正被几股亲司马颙的势力包围。公元304年初,司马颙被刘沈打得连连败退,不得不召张方回关中支援。张方临走前闯进洛阳,劫持了一万多人,并在回程途中把这些人充当军粮都吃掉了。   荡阴之战(东海王VS成都王)   洛阳城经过这四个多月的战火摧残,已残破不堪,成都王司马颖看着眼前这一片断壁残垣,又得知自己大本营冀州北部刚刚发生民变,不想在洛阳继续耗下去了。不过,他也不甘把洛阳拱手让人,于是,他处死了大批不属于自己派系的禁军将领,并任命亲信石超(石苞的孙子)为中护军,率五万军驻守洛阳,然后才放心地返回邺城。   司马颖虽然走了,但依然遥控着洛阳朝政。没过两天,司马颖在邺城官拜丞相,僚属卢志当上了中书监。中书省向来都坐落于皇宫内,可卢志这个中书监却身在邺城,这意味着中书省也一并搬到了邺城,从此,司马颖便可以随心所欲地颁布诏书了。   除了司马颖,另一个得到实惠的自然是这场战争的发起人——关中都督、河间王司马颙。他得到张方支援,很快剿灭了刘沈。战后,司马颙官拜太宰、大都督(相当于大司马)、雍州牧。由此,司马颙的势力范围从关中地区一下子扩大到整个雍州,且同时包揽了雍州军政两界大权。他的亲信部将张方也升任右将军。   公元304年,本来极尽繁华的京都洛阳无比萧条,朝廷名存实亡,而成都王司马颖和河间王司马颙,一个在东北(冀州邺城),一个在西(雍州关中),形成当时两大最强势力。   该年4月,司马颖废掉皇后羊献容和皇太子司马覃,并把羊献容关到了金墉城里。羊献容上一次住金墉城是拜司马伦所赐,可那次毕竟没被废,算是陪司马衷去的。时隔两年,她首次被废黜了皇后身份。之所以要强调首次,是因为这种事未来还会在她身上发生很多次。这下,司马衷又没老婆了,皇室的继承人也空了出来。   司马颙不失时机地上表请求册立司马颖为皇太弟。司马颖总算得到了企盼已久的皇储身份。   两个藩王一唱一和,上演着欢乐的双簧,却忽略了一个人。留在洛阳执掌尚书台的东海王司马越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他原先的中书监官位被卢志夺走,虽然还挂着尚书令的官位,但凡事都要请示司马颖,也是形同虚设。   要不是我发动政变搞掉司马乂,你们哪有今天!司马越忍不了。   8月17日,司马越伙同右卫将军陈眕(zhěn)(“金谷二十四友”之一,陈凖的儿子,颍川陈氏族人)勒兵攻入云龙门,成功控制了皇帝司马衷和公卿朝臣。司马颖留在洛阳的亲信——中护军石超见局面失控,仓皇逃奔邺城。   几个月前,皇后羊献容和太子司马覃被司马颖废掉,现在,司马越既然要讨伐司马颖,那么迎羊献容和司马覃复位自然顺理成章。8月19日,羊献容被司马越从金墉城里接了出来,被废三个多月后,她又重新恢复了皇后身份。   8月20日,东海王司马越亲自挂帅,北伐成都王司马颖。受前两次战争的启发,他带上了皇帝司马衷这个提升士气的强力道具。果不其然,因为皇帝的影响力,短短几天就有十万人应征入伍,加入到讨伐司马颖的大军中。   司马衷身边有位侍中名叫嵇绍,他正是“竹林七贤”中的嵇康的儿子。这次出征,嵇绍也要陪着司马衷随军出征。   同僚见嵇绍急匆匆地出发,一把扯住了嵇绍的衣襟:“这场仗安危难测,你最好给自己备匹快马,只要看形势不对就逃命。”   嵇绍正了正衣冠,朗声回答:“臣子理应守护在天子身边,生死有命,要快马有什么用?”   就这样,嵇绍怀着誓死护君的决心踏上了征途。   与此同时,在冀州邺城,司马颖得知司马越会集十余万大军讨伐自己的消息后,吓得手足无措。   “这、这可怎么办?”   卢志什么话都没说。他一直为司马颖跟司马颙搅和在一起怄气。   司马繇言道:“天子亲征,您该主动出城请罪!”这人是司马伷的儿子,也即是司马衷、司马颖兄弟的族叔。杨骏死后,司马繇被二哥司马澹诬告谋反,遭到流放。后因政权更迭,他结束了流放生涯,一直跟司马颖待在邺城。   司马颖听到这话,狠狠瞪了司马繇一眼。司马繇唯唯诺诺退到一旁,不敢再多嘴。   旋即,司马颖派石超率五万冀州军迎战司马越。   石超出发了,可留守在邺城的官吏无不心里发毛。先前打洛阳打成那副德行,能赢几乎是侥幸,这次居然又要跟皇帝对阵。没两天,邺城官吏士卒纷纷逃亡。就在这批逃亡者中,有司马越同党陈眕的两个弟弟——陈匡和陈规,他们一出邺城就去投奔了司马越。   9月初,石超率军五万挥师南下,司马越则带着十几万人渡过黄河一路向北,两支大军即将迎头相遇。   在讲述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前,我们先分析一下这两支军队的情况。   近两年发生过的几场战争中,手握朝廷军(包括京畿中央军和皇宫禁军)和皇帝的一方,屡次取得以少胜多的战绩,皇帝的威信力和朝廷军的战斗力是主要原因。这回,司马越控制着皇帝,又率领多于敌军两倍的朝廷军,看起来应该是稳操胜券,然而,他却没有意识到情况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早些年,政变再怎么热闹也碰不到皇帝,可随着司马冏、司马颙、司马颖这三位藩王一个接一个起兵,为了讨伐政敌甚至无视皇帝的安危后,皇帝——这个强力道具的功效也就日渐削弱了。而且,司马越这十几万人又是临时征募的民兵,论战斗力,与真正的朝廷军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一切都在潜移默化中发生着改变,诚然,司马越没这份洞察力。   就在司马越向邺城进发的路上,他遇到了前来投奔的陈匡和陈规。   “邺城情况怎么样?”   “士气涣散,逃跑的人不计其数!”   “好!看来这场仗是赢定了!”司马越放松了戒备。   9月9日,石超和司马越在荡阴(今河南省安阳市以南的汤阴县)狭路相逢。   石超的五万冀州军远离邺城,反而免受大本营士气涣散的消极影响,仍保持着凝聚力。而司马越这边,无论是皇帝的威信力,还是朝廷军的战斗力,都今非昔比,再加上他受陈匡和陈规情报的误导,完全没做任何防御戒备。   “不是说冀州军完全垮了吗?怎么石超还敢出来迎击?”   司马越仓皇应战。   这支号称朝廷军的民兵大多只为混口饭吃,奢望借着皇帝的余威不战而胜,可一到真打起来,谁都不想白白送命,转眼间作鸟兽散。   结果不难猜测,东海王司马越被打得溃不成军。   逃吧!但能逃到哪儿去?几天前,关中的司马颙已经派遣张方发兵东进,洛阳估计是凶多吉少,想到这里,司马越舍弃了大军,往东逃到徐州。可是,徐州都督司马楙(司马孚的孙子,司马望第四子)拒绝接纳司马越。司马越只好逃回到自己的藩国——位于青州的东海国(今山东省郯城一带)。当时的青州都督正是司马越的二弟司马略,司马越遂被弟弟保护起来。   干涸的血渍   放下司马越的事先不提,再回来说说荡阴的战事。   这个时候,主帅司马越跑了,十几万民兵也跑了,皇帝被无情地舍弃了。司马衷像没头苍蝇一样盲目乱窜。他一边跑,一边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却感到脸颊火辣辣地痛。战场上刀剑无眼,司马衷的脸不知什么时候被割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他实在是跑不动了,弓起腰,大口喘着粗气,这一缓神,才又注意到自己已经身中三箭。   “疼死了……”这可比当初阿皮(司马威)掰断自己手指要疼得多。但奇怪的是,他跑了这么久,居然没发觉。司马衷平生第一次意识到人对于痛苦感知过分迟钝的奇妙。一旦知道自己身受重伤,反而跑得不如之前快了,他一瘸一拐地迈开步,没注意到脚下横躺的尸体,一个趔趄,滚落到旁边的草丛中。   司马衷痛苦地呻吟着,就这么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这些青蛙拼命地叫,到底是为官还是为私?   他们是为利,为生存。   司马衷模模糊糊想起这件往事。当时他根本听不明白,此时此刻,他似乎有点懂了。   无论如何,不会有人来救我了。他静静地等待生命的终结。   “陛下!陛下!”一阵呼喊声在不远处响起,司马衷猛地抬起头,居然看到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向自己狂奔过来。   “嵇侍中!”   跑来的人正是嵇绍。   “臣没能保护好陛下!”嵇绍失声痛哭,一下子扑倒在地。   “嵇绍!你、你是来救朕的?”   “只要臣活着,必以性命守护陛下!”   嵇绍紧紧握住司马衷的手,艰难地把这位落难的皇帝搀扶起来。   司马衷号啕痛哭。多少年来,他头一次感觉到有人真的关心他。   “陛下,此地不宜久留,快跟我走!”言讫,嵇绍搀着司马衷打算逃离战场。   然而,这君臣二人没走几步就被敌军发现了。   转眼间,冀州军将司马衷和嵇绍团团围住。众人紧紧握着兵器,不敢妄动皇帝。几名士卒小声嘀咕了几句,便冲上去,一把将嵇绍拽到旁边,按在地上。   “你们要干什么!”司马衷企图去拉嵇绍,却被冀州军挡住。   一瞬间,司马衷明白了,他这一生中仿佛从没像现在这般明白过。他们肯定是要杀嵇绍。司马衷发了疯一样哭喊哀求:“不要杀他!求求你们!别杀他!他是忠臣啊!”   忠臣?如今这世道忠臣又有什么用?一名将官冷冷言道:“奉皇太弟(司马颖)之命,唯不伤害陛下一人而已,其他人,杀无赦!”   几柄利刃当场穿透了嵇绍的胸口,鲜血喷射而出,溅到司马衷的衣服上。   毋庸置疑,嵇绍舍身护主的行为缘于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其中或多或少还掺杂了他对仕途的追求。可当嵇绍咽气的那一刻,他大概只有一个想法:司马衷是个可怜人,所以,我才要不惜性命去保护他。长久烙印在嵇绍内心深处的,到底是亡父嵇康的广陵绝响,还是山涛的谆谆教诲——“天地尚有四季更迭,何况人呢”?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战事结束了。   中书监卢志赶赴战场,来到司马衷的面前。   “陛下,奉皇太弟之命,臣接您去邺城。”   司马衷唯有从命。   在前往邺城的路上,司马衷饥饿难耐,他哀求道:“能不能给我点吃的?”   石超不耐烦地把一碗清水搁到司马衷跟前:“只有这个,喝吧!”   有些士卒看不下去,偷偷摘了些野桃呈上,让司马衷聊以果腹。   就这样,司马衷被带到了邺城。他目光呆滞,独坐在一间宫室中,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就如他之前一样。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常年来,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他根本想不明白。   几名太监凑上前。   “陛下,您浑身是血,把衣服脱下来,臣给你拿去洗洗。”   这位智障者听罢,死死盯着衣服上的血渍泪流满面,然后,抬起头,以无比坚定的语气大声喊道:“这血是嵇绍的,不能洗!”他并不懂得眼泪在政治中的价值,也无从知晓自己和嵇绍先辈之间的血海深仇,他只知道,自从司马炎死后,嵇绍是唯一真心实意守护自己的人。如今,这个人只剩下干涸的血渍留在了自己的衣服上。   半傻子司马颖打赢了这场仗,又将皇帝纳于己手。他脑海中浮现出五年前的一幕。他因看不惯贾谧对太子司马遹无礼,不假思索地呵斥贾谧,就因为这事,他被贾南风排挤出朝廷,赶到邺城。那时候他想:臣下怎能对主君无礼?而今,他也走上了这条路。主君无能,臣下又凭什么尊崇主君?   对于司马颖来说,他同样是个被时间改变的人。   与此同时,洛阳被司马颙的部将张方攻破。张方进京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又把太子司马覃和皇后羊献容给废了。   还不到半年光景,羊献容经历了被废,然后复位,紧接着又被废这样不可思议的遭遇。羊献容死的心都有了,可她没有选择去死,她强迫自己习惯这一切。谁知道往后还会发生些什么呢?羊献容隐约觉得自己的命运实在过于离奇,她决定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活着看到这一切的结束。   逃出邺城:琅邪王   荡阴之战结束了,司马颖的居城——邺城的局势也稍稍稳定了下来。恰在这段时间,邺城发生了两件暂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就是这两件不起眼的事,竟在不久后引发了东晋开国,以及十六国的大格局,实在是相当重要。下面,我们就来讲讲这两件小事。   大获全胜的司马颖想起开战前族叔司马繇劝自己卸甲投降的话。   当初要是听他的,我今天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9月18日,司马颖将司马繇处死。   前面说过,司马繇是伐吴战役中立下大功的琅邪王司马伷的第三子。他的母亲是魏朝“淮南三叛”中的诸葛诞的女儿——诸葛太妃。所以论辈分,他是司马衷、司马颖兄弟的族叔。司马繇总共有三个兄弟,分别是大哥司马觐、二哥司马澹、四弟司马漼。   其中,老二司马澹帮贾南风灭过杨骏,废过司马遹,又帮司马伦灭过贾南风,还诬告过老三司马繇谋反,致使司马繇被流放,绝对是个到处惹事的害人精。到了司马冏掌权时,诸葛太妃上表状告司马澹不孝(司马澹的老婆郭氏是贾南风的表妹,经常倚仗家世欺凌诸葛太妃),朝廷遂将司马澹流放。老三司马繇得以重返政坛,不承想因为劝司马颖投降朝廷被司马颖杀了。老四司马漼曾与王舆攻杀孙秀,为废黜司马伦、迎司马衷复辟立下殊勋。   剩下一个老大司马觐是家族嫡长子,继承了司马伷琅邪王的爵位。他本人没什么事迹,若一定要说,那也只能提提他的老婆——魏朝初代名将夏侯渊的曾孙女——夏侯光姬了。   《魏书》中有个故事,说司马觐的儿子司马睿其实是他老婆夏侯光姬跟牛金通奸所生。这纯属无稽之谈。司马睿于公元276年出生,而牛金早在三国时期公元209年即登场。假设那时候牛金年仅二十岁,那么他和夏侯光姬通奸生出司马睿时也该有八十七岁高龄,这显然不可能。不过,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夏侯光姬的私生活确实不太检点。世间盛传夏侯光姬与一名姓牛的小吏通奸生下了司马睿,如此,司马睿或许真是牛氏后人也说不定。   再怎么说,司马睿身为司马觐的嫡长子、司马伷的嫡长孙,到底继承了琅邪王这个爵位。这些年,司马睿一直居住在洛阳,但因为司马越起兵北伐,他也不得不随军出征。荡阴战败后,他作为俘虏被软禁在邺城。   我们要说的这第一件小事,便是发生在司马睿身上。   “三叔(司马繇)因为一句话就被司马颖给杀了……”时年二十九岁的司马睿吓得坐立不安。   不行,待在邺城早晚会步三叔后尘,必须得逃出去!   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司马睿在侍从宋典的陪同下悄悄潜逃出邺城,踏着泥泞往洛阳而去。他为什么要去洛阳?这是因为他的母亲夏侯光姬仍身陷于此,他急于把母亲接出来一起回琅邪藩国。   心急如焚的司马睿骑马一路狂奔,侍从宋典被远远甩到了身后。等他来到黄河北岸的重要关隘——河阳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是孑然一身。   “宋典真够磨蹭!”司马睿低声嘀咕着,往关门处走去。   “站住!”守关军吏横戟拦住了司马睿,“奉皇太弟之命,任何官员不得出关!”   糟糕!早知道应该假扮成平民。司马睿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的衣服太好了。   在这危急关头,侍从宋典从后面追了上来。他瞧见窘迫的司马睿,立刻猜到是怎么回事。   宋典急中生智,故作镇静,骑着马慢悠悠来到司马睿身旁。接着,他像对待下人一样拿马鞭戳了戳司马睿,嘲弄道:“官府禁止权贵通行,没想到你这个舍长(管客栈的低级官吏)也算权贵啦!”言罢,开怀大笑。   守关军吏听对方只是个舍长,遂不再盘查。   司马睿在宋典的帮助下穿过河阳,南渡黄河,来到被张方控制的洛阳,成功救出了母亲夏侯光姬,随后火速逃到自己的藩国——位于东部的徐州琅邪郡。   司马睿在后面还会有很多故事。这里,我们暂且先把他放下,再来看看另一个逃离邺城的重要人物。   逃出邺城:匈奴王   要讲述下面这个人,我们必须要把时间线往前倒很久很久。   距晋朝建国四百多年前的西汉时期,公元前202年,汉高祖刘邦亲率大军征讨匈奴,却被栾提冒顿(栾提是姓,冒顿是名)单于(匈奴部落首领的称呼)打得惨败。刘邦迫不得已对匈奴采取和亲政策,将一位皇室公主嫁给冒顿单于,并与冒顿结为兄弟。从此,冒顿的子孙世代多改姓刘。公元48年,匈奴内部分裂成北匈奴与南匈奴。北匈奴在南匈奴和汉朝廷的轮番攻击下不断西迁,后来逐渐淡出了历史舞台。南匈奴则依附汉朝,定居河套地区(黄河“几”字弯流域)。到了东汉黄巾党起义时,南匈奴羌渠单于的儿子于夫罗率领一支匈奴兵增援汉朝廷,恰逢南匈奴发生政变,羌渠单于被刺杀,于夫罗留在中原,最终归顺了曹操。曹操为进一步分化匈奴,又将南匈划分成左、右、南、北、中五部,安置在陕西、山西、河北一带,并任命于夫罗的儿子刘豹为左部帅,其余四部也都由刘姓匈奴贵族担任,一举终结了匈奴单于王朝。   左部帅刘豹从此定居山西太原郡。   正始末年,公元249年,太原郡刘豹的府邸洋溢着一片欢庆气氛,刘豹喜得贵子。也就是这一年,魏朝权臣司马懿发动高平陵政变,将曹爽一党尽数诛灭。司马懿当然想不到,这个刚呱呱坠地的婴儿未来会给他的子孙带来何等严重的影响。   刘豹为儿子取名刘渊。刘渊打小接受汉族文化熏陶,尤其精通《春秋左氏传》和《孙吴兵法》,在武学方面的造诣也相当出众。另外,这支定居太原的匈奴刘氏家族与同郡的王家——太原王氏来往甚密,刘渊母丧期间,王昶(魏朝名将)派人前去吊唁,王浑、王济父子跟刘渊更是交情笃深。   刘渊二十五岁时以匈奴人质的身份迁居洛阳。晋朝初年,王浑多次跟司马炎举荐刘渊为官,王济甚至提议让刘渊担任东南方面军事统帅对抗吴国。   孔恂(“恂恂济济”之一)和杨珧(“三杨”中的老二)则持不同意见,二人警告司马炎说:“刘渊才略出众不假,但俗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臣担心的不是他没法平定吴国,而是他平定了吴国后不会乖乖地回来。”   司马炎这才打消了让刘渊当藩镇的念头。顺便提一句,正因为此,司马炎驳了王浑、王济的面子,自然要好生安抚,便让王浑担任豫州都督,为最终扫平吴国奠定了基础。   秦州鲜卑首领秃发树机能叛乱时,李憙(曾弹劾过裴秀和山涛私占官田)提议让刘渊率军讨伐。李憙是上党人,上党郡紧邻平原郡,同属于并州,是故李憙跟刘渊也有同乡情谊。   孔恂再度反对:“刘渊斩杀秃发树机能的那天,将是秦州真正大乱的开始。蛟龙得云雨,不再是池中之物!”   司马炎再度弃用刘渊。   刘渊的处境并非不得志那么简单,杀身之祸无时无刻不伴随着他。   司马攸曾对司马炎说:“不杀刘渊,并州怕是永无宁日。”   王浑想保住自己的朋友,苦劝司马炎:“刘渊是宽厚之人,臣可以担保。况且朝廷号称以诚信对待匈奴,怎能以莫须有的猜忌杀戮匈奴人质?”   刘渊的性命因王浑得以保全。   公元279年,刘豹死后,刘渊继任匈奴左部帅。到公元290年司马衷继位,杨骏疯狂赐官授爵,居然任命刘渊为五部大都督,由此,五部匈奴再度合而为一,全部归属刘渊麾下,曹操煞费苦心分裂匈奴的举措宣告终结。不过,毕竟匈奴人分裂了半个多世纪,刘渊统一匈奴的大业进展得并不太顺利,没多久,因匈奴人叛逃的事屡有发生,刘渊被罢免。此后不久,刘渊接受司马颖的笼络,居住在邺城。   我虽生在汉地,长在汉地,身体里却流淌着匈奴人的血。终有一天,我要重振匈奴声威!多年来,刘渊从没忘记过自己的誓言。   再说司马颖虽然在荡阴打了大胜仗,又挟持着皇帝,但他处境着实不妙。眼下,他陷入四面楚歌的窘境。在冀州西边,是身兼并州刺史与并州都督,独揽并州军政大权的司马腾,司马腾正是司马颖政敌司马越的胞弟。在冀州北边,则是幽州都督王浚(王昶侄孙,“文籍先生”王沈的儿子,太原王氏成员),早在司马伦篡位时代,王浚暗中支持司马伦,由此跟勤王联军北线统帅司马颖结下了梁子。   这个时候,司马腾和王浚已经公然举起讨伐司马颖的旗帜了。   刘渊抓住机遇,对司马颖言道:“司马腾和王浚有十余万大军,恐非邺城所能抵挡。”   司马颖说:“我想护送皇帝回洛阳,暂且避其锋芒,然后再昭示天下,讨伐叛逆。”   刘渊又说:“殿下此言不妥。您是武皇帝(司马炎)之子,于皇室有殊勋,威望遍布四海,天下人谁不愿为您赴汤蹈火?王浚和司马腾的声望根本没法跟您比。如果您放弃大好优势离开邺城,就等于向敌人示弱,即便到达洛阳,权威也荡然无存,到时候怕是没人再听您的了……”   司马颖不住点头。刘渊的话看似有道理,但实则是把司马颖引入了一个陷阱。接下来,刘渊说出了他这番引言的重点。   “下臣想去说服五部匈奴协助殿下。幽州和并州的兵力不及五部匈奴,您安心镇守邺城,臣不日将率五部匈奴为您斩杀司马腾和王浚!”   司马颖动心了。   “好!我任命你为北单于!即刻出城,去召集五部匈奴的人马来帮我!”   刘渊终于出了邺城。什么北单于……匈奴人的尊号,不是由汉人来封的!刘渊怀着满腔热血奔赴并州左国城(今山西省方山县)。随后,他被族人推举为大单于,短短二十天内便纠合了五万匈奴军。   没多久,幽州都督王浚和并州都督司马腾果然发兵讨伐司马颖。刘渊象征性地派出五千匈奴军声援司马颖。这支匈奴军队只是远远地看热闹,坐观司马颖被王浚和司马腾打得节节败退,便退回左国城,不再管司马颖了。   王浚向邺城步步逼近,卢志劝司马颖逃跑。   “邺城尚有一万五千士卒,带着这些兵去洛阳,还能重整旗鼓。”   但司马颖的母亲程太妃不想走。司马颖也犹犹豫豫。卢志只好再去劝程太妃。好不容易把程太妃劝动了,一万五千士卒早逃得踪影全无了。卢志最后勉强凑了几十名骑兵,带着皇帝司马衷、成都王司马颖以及众多朝臣逃向洛阳。王浚攻破邺城后,纵容部下鲜卑士卒奸淫掳掠,屠杀了八千平民后返回幽州。   刘渊闻听司马颖撤离邺城,虚情假意地说道:“不听我良言,自投死路,真是个庸才!但我与他有约在先,不能不救他。”   刘渊的叔祖刘宣言道:“晋人像对待奴隶一样对待我们,今天他们骨肉相残,是上天为复兴匈奴抛弃他们。鲜卑人和我们一样都属于少数民族,我们该去帮他们推倒晋朝,怎么能阻挡他们帮助仇敌呢?”   无论是刘渊还是刘宣,都深受汉族文化熏陶,刘宣更是经学名家,他们从汉族文化中吸纳了令人咂舌的厚黑学。二人合力演了一出戏,一方面凸显刘渊重道义,另一方面则激起匈奴人反抗晋朝的意愿。   听了刘宣一席话,刘渊佯装醒悟:“说得对!我们有十余万兵力,要想踏平晋朝易如反掌。大业若成,我可以做汉高祖,即便最差的情况也可做个曹操!遥想汉朝统治天下四百余年,恩泽深入人心,所以,刘备仅凭巴蜀之地就敢跟曹操争锋。我本是汉朝刘氏的外甥,我们的祖先又跟汉高祖誓同兄弟,常言说,兄终弟及,我提议国号称‘汉’,尊奉后主刘禅,以让天下归心。”   公元304年底,刘渊自称汉王,追尊刘禅为孝怀皇帝,建立宗庙,供奉汉朝三祖(汉高祖刘邦、光武帝刘秀、昭烈帝刘备)五宗(文帝刘恒、武帝刘彻、宣帝刘询、明帝刘庄、章帝刘炟)的牌位。汉朝在亡了八十四年后,蜀汉在亡了四十一年后,居然双双被匈奴人从棺材里抬了出来,当上了匈奴人的开国先祖。三年后,刘渊正式称帝,他创建的王朝史称“汉赵(或前赵)”。   前文提到太原王氏遭遇低谷,说的就是现在。   原本,王家无比显赫,族中成员中,达官显贵不计其数,可刘渊这一宣布独立,他们跟刘渊的交情也就成了让他们无法翻身的黑背景,在朝中备受排挤。   太原王氏将会沉寂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东晋中期,这一家族才又重新崛起,到那时候,太原王氏将出现一位重要人物,这人最终会为东晋社稷做出巨大贡献。   就在刘渊称王的同时,远在巴蜀之地,氐族起义流民的首领李雄也攻克了成都,自称成都王。一年后,李雄称帝,国号“大成”,史称“成汉”。   汉赵和成汉这两个国家,便是即将到来的十六国时期最早兴起的两股割据势力。十六国,是指自公元304年匈奴人刘渊、氐人李雄接连独立至公元439年北魏拓跋焘灭北凉这一百多年,匈奴族、羯族、鲜卑族、羌族、氐族五个少数民族相继杀入中原建立起的十几个混乱政权。关于异常纷乱的十六国,这里放下不说,让我们回归到主线——司马家族上来。   不合脚的鞋   公元304年秋天,皇帝司马衷、皇太弟司马颖、中书监卢志等人带着残兵败将落魄地从邺城逃向洛阳。   一名侍从上前禀报:“陛下,咱们到温县了。”他之所以对司马衷着重说明,是因为这里是司马氏的故乡。再走不多远,就到了司马氏的祖坟了。要不要去拜祭祖坟?侍从怔怔地望着司马衷。   “哦……温县、温县……”司马衷依稀记得,亡父司马炎曾给他讲起过关于温县的故事,这是一个让司马衷感到无比温馨却又陌生的地方。一百多年前,“司马八达”中的老大司马朗带着族人从这里走了出去,等兵劫过后又回到了这里。那时正逢乱世,全天下几乎找不到一个安全的落脚点。而今,全天下都成了司马家族的囊中之物,可司马衷不这么觉得。他的家在哪儿?洛阳皇宫?与其说皇宫属于司马衷,毋宁说司马衷属于皇宫,他充其量也就算皇宫中的一件摆设罢了。   我想亲自向祖宗谢罪……   “扶朕下车。”   司马衷被侍从搀扶着下了车:“哎哟!脚好痛。”众人低头一看,才发现司马衷的鞋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了。   一个宦官好心把自己的鞋脱下来给司马衷穿上。鞋并不合脚,就像皇位一样,本来就不该属于他。   司马衷迎着萧瑟的秋风,步履蹒跚走到祖坟前,扑通一声跪下,哇哇痛哭起来。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他想念司马炎,想念杨艳,却无比怨恨自己。司马颖沉默地跪在司马衷身后,一言不发。   当众人南渡黄河后,他们遇到了前来迎接的右将军张方。   “陛下,臣接您回洛阳。”张方说着,便要下拜。   “快!快扶他起来!”司马衷慌忙制止。他被吓怕了。   几天后,这伙落难者总算回到洛阳。可想而知,他们踏实不了几天。   远在关中的司马颙不甘心置身事外,暗中授意张方把皇帝连同朝廷一起带到长安来。   公元304年12月14日,张方率军闯入皇宫,将司马衷挟持到自己军营,并将皇宫洗劫一空。三天后,张方宣布迁都长安。   “放把火烧了洛阳,省得陛下老惦记!”   卢志闻言,脸都绿了:“万万不可啊!昔日董卓无道焚烧洛阳,过了一百多年世人还在骂他,您怎么能学他呢?”   幸亏卢志一番苦劝,张方这才作罢。   这年年底,从洛阳到长安的大道上挤满了人,张方率领数万大军护送着(更准确的说法是挟持着)司马衷、司马颖以及一票公卿朝臣浩浩荡荡去往长安城。皇帝又落入司马颙手中,洛阳仅留下尚书仆射荀藩(荀勖的儿子)、司隶校尉刘暾(直臣刘毅的儿子)、河南尹周馥(伐吴战役中王浑麾下周浚的堂弟)等人留守。从此,长安和洛阳,这一西一东两座都城,分别拥有各自的尚书台,长安称为西台,洛阳称为东台。东台听命于西台,但也保持着相对独立。   等张方一走,东台官员嘀咕起来。   “皇帝去了西台,咱东台好歹得有个皇室成员撑撑场面吧?”经过一番商议,众人决定奉迎羊献容复位,就这样,羊皇后成了东台的吉祥物。仅仅一年内,羊献容这个皇后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然后又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实在令人无语。   司徒王戎身为“竹林七贤”中仅存的一位,时已七十一岁高龄。他官拜司徒,但心思早就不在做官上。他不想去长安,也不想再留守洛阳,遂逃到洛阳附近的郏县避难,于翌年病逝。   十四年前,司马衷初登基时,尚书郎索靖调任雁门太守。临行前,他指着皇宫门口的铜骆驼叹道:“恐怕这里将要荆棘丛生了……”   而今,洛阳皇宫门口果然长满了杂草。   东西并立(东海王VS河间王)   眼看混乱不堪的公元304年差不多过去了。趁着年尾到来之际,我们把这年的年号做一个总结。   在讲吴国末代皇帝孙皓时提过,孙皓在位十八年,共改过八次年号,这算相当频繁了。可公元304年,说出来一定会令人大跌眼镜,短短一年里居然就改过四次年号。3月,司马颖攻破洛阳后改元永安;9月,荡阴战役结束,司马颖改元建武;12月,张方把朝廷搬到长安后,东台官员恢复永安年号;结果没两天,司马颙在西台又宣布改元永兴。每一次改元都意味着政治动荡,这一年确实乱得一塌糊涂,而混乱还会持续下去。   随着皇帝移驾西都长安,洛阳以东的局势悄然发生着变化。   在荡阴被打得溃不成军的司马越逃到东海,但他并没有就此没落,反而在藩国内积蓄力量。另外,他的二弟并州都督司马腾、三弟青州都督司马略、堂弟豫州都督司马虓(xiāo),再加上幽州都督王浚,这些藩镇重臣皆唯司马越马首是瞻。东海王司马越的势力由此遍布洛阳以东,他的手也渐渐插进了东台。   公元305年2月,西台下诏,任命河间王司马颙都督中外诸军事,张方担任中领军、录尚书事。虽然司马颙完全控制了西台,但他不可能对迅速崛起的司马越置之不理,于是,他又颁布了一系列任免令向司马越示好。   首先,司马颙罢黜司马越的死对头——司马颖的一切官位及皇太弟的身份。想当初,司马颖曾是司马颙仰仗的大树,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如今司马颖犹如丧家之犬,寄人篱下,已经一无所有。司马颖失势后,其亲信——中书监卢志也被罢免。司马炎第二十五子——司马炽任皇太弟,成为新一届皇室继承人。   其次,司马颙任命司马越的四弟司马模担任冀州都督。这算个顺水人情,因为冀州被王浚攻破后已成无主之地,又处在司马越的势力包围网中,即便没这项任命,迟早也会被司马越夺走。   最后,任命司马越的三弟——青州都督司马略去洛阳当司隶校尉;拜司马越为太傅,来长安辅政。自然,司马越、司马略不可能放弃军队,让司马颙攥着自己的小命,所以兄弟二人不奉召,依然固守领地。   由此,东部的司马越和西部的司马颙,这两位皇帝的堂叔成了当时两大最强势力。   5月,在长安任中领军、录尚书事的张方为了跟东台较劲儿,再度下诏废掉皇后羊献容。这是羊献容第三次被废。对于羊献容的遭遇,我们和她本人一样,都应该习以为常了。   接下来,我们不得不重提一件旧事。   一年半前,司马颙的幕僚李含处心积虑地算计他的政敌——秦州刺史皇甫重,由此激起皇甫重举兵反攻。司马颙调动秦州四个郡的太守围剿皇甫重。这场发生在秦州的内战居然一直持续至今。斗转星移,中原的局势瞬息万变,李含死了,司马乂死了,司马颖失势了,司马越和司马颙崛起了,可所有这些,皇甫重全都一无所知。他在敌军的围攻下困守孤城,与外界的消息完全隔绝。   这天,皇甫重的养子皇甫昌历尽万难,终于成功逃出城。他决定去找司马乂求援。   皇甫昌经过长安时傻眼了。皇帝和司马颖怎么都跑到这儿来啦?他继续一路往东,当他抵达洛阳的时候,愕然地发现皇宫城墙边杂草丛生,司马乂早都化成了灰,再往东则是东海王司马越的势力范围。   如今,司马越是唯一能跟司马颙抗衡的藩王。皇甫昌只好去找司马越求助。然而,司马越还在积蓄实力,并不想马上跟司马颙翻脸,断然拒绝了皇甫昌的请求。   皇甫昌不甘心两手空空地回秦州等死,他想出了一个主意,遂返回洛阳,对东台谎称:“下官受东海王委托,迎羊献容重登皇后之位。”   大伙稀里糊涂地跟着皇甫昌把羊献容从金墉城里接了出来。   这时,皇甫昌说出了他的真正目的:“请羊皇后下诏讨伐张方!”   东台官员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全吓呆了。纸包不住火。不多时,众人便得知事实真相,原来这一切都是皇甫昌自导自演,压根没司马越撑腰。于是,东台官员当即处死了给他们惹出大麻烦的皇甫昌,又慌忙把羊献容送回金墉城。   这事可别让张方知道。东台官员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谁都不想张扬,因此,记录历史的史官也就没把这番折腾列入羊献容的正式复位与罢黜。但事实上,这的确是羊献容第四次被废。   皇甫昌被杀的消息传到秦州后,皇甫重士气崩溃,城破人亡。这场在司马乂时代兴起的边境战争总算落幕。   大乱战(东海王VS河间王)   公元305年8月,东海王司马越在自己的藩国渐渐站稳了脚跟,他接受幕僚刘洽的建议,毅然举起讨伐河间王司马颙的旗帜,并得到他几个弟弟——并州都督司马腾、青州都督司马略、冀州都督司马模、豫州都督司马虓以及幽州都督王浚的支持。不过,司马越这几个兄弟的辖区都不太平,并州都督司马腾此时正被盘踞在自己辖区内的匈奴大单于刘渊搞得焦头烂额,豫州都督司马虓辖区内又有支持司马颙的豫州刺史刘乔,冀州都督司马模辖区内则有司马颖的故吏公师藩等反对势力。   既然东部霸主司马越率先撕破脸,西部霸主司马颙也就没必要再做表面文章了,他决定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跟司马越正面开战。   10月,司马颙把前不久被罢免的司马颖和卢志又抬了出来,并派二人去冀州接应公师藩。成都王司马颖绝对是被司马颙打发出去送死的,因为司马颙只拨给他一千兵力。他根本无力北上冀州,只能停在洛阳附近象征性地朝冀州摇旗呐喊。同时,司马颙派亲信吕朗率军进驻洛阳稳定东台局势。   就在司马越和司马颙东西对峙的时候,夹在中间的洛阳也不安分起来。   12月,洛阳将领周权打着支持司马越的旗号,把羊献容从金墉城里接出来复位。洛阳县令何乔很快剿灭周权,没两天又把羊献容给废了,算起来,这是羊献容第五次被废。她就这样毫无抵抗能力地任人摆布着,在皇宫和金墉城之间搬进搬出。   司马颙很窝心。本来跟司马越开战已经够让他心烦,没想到羊献容还没完没了给自己添乱。于是,他下了一纸诏令,让东台官员杀掉羊献容。   司隶校尉刘暾、尚书仆射荀藩、河南尹周馥等人拒不执行,上疏反驳:“羊献容家门残破,又遭软禁,天下人谁不说她冤枉可怜?你诛杀一个走投无路的弱女子对国家有什么意义?”虽说羊献容没有自己的嫡系,可因为泰山羊氏的社会地位,也因为境遇实在太凄惨,她也博得了众多公卿的同情。   司马颙暴怒,当即命驻防洛阳的亲信吕朗逮捕刘暾。刘暾逃往青州,投奔青州都督司马略。但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司马颙也不想再节外生枝,杀羊献容的事就搁置下来了。羊献容被废五次之后,又从鬼门关绕了一遭,而她经历的这些,自身全无能力左右,真不知该说她幸还是不幸。   公元306年1月,豫州都督司马虓(司马越堂弟)得到幽州都督王浚资助的兵马,击败亲司马颙的豫州刺史刘乔,又斩杀司马颖的故将石超(石苞的孙子)。   司马颖只好撤回洛阳。   随后,司马越派出缪播、缪胤兄弟去长安劝降司马颙。   缪氏兄弟来到长安面见司马颙,将司马越开出的条件一一陈明。   “东海王说了,只要您答应放陛下回洛阳,他当即罢兵,以陕为界,东海王掌管陕以东,您掌管陕以西,从此两不相犯。”   然而,司马颙最仰仗的军事力量,同时也是最强硬的主战派——手握十万大军的张方,力劝司马颙跟司马越火并到底。   缪氏兄弟得知张方从中作梗,遂劝司马颙杀掉张方。   司马颙摇摆不定。   恰在这时,张方的幕僚毕垣见司马越一方声势越来越强,迫切希望司马颙能跟司马越和解,但又怕张方反对,便向司马颙谎称:“张方屯兵霸上,按兵不动,实则是准备叛变,这事您要不信,可以去问张方的亲信郅辅。”   司马颙慌忙召见郅辅,准备问个明白。   郅辅不明所以,赶去见司马颙,走到半路被毕垣叫住了。   “你先别忙去,出大事了。张方要谋反,所有人都说你知道,大王肯定会问你,你怎么回答?”   郅辅一听,登时吓出一身冷汗:“我真不知情啊!”   “你听好了,一会儿无论大王问什么,你只管点头嗯就行,否则你必死无疑。”   郅辅对毕垣千恩万谢,然后惴惴不安地赶去见司马颙。   “张方谋反,你知道吗?”   郅辅哆哆嗦嗦,头都不敢抬,只是嗯嗯地含糊应答。   毕垣果然没说错。司马颙又接着问道:“我派你去刺杀张方,你接不接受?”   “嗯,嗯。”   只管“嗯”的郅辅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证明了张方“谋反”,又稀里糊涂地接受了刺杀张方的任务。他不敢抗命。当天,他来到张方的军营,趁其不备,将张方刺杀了。   1月底,司马颙将张方的人头送给司马越求和。司马越见局面对自己越来越有利,非但没和解,反而加强了攻势。豫州都督司马虓的部将刘琨(“金谷二十四友”之一)更用张方的首级威胁驻防洛阳的吕朗,迫使吕朗投降。东台正式纳入司马越的势力范围。司马颙后悔不迭,一气之下又把郅辅给杀了。   再说司马颖眼见洛阳陷入司马越之手,正准备逃回关中,却意外地获悉司马颙拿张方的人头向司马越求和的消息。他大吃一惊,心道:连张方都被杀了,自己这要是再回关中,项上人头岂不也得被司马颙拿去送人情?想到这里,司马颖没敢回关中,向南逃到了荆州。   5月,司马越进驻到温县。   6月,司马颙见大势已去,单骑逃到长安以西的太白山躲了起来。司马越的前锋祁弘攻破长安城。祁弘是幽州都督王浚的派来支援司马越的,他部下多是鲜卑人,一年前,王浚所率的鲜卑军队攻破邺城后,屠杀八千人。这次,祁弘所率的鲜卑军队又在长安屠杀了两万人。   这场长达一年之久的大乱战终于结束了。   就在司马越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入洛阳城后,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此时,纵然司马越的实力已经足够他傲视所有藩王,但出于礼貌,他还是要去拜访一位辈分最高的宗室成员。没错,这位长辈就是司马懿唯一健在的儿子——奸尸王爷司马榦。   司马越站在司马榦府门外高声喊道:“晚辈前来拜见堂叔。”   过了好一会儿,大门吱扭一声打开一条细缝,一个仆役透过门缝说了句:“平原王(司马榦)不在家。”说罢,也不理司马越,竟直接关上了门。   司马越无语了。外面兵荒马乱的,他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头子不在家还能去哪儿?简直是莫名其妙!他知道司马榦经常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举动,不好发作,但又不便一走了之。   “麻烦再去通报一声,就说太傅、东海王司马越前来拜见平原王!”这回,司马越把官爵都喊出来了,好歹司马榦得卖个面子吧?   然而,大门始终紧闭,里面再无任何回应。   司马越就这么被晾了好久,最后,他终于忍耐不住,转身离去。司马越前脚刚一走,府门就缓缓打开了一条细缝,司马榦悄悄地隔着门缝往外窥探。   “大人,您真的不见东海王?”   “嘘!小声点!我不见他!”   “东海王执掌大权,您不见他不太好吧?”   司马榦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到底司马榦心里是怎么想的,谁都不知道,毕竟,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   五年后,司马榦以八十岁高龄寿终。   知天命否?   公元306年7月,皇帝司马衷被司马越接回了洛阳。不言而喻,羊献容也顺便恢复了皇后的身份。   这位可怜的皇后,五次被废,又五次被复立,六度从金墉城里搬进搬出。今后还会发生什么呢?羊献容笑了。笑得很无奈,笑得很惨淡。   9月,司马越任录尚书事,并派他的堂弟——原豫州都督司马虓转镇邺城。而他的胞弟——原冀州都督司马模则转镇许昌。这样的人事安排有其道理。起初,豫州刺史刘乔反抗豫州都督司马虓,司马颖的故吏公师藩又在邺城反抗冀州都督司马模,也就是说,二人都没管理好自己的辖区。如今,二人只能调换辖区。   这年冬天,逃亡中的司马颖被捕,囚禁于邺城,处于堂叔司马虓的监控之下。   要说司马虓的为人还是不错的。此前,他曾上过一封奏疏,表达对司马颖的同情。奏疏是这样写的:“成都王司马颖离经叛道,完全是被奸人误导,至于他本人则不该过分苛责。况且,先帝的子嗣自从元康年以来就被杀得所剩无几,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一想到这里就心痛。臣建议废掉成都王,将之改封。倘若草率把他杀了,既有违陛下的仁慈,又让旁人说皇室缺乏骨肉之情,臣实在是既悲伤又惭愧,自觉无颜面对天下士人。”   因而,司马虓并没有要杀司马颖的意思,司马颖也就有一天算一天地苟延残喘。可好景不长,刚刚过了一个月,司马虓突然暴毙身亡。司马颖意识到自己的命走到头了。   果不其然,司马虓的幕僚刘舆(“金谷二十四友”之一,刘琨的哥哥)生怕司马颖在邺城余威尚存,有死灰复燃的危险,遂压下司马虓的死讯,并派人假扮朝廷使者,矫诏赐死司马颖。   这天深夜,牢房中的司马颖得到了一些风声。   “听说司马虓死了,是吗?”他向看守狱卒问道。   “不知道。”   司马颖仔细端详着狱卒:“你、你今年多大啦?”   “五十。”   “人说五十知天命,你知不知道天命?”   “不知道。”   “唉……”司马颖叹了口气,即便他一点都不聪明,也明白自己死到临头了,“我、我想问问,如果我死了,天下会安定,还是会继续乱下去。”   狱卒沉默不语。他觉得司马颖有点过高地估计自己的影响力了。眼下时局动荡,又岂是区区一个司马颖的死活所能左右的?   司马颖见狱卒还是不理他,又央求道:“从我逃离邺城迄今已有两年。这两年来,我都没洗过一次澡,麻烦你帮我盛点热水,让我洗个澡再死,行不行?”虽然司马颖浑身脏兮兮,蓬头垢面,可还是能看得出来,他原本长相俊秀。不过,他的眼神却比往日更加没有神采。   在司马颖旁边,他的两个儿子号啕大哭。狱卒依旧没动窝。   司马颖也哭了:“求你了,能不能别让这两个孩子看着我死?好不好?”   狱卒似在犹豫。   “求求你了!”   狱卒总算把司马颖的两个儿子带到了隔壁囚室。   司马颖心里稍稍踏实了些。他解开自己的发髻,披头散发地躺了下去。   “你动手吧。”   是夜,司马炎的第十六子——成都王司马颖被狱卒勒死,卒年二十八岁。   司马颖死后,他的故吏都害怕受到牵连四散逃亡。到了他出殡的那天,邺城百姓无不唏嘘感叹。   “想当初他那么风光,死了连个送丧的人都没有,真是世态炎凉。”纵然司马颖有千百个不是,但再怎么说,他统治邺城时期老百姓还过得不错,等到司马颖一走,邺城百姓便惨遭王浚部下鲜卑大军的屠戮。   “不!你看,那不是有一个人吗?”   只有一个人,卢志。   卢志身穿丧服,手扶着司马颖的棺材,步履沉重地走着。   主君本来大有所为,倘若听我劝谏,定能成为当世霸主,无论是统领诸侯中兴皇室,还是静待时机登九五之尊,都不在话下。可如今……卢志心里只有恨,他恨司马颙把司马颖引上了歧途,更恨司马颖烂泥扶不上墙。   后来,卢志成为司马越的幕僚。又过了五年,时逢“永嘉之乱”,很多中原士大夫都逃往长江以南。卢志反而折身向北,投奔镇守并州的抗匈奴名将——司空刘琨(“金谷二十四友”之一),然而,没多久他就被匈奴人俘获,不得已出仕汉赵帝国。公元312年,卢志的儿子卢谌出逃,投奔刘琨,这件事导致卢志及其家人被杀。   卢志死后,他唯一幸存的儿子卢谌被鲜卑人扣留,禁止南下。卢谌走投无路,在辽西漂泊流离近二十年之久,后出仕羯族人建立的后赵王朝,做到中书监的高位。在十六国大混战的悲惨年代,卢谌像很多汉族士大夫一样,迫于局势,只好屈身。   “我死后,墓碑上不准铭刻我在伪朝(指羯族人的后赵王朝)的官位,一定要铭刻晋司空从事中郎卢谌……”司空从事中郎是他年轻时在司空刘琨麾下的官位。那时节,像卢谌这样活得屈辱的人,比比皆是。   卢谌在公元351年的又一起政治动荡中被羯族人杀死。他的曾孙卢循,也即是魏朝名臣卢毓第六世子嗣,流落到长江以南,统领信奉五斗米教(东汉末年汉中张鲁发起的宗教)的教众在江东起兵反抗东晋政权,后被宋武帝刘裕击败,投江而死。卢谌的另一个曾孙卢玄则留在北方,出仕由鲜卑族拓跋氏建立的北魏王朝。范阳卢氏那时渐成为北方第一大族。唐朝初年,朝廷打击山东士族,范阳卢氏因此一度陷入沉寂。唐朝贞观年间,卢氏出了一位举世闻名的高僧,这人便是被后世尊为禅宗六祖的慧能大师。唐朝中期,范阳卢氏又再度崛起。   噩梦方醒   司马越主持朝政,独揽大权。然而,他内心并不好受,就在他跟司马颙火并的时候,他的部将陈敏居然趁机在扬州独立,以火烧燎原的势头割据了整个江东,再加上并州的匈奴王刘渊、益州的成都王李雄(李雄自号成都王,与成都王司马颖要注意区分)以及各地数不清的叛乱,晋王朝已是百孔千疮了。   所有这一切,总得对天下人有个交代啊……   就在司马颖死的翌月,这天,司马越派人给司马衷献来一盘面饼。   “哦,好,好,我吃。”   司马衷抓起一张饼,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   好香!他很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饼了。   肚子……好疼啊……司马衷捂着肚子痛苦呻吟,可嘴里依然没停止咀嚼。显而易见,他还没意识到吃饼与肚子疼这两件事之间存在什么必然关联。   疼痛愈来愈剧烈,远胜过当初司马威掰断他的手指,远胜过他在荡阴战场被利刃割伤。可是,并没有人来照顾他。所有近侍仿佛从空气中消失了一般。   或许,我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吧……   就在这一刹那,司马衷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自己即将结束这场噩梦,马上就能见到生身父母司马炎和杨艳了。   有一句话叫: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对于司马衷稀里糊涂地做了十七年皇帝这事,话可以反过来讲:得之我命,失之我幸。如今,拜他堂叔司马越所赐,司马衷终于幸运地摆脱了皇帝这份苦差事,同时也摆脱了自己悲剧的一生。   公元307年1月8日,西晋第二代皇帝,晋武帝司马炎的智障儿子司马衷,在洛阳显阳殿驾崩,卒年四十八岁。史书中虽没明确点破司马衷就是被司马越毒死的,但给出了足够多的暗示,并且,后世几乎所有史家也一致认可这一观点。   司马衷的噩梦算是终结了。可是,因为他,或者准确地说,因为司马炎当初那个荒谬的决定引发的灾难,却不会结束。不久,整个中国陷入更加惨绝人寰的噩梦中。   司马衷死后,朝臣给他追加的谥号是“惠”,这居然是个善谥。惠字在谥法中的含义很多,其中有:仁慈、柔和、宽容。如果说这些评价尚算说得过去,那另外还有一些含义,如“爱民好学”“威德可怀”等就实在跟司马衷沾不上边了。司马衷爱民吗?不得而知,从他问“何不食肉糜”这话来看,他压根不能真正理解老百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说到底,朝臣大概是心存怜悯,觉得这位命运多舛的皇帝实在太可怜,这才给了他一个名不副实的谥号吧。   他早就该死了。   所有人心里都这么想。   司马衷的死对羊献容——这位被人废了五次,又复立了五次的皇后而言,意味着什么呢?   羊献容强装悲痛,内心却无比畅快轻松。她当然对那个智障老公没半点感情,正是因为有司马衷的存在,自己才遭受了一连串苦难。司马衷可算死了,至于以后,政治局势依然会动荡不堪,然而,再怎么祸害都是祸害下届皇帝,自己大概能喘口气了。   羊献容稳稳地坐在皇宫里,多年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能亲手左右命运。   我将来要过得更好。或许,我的出头之日到了?皇太后之位离我近在咫尺!   不!不对!她猛然意识到,早在一年前,司马颙已经册立司马衷的弟弟司马炽当了皇太弟!论辈分,她是司马炽的嫂子,如果让司马炽继位,她绝对当不成皇太后。   不行!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无论如何都得搏一搏!   “司马炽是被逆臣司马颙册立的,不算数!前太子司马覃(司马遐的儿子,被司马冏册立为皇太子)才该继承皇帝位。”   当时司马炽二十三岁,司马覃则仅有十二岁,羊献容想立司马覃自是为谋求皇太后的地位,但旁边的侍中华混听了,却是心惊肉跳。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等到傻皇帝死了,眼看晋室复兴有望,绝不能再立一个孩子当皇帝。想到这里,他劝阻道:“皇太弟司马炽身为皇室继承人这事天下皆知,大家都认可其地位,不宜再度变更。”   “放肆!我已下旨,速召司马覃入宫!”   这边,羊献容宣召前太子司马覃;另一边,华混赶忙跑出去通报司马越。司马越得知变故后,火速宣召司马炽入皇宫,赶紧举办登基大典。那么,既然司马炽是被司马越的死对头——司马颙册立的,为什么司马越仍坚持让司马炽当皇帝呢?这是因为司马炽在朝中呼声很高,他继位已是大势所趋,司马越刚刚秉政,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跟众臣唱反调。再者,如果年幼的司马覃继位,司马越将来还得应付一个皇太后,给自己增添新麻烦。   等司马炽经过尚书台的时候,正跟司马覃撞了个对脸。司马覃是个孩子,被大伙吓唬了几句就打道回府,算是主动出局。   就这样,公元307年1月11日,司马炎第二十五子——二十三岁的司马炽登基,成为西晋第三届皇帝。羊献容到底还是没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没能当上皇太后,只尊为惠皇后,老老实实地蜗居进了弘训宫。她一句话都没说,她心里依旧告诉自己,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要认,就要忍,说不准将来还会发生什么呢!   八王之乱   司马越打败司马颙后,任命梁柳为新任关中都督。没过多久,司马颙的故吏牵秀(“金谷二十四友”之一,曾陷害过陆机)、马瞻等人将梁柳刺杀。随后,牵秀、马瞻等人又把逃到太白山的司马颙抬了出来,打算东山再起。   “我们就说梁柳是自己病死的,您放心,这事赖不到您头上。”   司马颙忐忑不安地回到长安城。   司马越可不管梁柳之死赖不赖得到司马颙头上,他本以为司马颙能从此消停,万没料到这小子居然死灰复燃。他火速派出麋晃、贾龛(kān)、贾疋(yǎ)等人讨伐司马颙。说句题外话,贾龛和贾疋是堂兄弟,他们并非贾充后人,而是三国时期魏国杰出谋略家贾诩的曾孙。多年后,贾疋官拜雍州刺史,多次与匈奴汉赵王朝开战,为光复西晋而奋斗。关于他的事迹,后面还会提到。   麋晃、贾龛、贾疋很快杀了牵秀和马瞻,随后,大军将司马颙围困在长安城中。   司马越可不想跟司马颙这么耗下去。   公元307年2月,也就是新皇帝继位的翌月,司马越打算以怀柔手段诱出司马颙,遂让朝廷拜司马颙为司徒,并给司马颙传达口信:“只要你来洛阳,以前的事,咱们既往不咎。”   司马颙自知早晚城破人亡,他也不想再过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了。要死要活,来个痛快的吧!于是,司马颙出了长安城,往洛阳而去。果不其然,就在半路上,他被司马模(司马越四弟)派来的人截杀了。   自公元291年司马玮发动政变将司马亮、卫瓘两位重臣抄家灭门,到此时近十六年,这一连串把西晋王朝搅得天翻地覆的政变加混战,终于随着司马颙和司马颖双双魂归西天而告一段落。司马越成了最后的胜利者。   在历史上,关于西晋王朝的这段动荡,有个专有名词——“八王之乱”。八王,指的是八位藩王。让我们来回顾一遍,他们分别是——   汝南王司马亮(司马懿第四子)——老实人,被杨骏排挤,后被侄孙司马玮杀了。   楚王司马玮(司马炎第五子)——二愣子,被贾南风耍得团团转,最后被贾南风杀了。   赵王司马伦(司马懿第九子)——年轻时偷御宝,年老后偷皇位,名副其实的贼。他发动政变剿灭贾南风,又心满意足当了一百一十六天皇帝后被侄孙司马颖、司马冏等人干掉。   齐王司马冏(司马攸的儿子)——有点政治手腕,仗打得一塌糊涂,首倡勤王义军讨伐司马伦,后被堂兄司马乂灭了。   长沙王司马乂(司马炎第六子)——为人还算不错,来了个绝地大反击,杀了堂弟司马冏,却惹得十六弟司马颖和堂叔司马颙眼红,最后被司马颙手下张方活活烤死。   成都王司马颖(司马炎第十六子)——半傻子,本来在卢志的辅佐下应该有点作为,却被堂叔司马颙当枪使,死于邺城监牢狱卒之手。   河间王司马颙(司马懿三弟司马孚的孙子)——不甘寂寞的关中都督,把堂侄司马颖玩弄于股掌之间,但面对大型战役根本hold不住,战败后被司马模杀了;东海王司马越(司马懿四弟司马馗的孙子)——也是个不甘寂寞,明明没自己啥事,却非往自己身上揽事的主。为了争夺霸主地位,挑起迄今为止规模最庞大的一场战争,调动了中原及黄河以北各州都督,跟族兄司马颙开战,最后胜出。关于他的故事还没结束。   这八位藩王恰好在《晋书》中被合在一个章节,而他们几乎都牵涉政变,故有“八王之乱”的说法。不过,假如更严谨地分析,老实巴交的司马亮仅仅是被杨骏排挤,而他自己并没有主动挑起政变,故不应列入“八王之乱”的行列。再说暴虐的司马玮,甘愿充当贾南风的马前卒,确实引发了一场政变,更导致司马亮和卫瓘家破人亡。但是,司马玮和后面那几位藩王之间,毕竟隔着长达十年的相对稳定的元康年,即贾南风、张华、裴、贾模执政的时代,故把司马玮跟后面政变的藩王连在一起也稍显牵强。而真正挑起战争,并引发极大动荡的藩王,准确地说应该是司马伦、司马冏、司马乂、司马颖、司马颙、司马越这六位。此外,还应该算上——   淮南王司马允(司马炎第十子)——率七百死士围攻叔祖司马伦,在阵中遭到刺杀的失意“皇太弟”(实则,他只是想当皇太弟未遂)。   新野王司马歆(司马懿第七子司马骏的儿子)——在勤王战争中充当堂侄司马乂的跟班,攻打堂叔司马伦。   新蔡王司马腾、高密王司马略、南阳王司马模(司马越的三个胞弟)、范阳王司马虓(司马越的堂弟)——参与公元305年至公元306年那场大乱战,帮司马越打败了司马颙。   这样说来,从元康年结束至今的六年间,挑起或参与政变、战乱的藩王总共有十二位。只是“十二王之乱”读起来要比“八王之乱”拗口罢了。   一大家子人就这么没完没了地你杀我我杀你,倘若司马懿、司马孚、司马师、司马昭他们在天有灵,绝对能气得掀开棺材板,跳出来诈尸。   我们再来分析一下,想当年,无论是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还是司马炎,无一不是雄才大略的杰出人物,但为什么仅仅到了司马衷这一代,国家就一下子乱成这副惨象?很多人说,魏朝时,曹丕扼制藩王,皇权旁落,而晋朝时,司马家族吸取了魏朝的教训,极大增强藩王的实力,结果适得其反,导致了这样的结局。   这说法片面了些。司马炎在世时虽然相当优待藩王,但藩王其实并没控制多少军队。史书中明确记载了晋朝初年藩王的统兵数量——大藩王五千人;中藩王三千人;小藩王五百人。当时,淮南相刘颂甚至还认为藩王军力不足,提议增加藩国军队的数量。而在“八王之乱(十二王之乱)”时,藩王动辄就兴起数万甚至数十万大军,当然不是藩王政策的缘故。再者,司马炎时代,也没有一个藩王想回自己藩国发展势力,他们无一不是赖在京城安享繁荣富贵。   还有人说,司马炎临死前派出大批藩王担任外州都督,这是祸乱的根源。但这说法也不严谨。二愣子司马玮倒是荆州都督,但他发动政变是在他只身来到洛阳之后,且根本没动用他的荆州军团。篡国者司马伦也一样,他们都是利用皇城禁军夺权。至于司马冏、司马乂、司马颖、司马颙、司马越这五位,他们担任外州都督都是在司马炎死后,政局已经开始动荡,且出于种种缘由,迫不得已才被排挤出朝廷的。   由此,纵使司马炎没有采取优待藩王的政策,后面必然还是会掀起同样的动荡。退一万步讲,就算司马炎压制了藩王,后面或许就是“某某外姓权臣之乱”了。因为人的私欲是没有止境的,而种种社会制度正是帮助人们克制私欲,一旦制度出了问题,人心中的私欲就会无限滋生蔓延。   不幸的是,在古代,制度的重要环节取决于一个人——皇帝。   皇帝无能,凭什么我要听他的?其实不只是藩王,每个人都会生出类似的想法。   所以说,一切的根源,还是应该归咎于司马炎硬要立司马衷为皇太子这件事。有句话叫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客观地评价,虽然司马炎是个一统天下的开国明君,但他这个皇帝当得太不进入状态,当他爱子之情泛滥时,就把他应尽的责任忘得一干二净了。   再有,我们不得不提及晋朝的企业文化,像魏朝一样不健康。   众所周知,晋朝的建立是经由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三人不断蚕食皇权才得来的。看看“八王之乱”中的藩王,在史书中多次提到,司马伦掌权后效仿“宣(司马懿)、文(司马昭)辅魏故事”,司马冏掌权后效仿“宣(司马懿)、景(司马师)、文(司马昭)、武(司马炎)辅魏故事”,司马颖掌权后“制度一依魏武(曹操)故事”,这些难道不能说明问题吗?   前辈都这么干了,子孙后代自然是学得有模有样。   借着公元307年新皇帝司马炽登基之际,我们总结了历史上著名的“八王之乱”。这场动乱像一次规模庞大的洗牌,把那些利欲熏心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藩王逐一淘汰出局。必须要说明的是,到这个时候,“八王之乱”并不算真正结束,因为“八王”中最后的胜出者——东海王司马越依然健在,还活得欢蹦乱跳呢!   世家的天下:③重生   第五章 王与马的天下      东海王幕府   司马炎总共生了二十五个儿子,却硬生生把智障者司马衷托上了皇位。事与愿违,司马衷因此度过了悲惨的一生,最后不得善终。也因为这个荒唐的决定,司马炎寄予厚望的孙子司马遹惨遭儿媳贾南风毒手。过了这么些年,司马炎最小的儿子司马炽居然继承了皇位,这绝对是司马炎始料未及的。   司马炽登基是在公元307年1月11日,按照农历则是此前一年的十一月二十一日。这算捡了个小便宜,因为他只要再多等一个多月就算第二年了。到农历正月大年初二,即公元307年2月20日,司马炽宣布改元永嘉。永嘉年会持续五年之久,在这五年里,我们将见证汉族历史上一场重大变革,当然,从另一个层面来讲,这也是汉族历史上一场空前的劫难。不过在永嘉元年初,也就是司马炽刚刚登基的时候,大部分人绝想不到日后的悲剧,且无不认为局面还有转机。   人们心存希望,很大原因是司马炽口碑颇佳,在西晋这一连串跌宕起伏的政变和战乱中,他始终保持低调,一心苦读圣贤书。   “往后能重现武帝(司马炎)的盛世了。”   世间生出这美好愿望的同时,也意味着“把政权还给皇帝”的政治舆论尘嚣直上。这对东海王司马越而言,绝对不是件好事。   摆在这君臣二人面前的首要难题就是,如何处理跟对方的关系。   司马炽虽然是被司马越抬上皇位的,但很遗憾,二人的蜜月期仅仅两个月就结束了。司马炽决定以强硬手腕跟司马越一较高下。前面讲过,司马颙秉政时封司马越为太傅。时下,司马越虽然是首辅重臣,但他没来得及给自己争取到都督中外诸军事(中央军最高统帅)的职权。而且,他离开洛阳两年多,也没办法把手插进皇城禁军中。这让他的腰杆没那么硬气。司马炽正好钻了这个空子,他什么事都想管,誓要把政权握在自己手里。   司马越很不爽,他心想:与其在洛阳天天跟皇帝怄气,不如回自己藩国另谋发展。   但新皇帝司马炽实在不是个善茬儿,他直接否决了司马越的请求。司马越是真不想在洛阳耗了,君臣二人扯了半天皮,最后,司马炽同意让司马越去许昌。   不管怎么说,司马越总算不用再看皇帝那张臭脸了。   永嘉元年,公元307年5月,司马越离开朝廷出镇许昌。他吃了没有兵权的大亏,来到许昌后立刻着手部署自己的势力——二弟司马腾任司隶、冀州都督,三弟司马略任荆州都督,四弟司马模任秦、雍、梁(位于益州和雍州之间的汉中一带)、益四州都督(益州在氐族人李雄之手,这算虚衔)。如此,司马越四兄弟手握全国各州兵权,而洛阳的朝廷,就由着皇帝自己折腾去吧。   这个时候的西晋就像一棵枯萎的植物,根早已腐烂,叶子也枯黄,只剩下脆弱的枝干勉强撑着。纵然司马炽尚算贤明,司马越有心力挽狂澜,但无论如何是无法阻止即将到来的灾难了。历经连年动荡,全国各地散布着无数割据势力,这些势力无疑都是晋王朝的劲敌。   我们来逐个数。   北方:匈奴大单于刘渊在并州建立汉赵王朝(十六国之一)。   西南方:氐族人李雄在益州建立成汉王朝(十六国之一)。   东南方:司马越的故将陈敏在江东(扬州)独立。   除此之外,全国还遍布着数不胜数的起义叛乱。叛民领袖王弥在青州和徐州四处劫掠,不久依附刘渊。牧民首领汲桑、羯族奴隶石勒起义,很快攻陷冀州邺城,把刚刚上任的冀州都督司马腾给杀了。这里要再多说一句,次年,石勒投奔匈奴人刘渊,又过了十年,石勒独立称王,他的王朝史称“后赵”(十六国之一)。   司马越为应付这混乱不堪的局面,同时也为保住自己的地位绞尽脑汁。   必须要强调的是,“八王之乱”中的前几位藩王——司马玮、司马乂、司马颖都是司马炎的儿子,以上三位都属于皇室至亲;司马亮(姑且把这个没怎么惹过事的老实人归在八王之列)和司马伦是司马懿的儿子,司马冏是司马昭的孙子(司马攸的儿子),这三位是司马懿、司马昭的直系子嗣,跟皇室的关系也不算太远;甚至连司马颙,这位司马孚的孙子因为祖上位尊爵高,也算皇室重量级成员。而唯独司马越,他是司马懿四弟司马馗的孙子,只算皇室疏亲。正因为此,司马越在宗室中号召力并不高,为了弥补这个先天不足,他唯有讨好士族,靠名士帮自己撑门面。功夫不负苦心人,司马越的幕僚团达到前所未有的八十多人,且个个都是大名士,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远超过以往那几位秉政藩王。   众所周知,西晋名士大多华而不实,司马越重视名士,当然主要是看上了他们背后庞大的家族势力。在这些士族中,司马越最仰仗的有两大家族——河东裴氏和琅邪王氏。   司马越与河东裴氏颇有渊源。七年前,司马伦发动政变,剿灭贾南风并杀了裴。裴的两个儿子也差点被株连,幸亏司马越求情才得以保全性命。另外,司马越自己就是河东裴氏的女婿,他的老婆是裴妃,裴妃的两个哥哥——裴盾和裴邵是创建五等爵制度的裴秀和“玉人”裴楷的堂侄,即裴的同族兄弟。永嘉年间,裴盾官拜徐州刺史;裴邵后来也担任扬州、江西、淮北都督,是藩镇大员。   再说琅邪王氏,这个多次讲到过的豪门望族在司马越政权中的地位甚至比河东裴氏还要重要。   继王戎死后,琅邪王氏中资望最高的王衍拜司马越所赐,荣登司空高位,成为司马越最仰仗的左膀右臂。所谓“王与马”,指的是琅邪王氏与司马氏携手创建的政治格局。不过,真正的“王与马”却并非指王衍和司马越,而是另有其人,这是后话。   狡兔三窟   毋庸置疑,肩负中兴晋朝重任的王衍是个口若悬河又自私自利的人,与其说他是辅佐司马越,毋宁说他是借助司马越的力量巩固家族势力。   适逢乱世,我琅邪王氏该何去何从呢?   王衍苦心钻营,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他对司马越言道:“中原大乱,朝廷只能依靠地方才能自保,臣建议挑选些文武兼备的贤才出任外州刺史。”   “说得是,王公打算举荐谁?”   王衍心里早有人选,但还是佯装沉思。想了一会儿,他缓缓答道:“北方匈奴人是悬在我们头上的一柄利剑,而荆州位于司隶州(京都洛阳所在的州)南,正好可以援护京都。臣举荐胞弟王澄担任荆州刺史。青州也是军事重镇,臣举荐族弟王敦担任青州刺史。”   琅邪王氏枝繁叶茂,王衍跟王敦并非同一支,故称族弟。   下面,我们就来讲讲王衍口中这两位“文武兼备”的王氏成员。   先说王澄。   前文讲“八王之乱”,成都王司马颖与长沙王司马乂干仗时,写了宦官孟玖谗言致使陆机、陆云被冤杀。那件事后,正是王澄向司马颖揭发孟玖的阴谋,才让孟玖伏诛,这件事令王澄声望猛蹿。   史载王澄喜好清谈且勇力绝人,这两点便是所谓的“文武兼备”了。另外,王澄性格机警,据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能察言观色,把人心里的想法揣摩得一清二楚。出身世家,整天耳闻目睹的都是政治权谋,自然,这属于他的专业特长。世人拿王澄跟王敦(王澄族弟)、庾敳(ái)(贾充政敌庾纯的侄子)相提并论,评价说:“王澄第一,庾敳第二,王敦第三。”毫无疑问,这种评价是针对他们的名士范儿而言。   王澄的名士范儿可谓标新立异。在讲“竹林七贤”时提到刘伶喜欢在自家脱光了“裸喝”,这跟王澄相比,可算是小巫见大巫。王澄不仅在家裸体,更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全裸出镜,他放荡不拘的举动被王衍称赞为“卿落落穆穆然”,用现代话说就是“你小子可真玩儿得开啊”。   再来讲讲王敦。   王敦喜欢清谈,精通音律。他也是个很玩儿得开的人。早年间,王敦去石崇的金谷园中做客。我们曾讲过,金谷园奢华无比,客人上厕所都要在婢女的帮助下更衣,很多人不好意思,只有王敦神色自若,当着婢女的面把自己脱了个精光。   王敦也是王恺(与石崇斗富,司马炎的舅舅)的座上客。一次,王恺家一个艺伎吹笛子走调了,王恺当场将这艺伎斩杀,在座的宾客无不骇然失色,唯独王敦浑然无视。另外,王恺劝酒有个残忍的规矩,倘若客人不喝,就要把负责劝酒的婢女杀掉,很多人不忍见婢女丧命,只好强饮,但王敦说不喝就不喝,看着婢女死在眼前都无动于衷。   必须要补充一句,王恺随便杀人的行径极有可能是以讹传讹,后世人饱受十六国的战乱摧残,把前朝那些为富不仁者恨到了骨子里,所以,对他们的劣迹添油加醋也是在所难免。但总而言之,从以上这些故事中可得知王敦的癖性。   司马越对王衍的提议欣然答允。   而王衍举荐他两个族人担任荆州、青州刺史当然不是出于国家大义。他回到家后,便对王澄和王敦道明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知道我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安排吗?”   “请兄长明示。”   “嗯……好好听着。”王衍犀利的眼神望着王澄和王敦,开口言道,“中原不知道要乱到什么地步。荆州有长江和汉水作为屏障,青州则背临大海,二州都是稳固的战略要地。你们两个驻守外州,我留在京都,足可称得上是狡兔三窟了。”   说白了,王衍的策略就是分散投资,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以增强家族抗风险能力。王澄和王敦这才恍然大悟,连连赞叹。这话传出去后,有识之士无不对王衍嗤之以鼻。   东晋史学家孙盛所著的《晋阳秋》也记载了这件事。不过细节略有出入。王衍对他几个弟弟说:“如今皇室濒危,所以我把王澄和王敦派到荆州和青州。如此,外可以建立霸业,内可以匡扶皇室。以后的事,就指望他们二人了。”按照这种说法,王衍就不单单是为自保那么简单了,他想维护社稷,不行就图谋霸业,野心也是相当之大。   王衍吐露心声后,又问王澄、王敦去外州上任有什么计划。   王敦无所谓地答道:“随机应变,没必要预先规划。”   王澄则侃侃而谈,他把所有可能的局面都设想到,又逐条说出对策,令在座宾客大为叹服。   这下,王澄的风头一下子盖过了王敦。王敦忌妒心起,“呸!”他朝地上吐了口口水,鄙夷道:“将来要真遇上麻烦,等着看你小子死无葬身之地吧!”   过了几天,王澄准备去荆州赴任了。   送别的同僚簇拥着他走出洛阳城,这时,有几个人低声耳语:“王君即将去荆州,想必内心既紧张又激动吧?”   说话声虽低,却字字入了王澄的耳朵。   我若不做点什么,难免被同僚看低。   王澄抬头仰视,目不转睛地盯着路旁大树上的一个喜鹊窝。   “你们等会儿。”   说着,他竟脱下官服爬上大树,旁若无人地去掏鹊窝。晋朝名士经常会做出现代人很难理解的怪诞举动,以标榜自己与众不同,当时,人们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即便如此,王澄这么夸张的行为还是引得公卿瞠目结舌。须臾,有几个人开始拍王澄的马屁。   “刚才谁说王君紧张激动?你们看,王君是何等洒脱自在!”   “是啊!王君根本没把区区一个荆州刺史放在心上嘛!”   王澄正是希望借此表现自己对升官的淡然态度,他听着恭维,心头暗自得意。   刘琨也在送别的人群中,他看着王澄近乎幼稚的表演,陡然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在金谷园中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生活。这不就是自己昔日的写照吗?这些年经历了太多事,让刘琨明白了很多道理。他怅然叹道:“王君外表虽然洒脱,内心实则狭隘幼稚,这么处世怕会死得很难看吧。”   后来,王澄到了荆州,整天纵情狂饮,完全不过问政务,他当初预想的那些对策一条都没用上。而当时,荆州已经是起义叛乱遍地开花了。又过了几年,王澄率军讨伐一批聚众起义的巴蜀难民。这批难民投降后,王澄竟残忍地把他们全部处死。这一举动激怒了散布于荆州境内的所有巴蜀难民,很快引出更大的起义。   往后,我们还会讲到王澄、王敦的故事以及他们各自的结局。   就在王澄当上荆州刺史的同年,刘琨也当上了并州刺史。他率领一千人来到并州北部晋阳郡。一路上,他目睹匈奴人对汉族人的杀戮。他抵达晋阳时,悲哀地发现这里已然是座空城了。   金谷园中的往事在他脑海中闪现,那些优美的诗句、悠扬的音乐,还有贾谧对自己的赞赏,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变得那么无聊。刘琨突然看清了自己的使命。   从此,这位昔日“金谷二十四友”之一,沉醉于浮华生活的刘琨,便在四面强敌的围攻下,开始了他新的生活。往后很多年里,刘琨成为抵抗匈奴最玩命的名将。   江东祸乱   先放下混乱的中原和狡兔三窟的琅邪王氏不提,接下来,我们要回到一个久违的地方——江东(扬州)。   早年间,“吴郡四姓”中的张氏和朱氏被吴国皇帝孙氏打压,有所没落,到了西晋时代,陆机、陆云兄弟又在中原罹难,陆氏也元气大伤。而以厚重著称的顾氏,则依旧是江东最显赫的豪族。   自元康年结束后,顾荣相继担任过司马虔(司马伦的儿子)、司马冏、司马乂、司马颖的幕僚,他身处权力角逐的旋涡,为求自保,可谓费尽心机。前面曾讲过,顾荣在担任司马冏幕僚期间,整天酣饮宿醉,甚至憋出了抑郁症(看见刀和绳子就想自杀)。公元304年荡阴之战后,顾荣终于逮到机会弃官逃回到江东。   真没想还能再尝到家乡的茭白菜、睡莲粥和肥美的鲈鱼啊……顾荣陶醉在安逸与宁静中。   然而,好日子没持续多久。   公元305年,就在东海王司马越跟河间王司马颙大乱战的时候,江东来了位不速之客——右将军陈敏。陈敏以帮司马越为由来到建邺募兵,实则,他是打算割据江东自立门户。陈敏深知要统治江东必须争取江东豪族的支持。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幸运地结识了一位贵人——甘卓。   甘卓的曾祖是三国时期吴国著名的勇将甘宁。甘宁出身寒门,且非江东本土人,但经过四代人的经营,甘氏如今也成了江东豪族。甘卓意识到天下步入乱世,迫切希望能崛起一支势力,保护江东免受中原战乱的波及。当他得知陈敏的企图后,二人一拍即合。   于是,公元306年初,陈敏在甘卓的支持下,自封扬州刺史、江东都督、大司马、楚公,正式举起反旗。同时,他派弟弟陈昶率领数万大军据守长江北岸,防御江北的朝廷军,另外几个弟弟则迅速兼并了整个江东。迫于兵势,江东士大夫不得不接受陈敏的延揽,这些人中,自然少不了江东顶级名士顾荣。   其实,顾荣等名士向陈敏臣服,除了形势所迫之外,也有和甘卓同样的心理——得找个能保护江东的强力人物。陈敏到底是不是个合适的人选?答案很快揭晓了。陈敏根本不懂怎么为政,他的几个弟弟更在江东各地仗势作威作福。   江东人的心凉到了底。陈敏根本不是来保护江东的,他是来祸害江东的!   永嘉元年(307),3月,顾荣秘密拜访他的老友——同被陈敏延揽的江东名士周玘(qǐ),二人开始商议扳倒陈敏的策略。   这里讲讲周玘,他是个很有故事的人。   周玘是三国时期给曹休送诈降书的吴国名臣周鲂的孙子,也是西晋元康年间在雍州战死沙场的直臣周处的儿子。在讲司马乂当政时,我们提到荆州都督司马歆被当地起义叛民所杀。叛乱的浪潮很快蔓延到长江以南。当时,周玘仅仅官拜议郎,手里无兵无权,但他不忍见家园惨遭蹂躏,主动承担起平叛的责任。   周氏是江东豪族,拥有庞大的私家部曲,即便如此,只凭他一家也没法平定叛乱。周玘先推举顾秘(“吴郡四姓”中的顾氏族人)任扬州都督,因为借助了顾秘的影响力,江东豪族纷纷起兵响应。随后,周玘率军临阵斩杀叛民将领羌毒(人名),又与当时还是朝廷官吏的陈敏联手,将叛民首领石冰击败。   在《晋书》中记载了周玘“三定江南”的事迹,那场发生在三年前的平叛,即是周玘的“一定江南”。下面,我们马上会看到周玘的“二定江南”。   江东名门   顾荣与周玘经过反复筹划,决定请驻军淮南的征东将军刘准发兵讨伐陈敏,二人伺机在内策应。   刘准不负所望,很快派兵进驻到长江北岸,随时准备跟陈敏开战。   恰在这段时间,顾荣、周玘等一干江东名士,俱收到庐江太守华谭发来的一封公开信。   信中写道:“……陈敏本性凶暴狡诈,他一个六品下才(依据的是九品中正制的成绩)盗据江东,存亡只在旦夕之间。而你们这些人号称江东贤士,却对逆臣贼子俯首称臣,难道不觉得羞愧吗?等朝廷剿灭了陈敏,看你们还有何面目复见中原人?”   这封信把顾荣惹毛了,他气得把信揉成了一团:“什么有何面目复见中原人?华谭怎能理解我们江东人的心思!”他已经为对付陈敏付诸行动,但这绝非如华谭所言,是为了有脸见中原人,而是为了维护江东的安全。时下需要隐忍待发,以防陈敏怀疑。但这封义正词严的公开信,恰恰把顾荣和周玘推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   事实的确如此。连日来,手握重兵的陈昶私下劝陈敏道:“顾荣、周玘这些人根本不是真心实意帮咱们,我建议赶紧把他们杀了,否则后患无穷。”   甘卓可不希望顾荣等人被杀,他苦劝:“顾荣和周玘是江东士人的领袖,万万杀不得,否则江东人会群起反抗!”   陈敏想了又想,拒绝了陈昶的提议。   顾荣和周玘勉强躲过一劫,但他们的小命仍握在陈敏手中。   周玘担心夜长梦多,当即劝说陈昶的部将钱广起义。钱广也是江东人,他接受周玘的策反,果断刺杀了陈昶,随后接管了陈昶数万大军的指挥权,在朱雀桥南对陈敏摆开阵势。   周玘凭借他的私人关系除掉了陈敏最仰仗的弟弟。眨眼间,陈敏半数军队倒戈。眼下,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甘卓了。于是,他拨给甘卓几万人,让甘卓抵抗钱广。自己只留下一万来人。   对于顾荣来说,距离最后的成功仅有一步之遥,但局势也越来越紧张,陈敏只要动个念头,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把自己杀了。顾荣想出一个自保之策。他惊慌失措跑到陈敏大营:“大人救我!钱广谋反,就快攻到这里了!”说着,他畏畏缩缩地往陈敏身边靠。   陈敏看到顾荣这副样,气不打一处来。“滚出去!”他不耐烦地将顾荣一把推开,“都火烧眉毛了!你不出去迎敌,反倒跑这儿来求我保护吗?”   顾荣踉踉跄跄,被陈敏推到营帐外,他再次看到了晴朗的天空。命算是保住了。接下来,他要让陈敏离死更近。   顾荣拽着周玘,飞奔向甘卓的大营。   “不知顾君、周君驾到,有失远迎。”甘卓对二人深深揖了一礼。他的曾祖甘宁是来自外州的寒门,所以,即使如今他手握重兵,实力强悍,但他对待顾荣还是相当敬重。   顾荣、周玘还礼毕,言道:“开门见山地说吧。咱们江东人心意相通,你想什么,我们心里都明白。找个雄才大略的主君保护江东安危,这事我们当然愿意跟你同心协力。但你看看陈敏,他是这块料吗?陈敏败亡近在眼前,你还替他卖命,到时候你的头会装在盒子里,提名‘逆贼甘卓之首’,这种遗臭万年的结局是你想要的吗?”   甘卓最近也愈发觉得陈敏不靠谱。听了顾荣和周玘的劝说,他幡然醒悟。   “既然顾君和周君这么说,我也不能再一条路走到黑了。”继而,他传令全军在秦淮河南岸列阵,剑锋指向了陈敏。   甘卓也反了。   陈敏绝望地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数万军队一拨又一拨倒戈。此时,他手里仅剩一万来人,再也不敢轻易把最后的兵力交给别人了。他亲自率军在秦淮河北岸列阵,与甘卓隔水对峙。   甘卓军中的士卒齐齐向秦淮河对高声岸呐喊:“顾荣和周玘誓不与逆贼陈敏为伍!咱们江东人难道要跟这二位贤士为敌吗?”无论是甘卓一方,还是陈敏一方,军中士卒基本上都是江东人。经这么一喊,陈敏的军队顿时起了骚乱。   这时就差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顾荣缓步走到秦淮河畔。他身穿白色儒士长衫,手里拿着把白色羽扇,显得分外耀眼。   “看那边!果然是顾大人!”   陈敏的士卒全挤到秦淮河南岸边,望向顾荣。   极具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顾荣气定神闲,举手将白羽扇高举过头顶,就这么静静地停住了。永保江东安泰!他心里默默地祈祷着。随之,他猛地一挥羽扇,奋力向秦淮河对岸扇去。   一股清风拂过对岸每个江东人的脸庞。   “咱们江东人,不能跟顾大人作对!”   “没错!不能再跟着陈敏混了!”   刹那间,陈敏士卒四散奔逃。   陈敏彻底没戏唱了。他单骑跑到长江岸边,打算回中原,在逃亡途中被捕杀。   顾荣和周玘凭借他们在江东的影响力,以四两拨千斤的功力瓦解了陈敏数万大军。江东的叛乱就这样被平定了。这件事,即是周玘“三定江南”中的第二定。   战事结束后,秉政权臣司马越召顾荣、周玘等江东名士入朝为官。当顾荣、周玘等人北渡长江来到徐州后,听说中原已经乱得一塌糊涂,遂在徐州停住了脚步。   司马越给徐州刺史裴盾下令:“若顾荣等人再裹足不前,就派兵把他们押到京都!”   顾荣等人一听,吓得掉头就跑,他们没日没夜狂奔三百多里,终于再度回到故乡。   江东暂时算是安定了,江东士人也松了一口气,不过,这口气没法松到底。摆在他们眼前的局势依然紧迫。事实证明,陈敏不是个能保护江东的人,但这样的人如今又上哪儿去找呢……   琅邪王与琅邪王氏   司马睿的爷爷——琅邪王司马伷在司马懿众多儿子中,是除司马师和司马昭外能力最优秀的人。早在魏朝时,司马伷负责镇守邺城,把监视、安抚曹氏王公贵族的工作做得有条不紊。而后,他又历任兖州都督、徐州都督等职,在任期间治军有方,深得下属爱戴。公元279年,司马伷作为平定吴国的七路统帅之一,立下大功。   公元283年,司马伷死。公元290年,嫡长子司马觐死。司马觐死时,他唯一的儿子司马睿年仅十五岁。   在“啃老族”盛行的西晋时代,司马睿年纪轻轻就没了爸爸,不用说也知道,他的官运是没指望了,十几年下来,他只当了个散骑常侍。史书中描写司马睿性格内敛、不露锋芒,这肯定是拣好听的说,因为以司马睿那点背景,就算他想露锋芒怕是也没门路。总之,藩王这么多年打得你死我活、牵连无数,却压根没司马睿什么事。   公元304年荡阴之战结束后,司马睿的三叔司马繇因为多了句嘴被司马颖杀了,这事把司马睿吓个半死,他赶紧从邺城逃回自己的藩国——徐州琅邪。司马睿显然不属于司马颖派系,由此,在随后司马越与司马颙展开的大乱战中,司马睿受到司马越的笼络,一跃成为徐州都督,平生第一次手里有了兵权。   无可否认,司马睿是极幸运的。他的幸运之处不仅仅是虎口脱险,也不仅仅是阴错阳差站到司马越一边跃居藩镇重臣,而是在于他身为司马伷的嫡孙,继承了琅邪王这个爵位。诚然,既是司马家族成员,就算是皇室疏远的分支,有个王的爵位也不必大惊小怪。但司马睿真正幸运的地方在于,他承袭祖上的这个藩国,正是中原第一望族——琅邪王氏的故乡。   更幸运的是,琅邪王司马睿跟一位与他同龄的琅邪王氏族人是好友。   司马睿的好朋友名叫王导。他是前面提到过的王敦的堂弟。早在司马睿还待在洛阳的时候,王导就不止一次劝他:“只要一有机会,你就赶紧回自己藩国,京城不宜久留!”两年前,司马睿从邺城跑出来后,匆匆去洛阳接上母亲夏侯光姬,就义无反顾地逃回徐州琅邪,正是因为听了王导的劝。   事实证明,王导说对了,倘若他留在邺城或者洛阳,指不定会摊上多大的祸事呢。   按说王导的官运要比司马睿好得多,自打他二十来岁时就接连不断被朝廷征召,官位从东阁祭酒到秘书郎,又到太子舍人,再到尚书郎,但王导一概拒绝,可谓名士派头十足。不过到司马越掌权后,王导就不再耍酷玩个性了,他踏踏实实做了司马越的幕僚。王导在司马越手下当差的意义在于,镀一层金并明确政治立场。很快到了永嘉元年(307),他被司马越授予了一个艰巨的任务——去徐州辅佐司马睿。司马越把王导送给司马睿,一方面是想让王导好好帮司马睿的忙,另一方面也是希望王导给司马睿持续不断地洗脑,让司马睿更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不过,司马越万万没想到的是,王导后来真是死心塌地跟着司马睿混,反而把自己这边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这是后话。   总而言之,永嘉元年,司马睿和王导,这对同龄好友终于走到了一起,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重逢,就像刘备遇到了诸葛亮,曹操遇到了荀彧,或者说,是曹丕遇到了司马懿……   鉴于琅邪王氏家族极其庞大,我们必须详细讲讲这支豪族的各个支系,以便让大家对众多王氏成员彼此间的关系有个了解。   《晋书》中说王祥的祖父名叫王仁,但考证《新唐书·宰相世系表》《琅邪临沂王氏宗谱》等史籍,推定王仁其实应该是王祥的曾祖而非祖父。王仁生王书,王书生四子:王谊、王叡(东汉末年官拜荆州刺史,被孙权的爸爸孙坚找碴儿杀了)、王典、王融。在魏晋时期将琅邪王氏推向高峰的重臣王祥是王融的长子。王戎、王衍、王澄这三兄弟则属于王谊这一支,他们是王谊曾孙,也即是王祥的族孙。   王祥虽然位高权重,但不幸的是,他的几个儿子都死得早,门丁凋零。是故,他在临终前,把佩带一生的宝刀送给了胞弟王览(王融次子),并言道:“人说佩带此刀者能登三公位。你家人丁兴旺,子嗣中一定有人能配得起这把刀。”这个看似简单的举动,意味着王祥把王融这一支的宗主地位拱手让给了王览的后人。   王览共有六个儿子。我们前面讲的王导和王敦,都是王览的孙子。也就是说,王导(时年三十二岁)、王敦(时年四十二岁)与王戎(早都化成灰了)、王衍(时年五十二岁)、王澄(时年三十九岁),早在他们曾祖那一辈就分支了,但这五人都是同辈。   在后面的故事里,琅邪王氏即将大展宏图,而王氏一族的主角,也将从王戎、王衍这一支转移到王导、王敦这一支。   王旷的自信   永嘉元年(307)盛夏的一天,司马睿接到幕僚王导的请假函。   “王导大概是病了吧?”他没太在意。   实际上,王导没有生病,而是背着司马睿跟族人秘密商量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这件事将让司马睿的命运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这天,往常门庭若市的琅邪王氏府邸大门紧锁,来客拒不接见。府内显得异常宁静,众多族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穿过层层院落,一直到府邸深处,总算见到了人影。几个王家人簇拥着王导进了一间屋。这几个人家族地位都很高,他们簇拥着王导,更能说明王导在族中的地位。前面讲,王览有六个儿子,王导是王览长子王裁的儿子,也就是王览的嫡孙。   但凡族中商议要事,家族地位低的人是不能参与的。此时,在屋门外,有个人正左右徘徊,他名叫王旷,是王览第四子的次子,限于家族地位不能进屋。王旷因为不受族人重视,心里很是愤愤不平。   分明是瞧不起我!屋里传出窃窃私语声,他听不真切,心里更加焦急。于是,他悄悄在窗户上戳了个小孔,侧耳倾听。原来,堂兄们是在商议如何应付即将席卷到家门口的战乱。   王旷听到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急得抓耳挠腮。突然,他灵光一闪,脑子里迸发出一个念头。说不定,我能引领全族人的未来!王旷把自己的想法反复推敲了几遍,自觉无懈可击,遂在窗外恶作剧般喊道:“屋里的人是图谋不轨吗?怕不怕我告官?”   王导等人正聚精会神地商讨,冷不防听到屋外传来这么一声喊,全都打了个激灵。瞬间,王导回过神来。   “是王旷!别让他瞎嚷嚷,快把他拽进来!”   屋门打开了。   王旷怡然自得地迈步进了屋,见堂兄弟个个怒视着自己,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商量这么大的事,你们这帮人既拿不定主意,干吗不叫上我?”   王导听出王旷话里有话:“别卖关子了,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   众人狐疑地盯着王旷。   王旷这才把他的想法娓娓道出。   “谁都知道中原已经乱得一塌糊涂,战火眼看就要烧到咱家门口了。为今之计,只有离开琅邪!”   “你小子说什么呢!”   顷刻间,举座哗然。   “迈出家门就那么难吗?想当初,河内司马氏若不是举家迁往冀州避难,哪儿来的如今晋室天下?再看看颍川荀氏、颍川陈氏、琅邪诸葛氏那些不胜枚举的名门望族,汉朝末年哪个不是拖家带口,远赴他乡?”王旷颇有魄力地说出这么一番话后,凝视着族人。   众人无言以对,渐渐安静下来。   王旷接着说道:“既然要走,就得想好去哪儿。举目天下,北方饱受匈奴人、鲜卑人、羯族人肆虐,肯定去不了。西边又有氐族人、羌族人作乱,也去不了。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江东!中原与江东隔着长江天堑,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受到战火波及。所以我建议,咱们下江东!”   屋里登时又嘈杂起来。   “王旷!你之前就任丹杨太守(隶属于江东扬州),你忘了自己仓皇逃回家的德行吗?江东刚刚被陈敏祸害了一番,将来也难保天平!”先前,王旷确实做过丹杨太守,正因为陈敏作乱,他才弃官从丹杨逃回琅邪。   王导一直没说话,只是低头沉思,俄顷,他挥了挥手,压住族人的议论,示意王旷继续说下去。   王旷见王导有挺自己的意思,腰杆更硬了:“正因为我在江东待过,所以深知江东人到底想要什么。我想了又想,江东人要的东西,咱们能给得出来。更何况,咱们琅邪王氏乃天下第一等望族,绝不能被江东人看扁,觉得是逃难来的。如果咱们给江东人奉上一份厚礼,一定能让他们对咱们另眼相看!”   “什么厚礼?”王导诧异。   王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王旷,缓缓言道:“所谓厚礼……”他顿了顿,“就是琅邪王,司马睿!”   王导正是司马睿的幕僚兼好友,此刻,他瞪圆了双眼,大感震惊。   “你这什么意思?”他暗想:难道要挟持司马睿去江东?江东人要司马睿干吗?   王旷反问:“你们知道江东人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无人应答。   王旷面露微笑:“江东人跟咱们一样,都怕战火烧到自家门口,所以,他们迫切渴望能有一位贤明的主君站出来保护江东。陈敏作乱初期一度得到江东人的支持,正因为此。只是,江东人随后意识到陈敏不是这块料。但琅邪王司马睿就不同了,他是皇室宗亲,口碑很好,又得到咱琅邪王氏的支持,这不正是江东人期盼已久的救世主吗?”   话音落地,屋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齐刷刷地盯向王导。   王导一动不动,静静地沉思,将王旷的话反反复复想了好半天。   “茂弘(王导字茂弘),你倒是快拿个主意啊!”大伙一个劲儿地催促。   须臾,王导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要做出这个决定,还真是不容易啊!但再怎么说,他是个明白人。王导深深吸了一口气,手紧攥成拳,接着重重地捶在案几之上。   “下江东,是一条出路!”   下江东   琅邪王氏族人的前途就这样确定了。   王导即刻去说服司马睿。这不是一件难事,司马睿欣然同意。不过,琅邪王氏不是乱臣贼子,司马睿也干不出揭竿谋反这种事,那么下一步,就是如何名正言顺地去江东。   前面讲过,东海王司马越政权的两大支柱家族是河东裴氏和琅邪王氏。   当时,裴盾官任徐州刺史,裴邵在司马睿麾下任幕僚,裴氏兄弟跟司马睿和王导的关系都相当不错。王导遂请裴氏兄弟出面说服掌权的司马越,裴氏兄弟很乐意帮这个忙,他们更委托妹妹裴妃,让裴妃给司马越吹足了枕边风。同时,身在朝廷的琅邪王氏重臣王衍也从旁协助,鼎力支持。   以上皆是外援。外援具备,如若司马越自己不愿意,这事也是行不通的。那么,司马越又是怎么想的呢?   处在司马越的立场上来说,他先前已经把三个弟弟——司马腾、司马略、司马模派出去担任大部分州的都督,而唯独扬州,自陈敏死后至今仍是无主之地。司马越当然想派个信任的亲戚镇守扬州。而且,司马腾前不久刚刚死于汲桑发起的叛乱,逼得司马越只能亲自对付汲桑,这事把他搞得焦头烂额,倘若扬州再闹出个像陈敏、汲桑这样的人,自己还真收拾不了。出于这些考虑,让司马睿去扬州并不违背司马越的利益,而且大有裨益。   于是,司马越跟王衍商议过后,就把这事敲定了。   经过这一番周旋,这年8月17日,司马睿和琅邪王氏全族等到了一封改变他们毕生命运的诏书。   “诏令,琅邪王司马睿任扬州都督、假节,镇守建邺!”这是一封左右历史进程的诏书,其意义远远超出了当时所有人的想象。   如此,琅邪王氏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带着全族迁往江东了。   王旷的策略得以实现,他更是满怀激动。临出发之日,王旷一边忙忙叨叨地收拾行囊,一边催促身旁年仅五岁的儿子。   “你还磨蹭什么呢?快点。”   这孩子根本不理王旷,仍是一个劲儿地翻箱倒柜,最后,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至宝。“姨妈的字帖!”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把字帖紧紧揣入怀里。   他的姨妈是我们前文多次提到的卫瓘族孙女——卫烁,世称卫夫人。这孩子名叫王羲之,正是日后被世人称为“书圣”的书法奇才。   多年后,司马越死了,裴妃漂泊流离,最后竟沦为奴婢,被人卖来卖去。又过了十来年,裴妃辗转逃到江东投奔司马睿。司马睿感念当年裴妃帮忙说好话,让自己下江东的恩情,好生安顿了裴妃。他又看裴妃的儿子全都死于战乱,遂把自己儿子司马冲过继给了裴妃。   在整个西晋时期,河东裴氏是与琅邪王氏齐名的望族,世人从这两个家族中各自挑出八位杰出者,有“八裴方(比)八王”的说法——裴徽(“玉人”裴楷的爸爸)VS王祥,裴楷VS王衍,裴康(裴盾、裴邵的爸爸)VS王绥(王戎的儿子),裴绰(裴楷的弟弟)VS王澄(王衍的弟弟),裴瓒(裴楷的儿子)VS王敦(王导的堂兄),裴遐(裴楷的侄子)VS王导,裴VS王戎,裴邈(裴堂弟)VS王玄(王衍的儿子)。河东裴氏可谓名冠天下,显赫非常。   不过,河东裴氏成员大多留恋中原故土,仅有极少部分人去了江东,而包括裴盾、裴邵等人都选择留在中原,继续跟着司马越混。后来,裴邵在军营中病死,裴盾被匈奴人打败,投降后被杀。到了十六国时期,留在北方的裴氏族人基本都在胡人建立的王朝出仕,他们因为不断卷入政治斗争,家道中落。逃到江东出仕东晋且留名于史书中的裴氏成员寥寥无几,仅有四位,即是给《三国志》作注解的裴松之这一家人。   到唐朝时,河东裴氏再度复兴,达到了鼎盛的巅峰。仅唐朝,这一家族就走出三十三位宰相、三十一位大将军、三十八位尚书,其他达官显贵、社会名流不可胜数。戏剧《白蛇传》中的法海,其人物原型即是晚唐名相、大书法家裴休的儿子裴文德。裴家世代信佛,裴文德出家后法号法海。古刹金山寺便是法海修缮的。   立足不易   纵然王旷先前把江东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王导又信誓旦旦对司马睿声称江东人像久旱盼甘露一样盼着他们来当救世主,但世上的事又哪有那么顺当的?   永嘉元年(307)的晚秋,琅邪王司马睿带着他的幕僚团,包括琅邪王氏一族定居到了江东建邺。很快,司马睿意识到自己面临着一个异常严峻的问题——江东人根本不理自己。   “这都来了一个多月了,怎么还没一个江东士大夫登门拜访?”   司马睿满腹牢骚,王导更郁闷。这些日子,王导不是没争取过江东士族,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有次,他提出想跟陆玩(陆逊的侄孙)结为儿女亲家。按说陆王两家分别是长江南北的顶尖士族,绝对算门当户对,不想陆玩当场驳了王导的面子。   “高大的松柏没法在小土丘上生根,鲜花与杂草也没法种在一个盆里。”陆玩口中的土丘和杂草指的到底是他自己还是王导?他把话抛出来,就随便王导怎么想去吧。总之,话说得很难听。   王导没放弃,他盛情邀请陆玩来自己府上吃奶酪。   “陆君请尝尝,这可是北方的特产。”   陆玩尝了尝,皱了皱眉头,他觉得不太合胃口。辞别王导后,他碰巧生了场病。就因为这事,他逢人便奚落道:“王家的东西真是不能吃,我差点死在北方佬手里!”   王导玩命献殷勤,却是热脸贴了冷屁股。   陆玩对王导的态度代表了江东士族的普遍情绪。这说明什么呢?很显然,江东士族不接受这些初来乍到的外来户。看样子,司马睿要想在江东站稳脚跟,是没那么容易了。   《晋书·王导传》中讲述了一个王导帮司马睿开拓局面的故事。公元308年4月,王导借禊(xì)祭(古人于春秋两季在江边举办的祈福消灾仪式)的机会,安排司马睿抛头露面。同时,他力邀所有一起下江东的中原名士帮司马睿壮声势,这其中,更有他的堂兄——朝廷重臣王敦。江东名士顾荣等人见王敦都侍候在司马睿身旁,立刻对司马睿刮目相看,从此认可了司马睿,同意出任其幕僚。因为这事,司马睿才算赢得了江东士族的青睐。   《资治通鉴》中也有同样记载,但时间却发生在公元307年10月。   然而这件事很值得商榷。   首先,《资治通鉴》说的公元307年10月这个时间点根本讲不通。司马睿到江东等了一个多月都没人搭理,那时已是冬天,禊祭早就过了。   这么看来,《晋书》中的时间点可能性更大。但根据史料记载,当时留在徐州琅邪的夏侯光姬刚刚去世,公元308年春天,司马睿正返回琅邪,忙着给母亲奔丧,就算他抽空参加了禊祭仪式,想必也很仓促。   除此之外,关于禊祭的故事还有很多不合理。   《晋书》说王敦参加禊祭给司马睿撑场面。可公元307年,王敦已经被王衍举荐调任青州刺史,在青州干了没几个月又被召回朝廷做了中书监(关于他被调回朝廷的原因,后面会讲到),并没跟司马睿下江东。而无论王敦是青州刺史还是中书监,他都不可能随随便便撂挑子擅离职守,跑去江东出席一个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禊祭仪式。   至于说顾荣等人见到司马睿的排场才意识到司马睿的身价,这更是扯淡。包括顾荣在内的那些江东名士均曾在朝廷任职多年,他们对司马睿应该很熟悉,何以左顾右盼,然后单凭一次禊祭才看懂司马睿,接受其延揽?   由此,禊祭之说基本是个象征性大于真实性的故事。   不过,司马睿到底是听从了王导的建议,放下身价,亲自拜访江东名士顾荣、贺循、纪瞻,颇有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的架势,这才成功把这三人延揽为自己的幕僚,迈出了突破性的一步。   这里提一句,身为司马睿笼络江东士族最大的一杆旗帜——顾荣于四年后(312)病逝。   有一则关于顾荣的逸事。早年间,顾荣和朋友们欢宴,席间,他发现负责上菜的仆役对烤肉垂涎欲滴。于是,他拿出自己那份烤肉送给了仆役。朋友们见状,纷纷讥笑顾荣有失身份。顾荣言道:“这人整天做烤肉,却不知道烤肉的味道,这难道不是没天理吗?”从此以后,顾荣每逢遇到危难,总有一个神秘人物在暗中帮他,他最终发现这神秘人物竟是当初接受烤肉的仆役。后来到了东晋,以厚重为家风的江东顾氏依旧显赫于世。   讲过顾荣的事迹,我们再讲讲贺循和纪瞻。   贺循是三国时期吴国名将贺齐的曾孙,吴国灭亡后,他泛舟鼓琴,与江东人张翰(因思念家乡茭白菜、睡莲粥、鲈鱼,毅然辞官返乡的那位仁兄)一见如故,二人一起来到中原出仕。司马伦篡位时,贺循逃回江东。周玘“一定江南”时,他在江东会稽郡起兵响应。后来,陈敏割据江东征召贺循,他百般推托,又服用“寒食散”,披头散发,赤身裸体,以示自己精神不正常,不能做官。贺循是当时屈指可数的不对陈敏屈膝的江东名士。   然而,贺循却接受了司马睿的延揽。他心想:或许司马睿真是一个能保护江东的贤君吧。   纪瞻也属于江东士族,他担任过司马冏的幕僚,后逃回江东。他帮助周玘“二定江南”,击败了陈敏。   在顾荣、贺循、纪瞻的带动下,大批江东名士加入司马睿的幕僚团。这些人中就有前面提到过的周玘和甘卓,以及陆玩的哥哥陆晔。不过,曾两次驳王导面子的陆玩实在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他还是不接受司马睿,一直撑了很久,不得已出仕。   总而言之,司马睿为争取江东士族的支持可谓下足了功夫,绝非凭借一次戏剧性的禊祭就达成所愿。话说回来,司马睿也的确跟“八王之乱”中那些藩王有所不同,他是个懂得克制自己的欲望的人。有件小事恰能说明这点。   司马睿生性嗜好喝酒,王导劝其戒酒。   “让我最后再喝一次。”司马睿当着王导的面开怀畅饮了一番,从此以后居然真的滴酒不沾了。   司马睿终于成功在江东站住脚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王导也同样欣慰。先前族兄王衍精心策划的“狡兔三窟”,这下变成了“狡兔四窟”,琅邪王氏面前的路更加开阔了。   结拜兄弟   就在司马睿和王导苦心经营江东的时候,中原已经是满目疮痍了。   牧民头子汲桑和羯族奴隶石勒发起的叛乱席卷整个黄河以北,不光杀了东海王司马越的弟弟司马腾,还在邺城放了把大火,将这个冀州重镇烧成了灰,逼得司马越顾不上管朝廷里那些糟心事,亲自驻军到官渡。当然,司马越是不会打仗的,为了平定汲桑和石勒的叛乱,他派出了一个相当得力的部下——苟晞(xī)前去讨伐。永嘉元年(307)的整个夏天,苟晞与汲桑、石勒在冀州一带展开连番大战。10月,苟晞一鼓作气,攻陷敌军九处堡垒,大获全胜,汲桑和石勒一蹶不振。几个月后,汲桑被另一股流民杀死,石勒投奔到匈奴人刘渊麾下。   苟晞帮司马越平定了汲桑的叛乱,又顺带给司马越报了杀弟之仇。司马越为表示感激,当场跟苟晞结拜为异姓兄弟,更许诺让苟晞担任青州、兖州都督。然而,司马越不是刘备,苟晞也不是关羽。   司马越的幕僚潘滔劝主子道:“兖州是战略要地,当年曹操就是从兖州牧起家的。苟晞欲望强烈,绝非忠臣,您让他担任兖州都督必后患无穷。依我看,您还不如自己担任兖州牧,只把青州留给他,这才是防患于未然的良策。”   “可我之前都已经许诺让他当青州和兖州都督啦!”   “无妨,您不是让他当两个州的都督吗?您再让他当个青州刺史,作为兖州都督的交换,如此一来,青州的军权和政权都给了他,再给他封个高官,应该也能安抚得住。”   “现在的青州刺史是王敦哪!”   “哎呀!王敦这人狼心狗肺,放在外面难保不生变,您正好可以把王敦召回朝廷,让他担任中书监,不就行了。”   司马越觉得有道理。永嘉二年(308)初,洛阳的王衍经过一番运作,让朝廷拜司马越为丞相,兼任兖州牧,又兼兗、豫、司隶、冀、幽、并六州都督。司马越假惺惺地推辞掉丞相官位,其他的全盘接受。不过说实话,这个时候的晋王朝,除了京师所在的司隶州之外,其他各州都是一片狼藉,没一处安宁,司马越这个六州都督名头虽响,却是个烂摊子。同时,朝廷又拜苟晞为征东大将军,兼青州都督、青州刺史。补充一句,正是因为苟晞这项任命,刚当上青州刺史没多久的王敦被召回朝廷担任中书监。   苟晞才高兴了没俩月,就眼睁睁看着兖州从自己手里溜走了。他原本还很感激司马越,但经过这事,他把司马越恨到了骨子里。人性就是这样,如果司马越刚开始没跟苟晞提兖州都督这档子事,苟晞应该还会对司马越感恩戴德,但既然许诺了,过后又不给,这肯定让苟晞没法接受。   于是,司马越和苟晞这对结拜兄弟的友谊小船说翻就翻了。潘滔出了个馊主意,司马越还欣然采纳,他根本没想到,自己把苟晞生生折腾成了敌人,还是未来最致命的敌人。   再来说一直浪迹于中原的叛民领袖王弥,他于永嘉元年(307)夏天一度攻破许昌,将这个距离洛阳最近,也是最重要的第二国都洗劫一空。而后,他又攻打洛阳,但被王衍组织京畿中央军击退。没过多久,王弥也投奔了刘渊。中原和黄河以北数不清的起义叛乱在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洗牌后,落败者去见了阎王,存活下来的人则纷纷聚拢到匈奴人刘渊的阵营,由此,汉赵帝国逐渐成为北方最强势力。   到了永嘉二年(308)冬,刘渊正式称帝,他的儿子刘聪以及麾下的石勒、王弥等人开始像瘟疫蔓延一样席卷整个中原及黄河以北。   原先镇守许昌的司马越又在哪儿呢?这个时候,他正被自己辖区——兖州境内一伙叛军搞得焦头烂额,而他的结拜兄弟——手握青州兵权的苟晞自然袖手旁观,乐得欣赏这出好戏。   辅翼   永嘉三年(309)初,东海王司马越总算是平定了兖州的叛乱。算起来,他自出镇许昌,然后北伐汲桑,又驻扎兖州,迄今已两年。眼看局势越来越乱,连许昌都被攻陷,他明白不能再放着洛阳不管了。这年4月,司马越决定返回洛阳。   有人提前告知王敦:“听说司马越要回京了。”   中书监王敦小声嘀咕了一句:“司马越这趟回京,免不了要杀人!”   “为何?”   “你想啊,他走了两年,这两年来陛下扶植了多少亲信?这些人跟司马越可不是一条心哪!司马越能忍得了这事?”   果不其然,司马越4月14日开进洛阳城,4月22日突然闯入皇宫,将中书令缪播、左卫将军缪胤、尚书何绥、散骑常侍王延(皇帝的舅舅)等十几个被皇帝司马炽提拔起来的重臣全部处死。   尚书何绥乃是西晋开国重臣何曾的孙子。何曾原先对家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每次觐见陛下(司马炎),陛下从不跟我谈及政务,只聊家常。这么看来,陛下的后代怕是坐不稳江山了。”继而,他指着儿子们说:“你们尚且能得以善终。”又指着孙子们说:“你们……唉!将来必逢乱世啊!”   何绥身首异处,哥哥何嵩抱着弟弟的尸体失声痛哭,他想起当初何曾说过的话,仰天长叹:“咱们爷爷料事如神,何其圣明啊!”几年后,何曾的后代全部死于战乱,无一人幸免。《资治通鉴》的作者司马光评论说:“何曾讥讽司马炎倦怠政务,但他自己不更是奢侈无度、尸位素餐吗?既预料到孙子会遭难,上不劝谏主君,下不约束子嗣,纵然料事如神又有什么意义呢?”   司马炽看着亲信一个接一个被杀,当场吓呆了:“太傅……你、你要干什么?”   “清君侧!”司马越恶狠狠地甩出了这句话。   中书令缪播死死拽着司马炽的衣服,希望皇帝能保护他。   然而,司马炽清楚地知道自己没这份能力:“缪播……这些奸臣贼子哪个朝代都有!非从我这开始,也不会从我这结束,可悲啊!”随后,他默默地转过身去,不忍再看眼前的一幕。   司马越处死了皇帝的亲信重臣,又把所有受封侯爵的皇宫禁军将领全部罢免。他的判断方式很直接,自己这两年不在洛阳,所以但凡封侯的禁军将领,肯定都是皇帝的人。紧接着,他任命亲信何伦为右卫将军王景为左卫将军,这两人把皇帝司马炽严严实实地监护起来。   就在司马越入京诛杀异己,攥紧皇帝的同时,天下发生了两起大祸:一起是天灾,另一起是人祸。   先说人祸,刘渊扫荡冀州黎阳,屠杀三万多人。   再说天灾,更加恐怖。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旱灾席卷整个中国,居然导致长江、汉江、黄河、洛河全部枯竭,人们甚至可以徒步走过河床,实在是难以想象。   遥想三国时期,吴国重臣步骘很萌地提醒孙权说,魏国想用沙土堵塞长江上游,让下游枯竭。孙权跟步骘打了一个赌:“如果魏国这么干,我就输给你一千头牛。”事后他又跟诸葛恪嘀咕:“自开天辟地以来,长江便奔流不息,哪有用沙土堵塞的道理。”孙权必须要庆幸自己没活到西晋这个时候,不然他真会输给步骘一千头牛。   如今,司马越被搞得焦头烂额。放眼天下,唯有江东不乱,他必须要保住一方净土,遂任命王敦为扬州刺史。   潘滔又劝:“王敦野心极大,您把他派到江东,以后可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早年间,当潘滔第一次见到王敦时便预言说:“王敦面相凶狠,将来不是他吃别人就是被别人吃……”   但司马越不这么想,他认为扬州都督司马睿和王导都是自己人,如果再把王敦派去,肯定会让江东更加牢固。   “怕什么?王敦是个老实人,起先我还让他当青州刺史呢,朝廷一道诏书,他不也规规矩矩地入朝了吗?”   司马越没听潘滔的话,坚持让王敦去了江东。虽然之前潘滔这个狗头军师出的鬼点子导致司马越与苟晞决裂,但这一次潘滔却说对了。后来,司马越又想召王敦入朝,王敦死活不来了。   永嘉三年(309),王敦去了江东,跟他的一大家子王氏族人重逢。从此,王敦与王导这对堂兄弟成为扬州都督、琅邪王司马睿最重要的辅翼。   司马睿见到王敦很高兴,不过,他心里也隐隐有种不安。   是辅翼吗?   这辅翼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山雨欲来   永嘉元年至永嘉三年(307—309),中原及黄河以北的局势异常纷乱。让我们来做个简单介绍。   最北部(今北京往北的承德、张家口、呼和浩特一带)是由鲜卑族拓跋氏、段氏、宇文氏、慕容氏、乞伏氏等建立的各部独立势力。前面讲到的秃发树机能,是拓跋氏中迁居到河西的一支。总的来说,鲜卑族像一顶硕大的帽子扣在整个中国以北。鲜卑族虽然庞大,但除了极个别部族有时发动叛乱外,大体上和晋朝保持着相对友好的附庸关系。   在鲜卑族以南,即黄河以北的各州,由西向东盘踞着几股晋朝势力。   最西边,是凉州刺史张轨。这个人第一次出现。早在公元301年,张轨卜卦前程,预测凉州能成就霸者之业,遂主动向朝廷请命出任凉州刺史。张轨在凉州颇有作为,且一直对朝廷非常恭顺,当时,众多藩镇重臣无不借口盗贼横行(这也是事实)基本都中断向朝廷纳贡,唯独张轨是个例外。当然,虽则张轨面子工程做得很足,但毕竟凉州地处偏远,张轨无力挽救京都洛阳和中原的动荡,他只是一门心思地经营着自己的领地。   凉州东南,是担任秦州、雍州(包含关中地区)、梁州(三国时期的汉中)、益州四州都督的司马模(司马越四弟)。益州就不说了,一直在氐族人李雄的掌控中,此时李雄已经称帝,建立了成汉帝国。而其他秦州、雍州、梁州也是起义叛乱不断,司马模根本无暇关注中原的动荡。另外,司马模虽然是司马越的胞弟,但他对哥哥也不是完全掏心掏肺,这段时间,司马越本打算调司马模回京,但司马模居然不奉召,选择继续待在关西当土皇帝。   雍州往东是京畿地区所在的司隶州,司隶州往北的并州(今山西省太原一带),是官拜平北大将军、并州刺史的刘琨,他是最玩命抵抗匈奴人刘渊的一股势力。不过,刘琨仅拥有并州北部,他和洛阳之间的并州南部,已经被匈奴人彻底切断,如果洛阳有什么麻烦,刘琨即便想派兵救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刘琨为了避免南北两面受敌,只好与北方鲜卑族拓跋氏结盟。   这里要说句题外话,匈奴人刘渊承袭“汉”这个国号,并且把蜀汉后主刘禅抬出来当自己国家的先祖,刘禅、刘备又自称是汉中山靖王刘胜后裔,然而,跟刘渊势不两立的刘琨,刚好也是中山靖王刘胜的后裔。比起刘禅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后裔,刘琨可是能拿得出家谱做证的。换句话说,匈奴人刘渊费了半天劲给自己找了个祖宗,却没想到这个祖宗的真正后裔正死心塌地帮着晋朝打自己,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实在是微妙。   并州往东的幽州、冀州(今北京到河北石家庄一带),是官拜司空、幽州刺史、冀州刺史、东夷河北都督的王浚(“文籍先生”王沈的儿子,太原王氏成员)。王浚一方面与南边的匈奴人开战,另一方面与北边的鲜卑族段氏结盟,并数度向鲜卑段氏借兵参与中原争斗。此前,司马颖逃离邺城后,王浚攻破邺城,屠杀八千平民。后来在东西大乱战中,王浚派兵支援司马越攻破长安,又屠杀二万平民。这些暴行,皆出自鲜卑人之手。   虽然王浚与刘琨这两个晋室藩镇大员毗邻而居,但他们二人处得并不融洽。原来,刘琨为了抵御匈奴人,曾向北方鲜卑族拓跋氏求助。拓跋氏首领拓跋猗卢派兵二万援助刘琨,事后,刘琨与拓跋猗卢结拜为兄弟。要知道,在这个一切看利益的乱世,光结拜根本一钱不值,再怎么说也得给拓跋猗卢些好处,无奈刘琨自己一穷二白(连他的并州都只有一半领土在自己手里),实在没什么好送的。于是,他上奏朝廷将附近的代郡(河北省蔚县)送给了拓跋猗卢。刘琨抖了个机灵,因为代郡属于幽州,实为幽州刺史王浚的领土。王浚得知后火冒三丈,从此与刘琨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   幽州、冀州往东的青州(今山东半岛一带),是官拜征东大将军、青州刺史、青州都督的苟晞。苟晞与朝廷首辅司马越从结拜兄弟变成了仇敌,后面还会讲到他的故事,这里就不多说了。   而在并州、冀州往南,囊括黄河流域的整个中原,基本上全部被匈奴汉赵帝国摧残得一塌糊涂。   就在这一片匈奴势力范围内,京都洛阳,犹如沧海中的一叶孤舟,在狂风暴雨中摇曳,随时都有覆灭的危险。   纵然司马越再怎么目无君上、擅权自重,但他身为朝廷首辅,还是希望挽救晋室江山。目前,他能想到唯一有实力帮忙的,也就只有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江东势力了。   永嘉四年(310)初,司马越命驻守在江东的建武将军钱璯和扬州刺史王敦率军勤王。可是,钱璯看到匈奴人强大,根本不想去送死。在朝廷连番诏书催促之下,钱璯索性举起反旗,自称平西大将军、八州都督,又把吴国末代皇帝孙皓的儿子孙充拥立为吴王。王敦本有意勤王,但眼见钱璯谋反,遂又逃回建邺,回归司马睿的庇护之下。   钱璯在扬州都督司马睿眼皮子底下谋反,司马睿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他派出部将宋典(当初帮司马睿逃出邺城的故吏)等人讨伐钱璯。可是,宋典迫于钱璯兵力强大,踌躇不敢出击。   这给了江东名士周玘第三次露脸的机会。周玘凭借自己的声望征募乡里义勇兵,身先士卒进攻钱璯。宋典看周玘出动,这才敢进攻。随后,众人联手剿灭了钱璯。这件事,即是周玘“三定江南”中的第三定。周玘在江东拥有非凡的影响力,而且其家族势力相当强大,不过,这最终却把他引向了一个悲惨的结局,在后面还会讲到。   回过头来说,司马越本想倚仗江东,没想到却引发了江东一场叛乱,他彻底无奈了。   风满楼   永嘉四年,公元310年8月,汉赵王朝的创建者——深受汉族文化熏陶的匈奴皇帝刘渊病亡,其长子刘和继位。没过几天,一直在外南征北战、手握汉赵最强兵力的刘聪(刘渊第四子)发动政变,杀了刘和,取而代之成为汉赵皇帝。   与此同时,荆州北部的流民首领王如聚集五万流民与荆州都督山简开战。山简是西晋名臣山涛的儿子,打小被山涛看不上眼,他上任荆州都督后整天干的事就是去“习家池”(在讲羊祜游岘山时提到过)饮酒作乐,也是个不务正业的主。山简被王如打得惨败,随后南撤到江夏。   原本与洛阳紧邻的荆州北部宣告沦陷,如此一来,洛阳北、东、南三面完全被敌方势力包围。   永嘉四年(310)冬天,刘聪派儿子刘粲、同族兄弟刘曜、将领王弥率军四万扫荡京畿地区,石勒率军二万攻破洛阳以东七十公里处的重要关隘——汜水关。   一时间,洛阳城内人心惶惶,不少人提出迁都以躲避敌军。   太尉王衍见状,公然在洛阳闹事,出售自家牛车,以示不迁都的决心。王衍展现了所谓的“气节”,虽然从他一生所作所为来看,根本是与“气节”这个词沾不上边。但不可否认的是,他这番表演确实稳定了洛阳的人心,同时,他也把无数人推向了死路。   迁不迁都尚可再议,但眼下的局势又该如何应对呢?   东海王司马越上奏:“为今之计,只有向全国各地的藩镇重臣发出诏书,请他们派兵勤王。”   “请藩镇来勤王吗?……”皇帝司马炽叹了口气,可怜兮兮地又补了一句道,“你就跟那些藩镇说,他们今天发兵或许还有救,晚一天就彻底没指望了。”   勤王诏书发到了各个藩镇重臣手中。   荆州都督山简和荆州刺史王澄打算救援洛阳,但这两个只会饮酒作乐的草包在北上的路上均被流民首领王如击败。王如这支流民军后来向石勒投诚。   并州刺史刘琨与洛阳之间完全被匈奴人隔断,他最多只能牵制匈奴人后方,所起到的作用无异于隔靴搔痒。幽、冀二州刺史王浚,青州都督苟晞,扬州都督司马睿更是远水难救近火,实际上,他们基本上对勤王充耳不闻。甚至连司马越的四弟,手握雍、秦、梁、益四州兵权的司马模也没有任何动作。   最后,还是距离洛阳最远的凉州刺史张轨派了五千义兵增援京师。除了他,再无其他藩镇勤王。   眼见固守洛阳就是死路一条,司马越决定主动出击。   永嘉四年(310)底,司马越上奏:“社稷摇摇欲坠,那些藩镇怕是指望不上了。臣决定率军出征,然后集合兖州和豫州的驻军救援京师。”   司马炽虽然恨司马越,但听到司马越要舍自己而去,却怕了,他哀求道:“您是朝廷支柱,怎能离开京城?”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臣如能获胜,国运还有望再兴。如一味固守京城,敌人越来越强大,以后就再无力扭转乾坤了。”   司马炽挽留不住,只好同意让司马越出征。可几天后,他一看到司马越出征的架势,立刻傻眼了。   原来,司马越不仅带走了洛阳几乎全部兵力——总计四万大军,更是连同大部分公卿朝臣,包括太尉王衍在内,全都带走了。更甚者,司马越在军中组建行台(随军尚书台),俨然成了独立于洛阳的真正朝廷。而留在洛阳的守卫已经寥寥无几。   很多人分析说,司马越此举是舍弃洛阳自己跑路。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好歹司马越把他的老婆裴妃和世子司马毗留在了洛阳,可见他绝不是想舍弃都城。   东海王司马越此番出征是九死一生。平心而论,司马越较之“八王之乱”中其他几位藩王要强得多,虽然他和司马炽有那么多的矛盾,虽然他完全算不上一位忠臣。   如果真能挽救国家,完事后我必废了司马炽!或许在司马越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怀着满腔热血,倾尽所能,希望挽救国家于水深火热之中。若非如此,当初他就该顺着羊献容的意思拥立年幼的司马覃登基。或许,他对于当初那个决定,把肠子都悔青了。   司马越离开洛阳后,任命右卫将军何伦监视皇帝,又任命潘滔为河南尹,主持洛阳政务。不用多说,这两个人都是司马越的亲信。   无论司马越怀着多么崇高的理想,他这一走可以说是把洛阳掏了个空。如今,这座昔日繁华的都城已是饿殍遍地,盗贼横行。   皇帝司马炽是把司马越恨到骨子里了。他已经不在乎司马越是否真为复兴皇室拼搏,他看不见洛阳城之外的惨状,他所能见到的,唯有眼前这残破的洛阳城,残破的皇宫,以及虎视眈眈监控自己的何伦。   要说何伦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司马越前脚一走,他就强奸了司马炽的两个姐姐(司马炎的女儿)——广平公主和武安公主。   司马炽恨得咬牙切齿。   这个时候,竟陵王司马楙(司马孚的孙子,司马望第四子)还嫌不够乱,他向司马炽言道:“臣打算暗中纠合侍卫讨伐何伦。”   这位司马楙前文曾出现过,我们来回顾一下。早在杨骏掌权时,司马楙阿附杨骏。杨骏倒台后,司马楙仗着和司马繇(司马伷第三子,司马睿的三叔)的私交免受牵连。司马冏秉政时代,司马楙受命担任徐州都督。荡阴之战,司马越战败逃到徐州,司马楙拒不接纳司马越,把司马越轰回青州东海国老家。到了司马越与司马颙展开大乱战时,司马楙首尾两端,摇摆不定。司马越胜利后,司马楙只好向司马越低头认错。可见,他没被司马越杀掉已算很幸运了。不要认为司马楙替皇帝出头就是忠于皇室,他的目的只为搞死司马越。其实,以当下的局势来看,唯有皇帝和司马越不计前嫌,携手共存亡才能勉强赢得喘息之机。司马楙这么火上浇油地添乱,无异于是把晋王朝往火坑边凿实地踹了一脚。   洛阳城中所剩无几的留守兵力都是忠于司马越的人,司马楙讨伐何伦以失败告终。   何伦一脚踹开皇宫的大门,气呼呼地逼问司马炽:“陛下是否授命司马楙行刺臣?”   司马炽吓得要死:“我根本不知道这事。这都是司马楙自己的主意。”   何伦懒得再跟皇帝理论。他率军围剿司马楙,把司马楙打得抱头鼠窜。   再说司马炽被司马楙这么一挑拨,反而激起了心中的斗志。   就算在洛阳等死,也要让司马越陪我一起死!   这位可怜的皇帝彻彻底底被愤怒冲昏了头,他气疯了。   项城故事   晋帝国分崩离析,危在旦夕,皇帝司马炽唯一能指望的就只有东海王司马越。然而,司马炽对司马越只有恨。恰在这时,他发现还有一个人对司马越恨之入骨。   就在不久前,青州都督苟晞怨气满腹地上了一封奏表:“潘滔屡次三番在朝廷里诋毁臣,臣实在忍无可忍,请太傅主持公道,杀掉这个搬弄是非的小人。另外,希望太傅能割爱,让刘洽(司马越的幕僚)来青州协助臣。”潘滔、刘洽都是司马越的左膀右臂,司马越一概拒绝。这事终于让苟晞与司马越这对结拜兄弟的关系正式决裂。随后,苟晞列数司马越的罪状,写成檄文发往各州郡。   当时,苟晞的处境并不怎么样,他刚刚在青州被汉赵将领曹嶷打得惨败,逃到兖州好不容易才重新征募了几千人,算缓上一口气。如果皇帝司马炽理智一些,就该劝苟晞放下私人恩怨,全力对付匈奴人,可是,司马炽自己就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他反而给苟晞下达密诏,授命苟晞讨伐司马越。   无论怎么说,太傅司马越是去对付匈奴人的,而司马炽身为皇帝,居然撺掇苟晞放下匈奴人不管,去对付手握四万大军的司马越,实在是不折腾到死不罢休的节奏。   再说司马越这边,他离开洛阳后进驻到豫州项城,自任豫州牧,同时又给各州发送檄文请求藩镇大员勤王。结果,没有一个人响应。   不只没人勤王,还有人拆他的台。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2月,司马越一连截获了两封密信。一封是司马炽让苟晞讨伐自己的密诏;另一封是驻守淮南的镇东将军周馥(伐吴战役中王浑麾下周浚的堂弟)上呈给朝廷的奏疏。这两封密信都足够让司马越堵心。   前面说过,司马越在军中组建行台,也就是说,他这里才是真正的朝廷,可周馥却还是认死理直接跟洛阳沟通,视司马越的行台如无物。   如果这算司马越小心眼,那么再看这封奏疏的内容:“臣与僚属华谭(江东陈敏谋反时曾写信骂过顾荣)等人计划请陛下迁都到淮南寿春城。寿春城北有涂山,南有灵岳,地势险要,且漕运四通八达。臣甄选三万精兵奉迎陛下,另准备了十五万斛米、十四万匹布绢,以供皇室开销。黄河以北可交给王浚、苟晞,黄河以南则可交给臣。”   司马越看着周馥的奏疏,气得浑身发颤。   前些日子他发檄文召周馥勤王,周馥推托说手里没兵不来,这下凭空冒出三万精兵、十五万斛米、十四万匹布绢,全都是送给皇帝卖人情的。还说黄河以北交给王浚、苟晞,黄河以南交给周馥,明摆是没拿自己当回事。   司马越火冒三丈,当即下令淮南太守裴硕攻打周馥。   裴硕干不过周馥,向驻守在江东建邺的司马睿求救。   司马睿本来就属于司马越派系,纵然他无意插手中原纷争,但看在司马越和裴氏的面子上,还是派出甘卓帮忙。不出十来天,甘卓打败了周馥,周馥逃到豫州被司马越的侄子司马确(司马腾的儿子)捕获,没几天,周馥气愤而死。   要知道,周馥上呈给朝廷的奏疏中,曾宣称自己有三万精兵,而甘卓这么快就击败周馥,可见江东司马睿的实力之强。然而,甘卓扫清了淮南——这个属于江东自家门口的麻烦后,没有去跟司马越会合,而是又回到司马睿身边。很显然,司马睿虽然是司马越的人,但他根本不想过多参与中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只想专心致志地经营江东。在他心里,无论是司马越,还是朝廷,都跟自己没太大关系,唯有江东才是未来。   几年后,中原越来越乱,曾跟周馥混过的华谭也逃到了江东。   司马睿质问华谭:“你当年跟周馥有过交情,你说说,周馥为什么要谋反?”华谭回答:“周馥提议迁都想挽救晋室,只是那些藩镇大员各怀心思,才导致失败,给他扣上谋反的罪名实在不妥。”这话隐隐有指责司马睿的意思。   司马睿又追问:“周馥身为一方重镇,朝廷宣召他都不去,又没起到匡扶社稷的责任,难道还不是罪人吗?”司马睿所说的朝廷,指的是司马越在项城建立的行台。   “这么说看似有点道理。周馥的确没能匡扶社稷。不过,所有跟他一样的藩镇重臣都该受到谴责!即便如此,说他谋反也是诬陷!”   华谭堪称是个敢于直言的义士,他这番话让司马睿听了很不舒服。另外,因为他早年指责顾荣屈膝于陈敏,由此与顾荣结下私怨。顾荣是司马睿最仰仗的江东名士,时常排挤华谭。后来,华谭在江东过得不得志,他晚年被司马睿罢免,郁郁而终。   总而言之,司马睿虽然帮司马越铲除了周馥,但充其量是扫清自家门前雪,并没有帮忙到底的意思。   东海王司马越算是众叛亲离了。   3月,苟晞派五千兵进驻洛阳,这相当于抄了司马越的后院。司马越留在洛阳主持政务的河南尹潘滔被苟晞通缉,潘滔逃亡,后不知所终。   皇帝司马炽跟苟晞一开始还只是偷偷摸摸地沟通,有了苟晞的军队撑腰,他的腰杆也硬了起来。4月,司马炽正式下诏,任命苟晞为大将军,同时昭告天下,讨伐司马越。   没过两天,太傅司马越获悉了这封讨伐自己的诏书。   司马越彻底寒了心。再怎么说,他都在一直努力地对抗汉赵帝国,可如今他最大的敌人,除了汉赵帝国之外,还有他亲手拥立的皇帝,和他提拔——确切地说,是打了个折扣提拔起来的结拜兄弟。   一切都变得没意义了,等死吧!   司马越觉得嗓子眼像堵了块石头,他拼命地干呕,想把这块石头吐出来,他尝到嘴里涌满了又腥又咸的味道。哇的一声,他喷出一大口鲜血,旋即昏倒在地。   几天后,司马越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映入眼前的是一脸哀伤的王衍。   “我要上朝!我要诛杀逆贼苟晞!”司马越奋力用拳头捶着床沿。   “太傅,您忘了吗?这里是豫州项城,不是洛阳啊……”   “豫州……项城……”   豫州项城……司马越落下了眼泪。这里难道不是天命之地吗?想当初,他的伯祖父司马懿,堂伯司马师、司马昭都曾驾临到项城,平定了淮南三起叛乱,从此奠定了晋室的根基。今天,身为晋室最强藩王的自己也来到了项城,却是无奈地目睹晋室走向穷途末路。   我要死了,死在祖辈开创基业的地方……   “夷甫(王衍字夷甫)……”司马越突然紧紧握起王衍的手,“我原本希望跟你一起安定天下啊!”   司马氏与琅邪王氏的天下。其实,不消司马越说,王衍心里又何尝没有过这样的构想?一个听起来无比振奋人心的构想。但如今,这个构想即将幻灭了。   “我死后,你替我统领全军,要怎么办,你自己决定吧……”   “太傅……”王衍心里想说所托非人,自己不是这块料,可他实在不忍说出口,只是一个劲儿地痛哭流涕。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4月23日,东海王司马越获悉皇帝下诏讨伐自己十几天后,在豫州项城忧愤而死。   这位司马炎的族弟——东海王司马越是“八王之乱”中的最后一位藩王,他的死,意味着“八王之乱”正式宣告结束。客观地说,司马越跟之前那几个和白痴没两样的藩王比起来,还算是有追求、有理想、有作为的。虽然他擅权自重、诛杀异己,但他的确也蛮拼的,或许,也是因为国家濒临崩溃,容不得他再视而不见了。司马越掌权期间有两个最大的败笔:其一,他没有维系好跟皇帝司马炽的关系,既然拥立了成年皇帝,就该保持应有的尊重,如果做不到,那还不如拥立一个孩子来得省事;其二,他没有笼络住结拜兄弟苟晞,既然许诺了就要给,给了就别打折扣,这是人际关系的基本常识。结果,司马炽和苟晞最终令司马越后院失火。   没过两天,留守洛阳的何伦率先获悉主子司马越的死讯,他没敢声张,因为朝廷一旦知道司马越已死,肯定会向自己和司马越的家人下黑手。于是,他带着司马越的遗孀裴妃、世子司马毗以及大批忠于司马越的宗室藩王逃出洛阳。这帮人往东南方向跑了一百多公里,在洧仓(今河南省鄢陵西北)一带被石勒截住。包括司马毗在内的三十六个藩王全部被杀,只有何伦、裴妃少数几人侥幸脱险,后来,何伦跑到徐州藏匿起来,裴妃流落民间被贩卖为奴,很多年后,裴妃南渡过长江,投奔了司马睿。   司马越死了,可司马炽和苟晞就能高兴得起来吗?当然不会。很快,他们也将等来自己的末日。   二十万尸骨   “东海王薨,现在唯有靠王太尉主持局面。”驻扎在豫州项城的官员群龙无首,眼巴巴地看着王衍。   眼见这阵势,王衍吓得面无血色,连连摆手:“我年轻时就没有做官的意愿,无奈这些年身不由己升到三公高位。统率全军的重任怎能交给我这样一个没有才能的人?”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这位当朝宰辅,太尉王衍居然说自己没有做官的意愿,着实让人汗颜。   众人无奈,又推举司马范(司马玮的儿子)担任全军统帅,司马范也不敢接受。这下,所有人都没辙了。无论如何,几万人不能就这么在项城干耗着,最后,王衍等公卿一合计,决定先带着司马越的棺椁去青州东海(司马越的藩国)下葬。如果是天下太平,他千里迢迢地给司马越送丧还能说有情有义,可当时天下大乱,整个中原都被汉赵帝国的势力肆虐,其中,汉赵帝国实力最强的石勒就驻扎在豫州项城附近,王衍不去迎敌打仗,反而要带着一大票人远赴青州给司马越送丧,对于他这个决策实在没法评价。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5月,王衍偕同大批公卿官员,率领四万大军离开豫州项城,往青州东海国行进。就在他们向东北走了六十多公里,抵达宁平城(今河南省郸城东北)时,被石勒的羯族骑兵追上了。   按说石勒军队数量并不及王衍,但四万晋军毫无战心,又没有个统一指挥,纷纷掉头逃跑。羯族骑兵四下包抄,将晋军团团围住。部分士卒和将领弃甲投降,可石勒不理那一套。   “放箭!”   羯族人拉弓张弩,铺天盖地的箭雨射向晋军。顷刻间,成批成批的士兵中箭倒地,尸体堆积如山。晋室最强大的一支生力军就因王衍的不作为毁于一旦。   史书讲宁平城之役共战死十几万人。前面讲司马越从洛阳带走了四万中央军,就算他在豫州项城又会集了当地驻军,也不可能高达十几万。那么说,十几万数字又是从何而来呢?《晋书》中明确解释说,这十几万人其实包含了“王、公、士、庶”,也就是说,有大批平民、官吏、贵族均死于这场屠杀中。   这还不算完。石勒获胜后,又在当地屠杀数万百姓,更令人发指的是,他将所有俘虏尽数烧死,并将烤熟的人肉都充当了军粮,供羯族人食用。   一场仗下来,石勒总计杀了二十万人。   讲到这里,我们必须要介绍一下这个极端残暴的民族——羯族。羯族人的长相与汉族人有很大不同,他们深眼窝、高鼻梁、多须发,据考证,他们应该是汉朝时随匈奴人迁居到中国北方的中亚人种。前文说过,石勒出身奴隶,其实不光石勒,当时绝大部分羯族人基本都是匈奴人和汉人的奴隶,这种常年被奴役的生活让羯族人心中积压了大量仇恨。宁平城的屠杀惨案绝非个例,石勒在行军打仗时,拿汉人充当军粮几成惯例,被他们俘获的汉族女子有个专门的称呼——“两脚羊”,想奸就奸,想吃就吃。其残暴程度比起鲜卑人和匈奴人更甚。   八年后,公元319年,石勒的势力越来越强,遂脱离汉赵,自称赵王。又过了几年,石勒灭掉汉赵。公元330年,石勒称帝,他创建的王朝史称为“后赵”,这是为了和匈奴人建立的“汉赵(前赵)”相区分。后赵势力最强的时候完全囊括了整个长江以北,与长江以南的东晋南北对峙。石勒死后,侄子石虎发动政变,杀了石勒所有的儿子并夺取皇位。后赵的皇帝一代比一代凶残,即便在不打仗的时候也常吃人,虐杀汉人更是家常便饭。在长江以北,汉人几乎到了被灭族的边缘。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宁平城之战结束后,王衍和大批公卿、皇室藩王全都被石勒俘获。   “启禀将军,我们捡到了司马越的棺材。”   “哦?”   石勒转了转眼珠,决定在那些晋朝俘虏面前作一场秀。   “把司马越的尸体拖过来,浇上油,再给我拿个火把。”   羯族人依令照办。   少顷,司马越的尸体被拖到石勒和晋朝俘虏面前。石勒高举火把,言道:“你们看看,就是这个人祸害天下,今天我要烧了他的尸骨告谢天地!”说罢,他将司马越的尸体点燃。伴随着滋滋声,一股恶臭的浓烟升起,王衍等人吓得哆哆嗦嗦,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抬眼去看石勒。   石勒扫视着俘虏,咧嘴一笑。   “怕什么?我不是还没杀你们吗?现在,我想听你们讲讲,强大的晋国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副德行。”   王衍听到这话,意识到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他谨慎地抬起头,这才总算看到石勒的相貌。石勒鼻梁高高隆起,眼窝很深,满脸卷曲的胡须,尽管浑身脏兮兮的,但还是能看出肤色比汉人要白得多。王衍并非第一次见到羯族人,但对他来说,所有羯族人大抵长得都是一个样子。   “既然石公想听,就由臣来说好了……”   王衍侃侃而谈,越说越来精神,他从西晋开国之初讲到司马炎硬扶智障儿司马衷上位,又讲到贾南风专权,然后历经“八王之乱”,列数每场动乱的缘由始末,把晋室衰败的过程分析得头头是道。其间,他也反复强调自己无心出仕,且不参与朝廷政务。总而言之一句话,晋室衰败跟自己没半点关系。   王衍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他从石勒举手投足之间,看出石勒对自己口才的欣赏,同时,他也看出石勒暗藏庞大野心,绝不是个甘愿屈居人下的人。于是,他鼓足勇气,说了一句话:“石公您有经天纬地之才,当世无人能及,可您却为匈奴人卖命,这难道不是屈才吗?依我看,您完全可以称王称帝,建立一番伟业啊!”   石勒本来听着王衍这番天花乱坠的讲述,正觉得意犹未尽,直到听到最后这句话,他猛地警醒过来:“放肆!说什么呢你!”   这些年,石勒南征北战,凭战功官拜汉赵帝国并州刺史、镇东大将军、汲郡公。一方面,他已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另一方面,他也的确有自立为王的想法。当时,石勒的势力遍布北荆州和豫州,他曾想过独立,但最终还是听了谋臣的话,以时机不成熟作罢。处在这样的立场,他极担心遭到刘聪的怀疑。而今,王衍居然劝他独立,这话要是传出去,岂不是给自己惹麻烦吗?他当场翻脸,指着王衍骂道:“你名冠天下,大半辈子游走于仕途,现在头发都白了,怎么敢说自己无心参政?祸害天下的就是你这种人!”   说罢,他让手下将王衍推了出去。   待王衍离开后,石勒问幕僚:“我闯荡天下多年,从没见过像王衍这么能说会道的人,你说,我该不该留着他?”   幕僚回答:“王衍位居晋朝三公,一定不会为我们所用,杀他不足为惜。”   “说得也是。”石勒点点头道,“不过,王衍这些人毕竟是大名士,不宜刀剑加身。”   当晚,石勒命人将王衍等公卿逼到一堵高高的危墙之下。   “你、你们要干什么?”王衍吓呆了。   “石公开恩,不用刀剑杀你,你该知足了!”   随即,墙后的羯族士兵奋力推墙。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巨响,危墙坍塌,巨石滚滚而落,砸得王衍头破血流。王衍踉跄跌倒在地上,口吐鲜血,他头顶的星空很快被巨石盖得严严实实了。   被压在巨石下的王衍,想起孔子说过——“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或许……自己本来就不算个君子吧。他卓绝的口才再无人能倾听,临死之际,他只对自己说了一句话:“这一切,的的确确是我的责任啊……”   王衍死时五十六岁。   几十年后,东晋重臣庾翼这样评价王衍:   “王衍号称前朝风流名士,但他追求虚名的行为实在令我鄙薄。如果他认为当今世道衰败,那么一开始就该选择隐居避世,可他却一再谋求高位。既然名位显赫了,就该专心治理天下,可他又空谈误国。等到晚年,又贪图安逸,专谋自保。但凡贤明君子都不该赞同他的行为。”   东晋权臣桓温北伐时,目睹中原一片萧瑟残破,愤慨言道:“国家沦丧,中原变成废墟,王衍这帮人脱不了干系!”   袁宏试图为王衍开脱,他辩解说:“国运自有兴衰,这也不一定就是他们的错。”   桓温听罢,脸色骤变,言道:“我听过一个故事。东汉末年,荆州牧刘表养了一头千斤大牛,吃的饲料比普通牛要多十倍,但负重行远,还不如一头羸弱的母牛。你猜后来怎么着?”他怒目瞪着袁宏,“曹操攻破荆州后,就把这头千斤大牛给杀了!”   桓温用这故事吓唬袁宏,警告他不要当千斤大牛。其实,王衍不正是西晋的千斤大牛吗?   曾经,司马氏与琅邪王氏联手的政治格局,就这样随着司马越和王衍相继死去而告终了。可是,无论是司马越,还是王衍,他们绝想不到,自己仅仅是这一构想的引路人,而真正的“王与马”,此刻还在江东耐心蛰伏着呢。   非正规迁都计划   晋室最强的一股势力在宁平城被石勒歼灭,而早在之前,青州都督苟晞也被汉赵将领曹嶷打败,逃到了兖州。苟晞眼看洛阳撑不了几天,遂建议司马炽放弃洛阳,迁都到兖州仓垣(今河南省开封市南,距离洛阳一百六十公里)。   司马炽早就想离开洛阳了,之前司马越还活着的时候,他受制于河南尹潘滔,自己做不了主,如今司马越已死,潘滔也不知道逃到哪儿去了,朝廷终于把迁都这个事提上了议程。经过商量后,大家打算从水路走,司徒傅祗先去洛阳城北二十五公里处的河阴县(黄河南岸)筹备行船。   几天后,司马炽估计傅祗准备得差不多了,决定动身启程。   河阴县离洛阳很近,但这段行程对于司马炽来说无比凶险。因为此时,别说是洛阳城外,就连洛阳城内也是流寇横行,没一处安宁,而朝廷已经穷到连一辆马车都找不出来,更别提调兵护卫了。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6月,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司马炽与几十名朝臣匆匆收拾好行装。他们没有一兵一卒保护,自然不敢大张旗鼓走皇宫正门,而是从皇宫正南门旁边的掖门偷摸潜了出来。掖门外面对的是一条南北走向,长约一千六百米的笔直街道,在这条街道最北端,也就是靠近皇宫掖门的地方,矗立着两个汉朝时铸造的铜骆驼,铜驼街由此而得名。二十年前,尚书郎索靖曾摸着铜骆驼叹道:“恐怕这里将要荆棘丛生了……”那时节,铜驼街是洛阳最繁华的一条主干道,而今,果然像索靖预料的那样,到处是破屋烂瓦,杂草丛生,饿殍遍地。   铜驼街最南端直通洛阳城南的宣阳门,众人便是打算顺着铜驼街从宣阳门逃出洛阳城。   司马炽已经有日子没出皇宫了,眼前这触目惊心的破败景象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陛下,快走吧!”从人拽着司马炽的衣袖,匆匆向宣阳门跑去。   一片乌云遮住月光,不远处传来阵阵杀人抢劫的叫嚣声和凄惨的呼救声,给这本来就萧瑟残破的城池更衬托上一股厚重的杀气。   司马炽一路小跑,一个没留神,差点撞在前头开路臣子的后背上。   “怎么突然站住了?快走啊!”司马炽一边抱怨,一边推搡。   “陛……陛下,咱们走不了了。”   后面的众人,包括司马炽在内,这才发现前面几十米开外的黑暗中站着一伙人。   头顶的乌云渐渐飘走了,月亮重新露了出来,月光挥洒在铜驼街上,照亮了刚刚黑暗的角落。出现在司马炽面前的这伙人,个个饿得骨瘦如柴,他们曾经是安分守己的京城市民,如今则是为了活命不得不杀人放火的强盗。强盗纷纷举着刀剑,瞪着血红的双眼向司马炽等人冲了过来。   “跑!”   往哪儿跑?   还能往哪儿跑?只能往皇宫跑。   司马炽一票人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往回狂奔。掖门守卫远远望见这阵势,赶紧打开宫门,放皇帝和朝臣进了宫,然后又关闭宫门,将强盗挡在宫外。   很不正规的迁都计划就这样告吹了。司马炽再也不敢迈出皇宫半步,他背靠着皇宫城墙,捶胸顿足。这算什么世道?身为皇帝,居然在皇宫门口被强盗打劫,连出城都不行。   世道的确乱得一塌糊涂,事实上,并非只有老百姓沦为盗贼,朝廷也是一样。驻守在河阴的度支校尉魏浚率领一伙民兵四处打家劫舍,魏浚把抢来的粮食供奉皇室,司马炽的生活才得以为继。总之,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官民与强盗是随时可以调换身份的。他们这么辛苦,无非为了一个目的——活下去。   永嘉丧乱   洛阳城里的老百姓和朝廷靠着互相抢来抢去苟延残喘,与此同时,汉赵皇帝刘聪也向他的几个主要将领——呼延晏、王弥、刘曜、石勒下达了总攻洛阳的命令。前面讲过出身羯族奴隶的汉赵镇东大将军石勒,这里顺便再介绍下其他三位。   王弥,前文提到过几句,他是汉人,祖上是魏朝官宦,但到了他这一代,因为实在混不下去才沦为流民叛军的头领。两年前,王弥投奔汉赵帝国后官拜征东大将军,常年浪迹中原抢东抢西,并一度攻破过许昌,进逼洛阳。   呼延晏是匈奴人,他不像石勒和王弥那样常年在外征伐,而是一直待在汉赵帝国的大本营并州平阳(今山西省临汾西北方)担任卫尉(九卿之一)。这一次,他临时受拜汉赵前锋大都督、前军大将军,亲率二万七千中央军从并州南下洛阳,作为代表刘聪协调各支军队的朝廷势力。   最后说刘曜,他也是匈奴人,且属于刘氏皇族。刘曜小时候父母双亡,被刘渊抚养长大,他与绝大部分匈奴刘氏皇族一样,自幼饱受汉学文化熏陶。《晋书》记载,刘曜工草书、隶书,博览经史,兵法倒背如流,膂力过人,能一箭射穿厚达一寸的铁板,绝对是能文能武。另外,他的志向也不小,经常把自己比作古代名相乐毅、萧何、曹参。可是,汉赵皇帝刘聪却不这么想,他竟把刘曜比作曹操、曹丕父子,可见,在刘聪眼里,刘曜是个有枭雄气概的人。不过此时,刘曜还只是初出茅庐,官拜汉赵建威将军。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6月,呼延晏横扫河南郡,与京畿地区零星散落的晋军民兵进行了大大小小十二场战斗,屠杀三万多汉人。6月29日,呼延晏兵临洛阳城下,不出两天就攻破了平昌门(洛阳正南门)。他进城后放火烧毁东阳门(洛阳正东门)、宣阳门(洛阳偏南门)以及各处官署,又在城内抢劫了三天,劫持了两百多个贵族的女眷。随后,呼延晏大概觉得自己没等同僚到齐就先占便宜有点说不过去(实则是害怕得罪那几个强势同僚),于是,他从被烧成废墟的东阳门撤出,驻扎在洛阳城外,等待刘曜、王弥、石勒的到来。趁这时候,他又将洛水沿岸的船只烧得一干二净,以防晋朝皇帝逃脱。   没几天,王弥和刘曜相继抵达洛阳城下。王弥驻守在城南,刘曜驻守在城西。   这里要特别注意,驻军在城南的王弥捡了个大便宜,因为早在他抵达洛阳之前,呼延晏就先行攻破了正南平昌门,又烧了偏南宣阳门,也就是说,王弥面前的洛阳城门根本就是完全敞开的。这些天,要不是因为得等石勒,王弥随时都能进城。   很显然,石勒迟到了。准确地说,他根本就没打算来洛阳。这个曾屠灭晋室最强势力的羯族人担心自己功高震主,眼见汉赵主要将领齐聚洛阳城下,并不想去蹚这趟浑水,一直在洛阳城东几十里开外处晃荡来晃荡去。   7月13日,大家决定不等石勒了,汉赵大军开始攻城。   其实,王弥面前的南城门早被呼延晏攻破过,他根本不用攻就第一个冲进城去,玩命奔向财富的聚集地——皇宫。驻守在洛阳东门外的呼延晏也无须攻城,几天前,他就把洛阳东门给烧了。不过,呼延晏并不着急,因为洛阳城已经被他洗劫过一轮,如今,他要做的就是保持低调,不显山不露水,跟在王弥屁股后头捡漏就行。   而驻军在洛阳城西的刘曜就不太走运了。他面前的西明门(洛阳正西门)基本完好无损,要攻破不得不花些时间。等他进入洛阳城的时候,王弥已经躺在皇宫的财宝堆里打滚了。如果刘曜现在去皇宫,显而易见,王弥和呼延晏连渣都不会给他剩下。于是,他另辟蹊径,直接冲到洛阳城东北角的武库,捡了些军备物资,也算得了个安慰奖。   恰在此时,刘曜突然得到一个消息,王弥虽然第一个进皇宫,却没逮到晋朝皇帝司马炽。此刻,司马炽正潜入皇宫北部的华林园,企图从皇宫北门逃出去。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要知道,洛阳城东北角的武库距离皇宫北门那可是相当近。刘曜当机立断,火速从皇宫北门冲进华林园,把司马炽逮了个正着。   刘曜近水楼台先得月,俘获了晋朝皇帝,随后也进入皇宫。虽然他早有心理准备,知道王弥不会给自己留下什么,但看到眼前一片狼藉的景象还是怒从心头起。   到处都是王弥的人。   “你!过来!”刘曜随手揪住一个王弥的士卒,“去跟王弥说,让他适可而止!”言外之意——给我也留点。   士卒去传话了,但过了半天什么回应都没有,王弥的人继续打砸抢。   刘曜压不住火,砍死了一名王弥的部将。王弥也不受这窝囊气,当即与刘曜开战。汉赵军队攻破洛阳城几乎毫发无伤,可这场私斗却死了一千多人。眼看局面闹得愈发不可收拾,同僚出面劝和,二人这才勉强压住火气,气氛暂时和缓。   第二天,皇宫早被王弥和呼延晏搜刮了个干净,什么都没给刘曜剩下。刘曜只好大开杀戒来泄愤,他一天就屠杀了三万多人,并在洛水河畔构筑“京观”。包括太子司马诠以及司马晏(司马炎第二十三子)、司马楙等宗室藩王全死于此难。   这里,讲讲王衍的小女儿——昔日司马遹的太子妃——王惠风的结局。先前,当司马越、王衍前往豫州项城时,王惠风和大部分官员家眷一样留在了洛阳。洛阳沦陷时,刘曜俘获王惠风,并将她赏赐给了部将乔属。乔属想要纳王惠风为妻。王惠风誓死不从,指着乔属骂道:“我是太尉的女儿、皇太子的妃子,就算死也不能被你这胡人侮辱!”乔属一怒之下,将王惠风砍死。   王衍与王惠风,这父女二人在临死前的表现可谓反差鲜明。   再说刘曜。他在皇宫里见人就杀,把对王弥的怨气肆无忌惮地发泄在那些晋室贵胄和朝廷公卿身上。这天,他漫无目的地四处转悠,不知不觉来到弘训宫门前。刘曜迈步进宫,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抬起头,让我看看。”刘曜撩拨开她脸上脏兮兮的头发,寻思着如果相貌差,就一剑刺死。可当他仔细端详过这女人后,不禁呆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你是谁?”   “惠皇后,羊献容。”   这是一位被人五废五立的传奇皇后,她原本就生得风姿卓绝,又因为经历过太多事,更散发着一股超越寻常女人的韵味和气场。   刘曜看得神魂颠倒。   羊献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刘曜看。她很清楚这个以汉族文化装点外表,骨子里却透着野性的匈奴人是个十恶不赦的浑蛋,不过,这浑蛋与司马颖、司马颙、张方那些欺负过自己的人不太一样。羊献容从刘曜的眼神中看出对方内心的渴望,她有种预感,自己能驾驭得了这浑蛋,而自己的命运也将因此发生改变。   刘曜缓缓收起剑,只说了一句话:“往后,你就跟着我。”   羊献容点点头,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污垢,将那些过往的晦气都擦了去,瞬间显得光彩夺目,随后,她站起身,紧紧跟在刘曜后面,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弘训宫。   没几天,洛阳城里的东西就都被抢光了,人也都被杀光了。刘曜下令火烧洛阳城。   王弥一听急了,他心想:洛阳是历经汉魏晋三朝的国都,如今好不容易搞到手,难道就是为了烧着玩吗?真是暴殄天物。这些匈奴人号称深受汉族文化熏染,但骨子里依旧不改游牧民族那一套低俗气。他劝刘曜道:“洛阳是天下的中心,宫室完备,我建议上奏陛下,请陛下把国都从平阳迁到洛阳来。”   刘曜言道:“洛阳四面平原,无险可守,哪里能做得了都城?”   他不听王弥的话,一把火将洛阳烧成了灰烬,然后把晋室皇帝司马炽押送到了汉赵国都并州平阳。   这场发生在永嘉五年的大劫难,史称“永嘉之乱”。其实,早在元康年间,也即是贾南风掌权时代,司马遹的幕僚江统就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惨剧。江统认为胡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大批胡人散布在中原各州与汉人杂居,势必对国家稳定造成威胁,他提出将胡人赶到塞北之外,但朝廷没有采纳。   另外,司马炎为强化中央实力,同时也为全力发展民生,下诏削减各州郡驻军数量,这也导致了胡人入侵时,中原各地难有还手之力。   紧跟“永嘉之乱”,接踵而来的是另一历史大事件——“永嘉南渡”。中原人眼见国都沦陷,纷纷携家带口南迁到江东,这是一场规模空前、史无前例的民族大迁徙。南迁人数高达近百万人,其中不乏太原王氏、颍川陈氏、颍川庾氏、琅邪诸葛氏等世家高门。他们把中原的文化、技术、财富都带到了江东。   到此时,司马睿的首席重臣王导彻底看清了局势,中原复兴再无希望,江东必将崛起。他劝司马睿抓住这个千载难得的机遇,大规模延揽江北士人。按照规定,州都督是无权自己任命僚属的,但现在连皇帝都被俘了,自然可以把规定当成耳旁风。没多久,司马睿的幕僚团就扩充到一百多人,时人号称“百六掾”。   永嘉离骚   按说国都沦陷,皇帝被俘,晋王朝应该就算玩完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全国各地还残存着几支晋室势力,这些势力依旧代表晋王朝与匈奴人顽强地抗争着。   首先说之前被司马炽派到河阴准备船只的司徒傅祗。当年,傅祗的爸爸傅嘏在司马师死后,将十二万魏军交到司马昭手里,帮司马昭立下“定都”大功,如今,傅祗要再续父辈的丰功伟绩。他在河阴组建行台(临时尚书台),传檄各州郡,试图征募义军营救皇帝司马炽。一年后,河阴政权遭到刘粲(刘聪的儿子)的攻击,傅祗突发急病去世,享年六十九岁。河阴政权宣告瓦解。此前不久,坐镇关中的司马越四弟司马模也被刘粲所杀,从而使汉赵帝国的势力范围一度扩张到了关中地区。   驻扎在兖州仓垣的大将军苟晞同样组建行台,并把逃到自己领地的司马端(司马炎的孙子,司马遐之子)奉为皇太子。苟晞曾多次与匈奴人开战,其中不乏胜绩,也算当时屈指可数的名将,但他性格残暴,杀人成瘾,在他领地内的人稍有犯法就被斩首,治下百姓称其为“屠伯”。苟晞政权仅存在两个月即被石勒攻破。苟晞被石勒所杀。与此同时,石勒又刺杀同僚王弥,兼并了王弥的军队,实力大盛。   就连远在北方幽州的大司马王浚(“文籍先生”王沈的儿子,太原王氏成员)都组建了行台,并立了一位“莫须有”的不知姓名的皇太子。王浚和苟晞一样,执政苛刻残暴,致使大批百姓北逃到鲜卑人的势力范围。这时候,王浚也有自己称帝的想法。石勒摸清王浚的心思,假意支持王浚称帝以博得对方的信任。三年后,公元314年,王浚主动邀请石勒进入幽州蓟城。石勒一进城就把王浚给灭了。   司空荀藩(西晋重臣荀勖次子)、光禄大夫荀组(荀勖三子)、中护军荀崧(汉末名臣荀彧玄孙)等人在豫州组建行台,他们奉年仅十二岁的司马邺(司马炎的孙子,司马衷和司马炽的侄子)为皇太子,并推举琅邪王司马睿为盟主。一年后,司马邺逃奔关中。雍州刺史贾疋(魏朝杰出谋略家贾诩的曾孙)率领两万氐、羌、汉人联军大破刘曜的匈奴军,重新夺回长安城,将司马邺保护起来,以期延续晋室社稷。而荀藩、荀组等人不想远离故土,他们留在豫州开封继续苦撑着荀氏行台。   在所有势力中最强大的,自然非江东霸主司马睿莫属。由于宁平城和洧仓两场屠杀中总共死了五十多个藩王,洛阳陷落后藩王又死亡不计其数,原以为怎么杀都杀不光的皇室成员终于成了稀缺资源,而司马睿,他本来作为皇室疏亲没几个人搭理,如今却成了藩王中的代表。不过,司马睿无心关注中原祸乱,他把目光正瞄向长江以南、扬州以西的江州,他已经做好了扫荡整个江南的准备。   回过头来再说这位被匈奴人俘获的晋朝皇帝司马炽,他被刘曜送到了汉赵帝国的国都——并州平阳城后,并没有被汉赵皇帝刘聪处死。刘聪到底受过汉式教育,他把司马炽封为会稽公养了起来。   刘聪跟司马炽可说是老相识,他回忆起往昔的经历,对司马炽言道:“几年前,你还是藩王的时候,我和王济曾拜会过你。你说久闻我大名,还把你写的乐府歌拿给我看,接着又跟我比试箭术,我射中十二筹,你和王济射中九筹,这些往事你可还记得?”那时节,刘聪能跟司马炽搭上关系算是攀高枝,而今,刘聪当上皇帝,司马炽却成了阶下囚。   司马炽战战兢兢地答道:“臣怎敢忘记?只恨臣当初有眼无珠,看不透您才是真命天子。”   刘聪又问:“你们家骨肉相残怎么到了如此地步?”   “唉……”司马炽无奈叹了口气,“上天属意大汉(指匈奴汉赵王朝),所以帮陛下摧毁晋室,如果我家族能像武皇帝时那么和睦,恐怕陛下就得不了天下了!”   刘聪开怀大笑,当下把自己的贵人赐给司马炽做夫人。   然而好景不长。时隔仅半年,一次酒宴中,刘聪不改匈奴人的乖张劣习,竟让这位前朝皇帝穿着仆人的衣服为群僚斟酒。在座的晋室遗臣见司马炽当众受辱,无不哀痛。刘聪心生忌恨,当即把那些哭天抹泪的臣子处死,没几天又赐毒酒毒死了司马炽。   司马炽死于永嘉七年,公元313年,时年三十岁。他是西晋第三代皇帝,当初他刚刚登基时,很多人满怀希望地感慨道:“往后能重现武帝(司马炎)盛世了。”他死后,荀崧叹息道:“司马炽天资不错,如果赶上太平盛世,绝对能成为一个守成明君,可他偏偏赶在惠帝(司马衷)之后登基,也没犯什么过错,却横遭大祸。”所谓造化弄人,司马炽实在是无力改变的。   司马炽死后的谥号是“孝怀皇帝”。这是一个褒贬参半的谥号,“怀”有失位而死的意思。   公元313年5月,司马炽被刘聪毒杀的噩耗传到了长安城。6月7日,被荀氏行台和关中势力支持的皇太子司马邺承袭帝位,无奈地当上了西晋第四代皇帝。悲惨的永嘉年终于过去,晋王朝的都城也从洛阳西迁到了长安,这个昔日庞大的帝国如今只能苟延残喘了。   我是传奇   虽说在那个艰难的年代,个人无法改变时局,但有些人却凭着超凡的坚韧最终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   下面,我们讲讲那位命运多舛,被人五废五立的传奇皇后——羊献容。   在“永嘉之乱”中,羊献容被汉赵皇室重臣刘曜俘虏。可事实上,毋宁说是羊献容俘虏了刘曜更为恰当。   距“永嘉之乱”七年后,公元318年,汉赵皇帝刘聪死,刘曜趁着内乱当上了皇帝。刘曜登基的次年便册封羊献容为皇后。这是羊献容第六次被立为皇后,只是,从今往后,她再没有被人废掉过。算起来,羊献容已跟了刘曜整整七年,按说她年过三十,姿色日衰,刘曜后宫又美女如云,可刘曜对她的宠爱就是丝毫不减。我们不知道羊献容究竟在刘曜身上花了多少心思,但不言而喻,她一定是呕心沥血,把自己的后半辈子都赌了进去。   有一次,刘曜问羊献容:“你说说,我跟司马衷那小子比起来怎么样?”   一提起司马衷,羊献容不禁回忆起往昔的坎坷岁月。她言道:“这哪里能相提并论?陛下是开创基业的圣主,他可是个亡国之君哪。再说,虽然他表面上是皇帝,但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更别提保护妻儿了。”她越说越动情,直至声音都有些哽咽。“那些年我被人立了废,废了立,受尽屈辱,朝不保夕,真想一死了之。我曾觉得天底下男人都差不多,直到侍奉了陛下,我才知道这世上还是有大丈夫的。”   羊献容这番话不仅是恭维,更是肺腑之言。刘曜堪称是个枭雄,跟智障者司马衷比起来,自然是天差地别。更重要的是,在这个乱世中,司马衷带给羊献容的只有苦难,而刘曜带给她的则是安全。   就这样,出身泰山羊氏的晋室皇后羊献容成了匈奴人的皇后。有人说羊献容叛国,更有人骂她是汉奸,到底有没有必要给她扣这么大一顶帽子?事实上,自汉朝时,各族胡人就已经融入汉族社会,严格地讲,匈奴人也算朝廷子民,虽属少数民族,但绝不算国外势力。而羊献容,她真的热爱过自己的国家,可她越来越怀疑,国家爱过她吗?她把一生中最好的年华献给了一个傻子,又被那些浑蛋藩王折腾得死去活来。她早已想通,既然生在这样一个惨无人道的乱世,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竭尽全力把握住命运。   如今,她做到了。   又过了些年,公元322年,汉赵皇后羊献容去世,结束了她跌宕起伏的一生。那时候恰逢凉州割据势力——张氏政权(十六国中的前凉)正式向汉赵帝国请降,刘曜大喜过望,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将羊献容的陵墓再度增高九十尺,足见羊献容在刘曜心中的分量。   羊献容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后世很多人拿王惠风的壮烈赴死与羊献容的忍辱偷生做比较,对羊献容大肆贬低。其实,她只是一个在磨难中变得越来越坚强的女人,毕竟很多时候,比起一死了之,活着才是更难的。   侨寄法   接下来,让我们看看江东的局势。前文讲过,大批江北士人南迁为司马睿提供了取之不竭的人才库,但同时,也给司马睿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三国时期,吴国皇帝孙权为巩固皇权,力挺诸葛瑾、步骘这些江北士人,同时压制江东士人,到了如今,江东士人再次面临同样的窘况。虽然像顾荣、纪瞻这类江东顶尖名士在司马睿麾下地位极高,但他们毕竟属于个例,且充其量算是司马睿安抚江东士人的旗帜,而更多的江东中低层士人则被排斥在权力核心外。   由此,江东士族与司马睿政权的矛盾也就不可避免了。   这段日子,曾经“三定江南”的江东周氏豪族大佬周玘(qǐ)心里很不是滋味。周氏的社会地位和政治影响力比顾氏、陆氏那些江东老牌名门稍有逊色,但周氏的军事实力(私人部曲兵力)却在江东无人能出其右,是故,周氏受到司马睿忌惮不足为奇。周玘地位尴尬,官只做到个吴兴太守,吴兴位于江东腹地,既非政治中心,又非军事重镇。这相当于把周玘给架空了。   周玘过得郁郁不得志,终于决定棋行险招。   公元313年夏,周玘跟司马睿的幕僚王恢密谋发动政变。不过,周玘也明白天下大势,江东需要有司马睿这样一个宗室贵胄撑台面,所以,他并非想彻底推翻司马睿,而是要诛杀北方士人,给江东士人腾出政治空间。   王恢暗中煽动民变,不料走漏风声,后被周玘杀人灭口。其实,司马睿和王导早查出周玘是整桩事的幕后黑手,但王导顾忌周氏家族势力庞大,所以建议司马睿秘而不宣,低调处理。   几天后,周玘接到司马睿的委任书——来建邺当军司。   周玘忐忑不安地起程了。可还没等他走到建邺,又被司马睿调到南郡当太守。   周玘掉头往南。走了没多远,他三度接到司马睿的命令——“别去南郡了,你还是来建邺做我的幕僚吧。”   几天里,周玘的官职被连续调动三次,且一次比一次低,他疲于奔命的同时,也嗅出了司马睿和王导的意思。没两天,他就因为忧惧交加,一病不起。   周玘临死前,给儿子周勰(xié)留下了一句遗言:“是那些北方佬害了我,你要是我的儿子,就必须给我报仇雪恨!”   两年后,周勰联合堂弟周续,假称奉叔父周札(继周玘之后的周氏宗主,周续的爸爸)之命,在吴兴郡聚众数千人发起叛乱。   司马睿忙召王导商议对策。   王导一贯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又考虑到建邺兵力不充裕,便提议说:“周家的乱子还是让周家人自己去解决为好。时下周筵(周勰、周续的同族兄弟)正在建邺为官,这人明事理,对我们很忠诚,可以全权委托给他摆平。”   周筵受命前往吴兴郡劝说周续放弃武装。谈判席上几句话没谈拢,周筵当场斩杀周续。随后,周筵劝周札出面平息动乱。周札痛失爱子,唯想保住侄子周勰一命。最后,他们把叛乱的罪名扣到人缘不太好的同族周邵头上,并将周邵杀死谢罪。   如此,江东周氏的叛乱就这样收场了。周筵为稳固江东政权做出手刃同族的事,他自觉愧对祖宗,连老母都不敢见上一面,就匆匆返回建邺。   事后,朝廷没再追究周氏。王导为修复跟周氏的关系,更居中斡旋,让周氏一门五人都封了侯爵。   江东最强硬的周氏一服软,其他士族再不敢公然反抗司马睿。然而,江东人和江北人的矛盾仍然存在,这无疑会影响司马睿的统治。   王导一方面要安抚江东士族的情绪,另一方面又要妥善安顿南迁而来的江北难民。   当时,北方难民多集中在长江南北沿岸——江北的淮南(扬州北部)、广陵(徐州南部,今江苏省扬州市),以及江南的丹阳(今江苏省丹阳市)、晋陵(今江苏省常州市)一带。补充一句,司马睿势力范围并非完全被限制在江南,江北沿岸的淮南、广陵等地是江东政权与北方胡人之间的缓冲层。   这些难民组织松散,时不时就跟当地人发生武力冲突。而且,古人对祖籍看得极重,世家高门更标榜郡望(祖籍所在郡的名望),这是他们维系政治社交的重要纽带,即便是背井离乡,一打招呼还是不忘先问对方哪里人。王导为了管理难民,同时也为保护他们重视祖籍的价值观,想出了一个办法。   他在淮南、广陵、丹阳、晋陵等难民聚集地,按照难民原籍的分布情况,设立与北方各州、郡、县同名的侨州、侨郡、侨县,专供北方难民定居。难民分布本来就乱七八糟,自然,各侨州、侨郡、侨县的位置也呈犬牙交错。我们只需要简单记住,在长江沿岸一带,出现了无数北方州、郡、县的微缩版即可。   这点相当重要。在后文中,如果我们看到某位江东重臣出仕幽州刺史,不要惊讶,这不是虚衔,更不是司马睿派他到胡人领地去送死,而是让他管理临近长江沿岸的侨幽州,其管辖范围可能仅几个县而已。   王导这项政策史称“侨寄法”,其目的是把北方人和南方人从行政区域上分开,尽最大可能避免双方摩擦。另外,“侨寄法”对待北方人的政策相当优厚,在侨州内的江北人不纳入江东户籍,而是保留其原籍,且不承担赋税和徭役,这很大程度上保障了难民的生存问题。   凡事有利就有弊,到东晋中后期,侨州士族利用“侨寄法”兼并土地、私藏人口的现象屡有发生,但在此时,“侨寄法”的确是稳定江东政权的重要基础。   浮华名士   昔日,王衍苦心钻营的“狡兔三窟”——自己居朝廷,王敦居青州,王澄居荆州这一策略,随着王衍之死,王敦下江东辅佐司马睿,到如今也只剩下荆州刺史王澄这一窟了。   王澄临去荆州前,口若悬河,锋芒毕露,把王敦压得颜面尽失,又在出发当日上演了一出爬树掏鹊窝的滑稽剧以表现自己的特立独行,等他到了荆州后,却整天喝得烂醉如泥,不务正业。这些年,荆州境内会集了大批从雍凉、巴蜀逃难至此的流民,这些外州流民很多都聚众起义,形成了独立势力,前面提到过的占据荆州北部的王如(归顺了汉赵帝国)即是雍州流民首领。   王澄曾自谓算无遗策,可一到真刀真枪的实战中就废了,他被王如打得惨败后,不敢再跟王如叫板,转而去捏软柿子。他的目标,是散布在荆州南部,群龙无首的巴蜀流民。   早在公元311年,王澄出兵讨伐聚集在乐乡的巴蜀流民,流民见官军声势浩大,很快弃甲投降。王澄打了平生第一场胜仗,但同时,也干出了平生最大的一个昏招。他居然下令将已经投降的八千流民全部扔到长江里喂鱼。俗话说,杀降不祥。即便是两国交锋,办出这种事,也相当过分,更何况这帮人全都是逃难来的老百姓。   王澄马上犯了众怒,一时间,散布在荆州南部的五万户巴蜀流民全部揭竿而起。更严重的是,他们推举出一个首领。这人名叫杜弢(tāo),出身巴蜀士族,自幼才学出众。杜弢自称湘州刺史,并以长沙为据点,不断扩张势力。   三国时期,吴国主要割据在长江以南的扬州和荆州。晋朝时,朝廷为了便于管理,遂把这两个大州重新切割。荆州只保留长江以北的部分(今湖北省一带),长江以南的部分——西部命名为湘州(今湖南省一带),东部与扬州西部合并成江州(今江西省一带)。   经杜弢这么一折腾,王澄彻底吓傻了,他决定放弃荆州,转而向江东司马睿寻求庇护。   前段时间,司马睿刚刚在王导、王敦的辅佐下歼灭了不服从自己的江州刺史华轶(魏朝名臣华歆曾孙),江东集团的势力范围从扬州一下扩张到了江州。   江州包含重要都市武昌,纵观中国历史上历朝江南政权,凡定都建邺(今南京)的,必须要把长江上游重镇武昌(今武汉)握在手里,如此根基才能稳固。司马睿既拿下江州,下个目标无疑是荆湘二州。正好荆湘叛乱群起,司马睿和王导意识到,这又是一个让己方势力进一步向西延伸的良机。于是,司马睿接纳王澄,并派周(yǐ)(平定吴国战役中,王浑麾下周浚的儿子)接替王澄做了荆州刺史。   与此同时,王敦也进驻到了江州豫章郡(今江西省南昌市),随时准备应付荆州和湘州的叛乱。   再说王澄受到司马睿的接纳,心里总算踏实下来。他一路向东,前往建邺,路过豫章时顺道去拜访了族弟王敦。按说大家都属于琅邪王氏一族,本是同根生,但王澄却没想到,王敦对自己动了杀心。   长久以来,王澄因为性格傲慢、目中无人,把王敦得罪不浅。不仅如此,继王衍死后,王澄成了琅邪王氏一族中声望最响亮的名士,他在家族中的地位,甚至连王导都自愧弗如。   此时此刻,王敦伏在烛光下,反复看着堂弟王导给自己送来的一封密函。密函很简短,只有一句话:“别让这羌子来建邺。”羌子即是王澄,他因为长相酷似羌族人,故有此外号。   王敦心知肚明,王导是担心王澄去了建邺会影响其地位。他暗暗冷笑,心想:既然这事交到自己手里,就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解决吧!   须臾,侍卫禀报:“王澄大人已经在门外恭候多时了。”   “给他安排个房间。”   侍卫显得有点为难,踌躇道:“一个房间恐怕不够……”   “怎么?”   “王澄大人还带了二十名随从。”   “哼!我出去看看。”   王澄虽是个流亡来的败军之将,但依旧没改狂妄的本色。他一见到王敦,就指着对方的鼻子大呼小叫:“处仲(王敦字处仲),没想到你小子今天混得还不错,以后若有需要为兄帮忙的,尽管来找我讨教。”   王敦脸色越来越难看,然而,他的目光很快被王澄身后那二十名贴身随从吸引住了。这些人个个虎背熊腰,手持铁马鞭,一看就知道不好惹。王敦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客气地将王澄引进寝室。   当晚,王敦先让手下把王澄的随从灌得酩酊大醉,而后他推开王澄的房门,迈步走了进去。   “什么事?”王澄正要就寝。   “没事,我来看看族兄。”王敦知道王澄功夫了得,他满脸堆笑,谨慎打量着对方,最后,他的目光落到王澄的枕头上。“你这枕头很奇怪啊?”原来,王澄的枕头竟是用一整块玉石打造的。   王澄傲慢地笑道:“你不知道,这玉枕可是我防身的武器。”   王敦听了一惊,又不禁鄙夷。真是死到临头都不忘故弄玄虚,竟拿个玉枕当武器:“能不能借我看看?”   王澄毫无戒心,随手将玉枕递给王敦。   王敦一接过玉枕,转眼就翻了脸:“我听说你跟叛贼杜弢暗中勾结!”   “没这回事!”   王敦也不搭理王澄,拿着玉枕就往屋外走。等他一出屋,大批卫士蜂拥闯入,将王澄围困在当中。王澄明白了,王敦是要置自己于死地,他一跃而起,跳上房梁,指着王敦咒骂:“你干出这么卑鄙的事,早晚不得好死!”   纵然王澄身手矫捷,但终究寡不敌众,很快被王敦的侍卫杀死了。   后来,并州刺史刘琨获悉王澄的死讯。他想起昔日王澄爬树掏鹊窝时的自以为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没什么可说的,咎由自取罢了。”   王澄居然死于家族内部恩怨,这意味着王衍的“狡兔三窟”策略彻底覆灭,可王衍没料到的是,无心插柳的江东,反而成了琅邪王氏一族最大也是最稳固的庇护所。   湘州攻略   近段时期,杜弢的起义军以湘州长沙为据点,已经逐渐向东蔓延到江州境内。   公元313年,司马睿派去的荆州刺史周还没来得及进入荆州地界,就被杜弢围困在江州浔水城中。司马睿眼见插手荆湘受挫,现在甚至连江州都有危险,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他马上派武昌太守陶侃、浔阳太守周访等人讨伐杜弢,扬州刺史王敦坐镇江州豫章郡,担任这场战役的总指挥和后援。   陶侃很快解救出被困的周。首战告捷后,陶侃判断杜弢一定会偷袭自己的根据地武昌,于是又从浔水城急行三天三夜回防武昌,再度将杜弢击败。   战后,陶侃派僚属王贡向王敦汇报战绩,王敦举荐陶侃做了荆州刺史。   王贡是个梦想建功立业想到发疯的人。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却没有直接回陶侃驻地,反而折身向北,前往长江北岸的荆州竟陵郡去拜访竟陵太守杜曾。杜曾并非隶属于江东集团,乃是朝廷正牌官员。王贡见到杜曾后,假称奉陶侃旨意,任命杜曾为前锋大都督,并协助杜曾扫平了荆州的流民叛乱。   这对于荆州刺史陶侃来说,应该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不过,毕竟王贡假传自己的命令,打了个擦边球。陶侃有点不放心,便征召杜曾来自己的驻地见面。   杜曾和王贡心里也发虚,虽说自己帮了陶侃的忙,但谁知道陶侃会不会卸磨杀驴?于是,二人一拍即合,向陶侃宣战,公然与江东集团为敌。杜曾是当时首屈一指的猛将,陶侃不敌战败。   先前,陶侃曾帮司马睿打下了大片领土,由此,他不可避免地遭到王敦的忌惮。眼下,王敦正好借这场败仗罢免了陶侃的官位,不过由于陶侃武略出众,王敦还用得上,便让陶侃以平民的身份继续率兵打仗,以期将功赎罪。其后一年多,陶侃回避开长江以北的杜曾,继续与长江以南的杜弢陷入胶着状态。   到了公元315年初,司马睿决定不能再放任杜弢不管了,他急于要让自己的势力延伸到湘州(南荆州),遂授命王敦担任总指挥,率领陶侃、周访、甘卓等将领联合讨伐杜弢。   王敦从豫章向北进军到江州湓口(今江西省九江市附近),坐镇在主战场的后方。陶侃、周访一直向西,推进至江州夏口(今湖北省武汉市),在这里,江东集团与杜弢展开了决战。   陶侃和周访都是久经沙场的名将,数十战下来,杜弢大军死的死,逃的逃。最终,杜弢扛不住压力,向司马睿请求投降。   司马睿不答应。   杜弢无奈,又请求他的旧交——南平太守应詹出面协调。   早年间,杜弢刚刚从巴蜀逃到荆湘的时候,还仅是个老实本分的流亡士人,应詹相当赏识他。如今,应詹见杜弢有了悔改的意思,便给司马睿写了一封信:“杜弢本是益州秀才,颇得人望,无奈被局势所逼,才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希望您能接纳他的投降,以平息湘州、江州的民心。”   应詹出身名门,为人厚道,很有人缘。司马睿决定卖应詹一个面子,爽快接受了杜弢的投降。   司马睿没有想到,这事自己竟然做不了主。   陶侃、周访、王敦等人心想: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眼看就要大获全胜,杜弢这一投降,功劳岂不都成了应詹的?于是,前线将领不管诏命,还是一个劲儿地猛攻杜弢。结果,司马睿派去受降的使者前脚一迈进杜弢军营,后脚就被恼羞成怒的杜弢杀了。   随后,杜弢与江东集团继续展开了斗智斗勇的战斗。   杜弢派出部将张彦、杜弘偷袭夏口南边的豫章郡。这里正是江东集团最高统帅王敦的大本营。王敦慌忙命周访救援豫章。   周访脱离主战场来到豫章,与张彦展开血战。   张彦军向周访军射出了铺天盖地的箭矢,周访临危不惧,在阵前高声呐喊,指挥战斗。一轮箭雨过后,周访突然感到面门像挨了一闷棍,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我是死了吗?”他挣扎着用手撑起身子,“不,我还没死!”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满手是血,原来,一支流矢正中他的嘴唇,两颗门牙被击得粉碎。   只是射掉了两颗牙。   周访摇晃着脑袋,竭力保持住清醒,继而,他晃晃悠悠又站了起来。   “我没事!继续进攻!”   周访喷着满口鲜血,顽强地指挥战斗,最终将张彦斩杀。   张彦死了,可杜弘还在,敌军的数量依然比周访多出好几倍。   几天里,周访与杜弘就隔着一条大河对峙。周访明白再打下去必败无疑。这天日暮时分,周访暗中派出一部分士兵绕到后方的树林中。没多久,树林中响起震天般的鼓声和呐喊声:“左将军(王敦)前来救援!”当晚,周访又命人生起漫山遍野的篝火。自然,这都是周访虚张声势的计策。   杜弘信以为真,当夜仓皇撤军。   周访明白,自己并没有彻底击败杜弘,而杜弘一旦知道真相,就会打回来。于是,他火速率军渡到大河北岸,毁掉桥梁。果不其然,没多久杜弘醒过味来,又回军攻打周访。可此时桥梁已断,杜弘见无法渡河南下,只好率军跑回湘州。   周访没有松懈,继续追击杜弘。最终,他把杜弘围困在庐陵城中。   杜弘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他命令军士把财物扔到庐陵城下,趁着周访军哄抢财物时突围而出。杜弘虽然逃过一死,但实力尽失,再没什么蹦头,没多久,杜弘向王敦投降,成了王敦的部下。豫章危机就这样被周访解决了。   再回到夏口的主战场,这个时候,陶侃与杜弢也在进行着殊死大战。   杜弢派王贡(曾背叛陶侃的人)截断陶侃的军粮。陶侃索性豁出去了,直接奇袭了杜弢的主军。在这场战争中,双方奇招频出,陶侃和周访始终挤压杜弢一筹。随着战事的进展,陶侃打得杜弢节节败退,主战场也从最初的夏口一直推进到杜弢的大本营——湘州长沙郡。   在长沙城下,王贡骑着马,肆无忌惮地把脚盘在马鞍上,满脸嚣张。   陶侃远远望着王贡,高声喊道:“你是个好人,只是误入歧途。你自己想想,天底下有哪个贼寇能得善终的?”   王贡听到陶侃的喊话,心思产生了波动。他不自觉地把盘在马鞍上的腿放下,嚣张的神态有了些收敛。   这细微的举动被陶侃看在眼里,他意识到王贡有可能被劝降。于是,他挥剑割下自己一截头发,冲王贡喊道:“我断发为誓,只要你投降,一定既往不咎!”   王贡果然被说动,当即率军投降。   这一下,杜弢军瞬间崩溃。   公元315年夏天,陶侃攻克长沙。后来,杜弢逃亡,不知所终。这场最初由王澄激起的湘州叛乱就这样被江东集团彻底平定了。司马睿总算如愿以偿把手伸进了湘州,他的势力范围已经完全等同于三国时期吴国的疆域了。   战后,立下不凡战功的周访官拜豫章太守,陶侃也因为一雪前耻,再度被任命为荆州刺史,算是官复原职。不过因为荆州并不在江东集团势力范围内,陶侃这个荆州刺史算是个虚衔,他暂驻江陵。这个位于长江以南,本应属于湘州的郡,成了江东集团临时设立的荆州州政府所在地。而之前被杜弢围困在浔水城的上一任荆州刺史周,则被司马睿召回到建邺,继续做司马睿的直属幕僚。补充一句,自新皇帝司马邺继位后,建邺避皇帝讳改名建康。为减少不必要的困扰,我们在后文中依旧沿用建邺这一称呼。   作为这场战役的总指挥——王敦官拜镇东大将军、江州刺史,兼江、扬、荆、湘、交、广六州都督,也就是说,他不仅手握江州政权,更独揽江东集团辖区内所有州的军权,成了司马睿麾下名副其实的最高军事统帅。王敦有了大得超乎想象的军权,行事也越来越嚣张跋扈。原本地方官的任命需要建邺的司马睿委派,但在王敦的辖区内,各级官吏任免都凭王敦一句话,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权力范围了。   风雨荆州   陶侃重新当上了荆州刺史,却只能暂驻长江以南的江陵,近来,位于长江以北的荆州局势错综复杂,他要真正掌握自己的属地,还需要继续努力。   前文曾讲过受王贡撺掇,先是扫平荆州流民叛乱,后与陶侃为敌的朝廷正牌官员杜曾。此时,杜曾依旧驻扎在长江北岸的竟陵郡,他不可避免地成了陶侃攻伐荆州的第一块绊脚石。   很快,陶侃挥师渡过长江,将杜曾围困在石城。   杜曾的军队大多是骑兵,陶侃则是步兵。交战之际,杜曾对陶侃发起突袭,他凭借骑兵卓越的机动力,像一柄利剑一样直接贯穿到陶侃军阵后方,紧接着,杜曾开始从后方反攻陶侃。陶侃又被杜曾打得惨败。   杜曾虽然首战告捷,但他并不想跟江东集团死磕到底,遂见好就收。他遥望着败退中的陶侃跳下战马,向陶侃揖手而拜。   “陶君,恕在下无礼。既然咱们都是朝廷的人,也就没必要以死相逼。后会有期!”   杜曾暗想:既然你江东集团容不得我,那我只好去投效真正的朝廷势力——晋室皇帝司马邺了。于是,他摆脱了陶侃,继续向荆州北方行进。   荆州,自三国时期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早在一年前,江东集团与杜弢在湘州胶着的那段时间,坐镇长安的晋皇帝司马邺委派了一名荆州刺史——第五猗(第五是姓氏)。   第五猗进入荆州地界,眼见荆州乱局,心里相当忐忑。   在荆州北部,也就是南阳郡宛城一带,是荀氏行台的势力范围。荀氏行台于“永嘉之乱”发生后由荀藩组建,本部设在豫州,荀藩死后,这个行台并没有沦丧,而是继续由其弟荀组支撑。早先,荀氏兄弟庇护司马邺并奉其为皇太子,后来司马邺逃往长安,荀氏兄弟留恋故土不想西去,选择留在豫州。按理说,荀氏行台与司马邺关系不错,而且,荀氏行台在司马邺登基后也承认了这个坐落于长安城的朝廷。但实际上,荀氏行台始终保持着半独立性质。   后来,荀氏行台委派荀崧(荀彧玄孙,荀藩、荀组的族侄)担任江北都督,就近驻扎在荆州北部的宛城,由此,荀氏行台算是把手插进了荆州北部。   此时,第五猗途经荀氏行台的势力范围——宛城时,丝毫不敢停歇,因为他明白,荀氏行台虽然表面上属于晋室势力,但与朝廷关系相当微妙。   第五猗继续南下,他越走心里越发虚,这个时候,江东司马睿委派的荆州刺史陶侃正驻扎在长江以南的江陵城,随时准备北伐拿下荆州。   第五猗心里跟明镜似的,荀氏行台和江东司马睿都不曾宣布独立,可一旦出现利益冲突,这两股势力谁都不会对自己心慈手软。他最后在荆州襄阳郡屯驻下来,无奈地被挤在荀崧(荀氏行台)和陶侃(江东集团)中间,在夹缝中委曲求全。   恰在这时候,第五猗遇到了杜曾。二人可谓是一对难兄难弟,而且,第五猗是朝廷正牌官员,杜曾则是一个不被江东集团容纳的人。二人一拍即合,结成军事同盟,占据在位于长江北岸的荆州南部。   杜曾不想再跟江东集团产生摩擦,便把目标瞄向了北方荀氏行台的势力范围。   公元315年秋,杜曾率军二千将荀崧围困在宛城。宛城数百守军,荀崧若想突出重围,并非全无可能,但守城的责任感让他不能弃城而去。眼看宛城不保,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向外界的盟友求援。   派什么人去求援并不是问题,可荀崧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否撑到援军到来之日,甚至连能否请来援军都不确定。他不仅担心宛城的安危,更担心一家老小的性命。此刻,他怜爱地望着女儿荀灌,不敢去想城破之日女儿的结局。   荀灌年仅十三岁,性格聪明早熟。她像是能猜透荀崧的心思,操着稚嫩的声音说道:“如果父亲信得过女儿,就让女儿出城求援吧!”   “你说什么?”荀崧吃惊地望着荀灌。   “不出城迟早是个死,如果能成功突围求得援军,宛城还有救。”   荀崧没想到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儿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他内心无比纠结,他倒不是在盘算女儿能否担当得起求援重任,而是在盘算女儿安全逃出宛城的存活率有多高。但如果把女儿强留在身边,暂时看着安全,可万一到了城破之日,女儿必死无疑。   荀崧紧紧盯着荀灌清澈而冷静的双眼问道:“你以为这城是想出就能出的吗?”   “女儿自幼习武,此番出城求援,不成功便成仁,绝不会辱没荀氏的名声!”   颍川名族荀氏……家族的荣耀感瞬间涌满荀崧的内心。或许,让荀灌出城的确是他能为女儿做的一切了。   “好,我让你出城。你若能安全脱身,就去豫州找石览帮忙。”石览也属于荀氏行台阵营。说着,荀崧交给荀灌两封亲笔信,“一封信是给石览的,还有一封是给豫章太守周访的,他也是个可以信得过的人。”   让我们借这件事分析一下占据荆州的三方势力——长安朝廷、江东集团、荀氏行台——之间的关系。围攻荀崧的是跟朝廷正牌荆州刺史第五猗结盟的杜曾,荀崧全然没想找长安朝廷居中协调,反而是向江东集团求援,从这里可以看出,荀氏行台其实已经呈现出向江东集团靠拢的迹象了。   荀灌接过信,揣入怀里,点了点头。   荀崧为确保荀灌安全,特意挑选了几十名精兵护卫。一个深夜,宛城城门洞开,荀灌手持利剑,亲率数十名勇士冲入了杜曾的包围阵……   城头上,荀崧紧攥双拳,揪心地观察城外战况。他看到敌军守备最薄弱的方位掀起一阵骚动,但距离太远,他根本看不清战事如何。他只听到撕心裂肺的喊杀声,隐约间,他仿佛还听到女儿的呼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骚动逐渐向敌阵外围蔓延。喊杀声变得越来越小,荀崧使劲地听,试图从微弱的嘈杂中分辨出女儿的声音,可他什么都没听到。片刻后,他望见一大队敌军脱离军阵,向着远方疾驰而去。荀崧意识到,肯定有人已经成功逃了出去,敌军正在展开追击。但幸存者中有没有荀灌?他不知道,他希望有。   这天夜里,荀崧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荀灌的人头被扔到了城门口……   再说荀灌,这个小女孩的确成功冲出了敌阵。杜曾追击,荀灌且战且退,一直逃出很远才甩掉追兵。   荀灌被喻为古代年纪最轻的女英雄。在那个悲惨的年代,人的求生欲被激发出来,往往能突破自己的极限。而荀崧仅有数百人守城,他并不能肯定会有援军到来,想是已经做好城破殉葬的准备了。   倘若荀灌仅仅是勉强逃生,肯定无缘被载入史册。她逃出去后,没有辜负父亲的寄托,火速找到驻扎在豫州的石览求助。   石览兵力也不太多。   荀灌说道:“家父临行前还说,可以找豫章太守周访帮忙,我随身携带着家父写给周访的亲笔信,希望石伯伯能派人把信送给周访。”   石览应允。   周访接到了荀崧的求援信。无论是于私——考虑到中原名族荀氏的面子,还是于公——荀氏行台与江东集团的关系,他自然都不会放弃这个主动抛向己方势力的橄榄枝。随即,周访和石览均不负荀崧所望,率军奔赴宛城。   杜曾不仅看到了来自荀氏行台的石览,更看到了来自江东集团的周访。他明白了,荀氏行台为了生存已经与江东集团联手,晋室朝廷根本是名存实亡。然而,他却把陶侃得罪得不浅,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进入江东集团了。   不幸之万幸   在荀氏行台和江东集团的联合攻势下,杜曾不得不撤退。临走前,他给荀崧写了封信示好,主动提出帮荀崧剿灭荆州其他地方的流民起义。   自然,杜曾只是随口一说,因为很快他就挥师南下,攻向他的宿敌——陶侃的大本营——江陵城。   这段时间,陶侃并没在江陵,而是驻扎在王敦的大本营——江州豫章郡。他听说杜曾剑指江陵的消息后,准备回江陵防守。按照礼数,他出发前要跟顶头上司王敦辞行。   陶侃的僚属听闻此事,劝陶侃道:“您履立战功,一直深受王敦忌惮。下臣建议您直接回江陵,别去见王敦。否则,王敦很可能会趁机将您扣押。”   陶侃不听,径自去拜辞王敦。果不其然,王敦软禁了陶侃,几天后,王敦改派陶侃为广州刺史,又让自己的堂弟王廙(yì)取代陶侃成为荆州刺史。广州即是今天的广西、广东地区,在当时还是不毛之地,那里既非军事重镇,更远离政治核心。这相当于把陶侃给架空了。   这项任命一宣布,留在江陵的陶侃旧部全都火冒三丈,一气之下,居然跟杜曾达成和解,然后与杜曾联手阻止王廙来江陵赴任。原本,陶侃是唯一有望击败杜曾夺回荆州的人,这下,江东集团的荆州战略就因为王敦的私心告吹了。   此时,陶侃还在江州豫章,他正准备去广州赴任,却见王敦率军将自己府邸团团包围。   陶侃大惊失色,隔着府门问道:“王君,您这是什么意思?”   王敦喝问:“你旧部在江陵谋反,勾结杜曾,你知不知道!”   “下臣对此毫不知情。”   王敦本来就想借这机会彻底除掉陶侃。他冷哼一声,当即就要下令攻进陶侃府邸。这时,王敦的幕僚低声劝道:“将军万万不可!豫章太守周访跟陶侃亲如兄弟,您若杀了陶侃,周访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王敦听到这话,不禁犹豫起来。   陶侃见王敦徘徊不决,遂强作镇定地言道:“王君您是能裁断天下大事的英雄,今天这事希望您也能明察秋毫。”   王敦暗自盘算:杀陶侃容易,但很可能会激起更大的军界动荡。思来想去,他最终放弃了杀陶侃的行动。事后,王敦放陶侃去了广州,并把陶侃的儿子留在身边,算作挟制陶侃的人质。   陶侃躲过死劫后,特地去拜见了虽未出面,却保住自己性命的恩人周访。   周访大惑不解:“你屡立战功,怎么竟被贬到广州?”   陶侃百感交集,泪如雨下:“老兄你是不知道啊!去广州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江东集团首屈一指的名将陶侃,就这样被雪藏到广州了。他当然无法预知自己会在这蛮荒之地待多久,更无法预知将来自己会对国家社稷产生多大作用。现在,他所能做的唯有隐忍。   王敦这么飞扬跋扈,不仅让皇帝和同僚心有戚戚,也引起了部分族人的担忧。王敦的堂弟王棱与王敦理念不合,常常劝其安守本分。   王敦受不了王棱处处掣肘,便暗中挑唆部下将王棱刺杀了。   江东CEO   王敦位居江东集团最高军事统帅,甚至能随意任命不属于自己管辖范围的其他州刺史,可谓只手遮天。而他能拥有这么大权势,其实还是仰赖堂弟王导在内支持。用现在的话说,司马睿是江东集团董事长兼法人,王导则是大股东兼CEO。   就在司马睿坐镇建邺、王敦在外征伐的这些年,身为江东首席重臣的王导都干了些什么呢?   后世有些史家形容说——王导毕生只做过一件事,那就是竭尽全力协调江北士族和江东士族的关系。这话显然夸张,好歹王导还创建了“侨寄法”稳定江东政权,但从中也不难看出王导执政的重心。   “永嘉南渡”期间,江东政权逐渐被北方士人掌控。王导要做的即是尽可能照顾江东人的面子,平复他们的情绪。在这方面,王导可谓花尽了心思。   某日,徐州名士刘惔前去拜访王导。当时正值酷暑,刘惔迈步进了王导府邸,只见王导正裸着上身,肚皮贴在石棋盘上纳凉。   王导抬头看到刘惔,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句话:“何乃渹!”这是一句纯正的吴语,意思是:好凉快啊!   这副滑稽的模样,令刘惔哑然失笑。辞别王导后,有人问他:“王导这人什么样?”   刘惔答道:“别的不清楚,我只听他一个劲儿地跟我讲吴语。”要知道,当时全国都以说洛阳话为荣,但身为江东首席重臣的王导竟说吴语,这一下拉近了他与江东人的关系。   王导派遣下属巡察扬州各地政务。下属回来后向王导一一禀报,唯独顾和一句话都不说。   王导问顾和:“别人都说完了,你有什么要报告的吗?”   顾和板着脸答道:“我觉得您应该推行网漏吞舟的政策,而不是去苛察那些细枝末节的事。”   这位顾和属于“吴郡四姓”中的顾氏家族的成员。他既是江东名士,自然要为江东人的利益着想。江东政权中的大部分官吏本来就被江北士人垄断,也就是说,眼下的局势是江北人管着江东人,顾和当然不希望政策太严。这句话点醒了王导。   王导马上满脸堆笑道:“顾君说得对,说得对!是我错啦!”   网漏吞舟,这正是王导毕生奉行的准则。   一次,余姚县令山遐(山涛的孙子,山简的儿子)查出县里豪族虞喜(三国时期吴国名臣虞翻的后代)藏匿人口避税。山遐依照律法要处死虞喜。判决一出,顿时激起余姚县其他豪族的联合抗议。本来是虞喜犯法,可众多豪族反而向王导状告山遐判决不公。   王导不仅下令释放虞喜,更将依法办事的山遐撤职查办。   会稽太守何充为山遐申冤,这下,王导连何充也给罢免了。   面对江东错综复杂的局势,王导这样做自是为了避免激化矛盾。虽然到后来,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发展到纵容不法、姑息养奸的地步,但在政权草创初期,的确有利于江东稳定。   说王导毕生只做一件事是夸张,如果真这样,他最多也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和事佬罢了。基本上,自司马睿初到江东站稳脚跟,再到把势力范围向西扩张到江州、湘州、荆州,这一系列战略布局,无不是听凭王导定夺。   王导身为江东首席重臣,他的一言一行也都关乎政权的稳定。   桓彝(yí)刚到江东时,对周说:“我因为中原丧乱跑到这里,没想到这里也是一片萧条,恐怕真没指望了!”   可当桓彝去拜访过王导,并听完王导的战略规划后,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又对周说:“我先前听人说王导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王导真乃管仲(春秋时期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的名相)再世,江东无忧啊!”   不只桓彝如此,温峤也把王导比作管仲,司马睿更把王导比作萧何,足见其在江东的分量。   王导不仅是江东首席重臣,更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大名士。   有一年,财政入不敷出,国库眼看就要见底,只剩下几千匹粗布。可这些粗布根本值不了几个钱。   王导心生一计。他拿出几匹布,裁剪成风格独特的单衣分发给同僚。随后一连几天,以王导为首的几个大名士频频穿着粗布单衣招摇过市。   名士这个身份放到今天,还有另外一个称呼——时尚领袖。一时间,江东人无不跟风效仿,这种粗布单衣成了江东最时尚的款式。由此,粗布价格飙升,到最后竟然涨到每匹一两黄金。不消说,国库中的几千匹粗布全部以高价售出,财政危机得以解决。   这天,众多江北名士齐聚在长江岸边的新亭饮酒,周望着眼前滚滚江水,心情陡然变得惆怅起来。他叹息道:“若看不到这江水,我还以为自己身在中原……”   话一说出口,立刻勾起在座众人的乡愁。   王导见同僚士气萎靡,朗声说道:“光叹息有什么用?我们应当奋发图强,收复中原才对!”   收复中原,在未来几十年都是江东集团高举的口号。不过,纵然王导嘴上这么说,但他心里明白,江东集团靠着长江天险的保护相当安全。如果北伐中原,即便成功,也仅仅是收复了一片被战火蹂躏的焦土,短期内并没实际利益。而且,这会让江东集团在无险可守的平原地带与北方胡人领地接壤,以江东目前的实力绝对没法应付这种局面。而王导的真实意图其实是辅佐琅邪王司马睿割据江南,至于那个无可救药的皇室根本不值得匡扶,所以,收复中原并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   有段时间,长安皇帝司马邺征召王导任朝廷吏部郎,想把王导笼络到自己身边。王导回绝。他当然不会放弃一手经营的江东政权,去跟那个朝不保夕的落魄皇帝混。   正由于王导的辅佐,以及他的堂兄——江东集团最高军事统帅王敦不断对外扩张,司马睿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大,位子也坐得越来越稳,以至于当时朝野间广泛流传着一句话——“王与马,共天下”,这个王,指的是王导、王敦兄弟;马,指的是司马睿。   只是,王在前,马在后……   一个王朝的陨落   这些年,李雄割据巴蜀,建立成汉李氏帝国,他一直两耳不闻窗外事,踏踏实实做着土皇帝。基本上,也没人有工夫搭理他。   中原以北,曾幻想独立的大司马、幽冀都督王浚,于公元314年被汉赵将领石勒剿灭;大将军、并州都督刘琨跟北方鲜卑人结盟,联手抗击汉赵帝国,他至今依然坚持不懈地死撑着。   在汉赵帝国内部,石勒的分量越来越重,逐渐演变成能跟汉赵朝廷分庭抗礼的权臣和半独立军阀。   中原以南,长江以北的荆州纷乱不堪,同时存在着三股势力,由北至南依次是:荀氏行台派到宛城的江北都督荀崧;只能蜗居在襄阳,跟杜曾结盟的朝廷正牌荆州刺史第五猗;以及暂居长江以南,随时窥探荆州的江东集团伪荆州刺史王廙。   坐落于雍州关中地区的长安成了晋朝国都,晋室第四位皇帝司马邺像风中残烛一样,象征性地维系着皇室的存在。   而刚开始仅占据扬州的司马睿,已经把其势力范围顺利扩张到了江州和湘州,这位原本流落到江东的琅邪王,成了名副其实的江南霸主。随着实力越来越强,他的官位也越坐越高。我们来回顾一下司马睿的履历。   公元307年,司马睿初到江东时,官拜安东将军、扬州都督。   公元308年,司马睿在江东站稳脚跟,官拜镇东大将军、扬州都督、开府。   公元311年,“永嘉之乱”后,司马睿被荀氏行台推举为勤王盟主,他的势力范围从扬州向西扩张到了江州。   公元313年6月,司马睿被长安朝廷任命为左丞相、大都督、陕东都督。顺带提一句,同时被朝廷册封的另一位重臣名叫司马保(司马懿四弟司马馗的曾孙、司马越的侄子、司马模的儿子),他在贾疋死后占据秦州一带,官拜右丞相、大司马、陕西都督。这位司马保,据史书记载,是个体重高达八百斤的巨胖,头脑糊涂,性格懦弱,并没什么作为。   司马睿从扬州都督坐到了陕东都督,这意味着朝廷将整个中国大陆以陕(位于洛阳和长安中间,今河北省三门峡市附近)为界一分为二,无论是江北,还是江南,整个东边都是司马睿的,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吧。朝廷这么干,可谓用心良苦,旨在激发司马睿的北伐热情,鼓励其光复中原。然而,司马邺很快就失望了,司马睿虽然官拜陕东都督,但他的目标始终盯着长江以南,就算把整个江南都平定了,司马邺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司马睿的下一步正是跟朝廷争夺江北荆州的土地,而北伐,司马睿根本就没想过。   同年8月,司马邺无奈地派出一名使者来到江东,正式要求司马睿北伐中原。司马睿的回答也直截了当:“江东才刚稳定,我没工夫。”   公元315年4月,司马邺继续给司马睿升了官——丞相、大都督、都督中外诸军事(中央军最高统帅)。司马邺都快哭了。我让你当陕东都督,你不搭理我,现在我让你统领中央军,看在这个面子上,还是来救救我吧!中央军最高统帅这个职务,要是搁在太平盛世,肯定令所有人垂涎三尺,可如今,洛阳城早都被烧成废墟瓦砾,长安城也是过了今天没明天,所谓的中央军最高统帅,哪有江东霸主坐得舒服?   不用想也知道,司马睿还是没搭理皇帝。他专心地把自己的势力范围进一步扩张到了湘州,同时又委派王廙担任荆州刺史,随时准备跟朝廷争夺荆州控制权。   就这么一直耗到公元316年。9月,汉赵帝国大司马刘曜(这些年他的官位也是一路飙升)逼近了长安城。   司马邺悲痛欲绝。他哭得很凄惨,很绝望:“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没有外援,没指望了!朕决定开城投降,只盼望能给长安城的老百姓一条活路……”   公元316年12月11日,司马邺打开长安城的东门,向汉赵帝国投降。司马邺成了匈奴人的俘虏。   至此,晋朝历经四代皇帝,总共存在了五十一年后,宣告灭亡。   一个王朝就这样结束了。   晋朝亡了吗?   在历史上,这五十一年寿命的晋朝被称为西晋。不言而喻,有西就有东,接下来,我们即将看到东晋的崛起。   晋朝并不算亡。   作秀   公元317年初,长安沦陷、皇帝司马邺被俘的噩耗传到了江东建邺。   几乎所有人都在痛哭流涕。   几乎所有人也都在暗自窃喜。   在这些人中,琅邪王司马睿哭得最是荡气回肠。他看上去比所有人都悲伤,心里却比所有人都高兴。   “皇室遭此大难!我不能置之不理!拿我甲胄来!”言罢,他披挂甲胄,写下一篇勤王檄文传到各州郡,“我身为晋室丞相、大都督、都督中外诸军事,不能坐视社稷沦丧不闻不问!现号令全军,即刻北伐中原!”   司马睿激昂壮烈。   那么接下来呢?接下来就没什么了。   “先去筹集粮草吧。”司马睿随口打发淳于伯去准备漕运事宜。   到了临出征那天,司马睿怒了。   “漕运延误时期,这让我怎么北伐!”   漕运主管淳于伯牢骚满腹:就给我这么几天,明摆着是不可能的事。再说,你军队根本都没准备,就算粮草齐备了,难道你自己一个人吃着上路吗?   司马睿没跟淳于伯多废话,当即下令将他斩首示众。   刽子手举起刀,瞄准淳于伯的脖子猛地砍去。咔嚓一声,淳于伯头颅落地,鲜血飞溅。血溅得很高,很远,溅了围观的百姓一身,甚至溅到了司马睿和王导的脚边。   刑场顿时骚乱起来,围观的人群纷纷后退。   “血喷得这么远,淳于伯是冤死的!老天都为他鸣不平呀!”   这事越传越邪乎。没两天工夫,街头巷尾便交头接耳:淳于伯的血竟然顺着柱子逆流而上,直蹿两丈多高。   “淳于伯冤哪!”   司马睿的幕僚刘隗(wěi)上奏:“淳于伯罪不至死!漕运误期首先应该追究从事中郎周筵等人的责任。”   周筵即是先前帮司马睿解决了周氏叛乱的人。刘隗为何要把矛头指向周筵?原来,这位刘隗崇尚法家,他极反感王导纵容江东士族的政策,而且,他知道给周筵撑腰的正是王导。他的如意算盘即是希望通过这事引出王导。   王导把刘隗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他以退为进:“此事跟周筵无关,是臣的责任,臣请求引咎辞职!”他一点都不害怕,他知道司马睿绝对不会也不敢罢免自己。   局面相当复杂,对于司马睿来说,他根本就没想北伐,所谓漕运延误只是一个终止北伐的借口而已。可刘隗是自己心腹,王导又是自己最仰仗,也是最忌惮的重臣。司马睿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这事赖不到周筵,更没王导的责任,是我自己的错。”   最后,谁都没事。   曾经信誓旦旦北伐中原的大计,经这么一折腾,也就不了了之,没人再提了。   长安沦陷后,全国各地那些零零散散的晋室官吏纷纷逃亡,他们急于找到新的主子。   公元317年3月,司马睿等到了一位贵人。这人名叫宋哲,此前在司隶州担任弘农郡太守。他千里迢迢投奔司马睿,自然不能两手空空,他给司马睿带来了一件礼物。这件礼物很简单,只是一句话,但对于司马睿来说,已经足够昂贵了。   “就在国都沦陷的头一天,陛下给臣发来一封密诏!”说着,宋哲掏出了一张揉得烂糟糟的纸,像煞有介事地朗声念道:“朕寡德少恩,导致皇室不振,现诏令丞相司马睿全权统领天下事务,以期光复社稷!”   实话实说,在司马邺心里,如果可能,他估计都想拉着司马睿跟自己一块陪葬,他肯定把司马睿恨到了骨子里,又怎会在国破家亡后给司马睿奉上这么一份厚礼?退一步说,就算他想,也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事委托给一个既非重臣也非亲信的弘农太守去办。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此时,司马邺正被软禁在汉赵国都平阳,天底下任何人都能言之凿凿地说受了皇帝遗诏,且死无对证。   司马睿听完这封诏书就哭了,他是激动得喜极而泣。没了皇帝,换来这封把自己的地位又抬高一个层次的诏书,晋室势力中他就是名副其实的老大。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都心知肚明。   4月,以王导、纪瞻为首的江东群臣纷纷上奏,请求司马睿称帝。   类似这种事在前文中多次描写过,是要经过特定流程的。   司马睿是个本分人,他必须按照流程走。   “孤王是罪人哪!你们如果再逼我称帝,我就回徐州琅邪去!”他哭得感天动地。   群臣不依不饶,坚持让司马睿称帝。   司马睿怒了:“准备车驾,送我回琅邪!”这几乎跟玩笑没区别,因为徐州琅邪早就沦入汉赵帝国的掌控。司马睿要回老家,岂不等于是投奔汉赵?他还不如以自杀相威胁来得更真实。   群臣就这么由着司马睿折腾了一通,然后劝谏道:“回琅邪万万不可!臣明白您效忠社稷之心,不称帝可以,但请您务必称晋王!”司马睿先前的爵位琅邪王与晋王都是王,但本质上大不一样。晋,是晋室最初的封国,当初,司马昭便是从被魏朝册封为晋王,由此才奠定了晋朝的根基。   要想称帝,先得称王。这就是流程。   司马睿哭了一会儿,擦干眼泪,颔首应允。   公元317年4月6日,江南霸主——琅邪王司马睿改称晋王。   群臣这么苦口婆心地劝司马睿承袭大统,自是为了获取更多政治利益。到了这里,我们有必要介绍一下江东集团几位重要臣子的官位。   首先自然非王导莫属。他官拜骠骑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建邺中央军最高统帅)、中书监(中书省最高统领)、录尚书事(监管尚书台政务)、扬州刺史、散骑常侍、假节。   下面详细解释下这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官位。骠骑将军仅次于大将军,位阶二品,拥有自己的直属军队,这并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后面几项——都督中外诸军事、中书监、录尚书事、扬州刺史,也即是说,王导一人总揽尚书台、中书省两大行政机构,手握建邺中央军军权,兼管江东集团政治中心扬州政务。这实在是夸张得离谱。   接下来是王导的堂兄王敦。他官拜大将军,江、扬、荆、湘、交、广六州都督,侍中。如果说王导独揽政权,那么王敦毫无疑问手握江南全境军权。   可以说,这对琅邪王氏兄弟就是江东集团真正意义的主人。   王导觉得树大招风,便将都督中外诸军事婉言回绝,说白了,他不在乎,因为王敦的军事实力已经足够强悍。他之所以还知道稍加收敛,主要也是因为有政敌的存在。   前面讲过,王敦忌惮的人无非是广州刺史陶侃和豫章太守周访这些常年南征北战的名将。而王导的政敌,则是司马睿的亲信——御史中丞刘隗和尚书左仆射刁协。   司马睿虽然才略平庸,但不傻,他早就意识到王导权势过大,一直假手刘隗和刁协压制王导。之前刘隗弹劾周筵,企图引出王导,就是一个例子。只不过那件事本来是司马睿为终止北伐随便找了个碴儿,而刘隗为人性子太直,这事办得也有点让司马睿为难。刘隗和刁协此处一笔带过,在后面的故事里,我们将看到二人与琅邪王氏家族之间的殊死搏斗。   名将   司马睿称晋王时,他的势力范围已经囊括了整个江南,更渗透到长江以北的荆州部分地区。前面讲荆州时,曾提到隶属于朝廷势力的第五猗和杜曾。这个时候,晋王朝已经玩完了,二人像断了线的风筝,既不能投奔司马睿,也不愿做亡国奴投奔汉赵。他们只能蜗居荆州南部(长江北岸),算作一支独立势力苟延残喘。   第五猗在可悲地等死,或许他还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去投奔司马睿。   杜曾跟江东集团撕破过脸,以他的个性绝不会投奔司马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舍身一搏。   司马睿称晋王的这年秋天,杜曾突然挥师攻向扬口(今湖北省潜江市),赶跑了江东集团派来的荆州刺史王廙,紧接着又在女观湖一战中斩杀王敦部下赵诱,继而进逼到夏口(今湖北省武汉市)。一时间,杜曾的威名响彻江南。   当时陶侃已经去了广州,能对付杜曾的唯有靠周访。   周访手里只有八千人,兵力远逊杜曾,他要想打赢,只能靠出奇制胜。开战之日,他把军队分成左、中、右三组,自己坐镇中军,然后吸引杜曾攻击两翼。   战前,周访下令:“一翼败,鸣鼓三声。两翼败,鸣鼓六声。我下令前,中军不许妄动!”他很清楚,即便把兵力集中起来,也不可能打赢杜曾,更何况把本来就不多的兵力一分为三,不过,两翼所担负的使命也并非击败杜曾,而是尽可能拖延时间。   上午时分,战斗开始。   中午,左翼将领向周访告急:“左翼快撑不住了,请将军赶紧增援!”   “回去死战!守不住就提头来见!”周访狠心拒绝。   两翼只能继续跟杜曾鏖战,就这样一直打到下午,两翼再也顶不住了。   战鼓鸣了六声,周访知道,左右两翼已经全部崩溃。而杜曾的大军也开始围攻周访的中军。   中军外围与杜曾陷入苦战,但周访依旧纹丝不动,在他的中军大营周围,环绕着全军最精锐的八百壮士。这八百人像周访一样,完全不被外围战况干扰,每个人只是紧绷着神经,静静地等候着周访的命令。   时机还不到。周访继续忍耐着。   眼看中军也行将崩溃,杜曾率军冲到周访大营三十米开外的地方。这时候,周访一挥手,军营中顿时响起震天般的鼓声。这是出击的命令!八百壮士一鼓作气猛冲敌军。这场仗整整打了一天,杜曾军无不人困马乏,可这八百壮士却都是养精蓄锐,隐忍待发。转瞬间,战局出现逆转,杜曾被打得全军溃败。   这是一场惨烈的战争,周访拿自己的大半军队生生耗垮了敌军体力,然后发起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反击。倘若杜曾没有先攻打周访两翼,而是直接攻打中军呢?倘若杜曾击败周访两翼后撤军休整呢?战争,说白了就是在赌命。   当夜,周访没有休息,继续率军追击,一直把杜曾赶回到长江以北的武当(今湖北省丹江口市武当山镇)。   长江以南安宁了,周访乘胜进驻到荆州襄阳郡。   拿下了襄阳,荆州刺史王廙总算能真正上任了。可是,王廙本着不作不死的态度,到任后将陶侃昔日的故吏诛杀殆尽,闹得民怨鼎沸。没多久,他就被罢免了荆州刺史的官位,调回建邺担任左卫将军(隶属中领军,中层禁军将领)去了。   王敦对周访许诺:“你如果能彻底剿灭杜曾,我就让你做荆州刺史!”   周访大喜过望,满怀期待开始筹备对付杜曾的战略。   过了两年,公元319年,周访突然发动奇袭,成功俘获了杜曾和第五猗。战后,赵胤(其父赵诱在女观湖一战被杜曾杀死)将杜曾开肠破肚,生吃了心肝,第五猗交由王敦发落,而后也被王敦处死。至此,周访彻底剿灭了杜曾和第五猗,准确地说是剿灭了西晋王朝残余势力。江东集团的势力范围得以渗透到半个荆州(荆州最北部属于汉赵势力)。史书中将杜曾和第五猗归于叛贼之列,但事实上,这两个人却都是西晋朝廷实打实的正牌官员,可谓是成者王败者寇的典范。   我就要当上荆州刺史了!周访没有忘记王敦之前的许诺。   然而,等待他的不是荆州刺史,而是梁州刺史。梁州即益州北部的汉中,当时属于成汉帝国李雄的势力范围。毫无疑问,周访这个梁州是为侨州,管辖区域大不了。   那么荆州刺史又归谁了呢?王敦自己当了荆州刺史。事后,他为安抚周访,派人给周访送去了一大堆玉器。   周访气得暴跳如雷:“王敦把我当成商人来贿赂吗?”他举起玉器摔了个粉碎。   后来,周访依旧驻扎在江北襄阳郡,他梦想光复中原,全力整军备战,同时,他还肩负着司马睿私下委派给他的重要任务——在军事上制约王敦。   一个王朝的崛起   司马睿不敢草率当皇帝,一是要走个必经流程,二是因为真正的皇帝司马邺还没死。这个时候,司马邺还被软禁在汉赵国都平阳城。   司马睿等得很揪心。幸运的是,汉赵皇帝刘聪很体贴,他也不想让司马睿等太久。   公元318年2月,刘聪又像当初耍司马炽那样,耍了司马邺一番。酒席宴上,刘聪一会儿吩咐司马邺给群臣行酒,一会儿又令司马邺洗刷酒具。那些晋室遗臣见皇帝受到如此屈辱,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辛宾更是不顾一切跑向司马邺,抱着司马邺号啕痛哭。   刘聪当众砍了辛宾的头。辛宾的族兄辛勉也是个硬骨头,他拒不接受汉赵朝廷的任命,大义凛然言道:“大丈夫岂能为了苟活几年,就玷污了自己的气节?那样的话,我死后有何脸面去见武皇帝(司马炎)!”   刘聪对辛勉倒很是钦佩,他没再强逼,反而每月都给辛勉送去钱粮,但辛勉一直到老死也没有接受。   这事过去没两天,刘聪就杀了司马邺。司马邺是西晋最后一个皇帝,死时年仅十八岁。他死后被东晋追谥为“孝愍皇帝”。   不多久,司马邺的死讯传到江东。这次,司马睿哭得惊天地泣鬼神。他趁着抽噎的间歇,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终于死了……   就在这段时间,一位江北士人来到了江东建邺。这人名叫温峤,祖籍太原,属于一个非常庞大的豪门望族,他在镇守并州的大都督刘琨麾下效力多年,在与石勒的战争中屡建功勋。今天他来到江东,乃是受刘琨之托,给司马睿送上一份厚礼。   “刘公让下臣给晋王带句话,他说晋室虽然衰落,但天命不亡,刘公继续在河北抵抗胡人,只盼晋王能在江南延续晋室社稷。下臣也希望晋王能念及天下人的期待,登基称帝。”   司马睿感激道:“太真(温峤字太真),你们的盛情我心领了,这事先缓缓再说。不过,我很希望你能留在江东。”   温峤明白,虽然刘琨死命苦战,但北方已经彻底没希望了,自己留在江东不失为一个安身立命的良策。他点点头,答应了司马睿的邀请。   公元318年4月,江东群臣请司马睿称帝。   司马睿连连摆手:“不行,我不能接受。”   这依旧是流程。   纪瞻劝谏:“晋室断绝迄今已二年,您理应继承大业。倘若违背天意,大势一去再不能复得。刘聪早已称帝,陛下反而对称帝一事连连谦让,这跟对着火灾拱手作揖有什么区别?”   在群臣劝司马睿称帝这件事上,纪瞻表现得最积极,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称帝必须要符合民意,纵使司马睿麾下那些手握重权的江北士族再怎么支持,没有江东本地人的支持也是行不通的。在这种情况下,必须有能代表江东人的大名士站出来说句话。当初,江东名声最显赫的几大名士,首推顾荣、贺循、纪瞻、周玘。如今,顾荣已经病逝,周玘曾企图反抗江东政权,事后被气死。活着的只剩下贺循和纪瞻。贺循为人低调,曾多次回绝司马睿的任命,一门心思想辞职,这种消极态度让司马睿相当无奈。由此,代表江东人劝司马睿称帝的使命自然而然落到了纪瞻头上。   司马睿仍然不同意。他看了看群臣为自己准备好的御座,对身旁侍卫下令:“把御座撤掉!”   侍卫左右为难。纪瞻厉声怒叱:“敢动御座者斩!”   司马睿感动得稀里哗啦。   恰在这时,却闹出了一个笑话。   周嵩上奏道:“古代圣明的王者,主张先成全大义然后取之,先谦恭退让然后得之,这样才能保证社稷永世长存。臣建议先为社稷报仇雪恨,然后再考虑登基称帝。”   在场所有人顿时满脸黑线,彻底无语。   司马睿只好装没听见。他生怕再拖下去又冒出个像周嵩一样不识时务的蠢蛋,当即表示:“既然群臣执意坚持,我只好勉为其难了。”后来,周嵩因为忤了司马睿的意,被排挤出朝廷,担任新安太守。   这位周嵩是周的弟弟,绝对是个恃才傲物、口无遮拦的人。他的哥哥周则性格宽厚,兄弟二人留下很多有趣的逸事。   一次,周嵩喝多了,随手抄起烛台照着周脑袋砸过去,嘴里还骂骂咧咧:“你才气不如我,名声怎么反倒比我还高?”   周也不生气,慢慢悠悠地说了句话,差点没把周嵩笑死:“你对我用火攻,此乃下策。”   周嵩出任新安太守前还不知收敛,他满腹牢骚地抨击朝廷。司马睿警告周嵩说:“你桀骜不驯,轻视朝廷,这都怪我无德,管教不严!”   周嵩毫不服软,他借着司马睿的话茬儿回道:“尧帝和舜帝时代,朝廷里还有凶臣。陛下不如尧舜,哪能缺了我这种庸碌之臣!”   司马睿顿时火冒三丈,将周嵩押赴廷尉受审。廷尉的判决是将周嵩处死。后来,司马睿顾及周的面子才将周嵩赦免。   几天后,司马睿举办登基大典。就在这场空前庄严华丽的典礼上又闹出了件唐突事。   司马睿缓缓坐到了梦寐以求多年的御座上,他扫视着跪拜在自己面前的群臣,心里却是五味杂陈。这批人中有几个是自己的亲信?又有多少人唯王导马首是瞻?那些琅邪王氏成员以及与琅邪王氏结亲、结成政治同盟的豪门望族,再加上被王导一手提携的官吏,究竟有多少?   司马睿数不过来,也不敢去数。   突然,他冲着位列百官之首的王导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王公,过来,坐在我旁边吧!”   司马睿坐在御座正中央,向王导缓缓招手,但屁股却丝毫没动窝,显然,他没想真的给王导腾出位置。世人都说“王与马,共天下”,可是,你知道这话在我听来有多刺耳吗?纵然你琅邪王氏权倾天下,但今天,我希望你向世人表个态,证明这天下是我司马氏的,而不是你琅邪王氏的。   王导闻言汗流浃背:“陛下万万不可!如果天上的太阳下落尘世,那尘世的苍生又该仰赖谁呢?”   司马睿点点头,总算露出了些笑容。   公元318年4月26日,四十三岁的晋王司马睿正式登基称帝,延续了晋朝,因为他定都建邺,为了区别于之前的晋朝,史称东晋。   顶尖世家   对于这位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我们有必要再八卦一遍他的身世。他是魏朝初代名将夏侯渊的玄外孙(四世孙),曾经反抗过司马昭的“淮南三叛”之一诸葛诞的曾外孙,且很可能非司马觐亲生,而是夏侯光姬和一名牛姓小吏通奸所生。开国皇帝按照常理都该追尊先父帝号,但司马睿称帝后并没有追尊司马觐帝号,这或许也可以视为司马睿非司马觐亲生的旁门佐证。明朝思想家李贽把东晋称作“晋牛氏”,后世很多人更直呼司马睿为“牛睿”。倘若传闻属实,有这样一个背景的人继承了晋室社稷,实在很耐人寻味。   另外,此前渡江的司马家族成员也并非只有司马睿一人。东晋流传一句民谚:“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化为龙的“一马”自然是指司马睿,那么其余“四马”又是谁呢?   《晋书》中记载,其余“四马”分别是西阳王司马羕(艳g)、南顿王司马宗、汝南王司马祐和彭城王四人。其中,司马羕和司马宗是老实巴交的司马亮(被二愣子司马玮所杀)的儿子,二人是司马睿的堂叔。司马祐同样属于司马伦这一支,他是司马伦的孙子,也是司马羕和司马宗的侄子。再说彭城王,史书中没有明确记载他的名字,有人说是司马雄,也有人说是司马纮,莫衷一是。不过无论是谁,这二人都属于司马懿四弟司马馗的玄孙辈(东海王司马越这一支),也就是说,彭城王肯定是司马睿的族侄。   另外,《晋书》中还记载了一件事。就在司马睿称帝前,王敦认为司马睿贤明,怕将来难控制,便私下劝王导挑其他司马氏成员当皇帝。王导跟司马睿交情匪浅,多年他辅佐司马睿图的是什么?再说王导虽是江东第一重臣,甚至说是权臣都不过分,但他毕竟还算本分,无论是政治理念,还是性格,都跟王敦不一样。如果要立其他人为帝,司马睿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司马睿杀了。这种事王导大概是做不出来的。   可想而知,王导拒绝了王敦的提议。那么王敦心目中适合当皇帝又好控制的人选是谁呢?我们无从得知,兴许就是史书中那位没有记下姓名、辈分最低、年纪最轻的彭城王吧?   所谓“五马浮渡江”,说明至少有五位司马氏成员南渡长江。为什么说至少?其实,史书中记载渡江的司马氏成员远不止这五位,在东晋开国前后,还有部分幸存的司马氏成员逃到江东,后来,他们大多承袭了祖辈的爵位。   这年夏秋之际,固守豫州的荀氏行台彻底撑不下去了,荀组、荀崧等人带领整个家族渡过长江投奔东晋。荀组后来官拜司徒,荀崧官拜尚书仆射,荀闿(荀藩的儿子,荀组的侄子)与诸葛恢(“淮南三叛”中诸葛诞的孙子)、蔡谟一起合称为“中兴三明”。自汉末至魏晋,荀氏家族中走出的重臣、名臣不计其数,有“六世九公”(六代人中出过九位上公)之称。此后,这一显赫家族在长江以南继续延续着繁荣。   南朝时,荀伯子(荀彧七世孙)说过一句话:“天下最高贵的家族,没有哪个能超过琅邪王氏和颍川荀氏的。”这话虽是自诩,但琅邪王氏和颍川荀氏的确堪称中国历史上长期占据顶峰的名门望族。   再来说琅邪王氏。东晋开国时,王家的地位无人能出其右,这一切,都是因为王导和王敦的经营。司马睿称帝没多久,便让王导开府。而后,又让王敦担任江州牧、荆州牧。王敦只接受江州牧,却把荆州牧推掉了。司马睿只好改任王敦为荆州刺史。用脚后跟都能想得出来,无论是江州牧,还是荆州牧,都是王敦仗着权势要来的。王敦推掉州牧,当了刺史也无非是逢场作戏。整个江南地区,但凡出了建邺,就是王敦的天下,他连其他州刺史都敢自己任命,有没有这个荆州牧又有什么所谓呢?   前面讲王敦曾许诺让周访当荆州刺史,但事后食言,自己当了荆州刺史,指的正是这件事。按理说,周访是平衡王敦的重要军事力量,司马睿当然想让周访当荆州刺史。面对王敦的推辞,他何不顺水推舟把荆州刺史让给周访?   答案是司马睿不敢。他怕王敦,更拧不过王导。   当时,司马睿因为没有传国玉玺,被北方人讥讽为“白板天子”。按说玉玺只是个象征,如果司马睿真有实权,也不会得这么个外号,但遗憾的是,军政实权完全垄断在琅邪王氏手中。   司马睿为制约王敦,只能见缝插针。就在王敦官拜江州牧、荆州刺史的同时,司马睿给广州刺史陶侃加授了一个官职——交州都督。交州即是今天的越南,按照晋朝时的行政划分在广州以西。如此一来,陶侃有了交州的兵权,他虽然仍身处不毛之地,但也勉强能对王敦形成些掣肘了。   废土之上   中原,曾经是整个中国大陆的经济文化中心,可经过连年战乱,这里早已经是一片荒芜,大量破败的城池里,除了死尸,什么都没有剩下。但就在这片废土之上,却零零散散遍布很多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堡垒。   堡垒外围无一不是一圈密不透风的围墙,好一些堡垒用砖砌墙,差一些的用石块堆砌,或者干脆只有层层竖起的木栅栏。在围墙之外,还横七竖八地支着无数木头棍子,木棍的顶端全都削成尖刺,刺锋朝外。远远望去,这些小堡垒犹如刺猬一样趴在荒芜之地。堡垒都建造得无比简陋,与那些宏伟壮丽的城池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它们虽不美观,却能够在战争时最大限度保护生活于其中的人们的安全。   围墙的四周往往还高耸着一些塔楼,塔楼上配备了弓弩等长距离攻击武器,塔楼上无论白天黑夜总有卫兵驻守。这些卫兵的神经永远处于高度紧绷状态,他们警惕地瞭望着堡垒之外的危险世界。   堡垒建造的地点相当讲究,没有一个堡垒建立在广阔且道路畅通的平原上,基本上都是依山傍水,有些更隐藏在树林中。堡垒外的地面往往被人为弄得坑坑洼洼,壕沟纵横。   堡垒或大或小,大的可容纳几千家在里面生活,小的则仅能容纳几十家,大部分堡垒里的人并非一出生就在这里,他们有些是附近的农民,更有些是习惯了大城市生活的市民。然而,由于战火蹂躏,这些人不得不背井离乡,逃到堡垒中苟且偷生。   堡垒内人声鼎沸,大家基本像以往一样按部就班地生活,相比起那些庞大却沦陷的城池,这里反倒显得更有生气。略有不同的是,堡垒内的人几乎全民皆兵,操练演武声不绝于耳,而且,晋朝的很多法律在这里都不适用,几乎每个堡垒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法律。   距离堡垒不远往往还有农田,一定程度上填饱了堡垒内人们的肚子。不过,毕竟当时天灾人祸不断,农田又在堡垒之外难以保护,仅凭农田肯定不靠谱。于是,居住在堡垒中的人们为了生活,不得不发展出第二职业——抢劫,这是比耕种更靠谱的生活来源。   这样的堡垒,在历史上有个专属名词——坞堡。   坞堡是一种民间防卫性建筑,其历史相当悠远,大约在汉朝初期就已经存在了。汉光武帝时代,朝廷因为忌惮坞堡的军事性和半独立性,曾经下令将之全部摧毁。然而,坞堡文化由来已久,根本不可能彻底根除。东汉末年,黄巾起义蜂起,紧接着又到了群雄割据的乱世,坞堡再度承担起自己的作用,成了很多人的避风港。到了如今,坞堡文化又开始兴盛,在其庇佑下,无数濒临死亡威胁的人得以生存下来。总之,每逢战乱时代,坞堡的价值就得到最大化的发挥。   明明城池更加坚固,为什么人们会选择在坞堡中求生?这说起来很简单,也很可悲,因为人都快死光了。城池太大,人少根本守不住。   坞堡的最高头领也有个专门的称呼——坞主。坞主多是地方豪族的领袖,当然,在“永嘉之乱”期间,也有很多晋朝官吏甚至是山贼草寇凭着自己的实力抢占坞堡,成为坞主。在坞堡内,没人敢反抗坞主的命令,否则被驱逐出坞堡,只有死路一条。   大多数坞堡都保持着独立性,他们不归属任何官方势力,但凡出现在坞堡面前的军队,无论是汉人、匈奴人、鲜卑人、羯族人……坞主多倾向于诉诸武力解决问题。不过也有些坞主,为了自保采取外交手段,他们或投靠江东集团,或投靠汉赵帝国……   中流击楫   让我们回到公元315年,也就是司马睿将其势力范围扩张到湘州的同年。   就在长江以北,距离江东建邺三百多公里的兖州谯郡一带,一支军队正虎视眈眈地驻扎在一所坞堡附近。军队的头领名叫祖逖(tì),他隶属于江东集团。祖逖刚刚派出一名使者前去劝降坞主张平,他自忖兵力不足以跟张平抗衡,便希望借助外交手段解决纠纷,再者,他也希望能得到张平的援助,因为他心存一个远大的梦想——把侵犯家园的异族人彻底赶出中原大地!   此刻,祖逖焦急地盼着使者给他带回张平的答复。他回首,向身后这支两千人的军队望去,心头无限感慨。   两年前,司马睿被西晋朝廷授予左丞相、大都督、陕东都督的官职。然而,司马睿根本无意北伐。祖逖心里很不是滋味,没多久,主动请缨北伐。   那时节,司马睿的注意力全在荆湘,更委派自己的荆州刺史跟西晋朝廷争夺荆州控制权,不过,他表面还必须要维护自己尊崇皇室的形象。而且,收复中原对任何一个正统晋朝势力来说,都是责无旁贷,面对祖逖请战,他自然不好意思直接拒绝。   “我任命你为豫州刺史,即刻北渡长江。”一个官衔就是一句话的事,司马睿无须吝啬,但北伐需要兵,需要粮,轮到这些实打实的,他却一样拿不出手了。磨了半天,司马睿总算拨给祖逖一千人的军粮和三千匹布。兵?你自己去解决吧。武器装备?更是什么都没有。   好!我就自己解决。   祖逖毫不退缩,他带着当初跟随自己逃到江东的一百多户人,带着司马睿甩给他的这点家当,毅然决然踏上了北伐的征途。渡过长江时,祖逖高举手中佩剑,猛击船楫,立下誓言:“我若不能扫清中原,就如这滔滔江水一样永不回头!”   北渡长江后,祖逖自己打造兵器,一点一滴会集了两千多义兵,然后一步一个脚印,北上三百多公里,竟然一路打到了黄河以南的兖州。   不容易啊!祖逖回想这些年的经历,其中的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等了大半天,使者回来了。确切地说,是使者的人头被张平送回来了。   祖逖没能成功劝降张平有两个原因。其一,祖逖官拜豫州刺史,可这个坞主张平,此前也被刘琨势力封为豫州刺史。张平不免担心,如果自己投靠祖逖,那谁才是真正的豫州刺史?其二,祖逖派去的使者也是个草包,这人性格暴烈乖张,在谈判席上没两句话竟跟张平闹翻了脸。   既然谈判无果,只好开打。祖逖设离间计,诱惑张平的部下将张平刺杀。可紧接着,与张平结盟的另一所坞堡的坞主樊雅又收纳了张平旧部,向祖逖连连发起攻击。   祖逖兵少久攻不下,遂向同属于江东集团的王含(王敦的胞兄)寻求援助。王含派桓宣增援。这位桓宣与樊雅有些旧交情,祖逖请桓宣去游说樊雅。桓宣两度游说,终于成功劝樊雅投降。   如此,祖逖攻克了兖州谯郡两处最强大的坞堡势力,随后进驻到谯城。   刘琨陨落   公元316年,祖逖得到一个噩耗。和他秉承同样理想的挚友——与汉赵帝国死磕到底的刘琨被石勒打得全军溃败,并州完全沦陷。刘琨仅以身免,只身逃到幽州寻求鲜卑盟友段匹?(dī)的保护。   一年后,鲜卑段氏发生内乱,段末杯击败段匹?,并俘虏了刘琨的儿子刘群,刘琨继续跟着段匹?混。段末杯让刘群给刘琨写信,劝刘琨刺杀段匹?。不幸的是,这封信被段匹?截获。段匹?将刘琨缉拿下狱。   公元318年,王敦派来一名使者会见段匹?。刘琨听闻此事,叹息道:“王敦派来使者,段匹?却一个字都没跟我提,料想他一定是打算杀我了。生死有命,只恨不能报仇雪恨,九泉之下无颜见父母。”使者走后,段匹?果然将刘琨处死。   关于这段记载有必要特别说明。刘琨的原话是:“处仲(王敦字处仲)使来而不我告(倒装语法,意为告我)是杀我也。”古文没有标点符号,且习惯省略主语,倘若我们加上标点,再加上主语,这句话则可以翻译成两种意思。   一、处仲使来,而(段匹?)不我告,是(段匹?)杀我也。   二、处仲使来,而(使者)不我告,是(王敦)杀我也。   那么说,到底段匹?要杀刘琨?还是王敦遣使者授意段匹?杀刘琨呢?《晋书》的作者理解成了第二个意思,即王敦要杀刘琨。但是,身在江东的王敦与被囚禁在北方的刘琨根本没有任何利益冲突,王敦何来杀刘琨的想法?再者,刘琨的命被鲜卑人攥着,王敦似乎也没能力决定刘琨的生死。《晋书》作者倾向把刘琨的死因归咎于王敦,大概不乏给这位嚣张跋扈的权臣栽赃的意思。   因此,本书采纳了第一个意思,即段匹?要杀刘琨。而且,段匹?杀刘琨的确事出有因。一方面,他怀疑刘琨与段末杯暗通;另一方面,他忌惮刘琨的影响力,担心将来控制不住。   总而言之,这位当年只知道吟诗作赋的纨绔子弟(“金谷二十四友”之一),后来却怀着伟大理想,坚持不懈与匈奴人、羯族人抗争十二年的西晋名将刘琨,就这样含冤而死了。   就在刘琨死的同年,汉赵皇帝刘聪也魂归西天,其子刘粲继承皇位。没过俩月,汉赵外戚靳准发动政变刺杀刘粲。眼见汉赵帝国没了皇帝,汉赵相国刘曜站出来,一边主持大局讨伐靳准,一边趁势坐上了皇帝宝座。   公元319年,刘曜定都长安,把国号由“汉”改为“赵”,这是“汉赵”(前赵)这一称呼的来历。同年,汉赵帝国的最大军阀石勒宣布独立,国号也是“赵”,故称“后赵”。当时,刘曜的汉赵帝国占据雍州,石勒的后赵帝国则囊括整个中原及黄河以北,成为中国最强势力。   英雄   石勒灭掉刘琨后,得知祖逖把手伸到兖州,觉得很不安,马上派堂侄石虎挥师南下,将祖逖围困在谯城。祖逖顽强奋战,石虎久攻不下撤退。   公元319年,石虎再度率五万大军攻打祖逖。祖逖手里仅有几千人,被迫撤回淮南。石虎返回北方后,留下部将桃豹驻守蓬陂(今河南省开封县南)的坞堡,继续钳制祖逖。   公元320年,祖逖回击桃豹,两军打了一个多月,不分胜负。一旦陷入僵持,拼的就是粮食了。然而,祖逖的粮食并不充裕,可同时,桃豹对粮食的需求也同样迫切。   祖逖心生一计。   这天,桃豹眼睁睁看着祖逖的一千多人个个扛着满满的米袋招摇入城。就在运粮大部队进城后,几个落后的运粮兵累得满头大汗,他们实在走不动,便把米袋堆在城外,坐下休息。   “追上去!”桃豹一声令下。   运粮兵见桃豹追来,顾不上捡起米袋,一溜烟逃进城。   桃豹挥剑划破米袋,白花花的稻米撒落出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祖逖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军粮?可事实上,仅有留给桃豹的几个米袋装的是粮食,而那些早早进城的一千多人背的则全是沙土。   桃豹颓丧了,拼粮食根本拼不过祖逖,他的士气日益低落。   不过,祖逖没有后勤部队,桃豹却有。   过了段日子,石勒给桃豹送去大批军粮。   桃豹很高兴。   祖逖更高兴。他在途中设下埋伏,将军粮全都抢了过来。   这下桃豹彻底绝望了。他不得不退出蓬陂坞堡,逃到封丘。   随后,祖逖将黄河以南的石勒势力一个接一个地吞并。渐渐地,大批坞主投奔到祖逖麾下。   有些坞主,起初因形势所迫把自己的亲人送给石勒做了人质。祖逖便与这些坞主秘密达成协议,他常常假装派兵攻打,避免让坞主为难。   有些坞堡彼此敌对,整天打来打去,祖逖出面调停,让这些坞堡全都听从了自己的号令。受过祖逖恩惠的坞主越来越多,从此以后,只要石勒军一有风吹草动,坞主都会提前通报祖逖。由此,祖逖在攻打石勒时总能占尽先机。黄河以南的大片区域,包括豫州、兖州、徐州终于摆脱了胡人的奴役。   祖逖真的收复了中原!   祖逖能征惯战,擅用奇谋外交,但这并非他与其他名将的最大区别。他真正超越众多名将、被后世称为英雄的原因在于,他懂得一个道理,战争的目的是拯救,而不是灭亡。祖逖收复中原后,开始大力发展农业,无数荒废的农田呈现出勃勃生机,再加上他性格平易近人、礼贤下士,深得下属与百姓爱戴。   石勒怕了。他派人修缮范阳成皋县的祖氏祖坟以求讨好祖逖,又给祖逖写信希望能握手言和。   祖逖绝不可能与这个屠杀几十万汉人的刽子手和解,他没给石勒回信,不过允许治下百姓与北方胡人通商。这项举措让他获得了丰厚的税收利益。祖逖的实力越来越强。   身在江东的司马睿绝想不到,当初一兵一卒都没拨给祖逖,仅支出一千人的粮食和三千匹布就换来了如此巨大的成绩。   祖逖几乎实现了自己昔日的誓言,但他没有返回江东,因为在黄河以北和洛阳以西,匈奴人和羯族人依然在摧残着汉人的生命和文明。   算起来,自公元313年至今,祖逖已经跟胡人抗争了整整八年。然而造化弄人,有些事是祖逖无力改变的。就比如,他在司马睿不想北伐的时候执意北伐,忤了主君的意。   要知道,祖逖渡江北伐的时候,西晋皇帝司马邺还活着。司马睿不免生出这样的疑问:祖逖难道想重振西晋社稷?那自己这个朝廷又往哪儿摆?虽说现在司马邺死了,但在司马睿心里,祖逖不属于值得信任的人。   公元321年,司马睿派戴渊担任司隶、兖、豫、冀、雍、并六州都督(司隶州、冀州、雍州、并州在胡人领地,这里指的是长江沿岸的侨州)。兖州和豫州都是祖逖呕心沥血,豁出命才打下来的,可戴渊犹如空降兵,一下子坐享了祖逖多年的成果。这算什么事?先提一句,司马睿让戴渊统领六州兵权,里面其实大有文章,这里先卖个关子,后面马上会解释。   祖逖心里积压多年的痛苦一下子涌了出来。   纵然痛苦,但北伐大业不能停!   祖逖继续修缮武牢城。这里北临黄河,视野辽阔,乃是震慑后赵石勒的桥头堡。   这天,祖逖突然对侍奉自己多年的羯族奴仆王安言道:“你和石勒是同族,还是回北方另谋生路吧。你跟了我这么久,这些盘缠你带着路上用。”   王安闻言,泪如泉涌:“祖大人恩情,在下永世难忘,日后如有机会,定当报答!”后来,王安出仕后赵任左卫将军,又过了很多年,他果然不负誓言,报答了祖逖的恩情。   秋天的一个夜晚,悲伤的祖逖,一个人坐在武牢城的城头上思念着故友刘琨。   我们年轻时,半夜被鸡鸣惊醒,总是相约着一起练武。你说你要枕戈待旦(头枕兵器睡觉),志枭逆虏(立志消灭敌人),怕我抢在你前面建功立业。不想你先我而去,如今,我要追随你的脚步了。   他仰望夜空,看着头顶上一颗忽明忽暗的星星,暗自叹息:“那颗星即将陨落,那就是我……”   祖逖不觉落下眼泪,而后仰天长叹:“眼看就能平定黄河以北,可上天要杀我,上天不佑我晋室江山哪!”   公元321年晚秋,那个时代最伟大,或许也是唯一的英雄——祖逖病逝于兖州雍丘(今河南省杞县),享年五十六岁。   很多年前,祖逖曾跟刘琨说过一句话:“真希望赶上天下大乱,那时候豪杰群起,我们一定能携手纵横中原!”   《晋书》中,史家这样评价说:刘琨年轻时声色犬马,阿附贾谧,想来就是个轻佻之徒;祖逖闻鸡起舞,盼望世事多难,也无非是出于趁乱取功的狂妄心理。没料真到国家沦亡之际,二人却能一改往日浮华,挺身而出,只手擎天驱除鞑虏,终成一代名将,成就千秋万世的英名!   祖逖死后,弟弟祖约继承其军队的统治权。不过祖约能力不济,仅仅一年光景,他就又被石勒赶回到淮南,将兖州、豫州一带拱手让出。   祖逖毕生的努力真就这样付诸东流了吗?当然没有,他给后人讲述了一段波澜壮阔、感人肺腑的故事,讲述了一个痴狂妄想是如何变成毕生信念的故事,讲述了一个轻浮少年是如何成长为伟大英雄的故事。   英雄,懂得战争的目的是拯救,而不是灭亡。   矛盾升级   早年,祖逖听说王敦仗着声势威压皇室的时候,放过豪言:“阿黑(王敦小名)若敢对朝廷不恭,我必讨伐之!”   如今,祖逖死了。   这段时间,驻军江南重镇武昌,山高皇帝远的东晋最高军事统帅——大将军兼江、扬、荆、湘、交、广六州都督王敦,可以算是整个江南真正意义上的土皇帝。近来,他对司马睿很有意见。   他主要不是为自己,而是替堂弟王导憋着一肚子气。近两年,司马睿一直不遗余力地提拔心腹臣子来扼制王导的权力。   司马睿的心腹臣子即是前面提到的两个王导的政敌——刘隗(wěi)和刁协。司马睿登基后,任命刘隗为丹阳尹,刁协为尚书令。尚书令就不用多解释了,我们主要讲讲丹阳尹。东晋国都建邺所在的郡是丹阳郡,其地位等同于西晋的京畿地区河南郡。丹阳尹即丹阳太守,与河南尹一样,叫尹而不叫太守,只是为了凸显京畿郡的重要性。丹阳尹刘隗一手控制京畿地区政务,刁协则控制尚书台政务,二人是响当当的实权派。   刘隗和刁协跟王导闹翻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二人均崇尚法家,主张严刑峻法;王导则号称江东最具分量的和事佬,主张宽松政治,宁可网漏吞舟,也不能苛察执政,平常干得最多的事,就是各种法外开恩送人情。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政治理念,注定双方不会和睦相处。   刘隗和刁协既然没法抱王导的大腿,摆在他们面前的路也就差不多绝了,还能找谁当靠山?唯一的选择就只有想压制王导的司马睿。诚然,也可能二人是在王导权力飞速膨胀的过程中,对受压迫的司马睿起了同情心。无论他们是从感情角度出发,主动投怀送抱,还是从利益角度出发,企图押个大宝豪赌一场,总之,他们成了江东集团数一数二的保皇派臣子。   不过,历史上那些推崇法家者大多性格苛刻狭隘,最有名的就是春秋时期帮助秦国变法的商鞅,他由于得罪太多人,失势后惨遭车裂之刑。而刘隗和刁协也同样有这个性格缺陷,凡事以法为先,不讲人情。与其说这是他们超前的法治理念,莫如说这更符合他们的性格特征——管你皇亲国戚还是豪强权贵,谁犯法就治谁,毫不姑息。正因为这样,绝大多数的同僚都恨不得把他们生吞活剥,更何况,二人跟王导为敌,同僚就算是为了讨好王导,也断不会给二人好脸色看。   荀藩的儿子荀邃跟刁协是亲家,刁协想让荀邃做吏部尚书,可荀邃为了跟刁协撇清干系,死都不肯答应。   一次,周在尚书台突发急病,刁协连夜救治,照顾得无微不至,总算把周给救活了。翌日黎明,周的弟弟周嵩闻讯赶到尚书台,他一见到周,就破口大骂:“你怎么跟刁协这佞臣有来往!”周嵩对刁协恨之入骨,其原因当然不像他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原来,周嵩曾因仗势欺人受到过刘隗的弹劾,他本来犯法在先,却把秉公执法的刁协、刘隗称为佞臣,实在有点不讲理。   江东集团的大小官吏多属士族豪门,平日里少不了欺男霸女。他们无一不是对主张法外开恩的王导感恩戴德,同时也给刘隗和刁协瓷瓷实实扣了顶佞臣的大帽子。凭良心说,二位“佞臣”绝对不会干出中饱私囊、以权谋私这类事。不过,二人能成为司马睿的亲信也并非因为司马睿崇尚法家,而是因为他们与王导对立的政治立场。   王导在江东人气越足,也就越不招司马睿待见。   王导心里也很不爽,但依他的性格,绝对不会跟司马睿产生正面冲突,他喜欢低调处理这类棘手事——继续在私下跟同僚拉帮结派,他很清楚,只要同僚挺自己,司马睿肯定拿自己没辙。但这种局面却让王敦忍不下去了。王敦能如此得势,全因为有王导在朝廷里撑腰,他绝不能坐视王导被皇帝挤对不闻不问。   老弟为人太软弱,还得靠我出马才能解决这糟心事。   于是,他上了一封言辞激烈的奏疏为王导申冤。奏疏大意如下:“我记得陛下您说过,‘咱们三个(指司马睿、王导、王敦三人)应该成为像管仲和鲍叔牙那样的挚友’,这话我一直铭记于心,也相信昔日的恩情不会随着时间消磨……如今世道荒弊,人心躁动。王导又担负着辅弼重任,难免被佞臣诋毁,如果您听信谗言,肯定会引起臣子疑虑,到那时候可就不好办了……”   这话毫无疑问是警告司马睿,如果你敢再挤对王导,有可能激发政变。这封具有威胁性质的奏疏,在送达皇宫前却先传到了王导手里。   王导很愁。   前面讲过很多关于王导、王敦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彼此做后盾,联手控制东晋军政大权的事迹。然而,王导和王敦并不属于一类人。王敦是权臣,他嚣张跋扈,什么都豁得出去,什么都干得出来。王导也是权臣,他认为人不能什么都豁得出去,什么都干得出来。   《世说新语》中记载了王导和王敦的一个小故事。   一次,王导和王敦到石崇(“金谷二十四友”之一)家赴宴。石崇有个规矩,婢女劝客人喝酒,若客人不喝就要把婢女杀掉。王导为保住婢女的命,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王敦则坚持不喝,直至石崇杀了三个婢女都无动于衷。事后王导责备王敦,王敦却道:“他杀自己家人,关咱们什么事?”   前文曾讲过这故事在《晋书》中的另一个版本,只是石崇变成了王恺。无论石崇(或王恺)劝酒杀婢女是否属实,从中不难看出王导和王敦两兄弟迥异的性格。   王导只想当一个温和的权臣,凡事都尽量避免采用过激手段。   “王敦添什么乱?再这么闹,指不定会惹出多大麻烦。”   他把王敦的奏疏原封不动退了回去,希望能息事宁人。   然而王敦不依不饶,二度上奏。最终,这封奏疏还是送到了司马睿手里。   司马睿看毕,脸色煞白,冷汗直流,他不只是生气,更多的是害怕。他心知王敦绝非虚张声势,再跟王导斗气,意义不大,如何克制王敦,才是当务之急。   插手湘州   丹阳尹刘隗给司马睿出了个主意:“陛下得挑选些心腹臣子出镇各地,以对王敦形成掣肘。”   司马睿当然也想,可是,基本上整个江南,包括江州、湘州、荆州早都被王敦控制得死死的,要想插手谈何容易?司马睿只能等,等待契机的出现。   与此同时,王敦也意识到司马睿对自己的敌意,他开始加大力度往各地渗透势力。   公元320年夏天,梁州(侨州)刺史周访死了。王敦上奏朝廷,让湘州刺史甘卓转任梁州刺史。甘卓出身江东豪族,这些年历经战争,但非王敦嫡系。王敦此举一石二鸟:一是要削弱甘卓的实力;二是要把真正有价值的湘州刺史之位腾出空,好借机转手给自己人。   甘卓不是王敦嫡系,同样也不是司马睿嫡系,于是,让甘卓转任梁州刺史的委任状很快获得朝廷的首肯。甘卓离开湘州,屯驻到了荆州襄阳郡,管理临近几个县的梁州侨民。   湘州刺史的职位一空,王敦的机会就来了,同样,司马睿的机会也来了。   紧接着,王敦向朝廷推荐自己的心腹幕僚沈充担任湘州刺史。按以往的惯例,这事再简单不过,因为朝廷里有王导撑腰,但凡是王敦推荐的人没有通不过的。可这一次,王敦失算了。   让沈充担任湘州刺史的委任状久久没有批下来。因为湘州刺史正是司马睿唯一的救命稻草,任凭王导怎么说,他愣是把这事压了下来。他已经有了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湘州刺史人选。   深夜,司马睿召见谯王司马承。这位司马承即是“五马浮渡江”中的其中一马,他是司马懿六弟司马进的孙子,论辈分算是司马睿的族叔,官任左军将军(皇宫禁军中层将领)、散骑常侍。   司马睿开诚布公道:“王敦有叛乱的苗头,我想让叔父担任湘州刺史来制衡他。”   司马承想了想,答道:“臣临危受命,不敢推辞!不过,湘州曾因杜弢聚众起义,搞得民生凋敝,臣屈指算来,需要三年整顿军务,如果时间仓促,臣就算拼了老命恐怕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司马睿有点失望,但他还是相信司马承的忠心,遂顶着群臣的压力,于公元320年底正式任命司马承为湘州刺史。不仅如此,他又给司马承加了一磅,让司马承兼任湘州都督。也就是说,司马承一手包揽了湘州军政大权。   司马承去湘州的路上途经武昌,出于礼节,他得去拜访王敦。   此时,王敦正因为亲信沈充没当上湘州刺史耿耿于怀。他见到司马承就奚落道:“您是位风雅文士,却非将帅之才!”   司马承回道:“王公这话可就不对了。即使铅制的刀也能切割!”原文“铅刀一割”是个古代成语,源自东汉名将班超的话,意喻才能平庸的人偶尔也能派上用场。   王敦懒得搭理他。待司马承走后,他鄙视道:“谯王只会学古人豪言壮语,肯定没什么作为。”   不想,司马承来到湘州后,勤勤恳恳,秣马厉兵,成绩斐然。   不过,司马承说过重振湘州需要三年光景。司马睿当然不敢把宝押在他一个人身上。   布局江北   公元321年,司马睿等来了又一个机会。   祖逖历经多年艰辛,基本平定了长江以北、黄河以南的兖州、豫州、徐州大片地区。   司马睿的机会,建立在牺牲祖逖利益的代价上。   他委派戴渊担任司隶、兖、豫、冀、雍、并六州都督。毋庸置疑,他把戴渊抬到江北军事统帅的位子上是为了制衡王敦,可阴错阳差,这最终竟导致祖逖内心不平,郁郁而终。关于戴渊的出身,前面讲过,他出身士族,但到他这一代时家道中落。戴渊沦为江洋大盗,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绑架了江东名士陆机,陆机一句话令他大彻大悟,当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同时,司马睿又委派刘隗担任青、徐、幽、平四州都督。我们知道,刘隗的官职是丹阳尹,手握京畿郡政权,司马睿连刘隗这么重要的角色都派出去,说明他能用的人的确少之又少,说白了,他为换来地方军权放弃了京畿郡的政权。   戴渊任六州都督,刘隗任四州都督,乍一听牛气冲天,但实际上,戴渊、刘隗治下只有兖州、豫州以及半个徐州是实实在在的,其他七个州(司隶、幽、冀、雍、并、青、平)都是侨州。侨州即是微缩版的州,辖区不过几个县。而即便是那些名副其实的州,经过连年战乱,再加上不受朝廷管辖的坞堡势力,实力也强不到哪儿去。可想而知,这二位军事统帅压力重大。话说回来,这的确也是司马睿所能争取的极限了。   刘隗给司马睿出了个主意:限定豪族奴客数量,超过规定数量的奴客一律裁撤。奴客本身没有户籍,不能侍奉豪族就变成了流民,如此再把这些流民征募为兵。   刘隗的计策一石二鸟,既削弱了豪族的实力,又扩充了军队。不过,这是一把双刃剑,其弊端就是让刘隗更不得人心。   司马睿照此实施,征募了二万流民(都是强行遣散的豪族奴客),并把这批军队尽数移交到刘隗和戴渊手中。   王敦得知后,给刘隗写了一封警告信:“陛下对你宠信有加,我也打算和你携手匡扶社稷,平定海内。如果你能接受我的好意则帝业兴隆,否则就别指望天下安宁!”   刘隗也给王敦回了一封信:“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引自《庄子》,指人在道义面前分道扬镳)。我的志向只有尽股肱之力为社稷效忠。”   王敦看信后,火冒三丈,他知道刘隗是要跟自己作对到底了。   司马睿把司马承、戴渊、刘隗都派了出去担任藩镇大员,而他的另一个亲信——尚书令刁协则依旧坐镇尚书台,毕竟,尚书台政务是重中之重,绝不能放手。可是,紧邻建邺城西的防御重镇——石头城还没人驻守,司马睿只好从矬子里拔将军,他想到之前江东豪族周氏叛乱时,周札没跟侄子周勰(xié)搅在一起,便让周札统领石头城的驻军。   周札明白这意味着自己将成为王敦的眼中钉,死活不上任。司马睿连利诱带恐吓,跟周札扯了半天皮,最后周札才勉强答应。   司马睿手里的牌差不多打光了。尚书纪瞻给司马睿提了个醒:“如果真到了社稷动荡之际,臣认为江北的流民帅也能派上用场。”   纪瞻是最早支持司马睿政权的江东名士,而今,随着顾荣、贺循的相继去世,他成了江东名士中资望最高的重臣。那么,纪瞻所说的流民帅又是些什么人呢?   先前讲过,祖逖北伐将后赵石勒逼退到黄河以北,而黄河以南和长江以北的区域——包括徐州、兖州、豫州以及扬州淮南郡,则零零散散遍布着大批流民军。流民军的统帅多是坞主,他们接受朝廷的官爵,名义上隶属东晋,实质上却保持半独立性。朝廷对这帮泥腿子从来都没好感,严令禁止他们渡过长江:一来避免扰乱江东稳定;二来让他们充当东晋和后赵之间的缓冲层。   “那帮人能靠得住吗?”司马睿这么前怕狼后怕虎,也不是没道理。事实上,流民帅为了生存,杀人越货、打家劫舍纯属家常便饭,就连先前名声最好的一个流民帅——祖逖初到江北时,都因实在过不下去而到处抢劫。   “流民帅的确鱼龙混杂,不过也有心系社稷的忠直义士。郗鉴就是其中翘楚。”   江北流民帅多如牛毛,为何纪瞻独独看重郗鉴呢?原来,流民帅多出身寒门,就算有出身士族的,名声也不大响亮。也即是说,流民帅群体与江东朝廷根本不搭调。在这群土包子堆里,名士郗鉴绝对算凤毛麟角。   早在几年前,郗鉴就因为声势浩大被司马睿任命为兖州都督。说到这里,不得不提戴渊的官职——六州都督,其管辖的兖州和郗鉴可是有冲突的。出现这种情况并不稀奇,那些流民帅的官职本来就乱七八糟,他们有的接受东晋朝廷封的官,有的保留往日西晋朝廷、荀氏行台,甚至刘琨封的官,还有的更是接受石勒的官爵,在东晋与后赵之间首尾两端。而且,朝廷封给官爵他们也根本不在意,最多算开张空头支票,因为流民帅整天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指不定哪天就被灭了。司马睿让戴渊担任司隶、兖、豫、冀、雍、并六州都督的时候,大概早忘了先前还任命过郗鉴这个兖州都督吧。   “纪公的意思是?”   “召郗鉴入朝,让他把部下带到建邺以增加朝廷军力。”   这是一招险棋,姑且不提郗鉴本人是否如纪瞻形容得那么靠谱,光想想建邺充斥着大批流民军,就让司马睿心里发毛。但纪瞻的确是一心帮司马睿对付王敦。司马睿犹犹豫豫道:“明天上朝,你把这事提出来跟公卿商量商量吧。”   翌日,纪瞻正式上疏。他先是夸了郗鉴一番,末了又不忘补了一句:“这事臣难免有考虑不周的地方,还得请王导大人定夺。”大半生混迹政坛的纪瞻无疑是个老油条,他这么一说,两头不得罪。   可是,这事一到王导那自然也就进展不下去了。王导比司马睿更怕流民帅,他除了担心流民帅扰乱建邺秩序,更担心的是流民帅个个手握重兵,难免削弱自家权力。最后,召郗鉴入朝的事只好暂且搁置。   公元321年,司马睿布完所有的棋子,终于把手伸向王敦的后盾——王导。他晋升王导为司空,顺便剥夺了王导骠骑将军的官位。这显然是明升暗降,王导在建邺没了兵权。   司马睿大大松了一口气。可是,他这口气并没能松太久。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江州武昌是江南军事重镇,同时也是东晋权臣——大将军王敦的驻地。   这天,王敦像往常一样在正厅宴请宾客。酒宴毕,幕僚宾客却无一人起身告辞,他们依旧安坐在席位上静静地等着。因为按照惯例,王敦总要在酒宴后表演他最擅长的助兴节目。   咣当一声,王敦将酒樽重重拍到面前的案几上。他手劲很大,案几上的其他物件几乎被震飞了起来。随后,他扬起手,身旁仆役赶忙将早已准备好的玉如意(古代搔痒的器具,顶端如人手形状,故名如意)递到他手里。王敦凝视远方,手持玉如意,开始极有韵律地敲打起脚边一个瓷壶。细心的宾客能很清楚地观察到,这瓷壶因为长期被敲打,边缘已经残缺,变得坑坑洼洼。伴随着清脆悦耳的敲击声,王敦唱起了一首乐府诗: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首乐府诗是曹操五十三岁时写的,名为“龟虽寿”。这年,王敦年已五十七岁了。   王敦唱完《龟虽寿》,右手却还在敲着瓷壶,似意犹未尽,继而,他左手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须,眼神中流露出少见的彷徨和沧桑。   五十七年,弹指一挥间,走到今天这步,不容易啊!   渐渐地,他的眼神又变得跟以往一样神采飞扬,随之加大敲击力度,并再次高唱了其中两句。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大半生积累的权势,绝不能一朝尽毁!   我志在千里!   哗啦一声,瓷壶被击得粉碎。   王敦怔怔地盯着满地的碎片,他做了一个决定,一个相当危险又无所畏惧的决定。他扬起头,对左右言道:“刘隗奸佞蛊惑君心,我要兵谏清君侧!”   满座鸦雀无声。   隔了一会儿,幕僚谢鲲颤声说道:“刘隗虽然可恶,但投鼠忌器啊!”他乃是劝王敦顾及皇帝司马睿的安危,不要冲动行事。   王敦虽然嘴上说的是刘隗,但剑锋所指的正是司马睿。他闻言,勃然大怒,指着谢鲲的鼻子骂道:“你个庸才懂什么!”   谢鲲见王敦发火,不敢再吱声。他是位大名士,且平时跟王敦清谈很合拍,事后并没被王敦干掉。   与此同时,王敦的另一位幕僚郭璞正在凭吊刚刚去世的好友——王敦的亲信——陈述。在陈述的墓前,郭璞号啕大哭:“嗣祖(陈述字嗣祖),你死得早是你的福气啊!”   旁人听罢,瞠目结舌,不明所以。郭璞心里清楚,倘若陈述不死,势必卷入王敦即将发起的叛乱。一旦王敦失败,陈述满门都会受到牵连。   随后几天,王敦果真开始准备兵谏司马睿了。不消说,所谓兵谏,即是要发动军事政变,攻向国都建邺,以武力迫使皇帝就范!   三步棋   兵谏基本等同于叛乱谋反,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事了。王敦需要制订周详的计划,一步步走。毋庸置疑,他的目的当然是要维护自己以及琅邪王氏家族的权力,纵然江州军是他的嫡系,但要鼓动部下跟自己造反可没那么简单,总得花些心思才行。   第一步棋,王敦要撺掇江州军跟自己同仇敌忾。   他上奏朝廷:“江州将士的家属大多留在扬州,希望朝廷准许让他们把家人接到江州来。”   历朝历代,驻守边境的军队家属基本都留在内地,这是防止军队叛变投敌的最有效手段。王敦提出这样一个不合情理的要求,明摆着是给司马睿出难题。   司马睿急忙跟徐州都督刘隗商量。   刘隗也有点发怵了。如果不答应,王敦肯定会借此煽动江州将士的情绪,然后把矛头引向朝廷;如果答应,一旦王敦发动叛乱,江州将士会更心无旁骛。想了很久,最后,他断定王敦叛乱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没必要再试图讨好、安抚江州将士。于是,他给司马睿回了一封密信,劝其拒绝王敦的要求。   司马睿照办。   王敦早就预料到朝廷不会答应,他当即把这事公布于众,江州将士顿时群情激奋,怒火果然引向了建邺。   第二步棋,王敦要判断江州以外其他藩镇重臣的立场,并据此做出应对措施。   让我们跟着王敦的思路,把东晋帝国各州势力部署逐个捋一遍。   首先说长江以南。   最东头的扬州是国都建邺所在,也是王敦剑锋所指的方向。扬州除了建邺外,最重要的地方就是位于扬州腹地的吴郡一带,幸运的是,王敦的亲信沈充正是吴郡豪族。沈家势力到底强到什么地步?说出来吓人,当时人盛传一句顺口溜——“江东之豪,莫强周沈”。也就是说,周氏和沈氏的家族势力,不仅在吴郡,更在整个江东都无人能出其右。周氏即是“三定江南”的周玘一族,当年仅周勰、周续举兵叛乱,还没到全族俱反的地步就把司马睿搞得焦头烂额,足见其势力有多强。而沈氏即是沈充一族。   王敦把沈充派回吴郡,秘密动员家族势力,随时准备起兵响应自己。   扬州往西是江州,这里是王敦的大本营,自不必多说。   江州往西是湘州,湘州刺史兼湘州都督司马承正是司马睿派来对付王敦的,铁定没法策反。不过,湘州经过杜弢一通折腾,民力凋零。司马承才上任一年多,就算他起早贪黑地干,实力也强不到哪儿去。   整个中国大陆最南端的广州和交州由陶侃镇守,陶侃对王敦恨之入骨,也没法策反。但广州、交州是不毛之地,王敦屈指估算着陶侃的兵力,完全不以为然。   其次说长江以北。   扬州以北的徐州由刘隗镇守,兖州和豫州由戴渊镇守,这两个人同样是司马睿的亲信。不过二人才刚刚上任半年,料想没什么准备,真到开战之际,唯有兵戎相见。   最后就是湘州以北的荆州了。王敦自己兼任荆州刺史,不过,在荆州襄阳郡,还盘踞着一个颇具实力的将领——梁州刺史甘卓。虽说梁州是侨州,地界不大,但甘卓征战多年,手里到底攒下了不少兵。而且,甘卓既非王敦嫡系,也非司马睿亲信,乃是一个边缘人物。因此,他成了王敦必须要笼络的对象。   公元322年初春,王敦给甘卓写了一封信,劝甘卓跟自己联手兵谏皇帝司马睿,理由自然是为了剿除刘隗、刁协两个“奸臣”。   甘卓看完王敦的信,手不由自主哆嗦起来,他吓得魂都出来了。   王敦名义上是“清君侧”,但谁不知道他是为自家利益压制皇权,这还算好的,一旦王敦真打赢了,就算弑君篡位都有可能。如果甘卓接受王敦的邀请,就意味着加入反叛行列,可一旦拒绝,王敦随时都能出兵先灭了甘卓。甘卓急得团团转,思来想去,他决定先不管那么多,保住自己的命要紧。于是,他马上给王敦回了一封信。   “王公举兵清君侧,在下义不容辞,到时必与王公携手发兵建邺!”   王敦异常顺利地争取到甘卓的支持,又在扬州腹地埋下沈充这枚棋子,他的第二步棋下完了。   第三步棋,王敦上奏朝廷。   “佞臣刘隗祸乱朝廷。臣身为辅弼之臣,不能坐视不理,现决定兴兵讨伐逆臣。如果陛下斩刘隗首级,臣即罢兵,希望陛下三思!”在这封奏疏中,王敦没提刁协的事,他想,事才刚开始,还是尽量把打击面缩到最小为佳。   这封奏疏,也就相当于谋反宣言了。   公元322年2月16日,王敦走完他的三步棋,正式举起了反叛的旗帜。   临场变卦   在司马睿将势力范围从扬州扩张到江州、湘州、荆州的过程中,几乎每场战役都有甘卓活跃的身影。另外,甘卓在其辖区——梁州(侨州)的政绩相当不错,人望颇高。所以说,甘卓大概算东晋初期准一流将领,这也是王敦要拉拢他的重要原因。   但人总会变老,有些人越老越贼,有些人却越老越糊涂。   这些天,甘卓过得心惊肉跳。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答应王敦?当然是吓的。如果再让他选一次,恐怕他还是会答应王敦。可他没想到王敦居然真敢举兵谋反,而且来得这么快。说实话,甘卓打心眼里钦佩王敦,这么大的事,一不做,二不休地就干了,虽说类似的事自己十几年前也干过(举兵反攻陈敏),可经过这些年,这份胆量早就不知不觉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眼看快到约定举兵的日期,甘卓愈发踌躇起来。有多少人帮王敦?又有多少人帮司马睿?王敦的胜算究竟几何?他在等。终于,他等到了答复。   一名僚属疾步跑进甘卓的府邸。   甘卓着急忙慌地问道:“快点告诉我。魏该是什么态度?”魏该官任顺阳(今湖北省荆门市)太守,这人手里有点兵,距离甘卓所在的襄阳很近。一天前,甘卓派人把王敦谋反的事告知魏该,他想看看魏该什么态度,以此决定自己的立场。   僚属回禀:“魏该说,他这么多年拼了命抵抗胡人,为的就是效忠皇室,如果王敦攻打建邺,他绝不跟王敦同流合污!”   “哦,他是这么说的啊……”这么一来,甘卓对王敦更没底了。   既然魏该不帮王敦,那我也不帮王敦了。于是,甘卓就这么缩在襄阳城里,谁都不搭理,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位三国时期吴国猛将甘宁的后代,身为一方藩镇大员,就是如此优柔寡断。   随后几天,王敦频频派出使者催甘卓出兵。   “甘将军,大将军暴跳如雷。他说绝不会加害陛下,此番发兵建邺只为扫除奸臣。大功告成后,让您做三公!”   “你回去跟大将军说,请他再等几天。”   使者把甘卓的话带回武昌。王敦气疯了。   “还等个屁!甘卓当初是怎么说的?哪有事到临头变卦的?”他恨不得生吞活剥了甘卓,要不是甘卓当初信誓旦旦地答应自己,自己也不会那么快就公布兵谏(反叛)计划。对甘卓这种没谱的人,他彻底无语了。   王敦只好暂且搁置攻打建邺的计划,他必须先解决掉自己的后方。再怎么说,甘卓还有策反的可能。于是,他一边继续派使者利诱甘卓,一边把对付谯王司马承的事提上日程。   王敦派人给司马承传话,让司马承卸任湘州刺史,来武昌担任军司。武昌军司是王敦的直属部下,这意思很明显——要么跟我,要么去死。   司马承闻言,冷汗直冒。他知道王敦不是吓唬人,王敦真的反了!   一年前,他曾对司马睿说湘州需要三年休养生息,可王敦到底没给他这个时间。他预感到王敦的大军马上就要兵临城下,叹息道:“我死期不远了。但臣子为忠义而死,夫复何求!”   司马承下定了决心,就算豁出命,也要跟王敦死磕到底。   不过,湘州兵力薄弱,要抵挡王敦,唯有仰仗当地豪族的支持。老天爷给了司马承一个绝好的机会——湘州最大豪族虞悝的老母恰在这个当口死了。   司马承屈尊前往虞悝的府上亲自为虞母吊唁。虞府上下诚惶诚恐,堂堂藩镇大员、皇室长辈,居然不请自来参加葬礼,这让他们相当感动。吊唁完毕,司马承谦恭地向虞悝讨教:“我打算讨伐逆贼王敦,怎奈实力不济。您是湘州豪俊,希望您能帮我一把。”   虞悝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士为知己者死,他二话不说,表示愿意帮这个忙。   谯王司马承成功招揽虞氏兄弟做了幕僚,这等于赢得了虞氏整个家族的支持,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得到了虞氏的私家军队。旋即,司马承传檄湘州各郡,举兵讨伐王敦。   湘东太守郑澹是王敦的姐夫,他是王敦插进湘州的一颗钉子,司马承派虞悝的弟弟虞望率军讨伐郑澹。郑澹不敌,战败身亡。   不过,司马承的实力终归是远不及王敦的,他要想成功,必须要争取外援,而他唯一可能的外援,是驻守荆州襄阳郡的甘卓。   司马承没得可选,只能派幕僚邓骞前往襄阳,劝说甘卓帮自己勤王。   骑墙派重臣   连日来,甘卓已经被王敦催得焦头烂额。现在,他又不得不应付司马承。说实话,国内出了反叛这么大的事,甘卓身为藩镇大员,必须选择加入其中一方,这就是一场豪赌。然而,甘卓谁都不想帮,更准确地说,他是谁都不敢帮,他生怕判断失误进错了阵营。   邓骞来到襄阳后劝甘卓道:“刘隗虽然不得人心,但他绝不是个祸害天下的佞臣。王敦声讨刘隗,其实是公报私仇!您位居藩镇大员,奉戴朝廷,讨伐王敦,这是建立齐桓公、晋文公那种丰功伟绩的机会!”   甘卓连连摆手:“我是有心奉戴朝廷不假,但齐桓公、晋文公我可不敢想。”   一旁,甘卓的幕僚时不时插嘴帮腔:“甘将军就该按兵不动。无论王敦赢还是朝廷赢,他们都会顾忌甘将军的实力,谁也不敢动甘将军一根汗毛,这事闹翻了天都跟我们没关系!”   邓骞强压住心头火气,继续耐着性子苦劝:“您拒绝帮王敦,这就已经把王敦得罪了。如果王敦成功,您的命攥在他手里,难道还指望平安无事?您妄想坐观成败,这是自取其祸呀!”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甘卓的态度模棱两可。   邓骞看透了,甘卓谁都不想帮。   恰在这时,王敦的使者也到了。使者名叫乐道融,毫无疑问,他是奉王敦之命前来催促甘卓举兵攻打建邺的。   还嫌不够乱吗?甘卓觉得自己都快被双方逼疯了。   乐道融迈步进甘卓府邸,他扫视一圈,看了看纠结的甘卓,又看了看焦躁的邓骞,心下明白了一切。果然不出所料,甘卓还在左右徘徊。乐道融虽然是王敦的使者,但他从武昌到襄阳这一路上,却一直琢磨:自己真要助纣为虐吗?他做出了一个极大胆的决定,而且,他相信自己有把握结束这场争论。   乐道融一开口,登时震惊了在场所有人:“琅邪王氏擅权自重,有政见不合者便诬蔑为佞臣,王敦背弃朝廷,兵逼建邺,这是人臣该干的事吗?甘将军您深受国恩,如果跟王敦搅在一起,生为逆臣,死为愚鬼,难道不觉得耻辱吗?”   转瞬间,局面出现了逆转,本该双方使者各执一词拉拢甘卓,居然一边倒地劝甘卓对付王敦。甘卓目瞪口呆,他怔怔地望着乐道融,想不通这事究竟是变简单啦,还是变复杂啦。   乐道融又说道:“我帮您出个主意,您假装应承王敦,等王敦离开武昌,逼近建邺时再趁其不备,从后方攻击武昌,如此一来,王敦军队一定崩溃,您的功劳没人能比!”   甘卓觉得自己被这两名使者推到了绝路上,他暗暗思量:连王敦的使者都劝自己讨伐王敦,没准王敦真会失败吧?踌躇良久,他总算是鼓足了勇气,刚想说——“我打算听从二位使者的建议讨伐王敦。”可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这个时候,他必须挽回些脸面,遂改口说道:“乐道融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众人很无语。说出了你的心里话?早干吗去啦?   不过即便如此,甘卓还是本性难改,他寻思:先传檄各州郡声讨王敦,看看其他人的反应再决定自己出不出兵。于是,他不仅给襄阳周边郡县,更给远离自己的其他州都发送了讨伐王敦的檄文。镇守广州、交州的陶侃当即派出一支军队响应勤王号召。王敦的大本营——武昌的军心开始动摇起来。甘卓这才真正决定出兵,过了些日子,他率领襄阳军慢慢悠悠走到了长江北岸的沔口。   可时间不等人,此时,王敦部下魏乂已经率二万大军把司马承围困在长沙城中。虞悝的弟弟虞望战死,局势危急万分。   司马承很清楚自己撑不了多久,目前唯有依靠甘卓的援军。他向甘卓连连派出使者求援,但甘卓的答复把司马承气了个半死。   “我出兵沔口,意图截断王敦的退路。希望您能继续坚守些日子。”所谓出兵沔口,说白了,甘卓就是换了个地方按兵不动。   司马承给甘卓写信言道:“您如果能火速救援长沙,我或许还有活路,您如果再狐疑不决,我必死无疑!”   遗憾的是,司马承根本没摸清甘卓的心思,甘卓绝不会怜惜自己。唯一能促使甘卓行动的,只有看到己方胜券在握。司马承这封求援信反而让甘卓更加动摇了。   乐道融等人也劝甘卓赶紧出兵。   没想到甘卓竟说:“当初陈敏作乱,我先帮他,后又灭他。旁人说我首尾两端,我一直心怀愧疚。如果再干出这种事,我还要不要脸?”   旁人听罢,心里皆在暗想:这么畏畏缩缩早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甘卓就这样在沔口停驻了一个来月,他与武昌隔江相望,却始终按兵不动。司马承则固守长沙城,与魏乂进行着惨烈的战争,他预感到,自己的命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清君侧   起初,王敦因为甘卓的摇摆不定,一直待在武昌没敢动窝。耗了一个多月,他看清了局势。最坚决的保皇派藩王司马承被魏乂围困孤城,破城指日可待;甘卓虽驻军沔口,但根本不敢跟自己交战;陶侃的实力更弱,他从广州派出一支军队北上勤王,半路上就被人截住,完全成不了气候。   不能再等了,越等司马睿的准备就越充分,自己将从优势转为劣势。   4月,王敦亲自率军向建邺进发。他抵达芜湖时,再度给司马睿呈上一封奏疏,列数尚书令刁协罪状,逼司马睿处死刁协。与此同时,王敦安插在扬州腹地的沈充也率领族人举兵响应自己了。   我们来看看国都建邺方面的反应。   司马睿当然不会把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刘隗、刁协处死。这一个多月他也没闲着,已经征调司隶、兖、豫、冀、雍并六州都督戴渊,青、徐、幽、平四州都督刘隗回建邺勤王。不仅如此,他还不得不向那些流民帅求助,更任命流民帅中名头最大的郗鉴入朝担任中领军。这时候,郗鉴迫于石勒的压力退守到淮南合肥,他接到诏书后一路南下。除了他之外,其他流民帅则根本懒得管朝廷里的糟心事,个个作壁上观。   实事求是地讲,王敦“清君侧”这手牌打得相当漂亮。因为刘隗、刁协都是刻薄人,他们得罪的同僚数都数不清。故此,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其背景也就变得复杂起来。   一方面,王敦名义上是“清君侧”,把矛头指向刘隗、刁协两个朝廷公敌,士大夫又都跟琅邪王氏关系很好;另一方面,王敦确实属于犯上作乱。不言而喻,江东众臣的内心无比纠结,他们在忠君道义和盼望刘隗、刁协被王敦灭掉这两种矛盾的心理状态下左右徘徊着。   太子中庶子温峤就属于这类典型。他问尚书仆射周(yǐ)道:“大将军要清君侧看似也有些道理,应该不算过分吧?”   周的价值观是忠君道义高于一切,他回道:“陛下非尧舜,哪能没过失?如果陛下有了过失,臣子就发兵犯上,这不是叛乱是什么?”   这段对话充分展现了江东臣子的复杂心态。相信大部分人都和温峤一样,因为不爽刘隗和刁协,故有心支持王敦。而也有不少像周这样的人,当国难当头,维护皇权就是唯一的选择。不过,从周的回答中也能看出,他也认为这事是司马睿的不对,因为,包括他自己在内的绝大部分同僚都被刘隗和刁协咬过。   请罪   我们再看看跟王敦有直接关联、立场更加尴尬的王导以及琅邪王氏一族的情况。按理说,王敦发起叛乱,相关亲属是要被族诛的。事实上,就在刘隗从驻地返回建邺的途中,他已经给司马睿连发密函,建议杀掉王导了。但司马睿没动手,他有点不忍,更重要的是不敢,他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有没有好处。   王导明白自己正处于生死关头,他得知王敦发兵的消息后,火速召集了建邺所有族人嘱咐道:“在朝为官者全部脱去朝服,大家闭门谢客,无论陛下做出什么决定,都不准反抗。”接着,他又指名道姓点出了二十几个在朝廷担当要职的族人:“中领军王邃、左卫将军王廙(yì)、侍中王侃、侍中王彬……你们几个从明天开始,每天一大早都要跟我去皇宫门口跪地谢罪!”   话音落地,一片哗然。   “我琅邪王氏一族,执掌兵权者大有人在,这么干不是等死吗?”   “闭嘴!按我说的办!”王导从没这么生气过。继而,他沉吟道:“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让我们全族躲过大劫啊……”   王导很了解自己,他不是个能豁得出去的人。他也很了解司马睿,他知道司马睿同样不是个能豁得出去的人。以琅邪王氏的实力,在建邺发动兵变不是不行,但如果那样做,不知会死多少族人。而且,史书中又会对琅邪王氏做出怎样的评价?琅邪王氏的未来又该往何处走?   我绝不做司马懿!我要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   就在王导做出这个决定的当天,族人王含不想束手待毙,逃出建邺,投奔了王敦。这位王含是王敦的胞兄,他跟王敦最亲,在后面还有故事。   王导正如他说的那样,从此不再上朝,每天带着几十个族人齐刷刷跪在皇宫门口请罪。司马睿漠然无视,同僚也漠然无视,不是他们不想搭理王导,而是在眼前的局势下,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王导。   4月中旬,戴渊和刘隗相继率兵抵达建邺。刘隗经过皇宫门口时,看见趴在地上的王导,大吃一惊。他暗想:陛下怎么还没杀王导?就算不杀,至少也该把王导软禁起来。   刘隗恶狠狠地瞪了王导一眼,然后大步流星进了皇宫。   “陛下!王敦谋反,您怎么还放任王导这一大家子不管?他们随时能当王敦的内应。臣建议现在就把他们处死!”   “我一直在考虑这事,不过,我得问问其他重臣的意见。”   “都火烧眉毛了,陛下得马上做决断!”   司马睿摆摆手,打断了刘隗的话。他下不了决心杀王导:一方面是顾忌琅邪王氏的势力盘根错节,担心会因此引发更大的内乱;另一方面他也对这场仗能否打赢心里没底。一旦杀了王导,就意味着完全没有回旋余地,如果战败,王敦绝饶不了自己。   刘隗见到司马睿的态度,心彻底凉了,他这才知道司马睿并无背水一战的信念。他心灰意懒地想:这仗大概是打不赢了。   司马睿屏退了刘隗,随后又召周入宫。这位周,前面多次提到过,他是江北大名士,跟王导关系很好,曾出任过江东集团第一届荆州刺史,适逢杜弢起义未能到任,后返回建邺任尚书仆射兼吏部尚书、中护军,乃是一位手握兵权的重臣。   周经过皇宫门口时也不可避免跟王导碰了面。   王导见老友进宫,预感司马睿肯定会跟周商量对自己的处理方案,便冲着周喊道:“伯仁(周字伯仁),我把宗族几百口人都托付给你了!”   周自然知道司马睿要问自己什么,他也早想好该如何回作答,但不管怎样,在这个敏感时期自己不能跟王导有任何瓜葛,避嫌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于是,他躲开王导的目光,径直入宫。王导不知周的心思,心里没着没落。   周一进宫,司马睿果然张口就问:“刘隗劝我诛灭王氏全族,你怎么看?”   周想了很久才开口道:“陛下,王敦谋反与王导无关。王导是社稷忠臣。您如果把王导一族都杀了,除解恨外,于事无补。试问,江东士族有多少人受过王导的恩惠?往后您还怎么在江东立足?”   司马睿心里咯噔一下。王导是不是忠臣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周代表了绝大部分士族的态度——王导杀不得啊!   就在这场关乎琅邪王氏全族生死的谈话中,周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他跟司马睿一边聊,一边喝起大酒。按说这个错误也在意料之中,周本是个酒腻子,无论到哪儿都少不了狂饮。更严重的是,每次他喝醉都会做出荒唐事。这回也不例外,等周跟司马睿说完王导的处理方案,走出皇宫时已不省人事了。   在皇宫门口,王导再度见到周。   “伯仁!伯仁!陛下怎么说?”   如果说周尚存一丝理智,那就是他仍然记得要避嫌,他还是没搭理王导。然而,仅存的理智也就到此为止了。醉醺醺的周借着酒劲做出了一个极不理智的举动。他经过王导身边时,瞟了对方一眼,然后对搀扶自己的侍从大声说道:“等杀了王敦那伙贼人,我让你们个个都封官授爵!”   王导闻言,恨得咬牙切齿,他并不知道周在司马睿面前为自己求情,他只知道,在自己危难之际,这个曾经跟自己关系不错的人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周回到家,倒头就睡。酒醒后,他马上又写了一封为王导求情的奏疏,并将之呈递给司马睿。然而,他却把自己刺激王导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次日,司马睿赦免王导全族。   王导跪在司马睿面前,泣不成声道:“乱臣贼子哪个朝代都有,不料今天竟然出自臣家,这是臣家的耻辱啊!”   司马睿扶起了王导:“王敦的事跟你没关系。而且,为了让天下人明白你的忠义,我要任命你为前锋大都督,由你亲自率军讨伐王敦!”   王导明白了:司马睿到底是不敢杀我,让我对付王敦,乃是让我们兄弟兵戎相见哪……   无论如何,王导是戴罪之身,司马睿趁机剥夺了其中书监、录尚书事、侍中、假节等官职,保留的只有司空和扬州刺史。   随后,司马睿正式下诏,让王导任讨伐王敦的前锋统帅,戴渊驻守秦淮河朱雀桥,刘隗驻守金城,周札驻守石头城。   朱雀桥、金城、石头城都紧邻建邺,相距不过几里地。   司马睿把自己一手提拔的亲信(姑且把周札也算作司马睿的亲信)全安置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最信任的嫡系军队变成了贴身护卫,却让王导去打前锋。从这样的战略布局不难看出司马睿的苦衷。他很清楚,大部分朝廷公卿和江东豪族正幸灾乐祸等着看刘隗、刁协完蛋这出好戏,而刘隗、刁协完蛋,就意味着自己完蛋。处在这样的情况下,建邺保不齐会爆发内乱,让亲信离自己近点正是出于安全考虑。那么,他为何又让王导打前锋呢?一来,他必须要借助王导的号召力鼓动江东人参战。二来,他把王导、王敦推向对立的立场,也是希望王导能以家族中的影响力化解这场战争。   接着,司马睿派王廙担任使者,劝王敦退兵。结果王廙一到王敦军中,就把朝廷的战略布局悉数告知,并留在王敦身边不回朝廷了。   定局   司马睿一厢情愿地希望王敦能顾及兄弟情分主动退兵,但王敦绝不会退兵,因为他比司马睿更了解王导,他知道王导跟自己肯定打不起来。   正如王敦预料的那样,王导不会跟自家兄弟真刀真枪地干,与其说他是对抗王敦的前锋统帅,毋宁说他帮王敦开路更为恰当。王导不想做司马懿,但他更不想死,他知道如果王敦一旦战败,自己的命也就算走到头了。在史书中,没有只言片语记载王导这支前锋军的战绩,只是直截了当讲述王敦一路势如破竹,直逼向建邺。总而言之,这盘棋司马睿是输得彻彻底底。   前文说过,纵观中国历史上的江南政权,但凡定都建邺(南京)必须要把上游重镇武昌握在手里。如今,王敦恰恰控制了武昌,并从武昌顺流而下攻向建邺。   地理优势再加上王导的不作为,结果不言自明。王敦只用了一个月,就进军至距离建邺不足十公里远的地方,映入他眼前的是金城和石头城这两座守护建邺的最后障碍。   王敦部将杜弘指着两座城池分析说:“金城守将是刘隗,他招揽了不少死士,军心稳固不好打。石头城守将是周札,这人贪财好利,军队凝聚力低。依下臣之见,不如先攻克石头城。石头城一破,金城独力难支。”这位杜弘正是当初湘州起义军首领杜弢的部下,杜弢死后他投奔了王敦。   王敦采纳杜弘的建议。   果然不出杜弘所料,周札见势头不妙,没怎么打就开城投降了。与此同时,忠于司马睿的周筵(当年只身解决周氏叛乱的人)正打算率三千水军讨伐扬州腹地的沈充,他获悉周札开城投降的消息后,心知大势已去,无奈终止了行动。而跟王敦遥相呼应的沈充更是杀了吴郡太守张茂,成功夺取吴郡。扬州腹地其他郡太守则保持中立,持袖手旁观的态度。由此可以看出,王敦以扫除“奸臣”刘隗、刁协为名发起的叛乱颇具成效。   王敦大军顺利进驻到石头城中,这座城池坐落于今天南京清凉山峭壁旁,城下环绕秦淮河,又扼守长江险要,是建邺西侧最后一道门户。   司马睿慌了神,下令让刘隗、刁协、戴渊、王导、周等夺回石头城。在这些人中,主力自然是刘隗和戴渊,他们麾下共有二万军队。然而,这二万人都是先前司马睿按照刘隗的策略强行征召的豪族奴客,战斗力低得一塌糊涂。一战下来,刘隗、戴渊等人全被王敦打得惨不忍睹。   这个时候,在皇宫东宫,太子司马绍听说全军溃败的消息气得脸红脖子粗。   “备车!我要去前线!亲自统率大军讨伐逆臣!”   他一个箭步蹿上马车,向宫外狂奔而去,眼看就要到宫门,却被一个熟悉的身影挡住了去路。太子幕僚温峤手持宝剑横在东宫门口。   “太子殿下是国家储君,绝不能轻身赴险!”言罢,温峤一剑斩断驾车的缰绳。   司马绍握着手里断成两截的缰绳,看着犹如门神一般的温峤,涌上头顶的热血渐渐退了下去。他想起了魏朝那个冲动的皇帝曹髦。温峤说得没错,我不能轻身赴险,说不定将来还有机会,还有属于自己的机会!   温峤这一剑无疑是救了司马绍的命,日后,他还会再度挽救司马绍。   王敦登上石头城的城楼,望着近在咫尺的建邺,悠然感慨:“我攻下石头城,今后也就别想在世间留下什么好名声了!”   谢鲲在旁应道:“时间能让人忘记很多该忘记的事。您的名声取决于您今后的作为……”这仿佛是一句双关语,可以做两种解释。其一,是建议王敦杀了刘隗、刁协后把政权还给朝廷,如此仍然有希望博个好名声;其二,是暗示王敦就此称帝,而史书向来是由胜利者撰写的。   王敦沉思不语。这两种选择,无论哪种对他来说,都是异常艰难的一步。   说句题外话,谢鲲于一年后病逝,他的家族即陈郡谢氏,在东晋相当兴盛,子嗣后代中名臣、重臣不计其数。四十年后,将会有一位著名的谢氏族人大放异彩,占据重要戏份。   忠臣末路   公元322年5月,矗立在建邺城西的最后一道屏障——石头城沦陷,驻守金城的刘隗和驻守朱雀桥的戴渊连连战败,而在扬州腹地,沈充又占据吴郡。司马睿再无力回天了。   刘隗、刁协仓皇逃回皇宫,跌跌撞撞跑进太极殿,跪在司马睿面前。   “陛下!臣无能,国都守不住啦!”   “我知道二位爱卿最忠于社稷,可眼下这局面谁都无法扭转了。”司马睿握着二人的手,止不住泪水狂流。“王敦不会饶了你们,你们趁现在快逃吧!”说着,他把二人一把推到太极殿外。只听到几声马匹嘶鸣,二人抬眼一看,两匹骏马和几名侍卫已经在殿门外恭候了。顿时,刘隗和刁协老泪纵横。   原本,刘隗和刁协心里都曾有过一丝怀疑,司马睿会不会把自己当作替罪羊送给王敦,可当他们看到司马睿真要放自己跑的那一刻,心底的防线彻底崩塌了。   “臣不跑!臣以性命守护陛下!”   “臣要是跑了,陛下怎么办?”   “你们不用想这些!快跑!”   司马睿不由分说,把二人强拉上马:“我已经吩咐这几名侍卫保护你们去江北。记住,以后再也别回江东了!”言罢,他朝马屁股上狂抽两鞭,两匹骏马带着刘隗和刁协绝尘而去。   后来,刘隗成功逃到江北,投奔了后赵石勒。刁协则因为性格刻薄,得罪太多人,在长江渡口被左右侍卫杀死。   司马睿得知这一噩耗,无比痛心。他查到了凶手的名字,秘密派刺客将之暗杀,为刁协报了仇。   此时此刻,王敦驻扎石头城,只要再往前走一步,他就能攻破都城建邺。怎么办好?一旦攻破建邺,就等于把脸皮彻底撕破,到时候唯一的选择就是杀了司马睿,自己称帝。眼下,王敦还不愿意走到那一步。于是,他在石头城停住了脚步,只等着司马睿主动低头。   司马睿龟缩在建邺皇宫,他明白大势已去,只好派王导、戴渊、周、荀崧等一众公卿前往石头城会见王敦。   群臣来到石头城,转达了司马睿的意思:“陛下说了,如果王公想占领建邺,陛下可以主动让出皇位,没必要搞得生灵涂炭。如果王公心里还有朝廷,希望能就此息兵,陛下可以与您共安天下……”那句司马睿曾听来最刺耳的话——“王与马共天下”,现在终于从司马睿嘴里主动说了出来。他知道,能“共天下”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继而,朝廷拜王敦为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江州牧,授爵武昌公。   这意味着司马睿正式向王敦投降。   王敦开始打出的口号是“清君侧”,既然佞臣(刘隗、刁协)已经被清,司马睿又服了软,王敦也不想把事做绝,遂推掉丞相官位,并颁布大赦令。   战争后,尤其是内战后颁布大赦令基本是惯例,王敦虽打赢了这场仗,但他毕竟不能把所有跟自己作对的朝廷公卿都处死。   就在司马睿宣布投降的时候,远在湘州,谯王司马承依然顽强抵抗着魏乂的猛攻。他以极少兵力牵制住王敦二万军队,死守长沙三个月,然而,他等来的却是朝廷的败讯。长沙守军的士气一落千丈,城池最终沦陷,司马承兵败被杀。   司马睿获悉司马承的死讯后,下诏任命陶侃为湘州刺史,希望陶侃能成为下一个制约王敦的藩镇大员。王敦果断截住诏书,改派自己的亲信魏乂做了湘州刺史。   二名士   戴渊和周,这两个在战场上与王敦真刀真枪干仗的大名士,都在战后被王敦召到了石头城。   王敦瞟了一眼戴渊,奚落道:“前些天你被我打得惨败,是不是没尽力啊?”   “岂敢不尽力,只恨力有未逮。”   王敦冷哼一声,又问:“最近朝廷里都怎么评价我?”   戴渊想了想,说出一句颇有技术含量又不卑不亢的话:“只看您表面的人会说是叛逆,体察您真心的人会说是忠义!”这话把王敦噎住了。一方面,他直言王敦叛逆;另一方面,又说王敦忠义,旨在把王敦的野心堵死。   王敦嘀咕道:“人说戴君善辩,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接着,他又转头指责周:“伯仁,你跟我兵戎相见,这算不算是有负于我。”   周理直气壮道:“你兴兵犯上作乱,我没能打败你,的确算有负于你!”   王敦明显觉察到二人对自己的敌意,不禁起了杀念,但考虑刚刚颁布大赦令,周和戴渊声望又高,是杀是留,还得征询王导的建议。他不确定王导是怎么想的,便私底下小心试探王导道:“周和戴渊是大名士,你觉得拜他们为三公合不合适?”   王敦不想把话挑明,但王导也不想做这个坏人,遂板着脸不说话。   王敦看王导不接话茬儿,又试探道:“如果他们做三公不合适,那让他们做尚书可否?”   以周和戴渊的声望,做尚书已经是最低标准,再低就没法安排了。王导还是沉默不语。   王敦明白了王导的意思,不再遮遮掩掩,便把话挑明:“如果连尚书都做不成,那唯有把他们杀了!”   此刻,王导回忆起先前周刺激自己的情景,心中暗想:那天你没救我,今天我也不必救你!他默默地背过身,到最后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这等于默许了王敦的处理方案。   王敦当即下令,将周和戴渊斩首于石头城南门外。   二人被处死后,王彬(王敦堂弟,王廙的弟弟)跑到石头城南门为周哭丧吊唁。他和周素来交厚,并且,他也不认同王敦的做法。   王敦得知此事很不高兴,指着王彬怒叱:“你知不知道伯仁是我杀的,你为什么给他哭丧!”   王彬回道:“伯仁并非刘隗同党,更是我至交好友,我凭什么不能给他哭丧?”说罢,他指着王敦怒骂:“你抗旨不遵,杀戮忠良,只怕要给琅邪王氏带来灭门大祸了!”   王敦听罢,气急败坏。   王导见状,赶忙把二人劝开。事后,王敦觉得王彬实在碍眼,便外派王彬做了豫章太守。   后来,王导翻阅他在辞官请罪期间的朝廷文书,无意中看到周为自己求情的奏疏,这才明白周原来救过自己的命。他内心无比悔恨,连声哀叹:“我虽未亲手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愧对于他啊!”   骑墙者的结局   谯王司马承至死没盼来甘卓的援军。这个时候,甘卓仍在沔口晃荡着。   甘卓有个侄子名叫甘卬,任王敦麾下幕僚。王敦派甘卬劝甘卓退兵:“你就跟甘卓讲,我理解他出兵是为尽忠臣之节,我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他退回襄阳,我保证既往不咎。”接着,王敦又从朝廷要来了驺虞幡,让甘卬带给甘卓看。驺虞幡前面曾多次提到,是朝廷敕令军队解除战备的旗帜。   甘卓一见驺虞幡,立时猜到王敦已控制了朝廷。他回想几个月前,自己在王敦和司马睿两边摇摆不定,没想到选来选去最后还是选错。可他没意识到,自己原本是个能左右战局的关键人物,却因为什么都不敢做,才让自己陷入困境。   甘卓决定撤回襄阳再说,但这么灰溜溜地走,又觉得没面子,便又找补了一句话:“皇室无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我驻守在长江上游,料想王敦不敢做出非分之举。”   乐道融先前把命都赌在了甘卓身上,他明白,甘卓一旦撤军,自己必死无疑,苦苦央求甘卓不要放弃抵抗。但甘卓铁了心要回襄阳。乐道融当日竟被气死。   现在,甘卓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才能保住命。虽然他嘴上大义凛然说自己驻守长江上游是为牵制王敦,但说实话,就算打死他,他也不敢再跟王敦作对了。他前思后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对策,一个他自认为高明的对策。   甘卓一回到襄阳,就变得疯疯癫癫。更夸张的是,他居然将部下全部遣散去屯田。这样一来,原本拥有强大军事实力的甘卓等于主动放弃了武装。他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才办出这么不靠谱的事?   不消说,他企图以装疯卖傻逃过王敦的毒手。   事实上,在王敦起兵之初,王导正是通过主动弃权的低姿态才逃过死劫。而且,历史上也不乏采用类似策略躲过政治劫难的案例。然而,甘卓却没想透彻,包括王导在内,凡是用这种手段死里逃生的臣子多具有以下特点:一、就算放弃权力,仍在政坛保留强大的影响力,主君投鼠忌器不方便杀;二、平常跟主君交情深厚,出了事,主君也不会太绝情。   遗憾的是,甘卓并不具备多大政治影响力,而王敦心狠手辣更是出了名。所以,甘卓这么干结果只有一个——死得更快。   果然,王敦得知甘卓主动遣散军队的消息后喜出望外,当即指使襄阳太守周虑干掉甘卓。   周虑轻松支开了甘卓仅有的几名侍卫,只派了一名刺客就砍下了甘卓的脑袋。无论怎么说,甘卓死得一点都不冤。   郗鉴的本钱   像戴渊、周、司马承、甘卓这几个握有兵权,且在战场上直接跟王敦对着干的人,王敦杀起来是绝不手软,但是,朝廷里有个人却让王敦颇有些摸不准、猜不透。   郗鉴受任中领军后即把大批军队留在江北只身渡江,结果他前脚才刚迈进建邺城门,司马睿后脚就宣布投降了。这人到底是个不要命的官迷,还是个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勤王义士?王敦百思不得其解。   不管郗鉴是官迷还是义士,他选择这个时候来建邺,显然是步错棋。可郗鉴并不蠢,不仅不蠢,反而很聪明。我们可以通过他的性格试着分析一下他走出这步“错棋”的来龙去脉和真正意图。   郗鉴是东汉末年御史大夫郗虑的玄孙,他的家族称作高平郗氏。“永嘉之乱”发生后,大部分中原士人逃亡江东,少部分则西奔长安跟着皇帝司马邺混,郗鉴哪儿都没去,他毅然决然留在了战火纷飞的中原。郗鉴不去长安可以理解,谁都知道西晋撑不了几天,但江东是士人最安稳的避难所,司马睿更是正统皇室的潜力股,他不去江东又是图什么呢?   那时候,江东政权已经被琅邪王氏垄断,而高平郗氏属二等士族之列,完全没法跟琅邪王氏相提并论。郗鉴考虑到自己一没兵,二没功,三没名,如果就这么跑去投奔司马睿,充其量算个高级难民,难有出头之日。鉴于此,他决定先招兵买马,积蓄实力,等手里有了本钱,去哪儿都吃不了亏。显而易见,他选择了高风险高回报这条路。   中原遍布大批流民,不愁招不到兵。随后几年里,郗鉴在兖州一带坐拥数万大军,成了颇具实力的流民帅。而且郗鉴为人仗义,又是士大夫,这让他在那些土包子流民帅堆里拥有很高号召力。然而,等他好不容易攒足本钱却遇到了政策阻碍——司马睿严禁流民帅下江东。前文讲过,江东集团根本信不过这批流民帅,让他们留在江北,恰恰可以充当东晋和北方胡人势力之间的缓冲层。   郗鉴只好继续等待时机,就这样,他一直等到了王敦叛乱。司马睿情急之下邀请郗鉴入京勤王,并给了个相当不错的实权官职——中领军。当时被司马睿要求勤王的流民帅不在少数,但除郗鉴以外,其余流民帅都按兵不动,这是因为流民帅与东晋朝廷长久以来互不信任的结果。可郗鉴不一样,他本来就是士大夫,出仕朝廷天经地义,他并不想这辈子只混成个流民帅。   郗鉴多年的经营和等待总算有了结果,土鸡一下变凤凰。然而,在王敦风头正盛的时候去建邺也意味着极大风险。   但凡是赌桌上的高手,绝不会让自己陷入倾家荡产的窘境,他们总会备下充足的赌本。郗鉴好赌,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他之所以敢在危难关头只身入建邺,是因为他在江北给自己留下足够多的本钱。郗鉴的本钱包含有形资产和无形资产两部分,有形资产即是他留在淮南合肥的流民军,无形资产则是他在流民帅中的影响力。   郗鉴的本钱,更准确地说是他给自己上的人身保险。如果王敦敢杀他,就意味着王敦将从此与流民帅势力为敌。   王敦果然不敢杀郗鉴,否则极易激起江北骚动。他也不想杀郗鉴,虽然司马睿召郗鉴入朝的意图是勤王,但从郗鉴的角度来说,他来建邺做官名正言顺,更何况他一没带兵,二没跟王敦干仗,其性质与刘隗、戴渊有本质上的区别。不过,王敦也不敢疏忽,他不能坐视郗鉴手握皇宫禁军兵权,便改让郗鉴当了尚书。   郗鉴一看没了兵权,索性辞官卸任,他有些失落,高风险没能换来期待中的高回报,但他不急,因为本钱还在,他还能接着玩。而且,他心里还藏着一个更大的计划。   一个憋了二十二年的计划。   保住太子   王敦自攻下石头城后,始终没有踏进建邺半步。一来,让他直接面对司马睿毕竟有些尴尬;二来,他更担心遭到刺杀。不过,他不能放手朝政不管,便只好假手他人。在这方面他唯一信得过的就是王导。虽然兄弟二人在某些政治立场上存在分歧,但毕竟是自家人,本着求同存异、顾全大局(家族利益)的基础,王敦让王导当上了尚书令,执掌尚书台政务。   两个月前王导在宫门辞官谢罪时被剥夺大部分实权,如今托王敦的福,他重新控制了尚书台。那王导具体帮王敦干了些什么呢?   在这段时间,史书中的王导像人间蒸发一样,鲜有记载。然而,从王敦入驻石头城后朝廷异常平静这点来看,王导绝对功不可没。他明白自己该扮演的角色——魏朝的司马孚,晋室的忠臣。   王敦可没有王导这么多忌讳,他杀了戴渊、周、司马承、甘卓等有威胁的重臣后,又罢免改任了数以百计的官吏,并任命堂弟王廙为荆州刺史,堂弟王邃为青、徐、幽、平四州都督,可谓只手遮天。然而,他暂时拿司马睿无可奈何,并不是他不想取司马睿而代之,只因有心无力。如果他动了司马睿,别说满朝公卿反对,就连包括王导在内的众多族人也不会支持。幸好历史上有无数权臣给王敦提供了大量教材范本。搬不动司马睿还可以打下届皇帝的主意。王敦决定等司马睿死后,皇权进一步衰落再伺机而动。   不过,司马睿早就册立长子司马绍为皇太子,司马绍年已二十四岁,年轻力壮,不用说,他绝非王敦心目中理想的太子人选。王敦想废掉司马绍,换个年幼的皇子当继承人。可凡事都得讲个名正言顺,废司马绍也得有合适的理由才行。   秉承魏晋的社会风气,身为人子最重要的品德是孝。要想把司马绍拉下皇太子的宝座,最致命的指控就是不孝。   这天,王敦把太子中庶子温峤叫到石头城训话,他声色俱厉地喝问道:“我听说司马绍不孝,你说,有没有这回事!”王敦希望这话能从温峤嘴里主动说出来,那无疑最具说服力。   温峤意识到,一旦司马绍坐实不孝的罪名,铁定玩完,他认定司马绍年轻有为,将来必成大器。为此,他决心拉司马绍一把,就算得罪王敦也豁出去了。于是,他顶着压力申辩说:“太子格局深远,非器量短浅者所能衡量。从礼法来看,则绝对是位孝子!”   温峤这番话博得朝野一片喝彩。   王敦不敢犯众怒,没再坚持。这是温峤第二次救司马绍,不夸张地说,他也挽救了东晋社稷。   新希望   王敦在石头城住了一个来月,见局势基本稳定下来,遂班师返回武昌。   对于王敦来说,废司马绍之事只是暂时搁置,他仍在等待恰当的时机,可人算不如天算,老天不给他机会。没多久,司马睿因忧愤交加得了病,眼看就要咽气了。   此时,司马绍依然是皇太子,王敦还没来得及换人。   在建邺皇宫的一间寝宫里,司马睿默默望着在旁侍候的司马绍,他想到要给儿子留下这么个烂摊子,心下无比忧虑,哀叹道:“我快不行了,你今后可怎么办呢?”   “除掉王敦,为父皇报仇雪恨!”   司马睿听到这话,不禁有些意外。这是安慰吗?他盯着儿子看了半天,从儿子的眼神中,他看到了坚毅和刚强:“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战胜王敦?”   “单凭儿臣自己肯定不行,但儿臣会用人!”   司马睿想起那几位制约王敦的藩镇重臣——司马承、戴渊、刘隗……如今死的死,逃的逃:“你想用谁?”   “温峤、庾亮。他们跟儿臣交情深厚,且都是心系皇室的栋梁。”温峤两度救过司马绍。庾亮属颍川庾氏,他的妹妹庾文君是司马绍的妃子。   “话是没错,不过……”司马睿顿住了。他记得昔日自己也曾那么信任王导和王敦,可如今……他没想好该不该提醒司马绍这一点。   司马绍仿佛看穿了父亲的心思。没等司马睿把话说完,他接着说道:“儿臣明白,那些世家豪门,个个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他们表面上都跟琅邪王氏关系好,但各个家族又彼此制衡。儿臣完全能加以利用。”   司马睿微微一怔,他没想到年仅二十四岁的儿子竟能说出这番话,而这道理,他只恨自己明白得太晚了。   “说得好!”几个月来,司马睿饱受战败的屈辱,此刻,他几乎被儿子带动着重新恢复了斗志,“你记着,你要想战胜王敦,还得争取江东人的支持,要争取江东人的支持,就必须要争取到纪瞻。这人是关键。另外,我还给你留下了一个棋子。”   “郗鉴?”   “对,就是他,那个流民帅。当初纪瞻向我力荐此人,可我没下定决心,直到临开战才召他入京勤王,但为时已晚。如今朝廷兵力薄弱,以后你得依靠流民军的力量才行,郗鉴正好能帮你打通这条线,他在江北很有影响力。那些流民帅不听朝廷的,却都听他的。”   司马绍认真地点了点头。   “还有件事,我打算召王导托孤辅政。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分化王氏兄弟。”   “对!”司马睿为儿子的悟性感到欣慰,“王导名义上辅政,但大事你得自己拿主意。你记住,无论王敦还是王导,他们的目的都是为琅邪王氏能强大,不过,王导和王敦不一样,只要你不侵害他们王家的根本,王导就可以被你所用。”   “儿臣明白。”   司马睿注视着儿子坚毅的眼神,不禁想起多年前一件往事。   “你记不记得前些年皇宫西苑那座积满淤泥的废弃池塘?当时你一门心思想把池塘修好,我没答应。本以为你会就此作罢,没想你半夜带人去挖泥,只用了一个晚上就修完了。我还奇怪你哪来那么多人手?后来才知道,你用自己的俸禄养了好多宾客……”   司马绍微微低垂下头。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觉得你做得对,做得好!往后,就算有天大的障碍,只要你自己心里有主意,就放手去干吧!”   言罢,司马睿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了儿子。老天有眼,让我这么快就死了,快得让王敦来不及废掉司马绍。想到这个,司马睿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容。   公元323年1月3日,东晋王朝的开国皇帝司马睿就这样满怀着屈辱和希望驾崩了,他卒年四十七岁,谥号“元皇帝”。前文讲过,凡有大功大德的皇帝,尤其是开国皇帝、中兴皇帝,他们死后不只会被授予谥号,更会被授予庙号。按道理,司马睿作为东晋王朝的开国皇帝,绝对有这个资格。   正当群臣商议司马睿庙号的时候,王敦派来使者传达口谕:“如今世道衰败,庙号这事就先缓缓再说吧。”显然,王敦憎恨司马睿,甚至,他认为自己或者自己的后辈迟早会取代司马氏,所以,他不愿意给司马睿过高的尊崇。   荀崧大义凛然道:“礼法规定,祖有功,宗有德。元皇帝是中兴国君,不能不授庙号!臣等依据前朝旧典,决定赠元皇帝庙号为中宗。”旋即,他不等使者回禀王敦,直接就把这事给敲定了。王敦很窝火,但顾忌荀崧的名声,只好听之任之。   司马绍继位,成为东晋第二届皇帝。他没有一丝兴奋,只觉泰山压顶,眼下,王敦驻军武昌,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而朝廷里更遍布着王敦无数眼线。他明白,在这个危急关头,唯有谨慎应对才有活路。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江州武昌城中,王敦府邸又传出一阵慷慨激昂的歌声。王敦像往常一样在敲打着瓷壶,口中喃喃唱起曹操那首《龟虽寿》。可在场宾客发现,王敦敲击的力度似不如以往那么有力,而他的唱词也多了几分悲凉。   近来,王敦明显感到体力不支,他有种预感,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他并不怕死,只怕后继无人。原来,王敦并没有亲生儿子,只有从胞兄王含(开战前夕逃出建邺投奔王敦的那位仁兄)那里过继来的养子——王应。可王应年轻,才略又平庸。王敦想当司马懿,遗憾的是,他没有像司马师那样能扛住事的后继者。   随着《龟虽寿》唱至尾声,王敦逐渐加大了敲击的力度。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上次那把瓷壶已被敲碎,这次换成了一把新壶,如意还是那块陈年老玉。   忽听叮当一声。瓷壶这回倒是完好无损,玉如意却折成了两截。   王敦直愣愣看着手中的半截玉如意,然后抬眼遥望建邺的方向。他暗自思忖:王应大概是靠不住,恐怕自己有生之年还得再跟朝廷拼一次,把那些麻烦事彻底解决掉。   经过一番筹划后,王敦授意朝廷宣召自己入朝,同时索要假黄钺、班剑武贲、奏事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权力。假黄钺就不用多说了。班剑武贲、奏事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指臣子入朝时可带侍卫且无须先行通报姓名,无须趋步小跑,无须解剑脱鞋。以上都是皇帝赐给极高重臣(基本都是权臣)的殊荣,王敦索要这些,除了强化权威之外,也是出于安全考虑。   司马绍不敢违抗,只好乖乖照办。   公元323年5月,王敦接到宣召即率领大军向扬州进发,不过,他没敢草率进京,而是移师到距建邺五十多公里处的扬州姑孰(今安徽省马鞍山市南),随后自任扬州牧。整个朝廷震惊了,谁都能猜得出王敦下一步想干什么。   实习皇帝   皇帝司马绍和权臣王敦之间好似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随着王敦进驻姑孰自任扬州牧,司马绍越来越确信这层窗户纸就要破了。   这位天资聪慧、性格刚强的年轻人,虽然登基没多长时间,却以最快速度学会了如何当皇帝。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掉的。从好的方面说,至少朝廷还保留着一定自主权。   公卿正为王敦自任扬州牧一事议论纷纷,司马绍却镇定地说了一句话:“大将军是忠臣,他这么做应该是为社稷着想,这事诸位就没必要再讨论了。不过……”他话锋一转,和颜悦色地看着王导:“一个州不能既有牧又有刺史,王公,您这个扬州刺史也只好卸任了。”皇帝是个相当有技术含量的职业,聪明的皇帝得懂得以柔克刚,借力打力。   王导无言以对,只能认栽。他的官位只剩下尚书令和有名无实的司空了。   司马绍整王导只为出口恶气。此时,摆在他眼前更严峻的问题是他随时都有性命之忧,而守卫皇宫的禁军兵权在谁手里,则是他能否活命的关键。   江东士族是支撑东晋政权的重要力量,虽说他们跟王导关系不错,但对王敦却只有反感。毕竟,江东人最需要的是在自家立一杆大旗,这面大旗必须正统,必须姓司马。而无论是谁,都讨厌别人在自家门里惹是生非。   江东名士中资格最老的重臣非纪瞻莫属。   这天,司马绍秘密召见纪瞻。他和纪瞻闲谈了几句,忽然谨慎试探道:“朝廷里真正忠于社稷的臣子屈指可数,朕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心痛。”   纪瞻听罢,认同地叹了口气,却没接话茬儿,他心里很紧张,不知道司马绍接下来要说什么。   司马绍看着纪瞻的反应,遂向对方兜了底:“朕知道您是最忠于社稷的,所以,朕想让您当中领军。”   纪瞻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有点拿不定主意。一方面,司马睿是自己当初一手扶持起来的,而且朝廷政策对江东人还算优待,他并不希望这个政权出现变数。另一方面,倘若他接受中领军的职位,一旦有战事,他就会身不由己被推往前线,那将是一个极危险的处境。   “臣老了,又经常生病,恐怕担不起这差事啊……”   司马绍理解纪瞻的担心。他郑重言道:“纪公放心,我不需要您做什么,只要您能待在这个位置上就够了。”   纪瞻不再推辞,接受了中领军的官职。   王敦并没反对这项任命:一来是考虑到江东士族跟王导的关系;二来他自己也想笼络江东士族,不能为这事就得罪纪瞻。   司马绍看着身边的禁军侍卫尽归纪瞻之手,心底暗暗松了口气。接下来,他要与王敦展开真正的博弈,他要活到跟王敦正面开战的那一刻,到时候,这批皇宫禁军将成为他对抗王敦的生力军。   深入虎穴   公元323年7月,司马绍册立妃子庾文君为皇后。刚登基就立后的情况在皇帝中并不多见,司马绍这么心急,并不是因为他有多爱庾文君,而是因为他必须要尽快争取到庾文君的哥哥庾亮以及整个庾氏家族的支持。补充一句,西晋名臣——贾充的政敌——庾纯,是庾亮的长辈,颍川庾氏家族在当时势力相当强大。   同月,司马绍让外戚庾亮当上中书监,又让两度救过自己的温峤当上中书令,由此,他算控制住了中书省。   但王敦有所警觉,勒令司马绍把温峤派到姑孰来,他想摸清温峤的底细。   司马绍不敢跟王敦来硬的,他不仅让温峤去了姑孰,更主动把庾亮也派过去好言安抚,唯求让王敦放松警惕。   庾亮和温峤都是聪明人,他们一到姑孰,就主动跟王敦套近乎,甚至假惺惺地帮王敦出谋划策,教王敦怎么对付司马绍。渐渐地,王敦对二人消除了戒心。庾亮、温峤能这么顺利跟王敦拉近关系,并不单单是凭借天花乱坠的嘴皮子功夫,实事求是地讲,他们的政治立场其实与王敦有很多共通之处。譬如,二人都把刘隗、刁协视为佞臣,都反感法家理念,再有就是都跟王导关系很好。温峤初到江东时曾把王导恭维成名相管仲,庾亮更说:“依托在王家屋檐下,不惧寒暑。”若说二人与王敦的不同,则唯有一点——他们把司马绍视为自己最大的后台老板。当然,关于这一点分歧,他们就算死都不会流露半分。   与此同时,司马绍开始把手伸向外州。   纵观整个江南,除了广州、交州两个不毛之地外,扬州、江州、湘州、荆州全部被王敦攥在手里,司马绍只能见缝插针,他想到了司马睿临终前给他留下的最后一个棋子——郗鉴,以及其背后的流民军势力。   这年年底,司马绍任命郗鉴为江西都督(扬州西部诸郡,并非今天的江西省),就近驻扎在江北淮南郡。   王敦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皇帝在朝廷里折腾,但皇帝想把手伸向外州军权,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忍的。结果,郗鉴在上任淮南的途中就被王敦劫持到了姑孰。   这么一来,司马绍最仰仗的三个重要亲信——庾亮、温峤、郗鉴,全部身陷王敦虎穴,这对司马绍而言,是最艰难的时刻。   但是,司马绍全无任何反抗能力,他只能信任这三个人,信任他们对皇室的忠心,信任他们能凭借自己的能力虎口脱险。   虎口脱险   温峤和庾亮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二人自打来到姑孰,就玩命向王敦表忠心。不仅如此,温峤更凭借出色的情商赢得了王敦首席谋主钱凤的认可。   这天,王敦因为诸葛恢大发雷霆。原来,他任命诸葛恢做丹阳尹(京畿郡太守),可诸葛恢不想跟王敦搅和太近,一直死赖着不上任。我们讲讲这位诸葛恢,他是魏朝“淮南三叛”之一诸葛诞的孙子。他的爸爸即是终生不向洛阳方向坐卧,与司马炎势不两立的诸葛靓。不过,祖辈的仇恨不可能这么无休止地延续,否则,琅邪诸葛氏必将没落。在“永嘉南渡”的移民大潮中,诸葛恢逃到江东,出仕司马睿。他颇具才干,任会稽太守期间被评为天下政绩第一,与荀闿、蔡谟合称“中兴三明”,当时有句顺口溜:“京都三明各有名,蔡氏儒雅荀葛清。”   琅邪诸葛氏与琅邪王氏是同乡,再加上王导也对诸葛恢青眼有加,王敦自然想拉拢,但没想到诸葛恢不识抬举。一气之下,他索性罢了诸葛恢的官。   那么接下来问题来了,丹阳尹这个位子让谁坐好呢?   温峤看到了脱身的机会,能当上丹阳尹就能回建邺。他对王敦说:“丹阳尹职位重要,您务必派自己人去,如果让朝廷任命,将来怕是不好控制。”   王敦反问:“你觉得谁合适?”   温峤当然想自己做丹阳尹,但如果他毛遂自荐,肯定会引起王敦的怀疑,便答道:“钱凤最合适。”他知道钱凤是王敦最信任的谋主,二人如胶似漆,谁都离不开谁。   钱凤的确不想离开王敦,他看温峤推荐自己,一方面出于感激,另一方面礼尚往来,便反过来推荐温峤。   “在下哪里担得起这重任,还是温峤合适。”   王敦警觉地盯着温峤问道:“你想做丹阳尹吗?”   温峤连连摆手:“我不行,还是钱凤合适。”   王敦见温峤一个劲儿地推辞,这才放心让温峤做了丹阳尹。   不过,温峤揣测钱凤只是仓促间出于礼貌推荐自己,事后很可能醒过味来,劝王敦收回成命,因此,他必须要比钱凤棋先一招。   趁着一次酒会,温峤假装喝得醉醺醺,撒起酒疯跟钱凤吵架。这场争端被王敦看在眼里。   酒席散去,钱凤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果然劝王敦把温峤留驻姑孰。   正如温峤预想的那样,王敦认为是钱凤小心眼。他不以为然道:“温峤喝多了,你也别太记仇。”   就这样,温峤顺利返回建邺。没两天,庾亮也被王敦放了。   再说郗鉴这边。   钱凤向王敦提议杀掉郗鉴以绝后患。王敦一来担心这么干会导致江北流民军出乱子,二来觉得可以将郗鉴拉到自己阵营,就如他之前“成功”笼络庾亮和温峤一样。于是,他决定给郗鉴一个没有兵权的高官位。先前王敦让郗鉴当尚书,对方拒不接受,这回,他抛出了一个更大的饵——尚书令,随后把郗鉴遣送回建邺。由此,郗鉴也从姑孰虎口脱险。   《晋书》中记载,郗鉴在姑孰时跟王敦有过一段对话。二人谈及西晋名士。王敦认为满奋(魏朝名将满宠的孙子)比乐广(擅长清谈的名士)强。   郗鉴反驳道:“昔日司马遹被贾南风废黜时,乐广柔而带刚、坚守正义;满奋却将那些为司马遹送行的官员收押,又在司马伦称帝时奉上玉玺,可谓有失大节。二人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王敦辩说:“那会儿朝廷里人人自危,也不能因此就说满奋不对。”   郗鉴大义凛然道:“大丈夫既效忠天子,又怎能苟且偷生?若遇上社稷危难,理应舍命报效!”   这段对话,虽然说得振奋人心,却经不起推敲。   首先,早在皇太子司马遹被贾南风废掉时,王敦曾以太子幕僚的身份为太子送别,因为这事,他被阿谀贾南风的司隶校尉满奋缉拿,后被河南尹乐广仗义解救。以当时的情况来看,王敦绝对该鄙视满奋,钦佩乐广。可他对二人的评价完全颠倒过来,相当不合情理。   其次,郗鉴是个聪明人,他小命握在王敦手里,肯定不敢这么跟王敦叫板,如果他向王敦坦露心迹,王敦断不会放他走。   由此,这很可能是后世史官为凸显郗鉴忠义、王敦叛逆杜撰出来的说法。事实上,史书中这种象征性大于真实性的故事,比比皆是,不能全当真。   郗鉴挂着尚书令的官职回到了建邺。但别忘了,之前的尚书令原本是王导。可想而知,王敦为笼络郗鉴,又把王导给坑了。   王导先是丢了扬州刺史,这回又丢了尚书令,更不用提早在王敦起兵前,他还是江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席重臣,一朝权力尽失,归根结底都是被王敦害的。王导烦透了,但不管他心里有多大火,也只能憋着。无论怎么说,王敦是自家人,他不能让外人看出自家人不和气。   王导忍气吞声,什么都没说。   王敦并不认为纪瞻、温峤、庾亮、郗鉴是司马绍的人,至少不那么确定。   在公元323年这段时间,庾亮和纪瞻都装模作样地提出辞职,但司马绍不同意。他们这副被司马绍赶鸭子上架的姿态(实事求是地说,他们也确实是被司马绍赶鸭子上架的)再一次麻痹了王敦。   然而,这四位重臣的的确确是站在司马绍一边的。一年来,司马绍不知疲倦地搞着小动作,先后把中书省、尚书台以及皇宫禁军兵权全部揽到了自己手里。他没有就此松懈,因为他明白,真正的战斗才刚刚打响,未来的处境将更加凶险莫测。   王允之事件   琅邪王氏家族成员众多,他们中一部分人聚集在王敦麾下,而更多的则在朝廷里任职。那些身处建邺的王氏族人,虽然可以视作王敦插手政务,监视皇帝的棋子,但从另一层面来说,一旦真的爆发战争,他们很可能会沦为人质,甚至免不了落得个玉石俱焚的惨剧。   包括司空王导在内的绝大部分族人正因为有这层顾虑,所以对王敦激进的作风相当抵触。   王敦有个堂弟名叫王舒,在朝为官。王舒的儿子王允之则常年跟随王敦左右。近来,王敦频繁跟钱凤商议对付司马绍的策略,王允之对此多有耳闻。   公元323年底,王舒晋升廷尉。王允之从姑孰回到建邺为老爸庆祝。   族人在王舒府邸欢聚一堂。然而,就在这一片欢声笑语的气氛中,身为琅邪王氏宗主的王导和当事人王舒却显得心事重重。他们一边忙着应酬,一边时不时瞅一眼王允之,好像生怕对方跑了似的。   当晚,亲戚悉数告辞,房中只剩下王导、王舒、王允之三人。   王导目视着王允之道:“我有事要问你。”   王允之正襟危坐,恭敬聆听。   “这段时间,你一直跟在你堂伯身边,你跟我们说说他最近的情况。”   王允之遂将他所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王导听罢,点了点头:“处仲(王敦字处仲)是怕自己死后王应撑不住局面,所以想采取强硬手段解决问题吧。可他大概不知道,陛下也不是善茬儿,绝不会坐视不理……”   王舒一拳狠狠捶在案几上:“处仲办事不计后果,不弄个鱼死网破就不算完!万一有个闪失,王家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咱们不能背着处仲帮外人,但也不能束手待毙。”王导沉思良久,对王允之言道:“明天,你觐见陛下,就跟陛下这么说……”   翌日,王允之谨遵王导安排,入宫觐见。   司马绍对王允之表现得异常热情,王允之的神态则甚是紧张。寒暄过后,王允之言道:“臣在姑孰时听闻一件要紧事,不敢向陛下隐瞒。”   “哦?你说,什么事?”   “前天深夜,臣偶尔经过王敦屋外,隐约听到王敦和钱凤密谈,话语中似有不轨的企图。臣躲在屋外也听不大真切。隔了会儿,王敦可能察觉屋外有动静,便出来巡查。臣情急之下装作喝醉,吐得满脸满身都是,这才躲过王敦的猜忌。臣昨天一到建邺,就把这事跟家父王舒、伯父王导说了,他们忧心社稷,一个劲儿地督促臣向您禀报。”   司马绍暗想:王敦图谋不轨还用得着你说?他心里虽这么想,但仍是满脸堆笑道:“王家都是忠臣栋梁,王敦虽然有时候办事莽撞了些,但说他图谋不轨,我是断不会相信的。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什么事都没有。”   君臣二人又闲扯了几句,王允之告退。   这段故事在《晋书》和《资治通鉴》中的描述,跟以上情节并不太一样。史书中是这样写的,当时王允之年方总角,也就是九岁至十四岁之间,他在屋外听到王敦和钱凤的密谋,佯装醉酒呕吐,躲过王敦的怀疑,然后将此事告知司马绍。司马绍听了王允之的话,恍然大悟,这才开始警惕王敦。   如果稍加琢磨,就能发现史书中的记载相当不靠谱。   首先,我们必须要明确王允之的年龄。史料记载,王允之生于公元303年,而以上这件事则发生在公元323年,也就说,这时候他应该二十一岁,绝非总角之年。况且没人会把“谋反”这个词挂在嘴头上,就算王敦谈及也该隐晦表示,试想,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听懂这些?   另外,司马绍当皇太子时,就一度想跟王敦拼命,继位以来无时无刻不在琢磨对付王敦,又怎能因为王允之的话才醒悟?   史书中把王允之的年龄写小,又特意拔高王允之的作用,大约是世人普遍欣赏少年英雄这一情结所致吧。   总之,这段故事的内幕,是王导忧虑家族安危借机与王敦划清界限,并向司马绍聊表忠心罢了。不过他这么干也不算出卖王敦,即便他不说,是个人都能看出王敦图谋不轨,更别提聪明的司马绍了。   蓄势待发   司马睿想让郗鉴做江西都督的企图引起了王敦的警觉。   公元323年底,王敦进一步扩张势力。他让胞兄王含(王敦养子王应的亲爸爸)做了江西都督,堂弟王舒(王允之的爸爸)做了荆州都督兼荆州刺史(上任荆州刺史王廙刚死),就连一直跟自己作对的堂弟王彬也做了江州刺史。再加上先前任命的青、徐、幽、平四州都督——堂弟王邃以及湘州刺史——亲信魏乂,王敦基本控制住东晋国境内绝大部分州的军权。   公元324年初,王敦派兵深入扬州吴郡,把江东最大的豪族周氏满门屠灭。“江东之豪,莫强周沈”成了历史,王敦的亲信——沈充,得以一家独大。然而,他这么干,又一次把王导给惹毛了。   这些年,王导在维系自己与江东士族的关系上费尽心机,自周玘周勰父子叛乱平息后,他从中斡旋,让周氏一门五人封了侯爵,周札、周筵全都官居要职。王家出了这么多事,可王导的地位依然矗立不倒,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江东士族拥戴。但是,王敦的做法跟王导背道而驰,最终把他苦心经营的成果毁于一旦。   “处仲真是疯了!”王导气得浑身哆嗦。   这年夏天,天气酷热难耐,王敦憋得简直喘不上来气。   这辈子大概是快走到头了……   他心急如焚,只希望能赶在自己死前把权力稳固好。于是,他任命养子王应为武卫将军、胞兄王含为骠骑将军,又责令朝廷削减三分之二的禁军兵力,并处死了两个深受司马绍信任的低级禁军将领。   钱凤也看出王敦命不长久,他问道:“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商量的大计是不是交给王应来办?”   王敦叹了口气:“这事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王应年纪还小,应付不来。”他想了很久,言道:“我有三个主意,你听好了。上策:我死后你们辅佐王应向朝廷宣誓效忠,但求保全门户;中策:我死后你们退回武昌拥兵自守,但也不要跟朝廷为敌;下策:趁我没死,再跟朝廷拼一把……”从王敦的话里可以看出,他的病情已相当严重,基本放弃跟朝廷开战的想法了。   钱凤点着头,心里却想:他王家有王导撑着,想保全门户不在话下,可自己早成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到时候断没活路。旋即,他暗中与沈充约定,待王敦一死,即刻举兵攻打建邺!   与此同时,司马绍正聚精会神听着刚从姑孰回来的侍中陈晷的禀报:“什么?王敦病啦?”   “他说话有气无力,看起来病得不轻。”   司马绍还是不太相信,又吩咐散骑常侍虞:“你去给王敦送点药,就说朕挂念他的身体,一定要仔细观察他的病情。”   虞前往姑孰。翌日返回建邺。   “这回臣看仔细了,王敦脸色黯淡,跟臣说话也是强打精神,完全下不了床。”   “当真?”   “千真万确!”   “知道了,你们下去吧……”司马绍长长吁了口气,此时此刻,他意识到决战之日终于要到了。他完全没有恐惧,反而抑制不住地兴奋。当即,他冒出了一个极大胆的念头——我一定要亲眼看看王敦的军营。   7月的一天,司马绍换上一身轻装便服,悄悄出了皇宫。宫门外早有侍卫给他准备好了骏马,司马绍飞身跨马,狂抽两鞭,带着几名亲信侍卫便向着建邺西南方向的姑孰疾驰而去。跑了大半日,王敦的营寨依稀映在眼前。司马绍又跑近了些,直抵军营外围,然后绕着军营转了一圈,将王敦的部署尽收于眼底。   军营守卫很快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慌忙向王敦禀报。   王敦惊问:“那帮人什么来头?”   “只注意到领头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长着黄胡须。”司马绍的长相颇与众不同,他的胡子和头发呈金黄色,肤色比一般人白。原来,他母亲是鲜卑人(当时绝大多数鲜卑人均具有白种人特征),故司马绍具有鲜卑血统。   是他,一定是他!那个黄须鲜卑小儿!王敦火速下令:“快去追!不要问他身份,追上就直接杀了!”   一队骑兵冲出军营,但司马绍早已绝尘而去。   司马绍一回到建邺,马上让郗鉴秘密联络江北流民帅。长久以来,朝廷和流民帅之间隔阂甚深,谁都信不过谁,故在上次战争中,流民帅基本按兵不动。如今,司马绍总算靠郗鉴打通了这条线。   果然,江北的祖约、苏峻、刘遐等流民帅收到郗鉴发出的勤王邀请信,态度立时转变,纷纷拔营南下。   一夜之间,江北骚动起来。   然而,江北不只有流民帅,还有王敦部署的势力——青、徐、幽、平四州都督王邃。王邃见流民帅一哄而起,完全摸不着头绪。是王敦搞的吗?应该不会,这么大的事王敦不会不通知自己,要不就是朝廷有动作?可王导也没知会自己,这到底怎么回事?他没有想到,其实王导毫不知情。司马绍和郗鉴从头到尾没有泄露出半点风声。   王邃不敢疏忽,这关乎自己家族的存亡,他当即给王导写了封信询问此事。随后也率本部军队向建邺进发。他名义上是勤王,可真实目的却是见机行事,助王敦一臂之力。   活人葬礼   7月30日,王导收到王邃的来信,看毕,惊出一身冷汗。要不是王邃告诉他,他还一直蒙在鼓里。此刻,王导真正见识到司马绍的厉害之处,他从没像现在这般恐惧过。   料想王敦也不知道这事。王导提笔刚要给王敦写信,突然,府中侍卫慌慌张张地跑进屋。   “大人,陛下召您入宫。”还没等侍卫把话说完,几名朝廷敕使也紧跟着进了屋,站在王导面前。   王导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容我准备准备就去。”他想拖延些时间,好把信写完。   朝廷敕使面无表情,加重语气言道:“司空大人,陛下有急事,召您现在就去。”   “知道了。”王导撂下了笔,跟着敕使进了皇宫。   这天,皇宫禁军戒备森严,数量明显比往常要多出很多。   王导惴惴不安地进了皇宫大殿,只见司马绍端坐在皇位正中,一旁,郗鉴、温峤、庾亮等人俱在,他们已无须再回避了。   “不知陛下召臣有什么事吗?”时已盛夏,王导却浑身冒着冷汗,手脚冰凉。   司马绍的表情像往日一样和善。   “王公不必紧张。先前王敦自任扬州牧,您这个扬州刺史只好卸任,今天,朕想起用您为扬州刺史。”   “这……王敦那边怎么说?”   “朕刚刚得到消息,王敦死了!”   王导当场愣住了:“啊!陛下,王敦他……”他第一反应是王敦没死,否则自己肯定会先一步得到消息。他想说王敦没死,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真的死啦?”   刹那间,司马绍的表情变得异常冷峻:“王敦死了!而且,朕想让你马上在建邺给他发丧!”   王导全都明白了。他确信王敦没死,同时,他也确信司马绍是真的打算跟王敦开战了,说王敦已死正是为鼓舞朝廷军士气,并逼自己跟王敦反目的策略。如今,王导命悬一线,毫无反抗余力。   “臣懂了,臣这就回家给王敦发丧。”   “好!还有件事。这些年,王敦受奸人钱凤的蛊惑误入歧途。现在王敦已死,朕决定讨伐钱凤,到时候想让您亲自担任大都督。上次,先帝让您担任前锋都督,打输了。这回,朕希望您能好好打这场仗。”大都督即是全军最高统帅。司马绍吸取了教训,他不再让王导打头阵,因为他料定王导绝对出工不出力,但王导的名声依然有利用价值,他只让王导挂个最高统帅的名,当然仅仅是名义上的,真到了战场上也轮不到王导来指手画脚。   “臣,一定不负陛下重托。”王导趴在地上,只觉天旋地转。   当日,王导返回府邸,只见府邸四周早布满了皇宫禁军。族人个个胆战心惊,一见王导,便蜂拥围了上去。   “茂弘(王导字茂弘)!到底怎么回事?”   “不用多问,准备丧葬物品。”   “给谁办丧礼?”   王导缓了好久,终于咬着牙说出了那个他极不愿说出来的名字:“王敦。”   顷刻间,府邸里乱成了一锅粥。王导转过身,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然后默默地走进屋,把自己关在了里面。他要把那封信继续写完。   王敦当然还活着,可他的葬礼却轰动了整个建邺。那些曾经委身于王敦的大小官吏纷纷转变立场,投向司马绍这边,而那些即将跟钱凤开战(实则是跟王敦开战)的中下级将领和士兵,则个个充满了信心。   箭在弦上   中领军纪瞻年已七十二岁高龄。几十年的政治生涯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凡事都得给自己留个后手。他再次以生病为由向司马绍提出辞职。   只有纪瞻才能镇得住江东将士。司马绍当然不会答应,他微微一笑,按住了纪瞻的肩膀:“朕原本也没打算让您亲临战阵。到时候把军队交给庾亮、温峤他们指挥,您就踏踏实实躺在床上当这个中领军。”说罢,又赏赐给纪瞻一千匹布。   纪瞻也笑了。他并不是真想辞职,只为有这句话,万一战败,他就可以推脱说自己是被司马绍强推上位的,这理由能保他全家性命。   该说的话说到了,该做的事则照旧。纪瞻把一千匹布全都分给了将士以鼓舞士气。   8月3日,司马绍正式下诏,公布王敦死讯,并宣称举九万大军讨伐钱凤。不用想也知道,王敦到时候肯定跳着脚说自己没死。于是,司马绍又补了一封诏书,提前打好预防针,声言如有人自称王敦即是冒名顶替。这话很绝,王敦明明还活着,却被官方定性成了冒牌货。   颁布诏书的同时,司马绍把纪瞻麾下的皇宫禁军全拨给了几个亲信指挥。对付王敦的军事部署就此展开。   温峤任中垒将军(中层禁军将领,隶属中领军)进驻石头城,与原先驻扎在此的卞敦协同守城。卞敦本是被王敦提拔的人,司马绍显然对这人不太放心。不过等温峤一到,卞敦看到大势所趋,立刻转变了立场支持司马绍。   应詹任中护军镇守朱雀桥南。此人前文提到过一次,早在王敦、周访、陶侃平定湘州时,应詹居中斡旋,请朝廷招降杜弢,却遭到诸将抵制,自那时候起他就跟王敦有了矛盾。司马绍继位后,他多次鼓励司马绍对抗王敦,由此得到了司马绍的信任。   以上三人构成了建邺外围防线。   郗鉴任卫将军,庾亮任左卫将军(中层禁军将领,隶属中领军)、卞壸(kǔn)(壸,非壶)任中军将军(中层禁军将领,隶属中领军),三人协同指挥皇帝身边的近卫军。卞壸是卞敦的堂弟,他早年当过司马绍的老师,对皇室极忠心。卞敦能向朝廷投诚,卞壸起到了重要作用。顺便提一句,卞壸还是西晋名臣张华的外孙。   在以上诸人中,郗鉴官阶三品,应詹四品,温峤、庾亮、卞壸五品。郗鉴之所以跃居众人之上,一是因为他成功调动了江北流民帅南下勤王,二是因为他早先留在江北的老部下这段时间已陆陆续续重新会集到他麾下,军事实力相当强。不过,卫将军是高阶将军官位,却不属于禁军将领,而庾亮、温峤、应詹、卞壸则全是禁军将领,也就是说,皇宫禁军都拨给了以上四人,却没给郗鉴。   郗鉴这个卫将军做得并不心安理得,他暗想:自己来江东才一年多,跟司马绍的交情远比不上温峤、庾亮、卞壸。论家族名声,高平郗氏也不及太原温氏、颍川庾氏。而且,司马绍把中领军纪瞻麾下的皇宫禁军都拨给了温峤、庾亮、卞壸,而他自己统率的还是原来那些流民军。眼下朝廷用得着流民帅才拔高自己的地位,一旦仗打完了,自己势必成为其他人的眼中钉,与其到那时候遭人忌惮,不如现在保持低调。于是,他坚决辞掉卫将军的官位,仍以尚书令这个文职身份领兵。   还有纪瞻,正如先前司马绍许诺的那样,他只是挂着中领军的头衔,踏踏实实地躺在床上等待战争结束,并没有被委派任何具体的军事任务。   另外,王导任大都督即全军最高统帅,和纪瞻一样,他也无非是挂个名,充当一面鲜明的旗帜。   从以上部署可以看出,司马绍的亲信就那么几个人,而他能动用的兵力也只有皇宫禁军和江北流民军(此时流民军尚在南下途中,还没抵达建邺),这是他全部的家当,实在很不容易。那么,司马绍的兵力究竟有多少呢?在司马绍颁布的诏书中宣称有九万人,毫无疑问,但凡诏书中的说法都是夸大其词。史书中记载是五万六千人,然而,即便这个数字也并不准确。关于司马绍的真实兵力,后面会牵扯一起悬案,且直接关系到郗鉴深藏在心底二十多年的计划。这里留下伏笔,我们马上将会看到。   讨伐钱凤的诏书颁布不出一天,驻军姑孰的王敦就得到了消息,同时,他也收到了王导发来的密函。   王敦火冒三丈:“老夫竟被温峤这小子给忽悠了!等我抓住他,誓要拔了他的舌头!”先前王敦给钱凤提出三条策略,攻打建邺是下策,可他万没料到司马绍先发制人。事已至此,开战是免不掉了。   主意已定,王敦问幕僚郭璞道:“你算算,我还能再活多久?”   郭璞擅长卜卦。他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往地上扔了六次,每次都记下铜钱落地后的正反面。就这么算了好一会儿,他言道:“您若举兵起事,祸患不远。如果现在回武昌,则寿不可测。”   以目前的局势,出兵势在必行,但在这个当口,郭璞居然说出这种打击士气的话。王敦勃然大怒:“你再算算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   “下臣早已算过,今日命丧黄泉。”   王敦当即将郭璞斩首。   8月,司马绍坐镇建邺,率领郗鉴、温峤、庾亮、应詹等人已做好迎战王敦的准备。江北,流民军正陆续南下勤王。建邺西南的姑孰,王敦箭在弦上,随时准备出击。而在扬州腹地吴兴郡,沈充举兵响应王敦。双方不约而同地试图策反对方的辅助势力。   王敦派苏峻的哥哥去劝说苏峻:“你只要老老实实待在江北就能坐享富贵,别来建邺送死。”在上次战争中,苏峻完全不理司马睿的号召。可这次,由于郗鉴出面,苏峻勤王态度坚决,他根本不理王敦,马不停蹄向建邺疾奔。   另一边,司马绍也派沈桢(沈充的同族)去吴兴郡劝说沈充。沈桢对沈充说:“陛下承诺,只要你不帮王敦,不但既往不咎,还让你做三公。”   沈充是个硬骨头,他回道:“三公我是高攀不起。自古以来,贤人志士都把重金厚禄和甜言蜜语视为祸根,况且大丈夫处世应该从一而终,若中途背叛还有什么脸面立足于世?”他毅然决定北上,援助王敦。   简要言之,江北的流民帅和扬州腹地的沈充都没接受策反,他们依旧固守原本的阵营。   此刻,王敦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准备出征。可还没发出号令,他就虚弱得又昏倒了。   王含自告奋勇代王敦出征。王敦同意,让王含担任全军统帅,与钱凤、周抚、邓岳等人率总计五万人北上攻向建邺。顺带提一句,周抚是周访的儿子,当年周访跟王敦的关系不善,但周访死后,他两个儿子——周抚和周光全都依附了王敦。   钱凤临行前问王敦道:“如果攻克了建邺,该怎么处置天子?”   王敦想了想说:“他都没去南郊行过祭拜典礼,算不上天子。你只须关照东海王和裴妃的安危就够了。”东海王是司马睿第三个儿子,名叫司马冲,时年十四岁。当初东海王司马越全家死于战乱,司马睿为续存司马越的香火,便让司马冲过继到司马越一支,同时继承东海王爵位。裴妃是司马越的正室,前些年她被人贩卖为奴,历尽艰辛才逃到江东。   王敦叮嘱钱凤保护好司马冲和裴妃,显然是准备废掉司马绍,改立司马冲为帝。   另外,王敦觉得上次“清君侧”是个成功案例,这回他依然打出同样的旗号,要清的“佞臣”即是他恨到骨子里的温峤。不过,刘隗和刁协是朝廷公敌,可温峤的人缘和名声却很好,自然,这回“清君侧”的旗号,也就远没上次那么有效果了。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公元324年8月8日,王含、钱凤等人风驰电掣地抵达秦淮河南岸。镇守在秦淮河南岸的应詹为避敌军锋芒退守到北岸。王含正打算乘胜追击,可令他们大失所望的是,横跨秦淮河的朱雀桥已被烧成了灰。   朱雀桥是被温峤烧掉的。   比王含更失望的人是司马绍。他怒叱温峤道:“朕正打算给叛军来个迎头痛击,你怎么就把桥给烧了!”   温峤答道:“皇宫禁军羸弱,而那些增援的流民帅又都还没赶到。如果此时敌军对我们展开突袭,局势不容乐观。”   郗鉴也劝司马绍不要逞一时之气,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他提出一个策略:“战事拖久了,就会激发更多的义士同仇敌忾,这对咱们是有利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在王敦两次攻打建邺的战争中,江东人大多袖手旁观。可一旦战争旷日持久,老百姓不可避免会升起反战情绪。说白了,郗鉴要迫使江东人做出选择,站在己方阵营,如此一来,这场战争的性质就不仅局限于司马绍和王敦之间的争权,而是朝廷和江东人联手对抗叛逆了。郗鉴相当有远见,他这么干,不仅对战局有利,更借这场战争把朝廷和江东人绑在一根绳上,对日后的政局稳定大有裨益。   温峤和郗鉴自是沉着老到,但司马绍也不是空口说大话。   8月9日深夜,司马绍募集到一千来人的敢死队,借着夜色的掩护偷偷渡过秦淮河。第二天黎明时分,这支敢死队奇袭王含大军,成功斩杀了前锋敌将何康,旗开得胜。   坐镇姑孰的王敦得知王含首战失利,气得破口大骂:“王含打仗就跟个老娘们儿一样!家门要败在他手里了!”他忍着病痛从床上强坐起来。“不行,我得亲自去!”可话还没说完,他就又昏倒在床上。   王敦觉得自己是真不行了。   “舅舅……舅舅在哪儿?”王敦的舅舅即是泰山羊氏成员——少府羊鉴。   “处仲(王敦字处仲),我在呢。”羊鉴听到外甥叫自己,慌忙跑到床边。   “我撑不下去了。我死后,您让王应千万……千万别发丧,别跟外人公布我的死讯,一定要等……要等这仗打完再说……”   “处仲!处仲!还有什么要叮嘱的?”   “往后……让王应……回……回武昌保全门户……”   羊鉴字字铭记于心。   王敦艰难地说完后,再度昏了过去。梦中,他意气风发地唱起曹操那首《龟虽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诗没唱完,王敦停止了心跳。这位两度剑指国都,威慑两代皇帝的东晋最强权臣,死时五十九岁。   王应遵从遗命,秘不发丧,他把王敦的尸体用蜡封上,草草埋在厅堂内。幕僚诸葛瑶叮嘱王应道:“你千万别表现出哀伤的情绪,否则会影响诸将士气。”于是,王应每天只管饮酒作乐,尽量不让人看出端倪。王敦的死讯成了最高机密,以至于史书中都没有记载具体日期。然而,纸包不住火,这秘密并没能守多久。   没两天,浔阳太守周光(周访次子,周抚的弟弟)带着部下一千多人从驻地赶去增援王含。他途经姑孰时想拜见王敦,王应死活不同意。周光马上猜到王敦肯定死了。他心里不由得打鼓,这么大场面全靠王敦一人撑着,王敦一死,大势将去啊……   一封家书   8月中旬,沈充从吴兴郡带着一万多人北上与王含、钱凤会合。   与此同时,司马绍也盼来了那支令他朝思暮想的勤王大军。流民帅苏峻和刘遐昼夜兼程,率一万人抵达建邺,流民帅祖约则进驻淮南寿春,将王敦安置的淮南太守驱逐出境。在扬州腹地,亲王敦的义兴(今江苏省宜兴市)太守遭到刺杀。   局势对王含、钱凤、沈充等人越来越不利了。   就在这时候,王含收到王导发来的书信。信大意如下:“近来听闻王敦病重,更有人说他已经过世,我心里很是悲伤。六月二十三日(公历7月30日)那天,我得到王邃书信,被告知流民帅刘遐、苏峻等人纷纷南下(从这里再次看出,司马绍和郗鉴征调流民帅的保密工作可谓滴水不漏)。想是陛下担心再生祸乱,所以召他们回京勤王吧。近日,陛下又下诏,除钱凤外,其余人等皆既往不咎。希望你能迷途知返,撤回武昌以求保全门户。   “前些年,刘隗和刁协两个佞臣祸乱朝政,公卿对二人无不恨之入骨,就连我都希望能借助外力铲除他们。但现在局势跟早先不一样。王敦自进驻姑孰,就渐渐失了人心,王应还小,做不了宰辅重臣。先帝是中兴明君,当今天子又贤明。然而,钱凤窝藏祸心,为一己私欲竟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咱们琅邪王氏受国家厚恩,兄弟个个显赫,你一旦成了逆臣,死后有何脸面复见九泉之下列祖列宗?我不懂武略,心思全在安邦定国上。今天,我身为全军统帅,宁愿抱着忠臣的名节而死,也不愿像无赖一样求生。我劝你除掉钱凤安定天下,这不单是为免祸,更可留名青史。”王含心里不爽,这信通篇都是劝自己投降。他暗想:王导终究还是身不由己做出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事来。他继续往下读,突然,他看出了蹊跷。   信的最后一段写道:“……朝廷大军势不可当,其中,温峤驻守石头城一万五千人,皇宫禁军有二万人,应詹驻守金城六千人,流民帅刘遐已抵达建邺,王邃昨天率一万五千人刚刚渡过长江。这事眼下还有挽回余地,一旦开战,我深为堂兄感到忧虑。”   要知道,司马绍为了震慑敌军,颁布诏书宣称有九万人,可王导居然把朝廷军的部署以及真实兵力——总计五万六千人,逐一向王含和盘托出。虽然语气仍是劝王含投降,可其中意图不言自明。有人认为这封信是王导奉司马绍之命写给王含的劝降信,如果真是这样,司马绍肯定会过目,王导这么写肯定通不过。而我们从字里行间的措辞可以感觉到,这完完全全是王导真实感情和想法的流露,且处处为王含着想。史书中没有一个字直接描写王导在王敦叛乱中的立场,可史官大概心有不甘,既想保全王导的正面形象,又想尽可能还原一个真实的王导,故把这封信一字不差地隐藏在了《晋书·王敦传》中,请注意,是记在《王敦传》,而非《王导传》中。   前文提过,据史料记载,朝廷军有五万六千人,数字的出处即摘自王导这封家书。然而,五万六千人这个数字并不靠谱。首先,南下勤王的流民帅有祖约、苏峻、刘遐等人,可王导只提到一个刘遐,且完全没写明其兵力。不是王导刻意隐瞒,而是王导对流民帅的情况知之甚少。其次,王导提到堂弟王邃率一万五千人渡江,从措辞逻辑上来讲,王邃似乎也是南下勤王的,但王邃的立场显然没那么简单。想是王导担心书信有泄露的可能,故在文字中不便直接点破,他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具体情况交给王含自己去分析。   如果我们减去王邃这一万五千人,朝廷军的已知兵力则是四万一千人,而那些南下的流民帅,以及化整为零稀稀拉拉赶赴建邺的郗鉴旧部,具体兵力均未可知。   王含明白了。王导的确希望自己投降,但如果自己非要一战,王导也把所知道的情报悉数相告,尽可能帮自己能打赢这场仗。   是战是降,选择权留给了王含。   王含扳着手指头算了起来。如果朝廷军是四万一千人,刘遐最多不会超过一万人,自己有五万人,再加上沈充一万多人、王邃一万五千人……   这仗还有得打!   被掩埋的历史   8月23日,司马绍热情款待了风尘仆仆的刘遐和苏峻,又亲自把二人送到闲置的司徒府好生安顿下来。   按说流民帅如约而至,应该令司马绍备感踏实,可这天夜晚,他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翻腾了一会儿,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传召郗鉴入见。   俄顷,郗鉴匆匆赶到。   “朕心里一直悬着个事,想找你商量商量。”   “陛下想的是王邃过江这事吧?”   “没错!他也打着勤王的旗号刚刚渡过长江,现在正驻军长江南岸。”   “恐怕他不是来勤王的,陛下不能不防。”   司马绍冷哼了一声:“不用想也知道。毕竟,他可是王家人哪……”沉思了好一会儿,他缓缓言道:“朕想让你率军去盯着王邃……”郗鉴手里到底有多少兵?这方面完全无从查证。不过,军事统帅的地位是靠实力说话的,从他在江北鼎盛时期曾招揽过三万流民军,刘遐、苏峻等流民帅又都听他话这几点来分析,他的兵力绝对在刘遐和苏峻之上,也就是说,他麾下至少超过一万人,足以跟王邃抗衡。   郗鉴闻言,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几乎能听到咚的一声。他对此求之不得。   为这一天,我已苦等了二十三年!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故事?   二十三年前,公元301年,赵王司马伦篡位称帝,齐王司马冏传檄各州郡讨伐司马伦。当时的扬州刺史名叫郗隆,他也接到了勤王檄文。幕僚多劝郗隆支援司马冏,但郗隆却左右徘徊,举棋未定。这位郗隆正是郗鉴的叔叔,他之所以不敢公然支持司马冏,全是因为顾忌身在洛阳的侄子郗鉴的安危。郗鉴自小父母双亡,被郗隆抚养长大,叔侄二人感情至深。然而,郗隆无意勤王,犯了众怒,其中反应最激烈的就是部将王邃。王邃当场发动兵变砍了郗隆父子的头。   几个月后,司马伦战败,郗隆父子的人头被司马冏带到洛阳。郗隆盯着叔父死不瞑目的双眼,发誓要报仇雪恨,然而,以他当时的力量根本对付不了王邃,他只能把仇恨埋在心底,这一埋就埋了二十三年。   深夜,郗鉴带着直属流民军离开建邺,前往位于长江南岸王邃军营。他自然不会提前告知王邃,等他抵达时,王邃仍在酣睡。   “将军!将军!”营中将校慌忙叫醒王邃,“尚书令大人领兵前来与您会合。”   王邃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犹自嘀咕:“战场在建邺西南,陛下派人来东北跟我会合?哼!想是对我不信任吧……”突然,他猛地警醒,“你说是谁来啦?”   “是尚书令,郗鉴大人。”   王邃听毕,大张着嘴。竟然是郗鉴……   营帐被掀开了。   郗鉴带着大批侍卫走了进来。   “久仰王将军大名啊……”   “你就是郗鉴?”他注意到郗鉴的手握在佩剑剑柄上。   “正是在下。”   我是郗隆的侄子。二十三年,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接下来,郗鉴与王邃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呢?遗憾的是,史书完全没有任何记载。而且在司马绍与王含、钱凤这场大战役中,身为朝廷军重要统帅的郗鉴也全无踪影,恐怕就是因为他要对付王邃而分身乏术,无暇顾及主战场吧。我们只知道郗鉴后来活得很好,而王邃则从此神秘消失。   或许郗鉴趁着战乱杀了王邃,也或许郗鉴以权势控制住王邃大军,而后找机会把他干掉,甚至有可能王邃也活着,只是销声匿迹罢了。无论如何,这事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雪耻之战   让我们回到建邺主战场。   8月下旬,就在王敦病故没多久,周光赶到秦淮河南。他根本懒得搭理王含,径自跑去见哥哥周抚。   “王敦死了!你知不知道?”周光心急火燎地问道。   王敦的死讯是最高机密,除王应、王含、钱凤少数几个人知道外,其他人一概不知情。周抚闻言,半晌说不出话来。   “没有王敦这事成不了。你赶紧倒戈还有活路。”   “你住嘴!就算大将军死了,倒戈这种事我也做不出来!”   周抚断然拒绝。但经周光这么一嚷嚷,王敦的死讯在叛军中流传开来。   钱凤和沈充清楚,再这么耗下去,士气会越来越低。二人决定跟朝廷军展开决战,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8月31日夜,钱凤与沈充从竹格渚(秦淮河中的浅滩)偷偷渡到北岸,出其不意向朝廷军发起猛攻。应詹和赵胤(赵诱的儿子,曾跟周访剿灭杜曾,并生吃了杜曾心肝)没有防备,慌忙退守到建邺城内。钱凤、沈充直逼建邺城南的宣阳门外。   坐镇皇宫内的司马绍急了:“流民帅呢!让他们出击!出击!”   刘遐、苏峻得到旨令,马上从南塘横向截击,应詹、赵胤趁势反攻。钱凤和沈充抵挡不住,连连败退回秦淮河畔。   “一鼓作气!把他们赶到河里去。”   朝廷军接连发起猛烈攻势,三千叛军跌落秦淮河里淹死。   最终,钱凤、沈充仓皇逃回秦淮河南。   早在沈充北上与钱凤会合前,幕僚顾飏曾给沈充出过三条计策:“上策,破坏玄武湖堤,水淹京师;中策,趁着锐气与王含、钱凤诸军兵分十路同时发起攻击;下策,刺杀钱凤,向朝廷投降。”史书记载,沈充蠢到一条计策都没有采纳,导致战败。这话说得有点扯淡。首先说顾飏的上策,玄武湖位于秦淮河北,在朝廷控制中,要破坏河堤岂不是纸上谈兵?再说下策,虽然沈充是叛臣,但为人相当仗义,刺杀盟友这种事干不出来也不奇怪。事实上,沈充正是采纳了顾飏的中策。然而,叛军没了王敦这个主心骨,根本拧不成一股绳,在这场决定命运的决战中,除了钱凤跟他同心协力外,其他人,包括最高统帅王含,根本毫无行动。史书对沈充没好话,不乏墙倒众人推的意味。   总之,这场败仗让原本就笼罩在王敦死亡阴影下的叛军士气完全崩溃。   第二天,王含、钱凤、沈充都明白大势已去,纷纷四散奔逃。事实再次证明,缺了王敦这批人,连逃亡都没个统一方向。其中,钱凤、沈充、周光逃往东南方向的吴郡;周抚、邓岳逃往西边的浔阳郡;王含、王应父子也往西逃,但他们没跟周抚、邓岳一路,关于这些人的归宿,后面马上会讲到。   9月2日,胜券在握的司马绍颁布大赦令,除王敦几个亲信——王含、王应、钱凤、沈充、周抚、邓岳外,其他人皆既往不咎。随后,司马绍传令诸将,分头追击王敦余党。   有人说战争比的就是双方谁犯错少。司马绍能打赢这场仗也绝非偶然。两年来,他以超人的冷静布着自己的局,其间从没走错一步。司马家族久违的睿智终于再度从他身上展现出来(虽然他很可能是牛姓后人)。   苟潦倒,勿相忘   沈充一路向老家吴兴郡狂奔,钱凤和周光紧随其后。就在逃亡途中,早就心怀二意的周光突然向钱凤发起进攻。钱凤毫无防备,当场阵亡。   周光提着钱凤的人头返回建邺将功赎罪。朝廷赦免了周光,可周光并不满足,他还想再立一件大功以求封侯。随即,他乘快船溯江追上周抚和邓岳,名义上给二人运送物资,实则打算趁机杀了邓岳。   周抚和周光两船靠拢,却发现周光的船上根本没有物资。瞬间,周抚察觉出周光的意图,他厉声喝道:“我和邓岳同生共死,你要想杀他就先杀了我!”恰在这时,还蒙在鼓里的邓岳也乘船向周光靠近。周抚慌忙冲着邓岳高喊:“现在连亲骨肉都不讲情分,你来干什么!快跑!”   邓岳闻言,掉头就跑。周光的计划没能得逞。   后来,周抚和邓岳逃到荆州西阳郡山里,被当地蛮夷保护起来。   沈充逃回老家吴兴郡,可还没等他缓口气,苏峻也尾随而至。不仅如此,当地竟还有个女人带着私家军队对沈充围追堵截。这女人乃是王敦第一次叛乱时被沈充杀掉的吴郡太守张茂的遗孀。她是吴郡陆氏族人,为报杀夫之仇,散尽家财招揽军队,不愧是位女中豪杰。   走投无路的沈充逃到故将吴儒家门前。   几声急促的敲门声过后,吴儒开了门。   “吴儒!救我!”   吴儒见是沈充,心里一惊。很快,他回过神来:“快进来,别让人看见!”他把沈充拉进门,又领到一间暗室内,“您先在这儿避避风头。”   可沈充刚迈进门槛,吴儒便从外面反手锁上了门。   “你要干什么?”   屋外传来吴儒的狞笑:“三千户侯到手啦!”当时,朝廷正以三千户侯悬赏沈充的人头。   “吴儒!你今天放我一命,我日后必报答你,你若杀我,我后代必灭你族!”   吴儒根本不搭理。不多时,他便纠集兵丁冲进屋,杀了沈充,将首级送往建邺邀功请赏。   沈充死后,儿子沈劲被钱举藏匿,躲过了死劫。钱举是钱凤族人,从这里可以看出,沈充当初对钱凤仗义绝对没错,这最终救了他儿子一条命。过了很多年,沈劲果然手刃吴儒,报了杀父之仇。而且,他为一雪父亲身为叛臣的耻辱,立誓报效朝廷,选择了一条无比悲壮的道路。往后,我们还会提到他的事迹。   再来说王敦的两位至亲——胞兄王含和养子王应。   父子二人没想好要逃到何处,他们只是盲目地沿着长江往西,唯求离建邺越远越好。可这么像没头苍蝇似的跑总不是个事,半路上,王应提议去江州,求得江州刺史王彬庇护。   “胡闹!王彬平素跟王敦不合,咱们哪能去投靠他?不如去找荆州刺史王舒。”   “王彬在义父强大的时候尚能坚守理念,可见心存仁善,如果他看到咱们窘困,一定会动恻隐之心。王舒办事循规蹈矩,恐怕不会对咱们法外开恩。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我刚给王彬发了求救信。”   “不管他!咱们还是去投靠王舒稳妥。”   王含硬是拉着王应前往荆州。父子二人乘船行水路,快到襄阳时跟王舒的船队碰面了。   王舒命人把王含、王应接到自己船上。   王含父子进了船舱,一看王舒的脸色,就知道要倒霉了。   果不其然,王舒指着二人的鼻子,跳着脚骂将起来:“你们知不知道给咱家惹出多大麻烦,今天还有脸来找我!”   王含父子垂着头,默然不语。   王舒骂了半晌,手不由自主握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他很想砍了这二人,如此一来,不光自己能封侯授爵,更能削减司马绍对琅邪王氏的仇视。   剑缓缓从剑鞘中抽出了半截。   王含见王舒要杀自己,扑通跪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处明(王舒字处明)!看在同族的分儿上,饶了我们吧!”   一旁,王应也苦苦哀求:“望叔叔手下留情!”   王舒的手抖个不停。就这么纠结了许久,他最终又把剑插回剑鞘。   “来人哪!给我拿两个麻袋!”   王含慌了神:“处明,你、你要干吗?”   王舒不理。   须臾,侍卫送上来两个麻袋。   “把他们俩装进麻袋,一会儿扔到长江里喂鱼!”   王含父子大惊失色。侍卫不由分说,将二人五花大绑装了进去,又将袋口勒得死死的。他们刚要背起麻袋,却被王舒喝止了。   “等等!毕竟是同族,我要跟他们做个诀别。你们先出去。”   侍卫转身出了船舱。王舒恨恨地盯着两个不停扭动的麻袋,他走向近前,照着麻袋飞起就是两脚……   过了好一会儿,船舱中传来王舒的呼唤声。   侍卫进了船舱,只见装着王含、王应的两个麻袋依然安静地躺在地上。   “把这两个逆臣扔到江里!”   侍卫拖着麻袋走到船边,奋力朝江中抛去,咕咚两声,麻袋沉入了江底。   船上诸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滔滔江水,唯独王舒偷眼瞟向长江岸边。雾气昭昭中,依稀可见两个人影正弃船上了岸,向着远方渐行渐远。   往后,我琅邪王氏再没有王含、王应这两个人了……   与此同时,江州刺史王彬也收到王应的求助信,他火速乘船迎接,但求保住同族的性命。可他再也没有见过二人。   史书记载,钱凤和沈充的人头都被当成价值连城的宝物送往建邺,可王含和王应则被王舒沉入长江,从此死无对证。   战后,王敦的舅舅羊鉴也投降了朝廷。   司马绍召羊鉴询问:“王敦临死前都说了些什么?”   羊鉴将王敦的遗言一一交代:“……他叮嘱王应回江州,不要再跟朝廷为敌。”   “就这些?”   “就、就这些。”   实事求是地讲,王敦是个犯上的权臣不假,但他自始至终并没给人落下谋朝篡位的口实,其死前遗言更印证了这一点。甚至,他上次以“清君侧”为名发兵建邺,还颇得人心。然而,司马睿正因为咽不下这口恶气才忧愤而死,司马绍与王敦可谓有不共戴天之仇。   “就这些可不行啊……”司马绍目光冷若寒霜,死死盯着羊鉴的眼睛,“羊鉴,你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怎么还这么不明事理?朕之所以讨伐王敦,是因为王敦他想谋朝篡位……”突然,啪的一声响,司马绍的手重重拍在案几上,口中咆哮道:“你到底懂不懂!”   羊鉴吓得几乎瘫在地上。   陛下这话什么意思?他想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臣愚钝,臣差点忘了。王敦还说,等他一死就让王应登基称帝,还要自行设立朝廷,任命官员……”   司马绍的脸色这才渐渐缓和下来:“这就对了嘛,王敦果然是个十恶不赦的叛臣贼子!”   几天后,王敦的尸体被挖出来,重新摆成跪着的姿势被砍下首级。他的头与钱凤、沈充的头一起悬挂在朱雀桥南示众。   司马绍看着三颗头颅,心潮澎湃,可同时又不免带着一丝遗憾。   可惜啊,没有王含和王应的头。他琅邪王氏可真有主意……   人情世故   战后,司马绍给那些功臣一一授予爵位。   位列所有功臣之首者,绝对让人意想不到。司徒王导受赐食邑三千户,封公爵(始兴郡公)。这位挂名最高统帅、暗藏小心思的琅邪王氏宗主在战争中不仅没出力,更将军事机密泄露给了王含,然而,由于大批王氏成员官居要职,以及数不清的江东士族为其撑腰,王导依旧稳居东晋第二大股东席位。   排在第二梯队的是温峤、庾亮、刘遐、苏峻、卞壸,食邑各一千八百户,爵位也都是公爵(五等爵依次为公、侯、伯、子、男)。   排在第三梯队的是郗鉴、应詹、赵胤,卞敦,食邑各一千六百户,爵位是次一等的侯爵。补充一句,中领军纪瞻不在主要功臣之列,他没过多久即病逝,死后被朝廷追赠子爵。   刘遐和苏峻在战争中起了决定性作用,但若没有郗鉴,二人都不可能南下勤王。按理说郗鉴功不可没,但他却排到刘遐、苏峻之后。显然,司马绍不希望流民帅再唯郗鉴马首是瞻。另外,我们可以看出,司马绍最不敢惹的还是王导,而司马绍最仰仗的则是温峤和庾亮。   郗鉴暗自庆幸:自己当初推掉卫将军官位是多么正确,若非如此,现在肯定会让司马绍、庾亮觉得碍眼。   接着,司马绍提议罢黜王敦所有的僚属。这打击面很大,一棍子下去少说得有几百号名士沦为庶民。   温峤觉得不妥。仗一打完就该收揽人心,哪有把人赶尽杀绝的道理?他上疏道:“王敦掌权时人人自危,连朝廷都拿他没办法。诸如陆玩、羊曼、刘胤、蔡谟、郭璞等人都是迫于无奈做了王敦僚属。臣觉得应该从宽处理他们。”   郗鉴死抱司马绍大腿,他反驳道:“王敦僚属虽多被逼迫,但他们没辞官逊位就是违背操守,必须加以责罚。”   结果朝廷力挺温峤,没人搭理郗鉴,司马绍不得不采纳温峤的建议。不言而喻,温峤简简单单一句话卖了无数人情。而郗鉴毕竟跟流民帅混太久,在那帮泥腿子堆里他是智囊,可跟温峤这种老江湖一比还是嫩了。   郗鉴意识到自己犯了傻,态度马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上疏道:“钱凤老母年过八十,不宜株连,还望陛下开恩。”钱氏在吴郡很有势力,郗鉴后知后觉地卖了钱氏一个人情。   通过这事,郗鉴明白一个道理,要想在朝廷立足,就不能在司马绍这一棵树上吊死,还得跟士族搞好关系,而实力最强的士族自然非琅邪王氏莫属。   这段日子,琅邪王氏成员个个抬不起头。王敦的头颅像耻辱柱一样戳在朱雀桥南,没有皇帝的诏令,谁都不敢去收葬。   郗鉴上疏求情:“俗话说,王法加于上,私义行于下。臣认为应该允许王敦的家人把他安葬,这样做也符合道义。”   司马绍应允。郗鉴由此迈出与琅邪王氏缓和关系的第一步。   重新布局   王敦死后过去两个多月,司马绍开始着手规划朝廷及地方的权力架构。   司徒王导晋升太保,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在史书中,我们经常能看到皇帝授予个别重臣(权臣)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荣誉,其实,这对皇帝和权臣来说都是一场赌博。通常情况下,皇帝忌惮谁,就有可能会把这份殊礼赐给谁。如果臣子没接受,等于向皇帝表白自己没有非分之想,其低调的态度可以让皇帝放心,赢得同僚好感,但也会失去更上一层楼的机会。如果臣子接受,则分两种情况:其一,臣子实力不济,这会招致所有人的仇视,搞不好很快就会被人灭掉;其二,臣子实力足够强大,其声望也会随着这份殊礼提升一个新的台阶,而这台阶,正是从权臣到皇帝的必经之路。   王导是个明白人,他从始至终也没有过篡位的想法,所谓太保、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就是烫手的山芋。他不敢接受,依旧维持司徒官位不变,同时仍兼任扬州刺史。   丹阳尹温峤和尚书令郗鉴的官职也没变,他们一个负责京畿郡政务,一个负责尚书台政务。不过,郗鉴麾下那些流民军让司马绍有点头疼,若强行遣散,郗鉴肯定不答应,可让一个文职官员带兵,又有碍观瞻。于是,司马绍给郗鉴加了个前将军的武职,手里有点兵也算名正言顺了。   司马绍的小舅子庾亮任中护军,负责皇宫外围禁军。这位外戚乃是所有功臣中最得势的人。   《太平御览》中记载了一桩逸事。   一次,司马绍给庾亮写了封信函,却误打误撞送给了王导。   王导拆开一看,才发现信不是写给自己的,信的末尾更是特别写明——“这事别让王导知道。”   王导心里五味杂陈,最终,他以自己特有的幽默手段化解了这件尴尬事。他给司马绍回了一封信,写道:“臣拜读陛下信函,好像不是写给臣的。臣将信封好,臣什么都没看见(伏读明诏,似不在臣,臣开臣闭,无有见者)。”   事后,司马绍觉得不好意思,一连几天都不见王导。   江东名士陆晔任中领军,负责皇宫内禁军。不过,陆晔基本上继承了上任中领军纪瞻只挂名不带兵的传统。在东晋前期,中领军麾下共有左卫将军、右卫将军、骁骑将军、前军将军、左军将军、右军将军、后军将军这七营禁军,而绝大部分禁军,都集中在左卫将军和右卫将军手里。此时,这两个实权禁军将领即是左卫将军司马宗和右卫将军虞胤。司马宗是老实巴交的司马亮的儿子,也就是司马绍的堂叔爷。虞胤是司马睿正室虞氏的弟弟,虽然跟司马绍无血亲,但从法理层面司马绍得管他叫舅舅。正如司马绍之前所说,他懂得利用那些豪门士族,却永远不会对这些人真正信任,等战事一结束,他就把皇宫内禁军都拨给了两位皇亲国戚。   朝廷里大体如此,接下来是地方势力。不用想也知道,两个琅邪王氏藩镇大员——江州刺史王彬和荆州刺史兼荆州都督王舒,谁都跑不了。   王彬被调任光禄勋(九卿之一)。他在江州只有政权没兵权,自然不敢跟司马绍来硬的,只好老老实实去了建邺。   王舒被调任广州刺史。广州是不毛之地,这基本上跟发配流放没两样。从这里可以证明,倘若司马绍相信王舒杀了王含、王应父子,断不会把王舒贬得这么厉害。不过,王舒仗着手握荆州兵权,死活不应召。王导左右斡旋,最后说服司马绍让王舒转任湘州刺史。王舒这才赴任。从这哥俩的待遇可以看出,手里有兵腰杆就是硬气。   挤走了王彬和王舒,司马绍让应詹做了江州刺史兼江州都督,陶侃做了荆州刺史兼荆、雍、益、梁四州都督(雍、益、梁为侨州)。陶侃自被王敦排挤到广州,迄今已九年,至此,他终于算重新崛起。不过,这也意味着他越来越接近权力斗争的旋涡,在不久的将来,他更会身涉其中。   另外,两个立过大功的流民帅——苏峻和刘遐,毕竟属于编外人员,又加上二人匪气不改,这些日子竟闹出打家劫舍的丑闻,于是,司马绍打发苏峻做了历阳(今安徽省和县)太守,刘遐做了淮北都督、徐州刺史。二人折腾了一通,又回到江北。不过,苏峻和刘遐也受不了朝廷里的束手束脚,封官授爵后再回江北做土皇帝,正乐得逍遥自在。   最后再提一句南下勤王的王邃,说实话,真没什么可讲的,因为史书中关于他的结局连半个字都没提。要知道,苏峻和刘遐二人勤王的兵力加起来才一万,都被列为头功。而王邃率一万五千人勤王,倘若他真是来勤王的话,战后怎么也得意思意思,然而,他先前徐州刺史的职位直接被刘遐取而代之,他本人更是就此人间蒸发,往后,史书中再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公元324年,随着王敦一党的覆灭,东晋国内的局势总算基本稳定下来。   持续近二十年“王与马,共天下”的政治格局,也到这里画上了句号。      第六章 百年沉浮      权力游戏   我们讲“八王之乱”时说过,东海王司马越为增强幕府实力,不遗余力地笼络名士,而且,他为讨好士族,更下令废除夷三族之法。由此,自公元307年至今,再没有罪犯被夷灭三族。前文提到郗鉴为沈充八十岁的老母求情,可能有人会觉得困惑,既然没有夷三族,应该不牵扯沈充老母才对。这里,我们有必要解释一下夷三族的具体定义。历史上对“三族”大体有两种解释:一,父族、子族、孙族;二,父族、母族、妻族。请注意,这里是指家属全族,所以,如果有夷三族这条法律,被牵连的就不单单是沈充老母一人,而是老母全族了。   不过,对于势力庞大的琅邪王氏来说,一来因为有王导撑腰,二来因为有法律支持,王敦、王含的直系亲属中无一人被株连。   不仅如此,王导更连连上疏请求朝廷赦免逃到荆州的王敦余党——周抚和邓岳的死罪,迫于朝廷里有大批公卿帮着王导,司马绍只能同意。而后,王导又暗中使劲,让周抚和邓岳重新步入仕途。王导出手保护王敦旧部并非只此一桩,往后,他为扩张势力,更笼络了无数战败失意的将领。   毫无疑问,司马绍对这样的结果相当不满意。   公元325年初,司马绍为防范未来可能出现的第二个王敦,下诏恢复夷三族法律。   这封诏书对王导来说是个下马威。   王导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决定以牙还牙,不过他跟王敦不同,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机会就摆在眼前。   连日来,朝廷正忙着追封那些被王敦杀害的功臣。司马承、戴渊、周、虞望、郭璞、甘卓相继被授予谥号。王敦活着时没人敢替这些人说话,王敦死后,他们总算被正了名分。但就在这场大规模追谥功臣的事件中,一件令司马绍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王澄故吏——时任著作郎的桓稚上疏:“十二年前,荆州刺史王澄被王敦谋杀,臣恳请朝廷为王澄正名,追封谥号!”王澄是王敦堂兄,因为性格张狂被王敦所杀。然而,此次被追谥者都是在战争中协助朝廷的功臣,王澄早都化成了灰,他的死与这场战争压根没关系。   再说司马绍,他追谥功臣的目的之一是借机敲打琅邪王氏,却万万没想到这里面居然能扯出王澄。如果王澄也算功臣,那么敲打琅邪王氏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司马绍不好直接拒绝,便让公卿在朝堂上讨论。   结果,大伙一致裁定应该授予王澄谥号。司马绍只好同意。他隐约察觉到,这苗头有点不对劲。   更不对劲的还在后头。   紧跟着,周札、周筵的故吏也冒头为旧主鸣冤。周氏一族都是王敦的刀下鬼,周筵(当年只身解决周氏叛乱之人)还好说,但周札的立场却相当微妙。在第一次建邺战役中,周札打开石头城向王敦投降,致使建邺屏障尽失,一年后,王敦为了挺沈充,灭了周札全族。也即是说,周札被杀,应归因于王敦派系内部倾轧。按道理讲,追封功臣怎么都轮不到他头上。   吏部尚书卞壸(kǔn)毫不客气地说道:“周筵可以追封,但周札投敌,没道理追封。”   “卞尚书言之有理!”司马绍颔首认同,但公卿仍然议论个不停。   忽然,司徒王导站了出来:“臣觉得卞尚书所言不妥。”   顷刻间,整个朝堂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导。   王导言道:“在第一次建邺之战中,周札与臣以及朝廷有识之士都相信王敦旨在扫除佞臣(指刘隗、刁协)。现在王敦反逆败露,但不能因此就把‘清君侧’全盘否定。就算王敦一直心怀不轨,我们也都没发觉,等发觉后,周札即以身殉国。现在王敦一死,就要把周札打为叛逆同党,这实在是忠奸不分。臣认为周札的待遇应该与周、戴渊一样!”   王导这番话记载于《晋书·周札传》中,其暗含的信息量极大。   《晋书·王导传》对王导在王敦叛乱中的立场,描写得相当含蓄,但在这里,王导却亲口承认自己支持王敦“清君侧”。王导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么说,原因有二:其一,他在第一次建邺之战中支持王敦尽人皆知,纵使想赖也赖不掉;其二,王导强调王敦“清君侧”名正言顺,他敢把黑的说成白的,是因为他知道“清君侧”符合绝大多数公卿的利益,司马绍绝对没法翻案。   可王敦的确是叛逆,这一点朝廷已经定了性,王导不能把自己撂进去,便又强调大家都没看透王敦的狼子野心。值得注意的是,王导从头到尾是帮周札说话,顺便还把满朝公卿都捎了进去,而实际上他正是为自己开脱。   王导意识到,这场针对周札的辩论直接关乎自己的地位。如果周札是叛臣,自己就是叛臣,如果周札是功臣,自己也就是功臣。   另外,王导这么玩命帮一个死人说话还有两个目的。一是要告诉司马绍自己跟江东士族的关系有多铁,让司马绍投鼠忌器;二是要告诉江东士族,就算你全族都被灭了,只要有我王导在,朝廷就不会亏待你。言外之意,王导永远是江东士族的保护伞。   司马绍猜到王导的意图。他盯着尚书令郗鉴,示意郗鉴帮腔。   一边是司马绍,一边是王导,郗鉴相当尴尬。之前,他已成功迈出讨好琅邪王氏的第一步(帮王敦收尸),可眼下这局面逼得他必须表明立场。郗鉴左思右想,又考虑到卞壸是自己尚书台的同僚,最终,他决定站在司马绍一边。   郗鉴驳斥:“戴渊、周以死守节,周札开城投降,二者不能相提并论。如果真如司徒大人所言,往年有识之士都赞同王敦‘清君侧’,那司马承、戴渊、周算什么?既然今天褒奖了司马承、戴渊、周,就代表周札该受谴责。”   王导被郗鉴这番话驳得理屈词穷,竟试图否认周札开城投降一事:“周札开城投降只是传闻,谁能证明确有其事?”还没等郗鉴反应过来,他马上又搬出了一套奇怪的逻辑,“拿传闻定褒贬,不如让我们来探究周札的本心。当时,论者认为刘隗、刁协祸乱朝纲,相信王敦是来铲除奸佞的,由此推断,就算周札开城投降也是出于公心。再说,因痛恨刘隗、刁协选择支持王敦者又绝非周札一人。周札与司马承、戴渊、周各以死殉国,虽然他们的想法略有出入,但都不愧为社稷忠臣。”   谁都听得出来,王导已经开始胡搅蛮缠了,而他所言的“论者”更是个莫须有的称谓。郗鉴越听越气:“司徒大人一直强调王敦先前攻打建邺是正义的,那是不是要说先帝是昏君?”   这话颇让王导下不来台。气氛顿时僵住了。   司马绍打断了二人的争吵:“这事还是交给公卿商议吧。”   公卿又开始讨论。过了大半天终于出了结果。   “臣等一致认为司徒大人言之在理,应该对周札予以褒奖。”   两年前,温峤问周对王敦的看法。周回答:“陛下非尧舜,哪能没过失?如果陛下有了过失,臣子就发兵犯上,这不是叛乱是什么?”   这话相信很多公卿言犹在耳。但这已不重要了,因为周死了,王导活着。   司马绍彻底傻眼,只能同意追封周札。随后,他又想给刁协翻案,结果遭到公卿一致反对。   司马绍明白了,纵然王敦覆灭,琅邪王氏的势力依旧不可小觑。   郗鉴也明白了,他为刚才的据理力争后悔不迭,自己要想在政界立足,就必须跟琅邪王氏搞好关系。   东床快婿   公元325年8月,郗鉴卸去尚书令一职,转任徐、兖、青三州都督兼兖州刺史,出镇徐州广陵郡。像刘遐和苏峻一样,他也再度回到了江北。不过,由于淮河以北全线被石勒攻陷,这几位江北藩镇大员便都屯驻在淮河以南,临近长江一带,他们依旧充当后赵与东晋之间的缓冲层。   郗鉴放眼望着满目疮痍的大地。曾经,他在这里苦心经营自己的流民军,唯盼有朝一日能成为朝廷正牌官员。此刻,他掂了掂手里的高平侯印,多年来的经营总算有了结果。不过,以他的性格,是不会就此躺在这侯印上睡大觉的。   从今往后,朝廷里的一切都跟他脱不开关系。   郗鉴远离朝廷,要想在政坛有个位置,就必须跟朝中重臣结盟。结盟的基础是优势互补,自己优势是有兵权,劣势是没政权,且和江东士族没半点交情。那么,谁才是理想中的盟友?他把几个强势同僚在脑子里逐个捋了一边。   左卫将军司马宗和右卫将军虞胤,二人是皇亲国戚,禁卫军统领,有兵权没政权。另外,司马宗喜欢结交侠士,早在几个月前,他就跟流民帅苏峻过往甚密,也就是说,司马宗和苏峻一内一外,已经抢先结成政治同盟。   尚书令卞壸(继郗鉴后接任)有政权没兵权,按说可以跟郗鉴互补,但这人是个直肠子,誓死效忠皇室,整天被司马绍当枪使,敲打异己,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丹阳尹温峤和中护军庾亮是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儿,二人一个掌政权,一个掌兵权。而庾亮身为外戚,更是司马绍身边的红人,近一年来,他与王导明争暗斗不断。   司徒兼扬州刺史王导,表面上看既没政权又没兵权,且被司马绍排斥。但实际上,琅邪王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加上数不尽的世家豪门在其背后撑腰,让王导的政治话语权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先前追封周札事件就足以说明一切。   郗鉴仔细梳理着错综复杂的关系,思路渐渐清晰起来。毫无疑问,跟自己搭配最合适的非王导莫属。话说回来,郗鉴曾是帮司马绍对付王敦的主谋,双方能否尽释前嫌?对这一点,郗鉴并没有顾虑,因为他明白未来才是一切,他相信王导同样明白这个道理。   这天,一位客人叩响了建邺琅邪王氏府邸的大门。   “去看看是什么人。”王导吩咐道。   不一会儿,仆役跑了回来:“回禀大人,来客自称是郗鉴的门生。”   “郗鉴门生……来我这干吗?”这位江东首届CEO,虽然至今依然稳居江东第二大股东席位,却在近两年备受皇帝疏远,他的权力正渐渐流入政敌庾亮囊中。此刻,王导琢磨着郗鉴门生的来意,忽然,一种强烈的预感萌生出来——或许郗鉴正是保障自己家族前途的关键。   “我要亲自出去接客!”   王导热情地把郗鉴门生请进府邸正厅:“不知先生到此有何见教?”说着,竟向郗鉴门生揖了一礼。   门生见王导对自己这么客气,有些诧异,他连忙还礼,恭敬言道:“在下不敢受王公大礼。冒昧打扰乃是受郗公之托跟您商议件事。”   “请讲。”   “郗公视爱女郗璿(xuán)为掌上明珠,至今尚未婚嫁。听说王公子侄众多,所以想跟您结一门亲事,不知意下如何?”   “郗公与我真可谓心有灵犀!老夫也正有此意。我听说郗璿善工书法,可有此事?”王家与郗家都是书法世家。当年王导随司马睿下江东时,还将一本字帖缝在衬衣里,誓言“帖在人在,帖亡人亡”。郗鉴膝下长女郗璿、长子郗愔(阴)、次子郗昙在书法界也俱有名气。   “王公见笑了。小姐确是喜欢书法,郗愔、郗昙两位公子还称小姐是‘女中笔仙’,不过那都是自家人的笑谈而已。”   “好!好!好!”王导连声赞叹,“我王氏子弟也个个喜欢书法,高平郗氏又系名族,这亲事门当户对!”门当户对自然是结亲的基础,不过,王导的真实意图却跟郗鉴一般无二。自己有政治影响力,郗鉴在外州掌兵权,郗王两家政治联姻乃是绝佳的优势互补。   言罢,王导吩咐仆役:“你去通报还未成家的子侄辈,让他们都去东厢房候着。”   王导与客人饮了两盏茶,随后,他拉着客人的手直奔东厢房。推开房门,只见王氏子弟早已恭候在此。   “他们全在这儿了,先生好好看看,回去后还望向郗公美言。”   王氏子弟或坐或站,郗鉴门生逐一观察,这时,他发现东墙脚床上竟还躺着一位。这人和其他人不同,他若无其事地袒露肚皮,手拿大饼,正吃得津津有味。   “王公,这位是?”   王导抿嘴一笑:“他是我族侄,名叫羲之,字逸少。父亲王旷早已故去。”说着,他附耳向门生言道:“我王氏子侄辈众多,但若论书法造诣,没人比得上他!”   门生目不转睛地盯着王羲之,认真地点了点头。   当日,门生辞别王导,返回徐州广陵。   郗鉴迫不及待问道:“王导怎么说?”   “王公很中意这门亲事,又让在下见过所有王氏子弟,任凭挑选。”   “好!你给我讲讲王氏子弟的人品才貌。”   门生向郗鉴逐一描述:“……王氏子弟个个一表人才,大多举止得体,不过唯独有一位,在下看他的时候,他旁若无人地躺在床上吃饼。经王公介绍,在下才知道那人叫王羲之。”   “王导特别对你介绍他啦?”   “是。王公还说他的书法在家族中无人能及。”   “我明白了。王导是有意让王羲之成为郗家女婿呀……”   就这样,两家挑了个良辰吉日,郗璿嫁给王羲之为妻。从此,高平郗氏与琅邪王氏正式结为盟友。   郗王联盟延续了很久,等到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成年后,又娶了郗鉴次子郗昙的女儿郗道茂(也就是王献之自己的表姐)。不过,四十多年后,王献之二十九岁时,竟被迫和郗道茂离婚。这起风波又牵扯另一个历史疑点,后文还会讲到。   皇宫的主人   前文讲过,司马绍继位仅半年,就册封庾亮的妹妹庾文君为皇后,这自然是为对付王敦,争取庾氏家族支持之故。那么说,司马绍和庾文君感情如何呢?我们基本可以断言,二人毫无感情可言。至少在司马绍扫平王敦一党后,他的心思就不在庾文君身上了。   如今,后宫嫔妃中最得宠的是个叫宋祎的女人。宋祎很有故事。她幼年曾师从著名美女绿珠(石崇宠妾)学习笛艺,后来侍奉王敦。王敦死后,她被送进皇宫,成了司马绍的宠妃。   宋祎生得天姿国色,司马绍一见到她,立马就把黄脸婆庾文君忘到九霄云外。庾文君有哥哥庾亮和一干朝臣为其撑腰。宋祎则没半点家世背景,她意识到仅仅抱着司马绍是不够的,但她还能找谁做靠山呢?恰在这段时间,两个怀着同样想法的人,频频向宋祎抛出橄榄枝。   这两个主动靠拢宋祎的人正是手握皇宫禁军兵权的左卫将军司马宗和右卫将军虞胤。   二人是皇亲国戚,死抱司马绍大腿,也正因为这个背景,让他们一没法靠庾亮,二没法靠王导。这是因为,庾亮和王导虽明争暗斗,但两大家族内部依旧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且,他们都代表士族利益,在臣权与皇权相互抗衡这个大立场下,他们与司马绍之间的矛盾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消弭的。   综上所述,司马宗和虞胤不可避免地和宋祎越走越近。对于二人来说,宋祎是他们对付庾亮的有力支持。而对于宋祎来说,二人则是自己将来有朝一日能登上皇后宝座的希望。   可想而知,因为宋祎整天吹枕边风,庾文君备受冷落,连带反应即是庾亮失宠,王导就更别提了。在这种局面下,庾亮和王导决定暂时搁置内部矛盾,一致对外。二人连番上疏,请求司马绍罢黜司马宗和虞胤。   司马绍看着庾、王两位重臣的奏疏,脑海中浮现的全是父皇临终前的情景。当时他亲口说过:“儿臣用他们,却永远不会信任他们。那些世家豪门,哪个不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没错,即便是外戚庾亮,跟王导也是一丘之貉,而今,庾亮和王导联手更加印证了这一点。   他没搭理庾亮和王导,反而对司马宗和虞胤更加宠信。   但好景不长,没多久司马绍便得了重病。他才二十七岁,却预感自己挨不过这一劫了。   皇太子司马衍年仅五岁,自己死后,朝政会不会落入庾亮掌中?到那时庾亮会不会成为第二个王导?会不会再冒出第二个王敦?社稷能托付给谁?谁值得信任?司马绍满脑子都是这些疑问,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宗室成员更靠谱一些。   司马绍郑重地把皇宫大门的钥匙交给司马宗和虞胤。“从今天起,朝中重臣没有朕的同意,谁都不准迈进皇宫一步!”他准备临死前托孤司马宗和虞胤,但他知道这么干肯定会招致群臣反对,唯有躲着不见,以缓解压力。   可能有人会问,司马宗和虞胤的政治影响力远不及庾亮和王导,就算二人得到托孤辅政的遗诏,他们真能斗得过庾、王吗?司马绍躲着不见,岂非自欺欺人?实事求是地讲,司马绍此举还是很有意义的。所谓政治,无论本质上多么不靠谱,暗地里多么龌龊,表面上必须要讲究名正言顺。举个例子,西晋时,像杨骏那么弱智的人因为在司马炎临终前争到托孤资格,就能堂而皇之位居首辅地位,而好不到哪儿去的司马亮也因为在托孤遗诏中被点名,政治呼声颇高,最后逼得贾南风必须靠政变来解决问题。总而言之,皇帝的一纸诏令可谓是最有价值的凭据,无凭无据则只能靠实力说话,但政变毕竟风险极高,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想打这张牌。   中护军庾亮自然明白这道理,他一连好几天见不到皇帝,危机感陡生。   这天深夜,庾亮写了一封奏表,派使者呈递司马绍。   使者来到皇宫门口却见宫门紧闭。   “中护军大人有表要呈给陛下,赶紧把宫门打开!”   司马宗站在城楼上叱道:“你以为皇宫是你自己家,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他不管对方怎么软磨硬泡,就是不开门,最后,竟把使者赶了回去。   庾亮再也忍不下去了。   强谏   公元325年9月的一天,庾亮趁着皇宫开门的间隙,带着一票公卿硬闯皇宫,直奔司马绍而来。   司马绍正自昏睡,突然被群臣惊醒,抬眼见群臣蜂拥而至,心里不由得发虚。“你、你们怎么进来啦?”   庾亮痛哭流涕:“臣等多日不见陛下,心里挂念,这些日子朝中风言风语,说司马宗和虞胤密谋废黜重臣。臣等请陛下罢免二人,还朝廷一个清净。”事实上,想废黜庾亮的幕后主使正是司马绍。庾亮这么说,无非是要先堵住皇帝的嘴。   司马绍顶着多大压力才把二人抬上位,哪能凭庾亮一句话说罢免就罢免?他严词拒绝:“卿无须介意那些谣言,二人恪尽职守,没理由罢免!”   庾亮见司马绍态度坚决,又顾忌司马宗和虞胤手握兵权,在别人家地头没法硬碰硬,遂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他决定转移目标,先剪除司马宗和虞胤的辅翼再说。庾亮朝同僚偷偷使了个眼色,随即,群臣齐刷刷奏道:“宋祎蛊惑君心,臣等恳请陛下将她逐出皇宫!”   “你们说什么!”司马绍勃然大怒。   群臣不理,再次异口同声:“臣等恳请陛下将宋祎逐出皇宫!”   一看这阵势,司马绍有点怵了:“能否容朕斟酌?”   群臣依旧不理:“请陛下将宋祎逐出皇宫!此事毋庸置疑!”   这回,司马绍终于意识到自己拧不过群臣。最后,他不得不妥协:“朕同意让宋祎出宫,但不许害她性命,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就这样,宋祎被遣送出宫,赐给吏部尚书阮孚(“竹林七贤”之一阮咸的儿子)为妾。由此,皇后庾文君在后宫中的地位再无人能动摇。   庾亮见目的达成,态度有所缓和,接着,他又开始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陛下,皇太子年仅五岁,臣一想到这事,心里就悲痛啊!”   “你想说什么?”   “陛下应该知道,谁才是太子最亲的人,将来又有谁能真心实意辅佐太子!”司马绍闻言,浑身一颤。就算他再信任司马宗和虞胤,但对太子司马衍却不然,等自己一死,太子能依靠的唯有母亲庾文君和舅舅庾亮两个亲人。他闭着眼许久,没有说话,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明白了……这两天我好好想想,你们先退下吧。”   庾亮这番带有威胁性质的话对司马绍造成很大触动,他知道,将来必须得依靠庾亮,而要依靠庾亮,就必须有其他势力与之抗衡,这就意味着他还得把琅邪王氏抬出来。同时他也看到,司马宗和虞胤已成朝廷公敌,政权不可能再交给二人,否则,不仅庾亮和王导会拧成一股绳,将来更有政变的危险。   司马绍陷入深深的忧虑。   他继位还不到三年,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运筹帷幄,以弱势地位反戈一击,剿灭最强权臣王敦。胜利后,他并没有像大多数皇帝那样安枕而卧,而是再接再厉重新规划权力格局,他扼制了琅邪王氏,甚至连刚刚抬头的颍川庾氏都被一度打压下去。以前,他面对任何困难总有办法解决,可今天,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彷徨。   最后的布局   自庾亮带领群臣入宫强谏后,司马宗和虞胤便察觉出皇帝对自己的态度忽然转冷。二人心知情况不妙。   公元325年10月12日,司马绍预感死亡临近,他火速传召太宰司马羕(艳g)、司徒王导、尚书令卞壸、车骑将军郗鉴、中护军庾亮、中领军陆晔、丹阳尹温峤共七位重臣入宫觐见。召他们来的目的,自然是要授予他们托孤辅政的重任。   下面,让我们梳理一下这七位重臣的背景。   王导前面已经讲了很多,他是江东第二大股东,目前无兵无权,却拥有巨大的政治影响力。   庾亮和温峤是死党,庾亮性格激进,执掌皇宫外围禁军兵权,温峤性格温和,执掌京畿郡政务。   卞壸执掌尚书台政务,他素以直臣著称,对皇室的忠诚度极高,与王导关系不和谐。   陆晔是江东士族的代表,名义上是皇宫内禁军最高统领。   郗鉴是外州藩镇势力和江北流民帅的代表。不过司马绍并没有察觉,他其实已经与王导暗中结为政治同盟。   司马羕是司马宗的胞兄,司马绍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强托司马宗上位,但为了强化宗室力量,还是把司马羕抬了出来。补充一句,这位司马羕即是“八王之乱”中第一个玩完的司马亮的三子,时年四十二岁。在他八岁那年,二愣子司马玮屠杀司马亮全家,司马羕得到裴楷的保护,与四弟司马宗皆幸免。在永嘉年间逃到江东的司马宗室的成员中,司马亮的子嗣成了皇室中势力最庞大的一支。   不言而喻,这七人堪称江东政权各方势力的代表。   通常情况下辅政重臣不过两三人,而司马绍破天荒找了七个人辅政,也是为尽可能平衡各方势力,将一方独大的风险降到最低。   就在温峤赶赴皇宫的途中,还出了个小插曲。   温峤半路上遇到吏部尚书阮孚。   “阮君,来,上我的车,咱们同行一段。”他说着,便把阮孚拉到车上。   等阮孚上了车,温峤才实言相告:“江东安泰正需要群贤同心协力。您名重天下,我想请您跟我一起入宫接受辅政重任。”   阮孚一听,登时脸色煞白。这两天,他从宋祎口中得知宫中的是是非非,正有心远离权力旋涡,根本不想蹚这趟浑水。眼看快到皇宫门口,阮孚突然道:“我要小便。”说罢,跳下车,一溜烟逃回了家。   七位重臣进了皇宫,跪拜在司马绍床前,静静地听候遗训。   司马绍看人都到齐了,遂任命中护军庾亮兼中书令(皇宫外禁军兵权兼中书省政权),中领军陆晔兼录尚书事(皇宫内禁军兵权兼管尚书台政务),尚书令卞壸兼前将军(尚书台政务兼武职),其余人官职不变。   安排完毕,他缓缓言道:“人皆有一死,我没什么可难过的。只是想到中原沦丧,百姓生灵涂炭,祖宗大仇未雪,心里无限遗憾。我死后素服入殓,葬礼规格一切从简,切勿铺张浪费。太子还年幼,继位后还有赖众卿扶持。你们都是当世名臣,自该明白同心协力其利断金的道理……另外,诸藩镇大员与朝廷互为唇齿,也应内外相继,共辅社稷……”   司马绍说完这番话后,朝太宰司马羕招了招手:“来,坐到朕的御床上来。”   司马羕半边屁股坐到了床沿上。   司马绍指着司马羕,对年幼的司马衍言道:“你看看这个人。他是朕的叔祖,以后你一定要听他的话,要在朝堂上为他专门设置帷帐床,像武皇帝(司马炎)尊敬平安献王(司马孚)那样尊敬他……”   言罢,他死死盯着其余六位辅政重臣,突然提高了声调:“往后,文武百官都要听命于太宰,朝政由太宰裁断……”接着,他死死攥着司马羕的手,“你要让祖宗在天之灵安心,如此,朕就算死了,也无悔无憾了!”   众人个个听得是痛哭流涕,但心境却截然不同。司马羕如坐针毡,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坐这个首辅的位子。而王导、庾亮见司马羕受宠,内心更恨得无以复加。   一旁,中书省官员将司马绍的话一字一句记录下来,写成诏书。   10月17日,这封诏书,准确地讲应该算作遗诏,被正式颁布。   翌日,司马绍驾崩。他在位仅两年零十个月,终年二十七岁,死后谥号“明帝”,庙号“肃祖”。按照规矩,开创基业称祖,守成明君称宗。西晋把司马懿、司马昭、司马炎都奉为祖,而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仅称宗,一方面是由于当时王敦掌权,就连这个宗都还是荀崧先斩后奏争来的,若再称祖,王敦肯定死都不答应;另一方面,司马睿这个开国皇帝也确实当得有点窝囊。如今,司马绍被尊为祖,可谓实至名归,他的成绩无疑是超过了先父司马睿。   《晋书》对司马绍评价颇高,称其聪明机断,通达人情世故。他短暂的人生就像带着剿灭王敦这个单纯的目标而来,等目标达成,他便匆匆而去了。有人怀疑司马绍被人下毒。这里要介绍一下,东晋总共有十一位皇帝,这十一位皇帝的平均年龄仅三十三岁,其中三人明确记载系被谋杀(并不包括司马绍),另有七人在二十来岁时早夭。由此,出现司马绍被害一说也就不足为奇了。那么,司马绍到底是不是被毒死的呢?我们可以分析一下。   最盼着司马绍死的首推王导,他自然是第一嫌疑人。不过,司马绍对王导防范心最强,近两年王导又备受冷落,极少进宫,料想,他没什么机会给皇帝下毒。   第二嫌疑人是庾亮,但庾亮失宠时司马绍已经病了。而且和王导不一样,他与司马绍之间并没深仇大恨,应该不会行此险招。   第三嫌疑人是司马宗和虞胤。二人有宋祎帮衬,要想给司马绍下毒,可谓易如反掌。然而,二人正得宠,也没必要谋害皇帝。   所以,理论上讲司马绍应该属于正常死亡。   言归正传。东晋自公元318年开国至今仅八年,皇位就传到第三代——年仅五岁的司马衍手里了。   同心协力,其利断金   纵然司马绍临终前嘱咐众公卿同心协力,但谁都知道这是句空话。   历阳太守苏峻见司马宗失势,害怕会影响自己的地位,内心躁动不安。荆、雍、益、梁四州都督陶侃和驻守淮南寿春的祖约更自恃资历深厚,却未名列顾命大臣,故怀疑是庾亮暗中做了手脚,二人对庾亮恨之入骨。   外州尚且如此,朝廷里更是火药味十足。   庾亮左手一个中书令,右手一个中护军,他大权在握,头顶上却压着一个司马羕,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比庾亮更憋屈的是王导。再怎么说庾亮也算得了实惠,王导则依旧两手空空,只有个司徒虚衔。就在司马衍的登基大典上,王导赌气告病不出席。   尊崇皇室的尚书令卞壸是个直肠子,他上疏奏道:“先帝刚驾崩,王公就称病,这还算是社稷之臣吗?”   王导迫于舆论压力才勉强出席了登基大典。   王导一边跟朝廷赌气,一边却跟郗鉴打得火热。就在郗鉴返回徐州广陵时,王导以私人名义恭送出建邺。朝臣结交藩镇历来属于敏感的问题,如果放在皇权强势的时代,搞不好连命都会丢掉。可如今皇帝只有五岁,王导毫无顾忌。   卞壸再次上疏弹劾王导。   王导看明白了,卞壸一直跟自己过不去,先前是被司马绍当枪使,今天,幕后主使换成了庾亮。他意识到必须得跟庾亮合作才有出路。   虽说王导无兵无权,但他还是有足够的筹码跟庾亮谈判,一是因为他强大的政治影响力,二是因为有藩镇大员郗鉴做后盾。   很快,王导和庾亮达成共识——两家同时扩大权力,先联手搞掉司马羕再说。   那么接下来问题来了。司马羕可是先帝临终前托孤的首席辅政重臣,庾亮和王导再牛,充其量也只能算司马羕的副手,能压过司马羕的只有皇帝,但皇帝司马衍年仅五岁,庾亮和王导总不能直接撺掇这孩子下诏废掉司马羕。   办法总是有的。皇帝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却唯独有一个人说话他必须听,这人便是皇帝的妈妈,同时也是庾亮的妹妹——皇太后庾文君。   但还是有问题,庾文君地位虽高,可先帝临终托孤时根本没提她的事。   难不成要让皇太后进入辅政团跟司马羕死磕?不是不行,而是没必要,因为庾亮和王导找到了另一条捷径——比辅政更牛的权位——摄政。   顾名思义,辅政指辅佐国君治理政务,摄政则是代替国君治理政务,可以这么讲,摄政权基本等同于皇帝。   经过庾王两家联手发力,公元325年11月2日,庾亮的妹妹——皇太后庾文君宣布临朝摄政。从此,公卿的奏疏要称庾文君为“皇太后陛下”。   庾家权势熏天,王导自然不能白出力。庾文君一摄政即推翻司马绍临终前的安排,宣布多位重臣职位调动。   首先就是让王导任录尚书事,与中书令庾亮、尚书令卞壸组成新的辅政团体。王导总算捞到便宜。不过,司马绍临终前可是安排了七位辅政重臣,排除刚回徐州的郗鉴不提,另外三人又往哪儿摆呢?   中领军陆晔转任左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给予和三公同等的礼遇)。也就是说,他没了兵权,彻底沦为荣誉重臣。   丹阳尹温峤职位不作变动,但不在辅政团体内。按理说,温峤是庾亮的至交好友,怎么竟被庾亮甩到一边了呢?其实,庾亮对温峤另有安排,这里先留个伏笔,下文马上会讲到。   再说被司马绍寄予厚望的首席辅政重臣——太宰司马羕压根连提都没提。说白了,别说是首席辅政,就连搭帮辅政今后也跟他再没有半毛钱关系了。司马羕心里把庾亮恨得要死,却只能窝窝囊囊地接受。   左卫将军司马宗转任骠骑将军(二品高阶武职,不属于禁军统帅),右卫将军虞胤转任大宗正(九卿之一),二人被剥夺禁军兵权均在意料之中。   接下来,庾亮安排表亲褚翜(zhǔ shà)任左卫将军。在“永嘉之乱”时,褚翜曾保护过多位庾氏族人的安全,他和庾氏交情笃深。王导则安排赵胤任右卫将军。早年间,赵胤相继做过王导幕僚和王敦部下,他无疑属于琅邪王氏派系。   如此,局势清晰了。庾亮和王导合伙把司马羕、司马宗打得全无还手之力,二人又进行利益交换,在各个重要岗位安插自己人。   庾王联手取得了巨大成功,但二人有嫌隙在先,所以注定,他们接下来免不了要开始内斗了。   庾氏朝廷   由庾亮、王导、卞壸三人组成的辅政团中,庾亮因为有摄政的庾太后撑腰稳坐头把交椅,王导这个录尚书事得看庾亮脸色。而王导跟庾亮在政治理念上还存在不小的分歧。前面不止一次讲过,王导为政崇尚宽和。虽然庾亮早年也认可这一理念,但等他自己一上台,却一改旧章,推行法家政治。江东人多年来早已习惯宽松的政治环境,庾亮这么一搞,渐渐失了人心。   再说卞壸,这位直肠子忠臣总是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充当庾亮的马前卒。但凡庾亮不方便出面——尤其是针对王导的时候,卞壸就冒出来了。他看谁不顺眼就弹劾谁,大有昔日刘隗、刁协的风范。王导评价说:“卞壸岩岩(意为严厉),刁协察察(意为苛察),戴渊峰岠(意为冷峻)。”他拿卞壸与刁协、戴渊相提并论,可见心里头早把卞壸归为政敌之列。   阮孚私下劝卞壸保持中庸之道。补充一句,这位“竹林七贤”之一阮咸的儿子在当时可是位时尚达人,他除了继承阮咸嗜酒如命的特点外,还有个现代人见怪不怪的爱好——热衷于收藏鞋子。而且,阮孚有事没事就往鞋上涂蜡,呵护得无微不至。虽然晋朝没有“爱马仕”“范思哲”这类国际大牌,但料想他收藏的鞋子肯定也价格不菲。   卞壸听毕,不以为然,他回道:“你们这些名士个个风流洒脱,脏活累活我不干谁干?”   阮孚看说不通,预感到朝廷会再起动荡,回到家便把族人都召到了一块。   他提议说:“庾亮肯定会惹出乱子,依我看,咱们不如各自申请出任外州地方官,以图家族延续。”   具体去哪儿呢?江北肯定不行,那里临近胡人领地,流民帅横行,过的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比朝廷还要危险。再列数江南各州——湘州被王舒占着,荆州被陶侃占着,江州被应詹占着,剩下的也只有广州和交州这两处蛮荒之地了。穷是穷了点,但毕竟安全。主意已定,阮孚遂向庾亮申请出任广州刺史,阮放(阮孚的叔爷)申请出任交州刺史,庾亮全都答应下来。   从此,阮氏家族与交、广二州结下了不解之缘。往后,相继又有多位阮氏族人出任这两个州的地方官。交州地处越南,阮氏族人在此地开枝散叶,最终使阮姓发展成当今越南第一大姓。联想到越南人与魏晋“竹林七贤”的阮氏之间的关系,不能不令人感慨世态变迁的奇妙。   还是让我们回到惊心动魄的晋都建邺。公元326年,庾亮为压制王导,授意皇太后庾文君下诏,命令湘州刺史王舒入朝任尚书仆射。由此,王舒成了尚书令卞壸的手下,而湘州刺史则由卞壸的堂兄卞敦接手。原本王导这个录尚书事做得就不舒心,这下,哥俩同病相怜,得一块儿受庾亮、卞壸的窝囊气了。   然而祸不单行,王舒在尚书台屁股还没坐热,再度改任会稽太守。让我们看看王舒的履历。早在王敦掌权时代,他乃是堂堂荆州都督兼荆州刺史,等王敦一死,他就降到湘州刺史,庾亮掌权后,他回朝任尚书仆射,没两天又成了会稽太守。职业生涯可谓一落千丈。   王舒心里不痛快,他提出:会稽犯了他亡父王会的名讳,做儿子不能不孝,所以不能去会稽。   王导不想跟庾亮再起争端,调和道:“反正你在朝廷也不如意,万一天下再乱起来,你在会稽做外援,还能有个帮衬。”   王舒犯起牛劲,死活不去。   庾亮看王舒跟自己较劲,气不打一处来,最后,他竟把会稽改名成郐稽。这下王舒没辙了,只好赴任。   王导开始频频称病不上朝。他除了赌气外,还有两个原因:一来,他要告诉那些不爽庾亮法家政治的同僚,自己跟这糟心事没关系;二来,他也预感到,庾亮马上就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这段时期,自己还是置身事外比较好。   公元326年夏,淮北都督兼徐州刺史刘遐病死。如果不出意外,江北实力最强的流民帅——徐、兖、青都督兼兖州刺史郗鉴势必吞掉刘遐的军队。庾亮不想让郗鉴独吞,马上委派郭默任淮北都督,接管了刘遐军队。但若一点好处都不给郗鉴留也说不过去,于是,庾亮让郗鉴当了徐州刺史。就这样,庾亮和郗鉴瓜分了刘遐的遗产。   公元326年秋,江州刺史应詹病故,庾亮终于搬出了温峤,他让温峤当上江州都督兼江州刺史,同时修筑石头城以备不时之需。不言而喻,这些举措均是为掣肘以陶侃为首的藩镇势力。   宗室大劫   庾亮的权势盖过王导,又削了司马羕和司马宗的权,在朝廷里可谓只手遮天。不过,他一想到司马羕、司马宗有死灰复燃的可能,心里就不安生。   必须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公元326年11月,御史中丞钟雅(颍川钟氏族人)突然举报司马宗谋反。   司马宗要兵权没兵权,要政权没政权,他能谋什么反?史书中对此事一笔带过,甚至连司马宗想怎么谋反都没写。其实,别说史官不知道,恐怕就连当事人钟雅都拿不出证据。毫无疑问,这又是一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无头冤案。   不用想,钟雅的幕后主使正是庾亮。庾亮也不需要证据,他当即派右卫将军赵胤缉拿司马宗。这里要着重提一句,右卫将军赵胤是王导的人,左卫将军褚翜才是庾亮的人,庾亮不派褚翜反而派赵胤,绝对有把屎盆子扣到王导脑袋上的意思。   赵胤指挥数千禁军围攻司马宗。司马宗官拜二品骠骑将军,名头虽响,却不属于禁军将领,他手里只有百八十号贴身侍卫,结果三下五除二就被赵胤杀了。司马宗的三个儿子全部废为庶民,并免除宗籍改姓马氏。   庾亮进一步扩大打击面,顺手把司马宗的同党虞胤赶出朝廷,外派桂阳太守,又罢免了司马宗的胞兄司马羕和侄子司马统的官职。短短一年,受司马绍临终托孤,位列首席辅政重臣的太宰司马羕就成了平民。由此,江东势力最强的宗室力量——司马亮这一支系,遭受重创。   这事过去好几天,六岁的小皇帝司马衍才发觉朝堂上少了个人。   他懵懂问道:“怎么好几天没见到白头公啦?”司马宗死时四十来岁,但他头发斑白,故司马衍以“白头公”相称。   庾亮答道:“他谋反,臣把他杀了。”   司马衍一听,哇哇大哭:“舅舅说谁谋反就杀谁。要是有人说舅舅谋反,可怎么办啊……”   俗话说,童言无忌。小孩子一句话把庾亮问得当场愣住了。   一旁,皇太后庾文君抄起一柄象牙尺,照着司马衍头上就是一下:“不许胡说!”   司马衍忍着抽噎,委屈地看着母亲和舅舅,完全想不明白自己为何挨打。   宁坐山头望廷尉   随着庾亮把政敌一个一个踩到脚下,自信心瞬间爆棚。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先前一直跟司马宗勾勾搭搭的历阳太守苏峻。   公元327年,庾亮决定向苏峻下手。为此,他先咨询了王导的意见。   “最近我听说司马宗的故吏都跑到苏峻那里寻求庇护。苏峻狼子野心,留着早晚是个祸患,我想召他入朝,借机削了他的兵权,王公觉得可否?”   王导凡事以和为贵,又预感此举很可能会激苏峻谋反,他虽与庾亮互为政敌,但也不能坐视不理,遂劝道:“苏峻肯定不会奉召入朝。我劝你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好。”   王导给庾亮泼了一瓢冷水,但这并没能打消庾亮的念头。   翌日,庾亮在朝堂上正式提议要征召苏峻。   满朝公卿皆认为不妥,但谁都没敢吭声。这时,直肠子卞壸坐不住了。他不能由着庾亮胡来,言道:“苏峻坐拥强兵,其驻地历阳离建邺近在咫尺,一旦有变,京都势必再度卷入战乱,望庾公三思!”   庾亮不听。   江州都督温峤获悉此事,一连给庾亮写了好几封信,劝其不要征召苏峻。   远在历阳的苏峻也听到风声,他不想把事闹僵,赶在朝廷正式下诏前给庾亮写了封信,申明自己的态度。信中言道:“在下肩负抗击胡人的重任,但凡朝廷有所差遣,虽万死不辞。至于说让在下入朝为官,这实在有点勉为其难。”   纵然所有人都试图拦住庾亮,但庾亮一概不理,最后还是下诏让苏峻入朝任大司农(九卿之一)、散骑常侍。必须要说庾亮小家子气,既然想夺人兵权,好歹也给个三公坐坐,结果只抠抠搜搜给了个九卿。   几天后,苏峻接到诏书。   他上表言道:“昔日明皇帝(司马绍)曾拉着臣的手,嘱咐臣北伐胡寇。如今中原未定,臣岂敢入朝以求苟安?哪怕朝廷把臣派到穷乡僻壤让臣效犬马之劳,臣都毫无怨言。”   庾亮还是不依,坚持让苏峻入朝。   苏峻的部下皆劝:“您连去个穷乡僻壤都不被准许,可见庾亮忌惮您到了什么地步。您若入朝,断无生路,不如索性反了吧!”   苏峻意识到自己被庾亮逼上了绝路,连声叹道:“朝廷说我谋反,我哪里还有活路?当初社稷危如累卵,如果没我,恐怕就亡国了,不想今天还是免不了兔死狗烹……”言罢,他一咬牙,一跺脚,抽出腰间佩剑,高举过头顶:“我宁坐山头望廷尉,不坐廷尉望山头!反了!”   八百年后,南宋词人辛弃疾在《丙寅岁山间竞传诸将有下棘寺者》中引用了这一句典故:去年骑鹤上扬州,意气平吞万户侯。   谁使匈奴来塞上,却从廷尉望山头。   荣华大抵有时歇,祸福无非自己求。   记取山西千古恨,李陵门下至今羞。   苏峻揭竿而起后,又拉拢驻守在淮南的祖约入伙。祖约本就对庾亮不满,当即派侄子祖涣(祖逖的儿子)增援苏峻,算正式加入苏峻叛军。   建邺是我的   苏峻驻地历阳位于今天长江西北岸边的安徽和县,与马鞍山市隔江相望,距离建邺五十多公里。   离都城这么近的地方闹叛乱,登时举国上下纷纷攘攘。   司徒王导气急败坏,但他的心思却比脸上表现出来的要复杂得多。   看庾亮怎么收拾这烂摊子。他一边嘀咕着,一边给郗鉴写了封密信——“苏峻在历阳谋反,保不准会发兵建邺,你可上奏朝廷,请求来建邺勤王。”   王导盘算,若苏峻只是窝在历阳,郗鉴大军入驻建邺,到时候郗王联盟的实力将完全压过庾亮。如果苏峻真的打到建邺,郗鉴勤王更加名正言顺、责无旁贷。待平叛之后,庾亮同样抬不起头。   郗鉴自然明白王导的意图,他当即上疏要求南下勤王,同时聘请褚裒(zhǔ póu)做了僚属。褚裒是褚翜堂弟,褚翜是庾亮的人。郗鉴这么做是为了跟庾亮拉近关系,让庾亮对自己放心。   与此同时,位于扬州腹地的会稽太守王舒、吴兴太守虞潭等人也不失时机地请求率军来建邺勤王。   朝堂上,王导连番上疏,力挺这些人的勤王提议。   庾亮吓傻了。   郗鉴是王导最强的政治盟友,虞潭出身江东士族,肯定也是王导的人,王舒就更别提了,前不久刚被庾亮赶到会稽。如果这帮人都带兵来建邺,那自己还怎么混?   想到这儿,庾亮再也按捺不住了。“王公所言不妥!”他当即止住王导的提议,言道:“北方胡人肆虐,郗鉴肩负重任,绝不能离开驻地!再说会稽、吴兴兵力不多,来建邺不仅于事无补,更会引起扬州腹地骚动。臣认为,以建邺的兵力足能应付苏峻叛乱。”   皇太后庾文君听罢,点了点头,下诏禁止藩镇入京。   王导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并不只有王导的人想勤王,庾亮的好朋友——江州都督兼江州刺史温峤也打算率军入建邺护卫朝廷。以这二人的交情,温峤绝对是真心实意要来帮庾亮的。   庾亮很希望让温峤来建邺,但他不敢。   当初,他委派温峤坐镇江州,正是借温峤制衡帝国西线最强藩镇——手握荆、雍、益、梁四州兵权的陶侃。自司马绍死后,陶侃就跟庾亮极不对付,他一直认定是庾亮暗中使绊,自己才与辅政重臣的宝座失之交臂。如果陶侃趁机闹事,等于荆湘两大州宣布独立,东晋帝国说翻船就翻船。   最终,庾亮跟温峤道出了实情:“比起苏峻,我更忌惮的是陶侃,你还是待在江州,切不可越过雷池一步。”雷池即今天安徽省雷池乡,乃是江州和扬州的交界处。后来,“不越雷池”变成了一句成语。   总之,庾亮认为藩镇对他的威胁远大于流民帅苏峻,他不敢让任何藩镇染指建邺。   而即便力主藩镇勤王的王导,其实也只是想借机扳倒庾亮,自然,他完全没料到苏峻会有多大的破坏力。   建邺劫难   苏峻没有窝在历阳,他真的要率军攻打建邺了。   尚书左丞孔坦和司徒府僚属陶回提议守住江西渡口,阻止苏峻越过长江。但庾亮仗着刚修好石头城,决定把大军集结在石头城以逸待劳。   12月底,苏峻越过长江攻占姑孰。庾亮后悔不迭,马上派出先头部队迎击苏峻,但被苏峻击败。   陶回又劝庾亮:“苏峻一定会从南边绕道小丹杨避开石头城,咱们最好在小丹杨设伏兵。”   可庾亮因首战失利,不敢再轻易出击。   公元328年2月,果如陶回所料,苏峻并没有顺长江攻向石头城,而是从扬州腹地的小丹杨直逼到建邺城南。近百年来,扬州腹地一直是建邺的后院,因而,在建邺城南根本没有像样的防御设施。   3月4日,苏峻率军势如破竹,攻入建邺城内。卞壸死守尚书台,终因寡不敌众被杀。卞壸的两个儿子得知父亲殉国,奋不顾身冲进敌阵,也相继战死。自王敦之后,卞壸始终将王导视为威胁皇室的头号死敌,他虽没能限制庾亮,但也无愧晋室忠臣。时人赞叹卞氏父子道:“父死于君,子死于父,忠孝之道,萃于一门。”此时,驻守在宣阳门内的庾亮军队闻听己方败绩连连,瞬间溃散。   庾亮准备逃命了。   钟雅拽住庾亮:“庾公,你要去哪儿?”   “苏峻只针对我,料想不会对你们怎么样,朝廷后事就先托付钟君你了。”   钟雅听罢一肚子怨气:“今天这局面该由谁承担责任?”   “唉!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庾亮甩开钟雅,带着庾氏子弟和赵胤乘小船仓皇逃出建邺。   王导见流民军蜂拥冲进皇宫,知道如果不稳住局面,皇帝很可能会死于乱军之中,他赶紧对褚翜言道:“你快把陛下带到太极殿!”   褚翜飞奔入后宫,抱着司马衍跑进太极殿。司徒王导、左光禄大夫陆晔、右光禄大夫荀崧、御史中丞钟雅、尚书张闿(三国时期吴国重臣张昭的曾孙)等一干重臣簇拥着司马衍,侍立在大殿之上。   没一会儿,几个流民军跑进太极殿。褚翜严声呵斥:“我听说苏将军是来觐见陛下的!你们不得放肆!”   流民军不敢冲撞皇帝,纷纷退出太极殿,冲向后宫……   至此,建邺城彻底沦陷。皇宫被洗劫一空,尚书台等官署也被烧成废墟。   王彬等公卿全部被俘,他们被流民军鞭笞着,将一筐筐财物送往苏峻营中。   孔坦在民兵中奔走相告。   “赶紧把军装脱下来!不要枉送性命!”   更惨的当然是老百姓。   流民军在江北过的是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苦日子,本就憋着满肚子火,看到江东百姓个个衣着华丽,分外眼红,见人就把衣服扒光。凡在大街上的百姓皆赤身裸体,有些人用草席遮盖,找不到草席的便用泥土涂抹身体。一时间,哀号声响彻京师。   强援难求   公元328年3月5日,苏峻杀也杀完了,抢也抢完了,便颁布大赦令——除庾亮兄弟外,其余人等皆不予追究。王导等重臣依旧维持原职。就在苏峻把建邺祸害得一塌糊涂后,被庾亮剥夺官职的司马羕居然跑出来为苏峻歌功颂德,由此官复原职。先前,朝中还多少有人同情他,可这事一出,所有人都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早在几天前,江州都督温峤得知建邺危急的消息,也顾不得“不越雷池”的禁令,火速率军东进。当他进至浔阳郡时,获悉建邺沦陷。没两天,他就遇到逃奔而来的庾亮。   “太真(温峤字太真)!我带有太后诏书!”庾亮的兵几乎全都跑光了,这封诏书就是他仅有的家底,他相信诏书能说动温峤帮自己重整旗鼓。说着,庾亮从怀中逃出诏书念道:“拜温峤为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温峤看着眼前这位落难的挚友,心情无比复杂。突然,他打断了庾亮:“元规(庾亮字元规)!眼下第一要务是讨伐叛贼!国难当头无功授官,我们还怎么跟天下人交代?”   此时此刻,温峤想起很多年前一件往事。那时候他还年轻,好赌成性。一次,他输得血本无归,更欠了一屁股债还不起。庄家把他扣押在赌船上。可温峤一点都不慌,他知道庾亮正在岸边,绝不会抛下自己不管。温峤站在船头冲着庾亮喊道:“你来赎我!”庾亮二话不说,马上送来钱,把温峤赎了出来。   “元规,你也不用慌。我把我的兵分给你,咱们一起夺回建邺!”   我帮你,不是因为官爵,而是因为咱们的交情,因为我心系社稷!   庾亮怔怔地呆住了,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并不真的懂温峤。   随后,温峤、庾亮举起勤王的旗帜。但是,温峤手里连一万人都不到,要反攻苏峻谈何容易。温峤的堂弟温充提醒道:“陶侃任荆、雍、益、梁四州都督,兵力远超过咱们,务必要推举他为盟主,赢得他的支持。”   庾亮听罢没吭声,他心知陶侃对自己积怨已深,但目前这个处境也不好说什么。   温峤深以为然,马上派僚属王衍期出使荆州拉拢陶侃。   可当王衍期向陶侃陈说勤王之意后,却遭到拒绝。陶侃给温峤回了封信:“我是个外臣,不敢管朝廷里的事!”他一直记恨庾亮,眼见庾亮遭殃,免不了幸灾乐祸。补充一句,陶侃的儿子陶瞻在建邺为官,也死于苏峻之手,即便如此,陶侃仍不想帮庾亮,可见他恨庾亮到了什么程度。   温峤几番劝说无果,也失去耐心。他赌气给陶侃写了封信:“您就安守荆州吧!我自己去赴国难了!”   信发出第二天,温峤僚属毛宝得知此事,慌忙劝道:“勤王这样的大事当与天下诸侯同心协力,凡事以和为贵。就算陶侃怀有二心,您都该包容忍让,怎能在这个时候出言顶撞?”   温峤幡然醒悟,马上派人追回信使,并重新给陶侃写了一封言辞诚恳的信。   陶侃耐不住温峤软磨硬泡,总算答应派兵援助。   温峤得到陶侃承诺后,火速向各州郡发出了勤王檄文。苏峻听闻此事,知道庾亮是打算跟自己死磕到底,遂将皇太后庾文君逼死。   然而,就在勤王檄文发出后没两天,陶侃居然反悔,并将增援部队召回荆州。   温峤只好耐着性子又给陶侃写信。   “勤王檄文已发,宣布下月举兵,各州郡纷纷响应,就等陶公如期而至,不意陶公反悔。存亡成败,在陶公一念之间。在下才略平庸,不堪独自承担重任,全赖陶公扶持才能走到今天。试想,假如连在下的江州都守不住,到时候荆州西边受胡人侵扰,东边受逆贼威胁,陶公的处境会难上加难。陶公蒙受国恩,进当报效社稷,退也当顾念爱子被害之痛(指陶侃之子陶瞻被苏峻所杀一事)。苏峻、祖约凶残无道,百姓生离死别,天地为之痛心。望陶公三思,勿失三军将士之望!”   这回,陶侃终于被温峤说动了。   6月,陶侃亲自率二万大军前往浔阳。不过,陶侃此番前来,其实是打着自己的算盘——与其跟苏峻硬碰硬,不如杀了庾亮劝苏峻退兵。他见到温峤后说道:“苏峻作乱因庾亮而起,不杀庾亮不足以告谢天下!”   温峤的兵力还不及陶侃的一半,如果陶侃要杀庾亮,他绝对拦不住。可是,他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自己的朋友。   一番劝解后,温峤摸清了陶侃的心思。他找到庾亮言道:“陶侃出身江南寒门,你是个江北名士,只要你对他足够恭敬,他肯定不会把你怎么样。”   当日,庾亮来到陶侃营中,远远朝着陶侃一揖到地。   陶侃本来想臭骂庾亮,一言不合就直接杀掉,但见庾亮拜自己,话到嘴边,不由得咽了回去。随后,庾亮主动坐在末席的位置,一个劲儿地跟陶侃赔不是。   魏晋时期,人们的门第观念极重,陶侃虽手握强兵,但毕竟出身低微,而庾亮则出身中原名门,其本人更是大名士。此刻,庾亮的低姿态让陶侃的火气消了大半。   庾亮见陶侃脸色渐渐和缓,知道自己已无性命之虞,他决定再演一出戏,以彻底改观自己在陶侃心中的形象。他指着桌上的一盘韭菜说道:“陶公下次做韭菜时,可以让厨师先把韭菜根切掉,因为韭菜根还可以再种。如今世道衰败,民不聊生,凡事都须节俭才好。”   原来,庾亮深知陶侃性格节俭,甚至到了吝啬的程度,故而投其所好。   这番作秀,效果立竿见影。陶侃对庾亮的看法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总而言之,温峤和庾亮终于争取到了陶侃的支持。   勤王   公元328年6月11日,苏峻进驻石头城,又把皇帝司马衍及一众公卿强行接到石头城做人质,留部将匡术守卫建邺。   第二天,陶侃、温峤、庾亮率总计四万水军进驻蔡洲(今南京市江心洲,位于长江中的小岛),逼近石头城。   与此同时,郗鉴固守京口(今江苏省镇江市,距建邺六十五公里,位于扬州最东北部),在建邺东部构建防御工事,并派郭默驻守大业垒(今江苏省句容市)。而在扬州腹地,会稽太守王舒、吴兴太守虞潭、吴郡太守蔡谟、前吴郡太守庾冰、义兴太守顾众、宣城太守桓彝共举五郡起兵,响应勤王联军。   勤王联军三面包围苏峻,兵力更是苏峻的几倍。局面看起来相当乐观。   温峤主张马上发起决战,可联军盟主——手握四州兵力的陶侃却不同意。因为决战就意味着大伙都要投入全部兵力,其中最主要还得靠陶侃。陶侃当然不希望自己损兵折将。他命令各军固守战略要地,寄希望苏峻能迫于形势投降,以求保存实力。   然而,几场仗下来,苏峻在几个局部战场连战连胜。按理说勤王联军的兵力远多于苏峻,出现这种局面,除了流民军的战斗力不可小觑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勤王联军各怀鬼胎,甚至互相拆台。   先说西线。陶侃虽表面上跟庾亮尽释前嫌,但涉及利益问题可一点都不含糊,要让他充当温峤、庾亮的炮灰,打死他他也不干。   再说东线。郗鉴本来就跟王导一派,与西线的庾亮互为政敌,而西线勤王盟主陶侃更是他最强大的潜在对手。   接着说南线。这是最乱的一股势力。表面上看,王舒、蔡谟、庾冰、虞潭、顾众、桓彝等人个个义愤填膺,一副誓与社稷共存亡的架势,但实际远没这么单纯。首先说这六个人就隶属于五个派别。王舒和庾冰自然分属琅邪王氏和颍川庾氏两大敌对家族;虞潭、顾众属于江东士族;桓彝形单影只,基本算自成一派;蔡谟更复杂,他竟是苏峻占据建邺后,为笼络江北士族提拔成吴郡太守取代庾冰的,这就是要称庾冰为前吴郡太守的原因。   蔡谟虽由苏峻提拔,但在所有人都举起勤王义旗的时候也不敢再拿自己的黑背景说事,马上知趣地把吴郡太守还给了庾冰。   王舒被陶侃举荐为浙东都督,他一朝权在手,直接把庾冰当成下属使唤。等庾冰战场失利后,王舒更罢免了庾冰的官职,让其以平民身份继续作战,将功赎罪。   最后,自成一派,没人搭理的桓彝战死,宣城沦陷。   联军这么分帮分派,肯定拧不成一股绳,再加上勤王盟主陶侃希望保存实力,一时间,战局陷入胶着状态。   就在勤王联军一筹莫展之际,有人冒出来搅局了。   7月,后赵石勒进攻淮南寿春,这里正是苏峻盟友祖约的驻地。   8月,祖约战败,逃到苏峻的大本营历阳。温峤的部将毛宝趁机攻克祖约部署在东关(诸葛恪曾于此修筑巢湖大堤)和合肥的驻军。祖约一蹶不振。   勤王联军虽在主战场失利,却在侧面战场剪断了苏峻的左膀右臂。   祖约战败的消息传到石头城,苏峻部将路永、匡术、贾宁抱着破罐破摔的心态,劝苏峻杀掉王导等重臣。   苏峻可不想破罐破摔。   路永也很搞笑,他见苏峻不听话,竟当即叛变,更保护王导逃出石头城,投奔勤王联军。   不过,主战场依旧毫无进展。温峤一肚子不满,本来能速战速决,可因为陶侃执意固守,至今拖了好几个月,他的军粮都快见底了。无奈,温峤只好找陶侃借粮。   陶侃不仅不借,更放狠话说要回荆州去。   毛宝见联军要崩,赶紧向陶侃进言:“在下请求出兵断敌粮道,如果失败,陶公再撤军不迟。”   陶侃同意。毛宝不负众望,放火焚烧苏峻两处屯粮,得胜而归,总算是把陶侃稳住了。   竟陵太守李阳也劝陶侃:“如果勤王失败,您就算有再多的粮食怕是也没日子吃了。”   陶侃这才拿出五万石粮食接济温峤。勤王联军得以勉强维系。   这时候,苏峻的一支偏师正在强攻建邺东部的大业垒,守将郭默弃军逃亡。   陶侃提议分兵救援大业垒。他想出这种战术,一方面仍是为保存实力,避免跟敌军主力交战;另一方面,则是希望把手插进建邺以东。在这种情况下,就连陶侃的幕僚都看不下去了。众人劝道:“万一大业垒救不下来,我军士气将一蹶不振。不如攻打石头城,大业垒之围自然可解。”   陶侃终于勉强同意。   11月,陶侃率军攻向石头城。不过,打前锋的还是温峤、庾亮、赵胤等人。   苏峻部将匡孝见联军阵营不稳,带着几十个骑兵发起突袭,赵胤阵脚大乱。   联军好不容易发起一场总攻,眼看又要功亏一篑。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谁都想不到的事。   苏峻喝了个酩酊大醉,他见匡孝得手,撒着酒疯喊道:“匡孝那么点人都能破敌,老子也不是吃素的!”   说罢,他甩下主力军,借着酒劲只率几名骑兵就往温峤军阵猛冲。温峤军阵稳固,苏峻没能得手,掉头往回跑,不料,他突然马失前蹄跌落到地上。李阳见机不可失,急忙命部下朝苏峻投矛,苏峻当场被戳成了刺猬。   这简直是戏剧性的一幕。一军之主竟因为醉酒战死了。   苏峻死后,叛军并没有立刻瓦解。苏峻的弟弟苏逸接掌兵权,固守石头城中,再也不敢出来应战。   陶侃不想强攻,下令暂时休整。温峤组建行台,一时间,建邺官吏纷纷跑去投奔。   又耗了三个多月,到了公元329年。   2月,陆晔、陆玩兄弟成功策反镇守建邺的匡术投降。钟雅企图带皇帝司马衍逃出石头城,被苏逸发现处死。   3月,固守历阳的祖约被赵胤击败。祖约携宗族百余口人逃到北方归降了石勒。   石勒对祖逖相当敬重,但对祖约却很不待见。祖约在后赵提心吊胆住了一年后被石勒处死。就在祖氏全族被押赴刑场的途中,当初受过祖逖恩情,如今任后赵左卫将军的王安偷偷将祖逖唯一在世的儿子——年仅十岁的祖道重,劫出刑场藏到庙里。十几年后,后赵掀起一连串政变,祖道重才趁乱辗转逃回江南。   回到公元329年。3月底,勤王联军攻破石头城。苏逸南逃到溧阳(今江苏省溧阳市)时被王允之俘获斩首。历时一年零四个月的流民帅叛乱总算平息了。   曾向苏峻献媚的司马羕被朝廷处死,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孙子同被株连。至此,原本东晋宗室中势力最强的一支——司马亮的后人,遭受灭顶之灾。   朝堂纠纷   陶侃惊讶地看着王导飞一般冲进石头城,不一会儿又从城里乐颠颠地走了出来。   “王公,您这是干吗去啦?”   “我来取我的符节。”说着,王导朝陶侃晃了晃手里的符节。原来,他逃出石头城时太匆忙,把符节遗落在城中。   陶侃满脸鄙夷,揶揄道:“您这符节看上去跟苏武那个可不太一样啊。”汉武帝时代,苏武持节出使匈奴,被匈奴人扣押十九年才释放回国。在他深陷囹圄的十九年中,从没向匈奴人屈服,也从没丢弃过符节。   王导尴尬得无言以对。   苏峻叛乱原本是被庾亮挑起来的,如今,庾亮政治声望跌至低谷。他明白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在朝廷里混了,便上奏请求辞官逊位。庾氏家族盘根错节,朝廷自然不会答应。庾亮竟跳上一艘小船,声称要隐居海外。   朝廷马上派人拦下庾亮。   庾亮过足戏瘾后,说出了他的想法:“既然大家不让我出海,我又无颜待在朝廷,那请让我去外州效命。”东晋政治环境宽松,朝臣在建邺混不下去就去外州,外州藩镇混不下去就回建邺,这种现象相当普遍。   朝廷经过一番讨论,决定让庾亮担任豫州江西(江西指扬州西部诸郡,非今天的江西省)都督兼豫州刺史。庾亮捅出这么大个娄子,结果从朝中权臣变成藩镇大员了事。   真刀真枪的仗打完了,接下来开始进入打嘴仗阶段。毫无疑问,这又是一轮权力的角逐。   首先,温峤考虑到建邺破败不堪,提议迁都到豫章。豫章是扬州最西部的郡,正处于庾亮辖区江西,且紧邻温峤所在的江州。温峤意图明显,第一希望朝廷离自己近点,第二希望借此巩固庾亮的权势。江东士大夫也同意迁都,不过与温峤不同的是,他们希望迁到江东士族的聚集地——位于三吴地区(吴郡、吴兴郡、会稽郡的统称)的会稽郡。   双方吵来吵去,谁都不让谁。   王导言道:“当年刘备、孙权都说建邺有王者之气。帝都不取决于繁荣与否,唯求务实政务,否则,就算乐土也会变成废墟。况且胡人在北方肆虐,一旦我们把国都南迁等于向胡人示弱,这绝非明智之举。”他不仅搬出三国时的陈年旧事,更说了一套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但他的真实想法,其实是担心迁都有可能形成新的权力格局,影响自己在朝廷里的地位。最后,迁都之议被否决。   不过,建邺被祸害得一塌糊涂,不迁都就得重建,这绝对是个能累死人的苦差事。王导、庾亮举荐孔坦做丹阳尹(京畿郡行政长官),打算把这烂摊子甩给他。孔坦坚决不干。王导、庾亮轮番苦劝,最后把人给逼急眼了。孔坦怒道:“先帝临终前是你们个个接受遗诏,位居顾命重臣。如今有了麻烦却把我推到前头,你们以为我是刀俎上的鱼肉,可以任人宰割不成?”   王导被噎得没话,只好改让褚翜做了丹阳尹。   连日来,朝廷忙于追谥死于苏峻之难的忠臣烈士。在这些人中,卞壸父子三人全部殉国,最受瞩目。可卞壸是王导的头号政敌,由于王导阻挠,卞壸只被追赠左光禄大夫、散骑常侍,连个谥号都没有。   尚书郎弘讷不服,上疏奏道:“卞尚书令忠贞之节垂于青史。这种程度的追封实在无法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王导勉强给卞壸提了一级,追赠骠骑将军、侍中。   弘讷还是不依不饶,坚决要求按西晋忠臣嵇绍(嵇康之子,因保护司马衷战死沙场)的规格追赠卞壸。   王导无奈,只好加封卞壸开府仪同三司,谥号忠贞,以太牢之礼祭祀。   在这场战争中,卞壸为国捐躯,他的堂兄——湘州刺史卞敦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是碍于温峤和陶侃的面子,卞敦才抠抠搜搜派出几百兵随大溜,而且这几百号人连一粒米都没带,从头到尾就吃陶侃的。   陶侃痛斥卞敦不尊王室,要求廷尉将其收押问罪。其实,陶侃自己的勤王态度也没那么坚决,而他弹劾卞敦的真正目的,正是想趁机拿下湘州政权,从而把整个东晋帝国西部全揽在自己手里。   王导虽然跟卞壸是死敌,却跟卞敦关系不错,跳出来为其求情。   朝廷万般无奈,最后取了个折中方案——卞敦不予追究,但免除湘州刺史职务,召回朝廷做光禄大夫,同时将湘州并入荆州(从此湘州消失)。陶侃本来是荆州刺史兼荆州都督,把湘州并入荆州就等于让他获得了原湘州的军政大权。王导也卖了卞敦一个人情。两全其美,双方都满意。   王导卖卞敦人情也就罢了,接下来,他又要把人情卖给苏峻旧部,请朝廷授予路永、匡术、贾宁这些降将官爵。   几个月前,陆永保护王导逃出石头城,匡术接受陆氏兄弟劝降,归顺了勤王联军。那么贾宁又是什么人呢?《晋阳秋》中记载,贾宁早年间和王敦养子王应交情不错,想必,王导正是看上了这一点。   王导这么随意地卖人情最终让温峤忍无可忍。他驳斥道:“这帮人都是苏峻心腹,是叛乱的罪魁祸首。即便投降都不足以抵罪,如今被赦免也该知足了,绝不能再给官爵赏赐!”   当时,身为勤王发起人的温峤声望颇高,王导没敢跟他争,但事后,他把这几个人全都召进到自己的幕府。早先,王导笼络的目标多是江东士族,经过王敦、苏峻两起叛乱,他的政治影响力已不比当初,这才转而大肆延揽武将。   可以看出,勤王战争中完全没有任何作为的王导,在战后闹腾得最欢,他的一系列举动皆是为稳住自己的地位。   打完了仗,吵完了架,最后论功行赏。   军事实力最强的陶侃,官拜太尉、侍中,加授交广宁三州都督,晋爵长沙郡公。如此,陶侃手握荆、雍、益、梁、广、交、宁七州军权,兼荆州政权(包含原湘州)。在整个江南地区,除了扬州和江州外,其他州全部划入陶侃的势力范围。   军事实力排第二的郗鉴,官拜司空、侍中,晋爵南昌县公,仍兼任徐、兖、青三州都督,徐、兖二州刺史。   军事实力排第三的温峤,官拜骠骑将军(三公被陶侃、郗鉴、王导占齐了)、散骑常侍、晋爵始安郡公。但温峤毕竟是勤王发起人,又尽心尽力维系联盟,按说功劳最大,朝廷遂授予温峤等同于三公的待遇——开府仪同三司。温峤仍维持江州都督兼江州刺史不变。   陶侃可谓赚了个盆满钵满,但郗鉴和温峤并没能扩张地盘,不是朝廷不想给,而是确实没地方能给了。   不过,王导还是想办法让老盟友郗鉴吃了个小灶。他让郗鉴将驻地从江北的广陵迁到江南的京口。京口位于扬州最东北部,乃是建邺连接江东钱粮基地——三吴地区(吴郡、吴兴、会稽)的交通枢纽。一方面,郗鉴能就近保护朝廷;另一方面,郗鉴也算得到了扬州东北部的控制权。   郗鉴也一点没含糊,他趁庾亮刚上任豫州江西,立足不稳之际,暗中鼓动庾亮治下大批流民迁居京口以扩充自己实力。在往后很多年里,京口在郗鉴的经营下,发展出帝国最强大的流民军势力,成为王导对抗西部藩镇——庾亮和陶侃的坚实后盾。   总的来说,陶侃、郗鉴、温峤,再加上新冒出来的庾亮,这四位基本包揽了东晋帝国除扬州外其他所有州的军政大权。而朝廷里,则只剩下王导只手遮天了。   让我们总结一下这场勤王战争的结果:勤王态度并不坚决的陶侃成了第一受益人,在东线牵制苏峻的郗鉴和无所作为的王导成了第二受益人,功劳最大的温峤几乎一无所得,惹出麻烦的庾亮换了个地方折腾。   此后不久,王导任命亲信赵胤做了中护军。赵胤人品很差,这让一些原本亲近王导的江东士大夫都看不过去了。   孔愉劝道:“自中兴以来,能做中护军的都是像周、应詹这些名声、资望俱佳的人,就算现在缺乏贤才,也不能让赵胤来做啊!”   王导不听。   再说皇帝司马衍,这个八岁孩子的母亲被苏峻逼死,舅舅庾亮也跑到了外州,整天都被以王导为首的近臣围着转。他所受的教导,自然是要尊敬、亲近王导。而且司马衍也发自内心地认为这个眉慈目善的老头对自己很好。从此,皇帝见王导必下拜,给王导的手诏开头必写“惶恐言”,中书省诏书提到王导则写“敬问”。   渐渐地,王导在朝廷里的政治影响力再度崛起。   杀之代之   温峤为勤王耗尽了精力,刚回到江州武昌没两天,就一病不起了。他知道等自己一死,陶侃、庾亮、王导肯定会为争夺江州控制权打得头破血流,为避免再生纷乱,遂于临终之际向朝廷举荐部下刘胤代理江州都督兼江州刺史。同时,他又给陶侃写了封情真意切的绝笔信,叮嘱陶侃一定要尽忠社稷。   此时此刻,手握东晋帝国七州兵权的陶侃,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江州局势。他的胃口已经越来越大,迫切渴望一举吞并江州。然而,王导肯定是不想让陶侃或者庾亮把江州夺走,而他的政治盟友郗鉴,距离江州中间还隔着偌大的扬州,纵使王导想把江州送给郗鉴都给不出去。由此,王导唯有力挺温峤遗嘱,坚持让刘胤继承了江州权柄。   虽说温峤是社稷忠臣,但他看人的眼光却不太准。刘胤不堪其任,很快就闹得民怨鼎沸。   一时间,罢黜刘胤的呼声尘嚣直上。   恰在这段时间,苏峻之战中弃大业垒于不顾、只身逃亡的流民帅郭默跑到江州刺杀了刘胤,随后把刘胤的人头送往建邺,自任江州刺史。   郭默此举与谋反无异。但可笑的是,王导一改先前支持刘胤的立场,反而把刘胤的人头挂在朱雀桥当成逆贼处理,更下诏让郭默名正言顺当上了江州刺史。毋庸置疑,他干出这么颠三倒四的事,唯一目的即是避免江州落入陶侃或庾亮囊中。   陶侃当然心知肚明,他马上上疏表示要讨伐郭默,同时给王导写了封言辞犀利的信:“郭默杀刺史就被任命为刺史;要是有人把你杀了,是不是也能取代你的官位?”   王导见陶侃急红了眼,连忙命人把挂在朱雀桥的刘胤人头取下,又给陶侃回信道:“朝廷只是暂时韬光养晦。这一个月里,我们筹措军备,就等着到时候跟陶公您一起讨伐郭默。”   陶侃看毕,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这哪是养晦,分明就是养贼!”   公元330年4月,陶侃将郭默围困于浔阳城。豫州江西都督庾亮不请自来,协助陶侃攻城。庾亮的驻地紧邻江州,显然,他也想来分一杯羹。   6月,陶侃攻破浔阳,将郭默处死。   江州的归属权依旧按实力说话。在陶侃长长的官衔后面,又加上了江州都督兼江州刺史两个职位。不过,王导还是在朝廷里使了把劲,愣是让陶侃放弃交州和广州的兵权。交、广二州地处穷乡僻壤,实力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说白了,陶侃用两个贫瘠州换来一个肥州,也算是大赚特赚了。   交广都督职位空出后,朝廷让邓岳补了这个缺。这位邓岳即是王敦旧部,王敦死后,王导上下打点,不仅让朝廷赦免其死罪,更接二连三提拔。如此看来,江州这场乱子的结果居然和先前苏峻之乱完全一样,军事实力最强的陶侃是第一受益人,瞎裹乱的王导是第二受益人。而庾亮白忙活一场,到最后什么都没捞着。   陶侃晚年虽然执着于争权夺利,但他毕竟为东晋打下了半壁江山,战绩遍布江南各州,算是东晋屈指可数的名将,且口碑相当不错。   无论在哪儿,陶侃都以治军严明、恪尽职守被人称道。他常说:“圣人大禹尚且珍惜光阴,普通人更该如此,绝不能荒废度日。若活着无益于世间,死后又没留下有用的东西,这跟自毁人生有什么区别?”   陶侃性格节俭,处理公务更是精打细算。造船时,他将木屑竹头等废料全部收于府库。旁人都觉得他多此一举。等到来年冬天积雪,他将木屑铺在地面以方便路人行走。多年后,桓温伐蜀修补战船,陶侃留下的竹头又全派上了用场。   公元332年,陶侃北伐后赵,一举拿下北荆州重镇襄阳。很多年后,襄阳成为东晋北伐的重要根据地。   找回自己   陶侃自得到江州后,便将驻地转移到了武昌。这里曾是王敦的居所,很多地方仍不免残存着王敦昔日的痕迹。   “涂了!都涂干净!”陶侃指着一堵墙上的王敦画像,不爽地说道。   他憎恨王敦,要不是王敦,他不可能被赶到交、广,一待就是九年。然而,在他心底里,却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敬畏王敦,憧憬王敦,他越来越怕自己也变成王敦。   连日来,陶侃频频给郗鉴和庾亮写信痛斥王导弄权,并透露出要废黜王导的意思。但二人的回信却让他大失所望。郗鉴是王导的政治盟友,自不会答应。庾亮虽然恨王导,但本着平衡的原则,也不愿看到陶侃继续膨胀,同样出言劝阻。   陶侃愤愤地将二人的回信揉成一团,朝墙角丢去。继而,他低头盯着自己的左手手掌,不禁出神,脑海中回忆起几十年前一件往事。那年,一个相面者对他说:“你左手中指有竖纹,这可是大富大贵之相,应该能坐到三公高位。只是可惜啊,这竖纹没能直达指尖,否则更加贵不可言!”   而今,陶侃已登三公之位,更兼任荆、江、雍、梁、益、宁六州都督,荆、江二州刺史。比三公还贵不可言的是什么?他不敢往深琢磨,去又总忍不住联想。   能不能再迈进一步?   陶侃在案几上铺开纸,提笔开始撰写弹劾王导的奏疏。   “司徒王导妄居高位,目无君上,尸位素餐……请朝廷将其罢黜,否则,臣誓举六州大军兵谏朝廷,以清君侧!”   陶侃写毕,愣愣地看着奏疏,心里翻江倒海。   这奏疏到底发还是不发?……   他不自觉地抬起左手,死死盯着手掌,恼恨掌纹为什么没有长到指尖。突然,他拿起一根针,沿着左手中指的竖纹使劲向上划去。一道血印从竖纹贯穿到指尖,血滴答滴答地流淌下来。   陶侃奋力一甩手,血洒在了墙上。   不知是他老眼昏花还是心有所想,他居然觉得墙上的血印像一个字。   这分明像个“公”字……   什么意思?是暗示自己三公做到头了吗?   陶侃不经意地望向案几旁边,那里摆着两封信。说来也巧,两封信都是前两任江州刺史——应詹和温峤于临终前写给他的绝笔。信中反复叮嘱他要顾念社稷,勿生非分之想。两封信常年摆在案头,其中的内容他早背得滚瓜烂熟。这些年,他每逢心虚杂乱,总忍不住拆开来看。   此刻,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必须要认真地想明白一件事,废黜王导,到底是出于公理,还是出于私心?   陶侃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烛台上的蜡烛早已熄灭。他重新点上一根蜡烛,又看了看面前的弹劾奏疏。随即,他将奏疏举到烛火前,燃成了灰烬。   陶侃重新铺开一张纸,蘸饱了墨,开始写一封新的奏疏。   “臣出身寒门,才志有限,这些年承蒙朝廷恩宠才位极人臣。有始必有终,臣年近八十,回顾此生,无悔无憾。只是每每想到陛下年少,胡人肆虐,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司徒王导、司空郗鉴、平西将军庾亮三位皆是国之良器,陛下虽天资英奇,国事也当仰仗他们。臣虽不知天命,但也明白该到归葬故乡的时候了,现将节钺,太尉印章,荆、江二州刺史印绶一并奉还朝廷。臣仰恋天恩,不胜感怀!”   翌日,陶侃将这封逊位奏疏送抵朝廷,并将军资装备、牛马舟船等全部登记造册,封存库府。干完了这些,陶侃体验到了此生中从未有过的坦然。   公元334年7月29日,无官无职的长沙郡公陶侃登上一艘小船。   “开船!我们回长沙去。”   幕僚王衍期苦苦挽留。   陶侃笑望着王衍期道:“我这糟老头子现在连站都站不稳了,你难道还要把老夫留在这里不成?”   江面上传来阵阵陶侃爽朗的笑声。   第二天,陶侃在船上去世。   陶侃享年七十六岁,他过了四十一年戎马生涯,为东晋打下大片疆土。讨伐苏峻一战中,他曾徘徊不前,差点沦为甘卓之流,得到江州后,他意气风发,又差点变成王敦。可最终,陶侃依旧是陶侃。   陶侃年轻时鄙视《老子》《庄子》,认为都是些浮夸之言。可到年老时,却又常常思索月盈则亏的道家理论。   陶侃有十七个儿子,但遗憾的是,大多不成器。就在陶侃的葬礼上,几个儿子竟发生内讧,终酿成兄弟阋墙的惨剧。不过,陶侃的曾孙在历史上相当著名,便是写出《桃花源记》的东晋著名诗人陶渊明。   反戈一击   诚然,陶侃是王导最强也是最危险的政敌,但因为中间夹着庾亮,三方彼此制约还算平衡。随着陶侃死去,局面即将发生改变,而这种改变,对王导极为不利。   陶侃治下两个大州——荆州(包含原湘州)和江州,以及雍、梁、益、宁四个侨州瞬间成了无主之地。史书记载,陶侃死前并没有向朝廷建议由何人来继承这六个州的军政大权。由此引发的结果必然是谁抢到就归谁。   距离荆、江二州最近的藩镇大员非庾亮莫属,庾亮完全有能力兼并陶侃领地,而王导则在荆江没半点势力。   王导慌了神,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扶植陶侃儿子上位,避免这几个州落入庾亮囊中。   然而没两天,悲剧传到了建邺,陶侃最有实力的几个儿子居然各自带着数千士兵展开火并,其中一个更当场被杀。闹出这样的丑闻,陶侃的儿子谁都别想继承父业了。   与此同时,庾亮果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兵占据了荆江,同时又发动朝中势力,为自己继承陶侃地盘营造舆论基础。   王导不是不想拦,而是根本拦不住。最终,朝廷只能宣布,让庾亮任荆、江、豫、雍、梁、益六州及江西都督,兼荆、江、豫三州刺史。   如此一来,庾亮不仅将陶侃昔日的领土收入囊中,更在豫州和江西(扬州西部)保有一席之地,其势力范围与建邺朝廷近在咫尺。王导如坐针毡。   不过,庾亮本来坐镇江西芜湖,随着地盘扩大,他也把驻地转移到了西边的江州重镇武昌。   王导必须要反击,就算拿不下荆江,至少也要把庾亮从江西赶出去。为此,他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公元335年5月,机会来了。   历阳太守袁耽突然上疏朝廷,声称后赵石虎大举进犯历阳,请朝廷速速派兵增援。   这里面可有故事了。   先说这位石虎,他是石勒的堂侄。两年前,公元333年,石勒死,其子石弘继位,翌年,石虎杀石弘篡位。此时,石虎真是要攻打历阳吗?史书中将石虎这次军事行动称为“南游”,说白了,石虎是来旅游的,他从淮南(祖约战败后,淮南沦入后赵势力)来到长江北岸,欣赏完大江东去的美景后就返回北方了,其间,他压根没踏足历阳境内。不过,确实有十几个后赵骑兵来到历阳。或许他们只是开个小差抢钱抢女人,也或许是伺机观察敌情,但肯定没跟晋朝军开战。   再说袁耽。且不说他小题大做,即便他真觉得有危险,也该知会近在眼前且军事实力更强的庾亮出手援助。事实上,袁耽在奏疏中故意没写明闯进历阳郡的骑兵数量,倘若他写了,恐怕只会换来朝廷一句答复——这么点破事自己去解决。而庾亮那边,虽然史书没有记载,但可以确定的是,袁耽绝对不想让庾亮知道有这回事。   这位袁耽是王导的铁杆亲信。苏峻之战中,正是他游说路永做了“二五仔”,保护王导逃出石头城的。   袁耽到底想干什么?让我们接着往下看。   此刻,朝臣听罢袁耽的奏疏,个个吓得慌了神。   王导很镇定。他上疏奏道:“军情紧急,刻不容缓,臣请率军救援历阳。”   这回倒是没人吵架。朝廷火速拜王导为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假黄钺,命其亲率中央军出战。前文说过,假节、持节、使持节、假黄钺分三六九等,庾亮被授予的假节(平时没权力处置人,只有战时可处死犯军令者)为最低等(当然,即便是获得假节的将领也屈指可数),而王导的假黄钺(也称假节钺,任何时候想杀谁就杀谁)为最高等,一般人见了腿都会发软。   王导亲率中央军出征,郗鉴则派兵进驻建邺,帮王导稳定朝廷局势。   随后,王导分遣亲信赵胤、路永等人进驻至慈湖(今安徽省马鞍山市北)、牛渚(今安徽省当涂县)、芜湖(今安徽省芜湖市)一带。大家看看地图就会知道,这些地方都位于长江东南岸,正是晋朝时的扬州江西。   旦夕之间,王导的势力遍布江西诸郡。紧跟着,王导顺势让侄子王允之做了江西都督。当时,庾亮任荆、江、豫、雍、梁、益六州及江西都督,王导这么干,等于把江西从庾亮手里生生抢了过来。政客无论干什么都得讲理,王导的理由是:你自己地盘出了这么大事还不知情,你守不好我帮你守。   可是,军情毕竟出现在长江西北岸的历阳郡,不往历阳派兵实在说不过去。王导装模作样也往历阳派了支军队。不用想,这支军队来到历阳后,见一切风平浪静,转了一圈就回去了。   没几天,这场名义上对付后赵,实则指向庾亮的军事行动宣告结束。   王导回朝后,官拜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集朝廷军政大权于一身。到了现在,大家才醒过味来,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袁耽与王导联手演的一出戏。   袁耽以误报军情罪遭到罢免,没两天,王导又提拔他做了从事中郎。不过,袁耽估计为这事承担太大心理压力,没多久就病死了。有人猜测王导杀人灭口,但以王导的个性应该是做不出来的。   庾亮着着实实吃了个哑巴亏。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导在朝廷里大行其道,内心的怨恨无以复加。他暗暗发誓:早晚有一天,我要夺回江西,废掉王导!   淮水不绝   自王导从庾亮手里夺过江西,转眼已过了三四年。   这天,庾亮派幕僚王羲之回建邺述职。你没看错,我也没写错。王羲之的的确确是庾亮的幕僚。众所周知,庾亮是王导的头号政敌,王羲之作为王导的侄子,为什么会投靠庾亮呢?   王羲之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曾间接提及此事。信是这样写的:“我向来不喜欢在朝中做官,当初王丞相(王导)想让我当他的幕僚,我誓死不从。”   王羲之拒绝王导到了誓死不从的地步,却加入庾亮幕府,这让人很难理解。大概有以下几个原因。   王羲之从小有口吃的毛病,在家族中并不出众。他十三岁那年去拜访周,正赶上周家高朋满座。酒席宴上,众人还未来得及动筷子,周便将最名贵的主菜——烤牛心,亲手送到王羲之面前,请王羲之先尝。大家见这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竟能得到周大名士如此青睐,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从此,王羲之声名鹊起。周对王羲之有知遇之恩,然而,周后来却因王导而死。这事想必令王羲之耿耿于怀。   在王导的诸多幕僚中,有个名叫王述的。王述并非琅邪王氏族人,而属于太原王氏,他是魏朝名将王昶的曾孙、王济的堂侄,他的爸爸便是被奉为东晋初年第一名士的王承(王济堂弟)。王舒深得王导赏识,可他与王羲之私交极差。或许,王羲之拒绝进入王导幕府,也有不想与王述同殿为臣的缘故。   另外,王导对想拉拢的人一向过度纵容,对朝中异己则一棍子打死,这点备受同僚非议。王导的小妾雷氏更因屡屡干涉政务被同僚戏称为“雷尚书”。王羲之对王导的所作所为也看不顺眼。   还有一点,王羲之在族中不太受王导待见,而他的父亲——首倡司马睿渡江的王旷,最后生死不明。这始终是王羲之的一块心病。这其中的内情,下面马上会讲到。   王羲之既来建邺,出于晚辈的礼貌,自然要去拜见王导。   最近这段日子,王导身体颇感不适,已经连续好几天没上朝了。   王羲之迈步走进王导的寝室,只见王导斜靠在床上,精神已大不如前。   “侄儿拜见伯父。”   “过来,过来,坐到我旁边来。跟我说说,你从武昌到建邺这一路上,有没有听到外人议论我。”王导朝王羲之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近前。   “大家还是念您的好,可确实也有些人对您某些做法颇有微词。”   “我就知道。他们说我办事糊涂,可我把话撂这儿,早晚有一天,世人会觉得还是糊涂点好。最近庾亮怎么样?有没有消停点?”   王羲之没正面回答,而是婉转答道:“庾公的情趣依旧幽深宏远,外人难以看透。”   “哼!你知道竺法深怎么评价他?”竺法深也是琅邪王氏族人,他十八岁出家,取法名竺法深。   王羲之摇了摇头。   “竺法深说他肚子里藏的荆棘有三斗多。你小心别被他骗了。他能干出什么好事来?还不是整天琢磨怎么对付咱王家?从他那儿刮来的风我都嫌脏。”   王羲之无语。   “先前我让你当我幕僚,你死活不答应,反倒接受庾亮的延揽,这事真把我气个半死。你再看你那几个堂兄弟,彭之、彪之(王彬的两个儿子)就别提了,真是笨得跟猪一样!什么都指望不上!再说允之,我一直对他寄予厚望,当初我先是举荐他当义兴太守,后又举荐他做江西都督,可他跟他爸王舒一个德行,宁肯死赖在建邺也不愿意出去。我费了半天口舌,才好不容易把他说服了。他还满脸不高兴,好像我要害他似的。我这么劳心费力图的什么?还不是怕万一朝廷再生变故,到时候咱王家能有个外援吗?”近两年,王导能仰仗的堂弟王彬、王舒等人均已去世,子侄中确实没几个能提得起来的。   王导发完一通牢骚,情绪稍稍平复了些:“你做了庾亮的幕僚,一开始我是很生气,可转念一想,或许也不是坏事。咱王家总不能跟庾家一直这么斗下去吧……”此时,王导已经意识到,如果庾亮真要跟自己动刀动枪,以建邺那么点兵力是肯定没戏的。等他一死,琅邪王氏的前途将更加危险。而身兼三重身份——王氏族人、庾亮幕僚、郗鉴女婿的王羲之,将来才是维系庾、王、郗三家的关键。“算了,不提那些烦心事。你字练得怎么样啦?”   “侄儿一有闲暇就练字,最近观察鹅的动作颇有神韵,并从中领悟到了些笔法。而且,内人(郗璿)也时常提点侄儿的书法。”   “好啊……郗家真是帮了咱们不少忙。”王羲之说的是书法,但王导心里想的则是政治上的支持。   “伯父,侄儿有件事,一直憋在心里。”   王导凝视王羲之,缓缓言道:“你是想问你父亲吧……”   “正是。侄儿想听伯父再讲讲父亲。”   “提起他啊,真不知该从何说起……”王导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   “那天,我们兄弟几个商量家族前途,没让他参与。他被关在门外,急得团团转,最后竟扯开嗓门喊着要报官。我们只好让他进屋。”想起那些陈年旧事,王导情不自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结果他一进屋就提议下江东。自然谁都不同意。但我想了又想,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现在回首往事,他的确是说对了……可后来……”   “后来怎样?”   “后来……他战死了!”   三十年前,公元309年,也就是司马睿及琅邪王氏一族下江东的第三年,王旷奉东海王司马越之命北伐胡人。他越过太行山后,遭遇汉赵皇帝刘聪的大军。王旷全军一万九千人,包括副将全部阵亡,可王旷本人的结局却在史书中只字未提。   “我父亲……他真的死了吗?”   王导深深叹了口气。他知道内情——王旷是投降了匈奴啊!可是,琅邪王氏的族谱上绝不能有这样的记载。他死死盯着王羲之的双眼:“你记住,你父亲是战死了!”   王羲之已是泪流满面,他也曾有耳闻,父亲还活着,可是,他只能也必须相信王导的话。   或许正由于王旷投敌,王导一直不太喜欢王羲之。此刻,他竟对王羲之露出难得一见的慈爱微笑:“我给你讲个故事,这故事我从没跟别人说过。”   王羲之抹了抹眼泪:“伯父请讲。”   “当年,纵然你父亲拍着胸脯保证下江东的好,可莫说其他人,就连我也拿不准。后来,我偷偷去找郭璞算了一卦。”   “郭璞?就是被堂伯(王敦)杀掉的郭璞?”   “对,就是他,别提你堂伯。提起他我就来气。郭璞当场卜卦,我看着郭璞一脸严肃的样子,心里别提多着急了。那时候我们兄弟几个已经开始为南渡各做准备,万一郭璞说不行,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就在我纠结的时候,郭璞指着卦象对我说,‘吉,无不利,淮水绝,王氏灭’。”   “淮水绝,王氏灭……”   “是啊……我这一听,心里顿时就踏实了,因为我知道,淮水,绝不了!”   三巨头   虽说王导自知斗不过庾亮,但他权倾朝野,已是骑虎难下了。   公元339年,庾亮和王导剑拔弩张,矛盾终于面临爆发。   庾亮试图拉拢郗鉴联手废黜王导,但被郗鉴断然拒绝。   这年4月,庾亮突然上疏请求北伐,还没等朝廷同意,他就开始大规模调整辖区内的军力部署。   几乎一夜之间,扬州以西整个军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庾亮任命三弟庾怿(yì)为雍、梁、秦三州都督,镇守魏兴(今湖北省安康市);五弟庾翼为南郡太守,镇守江陵;桓宣为沔北都督,镇守襄阳;毛宝为江西都督,镇守邾城(今湖北省武汉市新洲区)。值得注意的是,毛宝是直接取代了原江西都督王允之,而王导全无还手之力。显然,庾亮借口北伐,又把江西从王导手里夺了回来。紧接着,庾亮将暗通王导的江夏太守陶称(陶侃的儿子)处死。   几天后,庾亮派出两支军队攻向成汉帝国(固守巴蜀的李氏王朝)的汉中、巴郡(今重庆市)、江阳(今四川省泸州市),一举擒获多名成汉地方高官。同时,原本驻守魏兴的庾怿突然挥师向东南,进驻距离建邺不远的姑孰。毫无疑问,庾怿是来盯着王导的。   不过,庾亮搞这么张扬也不单单是为对付王导,他是真想北伐,只要北伐成功,他的声望就会一蹿而上,到时候别说王导与郗鉴联手,就算满朝公卿都跟他对着干,他也不怕了。   5月,庾亮上疏请求亲率十万大军进驻江北。庾亮声称十万,但实际上,他辖区内能直接控制的兵力四万左右。通常情况下,只有给敌人看的讨伐檄文诏书才会有意夸大兵力,但庾亮给朝廷的奏疏也夸大兵力,毫无疑问是为了吓唬王导。   王导已经看出来,如果再跟庾亮作对,这十万大军的目标很可能会指向自己,以目前的局势,他无论如何都干不过庾亮。   于是,王导一方面为讨好庾亮,另一方面则希望借庾亮北伐分散其对自己的注意力,一改常态力挺庾亮北伐。有人认为,王导判断庾亮北伐一定会失败,故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撺掇庾亮。这种论点实在有点夸张。王导的眼光有没有这么准姑且不提,单说庾亮这回可谓倾巢出动,如果他败了,整个荆州和江州都将面临沦陷的危险,王导会不会为了搞死庾亮赔上帝国的半壁江山?有没有必要把王导黑化得这么厉害?诸位就见仁见智了。   庾亮要北伐的消息传到京口,郗鉴闻讯,大惊失色。他知道,庾亮根本不是这块料。   多年来,每逢陶侃或庾亮想跟王导作对,郗鉴总是坚定地站在王导一边。然而这次,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不管十万还是四万,庾亮肯定是把荆州和江州的家底都掏空了,他要跟后赵一战定乾坤。这是孤注一掷的疯狂举动,一旦战败,后果不堪设想。郗鉴是个生意场上的高手,早在王敦之乱时,他把人脉和流民军留在江北,自己只身来到建邺,等王敦之乱被平定后,他返回江北,又跟朝中重臣王导结盟,他明白,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分散稳妥的投资才是不败之道。   郗鉴一拳狠狠地捶在案几上。庾亮真是疯了!而王导,为了保全自身,居然不惜败光帝国的家底,撺掇庾亮北伐。   往昔,郗鉴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家族利益,可若连国都亡了,家又何在?   这回,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帮王导了,他要为了江山社稷劝阻庾亮北伐!   郗鉴上疏,坚决反对庾亮进驻江北。   与此同时,以蔡谟(“中兴三明”之一)为首的朝臣也纷纷站出来劝阻庾亮。   并不是说北伐不对。汉人从胡人手中夺回故土本来天经地义,只是对于庾亮,谁都觉得不靠谱,倘若战败,庾亮最多一死了事,东晋可就彻底玩完了。以往,群臣要么靠着庾亮对付王导,要么靠着王导对付庾亮,可这次,他们不能再这么混了。   局面出现了戏剧性的转变,庾亮和王导基于私心站在一边,而郗鉴和群臣则基于大义站在一边。   最终,大义战胜了私心。   朝廷下诏,禁止庾亮带主力军进驻江北。   此时,庾亮像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火药桶,他的三弟庾怿坐镇姑孰,虎视眈眈,威慑王导。王导再也承受不住这份压力了。   王导向朝廷上了最后一封奏疏:“丹阳尹何充才略、器量出众,声望足以服人,必能总管朝政。老臣死后,希望陛下接纳何充,如此,社稷无忧。”这位何充也有多重身份,他是王导夫人姐姐的儿子,也即是王导的外甥,同时,他还是庾亮的妹夫。王导这么安排,无疑是希望让何充平衡庾、王两家的关系。   公元339年9月7日,王导去世,终年六十四岁。   《晋书》中对王导评价极高,毕竟,他是辅佐司马睿下江东,稳定江东政局,开创东晋王朝的肱骨重臣。而后世史家则对王导产生出截然不同的两种评价,一种认可《晋书》中的说法,甚至把王导拔高到和诸葛亮、管仲、姜子牙这类名臣比肩的程度。另一种却对王导大加鄙夷,认为他是祸国殃民的罪臣。王导的确是个很复杂的人,他有极高的情商、智商和个人魅力,他干过不少好事,也干过不少坏事,对于皇权,他从不做非分之想,但同时,他也不会为了社稷牺牲自己,当国家利益和家族利益产生冲突的时候,他会采用相对柔和的手段维护家族利益。   王导死后追谥“文献公”。献的意思是聪明叡哲、知质有圣。这几乎是晋朝臣子能得到的最高谥号。西晋时,只有司马孚和司马攸死后被追谥为“献王”。很凑巧,在王敦活着的时候,王导扮演的角色正是魏朝的司马孚。或许,随着王敦死去,王导便渐渐找不到自己的定位了。   王导死后两个月,11月7日,郗鉴也去世了,终年七十一岁。   郗鉴的一生可谓波澜壮阔。早年,他统领流民军转战于胡人肆虐的中原。王敦叛乱时,他力挽狂澜,拯救了濒临危亡的东晋王朝。后与王导结成最强联盟,并多次从庾亮和陶侃手里保护住王导。虽说他是为了家族利益,但若没有他,陶侃、庾亮、王导之间很可能会爆发内战,东晋也就撑不到现在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他暂时放弃郗王联盟,选择了顾全大局。   高平郗氏本是二流士族,经过郗鉴的经营,终成为东晋首屈一指的一等世家,其家族权势,也将贯穿整个东晋时代。另外,郗鉴坐镇京口十余载,培养出帝国东线最彪悍的一支流民军武装力量。往后很多年,这支流民军一直承担着拱卫朝廷、平衡西线藩镇势力的重要任务。四十年后,这支流民军将大放异彩,一举挽救东晋王朝。   随着王导和郗鉴相继故去,庾亮终于只手擎天,可就在这时,他安插在江北的钉子——邾城,被后赵攻陷,毛宝战死。庾亮的北伐大计彻底告吹。   三个月后,公元340年2月14日,庾亮紧随王导和郗鉴的脚步魂归西天,终年五十二岁。   这简直是历史的玩笑。正当庾亮准备跟王导做个了断的时候,这三个最具权势的重臣居然全都在半年内死去。对于东晋王朝而言,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一场激烈的权力斗争,甚至很可能引发一场大规模内战,就随着他们三人的死消弭于无形了。   一坛毒酒与两条人命   随着王导、郗鉴、庾亮这三位风云人物相继死去,东晋帝国的权力结构也不可避免发生了改变。   首先说朝廷里。庾冰(庾亮二弟)任中书监,兼扬、豫、兖三州都督,扬州刺史。何充任中书令兼中护军。二人联手操控朝政。   再说藩镇。庾翼(庾亮五弟)任荆、江、司、雍、益、梁六州都督,兼荆州刺史,基本算接替了庾亮的位置。庾怿(庾亮三弟)任豫州刺史。王允之任江州刺史。   居然还有个王允之?这多少有点令人诧异。前文讲过,庾亮以强硬手段从王允之手里夺回江西兵权。如今庾氏大权在握,王允之究竟怎么当上的江州刺史?   我们还记得,何充作为被王导钦点的继承人,担负着平衡庾、王两家的重任,他自然不能坐观庾氏膨胀、王氏沦落不闻不问。连日来,何充频繁奔走庾、王两家,通过一系列私下交易,这才把原先王导的官职——扬州刺史给了庾冰,换来了王允之这个江州刺史。   不管怎么说,庾氏已完全压过王氏。但是,庾、王两家的斗争并没有结束,这最终竟引发出一连串历史悬案。   公元342年2月,农历春节一过,王允之就收到庾怿送来的贺岁礼物。他拆开一看,原来是一坛酒。   王允之没敢喝,把酒拿去喂了狗。过了会儿,狗竟口吐白沫,倒地而死。   果真有毒!   王允之马上把这事呈报给皇帝司马衍。   司马衍时年二十一岁。他清楚地记得,在他八岁那年,苏峻叛乱攻破皇城,自己成了俘虏不说,母亲庾文君更被苏峻逼死。在他心里,所有这一切都是庾亮一手酿成的。他同样清楚地记得,当时正是王导护在他左右,让他免受流民军的迫害,而后他在王导的陪伴下享受了十几年的平静生活。司马衍不想去深究那些复杂的政治内幕,他只知道,琅邪王氏让自己享福,颍川庾氏让自己遭难。如今庾氏掌权,王氏备受压迫,这本就让他很不好受,得知庾怿要谋杀王允之,他破口骂道:“大舅(庾亮)已经祸害过一次天下,小舅还想再搞这么一出吗?”   后面发生了什么事,谁都不知道。但没出一个月,庾怿突然自杀了。   当时庾冰执掌中书省,负责撰写颁布诏书。司马衍显然不可能通过中书省下诏命庾怿自裁,料想,他肯定是私下相威胁。可庾氏兄弟几乎掌握着东晋全境兵权,司马衍究竟给庾怿施加了多大压力,才让他连反抗都没反抗就选择一死了之呢?这其中的内情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总之,司马衍和王允之是解恨了,但这可把庾氏兄弟给惹毛了。   仅仅过了两个多月。7月12日,司马衍突然生病。   到7月23日,短短十来天,司马衍病情骤然加重,眼看命悬一线。   司马衍正值年轻力壮,就在几个月前还刚刚生了两个皇子,料想他身体应该不错,所以,他若不是得了急性病,就是中毒。时隔庾怿自杀仅三个月,有理由推断,中毒的可能性极高。倘若真是中毒,究竟是谁下的手?这一点都不难猜。基本可以断言就是整天自由出入皇宫的中书监庾冰。而后面发生的事,更加印证了这一点。   在灯火摇曳的太极殿西堂,司马衍奄奄一息。在他床前,唯有中书令何充侍候在侧。   “朕要拜托你两件事,你听好了……”   何充屏息静听。   “一是,辅佐朕的儿子……继承皇位……”司马衍的两个儿子还是婴儿,这绝不明智,但此时此刻,他根本想不了太多。说完这句话,他不得不喘息很久才接上下半句。“二是……这些天,你务必阻止庾冰入宫,朕不想让他接受遗诏辅政……”司马衍显然是怀疑庾冰给自己下了毒,虽没法证明,但他对庾冰的恨却深入骨髓。   “臣……恐怕没有能力阻止庾冰啊……”何充官任中书令,比中书监庾冰还要低半级,况且中书省就坐落在皇宫内,庾冰进出皇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朕不管……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阻止他!听到没有!”   “臣想想办法……”   何充退了出去。半天后,居然从尚书台传出一封政令——禁止任何重臣进入皇宫。   庾冰闻讯,瞬间意识到其中有诈。哪有尚书台阻止中书省大员进宫的道理?   他马上派人核查。尚书台僚属全都两眼一抹黑,谁也讲不清这政令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政令显然是假的。但庾冰没工夫详查,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入宫。当即,他就带领几位亲信重臣闯进皇宫。   庾冰迈进太极殿西堂,见到何充,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旋即跪拜在司马衍床前。   “臣听闻陛下病重,可有遗诏?”   何充搭茬儿:“陛下已降遗诏,由皇子司马丕继位。”   “皇子尚在襁褓,怎能登基?臣请由皇弟司马岳继承皇位。”司马岳是司马绍次子,司马衍的同母弟,时年十九岁。史书称庾冰想立司马岳为帝,只因他是司马岳的舅舅,有血缘关系好控制。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别说司马岳是庾冰外甥,就算是他亲儿子,也不如一个婴儿更好控制。如果说庾冰谋杀司马衍是出于私怨,姑且不置可否,那他立司马岳为帝,却肯定有利于社稷稳定。   何充试图阻挠。但其他重臣全都力挺庾冰。司马衍奄奄一息,他知道自己拗不过了。   7月25日,中书省正式下诏,由皇弟司马岳继位,并让庾冰、何充、司马晞(司马睿第四子,司马衍的叔叔)、司马昱(欲)(司马睿第六子)、诸葛恢(“中兴三明”之一)五人辅政。   第二天,年仅二十一岁的司马衍驾崩,谥号“成帝”。   千年名门   司马衍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司马岳成为东晋第四代皇帝,他一登基,就对庾冰、何充两位重臣千恩万谢。   “朕能继承大业,真是要感谢庾公、何公二位了。”   何充甩了句很不客气的话:“这是庾亮的功劳。如果按我的主意,陛下是登不上皇位的!”   司马岳尴尬无语。   何充原是为平衡庾、王两家,经王导举荐才上位的,在他心里,本就偏袒琅邪王氏多些。司马衍临终前那一档子事,更让他和庾氏的关系跌入谷底。可现在这状况,他别说保护王氏,就连他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何充一不做,二不休,当即决定躲开朝廷这个是非之地。   司马岳登基的翌月,何充出镇京口,任徐州都督兼徐州刺史。   送走了何充,庾冰在朝中可谓一言九鼎。他的下一步,是要彻底打垮琅邪王氏。   王导死前曾让儿子王恬驻守石头城,石头城离建邺近在咫尺,这对庾冰而言,不啻眼中钉、肉中刺。庾冰下诏让王恬转任吴郡太守。   江州刺史王允之闻讯,大惊。他心道:如果王恬一走,庾冰在朝中再无忌惮,琅邪王氏全都得遭殃。眼下唯有舍卒保帅一途。帅,自然是镇守石头城的王恬;卒,则是他自己。王允之给庾冰写了封信,央求庾冰放过王恬,条件是自己甘愿让出江州刺史之职。   王允之打算牺牲自己换取家族利益。他想得挺好,可目前这个局面,王氏已成砧板上的肉,哪有资格跟庾氏谈条件。王允之主动放弃江州刺史,反倒让庾冰省了麻烦。庾冰一边表面上答应不动王恬,一边顺水推舟接受了王允之的辞呈。   等王允之刚卸任,庾冰即出尔反尔把王恬从石头城赶到了吴郡,同时,又让王允之去做会稽太守。王允之恍然大悟,自己这回彻底被庾冰耍了,他气得死活不赴任。当初,王允之的爸爸王舒以犯父讳为由,拒绝任会稽太守,庾亮虽硬逼着王舒赴任,但好歹算卖了王家一个面子,将会稽改名郐稽。如今,王家势力一落千丈,庾冰一点没给王允之留情面,索性连他的会稽太守都给免了。   两个月后,王允之忧愤而死。   琅邪王氏权柄不在,但地位还在。庾冰为避免舆论谴责,便委派跟庾家关系不错的王羲之接任江州刺史。可是,王羲之仅算个过渡人物,他没干几个月也走人了。   早年间,王羲之出于种种原因不爽王导,反加入庾亮幕府。而今,他被庾氏当成棋子摆弄,几个堂兄弟又被庾氏折腾得死去活来。他内心的凄苦可想而知。多年后,他在一封写给友人的信中道出了自己的心态:“……自离任江州后,我便多次告知亲朋,自己再不想参与政治,一心只求隐居遁世……”从中可以看出王羲之对仕途的心灰意懒,而他频频对旁人提及要隐居,也是出于避祸的考虑。   不过,王羲之并没能如愿离开仕途。多年后,他一度当上右军将军(中层皇宫禁军将领),后又任会稽太守。右军将军是王羲之仕途的顶峰,所以,王羲之也被称为王右军。   十年后,公元353年,王羲之与谢安等四十多位军政要员、社会名流在山阴(今浙江省绍兴市)兰亭集会,会上,众人逐一赋诗,王羲之更借着微微醉意,提笔如行云流水般写下了一篇名垂千古的《兰亭集序》。   该作被称为“天下第一行书”,每个字都极尽完美,堪称王羲之毕生书法作品的巅峰。王羲之写毕,很满意,又照着写了几遍,但再也写不出第一遍的神韵,于是,他将这第一篇《兰亭集序》视为传家之宝。两百年后,这篇神作传到王羲之第七世孙——自幼出家的智永禅师手中。智永圆寂后,《兰亭集序》传给了他的弟子辩才禅师。当时正值大唐贞观年间,唐太宗李世民极推崇王羲之书法,甚至亲自撰写了《晋书·王羲之传》。补充一句,正因为李世民的好恶心,《晋书》作者房玄龄等人不敢对王导大肆贬低,故在《晋书·王导传》中运用了诸多春秋曲笔。李世民四处搜罗王羲之真迹,最终从辩才禅师手中骗到《兰亭集序》的真本。辩才禅师因此心痛而死,更为可惜的是,李世民临死时竟带着《兰亭集序》陪自己一起殉葬昭陵。从此,这一举世无双的书法瑰宝便埋没于黄土了。   公元354年,会稽太守王羲之迎来了一位新的顶头上司——扬州刺史王述。王羲之因与王述常年交恶,一气之下,辞官归隐。他总说自己有心远离仕途,可直到五十多岁才迫于无奈迈出了这一步。倘若王羲之仕途一帆风顺,或许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偿所愿吧。那么,究竟哪种生活是他真正向往的呢?   王羲之辞官后,与好友游遍扬州名山大川。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此生的归宿。   “这种生活才是我毕生所愿啊!”山谷间回响起王羲之的朗朗笑声。   公元361年,“书圣”王羲之病逝。他与儿子王献之合成“二王”,父子在中国书法界的地位无人能出其右。   王羲之有七个儿子,分别是王玄之、王凝之、王涣之、王肃之、王徽之、王操之、王献之。王舒尚且因会稽犯亡父名讳不去上任,可这些人却为何不避讳“之”字?这里,我们要解释一下。其实,不仅王羲之一家,算上王允之以及其他众多名门望族,包括颍川庾氏、太原温氏、太原王氏,甚至司马皇室中,都有很多人名中带“之”字。据说,这是因为他们同属于天师道成员,而“之”字,正是天师道的教徽标记。当时的天师道类似于今天的国际秘密组织共济会(会员覆盖各国政要,包括华盛顿、富兰克林等十几位美国总统)、骷髅会(会员均为美国耶鲁精英,包括布什、洛克菲勒、哈里曼等显赫家族的成员),教内会集大批社会名流和达官显贵,对政局的作用不可估量。在后文中,我们还会见到很多名中带“之”字的天师道会员。   再说琅邪王氏。在整个东晋时期,这一家族始终是地位最高、名声最响的一等世家,却再也没出现过像王导、王敦那样的强权人物。东晋之后,又经历长达一个半世纪的南北朝,琅邪王氏依旧是名门望族的代名词。隋唐时代,王氏有所衰落,但即便如此,其家族还是走出过四个宰相,而文坛巨擘、哲学家、思想家更是不胜枚举。到了明朝,琅邪王氏出了一位史上杰出的伟人,他名叫王守仁(也有说属于太原王氏),其在哲学、军事、政治、文学、书法上皆有非凡成就,所开创的“心学”更是对人类哲学史影响至深。   总之,在长达千年的悠久岁月里,琅邪王氏的影响力可谓空前绝后。   让我们回到东晋时期,公元342年,王羲之卸任后,褚裒(zhǔ póu)继任江州刺史。这位褚裒,是前文提到和庾氏有姻亲关系的褚翜的堂弟。另外,褚裒的女儿褚蒜子刚刚嫁给皇帝司马岳,庾氏兄弟又是司马岳的舅舅,庾、褚两家便借着皇室关系亲上加亲了。   一切为了北伐   北伐中原、收复故土,无疑是责无旁贷。但前提还得看是什么时机提出来。   处在东晋帝国的立场,庾、王两家争权争了十几年,总算有了结案。   处在庾氏兄弟的立场,再没有人能拖他们的后腿了。   国家没了内斗,就可以把矛头一致对外。   是到北伐的时候了!   荆、江、司、雍、梁、益六州都督庾翼正是这么想的。他是个颇有才干且胸怀大志的人。   前文讲过庾翼评价王衍的话,他说:“王衍号称前朝风流名士,但他追求虚名的行为实在令我鄙薄。如果他认为当今世道衰败,那么一开始就该选择隐居避世,可他却一再谋求高位。既然名位显赫了,就该专心治理天下,可他又空谈误国。等到晚年,又贪图安逸,专谋自保。但凡贤明君子都不该赞同他的行为。然而,时至今日仍有很多人吹捧王衍,由此可知空谈浮华的恶习未除。”   当时,名士殷浩以擅清谈著称。庾翼评论道:“像殷浩这类人,赶上乱世只能束之高阁,等天下太平了才能拿出来用用。”   时人将庾翼比作灾荒年的粮食,谓其有济世之志。   公元343年初,也就是司马衍驾崩,司马岳继位的第二年,庾翼把北伐的想法透露给二哥庾冰。这让庾冰有点为难。北伐需要江州支援,但江州目前掌握在褚裒手里,虽说褚裒是自家盟友,可盟友也没那么靠谱。庾冰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大力支持,于是,他向朝廷申请亲自去江州做弟弟的后援。   庾冰为此不惜牺牲自己在朝廷的权力,公卿则认为太冒失,纷纷反对。   到了这年9月,庾翼等不及了。他不管诏令,亲率四万大军进驻到江北襄阳。   来到襄阳后,庾翼在军营外会集诸将,他抄起一张弓,瞄着远处的靶子搭箭上弦,口中言道:“我北伐之志,有如此箭!”言罢,嗖嗖嗖三箭射出,三箭皆中靶心,大有祖逖北伐投鞭断江的风采。   一时间,军营中喊声雷动,士气大振。   庾翼自是意气风发,可身在朝中的二哥庾冰却心急火燎。他必须赶紧去江州,确保弟弟没有后顾之忧。这不是件简单的事,几个月来,朝廷一直阻挠他去江州。庾冰非常清楚阻力来自何方,一个是他的重要盟友——江州刺史褚裒,另一个则是他的头号政敌——被赶到京口的何充。为此,他需要先摆平这两个人。   虽说庾、褚两家关系不错,但要让褚裒让出江州,毕竟是夺人饭碗的事。庾冰左右斡旋,最后送给褚裒一个中书令,总算说服了褚氏家族。   何充就没这么好打发了。   庾冰把中书监、扬州都督、扬州刺史全让给何充,作为自己去江州的条件。那么说,如果他硬着头皮走,何充又能把他怎么样?政客办事总得讲个理,倘若庾冰真的不顾同僚反对去了江州,驻兵京口的何充转脸就能入建邺缴了庾氏的权,这很可能又会引发一场内战而斗得两败俱伤。所以,庾冰不得不出此下策:我要去江州,你不同意,那好,我把中书省和扬州军政大权都送给你,能让你闭嘴吗?   何充的嘴被堵住了。后面的事也就顺了。   何充入京,任中书监,扬、豫二州都督,兼扬州刺史、录尚书事。褚裒入京,任中书令。   庾冰出京,任荆、江、司、雍、益、梁六州都督兼江州刺史,充当庾翼的后盾。   别以为庾冰赚了便宜,实际上,他为支持弟弟北伐可谓下足了血本。这六州都督的名头虽响,但除了江州外,其他州原先都是庾翼的。对庾氏兄弟而言,这几州的兵权无非是从左手倒腾到右手,而庾翼则转任征讨大都督(战争时期临时统帅),他违抗诏命本就理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庾翼在襄阳调配各军部署,庾冰在江州整顿军备,如此足足用了大半年,眼看北伐在即了。   不是意外的意外   虽然朝廷里仍有反对北伐的声音存在,但如果不出意外,无论谁都拦不住庾翼了。这话反过来可以这么说,只要有意外,还是能拦住庾翼的。   究竟什么意外能阻止北伐?答案是国丧。按照礼制,皇帝、皇后、太上皇、太后死称为国丧,国丧期间禁止对外用兵。   何充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危险的念头:要是皇帝驾崩就好了。何充跟皇帝司马岳的关系怎么样?可以肯定地说,绝对好不了。司马岳本就是庾冰拥立的,为此,何充还跟庾冰闹得很不愉快,等司马岳一继位,何充撂了句狠话,转脸拍屁股走人。不用想,就算没庾翼北伐这事,何充也恨不得司马岳赶紧死。   公元344年10月7日,中书令褚裒不知是不是嗅出了什么苗头,突然提出要辞职。朝廷只好派褚裒出任徐兖都督兼兖州刺史。   褚裒步出建邺城外,倒吸一口凉气。他心道:总算躲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后面的事,自己可真是担待不起啊……   一个月后,11月15日,司马岳突发急病,匆匆册立不足周岁的司马聃(dān)为皇太子。   才过三天,到11月18日,司马岳驾崩,年仅二十三,谥号“康帝”。   国丧降临。   庾翼不得不终止北伐计划。   司马岳到底是不是被何充谋杀的?这事死无对证,永远无法查明。   再说东晋的第五代皇帝——司马聃一边吃着奶,一边被抱上皇位。两年前,何充就想立个婴儿当皇帝,无奈遭到庾冰阻挠未遂,而今庾冰一走,再没人跟他争,他总算如愿以偿了。司马聃继位后,何充辅政,褚蒜子晋升皇太后。   要说这位何充,他面子功夫做得绝对是无懈可击。   当初司马衍继位时想任命何充为尚书令。何充言道:“尚书台内外权力应彼此平衡,臣已经任录尚书事,不适宜再做尚书令。”朝廷同意,转任何充做了中书令。   司马聃刚一即位,朝廷让何充做中书监。何充又说:“臣已任录尚书事,不能既管尚书省又管中书省。”于是,他坚决辞掉了中书监,转任侍中。   何充的政绩到底如何?用两个字形容,那就是务实。一次,几个朋友约上高僧竺法深来找何充清谈,但何充只顾埋头工作,全不搭理他们。朋友言道:“你看看,竺法深都来了,就是希望跟你一起清谈,你怎么还干这些俗务?”何充回道:“要是我不处理俗务,你们哪有工夫清谈?”   对于历史人物,我们通常很难简单地评价其忠奸善恶。有些人心狠手辣,但干的却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有些人心地善良,临到死却没留下任何有用的东西。他们的所作所为,往往私心中夹杂着道义,道义背后又暗藏私心,而他们私底下那些利益牵绊和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其中的是是非非,又哪里是一两句话能解释得清的?   不管怎么说,何充给人印象极好,他在史书中的评价也是颇高的。   再说抢在皇帝死前跑出建邺的皇太后褚蒜子的爸爸褚裒。朝廷想让他入朝辅政,褚裒死活不敢回来。他到底怕什么呢?或许,他是怕夹在庾氏兄弟与何充之间进退两难,也或许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怕被杀人灭口吧。   庾冰当初费尽周折拥立的司马岳暴毙,何充趁他不在建邺,立了个不满周岁的婴儿当皇帝。要说庾氏兄弟为北伐可谓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那么说,庾氏兄弟北伐到底是对是错?何充等朝臣阻止北伐又到底是对是错?毫无疑问,如果北伐胜了,庾氏兄弟是功臣,何充是罪臣;如果北伐败了,庾氏兄弟是罪臣,何充是功臣。但是,历史是没有如果的。   没过俩月,手握六州兵权兼江州政权的庾冰忧愤而死。   半年后,公元345年夏,征讨大都督庾翼壮志未酬,也病死了。庾氏兄弟北伐的对错再无人能论断。   庾氏跟王氏斗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把王氏斗垮,如今,随着庾氏兄弟挨个死去,多年积累的权势顷刻间灰飞烟灭。   逆水行舟   公元345年初秋,一艘小舟溯长江而上,正朝着荆州的方向行驶。   船头上昂首立着一个人。这人三十来岁,相貌很有特点。他瞳孔隐隐透着紫光,胡须根根硬挺,宛如嘴边插满了钢针,只看一眼都会觉得扎手。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长的七颗痣,小时候常有人以此取笑,他总一本正经地回道:“这七颗痣可不是随便长的,你仔细看看,像不像北斗七星?”旁人认真观瞧,果真有那么点意思。   不过,这些特点组合在一起并不别扭,相反透着一股雄伟英气,再加上他五官匀称,更显得颜值颇高。   这人姓桓名温,提起这名字,还有一段典故。   他刚一落生,还未来得及取名时,恰巧温峤造访。温峤看着襁褓中的婴儿连连称赞:“这孩子骨骼英奇,哭声雄壮,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家人见孩子得到温大名士夸奖,都很高兴,故用温峤的姓为他命名。   桓氏是个日趋没落的家族,而且,近一个世纪以来,桓氏族人心里头始终有个疙瘩。但凡旁人问及他们的先祖,他们总是支支吾吾地答道:“祖上无名,也没留下什么事迹。”   事实果真如此吗?桓氏祖籍兖州谯郡,一个世纪前,这一家族是当地除曹氏、夏侯氏外最庞大的望族。没错,魏朝正始年间曹爽的智囊——被司马懿诛杀的义士桓范即属于这一家族。   谯郡桓氏最早可追溯到东汉初年的名儒桓荣,桓温便是桓荣第十世孙。根据《后汉书》和《世说新语·人名谱》中的记载,桓荣第二代(儿子)至第五代(玄孙)族谱详尽,但到第六、第七两代却突然中断,记载全无。然后到第八、第九两代又再度出现(第九代即是桓温的爸爸)。考证时间节点,桓氏第六、第七两代所处的年代正是魏朝中期,以此推断,义士桓范是桓荣第六世孙确凿无疑。当时,桓氏惨遭灭族之祸,桓范的兄弟和子侄大多被司马懿诛杀,只有极少数人侥幸逃脱。幸存者整天提着脑袋过日子,自然闭口不言家世。即便到了晋朝开国后,司马炎对前朝政治犯既往不咎,但毕竟高平陵政变搞得既不体面又过于惨烈,所以无论司马氏,还是幸存下来的桓氏,均刻意避免触及往日的痛点。   再说桓温的爸爸,也即是桓荣的九世孙桓彝。这人前文曾出现过,正是苏峻之乱中战死的宣城太守。桓彝被苏峻部将韩晃和江播合谋杀害,叛乱平息后,韩晃被处死,江播被赦免。那年桓温只有十五岁,他一心想找江播报仇,却苦于没有下手的机会。直到三年后,江播病死,桓温遂以吊唁为名手刃了江播的儿子。为报父仇而杀人在当时是被人称颂的,更何况所杀者是叛臣后代。这事不仅没让桓温吃官司,反而给他赢得了忠孝的名声。   桓温成年后,娶了皇帝司马衍的姐姐南康公主为妻,官拜琅邪太守。不过,桓温自幼胸怀大志,并不甘于当一个无所作为的皇族女婿,他把西晋名将刘琨视为偶像,又跟庾翼意气相投,受这两个人的影响,他最大的追求即是驱逐鞑虏,收复中原。   庾翼向司马衍言道:“桓温有雄才,希望陛下不要把他当作普通皇族女婿一般蓄养,若能委以藩镇重任,他必能建立丰功伟绩。”于是,在公元343年,桓温升任徐、兖、青三州都督兼徐州刺史,成为帝国东战区最高统帅。   仅仅过了两年,西战区统帅庾翼病死,真正属于桓温的机会来了。   何充强烈推荐桓温接替庾翼的位置。这里面有什么名堂?原来,庾翼临死前,向朝廷提议让儿子庾爰之接掌荆州。而何充推荐桓温,正是为了遏制庾氏家族。另外,桓氏最多算个三流士族,没太大家底,就算真掌了权,对朝廷也构不成太大威胁。   由此,桓温从东战区调任西战区,当上了荆、司、雍、益、梁、宁六州都督兼荆州刺史。特别需要注意,桓温的辖区并不包含江州,朝廷为了各藩镇势力平衡,坐镇江州者另有他人。不过即便如此,单是荆州的实力也远超过桓温之前的徐州。   这天,桓温乘船西去,便是要到荆州赴任。   船逆水而行,走得甚是缓慢。   桓温端立船头,看着滔滔江水一波又一波向身后涌去,仿佛觉得自己毕生的追求唾手可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快点划船!再快点!”他嘴里不住催促着船工,不知不觉间,船已驶入了荆州地界。   与此同时,远在国都建邺,公卿对桓温的前景并不看好。众人认为:庾翼的两个儿子——庾方之和庾爰之都在荆州手握重兵,二人肯定不会屈服于桓温之下。   何充不以为然地说:“以桓温的能力足能制服二人,诸君勿忧。”   正如何充所料,桓温到任后,果断缴下庾方之和庾爰之的兵权,并以强硬手段将二人外派到了豫章郡。   昔日,庾翼对桓温有知遇之恩,但桓温心里只秉承着一个理念——北伐中原,收复故土。无论是谁横在这条路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巴蜀王朝   当时,整个中国大陆分布着如下几个势力。让我们从北往南,从东到西逐个捋一遍。   东北方,今天的辽宁省一带,是鲜卑族慕容氏建立的前燕。前燕往西,今天的河北省北部及内蒙古一带,是鲜卑拓跋氏建立的代。再往西,当时的凉州,今天的甘肃省一带,是汉人张氏建立的前凉。   这三股势力以南的整个中原地区,是羯族人石勒建立的后赵。早在十六年前,石勒就吞并了整个汉赵。如今,后赵皇帝是石勒的侄子石虎。   长江以南是我们很熟悉的东晋,疆域基本等同于三国时期的吴国。   东晋往西的巴蜀,则是氐族人李氏建立的成汉,疆域基本等同于三国时期的蜀国。   处在东晋的立场,前燕、代、前凉地处最北,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基本可以被忽视。后赵与东晋形同水火,但双方势均力敌,短期内谁也灭不了谁。   桓温想,北伐首先需要稳固后方,由此,与荆州西部接壤的成汉理所当然被列入他的第一个目标。   关于成汉帝国,前文曾提过几次。下面,我们简单介绍一下这个国家。早在公元304年,氐族流民首领李雄攻占成都,一年半后,李雄称帝,国号“成”,是为十六国中第一个立国的胡人王朝。李雄在巴蜀踏踏实实做了三十年土皇帝,完全不理会中原纷争。他死后,李氏家族为帝位掀起一连串内斗,最终,李雄的堂弟李寿胜出,改国号为“汉”,这即是“成汉”的来历。现如今,成汉皇帝是李寿的儿子李势。   公元346年,成汉国内爆发叛乱,虽然很快被镇压下去,但国力也因此大损。   桓温意识到伐蜀良机已到。   这年12月,桓温上疏请求伐蜀,还没等朝廷答复,他就亲自率领一万精兵向巴蜀进发了。   沿途经过西陵峡口时,桓温看着前方狭小的隘口,又抬头仰望两岸险峻的峭壁,口中不住感叹道:“既为忠臣,不为孝子!”古人以不轻身赴险为孝。此时,桓温一心为国效命,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一路上,晋军连战连胜,到来年3月已经顺利打到距成都仅十里的十里陌。桓温只带了一万人就能取得如此佳绩,不得不说他的运气实在很好。成汉派出去截击桓温的主力军,由于判断错误走了冤枉路,等他们发觉桓温逼近成都,才千里迢迢回去防守,赶到十里陌已累得气喘吁吁,结果还没交锋就不战自溃了。   不过,成汉余威尚存。皇帝李势又迅速集合所有兵力,誓与桓温一决雌雄。   就在十里陌,桓温即将与成汉大军展开最后的对决。   强运在手   进击的鼓声隆隆响起,两军开始了冲锋。桓温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惨烈的战争,成汉军孤注一掷,战斗力爆发,把晋军逼得节节后退。   桓温身旁的将士一个接一个倒下,箭雨从他耳畔边嗖嗖飞过。突然,他胯下坐骑一个趔趄,将他狠狠甩了出去。战马倒在地上,挣扎嘶鸣不止。在这马的额头上,插着一支流矢。   几名部将见桓温跌落马下,慌忙将其扶起,口中苦劝道:“我军已然抵挡不住,请将军快下令撤军!”   桓温心知这一撤退,势必前功尽弃,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谁都知道败局已定,如果再拖延,恐怕会全军覆没。他一拳狠狠捶在地上,无奈地下达了撤军的命令:“鸣钲!收兵!”钲是一种乐器,在战场上用作撤退信号。   可出乎意料的是,钲声并未响起,反而传来隆隆鼓声。击鼓是进攻的号令。   “怎么回事?”桓温惊得面无血色。   “回禀将军,肯定是鼓吏听错军令,误击战鼓。”   两军交战竟出现传错军令这种乌龙事,桓温万念俱灰,觉得自己必葬身于此了:“让他们赶快鸣钲!快鸣钲!”恰在这时,他突然注意到,那些四散奔逃的士兵听到鼓声竟停住脚步,有几个人更折身向敌军反冲回去。   “等等!”他一把拽住要跑去传令的部将,眯缝着双眼,定睛观瞧战场局势,果然,军队渐渐稳住阵脚,纷纷掉头准备再战。   “传令!不要鸣钲,继续击鼓!”   部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呆若木鸡地望着桓温:“将军,您说什么?”   “击鼓!不要停!击鼓进攻!”桓温声嘶力竭地吼道。   震天的鼓声伴随着喊杀声,响彻云霄。晋军士气大振,皆怀着舍命一搏的决心向成汉军发起反扑。战况骤然逆转。   几轮冲杀过后,战线从十里陌一直推进到成都城下。   赢了!   居然赢了。   “放火烧掉成都城门!”桓温高喊。他声音有些发颤,不只因为胜利的喜悦,更是因为后怕。他知道自己赢得实在侥幸,正是这份侥幸成就了他的丰功伟绩。像这样的运气,一生中能有几次?桓温不敢奢望。他暗暗告诫自己,往后再不能寄希望于运气,凡事务须慎重才能走得长远。   公元347年3月24日,李势逃出成都,成汉官员举城请降。4月13日,李势放弃逃亡,正式向桓温投降。至此,割据巴蜀四十三年的成汉王朝宣布灭亡。   桓温在成都待了一个月后,率军返回荆州。同时,他将亡国之君李势送往建邺。   这年5月,朝廷收到了两份厚礼,一份是俘虏李势,另一份则是巴蜀的土地。两份厚礼都是桓温送来的。按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你拿了人家,吃了人家,自然该有所表示。然而,朝廷开始装聋作哑,一没给桓温升官,二没给桓温授爵,三没让桓温扩张地盘。   当时,摆在皇位上的吉祥物是年仅五岁的司马聃(dān),首辅重臣何充已死,琅邪王氏、颍川庾氏又日渐沉沦,朝廷的新任掌权者是会稽王司马昱(欲)。   这位司马昱热衷于清谈,眼下,他正忙着和名士胡吹海聊,而桓温一封又一封陈述伐蜀功勋的奏疏却搅了他的雅兴。“让他再等等,着什么急。”司马昱将奏疏随手甩在一旁。   几个月后,桓温的奏疏他没再收到,取而代之的是其他荆州高级官员连番发来的邀功奏疏。要知道,连最高统帅都没封赏,那些为平定巴蜀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更是什么都得不到。一时间,荆州军界频频给朝廷施压。   就这么耗了一年多,直到第二年9月,司马昱迫于压力,才不得不召集公卿讨论封赏事宜。   有人提议赐封桓温豫章郡公。   尚书左丞荀蕤(荀崧的儿子)言道:“豫章郡太大了。万一将来他再拿下洛阳,朝廷还能给他什么?不如换个小点儿的郡以留个后手吧。”   最后,朝廷拜桓温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临贺郡公。   桓温盯着面前这枚拖了一年多才寄来的侯印,面露苦笑,他心道:以后再想要什么,看来不能等着朝廷给,还得自己去争啊……   仇恨   要说羯族人的残暴程度,在历史上绝对数一数二。而后赵皇帝石虎的治国手段则可以简单地归纳为一个字:杀。   谁犯法了,杀!   谁惹自己不高兴了,杀!   什么事都没有,自己心血来潮,还是杀!   石虎杀人的手段五花八门,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请注意,不是一个一个地杀,而是成批成批地杀。他可以算是真正把工作和兴趣合而为一的人。   再说石虎的儿子们。   长子石邃把尼姑肉和牛羊肉一锅煮着吃,边吃还边让宾客猜哪块是人肉。平常看到哪个宫女长得漂亮,顺手就把头割下来做成工艺品,邀宾客一起观赏。后来,石邃因为惹得石虎不高兴,被石虎一刀给剁了。次子石宣由于嫉妒五弟石韬得宠,便将石韬砍断手脚,挖去双眼,开膛破肚。石虎很生气,他把石宣对石韬做的那一套如法炮制,又让石宣尝了一遍,最后把石宣烧死,并株连石宣全家。石宣年仅五岁的儿子拽着爷爷的衣襟求饶,石虎飞起一脚,把孙子踹向了刑场。   这一家子绝对有严重的心理疾病。   公元348年,石虎杀了石宣后,册立年仅十岁的幼子石世为太子。有人劝石虎立个年长的儿子,石虎是这么解释的:“二十来岁的孩子只要一当上太子就想弄死我,我立个十岁的孩子自己还能消停几年。”   石虎想得挺美,结果不出一年,公元349年5月,他就病死了。十一岁的石世继位。不用想也知道,他逃不掉兄弟的毒手。石世仅当了三十三天皇帝,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九哥石遵杀了。   石遵篡位当了一百八十三天皇帝后,被石虎的养孙冉闵(mǐn)杀掉。随后,冉闵拥立石虎第三子石鉴为傀儡皇帝。此时距石虎死才大半年,后赵皇帝就像走马灯一样换了三个。   石鉴知道冉闵有称帝的野心,自己迟早会被冉闵干掉,便派弟弟石苞刺杀冉闵。石苞刺杀未果。石鉴怕冉闵追查,又把石苞杀人灭口。总而言之,石氏家族对杀人这事一视同仁,面对亲戚毫不手软。   再说后赵权臣冉闵原是汉人,他也明白胡人不会真心拥戴自己,遂于公元349年底一连颁布了三封诏令。   第一封:“胡人敢有持兵器者杀无赦。”一时间,整个后赵帝国内的胡人闻风丧胆,全都不敢再携带刀剑。   第二封:“与朝廷同心者可留在邺城,不同心者任凭去留。”同时,冉闵命令将邺城城门敞开,旨在让羯族人主动离开邺城。谁都知道要出乱子了。这下,方圆百里之内的老百姓(多是汉人)全都蜂拥向城里跑,而邺城内的羯族人则全往城外跑。邺城城门顿时被挤得水泄不通。   紧跟着,第三封诏令来了,这是最要命的一封:“凡斩胡人首级送至邺城凤阳门者,文官进位三等,武官拜牙门将。”   这封诏令即是史上著名的“杀胡令”,毋庸置疑,冉闵乃是在推行种族灭绝政策。汉人被胡人,尤其是羯族人摧残了这么多年,心底积压的仇恨瞬间被煽动起来。几乎一夜之间,整个后赵帝国掀起诛杀胡人的浪潮。冉闵更是亲自率军屠杀邺城的羯族人。短短几天内,单是邺城就有二十万羯族人被杀,凤阳门堆的人头比山还高。   公元350年春,冉闵处死石鉴及石虎的三十八个孙子。到这个时候,石虎的儿子只剩身在襄国(今河北省邢台市,非襄阳)的石祗和石琨了。随后,冉闵称帝,国号“魏”,史称“冉魏”(十六国之一)。   公元351年5月,冉闵攻破襄国,杀了石祗。石琨携全家逃往东晋国都建邺。实在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这完全就等于换个地方死。果不其然,东晋朝廷当即把石琨全家处斩。至此,石氏再无一人幸存。   冉闵在历史上是个颇具争议的人物,有人说他是民族英雄,有人说他是血腥屠夫。今天,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掺杂着古代胡人的血统,自然没必要再把胡人视为异类,其实,即便放眼全世界,各民族也一直在缓慢地融合着。民族主义,如果仅着眼于某个特定历史时段,的确能短期内迅速凝聚民族力量,让这个民族产生不可思议的动力(或破坏力)。然而,历史上无数次灾难证明,民族主义也是最容易蛊惑、煽动民族仇恨,并最终酿成种族灭绝惨案的罪魁祸首。我们再看看羯族人嗜杀成性的根源(当然,有时候汉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其实还是他们几辈人被其他民族当成奴隶使唤,仇恨积压,最终爆发。   总之,随着“杀胡令”的颁布,羯族基本上濒临灭族边缘。之后,羯族人又遭到鲜卑人屠杀,到二百年后的南北朝时期,仅存的羯族人逃到江南,最终因为一场动乱被南梁屠灭。由此,这个背负着无数仇恨和血债的残暴民族便从历史上彻底消失了。而同样背负着仇恨和血债的冉魏王朝也仅存续了两年,就被鲜卑慕容氏灭掉了。   鲜卑慕容氏花了一年时间大体统一黄河以北。公元352年,慕容儁称帝,国号“燕”,史称“前燕”(十六国之一)。   我们再看黄河以南的情况。   这段时间,原本依附后赵的氐族人趁乱占据雍州关中地区,同样在公元352年,氐族族长苻健在关中称帝,国号“秦”,史称“前秦”(十六国之一)。   黄河以南的中原一带,原后赵残余势力纷纷向前燕、前秦、东晋投诚。不过,这帮人只是名义上投诚,他们实际上仍保持半独立状态,由此,中原又回到了早期流民帅各占山头时错综复杂的局面。   攘外必先安内   自公元349年石虎死,至公元352年前燕、前秦建国,北方的局势乱得一塌糊涂。这对东晋帝国而言,绝对是天赐的北伐良机。那么,在这段时间,东晋都干了些什么呢?   在东晋帝国西线,实力最强且一心北伐的桓温完全没动静。   不是他不想动,而是朝廷不让他动。   早在公元349年(桓温灭蜀的第三年),后赵皇帝石虎刚死的时候,桓温就连番上疏请求北伐。   几个月过去了,朝廷什么答复都没有。   这意思很明显,朝廷禁止桓温北伐。   到底是什么人在阻挠桓温?   自东晋建国伊始,北伐的口号就从未间断过,但归根结底,北伐只是句口号。对于朝廷来说,北伐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短期利益,反而会让藩镇势力做大脱离朝廷的控制。   毋庸置疑,阻挠桓温的,是以会稽王司马昱和和武陵王司马晞为首的全体朝廷公卿。   早在东晋第三代皇帝司马衍临终前,司马昱、司马晞和庾冰、何充、诸葛恢共同受遗诏辅政。而今,随着庾冰、何充、诸葛恢相继故去,司马昱、司马晞顺理成章晋身为前朝元老重臣。另外,司马昱和司马晞是开国皇帝司马睿仅存的两个儿子,年龄虽只有三十多岁,但在东晋历经五代皇帝的今天,这哥俩已算得上是宗室至亲长辈了。   司马晞是哥哥,官拜中书监。司马昱是弟弟,官拜抚军大将军、录尚书事。司马昱喜欢清谈,这让他在士大夫圈子里很吃得开,当时东晋一等名门——琅邪王氏、太原王氏、颍川荀氏、颍川庾氏、高平郗氏等全都唯司马昱马首是瞻。司马晞则性格尚武,甘愿充当弟弟的辅翼。自司马睿下江东创建东晋,至今已有四十余年。这期间,皇室一直被士族压得抬不起。现在,随着司马昱上位,皇室力量好不容易才得以崛起。   然而,随着桓温平定巴蜀,一举蹿升为实力最强的藩镇重臣,司马昱不禁忧心忡忡。他预感到,桓温很可能会像以往那些西线统帅——王敦、庾亮等人一样,对朝廷构成新的威胁。   没错,司马昱正是桓温的头号政敌。他对付桓温的手段就一个字——拖。只要是桓温的奏疏,不管什么事,不拖个一年半载誓不罢休。   朝廷不准北伐桓温就真不动吗?他还真不能动。先前桓温伐蜀没等朝廷诏命就擅自出兵,为这事,他跟朝廷已经有点不愉快,眼下这个节骨眼,他并不想也不敢跟朝廷闹得更僵。当时后赵实力还很强,北伐与伐蜀的难度绝对不是一个等级。桓温的职位是荆、司、雍、益、梁、宁六州都督兼荆州刺史,乍一听很猛,可实际上,这六州只有荆州是实实在在的,益州仍有残余反抗势力,别添乱就谢天谢地,另外四个州则属于侨州。先前庾翼想北伐,庾冰不惜放弃朝中政权,亲自坐镇江州充当弟弟的后盾。如今,富庶的江州并不在桓温手里。他要北伐,必须有江州支援才行。   桓温请求北伐的奏疏就这样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了,看这架势至少还得等一年。   等一年,黄花菜都凉了。   不过,司马昱也不是不想北伐,他只是不想让桓温北伐。除了西线统帅桓温之外,他还能指望谁呢?   答案自然是东线统帅。   东晋以国都建邺为分割线,有东、西两大战区。东战区主要包括半个徐州、半个豫州(北半部分在胡人势力范围)和东部各侨州;西战区主要包括荆、江二州和西部各侨州。数十年来,像王敦、陶侃、庾氏兄弟这些手握强兵的西线统帅,跺一脚都能让朝廷抖三抖,而像刘隗、戴渊、郗鉴这些东线统帅,其主要任务则是制衡西线,拱卫朝廷。   为什么西线多出权臣,东线多出忠臣?这主要是由于两线实力配比决定的。显而易见,荆、江二州的地盘远超半个徐州和半个豫州。东线统帅实力较弱,想闹闹不起来,只能跟朝廷联手对抗西线统帅,而西线统帅手握帝国大半壁江山,即便像陶侃这样的人都难免生出不臣之心。不信,你把郗鉴换到西线,一样有可能变成王敦,而把王敦换到东线,也一样有可能变成郗鉴。   公元349年8月,司马昱任命褚裒(皇太后褚蒜子的爸爸)为徐、兖、青、扬、豫五州都督,由东线北伐后赵。   桓温只能坐冷板凳旁观。   褚裒率三万大军直抵徐州北部的彭城,一开始搞得相当张扬,不料,他的三千精锐很快碰上后赵二万主力军,被尽数剿灭。褚裒一蹶不振,只好撤回京口。更惨的是,当时黄河以北二十万汉人听说褚裒北伐的消息,都携家带口跑去投奔,可此时褚裒已经撤军,无法接应,致使二十万人全部被胡人屠杀。几个月后,褚裒愧疚而死。   公元350年初,正值冉魏灭后赵时期,又一次北伐良机到来。   桓温把他的冷板凳搬到临近前线的江北安陆,随时准备出兵。   但司马昱还是不搭理他,又任命殷浩为徐、兖、青、扬、豫五州都督。对司马昱来说,北伐失败不算事,在东线立个能跟桓温抗衡的人才是事。   桓温一直等到公元351年底,一年前发出的奏疏总算盼来了回音。   一句话:再等等吧。   还等个屁!   桓温被逼急了。你不是怕我当权臣吗?不是怕我威胁朝廷吗?我这回就真当权臣威胁朝廷了!   公元352年初,桓温率四万荆州军从安陆南下,顺长江东进,直接进驻到江州武昌。江州并非桓温辖区,但桓温不管那套,他要给朝廷点颜色看看。   这一下,举朝震惊。殷浩吓得想辞官归隐。司马昱赶紧给桓温写信,道歉认错。   桓温见司马昱服软,也不想把事闹大,遂率军返回荆州。他满以为朝廷这回能支持自己北伐。然而,他又错了。   这年2月,东线统帅殷浩上疏请求北伐,司马昱当即批准。可桓温,依旧没人搭理。   桓温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攘外必先安内。要想北伐,必须得先除掉政敌。   你不是不让我北伐吗?   好!那我不北伐了,我就看着你们北伐,看着你们死。   隔岸观火   关于这位被司马昱硬扶上墙的东线统帅殷浩,庾翼曾有过这样的评价:“赶上乱世只能束之高阁,等天下太平了才能拿出来用用。”   那么说,殷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原本是个隐士,曾躲在深山老林,一住就是十来年,他并非沽名钓誉,而是真不爱当官。结果适得其反,越隐居越有神秘感,越有神秘感名气越大。司马昱觉得他是个人才,拿出刘备三顾茅庐的劲头,好说歹说磨了四个月才把他请出山。   殷浩起点很高,一上任就当上扬州刺史,时隔两年又成为东线统帅。   实事求是地讲,殷浩相当勤奋,相当努力,他在江西开垦出一千多顷农田储备军粮,又招兵买马,征募了七万大军,还试图策反前秦的高级官员。但遗憾的是,他智商不高,情商更低。   自石虎死后,原隶属后赵的大批中原地方官纷纷向东晋朝廷投诚。虽说投诚的象征性大于真实性,但好歹人家名义上算投诚了。由此,中原大片领地,包括重要都市许昌,名义上也算被东晋收复。   这对殷浩而言,无疑是捡了个大便宜。他最重要的工作应该是好生安抚降将,然后慢慢渗透,找机会对这些地区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控制。可是,殷浩的能力显然不足以应付这样复杂的局面。   公元352年3月,殷浩派部下谢尚(大名士谢鲲的儿子)向洛阳进发。那时洛阳基本是座空城,谢尚要去洛阳势必途径许昌,而驻守许昌的是原后赵将领——现已投降东晋的张遇。按理说,谢尚只要跟张遇说几句好话,借个路过去就行了。但没想到的是,谢尚居然跟张遇闹不痛快,又把张遇逼到了前秦阵营。而后,张遇据守许昌阻挡谢尚北进。谢尚惨败而归。几个月后,前秦皇帝苻健觉得许昌既难防守又没战略意义,便命令张遇带着当地五万户居民迁徙到关中,等于是放弃了许昌。   来年冬,殷浩决定亲率七万大军进驻洛阳。这时候,许昌和洛阳形同空城,殷浩可以轻轻松松捞个收复故都的大功,可没想到,他竟犯了和谢尚一样的错误。   殷浩任命姚襄为前锋。这位姚襄也是前两年从后赵投降来的。本来,姚襄只想踏踏实实在江北做个土皇帝,可殷浩出于忌惮,想消耗姚襄的兵力,偏偏让这个人打头阵,更夸张的是,殷浩居然还屡次派刺客暗杀姚襄。结果刺杀没成功,反倒把姚襄惹毛了。   就在去洛阳的路上,前锋统帅姚襄突然倒戈,反攻殷浩。殷浩损兵折将一万多人,被姚襄打回淮南。   紧接着,姚襄募集七万流民军,又给朝廷写了封信,状告殷浩逼人太甚。一年后,他率军北上占据许昌,算是自立为王。   就这样,殷浩两次北伐,逼反了两个降将,自己损失惨重不说,更导致已经归附东晋名下的领土再度脱离东晋。   一直在西线看笑话的桓温趁机火上浇油,弹劾殷浩。   此刻,司马昱一手拿着姚襄的告状信,一手拿着桓温的弹劾状,他知道,殷浩是铁定保不住了。   公元354年2月,朝廷罢黜殷浩一切官职,贬为庶民。   殷浩败了,司马昱更是焦头烂额,短期内,他很难再提拔起能跟桓温抗衡的东线统帅了。   复见官军   从公元349年后赵皇帝石虎死,到公元354年殷浩被贬,已过了五年光景,在这五年中,桓温一直在等。现在,他终于等到头了。   殷浩被贬的第二个月,桓温决定不管朝廷诏书,直接率四万荆州军北伐前秦占据的关中。   前秦皇帝苻健派出五万大军阻击桓温。   仗一开打,桓温势如破竹,相继攻克上洛(今陕西省商洛市,距西安市东南九十公里处)和青泥(今陕西省蓝田县,距西安市东南二十公里处),桓温的弟弟桓冲则率偏军在白鹿原(今蓝田县西的灞河沿岸)击败前秦丞相符雄。与此同时,受桓温遥控指挥的梁州刺史司马勋也从汉中穿过子午谷,抢占了雍州陈仓(今陕西省宝鸡市陈仓区)。   公元354年6月初,桓温进驻灞上(今陕西省西安市灞桥区),这里距长安城仅三十公里。   前秦方面,苻健以六千老弱兵守卫长安,三万主力军隔着灞水抵抗桓温,另派出七千偏军奇袭陈仓的司马勋。   就在桓温驻军灞上期间,当地一位隐士来到桓温的军中。   这人名叫王猛。他与桓温扪虱而谈,畅论天下大势。   何为扪虱而谈?   别想多了,扪虱并非闷骚。就是字面意思——用手一边捏着身上的虱子,一边聊天。   那时节的卫生条件跟现在没法比,虱子还很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因为某大名士捏虱子的手法极优雅有范儿,让扪虱而谈在名士间广泛流行起来。不理解的同学可以想象这样一幅画面,你最仰慕的一位明星用史上最帅的手法,一边拍着蚊子,一边跟你聊天,大概就是这样。   此刻,王猛对天下局势的见解让桓温赞叹不已。他忍不住感慨:“整个江东都找不到你这样的人才。”继而,他向王猛请教:“我率十万精兵(吹牛)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可关中豪杰却无人投奔,这到底是为什么?”   王猛答道:“您深入敌境,眼看长安近在咫尺,却不敢渡过灞水。关中豪杰猜不透您的心思,所以不敢来投。”   事实证明,牛皮吹大了没好处,你给对方提供假情报,对方给你的建议自然也没那么靠谱。而后世很多人,甚至包括史学家,也都对桓温裹足不前大加斥责,认为桓温北伐只是政治说辞,实则并没那么上心。在这里,我们可以详细分析一下双方的战力。   开战前,前秦军五万,晋军四万。首先说桓温为什么会在兵力不如敌军的情况下深入关中。   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他情报有误;其二,他北伐心切。   无论如何,桓温能以少胜多打到长安已是战绩斐然。随着战争的消耗,前秦剩下四万三千人,晋军剩下三万多人。如果桓温渡过灞水,相当于背水一战,风险高不说,他与前秦的三万主力军更势均力敌,能不能打赢另当别论。就算打赢了,他下一步肯定要围攻长安,否则还是前功尽弃。但这个时候,他还能剩多少兵力?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攻城战中,攻方消耗远大于守方。兵法讲:“十倍的兵力围之,五倍的兵力攻之。”所以,即便桓温和前秦兵力相当,也根本攻不下长安城。那么,当初伐蜀战役中桓温敢孤注一掷,为什么如今却胆怯了呢?事实上,正是由于攻陷成都的侥幸,桓温记住了那次教训,再也不会轻率用兵了。   但所有这些,还不是主要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军粮出了问题。原本,桓温选择夏天出兵,是计划耗到秋天正好可以收割关中的麦子,不料,苻健采取坚壁清野的政策,赶在桓温到来前就把麦苗都割了个精光。当桓温看到田地间被割了一半的麦苗时,肠子都悔青了。他怪自己没能拿下江州就贸然北伐,这时候,晋军无法补充军粮,士气已渐渐衰落。   鉴于此,桓温猛烈的势头也就走到头了。   6月底,前秦分出一部分主力攻向驻守在白鹿原的桓冲。桓冲战败,仅以身免,麾下一万多人几乎全军覆没。同时,驻守陈仓的司马勋也被打回到汉中。这下,桓温彻底没戏唱了。   7月初,桓温带着关中三千户百姓向荆州撤军。   临走前,他邀请王猛和自己同回荆州。   王猛提出要先问问老师的意见。老师言道:“你与桓温恐怕难以并立于世间,留在这里富贵唾手可得,何必远去荆州。”王猛遵从师命留在了关中。   王猛在本书中只算个路人甲,不过,他人如其名,绝对是当时最猛的角色。下面,我们简单介绍一下他的事迹。   两年后,王猛出山辅佐前秦皇帝苻坚(苻健的侄子),后官拜前秦丞相。他治国很有手段,兴水利、建学校、鼓励民族融合,一边推崇儒学,扭转胡人迷信武力的陋习,一边依法治国,对待贪污腐败的权贵毫不手软。王猛对官吏的任免颇有点像曹操的唯才是举,有才者录用,无才者罢免,完全打破了九品中正制的弊端。在他不懈的努力下,前秦逐渐成为北方实力最强的国家,同时也是胡人王朝中汉化程度最高的国家。   王猛不单会治国,更会打仗。自公元366年至公元376年,他花了十年时间南征北讨,相继降服前凉,灭掉前燕和代,基本统一了整个北方。难能可贵的是,王猛并没走上权臣这条道路,他与苻坚以诚相待,君臣关系好得一塌糊涂。   王猛堪称是位不世出的奇才,料想,这样一个人也不会屈居于桓温之下。   再回过头来说桓温。   就在他撤军的途中,前秦展开追击,晋军又战死一万多人,不过,前秦将领呼延毒率部下一万人来投,勉强弥补了些损失。   桓温的首次北伐就这样结束了。   我们可以帮桓温算笔账。晋军总计战死约二万人,收获三千关中百姓及呼延毒部下一万人,前后相抵,相当于损失了不到一万人。前秦总计战死二万人。单从军力消耗上来讲,桓温略有胜出。不过,北伐还是功亏一篑,桓温并没能拿下关中。   以上是能实打实算出来的,然而,桓温却赢得了一件没法计算的无形资产——关中父老的一句话:“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度见到官军(不图今日复见官军)。”   关中老百姓究竟有没有讲过这话?就算他们讲过,那么桓温撤军后,老百姓的心情又是何等失落?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自打桓温回到荆州后,这句话就在整个东晋帝国内传得妇孺皆知。这给桓温赢得了巨大的政治影响力。换句话说,桓温北伐的政治意义远大于军事意义,这也是后世普遍认为桓温北伐只是政治说辞的一个主要原因。   此时此刻,这句话似乎让桓温开了窍。他开始不断向朝廷施压,最终迫使朝廷任命弟弟桓云为江州刺史。   桓温终于拿下了江州的政权。   梦中的故都   桓温返回荆州后,休养生息一年多。到了公元356年2月,他开始跟朝廷找碴儿。   半个月里,朝廷连续收到桓温的十多封奏疏,内容全都一样——请朝廷迁都洛阳。   这绝对属于无理取闹。当时,洛阳被后赵残余势力周成占据,离洛阳不远的许昌更有手握重兵的叛将姚襄。   桓温也没指望朝廷真能迁都洛阳,他的目的就是要让朝廷下不来台。   你敢迁都吗?   我不敢,但我不能直接说不敢。   司马昱给桓温踢了个皮球——任命桓温为征讨大都督,除保留之前的六州(荆、司、雍、益、梁、宁)都督外,又加授司隶、冀州都督。或许有人不明白,桓温的六州都督是包括司隶州的,现在为何又加了个司隶州?原来,桓温之前的司隶州属于侨州,而加授的司隶州和冀州则是指真正的司隶州和冀州。司隶州囊括故都洛阳,盘踞着大大小小的独立军阀,冀州更在鲜卑前燕势力范围内。简单地说,司马昱的意思就是:现在司隶归你管,你先把洛阳拿下来再跟我提迁都,你要觉得自己牛,就算越过黄河去打冀州,我也不管了。   桓温等的就是这句话。公元356年8月,他得知许昌的姚襄正跟洛阳的周成火并,即刻挥师向洛阳进军,开始了第二次北伐。   司隶州是汉魏晋三朝京畿,可桓温所经之地,满目疮痍,皆成废墟瓦砾。正如曹操《蒿里行》那首诗中写的一样——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一路上,桓温心下悲愤,忍不住骂道:“国家沦丧,中原变成废墟,王衍这帮人脱不了干系!”9月,桓温抵达洛阳附近的伊水河畔。   这时候,姚襄还在一门心思围攻洛阳城,桓温的到来,顿时让他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我们顺便再讲讲姚襄,他是个路人乙角色,但也算个名将,且口碑相当不错。   姚襄是羌族人,他的爸爸姚弋仲是后赵重臣,官拜六夷大都督。后赵灭亡,姚弋仲率部归降东晋,没多久就病死了,部众归儿子姚襄接管。姚襄文武全才,性格豪爽磊落,很有人缘,当时人把他比作三国时期吴国的奠基人——江东小霸王孙策,这也是他能把殷浩打得屁滚尿流,并在短期内招揽七万流民军的原因。   姚襄见桓温到来,马上停止围攻洛阳,将大批精锐隐藏在伊水北岸的树林中,然后向桓温派出了使节,声称愿意投降,但条件是希望桓温军队能稍稍后退以表明诚意。他的如意算盘,是要趁桓温移动军阵,让出伊水南岸之际渡过伊水,展开突袭。   桓温没上当,回道:“我来洛阳跟你没关系,你要想投降就直接投降,哪来那么多废话。”   姚襄见计策失败,只好据守伊水北岸,与桓温开战。   桓温早有准备,指挥大军强渡伊水,猛攻姚襄,斩杀数千人,大获全胜。姚襄战败逃亡。   一年后,姚襄在并州东山再起,企图谋取关中,但被前秦苻坚斩杀。姚襄的弟弟姚苌归降前秦。二十八年后,前秦爆发内乱,姚苌反叛,杀死前秦皇帝苻坚,自立为帝,建立了十六国中的后秦王朝。   再说桓温,击败姚襄后,兵临洛阳城下。周成望风而降。   桓温终于收复了故都!   东晋收复故都的口号喊了几十年,到今天总算得以成真。然而,很多东西没得到的时候是梦想,等得到了却发现梦想并不那么美好。此刻,桓温的心境正是如此。   洛阳处于平原地带,根本无险可守。桓温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他能打下洛阳,却守不住洛阳。为什么流民军能在这里生活,桓温却不能?要知道,流民军的生存准则第一靠抢,第二靠跑。而桓温的正牌荆州军,一不能靠抢劫过活(至少不能明目张胆地抢),二不能满世界乱跑。且不说动员荆州军长期远离家乡有多难,单说粮食就是个大问题。洛阳当地的农业和经济已遭破坏,大军驻守洛阳需要从荆州运输粮食,这基本等同于战争开支,守半年等于打半年仗,守三年等于打三年仗。桓温无论如何都负担不起。   洛阳眼看是没法守了。   但正如朝廷不能明说自己不敢迁都一样,桓温也不能明说自己守不住洛阳。于是,他又提出要朝廷迁都。   朝廷自然不答应,这下,桓温也就有了话柄。   你不迁都,我洛阳就白打了。大爷不管守了。   随后,桓温强行把司隶都督转送给谢尚,只留下两千人守卫洛阳,然后率大军返回荆州。   这位谢尚即是原先殷浩的旧部,也是司马昱的人。皮球等于又踢给了司马昱。   谢尚装病,死活不敢去洛阳上任。他这场病,一直装了大半年都没好,朝廷只能换人。这时候,琅邪王氏的社会地位虽然数一数二,但早已没什么权势,于是,烂摊子扣到了王胡之(王廙的儿子)脑袋上。王胡之也不想送死,有模有样地学着谢尚装病。眼看一个司隶都督把公卿吓成这副德行,朝廷没人可派了。往后很多年里,洛阳城只有桓温派去的两三千人守卫。当时洛阳基本没什么住户,这批人的职责主要就是看护皇陵,说白了,就是看坟的。   昔日美好的梦想如今变成了累赘。   八年后,前燕大军围攻洛阳城。无论桓温还是朝廷,都懒得出手援助。洛阳守将陈祐见势不妙,带着部下两千人逃亡。不过,还有一位守将,率领仅存的五百人顽强抵抗,誓与城池共存亡。这守将名叫沈劲,前文曾出现过,正是王敦死党沈充的儿子。   沈劲并非像其他人那样,心不甘情不愿被强派到洛阳,他居然是主动请缨到此的。这些年,他一直希望找机会报效朝廷,以洗刷父亲身为叛臣的耻辱。想必,他自提出来洛阳的那一刻,就已经怀着必死的决心了。   公元365年春,洛阳城被攻破,沈劲壮烈阵亡。在《晋书》中,沈充作为叛臣附在《王敦传》后,而沈劲则名列《忠义传》。   东线乱局   洛阳陷落毕竟是多年以后的事,此时,西线统帅桓温声势如日中天,我们来看看东线的情况。   这时候,东线有两位最高统帅,他们分别是徐、兖二州刺史兼徐、兖、青、幽、扬都督郗昙,豫州刺史、淮南太守兼司、豫、冀、并四州都督谢万。   从这二人长长的官衔中不难发现,他们的辖区完全囊括了东晋帝国东部所有领土(包括侨州)。那么说,二人凭什么能坐镇东线统帅?这自然缘于他们的家世背景。   首先说郗昙,他是郗鉴次子。早先,郗鉴稳坐在东线统帅位子上长达十几年,徐州和兖州早就成为郗氏雷打不动的地盘。虽说后来也有何充、殷浩短暂管理过徐、兖,但这里的人还是只认得郗家。所以,最终由郗昙接掌徐、兖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接着说谢万,他是陈郡谢氏族人。前文提到过的王敦幕僚——大名士谢鲲即是谢万的伯父。谢鲲曾在王敦手下当差,这算是一段颇不光彩的经历,但很幸运的是,谢鲲把女儿谢真石嫁给了褚裒,而褚裒和谢真石生的女儿褚蒜子鲤鱼跳龙门,变成了皇太后。借着褚太后这层关系,陈郡谢氏的家族地位扶摇直上。   在讲殷浩北伐时,我们讲过一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谢尚。他是谢鲲的亲儿子,官任豫、冀、幽、并都督,绝对是司马昱派系的顶梁柱。   公元357年,谢尚病死,堂弟谢奕继任。这位谢奕,身份可有点复杂了。本来谢氏属于司马昱一派,但谢奕却跟桓温是好朋友,所以,他算是个脚踩桓温、司马昱两条船,在两头都很吃得开的人。出于这个原因,谢奕做官做得比谢尚更牛,除了任豫、冀、幽、并这四个州的都督外,更兼豫州刺史。   然而好景不长,谢奕在这个位置上只做了一年也病死了。   当时朝廷有大批公卿向桓温卖好,提议让桓温的弟弟桓云接替谢奕,但这么一来,整个东晋帝国东西两线兵权将尽归桓氏之手,司马昱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把谢万(谢奕胞弟)托上了位。   一方面,桓温与谢奕的交情笃深;另一方面,谢家也是桓温拉拢的对象,所以这项任命并没受到桓温的干涉。   到了公元359年(桓温收复洛阳两年后),出事了。   这年冬天,两位东线统帅——谢万和郗昙兵分两路,联手北伐前燕。   联手讲究的是默契,但这两位可说是一点默契都没有。   仗打着一半,郗昙突然以生病为由撤军,更夸张的是他根本没跟谢万打招呼。谢万看郗昙跑了,竟误以为是前燕军把郗昙打败,便也跟着跑。郗昙是有准备地撤军,谢万却是仓促撤军,他这一仓促不要紧,结果导致全军溃散。   战后,名城许昌以及大半个兖州和徐州全部落入前燕势力范围,刚刚收复的洛阳城四面楚歌,这也是后来洛阳沦陷的重要原因。   谢万很没面子,他是舍弃了大军,一个人狼狈逃回来的。   统帅做到这份儿上,不是丢人的问题,而是犯罪的问题。将士群情激奋,把谢万五花大绑。   “几万大军就因为你的无能被打得落花流水,你还有脸苟活于世吗?”   刀架在了谢万的脖子上。   即便是谢万失职,但下级要斩上级也等同于哗变,一般来说没人敢捅这么大娄子。但谢万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平日里,他对麾下将领恣意凌辱,全不给对方留一点面子,仇恨的种子早就种下了。   谢万感到脖子上飕飕凉意,他闭上了眼睛。   这时,几名将领突然上前,搪开夹在谢万脖子上的刀锋。   “等等。尽管谢万这人不怎么样,但念在他哥哥的分儿上,还是饶他一条狗命吧!”   要斩谢万的将领听到这话,踌躇良久,最终把刀收了回来。   “好吧。就看在他哥哥的分儿上……”   鹤飞云霄   谢万的哥哥名叫谢安。长期以来,谢安的主要工作就是帮谢万擦屁股。   谢万刚骂完下属,谢安扭头就跑去给人送礼安抚。谢安是大名士,军营里的大老粗眼见谢大名士这么低声下气替弟弟赔罪,心里的气也算勉强消了。正是因为谢安往日的谦恭,谢万保住了一条命。但战败之责推卸不掉,谢万最终还是被贬为庶民。   谢安已四十多岁,一直未曾踏上仕途,并不是因为没人看得上他,而是他不想。无论谢安是真的追求隐居遁世,还是想靠隐居给自己博一个高深莫测的名声,以图将来在官场能有个高起点,总而言之,这些年他过得逍遥自在,整天就是跟各种文化人和社会名流交友清谈,诸如书圣王羲之就是他的座上客。   这天,谢安邀至交好友出海游玩。   他的船很华丽,又配置众多美艳歌伎,一路上莺歌燕舞。不多时,海上起了风浪,船越来越颠簸,歌伎的弹奏开始走调,更不时传出几声惊叫。不过,船夫常年给谢安划船,知道谢安的秉性,他们不仅没控制船的颠簸,反而更朝着大浪驶去。   船越颠,谢安就越高兴。   船舱内,以王羲之为首的几位名士正坐在谢安周围开怀畅饮,有人脸色煞白,胃里翻江倒海,每隔一会儿便要跑到船舱外呕吐,引得同伴捧腹大笑。   本来酒席上欢声笑语,但喝着喝着,谢安突然想起被贬的弟弟,以及家族惨淡的前途,不禁愁上眉梢。   “不知道这次万石(谢万字万石)会不会因被贬有所醒悟。”   王羲之耷拉着眼皮,摇摇头道:“我早说过,万石可居庙堂,却无将帅之器。前两天他给我写了封信,言辞仍是一如既往地盛气凌人。你就别指望他能有什么改变了。”   谢安听罢,叹气无语。   在谢安旁边,除了一众名士,还有位僧人。这僧人面前摆着张茶案,他一直自顾自地饮茶,与周遭环境颇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见谢安面露愁苦,不禁莞尔一笑。   “谢君,你觉得现在的生活可逍遥否?”僧人名叫支遁,字道林。支家世代信佛,支道林二十五岁即出家,不仅佛学造诣极深,更精通老庄哲学,乃是当世名僧。   谢安听支道林问他,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想了片刻,他支支吾吾地答道:“逍、逍遥。”   支道林品了口茶,娓娓言道:“《庄子》讲,遵循本性便是逍遥,逍遥是人情中最美好的部分。那请问桀(夏朝暴君)、盗跖(春秋大盗)这些人本性残暴,他们为祸天下,算逍遥吗?”   谢安摇了摇头:“不算……”   “既然桀跖不算逍遥,贫僧再请问,那些明明有能力扭转乾坤,却只求置身事外者算不算逍遥?所以说,逍遥因人而异,绝非拘泥于形式。有人隐居山林逍遥,也有人居庙堂逍遥。谢君又当如何呢?”   支道林的话正戳中谢安的心坎。原先,谢安从不想过早涉入官场,但随着谢万被贬,陈郡谢氏家族声威一落千丈,不能不令他陡生危机感,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到出仕的时候了。不过谢安并没下定决心,他仍在做官和隐居二者间摇摆。而且就在几天前,他同时收到桓温和司马昱的礼聘,两位权臣都想征谢安做自己的幕僚,谢安均未答复。   “在下实在想不明白。”   “我给你讲个故事。”   谢安正坐静听。   “有个朋友知道我喜欢仙鹤,所以送了我一对小鹤。不久,小鹤翅膀长成,我不舍得它们飞走,故剪掉其羽毛。但马上我便后悔了,它们既然有冲上云霄的资质,我又怎能将其扼杀呢?所以后来,等它们羽翼丰满,我再也不加以干涉,只是任凭它们翱翔天际。”   讲完后,支道林直盯着谢安的眼睛。   “我看谢君也有冲上云霄的才略啊!”   谢安听毕,缓缓点了点头。   公元360年,谢安接受桓温聘请,加入桓温幕府。谢万一年后病死,谢安成为陈郡谢氏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政敌之间   桓温攻下洛阳后的第五年,公元361年,东晋第五代皇帝——年仅十九岁的司马聃(dān)驾崩。由于司马聃到死没生下儿子,皇位只好传给他的堂兄弟——时年二十一岁的司马丕。司马丕是司马衍长子,即是当年何充想立没立成的那个婴儿。   司马丕自坐上皇位,就不知着了什么魔,整天拿仙丹当饭吃,一门心思想得道升仙。现代人都知道,所谓的仙丹,富含水银等多种重金属,他这么作死能不能得道不知道,但升天是肯定的了。   仅仅过了四年,司马丕即一命呜呼。他也没儿子,于是,皇位又传给了他的胞弟司马奕(司马衍次子)。司马奕年仅十四岁,基本也是个摆设。皇太后褚蒜子身价飙升,成为三朝皇太后。朝政大权则依然掌握在会稽王司马昱手中。   司马昱论辈分是司马聃、司马丕、司马奕三届皇帝的叔祖。这些年,他始终把遏制桓温当作头等大事,并相继扶持了好几个东线统帅。可是,这些东线统帅没一个靠谱,更不乏像殷浩这样被桓温弹劾赶下台的。眼看东线统帅立一个倒一个,司马昱面对桓温越来越弱势。不过,由于士族全都支持司马昱,司马昱在朝廷依旧拥有最大话语权。而桓温虽然接连斗垮了多任东线统帅,却始终没机会把手插进东线。   为什么士族会支持皇室抗拒桓温呢?这里要介绍一下东晋的政治形态——门阀政治。   门阀政治的特点是士族掌握政权。士族秉承着一个理念——避免任何政治动荡,尤其是改朝换代。倒不是说他们对司马氏有多忠心,而是因为皇帝徒具虚名,这对他们而言是最好的时代。   如果把东晋比作公司,皇帝充其量算个占小股份的法人代表,司马昱算手握稍多股份的CEO,而建邺的几大家族——琅邪王氏、太原王氏、颍川庾氏、高平郗氏、陈郡谢氏则掌握绝对高额股份。可能有人会问,在王导、郗鉴、庾氏兄弟死后,这几大家族的权势应该业已衰败,为什么仍能左右政局?国家的股份又到底是什么?爵位?食邑?这只是浅层次的表现形式,真正决定他们股份比例的,乃是无形的政治影响力。   如今,占据董事会大半席位的几个股东发现子公司负责人桓温有反吞母公司的危险,肯定要联起手来枪打出头鸟。   再说桓温。他自收复洛阳后,隔三岔五就跟朝廷提议迁都。朝廷为了让桓温消停,唯有不断给他加官晋爵。由此,桓温得到大司马、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扬州牧、录尚书事、假黄钺一系列官衔。   桓温唯一的追求就是北伐中原,建功立业。然而,在经历了十几年的权力角逐后,他的心态和价值观不知不觉发生了改变。而今,他已年过半百,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心无旁骛只想北伐的人,他仍然渴望北伐,但同时,他也越来越渴望最高权力。   桓温和朝廷之间的关系变得愈发紧张。   本来,桓温既已是都督中外诸军事(执掌中央军权)、录尚书事(监管尚书台政务)就该入朝辅政。但对这个问题,司马昱前怕狼后怕虎。不让他入朝吧,保不齐哪天桓温狗急跳墙就能率大军把建邺给围了。让他入朝吧,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心里更发毛。而处在桓温的立场,他一样对这个问题拿不定主意。入朝辅政无疑会让自己的权威更上一层楼,但要跟建邺那几大家族左右周旋,实在不是自己的强项,而且更得时刻防着政敌刺杀。   公元364年7月,司马昱硬着头皮让桓温入朝。桓温则硬着头皮拒绝。司马昱一看桓温不敢来,反倒壮起了胆,两个月后,他再度催桓温入朝。桓温前思后想,这回竟一口答应下来。可桓温刚上路,司马昱又怕了,赶忙下诏阻止桓温。   桓温半路上接到朝廷禁止其入朝的诏书,便在赭圻(今安徽省芜湖市西南四十公里处)屯驻下来。   《太平寰宇记》中记载了一个小故事,描述当时的紧张气氛。距桓温驻军的赭圻下游十里处有座江心岛,岛上栖息着很多水鸟。一天,鸟群突然惊飞起来。桓温见状,第一反应是朝廷派兵来攻打自己,全军顿时戒备森严。过了好一会儿,全无动静,大家才知道是虚惊一场。此事过后,这座江心岛遂被命名为战鸟山。   司马昱让桓温入朝,桓温踌躇不前;不让桓温入朝,又让桓温有了底气。两人就这样小心谨慎地试探着对方的底线。   公元365年3月,桓温在赭圻住了半年后,继续向建邺进发,最后,他驻军到了扬州姑孰。这里离建邺近在咫尺。   司马昱闻听此消息,只觉汗毛倒竖,他不知道桓温到底要干什么。经过一番考虑,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亲自去拜会桓温,亲眼见见这个和自己斗了十几年的政敌。有什么话摆在台面上说,什么问题都能谈。   二人会晤的地点,一不在建邺,二不在姑孰,而是选择在建邺和姑孰之间,位于长江中的洌洲岛(今安徽省马鞍山市以西的江心岛)。   史书中并没记载这两位政敌到底谈了些什么。但是,我们可以通过事后的结果猜出会谈内容。   就在司马昱见过桓温回京后,朝廷马上任命桓温三弟桓豁为荆州及扬州义城、雍州京兆都督,兼荆州刺史;五弟桓冲为江州及荆豫八郡都督。至此,桓氏家族及亲信包揽了帝国西部各州兵权。那司马昱又换来了什么呢?我们继续往下看。到第二年冬天,司马昱官拜丞相,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   实际上,西部各州本就在桓温势力范围内,朝廷也本就在司马昱控制中。二人此番会谈,简要言之,即是进一步稳固己方权力,并相互得到政敌的口头认可。   政治对冲   扬州姑孰,这里是桓温驻军的地方。四十年前,著名权臣王敦曾在这里威震朝廷,兵败后被埋葬于此。   桓温特意去看了王敦的坟墓。他一边手抚墓碑,一边用低得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感慨道:“可敬可佩啊!”他毫不掩饰自己对王敦的仰慕,也越来越认同王敦的做法。随后,他又喃喃自语:“如果自己一辈子就这么碌碌无为,死后怕是要被司马师、司马昭兄弟笑话了……”   他官拜大司马,手握帝国大半兵权,又一举平定巴蜀,两度北伐,收复故都洛阳,却还说说碌碌无为,他到底想要什么呢?毫无疑问,他已开始觊觎皇帝的宝座了。   这天,在国都建邺,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正五体投地,倾听着朝廷诏命。这人名叫郗超,乃是重臣郗鉴的孙子,时任司马昱幕僚。诏命的内容令他大吃一惊,居然让他转任桓温幕僚。显而易见,桓温不遗余力地笼络郗氏家族,直接挖了司马昱的墙脚。不过,处在郗超的立场上,他在两个政敌之间跳来跳去,心里绝对是七上八下。   郗超受命出了建邺,却没直接前往姑孰,而是绕了个远,向着扬州腹地的会稽郡疾奔而去。他此行是去找他的父亲——时任会稽太守的郗愔(阴)(郗鉴长子)商议对策。   父子见面。郗超说明了来由。   郗愔沉思良久,他没直接回答儿子的疑问,反而讲起了郗鉴的往事:“……想当年,王敦叛乱时,你爷爷只身来建邺,却把大批流民军都留在江北。后来,他离开建邺,又跟朝中王导结盟……那时候他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这才让咱们郗家成为江东一等名门……”   关于爷爷的故事,郗超早就耳熟能详,但他仍仔细聆听,努力从父亲的话语中找出重点。想了片刻,他沉吟道:“您的意思是咱们里应外合?那么,咱们到底该倾向桓温?还是倾向朝廷?”   郗愔笑了:“当初,你爷爷只有一个人,不得不在皇室和权臣中选择一边。如今,咱们可有两个人哪。为父是朝廷臣子,为朝廷尽忠天经地义。你是桓温幕僚,帮桓温出谋划策也是本分。今后,我们父子二人各为其主,专心致志!无论如何,郗家都能得以保全。”如果说当初郗鉴玩的是分散投资,那么现在,郗愔郗超父子玩的则是对冲投资。   郗超恍然大悟,告辞了父亲,起程往姑孰而去。   公元367年,最新一任东线统帅庾希(庾冰的儿子)被桓温弹劾,遭到罢免。司马昱又提拔郗愔继任东线统帅(徐、兖、青、幽四州及扬州晋陵郡都督,兼徐、兖二州刺史)。郗愔被摆在了桓温的对立面,郗超则一心一意帮桓温出谋划策,很快成为桓温最信任的首席谋主。从此,这对父子为了保全家族这个共同目的,走上了截然相反的两条道路。   桓温当然不单只是笼络高平郗氏,诸如琅邪王氏、太原王氏、陈郡谢氏等名门均在他的关注之内。除了前面讲到的陈郡谢氏族人——谢安外,王珣(王导的孙子,琅邪王氏成员)、王坦之(王述的儿子,太原王氏成员)也相继加入桓温幕府。   这几大家族始终秉承着一个理念——在不得罪桓温的情况下,尽一切可能避免改朝换代的事发生。   变数   东线统帅郗愔坐镇的京口,经他爸爸郗鉴数十年经营,聚集了几十万北方流民,多年来,京口的流民军一直是帝国东线最强的武装力量。而且,东线统帅虽然像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但郗氏家族与这支流民军一直没断了联系,且始终保有强大的间接控制力。   桓温极想把这支流民军收归自己麾下,眼下,他虽顾及郗超的面子没直接为难郗愔,但也多次跟郗超流露出想拿下东线兵权的意思。郗超对此心知肚明。   公元369年春,桓温命令东线统帅郗愔、豫州刺史、袁真、江州刺史桓冲筹备北伐前燕事宜。   桓温的本意是希望袁真和郗愔能知难而退,主动交出兵权,可没想到这二人装糊涂,信誓旦旦向桓温陈明北伐决心。二人看似配合北伐,对桓温而言,恰恰是不配合。   袁真的事暂且搁下不提,只说郗愔。他接到命令后,当即给桓温回了封信。   信先传到郗超手中。郗超拆开观看,只见信中写道:“在下即刻率徐兖大军北上,誓与桓公齐心协力共辅社稷。”   郗超心里咯噔一下,他暗想:桓温垂涎徐兖兵权已久,可父亲却说要亲自率兵,毫无让权的意思,这肯定会得罪桓温。旋即,郗超模仿父亲的笔迹,重新替郗愔写了封信。信是这样写的:“在下本非将帅之才,身体又常生病,不堪军旅之事。希望桓公能奏请朝廷让在下回家养老,东州兵权可由桓公自领。”   郗超将伪造的信笺送给桓温。桓温看毕,大喜过望。   5月,丞相司马昱二度离开建邺,秘密会晤大司马桓温。之所以称密会,是因为这次会晤并不见之于史册,仅在南朝时一本关于修道的书——《真诰》中有只言片语的记载。   关于会晤的内容,书中只提到桓温与司马昱约定5月18日出师。但不言而喻,桓温肯定把那封郗超伪造的信笺甩给了司马昱。司马昱看毕,无言以对,只好让郗愔回去做了会稽太守,并让桓温亲自担任徐、兖二州刺史。经过这么多年的斗争,桓温终于成功把手插进东线,而最令他兴奋的,当属得到了素以彪悍著称的京口流民军。这个时候,唯有豫州刺史袁真非自己嫡系,但桓温确信,拿下袁真已为时不远。   然而,表面上看似一切顺利,背后却波涛汹涌,不久后,豫州刺史袁真和会稽太守郗愔都将成为桓温最大也是最不可控的变数。   郗超本以为桓温喊出北伐口号只为借机拿下东线兵权,但没想到桓温是来真的。他心里不由得一揪,力劝桓温道:“此行路途遥远,汴河水又浅,漕运不畅,很可能导致大军断粮。下臣建议先不要北伐。”他这么说,是因为他知道很多桓温不知道的内情,不过,这些内情他没法跟桓温明说。   桓温不听。   与此同时,桓温的另一位重要幕僚——谢安意识到,无论此番北伐成功抑或失败,都免不了引发一场大乱。于是,他果断向桓温提出辞职。桓温挽留不住,遂外派谢安做了吴兴太守,算作插进扬州腹地的棋子。不过,他并不确定,真要到出事的时候,谢安能否帮自己。   大概是因为要安抚徐、兖二州新兼并的军队,桓温原定5月18日出师的计划不得不往后拖延。   5月22日,桓温一切筹备停当,亲率五万大军从姑孰北上,他气吞山河,誓要一举吞并前燕慕容氏。出发当日,所有朝廷官员都来为桓温送行,整个建邺万人空巷,场面极其壮观。可是,就在这一片歌功颂德、预祝桓温凯旋的欢呼声中,公卿却各怀鬼胎,他们并不在乎黄河以北能否被收复,他们只是担心如果桓温真的大获全胜,那晋室江山可就要改姓了。   粮食?粮食!   7月,一支连绵数百里的庞大舰队由长江出发,沿着淮河、泗河支流一路北上。行驶到金乡(今山东省济宁市西南三十公里处的金乡县)时不巧赶上大旱,往北的河道全部干涸。   郗超的话不幸言中,但桓温没有退意,他派人开凿出长达三百里的运河,将大汶河和微山湖一带的水引入清水河,然后从清水河直通黄河。   运河开凿完毕,不仅桓温的舰队能抵开进黄河以北,漕运更有了保障。看起来,郗超的担心是多余了。可是,郗超仍顾虑重重。他再次劝桓温道:“虽然开凿出清水河,但漕运还是难以保障。如果敌军坚守避战,我方粮草供应又出现问题,形势堪忧。”   桓温完全不理解,运河已然畅通,为什么郗超还要如此担心粮食问题?   “漕运的事不用太操心,你还是多想想怎么破敌吧!”   郗超知道桓温并没参透自己话中的深意,只好提出了两种作战方案:“其一,率全军渡过黄河,单刀直入,直取燕都邺城。如果敌军望风逃回辽东,我们占据邺城即大功告成;如果敌军出战,我们可一战定胜负,速战速决;如果敌军据守邺城,我们就扫荡邺城周边的农田补充军粮。   “其二,如果您觉得此计冒险,也可以屯兵黄河、济河一带,牢牢控制住漕运,等储备足够的粮食,到明年夏天再行进兵。虽然有点拖延,但成功的把握更大。”   郗超这两种方案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可以用更直白的方式解释一下:要么速战速决,渡过黄河去抢邺城周边的粮食;要么耗一年,在黄河以南储备粮食。总之,千万别过分依赖后勤。   如此,我们应该看出些苗头了。郗超开始提漕运只是借口,他心里很清楚,无论有没有漕运,军粮供应一定会出问题。但这意思他为什么不跟桓温直说呢?在不久后,我们就能明白这其中的内情。   纵然我们知道郗超的真正想法,也无非是事后诸葛亮,而当事人桓温则全没领悟。这些年,他已储备足够多的军粮,又打通了漕运,在他的概念里,军粮供应是绝对没问题的。另外,桓温在伐蜀和北伐关中两场战役中总结出了两条经验:第一,不能冒进;第二,不能指望敌区军粮(当年前秦坚壁清野,致使桓温收割关中粮食的希望落空)。而郗超提出的两条方案,一个太冒进,一个又太保守。最终,桓温自己定了个折中方案——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随后两个月里,桓温取得节节胜利。   前燕部署在黄河以南的多个地方官举城投降;前燕将领慕容忠在湖陆(今江苏省徐州市西北三十公里处)被俘;傅末波在林渚(今河南省新郑市西南十公里处)溃败;慕容厉二万主力军在黄墟(今河南省开封市东五十公里处)全军覆没。前燕皇帝慕容暐被迫向前秦割地以求援助。   10月,前秦接受前燕的条件,派出二万兵攻向颍川,但这支军队并没跟桓温开战,只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10月27日,桓温渡过黄河,抵达枋头(今河南省鹤壁市南十五公里处),并在黄河北岸徐徐蚕食前燕势力。   正当前燕危在旦夕之际,前燕官员申胤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桓温看起来势不可当,但这恰恰是晋朝臣子最不愿看到的局面,他们肯定会暗中破坏桓温北伐。而且,桓温大军深入敌境,不求速战速决,反而以持久战步步为营,一旦军粮供应出了问题,必不战自溃。”   申胤这番见解与郗超如出一辙。   这时候,桓温军中最大的变数之一,豫州刺史袁真突然出了状况。袁真在石门(今河南省荥阳市附近)战败,导致石门失守。这里是晋军漕运命脉。紧接着,前燕派出五千兵完全截断晋军粮道。   粮食供应果然出了问题。晋军士气开始下降,此后数战,桓温败绩连连。   11月4日,桓温军粮告急,不得不下令撤军。此时,水路已经被前燕阻断,桓温只好将战船付之一炬,从陆路返回。   就在桓温撤军的途中,前燕宗室名将慕容垂亲率八千骑兵远远地尾随其后。他并没有马上发起追击,而是耐心地等了几天,直到桓温放松警惕才突然发动奇袭。与此同时,前燕将领慕容德也率四千骑兵,协同前秦二万兵一起从侧翼夹攻桓温。晋军战死近四万人。   12月,桓温撤回山阳(今江苏省淮安市),他多年积累的军队几乎损失殆尽。   桓温心里只有无穷无尽的恨。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疏弹劾袁真石门战败之责。   袁真不甘示弱,也上疏弹劾桓温,双方针尖对麦芒。结果,朝廷不敢得罪桓温,对袁真的弹劾状视而不见。袁真一气之下,据守在寿春城,投降了前燕。   乍一看,袁真实在太冲动,但仔细琢磨这事,却觉得似有蹊跷。   首先,袁真在石门战败是不争的事实,就算被桓温弹劾下台,忍几年还有可能复出。可他非但没引咎自责求得宽恕,反而上疏弹劾桓温。袁真为何有这样的底气?或者说,是谁给了袁真这样的底气?某个想坏桓温北伐大计的朝廷公卿?很有可能。事实上,桓温北伐以惨败告终,再加上被下属弹劾,屋漏偏逢连夜雨,这的确是朝廷削减桓温权势的最佳良机。但没想到的是,朝廷畏惧桓温的实力,根本没敢接袁真的话茬儿。而后,袁真看起来比桓温还要窝火,以致举城叛变。他气的是什么呢?或许就是气自己被人当枪使,自己傻了吧唧冲在前头,结果要紧关头朝廷却当了缩头乌龟,还把自己给一脚踹开了。   桓温第三次北伐的转折点自然是石门失守。倘若没有袁真这事,桓温保住漕运又会怎么样呢?下面,让我们把目光转向江东最大的粮食供应地——会稽郡,看看桓温北伐的另一大变数——郗愔身上发生的事。   就在郗愔被桓温夺去兵权转任会稽太守后,会稽郡发生了两桩极诡异的事。   据《晋书·五行志》记载,这年夏天,会稽郡山阴县发生特大火灾。大火殃及粮仓,致使几百万斛米被烧得一干二净。史书更像煞有介事地说:这是上天不愿见到桓温威逼皇室,故物极必反,阴阳相克所致。同样是这年夏天,同样是会稽郡,老百姓在修缮山阴粮仓时竟从土里刨出两艘船,船舱中满载钱币。官府得知,马上派兵看守,打算将这笔意外横财收归国有,不想第二天,两船钱币统统不翼而飞。   被官兵监管的两船钱居然凭空消失,这其中有什么内情?而烧掉几百万斛米的大火究竟是天灾还是人为?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作为桓温军资的重要供应地——会稽郡损失巨额钱粮,可事后,太守郗愔并没受到任何处分。从而,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就算桓温保住石门漕运,后面还是会冒出各种莫名其妙的天灾人祸,让他的后勤出现状况。   到这里,我们终于明白,为什么郗超反复提醒桓温关注后勤供应,却又言之未尽,不把问题讲明白。毫无疑问,他的爸爸郗愔正身涉其中。   真正的敌人   桓温从这次战败中似乎嗅出了些味道,他并不相信石门失守只是一次单纯的战术失败,他更不相信袁真背后没有其他人暗中指使。不过,纵然北伐以惨败收场,但桓温仍手握东晋帝国近乎全境的兵权,他极有可能因咽不下这口气跟朝廷翻脸。   对于朝廷而言,最危险的时刻到了。   北伐失败的这年年底,丞相司马昱为安抚桓温,决定第三度去拜会桓温。双方约见的地点定在桓温驻地与建邺中间的涂中(今安徽省滁州市)。   桓温先一步来到会谈地点。他一边等司马昱,一边对幕僚王珣(王导的孙子)言道:“你不是一直想看看丞相长什么样吗?他一会儿就到,你可以留在这儿跟我一起见他。”   须臾,司马昱赶到。这回,他并非只身一人,而是带着尚书仆射王彪之(王彬的儿子,王珣堂叔,琅邪王氏族人)同来。   关于他们谈判的内容,史书中照例没有描写,但司马昱回朝后即任命桓温长子桓熙为豫州刺史,直接取代了已经叛变的袁真的官职。   近五年来,两个政敌总共进行了三次会晤。每一次,桓温总能换来一部分地方实权,至此,他已经控制了东晋帝国全境的军政大权。司马昱则得到了桓温不向朝廷动武的口头承诺,其他基本就没什么了。   会谈结束后,桓温问王珣:“你这回见着丞相了,你看他是个怎样的人?”   王珣答道:“丞相眼神清澈,气宇轩昂,桓公更是万民所望,不然,王仆射(王彪之)怎能一句话都不说,甘于居后呢?”   桓温笑了笑。突然,他脑子里一个闪念,猛地想到了些什么。王彪之真是甘于居后吗?桓温通过三次与司马昱谈判已渐渐看出,司马昱其实早就向自己屈服,但之所以一直保持政敌的立场,乃是因为被那几大家族怂恿,才骑虎难下。   换句话说,这二十多年里,和自己斗的根本不是司马昱,而是以琅邪王氏、太原王氏、颍川庾氏、高平郗氏、陈郡谢氏等名门为首的庞大士族集团。   此时此刻,桓温什么都明白了……   游戏规则   当初,前燕被桓温逼得眼看就要亡国,这才向前秦割地以求援助。前秦派出二万兵支援,可等桓温一撤退,前燕就不认账了。   做人的道理是:许诺了就要给。不给,就等着以后拉青丹。   公元369年底,桓温刚刚撤军,前秦重臣王猛即挥师三万讨伐前燕。倘若前燕遵守承诺,然后与前秦联手南下,不仅桓温翻身无望,恐怕连东晋王朝都会就此玩完。然而,前秦和前燕两国火并,正好给桓温赢得了喘息的机会。   叛变投燕的袁真很倒霉。他之前有没有被东晋公卿卸磨杀驴姑且不论,如今,他刚一归顺前燕,却又赶上秦燕两国交战,这下,前燕也没工夫搭理袁真了。公元370年4月,袁真郁郁而终,之后,袁真的儿子袁瑾继续据守寿春城。   这年秋天,桓温率二万大军围攻寿春,同时,又派刘波率五千兵进驻石头城就近震慑朝廷。这位刘波即是早年司马睿的亲信重臣刘隗的孙子。   四个月后,寿春城被攻破,桓温特意把袁瑾一族押送到建邺斩首示众,借此威慑朝廷。顺便补充一句,就在不久前,前秦重臣王猛也攻克邺城,并俘虏了前燕皇帝慕容暐。至此,前燕灭亡,前秦基本统一了北方。中国大地呈现出南北二分的局面。   随着袁氏一族被灭,桓温开始考虑一个问题——自己是不是能取代司马氏建立一个新的王朝了。   他问郗超:“此番平定寿春,你看能否洗刷北伐失败的耻辱?”这话的背后含义,是问郗超以他目前的声望能否称帝。   郗超想了很久,最后摇了摇头道:“不能。”   桓温默然。   郗超看桓温没说话,又言道:“您如果不做出些震惊天下的大事,恐怕难以服众。”   “你想说什么?”   “臣建议您效仿伊尹、霍光废立皇帝,如此一来,声望足以威震四海。”   桓温缓缓颔首。   郗超为何给桓温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在郗超的构想里,未来有三种局面。   最佳局面是维持现状。桓温和朝廷两强并立,井水不犯河水,自己和父亲郗愔便在这两股势力间玩对冲,实现家族利益最大化。   其次才是桓温取代晋室,但这么干很可能让父亲蒙受损失。另外,改朝换代的变数很大,再往后情况如何,谁都没法预测。   最差局面,是桓温称帝后几大家族全都不服,不可避免再度爆发内战,最终闹得两败俱伤。   郗超必须要尽一切力量阻止最差局面发生。既然桓温有心称帝,他只能帮桓温办得尽量稳妥。总的来说,郗超个人与桓温并没利益冲突,这也是桓温如此信任郗超的原因。但郗氏全族则跟桓温的追求有些出入。   废掉当朝天子司马奕已是板上钉钉的事,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究竟拥立哪位皇室成员登上帝位?桓温与郗超经过一番商议,决定立司马昱为帝。   很多人怀疑桓温拥立一个跟自己斗了二十多年的政敌当皇帝是不是脑子进水?实际上,桓温已经把这个问题想得很透彻。立谁并不重要,一旦托上皇位就是傀儡,重要的是必须让废立大计顺利进行。常年来,几大家族全都唯司马昱马首是瞻(当然,从另一个层面来说,司马昱也是被几大家族托起来的傀儡),桓温想立新皇帝,阻力最小的无疑是立司马昱,这也不失为一个安抚(或者说是讨好)几大家族的机会。   公元371年冬,桓温开始在坊间散布谣言说司马奕是同性恋且患阳痿,司马奕的男宠又跟嫔妃通奸生下儿子冒充龙种。由此,皇室声望一落千丈。   公元372年1月4日,桓温率军进驻建邺,朝野惊恐。   当夜,在皇宫佛堂内,已历经三朝皇太后(司马聃、司马丕、司马奕)的褚蒜子正独自跪在佛像前口念经文,燃香祷告。四下一片寂静,褚蒜子甚至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她知道,马上就要出大事了。   一炷香还没有烧完,一名皇宫近侍忽然像丢了魂一样,跌跌撞撞跑进佛堂。   “太后!大司马有奏表送到。”   该来的总会来的。这封奏表的内容,正是要求褚蒜子以皇太后的身份下诏废司马奕,立司马昱。   褚蒜子拆开奏表,草草扫了几行,就不再往下看了。她取过笔,直接在奏表下批示了几句话:“此乃社稷大计,容不得我反对。我虽心如刀割,但也无话可说。”如此,褚蒜子算是默许了桓温的决定。   桓温要废立皇帝必须走皇太后这道手续,这和魏朝时司马师借郭太后之名废黜曹芳是同样的道理。一方面,权臣通过废立皇帝树立威信;另一方面,纵然全天下都知道废立是出自谁的主意,但权臣却不好亲自动手,这就是政治的形式主义。   两天后,1月6日,朝廷百官全部会集于皇宫太极殿,褚太后正式下诏宣布废立。   司马奕披着件白布单衣,坐在牛车里哭哭啼啼出了皇宫。随后,桓温率百官前往会稽王府,迎接司马昱登基。   司马奕在位六年,他被废后降爵为王,没过一个月,又从王降爵为公。他的命随时都攥在别人手里,稍不留神就会被人诬陷有图谋复辟的企图,他要想活下来必须把谨慎发挥到极致。为此,他大张旗鼓跟男宠玩起了断背,偶尔不小心和妃子生下儿子,当场弄死。就这样,司马奕又活了十五年,于四十五岁寿终正寝。司马奕是东晋第七代皇帝,在他之前,除司马睿外,就没一个能活到三十岁的,若说司马奕对晋室唯一的意义,大概就只有拔高了东晋皇帝的平均年龄吧。   司马奕是哭着离开皇宫的,司马昱是哭着走进皇宫的。   论辈分,这位东晋第八代皇帝司马昱乃是前三任皇帝的叔祖,于是,皇位便从孙子又传回到爷爷手上。   手足情深   司马昱时年五十二岁,他和桓温斗了二十多年,最后反被政敌拥立为帝,这对他来说,绝不是一件幸事。   此时,整个建邺风声鹤唳,朝中人人自危,局势凶险莫测。   就在司马昱登基的第三天,公元372年1月8日,一队皇宫禁军气势汹汹地闯入新蔡王司马晃府邸。领头者,便是桓温的弟弟,时任中领军的桓秘。   “新蔡王在哪儿?!”桓秘吼道。   这位司马晃是汝南王司马亮的玄孙,也是司马亮为数不多的幸存的后代之一。他趋步迎上前来,眼见这阵势,吓得直哆嗦:“臣、下臣在。”   桓秘拽住司马晃的胳膊,一把拉进厅堂内,然后扫了一眼周遭的王府侍从,像训斥自家仆役一样喝道:“都退下,我跟新蔡王有事商量!”   王府侍从惶恐退下。司马晃颤巍巍坐到桓秘对面,连大气都不敢喘:“不知将军到此有何贵干?”   “大司马(桓温)最近得到密报,说你和武陵王司马曦、著作郎殷涓、太宰长史庾倩、散骑常侍庾柔等人曾勾结袁真,密谋造反!”司马曦是司马晃的胞兄,多年来一直充当司马昱的左膀右臂。殷涓是早年被桓温弹劾下台的东线统帅殷浩之子。庾倩和庾柔则是庾冰的儿子,也和司马昱走得很近。   司马晃只觉浑身发软,一下瘫在地上:“下臣纵然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做出这种事,还望大司马明察。”   桓秘冷笑:“这事已经查得水落石出,想赖是赖不掉的。不过……”他顿了顿,瞪着司马晃的双眼问道:“你想不想活命?”   “下臣想活命!想活命!”   “好!要想活命只有一个办法……”   半个时辰后,桓秘率军退出新蔡王府。他并没有带走司马晃。   当日,司马晃跌跌撞撞奔进皇宫,觐见司马昱。   “臣有事启奏。”   “讲吧。”司马昱看着司马晃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已猜出不会有什么好事。   “臣犯了谋反之罪。臣曾与袁真勾结。”   司马昱瞪圆了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司马晃要主动跟自己说这种事?   司马晃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陛下恕罪!还有同谋者……同谋者……”   瞬间,司马昱明白了一切,他内心苦苦哀求:求你别再说了!没有同谋者了!司马晃完全不敢直视司马昱。他只是玩命地磕着头,任凭血和泪滴在皇宫大殿的地板上:“同谋者,还有武陵王、著作郎殷涓、太宰长史庾倩、散骑常侍庾柔!陛下!臣对不起社稷!臣对不起宗室啊!”   司马昱呆坐着,如鲠在喉,一句话都说不来。   不一会儿,包括司马晃在内,所有牵连者全部被押送到廷尉受审。   两天后,御史中丞司马恬上疏:“武陵王、殷涓、庾倩、庾柔等人谋反证据确凿,按律当族诛!请陛下下旨!”   司马恬正是昔日王敦叛乱时据守湘州拼死抵抗的谯王司马承的孙子。早年,司马承被王敦、王廙杀害,儿子司马无忌深恨琅邪王氏,更一度想手刃王廙的儿子,也正因为此,他和建邺士族的关系极不融洽。而后,司马无忌出任荆州南郡太守,归属于桓温麾下,并随桓温伐蜀立下战功。多年来,司马无忌和司马恬父子是屈指可数的支持桓温的皇室成员。   桓温利用皇室打击皇室,这一招相当狠。   司马昱和司马曦兄弟手足情深,眼见哥哥就要被族诛,他怨愤地瞪着司马恬言道:“我肝肠寸断,实在不忍下旨,你们再回去商量商量吧。”   桓温按捺不住,亲自上疏,催司马昱下旨族诛司马曦等人。   此刻,司马昱万念俱灰。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就算豁出自己,也要保住唯一的哥哥。   “拿笔来!”   司马昱给桓温写了一道手诏:“如果您觉得晋室国祚还能延续,请不要逼人太甚。如果您觉得国祚将亡,我甘愿退位!”   桓温看毕,冷汗直流,他万万没想到司马昱为保司马曦竟能这么拼命。最终,他做出了妥协。   1月13日,朝廷正式宣布判决结果。   司马曦父子免受族诛,但废黜一切官职爵位,流放边境。司马晃免为庶民。其他如殷涓、庾倩、庾柔等全部夷灭三族。   庾倩的四哥庾蕴服毒自杀,大哥庾希和六弟庾邈逃亡远地。唯三哥庾友因为和桓氏结有姻亲被赦免。半年后,庾希和庾邈逃到京口,招揽当地囚犯抗拒桓温,但很快就被桓温剿灭斩首。至此,庾冰的后代大多被屠杀殆尽,显赫数十年的颍川庾氏最终遭到灭顶之灾。   入幕之宾   京都公卿目睹这场腥风血雨,无不噤若寒蝉。   前段时间,曾一度离开桓温、上任吴兴太守的谢安刚刚接到任命,又入朝做了侍中。这天上朝,谢安见桓温远远走来,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想当年,谢安在桓温幕府当差时,桓温对他尚要礼敬三分。如今,二人虽官位有高低,但毕竟同殿为臣,更没必要这么低三下四。   桓温见状诧异,上前扶起谢安道:“安石(谢安字安石),你怎么行如此大礼?”   谢安言道:“您是君,我是臣,理应如此。”   谢安以君臣之礼对待桓温,正是他明哲保身的策略,他必须要赢得桓温的信任,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暗中掣肘桓温,保全晋室社稷和家族前途。   而这段时间,身为桓温首席谋主的郗超借着桓温的势头,同样权倾朝野。   郗超官拜中书侍郎(中书省僚属),位阶虽不高,但每天都有无数公卿重臣为见他一面挤得头破血流。在郗超的府门外,重臣排成一条长龙,队尾便是侍中谢安和左卫将军王坦之(王述的儿子,太原王氏成员)。二人早先都做过桓温幕僚,现在一个是门下省首席,一个手握皇宫禁军兵权,却要拜谒一个中书省僚属,这让王坦之觉得相当掉价。   时近黄昏,二人已等了整整一天。王坦之不耐烦了,他小声嘀咕道:“当初咱们都在大司马幕府里干过,拜大司马也就罢了,没想到今天还要拜这小子!”   谢安使劲戳了下王坦之:“你还想不想要命啦?再忍会儿!”说着,他又朝队伍前指了指,“看前面,连三公都在呢,你还发什么牢骚?”   群臣这么巴结郗超不只为了保命,他们很清楚,桓温入主朝廷必会扫除异己,裁撤大批官员,而郗超正是能左右桓温决定的关键人物。   事实的确如此,这段时间,郗超每天都和桓温通宵达旦商议裁撤名单。二人忙了好几天,总算把名单拟定出来。   一大早,谢安和王坦之来到桓温府邸,准备拿到名单便开始执行裁撤计划。   桓温将名单递给二人。   谢安看毕,心里一惊。这份名单上不单单有桓氏政敌,更有大批郗氏政敌。很显然,郗超在借机打压异己。谢安什么话都没说,点点头算作认可。一旁的王坦之却按捺不住了。他见名单里有很多太原王氏族人,忍不住说了句:“要裁撤的人是不是太多了?”   桓温看出王坦之不满,打算卖个人情,便欲提笔删掉些人。这时,帷幕后响起一声咳嗽。谢安和王坦之听得真切,这正是郗超的嗓音。   桓温撂下二人,转身入帷幕,里面传出阵阵窃窃私语。片刻后,桓温走出来,对王坦之言道:“这份名单还是不要改了。”   王坦之强压怒火。   谢安心里也有气,他想打个圆场,遂笑着自语道:“郗君还真不愧是入幕之宾啊!”这是个双关语,幕字明指帷幕,暗指桓温幕府。此时郗超已非桓温幕僚,乃是朝廷公卿。谢安这么说,一半玩笑,一半揶揄。   谯郡桓氏本属三流士族,那些地位高贵的家族表面上对桓温俯首帖耳,背地里却少不了搞小动作。桓温虽手握强权,但执政总觉得有些力不从心。毕竟,他不能把那几大家族全杀干净。   1月17日,朝廷拜桓温为丞相,同时依旧保留之前的大司马、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扬州牧、徐兗二州刺史等官职。   次日,桓温返回姑孰驻地,并让郗超、谢安、王坦之等人留在朝中代自己执掌政权。   这天,司马昱屏退左右,单独召见了郗超。   “你就跟我说句明白话吧,在我身上还会不会重现废立这种事?”   郗超沉思半晌,郑重言道:“臣以全家百口性命担保,绝不会!”   郗超这话可谓半真半假。前文我们讲过郗超对家族未来的三种构想,最佳局面即是维持现状,此时,他正极力将事态往这方向拉。他给桓温出谋划策不假,但究其本意,无不是为了让目前这种局面尽可能拖延更久。郗超敢以全家性命担保,想必他在这方面有极大把握。那么,万一桓温等不及再图进取又当如何呢?   郗超很清楚,真到那时候也不会是废立,而是禅让了。   摄政?辅政?   无论废立还是禅让,司马昱都无缘得见,这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就在翌年(372)9月7日,司马昱坐上皇位才刚过八个月,他终于因忍受不住这巨大的心理压力,一病不起了。   司马昱预感死期临近,当日给桓温连发四封诏书,催桓温入朝接受托孤遗诏。而且,他在见不到桓温的情况下,甚至连太子都没敢册立。为什么司马昱急于想见桓温?实际上,他毫不怀疑桓温会谋朝篡位,如果不让桓温接受遗诏,到时候桓温不承认儿子的继承人身份,搞不好会率军进犯京都。如果改朝换代不可避免,他只求和平进行,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儿子一条命。   然而,桓温生性谨慎,他怕被刺杀,硬是没敢入朝。   五天过去了,到9月12日,司马昱还是没等来桓温,他眼看自己就要撑不住了,只好匆忙册立年仅十一岁的儿子司马曜为皇太子,同时写下遗诏,请桓温按照周公姬旦的方式摄政。前文讲皇太后庾文君的时候说过,摄政指代替皇帝行使最高权力,这远远超越了辅政的权限。   紧接着,司马昱又补了一封遗诏:“如果太子能辅佐就辅佐,如果不能辅佐,丞相可自取其位!”在汉末三国时期,曾有两位君主对臣子说过类似的话。一个是吴国奠基人孙策临终前对张昭说了,一个是蜀汉开国皇帝刘备临终前对诸葛亮说了。无论孙策与张昭,还是刘备与诸葛亮,都堪称肝胆相照的君臣典范,他们说这番话的目的是激励臣子努力辅佐后继者。可司马昱的心境则跟孙策、刘备截然不同,时至今日,他已彻底放弃,彻底妥协了。   候在一旁的左卫将军王坦之接过遗诏看了又看。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遗诏哪有这么写的?司马氏可以没骨气,可以不要江山,但他太原王氏,以及建邺那几大家族绝不能妥协!王坦之跪在司马昱床前,当着皇帝的面将这封遗诏撕了个粉碎。   我们再讲讲太原王氏家族。在魏朝和西晋时,太原王氏成员全都官居要职,但自从匈奴王刘渊闹独立,太原王氏就开始受到牵连。   西晋晚期和东晋初期,太原王氏成员很不得势。直到匈奴汉赵(前赵)被羯族后赵灭掉,汉人与匈奴人的矛盾渐渐淡化后,太原王氏成员才得以重登政治舞台。但即便如此,跟刘渊关系最好的王浑、王济这一支的后人依旧抬不起头。而现在崭露头角的王坦之则是王浑弟弟王湛的孙子,这一支跟刘渊较少有瓜葛。   此时此刻,司马昱望着王坦之,破罐破摔地说道:“晋室江山是靠意外运气得来的。卿又何必这么放不下……”   王坦之怒了:“这天下,是宣皇帝(司马懿)和元皇帝(司马睿)呕心沥血才得来的!怎能说是运气?陛下不能说扔就扔!”   王坦之的执着似乎给了司马昱一丝勇气。他重新又改写了一封遗诏:“国事委托丞相,请丞相依诸葛亮、王导的先例辅政。”由此,摄政改成了辅政。   司马昱写完这封遗诏后,于当日驾崩,享年五十三岁,谥号“简文帝”。   史书中,随处可见司马昱和桓温的斗争周旋,其中不乏对司马昱气度和谋略的描写。不过,谢安却这样评价司马昱:“简文帝除了会清谈,跟惠帝(司马衷)没两样。”在他嘴里,司马昱成了一个只会清谈的智障者。好歹这人跟桓温斗了二十来年,怎么到头来竟被支持自己的士大夫骂得如此不堪呢?想必,这是因为他后来向桓温屈服,没能遂了谢安等人的意,为几大家族谋取利益吧。总之,司马昱,这个曾一度拔升宗室势力的皇帝,说到底,仅仅是士族的枪,以及桓温的傀儡罢了。   司马昱既已驾崩,理应该由太子司马曜继位,可群臣怕忤了桓温的意思,均不敢擅自做主。   尚书仆射王彪之(王彬的儿子,琅邪王氏成员)力排众议道:“天子驾崩,太子继位,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不容丞相有异议!”   由此,司马曜才得以登基。   而今,褚蒜子已是五朝(司马聃、司马丕、司马奕、司马昱、司马曜)皇太后,这些年她经历过许多风风雨雨,早学会做事不留把柄,她为不引起桓温的敌视,宣称要改桓温辅政为摄政,并正式下发了诏书。   王彪之又站出来阻拦,将褚太后的诏书原封不动退了回去。最终,朝廷仍按司马昱临终遗诏执行,让桓温辅政。   就这样,东晋王朝在太原王氏(王坦之)、琅邪王氏(王彪之)、陈郡谢氏(谢安)等几大家族的周旋下勉强得以延续。   那么说,在这个紧要关头,桓温的代理人郗超又干了些什么呢?遗憾的是,郗超像个透明人一样完全没出头。很可能,郗超也倾向让桓温辅政,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继续维持现状。而现状,对郗氏家族而言,无疑是最佳局面。   司马昱驾崩、司马曜继位的当天,身在姑孰的桓温接到了遗诏。   他看毕,大失所望。   “到头来只落得个辅政啊……”   原本,桓温认为司马昱临终前会直接把皇位禅让给自己,就算退一步,也能让自己摄政,但万没想到仅仅是辅政。这件事,让他再次见识到建邺那几大家族对政局的控制力,而郗超也并没起到应有的作用。   离婚风波   前文讲东床快婿时提到过,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娶了自己的表姐——郗昙的女儿郗道茂为妻,作为郗王两家政治联盟的延续。然而,就在司马曜登基后不久,王献之突然与郗道茂离婚,随后娶了司马昱的女儿——安愍公主司马道福。   首先必须说明的是,王献之和郗道茂感情笃深。王献之不愿跟郗道茂离婚,不想娶司马道福。他甚至把脚烧成重伤,以自残的手段来抗拒这事。但最终,王献之还是身不由己,被迫与郗道茂离婚,娶了司马道福。郗道茂离婚后则终身未嫁,在思念和悲伤中度过余生。   这桩离婚风波,意味着延续近五十年的郗王联盟正式宣告瓦解。   究竟是什么人给这对夫妻施加了如此巨大的压力?   表面上看,王献之娶司马道福,貌似有皇室从中促使的意味。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毫无疑问会把琅邪王氏和高平郗氏得罪不浅。如果是皇室的安排,最终的结果到底能不能起到笼络琅邪王氏这个预期效果?   反过来想,有没有可能是某人想借这事故意挑拨琅邪王氏和皇室的关系?如果这种猜测成立,那唯一的目标将指向桓温。可是,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手段也玩得太过火,且很可能把高平郗氏,连同郗超一起得罪。料想,桓温应该不会这么干。   既然皇室和桓温都不大可能,那么还有谁拥有这么大能量且从中受益呢?   当时,朝廷里最有话语权的人除了郗超外,非谢安莫属,会不会是谢安暗中撺掇皇室?这种可能性极大,首先,谢安对郗超阳奉阴违,非常希望琅邪王氏跟高平郗氏划清界限。但如前文所讲,这事肯定会得罪郗王两家,搞不好到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为了避免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谢安便把皇室推到了前台,两家就算怨也是怨皇室,赖不到自己头上。   不过,王献之事后很可能知晓了其中原委。   在《晋书·王献之传》中,离婚事件后紧跟着就写了谢安意图拉拢王献之,并聘请王献之做了自己的幕僚。几年后,一次皇宫翻新太极殿,谢安想请王献之为太极殿题字却不敢直说,而是婉转地旁敲侧击。王献之察觉出谢安的意图,一点面子没给,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谢安是王献之的顶头上司,让下属写几个字按理只须下个命令就行了,但显然,王献之对谢安恨意难消,而谢安更像亏欠对方一般。   总之,几大家族之间的关系可谓错综复杂。   这么深的水,对于出身三流士族的桓温来说,自然是很难蹚得过去。   底牌   公元373年初,桓温决定亲自去一趟建邺探探虚实。   4月2日,他率军来到建邺。谢安、王坦之等公卿朝臣伏道迎接。每个人心里都忐忑不安。   “文度(王坦之字文度),文度!”谢安拍了拍王坦之的肩膀。   “啊!”王坦之一个激灵,“干什么?”他瞪了谢安一眼,很气恼对方把自己吓了这一大跳。   谢安低声提醒道:“你的朝板,拿倒了。”   “哦,哦!”王坦之有些尴尬,赶紧把朝板正过来,嘴里犹自嘀咕着:“丞相这回入京肯定要找咱们兴师问罪。怎么办啊……”   谢安深深吸了口气:“还能有什么办法?一会儿你跟我去面见丞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晋室社稷存亡,在此一举!”   桓温入建邺府邸先行安顿。不一会儿,谢安和王坦之携手揽腕前来拜见。   二人进府,穿过庭院,只见到处戒备森严,士兵皆拔剑张弩,犹如战场临敌。这阵势任谁看了都会心惊胆寒。   王坦之朝谢安努了努嘴,悄声说道:“你看,正厅墙后藏着人呢。”   谢安扫了一眼,果然,旁边的墙上时不时闪过兵刃的反光,隔着墙都能感觉到杀气。   “丞相这是要给咱们来个下马威啊……”   二人进了正厅,拜见桓温。   谢安意识到:如果谈判处于桓温的武力威慑之下,将无法顺利进行。于是,他开门见山地言道:“诸侯当率军镇守边关,桓公怎么反倒把军队藏在自家墙后?”   桓温回道:“情势所迫,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谢安和王坦之一语不发,以沉默应对。   桓温也不想局面就这样僵住,遂冲墙后喊了句:“都退下吧。”言讫,一队士兵从墙后纷纷撤了出去。   对谢安和王坦之而言,这算开了个好头。只要没有武力相逼,接下来就什么都能撂在桌面上谈了。   三人整整谈了一天。在这场谈判中,双方均亮出底牌。谢安和王坦之表面上对桓温低眉顺目,但说的话却是柔中带刚,绵里藏刀。他们让桓温明白,如果桓温真要以武力威逼朝廷,建邺的几大家族绝不会坐视不理。到时候免不了两败俱伤。而目前对双方最有利的局面,即是维持现状,如果桓温真有本事,自能循序渐进,以和平手段让皇位缓慢过渡。   谢安和王坦之二人所言不虚。想当年魏朝时,司马家族权势无人能及,却要经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司马炎祖孙三代四人,耗了几十年才迫使魏朝禅让,开创晋朝基业,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桓温回想着晋朝建国的经历,不禁由衷钦佩司马懿父子,他曾担心自己不思进取会让九泉之下的司马师、司马昭耻笑,可今天,他明白,如果自己心急气躁,跟朝廷闹得鱼死网破,才真的会让这两个篡国权臣的鼻祖耻笑吧。   九锡之礼   桓温在建邺住了十来天,整日忙于和几大家族谈判周旋,只觉身心俱疲。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桓温出身不好,要融入一等士族圈子总觉得困难重重,比起建邺,他更喜欢在军营里待着。桓温只想返回姑孰驻地。临走前,他决定先去拜祭先帝司马昱的陵墓。   这天,桓温率领一众公卿来到建邺近郊的高平陵。解释一下,东晋国都建邺的城门、皇宫、陵墓等命名基本照办前朝旧例,这并非洛阳附近的高平陵。   近来,桓温精神高度紧绷,身体已是非常虚弱。他跪在司马昱的陵墓前,磕了几个头,抬眼向墓碑望去。   这人跟自己斗了二十多年……   一阵冷风袭来,桓温只感到头晕目眩,两眼昏花。突然,他觉得墓碑旁仿佛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这人影越看越像司马昱。   你到死还不甘心吗?   司马昱的人影嘴唇微动,似在说话。   桓温屏息凝视,侧耳倾听。不知不觉间,他的头越垂越低,以致紧贴地面,不敢起来。   两旁的同僚隐约听到桓温口中念念有词。   “臣不敢……臣不敢……”   公元373年4月15日,桓温离京回到了姑孰。   三个月后,桓温病情加重,他知道自己等不到称帝那天了。他给谢安、王坦之等人传出口谕,要求朝廷授予自己九锡之礼。一方面,他要在自己死前进一步巩固桓家权势;另一方面,这也算是他最后一个心愿,给他这一辈子来个完美的总结。   谢安和王坦之满口答应。   几天后,桓温连连催问九锡之礼的筹备情况。   朝廷使者答复:“谢大人和王大人一直在加紧筹备。整个环节中,赐礼文章至关重要,谢大人特命文采出众的吏部郎袁宏草拟。”   “让他们快点。”   连日来,袁宏被这事搅得焦头烂额,赐礼文章已不知递上去多少次,可每次都被谢安挑三拣四,要求重写。   袁宏被逼得没办法,便将文章拿给他的顶头上司——尚书仆射王彪之看。   “王大人,您看这文章写得怎么样?”   王彪之看毕,拍案叫绝:“文辞优美!举世无双!”   袁宏愁眉不展道:“可谢大人总是不满意。”   王彪之笑了。   “袁君,你这文章写得固然是好,但你要是让这种文章流传于世,难道不觉得愧对于社稷吗?”   “但是……丞相那边如何交代?”   “丞相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我劝你就再多改几遍吧……”   8月,桓温躺在病榻上接见了朝廷使者。   “九锡之礼准备得怎么样了?袁宏的文章写完没有?”   “启禀丞相,朝廷正为这事日夜操劳,丝毫不敢懈怠。谢大人更是对袁宏写的赐礼文章精益求精,字字斟酌。”   “唉……”桓温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有生之年都见不到九锡之礼了。   在梦中   使者离去后,桓温最仰仗的五弟——江州刺史桓冲言道:“想是谢安和王坦之对兄长阳奉阴违。兄长百年后,我是否要处理掉这两个人?”   桓温回忆起王敦的往事。当年,王敦临终之际对后代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回武昌固守兵权,但求保全门户。面对桓冲的询问,他缓缓言道:“谢安、王坦之不是你能制得住的。别去得罪他们了,这也算给咱家留条后路。另外,我打算把兵权交给你。我那几个儿子都不成器,别说成大事,恐怕连家门都保不住。你以后切不可与朝廷为敌,好自为之吧!”   《晋书》把桓温与王敦并列在一个章节内。身为一个对上不敬的权臣,自然免不了被后世口诛笔伐。有个关于桓温的小故事。   一次,桓温从北方胡人领地救回一个老妇人。询问之下,才知道这老妇人年轻时曾侍奉过西晋抗匈奴名将刘琨。   老妇人一见桓温,当即潸然泪下:“您长得可真像刘司空。”   桓温一直把刘琨视为偶像,他听罢,甚是高兴,赶忙追问:“你快说说,我哪像他?”   “脸型像,但薄了;眼睛像,但小了;胡须像,但没刘司空乌黑油亮;身形也像,但比刘司空矮;连说话声音都像,只是没刘司空雄壮。”   这番存心找碴儿,挤对且言辞规整的排比转折句,难道能出自一个刚被桓温从胡人手中救出的老妇人之口吗?老妇人是脑子进水,还是无理取闹?抑或是恩将仇报,闲得找死?毋宁说,这番恶心桓温的话是出自后世史家之口吧。   此时,桓温的心跳已经停止了。   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桓温突然看到远处闪着一点光芒,他向着光的方向跑去,一瞬间,他又矗立于广袤的中原大地,身后跟着百万雄师,他重新回到了那个荡气回肠、波澜壮阔的北伐时代。   一位老妇人站在桓温面前,笑着说道:“您长得可真像刘司空。”   桓温也笑望着老妇人。   “我以前长得更像。只是这些年,相貌不知怎的有些变了……”   公元373年8月21日,东晋丞相、大司马、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扬州牧、徐兗二州刺史、平北将军、使持节、南郡公桓温薨。享年六十二岁。   桓温死后,谢安任尚书仆射兼吏部事务,王彪之任尚书令,二人总揽尚书台政务。王坦之任中书令,成为中书省首席大员。政坛基本被陈郡谢氏、琅邪王氏、太原王氏三大家族瓜分。   桓温五弟桓冲则继续担任帝国西线最高统帅。谢安与桓冲虽互有猜忌,但二人还是本着东西平衡的原则,携手共抗胡人。   十年后,公元383年秋,前秦苻坚率百万大军南下,意图吞并东晋。   当时,桓冲在西线牵制敌军,而东线兵权已尽归陈郡谢氏之手。谢安任最高统帅,侄子谢玄在淮南一带阻击前秦前锋。   该年12月,谢玄率五千北府兵(前身即郗鉴组建的京口流民军)强渡洛涧,阵斩数万前秦军。来年1月,谢玄率八万北府兵在淝水一举击败十倍于己的敌军主力,挽救了东晋王朝。   尾声   这年冬天格外寒冷,江南下起了罕见的鹅毛大雪。   深夜,家家户户早已熄灯安睡,但漫山遍野的雪反射着月光,将天地间照得仿佛如白昼一般明亮。到处都是自然纯洁的白色。   毕竟地处南方,虽然下雪,湖面却没有冻结。就在扬州会稽郡曹娥江上,一艘小舟正顶着大雪缓缓溯流而上。   舟头站着一个人,这人身穿裘皮大衣,口中咏颂着西晋名士左思(“金谷二十四友”之一)的《招隐诗》。他时不时抬头仰望皓月,又时不时四周眺望,极尽贪婪地欣赏这绝世美景。他甚至连眼皮都不舍得眨一下,生怕错过任何一处景观,致令遗憾终生。   这人名叫王徽之,便是“书圣”王羲之第五子。他雪夜行舟只为去见个朋友,不为别的,全因随性,而且,他觉得在此情此景之下,也唯有去找那位朋友才不会玷污了这份纯净。   小舟行了整整一夜,天空渐渐泛白,东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照耀着雪地,白里透着金色,与夜景又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意境。   随着日头升起,小舟行到剡县(今浙江省嵊州市)。一栋雅致的宅子离王徽之越来越近,这里正是他朋友的住处。   须臾,小舟靠岸,船工把桨横在船上:“先生,咱们到了。”   王徽之却没下船,他望了望朋友的宅子,转头言道:“走吧,咱们回去。”   “啊?”船工目瞪口呆,“好不容易到了,您怎么又要回去?”   “乘兴而来,尽兴而去,又何必非要见安道一面不可呢?”   王徽之口称的这位安道即是他朋友的字,安道姓戴名逵,乃是当时一位著名的隐士,其人多才多艺,绘画、雕塑、音乐、文章无所不精。戴逵出身士族,父祖兄弟俱入仕途,但他自己却对官场唯恐避之不及。   早先,武陵王司马曦得势时,曾派人邀请戴逵来府上鼓琴助兴。   戴逵闻言,指着来使的鼻子叱道:“你们以为我戴安道是专供王侯消遣的伶人吗?”言讫,他当着使者的面将琴摔了个粉碎。   淝水之战期间,戴逵的哥哥戴逯随谢氏出征,屡立战功。一次,谢安问戴逯:“你们兄弟一个归隐山林,一个建功立业,为何追求如此大相径庭?”   戴逯答道:“我忍受不了清苦,正如舍弟忍受不了官场是一个道理。”   谢安听罢,对戴逵愈发好奇,他很想见见这位隐士,更奢望能凭三寸不烂之舌邀戴逵出仕。   过了些日子,谢安趁着闲暇来到会稽剡县,并循着乡人的指引找到戴逵的家。   敲了几下门,宅门打开,一名仆役探出头来,疑惑地盯着谢安。   “请问戴君在否?”   仆役也不多问,直接将谢安领进了屋:“先生正在后院作画,请您稍候片刻。”   谢安闲得无聊,随手捡起案几上一本书。   一旁,仆役边忙叨家务边言道:“这是我家先生写的,您自可随意翻看。”   谢安点了点头。只见这本书名为“竹林七贤论”。他有些纳闷。竹林七贤?从没听说过,是什么人呢?   翻开第一页,开篇写道:“嵇康字叔夜……”谢安明白了。“竹林七贤”原来是戴逵给这帮魏朝名士起的雅号。   谢安读得兴致盎然,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过去了。他和戴逵从未谋面,但看完这本书,他仿佛觉得自己已完全感知到戴逵的内心世界。他确定,戴逵是绝对不会出仕的。   这时,仆役招呼谢安:“我家先生刚刚画完,请您到后院一叙。”   谢安转到后院,只见院子里杂七杂八堆满了各种雕塑,其中尤以佛像居多,佛像个个憨态可掬,技艺巧夺天工。   在院落中央,一个人正端详着一幅墨迹未干的画。这人正是戴逵。   戴逵见谢安走来,招呼道:“让您久等,实在不好意思。来来来,您看看我这画画得如何?”   谢安揖手,打算先自报名讳:“在下是……”   “哎!既然到我这里,肯定是同道中人。不必报名,咱们先看画!”戴逵见谢安这身打扮,已知这必是一位公卿贵胄,他打断了谢安的话,以免搅了自己的雅兴。   谢安笑笑,只得上前。   这是一幅宽幅画作。画中共有八个人席地而坐,人与人之间隔以松柏槐柳竹等树木,八人旁边均注明了姓名。   谢安从右至左看起。   第一人身材矮小精悍,眼神中颇有几分市侩气,他跷腿斜靠在案几上,手持玉如意。旁边有个大酒樽盛满了酒,酒樽中还浮着一只俏皮的小鸭玩偶。这人是爱财如命的王戎。   第二人头裹方巾,神情明显比其他人显得沉稳持重,他端着酒樽正欲畅饮。这人是深富政治智慧的山涛。   第三人发髻包巾,左手支地,右手举在唇边,正得意地吹着口哨,他旁边也摆着个配小鸭玩偶的酒樽。这人是擅吹口哨的阮籍。   第四人梳着双发髻,相貌清秀,眼神桀骜不驯,膝上摆着一张琴正自抚弄。这人是“广陵绝响”嵇康。   第五人神情略显忧愁,闭着双眼,倚靠大树冥思苦想。这人是为《庄子》作注解的向秀。   第六人左手举樽,右手手指沾酒,眼神贪婪,直盯樽中酒。这人是嗜酒如命的刘伶。   第七人怀抱一把类似琵琶的乐器,凝神弹奏。这人是音乐达人阮咸。   在画幅最左,第八人是个老者,同样抚琴弹奏。这人是春秋时期以洒脱乐观著称的隐士荣启期。荣启期跟“竹林七贤”并非同时代人,但八人却穿越到一处,颇具超现实主义色彩。   这幅画名为“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图”,画中八人神态各异,栩栩如生。谢安看得如痴如醉,竟觉得自己也远离官场十万八千里,正穿越时空的阻隔,与画中人开怀畅饮。   “戴君画技果真名不虚传。观此画令我身临其境,我甚至都怀疑戴君是不是亲眼见过他们……”   “不,我当然没见过。”戴逵微笑着。   “可我知道他们的故事,他们每个人的故事……”   附录:世家简介   ·河内司马氏   魏朝,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三人有条不紊地蚕食曹氏社稷,最终由司马炎建立了一个士族的天堂——晋朝。“八王之乱”和“永嘉之乱”时,皇室成员命贱如蝼蚁,大批大批地被屠杀。虽然后来司马睿延续了晋室社稷,但皇室也沦落到任由士族摆布的地步,再难翻身。   ·琅邪王氏   中国历史上当之无愧的第一望族。在长达近千年的悠久岁月里,这一家族出过不计其数的名人,在政治、文化、哲学等领域独领风骚。高喊“老臣无状”的孝子王祥、“竹林七贤”中的王戎、清谈误国的王衍、东晋开国功臣王导、剑指国都的权臣王敦、“书圣”王羲之……这些风云人物,俱是时代的缩影。   ·颍川陈氏   东汉中期新崛起的士族。魏朝开创初,陈群推行“九品中正制”,不仅让自己成为士大夫的精神领袖,更给全天下士族带来长达数百年的巨大利益。不过,陈群、陈泰父子跟司马氏的微妙关系,使得这一家族在之后的地位大不如前。   ·颍川荀氏   荀氏的兴盛,起源于战国末期大思想家、文学家、政治家荀子,乃是名副其实的文化世家。东汉末年,颍川派是朝廷(曹操麾下)最强政治派系,荀氏大佬荀彧则属这个派系的核心。荀彧死后,家族成员迅速向司马氏靠拢,臭名昭著的佞臣荀勖在西晋早期权倾朝野。“永嘉之乱”后,荀藩、荀组发展成半独立性质的割据势力,而后归附东晋。可无论时局如何,颍川荀氏在文化领域的领导地位始终未曾动摇。   ·颍川钟氏   东汉末年到魏朝开创,钟氏大佬级人物——钟繇的权势可以说是骤然跌落,钟繇的儿子很快变成司马家族的坚定盟友。不过由于钟会谋反,钟氏虽依旧繁盛,但在史书中的出镜率也大幅降低。   ·谯郡曹氏   众多史料表明,东汉末年的曹氏并不属于文化世家,但也绝非寻常寒门,严格地说,应该算有点家底的豪族。曹氏在乱世中像暴发户般崛起,终于开创了魏朝,然而却只经过两三代人便急剧衰落。好在晋武帝司马炎宽宏大量,曹氏最后沦为前朝贵胄。   ·谯郡夏侯氏   跟曹氏同乡、联姻、携手打天下的铁哥们儿,这些因素让夏侯氏成了魏国“准”宗室。早期的夏侯氏尚武不尚文,由此培养出夏侯惇、夏侯渊这两个大名鼎鼎的军界牛人。但后来,大概是由于夏侯氏一心想往文化人堆里钻,他们放弃了尚武的传统,曹叡就连想提拔个能带兵打仗的人都找不出来。反倒是出了个跟司马氏死扛到底、名声响彻魏晋的玄学领袖夏侯玄。最后还是夏侯渊的曾孙女夏侯光姬比较给力,生出个东晋开国皇帝来。   ·太原王氏   从东汉末年司徒王允刺杀董卓时起,这一家族便在史书中留下了名。魏朝时,王淩、王昶兄弟是魏吴接壤两大主战区的最高军事统帅。但后来,王淩走上一条不归路,王昶则带领家族走向繁荣兴盛。西晋伐吴战役中,王浑为统一天下做出了巨大贡献。不过,由于太原王氏跟匈奴王刘渊的黑背景,家族一度沉沦。直到东晋中期,王坦之联合谢安跟权臣桓温周旋,保住了东晋社稷,太原王氏才再度崛起。   ·河东裴氏   早在汉魏时,河东裴氏便是名门望族。西晋初,裴秀改制五等爵,家族实力飙升。元康年间,裴与贾模、张华分管朝政,让西晋进入一个相对平稳的时期。“永嘉之乱”后,河东裴氏多留在江北,唐朝时再度达到鼎盛,直到明清才逐渐平淡。   ·高平郗氏   郗氏本属二三流士族。“永嘉之乱”后,郗鉴沦为流民帅发展实力,而后终于抓住机会跃升东晋重臣,并与琅邪王氏结为政治盟友。自此,郗氏开始进入兴盛。东晋中期,郗愔、郗超父子在皇室和权臣桓温之间玩政治对冲,以图保全家族。多年后,东晋灭亡,朝代更迭,郗氏后人最终押错了宝,致使家族日渐没落。   ·颍川庾氏   庾氏是魏朝新兴起的士族。西晋时,庾纯与任恺联手对抗贾充,后以失败告终。东晋时,庾亮帮司马绍剿灭了最强权臣王敦,而后,颍川庾氏成为琅邪王氏的头号政敌,并一度把王导压得抬不起头。东晋中期,庾氏大部分族人被权臣桓温屠灭,从此一蹶不振。   ·陈郡谢氏   谢氏本是魏朝新兴的小士族,直到东晋中期,通过皇太后褚蒜子的关系才渐入佳境。随后,谢安跟桓温百般周旋,维护东晋社稷与其他各家利益。淝水一战,谢安、谢玄叔侄挽救了东晋王朝,陈郡谢氏的声望达到巅峰,成为与琅邪王氏比肩齐名的望族,人称“王谢”。   ·谯郡桓氏   魏朝时,桓氏因为跟曹氏同乡,家族势力飙升。正始年间,义士桓范受曹爽牵连被诛,桓氏几近灭族。东晋中期,桓温崛起成为新一代权臣,然而,桓氏始终难以融进一等士族之列。桓温死后,公元403年,桓温的儿子桓玄灭了东晋,开创桓楚王朝。不想桓楚只存在一年多就被刘裕灭了,东晋得以复辟。又过了十七年,到公元420年,刘裕迫使东晋最后一位皇帝——司马德文禅位。自此,历史进入了南北朝时期。   ·弘农杨氏   有“四世三公”之称的弘农杨氏始自西汉。东汉末年,杨氏备受曹操打压,家道中落。西晋时,杨氏一连冒出两位皇后——杨艳、杨芷姐妹,外戚“三杨”权倾朝野。可没多久,“三杨”俱被贾南风诛灭,杨氏再度没落。“永嘉之乱”后,杨氏留在江北繁衍生息,二百年后,杨氏后人杨坚开创了隋朝。   ·泰山羊氏   毫无疑问,羊氏家族在魏晋时代是相当成功的。单就羊徽瑜嫁给司马师来说,这么硬的背景就足够羊氏躺在床上兴盛至少大半个世纪。不过,羊氏能流芳千古,恐怕还要归功于名将羊祜完美的品格。另外,被五废五立的传奇皇后——羊献容的故事更是引人遐思。   ·太原郭氏   郭氏押了两次宝。第一次,郭淮死抱司马懿大腿,让家族在魏朝惊涛骇浪般的政治环境中得以繁盛。第二次,郭槐嫁给贾充,让家族在西晋得以壮大。可不承想,因为贾南风的败亡,郭氏最终还是走向了没落。   ·范阳卢氏   东汉末年,经学家卢植成为开启这一名门的鼻祖。魏朝时,卢毓是司马家族坚定的政治盟友。西晋时,卢志一心想把半傻子司马颖雕琢成器,最后功败垂成。“永嘉之乱”后,范阳卢氏多留在江北,一直到唐朝仍兴盛不衰。   ·琅邪诸葛氏   三国时期,诸葛氏分散在三个国家。蜀国诸葛亮,吴国诸葛瑾、诸葛恪,魏国诸葛诞的故事不仅充满了传奇,更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他们各自国家的特点。而琅邪诸葛氏在东晋兴盛,很大程度是由于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的奶奶——诸葛太妃。   ·吴郡陆氏   “吴郡四姓”之一,以忠著称。半个多世纪以来,陆氏家族始终灾祸不断。陆逊被孙权逼死;陆抗、陆凯郁郁而终;陆凯全家遭流放;陆抗两个儿子——陆晏、陆景在王濬伐吴时战死,另外三个——陆机、陆云、陆耽则卷入“八王之乱”,被司马颖处死。然而,陆氏虽屡屡重创,却一直稳居江东声望最高的名门之列。   ·吴郡顾氏   “吴郡四姓”之一,以厚著称。沉默寡言的吴国第二任丞相顾雍才死了一年,他的两个孙子就被孙权流放,顾氏家族遭受巨大打击。西晋末年,顾荣作为帮司马睿稳定江东局势的一杆大旗,终于为东晋王朝的建立奠定了基础。   ·吴郡张氏   “吴郡四姓”之一,以文著称。由于张温很早便打了酱油,这一家族也就淡出了历史舞台。   ·吴郡朱氏   “吴郡四姓”之一,以武著称。和另外三家一样,三国时期的朱氏也是饱受迫害。大佬朱据因卷入“南鲁党争”遭受飞来横祸。朱异又被诸葛恪压制,最后死在宗室权臣孙手里。晋朝时,这一家族鲜有杰出人物。   ·牛氏   或许,东晋皇帝个个都该姓牛……    本书由【春风拂槛露华浓】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