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第二嫡出 作者:果木子 从童话故事到宅斗小说,很多很多的女主都有一个恶毒的继母。 她们居心险恶、蛇口蜂针,惯会捧杀继子、欺压幼女。 苏浅以前在看这些文时也每每恨得咬牙切齿而又心有悸悸,因此,当有一天悲催的发现自己也加入了穿越大军后尚在惶恐的她第一件事便是先确认这身体的亲娘还在不在.....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苏浅长长吁出一口气,安心的躺回了被窝,有娘的孩子像块宝嘛,她就悠闲的当块“宝”不就行了? 不过很快她悠闲不起来了,因为她发现,她的亲娘却正是别人眼里讨人嫌的“坏坏继母”.......而日子也不像她想象那般“作威作福”。 ——呃,苏浅捂脸,穿越太纠结,咱还是吃死算了......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前世今生 主角:郑明玥(苏浅) ┃ 配角:很多 ┃ 其它:男配我很爱 【编辑评价】 穿成五大姓氏之一的郑氏嫡女,明玥原本只想安心的做个吃货。但她这嫡出却是个“第二嫡”,前面尚有三个嫡妻所出的姐姐和哥哥,原来她是继室之女。动荡的朝代,身在即将没落却又自恃尊贵的世家,女主以继室之女的身份用不同视角展现一场内宅争斗。本文情节跌宕起伏,人物性格鲜明,异母兄妹之间的感情以及他们的成长是本文一大看点。 ==================   ☆、第1章 无意   大周成业四年。   农历二月,虽已是仲春,然地处北方的燕州城一早一晚还颇笼着几分春寒,不过郑府里有些爱悄的丫头已经悄悄脱下略显臃肿的棉衣,换上轻薄的春裳。好在此刻已接近午时,金盘正照,风儿也柔和不少,那些咬牙硬挺的丫头们终于暗暗舒展身段,绽出一个自认为最得体好看的笑来。   日光里,龚嬷嬷穿着酱色暗纹的褙子端着手走在去往厨房的青石路上,过往的婆子、丫头们见了无不或恭敬或谄媚的笑着打招呼:“龚妈妈,这是往厨房去呀?还劳您亲自来了.......”   龚嬷嬷微昂着头,期间偶尔扯下嘴角算是回应,直至进了厨房的院子方顿住脚步,园中两个正挪着菜缸的婆子见了她忙停手见礼,龚嬷嬷受了礼也不言语只立在院子中央轻咳了声:“刘蒙家的,老太太的午饭可准备得当了?”   厨房里忙跑出来一个系着蓝花围裙的婆子,一面腆着脸笑一面快步走至龚嬷嬷跟前:“哟,怎么是嬷嬷亲自来了,都好了,正要让人送过去呢。”   龚嬷嬷搭了她一眼,抽出帕子扇了扇面前并不存在的烟尘,眼瞅着里面又出来了一个二十六七岁,模样颇齐整的媳妇子,这才对着那媳妇开口:“好了便差人送来,今儿早上老太太起得早,这会子有些乏了,吃罢午饭要歇午觉的。”   刘蒙媳妇答应一声,也不管龚嬷嬷板着的一张脸,过来就挽了龚嬷嬷的手:“正巧是嬷嬷亲自来了,我这心里正拿不准呢,前儿个得嬷嬷提点说老太太想吃“白鱼汁唇”,今儿特意让厨房做了这道菜。只是嬷嬷也知道,这白鱼汁唇是地道的闽地菜,咱们这些厨娘都是北方的,也只是听说过具体的却没真吃过,又让人专去打听了做法,也不知做的对不对。嬷嬷您见多识广必是尝过的,还请先帮着把把关,咱们这菜才敢上桌呢!”   龚嬷嬷瞅着刘蒙家的笑了笑,不好说她实际上也没吃过,便跟着她进了厨房,嘴上道:“就你想得周全!”心里却想这邓昆家的倒真是小心,这丁点儿的事也要将她拉上,若不是真谨慎就是真难缠了,龚嬷嬷想到她每月“孝敬”给自己的银钱,心里突然有一瞬间的不舒服。   不过这也就是一闪念的事儿她们已进了厨房,龚嬷嬷在专有的一张方桌上一一看过去:荤菜是明虾玉菜、脆皮五香鸡和藕肉莲蓬,时鲜的素菜有马头兰炒春笋、呛拌豆苗、蚕豆滑菇,芙蓉莲子,还另有四样精致小酱菜,主食有米饭、胡麻饼、金枣糕、肉松小锅贴,还有一窝蟹粉羹,一旁单另放着的,正是她点的“白鱼汁唇”,一边的厨娘已经用小碗单盛了给龚嬷嬷鉴尝。   这菜的主料是鱼唇,又加了精选的大排,后期用砂锅小火细细煨了一个多时辰,上面撒的少许腊肉丁儿色泽鲜艳、红白分明,瘦肉咸鲜有嚼劲,肥肉香而不腻,而鱼唇更是香滑软糯,汤汁奶白绵绸。   一入口,龚嬷嬷便觉其味甘美醇,回味无穷,不禁在心里赞了赞,又见卖相极好,想来老太太见了就是瞧着这模样也会尝上一口,因便淡淡点头:“还过得去,老太太若喜欢会记得你们这份心的。”   几人忙道不敢,龚嬷嬷也不多停,让刘蒙家的叫了两个丫头来将饭食装盒,好跟了她往老太太那里去。   刘蒙媳妇吩咐丫头们仔细装好,自己则拉着龚嬷嬷站到一旁,轻声道:“今儿一早得了只鸭子,不是什么稀罕物就是娘们儿几个的一份心,我早早吩咐人炖上了,一会子连带这菜一并给您送屋去。”   龚嬷嬷目视着前方,听了这话眼都没眨一下,直到看着俩个丫头摆装妥当她才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你们有心了。”   说罢,率先出了屋,刚走到院门正碰见了二夫人那边来取午饭的于嬷嬷,二人眼神一搭,于嬷嬷只来得及问了声好便忙让了路,之后便陆续有各房的人来取午饭,过了好半晌厨房的院子才安静下来。   先头那婆子便拽了刘蒙媳妇说话:“你方才也太小心了些,这搁在龚嬷嬷心里八成要觉得咱们不知好歹,芝麻大点儿的事都要拉上她,多信不过似的,回头心里再存个疙瘩在老太太跟前儿随便使个绊儿,咱这好容易挣来的差事不就.....你知道厨房这一块有多少人巴巴地盯着呢!”   刘蒙媳妇眨了眨眼,声音微微拔高:“婶子这话不对,老太太的事哪有小事!我们自得万分谨慎才是。”   那婆子忙忙在她胳膊上虚拧一下,骂道:“作死呀,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刘蒙媳妇就撇了撇嘴,四下扫了一眼冷笑道:“婶子真当那道菜是老太太点名的呀?我暗下里问过三夫人了,三夫人压根儿就没听说。我估摸着八成是龚嬷嬷自己想在太太跟前讨巧呢,这才想出这道菜来,今儿老太太若喜欢,自然是她的心思她的功劳,老太太若不喜欢一并都推到我们身上就是了!我今儿就是想告诉她趁早别动那心思,她跟咱们呐都是都是连在一处的,要想扒得清先想想咱们每月孝敬她的“好处”再说!”   那婆子被她说的连连点头,不禁打趣起来:“怪道三夫人无论如何定要将你弄进来,果然不是个善茬儿!”顿了顿却还是软音儿劝说:“不过她如今正是老太太跟前儿的红人,打前几年起又管着老太太院子里的事,该敬着的时候还是要敬着的。咱们这回将二房那边的人顶了出去,那边正气儿不顺呢。三夫人眼下怀着身子,可不能让她太操心。”   “我有分寸的,婶子放心吧”,邓昆媳妇敛了神色笑说,停了一会儿又亲自上前将小灶上煨着的一个沙窝端下来:“好了,估摸着三夫人这会子也用完饭了,正好喝些这米露山楂汤消消食。这两天一直念着这口,婶子快送去吧,不可假手他人了。”   “都说酸儿辣女,三夫人这胎定是个哥儿!”那婆子一面将手用力擦了两把一面高兴地说。   刘蒙媳妇“啧”了一声,那婆子忙轻拍自己的脸:“少说话、少说话,我这就去”,说罢满脸笑容的往三房院子去了。   却说龚嬷嬷这边领着丫头进了老太太王氏的松菊堂,远远就听到屋子里传出的阵阵笑语声,她瞅了眼打帘的小丫鬟,看她无声的伸了三个指头便知晓是三夫人在里面,龚嬷嬷便让丫头们往西梢间去摆饭,自己则整衣进了东间。   东梢间朝南的大炕上,正做着身穿黛色如意纹锦缎大衫的王氏,虽然已四十有六,但自其白皙的皮肤和浓密的头发可看出其保养的极好。   炕边紧挨着她立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女,着窄袖浅粉短襦、鹅黄半臂,束粉蓝色海棠花高腰襦裙,俏丽雅致,正是养在王氏身边的嫡长孙女郑明珠。   一旁的圈椅上坐着位二十多岁的少妇,体格丰腴,微微隆起的小腹显示着她正身怀麟儿,此刻正拿了帕子掩着嘴笑。   龚嬷嬷轻手轻脚的进了屋便也见礼:“三夫人来了。”   王氏见她进来便招手笑道:“你快看看这馋嘴儿的猴儿,不早不晚,我这的饭菜一要上桌,她闻着味就来了。今儿不要摆她的饭,要她在一旁馋着才好。”   三夫人便作势站起来蹭到王氏跟前耍赖:“那媳妇可不管,反正要是没的吃,我便赖在母亲这里不走了,谁让我总是吃着母亲这里的饭香呢!”   几人说笑的功夫龚嬷嬷已伺候王氏下炕穿鞋,王氏便一手拉着三夫人一手由郑明珠扶着往西稍间用午饭。   那道白鱼汁唇果然得了王氏喜欢,竟比平日多吃了大半碗饭,龚嬷嬷看着放下心来。饭罢,三夫人抚着肚子笑:“我就说母亲这里的饭菜香,您看我都吃撑了,今儿真是沾了母亲的福,解了回闽南菜的馋。”   “你们快听听这没良心的,巴巴地跑来蹭饭吃完还要怪饭太香撑了她,这不是过河拆桥是什么。”王氏点着她的头佯骂道。   三夫人只管抿着嘴笑,一副亲昵模样。   王氏又转头看着龚嬷嬷,语气有点感慨:“是你想出了这菜吧,好似是我多久前提过一嘴,自己都忘了,难为你还记在心上。”   龚嬷嬷还没答话,就听见三夫人的声音:“这么体贴周到的心思,除了龚嬷嬷可没旁人了。儿媳惭愧的很,虽见入了春母亲食欲有些不振,可心里干着急,最多也只知道吩咐厨房仔细再仔细,却不知变着法的想些母亲爱吃的菜.....”,说着不安的绞了绞帕子。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顾好你自己个儿就是了,你还一日两三趟的陪我来说话,你的孝心我都知道的。”   龚嬷嬷暗暗瞄了三夫人一眼在一旁低声顺话:“今儿这菜奴婢也只是那么一想,也是厨娘得力,听说昨儿就试验了,想来记着三夫人的嘱咐,味道错一丁点儿也不能马虎,因此到今儿才敢上桌。”   厨房的人是新换上来的,这王氏也知道,前阵子三夫人刚怀身子,挑嘴挑的厉害,总是吃不下什么东西,有天厨房的人不仔细三夫人还吃坏了肚子,偏厨房的人还扯皮,三老爷心疼的跟什么似的,跑到老太太跟前念了半日的经,老太太心疼儿子,也心疼三夫人肚子里的小孙儿,一气之下命将厨房的人都换了一茬这才罢了。   此刻听到龚嬷嬷如此说便道:“她们也有心,回头都赏。”   龚嬷嬷答应着就感到三夫人笑盈盈看了她一眼,让她意外的是这眼神中没有她以为的讽刺或警告,满满的竟都是和善和笑意。   龚嬷嬷心下一动,突地感觉三夫人此举隐隐有着拉拢之意。   亲自伺候着老太太歇了午觉之后龚嬷嬷才回到自己的住处用午饭,桌上果然有着一小锅老鸭汤还有方才剩下的鱼唇,龚嬷嬷挑了挑眉,由小丫头伺候着用了午饭,之后将小丫头打发出去,一个人静静地歪在自老太太房里淘换下来的半旧藤椅上养神。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门帘一打,小丫头进来轻声道:“嬷嬷,二夫人院里的于嬷嬷来了,说是想跟您讨几幅鞋样子。”   龚嬷嬷的针线功夫一顶一的好是全府皆知的事,她撩开眼皮往外扫了一眼:“让她进来吧。”   须臾,先前在厨房院门口同她打过一个照面的于嬷嬷便挎着个小篮进屋了,小篮用青布盖着,微微露出一角,可见里面彩色的针线。   “打扰您午歇了”,于嬷嬷轻声道。   龚嬷嬷坐起身,于嬷嬷忙将小篮往桌上一放,往外环顾了一眼便上前扶她微微冲着篮子仰首:“您点点。”   一层针线之下,用麻布围起的小篮里静放着一方小木盒,龚嬷嬷上前打开,二十两银子,一文不少,她便轻轻将盒子盖上。只听于嬷嬷又道:“过阵子二老爷要往山东去一趟,有意要带上长兴去见识见识呢。”   龚嬷嬷眉目一展,长兴是她的大儿子,如今在外院当差,管着车马调配,二老爷若是有意提拔那自然是好事,当下勾出个笑来:“替我谢谢二夫人的情儿,我记下了。”   于嬷嬷一笑:“瞧您说的,这也是长兴自己长进,再说,咱们来日方长的,不说这个。”   龚嬷嬷也便不再说,眼见她神色中略微有些闪烁,便问:“可是还有事?”   于嬷嬷搓了搓手,有点不自然的答道:“方才过来的时候,走得急,和打院前过的庆婆子撞了个结实.....。”   龚嬷嬷眉心一皱,指了指挎篮:“她瞅见里面的东西了?”   于嬷嬷摆摆手,但声音有点没底气:“应该没有,她撞到我时我拼命护着来着。”   龚嬷嬷闻言立即眼神凌厉的瞪了她一眼。   ——平常的几样破针线有什么可护的!?除非里面有啥见不得人的东西.....那庆婆子就算什么都没看见也不免会起疑!这于嬷嬷估计也是事后回过神来觉醒自己当时的不妥,这会子来找自己拿主意了。   龚嬷嬷沉吟了一下,实际上,在她的心里根本没把这庆婆子当颗葱。   这庆婆子是长房七姑娘的奶娘,为人绵软懦弱,最是怕事。   龚嬷嬷料定她九成九是不敢把她自己都没弄清楚的事往外说,就即便是偷偷跟她的小主子说了,那七姑娘一个五岁的小孩子懂个什么!更遑论七姑娘自前些天病情好转之后就傻呆呆的,比以前更加不受老太太待见了。   不过这想法在她脑袋里转了一圈,她旋即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于是她板着脸对于嬷嬷道:“那庆婆子又不傻,心里定是要起疑的,你先让人暗里看着,有什么动静再报于我。”   顿了一顿,她低低叹口气,自言自语似的说:“再有个把月就到清明了。”   ☆、第2章 正主   于嬷嬷心里一灵性,听懂了这话的意思。   清明时节长房的两位少爷定是要回来的,想来有的闹呢,那会儿想在庆婆子身上寻个错处,怕是根本不用她们动手。   “那咱们......”于嬷嬷迟疑着,想听个准话儿。   龚嬷嬷垂着眼皮没看她,语气有点儿冷淡:“做人情的事我向来不爱往前凑,但躲不过的能搭把手还是得搭,毕竟事情都是有来才有往嘛。”   正是这个理儿!   于嬷嬷心中一定,又说了几句话,见龚嬷嬷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应两声,她自己也不便多留便即告辞去了。   龚嬷嬷眯着眼睛咳了一声,心中自有一番盘算。   照理说,大姑娘郑明珠与两位少爷还有七姑娘郑明玥同是长房的嫡出子女,应是相亲相爱才对,实际上也确实相亲相爱,只不过是前面三人,却与七姑娘没甚关系。   只因这三人才是一母同胞,而七姑娘是后娶进门的邓氏所生。   其实仅是如此也没什么,原配早逝娶继室进门原是常情,孩子们与继母之间一时不能相亲也是惯有的,不过这个问题在长房这里尤其严重就是了。   纵然有这样那样的缘由,但龚嬷嬷今儿个敢提点于嬷嬷那一句,归根结底在于她深深明白一件事:老太太不喜邓氏。   原因他们这些府里的老人自然都知底。   郑府里除了老太爷、老太太外共有三房,以前长房的大老爷郑佑诚是最得老太太心的,他娶的原配夫人小王氏是老太太自娘家千挑万选出来的,这小王氏也争气,进门第二年就给大老爷生了一对龙凤胎,就是如今的大姑娘郑明珠和二少爷郑泽昭和,之后又生了四少爷郑泽瑞,真真把老太太喜得眉眼开花。   只可惜福满生亏,四少爷瑞哥儿出生后小王氏便隐隐现了气血不足之症,拖了大半年光景终是回天无力,撒手而去。   老太太悲痛过一阵子后,决定从娘家那些新茬儿的女孩子里再选一个出来,一来好拿捏,二来总归是血亲,进了门也不至于亏待了小王氏留下来的三个孩子。王氏自己一心想的好好的,谁知一向可心的大儿子却举了反对牌,郑佑诚沉默着不同意王氏的安排,并且已然自己看好了一门婚事。   儿子主意正也就罢了,王氏忖度着若他看上的是哪个名门闺秀也还尚可,结果一问之下不过是个富贾人家的女子,托着先帝大开恩科的福,其族里出了个秀才,前年这女子的哥哥不知烧对了哪路香,竟中了举子,邓氏一门便觉自己也可堪称书香门第了!   王氏出身名门世族,虽现今早已不复当时之势,但打心底里看不上这等毫无底蕴的人家,自是不许,但一向少言的儿子却对她游说了两个多时辰。   这不但没能劝成反将王氏气个够呛,觉得儿子如今真是大了,竟对自己也忤逆起来,气的闹了三天绝食。郑佑诚便在王氏院子里连跪了三日,但对婚事却是硬不松口,最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说动了老太爷,老太爷一锤定音的将婚事给定了下来。   王氏气的差点没吐血,自此,娘俩的心结便种下了。   邓氏进门后,王氏没少给她立规矩、穿小鞋,这邓氏也是个刚硬性子,因此婆媳间的摩擦自然也没少了,直到后来邓氏怀了郑明玥之后才稍稍好了些。   按说邓氏进门后便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他们也理应养在邓氏房里。但老太太却以邓氏没养育过孩子照料不周全为由将三个孩子养在了自己跟前儿,当然,王氏说这话的语气完全不是商量,而是告知。   是时二少爷昭哥儿已快虚七岁,到了开蒙的年纪,老太爷没有单另往府里请西席,而是坚持将他送到了大儒范先生处,老太太也是知晓范大儒的名号的,并不是什么学生都肯收,昭哥儿能入他的眼确是幸事,因此虽心疼却也让他去了,今年过完年瑞哥儿与二房的慕哥儿也到了年龄,便随着哥哥一同去范先生处听教,不过能不能进了书院怕是得到清明之后才知晓。   想到这几位哥儿都要回来,龚嬷嬷的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震。   老太太不喜邓氏自然也怎么不待见七姑娘,更因怕大姑娘郑明珠念及自身伤心,故而平日里从不多看一眼、多问一句,今儿这事退一万步的说她真告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怕还不能信呢!   念及此,龚嬷嬷嘴角微翘,瞅一眼香钟燃的差不多了,脚步轻快地往前院正房去伺候老太太起身。   …………………………………………………………………………   而两刻钟前,两位嬷嬷嘴里所说的七姑娘郑明玥却正对着一碗八宝疙瘩汤露出满足的表情。   “姑娘,您还吃呀,这已经是第三碗了.......”站在一旁伺候的红兰拖着长音儿道。   郑明玥偏头幽怨的看她一眼,然后,坚定的又送了一勺子进嘴。   吃东西有助于缓解穿越后的不良情绪,苏浅第一百四十一次的这般告诉自己。   果然,又是一碗见底之后,她舒服地打了一个小饱嗝,感觉全身都暖和起来,看一眼被她扫荡过的小餐桌,苏浅觉得自己做得不错,将浪费减至了最低,于是她在另一个小丫头青楸的搀扶下,蹬着两条小短腿下了椅子准备爬到床上去挺尸。   呃.....貌似吃得有点多,大脑供血不足,困劲儿上来了,吃饱喝足好睡觉这句话说得真是太对了。   “姑娘....!”红兰叫魂儿一般的声音在她身后委屈的想起:“您就不能走上几圈再歇午觉嘛.....”,您看看您那小肚子都撑成什么样儿了哟!   这一个多月以来,她家姑娘的胃口好的出奇,也不挑食了,也不爱闹脾气了,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再就是对着窗外还没发芽的海棠树发呆,偶尔还会发出一声不符合她年纪的叹息.......哎哟哟,这病明显是还没好彻底呀,药可不能停!红兰决定等会儿她娘回来就跟她好好说说这事。   小丫鬟这里满腹的愁绪,殊不知她的小主子也好不了多少。   郑明玥摸着自己撑的圆滚滚的小肚皮,心中涌起一阵悲愤。   你知道一个吃货被饿死时的心情么?   ——那简直是一种羞辱。   想起这个她就不禁想蹦起三尺高,然后指天大骂:你丫真当谁都想穿越啊?   呜呜呜.......   作为一个在国考的道路上奔驰了三年并且终于成功考进自己理想机关的人来说,这个时候让她穿了......呵呵,人生他真的是很奇怪啊!!   .....好吧,这事也不能全怪老天爷,其实一开始苏浅对于国考根本没什么心思,她现在一样上班挣钱,为嘛偏要考神马公务员?光是看看那报考人数她都觉得头疼。   可是老妈每天在耳边念叨说什么公务员才是最适合女孩子的工作,又稳定又正经,听得苏浅一个激灵跳起来反问老母上:“娘哎,俺的翻译工作咋不正经了?”   母上大人在此事上面没有拿出充分有力的论据,最后只好动用了绝招:“考公务员和相亲,二选一!”   苏浅的气势立即降了八度:“好吧,我、我选第一条,条件是亲娘啊你不要再拿第二条说事了。”   亲娘立即露出一个伤心万分表情,苏浅只好举着双手一头扎入了国考大军。   第一年她纯属跑龙套,没考上系属正常,可第二年依旧榜上无名苏浅那脸皮就有点发红,这同时强烈地刺激了她羸弱的征服心理,于是苏姑娘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真不信你那个邪了!   不过这个时候她碰到了人生中第一朵桃花,当小伙子红着脸跟她告白的时候苏浅觉得她家母上大人真是太低估自己闺女的魅力了,咱还用得着相亲么?有送上门的啊!   不过三个月后送上门的不止只有帅小伙一枚,还附送大红请柬一张。   苏浅顿时有点蒙:“那个.....我这段时间有、有点忙.....。”   小伙子一副心痛万分的表情看着她:“苏浅,你也别伤心。实话跟你说吧,跟你表白那天我跟另外一个女生也说了同样的话,不过她第二天就答应了我,我也曾经非常非常的纠结,真的。但我家里人觉得她是公务员,工作好,人也不错......所以我不得不忍痛做出这个决定希望你能理解并祝福我们。跟我一样好的男人虽然少,但也还是有的,你别难过,如果实在忘不了我,大不了以后.......。”   妈蛋!苏浅终于忍无可忍抄起桌上一缸子水冲他泼过去,什么玩意儿!   这件事对于苏浅的刺激虽然不甚严重但也不能忽略不计,于是这之后苏老太太便常常看见顶着一头稻草手捧公务员指定教材的女儿游荡,对此,苏老太太表示,爱情催人奋进呐。   似乎是应了那句“情场失意职场得意”的话,苏浅第三次终于自千军万马中杀将出来,她顿时有种出了口恶气的感觉。   作为庆祝,无比放松的苏浅决定奖励自己一次国外游,再然后,在那个“天涯之国”,她悲催的遭遇到了地震........   如果她立时丧身在这场地震中也就罢了,可她命大的活了下来,这本是不幸中的万幸,可后面万分之一的不幸却又发生在了她身上——救援队员太忙,没有发现她。   苏浅欲哭无泪,坚持了不知几个日夜后哑了嗓子的她又渴又饿、又渴又饿、又渴又饿.....于是最后,她被饿死了。   羞辱啊,这是对于一个吃货最后的羞辱。   而此刻,变成了小胖丫儿的苏浅回想自己那短暂的前生她只想说: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国考过了,人却没了。   ☆、第3章 亲疏   明玥脑子里迷迷糊糊跟电影快进似的,也没睡实,眯了一会儿便醒了,睁眼瞅着帐顶发呆,眼角余光透过帐子看见有人影晃动,她爬起来问:“是奶娘回来了么?”   稍过了片刻才听见外面的人答应了一声,紧接着有小丫头帮她打起了帐子,红兰嘟着嘴跟庆嬷嬷来到床前,庆嬷嬷遣了小丫头,自己亲手拧了块热帕子,一面轻轻给明玥敷着脸一面道:“把姑娘吵醒了吧。”   明玥圆圆的小身子靠在奶娘怀里,小脑袋摇晃着:“不是,我刚刚梦见了糖醋丸子,正要吃就看见红兰使劲儿瞪着我,我一吓,就醒了。”   庆嬷嬷不禁“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红兰却是直跺脚,委屈的叫道:“姑娘,您竟会欺负我。”转而又向着庆嬷嬷叫冤:“娘,你不知道今儿午饭时姑娘吃了三碗八宝疙瘩汤!四个豆沙包,这还不算大半碟的鸡丝、脆笋、酱黄瓜......”   红兰是庆嬷嬷的大女儿,又比郑明玥长了几岁,性子也爽利,眼下稳坐贴身丫头一职,所以平日里跟小主子说话要随意一些,用她自己的话说“姑娘是她看着长大的哩”,七姑娘出生的时候她都已经是四岁的大孩子了呢。   明玥听她这样说也不觉得如何,反而有些得意的朝着奶娘眨了眨眼睛,庆嬷嬷将帕子递给红兰,疼爱的摸着明玥的头:“老话说的好,能吃是福,善吃是智。咱们姑娘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才能长得高长得好啊。”   明玥大力点头,表示赞同,当然她最赞同的还是那句“能吃是福”。   红兰却表示很忧伤,她瞅瞅明玥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又看看她挺翘的小鼻子,怎么看怎么是个一等一的美人胚子,可再往下瞧见那胖乎乎的小胳膊和圆滚滚的小身子,她又咧了咧嘴,若是还照目前这个吃法吃下去......她蓦然有一种在自己的服侍下天鹅即将变肥鹅的负罪感。   忧伤,真是太忧伤了。   一旁的庆嬷嬷还在搂着明玥继续说话:“咱们玥姐儿呀只要健健康康的长大,以后再嫁得一个好人家,不劳心费力,和和美美的,奶娘就放心啦。”   这大概是天下父母们最平实的愿望,不过,明玥眨巴着大眼睛,心里想奶娘你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说什么嫁人的话真的确定她能听懂么?倒是对红兰说能起点作用。   偏头一看红兰果然微微脸红,于是明玥打算装一把无知,但她装的颇为心虚,所以说出来的话有些磕巴:“嫁、嫁人是什、什么啊?有好吃的吗?”   听庆嬷嬷“哎呦”笑了一声,明玥赶紧转移了话题:“奶娘见着大亮哥哥了罢,东西他吃了么?喜欢么?”   大亮就是那个被明玥抢了亲娘奶水的倒霉娃,比明月大不了几天,昨儿明玥站在镜子前看见自己白白胖胖的模样,便无端生出几丝歉疚来,于是寻摸来不少好吃的叫庆嬷嬷带回去,抚平一下大亮奶水被抢的小创伤。   “承姑娘惦记着,那皮小子好得很!姑娘赏的东西他哪里有不喜欢的,高兴地撒了欢儿啦。”   “喜欢就好”,明玥的小愧疚淡去,便又眯上眼睛昏昏欲睡,听见庆嬷嬷在身后有些犹豫的声音:“姑娘,今儿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么?要是有......我便打发人去老太太那报一声,老太太向来疼惜姑娘们,定会免了这几日的请安。”   明玥听得模模糊糊,不由坐起来转身看向奶娘:“啊.....啊?”   庆嬷嬷似有点心不在焉,与明玥对看了一会儿才要说话,却听见一直静立一旁的邱养娘轻咳了一声,明玥和庆嬷嬷不由自主的都朝她看过去,邱养娘目光无澜,坦坦然的朝她们看了回来。   对视半晌,明玥和庆嬷嬷败下阵来,各自转回了目光,庆嬷嬷低着头却不再提方才的话,明玥也清醒过来。   邱养娘这才上前两步,淡淡的说到:   “姑娘若是哪里不适,当让人去请了大夫来,大夫看过自会有人报于老太太。只是几日前大夫才来,断定姑娘已全然好了,当然偶有头疼脑热倒也马虎不得,但若只是姑娘睡得迷糊了,——那醒醒便好。回头叫人嗤笑这院子里的下人一惊一乍,病迷不分还是小事,若被人歪成姑娘有心装病不去请安那便是罪过了,我们如何受罚都当得,可夫人和姑娘可担不得这“不重孝道”的名头。”   邱养娘这一番话说的冷冷清清,庆嬷嬷却听得直冒汗。她原不是个胆子大的,方才在龚嬷嬷院门前撞上于嬷嬷时,虽不知晓这二人之间有着什么暗里往来,但看于嬷嬷当时的神色也明白这一撞绝非好事。   她想起龚嬷嬷平时的手段,一时心乱如麻,又不敢找人胡乱商量,这才想不若姑娘找个借口这些日子不去请安,这样就不必碰上龚嬷嬷,过几日她瞅着没什么动静,兴许就把这事给忘了。过些日子,等夫人回来了,又再说吧,其他的,她倒真没想。   这会子叫邱养娘这么一说,她惊吓之余倒灵性了一下,中午才刚刚有这事,晚上七姑娘就不去请安,这不是此地无银么?先前是忧虑自己,如此怕是要把七姑娘也算计上了。   老太太一向不怎么待见她们这院的人,若教龚嬷嬷再架个火儿......她一想邱养娘的话,脸都有点白了。   而邱养娘则没再看她,认真的转向郑明玥:“姑娘,你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   郑明玥怔怔的摇了摇头。   邱养娘并非是府里的下人,而是她娘亲专门请来的教养嬷嬷,前阵子临走时邓氏千叮万嘱要明玥听邱养娘的话,并且让其管着郑明玥房里的大小事情,郑明玥那会还糊涂着,正巴不得呢。   不过因着之前明玥屋子里的事大都是庆嬷嬷管着,后来红兰进了府,支使起小丫头来比她娘还利索,所以邱养娘来时她颇有些不忿来着,邱养娘也不在意,很多事找到她她便说了句,点到为止,找不上她她就冷眼旁观,红兰一度觉得她是个摆设。   今儿这几句话是很重的了,红兰被唬了一跳,看看自己娘亲神色惶恐,她张了张嘴,却也没敢出声。   邱养娘探身将明玥扶下床:“姑娘既然醒了,便到院子里透透气,等下开始描红吧。”   明玥点点头,她虽然也觉得邱养娘有时貌似不太敬业,但在给她讲规矩和督促描红上确是一丝不苟,她自己也不敢怠慢,乖乖的下了床。   “奶娘用过饭了了么?”明玥见庆嬷嬷仍有些愣神,便问了一句。   “啊.....我.....”,庆嬷嬷明显没有听到明玥问的是什么,在红兰又重复了一遍后才答:“还没,一时给忘了。”   “那奶娘先去吃饭吧”,明玥觉得这会儿气氛有些不对,便想私下再问庆嬷嬷,况且饿肚子是件很痛苦的事。   庆嬷嬷答应着,神色还是有些不定,邱养娘睨了她一眼:“嬷嬷今儿一早天不亮就出了门,来回折腾了这大半日也乏了,便先去用了饭也歇一歇,姑娘跟前有我,晚上请安我同姑娘一并去。”   庆嬷嬷肩膀一松,随即又有点儿被人窥见心思的窘迫,答应一声下去了。   因此在中午经过这么莫名其妙的一番后,明玥晚上去松菊堂请安甚至有点紧张,她侧头看一眼领着她的邱养娘仍旧是平常姿态又略略心安,最后她想自病好后在老太太这里也请了好几次安了,没人多理她这个泡,就又放松下来,她脑子里转来转去,眼神就有点发直,于是导致她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呆愣啦。   明玥进屋时已经有人先到了,她便晃着小短腿挨个问安:“祖母好,三叔、三婶娘好,大姐姐好,六姐姐好。”   大姐姐喊的是与她同父异母的郑明珠,这姑娘据说比二少爷昭哥儿早一刻落地,在小王氏离世前是长房里最受疼宠的嫡长女,当然如今也备受老太太疼,但亲娘不在她心里始终有几分黯然。端端正正坐在王氏身边,听见明玥问好她也只是静静看了一眼,没甚表情。   六姐姐是三房嫡女郑明霞,只比明玥大了两个月,先前正依偎在老太太身边撒娇,此刻见郑明玥来了便小脸严肃的招呼她:“上前来。”   明玥见老太太也瞅了她一眼便乖乖挪到炕前,郑明霞伸手在她手腕处圈了一下,然后惊呼:“呀,你的手腕能比我胖两圈!你快少吃些吧,撑的衣服都不好看了!你得像我一样,不然我以后还怎么带你玩啊,别人家的小姐们要笑的!”   郑明霞排行老六,上面一堆哥哥姐姐,长期处于被教育的一方,如今有了郑明玥,让她终于也可以摆摆教育别人的谱儿了,所以气势很足。   明玥默默看一眼她那比自己还粗的小胖腿,呆呆地答:“哦。”   “生了场病,倒是变听话了些。”郑明霞有些诧异的嘟囔。   “........哦。”   “除了‘哦’你不会说点儿别的呀?笨!明天别穿嫩黄色啦,不好看,穿蓝色吧,显着瘦点。”   “......嗯.....哦。”   “你......”郑明霞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心里很不顺,气的要跳脚,三夫人便在一旁道:“明霞,不许欺负你七妹妹。”   郑明霞立即一扭身钻进了老太太怀里,无比委屈的洒出了小泪花:“祖母.......”。   明玥傻眼的看着她,心说刚刚被你训的那个不是我么?   王氏一边拍着六孙女一边对明玥道:“春日里饮食要克制些,也不要贪睡。”   明玥站的规规矩矩:“哦,知道了,祖母。”   刚被郑明霞一说,听明玥又答了声“哦”,王氏也觉得浑身都不得劲起来,便也不再理她,转脸同三老爷、三夫人说起话,正这时,门帘一挑,二夫人领着三姑娘郑明薇进来了。   ☆、第4章 糖人   “我来晚了”,二夫人边走边笑。   “正是这个时辰,不算晚”,王氏温言说着。   “二嫂是个大忙人,晚一点也是为了正事儿,不像我干闲干闲的,成日腻在母亲这里,都快把母亲絮叨烦了。”三夫人摸着肚子笑的像朵迎春花。   二夫人如今管家,俗务是不少,听了这话就过来拉三夫人的手:“看你说的,我倒是指望你能帮帮我,可倒得敢开那个口呀,你如今的身子是咱们娘的心尖尖,我也是知道这时候的辛苦,可万不敢求你。娘,您说是不是?”   王氏微微一乐:“怎么就娶了你们两个伶牙俐齿的,绕来绕去合着都在我身上呢。”   二人也不说话,只都在她跟前抿嘴笑了一气。   王氏便又问:“老二呢?”   “他与同僚们有应酬,叫我跟您说一声,晚上怕是要晚些,不敢打搅您休息,明一早儿过来。”   王氏点点头,便又朝着郑明薇招手:“三丫头,到祖母这里来。”   郑明薇清清丽丽一张小脸,只是面色苍白,身形纤瘦,多走几步路便是一口气上不来就要厥过去的样子。   明玥知道这是个瓷器一般的人儿,挨不得碰不得,于是很小心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好,期间她看着三姐细细的胳膊头一次感觉自己吃得可能确实多了点儿,不过下一瞬她又想自己现在还是个小屁孩,等以后长个子了自然就会变瘦,为此那刚刚冒头的“少吃一点”的想法又被彻底打压下去。   二夫人眼波流转,在大姑娘郑明珠身上顿了顿,咳了一声就转头笑眯眯的问明月:“哟,七丫头今儿个怎么换人啦?这位就是大嫂特地给你请的教养嬷嬷吧?”   邱养娘并没有吱声,低眉敛目的冲着二夫人福了福。   明玥却是小脸微红,她有些笨拙的下了凳子,两只小胖手绞在一起显示出了她的紧张:   “二、二婶娘,怎么我没有带奶娘您也能看出我偷偷吃了糖人儿呀?我叫她带两、两只,她却只给了带了一小只,所以我不许她跟着我!可这样也被您看出来了么?二婶娘好腻害!”说着她不禁用帕子悄悄擦了下嘴角,像是生怕沾了糖没擦净,然后又怯生生的看着老太太。   她这话一出三老爷率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边笑便问:“明玥吃的糖人是个什么样儿的?”   “是头牛,还吹出了两只大犄角呢。”   “哈哈,看来小明玥最近没有好好吃饭呀,饿的都能吞下一头牛啦。”   “.......”。   先前众人都只是掩嘴低笑,三老爷这样一逗除了王氏外所有人都咯咯笑出了声。王氏自己出身名门,他们郑家也是有名的世族,是以于规矩上王氏极严,也不喜孩子们吃糖人儿一类的市井顽童才吃的东西。   但这只是王氏各人喜好,并非是什么了不得的家规,且众人瞧着明玥心虚害怕的模样实在可乐,便都付之一笑,在这笑声当中,二夫人轻飘飘略了龚嬷嬷一眼,是个安心的眼神。   王氏方才正满身不舒服,听了这话板脸冲了明玥:“你也知这事是不该的,明儿起便在房里好好想明白,等过了五、六日,你决意不碰那些东西了再来与我说。”   “是,谢谢祖母不罚”,明玥显得很有些难过。   郑明珠和郑明霞都皱眉看她一眼,显然非常嫌弃,倒是郑明薇对她笑了笑。   说了会儿话王氏便乏了,将她们都打发回去休息,明玥临走前觉得有人在看她,便朝着目光之处寻去,却是龚嬷嬷。   她忽然神来似的,用上了邱养娘的法子,茫然而困惑的直直就看了过去,片刻龚嬷嬷果然微微一笑,先行转开了目光,心里对自己的判断力十分满意:瞧着七姑娘这神情,确实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也是的,碰上这么一个只知道吃的主子,任谁也不敢乱说,因为说了和没说一样,还徒惹麻烦。   于是在龚嬷嬷的自得中,明玥迈着小短腿决定回去将余下的一个糖人也偷偷吃掉。   她走的欢快,并没有发现牵着她的邱养娘若有所思的神情。   今儿二夫人这话问得好,邱养娘想,——七姑娘也回得好。   邱养娘并非是寻常人家里出来的,在那个出过三任皇后的欧阳世家里她什么没见过,更遑论后来还在宫中教习过新人,与察言观色一道早已是她的一种本能。   中午庆嬷嬷一进屋她就瞧着那神情不对,后来又有那番话,邱养娘心里就有了底,她这段时日以来早将庆嬷嬷脾性看了个通透,料想一时也问不出个明白话,又看她忌惮着老太太这边,——庆嬷嬷还没那个资格惹到老太太跟前,约么就是管事的龚嬷嬷了。   她心里清明,可来松菊堂前却没有嘱咐明玥半句。   二夫人那话问的相当随意,并且怎么听重点都是在邱养娘身上,但郑明玥的答话却半个字也没有提她,而二夫人之后竟也没再问,甚至没再多看邱养娘一眼,显然郑明玥的某句话或者某种态度已经让她安了心。   ——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想起郑明玥方才的模样,邱养娘不禁又看了她一眼,自打进到郑府,见了郑明玥后,她就发现这个小丫头似乎只对两件事感兴趣:吃和睡,一副安天命的模样,没有丁点儿聪慧的苗头。   在邱养娘看来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若是长大之后还能一直对这两件事感兴趣那还真是心宽有福之人,世家小姐她见得多了,骄纵者有之、端庄者有之、聪慧着更有之,但能真正心宽明白善待自己的却不多见。   邱养娘并不喜欢太聪慧的,她见过太多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例子;她也不喜太笨的,一句话说三遍还转不过弯儿来,她想教都没法子教。   到她的眼里,女子还是愚一点儿的好,只要偶尔聪明那么一下,而这聪明刚刚好能保护得了自己就够了,再多,反而要自寻烦恼。   是以,明玥今晚的表现......你若说她说的是假话吧,那也不尽然,——她确实偷偷吃了糖人;可要说她全是因着这个那也不对,庆嬷嬷可不是只给她带了一个,她也不是因为这事生了庆嬷嬷的气。   可她就那样回了二夫人,既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情急和羞怯都真实自然,并且因此可以心安理得猫在房里,不去请安了。   邱养娘看着眼皮已经开始打架的小胖丫头,心想,这丫头...还算太笨。   不过尽管如此,邱养娘也察觉到明玥隐隐的总有点儿逃避意味,按说她也是这长房里堂堂正正的嫡出小姐,不必总差那么一丝底气。   在心里揣度片刻后,她幽幽出了口气,人与人之间是讲求个缘法的,本来她已经给自己置办好了养老的地方,不料她那唯一的侄子在外惹了事,当日急迫,是邓环娘的哥哥伸了援手,自己今日会在郑府,除了邓环娘出高价的三请四请之外,大部分是因着要还这个人情。   有了这份人情,七姑娘又合了她的性子,这也便是缘法之一吧。   她心里主意已定,便对着庆嬷嬷和红兰道:“你们去睡吧,今儿我陪着姑娘,日后也是同你们一起值夜。”   红兰和庆嬷嬷都是一楞,连明玥也使劲儿睁大了眼睛,邱养娘没再说什么多余的话,面上却是温和起来。   明玥受宠若惊之余困意也消了一大半,歪在床上听着邱养娘讲了半天故事之后她才明白,人家这是觉出了她的消极态度,给她慢慢做心里辅导来了。   呃.....这其实也不能怪她,小时候深受“毒苹果”的影响,一直对继母不待见,如今知道自己的亲娘是别人的继母,她心里总是有点别扭。   加上这一两个月邓氏不在她身边,还没亲近起来。   不过邱养娘的故事讲得生动有趣,明玥听着听着也就入了心。   她们这边夜半未眠,另一处也正在喁喁私语。   二老爷郑佑礼回府时已是二更天,洗去了微微的酒气,二夫人林氏又伺候着喝了一碗醒酒汤,夫妻二人便闲闲的说着话。   林氏说了几件日间小事,便话头一转冷哼了声:“母亲对明珠那丫头也忒偏心了些。”   二老爷仰躺在床上,手臂搭在额头,闻言便含糊道:“明珠不一样,几岁就没了....”他的本意是说郑明珠没了亲娘,又打小养在老太太那里,老太太自然要多疼一些,不过林氏打断了他的话:“有什么不一样的,都是嫡亲的孙女,咱们明薇还身子弱呢,更要人疼!就今儿明珠手上的那串珊瑚手钏我原也是见过一回的,那么好的东西我原想等明薇订了亲老太太填妆时我厚着脸讨上一讨,谁成想转眼就戴到了明珠手上......。”   她说到这里心中愈发不平,忽又触到了自己的伤心事,声音竟哽咽起来:“若是咱们第一个孩儿顺顺利利产下来.....如今也跟明珠一般大了,现今想来也只能自己关在屋里暗自伤怀,咱们的孩子.....终究是不能同大房和三房比的.....。”   二老爷先前听到她说起那未能出世的孩子也正暗暗嗟叹,然而听到最后一句却蓦然变了脸色,——他是庶出,纵然后来改记在嫡母名下,吃穿用度都与大老爷、三老爷一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是多么的小心翼翼。   皱眉坐起,他似乎又看见了亲娘在自己眼前倒下的一瞬。   “好端端的,你又提这做什么!”   林氏瞧见丈夫的神色,一时倒停了话儿,心里也暗怪自己一时嘴快戳到了丈夫的痛处,连忙深吸一口气将那哽咽压了下去,又慢慢依偎到他身边:“不论如何,我同你总是在一起的,咱们有薇姐儿,慕哥儿,别人不疼,咱们疼他们就是了,一样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二老爷神色缓和一些,搂着林氏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林氏有心要他高兴,便把刚才的话压下不提,只道:“慕哥儿也快回来啦,前些天看阿禄捎回的家信,字虽不多,但条理清楚,工工整整呢,阿禄说先生对慕哥儿很喜欢,定是能留在那里跟着范先生求学的。”   顿了顿又有些幸灾乐祸的说:“反而瑞哥儿生淘生淘的,听说范先生的花瓶都叫他打了俩,约么着够呛,怕是要被赶回来呢。”   二老爷也终于稍稍轻松起来:“瑞哥儿那孩子打小就是个淘气的,慕哥儿天资虽不能说顶聪慧,但胜在勤奋,是个好孩子。”   这话本是林氏起得头,但听到丈夫这样说她又冒了些微酸气,似嗔似娇的探过脸去:“慕哥儿好,我们薇姐儿就不好啦?”   “好,都好,他俩在我这里都是一样的疼”,二老爷一面说,一面抱着林氏拉下了帐子。   ☆、第5章 少年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   古人对于祖先是异常敬重的,因此这时的清明节还不止是冬至后的第一百零八天,而是其十日前及八日后都属清明节期,便连朝廷的官员也都放假五日以便其回乡祭祖、扫墓。   明玥一觉醒来发现草绿了,风柔了,院子里的海棠花也蹦出新芽,深深呼出一口气她觉得身心舒畅。   庆嬷嬷一面帮她整着嫩绿色半臂衫的衣领,一面絮絮的叮嘱:“今儿几位哥儿要回来了,午饭定是都要在老太太那用的,姑娘见了四少爷可不要拌嘴,有什么事且都先让一让,左右夫人和老爷再有六、七日也都到家了。”   明玥微微垂着头,早知道了她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今儿到家,——大姑娘郑明珠昨儿一整天都在东跨院盯着人打扫收拾,连嬷嬷更是扯着嗓子吆喝,搞得明玥都觉得自己也应该撸起袖子去搬上两张桌子才对,事实上,为了表达她的欢迎诚意她也带了两个丫头前去表示自己也可以出人出力,但才进门口就被郑明珠身边的连嬷嬷截住了,然后她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堆,大意是:快走吧,你别来添乱就是好的啦。   明玥身为人家的妹妹,好意必须要表,表完之后人家接不接受那她也就不管了,是以蘑菇了一会儿她很痛快地就带着两个丫头滚蛋了。   眼下听了庆嬷嬷的话,她伸开两只胖胳膊以便奶娘给她抚平衣服上的褶皱,随口答了声:“嗯。”   红兰在一旁见她家姑娘没了下文,不禁诧异的嘟囔:“往日里姑娘总要问‘明明是我比他小,为何要我让他?’今儿竟然没提这话!”   说完她忽然想到邱养娘在一边,不禁吐了吐舌头,她虽然年纪不大,但也能隐隐感到这十多日来院子里的规矩似乎越来越严了,姑娘屋子里伺候的四个二等丫头都被换了俩,实际说起来犯的也都不是什么大错,无非是梳头发的时候姑娘皱了下眉或是在院子里嚼嚼舌头,原来庆嬷嬷都是训斥她们几句也就罢了,但邱养娘板着一张四平八稳的脸,只道:“你既然做不好自己本分的事,那就换人来吧。”   ——而她家姑娘眨着一双懵懂的大眼,默许了。   毫无征兆而又有理有据的换过两个丫头后,果然没人再需要她多训斥了,当然红兰这会儿也没心思训斥别人,她年纪小,还说不出邱养娘这种“掺沙子”的手段,但心里也是有感觉的,觉着自己说话做事也要多思量思量了,是以这话一脱口她还有点惴惴。   邱养娘并没有看红兰,她认为姑娘家是要有一点儿活泛气的,这样才够生动,因此她不但没说话,还忍笑一般的看着明玥。   明玥觉得自己的自己的情商受到了他们的高度“轻视”,她需要给自己“正正名”,于是她将两只肉爪子交叠放在腹部,端着肩膀淑女范十足的轻哼了一声:“奶娘的这些话说过多少遍了,我早记在心里啦。再说,养娘教过,我已经是个大孩子,才不要计较那些孩子间的小事。”   她肉嘟嘟的小脸绷着,声音奶声奶气,偏架势端的十足,庆嬷嬷没忍住笑出了声,帘子旁的两个小丫头也低着头使劲抿嘴。   红兰在一旁内心激动:老天开眼了,姑娘听劝了。   明玥吃了早饭,又站在院子里那颗海棠树下从上到下看了几遍,——这是她含蓄的眼保健操。   说到这个,明玥就有一种揣着别人不懂的秘密偷偷窃喜的小心理。   实际一开始她只是站在树下仰头发呆而已,然而丫头们好奇也随着她一起仰头看,看了半天,发现鸟也没有一个,但她们不甘心,于是仰头继续跟着看,等明玥发呆完了,才发现出现了一院子的丫头婆子都跟着自己仰头看天的奇景,她一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便仰头再低头,再仰头、再低头......院子一时无声,众人动作神同步......后来明玥实在忍不住,跑回屋子里抱着枕头死命笑了一气,众人莫名其妙,——明玥靠着这个恶作剧带来的窃喜感度过了刚刚穿越过来的小半个月。   后来她又看了几次,丫头们虽明知道天上、树上毛儿都木有,但不时地还是会忍不住偷偷看上几眼。   而明玥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另外一种收获,——眼保健操,兼治颈椎病,一举两得,省时省力!   作为前世天天对着电脑的近视一族来说,明玥决心:保护眼睛,从娃娃做起。   是以她三五不时便会站在树下来回看上几次,次数多了,丫鬟们虽然困惑却也习以为常了,后来红兰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一干人等的心声:“姑娘,你到底在看什么呀?”   明玥回头一笑:“看人生。”   众丫鬟:“....好深层哦。”   看完人生的明玥同学如常的过了一上午,下午快到未时正有小丫头跑进来报:“姑娘啊,三位少爷到啦!大姑娘已经往老太太那去了。”   明玥自一团墨迹的纸张中抬起头:“已经到了老太太那了?”   小丫头憨头憨脑,答得倒是清楚:“没呐,先往老太爷那去了,估摸过一会儿才到老太太院子。”   明玥撂了手下炕,收拾整齐,又听庆嬷嬷将早上的话叨叨了一遍,也往松菊堂而去。   ——二夫人惦念慕哥儿小小年纪头回离家,等不及他回自己院子请安,午饭后便去了老太太房里;郑明珠上午又往大房的东跨院去了一趟,确定再无任何不妥了也神采飞扬的等着两个亲弟弟进家门;明玥这个‘亲’妹妹虽不得人心,面却是要露的,这是郑家最基本的礼规。   明玥自觉这一路走的挺快,但奈何腿太短,霸拽霸拽快两刻钟才进了松菊堂的门,绕过前院的石刻五福献寿屏风,她抬眼就看见前方正过小石桥的三位少爷。   他们应该是依据年龄依次排列,身高也正符合了这个顺序。   约么是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领头的小少年脚下顿了顿,侧身望向明玥的方向。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使得他的眼睛眯了眯,唇角勾着,湖蓝的衣摆在春风中微微一漾,显得很是柔和。   他后面跟着的是个七、八岁的小胖子,再下来是个娃娃脸的男孩。   明玥怔了怔,觉得他是在微笑,心想这个哥哥还挺面善,便忙轻提小裙摆往前小跑几步,依着顺序喊道:“二哥哥、四哥哥、五哥哥好,一路辛苦啦。”   二哥哥看了她两眼,没说话。   四哥哥冲她使劲儿呲了呲牙。   五哥哥羞涩一笑:“七妹妹。”   明玥嘿嘿两声,知道自己把人认对了,便默默跟着他们进了正房。   见了王氏,三个孩子恭恭敬敬问好:“祖母,孙儿们这一路教您老人家惦念了。”   王氏微微颔首:“去见过祖父了吗?”   “是”,男孩们异口同声的答道,稍稍一顿,郑泽昭才又道:“只是孙儿们一身风尘,不敢在祖父处停留太久,等晚些梳洗过再行去请安。”   王氏听了这才渐渐露出笑意,往前略欠了下身:“都往前来,给祖母好好看看。”   三个男孩一起往前行了几步,王氏的目光自他们身上一一扫过,便对着目光同样在他们身上的郑明珠和二夫人道:“昭哥儿又高了些,瑞哥儿晒黑了,慕哥儿比离家时要瘦,这两个孩子都是头回离家求学,估么是念家啦。”   瑞哥儿便咧嘴嘿嘿笑了:“想祖母。”   慕哥儿不太好意思的低了低头:“想祖父祖母还有父亲母亲,孙儿没出息了。”   二夫人和郑明薇一听眼圈要红,王氏便摸了摸慕哥儿的头:“你二哥哥十一岁了,也一样要思念家里,这是人之常情,说明您们并非是那些重利轻离别之人,这不丢人。”   郑泽慕偏头看看二哥郑泽昭,轻轻一笑,露出满口的小白牙。   龚嬷嬷在一旁看这娘几个先还一心高兴,一转眼倒感叹起来了,忙笑道:“看老太太说的,咱们郑府里出来的哥儿,那个不是一等一的品行,左右这下回来也能留近半个月呢,总也解一解几位小爷的思家之苦。”   二夫人也乐了:“是呢,这几个孩子才回来,半个月后啊保管昭哥儿更高上一截,瑞哥儿白白胖胖,慕哥儿结结实实的。再说,往范先生那去的都是他们这般的年纪,在一处作伴,想来比在家里还热闹。”   王氏已然缓过劲儿,跟着笑了笑,让他们都坐了才问向老四郑泽瑞和老五郑泽慕:“你们两个在范先生那里如何?”   郑泽慕刚要说话,便见郑泽瑞死劲儿同他挤眼睛,他一顿,只答道:“范先生很好,管教我们也十分严格。”   郑泽瑞闻言悄悄挑了挑眉,眼角余光看见明玥似乎正在看他,便恶狠狠瞪了她几眼,直把明玥瞪得莫名其妙。   王氏点点头正要就着范先生说几句,三夫人董氏领着郑明霞进屋来了。   孩子们一番见礼,董氏舌头生花把三人挨个夸了一遍,然后又说:“我步子慢,倒把明霞急得够呛,一个劲儿的催着要过来看哥哥们。”   “你在屋子里歇着就是,做什么还要跟着孩子跑这一趟,回头叫这几个猴儿去看你便是。”   三夫人微笑不语,只挺着肚子挪到王氏跟前:“知道娘心疼我,索性就不折腾了,直接在这蹭过晚饭去。”   王氏佯装瞪她一眼,转过头来又要继续方才的话题,看到昭哥儿隐忍的咳了两声,想到这几个孩子还没梳洗休息呢。   郑明珠也瞧见了,便暗暗看了龚嬷嬷一眼,然后问昭哥儿:“可是一路呛了风沙,嗓子又不好了?”   郑泽昭淡淡一笑:“不碍事。”   看见老太太也是关心的神色,龚嬷嬷忙道:“光顾着说话,倒忘了几位哥儿进府就直奔过来了,这还风尘仆仆的,老太太再是疼他们,也先允他们回去洗漱一番吧,估计都快土打牙啦!。”   王氏也意识到了这事,只一挥手:“一个个都成了脏猴儿了,先回去梳洗过再来,晚饭都在这里用。”   二夫人早就想跟慕哥儿单独说说话,听王氏一说赶忙都应是离去,在门口郑泽瑞对着慕哥儿又是一番挤眉弄眼。   明玥也跟着郑明珠、郑泽昭一行人往外走,心里默默:原来方才郑泽昭并未对着她微笑,只是他天生唇角微翘,在不是特别严肃的时候,都像是在微笑。   ☆、第6章 意外   “小苹果头儿,你老跟着我们做什么?”走了一段路郑泽瑞忽地转身恶声恶气地问。   明玥完全不觉得他这个“小什么头儿”是在叫自己,遂对着手指继续往前走。   郑泽瑞见她竟然不理,怒冲冲的上前几步抬手就推了明玥一把:“我问你话呢!小苹果头儿!”   他比明玥大三岁,个子也窜的高,又是个有力气的小胖子,这一下直把明玥推了个趔些,蹬蹬后退两步,明玥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   ——你个熊孩子!明玥在心里头骂。   在邱养娘的搀扶下站稳,她默默劝自己不要和熊孩子计较,心里不气,但是小脸却板起来:“我有名有姓,四哥哥若不愿称我一声七妹妹,叫名字也好,但那个什么萝卜头儿我不觉得是在叫我。”   郑泽瑞“嘿”了一声,心想这死丫头今儿竟然没跟自己动手!他自动忽略掉了前面的话,只指着明玥嫩绿的半臂衫嘲笑:“什么萝卜,有你这么圆的萝卜吗?你再看看你衣服这色,不是个溜圆的青苹果是什么?小苹果头儿!”   明玥磨磨牙,知道他这是找茬了,便不接他这话:“四哥赶了大半日的路,快去歇歇吧,这园子前些天新修来着,四哥若是觉得路不对,我在前头领着你,反正咱们顺路。”——才不是跟着你们。   郑泽瑞一看没有气到明玥,心里更恼,伸手就要去揪明玥头上的两个小鬏,明玥这回躲的快,没让他得手。   郑泽瑞恼羞成怒,心说今儿非得把这丫头的两个小鬏揪掉不可!   明玥气喘吁吁的躲着,眼角余光瞥见郑明珠和郑泽昭两人的冷眼旁观心里就一沉,这姐弟三人是有多讨厌她呀!   郑泽昭似乎是注意到了明玥的目光,他面无表情的刚要说话,听见身后响起一个柔柔的声音:“昭哥儿,瑞哥儿,可算到家了。”   这个声音成功的让郑泽瑞停了下来,他跑过去,挺亲昵的叫道:“柳姨娘。”   明玥也认得这个杨柳扶风一样的美人儿,是她老爹唯一的一个妾室,之前她病着的时候这位美人还在她的床前垂泪来着。   不过,这并不能说明她老爹是个爱妻人士,他老爹之所以只有这一个妾,大抵还要归功于先帝那位“悍妒”的欧阳皇后。   先皇与先皇后恩爱有加,也就由着这位皇后妒性大发,曾几何时,后宫一度只有皇后一人,那些因各种原因而被困于深宫的沉鱼落雁们,都是皇后气不顺之时的出气筒,大多终其一生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   而欧阳皇后不但管着皇帝的龙床,连大臣们的床也时不时的要操心一下,若是知道了哪个臣子家里新纳了妾,必定要在皇帝面前诋毁一番,其对妾室之子更是厌恶,是以当时一众官夫人们无不对皇后娘娘坚定力挺,而如老太太、小王氏等都属于这一票的受益者。   这柳氏原就是小王氏身边的通房丫头,却也熬了好几年,在小王氏觉得自己快不行之时才抬了妾,至今也并无所出。   明玥看着她,倒也不意外,毕竟是小王氏的人,这三个孩子她几乎都抱过哄过。   柳氏的眼神比春风还温暖:“知道两位哥儿今儿到家,早早备了你们最爱吃的东西,在东跨院等了一阵儿不见你们回来,我也坐不住,索性顺路慢慢寻了来。”   郑泽昭很有分寸的笑了笑,继续发扬他并不多话的风格。   郑泽瑞过来一拽明玥:“我有东西要送你,你也一起过来吧。”   明玥才不信他会送自己什么好东西,奈何她力气挣不过八岁的郑泽瑞,只好不情愿的跟的磕磕绊绊。   然后明玥收到了熊孩子送她的见面礼,——一根长长的,干瘪了的蚯蚓。   明玥最怕这种软软的东西,吓得当即嚎了一嗓子,郑泽瑞整人成功,笑了个前仰后合,并且告诉她:“我还带了很多礼物要送你呐,你等着吧。”   他说话非常算数,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明玥依次收到了以下礼物:一根老鼠尾巴、干了的小蛇皮,以及一包鸟屎........   明玥虽然表面还算淡定,但内心十分炸毛,非常想把那小子抓过来狠揍一顿,但对比一下武力值,她只好又默默放弃........   于是这天郑明霞过来的时候,看着明玥郁闷的神情还以为她几天没吃饱饭。   “你陪我去荡秋千,我送你红豆饼吃。”她如此诱惑明玥。   明玥伸伸胳膊蹬蹬腿有气无力的看着她,就是不吱声,郑明霞嘟着小脸狠了狠心:“外加一盘金枣糕!我娘说了,金枣对女人最好啦,我舍得吧?看我对你多好!”   明玥:“......”   她知道郑明霞的脾气,再不答应这丫头就要急了,眼瞅着有快到了每日的“礼物时刻”,匆匆喝完剩下的两口甜汤,她挽了郑明霞的胖手臂:“六姐姐说话算话呀。”   郑明霞找到了玩伴很高兴:“当然,我从来不赖皮。”   一入春,就有下人在西边的园子里早早的扎好了秋千,园子由一条明渠分隔,前面是一片绿草地,是男孩子们蹴鞠的场所;后面由几条小径分成桃花林、杏花林,再往后还有两个小亭子,这几乎就是小主子们的玩耍专场。   ——秋千就扎在稀疏的杏花林里。   今年天暖,杏花已然开了不少,香气一阵阵飘来,明玥站在那里终于知道明霞是真的叫自己来陪她玩的,——只是陪着,那丫头自己坐在秋千上一直不下来,后面两个小丫头加上红兰一起推她,她还要喊叫明玥:“你也来帮忙呀,她们三个推的一点儿都不高。”   明玥装模作样的推了一把,她就喊:“用点儿力呀,一会儿我推你。”明玥不相信她的“一会儿”,所以推的仍旧敷衍。   正气吁吁的要出汗,不远处又晃过来俩人,一见郑明霞就道:“下来,让我坐会儿。”   郑明霞不愿意:“这个秋千荡不起来,一点儿都不好玩,四哥你去玩别的吧。”   郑泽瑞才不听她的:“你下来,我有法子让它荡的高高的。”   郑明霞有点怕他,迟迟疑疑的下了秋千,郑泽瑞一眼看见了她后面的明玥,立即呲牙:“小苹果头儿,你也跑这来了,收了我送你的东西了么?”   明玥扭头不理他,他也不管,自顾的坐在秋千上荡了两下:“嗯,是有点低,不好玩。”   说罢他也不支使人,自己弯腰将秋千上的板子往上推了些,然后在板下的两根绳处各打了一个大结,使得板子升高了不少,然后他坐上去:“这下好多了。”   郑明霞瞧他荡的又高又远,不禁眼馋:“四哥哥,你让我也试试。”   郑泽瑞眼风一扫,看见明玥站的理他远远的,就叫:“小苹果头儿,你要不要玩儿?”   他本来是等着明玥眼巴巴的点头,然后他就会说:“就不让你玩!”之后再让郑明霞上来的,结果明玥看着他直接摇头:“让六姐姐去吧,我怕高。”   哈!郑泽瑞最高兴看见她害怕的样子,听到她这话反是无论如何也要她坐上来了,郑明霞不乐意,他还唬着帮明玥说道:“刚才都是她推你了,这会儿你这个当姐姐的不该让让妹妹?”   郑明霞立即拿出当姐姐的架势,将明玥按在了秋千上。   明玥实际上也不怎么怕高,只是怕郑泽瑞使坏,先还配合的大叫几声,后来觉得荡得挺好玩,喊叫声也就没那么真心了,郑泽瑞在后头推的一头大汗,慢慢也感到这丫头才不怕高,是耍着他玩呢,于是他推完最后一下决定不推了,让这小苹果头儿来推他!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明玥尖锐的大叫了一声,然后他就看见断了一根绳子的秋千孤零零地荡了回来,而明玥那一团,已经瞬间朝前方飞了出去。   ☆、第7章 哥哥   肩膀猛地一疼,明玥知道自己是结结实实的着了地,眼睛紧闭着,她一动也不想动了。   远处的郑泽瑞和郑明霞都呆住了,在红兰惊天动地的喊了一嗓子“姑娘”之后他们才神魂归位。   慌慌乱乱地跑过去,看见明玥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郑明霞“哇”的一下哭了出来,颤着声的哽咽:“她、她不会被....摔死了吧?哎呀,这、这....”   郑泽瑞也白了脸,他是讨厌明玥,时不时就想恶整她一下,但完全没有想象到此刻的意外,他心里咚咚咚跳得快上不来气一样,脚下却生了钉子似的半步也动不了,红兰跪在那里奓着手,想碰又不敢碰,冷汗和眼泪混在一起啪啪往下掉,明霞和几个丫头吓得只会在一边嚎叫,郑泽瑞烦躁又不安,怒吼:“哭什么哭!都给我闭嘴!”然后随便指了个丫头:“你,快去叫人来!”   他的话刚吼完,有人在他肩膀上轻拍了一记:“让人先去请大夫”,然后径自上前蹲在了明玥身旁,郑泽瑞听见这声音微微出了口气,强自稳定心神总算脚下动了动,他六神无主的唤了声:“二哥......。”   郑泽昭抬手在明玥的鼻端试了试,这才抬眼看向自己的弟弟:“有气儿呢,估计是摔晕了。”说完,又低声总结了一句:“肉厚,果然禁摔。”   明玥趴在地上,身体无一处不疼,偏意识还清醒着。听了他这话,真想跳起来捶这几个崽子一顿。   被秋千甩出去的一瞬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本能的抓住了一只杏树杈,好在这些杏树时年尚短,并不甚高,否则她真是连树枝都没的挂,生生要被拍在地上!   可数枝不够粗壮,又被明玥猛然袭击,登时摇摇欲坠,明玥伸腿想攀到树干上,奈何腿太短,够不到.....只能顺着树枝往下滑,当时一瞬只顾惊恐,这会儿摔下来之后才开始感到手掌和胳膊上火辣辣的疼,想来都被划破了皮。闭着眼睛听见周遭的说话声和哭声,感觉自己和她们不在一个世界似的。   红兰想去扶她,但看明玥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也不敢冒然上手,只一边擦眼泪一边低声询问:“姑娘,姑娘,您能动么?”   明玥咬牙哼了一声。   红兰一急,也顾不得平日里的成见了,带着哭腔问郑泽昭:“二少爷,这可怎么办呀?大夫什么什么时候能来?我们姑娘身上疼,她动不了呀!”说完,才忽然反应过来:“我回去找邱养娘和嬷嬷来,先把姑娘抱回去再说,这样不会来不及吧?”   今儿跟着他们几个的,都是一水的八九岁的小丫头,根本没人抱得动明玥,况且又是这么个受伤的情形,这会子谁敢上手呀?   郑泽昭半蹲在一旁,瞥了眼明玥灰扑扑的小脸,又看了看她泛着血迹的双手,然后抬头狠瞪了郑泽瑞一眼,如同做通了一番思想斗争似的出了口气,转而蹲身缓缓抱起了明玥。   在他们到来之前,他一直在杏林里闲读,离着他们也不过几颗杏树的距离,方才的情形正看的一清二楚。   他微微托起明玥,便看到她眉头一皱,长长的睫毛的颤了颤,蚊子哼哼似的呻吟:“疼.....。”   郑泽昭方才已检查过地面,都是草坪,并没有石子一类,又看明玥半趴在地上那个别扭样子,估计是肩膀先着了地,撞错环儿了......   他只好吩咐红兰:“给你们姑娘扶着,一会儿大夫来还有得疼呢。”   红兰只好又折回来,郑泽瑞张了张嘴,终是没说出个啥,亦步亦趋的跟在哥哥身后。   郑明霞不知又突然哪里不高兴,哇哇两声扭身跑了。   明玥知道是二哥伸了援手,虽然他也才十一岁,但手臂很有力,走得稳稳当当,可鉴于郑泽瑞的不良记录,她很怀疑这个二哥会不会突然把她扔出去,是以,她用那只尚好的手臂暗暗抓住了他一面袖子。   刚出了园子,郑明珠身边的丫头秋阳急匆匆迎面而来,她显然被眼前的情况惊了一下:“这、这是怎么的啦?”   “没事”,郑泽瑞没好气的答了声:“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秋阳眼神不善的盯了明玥和红兰一眼,语气也是发急:“大姑娘也不知怎么了,先前还好好的,午休后正陪着老太太说话,忽地就浑身不对劲儿起来,又是吐又是起红疹......这会子大夫才来了,眼下都在老太太那呢!老太太要我来请二位少爷,本还是要去寻七姑娘的,说是有话要问呢,这下.......”。   郑泽昭脸色一沉:“大姑娘要不要紧?”   秋阳眼圈微红:“这个奴婢也说不好,您去了就知道了。”   虽说郑明珠比郑泽昭早落地了一刻,但郑泽昭心里是把她当妹妹的,尤其是小王氏走后,他更觉得自己是长兄,要照顾好弟弟和妹妹,是以听秋阳一说,也赶紧往老太太的松菊堂去,他步子加大,红兰还在一旁扶着明玥的胳膊,见此只好半走半跑。   明玥心里茫茫然的,直觉不太好,可是胳膊又疼,也顾不上那许多,只能一路由郑泽昭抱着进了松菊堂。   一进正屋,就听见连嬷嬷在那边哭边诉:“老太太,您可得给我们姑娘做主啊!我们姑娘命苦,夫人走的时候她才四岁!还不晓得事,夜夜里哭着找娘亲啊,那真是瞧得人肠子都断了。七岁的时候出水痘,烧的直说胡话,人家的孩子都是七、八天就好,她愣是被折腾了大半个月呀!去岁染了风寒,直在床上躺了多些日子?要不是老太太的福泽深,庇护着我们姑娘,只怕....只怕....老太太,大姑娘长到这么大,不易啊!”   老太太本就心疼的跟什么似的,连嬷嬷说的这桩桩件件更是拨了她心头刺,她登时支使龚嬷嬷:“去看看那丫头怎么还没来!”   话音儿没落,郑泽昭抱着半晕的明玥进来了,身后还跟着郑泽瑞。   王氏显然也没料到这个场面,看看昭哥儿,她先是奇异他怎么会抱着明玥?后来才注意到明玥狼狈的样子和身上的伤。   ☆、第8章 定案   “大姐姐......”,明玥双手缠着纱布,满头冷汗的对着同坐在里间榻上的郑明珠咧嘴傻笑。   郑明珠并不比她好多少,剧烈的呕吐和腹痛折腾的她已虚弱无力,身上少有的几处露出来的地方——脖颈、手背、腕子处都有着明显的红包。大夫给配了外敷止痒的药,方才秋阳服侍着擦了,此刻药一沁,更显得她白净的皮肤好一块赖一块。   一屋子又酸又苦的药味中,郑明珠目光如霜的看着明玥,带着毫不避讳的讨厌。   明玥知道一时也说不清,只好摇了摇猪蹄手,示意她听外间的问话。   王氏满腔的心疼尚在,本正是要将明玥提溜来问话,却冷不防昭哥儿抱了明玥而来,半死不活的样子倒把她吓了一跳。折腾一番,该开药的开药,该包扎的包扎,这会子大夫一走,王氏心头一窜一窜的搓火,劈头先将郑明珠身边的人训斥了一通:   “大丫头有许多东西是吃不得的!打娘胎里出来便是如此,你们贴身伺候了这些年,竟还如此不仔细?!今儿叫你们姑娘难受成这模样,明儿是不是要没了命了?!”   连嬷嬷和丫鬟春雨跪在地上,面色十分惶恐:   “老太太教训的是,是奴婢们不够经心。今儿晌午姑娘喝的甜汤是七姑娘屋里的庆嬷嬷特地送来的,说是给昭哥儿和瑞哥儿送过去了醪糟蛋花汤,知道咱们姑娘沾不得蛋清,特地换了莲子汤。奴婢听她是知道大姑娘的忌口的,便放了心,而我们姑娘瞧是七姑娘送的,心里十分的高兴,比平日多喝了半碗,还吩咐奴婢明个儿叫厨房加一份七姑娘爱吃的米糕送过去,谁成想过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姑娘身上就难受起来.......老太太,都是奴婢们的错,大姑娘是个实诚良善的性子,别人对她好一分她都当十分来看,从来没防没备的,奴婢们今儿是看姑娘高兴,便也没提前试上一试,是奴婢的疏忽,老太太罚奴婢吧,奴婢对不起先前大夫人的嘱托啊......。”说罢,竟又哭了起来。   这话说的不地道,明玥在里间听得明白,心下不由嘀咕,——她真要使坏也不能明晃晃的在自己的送的东西里动手脚啊,这不是伸着脸让人家打嘛。   不过反过来一想,这做法在别人眼里,却正好符合了一个五六岁的、骄纵的、不够心机却想害人的孩子的做派。   明玥暗叹一口气,听外面继续有人说道:“老太太,玥姐儿可是一番好意啊!前个儿昭哥儿和瑞哥儿给玥姐儿送了两道菜来,玥姐儿觉得哥哥们关怀妹妹,妹妹自然也要敬爱哥哥姐姐,今儿早上问了一圈,知道两位哥儿喜欢喝醪糟,大姑娘爱喝莲子汤,特地让奴婢去厨房加了菜,还嘱咐千万照哥哥姐姐的口味来。老太太若是不信,可叫了厨房的人来问,七姑娘纵使再不懂事,可也知道血脉至亲呀!怎么可能犯这个糊涂?”   ——这是庆嬷嬷的声音,明玥听出来了,心说嬷嬷你总算说了两句关键话。   这个血脉至亲不只是在说明玥的想法,更是在提醒王氏和郑明珠,七姑娘也是姓郑的呀,即便不是一个母亲,但爹却还是同一个的。   明玥心里有些怅然,不禁扭头看了郑明珠一眼,虽然知道话语苍白,但她还是诚挚的低声说:“大姐姐,我没有。尽管你不稀罕我这个妹妹,但我不会做那样的事。”   郑明珠紧紧抿唇,不置一词。   外间里王氏盯了下面跪着的三人一眼,端起茶盏喝了口茶。龚嬷嬷在旁边一直瞧着她的神情,此时就上前半步:“自然是要问的,在老太太这里,自不会冤派了谁,也不会妄纵了谁。”   说罢,传了厨房管事的刘蒙媳妇进来回话。   刘蒙媳妇一直侯在外面,出了这样的事,情知厨房上下自然撇不开,她早将与此事沾边的人仔仔细细询问了一通,又将话来来回回在脑子里过了三五遍,此刻就说的很是清楚明了:   “回老太太的话,前个儿两位哥加了两道菜送给七姑娘,今儿中午想必是礼尚往来七姑娘的确是加了两道甜汤,也嘱咐过是醪糟蛋花汤是给两位少爷的,莲子甜汤是给大姑娘的,要千万注意。两位少爷不喜太甜,八分糖刚刚好,蛋花要嫩嫩的,不能遮了醪糟本身的酒酿味道;大姑娘是有忌口的,不能沾的东西那绝对是丁点儿都不能有,咱们厨房有个丫头叫小桃子,也是碰不得鸡蛋一类的东西,大姑娘的吃食为了保险起见,几乎都是要她先试过一回的,今儿中午也一样,她试过了好好的才装了盒,当时庆嬷嬷也在呢,对不对?”   庆婆子此时一心要证明那汤是好的,闻言立即点头:“对对,小桃子试过的。”   刘蒙媳妇便不说话了,——她一番话已经把厨房摘得清清白白,还顺便说了下主子的细微喜好,以示自己兢兢业业,这就够了,一句多余的不用再说。至于两位哥儿送给七姑娘的菜有无特别吩咐,她自然压下不提,当没听过一样。   明玥在里间听了倒是微微讶异,她原想这事来势汹汹,和厨房那边定然也是套好了话儿要把罪名安在她头上的,可如今刘蒙媳妇的一番话倒算是实事求是,隐隐还有点把她也摘出来的意思,明玥有点不懂了。   而随即她又想起刘蒙媳妇说的那两道菜来,立时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了。   当然,想起那两道菜来的不禁有她,还有外面坐着的两位少爷,郑泽瑞前个儿加了一道老虎菜送给明玥,他自然是存了整人的心思,交代厨房死命放醋,酸倒她的牙!——他自己不爱吃酸的,自然认为明玥也不爱吃,所以想象来得极致就是把明玥的牙酸倒了。   于是他坏笑着同自己的哥哥说了这个好主意,并且问:“我这法子是不是好极了?你要不要也给加一道啊,权当是疼爱妹妹啦。”   郑泽昭一边答好极了,一边又头也不抬的补了句:“那我就加一道炸青虫吧。”   郑泽瑞不明所以:“炸青虫又脆又嫩很好吃啊,做什么要给那丫头?”   见郑泽昭不答,他也只好自顾自的去吩咐了。   厨房的人得了这位小爷的令,知道这是孩子间掐架斗气,便好言好语的应承了,但回头却没真敢往老虎菜里死命放醋,只正常的加了这两道菜给送去了。她们想的是郑明玥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等亲娘回来八成要颠三倒四的告状,介时两位哥一推四五六,左右不是什么大事,但厨房的人没得要落一顿数落,所以她们没敢听这位小爷的令。   因此这两道菜上桌时,老虎菜并没能酸倒明玥的牙,反倒是炸青虫让明玥一天都没吃下去饭。   但是郑泽瑞只以为自己得逞了,偷着乐了好一阵,这下想起来却是有点心虚,又因着方才他把明玥自秋千上摔了出去,不安之下他犹犹豫豫的站起来道:“七妹妹送的醪糟我也喝了,我没事。”   话音儿一落,郑泽昭便看了他一眼,——郑泽瑞心虚,想着明玥受了他的整想必要还回来,是以硬是忍着没喝,反是郑泽昭喝了两碗,不过.....确实没事。   王氏看着他倒有点不明白,于是郑泽瑞补充道:“我前几天......吓她来着,她要.......也是找我,犯不着让大姐姐不舒服。”   王氏听明白了他的话,心说你这几日吓得那丫头哇哇哭我都睁只眼闭只眼的,你自己还在这有脸说?瞪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坐下。”   郑泽瑞把话说完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坐的很坦然。   王氏垂着眼睛静了片刻,屋里的人喘气都是小心翼翼的,不过庆婆子安心了不少,觉得终于把她家姑娘摘清楚了,她还感激的朝郑泽瑞投去了一眼,然而还没等她正过脸来,王氏手中的茶碗忽然夹着劲风猛然朝她砸过来,同时厉喝:“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   庆嬷嬷不敢躲,结结实实被砸了这一下,热水更是泼了她满头满脸,她赶忙俯下身去。   里间的明玥本来正跟郑明珠说“四哥哥是个磊落的人”,话说半截乍然听到这么一声,两人同时吓了了激灵,红兰更是腿一软,满脸惊慌。   龚嬷嬷忙过来给老太太拍背,边拍边劝:“老太太息怒,里面可病着俩呢,您得当心身子。再说,也未必就是有意的,兴许只是路上不小心,将醪糟汤洒进了莲子汤里也未可知啊。”   王氏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庆婆子倒叫这一声给哼的明白过来——既与明玥无关,厨房有没有错处,那么能犯错的,就只有自己送汤的这一路了。   明白过来之后她却忽然不慌了,左右姑娘无事了,她来之前本就想了实在不行她就当这个替罪羊的,眼下老太太把错都归到她身上也没什么,这事总要有一个人来背,自己就自己吧。   王氏并未停顿太久,漠然的声音很快在她头顶上响起:“你蓄意也好无意也罢,单是大姑娘今儿受这番折腾便是打死你也不为过了,如今看在你总是七丫头奶娘的份上,饶了你一命,发卖出去吧。”   “谢老太太。”庆婆子觉得自己的声音也是木的。   里间的红兰听了这话拔腿就要往过跑,邱养娘拽住她:“冲撞了老太太你也想要被发卖出去!”   “姑娘......”红兰音儿都颤了。   明玥也急,刚才身上还疼得不行现在也没什么感觉了,只是头上又渗出了一层薄汗。   她心里打鼓,不由看向邱养娘,邱养娘当着郑明珠的面不好说什么,只能轻轻摇了摇头,同时她的眼神陡然让明玥意识到了一件事——她前前后后想一下,发现这事情自己不过是个大大的幌子,极有可能根本冲的就是庆嬷嬷。   这个想法不禁让她一阵泄气,可是她依然迈腿朝外走:“不行,我得去求祖母,这事不对。”   邱养娘一面拉着明玥一面拉着红兰,正是前思后想,却听见外间又传来丫鬟稍稍明亮的声音:“老太太,大老爷和夫人回来了,已经进了二门了,正往松菊堂来呢。”   ☆、第9章 娘亲   大老爷郑佑诚和夫人邓氏一路风尘仆仆,显然是没有料想一进门是这么个情形。   王氏由着先前几人跪在地上,既不叫起也不叫避,大有点“回来得正好,你们看怎么办”的意思。   见了礼,问过安,大老爷郑佑诚想来是十分熟知自己老娘的套路,因而坐得分外视若无睹,而邓环娘却是个急脾气,一眼瞥见下面跪着的庆嬷嬷她心里就突突地跳起来,又看昭哥儿、瑞哥儿都在,却没见明玥,心下惦念不已,跟坐在一排钉子上似的难耐。   王氏八风不动,语气倒算温和:“怎么提早到了?原以为要明晚或后个儿上午呢。”   大老爷三十岁上下,高鼻梁浓眉毛,声音很是有磁性:“原是要顺路要去葛世叔家拜访一趟,耽搁大半日光景,没成想他家小公子病了,葛世叔怕在路上耽误工夫,便自带了大夫提前启程回荥阳了,留了信叫儿子带给父亲,又说代问母亲好。我遂也没做停留,加紧赶路,便提前一日到家了。”   王氏微微一笑:“那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儿,如今还是小公子、小公子的称呼,足见日后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   郑佑诚随着王氏一笑,并不做评论。   王氏眼波略在昭哥儿、瑞哥儿身上一扫,却是稍稍动了点心思。   郑家和葛家都出自荥阳,可说的上是世交,郑佑诚口中的“葛世叔”实际比她家老太爷小了足有七、八岁,今年大约还不满四十,前几年中年得女,又是嫡出,疼得宝贝疙瘩一般,偏这女孩上头的几个嫡出的都是哥哥,是以打小有样学样,爱做个男娃打扮,家里人哄着她也都笑称“小公子”。   这孩子年纪上能比明霞明玥大一两岁,瑞哥儿还小,配给昭哥倒不失为一桩好姻缘,只是这辈分.......   王氏心下分了个神,不急不缓,邓环娘可是心急火燎,她容貌本就极是艳丽,经了这一路颠簸,略显憔悴,可更叫人怜惜,偏王氏就见不得她这模样,眼瞅着她要起身说话,王氏做好了要拿此事讪她脸的准备。   不过邓环娘还未出声,一抹浓重的药味飘进屋内,紧随的是两道同时响起的声音:“明珠/明玥给父亲、母亲问安。”   邓环娘立即侧身,一眼叼住了暗暗疼得咧嘴的明玥,一看之下,女儿满头是汗,额角也青了一大片,手掌和胳膊还缠着纱布,脚下似乎也站不太稳当.....邓环娘吸了一口凉气,立时心都要疼碎了!   也顾不得说话啦,她忙忙两步走到明玥身前,蹲身把女儿搂进怀里,也不敢使劲,声音都有点不稳:“这是怎么啦?”   明玥此时对眼前的娘亲还存有一点生疏感,但邓氏发自内心的心疼让她感到亲切,她伏在邓氏的肩膀,小声说道:“大姐姐也病啦。”   邓环娘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郑明珠还在边上,克制着松开明玥,她起身握了握郑明珠的手,感到手掌有些热,又看郑明珠也是苍白着一张脸,忙问:“明珠可是受了风?身上有些热,可看了大夫吃了药不曾?”   郑明珠不着痕迹的抽回双手,有礼而又平淡的答道:“多谢母亲关怀,大夫来看过,也吃过药了,这会儿倒没大碍。”   邓氏习惯了她这不冷不热的态度,也不以为意,只目光看向自己的丈夫。   郑佑诚瞧了两个女儿的模样也是一惊,有郑明珠的时候他还不到二十岁,正年轻,不懂得疼孩子,况且当时正逢一事实在分不出精力,后来小王氏没了,他娶了邓环娘,心里也知道这三个孩子恐是暗地里有些怨他的,可是他没法同孩子讲,因此王氏要将明珠养在跟前时,他看明珠愿意,自己也就同意了。到后来有了明玥的时候他才正八经的觉出了一个做父亲的心,对着两个女儿,他心一软,语调轻了不少:“这怎么两个一块都病了?”   他问两个孩子,两个孩子答不出什么,他便转头看向自己母亲,王氏横他一眼,却是不言语,他只好皱着眉头又看向龚嬷嬷。   龚嬷嬷倒是带着笑意,答得也简单:“几日前昭哥儿、瑞哥儿回来了,给七姑娘带了礼物,七姑娘心里也想着哥哥姐姐,就按着她们喜好各自送了份甜汤,不成想庆婆子送汤的路上不留神,将给两位哥儿的醪糟蛋花汤撒进了大姑娘的莲子汤里,差点要了大姑娘的命。”   她语调平平,听着很是不偏不倚,说完就垂手站回王氏身边,眼睛都不再多抬一下。   邓环娘听在心里却是气,听龚嬷嬷这番说法明显是已经定了案的,她不在,明玥一个孩子懂什么?不定怎么让人家唬弄!龚嬷嬷说“差点要了郑明珠的命”,但明玥是怎么伤的怎么就只字未提?   她是个急脾气,心里不痛快脸上也就带出来了,可情知老太太这边说不出什么来,只好沉着脸对着一直跪在一旁庆嬷嬷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庆嬷嬷你说清楚!大姑娘碰不得鸡蛋一类的吃食这你又不是不晓得,第一天进府么?怎么还能犯这样的大错?”   邓环娘语气凛冽,实则是给庆嬷嬷一个机会,指望着她能说出点什么,自己也好将事情再翻上一翻。   实话上讲,她根本不信郑明珠会喝明玥送去的东西!可是郑明珠也犯不上把自己折磨成这样来诬陷明玥或庆嬷嬷,因为这除了让邓环娘脸上不好看之外,于郑明珠是没任何实际好处的,尤其在她如今一年长似一年的时候,犯不上戳邓环娘的眼啊!   邓氏的心思转得快,底下的庆婆子却是个糊涂的,她一心想着此事不要牵累到七姑娘,先前老太太说把她发卖的时候她心里还有些怕,这会儿瞧见夫人回来了她心里倒是宽了,她知道夫人娘家的路子宽得很,她就是被卖了转天也能让邓家人再买回去。   是以她满心都是希望这事快快过去,再不被人提及也就罢了,况且她现在也的确是说不清啊,所以邓氏这样一问,她立时就答:“夫人,的确是奴婢不小心,在一个食盒里装着,奴婢当时走得急.....奴婢知错了,要打要罚全听老太太和夫人的。”   邓环娘一听,气得一口气噎在喉咙,半天没说上来话。   龚嬷嬷垂头站在那里,心中却是暗暗冷笑了,早就知道你是个扶不上墙的懦弱性子!   邓氏怒意横生之际,却见邱养娘朝她微微摇了摇头。   她对邱养娘是十分信任的,情知此事大概另有牵扯,但在老太太这恐难翻身了,弄不好还要把明玥也扯进来,她不由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只道:“没用的东西,今儿是明珠福大命大,倘使真有个什么,岂是打罚你能换来的!”   庆嬷嬷嘴里一连声的“知错”,邓环娘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定在王氏身上:“依母亲看,是要如何罚得当?”   说着她又似笑非笑的瞟了郑明珠一眼,心想我倒要看看你这丫头是什么心思,不想郑明珠也正看她,不但看了她,还讽刺的看了看明玥,似乎觉得明玥和邓环娘联手在作戏。   邓环娘微楞,看郑明珠这神情,难不成她还真喝了明玥送的汤,而那汤还真有问题?   这时只听王氏恨道:“这般奴婢还留着作甚,打死了也算给别人提个醒儿。”   庆婆子浑身一抖,邓环娘心里也是一咯噔,不过她并不着慌,心里明白王氏这是看见自己气又大了,想到这,她倒是笑了:   “娘说的是,这可不是小事,是当严惩的。不过这总归是我院子里的人,明珠也是她的主子,今儿又遭了这一通大罪,倒得要让她心里痛快了才成。   如今明珠也十一了,管教下人一事上也一向也赏罚分明。   今儿就让她来说,若是明珠也觉得该棍棒打死的,那就拖出去打,左右她心里舒坦了,明珠都病成了这般样子,我做母亲的虽心疼但无奈分不了她的苦楚,就将庆婆子交了她处置,母亲看,如何?”   ☆、第10章 闷气   她说了这些话,然王氏听进心里的也就只有一句“明珠今年也十一了”,——姑娘家,打这个年纪开始就要慢慢琢磨婚事了。   当然,王氏自认对郑明珠的婚事可以完全做主,邓环娘根本没什么置喙的余地。但此事打从挑选人家到郑明珠真正嫁过去不是今儿一说明日立马能完的事,这中间七七八八的颇是繁琐,总不能事事要她这个老太太腆着老脸出面,那不好看,———总还是得邓氏这个做母亲的。   她想到这,便没有驳邓环娘的话,若有所思的看向了郑明珠。   郑明珠由大丫鬟秋阳搀扶着,很会意地接收到了祖母的眼神,——方才在里间,她已经听见祖母的底线是要将庆嬷嬷发卖出去,有了方才的几句交锋,邓氏和老太太恰都在她这里找个台阶下。   作势侧身看了庆嬷嬷一眼,她虚弱的叹出一口,眼风下意识的瞄了瞄郑泽昭,昭哥儿呛了口水,正微微低头闷声咳嗽,于是郑明珠转过身来答道:“祖母和母亲抬爱,那明珠就大着胆子说上一说,若是处置的不当了,母亲再指正。   祖母她老人家今儿是着了大急,眼瞅着我和七妹妹都是这番模样心里难免上火,我这身子倒不打紧,但就单论使得祖母如此担心劳神,那别说庆嬷嬷该拖出去杖打,就是明珠也该挨祖母一巴掌的。”   说到这她见父亲与邓环娘都肃了脸色,又听昭哥儿已经停了咳嗽,才喘了两口气接下去:“只是庆嬷嬷毕竟是七妹妹的乳娘,我与七妹妹是嫡亲的姐妹,今儿这事咱们知根知节的都没什么,但外边丫头嘴碎,不定把长房里埋汰成什么样。但不罚又未免没规矩,不然日后一个赛一个的粗心大意,那可就是明珠的罪过了。   依我看,庆嬷嬷还是直接打发出去的好,一则,不违了规矩,是个醒示;二则,人既打发出去了,那此事也就到此为止,省得日后再有谁拿着说三说四。   再者,我身边的人虽不算大错,但总是惊着了七妹妹,也该罚一月的月钱长长记性。   我与七妹妹到如今未能在祖母与母亲跟前尽尽孝道,反惹出这一番叫人平白操心,说起来已是大大的不孝了。   所以,还请祖母和母亲看在我与七妹妹人小福浅的份上饶庆嬷嬷一命吧,这样也不致使阿玥她对我落了什么嫌隙,阿玥,你说是不是?”   明玥由邱养娘牵着就站在离她不远处,心里头虽估摸着郑明珠不会说将庆嬷嬷打死的话,但一口气仍随着忽上忽下,及至听到最后,心里浑然不是滋味起来。   她先前是要出来跟王氏求情的,求王氏不要发卖了庆嬷嬷,可这话如今在郑明珠嘴里一转,正反都被她说圆了,还将王氏也搬了出来,如此......明玥就要跟着她求王氏打发了庆嬷嬷!因为保命要紧。   明玥觉得喉咙如堵了一团棉花,难受的很,邱养娘见势悄悄在她手肘处托了一把,明玥便哽着一口气出了声:“大姐姐说的对,是奶娘犯了错,明玥又怎么会对大姐姐生、生嫌隙,明玥不懂事,一切都听祖母的。”   王氏听她答得还算顺畅,便把她捎带着说了一下:“就知道你们姐俩个心肠软,七丫头与她主仆一场,是有情分的。”随即看向邓环娘,显然是同意了郑明珠的话。   邓环娘倒是不打磕:“我之前说了,犯了错就该罚,都听明珠的,她说打发出去便打发出去,明儿一早就找人来。”   明玥看母亲神色沉静,一颗翻来覆去的心倒是安了安。   至此王氏的心里才痛快了些,即刻还是明儿早的倒不计较了,左右儿子是才进门总要喘口气,此事算是完了,她便攆起人来:“我这也见过了,先回去收拾收拾吧,这一身的尘土气。”   邓环娘早坐不住了,本还想问问明玥的伤,如今也算了,先回了自个院子再说。   她与郑佑诚起身,昭哥儿跟瑞哥儿自然也要跟着走,郑明珠还虚弱着,便留在王氏这里,刚一迈步,听见郑泽瑞迟疑的声音:“母亲.....七妹妹身上的伤.....是我不小心.....。”   他话未说完明玥便扯着邓环娘的袖子道:“不怪四哥哥,是我非要他推我玩的。”   邓环娘一闭眼,她就猜着跑不出这几个孩子,可是能说什么呢?瑞哥儿若是她亲生的,她大约会将他抓过来打一顿屁股,然后告诉他不许再淘气!可如今作为一个继母,她得掌握好分寸,于是她只好拉着瑞哥儿让他看了看明玥手上的纱布,然后说:“那以后瑞哥儿留心些,明玥也不要胡乱淘气。”   瑞哥儿对着明玥暗暗呲牙,明玥就笑着戳了他一下,秋千的事明玥认为郑泽瑞不是有意的,因为他见到明玥时显然并不知她在园子里,眼下都已经这样了,再追究又有什么用呢?   况且瑞哥儿方才还帮她说话了,虽然有心虚的成分在,但明玥记这个情儿,因而这熊孩子之前的“劣迹”全部可以抹去,并且形象越来越可亲了。   大老爷看他俩这样倒是一乐,他俯身抱起明玥,然后在郑泽瑞的小肩膀上轻轻一拍:“你的淘气等过两天一块算总账。”   郑泽瑞转头对着昭哥儿咧嘴,昭哥儿知道他担心范先生的书信已然到达,便安抚地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郑明珠看着伏在父亲肩上的明玥却是隐隐冷笑:小小年纪,倒也学会了假惺惺!   出了王氏正房,明玥惊奇地发现廊下还等着两人,一个明玥认识,是柳姨娘,另一个.....明玥看她低眉敛目的跟在娘亲后面,不由地想——看来又要多一个姨娘啦。   回到自己的萱华阁,邓环娘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一进府王氏就给了她这么一出,真是疲累,但是她不能歇,吩咐丫鬟先伺候大老爷沐浴更衣,她转身进了明玥的东厢房。   抱着一身伤的明玥,她直直掉下泪来:“邱养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邱养娘心里虽有猜测,却不能乱说,微微一福身:“夫人,七姑娘受伤是个意外,怪我老婆子没有看护好,夫人理当责罚。而大姑娘的事,恐还是得庆嬷嬷才说得明白。”   邓环娘在王氏那里都被庆嬷嬷气死了,此刻也没好脸:“庆嬷嬷,你给我说实话!”   庆嬷嬷今儿一天一直在这事上打转,脑袋快成了浆糊:“奴婢去取汤的时候厨房里是有人先试过的,并没有什么差池,可大姑娘喝了就不好了,奴婢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送汤的路上洒进醪糟了......奴婢只想着万不能牵累的姑娘,索性就承认了自己不小心。”   “你这个糊涂的!”邓环娘都不知说什么好了,红兰也在一帮又是心疼又是气。   邱养娘上前半步,叹道:“嬷嬷你到此刻还没想明白,今儿这事原本冲的就不是姑娘,而是你。”   “我?”庆嬷嬷想不出为何冲了自己一个下人。   邱养娘摇头,直接道:“嬷嬷还不如瑞哥儿明白。打两位哥儿回来,瑞哥儿同姑娘间的玩玩闹闹还少了?   中午送汤瑞哥儿那也有一份,并且同昭哥儿一块,真要是冲着姑娘,当是这两位哥儿有事。一来姑娘可说姑娘这脾气闹得正,二来两位哥儿的份量......别说老太太,就是老太爷来了也饶不了人。   可见兜着一圈不过是借力打力,你和大姑娘才是其中人。”   看庆嬷嬷一脸愕然,她又问:“嬷嬷这阵子可开罪了谁?”   庆嬷嬷想了想却是摇头。   邱养娘看邓氏一眼,也没工夫跟庆嬷嬷细拉扯,一会儿前院的婆子就会过来带人,庆嬷嬷今晚还是要被关起来的,明儿一早就发卖,于是她便直接问:   “大半个月前,嬷嬷家去一趟,下午回来时便心不在焉,我问过嬷嬷可是有什么事,但嬷嬷三番五次都含糊过去,今儿成了这般被动局面,还不肯说么?”   庆嬷嬷垂头默了默,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却又犹豫着自语:“那都大半个月了呀......再说后来也没见她们提,我想着都过去了。”   邱养娘蹙了蹙眉,红兰却在一旁急得跺脚:“娘,到底有什么事你倒是说呀!夫人就在这,你还有什么不能说、不敢说的?咱们不惹事是对,但有了事咱也不能怕事儿啊!”   庆嬷嬷看着红兰,一颗心惊了透,同时又觉得庆幸,这碰上的是自己,要是红兰,那可如何是好?   她不曾想若换做红兰,一早把这事同明玥和邱养娘说了,她们有了防备,总不至于像今儿这么被动。   听明白邱养娘的话,庆嬷嬷却愈发觉得这事不能说了,——本来就只是有个影儿的事,一旦对夫人说了,夫人再去找龚嬷嬷和于嬷嬷查问,那这事还有个完?她只盼着红兰和七姑娘安安生生的长大,她没邱养娘那么大的心性。   因此她决意把这话烂到肚子里,只说:“也没什么,不过是那日顶撞了龚嬷嬷一句,不成想她记到如今了.....奴婢惹的祸奴婢自己个担,只是日后不能在伺候夫人和姑娘了,姑娘要好好的。”   邓环娘看她倒这会仍像是没说实话,真真有心让她被发卖了算了!可看看红兰又是叹气,正这个时候,丫鬟青楸进来报:“外院的嬷嬷来带人了。”   邓环娘摆摆手:“罢了,你今晚就熬发一夜,我这不派人给你送东西了,一应进嘴的东西不论吃喝,你都别用。   我等下差人不停脚地往娘家赶,这郑府的大门你日后是再也进不来了,我娘那边让人把你买回去放到跟前也不合适,先到下边庄子上呆两年吧,左右过了清明我们也要随老爷去上任的,只是可怜了红兰这两年就见不上你了。   不过等老爷回来守选时,也还是能见的,她的性子比你利飒,你倒不必太担心。”   ——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   庆嬷嬷行了个大礼,红兰也红着眼圈磕了个头,明玥咬着嘴唇却也只能嘱咐奶娘“保重身子”。   邓环娘和明玥都没有露面,只让邱养娘把人带出去,又以明玥的名义打赏了两个婆子,也顾不上再与邱养娘多说其他,赶紧不停脚地回了正房自己沐浴梳洗。   ☆、第11章 不平   这一下,郑家的人总算都到齐了。   老太爷郑茂才在先帝时曾官至户部尚书,后先帝驾崩,他这臣子也大病了一场,休养许久也不见好,遂抱病休致,今上敬他为两朝元老又是世家名门,再三挽留,无奈郑尚书当时连口气都喘不匀如何能分君之忧?皇帝只好饱含热泪的允了他的请求,又赏了许多白花花的银两和肥沃沃的土地,退休的待遇不可谓不丰厚。   郑老太爷面上谦逊心下无愧地领了赏,拖拖拽拽带着一大家子回了燕州,自己过上了隐士般的养病日子。   许是故土宜人,他老人家的病倒慢慢地好了个七七八八,只是这两年爱清静,又整日泼墨作画,自己独住于揽月楼,连儿孙们问安都改为一旬一次了。   今儿他往主位一坐,众人都知他往日威严,几个孩子也是又敬又怕,是以一顿饭吃得严肃又规矩,全没半点声响。   饭毕,一众人移去了正厅,老太爷把昭哥儿、瑞哥儿、慕哥儿叫到跟前略略考校了两句,昭哥儿已然在范先生处求学四年,如今更是小有才名,自然不在话下;慕哥儿勤勉上进,也是可喜;瑞哥儿混混沌沌,一看就完全没有上心。   老太爷却难得地没有动气,看看一旁的昭哥儿,竟生出些感慨来,只是这感慨不足为外人道,他也只能自己默默神伤一下。   不过他这神伤很短暂,转眼便问起明后两日祭祖和扫墓的事情,大老爷不在,眼下外面的事多是二老爷和三老爷出面,内里则一应是二夫人林氏操持,林氏刚刚看老太爷对慕哥儿很是满意,心下高兴,这会儿就面上带笑回答得有条不紊,老太爷就看向王氏,王氏笑道:“老二媳妇办事一向稳妥,这阵子可是把她忙坏啦。”   林氏忙站起身:“这个功媳妇可不敢冒领,都是母亲在一旁指点操持,媳妇最多是动动嘴跑跑腿,没出什么大力。”   王氏一笑,不再多说。   邓环娘和三夫人董氏因没出上什么力,也即客套上两句,不过因着她二人都是事出有因,自然没人真怪,王氏只半玩笑着对董氏道:“你如今可是名正言顺的在躲懒啦。”   董氏碍着老太爷在,不敢太过表现她那小女儿情态,只捂着肚子笑嘻嘻称“是”。   说完这一席话,老太爷的思维忽地又跳跃到几个孙女身上,他指着明珠和明玥问:“这两个丫头怎么都是病怏怏的?”   他一问,其他人便不敢多嘴,王氏两句话就略略带过,至于明玥的伤也只说是几个孩子在园子里玩耍时不小心。   老太爷微微皱了下眉头,却也没说什么,自打郑佑诚娶邓环娘的事他一力拍了板,事后约莫也觉得驳了王氏的面子,因此打那之后他对于后宅的事几乎是一概不问,全由着王氏做主。   不过眼下瞅着四个孙女三个都是虚弱,只一个完好的明霞还像是被明玥那一摔给吓着了,怏怏的没什么精神,老太爷严肃的面容倒是温和了些,随即见明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崇敬而又好奇的看着自己,全没把身上的伤当回事儿一般,老太爷下意识想要哄这最小的孙女两句,然而他严厉的久了,竟是不知道该如何慈祥,憋了半晌才对几个孙女一板一眼的说:“要好好吃饭,以后才能像祖父一样英姿勃勃。”   几个女孩儿面面相觑地互看一眼,不明白她们为何要英姿勃勃,但祖父说了她们也只好恭敬而又茫然的应声。   老太爷说完也意识到自己说的不甚好,又把孙女当孙子了,于是他咳嗽一声,直接起身往外走,边走边道:“时辰不早了,都赶紧回去,明儿一早还有正事。”   一厅的人目送他的身影飘飘而去,都有些想笑不敢笑。   二夫人和三夫人午时都知晓老太太这里的动静,然而都装不闻,晚上时见了自然不能再装,本来打算正说几句面上的话,结果老太爷提前结束了,把她们未出口的话都给堵在了肚子里。   不过两件事都是长房内里自己打自己,老太太也不想她们多说,便含混着过去了,二夫人也是没多提郑明珠的事,只说将扎秋千的小厮、婆子都打了二十板子,又乏了一月的月钱,王氏听了也就罢了。   眼下有正经事,众人也都不在这上面多言,听老太爷的话各自回房早早歇下,第二日人人早起,忙前忙后地收拾着前往安县祭祖扫墓。   整整折腾了两日,第三日中午才算祭扫完毕,浩浩荡荡启程回了燕州城里,一路上车来人往,皆是清明祭扫之人,马车行得慢,近傍晚才到家。   众人都累得不轻,王氏连晚上的问安也免了,各方得了令,都拖着步子回去休息了。   二更入夜,三夫人见夫君歇下,她自己倒没什么困意,由着邓嬷嬷搀着去了外间,她见刘蒙媳妇已然侯在哪里。   邓嬷嬷在圈椅椅面和靠背处各垫了个靠枕,三夫人懒懒地坐下来:“我的天,总算得了个空,这几日把人忙得头都晕了。”   ——实际相比起来她真可说是最清闲的一个了,她这个身子让她万事皆做不得。   刘蒙媳妇上前一步,将一张小方塌放在她的脚下,以便她搭着脚更舒服些:“再忙您也得以自己个的身子为紧要。”   三夫人笑了笑,问起正事来:   “这两天没顾得上见你,一来是忙,二来大姑娘那吃食上出了事,虽说厨房是摘清了,但我不好说什么,免得要落了人口实。今儿就是想问你,这事是真跟厨房没干系,还是有人被着你动了什么手脚而你不知道?老太太那拿庆婆子定了罪,我却是不信那婆子真有这个胆子的。”   刘蒙媳妇微微躬着身,闻言答道:   “说来也巧,夫人那日不是想吃炒红果么?我想着那个东西煮熟后要放凉了才好吃,便提前让刘婶子去煮,所以从庆婆子来,到厨娘做甜汤的这过程中我一直都在,是不大可能有什么人动手脚的,直到小桃子试了汤,庆婆子带着甜汤出了厨房有一会子后我才离开。且出了事之后我把厨娘也问了一遍,她们那两个灶是分开的,中间也没出什么差池,倒确实与厨房这里没干系。”   三夫人将脚缓缓踩在榻上,思索着出声:“不是厨房,倘使也不是庆婆子,那.....难不成是明珠自己?”   但下一瞬她就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你看这事最终的结果是打发了庆婆子,明玥与大嫂又没事,明珠为了一个奴婢那犯不上。厨娘.....也都是咱们后来换的么?还是之前二嫂的人?”   “是后来换的。厨房里先前的老人也就只有两个劈柴的粗使婆子还在,我想着她们没什么大碍,又省得人说将原来的老人都换完了,便留下了她俩,不过厨房的食材、杯碗碟盏等器物也都有专人专管,她们近不了手的。”   三夫人“啧”了一声:“那就奇了,莫非蛋花自己长腿了?”   刘蒙媳妇看她还是不放心,自己也跟着怀疑起来,细细将事情又想了一遍,不太肯定的自语:“除非是在各房来领午饭的时候,我可能看得没那么仔细......但是最后小桃子试的时候好好的.....,最后是小桃子,小桃子?”   三夫人听她喃喃自语,眼里不禁聚起了光:“你说谁?是不是曾与二房交好?”   刘蒙媳妇微微摇头:“是试汤的丫头小桃子。她原倒不是二房里的人,是老太太院子里洒扫的粗使丫头,后来老太太知道她有这忌口舌头又灵,专门遣到厨房里来试菜的,可是,她那日试了并没什么反应啊。”   三夫人皱眉,这时一旁的邓嬷嬷说了话:“若是.....提前服了药呢?况且她只是试菜,所食的分量又不多.....”。   三夫人蹭一下站起来,吓得两人连忙去扶,她自己倒不甚在意,只问:“那小桃子现今还在么?”   刘蒙媳妇道:“在呢”,想了想她脸色微微一变:“若是小桃子果真有问题,那也得有人先往汤里加了东西,最有可能就是两个厨娘啦,可他们是年后才换进府的呀。”   意识到这一点她慌忙跪了下来:“夫人,是奴婢太粗心大意了,以为新换进来的人就不会出问题。幸好夫人的饮食都是我与婶婶亲自过手,否则....”,刘蒙媳妇真是一阵后怕。   三夫人下了脚塌,在地上来回踱了几步,倒是并不意外,她将声音微微放低:   “这也不能全然怪你,有千年做贼的却没千年防贼的,现今看来她们当中定然有人得好了好处,而且也明白这事与咱们并无直接影响,所以才会财迷心窍。   这样,那两个厨娘暂且不要惊动,你明儿个先去抓上一副药来,哄着小桃子喝了,再暗里让她试试加了蛋清的汤水,若是没有明面上的反应,那说明她们八成用的就是这个法子。   先与这丫头好好说,想法子套她的话,实在问不出来,就给我寻个错处狠狠地打,专挑那看不见的地方!   另外邓嬷嬷你明儿让人给娘家送个信儿,让家里赶紧帮忙寻两个可靠的厨娘,并且去另寻一个小桃子这般体质的人来,不然不定哪天你们就被人装进去了,龚嬷嬷这个老虔婆!”   二人看她这是动了气,又愧又急,忙劝道:“夫人放心,我明儿一早就亲自去办,您可别动气,当心身子。”   三夫人压压手,示意她仔细行事。   ——————————   第二日午饭过后,刘蒙媳妇果然又悄悄来了:“夫人,都弄清楚了,那小桃子似乎并不知情,奴婢今儿赏她汤药的时候,她喝了几口就说那汤药气味有点熟悉,很像几天前龚嬷嬷赏给她喝的。之前每日给大姑娘试菜她只试两勺,今儿喝了三勺也没什么反应。”   三夫人神态了然,刘蒙媳妇继续道:“只不知这庆婆子哪里得罪了龚嬷嬷,用这般细致的功夫,竟还敢拿大姑娘作筏!”   “龚嬷嬷?哼,要是只有她自己个儿,那对付庆婆子的法子多了去了,犯不上折腾明珠这一遭,想了这个法子的除了林氏都不能有旁人。”   随即她有些讥讽的一笑:   “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她还记恨着。自己没坐住胎,反怨恨明珠和昭哥儿的命硬,觉得是他俩妨死了她的孩子。我看她压根儿就见不得明珠和昭哥儿的好!   二老爷不过是个庶出的,这些年老太太一直看老太爷的意思,将他记在了名下,当嫡子一样待,便是连当年谋差事都是先紧着二老爷,咱们老爷却只打理家里的铺子田产!后来小王氏没了,老太太看不上邓氏,索性连家都让林氏管了,她还要怎样?她当时嫁进来的时候,连件像样的嫁妆都拿不出!如今管着家,见着钱了就往钱眼儿里钻,指不定挪了公中的银子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还有龚嬷嬷,呸!老太太跟前现今是没人使唤了才轮得到她,她反翘起尾巴来,还想把手往厨房伸,真当自己是跟葱呐!”   刘蒙媳妇和邓嬷嬷都晓得她之前有拉拢龚嬷嬷的意思,如今看来龚嬷嬷怕是早倒向二夫人那边了,心里定然是气。   刘蒙媳妇看她骂痛快了,便提醒道:“夫人,咱们猜归猜,可没有证据呀。”   三夫人又何尝不知道,不过是心里憋了一口气,这会儿不发泄一通她不舒服:“林氏比猴还精,哪能让咱们抓把柄。况且,我现在也不敢过多的分神。”   然而顿了顿她却又笑了,声音也恢复了冷静:“不过这日子还长着,今年我只要平平安安生下这一胎,给这府里再添一喜,以后法子有的是。”   随即她正色转向刘蒙媳妇和邓嬷嬷:   “今日这事你们暂且都给我放进肚子里,外人面前丁点儿也不要露,现在还不是咱们露尖的时候,不过总有一日......还有我先前嘱咐过你的,未免人起疑也是安全起见,——把两个厨娘都换掉,这个借口倒是好找,只随便任谁说饭菜不和口就是;另外尽快找到能接替小桃子的人,而且小桃子毕竟是老太太指过去的,寻错处的时候不能让老太太讪脸。”   刘蒙媳妇点头:“夫人说的奴婢都记住了。小桃子的这个倒也简单,人都有会生个病闹个灾什么的,府里的奴婢不能有疾,放在哪了都是没办法的事,更何况是厨房那么紧要的地方。”   说完这些话,三夫人半躺在炕上长长吁出一口气,心里却在想,此事要不要稍稍给长房透一透?还是不急,以后慢慢来?   她在这费了一番心思,而于此同时,长房也正在说着类似的问题。   ☆、第12章 从长计   邓环娘将明玥在隔间安置着午睡了,自己则换了身松宽衣裳拉着邱养娘说起话来:   “依着庆嬷嬷的话,前几日的事情倒是因她顶撞了龚嬷嬷,我觉得这不大说得过去。单是言语顶撞的话,龚嬷嬷抽她几个大耳刮还不够?费这番事?还有就是邱养娘你看.....大姑娘是被人利用还是自己也动了手脚?”   “夫人可是想到了什么?”   邓环娘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末了却叹了口气,她掏心般地说到:   “邱养娘,说实话,——小王氏留下的这三个孩子,你要说我毫无芥蒂的把他们当亲生骨肉一般看待,那我确实做不到;可是反过来,我也可以摸着良心说我对这三个孩子也全没有歹毒心思。   当年我嫁进府里时不过十七岁,虽然对照顾孩子全没经验,但也是有那份心的,我给老太太请安,日日都要多逗留些时辰,为的就是想与三个孩子多亲近亲近。   可是老太太防我,就跟防贼一样,——那会子,昭哥儿和明珠才五岁,却对我抗拒的很,我想着他们才没了亲娘不久,也是怪可怜的,总是想法子送些好吃的好玩的想哄他们开心,几个孩子才刚刚有了点亲近意思,老太太竟然说我这是想“捧杀”!   ——邱养娘你不知道,我当时看着昭哥儿和明珠那般防备又愤恨的神情,我当真是心凉半截!   哼,后来我也知道,她即便晓得我没什么歹心也是不能叫我养育三个孩子的,因为她觉得我邓环娘并非出身名门,不配教养郑家长房嫡孙!   再后来,我生了明玥,倒确实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他们三个了,但是一应的吃穿用度四个孩子从来都是一样,我没能像亲娘一样的待他们,那我也不求他们多孝顺我,大家若能一直相安无事下去也不错,可这事一出,我心里实在有点拿不准。   去年过年时,明珠跟明玥吵闹,两个双双掉进了河里,明玥说是明珠拉扯的她,明珠的丫头却说是明玥先动的手,那会儿明玥的一场风寒还没好利索,掉进冷水那一下——养娘你也是知道的,差点折腾掉她半条小命啊!   我当时也是急了些,看明珠没什么大碍便说了两句“你比明玥大,要让着妹妹些”之类的话,后来冷静下来也觉得那话说得不大恰当,也与明珠说来着。明珠一副没当回事样子,我年后就随着老爷去镇州,这事也没往心上搁,可是眼下......邱养娘你说许不是明珠那丫头心思重,一直记挂着,寻了机会打明玥的脸面?”   邱养娘不答反问:“若是又如何?夫人是打算跟大老爷说,还是即刻闹到老太太跟前去对质?”   邓环娘即刻坐直的身板:“我自己怎样都罢了,但欺负到明玥头上我却是忍不得。”   邱养娘也不急,只道:“夫人这是关心则乱了,难不成还真要把长房的日子过成两家?那可是真遂了有些人的愿。”   “我虽也是昭哥儿他们名义上的嫡母,但日后他们成了亲,怕是也要分出去单过的。”   邱养娘就笑了笑:“父母在不分家,我朝如今虽说不必靠举孝廉入仕,但孝之一字还是能压死多少人的。”   见邓环娘有些不解,她沉默了一下然后直接道:“这有些话老身说来可能逾了规矩,还请夫人莫怪。”   “养娘你说,我求之不得呢。”邓环娘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邱养娘微微颔首,四平八稳的道来:   “其实,前几日这事倒是个契机,一来让我们看清了不少事;二来也是个见人心的机会。夫人实在不必自己去猜大姑娘的心思,等一家人到了镇州,您寻个空儿,把这事前前后后掰扯清楚,直接往大姑娘跟前一摊,应该是让大姑娘去琢磨。”   邓环娘忍不住插嘴:“你是说要把明珠也带去镇州?老太太才不会同意!”   “这就是我要跟夫人您说的第二件事——大老爷今年是任期的第二个年头,家眷都可以随行了,昭哥儿和瑞哥儿在范先生那求学自然没法,您和七姑娘都去,便是连两房妾室都是随同的,难道偏偏将大姑娘留在府里?那没有这样的道理,说出去也不好听。   老太太那您放心,她指定是同意的。   ——如今已不是几年前,那会儿大姑娘还小,老太太自然唯恐她在您这吃了什么暗亏,这会子大姑娘懂事啦,您看她那日的话说得滴水不漏,老太太当然放心的多,尤其大姑娘如今这岁数,该是暗暗留心亲事了,跟随父亲到镇州呆个两三年,既长见识又抬身价,老太太没有不乐意的。”   “那她有个什么老太太岂不是更要唯我是问了?这与咱们可没甚好处呀”,邓环娘苦着一张脸。   邱养娘摇头,心话儿这位还真是个急性子,便续道:“凡事好坏都是两面的,夫人可曾想过老太太怎么就那般明目张胆的护着大姑娘?婚事上也不担心?”   邓氏就哼了一声,邱养娘也不要她接话便紧跟着说:“除了她自己之外,还因为有昭哥儿和瑞哥儿啊!她们姐弟间感情向来要好,两位哥儿看着又都是出息的,尤其是昭哥儿。这姑娘出嫁后,娘家兄弟可就是她们最硬的腰杆子!”   话说到这,邓环娘猛地醒神:她如今还只有明玥一个亲生女儿,没儿子。即便是现在怀了,也要曼等上十几年。   ——女孩儿嫁人,丰厚的嫁妆固然能够傍身,然若是没有亲近的娘家兄弟姊妹,那光她一个后宅妇人很多事上是帮不上忙的。   邓环娘对此深有体会,——她如今能在郑家仰得起头,一是她娘家并非小打小闹的富贾之家,她嫁进来时光能看得见的嫁妆就有十六抬,还不算铺子和田产;而二来就是她有一个争气亲厚的哥哥。   而明玥......现成的倒是有两个,只是,难呐。   “养娘是叫我将此事揭过去,然后拉拢拉拢昭哥儿和瑞哥儿?”   邱养娘依旧摇头:   “他们现今并非是谁想拉拢就往谁那边倒的,老身想说的是咱们不能叫别人牵着鼻子走。长房里怎么闹,那和该是长房关起门来自己院里的事,可若由着叫别人在这里插一手,那往后的日子可真是没安宁啦。这个底儿不仅是您心里要有,还要让大姑娘和两位哥儿心里也有数啊!   大姑娘那有可能是舍了自己一回,但也有可能是让别人当枪使而不自知。   夫人想想,不论龚嬷嬷用了什么法子,那汤是打厨房出去的,厨房那就定然脱不了干系。   眼下是二夫人管家,厨房那一直都是她自己的人,后来三房那边出了两回事,老太太把人换了一遍,说是老太太换,但管事的和厨娘都是三房举荐过来的,这也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可这次出事,厨房上下却摘了个干干净净,要么就是她们跟龚嬷嬷有些牵扯;要么就是她们也被人设计了却不自知,——当然也可能后来知道了,但有口难言。”   邓环娘点头:“这事我也想到了,但总的来说,这事对三房没什么好处,估摸她们是不自知。”   “这个咱们且不管,不过单有一件事奇怪:既然牵连到厨房,那二夫人那边大可乘此机会说上两句,大动作不能,但换上一两个厨娘或是管器物的自己人那还是能够的,不过当时她连面都没露,过后更是只字不提,这就奇啦。”   邓环娘瞪眼:“还有二房?”随即又气得骂人:“这庆嬷嬷也真是!到最后也没说个清楚明白,叫人想得一团乱麻!”   邱养娘倒是带了几分笑意:   “是以,咱们何必在这般时候再自己去捅一下蜂窝?眼下看着这事是完了,但实际有多少双眼睛还盯着咱们呢,庆嬷嬷被发卖了出去,这在别人想来大姑娘和七姑娘之间的嫌隙是落下了,所以这会子带了大姑娘同往镇州,在有心人的眼里八成以为您这是记恨了明珠,要整治她呢,正好障了她们的眼。   以后的三年里,一家人都在镇州,那昭哥儿和瑞哥儿得了假自然也是要去的,七姑娘与他们同是兄弟姐妹,夫人应是让她们亲近亲近,打打闹闹的有时也不全然是坏事。”   邓环娘哟了一声:“那三个孩子可不好亲近,小时候都那般,更何况现在!”   “老身倒不这么看,几年前他们都还小,自然是王氏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现在不同,昭哥儿和瑞哥儿又去读了书,眼界自然宽广得多,好些事也有了自己的看法,夫人只要不亏本心,时日久了他们自然看得清;若是真看不清,那夫人日后行事心里也有个底,总没坏处。”   邓环娘沉默了,足足有半刻钟都没说话,正这时看见明玥踢踢踏踏地打里间走了出来。   明玥没睡长,翻了两个身就醒了,又懒着不愿起,所以躺在隔间里把她们后半段话听了个全,这会儿就蹭到邓氏怀里,打了两个小哈欠,说:“娘放心吧,我不会无故和大姐姐吵架的。”   邓环娘低头在她脑袋上蹭了蹭,心里头仍是有气:“其他人暂且看一看,那龚嬷嬷呢,难不成咱们就这么算了?不行,老太太那行不通,我得好好跟老爷说道说道。”   邱养娘看了明玥一眼,却也没避开她,只低声道:“说了又如何,倘使不能一下扳倒,那就不如不动,咱们后天就动身了,咱们一走,她只要还在这府里就会再慢慢对着老太太使功夫,那之后,可真是防不胜防了。”   说着她又把邓氏领到窗边,看向一个青袄的丫头:   “大半个月前,我自作主张地换了姑娘身边的几个丫鬟,这木香就是那会子换进来的,——她的姑母就是才重回老太太院子当差的焦嬷嬷,以后咱们年节回来,她总会要来和侄女说上几句话的。   听说焦嬷嬷原也是老太太的陪嫁丫头,后来不知怎的,老太太把她配了人后就没留在府里了,今年年后却是突然又叫了回来,眼下只管着老太太院子的洒扫,至于她当年同龚嬷嬷的情分......夫人,人家这么些年都不急,咱们急什么。”   邓氏几乎惊讶,邱养娘进府也不过两个多月,了解的人事儿比自己还清楚,并且早埋下了这么一根线。   明玥则是在心里对她的话默默做出了补充:小女子报仇,三年不晚。   邓环娘当即决定听从邱养娘的话,便说:“带明珠一同去镇州的事,我今晚就跟老爷说,绕弯子我饶不来,索性就摊开来,左右我对这几个孩子是个什么心老爷也清清楚楚。”   邱养娘听她在这个上面倒是拎得清,也就不再说话。   邓环娘便换了身衣裳,然后叫外面的大丫鬟白蔻:“去外院看看老爷回来了么,还有几位去踏青的少爷,若是回来了也不必惊动,来回我就是。”   白蔻答应着去了,过了会儿却气吁吁回来:“夫人,老爷才回来就被老太爷叫到书房去了,还有四少爷瑞哥儿,听说老太爷正发脾气呢。奴婢回来时碰到了二少爷,看样子也往揽月楼去了。”   邓环娘一哂,心里想着大约是范先生的信到了老太爷手里了。   ☆、第13章 兄弟   揽月楼书房。   郑老太爷黑着一张脸将一纸书信往大老爷郑佑诚怀里一丢:“你自己看!这孩子淘气都淘到哪里去了!”   某孩子郑泽瑞此刻正身姿笔挺的跪在一方花梨木方几前,虽然眼前的祖父与父亲都面色不善,但他心底却并不感到害怕,只偷眼去瞄那几面上的牛毛纹,一下觉得像鬼脸,一下又觉得像狸斑,甚是有趣。   郑佑诚看父亲气得不轻,忙展信速速扫视一遍,结果越看到后面越有点哭笑不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范鸿儒文采斐然,一手字更是苍劲有力,若是不看内容那真可说赏心悦目,但一看内容就叫人想要呕血。   范鸿儒与郑老太爷年少相识,只是吧.....二人一直有点杠劲儿的意思,杠完了自身杠儿女,——儿女上范先生没有比过郑老太爷,郑老太爷有一个女儿三个儿子,老范却只有两个女儿。   儿女之后是孙子,范先生大约是没有儿孙缘,到如今仍旧是三个外孙女,郑老太爷心里嘿嘿直乐,一股脑将三个孙子都送到他眼前,——看吧,这都是我老郑家的,个顶个的出类拔萃!   不过今日范先生足足用三页纸告诉了郑老太爷:哎,你看,儿孙多了也不太好,操心哪!——你家小四郎就很不叫人省心嘛。   原来,郑泽瑞自打到了范先生的书院三天两头就要惹点事出来,今儿碎了东西,明儿藏了夫子的鞋,还有两次课也不听带人跑到了后山逮兔子、掏鸟窝,教十岁以下孩子的是位五十岁左右的老夫子,头发都被他气白了一大把,气咻咻的找到范先生,声称自己命不久矣......   范老亲自带的是十岁以上的学生,但年龄小贪玩淘气的熊孩子也没少见,是以将郑泽瑞叫到自己跟前也没多说什么,只罚他枯坐了一整日。   原本想象着如此淘的孩子定是坐不住的,可没想到郑泽瑞很是有定力,腰背挺直的枯坐一天地方都没挪一下,范先生倒不禁留意起来,可留意了之后就发现,这孩子在诗书上是真没心思。   范先生有点可惜,可惜之余决定给郑老太爷修书一封:小四郎无心诗文,还是留在府里吧,免得在这村野间跑成了野孩子。   不过他这信还没有落实下去,郑泽瑞就淘到了他眼皮子底下,——趁着课间之际,他偷偷跑来找自己的哥哥郑泽昭了。   来了之后,立即发现了不同之处。   这一班里男孩的年纪都在十到十七岁之间,听课之处颇为宽敞舒适,奇异的是还飘着阵阵香风。   郑泽瑞细看,前面挂有一帘浅碧色纱帐,而纱帐后面竟有侍女来回走动,影影绰绰的好不美妙!香气也自那源源而来,不时有人偷偷瞄上几眼。   郑泽瑞虽不觉那侍女们有甚好看,但觉好玩,于是自怀里掏出一把弹弓,熟练的扣住一刻银珠,拉弓,发射。   这孩子摸弹弓的时间实在比摸笔的功夫要多得多,所以准头好、力道大。   范先生回个身的功夫就听见帘后一片惊呼,紧接着帘子一打,有人披散着头发就出来了——发髻梳的高,被打散了。   “谁、打、的?”女子身材很是彪悍,捏着一颗银珠子怒冲冲地问。   众学生连忙起身,弯腰齐声道:“......见过师母。”   他们这位师母的名号做弟子的可都是如雷贯耳,范大儒一生有两件事为人所共知:一是才学;二是惧内,还不是一般的惧。   所以,当他们的师母范冯氏问完之后,学生们都同情而又无辜地看向了郑泽瑞,以表示绝不包庇肇事者,——连郑泽昭也是如此。   于是,范夫人指挥着美貌的侍女们将郑泽瑞拎走了......因为他不但打散了冯氏高耸的发髻,还致使她头上的一根玉簪掉在地上摔了两截,更糟糕的是那玉簪是范先生亲手打磨出来送给夫人的。   ——这下连陪都不好陪了。   彪悍的范夫人发了怒,直接导致这件事的后果发生了巨变:本来是要把郑泽瑞送回来的,这下范大儒也不送了,因为她的夫人在把郑泽瑞狠打了一顿屁股后发了话,要把郑泽瑞留在书院,直到他打磨出一根一模一样的玉簪再说!   看看,小四郎是多不省心哟!   郑老太爷鼻子都要气歪了,也不看脸色扭曲的郑佑诚,反身在高案上取来一把戒尺,来到瑞哥儿跟前:“你自己说,目无尊长、偷懒耍滑、伤及师母,该不该打?”   郑泽瑞打弹弓时并不知那是师母,等知道了也晚了,此刻就诚心诚意地举起双手:“该打,祖父狠狠地诫罚孙儿吧。”   老太爷也不客气,举起戒尺就打,“啪啪啪”一气就是十下,郑佑诚在一旁也不敢劝,他自小也是被这样打过来的,瑞哥儿的确是太淘气了些。   待第十一下即将落下来的时候,门口的小厮清清亮亮的禀报:“老太爷,二少爷来了。”   戒尺顿了顿:“让他进来。”   郑泽昭面色沉稳地走进来,端端正正给祖父和父亲行礼,然后便在郑泽瑞旁边跪下了:“祖父罚孙儿吧,是我叫四弟拿弹弓去打帘子后的侍女的,不成想师母在,伤了她老人家。”   他话音儿未落,郑泽瑞便抢着道:“二哥,你说什么呢,你快些回去,别惹祖父生气。”   郑泽昭朝弟弟轻轻一笑,他是惯常不笑的,但真正笑起来煞是好看,弯弯的眼睛和两颗虎牙使得他显露出了这个年纪的男孩本该有腼腆和稚气:“孙儿不敢欺瞒祖父和父亲,这的确是孙儿的主意。”   “二哥........”   老太爷看了眼微显诧异的郑佑诚,目光沉沉地在两个孙子脸上扫过:“原因。”   昭哥儿双手搭在膝盖,静静地答道:   “瑞哥儿去了月余,先生便隐隐对我提过四弟无心诗书,不如送回府中习些别的。孙儿愚钝,却想着书院里每日不论早晚到处都是朗朗书声,四弟纵使不爱,时日久了也会浸然一二,那时兴许他心窍一开,也就用心了。   只是先生那里不通,孙儿只好取巧从师母那里想法子。她老人家偶尔喜欢管教管教淘气的弟子,我便教了四弟一个法子,叫他拿弹弓打帘子后面的侍女,心想着如此定然会惊动了师母,只要师母有心将四弟留下,先生也定会同意的。”   ——这倒是真的,这位范夫人冯氏老太爷与郑佑诚也有所耳闻,大概是因着她没有儿子,外孙女有都是娇滴滴女娃的缘故,她特别有管教调皮男孩子的瘾。   郑老太爷看着他们兄弟相护,一面是安慰,一面又有些担忧,他握着戒尺,声音威严:“那若是过段时间小四儿还是不开窍呢?”   “这个孙儿想过了,师母的内弟一家就住在书院不远处,我与四弟偶然见过他狩猎,端的是一身好武艺!四弟无心诗书,武艺功夫却还是极愿意学的,无论用什么法子,只要求得他肯教就是。”   此事郑老太爷心里有底的很,这位范夫人冯氏出身将门,可并不只是外间所传的彪悍而已,若不是早年间一家遭贬,也不会和范鸿儒归隐田间,她的内弟自然也不是寻常武夫。   不过他还是哼了一声:“你们哥俩本来打得就是这个主意吧?是不是还为小计得逞而沾沾自喜?”   二人忙俯首说“不敢”,郑泽昭更是清晰的续道:“孙儿的小计怎能瞒得过师母,是以四弟一被罚完我立即便向她老人家坦诚,虽不知日后如何,但能允许四弟继续留在学院受罚,想来也是看在祖父的情面上。四弟年幼不知事,孙儿却是有心为之,所以请祖父责罚我吧。”   郑泽昭对于祖父信任而又仰慕,所以不敢有任何隐瞒,郑老太爷听着听着便觉出意思来。   ——若只是为郑泽瑞学武,那在家里请个好的师傅也是一样的学,为何偏要将瑞哥儿留在同他一处?说到底,这孩子是不放心将瑞哥儿留在邓氏跟前,才护小鸡一般地护在自己一旁。   老太爷心下叹了一声,面上却愈加严厉,将戒尺在高案上敲打两下,他悠忽转身:“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二郎,你的字是什么?”   郑泽昭惶惶然出了一身冷汗,忙恭敬答道:“信芳。”   “信芳者,高洁也。这二字是你娘亲亲口所取,意在要你做一个真正高洁之人。今日你与四郎能够孔怀兄弟,同气连枝,祖父希望日后你能待其他兄弟、姊妹....也这般才好。”   这几句话老太爷说得很淡,郑泽昭却如猛受一重锤,又惊又痛。   老太爷续道:“有错便要罚,二郎既知错,你是哥哥,这四十下是否当得?”   郑泽昭心悦诚服:“孙儿之错,四十下不足以惩戒。”   郑老太爷毫不留情,扬手便打,四十下之后郑泽昭的手已隐隐见了血迹,老太爷又将郑泽瑞剩下的十下补齐了,方一扬手:“到郑家的祖宗面前思过,不到明日辰时不准起来!”   ☆、第14章 碰壁   兄弟二人打郑老太爷的书房里出来,颇有些意外地瞧见邓氏领着郑明玥正等在院子里,估摸是知道老太爷发了火,也没敢往里通报。   邓环娘紧走几步,迅速将二人打量一下,压着声音问道:“没事吧?老太爷怎么说?”   两人刚挨了几十板子戒尺,又受了郑老太爷的一顿训斥,此时见着邓氏不知怎的就有点不太自然,微微躬身喊了声“母亲”,郑泽瑞闷声闷气地说:“祖父罚我与二哥去承延堂跪祖宗思过。”   邓氏还不知其中详细情由,只猜测着八成是范先生节后不叫瑞哥儿去书院了,因而便安慰郑泽瑞道:“没有关系,回头让你父亲请一位西席来府里单教咱们四郎也是一样的。”   郑泽瑞悄悄看了邓环娘一眼,含含糊糊的“唔”了一声,没说话。   邓环娘有心关怀两句,可瞅着昭哥儿和瑞哥儿都郁郁的样子,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了,遂只好领着几个孩子不声不响的往外走。   “四哥哥,你的手是不是很疼?大夫给我开的药膏还有呢,我等会儿给你拿来,涂上之后凉凉的,就不疼了,哦,还有二哥哥。”明玥在后面一边费力的跟着他们的步子一面说话,气有点不够喘。   她个子矮、步子小,跟在人后正好看到四只红肿僵硬的猪蹄,想来这兄弟俩是享受到了“中国式教育”的经典款之一——打手板,同时还附送了“罚跪”。   郑泽瑞闻言回头看了看她,明玥手上依旧缠着纱布,因上次还伤到了一只脚,所以走起路来有点左摇右晃,颇像一颗打摆的鸡蛋。郑泽瑞看她这模样竟一个没忍住“哈哈”笑了起来,笑了两声后突然意识到邓环娘还在旁边,连忙又生生憋了回去,然后面容扭曲的道:“咳咳咳,多谢.......七妹妹,不妨事。”   他笑明玥,明玥却想笑他滑稽,仰着头正要说话,郑泽昭却朝着邓环娘施了一礼:“母亲,我与四弟便自此处往承延堂去了。”   ——原来正到了岔路口。   邓环娘颔首:“老太爷从来都是有错就罚,但罚过就算,等下你父亲回来我再探探口风,昭哥儿你也不必太替瑞哥儿担心。”   郑泽昭顿了顿,神情闪过一丝复杂,终是道:“那.......谢过母亲。”   明玥走到郑泽瑞一旁,悄声说:“四哥哥,我一会儿给你送吃的去啊。”   郑泽瑞转脸冲她使劲一吐舌头,然后跟着哥哥走了。   明玥默然,方才在来的路上,她将邱养娘的话又仔细消化了一番,——在这个凭男丁才能延续血脉、继承财产、光耀门楣的社会背景下,她一个女孩儿,纵为嫡出,在许多事上确实是没什么分量的。   她不指望着在自己出嫁之后,郑泽昭与郑泽瑞能为她撑腰、与她亲厚,但毕竟邓氏会一直在郑家,倘使邓氏能再生下一个男孩还好,可若之后再是女孩......明玥不希望自己的娘亲在有了儿媳之后还要处处防备憋屈的过日子。   ——况且在她的眼里,郑泽昭和郑泽瑞也是情由可原,只要他们不过分,她愿意在一定的程度内试试。   攻心她并不十分在行,郑泽昭又有点让人摸不准,所以只能从郑泽瑞这边慢慢来。   她们这边各自离开了,揽月楼的书房里谈话却还在继续。   郑老太爷罚完两个孙子,气还没完全出完,于是顺带着把大老爷也呲哒了几句,郑佑诚恭顺地听着,任他老爹说什么他都是一句:“爹说的极是”,说到最后,老太爷一拍桌子:“是个屁!我说四郎这生淘的性子都是你母亲惯出来的你也说是?”   郑佑诚心想还真是,嘴上却忙道:“啊......四郎的这个性子有些随了我.......”。   老太爷瞪他一眼,转身却长长叹了一声:“二郎倒是聪慧,只可惜不是........哎......。”   他一叹,身后的郑佑诚也沉默下来。   老太爷仰头闭了闭眼睛,好一会儿声音才不甚清楚的传来:“很好,很好。”   郑佑诚犹犹豫豫:“爹,过几年当真让几个孩子都去参加科考?”   “这还得个三、四年,那时又再说”,老太爷恢复了常态,就着花梨木方几前的一人塌坐了:“新帝登基四年,如今举国调养生息,大约还有几年太平日子过。你这六品的中州长史不也做的好好的?郑家这几房虽不像几十年前那般亲近,但经过先帝时对世家阀门的一番打压,到也又团结不少,咱们静观其变就是。”   郑佑诚严肃了面容,静静听着。   ————————   大半个时辰后他回到长房的院子时已近晚饭的功夫,才过了假山就见明玥领着两个丫头要出去,大约是没想到会碰见自己,所以明玥显得有点不知所措。郑佑诚看了眼丫头藏到身后的小包裹,猜了个八成,不过他恍做不知,只问:“这是要去哪里玩耍?不许耽误了晚饭的时辰。”   明玥心想不好撒谎,明说又好似故意表现一般,遂只是看着她爹甜甜一笑,郑佑诚本想抱抱她,不过又怕不小心弄疼她没痊愈的伤,便改为摸了摸女儿的脑袋。   明玥得到老爹故作不知的默许,一路摸去了承延堂。   这厢邓环娘见丈夫回来了,忙伺候他擦脸洗手,等他喝了两口水,便问起瑞哥儿的事来。   郑佑诚简略的说了说,当然并没有提这本是昭哥儿为了把郑泽瑞留在范先生处专想的法子,只说范夫人被气得够呛,回头瑞哥儿还得继续去,并且他们得备些礼去以表歉意。   邓环娘松了一口气,满口答应下来。   ——带上郑明珠还能应付,要是再加上一个郑泽瑞那她可就有点头疼了。   趁着机会,她便道:“咱们这回都要跟着老爷去镇州,明珠那里,不知母亲舍不舍得?”   郑佑诚有些意外的看着她。   邓环娘起身坐到他那一边,半嗔半酸的说:   “我知道老爷是将想明珠也带上的,但又担心我不肯给好脸。哼,老爷也不摸着自己个的心说说,这些年了,凡事老爷吩咐的事,桩桩件件的,我有哪件悖过老爷的意思?   几个孩子上面,老爷一向不多说,我自知身份,自也不好多管。   当然了,我也没有尽十分的心,这我承认,可是这中间的缘由老爷也是知道的呀,我是近不得,远不得!   如今咱们长房里的都跟着老爷往镇州上任,若是独独留了明珠下来,旁人要怎么说项?我再是见识短浅,也不能让老爷落了个家宅不和的官声。   但我的性情老爷也是知道的,一时半会儿的你要我立即向对明玥一样的对明珠那是假话,我也得学不是么。   左右明珠现今也是个大姑娘了,我一颗心摊在哪是好是坏她也尽可以自己看,老爷也是一样,反正今儿我把态度表了,要带要留老爷拿主意吧。”   说完她嘟着嘴又坐回对面去了。   郑佑诚不禁失笑,他回来的时候本就打算此次要带了郑明珠去,只不想一到家就生出庆婆子的事来,他怕几人间落了嫌隙一时倒又有些犹豫,此刻邓环娘说了,他便笑道:“你又多心了不是,夫妻这些年你的性子我总还是了解的,母亲那也没什么,又不是见不着了,年节的时候咱们一样回来,更何况还有守选的一年呢。”   邓环娘不理他的话,只道:“左右我把话儿都给老爷说明了,若是不带,那不必说,若是带上,也是老爷自去同老太太说的好。”   郑佑诚知道邓氏的顾忌,便笑:“我去,我去。”   邓环娘要笑不笑的横他一眼,转头望了窗外:“哟,明玥回来啦,你看她踩着饭点呢。”   郑佑诚也伸头一望,果见明玥进了院子,他看后面的小丫头手里还抱着小包裹,估计是没送出去,便隔窗喊了一声:“明玥。”   明玥茫茫然抬头,廊下的婆子听见了,连忙上前将明玥抱进了屋。   直至坐到自己亲爹的身边,明玥心里还是有点小郁闷:她刚去承延堂偷偷送东西,正巧郑明珠也偷偷去了,所以吃的、药膏、垫子一概被拒,郑明珠的那个神情就差没说“你送的东西也能吃、能用吗?别不是会吃出人命吧!”   郑佑诚看她垂着眼睛想来受了两个孩子的气,便故意问:“明玥是不是偷偷跑到承延堂去了?”   明玥默默点头。   “两个哥哥犯了错就要受罚,日后明玥若是犯了错也是要罚的。”   “爹爹,明玥知道了。”   郑佑诚一叹,“是不是哥哥把你撵回来了?”   明玥摇头,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明玥晚上能吃饭,可二哥哥和四哥哥都还没有吃.........”   郑佑诚哈哈笑了一会儿。   晚饭时明玥食欲直线下降,只吃了小半碗,郑佑诚原还想问问是邓环娘叫她去的,还是她自己要去的?看这样子也就不问了。   晚上问安时郑佑诚专门提前去了小半个时辰,跟王氏提了要将郑明珠也带去镇州之事,王氏先是冷笑了一气,然后厉声厉气的质问这是不是邓氏的主意,最后又警告郑佑诚“这也是你的亲闺女,又没了亲娘,你理应多疼爱!”又说“你叫邓氏万不要存丁点儿歪曲心思,否则明珠有个什么我拿她邓环娘试问!”之类的话。之后又把邓环娘明里暗里的敲打了一通,但正如邱养娘所料,王氏并没有坚持将郑明珠留在府里,想来心里是有底的。   第二日祖孙两个抱在一处好个哭了一气,因着昭哥儿和瑞哥儿也要跟去住上两天,是以王氏又将两个男孩也殷殷叮嘱一通。   除去王氏,墨哥儿也挺伤感,因为两位哥哥提前一走,过几天他就只能独自上路了,不过林氏并没有放他单独往长房来,只在第三日的早上和一众人一起送别。   稀薄的晨光中,明玥偎在邓环娘的怀里,默默的看着众人,王氏、龚嬷嬷、二夫人、三夫人.........直到车帘落下,车轮缓缓驶动,她缓缓闭上眼睛,准备睡个回笼觉。   ☆、第15章 归来   三春悠忽即逝,转眼正是成业七年端阳。   燕州刺史府门庭大开,府内更是热闹非凡,一拨拨青衣小婢们往来不绝,或端着一盆盆花草,或执着件件彩衣。   领路的婢女引着她们穿过一房跨院,又七弯八拐的绕过两座假山,拂过一路垂柳,眼前豁然开朗,交谈嬉笑之声也燕燕入耳。   园内绿草如茵,亭台错落,湖边的水榭中正坐着数位绮罗衣珠翠饰的贵妇人,首位上的刺史夫人一张容长脸,长得十分.....独特,好在眼睛笑眯眯地分外可亲,她指着婢女呈上来的一件五色花笼裙笑道:“让她们自玩闹去,平日都拘在家里,难得有这样的热闹,我这也不是甚值得一观的东西,拿去权当给姑娘们添个小彩儿。”   在座的都是燕州城里有些见识的妇人,这五色花笼裙很是难得,是用上等的轻薄丝罗制成,半隐半透,上用金银线及各种彩线绣成花鸟形状,罩在长裙之外,阳光底下一走,那花鸟便似活了一般,灵动异常。   左侧一个眉眼清秀的妇人笑道:“夫人这若还不值得一观,那咱们这些小物件可更不敢拿出手了。”言罢,自头上拔了一支珠钗放到盘中,“我这只钗不值钱,所幸做工还算细致,给姑娘们凑个趣儿。”   她二人带头,众人自然也纷纷解囊,倒也不论贵重,只是个意思,郑家的二夫人林氏与大夫人邓氏俱都在场,林氏怕让人小瞧了去,狠心褪下了腕子上的一对金手钏;邓环娘的家境单论财富来说在这些人里绝对是无人能及的,是以这些物件也都不见怪,又因她生在富贾之家,深深懂得莫要人前炫富的道理,所以只是中规中矩的放了一对不很显眼的珍珠耳铛。   刺史夫人笑得牙不见眼,挥手道:“不管她们啦,咱们自听咱们的戏,听罢也去吃酒摸牌,才算不辜负了这女儿节。”   众人当下都笑着附和。   刺史张大人是新任,今年初到燕州,按大周规制赴任头一年只能带一名侍妾,正室夫人与子女享有两次的探亲机会,每次时间为两个月。   刺史大人很兴奋,他已经连续七年没换地方了,而且最近刚纳了一个极美艳的小妾,眼下可以理直气壮地避开妻子,他打心底里觉得当今这位陛下给臣子们的福利真真是给在了刀刃上。   不过没两个月他乐不起来了,这位大人自南方调任,在燕州本就没甚根基,他上任后很是慷慨激昂的对着下面官员放了话,官员们嘴里都答应的很好,回头该咋样还咋样,皮笑肉不笑地操着一口本地方言,那叫一个欺生!   刺史张也没心情与美侍妾腻歪了,整日心头郁堵,郁堵了几日之后他暗暗摸清了燕州的几大名门世族,于是想好酒好菜地宴请一下,缓和缓和尴尬关系。   不料众士人听后,纷纷表示他们并不觉的彼此关系尴尬,他们认为自己与刺史大人还是很和谐的,完全不需要吃饭来巩固,那个,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张大人气得直翻白眼,在刺史府啐了好几口唾沫,舌头都不好使了。而同时世家子弟们在醉仙楼自开了一桌酒席,执杯轻嗤:“吃不起饭么,稀罕他那一桌俗物。”   刺史大人忧郁了几日,决定正门走不通只好走偏门,于是让他的美艳小妾同后宅的夫人们套套交情,——结果连近前都进不了,她一个贱妾,根本没资格同正室夫人们攀谈。   刺史张一拍脑门,忙不迭的将自己的夫人接了来,并向上峰报备,将两次的探亲时间和在一块了。   世族们的冷落和排挤无意间成全了刺史夫人,倒让她颇觉可笑,不过这位夫人在姿色上虽不好多说,但论人情世故却是细腻,她没有贸然行动,而是细细打听了后宅夫人们的喜好,又亲自上门拜访,给这些爱听好话的夫人们一通恭维夸赞。世家们驳了刺史两回面子,下马威也给的差不多了,此时就睁只眼闭只眼,故作不知,——这才有了今日的热闹。   她们这里且自听戏不说,端着“彩头”的婢女出了水榭一眼瞧见老榆树下摆案而坐的贵女们,案上摆了各样瓜果和点心,围成半圆,中间两个少女正在斗草,她们身边各自围了婢女和好友,叽叽喳喳的助威。   “呀,怎么又断了!”站在人群中心的一个少女喊道:“不行不行,把我那颗最粗最韧的芣苢(fuyi)拿来,快!”   她一面吆喝着小丫头一面回头,然后看见某个神游的面孔不由又提高了声音:“阿玥,你过来呀!”   郑明玥坐在桌案后面,看着一地的残花断草以及撸着袖子蹦跶呐喊的贵女们有点傻眼,这群孩子是把今天当六一了吧.......   看她还没动,邓素素索性跑过来拉她,明玥这三年里长了不少,几乎与大她两岁的邓素素一般高,眉眼也长开了些,愈发显得水盈盈。   “表姐......”,她才出声就已经被邓素素拉进了己方战队,明玥一看,除了丫鬟外,还有刚刚同样败在对面这位许三小姐手里的郑明霞和傅家两姐妹。   这当口邓素素取来了“法宝”又与许三小姐手中的草梗相互套住,用力拉扯,两边的丫鬟也各不示弱,这边跳着脚喊“小姐加油!”,那边就扯着嗓子捣乱“加不上加不上”,明玥被围在中间,只觉好凌乱啊。   很快,邓素素猛地往后一样,“呀!”地喊了声,——法宝也断了。   对面的许三小姐眉飞色舞,一众丫鬟以及她身边的两个女孩也笑起来,一面笑一面拍手:“咱们小姐是斗草大王!”   正欢呼呢,方才的婢女端着托盘过来,微微笑地说了众位夫人添彩头一事,许三小姐那边听了,喊得更欢了。   郑明霞气鼓鼓一推明玥:“你上!刚在那吃饱喝足了这会子不正有劲儿。”   邓素素看不惯郑明霞这么指使自己表妹,就侧头瞪了她一眼,不过又一想,她也拉着明玥说:“阿玥,你刚才是不是还没比呢?赶紧上,把她比下去。”   停了停又凑到明玥的耳边嘁嘁:“我刚看见母亲的琥珀坠子了,这些物件里想必也有姑母的,咱们得赢回来。”   明玥心说这个东西没什么技术含量,采的花草不够韧劲那就没办法,不过她刚才也扫见了邓环娘的一副耳铛,其他......还有不少,有彩头果然就有动力,明玥也决定掉一把节操了。   红兰一脸自信的拿过一个花布袋,里面装着她和小丫鬟们精心采的花草,明玥心里好笑的抓了几根,片刻,都覆灭了。   明玥又抓了一把,也有点来劲了,——不过事实很快证明,她来劲也没用,覆灭的依旧很快。   许三小姐一脸挑衅的看着她,还道:“实际丫头们挑这些没什么眼光的,我的这些鬚草是我哥哥给我寻的,我还有很多,你不是也有两个哥哥么,怎么没让他们帮你采几根?”   许家最爱与郑家攀比,不知他们祖上受过郑家什么气,总想压郑家一头,郑家里有个屁大的事她们都要拿来取笑一番,许三小姐上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已然成亲,还有一个同郑泽昭一般年纪,所以许家正憋足了精神等着他家二公子在今年秋闱时与郑泽昭一绝高下。   是以明玥笑道:“这些都是女孩子的玩意儿,我才不叫哥哥们沾这些。倒是许家二哥姐姐你回去要劝他多在功课上用心,不然我回去跟哥哥说,哥哥怕得要在秋闱上让他。”   许慧芝气的磨牙,伸着胳膊哼道:“你还比不比?”   明玥摸着最后一把草梗,拍拍手:“这样玩有什么意思,你们看看地上这些断叶残枝,好端端的都被咱们糟践成什么样了,辣手摧花么?”   众人默默往地上一看:“........”   “那你说要什么玩法?出什么幺蛾子我都奉陪。”许慧芝不服气。   明玥眼波往桌案上一扫:“武斗不成咱们可以文斗呀姐姐今日不也带着花么?”   许慧芝撇撇嘴,一副谁怕谁的表情,然后也不等明玥,自行先指了一盆花来:“我有独摇草。”   “我有离合花。”   许慧芝嗤鼻,指挥着丫鬟将她带来的花都搬过来:“我有鸡冠花。”   “我有狗耳草。”   ...........   来回拉锯了六个回合,许慧芝看着自己比明玥多出的一盆花笑了:“我有艳芍药。”   明玥丝毫不停顿地一指湖中央:“我有清芙蓉。”   许慧芝瞪眼:“那芙蓉又不是你的!”   明玥笑嘻嘻地转向刺史大人家的千金:“雅乐姐姐,那芙蓉送我一株可好?”   张雅乐心说还有这样现要的,于是掩嘴笑道:“好,妹妹喜欢就行。”   明玥冲着许慧芝眨眼:“姐姐你输了。”   实际这般对来对去很难论输赢,不过她们都以世家女自居,自然都认为出淤泥而不染的芙蓉要高于妖艳的芍药,明玥不过是从她们心理上取了个巧。   许慧芝急得胸脯一鼓一鼓,邓素素和郑明霞则开始在一边拍手起哄,张雅乐是主人,见状忙出来笑道:“两位妹妹真是好才思......”。   话没说完,许慧芝便打断了她的话:“你等一下”,随即她看了身边小丫头一眼,小丫头忙道:“还有一盆奴婢落在车里了,这就去取。”   邓素素在一边道:“别是现去哪里陶腾了吧,快些,过了半盏茶就算你输了。”   明玥默默看她一眼,意思是:姐姐,咱们这边也一盆花都拿不出来了,你们倒是想想办法呀。   邓素素一低头,十分惊讶的发现了这个问题。   而另一边,小丫鬟快步朝湖另一岸的凉亭奔去,远远的只能依稀瞧见几个锦衣少年的模糊轮廓。   ☆、第16章 谁家少年   许家的二公子许令杰正在凉亭里忙着观棋,听了丫鬟的来意便头也没回的一挥手:“不成,我这白玉蕊是拿来与诸位公子们品评的,岂能给你们小姐揪来扯去的玩耍,去去去,这正下棋呢,别来打扰。”   丫鬟哭丧着一张脸:“姑娘们已经改文斗了,说武斗是辣手摧花。”   “嗬,她们还知道呐”,许令杰笑了一声,抬头往湖对岸望了一眼随口道:“那也不成,你们姑娘不是自带了花么,叫她自比去,我......呀呀,裴小白,你输了一子半!”   被称为“小白”的少年依旧低头看着棋盘,声音有点漫不经心:“我虽只比你大了两个月又三天,但论辈分,你应称我一声‘二表叔’,东原小侄,礼不可废。”   许令杰牙疼地“嘶嘶”两声,却没找到反驳的话,一扭头见那丫鬟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带來的那盆白玉蕊,不由道:“是哪家的小姐赢了?都带了些什么名贵的花来?”   小丫鬟往亭中觑了一眼,低声回道:“眼下正跟郑府里的七姑娘斗着.....。”   许令杰一哂,回身走到正跟刺史家张公子说话的郑泽昭身边,拍着他的肩膀嘻嘻笑,   “信芳,原来是你家的七妹妹,那我得帮你,来来,你把我这花搬了去,赢了不算,输了.....就给赢家当彩头儿!”   话是这么说,不过他那神情显是对自己这盆白玉蕊很有自信。   小丫鬟答应着,忙不迭地上前抱起花盆,小心又匆忙地跑了出去。   郑泽昭淡淡倪着许令杰:“你自要相帮你妹妹,同我有甚干系。”   许令杰一翻白眼:“她们女孩子间比比闹闹当是无妨,省得大人们又要拿咱两个开说,信芳你不是不知道,我日日被迫着和你较个高低,压力大啊!”   他说着竟毫无预兆地掩袖呜呜大哭起来。   众人:“......”   郑泽昭与他一处读书,连学舍都是相邻,早熟得不能再熟,遂也不理他。张公子却是个腼腆的人儿,没见过许令杰这般,此刻见状忙起身磕磕巴巴的劝:“这个,这个,东原兄啊......”。   他话未说完,一颗樱桃狭风而来,“啪”地一下正打在许令杰的额头,樱桃汁水顺着鼻子流下来,许令杰立刻不装了,跳起来怒喊:“裴三郎!”   “说了礼不可废,叫二表叔。”裴云铮一手拈着颗黑子,另一只手却虚空的停在那里,待下完那颗黑子后才拿起一旁的洁白丝帕仔细擦起手来。   许令杰:“......!!!”   对面对弈的人便微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云铮确定要走这一步?”   裴云铮正待答话,许令杰眼珠一转,两步蹦到跟前,一把抱住裴云铮,低头就往裴云铮衣领上蹭,一边蹭一边喊:“二表叔.....”。   裴云铮:“.......”   众人:“.......”   许令杰脸上的汁水立时都蹭到了裴云铮的衣服上,他还不满意,又拿手在上面抹了两把,方直起腰跳开。   角落里站着的小厮惶惶然地看着这一幕,眼见自家公子脸色一变,极力咬牙忍耐,站起身朝着对面的人微微点头:“郡王,云铮输了。”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眉如墨画,目似点漆,一身千户紫绣银线点祥云纹交领长衣,腰束一条黛色暗纹印花锦带,右边挂一方元宝如意锁的玉佩压袍,而左侧却佩着一把含光剑,不动如松的身姿显现出习武之人所特有的精气神。   “云铮,你是叫令表侄扰了心绪。”毅郡王徐璟要笑不笑的说。   许令杰:“.......”   张家公子一看裴云铮是个要发火的情状,忙上前道:“不妨不妨,云铮兄若不嫌弃先到我那里换件衣裳,不远的,也就几步路。”   裴云铮清亮的眸子微微垂着,薄唇抿成一条线,他恨不能立时沐浴一番!努力压制着心中不适,他沉沉开口:“多谢张兄好意,小厮们出来时啰嗦,倒带有几套相换的衣裳,阿拙你去取来,等下麻烦张兄带我去换了即可。”   张公子忙道“不麻烦不麻烦”,那叫阿拙的小厮得了令,大步跑出凉亭,一边跑一边心里暗骂许令杰,——明知道他家公子有洁癖,还故意这样闹人,二麻子!   许令杰的恶搞得逞,正自洋洋得意,上前收拾棋盘道:“郡王,咱俩来一盘?”   徐璟喝了口茶,笑道:“好啊。”   然他话音才落,方才那来替许惠芝借花的小丫鬟又来了,并且带来了让许令杰瞪眼的消息,——她家小姐又输了,他那盆香气袭人的白玉蕊自然也被人家当彩头赢了去。   许令杰眨着大眼:“怎么回事,不是说那郑小七手里都没花可比了吗?怎么能又输了?”   小丫鬟抬臂一指水边随处可见的一丛丛菖蒲花,道:“这花张家小姐也送与了郑姑娘。”   许令杰怒了:“那水草似的菖蒲怎能比得上我琼玉般的玉蕊?!”   小丫鬟吸了口气,尽量将郑明玥的原话学来:   “郑七姑娘说‘你有白玉蕊,我有绿菖蒲。世人多认为白玉蕊名贵,而绿菖蒲低微,为何?那是因白玉蕊难得,而绿菖蒲常有。可白玉蕊为何又难得呢?那是因为这花极其....娇气!土质不对不能活、土太松或太紧活不长,肥多或肥少易枯死,风吹雨淋又受不得......其难养程度真堪比女子与小人!当可说要风骨没风骨,要高洁没高洁,不过是以色迷人眼,是以,此花之贵不过是那些.....爱自虐的人吹捧而已。   而菖蒲花呢生于弱水之滨,享风吹、日晒、雨淋,却丝毫不挡其花开灿烂,即便是寒冬也无需特殊养护,只要清理其枯叶即可。   此时节你放眼望去其碧叶葱茏、挺水临石、花香浓郁,四色嫣然,不若玉蕊只有单一的白色。且其根似白玉可入药,碧叶似剑可斩千邪!正值端阳,难道许姐姐的窗前没有挂着可驱凶辟邪的菖蒲么?   ——因而,论香、论色、论品性,都当是菖蒲更胜一筹。’   郑七姑娘大概.....就是这么说的了,她一说完,几位姑娘也认为白玉蕊输了......”小丫鬟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不敢抬了。   “她竟然说我的玉蕊娇气!!”   许令杰跳脚,眉毛都竖起来:“她才娇气,她全家.......”都娇气.....话没说完,见郑泽昭无声无息的站了起来,许令杰只好恨恨住口,讪讪道:“这些不会是信芳你教与她的吧?”   郑泽昭蹙眉瞪他一眼,不理。   许令杰讨了个没趣儿,默默地暗自一想,却突然觉那郑明玥说的也对,那白玉蕊花却是难伺候,娇气的很!   裴云铮在一旁听完却大觉出了一口气,不禁赞道:“说得好极!”   许令杰郁卒地看他一眼,正赶小厮阿拙取了衣服来,裴云铮便仰着头随张家公子去换衣服了。   ☆、第17章 谁家少年(二)   许令杰在亭内暴走,郡王徐璟却是起身抖了抖衣衫,冲着郑泽昭笑道:“令妹好辩才。”   郑泽昭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不过嘴里还是道:“小妹胡闹,郡王谬赞了。”   他同徐璟一点儿都不熟,今儿这位郡王不知打哪儿突然冒出来,张家公子将人引来时显然自己也是有点茫然,不过后来可见许令杰同徐璟是颇熟的,裴云铮大概也同他见过面,先前不知其身份时郑泽昭便已觉这人通身的气派,身份大抵不凡,知晓身份后更是有几分难以置信之感。   ——倒并非因其是郡王,而是因着他是徐璟。   南方官吏、世家可能对徐璟耳闻不多,然北方的世家子弟对他几乎无人不知,——这位当今圣上的唯一庶弟,十二岁入军,十五岁为先锋将攻打南梁,十七岁任大将军,他所领的“黑骑卫”是突厥人的克星!   就在去年秋,突厥犯边,徐璟为行军元帅,率七万兵与突厥对战,而突厥军无人生还,去年.....他才满十八。   郑泽昭从数人口中听过徐璟的名字,虽知其也是还未满二十的少年郎,但难免总与那些熊腰阔背,五大三粗的行伍形象联系起来,今日见了这翩翩美少年.....他想若是郑泽瑞在就好了,大概可以偿了同徐璟比试一番的心愿。   徐璟不知郑泽昭的想法,他负手站在亭栏吸了吸鼻子:“好香的酒。”   许令杰还在暴走,走了两步他突然看见矮几上放着的一株盆栽的白玉兰,知道只是裴云铮带来的,他两手一拍:“哈!你再把这给三妹送去,郑小七不说我的玉蕊没风骨也不高洁么,这玉兰够高洁了吧?我倒要看看那丫头还拿什么来比!”   说完他又放下桩心事般跑到徐璟跟前也吸了吸鼻子:“是挺香的,不过这似乎是夫人们爱喝的果子酒,没劲儿。”   徐璟眼神飘忽,扬起下巴对着园中一点:“东原你若是再要她们比下去,刺史大人这园子里的花草怕是要全数送出去了。”   许令杰嘿嘿一笑,却见徐璟对着一个随从一招手,然后随意的道:   “我这次是出来游玩的,咱们银子是朝刺史大人借的,左右再多借一盆花也无妨,你去张大人处随便讨一盆菊花,活的就行,你给他打个条子,来日同那五十两银子一并还清。把花送与.....不是许姑娘就成。”   随从:“.......”   许令杰:“.......”   …………………………   …………………………   明玥看着许慧芝跟前突然又多出来了白玉兰暗骂,妈蛋,这货究竟有几个外援啊!   她一面拿着帕子拭汗一面暗里四下搜寻,看看还有什么能“借”来用的,——除了身后这颗老榆树,大概没了。   明玥扫了一眼盘里的珍珠耳铛和琥珀坠子,有种它们即将要飞走的感觉。   正是犯愁,颠颠跑来一个青衣小丫鬟,把一盆只有叶子的菊花往明玥这队的丫鬟手里一赛,丫鬟不明所以,转手交给了红兰,红兰眼睛一亮,立即极俱气势地走到明玥跟前:“姑娘,咱们方才也落在车里一盆,你忘啦。”   明玥眨着眼睛看了那菊花叶子一会儿,如被充了电的小人一般,立即又精神起来了。   许慧芝欣喜的看着那盆白玉兰,知道这是裴云铮今儿带的花,她心里隐隐渗出一丝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甜蜜,然后一副无可争辩的样子道:“这还用比么,若论高洁,还有什么花能及得上玉兰?菊花虽雅,却不比玉兰出尘。”   明玥心说这两样本就没甚好比的,硬要相较,不打架才怪。   不过她心中却又在思索,这菊花是哪里来的?明显不可能是她们落在车里的,今日郑、邓两家里,郑泽瑞没回府,邓家表哥也不在,男孩儿中来的就只有郑泽昭,——那这花也只能是打他那送过来的。   明玥心下慨叹,这位二哥总算冒点热乎气儿了,她这三年的点滴算是没有完全白费。   ——眼下,为着这个也得赢啊!   可是这菊花....菊花.....郑泽昭怎么不带盆兰花呢,这小菊花真是让人好生忧伤。   稍稍思忖了一下,明玥开口:“若论高洁,确实没哪种花能及得过玉兰。”   许慧芝挑眉笑了。   明玥看她一眼却又思索着道:   “可是不知为何,由古至今,颂玉兰之词却是甚少,妹妹想了半晌,也只想到零星几句。然咏菊的却甚多,从五柳老先生的“怀此秀贞姿,卓为霜下洁”,到“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可说是数不胜数,连三岁孩童都能对着秋菊一阵感慨。我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想问问许姐姐,这难道真是花“过洁”而惹人嫌的缘故么?”   许慧芝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一是她脑袋里转了一圈,确实没有立即想起什么咏玉兰的词来;二是这花是裴云铮喜爱的,而他有洁癖........   许慧芝被噎住了。   而明玥并不知这里蹊跷,只抚着自已的胳膊暗暗咧嘴,天哪,她终于用了一次穿越女的经典技能,她都要被自己给“苏”哭了。   与此同时,自柳荫小径传过的少年中爆发出一阵大笑,——当然,这人除许令杰这个中二外不做其他人选。   他贼兮兮地看着刚刚换了一身艾草色长衫的裴云铮,只差没上前再补一句:“裴小白,人过洁而招人嫌啊。”前一刻他还正骂郑明玥,这一刻他就觉得郑明玥说得真是对极了。   裴云铮黑着一张脸,深深觉得今日不宜出门。   徐璟刚伸手想拍拍他的肩膀,意识到什么便有把手拿了回来,笑道:“这见解.....倒是独特。”   女孩们被许令杰那一笑吓了一跳,齐齐回身,见不远处的几个少年都微微回了个礼,明玥留心看了下,见除了一直坐在桌边的郑明薇有点脸红之外,其他姑娘都没有过度的娇羞和扭捏。   ——一是这几个少年里有各人的哥哥,其他人也不陌生;二则因胡风的入侵融合,这时的礼教并非十分严苛。   明玥如今发现,离婚再嫁的妇女都不在少数,她真是感到谢天谢地。   这厢里刺史夫人带着一帮公子贵女们的娘也自水榭中出来了,她当先笑道:“姑娘们耍累了,也进来水榭里用些果酒吧,女儿节么,你们母亲说了,今儿不用你们守规矩。哟,这彩头怎么还在呢,咱们那位姑娘斗赢啦?”   她们这帮人聚在一处,除去是应刺史夫人这约之外,相看儿女自是少不了的,只不过心里各有算盘,真能成了姻亲的怕还要饶几个弯。   娘亲们一出来,女孩儿都规矩了不少,看大家都瞅着明玥却不好吱声,邓素素便向前一步福了个礼,微笑着说:“夫人,是我表妹阿玥赢了。”   明玥也微微一礼:“夫人别听表姐的,姐妹们在一处玩耍,图的便是个乐子,哪里有什么输赢的话。”   身后不远处齐齐射来几道目光,大约是说:骗人吧你,没输赢干嘛把我们名贵的花那样糟践......   ☆、第18章 有心   明玥背着身,对这目光无动于衷。   刺史夫人脆生生地一笑,上前摸了摸明玥的头:“真是个懂事的好丫头。”   随即又玩笑道:“看来咱们今儿的彩头儿都省下了。”   其中一人便道:“这彩头哪有收回来的道理,郑家的七姑娘赢了,咱们也是看见的,七姑娘,你就别不好意思了。”   明玥一看,说话的是傅夫人,傅家两姐妹刚也是她这一队的,明玥便看了邓环娘一眼,邓环娘微微点头,她这才道:“那明玥就却之不恭了。那五色花笼裙是没法分的,而各位夫人的彩头明玥就借花献佛,请各位姐姐们都挑一件吧。”   说罢,见几位夫人都笑吟吟同意,明玥便端着盘子先来到许慧芝跟前:“许姐姐先请。”   许慧芝看她一眼,磨牙挑走了林氏那一对金手钏。   接着是其他几位姑娘,最后才是郑明薇、郑明霞,邓素素和明玥,结果因着邓氏和邓素素母亲游氏放的东西都不甚出彩,所以剩到最后竟是这两件,明玥与邓素素对看一眼,俱有点无语,最后邓素素拿了耳铛,明玥留了琥珀吊坠。   这一下大家都算愉快,刺史夫人便冲站在不远处的少年们挥手:“几位哥儿过来呀,正等着你们试酒呢。”   许令杰等一行五人这才迈步走上前来,一早来的时候已见过礼,这会子只就徐璟是个生面孔。   众位夫人见他气宇轩昂,容貌俊美,不由都动了点心思,瞄着女儿往他身边比,刺史夫人也不多说,只云淡风轻的介绍:“这位是徐公子,是朗儿的朋友。”   许令杰的母亲杜氏及裴云铮的母亲卢氏都是见过徐璟的,剩下几位一听刺史夫人抱出姓氏也即明白了大半,虽不确定其具体身份,但都作势要行礼。   徐璟忙摆了摆手,毛孩子似地笑道:“诸位夫人请勿要客气,我今儿就是路过此地,因着一路贪玩,盘缠用尽了,因而只好厚着脸皮来刺史大人府上先借五十两银子用,倒正巧碰见了相熟的朋友,便在这蹭点儿吃喝。若扰了夫人与众位小姐们的兴,小爽先在这里告罪了。”   众夫人:“.........”一个郡王借五十两银子银子.......   刺史夫人也不管她们一个个精彩的表情,呵呵一笑便率先转身往水榭里走,女孩们暗里悄悄整了下自己的仪容,也都跟上,红兰小声的交代跟来的两个小丫头把她们今儿带来的花搬回车上,明玥便就手挡了一档,指着那赢来的白玉蕊和白玉兰说道:   “将这两盆还与许姐姐吧,明玥虽不是君子,但也不能夺人所爱,况且咱们本就是玩耍,真拿了姐姐这两盆花明玥倒不安了。”   许慧芝正自不舍那盆玉兰,听了她这话眼神盯着花盆下意识地没吭声,明玥微微一笑,吩咐小丫鬟仔细将花送到许家的马车上。   许令杰只隔着几步距离,一听明玥这话脸上登时显出羞愤的神色,郁郁地插嘴:   “搬什么搬!输给你就输给你了,郑小七,虽然你投机取巧,但小爷却是光明磊落的,一盆花而已,你当我输不起?”   明玥微一蹙眉,许令杰她虽见过两三次,但明玥实在不认为跟他算熟识,因有一次许令杰在街上碰到她还故意骑马去惊了她的马车,弄得半条街鸡飞狗跳之后许令杰跟在后面哈哈大笑,所以明玥看他颇不顺眼,连带着跟他一同来的裴云铮都讨厌到鼻子眼里去,因而只敛了笑容掠他一眼,不咸不淡的道:   “许二公子说得对,明玥不但是爱投机取巧之人,还实在不是个懂花的俗人,尤其是这两花皆如此名贵,若叫我一个打理不当,让这花枯死了,那可真叫可惜,许公子守君子之道,不好收回这花,那明玥便送了傅家姐姐,傅姐姐懂花。”   傅家大小姐略显腼腆的一笑,没说话,眼睛却忍不住往许令杰身上瞟。   许令杰几乎气了个仰倒,裴云铮站在许令杰身边,眼波看看那花,再暗暗叼一眼明玥,一口气堵在胸臆,有点不是滋味。   明玥却不再管他们,微微一福,转身往水榭里去。   许令杰横眉怒目地还欲再说,徐璟在前面侧身招手:“东原,云铮,我闻到这酒味脚便不听使唤了,你们“表叔表侄”磨磨蹭蹭,这是故意馋着我不成?”   表叔与表侄对看一眼:“.......”   许令杰暂时消停了,刚走了两步,傅家大小姐却脸色微红问道:“许公子,那这花?”   许二公子这下倒礼数十足地一拱手:“既已有我妹妹输给了郑七姑娘,那她如何处置东原自是没权过问的。”   傅家大小姐便咯咯一笑,和许慧芝一打商量,两人刚好一人一盆。   水榭中是两个套间,地方极为宽敞,女眷们在里间坐了,隔门处挂了一道薄薄的浅蓝纱帐,算是将几个少年隔在外间。   酒香飘洒,入眼是花红柳绿,湖光粼粼,景美人也美。   大家客客气气地喝过一巡,刺史夫人便提议姑娘们露个才艺助兴,——这是展示自己的好机会,姑娘们纷纷欣然应允,作为主人,刺史家小姐张雅乐自然第一个出来抛砖引玉。   张姑娘弹得一手好琴,大大方方的端坐了,对着里间和外间稍一颔首,席间却有夫人笑道:“外间的几个小郎君也不能喝过酒就算的,也得给咱们奏几首曲子听,今儿可是女孩们的节日。”   此话算是说出了好几人的心声,立即有人拍手。   外间的五个少年也无所谓,笑着应答。   随即便有侍女呈了支萧出来,张雅乐的声音柔柔响起:“雅乐琴艺不精,勉强给众位姐妹开个场,哪位公子不嫌弃,便请指教雅乐一二。”   说完,一曲《幽兰》涓涓淌出,空灵细腻。   张家公子在外面十分懂母亲和妹妹心思,他老爹在此地官做得不顺,现今十分想与世家结门亲,以此跟他们打成一片,今儿来的人里郑泽昭与许令杰最合适,因此他亲自上前执了萧,往纱帐里看了一眼,——纱帐极薄,只起个意思。   张公子先躬身将萧递到了徐璟面前,徐璟端着杯一面连连摇头,一面玩笑的指了指自己的佩剑,——示意自己一介武夫,不会这琴箫合奏。   张公子自然不勉强,立即就送到了郑泽昭的身边,郑泽昭仰头喝了杯果酒,正要起身去接,却是头一偏,被酒呛得闷声咳嗽起来,愈咳愈急,胀的满脸通红,要背过气一般,引得张雅乐的琴声都是一急。张家公子一面帮他递水一面把长萧递给许令杰。   许令杰倒是不客气,起身调了下呼吸便和着琴音吹起来,琴声清雅箫音缠绵,张姑娘往帐外看了一眼正觉得进入了状态,却听箫声“呜呜”两下,似是一个高音和不上去,随即箫声一挺,许令杰的声音传进来:“呼.....这首曲子我吹的不多,只会这一段,后面的表叔你来。”   说罢,将满是口水的长萧随手放在裴云铮跟前。   张雅乐:“......”   众女:“.......”   裴云铮皱眉十分嫌弃地看着面前的长萧,默默地在悠悠琴声中不紧不慢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又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抽出一条洁白丝帕,最后开始不紧不慢地擦拭长萧,于是.......一首幽兰落音已久,他的萧还没有擦完。   许令杰:“......”   众女:“.......”   里间的夫人们有点尴尬,尴尬之余又心照不宣,有的笑着继续喝酒,有的便要去更衣,邓氏和游氏也相携着去了。   这时候裴云铮总算擦完了长萧,却依旧蹙着眉,张家公子体他的意,忙叫丫鬟打了水来给他洗手,裴云铮舒出口气,眼睛越发清朗。   他突地起身对着里间微微躬身,然后道:“方才未曾来得及和张小姐的琴声,实在遗憾,眼下云铮补奏一曲,夫人们凑合着听听。”   夫人们还没应声,他话锋一转紧接着道:“方才闻得郑府七小姐辩才了得,不知于这音律一道......”   他话说半句留半句,很有些挑衅意味。许令杰在外面立即拍巴掌,附和道:“就是就是,嘴可不单单是用来说话的。”   明玥正专心看窗外风景没怎么注意他们的话,这会子猛然被点名很是奇怪:刚刚不正遗憾张小姐么?怎么又关她的事了?   透过纱帐,她依稀看清那少年正是许家的亲戚,瞬时明白,——这是记着方才的事呢,想法子来帮许令杰找场子了!   几个小姑娘都一脸同情的看着明玥,显然跟她的想法一致。   小心眼儿!不但全家是小心眼儿,连亲戚都是小心眼儿。   一旁的邓素素撇撇嘴,在下面捏了明玥手心一下,明玥正打算不理,却冷不防二婶林氏探过头过来笑道:“难得裴家的小哥儿有兴致,只是我们家小七还小,练得乐器时间尚短,要不让她的姐姐替她吧。”   她话说给裴云铮,眼神却笑吟吟地看向裴夫人。   裴夫人和许夫人坐在一处,言谈间很是温和亲切,见林氏看过来便也笑了,佯怒着轻斥外面的裴云铮:“三郎,你都多大了,怎么还和妹妹们斗起嘴来了?”   裴云铮没吭声,林氏便暗里推了郑明薇两把,郑明薇很有点不好意思,无奈被母亲推着只好起身道:“我替七妹妹弹奏一曲吧,各位见笑。”   郑明薇先前一直安安静静,众人倒没怎么注意她,这会儿仔细端详才发现真是个娴静雅致的美人儿。   郑明薇身子不好,甚少往人多的地方凑,今儿被这许多人一起注视不禁俏脸生晕,多了几分女儿家特有的娇羞之美,林氏成功的把女儿推了出去,忙吩咐小丫鬟将小姐的古筝放好,明薇略微抬眼往外看了下,道:“裴公子,奏什么曲子?”   裴云铮掩唇轻咳一声,看似在思索,实则隐隐又去望明玥,想再将她激上一激。   明玥没注意他的目光,却是也不用他激,自行从案后起身走到郑明薇跟前:“有三姐带着我就好了。”随即俯身低声道:“没事,三姐,咱俩一定能压得过他一个,一帮小心眼儿。”   郑明薇莞尔,明玥一过来令她少了些紧张,遂问道:“你用什么?”   明玥一指红兰抱过的匣子,轻轻巧巧地打开,捧出一只陶埙。   郑明薇有些意外,她从不知道明玥会吹埙,况且这埙看来简单,练起来实难,没有个几年功夫连基本的气息都调不好,郑明薇担心的看着她。   明玥却丝毫不紧张,好整以暇的问:“裴公子,请说曲子吧。”   裴云铮这时展现了一把绅士:“两位.....姑娘定便是。”   郑明薇笑了笑看向明玥,示意她来选,明玥没多思索,双手一抬,指法分外娴熟,萧萧之音顿起。   裴云铮一怔,以为她会选《高山流水》这等曲子,却不想明玥竟选的是慷慨悲壮的《易水歌》!   埙声低沉幽深,似在一遍遍激昂高歌“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继而却又在悲壮回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先秦的冷月,楚汉的烽火,易水河畔,击筑而歌,一幕幕的萧瑟与激昂,随着绵绵埙声直击胸臆。   裴云铮缓缓放下了笛子,筝还能融进去,但笛音偏亮,若随着她的埙反破坏了意境,他所幸负手垂眸,静静聆听。   纱帘微动,却是少年里有人蓦然起身,随着这埙声舞起剑来!   众人几乎屏息,怔怔看着一帘之隔的少年随着埙声腾挪、跃起、斜刺、躲闪,攻击,最后......轰然倒地。   “啊”有人低呼,有人低低啜泣,荡气回肠间埙声已停,一曲终了。   明玥睁看眼,先看见郑明薇惊讶的眼神,而后是众人欲泣的双眼,她们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片刻后,外间的地上爬起一个少年,三两下拍完了细尘,他朗声问道:“我这段剑舞配得如何?”   众人:“!!!!”   明玥:“??”   明玥刚刚闭着眼,完全不知道有人配合她的埙声舞剑。   外间想起一片击掌声,里面的女眷们回过神来忙跟着叫好,刺史夫人命人打起纱帐,快步上前躬身道:“郡王.....这怎么使得......”   徐璟摆摆手,迅速往里扫了一眼,见明玥还捧着埙发呆,忽地咧嘴一笑:“哎呦,刚刚摔那一下可疼死我了.....”。   夫人们:“........”   明玥这时反过闷来,不禁后悔的想撞墙,——堂堂郡王的免费舞剑啊!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一次了。   不过她匆匆一眼,却觉徐璟的眼圈貌似有些发红,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刺史夫人惶惶不安,徐璟却理了理衣袍,正色道:“夫人,我这便离去了,五十两银子的借条还请收好,改日定叫人来归还。今日谢夫人款待,请留步吧。”   刺史夫人哪敢真叫人还银子,可话还没说,徐璟已经步出水榭一跃不见了踪影,张家公子半天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的跑出去送客,人已经走远了。   ☆、第19章 温水   “阿玥,你吹得真好!”邓素素两眼冒红心地点赞,又低声问:“你不是在学琵琶么?什么时候又会吹埙了?”   明玥嘿嘿笑,俯在她耳边道:“就这一首还能听。”   邓素素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倒没再多问。   徐璟一走,外面几个少年都静默下来,连带姑娘们比试的热情也降了好几度,傅家的二小姐和许慧芝又各弹了两首曲子,夫人们闲谈的差不多也便要散去,刺史夫人因惦念着回头要向丈夫问及郡王徐璟的来意,也就不强留,携一双儿女亲自送到府门外,一路上又娓娓长叹了一番,大意是我随着夫君刚来燕州不久,对北方从气候到吃喝一应不甚了解,各位夫人日后要与我常来常往呀,不然我在这刺史府后院里会空虚寂寞冷啊。   夫人们:“呵呵呵呵.......”   邓素素不舍地晃着明玥的胳膊:“阿玥,你闲了就来找我玩啊,我教你打马球。你放心,我教不好,还有我哥,保管能把你教会。”她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一个方四岁的弟弟,家里没有同龄的小伙伴,明玥又和她的性子,因此格外地亲。   明玥胳膊随着她轻晃:“嗯,我会的,我信你教的比表哥好,你也可以来找我啊。”   邓素素就横了旁边的郑泽昭一眼,然后悄悄冲明玥做了个鬼脸,表示去了肯定会见到郑明珠,她不喜欢。   郑泽昭在一旁静静站着,恍若不见。   明玥道:“过几个月就是外祖父大寿,我们肯定要去的,到时天气也凉爽些,你再教我打马球啊。”   邓素素神在在地一笑,盯着明玥乐,明玥不明所以。   这厢邓氏和游氏也说完了话,便将明玥和邓素素分别撵上马车,因两家不在同一个方向,便告别一声各自回府。   邓环娘、明玥以及郑泽昭一辆车,二夫人林氏、郑明薇、郑明霞一辆车,三夫人董氏两年前生了个白胖胖的大小子,郑府上下都喜庆了一番,只是这孩子爱闹病,三天两头便要闹个咳嗽发个高烧,前几日天气乍一热,小八哥儿就有点上火的模样,三夫人忙着照顾她,今儿便只让郑明霞跟了来。   林氏心里有事,一会儿看看明薇一会儿看看窗外,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及至进了二门,和邓环娘打了个招呼便领着郑明薇匆匆回去了。   邓环娘让人送了郑明霞回去,转身对着郑泽昭道:“瑞哥儿没回来,我给你两个一人做了条长寿锁,明玥缝了香囊,我等会儿让人给你送过去,你后个儿走时给瑞哥儿带上。还有些吃的,你瞧过之后想想还缺什么,差人来跟我说一声,我明儿一应备齐了,省得后日早上忘了。”   郑泽昭并不感到奇怪,只守着礼道:“谢母亲和七妹妹挂念。”   ——三年多里,这并不是邓环娘第一次给他们操持这些东西了。   他们同着父亲到镇州的第一个端午他与郑泽瑞都没有回家,借口课业繁重留在了书院里,第二日邓环娘便遣人送了一应吃的、用的东西来。   兄弟两个自然是没吃也没用,可除却这些以外,他们还发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郑明玥写来的家书?   或者不能称之为家书,因为只有歪扭七八的几行字,而且不知所言,一看就是郑明玥涂写的。   郑泽昭皱眉将信仍在了一边,倒是郑泽瑞闲闲地看了起来,最后也不知读通顺没有,只拍着桌子大笑:“哇哈哈,那丫头的字写的比我还难看!”   郑泽昭想了想,有些搞不清邓环娘的意思,遂写信问郑明珠在镇州好不好,邓环娘有没有给她穿小鞋?   郑明珠回信说邓环娘每次来她这父亲都是知晓的,暂时倒没什么事,她自己会小心,让郑泽昭不必担心。   郑泽昭便只且走且看,然自那之后,明玥的家书几乎每隔一个月便有一封,也无甚实际内容,大多是说些零碎的事,也会问一下两位哥哥有没有什么趣事,但她似乎也知道两人不会给她回信,所以大多自问自答。   郑泽昭一开始根本连看都不看一眼,郑泽瑞则是当个乐子,有时明玥在信里说不小心在冰上摔了一跤,郑泽瑞就会一边讲给郑泽昭听一边笑话明玥,后来郑泽昭偶然看了一次,发现字迹工整不少,尤其是抬头的“二哥哥、四哥哥”,——大约这几个字写的最多。   渐渐的信也越来越长了,期间有时会说到父亲,偶尔也会说到郑明珠,在观察了近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后,郑泽昭没事时也会看两眼明玥的信了。   他记得大约前年春天,明玥在信上说她要开始学针线活了,之后的来信便时常可见针扎的小眼儿,用以控诉练得辛苦,为此郑泽瑞忍不住回信把她嘲笑了一顿。   ——如今,倒不知这针线功夫练得如何了。   郑泽昭心里匆匆一闪念,听见明玥有点不大好意思的声音:“二哥,我头一回缝香包,功夫不到家,你和四哥把他挂在窗边帐前驱驱蚊虫就行了,随身带的还得是大姐姐的,大姐姐手巧,绣的精致又漂亮。”   郑泽昭本也没打算用,不过听了她这话也只好道:“七妹妹的心意最紧要。”   明玥一笑,也不在这话上多说,刚要转身却想起一事,便冲着郑泽昭眨眼道:“今儿谢谢二哥的菊花,那会儿正是比无可比之时,可把我愁坏了,还好二哥让人给我送了花来,解了我的急。花我带回来了,我让丫鬟直接给二哥送过去吧?”   郑泽昭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明玥把借花的人误会成他了。   他心下突然有一丁点儿复杂,他今日也是带了盆花去的,不过带的是盆兰花。许令杰帮许慧芝时他也不是没看见,但他自己却并没有帮明玥。   张了张嘴本要解释,可瞅着明玥和他说话的神情与同邓素素说话的神情是一样的,——轻松而亲切,仿似自己就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郑泽昭轻咳一声,嘴比大脑更快地道:“那.....你留着吧。”   邓环娘走在他们前面两步远,闻言便轻轻紧了紧邱养娘扶她手,邱养娘一路直视,什么表情也没有。   明玥目光透亮,依言将花留下,只道:“二哥用了些酒,赶紧回去歇一歇吧。”   郑泽昭心不在焉的微一点头,朝邓环娘一礼,往自己的东跨院去了。   明玥上前两步,眉眼弯弯的看着娘亲,邓环娘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没说话。   几人一进院门正碰见来看侄女木香的焦嬷嬷打倒罩房里出来,邓环娘有些不适,略一点头便先行回了正房。   明玥脚下稍稍一顿,面上笑容不变,伸手虚虚扶了下焦嬷嬷,问:“嬷嬷好,来看木香?”   ☆、第20章 埋种   焦嬷嬷一张圆盘脸,眉眼淡淡,给人一种很和气的感觉,身上穿着半旧的牙色长襦衫,浆洗的分外干净,听了明玥的问话便忙答道:“回七姑娘的话,眼下不是到端午了么,老奴给木香那丫头编了几根五彩线,抽个空子来给她戴上。”   明玥笑着微一点头:“嬷嬷手巧,木香也随了嬷嬷,打出来的络子丫头们都犯抢呢。”   焦嬷嬷恭谨地道:“咳,那丫头蠢笨,也就手上的功夫还勉强凑合些。”   明玥也不多说,指了指焦嬷嬷手臂上的小跨栏,问:“嬷嬷这是要做什么去?”   焦嬷嬷略微抬了抬头:“这一入端午,天儿就燥热起来,奴婢今儿给老太太松筋骨时瞧着她老人家嗓子似不太舒坦,就想着到园子里去采些薄荷叶来熬粥,能疏风散热。”   明玥听了忙道:“祖母身子不爽利么?哪儿不舒服?”   焦嬷嬷摆摆手:“姑娘别急,不过是有些食欲不振,奴婢是想着薄荷粥开胃些。”   “那我同嬷嬷一同去采,大事上帮不上忙,明玥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尽尽心了。”说着衣服也不换,赶紧同焦嬷嬷往外走,边走边道:“我倒想起大姐姐的院子里中了一大片的薄荷,咱们去那采,定是快些。”   明玥如今还住在邓氏院子的东厢房,明年则要搬出来和郑明珠同住到韶华楼,不过两个院子离得并不远,只隔了一条明溪和一座望亭。   郑明珠到今年冬天就满十四周岁,这三年里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这会子正挽了披帛在浇花,见明玥领了焦嬷嬷来时微微一愣,听明白焦嬷嬷的来意后倒也没说什么,自领着人去采薄荷叶,采完后又跟着去了厨房。   焦嬷嬷回到松菊堂时,见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正在院里的西山根儿处跪着,一边脸高高地肿起来,显然是刚挨了打。她忙朝正房门口站着的大丫鬟白露看了看,白露悄悄比了个手势,示意没事,只是挨了龚嬷嬷的罚。焦嬷嬷冲她一点头,提着食盒转身进西稍间摆饭,摆好后,便在一隅静静地躬身而立。   片刻后,王氏由龚嬷嬷亲自扶着神情惫懒地坐下用饭,期间每没人敢说话,王氏吃得很慢,一勺薄荷粥要两口才吃完,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王氏方放下碗擦手、漱口,然后由白露搀着离了桌子。   此时已是酉时末戍时出,温度稍稍降下些许,王氏便由白露扶着在院子里溜达了两圈,焦嬷嬷暗自打窗子往外瞅了一眼,罚跪的小丫头已经走了,想必龚嬷嬷早吩咐过。   没一会儿,便有各房的人陆续来请安了。   大老爷郑佑诚今年要在家守选一年,倒是清闲,也不管母亲待不待见自己,晨昏定省从来“来在第一走在最后”,王氏这三年里人在郑府,眼睛却随着郑明珠在镇州,日日等着抓邓环娘的小辫子,却未能如愿。   眼下长房全都回了郑府,王氏大概觉得她们在这地盘里是掀不起甚风浪的,所以倒不再整日里拉着一张脸了。   “娘今儿晚饭进得如何?天气热了,可有哪儿不舒坦么?”大老爷端坐在下首,恭恭敬敬地问。   王氏看他一眼,倒也不在儿女面前扫他的面子,只淡淡道:“我如今这个年纪了,倒不那般怕热。你们也别过早的贪凉,这热天儿才开始呢。”   几人恭声应了个是,二房和三房的人便也到了,三老爷去了黄县不在府里,三夫人便领着郑明霞和小八哥儿来了,小八才两岁多,一路上都是奶娘抱着的,进了正房后,董氏特地让奶娘将他放下来,然后让他磕磕绊绊地走进屋。   王氏一瞧见粉雕玉琢的小豆丁,立即就道:“快把他抱来我这里。”   八哥儿开口晚,见了王氏就嘟着嘴道:“竹.....竹五”,董氏便纠正他:“是祖母。”八哥儿叫了两声还是发不准音,董氏便作势瞪眼,八哥儿吓得直往王氏怀里钻,王氏哈哈笑,抱着他喂了几口糖水,这才问起邓环娘和林氏今儿到刺史府的事。   邓环娘便把去的各家夫人都大致说了一遍,末了提了下匆匆一见的郡王徐璟。   众人都十分意外,郑佑诚更是有点若有所思。   林氏便接着邓环娘的话将徐璟夸赞了一通,偶尔还会朝郑明珠看上一眼,郑家是百年世族,郑老太爷当年身居高位时和徐璟大概也是相识,郑明珠又是嫡长女,真有心进郡王府也不是不可能。   邓环娘在对面笑吟吟看了林氏一眼,心说她这么热情干嘛?目光往垂着头的郑明薇身上一瞥,有点了然,想借此给郑明薇抬身价?难道林氏已经给明薇物色好亲事了?   她心念一动,不由想到明玥,心里却暂时不做别的选择,只盼着哥哥家的祯哥儿能榜上提名,到时他们表哥表妹一家亲,明玥既能富贵也不受欺负。   明玥端端正正坐在那儿,完全不知道娘亲的期盼。   王氏八风不动地听了二夫人的话,之后只淡淡地对着郑佑诚吩咐:“明儿你把这事情同你父亲说一说,若郡王只是路过此地不想被扰也就算了;不过若是还在燕州那咱们也不能故作不知。”   郑佑诚应了话,王氏有些乏便早早将他们都打发回去,自己一个人歪在榻上不语。   龚嬷嬷看了一会儿,便上前道:“老太太,我帮您按按?”   王氏蹙着眉没吭声,龚嬷嬷便半跪着帮她捏肩膀,捏了两下,王氏轻嗽一声,道:“罢了,还是叫麦冬来吧,你手上没工夫。”   ——麦冬,是焦嬷嬷从前当丫鬟时的名字。   三十多年前,王氏陪嫁的四个大丫鬟里麦冬就是其中之一,而龚嬷嬷那时候,还不过是个不起眼的三等小丫鬟。   而如今......她是王氏手下第一人,而麦冬从新回府熬了几年也不过熬了个二等嬷嬷,哼,早换了番天地。   龚嬷嬷顿了顿,腆着脸笑道:“奴婢这下用点力......”   王氏眉头猛地一皱,一丝不耐烦在眼中一闪,龚嬷嬷惊了一跳,慌忙低眉敛眉跪在踏前:“老太太.....”   门口的白露见了,忙悄悄退身出去寻焦嬷嬷,片刻焦嬷嬷垂手进了正房,先接过白露准备好的凉茶,恭谨地跪在老太太跟前,道:“老太太,您先喝口茶,不然一会儿怕得出身汗。”   王氏接过凉茶咂了一口,入喉清凉,很是舒爽,她瞥了龚嬷嬷一眼,道:“行了,起了吧,你自去忙你的,留下白露白霜伺候就成,我不叫你便也歇了吧。”   龚嬷嬷受了刚才那一下,不敢再多说,起身倒退着出了正房,站在廊下的温热的晚风里,她狠狠地冲着虚无处剜了一眼,然后嘴角又带了些微的不屑,仰着头往倒罩房里去了。   王氏趴在榻上,由着焦嬷嬷给她敲打,焦嬷嬷颇练过几年按摩功夫,手劲拿捏得很适中,王氏浑身舒坦,忽然便闷声问:“晚上的薄荷粥是你做的?”   说完不等焦嬷嬷回答,自己有点感慨地说道:   “你还记着我当姑娘时的习惯呢,那会子一入夏母亲便会给我熬薄荷粥,清火开胃,知道我不爱这个味儿,便总会往粥里加些糖,上面还要漂两朵小花,看得人怪稀罕的。时日久了,倒也习惯了这个味,夏日里隔三差五便要喝,到后来嫁了人,母亲也故去了,你们怕我感伤,都不敢做这个......再后来,人换了一拨,我不说,她们也只当我是不爱,倒都不敢上桌了。”   “奴婢中午瞧着您进的少,嗓子似有点发干,便即想到了这个。眼下惹得您感怀,实在是奴婢的不是。”   王氏耷拉着的手随意的晃了晃:“不妨,不过是人老了,就格外爱怀念当姑娘时的日子。”   焦嬷嬷手上不停,笑道:“您哪里就老了?奴婢比您还虚长上两岁,您不是说还‘愣头青’呢嘛。”   王氏被她逗她一乐,听见焦嬷嬷又说:“不过今儿这粥奴婢可不敢抢功,姑娘们虽不叫说,但奴婢还是得和您说实话,今儿这粥是大姑娘做的,奴婢最多就是奉献了了粥上的那两朵花,其余都是大姑娘动手,这么热的天,热的她一头汗,薄荷叶也是在她院子里采的呢。”   王氏心里熨帖,顿了顿,问:“方才那薄荷凉茶也是她煮的?”   焦嬷嬷声音不变:“   凉茶是七姑娘煮的,奴婢去采薄荷叶的时候正碰见大夫人与七姑娘回府,七姑娘看见奴婢挎着篮子随口问了句,然后将奴婢领到了大姑娘的院子,两位小姐这便忙活开了。一个帮着煮粥,一个帮着煮凉茶,将厨娘们看得直打转,最后各自把手烫了个泡,只不叫奴婢跟您说,可奴婢打从前就是个憋不住话的,更何况对着您。”   ☆、第21章 一丝   王氏“哎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明珠打小就是个孝顺体贴的,七丫头.....也算有心。”   焦嬷嬷这回没接话,王氏沉默了半晌,叫大丫鬟白露:“去把那雪肌膏取些来,让人给.....两位姑娘都各送一些过去,看看她们可没烫坏吧?”   白露答应一声,去寻了两小瓶雪肌膏,吩咐人好生送了去。   焦嬷嬷垂着眼睛,心想果然是七姑娘说的,要拉上大姑娘郑明珠王氏才觉得暖心。   按摩完全身,王氏长长吐出一口气,觉得整个人都松泛了,焦嬷嬷扶着她半坐起来,又烫了块热帕子给她敷脸,缓缓按摩头部,王氏唏嘘道:“原来的四个贴身丫头,如今就剩你了.....”   后来的事焦嬷嬷也有所耳闻,不过她想以王氏的性子大约只是感慨一下,并非真想和她说说,于是只笑道:“是,奴婢是最先离府配人的,是最没良心的那个。”   王氏将敷脸的帕子取下来扔给白霜,反手在焦嬷嬷的脑袋上点了一下,焦嬷嬷微微苦笑了下,王氏也没再说。   按摩完头部,焦嬷嬷又拿梳子轻轻将王氏的头发梳通,过程中丝毫没有弄疼王氏,王氏闭着眼想事情,焦嬷嬷伺候完了便默立一旁,像没她这个人一般。   过了半晌,王氏缓缓睁开眼,大概忘了自己方才说的话,吩咐白霜道:“我今儿有些乏,想早些睡,叫龚嬷嬷来服侍我睡下吧。”   白霜连多余的一个怔神儿都没有,立即出去唤龚嬷嬷,焦嬷嬷轻手轻脚地行了个礼,退到外间,却并没走,恐王氏再突然有什么吩咐。   ——片刻,白霜回来了,然而身后却没有跟着龚嬷嬷。   白霜进门前喘了口气,以平复因小跑而略微急促的呼吸,然后回道:“老太太,龚嬷嬷没在院子里,倒罩房里的小丫头说好像是针线房那边有事,龚嬷嬷往往那去了。奴婢们先服侍您歇下吧。”   王氏眉间几不可察地一蹙,——针线房里能有什么事,要这么晚过去?   她心里念头一掠,面上却丝毫不动,只平淡地吩咐:“罢了,她忙,让焦嬷嬷进来伺候吧。”   焦嬷嬷就在外间候着,见白霜招手,便又恭谨地进里间去,熟练地服侍王氏去净房、更衣、喝安神茶,王氏笑道:“这么些年了,你倒不生疏。”   焦嬷嬷将绣着蝠鹿的帐子放下,轻声道:“奴婢打进王家起就到小姐的院子伺候,后来再没离了您,不管多少年,您在奴婢心里都是唯一的主子。”   ——这话说的有点得罪人,但王氏听了却很熨帖,顿了顿说:“行了,今儿让那两丫头也歇一宿,你在这值夜吧。”   白露白霜悄悄对看了一眼,——二等的婆子,论规矩是没资格给王氏值夜的。   焦嬷嬷闻言应了声“是”,脸上并没有露出喜色,规矩的抱了被褥来放在脚塌上,王氏看了一眼,也没说话。   倒是白露示意焦嬷嬷一旁有张塌是她们上夜时睡的,焦嬷嬷不必睡在脚塌上,焦嬷嬷笑着摇摇头示意无妨。   白露与白霜看王氏没有别的吩咐了,也只好轻声退出,吩咐院子里的小丫鬟们也去歇了,之后两人稍一商量,担心焦嬷嬷头一次上夜不够周全,便只白露去歇下,白霜仍在外间守着。   ××××××××××   而与此同时,厨房后面的厢房里,龚嬷嬷正拉着脸端坐在一张半旧的高凳上漫不经心地扣着茶碗盖子,茶已经不烫了,但龚嬷嬷仍旧是没有喝的意思,垂着眼不语。   刘婆子与刘蒙媳妇在一旁陪着,见这情形不由对看了一眼,刘蒙媳妇使个眼色,刘婆子会意,便上前将桌上的烟色荷包又往前推了推,笑道:“嬷嬷,这是这个月的孝敬,您点点?”   龚嬷嬷看都没看那荷包一眼,继续掩着茶盖问:“刘蒙媳妇,你晓不晓得冬天的菜价是多少?现在的菜价又是多少?”   刘蒙媳妇笑道:“嬷嬷可是觉得采买的账有问题?要么我叫人拿来,您再看看。您也知道,咱们府里不像寻常人家,不论菜蔬、鱼肉等自然都得是最新鲜的,这一项上厨房一直是重质不重量,比不得那一筐筐不分好坏都往府里送的。”   龚嬷嬷将茶碗往桌上一放,挑眉道:“我帮老太太管了这些年厨房,这点当然是知道的。况且又不是今年才这般,哪一年哪一季采买的是不都是最时鲜的?怎偏就这个月多了一百多两?而且这个月来底下庄子可是送上来不少新鲜时蔬。”   刘蒙媳妇回道:“这个月多支出的一百二十两是因着多进了两次东星斑,这嬷嬷您又不是不知道.......”   龚嬷嬷不接她这话,自顾冷声道:“刘蒙媳妇,你手够黑呀!知道厨房这位子是个肥缺,可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能往自己兜里扒拉钱的,能捞的不能捞的打从你手上一过清汤都剩不下来一滴儿。”   旁边的刘婆子闻言脸色一变,忙不迭笑道:“龚嬷嬷,您看您这是怎么个话儿来的.....”   龚嬷嬷眼神幽幽的扫了她一眼,刘婆子的话音便低下去了,刘蒙媳妇心念一转,忙缓下神色上前道:“嬷嬷顽笑了,我可不敢在您眼皮底下动心眼儿!这几年多亏您提点着,我们这才没出什么大错,我是小辈,不懂事的时候多,要有什么错处,您可得指出来,我万万忘不了您。”   龚嬷嬷手肘搭在桌案上,闻言似笑非笑,一只手掌翻了两番道:“既然心里知道念我的情,那咱们就好说了,以后每个月都是这个数。”   刘婆子在旁眼睛一瞪,十五两?这是谁手黑呀!   “嬷嬷,不是咱们不懂规矩,只是这个数......”刘婆子咧着嘴道。   龚嬷嬷冷笑:“这个数可是照例儿来的,若不是瞧着你们谨慎,没出过什么大差池,理应再添五两。”   刘婆子登时被噎了一下,心里狠骂:“只进不出的老虔婆!”   正要再说两句,刘蒙媳妇在一旁将她使劲儿往后一扯,而后笑道:“看,都是我这个小辈儿不懂事,嬷嬷您别往心上搁,我在这给您赔个不是,就您说得说得那个数,往后靠嬷嬷提点的地方还多着呢,您还得多费心。”   说着,又忙取了五两银子,利索的添到那荷包里,将荷包往龚嬷嬷手里塞。   龚嬷嬷这才缓缓地动了动身子,瞅着刘婆子冷笑道:“别说这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就是几位少爷有了错处我也是说得的。”   刘婆子看她眼神中带着狠厉,一个激灵,忙道:“是我这老婆子没规矩,您别和我一般见识。”   龚嬷嬷把那荷包袖了,这才端起已微微有些凉了的茶抿了一口,随即也不多待,又说了几句便要走,刘蒙媳妇亲自将她送了出去。   等龚嬷嬷一走,二人脸上发青,狠狠往地上唾了口唾沫。   龚嬷嬷一路揣着银子回了松菊堂,瞧见正房的灯已经熄了,想来王氏已经睡下,便没敢去打扰,在倒罩房里找了个上夜的小丫鬟问了下可有什么事,小丫鬟一头浆糊,只道白霜出来问过一次,有丫鬟答是去针线房了,其他也没什么。龚嬷嬷想自己素日积威之下,丫头们都不敢乱说,便也不当回事,揣着银子径自回房歇息了。   ☆、第22章 螳螂   王氏今儿起的有些晚,各房的人在院子里等了好一会子才得以进去请安。   明玥跟在邓环娘后头,见焦嬷嬷打里间换出来便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焦嬷嬷给主子们行了一礼躬身退了出去,出了正房,瞧见今儿跟着明玥来的丫鬟是红兰和木香,便过去拉着木香在游廊里说了几句体己话儿。   龚嬷嬷出来的时候正看见姑侄两个说完,焦嬷嬷起身离开,她眯着眼睛抖了抖帕子,待到各房请安的人离了松菊堂,便叫那刚才一直站在游廊上的小丫鬟:“沉水,过来。”   ————小丫鬟依旧木愣愣地站在那,动也没动。   龚嬷嬷皱了下眉,走过去兜头就是一巴掌!   沉水单薄的身子登时被打的一个趔些,看清楚打她的是龚嬷嬷后,忙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脑中还不知是因着何事,嘴里却忙道:“奴婢知错了,求嬷嬷饶了奴婢这回。”   龚嬷嬷沉声用土话斥道:“昨个儿夜里是当夜猫子来着还是怎么着啊?连点儿神都没有,瓷马二愣地!怎么当差呢,叫了几遍都听不见!”   沉水微微发着抖:“是奴婢方才走神儿了,没注意,什么事嬷嬷您请吩咐。”   龚嬷嬷鼻子里哼出一声,问:“方才焦嬷嬷拉着她那侄女都说什么了?”   沉水打先刚起一直在廊下候着,焦嬷嬷同木香说的也都是些家常话,并没避人,她倒听了个九成,于是想了想答道:   “焦嬷嬷说快进伏天了,让木香小心些别中了暑气,身子若是有不舒坦,要提早说,莫要把病气过给主子;还说....她们能进府都是老太太的恩典,千万要仔细些;再来.....再来焦嬷嬷就又问了问木香吃得怎么样,又说针线功夫要练,不能偷懒;嗯,其他的....就没有了。”   龚嬷嬷听完用帕子压了压嘴角,道:“行了,起来吧,以后机灵点儿。我碰见了尚且能教一教你们,若是在老太太跟前儿也像块木头似的,早晚得被赶出去。”   沉水忙道:“是,奴婢晓得了,谢嬷嬷教导。”   龚嬷嬷点点头:“以后若是再见了焦嬷嬷跟什么不相干的人说话,或是你瞅着有什么奇怪的,就都来告诉我,做得好了,赶明儿有二等丫头的缺我先记着你。”   沉水一脸惶然:“这都是奴婢应当应份的。”   龚嬷嬷看她这个惶恐模样还算满意,甩了两甩帕子掖在襟前,这才转身走了。   沉水目送她进了正房,伸手摸了摸自己耳后,那里上次被龚嬷嬷打罚时有一道血迹,才结了痂不久,方才龚嬷嬷手上的戒指一划,现下有有点儿冒血珠了。   ……………………………………………………………………………………………………   二更时分,焦嬷嬷给王氏按摩完便恭敬地退了出来,换龚嬷嬷上前服侍王氏睡下,——今儿是龚嬷嬷值夜。   焦嬷嬷刚回屋子拨亮了油灯,小丫鬟沉水就轻手轻脚地跑了过来。   “晚上吃饭了么,沉水?”焦嬷嬷一面问一面伸手取了纸包递给她:“拿去吃吧。”   沉水没接,说:“我今儿晚上吃啦,你呢,嬷嬷?总给我留吃的,您自个儿能吃饱么?”   焦嬷嬷将包子放到她手里:“我吃饱了,我这个年纪,吃多了反而不舒服。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儿,不然以后长不了个。”   沉水眼圈有点发红,她自小没了爹娘,寄居舅舅家,两年前舅舅得病没了,只剩下舅妈拉扯着两个孩子,家里本也不富裕,男人一走就更没了支柱,尽管沉水活的小心翼翼,但大半年年前还是被舅妈以八两银子卖给了牙婆。   “嬷嬷,您给我的药我都用着,现下感觉好多了,头也不沉了,耳朵里也不感觉吱吱想了。”沉水捧着包子,眼含感激的说。   焦嬷嬷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叹口气道:“你也是个可怜孩子,跟木香差不多大就要进府当丫鬟,都不容易.......今儿又挨教训了?”   灯火下,沉水左耳朵后面结痂的地方又贴了新彩儿。   沉水歪着头咧了咧嘴:“没事,今儿龚嬷嬷叫我我没听见......”   焦嬷嬷蹙眉看了一下,走过去在自己了包袱里翻出一个小瓶,抠出一点儿白色的药膏给沉水抹上:   “这外伤倒还好,抹了药,你自己个儿小心着别沾水,过上几日也就好得差不离了。赶明儿我再想想法子,看还能再抓两服药不,小小年纪,落下耳背的毛病的可就不好了。你也别太往心上搁,我年轻刚进府当丫鬟那会子也是这样的,头一年都要挨管事儿教训,那是给你以后长记性呢,挨了教训记住规矩,过几年就能当一等的大丫鬟啦。”   沉水吸了口气,没有继续这个话,却凑近了些许,低声道:“嬷嬷,我想跟您说件事儿。”   “说吧”,焦嬷嬷随口道。   沉水四下看一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附到焦嬷嬷耳边:“龚嬷嬷让我盯着您,发现了什么就告诉她。”   焦嬷嬷“嗯”了一声,一副没当真的样子。   沉水急道:“真的,嬷嬷,就今儿跟我说的。还说要给我提什么二等丫头.....不过嬷嬷你放心,我虽然小不懂事儿,但谁对我是真好我还是能分清的。”   “哎”,焦嬷嬷拍了拍沉水的小肩膀:“我知道了,嬷嬷会留意的,你也机灵点儿,省得又要挨罚了。”   沉水点头,如释重负的出了一口气,捧着包子刚要离开,忽地又顿住脚步,轻声给焦嬷嬷说:   “嬷嬷,还有一件事儿,前些天您在老太太房里值夜那晚,我回来时听人说龚嬷嬷不在,说是去了针线房,可实际我却在厨房的院子里见着她了,还是厨房管事儿的人亲自把她迎进去的呢!”   焦嬷嬷纳罕:“你怎么知道?”   沉水有点不好意思:“我那天白天不是才挨了罚么,晚上没饭吃,您也没在,我饿得不行了就想偷偷去厨房寻点儿东西垫垫,结果才进院子没一会儿就瞧见龚嬷嬷来了,吓得我腿一软也哪还敢找吃的,后来见她进了后院我就赶紧跑回来了......”   焦嬷嬷心下微动,面上却平静,拉着沉水叮嘱道:“这事千万别跟别人说了。”   “嬷嬷,你放心吧,我省得。”   焦嬷嬷给她整了整衣服:“快回去歇着吧,你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   沉水笑笑,放心地去了。   …………………………………………………………………………………………   午间微风习习,明玥跪坐站在榻上帮邓环娘捏肩膀,刚刚午睡起来,她手上又没什么劲儿,不过在那瞎捏一通。   邓环娘半靠着着引枕,却觉得只要是女儿在跟前,那就是无比贴心,娘儿两个心情舒适,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儿。   “娘看我昨儿绣的蝴蝶好不好?是不是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邓环娘抬手接过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丝帕,端详了半晌,牙疼似地问:“七丫,你这绣的真是蝴蝶么?娘怎么没看出来?这荷花倒还好,但荷花上不应该是蜻蜓吗?”   明玥:“......那不是荷花,是秋英。”   邓环娘:“.......”   明玥有点儿郁闷:“您怎么跟爹爹说的一个样儿?”   邓环娘忍俊不禁:“你爹爹也这般说?那咱们是不是得给你换个针线上人啦?”   明玥道:“不过爹爹还说,我这比上个月绣的好多了.....”   邓环娘笑着冲邱养娘招手:“养娘你快把这些帕子按着时候先后都给她存起来,等到过几年她要自己个儿绣嫁妆的时候再拿来给她看,我怕她到时不承认这是她绣的呢。”   明玥默默,怎么又说绣嫁妆啊?这.....她要不要害羞一下呢?   她在这低头想,邓氏在一旁看着却已经以为她在害羞了,便逗她道:“我们家小七丫也知道害羞了?看来是长大了,来,娘问问你,你觉得你文祯表哥好不好?”   明玥本是在跟邓环娘逗乐子,冷不丁听着这么一句登时傻眼,扑闪着大眼睛噎的半天没说上来话。   邓环娘乐了:“娘明白了。”   明玥简直欲哭无泪......您明白啥了?   她求救似的看向邱养娘,邱养娘如今同明玥极有默契,虽也在抿着唇笑,不过看明玥那个表情还是上前岔开话题道:“夫人这些日子身上总是不爽利,又爱头晕犯困,还是得找个大夫来看看才放心。”   邓环娘半坐起来摆摆手:“没大碍,我心里有数。”   明玥也觉得邓氏这阵子总没精神似的,也正要劝,丫头进来禀说:“三夫人来了。”   屋里头几人对看一眼,都有点儿意外,明玥瞧着红兰打刚才回来就冲她使眼色,八成是今儿中午见了焦嬷嬷有事要回她,便低声笑道:“三婶婶大约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娘,我先进里间去,咱们看看再说。”   邓环娘抬了抬漂亮的下巴,示意她在里边听就是。   ☆、第23章 算盘   午间微风习习,明玥跪坐站在榻上帮邓环娘捏肩膀,刚刚午睡起来,她手上又没什么劲儿,不过在那瞎捏一通。   邓环娘半靠着着引枕,却觉得只要是女儿在跟前,那就是无比贴心,娘儿两个心情舒适,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儿。   “娘看我昨儿绣的蝴蝶好不好?是不是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邓环娘抬手接过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丝帕,端详了半晌,牙疼似地问:“七丫,你这绣的真是蝴蝶么?娘怎么没看出来?这荷花倒还好,但荷花上不应该是蜻蜓吗?”   明玥:“......那不是荷花,是秋英。”   邓环娘:“.......”   明玥有点儿郁闷:“您怎么跟爹爹说的一个样儿?”   邓环娘忍俊不禁:“你爹爹也这般说?那咱们是不是得给你换个针线上人啦?”   明玥道:“不过爹爹还说,我这比上个月绣的好多了.....”   邓环娘笑着冲邱养娘招手:“养娘你快把这些帕子按着时候先后都给她存起来,等到过几年她要自己个儿绣嫁妆的时候再拿来给她看,我怕她到时不承认这是她绣的呢。”   明玥默默,怎么又说绣嫁妆啊?这.....她要不要害羞一下呢?   她在这低头想,邓氏在一旁看着却已经以为她在害羞了,便逗她道:“我们家小七丫也知道害羞了?看来是长大了,来,娘问问你,你觉得你文祯表哥好不好?”   明玥本是在跟邓环娘逗乐子,冷不丁听着这么一句登时傻眼,扑闪着大眼睛噎的半天没说上来话。   邓环娘乐了:“娘明白了。”   明玥简直欲哭无泪......您明白啥了?   她求救似的看向邱养娘,邱养娘如今同明玥极有默契,虽也在抿着唇笑,不过看明玥那个表情还是上前岔开话题道:“夫人这些日子身上总是不爽利,又爱头晕犯困,还是得找个大夫来看看才放心。”   邓环娘半坐起来摆摆手:“没大碍,我心里有数。”   明玥也觉得邓氏这阵子总没精神似的,也正要劝,丫头进来禀说:“三夫人来了。”   屋里头几人对看一眼,都有点儿意外,明玥瞧着红兰打刚才回来就冲她使眼色,八成是今儿中午见了焦嬷嬷有事要回她,便低声笑道:“三婶婶大约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娘,我先进里间去,咱们看看再说。”   邓环娘抬了抬漂亮的下巴,示意她在里边听就是。   “大嫂,我可进来啦。”三夫人人未到声先到。   紧跟着小丫鬟一打珠帘,伴着一阵香气三夫人风也似的飘了进来,盛夏天气里,董氏着一条深绿色绣金菊的高腰襦裙,粉蓝色抹胸,外罩一件姜黄色印百蝶的轻薄纱罗大袖衫,隐约可见白皙的胸脯和一截带着金饰的皓腕,两臂间挂着葡萄紫的帔帛,轻飘飘垂下,十足的贵妇风情。   邓环娘随意的拢了拢头发,由丫鬟伺候着刚穿上鞋,见三夫人已然进来,便即笑道:“正要去迎一迎你呢,你却不给我这机会。”   董氏咯咯笑了一声:“自家人,还迎什么迎.....哎呦,这天儿是要热死个人呐!”   邓环娘看她一头的香汗,便道:“就是,热得人连动都不想动,你快坐下歇歇,冰镇的酸梅汤行不行?”   “还是大嫂知道我,我就好这口。”董氏抽出帕子拭了拭额头上的薄汗,不客气地坐在铺了席子的榻上。   邓环娘吩咐人端了几碗冰着的酸梅汤来,也赏了跟来的两个丫鬟一碗,叫她们分着喝了,又上了些瓜果,这才坐下同董氏说话。   董氏一碗凉凉的酸梅汤下去,汗消了不少,腾出嘴来说话:“打从大嫂自镇州回来,我一直盼着你到我那坐坐,咱们妯娌间好亲近亲近,可总不见你来,今儿想着大嫂或许得闲,我就自个来了,大嫂这会子可不忙吧?”   “不忙”,邓环娘道:“我就是懒,尤其现今天儿一热,听着外面的蝉晒的吱吱叫,我身上也提不起劲儿来,倒想着去找你说说话,又怕你忙着带八郎没空儿跟我唠闲磕儿。”   “哪儿的话”,董氏摆手:“小八快三岁了,正到了淘气的时候,真是连狗都嫌,如今在我跟前一刻也呆不住,成日里东淘西淘,我想抱一会儿都不行,索性由着丫鬟婆子们陪着他闹去,我自己倒落个清闲。”   邓环娘拈了一颗葡萄,笑说:“男孩子家家,淘气些才好。”   董氏嘴上幸福地嫌弃,眼睛里却全是笑意,不过她转眼就意识到并不适合在邓环娘面前说这个话题,于是便即打住,转身冲着其中的一个丫头招手:“琥珀,快将东西放到这来,你再抱一会儿里头的冰块都要化了。”   邓环娘方才就注意到这丫鬟怀里抱了个小木桶,只静等着想看董氏要卖什么关子。   丫鬟闻言过来将小木桶放在矮几上,董氏笑嘻嘻的揭了盖子,邓环娘探身看了看,——却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东西,底下用冰块镇着,上面是一层新鲜饱满的荔枝。   ——当然,对于邓环娘来说虽不稀奇,但若搁在寻常人家,那可是稀罕之极的东西了。   董氏就手剥了一颗递给邓环娘:“大嫂,尝尝。”   邓环娘接过来咬了一口,旋即笑了:“哟,这可是挂绿呢吧,这个品种的荔枝可是多往宫里头送,咱们一般吃不着,还是你有法子,瞧这还新鲜的很呐。”   “还是大嫂见多识广”,董氏说着,也不用丫鬟,自又剥了一颗给邓环娘,自己也吃一粒,低笑道:“我知道这些东西在大嫂眼里都是没甚稀罕的,比这好的怕也不知吃过多少,不像我这人见识短,有点儿东西便忍不住要四处献宝。”   邓环娘闻言正了正脸色:“你可别这般说。这东西在我瞧着也是稀罕的紧,想求都求不到,今儿托你的福才能尝上一口呢。若论见识,你也是知道的,我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可比上你们。”   董氏叫屈:“好嫂子,你知道我不是那是个意思,可别和我较这个真儿。”   邓环娘心里明白董氏不可能是专门来挖苦她的,只笑吟吟地摆手,董氏便接着道:“不过在咱们眼里稀罕,在别人眼里却是不当什么的。”   邓环娘挑挑眉:“哦?”   “这‘挂绿’难得,我姐姐让人快马加鞭的总共给我送来五桶,我今儿上午先送了一桶去孝敬老太太,——大嫂你知道,老太太爱吃这些东西,自然心里头也是有数的。正巧那会子二嫂也在,也跟着尝了两个,我就想着晚点儿给二嫂送些子过去,谁成想人家吃了两个后一乐,说这荔枝肉有些脆了,倒不如咱们府里进的‘米枝’味极甜,口感糯而滑嫩。呵呵呵,大嫂,你说她这是逗趣儿呢还是说真话呢?我当时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邓环娘一哂,——原来董氏挖苦嘲讽的对象是二夫人林氏。   荔枝是南方水果,“挂绿”这一品种更是自去年才开始作为贡品。   先帝在位期间,举国上下崇尚节俭,先帝以自己为表率,一日三餐都是有严格份例,有时吃的甚至与寻常百姓无异,臣子们自然也不敢太奢侈。   到了今上即位,头三年仍是秉持着先帝的作风,不奢侈不纳妃。三年之后,大概是实在熬不住了,美人儿一大把一大把地往宫里划拉,生活也开始日渐奢靡起来,更是带的人们都以攀比为风。   林氏虽也算出身书香门第,但家道早落,后来更是跟着母亲寄居在姨母家里,当初不过是仗了个嫡出的身份才得以嫁给二老爷,所以论这些珍奇东西自没有邓环娘这般打小就扎在金银堆里的人见得多。   ——今儿一尝之下,没有立即识出来,又察言观色的见王氏吃时微微蹙眉,是以随口说了那样两句对于林氏来讲也是情理之中,但听到董氏耳中便即成了天大的笑话。   邓环娘不想掺和这档子闲事,只道:“兴许只是玩笑。”   董氏立即撇了撇嘴:“她这‘玩笑’在咱们跟前儿说说也罢了,这要是出去说,咱们郑家的脸也叫她丢完了!要我说,前几年也就算了,大嫂不在府里,二嫂为长,她管着家大家伙儿没甚话说,可如今大嫂回来了,您是正八经儿的长房长媳,论见识、论管家的本事,您哪样不必二嫂强?只要大嫂有这个心,我头一个支持!明儿我就去跟老太太说,这要是大嫂你当家,银子定能都花在刀刃儿上,咱们呀,也可尝到其他样的荔枝啦。”   邓环娘听出话音儿来了,起身就着丫鬟端来的铜盆洗了手,好笑道:“我可没那个能耐呀,这一大家子人,事无巨细的,二弟妹那活儿估计也不好干。”   董氏眨着眼睛:“大嫂你就别谦虚了,再说这行不行的总得试试才知道,咱们当姑娘的时候,于管家一事多多少少都是学过一些的,我信得着你。现今别说她有错处,便是丁点儿没错处,立时换了大嫂那别人也不能有话说,长媳当家,这是合情合理啊!咱就是为了这口气,也得试一试,对不?”   邓环娘立时皱眉:“她有错处?什么错处?没吃出你的荔枝品种了那可算不上事儿。”   “当然是另有其他事情”,董氏神神秘秘一笑,却是不往下说了。   ——明显是吊着人的胃口,要看邓环娘有没有这个心。   邓环娘最讨厌别人将事情拉来扯去,心下不耐烦,当即便想回绝了她,却听见隔间的门棱轻轻响了两声,遂改口道:“这可瞎说不得,你可瞧仔细了,有证据不成?”   三夫人笑吟吟的:“端看大嫂愿不愿费这个心了,我手里倒是有根儿线。”   邓环娘捋了下袖子:“这看看再说吧,你也知道的,过段时日怕是要将大姑娘的婚事定下,得不得闲还是两说。”   董氏本也没打算立即得了答复,试探一下,该透的话已经透了,也便起身:“那大嫂便歇着,闲了也常到我那里坐坐。咱两个都是闲人,又不似二嫂一般脚不沾地,没事儿就来解个闷儿呗。”   “你不嫌我烦,我闲了就去。”   “看大嫂说的,就冲您每次来都给小八的赏,我就巴不得你天天来。”——这倒是实话,邓环娘听的失笑,董氏又似一阵风一般飘走了。   “哎呦,可走了,三婶婶这衣服上是熏了多少香啊,我在里间都快香晕了。”明玥捂着鼻子道。   邓环娘笑着点点她,让红兰和青楸给她剥荔枝,明玥吃了两个道:“这没有前几天舅母给咱们送来的新鲜,个头也小了些。”   “嘴叼”,邓环娘换了身衣裳,重梳了头发,回来见明玥只吃了三两个就不动了,不由带着点宠爱地说:“你这往后惯常东西还进不了嘴了,娘养不起了呀。”   明玥却摇摇头:“不是,这东西吃多了不好,上火。”   邓环娘便笑了,问:“你刚刚在里间都听见了?”   明玥表情有点儿好笑:“三婶婶这是架桥拨火来啦,母亲有管家这个心思么?”   邓环娘想了想,觉得明玥如今越来越有主见了,遂问道:“你觉得呢?母亲要不要争上一争?”   明玥心里若较真儿说,是想要邓环娘管家的,别的不说,就如董氏所讲,先前是邓环娘不在,如今回来了,又不是犯了什么错,为什么不能长媳管家?王氏要这一口气,作甚么就要把长房踩上一踩?这么些年了,也该差不离一点。   不过她心里却还惦记着要先将龚嬷嬷这根刺拔掉,于是道:“依女儿看,眼下还不是时候。现在无论说什么祖母那边恐都得等大姐姐的婚事定下来再说,不然祖母哪能放心?况且听三婶方才的意思,她也未必有什么实在的证据,大概有个影儿,要咱们冲在前面呢,一旦不是,她估计立时躲到咱们身后去了。到时长房与二房相争,得利的不就独她一份了么。”   说罢又乐了:“她刚才在娘面前这般说二婶,在祖母面前还不得把人笑话成什么样儿呢!”   邓环娘听她这话直说的像大人了,不由怔了一下,随即赞赏的看了邱养娘一眼,也道:“对,娘也觉得眼下不是时候。”   ——不过她为的原因和明玥的原因倒并非一个。   明玥先在里间听了红兰的回话,这时又听了三夫人的小心思,回到厢房便冲邱养娘笑道:“养娘,焦嬷嬷倒和咱们想到一出去了。”   邱养娘点头:“三夫人今儿来得急了些。”   明玥道:“她怕是受了什么刺激了,这时候焦嬷嬷上门正好,看看三婶的态度之前的事咱们就清楚了,养娘,我赌一个糖人她会拉拢焦嬷嬷,您赌不赌?”   邱养娘面无表情地想了想,说:“那老身押两个糖人,也赌她会。”   明玥立即蔫了下:“这样我赢了还要输一个糖人....”。   邱养娘看着她道:“她想拿咱们做枪,咱们先试试她?”   明玥嘿嘿笑,叫来红兰暗暗吩咐了几句,红兰点着头用心一一记下。   ☆、第24章 第一步   上午不用当值,焦嬷嬷便收拾了几副鞋样子,挽着小篮出了松菊堂的角门拐进夹道,自夹道出了松菊堂的垂花门,径直往东边去。   穿过一片柏树林,绕过假山池塘,最终停在三房院子的院墙外,她打西南角的夹道进去,这夹道不通正房院子,直连着下人们住的后罩房。   这会子该上值的都去前院上值了,院子里没什么人影,只隐约听见屋子里有小丫鬟的说话声。   焦嬷嬷一眼望来,在次等宽敞的房门前敲了敲,片刻打窗户那有一个小丫头探头,看见焦嬷嬷后又缩了回去,过了会儿房门一开,一个梳小鬏的粉衫丫头出来问:“嬷嬷找谁?”   焦嬷嬷笑了笑:“请问房嬷嬷在么?”   小丫鬟见她很是客气,以为是哪个院里的三等粗使婆子,便也问:“嬷嬷是哪个院里的?找房嬷嬷什么事?”   焦嬷嬷温言答道:“我是老太太院里的焦嬷嬷,想来找房嬷嬷寻些以前的鞋样子。”   小丫鬟一听是松菊堂的,唬了一跳,忙道:“嬷嬷您请候一下,我去给您看看房嬷嬷当没当值。”说着赶忙拍了拍衣衫,朝另一件宽敞的屋子跑去。   没多会儿小丫头就出来了,笑道:“房嬷嬷这会子正好在呢,嬷嬷您请进屋。”   焦嬷嬷点点头随着她打帘进了屋子,东间的凉炕上正坐着个穿藏青长袄的婆子,见了她便即下地迎过来:“哎呦,老姐姐,您怎么来了?这可是稀客。”   焦嬷嬷笑道:“你这话可是在怪我没常来走动了?”   房婆子抓了把瓜子将小丫鬟打发出去,又给焦嬷嬷端了碗去年冬用沙果腌制的酸甜糖水,这才同她一起坐在炕沿道:“可不是,打从老姐姐你回了府,咱们除了平常办事见面外,这可是你头回来我这坐坐。”   焦嬷嬷叹口气:“唉,你不是不知道,我大前年才重新回了府,多少年没在老太太跟前儿伺候了,规矩什么的都有些摸不准,不敢不仔细,省得没的再带累了旁人。”   房婆子有些唏嘘,知道焦嬷嬷说的是实话,转而劝道:“以前的事都别想了,左右您如今又到老太太跟前服侍了,眼下不也挺好么。”   焦嬷嬷道:“是这个话,能回来伺候就是我的福分,如今只能更尽心的报答老太太。”   房婆子拍拍她的手,问:“老姐姐今儿到我这来可是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想托你帮我寻寻以前的鞋样子,这么些年了也不知你还留没留着。昨儿老太太念叨起以前在闺阁里穿过的一双高翘头珠履,说那上面绣的灵雀简直要飞了一般,如今不穿高翘头了,那样子也少见了。是以我今儿就来你这碰碰运气,看那原来的样子还在不,我想改改,试试用云头履能不能出来那个样子。”   ——房婆子最早也是王氏的陪嫁丫头里的,刚来时同龚嬷嬷一般是个三等的粗使小丫头,后来龚嬷嬷渐渐爬到了大丫头,她也还是是个不起眼的三等丫鬟,再后来三老爷成了亲,老太太给三夫人拨人,这才把她提了二等丫鬟拨到了三房里头,如今也熬成了一等的婆子,管着三房里布帛针线等一应事情。   听了焦嬷嬷的话就道:“在在,这些都是老姐姐你走时留给我的,你手艺最精,这些我都当宝贝似的留着呢,哪会不见了?”   说罢,走到外间一个小柜跟前,取了钥匙打开,抱出一个青花的小包袱:“你看看,可不都在呢。”   焦嬷嬷翻了翻,东西收的好好地,几乎一样不少。感慨道:“你保管的仔细,这些都是我年轻时候的绣活儿了,那会子啊,一两天就能绣一副样子出来,如今可不行啦。”   房婆子一收下巴:“看你说的,老姐姐的绣工现今愈发细致了,自然精雕细琢地慢一些。   焦嬷嬷随着她笑,精心挑了几个样子,又与自己带来的比比,然后与房婆子讨论起花样搭配来。   正说得兴起,三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琥珀挑了竹帘进来,一眼瞧见焦嬷嬷显是有些意外,忙问了个好,然后对房婆子道:“夫人要找那匹墨绿锦缎给小少爷做秋天的大衫,嬷嬷你先去给找找。”   房婆子赶紧应了,焦嬷嬷也收拾了手上的东西,告辞道:“你忙着,我就走了,这几个样子我带回去再看看。”   房婆子道:“那本就是老姐姐的,闲了再来坐坐。”   焦嬷嬷笑着点头,一路回了松菊堂。   …………………………………………   点翠园正房里,三夫人将取来的新料子挨个在儿子身上比了个遍,最后还是定了最开始的那匹。琥珀瞅着她得闲了,低声将方才碰见焦嬷嬷一事说了,三夫人道:“她们原都是老太太院子的,理应熟识。”   琥珀欲言又止,三夫人喝了口茶问:“你想说什么?”   琥珀道:“奴婢看,如今除了龚嬷嬷,也就这焦嬷嬷还能在老太太跟前得两分情面,毕竟是从前伺候过老太太的.....”   三夫人回过神儿来一拍手:“哎呦,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快把房嬷嬷叫来,咱们仔细问问。”   房嬷嬷跪坐在凉席跟前,听了三夫人的问话仔细回想了一下方道:   “要说起来,这二人还是同乡呢,当年也是一块儿进的王家。焦嬷嬷年长几岁,模样也齐整,直接进了小姐.....啊,就是老太太的院子,龚嬷嬷则是在厨房和王家大老爷的院子都当过粗使的小丫鬟,后来才在老太太快出阁的时候才过去的。”   三夫人皱眉:“那这么说这二人还算交好了?焦嬷嬷大前年重新进府难不成还是龚嬷嬷出的力?”   房嬷嬷“哎”地叹了一声摇头道:   “要说多交好吧,似乎也算不上。焦嬷嬷还当大丫头那会对我们都算照顾,龚嬷嬷自然也是说她的好的。不过后来焦嬷嬷年岁到了嫁了人,没两年男人就出了事,不知是什么罪名,最后竟死在牢里了.....期间焦嬷嬷大约也是来求过老太太的,但这信儿到了老太太那里已经是多少天后的事了,人早就没啦。   再后来焦嬷嬷很是艰难了一段日子,听说之后是跟着弟弟一家过活,前几年听说她兄弟和兄弟媳妇都病死了,她没法子,这才又进了府。当时找没找龚嬷嬷奴婢不晓得,但奴婢听别人说焦嬷嬷是托了底下庄子上的一个媳妇,趁着过年来送年货的时候在老太太跟前儿提了一嘴,并且给老太太做了双鞋。焦嬷嬷的针线功夫在原来的人里头是最拔尖儿的,那鞋估摸是勾起了老太太心事,这隔了两个月焦嬷嬷才又回府的。”   三夫人听得来了精神,琥珀在一旁道:“这么听来两人也不怎么对付,不然焦嬷嬷何必要绕那么大一个圈子?”   房嬷嬷这些年私底下也没少受了龚嬷嬷的脸色,这会儿虽拿不准董氏的算盘,却也顺着琥珀的话往下说:“今儿与焦嬷嬷说话,奴婢看她言谈间对龚嬷嬷很是避讳,二人间若是还有点当年的情分,应也不会如此。”   三夫人冷笑道:“龚嬷嬷如今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自然也不稀罕。”   她想了想,正色问向房婆子:“我瞧着焦嬷嬷与你倒还亲厚,不然当初也不会把绣样儿都给你留下。”   房婆子答道:“我那会子倒爱往针线活计上用心,焦嬷嬷没事也会多指点奴婢两句。”   三夫人心里忽地感到顺畅不少,起身将房婆子拉起来道:“嬷嬷,我有件事得非你不可。”   房婆子在心里隐隐猜到了,赶紧道:“夫人您吩咐就是,奴婢别的不行,与人通晓个厉害还是能做得来。”   三夫人看她心里明白也就把话敞开了,说:“焦嬷嬷若是有这个心那最好,要是没有你跟她说也无妨,咱们依旧记她的情。”   房嬷嬷道:“夫人放心,奴婢心里有底。”   琥珀却是有点担心:“夫人,焦嬷嬷不过是个二等的婆子,如今虽也能偶尔在老太太跟前说话,但那也都是看老太太的心情。况且她这都多少年不在府里了,怕终归敌不上龚嬷嬷与老太太这几十年的主仆情分。”   董氏却是把手一摆:“你那是不了解老太太,她老人家乐意纵一纵你的时候,情分这东西说厚就很厚;她要是不能容你的时候,那主仆情分也能说没就没了。”   琥珀下意识的想到了自身,心里一惊,只唯唯听着,不敢再做声。   ☆、第25章 生疑   王氏今日的午觉睡得时间很短,醒了之后便叫了焦嬷嬷来给她松筋骨。   焦嬷嬷用温水净了手,屋子放了两大铜盆的冰块,又有小丫鬟站在那摇着扇子,沁凉舒适,可她一番敲敲打打下来身上仍是冒了汗,便又用凉水浸了会儿手才敢来服侍王氏起身,蹲下身去,她看到王氏这会子穿的正是她前两日做的如意头软底鞋,鞋面上用金丝线绣着金鱼嬉戏。   “这梳的是蝶髻呀”,王氏坐在梳妆镜前侧脸说道:“母亲在时,最爱梳这个发髻,远远从后面看去,直像只漂亮的蝴蝶。”   焦嬷嬷选了支闹蛾金钗给王氏看,王氏点点头:“嗯,刚好配,就是还缺一对簪花。”   焦嬷嬷一笑:“奴婢今儿早听几位小姐说木槿花开了,就打发人采了几朵来,正是看见那花,奴婢才想起了这蝶髻。”   王氏满意的笑了笑,说:“花呢,拿进来,叫我自己挑两朵,这天儿热的,想去园子里赏个花也不成,就摆在屋子里看看吧。”   焦嬷嬷答应一声,白露便喊了个小丫鬟进来,小丫鬟提着一篮子木槿花,鼻尖上还微微冒汗,王氏选了两朵,随口问:“这木槿花摘的倒好,都是才开的,山丹和七月季也开了吗?”   小丫鬟脆声答道:“山丹也开了几株了,不过奴婢瞧着有几株刚打了苞的,估摸明后儿才开,山丹爱招蜜虫,奴婢请花园的嬷嬷们先料理一下,然后明儿一早去采来,开的时间长些;七月季还没吐骨朵呢,约着还得一旬功夫。”   王氏看她答得甚是伶俐,心下点头,吩咐白露:“找个相衬的瓶子插起来吧。”   白露上前接了花,道:“配个白瓷瓶倒好,不过东西在龚嬷嬷那收着呢,等下她回来奴婢就去。”   王氏又随手指了指那小丫鬟:“赏她把果子吃,再赏碗冰镇梨子汁,看她热的。”   小丫鬟忙跪下谢赏:“奴婢谢老太太赏。不过奴婢不敢自己个居功,打花园子出来时看见龚嬷嬷,才突地想起来嬷嬷之前教导过的,不然奴婢今儿就犯错了。“   王氏顿了顿:“你碰见龚嬷嬷了?”   小丫鬟茫然答:“是,她走得急,奴婢叫了一声她没听见。”   王氏蹙了蹙眉,挥手将人打发出去。   龚嬷嬷说是去了针线房选给她做领巾的料子,可针线房在东面,花圃在西边,完全不搭界,龚嬷嬷撒这个谎做什么,还有上次,难不成也是瞒着她.....西边......二房的院子倒是在西边。   “白霜”王氏脸色不太好看:“你去外院寻管事的问问,看龚嬷嬷的大儿子现今都管着什么?最近可有什么事没有?”   白霜不敢耽误,顶着烈日小跑去了。   王氏倚在靠枕上垂眸不语,片刻微微叹息一声,焦嬷嬷躬着身子劝道:“兴许只是有事碰巧了。二夫人管家,龚嬷嬷又管着咱们院子里一应的大小事,二夫人那边有事问问她也是正常。”   王氏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听得白露报说:“老太太,三夫人和八少爷来了。”   焦嬷嬷躬身退了出去,王氏稍稍起身,面色好了不少,三夫人已领着小八哥儿进屋来,王氏道:“这么热的天还领着他两边折腾,仔细别中了暑气。”   三夫人喘了一口,叫苦道:“母亲,我是没法子了。小八非嚷嚷着要来找祖母,拦都拦不住,让他住到您这得了,他跟您呀比跟我亲多了。”   王氏嗔了她一眼,叫人把小八抱到跟前,小老八手里钻着一颗奶提子,径直往王氏嘴里送:“祖母,吃。”   奶提子都被捂热了,显然是攥了一路,王氏心里高兴,倒也不嫌,张嘴接了,就听三夫人眨着眼睛叫:“呀,母亲这双金缕鞋可做的真漂亮,瞧瞧那金鱼,跟要游出来似的,这是白露还是白霜的活计?我院子里的丫头就没有这个功夫。”   王氏自己也往脚塌上看了一眼,笑道:“不是她俩,她俩的绣工还欠火候,是房里的焦嬷嬷,她们这些老人儿做出来的鞋我穿着还是舒服些。”   三夫人嘻嘻笑,拉着小八的小拳头道:“既是这样这样,小八也求求祖母,让祖母也赏你一双。”   小八也不知听没听明白,只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看王氏,又看看三夫人,然后咯咯笑起来。   王氏在他额上亲一口,抬眼正看见龚嬷嬷进来伺候了,显然是刚回来,便道:“从针线房回来啦?”   龚嬷嬷行了个礼,答道:“是”。   王氏看她一眼,就说:“那正好,你再多给选两样给小少爷,回头交给焦嬷嬷,让她给八哥儿也做两双鞋。”   龚嬷嬷道:“那奴婢待会子先挑几样,然后再让三夫人选选?”   王氏没再看她,低头逗了逗小老八,说:“你选的时候把焦嬷嬷也带上,她晓得什么料子配什么花样,针线房里的事多让她熟悉熟悉,她从前也是管这个的。”   龚嬷嬷立时心里一咯噔,不由暗暗觑着王氏的神色,却也没看出什么来,只在心里暗恨焦嬷嬷。   董氏在一旁笑道:“今儿是初一,各房都要到母亲这里来用饭,我也就不回去了,现在母亲这蹭些点心吃。”   王氏瞪她:“成日长了个吃脑袋,说的好似饿着了你似的。”   董氏道:“饿着倒是不至于,我是怕二嫂还在为我上次的话生气,回头别说挂绿了,我连米枝都见不着了。”   王氏想起前几天荔枝的事心中也是不满,嘴上却只道:“你二嫂没那么小气。”   董氏掩着嘴笑:“我知道,娘,玩笑的,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大嫂当家估摸就不嫌挂绿肉脆了。”   王氏眼神一深:“你大嫂有这份心?”   董氏道:“那我可不知道,我就这么随口一说的。”   王氏也不再问,过了会儿却见白霜捧了封信回来,王氏不由微微讶异了下。   白霜压下王氏先前吩咐她的事不说,只回道:“老太太,二少爷和四少爷的家信到了,长岭说四少爷大约月中就回来了。”   王氏一喜,忙接过来看了看,里面两人的信合作一封,前面都是郑泽昭的笔迹,说是郑泽瑞磨了十几跟簪子,这回范师娘终于满意了,郑泽瑞估计再有十来天就回府了,他则要等到秋闱前再回来,让她们不必惦记。后面则是郑泽瑞的笔迹,是些问安的话。   王氏吁了口气:“瑞哥儿端阳时都没能回来,这下总算能在跟前了。”   龚嬷嬷瞧着王氏这会儿高兴,忙道:“是呢,瑞哥儿一回来,您可算少挂心一个,若是惦记昭哥儿,回头瑞哥儿回来了就再让长岭去书院候两个月。”   ——长岭是龚嬷嬷的小儿子,她本是比王氏笑了几岁,又是二十出头才配了人,两年后生了大儿子长兴,之后又隔了好几年直到快三十岁上才又有了长岭,是以按年纪长岭倒与郑泽昭差不多大。   王氏这会儿心系两个孙子,倒也没太在意她的话。   ××××××××××××××××××××××××××××××××××××××   大房的院子里,却也正说着这事。   明玥接过木香手里的信,有点意外,——这次竟单独有个信封,不似之前少数的几次那般,一张纸夹在给郑明珠的信里。   明玥看了下,字迹仍是郑泽瑞的,内容大概是说他要回来了,并且会带个吓人的东西,然后就是大肆将他自己夸赞了一番,意思是:我现在变得很厉害啦,等我回来后你别惹我哦。   明玥失笑,看到最后时发现一行很潦草的字,像是郑泽瑞的,但细细看来又没郑泽瑞的字迹难看,是说“谢谢你的香包”,明玥细细看了会儿,挑挑眉笑了。   红兰低声道:“姑娘,我听木香说,回来送信的是长岭,一个半月前,四少爷的小厮得了病被遣了,他就补了缺。”   明玥将信装进信封里,看着邱养娘道:“还是龚嬷嬷有法子,她这小儿子才进府多久,不过混了送信的差事,眼下混着混着就混到瑞哥儿跟前去了。”   邱养娘点点头,然后又问明玥:“那依姑娘看,这是好还是不好?”   明玥一拍手:“好呀,咱们不正愁没引绳呢么,咱们已然递了柄,就看三婶婶能让他这小厮做多久?”   邱养娘笑了下,明玥微微伸个懒腰,懒懒道:“估摸总也得等到四哥哥回来,养娘你在让人去打听打听长岭进府前的事,越详细些越好。”   红兰在一旁摩拳擦掌:“姑娘,那奴婢要做什么?”   明玥拈了一颗果子放进嘴里,拖着长音儿说:“你呀,你去给我选身衣裳来吧,今儿是初一,各房都要在祖母院子里用晚饭的,你负责把你家姑娘我打扮得秀外慧中端庄大方人家人爱花见花开吧!”   ☆、第26章 家宴   刚入酉时,大老爷郑佑诚便同邓氏带着郑明珠、郑明玥到了王氏的松菊堂,两房妾室——柳氏及后来的童氏不能进正房,便都在廊下候着。   邓环娘身后跟着乳娘,乳娘怀里抱着个一岁多的女娃娃,乃是去年初童姨娘所生的郑明珠和郑明玥的庶出妹妹。   松菊堂里刚经历过小八哥儿的一通“洗劫”,王氏正由三夫人陪着坐在铺了凉席的炕上一脸头痛又无奈的表情,这会儿见奶娘抱了乖巧安静的九娘进来,便随意的一招手:“抱过来我看看。”   奶娘应了一声,忙抱着小九娘行到王氏跟前,王氏见孩子睁着一双刚睡醒的眼睛有点儿发怯地看着她,小嘴动了动大约是想叫人,但却没发出来声,不由稍稍起身,拍了两下手,道:“给我抱一抱。”   奶娘一听,立即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将小九娘递给王氏,八哥儿正趴在炕角玩一个粽子形状的香包,抬眼瞅了瞅,却也连走带爬的来到王氏身边,伸出小短胳膊去抱九娘,九娘乍被放到王氏怀里,又被八哥扯住了一条腿,忙害怕地扭头看了看,继而嗷地一嗓子哭了起来。   这孩子属于一哭就闭着眼睛停不下来的类型,王氏被她吓了一跳,脸上有点儿发讪,抱着哄了几下见她仍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心头不禁隐隐不耐,皱着眉一副想抡巴掌的样子。   奶娘在一旁直着急,却又不敢说话,求救似地看向邓环娘。   邓环娘神色不动地瞥了一眼,——王氏在她进门不久之时就给郑佑诚房里塞过丫头,打得是开脸做妾的主意,不过那丫头大抵是犯郑佑诚的八字,伺候了一晚,第二日郑佑诚便无故打马上摔下来伤了腿,一点儿不大的伤竟在这丫头的伺候下感染高烧了起来,王氏脸色发白,连夜便将人送出了府。   郑佑诚伤好之后连连同自己的母亲说:“儿子有柳氏一房妾室也就够了,通房丫头之类的自有邓氏操心。”   ——言下之意,邓环娘嫁过来时身边就带了通房丫头,如今这还没排上班儿呢,您老人家就别再添乱了。   王氏冷哼两声,不过转念一想柳氏原是小王氏身边的人,郑佑诚能这么说看来心底里还是念着小王氏的旧情,有柳氏在他身边时不时地晃一晃倒也好,也算能提醒着郑佑诚,若柳氏日后再有个庶出的孩子,邓环娘自然就没心思盯在小王氏留下的这三个孩子身上。   ——在王氏的心底里,这三个孩子身上流淌血液里有一半仍是王家百年的高贵,这一点是其他的孙儿所不能及的。   不过事情并没有遂了王氏的愿,郑佑诚虽待柳氏不错,歇在柳氏那的时候也不算少,甚至在他去镇州赴任的第一年身边便只带了柳氏一人伺候,可柳氏到如今仍旧没能怀上一儿半女。   王氏暗恨她的不争气,同时也曾怀疑是不是邓环娘用了什么手段,但终究是没证据,直到几年前童姨娘进了府,王氏见大儿子房里终于补了新人这才心里头宽松些。   这童姨娘头一次来磕头时正赶上几年前郑明珠、郑明玥同时伤病,自然屋都没能进,王氏是后来才知道了她的来处,——原来自打今上开始收罗天下美人之后,觉得独乐了不如众乐乐,便又生了个爱好,即给臣子们送美人。   有了这样的榜样,下面的大臣有样学样,也开始给自己赏识的下属“赠美”,于是,这位童姨娘便是此种风气下的寻常产物。   一年前童姨娘生下一个女儿,王氏并不见得多高兴,一个庶出的孙女,她实际上是根本不放进眼里,但她却似乎找到了可以不动声色刺激邓环娘的武器,——最关键的是,她对小九娘的些微疼爱大老爷郑佑诚是无话可说的!   邓环娘初时也是气愤,对童姨娘也没少迁怒,不过后来听邱养娘将事情捋了一遍,体会出王氏的用意后反倒觉出几分好笑!   因而此刻她也不急着上前,只用帕子掩着唇角旁观王氏,九娘哭得狠了,闭着眼睛在王氏怀里乱抓乱蹬一气,小八在旁边深受感染,也有点儿要发疯的迹象,九娘闭眼睛哭着一挥小手,无意间扯到了王氏的耳坠子,王氏耳朵狠狠一疼,登时哼了一声,脸色发青。   一旁的龚嬷嬷和奶娘呀地一下忙凑上前去,却是有点儿无从下手,奶娘想把九娘抱回来,不敢硬来,下意识地觑向邓环娘。   邓环娘盯了她一眼,奶娘脚下便犹豫了。   王氏咬着牙,终于忍不住喝道:“还做什么呢,快把她抱走!”   郑佑诚在一旁有点儿傻眼,反应过来忙喝了声:“小九,不准哭了!”   邓环娘嘴角动了动,这才扶着椅子起身,亲自来到王氏跟前,握住九娘的一只小手安抚道:“九娘莫哭,祖母是疼你才要抱抱你的,你再哭,祖母可要生气啦。”   王氏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拧着脖子,闻言直堵得说不出话来。   九娘听见了还算熟悉的声音,微微睁开了眼,可小手还死命地攥着,一边还不停地抽噎。   邓环娘张开手臂继续安抚:”来找母亲抱,祖母累了。“   九娘哭声消了些,泪眼婆娑的看着邓环娘,郑佑诚在一旁沉着声道:“快些把她抱开,莫要闹着母亲。”   邓环娘应了一声,伸手将九娘抱了过来,只听王氏“哎呦”一声,身子被九娘扯着耳坠的手带的往前扑了一下,脸上变色,显是疼极了。   郑佑诚跟三夫人也忙上前两步,九娘的小手已教乳母掰开,手里还有两根王氏的头发......   王氏红肿着一边耳朵心里气极,只恨不得将小九娘打一顿,邓环娘在一旁道:“母亲千万别和九娘一般计较,她才一岁多,甚事不懂,要罚就罚我吧。”   王氏一手扶着炕沿儿,心里直冒烟,可又不能真冲一个全不懂事的孩子发火,只觉气闷。   明玥站在老爹郑佑诚身后,觉得有点儿无语,又有点儿想笑,未免暴露情绪,只好垂头忍着。   郑明珠在一旁却是狠狠瞪了伏在邓环娘肩头的九娘一眼,九娘茫然的一缩脖子,扭头看见明玥,张着手臂想要找明玥抱。   这一下说着长,实际也不过片刻的功夫,王氏郁郁着一张脸,由龚嬷嬷扶着下了地,微微斥道:“这么个脾性可不行,你这当母亲的日后须得好好管教。”   邓环娘将九娘交给乳母抱着,嘴里答道:“母亲教训的对,媳妇记下了,眼下我与三弟妹先伺候您梳洗梳洗?”   三夫人在一旁已把小八搂住了,怕他这会子再闹起来,忙也道:“孩子哭闹起来确实没个留神,母亲有没有伤到?用不用上些药?”   王氏横了她二人及大老爷一眼,正看见二房的人打穿堂进来,便黑着一脸扔下一句:“不用你们,在这候着吧!”然后径自吩咐人叫焦嬷嬷进来伺候梳头,转身就往里间去了。   ☆、第27章 软钉子   二房的人刚进屋就只看见王氏阴沉的一张脸,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二夫人原本弯起的嘴角立马收了回去,询问的看向屋里坐着的几人,奈何方才的一场实在无从说起,是以也没人能给她个答案。   二老爷郑佑礼冲邓环娘打了个揖,坐到郑佑诚下首,擦了把汗探身问道:“大哥没事吧?中午那当儿你可帮我挡了不少酒。”   郑佑诚笑着摆摆手:“歇了个午觉酒劲就过去了,都是一班旧友,有段时日没聚在一处,今儿得了机会一个个的都发起疯来,中午若不是你在那,我估计要被他们灌到桌子底下去。”   二老爷也笑了一声,邓环娘便冲着二夫人林氏道:“这兄弟两个先前估摸着还托大呢,结果中午醉了个人事不醒!要我说下回你们把三弟带去,保管痛痛快快地全部撂倒。”   几人闻言都笑了起来,正赶上三老爷郑佑智摇着扇子进屋,瞧见几人笑模样的便问:“这是说我什么坏话呢吧?我说我怎么耳根子发烧呢。”   三夫人起身笑道:“可不是,你也不禁说,一说就到。”   三老爷一身豆绿色长衣,摇着扇子呵呵两声,眼睛扫了一圈又问:“母亲呢?”   三夫人递给他一盏凉茶,回道:“在里间呢。”   她话刚说完王氏便由焦嬷嬷虚扶着打里间走了出来,约么是闷气消了,脸色比之刚才要好得多,焦嬷嬷躬身要退出去,王氏微一抬手,示意不必了,就暂且在这伺候着。   三老爷拿着扇子变戏法似的在前面一挡,下一刻扇子收起时手里就多了个小纸包,他献宝似放在面前的炕桌上:“儿子刚变出来的,母亲赏脸尝尝?”   王氏往他身前身后扫了两眼,嘴角已经隐约有点儿笑意了,脸上却还绷着,不信任般地说:“哪里来的这包东西,能吃么?”   三老爷上前亲自解开了油纸包,王氏瞥了眼,是一包雕酥,雕成了玉露状,是以名为“玉露团”,据说是当今的皇后娘娘命的名,这种胡人美食如今在长安城里很是著名。   三老爷小小的拈了一点儿,也不给王氏,先送进自己口中,然后仰着脖子眯眼叹道:“唉哟,这味道.....绝了.....”。   王氏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来,道:“行了,别耍宝了,白露,去取个盘子来装了,你三老爷这里连盒子也没给备一个。”   郑佑智道:“儿子特意叫人打长安捎回来的,这不急着来见您,都没顾得上装盒子。”   王氏点点头,总算是恢复了一贯的笑意。   下面坐着的二夫人便挑眉看了看邓环娘,意思是:——大嫂瞅瞅,还得是三房最能拿捏老太太的心思,会讨老太太的欢心。   邓环娘不置可否地看了眼自己的丈夫,郑佑诚一手抚膝,是高兴的样子。   二老爷郑佑礼往前看了一眼,眼中迅速闪过一抹黯然,但转瞬即逝。   各人坐下问了王氏这两日的饮食、睡眠,龚嬷嬷在旁边一一答完,就听见外间丫鬟们的声音:“老太爷。”   屋里的人除王氏外都立时起身,老太爷郑茂才一身银灰色直裾大踏步地进了屋,眼神在给他行礼的众人身上一扫,随意地“嗯”了声便坐到了王氏对面。   几个儿媳以及孩子都有些怵他,所以此时统一的安安静静,三个儿子互看了一眼,也没人先开口都等着父亲发话,郑老太爷今儿心情不错,不过他心情一好就想寻个孩子说教说教,打眼一看,底下除了三个已为人父的儿子外就是四个半花儿一样的小孙女,他张了张嘴咽下了原本的话,转而问道:“瑞哥儿快回来啦?”   郑佑诚点头答道:“是,今儿中午到的信,说是大约到月中的时候。”   老太爷拍着大腿“嗯”了声,心想算了,我今儿也当回慈祥的祖父吧,回头孙子回来了再接着严厉,于是他默默地想了下该怎么慈祥,想了半天也没结果,最后只好大手一挥,自我感觉十分和蔼的朝着几个孙女一笑,直接道:“去饭厅吧。”   众人微楞,以往老太爷都是要说上几句的,今儿怎么一点儿过渡都没有?这是.....饿啦?   老太爷面无表情的咳了声,起身率先往饭厅去,王氏也没说什么,众人也只好无语地跟过去,各房的小妾帮着丫鬟婆子们摆好了碗筷,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童姨娘先前在外头听见了九娘的哭声,心里如麻,可这会子却连多看九娘一眼也不敢。   二老爷只有一房妾,还是几年前王氏院子里出来的;三夫人的身后也只有一人,不过房里却还有两个通房丫头,但至今还没抬成妾室,因而没叫过来伺候。   因主子们过来时一水的沉默,所以这顿家宴她们伺候得颇有点紧张,当然吃饭的人也比她们好不到哪儿去。   好在晚饭之后老太爷总算正常了些,不再是那么个要笑不笑的神情了,以往二夫人林氏在这时候都会说点什么表现一下,但这回因着上次荔枝的事她自己后来也知道了,觉得在三夫人和王氏那很是丢人,因而如今也不轻易开口了。   王氏眼见老太爷坐了会子已有要走的趋势,便道:“长房先留下来,我与你父亲有事同你们说,剩下的都回去吧。”   老太爷看了她一眼,倒是坐着没动。   二房、三房看王氏一脸严肃,也都行完礼,依次退了下去。   王氏指指郑明珠、郑明玥以及被乳母抱着的九娘:“你们也回去吧。”   明玥暗暗看了邓环娘一眼,郑明珠已经福身道:“那明珠就先退下了,祖父祖母。”   王氏略一点头,明玥也赶紧跟着福身,往外走的时候看见郑明珠的脸色微微发红,心里一动:难道是要说郑明珠的婚事?   她们一出来童姨娘就面带焦急地迎上前,看了看乳母怀里的九娘,又有些不安的看向明玥。   明玥十分清楚童姨娘的立场,——童姨娘与柳姨娘不同,她一进长房,主母便是邓环娘,并且不出意外的话,邓氏也将是她一辈子的主母。   在大周朝,滕、妾与正妻之间有着森严的等级差别,律法也严格维护这种尊卑秩序,明文规定:严禁以妾为妻。即使她们有了子女,也依旧不能改变她们低下的身份,而童姨娘又没有娘家可以依靠,她的命运可以说九成九掌握在了邓环娘的手中,所以这一刻她没有看向王氏宠爱的郑明珠,而是看了下明玥。   明玥没说话,直到出了松菊堂又走了一段路才道:“没事,先前不过是祖母要抱抱九妹,小九大约刚睡醒,在祖母怀里闹腾了两下。”   童姨娘立时脸色一变:“老太太.......没有生气吧?”   明玥笑了笑:“小九才多大,祖母当然不会同她生气。”   童姨娘的神色并没有变得轻松,但见大老爷与邓环娘还在松菊堂没回来,遂也不敢多问,默默的抱着小九回去了。   松菊堂里,王氏盯着郑佑诚开门见山地问:“明珠的婚事,你这个做父亲的心里可有底了?”   还没等郑佑诚说话,一旁的老太爷便问:“婚事?明珠那丫头今年及笄?”   邓环娘忙在底下答道:“今年冬满十四,明年冬天及笄。”   “唔”老太爷点了下头,将一口茶水悠悠咽下:“那还早嘛,不急。”   王氏心头一梗,转头意外而又不满地的看了他一眼。   有了老太爷的话,郑佑诚便道:“这事母亲做主便是,不过儿子也觉得如父亲所说,先等一等,至少等得明年昭哥儿春闱结束再说也不算迟。”   王氏忽地气不打一处来,她不好对着老太爷发作,便尽数将气撒在郑佑诚身上,拍着桌子道:   “还早!寻常人家的姑娘到得明珠眼下这个年龄成婚的都不在少数,能有几个亲事还未定下来的?明珠也是你的亲生女儿!母亲偏心也就罢了,你这做父亲的不要太偏心才好!”   邓环娘在下首坐着,大约是早就想到王氏会扯上她,因此也只做没听见,起身道:   “这事打镇州回来时我与老爷也商量过,只是一时没有满意的人家,我想着总不能委屈了明珠,就再看看,母亲这么说,心里可是已有人选了?”   王氏瞪她一眼,没好气地道:“再看看?等你们看好了明珠怕是十八岁都过了,女孩子家家,耽误得起?”   邓环娘也不反驳,只静静等着王氏的下文。   王氏将郑佑诚又狠狠剜了一眼,才说:   “我心里的首选是清河崔家,他们同样是士族高门,如今有三支都在长安,正是炙手可热,清河的两房也都是不弱,这一辈当中出类拔萃的也有好几个,清河与燕州离得又近,不失为一桩好姻缘;第二选是城西的傅家,虽说名望不及咱们郑姓一脉,不过总也是书香门第,他家老太太大约也是有这个意思的,见过明珠后没少夸赞,这个好处就是离得颇近,但同崔家比门第还是不及。”   老太爷睃了儿子一眼,点着头没吭声。   郑佑诚吸了口气,点头说:“都是好的,不过定下来之前是不是也让环娘相看相看?”   王氏压着火道:“不然呢!难不成这做母亲便拍拍手在一旁看着,让我这老太太去抛头露脸?”   郑佑诚忙道:“自然没有那个道理,母亲莫要生气。明珠的婚事是个大事,儿子有分寸,环娘心里也有数的。”   邓环娘便笑着点了点头,王氏没看她,冷不丁地又问郑佑诚:“上次说是毅郡王到了燕州,可是直接走了?没见你有个信儿。”   郑佑诚回想了一下,说:“是,后来儿子打听了下,多半只是路过,当天就离开燕州城了。”   王氏“嗯”了声,转向老太爷:“咱们当年在长安时,记得我也是见过毅郡王一次的,那时候他还小。”   王氏在这个时候忽然提到了毅郡王,难免不让人生出别的想法,但郑老太爷却神在在的八风不动,顺着她的话平淡地说:“那是十来年前的事了,那会子毅郡王才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跟瑞哥儿一般野淘野淘的。”   王氏蹙了下眉,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咽了下去,最后将目光又锁回邓环娘身上,神情有些似笑非笑:   “眼下瑞哥儿要回府啦,昭哥儿要准备秋闱,再还有明珠的婚事,哪一件不需要你这个做母亲的操心?其他的心思就都先放放,若是真想管家,等忙完这些,再同二房里一块商量着来也不迟。”   最后这话一出,老太爷与郑佑诚也都略带思量的看向了邓环娘。   邓环娘一叹,——她要管家?这是有人嚼了舌根子还是王氏自己的警告?哦,原来是在这等着自己呢。   郑佑诚深深看了他一眼,神情中带有责备,邓环娘有点儿心寒,随即却给了王氏一个略显羞怯的表情,她一手抬起,轻轻盖到小腹上,然后道:   “媳妇这一两月来身子一直不大舒坦,除了长房里的一干事情外哪里有精力想别的,今儿中午老爷醉酒折腾着吐了一阵,竟把我引得也呕了半天,后来院里的下人们经了心,请来大夫过来,这一请脉才知道.........原来、原来........”。   话说到这几个人还不明白就是傻子了,郑佑诚最先反应过来,声音里带着控制的喜色:“是有了身孕啦?”   邓环娘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大夫说两个多月了”,随即她转向王氏:“母亲,您看我迷不迷糊?”   王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又重复的问了一遍:“什么时候的事?”   邓环娘笑着又答一遍:“今儿中午请的大夫,说是两个多月了。”   王氏深吸一口气,半晌没有说话,今天她在邓环娘身上碰了两次软钉子!   郑老太爷坐在一旁看了半天,这会儿就起身道:“嗯,好,看来我郑家又要添丁了,是好事。”   他看一眼王氏的神情,本不想说,但还是忍不住道:“眼下明珠的婚事就更没法子急了,缓一缓吧,你先挑着。”说完他大概怕王氏再次发火,整了整直裾直接回了他的揽月楼。   剩下郑佑诚站在那水深火热,王氏看着邓环娘的肚子有点儿牙痒,——她这胎来得也太是时候了,怕是她自己早就知道了,只等个合适时机才说!   王氏脑仁生疼,挥挥手将他二人也撵走了。   郑佑诚一路咧着嘴,问:“怎么先没与我说?”   邓环娘嗔怪的看着他:“老爷还说呢,你打未时一直睡到了酉时,我若不叫醒你,怕是得等到今儿半夜才见醒,我哪里有功夫顾得上了?”   郑佑诚笑了笑,一路多加小心的回了院子,到院门口,见明玥正在那候着,心情大好的赏了明玥一把竹骨扇。   明玥:“..................”   明玥瞧着邓环娘,邓环娘眼神示意她没事,歇着去吧,明玥放了心,便高高兴兴拿着扇子回了东厢房。   邓环娘折腾一趟,也当真是有些乏,叫了人伺候过洗漱,夫妻二人就倚在炕上说话。   邓环娘今儿也有些奇怪,郑明珠的婚事她也同郑佑诚提过,郑佑诚只说让她先看着,不急。这并非是郑佑诚不疼郑明珠,这几年里,邓环娘心里十分清楚,郑佑诚虽然嘴上不说,但郑明珠那边的吃穿待遇郑佑诚都是有留心的,有时她给明玥做一件什么东西郑佑诚也会状似随意地问:“明珠有么?”   所以先前郑佑诚那般说邓氏也只以为他是不放心自己定郑明珠的婚事,总还得交给老太太定,可方才的态度............   邓环娘靠在枕上不由玩笑道:“难道老爷心里也有自己的人选?不好说?莫非也想把明珠嫁进毅郡王府?”   郑佑诚胳膊搭在额头上,没吭声。   邓环娘低低笑了一气,微微撑起身子说:“我听说毅郡王年纪轻轻,长年在外征战,他府里别说妾了,丫鬟都没几个,一水的精干小将!这要是娶个娇滴滴的姑娘回去怕是镇不住,不知道这位郡王是不是也要寻一位巾帼英雄?可话说回来,我上次在刺史府见到他的时候觉得就像个爱说笑富贵公子,哪能看出是领兵杀突厥人呢。”   郑佑诚呼出口气,闭着眼睛道:“那是没在战场上。”   邓环娘随口“嗯”了声,郑佑诚沉默了下,然后转过头来,正色叮嘱她:“你不要乱想,方才父亲与母亲的态度明显是没有这个意思,况且....毅郡王又不是个闲散王爷,这话不能乱说。明珠的婚事母亲说了你就先应着,但暂时不要太快定下来就是。”   邓环娘瞧他神情严肃,直觉他这话没说完,忙点头道:“我知道了”,想等着他说后半句,郑佑诚却再没音了。   ☆、第28章 无题   明玥在第二日知晓了邓环娘的身孕后很是高兴了一下,过后却又有些担心,指挥着人胡乱忙活了一通,邓环娘哭笑不得的拉住她,觉得娘俩个像是换了位,自己反成了要被照顾的小孩子。   来请安的两位姨娘被明玥在一旁炯炯有神地盯着,很有些坐立不安,童姨娘就率先起身道:“婢妾是在方才来请安的路上方知晓夫人的身孕,一时间也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念翘这里要是有什么忙不过来的还请尽管吩咐,婢妾还是有把子力气的。”   大丫鬟念翘看了眼邓环娘,见主子笑了笑,便向童姨娘福了个半礼,笑说:“姨娘这话奴婢可记下了,回头要真找您帮忙姨娘可别推脱呀。”   童姨娘忙道:“怎么会!夫人若是不嫌弃,念翘你现在有什么活计就尽管支使,也好看看我的活儿成不成。”   说罢,还真利索地挽了袖子一副干活的架势,邓环娘在一旁笑着摆手,道:“你的心意我领了,别听流云在那儿贫嘴,活儿要是都让你干了,还要她们作甚?”   童姨娘咬着唇有点儿讪讪的,一旁的柳姨娘这时起身缓缓福了个礼,神色有丝恍惚地道:“婢妾这两日有些头晕,不知是不是中了暑热,想同夫人告个假,免得将病气带进这院子里来。”   邓环娘懒懒地一挑眉:“噢?是前些天的病没好利索?”   柳姨娘垂着头回答:“兴许是,婢妾倒不要紧,但不能将病气过给老爷和夫人,尤其夫人现下有了身孕......”。   邓环娘道:“罢了,既是这样,这些天也不必过来请安了,过会儿让人请了大夫再来给你仔细瞧瞧,要按时吃药才好。你既然病着不能伺候老爷,那少不得要童姨娘辛苦些了。”   童姨娘忙说不敢,一面又略显意外的看了柳姨娘一眼,柳姨娘声音平平,只规矩的行礼:“多谢夫人体谅。”   打发走二人,念翘便道:“夫人,这柳姨娘倒是懂得避嫌。”   邓环娘“嗯”了声,起身牵着明玥到窗前坐下,说:“随她去吧,我巴不得她不进这院子。”   念翘答应一声,明玥挽着邓环娘的手臂若有所思的说:“娘可别大意,还是留心着些。我方才瞧着她脸色不怎么好,神情也滞滞的。她从前虽不敢多明目张胆的争宠,但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轻易放过?但刚才.....而且我瞧着她那模样,怎么像是懒怠容妆似的?”   邓环娘噗嗤一下笑起来,说:“我们阿玥看得还仔细,她前些日子闹病,想是还没缓过来。”   明玥皱着小眉头没说话,念翘在一旁道:“奴婢瞧着她八成是受刺激了!这么些年了也没有所出,前些年仗着自己年轻,如今有了童姨娘,她不担忧才怪。”   邓环娘道:“让她两个闹去,只不许她进咱们这院子,如今她要是不老实,我就把她发卖出去,我如今有孕在身,老太太也说不得什么。”   明玥听着,却也不敢完全放心,只能多加留意,如此半个月过去,郑泽瑞便回府了。   不过他回府当天王氏的心情并不好,原因是在他进门前王氏刚刚拍着桌子骂走了远道而来的官媒。   ——给郑明珠提亲的官媒。   委托官媒上门之人乃吏部员外郎常严光,此人出身寒门,先帝在位时曾参加科举中了二甲,当时并没被委任官职,于是他衡量一番后弃太子之门不入,投靠到了当时还是德王的当今皇上门下。   常严光才德一般,然而察言观色与人情世故的本事却一流,渐渐得了赏识并成为德王亲信,到今上登基时便直接将他指到了吏部。   常严光到如今也算功成名就,但一直以未能娶五姓望族之女为妻抱憾,所以到他儿子常不羁这里常严光无论如何也要给他娶一门世族之女。   去年他与同僚至镇州考评,听人提过郑家有女正当龄,当时常严光并未有表示,不想如今直接差了官媒上门。   王氏在听清提亲之人时便拍着桌子怒骂道:“寒门所出,竟也妄求名族!当真是痴人说梦!”   这官媒本就对世家名门有所敬仰,挨了王氏一通大骂之后更是底气不足,嗫喏着说如今士庶通婚已不在少数,又把常严光的儿子常不羁从头到脚夸赞了一番,连连同王氏描述日后夫荣妻贵的未来景象。   王氏最终忍无可忍,叫人直接将九品的小媒官给轰了出去!   小官媒垂头耷拉眼出来的时候郑泽瑞正进门,三年半的功夫,这孩子蹿高了一大截,原先的肥胖了变成了结实,眉眼间也开始显现出英气,他站在明玥跟前颇有点儿俯视的架势。   郑佑诚问了他几句书院的事,又说家里请了先生来给女孩子们上课,郑泽瑞也要去听,郑泽瑞刚刚打书院解放,一听之下立即苦了脸,郑佑诚便道:“若是不愿意,你祖父可以亲自教你。”郑泽瑞便咧着嘴蔫了。   邓环娘又问了些他日常的饮食起居,略说了几句话松菊堂的白露便来了,夫妻二人也听说了今儿上午官媒上门的事,只好跟着白露先去了松菊堂。   郑泽瑞站在院里打量了眼明玥,边往外走边说:“我带了好宝贝回来,你要不要看?怕的话就算了。”   明玥忍着笑,道:“我原本胆子很小,不过这几年......已然被吓大了。”   郑泽瑞知道明玥是在说他几年前乐此不疲的恶作剧,那会子他还小,对于邓环娘和明玥的认知除了自己眼睛看到的之外,大部分来源于王氏的灌输,是以在他八岁以前的思想里,固执的认为如果没有邓环娘与明玥,他还会是个有亲娘疼的孩子;如果没有邓环娘与明月,也不会有世族嘲讽他们郑家是在“卖婚”!   ——八岁以前的郑泽瑞同王氏一般打心底里认为明玥根本不配叫他一声“哥哥”。   不过是自打到了范先生的书院后,他一直固有的想法开始受到了撼动。   范鸿儒收学生一向是只重才德不问出身,书院里不仅有高门子弟,更有寒门庶族,一帮七至十七岁的少年在一处打架是常有的事。   ——当然,通常是由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先挑起事端,他们看不起寒门庶族,更不愿同他们在一处吃饭、休息,因而时常找茬儿,简直是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   郑泽瑞虽没有特别的看不起别人,但打起架来那绝对是活跃份子,有次便把一人打了个头破血流,范先生为此罚他到后山去砍了半个月的柴。   最后一天的时候郑泽瑞偷了懒,半路跑去抓狍子,结果狍子没抓到野猪却引来了一只!正当他同小厮狼嚎鬼叫地逃命时,却是有人猛扯了他一把,然后大喊着自己将野猪引进了一个猎人的猎坑里。   ——郑泽瑞惊魂未定地看去,竟是半月前被他狠揍一顿的粱信。   “你做甚么救我?”郑泽瑞有点羞恼成怒。   粱信摊摊手也不含糊,坦白地道:“我今日本是来找你好好打一架的,不想差点被野猪抢了先!我虽不喜你这人,但人命关天,没有不救之理!”   郑泽瑞冷哼了声,掏出银子扔给他:“算你来得及时,赏你了。”   粱信接住银子细细端详了会儿,正当郑泽瑞准备再讥讽他几句时他却一把将银子砸回了郑泽瑞身上,并且轻蔑的道:“世家子弟,不过如此!”   郑泽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粱信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身问郑泽瑞:“有没有被吓尿裤子?还敢不敢打?”   郑泽瑞脸红脖子粗。   于是......二人毫无形象地又干了一架,并因此又被范先生罚担了半个月的水,这挨罚不需细提,但此事极大地动摇了八岁半的郑泽瑞的阀阅思想。   所谓不打不相识,两人在这段没有同甘却有共苦的受罚日子里赫然发现脾气还挺对路!郑泽瑞慢慢开始发觉得寒门庶族大抵也不全然是无能之辈,这书院里,胸怀坦荡又有才气的寒门子弟也不少,他们没有阀门世家的出身反而更显示出一分坚韧与不屈,让郑泽瑞不由自主的心生了羡慕。   关于这样的困惑他问过郑泽昭,但郑泽昭明显也有点儿迷茫,似乎跟他一样,是种一直以来的信念受到怀疑时的迷茫。   大约是那时候,郑泽瑞才开始偶尔看一下明玥的来信,邓环娘与明玥送来的东西虽然依旧不吃不用但不再往外扔了,到后来某天他饿得饥不择食吃了明玥让人送来的点心后.....也没怎么样,他觉得味道还不错,后来竟也习惯了。   而且他一个人吃了觉得不平衡,便混在郑泽昭的吃食里,直到郑泽昭也吃了两三次之后他才哈哈大笑着说:“这是明玥那死丫头送来的,据她说这还是她自己亲手做的呢,二哥你说她脸皮厚不厚?这雪里绵沙多难做啊,我才不信她会呢!”   郑泽昭脸色一变,两天没同郑泽瑞说话,但之后明玥有信来的时候他却是板着张脸在一旁偷偷地瞄。   郑泽瑞不像他二哥,他性子直来直去,如今对明玥没那么大敌意了脸上就显现出来,也不再幼稚的拿东西吓她,只板着脸道:“那你就到大姐姐院子里等着,待会儿见着了不许叫。”   明玥拍手:“我也不是五、六岁的孩子了,才不会。”   郑泽瑞挑挑眉,大步出了院子,一刻钟后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胡犬得意洋洋地出现在了郑明珠的芳华阁。   ☆、第29章 第二步   郑明珠见郑泽瑞竟然让明玥也过来了,心里本就不高兴,这会子见他宝贝似的抱着一只小狗登时皱着眉,站的远远地道:“刚一回来就折腾,这又是哪里寻摸来的?”   郑泽瑞显然是很得意自己这宝贝,蹲身将它放在地上摸着毛问:“姐姐你看,这是什么犬?”   郑明珠不怎么喜欢猫狗这一类动物,而这狗似乎也敏锐的感觉到了她的不喜,所以紧盯着她低低地呜咽,十分防备,郑明珠微微退了一步,有点儿想叫人将这狗扔出去,“哪里来的?”她又问一遍。   “我赢来的!”郑泽瑞扬着眉毛傲气地说:“姐姐你别看它像只小狐狸似的,这可是青犴(an)犬,难驯养着呢!”   郑明珠嗯了声,皱着眉又细细打量了两眼,青犴犬前爪微微屈着,突地朝前一跃:“嗷呜.......”   “啊啊啊!!!”一院子的丫鬟花容失色,惊叫着跑到了游廊里,郑明珠和郑明玥则各自被两个贴身丫鬟抱着,丫鬟脸上还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郑泽瑞站在原地哈哈大笑,只差点儿没乐地蹦起来!   雪白的小青犴犬昂首站在院子中央,又骄傲的发出一声示威:“嗷呜!”   郑明珠:“..........”   明玥:“...........”   “啊哈哈哈,我就知道!雪狼咬她!”郑泽瑞坏笑着吹了个口哨,冲着躲在柱子后头的一个小丫鬟指了指。   青犴犬像团雪球一般,嗖地一下窜了出去!   小丫鬟“妈呀”一声跑开了,边跑边求道:“四少爷饶、饶了奴婢吧!大、大小姐救命哇!”   郑明珠紧张地看盯着那团白球,不敢转眼地说:“瑞哥儿,别闹了。”   郑泽瑞也只是吓着她们玩儿,闻言便又吹了一声短哨,小雪球动作一顿,嗖嗖蹿回郑泽瑞身边,不满地踢了踢后爪。   明玥看的心里直冒泡,星星眼上前两步道:“这青犴犬果然灵动,不怪能与代马、昆山之玉并称为赵国三宝,四哥能将他驯服真是厉害。”   郑泽瑞被马屁拍得很舒服,不自禁地翘了翘嘴角。   明玥便半蹲着身稍稍凑上前去,手指微蜷轻轻放在青犴犬鼻前,郑泽瑞瞪着眼,低声道:“咬你哦!”   明玥眨眨眼,却没撤身,任由小白狗呲着牙在她手边嗅来嗅去,明玥极少熏香,尤其在这夏日,身上的香气更偏于果香,小白狗嗅了一阵,没有什么刺激香味,也没感到任何的危险性,便试探着伸舌头舔了下明玥的手背,继而抬头贼兮兮地看着郑泽瑞,似乎是在跟他炫耀。   郑泽瑞“啧啧”两声:“你还真不怕它。”   明玥眯着眼睛笑然后冲小狗努努嘴:“四哥,这小白白有名字么?”   “呸”,郑泽瑞嫌弃的一撇嘴:“什么小白白,它叫雪狼!这名字才配得上!”   明玥笑道:“可它不是狼哦,你看他的下颚有一点儿长,叫‘地包天儿’也不错啊。”红兰和青楸站在明玥身边,听了这名字忍不住掩着嘴偷笑。   郑泽瑞:“........说了叫雪狼雪狼!什么地包天儿,难听死了!”话虽说得凶,说完他自己却也忍不住弯腰端详起雪狼的下巴,越看越觉得还真是有一点儿。   郑明珠在一旁站着,心里升起一股厌烦和不满,她本来已经备下了不少郑泽瑞爱吃的东西,想和弟弟好好说说话,可郑泽瑞只顾着他那宝贝狗,还同明玥说说笑笑!   郑明珠几乎有些吃惊,在她这些年的记忆里,昭哥儿和瑞哥儿两个对明玥从来是横眉冷目、不假辞色,什么时候开始竟温和这许多?此时这模样,若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倒真像一对兄妹了!   ——她蓦地感到了难过,仿佛一直属于自己的东西正慢慢变成别人的。   郑明珠没有说话,沉着脸直接转身进了绣楼,她身边的连嬷嬷见了忙过来道:“四少爷,你刚回来,赶紧进屋同大姑娘说说话,大姑娘惦记一上午了,给你准备了好些东西呢。另外三天后要去红螺寺给先夫人点长明灯的,有些事还要同四少爷商量。”   ——连嬷嬷口中的“先夫人”自然指的是已过世的小王氏。   郑泽瑞听了这话,果然脸色微微一沉,不大自然地瞥了明玥一眼,拎起雪狼转身往屋子里去,雪狼在他肩膀蹬了一脚。   连嬷嬷顿了顿,又转过脸来不甚真诚地问明玥:“七姑娘.....也一起进屋?”   明玥笑了笑,起身道:“我就不进去打扰了,让四哥同大姐姐说会子话,晚些还要一同去祖母那里。”   连嬷嬷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敷衍,目送着明玥离了芳华阁。   回到长房的院子,郑佑诚和邓环娘都还没有回来,明玥窝在自己的东厢房同邱养娘说话。   “养娘,这三年多里,我和我娘她应该看得够清楚了,但还是油盐不进,连二哥都有了转变的迹象,唯独大姐不行。”明玥略有些失望。   邱养娘露出意料之中的神色,点头道:“咱们先前也是有这个估量的,她一直在养在老太太房里,与昭哥儿和瑞哥儿相比还是有些不同的。两位哥儿见得多了心便也宽了,只要咱们用对了法子真心相待他们迟早会软了心肠。大姑娘那里.......也就罢了,她这个性子不在咱们府里吃亏嫁了人之后也自有吃亏的地方,那会子她就晓得了。”   明玥沉吟了片刻,有点儿好奇的问:“养娘,你觉得傅家能成么?”   邱养娘笑了下,低声道:“姑娘倒不见害羞,不过依夫人前阵子所说,应是崔家无疑,前些天崔家好似也有信来,老太太大约没定好是崔家哪位公子,今儿应是问大老爷的意思。”   明玥心下叹气,默默替自己的文祯表哥掬了把泪。   当晚王氏大约是还没从小官媒上门的怒气中缓过来,便没让各房过去请安,直隔了一天,才在三房里小八哥儿的童言无忌中露了笑容,想起瑞哥儿前日回来请过安就让自己匆匆打发了,当晚请安时打发了其他人只将他和郑明珠留下说话。   王氏瞧着郑泽瑞比原来瘦了,也黑了,心里很是心疼,不过瞧着他眼底飞扬的神采又颇是满意,笑道:“这是长大啦。”   郑明珠道:“祖母,您别看他个子长了一大截,淘起来还和原先一样能折腾。”   郑泽瑞朝郑明珠直眨眼,大抵是说在祖母面前给他留点儿面子,他表情丰富,一旁服侍的龚嬷嬷和白露白霜看得直乐。   王氏随口问:“身边的小厮换了可还习惯么?”   郑泽瑞点点头:“长岭是龚嬷嬷教出来的,很是妥帖周全,孙儿想不到的他都能想到了。”   王氏嗯了声,貌似满意地看了一旁侍立的龚嬷嬷一眼,龚嬷嬷心里高兴,嘴上却忙道:“是四少爷待下人宽厚才对,长岭那小子奴婢施晓得的,不能夸,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少爷只管教训,千万别给他留情面。”   郑泽瑞不是很会夸人,闻言只笑道:“嬷嬷别这般说,长岭着实不错。”   龚嬷嬷嗨了一声,王氏便接着问:“后个儿要去红螺寺给娘亲供长明灯,东西都准备齐全了么?”   郑明珠便过来她身边答道:“都好了,祖母。”   王氏便拉着她的手轻声道:“明年这个时候你八成就在待嫁了,祖母给你挑的亲事必是最好的,你娘亲也能安心了。”   郑明珠先是脸上一红,随即眼圈也一红,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两人一走,王氏又听龚嬷嬷回禀了院子里的事,便早早地沐浴完叫焦嬷嬷进来松筋骨,焦嬷嬷见王氏有点儿感伤,便说了小八哥儿的话来给她逗乐,王氏心情好了些,却由着小八哥儿想起了今儿上午闲聊时三夫人董氏说的另外一件事。   ☆、第30章 第三步   两人一走,王氏又听龚嬷嬷回禀了院子里的事,便早早地沐浴完叫焦嬷嬷进来松筋骨,焦嬷嬷见王氏有点儿感伤,便说了小八哥儿的话来给她逗乐,王氏心情好了些,却由着小八哥儿想起了今儿上午闲聊时三夫人董氏说的另外一件事。   “你晓得三府街的吴员外家么?”王氏趴在榻上闭着眼睛问。   焦嬷嬷正给她拍打一直手臂,闻言想了想,轻声回道:“老太太说的是前些年没了男人,结果被族里的亲戚一窝蜂过来闹着霸占家产的吴员外家吗?”   王氏含糊地“唔”地唔了声,说:“后来到底没分成,听说是房里留下个儿子?”   焦嬷嬷道:“哎,是留下个遗腹子,多亏留下这这条根儿,不然吴员外的万贯家财定然是保不住,若没有这个儿子,当初吴家那班如狼似虎的族人不把那母女俩逼死才怪,说起来也是够让人唏嘘的。”   王氏听她说完又问:“听说那孩子很是聪明,幼时还有些小名气的,如今却不行了。”   “嗐,听说是”,焦嬷嬷排打往两只胳膊开始给王氏按捏后背,说:“那么大的家业,这几年的功夫都给败完啦。奴婢前个儿出府买丝线,临街碰上一伙人正追赶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街的人指指点点,说是这孩子又在赌坊里欠了债,赌坊的人要去拆他家的老宅呢!”   王氏道:“庶人之子,规教不严,果然是成不了气。”   焦嬷嬷道:“老太太说的是,不过这事在坊间传倒另有一说法,您也知道,这外面的婆子媳妇们闲来无事最爱揣摩个是非出来,野猫叫个春她们都能拿来当话消磨一阵子。”   王氏倒似来了兴致,翻身坐起接过帕子擦了把脸,道:“左右这会子睡不着,说来我听听。”   焦嬷嬷过去将安神香换上,便过来跪坐在踏前与王氏闲话:   “奴婢也是前个儿听买丝线那掌柜家的说的,听她的话,那孩子变成如今这个样也是有原由的。   说是吴家族里的亲戚们眼红吴员外的家财,自己分不着,也不叫人家留着享富贵,隔三差五的便要去瞧瞧这孩子还好着没。后来吴刘氏被他们闹烦了,索性不叫人进门,孩子出去也是要跟一大帮子人护着。后来不知是谁出的主意,弄了个还那孩子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厮来,买通了牙婆,卖进吴家去。   那小厮鬼灵鬼灵的,会的也多,没多久就将小少爷哄得服服帖帖,八、九岁上的孩子本就贪玩贪新鲜,伺候的小厮又是吃的、玩的、乐的无一不通,成日里不干别的,竟给他主子钻营些不正途的东西。   他的小主子渐渐就被他带的野了心,课业荒废不说,背地里还交了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一个个拼命把他往怀里带,那还有好儿?   等吴刘氏发现的时候,儿子已经收不走心了,并且已然大了,吴刘氏根本管他不住,他又学了一套甜嘴蜜舌的功夫,成日将自己母亲哄得团团转,而烟花柳巷、赌坊玩市早成了常客。几年下来,这孩子已是一身恶习,全变了一个人,吴刘氏哭哭骂骂全不顶用了。   大家都知道他家资丰厚,联起手来下套的时候估摸也不在少数,有人有心为之,家里就是有金山银山也经不住折腾呀,听话说,吴家的老底如今已然被掏空了,唉,好好的一份家业就这么被毁完啦,可真是作孽呀。”   王氏微微蹙着眉,道:“是作孽,那吴刘氏也太不警醒了些。”   焦嬷嬷道:“是,街边巷尾的妇人闲话儿,奴婢这么一说,您也就当个消遣一听,没准她们改天就又将这事变了个样儿呢。”   王氏吁了口气:“怪不得今儿老三媳妇说是不敢给小八寻小厮呢,八成是听婆子说起这事惊了心了。”   焦嬷嬷道:“吴家和咱们府里怎生好比,咱们府上规矩严正,贴身的丫鬟和小厮大多也是家生子,没有那样的,而且八哥儿也小呢。”   王氏若有似无的应了声,阖上眼不说话了。   焦嬷嬷展开一床薄薄的毯子给她盖在身上,垂手退了出去。   刻后,龚嬷嬷进来,在她耳边轻声道:“老太太,奴婢服侍您躺下吧。”   王氏蓦然睁开双眼,盯着她看了片刻,龚嬷嬷被吓了一跳,又唤了一声:“老太太?”   王氏回神,揉揉眉间说:“你昨上的夜,今儿就换那两丫头吧。”   龚嬷嬷道:“奴婢不碍事的,给老太太上夜反睡的更踏实呢。”   王氏动了下嘴角,不知是不是要笑,吩咐说:“听我的吧。”   “哎”,龚嬷嬷不敢再多说,转身去换了白露白霜进来,王氏盯着她的背影眼眸微深,躺了一会儿叫道:“白霜。”   白霜在里间下榻上,披着衣服起身:“老太太。”   王氏一招手,白霜附耳过来,听见王氏低声吩咐:“明儿一早你去查查......”   ××××××××××××××   隔天一大早,卯时还未到,长房就先行到王氏这里请了安,王氏吩咐了几句,又叫龚嬷嬷去前头账房里支五十两银子给寺里添香油钱,今儿这日子特殊,邓环娘不便多说,看着王氏的意思,自己便也添了三十两。   打发郑明珠和郑泽瑞出了松菊堂又想起来红螺寺的泰安师傅做的浆水菜极好,大约是寺里的水不同,味道总是异常爽口,每次去泰安师傅总是要给送上一小坛子的,王氏赶紧又吩咐白露准备几样点心和干果,让小丫头送去前院交给龚嬷嬷一并交代给郑明珠。   白露打点好东西招手叫过一个小丫鬟:“沉水,去趟前院把东西送去,让龚嬷嬷一并给大姑娘带上。”   沉水干脆地答应一声,看了站在廊下候着的焦嬷嬷一眼,转身小跑着去了。   过了一会儿回来回话:“老太太,奴婢把东西都交给龚嬷嬷了,龚嬷嬷正在跟长岭交代路上的事呢,马车都备好了,这就要出发啦。”   “嗯”,王氏喝了口早上的羊乳羹,觉得有点儿膻,喝了一口便放着不动了,随口问道:“交代路上的什么事?长岭又不是车夫。”   沉水道:“好像是......官道.....小路.....方便什么的,他们声音很小,见奴婢过去就没再说了,所以奴婢也只模糊的听见了这几个字。”   王氏眼皮动了动,没听出个所以然来,挥手让小丫鬟沉水下去了。   今儿不是往常,各房的人也都没敢过来闲话聊天,王氏便让白露捧了佛经来读,一上午也就过去了。   红螺寺离得不近,郑明珠和郑郑泽瑞按例要在寺里用一顿素斋,大约得到下午申时才能回来。   王氏照旧歇了午觉,起得有些晚,焦嬷嬷给她按摩完之后她也没立即起身,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当年没出阁之时的趣事,后来就说到焦嬷嬷当年离府嫁人,王氏便慨叹:“你也是,当年出了那么档子事怎么也不早些来寻我?我虽把你放出府嫁人了,但咱们十来年的主仆情分还在,我还当是你忘了我这个主子。”   焦嬷嬷叹道:“奴婢就是忘了自己个儿是谁也不能忘了主子啊!事一出奴婢便想到主子了,可那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情,奴婢又怕给主子添了麻烦,犹犹豫豫不敢上门,后来好容易求来了,门房上都换了人,她们忙又不认识奴婢,估计就也没往心上搁。”   王氏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会子似乎刚把龚嬷嬷提上来管事,她动作倒快,先把人换了一圈。   王氏右手的手指无意识的动了动,焦嬷嬷留意到了她这个小动作,这几乎表示王氏对某事有所不满了,她点到为止,转而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不说也罢。老太太眼下要起么?大姑娘和四少爷应该快回来了,这么大热的天,两人这一趟估摸热坏了。”   王氏伸一伸胳膊,说:“起吧,申时快过了吧?”   “嗯,申正二刻了,老太太”,龚嬷嬷在外面听见了王氏起身的动静,挑帘进来回道。   王氏由二人伺候着起了身,梳洗完,龚嬷嬷问了晚上的菜单,王氏安排了,又挑了两匹料子让人给郑泽昭做衣裳,这一忙活便要过了申时,王氏看看日头,道:“怎么还没回来?让人去前院看看。”   看了之后,并没有马车的踪影,龚嬷嬷在一旁劝道:“兴许是天热,打寺里走的晚些。”   王氏点点头,酉时二刻的时候,郑佑诚和邓环娘过来了,郑佑诚看了一圈道:“还没回来?我当时他们已经在母亲这里了。”   王氏道:“没有,我这也正想着呢,应是快了。”   郑佑诚倒也没太当回事,便在这坐着同王氏说话,又过了两刻钟到了酉正仍是不见车马的影子,王氏便皱起了眉。   邓环娘道:“要不然,派人去接应接应?”   虽说这夏日里酉正十分还是大太阳悬空,但毕竟是两个孩子,郑佑诚点头道:“我派人往官道上去接应一段。”   王氏点了点头,郑佑诚出了正屋,刚到院子,白霜一头汗的跑进来禀道:“老太太,大老爷,大姑娘和四少爷的马车让人给拦住了!”   ☆、第31章 碰瓷儿   白霜禀报这话时虽尽量稳住了语气,但仍是叫王氏和邓环娘吃了一惊。   “怎地......”邓环娘起身刚要问话,然而起地过猛,今日又本有些头晕犯呕,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向后便倒,幸亏郑佑诚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明玥在后面吓出一身汗,喊邓环娘时声儿都变了。   “人有事无事?”众人反应过来后郑佑诚率先问道。   白霜忙微微摇头:“暂时应是没事,拦住马车的是一群村民,只是眼下僵在那里,大小姐怕府里担心遂马车一停便立即派了个随从先回来禀报。”   王氏舒出一口气,点着外面说:“回来报信的人呢?赶紧让他来细禀!”   白霜道:“在二门候着呢,奴婢这就去把人领进来。”   郑佑诚看了看邓环娘,见她又有些要犯呕的趋势,便道:“你同明玥先行回去吧,有事再差人去叫你。”说完,征询地看着王氏,王氏这会子也懒得理邓环娘是不是真晕,沉着一张脸挥了下手,明玥便搀着邓环娘先行回了院子。   片刻后,一个十四、五岁随护模样的人跟着白霜进来回话。   王氏道:“怎的一回事?先速速回个明白。”   那少年极快地行了个礼,回道:“回老太太、大老爷,今儿一早去红螺寺的路上一切顺畅,是在返回时,马车本走的好好的,突然从一旁的林子里窜出来一头毛驴,后面还追了个小毛孩子,那毛驴一头扎进队伍里就倒下了,那小孩子便哭喊着说是咱们的马车将他的小毛驴撞死了,坐在路中间叫赔,附近的村民们闻声赶来,吆喝人把府里的马车拦下了。”   王氏和郑佑诚一听,松了口气,高椅上的郑佑诚便扬眉问道:“他们要多少银子赔?”   少年回道:“张口便是八十两!还说甚那小毛驴是打红螺寺烧香求来的,是头有灵性的畜生........。”   王氏登时气得不轻:“满口胡言!这是哪里来的强盗!光天化日竟敢......”她说到这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便又皱眉问:“竟敢在官道上公然拦住我郑府的马车?他们没看到车上的标志么?”   ——世族名门门都有独属自己的标志,有时出府为了低调行事都会将马车上的标志暂且摘下,但今儿发生这事一发生王氏相信郑明珠和郑泽瑞应该是亮明了身份的。   那少年脸上有点不大自然,答道:“回老太太,今儿回程没有走官道,是抄的小路。小路林荫成行,凉快些。”   几人一瞧他的神情,心里就大概知道了,——随护们自然不敢自作主张,走哪条路定是小主子有吩咐,郑明珠大约还是赞成走官道的,八成是郑泽瑞的主意。   王氏心里一动,脑中蓦地跳出几个不连贯的词:“官道.....小路......方便.....”。   不过没等她细想,只听那随护少年又继续回道:“那些村民把车一拦下,大小姐便吩咐将府里标识挂出来,但拦车的好些都是老叟和妇人,大多识不得咱们府上的标识,纵便是知晓,这当儿也撒泼耍赖地说咱们这是唬弄人呢!还说、还说若真是郑家的主子们,只会更心慈仁善,断不会平拍撞死他们一头驴子不理。”   王氏听清楚了事情经过,晓得这不过是一帮无赖的村民想讹些银钱,倒放下些心,说:“穷山恶水多刁民!是在甚么村子附近?可派人去请里正了?”   “在.....白坡村附近,大小姐命小的回来报信的同时也派了人去请里正,只是担心......”   少年的话没敢说完,几人心下却都知道,——郑明珠定然是担心郑泽瑞脾气上来,与那些庶民混打在一处。   郑泽瑞这几年学了身功夫,今儿早出门时硬是没多带随从,这会子要是一闹,想试试身手,郑明珠怕他受伤。   郑佑诚在旁边微一沉吟,道:“他们这八成是遇上碰瓷儿的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子去前院派管家带人去一趟,母亲看如何?”   ——这些耍赖碰瓷儿的人知道少爷、小姐们平日少出门,因此便趁着机会狮子大开口,但若换了管家这等见惯市井油滑的人去了,他们恐就不敢扯着嗓子在那胡喊了。   王氏稍稍有点儿走神,闻言便道:“你去吩咐吧,叫他们快些赶过去,路上莫要再耽搁了。”   郑佑诚答应一声,自往前院去安排。   王氏往身后的引枕上靠了靠,仰头闭着眼睛思索,屋子里谁都不敢出声,这沉默的安静让她方才模糊的想法一下子清晰起来。   ——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作甚非要走林荫小路?就算瑞哥儿有贪玩的心思,有郑明珠在一旁劝着也理应不会坚持才对,除非.....有小厮在他身边极力撺掇!   另外,白坡村.....王氏虽然并不熟悉,但白坡村上面的洪村她却是知道的,龚嬷嬷嫁的老汉就是洪村人,两个村子离得不远,那些人极有可能是与长岭认识的,长岭又撺掇瑞哥儿走这条路......王氏心里一下子把早上小丫鬟沉水断断续续的几个字给补全了一句话:“别走官道,走小路,小路方便。”   王氏微微出了一背脊冷汗,不动声色地睁开眼,转头朝炕边的龚嬷嬷了招了招手,问:“你今儿早上在外院帮他们准备东西的时候,没有嘱咐要走官道么?”   龚嬷嬷心里也正在惴惴,心里明白做奴才的定然拗不过主子的意,以瑞哥儿的脾气谁也劝不了,嘴上却赶忙认错道:“是奴婢疏忽了,今儿早倒是交代过车夫,但那当儿正忙着往马车上搬东西,他们兴许是没上心,下午一热,他们便挑了凉快的路走。”   “嗯”,王氏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幽幽盯了龚嬷嬷一眼,心里一阵厌恶,压住一团怒火等郑明珠和郑泽瑞回府再论。   ××××××××××××××××××   与此同时,白坡村附近的小路上。   郑泽瑞和郑明珠的马车一前一后的停着,前后护了二十多个随护将闹着赔钱的村民隔在外面,有一个小孩子和一个妇人俯在一头毛驴跟前哭天抹泪,不少村民就扛着锄头就地坐在马车前的土路上,意思很明显:要过就从俺身上轧过去。   还有几个彪悍的妇人,拎着烧火棍大着嗓门在哪里道东家长李家短,时不时的还逗一逗随护里的年轻小伙子,听得连嬷嬷在马车里捂着郑明珠的耳朵骂:“呸,这群山野村妇也忒地粗鄙!姑娘快把耳朵堵起来,没的听了这污言秽语。”   郑明珠皱了皱眉,将车帘挑开一条小缝儿,看见郑泽瑞领着小厮长岭要去找那村民里头领头之人,她忙道:“快去把四少爷叫过来,就说我有话同他说。”   车外的一个随从听了吩咐,忙不迭地去将郑泽瑞请过来,郑泽瑞撩着袍子跳上郑明珠的马车,抹了一把汗,道:“姐姐你别怕,我这便带着长岭去同他们的头儿说,这不是讹人么!实在不行便打一架,咱们带的随扈个个都是好手,虽然没他们人多,但一个顶仨,还怕了他们不成?”   郑明珠赶紧一把抓住他,说:“你急个什么,我刚刚派人回了府里去报信,等会子自然会有人来料理,咱们安心等着就是了。你一个哥儿,跑去同那些子贱民说项,传出去好听么?若要硬来,咱们郑家也少不得被冠上“欺凌庶民”的帽子,尤其那些妇人,也要同她们干一架么?”   郑泽瑞咧着嘴,气呼呼地道:“那这样干等也不成!等下里正来了,她们定是又要哭一通,哭得头都疼了!”   说完,他忽地一拍脑门,叫道:“哎呀,我怎么忘了,长岭家离这也不远啊,不然我先叫他去说一说,不行的话再让他回他们村一趟,看有没有同这些人相熟的,这些村民不认外人的。“   郑明珠想了想,道:“那便先让长岭去说说。”   郑泽瑞一扬下巴,打了帘子把小厮长岭叫过来,吩咐几句,长岭听了点点头,先去前面找那头说话。   郑泽瑞挑了帘子看着,郑明珠便也顺着他的视线瞄过去,他们离得远,听不清长岭与那人的话,长岭背对着马车的方向,是以郑明珠和郑泽瑞就正好能看见那人的神情。   那人看见长岭是似乎微微怔了一下,然后挺客气的样子,不停对着长岭挤眉弄眼,郑明珠心道,怎么像和长岭认识似的?   过了会儿,长岭返回车旁,语气有些愤愤:“大小姐、四少爷,那人四、六不认,说了半会子才才只说同我们村里的老赖头识得,又说那母子一家就靠这头驴子过活呢,既如此就卖奴才个情分,七十八两,再不能少了。”   “嘿”,郑泽瑞一拍大腿:“一个情分二两银子,他这是寒碜人呢吧!本想好说好话的,这下!别说是七十八两,七两八钱也不能给他!她那头驴子是不是被咱们撞的还两说着呢!不行,我得下去教训教训.....“   郑明珠一看他撸袖子的架势忙又拉住,冲他瞪了两眼,郑泽瑞磨着牙在车里坐下,长岭道:“可这么下去也不是个法子,这大热的天,别把少爷、小姐热病了。”   郑明珠往四周看了看,问长岭:“你从前见过那人?”   长岭看她扫了那闹事的头儿一眼,微微楞道:“没有啊,奴才若是以前见过,此刻就好说话了。”   郑明珠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示意连嬷嬷放下了帘子。   郑泽瑞靠在车壁上哼哼道:“先等着人来吧,没别的法子了。”   郑明珠扔了个果子给他,郑泽瑞送到嘴边正要吃,忽又停下来,将耳朵帖在车壁上,说:“好像有人来了。”   郑明珠道:“府里来人应该没有这么快,是里正?”   郑泽瑞摆摆手,又侧耳听了听,说:“是从咱们后面来的,骑着马呢,应该不是里正,我下去看看。”   郑明珠只当他又要下车寻事,随口道:“把这果子吃完再说。”   郑泽瑞睁大眼睛:“不是,是真的有人来了,他们要是人多,咱们跟在他们后面就冲出去啦。”   郑明珠蹙眉,正要说什么,听见外买有人“咦?”了一声,随即是一片沉沉的马蹄之声,车外妇人的声音刹那都静了。   郑泽瑞小声道:“我说有人来了吧,咱们看看,能不能跟在他们后头走”,说完伸手要去打车帘,这时听见外面一个声音问道:“请问,这可是城里安东街郑府的马车?”   ☆、第32章 怒火   正这时,听见车外一个声音问道:“可是城里安东街郑府的马车?”   声音清朗,如穿云而来,将这闷热的空气嘎然撕开了一道口子,外面顿了顿,才有随护答道:“我等正是郑府之人,不知阁下.....?”   外面却没人应声。   郑泽瑞同郑明珠互看一眼,诧道:“外头怎的这般安静?看来此人是识得我郑家标识的,姐姐,我去瞧瞧。”   郑明珠这下没有阻拦,抬手理了理自己的鬓发,郑泽瑞也略整衣冠,这才一挑水蓝车帘,站在了车辕上。   一看之下,他不禁哑然失声。   马车右侧,黑压压一片,悍将骏马,个个身披黑色甲胄,昂首挺胸,目光如鹰,虽只有五十余人,却有气吞山河之势!   郑泽瑞大大抽了口气,内心里却无与伦比的激动起来,——黑骑卫!这是活的黑骑卫!   他犹在激动发怔,当先的一名男子已笑着朝他拱了拱手,说到:“不知是郑家哪位公子?”   郑泽瑞回过神来,目光在说话之人身上一掠,见他黑衣黑甲,两肩分伏火焰麒麟头,背后背着箭囊,几根黑羽箭耀耀生光,心里一惊,忙扫了下袖子拱手道:“在下郑泽瑞,在家行四,车里的是我大姐姐。”   那人点了点头,带着些微的笑意道:“原来是郑四公子,在下黑骑卫徐璟,正要到府上去拜会,不知能否烦请四公子带个路?”   徐、徐璟?   他话音儿一落,便有四名黒\\\骑打马上前,郑泽瑞留神一望,方才这一队黑骑奔行过来之时气势太足,外围的一些村民早吓得躲到了不远处的树林里,便是连自家的随护也被冲隔在了外面,如今的情状,竟是这一队黑骑不动声色地瞬时将两辆马车围在中间。   郑泽瑞手心有点儿出汗,暗想这动作也太快了些。   这当儿口,那四名黑骑已行至队伍的最前头,哒哒的马蹄声在这裹着暑热的空气里犹如踩在人的心里一般,坐在马路中间的妇人和小孩儿早忘了继续干嚎,她们望着四名黑骑头盔后露出来的幽幽双眼,不自禁的缩了缩脖子,那妇人一把将小孩子扯进怀里,抖抖索索声儿也不敢出一下。   最左边的黑骑扭头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头儿,见徐璟比了个手势之后,面无表情的回过头来,而后“唰”地一下抽出一把长剑!   所有人登时一惊,后面马车里郑明珠低呼一声:“莫伤人性命!”   徐璟闻声同郑泽瑞侧头看了一眼,郑明珠探出来半个身子,脸色微红,见徐璟看过来只好出来见了个礼,徐璟笑了笑,在马上回了一礼,没说话便又转头朝前面看去。   郑明珠蹙着眉头四下扫了一眼,不悦地拉了下郑泽瑞的袖子,然郑泽瑞也正凝神瞅着前面,没反应,她只好暂且坐回马车里。   前面的妇人看黑骑拔了剑,下意识抱起孩子转身就跑,那黑骑一号动了动眉毛,反手在他旁边的黑骑二号腰间轻巧一挑,腕上微一使力,一锭银子准确的砸在那妇人脚边。   长剑入鞘。   “银子”,黑骑一号面无表情的说。   “十两”,黑骑二号狠狠盯了一眼,咬牙切齿。   黑骑三号:“.....让路。”   黑骑四号:“快些。”   郑泽瑞及一众随护:“..............”   村民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上前去挪开驴子,他们对着讲清誉要名声的人可以耍混耍无赖,那是因为知道他们不屑同自己这些庶民较长短,可对于这些不知打哪冒出来的、那气势似乎瞬间就能踏平一个村子的兵人来说,他们是真不敢如何,油滑一些的早在刚才见情势不对就脚底抹油了,郑泽瑞寻了一下,先前那闹事的头头已不知所踪,剩下的只妇人居多。   前面的黑骑一二三四号齐齐咳嗽一声,几个身材结实的妇人也不敢再撒泼,匆匆上前,七手八脚的将那驴子挪开,徐璟在马上坐了个请的手势:“那就有劳四公子带路了。”   郑泽瑞知道他这是有心解围,当下不便多说,一下打马车上跳了下来,又命随护牵了匹马来,弃车而骑马,方对徐璟低低道:“郡王请!”   徐璟一乐,带着五十名整齐划一、黑甲黑面的黑骑卫一路跟着郑泽瑞往郑府而去,后来的里正骑着一头老黄牛气短的在后面喊:“郑公子、等、等等啊....”,话没喊完,被后面的黑骑卫瞪的噎了回去。   ××××××××××××××   松菊堂。   王氏心头压着火,脸色有些难看,龚嬷嬷当她是担心郑明珠和郑泽瑞,低声劝了几句,见王氏没有丝毫缓和,也不敢再多说了。   白露进了穿堂,小丫鬟递上来的水也没来得及喝一口,便赶着进正房回禀:“老太太,大姑娘和四少爷回来啦!”   王氏微微欠身,诧道:“怎么这般快?管家不是才带人走了一刻多钟?”   白露笑了下,回说:“管家带着人还没到地方,就碰见两位主子的马车了,说是路上有贵人相帮呢。前院的人回说,有客到了,眼下正去往揽月楼去拜见老太爷,大老爷也在前院呢。”   王氏脸色稍稍好看了点儿,起身净了个手,郑明珠和郑泽瑞便进了松菊堂。   郑明珠脸色有些发红,神情却并不是个高兴的样子,郑泽瑞两眼放光,显然把路上一事全当乐子了。   王氏心里愈发不舒服,看了白露白霜一眼,二人会意,立即把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打发出去。   龚嬷嬷站着没动,这几年里她一直是最得王氏心的人,几乎不用避忌,更何况府里的这几个小辈都是她看着长大的,王氏训导时她偶尔还要唱个红脸,遂悄悄看了郑泽瑞一眼,示意王氏方才很是担心,要好好回话。   郑泽瑞显然颇熟悉龚嬷嬷的暗号,冲她眨了眨眼,王氏将银盏重重一放,搭了龚嬷嬷一眼,道:“你也先下去。”   龚嬷嬷微楞,见王氏很有些不耐烦,未敢多言,只好先躬身退出去。   郑泽瑞道:“祖母.....”   王氏沉着声音道:“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作甚要绕到小路上去!如今是遇见了几个贪财的贱民,若是如南边一样,窜出来一伙子流匪该如何是好!?一味存着贪玩的心思,你大姐姐的劝也不听?是受了哪个小厮的撺掇,想要挨板子了不成!”   郑泽瑞待下人一向宽厚,今儿带了随从,因此贴身的小厮就只有一个,听王氏如此说,以为是方才龚嬷嬷一番眼色被王氏看见,遂不做多想的道:“祖母莫要生气,都是我自己贪玩,倒不是长岭撺掇,祖母要打板子就打我吧。”   他不袒护还好,一袒护王氏压着的怒火“腾”一下子被点了起来,又想起前几日焦嬷嬷说得那桩“作孽事”,登时心头郁堵,只觉刚刚的猜想全成了真,只恨不得立时将长岭打死。   郑明珠在一旁瞧着王氏脸色不好,忙上前几步,对郑泽瑞道:“瑞哥儿,还不快同祖母认错,这半下午定是让祖母担心坏了!”   她怕王氏真罚郑泽瑞,遂又道:“你也莫要太护着自己个儿的小厮,今儿回来时若不是长岭说走小路风景好你也没那般犯倔。况且,同那碰瓷儿的头头说项时,我见那人对着他客客气气,回来却只二两银子的面子儿情,想来还是得历练,今儿挨几板子得了教训,日后你在闹性子的时候他好记着劝着你些!”   郑泽瑞还要再分辨,郑明珠却皱着眉瞪他一眼,他遂不情愿地改口道:“祖母教训的是,孙儿晓得错了。”顿了一顿,忙转了话锋儿说:“祖母可知道我们是遇见谁得以脱身的?”   王氏将他俩上上下下打量几眼,随口问:“谁?”   “是黑骑!毅郡王所领的黑骑卫!”郑泽瑞说着又带了点儿兴奋:“方才同我们一并进的府,这会子往祖父的揽月楼去了,孙儿等下回去换了衣裳,也往前院去。”   “哦?”王氏询问的看着郑明珠:“怎生遇上的?”   郑明珠道:“孙女在车里,倒不大清楚。似乎只是黑骑卫过路,刚好碰见队伍挡路了,马车外挂了标识,毅、毅郡王识得。”   王氏点了点头,倒没太当回事,看了看二人道:“罢了,都先回去梳洗梳洗。瑞哥儿莫要再胡闹。”   郑泽瑞乐滋滋地行了礼,暂不回院子换衣裳,得先跟着郑明珠去邓环娘那里报个平安。   王氏这里等两位小主子出了廊下,龚嬷嬷才敢带了人进来伺候,王氏深深吸了口气,一肘支在炕桌上半阖着眼皮不动。   龚嬷嬷亲自换了盏茶递到跟前,说:“老太太,当心身子。”   王氏盯着她冷哼一声,猛地起身一把将茶盏砸向龚嬷嬷!同时厉声怒喝:“来人,把这谋财害主的恶奴给我叉出去!”   ××××××××××××   龚嬷嬷与王氏离得甚近,白瓷茶盏连带着茶水结结实实砸在了她的锁骨处,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龚嬷嬷冷不丁挨了这一下,心里突突地跳,也顾不得锁骨处的闷痛,对着满地的碎瓷就跪了下来,声音有些发慌:“老太太,您这是.......?奴婢在您跟前也有......”,   她话未说完,王氏已铁青着脸随手抄起桌上盛着葡萄的果盘又掷了过来,这一下砸在了龚嬷嬷的额头上,渗了血,王氏指着守在门口处的白霜喝道:“没听见我说的话么!叫人把这恶奴给我拖出去!还叫她在这戳我的眼?”   白露白霜刚也被王氏猛然间的发作吓了一跳,不过毕竟是贴身的大丫鬟,立即反应过来,白霜看了白露一眼,丝毫不迟疑,转身便去叫人。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自然也听到了屋里的动静,个个面面相觑,忍不住伸长了耳朵细听,白霜一出来,又都立即缩到一旁。   白霜寒着一张俏脸,道:“都做好自己手里的事!个个儿的仔细你们的皮!不想好儿了的就趁早说与我,莫在这扒耳朵伸舌头!”   丫鬟婆子们吓得一抖,白霜转身叫了两名看起来很凶悍的婆子进了里间,微微一使眼色,那两个婆子便上前架了龚嬷嬷要往外拖。   从王氏发作到此时不过片刻功夫,龚嬷嬷心里尚未完全明白王氏因何发怒,而且心里始终存有一丝不可置信,这当口被两个婆子一架,陡然生惧,意识到这会子一旦被拖出去关起来,怕就真难翻身,遂拼了命地挣开二人拉扯,一下扑到王氏近前,死死抱住王氏一条腿,哭着辩道:“老太太啊!奴婢在您跟前伺候了二十多年,从来不敢懈怠!今儿不知是哪处犯了错,还请   老太太您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给奴婢一个赎罪的机会吧!”   王氏一条腿搭在炕沿下,被龚嬷嬷使劲儿一抱,重心不稳,差点儿仰倒在炕上,心里腻烦之极,抬起另一脚便踹在龚嬷嬷肩头,同时呵斥两个婆子:“没用的东西!要你们来做甚了!”   那两个婆子初始之时并没敢太用力,龚嬷嬷平日的积威尚在,她们方才进屋也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因此先前都没敢用全力,恐王氏只是一时发脾气,过后龚嬷嬷来找她们秋后算账,然见了王氏此刻的这一脚,俩婆子心里都明了了,——老太太这回是真动了怒,龚嬷嬷怕是要失势啦。当下再不敢怠慢,一人拧着龚嬷嬷一只手臂将人打王氏腿前扯开,拖着往屋外去了。   白露白霜对看一眼,都有些不敢劝,白露看看王氏被扯得发皱的衣衫,上前道:“老太太,奴婢先伺候您换身衣裳吧。”   白霜迅速将地上茶盏的碎屑打扫了,忽地听见外间龚嬷嬷哑着嗓子骂道:“你这克夫的东西!扫把星!你就见不得我好是不是?定是你在老太太面前调三窝四的挑拨,呸!就该叫你一辈子没儿没女,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王氏喘了口气,白霜忙道:‘奴婢跟去看看......“   王氏问:”谁在外间候着?“   白霜道:“是焦嬷嬷,奴婢方才怕有什么顾不过来,便让她在外间候一候。”   王氏微一颔首,抬了下胳膊对白露吩咐说:“去把她的嘴给我堵了,再要疯言疯语,就叫她这辈子都别说话了。”   白露暗暗心惊,若是一碗药灌下去......王氏竟是不打算再给龚嬷嬷丝毫辩解的机会了,白露心下有了底,转身出了正房。   王氏道:“让焦嬷嬷进来伺候吧。”   白霜应声去外间将人叫进来,王氏一瞥之下,见焦嬷嬷脸色苍白,手背上有几道要冒血的印子,应该是方才龚嬷嬷出去抓住她一阵撕扯抓挠留下的,王氏皱了下眉,道:“白霜,你去前院吩咐人将长岭那刁奴也关了,给我狠狠打那个贪财背主的东西!莫要惊动了前院的客人和四少爷。”   白霜先前得王氏吩咐暗暗查听过长岭,心里隐约猜到会有这么一日,因而下午的事情一出她便悄悄吩咐人待四少爷一回来先将长岭支出去,这会子只等着王氏这道令呢,二话不说的便去了。   王氏疲惫地出了一口气,道:“我这些年太纵着她了,如今竟敢打起瑞哥儿的主意了......”。   焦嬷嬷张嘴要说什么,王氏摆手道:“我知晓你与她是同乡,莫要说了,今儿谁求情都没用。”   焦嬷嬷眼眶红了红,上前将王氏掉落平头软鞋捡起帮她穿上,说:“那奴婢伺候您更衣整理吧,您莫要再气此事了,前院还有客人在呐,二夫人得了信儿估摸也要来请示您是怎生个招待法儿呢。”   王氏提了提精神,差了个小丫鬟往揽月楼探情况,自己则由焦嬷嬷伺候着梳洗、换衣。   ☆、第33章 打算   二房的院子里。   二夫人林氏的脸上漾着笑,一面帮二老爷更衣一面道:“老爷往前院去,我便去母亲那里,听说还有几十名黑骑卫呢,我问问母亲是不是叫人去德茂斋订几桌席面送过来?”   二老爷张着手臂低头看她一眼,低声道:“你这般高兴做甚?今儿毅郡王替明珠、瑞哥儿解围怕是凑巧的,就算郡王自己真有心思,父亲与母亲也未必会同意的,过段时日,崔家不是有人要来做客么?”   林氏微一扬眉,带着点酸意说:“清河崔家在如今这‘五姓七家’的世家里是排在首位的,在老太太眼里,当然比皇家还清贵!不仅有着百年的名望,更有权势,不若其他许多世家一般的日益没落,母亲给明珠选亲事当真是往拔尖里选!就不知到我们明薇时有没有这般周全?我这个做母亲的不趁早替她操心,到时能靠谁去?”   二老爷已换好了衣衫,闻言便转回里间对林氏快言道:“你既知道崔家的声望还说这作甚?母亲给明珠选一门好亲事日后对明薇也是有好处的。   上次打听的裴家公子,虽不在这‘五姓七家’之列,但其祖父是以勇猛名世的将领,其父如今驻守洛阳,官职虽不多高,但在洛阳却是可以说一不二的,裴家小公子几年前便在洛阳因文武全才而小有名气。我托了人侧面问询,裴家倒并未显露拒绝之意,本是打算晚上与你细说的,你眼下可莫要再生出其他枝节,毅郡王的主意......无论如何都不要打!明薇那羸弱的身子,怎能嫁与身有顽疾之人.....”   他说到此处攸地意识到自己失言,登时皱眉不语。   林氏一怔,知道丈夫误会了,却不先解释,忙抓着他的话尾好奇地问:“毅郡王.....身体有疾?那怎的还能领兵打仗?上次偶然一见却是生龙活虎的呀。”   二老爷神情有点严肃,沉吟了下才低低道:“几个月至半年才发作一次,平日无碍。据说幼时便得了这病,十几年了,陛下为此广征天下名医仍是无果,曾有人断言他命不过二十五载,大道可惜了。”   林氏张着嘴,“哟”了一声,一时吃惊地没说出其他话来。   二老爷默了默,正色交代道:“此事你晓得便是了,千万莫要再同旁人提起。”   林氏唏嘘了下赶紧应声,转而又笑起来,喃喃道:   “好在老爷这当爹的还是知道心疼自己女儿的,我原也是在刺史府上见毅郡王同裴家似乎识得,想着若老太太有这个意,裴家没准自己就上门来了,倒真没有往毅郡王身上想,咱们明薇的身子不好,日后是不能太操心,这一项上我还是想的透透的。   我知道老爷一向是有三分说一分,照你刚刚的话,裴家也是有这个意思了?我就说上次见裴夫人瞧我们明薇的眼神也是赞赏的呢.......若不是瞧着那裴夫人是个温和的好性儿,裴家公子又是唯一的嫡子,我也舍不得咱们明薇。哎,可燕州城里家世相当的公子哥儿们哪个家里头是省心的?”   说到这里,她声音低如耳语:“听说裴家公子生性喜洁,没准房里连个通房丫头都不曾有呢。”   二老爷奇怪地看她一眼:“那裴云铮同昭哥儿年纪相仿,家里管教也颇严,眼下昭哥儿身边不也只跟着小厮。”   林氏掩袖吃吃一笑,道:“昭哥儿如今在外求学怎生能一样?再说,大嫂要真给拨了通房丫头昭哥儿敢碰么?不过昭哥儿如今也十四、五了,我约么着明年春老太太那里就会选了丫头伺候。”   二老爷觉着这话是愈说愈偏了,遂皱眉轻斥:“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母亲的忌讳你晓得,莫要把昭哥儿和瑞哥儿挂在嘴边,回头叫人听了去,好似咱们在看长房的热闹一般。”   “我又不傻,当然晓得,这不是话赶话说到这了么。”   二老爷拍拍她的手,不再多言,起身理了下袖子道:“我现下须得往前院去了,你也去母亲那里吧,记着我方才的话。”   林氏点点头,送了他出了屋子,自己也换了身庄重衣裳,又到郑明薇的房里嘱咐了几句,也赶紧去了松菊堂,还没进院子,就听三夫人在后面喊她:“二嫂,等等我呀。”   林氏转身,见三夫人正领着明霞过来,遂笑道:“我可是有正经事要寻母亲讨主意,快,别踩着莲花碎步了,不然等不得你。”   三夫人咯咯笑着快走几步跟上林氏,说:“前院来了客,二嫂自然是要操心的,母亲估摸也正等着你过来呢。”   林氏笑笑,二人一路相携着进了院子,王氏换了一件绯罗蹙金飞凤背子,这件衣服是郑家老太爷辞官之时今上所赐,专做礼见宾客之用。   三夫人董氏自打进了院子便一直留心看着,见丫鬟婆子个个小心翼翼,又看伺候在王氏身边的赫然是焦嬷嬷,而搜寻一圈也没瞧着龚嬷嬷的身影,心下立时有了底,稳稳坐下,情知今日这事已成了八分。   林氏方才一路上都在想丈夫的话,心情颇是不错,这会子便没特别留意,只以为龚嬷嬷有别的差事,只一心问王氏要备几桌席面,有无特别安排。   而此时长房的院子里,郑明珠和郑泽瑞正给邓环娘报平安。   邓环娘今儿那一下是真晕了,虽然她这不是头胎,但最近几日的孕吐却很厉害,什么都吃不下,又不敢贪凉,折腾的有点气血不足,正由明玥亲自服侍着慢慢喝一碗红枣粥,见她姐弟二人回来,便忙停下。   “没事就好,你们父亲正派了人去,好在遇上了贵人,受了惊吓没有?”   郑明珠似乎在想别的事,神情没往日那么冷淡,回道:“只是些撒泼无赖的庶民,还好。”   “瑞哥儿也没事吧?”邓环娘也知晓郑泽瑞的性子,担心他跟人动了手。   郑泽瑞正对着明玥挤眉弄眼,闻言便说:“那拦路的好些个都是妇人,喊叫的厉害,剩下那些若是真打将起来,我正好.....”   明玥站在邓环娘身后朝他一捂嘴,郑泽瑞便不说了。   郑明珠和郑泽瑞对面坐着,听郑泽瑞的话头便嗔怒地看了他一眼,倒没瞥见明玥的动作,只起身行了个礼:“那母亲先歇着,我和瑞哥儿回去梳洗过了再来。”   “颠簸了一整天,快些去吧,梳洗完先用些点心垫垫肚子,等下开宴怕是要晚些。”邓环娘柔声说到。   二人退出来,明玥便也跟着出了正房,郑泽瑞一路上没找到人分享自己的激动心情,这会儿就迫不及待的显摆说:“你知道我们遇上谁了么?”   明玥半点头:“刚刚你们进府的时候,有丫头来报过了,说是一队黑骑卫护着回来的,威风的紧呢。”   郑泽瑞嘿了一声,说:“她们懂甚,黑骑卫又岂止是威风而已!”   明玥笑道:“是,听闻黑骑个个骁勇无比,四哥向来敬慕英雄,今儿可是觉得很投缘?”   郑泽瑞意外的看了明玥一眼,刚要说话,郑明珠在旁边道:“你自己个儿是郑家长房嫡子,光是这个姓氏就有多少人仰慕,他们敬慕你倒是真的,你可别与他们混在一处。”   郑泽瑞看了姐姐一眼,剩下的话虽咽回了肚子里,心中却不以为然,他暗暗朝明玥比了个手势,意思是等下要与黑骑比试比试,明玥也回了个手势,意思是——我赌你能赢,赢了把青犴犬给我养两天。   郑泽瑞一扬眉,满怀信心的去更衣梳洗,然后奔到外院找黑骑某号了。   明玥回了东厢房,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上面,她把红兰叫到跟前问:“大亮哥怎么说?咱们先前散出去的话可有人去打听了?”   红兰今儿得了假回家,才刚换了衣裳过来,闻言回道:“姑娘估算的不错,前后有三拨不同的人去赌坊里打听了,都是按咱们的话传的,亮子寻了人在那守着,姑娘放心。不过真不算是冤枉了长岭那小子,亮子打听过,他还真是欠了好几家的赌债,如今不过是把数额说的多了些,其余的几乎不用教,赌坊里的人都能把长岭那小子给画出来!”   明玥点点头,对邱养娘道:“养娘,我猜那三拨里头一拨的应是三婶婶派的人,她既对龚嬷嬷不满,听见一丁点儿与她有关风言风语定是立时派了人打听;后两拨不同的大约都是祖母吩咐的,到底是祖母身边的人仔细。”   邱养娘道:“龚嬷嬷在老太太身边伺候这么多年,积威还是有的,不管是白露还是白霜都不敢贸贸然乱说话。眼下没见那边有什么别的动静,想来龚嬷嬷今儿是......也不枉了咱们前面帮焦嬷嬷铺了那半晌的路。”   明玥吐出一口气,邱养娘却过来拉着明玥试衣裳,一面说:”咱们暂且不想这些事,等会子到了松菊堂自然清楚。老身方才听四少爷说到了黑骑卫,姑娘可知这黑骑卫的统领是谁?”   明玥茫然道:“不是毅郡王么?”   邱养娘笑了笑:“端阳的时候听夫人回来说还在刺史府偶然见到了?”   明玥心思还在龚嬷嬷的事上,努力想了想,说:“好像见了,记不大清,怎么了?”   邱养娘在宫里呆过,如今更是将明玥当自己亲人一般,一时间不免动了点心思,可是又一想徐璟的命数,不免又叹了口气,只道:“无事,只是听四少爷一说,随口一问罢了。”   ☆、第34章 徐璟   郑泽瑞抱着双臂站在外院的空地上,有点儿艳羡地打量黑骑卫的一身铠甲。   他刚打老太爷的院子转了一圈出来,书房门口的小厮示意他稍过一会子再进去拜见,他乐得讨个空儿,立时跑来研究黑骑。   五十名黑骑面容肃正,任由他上下左右地打量,视他为无物。   “不知诸位当中哪位的功夫最好?指教指教?”郑泽瑞有点儿忍不住了。   话音儿一落,一百只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虎视眈眈。   郑泽瑞:“.........”   黑骑卫的脸上露出审视和怀疑的神色,片刻,黑骑一号挑着眉毛看了黑骑二号一眼,意思不言而喻:你去?   黑二面无表情地扭头看向黑三号:老三,大哥让你出战!   黑三跟他对视两秒果断转向黑小四:小四儿,大哥叫你下手轻点儿!   黑骑四号默默垂眸看了会儿地,然后踏前半步,冲着郑泽瑞微一抱拳:“论马下功夫,要属我大哥最厉害。郑公子,刀剑无眼,小心了。”   黑一号:“........”   黑二号:“嘿,嘿嘿嘿嘿嘿。”   黑三号:‘嘿嘿。”   大哥默默安慰自己:老二鬼点子最多,今儿折了藏好的十两银子,一上去多半会先耍这小公子一通,兄弟们再跟着起哄,在人家府里,这样不好、不好;老三大前个儿受了伤,一腔怒火没地发,悬;老四身板不壮,功夫却最厉害,又是个下狠手不知道留情面的,万一一枪挑了人家喉咙......嗯,想来想去还是自己行事最稳妥、最得信赖、最英俊潇洒!   ——好吧,他来。   黑一迅速完成了自我肯定,大步上前,也不含糊直接抱了拳问:“郑公子可要去取一下兵器?”   郑泽瑞刚换了身世家公子的大袖衫,腰间除了香囊和环佩,并未佩剑,眼下听黑骑干脆爽朗,便也等不及小厮回去给他取兵器,指着方才说话的黑四号哈哈笑道:“不必,这位兄弟的银枪可否借我一用?”   说着两手一抖,大袖径自缠上手腕,小厮取了两条帕子利索地给他绑在腕上,转眼成了窄袖。   一众黑骑卫本只当他是闲来取乐,不料他如此爽快,神情间的轻视倒去了两分,小四号看了一眼,默默递上了自己的银枪。   郑泽瑞手里一沉,暗道好家伙!自己这臂力还得再练练才行。   他执着银枪道:“兄台怎生称呼?”   黑一自背后摸出一把大刀,带了点儿笑意回说:“不敢,在下邙三郎。”   说罢他拍了拍自己的铠甲,道:“黑骑卫行军途中不卸甲,请公子见谅。为公平起见,在下刀不出鞘。这实非有意轻视,还需与四公子说明了。公子无需顾念,请。”   郑泽瑞原本还想将枪头取了,听闻这话,自己若要坚持反而有故意托大之嫌,早听闻黑骑卫的甲胄与其他将士不同,遂也不多言,喝了一声:小心了!揉身便挑出一枪,直扫邙三郎下腹!   邙三郎喝了声“好!”迅速旋身,反手当啷一刀架开,刀背粘着银枪拍往郑泽瑞肋下!郑泽瑞一个扭身,压着枪头一招横扫千军狭风而至!   邙三郎先前不知郑泽瑞身手,又看他年纪不大,因此只用了六、七分力,转眼两人已过了三十几招,邙三郎不禁暗暗点头,——郑泽瑞的招式毫不花哨,稳扎稳打,攻的都是要害之处,正是战场上最实用的功夫,显然是有人专门教过,邙三郎再不敢大意,打起精神与郑泽瑞过招。   黑骑里时不时有人喝彩,引得外院的众小厮们也偷偷跑来观战,其中一个二十多岁小管事模样的人却是面带焦急,满目忧心地看着战圈里的两人,想叫又不敢叫。   正这当口,郑泽瑞长枪一摆,虚挽了个枪花,反手一枪直刺邙三郎胸前,邙三郎大刀攸地撤回,曲臂回挡,郑泽瑞这招来势很猛,邙三郎大刀撤得急,这一挡用上了全力,郑泽瑞登时虎口一痛,几乎要握不稳银枪,脚下一晃便要被击的后退,突地感到有人在他肩膀一拍,转而手中银枪就势微微一旋,猛地前推,枪尖击在刀背上发出一声闷响,邙三郎登时蹬蹬后退了两步方稳住身形。   郑泽瑞出了一头汗,心中却十分畅快,转头朗声笑道:“多谢郡王相助,不然符信这一下可要出丑啦!”   他以小字相称,是有亲近之意,徐璟似乎也很高兴,笑着一指邙三郎道:“他比你年长好几岁,又是在战场上打过滚的,不冤。”   邙三郎也微微出汗,刚才那下若不是徐璟及时出手,郑泽瑞八成得被反力击的银枪脱手,然后一个大屁蹲摔在地上!他们打得入神,竟都没注意郑家的男主子同徐璟已来了好一会儿,虽是有言在先,但当着人家祖父、父亲与一干下人的面,让郑泽瑞摔个四仰八扎总归不好看。   见主子来了,邙三郎将大刀一收,赞赏地拱手道:“四公子承让了。”   郑泽瑞连连摆手,徐璟接过他手里的银枪,上前两步,肩头微沉,蓦地一枪刺向邙三郎左肩,邙三郎闪身一让刚要出手,枪尖一晃已挑向他的右腕,方才的是虚晃,这才是实招。   一旁的黑骑二号叫道:“攻主子中路!二两银子!”   徐璟一挑眉,手中银枪慢了半分,分明是给邙三郎抽刀的机会,邙三郎毫不含糊,大刀横扫徐璟中路,徐璟双手持枪一绞,偷闲朗笑:“二两银子没了!”   他一放话,黑骑立即爆出一阵大笑,黑二叹了口气,冲黑三撇嘴:“咋每一次都压不赢?”黑三在他后脖子上拍了一巴掌。   二人闪电般过了十招,双双收势,郑泽瑞看得明白,这十招都是方才他与邙三郎对战时应付的手忙脚乱的十招,眼下徐璟用的招式几乎与他相同,然力道与着点微变,却登时将方才的境况翻了个,徐璟这是在教他!   郑泽瑞心中十分领情,解了两腕的帕子,将大袖展平,恭恭敬敬躬身行了个礼:“多谢毅郡王指点。”   徐璟忙将他扶住,道:“四公子万莫客气,不过举手之劳。你身上的功夫本就扎实,缺的只是时日与临敌经验,这些招式我今日没教,日后你自己也会磨练出来,实在不需放在心上。”   郑泽瑞没再多说,心中却记下了。   徐璟转身面容一肃,这才吩咐黑骑稍事休息,随管事之人先去用饭,稍后得令再行启程。   实际之前管家已然来请了两请,无奈黑骑只认黑骑,在这些小事上亦然,没有他们自己人亲传的命令,根本毫无响应,只守在原处瞪着管家,直瞪得管家心头发毛,不得不请了徐璟亲自来吩咐一声。   徐璟一来,效果立竿见影,黑骑卫井然有序的随着郑府管事去喂马、用饭、稍事休整,徐璟对着郑老太爷道:“先生见笑了。”   郑老太爷捋着稀疏的几根胡子,有点儿感慨:“郡王爷这声‘先生’叫的老夫颇是惭愧呀!想当年老夫也不过给王爷上了月余的课,如今已是告病还乡,身无半职,王爷抬举了。”   他话虽如此,然眉目间不见丁点儿惭愧之色,甚至隐约还透着那么丝不屑。   大老爷、二老爷跟在父亲身后都暗暗诧异,——方才在书房里老爷子还是赞赏有佳,怎么转眼就变了态度?   徐璟毫不在意,恭敬道:“一日为师,终生为师,郑家百世名望,是小爽有幸才对。”   郑老太爷若有似无地应了一声,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复杂失望的神色,心想这人还是这个性子,宠辱无谓,万事不萦怀。郑茂才叹了一叹转而却又平和了下来,一面走一面点头说:“早听闻黑骑卫军纪严明,将士骁勇,方才一见,确实不负此名。”   徐璟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却并未多言。   郑老太爷心里念起了过往,正有丫鬟来报宴席已备好,老太太正率着夫人们准备拜见毅郡王,老太爷便一颔首,领着几人边闲话边观景一路往拢翠斋去。   后面跟着的几个管事进不了二门,便都放慢了步子,只一人愈见焦急,眼瞅着几人离去,情急之下忍不住低低唤道:“二老爷,二老爷!”   ☆、第35章 思虑   几人回身一看,却是二老爷郑佑礼身边的管事长兴。   二老爷对于长兴这个时候唤他有些不高兴,但又不好显现出来,只绷着声问:“何事?”   长兴晓得答得不当,非但自己回头要挨训斥,二老爷此时也不能留下听他回禀,遂道:“回二老爷,门房刚刚来人报张大人差人送了公文来,奴才呈到老爷书房了,可不知紧急不紧急,须得回禀老爷一声。”   公文?不是中午时送来了一份?二老爷心里头疑惑,脸色稍平,老太爷便一挥手,示意他速去速回,自己则同郑佑诚、郑泽瑞引着徐璟先行走了。二老爷郑佑礼随着长兴往书房去,正走至一僻静处,长兴却噗通一下跪在地上,连声道:“求老爷救救奴才的娘!”   二老爷一惊,看了眼四周,皱眉道:“这是怎么个话儿?先起来回!”   长兴红着眼眶起了身,低声说:“今儿个奴才的娘不晓得做错甚事告罪了老太太,眼下被关起来了!还求老爷看在奴才的份上替她求求情,他是老太太跟前儿的老人了,今儿有什么错认骂认罚的挨着,往后只有更尽心的!求老爷在老太太面前给说两句话。”   二老爷大感意外,他先刚从内院里出来没听到任何言语,林氏也不曾提半句,想来也还是不知情的,怎地这般突然?   郑佑礼想了想,问:“你那兄弟长岭呢?”   “奴才找了他好几圈了,都没见人,说是让刘管事叫去了,但奴才可院子也没寻见刘管事。”   长兴明白二老爷的意思,——郑佑礼的身份,在王氏跟前求情实在有点儿尴尬,也未必有太大作用。   这长兴又何尝不知道?但眼下他也没别的法子。方才一个二门上的婆子偷偷给他报了信,他真是吓了一跳!立即先去找长岭,想叫长岭求了四少爷去老太太那说情,但半晌没找到人,他心下愈发不安,正瞧见郑泽瑞正同黑骑在院子里比武,一着急便准备自己去求郑泽瑞,王氏向来最疼他,他或者大小姐郑明珠去说上两句,恐怕比大老爷郑佑诚还容易些。   可郑泽瑞还没比试完,老太爷一行人却来了,根本没有他求人的空儿。长兴急出了一脑门子汗,不得不在他们要离开时唤了二老爷。   ——他如今是跟着二老爷的,当着众人的面也只能是“有事回禀自家主子”,没法求郑泽瑞了,他又万万不敢等,听方才那婆子隐隐的意思,老太太今儿动了大怒,他害怕一个晚上过去他娘的命就保不住了!   二老爷也是心思飞转,听他说长岭不在便暗觉不好,今日唯一一件让王氏着急的事便是郑明珠和郑泽瑞的马车被拦,无论如何,下面的人都少不了要挨顿罚的,不过眼下有客,没顾得上罢了。   纵是这般,龚嬷嬷仍旧被王氏关了起来,可见王氏怒火之盛,而长岭........这也太巧了些!   二老爷没工夫细细琢磨其中的弯弯绕绕,说道:“府里正摆宴呢,老太太想一时也顾不上别的,暂且倒无碍。只是既惹得她老人家发火,大约也不能无辜,我须得弄清楚了缘由。你放心,龚嬷嬷是母亲身边侍奉时间最久的了,有情分在,能帮的,我自然不会袖手。”   长兴感激涕零,又忙要跪下磕头。二老爷示意他罢了,转身走了两步又说:“你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头两年夫人才给你指了亲,如今又有了儿子,更得知道操持自己个儿。”   长兴怔了怔,似乎意识到什么,然后咬咬牙,跟到二老爷身后喃喃说:“倘若不成.............奴才只求她能保住一条命,二老爷待奴才有恩,我娘她定然也明白的。”   二老爷看他一眼,没言语。   他撩着袍子大步快走,又抄了近路,竟然比一面闲聊一面观景的老太爷一行人先到了拢翠斋。   王氏带着女眷们等在那里,见他先到微微诧异,二老爷便笑说:“父亲差我先行来看看,他们即刻就到。”   王氏不甚在意,郑佑礼便走到林氏一旁悄悄捏了下她腕子,林氏吃痛,抬头不解的看向丈夫,女眷都没怎么说话,郑佑礼只好用眼神示意林氏,他看看王氏,又看看这会儿伺候在一旁的焦嬷嬷,见林氏还是不解,便又看了眼站在后面的白霜白露,意思是她们两个都在,怎么龚嬷嬷就被换成了焦嬷嬷?   二老爷虽不十分清楚林氏同龚嬷嬷的往来,但在自己院子见过龚嬷嬷两次,还是隐约有底的。   好在林氏同丈夫素来默契,这一下便懂了。   她方才忙着定席面,席面送来了又亲自一样样的核对,指挥着丫鬟们如何摆桌,根本没空注意这事,这会儿瞧丈夫神色,心里有些不安,但面上依旧笑盈盈的,上前两步扶了王氏说:“母亲再坐会儿,等下父亲同毅郡王到了楼下,小丫鬟会报的。”   王氏本也是刚站起身,便说:“无妨,坐了一天了,便站一会子罢。”说着,便由焦嬷嬷扶着踱了两步,众人皆赞王氏穿出了绯罗蹙金飞凤褙子的气度,王氏心情尚好,林氏便随口问焦嬷嬷:“今儿怎的是嬷嬷在母亲跟前伺候?平日里不都是龚嬷嬷,我方才要寻她帮忙尝一道菜呢,可没瞧见人,都想去搬母亲做救兵了。”   王氏蹙了下眉,说:“寻她做什么,没龚嬷嬷在,你这家还当不了了?往后我院子里事情就找焦嬷嬷。”   她这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在场的人都听得很清楚,霎时神色各异。   林氏下意识看了邓环娘和三夫人董氏一眼,邓环娘神情微有些愕然,似也是才知道的;董氏面上淡淡的,眼底却有着得意。   林氏心里暗怪自己大意了,她顾不得多想龚嬷嬷是因何在王氏跟前“失了宠”的,——王氏既撂了方才的话,龚嬷嬷恐是再难翻身了,林氏眼下最担心的便是龚嬷嬷有没有同王氏说她们“共同获利”的事情。   林氏原本是揣着一颗看热闹的心的,一转眼,自己也要处在热闹当中了,心中不免忐忑不安,没了说长道短的心情。   三夫人道:“嗐,这会子二嫂说这些事作甚,左右只要母亲顺心,怎么着都成。大嫂,你说是不是?”   邓环娘由明玥挽着,站在离她们稍远的地方,闻言笑了笑刚要说话,就有小丫鬟蹬蹬踩着木楼梯上来报:“老太太,各位夫人,老太爷进了拢翠斋了。”   话头便就此打住,众人整衣拂鬓,按序跟在王氏身后,二老爷郑佑礼当先迎下楼去。   不多会儿,听到几人说话声,正是老太爷带着毅郡王徐璟到了。   众人往后退了几步,最前面是引路的二老爷郑佑礼,其后便是郑老太爷同徐璟,最后跟着郑佑诚和郑泽瑞。   这拢翠斋坐落在郑府东角,与后院相隔较远,里面一木一石皆是郑老太爷亲自指挥着人摆设,专门做宴请宾客之用。   此时正是酉时末戍时初,夏季的烈日堪堪沉的剩了个边儿,余晖照的天际火红一片,徐璟进来的时候,众人只觉光影一暗,那一身呈黑的铠甲甚至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之前见过他一面的邓环娘和林氏几乎没认出来。   王氏带头行礼:“郑王氏见过毅郡王,王爷安好。”   徐璟上前一拦,没让她拜下去,说:“老太太不必行此大礼,我该尊称您一声师母才是。”   王氏笑道:“那都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话虽这么说,她却是随着徐璟的一扶起了身,只后面的一众女眷按例行了礼,明玥跟在邓环娘身后,俯身下去的时候想,这是上次在刺史府见过的毅郡王?浑不似一个人么。   ☆、第36章 故识   众人依次落座,邓环娘作为长房长媳又带着郑明珠和郑泽瑞单独谢过徐璟今日的援手,徐璟摆手,灿然一笑,说:“本不算什么事,夫人这般郑重,倒教我惭愧得很了。”   他去了背上的箭袋,腰间却仍悬着含光宝剑,腰背挺直的跨步坐在上首,给人一种将帅压帐的错觉。即便刻意收敛了自身的锐气,却仍旧使在座的女眷有种压迫之感,直至这笑声一出,女眷们才下意识地松下一口气。   郑明珠站在邓环娘身后半尺之处,闻声稍微一抬头,心里略略有些不喜,——这毅郡王严肃的时候到像个王爷,这会子笑起来怎的跟个公子哥儿似的?全没了威严。先前在郑府门前,自己下车向他道谢,他不是板着一张脸?到底是觉得她没娘好欺负么。   如此想着,心里竟愈发不忿,规矩地福了一福便跟着邓环娘坐回座位,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邓环娘倒是放松下来,拉家常似的说道:“几个月前在刺史府见了王爷,回来同父亲、母亲说起,二老直叹没来得及请王爷来家里坐坐,今儿真是得了这个机会了,想来这就叫‘机缘凑巧’。”   徐璟有点不好意思,在座位上朝老太爷和王氏欠了欠身,说:“上次实在是一时心性,统共在城里停了不到半日的功夫,也就没敢来打扰老太爷、老夫人。到刚巧碰见了二公子,跟着二公子等人蹭酒吃时有幸见过府里两位夫人和几位小姐一面。”   说着朝二夫人微微颔首,目光迅速从郑明薇、郑明霞以及明玥身上略过,几人起身在原地微微一福,还了礼。   林氏原本对徐璟揣了一腔子好奇,这会子心下有事,心不在焉地应了个“是”便也坐下,没注意到一旁郑明薇脸上的红晕。   郑老太爷捋着胡须“唔”了一声,王氏笑道:“得亏王爷当日遇见的是昭哥儿,若是瑞哥儿这个闯祸头子在,不定又闹出什么事来。他敬仰王爷统领的黑骑卫已久,偷偷跟了去都是没准儿的,今日能得一见,可算是偿了他的愿。”   郑泽瑞心里正高兴,就听王氏的话锋一转,说:“不过这孩子身上那点儿功夫,强身健体勉强可以,其他的就谈不上了。听闻黑骑个个英武,一众世家儿郎们都钦佩又羡慕,有时难免小孩子心性,王爷不要往心里头去,他们哪里晓得这其中的艰困,还望王爷体谅一二。”   这话一说完,众人都听出王氏的意思了。   ——世家子弟清贵,多是要扬才名入仕途的;或是不入仕途,博个清名,荐一散官,靠着祖宗的基业也能逍遥的过一辈子,这些都尚可,但少有人愿意让儿孙们去入行伍,更何况是黑骑卫这般不论出身只论军功的队伍,又不是将门出身,作甚要到这些粗人中博声望?   王氏定然是已听说了郑泽瑞在前院与黑骑比试之事,又揣着郑泽瑞平日的性子,怕他一时起了心,顾趁着徐璟在这里先将话撂明了。她的意思摆在那,徐璟若是顾念郑老太爷,一旦郑泽瑞真执拗起来,徐璟也该拒绝。   众人都看着王氏,就连老太爷也有些意外,虽然他们觉得这话里的意思无可厚非,但在徐璟听起来大约不是那么舒服。   郑泽瑞脸色涨得通红,却不得不说王氏真是分外晓得他的脾性,方才同邙三郎交过手后,愈发激起了他的热血,真正想策马扬鞭立时跟着黑骑卫去见识见识。刚到拢翠斋的一路上没少同徐璟打听,一进这屋子他就开始盘算要如何说服祖母和父亲,正想要不要求了徐璟让他向王氏或老太爷开口,兴许容易得多。   结果他这里还没盘算好,王氏就先将他的路给截了,并且把徐璟的嘴也给堵了!真是急的他想跳脚!可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敢。   不过跳脚虽不敢,起身说话他还是敢的,犯倔的性子上来了,他索性豁出去往地上一跪,朗声道:“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我今年已然一十二岁了,也该出去磨练磨练,倘若能跟在毅郡王身边,祖父祖母理应更放心才是!孙儿今日便想跟了黑骑卫去,还请祖父祖母应允,孙儿定不会丢郑家的脸面。”   明玥坐在郑泽瑞的下首,见他起身的时候悄悄拉了他一把,可惜没拉住,心里想着郑泽瑞总拗不过王氏,但还是忍不住朝徐璟看了看。   这人从刚才起就一直没吭声,从明玥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微低着头,在用杯盖蔽茶叶,不知为何,明玥觉得他的眉头应该是蹙着的,因为他手上的动作有些缓慢。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明玥的目光,他蓦地抬头朝这边看来,并没有蹙眉头,而是笑吟吟的。   在旁人看来他是看向了郑泽瑞,明玥却觉得那眼神在自己脸上扫了一记,她忙若无其事的转向别处,心里骂自己是“做贼心虚”。   王氏明显被郑泽瑞的话气到了,粗着嗓子斥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回去坐好!”   老太爷眯着眼睛不发话,显然也是不同意的。   郑明珠见祖母脸色不虞,忙转头对着郑泽瑞使眼色,可郑泽瑞见祖父、祖母不同意,正一脸求救地看向父亲郑佑诚,郑佑诚瞪着他,示意他不要胡闹。   “四公子的功夫委实不弱”,徐璟终于开了口,郑泽瑞本已经泄气,闻言立即又挺直了腰板,徐璟起身上前,自将他扶起来,说:“不过同黑骑卫比起来,尚且有些不敌。你方才同邙三过过招,大约晓得哪里不足,再练个两三年功夫,应更扎实些,那时四公子若还瞧得起黑骑卫,想老太爷和老夫人也不至如此担心了。”   说罢,转头看着王氏,王氏心说两三年后还不知是怎生的光景,只道这是徐璟的说辞,点头道:“当是王爷这话。”   郑泽瑞却不当说辞,徐璟语气诚恳,别人不清楚,他心里却明白徐璟说的是实话,他此刻对徐璟很是信服,遂想了一会儿答道:“符信记住了王爷这话。”   徐璟拍拍他肩膀,又坐回去了。   明玥暗暗点头,这毅郡王身上有一种让人信服的特质,三两句话,阐述事实一般,既使得郑泽瑞不致对王氏生怨,又给了王氏的面子,自然地像是他常遇到这般境况。   刚刚这下离得近,明玥清楚的知道徐璟的目光并没有扫向自己,连一丁丁儿都没有,她不禁好笑,心想自己方才是有多心虚啊。   说了会儿话,二老爷轻轻碰了碰二夫人,林氏终于神魂归位,站起身笑道:“瞧这记性哟,宴都摆好了,却叫郡王在这里空着肚子说话,有罪有罪,不若先请王爷用了饭,一会子再好生说话?”   郑佑诚和郑佑礼也起身笑道:“光顾着说话了,倒忘了这茬,这是哪门子待客之道了。王爷,快请。”   三老爷不在,三夫人今儿心里得意,又见徐璟很是随和,也跟着林氏打趣儿说:“二嫂你上次也在刺史府,今儿准备的可是王爷爱吃的酒?我先前见下人们送了些果酿过来,都是‘一醉居’里极难得的,不知合不合王爷的口味?”   徐璟正起身,闻言谢道:“两位夫人有心。”   三夫人微微掩唇,拉着明霞说道:“这倒不敢当,父亲、母亲吩咐过的,王爷只饮果酿。只是这‘一醉居’里的酒确实难得,每年只得几坛,不到时候便是有银子却也没处买去。不过有大哥大嫂在,就容易得多。”   这话听在外人耳里并没什么,但郑府的主子们都晓得那“一醉居”是邓环娘娘家的产业,若是徐璟问一句“为何?”少不得又要知悉了邓环娘是出身商贾之家的。   虽邓家如今已然有人考科举入仕,但这话听在邓环娘和王氏耳里仍是戳心。   邓环娘一时没说话,正盯了三夫人一眼,却见徐璟略带诧异的看向她和明玥的身后,然后唤了一声:“邱嬷嬷?”   明玥也是微微一愣,转身见邱养娘行了个跪拜礼,恭敬道:“老奴见过毅郡王。”   徐璟亲自过来将她扶起,语带亲切:“多年未见,嬷嬷还好么?”   “老奴一切都好,劳王爷挂心了。”邱养娘笑着答。   他们主仆在这一问一答,不仅明玥一愣,二夫人、三夫人甚至王氏都有点儿吃惊,她们虽晓得邱养娘是邓环娘特地请来教导明玥的,却也想不到竟是宫里出来的嬷嬷。   二夫人和三夫人各自咬了咬唇,看邓环娘的眼神里不敢再带轻视,反有些讨好了。   明玥也看着邓环娘,此前她虽想过邱养娘非是寻常人家出来的,但邓环娘从未对她细说过,因而她也是今儿才知晓。   主仆二人说了几句叙旧的话,徐璟便朝着邓环娘和明玥微微一揖,说:“多谢夫人和七姑娘照应嬷嬷。”   邓环娘和明玥忙闪身避开他这一揖,邓环娘道:“王爷太客气了。”其余的话却不多说。   徐璟点点头,微微笑了下,这才让了一下郑老爷,跟着众人往摆宴的偏厅去。   明玥不知刚刚这下徐璟是真的才看到邱养娘,还是有心解围,想了想,徐璟没有理由帮她们,应该只是无心,遂也随着邓环娘等人到了偏厅,厅中以屏风隔开,分两面而食。   ☆、第37章 旧疾   男宾在东侧,女眷在西侧。   席间,东侧偶有劝酒之声,不过并不频繁;西侧女眷的席上却一直静静无语。   王氏左手边坐着邓环娘,右手边坐着二夫人林氏,再下面是三夫人董氏,之后才依次是各位姑娘。   左右各看一眼,心想没一个让她舒坦的,也不知道是哪里心气不顺,总觉得心头堵了一块,因而席间也没吃下什么东西,只略用了些梗米粥。   郑明霞坐在明月对面,时不时抬眼看看明玥以及她身后的邱养娘,明玥不看她,默默用饭,邱养娘仍同平日一样,低眉垂目,规矩上不差半分,任由郑明霞打量。   饭毕,女眷们坐在一边稍稍等了会子,听得东侧有人走出的声音才吩咐丫鬟们一并撤席。   众人移步回到正厅,又说了几句,王氏便要带着女眷们先行告退,临走前,请徐璟在郑府歇息一晚,明日再走,又让郑佑诚与郑佑礼在外院安排黑骑卫的住处。   徐璟却也起身道:“打扰多时,也该告辞了。我有事在身,不便久留,多谢老太爷、老夫人美意。”   大老爷郑佑诚忙道:“王爷万莫要客气,现下天色已晚,还是休息一晚明日再赶路。”   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徐璟两颊有些发红,使得他看起来带了点儿微醺,众人倒是诚心留客。   徐璟往外看了眼已然黑下来的天色,摆手说:“夜色行军原是常事,无妨。”   说罢,朝着老太爷与王氏一拱手,便要走了。   几人见他并非客套,也不好硬留,老太爷便起身说:“如此,只能盼下次王爷得闲之时,我送一送王爷。”   徐璟道:“天色已晚,先生请留步吧。”   郑老太爷倒是没坚持,差了郑佑诚与郑佑礼去送,郑泽瑞在一旁道:“孙儿也去。”   王氏蹙了下眉,却也不好再多说。   徐璟又朝着邱养娘看了看,说:“嬷嬷保重。”   邱养娘点头行礼,明玥站在邱养娘身前,在徐璟视线范围之内,因而也跟着福了个身,徐璟用力抿了抿唇,再没说什么,告辞离了拢翠斋。   明玥看了眼他的背影,觉得他脚步似乎有些虚浮,心中纳闷,难道是醉了?忽想起上次在刺史府自己没能得见的舞剑,按这酒量,上次舞的不会是醉剑吧?   大老爷、二老爷一路将徐璟送到外院,大老爷郑佑诚自然又备了礼对今日之事以表谢意,徐璟只是不收,最后实在难却,只好象征的收了一盒糖酥才作罢。   郑泽瑞心内怅然,却也无法,只能暗自下定决心苦练功夫,然后目送着徐璟带领五十黑骑扬鞭踏进夜色当中。   徐璟一马当先,愈行愈急,突然身子往前一倾,趴在了马背上。   跟在他身后最近的邙三郎情觉不对,忙用力挥鞭赶上前去,细瞧之下心里一惊,赶紧打马靠近,一面腾出一手扶住徐璟左肩,一面对赶上来的老二花左低声道:“不好!王爷的旧疾犯了!”   花左低头一看,见徐璟嘴角已透出一丝血迹,这汉子心内着急,边在自己怀里乱摸出一颗羊粪蛋儿似的小黑丸塞进徐璟嘴里,边操着一口秦川方言骂道:“他妈地!这郑家是撒意思么?咱救了他家的公子、小姐,他们还要给王爷脸色看?屁的世家大族!”   邙三郎忙道:“你少说两句!”   这时候小三小四也赶上来了,见此状不由都是一惊,忙探身唤道:“王爷?”   徐璟吞下药丸后稍喘了口气,压下一口又要呕上来的血,硬撑着道:“不管郑家的事,走吧。”   花左扶着他低叫:“咱们除了郑家再没到旁处,不是被他们气着了,您心绪怎地起伏的这般厉害!瞧这样定是在郑家的时候就开始不适了,您是硬忍到这会子的!眼下距上次才三个多月,按说还不到您犯这病的时候呐。”   徐璟努力坐起来些,听着后面的人就要跟上来了,轻轻道:“莫要声张,我躺一晚就无碍了。确实与郑家无关,是我自己方才想起了一些事,一时激动。”   邙三郎道:“眼下还是先找地方让主子休息,其他再说。”   徐璟道:“去寻驿站吧,我没事。”   几人无法,只好依令往驿站去,暂且不提。   ××××××××××××   且说郑家这边,二老爷郑佑礼随郑佑诚送完徐璟,一并往王氏的松菊堂去,郑佑诚因方才衣袖上洒了酒,先行去换衣裳,郑佑礼便得空儿在路上问郑泽瑞:“你那跟在身边伺候的小厮长岭呢?今儿怎生没见?”   郑泽瑞尚自闷闷不乐,随口答道:“先前被叫去办差了,大约还没回来。”说完自己也知道不对了,——这都什么时辰了,天都黑了,办什么差到现在还不见人?   长岭自从当了郑泽瑞的贴身小厮后,外院的管事一般支使不着他,今儿是有王氏的话郑泽瑞才让人去了,这会子一想倒明白过来,说:“二叔,您是不是知道?长岭挨罚啦?”   二老爷道:“你听话些,你祖母总是为你好!”   郑泽瑞心里本就郁郁,闻言立时炸了:“为我好,为我好!我这便找祖母说明白!”   二老爷忙劝,又要拉他,然而郑泽瑞步子又大又快,郑佑礼紧着走才能赶上,叔侄俩便一个走一个追的进了松菊堂。   还没到廊下,就见林氏的大丫鬟梅青神色不安,对着二老爷使眼色,而先前也跟着伺候的于嬷嬷却不在。   郑佑礼心里头一咯噔,放缓步子进了正房,入眼正见厨房的一个管事媳妇跪在地上,而二夫人林氏则站在一旁拿了帕子在抹眼泪,一边哭一边道:   “三弟妹说这话可要讲证据,父亲母亲在上,我虽不没有三弟妹那样的出身,可也是正八经儿的嫡出,打小也是人捧着长大的,受不了旁人往我身上泼脏水!”   ☆、第38章 得意   且说郑家这边,二老爷郑佑礼随郑佑诚送完徐璟,一并往王氏的松菊堂去,郑佑诚因方才衣袖上洒了酒,先行去换衣裳,郑佑礼便得空儿在路上问郑泽瑞:“你那跟在身边伺候的小厮长岭呢?今儿怎生没见?”   郑泽瑞尚自闷闷不乐,随口答道:“先前被叫去办差了,大约还没回来。”说完自己也知道不对了,——这都什么时辰了,天都黑了,办什么差到现在还不见人?   长岭自从当了郑泽瑞的贴身小厮后,外院的管事一般支使不着他,今儿是有王氏的话郑泽瑞才让人去了,这会子一想倒明白过来,说:“二叔,您是不是知道?长岭挨罚啦?”   二老爷道:“你听话些,你祖母总是为你好!”   郑泽瑞心里本就郁郁,闻言立时炸了:“为我好,为我好!我这便找祖母说明白!”   二老爷忙劝,又要拉他,然而郑泽瑞步子又大又快,郑佑礼紧着走才能赶上,叔侄俩便一个走一个追的进了松菊堂。   还没到廊下,就见林氏的大丫鬟梅青神色不安,对着二老爷使眼色,而先前也跟着伺候的于嬷嬷却不在。   郑佑礼心里头一咯噔,放缓步子进了正房,入眼正见厨房的一个管事媳妇跪在地上,而二夫人林氏则站在一旁拿了帕子在抹眼泪,一边哭一边道:“三弟妹说这话可要讲证据,父亲母亲在上,我虽不没有三弟妹那样的出身,可也是正八经儿的嫡出,打小也是人捧着长大的,万不能任由旁人往我身上泼脏水!”   三夫人扯了扯嘴角,正瞧见二老爷郑佑礼与郑泽瑞进来了,便挑着眉阴阳怪气的说:“呀,二哥来了,二嫂快跟二哥说说,这么大的事,二哥肯定也知道。”   二夫人带着哭声道:“老爷甚少问及内宅的事,此事他怎会知晓!”   二老爷看了林氏一眼,忙转向郑老太爷和王氏,一脸惶恐的问:“母亲,可是华静做了什么错事?”   王氏幽幽看了他一眼,看得郑佑礼像扎了刺一样难受,声音却是温和:“你叫她自己给你说说吧。”   郑佑礼沉着脸斥责林氏:“快说!做了甚事惹父亲母亲生气!”   林氏揩了两下眼角,凄凄地说起方才的事。   时间倒回两刻多钟以前,老太爷一行人刚回到王氏的松菊堂。   大家少不了说几句关于徐璟的闲话,又因连着几天没能去给老太爷请安,便问问老太爷这几天饭用的如何,夜里安不安睡的话,说话的期间,厨房照例送了饭后消食的甜汤过来,老太爷平日在吃食上倒没太大偏爱,只是有点儿嗜甜,因而郑府里平日的甜汤都是变着花样的做得十分精致,但今儿的甜汤他尝了一口就不悦的放下了。   其余人一喝脸色也不好看,这汤寡寡的像水一样。   王氏也十分不高兴,这等事第一个责问的当然是管家的二夫人林氏。   林氏表现的颇是委屈,她自己跟明镜似的,——厨房管事的是三房的人,难保这不是故意给她难堪,趁着老太爷在场,她立即叫人将厨房管事的刘蒙媳妇叫了来,当众责问。   刘蒙媳妇道:“二夫人,奴婢两天前就去跟您回禀过厨房的采购银子该领了,您却叫咱们紧一紧,昨儿早上我又跟您报过的,不知您是忘了还是暂时没有银子支给奴婢,还叫奴婢明儿再说。厨房里的银耳、庶糖、蜂蜜等的一应物什都是没了的,就是手再巧的厨娘也难成这无米之炊呀!”   刘蒙媳妇的话一落,三夫人立即就接上来:“胡说!这个月这才过了几天,连月中都还不到呢!公中又没什么特别用银子的地方,二嫂手里怎会没银子拨给厨房?”   听到这里时,都听出了点儿炫外之音,横竖没长房什么事,邓环娘便坐在一旁默默不语。   林氏豪不慌乱,起身朝着王氏道:“娘,不是我不给厨房拨银子,实在是......”,她说着顿了一顿,似乎在想要不要如实说。   明玥在座位上悄悄看了眼焦嬷嬷,见她神色平和,没有看向两人中的任何一方,想来这是三夫人自己暗知龚嬷嬷已被王氏厌弃,想顺势将二夫人也牵进去,只消王氏一怒收了二夫人的管家之权,眼下邓环娘又怀着身孕,最好的人选就是她自己了。   可明玥瞧着林氏的神情又觉得没那么容易,——明知道厨房管事媳妇是三房的人,做什么要给她们留话柄?   林氏正犹豫的时候,三夫人董氏便又道:   “二嫂莫不是有什么难言的?若是一时有难拿了公中的银子去救急,说出来咱们都是一家人,能体谅的都会体谅的。只是你应该提前报备了母亲,且要及时还回来才是,若是只用不还......哎,二嫂,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啊!我可听说二嫂前阵子在城西新买了处宅子?下人们暗地里乱传的话,也不知是真是假?”   董氏这话说完,林氏就委屈了,边委屈边掉泪,这才有了二老爷进门时的情景。   二老爷听完妻子的叙述,不由茫然道:“什么宅子?”   三夫人冷笑:“新宅子呀!二哥,二嫂都置办好了,你们这是打算分出去住还是怎么着?”   她这话说的有些重,不仅郑佑礼沉了脸,老太爷也敲了敲杯子,三夫人方讪讪的闭嘴。   林氏擦干了泪,娓娓道:   “这事本要和老爷说来着,瞧着你这几日忙便没顾得上,今儿索性当着大家说个明白,省得日后再叫人拿出来说!   城西那宅子最早便是我娘家祖产,只是后来不幸,世道艰难,那宅子便在我幼时被父亲变卖掉了。父亲一直为此事羞恼,闭眼前拉着我和我娘的手老泪纵横,说他对不起祖宗,连最后一处祖产也没能守住,如今没脸去见先人。   我后来一直念着此事,年初终于听说这宅子有人要出手,便卖了些自己的嫁妆将宅子买下,想来,总算能对我那已故去的父亲有一点儿告慰。倒不成想.....如此被三弟妹误会......”   林氏说的声情并茂,一时倒没人出声,郑泽瑞同二老爷一块进来,本要问问长岭的事,见了这情景傻站了一会儿,默默走到郑明珠下首坐下,朝明玥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气。   静了片刻,大老爷郑佑诚进来了,四下一瞧:“怎地了这是?”   邓环娘起身示意他过来,郑佑诚尴尬的咳了两声不明所以的坐到邓环娘一旁。   三夫人回过神来,却不买账,说:“照二嫂这么说,原是我小人之腹了,那我向二嫂道个歉,二嫂也别怪我。我就是这么个直来直去的脾气,既然话说到这,那我就多嘴再说一句,城西那宅子,少说也得七、八百两银子吧,况且听说二嫂又翻了新的,那更不止这个数了!呵,二嫂卖嫁妆.....”   ——真当自己与邓环娘一样呢,随便拿出几件嫁妆就够了,你那点儿底谁不清楚!三夫人不屑的想,红红的嘴唇简直要撇歪了。   转而又冲着王氏道:   “娘,此事并非我信口胡说,我也没那个胆子。是有人瞧见了二嫂身边的于嬷嬷拿了钱出去放高利儿,试问一个寻常婆子,哪里来得那么多现银?那可是个来钱快的法子,二嫂你难道又要说不知?   哼,这背地里的营生还不知道有多少,父亲母亲若是不信,大可问问龚嬷嬷,龚嬷嬷也是得过甜头的,不过不用出本钱罢了,只需替二嫂应承着母亲,倒是更保险。真是枉自二嫂也说自己是出身书香人家,咱们郑家的名声就要毁在二嫂手里啦!”   三夫人声色俱厉,显然是有备而来。   林氏浑身发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只道:“没有的事!三弟妹若是不信大可以将龚嬷嬷和于嬷嬷叫来对质,若是于嬷嬷真背着我干了这等子事,我自然不能饶她!”   三夫人这顶帽子扣的大,二老爷也背不住,他蓦地转身往地上一跪,深深看了郑老太爷和王氏一眼,叩头下去,说:“都是儿子平日治内不严,若是真有三弟妹所说之事,儿子.....儿子.....”说到此处他竟有些哽咽,抬手一把拉的林氏也跟着扑倒在地上。   王氏没言语,温和的看着他,似乎在等郑佑礼将后半句话说完,大老爷郑佑诚在一旁蹙着眉头要去拉,被王氏横了一眼。   老太爷却最是受不住老二这般,方才郑佑礼看他那一眼让他心里头一抽,那眼神,太像他死去的亲娘。   他心里微一叹气,今儿这烦乱的家事是避不开的,他便只好过问上一回,因皱眉道:“老二你先起来!事情尚未弄清,何至如此,等下问清了该罚也少不了你的!”   郑佑礼抬头看了看,见王氏神色平平没说话,便只好拉着林氏先行起来,心里万般滋味,都只不能言。   林氏一瞧老太爷这态度倒是放心多了,她之所以要在刚才说这事,就是因为有老太爷在场,她心头有个最大的依仗,——老太爷疼二老爷,并且王氏也有点避讳。   虽然她不知道这里头的因由,但很笃定,——不然王氏怎能放任让她管家?   如此想着,便安生在自己丈夫旁边站定了,仍旧一副万般委屈的模样。   ☆、第39章 反败   老太爷往王氏身边看了看,问:“怎地不见龚嬷嬷?”   王氏淡声道:“那恶奴现正关在外面的柴房里。”   这里在座的有人已心知肚明,有人则略显诧异。郑泽瑞听见了,眼睛瞪得老大,腾一下站了起来,明玥在下首忙使劲扯着他又坐下。   老太爷是属于全不知情的,他“嗯”了一声,半个字都没多问,只吩咐道:“去将这二人都带来。”   片刻,白霜带着两个婆子压着龚嬷嬷先到了屋里,于嬷嬷随后也被带来了。   大小主子几乎都在,两个婆子都甚是战战兢兢,尤其是龚嬷嬷,被关了这几个时辰后几乎像变了一个人,再没有往日的端持。   王氏问话,老太爷在一旁淡淡听着,先问的于嬷嬷,于嬷嬷自然死不认账,和二夫人林氏所说的几乎一样。   三夫人在一旁看得牙痒,她先前说的除了林氏在城西买宅子的事能有凭有证之外,其他的实际只听了影儿,并没有什么凿实的证据,她今日本就是想先用宅子的事打林氏一个措手不及,只要王氏起疑心一动怒,后面的是否真有其事就都好办了。   然而宅子一事被林氏轻轻巧巧避了过去,眼下老太爷又在这坐阵,凡事都要问个明白,她因而对着于嬷嬷冷笑道:“这婆子是二嫂院子里的人,说话自然是要小心,拉出去打几板子大约就说实话了。”   林氏戚戚然的看着三夫人,似乎很是寒心的样子。   王氏摆了摆手,便上来两个身板壮实的粗使婆子将于嬷嬷架了出去,院子里登时想起打板子的啪啪声,林氏揪着手帕红着眼眶,求道:“母亲,于嬷嬷是媳妇的陪房,年岁大了,还请母亲饶她一命。”   没多会儿,白霜进来报:“于嬷嬷说的还是和刚才一样,在外面喊“她丢了这条贱命不要紧,却不能叫主子蒙冤。”   林氏声音一下高了起来,对着三夫人红了眼睛:“三弟妹还待如何?二嫂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你今儿要这般针对我?”   三夫人脸色不好看,然而此时骑虎难下,话都说出去了,眼见于婆子嘴硬得很,因狠呔呔地一指跪着的龚嬷嬷,说:“嬷嬷是这松菊堂里的人,如今最好是说实话!母亲看在你伺候了这么多年的份上,兴许能轻罚些。可是有小丫鬟见过于嬷嬷常去找你的!”   龚嬷嬷头发蓬乱,进屋后一直佝偻着跪在地上,闻言缓缓抬头,嗓子里含糊不清发出一声“嗬”音。   明玥冷眼瞥了她一眼,径自扭开了头。   三夫人一愣,这是?   王氏倒不惊讶,她是吩咐过若龚嬷嬷再胡言乱语便赏她一碗药的,看来龚嬷嬷果然是没安生。   刚押着龚嬷嬷进来的一个婆子忙回话说:“她在柴房里一个劲儿的喊老太太,奴才们制将不住,便用了白霜姑娘吩咐的法子。”   当然,她隐去了龚嬷嬷不肯喝药,于嬷嬷正巧路过,帮了忙的话,因为于嬷嬷顺便将龚嬷嬷手上的镯子和戒指撸了下来,赏给了二人。   王氏“嗯”了声,便道:“如此,你便点头或摇头吧。”   龚嬷嬷期待地看着王氏,又磕了两个头。   王氏不耐地看她一眼,她如今心里膈应,龚嬷嬷的头发丝都是厌烦的,偏郑泽瑞瞧了龚嬷嬷这模样,又想到长岭,再忍不住,起身求情。   王氏立即心火上涌,愈发恨起来,也懒得再看龚嬷嬷,对一旁的焦嬷嬷一招手,说:“罢了,你来问。”   龚嬷嬷心里最后的一点儿希望之火也被扑灭了,恶狠狠的瞪着焦嬷嬷。   她在之前还一心想着王氏是一时动怒,等怒气消了,只要自己能再见王氏一面,凭着这么多年的情分和她声泪俱下的辩解,就算不能和以前一样,至少还能留在松菊堂继续伺候,之后都可以再慢慢图之。   因而她许了之前一直巴结她的一个婆子十两银子,叫她去前院给两个儿子传信,尤其是长岭,叫他去求四少爷。   可眼下这情形......龚嬷嬷心里发寒,已经不敢看向王氏,她又想到方才于嬷嬷的话:“老姐姐你如今不像我,孤零零一个人,你还有儿孙可以靠,眼下只先别再惹了老太太,留得一条命在,总有个念想,长兴求过二老爷了,二老爷能帮的都会帮,你放心吧。”   她如今只有这两个儿子了,长兴还有了自己的孩子,那是她的小孙子.....她怎能给自己的小孙子招祸?   想及此,她心里是万般酸楚,心一横,自是不肯答与二房有害的话。   林氏在旁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得亏她当初坚持要二老爷将长兴留在身边,为的就是防龚嬷嬷有朝一日卖了她。   她二人只有些利益往来,龚嬷嬷更是贼精的不沾手不掏本钱,只撞见了此事却不说破,明摆着是拿了把柄贪钱,林氏怎能不防她,眼下王氏发落了她实在是正合她的心意。   这般,自是问不出什么来。   三房的脸上登时挂不住了,等人将几个下人都带下去,只好硬着头皮最后道:“既是如此,二嫂怎地就没钱拨给厨房了,即便是忘了,也不该有这样的疏忽。”   林氏这下立即上前,朝着老太爷和王氏道:   “这话儿媳本不想说,但三弟妹今儿这般质问,少不得将实情说出来。儿媳手里的银子确实紧张,却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着三弟这个月忘了往内院拨银两!   下午去订席的时候我就想与母亲说来着,可是怕母亲以为我是在这当口故意嚼舌根,又想我们老爷平日说,三房是弟弟与弟妹,平日应多让着,有商有量才好,因而便想等这两天三弟回来了再说。这些天公中所用,俱是我用自己的体己银子在垫着的,三弟妹也晓得,我手上的银子不多......今儿的席面还是多亏大嫂帮忙......”。   邓环娘也有点儿意外,道:“我今儿倒不晓得你用银子是这事.....你若是早说,原不用这么麻烦的。”   二夫人感激的朝她笑了笑。   明玥在一旁几乎要拍手叫好!三夫人出面帮她收拾了龚嬷嬷,她原以为今儿也要把林氏拉下水了,至少在龚嬷嬷被王氏关进柴房的时候二夫人应不晓得这事,可这会子这反应,又是告慰亡父,又是体谅兄弟,叫人不佩服都不行。   三夫人听了这话,当真是傻眼了。   内宅的银钱是外院每月上月底结过来的,三老爷管着外院的账,这自然应是三老爷的事,但三老爷月底之时不在府里,到这月二号才回来,呆了两天便又走了,这两天里一忙就忘记了还真是有可能的......三夫人脸色涨的通红,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懊恼。   林氏则暗自庆幸,她本来是故意不给厨房银子,等着她们提,到时她再把事情说出来,原是想抓三老爷个错,她甚至有想过借着今天徐璟的到来给三房撂一个大难堪来着,后来左思右想,怕失了老太爷的心,遂这会子才说出来,没成想也救了自己。   随后,她立即觑着三夫人道:“父亲,母亲,媳妇这家没法管了,平日多累也好,媳妇都守得住,可三弟妹这般不信任我,叫我往后可怎么在下人面前说话?不然叫三弟妹管家吧,刚好三弟管着外院,一旦有不在的时候,他俩也好说。”   二老爷默默的垂着头,似是伤透了心,一眼不发   三夫人脸上讪得很,偏着头不言语,王氏也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结果,一时沉着脸色斥责三夫人董氏:“你怎的也不晓得提醒老三一声!”   三夫人觉得委屈,转了转眼泪,刚要说话,只见老太爷将桌子猛力一拍,带得茶盏都倒了,怒道:“都闹够了没!”   三夫人吓得一激灵,立时将眼泪咽下去了。   老太爷指着董氏道:“老三媳妇,你眼里还有没有长幼!你不敬重二嫂,无端猜忌,我郑家便是这样教你的么!等老三回来,便叫他将外院的账交给老大,也省得他顾不过来!”      ☆、第40章 旧事(修)   三夫人觉得委屈,转了转眼泪,刚要说话,只见老太爷将桌子猛力一拍,带得茶盏都倒了,怒道:“都闹够了没!”   三夫人吓得一激灵,立时将眼泪咽下去了。   老太爷指着董氏道:“老三媳妇,你眼里还有没有长幼!你不敬重二嫂,无端猜忌,我郑家便是这样教你的么!等老三回来,便叫他将外院的账交给老大,也省得他顾不过来!”   郑佑诚冷不丁被点了名,只觉很有些无奈。   董氏吓得不轻,可怜三老爷在外还对家里事一无所知,董氏不敢替三老爷辩驳,连忙跪在地上,道:“媳妇也是为了我郑家的名声,风言风语的,总是不好,二嫂若是真没做,自然也不怕人说。”   老太爷冷哼了声,到底不好对着儿媳妇训斥太过,便不满的转头看王氏。   王氏也是一肚子火,情知老太爷这是有心护着二房,不好当众说,便强压着道:“你二人都不必再多说!老三媳妇,你二嫂知道体谅兄弟,你更应该敬重才对,不许调三窝四,没得叫人笑话!罚你抄三个月经书,好好静静心思!”   “老二媳妇,有道是有树才有影儿,你如今管着家,更应该注意些才是,不然老三媳妇哪里听来的这些没影儿的事?你既觉得管家难做人,便让长房里帮着你些。”   二夫人和三夫人闻言同时抬头看向邓环娘,三夫人心道,老太太终是信不过林氏。   邓环娘盈盈起身,看了看自己丈夫,说:“媳妇倒是想帮二弟妹,只是现在这身子,眼下这两三个月还能搭把手,后面怕就顾不上了,不如让明珠也跟着来,熟悉一阵子,等我顾不上的时候,明珠正好能帮帮她二婶娘。”   ——这话简直说到了王氏的心坎儿里,她正正就是这个打算。   今儿一天里总算有一件事顺了她的心,不由满意的看了邓环娘一眼,老太爷也微微点头。   王氏对二夫人道:“这下你不愁没人给你帮手了吧。”   林氏看看邓环娘和郑明珠说:“我正求之不得呢。”   郑明珠不知道邓环娘打得什么主意,但看王氏赞成,她自己也有跃跃欲试的心思,便起身道:“明珠什么都不懂,只先跟着母亲伺候,二婶娘不要嫌我碍事就好。”   林氏说:“嫂子见得多,大姑娘又冰雪聪明,我光看着你们每日也觉轻快不少。”   这一闹腾,亥时的梆子已敲响了,今日一天当真是没得闲,王氏觉得浑身的骨头没有一处不酸疼,心下却还憋着火,挨个的又教训了几句方把他们都打发走了。   二房三房这一闹都没捞着好处,反吃了亏,尤其是三房,怕是要郁郁好一阵子。   等他们都走了,王氏看着老太爷示意有话要说,本来还要发落龚嬷嬷,王氏觉得疲乏的很,便一应交给了焦嬷嬷和大丫头白霜,只留话道:   “念她总算伺候过我一场,留她条命,送得越远越好,但长岭却留不得!龚嬷嬷的东西全部都缴了充进公中去,这些年我睁只眼闭只眼,想必她也敛了不少财,挑像样的给你二人及白露留两件,后面的事你们便看着办吧。”   白霜恭敬地听着,心中暗道日后龚嬷嬷的位置定然要换这焦嬷嬷来坐了。   ××××××××××××××××××××××××××××××××××××××××××   夜色已深,却无人立即安眠。   长房里算是最轻松的,明玥沐浴完了窝在床上长长呼出一口气,看着邱养娘和红兰道:“奶娘的事到今儿才算是了了。”   邱养娘摸摸明玥的头。说:“姑娘如今越来越沉得住气了,只是有时的事,不要太较真才好。”   明玥笑着答应一声,红兰半跪在在脚踏上,一手抱着明玥的胳膊,说:“这根刺拔了,真是连喘气都舒服多了。”   明玥道:“只是娘大约要忙一些了。”   红兰眨着眼睛:“夫人管家,这不是好事么?”   明玥不置可否便换了话题,主仆三人在帐子里聊起闲天来,明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松菊堂里却远没有这般轻松。   大丫鬟白露看着王氏脸色不对,便将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打发出去,自己也在外间守着。   王氏似笑非笑的看着老太爷,忍无可忍厉声道:“你还要偏护老二到什么时候,这些年了,我待他如嫡出的一般,总算对得起他那死去的姨娘了吧!你不能到如今还这般偏心!”   老太爷被戳到了痛处,立时回击:“待他如嫡出?这些年我任由着你,可不表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当我是瞎子么!”   王氏冷笑道:   “我真是吃力不讨好!这些年吃穿用度上他哪一样比老大和老三差?我将他记在名下,允他读书,允他做官,还有哪一个嫡母能这样待一个庶子!你去看看,啊?在比我们更往北的地方,庶出的子女甚至是不允许读书识字,更不允许插手家中事务的!你怕二房受气,想让老二媳妇管家,我还不是应了?你还要我怎样!”   “他本就与一般的庶子不同!”老太爷低吼:“我当年是与娇兰有婚约在先,若不是她家中遭变,何需委身为妾?佑礼本该是......”   王氏冷冷接口:“本该是嫡子对吧?可惜如今说到天边也是庶出!”   “娇兰当年是替你死的!”老太爷闭着眼一字字道:“我始终记得她死前的样子,她同样是世家小姐,死后却不能有个牌位,尸首还要遭乱民践踏......若不是她挡在你身前,那个人便会是你了。”   王氏胸口剧烈起伏,也想到了当年之事,道:“是你郑家要与我王家连亲,并非我逼着你娶我进门。”   老太爷笑了一声,疲惫地说:“是,因而当年你私下里你整治娇兰我从没说过什么,但老二就让他好好的吧。”   王氏挺直的腰杆登时塌了下去,颤声道:“大半辈子了,我就不如一个死人!”   老太爷叹了口气说:“老大和老三我也从未亏了他们,三个都是我的儿子,我只想一碗水端平。老大还是在我跟前儿带大的,只是老三有些不着调,可过了年,我仍旧会替他荐一散官。但外头的钱这几年都从他手里过,你当我心里没个数?是老三媳妇今日有些太过了,贪的太多。”   王氏眼神有些讽刺,并没有听进去郑老太爷后面的话,郑老太爷看了看她,沉默了半刻,说:“就这样吧。”说罢,叹口气,起身走了。   白露在外间守得战战兢兢,瞅着老太爷走了,忙打帘进里屋看,见王氏坐在桌边发呆,也不敢多言,倒了杯热茶,忙退出来让人去寻焦嬷嬷。   见焦嬷嬷进来了,王氏便对着她茫然的笑了笑,这神情焦嬷嬷还只在王氏初为人妇的几年里见过,一时有些心酸,王氏道:“我仍是敌不过一个死人。”   焦嬷嬷忙上前扶她,安慰说:“老太太何必较这个真呢,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然王氏显然没听进去,又道:“比不过一个死人”,说完,今儿淤积了一天的气血上涌,竟直直厥了过去。   ☆、第41章 表哥(增2000+)   王氏病倒了。   她这一病,似是要将积攒了几年的病气一股脑发出来一般,大有如山倒的架势,又吐又烧的折腾几日便卧床不起了。   几房儿子媳妇都吓了一跳,暗想大约和前几日的动怒有些关系,因而都小心翼翼地在床前端水端药的伺候,折腾了两个多月,俱是十分疲累,然王氏的病却不见起色,反是因着天气转凉,越发卧在床上不愿动了。   时至九月下旬,该是秋闱的时候了,郑明珠在王氏床前急得直掉眼泪。郑泽昭也回府来,王氏怕昭哥儿分心,这才强打精神用药用饭,方稍稍有些子力气。   亏得郑泽昭颇为争气,秋闱一举中了解头,王氏很是高兴,捂着被子实实睡了两晚上,终是渐渐好转起来,整个府里的人也松下一口气,下人们方敢大声说话了。   对于这次秋闱,长房里自然是最得意的,若要在这些里再挑出一个得意来自然非郑明珠莫属,如今连带着她院子里的丫头婆子说话做事都要比旁人院子里的下人气势足。   邓环娘和明玥倒也是真心欢喜,不过邓环娘这喜的原因还有另外一个,——此次秋闱的第二名正是明玥的表哥邓文祯。   这孩子平日里极是谦和,也不曾求了范先生去书院读书,只是在自己家里单请了西席,平日里见了谁都是面带三分笑,不显山不漏水,这次却将好些个世家公子哥压在了后头,这对于邓家来说,真真是件可喜的事情。   眼下正赶上邓家老爷子过寿,这算是最好的一份寿礼了。   邓家知晓如今邓环娘正怀着身孕,王氏又病了,前阵子操持着送了不少名贵药材来,邓环娘的大嫂游氏便也能借着这个当儿看看邓环娘。   这两日听说王氏好些了,也有些寿宴上的事情想问问邓环娘,便领了邓文祯与女儿邓素素一同过来探望。   游氏原先来的时候,见着那高高的门头便有些气短,如今儿子中了乡试的第二名,虽说头名是郑泽昭,但她感觉却不一样了,底气足了不少。   她们过来时正赶上邓环娘领着郑明珠打二夫人林氏那回来,邓环娘身孕四个多月,刚刚开始显怀,郑明珠这两个月跟着她在二夫人那学着管家,这会子见了人不好立时就走,只得跟进正房,依次行礼叫人:“舅母好,表哥、表妹好。”   ——表哥叫的是邓文祯,表妹叫的是邓素素。   邓文祯身型略瘦,倒更显挺拔,着一身松花色滚金线的长衣,眉眼清秀,笑微微地还了一礼,说:“表妹好。”   邓素素看了哥哥一眼,又看看郑明珠,无所谓的喊了声:“大表姐”,随即眼珠在室内扫了一圈,问邓环娘:“姑母,怎么不见明玥呀?”   话音儿刚落,就听见明玥的声音传进来:“舅母,您可来啦,明玥正念着您呢。”   小丫鬟一挑帘,明玥穿一袭素底红梅的高腰襦裙盈盈过来行礼,等见了礼游氏便将她拉到跟前儿,上下打量着笑道:“你听听明玥这张嘴甜的,竟拣人爱听的说。让舅母瞧瞧,像是又长高了些,愈发有姑娘的样儿了呢。”   明玥听了,便更加端庄的福了个身,一本正经说:“多谢舅母夸奖”,说完,见邓素素正朝她瞪眼撅嘴,便也迅速做了个鬼脸,这模样被几人瞧见了,不禁都掩嘴而笑,邓环娘道:“你瞅瞅,这哪里又有当姑娘的模样了?孩子似的。”   游氏心情甚好,只随着邓环娘笑,看向明玥的眼神里有一抹疼爱。   邓素素听了两句,过来挽明玥的胳膊,眨着眼睛说:“怎么,就知道念着我娘,可就把我这个表姐忘啦?把表哥也忘了?”   明玥并不真是只有十岁的年纪,如何听不出邓素素的调笑,只是当着几人的面,她一时也只能装傻。   她笑嘻嘻的道:“怎么能把表姐忘啦,你不还说要教我打马球么”,明玥一面说一面瞥了邓文祯一眼,却恰看见邓文祯在暗暗看郑明珠。   明玥偷偷松了一口气,心想好在这表哥对与自己“亲上加亲”不感冒,否则这可如何是好?   可另一面她又替邓文祯哀叹,——以郑明珠的心性,别说有邓环娘这一层隔阂,就是没有,也不可能嫁进邓家去,邓文祯那般通透之人定然也是明白的,根本就是无望。   明玥对这个文祯表哥的印象很不错,在镇州的几年里,邓文祯同舅舅去探望过好几次,邓文祯性子宽和,对谁都是彬彬有礼,又十分有耐性,若不是亲戚关系,还真是亲事的好人选,只可惜......   五岁前的事情明玥不清楚,但听红兰说过,幼时有一次舅母带着邓文祯、邓素素来,正碰上明玥边哭边与郑明珠吵闹,当时邓文祯大人似的将郑明珠的丫头训斥了好几句,惹得郑泽瑞差点跟他打起来。   红兰说这话的时候虽是只当明玥幼时的趣事说的,但明玥还是听出来那次自己大抵是没理的,后来邓文祯知道错怪人了,好似还给郑明珠送过东西赔礼来着。   这些小事明玥不知邓文祯心里还是否记得,但她估计郑明珠心里是记得的,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记恨着的,因而她十分不解邓文祯这感情的曲折历程,眼下也只能认为是少年懵懂,在情之一事上,大约都是不知因由的。   邓环娘与游氏说笑了一会儿便开始谈及邓老爷子的寿宴,邓环娘又吩咐下人早早准备,留游氏用午饭,游氏也没怎么推脱便应了,姑嫂两个聊得不亦乐乎。   邓环娘让人去请了昭哥儿和瑞哥儿来,好与邓文祯说话。   郑泽昭同郑泽瑞听人报了游氏进府的信,理应称一声“舅母”的,也正打算前来拜见,闻言便一同过来。   郑泽昭、郑泽瑞同邓文祯都还算熟悉,这些年下来,若单就邓文祯这个人来说,倒不觉得讨厌,但要唤一声“表哥”反倒让人亲近不起来。   游氏笑眯眯地打量二人,说:“一年多没见,两位哥儿都长成大好儿郎啦!昭哥儿更是出众,眼下燕州城里还有哪家是不知道郑家二郎的?祯哥儿虽比你大了一岁,却是不如你。”   郑泽昭忙道:“舅母抬举我了,此次秋闱我也不过是运气好些,若不单就文章,表哥实在比我博闻广识。”   ——郑泽昭这倒是实话。   邓家在多地皆有生意,邓文祯自小跟着祖父走南过北,后来自己也曾在多地游学,各地风土人情都有了解,成就了他人情练达,原先燕州城一些不屑与之为伍的世家公子,如今大多与他私交都不错。   因而游氏听了这话便也只是笑笑:“二郎谦虚了。”   邓文祯在一旁听着,就冲郑泽昭不胜其赞地摇摇头,拱手道:“还没给二郎道喜,你若再这般夸我,我可要寻个地洞钻进去了。”   郑泽昭挑了挑眉毛:“表哥同喜。”   游氏说:“你们表兄弟便莫在这里道来道去了,昭哥儿中了解头,你们母亲高兴坏了,特地让你舅舅将挑好的赏儿先带回来,原本是要等到明年春的,现下就忍不住了,急急地交代我们。今儿我过来不好带,索性过几日府里办寿宴,你们到时自己个儿过去看!”   她一下说得没头没尾,听得郑家两兄弟一阵迷糊,想来是邓环娘以示心意要奖赏郑泽昭的,怎地东西还在邓家?什么又叫不好带?   郑泽昭只当这是游氏的客气话,看了看一脸笑意的邓环娘,躬身道:“多谢母亲,多谢舅舅、舅母。”   邓环娘点点头,倒是没多少什么,看了眼几个孩子,道:“知道你们懒得拘在这,我同你们舅母在一处说话,你们赔了祯哥儿和素姐儿在外间用些果子、点心,若是嫌闷,便去园子里耍一会子,只别忘了时辰,等下回来用午饭。”   几人挤了一屋子,这下正巴不得,忙齐齐应声,鱼贯退了出去。   在外间坐了一会子,邓素素便想拉着明玥到外面去玩,郑泽瑞正呆得无趣,闻言也附和,只不与邓素素多说话,两人不对付,偶尔见了,也少有好脸色的时候。   邓文祯看了看,便率先起身说:“听说瑞哥儿驯养了一只青犴犬,不知咱们能不能看看?”   郑泽瑞最喜欢向人展示他训练有素的小白狗,又想着这回能捉弄邓素素,立即便说:“我今儿正好还没让它出院子呢,你们先到西园等我,我等下就过来。”   邓素素想去,却又觉得看着郑泽昭和郑泽瑞就气不打一出来,磨磨蹭蹭半天,才跟着明玥一边别扭一边出了院子。   郑明珠刚刚一直没说什么,等出了院门便道:“你们同表哥、表妹一并去吧,我院子里还有事,便不陪你们了。”   邓素素“哟”了一声,正想说两句,便见自家哥哥蹙眉盯了她一眼,只好不满的小声自己嘟囔:“捂不热的冰疙瘩,给谁脸色看啊。”   邓文祯温和地笑笑,往旁边退一步让出了郑明珠回自己院子的路,说:“那表妹请便。”   郑明珠前脚走,郑泽昭也没动,邓素素冷哼了声,吊着眉毛慢声慢气的问郑泽昭:“二哥哥,你院子里也有事么?”   若是几年前,郑泽昭八成也会随便寻个借口离开,可如今不知为何他竟有丝尴尬,另外三人都正看着他,邓文祯的神情含着淡淡的笑,似乎能看透人的心思,明玥却是带着一丝的期冀,他不自然的咳了下:“明珠眼下确是要忙一些,咱们先往西园等瑞哥儿吧。”   邓素素怔了怔,反应过来偷偷朝明玥做了个“这人是不是秋闱时把脑子考坏了”的表情,被明玥掐着手心拖走了。   他们到西园的时候郑泽瑞已经先到了,正拿着一把银环抛上抛下的逗狗,见他们过来,起了吓唬人的心思,一把将银环朝邓素素和明玥抛过来,邓素素一个晃神儿,正不知是什么东西从自己头顶擦了过去,就见一团白影如箭一般朝自己扑了过来!   她躲闪不及,哇哇大叫着后退两步,被白团子一撞,一屁墩摔在地上,倒了个四仰八扎。   郑泽瑞:“哈哈哈哈哈哈........”   白团子踩着邓素素的肚子一蹬腿,准确的衔起银环,嗖嗖两下摇着尾巴去郑泽瑞跟前讨赏了,中间还过来蹭了蹭明玥。   明玥:“.........”   她赶忙过去扶邓素素,邓素素歪了发髻,用金丝线勾的芙蓉花外衫上沾了不少草屑,愤然欲哭的坐在地上,恨恨指着郑泽瑞。   明玥忙道:“表姐先起来吧,可有摔着哪里?随我去.......”,她话还没说完,邓素素便在地上随手摸了一块土坷垃朝郑泽瑞掷了过去。   然而她用的是左手,手劲儿不顺,根本没扔出多远又偏了方向,没打着郑泽瑞,反招呼到侧前方的郑泽昭的身上,确切的说,是打在了郑泽昭的屁股上。   郑泽瑞:“哦,哈哈哈哈哈!”   郑泽昭:“...............”   邓文祯:“...............”   明玥:“.......噗.......”   郑泽昭脸色发黑,衣衫上落了一圈土痕,只能没好气地回去换衣裳。   邓素素一身狼狈,又气又不甘心,被明玥扶起来便又随手扔东西打郑泽瑞,花钿、荷包都被她随手当武器扔了出去。可惜郑泽瑞身手灵活,轻轻巧巧都躲开了,邓素素便跳着脚冲郑泽瑞嚷嚷:“郑四郎!你多大年纪了,成日里欺负了明玥不说还来欺负我!小肚鸡肠!你给我等着!”   郑泽瑞撇嘴:“又要去告状哦。”   邓素素道:“你当我是你那大姐姐呢,哼!”   郑泽瑞脸色沉了沉,抱臂看着她没说话。   明玥帮她整整衣裳:“表姐,咱们先回去梳洗一下吧”,邓素素看自己一身新衣在土里打了滚,也只好咬着唇随明玥先回院子。   邓文祯一直在旁笑吟吟不吭声,这会儿才上前拍了拍郑泽瑞肩膀,随即扔出一物口中打了个短促的呼哨,地上的白团子立时一个精神,咬着郑泽瑞的衣角往前拖,郑泽瑞这才悻悻地随他走了。   ☆、第42章 援手   虽然吵了这一小架,但午饭时几人倒还算和气。   事实证明,邓素素并没有向游氏和邓环娘说什么,她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又最不屑有甚事都要到大人跟前嚼舌头,虽仍是气嘟嘟的一张脸,不爱搭理那姐弟三个,但却没说谁半句不是,只想着哪日定也要整治郑泽瑞一回。   游氏和邓环娘自知道这几个孩子的心结,倒不甚在意。   如此没过几日,便到了邓家老爷子做寿的日子。   郑明珠两日前便受风头痛不舒服,邓环娘原也没想让她去,便嘱咐她在家好生歇着,自带了明玥、昭哥儿、瑞哥儿前往。   一早上,邓家里迎来送往,虽说等老爷子嘱咐过不是大寿,不必大肆操办,但只要有些眼力的人都能看出寿宴中所摆所用之物无一不精,处处都隐着富贵。   明玥几个跟着郑佑诚和邓环娘一路先行到正房,给外祖父磕头、献寿礼。   明玥献的寿礼是幅绣了大半个月的“五福捧寿图”,而郑泽昭、郑泽瑞外带郑明珠合送的是一方寿屏,里面的寿幛是郑泽昭所写,一手颜体庄严雄浑,很有几分味道。   邓家老爷子是个爽朗之人,笑哈哈的挨个赏了,一家子人说了几句话,男人便赶紧到外面招呼宾客,媳妇们也开始团团转的招呼女客。   邓家只有一对嫡出子女,便是邓环娘同她的哥哥,另有一个庶子和两个庶女,游氏忙得脚不沾地,邓环娘也闲不下来,邓素素本新打了两套首饰,新作了几身衣裳要带明玥去看,奈何被前来的女眷们拉住,双双脱不了身。   邓家富贵,邓文祯如今又这般争气,早便有提亲之人,现今一些名望不高的世家内里早已潦倒,转着弯的打邓家心思,原先还怕名声有损,自邓文祯中了乡试之后便已无所顾忌了,倘使其再能于春闱榜上有名,那便是真正的“白衣公卿”,眼下“榜下择婿”之风甚重,邓文祯俨然要成了块肥肉。   邓素素心里明镜儿似的,好容易得了个空儿,借口去更衣,拉着明玥咬耳朵说:“我快给她们烦死了!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当我不知道呢,把我哥一人一块的给她们分了得了。都当邓家门好进啊,今儿要不是祖父过寿,看我不好好整弄她们。”   明玥假装做害怕状,邓素素便冲她嘻嘻笑,又说:“你得长快些呀,我哥院子里的丫头如今都暗地里使劲呢,等你嫁进门,我帮着你,才不会像对她一样呢。”   明玥脸一红,故作扭捏道:“快别说这样子的话了,叫人听了不得生出什么闲言闲语。”   邓素素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记,转而道:“下午带你去马场,胡服备了么?没备的话穿我的,我才刚做了几身新衣,有两套胡服呢。”   明玥道:“怎能不记得带?表姐,你前几日去我家已经说过好几遍了哦。”   邓素素拍拍自己的脑袋,正瞧见有邓文祯院子里的丫头抱着几卷子书画往前边去,便叫住了问:“拿这些子作甚,哥哥这会子还有空看这些?”   小丫鬟忙答道:“回小姐的话,不是大少爷要看,这是大少爷吩咐奴婢拿给两位甥少爷的。”   ——这甥少爷说的自然是郑泽昭和郑泽瑞。   他二人今儿虽来了,在众人面前露了个脸,却不好像邓文祯一般招呼宾客,邓文祯便将他俩安置在前院自己的独院里,到开宴时再到正厅便是。   邓素素哼道:“他们两个倒是会偷闲,行了,东西也莫要送过去了,这都忙着,哪个顾得上?”   小丫鬟一脸为难,抱着东西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邓素素便瞪了眼:“怎地,听不懂话?”   小丫鬟不敢再说,忙道:“奴婢晓得了,这就将东西放回去。”   看小丫头急急忙忙地返回去,邓素素才满意点头,回过身来问明玥:“你那二哥现今正得意,有没有再给你撂脸色看?”   明玥笑笑:“他正忙着准备明年的春闱,哪里有这个心思,况且自打四哥回府之后,二哥虽还是不多话,却也不似前两年那般冷淡。”   邓素素瞥了眼四下,附到明玥的耳边嘀咕:“你留心些,姑母正怀着身孕,倘若明年给你添个弟弟,那两个作何想?”   明玥握了握她的手,示意知道了,自打知道邓环娘的身孕后,除了只有她老爹郑佑诚单独在时除外,再有其他任何人在场明玥都是要蹭在一旁的。   邓素素还想在叮嘱两句,却有人来寻她们了,二人只好作罢,回去跟着邓环娘和游氏招呼女客们开始入席。   热热闹闹的寿宴吃完,又一一送走了来客,已然到了未正,邓环娘本还想跟着去马场,这下又困又乏,只好先在游氏处歇上一歇,让邓文祯带着几人去城外的马场,邓家又派了好些随从跟着,分两辆马车往城外去。   快行了大半个时辰,入眼皆是绿茵,偶听得马声嘶鸣,正是到了邓家的马场。   邓家生意广泛,马匹自是其中一项,他们这会子到的马场是离燕州城里最近的一处,还非是最大的,但这已经足以让在府里憋了好一阵子的几个少年目露兴奋。   几人全部换了胡服,明玥是一身海棠红,前襟、袖口以梨花白绕金线压边,足上踏着杏色小靴,宛如一片小火云。   邓素素则是一身水绿,素色的腰带,凑在明玥身边那简直是.......   不过这会子她顾不上欣赏二人的绝妙搭配,指着小厮们牵来的几匹毛色油亮的高头大马叫道:“怎还有一匹小马?我不要小的!”   邓文祯双手背后,目光越过她看向明玥,笑得温柔,说:“那匹小马是给明玥表妹的,轮不到你。”   明玥:“........”这不是瞧不起人么!   邓文祯又往前走了几步,摸摸一匹毛色黝黑的大马的脖子,道:“这南番马是今年春末才来的一批,姑母早早交代要选出几匹最好的来,前几日没法子带着他们齐齐招摇过市,今儿昭哥儿和瑞哥儿选好了,咱们晚些便可打马回城了。”   郑泽昭和郑泽瑞都有些讶然,原以为游氏就是那么一说,没成想还真是有这么一回事,关键是邓环娘之前一句未提,这会子又真真是送到了人心坎儿上。   这南番马是西北三大名马之一,性情温顺,耐久力与识途力极强,曾出过一匹极有名的“青海骢”,郑泽瑞已颇有些跃跃欲试。   郑泽昭却有些迟疑,不由侧身看了看明玥,明玥正一脸悲愤,说:“表哥,明玥自知骑马的功夫不如你们,但也不用这般明显的区别对待吧........”   郑泽瑞忍不住笑出了声,邓文祯便指了指那小马,哄小孩似的对明玥道:“表妹,你莫要看它体型尚小,跑起来可丝毫不比这几匹马逊色!只是他性情还有些调皮,驯服起来更难一些,还需得花些时日让他认主,有个一两年功夫,他长大了,表妹也......长大啦。”   明玥:“........”这还要来个共同成长?!   “话都叫表哥你说了”,明玥喃喃,邓文祯拍拍手,当先牵过一匹栗色马,冲着几人扬头:“试试?”   邓素素咯咯两声笑,奔向最左边那匹青色的,利落的翻身上马,她比明玥大两岁,又时常跟着邓文祯来马场“撒野”,驭马的功夫竟是不比男儿差,她端坐在马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拿着马鞭冲郑泽昭和郑泽瑞挑衅:“两位表哥,南番马性子这样温顺,你们也不敢么?”   郑泽瑞明知邓素素是在激他,仍是忍不住上前,自小厮手里接过另一批匹栗色马,漂亮的一个飞身,稳稳跨坐在马背上,“谁不敢!今儿赛一场,输了的别哭,日后见了四、表、哥、绕、道、走!”   邓素素正待回击两句,郑泽瑞双脚一夹马腹已冲了出去,她立即挥鞭跟上。   明玥默默看一眼剩下的一大一小两匹黑马,默默走过去给小马顺毛,小黑马“突”打了个响鼻儿,傲娇的扭头,不理。   明玥乐了,她就爱欺负这样的,赶紧蹬着脚蹬坐上马背,小黑马嫌弃地甩了下身子,果然......有点儿脾气。   明玥在身高上比邓素素差不了多少,但骑马的技术却远没邓素素娴熟,如今明晃晃的被嫌弃,下决心要好好练练。   这下只剩郑泽昭一人,邓文祯也不催他,骑马在原地踏了一圈,明玥仰视他两眼,又调平视线看郑泽昭:“二哥,你不上马么?”   郑泽昭看看自己一身胡服,自嘲地笑了下,接过另一匹黑马,他和邓文祯不通武艺,但骑射功夫却是一流,当下一带马缰,奔驰而去。   秋风呼啸过耳,马背上的郑泽昭与平日里浑然不同,不见了沉稳与恪持,染上了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所该有肆意与飞扬。   而相对的,明玥的这匹小黑马明显是在闹别扭,跑跑停停,似乎对明玥这个主人不大满意,邓文祯没跟着他们一起跑,一直不远不近的在明玥后面护着。   片刻间郑泽瑞已遛了一圈回来,见状吆喝道:“你这是骑马呀还是遛弯呀,我来帮你一把。”说完,骑马奔近明玥,俯身往小黑马的屁股上抽了一鞭子。   小黑马一怒,登时撒蹄子跑开来,明玥只觉凉风打脸,忙俯低了身子紧紧抱住小黑马的脖子,——它跑起来这速度真是不输!   邓文祯赶上来,安慰明玥:“莫怕,攥紧了缰绳。”   明玥僵硬的挤出丝笑,缓缓直起腰,邓文祯说:“让它习惯你就好了,现在就不错。”   邓素素的声音从耳畔一飘而过:“怕什么,看我的!”   明月转眼去寻时,她已经化作一团绿影,朝郑泽瑞又杀过去了。   明玥稍微微适应了小黑马的节奏,试着自己提速,邓文祯便跟得远了些,远处的掌事朝他不断喊话招手,似乎是有客人来,邓文祯只好先返回去。   明玥骑着小黑往西面奔驰了一圈,愈发舒畅,小黑马也开始欢实起来,速度越奔越快,猛然间天际闪了两闪,明玥一看,晌午还是晴空万里,转瞬却是滚滚乌云压了上来,黑云伴着闪电,估计是得提前回去了。   她拨转马头,使劲儿在小黑屁股上擂了一鞭,正这时,“咔嚓”一声响雷,似炸在脚边一般,小黑登时一个蹶子尥起,差差将明玥从背上掀下来!   小黑马受了惊吓,立时没了方向的狂奔,明明只来得及“啊”了一声,便立即闭着眼死死抱住了马脖子,随即感到有另一匹马飞奔过来,不知是谁遥遥喊了声“明玥!”   一瞬间,郑泽昭来不及多想,经过明玥身旁时,他下意识地就压低身子想要去拉她,然而两匹马的高度有差,速度也不能完全相同,刚抓住明玥的肩膀便又被错过去。   他急得喊道:“把手伸给我!郑明玥!”   明玥在疾风中睁眼,心里竟打了弯:这是郑泽昭不是坦荡的郑泽瑞,他是真想帮我?   郑泽昭又喊:“听到没!伸手!我抓不牢你!”   明玥脑袋一空,费劲地伸出了左手,随即感到胳膊发疼,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往上拉,她反应过来,另一只手也伸过来,使劲抓住了郑泽昭的一只手臂,郑泽昭双腿死死夹着马腹,扭着身子双臂用力,将明玥拖了上来。   然而小黑马速度过快,明玥还带着惯性,还没等坐上马背便在马肚子上撞了一记,郑泽昭下意识去护,左脚一松,整个人被明玥扯着掉下了马。   好在刚刚这一下马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马场里又都是绿草盖地,土质松软,摔着一下倒是还没大碍,只郑泽昭的胳膊被扭了一下。   二人还没爬起来,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落下来,同时明玥晓得了一件事,——郑泽昭是真救她来着。   因而,郑泽昭刚刚爬起来的第一眼,就看见明玥胡乱的抹了一把带着尘土已经微湿的脸颊,绽出了一个无比明媚的笑容,说:“多谢二哥。”   海棠红的胡服衬得她的眼睛乌溜溜亮晶晶的,像是泛着水光的星子。   郑泽昭一时怔怔的没说出来话,远处的邓文祯疾驰而至,担心地打量明玥:“表妹有没有摔着。”   明玥动了下周身,道:“好像没事,二哥你是不是摔倒哪里了?”   郑泽昭跟才回魂似的,面色不善的站起身,一只胳膊还有些不能动,却斥责明玥:“你这叫会骑马?!”说完也不带人答,皱着眉头往回走。   明玥环顾四周,见小黑已撞到了最南边的围栏上,正有人去顺毛,遂放下心来。   邓文祯忙道:“来雨了,咱们赶紧先回屋子里避一避,马场里有专治跌打的大夫,二郎这手臂得赶紧叫人看看。”   明玥答应着,见有人驾了车来,便赶紧同邓文祯和郑泽昭回屋里避雨,结果他们到时,郑泽瑞和邓素素也是刚到,二人淋的湿湿的,却一句话都不说,气氛十分不对劲。   不过都顾着郑泽昭的伤,也没人留意,好在伤得不重,又治得及时,除了忍一时疼痛外,在喝几服祛瘀散血的药便没大碍了。   明玥自觉承了人家的情,忙将回去煎药一事揽在自己身上,郑泽昭又恢复了原来冷淡的样子,不置可否。   众人在马场稍作歇息,幸好这是一阵急雨,下了两刻多钟便停了,天色露晴,几人却不敢再留,怕晚一些再下起雨,因而三人骑马,护着明玥和邓素素的马车回城了。   ☆、第43章 无题   几人回到邓家,正近酉时。   邓环娘听闻郑泽昭和郑泽瑞是骑马回来的,微微放心,转眼却见红兰抱了几大包药回来,忙问明玥:“去了趟马场,怎就病了?可是淋了雨?”   明玥摆手:“这药不是给我的,是抓给二哥的,下午在马场响雷惊了马,二哥为了救我,打马上摔下来了。”   邓环娘和游氏对看一眼,都微微吃惊,邓环娘道:“昭哥儿人呢?摔得重不重?”随即又对游氏说:“我这便回去了,先请个大夫给昭哥儿瞧瞧。”   游氏拉着她道:“马场那随时有大夫在的,应是没有大碍,你莫急。这是在邓家的马场里摔着了,我和你大哥总得先叫大夫过来给看看,不然你回去了,老太太那边还不定要怎生编排你。”   邓环娘叹了口气,心想也是,明玥忙道:“娘,二哥是扭到胳膊了,大夫已经治过,倒无大碍,这开的是散血祛瘀的药,二哥也说没事,这会儿正同舅舅和爹爹在外院说话呢。”   邓素素刚换了衣裳回来,听了她这话就瞪圆了眼,有些诧异:“我今儿倒是真没成想你那二哥会帮手!他近日是吃了甚,眼睛不瞎了,心也亮堂了?”   游氏忙伸手在她身上拍了一下子:“这孩子,怎生说话呢!”   邓素素吐了吐舌头,正有丫头进来报,说姑老爷请姑奶奶呢,邓环娘看了下时辰,是该回府了,遂整理衣衫向游氏告辞。   游氏带着邓素素将她们送出去,郑佑诚同郑泽昭、郑泽瑞已等在那里,邓环娘便先看郑泽昭:“我听明玥说了,二郎摔得重不重,现下还疼么?”   郑佑诚意外的看了郑泽昭一眼,显然还不知情。   郑泽昭轻猫淡写:“母亲不必担心,现下已是好了。”   邓环娘看他那模样,除了脸色有些差之外,其他倒都正常,心里却依旧舒不下一口气,——王氏晓得了,怕又得借题发挥一通。   她路上将事情同丈夫说了,郑佑诚掀开车帘朝外面看了看,随后便笑了,什么话也没说,邓环娘挺着肚子心想王氏爱咋咋地吧,左右她怀着身子,王氏又不能如何。   然而直过了好几日王氏都没提过这事,后问了焦嬷嬷才知道郑泽昭只说是自己在驯马时一意孤行,不慎扭了手,好在邓文祯及时寻了大夫来,而郑泽瑞和他口径一致,王氏这才没有多问。   邓环娘听了竟一时间有点儿想哭一场的冲动,邱养娘道:“夫人怀着身子,难免比平日容易感慨些。”   邓环娘用帕子掩着嘴,说:“这都多少年了啊,我从前都不想着有这一日,只想日后维持个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   邱养娘道:“日子还长,什么是个准儿?夫人便还同往日一般就好。”   邓环娘嗯嗯的点头,明玥倒不像她这般有所感,因回府后郑泽昭并没有真让明玥一应煎药送药,而是让人将药取回了自己院子,明玥想来想去不禁思虑郑泽昭大抵还是对她们有所防备。   不过这并不影响她的好心情,在郑泽昭一剂剂良药苦口的同时,秋逝冬来。   燕州城今年的冬天干冷干冷,直捱到年根儿才算迎来了第一场大雪。   这雪连连下了三天,先还是雪花,后来就跟洒鹅毛似的,明玥的小身板往院子里一站,雪都没到膝盖了,是时二房的慕哥儿也回来了,郑明霞便来拉着明玥几个年纪还小的在西园里浑打了两天雪仗,直将慕哥儿打的见了她们的面就跑。   一下雪,年味便浓起来,王氏一直没好太利索,自从生了这场病,竟也有些意冷,懒怠去管后宅的一些琐事了,又想着暂且有郑明珠在,便没那么苛求,因而府里上上下下都过了个安稳喜庆的新年。   年一过完,天还是冷得伸不出手来,明玥便应与郑明珠搬到同一个院子,不过适逢长房里要打理郑泽昭进京赴考一事,便拖了拖,等郑泽昭走后再搬。   邓环娘的身孕已八个多月,难免有些力不从心,好在郑明珠和明玥都帮衬着,今儿置办些这个、明儿置办些那个,半个月准备了一车的东西,看得郑泽昭直皱眉:“你们当我是去赶考还是去贩货?”   大老爷郑佑诚来看了一圈也有点儿无语,郑泽昭此去不止要赶考,自然还得到去拜见郑家的族人,老太爷和他都已备了书信,再加上备给各位叔公,叔伯等的礼,郑佑诚估计郑泽昭在路上就得比旁人慢上好几日,遂板脸说了几句,郑明珠只好又一件件的往外拣,只带些必要的东西。   明玥过年时给邓环娘求了个平安符,想着郑泽昭要去长安,便顺道替他也求了一个,里面装了些醒脑的药材,给郑泽昭送来,进院时正碰见二夫人林氏出来,明玥颇是意外,林氏便笑道:“知道昭哥儿这两日就启程了,我来看看还有无没备下的东西,若是缺了什么,好叫人直接去我那领。”   明玥顺口道了谢,林氏脸上漾着笑,红兰见人走远了,悄悄对明玥道:“姑娘,奴婢昨儿听说三姑娘的亲事眼瞅着就要定下了。”   明玥咦了一声:“听谁说的?”   红兰道:“听三姑娘院子里的敏儿说的,听说是洛阳的公子哩,好像是姓裴,眼下只等着春闱完了裴家夫人便来府上做客呢!那裴公子八成和二少爷识得,进了长安一准也是能碰上的,要么二夫人这几日都来了两趟,奴婢看准是跟二少爷拐着弯打听话呢。”   明玥一乐,不以为然道:“跟二哥这能打听出什么话来,他说得最多的定都是‘多谢二婶娘’、‘小侄不甚清楚’一类的话。再说,这是关乎三姐的婚事,眼下没个定数呢,你别跟着别人听风就是雨。”   红兰本还想说去年她们好似也见过一位姓裴的公子,和许家有些沾亲,当时不但三小姐在,明玥也在啊,不知和敏儿那起子丫头说的是不是同一位?但看自家姑娘没甚兴趣,也只好闭嘴不言,又想反正明玥最次也有邓家表少爷接着,婚事上暂时不必操心,遂也很快抛到脑后了。   明玥进屋时郑泽昭正立在一堆盒子当中,好整以暇的看书,看到明玥,微微蹙了下眉,不咸不淡的问:“有事么?”   明玥噎了一下,她总觉得郑泽昭自那天在马场回来之后更不爱搭理人了,像是后悔救下她一样,可当着旁人的面,却又比先前温和许多,明玥有点儿搞不懂,只好将平安符往桌子上一放,讷讷说:“这是过年时我替二哥求的,希望二哥此去一切顺遂。”   郑泽昭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以书遮唇微微咳了下,不太情愿的说:“坐吧。”   明玥觉得也没什么其他话要说,该嘱咐的郑明珠都嘱咐过了,她再重复一遍反像学舌,于是摆手:“这平安符里我放了点儿清神醒脑的药材,二哥若是不喜那个气味,可将药材倒出来。明玥不打扰二哥温书,这便回去了。”   郑泽昭看一眼桌上的平安符,握着书的修长手指微微一紧,道:“等等。”   “二哥还有事?”明玥转身询问地看着他。   平日里,“多谢母亲”、“多谢七妹妹”这样的话在人前他不知随口说过多少遍,可不知为何,今日那个“谢”字似有千金重,压在他的舌尖,怎生也无法轻易出口。   “二哥?”明玥又喊了他一声。   “二哥,我来啦,咦?明玥也在?”声到人到,郑泽瑞大步踏进了屋子。   ——他一来,正好解了郑泽昭的尴尬,却也将他刚说出口的又轻又低的两个字给盖了过去。   明玥冲郑泽瑞一笑:“四哥。”   郑泽瑞刚是脱口而出,这会子意识到那样叫明玥完全是叫自家妹子的口气,不由又可以扬高了腔调:“你跑来作甚?”   明玥没说话,跟在郑泽瑞后面的一人便福身说:“七姑娘也在。”   “柳姨娘”,明玥点点头,见她手里提着食盒,便说:“姨娘是给二哥备了路上用的点心?”   柳姨娘露出一个温柔慈爱的笑容,将食盒放在桌上,说:“是,虽说这一路上有铺子、酒家,但我总是惦记昭哥儿吃不惯外面的东西,就自己多做了些点心,好在如今不是夏天,糕点倒放的住。”   明玥昨儿也送了枣子糕和绿豆糕来,不过都只各带了一小盒,她想着郑泽昭恐怕还是不太会用自己送的吃食,以免浪费,便少送一点以示心意。这会儿见柳姨娘来了,又知道兄弟二人素来与她亲近,这些天听说柳姨娘时不时整理小王氏以前留下的衣物,多半还有话要同郑泽昭说,便点了点头告辞。   郑泽昭却叫住了她,径自打开食盒,眼睛也不抬一下地说:“姨娘的手艺不错,这花生酥你也尝尝吧。”   明玥微楞,瞧见柳姨娘的面色明显一僵,在一旁说:“七姑娘若是喜欢,我回头再做一份给姑娘送去。”   明玥心道你也不必不舍的这般明显吧,正犹豫,郑泽昭已将一碟花生酥又往前递了递,说:”我路上带的已经够多了,后日都不知马车驶不驶得动。”   柳姨娘回了神,但神情依旧有点儿不自然,明玥略微奇怪,只好接了那一碟点心,道了个谢,这才回去。   ☆、第44章 不明   卯时不到,天色尚是漆黑,郑府里却早早点了灯,小厮们忙着往马车上搬东西,郑泽昭披着烟青色的披风一一与起早送行的几人作别。   二月初九的春闱,各地的考生几乎都要提前近一个月就往京中赶,燕州离得较远,不在路上耽搁的话也得七、八日功夫,若是走走看看,约么就得十来天。   郑泽昭坚持不肯多带人,除了一个小厮外,就只一名车夫和两个随从,好在邓文祯也是今儿出发,两人赶在一处,路上还可多些照应。   该嘱咐的前两日都嘱咐过了,但邓环娘还是顶着寒风出来送了一圈,并叫他等下与邓文祯汇合,郑明珠本不是很愿意郑泽昭与邓文祯一道,但想想邓文祯独自出门的次数甚多,总是放心些,只好默默不语。   明玥有点儿心疼邓环娘,这会子是最冷的时辰,寒风呼呼地往人口鼻里灌,她怕邓环娘不适,便道:“二哥快上车吧,车里有暖炉,二哥当心别着凉。”   ——快走吧,走了她们也就能回去了,冷死个人。   郑明珠一听也忙道:“都妥当了,你这便上车去,路上没事也别下车折腾。”   郑泽昭“嗯”了声,轻轻看了二人一眼,便对郑佑诚和邓环娘施礼说:“父亲、母亲请回吧,我这便走了。”   郑泽瑞握着把大刀在一旁咧嘴:“练了一个时辰的早功,真热!我要去送你还不用,这正月还没出,那明儿我往书院去,给范先生和师娘拜年。二哥,我等着你金榜题名!”   郑泽昭拍拍他肩膀,转身上了马车,车内果然熏得温暖馨香,载着他驶离了郑府。   郑泽昭一走,隔天郑泽瑞也离了府,同慕哥儿一起往范先生的书院去,顺便让师傅瞧瞧他这一年来的功夫有无进步。   少个这几个哥儿,府里一下子觉得空了不少,明玥畏寒,在屋里缩了几日,竟是发起病来,头晕恶心,气短的心慌,傍晚时又闹起了肚子,愈发软绵绵的没了精神。请了大夫来看,说是火气上行,春发之症,明玥在床上闭眼喝了几天黑乎乎的药汁却仍是不见好,邓环娘当机立断换了个大夫。   这回来的是个二十多岁姑娘模样的女医先,原是邓环娘惦记明玥如今大了,怕有些女孩子的难言不肯说,特地寻了名女大夫来,明玥浑身无力的躺在床上,任由那女子手法娴熟的捻针在几处穴位上刺了几下。   明玥稍感酸麻,恶心呕吐之感倒是压下些许,女大夫抽针出来,一脸寻常的对邓环娘说到:“夫人不必太过担心,七小姐应是吃坏了东西,眼下是发陈之际,要留心莫食了相克之物,否则便会有中毒之症。”   邓环娘大惊:“你是说她中了毒?!”   明玥也是心头一沉,可她生怕邓环娘惊了胎,忙支起半个身子道:“娘,你先别急,我现在好多了,不会有事的。”   大夫捋了捋发丝,示意邓环娘稍安,柔声说:“姑娘体内却有少许清毒,不过这几日已排出不少,眼下只还有些气虚神昏,等下我开温和些的方子,姑娘再服不超过七日,余毒可清,便能无碍了。”   邓环娘稍松一口气,脸色却仍旧十分难看。   那女医先便又道:   “人体之内,生而有毒,不必大惊小怪。水痘、疹子也都是体内毒的一种,偶也有人一到开春便上吐下泻身子发热的折腾一整日,不需吃药,捂着被子好好睡上一觉,第二日便好了的。姑娘体质尚好,只是一些时鲜的东西留心些,比如韭苗不要配了热酒,与羊奶、蜂蜜也最好不要同食,服我这药时肉要少吃,尤其羊肉最好不食。再有就是有些菜图个鲜,烹得时候过短,也是有毒性的,这些若放在平常可能不适半日也就过去,但此时却容易发病。”   明玥眨着眼睛,虚弱的道:“大夫说的极准,我昨是吃了韭苗又喝了羊奶和蜂蜜来着。”   邓环娘这才舒了口气,扶着腰皱眉说:“你们都是怎生伺候的?”   红兰机灵,忙拉着丫鬟青楸一同跪下认错,女子看了眼明玥,淡淡笑了下,说:“姑娘放心吧,我郎霖自小随父行医,不会坏了自己的招牌的。”   明玥一怔,这大夫的名声她好像打邓素素那听过一次,还以为又是个翘胡子的老头,没成想竟是个女医手。   瞧她神色淡然,八成是时常游走内宅,早练就了一身见如不见的本领,刚才的台阶给的真是再巧妙不过。   明玥道:“那便有劳郎大夫,给我开完方子后,还请帮我娘也请一请平安脉。”   郎霖男儿般了挑了挑眉,将邓环娘撵回了自己的屋子。   明玥万不敢再叫邓环娘担心,等大夫走了,便乖乖喝了药,说是乏了,早早睡下,邱养娘通常是不上夜的,这几天见明玥病了,便也跟红兰和青楸换着守夜。   红兰见明玥没睡,只露着脑袋发呆,便小声说:   “姑娘昨儿午间的菜里倒是有韭苗,可晚上就喝了一口蜂蜜水啊,昨儿早上也是没用羊奶的,就这般厉害?再说,菜和羊奶都是份例的,又不是只姑娘自己个儿用了,怎地旁人就没事?还是咱们领的菜不对,奶不对?要么.....那郎大夫瞧着年轻轻的,怕不是个庸医唬弄人呢吧?”   明玥吐了口气,说:“我看她行医的时间估摸和你的年纪差不多了。”   红兰又担心又觉奇怪,明玥也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子,邱养娘还以为她睡着了,正要打发红兰到外间躺下,才听得明玥又出声问:“可有人回来报二哥到了长安没有?”   红兰想了想,回说:“昨儿邓府收到了信儿,派人来同夫人报说已和表少爷一同到长安了,一切安好。”   “唔,安好就成”,明玥皱眉看着帐顶越加想不通,吃了药后困意袭来,便只好先睡了。   第二日,明玥是吃坏东西的事情便传到了郑明珠这里,郑明珠绞着帕子眼圈发红,跟王氏说她没法子帮着二婶娘管家了。   自从入了冬后,邓环娘便不怎么往林氏那去了,她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坐上一会儿便腰酸腿肿,郑明珠慢慢熟悉了些,她索性便叫郑明珠自己过去。   林氏整日里嘴上说叫郑明珠帮衬着,却什么都是自己过问,底下的人又欺郑明珠年轻,说一套做一套,郑明珠心里憋闷,又不愿同旁人说,私下悄悄哭过好几回。   过年的时候林氏怕王氏又要责问,便将最难缠的厨房扔给了郑明珠来管,郑明珠这才上手没几天,明玥便给了她这么一下,这不是存心拆她的台?   王氏搂着孙女道:“七丫头是自己吃坏了东西,与你不相干,要罚也是该罚伺候她的丫头婆子,你在这认什么错?况且,你年纪小,出了什么差池你二婶娘也该在一旁指点着,老二媳妇,是不是这个话?”   林氏一听,连忙应“是”,说:“大姑娘想怎么办就放开了手去做,二婶娘定然尽了力的帮衬你。”   郑明珠擦了眼泪,回头就将厨娘和两个婆子换了,正借此事给厨房立了威,这倒正合了林氏的意,少不得又偷笑了一番。   王氏见郑明珠行事利索,倒也欣慰,但还没等安静几日,让她上火的事便来了。   ——刚出了正月,原给郑明珠提过一次亲被拒的常家便又派了官媒上门。   此次的官媒口舌甚俐,大有不把这桩婚事说成便不走的架势。   王氏气得太阳穴突突跳,险些又病倒回去,此后还落了个头痛的毛病,当然这是后话,眼下官媒脸皮厚骂不走,她便吩咐人将九品的小官媒拖了出去,关在了府门外。   小官媒俨然是做好了准备,也不急,只日日来府门前静坐,没多久燕州城里都知道京中吏部常员外郎上郑家提亲的事了,对此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完全当做一乐儿。   王氏整日阴沉着脸,邓环娘是顾不上管,郑明珠闷头不言,丫鬟、婆子们白日里不敢议论,晚上回了房却凑在一处嘁嘁喳喳,郑明珠恨透了,逮住两个丫鬟让人狠狠抽了嘴巴,这才没人敢碎嘴了。   幸而,没过几日,清河崔家也派人上门提亲了。   ☆、第45章 双喜临门   王氏原本还想拿作一下,结果被小官媒烦了好几日也没了那心思,想眼下快些将郑明珠的亲事定下来才是正经。   清河崔家里有两位哥儿都是适龄,王氏先前一直犹犹豫豫,这回上门提亲的是二房嫡子。王氏思虑崔家二房里只这么一个嫡出的哥儿,二房的太太她见也是个和和气气、知道疼爱小辈的模样,郑明珠嫁过去说话便是算数的,因而在心里已经点了头,只是面上仍旧没有给个准话。   给崔家保媒的亦是有头有脸的夫人,知晓王氏的意思,——好女是要“逑”的,因而第一回王氏没给话也在意料之中,隔了四、五日便很上道的带着雁礼再次上门,双方相谈甚欢,王氏这才命邓环娘收了雁礼,回赠了双份的帛锦,意思是答应了提亲。   纳彩之后便是问名,崔家很快派人来请了郑明珠的八字回祖庙占卜,这一折腾已是二月末三月出,受常家所托的小官媒在燕州耗了大半个月,眼瞅郑家与崔家联了姻,知晓亲事无望,蔫头耷拉脑的回了京。   三月初九,是会试放榜的日子,明玥已然好全,也起了个大早,今儿她便要搬到郑明珠的院子去。   邓环娘十分不舍,搂着明玥就有点儿眼圈发红,邱养娘哭笑不得的劝道:“不过是东院西院,日日都能见的,夫人不舍便叫姑娘走得勤一些就是。”   邓环娘抹了两下眼睛,又拉着明玥细细的嘱咐,都是平日里吃饭穿衣的琐碎小事,却听得明玥也难过起来,好似自己要出远门一般。   郑泽瑞也回来了,早上请安时晓得明玥今儿搬院子,遣了两个丫头来帮忙,并且送了一个荷叶口的鱼缸来,外带两尾小金鱼。   郑明珠因着在议亲的缘故,少有的显现出了几分温和,她姐妹二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倒也暂且相安。   三月十一,两匹快马双双驰回了燕州城,——正是郑家和邓家回来报信的。   从三月初九放榜伊始长房里便算着时间,快马加鞭日夜不停,今儿便该有人回来报信儿,王氏和郑明珠早就念着,就连明玥以及大老爷郑佑诚夜里也没睡安稳,当然,这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邓环娘的产期也就在这几日了。   马蹄的“哒哒”声在府门前一顿,报信的随从顾不上牵马就底气十足的往里边喊:“传报!传报!”   外院的管家看他一脸兴奋样儿心里登时就敞亮了,眉开眼笑的忙将人拉着快走:“来来,快,先同我去禀了老太爷!”   大约一刻钟后,郑府上下便都知晓长房的昭哥儿高中了会试第二。   郑老太爷很欣慰,倒忘了同王氏间的冷战,难得的去了松菊堂说话。王氏也是欢喜,忙问:“昭哥儿一切都好么?这些日子来可没受了风寒吧?”   ——会试要连考三场,每场三天,有些人这三场考完整个人都虚脱了。   回来的报信的随从答道:“二少爷一切都好,也没闹什么病,这两日正在各位叔伯处做客。”   王氏点点头,叫人取了赏儿来,老太爷又问:“会试头名是哪家的儿郎?京中阮家?”   随从谢了王氏的赏,忙又道:“回老太爷的话,京中阮家的公子染病,未能参加今春的会试,听说前些天才能下床,知晓自己误了考,哭了大半日。头名是洛阳裴家的公子。”   郑老太爷刚诧异的一挑眉,就听二夫人林氏在下面“呀”了一声,说:“是洛阳城守裴元裴大人家的二郎么?”   随从想了想,回说:“正是,裴家公子与二少爷识得,邀他回来时在洛阳游玩几日。”   二夫人便笑开了,邓环娘看她两眼,心说林氏这笑是不是早了些,她也听丫鬟们嚼舌头说过些话,但裴家一天没来提亲便都还是没影的事,林氏倒像很有把握似的,她有心想问一问邓文祯,又觉不好,只得生生忍住,等着邓家的消息。   大老爷郑佑诚坐在一旁同样有点儿意外,“听闻洛阳裴家都是武将,却不想竟能出这样一个才兼文雅的哥儿!”   老太爷也是点头,说:“以程老的眼光,能拔中头名自然是了不得的。实际前几名的才学几乎不相上下,只是立意、论述稍有偏差,看谁的更合考官的眼。会试前十可参加殿试,只是在殿试时他二人能否被点为状元和榜眼却还是两说。”   林氏轻轻“啊”了一声,显出了点儿疑惑的神色,但在座的大老爷、二老爷却是明白的。   ——如今的朝廷权臣陈吉当道,圣意偏听,裴家与郑家同陈吉都不亲近,在殿试十人中被点中头甲的机会并不大。   不过郑家老太爷丝毫不在意,他大袖一挥,有些傲然的道:“我钦服程老,他自先帝开创科举以来,便一直为主考官职,不偏不私,昭哥儿如今得他批中会试第二应是公允,只可惜这也是程老最后一次主持春闱了。”说罢叹了口气。   屋中一时静了一下,邓环娘“嘶”地倒抽了一口气,抓了下郑佑诚的袖子,郑佑诚侧头,见她脸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我、我大抵得先.....回院子”,邓环娘说这话的时候又腹痛了一下,登时皱紧了眉。   明玥在旁边一阵紧张,反是林氏最先反应过来:“大嫂是不是腹痛?要生了?”   邓环娘呼出一口气,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郑佑诚一时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倒是明玥立即朝丫鬟说了句:“大夫和产婆呢?”   老太爷和二老爷忙先避了出去,王氏道:“都愣着作甚么,还不赶紧抬到产房去!”   此时还在王氏的松菊堂,回长房还有一段路,明玥扶着邓环娘的胳膊,让她将大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竟出奇的平静。   很快进来了四个婆子,明玥见她们抬了个类似担架的软榻,稍稍放心,郑佑诚回了神忙过来将邓环娘抱到软榻上,一拨人亦步亦趋的跟着回长房院子。   好在预计着就这前后十天的功夫,早早布置好了产房,邱养娘想的更是周到,将产婆也提前请进府住着,刚刚明玥问话的功夫,邓环娘的丫头已遣了人去请郎大夫,一切算是早有准备,倒并不慌乱。   不多会儿,郎霖便被丫鬟拽着一路小跑地进了院子,明玥面上不怎么紧张,一张嘴却结巴了:“郎、郎大夫,快进去看,看我娘.....”   郎霖也喘得不行,稍缓了口气,安抚道:“夫人的胎我心里有数,放心吧。”   郑佑诚也等在外面,便说:“那有劳郎大夫,快请进去吧。”   明玥前世还没有经历过这个,心急之余只觉时间过得很慢,眼瞅着屋里人影晃动,却迟迟听不到那期待的“哇”一声的婴儿啼哭,初春的寒风里,她觉得自己要出汗。红兰给她加了件披风她也没感觉,她本能的看向了郑佑诚,不安地叫了声:“爹爹......”   郑佑诚也是微锁着眉,过来摸了下她的头,说:“没事,这才没多久的功夫。”   他话音儿才落,屋里就传出“哇”的一声啼哭,紧跟着就有婆子出来报喜:“恭喜大老爷,是个白胖胖的哥儿!”   郑佑诚眉头一展,脸上立时不加掩饰地现了个大大的笑意,他不自禁的拍了两下手掌,大声道:“赏!全都有赏!玥儿也赏!”   明玥也随着他乐起来,傻站了半晌才挪了挪步子。   ——双喜临门。   长房里热闹开了,游氏在得了信儿的第二天便带着一大堆补品上门,看看邓环娘,又看看小外甥,真打心眼里替她高兴,邓环娘也知道了邓文祯的消息,——祯哥儿会试中了第六,虽然被点中头甲的机会不大,但能参加殿试,得见天颜,一个二甲的进士出身是跑不了的,邓家里简直是高兴坏了,自打祯哥儿这里,是真正担得起“书香”二字了。   因而这二人相看,真真是怎么看怎么乐。   邓素素也觉扬眉吐气,在明玥新搬的屋子里转了两圈,手指着楼上撇嘴:“表弟也是长房嫡出的哥儿哦,生在长房、长在长房、是长房里的老幺儿!看她日后还神气甚!”   明玥心底里也开了花似的,都不晓得以后要怎么疼这个弟弟才好。   郑明珠在楼上虽听不见邓素素的话,但也心知她不会说什么好的,不由暗自咬牙在心里将邓家人骂了一通,又想着日后若父亲偏心,自己又将被置于何地,越想越气,不由红了眼圈,原本一腔的欢喜都被邓环娘这一胎给冲没了。   没过几日,殿试便有了结果,裴家公子因殿试发挥失常,没能中头甲,赐了二甲进士出身,而郑泽昭却被点了探花,赐头甲进士及第,其余状元和榜眼都是京中人士,——竟与郑老太爷所料相差不多。   京城里,考生们对此次殿试私下颇有异议,皇帝却在殿试完立即启程去了江都,京中诸事交由大司马陈吉,考生们骇于权臣之威,只敢心中愤懑却无人敢真正大声说话。   对此,郑老太爷特地交代回来报信的随从,要郑泽昭勿要夹缠在这些人当中,速速回燕州。   ——殿试虽已结束,但考中之人一年内均不能派官,还要等吏部进一步的考核。   随从快马加鞭的去了,又过了七、八日,却回来了另一人,面带焦虑地报王氏说:“二少爷在回来的路上发病了,且是不轻,恐要耽搁些时日。”   ☆、第46章 解惑   随从快马加鞭的去了,又过了七、八日,却回来了另一人,面带焦虑地报王氏说:“二少爷在回来的路上发病了,且是不轻,恐要耽搁些时日。”   ——行路在外,最叫人惦念的就是这个。   郑泽瑞在外院碰上了来报之人,一听之下也忙跟着来了松菊堂。   王氏劈头将回来禀报的的人责骂了一通,斥责他们路上照顾的不够妥帖,骂完了又问:“请大夫看过没有?这个时节,多半是一早一晚受了寒气,又或是这一路劳累所致。”   郑泽瑞便道:“祖母,要不孙儿跟去看看?左右到洛阳没多远了。我骑马赶早儿走,一日多便到了。”   王氏瞪他一眼:“添甚么乱,你二哥一个还不够叫人挂念?”   郑泽瑞见王氏真有怒色,只得忍住不言。   那随从被王氏骂得很是战兢,躬着身不敢抬头,小心翼翼地答:   “请大夫瞧过了,说是内热外寒所致,有点发烧,所幸当日正到洛阳,遇见了裴夫人与裴公子,裴公子与二少爷相投,欲将二少爷接去裴府照料,二少爷不肯往府上打扰,裴夫人便说如今都是亲戚,断没有碰到了还让二少爷住客栈的道理,二少爷推脱不过便只好随着去了。裴夫人怕家里惦记,专派了人与小的回来报个信儿,二少爷眼下还好,就是病去的慢,要耽搁几日,请老太太莫挂心。”   王氏听闻“噢”了声,宽下心,转而诧道:“裴家公子热心,只是怎论上亲了?”   随从也不十分清楚,说:“小的听裴家的下人说,是裴夫人娘家姐姐的侄女,年后才与京里六叔老爷的侄媳妇的内弟定了亲事。”   王氏咳了一声,说:“嗯,那倒真是亲戚了。”   “二少爷还让小的给老太爷老太太、大老爷大夫人、各叔叔婶婶,以及姊妹弟弟们问好。”   王氏叹了一句,转向焦嬷嬷道:“你看二郎这孩子,自己个儿都病了却还惦记着家里,叫人心疼。告诉他家里都好,只先留心自己个的身子吧。”   焦嬷嬷道:“二少爷一向有心,只是性子内敛,嘴上不说罢了。”   王氏颔首,知晓郑泽昭在裴家便放心多了,吩咐白露去点了几样药材,又让打点几样谢礼,明儿人去洛阳时一并带上,又交代了些“请裴夫人有空到燕州一定到郑家,以使她们能当面致谢的话”,这才打发人去了。   没多大功夫,明珠、明玥也来了松菊堂,郑明珠面带担忧,一进屋便道:“祖母,昭哥儿病了?重不重?走时昭哥儿只带了小厮,也没个细心的丫头照料,这一病.....可怎生是好。”   王氏道:“病是病了,不过眼下在洛阳裴府呢,倒不用担心照料的人手不够,只是要耽搁几日,多记个人情。”   郑明珠稍一沉吟:“可是会试夺了头名的裴家?”   “是呢”王氏歪了歪身子,大抵也明白郑明珠的意思,——会试时裴家公子压了郑泽昭一头,殿试时却无缘头甲,只得了二甲的进士出身,郑明珠是恐那裴公子心有酸意,郑泽昭在裴府反更不得自在。   可眼下也是没法子的事,只得道:“昭哥儿心里有数,我交代了明儿多跟上几个人,若是昭哥儿见好又不愿在洛阳停留,便回来,只路上辛苦些,回来再好好调养就是;若裴家是诚心帮忙待人,咱们也不好拒人千里,便由昭哥儿自己拿主意。”   郑明珠听了这话,方松了眉头,心道也只能如此了。   打从松菊堂回来,明玥便去了邓环娘的院子。   邓环娘正坐月子,下不得地,但也吩咐了打点些昭哥儿日用的东西以及给裴家的薄礼,明玥便过来帮着一一过目。   红兰出去了一趟,回来便跟邱养娘小声嘀咕道:   “养娘,奇怪的很,方才那回来报信的刘大叫二少爷院子里的丫头专寻了奴婢去,说二少爷特地叫问问咱们姑娘这阵子可安好么,闹没闹甚么病?也不知问过大姑娘那边没,二少爷主动关心咱们姑娘这还是头一遭,这才有点子做哥哥的模样,只我有点儿不惯....怕不是又有甚主意吧?”   邱养娘也略感意外,问:“那你怎生说的?”   红兰道:“我还能怎生说,姑娘前阵子病得不起床是满院子都知晓的事,还要叫了我去问,要么我说怪呢!”   邱养娘想了想,一时心中隐约有个想法,又不能确定,只好等明玥打邓环娘房里出来让红兰原话回了再做计较。   结果明玥听完却是笑了一下,转着茶杯说:“你再去回他,便将我前些天发病时的症状一一说给他,越详细越好,叫刘大一条不准落的尽回了二哥。”   红兰有点儿不明所以,但还是领命而去,刚走了几步,明玥却又蹙眉叫道:“等等。”   “姑娘还有事要吩咐么?”红兰回身问。   明玥低着头忖度了好一阵儿,最终叹口气:“罢了,你先去回话吧。”   红兰出了院子,邱养娘便过来揽着明玥道:“姑娘是觉得委屈了吧,好心送了东西,却平白给人怀疑。”   明玥闷闷出声:“是有一点儿,不过二哥以往一直是不曾放心的,这回叫人来问,便说明一是他吃了我送的点心,二是他没有直接定论,想来被疑心的也不止我一人,此事他自己心里定也有了眉目,只恐是尚不能相信。”   邱养娘道:“先前还不敢确定,昭哥儿这事一出,咱们立时也清明了,只是我也有丝想不通,这柳姨娘怎么突然.....”   明玥皱眉:“二哥此行带的吃食不少都是柳姨娘备下的,此次还不知如何,恐是为了不使老太太担心,没敢实报病情。”   邱养娘摇摇头:“作孽呀。”   两人一来一往说了一会儿,红兰便回来了,这丫头的脸色比刚才更困惑,眨巴着眼睛道:   “姑娘,我方才趁送东西的当儿将您吩咐的细细说与了刘大,结果他听了之后,竟行了个礼,说既是这个说法,二少爷请姑娘代为看顾大小姐和四少爷几日,其余事情等二少爷回来亲自问个明白!”   明玥一哂,道:“那若不是这个说法呢?”   红兰吐吐舌头,说:“奴婢也这么问了,那刘大恶狠狠盯了我一眼,要吃人一般,然后也没言语就走了。”   明玥笑了笑,说:“行了,这事你就当没有过,烂在肚子里吧。”   红兰立即做了个揉肚子的动作说:“已经烂的没影儿啦。”   明玥被她逗的笑了一记,自己静坐着想了半晌,起身往邓环娘的院子去了。   路上,邱养娘问:“姑娘要同夫人说此事么?”   明玥道:“暂且等二哥回来再说,但不能让柳姨娘再往四哥儿那去,谁知她这是单冲了二哥还是别的,幸好四哥前些天打书院回来都被祖父拘在前院书房......大姐那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邱养娘细想也是心惊,忙跟着明玥一道去了。   当天晚上,柳姨娘便因请安时晚了半刻惹得邓环娘十分不快,被邓环娘罚回院子里思过,没邓环娘的准不许出院子。   邓环娘刚生了哥儿,众人只当她是娇娇得意,如今故意要收拾两个妾室,因而也没人多想。   郑明珠第二日便对郑泽瑞训诫:“我便说过她们母女不是良善之辈吧!如今怎样?有了亲儿,腰杆硬了,立时便露出了真面目!今儿是柳姨娘,回头就要轮到你我,你若是还对明玥那丫头和颜悦色,早晚有一天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   郑泽瑞也是憋闷,邓环娘这些天免了他们的请安,他还是刚从郑明珠嘴里知道柳姨娘被罚的事,他自然也替柳姨娘不平,可这后宅里头的事他并没多大心思,也没想那么多,这会子被训得脑袋发懵,只好道:“明儿我便去问问明玥那丫头,她要是嚼舌根了我自然饶不了她。”   郑明珠操心的很,就差耳提面命了,见郑泽瑞表了态才再三叮嘱的离去了,本以为郑泽瑞要和明珠冷了脸,谁知郑泽瑞练了一遭功夫后就忘了这回事,郑老太爷又整日盯着他读书,搞得他苦大仇深也无暇回内院。   忽忽过了八、九日,郑泽昭终是赶回来了,不过一并来的竟还有裴家公子和裴夫人。   ☆、第47章 客来   郑泽昭穿了件月白的锦缎长衣,外边还罩着浅色大衫,显得有点消瘦,脸色发青,虽是极力强撑,却仍难掩病容憔悴。   迎到二门的郑明珠被唬了一跳,原以为过了这好几日,郑泽昭回来怎生也应是好了八分的,怎看起来却像还在病中?   三人都是乘了小轿到二门,原应是邓环娘领人来迎,她不便,就换了二夫人林氏来,林氏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拉着裴夫人的手很是亲热:“夫人还亲自送了昭哥儿回来,真是一路辛苦了。”   “二夫人快别这般说,,我倒辛苦甚么,叫贵府一众人等的心焦却是真的,还劳得夫人迎出来。”   裴家夫人一张圆脸,额头饱满,两眉间略宽,一双秀目大而亮,不笑时,有女子少有的洒脱之容,而今一笑,又带了些妇人的温柔妩媚,让人很感亲切。   林氏瞧着,心里又喜了几分,言谈间愈加亲厚,仿似熟识多年一般。   寒暄几句,跟着林氏一同迎出来的郑明珠也过来见礼,裴夫人微一打量,见她袅袅婷婷,着秋香色菱花高腰襦裙,罩莲青蹙金对襟半臂衫,挽一条绯红叠色披帛,神情矜贵自持,便忙虚扶了她笑道:“早听过郑家大姑娘的名,今儿才见了,果然是世家里长出来的,一般人家里的女孩儿哪有这样的气质?”   郑明珠忙道“夫人谬赞”,但并没有一般女子的羞涩之态。   林氏道:“你看我,怎生让夫人在这站着和我说了半会子话,可没了待客的样子,真真该打!夫人见谅,现就随我进去吧,老太太一应人都等着好好谢谢夫人呢。”   门下早备了竹椅小敞轿,郑泽昭虽病者,眼下却不情愿乘,裴家公子也有心步行,便也不要敞轿,郑明珠本也想同郑泽昭一起好说两句话,但因着他身边还有裴云铮,倒不好一处,只得同林氏和裴夫人坐了敞轿在前头走,郑泽昭则同裴云铮一面闲谈一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约么行了有一刻半钟的功夫,到了松菊堂的院门,几人下了敞轿,林氏与裴夫人相携着进了院门。   王氏正等在松菊堂正房,三夫人、郑明薇、明玥、郑泽瑞都在,只郑明霞这几日吹了风头痛,在自己院子里窝着。   廊下的小丫头一时瞧见一堆人绕过了假山,忙进去禀报,王氏拍了下大腿道:“可算是回来了!”   三夫人今儿就是过来闲坐的,因而也不积极,只随着王氏笑了笑,说:“到家了就好了,娘也不必再一直挂心,我瞧着您最近用饭都不香呢。”   王氏喝了口热茶,眉眼都舒展开了,一时便听见二夫人带着笑意的声音隔帘传了进来:“娘,裴家夫人与公子到了呢。”   屋里的小辈们闻声都站起身,稍理衣鬓,便已有小丫头挑了帘,一时间便见林氏携了一位身量高挑,面容富态的夫人进了屋,王氏搭着焦嬷嬷的胳膊也起身虚迎了下,笑道:“夫人一路辛苦。”   裴夫人进来眼波便已在屋里大概看了一圈,此时见王氏身着海蓝缎面长衣,外套件檀色金线如意纹褙子,颈上一条镶金宝石项链,微微伸出的左手拇指上带了个光泽莹润的白玉指环,言笑间,自有一番气度凌人。   裴夫人忙上前福了一福,声音很是爽利:“见过老太太”,说完她自己却又笑了:“您瞧我这记性,如今该称表姑母才对。”   说完,又重新福身,见礼道:“见过表姑母。”   王氏被她叫的略略有点儿不自在,这亲戚实在拐了太多道弯,快远出长安城了。   她先前虽知晓洛阳裴家,但今儿还是头回与裴夫人相见,可按礼数,人家却是没错的,王氏不好太端着,便上前两步扶了裴夫人一下,说:“既然都是亲戚,就别客气,随意一些才好。”   裴夫人是个爽利性子,答应一声便转身朝身后的儿子肩上拍了一巴掌:“云铮,还不来见过表姑太太。”   王氏眯着眼王氏一瞧,见裴夫人身后行出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郎,身量比一旁的郑泽昭还要高些,身穿松花色锦袍,扣四环双扣素色腰带,除了一块压袍青玉外没挂其他任何物饰,长得与裴夫人有六、七分相像,鼻梁高挺,眸若寒星,有习武男儿的英气,但微一垂眼睑,又显得眉目温柔似掩着无尽书卷气,王氏不禁打心里赞了一句,这孩子生得真好!   裴云铮往前躬身行礼,“云铮给表姑太太问安,愿表姑太太顺遂平康。”   王氏笑盈盈的应了声“好孩子”,便差焦嬷嬷送了见面礼,——知晓他们今个儿到,早先备下了。   林氏忙又给裴夫人介绍董氏,之后依次是几个小辈,这里明薇和明玥都是见过裴夫人的,裴夫人也是记得,她二人见礼时裴夫人便笑道:“这是三姑娘,这是七姑娘,去年在刺史府咱们一并见过,隔了一年,姑娘们如今出落的愈发可人疼啦!”   说罢,便命人一一送上送了薄礼,有女孩子的小玩意儿,也有金钏、珍珠一类贵重的,明玥谢了礼,便说:“母亲晓得您今儿到府里,原一定要来,但大夫不叫下床,只得晚几日,还望表婶婶莫怪,明玥先代母亲在这里致歉了。”   ——这话本应是郑明珠来说,可明玥看了她好几眼见她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也只好自己说了。   裴夫人忙摆摆手:“七姑娘太客气了,我还要与你母亲道喜才是”,明玥笑了笑,便又福了个礼。   郑泽昭不明所以的看了明玥一眼,——他在病中,邓环娘给他添了个弟弟的事王氏还没叫报与他。   明玥这个时候自然也不好说,只微微笑着,下人们正有条不紊的上茶果,郑泽昭便在一侧给裴云铮按自己的排行介绍弟弟妹妹,实际不用他多说,裴云铮比郑泽昭大了将近半岁,在场的几个孩子都得管他叫一声“表哥”。   裴云铮便淡淡点头,大表妹、四表弟的依次叫过去,到明玥的时候他眼睛眨了两下,有点儿不自然的偏了偏头,闷声说:“七姑娘好”。   他声音不大,王氏几个也没在意,只郑泽昭看了他一眼,想起去年几人见过,斗草时因他和许令杰帮着许家姑娘,被明玥赢了几盆名花,这下相见大抵是又忆起前事,不免尴尬,因而便也只是笑笑。   明玥倒记得模糊,她只是见林氏笑得灿烂,不由想到红兰跟她嘀咕的事,因而是抱着点儿八卦的心思在打量裴家母子的,这会儿见裴云铮似对她有点儿不待见,方记起这裴云铮和许令杰那厮当日很是亲厚,她在心里默默吐了个槽,便也稍稍回礼,不抬眼地说:“裴公子好。”   裴云铮极轻的蹙了下眉,不由看了眼明玥,明玥已经踩着小碎步退回到座位旁边了,裴云铮微讪,也忙跟着裴夫人在对面落座。      ☆、第48章 无题   王氏先刚顾着和裴夫人说话,没来得及细看郑泽昭,这当儿众人都落座,郑泽昭说起当日裴夫人的援手,王氏这才瞧他仍带虚弱之象,不由一阵心疼,点着头道:   “这回亏得是病在了洛阳,又遇见了你表婶婶这般亲厚的,不然要叫人担心的坐不住了,往后出门在外要仔细自己的身子才是。”   郑泽昭忙起身应了,王氏便又转向裴夫人道:“二郎这些日子在府上打扰,真多谢你的悉心照顾,不然他一个人病倒异乡,还不知是怎一番孤苦情形!此次若是不忙,可要请你和云哥儿在家里住上几日,好偿一偿咱们满心感念的愿。”   裴夫人笑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忙摆手道:   “表姑母这么说就太客气啦,二郎与云哥儿年纪相仿,此次又可说是同门,早就说要邀了二郎到家里顽几日的。只是二郎离京晚,未能与云哥儿同行,这即便不沾亲,到了洛阳又哪有不请进府的道理?更何况现今称我一声表婶婶?万万更没有眼看着的道理。再说,我也不过是拨了几个人伺候,其他也没劳甚么力,好在二郎不嫌弃,因而表姑母你可别再说甚么谢不谢之类的话了,要不我羞得没脸啦!”   王氏见她颇是爽朗爱笑,倒不像一般爱拿嘴的妇人,便也笑说:“既然如此,便多留几日,咱们也好多亲近亲近。”   林氏也在一旁搭言:“正是这个话,去年一见与夫人颇感投缘,却尚不知咱们有这个缘分呢,如今竟这般巧!夫人与云哥儿便住到我的院子去,咱们好生说说话。”   三夫人听林氏说话觉得直掉鸡皮疙瘩,便拿嘴皮子凑热闹说:“该住到我院子去才是!去年啊,我没能得见,这回二嫂也得给我个机会,且我的院子离各房都近,走动起来最方便,母亲说是不是?”   王氏笑出了声,裴夫人也跟着她笑,一边道:“这我可成了香馍馍了!”   三夫人便起身过来拉了裴云铮,仔细打量一番,说:   “我今儿也是头回见云哥儿,真真是个明经擢秀的好孩子!听闻云哥儿是此次会试的头名,还没给夫人道喜!那日说起来呀,二嫂便将云哥儿好生夸赞了一番,我心里还作疑呢,今儿见了真人,才晓得二嫂所言果然不虚。”   她这话句句都在夸裴云铮,可听在各人耳里滋味却各有不同。   王氏是典型的看谁都不如自家的几个孩子清贵,她本就认为郑泽昭的第二与裴云铮的第一是没差甚的,倘若此次会试换一人主考,兴许就倒过来了呢!况且殿试时裴云铮又没被点中头甲,反而是郑泽昭中了,王氏心里颇有点“殿试见真章”的意思,这会儿闻言便斜了林氏一眼,面上虽还笑眯眯的,但林氏知道王氏大概不太高兴。   林氏自己也不高兴,她估摸三夫人是闲得没事故意在这捣乱,不由暗里瞪了她一眼,又恐裴云铮多想,忙说:“昭哥儿和云哥儿都是百里挑一的,左右如今都考完了,你们就放松些,眼下正是游春的好时节,你们兄弟几个在一处,是个乐事。”   郑泽昭静静地没说话,反观裴云铮脸色更是坦然,先谢过三夫人的夸赞,又转向林氏笑了笑,正要开口说话,却听见有女孩轻轻“呀”了一声,几人一看,原是丫鬟正在换茶,一不小心洒在了郑明薇身上。   林氏脸色微微一沉,过去几步低斥道:“作甚这般不小心,还不快下去!”   小丫头人前出了差,吓得一言不敢发,猫着腰倒退了出去。   明玥就坐在郑明薇下首,丫鬟们换茶前正听得百无聊赖,三夫人说林氏夸赞裴云铮的时候,她便转着要僵了的脖子去看郑明薇,本是想逗逗这羞涩的三姐,倒正见明薇“没接稳”茶碗,这会子一寻思却不禁莞尔,——林氏大抵也跟郑明薇说了自己的意思,刚三夫人那话,倒叫裴云铮尴尬,郑明薇多数是想要帮忙解围,只可怜了刚刚那小丫鬟,定是得挨顿教训。   明玥想着便朝裴云铮看了一眼,竟巧裴云铮也朝她这边看过来,对上明玥的眼神,竟不自觉的脸红了一下,迅速移开了。   明玥却想裴云铮在偷看郑明薇,结果被自己撞了个正着,一时有些好笑,心道许令杰那厮脸皮跟铁打的似的,,真是......   郑明薇起身抖了抖裙摆,茶湿了大片,她便不好意思的朝众人福了一礼道:“都是明薇失礼,先去换了衣裳再来陪祖母与表婶婶。”   裴夫人过来拉着她看了看,问:“可没烫着吧?”   郑明薇摇头:“不曾。”   裴夫人这才点点头,郑明薇便领着丫鬟先退出了松菊堂。   刚被打了岔,一时间便没人再提刚才的话,王氏便又与裴夫人聊起洛阳的风土人情,裴夫人对这最是熟知,又说的有趣儿,大家一时倒比方才热闹,只没多久,有婆子来报,许家来接裴家母子的车到了。   裴夫人便起身要告辞,林氏忙留道:“这可怎么行,饭还没用上一口怎么就要走呢?刚娘还说要夫人在家里多留几日,裴许两家是亲,咱们就不是亲了么?如何能叫你与云哥儿喝了一肚子茶就出门去,不成不成!”   说着便要让人去回了许家的人,王氏也觉得这样很是不妥,起身道:“今儿留一晚,左右这样近,明儿过去也不迟呀。”   裴夫人便道:   “表姑母的盛情我心里领啦,咱们既是亲戚,也不在那个。表姑母也知道,许家夫人去年这时候才得个嫡子,正是这几日正要给我那侄孙儿办抓周宴,可许家夫人身子不爽利,前些天便捎了信儿叫我来帮着操持,这三、五天的功夫我哪忙得过来,只能紧着功夫了,要不然也没么急!不过等这事忙完了,我可还要来府上串门子的,到时表姑母别嫌我烦就行。”   ——裴夫人说的这事在座的也都晓得,前几日她们才收了帖子。   她口中的“侄孙儿”实际就是许令杰的嫡亲弟弟,许令杰的母亲与裴夫人虽在辈分上差着一辈,实则年纪相仿,又在洛阳一同长大,可说是亲如姊妹,不然也不会大老远的请裴夫人来帮忙。   郑家与许家原是不沾亲,这回经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一绕,到也也成了亲戚,并且沾了裴夫人的光,她们整体都升了一个辈分,这让一遍的郑泽瑞差点儿笑出声来。   话这么一说,王氏倒也不好留了,亲自将人送出正房,林氏又再三说过几日一定来,裴夫人点头答应,裴云铮是小辈,与众人一次拱手作别,到明玥时他依旧唤的是“七姑娘”,转过身,他觉得自己的两颊又有点儿发热,只明玥这会儿没了心思八卦,全没注意,一行人又说了几句,裴夫人便即告辞离开。   二夫人林氏去送,三夫人没大意思便也回了自己院子,一时林氏回来,喜笑颜开的又在松菊堂坐了一会儿,见快到晚饭时分,郑明薇没再过来,也便也回了。   折腾了这半晌,终是只剩王氏和明玥四个,明玥也想走,但邓环娘不在,她不好也不在,只得坐在这等王氏发话再走。   王氏忙着叫郑泽昭:“快过来给祖母看看,生的什么病,怎么还没好似的?”   郑泽昭笑了下,站到王氏跟前:“没事祖母,就快好了,只是今儿赶路有些累,歇会儿就好。”   王氏“哎呦”两声,说:“看看,都瘦了。”   郑明珠在一旁红了眼眶,气到:“小厮是怎生伺候的,主子病成这样,自己个儿倒生龙活虎的!”   郑泽昭使劲儿压着,还是忍不住咳了一阵,王氏忙名人去熬枇杷水,祖孙几个说了几句,王氏念郑泽昭疲累,便叫早些传饭。   明玥见时候到了,便要跟王氏请示一声回院子,郑泽昭却提前朝她招了招手,温言道:   “七妹,咱们一处在祖母这用饭,我路上给你们带了东西,等下一并给你与明珠。”      ☆、第49章 柳姨娘   郑明珠脚下一停,意外的看着郑泽昭。   明玥也是微怔,——这尚且是郑泽昭头一次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主动叫她“七妹妹”,甚至有点儿与郑明珠一视同仁的意思。   王氏撩了明玥一眼,又看看郑泽昭,终是不好太过差别对待,转身先往饭厅去了。   倒是郑泽瑞见明玥呆呆的,过来扯了她一把,“快走啊,在这愣着做什么。”   明玥抿了抿唇,略一思索跟在郑泽瑞后面走了。   郑泽昭和郑明珠落后一步,郑明珠又气又恨,咬牙冷嘲道:“好!你们现今一个个都是好人!就我是个小气的!”   郑泽昭皱眉想说什么,然张了张嘴,却徒生出一种不知从何说起之感。   郑明珠冷笑着一甩帕子,恨恨进了偏厅。   今儿本是要招待裴家母子的,结果人家走了,厨房便给各房都加了菜,王氏这里更是尤其丰盛,明玥先刚还有点儿不大自在,——这并非她头一次在松菊堂用饭,但以这种“组合”.......还是第一回。   不过坐下之后她便坦然了,几个孙儿陪在祖母身边用饭,这本就是最寻常的情景,她同样姓郑,没什么不能安之泰之的。   一顿饭吃得很安静,待饭后各人漱口、盥洗完毕又重新落座,王氏便问起郑泽昭一路进京的情形。   郑泽昭简略的说了几句,他先前一进府先去给老太爷请了安,京中的叔伯给老太爷带了书信,自然也叫郑泽昭代问王氏的好,又给他带了些京中特产,有吃的、用的、赏的、顽的,郑泽昭便叫人呈了一一给王氏过目。   王氏瞧了,便道:“都是郑家的人,这些年虽然隔得远不常走动,但同根一脉的情分还是在,昭哥儿是要入仕的,往后需要本家帮衬的时候还多,多亲近些倒也好。”   郑泽昭应了个“是”王氏便叫焦嬷嬷说:“你带人去分了类,等会子他们来请安,便给各房带回去。”   焦嬷嬷便领了白霜和两个小丫头去,郑泽昭沉默了一下,起身道:“祖母,孙儿眼下有几句话想问一问柳姨娘,还请祖母允她来松菊堂一见。”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王氏愣了一下,随即没好气地道:“我听说柳姨娘正被你母亲关在院子里思过呢!你要与她说话,跟我这求也不顶用,还得你母亲点了头才作数的。”   王氏这话明显是想甩给邓环娘听的,邓环娘不在场,听的人自然就变成了明玥。   柳姨娘作为小王氏留下来的人,邓环娘刚进门时,很得王氏看护,大老爷郑佑诚待她也不错。柳姨娘性子温柔,在郑明珠姐弟三个幼时几乎充当了大半个娘亲的角色,邓环娘原先对她大多是少见少理,自然也有训责的时候,但像这因请安晚了一会会儿就关在院子思过的时候还是少有,不禁让人觉得是如今生了嫡子便大涨了气焰。   只这终究是长房里的“家务事”,王氏也不好多管,只好在嘴上嘲讽几句。   郑泽昭却看看明玥,眼中快速闪过一丝感激,他知道这是他上次让人所托之事,应是明玥帮了忙的。   明玥不能跟王氏计较什么,只当没听见一般,眼观鼻鼻观心的端坐着,郑泽昭便道:“孙儿正该是去给母亲请安,等下一并请示过了就回祖母这来。”   王氏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郑明珠道:“有什么非要现在问?你今儿个坐了一天的马车不嫌累么,再说母亲如今不能动气,你别冒冒失失的,吓着十弟,爹爹也饶不了你!”   这话面上说得十分在理,但却叫人怎么听怎么别扭。   明玥咳了一声:“大姐姐说的对,二哥身子没好,还是先歇息几日,左右柳姨娘就在院子也跑不了,晚上一两日约也不打紧。十弟还没满月呢,祖母不也吩咐咱们不可老往母亲的院子里跑,怕冲撞了,不然别说爹爹,恐怕祖母头一个就饶不了咱们!是不是,祖母?”   明玥扑闪着一双大眼睛认真的看着王氏,倒叫王氏不好说,毕竟那也是嫡孙,只得点头:“你们记得就好。”   郑明珠被狠噎了一下,咬唇不说话了。   郑泽昭怔了一怔,但转瞬明白过来,他走的时候邓环娘的身孕已经快八个月了,如今看来是给他添了个弟弟。   郑泽瑞在一旁瞪着眼睛道:“嘿,他好小的!我那日隔着纱帘看,才这么大一团”,他边说边用手比了下长短,好像觉得很神奇。   明玥看他睁圆眼睛的模样忍不住掩唇笑了,郑泽昭心里一黯,但眼下没有过多的心思对此事作出什么感想,他上前两步,突然一撩衣袍下摆半跪在地上,“祖母,孙儿要问柳姨娘之事与我的病有莫大关系,还请祖母做主。”   王氏听出不对来了,虽不知其中缘由,但郑泽昭从不说没影儿的话,他这么急着要见柳姨娘,怕是已有了七、八分把握。   郑明珠惊得站起身:“柳姨娘!?她做了甚么?”   这时正焦嬷嬷打外间进来,回王氏说“东西都分好了”,王氏点点头,沉着一张脸默然片刻,吩咐焦嬷嬷:“你去一趟长房的院子,跟大夫人说我这里有事要叫柳姨娘过来问话;另外叫丫头回了各院,今儿晚上不用过来请安了。”   焦嬷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暗暗瞥了明玥一眼,明玥稳稳的坐着,小脸上的表情很是严肃,焦嬷嬷答应一声,便往邓环娘的院子去了。   白露瞧着不对,便将屋里伺候的小丫鬟都撤了,只留自己和白霜,房里静下来,半晌都没人说话。   ………………………………………………………………………   约么一盏茶的功夫,焦嬷嬷带着柳姨娘进了松菊堂。   柳姨娘一身粉蓝色的襦裙,一看便是崭新的,头上带着攒金丝的珠钗,妆容精致,像是早知道王氏要她唤来一般。   她盈盈给王氏磕了个头,说:“给老太太请安”,起身后又转向郑泽昭,温柔的笑笑:“昭哥儿回来啦。”   若放在往日,郑泽昭只觉她这笑容可亲,而今,却感心中生寒。   王氏将沉着脸将柳姨娘上下打量了一番,也懒得兜圈子,冲郑泽昭道:“昭哥儿,你不是有事要问柳氏,问。”   郑泽昭站起身,在地上踱了两步,猛抬头盯着柳姨娘的笑脸一字一句的问道:“姨娘,为何加害于我?”      ☆、第50章 缘由   郑泽昭站起身,在地上踱了两步,猛抬头盯着柳姨娘的笑脸一字一句的问道:“姨娘,为何要加害于我?”   柳姨娘的神色分外平静,甚至仍旧保持着一丝笑意,“昭哥儿这话是从何说起?我听不大明白。”   郑泽昭脸上带了分痛心,“姨娘,亏得我们姐弟几个与你一向亲厚,却不想你竟存着这样狠毒的心思!”   柳姨娘睁着一双柔情目,端的是茫然无辜。   郑泽瑞咽了口唾沫,不确定的道:“二哥,你.....弄错了吧?”   他话刚说完,便被郑明珠使劲儿拽了一下,她防备而冷漠地盯着柳姨娘,“你听昭哥儿说完!”   柳姨娘看了看郑泽瑞,笑了下,明玥在一旁瞧见,只觉这笑容有些凄苦难测。   王氏在座上已是不耐,沉声问:“昭哥儿,你方才所言,作的准么?”   郑泽昭点点头,王氏眯了眼睛,喝道:“来人!”——既然郑泽昭如此确定,那便八、九不离十。柳姨娘一时嘴硬,王氏便不信一番手段下去她还能不招实话!   郑泽昭看着柳姨娘微变的脸色却是朝王氏摆了摆手,他朝外间喊了一声,便有一个十来岁的青衣小丫鬟进来,手里提着食盒,——正是柳姨娘那日给郑泽昭送点心的盒子。   小丫鬟行完礼,起身不紧不慢地将食盒打开,食盒里只剩了两纸包点心,小丫鬟将油纸包打开,天冷,那点心应是还没坏,只是被颠碎了,看起来还有些风干。   郑泽昭转身坐回座位上,喝了口温温的枇杷水,不甚在意地说:“这点心是我临行前姨娘特意给我做的,姨娘没忘吧?今儿只要姨娘敢将这些点心吃了,便说明是我冤派了你。”   柳姨娘奔儿都没打一下,毫不迟疑的挑眉笑道:“这有何难?”   随即她转身朝王氏微微一福:“奴婢失礼了”,之后便走到一边的矮桌旁拿起一块点心吃起来。   一时间屋子里的人都屏神看着,脑子里却想象着各种情形,或是半路吐出来的,或是中毒直接倒地不起的......然直至柳姨娘将十来块点心尽数吃完,她仍旧笑盈盈的站着,没有任何毒发或怎样的征兆。   王氏和郑明珠皱起了眉头,柳姨娘方才吃的很是从容,甚至点心太干还要了两口水喝,若是这点心真有猫腻,她自己怎地这般不惧?   王氏不由看向郑泽昭,郑泽昭却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柳姨娘往前行了两步:“昭哥儿,你看这......”   话猛然顿住了,柳姨娘觉得自己脑子一空,身子像要飘起来一般,心砰砰砰地越跳越快,偏她感觉的特别清晰,仿似灵魂都离了窍!   柳氏一下子紧张了,看郑泽昭的身影都是发虚的,她朝虚空处抓了一把,杏眼圆瞪竭力喊道:“这不是我送的点心!我的点心里放的是慢毒,吃了之后是没甚么感觉的!不是、不是如这般!昭哥儿!”   王氏眼神攸地一厉,立即站起身,柳氏恍惚间看到焦嬷嬷朝自己走了过来。   一瓢冷水兜头泼下,柳氏凛凛打了个冷战,继而感到自己被人箍住,捏着嘴被惯了几口苦涩涩的东西,她瘫软在地,浑身无力的只想就地睡过去。   可意识清晰,约么只是半盏茶的功夫,柳氏便觉得身体的感官都渐渐恢复过来了,那冷冰冰的大理石地冷得她心口直疼,她闭了闭眼,无力的吐出一口气。   “姨娘说得对,这本非你当日送的点心,而是我在洛阳寻人专按照姨娘点心的味道做的,姨娘的那盒子点心,除了一部分进了我的肚子以外,哼,还毒死了一匹马!”   郑泽昭声音冷静,略略一顿后,他又加了一句:“且是.....连累了七妹妹。”   郑明珠和郑泽瑞都惊诧地看向明玥,明玥只是轻轻回看了一眼,并没说话,郑明珠的眉尖蹙得更紧了。   郑泽瑞又怒又心伤,愤愤起身指着柳氏:“姨娘,你......!哎!”话说不下去,只又咬牙坐了回去。   柳氏用衣袖摸了把脸,袖子也是又冷又湿的,她扯扯嘴角,目光从郑明珠、郑泽昭、郑泽瑞身上一一滑过,怨恨又悲戚。   郑泽昭瞥了一眼,冷声道:   “方才那点心里的并非毒药,只是掺了少许让人一时呼吸不畅的香料,你不必惊心。如今我再问姨娘一遍,何以要加害于我?你是先母身边的人,她一直带你不薄,便是祖母这些年也对你多有袒护!我们姐弟三个更是与你亲近,幼时你哄我们玩耍睡觉,便是连饭菜你担心丫头们疏忽都会自己亲尝一遍,而今日.......”   ——说到最后,郑泽昭的脸上也带出了不忍和难过。   柳姨娘却忽地咯咯笑了起来,笑得眼里都泛起了泪花,她捋了捋前襟想要起身,却被后面的两个壮实婆子压制着,只好跪在地上,她一连声地笑道:   “待我不薄?何止啊!先夫人她对我太好了呢!你们瞧瞧我这一身的新衣,头上的珠钗,腕上的钏子,便是我脚上的五色吴绫袜都是夫人抬姨娘的时候赏的!而且一赏便是好几双,这么些年了我都没有穿完,又怎么能说夫人对我仅仅是不薄呢!”   她说着便扭身便要去脱鞋扯袜,只是不得力,便一味疯笑起来,王氏见她这疯癫模样便喝道:“贱婢!如此你还不知感念,简直可恨,给我掌嘴!”   柳氏身后婆子得了令立即上前,甩开手便是啪啪啪几个大耳刮,那婆子满身横肉岂是吃素的?柳氏秀气白皙的脸立时就红肿起来,右边嘴角已渗了血。   郑泽瑞终是不忍,大声道:“姨娘,你还不赶快把话说个明白!”   柳氏头发已经被打乱了,垂下来遮住了她眼角泪痕,她也不看谁,眼神游离的瞅着地面,漠然说道:   “我跟着小姐嫁进府时不过是个二等丫头,也从没想过要做姨娘,只求好好的不出错,到了岁数能放免为良,再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嫁了,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可大姑娘和昭哥儿出生的时候,正赶上咱们从京城返回燕州,路上遇着了流民,小姐贴身的嬷嬷和流云姐姐都没了,回来后便把咱们提成了一等的丫头。大约是见我心实,小姐便渐渐地待我最亲近,后来做了通房,再之后还抬了姨娘........”   她这个小姐自指的是小王氏,王氏听她提及便斜着她冷哼了一声。   柳姨娘只做不知的又续道:   “我一直记得抬姨娘的那天,小姐当时已病了两个多月,可她一直惦记着,说不能委屈了我,一旦自己真去了,不能叫新夫人把我当通房丫头作践.....我是个实心眼的,想小姐这样疼我,我日后一定做牛做马的好好伺候小姐。”   “那日小姐赏了我好些东西,新衣、新头面首饰、新鞋袜,还说往后的避子汤莫要喝了,要赶快给长房里再添几个孩儿才好。我当时心中真是又感激又欢喜,就是因着这,小姐去了后,直至新夫人进门我都没敢亲近过老爷,怕对不起小姐。”   说到这,王氏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想要喝止,柳氏的声音却陡然拔尖起来:   “可我哪知,她早就已打定主意叫我这辈子都不能有孩子了!这辈子啊!可怜我傻了十来年,几个月前竟才晓得她的用心!我虽是个贱婢,可哪个女人不想能有个自己的孩子?我没有,且是再也有不了了!”   “终生不能再有孕,还要日日看着她的三个孩子喜乐、成人,成就功名,嫁得好人家,呵,我真是好恨!恨我自己个不长眼!眼为外物所蔽,心也瞎了!”   屋内一时静默,只听见郑明珠几个明显变得急促的呼吸声,一时都忘了反应。   柳氏这时猛地扭身将云头鞋拽了下来,两个婆子拦阻不及,忙一把将鞋夺了过去,柳氏不做争抢,却指着自己的五色吴绫袜兀自笑道:   “这绫袜好生漂亮,尤其这绯色鲜艳亮眼,大姑娘、昭哥儿,你们晓得是用什么染就的么?是用一种西域奇花,名唤‘洎(ji)夫蓝’!极寒之物,可致人不孕!这东西我大约......”   王氏反应过来在上面猛然喝道:“够了!胡言乱语!还不快给我拖出去!”   一个婆子上来便要捂嘴,柳氏却猛烈挣扎起来,喊道:“这东西兴许她早就叫我喝过!只你那娘亲尤不放心,还赏了我叫我每次做泡澡、泡脚之用!说是能活血脉,有奇香!老爷、老爷喜欢!哈哈哈!唔唔.....”   两个婆子这时好不容易架住了她,作势便往外拖,几个孩子一时怔愣在地,眼见柳氏正要被拖出去时,帘子却一动,大老爷郑佑诚走了进来。      ☆、第51章 临死   郑佑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回长房,先往松菊堂来给王氏请安,刚在外间见伺候的丫鬟婆子都被打发了出去,正自纳闷,抬眼便见此情形,直直一愣。   两个婆子正跟他打了个照面,赶忙要蹲身行礼,手上不由一松,柳氏却反应极快,猛着劲子一挣,连滚带爬的便跑到了离她最近的明玥的座凳旁,一把将凳子腿和明玥的大腿都死死抱住了。   明玥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身后的邱养娘和红兰惊呼一声“姑娘!”,扑来便往旁边拉扯柳氏。   柳氏却根本不看她们,只紧紧勒着手臂,也不顾身上被扯得生疼,回头看了眼郑佑诚,眼中的怨恨蓦然大增,她扯着脖子对郑明珠三姐弟道:“现今知晓你们那娘亲的心有多狠了吧!我告诉你们,你们的爹爹也差不到哪里去!”   门口处的郑佑诚虽还不知是因何事闹成这般,但闻言脸色也好不了,他横了一眼挡在他身前的两个壮实婆子,——俩婆子想死的心都有了,情知今日听了不该听的,日后这张嘴有要当没有的用,连忙施个礼,垂头缩肩的先退了出去。   王氏被柳姨娘气的脑仁儿生疼,柳氏方才那一番已经把事情说了个大概,这会子再拦已然晚了,又见明玥被柳氏扯住,不由想到回头邓环娘知晓了此事,几个孩子面上怕也难堪,——可邓环娘是长房的主母,这事瞒谁也瞒不了她。   王氏心中真是一时恨透了柳氏,一时又埋怨小王氏的糊涂!她一肚子的气憋着,伸指恼怒地点了点郑佑诚,竟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郑佑诚走到明玥跟前,明玥想起身却被柳氏抱着一条腿不得动弹,郑佑诚挥挥手,示意红兰和邱养娘先闪到一旁,他居高临下地看了两眼柳姨娘,皱着眉头斥道:   “在这疯闹甚!竟在老太太面前撒起泼来了!滚出去找夫人领罚!”   柳氏眼中涌动着一丝复杂情绪,轻声道:“妾身做了那样的事,今日是出不了这松菊堂啦。”   郑佑诚询问的看看离他最近的明玥,明玥这时候真是什么话也不便说,好在焦嬷嬷及时回了话,将柳氏有意毒害郑泽昭一事简略说了,但后面柳氏说小王氏的话她却敢没提。   焦嬷嬷的话音儿一落,还未待郑佑诚做出反应,柳氏便盯着他立即接口道:“老爷,妾身这么多年未有所出,你也是知晓缘由的吧?”   不等郑佑诚答话,柳氏又凄然一笑:“老爷从前.....总夸妾身身上香来着,还说这吴绫袜就穿在妾身的脚上最好看,跟小姐说的一个样儿。”   郑佑诚脸上有点儿挂不住,怒道:“疯话!你是魔怔了不成!竟为这些无妄的猜测便想去加害几个孩子么,蠢东西!”   说罢,扬手欲打,柳氏仰着脸,平静的等着这一巴掌。   郑佑诚心中终是有一丝愧意,巴掌没有打实,——那是小王氏闭眼前求他的最后一件事,他纵有嗔怪,也没法不答应下来,柳姨娘又不是贵妾,孩子左右是庶出,对他来说,少一个不少。   这两年,明珠几个已然长成,郑佑诚想柳氏这些年温良顺从,倘若还能有所出也便有了,左右庶出的孩子,多一个也不多。   然而事情哪能尽如人所想.......郑佑诚弄明白了眼下这情景,心中也是涩涩,还不如不晓得。   他一甩袖子,咬牙对王氏道:“环娘眼下没精神处置这起子事情,还请母亲做主吧。”   王氏瞪了他一眼,心下早将柳氏棒笞了百遍,如今不想再闹得像方才一样难看,遂压着火问道:“柳氏,按你今日所犯,便是截你耳鼻,令人捶死,也是有的!只我郑家一向宽宥,念在你终是服侍过大老爷的份上,自去挨了一百棍,倘使你有命活下来,便将你远卖出去,自此两不相干!”   明玥在最下首坐着,听见王氏那句“截你耳鼻,令人捶死”着实微微冒冷汗,不禁看了看柳氏,柳氏松开了手,缓缓理着衣襟和发丝,然后突然地抬头朝明玥道:   “七姑娘,你前些日子那一病,我并非有意,不过你也算因此救了大姑娘。——你一病,我便没敢在往大姑娘的院子去,没几日,夫人便把我关在院子里思过了。”   明玥有点儿意外,柳氏这时候了竟替她和邓环娘说了句话,——虽说之后郑泽昭大约也是会与几人说明其中曲折,但柳氏这样说叫明玥心中颇替她酸楚。   郑明珠闻言便厉声道:“你害了昭哥儿不说,还诋毁先母!这当儿竟还有脸提你那害人念头,真真是饴糖包砒霜,全都毒在心里了!祖母,您宽宥,她却还恨着呐!”   柳氏身子颤了两下,“大姑娘,你这凡事不给人留余地的性子可真像极了小姐”,不等郑明珠说话,她又偏头看向郑泽瑞,眼中的讽刺稍减,低低道:“小姐走时,瑞哥儿才不满周岁,我哄着你就如哄着自己的孩儿,这些年属你对我最是不设防,我也终不忍心.....”   说完这句话,她似没了精神一般,身子一歪,无力的靠向了明玥的腿,邱养娘立即上前两步,抽了口气忙道:“老太太,柳氏怕是早服了毒了,这会儿要不行了!”   焦嬷嬷忙也上前,一看柳氏已然身子抽搐,嘴里仍断断续续的喃喃:“抬姨娘时.....方十七岁,如今已、已半老徐娘,从前的欢喜,也不过....是一场空欢喜,受了这些年孤苦,凭甚死前还要再、再受一场?偏不.....”   话断于此,身子缓缓滑到了地上,明玥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跟前断了气,不由低呼了一声,邱养娘怕吓到她,忙将她揽进了怀里。   王氏皱着眉头,看也懒得多看一眼,不耐道:“还不快叫人抬了出去。”   方才那俩婆子还一直在外头候着,这会子便赶忙进来抬人,郑佑诚尚有些怔怔的,直至人被抬到了外间,才回神道:“柳氏虽犯错,但如今既已.....母亲便开个恩,让她能好好葬了吧。”   王氏朝下瞥了一眼,几个孩子都低垂着头,没人吱声,王氏没好气地道:“这事传出去好听?”   明玥还我在邱养娘怀里,悄悄拽了下邱养娘的衣服,邱养娘忙对红兰使眼色,红兰便上前磕头道:“老太太,大老爷,七姑娘刚怕是被柳姨娘吓着了,奴婢和邱养娘先带姑娘回院子看看。”   王氏早嫌明玥碍眼,可这会儿却是一皱眉:“被谁吓着了?掌嘴!”   红兰吓得一个哆嗦,忙抬手自己扇了自己两个嘴巴,说:“是奴婢说错了,姑娘是今儿一早身子就有些不适,眼下头晕起来了。”   王氏这才哼一声:“回去吧,好好照料着你们姑娘,明早不见好,就请大夫来瞧瞧。”   红兰答应一声,又磕了头,忙和邱养娘抱着明玥先出了松菊堂。   这厢王氏叹了口气,道:“柳氏娘家便只有一个老娘,两年前也没了,如今安安静静地葬了真是没亏她,焦嬷嬷,这事你去安排吧。”   焦嬷嬷领了令也赶紧出了里间,屋子里一时又静了半晌,王氏道:“都垂着头作甚,那疯妇说什么你们便信什么?纵然有那么一星半点儿,你们娘亲也是为你们打算!不然她何苦要在病里还殚精竭虑,将你们事事安排妥帖!”   郑佑诚也叹了口气,却没说出来话。   郑明珠看看父亲,抬头哽咽道:“是,明珠正是心疼娘亲,祖母,明珠想去祠堂一趟。”   王氏看她想起了小王氏也伤心,挥手道:“去吧”,等郑明珠出了院子王氏又有些不放心,叫白霜说:“你去看看大姑娘,若是在祠堂便叫她尽尽心就行了,夜晚风寒,别留太久。”   白霜跟着去了,不一会儿回来道:“大姑娘在祠堂跪着呢。”   王氏“哎”了一声,郑佑诚心绪复杂,便吩咐郑泽昭和郑泽瑞:“你们两个也去看看明珠。”   兄弟二人默默的,起身去了,一路上没半句话,郑泽昭便拍了拍一边的郑泽瑞:“瑞哥儿。”   郑泽瑞却没了往日的样子,自听了柳氏的“胡言乱语”后再没吱过声,此时也只闷头走路,不作理会。   二人一路到了祠堂,果然见郑明珠正背对着她们跪着,肩膀一耸一耸还在低声啜泣,丫头们站在门边,谁也不敢劝,看两个哥儿来了这才舒了口气。   郑泽昭和郑泽瑞进来站了片刻,也一人取了一个蒲团在郑明珠左右两侧跪了,约跪了一盏茶的功夫,郑明珠擦了泪,稍稍侧身说:“昭哥儿。”   郑泽昭一转头,郑明珠迎面给了他一巴掌。   ☆、第52章   这一巴掌打得响亮,实际却不甚疼,但也足以令郑泽昭愣在当场。   ——他与郑明珠同胎而生,虽说明珠比他早了那么一刻,府里也是“大姑娘”、“二少爷”的称,可打他心里,从来是将明珠当妹妹看的。   郑泽昭深深记得,小王氏在病中将他叫到跟前,紧紧抓着他的手要他照顾好明珠和瑞哥儿,那时他才四岁多,不是特别能记事的年纪,可这件事他不敢忘,每日早上都要在心里提醒自己一回。   小王氏那殷殷的神情印在了他的心里,当时自己的小手被娘亲攥的生疼生疼,可他没哭,仿似在一瞬间突然长大了,自那之后,他再没了无忧的童年。   后来邓环娘进了门,王氏将姐弟三个护在松菊堂,可他依然对一切充满防备,尤其是来自邓环娘的。   好在郑明珠跟在王氏身边也很是懂事,总像个小姐姐一般关怀他与瑞哥儿,这么多年,她们姐弟间几乎没闹过脾气,便是连幼时也绝少,更遑论是打他一巴掌?   郑泽昭蹙着眉,内心翻涌,“你这是作什么!?”   郑明珠厉声道:“这一巴掌是替娘亲打你!出了这般的事,明玥那丫头竟知情知景,而我和瑞哥儿却懵然不晓!你将我这个姐姐置于何地?你是不是也将娘亲当初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   郑泽昭垂下眼睑,静静吐出两个字:“没忘。”   郑明珠冷笑:“没忘?昭哥儿,你从前说这话底气十足,眼下怕是连你自己都觉得心虚得慌吧?如今上有母亲关怀备至,下有妹妹讨巧伶俐,你多半早忘了她三岁时就知在父亲面前告你的状,五岁就唆着丫头和我的丫头吵架,现今倒成了你亲亲的妹子了!”   郑泽昭偏了偏头,抿着唇没吱声。   郑明珠见他这生硬模样,气得胸口起伏,眼泪便又流下来。   郑泽昭转过脸来端端正正在地上磕了个头,随即起身,将郑明珠和郑泽瑞也拉起来,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   “明玥知晓此事,并非是因我信任于她而告知,相反,是因我同时吃了她和柳姨娘送的点心,相对于柳姨娘,我自然先怀疑了明玥。是以我让人回来报信,特意问及七姑娘可好?然明玥也“病”了一场,细细问及,一条一桩的病情和我一般模样。那日柳姨娘送点心时,正赶上明玥在,我顺手送了她一碟,如此便只能是柳姨娘。”   “只是我当日尚身在洛阳,无法叫报信的随从一一禀明白,又担心瑞哥儿和你也受了柳氏的害,才只好先叫明玥帮忙说项,将柳氏关起来,待我回府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说到这里郑泽昭轻咬了下唇,——如今问的够清楚够明白了,他心里却愈发乱了。   郑明珠攥着帕子,仍是觉得委屈。   郑泽昭想了想,终是道:   “明珠,你若是因着这个与我置气,那也罢了。我与你和瑞哥儿赔不是。方才那一巴掌,娘亲想也是能看见的,得亏是我自己,若换了你和瑞哥儿当中的一个,我不知要如何向娘亲交代。说起来,你二人等下回去将柳姨娘从前送的东西都收拾了吧,免得看着也难受。”   郑明珠沉默了片刻,语气稍稍软下来:“哪里还敢留着,想想都觉得堵心。”   说到这,她突然想到了小王氏对付柳氏的法子,想柳氏可没对自己动什么手脚吧?转念又道柳氏从前不知,倒都是真心待她们姐弟三个,原先应该没有,也就是最近两个月,自郑泽昭走后..........没几天明玥就病了,柳氏除了在明玥搬院子时与乔姨娘去过一趟,没单独和她待一起,自己也没用过或吃过她送的东西,倒可安心,只是仍念着,想这几日要请那郎霖大夫来细瞧瞧才好。   郑泽昭扫了一遍祠堂供着的牌位,疲惫道:“外头起风了,走吧。”   郑明珠看看他的左颊:“痛不痛?”   郑泽昭淡淡摇头,便叫郑泽瑞:“瑞哥儿,回去吧。”   郑泽瑞眼圈发红,神情是少有的压抑,他踢开脚边的蒲团,蓦地粗着嗓子道:   “柳姨娘还是没能完全狠心,倘使她全不念这些年的情,那给二哥下的大抵就是砒霜!二哥吃一块便能立时没命,而不是像如今,还能回来对柳姨娘当面责问。这份被亲近之人所害的苦楚,怕是比那下了药的点心还难下咽吧。”   郑泽瑞一向不爱揣度人心,今儿竟看的这般透彻,郑明珠不由皱眉低声斥责:“她有这个心便已经是万死了!哪还分甚么其他,若她真有庶子,难保不被人所挟,你知那又是个是个甚么情形?”   “被人”这二字她说的模糊,但几人都心知肚明。   郑泽瑞嗤笑了一声,眼光在二人身上扫了个来回:“大姐,二哥,你们所信之人加害咱们,怀疑之人倒反帮了你,真是讽刺。”   郑泽昭微微垂了眼,也觉嘲讽。   “你!”郑明珠气得正要教训他,郑泽瑞却已一甩头,腰杆挺直的大踏步行出了祠堂。   ……………………………………………………………………………………………………………   明玥觉得自己像是被梦魇着了,一闭上眼就是柳氏从自己腿边缓缓倒下的样子,让她心里一阵阵的难受得发慌。   邱养娘和红兰两个都陪在屋里,瞧她睡睡醒醒的一劲儿冒汗,便热了一小壶糖水,将明玥叫起来:“姑娘若是睡不着就别硬睡啦,咱们说说话,前个儿表小姐不是差人送了些胭脂水粉和两套跳胡旋舞的衣裳来么,姑娘还没好好瞧过呢。”   明玥知道她们这是有意给她差心慌,便也披衣坐起,叫红兰将灯芯稍稍挑亮,说:“都去取来吧,那两套舞衣我还没试过呢,正好拿来试试。”   红兰忙去取了,片刻抱了一个小匣子和一个烟色包裹过来,明玥将东西一股脑摊在床上,樟木匣子里有新的水粉、花钿、戒指等女孩儿的玩意儿,包裹里是海棠红和杏色两套胡旋舞服。   明玥翻了翻,瞧见除了衣服所配的彩带,银铃等之外,另夹带了一对配着小铃铛的脸盘大的银环。   “这是做什么的?”明玥半天没看明白。   红兰端详一会儿笑了,说:“上回表小姐来,瞧见了四少的青犴犬,顽笑说要给那小狗套一对项圈来着,奴婢看着这倒像。”   明玥“啧”了一声,叫红兰将灯移近了,她凑过银环细看,果然在在内侧刻着细小的几个字,一只写“小雪狼”,另一只却是“郑泽瑞”。   明玥捧腹大笑,这若是一块送给瑞哥儿非把他气疯不可!   邱养娘和红兰也没忍住,红兰捂着嘴笑得拿灯的胳膊直抖,邱养娘道:“这表小姐也太会捉弄人了。”   明玥正捂着肚子点头,就听楼上咚咚咚传来几声响,像是摔东西,又像是故意踩地板。   三人对看一眼,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过了片刻又是一阵,继而还有小丫头上楼下楼的动静。   红兰呲着牙:“姑娘,奴婢去看看,大姑娘这都折腾半宿了,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邱养娘拉了她一把,明玥仰头听了一会儿,道:“今儿晚上就由着她吧,不折腾完了她没法子安心。”   邱养娘过来坐到床边,搂了明玥道:“姑娘也别多想,各人有各人的命。”   明玥闷闷“嗯”了声,楼上又是一阵咚咚咚。   ……………………………………………………………………………………………………………………   焦嬷嬷办事很利索,第二日便将柳氏的后事都操持完了。   王氏挪到东厢房睡了两晚,叫人在正房里熏了两天的檀香才又挪回去,府里一切如常,没了一个无儿无女的柳姨娘,也没什么影响。   王氏眼瞅着后个儿就是许家小儿的抓周宴,而紧跟着邓环娘便出月子,就要给小老十摆满月酒,二夫人林氏就道“该将裴家母子特意请过来”,王氏也想那日匆忙,说起来实在不像话,遂也点头称对,嘱咐要林氏专门打发人送下帖子,林氏自是万般答应。   崔家二房的夫人借着这个时候也要过来贺一贺,王氏约么着她是再来看看明珠,这下再回去,就该是请人来送纳征礼了。   ——这下面的一桩桩可都是好事。   这样想着,王氏便又来了精神,早起小辈们问安时,瞧着气色颇好。   “十哥儿如何?这两天哭闹的凶不凶?”   郑佑诚瞧着她心情不赖,也笑道:“托母亲的福,十哥儿好着呢,能吃能睡,夜里闹得也不厉害。”   二夫人和三夫人听了便在一旁笑。   王氏点点头,说:“你今儿就赶紧地将宾客单子拟了,好按着你的单子请人。”   郑佑诚答应一声,王氏往孩子里看了看,问:“怎地没见瑞哥儿?”   郑泽昭答道:“我来时往他院子去唤过了,丫头说他天没亮就起了,大约是练功忘了时辰。”   王氏颔首,倒也没在意,便同媳妇们说起话来,然没过多会儿,就有郑泽瑞院里的婆子连跑带颠地过来,进屋就抹泪:   “老太太,您快看看吧,四少爷留了封信,离府走啦!”      ☆、第53章   王氏没有立时明白过来,问:“走去哪了?”   那婆子一面哭一面将薄薄的信笺呈上来:“老奴也不晓得,四少爷今儿起得比往日要早,卯时前不叫小丫头们拾掇屋子,以致到这晌儿才瞧见这个,奴婢就紧着溜的来报老太太您!哎哟哟,我的四少爷呀!”   王氏连忙将信笺展开,上面两行字很是简略:出府各处看看,勿寻,勿念,瑞哥儿留。   王氏忙叫郑佑诚:“你快来看看!”   郑佑诚看着这数得过来的几个字也是牙疼,——这啥也看不出来嘛!   “可去报了老太爷没有?”郑佑诚先问。   那婆子抹一把泪:“还没敢差人去呢,院里的人都乱了心神,奴婢就先奔老太太这来啦。”   王氏一大早的好心情都没了,紧接着问:“留了什么话没有?”   实际这话不用问也知道,瑞哥儿既是有心的,自不可能同丫头婆子们说甚么,——那婆子果然是摇头。   王氏便“哎吁”了一声,,倒听得明玥温温软软的声音道:“四哥与二哥挨得近,他昨儿可有同二哥说什么话?”   王氏也是急的忘了,这会儿忙道:“对对,昭哥儿,瑞哥儿没同你说么?”   郑泽昭仔细想了想:“四弟这两日一直闷在院子里,我昨日过去寻他,他也只是不吭声的练枪法,我倒是......瞥见他桌上摊了幅并州地图。我一时没留心,原他早有打算了。”   “并州?”王氏脑子里反映着距离远近,下面坐着的二老爷却是微微皱眉道:“我听说并州前阵子征粮,好些人聚众闹事做了盗贼,那地方不怎么太平,咱们还是派人赶紧将瑞哥儿寻回来才好。”   王氏一听,更是心中砰跳,郑明珠忙过来安慰,心里却是担心瑞哥儿的倔性子又犯了。   郑佑诚道:“我先去同父亲禀报一声,然后派人去寻,有了消息再说。母亲也不必太过担心,瑞哥儿年纪虽小,一身功夫自保倒还是有余。”   王氏叹了一声,眼下也只好如此,只催郑佑诚快去安排。   一时各人都从松菊堂出来,明玥和郑明珠、郑泽昭一并往邓环娘院子请安,郑泽昭一路反复纠结,这两日他总是觉着柳姨娘的事该和明玥当面说点儿甚么,或是道声谢,或是多余的问一句“身子好彻底了么”,然偏说不出口,弄得他一见着明玥都有些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他心里反复掂量,便觉脚下路短,没多会儿便到了,又直至请过安出了院门,郑泽昭才深吸口气,正要开口,却见一个小丫头跑了过来,怀里还抱着一只不停蹬踹的狗。   小丫鬟本是要到明玥的绣楼去等,正在这遇见了,便忙跑过来道:“七姑娘,四少爷叫奴婢把这只小雪狼送到您手里。”   郑明珠在前头听见了,立即转身问:“你四少爷还交代什么了?”   小丫头一脸呆愣地摇头:“叫七姑娘好生养着,再没说别的啦。”   郑明珠便瞪着明玥,明玥摊手:“大姐姐你别看我,我什么也不知道”,说罢将小狗抱过来,狗在她怀里嗅了嗅,不蹬踹了。   郑明珠没好气的看一眼,伸手在狗头上点点,小狗呲着牙“汪汪”两声,把人气走了。   明玥见郑泽昭颇有点儿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二哥有事?”   郑泽昭半低着头,声音有点儿含糊:“你身子可好利索了?又请大夫来瞧了么?”   明玥看他神情是少有的别扭,想了一下,试探道:“是给二哥瞧病的大夫不好么?二哥想找给我瞧病的郎大夫?啊,郎大夫是不错,只不过是女大夫,嗯,其实大夫不分男女,二哥也不必在意的。”   郑泽昭闻言愕然,接不上话了。   明玥又道:“那我这便差了人去请,二哥回院子里等着就是了。”   郑泽昭忙摆手:“不用、不用了。”继而一跺脚,仓皇离开,明玥在后面看了半晌,心道,这到底是用还是不用?   ……………………………………………………………………………………………………   没几日,去寻郑泽瑞的人得了信说瑞哥儿去了范先生的书院一趟,只没消半日便走了,范先生给老太爷捎了封书信,大意是瑞哥儿自己闯荡两年不是坏事,老了老了就少操些心吧。   老太爷这两日本还犹豫要不要给毅郡王徐璟带个信儿,他琢磨郑泽瑞有可能去投黑骑卫,可徐璟在雍州,郑泽瑞去的却是并州,如今一想,也罢了,只叫人去打听,知晓他平安就算。   邓环娘出了月子,郑家便开始操办十哥儿的满月宴。   刚是这一日天公作美,天朗风轻,花厅里珠翠绮罗的坐了好几桌,外头是二夫人和三夫人照应着,王氏和邓环娘则抱着孩子在里间,里间坐的要么是和邓环娘亲近的,如游氏,要么是王氏专请进来说话的,有裴夫人和清河来的崔二夫人。   郑明珠乖巧的陪坐在邓环娘身旁,明玥原也在,后因外头和她年纪相仿的半大姑娘不少,便和邓素素一并被差去了花厅。   崔家二夫人亲亲热热地和王氏说了会儿话,便过来瞧着邓环娘怀里白白胖胖的小子,将一大金锁带到孩子脖颈道:“瞧着虎头虎脑的,真个儿稀罕人!”说着伸手:“夫人叫我抱抱?我也沾沾喜气。”   邓环娘自月子下来,整个人都胖了一圈,珠圆玉润的,她虽在之前只同崔二夫人见了两面,不过也晓得这多半就是以后的亲家,遂小心翼翼的将儿子放到她手里,笑道:“可沉着呢,夫人仔细胳膊酸。”   “不妨碍”,崔夫人瞧着性子十分温和,邓环娘不由看了看郑明珠,心道这大概是拿捏不住郑明珠的,王氏给她选这门亲事也是费了心了。   一旁的裴夫人也凑过来,取了一对金脚环给孩子过礼,她也觉着这胖小子煞是可爱,但没好意思抱,——没过百日的孩子一般不好叫外人抱的,她也不知崔夫人是不是不晓得这个礼。   邓环娘收了礼,道了谢,裴夫人啧啧道:“你瞅这眉眼,和夫人生的多像。”   王氏在一旁听了心里就有点儿不大乐意,崔夫人倒是端详了一下:“我瞧着倒更像老太太呢,想是随了大老爷。”   裴夫人一时觉得自己失言,倒也没太在意地跟着笑了,结果崔夫人话才说完,孩子“哇”一声就哭了起来,崔夫人抱在怀里怎么哄也不好,颇是尴尬,邓环娘忙接过来,说:“大抵是饿了,先叫奶娘抱去喂奶吧。”   崔夫人附和两声,便拉了郑明珠问些闲话,左瞧右瞧,眼中都是满意之色。   这会子孩子抱出去喂奶,倒也不怕冲撞了,崔夫人就道:“刚没敢叫煜哥儿进来,怕他不知道轻重,这会子还在外头等着给老太太磕头见礼呢!”   王氏便道:“哎哟哟,快请进来。”   片刻,郑泽昭便领着一个十八、九岁,一身锦衣的少年人绕过屏风进来,少年眉眼风流,进来便给王氏磕头道:“给老太太问安。”   王氏亲自上前扶了,拍着手道:“真是一眨眼的功夫,煜哥儿这般精神啦!”   崔煜弯着眼睛一笑,说:“上回见老太太还是两年前,如今倒怀疑是否煜儿记错了,老太太您可是比那会子还年轻。”   王氏哈哈一笑,心话怒放,指指邓环娘和明珠,说:“这是你婶婶和明珠世妹。”   ——郑家和崔家不沾亲,但郑家同葛家是世交,葛家的大儿子娶了崔家长房嫡女,所以两家也算亲近,一声“婶婶”和“世妹”是完全担得的。   崔煜便又给邓环娘行礼:“婶婶”,然后又冲郑明珠拱手作揖:“世妹。”   郑明珠俏脸一红,回了一礼,低着头不做声,崔煜却暗暗打量了她几眼。   王氏道:“还有两位婶婶在外间,几个妹妹也在。世叔都在前面呢。”   崔煜笑笑:“刚已见过老太爷和各位世叔了,两位婶婶和几位妹妹刚二郎也给我引见了。”   王氏一乐:“那就好,今儿来的姑娘小子们都是相熟的,你们也不必拘着,叫昭哥儿带着转转。”   崔煜忙应了声“是”又朝众人团团一礼,跟着郑泽昭退出去时又偷偷瞄了郑明珠一记。      ☆、第54章   她们里间说的亲热,外边也是热闹。   原本是每家夫人带着自家姑娘同坐,后因大多相熟,姑娘们便都混做到了一处,妇人们也便凑成了堆说话。   二夫人两头照应,除了夫人姑娘们,还有一道花鸟屏之隔的少年公子们,这里从六、七岁至十六七岁皆有,都刚从前面的花厅过来,有沾亲的或世交的,二夫人便分拨的带进去给王氏见礼,夫人们不时的有人进去看看孩子,直忙得二夫人脚不沾地,反是三夫人董氏坐在那跟相邻两桌的人说起了趣事,正说到有一个士人高昊外出游历,天色昏黑,遇见了一个骑驴的年轻女子。   席间的妇人们便咯咯笑,问“后来呢?”   三夫人声音柔柔,讲得绘声绘色,说:“那女子见了高昊,便上前说‘公子,我一人独行甚是恐惧,请求随公子你鞍马同行’。”   便有妇人掩唇嬉笑道:“这是瞧着郎君俊俏了吧!”   众人又是一气笑,董氏续道:“可这高昊瞧着此时天色已黑,又是在乡野之间,前没村后没店的,却也害怕,便问那女子何姓?你们猜,她应该姓甚?”   夫人们摇头,三夫人便道:“那女子姓胡!”   “呀!”夫人们抽了口气,有几人同声道:“那莫不是狐妖来的吧!”   她们这一说,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连在玩闹的姑娘们也凑过来听,三夫人挑着柳叶眉:   “那高昊也是这般想的!于是将那女子叱骂一通,骑着马赶紧跑了,可是他走了一段路回头,却见那女子正骑驴跟着他!再走再回头,那女子仍在,好容易行到了一家野店,他一下马,却见那女子也下了驴子,直直朝他扑过来了!”   “哎呀!”夫人们惊呼出声,一人道:“命休矣!”   明玥在窗边坐着,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众人正凝神听着呢,被她这笑吓了一跳,董氏便也咯咯笑了,说:“七丫头你笑甚?”   明玥正跟傅家小姐玩双陆,——这下棋的玩法是她才学不久的,玩的不好,本也没太大心思,听了董氏讲故事更是分心,此时便起身笑道:“无他,只我约么着是另一种结果,但说出来未免无趣,怕反叫夫人们扫兴。”   董氏笑道:“你倒说说,我听合不合。”   明玥道:“依我猜,那家野店的店主定然也是姓胡,这女子多半是店主之女。而她扑向的也不是这高姓公子,大抵是他身后的女子的娘亲,甚或是孩子也都未可知啊。这一路,不过是这位高公子自作多情罢了。”   夫人们一怔,求证似的看向董氏,董氏却也是噗嗤一乐,说:“哈哈哈,竟叫这丫头猜中啦!正是这样!”   夫人们一竟愣住,转念一想,却又蓦地哄笑起来,且大有停不下来的趋势,明玥默默擦汗,这时候人们听的故事果然太乏味,在她前世这样的段子网上简直数不胜数。   哎......她正自感叹,对面的傅家小姐捏着棋子笑盈盈道:“七姑娘,你输了。”   明玥一拉旁边的邓素素:“我又输了,让表姐来吧。”   她刚刚起身,头上冷不丁挨了一下。   力道不大,大约是打在了她的珠花上,她觉得额上的头发跟着一颤,明玥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皱眉往屏风一侧一瞧,果然见许令杰那厮得意的伸了个脑袋出来。他身子半歪着,拉着身旁一人的胳膊,明玥猜测着那大抵是裴云铮。   ——这对表叔侄,都是中二期没过!   许令杰探着脑袋,呲牙朝她比了个“笨”的口型。   明玥恨恨低头,见刚才打在她头顶的是粒小黄豆,不由伸脚用力碾碎,眼中朝许令杰飞刀子。   许令杰晃了两下脑袋,扭过身去,结果不知怎的一个不稳,凳子一歪,仰着身子一屁股摔在地上!   屏风另一侧立即爆出一阵大笑,引得这边的夫人、姑娘们也都看过去,没见着许令杰怎么摔的,刚好透过屏风见他爬起来。   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不经逗,自一个个跟着笑将起来,明玥不必一个人憋着,狠狠笑了一气。   那厢郑泽昭忙将许令杰扶起来,见茶水洒在他身上,便问要不要换衣裳,许令杰本大咧咧地无所谓,奈何刚在摔得太糗,只好讪讪的去跟着郑泽昭去换衣裳,临走瞥见明玥晓得肚子疼的模样,磨牙冲裴云铮道:   “裴小白,你刚打得挺准,就是力气太小!等下瞅空儿再给那丫头点儿颜色看看,将她头上的那支珠花打下来!”   裴云铮横他一眼,嫌弃地往旁边走开两步,凉嗖嗖地道:“你先换了衣服再说话,离我远点儿。”   许令杰“嘶”了一声气哼哼的揉了揉屁股。   邓素素和傅家小姐下了一局双陆,仍旧是输,她不干了,撇嘴道:“这有甚好玩的,左右还有大半个时辰才开宴,明玥,咱们倒园子里玩。”   立即便有人附和:“好呀,听说府上东园里种满了木槿花,七姑娘带咱们去瞧瞧吧。”   明玥心说瞧了也还没开花呢,嘴上却不好拒绝,只得跟各位夫人们打个招呼,带着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和一大帮子丫鬟去了东园。   去了一看,果然是还没开花。然此时日头正好,开没开花已丝毫不影响姑娘们的兴致,她们一会儿要捉蝴蝶,一会儿又要捉迷藏。   邓素素道:“好好,捉迷藏就捉迷藏,你们先藏好哦,我和明玥来找了。”   几个小姑娘一听,赶紧拉着丫鬟去藏,邓素素蒙着眼睛数数,数完却拉着明玥跑了。   明玥:“..........”   “表姐你要往哪去啊?”   邓素素走累了,四下一看,就近拉着明玥坐在了右边的假山洞里,那假山洞是个风口,这时节进来颇有点儿凉,明玥呆了一会就扛不住,说:“咱们出去歇着吧。”   邓素素没搭茬,却问:“今天怎么没见你那破四哥?”   明玥“唔”了一声,含糊道:“他这些日子不在府里。”   邓素素倒没多问,只又问:“我前一阵送你的衣裳里夹了一对银环你瞧见了么?”   明玥点头,邓素素隐隐有点儿兴奋:“你把他给瑞哥儿和他那小狗了?是不是把他气坏了?”   明玥想起来也不由失笑,说:“四哥还不晓得呢!青犴犬倒是在我那养着呢,你要是想看它带银环的样子,一会宴席完了我带你看。”   邓素素有些失望,又说:“咱们现在就去吧。”   明玥道:“就快开席了,咱们还得去找刚才那几位姑娘的,别一会子迷路了,晚些叫上表哥一并去看。”   邓素素便笑了,捏了下明玥的脸颊,顽笑说:“哟,这还没跟我哥定亲呢就知道惦记了,哎,那你倒是快长大啊!”   明玥略板起小脸:“你再这么说我要生气了哦。”   她表情挺严肃,但声音还是十一二岁小女孩的,光听起来只像是别扭的羞涩,邓素素起身将她拉出山洞,说:“没事,咱们去找人,让丫鬟去把狗抱来。”   她二人说着便走远了,不曾注意到过了片刻自假山里出来的少年。   春日的阳光下,他有丝发抖地站在原地出神。      ☆、第55章   “云铮?”   郑泽昭带许令杰去换完衣服回来,见裴云铮正傻呆呆的站在东园假山旁。   “发什么楞呢?”换了一身艾草色胡服的许令杰上前拍了他一下,“石珠找到了么?”   若放在平时,裴云铮早在许令杰的爪子挨着他之前先跳开了,今儿却是跟根儿木头似的,没甚反应。   许令杰称奇,以为他是石珠没寻见生气,讪讪道:“哎,谁叫你拿那玩意掷我嘛,我也没看,随手就扔出去了,咱也不是有意的。”   裴云铮没理他,下意识看了眼四周,郑泽昭道:“无妨,我多叫些人,一寸寸地找,定能找到的。”说罢,叫后面远远跟着的丫鬟都过来帮忙。   裴云铮淡淡道:“不必,我刚刚已经找回来了。”   许令杰“嘿”了一声:“你是故意耍我呢吧?”   崔煜在一旁拢着袖子笑:“裴公子本也没说什么,是令杰老弟你自己心虚了。”   许令杰和裴云铮今儿都是头一回见崔煜,但瞧着他一副自来熟样子,便也都笑了。   郑泽昭道:“世兄你这叫法不对,按礼我得称云铮一声表哥,云铮也得称你一声世兄,然这许家公子却是要喊云铮作“表叔”的,是以......”   许令杰气得跳脚,指着他们三人道:“你们、你们!”   郑泽昭和崔煜哈哈一笑,不再逗他,郑泽昭道:“咱们往前走,前面正有一片竹林,云铮,刚刚东原将你的棋艺大赞了一番,崔家大哥却是不服。”   裴云铮有些心不在焉,面上倒还是淡淡,只说:“东原小侄尚是年纪轻,惯爱夸大其词,崔世兄不要信他所言。云铮棋艺着实一般,是个臭棋篓子,恐要令世兄失望。”   崔煜呵呵呵地笑,许令杰在裴云铮身后呲牙咧嘴,几人便往竹林处行去。   正走到边缘的小径,听见后面一声低喊:“小白!过来!”   裴云铮不由自主的率先停了脚步,正想难道是裴夫人过来了?却听见很轻的银铃响,随即就见一个雪团嗖地一下打几人身边窜了过去!   许令杰被吓了一跳,用不输这团子的速度转身跐溜到了裴云铮身后。   裴云铮:“.......”   几人转身,就见两个九、十岁的小丫头率先跑了过来,一见几位哥儿,急急刹住脚步,惶然行礼问好。   郑泽昭轻蹙着眉,训斥道:“浑跑什么!今日院中都是客,没规矩!”   两个小丫鬟跑得气喘吁吁,也不敢多答,只低头认错。   “下去吧!”郑泽昭敛目。   两个小丫头嘴里应声,脚下却犹犹豫豫的,一边后退一边探头往林子里头看,正巧那雪团子打竹林里又折返了回来,只这次速度不快,小爪子一顿,立即奔到郑泽昭腿旁蹭了蹭,嘴里还不知叼着什么,炸毛地盯着两个丫头。   郑泽昭先刚猜着就是郑泽瑞的那只小狗,只瞧着两个小丫鬟不是明玥身边的人,便没问,两个丫头看见小狗眼神一亮,只不敢上前来抓。   一旁的许令杰这会子也看清不过是只小白狗,啧啧两声伸手便要来拎,前面有人轻拍手掌,说:“小白,到这来!”   小白狗呼呼奔过去了,一个跃起,跳到了疾步赶来的明玥的怀里。   许令杰:“.....啊哈哈哈哈。”   郑泽昭:“........”   裴云铮:“........”   ——剩下崔煜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们仨。   明玥过来微微福了个礼,平稳了一下呼吸不好意思道:“扰着几位哥哥,明玥这厢有礼了。”   她话说完,邓素素也在后边赶了过来,紧跟着的还有郑明霞,再往后看,还有别的姑娘家远远的跟过来。   郑泽昭看了明玥一眼:“你们这是要做甚么?”   明玥还没说话,郑明霞半走半跑的来到跟前,见郑泽昭也在,气哼哼地朝着崔煜几人一福,然后道:“正好二哥在这,你给评评理,七妹妹的狗咬伤了我的丫头,是不是该将这狗交与我?”   邓素素在一旁嘲道:“怎么是被狗咬伤的?明明只是被镯子划了一下!再说,要不是你不顾阻拦非要抱它,你的丫头冰儿见狗乱蹬打了它,它会咬冰儿?”   邓素素几句话已把事情交代出来,明玥瞧着刚才园子里的几个姑娘也带着丫鬟过来了,不想因这起子事跟郑明霞吵闹,便将小狗衔着的半边镯子取下来,道:“六姐,我已让人给冰儿取了药了,我细细看过那伤不是小白咬的,清洗干净抹了药就没大碍。这镯子是不成了,回头我送她一对新的。”   郑明霞不领情:“若不是冰儿挡着,它咬的就是我啦!”   明玥皱眉道:“那六姐要怎样?”   郑明霞哼了一声:“我将它牙拔了,看它还敢不敢咬人!”   崔煜在一旁咧了咧嘴,做了个被吓着的模样,说:“六姑娘忒地厉害!”   郑明霞脸一红,郑泽昭道:“你们放着好好的花不赏,非要把这狗抱来玩闹,它是青犴犬,又不是那宠物狗,一个不小心,难免要伤着。明玥去你把它关在院子里,别再叫乱跑。六妹你也别气了,回头二哥送你两尾小金鱼解闷儿,这可行么?”   这话听起来是哄着郑明霞,实际却回护了明玥。   郑明霞瞪眼睛瞅着郑泽昭,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开始向着明玥了。   冰儿在后头拉了拉自家小姐的袖子,一脸委屈的说:“二少爷都这般说了,姑娘就别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左右奴婢也不过是被狗咬了一口,现涂了药,不碍事了。”   明玥笑了一声,红兰便在后面道:“六小姐最是大度,才不屑计较。冰儿你若是气恨不过,不然也咬它一口好了,那样就两清啦。”   冰儿立时噎得说不上话来,小白狗还在虎视眈眈的盯着她,她便又躲回了郑明霞身后。   明玥作势瞪了红兰一眼,又软声道:“六姐姐不气了好不好?”她下巴往旁边正走过来的小姐们方向一点,又说:“你看姐姐们都被折腾过来了,我这便去把它关回院子里,往后教它见了六姐姐绕道走。六姐便先带着姐姐们回园子玩成不成?”   郑明霞气啾啾地看看她,又看看郑泽昭,转身回去告状了,别家的姑娘们见她走,不知道怎么了,便也跟着去了。   许令杰在后面跟裴云铮嘁嘁喳喳:“看看,这丫头都随了她主子,伶牙俐齿的。”   裴云铮脸黑的像块碳,只在一旁咬牙。   这边只剩了明玥和邓素素,明玥便搭着一直狗爪,说:“小白,快谢谢二哥。”   小狗“吱咛”了一声,许令杰实在忍不住了,指了指明玥,跑到竹林旁,扶着竹子开始大乐。   裴云铮脸色青一阵红一阵,郑泽昭也听不下去,硬板着脸道:“它不是有名字么,别乱喊。”   明玥笑笑:“它大名儿叫雪狼呢,小名儿叫小白,好记又形象。不过既二哥说,那我还是给他叫回来吧,不然四哥回来叫不听它,可要找我了。”   郑泽昭咽了口唾沫:“嗯,以后只叫雪狼,这是瑞哥儿起的名字。”   明玥以为他看见狗又挂心起郑泽瑞来,便道:“那我先将他带回院子里,不打搅几位哥哥。”   许令杰笑了一气跑回来:“哎,七丫头,我们这对弈呢,你猜谁赢?”   明玥恨不能把他抓过来揍一顿,说:“你该叫我七表姑才对,我自然是赌二哥赢。”   郑泽昭一怔,许令杰自动忽略了前半句,撇撇嘴:“不是我和你二哥比,是他们两个”,他指指崔煜和裴云铮。   明玥心想裴云铮和许令杰是一伙的,崔煜多半会成她姐夫,于是道:“崔家哥哥年长几岁,兴许棋艺也高些。”   她这么答谁都没话说,崔煜便笑:“借世妹吉言。”   明玥福身,赶紧走了。   郑泽昭歉意又尴尬的看看裴云铮,说得太明,恐叫崔煜再笑一记,只得道:“七妹妹不懂事,见笑了,我替她陪个不是。”   裴云铮木着脸,却问:“这府里,昭哥儿有几个妹妹?”   郑泽昭笑道:“除了一个姐姐外,其余女孩儿都是妹妹,三妹、六妹、七妹、还有九妹,四个。只是年纪尚小,斗斗嘴的也难免,云铮别放在心上。”   裴云铮心里却是一咯噔。   ——在来燕州前,裴夫人隐隐跟他提过亲事,当时只问他“上次见过的郑家的姑娘如何”,他当时只记得明玥,尚是脸红了一下没吱声。正是他才参加完春闱回府,裴夫人也没多说,直至在洛阳遇见郑泽昭,裴夫人不禁说“多半是同郑家有缘,才说郑府里的姑娘呢,这就遇上人家哥哥了”。   裴云铮脑子里没来由的就冒出了明玥,忆起了她同许令杰瞪眼的样子,脑子不知是如何想的,便含糊的同自己母亲说:“娘做主就是了。”   裴夫人很是高兴,又说:“也不急,才看看呢,他家大小姐还没嫁人,这姑娘还得等等。”   等等......裴云铮一闭眼,方才郑泽昭说的哪一个不得等?哪一个不都得叫郑泽昭哥哥?他怎么就自认为是这七妹妹了呢?   郑明玥......他想起在假山里听到的话,人怕是已是早定好人家了,还是亲近的表哥,这么看最不可能的就是她。   裴云铮想咬舌头,觉得自己真是笨死了。   不过没过多久,他发现自己还能更笨。   ————下三盘棋,崔煜赢了他三盘,被明玥赌中。      ☆、第56章   郑家名望在外,今儿来的自然也都是世家老爷夫人,时间一到,王氏和邓环娘便也出了花厅,带着夫人姑娘们都去了拢翠斋。   老太爷与一众男宾们都在这,一道重纱帘分了左右厅,郑佑诚便带了邓环娘抱着十哥儿出来见礼。   男宾们大都是书香世家里出来的,这会子便都要卖弄一下,一个接一个的拽十哥儿的满月贺词,邓环娘对诗文不通,便抱着十哥儿跟在郑佑诚身旁挨个的谢过去。   临到一个身着浅灰色袍子的男子时,郑佑诚便笑道:“这是葛世叔家的大郎。”   邓环娘轻轻一礼,那男子忙作揖道:“嫂嫂好。”   直起身后微微探头看了看包裹里的十哥儿,笑道:“我肚子这点儿文墨便不做贺词叫大家见笑了,只说白话,咱们十郎是桂子将荣,日后必定顺颂福绵。”   他说罢打袖中摸了出一块鹅蛋大的石头,塞进了十哥儿的包裹里,这石头看起来灰扑棱的乍然无奇,然邓环娘是个识货的,心晓得这大抵是块原石。   礼物如此贵重,邓环娘不由看了看郑佑诚,郑佑诚倒是一笑,示意她收下了,邓环娘便又回了一礼,说:“那我代十郎谢过葛家叔叔。”   葛从仪又是团团一礼,郑老太爷在上面笑着对郑佑诚道:“咱们方才光顾着将大郎留在这里说话,他还没见过你母亲,你们快带他过去见见。”   这厢男宾们孩子也都见过了,贺词也作过了瘾,邓环娘便将十哥儿交与奶娘先抱下去,自与郑佑诚领着葛从仪往王氏那去。崔煜本同郑泽昭和裴云铮一处,这会子和葛从仪一打招呼,想着崔夫人在里头,便也随他们一道来了。   席间有不识得葛从仪的,也有识得的,识得的便知两家交情不错,也没人挑这个理。   王氏再隔纱另一侧也已听见了,便问:“是葛家大郎来了么?快来叫我瞧瞧。”   郑佑诚他们步子放的慢,这边早有小丫鬟移了插屏过来,将王氏一桌隔出来,——大周男女礼防虽不甚严,但这边有许多不相识的姑娘家,遂王氏还是叫隔了一下。   葛从仪随着郑佑诚的脚步绕过了重纱,入眼便见一大桌子珠拢翠绕,正中坐着一位穿褐色对襟大衫的妇人,他忙长长一躬:“见过老太太。”   王氏“啊哟”了一声,上下打量一记,忙招手说:“快有三、四年没见着大郎了吧,坐过来叫我瞧瞧。”   葛从仪便笑着上前几步,但也只是站着,席间像明玥等几个姑娘已起身站到王氏身后,其他只余裴夫人和崔夫人坐在桌上。   裴夫人原也想到插屏后面去,倒是林氏将她拉住了;而崔夫人与葛家是实实在在的亲戚,葛从仪正得喊她一声婶婶,因而只四平八稳的坐着。   葛从仪与崔夫人等人也见了礼,后面的二夫人、三夫人和几个姑娘连带小八哥儿也与他见了礼,他这才捡了个凳子坐在郑佑诚一旁对王氏道:“世侄确实有好几年没见着老太爷和老太太了,这不,父亲本是要三弟来的,我念着您二老,硬是替了他。”   王氏笑的很是喜气,问:“你父亲、母亲可都好么?上回见你母亲还是一年前呢,也只匆匆一日的功夫。”   葛从仪答道:“父亲、母亲都好,身子也康健,也叫给您带好呢。母亲还说眼下天暖和了,老太太若是得闲,就请过去住上些日子,她想您着呢!”   “我倒也想她”,王氏亲切道:“叫你母亲预备着吧,没准哪天我得了空就去啦!”   “那老太太您只要给个信,世侄亲自来接”。   王氏便笑着颔首,又道:“二郎和三郎也都好吧,凤哥儿呢?我听闻她如今可是个女巾帼了呢!”   王氏嘴里的“凤哥儿”却不是个哥儿,而是个女孩儿,只是打小不爱绣花针,却爱刀枪棍棒。   葛从仪头疼似的摆摆手:“老太太您瞧瞧,她这名声都传到千里之外来了,愁人呐。”   王氏便抿着嘴乐,她早有心将这姑娘说给郑泽昭的,只现在不知道是怎么个性子,寻思还是得见一见才好。   葛从仪又说了几句,毕竟夫人这边还等着开席,王氏也不好留他太久,便嘱咐他给葛老爷和葛夫人带好,还说叫凤哥儿得空儿了来燕州游玩,葛从仪一一应了,便又随郑佑诚回到男宾一旁,崔煜站在崔夫人身后跟出了神似的,崔夫人叫了他一声,他才赶忙跟在二人后头过去了。   ——两边都热闹够了,这才正八经儿地开席。   郑泽昭跟着父亲应了一圈客人回到桌旁,瞧见裴云铮正对着酒杯蹙眉头,郑泽昭看了一眼,杯子是空的,不由坐在他身旁笑道:“云铮这是嫌酒不好喝还是太好喝?”   许令杰喝酒上脸,在一旁红着两颊白活:“他是看上你家这只酒杯了啊,盯着瞧半晌哩。”   裴云铮不知怎的就有些恼:“你酒喝多了吧,说甚么混话!”   许令杰扯着脖子看了他一眼,诧道:“你才喝多了吧?”   裴云铮抿着唇不吭声,状似不经意的扭头往邻桌瞟了一眼,——那正背对着他坐着来的有些晚的邓文祯。   他瞧见郑泽昭也管他叫表哥的,裴云铮心里冷哼了一记,默不作声的将人打量个来回,邓文祯像是感到有人看他,便也回头,随意地朝裴云铮点点头。   “——也是一般”,裴云铮心里想,转而自己又一愣,这关他什么事?   刚刚葛从仪他们过去时,他透过纱帘觑见自己的母亲正跟二夫人一处亲热说话,他心里已是没来由的厌烦,只想快快离了这郑家。   宴席一结束,宾客们纷纷告辞离去,王氏便留崔夫人和裴夫人在府上留几日,裴夫人便道:“我也同表姑母多亲近亲近,只是我家老爷过些天进京,我今儿还有些琐碎行礼留在许家,得回去收拾了,明儿一早也便启程回洛阳了。”   王氏和林氏便不好再留,林氏只一迭声的嘱咐“日后要常来常往”,裴夫人拍着她的手像是很知道“常来常往”的情意。   裴云铮随母亲闷闷登了车,无心这一路风景,   崔夫人倒是在郑家留了一晚,崔煜同郑泽昭住了一个院子,崔夫人便住在了松菊堂,此行相见两高兴,崔家母子回清河没多久,便差人送了纳征礼,王氏打心里头高兴,——她最记挂的郑明珠的婚事终是定下来了。      ☆、第57章   崔家是极体面的人家,聘礼自然也是丰厚,除了钱币、金玉、布帛等还有马匹、各色食品、以及寓意吉祥的合欢、九子蒲、长命缕等等,又特请了鸿胪寺的礼官持着“通婚书”前来行聘,王氏心里很是满意,大老爷和邓环娘在府中设宴款待了来使,临了又赠了锦衣,吃食等回礼,并附了“答婚书”,这婚约便订了。   之后郑佑诚又和崔家二老爷来回了几次书信,两家你来我往的又客套一番,最后将婚期定在了明年三月。   这一番折腾下来已是五月中,大老爷郑佑诚一年的守选期已满,吏部的政绩考核下来,调任从五品雍州通判。   ——雍州在京畿附近,属长安以西,北枕千山,南带渭水,是个军事要地,如今兼任雍州总管的便是毅郡王徐璟。   北方官员迁调京中前,大多都会在雍州呆上几年,雍州几乎成了进京为官的另一块跳板。   大老爷郑佑诚拿着一纸任状与自己的老父面面相觑,轻皱着眉头道:“自从父亲告病辞官之后,一直也不愿儿子再入京为官,瞧着皇上当年的态度也是有隐隐有这个默契的,因而我这些年迁升也一直缓慢,怎地如今要将我调往雍州去?”   老太爷抖了抖手里的书信,往外看了眼沉声揣度道:“你京中的世伯来信说此次的官吏考核是陈吉主管,我想要么是皇上对下面官员的迁调并不清楚;要么就是……已过去这么多年了,废太子的两个儿子也已被幽禁至死,如今便觉大位安稳,对当年之事已没那般忌讳。”   郑佑诚紧着声道:“咱们郑家当年也不曾涉足这大位之争。”   老太爷挑挑眉,随即长长吁了口气,说道:“当年之势,中立派遭殃的还少么?我若不是临出府时得了消息,服了一记腹痛药装病没入宫,如今怕也……哎,是以新皇登基后,我一直缠绵病榻,几乎不上朝堂,最后告病还乡,带着你们离了京城。皇帝初登大位,顾忌各世家势力,并没作难,只是阀门世家自先帝起便被分化制衡,眼下也今非昔比了。”   郑佑诚点头称是:“先帝也出身阀门,然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建十八路府兵,开科举,提拔庶人为官,世家日渐败落,如今不少已只是空有虚名罢了,也就咱们这些五大姓之门尚且好些。”   老太爷冷哼一声,道:“朝中小人当道,不说也罢!既派了任状,你便往雍州去,左右那是徐璟的地盘,毅郡王又颇不齿那陈吉,他能奈何?”   郑佑诚正答应一声,老太爷却突然一拍桌子,瞪着他道:“你这父亲是怎生当的!上次你房里那是谁?差点儿白白害了昭哥儿!我都还没正经说你!”   郑佑诚脸上一讪,羞愧着没好意思说话。   老太爷随手抄起砚台作势要扔,手里掂量两下大概还是没舍得那方端墨,不由用指头点着郑佑诚训道:“若是叫一个后宅妇人因这些争风吃醋只是而害了二郎,你叫我死后有什么脸面……你呀你呀!”说罢,便剧烈咳嗽起来。   郑佑诚一看自己老爹被气成这样,赶紧又是倒茶又是拍背,咧着嘴道:   “父亲教训的是,儿子也是后悔不已。当初头两年小王氏对此事担心不已,后来又在生瑞哥儿是坐了病,临终前求了儿子……我也便答应了,后来也是觉着那柳氏可怜,想她无儿无女,伺候儿子一场,就平日对她好些,没成想反倒令她疯魔了心智,哎。”   老太爷咳了半会儿,挥着大手眼也不抬地道:“我才懒得听这些!去去去,下次再有此类事,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郑佑诚连声答应着忙又站到一旁,老太爷又问:“还没有四郎的信儿么?”   郑佑诚道:“已叫人往并州去寻了,昨儿传回信儿来说在并州胶县打听到有人像是见过瑞哥儿,他与人在大街上打架来着!听那形容倒还好,只眼下不知又跑哪里去惹事了。”   老太爷“啧啧”两声倒乐了,说:“随他去吧!有个信儿就成,吃吃亏也叫人长教训。回头跟你母亲便别提在街上打架的事儿啦,免得她又挂念。”   如此,长房里又要忙活郑佑诚赴任的事,邓环娘几乎是不得一天闲。   童姨娘泪眼汪汪的听着邓环娘一件件事情的嘱咐,一边点头一边抹泪。   ——柳氏没了,如今头两年只能是童姨娘跟着去雍州伺候。她打心里真不十分愿意,小九才三岁,她这个亲娘怎生舍得!况且邓环娘又是刚生完儿子,哪里能顾得上小九这个庶女?童姨娘心酸的肠子都快打结了。   小九却是还不知愁,在丫鬟怀里朝着明玥伸胳膊,“姐姐,姐姐。”   明玥叫红兰将她抱过来,瞧一眼童姨娘的红眼圈,说:“我知道姨娘舍不得九妹妹,不过都是长房里的孩儿,姨娘放心,母亲亏待不了九妹。日后传出去,她也总是在母亲跟前教养过的。”   ——庶女的地位与嫡子、嫡女有着明显差别,尤其是童姨娘出身低微,九娘若一直养在她身边日后在这府里怕是根本都抬不起头来,若是在邓环娘身边教养两年,别说下人们要高看一眼,便是日后嫁人人家也会说“那是在嫡母跟前教养过的,规矩、礼数学得都跟嫡出的小姐们一个样儿”,——这一句话,就能使她嫁个更好些的人家。   因而,童姨娘忙道:“是,我晓得夫人宽厚,又疼九娘,九娘能跟在夫人身边几年那是她的福气。我只是担心她年纪还小,会给夫人添麻烦。”   明玥慢腾腾喝一口梨子汁,说:“她既年纪小,母亲便不会计较这个。”   童姨娘忙觑着邓环娘,邓环娘一手扶在一个姜黄色的大靠枕上,道:“你尽心地服侍好老爷,便是给我分忧了。”   童姨娘福了一福,说:“老爷记挂夫人,也记挂七姑娘和十哥儿,我这双手虽不多巧,针线活儿倒还过得去,到时闲了想给十哥儿多做几身衣裳,小孩子长得快,还烦请夫人遣了人常给我带些样子。”   ——她惦念着,郑佑诚整日瞧见也就记着了。   “嗯,你有心了”,邓环娘坐起来一些,又吩咐:“该交代的都说的差不多了,你去将九娘的东西都收拾过来吧,就住在西厢房。”   “是”,童姨娘答应着,恋恋不舍地去了。   明玥陪着邓环娘坐了一会儿,又帮着去西厢房看了一通,见吃的、用的都备的很全,这才出了门准备回自己的院子。   路上走了不远,就见童姨娘等在那里,看见明玥,忙迎上来。   明玥笑了笑,便开门见山道:“姨娘刚在母亲那里还有什么话没说完么?”   童姨娘脸上有些扭捏的神色,却也不拐弯子,“姑娘知道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九娘,所以在这还想再求一求姑娘。她小不懂事,若是惹了旁的姑娘或是哥儿们有甚么不快,还请姑娘回护着她些。”   “姨娘放心,她也是我的妹妹。”   童姨娘感激的笑笑,又颇有点儿讨好的说:“我刚瞧着大姑娘身边的嬷嬷拎着好些东西和丫鬟一并往前面去了,看那样子想都是给老爷准备的,姑娘有没有备下什么东西,要我帮着给老爷送去?”   明玥笑盈盈地看着她,童姨娘脸上一烧,忙说:“瞧我这话说的!哪里轮到我来帮着姑娘去送,真真是没了规矩。”   明玥也不接茬,只说:“姨娘的心意我都明白。”   童姨娘讪讪一笑,还想再说两句什么,明玥却抬手制止了她,她也只好温吞吞的离开了。   明玥回了绣楼,见郑明珠的几个丫头正站在院子里抖缎子,郑明珠站在廊下,不停地指挥着“侧一点儿,再侧一点儿,嗯,爹爹不喜太亮的颜色”——大约是在看太阳底下缎面映出的花纹。   那料子看颜色花纹八成是要做男子常服,明玥纳罕,难不成是要做给她老爹的?   郑明珠这些年对郑佑诚尊敬是尊敬,但明玥隐隐觉得她是有些怨郑佑诚的,因而平日并不是多亲近,这样的时候真是少有。   郑明珠瞧见明玥进来,看了她两眼,似乎有些不太情愿的道:“明玥你来瞧瞧,这块料子给爹爹做件圆领袍子好不好?”   明玥一时有些发愣,没太反应过来,郑明珠的声音颇是生硬,似乎自己也不适应这样与明玥亲热的说话。   明玥在原地微微怔忪了一会儿,郑明珠微微蹙着眉,没再叫她,想是自己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大姐姐选的都好”明玥回了一句,也过来廊下跟她看,郑明珠沉默了一下,面无表情的说:“那就行,收了吧。”   说完径自上楼了,明玥有些摸不着头脑。   大约六月底,送走了郑佑诚,长房里和王氏便开始给郑明珠准备嫁妆了。      ☆、第58章   邓环娘拿着册子一一核对着地上二十几箱子的五色缎子、云锦、蜀锦、成衣、皮毛等等物什,忙得一上午水都没顾上喝几口,下午又有人送来刚漆好的箱厨和大小一对琴桌,——这些还是郑明珠嫁妆里最普通的东西,再算上珠宝钗环、家具摆设等,邓环娘粗粗一计,又是几十抬,且还不包括其他人的添妆……嫡长小姐的风光郑家是给她做的足足的了。   邓环娘一面盘点一面寻思,府里正八经嫡嫡出的姑娘有明珠、明霞、明玥三个,可这些年瞧着二房的待遇,到时明薇恐怕也和她们姐仨是一样的,这里头明玥又是最小的,也不知轮到她时公中给出的嫁妆还能不能像明珠如今的扎实,气派?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到时公中出的嫁妆只有给明珠的一半,剩下的她自己也能给给明玥置办的体体面面,只是终究意不平。   邓环娘翻来覆去想了大半宿,第二天去松菊堂时便直接叫人抬了八个沉甸甸的大箱子过去。   王氏坐在炕上,眯着眼睛问:“抬的这是什么呀?”   邓环娘叫丫鬟将上了锁的大红木箱一一打开,自过来搀了王氏道:“母亲来瞧瞧,这是媳妇自己个儿给明珠添的嫁妆,虽说未必有咱们府里陪嫁的物件雅致,但一件件倒也都是有些说头的,母亲给过过眼,若是还成,媳妇就叫人一一清点了,记进单子里去。”   她话一说完,前面的四个箱子已然打开,其时二夫人、三夫人以及郑明霞也在,遂一并凑上前去看,一时神色都变了变。   待后面的四个箱子也打开,郑明霞便低呼道:“这些……大伯母都是添给大姐姐的?娘,你快看那单丝罗,就是制祖母的‘花笼裙’的!还有越罗!”   三夫人忙怼了她一下,实在是郑明霞所说的那一箱子越罗和单丝罗在这八大箱里真不算是最稀罕的了。   邓环娘笑道:“这越罗轻柔精致,明霞若是喜欢,等日后你许了人家,大伯母添妆时就给你添一箱越罗。”   郑明霞闻言脸一红,不好意思的一笑:“大伯母可别取笑明霞了。”说着还是忍不住又去瞄其他几箱子的金玉宝贝。   入眼皆是黄灿灿、莹润润的一片,林氏在一旁默默攥紧了手,这几大箱子,已快要抵得上她当年全部的嫁妆了。   王氏瞧着,见这八个大箱子比寻常的要大了一圈,里头装的又实在,实际若是分的松一些,装出个十一、二箱是绝对不成问题。   邓环娘道:“母亲觉着还能入眼么?”   王氏眼神犀利的将八个箱子都扫了一遍,淡声道:“东西不紧要,最紧要的是你这做母亲的一片心。”   邓环娘便笑了,扶着王氏的胳膊半顽笑似的扬声说道:“是,媳妇这一片心啊从来都摊在这,母亲今儿可算瞧见了!”   王氏翻了个白眼,假装没听见,又说:“你若是忙不过来,我便叫焦嬷嬷给你帮帮手。”   “那媳妇正求之不得呢”,邓环娘道:“焦嬷嬷今儿若是有空儿,就请先看着丫头们将这几箱子东西先登记出来,我好给父亲也呈个单子。”   王氏挑眉:“你父亲素来不爱过问这些琐碎事。”   “眼下给明珠备嫁就是咱们府里的头等事,也算不得琐碎。老爷现今不在府里,母亲知道,我这也是头一回操持这些事,唯恐失了咱们郑家的体面!这些都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可大主意上拿不准,刚过来时就顺便也请父亲过了目,只父亲说东西太多,叫母亲看完再列了单子给他。”   王氏一噎气,什么叫东西太多?先往老太爷那折腾了一趟,如今又叫人抬着几个大箱子招招摇摇的过来,怕是满院子都晓得她给明珠添了多少嫁妆了!这邓氏倒是会全自己个儿的名儿!   王氏牙痒痒的,——可如今东西在这,个顶个的宝贝,难道还要装装势选上几件其余的叫邓环娘收回去?她才不犯那个傻!   “那你便先带人一一登记了去,仔细些”,王氏吩咐焦嬷嬷。   焦嬷嬷领命和白霜一块带人先往外间去了,林氏和董氏在后面看得啧啧有声。   董氏顽笑道:“大嫂,明霞和明玥年纪差不多,到时我可不要和你一起置办,没的叫明玥把我们明霞都比下去啦。”   邓环娘看看她说:“你可别埋汰我了!她们姐几个都是一样的,日后这排场自然也一样!是不是母亲?我如今给明珠多少陪嫁,到了明玥那也是这些。”   二夫人和三夫人心里也都琢磨呢,不由齐齐看向王氏,王氏心里头骂了一声,嘴上却也道:“自然都一个样!”   二夫人和三夫人听了这才笑着应声,一时又说了会儿子话,邓环娘就笑眯眯回了自己院子。   明玥正在她屋子里笑嘻嘻的看弟弟吐奶泡泡,见着邓环娘忙福了个身过来问:“娘一大早这是往哪里去了?瞧着这般高兴。”   邓环娘净了手,换了身柔软衣裳,将十哥儿接过来在怀里抱了一抱,说:“我抬着添给你大姐姐的嫁妆给你祖父、祖母过目登记单子去了。”   明玥失笑:“您转这一圈,上上下下怕都晓得您添了多少嫁妆了,回头怕是有人要说您这是故意赚‘贤名’呢。”   邓环娘让奶娘将十哥儿抱下去,喝了口蜂蜜水道:“说便说罢,如今贤名不贤名的我早不在乎了,我若是添少了,还不知要怎生受编排!如今索性添的足足的,看谁还能说出什么来!日后对你和十哥儿,我也能不愧心的朝老太爷和你爹爹求个公平!”   明玥过来抱住了邓环娘的腰,邱养娘道:“夫人不用太担心,七姑娘和十少爷都是正经八百的嫡出,有老太爷和老爷在,日后想也不能太亏。不过今儿夫人这样做也好,给老太爷和老爷表明了态度,往后再说起来腰杆子也挺的直!”   明玥道:“咱们自己个儿心里无愧就好,我便不说,日后却不能让人轻看了弟弟!我也要劝一劝母亲,待他到了六、七岁,即便不舍得也得让他同二哥、四哥一般去范先生那求学才是,倘使圈在这后宅里头,他心就要窄了。”   邓环娘倒还没想那么远,摸摸明玥的头发失笑道:“你倒知道先替他打算起来了,他人都还不认呢!”   明玥的小脸上却一本正经。   邓环娘微叹一口气,朝着邱养娘又说:“我进门十来年了,把明珠那丫头也是从小看到大,虽说两厢一直冷冷淡淡,可如今她一朝要嫁人,我心里却没多少痛快,今儿给她多添些妆,我也算尽心了。前两日我瞧着她跟明玥倒像是和善了些?”   “老爷临走前那些天是和善一点儿,这些日子只关在楼上绣嫁妆呢。”   ——这话有点儿郑明珠是做给大老爷看的意思,只邱养娘不太好说。   邓环娘却没在意:“随她去吧,兴许是要嫁人了,她心里头也发怔。”   她们在这说话,中午邓环娘便叫明玥一道用饭,本也让叫了郑明珠,结果小丫鬟回来说大姑娘去了松菊堂,邓环娘心里便笑,也即不管了。   松菊堂里,却是郑明珠和郑泽昭都在。   郑明珠扯着帕子站在王氏身前,说:“祖母,我不要母亲添的那些嫁妆!少便少了,总好过我日后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王氏扯着她的胳膊,道:“傻话!你有什么抬不起头来的?你既称她母亲,她给你添嫁妆便是理所当然的!不给你添妆才是大错!七丫头出嫁的时候她不一样要添?比你只多不少!如今也是成全了她贤惠的名声,就是你祖父、你爹爹也没有不叫她添的道理。”   郑明珠咬着牙不说话。   王氏便又道:“你还小,不知世事,在这府里总是再艰难也还有我护着你,吃穿一应不愁不说,丫头婆子们也不敢怠慢。可等你嫁到崔家便不一样了!那时你便知这后宅虽小,却是难行。崔家也是高门,后院的下人们自然也是有些见识的,你嫁妆若是轻了,过去便会叫人瞧不起,有的窝囊气可受呢!听我的话,祖母是过来人,知道这里头的难。”   她说完这话,便有人抬了箱子进来,却不是早上邓环娘送来的几个。   王氏伸手一指说:“这是你们娘亲当年的嫁妆,临走前分了三份都留给了你们姐弟三个,那时候你们还小,祖母就一并帮你们保管了,今儿你这一份有近二十箱,也都给你充到嫁妆里去。”   ——王氏嫁到郑家时王家一门尚是显赫,抬了整整一百二十八抬嫁妆,然道小王氏时王家内里已是空了,虽摆了八十八抬嫁妆,实则满打满也就六十抬了。   郑泽昭在下面道:“孙儿那一份不要,也都给明珠做嫁妆。”   郑明珠抹了抹眼泪,道:“不行,昭哥儿你才中了探花,明年是要任官的,到时多处需要打点,手里没有银钱怎么行?”   郑泽昭道:“那便只留一半,另一半给你。”   郑明珠依旧道不行,王氏见她们姐弟互为对方,倒是欣慰,命人又抬了两个箱子来,将丫鬟们都遣出去,拉着明珠轻轻道:“这是祖母单另给你添的,回头都记到你娘亲留给你的嫁妆里,明面上祖母再给你添四大件,这两箱实有四箱的货,你心里记着,朝谁都别说。”   郑明珠一头扑进王氏怀里哭了起来,郑泽昭在下面也垂了头。   祖孙两个哭了一气,王氏先将郑泽昭打发回去,又叫焦嬷嬷领了个比明珠大一两岁的丫头进来,郑明珠眼前一亮,见那丫头身段风流,容颜艳丽,心下大抵有了谱,不由多看了两眼。   那丫头倒也大方,过来磕了头:“奴婢潘儿见过老太太,见过大姑娘。”   王氏板着脸点了点头,便叫人将潘儿带了出去,转而对郑明珠道:   “这丫头原本我是想差去昭哥儿院子的,如今却先给你做陪嫁的通房丫头,你一会子把她领回去,叫她熟悉熟悉你院子里的规矩。这丫头是家生子,之前在庄子上,她老子娘和一个弟弟都在庄子里当差,她自己个儿的身契也都在我这,你不用担心别的。”   郑明珠心里头发酸,“祖母……”   王氏叹一口气,觉着似还有好些话要交代,可一时又触起了她自己这些年的痛楚,毕竟隔着辈分,好些房里的话没法说。   郑明珠陪着她坐了好一阵,直到王氏抵不住困意午睡了她才离开,走时带上了潘儿。   ……………………………………………………………………   明玥中午在邓环娘屋子里歪了一会儿,才起来就有丫头来报:“夫人、姑娘,舅太太和表少爷来了。”   邓环娘一乐,忙叫人请进来,游氏一进屋便即笑道:“我那小外甥呢,快叫我瞧瞧。”   邓环娘便喊奶娘,结果孩子刚吃完奶却是睡了,游氏只好轻手轻脚的跑去里间稀罕了两眼,出来的时候说话都没敢出声。   明玥便笑道:“舅母这可是有了小外甥就忘了外甥闺女啦。”   游氏将她搂紧怀里,笑眯眯地说:“哪有!咱们娘俩才最亲厚,往后还只有更亲厚的呢!”   明玥一默,不做声了。   邓文祯站在游氏身后,手里抱了两个方匣,闻言便冲垂眸明玥轻轻一笑,那笑容温柔,却似隐着无限的歉意在里头。   邓环娘道:“祯哥儿坐呀,你手里抱着的什么?”   游氏抬抬下巴:“你府上的大娘子不是要成亲了么,我与你大哥挑了一对小玩意给她添上。”   邓环娘便握了握她手:“你和哥哥有心。”   游氏一笑,叫邓文祯拿过来,说:“你先瞧瞧。”   邓环娘打开一看,朱红匣子里的是一对半月形折枝花纹的玉梳背,玉质润泽,衬着朱红的匣子很是好看;另一只匣子里却是一串珠子,只既不是玉也非玛瑙,倒像是动物的骨头。   邓环娘道:“送这一对玉梳便已够重的了,这又是什么?”   游氏不甚在意的道:“那倒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是文祯和素素的一个心意,春闱进京时文祯说受了二郎不少照顾,因而自备了一串兽骨珠一并送来,据说是能辟邪的,也算是做表哥的心意。”   邓环娘想着邓文祯一向周全,便吩咐人道:“去将大姑娘请来。”   没多会儿,郑明珠便施施然进了屋子,见完礼,游氏也没有太多要客套的,便笑道:“知道大姑娘婚期已经定下了,舅母也很替你高兴,和你舅舅一并给你挑了一对小玩意,大姑娘别嫌弃。”   两个丫鬟将匣子捧到郑明珠跟前,郑明珠看了一眼,福身道:“舅舅、舅母的疼爱明珠心里领受了,只是这礼太贵重,明珠不敢收。”   游氏笑道:“这么大喜的事,这礼还算轻了呢,大姑娘别客气。”   邓文祯咳嗽两声,声音有些发哑:“大表妹便收下吧,是家父家母的一片心意,愿大表妹往后连枝相依,并蒂荣华。”   游氏捏着帕子笑:“你瞧这孩子,这还没到日子呢,就跟自己亲妹妹要出门子似的,连贺词都说上了。”   明玥站在游氏一侧,垂下眼瞥见邓文祯背在身后的左手衣袖微微发抖,那涩哑的声音,明玥一瞬间甚至觉得是邓文祯在哽咽,只是他眼睑微微盖下,无法透过长长的睫毛窥见眼中神色。   郑明珠却并没多看一眼邓文祯,只看向了邓环娘,邓环娘颔首道:“收下吧,你舅母特地添给你的。”   郑明珠咬着嘴唇一福,谢过了游氏和邓文祯的礼,回去便叫丫鬟收了起来,埋在一对金银里。   ☆、第59章   随着郑明珠嫁妆一桩桩备好,天气也渐渐由热转凉,转眼已是秋逝冬来了。   二夫人林氏隔两天便要来长房转一圈,每每瞧着那一抬抬绑着大红绸的崭新嫁妆,心里便郁郁一回。   晚上二老爷郑佑礼回来林氏便满含酸意的道:“我瞧着明珠的嫁妆有足足一百二十八抬了!也不知到了咱们明薇是怎么个境况了。母亲那我这心里没底,到时老爷可要在父亲跟前多尽尽心。”   二老爷皱了一下眉道:“你作甚非要拿明薇和明珠比?”   林氏撇嘴:“怎么就不能比?一笔写不出两个郑字来!再说老爷和大哥、老三他们不也一样是将六成的俸禄交到公中?咱们既没少交了银子,凭什么不能一样?”   “明珠的嫁妆里她亲娘留给她的和如今大嫂给她添的,加起来就有几十抬,单算公中出的并不到一百抬。”   “就知道老爷要说这个”,林氏委屈道:“我是个落魄的,连累的女儿也风光不了,要不老爷将我休了算了,也娶一个邓家那般富贵的,明薇好,我也认了。”   “这叫什么话!”郑佑礼道:“这嫁妆和男方家的聘礼也是相衬的,聘礼有一大半是要充进公中。崔家不是一般门第,那聘礼的丰厚你也是瞧见了的,明珠的嫁妆自然不能少了。等到明薇定亲时,虽不能一定保证给她做足一百二十八抬,但咱们二房里也就这么一个闺女,自然会体体面面。”   林氏得了他这个话眼中方氲出笑来,二老爷却突然想起了事情,坐直了身子问道:“这阵子裴家的夫人可与你来信儿没有?”   说到这事林氏一脸不满,那裴夫人走时还与她亲亲热热的,回了洛阳后却再没了消息了,林氏婉转的让人送过一回东西去,裴夫人也十分周到的叫人送了回礼,除此之外却再无他话,让林氏很憋着一口气,这会子就不乐意地道:“我瞧着裴家也就那样,这阵子也没顾得上理会。”   二老爷却是微微松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我方才本就是想要跟你说此事,结果被你一打岔子,差差忘了。我与你说,明薇的亲事咱们再给她慢慢选,这裴家是不行了!”   林氏奇道:“怎的啦?”   二老爷看了她两眼,低声耳语:“裴家……可能要出事!”   “啊?”林氏立即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几个月前这不还好好的?   二老爷皱着眉嘱咐:“我才听人说了,还不知准不准,你别同旁人提。”   林氏犹自瞠目,不知是该难过还是该庆幸。   ……………………………………………………………………………………………   ——裴家出事了。   这消息隔了两日便被三夫人董氏讲故事似的讲给了所有人。   其时正是晚上请安的时候,松菊堂里坐了一屋子人,三夫人神神秘秘的冲王氏道:“娘您听说了么?洛阳的裴家出事了!”   王氏正瞧奶娘怀里的十哥儿,闻言便随口问:“裴家怎么了,几个月前这不是还来燕州了?”   三夫人道:“就是打燕州回去洛阳之后的事,娘您还记得裴夫人那时候说裴老爷要进京么?”   王氏“嗯”了一声,三夫人便欠着身子说:“听闻那裴老爷是个十分耿直的性子,原说头年里上意就想将他调离洛阳,后不知怎的却没下旨意。此次进京裴老爷路过大司马陈吉的府邸,见朱门熠熠,门庭若市,他非但没进去拜访,回头还在殿上大肆抱怨了一通对陈吉的不满。陈吉哪能容得了他?‘恰好’便有人参了裴老爷一本,裴老爷如今已被皇上赐了自尽!”   “哟!”女眷们跟着倒抽了口气,王氏也是意外,看着三夫人一旁的三老爷问:“这是你打京里听来的消息?”   三老爷在下面点头,唏嘘道:“是,那裴大人如今已是没了!”   王氏也不禁吁了口气,叹道:“真是世事无常。”   三夫人敛着下巴:“可不是么,听说这还不算,陈吉还在裴老爷临死前命人用锥子扎他的舌头!直到将舌头刺烂,又命人将他的舌头割下来,日日放在府中给他的门客们展览呢!”   她自己说完也不由打了个冷战,旁边的几个姑娘更是一脸不忍的拢紧了衣裳。   王氏道:“哎,倒可怜了裴家那孩子。”   “可不”,三夫人“啧”了一声跟王氏续道:“几个月前来,咱们瞧着多好的一个哥儿!又是才考了功名的,这一下……怕是都废了,且听说三年的孝期就只让守两年呢!您说,这不是存心折辱人么。”   王氏叫奶娘将孩子抱了回去,沉吟道:“这若是之前没沾亲也就罢了,如今人家既来认过门,虽说这亲都出了多少服了,但少不了也要过问一声。”继而对二老爷和三老爷道:“明儿去问问你们父亲,看是让谁跟着许家的人去一趟,事已至此,请裴夫人节哀吧。”   二老爷和三老爷忙起身应了,郑泽昭便他们后面起身道:“祖母,孙儿想跟去看看裴家公子。”   王氏横他一眼,自然不愿叫他搀和,令道:“等明日问过你祖父再说。”   郑泽昭只得先坐下,三夫人看了看便对着二夫人道:“上一回裴家母子来,我瞧着二嫂和裴夫人甚是投缘,还想着咱们明薇也是大姑娘了,裴家公子又一表的人才,没准儿能成就一段好姻缘呢。”   林氏这时候对裴家正是避及,闻言忙道:“哪能!明薇还小,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事。那不是因着裴夫人称母亲一声‘表姑母’,远来是客,咱们总不能怠慢了,是以显得亲热些。”   三夫人拉长着音“哦”了一声。   明玥听得心里头不落忍,她虽对裴云铮这个“表哥”并不感亲切,但乍闻此事,还是心生同情,不由看了看对面的郑明薇。   郑明薇小脸略苍白,但精神却好,脸上除了些微的同情之外却并没有其他的伤心或难过的神色,明玥想难道郑明薇自己也并不喜这门没达成的亲事?   满屋子人嗟叹了一阵,也便散了,毕竟不是甚正经亲戚,叫二老爷去了一趟洛阳也便罢了,除了郑泽昭沉默了几日,明玥做了一夜噩梦外,并没对郑家激起什么浪花。   很快到了年底。   郑佑诚也从雍州回来了,府里上上下下的忙着过年,只不见四郎郑泽瑞的影儿,直到年三十也到底是没回来。   王氏又气又担心,发了好几日的脾气,因又想着过完年郑明珠也要出嫁,三个孩子往后一起围在她身边笑闹的日子怕再难有了,不禁又觉心伤,她心气不顺,各房的自然也都不敢太闹腾,因而这个新年过得有些闷。   大老爷郑佑诚知道王氏舍不得郑明珠,且是一不舍起来便要在他跟前念叨小王氏从前如何如何,末了再将他训斥上几句,有了两回,他便不太敢在松菊堂呆了,躲到了自己的书房里。   这日正一边咂茶一边躲清静,小厮倒进来报:“老爷,大小姐正等在门口要见您。”      ☆、第60章   郑明珠拢着一身银灰大氅,一进书房便跪在了地上。   大老爷郑佑诚坐在书案后叹了口气:“明珠,起来说话。”   郑明珠膝下并没有垫蒲团,依旧挺直腰肢的跪在寒凉的石地上,言辞中带了些平日里少有的恳切:“爹爹,女儿不日便要出门子了,往后能在爹爹跟前尽孝的日子也少,今儿女儿有几句心里头的话,万望爹爹听上一听。”   郑佑诚瞧着她肖似小王氏的侧脸,心里也感慨,一个恍惚这女儿就长大了,他不由也温和了眉眼:“你说吧,为父听着呐。”   郑明珠先给郑佑礼磕了个头,道:“明珠先行谢过爹爹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娘亲早逝,爹爹多有辛苦。”   郑佑诚心里微微一酸,道:“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们姐弟在心里还是有些怨怼为父,当年你祖母叫我续娶你母亲的庶妹为继室,我却一意孤行娶了邓氏进门,瑞哥儿那会子还太小不记事,你和昭哥儿却是有些懂了,还曾听了你祖母的话来父亲跟前儿哭过。”   郑明珠微微扭头:“爹爹都还记得……”   郑佑诚笑了一下:“自然记得,你当时哭的都抽气了。”   “可还是没能阻得了爹爹……”,郑明珠声音淡了下来,继而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有些艰涩的道:“女儿知晓等下这话会冒犯了爹爹,可是今日不问清楚女儿于心不安。”   郑佑诚不明所以的看着她,便听郑明珠问道:“女儿想知道,爹爹是否在我娘还未病故之前便与邓……便与如今的母亲相识?”   郑佑诚皱了下眉:“你问这作甚?”   郑明珠微抬着头,略显倔强的瞅着他:“求父亲解惑。”   郑佑诚审度的看了她两眼,稍一沉吟答道:“见过,但算不上相识。”   郑明珠攥紧了衣袖:“那我娘亲的死……?”   “混账!”反应过来郑明珠的意思后,郑佑诚猛地厉喝了一声,他叉着腰在地上大步踱了几个来回,愤怒而又心伤的指着郑明珠:“你!你真是……!我问你,是不是你与昭哥儿都是这般揣度为父的?怪道这些年来你们与继母不亲近也就罢了,与为父也是不甚亲厚,却原来……哎!”   郑明珠泪花滚了满脸,,哽咽道:   “幼时不曾这么想,也不敢这么想。那时只觉父亲是不要我们几个了,才叫我们跟在祖母身边,祖母疼着我们护着我们,从来东西都不敢叫直接进嘴!倘使磕了碰了更是一院子的奴婢要遭殃,可这些,父亲何曾关怀过?   ——更何况我娘病故仅一年父亲便迎了如今的母亲进门,爹爹,你晓得当日五岁多的我们是有多惶恐么?祖母日日告诫,下人们嚼舌根的风言风语,说继母非出身世家,却姿容绝艳,燕州城里比得上的也没几个,更不要嫁过来是又是财富满车……爹爹,我与昭哥儿不往偏了想也难啊!”   郑佑诚闭了闭眼,一时竟也哽住了。   他有些典型北方父亲的性格,孩子小时候尚是抱一抱疼一疼,越大了便越严厉,男孩儿尚好一些,女儿反不知该如何疼了,又因着有许多事是不方便问的,总是不如有娘亲在身边的好。   他当时也是怕明珠太小,在邓氏这受了委屈不敢说,这才同意她养在松菊堂。想着跟祖母总是亲近,有什么话也好说,他后见吃穿用度上王氏一应都是最好的,又亲自教明珠读书识字,他放了不少心倒也确实少过问,哪知明珠敏感至厮?   郑佑诚心头大震,不禁生出些后悔,颔首道:“是为父的疏忽了,可怜了你们姐弟三个。只是你母亲的确是生瑞哥儿时落了病根儿,爹爹也很是痛心,换了几个大夫,终是不治;至于娶了邓氏,爹爹……自有自己的道理,此事,我也只能如此说。”   他顿了一顿,带着点愧疚问:“你若不信,为父也没有办法,你自可找了当日的大夫来问。但为父在这里可清清楚楚告诉一句,你母亲的病故没有任何问题,明珠,你可信爹爹?”   郑明珠拭了下泪,垂着眼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抬头道:   “女儿心里虽则曾有存疑,但这些年来也不是没长眼睛,我素日里与母亲和七妹妹在爹爹瞧着是不亲厚,实则是我自己晓得自己个的性子孤冷,素不怎么与人合群,总怕母亲与七妹妹嫌了我。   经了这么些年,我瞧着母亲与妹妹都是大度的,心里头自然也有了谱。只是明珠敬重父亲,愈敬重愈不能有一丝影儿,必得父亲亲口答了才算,如今父亲既说,明珠自然就信。”   郑佑诚心下一阵温暖和疼惜,道:“好孩子,如今你要嫁人了,为父方猛觉留你在身边的时候太少。这阵儿我瞧着你对明玥和母亲都十分和善,原是这个理儿,以你的性子,倒是委屈了。”   说罢,要过来拉郑明珠起身,明珠却仍旧跪着,凄凄道:   “女儿不委屈,娘亲临终前也是交代过明珠要好好照顾父亲,如今惹得父亲伤心,该是责罚才对。只是求父亲要罚便罚我一人,免了昭哥儿和瑞哥儿,我身为长姐,没能教导好弟弟已然是错,若再叫他们因我的错受罚,明珠实在没法与已逝的娘亲交代!还望父亲在我离府之后多多关怀他们,好叫他们明白父亲的心,不要像我今日一般后悔从前没能多在您跟前尽尽孝。”   郑佑诚被她说的也想起了发妻,不由连连点头,明珠又续道:   “我知道十弟弟还小,父亲心里自然有一腔拳拳爱意,可明珠求父亲也顾念着昭哥儿和瑞哥儿,千万莫叫一众人看轻了他们。”   他们是哥儿,如今大了,有事自也不好同母亲和祖母说,昭哥儿日后要入仕,瑞哥儿在外头,现还不知吃了多少苦,望父亲分些心,有什么莫让他们憋心里自己个儿受着。我没什么能帮的,愿将父亲给我的嫁妆留了十箱给他们,还有两处庄子也一并留了,都先存到父亲这,别日后同十弟弟差的太大了,叫他们难堪。”   郑佑诚原本就被她说的心中又是愧又是怜,这会儿更是满目酸楚,听着女儿如此切切的话语,他心疼的道:   “那是为父与你嫁妆,你都拿着,日后在婆家好傍身。至于二郎和四郎,你不必担心,我早将他们那一份备下了。为父在你们幼时没能给予多少宠爱,在这上面便多补偿你们一些,他二人的比十哥儿自只多不少。”   听了这话,郑明珠一直紧绷着的肩膀终于微微一松,道:“父亲记挂着,总不叫我们几个觉着无依了。”   郑佑诚将她拉起来:“父亲一直记着你们,只你们几个都是要强的性子,从来也爱在我这里撒娇服软而已。”   郑明珠跪的久了,膝盖又痛又麻,贴身的丫头巧格儿过来扶了,郑佑诚交代:“回去赶紧给你们姑娘弄两个热袋子敷敷腿,这地又硬又凉,别落下什么病。”   巧格儿连忙答应,郑明珠福了个身要出门,郑佑诚想了想终是叹道:“大丫头,你这性子也要改一改,不然日后在婆家是要吃亏的。”   郑明珠红着眼圈,道了声“女儿记住了”这才退了出去。   郑佑诚满心惆怅地在书房里想了一会儿,决定给郑泽昭和郑泽瑞都各自再添一份产业。   郑明珠出来的时候,外面正飘起了雪花,她瞧见郑泽昭正立在院子里,一旁的小厮打着伞,他却没有站在伞下,肩上薄薄的落了一层白色。   郑明珠便低低责备道:“有伞不用,你当自己的身子是铁打的么?”   郑泽昭瞥了一眼书房的门,也没再进去,跟着郑明珠一并出了院子,瞧着郑明珠走路不敢用力的样子,他蹙眉道:“你这又是何必呢?没的再伤了自个儿,若是小时候还能背你回去,眼下……叫人抬了敞轿来吧,左右也是下雪了。”   郑明珠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来了有一会子了吧?在门口听见了?往后我不在府里,母亲那又才有了十弟,我不能叫爹爹把你们忘了。”   郑泽昭原想说点儿什么,可瞧着郑明珠发红的眼圈和站得斜斜的身子,话便咽了回去,只道:“你多顾着自己吧,我会照料好瑞哥儿。”   郑明珠一笑,望着飘洒的雪花道:“你还说呢,小时候你就背过我一次,六岁的时候吧,也是下雪,还把我给摔了!瑞哥儿在一旁瞧着却是可乐,还趴到你背上专叫你摔倒呢。”   郑泽昭经此一说,也想起了幼年时光,那时候老想要长大,觉得日子分外漫长,现今回首,却觉仿似昨天。   不一会儿就有下人抬了小轿过来,一路将郑明珠送回院子,郑泽昭也没进去,让人赶紧给郑明珠敷腿,他便往回返,走了一段,听见一串“咯咯咯”的笑声,然后就见明玥领着人一路笑嘻嘻正往院子来。   地上刚是下了一层雪,正是滑的时候,偏明玥还觉得好玩,一路脚下跐溜着往前走,害的丫头们左左右右的护着怕她摔了,明玥一路上没见人,正放快了步子,冷不丁看见郑泽昭,吓了一跳,脚下打滑,差点没撞过去。   郑泽昭眼疾手快的拉了她一把,自己却没站稳,一下挂到了旁边矮树丛,他没好气地站直了身子道:“你这又从哪里过来,乱跑什么呢!”   明玥笑嘻嘻的:“二哥,我刚打母亲院子出来,抱了会儿十哥儿,他刚刚吐奶吐到我身上了,这会子他睡了,我正赶着回去换衣裳。'   郑泽昭看她一眼,心里头微有些烦躁起来,明玥道:”二哥也是要去母亲那看小十郎么?”   郑泽昭瞪了她一眼,转身甩袖子走了。      ☆、第61章   三月十九,柳条抽新芽,大地回春,轻风习习,碧空如洗,端的是宜嫁娶的好日子。   郑府上下处处点红,一派喜庆氛围,郑明珠天不亮便被叫起来来打扮,明玥住在她楼下,自然也早早的被拽了起来。   邱养娘让人给明玥挽了一对环髻,垂在两边耳侧,扎着镶了红玛瑙的发环,额间用胭脂晕了个红点儿,扑了一丁丁亮粉,日光一照,亮亮的闪人眼。身上着海棠红的对襟短襦,腋下系着五彩条高腰裙,披着橘色压金边的巾子,明玥睡眼朦胧的往妆镜前一照,自己活脱脱的成了个福娃娃。   邓环娘也一早就过来了,瞧见明玥的模样喜的在她的小脸蛋上揉了两把,牵着她上了二楼,楼上请来的全福媳妇正给郑明珠梳头,邓环娘交代了一圈,下楼时正赶二夫人林氏过来。   林氏一脸的喜气,邓环娘便笑道:“你今儿也这么早啊。”   林氏道:“那当然得早点儿过来!咱们府里头一回嫁闺女,我高兴的昨儿晚上都没睡着觉!咱们大姑娘可起了?”   邓环娘抬了抬下巴:“早起了,正在上头梳妆呢。”   林氏便咯咯笑,随即回身接过丫头捧上来的锦盒,笑说:“大嫂瞧,我这个做婶婶的还没给明珠添妆呢,这可不是我忘了,实在是想给侄女添件像样的物什,之前见了大嫂的添妆,咱们这些都不好拿出手了。”   邓怀娘作势拍打了她一下,敛着下巴笑道:“听听,你这是打趣我呢,婶子们给明珠添妆最重的是这份心意和情分,至于送甚东西又有什么打紧?你就是拿了片树叶子来明珠也会好好收着!”   林氏笑么样的应着,将盒子打开,往邓环娘跟前递了递,邓环娘一看,——是套新打的鎏金项圈和镯子,镯子有小半指宽,点着六瓣小花,对口处还挂了一对小铃铛,很是精致漂亮。   邓环娘倒有点儿意外,林氏一向不怎么大方,今儿这还真是重礼了,遂颔首道:“这镯子做工极是细致,你真真费了心思的。”   “明珠喜欢就好”,林氏道:“实际打从明珠的婚事一定下来我就差人去打了的,只是我吩咐他们不得为了赶工做的粗糙了,这才一直磨到昨儿才送来,本昨日晚上我想过来的,可约么大哥和嫂子有些话要嘱咐明珠,便没过来打搅,反正今儿一早送也来得及。”   说罢将盒子放在邓环娘手里,自去拉了对口处的一对铃铛,原这镯子在对口两边各有一段里头是空心的,铃铛一拉开,隐约有股十分清淡的冷香飘出来,林氏随一拉开便即扣上,眨着眼睛问:“大嫂你看这东西巧不巧?”   邓环娘心神一飘,正琢磨这香味,林氏便喜滋滋的附着邓环娘的耳边悄悄说了两句,邓环娘脸上一红,颇有些尴尬的低声道:“你真是越说越不正经了,明珠的那个性子,你教她这般,非要将她臊坏了不可!”   林氏捏着帕子捂嘴乐:“你自己想歪了不是?一丁点儿,淡的很,就因是明珠这个冷性子才恐更用得上么,她想用就备着,不用就洗了。再说这夫妻之礼是大事,一会子不也得请了嬷嬷专门教?”   邓环娘便拿帕子甩了她一下,说:“那也用不着这个,你等下可得跟明珠说明白了,姑娘家家的,没见过,羞着呢。”   林氏笑道:“晓得晓得,你且去忙活吧,我先上楼瞧瞧新娘子去。”   邓环娘又同她说了两句,叫人注意着时辰这才赶紧往前院去忙活了。   林氏上楼时见丫头们都在外间收拾,里间只明珠和明玥在妆镜前坐着,估么两人先刚正说话,明玥脸上漾着笑,明珠脸色却不大好看,瞧见她来了,便恢复了神色都起身行礼,林氏过来拉着郑明珠前前后后看了一圈,口中赞叹:“早知道咱们明珠是美人,如今再穿上这身嫁衣,真真是了不得!”   郑明珠微微垂了眸:“都是二婶娘夸的。”   林氏将手里的锦盒的递到郑明珠手里,亲切道:“这是二婶娘专叫人新打的给你添妆,好姑娘,你今儿得累整整一日,带上这招福的项圈镯子保叫你不受劳顿之苦,日后福运绵长。”   郑明珠也没仔细,只当这是祝福的话,忙福了个身谢过林氏的礼,林氏也没多说,左左右右又看了一番,亲娘似的嘱咐了好些话,直将郑明珠说的眼泛泪花方下楼去松菊堂看王氏。   林氏一走,郑明珠便正了神色冲着明玥道:“我昨晚跟你说的话你好好记着。”   明玥正打量林氏送的东西,不紧不慢地看了郑明珠一眼,道:“大姐姐是说叫我照料好两个哥哥的话?”   郑明珠冷笑:“我是叫你离他们远一些!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打的甚么主意,现今你自己也有了弟弟,先顾着他吧。昭哥儿和瑞哥儿如今也都大了,用不着别人操心。”   明玥本迷迷糊糊被从被窝里拉起来就挺难受,这会子起床气还没全消,闻言一蹙眉,话也跟着厉了起来:   “大姐姐这是做什么?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不想坏了你的心情,但若你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不怕一大清早就跟我吵架被人添油加醋传出去的话,那咱们就敞开了窗子吵个痛快!你也说二哥和四哥都是大人了,那他们自己没有眼睛么?不会看么?真由得了我说什么便是什么?大姐姐未免太抬举我了!是你自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头,不肯信了母亲和我,跟我们又有什么相干,不过是伤人伤己罢了!”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高,引得外间的巧格儿和红兰都跑了进来。   郑明珠指着她愤愤道:“好啊,好啊,装了这些年的温顺懵懂,今儿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明玥道:“我何必装,左右在大姐姐眼里怎生都是坏的。”   “哼”郑明珠不屑道:“所幸我从来没信过。也就昭哥儿和瑞哥儿因着不常在府里,当人都是好性情!”   “那大姐姐大可同他们去说呀,我从没拦着。”   这话戳了郑明珠的心,她气的拿起旁边的盒子就要摔,巧格儿忙上来劝:“姑娘,万万使不得,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摔东西不吉利啊!七姑娘您也少说几句吧,这闹起来好看么?”   明玥冷冷横了她一眼,巧格儿极少见明玥这疾言厉色的模样,一时没敢说话。   邱养娘进来不紧不慢的道:“两位姑娘的悄悄话说的差不离了么?外头福娘还等着呐,大姑娘的好日子,可别耽误了时辰。”   郑明珠恨恨的挨个看了一眼,拉着脸坐下了,明玥转身就走:“我与大姐姐吵了嘴,这便去跟祖母告罪。”   “给我站住”郑明珠喝道,她与明玥吵架,不论如何说她是姐姐,明玥是妹妹,说出去于她都不会太好听,更何况是在今天。   明玥这会子将心里憋着的话说出来,如今火气也消了不少,这事叫旁人听去不论起因如何,总要说郑家管教的不好,连她自个也要受牵累,遂转身道:“大姐姐还要接着吵么,我还想留几句话恭喜姐姐的。”   郑明珠道:‘咱们拌嘴,不必让人人都知道,只你心里记着,若是他们二人有个什么,我定饶不了你!“   明玥波澜无惊的笑了声,跟刚才的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转身下了楼,下楼的时候想起原是有事想提醒郑明珠来着,如今这般……也便罢了。   郑明珠犹自气得很,巧格儿在一旁劝,郑明珠便道:“去告诉外面的人,都不许给我多事,否则看我不撕了谁的嘴!”   外面的丫头都是跟她亲近的,有两个二等的也是要跟着陪嫁过去,哪里敢不听话,郑明珠便又红着眼圈对巧格儿道:”这事不与别人说也就罢了,你一会子见着二少爷原话说与他听,看他还是不是傻的拿人家当亲妹子!”   巧格儿忙答应了,又赶紧的请了福娘进来继续帮郑明珠梳妆。   待都收拾妥了,时辰已快到,迎亲的队伍已吹吹打打的到了府门,明玥等一干比明珠小的姐妹都去前院跟着一帮子前来贺喜的夫人们下婿了,郑明珠便往松菊堂与长辈们一一谢恩别过,王氏见了,祖孙两个又是抱头哭了一阵。   等郑佑诚和邓环娘也来了,新妇出堂,邓环娘说实话是哭不出来的,但也楷了楷眼角,便对郑明珠道:“往后要尽心侍奉公婆,敬之勉之。”   郑明珠含着眼泪答应了,给她与郑佑诚磕了头,盖头一落,便有喜娘过来搀着往车上去了。   新郎官崔煜一身的红袍很是意气风发,先刚被闹了一通倒也不显脸红,过来给郑佑诚和邓环娘一一行礼,郑佑诚拍着他的肩膀叮嘱几句,一众人不舍的目送着郑明珠进了马车,唢呐声一起,队伍正要起行,却有马蹄声踏踏而来,挡住了去路。   ☆、第62章   来人大约有七八个,为首一人着银灰色胡服,足下蹬靴,腰间跨刀,老远的一勒马,跨步而下,大步朝着府门而来,门口管家眼尖的先低呼了一声:“哎哟哟!是四少爷回来啦!”   门里的小厮赶忙进去通报,郑泽瑞已带着后面几人来到了迎亲队伍前,崔煜打马上下来,拱着手笑道:“这可是四弟?”   ——他上回来时郑泽瑞已经离了府,再往前想竟是好些年前方见过一回,那时郑泽瑞还是个流鼻涕的小屁孩呢,皮的不成样子,哪能想象眼前这般丰姿潇洒,这若不是在郑府门前,崔煜八成认不出的。   郑泽瑞抱了抱拳:“崔家大哥好。”   后面的宾客也早看见是郑泽瑞了,便有跟他年纪相仿公子哥儿们起哄笑道:“怎的还叫大哥呀,叫姐夫才对!”   崔煜便在那呵呵笑,郑泽昭也走上前来,将郑泽瑞上下打量一番,道:“还好是赶上了。”   郑明珠在车轿里也听见了动静,只蒙着盖头没法子看,便扬声问:“外面可是瑞哥儿?”   郑泽瑞走近了几步,左手搭着腰间的佩刀朗声道:“姐姐,是四弟。虽回来的迟一些,但总算赶得及,弟弟给你置办了几样嫁妆,不为别的,只愿姐姐今后能鸳鸯福禄,顺遂如意。倘使受了甚委屈,回来同弟弟说,我虽不才,但定会替姐姐论个是非曲直!”   ——他这话前面还好,后面几句明显是说给崔煜听的。   郑泽昭挑了挑眉头,笑吟吟的朝着崔煜道:“四弟无理,姐夫万莫放在心上。”   崔煜倒是满不在乎的摆摆手,笑说:“二弟、四弟放心,我定然不会叫你们姐姐受半点儿委屈。”   郑明珠在轿里听了,便拿帕子轻轻捂住了眼睛,郑泽瑞离府前与她有些不快,如今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厚,到底是亲姐弟。   郑泽瑞挥手叫人抬了四个小箱来,箱子封的不是很严,其中一个还能看到一抹鲜红,应是珊瑚,惹得旁观的的人一阵赞叹。   郑泽昭打眼瞧了,嘴上没说话,却无声的打量了一圈跟着郑泽瑞一块回来的几人,见他们虽穿着粗布短打,但个个挺拔干练,眼中亦无浮躁流气之色,不由暗自点头。   如此一来,郑明珠的嫁妆实际已不止一百二十八抬,街道一眼望去,尽是红妆,没有十里也有八里了。   他们在这耽搁了一小阵儿,喜娘便上前来催:“几位少爷啊,咱们有话儿三朝回门的时候好好唠,这会子可不敢误了时辰呀。”   花轿不能再留,郑泽昭带郑泽瑞让开了路,崔煜回身又朝众人一揖,跨上马去,方吹吹打打一路驶离了郑家。   王氏这边刚刚送走了孙女,正是百般滋味,忽听报说“四少爷回府啦”,总算找了点安慰,抓着焦嬷嬷又气又怜的道:“你瞅瞅,这孩子还记得回来呐,我当他是长在外边了!快先叫进来我瞧瞧!”   郑泽瑞一路进府,家中上下正大摆筵席,他吩咐将与他同来的几人安排做一桌,自己跟着郑泽昭一路先行去给王氏请安。   “瑞哥儿,你方才那些嫁妆从何而来?”郑泽昭悄声问。   郑泽瑞嘿嘿一笑,露了个不可说的表情,道:“二哥放心,来路正的很!”   正说着看见了明玥,瞧着她福娃娃的模样,便乐不可支的过来弹了她两个爆粟,咧着嘴道:“呦呵,又长高了么。”   明玥捂着脑门儿,眉心的红点实在傻得可以,她夸张的抽气道:“就知道四哥今儿得赶回来,你这手上的劲儿可比我的个子长得还快!”   郑泽瑞活动了下手腕,作势还要再弹一下,明玥忙跳开了,郑泽瑞便哈哈大笑,又问:“我的小雪狼呢?”   “四哥怎生问我?我又不知”,明玥歪着脑袋逗他。   郑泽瑞“啧啧”两声,正到了松菊堂院门口,只好先进去给王氏请安,王氏才哭湿了两条帕子,眼下一见郑泽瑞眼圈又要红,焦嬷嬷忙在一旁劝:“今儿这都是喜事呀,老太太,你该高兴才是,可不能再掉泪了,仔细明儿一早肿个大眼泡。”   王氏便叹着气将郑泽瑞拽到跟前轻捶了几下,又问他这快一年的功夫都在哪里、与谁在一处、没人照料着可有生病一类的话,郑泽瑞倒很是淡定,只说“孙儿去了好几处地方,也识得了不少朋友,身子好好的,没闹甚么病。”   王氏打量他高了,瘦了,倒比以前显得稳重不少,遂心里好受些,一时有女客来,只得晚些再叙。   打松菊堂出来,郑泽瑞便要去看狗,到了明玥绣楼,他一个呼哨,雪狼便打柱子后头蹿了出来,围在他脚边又蹭又跳。   郑泽瑞得意的冲明玥扬扬眉毛,打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塞给明玥:“喏,看在你把它养的不错的份上给你了。”   这包东西并不大,帕子里头包了另一块帕子和一个小盒,再都打开一瞧,帕子里的是几块糕点,被压的有点点碎了,小盒里是枚剔透“的罗汉眼”,有“平安”之意。   明玥心头一暖,有些诧异的看着郑泽瑞,郑泽昭在一旁也是意外。   郑泽瑞到不想往常似的别扭,但也不大喜婆妈,遂简单解释道:“这点心是好的,我昨日买来吃了觉得不错,便带回来给你尝尝,只马上一路颠簸,碎了些,你将就着吧。这罗汉眼共四枚,大姐、二哥和我都有,往后十弟若是想要,我便再寻一枚去。”   话是寥寥几句,说的也漫不经心,可听在明玥耳里,比那唱的曲儿还叫人窝心。   她退后两步,盈盈福了身:“明玥多谢四哥惦念,这东西我定会好好收着。”   郑泽瑞朗笑了几声,那眼角瞥了瞥郑泽昭,郑泽昭抿着唇闷闷的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当天郑家大开筵席,酒香飘的几条街都能闻到,热闹到半夜方散,大老爷郑佑诚原还想将郑泽瑞抓过来责问一通,奈何酒意上涌,回去便趴下了。   郑明珠这一嫁,王氏解决了一桩大心事一般,整个人倒松下来,明玥的绣楼里更是清静了,院子里的下人们都欢快起来。   正是春来好时节,然不过一个半月后,朝廷下诏,——征讨高句丽。      ☆、第63章   诏令即下,广德帝便亲临涿郡行宫,并诏令天下兵卒,无论远近,都在涿郡集中,又征发江淮以南水手一万人、弩手三万人,岭南排镩手三万人。   “皇上这是憋了一口气啊!”郑老太爷手里摸索着一个鲤鱼跃龙门的手把件忖度道:“先帝在位时被高句丽大败,直至薨逝一直念念不忘。今上登基以来一直休养生息,这两年,我大周的强盛已即至顶点了。瞧着如今大肆的征缴,皇上是要一举将先帝的面子给挣回来。”   大老爷郑佑诚已回了雍州,只二老爷和三老爷跟父亲在书房说话,三老爷便道:“嗐,反正不关咱们的事!皇上征调的都是十八路府兵,这几年粮仓存粮又极其充足,咱们这些世家,只嘴上跟着喊喊话就行了,其他几家不定怎么冷眼瞧着这次战事呢。”   二老爷郑佑礼道:“自今上登基,北边有毅郡王压着,突厥两次大举犯边都被击溃,如今正不成气候;关中及南面有府兵,也是太平,皇上沿袭了先帝开科举,通士庶的想法,俨然是个一片丰荣的景象,如今乍一说要起兵事,听说朝中也有反对之声。”   “皇上不是一时之想了”老太爷续道:“你们瞧瞧这架势,怕是自登大位起便一直有这打算。”   三老爷咧了咧嘴:“这仗无论输赢,损耗都是巨大,明年怕要涨税喽。”   二老爷笑了笑,原想说士大夫是免征税的,再涨与他们关系不大,但话到嘴边蓦地想到兴许是三老爷在外面有些另外的产业,遂只没言语。   正小厮在外头报:“老太爷,二少爷和四少爷来了。”   “让他们进来”,老太爷招手。   郑泽昭和郑泽瑞明日一早要跟着邓环娘等人往雍州去探望郑佑诚,又因着郑泽昭已通过了吏部考核,如今被派往翰林院任七品编修,雍州与长安离得近,看望完郑佑诚自雍州取路便直接往长安去了,遂走之前特来给老太爷请安。   二老爷瞅着他们兄弟就笑道:“翰林院是个出人才的地方,昭哥儿出息,往后咱们慕哥儿也得以你做榜样。”   郑泽昭道:“慕哥儿实在比我要勤勉,日后定会胜于我的。”   他们两个来了,老太爷便对郑佑礼和郑佑智道:“你们且先回去吧,涿郡与燕州离得甚近,平日里言谈间谈及战事慎重些才好,莫要落了旁人口舌。”   二老爷和三老爷连忙称是,等他二人走了老太爷思索了半会儿才殷殷嘱咐起郑泽昭道:“既入了翰林,也罢,二郎,往后切记在京中言行要小心谨慎,凡事万万不要急于冒头,稳妥最紧要。”   郑泽瑞站在一旁嘿嘿笑道:“祖父,这话教的可不像您的性子,您打小不是教育孙儿们世家子弟就合该有几分傲骨的么!”   “你懂甚”,老太爷隐隐有点儿怒意,“旁边站着去!”   郑泽瑞仍是嘿嘿一笑,躲一边去了,郑泽昭心里也是纳罕,老太爷这话确实与往日教导的不同,倒像是忌讳什么一般,不过他没有多问,只重重点头道:“祖父,孙儿记住了。”   老太爷看看他,神情有点儿复杂,在郑泽昭跟前来回踱了几步,终是没再多说。   他们往松菊堂去时,邓环娘和明玥已在同王氏说话,王氏正在说要把十哥儿留在府里,邓环娘一听脸色就变了,不由道:“母亲,十哥儿还太小,离了我定得日日闹腾,再说老爷也想孩子,总得抱去看看。”   王氏瞪她一眼道:   “就是因着小十郎太小,我才舍不得他随着你们一路颠簸!他离了你还有奶娘,又有我这个祖母在,哭闹也就是那一时半会的事,就是你在跟前还不是多由奶娘带着他?老爷月前明珠成亲时才回府见过,下次再抱去也是一样,倒是我这个做祖母的,你抱着十哥儿一去就是两个月,我难道就不念着他?”   邓环娘堵得胸口起伏,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将十哥儿独独留在府里,遂蹙着眉头道:“不成,母亲,媳妇须得将十哥儿一并带去雍州。”   王氏这辈子最不喜听到的大抵就是“不成”二字,闻言立即沉了脸,拔着声质问道:“你这是要忤逆我了!?”   邓环娘情知王氏这是故意要扣帽子,奈何婆婆对付儿媳的法子在“孝廉”一事向来占据主动权,也只能忙蹲身福道:“媳妇不敢!只是……”   “哼”,王氏打断了她的话,“我看你倒是敢的很!十哥儿留在我这你是有甚不放心?嗯?”   邓咬着唇正要说话,却见明玥一溜烟跑过去噗通一下跪在了王氏跟前的脚凳上,抱住王氏大腿仰着头一脸委屈的道:   “祖母只疼十弟不疼阿玥么?我不随母亲去了,也想要留下来陪祖母。十弟会哭闹,阿玥保证不会,我白天陪着祖母说话,晚上就在松菊堂给祖母守夜好不好?我还会说故事呢,一天给祖母说三个!祖母就让我留在这陪您吧,从前大姐姐在府里,能时常陪在您跟前,如今就换阿玥来吧,大姐姐出门前特意交代了我要好好孝敬祖母的,还叫我多多陪在祖母身边……”   她小嘴叨叨个不停,王氏被她烦的厉害,心知郑明珠才不能交代她赖在自己身边,嘴上却不好说出来,只伸手要把明玥拽起,王氏手上使的劲儿并不大,却把明玥带的朝前一扑。   王氏的右手边就是矮炕桌,明玥一扑之下胳膊肘正撞在桌角上,登时手臂一麻,痛叫了一声,她顺势一头扎进王氏怀里,像与王氏多亲似的,抱着她不撒手,“祖母不能偏心,我不离开祖母。”   小九在下面瞅着“哇”地一声咧嘴就哭,边哭边跑过来抓着王氏衣角:“祖母不要打七姐姐,要打就打小九吧,小九要跟七姐姐在一块。”她一哭,奶娘怀里的十哥儿情绪被感染也扯着嗓子嚎开了……   王氏心头哽了一口老血,心道要是这三个日日里一块戳在她跟前,她想想每日都得少吃一顿饭!   小九还是什么都不懂的,你听听这话,传出去像是她怎生打骂苛待明玥一般!王氏这会儿恨不得把这姐弟三个打包扔出去,偏明玥一副孝顺非常的模样,她不能直接翻脸。   焦嬷嬷在一旁见了,就作势抹了两下眼角劝王氏道:   “奴婢晓得老太太是疼几个孙儿,不过眼下天气正好,雍州也不十分远,夫人带着姑娘少爷不赶的太急的话应是还好,本是一年可以去两回,如今朝廷下了诏令要兴兵,秋冬时怕还有一番征缴,那时候大老爷忙的顾不上,怕也不得去了。老太太您就舍了这两个月,左右一路还有二少爷和四少爷呢,您也能少些牵肠挂肚。”   她话才说完,郑泽昭和郑泽瑞就进来了,兄弟俩看这一屋子哭哭啼啼倒十分淡定,先依次行了礼,郑泽瑞就道:“祖母这是怎的了?”   焦嬷嬷叹气:“明儿你们要走,老太太舍不得。”   郑泽瑞嘿嘿笑,也蹭到王氏身边:“祖母快也抱抱孙儿,孙儿要吃味了。”   王氏就着台阶下,“去去去,都走吧,走了我也落个清静”,说着将明玥使劲儿将明玥打怀里推了出来,明玥刚抱的她死紧,勒的她这个难受!   明玥一边拿帕子揉眼睛一边抽噎,——刚哭不出来,她使劲儿抽气,一时停不了了,心里却还在狂吼,让我留下!让我留下吧!两个多月我白天晚上的腻在你眼前儿,看谁先受不了。   王氏“慈爱”的瞪了她一眼,说:“莫要哭了,我不偏不倚,十哥儿我不留,你和小九我也不留,都去都去,别回来算了。”   邓环娘松了口气,忙答应道:“母亲放心,媳妇定会照顾好几个孩子”,又说:“明珠前几天不是给母亲和房里都来信了么,老爷一直惦记着,我这回将信给老爷带去,也好叫他放心。”   说到郑明珠,王氏的神色缓了缓,道:“嗯,公婆慈爱,夫君敬重,她尚是顺心顺意。”   邓环娘太明悉嫁到高门里头别人瞧不见的难处,只心里想这要过上几年、十几年还是这般那才是真顺心的,便笑了下:“往后再添几个孩子,就圆满了。”   王氏倒也点头,心道明珠这亲事总算是自己把关,挑了门好的!   往下她便想到了郑泽昭,二郎这有意结亲的早已不少,自去年春闱后更是多如出笋,——在世人看来,郑泽昭无疑是择婿上选,既有门第又有科第。   只老太爷一早跟王氏交代过,郑泽昭的婚事勿需太早,王氏也想着他如今刚入仕途,确实要再等等的好,日后选个拔尖儿的,遂一应推拒着,这会儿便邓环娘道:“二郎过些天直接打从雍州往长安去,一应的东西你可都给他打点好了?”   邓环娘看了看郑泽昭道:“都好了,昨儿叫二郎一一瞧过,缺的少的都补上了。”   王氏“唔”了一声,说:“他这一去,院子里的人总不好都带上,得留几个,他往常在书院里使唤小厮惯了,如今身边却不能没个管事的丫头。”   邓环娘和明玥心里同时道,来了。明玥心里嬉笑着,甚至已暗暗去看屋子里那个丫头最漂亮。   郑泽昭微微一蹙眉,看了看王氏抿着唇不吱声。     ☆、第64章   邓环娘看了眼郑泽昭笑道:“媳妇也正念着这事,想从身边寻一个得力的给二郎添过去,母亲看我身边的莲衣如何?”   莲衣吓了一跳,她是邓环娘贴身的丫头,真过去郑泽昭能给他好脸才怪。   王氏一挥手,道:“你跟前儿的得力丫头都是跟了你好几年的,调教出来不容易,自己个儿留着用吧,我这倒是有个合适的,白露,你过来。”   明玥微微意外,白露已经红着脸上前行礼,王氏便对邓环娘扬眉:“白露进府时方九岁,在我院子里一路长起来的,我一直瞧着,最稳妥不过了。”   邓环娘原也没想着往郑泽昭身边塞丫头,费力不讨好不说,一旦有事反容易赖到自己身上,于是一直没提,刚刚王氏说,她也不过就拿莲衣作个话儿,这会子就道:“母亲身边的人,那自然是最周全不过了。”   她一面说一面细细打量起白露,从前日日见,只觉白露这丫头落落大方,眼下特意端详,倒越看越觉漂亮,眉眼温柔的,真个儿可人。   白露比郑泽昭长两岁,性子又柔,做头个通房倒正合适。   王氏便又对白露训道:“往后跟在你二少爷身边更要谨言慎行,不仅要照料好他的起居,有些事该劝勉也得劝着些,不能一味由了他。”   白露给王氏磕了个头,腼腆的答:“是,奴婢都记住了。”   王氏便看了看郑泽昭,郑泽昭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闻言也只淡淡看了白露一眼,便没甚其他反应了。   郑泽瑞在一旁动了动眉毛,见王氏看过来,忙道:“祖母,孙儿的院子不缺丫头!况且我那的几个丫头们都是身强体壮能干重活的,白露这般的……不行,不行。”   白露脸一苦,邓环娘便笑起来了,几人也不知郑泽瑞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着不懂,王氏嗔他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   是夜,都早早歇下,翌日一早,第一缕晨光洒出来时,邓环娘带着五个孩子以及一队随从坐上了前往雍州的马车。   雍州在燕州以西,离的并不甚远,她们大早走,若是一路不停,大约在天黑时就能赶到,可邓环娘带着几个孩子,根本就走不快,又恐到那里天色已晚城门已关,遂决定在两地中间的年县停上一晚,第二日再走。   如此,她们一路倒也行的惬意,虽说马车有些颠簸,但走得慢便不十分累人,又能看看风景,明玥倒颇感舒畅。   正是好时节,一路阳光明媚,花红柳绿,郑泽昭和郑泽瑞原本还在另一辆马车里,后来郑泽瑞打头,都跑出来骑马了。   明玥看得心痒痒的,郑泽瑞还时不时过来敲一下车壁,邓环娘便笑道:“就知道你憋不住,左右是在乡野间,没多少人看着,你若不嫌弃自己个儿骑马的技术,便遮上幂蓠去吧。只是不曾牵了你那匹马来,得当心些。”   明玥不服道:“娘亲也忒小看人了,我先前骑马不怎么样是因为才学会不久么,眼下却今非昔比喽,我的骑术现跟表姐比也是不差的!”   邓环娘掩着唇乐,便叫红兰给明玥取了幂蓠来,这幂蓠薄薄一层白纱,原本盖到过腰,明玥嫌太长,便叫另做了短的,只垂到肩膀,像帷帽一般,春夏戴起来确是方便。   原本走时就多备了郑泽昭和郑泽瑞的马,这会子见明玥出来,郑泽瑞便将自己的马给了明玥,自己换了随从的一匹。   三人行到了队伍的最前头,郑泽瑞指着远处一片黄澄澄的油菜花田道:“赛一赛,看谁先到!”   他话音儿方落,明玥已两脚一夹马腹,扬鞭而出,只声音飘在空气里:“你们两个是哥哥,且算先让我一程!”   郑泽瑞“嘿”了一声,立即打马跟上,郑泽昭望着前面的两团身影,也不由俯身跟了过去。   明玥奔在最前头,她如今骑术确实大有长进,扬鞭打马,简直肆意非常!她一口气冲到了花田旁边,拨转了马头,入眼处尽是一片花海,她不禁畅快的舒口气,四野无人,她索性将幂蓠摘了下来,春风拂过,油菜花田发出沙沙的轻响,不过……好像还有点儿别的什么动静……   明玥漫不经心地转眼一瞧,登时脸色发僵。   郑泽瑞胯下的马不如明玥的,大概也是有心让她一回,遂落后了三、四个马身的距离,这时即要冲到跟前,明玥脸上“腾”地一红,在身子僵化前顾不得想太多,打马就往回返,还顾得上拉了郑泽瑞一把:“四哥,跟我来!”   郑泽瑞不明所以,硬被她扯着胳膊调转了马头,明玥闷头催着他往回返了了一段,这才吁了口气,郑泽瑞问道:“怎么啦?”   明玥咧了咧嘴:“兔、兔子!”   郑泽瑞哈哈大笑:“你胆子不是挺大的么?还怕兔子?喏,你看二哥去了,没准给你逮回一只来。”   明玥刚刚光顾着拉郑泽瑞,倒忘了后面还有郑泽昭,此时抬眼一望,郑泽昭正站在她方才所到的地方,扭头瞧着花田里边……明玥顿时有种浑身冒黑烟的感觉。   郑泽昭正端坐在马上,面不改色的看着花田里的一对男女,二人身子半裸,哭丧着脸一点点往田里挪,一边还腾出只手拢着身前的油菜花,试图遮蔽裸着的身子,心里估计使劲儿在骂:尼玛,这怂咋还不走!看看看!看够了没!   郑泽昭打量够了,这野鸳鸯看来不知是哪个村里钻过来的,寻了这么个四处无人的地儿,结果被他们撞见了。   他默默转了两圈眼珠,瞧见明玥和瑞哥儿也在远处望着他,瑞哥儿大抵是要过来,被明玥给拽住了。   郑泽昭捋了捋衣袖,面无表情地道:“滚。”   这对野鸳鸯要就想滚了,奈何郑泽昭先前盯着人家看个不停,这会儿闻言忙往花田进里爬去,也不敢起身,只边爬便胡乱的套着衣裳。   郑泽昭等花田里没太大动静了,这才幽幽地打马回来。郑泽瑞先上前问道:“二哥,明玥说有兔子,你瞧见没?”   郑泽昭瞥了明玥一眼,明玥咬着嘴唇有些尴尬,只听郑泽昭淡淡答道:“有,两只呢,窜的太快,没抓住。”   郑泽瑞遗憾道:“那应该叫我去啊!兔子有什么,瞧把这丫头吓的!”   明玥心里头翻了个白眼,心说你去,那还得把人都叫过去观赏一下。   郑泽昭再没说什么,表情也没丝毫尴尬,倒叫明玥觉得自己“见识”浅了,遂也做了会儿心里建设,乖乖回马车里了。   郑泽昭跟着马车走了一会儿,这才不着痕迹的叫了小厮,悄悄吩咐了几句。   ☆、第65章   邓环娘一行到了年县已是午时末,先有下人在她们前头来寻好了客栈,邓环娘带着五个孩子,拖拖拽拽的丫鬟婆子便即一大堆,住的自然是年县里最大的客栈,等用完了饭,也不禁有些疲累,便吩咐众人各自歇息。   主子们的客房一应全在二楼,邓环娘抱着十郎先上楼,正走到楼梯一半,就见有人从楼上冲下来,匆忙间跟邓环娘一行打了个照面,那人眼睛一亮,整了整衣衫,笑嘻嘻便过来行礼:“东原见过表姑姥姥,姑姥姥这是要往雍州去?”   邓环娘被这声“姑姥姥”叫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凝眸一看,却是许家的公子许令杰,楼梯口处还站了好几个随从,正一脸苦闷的瞅着他家公子。   邓环娘只好先打楼梯上下来,坐下后笑道:“正是往雍州去呢,大郎怎会在这里?是才从雍州回来?”   许令杰叹了口气,答道:“晚辈是才从洛阳裴家来。”   众人都知晓裴家的事,邓环娘便问:“裴夫人可还好吧?你得劝她保重身子才是。”   许令杰又是“哎”的一声,说:“表姨奶奶倒是还强些,只可怜我那云铮小表叔……这几个月了,一直不肯说话,日日将自己关在院子里。”   邓环娘想起那孩子的一表人才,也是同情,少不得又多劝了几句,这事情让人很感难过,说了几句也便转了话题。   许令杰瞅了瞅邓环娘身后的众人便即道:“表姑姥姥既是去雍州,那正正好,晚辈也是同路,还请您一并带上我,不然我自己个儿在路上,可要闷死啦。”   他说完,便有领头的随从苦兮兮的喊了声:“大少爷……”   许令杰立时回头狠瞪了他一眼,骂道:“休要多嘴!如今我跟着姑姥姥这一众人你们还有何不放心?回去禀报吧,莫要再跟着我!”   邓环娘在旁边一看就明白,定是许令杰打洛阳出来就不想回府了,这些随从今儿好不容易寻到了主子正好求歹求的要把人劝回去,不想遇见她们一行,倒成了许令杰的救星,怪不得这许家大郎今儿这般嘴甜。   不过邓环娘才不想带这么个货,回头许家朝她要人怎么说?遂道:“若是府上惦念,大郎不如先回去报个平安,左右这与燕州城离的也不远,我们这两个多月都在雍州,大郎回去了再来,我在雍州的府里等着大郎来做客。”   许令杰脸一垮,赖道:“姑姥姥这是嫌一路带着晚辈麻烦么?”   邓环娘笑笑,心说就是这么回事,嘴上还得道:“怎会呢?”   许令杰立即接话:“姑姥姥不嫌就好,报平安自叫他们回去报就是了”,说着又跑到了郑泽瑞身旁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   郑泽瑞挑着眉毛看他两眼,倒是对邓环娘道:“母亲,既是同路,那正好作个伴,叫东原打发两人回去报信,其余人跟着就是。”   郑泽瑞都这般说了,邓环娘也不好硬将人赶走,好在总是留有随从跟着许令杰,她也不必太操心,只好道:“那你们几个哥儿说会儿话,只不许乱跑,今儿好好歇一晚,明日一早再走。”   许令杰连忙答应,众人便依次往楼上去,邓环娘抱着十哥儿一间,明玥和小九一间,两边各是郑泽昭和郑泽瑞,许令杰则在她们对面,这厮今儿赖着她们,见着明玥也没好意思呲牙瞪眼,明玥可还记着愁,遂上楼时笑盈盈的径直从他的靴子上踩了过去。   许令杰皱着一张脸低声哀嚎,郑泽瑞拍拍他的肩膀:“东原啊,实则你七表姑平时很轻的,今儿这是刚吃完饭……啧,不过你也太不禁踩了,我试试”,说着也踩了一下,许令杰两眼泛泪,疼得直哎哟:“你你……你们还真是兄妹,我不要和你们一起走了啊……”   明玥进屋洗漱一番后便带着小九睡了个午觉,快用晚饭的时候才醒,十哥儿晚饭时哭闹了一阵儿,邓环娘也没顾上好好吃饭,明玥惦记着,晚一些的时候便叫红兰去吩咐厨房煮点粥来。   红兰上来的时候眼里闪动着崇拜的小火苗,兴奋道:“姑娘姑娘,下面来了十几个弥勒佛哎!还焚着香呢!”   明玥诧道:“弥勒佛?做什么呀?吃饭、住店?”   “大抵是要住店,天色眼瞧着就黑下来了。”红兰说着,手里还合了个十。   ——大周朝自先帝在位时便已对佛教十分信仰,到了当今皇上更是推崇,百姓们信佛,对一些有名望的高僧几乎敬若神明。   明玥便对邱养娘笑道:“养娘咱们也瞧一眼,若是弥勒佛倒算有缘,问问娘要不要给师弟求个平安符。”   邱养娘便给她戴上幂蓠,仨人站在二楼的扶栏处往下瞧了两眼,见有十六、七人,均是头戴白帽,身穿白衣,焚着香,手里还持着花,店主很是恭敬,亲自引着往一楼的客房去了。   明玥回屋便问红兰:“有没有听说是打哪里来的?这一行十好几人,咱们白日里到了这也没听说年县有甚礼佛的仪式要办。”   红兰摇头:“那奴婢刚才倒是没听说,只见他们进来了,自称是弥勒佛,楼下便有人要跪下叩头。”   明玥沉吟了一会儿,邱养娘道:“姑娘可是觉得那里不妥?”   明玥也说不上来,只觉那十几人身形结实,宽大的白衣罩在身上并没有慈悲庄重之感,反隐隐有些凶像,于是蹙了下眉头,吩咐红兰说:“你去看看二少爷和四少爷都在不在,在的话请过来。”   红兰撇撇嘴,略有点儿不大自然的道:“奴婢方才上楼的时候……见白露姐姐捧着衣服进了二少爷的屋子。”   明玥一听,被茶水呛了一下,也略略有丝尴尬,不禁邪恶的想难道是早上撞见那啥啥一下子受刺激了?   “那、那便算了”,明玥摆手说:“你先去看看四少爷在不在他房里。”   红兰应声便去请郑泽瑞,结果片刻回来说许令杰叫了四少爷喝酒,两人都喝多了,这会子刚歇下。   明玥翻个白眼,想了想也只得暂时作罢,等邓环娘用完些许米粥哄着十哥儿睡下,她自己也回房哄小九睡觉,只眯了两刻多钟却又醒了,邱养娘以为她是身子不适,忙叫醒红兰过来看。   明玥空着肚子喝了一杯热茶,蓦地想到什么,问邱养娘:“养娘,咱们这一行总共跟了多少人出来,带的细软多不多?”   邱养娘想了想道:“若是光丫鬟婆子加起来有十四、五个,随从有四十人。”细软的话,咱们带的并不多,只二少爷因着要进京,随行带了一些,但老身走前看了,二少爷不想扎眼,也只带了寻常的两小箱。”   明玥“嗯”了一声,道:“这放在一般的人家,也是一大笔了。四十个随从都歇在楼下么?”   “他们分两拨倒,一拨在楼下,一拨在看护车马等。”   明玥不禁心里头喃喃,这若是被劫,也不值当这么多人来一回吧,可心里总是不放心,想了想又道:“养娘,这会子店里的人大约都睡下了,你和红兰去问问今儿这客栈住的可有过往的商户,或是……带着大批东西的人?”   邱养娘片刻明白过来:“姑娘是担心咱们受了无妄之灾?”   明玥点头:“总是谨慎一些好,娘亲带着十弟,先别去惊扰她。”   邱养娘应了个声,又说:“那我自己个下去问便是,红兰在上头陪着姑娘吧。”   “也行,红兰也不必陪我,去隔壁将二哥悄悄喊起来吧。”   俩人一点头,各自去了,明玥也穿好衣裳,随后出了房门,二楼走廊上静悄悄的,红兰正趴门缝低声唤:“四少爷,四少爷。”   叫了几声也没人应,明玥知道郑泽瑞的房里应是没丫头在,一时着急,便推了两下门,结果门并没有锁,红兰朝里看了看,瞪着眼睛轻声道:“四少不在?”   明玥心里一沉,却听红兰闷哼了一声,身子一软便倒在了地上,她第一反应便是张口要喊,却有一双微微凉的手极快的捂住了她的嘴,气息喷薄在她耳边:“莫出声。”   ☆、第66章   那声音轻极,甚至给人以虚弱的错觉。   明玥一时什么也顾不上,只张嘴便咬,正咬在了那人中指的指肚上,明玥有着一口好牙,又是下了死劲儿,咬没咬出血她一时不知,只听身后的人在她耳边轻笑了声,自她肩上环过来的胳膊微微一沉,像是要松却又未松。   明玥抬了右手肘就用力往后怼,同时矮身想从他胳膊下钻出去,那人的另一只手臂却突然揽住了她的腰,并带着她快步往后退去。   他们刚刚站在郑泽瑞的房门前,正是这二楼的最东间,往后退过走廊便是一根方柱,明玥在身子掩到柱后之前,瞥见有人自西边的楼梯口上来了。   身后的人似乎是怕明玥激烈反抗,甫一停住脚步便在她耳边低低道:“我不会伤你的,七姑娘,你别喊……”   明玥方才已瞥见西边上来的人正是白衣白帽的自称是“弥勒佛”之人,而这人带着自己避开,想必并不是一伙的,此时又听他称“七姑娘”,明显是识得自己,遂也不等他说完,稍稍推开他的右手腕便回头看去。   一看之下不由怔了怔,瞪圆了眼睛悄声诧道:“郡王?”   徐璟抿着唇,脸上莫名一热。   明玥此刻与他离得极近,一说话,幽幽的气息便撩在他的脖颈处,令徐璟觉得痒痒的,他刚刚捂着明玥嘴的右手还半搭在明玥的肩上没有收回来,左臂环着明玥的腰,几乎是将人整个抱在怀里。   明玥先刚一度惊骇,根本没心思注意,此时一见是徐璟,登时安心不少,先扒着柱子探头朝走廊上瞧,徐璟忙略显尴尬的收回了手。   这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廊上走过来两人,明玥大抵明白她们是被捎带着打劫了,可能知晓她们妇孺居多,没甚么反抗能力,是以只上来了两个人,这两人左手持香,正挨个屋子自门缝熏过去,右手背在身后,从明玥这个角度可以瞟见刀剑映出的寒光。   眼瞅着就要到了郑泽昭的屋子,明玥不由转过头来看徐璟,意思自是说,郡王大人,您还不出手啊?   明玥当下的心情已经和片刻前不同,——完全没了紧张和惊惧,身后站着徐璟,她还怕什么?   然她这一看却见徐璟正背抵柱子,略显痛苦的蹙着眉,额上有冷汗滚下,落到浓密的睫毛上,不安的颤了颤。   明玥吓了一跳,不禁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问:“郡王……您受伤了?”   长睫微动,徐璟睁开了眼睛,他冲着明玥轻轻一笑,也没答话,探身看了看正过来的两个盗贼,二人刚经过郑泽昭的客房,下来便是邓环娘的。   明玥有些急了,徐璟却取了一小粒药丸给她,说:“别担心,他们手里的只是普通迷香,你把这个含在嘴里,醒脑。”   明玥眼下找不见郑泽瑞,只得听徐璟的话,便即含了,只寻思如今徐璟貌似伤的不轻,这可怎么办?   徐璟自身后扯出一把弓箭,问明玥:“会射箭吗?”   明玥勉强的点头:“会一点,但准头不行。”   徐璟微一颔首,也不多说,将弓递进明玥手里,“拉弓。”   明玥直直想吐血,然时间容不得她多说,使着吃奶的劲这弓仍是拉不满,搭上箭之后更是手臂发颤。   徐璟却道:“不错,可瞄得准么?”   明玥拨浪鼓似的摇头,她跟邓文祯学了射箭,也练了近两年的功夫,但一是因她年纪尚小,二是邓环娘恐她将手指练的粗了,并不许她练的时间太久,因而她这射箭的功夫可说一般;况且平日里练习都是对着箭靶或稻草,眼下你叫她一上来就对着个会动的大活人,说实话她心底颇有些害怕。   徐璟似乎知道她的想法,在她身后道:“七姑娘,冒犯了。”   随即两手一前一后托住了明玥的手,声音在她耳边清晰的响起:“莫怕,听我的。”   明玥心里忽忽一定,眼见盗贼已到了邓环娘房门口,她不知哪里生出了一股力气,陡然又将弓拉圆了一些,徐璟看她一眼:“闭上眼睛,听我的口令。”   明玥知晓他怕自己等下不敢放箭,遂立即闭眼,徐璟握着她的手将弓箭瞄准,简短的吐出一个字:“放!”   明玥夹箭的手指毫不迟疑的松开,这箭矢带着明玥的十分力与徐璟的两分力破空而去,几乎没发出太大的响动,明玥刹那睁眼见两人中已倒下一个,另一人显然也是一惊,正持刀往他们的方向看来。   明玥还没回过神,徐璟已是第二只箭搭手,明玥这下与他配合十分熟练,只一个喘气的功夫第二支箭便连着射出,那盗贼尚在搜寻他们的影子,下一刻已是一箭穿心!   明玥这回没有闭眼,眼睁睁见贼人倒了下去,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射杀了人,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眼中浮上一抹挣扎和害怕。   徐璟帮她射完这两箭,仿似脱力一般,靠着柱子便滑坐到了地上,明玥的脸上里尽是不安,徐璟深吸了口气,定定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   “莫要害怕!以你的力气,根本就射伤不了他们,人是我射杀的。况且,天道惩恶,才叫我们一击即中!这群恶徒,两日前已屠杀了好几人,其中包括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因而你不需多想,今日之事是善是恶,我徐璟便是最公平的证人。”   他眼神坚定温暖,声音虽轻,却字字扣心,让明玥一下子找到了支撑似的,心里好受不少,她见廊上没人了,便想先去邓环娘的屋里看看,想起郑泽瑞又忙问:“王爷方才可见着我四哥了?”   “他与许家公子都去了后院”,徐璟一面说一面扶着柱子缓缓站起身,又轻声续道:“这进来的盗贼只有一半,还有一半已先摸到后院去了。”   明玥略略放心,瞧着他这模样有些不忍,遂说:“王爷没带了亲卫来么,怎生受了这般重的伤?”   徐璟笑笑,道:“我原不是为了剿这盗贼而来,只在路上碰见了,追到这里,跟我来的两人也正……”,说到这他蓦地挺了声音,因楼下想起一声低低的呼哨。   明玥比口型:“是王爷的人?”   徐璟遗憾的摇摇头。   明玥一咬牙,心道罢了罢了,楼下这么久都没反应,随从八成都中了套,身负功夫的几人都在后院,徐璟大约是因着受了伤才守在楼上,只等他们上来一个杀一个。   明玥觉得自己出来的可能有些多余,还不如在屋里睡死过去算了,明一早儿兴许大家都当没事发生。   她叹了一口,认命的去拉弓。   底下的人没听见回应,感到不对,顷刻间又上来四、五人,明玥立即绷紧了身子,等着徐璟搭箭,然眼瞅着盗贼越来越近,徐璟却没动静了。   明玥:“??”   徐璟微微垂下头,勾着一丝笑低低道:“只有两支箭,刚刚都用完了。”   啊,啊?——明玥傻眼了。   盗贼们上来便发现了同伙的尸首,立生警惕,也不装样了,个个横刀在前,目露凶光。   徐璟看了看明玥,带着点儿悠闲说道:“放心,虽然我站不大稳,但护着姑娘还不成问题,只要他们敢过来,保管无一生还。”   明玥咬着唇,有点儿怀疑,可又怕这盗贼一个不顾,先冲进邓环娘的屋子劫了她和十哥儿,略一思索道:“我自然信得过王爷,既如此,我将几人引过来,以便王爷出手。”   徐璟意外的看着她,明玥一点头,已是朝偏侧跑开,几个匪人一寻到目标,立即冲了过来,明玥背着身不紧不慢的跑了一小段,只听见几声兵器交戈的声音,然后就是几声闷哼。   安静了。   她刚要转身,立刻听见徐璟说:“别睁眼。”   明玥已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强忍着胃里的不适紧闭着眼原地转身,接着便感到徐璟过来往她手里塞了块帕子,然后便用帕子牵着她走了一阵儿,不知走到哪里,稍停了一下,片刻后听见徐璟说:“七姑娘,现在没事了。”   明玥睁眼,见已到了邓环娘的房门前,廊上尚有血迹,但先前两人的尸首已不见,想必方才停那一下就是徐璟去将尸首挪开了。   明玥微微屈膝:“谢过毅郡王救命之恩。”   徐璟靠着护栏摆手:“姑娘先去看看夫人吧。”   明玥忙轻手轻脚的去推开房门,见里屋邓环娘和十郎睡得正熟,估计吸入了少许迷香,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外间莲衣和一个嬷嬷也睡着,明玥松了口气,又退了出来。   正关上房门,冷不丁见郑泽昭握着弓箭打楼梯口冲上来,身后还跟着邱养娘,看见明玥眉头一蹙,大步走过来道:“你不好好在房里待着,跑出来作甚!”   明玥愣愣的,指了指郑泽昭的房间:“二哥……你不在房里么?”      ☆、第67章   明玥愣愣瞧着郑泽昭,指了指他的房门问:“二哥……你不在房里呀?”   郑泽昭没好气的“嗯”了声,方瞧见徐璟还站在护栏旁,遂拱手道:“小妹没给毅郡王添甚麻烦吧?”   徐璟笑着摇摇头:“七姑娘方才救了本王。”   明玥一囧,颇有点儿不好意思,徐璟靠着扶栏喘了口气,又问郑泽昭:“下面如何了?”   郑泽昭道:“下面客房里的人几乎都中了迷香,多亏王爷来的及时,否则我们也不能幸免。晚上装作“弥勒佛”进来的总共是十六人,在楼下焚了迷香后分了五人去后院,再除去刚刚王爷收拾掉的七人,剩余四人中有两个被我射伤不能动弹,现正捆在楼下,另外两个伤的轻逃去后院了。”   徐璟轻轻摇头:“你和四郎四郎已有所怀疑,我不过稍稍搭了把手”,说罢轻拍了下郑泽昭的肩膀,却感到手指有点儿濡湿,遂微微偏过头问道:“二郎受伤了?”   郑泽昭绷了下肩膀,淡淡道:“小伤,无妨。”   ——他不会功夫,箭术却是了得,只是他一个世家公子,与匪徒直面动手也是头一次,不禁下手有些许迟疑,否则也不会只是将人射伤。只这伙匪徒也是剽悍,拼着一人受伤,另一人也偷袭了他一刀。   徐璟一说,明玥也忙绕到郑泽昭的身后看了看,果然,郑泽昭背后的衣服被划了道大口子,正透着红红血色,也不知伤口深浅。   明玥抽了口气,方才见郑泽昭过来时面不改色的,根本看不出受伤的样子,不由皱眉道:“二哥赶紧先到房里清洗一下伤口上些药吧,白露带了药么?我那倒是有,只都是些治磕碰的瘀伤的,也不知对这刀伤管不管用?对了,四哥那应是有的!”   郑泽昭看她一眼,言语突地温和下来,说:“不碍事的。”   徐璟在一旁道:“我这里有伤药,七姑娘不必担心。眼下须得到二郎屋子里去,你这间房的窗子正对着后院,可以看到大概情形。别的倒是不怕,如今只担心这伙贼人抢劫不成,会一把火将后院点了。”   郑泽昭点点头,想了想便对明玥道:“你随邱养娘好生回屋子里呆着吧,若是听见什么动静也莫要出来,明儿一早便没事了。”   明玥不是不想回屋里,只心下仍有余悸,怕房门一关,自己会忍不住胡思乱想,反是听着他们说话分散了注意力倒好些,可眼下已是入夜,邓环娘又不在眼前,明玥自己恐有些不便,也就只好道:“我到母亲与十哥儿的房里。”   郑泽昭顿了一下,终是问:“母亲与十哥儿可还好?”   “还好”,明玥道:“只是中了些迷香,一时倒不会被惊醒。”   她这样一说,郑泽昭才意识过来明玥没有被迷倒,遂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明玥正想说话,徐璟先过来解释道:“七姑娘也极是警醒,对这些人生了疑,在贼人上楼之前先去寻四郎了,倒正巧帮了我的忙,只是却也被吓到了。”   郑泽昭不知方才情形,只猜想大抵是明玥正看见徐璟料理贼人,被吓的不轻,故微一沉吟道:“罢了,你也莫去惊扰了母亲,便先随着我。左右听闻之前七妹也曾在府里随着祖母等人拜见过王爷,今日事情从急,也无法顾忌这许多避讳,还请王爷勿怪。”   徐璟淡笑着摇摇头,也没多说,明玥便带着邱养娘跟在郑泽昭身后一同进了屋子,只诧异的问邱养娘:“哥哥们估计是先见到了毅郡王,自含了药无碍,养娘方才在楼下却是怎生逃过了?”   邱养娘便低低道:“他们用的这迷香并不多高明,养娘从前没少见了这些,感到不对,自有些防备的法子,回头再细细教与姑娘。”   明玥自知晓邱养娘是宫里出来的,这些便也都不惊奇了,是以点点头也没多问。   他们进屋后稍稍往里走便瞧见白露正趴在桌子上,面前还打开着一个棕色的小箱,显然被迷倒之前正在帮郑泽瑞收拾随身的物什,箱子最上面斜斜躺着一片玉牌,徐璟随眼看见,目光却是一深。   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郑泽昭,随即又不确定的看了看玉牌,神色平静的随口说:“这块玉牌倒瞧着是老东西。”   郑泽昭也瞧了一眼,沉声道:“那是先母所留之物。”   徐璟“啊”声便也没再多说,几人过来窗边朝远望,大约隔了十几米的一段棚子便是后院,距离有些远,此时又只亮着两盏昏黄的小等,以明玥的视力只能瞧见一垛垛的黑影,根本看不清是打没打起来。   徐璟望了片刻,然后皱眉探出半个身子,明玥瞧着他面容苍白,略显消瘦的侧影,真担心他一个晕厥直接打窗子里栽出去。   好在徐璟并没有,他虽看起来疲惫不堪,但骨子里像是总有那么一丝气力撑着,他两指一扣,在嘴边打了个哨,片刻,另有一声哨音呼应了回来。   “王爷,如何?”郑泽昭有些担心郑泽瑞安危,忙问道。   徐璟展眉舒了口气,说:“不必担心,应是料理的差不多了”,他说着便微微闭上了眼睛,抓着窗棱的手指也是一松。   郑泽昭在他对面,明玥则在他右手,眼见他要晕,也不及多想,抬手便扶了一下,同时唤道:“王爷?”   徐璟这下真晕了过去,径直倒在了明玥肩上。   郑泽昭一惊,赶紧过来将他接过去,扶去床上后不禁问明玥:“王爷方才伤到那里了?”   他刚刚上楼时便见徐璟面色不好,但因不多时之前他与徐璟见面尚还是好好的,这段时间里只与几名贼人交过手,可想着凭那几人又能伤徐璟到何程度?遂也没多问,如今这样子叫郑泽昭十分讶异。   明玥又如何知晓徐璟伤在何处?   ——徐璟衣袍无一处伤破,穿的又是墨绿长衣,便是有血迹也看不出。   明玥只能摇头如实道:“我也不知。”   郑泽昭吁了口气,不知徐璟伤在哪,也不敢贸贸然挪动,好在试了试他气息依旧,只能等跟着徐璟的两名亲卫回来,又想起方才,一时怕明玥小女儿羞窘,多生了心思,便忖度着道:“今日之事回去莫要跟旁人提了,王爷是病之所致,你……也勿要多想,我自也不会同旁人说起。”   明玥实则一时没明白过来,她又不是被靠了一下便想嫁过去的古代女子,况且今儿实有意外,她心里并未十分在意,遂脸上分外坦然,道:“明玥自是知道,况且二哥在,说起来我也不怕的。”   郑泽昭噎了一下,看着她确实无丝毫羞涩之态,只在心里嘀咕她这大约是还没开窍。   ☆、第68章   一时沉默,郑泽昭倒有些尴尬,方才顾不上还好,眼下劲儿一松,伤口便火烧火燎的疼起来,他动动肩膀,不禁开始冒冷汗。   明玥瞧见他皱眉,一时方想起郑泽昭背上的伤还没来得及上药,往周围瞧了一圈道:“养娘,可有法子将白露叫醒么?”   邱养娘过去看了看,说:“不知吸入的迷香多不多,我且先试试。”   说罢,揪着白露的衣领在后颈的两个穴道揉了一气,又翻过来蜷起手指在她喉咙下方用力顶了几下,这才取了盏冷茶照着白露的面门猛劲一泼,然后吁了口气对明玥道:“半刻钟后再泼一碗冷水估计便能就醒了。”   明玥:“……”——难道不是泼一下立即嘤咛一声转醒么?   郑泽昭看了两眼闷声道:“罢了,等下瑞哥儿回来也不迟。”   明玥瞧着他冷汗已顺着鬓角滚下来,便即去拧了块帕子:“二哥先擦擦汗吧。”   郑泽昭垂着眼睑,默了默,不大习惯似的道:“有劳七妹妹。”   他说着便抬了右手去接帕子,然胳膊一动,登时疼得抽了口气,明玥往他肩背上看一眼,咧嘴道:“算了,二哥别动胳膊,我帮你。”   遂没等郑泽昭说话,抬手将帕子摁在他脸上狠揉了两圈,——是真的狠,明玥从小到大没伺候过人,手里自然没轻没重,又加上她有点儿故意,因而这俩下直搓的郑泽昭面皮疼。   明玥若无其事的收回手,又看看床上半死不活的徐璟,一时担心这毅郡王伤处发炎,怕发起烧来,便又浸了帕子轻轻给他搭在额上。   郑泽昭看怪物似的看着明玥,正要说话,邱养娘道:“姑娘,白露醒了。”   白露尚是迷迷瞪瞪的,去一旁好好洗了把脸才灵性过来,大半夜的瞧见明玥在这里本已十分诧异,再过去一瞧郑泽昭受了伤,登时脸都白了。   明玥催道:“白露姐姐莫要愣着了,先找了衣裳和绷带去给二哥上药要紧。”   白露大眼睛一眨,眼泪便忍不住滚了下来,一面忙着找药箱一面哽咽说:“幸好奴婢东西带的全,伤药一应也是备了的,可少爷怎生受了这么重的伤?若是老太太晓得了,定得担心坏了……”   郑泽昭打断道:“行了,你将要换的衣裳和伤药绷带之类找出来放好,便先陪着七妹在旁边坐一会儿吧,等瑞哥儿回来再说。”   白露微微一愣,她也是才清醒过来又见郑泽昭受伤一时情急,话便多了两句,此时闻言便忙看了明玥一眼,福了个身,咬着唇收拾手里的东西。   她们这厢刚说完,门边便想起了说话声:“郑二公子可在?”   外间的门只是虚虚的半掩着,明玥依稀能看见是两个着紧身短打的男子,便起身避了一避,郑泽昭倒识得两人,闻声忙叫白露开了门,说:“两位快请先来看看王爷!郑某不知郡王伤在哪里,不敢胡乱用药。”   回来的两人正是跟着徐璟的两个亲卫,黑骑卫二号和三号,一听郑泽昭这话,也没顾得上看屋子里的人,匆匆一礼,忙大步跑过来,一见徐璟的模样老三刘留便狠狠拍了下大腿,随即有些不满的看了眼郑泽昭。   郑泽昭倒也没计较,只道:“怎样?这大半夜的怕是不好请大夫,二位可有法子?若是有甚需要,还请尽管开口。”   刘留眉头打结的翻了个白眼,老二吴镶便道:“法子我们兄弟自然有,二公子不必太担心,只是现下须得请二公子和屋里诸位先到廊上回避一下。”   吴镶本也是世家出来的公子哥儿,有着一点儿傲气,又见徐璟直挺挺晕在这,说话便有些不客气。   郑泽昭微一挑眉,颔首道:“那二位请便。”说罢,便带着明玥几人退到了廊上。   室内的吴镶和刘留看着徐璟一并叹了口气,老三刘留磨牙道:“这郑家是不是克咱们郡王啊?怎么每次见了郑家的人都要犯病!真他娘的!”   吴镶打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瓶,沉声道:“先别说了,快去把药化了!”   刘留咬牙跺脚的去了。   郑泽昭和明玥在廊上站了片刻,邱养娘见有外男,便去取了幂蓠给明玥带上,白露临出屋时拿了件袍子给郑泽昭披着。   没多久,她们便见郑泽瑞带着许令杰还有两个小厮回来了,他们在一楼先转了一圈,许令杰看见被郑泽昭射伤捆着的两人又跑去踹了几脚,随后并没有直接奔她们而来,而是先去了对面的二楼。   郑泽瑞在东边的一号房前站了片刻,大抵是将人家里面的门闩砍断了,坦坦然的进去转了一圈后又坦坦然的出来了,随后在对面朝他们扬了扬头,这才赶过来。   许令杰秋香色的锦袍上沾了一层土,见着明玥便咋呼道:“哟!郑家小七你怎么还活蹦乱跳的!”   明玥抬了抬脚许令杰便忙闭嘴了。   郑泽瑞也将她打量了一下,扬眉说:“挺机灵么,其他人呢?”   明玥道:“都迷晕了,在屋子里睡着。四哥可还好?有受伤么?”   郑泽瑞摇了摇头,又问郑泽昭:“二哥,郡王呢?”   郑泽昭指了指自己的屋子,许令杰抬脚便要进去,郑泽昭拦到:“王爷受了伤,正在里面医治。”   许令杰和郑泽瑞同时不大相信的出声:“受伤了?”   郑泽昭看了眼明玥,道:“可能是王爷在来之前便受了伤,只是没说,方才一时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他话音方落,身后的房门便开了,刘留站在门口一抱拳:“王爷醒了,诸位请进。”   众人相互看看,忙依次进了屋子。   徐璟已自床上下来,正坐在外间的圆桌前,只面上依旧没甚么血色,见众人行礼,便微笑道:“勿需多礼,都坐吧。”   众人依次坐了,徐璟便先对郑泽昭道:“二郎的伤口可处理了?我方才一晕,倒没来得及将伤药给你。”   郑泽昭道:“王爷的身子要紧,我这倒是小伤。”   徐璟一听他这是还没顾上,便忙对吴镶道:“镶哥儿,你快给二郎看看。”   吴镶便对郑泽昭做了个请的手势,郑泽瑞也是一惊,忙也跟着去里间看郑泽昭的伤势。   许令杰由来没个正行,围着徐璟转了一圈,问:“王爷,您伤在哪了?”   徐璟便淡淡睇着他,说:“你此次往雍州来,府里可晓得么?若是借道跑出来的,本王可不招待。”   许令杰嘿嘿一笑,心虚道:“晓得,自然晓得。”   明玥坐在一角,本没有注意他的话,却不巧咳嗽了两声,许令杰心虚,瞧着她幂蓠的白纱轻颤,还以为她在偷笑,遂呲牙道:“七丫头,你笑甚!”   明玥无语的横了他一眼,徐璟笑道:“东原,本王记得若是从裴家那论许郑两家是沾亲的?只不知晓这其中细处,按说你与七姑娘的辈分是怎样论的?”   许令杰嘴一瘪,明玥一起身笑着答道:“回王爷,按辈分他应喊我一声七姑姑。”   许令杰:“……”   徐璟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也笑了,说:“那请七姑娘对这个侄儿多多海涵吧。”   明玥正经道:“是,我会让着他的。”   徐璟便笑开了,脸上也总算有了点儿血色。   他们一说一笑的功夫,吴镶已给郑泽昭处理完伤口带着几人出来了,徐璟微微颔首,便说:“二郎未曾习功夫,如今要你受伤,我却是对不起郑老了。”   郑泽昭道:“王爷见外了。”   徐璟笑笑,说:“我记得二郎像是十六的年纪,倒同镶哥儿一般大,镶哥生辰是七月初三吧?二郎可是比他大上几个月?”   郑泽昭微一拱手:“不敢,我是腊月初九的生辰,倒要称一声吴大哥才对。”   吴镶抱了抱拳,徐璟便拉家常似的又说:“啊,是了,我知晓二郎与府上的大姑娘是双胞之子?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的生辰?上次倒在府上见过,只与二郎倒是不怎么相像。”   “是”,郑泽昭答道:“只一胎双胞有的便是极其相似,有的便是不甚相像,我与胞姐大约是属于后一种的。”   徐璟随随的一笑,便也不再多说,转头问郑泽瑞道:“四郎,后院都料理干净了?”   郑泽瑞起身道:“东西都保下了,只是却逃了两个。”   徐璟点头,闲闲的一拢袖子,又说:“二郎、四郎,你们有何要问的么?”   郑泽昭看一眼郑泽瑞,他没去后院,虽然心里猜测,还是郑泽瑞问更清楚些,郑泽瑞略一沉吟便道:“王爷,符信方才与吴二哥和刘三哥在后院见护着东西的随从打扮不像我大周之人,便在刚回来时去闲转了一圈,他们此行怕不是一般的商人。”   徐璟道:“四郎既已去看了,那应对这一行人的身份知悉的七、八成。这一行确实非普通商人,而是琉球国来的使者,只是为了要显示他们国家的富有,放着好好的驿馆不住,非要大摇大摆的住进这年县最大的客栈里,一路上还抛撒铜钱赏与百姓,讽我大周贫瘠。今晚这批盗贼怕还只是盯着他们的其中一拨,若是在大周被劫,也是不好说,因而你们今晚算是立了一大功。”   几人一哂,倒真没想碰巧能立了功了,许令杰倒是谦虚的嘿嘿笑道:“其实我就是跟在郑家四郎身后捣乱来着,虽然也帮他收拾了三五个,但功劳不大。”   黑骑刘留也不禁道:“是,四公子方才最是勇猛,那贼人点了火,是四公子合身扑上去给灭了!外院潜着的贼人比咱们呢先前料想的多了一翻,伤敌也属四公子最多!”   郑泽瑞闻言倒不好意思起来,忙道:“不不不,若不是王爷让两位哥哥帮我,我跟东原怕早醉过去着了这伙贼人的道!”   吴镶道:“四公子就别客气了,我与老三只是搭个手,方才都是听四公子指挥,不然哪有这般利索?”   郑泽瑞脸上有点红,徐璟便点头道:“这次功劳确实四郎最大,只是这尚未完,这虽与雍州离得甚近,但尚不属本王管辖,因而本王不便出面,四郎明日怕是得在此留一日,寻得官府的人来。那时,四郎的功表也好往上报。”   说实话,官府的功表郑泽瑞并不在意,倒是徐璟的夸赞叫他很是高兴,因而道:“王爷放心,符信定不负所托。”   徐璟指了指刘留:“我将老三给你留下也好搭个手,东原也一并吧。”说着却又忽地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朝郑泽瑞招手低声说:“那琉球的使者十分猖狂,你们……嗯,不必叫官府的人来的太快……懂吧?”   郑泽瑞、吴镶几人都乐了,郑泽瑞道:“王爷放心,我别的不行,‘招待’人最在行,何况还有东原在。”说完,与许令杰几人相视坏笑。      ☆、第69章   他们这一折腾已是四更天,因着出了这档子事,明儿天亮客栈里势必会闹腾起来,邓环娘带着孩子,须得走早一些,因而也睡不成了,各人便回房收拾东西。   明玥到了廊上方猛地记起红兰还晕在郑泽瑞的房里,便忙和邱养娘去寻她,红兰倒是醒了,正揉着脖子在屋里转圈,看见明玥,尚懵懵的说:“姑娘,四少爷不在房里,不知去哪了。”明玥便即掩唇失笑,红兰一转头,正见郑泽瑞在身后瞪着她,吓得叫了一嗓子,精神了。   红兰回房收拾东西,明玥和邱养娘便去了邓环娘的屋子,明玥先前进来的时候给屋里开了窗,邱养娘弄醒几人倒没费太大的劲儿,只十哥儿太小,依旧沉沉睡着。   明玥也没敢把方才的事如实的告诉邓环娘,只简略说是郑泽瑞发现了贼人,而毅郡王徐璟恰好赶到救了她们。   邓环娘一听,便忙重新理了衣冠要去拜见,徐璟正在许令杰的房里说话,瞧见人来了,便道:“出门在外,夫人不必多礼。”   虽是这么听着,但邓环娘还是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因她心里想着徐璟如今不只是郡王,还是雍州总管,日后郑佑诚的政绩考核都要从他那过,邓环娘自然不能马虎。   见过礼,自免不了又谢来谢去的客套了一番,邓环娘倒是真有些作难,徐璟金银不缺,前阵子郑明珠成亲这位毅郡王还送贺礼来着,那礼特别实在,——银子,白花花的银子;珍奇古玩倒是能送,但邓环娘摸不准人家喜欢什么,遂嘴上一面道谢心下一面不停思量,徐璟便摆手笑道:   “算上今儿,与夫人倒是倒是见了三回了,也可说是熟识,举手之劳夫人切莫放在心上!若真是要谢,上次路过燕州蹭酒喝时有幸闻得七姑娘吹埙,改日若是有闲,不知能否请七姑娘再吹奏一曲?”   当日除了郑泽瑞,其余几人也都在场,邓环娘看了看身后的明玥便笑道:“这有何难?王爷哪日若得闲,便请到府上坐坐,只七丫头偷懒,这吹埙的技艺尚是一般,王爷多担待。”   明玥站在邓环娘身后屈膝福了福,徐璟淡淡一笑,邓环娘心下只当他这是个解人意的话儿,便也没太往心上搁,只琢磨着见了郑佑诚还是要与他说一说。   徐璟又与他们说了几句雍州的风土,便已到了五更,除了郑泽瑞、许令杰、刘留外其他人便各自登车,徐璟原本是骑马来的,但吴镶不放心,遂他们乘了许令杰的马车,一路分外低调的跟在邓环娘等人后面往雍州行去。   年县往雍州只大半日的路程,他们走的早,纵是行的慢,也在午时进了城门,明玥昨晚上惊魂了半宿,今儿上了马车,路上摇摇晃晃的一颠簸反倒心里踏实了,遂睡了一路,直到进了雍州城,邓环娘叫她下车与徐璟拜别时她还是迷迷糊糊的。   等到了郑佑诚在雍州的官舍,童姨娘一早便迎在门口了,亲自过来扶了邓环娘下车,眼巴巴的瞧着九娘,想抱又生生忍住的模样,邓环娘等进了院,在屋里坐定,便道:“想抱你便抱着,总共就俩月,你们娘两个好好亲热亲热,一转眼就又要分开了。”   童姨娘感激的答应一声,抱了抱小九,却也没敢在邓环娘面前太与小九亲厚,转而便说起郑佑诚起居一类的事情。   邓环娘细细听了,边点头边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房里如今只有你这一个姨娘,你少不得要多分待些,好在我这趟将连翘带上了,往后让她帮着,你也少受些累。”   童姨娘道:“是,多谢夫人体谅”,说罢不由瞧了眼邓环娘身后的连翘,——她晓得邓环娘身边早背了通房丫头的,但郑佑诚跟邓环娘感情一直不错,从前对柳姨娘也算记挂,因而倒一直没用上,将两个原要做通房的丫头都打发了出去,如今的连翘是才又挑上来的。   连翘有着一双笑起来弯弯的眼睛,见童姨娘看她便也笑着微微一福,说:“往后还请姨娘多教导奴婢。”   童姨娘忙说:“哪儿的话,咱们都是听夫人差遣的,没这么多客套”,随即又对邓环娘道:“夫人坐了这么久的车,应是累了吧?要不奴婢先伺候您歇一会子,等老爷下衙回来再叫您?知道您今个儿到,一早还念着。大前个儿大姑娘差人给老爷送了信来,说是在夫家一切都好,老爷这几日正高兴呢。”   邓环娘听着心里就有点儿不大乐意,亏得她还特意将郑明珠给府里的书信带了来,结果人家早单给自己亲爹送了信。她挥手道:“罢了,我又不是专来叫你伺候的,这有丫头们瞧着,我躺一会子,你也带着小九先下去吧。”   童姨娘微微一讪,但看着小九又满心欢喜起来,遂连忙起身道:“那奴婢不打扰夫人歇息”,邓环娘略一颔首,她便领着小九退了下去。   郑佑诚回来已是酉时,十哥儿睡了大半日,这会子正精神,郑佑诚进屋便先抱着他亲了两口结果胡子扎的十哥儿哇哇叫,邓环娘瞧着他这模样,心里的气倒是消了些。   几个孩子见过礼,郑佑诚看了一圈,便问邓环娘:“怎的不见四郎?”   邓环娘忙将昨晚在客栈的事情说了,只她知道的有限,郑泽昭便在下面又略略解释几句,只隐去了细节,邓环娘蹙着眉头道:“就是因着这,二郎的背上还受了好重的伤!如今睡觉都得趴着,瞧瞧都叫人心疼!”   郑泽昭轻轻抿着唇,闻言就看了看邓环娘,似是想说句什么,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没张得开口。   郑佑诚也十分担心他的伤,细细问了才稍放下些心,郑泽昭道:“儿子倒是不碍事,只四弟要晚两日才能到,七妹妹……也受了些惊吓。”   郑佑诚眯着眼睛带着些高兴的将他瞧了瞧,又看看一旁有些怔忪的明玥,不禁叹说:“二郎……愈来愈有做哥哥的风范了,好,很好。”   郑泽昭没吱声,这顿饭众人倒吃的很是融洽。   明玥是真累着了,连着蔫了两天,第三日总算被红兰拉起来去园子里透气。   郑佑诚这官舍并不大,明玥住的小院紧挨着便是郑泽昭,下来是郑泽瑞,瑞哥儿今儿才到,明玥正想去看看他,才经过郑泽昭的院子就见白露正跪在那,旁边还有两个小丫头,也是战战兢兢的,红兰瞧了便在一旁冷哼了声,“活该!”   明玥纳闷:“你倒晓得这是怎的一回事?”   红兰吐了吐舌头道:“老爷夫人见姑娘身子不大爽利,这两日也没让过去请安,姑娘没出院子,自然不知。咱们大前日到了老爷这,随赶着派了人回去报平安信儿,据说二少爷不叫给老太太说他受了伤的事,可结果人才一回去,老太太就晓得了,不是有人另外嘱咐又是什么?昨儿老太太竟把焦嬷嬷也派来看呢!带的话估么也是不好听的,只焦嬷嬷没敢同夫人说!”   明玥这两日昏睡的有些头疼,不禁皱了皱眉,红兰便在耳边低低嘀咕:“依奴婢瞧着,二少爷这些日子颇有些怪,谁知是不是在打别的甚主意呢!罚白露姐姐没准也就是做给老爷和夫人看的,姑娘别理!”   明玥自不会理郑泽昭院里这档子闲事,只也懒得逛了,便道:“先去母亲那里看看。”   见了邓环娘,明玥将这事一问,邓环娘便撇嘴道:“我且不管!昭哥儿受伤我也疼,只这伤又不是因着我受的,老太太最多是说我照看不周,可这些个下人呢,难道人人没有眼睛?不晓得怎生一回事?我才不怕说道!现今离得远,难道还要把我揪回去骂一通不成?且先不管她!”   明玥便道:“焦嬷嬷晓得二哥罚白露么?”   邓环娘一挑眉:“今儿一早听闻白露便被罚在院子里跪着呢,焦嬷嬷去看昭哥儿,自应是看见了的。”   说完这话,邓环娘自己也回过味来,不禁“啧”了一声道:“这若是焦嬷嬷如实报了老太太,还不得将老太太气着!人是老太太才赏的,昭哥儿这是怎生想的?”   ☆、第70章   说完这话,邓环娘自己也回过味来,不禁“啧”了一声道:“这若是焦嬷嬷如实报了老太太,还不得将老太太气着!人是老太太才赏的,昭哥儿这是怎生想的?”   明玥看了一圈,问:“焦嬷嬷可走了?依女儿猜着她倒不会实打实的跟老太太说白露受罚一事。”   “今儿赶早儿就走了”,邓环娘道:“老太太那换了旁人也不行,今儿一早去别过二郎、四郎,原也要去看你来着,我说你那日受了惊吓,这两日才把魂叫回来还没敢见人呢,遂也没去,只叫给你问个安。娘瞧着你今儿精神倒好些,饭用的如何?睡得踏实么?”   提起这个明玥就无语,邓环娘明显怕她被吓傻了,到了这就忙让邱养娘给她“叫魂儿”,这专有一套法子,邱养娘拿着鞋底在她床沿儿狠敲了半宿,敲一下就要喊一声“明玥!回来!”,喊完之后还要拿着柳条在她身上打,虽说是裹着被子,但明玥如今瞧见柳条还是骇骇然。   这会子邓环娘问,明玥忙说:“我好多了,之前也是在车上颠的骨头有些酸,现下都没事啦。”   邓环娘拉着她看了一圈,又将她搂在怀里,“我们阿玥又长个儿了,再有一两年就要和娘亲一般高了呢。”   明玥在她怀里嘻嘻笑,邓环娘叹了口气便又转回方才的话,说:   焦嬷嬷自是有分寸,一五一十的说了怕是老太太自己个儿得直接杀将过来!不得以为咱们中间捣鼓了多少事情,逼得二郎需这般作样!要说这孩子也真是个不留情面的,昨儿焦嬷嬷一来,他大抵就斥责过白露,今儿一早又罚……白露跟在老太太身边这些年也没受过多大的委屈,这叫她往后在满院的丫头跟前还有甚么脸面?”   明玥摇摇头,坐直了身子道:“祖母既已将白露赏给了二哥,那她往后就是二哥院子里的人,脸面自都该是二哥给的!今儿打也好骂也好,只要二哥还愿意给她脸,往后一样能疼着宠着,端看白露自己明不明白这个理儿了。”   邓环娘咯咯笑了一气,有点儿小意外的瞅着明玥,“好,咱们阿玥倒是看的清楚,照这么说,二郎也不全是要做给你爹爹和我看的?”   明玥歪着脑袋:“是否有那么一些些女儿倒也不确定,不过母亲想想,二哥这么多年来虽说寡淡少语,但刻意作样子的时候极少,这次倒可能是真动了点气,也想借此敲打白露。”   邓环娘就摇头:“白露那丫头在松菊堂伺候了也不是一年两年,性子且有些韧劲儿呢,照为娘看,二郎想的也是难!即便再是打罚,总不能将人给老太太退回去?况且老太太又是真疼他,就是往后对他房里的事再多管着些也说的过去。   二郎毕竟年纪轻,他心里念着这个,闹过两回,也便妥协了。我看日后我也别招人烦,到时你二哥和四哥房里的事,只要不过分,娘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如今孩子多了,也操不过那个心来。”   她顿了顿,像是感慨一般的道:“等打雍州回去,娘便与你舅舅、舅母将你和祯哥儿的亲事定下来,祯哥儿是我瞧着长大的,你舅舅、舅母也是疼你,房里有没有别的嫡子,咱们阿玥嫁过去定是不会受了委屈。”   明玥被她这跳跃的话吓了一跳,忙道:“母亲这般急着催我嫁人作甚,可是嫌我烦了?”   邓环娘笑道:“傻话!娘养你一辈子自都不会着烦的,只是姑娘家,亲事还是早些定下的好,倒时也有的选啊!”   明玥思维还在想方才的事,正觉郑泽昭恐也没那般听话,只是日后如何,现今也不说,遂赶紧转移话题问:“母亲见过四哥了么?”   邓环娘好看柳眉扬了扬,说:“见着了,瑞哥儿到了这便来问安,还给娘送了件东西”,说着招手叫丫头捧了两个盒子来,里头各有一粗一细两条镶了红蓝宝石的鎏金项链,邓环娘指着那条细一点镶海蓝色的宝石的说:“这条是给你的,娘瞧着倒是很配,这宝石不是咱们这的东西,也算稀罕,戴上试试?”   明玥左右无事,便站在邓环娘身前当移动的珠宝架子,邓环娘给她带完项链,端详一阵,觉得和衣裳不配,遂叫丫头去另给她取了身衣裳换上,换完衣裳,又觉手钏也得换,之后觉得头发也该重新梳……是以,因着一条项链,明玥从上到下都换了一遭,晚上请安时郑泽瑞见了她直乐,拍着巴掌打趣道:“这位姑娘是打哪儿来呀?瞧着不像咱们中土人士么!哈哈哈”。   明玥:“……”——这都是因为你送了一条奇形怪状的链子你知道吗?   郑泽瑞显然不知道,他在一旁笑得肩膀直抖。   如此过了十一、二日,郑泽昭便要启程往长安去了,临走前一日跟着郑泽瑞到明玥的院子里坐了坐,明玥想着郑泽瑞送了郑泽昭进京后自己怕是又要顺道走了,因而前两天与邓环娘往大昭寺上香给十哥儿求平安符时,顺便给郑泽瑞也求了一个,编了红绳细细挂了,如今便叮嘱道:“二哥在外面,纵是艺高人胆大,也要顾念家里些个,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一应的兄弟姊妹,哪个不挂心呢?二哥做事前,须得多想想才是。”   郑泽瑞将平安符带了,拍着胸脯笑道:“走了姐姐,如今做妹妹的大了,也来叨叨了,等四哥回头给你置办几件嫁妆,让父亲早早将你嫁出去。”   明玥努着嘴,郑泽瑞便拍拍她的头闷声笑了。   郑泽昭在一旁默默坐着,面上和往日一样冷淡,心里实则隐隐有些矛盾,他有丝忐忑地想着明玥把平安符给他时,他是不是也该像郑泽瑞一样大大方方收着?还是如从前一般,防备的打量明玥一眼,回去再随手弃之?   明明是件颇小的事情,可不知为何他竟有丝紧张起来,只端着茶盏一遍遍蔽着浮上来的叶子。   然等了许久,郑泽瑞一套剑法耍完,明玥拍着手叫了半晌的好了,也还是没想起来要给他送平安符。   郑泽瑞一套剑法行云流水的武完,便觉浑身畅快,瞅着时候差不多了,便道:“行了,我与二哥明儿一早儿就走了,我走了再没人欺负你,可劲子的高兴吧,啊?走啦,二哥。”   郑泽昭垂眸站起身,袖口不慎扫翻了茶盏,红兰见他一蹙眉,便在明玥身后咧了咧嘴,也不敢叫人帮他擦,忙过来问:“二少爷可没烫着吧?”   郑泽昭瞥一眼袖口的水渍,——烫什么呢?一盏茶被他吹来吹去,早凉透了。   便也不答话,只面无表情的往外走,快到门口时,听见明玥在身后道:“二哥,等一等。”   郑泽昭几乎是立即停住了脚步,转身便见明玥拿了个同方才一样的锦袋过来,他心里一时只道,罢了罢了,瑞哥儿都那般大方,他这个做哥哥的,也即宽厚一回吧。   他僵着声问:“……还有何事?”   明玥灿灿一笑,却是打锦袋里取了一对用素色丝绳穿着的寻常的双卯出来,道:   “二哥此次是入京为官,进的又是满地清贵的翰林院,明玥想其他东西二哥佩着大多都不大合适,遂选了一对世家男儿皆都佩戴的双卯,不求显意,无过便好。还祝二哥此后能青云直上,一展抱负。”   郑泽昭瞅着一对双卯,一时不知自己是何心情,似有些些安慰,又带着抹失望,在他想来,平安符是特意求得,定比这寻常的双卯费了心思。   然万般情绪,化在他面上,也只是轻微点了点头,道:“谢过妹妹吉言。”   郑泽瑞自不觉得有甚不同,将双卯接过来掂在手里看了看,扬眉道:“我喜欢玄黑刻字的,下次见了,小七给四哥也留一对。”   明玥笑着应了,郑泽瑞便同郑泽昭大咧咧的离开了。   郑泽昭一走,两日后便有随从回来报了信,说是两位少爷都已平安进了京中,眼下正在世伯的府上拜见。郑佑诚听了,便放下心来,一时只余了他们一家四口,倒是其乐融融。   她们来时是五月中旬,原本要待足两个月,到七月底在回燕州,然王氏却派人带信来,崔家二房里的老太爷没了,要郑佑诚带着邓环娘启程前去吊唁。   ☆、第71章   ——崔家二房的老太爷,便正是崔煜的祖父。   郑佑诚得了王氏的信,赶紧去告了假,带着邓环娘几个匆匆忙忙赶回燕州,离开雍州之前,邓环娘还记挂着给毅郡王备下谢礼,她原想着徐璟在这其间可能会到府上,所以跟郑佑诚商量后特寻了柄弓箭备做谢礼,不想徐璟再未露面,郑佑诚便道:“毅郡王这些日子似是不在雍州,东西自备在这里,我记着就是。”   回了郑家,邓环娘便打起精神,王氏因郑泽昭受伤一事自然没甚好脸色,只是眼下郑家老太爷也在,顾不得,先说崔家的事。   郑佑诚道:“怎的这般突然?之前倒没听闻崔家老爷子患有何疾,便是明珠前一阵的来信也未曾提过啊。”   郑老太爷用手指一抹自己的长寿眉,道:“这倒不清楚,咱们府上也是方得的报,赶着紧的就叫人去知会你们。一应的东西府里都备下了,你明日一早便与邓氏还有老二一并往清河去吧。”   郑佑诚答应着便听王氏淡淡道:“崔家的老爷子也是有福的,临了上面下旨,追封了世袭的侯爵。”   郑佑诚“哟”了一声,说:“那确实是皇恩浩荡”,想了想又道:“儿子没记错的话……崔家房里的大老爷早几年就故去了吧?”   王氏点头:“正是,早在三、五年前崔家老大便病的没救,听说也没拖多少日子,走时房里连个嫡出的儿子都没留下。”   王氏说完这话,邓环娘在底下就大抵弄明白为何王氏今儿没跟她多做计较了。   ——崔家的几大房系里,如今在清河的便是二房和三房,两相相较又属二房更强些。   如今没了的这位就是二房的老太爷崔幍,这位老爷子曾做过太子太傅,官拜礼部侍郎,后升任左丞相,但脾气十分暴躁,且眼高于顶,只因着一言不合,便在大殿之上将所有入朝为官却出身寒门的官员厉骂一同,最后因耻与这些人同站在一处金殿中,竟弃官而去,得了众多阀门世族的赞扬。   眼下闭眼一去,皇帝听闻十分心伤,追封了昌平候,如今一切下葬礼制均按侯爵承办。   崔老爷子共有四个嫡子,长子早年病故,只留有两个女儿和一个痴痴傻傻的庶子,而次子便是如今郑明珠的公爹,崔煜的父亲崔弘嗣,论长幼有序,如今长子没了,袭爵一事自然就落到了二老爷身上。   再往远了说,二房里如今就只有崔煜这一个嫡子,只要他不走在自个老爹前头,往后这爵位是跑不了的,到时郑明珠便是正经八本的诰命夫人,既是名门又是权贵,王氏心里头直乐,不禁暗道还好是将郑明珠早几个月嫁了过去,否则出了这事一等一拖,怕还不知会生多少变故。   邓环娘瞧明白了王氏的想法,便直接道:“只要这三年的守孝期里亲家公不叫人挑了错处,三年期满后自然就会按礼袭爵。煜哥儿和明珠这些孙儿辈分的也是要守足一年,明年的正月里怕是就不能回府里来给老太爷和老太太拜年请安,母亲可有什么话要媳妇交代给明珠的?”   王氏吊着眼梢说:“只要素衣素服,不参加礼宴,不食荤腥,也是可以回来拜年问安的”,随即想了想却又道:“罢了罢了,礼上是这般说,但守孝是大事,你且嘱咐明珠,叫她到时莫要惦记着回来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与旁人不同,更得重礼制才是。”   邓环娘道:“是,媳妇定会将母亲的话原样嘱咐给明珠的。”   王氏斜着瞥她一眼,是个懒懒的不爱搭理的样儿。   他们不停歇的赶了一整日的路,明儿还要早起,老太爷又叮嘱几句遂让他们赶紧回去歇下了,第二日一大早,郑佑诚带着邓环娘、明玥、以及二老爷郑佑礼赶往清河。   原本明玥是不用去的,但郑泽昭和郑泽瑞一时无法赶到,就须得有个明珠的姊妹去哭一场,因而这个任务便落到了明玥的身上。   早上走之前邱养娘便叫明玥要多吃一些,说今日这可是个力气活儿,明玥倒是有这个心里准备,结果到了清河一看,仍旧吓了一跳。   离着崔府尚有十余里地便可见沿路各家所设灵棚,恸哭之声不绝,等到了崔府,一下马车,明玥还没等打量崔家是何等清贵名门,在朱门之外当先就听了一嗓子惊天动地的哀哭!   “父亲啊!呜呜呜……父亲!啊啊!父亲!”   这恸哭声嘶力竭,悲天怆地,让闻者也不自禁想要伤心落泪,明玥吸了口气,扫一眼挂满白绫的宽大门楣,忙敛目跟在郑佑诚和邓环娘身后踏进府门。   甫一进去,崔煜便迎了出来,他身上披着粗麻布缝制衣边稍显整齐的齐衰丧服,腰间和头上都以稍细些的麻布带子系着,眼圈发红,见了郑佑诚和邓环娘便行礼道:“小婿见过岳父、岳母。”   郑佑诚忙扶住他,声音也是哽咽起来:“贤婿,节哀!”   崔煜抽咽着点头,又和明玥见过礼,便即引着他们往灵堂去,才走了几步,便有小厮跑过来报:“少爷,老爷哀伤之极,哭晕过去了!”   明玥在后头听见被唬了一跳,却见崔煜抬胳膊拭了两下泪,要哭似地说:“快去让人喂两口清水吧,不饮不食,今日已是第三天了,父亲之悲痛,我等亦能同感,但不能哀毁了身子啊!”   小厮听了,忙哭着又跑回去,让人给二老爷喂了几小勺清水。   ——在这以孝治百官的时代,子为父之丧是最根本,不够哀伤不只受世人指责,更会贬官受罚;而过于哀伤而至重病不幸随先人而去,不能守满三年孝期,同样视为不孝之举,也是要受世人诟病的。   崔煜领着郑佑诚一行来至灵堂时,崔家二老爷刚刚清醒,他旁边还跪着与他年纪相仿,同是穿着最粗制的、完全不修边幅的斩衰丧服、形容憔悴的两人,应是崔家的三老爷和四老爷。   郑佑诚带着邓环娘和明玥见过礼,几人哭不绝声,见了跟没见一样,只顾着哀痛,郑佑诚自知道这个礼,自带着邓环娘到下面磕头,设灵堂的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人,郑佑诚和邓环娘在前边停了,崔煜则带着明玥往人群后面走,后面先是崔煜的堂兄弟们,再往后就是各房的姑娘、媳妇。   崔煜带她寻到郑明珠身边,郑明珠一身孝服,边哭边抬头看了明玥一眼,继而“嘤”的一声哭的更厉害了。   满院子都是哀声,明玥不敢怠慢,忙也拿出邱养娘早用姜汁给她浸过的帕子,挨着郑明珠跪下,呜呜地哭起来。   她们是午时到的清河,这一气直接哭到了太阳快下山,期间没吃过东西没喝过水,明玥觉得眼泪都快要被呛的流干了时,才终于有人上前扶起了她们。   明玥刚刚见邓环娘已和崔夫人一并走了,这会子便只得跟着郑明珠先回她的院子。   郑明珠在路上拭干了眼泪,勉强的搭着明玥胳膊,哑着嗓子问:“祖父、祖母可好?昭哥儿到京里了吧,瑞哥儿呢?”   明玥道:“祖父、祖母都好,二哥一切顺利,四哥是一并跟着入京的,眼下恐是从京中走了。”   郑明珠听了,便转过头来居高临下的看了明玥一眼,带着些微的轻视。——如今郑泽昭成才,郑泽瑞已长大,她自己也已嫁进大周朝最有声望的名门世家,再也不需日日防着继母、继妹过日子了。   郑明珠觉得自己真是长长出了一口气。   明玥坦坦然的任她看着,然后淡淡道:“大姐姐纵然再瞧不上我,面上也还是将就些的好,否则叫这崔府上下的丫鬟婆子瞧见,说你我姐妹不和到还好,若是生出些你与母亲不和的风言风语……”   郑明珠扶着她胳膊的手微微一紧,冷声道:“几个月而已,你倒愈发牙尖嘴利了,难道不懂要敬爱长姐?”   明玥并不看她,只道:“有句话叫兄友弟恭,兄友在前,弟恭在后,放在姊妹间亦然。”   郑明珠稍稍停了步子:“你是说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友爱了?”   明玥四下看了一眼,叹气似轻声道:“大姐姐心里有数,莫怪我不提醒你,眼下虽说论长幼应是二老爷袭爵,可如今连百日卒哭都还没过,更遑论说三年的孝期,若是被人在二房里挑出点错处,那……后头又不是没有兄弟。”   郑明珠一惊,倒不成想明玥一个只知道吃、玩的小丫头片子竟还懂这个,一时短了底气,拽着她道:“你胡乱说甚!你平日里只爱打算盘的如今又是听谁胡言乱语的这话?”   “打算盘?”明玥瞥着她:“打算盘又如何了?大姐姐管家不也学了打算盘?同样的事,何以你做起来就是闲趣儿,我做起来就不是了呢?咱们都是姓郑的。”   郑明珠被她气得只想冷笑,凭她也能与自己这正正经经士族嫡女相比么?   遂也不说话,只先往院子里去,明玥却拍了拍她,说:“大姐姐瞧,大约咱们在这站的时间太久,有瞧热闹的人来了呢。”   郑明珠皱着眉,抬眼一看,正是崔煜的几个堂兄妹打这边过来了。      ☆、第72章   来的有五人,其中一个年纪与明玥相仿的小姑娘看见她们老远就喊道:“五嫂嫂好啊。”   郑明珠停下步子,见出声的正是崔家三老爷一房里的幺女崔贞,旁边站的是她的庶姐崔蔓和同母的嫡出哥哥崔同,另外的两人是崔四老爷院里的三姑娘崔舒和她的嫂嫂卢氏。   崔贞喊完,便当先小跑几步过来,崔蔓在后面小心翼翼的跟着,虽是姐姐,却不敢在崔贞之前开口。   郑明珠脸色一整,既遇着了便只好同明玥介绍到:“这位是三叔院子里的贞妹妹,与你同年,只生辰比你小了两个月;这位是蔓姐姐。”   明玥福了福,依着郑明珠的话叫道:“贞妹妹好,蔓姐姐好。”   二人还了礼,崔贞便肆无忌惮的仰头将明玥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挑眉朝郑明珠道:“早知道五嫂有个妹妹,听闻其外祖一门出身商贾,富甲燕州呢,呵呵呵,这便是么?”   郑明珠脸色微微一变,还没等说话,就听见刚到跟前的崔舒嗔道:“就说贞妹妹还小,听的也是旧话,我倒听闻燕州的邓家自称也是书香门第呢。”   与她挽着手的卢氏闻言便道:“书香世家,哟哟哟,如今的书香世家都须得出身商贾了么?那咱们日后可万万不敢如此自称了。”   ——范阳卢氏也是五姓望族之一,但如今也排在崔家的后面。   明玥眯眼瞧着她们他们这几个“名门贵女”,心道若不是因着热孝没过,这姐儿几个怕是得笑出声来。   郑明珠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先前搭着明玥胳膊的手已收了回去,微抬着下巴与明玥道:“这几位是你舒姐姐,崔六哥和八嫂嫂。”   明玥瞧了瞧,微一福身道:“崔家哥哥姐姐们见谅,小妹不怎么爱出府门,见识有限,不知府上有尚未见礼便可随意与人顽笑的礼数,是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请几位勿怪。”   说话的几人脸上狠狠一讪,忙不大情愿的先回了礼,崔贞哼了一声便又续道:   “五嫂嫂,我听闻你母亲娘家生意颇广,便是咱们清河也可见邓家的酒楼、首饰铺子等,那日后咱们姊妹想买些小玩意是否可直接来寻了嫂嫂?况我知道嫂嫂的嫁妆里头有好几个铺子呢,如今个个生意红火,看来五嫂出阁前没少学着如何操持这些贱……呵呵,怪不得咱们瞧五嫂弹琴时手指忒的灵活,原是拨算盘珠子拨的?”   崔贞这话简直就是吃鱼不吐骨头,——处处带刺儿,且正正扎到郑明珠的痛处。   郑明珠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的胸口起伏,指着崔贞道:“贞妹妹,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崔贞扯了扯自己身上的齐衰丧服,撇嘴道:“我不过是见着这位妹妹一时想起便随口问问么,问问也不成的?”   崔舒也在一旁道:“贞妹妹也没说甚,五嫂何必动气,再者……她说的也不差么。”   郑明珠差点儿没一口气噎过去,她嫁过来方四个月,如今却也晓得崔家这几房之间并不亲厚,这几个堂妹更是个个自恃身份,对崔家以外的士族俱是冷眼相待,今儿见着邓氏和明玥来了,这是成心找她的不痛快!   郑明珠连着跪了这三日,又未敢暗中偷懒,遂真是累得很,这会子不由被几人气得身子发抖,微微拔高了声儿道:   “我念着两位妹妹年纪小,不想多做计较,可妹妹们刚刚说的那是甚混账话!甚叫做我未出阁前没少学着如何操持贱业?妹妹们金贵玉贵的养着,郑氏同样是世家大族,难道还能养出两样来不成?今儿妹妹们若是不把话说清楚了,回头咱们倒要找人评评理去,我好端端的,又是你们的嫂嫂,便要受你们这般的羞辱么!”   崔贞咬着嘴唇,拿帕子拭了拭眼睛,“嘤”一声便哭了出来,说:“五嫂这话是怎生说的,好似我们姊妹几个欺负了你似的!现明玥妹妹也在这里,我可不敢担这个恶名!五嫂要找人评理也不必等到赶明儿,现下要找谁说道我都陪着,也叫人听听到底是谁欺负了谁!”   说着便嘤嘤的哭开了,一把拉住郑明珠的胳膊便要去找人评理,郑明珠冷眼瞧着她,只见崔贞摁着帕子哗哗的流眼泪,——她们的帕子上多少都是有些猫腻儿的,郑明珠清楚的很,大家都只心照不宣罢了。   她原就被崔贞戳了痛处气的不行,这会子一听崔贞将话一颠倒,反倒成了她欺负了崔贞几个一样,不由恨出一口血来,冷言道:“贞妹妹这是要与我去寻谁评理?”   崔贞哭道:“你是嫂嫂,我又不曾敢欺你半分,寻谁我自都是不怕的!”   郑明珠本是不欲真去,可被崔贞这么一闹,崔舒几个也在一旁抹泪搭腔,她不去倒真成了隔着院子欺负小姑子,遂也不搭言,铁青着脸,抬脚便要走,方迈了一步,明玥便在后头拉住她道:“都是一家人,置什么气呢,姐姐快回来!”   郑明珠蓦地回头看她一眼,不由想到崔贞的话皆是因邓环娘和明玥而起,心中当真又是恨又难是过,生生忍着方没落下泪来,只这会子对着崔贞几人,她与明玥毕竟是娘家姊妹,总不能在外人前太难看,遂只使劲儿瞪着明玥不说话。   明玥瞅着她,心里头也有些微难受,她倒不知郑明珠在崔家还因着这个叫人轻视,不过……这几个堂妹偏偏要选这个时候激怒郑明珠,是不是巧了点儿?   郑明珠一时被激得愤愤然,明玥却当看戏似的毫不动怒,她头脑冷静着,瞧着她们几人这架势,转了个弯便即想到一件事:居丧期间禁止兄弟争祸、族亲不和。   虽然崔煜、郑明珠他们小了一辈,但是挑唆事端,引得兄弟或姑嫂间不和这样的帽子一旦在丧期扣到郑明珠身上,莫说郑明珠自己,崔家整个二房都要跟着受罚!   明玥方才看戏,冷眼瞧着崔贞和其他几人唱作俱佳的模样,一上来就使劲儿的想激怒郑明珠,这会子又闹着要去评理,明显就是有后手在,即便没有,就凭着崔家姊妹刚刚那颠倒正反的一张嘴,等郑明珠去了,她几乎可以想象崔贞怎么一面哭嚎一面控诉郑家姊妹怎么挑弄是非、怎么欺负她!到时单凭郑明珠一张嘴,能说的清楚才怪!   况且今儿郑佑诚和邓环娘也在,郑明珠若将崔贞方才说的话再复述一遍,那真是折郑家的脸面,倘再因此叫崔煜以及崔二老爷、崔夫人与郑明珠生了嫌隙,那二房里的日子往后也甭想安生了。   ——因而,眼下只要郑明珠跟着去,并据理力争的争辩起来,那对崔家三房和四房就真是一举几得的好法子。   明玥脑子急转,心道父亲一去,三个儿子同样丁忧,然三年孝期一满,二老爷尽可舒舒服服等着袭爵,而三老爷和四老爷往后仕途还是未知,放在哪个能不眼红?   一想明白,她自然紧拽住郑明珠不撒手,也不绕弯了,直接道:“老太爷的头三日还没完,贞妹妹便硬要拉着我姐姐闹到崔家的长辈们面前去,存的是个甚么心?”   崔贞先还呜呜的哭声,听到这话后立即停了,转过头来满脸委屈的看着明玥道:“怎的是我要去了?是五嫂嫂要去评这个理!”   明玥等的就是她这句话,闻言登时将郑明珠拉的往后退了一步道:“我姐姐大人有大量,自不会与咱们这些个年纪小的计较,不去也罢了,只贞妹妹往后说话还得自持些才好,莫要失了贵女的身份。”   明玥特将“贵女”两个字加重了语气,崔贞被她堵得一噎,瞪着发红的眼睛一时没有接上话,之前一直站在旁边,始终没有开口的崔同却皱着眉说话了。   “郑家妹妹怎么说也是客,自然不大知道这其中缘故,——贞儿妹妹说话是直爽些,之前也因此惹得五嫂不快,长辈们自也训斥过她,是以刚刚五嫂这话一说,贞妹十分害怕五嫂因这又对她生了误会,尤其郑妹妹又在这,回头倒叫人以为五嫂在崔家多受欺负似的,那可真真折了两家的情意!遂想要说个明白,日后大家都不心存芥蒂才好。”   明玥看了他一眼,又是一福身,不大好意思似地道:“崔六哥,我年纪小不懂事,不过也知道……六哥还是少说两句的好,八嫂嫂也在这呢。”   崔同脸上一热,他称郑明珠为五嫂,卢氏为弟媳,本就是该避讳些的,若不是恐崔贞几个办事不放心,他本就不该跟着来。   如今被明玥一呛,登时脸上发烧,讪讪的哼了一声抿着嘴不说话了。   崔贞几个原就是打好了算盘的,崔家二房里的几个孩子,崔煜滑不溜手,脑子里的弯弯比她们几个都多,自是没法子;崔煜的两个妹妹也都是崔家的种,跟崔舒、崔贞一样牙尖嘴利,她们同样讨不到甚么便宜,遂几人商量了一圈,就须得从郑明珠身上下手,她们方才远远就瞧着这姊妹俩不大相合,又没把看起来软软的明玥放在眼里,正还想着叫她们姊妹互相拆台呢!   崔贞自不肯轻易罢休,遂抹泪道:“瞧瞧,还说不欺负人呢,连妹妹都帮手了!也罢了,你们都看着,回头老爷夫人问起来,都不准说,上门是客,我合该忍着些。”   她身后的丫鬟婆子听了,便即有人跑开要去报了三夫人和四夫人,明玥眨着大眼睛,却是过来挽了崔贞的手,说:“贞妹妹若当真要去找人评理?”   崔贞喊道:“说了不是我要去!是五嫂要去!欺负了人还要倒打……”   她话没说完边见明玥扯着她齐衰丧服里的一角诧声问:“咦?贞妹妹这穿的是甚么?啊,我识得,这是我外祖父铺子里极稀罕的单丝罗!贞妹妹,眼下正是热孝,你怎的……?”   明玥边说边做了个吃惊捂嘴的动作,她声音不小,众人听得十分清楚,一时不由都朝崔贞看来,崔贞一惊,忙要闪开,然明玥死死扯着她的衣服,一下叫众人看的清清楚楚,——崔贞粗麻制的丧服里穿了件淡粉色的单丝罗短襦。   七日孝内的丧服有着严格的规制,如崔贞等人外面披着粗麻的齐衰丧服,里面也只能着细麻的素衣,何敢穿有带颜色的绫罗?   这是大不孝。   崔贞脸色变了,她自己也只此事若被明玥揭发出去,三房都得遭殃,可她是金尊玉贵的名门娇女,娇贵的皮肤怎受得了那麻布衣裳?她这回不用帕子也是真哭了,求救似的看着崔同。   崔同咬着唇,看一眼崔蔓,崔蔓便忙过来掰明玥的手,郑明珠这会子倒是明白过来上前厉喝了一声:“崔蔓!你做什么!”   明玥也没等她真上来掰提前就松开了手,直直问道:“贞妹妹,还去不去?”   崔贞抽泣着,脑袋摇的像拨浪鼓,有点害怕的看着明玥,明玥拍拍手,道:“这路方走过一遍,我与姐姐也没力气再返回去了。”   这便是两厢一抵,息事宁人了。   崔贞咬着唇,看明玥的眼神有点儿发怯,郑明珠扯了下明玥的袖子,明玥却没没看她。   一旁的崔舒便过来揽了崔贞的肩膀,幽幽叹了口气说:“定是贞妹妹早上起得匆忙,一时疏忽了的。”   卢氏便转着眼珠也瞟崔贞。   崔贞嘴里“嗯嗯”的答着,实际心里此刻对崔舒和卢氏的防备更胜明珠个明玥的。   三房和四房本也就是在看二房眼红一事上有共识,一旦二房倒了霉,崔贞十分怀疑崔舒会不会拿此事跟她捅她一刀,遂她这时心里想的更多的是如何堵上崔舒的嘴。   明玥心里更是明白,是以也不理她们,只道:“说了这半天的话,我与姐姐也要先回去了,各位请便。”   几人此刻神色各异,却绝对不敢再拦。   明玥脸上淡淡的,还带着点点哀容,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和郑明珠转身欲走,一回眸却猛然见不远处站了两人,一男一女,大约也是兄妹的样子,身上穿的丧服是比崔贞等人更细一些的“小功”,大抵是崔家的族人。   见了她们却并未上前,只在原地遥遥一礼,虽是麻衣加身,却自给人一种洒脱随性之感,与崔贞几人完全不是一格。   郑明珠便带着明玥也在原处回了一礼,后面崔贞几人也是见了,好似都很尊崇二人,规规矩矩的行礼,明玥听见崔舒几人似喊了声:“容哥哥。”   郑明珠略看了一眼,便带着明玥先行离开了,一路无话,回了郑明珠的院子她方又打量起明玥来,明玥漠然道:“大姐姐勿需看我,也不用想我是否又在打甚主意,今儿若不是殃及郑家和母亲的脸面,我自也不会帮你。你有琢磨我的功夫,倒不如寻思寻思那几个堂姊妹。”   郑明珠脸上便露出个了然的神情,转而又道:“你方才便不该放了崔贞那丫头!”   明玥看了她一眼,郑明珠正叫巧格儿烫了帕子给她敷腿,她本身穿的粗麻衣,连着跪了两天的青石地,大约也是知道刚嫁进崔府丝毫不敢耍滑,因而实打实的拿膝盖跪,整个青紫了一片。   郑明珠抽了口气,便听明玥凉凉道:“不放她如何?你扯着她闹到几位老爷夫人面前,她急了,什么话都说的出来,到时二房、三房遭殃,郑家没脸,四房捡了便宜,大姐姐就高兴了?”   郑明珠一顿,没好气道:“那我有甚高兴的!”说罢,又颇觉今日被明玥瞧见这般脸上无光的很,遂冷哼了一声也不说话,只片刻,崔夫人与邓环娘也来了。     ☆、第73章   二人身后还跟着两个比明玥大些的小姑娘,瞧着应是崔煜的两个妹妹。   她们一行人进来时,巧格儿刚给郑明珠膝盖处涂完药,郑明珠屈膝行礼,动作难免有微微的迟缓,崔夫人便忙拉住了她和明玥,一脸心疼的道:“你是个实心眼儿的好孩子,老太爷没白疼了你和煜儿。”   郑明珠轻声说:“这都是做孙儿的本分。”   崔夫人便转头对邓环娘道:“亲家夫人瞧瞧,孩子这般懂事,我这个做婆婆的,怎能不多疼些个。”   邓环娘道:“那是夫人对小辈们慈爱,明珠这孩子性子有些倔,有不周全的地方,夫人日后还请多担待些呢。”   崔夫人便客气了两句,邓环娘转而又对郑明珠道:“公公婆婆愈是疼你,你自己个便越发不能肆意了,更得用心侍奉才是。”   郑明珠看了看邓环娘,福身说:“是,母亲的教导女儿都记下了。”   几人便即坐了,崔夫人便拉着明玥上下打量一圈,说:“七姑娘真是女大十八变,瞧瞧这稀罕人的模样儿,可比我房里这两个强多了。”   她说的自是崔煜的两个妹妹崔妍和崔婧,这俩姑娘下午时就在郑明珠身后跪着,明玥对她们的相貌没大注意,倒是对她们“惨绝人寰”的哭声印象深刻,后来这姊妹二人其中一个还哭的抽过去来着,被救醒之后坚持不去歇息,得了不少族人的夸赞。   这会子听了自己母亲这般说,两个姑娘便都上前,一人拉了明玥一只手,崔妍长得细眉细眼,薄薄的唇形使得她在不笑的时候颇有几分清冷,这时便先开口道:“母亲说的极是,我原先见着嫂嫂时以为是天仙下凡了,不成想这还有更胜的。”   她的声音也是尖尖细细的,加之脸上没甚表情,虽是夸人的话,听着却叫人舒坦不起来。   崔婧个子比她矮些,应是最小的,长相随了崔夫人,是杏核眼、樱桃口,闻言便端详着明玥道:“是呢,郑家妹妹这双眼睛乌黑乌黑的,笑起来跟月牙儿似的,比嫂嫂和姐姐的都好看。”   明玥:“……”这姑娘是在夸人还是在帮她拉仇恨值啊?   遂不着痕迹的抽手福了福,说:“两位姐姐可莫要夸我了,我是最禁不起夸的,哪里如两位姐姐出尘脱俗,气质出众,一颦一笑都是名门气度。”   说这话时明玥使劲儿挠了挠自己的手心,好叫她的神情瞧着诚恳些。相对于容貌,这些所谓的贵女倒更喜人夸赞自己的气质,崔妍面上倒还是淡淡的,崔婧却亲热的拉着明玥和她坐到一处。   郑明珠默默看了她们一眼,没搭腔。   说话的功夫,崔煜和郑佑诚也打前院回来,——崔家二老爷是个孝子,这三日都是颗粒不进,只在实在支撑不住时抿几口清水,郑佑诚也不能劝,遂与崔家的一大众族人见过礼之后便同崔煜来看郑明珠。   正也到了晚饭的时辰,崔夫人便吩咐人摆饭,自然也都只是些清粥和素淡小菜,这是礼制,自没有人多说什么。   期间崔煜见过礼后就坐到了郑明珠身旁,时不时柔柔的瞧她一眼,是挺恩爱的模样。   饭后崔夫人稍坐了坐便道:“一早就已将亲家的客房备下了,就在明珠这院子的隔壁,过去也不费功夫,因想着你们娘几个定有许多叙旧的话要说,我便也不在这碍着,哪里不妥帖的亲家就与明珠说,万莫客气。这孩子如今管着家,可帮我分了不少累。”   邓环娘忙道:“夫人累了几日了,快回去稍歇歇,咱们两家勿需这般客气。”   崔夫人也真是累了,故也没多留,又客气两句便带着崔妍和崔婧先行离开,剩了他们几人,崔煜便陪着郑佑诚在堂屋说话,邓环娘和明玥则跟着郑明珠去了里间。   娘三个坐到一处,却没多少话要说,邓环娘便问了问郑明珠崔夫人带她可好、姑嫂间如何、夫妻间可相互敬重?   郑明珠微垂着头,只矜持的道“都好”,邓环娘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知道郑明珠一向要强,尤其在她与明玥跟前更甚,就是有甚不顺心也万不会与她说,因而也不往十分仔细里问,好在她瞧着崔煜和崔夫人待郑明珠都不赖,刚进院子时,见里边的下人们也是恭敬顺从,也便放了心。   问了几句又想起王氏交代的“叫郑明珠过年正月里暂不必回去拜年问安”的话说了,郑明珠有些黯然,成亲头一个新年就不能回去,她有好些话想与祖母说,可眼下这也是没法子,遂只能红着眼圈答应了。   她们也没说太久,在里间坐了半晌便出来了,都折腾了一整日,乏得很,邓环娘出来又跟着郑佑诚与崔煜说了几句,大家便各自回去歇下。   一夜无话。   第二日因着要入葬,众人都起了个大早,郑佑诚一家因是外姓,不需跟着去,便即与崔家众人辞行,崔二老爷肿着眼泡,也不知看清楚是谁没有,只嗯嗯的应着,——为表孝道,这位老爷打今儿开始就要在自己父亲坟旁搭个草棚,然后枕砖盖席的守孝了,想来心情也很是戚戚然。   郑佑诚一行走得早,两辆马车快驶离清河是太阳才挂起来,邓环娘在车里对郑佑诚道:“如今看过了明珠,老爷可放心了。”   郑佑诚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闻言随随“嗯”了一声,邓环娘便叹说:“明珠嫁得了好人家,二郎、四郎的婚事老爷说先不着急,那不如在年前现将明玥的亲事定下来,日后也少了份惦记了。”   郑佑诚仍旧闭着眼,说:“七丫头还小,急甚么。”   邓环娘道:“哪里还小呢?再过了年就满十二岁了,按虚岁要十三了,这个年纪嫁人的都有。”   郑佑诚身子随着马车晃了晃,微微睁眼问:“你想的是文祯那孩子?”   邓环娘听他这口气便有点儿不乐意,酸道:“老爷可是也嫌弃邓家?可如今不同,自我哥哥那已为了官,虽无甚实职,但祯哥儿不同,他是进士出身,明年也是要派实官的。”   郑佑诚看了她两眼,摆手道:“我自不是那个意思,我知晓你心里是想着咱们看着文祯长大,脾气、人品等最是清楚,她舅舅、舅母又疼小七儿,嫁过去必不会受委屈,这自有你的道理。我也自没说不好,只我觉着文祯那孩子面上温和,实里是个拗的,七丫头也是这么个性子……两人在一块未必就好,你又何必这么早定下,往后瞧着好的,岂不耽误了七丫头?”   邓环娘挑眉道:“难道老爷瞧着哪家的儿郞了?倒说说。”      ☆、第74章   邓环娘嘴上这么问,心里却没真的认为郑佑诚是瞧好了哪家的儿郎,只道他自还是看不上邓家的出身。郑佑诚当年娶她时“娶媳娶低”尚可说得过去,但如今明玥是嫁女却要嫁高。   邓环娘心里当然明白这个理,只是她觉得所谓“嫁女嫁高”,是那些本身门第低微,又或是家中贫苦,这才需得用女儿去攀附高门,好能沾一沾荣华,抬一抬身份。   ——往不好听了说,她自己当年嫁进郑家,也是想给邓氏一门抬一抬身份的。   可是如今明玥两厢都不缺,邓文祯又争气,邓环娘就不愿明玥也如她一般因着门第之差再受一星半点儿的窝囊气,不如嫁了祯哥儿,邓家定会对她捧着、疼着的过日子。   只她对名门的怨气苦楚对郑佑诚说不得,遂想先瞧瞧郑佑诚能说出甚么花儿来。   郑佑诚坐直身子,看看邓环娘欲怒还嗔的模样,张了张嘴,却只摇头说:“哪个当父亲的不想女儿多留些日子?我自不急着叫小七嫁人,今儿夫人既说起这事了,我往后便多留意些,文祯那……夫人还是多计较计较,我瞧着是不合适的。”   郑佑诚一向是话说的温和,但主意极大,这话邓环娘一听就知道此事有的磨了,不禁心里头忽悠一下,往前探身抓住了郑佑诚的胳膊道:“老爷若是哪日瞧着了好的,可得先与我细说!旁的我都能随了老爷的意,可独独明玥的婚事,我是要做主的!”   郑佑诚安抚地拍拍她的手:“那是自然。”   一路上邓环娘都有些闷闷不乐,等回了燕州,送走了郑佑诚之后她便想与邱养娘商量商量如何才能使得郑佑诚同意,可邱养娘虽不是主子,却不是一般人家出来的,她的看法与邓环娘完全不同,可又不好对邓家多说,遂也只是听着,一时帮邓环娘想不出甚么法子。   邓环娘叹来叹去,正琢磨着过了年要怎生同游氏说,结果入了秋后,游氏倒是先带着邓文祯来了,除了她们娘仨,邓环娘的哥哥邓若谷也来了。   正是金秋十月,他们来时带了许多的新鲜名贵瓜果,各房有份,倒叫二夫人和三夫人好生将邓环娘谢了一通。   邓环娘一见游氏和邓文祯就想到明玥的婚事,本来她与游氏就是想在明年春将亲事先定下来的,如今,哎,一腔子的话都不知该从何说了。   游氏似也有些心不在焉,她没同往日一般逗明玥,只跟邓环娘东拉西扯的说些子闲话,邓若谷在一旁听了半晌,便咳了两声皱眉道:“你便直接同小妹说吧,总是咱们对不住小妹和玥丫儿,文祯就在这,要打要骂都由小妹!。”   说罢,狠狠瞪了自己儿子一眼,邓文祯坐在下面,闻言便站起身,朝邓环娘深深一躬后,撩袍子便笔直的跪在了地上。   邓环娘微微一讶,看着邓若谷道:“哥哥,这是做甚,先叫祯哥儿起来。”   邓若谷伸手指了指邓文祯,呼出一口气,显还有些余怒未消,恨恨道:“叫他跪着!这个逆子!”   游氏闻言便是眼圈一红,看了丈夫两眼也没敢说什么,拿帕子边印眼角边对邓环娘道:“小姑,嫂嫂对你不住。”   这个架势,邓环娘已经隐约猜到游氏要说什么了,只是想不明白其中因由,遂道:“嫂嫂有话,直说便是。”   游氏攥着帕子,十分难以开口,看看邓环娘又看看一旁安静的明玥,一咬牙道:“祯哥儿……”   “文祯辜负了姑母的厚爱”,邓文祯没等游氏说完,将话接了过去,“日后……恐无福好好照顾表妹。”   这话已说的很是直接,尽管邓环娘心里已有了谱儿,仍不禁顿了顿,邓若谷便沉声道:“小妹,是哥哥没管教好这个逆子,今日便是带了他来与你赔罪,这门亲事虽是一直未订,但咱们心里早有默契,只等着文祯科举高中,也好叫妹妹脸上有光,如今万事齐备,可这逆子……哎!今儿叫他跪在这里,妹妹要打要骂尽管下手!”   游氏终究是心疼,可看看丈夫阴沉的脸色,也只敢叹了一声扭过头去。   要说邓环娘丁点儿不气那是假的,她这还正日思夜想的要怎生劝服郑佑诚呢,邓家这边倒自己掉链子了!   邓环娘立时先看了看明玥,——游氏从前没少拿亲事逗弄明玥,她自己也与明玥说过,这会子她真怕明玥一时戳了心,难受。   明玥端端正正的坐在下首,神情平静,既没有掩面奔出也没有伤心欲泣,可瞧在邓环娘眼里,更是一番隐忍不发的模样,不禁愈发的心疼了。   事已至此,邓环娘便冷笑一记,睨着邓文祯问:“祯哥儿莫不是在长安城里瞧上哪家的贵女了?”   邓文祯给邓环娘磕了个头,直起腰回道:“文祯实不敢对姑母扯谎,照实说,并无此事,只是……文祯眼下无心婚事。”   邓环娘一听,心里头的火却“蹭”地拱上来,她将茶盏重重往桌上一顿,怒道:“混话!甚叫无心婚事?你是邓家嫡长子,难道还想叫邓家无后不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她这话细想将她哥哥也骂了,只也没人计较,邓文祯跪在下面,微微垂了头,却没吱声,邓环娘心里头一沉,不由抽了口气转脸去看游氏,游氏一个伤心,掉下两滴泪来。   邓若谷盯着自己儿子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堪堪压下去的怒气一下子又被点着了,他随手将插在瓶里的鸡毛掸子拿了,过来对着邓文祯的背脊就狠抽了几下,将一旁坐着的明玥和邓素素也吓了一跳。   游氏见丈夫打了几下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邓文祯只咬唇挨着,也不出声求饶认错,游氏心疼儿子,不由紧着声说:“老爷昨儿已打过一通了,祯哥儿的伤才上了药,老爷再这么打,是不叫他好了!”说着,又转向邓环娘,道:“小姑,是嫂嫂的不是,嫂嫂在这里给你赔罪!可你哥哥的脾气你是晓得的,再这般打下去,祯哥儿……”   邓环娘虽说一时愤愤,但邓文祯毕竟也是自己的侄子,又从小看着长大,心下也有些不忍,况真要由着邓若谷把祯哥儿打出个好歹来,那日后两家的情分也就不在了。   遂叹了口气,上前将邓若谷拦住了,“哥哥莫要在打了,咱们两家做不成亲家,却也还是亲人,祯哥儿这事……还是得找到根儿才好。”   邓若谷掐着被他抽掉了两根毛的掸子,又敲了敲邓文祯的肩膀,方憋着一口气又坐回去。   邓文祯紧咬的后牙一松,这才缓缓吁出一口气来,轻声道:“小侄有几句话想单独与表妹说,还请姑母应允。”   邓环娘瞥他一眼,不悦道:“还有甚么好说的。”   邓文祯抿着唇,他打进来,就未敢看过明玥一眼,显然心底里也是十分愧疚,邓环娘这么一说,他更是涨的满脸通红,再加上他不时流下的冷汗,让人不禁也是心头一软。   邓环娘询问的看向明玥,明玥大大方方的起身道:“母亲,舅舅、舅母,明玥也正有几句话要问表哥。”   邓若谷又遗憾又痛心的道:“玥丫儿,唉,舅舅对你不住……”   明玥福了个身道:“舅舅快别这般说,无论如何,您总是明玥的亲舅舅,舅母也是明玥的亲舅母,这至亲的情分到何时都是断不了的。”   游氏一听,便过来搂了明玥道:“好孩子!是舅母没福气啊!”   邓环娘一偏头,指指旁侧:“有甚么话,你们表兄妹在隔间说清楚,邱养娘,你瞧着明玥些。”   邓环娘还是怕明玥一时羞愤,有些不放心,邓素素之前一直没出声,当下也过来挽了明玥:“我陪着你。”   明玥笑笑,便对邓文祯做了个“请”的手势,邓文祯强忍着背上火烧火燎的滋味,一脸愧疚的同邓素素和明玥到旁边的隔间说话。   堂屋里,邓环娘思忖了一阵,说实话,她气归气,可初初那一会子过了,她没来由的也松了一口气,这是便蹙着眉低声同二人道:“祯哥这般……莫不是闹了甚么病?请大夫瞧过没有?”   游氏有些心虚,说:“请大夫瞧了,也好好的,这孩子性子拗,也不知怎地就转不过弯儿来了!”   邓若谷自当邓文祯这是在犯倔,若非游氏拿邓文祯的前程劝着,他大抵真要将他打出去,遂哼道:“给他褪一层皮便好了!”   邓环娘叹口气,脸色稍缓下来些,又道:“这亲事做不成也便罢了,咱们两家是至亲,我也不至因着这个就真与哥哥嫂嫂翻脸,祯哥儿又是我从小疼到大的,咱们自己人好说,可难不成日后真不成婚了?”   邓文祯方才的话邓环娘自只信一半,但瞧着游氏的神情又像有难言之隐,只琢磨着是不是邓文祯身子有什么病了。   游氏苦笑一声,哈哈着不说话了。   ……………………………………………………………………………………………………………   隔间里。   邓文祯退后两步,先给明明深深作个长揖,明玥没有躲,受了他这一礼,只淡淡问:“表哥,这值当么?她已嫁了人,你既这么执意,之前为何不搏一搏?”   邓文祯蓦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僵着身子,半晌没说上来话。   邓素素也是愣了,有些结巴的问明玥:“你、你怎知道啦?何时知晓的?”   明玥不甚在意的拉着她坐了,说:“那表姐又是甚时候知道的,怎不来与我分说?”   一提这个邓素素便来气,她瞥了自己哥哥一眼扭脸道:“我也是前个儿才晓得!若不是母亲逼着……”说到这,恍觉说露了嘴,忙对明玥说:“你不会怪我吧?我也真是想不通了,那人有甚么好,倒叫哥哥这般死心眼儿!我真真是恨死啦!”   明玥一挑眉,直直看向邓文祯,邓文祯回过神来,倒坦然了,他轻声道:“表妹竟瞧的这般明白,叫表哥真个无颜,幸而今日推了这桩亲,否则岂不是辱了表妹的剔透心肝。”   明玥摇摇头,问:“舅母也知晓了?”   邓文祯微闭着眼一点头,艰涩道:“母亲也是前日才晓得,那日提起你我的亲事,我之前想着表妹还小,晚些再说,如今看来无法了,便将不想结亲的话说了,母亲一再逼问,又是知子莫若母,自瞒不了,我伤了母亲的心,却不敢再伤父亲与姑母的心。”   明玥猜着也是这般,游氏自清楚郑明珠与邓环娘的嫌隙,当然万不敢与丈夫和邓环娘透这个话,否则,非把邓环娘气炸了不可。   明玥轻笑了一下,揶揄似的道:“那表哥还是可以将亲事应承下来的,左右旁人也不知,你日后待我好些就是了,难不成……?”   明玥后半句没说,邓文祯却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他面色微微一变,这话与游氏劝他的一模一样,他不禁顿了一下,随即又是一礼,苦涩却又郑重的道:“倘使真这般,就真是折辱了明玥妹妹!表妹若是有事,我自甘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于亲事上……外人我尚且不忍其受罪,更何况表妹你?”   叫他娶了明玥,却还念着郑明珠,两人又是这样的姊妹关系,邓文祯自问就是死也做不出这等折辱人的事。   明玥到笑了,她起身朝邓文祯福了福,说:“就冲表哥方才这话,先前的事便不提了,明玥谢谢表哥。”   邓文祯一怔,却听明玥又道:“只是我也要劝表哥一句,当忘便忘吧,莫存着甚么希望了。”   邓素素便在旁边狠狠白了邓文祯一眼:“没心肝!”   邓文祯抿着唇沉默半晌,看向明玥时,神情却并不扭捏,他低低但清晰地说:“我从来,就没存过期望。日后……也不会。”      ☆、第75章   邓氏夫妇一走,邓环娘便问明玥:“祯哥儿同你说甚么了?”   明玥道:“表哥说他明年春要到万县任县丞了。”   “这事娘也晓得,才用不着单和你说。”   明玥咬了咬嘴唇,垂下头:“其他的……表哥说他总对不住我,日后若有事用得上他,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邓环娘叹了口气,将她拉到身前,生怕她要哭似的哄道:“阿玥,娘知道你心里头不好受,你要哭一阵闹一阵都使得,只不能钻了牛角尖,啊?”   明玥扭捏半晌,方恶作剧似的冲邓环娘一笑,爽利道:“我也只把文祯表哥当哥哥来着。”   邓环娘神情一松,内里却犹自不放心,端详了她半晌,直过了半个多月,瞧着明玥真真一如往常,没将这事往心上搁,这才罢了。   十月一过,眨眼便入了冬,虽明年春有战事,但因朝廷这几年粮仓满溢,存粮已达自前朝以来最高,遂不需征粮,百姓们依旧能过个富足年。   早在八、九月时,朝廷就征发了江、淮以南的民夫与船只,已将南方各地粮仓的米运到涿郡,如今剩北方几处,因时间充裕,朝廷便下令征发小车夫六十余万人,令两人推三石米,往涿郡集合。   然而道路险阻且长,这三石米还不够车夫们路上消耗,等到达距涿郡尚远的泸河、怀远二镇时,车夫们已经没有可以缴纳的粮食,大批的人畏罪逃亡,泸河、怀远周边一时大乱,中间有人趁势挑头做起了盗贼,并给自己起了好听的名字,作“知世郎”。   进入腊月,这伙人以极快的速度越聚越多,粗粗算下来竟已有近三千人,成了一只不容小觑的队伍,且占据了长白山以西的山头,不但在齐郡、济北郡附近劫掠,并煽动百姓逃避征役,跟着他们造反,一时名声传遍北方各地。   恰逢突厥新任的多吉可汗进长安朝见,虽说突厥之前被毅郡王徐璟大伤元气,如今还没缓过来,但因先帝在位时颇吃过突厥的亏,当今皇帝也不敢掉以轻心,因而北方大部分兵力一方守于长安,一方则悄悄压在突厥边境,短时内腾不出手攻打这伙贼人,遂朝廷发了万两黄金的悬赏,缉拿这伙贼人的三个头领。   悬赏令一发,便有各小股的队伍打上山去,王氏在内宅里,消息却是不慢,一听到此事,立即想到了郑泽瑞,又因着上次在年县时郑泽瑞露了脸,不但保住了朝廷的面子,还同许令杰两个暗暗戏弄了那琉球使者一番,后得了朝廷的赏,给挂了个骑侍郎的名儿。   但王氏打心底里并不高兴,在年县,方可说是在不知情时施以援手、济人利物,然此次朝廷是明明白白的挂了悬赏的,山野莽夫为财去也就罢了,郑泽瑞若是莽莽撞撞的也奔了去,于他世家公子的名声实在有损。   因而王氏便急急地让刚回府的郑佑诚派人去寻郑泽瑞,无论如何也要让瑞哥儿先回燕州,然过了几日没丁点儿消息,王氏发了怒,将郑佑诚狠狠斥责了一通,直说他没个做父亲的样子。   郑佑诚无奈,便派人给正要自京中回来的郑泽昭送了信,说王氏身子不适,若他有郑泽瑞的消息叫瑞哥儿赶紧回来,郑泽昭自应承了,可直到腊月二十郑泽昭进了家门,也没见郑泽瑞的影子。   腊月二十二,朝廷毫无征兆的发了通报,——三个贼头尽数被杀!不过表功领赏之人中并无郑泽瑞之名,王氏这才稍稍放心。紧随着这伙贼寇被剿的消息也自齐郡,济北郡两地传开。   腊月二十八,郑泽瑞回了府,——不仅他自己,身后尚跟了百余人。   王氏得了外院的报,听闻与他一道的都是些粗衣寒庶,不禁窝了一肚子气,遂郑泽瑞方一进松菊堂便被当先挨了王氏一顿斥责。   郑泽瑞跪在地上磕头请安,王氏也没叫起,点着他训道:“你如今是大了,连祖母的话也不听了!在外头疯了这么久,看看你都结交了些甚么市井庶民!再瞧瞧你自己个儿,哪还有点儿世家子弟的风度?先前是念着你不懂人心险恶,叫你出去见识见识,往后不许你再出府胡闹,给我好好留在府里涤一涤你在这些竖子身上沾染的市井气!”   郑泽瑞微微蹙着眉头,闷声答道:“他们虽不是士族,但待人至诚,有的还救过孙儿。”   王氏原是靠着一个长条枕侧坐着,闻言立即直起身,手里的佛珠差差扔出去,“你自还有脸跟祖母这辩驳!真真是被他们带坏了!打明儿起,不许你踏出府门半步,先给我静思三个月!”   郑泽瑞胸口起伏,张了张嘴,终是不忍在年根儿前惹王氏生气,遂转了话问道:“祖母的身子可好些了么?”   王氏哼了一声:“你还记挂着有个祖母呢,那何以又不听祖母的话,跑到齐郡去凑甚么热闹?真当那贼寇个个都是个人?他们发起疯来都是畜生!“   说到后面王氏似想到了什么一般有些激动,连连咳嗽了几声,焦嬷嬷忙一面上前给王氏拍背一面对着郑泽瑞使眼色,郑泽瑞便咧嘴道:“是是,孙儿也不过就去看看,看看而已。”   “我还不知道你?”王氏瞪他一眼,“定是去的晚了,没赶上趟,否则能这么好模好样的回来?你压根儿就不该动这个念头,那是朝廷明令悬赏的,那起子不要命的都是为财,你为的甚?为名?你一个世家的哥儿用的着么,这叫旁人都怎么说?”   郑泽瑞本想说“旁人如何看与我何干?”然瞧瞧王氏一脸郁怒的模样到底没分辨,将话咽了下去。   王氏心里这回是真憋着气,足足将他训了小半个时辰,直到白霜报说大夫人来了,王氏才顺了一口气对他道:“起来吧,且记住祖母今日这些话!”   郑泽瑞忙正色答应着,心说救星可算到了。   王氏训斥他的时候虽严厉,但从不在邓环娘面前发作他们姐弟几个,因而每次他挨斥责的时候,邓环娘倒成了救星。   明玥和郑泽昭也跟着来了,不过这二人都猜想着郑泽瑞不可能空跑去看看热闹,遂都更操心他有没有受伤,一进屋子便先将他上下看了一溜,郑泽昭更是拍了他好几下,瞧着真没事才放心。   郑泽瑞见过邓环娘,王氏也没叫他多坐,便打发他和郑泽昭先去见郑佑诚。   郑泽瑞在王氏那能唬弄过去,到郑佑诚这里就不行了,遂也不打马虎眼,郑佑诚问了他便直接道:“不是儿子这一行人去的,还另有两拨,贡五百余人。”   郑佑诚打量他一眼,屈起手指在檀木桌案上敲了敲,说:“他们虽说是一群乌合之众,可也有三千余人,若你真想凭你今儿领那一行百十余人就擒杀了贼首,那才是有些妄想了。但尽管如此,你们能破了这上千人,也属不易了。”   郑泽瑞脸上并无一丝得意,他摇头道:“不瞒父亲,我们此次得手实在是有些侥幸的,因着在我们真正动手之前,便已有人杀了那自称是‘知世郎’的贼头头黄番。”   郑佑诚一挑眉,郑泽昭也是意外,便听郑泽瑞续道:   “那贼人甚是猖狂,因先前有几路人马扬言要取他首级,结果非但未成,反送了性命在这贼人手里,是以愈加狂妄起来,我等未敢贸然进攻,适逢长白山大雪,贼众要进山打猎,我们便在山上提前两日设伏,第三日傍晚,听得他们内里稍有骚动,遂一举而上,方剿了进山的贼寇。   可等我寻到那黄番,却发现此人的人头已被砍下……后逼问了一小贼方知,已有人在我们前面先行动手,并且是孤身杀进去,直取黄番的狗头!我事后想来,那人应比我们在山上设伏的还久,甚至动手时是知晓我们在的,因而他直奔黄番,并不顾及其余贼人,最后,想来也是全身而退。”   此话说完,三人一时沉默,郑佑诚道:“如何知晓那死的就是黄番?”   “此人左手长有六指,且在手背上有一颗黑痣。”   郑佑诚微一点头,道:“看来你们也是替人家做嫁衣啦,可知是表功中的哪一人么?”   郑泽瑞稍稍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而后道:“那人并未提了黄番的人头去领赏。”   “哦?”   郑泽瑞此时方笑了下,说:   “皇榜上那几人儿子都是识得,我们三拨人,其中两支人马由我带着在长白山里擒拿黄番和另一个二头头,我们剿灭的约有五六百人,逃了和举降的贼人又有两三百。   他们其中还有一堆去了济北掳掠,老巢中只剩了不足七百人驻守,得了黄番已死的消息,登时慌了阵脚,又无人在内做主,许多都举降了,遂我们守在外面的那拨人没怎么费事便攻了进去,之后,我们就在里面守株待兔,等着剩余那不足一千人自投罗网。   是以那二贼头和三贼头都是被我们擒住的,黄番则直接将尸体挂了。儿子本也没出多大力,不敢贪功,遂报了兄弟几位的名字,而这里头,并无杀黄番那人。”   郑泽瑞说完,郑泽昭便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胆大心细。”   郑泽瑞不大好意思的挠挠头,咧嘴一笑,郑佑诚在他身前踱了两步,啧道:“看来此人不是为财,倒像与黄番有私怨。”   郑泽昭顿了顿,问:“你们之前定也摸过那黄番的底细了,难不成真只是个村野出来的贼头子?”   郑泽瑞想了想道:“还真不是,听闻此人曾在洛阳做过谋士,后因不得赏识便弃主另投他人,唔,好像就是现今洛阳通判刘典,后来不知为何又被刘典赶出府了,一路至了怀远,正赶上之前的聚众闹事,此人最擅煽动人心,哼,倒哄得一帮莽汉捧他做了头子。”   郑佑诚皱着眉头沉吟:“洛阳?”   郑泽昭却是脑中一闪,蓦地道:“难道是……裴家公子?”   郑泽瑞微微一怔:“二哥是说裴云铮?”   郑泽昭看了自己父亲一眼,见郑佑诚也在看他,便缓缓点头:“这刘典……是大司马陈吉提上来的,当日裴大人明面上是在皇上面前抱怨陈吉,可实则陈吉早就看他不顺眼,否则当日的参裴大人的本子怎那般及时?而黄番,若先前跟的人是裴大人,而后弃之而投奔刘典,那这其中就不难叫人想到些甚么了。”   “嘿”,郑泽瑞一抬下巴:“二哥,你这才入京半年么,都这么有长进啦。”   郑泽昭:“……”   郑泽瑞便挠了挠下巴:“裴小白功夫倒真不错,只他原先跟二哥一般,瞧着是个君子端方的模样,倒不知行事起来竟这般利落!”   郑泽昭看他一眼:“他身上,负着裴大人的仇。”   郑泽瑞眼中露出些许钦佩的神色,说:“先前听说他在家里快憋傻了,原是小瞧了他,不瞒爹爹和二哥,这个时节,长白山里下雪,那是能冻死人的,他估摸他至少在那扛了小半个月,就为等这一个机会!”   郑泽昭微微垂眸,没有说话。   郑佑诚问:“上面可有问那黄番的首级?”   “问了一嘴”郑泽瑞道:“因着我们将那起贼人剿灭已是半夜,便斩了另一个贼寇,只是头脸早被人踩踏的瞧不出样子,尸体确认无误也就无人再多问。”   郑佑诚长长叹了一声,说:‘此事咱们也只是猜测,万莫再同旁人说起了。”   郑泽瑞道:“那是一定,我倒只是好奇,颇想问问裴云铮是不是真是他干的。”   “且瞧着吧,若真是他,那日后,势必还有旁人如黄番一般,死无葬身之地。”   ☆、第76章   郑泽瑞回来时就已是腊月二十八,转眼便到年三十。   这一年里,郑家总的说起来都是喜事,又因着郑泽瑞在府里,就显着比去年热闹的多。   一大家子人吃完年夜饭,城里早满是爆竹声,郑佑诚等人在屋里陪着老太爷、老太太说话熬年,郑泽瑞带了几个小的要去院里放爆竹,郑泽昭本要留下来陪着他们说话,老太爷便挥手道:“在祖父眼里头,你也还是个孩子,带着他们几个一块热闹热闹去吧。”   郑泽昭遂也去了,只三姑娘郑明薇摸着自己翻毛的袖口一副想去又不想去的模样,二夫人林氏便拍拍她的手,笑说:“薇丫头也去,跟着弟弟妹妹们一处顽,若是冷了,一会子再回来。”   ——郑明薇身子弱,甚是畏寒,一入冬几乎都窝在屋子里不出来,林氏也不叫她随意出去走动,往年她也都是坐在暖烘烘的屋子里,艳羡的瞧着能跑去院子玩闹的明霞和明玥的,今儿得了林氏的准,满脸欢喜。   不过她比旁人怕冷,出门的时候丫头们便细细为她又多穿了一层,等的郑明霞直催,三夫人便笑道:“就你性子急,瞧瞧你三姐多有淑女的样子,赶明我也向你二伯母似的,把你关在绣楼里,好好养养心性儿。”   郑明霞便嘟了嘟嘴,郑明薇有点儿不好意思的一笑,等丫鬟给她系好了大氅的带子,便过来轻轻拉了她和明玥,说:“叫六妹妹等了,现下走吧。”   郑明霞见郑明薇没计较,自也不好再说甚么,跟着郑泽昭和郑泽瑞往外走,一时都跑到西园空地处。   早有四个十岁上下的小厮将周围都清理干净,然后摆了一溜的爆竿,见着他们过来,忙老远的就行礼,郑泽瑞便摩拳擦掌的兴奋道:“二哥,你先来点一根?”   郑泽昭接过小厮手里的燃香,叫明玥几个站的远些,上前弯腰一并点了俩,为着安全,这爆竹的捻子留的较长,等郑泽昭跑开几步,回到人群里边时,先点的那根爆竹才“咚”地发出一声闷响,爆了。   明玥前世里对鞭炮声听得已经没感觉了,更多的时候都是在看绚丽多彩的烟花,因而对这只有一个响的爆竹没啥兴趣,她就是来凑热闹的。   第一声这么一出,立时将她吓了一跳!   这声响,跟雷子似的,真叫一个简单粗暴!   没回过神来呢,第二根爆竹又是“嗵”地一声,明玥觉得脚下的地面都震了震,这真是不能好好玩耍了……   郑明霞已经在一旁捂着耳朵兴奋的喊出声来,一边喊还一边挤着明玥往旁边跳,明玥耳朵都要震聋了,郑泽昭看她一眼,说:“你出来怎也不将暖耳带上?”   明玥的大氅带有帽子,这会儿带着倒不觉冻耳朵,只鼻头被冻得通红,郑泽瑞拿了两根粗一点的香过来,瞧了明玥的雪白的帽边儿和红鼻头哈哈笑道:“你这模样可愈发像极了雪狼,它也是雪白的毛,红鼻头。”   他这么一说,郑明霞也咯咯乐道:“真的真的”,说着便伸手要来点明玥的鼻子,郑泽瑞吓唬道:“你小心了,她鼻子正冻着,你一碰,咕嘚儿一下,是能给碰掉的!”   郑明霞忙一缩手,盯着明玥的鼻子道:“四哥你就胡说吧,我怎地没听过谁的鼻子还能冻掉的?”   郑泽瑞挑着眉,神情装的十分唬人,郑明薇在一旁瞧得可乐,轻声搭言道:“鼻子我倒是不知,但我在书上看,人的耳朵是脆的,冻得厉害了,若乍一受暖,寸劲儿一碰,是真能拨拉掉的。”   小丫鬟们听了,先刚还捂着耳朵,这下都不敢动了。   郑泽昭掩唇轻咳了两声,板着脸对旁边瞪着眼睛的红兰道:“没听见么?还不快叫人去给七姑娘取了暖耳来,否则一会子冻掉了可怎生是好,能按回去么?”   红兰一听,忙指派了一个小丫头,小丫鬟听得一愣愣的,一时想到小姐们冻坏了耳朵,一拨拉就掉的情形,十分惊恐,忙撒丫子狂奔去给明玥拿暖耳,她一跑,郑明薇和郑明霞的丫头也立即奔回去,郑泽瑞和郑则慕在一边笑的直打跌,郑泽瑞抽着气道:“二哥,你哄人的时候能不能别那么一本正经?还有三姐,明儿快把那书拿给六妹瞧瞧。”   郑泽昭挑挑眉,他也不知自己怎生了顽笑的心思,此时也有些忍不住,扭头笑了。   明玥对着郑明霞眨巴眨巴大眼睛,然后抬手揉了揉鼻子,郑明霞:“……你们就知道合起火来欺负我一个!”   郑泽瑞笑够了,便将手里的一根香递过去:“较什么真儿么,你要点这爆竹么?”   郑明霞有点儿跃跃预试,却又不大敢,遂看向明玥,郑泽瑞也给了明玥一根燃香,说:“不敢就别逞能啊。”   明玥还没说话,郑泽昭便先将燃香拿了过去,说:“莫叫她们点了,你瞧瞧她们几个的衣裳,跑怕都跑不利落,倘再伤着,得不偿失。”   郑泽瑞一瞧也是,只得作罢,遂道:“那你们便站远些看着,瞧四哥给你们点个七连响的!”   郑泽昭回身看了看,又道:“稍等等吧,等丫鬟们把暖耳给她们拿来。”   郑泽瑞不由“嘶”了一声,嘟囔:“二哥如今倒是有了耐性,带着你们几个就是麻烦。”   好在片刻丫鬟们就都抱着一副暖耳跑回来了,郑明薇笑着并没真戴,郑明霞还是怕冻掉耳朵忙带了,明玥嫌着爆竿的响声太大,也带了,郑泽瑞这才拍拍手,同时拿了两根香去点,一气点了五根,他跳开的极其迅速,下一瞬,惊雷般的响声穿透上空,夹着一阵滚烟给郑府里又添上一股年味。   之后慕哥儿也放了几支,小厮们还专备了些硝石粉,蜿蜿蜒蜒的摆了好几个花形,在一头点了,便“刺啦”一声如游龙般顺着花形燃烧起来,看的小丫鬟们在一旁直拍手。   人玩到高兴处,慕哥儿便道:“四哥带剑了么?此情此景,或吟两首诗,或品一盅酒,再或舞一舞剑,才当痛快!我上次见四哥练剑还是两年前了,如今四哥定是又精进不少。”   这大过年的,郑泽瑞自没有随身带剑,不过他也来了兴致,便即到旁边折了根树枝,道:“剑舞其神,不在其形,没有剑也无妨,瞧着!”   说罢,身形一整,悠忽间往右便倒,然将倒之时,又蓦地以树枝撑地,飘飘然转了个身,仿似喝醉一般。   郑则慕不停拍手叫好,郑明霞看了一会儿,迷茫道:“我怎么……好像看过这套剑?可是我今儿是头一回看四哥舞剑啊。”   明玥倒不是第一回看郑泽瑞舞剑,但在她看来都差不多,是以随口道:“兴许四哥在园子练剑的时候你碰到过,看了两眼。”   郑明霞道:“四哥那么凶,练剑的时候我怎生敢靠近的?可、可这套剑法我好似真瞧过的,就想不起来在哪见的了。”   明玥瘪瘪嘴,便听郑明薇轻柔的声音传来:“六妹妹是应瞧过的,只不过隔了两年多的功夫,大约记不清了。这套剑法,在张大人府上,毅郡王曾经舞过。”   郑明霞“啊”了一声,又仔细回想了一下,说:“是了是了,我就说我瞧过嘛。”   经此一提,明玥也有印象,不过她当时忙着吹埙,并没能看到徐璟随着埙声舞剑,眼下听郑明霞说,不由细细看了会子,心里道果然像是醉剑。   郑明薇站在她右侧稍前的地方,刚刚说话时并没有看向郑明霞,此时的眼神更是像透过郑泽瑞看向了远处,满院的灯火映在她眼中,带出一种发亮的色彩,连带两腮都透着喜悦的红色。   前面的郑泽昭听见她的话,便也回头看了郑明薇一眼。   郑泽瑞一套剑法舞完,竟也真是个要倒下去的姿势,郑明霞便在一旁拍手道:“对对,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郑泽瑞微微出了汗,心情大畅的过来道:“就是哪个?”   “就是毅郡王舞过的那个!”   郑泽瑞一挑眉:“你倒知道,确实是我上次无意间见毅郡王舞过,今儿突然想起来,大约是这样的,只不知是否传了神。”   他话说完,明玥在心里微微摇头,她虽没见,但当时曲子是她吹的,若按曲子的意思来说……后面哪里似乎还差点。   不过她没出声,郑明薇却轻声道:“四郎最后那一倒……却是还微微欠了一些。”   邓环娘这一年的新年没有过好。   自打秋后作罢了邓文祯和明玥的婚事后,她便一直操心,一面想着要尽快给明玥寻一门好亲事,一面又得操心着过年的一应事情,再加上入了冬之后十哥便一直咳嗽,真是将她折腾的心烦意乱,自己反也病了好几日。   明玥在床前端汤递药的伺候着,一边还劝慰她道:“娘瞧瞧有我在身边多好!我若是走了,十弟还小,谁在您身边伺候着?娘可别紧着要把我往外嫁了。”   邓环娘倒会拿自己打趣儿了,便轻点着她的额头笑骂道:“整日里将嫁人的话挂在嘴边,也不嫌害臊,你且赖着吧,到时可别在娘跟前儿哭鼻子。”   ☆、第77章   邓环娘诧异道:“我不是嘱咐过不用回来拜年请安么?”   莲衣放低了声音,回说:“奴婢也不晓得,听门房的婆子说,只一辆素顶马车,低调的紧,丫鬟婆子也不多,车上又不曾挂着崔家标识,若不是见着了大姑老爷和大姑娘,没准都给拦在大门外了呢。”   “是得低调些”邓环娘稍稍坐直了身子,说:“崔家的声望高高挂在那,里里外外多少人盯着,打从七月到如今,这才多久,半年还不到呢,总也得过了一年小样再松下些。”   莲衣点点头:“那夫人要到老太太那去么?”   邓环娘道:“罢了,老太太若叫了我且过去,不叫,我便在这赖病了。”   明玥不紧不慢地道:“娘安心等着就是,大姐姐与大姐夫见完祖母,合该要过来问安的,况您身子不爽利,伺候汤药也是应当应份。过往既不曾漫怠了大姐姐,如今也不必因着崔家过度热情,依着礼像往常一般就好。”   莲衣听了她的话,浑觉一怔,忙闭了嘴,腰板却暗暗挺直了。   邓环娘吩咐道:“你派人到前院将老爷请回来吧,给我换身衣裳,备下红包就是。”   莲衣忙答应着先叫人去请郑佑诚回来,又让人伺候邓环娘换身衣裳,微微整妆,没多会儿,郑明珠便在郑佑诚后面进了院子,郑泽昭和郑泽瑞也在。   邓环娘盖了一条墨绿色的毯子,抱着手炉靠坐在炕上,见着郑佑诚时欠身要起,郑佑诚又让她坐了回去,说:“你身上酸疼,也便别动了,左右都不是外人。”   邓环娘笑笑,也便没动。   崔煜和郑明珠便先行过来磕头问安,邓环娘细细打量,见崔煜银冠束发,身上穿着无丁点儿花色的浅蓝大袖衫,腰间除了一块墨玉也没带以往那些金丝线绣的巧致香囊,便连足上的靴子也是简单,是个孝期里的样子。   郑明珠也同样素淡,衣裳是淡秋香,发上只别了一对珠钗,盈盈跪在蒲团上给郑佑诚和邓环娘磕头。   邓环娘便招手叫莲衣将备好的红包呈过去,道:“六九尚是没过完呢,天寒地冻的,你们折腾这一趟也颇是辛苦,快快起来吧。”   二人应了个声,崔煜便搀着郑明珠起身,邓环娘看看郑佑诚,抿唇笑了。   众人落座,邓环娘瞧见跟在郑明珠身后的婆子里除了打小伺候她的连嬷嬷外,竟还有崔夫人身边的田嬷嬷,不由对郑佑诚笑道:“还劳得田嬷嬷一并来,可见亲家夫人是有多疼明珠了。”   田嬷嬷便在下面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说:“奴婢给郑老爷、夫人问好,我们夫人年前听说了老太太和夫人您身子不大爽利,瞧着少夫人整日茶饭不思的惦记,遂叫趁着正月里回来看看。只如今这个时候您也晓得,咱们来只能轻车简行,一应的年货物什都不能带,有怕失了礼,是以特遣了奴婢来,给老爷夫人告罪了。”   邓环娘心说怪不得,原是听说了王氏闹病,这才在这会子匆匆赶回来了,只年前那说法是为了往回诓郑泽瑞的,却叫郑明珠也担心上了。   不过至于邓环娘自己,听了便知是刚刚才被捎带着“惦记”的,她这病是过完年才熬发出来的,本就是心里头的火,又有些累,方浑身没力气似的身上发酸,不是甚大病,自没有弄得人人皆知,郑明珠定也是进了府才晓得,田嬷嬷也算机灵。   她心里明白,自也不点破,只客套道:“嬷嬷说哪里的话,叫明珠这当口回来,才该是我与亲家夫人赔罪呢!”   田嬷嬷很有分寸的笑了笑,邓环娘便也叫莲衣赏了红包。   郑明珠也是听见了田嬷嬷的话,便立时接茬儿问道:“母亲现下好些了么?药可还用着?”   她一问,崔煜忙也在一旁神情紧张的附和,明玥在一旁瞧着,觉得她这个大姐夫的唱作功夫可比郑明珠强多了,那紧张关心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邓环娘是他的亲娘。   邓环娘淡淡一笑,说:“好多了,只身上还有些发软,歇几日也就没大碍了,好孩子,叫你们惦记着。”   郑明珠咬了咬嘴唇,崔煜道:“老太太和岳母发病,明珠挂念着几日都没有睡好,理应回来侍奉汤药,也算能全咱们万分之一的孝心。”   ——不管之后做得如何,今儿这话总是说的漂亮,邓环娘听在耳里总是高兴的,便立时同郑佑诚夸了崔煜几句。   郑佑诚又问起崔家二老爷,崔煜大体说了几句,便将话转到今春即将开始的战事,郑佑诚说,他便是个认真倾听的样子,偶应答两句,很有分寸;晓得郑泽昭入了翰林,一时又与他说起京中趣闻,间或赞赏昭哥儿才学,间或赞一赞郑泽瑞的功夫,当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没多会儿,王氏跟前儿的白霜便过来请示郑佑诚道:“大老爷,老太太想着大夫人身子不适,恐大姑娘几个吵着夫人歇息,遂专叫在松菊堂摆了素食,请大姑娘与姑爷过去呢。”   郑佑诚咳了咳,便觉王氏这般实有些下邓环娘的面子,可一时又没法子直接说不叫郑明珠和崔煜过去,遂有点儿为难的看着邓环娘,邓环娘便笑道:“多谢老太太体谅,我这也正这般想着呢,只恐煜哥儿和明珠觉得是我在赶人,现下倒正好。明珠,老太太身子不适有一半也是想你来的,你今儿回来了,便多陪陪老太太。”   郑明珠道:“是,女儿方才去问安时,祖母就交代不要吵着母亲太久,只一时瞧见母亲,便倒忘了,不若爹爹与母亲,与咱们一道去祖母那里。”   邓环娘道:“老太太这两日身子刚好些,我这还带着病气,这几日都没往松菊堂去就是唯恐过给老太太,你们见过母亲,有这个心也便行了,现且去吧。”   说罢,又看了看郑泽昭和郑泽瑞,意思是,你们二人也一并去吧。   郑明珠却福身道:“既如此,明珠去祖母那,叫昭哥儿和瑞哥儿留在这陪父亲和母亲用饭。”   郑泽昭和郑泽瑞挺意外的看了她一眼,倒是郑泽昭心细,想着郑明珠是女孩儿,与邓环娘又不亲厚,恐有许多私房话要与王氏说,遂应道:“是,我与四弟在此陪母亲用饭”说着,看了明玥一眼,又道:“自腊月回来,除了除夕那日,还没怎生陪父亲、母亲一并用过几顿饭。”   郑佑诚本正为难呢,这下瞧着几个孩子都懂事,遂也挥手叫去了,邓环娘本也没想留他们在这,遂也无所谓,只瞧着郑明珠离开时颇为小心的步子出神。   ……………………………………………………………………………………………………………………………………   松菊堂。   王氏见只郑明珠和崔煜回来了颇有点儿意外,不禁问:“二郎和四郎不是和你们一并去的么?”   郑明珠道:“他们二人与父亲留在母亲处用饭,也正好,我能陪祖母好好说说话。”   王氏心里有股气,心道定是邓环娘从中说甚么了,只这会子碍着崔煜在她不好多问郑明珠,遂先叫摆饭。   可饭吃了一半,王氏不禁庆幸好在郑佑诚跟邓环娘几个都没来!   郑明珠吃了几口便干呕了。   ——这饭说是素的,实则大家都知道,除了几个打眼的,剩余的面上瞧着全是青菜豆腐,内瓤里都是裹了肉的,这法子在大户人家里早用惯了,不然一下就是两三年,丁点儿荤腥不让沾,那个受得了?   可郑明珠这反应……王氏是过来人,瞧了两回便立时有谱了,——这模样,分明是害喜之症。   王氏心头先是一阵欢喜,然未等喜过眉梢,转瞬间一想,便又是一惊!   ——这“喜”来的时候忒是不对,几要成了祸!     ☆、第78章   王氏的面色变了变,手里的小半碗饭便缓缓放下了。   焦嬷嬷在旁边一瞧,默不作声的去穿堂将候着的丫鬟婆子都支出去。   郑明珠咬着唇,她刚刚吃了半个豆腐丸子,里面裹的肉鲜嫩多汁,以往她最是爱吃,眼下却闻见都难受。   崔煜看这祖孙二人的神情,也便默默停了筷子,漱过口净了手之后,一时无言。   王氏心内翻涌,强压着恨铁不成钢地盯了他二人半晌,方沉着脸一起身,率先离开饭厅往里间去了。   郑明珠微垂着头,崔煜抬手要虚扶她一把,却被她冷着脸有些负气的躲开了,崔煜摸摸鼻梁,不甚在意的笑笑。   到了里间,王氏一张脸沉的要滴水似的坐在炕上,冲着崔煜冷言道:“你们今儿回来,怕也不是来看我这老太太的吧?哼,怎么一回事,说吧。”   崔煜咽了口唾沫,讪讪的不知该如何开口,遂看了看郑明珠,郑明珠脸上一红,声如蚊讷地道:“就如祖母猜到的……是有了身子。”   王氏眼前一黑,将手边的炕桌狠狠拍了两下,伸指点着他们二人,无语的道:   “真真是叫我怎么说你们好!啊?眼下是甚么时候,你们自己个儿不晓得么?这是要命的事儿呀!你们、你们……”说着大概又觉在此事上她这个做祖母的实在不好下嘴骂,遂盯了眼后边伺候的人骂道:“你们更是些个四六不懂的!要你们做甚?也不知道劝着,一个个都是死的不成?!”   这会子在屋里的,就只郑明珠贴身的连嬷嬷、丫鬟巧格儿,以及今儿跟着来的田嬷嬷,王氏一怒,连嬷嬷和巧格儿自是怕的,当先抖着身子跪在了地上,田嬷嬷瞧了瞧,也过来行了个礼,说:   “老太太您先消消气,奴婢们自当是该罚的,不过甚么时候都来得及,眼下先商量商量正事要紧。煜哥儿和少夫人本就是新婚,又都年少气盛的,这……也是难免的事。若放平日,这可是桩大大的喜事,可放眼下……不瞒老太太,我们夫人恨不能自己个前来同您商量个话,可是这阵子实在不好出门,这才特遣了奴婢来了。”   王氏也是识得田嬷嬷的,听了这话哼了声却没搭言,转而问郑明珠道:“叫大夫瞧没瞧,多少日子了?”   郑明珠半掩着唇:“瞧了,两个,两个多月。”   王氏一算,今儿是正月初九,而大夫瞧的时候没准还是年前,这么一想,那行事当日……还在百日卒哭前后!王氏当真想咬碎一口银牙,不由又横了崔煜一眼。   崔煜耷拉着脑袋,不抬头。   王氏在心里将事情想了个来回,不禁愈想愈生气,索性下了地,对着郑明珠道:“大丫头,你跟我进来!”   田嬷嬷知道自从进门王氏还没来得及与郑明珠说上几句私密话,这会子定有许多要问的,遂道:“老太太与少夫人祖孙情深,定然有许多话要叙,不若奴婢与煜哥儿先退下去等着,老太太不急,左右今日咱们就在这呢。”   王氏心里尚未想好要怎生处置此事,只能先问过郑明珠再做计较,遂叫人先将郑泽昭和郑泽瑞叫来,只说要与郑明珠说话,叫他二人先带崔煜去稍作休息,田嬷嬷也识趣儿的先过去打点。   就剩了祖孙俩,王氏便再忍不住,使劲点了点她恨声道:“明珠啊,你怎的这般糊涂!”   郑明珠眼圈一红,咬着嘴唇却没说话。   王氏见状便指着还跪在地上的连嬷嬷和巧格儿骂道:“没浑用的东西!姑娘一时忘了,你们也不知劝诫着,没的白吃了干饭!明儿且把你们都卖出去!”说罢,踢了脚上的云头鞋,照着二人便掷。   二人情知王氏正在气头上,丁点儿不敢躲,生生挨了一记,连嬷嬷被打中肩膀,巧格则被砸到了头顶,发髻都散了。   郑明珠看了一眼,道:“祖母也别怪她们了,不关她俩的事。”   王氏出了这一口气,方觉稍稍好些,遂坐回炕上,指着巧格儿道:“你说,是怎地一回事?”   巧格儿战战兢兢地看了看郑明珠,见她没有阻拦,方道:“那日是才过了百日卒哭,姑爷前天受了些寒,那日便叫悄悄的呈些酒来暖身子,姑娘也、也喝了两口……都是奴婢们的错,一时没能劝得住姑爷……”   王氏听了便想翻白眼,喝酒吃肉这些忌项在孝期里实际遵循的并不十分严格,一是有身体羸弱的也允许你喝两口酒吃几口肉,二是这个事情只要不是在那个当儿上被人碰见了,你吃完喝完谁还能真扒开肚子去瞧瞧不成?因而在这上面较真的也不多,估计郑明珠一时就松了心。   而酒后起了兴……丫头们一句两句能劝,但男主子真上来那个劲儿她们也是无法,这王氏心底里又何尝不明白?是以她也不禁恼郑明珠,丫头们不成,明珠若非板了脸不从,男人还能上赶着没趣儿?等过去那个劲儿,自也就好了。   因而王氏沉吟了好一会子,才又道:“既是那般,也该叫潘儿去伺候。”   说到潘儿,郑明珠脸上便一淡,巧格儿也在底下道:“老太太您有所不知,潘儿且有主意呢,趁着姑娘不在就勾引姑爷呢!也不知她急的甚,哼,不过姑爷心疼的是我们姑娘,那日晓得了姑娘不乐,也是拿酒赔罪来着……”   连嬷嬷忙在旁边怼了她一下:“胡说什么呢,奴婢一个,她也配与姑娘放在一起说,呸呸!”   王氏听明白了,——多半是潘儿动心思被郑明珠瞧见了,崔煜那日是借酒和好来着。原来还是这么回事,她就说怎么瞧了一圈没见着潘儿跟着回来。   当然,她对巧格儿说的是潘儿要勾引崔煜也是毫不怀疑的,一个贱婢,见有了富贵可想,动心思是铁定的。   可如此,王氏便更道:   “糊涂啊!祖母在你走前交代过多少遍,甚么一时情深都不可信,你只需牢牢握住了后院的掌家之权,自己又没错处,谁能拿你有半分奈何!不过一个通房丫头而已,命都在咱们手里拿着,她惹了你不快,日后还不是你说发卖便发卖了?左右已收用了,便叫她多伺候一次她也掀不起半分浪!你在这当口跟她较个甚么真儿,我的明珠丫头哟,你可真真是糊涂到家了!”   郑明珠一哽,不由想起了那日的情形,又想起崔煜的温言软语、陪着小意儿的哄逗,她脸上发烧,自也是要板着脸抗拒的,可崔煜赖了半晌不走,又是要给她点胭脂,又是摆弄着首饰要给她打扮,她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被崔煜强渡了两口酒的缘故,浑身发热,也不知怎地就从了他,而崔煜那日更是用上了手段,把郑明珠逗弄的晕晕乎乎,哪里敌得住?   可这些,羞死她也没法同王氏说,只讷讷道:“潘儿还没被收用过呢。”   王氏听得一愣,便不算七月份以来,明珠嫁过去也好几个月了,一般新妇过了头一个月,便都是要安排通房伺候的,难不成崔煜疼郑明珠便疼到这个份上?   郑明珠顿了顿,轻描淡写地道:“他房里本就有通房丫头的,暂还没用上潘儿。”   王氏“唔”了一声,没在此事上多问,又接回方才的话道:“这就是了,你随便叫那个伺候不成?她们自没那个胆子这会子有孕,退一万步说,即便有了,也就是一碗药的事,众人还得说你做的对,何苦像眼下要你自己个来做这个难!”   郑明珠微微偏头,也是滚了两行泪下来。   王氏说到这个倒是忽想起来问:“即便你们……你第二日没服一剂避子汤?”   郑明珠稍显扭捏:“服是服了,不过一忙起来忘了时辰,服的晚了些。”   ——实际上,是那日一大早崔贞与崔蔓便来寻她,她心里本就有鬼,强打精神应付了大半日,直到晚上歇下方想起来此事。   王氏心里真是哀呼一声,半晌叹口气,道:“罢了罢了,如今说这些也晚了,既是有这一出,你公婆哪里自也是晓得了,他们是怎么个说法?今儿叫你们回来又是作甚。”   郑明珠哽咽道:“公爹他尚且不知,婆婆没敢对他老人家说。”   “那你婆母呢?”王氏抽了口气:“你那婆母怕是万万不敢担这个险……”   郑明珠“呜”的哭出声来,扑到王氏怀里道:“婆母她说……这孩子万留不得!孙女今儿借着探病的名儿回来,是因着在崔家太是显眼,三房、四房都盯着,便是想打掉也会叫人抓了把柄。”   王氏也是心疼,搂着她哄了几句,不禁也想落泪。   她自明白,这痛苦,比没有孩子要难受百倍。   郑明珠哭了一阵儿,却蓦地起身道:“祖母,明珠舍不得呀,我要将这孩子留下!”   王氏一惊,一字字道:“胡话!明珠,你难道不知孝期内有孕倘使被揭发出来,先不说二房里袭爵无望,所犯之人更是要受鞭打之刑的!非但崔煜要挨,你也一样啊,那鞭子一下一下地抽在你的肚腹,是要生生的将你服众的血肉给打掉的!”      ☆、第79章   王氏字字寒中带厉,郑明珠想到那情景,不禁捂着小腹打了个冷战,可她初初有孕,正是又激动又紧张,如何能狠下这个心,那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啊!不由心中一酸道:“祖母,我到庄子上去,不会给人知道的。”   王氏打量着她,声音十分痛心:“明珠,你晓不晓得自己在说甚么话?你婆母今儿叫你回来,说好听了,那是万般无措叫你回来避避;说的不好听了,这是要将郑家放在火上烤!此事煜哥儿错在大半,可你自己也不是全无错处,今儿祖母若是依了你,叫郑家百年的声望往哪里摆?你是名门世家里养出来的贵女,祖母也不能由得你妄纵礼法,此事若传扬出去,我世家大族便要受万人所指啊!”   郑明珠心里一沉,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王氏:“祖母,您的意思是?”   王氏眼中泛泪,说出的话却是冷静强硬:“明珠,你腹中的孩儿留不得。”   ——她不能拿着郑、王两家的百年声誉做赌,更不能叫郑家沦为笑柄。   郑明珠连心里最后的一点儿希望也破灭了,她泪眼婆娑的道:“祖母也要逼迫孙女么,这可是我怀的头一个孩子啊,若是男孩儿,就是崔家的嫡长孙。”   “嫡长孙?”王氏将腕子上缠着的佛珠哗啦一收,“你觉得崔家敢认这个孩子么?明珠,咱们就算往最好了说,祖母叫你躲到庄子里去将这孩子生下来,可将来,你叫他以何种身份进崔家?   若是按过继的,那都得需打崔氏族亲里过继,都是族人,根本就瞒不住,是以这条路行不通;再者以外室之子身份进门?可他正正经经的嫡出,你忍心让他顶着庶出的帽子被人瞧不起?到头来兴许连崔家的族谱都进不了!况且崔家三房、四房的人都是傻子么,他们按着孩子的生辰八字难道算不出来这孩子的出生时间?到时一样能治你们的罪!”   郑明珠被堵得哑口无言,一时没了声响,只默默抚着肚腹流泪。   实际王氏说的这些,她又何尝没有想过?便是连崔夫人也同她说过,她自己想来想去也总是难,但再难一旦想到要一碗药就流到肚子里的骨肉,她心里又总也想存一丝侥幸,到此时,她终也体会到了几分将为人母的滋味。   王氏瞧她似有动摇,便接着气的劝道:   “明珠,听祖母的话,祖母总不会害你呀。今儿不留这孩子,往后崔家便欠了你的!祖母给你寻最好的郎中来,给你好好调养身子,用不了太久,孩子还是会有的。可崔家和煜哥儿都因着这欠了你大情儿,日后自会对你感怀,这比甚么都来的要紧!往后你在崔家,就是想怎样便怎样,你婆母亏着情儿,自不好多管了你。”   郑明珠沉默了,半晌,终于又伏在王氏怀里哭起来,这一刻,她无比想念自己的亲娘小王氏。   王氏由着她哭了一阵儿,而后拍着她的背道:“莫哭了,同祖母一并去换身衣裳,只要你听祖母的,自不能叫你白受这一场罪。”   郑明珠抽抽噎噎的跟着去了,王氏又吩咐白霜:“去把大姑爷和田嬷嬷请来,我有话说。”   ………………………………………………………   崔煜和田嬷嬷再返回松菊堂的时候,王氏面色已恢复如常,郑明珠不言不语的垂眸陪坐在一旁,看不出是何情绪。   崔煜忙先上前喊了一声:“祖母。”   王氏冷着脸,将茶杯盖子重重一扣,盯着崔煜问:“煜哥儿,你今年多大了?”   崔煜作揖道:“回祖母的话,已逾弱冠之年。”   “好”,王氏一挑眉,“既已过弱冠,便有治家、治人之力,我且问你,一家之中,夫者与妇者,孰重?”   崔煜道:“女子出嫁从夫,自应是夫者为重。”   王氏冷笑了一声,愤愤的说:   “煜哥儿啊煜哥儿,你既晓得女子以夫为天,任何事不敢违背了你,那你这为夫者做事之前便该再三思量!如何能在孝期之内使得妻子有孕?明珠是我郑家的嫡长孙女,自是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何曾受过半分苦痛?可是就因体贴丈夫,不忍拂了你一时之快,如今便要战战兢兢,受两家斥责!为保你崔家声名,甚至还得受流子之痛,煜哥儿,你可对得起明珠?!”   崔煜脸上狠狠一臊,老大挂不住,王氏这般一说,既全成了他的错处,他一面飞快的瞟了郑明珠一眼,一面撩袍跪下道:“祖母训斥的极是,孙婿今日便是到祖母跟前认错来了。”   王氏不紧不慢地啖了口茶,田嬷嬷在一旁瞧着,心里自是不大乐意,遂也过来跪下道:   “老太太,煜哥儿已是知错了。况且他也是爱极了少夫人,不然也不会犯这个错不是?依着奴婢说,这小夫妻两个房里的事,旁人谁也说不清,怪只怪小主子们年纪尚轻,大约一时都忘了,若是趁早服一剂药,也不做难了。”   这话就是在说郑明珠也有错了,王氏闻言,冷冷横了田嬷嬷一眼,虽未出言斥责,但眼神明明在说:多嘴!这里还未有你说话的份儿!   郑明珠这时也方抬起头,泪眼汪汪的道:“嬷嬷这话是甚么意思?如今受这苦罪是我,倒像是我愿意的吗?”   田嬷嬷把意思点出来了,也不好在往深了说,她虽是带着崔夫人的话来,但到底是个奴婢,因而闻言忙说:“少夫人这是哪里的话?都是奴婢这张嘴不会说话,您莫生气,气坏了身子奴婢的罪可就大了。”   巧格儿在一旁,便忙过来道:“嬷嬷要怪就怪奴婢把,少夫人本是一早交代了的,但那日姑爷前脚走,后脚贞姑娘和曼姑娘便来了,奴婢们一时心慌,熬药便晚了些时辰,都是奴婢们的错!”   田嬷嬷只好叹了一声,便听王氏道:“既知道自己有错,便该早早去领板子,在这戳甚么眼!”   巧格儿和连嬷嬷忙应了身,躬身要去领板子,王氏吩咐白霜:“也不必到院子里,将穿堂的门给我关了,就地各赏二十板子。连嬷嬷,你是明珠身边的老嬷嬷了,这个错你更不该犯,多罚十下。”   连嬷嬷一哆嗦,但她和巧格儿回来前便知这顿打跑不了,二人身上早有准备,遂也喏喏地谢王氏的恩。   片刻,穿堂两边的门一关,堂里光线一暗,便想起了啪啪的板子声,这与穿堂只隔了一个隔间,声音响的如在眼前,田嬷嬷不由紧了紧衣裳,屋里只有郑明珠轻轻抽泣的声音。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板子打完了,巧格儿被白霜搀着,一瘸一瘸的进来复又跪下,而连嬷嬷年岁大,受了三十板子疼晕了过去。   ——按正常来说,她是该晕的。   郑明珠瞧了眼巧格儿的惨样儿,便即道:“祖母,事到如今,孙女还有何颜面见公爹和婆母,不如一死以保全夫家声名,孙女不想活了!”   说罢,起身便要去撞门框,不过她这路线走的巧妙,正打崔煜和田嬷嬷中间穿过去,崔煜忙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田嬷嬷也抱住了她一条腿,急道:“少夫人,可使不得呀!”   巧格儿也顾不得伤势,赶紧也连爬带扑地过来抱住了郑明珠的腰,一叠声的劝说,王氏抹了两下眼角,道:“傻孩子,作甚么这般想不开!你不想你自个儿,也得想想祖母啊!”   崔煜拉着郑明珠的胳膊,切切道:   “明珠,你怎生也得想想我!可千万莫要犯傻,这次是我一时昏了,如今要你遭这样的罪,明明有了骨肉,却留不得,是崔家对你不住!今日当着祖母的面,我崔煜保证,往后我必定千倍百倍的补偿你,不叫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内宅之事一应是你说了算,我绝不质疑半分。母亲也颇是疼你,你怎忍心叫她挂念?”   郑明珠得了这话身子还是往前倾的,脚下却停了,只拿帕子掩着唇呜咽。   白霜和焦嬷嬷瞧了,忙过来将她扶到一边,王氏便看眼崔煜道:“煜哥儿起来吧。”   崔煜眼里也泛起了泪光,说:“祖母就叫我跪着吧,我该的。”   王氏叹了一声,便转向田嬷嬷说:“嬷嬷别跪着,你今儿既是得了你们夫人的意来的,那可带了什么话?叫他们今儿回来,又是怎么个说法?”   崔煜都跪着呢,田嬷嬷哪里好意思起来,但白霜过来扶了她,她只好起身后又单膝点地的福礼说:   “实不瞒老太太,自打过年的时候我们夫人瞧着少夫人没甚么精神,请大夫来号过脉之后就一直心慌慌的。您晓得,这是大事!我们老爷正郁郁哀伤,夫人纠结日久却也不敢如实相告,这是崔家嫡出的骨肉,夫人又如何舍得了?   但此事风险太大,少夫人知道,尤其是如今正月里,总有族人来来往往,少夫人如今已是有了害喜之症,真真不敢再在府里停留,万般无奈,才叫来和老太太讨个主意。不过今儿一见,奴婢就知道了,老太太确实如夫人所说,是懂大礼、知大义的,奴婢在这里,真要先谢过老太太体谅!”   田嬷嬷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话来劝王氏,不成想王氏对郑明珠也够狠心,根本不在此事上作难,只折起了崔煜的面子来,郑明珠方才又是那般,倒叫她不好说了。   王氏一抬下巴,脸上尽是说不出的冷傲,道:“那你们夫人的意思,难不成是要明珠在这里受罪?”   田嬷嬷道:“万万不敢,夫人本是想让少夫人到下边庄子上调养个把月,但一是府里瞧得紧,先前一直没有适当的理由,二是……少夫人怀着骨肉,难免一时不舍……”   ——今儿他们来,实际也是拿准了郑家不敢失了脸面,崔夫人劝不动郑明珠,想叫郑家人自己做这个坏人罢了。   王氏心中也清楚这个,奈何世家的颜面是她的死穴,不,应说是所有世族的死穴,她也只能被拿得死死的。   她想了想一咬牙道:“不必再折腾着去庄子上了,过几日,就在这!煜哥儿,回去禀了你母亲,就说我病重,你与明珠需得在此伺候几日。”   崔煜袖里的手微微一松,意味不明地看了郑明珠一眼,磕头答道:“是,祖母。”      ☆、第80章   松菊堂外。   三夫人董氏看着同样被小丫鬟告知“老太太与大姑娘叙话呢,旁人先不必来请安”的明玥和郑明薇顽笑道:“瞧瞧,明珠一回来,你们姐几个都得先靠边站了吧。”   郑明霞嘟着嘴往里瞧了瞧,说:“咱们进去祖母也一样能与大姐姐说话呀,还更热闹些呢。”   郑明薇手里抱着手炉,轻声道:“自三朝回门后祖母还未见过大姐姐呢,算算也快一年了,定有不少话要说的,咱们先回去吧,晚些再来也是一样的。”   着微微颔首,便即打算走了,郑明霞一撇嘴:“好似就二姐姐懂事一般,咱们这不也是日久没见,想念大姐姐了么。”   郑明薇知道郑明霞素来爱在嘴上争强,遂只是笑笑也不作计较,既王氏不叫见,明玥也便要走,只刚给董氏一福身,倒瞧见郑明珠和崔煜打里头出来了。   郑明珠眼圈还有些红,见了董氏便微微施礼道:”祖母她老人家头疼的紧,刚要躺一会子,三婶娘和几位妹妹晚些再过来吧。”   董氏听了忙道:“老太太可不要紧吧?年前累着了是有些不大舒坦,过了年已好多了呀,今儿怎突地又头痛起来呢?”   郑明珠摇摇头:“兴许是昨晚睡得不好,我与焦嬷嬷说了,等下祖母躺一阵子若还不见好,就叫去请了大夫来。”   董氏点头,又说:“大姑娘和大姑爷好容易回府里一趟,到三婶婶那坐坐去。”   郑明珠看了崔煜一眼,崔煜拱手道:“多谢三婶婶盛情,只是我夫妻二人尚在孝中,去了恐使得三婶婶更添怅然,还是下次吧。”   董氏笑笑,便也不再多说,领着郑明霞先行离开了,只在路上嘀咕:“老太太昨儿还好好的,见了大姑娘不该高兴的么,怎的又头疼上了?”   这厢里几人也告辞走了,崔煜和郑明珠因不能同房,遂郑明珠今儿暂时住回她从前的绣楼,崔煜则住到了郑泽昭的院子。   回绣楼,自然同明玥是一道,郑明珠一路只不紧不慢地走着,半句话都没说,明玥自从上回跟着去崔家奔丧不软不硬的跟郑明珠呛过几句之后,自也觉得两人沟通起来实在困难,遂也懒得开口。   等一进绣楼院子,雪狼本正趴在地上晒太阳,见了明玥,蹭蹭地就扑了过来,郑明珠大惊失色,喊了一声,下意识就去捂小腹,田嬷嬷在一旁也是替她挡了一下,明玥光顾着抱狗没注意,邱养娘却是瞧见了。   “你叫它在这院子里乱撒甚么欢儿!”郑明珠皱着眉没好气地道。   明玥呼了口气:“它也不是头一天养在这,认人的,伤不着大姐姐。”   郑明珠瞥了她一眼,拢着衣服上楼了。   邱养娘在心里想了一会儿,转身去跟红兰悄悄吩咐了几句。   晚上本来是都要去松菊堂的,但王氏说不舒服没叫去,遂各房便各自用饭,崔煜和郑泽昭、郑泽瑞去了老太爷那里,明玥便也留在了自己院子里。   晚饭的时候,邓环娘特意让厨下给明玥这边加了蹄花,说是给明玥的,实际是给她和郑明珠两人的,用完撤下来的时候,邱养娘去看了看,不但蹄花基本没动,便连其他的稍有些油水的菜几乎都没动,而过了一会子,巧格儿倒是提了壶进来,飘出一股甜酸的果香,明玥也爱吃这个,邱养娘一闻就知道这是用开水煮了北方特有的酸梨。   她思忖了半晌,觉得此事跟明玥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大抵说不明白,便去寻了邓环娘。   邓环娘一听,立时瞪着眼睛问:“养娘,你是说明珠她……?”   邱养娘默了默:“老身瞧着有八成像。”   邓环娘使劲一拍大腿:“明珠这孩子瞧着也不是这般糊涂的啊!怎么能、怎么能……哎哟!”   邱养娘道:“老身也是觉得奇怪,大姑娘那般的傲性儿,又不是不晓得此事的后果,哎……怎就一时昏头的如此厉害。”   邓环娘脸上也不大自然,心道这房事上谁说的清啊,可不知为何,心里头隐隐冒出点儿担心来,可一时又想不起这担心是来自哪儿。   她默了默,说:“瞧这样子,老太太今儿应是晓得了,养娘你猜,老太太这是要如何?”   邱养娘往外瞧了瞧,轻声道:“老太太最看重的是世家的颜面呐!”   “你是说?”邓环娘抽了口气:“可怜见的哟!”   “夫人瞧着,我若没猜错,老太太这两日怕是要病……”   她的话还没说完,莲衣急匆匆地进来道:“夫人,老太太的头疼症犯了,厉害的紧,大夫已进府了,老爷和几位哥儿正赶过去,请夫人也快些过去呢。”   环娘立即同邱养娘对看了一眼,——叫邱养娘猜中了。   明玥那边也得了报,邓环娘出来的时候见她和郑明珠正等在院里,她心情莫名难受了一下,轻轻抚了抚郑明珠的头。   松菊堂的时候,碰见了二夫人林氏,林氏面色有一点儿急,说:“今儿一早请安的时候老太太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病了,如今天冷,可希望老太太能快快好起来才好。”   林氏倒是真急的,她打年前就一直在愁郑明薇的婚事,正打算开春了让王氏出面帮着选几个好人家,王氏若是一病,又不知要托到什么时候去了。   郑明珠在后面默默的跟着一直没说话,林氏这时想起来,忙又回身拉了她的手道:“大姑娘今儿回来我还没好好瞧瞧呢,哎,也苦了你,这才刚嫁过去没多久,你也要劝着大姑爷节哀,自己个多注意身子。”郑明珠应了一声,林氏顿了顿又道:“可是了,你今儿下午见老太太时可还好着么?”   郑明珠道:“祖母晌午时就念叨昨晚没睡好,有些头疼,原以为躺了一阵子就好了,眼下看来应早些请了大夫。”   林氏“哎”了一声,便亲热地拉着郑明珠快步走,邓环娘在旁边听了一会子,鼻子里闻见林氏身上熏香的香气,她脑子里灵光电闪,猛地想起一件事来,这使得她心里狠狠一沉。   ………………………………………………………………………………………………………………   众人在堂屋里头等了好一会子,大夫才出来,莫测高深的说“王氏这病如今有些严重,这头痛之症发病之因颇多,若是吃几剂药还不见好,也可能是邪气入侵,需得去庙里诚心祈福才好。”   众人一听,都惶惶的,大夫开了方子,摇着头走了。   当天晚上,王氏哼哼了一宿,第二日一早愈发严重了,崔煜起身回清河给崔家报之,说王氏病得颇重,需得郑明珠在跟前伺候几日,他自己隔了三日便也又赶往了燕州。   正月十四,王氏的病时好时坏,正赶上后日朝廷将正式发兵讨伐高句丽,而明日是正月十五上元节,朝廷要在燕州的大昭寺礼佛,以求此次能大败高句丽。   而燕州城各大世家、甚至百姓也将往大昭寺祈福,燕家众人念着王氏的病,决定除了王氏叫近身伺候的郑明珠留下外,其余几个女眷都往寺里为王氏祈福求平安。   ☆、第81章   二房别清苑。   郑明薇自打屏风后面出来又换了一身天水碧的高腰襦裙,上着水粉的窄袖薄棉短襦,挽着鹅黄的披帛,林氏前前后后打量一番,又取了几件首饰与她配了,最后道:“还是穿方才试的的那件藕色绣芙蓉花的好,这碧色虽出挑,但在这正月的天气里显得有些冷清了。”   郑明薇咬咬唇,提着裙边坐在炕沿,有些羞涩的道:“已经换了三、四身衣裳了,明儿是去给祖母祈福,须得这般么?”   林氏回身掐了一朵杜鹃给郑明薇插在发上,正色道:“当然!我的儿,你不知明日有多少贵女要去,可不止燕州城里的!这盛会多少年才遇着一回呢,哪家的夫人不是将自己府上的公子、姑娘精心打扮了。娘不给你花些功夫,如何能出挑?想指望着你祖母出面给你选个好人家,娘看不得等到甚时候了!总要自己想想法子才成。”   郑明薇低了头,摆弄着垂下来的绸带说:“不是同母亲说了么,女儿不想嫁人,只想在爹爹和娘亲跟前侍奉着。”   林氏只当她是害羞,遂坐在她对面道:“好孩子,这可还不是你害羞的时候,等哪天娘将夫家给你定准了,你再脸红,眼下你得打起精神来,明儿莫叫明霞和明玥抢了风头。”   郑明薇将绸带在细长的手指上饶了好几圈,又反方向一圈圈解开,轻轻叹气道:“女儿是说真的。”   林氏急了:“胡说,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那不成了姑子?你瞧我们大周朝的长宁公主和离了两次尚要再嫁人呢,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闹得都是小孩子心性儿。”   郑明薇便稍稍扭头,半晌也没吭声。   林氏一瞧,怎的还真有些不乐意嫁人的模样,她心里头琢磨了半会儿,忙起身坐到郑明薇一边,拉了她的胳膊低声问:“明薇,你跟娘说,莫不是你自己个儿已瞧中了谁不成?”   郑明薇两颊一红,含混道:“娘,您说甚么呐。”   林氏立时回想了一下,郑明薇身子弱,这些年可说都是养在深闺,像郑明霞和明玥还时常与相熟的贵女们出去游春嬉戏,明玥更还会骑马射箭,而郑明薇这些年出府的次数可说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而且每次林氏俱是在场的,可是想想,她不记得有哪家的儿郎是单独与郑明薇说过话的。   来来回回想了两遭,林氏觉得大约只有一个可能,遂脱口道:“明薇,你可不是还记着那裴家的公子吧?”   郑明薇抬眼看了看她,嗔道:“娘您可便乱想了,那裴家的公子与我有甚么干系。”   林氏瞧着她的神情倒是大方,不应是念这此事,放了大半心,说:“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娘知道你心眼儿实,这不是怕你将之前的事往心上搁么。裴家不行了,娘定给你选一门更好的,明日听闻还有长安来的儿郎呢,皇上在此祭礼,权贵之人定也不少。”   郑明薇没有留心她前半句,只听到最后时眼睛微微一亮,“娘是说皇上身边的人也会来?”   林氏笑了笑道:“这你激动甚,皇上身边除了宫女就是太监,即便跟着些文武重臣或是皇亲国戚咱们也是瞧不着的。打五更起避道,咱们得等入了巳时皇打山上下来才能上去呢。”   郑明薇脸上却映出明快的笑来,说:“就瞧个热闹么。”   林氏少见她对热闹十分上心的时候,倒是纳罕,但瞧着她高兴自己也便乐了,只是又嘱咐道:“瞧便瞧了,明儿那样的日子可不敢失了礼数。”   郑明薇道:“是,女儿自然知道”,顿了顿倒来了兴致,遂又叫丫头将那身藕色的衣裙拿来,说:“娘不是说这件好么,我再去换了,娘瞧瞧配甚么花好看。”   “快去快去”林氏瞧着自己女儿如画一般的眉眼,仿佛已能想见那一家女百家求的场面。   …………………………………………………………………………………………………   正月十五,上元节。   卯时,燕州城寒洌的空气里还飘着缕缕的炊烟,郑家的一干主子们都已经聚到了松菊堂。   王氏今儿起的比往日都要早,因这些日子一直闹头痛,她额上箍着烟色的勒子,气色瞧上去倒还好,只是不能吵闹着,郑明珠垂手站在她身边,虽已是妇人发髻,但祖孙俩的情分倒似更胜从前亲厚。   王氏眼光先从要跟着去的三个哥儿身上扫过,满意的点点头,接着又看向几个孙女,发现当真一个赛一个的娇俏。   郑明薇是娇柔绰约,如一枝梨花沾春雨;郑明霞是皓齿明眸,如那肆意的榴花;明玥……王氏从前甚少仔细打量她,今儿好好瞧了,倒也不得不承认,这丫头总算不丢郑家的脸面。   论穿戴,明玥今日是这姐三个当中最素淡一个,米色绣双叠叶的襦裙,金丝线滚边,上身是白底穿花的窄袖短襦,外套浅绯色半臂锦衫,挽着披帛,较为鲜艳的就是她发上的一朵橙红色小苍兰了,但王氏一溜烟看过去,忍不住在她身上多瞧了两眼。   郑佑诚还不大放心,对王氏道:“母亲,只留明珠一个可成么?八哥儿和小九是孩子,在府里头也是闹腾,要不让环娘或者明玥留下来也在这伺候?”   邓环娘在身后看了他一眼,这几日她一直在想郑明珠的事要不要同郑佑诚说,可一想王氏对上下都瞒着,自己说岂不是成了故意生非,于是只好生生忍住,左右结果也是一样的。   王氏正巴不得所有人都走,不耐烦地道:“几个孩子都自有奶娘和嬷嬷带着,不叫他们来我跟前儿闹着就是了,你们且都去吧,明珠这几日吃住都在我这里,伺候的也最是妥帖,多一个人也是帮不了甚么,再说,煜哥儿这不也留在府里。”   崔煜便行礼道:“岳父大人请放心,我与明珠定会照顾好祖母,往日没有在跟前侍奉尽孝道的份,这几日还请岳父大人给小婿个机会。”   他都这样说了,郑佑诚也只好对王氏道:“那母亲好生歇着,我定带着她们在佛前诚心祈福,以期母亲的身子能快快地好起来。”   王氏挥挥手:“走吧走吧。”   众人依次退出松菊堂,各房往前院备车马准备出发,今日除了二老爷因公要往衙里去,还有几个孩子八哥、小九、十哥儿留在府里外,其余人等都出了府,老太爷虽是不往大昭寺去,但也应几位友人之请,清谈去了。   这一路往大昭寺,按正常速度,原本只需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但今儿估计不成,遂三辆马车都早早的备好了只等主子们一来就立即起行。   因二老爷不去,长房与二房便和合了一下,郑佑诚领着三个哥儿乘一辆,邓环娘和林氏带着郑明薇和明玥一辆,三房自己一辆,后面还跟了一辆单做丫鬟婆子的,郑佑诚在车前挂起了郑家标识,领着众人在卯时二刻上了路。   他们一走,府里便安静下来,王氏默默不语了好一阵子,直至东边有熹微的光芒洒到院子里,她才缓缓抬头将崔煜和郑明珠各看一眼,然后吩咐焦嬷嬷:“叫人去请大夫。”   ……………………………………………………………………   郑佑诚一行赶了一阵儿,天色渐渐大亮,路上的马车已是愈行愈多,好在车前挂着郑家标识,一般人家的马车见了都会让一让路,是以他们倒算行的快的,但行到距大昭寺尚有近二十里地时候,他们已听到了庄严雄浑的撞钟之音。   辰时正,往常只撞响三声的大钟今日撞响了九次,帝临。   所有马车原地停住,百姓庶人在二十里处已不得再近,郑佑诚等人可再往前行十里。   钟声停,但余韵犹在,他又等了片刻才继续行车,自这开始,马车明显少了许多,也有不少都是相熟的。   明玥今儿一早得了邓环娘的叮嘱,一路上也不敢瞌睡,正襟危坐的同几人大眼瞪小眼。   她对面是郑明薇,坐姿比她还一丝不苟,大约都是一大早起来,大家的兴奋点还没到时候,所以除了上车时林氏同邓环娘闲话了几句,剩余大部分时间大家都是在听着车轱辘声中度过。   明玥闲得无聊,又没有其他可看的,便可劲儿的端详郑明薇,越端详越觉得郑明薇实在是十分耐看,越看越叫人心生怜惜,只是……这姑娘一路都垂着头,两只手紧紧攥着,明玥甚至都能瞧见她那因攥的太紧不过血而显得清晰的血管,不由奇怪,——不过是给王氏祈福,她这般激动又紧张的模样做甚么?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马车停了,明玥终于可以活动下身子,掀开车壁上小窗帘子往外瞧了瞧,入眼只见外头停了许多的马车,邓环娘帮她理了下领口,便听郑泽昭在外面道:“母亲,二婶婶,已到禁前处,可打开车帘透透气了。”   邓环娘应了一声,叫明玥和郑明薇带了帷帽,这才叫跟着的邱养娘打开了帘子。   车里有暖炉,自很是暖和,外面却是冷冽,邓环娘往外一看,她们算是早的,陆陆续续还有马车停过来,到了这的,或是世家大族,或是有官身的,有几个相熟的哥儿已聚到不远处的亭子里谈笑起来。   亭子有两处,一边聚了几个哥儿,一边是空着,显示有意留给女眷的,但大抵是嫌冷,女眷们都缩在车里,暂且没人过去。   郑泽昭看了看道:“前面有禁军守着,不过离咱们还有段距离,母亲和二婶若是想下车走走倒也无妨。”   邓环娘嫌冷不想动,便对明玥道:“你若是想动动胳膊腿儿也别走远了,外面冷得紧。”   明玥想下车看看邓素素来了没有,遂道:“是,我就在这周围透透气,三姐姐要一并下车么?”   郑明薇看了看林氏,轻声道:“好。”   她们二人下车,也没走远,便跟着郑泽昭在原地转了一圈,这是一片视野十分开阔的原野,前面地势稍高的地方,黑压压站了许多人,应是把守的禁军,他们这一面停了能有二十多辆马车,俱挂着车标,才正看呢,就近的一辆马车帘子一挑,跳下来一人,冲着在一旁与人说话的郑泽瑞打了个招呼,二人便一道过来了。   明玥抬头看了看天,便听许令杰那变声期尤其明显的公鸭嗓道:“哟,给七姑姑问好。”   明玥侧了个身:“乖。”   “啧啧”许令杰一边瞅她一边磨牙:“给你个梯子你这是想上房啊。”   明玥挑眉指了指一旁的马车,示意邓环娘也在,许令杰便吐了个舌头,只好先去给邓环娘和林氏问个安。   明玥和许令杰见面就斗嘴已经成了习惯,正想今儿刺激一下他“低哑”的嗓音呢,这厮今儿很是奇怪,没说两句就跑回车上了,掀帘子的时候明玥瞟了一眼,见车里好像还有一人,不过只瞟见个背影,也没多注意。   她看了一圈,附近几个没有见着邓家的马车,郑泽瑞似乎知道她在找谁,伸着脖子瞅了瞅说:“我刚瞧了,大抵是还没到呢。”   明玥笑了下,忽地想起一件事来,乐道:“四哥,我回去有样东西要给你,你可记得朝我要啊。”   “什么好玩意?”郑泽瑞眨着眼。   明玥抿着嘴摇头,只忍着笑说:“到时拿了,四哥便晓得了。”   郑泽瑞“嘿”了一声弹了她个爆粟。   郑泽昭看了她一眼,淡声道:“外面风大,你与明薇回车上吧。”   明玥在心里头朝郑泽昭比了个中指,心说刚刚叫人下车透气的是你,这会子撵人上车也是你,是不是存心的呀?   郑明薇倒是真怕冷,遂挽了明玥的手说:“这会子是冷呢,咱们回车上暖着。”   瞧明玥朝他瘪了瘪嘴,郑泽昭在心里头不知为何就乐了,只脸上还是没甚么变化。   郑明薇挽着明玥回身走了几步,就见一辆颇宽敞的的马车在距她们不远处停下了,车上的标识很是显眼,——崔。   郑泽瑞在后面“咦”了一声,大概是才见过崔煜,想不到还能在这碰见崔家的人。   明玥也停住了脚步,见藏蓝的车帘晃了晃,里面不知说了句什么,小厮这才恭恭敬敬地打起了帘子,车门一开,弯腰出来个少年,显示没有想到正遇见他们几个,也是微微一怔,但随即便笑了,也没下车,原地展袖分外优雅地揖了一礼。   明玥几个也赶紧还了礼,但是没一人上前,似是怕破坏了这少年周围独有的气场,那少年像也没有要过来与他们寒暄的意思,兀自站在车辕处眺望了两眼,神色竟瞬间带了点点悲凉,之后又微笑着朝众人一拱手,回车里去了。   “…………”   身后隐隐有一声轻叹,也不知是郑泽昭还是郑泽瑞,明玥坐回车上时想了想,记起来了,这人她在崔家见过,好似叫甚么“容哥哥”。   明玥心下不由将这人同崔煜放一处比了比,之后觉得……好似没法子比。   她们在车里暖了暖手脚,没多会儿,便听得又是九声钟响,天子祭礼完毕,她们可以沐着皇恩进大昭寺拜佛祈福了。      ☆、第82章   大昭寺坐落在山塬之上,最早在前朝时只有几间破落的庙舍和一个云游歇脚的和尚,那和尚有着一身医病的手艺,时常给来往的村民们医一医小病,有时也讲一段经,村民们便隔三差五的给他送些米、菜,闲来无事也当听书似的来听他讲一讲经,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后来有一段时日,周围的两三个村子都闹起了瘟疫,只大昭寺山下的一片人家无事,便有人传这寺内有神佛庇佑,香火方慢慢起来了,并尤其“祛病免灾”最为灵验。   到了先帝时因将佛教渐渐重视信奉起来,大昭寺的香火便愈发盛了,及至今上登基,大昭寺已成为北地香火最旺也最具声望的寺庙,更何况今儿还有京中的高僧随着皇帝前来,明玥可以看出这些人的眼中全部都闪现了激动又崇拜的小火花。   众人到达山下,皇上的帝攆刚刚龙游而过,这便要往涿郡去了。   明玥所坐的马车淹没其中,打开车帘时只见黄旗摇曳,后面尾随着大批禁军,前头却已不可见了。   明玥看了两眼便即缩回车里,主要是外面敲锣的声音实在吵得她耳膜疼,郑明薇却一改路上的沉静,探出大半个身子饶有兴味的盯着瞧了半天,直到林氏拉了她一下方垂了帘子坐回车里,只明玥瞧着,她身上先前的激动和紧张不见了,仿似突然泄了气,尚带了两分明显的失望。   这明玥倒是十分理解,想郑明薇一直在自己的闺阁里闷着,平日也不怎生与她们一处玩耍,这乍一见的又是皇帝的仪仗,有几个不紧张兴奋的?她方才见许家的姑娘还带着幂蓠坐在马上呢。只是天颜不是谁都能见的,失望一下下,过会子也就好了。   禁军全部撤完之后,想起一声低沉的号角声,昭示着众人可以开始入寺上香。   大昭寺地势颇高,若想乘车上去,只有一条路可达,若是徒步,虽则累一些,却有多条或台阶或小径可达。   今儿郑家众人是来给王氏祈福消病痛的,自然心诚为首要,是以全部弃车不乘,徒步上去。不过今日来的显然没有几个是不心诚的,他们下车一看,宝马香车外站了一溜人,且女眷居多,全部身着锦绣、头耀珠翠。   因着大周朝本身对男女之防就不是极严,且今儿又是上元节,每逢这日前后,朝廷都是弛禁三夜,不禁百姓夜行的,今年虽因正月十六要正式发兵,只弛禁十四、十五两日,但街道上依旧是灯烛照天、盛陈百戏,游玩观赏的人更是充街塞陌,男女混杂,无问贵贱,因而今日颇多的女眷甚至连帷帽都没戴,当真是流转间处处见红妆了。   一眼瞧开,明玥就乐了,找回了点儿当年节假日出行的感觉,不过总归都是簪缨世家,自没有那番你争我抢的情形,反是极有风度的来回礼让,俱不肯先行。   因邓环娘瞧着好些姑娘们都没带帷帽,又想着明玥还没及笄,遂也依了她没叫戴,郑明薇比她大些,林氏又想得多唯恐失礼,自叫她带上。   人群细看之下,实分了两拨,一拨是燕州城里以及周围地县的一些士族贵女,另一拨京中或是其他州、郡远道而来的,大家礼让了半晌,决定先推出一个先行的来,燕州的士族便十分有礼的遥遥作了个揖,以示远来是客,请客人先行。   实际他们也是瞧见在另一拨马车里,有崔家的标识,——崔家的声望倒是人人肯定的。   明玥打眼望去,崔家的车前站的正是她们先前遇见的少年,他面容肃正,倒也不做过多推辞,大方自若地朝着众人一礼后便径自走到另一辆挂着崔家标识的车前,轻声说了句话,片刻后,打车上下来一位气度雍容的夫人和一个蓝裙少女,她们对着众人浅笑着一福身,坐了个请的手势,方率先踏上了石阶,其余众人礼让着,纷纷紧随其后。   上了八八六十四级台阶后,众人累得直喘气,便有小沙弥引着又分了两路,一边是给男客,如郑佑诚等人进香的地方,进完香后有专给各位老爷焚香听经、清谈的客院;另一边则是女眷们祈福的宝殿,之后有看礼舍钱,换赠物件和稍事休息的地方,明玥心说寺院做到这样,不怪道香火旺盛啊。   郑泽昭和郑泽瑞等人因俱要跟着邓环娘等人祈福,况各家都有长辈在,遂除了几个年逾弱冠且已成婚的男子须得同一众老爷往男客处外,其余几位公子都跟着母亲先行过来祈福。   郑泽瑞在后面小声朝郑泽昭道:“二哥,方才那同崔容与一并来的可是他的母亲,封了郡君的,去年你入京时咱们似是长安街上见过她?嗬,大老远都跑这来了。”   郑泽昭往前看了一眼道:“听闻是家中幼子病痛缠身。”   郑泽瑞“唔”了一声,忽想起这崔夫人于崔容与好似也是继母,他怕郑泽昭一时说出什么来正有点儿后悔,却听见郑泽昭又带了几分笑意道:“你没记错,当日你在街上差点儿与人打起来,是崔夫人恰好路过,识得那阮家的公子和姑娘,劝了两句,方没让你将事情闹大,否则回来定又少不了一顿板子。”   郑泽瑞“啧”了一声,忙道:“二哥你快别说了,回去挨板子我倒不怕,只没收拾了那阮家的‘小霸王’,我心里头到如今都不得劲儿!往后再去长安他可别撞在我手里,不然……”   郑泽昭乐了:“你倒还记着,阮家的小儿子虽不成材,他哥哥却是与崔翊并称‘长安双壁’的。”   他们两个在这说着话,许令杰和他们并排,便凑过来嘁嘁喳喳说:“哎哎甚‘长安双壁’,上回春闱一个是病了,一个是根本没来赴考的,你看看,我觉得还不如我嘛,我虽自知才疏学浅,但不惧一试呀,无谓成败,呵呵呵,也不枉担了个世家公子的名儿,对吧?”   郑泽昭瞥了他一眼没吭声,郑泽瑞便呵呵两声说:“若论脸皮厚,许哥哥你定能在咱们中间博个状元了,小弟也不及你!还没见过这么夸自己个儿的。”   许令杰还当真笑嘻嘻地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又道:“不过崔容与也是够傲气了,不赴考也便罢了,还做诗将大司马陈吉讽骂了一通,嗯,不失世家儿郎的风范。不过如今也就是崔家……”   他正说着,见自己的母亲和邓环娘同时转过来看了他们仨几眼,许令杰意识到声音有些大了,便皱着鼻子闭了嘴,回身找一直跟着他的人,蓦地发现,不知哪会儿,人已经不见了。   他吓了一跳,忙停脚四下里瞧了一边,还是没寻找人影。   要坏!他心道。   说着话的功夫,众人已经到了要上香祈福的大德殿,各家的公子、姑娘都跟在长辈身后整妆肃容,进去上香。   郑家人来得多,直在殿中跪了三排,上完香后还要诵一会儿经,大约有小半个时辰才自殿里出来。   进过香,邓环娘和林氏、董氏明显都轻松不少,正事办完,下来便是她们结交闲聊的时间了。   正已到了午饭的功夫,寺里早备了素食,女眷们便先行用饭,十一、二个的少年坐了两桌,分在一旁。   饭间大家有的熟识有的尚且是头回见面,但大家身份相差不多,一个引见一个的总能找出共同认识的人来,遂用完饭歇息的时候大家便即热闹起来。   今儿来的女眷着实不少,把一间不大的客舍坐的满满当当,几个少年站在中间被大家夸赞打量了一通,都借口要往寺里观赏风景忙不迭的退了出去,留下一屋子的女眷开始比拼各家姑娘。   林氏是巴不得要把郑明薇推出去,最好能来个一鸣惊人,博个名儿,遂走前不但在打扮上给她下足了功夫,便连她最擅长的古琴都带着了,她们这客院在一个小山头上,与前面的宝殿相隔颇远,倒也何以抚琴。   郑明薇这一身柔弱在今儿来的贵女当中倒还真是少有,好几位夫人都怜惜地将她拉到跟前儿好瞧一阵儿,林氏便说要郑明薇抚一曲叫夫人们解个闷儿,郑明薇抿着唇,便转过身来轻声道:“七妹妹,咱们一起?”   明玥今儿甚么都没带,也无意抢她的风头,遂道:“我倒想与姐姐一起,不过今儿早上走的忙,没有带埙,没法子同姐姐合奏了。”   林氏原本吊着一张脸,上次明玥奏埙抢风头的事她还记着,生怕今儿再重演,这会儿闻言安了心,嗔怪的看了眼郑明薇说:“你七妹妹既没带了东西,你便自己献个丑吧,夫人们甚么没见过,不会笑话你的。”一面说,一面对着郑明薇使眼色。   郑明薇有些不好意思,又看向郑明霞,郑明霞倒是想去,但是董氏拉住了她,郑明霞学东西没个长性,琴艺和吹箫都不如郑明薇,上去不正成了绿叶了?   倒是这时一直跟着母亲坐在上座的崔姑娘开口道:“郑家姐姐若是不嫌,我以牧笛与你和一曲?”   郑明薇忙施礼道:“姐姐肯,那自是我的荣幸。”   林氏心里乐开了花,大周朝有颇多姊妹嫁兄弟的,不但人们应允,且会传为佳话,郑明薇若能嫁进崔家……她想都没敢想啊。   崔夫人往她们这瞧了一眼,不知是不是看见了林氏脸上的笑,也起身往她们这来了,几人连忙让座,崔夫人便含着笑在她和邓环娘中间坐下。   可是郑明薇和崔姑娘一曲奏完,林氏脸上有点儿不好看了,倒不是崔家姑娘出了风头,相反,崔姑娘的笛音一听就是在衬着郑明薇,可郑明薇好像也总要衬着崔姑娘一般,一首曲子叫人听得如憋了一口气,颇是难受。   郑明薇垂着眼,只不去看林氏,崔家姑娘浅浅一笑,说:“我这笛子才学没多久,技艺欠佳,姐姐只顾着我了,没能把琴艺显出来。”   郑明薇听她有意解围,便感激道:“不,妹妹是捧着我了。”   林氏见如此,总算欣慰了些,说:“崔姑娘既与我家明薇投缘,便坐一处好好说说话。”   崔姑娘笑道:“是,只这会子正是晌午,暖洋洋的日头,我与姐姐也出门瞧瞧这寺里的景物。”   这屋子里的小姑娘早都憋得慌了,她一说便有人道:“崔姐姐,我也与你们同去。”   崔夫人笑说:“瞧瞧,她们这是忍了半天了吧,也罢,你们年纪小不嫌累,我们且在这歇歇。”   几个姑娘福个礼一溜烟都跟出去了。   明玥倒也想去,可崔夫人正跟邓环娘说的亲热,她端坐在一旁也不好打断,只能先继续待着。   跟着崔姑娘出来的几人大都不是燕州城里,来了这寺里颇是兴奋,一阵儿东一阵儿西的一通瞎转,正往东要穿过一片林子,却有八、九岁的小沙弥拦住她们说:“各位姑娘可不能往东再去了,那边的殿里,毅郡王和常大人正替皇上礼佛呢,时辰还没到,不能有人去打扰的。”   几个姑娘听了便是一咋舌,不敢往前了,崔姑娘也是微带失望,她倒明白按说今儿皇帝来祭礼是要十二个时辰不沾米的,且还得诵三个时辰的经文,皇上估摸着是一早来做个样儿,眼下赶着要亲临涿郡鼓舞士气,此事也只能毅郡王替他了。   她看了看天,好在不久应该就到时辰了,她们先去旁的地方游玩一圈再回来也成,遂拉着郑明薇道:“那咱们先往旁的地方去吧,郑家姐姐?”   郑明薇正在出神,被她这样一拉不知怎的就吓了一跳,忙忙往后退了一步,正一脚踩在崔姑娘的云头鞋上。   崔莲也没站稳,往后退了一步,刺啦一声,披帛挂在地上的树枝上,扯了个口子。   郑明薇回过神来一脸歉意,忙道:“崔姐姐真是不好意思,我、我赔你的鞋和披帛吧,我方才没看见……”   崔莲笑了笑,不甚在意的道:“不怪妹妹,是我光抬头看天了,你带着她们先转转,我去换身衣裳再来。”   郑明薇怕崔莲嫌弃自己的衣物,也没敢强求,心下十分抱歉,只喃喃道:“真是对不起……”   “无妨无妨”,崔莲说着,便先行去换衣裳了,郑明薇原地站了一会儿,道:“我还是去看看崔姐姐吧,姐姐们自先转着。”   说罢,也返了回去,但她的步子又小又慢,郑明薇拢着衣领,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两颊都是烧烧的。脑子里一会儿是林氏的话,一会儿又是空白的,甚至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可是那紧张又激动的情绪叫她挪不开脚步,她猛地一转身,却发现方才的几人早都不知跑哪玩去了。   郑明薇盯着那片林子,陡然冒出一个想法,她,是不是应该赌一次?   书中的那些才子佳人有哪一个是经父母婚配走到一处的呢?她今儿若不试试,以后怕都没有机会了。   郑明薇痴痴的呆住了。   而女眷的客舍里,大家也休息的差不多了,下来便可去看礼舍钱,然后换一些庙里的东西回去,实际也是变相的添香油钱,但因有寺里的东西可换,可沾沾香火气,遂女眷们出手一个比一个大方。   明玥这会儿终于得了空也能溜出来玩一会儿,邓环娘却叫她去寻郑泽昭和郑泽瑞,他俩身上也带了东西,要尽孝心的。   明玥找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影,倒遇见了站在那发呆的郑明薇,她过来打了个招呼问:“二姐,你怎的站在这里吹风,可见过二哥和四哥么?”   郑明薇的眼神还飘向了东边的林子,她知道,时辰大抵已经过了,因着她刚刚瞧见郑泽昭几人穿过林子往东去了。   明玥看她愣愣的,又问了一遍,这下郑明薇反应过来了,她伸手往反方向的西边一指,快速而大声的道:“看见了,刚往西去了,你快去找吧。”      ☆、第83章   明玥一路往西,找了半晌也没看见郑泽昭和郑泽瑞的影子,好在这寺里风景不错,她带着红兰走过一段小石子路,在坡下竟还发现了好几株正怒放的红梅,年初一下了场雪,此时伏在花枝上还未化尽,正是白雪映红梅。   不过这般的好景发现的也不止她自己,先前跟着崔莲一并出来的几个姑娘正在梅树下一面感叹一面吟诗呢,明玥默默听了一阵儿,很怕过会儿她们指到自己时她会顺口窃了“梅雪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样的诗句,遂赶紧福个礼,打着还要寻人的幌子先撤了。   走走绕绕,眼见不远就要到了西头的围墙,红兰站在一块青石上往前望了望,商量说:“姑娘,咱们不往前走了吧,我瞧着前边没有人了。这围墙翻出去就是寺里犁的田,再往外好像是一条挺深的山沟,也没甚好玩耍的,二少爷和四少爷总不至于从这翻出去了,咱们往回返?”   明玥是一边找人一边闲逛,这会子也走的有点儿累了,便点头道:“兴许二哥他们都已经回去了,咱们也回吧。”   两人往回返了一段路,起了风,北风打着旋的卷着草根与黄土呜呜刮过来,像要把人卷跑似的,红兰眼尖,见不远的半坡处有一座双层塔,忙拉着明玥跑过去避风。   这塔不大,里面也没甚么陈列物,虽有人打扫过,但也不是纤尘不染,估么是已多时不用。   红兰一面帮明玥搓着手一面咧嘴道:“姑娘听听这风一刮起来的动静,鬼哭狼嚎的,今儿晚上的灯会要是还起风,可能冷死个人了。”   明玥抽回手点了下她的额头,说:“你还惦记着今儿晚上的灯会呢,快捂你自己个儿的手吧,我带着手捂,能冷到哪里去。”说着,便将兔毛手捂子递给红兰,叫她暖暖手。   红兰双手冻得通红,刚却只顾着明玥,闻言笑着将手暖了片刻忙又递了回来:“姑娘快戴上,仔细冻了手,一次冻着了,往后年年都会冻。”   明玥看看她,便又将手捂戴上,她在塔里转了一圈,见除了两张旧桌外甚么也没有,不过墙上的壁画倒颇有韵味,不由一幅幅看过去,顺着窄窄的木楼梯就上了二层。   刚上去就感觉被人猛地拉了一把,随即脖子被卡住了。   “呀!”红兰张嘴便要喊。   身后那人带着明玥一旋,明显是伸了另一只手要去抓红兰,但手上动作稍有停顿,转而低头看了明玥一眼,随即,他就像触了电似的猛然松开了明玥,自己也抽身退后了一大步。   明玥抚着脖子咳了两声,没有回头,先往楼梯处奔了几步,红兰还傻愣愣的站在那,却没再出声喊,见状忙先过来扶了明玥,嘴里说:“姑娘没事吧,奴婢瞧着好像、好像是……”   身后的人轻咳一声打断了红兰的话,而后有些压抑的声音传进明玥的耳里:“七妹妹,对不住。”   明玥蹙着眉一转身,见眼前这人一身土色粗布短打,身形有些熟悉,略一想便记起来了。   ——这人是跟在许令杰一道来的,看穿戴像是普通随从,但明玥先前就觉得不大像,因为他站在许令杰身后,虽是尽量低头缩肩,但一直步履从容,腰背挺直,那姿态可能他自己完全意识不到,是打小养成的,已完全浸在了骨子里。   他此刻的一声“七妹妹”,明玥便是不看他的脸,只往许令杰那想也即猜到了,“裴……裴家表哥?”   明玥本是想称裴公子来着,话到嘴边,想着人家称她是“七妹妹”,遂也改口叫了声表哥。   裴云铮抿了抿唇,又往后退了一步,这才正过身静静看向明玥:“七姑娘好。”   他脸上不知涂了什么,是暗沉的姜黄色,下巴上还点了颗痣,若不是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明玥还真不敢贸然认。   她不知为何蓦地有些想笑,一时间也没有注意到裴云铮又换了称呼,只四下看了看道:“我不知裴表哥在此,打扰了。”   裴云铮的眼中带了几分不大明显的局促,若是细心,还会感到些许不知从何而来的绝望和无力,他暗暗深吸了口气,方轻声说:“我没想到……是你,抱歉。”   明玥在此之前对裴云铮的印象大多都是和许令杰一起的,许令杰是个中二,裴云铮虽比他沉静很多,但在明玥心里实是笼统的将他俩归为一类的,因而他此时微微叹息的样子让明玥莫名有点儿尴尬。   她刚刚瞥见裴云铮身后的旧木桌上有个打开的包袱,露出件雅青色的衣衫,想来是她们上来之前裴云铮大抵也是刚到,并且正准备要换衣裳。   可他跟着许令杰,要更衣自有地方,何需跑来这里?又想到自己刚上来时裴云铮的反应……明玥觉得不大妙。   她心里琢磨,面上未露,只笑了笑福礼说:“我是偶然躲进这塔里来避风的,既是裴表哥在此,那请自便,我还要赶着回去,就告辞了。”   说罢,转身便走,裴云铮却几步过来拽住了她的袖子。   明玥一皱眉,正要责问一句,裴云铮食指压唇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下巴略往下一点,示意有人来了。   明玥无语的抽回衣袖,脚下倒是停了,少顷,有两人进来塔里,明玥半蹲在楼梯旁,因着楼梯甚窄,往下看也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能隐约瞧见胭脂红的十二幅蹙金绣裙裾,——这衣裳明玥识得,今儿穿十二幅蹙金绣的就只一人,崔夫人。   难道看礼舍钱这么快便完了?不是说得一个多时辰么。   不过是崔夫人也没甚么,明玥心道只要裴云铮不跟着下去,她与崔夫人正好一并走了就是,想到这,不由回头相与裴云铮说一声,裴云铮单膝屈着,半蹲在她身后,并没有看她,只凝神瞅着下面。   崔夫人似乎有些着急,不停地踱着步子,又问跟着她的嬷嬷说:“瞧瞧来了没有?”   那嬷嬷跑到门前探头看了片刻,继而一叠声道:“来了来了,夫人,佛祖保佑,真来了!”   ——原是在这等人,明玥默默的,没好下去。   没多会儿的功夫,打外面跑进来个头发遮了半边头脸的小厮,明玥心里头一阵儿八卦,这是怎么个情况?   裴云铮似乎也有点儿想不到,颇尴尬的瞄了明玥一眼。   明玥面上很淡定,心里实则想的很猥琐。   不过好在事情并没有向着她所想的方向发展,那小厮进来后就退后几步极有规矩的站到了门的另一侧,崔夫人在他对面,若是从门外直直朝里看,甚至看不到人。   而从明玥这个角度,是看到崔夫人的背影和那小厮的正脸,那小厮拨开头发,稍一整面色,朝崔夫人恭敬的行了个礼,也没吱声,但这也足以让明玥差差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来的这小厮,不是旁人,却是一直跟在郑佑诚身边的刘万小。   明玥的心扑通扑通快跳起来,她面色一冷,尚没忘了旁边还有个裴云铮,无论今儿刘万小是不是受了郑佑诚的意前来,这般情形被一个外人瞧见了,明玥脸上能好看就怪了。   她现下只希望不过是个小厮,裴云铮未必记得。   然裴云铮大抵不会装傻,他略显诧异的眼神明晃晃的就告诉明玥“我记得,我完全记得”,明玥咬着牙,真想将他给一闷棍敲晕过去。   裴云铮什么都没说,也没再继续往楼下看,微微转身就地坐下,背靠着楼梯里面的木柱闭上了眼睛。   明玥心下微平,暂不理会他,凝神听着下面说话。   崔夫人的语气有些激动,声音稍稍发着颤:“你是谁家的?谁叫你来的?”   刘万小不慌不忙答道:“我们老爷说,夫人不该来。今儿只念着夫人的苦,冒险让小的来一见,夫人有话便请说吧。”   崔夫人揪了揪帕子,半天才说出一句:“府上……诸位都可还好?”   刘万小声音平平,遵着礼按郑佑诚交代他的答道:“多谢夫人,府里从老太爷到各位姑娘、少爷都很好。”   崔夫人便“嗯”了一声点点头,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自语似的说:“我去年见了府上的二、二公子和四公子,都是很好。”   刘万小有点儿急,他不能在这停过长的时间,东院正乱着,怕是马上要闹到这边来,遂又施了一礼,赶紧说:“夫人,小的是来给您带句话,我们老爷说,您若是为着旁人,也为着您自己个,就请千万莫要再追前事了。您瞧,现在都好好的。您不能同自己过不去,否则,当真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旁人。还望您切记,切记。”   崔夫人捏着帕子微微发抖,可对着一个小厮也不敢问的太多,只点头道:“还有甚么旁的话么?”   刘万小道:“我们老爷说轻重夫人都晓得,再没旁的了。”   崔夫人有点儿失望,刘万小又道:“夫人快走吧,东院正闹着呢,估么这边也马上不安生了,小的不能停,得赶紧走了。”   崔夫人道:“东院闹什么,怎的了?”   “有人行刺毅郡王,正抓刺客呢。”刘万小忙忙地说。   崔夫人诧道:“行刺毅郡王?”稍一停顿,忙问:“那你们二公子可也在东院?可有受伤?”   刘万小不明白崔夫人怎的突然关心起自己府里的二少爷了,但还是答道:“万幸当时两位少爷与贵府上的崔公子都不在近前,自是无事。说来也吋,毅郡王好似也没伤着,伤的却是同来的常大人。小的当时不在跟前,详细的也不清楚,夫人快些走吧。”   崔夫人像也觉一时失言,便咳了声道:“我不过先前见了几位哥儿,见二公子人品出众,随口问问罢了。你们老爷说的我都晓得了,你且先走。”   刘万小得了话,往外瞧一眼,施个礼赶忙的先走了。   崔夫人抚着胸口平复了一会儿,就听外面有小丫头在喊,她身边的嬷嬷在门口招呼了一声,跑过来两个丫头气喘吁吁地说:“夫人快回去,东院出事了!少爷和姑娘担心您,将身边的人都遣出来寻了。”   崔夫人刚已听了个大概,眼下便紧压着心内情绪道:“大惊小怪作甚,还能吃了你们!”   两个丫头忙不敢吭声了,崔夫人也不好多做停留,便也忙走了。   楼梯上。   明玥听得云里雾里,心里疑窦丛生,但暂时无人可问,问了也不知要问什么,只能先行记下,听几人方才的话,她也得赶紧离开,邓环娘估摸也正急着寻她。   她瞥了一眼旁边的裴云铮,起身扯了扯嘴角开口道:“行刺毅郡王的事,是裴公子所为吧?”   裴云铮此时才睁开眼,静静看着明玥:“是,七姑娘打算去叫人来抓我么?”   明玥一挑眉:“我怎么说也要称你一声表哥,我不是男儿,大抵也做不出大义灭亲的事情来。我只记得今儿当没见过裴表哥,不过……若是裴表哥你记错了的话……”   裴云铮立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时竟笑了起来,他走到桌旁一边抖着包裹里的衣裳一边道:“我自也没来过这里,更是什么都没看过,没听过。”   明玥略满意的点点头,又蓦地道:“裴表哥要行刺的人……怕本来也不是毅郡王吧?”否则怎么能这般容易脱身。   裴云铮眼神眯了眯,明玥拍拍手,觉得心情好多了。   一事换一事,也算公平。   她看出裴云铮也是急着要换衣裳,她自不多留,盯了他一眼赶紧先行走下窄窄的楼梯。   裴云铮在后面瞧着她的身影,小声在心里说“即便没有此事,他也万不可能说出去。他从来就不是多事的人,更何况是有损旁人清誉的”,可是现下这样却也让他高兴,仿似他与明玥之间有了旁人所不知的秘密一般,他心底里尚未完全灭尽的小火星如被扇了一扇子,一下扑腾的老高。   明玥步子放的很快,红兰刚刚想晕过去的心都有,完全不敢吭声,主仆俩一肚子心事的木着脸走到门口,一只脚刚踏出门槛,迎头便与一人撞上了。      ☆、第84章   明玥埋头快步出门,不像一只脚才踏出去,迎头就撞上了人。她心里蹭蹭蹿火,今儿一早看黄历是大吉,宜出门的啊啊啊!   来人是个身量略高的男子,穿着赭石色绣流云百福的大衫,发上戴冠,大约是个二十方出头的年纪,步伐显是急匆匆,进门时尚带着一股冲力,将明玥撞得退后了一步。   明玥气啾啾地抬头将人打量了一番,觉得不知哪里有些眼熟,可是细想,分明又是没见过的。   那男子在此地撞见明玥也是有些意外,他迅速朝楼梯处看了看,眼中浮上一抹戒备之色。随即也没有再进来,就在门口站定了,朝明玥施了个礼说:“在下莽撞,方才失礼之处还请姑娘见谅。只是我瞧姑娘有些面善,还敢问姑娘贵姓,可也是今日随着家人来这庙里上香礼佛的么?”   她们所处的这塔本就不大,门口处更只能堪堪容得两个女子一并挤身而过,这男子此时往中间一站,几乎将门口全部堵住,明显是不想叫明玥就此过去,明玥微微挑眉,回了个礼,也没答他一连串的问话,却先反问道:“经公子这般一说,我也觉着公子面善得很,请恕我无理,敢请问公子尊姓?”   那男子见明玥不答,倒呵呵笑了两声,正要说话,听得楼梯处有人喊了一声“葛三哥”,——却是裴云铮换好了衣裳打楼上下来了。   明玥一听这人姓葛,便即记起来了,十哥儿满月酒时,葛家大公子葛从仪来过,还送了份重礼。   如今听裴云铮的叫法,眼前当是葛家的三公子了。   明玥浅浅一笑,露出个恍然的神情说:“原来当真是葛家三哥,我就说怎的这般面善,先见过世兄。”   葛庆之愣了愣,他说的眼熟当然是信口一说,不想还真是识得的,脸上不好意思了一下,裴云铮已到跟前,便即说:“这是燕州郑家的七姑娘。”   葛庆之忙“噢”了一声,摇头笑着冲明玥拱手道:“那可真是了……世妹,失礼失礼。”   说罢,目光在裴云铮和明玥之间打了个来回,裴云铮已然将那身土色的粗布短打换下,穿了件鸦青色长衣,只腰带和领口有缠枝花纹,余下通身素淡,脸上也擦拭干净,露出原本的面容,只是稍显消瘦,明玥睨了一眼,方记起他的孝期也才过了一年。   裴云铮接到葛庆之的眼神,忙道:“郑家表妹是来寻人的,恰好路过,与葛三哥是前后脚到的。”   葛庆之点点头,心里还有顾虑,但见明玥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像是已窥到他心中的担忧,他看了裴云铮一眼,便道:“既是郑家妹妹,那再好不过,我和裴家兄弟今儿来得晚,尚未见着各位叔伯和夫人,刚刚又迷了路,还烦请世妹给带个路如何?”   这借口简直不能更烂,明晃晃就是在试探明玥是否知道点儿甚么,且葛庆之脸上神情极其自然,可见脸皮之厚。   明玥心里狠骂了一句,嘴里却道:“自是可以。”   葛庆之一揖,这才闪身将门口让开,明玥略一点头,先行出了塔门,心里暗想裴云铮竟不走,还敢这般明目张胆的的过去,难道还要去看看人伤的重不重,不重的话再补一刀?   葛庆之与裴云铮倒也顾念着,在明玥后面保持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红兰搀着明玥,表情跟要哭似的,她往后看了一眼,见二人离得较远,心里头实在憋不住了,便一边觑着明玥一边小声说:“姑娘,奴婢今儿是该死了!可奴婢脑子笨,今儿的事定甚么也记不住,姑娘若是不放心,回去奴婢就讨一碗药喝了,绝不叫自己再说半句话。”   明玥便转过来睇了她一眼,眼神轻轻的,却叫红兰差点儿跪下了,半晌,明玥望着前面,方轻声说:“今日之事,你都烂死在肚子里吧,否则,我也救不了你。”   红兰自是晓得轻重,忙使劲点头答道:“是,姑娘放心吧。”   明玥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上了一个小坡,便见有人一路喊着正往这边寻过来,远远的瞧见她,便带着丫鬟一路跑过来,“明玥,你跑过哪里去了,急死个人!”邓素素气喘吁吁地嗔道。   明玥面上这才缓了缓,笑道:“表姐,你们来了。”   邓素素到了,后面的邓文祯也便到了,他们今儿一早儿启程的时间差不多,但在路上比郑家众人多耽误了些功夫,到了山下,又多等了一会子,是以方才才进了寺。   结果在前面大殿进了香,刚转到后院见了邓环娘就听说东院出了事,丫鬟们们也没弄太明白,禀报的含含糊糊,邓环娘担心明玥,邓文祯便自告出来寻她,邓素素也跟了出来。   明玥一看邓文祯那个不大自然的表情,就知道这表哥还处在“不能娶她”的愧疚之中,遂先行打招呼道:“表哥也来了。”   邓文祯笑着点了个头,问:“表妹可没事吧?姑母正担心你。”   明玥摇摇头,邓文祯便越过她看到了正赶上来的裴云铮和葛庆之,他略带疑惑的看了眼明玥,却也没有多问,遥遥拱手道:“不想在此能碰见葛公子与裴公子,幸会。”   裴云铮与邓文祯是同期春闱,可说半个同窗,虽说过的话不多,但也相识,而葛庆之实与邓文祯只见过一面,还是两年前要购得马匹之事,不过他这人有个好处,就是极其认脸,举凡见过一面打过交道的,日后他都能记得,遂也朗笑着十分自然的见了个礼:“邓公子好。”   随即又“啊”了一声道:“这可真是一家人了,我与云铮刚慕这寺里的景色,随意逛着竟走岔了路,正要向郑姑娘问问,不想就碰上了邓公子,看来是有缘。”   随随一句话便将眼前情形解释了。   邓文祯因碰见他们倒自然多了,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是有缘,二位若不嫌弃,文祯便来引个路。”   二人一拱手,又跟邓素素见过礼,便跟着邓文祯走在了前面。   邓素素和明玥走在后面,她一面睃视着裴云铮和葛庆之的背影,一面跟明玥嘀咕:“你是才碰上他二人么?你胆子倒也大,还好碰上了我们,否则回去又得解释一大通。”   明玥面不改色道:“裴公子自不必说,我是要称一声表哥的;葛家公子也是世交,我只在前面给他们带两步路,旁人也说不得甚么。”   邓素素“嗯”了一声,“好在葛家也是五大姓氏之一,葛公子若是说了,旁人自也无话。”   明玥看了看她,不由小声顽笑道:“表姐你是出来寻我的么?怕不是寻我只是顺带,找我四哥……才是真的吧。”   邓素素脸上一羞,作势在明玥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叫你胡说。”   明玥笑了两声,又忙问:“你们刚见到我娘时,二哥和四哥都没过去么?”   邓素素嘟了下嘴:“你那个二哥倒是在的,你四哥就不知跑哪里去了!我们出来寻你之后,你二哥好似也出来了,但不知是不是去了姑父那里。”   明玥点点头,又问:“东边怎的了?”   “我也不晓得”邓素素惦着脚往前望着,说:“听说好似是有人行刺毅郡王,左右毅郡王那么好的功夫,出不了大事!你看,这半天了也没见有人搜到这边来,只把东院和各位夫人歇息的地方派了人,兴许人已经抓到了。”   明玥也觉得奇怪,这半晌了,按说以黑骑卫的速度,早该将寺里围了个水泄不通,这面虽远一些,可更该有人来搜才是,怎到现在还没个大动静?   除非,是徐璟有意放水。   明玥想着,不由又走了好一段路,前面的三人一停,邓文祯便道:“以此处往南,便是大德宝殿;往北是众位夫人歇脚客院;往东……东边刚刚出了些事,现在恐是围起来了,听闻是毅郡王和和礼部的常大人在,二位看看,是要往哪里去。”   邓文祯只简单一说,因他知道,裴云铮与毅郡王识得,而葛家,实是与皇家沾亲的,只是葛家人从不拿这个与人说事,遂他二人若是要往东院去,兴许当真没人拦。   葛庆之闻言皱了下眉,正要说话,倒见打东边过来了一队人,为首的明玥也认识,却是郑泽瑞和吴镶两个。   邓素素抓着明玥的手一紧,假装偏开了头。   这一队人有十一、二个,见到他们便顿了顿,吴镶的目光打从葛庆之和裴云铮的身上缓缓划过,沉声道:“众位怎的还在此地?还请都回北院暂作歇息,莫要乱走了。”   郑泽瑞也早叼见了明玥,将她看了两眼道:“二哥没找见你么,你跑哪了玩耍去了?快些和邓家表哥回去。”   明玥答应了一声,心说郑泽昭找自己去了?不见得吧。   吴镶也看见了明玥,施了一礼后皱眉多看了她一眼,却也没多说甚么,几人打个招呼,便即往西去了,不过明玥看他们的样子总有些漫不经心,估计知道去了也是一无所获。   他们一走,葛庆之思忖了片刻便道:“既如此,我同云铮还是先去见过各位夫人,刚在山下听说崔家长房里的崔夫人与崔家公子也是来了?”   邓文祯笑道:“听闻是,不过小弟到得晚,方才过去北院时不敢巧,尚未见过礼。”   几人一听,便求证似的看向明玥,明玥心里微微发紧,不由看了下裴云铮,却见这厮正瞧着邓文祯出神,她笑了下,说:“是,崔夫人带着崔公子和崔姑娘一并来的。”   葛庆之略一点头,便笑着冲明玥和邓素素欠了欠身:“既是去给夫人们见礼,还是两位妹妹在前吧。”   邓素素刚见着了郑泽瑞,心情正好,笑着一福身便挽着明玥走在前面,没走多远,便“咦”了一声,手指往前一指道:“那不是你三姐姐么,她跟着的……是毅郡王?”   她一说话,前面的人也回过头来,明玥等人看得清楚,正是毅郡王徐璟。   他身后跟着的除了一名面无表情的黑骑卫和一个手缠佛珠的僧人外,那披着男子大氅,面色苍白的女子,正是郑明薇。      ☆、第85章   徐璟一身玄色绣五爪蟒纹的大袍,负手在原地站定,微眯着眼看向几人。   郑明薇也看见了她们,似是想过来,但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动。   葛庆之带着明玥等人快走几步,纷纷给徐璟行礼,徐璟身边的僧人正是这大昭寺的住持空了大师,众人又赶忙见过,徐璟便略一颔首,看了两眼葛庆之和裴云铮问道:“你二人是刚来么?到的晚了些。怎不先去东院,反跑到西边来了。”   葛庆之拱着手道:“是,实是没料到今日的盛景,百姓盈街,因而在路上耽搁了不少功夫,这才晚了。到了山下,正碰上云铮也是刚到,因着百姓集结,我二人便挑了条小径上山,对这寺里不熟,绕来绕去倒迷了路。好在碰上了邓家公子和郑姑娘,不然怕还且得乱绕一阵呢。”   徐璟几不可见的蹙了下眉,轻轻看了眼邓文祯和明玥,明玥不是为何,竟莫名有点儿心虚。   经年县一事,明玥打心底里对徐璟多了几分敬重,尤其他默默提携郑泽瑞,又是个不端架子的,让人不觉他高高在上,反生亲切之感。   今日,她虽是偶然遇见的裴云铮,对他所做之事更没有参与过分毫,可就无端觉得心虚起来,好似被人拿住了什么把柄,唯恐被人瞧破似的,她不由心里恨得牙痒,暗暗将裴云铮可劲儿骂了上百遍。   郑明薇此时方由丫鬟扶着往前走了几步,冲着众人一福身后,往明玥近前靠了靠,柔声说:“七妹妹,我寻见瑞哥儿了,他没事,你放心吧。只是二哥我却没见到,约莫是到大伯父那里去了。”   明玥点点头:“我刚刚见着四哥了,多谢三姐”,郑明薇走近了,她这么一打量,方发现郑明薇的小臂上缠着一圈白纱,被划破的衣袖上还有点点血迹,明玥不由讶道:“三姐姐,你受伤了!”   郑明薇虚弱地笑了一下:“一点儿小伤,不打紧。”   明玥的第一反应是先想要去看裴云铮,——若刺客只有裴云铮一人的话,那郑明薇定就是他伤的,好好的,他伤一个弱女子作甚?   可眼下这么多人在……明玥只得生生忍住了,她把目光投向了徐璟。   ——郑明薇刚刚是跟在徐璟身后的,身上这大氅,看绣纹应也是他的。   徐璟轻咳了两声,声音有点儿发紧:“三姑娘是去寻二公子和四公子,不料正碰上有人行刺,本王一时大意,不慎让三姑娘受了伤。所幸,伤口不深,空了大师赠了药,七姑娘暂时不必担心。”   稍顿了顿,他随即又道:“三姑娘的衣裳也被划破了,本王回头定叫人赔姑娘一套。”——这话像是随口说,又像是在解释。   “王爷客气了”,郑明薇轻声道。   明玥瞥一眼她身上的大氅,微微福身,没说话了。   邓素素在她旁边咧着嘴小声道:“会不会留疤啊?”   真是神补刀……郑明薇闻言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不由更白了,倒是葛庆之在旁边打圆场说:“伤口不深,应是不会留疤的,且空了大师和王爷的伤药必定也十分了得,郑妹妹不必过虑。”   明玥便瞥了眼裴云铮,裴云铮漫不经心地往郑明薇伤处看了看,没什么反应。   这伤是他刺的,他自知晓不重,那一招本就是虚晃,徐璟看得明白,剑尖到得跟前他自是动都没动,而郑明薇却不知从哪里斜冲过来,在徐璟身前一挡,裴云铮那虚招本就到了颓势,正往回撤剑,没多大力道,只在郑明薇小臂和腰后划了两道口子,小臂上的伤口见了血,腰后处实直将衣服刺烂了。   但郑明薇实在是个养在深闺的闺秀,哪里见过这些真正的刀光剑影,说了句“王爷没事吧”当即就晕了过去,这倒是给了裴云铮台阶,他顺势一扭身,剑锋冲着在一旁看得哇哇叫的常大人就刺了过去,他没要了那人的狗命,但一双腿却是给他废了。   不过他自己也受了黑骑卫小四的一枪,到现在肋下还在隐隐作痛,不敢用力喘气。   郑明薇勉强的向葛庆之道了声谢,又回身看了看空了大师和徐璟,却感到徐璟的目光刚从她这个方向掠过,郑明薇心中一时砰跳,忙扭过头来,不自禁的流露出两分女子的娇羞之态,一时也不觉伤处疼痛。   徐璟神色淡淡,默了默,说:“走吧,这里风大,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说罢,他和空了大师率先回身往北走,其余众人和他们稍稍保持了一段距离,邓素素悄悄拉了下明玥的袖子,眼神瞅瞅前面的徐璟,又瞅瞅郑明薇,发现天大的奸/情一般使劲儿冲明玥挤眼睛,过了片刻又附在明玥耳边道:   “看来你们府上用不了的多久就要出一个王妃呐!真瞧不出来,你这三姐平日里不声不响的,谁知一出动静就是个大的!她这样走一圈,我看今儿有半数的人都晓得她为救毅郡王舍身,日后恐要传成佳话了呢。”   明玥心里还在想别的事,被她一通嘁喳才回了神,茫然道:“表姐说什么?”   邓素素撅嘴:“你没听我说话呀,我说你三姐要当郡王妃啦!”   明玥微微蹙眉,不由想起她之前遇到过郑明薇,郑明薇当时心神不宁的,难不成那刻她便已想要去接近徐璟了?   她方才还怕郑明薇认出裴云铮,如今这般一想,裴云铮的行刺倒正成全了她,即便当真认出,她恐也不会说话的。   明玥心里头叹了一记,侧头看向郑明薇,见她正用一只未受伤的手小心翼翼地攥着炫黑大氅的领口,眉梢眼角间并无受伤的痛苦,反隐隐晕了些笑意,明玥后知后觉的一灵性,眼神不由快速在徐璟的背影和郑明薇之间打了个来回,一时有些愕然。   她正想着,前面的人脚步停了,徐璟眉间一展,当先朗笑了两声,说:“容与,二郎,甚久不见。”   ——迎过来的二人正是崔翊和郑泽昭。   崔翊也是一笑,语气十分轻松:“容与见过王爷,两年未见,王爷一向可好?”   “好”徐璟笑了两声,神情十分高兴,打量他几眼说:“你倒是又长高了些,不是从前的瘦猴模样了,很好。”   崔容与大抵是习惯了徐璟的顽笑,也不在意,反道:“王爷倒是愈发英气勃发,叫容与好生心悦啊。”   徐璟便有又哈哈一笑,这才转身看着身后的众人道:“这几位你都见过了吧,只这二人来的晚些,庆之你自是识得,这位是裴家公子。”   崔翊便笑着一礼,随意却又不失气度,明玥瞧着,心道这才该是世家风范。   郑泽昭大抵也晓得崔翊与徐璟较为相熟,见过礼之后也没有多说,只往明玥和郑明薇这边看了看,一看之下,便即皱了眉头,徐璟瞧见了便道:“二郎莫急,本王正是要去给贵府上的二夫人赔罪。”   郑泽昭倒不是急郑明薇受伤,他与郑明薇大多都是在给王氏请安时相见,他对这个三妹也是淡淡,郑明薇的样子瞧着是没有大碍,只是身上披着徐璟的大氅叫他觉得有些不妥。   他和郑泽瑞打夫人们的客院出来后,先去见了见徐璟,但因今儿补缺而来的礼部的常大人便即是向郑明珠提过亲的常家公子,瞧见郑泽昭自是不忿,郑泽昭见过徐璟,便与郑泽瑞先行去了郑佑诚那里。   后来记着到时辰要去看礼舍钱,方又回了西面的北院,没多会儿才听闻东院有人行刺徐璟,郑泽瑞自先跑去了,郑泽昭瞧了半晌,见来的几个女孩儿里,除了郑明霞外竟都不在,又眼瞅着邓文祯说去找明玥了,他也跟着出了院子,只心里烦乱,自己同自己较劲儿,纠结了一番后,心道找找看吧,万一明玥那丫头被伤着了,他也不好同父亲交待,遂一边骂自己一边寻明玥,但明玥没寻见,到碰着了崔翊,二人便一同返回来了。   之后听小沙弥说不知哪家姑娘误进了东林,受了伤,郑泽昭一路蹙着眉头,这时一看是郑明薇,他心下不禁暗暗松了口气,不过他在这里毕竟是郑家几个姑娘的长兄,遂瞥了一眼明玥道:“将你的大氅给明薇穿。”   明玥心里本就正想着此事,她不知徐璟对郑明薇是作何想,但郑明薇若这个模样到了林氏跟前,林氏怕是不能放过徐璟,虽说事情从急,又有寺里的住持在旁,但毕竟郑明薇是伤着了,林氏若半哭半闹的要徐璟给个交代,当真谁都不好看。   遂她也没磕绊,立即接了自己的大氅给郑明薇披上,郑明薇咬着嘴唇低低道:“七妹妹不冷么,可别为着我,把你冻坏了。”   明玥挡在她身前,声音也是放低:“三姐姐,莫叫王爷看轻了你,穿我的大氅吧,左右就快到了。”   郑明薇一惊,攥着炫黑大氅领口的手有些发颤,郑泽昭便在一旁咳了一声,眼神带着些厉色看了郑明薇一眼,像是完全知晓郑明薇的心思。   郑明薇松了手,任由明玥帮她解开了徐璟大氅的系带,说:“我只是担心会冻坏了七妹妹。”   郑泽昭稍一停顿,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来递给红兰:“给七妹披我的吧,左右快到了。”   红兰双手接过他的大氅,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直到明玥看了她一眼才赶紧将大氅给明玥披上,明玥笑道:“多谢二哥。”   这么多人,郑泽昭倒也没说什么,抿着唇一点头见过郑明薇换下的玄黑大氅奉到徐璟跟前道:“方才事急从权,我替三妹谢过王爷,天气寒彻,还请王爷保重身子。”   徐璟默默松了一口气,笑道:“兄妹友爱,我自当成了二郎的这做兄长的拳拳心意。”说罢,叫一边的黑骑卫小四元生接了大氅,郑明薇在后面脸一红,那大氅她穿过,上面必然带了她的香粉气味,她紧张的有点儿喘不上气了。   然徐璟并没再穿,说笑了两句便转身与崔翊继续往前去了,甚至都没再看她一眼,郑明薇心里一冷,不由暗自乱成一团。      ☆、第86章   众人到了北院客舍,那正有一队黑骑卫守着,夫人们刚开始被惊着的情绪大概是已经缓过来了,又都是见过些世面的,里面倒没有乱成一团,除了邓环娘几人因着孩子没在身边有些担忧之外,其余的俱像先前一样在闲聊。   听人报说毅郡王和住持大师来了,她们更松了一口气,不过毕竟来的还有好些不甚相熟的,遂徐璟直接到了方才夫人们舍钱换物的广云斋,只请崔夫人和燕州城里的几位夫人过来叙几句话。   郑家和许家都在其中,邓环娘见明玥几个竟也都在,讶异之余便放了心,林氏则一眼就瞧见郑明薇受伤了,恨不能立即扑过去问个明白,碍着礼数,只得先忍下,脸色却不好看。   崔夫人的目光打从崔翊等几个少年身上一一扫过去,在郑泽昭那稍作停顿,又赶紧将目光拉回来,她身上有封,不必行大礼,坐了下首的第一个位置,微微笑道:“有劳王爷记挂着,我们这些人可没给王爷添甚么麻烦吧?”   徐璟笑着摇头:“夫人哪里话,倒是本王惊扰了各位才对。不过夫人们不必担心,有黑骑卫守在这里,安全上应是无虞的。只是下半晌上山的百姓颇多,恐要将夫人们下山的时辰耽搁些。”   众人忙道“无妨”,说了几句客套话,徐璟正瞥见许令杰朝着对面几人一阵挤眉弄眼,不由乐了,指了指他道:“东原,你可是有话要说?”   许公子今儿回来一趟之后就被许夫人看死了,听了外面的事无论如何就是不准他出去,许令杰跟着许夫人听了一脑袋的哪家脂粉好、哪家衣裳铺子的花样儿新……此刻正一肚子憋闷,闻言便出来行礼赌气似的道:“王爷,东原有一事相求,黑骑卫里能否加东原一个?”   旁边的许夫人一听就要急,好在徐璟立即摆了摆手:“不成。”   许令杰脸一垮,嘟囔道:“郑家四郎怎地就成了,我可比他聪明多了。”   徐璟笑吟吟的没吭声,许夫人便道:“回来,休要胡闹!你与郑家四郎本就不同,如何要放在一处比?”   许令杰不过是一时牢骚,倒忘了许郑两家一直较着劲,得了自己母亲一句话,不由悻悻往郑泽昭和明玥处看了一眼,颇无奈的又站了回去。   在座的除了崔夫人外都是燕州城里的,对郑许两家的较劲早都明白,遂也没人在这个时候搭腔,都看热闹似的瞅着郑家来的几位夫人,邓环娘便笑了笑,说:“许夫人这话说的没错,是不一样,瑞哥儿打小就是磨练出来的,即便不姓郑,站在那也一样是个大好儿郎,更何况他身上还流着我朝郑、王两大世族的血呢,自不需同旁人比的。”   许夫人噎了一下,她本就意思邓环娘是继室,又听闻这母子间也不是多亲厚,不想邓环娘倒护着郑泽瑞,还毫不避讳,遂也一时无话了,陪着干笑了两声,崔夫人倒转过来笑盈盈的看了邓环娘两眼。   林氏并没在听她们说些什么,她满是心疼的回头看着站回她身边的郑明薇,徐璟见了,便像刚想起来似的道:“哦,本王来这正要跟郑二夫人致个歉,那刺客到时正碰上了三姑娘,遂三姑娘被连累受了些伤,不过夫人别担心,空了大师赠了药,只需养些时日就好。”   徐璟话说的含糊,没说这刺客是在哪里、又为何会遇见郑明薇的,林氏便立时“哎哟”了一声,瞧着郑明薇的胳膊眼圈都要红了,郑明薇大抵是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母亲,我没事的。”   林氏一急:“怎生就没事!你一个姑娘家,将来留了伤疤可怎生是好!”   空了大师在上面念了声“阿弥陀佛”,笑眯眯的说:“夫人的担心贫僧明白,不过方才的药里专有去痕之效,两个月后管保恢复如初,若留下伤痕,夫人便上山找贫僧说法,定无二话。”   林氏听得脸一黑,郑明薇这胳膊上若真留了疤找他又个甚用处啊!不过也意识到自己有些情急了,郁郁地说了句:“多谢大师。”   郑明薇咬着唇觑了一眼徐璟,在心里想回去后要不要把今日的事如实说给林氏。   正这时,门外有黑骑卫报了一声:“王爷,属下有事回禀。”   徐璟脸色一肃,屋内立时静了静,裴云铮不由往上看了看,却见徐璟也正若有所思的瞥了他一眼,不过徐璟并未叫人进来回话,而是起身出了门。   外面正是已返回来的吴镶,他面色沉沉地道:“王爷,真有匪徒混到寺里来了,沿路已屠杀百姓十一、二人,正叫嚣着要……”,徐璟看了他一眼,吴镶续道:“要取王爷项上人头。”   徐璟抬抬眉毛:“哪路的人?”   吴镶皱眉:“恐是有去年在齐郡和济北劫掠的贼匪。”   “黄番那一拨的余众?”   吴镶点头:“有一部分是。”   去年冬黄番等几个贼首被砍了首级,但毕竟匪众众多,后也逃了两三百人,当日算是剿灭成功,但造反的种子却播下了,眼下很多地方都有小股人起事。   徐璟稍一停顿,立即吩咐:“先带两路人去将百姓往山下疏通,另加各加一队人马守在此地和东面老爷们歇息的地方;将我所在的东院大门敞开,只留小四一人便够,我倒要看看,上元之日,有谁胆敢在佛门重地,取我首级。”   吴镶看了老四元生一眼,并没异议,立即便领命去了。   徐璟在廊下稍站片刻,回身朝屋里看了看,这下许令杰忙跟着裴云铮和葛庆之蹭了出来。   徐璟便用两句话简略将此事说了,意思是叫许令杰等人莫要再乱跑,此处女眷众多,他们在这也有些照应,许令杰便只好怏怏的又回去了。   裴云铮却道:“王爷,让我也随着吴镶他们去擒几个贼人”,葛庆之也有一身好功夫,闻言也说:“我与云铮同去。”   徐璟不置可否,一面往外走一面似笑非笑的说了一句:“云铮,你今日运气不错。”   ——替死鬼都送上门来了。   裴云铮想了想今日际遇,也轻轻笑了:“今儿的运气……是很好。”   屋里众位夫人还不知此时前面是真来了贼匪,津津有味的听空了大师讲了一段经文,空了一走,她们便又聊起闲天了,郑明薇换了身衣裳,可任林氏总么问都是闷着头不吭声。   邓环娘瞧着这样子,倒也想问问明玥,然崔夫人坐过来跟她说话,她也就暂且没提。   …………………………………………………………………………………………………………………………………………   这一等便是大半个时辰。   东院里。   空了煮了一壶清茶,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伤残以及正收拾场面的黑骑卫叹了一声,他揽着宽大的袖子给对面斟上一盏茶,幽幽道:“王爷若将沙场对敌的心思往旁的事上分几分……”   徐璟在对面一抬手,制止了他的话,摇头道:“大师晓得我的性子,这般的话再莫提了。”   空了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叹说:“王爷,请恕老衲直言,你心无所系,万事不萦怀,这性子不是不好,可它成了你,也终会……败了你。”   徐璟仰头喝下一口热茶,朗笑了两声,不甚在意的道:“本也没几年命数,何来败不败的,败了也罢。”   空了又念了一声佛号,却是不再劝了。   冬日的天黑的早,他们这一番打斗下来已到了申时末,太阳都要落山了,徐璟便起身拍了拍衣裳,叫吴镶去与各位老爷和夫人说可以下山了,吴镶犹豫了一下,转身跑去抱了个小方盒来,说:“王爷,您要寻的东西属下给您寻着了。”   徐璟怔了怔,打开盒子一看,眼睛里带了点儿缥缈的笑意,他伸手轻轻摩挲了两下,喃喃道:“这么快就寻着了。”   吴镶笑道:“属下刚好认得一个专做这个的匠人,这一对,是他留了好久的宝贝。”   徐璟“嗯”了一声,瞧半晌,却将盒盖盖上了,说:“先收起来吧,未必用得着。”   吴镶有点儿急了,跺跺脚:“王爷!”   徐璟主意已定,只挥手道:“快去,太阳一落山,转眼天就黑了,路上若有闪失便不好。”   吴镶长长“哎”了一声,转身去了,徐璟站在原地,出神似的看着快要西沉的金乌。   经了这一闹,百姓都吓得早早回了城,明玥等人从寺里出来时山下已清静多了,崔夫人似乎和邓环娘聊得很投缘,便将几个孩子也挨个夸了一圈,到郑泽昭时便柔声说:“我听闻二郎如今在翰林院任职,既是在长安,闲了便可来府里坐坐,也与容与一道玩耍,省得他嫌闷。”   郑泽昭觉得崔夫人很温和,便执礼应了个“是”,又说了两句道谢的话,郑佑诚便在一旁叫人催了一声,众人这才分别,往家里去了。      ☆、第87章   正月里天的确黑的早,众人加紧赶路入城时天也已然擦黑,好在今儿不施宵禁,又是处处结灯,马车进了城后便放慢了速度。   因郑泽昭和郑泽瑞回来时都骑马,空出了一辆车,邓环娘和明玥便没在与林氏母女一处,而回来与郑佑诚同乘一辆,邓环娘闲话了几句今儿遇见的各位夫人,便即笑道:“崔夫人虽是封了郡君的,可瞧着倒是个顶和善的性子。”   郑佑诚背靠在车壁上,随口应了一句:“是么。”   邓环娘道:“我记得咱们去年在崔家好似也没见过她,那容哥儿倒是见了的,不知是不是因着这缘故,今儿说了会子话,我倒觉着她挺面善似的。”   郑佑诚看了她一眼,有点儿散漫的笑道:“你这记性,从前还说我瞧着面善呢。”   邓环娘咬了咬唇,那不过是夫妻间的顽笑话,这会儿明玥也车上,她自不好多说,忙嗔怪的瞪了郑佑诚一眼。   明玥掀开一旁的小窗帘正瞧着街上各样的花灯,闻言便赶紧装没听到,侧着身子动也没动。   邓环娘自想了一记,记起崔夫人并不是那容哥儿的生身母亲,怎有相像的话?不由枉自抿唇发笑,郑佑诚瞧了便道:“你定是今儿与崔夫人聊得熟了,越瞧越顺眼,便觉面善了,倒都有这个时候,不然何来一见如故之说。”   邓环娘也就是随口说说,一时间并未放在心上,只笑言:“大抵是这话。”   明玥在一边默默听着,愈发皱起眉。   马车驶进府里时酉正已过两刻,郑府内十分安静,虽也处处挂着灯笼,但与外面街上的热闹完全不同,是处处透着规矩的。   郑老太爷还未回来,下人报说是与几个老友去望仙楼赏灯看街景了,叫众人不必等他,郑佑诚应了,便先往王氏的松菊堂去。   一进松菊堂,便见有洒扫的丫鬟在来来往往的端着水盆洒地,三夫人董氏便“啧”了一声道:“外头天儿这般冷,是要滴水成冰的!尤其薄薄一层最是打滑,你们这般,到时要滑倒老太太可怎生是好?”   丫鬟们吓得一缩,一个伶俐些的忙回道:“回三夫人的话,这水了是化了盐的,能消融冰雪,不会结冰。”   她一回话,众人便都瞥了她一眼,倒不是瞧这丫鬟伶俐,而是“盐”这个东西在平常百姓家稀罕,即便在富贵人家也不是海了量的,郑府里虽是不缺,但化了盐水用来消融冰雪的时候还是不多,况今年只初一下了场雪,除了一些犄角旮旯,其余地方早就化尽了。   三夫人正挑着眉要再问一句,白霜打廊下迎出来道:   “三夫人担心的极是,本是奴婢想的不周全了。今儿是上元,各位老爷、夫人又都去了大昭寺给老太太祈福,老太太白日里头痛便好些,在院子里转了两圈觉着山石树木都挂了尘,便叫奴婢吩咐人全冲刷一回。奴婢一时粗心,忘了这青石路上结冰最是发滑,赶忙向老太太自罚了一月的月例,领了些盐,叫丫鬟们化了,眼下才将路上的打扫干净,是奴婢的过失。”   白霜这般一说,三夫人便笑道:“我就说呢,原是你这丫头的过错,老太太也舍得罚?”   白霜便不大好意思的福了福,说:“主子们快进去吧,老太太正等着呢。晓得过会子几位哥儿和姑娘要出去看灯,叫这会子问了安,晚上便不必来了。”   众人一听,赶紧依次进了屋,迎面便是一股花香,定眼一瞧,原是摆了几盆开得正好的水仙花在案上,三老爷便笑说:“今儿日子不错,母亲心情瞧着也不赖。”   ——王氏不大喜欢很浓的花香,像水仙一类反是三房或几位姑娘屋里摆的多些,王氏房里常摆的是吊兰和杜鹃,今儿却也沾起香气来了,想来多半是心里舒坦。   王氏穿了一件崭新的蹙金大袄,抱着手炉说了一句:“就你贫嘴。”   三老爷呵呵笑了,众人行了礼落座,这才瞧见只崔煜在,一向跟在王氏身旁的郑明珠却不见人影。   邓环娘心里头隐隐有数,便也没开口问,林氏瞧了一圈却道:“怎的不见明珠?明薇惦记着她大姐姐,给老太太祈完福,看礼时还给明珠换了根香木簪呢。”   郑明薇心不在焉,实也没注意听林氏说的什么,只听提了自己的名字,便忙站起来应了个“是”。   王氏略一点头,不紧不慢地道:“你这个做妹妹的有心了。明珠这几天光顾着照料我,自己受了寒都不晓得,今儿估摸是挨不动了,发起烧来,幸好大夫在,开了药,我叫她服了先在里屋歇下了。”   邓环娘欠了欠身:“要不要紧?这丫头怕不晓得照料自己个的身子。”   明玥听了邓环娘的话,便即起身道:“祖母,我进去瞧瞧大姐姐吧,我今儿也给她求了东西呢。”   “站着!”王氏猛地提高了音量,明玥倒吓了一跳,不由停了脚。见下面几人都看着自己,王氏也意识到刚刚反应稍有些过激,便咳了两嗓子说:“你大姐姐才服了药睡下,你别去扰她,有这个心便行了,坐回去吧。”   明玥乖巧的应了一声,心里有些纳罕,便暗暗看了眼崔煜,崔煜脸色不大好,一直没怎么说话,只微垂着头往郑佑诚和邓环娘的方向瞄了瞄。   众人还想说说今儿在寺里的见闻,结果没几句王氏便道:“行了,都且先回去吧,该用饭的用饭,用过饭要出去赏灯的便去。我今年不拘着你们,且去耍个痛快,只别闹腾太晚,我身子酸,过会子便躺下了,晚些也不用再跑一趟。”   几个孩子心里一奇,倒是高兴。   往年王氏也允许他们出府,但总要先在松菊堂拘上大半日,而且出府也最多只能一个时辰,尤其昭哥儿、瑞哥儿,王氏怕他们磕着碰着,派去跟着的人又多,几乎不能下车,只转一圈就回来了,姑娘们算在车上看个热闹,像郑泽瑞的性子便颇觉没意思。   今儿王氏放了话,他们心里美了,自赶紧回去用饭更衣。   等众人都走了,王氏便看着崔煜幽幽叹口气:“你如今有孝在身,不能参加这等热闹欢庆的场面,不然祖母也叫你一并去了,今儿你也忐忑了一整日,早些回去歇着吧。”   崔煜的确有些累,郑明珠钻心一般痛苦的闷喊声还时不时萦在他耳边,他当时站在外间也能感到那股浓浓的血腥气,虽是在后院,王氏屋里此时又摆了这么多盆水仙,可仍遮不住似的,叫他想作呕。   “那有劳祖母多多照看明珠。”   王氏微一抬下巴:“你放心吧,我正让人熬着补药呢。可煜哥儿啊,今儿明珠为你遭的罪你都瞧见了,她维护了你崔家的名声。祖母为着大局想也是站在了你这边,但丑话说在头里,日后你若薄待了明珠,祖母可不能饶你!”   “但请祖母放心”崔煜弓着身子道:“孙婿日后对明珠定会敬之重之。”   王氏点点头:“那就好。过个两日你便先回清河去,便说明珠在我跟前不分昼夜的侍疾,自己也累病了,休息几日便回去。只是女子小产极其伤身,回去后还要好好给她调养身子才是。”   崔煜一连声的答应,王氏这才挥挥手叫他下去,自己也转身进了里间。   一床杏色的宽大锦被里,躺着面色虚白的郑明珠,见王氏进来,她作势要起,王氏忙叫她躺着别动,郑明珠吁了口气,虚弱的问:“祖母,可都走了么?”   “走了”王氏道:“我叫煜哥儿也先回去歇着了。”   郑明珠长睫颤了两下,微微垂下来,轻声道:“祖母作甚么非要他在外间听着,日后恐是要记住了。”   “祖母就是要他记住!”王氏伸手抚了抚她的鬓发,压低了声音说:   “明珠,你得记住,甚么情情爱爱、两厢爱慕不过都是虚话,一转眼就能没了的!唯有这愧疚才能让人心中长久的惦念,往后你再有了孩子,煜哥儿便会加了倍的疼爱,孩子再争气,那你到时在崔家甚么都不用愁!这往后,可不能在因着心疼他而苦了自己个,你若是受一分罪,就得让煜哥儿疼两分才行啊。”   郑明珠抿着没什么血色的唇,王氏一阵心疼,将她有些发凉的手放进锦被里:“可记住了?”   “是,记下了,祖母。”   …………………………………………………………………………………………………………   二房别清院。   林氏一回来便吩咐人取了一堆的药来,对着郑明薇的胳膊一阵长吁短叹,郑明薇从丫鬟那取了两个白瓷瓶道:“母亲别找旁的药了,空了大师和郡王爷给的药都在这呢,专治外伤的,母亲哪个药能比这还灵?”   林氏泄气的一垮肩膀,对着郑明薇贴身的丫鬟便踹了一脚,嘴里骂道:“你们都是死的啊!也不知道护着些,倒叫姑娘反过来护着你们么,吃白饭的东西,倒比姑娘还金贵了!”   丫鬟赶忙要跪,郑明薇便道:“母亲别气,也不怪她,我回去自己教训就是,今儿累了一天,母亲歇歇吧。”   林氏一瞧她脸色,忙说:“你也累坏了吧,快回去歇着,今儿有些晚了,明再请大夫来看看。”   郑明薇轻轻点头,默了默,瞧着林氏一脸的郁气,终是没说甚么,拿着两瓶药走了。   她一走,今儿留府里的于嬷嬷便过来了,林氏换了衣裳靠在榻上捶腿,她和郑明薇都不去赏灯,只慕哥儿跟着郑泽昭等人去了。   “事儿办了?怎么说?”林氏看了于嬷嬷一眼。   于嬷嬷摇摇头:“今儿府里人少,奴婢留下来本想探探焦嬷嬷的底儿,可今儿不知怎地了,老太太院里的后罩房处的角门都有小丫头守着,说不叫任何人打扰,找焦嬷嬷的也不成。”   林氏挑了挑眉:“这是焦嬷嬷嘱咐的吧,老太太可不管那么细。”   “奴婢瞧着倒也不像”,于嬷嬷思量着说:“后来奴婢在前院守了一会子,见三房里的小八哥儿也去来着,可也一样被拦在门外了。”   林氏“嘶”了一声:“那看来倒真是老太太吩咐过的,焦嬷嬷有再大的胆子还不敢将小主子拦在外边不叫进呢,只是又没旁人,就明珠夫妻两个在,老太太就是有些私房话要说这也好几日了呀,犯不着。”   “是这么个话呢”于嬷嬷附和道,林氏撑着额头想了一阵,问:“还有旁的么?”   于嬷嬷朝四下里看了一眼,又靠近些方低声说:“晚上奴婢去厨下时间老太太院子里的丫头在熬药呢。”   “那又如何?”林氏蹙眉:“老太太这阵子说身子不舒服,不是一直吃着药呢么,再说就是平日里好好的,也会熬些补药,这没甚可奇怪的。难不成库里有人以次充好?”   于嬷嬷就摇了摇头,说:“是补药没错,可是奴婢将丫头支出去偷偷瞧了一眼,旁的奴婢不敢说,可有一味药奴婢却瞧的真真的,是一味益母草!”   林氏愣了愣,这药……女人对这个药几乎都不陌生,可是,这味药用的最多的便是产妇,王氏可是用不着吧……   林氏一下子直起身:“你没看错?”   “旁的奴婢兴许会错,这个万万不会啊夫人,您忘了当年……”   于嬷嬷没敢往下说了,当年林氏第一胎滑胎之后用过多少这味药,她如何能认错?   林氏沉默了,若不是王氏用,那便只能是……郑明珠!   她将郑明珠从回府到现在的事情连起来想了一下,有细想想今儿松菊堂里的微微不同,心里头隐隐有了个影儿,蓦地,她放声大笑起来!   若不是因着也牵连到郑家的名声,她真想让全燕州城的人都知道!哈哈,哈哈哈哈……   于嬷嬷唬了一跳,忙起身将窗子都管严了,只也不敢喊她。   林氏笑完一阵却又突地扭身趴在靠枕上呜呜哭起来。   呜咽声凄凄。   “该!真该啊!”她脸埋在靠枕里,咬牙切齿的喃喃。   ☆、第88章   正月十六,北风呼啸,当今皇上亲自在涿郡点将,正式发兵征讨高句丽。   皇帝对此次发兵可说尤为重视,共出兵一百一十三万三千八百人,号称两百万雄兵。而随军运送军需的人,比军队人数还要多一倍。   从正月十六开始,第一军正式出发,以后每日发一军,前后相距四十里,一营接一营地前进,经四十天方出发完毕。各军首尾相接,鼓角相闻,旌旗相连九百六十余里,不可谓不壮观。   对于这一仗,不仅当今皇上持着必胜的心,便连普通百姓们也是信心满满,我大周两百万雄兵怎么可能踏不平只有二十几万精兵的小小高句丽?笑话!   ——这该是一场必胜的仗。   百姓们欢送了大军,只等着捷报传来;士族们口中也颇为支持,实则多是冷眼旁观。   燕州城里此时尚是飘着浓浓的年味儿,并未因朝廷的发兵有太大影响,正月里正是人情往来的好时机,郑家里也几乎是日日有宴,王氏籍口生病,将好些来拜年的都推了,只十分相熟的才请进来说一会子话,其余都推给邓环娘几个,林氏日日忙得很,想亲眼瞧瞧郑明珠的模样儿都没倒出功夫,只在心里头暗暗痛快。   正月二十三,郑明珠终得离开燕州回清河去了。   临行前,王氏交代了好些调养身子的事,又给她带了不少珍贵补药,郑明珠还陷在失子之痛当中,心里一直郁郁的,王氏便搂着她偏瘦的削肩劝道:“这事你难过几日便得揭过去,否则对身子不好,明珠,你可得打起精神来!”   郑明珠衣裳穿的很厚,头上也带了狐狸锋毛的美人帽,只露出一张憔悴小脸平白叫人心疼,——当然,今儿早起她也特地没叫巧格儿给她往脸上晕胭脂,她这模样,得叫崔夫人也瞧瞧。   “祖母坐着吧,外头天儿冷,别出来了”,郑明珠的眼圈又有些红,王氏拍拍她,依旧送到了廊下,嘱咐说:“去给你父亲、母亲行了礼便走吧,路上行慢些,不急,煜哥儿也打清河往过迎着。回去先甚都不要想,托个病好好养上大半个月再说。”   郑明珠答应着,便三步一回头的离了松菊堂前去别过郑佑诚和邓环娘。   自打郑明珠回来郑佑诚还没好好跟她说会儿话,好在她与王氏极亲,应也没甚么话不能说,郑佑诚倒不担心,但瞧着她这一副病容,不免心疼,多叮嘱了几句。   邓环娘因着她说病了,给装了不少药材,俱是补气血的,郑明珠瞧了一阵心虚,但见邓氏面上淡淡的,不像是晓得事情的样儿,便没敢多说。   明玥跟着郑泽昭和郑泽瑞一路没言语的将她送上马车,郑明珠心里有事,倒也没顾得上他们,只一路在想:——她回了崔家,当先便要将崔煜想抬成姨娘的两个通房丫头打发了,还有那俩时不时便围着崔煜弹个小曲儿的家妓,都不能在她跟前儿碍眼。   ———这是崔煜欠她的,更是崔家欠她的。   ……………………………………………………………………………………………………………………………   郑明珠走了没几天,王氏的病便“渐渐”好了,正也出了正月,郑佑诚和郑泽昭也都要走,因着雍州离得近,又不知今年这场战事如何,便没叫邓环娘带着孩子同去,左右已过了头一年,随时可以去住一阵子。   郑泽昭也得进京,临走前两日王氏便将白露叫到松菊堂,将自去年入京后事无巨细的问了一遍。   郑家在长安原有不少产业,后回了燕州后不少都变卖了,只留了一大一小两处别院,郑泽昭尚未成家,便住在稍小些的别院处,平日里除了几个年纪相仿的朋友或郑家族里的人来外,外人并不多。   只这些事郑泽昭并不叫白露打理,白露能说的自然也不多,而内院里如今就她一个通房,她打理好自己个就全了,其余都是惯常伺候郑泽昭的丫头,对她虽也是敬着,但也暗暗远着,毕竟日后总要有当家的主母嫁进来,她们可不知白露将来能如何。   王氏虽没想郑泽昭能多宠着白露,但他眼下总归是年少,想来日后总有少时相伴的情分,与旁人不同些个,到时郑泽昭娶妻,对王氏敬着顺着还好,若再和郑佑诚一般,娶了个戳她眼的,也好掣肘一番。   儿子王氏是不指望了,但这几个孙儿,都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她希望他们都按着她的心意走,她总是为了他们好。   因而这会子听白露说的支支吾吾,王氏不禁有些来气,冷声道:“白露丫头,这是委屈你了还是怎地,伺候你二爷便这般不上心?还是昭哥儿把你宠坏了?话都回不清楚。”   白露咬着嘴唇,闻言便忙跪在地上,说:“回老太太的话,二少爷才到长安不久,又不喜身边老有人围着,院子里原先的丫头们也都懂事,平日里,除了偶尔到几个叔伯处走动外,实也没甚么。”   王氏自己心里也有谱,郑泽昭沉稳,不像郑泽瑞那般能闯祸,但如今他远在长安,又越发大了,王氏开始隐约有点儿摸不准这孩子想法的错觉。   “哼,没甚么?那我怎听说才到长安,他和瑞哥儿就差点儿与阮家的小公子在长安街上干起架来?”王氏眼皮都不抬的问道。   白露一噎,忙道:“奴婢该死,那日奴婢不在场,回来也问二爷的小厮来着,只他不肯说,奴婢又怕没弄清楚来龙去脉白白叫老太太担心,这才一直没敢回报,请老太太责罚。”   王氏抬抬眼,顿了下直接问道:“白露,你二爷收用过你几回?”   白露脸上一红,揪了揪袖子低声说:“两回。”   才两回?王氏稍稍坐直了身子,一双眼打量着白露没吱声。   白露被王氏盯得有些发毛,便红着脸又续道:“二少爷是……极有分寸的,事情又忙,不、不喜奴婢总到他房里去。”   王氏淡淡应了一声,心里却打了个问号,郑泽昭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未有通房时也就罢了,如今既收用过,大半年里怎会就收用两回?别是……   王氏蹙了蹙眉,将话从这上面转开,又道:“大老爷和大夫人那常有信去么?大夫人那送的东西你可都给昭哥儿留心着?这上面要出了岔子你可白在松菊堂里呆了这些年。”   白露心里打了个突,王氏叫她来时她便知定会问道这些,她一路纠结犹豫了颇久,此刻便回了个模棱两可的话:“是,大夫人那还照往常一样,按季送些新衣和吃食,奴婢都留心着,二少爷……还像从前一样收了可也不用。”   王氏便满意的点了点头,说:“你二爷是个有主意的。”   “是”白露垂下头去,怕自己一不小心说了实话。   她从前听小丫头悄悄说过,几年前,邓环娘送的东西郑泽昭不用都算好的,有些都是悄悄扔了的,她刚到郑泽昭身边时,收到邓氏送的东西本也想悄默声的处理掉,却不想被郑泽昭无缘无由的冷了大半个月,后来见小厮们将包裹挖出来她才晓得。   更纳闷的是她收拾东西时竟还偶然瞧见了七姑娘来的家信,她和白霜都是识字的,便忍不住偷偷看了,见有几封笔迹幼稚,说的也只是些日常琐事,明显还是七姑娘年幼所写,可全被郑泽昭完好的保存着。   后来的几封字迹愈发工整秀气,偶有几句诗掺杂其中,应是这两年的,只是每封家信的时间上隔得要比从前长了,这几封信封口明显松些,应是常被人拿出来瞧。   白露将信尽数看了,虽没看出甚么玄机,可立时便想报了王氏,七姑娘这是耍甚么手段呢!   可动作之前,她犹豫了。   郑泽昭到眼下都没有收用过她,她虽不知这些毫无意义的家信为何没被撕了或扔了,但郑泽昭既留下,必有自己的理由,她若还像上次一般私自做主禀了王氏,以郑泽昭的脾性,即便不把她再送回王氏这里,那她这辈子也别想好了。   她白露受不了那般没脸,这几个月来的冷待已经叫她乱了方寸,倘若再将她送回松菊堂……还不如叫她死了算了。   白露来来回回犹豫了一下午,最后做了个决定。   那晚,郑泽昭收用了她。   白露心里暗自打定了主意,她如今已经真正是二少爷的人了……可对着王氏她依旧不敢抬头直视,好在王氏问了话之后,只以为她是羞愧难当,并为在多做追问,叫她跪了一会儿,便打发走了。   她前脚走,王氏想了想,便将焦嬷嬷叫过来附耳道:“去给昭哥儿寻大夫来瞧瞧。”   ☆、第89章   白露忐忑的回到郑泽昭院里时,迎面就碰上了正要进门的明玥。她便停下步子让了让,垂着头福身说:“七姑娘来了。”   明玥披着件栀子色的缎面大氅,太阳一照,叫人看的暖暖的,她看了白露一眼,径自边走边道:“嗯,我来看看二哥还有甚么没带够的,顺便向他借两本子书看,二哥可在么?”   “大抵在,这会子二爷应是正在临字呢。”白露跟在明玥身后道。   明玥拢着大氅稍稍一停,回身有点儿似笑非笑的瞅着白露。   ——郑泽昭临字的时候最不喜人打扰,这明玥自也晓得,不过她瞧白露也是个刚回来的模样,又不曾进屋子里瞧过,这话就有点儿拒人的意思了。   白露心下一虚,自瞧见明玥那几封内容简单的家书开始,她隐隐就对这位七姑娘多了几分忌惮,她没敢告诉王氏,但自己心里却一直替郑泽昭提防着。   明玥笑笑,不甚在意似的问:“白露姐姐方才是打哪里回来?”   白露倒也坦然:“奴婢刚打老太太的松菊堂回来。”她原就是老太太身边的人,这是整个府里头都知道的事,如今去见见简直太正常了。   明玥笑盈盈的点了点头,回身忽地就喊了一声:“二哥!”   白露一愣,朝南面耳房的窗棱已缓缓支起来了,郑泽昭站在桌案旁,背着一只手朝外瞧了瞧,见明玥正站在冬树下笑模样儿地望过来,不禁一瞬有些恍惚,右手微顿,滴了滴墨在纸上,他转回目光,看着纸上的墨迹轻轻蹙眉道:“是你啊,进屋吧。”   白露咬咬唇,也在后面跟了进去。   郑泽昭叫丫鬟端水进去伺候着净了个手,打耳房出来道:“七妹今儿怎到我这来了?”   “母亲叫我过来瞧瞧二哥有没有漏下什么,爹爹一早也嘱咐来着”,明玥说的十分自然,“我正好也想向二哥借两本书看看,这便来了,听白露姐姐说,还以为二哥不在呢。”   郑泽昭瞥了白露一眼,说:“东西都是你打理的,你去瞧瞧,一件件的对仔细了,好些都是新年的回礼,莫出什么差。若有漏的,赶紧来回了。”   白露答应一声,见明玥正托着腮直直的盯着她看,她有点儿没底,忙低着头先退出去。   郑泽昭径自啖了口热茶,往明玥和她身后的两个丫头手里扫了扫,见手里都是空空的,甚么也没有,心里微有些失落。   ——之前他走时明玥都会送些路上带的点心来的,虽不是多精致,但好些花样儿都是明玥自个儿不知打哪想的,郑泽昭每每尝之前,都会在心里猜一下这会是什么口味的,虽猜中的次数极少,但慢慢的却乐在其中了。   可叫他直接说……郑泽昭觉得自己是不是愈发长回去了,怎如小孩子没吃着糖似的,还老吊着一口气?   他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檀木桌,问明玥:“要找甚么书看?”   明玥一脸求知若渴的正经态:“寻一本四方志,再想问问二哥有没有介绍江南或长安风土人情的书。”   郑泽昭挑眉看看她:“我以为你是要找诗词话本儿一类。”   明玥笑道:“偶尔也换换旁的,话本子都叫我看完了。不趁着二哥在家的时候来借,就要无聊好几个月。”   郑泽昭转了转茶盏,悠悠起身,“自己到书房来找吧,莫翻乱了。”   咦?今儿这心情好的爆表啊,竟然书房都让进。   郑泽昭的书房是将东面的耳房收拾出来的,明玥一进去就有点儿傻眼,这一摞摞的叫她从哪下手?   郑泽昭大抵是看出她的为难了,往西边一个木柜那一指:“一些野闻杂识的都在那几排,你自己寻吧。不过记住地方,下回还得放回原处。”   明玥:“……”   郑泽昭说完这话便又站在窗边的书案旁继续临字,阳光斜斜的洒进来,书房里一室静谧。   过了约有两刻钟的功夫,明玥还真淘到了好几本,这才微微直起身长吁了口气,郑泽昭刚好临完一张贴,也抬起头来看她。   书房里暖洋洋的,明玥来的路上还一直在想话要怎么问,这会儿极自然的便问出了口:“二哥与长安崔家的人很相熟么?”   “嗯?”郑泽昭冷不丁被问了这么一句,顺着明玥的话便答道:“算不上多相熟,只因着明珠沾了亲,去年在长安便见了两回。”   “原来不曾见过?”   “崔翊原是见过一半回的,只是点头之交,算不上相熟。”   说完了他才想着反问:“怎的?”   明玥略摇头:“无他,只那日在大昭寺见崔夫人很是亲和,又见二哥与崔家公子投契,便白问问。”   ——看郑泽昭这反应应是甚么都不晓得,难道是她敏感了?   郑泽昭瞅了一眼她手里的《长安广记》,却想到另一件事上去了,“你是想打听崔翊?”   “啊?”明玥一时没反应过来。   郑泽昭的眉毛都拧到了一块,冷声道:“你一个姑娘家,就这般直白的打听外男,倒也不羞的慌。”   明玥听他这话说的刻薄,便也蹙了眉:“按礼崔家公子我也该称一声‘容哥哥’的,算不上外男。”   郑泽昭便即冷笑了一声,说:“是,崔家九房,年纪与崔容与相仿的哥儿有二十几人,按礼你都该称哥哥。”   他这话说得极快,说完自己便有些后悔。   明玥沉着一张小脸,看不住出要吵架还是要立马抬脚走人,片刻后一偏头,郑泽昭以为她要甩脸子走,下意识的一抬手压住了明玥抱着的几本书,皱眉道:“我说这书给你了么,话都还没说完。”   明玥对他这有些幼稚的动作颇是意外,一时间愣了愣,气氛有点僵。   正这时,外面响起了郑泽瑞的声音:“二哥,你可是病啦?我将大夫给你带过来了。”   声到人到,话音儿落他已挑帘进来了,瞅见明玥也在,先过来弹了爆粟,弹完之后才发现明玥和郑泽昭都黑着脸。   郑泽昭收回手,眉头已然打着结,斜着眼睛瞥了明玥一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得转向郑泽瑞问:“甚么大夫?”   郑泽瑞倒也没太在意俩人的不快,将郑泽昭上下打量一番说:“二哥你哪儿不舒坦,严重么?早上请安的时候还好好的。”   郑泽瑞这么说,明玥也淡淡看了他一眼,郑泽昭一呆:“我病了?我自己个怎生不晓得?”   郑泽瑞便“啧”了一声:“大夫都来了,还是祖母专叫请的。刚焦嬷嬷带着过来,正让我撞见了,我还以为怎生一回事呢。也罢,有病无病的都瞧瞧去,左右大夫都来了,瞧了无事也好放心。”   郑泽昭有些纳闷,倒也没多说,只干巴巴的冲着明玥道:“你且先在这等着。”   明玥噙着嘴角,过去一屁股坐在了书案旁的高椅上,扭着脸没说话,郑泽瑞便没头没脑的嘿嘿乐了两声,跟着郑泽昭出去瞧大夫。   一出去才看只焦嬷嬷在,其他丫鬟都被打发出去了,大夫捻着胡子端详了他好一阵儿,最后从堂屋到了里间。   郑泽瑞瞧着这样子也是有些担心,收了笑哈哈的面容,一脸严肃的陪坐在一边,老大夫把了甚久的脉,最后展颜一笑,屋子里人的心情都跟着他这一笑敞亮起来了,焦嬷嬷低声问:“我们二爷可无妨吧?”   老大夫捋着胡子呵呵一笑,中气十足的道:“无妨无妨,二爷无任何精血虚衰之症。不但不虚衰,应是龙精虎猛才对,哈哈哈哈,只是时下天气易燥,我还需开个方子给二爷败败火。”   老头一说完,郑泽昭和郑泽瑞便都猛地反应过来了。   郑泽瑞爆发出一阵大笑,见大夫眼神向他飘来,忙一边笑一边摆手:“我日日习武,身体好得很,甚么都不用瞧!”   老大夫捋着胡子乐了。   郑泽昭在一边憋的满脸通红,因为他蓦地想到,明玥还在一门之隔的书房里,也不知是否听到了。   而且既是焦嬷嬷带着来的,必是祖母授意,祖母怎地连他房里的事也……郑泽昭一面羞臊一面憋闷。   ☆、第90章   直至大夫走了好一阵,郑泽昭的面色仍是黑如锅底,在书房外面踌躇了好半晌,当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郑泽瑞便在一旁悄声乐道:“无妨无妨,明玥那丫头刚还置着气呢,定不会跑到门边偷听,再说……听了也不怕,二哥又没病。”说完,他又忍不住抖着肩膀乐了起来且大有停不下的趋势。      郑泽昭郁卒的横他一眼,在背上拍了两巴掌,郑泽瑞嘿嘿嘿的,下巴往书房那扬了扬,“方才是怎的了?”      郑泽昭抿抿唇,他自己个儿也说不上来,倒真拿明玥当亲妹妹了?想想方才,他无端的又有些好笑,不知寻常的兄妹间是否也会这般拌嘴,他和明珠之间却极少。可这感觉似乎并不伤根本,倒觉家常。      郑泽瑞看他没说,也就不问,只道:“我先去瞧瞧,二哥你要难为情就直接去躺着装病得了。”      郑泽昭掐了掐眉心,当先一挑帘子进去了。结果到了书房一瞧,明玥还在窗边那坐着扭头往外看景呢,小脸儿仍旧板着,想是没听到。      郑泽瑞顺手往她跟前扔了个纸团,“这怎见四哥进来也不招呼一声?”      明玥嘟着嘴起身福了福:“见过四哥。”      郑泽瑞乐了一声便说:“二哥这书房平日是不叫旁人进的,今儿咱俩也算荣幸了,不过我可不大喜欢在这里边呆着,总觉得进到这就要坐下背书似的,不行不行,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三人到了堂屋,明玥实要问的已经问完了,便连刚刚找的几本书也没拿,正好白露进来回说要带的东西都备好了,也没甚么漏掉的,明玥便接了话道:“既如此,我便先去回了母亲,四哥且慢慢坐着。”      明玥刚一出院子,郑泽瑞便乐呵呵地摊摊手,白露有些委屈的道:“七姑娘这是怎的了,来时还好好的,说变就变,脾气如前几年似的还是小孩儿性儿呢。”      郑泽昭毫无预兆的将茶盏往桌上用力一顿,冷声道:“出去!”      ………………………………………      明玥一路上极力忍着,直至回到自己屋里才合身扑倒榻上抱着毯子闷笑了大半晌,邱养娘不明所以,询问地瞅着红兰,红兰满脸通红,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没多久青楸就进来报:“姑娘,四少爷来了。”      明玥揉揉脸赶紧迎出去,郑泽昭手里拿了几本书,见了明玥便往她手里一塞:“二哥说这几本书你忘拿了,叫我给你捎过来。”      明玥怔了一下,见是她方才挑好的那几本,便即笑道:“多谢四哥,二哥气消了?”      郑泽瑞也不问先前是因着何事,只抬手在她的丫髻上轻拍了下,说:“也不见得全消了,不过你明儿送些他爱的点心、玩意儿一类的估摸也便好了。”   明玥点点头,拿着书也没多说,又想起另一事道:“四哥你等等。”随即叫人去取了了不大不小的盒子来,“上回说来着,临了又忘了拿给四哥了。”      “给我的?淘腾甚好玩意?”郑泽瑞接过来便想打开。      明玥忙捂了一下:“四哥回去再看,回去再看。”      郑泽瑞挑着眉毛走了,一刻钟后张牙舞爪的返回来,晃着手里和雪狼一模一样的项圈吼道:“你叫她给我等着!等着!这个死丫头!”      …………………………………………      正月二十七,郑泽昭离府赶往长安,郑佑诚比他晚两日,正月二十九也往雍州上任了。      天气一日日暖起来,转眼便到了三月底,大周军队进至辽水,遭到高句丽的抵抗,大周军强行渡河,战死了一名先锋大将,却因此激起了全军士气,大周军奋勇再战,大败高句丽,乘胜包围了辽东城。      第一声捷报在这暮春之日传进了长安城,百姓皆乐,皇上更是尤为高兴,这是他忍了多年的一口气!他不但要大败高句丽,还更要这每一条打败辽东贼奴的命令都是由他亲口发出!      因而,皇帝派人前去传令,凡是军事上的进止,都需奏报,等待命令,不许擅自行事。      这道旨意一出,便有人反对,然皇帝自信此举更能彰显大周皇帝的天威,将反对之人拖出去打了一顿并削了职,朝中一时没人敢再劝。      清明时郑佑诚与郑泽昭回府,向郑老太爷说起此事时俱是摇头,老太爷面色平静,只是问:“毅郡王没有进京去劝谏皇上么?他常年带兵,自知战场上时机不待人,皇上这样一道旨意对我大周军队的影响可谓巨大。”      郑佑诚虽在雍州任职,可他对徐璟的行踪并不甚知晓,倒是郑泽昭道:“孙儿听闻毅郡王是进了京的,但是否劝谏便不清楚,只晓得皇上留王爷在宫里相谈了两晚,临走还赏赐了不少东西,朝野上下俱感叹皇帝对王爷手足情深。”      老太爷便一拂大袖,冷笑道:      “哼哼,今上最擅长的不就是做戏么!从前对兄长不也是敬爱有加?那时毅郡王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养在先帝身边,甚得疼宠,今上当时还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日日除了进宫问安便是与这个弟弟一道玩耍,还因着毅郡王伤过一次腿,那次也险,差差将命都丢了,到了如此份上,谁不与他死心塌地?”      郑泽昭倒还是头一次听老太爷提及这些皇家之事,正听得入神,老太爷却突地又有些暴躁,在书房里来回踱了两圈皱眉说:“守礼而重情者,为所累,不成大事,不成大事啊!”      郑佑诚在一旁听了忙喊了一声:“父亲!”      郑泽昭也听出这隐隐的话外之意,不由微微一惊,面色却是丝毫未变。      老太爷停了步子,想起郑泽昭也在,却也不甚在意,长长叹了口气坐回圈椅里,过了半晌方阖着眼道:“想我荥阳郑氏,在前朝时曾是五大望姓之首,如今却叫崔氏和太原王氏占了前,而我们这一房,也只能暂居燕州,论权势,远不如你京中的几位叔伯,我当真是有愧啊。”      世家内里从不缺争斗,这些郑泽昭一早就知晓,只是自他出生,老太爷便已带着他们回了燕州,这些年更是不声不响,对郑氏族中的事务多是听从京中大祖父或几位叔公的意思,他并不知原来老太爷心底里竟也隐隐憋着一口气。      郑泽昭自觉力量微薄,可也是世家子,便即起身惭愧道:“都是孙儿无能,未能给祖父争得脸面。”      老太爷摆摆手,随即睁开了眼,方才的烦躁已尽数褪去,他温言道:“昭哥儿你已是不错,只是年纪尚轻了些,需得再磨练磨练。也罢,这本就是急不来的事,你做好自己的本份就好。如今朝中有权臣在侧,对你们这些世家子弟也未必另眼相看,凡事要思虑周全。”      郑泽昭忙躬身应了,又道:“孙儿斗胆,想求父亲与祖父一事。”      老太爷敲着案几道:“何事?”      “清明过后孙儿想让瑞哥儿代为探望范先生,先生来过两回信说师母十分想念瑞哥儿。”      老太爷哼了声:“探望完,怕又寻不见四郎的影子了吧。”      ——郑泽昭年前回来时,便被王氏罚三个月里不准出府,过完年至今,除了上元节跟随众人出去一回后便被王氏看得牢牢的,无故不准他出去乱跑,郑泽瑞眼下已经憋的要长草了。      郑泽昭也没打算瞒着老太爷,只道:“祖父,瑞哥儿的性子与我不同,您不也说要多历练历练。”      老太爷捋了下眉毛:“我只说要他去范先生处探望,旁的没说。”      郑泽昭笑了:“多谢祖父。”      清明里事忙,一晃也就过了,父子二人都没在府里停留几日便又匆匆走了,没过几日,郑泽瑞也得了老太爷的准出府,果然是一去无踪影,王氏气得将邓环娘骂了一通,说她这个做母亲的不尽职,邓环娘哭了一气,末了拿了郑佑诚的信,带着几个孩子去雍州住了一个多月。      很快入夏,六月份,大周水军因等皇帝下令,迟迟不敢渡河偷袭,给了高句丽充分的时间,最终在平镶城受挫,只能退回海边。      皇帝在长安另下旨派人进攻平镶,然在萨水遭到敌袭,大败。      将士们奔逃,大周军一路溃散,当初近四十万的水军,回到辽东城时,只余不到三千人。      今上大怒,将领兵的三名将领全部治罪,并命押回长安,大周军雄赳赳而却去惨烈烈而归。      ——那一百多万雄兵,回到长安只剩不足三万。      这一年秋,大周举国上下笼罩在一派哀伤之中,山野间多了无数的空坟,时常能见百姓在路边恸哭。      皇帝在长安自然也是暴躁非常,这期间有三个言官当庭挨了杖打,皇上下令,长安城内,有无故恸哭者,一惊发现,立即杖责三十,其他地方纷纷效仿,这才稍稍好些。      然在这个皇帝一肚子闷火无处发泄的秋日之末,郑佑诚却被人参了一本。   ☆、第91章   出言弹劾的是的御史大夫樊治,弹劾的罪名是——“贪墨”,但不同以往的是,此次牵涉的另一方虽是寻常官员,然一经御史弹劾后却立即有人揭发,此官员与一伙盘踞在雍州之外贼匪有暗中往来。他“贿赂”郑佑诚的一方歙砚正是在平原城一富户处劫掠来的。   由此,事情再经了舌灿莲花的御史之口后,立即从贪墨变成了官匪勾结,意图造反!   郑佑诚在被御史上书弹劾的第二日便被押往长安,雍州的家奴回府报信时老太爷没在府里,王氏听了犹自半晌都不敢置信,又问了一遍后才喝道:“先去请老太爷回来!”   邓环娘也得了报,立时有些傻眼,她月前才带着几个孩子打雍州回来,怎地一转眼就出了事,当下也顾不上王氏近日的冷脸,急匆匆就往松菊堂去。   一进正房,王氏便拉着一张脸气急败坏的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邓环娘也正担忧的一颗心不知该往哪里放,闻言便道:“这媳妇哪里晓得啊,衙里的事老爷一向说的不多,月前去的时候也没听老爷提过,哪知……”   她话未说完便被王氏打断:“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当自己个儿还是养在闺阁里头的姑娘呢?成日里甚事不操心,如今可是需得你奔走的时候的了,你娘家里不是一向各方消息最灵通么,今儿这事怎的无人提前给通个信儿?”   邓环娘知道王氏这是又要拿她的出身说事儿,咬了咬牙道:“即便知晓了消息也得打京里往回传,哪有雍州的快,京里几位叔伯的信儿不也没到么。”   王氏正在气头上,一听她竟还敢回嘴,拍了桌子便要将她骂个狗血淋头,有人皱着眉头在门口处重重咳了两声,倒是老太爷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二房和三房的人。   “雍州离得近,又是事儿一出就立即回来禀报,自然比旁处快些”,老太爷一面说一面进来坐下,面色倒是如常,看了看王氏道:“事已至此,咱们在这多说也无益,眼下旁人恐都不甚清楚这中间细节,需得到京中去,设法与老大见一面,才能知晓其中原委。”   “你要入京去?”王氏诧异的看着他。   老太爷摇摇头:“我去了反倒不好。我写几封信,叫大媳妇带上,先去拜访几位叔伯。老大多是在刑部大牢,有族里人帮忙打点,约也吃不了什么苦头,应是能见上一面的。”   邓环娘一听人恐要下狱,眼圈登时红了,忙问:“那媳妇甚么时候动身?”   “明儿一早吧”老太爷道:“本想等等京中的消息,但有昭哥儿在,你直接去也无妨。等会子你回去收拾些东西,这案子一旦进了大理寺,没有几个月怕是别想,只是你们也勿需着慌,清者自清。”   老太爷这话除了是说给邓环娘听的,也是说给二房和三房的人听的。   二老爷还没回来,得了信儿赶过来的是二夫人林氏;三老爷恰好在府里,与三夫人一并都来了。   林氏便叹了口气说:“是,咱们都信得过大哥,他定不可能与那些匪贼有甚瓜葛,八成啊是受人陷害。”   三老爷拍了拍大腿,说:“要不儿子也进京一趟,反正我脸皮厚,见天儿就去几位叔伯府上催一催,没准儿还能快些。”   三夫人便在旁边悄悄扯了下他的袖子,瞪了他一眼。   二夫人林氏忙在一边说:“对对,这些年里顶数三弟往长安城里去的次数最多,跟族里几位叔伯也最亲近,大嫂一个妇道人家,总归面矮些,三弟也去了咱们在家里也就放心多了。”   三夫人看了她一眼道:“应该叫二哥也跟着去,这才更郑重些。”   林氏脸上便露出点儿不自然来,说:“我也想叫你二哥去的,只是弟妹也知道,你二哥多此事还完全不知情,况去了叔伯们对你二哥毕竟不如对三弟更看重些。”   三夫人便冷笑了一声,她如何不晓得林氏的心思,无非是怕受牵累罢了,为了这竟将庶出的身份都拿出来说事了,她撇撇嘴,想再说两句便见老太爷一皱眉:“行了,老三往长安跑一趟,事情急,你不需带东西,明儿打马先走。”   王氏闻言便在心里冷笑了一记,但到底郑佑诚也是她的亲儿子,还是让老三去她也更放心些,遂先在心里头记下。   各人都忙着回去收拾,明玥也得了信儿,正等在邓环娘的院子里,见她眼眶发红,情知事情大抵不轻,忙过来安慰道:“娘且先别太担心,二哥在京里定已知道此事了,他去求了族里的伯公叔公们打点,父亲一时半会应受不了苦头。且朝廷顾忌世家的声望,应也会谨慎些。”   邓环娘忍着心慌点点头,一时搂着明玥落下泪来,明玥倒还镇静,瞧着收拾东西的莲衣问:“娘要去长安么?需不需得我一并去?”   邓环娘本想让她留在府里照看十哥儿,但转念一想老太爷的话,又担心起来,直恐再见郑佑诚不知是甚么时候了,遂吁了口气道:“你也去收拾收拾,明一早儿跟娘进京去吧。”   明玥一走,她又将十哥儿的奶娘和童姨娘都叫来好好叮嘱了一番,夜里翻来覆去也没怎么睡着,快四更天的时候才眯了一小会儿,结果梦里又惊醒,索性就起了身。   邓环娘带着明玥出们的时候天还很黑,老太爷派了二十个随从跟着,本还应多派些,但自先帝起对世家里雇养私卫的人数都做了严格规定,况此行是进京,又是因着这样的事,便需低调些,左右挂着郑家的标识,路上也不必太担心。   老太爷又交代了几句,刚至五更,邓环娘便已带着明玥起行,一路上不敢耽搁,心急如焚地往长安赶。   进长安城时,已是第三日晌午。   明玥自打穿过来还没进过京城,邓环娘虽是来过两回却也是幼时的事了,只记得长安城中繁华的夜景,旁的印象已然不深,这会儿不由打帘往外瞧了瞧,但见食肆林立,熙熙攘攘,似比从前更热闹,只是今日这热闹却让她觉的分外烦心,不由倚着车壁叹了口气。   明玥也往外看了几眼,只是无心欣赏,加上这两日一路不停歇的颠簸,她身上的骨头都跟散了架似的酸疼酸疼,遂也退身回来挽着邓环娘的胳膊说:“娘莫要担忧,过会子就到了,三叔比咱们还早,大抵已去拜访过族里的伯公叔公,一切等见过二哥和三叔再说。”   邓环娘勉强挤了个笑,却比哭还难看。   娘儿两个话才说完,便觉马车一停,邓环娘掐了掐眉心向外问:“到了?”   车夫在外面答了一声:“没呢,夫人。”   邓环娘便又靠了回去,红兰在门口处掀帘往外瞧了瞧,只看见对面一辆马车还有一堆人,便回道:“夫人、姑娘,眼下正是用饭的时辰,大抵是人太多。这长安城里果然是繁华,今年的一场仗跟没打似的。”   邱养娘便在一旁看了她一眼,红兰忙吐吐舌头不敢多言,京城不比燕州。   几人在车上等了半晌,却仍旧不见马车前行,只听见外面隐约有喧哗声,邱养娘道:“老身下去瞧瞧。”   邓环娘扶着额点点头,她这几日都吃不下东西,又没睡好,一路颠簸过来只觉头疼的厉害。   邱养娘下去没多会儿后回来了,蹙眉道:“前面有一辆马车堵住了咱们的去路,两不相让,僵持不下了。”   红兰没忍住说:“他没咱看见咱这是郑家的马车!”   “怎能看不见?”邱养娘挑眉道,“就恐是看见了……还有意为之。”   “嗯?”邓环娘微微起身,明玥见她脸色十分不好,忙道:“娘先躺着,待我问清了再说。”   说罢又转而问邱养娘:“可也是世家的马车?哪一家的?”   邱养娘摇摇头:“老身刚并未瞧见车上挂标识,大抵不是世家的马车,刚问了一句,车上的人只不搭言,这才觉得怪哉。”   她话音儿刚落,车外便有随从禀道:“夫人,咱们的马车与对面的马车对上了,僵持这大半晌,如今……让还是不让?”   邓环娘咳嗽了两声,想要去看看,明玥拦住了她:“娘你先呆着,我且去瞧瞧,若不成,娘再出面。”   邓环娘嗓子都有些发哑了,便只好先点头。   明玥今儿为了路上方便,穿的是一身紧袖胡服,腰间如男子一般挂着七事,只不过比寻常的小一号,她一下车,随从们便自动让了条路出来,不远处便见一辆比自家的要宽敞的马车跟她们头对头的停在那。   明玥往外看了看,这应是一条主街,路还算较宽,这马车若是跟她们并行也堪堪能过去,大抵……是故意的了。   她心里头有了底,微微一顿,回身便叫人牵了匹马来,利落地翻身上马,这才不紧不慢地打马行到那车前。      ☆、第92章   明玥行到马车前并没有立即开口,她右手握着马鞭在左掌心轻敲了两下,然后居高临下的睇了眼车辕处坐着的小厮。   明玥今年马上就要满十三岁,她个子又比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偏高一些,今儿一身萱草色胡服微扬着下巴端坐在马上,颇有些世家小公子的架势,手里的马鞭更是像一个不高兴就要甩过来。   车上的小厮咽了口唾沫,大约是没想到出来的是个这般的主子姑娘,呆了一呆后忙扭头朝车里禀报了一声。   车厢里传出一声冷哼,随即打起了车帘。   车里坐着四人,一男一女,另有一个婆子和一个丫头。那女子十七八岁年纪,梳着坠马髻,是个已嫁人的模样;男子应比她小一些,面容与她有五、六分相像,眉宇间带着几丝阴鸷,正暮沉沉的朝明玥看过来。   明玥微蹙了下眉,这二人她并不认识,甚至没有见过,只瞧眼前这架势便知今儿是不会叫她们轻易过去。   正思索着,车里的男子指着她开了口:“你是郑家里哪一个?”   这话问的本就有些无理,再配上男子阴郁挑衅的神情便叫人十分不舒服,明玥勾了勾唇角淡淡瞥他一眼却没搭腔。   车里的那女子便哼了一声道:“好没规矩的丫头!难道连自报家门都不会么?还妄称是名门世家呢,没的辱没了‘名门’二字!”   明玥一挑眉,倒掩唇轻轻笑了一声,看了眼一旁的邱养娘,邱养娘便上前一步微微福身道:“这位夫人的话说的极好,听您此言定是已看到了咱们车上挂的标识,也知道咱们这是郑家的主子,可夫人与这位公子却不曾报过家门,这可怪不着我们姑娘,俗话道礼尚往来,敢问夫人这‘礼’是在何处?又要叫我们如何‘往来’?”   那女子一噎,立时涨了个满面通红,她旁边的婆子厉声喝道:“大胆!凭你个贱婢也配与我们夫人说话?瞪大你们的狗眼看仔细了!我们这是西大街常府的马车,车上这两位一位是们府里的姑奶奶,一位是我们大人的三公子!现问你们为何无故挡道?还不速速让开了去!”   这婆子的话一说完,便有奴仆过来赶明玥的马,郑家的随从也立即上前,两边推推搡搡,眼见便要动起手来。   明玥在听到那婆子报了府里姓常之后心里便是一动,京中常家……明玥听着并不陌生,常家出身寒门,因在今上登基前站对了队,如今也是皇帝的心腹,常老爷之前是吏部侍郎,今年春升任了正三品吏部尚书,可谓真正的实权在握。   ——当初派了官媒上府里向郑明珠提亲的便是京城常家,不过提了三次,被王氏骂出去三次。   明玥想到此一眯眼,蓦地抬手便将马鞭“啪”地在空中甩了个响,同时喝道:“退下!”   她这马鞭较长,甩的时候她又蹬紧马蹬不着痕迹的往前略一倾身,鞭子在前面凌厉的划了个半弧,正刮到对面马车的车帘处,方才说话的婆子探了半个身子出来,一时不料明玥竟如此野蛮,毫无预兆的被鞭梢儿扫了一下,虽不甚重却也吓得登时捂着脸嚎出了声。   明玥这一鞭子甩的极响,这是她骑马时跟邓素素练出来的绝活儿,两边原本正推搡的随从一时被她这气势所震双双停了手,明玥也没看他们,只在马上如男子般稍稍欠身,带着点儿歉意的说道:“教训自家随从来着,不料这位嬷嬷离得太近,被牵累到了,还请夫人见谅。我这带着药,治这种伤最是有效,请夫人给这位嬷嬷涂了吧。”   说完她也没停顿,笑出了两个梨涡,扬声道:“原是常大人府上的小姐公子,那是久仰了,有礼。”   常家的大小姐常云香在车里一时气得不行,这甩了人家一鞭子还说是人自己离得太近了是个什么道理?好生无赖!   可明玥说的诚恳,又叫邱养娘拿了药过来,刚才这一番动静,早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过来,长安城里民风彪悍开放,临街一家酒楼的二楼还站了几个出来用饭的姑娘和哥儿,甚至还有一个姑娘在上面拍着手笑道:“鞭子甩的不赖,这响儿好听的很!再来两个,伤药咱们这给你备足了的!”   明玥心里暴汗,心说长安城里的姑娘果然不一般啊!不由抬眼往上瞄了一眼,结果只看到栏杆处人影一闪,大约是被谁在后面拽了一把,跑到里面去了。   常云香沉着一张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若为一个随时可任意买卖的奴婢跟明玥翻脸,不免有失她一直以来要保持的贵妇风范,遂在车里瞪了明玥一眼道:“不用了,区区几瓶伤药我这里还是有的。”   明玥一笑,随随的一挥手邱养娘便退了回来,常云香像是不耐烦与明玥多说,有些生硬的挑眉道:“郑姑娘请让开吧,听闻你们郑家有人为了方歙砚便……哎,如今长安城都传开了,这可怎生了得!罢了罢了,瞧着你也是个着急赶路的模样,你让开,我先过去了,你便也过去了。看在你小我几岁的份儿上,今儿的事我不与你多做计较。”   明玥在心里笑了两声,这摆明是来落井下石带找茬的。   眼下这么多看热闹的人,她和邓环娘的马车只要让了半分,估计用不了几个时辰此事便会传遍长安城,世家里最看重的便是颜面和一口气,今儿她若让了,别说郑家族里的人,便是其他的世家也会对其冷眼唾之,自此成了郑家里的罪人了。   明玥稳稳地坐在马上,将方才甩出去的马鞭一圈圈缠上,这才慢悠悠的抬头眉头没脑的问了一句:“常家姐姐是左撇子么?”   常云香没好气的哼了一声:“自然不是。”   明玥了然的点点头:“啊,那车夫定是了!”   车夫右手拽了拽缰绳,明玥挑眉:“那看来你眼神有问题。”   “小人好的很!我们常家个个身强体健……”车夫大声说了一句,到后边不知为何猛地没了声响。   明玥倒没在意他后半句,只怀疑的看了他一眼而后对常云香道:“这便奇了,贵府上的人既不是左撇子眼神又没有问题,那为何好好的左边有路不走偏要挤到这右边来呢?”   常云香挑挑眉:“我常家的马车一向是想走哪边就走哪边,何来左右之分?”   明玥便轻轻笑了,实际这个时候的马车大多是居中而行,还未有靠左靠右之分,只是眼下走的这条街,车夫赶车时可能见右侧的摊位较多,便不自觉的偏到左边来了,因而明玥笑道:“嗯,这便是不同了。常大人府上可不分左右,但我郑家有训,左右尊卑有别,在行路时自也要以左为尚。常姐姐不晓得倒也无妨。”   她话一说完,便听楼上有几人笑了起来,其中一男子拊掌道:“说得对极!我世家均有训言,左右尊卑有别!你这左右不分,尊卑不立,哼哼,区区寒士,也想学我世家儿郎,东施效颦而已!”   “哈哈哈,对极对极!”上面想必是有好几个吃过常家姐弟亏的世家子弟,闻言笑个不停。   明玥在心头不禁给这话说之人点了个赞,把她的意思都给点出来了,遂她笑盈盈地又补了一句:“因而,这路我郑家的车是走定了。”   ——大周朝已左为尊,这还是明玥先前没太注意,前一阵儿看大周律法是才往心里去了,不想今儿随口拿这个埋汰人了。   她们的左边,整成了常家马车的右边。   常云香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此时倒当真是走也不对停也不对了。   一直在车里坐着没怎么言语常家公子这时才深深盯了明玥一眼,拍拍腿道:“抬我下去。”   车上的丫鬟立即下来吩咐了一声,便见有人打车后搬了张轮椅过来,随即两个小厮万分小心的将那常公子抬了下来。   明玥心里微微一惊,突地想到——这人……该不会就是上回在大昭寺受了伤的那个常大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左右为尊这个:   古代中国,是「左」尊还是「右」尊,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在不同的时期和时代,存在著不同的规定。   周、秦、汉时,我国以「右」为尊,故皇亲贵族称为「右」戚,世家大族称「右族」或「右姓」。   从东汉至隋唐、两宋,我国又逐渐形成了左尊右卑的制度。这时期,左仆射高于右仆射,左丞相高于右丞相。蒙古族建立元朝后,一改旧制,规定以右为尊,当时的右丞相在左丞相之上。朱元璋建立明朝,复改以左为尊,此制为明、清两代沿用了五百多年。现在戏剧舞台上上演古典剧目,客人、尊长总是坐在主人、幼辈的左侧,这反映出明朝崇尚「左」的礼仪。   因为这个文明显架空在汉以后了,所以取了左为尊,姑娘们莫较真儿哈。   ☆、第93章   明玥正想着,那常公子已被两个小厮半抬半抱的放到轮椅上,常云香颇是不愿叫他折腾,不断皱眉道:“小心些!小心些!”十月天的长安城并不冷,但丫鬟还是自车里抱了一条薄毯,仔细折了给他盖在腿上。   明玥不动声色,不知这人是个什么打算,难不成他的意思是要想走这条路,就得从他身上压过去?   常令韬微仰着头,神色比方才明朗些,拱了拱手问:“不知姑娘在府里行几?”   这才是个初次相见该有的样子,明玥遂也答道:“行七。”   “哦”常令韬颔首应了一声,倒露出点儿笑意来,他伸手在轮椅的扶手上拍了拍,后边的两个小厮上前托着他的腋下竟将他搀着半站起来,常云香担心的叫了一声“韬哥儿!”常令韬咬咬牙,显是腿上十分费力,但却伸出手来一揖:“原是郑家七妹妹,有礼。”   明玥被他这声“妹妹”雷了一下,这人刚还是阴沉沉一张脸,这会子变脸比变天还快。   人群中便有人啧啧两声称赞道:“常公子真乃尊礼之人呐!”话刚说完,楼上就有人哼了一声说“装模作样!”顿了顿又嗤道:“溜须拍马!”后边这句显然是在说方才赞常令韬的人。   楼上有人附和了两声后半句,倒没人说常令韬了,毕竟人家都坐轮椅了这下还起身行礼,礼数上全说得过去,遂不少人都看向明玥。   明玥此刻再在马上坐着就有些说不过去,于是一松马蹬下得马来,也站定回了个礼:“见过常公子。”   常令韬笑了笑,也没坐回到轮椅上,往明玥身后看了眼续道:“妹妹这是打燕州来?”   明玥没回他这话,却道:“常公子客气,只是我们郑家与贵府上一非世交,二也不沾亲带故,是以公子这声‘妹妹’倒担不起……”   明玥的话还没说完,却见常令韬突地身子一颤,一个站立不住便即合身向前跌来。   明玥站的离他不远不近,约有一米左右的距离,常令韬身量颇高,这一跌直直倒向明玥。   明玥若伸手扶他极有可能被带着跌倒,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是民风开放,却也难免被人添油加醋传讹一番,没准明儿此事就被传成“郑家七姑娘心仪常公子已久,思慕难耐,当街搂抱成一团”等等;若是就近不伸援手,又有失世家风度,更被一些寒庶出身的不平之人诟病,要如此……也算是还了明玥一个进退两难。   一瞬间明玥思绪转了两回,回手扯了马鞭往前递了递,想以此叫常令韬借个力,脚下却准备避开。不过,却有一支小孩子常玩的花枪比她更快的搭在了常令韬的肘下,堪堪担住了他即将够到明玥衣衫的双手,明玥转眼一看,立即笑了:“四哥!”   郑泽瑞“嗯”了一声,一手还握着那支不怎么结实的花枪上前两步,将明玥挡在了身后,挑眉道:“还不赶紧将你家公子扶好,我这枪可要断了。”   常家两个小厮不满的看他一眼,忙将自己主子扶住。   常令韬坐回轮椅上后,额上已是一层薄汗,看了眼郑泽瑞,神情又恢复了先前的阴沉。常云香也从马车上下来了,看了看自己弟弟发白的面容冷笑道:“你们郑家真是欺人太甚!怎么,我弟弟一双腿伤的还不够?你们还妄想当街要人命么!”   郑泽瑞一皱眉:“薛夫人此话怎讲?还请说的明白些,令弟的腿与我郑家何干?”   常云香翻了个白眼,嗤笑道:“何干?韬哥儿的腿是今年正月在燕州城的大昭寺被贼匪所伤,郑大人如今便被揭发与贼匪勾结!哼哼,郑四郎,你说此事与你郑家有何干系?当日你也在大昭寺,贼人来时你在何处,别是混在贼匪里吧?呵呵。”   郑泽瑞怒目圆瞪,手里的花枪一挑,咬牙道:“你莫要血口喷人!”   常云香的夫家姓薛,丈夫如今就在大理寺任职,不免有些得意猖狂,迎着花枪往前上了一步说:“你待如何?”   郑泽瑞扯扯嘴角,也没说话,腕子一抖便挽了个枪花,这花枪是孩子耍的,比一般的长枪软的多,但在郑泽瑞手里却依旧厉害,常云香只见眼前一花,无数的枪尖儿颤巍巍的就朝自己刺来,不由吓得“啊”一声往后退了两步,明玥便在后面笑了一声,随即上前,轻巧的隔开了郑泽瑞的枪,她怕这四哥一怒之下当真做出点儿甚么来,眼下郑佑诚还在牢里,万不能再有旁的事。   “常家小姐怕甚?”明玥侧了个身:“这枪不过是小孩子拿来耍着玩儿的花枪,枪尖儿都是钝的,根本伤不了人。我四哥不过开个顽笑,你大可不必吓得这般花容失色。”   说着,她还用手指在枪尖儿上摸了摸说:“你瞧”,常云香脸上一讪,便有人得意洋洋的道:“早说了他们这是泥菩萨镀金表面一层,有胆子拦车怎被虚虚一枪就下成这般,真乃学甚不成反类啥来着?”   这人说完便引了几声哄笑,明玥听出这声音正是之前她在心里默默点赞的那个,倒也没抬头只对着常云香续道:“我父亲之事如何,自有朝廷查明,到时是污是白自有公论,恐还不能由了常小姐一张嘴在这里定是非论曲直!难不成如今京中俱是由常大人做主了?”   “我没说这样的话!”常云香脸色微变,常家再有权势可还不敢冒犯天威。   明玥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一时谁也没说话,猛听楼上喊了一声“呀呀!不对啊!”随即又没了动静,先前站在郑泽瑞身边一个少年便上前两步,对着明玥笑笑,又转向常云香说:“令弟的脸色不大好,薛夫人还是先带他回府歇歇吧。”   常云香显是识得这人,似乎还有一点儿忌讳,福了个身,扭头看看常令韬,果然神色不大好,忙过来问:“三弟,你可是腿上又疼了?”   常令韬神色不明的往这边看了一眼,道:“是,先回府吧。”   “可……”常云香心里憋气,叫人将他抬到马车上后仍不想叫马车走,常令韬靠着车壁闭上了眼睛:“先回去,我有事要同父亲说。”   常云香对着外面使劲儿一甩帘子,崔家马车掉了个头,沿原路返回,不知车夫是不是还记得明玥方才的话,这回竟也靠着左边走了。   他们一走看热闹的便做两散,郑泽瑞哼了声便指着最后出来说话的男子给明玥介绍道:“这位是堂伯府里的谦哥哥。”   明玥福了个身:“谦哥哥好。”   郑思谦也回了个礼笑说:“七妹妹好,我这声七妹可叫得吧?”   “谦哥哥取笑了”,明玥忙道,看来他与郑泽瑞来了也有一会儿了。   “知道你们今儿个到,二哥叫我来迎一迎”郑泽瑞说:“刚刚在后面便见路上为了一堆人,车也行不过来,我与谦哥哥便来看看是怎一回事,不料是你们。母亲呢?”   “路上颠簸的有些厉害,在车里呢”。   郑思谦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七妹妹带我先去拜见过婶婶。”   几人才转身,便瞧见一个年纪与郑泽瑞差不离的公子哥儿带着五六个下人站在他们身后,一脸愤愤的道:“郑小四儿,我可找见你了!这如何是你妹妹,我方才竟还、还……”   他一开口,明玥听出正是刚刚在二楼喊得欢的那人,听先前的口气似也极不喜常家兄妹。   郑泽瑞见了他便撇撇嘴:“阮小二,你作甚?我今儿没空与你说道。”   “嘿!”阮小二一咧嘴:“谁要与你说道了?我是来找你算上回的账的!莫要多说,看你今儿往哪里跑!”说罢,便卷了袖子一副要干架的模样。   郑泽瑞懒得理他,闪身便要走,阮小二一急伸手就是一拳,紧跟着又是一脚,郑泽瑞轻巧的躲过去了,他们这一有动静,便有凑热闹的围过来,阮小二一瞧,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窜过来便抱住了郑泽瑞的腰,反正这样打不赢也不算打输。   明玥在一边有点儿傻眼,郑泽瑞也是一脑门子汗,甩了两下没甩开,磨牙道:“罢了罢了,算你赢!”   一听这话,阮二公子立即撒开了手,斜着眼道:“就知道你打不过小爷,罢了,今儿先饶了你,改日再打的你心服口服!哼,叫你这哥哥妹妹也瞧瞧什么是心服口服!”   明玥忍着笑,郑思谦却已乐了:“是是,不用瞧,在下现在就心服口服了。”   阮小二“嘶”的一声,大摇大摆的走了。   到了车前,邓环娘已往外瞧了好几回,这会儿见郑泽瑞也来了京中,心里到安定不少,又见过郑思谦,路上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几人便先往郑泽昭的别院去。      ☆、第94章   郑泽昭所住的别院在东三巷,离皇城并不近,这三进的院落原是一个老举子家的祖产,老举子死后儿子不争气,败光了家,便将这祖产也折腾着卖了,郑老爷觉得这院子风水好便叫人买了下来,重翻新了,院子里的景物都还是老太爷一点点亲自添置的,因而十分雅致。   邓环娘和明玥到时郑泽昭还没有下职,几人便先用了饭,饭后郑思谦陪着说了会子话便让邓环娘先行歇息,自己则回去禀报。   邓环娘实累的很,但心里没着没落的歇不安稳,便又叫了郑泽瑞来问,结果郑泽瑞也是昨儿才到的京中,知道的并不比她们多,遂也作罢,只熬着等郑泽昭晚上回来再说。   歇了半下午,直至酉正过两刻郑泽昭方回来了。   他先过来见过邓环娘,神色倒还沉稳,“母亲一路辛苦了”。   邓环娘摇摇头,便即叫他坐了,旁的话也不多说只先问:“昭哥儿,你爹爹的事你听到多少消息?如今是个甚么情形?”   郑泽昭略沉吟了一下道:“我知晓的也不多,因之前未听父亲提起过刘廷那人。当日御史弹劾,圣上也正在气头上,当即大怒,命人将父亲押往京城,我当日得了消息,便先去了二伯公府上,其府里的三叔父正在刑部任职,若父亲入了刑部的牢狱,总归好说。然今儿已是第五天了,案子却仍在御史台审讯,父亲也在御史台狱中。”   “怎会如此?”邓环娘心里头一沉,有些着慌:“那不是探望不成了?”   郑泽昭点点头:“眼下的确如此,我已差人回去报了祖父,今儿应能到燕州了。”   邓环娘肩膀一垮,揪着帕子很有些六神无主,明玥想了想过来她身边道:   “母亲也不必太过担心,御史台分了三院,当首的台院职掌有四,其中之一便是审讯皇上指命的案子。审明后或上奏皇上,或移交大理寺判决,这中间不叫刑部插手也是有的,况审理时也非御史台一方做主,还要与中书和门下两省之人一同受理,偏颇应不会太大,母亲且先沉下心来,等明日见过了二伯公和四叔公再做打算。”   邓环娘并非出身官宦之家,对这中间的门道确实不大懂,她不知明玥这些是打邱养娘那听来的还是打书上看来的,听着倒像那么回事,但心里仍是惴惴,不由看向郑泽昭,郑泽昭看了明玥一眼点点头:“七妹说的没错,确是如此,母亲……不必过分担忧,中书省里是有郑家人在的。”   邓环娘这才微微出了一口气,想起来又道:“昭哥儿,你在翰林院可还好吧?”   翰林在先帝时还属内官,隶属也并未明确分出来,到今上时才成了外朝官,并分属门下,郑佑诚出了事,虽因尚未查明暂没牵涉到郑泽昭,但闲言碎语、人情冷暖郑泽昭怕也受了不少。   郑泽昭摆摆手,对邓环娘这当口还记挂着问自己一句也有些意外,只道:“我不碍事”,顿了顿又说:“时辰不早了,母亲先用些饭,明儿我当休,再与母亲一道去几位长辈府上拜访,三叔这两日正在二伯公府里住着。”   邓环娘叹了口气,暂时也只能如此,一时几人移去偏厅用饭,邓环娘只用了小半碗粥便吃不下了,明玥好劝歹劝才让她又吃了些点心,饭后在院里转了一圈便由邱养娘先陪着回去歇下。   明玥则随着郑泽瑞一并跟去了郑泽昭的书房,一进屋郑泽昭便回身打量着她道:“你今日是在长安街上出了回名儿。”   明玥不大好意思的觑他一眼:“二哥这么快就晓得了?”   “我回来的路上便听人说了”,郑泽昭轻敲两下桌案,挑眉说:“还算没丢世家的脸。”   郑泽瑞在一旁道:“那常家姐弟分明是故意的,没准儿在那等了好几日了。”他现下想起常云香今日的话仍是气愤不已。   郑泽昭一手握拳撑着桌案道:“常家一直想与世家结亲,先前去府里提亲连番被拒,大抵还憋着一口气。那姐弟二人都不是好相与的,下次见了小心些。”   明玥答应一声,又就着郑佑诚的事问:“二哥既已去过京中几位族亲的府上,他们对爹爹此次的事是何态度?”她宽慰邓环娘时虽头头是道,可自己心里真还捏着一把汗。   郑泽昭面色也有些凝重,颔首道:“三叔已然把祖父的信都带到了,我与他一同去见过了二伯公,二伯公已应承尽力帮忙,他老人家身为中书令,在皇上面前也能说上一说。”   ——郑泽昭所说的二伯公是原郑家七大房里的二房一系,是如今郑氏一族里最为显赫的一房。   明玥点点头,但见郑泽昭的神色并不轻松,不由问:“二哥在担心甚么?”   郑泽昭看看她与郑泽瑞,在房里缓缓踱了几步,半晌方说:   “没甚,只是不能与父亲见上一面我心里总归是不踏实,另外,父亲在雍州任上,出了此事,雍州的总管也应被问责,其或是被牵涉其中,或是将自己摘个干净,不过纵观毅郡王其人,应不是落井下石之辈,可为何到如今,仍未有他进京的消息?”   郑泽昭说完,明玥不由看了看郑泽瑞,郑泽瑞起身道:“我赶往京城之前,确实先去了雍州一趟,可得到的消息是王爷并不在雍州,好似半月前便去了边陲,应是还不知晓此事。”   “这就是了”郑泽昭皱着眉,声音放低了些:“我原以为此事有可能是针对王爷的,而父亲不过是颗棋子,但如今看来……”   ——恐是针对郑家的。   郑泽瑞奇怪道:“针对王爷,好好地为何要针对王爷?”   郑泽昭看了他一眼没答话,明玥却轻声说:“暂时应是不会,突厥虽大败,但其根仍在,况高句丽未平,还远不到高枕无忧的时候。”   郑泽昭十分吃惊的瞧着她,郑泽瑞也皱了眉,半晌忽地道:“该不是那常家在从中作梗吧?他们今日竟疑心常令韬的腿是我所伤!”   嗯?”郑泽昭虽知她们今儿被常家堵了路,却不知其中来来回回的原话,此时听说,便道:“如何说的?”   郑泽瑞便将中午常云香的话复述了一边,郑泽昭冷哼了一声,默了默却问:“瑞哥儿,你且与我说实话,那日常令韬被刺之后你是去见了毅郡王的,可凭着黑骑卫,缘何过了那么久才抓到刺客?且当真是后来抓到的贼匪中的人?”   郑泽瑞一愣:“二哥你也怀疑我……”   他话未说完便被郑泽昭打断:“我当然不怀疑你!你当时与我在一处,是事后才过去,可是常令韬未必这样想,我郑家有拒婚在前,他是小人之心。”   明玥觉得心里猛地提了一下,“裴云铮”三个字在她口中来回打转,却不知为何就是没说出来。   “我也不知”,郑泽瑞挠挠头:“我去时刺客已经跑了,我与吴镶带人去寻,确实没寻到。”   ——他说的是实话,他到得晚,并没见着人,只是跟了吴镶一并去找,虽那日他也觉得吴镶有些漫不经心。   郑泽昭看了他一会儿,没再问,只说:“那你自雍州走时可有给毅郡王留下口信?”   “留守的是吴镶,我倒与他说了的。”郑泽瑞道。   “那便好”郑泽昭长长出了口气,隐隐有些不安,可是若郑家不能接父亲之困,他也只能将徐璟拉进来了。   这一晚,几人早早歇下,明玥因郑泽昭提了大昭寺之事,心里一直压着块石头似的,夜里翻来覆去的也没睡实,第二日早起红兰替她在眼下扑了好些粉。   稍用过早饭,几人便起身往二伯公府上去。   郑二老太爷位居中书令,府邸自离皇城要近的多,他们行了小半个时辰方到了地方。   朱门高楣,比起燕州的郑府更要威严气派,迎出来的是昨日见过的郑思谦,明玥与邓环娘心里都有事,自没多余心思打量沿路风景,一路跟着他进了五进院落,到了正院时便见一个着橘色锦衣的妇人往台阶下迎了两步,冲着邓环娘道:“好嫂嫂,你可算来了!”   来的正是郑思谦的母亲李氏,邓环娘刚刚与郑佑诚成亲时也是见过的,当下忙见了礼,二人感慨一番,边说边进了堂屋,屋里的主座上坐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看样子是郑思谦的父亲,见她们进来,便微微笑着起身见礼说:“嫂嫂远道而来,快请落座。”   众人依次坐了,郑四老爷和李氏便先问了老太爷和王氏的好,有说了些这些年未见的客套话,邓环娘一一应着,直说了半会才说到正题上去。   ☆、第95章   邓环娘一听,心下便不大是滋味。   则没见着这位二伯心里总归忐忑,怕人不把郑佑诚的事往心上搁;二则她知二老太爷向来极重出身,郑佑智与郑泽昭是嫡子与嫡孙他尚且可见,然像邓环娘这样的妇道人家又不出身名门,既不是与郑佑诚同来二老太爷自觉不值一见。   邓环娘心里没底,便看了看三老爷郑佑智和郑泽昭,郑佑智道:“四弟说的是,我同昭哥儿前日已见过二伯父了,大嫂且放心。左右一时半刻离不了京城,等二伯父稍好些再来见过也是一样的。”   “既是如此”邓环娘压着心里头的复杂滋味说:“那我就晚些再拜见二伯父,望他老人家身子快快康健起来。”稍停了下又道:“那依四弟之见,此事又当是如何?”   四老爷“唔”了声,端着茶盏沉吟了会子才道:   “此事……先要看那刘廷是如何说了。按理,朋友间相互送个物什以表礼待本是常事,何以便牵涉到‘贪墨’一说了?这界定本就模糊的很,两面的说法,只不过对那刘廷怕要用些手段,回头再瞧;其次,皇上下了令命人去擒拿那起子作乱的贼人,倘或拿住了,那贼人并不与佑诚大哥为难,只说与他不甚识得,那此事也便清白了。端的这两样,且看之后如何了。”   ——四老爷在刑部任职,对案子的见解很是明晰,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他心里也有数,只如今情形不明,不好给邓环娘细说,但总体看来,还是有隙可寻,不至于没救。   邓环娘稍舒了口气,起身福了一福道:“那就有劳二伯和四弟多多费心了。”   “自家哥哥,本是应该的”,四老爷笑笑。   郑泽昭却在一旁道:“四叔刚刚说的极是,只这刘廷先前既咬定了父亲是贪墨而非朋友之礼,如今怕不能轻易改口,况他同我父亲都在御史台而不在刑部,这中间……”——要用些手段,恐怕困难。   邓环娘听了郑泽昭的话神色又紧张起来,四老爷喝了口茶,叹气说:“那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这话说的有点儿随心,一时几人都静默了,明玥起身一福道:   “母亲、二哥不必太过忧心,二伯公和四叔父既说了就必定会为父亲力证清白,一方歙砚而已,雅是雅,但女儿不信以此就能入了父亲的眼,倘使因这个叫人定了‘贪墨’的名,那倒是……有些滑世家之大稽了,四叔父说是不是这个话?”   明玥实际的意思是要拿郑氏来说话的,世家名门,难不成连几方名砚都没见过?忒也小瞧人。她这话明指着郑佑诚是清白的,并意指这位四叔父心里也有数,若之因此事叫郑佑诚被冤派了去,京中郑家未免……无能了些。   四老爷明知她这是激将,不过里头却不得不承认,此事若定了论,在长安城里一传还真是有些丢脸,这也是为何即便二老太爷不想插手却也不得不帮衬的原因之一。   ——郑佑诚被定罪,对京城郑家也是一记下马威。   四老爷抬眼打量了她一记,说:“你就是昨儿谦哥儿提起的七丫头吧?”   明玥闻言,猜着郑思谦八成同他说了昨儿街上之事,遂答道:“回四叔父的话,侄女在家行七,昨日多亏了谦哥哥解围。”   郑思谦在一旁忙摆手,四老爷便挑眉道:“倒是个男孩儿性子。”   邓环娘还没说话,三老爷郑佑智倒板着脸道:“七丫头,坐回去吧,不得无礼。”   四老爷也没说什么,只又瞧了明玥两眼说:“这性子倒也不赖。”   明玥福了一礼便又坐了回去,留心瞧着过了会儿郑思谦便退出去了,李氏便过来拉了邓环娘进屋说了几句话,到了午时便又留他们用饭,饭后众人又闲坐了会子,这才起身告辞。   临走时四老爷背着手道:“大嫂和侄儿们还请放宽心,过几日父亲身子好些便请再来相见。我们是一脉血亲,纵拼了郑氏一族全力,也定要换佑诚大哥一个清白。”   邓环娘眼圈一红,谢了又谢。   打从二老太爷府上出来,郑泽昭又带着她们去了其余两位叔公的府上,这两位叔公都是原五房一脉,虽也在京中,却并不及二老太爷一房,因而他们热情是热情,但对郑佑诚一事并不多说。   这样一圈下来,众人回到东三巷时太阳已快落山了,草草吃过饭便各自歇下。   第二日一早邓环娘和明玥起来时郑泽昭已离府上职去了,临走时吩咐白露去给她们二人置办些必须的东西,原先只打算停留几日,如今看来要多住一阵子。   郑泽昭在交代的时候心里颇感奇怪,他还没有在王氏和郑佑诚都不在的时候面对邓环娘和明玥,若在以前,正该是“短兵相接”,但这两日他见邓环娘为着郑佑诚的事憔悴不堪,他心里头对这继母也“兵”不起来了。   好在过了五、六日二老太爷府上传来了消息,尚书省派到御史台同审此案的人见到了郑佑诚,说其暂且还好,也没吃太大苦头,叫邓环娘等人放心。   消息一报到这,邓环娘便浑身卸了一道劲儿似的,伏在枕上半天都没动弹,呜呜哭了几声才算好些,当晚总肯睡了个囫囵觉。   可是又之后的半月,案子进行的并不顺利。一是上面下令擒拿的贼匪有了消息,可是在押往京城的路上却逃了;二是皇上虽下了一通旨意命御史台查明此案但过后便即将此事交给了大司马陈吉,而他自己还浸在攻打高句丽失败的烦闷之中,正欲征召天下之兵在明年春继续攻打高句丽。   案子在没有拿到贼匪供词的初审期御史台、中书、门下三方一见各不统一,最后便相较着闹到陈吉跟前,大司马陈吉并非出身世家,对京中这些大族早就想开开刀,毫无疑问的倒向了御史台一方,门下省是个站干岸的,最后变成了中书令与御史大夫打擂台。   郑二老太爷素知陈吉之心,因而越了他直接跑到皇上跟前诉苦了一番,皇上一面拭着宝剑一面勉强听完了他的话,也不知听明白没,老半天才说了一句:“爱卿啊,不就是对案子审理有不同见地么,那就再审嘛,审到你们都统一为止。”   二老太爷得令而去,可心里并不明朗,皇上这个态度虽不能说多偏向陈吉可也并没有偏向他这一边,如今只算是给他几分颜面叫他拖拖时间罢了。   二老太爷瞧明白了皇上这个态度心里不禁一寒,邓环娘等人第二次上门的时候便仍旧没见。   邓环娘因着最近虽没甚“好消息”但总算也没有坏消息传来,倒并不曾多想,然郑泽昭心里头却是愈发没底。   他甚至想到了最坏的事,——郑氏一门会放弃郑佑诚。   世家里从来如此,二老太爷先前的一番力争也不过是如明月所说,须得顾着世家的脸面。可一旦发现所付出代价超过预期,而郑佑诚又不是二老太爷的儿子,那他们很可能会转脸丢弃。   郑泽昭来回思量了一晚正是愁眉不展,第二日一大早郑泽瑞却过来跟他神神秘秘的道:“二哥,毅郡王进京了。”   郑泽昭蓦地生出一股柳暗花明之感,沉着气问郑泽瑞:“你得了信儿了?可是因着父亲的事进京?”   郑泽瑞蹙着眉:“我只是得了王爷进京的消息,是不是为着父亲的事却不晓得,王爷打边陲回来,眼下又快到腊月,进宫去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郑泽昭默了默说:“你如今倒可与黑骑通消息了?王爷倒是信你。”   郑泽瑞挠挠头:“只是偶尔有之。若是有重要之事那便是半点儿风声也不透的,实不瞒二哥,若是父亲此次无事,明年一开春,我便真投奔黑骑卫了,原先是因觉无尺寸之功,自己也不好腆着脸去,如今总算能衬上黑骑这名号了。”   郑泽昭却道:“你去磨练两年还成,时日久了却不行。”   “这又为何?”郑泽瑞不解:“二哥,你不是一向与祖母她们想的不同么,怎的你也拦我?”   “我不是拦你”郑泽昭道:“只是后事……哎,罢了,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既得了消息,便在打听打听王爷是因何进京,若为着父亲的事那自然最好,若他不是,那你看看能否跟王爷见上一面。”   “而伯公那里不是……”郑泽瑞尚没有郑泽昭想的那么深。   “听我的”,郑泽昭少有的替他做出了决断:“如今咱们得做两手打算。”   郑泽瑞被他严肃的神情带的心中微沉,只好道:“那我去问问。”   郑泽昭点点头,长处一口气,等郑泽瑞走了他想了想,立即给老太爷修书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回燕州。   ☆、第96章   事情在进入腊月之后开始有了转机。   一是听闻那伙作乱的贼匪被黑骑卫给逮着了,没费多大力便将匪首擒了押进京来;二是崔家里有人出来说了话,直指御史台有逼供之嫌,谏言案子应移交大理寺进行三司会审。   邓环娘经了这一段日子的煎熬,心里起起落落两回反比之前经事儿不少,这会子听闻崔家站出来说话,不由道:“你爹爹出了此事,明珠定然也着急,她人虽不在京中,却把劲儿使上了。”   郑泽昭点头:“原是没同她细说的,不过她收到信后应是打发人回燕州问过了,本也要往京中来,但崔夫人身子似不大好,估摸是祖母发了话,叫她且先在清河侍奉婆母。”   “是了”邓环娘道:“我与明玥当日走得急,也没顾得上叫人报于明珠,不过崔家里定也是晓得的,回头还是要去谢过。”   郑泽昭应了,心里却觉未必全然是因着郑明珠,不然崔家之前怎么没甚动静,直到现今才出来说话?   打邓环娘的院子里出来时明玥也跟了出来,郑泽昭见她蹙着眉头便说:“你可是有话要问?”   明玥与他并肩往外走了一段路才道:“二哥可知向皇上进谏的是崔家哪一房的老爷?”   郑泽昭想了想:“应是长房的大老爷,他父亲在先帝在位时曾任三公之一的大司空,很得先帝敬重,后封为了护国公,他府上的大老爷如今便是大理寺卿。”   见明玥的表情有些茫然,他又补充道:“就是上次咱们所见的崔翊的父亲。”   明玥恍然应了声,说:“这般看来,应是大姐姐的功劳了”,郑泽昭没说话,有点儿奇怪的看了看她,明玥回看过来:“二哥觉得不尽然?”   “你不也这般想?”郑泽昭侧着身,又说:“前几日毅郡王进京了。”   “嗯,我听四哥悄悄说了。二哥的意思……是毅郡王从中传了话?上次在大昭寺倒见他与容公子很是熟稔。”   “甚容公子?”郑泽昭拧着眉头。   “嗯?”明玥一时没留意,“就是崔家哥哥。”   郑泽昭眯眼瞧着她,半晌道:“眼下这情形,你还是将你心里头那起子……念想都收了。崔家因着明珠也好,因着毅郡王之托也罢,总是不和你相干,你莫要想多了。”说罢,冷着一张脸走了。   明玥站在原地十分莫名奇妙,想了半天也没明白郑泽昭的意思,又寻思要是徐璟寻的崔家出面那也说得过去,毕竟郑佑诚被定了罪,他也得但一份督管不力的责任。   崔家一出头,便有其他世家响应,今儿这个说一说明儿那个劝一劝,皇上耐不住其烦,最后一挥袖子命御史台将案子移交大理寺,三司会审,御史大夫和毅郡王旁听。   腊月初十,长安城里已开始飘着浓浓的年味儿,邓环娘却在屋里坐卧不安,郑佑诚的案子今日便在大理寺会审。   郑泽昭一早走时心内也颇有些紧张,将明玥和郑泽瑞叫到一边单另嘱咐了好几遍,——郑佑诚若万一被以“勾结贼匪造反”定罪,那就是一个死。   虽说老太爷叫人带了信,郑泽昭也让郑泽瑞托人转给了徐璟,可是徐璟那边一直未有消息传来,他进京也算有一阵子,郑泽瑞却也不曾见过他一面,郑泽昭心里实是一直悬着。   从五更天出府一直到午时,他几乎没喝一口水,熬过午时后,郑泽昭舒了口气,突地就不紧张了,他知道,自己这个时辰还能安然的在这,郑佑诚那应是没出了什么大的差池,只是不知为何,还是迟迟没有动静。   又过了近两个时辰,郑泽昭才听见有同僚在那嘁嘁喳喳,他出去寻了个小太监一问,方知案子已经审完,——之前揭发说郑佑诚受了他送的歙砚的刘大人刘廷在大理寺当堂自尽了。   ——这大概不是个好消息。郑泽昭没往大理寺去,因要避嫌,他去了恐也见不上人,他也没再寻人多问,下了职便匆匆往回赶。   到了府门外便见有马车停着,车上的小厮他认得,是二伯公府上的。   ——既然亲自上门,应是无碍了。郑泽昭闭了闭眼睛,在车上呼出口气,这才微整了衣衫大步踏进府门。   进了堂屋,果然三老爷郑佑智与二伯公府上的四老爷和四夫人都在,不过,除他们之外,还另有一人让他有些意外,——崔翊竟也在。   邓环娘脸色要比前几日好的多,见了他便道:“二郎回来了,先去换身衣裳吧,再来见过你四叔父四婶婶,对了,还有容哥儿。”   郑泽昭瞧她这样子便放下心来,揖了一礼便先去将官服换下,郑泽瑞便跟了出来,走出几步便使劲儿往他肩上一拍,说:“二哥,无事了!”   郑泽昭被他拍的肩膀生疼,却微微笑了,说:“你都晓得信儿了?倒比我还快,同我说说,我还不晓得里头细节。”   “详细的我也不甚清楚”,郑泽瑞略压低了声音道:“只是晌午吴镶给我邵来信儿说那贼匪已然招认根本就不识得父亲,那劳什子歙砚他们也未曾在富户家中劫过,他一个草莽之人,根本不识得那是方名砚!只这个罪名儿不成,其余的都好说。”   “到了大理寺便招了?”   郑泽瑞眨眨眼,悄声道:“我瞧着吴镶那样子,想来在来京的路上便被折腾着招了!吴镶瞧着斯斯文文一个哥儿,最会撬这些人的嘴。”   郑泽昭往四下瞧了眼,倒点点头,即便事实不是如此,这话恐也被吴镶教过多少遍了。   他回屋换了衣裳,又用热帕子擦了把脸,问郑泽瑞:“可晓得那刘廷当堂自尽是怎生一回事?”   郑泽瑞微一怔:“当堂自尽了?这我倒不知,吴镶来寻我时,恐尚没有此事。”   郑泽昭一点头便又随着他往外走,郑泽瑞看他一眼,有些憋闷的道:“只是……二哥,吴镶与我说父亲在御史台应是吃了点儿苦头,回来恐得将养些日子。”   “受过刑?”郑泽昭拳头一紧,脸色也阴沉了些。   “御史台那帮老匹夫!”郑泽瑞骂道:“既先前不肯叫刑部插手,想必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此事根儿恐不在御史台”,郑泽昭拍拍他,“容我回头好生想想。”   二人一路说着话回了堂屋,一进去,倒见崔翊和明玥正双双站在邓环娘跟前笑着说话。      ☆、第97章   郑泽昭同众人见过礼便在崔翊下首坐了,先对邓环娘道:“母亲可是听四叔父和四婶婶说了今儿的情形?”   邓环娘拿帕子拭了两下眼睛,点头说:“你四叔和四婶到的比你早些,刚与我说了个大概。如今与贼匪定然是沾不上边的,这天大的冤枉可算能洗清了!”   四老爷道:“是,咱们早说让大嫂安心等着便好,佑诚大哥既是被人诬告,家父拼着全力也会与御史台一争。世家之士,如崔家几位老爷,皆是不畏强权,仗义直言的。”   “对对”邓环娘忙道:“此次还要多谢崔家老爷,前些天本就应去府上拜访,奈何为要避嫌,便连这实打实的亲戚我也未敢轻易上门,容哥儿回去还得替我同你父亲母亲告个罪才好。”   崔翊一笑,拱手道:“夫人这是体人意,如何来的告罪一说?况世伯一事家父也不过秉公审理,没出甚么大力,倒惭愧了。”   崔翊这人说话总是自带着一番坦坦然的气度,让人感到十分舒服,邓环娘见这几回,倒真打心底里觉着这孩子不赖。   四老爷闻言便呵呵笑了两声,便又瞄着崔翊说:“只是听闻那刘廷当堂自尽了,‘贪墨’一事恐还得耽搁几日。”   崔翊喝了口茶,嘴角仍带着丝笑:   “晚辈今日出来时家父还未回府,平日也不大与我谈论这些事,因而实说我此刻尚不及世叔清楚。若单就晚辈自己的看法,那刘大人自尽,原因不外有二,其一是唯恐此事经不住大理寺再审,遂先绝了自己的路,叫人无从下手;其二,刘廷……是颗弃子。但不论哪一样,于世伯都是有利,大理寺查清了便有公论。当然这都是晚辈一人的浅见,随随之言,各位见笑。   今日前来是因家母前些天听闻伯母和世妹来了京里,本应早早来请的,但有事耽搁了,直到今儿才上门,还请伯母和世妹莫要见怪,过几日伯母身子好些了,还请带着二郎、四郎并世妹千万到家里坐坐。前几日煜哥哥和嫂嫂也是打清河来过信的,母亲说上一回在燕州匆匆一见没得好好亲近,此次伯母定得赏脸才好。”   他这一番话说完,未有半句话牵涉到自己父亲和崔家,但众人的神情却都轻松下来。   崔翊话里虽说崔夫人是“有事耽搁了”但众人心里都明了,先前案子正是在不明之时,而崔家大老爷又在大理寺,那时邓环娘就算上门崔夫人恐也轻易不能见。如今说出这话来,定是心里已然有底。   邓环娘便即道:“容哥儿客气了,是我这身子有些不争气,过几日好些了定要到府上拜访。”   郑泽昭闻言不由看了眼对面的明玥,见这丫头正浅笑着对崔翊一点头,心下不由皱眉,他前日的话都白说了。   一时便到了该用晚饭的时辰,邓环娘留客,崔翊倒也没推脱,留下与众人一并用了饭,之后又说了几句便与郑家的四老爷、四夫人一并告辞,各自回府。   他们走后府里剩下她们娘四个,邓环娘陡地情绪纷涌,竟伏在桌上呜呜地哭出声来,先还压抑着,后来愈发不受控,叫人瞧了跟着难受。   郑泽昭和郑泽瑞这么多年里,在她跟前儿的时间实是不多,更未曾见过邓环娘这般,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兼着想想这两个月的担忧心焦,也不由叹了口气,心下发酸。   邓环娘痛快的哭了一阵儿,心内压着的情绪得以纾解倒觉畅快不少,结果一看三个孩子都垂着眼站在她跟前儿没了声,不由又破涕为笑,就近地将明玥和郑泽昭一手一个的拉过来,抹了把泪说:“瞧瞧,娘这是哭甚么呢!今儿应该高兴些才对,我怎的还不如你们几个孩子忍得住了,是我的不是,这便收了泪珠子,再不引得你们难过了。”   郑泽昭被她拉到身边站着,整个人都有点儿发木,觉得恍似小了好几岁,真成了个孩子了,张了张嘴也没找到话来回,只好继续站着。   郑泽瑞倒是回神快,揉了揉眼睛咧嘴道:“母亲哭过也便罢了,否则闷在心里也是伤身,不能过几日父亲回来了,母亲反病倒了。”   邓环娘笑道:“四郎大了,晓得体谅旁人了。”   郑泽瑞不大好意思的笑笑,明玥有心逗趣儿,便转过脸道:“母亲,还有我与二哥呢,快将我们两个也夸一夸,不然我与二哥可不依。”   郑泽瑞乐了:“不依又如何?你们两个也打不过我一个。”   明玥“呀”了一声,便听郑泽昭闷声道:“不用打,只需把你摁住了用狗尾巴草挠几下脚心便够了。”   郑泽瑞,邓环娘也没忍住,俱都跟着笑了,外面刺骨的寒风稍停,飘起了雪花,屋子里烧着地龙,却愈发暖了。   又过了六、七日,大理寺终于将案子审清奏报了皇上,其时,皇上正与毅郡王对弈,捏着棋子听完大理寺卿崔玄英的回禀,有些漫不经心地道:“朕就说此案必有冤情,当年郑家的老爷子曾为太傅,他教出来的儿子怎能做出贪墨之事?哎,叫郑卿家受委屈了。那刘廷是怎一回事,可查明了?”   崔玄英微弓着身回道:“查明了,此人与郑大人实乃同窗,只是自几年前任了县丞后一直无甚政绩,屡不得升迁,如今见郑大人仕途顺畅不免起了妒恨之心,一面以请郑大人帮他品鉴真假之名留了一方歙砚与两幅墨画在郑大人官舍,一面便诬告郑大人‘贪墨’,其妻知之甚祥,俱都招了。”   皇帝“唔”了一声,将一颗旗子落定,大笑道:“小爽,你输了!快来给皇兄弹两下!”   徐璟有点儿无奈的往前倾身,皇帝便将拇指和中指相扣,小孩子一般哈了两口气,然后在徐璟额上弹了两个响亮的脑嘣儿。   回身见崔玄英还站在一旁,便瞪眼道:“还愣着作甚!郑卿既是被人诬告,便赶紧放人啊!”   崔玄英应了个“是”,弓着身子刚要退,便听皇帝又问:“那刘廷可查清楚了?不牵涉他人?”   崔玄英顿了顿:“皇上是说其妻其子?其子尚幼,应是不晓得此事,其妻……”   “行了行了”皇帝一挥袖子:“你们大理寺去办吧。”   “遵旨”,崔玄英面色沉静,这方下去了,出得殿门便遇见了吏部尚书常严光和他坐着轮椅的儿子常令韬,他似笑非笑的瞧了两眼,扬着头去了。   殿里二人下完了一盘棋,皇上起身时轻轻抽了口气,徐璟忙过来扶了一把,蹙眉道:“皇兄的腿又疼了?”   “不碍事”,皇上站在原地稍缓了缓说:“朕这是老了呀。”   “皇兄正当壮年”,徐璟道,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愧疚:“当年都是臣弟淘气,若不是为着救臣弟……”   “莫再说这个话”,皇上拍了拍徐璟肩膀:“若再来一次,朕还是会救你。你我兄弟虽不是一母同胞,却比亲兄弟还亲厚,舍朕这一双腿换你一命那是再值当不过了!何况也没如何,只是在这天冷时方疼痛些,朕还忍得了。”   “皇兄”,徐璟声音有些发沉:“皇兄真的要再度征讨高句丽么?”   皇上点了点头,行到窗边,眯着眼道:”这是先帝未完的心愿,终朕在位之时,定要将高句丽攻下!“   “那皇兄也不必御驾亲征!臣弟不才,愿为先锋,先去替皇兄攻下辽东城。”   “你得留下”,皇上虚扶了他一下,“如今匪贼四起,突厥恐会趁着这个空子犯边,你得帮皇兄压着。放心,明年这一仗,朕亲征,必能凯旋而归!”   徐璟默了默,皇帝又轻叹道:“如今就只剩你我兄弟二人了。”   “皇兄还有后宫一众嫔妃,还有两位皇子和公主。”   皇上笑了声,说:“你身边也是该有个伺候的人了,黑骑卫那帮小子们总是不够细心周全,况且你身上这病……知道你不爱寻常女子,前两日太医院来了女医官,朕瞧着还不赖,赶明儿你瞧瞧,若还能入得了眼,便叫到你府里去,既能帮你操持府里事务又能照看你的身子,朕也放心些,不然每次去你府里都是几个半大小子在,瞧在眼里都单调的紧。”   徐璟默了默,皇帝又轻叹道:“如今就只剩你我兄弟二人了。”   “皇兄还有后宫一众嫔妃,还有两位皇子和公主。”   皇上笑了声,说:“你身边也是该有个伺候的人了,黑骑卫那帮小子们总是不够细心周全,况且你身上这病……知道你不爱寻常女子,前两日太医院来了女医官,朕瞧着还不赖,赶明儿你瞧瞧,若还能入得了眼,便叫到你府里去,既能帮你操持府里事务又能照看你的身子,朕也放心些,不然每次去你府里都是几个半大小子在,瞧在眼里都单调的紧。”      ☆、第98章   腊月二十一,大理寺终于结案,还了郑佑诚一个清白。皇上下了旨,让其官复原职,因听闻郑佑诚在狱中“伤寒发作”,又特让吏部准了其一年的休养假。   郑佑诚昂首挺胸的自大理寺出来时,邓环娘带着几个孩子都来接,二老太爷府上的四老爷以及另外两位叔公府上的族亲也都来了,一众人热热闹闹的回了府,进门前掸了两遍洗柚子叶的水,又放了爆竹,方是进门。   因恐邓环娘惦记,遂郑泽昭未与她说过郑佑诚受刑之事,但四老爷等人心里却是晓得的,见郑佑诚出来时虽换了新衣,面容也是收拾过的,但走路时步子颇慢,想来伤势不轻,是以也未久坐,只叫他先好生歇着,后个儿便是小年儿,到时各房聚在一处再细说。   郑佑诚精神到还好,将他们送走后,便将邓环娘和几个孩子叫到跟前,“叫你们替为父担心了,家中一切可好?”   郑泽昭道:“一切安好。昨日遣人给祖父、祖母送了信,他们暂且也可放心了。祖父自始至终相信父亲定是被冤派的,如今一朝查明,明日定然有人上折子,除了咱们自家人外,应还有祖父原先的门生,势必要御史台给个说法。”   郑佑诚点点头,没再往下问了,说了几句他身上酸疼的有些坐不住,便先去沐浴歇息。   邓环娘今儿终盼得他回府,倒丁点儿没掉泪,叫人备足了柚子叶的热汤,亲自去服侍,结果立时叫郑佑诚一身的伤吓到了,“他们怎生敢下这样的狠手啊!挨千刀的老匹夫们!”   郑佑诚听到她这样骂人反笑了,说:“这也是刑狱中惯有的事,养养便好了。”   邓环娘咬牙,又气恨又心疼:“难不成老爷这一身伤就白受了?”   “不会白受的”,郑佑诚闭着眼睛轻吸了口气,“此事出的也算是时候,能全了二郎和四郎。”   “二郎和四郎?”邓环娘没明白,可也不待细问,先忙忙的去吩咐人赶紧请大夫来。   狱里的人大抵还是顾忌着郑佑诚的身份,虽是伤了,但总算没伤到要害的筋骨,只是想要全好,也得好生将养两、三个月。   郑佑诚躺了两日,到了腊月二十三便带着邓环娘等人前往二老太爷府上拜见。   二老太爷的头痛病“刚好”,又正赶上是小年儿,遂府里能称得上主子的都来了,满当当坐了一花厅,这里好些兄弟姊妹明玥都未见过,长辈们有见过的也是好几年前,她怕出错,便老老实实跟在郑泽昭和郑泽瑞的身后行礼叫人,挨个见了一遍后二老太爷便带着几位老爷去偏厅说话了,这里留下的女眷里只明玥一个新来的小姑娘,少不得被评头品足一番,一会子被这个拉过来瞧瞧,一会又被那个拽过去看看,明玥笑得脸都快僵了。   偏厅里,二老太爷将郑佑诚上下打量一番,颔首道:“佑诚侄儿受苦了。”   郑佑诚起身施了一礼:“多亏二伯父在皇上面前替侄儿伸冤,叫您老人家操心了。”   二老太爷哈哈一笑:“份内的事,你父亲虽带着你们离京多年,但这情分不变,族亲有难,我自当尽力。今儿早朝时,你父亲从前的两个门生孙大人和吴大人都就此事参言了御史台,我自也不能叫你白受这一番诬告,如今御史大夫窦崇已被官降两级,罚俸一月。”   “多谢二伯父”,郑佑诚又揖了一揖,他自心里清楚,御史台本就身负弹劾百官之责,轻易不受贬罚,今日朝上必有一番唇枪舌战,不过这罚的也不算重,连京中都没贬出去,在皇上眼前晃一阵子,没准哪天便又被提上去了。   ——这般做,只是顾全了两方颜面。   不过,这其中缘由郑佑诚也猜得八、九分。   果然,二老太爷顿了顿又道:   “今年与高句丽的一场战事我大周败了,然则圣上雄心,决意明年春再战。可是,今年攻打高句丽已损失了大几十万的将士,一时间再何来那么多的雄兵,因而皇上下诏广征天下子民为兵,其中,也包括世家子弟。”   他说着,便看了眼下面坐着的几个男孩儿,长吁了口气说:“按礼,二郎或四郎之中一人也得入招募之列,可你如今刚刚回府,又犯了‘伤寒之症’,我遂禀明皇上,请求允了他们兄弟在你跟前儿侍疾,皇上体恤,便即准了。此事未来得及与你相商,可妥当么?”   “二伯父所想自是再周全不过”,郑佑诚道:“昭哥儿本身子也不大好,瑞哥儿又年纪太轻,当不了甚大用,也就在侄子跟前端端汤药出把子力气还成……不知咱们府上征召了谁去?”   二老太爷咂了口茶,伸指往下面点了点说:“这几个都是不中用的,你瞧瞧,病的病伤的伤,再有就是只会捧着书本之乎者也的,哪里能行军?让给他们两个堂兄去吧。”   郑佑诚便应了个“是”,心里头已是明了,他的案子一结,郑家定是拿着此事得理不饶人,正赶在这个当口,便迫得大家都退一步,——郑家此次被招募去的男儿恐是最少的。   下午回去后郑泽瑞实还有些小郁闷,在郑泽昭的房里转来转去,郑泽昭被他转的头晕,便道:“你坐不住了便寻明玥说笑话解闷儿去,可在我眼前晃个不消停。”   郑泽瑞正心里头长草似的,也不管他的顽笑话,跨步往凳子上一坐,摩挲着手里的小弯刀道:“二哥,我不信那高句丽就这般厉害,比突厥还难对付?”   郑泽昭抬眸扫他一眼:“此次你甚都别想,父亲这一身的伤才换得你安生留下,老老实实呆在府里罢。”   “我晓得”郑泽瑞嘟囔:“我这不就说说么。”   郑泽昭卷着书在他肩上敲一记,想起来道:“咱们明日去一趟崔家,后日或是大后日也便启程回燕州了,只是……你可知毅郡王还在京里么?昨儿同父亲说起,父亲想也是晓得,毅郡王虽不曾与咱们见过,但暗里着实是帮了忙的,倘或年前不便,年后也合该去拜谢一番。”   郑泽瑞摇头:“自打父亲回来,吴镶我便也没见过了,如今父亲的案子才完,贸然去恐也不大好。幸而王爷也从不挂怀这等事,咱们心里头记着,再见了拜谢也一样。”   “也好”,郑泽昭道:“如今你再说要去黑骑卫父亲恐是不会拦着了,只我还是那个话,你去历练一年半载尚可,往后……还需再看。”   “进了黑骑卫哪有离开的道理”,郑泽瑞往嘴里塞了块点心,用茶水送下去的时候又说:“二哥你这的桂花糕不如明玥那的香甜。”   郑泽昭心里头想着旁的事,一时也不知该不该与郑泽瑞分说,转念一细想,又觉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便抿着唇没吱声。   第二日一早,邓环娘便又与郑佑诚说了崔夫人之请,郑佑诚侧躺在炕上皱眉寻思了片刻,说:“既是崔夫人请的,你带着明玥去就是,我们爷们儿便留在府里,叫二郎和四郎打点些明日要带回去的东西。”   邓环娘笑道:“我前儿一早都打点好了,可叫他们两个男孩子忙活甚么,再者说,那日崔翊过来,也叫二郎和四郎一并去呢。”   她顿了顿又挑着眼梢儿顽笑似的说:“老爷瞧着容哥儿那孩子如何?”   郑佑诚正在晃神儿,茫然应道:“容哥儿?不错。”   邓环娘便掩唇笑了,郑佑诚稍过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叹气道:“那孩子是太好了些。”   “我这还没说甚么呢”,邓环娘嗔了他一眼,“老爷就觉得自己的闺女这般拿不出手?”   郑佑诚一笑,没接这话,只道:“罢了,人家既说了你便将他两个也带去,只是莫留太久,我自己个在这府里可孤得慌,另等你们回来还有些零碎东西要收拾,明儿一早走,路上还得耽搁两、三日,速去速回吧。”   “老爷身上不舒坦,倒粘人开了”,邓环娘说笑了一句,便也应道:“我们也就是去认个门子,总是亲戚,如今帮了忙,咱们没个表示日后倒叫明珠不好做人,总是把礼做足了吧。”   “夫人此话在理”,郑佑诚微动下筋骨,挥手叫她们去了。   一路行到崔家府门,早有门房的等在那里,见郑家的马车到了,忙忙的进去回禀,没多会儿崔翊便迎出来了,见了众人笑着失礼:“伯母,快快请进,家母等候多时了。”   ☆、第99章   一路小轿进了二门,崔夫人便迎在仪门处,见了邓环娘便亲热的过来挽了她的手说:“嫂嫂可来了,我还怕年前事忙,夫人顾不上呢。”      邓环娘笑道:“原是该早来的,如今耽搁到大年下的,夫人莫怪。”      “哪儿能够呢”,崔夫人迎着她往正屋里去,屋子里烧着地龙,几盆蟹爪莲和刺梅正肆意开放,暖意馨香,她拉着邓环娘一并在主座上坐了,笑说:“嫂嫂能来便是赏脸了。”      几个孩子相继见过礼,崔夫人便拉着明玥道:“上回在大昭寺便觉与夫人和姑娘投缘,只没能多少几句,可幸今儿又见着了。”      明玥心里头实有些别扭,她看见崔夫人便想起那日在大昭寺之事,恨不能立时问个清楚明白,可又不能够,遂只抿唇微笑。      邓环娘与她客套了几句便说:“此次之事,还要多谢崔大人。”      “嗐”崔夫人摆手:“总是郑大人无辜,我家老爷不过秉公罢了。今儿咱们不说这些个。”      邓环娘见她倒不拿作,便也跟着道:“是,今儿是来唠家常的。”      崔夫人笑了,“这二郎、四郎也是客气,上回见我且说了让这两个孩子闲了便来府上坐坐,这有一年的功夫了,两人都全没来过呢。”      郑泽昭便起身答道:“劳夫人记挂,这是晚辈们的不是。四弟只两月前方来长安,之前倒是不在的,晚辈平日沐休时也是顾着一些琐事疏忽了。”      “无妨无妨”,崔夫人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二郎往后空了,多来府里走动走动便好。”      郑泽昭便躬身揖了个礼,崔夫人扶了他一下,上上下下打量几遍,眼中竟隐隐泛出泪来,郑泽昭微怔,崔夫人忙松了手回身对邓环娘道:“叫你们见笑了,实不瞒夫人说,我娘家原有一个侄儿,长得与二郎颇有几分相像,只是前几年生了场大病……唉,我刚细瞧二郎,一时想起我那侄儿了,有些伤情,可没吓着二郎吧。”      郑泽昭摇头,邓环娘便道:“原是这样,怪不得夫人觉得亲近”,说着她又看了看郑泽昭,不由笑说:“夫人这般一说,我打眼瞧,二郎倒真与夫人有些相像,想来也是有缘。夫人的侄儿定与夫人十分亲厚,人都说,愈亲近,便长得也愈发像了。”      她这本是应景儿的随口一说,说完之后再看,倒真觉两人有几分像了,不由在心里笑了自己一回,又暗暗称奇。      崔夫人闻言脸上却是有些不大自然,便撂下此话不提,转而说起京中的风土,说了半会子又绕道明玥身上,话赶话的崔夫人便说:“七姑娘瞧着这般可人,可定了亲事没有?”      邓环娘掩唇笑道:“她两个哥哥的亲事都还未定呢,哪里就轮得到她。”      “那倒不急”,崔夫人看了看半垂着头娇羞状的明玥,说:“女儿家的亲事顶要紧,慢慢选就是。我们容哥儿比二郎还大些,如今却也没正经定下一门亲呢,这些事啊,急不来。”      邓环娘猛地听了她这么一句,一时不知她这是随口一说呢还是有旁的意思,当下瞧了两眼没甚么反应的崔容与,随随应了一声。      崔夫人便又私话道:“二郎是刚入仕途不久,婚事虽说不急,夫人也还是提前相看着的好,你若不嫌弃,我日后也在京中帮忙留意着,若有觉着好的,我到时说与夫人可好?”      邓环娘稍感意外,面上却还是笑道:“那自然是好,京中都是大家贵女,能入得夫人眼的必然更有其独到之处,夫人若肯帮着相看,那自是二郎的福气了。”      崔夫人拍拍她的手,二人一时相谈甚欢,只几个孩子在下面大眼瞪小眼的坐着都没了话。      叙了一个多时辰,邓环娘起身告辞,崔夫人诚心留客,直叫她们必得用了午饭再走,邓环娘心里记挂着郑佑诚,又说明日要启程,赶着回去打点东西,崔夫人心里头也晓得,便又将她们送至仪门处说了好一会方罢了。      回到府里,小丫鬟正熬好了药端进来,邓环娘便更了衣服过来瞧着郑佑诚服药,郑佑诚随口问了句“都说甚了”,邓环娘便将崔夫人的话学了一遍,末了笑道:“这崔夫人也是热心,不知是否崔翊与昭哥儿投缘,我瞧着她倒挺喜爱二郎。”      邓环娘说着坐到炕边,却突地一拍炕桌,“哟!”了一声说:“我就说着这崔夫人瞧着面善呢,我想起一人来!”      郑佑诚正端着碗喝药,闻言手腕一偏,泼了半碗药出来,蹙眉道:“你又想起谁了?”      邓环娘“嘶”了一声:“也不是啊,崔夫人娘家是名门卢氏,我见过的那人后来听闻却是夫家被灭门死了的,想想好似也不是很像……”      郑佑诚垂着眼道:“你这说的都是甚时候的事了。”      邓环娘笑笑:“还是我未出阁时候的呢。”      “十多年前了,便是有个印象怕也模模糊糊了,再者,我不是说了,人有相似,这倒有甚大惊小怪的。那崔夫人是卢氏嫡女,你莫要胡乱说这等事!”      “我不也是一时奇怪么”,邓环娘道:“老爷急甚么。”      郑佑诚皱着眉将剩下的半碗药喝了,呛得一阵儿猛咳,邓环娘忙过来给他拍背,一时紧着查看他身上的伤,这话也就暂且撂开。      ………………………………………      腊月二十五,郑佑诚带着一家子离了京城赶往燕州。      因他身上有伤,马车不敢行的太快,因而路上走走停停的耽搁了三天,直到二十八上午才抵达燕州郑府。      他伤了的事也没敢跟王氏细说,王氏因想着他这两个多月都在狱里,阴冷潮湿,身上难免不舒坦,将事情大概问了一遍便叫他去见过老太爷后赶紧回房歇着。      老太爷正在书房泼墨作画,倒不见特别担心的模样,见郑佑诚带着郑泽昭和郑泽瑞进来了,只站在桌案后将他们将他们定定打量一番说:“回来便好。”      “是,叫父亲担心了”,郑佑诚道。      老太爷扬声叫外面的小厮打了盆水进来,净了个手后方道:“坐吧,现下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几人坐下,郑佑诚便将事情从头捋了一遍。      原那刘廷当真与他是同窗,二人这些年关系也不赖,刘廷也算出身书香门第,只是到他这一辈上愈发败落了,他族里无人在京为官,自己苦读十几年好容易中了科考,做了县丞,这几年与郑佑诚常有书信往来,年节里偶尔也来拜访,在郑佑诚调任雍州时还专寄信一封道贺来着。      九月底说得了一方歙砚和两幅名画,叫郑佑诚帮他瞧瞧,郑佑诚当日并未多想,哪知隔了一天便出了此事。      “东西你都看了?可是好的?”老太爷摸着下巴问。      “儿子看过,东西都是对的,当日我还尚自纳罕,刘廷家道败落已久,哪里得来的这歙砚与名画?后来一想,是儿子太过大意了。”      郑老太爷“唔”了一声,倒没再这事情上多说,转而又叫郑泽昭说起京里的情形。      郑泽昭便将他得到消息后的情形皆尽说了,便连邓环娘和明玥进京当日被常家拦路之事也都提及,郑老太爷听完之后出了会儿神,随后吩咐郑泽昭和郑泽瑞:“你二人且先回去吧。”      郑泽昭看了看老太爷,带着郑泽瑞退出去了。      屋里静了一会儿,老太爷方出声道:“看来如今的御史台也不尽是正言直谏之人了。”      “先帝在位时,御史大夫须得皇帝钦点,其下御史可有御史大夫自行选拔。而如今,御史须得经吏部任命,御史大夫怕是已被架空了。”      “吏部?”老太爷哼了一声:“常家真是条咬人的狗,我先前还琢磨常家与陈吉并不对付,却能留到今日,除了他的从龙之功外,皇帝也是令二人互相制衡。不过眼下一看,这二人暗中怕早已勾结一处!”      郑佑诚的脸色也是凝重几分,不由道:“爹,那咱们……”      老太爷眯着眼靠在椅背上默了片刻,蓦地道:“你离京时可见过毅郡王?”      “见倒是见过”,郑佑诚道:“不过是在大理寺审案那日,毅郡王旁听,他身为雍州主管这倒是应当,但当日他并未多言半句,之后我更是不得见。原离京时想去拜谢一番,但一是为避嫌,二是按瑞哥儿所言,毅郡王虽是暗中相助,但他也未曾在京中见上一面,想来是恐皇上忌讳。”      “皇上忌讳是一回事,有人挑唆的皇上忌讳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老太爷叹了声。      “爹是说此次将毅郡王也牵涉进来了?”      “此事还远不算完”,老太爷直起身子,“毅郡王是个磊落的性子,最是不喜那起子谗言小人,陈吉怕早视他为眼中钉,只是这些年毅郡王少在京中,尚算相安。如今此事他力虽处在暗处,但在皇上面前定也不能不为你说话,况且……崔家偏在他进京后才出来谏言,而崔、郑两家都是世族,你猜猜陈吉会在皇上面前说甚么?”      “毅郡王手握兵权,并且暗中与各世家交好,这意图……”郑佑诚顿住了。      老太爷便又露出一点儿郁郁的神色:“倘使徐璟真有这意图也不冤,可咱们试探过,他丝毫无此心,这才是最坏的。”      可稍顿了一顿,老太爷郁郁的神色里便又显出一丝困惑:“虽说他曾称我一声先生,对郑家敬重,与瑞哥儿也算有几分交情,可就凭此他这般相帮……我郑家倒真却欠了他一份人情。”      郑佑诚沉吟了半晌,有些不大自然的道:“有一事,儿子不知当说不当说。”      老太爷瞧着他一副肚子疼的模样,皱眉道:“何事这般别扭,说便是。”      “父亲可还记得上元时在大昭寺?三丫头明薇回来是受了伤的,听闻,便是因着毅郡王。”      老太爷一愣,半晌后腾地站了起来:“如何不早说!”      郑佑诚有点儿难言:“当时儿子并不在场,只是后来听环娘所说,况且毅郡王似当时说的坦然,二嫂她们回来也没提及此事,儿子不知内里详情,自不能乱说。”      老太爷伸手指指他:“毅郡王这是为着三丫头?是了是了,如此方能说通。”      郑佑诚起身给自己的父亲施了一礼:“父亲可是决定了?此事还是要将二哥、二嫂问清楚才好。”      老太爷没有立即说话,然先前郁卒的神情中却透出了那么一丝亮光。      ☆、第100章   稍一收拾便是年三十了,郑家年前因不知郑佑诚之事到底如何,府里上下都颇有些紧张,如今见他平安回府,皆尽放心,立时又有些大松一口气之后的热闹。      用过年夜饭孩子们挨个磕头拜年的时候,老太爷瞧着娇娇柔柔的郑明薇心里便是沉吟,不由问二老爷和林氏:“三丫头的亲事你们可相看着?如何没听得你们提及?”      林氏一听老太爷问,立即有些委屈,老太太对郑明薇表面上也是很疼爱的,但各人心里清楚,远不能与郑明珠相比,当初明珠的婚事何曾需得旁人多言,王氏一早便计较好了。      但到了明薇这里,王氏嘴上说“三丫头与明珠一样,你们父母该多相看相看,给她选个称心如意的”,实则是个冷眼旁观的模样。      林氏娘家败落后再没甚么亲戚起复,如今大多都是巴着她呢,她自然瞧不上。      头年春倒看了两家,只后来府里又出了郑佑诚这事,人家一时也都不冷不热的,现郑佑诚虽无事,可她自对那两家也寒了心,做不出回头那等事,这两日正在心里暗自怨怼,听了老太爷的话便忙道:      “年前大家都记挂着大哥的事,哪里顾得上这个啊?现下年一过,明薇便又长了一岁,媳妇这正想求老太爷和老太太多多给她做主呢。”      郑明薇接了老太爷的压岁红包还跪在地上,闻言便咬唇低下了头,王氏笑了笑拢着手道:“你们相看好哪家,回头就禀与你父亲与我,我们自当给三丫头做主。”      这话实说与没说差不离,林氏攥着帕子笑得有些僵硬,老太爷捋着胡子瞧一眼郑明薇,说:“三丫头起来吧,你身子比旁个弱些,莫受了凉。”      “谢过祖父”,郑明薇又磕了个头才由丫鬟扶着盈盈起身,她今儿穿了身胭脂红团花大褶高腰裙,裙裾曳地,配上她轻飘飘的步子当如波光微漾,清扬婉兮。      老太爷不由暗里点头,自古英雄爱美人,徐璟若瞧上郑明薇也不足为怪。      他如此想,心里头的希望便又燃了起来,——郑家这一房,不应在他这里渐次弱下去,而应强过二房,成为族中翘楚!      而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      郑老太爷似乎寻到了凿开巍巍青山的那一把利斧,他沉着声音道:“一开春,朝廷便要再度攻打高句丽,三丫头的亲事,若有相当的,自还是早些定下来的好。你们心里头若有数,当与我和你母亲说,我虽是老了,但看人心里还是有些数的。”      林氏一听老太爷的话,便知他不会撒手不管,心里当即高兴起来,欢欢喜喜应了个声,只等着过了正月便与二老爷商量。      王氏冷眼瞧着,心里便冷笑一记,倒要看看老太爷回头能与郑明薇定下甚么好人家,还能高过崔家不成?      这一年的正月二十二,朝廷再次发兵征讨高句丽。      因上一次兵力损失巨大,此次出兵除征调了十二路府兵中的六路外,还征召了达官子弟与不少平民,另外还调令了三千名黑骑卫为先锋,在皇帝的御驾到达之前先进攻辽东城。      二月中,人马出发完毕,这一回,百姓们不像去年那般信心满满,他们之中,不少人的父兄皆在征召之列,鉴于上一次的大败,此次,他们充满了担忧。      燕州城里凡数得上的人家大部分也都有男儿随军而去,一时间酒楼里的生意都比从前少了些许,放眼一瞧,郑家里的男儿真算是最齐的了。      三月初,大军发完半个多月,北方的天气开始崭露出一丝暖意,郑老太爷将二老爷单独叫去了书房,因着年三十儿晚上老太爷对郑明薇的亲事提了一嘴,林氏一直记挂着,这会子便撺掇丈夫定要在老太爷跟前再提一提。      二老爷嗯嗯的应了,在老太爷的书房呆了半日方回来,进屋后神情颇有些奇怪,林氏不知缘故便即问了句,二老爷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回身盯着她问道:“你且同我说实话,头年正月里,明薇究竟是如何受的伤?”      林氏被他问的一愣,登时打了个磕绊,二老爷上次未曾去得大昭寺,却也在衙里听说了寺里进了流匪一事,回来见郑明薇受伤,心疼之余深恐是遭了流匪之手,后听说毅郡王在场,倒放了心,加之那日林氏说的并不甚详细,他也未多想,可方才自己父亲的一番话……二老爷皱着眉:“你倒是说话呀!”      林氏诧道:“不是与老爷说了么,当日有人刺杀毅郡王,咱们明薇在场,遭了连累。”      “那你当时如何不在?”二老爷反问。      “她们几个姑娘一并出去玩耍了,我与夫人们留在客院里说话呢”,林氏坐在炕边磕了几颗瓜子道:“老爷怎又想起问这事来了?刚刚父亲与你说了甚?我然老爷记得向父亲再提一提明薇的亲事,老爷可提了没有,父亲如何说?”      外间的帘子轻轻一挑,有人步履轻盈的进来,门口的丫头瞧见了刚施礼要叫“姑娘”,郑明薇隐隐听见了自己的亲事,遂脸一红,默不作声地挥手将两个丫头打发出去了。      只听得里面的二老爷幽幽叹了口气道:“父亲今日说的便是此事。”      林氏闻言立即来了精神,探着身子问:“怎生说的?老太爷可是瞧着哪家儿郎了?按说他老人家瞧的总要比我这内宅夫人瞧的好些。”      二老爷看她一眼,声音稍放低了些:“我且问你,毅郡王可是对明薇有意?”      “毅郡王?”林氏一下子反应过来:“难不成老太爷要将明薇许给他?这怎么成!”      毅郡王是二等王爷,若是配五姓大家的嫡女实是相当,但二老爷是庶出,因而以郑明薇的身份实实在在是高嫁了,可是,可是……林氏的重点已不在是否当真毅郡王瞧上了郑明薇,她只恐此事落了定,当即急急地道:      “老爷不是说过,毅郡王身患顽疾,恐、恐没几年好活,老太爷难道竟不知此事?若是知晓,何以竟生出这个意思!万万不成!”      “父亲说,是病便总能治好的。”二老爷的底气也有些不足。      林氏惊异的看着他,她不知老太爷与郑佑礼说了甚么,郑佑礼竟隐约也不反对,她眼圈一红,不禁咬牙道:      “我自己个儿去求了父亲,毅郡王是王爷,咱们明薇高攀不上!如今,我也不求着薇丫头能嫁入崔家那样的名门了,我宁愿她嫁一个差不多的诗礼之家,只要夫君身子康健,能疼护人便成,作甚要她去受那个罪!”      她说着便扭身要往外走,郑佑礼忙一把拉住她,低吼道:“你这是去作甚,诚心惹得父亲不快?我这不是正与你商量么,你急个甚么劲儿!”      “商量?”林氏瞪着他:“老爷怕不是已经应承父亲了吧!”      二老爷一甩袖子,皱着眉头坐回炕边,林氏见他当真动了气,心里更是没底,便又换了软话道:      “老爷,咱们去与父亲说说,明薇是当真经不起这等抬爱呀!你素知咱们明薇性子单纯,毅郡王没准也只是一时兴起,他们总共见了三、四回面,虽说惊鸿一瞥也是有的,但日后久了,兴许就忘了。况我瞧着毅郡王也不是仗势压人的做派,咱们郑家不同意,他当真还能拉下脸来抢人不成?老爷,明薇也是你的亲闺女,你难道就忍心叫她年轻轻的便守了寡么!”      “你这话!”二老爷忙扯了她一下,“大不敬了。”      林氏一扭身,背对着他抹起了眼泪。      二老爷长叹一声,正要再劝,却听得隐隐发颤的一声“娘!”便瞧着郑明薇双眼含泪的扑了进来。      看见她,林氏更是眼泪横流了,不由搂抱着说了声:“我苦命的明薇哟!”      二老爷一看娘俩这样心里也有些泛酸,连连道:“莫哭了,先莫哭了。”      林氏听他的语气兴许尚且有商量,抽噎两声便拿帕子擦了泪,扶着郑明薇要她起身,郑明薇却是没动,膝行着退后两步,重重在地上磕个头,声音清楚的说:“爹爹,娘亲,女儿愿意嫁!女儿……愿意嫁给毅郡王。”      “甚么?”林氏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明薇,你晓不晓得自己说的什么话,你刚刚可是在外头都听到了?”      “女儿听得清清楚楚”郑明薇抬起头,拿帕子擦干了眼泪,她缓缓道:“包括娘所说的王爷的病,女儿都听明白了,但是女儿愿意嫁。”      林氏一听,当即气得差点儿没噎过去,点着郑明薇道:“你魔怔了不成,傻不傻啊你!”      二老爷却是若有所思,问说:“明薇,你既都听清了,那爹爹问你,你嫁过去是图甚?”      郑明薇咬着唇不说话,二老爷便又道:“那你再说说,上一次在大昭寺你因毅郡王受了伤,当时我们府里几无人在场,期间到底是如何?”      郑明薇觉得脸上发烧,胸口也急速起伏,念头在脑袋里转了几转,她忽而一咬牙:“父亲既有所猜测,那也便是了。如今我们两方有意……还请爹爹和娘成全。”      郑佑礼沉着脸没吭声,林氏却是着实一惊,甚么叫两方都有意?明薇这丫头……林氏这下是当真鼻子一酸,边掉泪边道:“你这个傻丫头啊!”      郑明薇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可是心却跳的欢快,她知道,这一次倘若是老太爷做主,她兴许就真的如愿以偿了,可若错过了这次,她这辈子便再也没机会了,因而颤声道:      “母亲不必忧心,明薇自小体弱,也是个病怏怏的身子,日后,兴许还走在王爷前头了呢。若真如此,还请爹爹和娘莫要伤心,是女儿自己不争气。”      林氏的心都要碎了,一时堵的说不上话来,郑明薇倒又有些羞涩的笑了笑:“再说,爹爹不是也说了,是病总能治好的。皇家那么多太医,如何能治不好呢。”      ——实则抛开徐璟的顽疾,这也真是一门好亲。      林氏瞧着女儿略带娇羞的模样,猛然间什么都明白了,待要再劝,郑明薇却因一时又激动又紧张,说完这番话,竟直直晕了过去。      是夜,二房里的灯一直亮到三更天,第二日一早,二老爷郑佑礼去老太爷那回了话。   ☆、第101章   郑家老太爷拧眉坐在圈椅里对着一面空墙出神。   昨儿二老爷郑佑礼的回话让他希望大涨,今儿他便在书房里将燕州数得上的几家不论士庶全全理了一遍,他犹豫着,要不要先对几个世家试探试探。   不过他寻思了几日,还未等做出决断,倒有人先上门了。   ——来的竟是许家老太爷。   以郑、许两家多年来互看不顺眼的情形来说,许老爷子亲自上门,这实在纳罕的紧。   当然,许老爷子身后还跟着自家宝贝孙儿,——一脸出来放风表情的许令杰。   因没几日便是清明,郑泽昭和郑泽瑞都在,他们倒也有阵子没见许令杰,原还以为应了朝廷的征召去打仗了呢。   许令杰一见着他俩立时跟见了亲人似的,挤着眼睛扑过来道:“哎哟,二郎、四郎,甚久不见,可想死我了!”   郑泽瑞在院子里一瞧见许令杰这模样便乐了,这货不像平日里那么精神百倍的,整个儿的苦大仇深。   “你这是背书背出毛病来了?”郑泽瑞挑着眉毛笑道。   “唉”,许令杰仰头对天长叹一声,苦着脸说:“还不如叫我随大军去辽东呢,如今整日在府里除了背书还是背书,不傻也差不离啦!”   郑泽瑞对这种痛苦深有体会,如今不是应在自己个身上,便在一旁幸灾乐祸的抚掌道:“甚好甚好!”   许令杰呲着牙跟他们去见过了王氏,王氏正叫人将十哥儿抱到松菊堂,邓环娘不好每次总跟着,便叫明玥带着十哥儿一并过去。   十哥儿现下两岁半,也不认生,在王氏的怀里扭了一阵子将王氏新穿的褙子扭了团褶子之后,便伸着胖呼呼的小手朝郑泽瑞使劲:“细哥,抱,抱。”   郑泽瑞乐出了声,过去一把将十哥儿抱起来在他肉嘟嘟的小脸儿上“吧唧”亲了一口,又用鼻子在他脖颈儿胡蹭了几下,逗的十哥儿咯咯咯乐个不停。   郑泽瑞被他笑的心里也开了花,不由在他脑门儿又亲了一口说:“十哥儿,来,跟着我学,哥哥,四哥。”   十哥儿伸手在他脸上胡乱揉了两下,奶声奶气地学到:“蝈蝈。”   “嘿”,郑泽瑞虚虚在他的小胖手上轻咬了一口,“方才这哥字儿叫得还准着呢,你故意的吧?”   十哥儿笑呵呵的便学了他的样子捧着他的手往嘴里送,小屁孩这会儿正是牙尖的时候,咬住了郑泽瑞的指头便不松口,郑泽瑞指头虽疼心里实则还在乐,一时忘了便即叫道:“明玥明玥,快!”   明玥原也正在一旁瞧得可乐,见状便赶紧过来帮忙,好容易叫十哥儿送了口,许令杰看着好玩,便蹭过来也想要抱。   王氏坐在炕上见郑泽瑞这亲厚样子心下便有点儿皱眉,冲了奶娘道:“还傻站着做甚,没瞧见许家公子在么,将十哥儿先抱到里间去罢,留着他在这吵闹,话都说不成。”   奶娘应了一声忙过来将十哥儿打郑泽瑞怀里抱出来,倒也快该是喂奶的时辰,十哥儿很是乖觉,嗯嗯两声便由奶娘抱着先去了里间。   许令杰瞧瞧明玥,略有点儿尴尬,明玥倒没怎么在意,只不动声色的看了王氏两眼,在心里笑笑。   郑泽昭在旁边咳了声,转而问许令杰道:“东原你既留在府里,应诏去的可是你哪一位堂兄?”   几人立即被他的话拉了回来,今儿许老爷子亲自上门,王氏也正觉奇怪的很,遂也说:“此次燕州里被招募去的儿郎不少,许氏门里去了几人?”   许令杰微正了脸色,回道:“我们许家共去了三人,两个是族里的堂兄,还有我二叔院里的三弟。”   王氏点了点头,“族里的堂兄”他们不知晓,但许令杰所说的“三弟”她和郑泽昭等人实都清楚,是许家二房里的庶子。   ——不到不得已,世家里没谁愿意让嫡子前去冒险。   “皇上此次御驾亲征”,王氏随口宽慰道:“胜算定是比上一回大得多。”   许令杰起身作了个揖,“是,愿如老太太吉言。”   他们三个自松菊堂出来,郑泽瑞便拉着二人磨蹭了一会儿,不多时,就见明玥带着十哥儿也出来了。   十哥儿瞧见他们,老远的便在奶娘怀里往外挣,“哥哥,哥哥!”   “呵!这回叫得真清楚”,郑泽瑞一乐过来抱着他举了个高,“来来,再叫两声”。   奶娘唬的忙在一旁护着,十哥儿一时吓得瞪眼一时又咯咯的傻乐。   许令杰在旁边瞧的便“啧啧”两声,郑泽瑞将十哥儿抱住了,扬着眉道:“怎的,是不是你也瞧着我们十哥儿长得俊?”   许令杰便撇撇嘴:“当谁没弟弟似的,小爷也有。”   “你在十哥儿面前可不能称小爷,差着辈呢”,郑泽瑞揶揄道。   明玥掩唇笑了起来,许令杰跳脚:“你带你们这么欺负人的啊。”   说完便见连十哥儿都扭头乐得欢快,他自己也咧嘴笑了,笑完便又长长的叹了一声,怅然道:“云铮此次也在招募之列,咱们这会儿在这说话,他恐已随着大军快到辽水了。”   几人闻言都是一默,他们与裴云铮年纪相仿,又因沾了亲彼此熟识,然此刻他们依旧能因家族庇护在这里谈笑晏晏,而裴云铮却得上阵杀敌了。   郑泽昭想到二人还曾一同打马御街,原本也应入翰林的状元郎如今却不得不背负着“罪臣之子”之名在阵前与人搏命厮杀,心里感慨便拍了拍许令杰的肩膀。   许令杰深吸了口气,兀自抬头道:“老天若有眼,万叫他齐齐整整的回来,可莫要缺胳膊少腿。”   稍顿了一顿,他又叹:“唉,能活着回来就好。”   他这话实际是几人心里所想,——裴云铮不比应朝廷招募去的其他世家或达官子弟,这些人多有至亲在朝为官,因而虽是随军去了,却大多都被安排在运送粮草均需一列,自是无虞。   然裴云铮因其父亲一事,恐正被其族亲嫌弃,没人护着,运粮等好差事自轮不到他,若再碰上有心的,便当真只能自求多福了。   明玥在一旁听着,想了想道:“裴家表哥一身功夫,应是无碍的。”   “那倒是”,许令杰接了一句,随赶又说:“云铮的功夫好不好你都瞧得出?我不记得咱们在你面前打过架啊。”   明玥默默骂了自己一句,嘴上只道:“我听四哥夸赞过。”   郑泽瑞点点头:“裴家表哥也不是个一般的,无需太过担心。”   许令杰得了他们几句宽慰,心下郁卒稍减,便又展颜说笑起来。   十哥儿在郑泽瑞怀里趴了一阵儿,便扭来扭去的不知要作甚,明玥饶到郑泽昭身后想把他接过来,十哥儿瞅见便往前探着身子伸了小手要找她抱,可在明玥还没伸手,便见站在她前面的郑泽昭有点儿别扭的张开了胳膊……郑泽昭浑以为十哥儿是扑着要找他抱。   明玥不禁哑然失笑,却也没说话,悄悄对郑泽瑞眨了眨眼,郑泽瑞也乐了,抱着十哥儿往郑泽昭跟前递了递,嘴上道:“去去,没良心的,找二哥抱去吧!”   郑泽昭有点儿僵硬的将十哥儿抱着,只觉有些不会走路。   十哥儿大约有点儿怕他,瘪着嘴委屈的趴在郑泽昭肩头,他不明白,同样是哥哥,抱他的差距怎生就这般大呢?   郑泽昭隔壁僵硬,心里又十分恐将十哥儿摔了,因而抱的分外用力,就向他五岁的时候第一次抱瑞哥儿那般,他脸板着看不出什么,实际每一步他都走的小心翼翼。   没几步他已隐隐冒了汗,郑泽瑞在一旁同明玥憋着笑,许令杰觉着这兄妹几个真是有意思,各自忍着走了片刻,十哥儿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郑泽昭胳膊一抖,脸色有些发黑,郑泽瑞乐道:“二哥儿你别抱那么紧,估摸是勒疼他了。”   郑泽昭抿着唇没说话,胳膊松了松,十哥儿哭出了鼻涕泡,低头再他肩上一蹭,嗷嗷继续哭。   郑泽昭咬了咬牙,将十哥儿正过来:“哭甚?”   十哥儿一瞧他的神情,立时嚎的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扭身抽噎着叫明玥:“姐、姐姐。”   郑泽昭登觉有嘴说不清,有心哄一下,又不知该怎生哄,便抱着他转了个圈,十哥儿哭声倒真的一停,但紧接着郑泽昭便觉得衣服一热,童子尿畅快淋漓的撒了他一身……   明玥:“……”   郑泽瑞和许令杰拍手大笑,“原是憋了尿,哈哈哈,我就说呢,二哥,你好运气!”   十哥儿尿完痛快了,也不哭了,眨着眼无辜的看着他。   奶娘见了忙“哎呀”一声跑过来,急忙把十哥儿抱过来,一面说:“二少爷莫气莫气,十哥儿还小,这不是有心的。”   说罢,看看明玥,相叫明玥说几句,明玥却拿帕子掩着唇,好像光在笑,一句话也不多说。   郑泽昭瞧一眼自己湿答答的衣服,又看看脸蛋上还挂着泪珠的十哥儿,皱眉道:“别楞着了,先去给十哥儿换身衣裳,这天还凉着呢。你们也该仔细些,瞧见他闹,便该知他这是怎的了,否则若是饿了,他不说你们还一直叫他饿下去不成?”   奶娘挨了他这几句训斥,忙忙福身应是,带着十哥儿赶紧先回去换衣裳。   明玥这方不笑了,说:“只是二哥如今要怎生回院子?”   郑泽昭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等着赔衣裳罢。”   “原模原样的暂时怕是无法,不过先赔二哥一套旁的倒是来得及”,明玥笑了笑:“原也是要做给二哥讨个赏的,如今赏也罢了,便算赔给二哥的,后个儿就能好了。”   郑泽昭脸也板不起来了,点点她一转身回去更衣了,许令杰还在旁边喊“哎呀呀!二郎我走你前面给你挡着些罢”,被郑泽昭捏着脖子给拎开了。   许家老爷子在郑府里呆了颇久,二人在揽月楼的书房说话,连中饭都未用,直至太阳快落山许老爷子才终于告辞。   离开时,郑老太爷亲自将他送至大门外,二人已是一副多年老友的样子。   对于许老太爷此次的来意,郑老太爷并未多说,只是过了几日将几个儿子都叫去了书房。   而清明之后,郑泽瑞离府时也未收到老太爷丁点儿阻拦,并且对其要去黑骑卫一事也并不反对,只叫他给徐璟带了封信,并请徐璟在近几个月路过燕州时务必抽空来郑家一叙。   郑泽瑞只以为祖父还是不放心,定要请毅郡王多照看他,遂应承了带着信跨马而去。      ☆、第102章   四月末,皇帝的御驾渡过辽水,派出两路先锋分别从东西两面进攻平镶,而同一时间的大周国内,却是盗贼蜂起,便连燕州城也有几家富户遭劫,一时间各家开始暗中蓄养私卫。   进了盛夏六月,烈日高照,整一个月没有降雨,七月暑气更甚,北方各地大旱,竟迅速流行起疫病来,闹得人心惶惶。   郑府里每日都要熏三、四遍的艾蒿和松枝,邓家又给送了大批的药材,取九种辛香类研磨成细末,府里不论主子、下人皆佩戴香囊,端的是满院“香风习习”。   如此重视小心之下,郑家里倒真平安无事,只王氏寻常不准人出门,染了疫病的百姓虽都被集中在城西一处,但仍旧不时有人跑进城来。   到了七月下旬,疫情终于渐渐有所控制,郑家上下刚松了口气,谁知却得了崔家的报,——郑明珠竟染了疫病。   王氏一听立即上了火,赶紧打发人去问询详情,结果人回来说连郑明珠的面都没见上,因着得的是时疫,未免传染,现隔离开了,除了大夫外,旁人暂不叫近瞧。   “这甚么屁话!”王氏又急又怒:“娘家人是哪门子旁人!焦嫫嫫,收拾收拾,我必得亲自去瞧瞧!”   焦嫫嫫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一面应了一面忙让人去禀郑佑诚,郑佑诚也正与邓环娘商量此事。   邓环娘月前伤了脚,不能行走,但她顾及明玥不想叫明玥出门,便要自己跟着郑佑诚去崔家,郑佑诚看看她动一动尚且费劲的脚,皱眉道:“还是叫明玥替你去吧,明珠的病从急,到时还顾不过来你呢。”   邓环娘张了张嘴,明玥已在一边说:“爹爹说的是,娘就莫动了,我与爹爹即刻动身,眼下燕州的疫情已好了些,大姐姐也定会没事的。”   邓环娘闻言也说不得甚么了,只好让人给他们略作收拾,一时又问:“要不要打咱们这带了大夫过去?”   郑佑诚道:“带便带了,只是不知哪位大夫肯去,稍后路上再瞧吧。”   邓环娘点点头,若原来的郎大夫在倒好,既是个姑娘家医术又精,去了也方便,可人家几年前不知是定了亲事还是怎的,已不在燕州了,如今换的两个大夫邓环娘都不大满意,遂也只道:“左右到了清河崔家甚么样儿的大夫请不着,去瞧了且再看吧。”   片刻收拾妥当,正也听了“老太太要亲自去”的回禀,遂赶紧到松菊堂劝说。   王氏执意,郑佑诚劝了好半晌才将她劝住,最后带了焦嫫嫫同去,王氏又叫将一直与她瞧病的胡老大夫请去,这才罢了。   一路上马不停蹄,当日下午匆匆赶到了清河。   “亲家老爷,我对你不住啊!”崔老爷一见面便垮着一张脸要哭似的对郑佑诚道。   算着日子,崔家三年的孝期刚过两年大样儿,崔老爷也是才从茅草屋搬回府里,大约是还没缓过劲儿来,一副憔悴模样。   崔夫人也在一旁抹泪说:“我的好孩儿,前阵子还好好的,不过出府去铺子上转了一圈,回来竟就染了疫病,可真真心疼死人了!”   郑佑诚皱着眉,也顾不上先叙话,只道:“亲家老爷、夫人先莫伤怀,叫我先见过明珠方是,虽是疫病,但幸而如今已配出方子来,燕州百姓的疫情已然得缓,咱们这里好几个大夫瞧着,明珠也定会无碍的。”   崔夫人擦了眼泪,点头应着,郑佑诚看了一圈没看到崔煜的影子,刚要问,崔夫人道:“煜儿在后院陪着呢。”   郑佑诚倒怔了怔,转而叹道:“难为煜哥儿了。”   几人出了崔夫人的正院,往西北行了大半晌,绕过一片人工湖和几座假山,进了排排垂柳遮挡着的小独院。   院门处静谧,崔老爷并没有跟着过来,崔夫人带着郑佑诚和明玥,刚踏进来便有丫鬟呈了用汁药浸泡过的帕子来,院里也全是药香味,明玥四下四下看了看,伺候的丫鬟也不少,有郑明珠打郑家带来的,也有崔家的,都各做各事,没显得着慌。   到了廊下便听屋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夫人,药好了,再凉喝下去就该伤胃了。”   屋里大约是叹了一声,然后是崔煜的声音:“你先退下去吧,我来。”   郑佑诚心里一阵酸楚,忙挑帘子大踏步进屋,退出来的是丫头潘儿,迎面一见是郑佑诚和明玥来了,也不知是惊是喜,当即眼睛一眨落下泪来,跪在地上磕头道:“老爷,姨奶奶,你们到了,小姐正盼着呢!”   郑佑诚也没注意她,瞥一眼便忙进了里屋,明玥微做打量,但因潘儿是郑明珠要出嫁时才入的府,她见的时候也不多,只大概觉着这姑娘长了两岁,身段愈发丰满鲜活。   崔煜和郑明珠应也听见了,崔煜放下手里的药碗,忙起身行礼:“岳父您来了,七妹也来啦。”   明玥在郑佑诚身后回了个礼,听见帘帐里郑明珠虚弱的喊了一声:“爹。”   郑佑诚答应了一声,连忙上前,巧格儿边哭边要打起纱帐,郑明珠咳了两声慌忙说:“别,别打。莫传了父亲。”   郑佑诚与她父女连心,一听这话,立时忍将不住眼眶发酸,生生落了泪,叫着明玥亲上前打起了纱帘。   帘帐里,郑明珠脸色蜡黄,眼下乌青,一双微陷的眼里满噙泪水,带着点儿委屈的看向自己的父亲,待瞅见明玥又微微的偏过头去。   巧格儿见她不说话,忙叫人去换了条新的药帕子,崔夫人在后头瞧见崔煜竟没捂帕子,不由暗里瞪了他一眼,顺道也叫人拿了一条塞到他手里。   郑明珠低头捂着新换的帕子深吸两口气,这才缓缓开口说话:“爹爹来看过女儿便成了,我如今得了这个病,恐是好不了了,爹和祖母,就莫记挂着了,少伤心些。”   “莫说这样的丧气话!”郑佑诚道:“外面的疫病都要好了,还治不好你一个?你只管好好养着,旁的甚都莫要想,你公公婆母都在,煜哥儿也在,定会好起来的。”   郑明珠抽噎两声,崔煜便上前道:“岳父说的是,明珠便是想的重,如今更是愈发连药也不肯好好吃,这如何能成?”   郑明珠闻言皱皱眉,偏头横了崔煜一眼,有点儿不耐烦的模样,崔煜便不说话了。   郑佑诚道:“不吃药怎么成,那病还怎生好。”   郑明珠神色一暗:“吃了这般久也不见好,怕是身子不能成了。便挨一天算一天也罢了,何必再灌了一肚子的苦药汁子。”   “明珠”,郑佑诚叹了一声,屋子里静了静,明玥瞧郑佑诚双眉紧锁,便转而道:“大姐姐也莫急说这个话,病情如何咱们在这里再担心也是没用的,还得叫大夫来瞧,横竖都来了,胡大夫就在外面候着呢,爹爹先叫大夫瞧给姐姐瞧病吧。”   焦嫫嫫也上前一步行礼道:“七姑娘说的是,老太太正惦记的不行,大姑奶奶便是想着老太太也该好好瞧病吃药啊!”   郑明珠想起王氏心里头一揪:“祖母可好么?”   焦嫫嫫点头说:“姑奶奶好了,老太太便好了。”   郑明珠有些虚弱的喘了两口气,崔夫人便在一旁叹道:“实不瞒亲家公和小姨奶奶,清河里有名的大夫也请了个遍了,可明珠这身子一直不见好,哎……”   郑佑诚瞧见郑明珠的样子是心里有些不顺气,但他一个大男人对着崔夫人毕竟不好多说,便只板着一张脸不说话,明玥过来握了崔夫人的手道:   “走前祖母就说了,咱们这定是把大夫挨个都请了一圈。夫人又是日日瞧着姐姐的病,担心难过定必我们更甚,这些都是自不用说的。只燕州的疫情如今稍有缓解,想着大夫必然在此病上经验足些,遂带了来,这会子赶紧叫人一瞧,回头若是好了,咱们对对方子也能知差在哪儿了。”   说着,便请焦嫫嫫去将胡老大夫请了进来,崔夫人拍拍她的手:“还是你们想得更周全些,这些大夫再不行,我都要叫煜儿去京城请了。”   郑明珠也识得胡大夫,知晓他一直给王氏瞧病,当下便也没再说甚么,只当再多喝几副药罢了。   老大夫静静号了许久的脉,最后又取了银针在穴道上刺了两下,半晌沉吟道:“少夫人这病恐与燕州城里的疫病不大相同,这老夫不敢妄言,要治此症恐得有一味药引。”   崔煜忙道:“是何东西?还请大夫明示,崔家便是竭尽所能也定会寻来。”   大夫也知崔家名望,到笑了,说:“公子不必紧张,并非甚么稀罕东西,只是老夫这次来备的都是治疫病的,没备这个东西罢了,你们差人领我去药铺里自选就是。”   崔煜松了口气:“这好说,现下便叫人带了老大夫去就是。”   郑佑诚起身道:“我与胡大夫同去,能快些”,说罢又吩咐明玥留下照看,自与大夫去寻药,崔煜自也跟着去u了。   一路上老大夫的脸色沉沉,崔煜瞧了便以为他担心寻不到对症的药,不由打了几句保票,胡大夫却是摇头道:“老夫不是担心这个,实不瞒二位,少夫人的病极似疫病又与疫病不尽相同,老夫也无把握,这个法子也只是尽力一试,成与不成这……”   郑佑诚心下忽悠一沉,半晌没吱声,如今之计,不试有能如何?   几人寻着了药赶着返回崔家,却见有一辆马车尾随而至,等车里的人一下来,崔煜也是微怔:“王爷?”   徐璟点点头,直接忽略了郑佑诚和崔煜脸上的意外,径自大步上前笑了笑:“怎么,本王来不得么?”      ☆、第103章   徐璟上前笑道:“怎的,本王来不得么?”   崔煜回过神,忙躬身行了个礼:“来得来得,王爷驾临,自是蔽府的福泽。”   徐璟上前两步,虚扶了下正起身的郑佑诚:“郑大人不必多礼,可都好了?”   郑佑诚晓得他问的是自己的伤,便道:“多谢王爷挂念,现已大好了。”说罢,瞧了瞧徐璟缠着绷带的右臂,“王爷这是?”   徐璟浑不在意的拍了拍,说:“无妨,受了点儿小伤。”   崔煜在一旁瞧着他拍那两下都抽了口气,那绷带缠了很多层,可见伤处并不轻,遂忙往府里让道:“王爷快请进府,恰好大夫也在,王爷的伤处可用再上些药么?”   徐璟转身朝马车处招了招手,原坐在车辕处的两人便跳下马车一并上前来,其中一个是黑骑卫里徐璟的亲卫小四,另一个身材娇小,虽穿着灰色的男子长衫,却是个挎着药箱的女医官。   徐璟边往府里走边道:“听闻府上有人染了疫病?”   “啊”,崔煜应了一声,有点儿奇怪徐璟如何知道,郑明珠病了的事除了他们府里的人外也就只有郑家的人得了信儿,他不由觑了郑佑诚一眼,郑佑诚实也奇怪,转而一想,因怕着郑明珠病情严重,家里派人给郑泽昭和郑泽瑞都是送了信的,大约是郑泽瑞与徐璟说了。   “四郎又给王爷添麻烦了”,郑佑诚道:“只是还劳得王爷亲来,当真罪过。”   徐璟看了他一眼,略一点头,也没说是否是应了郑泽瑞所求的话,只道:“我也是今儿才到清河,方才路上见了崔府的马车,因我这正带了医官,便带过来叫瞧瞧能否帮上甚么忙。”说着,指了指身后跟着的女医官:“这大夫虽年纪轻,不过到底也是太医院里出来的,倒还有些实学。”   郑佑诚瞧着这大夫有些眼熟,又瞄一眼远远落在后头的胡大夫,便道:“能得王爷夸赞,那必是医术了得,臣先行谢过王爷。”   徐璟摆摆手,一时崔老爷、崔夫人等都得了报,迎出来拜见,明玥也只得先跟着出来了,徐璟一眼瞥见她,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想笑,他自己也不大清楚,每次瞧见这位七姑娘他总想在心里乐一乐。   众人见过礼,徐璟轻描淡写的将来意又说了下,之后便指指那女医官道:“你且跟崔家夫人去瞧瞧吧,务必仔细些。”   女医官应了个“是”,明玥偏头看看,不禁脱口道:“郎大夫?”   朗霖浅笑着一颔首:“郑七姑娘好。”   “原是识得的”,徐璟看了二人一眼,“那便更好了,事不宜迟,速速去吧。”   郑佑诚刚刚便觉得郎大夫眼熟的紧,只他在内宅的时候少,乍一见叫不上来,眼下明玥一说他也想起来了,遂稍稍宽心,踏实坐下陪徐璟说话。   崔夫人带了郎霖和明玥往郑明珠那去,崔煜坐在下面,不时要往外瞧一眼,崔老爷便不满的冲他咳了两声,徐璟摆手道:“咱们不过是在这闲说说话,没甚要紧,煜大郎也跟了去罢,今儿本就是为着少夫人的病来的,若真能帮上忙我也安心些。”   崔煜闻言便起身告罪,也往郑明珠那去了。   路上明玥便道:“就说这两年总不见郎大夫,原是考进太医院了,当真厉害。”   郎霖也没甚自得的神色,只说:“我父亲平生之志便是能选进太医院,如今只是承了他老人家之志。”   明玥点点头,说着话已到了西北角的独院,郎霖接过药帕时闻了闻,点头道:“这几种药防疫病是极对症的,不知开这药方的大夫可来与少夫人瞧过病?”   “瞧了”,崔夫人和善的说:“可是服了几剂药一直不见起色,咱们不敢耽搁只好又请了旁的大夫来瞧。”   郎霖点头,进屋净了个手方开始给郑明珠瞧病。   她是女子,于郑明珠便没甚么可避讳的,瞧得自然比胡大夫仔细的多,众人跟着她屏气凝神,直过了一炷香还长的功夫,郎霖拔掉了郑明珠脖颈处的三根银针,起身微舒了口气,边净手边对巧格儿道:“将窗子都打开吧,大七月里的这般密不透风,可真要将人闷坏了。”   崔夫人便叫了声“郎大夫”,巧格儿也有点儿为难的看着她,郎霖细细的将手擦干,回身正色道:“崔夫人请放心,少夫人这病虽发起来与时疫之症极为相似,但实有不同,此并非疫病,是不会传染的。”   “当真?!”崔夫人瞪大了眼睛,“若如此,真是老天爷保佑!”   “自然”,郎霖郑重道:“在下一介医身,自不能对病症之事妄言。”   “哎呦”崔夫人也不拿帕子捂着嘴了,长出一口气的念叨说:“不是时疫就好,不是时疫就好。”一面又忙叫巧格儿去将窗子都打开通风。   “那依郎大夫看我大姐姐这到底是甚么病,可容易治么?”明玥在一旁蹙眉问。   “七妹妹问的是”,崔煜也过来道:“先前的大夫瞧过都说是时疫,给开的方子也都是治时疫之症的,怪道吃了这些日子的药也不见好,原是没对症。幸而今日郎大夫在,否则明珠还不知要多受多少苦处。郎大夫请开方子吧,我即刻吩咐人去按方子称药。”   郎霖道:“暂且不急,我虽确断少夫人此病并非时疫,然问其根本尚要再细瞧瞧,几位也不必都在这陪着,往一旁歇歇便可,我这里空还得一会子。”   崔夫人既得了这个话便道:“那你们且先在,我到前面去,王爷和亲家姥爷定还挂念着,我先去与他们报一声,总算叫他们也先安心些。”说罢,先往前头去了。   明玥看一眼郎霖道:“郎大夫若是需要避及,我们便在外间等着;若是无妨,我便在这守着罢。”   郎霖道:“我自是无妨,不过有些细微病症以及少夫人从前身子的状况要问,七姑娘若得闲自坐着就是。”   郑明珠闻言却想到了她去年小产之事,明玥大抵还不知道,一旦晓得了还不得怎样在心里笑她,况她今儿也不是个春风满面的场景,原也不想叫明玥瞧见,遂忙皱眉道:“你一个闺阁里的小姑娘听这些作甚,且先到外间等着罢。”   “我在这里候着”,崔煜道:“七妹请到外间吃盏茶歇歇便好。”   明玥看了看郑明珠,郑明珠已别开眼去。明玥暗暗蹙眉,她刚听了郎霖说这病并非时疫,原是有话想要问,可瞧着郑明珠的样子,罢了,也只一字不言,略施个礼先退去外间。   过了半晌,崔煜也先出来了,他不远不近地将明玥打量几眼,笑模样儿的说:“七妹一向可好?这一日忙的,都没顾得上问一句。”   明玥觉着崔煜的眼神里头隐约有那么一丁点儿玩味,瞧的她不大舒服,于是板了脸平平答道:“都还好,只是祖父、祖母都十分惦念大姐姐的病。”   “是,叫祖父、祖母担心了”,崔煜叹了一声,与明玥隔了两把椅子坐下,“这茶七妹妹可喝的惯?”   明玥方才一喝便知这是上好的白茶,这个时候,茶叶尚不是家家都能有的,更何况是极好的白茶,她心里点头嘴上却道:“于品茗上倒是我二哥有些心得,我却是品不出甚好坏,不过大姐夫府上的自是好的。”   崔煜挑挑眉,明玥也不待他多说,起身道:“姐夫且先坐着,我进去瞧瞧。”   “郎大夫还没问完”,崔煜也站起身,大抵是要过来说话,明玥猛地回头横了他一眼,眼神凌厉中带了两分洞悉,崔煜微一愣,讪讪的停在原地。   正巧格儿打帘子出来,“郎大夫开好方子了,大爷和姑娘都请进来。”   崔煜“嗯”了一声,没事儿人似的进了里间,明玥慢了一步,拉了下巧格儿随口问:“怎不见有姨娘过来伺候?”   巧格儿笑了下,低低道:“大爷房里如今连通房也没一个,自打小姐病了,一直在跟前守着呢。”   她说这话时不禁带了丝得意,她是郑明珠的贴身丫头,自对明玥也没甚好印象。   明玥闻言也没看她,自进了里间。   郑明珠一言不发的靠在床头,郎霖已将方子开好了,又拿了另一张纸递给巧格儿说:“这药的煎法与惯常不大一样,你照了这上面写的来,若是怕瞧不好火候,就现去按方子抓了药来,我瞧着你煎。”   崔煜将方子细看了两遍,见药引里果然有胡大夫说的那一味,但又复杂得多,心里有数,便是一副十分感念的模样,立即吩咐人去抓药了。   明玥也带着郎霖往前院去给郑佑诚等人回报郑明珠的病情,等她们都走了,郑明珠不禁使了老劲一把将床边的纱帘扯下来,转身扑到床上簌簌落泪。   巧格儿吓了一跳,忙过来道:“夫人这是怎地了,莫担心,郎大夫方才说了,这病虽慢些,但只要按着她的方子,不出两个月,定能痊愈的。夫人快莫哭了,仔细岔了气。”   郑明珠只不言语,泪珠子却更大颗了,她想起想起崔煜出去后,郎霖的最后几句话“夫人上次小产伤了身子,调养的这三年里恐是不会有孩子的。”   三年啊!她有多少个三年可以耗?郑明珠咬着牙,一时怨怼极了崔家,一时又想此事万不能叫崔家晓得。      ☆、第104章   明玥和郎霖打郑明珠那出来,郎霖便道:“七姑娘莫问,该说的我方才都说尽了。”   明玥挑挑眉,她知道郎霖从来是只瞧病不问事,不然前几年也不会在各家后宅游走的游刃有余,遂笑道:“明玥不会坏了郎大夫的规矩,只是想确定一下我大姐姐这病能全好无疑吧?”   郎霖点点头:“我年前刚瞧了一例,只是那时尚未发时疫,因而也没被误诊耽搁,按我的方子煎服,只不到一月变好了。令姐的病是耽搁的有些晚了……不过只要她放宽了心,莫常有郁结之气,时间虽久些,但总是能痊愈的。”   “那便好”,明玥理了理披帛,不再多问。   二人到了花厅,郎霖便将郑明珠的病情同徐璟等人又说了一回,实说的很有限,不过众人不是大夫,说详细了也听不多明白,最关心的无外乎这病能不能治好,得了肯定的答案,自也都不管那么细了。   徐璟听郎霖说完便沉吟了一下道:“既如此,你便在崔家留上几日,待少夫人的病见了几分起色再走。”   郎霖半垂着头,低低应了一声。   徐璟默默舒了口气,心道也算还了一份恩情。   他眉目一舒,也不多呆便起身要走,崔夫人方才已令人摆了饭,忙与崔老爷劝他用过饭再说,郑佑城因心里还想着郑家的事,不由上前两步道:“王爷此行可经过燕州?若是能有一半日的功夫,万请王爷到蔽府上坐坐,上次之事还未与王爷道谢。”   徐璟笑笑,说:“我前阵子已收到了郑老先生的书信,本就正准备往燕州去一趟,今儿不能再留,再过七、八日后大抵能往燕州去。”   “那臣在燕州恭候王爷。”   徐璟一颔首,侧身又看了看,“郑大人和郑姑娘想必还想问问四郎吧?”   郑佑城倒一脸严肃说:“四郎既去了黑骑卫,便是王爷属下,咱们不该多问。”   明玥因见徐璟受了伤,确实在担心郑泽瑞,可此刻郑佑城这么说她也不好问了,便看看徐璟的伤处福了个身,徐璟摆摆手道:“四郎也受了伤,好在并不重,眼下各地贼匪四窜,常有战事,他此次离得远些,便没能与我同来。”   明玥一听郑泽瑞受了伤,不免显出两分担忧神色,但徐璟都已说了话,她只好生生忍住,向徐璟道了声谢。   郎霖眼见徐璟带着小四出了花厅,盯着脚尖看了片刻,到底小跑几步追上前去,有些不放心,“王爷您的伤……”   徐璟蹙眉看她一眼,老四元生明显不喜郎霖,故意侧身用刀鞘挡了她一下,黑着脸蹦出俩字,“我会。”   ——他说的是他会给徐璟的胳膊换药。   郎霖微一头,咬着嘴唇站了片刻,徐璟没言语,转身走了。   徐璟离开后,郑佑诚在崔家留了两日,第三天嘱咐明玥留在清河陪着,他自先返回燕州去,免得王氏等人挂心不已。   明玥只好又在崔家与郑明珠大眼对小眼的瞪了几日,好在郎霖一直在旁,郑明珠也不想叫崔家瞧了笑话去,因而二人虽不可能有亲姊妹般的推心置腹,不过几日之内倒也相安。   按照郎霖的方子连服了六、七日的药后,郑明珠的脸色终于稍稍有了改善,咳嗽轻了,身上也松泛些。   郎霖晚间又给郑明珠施了次针,中指刺出来的血珠没有第一日那般粘稠,郎霖眉头稍展,叮嘱道:“夫人且再按此方子服一旬的药,效果便可初见。之后再按照第二张方子所写用药,一个半月后,外症就都可消了。只是若要根治,还需细水长流。”   郑明珠原以为自己得了时疫,恐活不久了,如今竟不是,病情也当真略见起色,心情敞亮不少,唇边也见一丝笑容,郎霖又将巧格儿叫到一旁仔细叮嘱第二张方子的煎服之法,之后想着明日便走了,姊妹两个恐有话要说,便先行回去。   明玥也不绕弯,直接问:“大姐姐有甚么话要我带给祖母么?”   郑明珠瞥她一眼,叫了巧格儿,巧格儿便取了封信来,郑明珠本想让郑佑诚带给王氏的,但那两日她连笔都拿不稳,遂一耽搁,到今儿上午才写,只得让明玥捎回去。   “这信口有蜡封的”,郑明珠警告似的看了明玥一眼。   明玥本叫红兰接了信,闻言又放下了,“大姐姐若不放心自可叫旁人带回去,何必叫我费力不讨好。”   郑明珠指着她气道:“这是你该说的话么!我总归是你的长姐,你怎没丁点儿敬重的心意?是还非要让我病重些不可!”   明玥瞧着她又咳了几声,终究有些不忍,说:“大姐既知道,便少生些气罢,病里头也别计较那么多,不是谁都像我一般好性儿的。”   明玥这话实是有所指,——崔煜的两个妹妹除了他们来的当日和郑佑诚走的那天露了面后,其余时候几乎都没见着人。   其中一个因开春才定了亲事,索性将自己关在院子里,不出来也不叫旁人过去;另一个则据说是崴了脚,不能动,虽明玥前儿还碰见她在花园子里蹦达来着。   但明玥觉着这样倒也好,正是要养病呢,需得个清净,然郑明珠顺不过这口气,昨日明玥与郎霖来时便在外间听郑明珠冲崔煜抱怨他两个妹妹,明玥上辈子也没结过婚,不知道嫂子与小姑是否就是一对天敌,但以此时来说,没必要生这个闲气。   不过她尚未成亲,在这个事上劝人大约显得有些没力道,郑明珠便冷哼了一声,斜着她道:“你懂甚?我是长嫂,这是合该的礼数。”   明玥一瞧,心说再劝也是没用了,便即起身道:“大姐姐歇着吧,我先回去了,信我会亲手带到祖母跟前,放心,定是原封不动的。”   郑明珠翻个白眼,由她去了。   明玥一出门,便在廊下碰见了崔煜,崔煜自那日讪脸后倒不轻易搭话了,只总是笑模样儿的,明玥便不客气,剜了他一眼掩唇似笑非笑地福了个身道:“虽是夏天,但窗边廊下还是有些凉的,容易着了溜沿儿风,大姐夫仔细些的好。”   崔煜被说的一噎,原本准备好的话一时愣没说出来,明玥已扬长而去,他不禁摸着下巴啧啧两声,哼笑了一记方进屋去。   第二日上午,明玥与郎霖离了清河赶回燕州。   郎霖一路上似有些紧张,明玥笑道:“郎大夫若是得闲就在府上住几日,祖母定要好好谢你的。”   ☆、第105章   因这阵子路上不大太平,明玥和郎霖两个又都是女子,崔家派了不少随从相送,她们沿着官道一路不停,不到半日便驶到了燕州。   王氏因已听郑佑诚说了期间经过,便温言对郎霖谢了一番,又细问过郑明珠的病情,末了送了一福袋银角子和银瓜子做谢礼。   明玥因这次在清河呆了几日,王氏实有些崔家的事想问,然转念一想觉得明玥也不是个靠谱的,好在郑明珠捎有书信,王氏随随说了几句,也就将明玥打发回去。   郎霖在郑家由邓环娘和明玥招待着用过一顿饭,她好容易能回燕州一趟,也赶着要回去探望,邓环娘不好多留,遂派了人先将她送回去,徐璟若是到了郑家再叫人传报与她。   但隔了一日,郎霖便又被郑家请了去,却非是因着徐璟到了,而是二夫人林氏请了她给郑明薇瞧病。   郑明薇那个身子请大夫是寻常事,郎霖原最早是游氏介绍给邓环娘的,因而给长房里看病多一些,郑明薇她倒也识得,但不如与明玥熟识,今儿林氏请她来郎霖自还稍有些意外。   请过脉,郎霖便道:“三姑娘没甚大碍,不过是要入秋,难免会有些口干之症,这些天长吃些雪梨生津润肺便好。”   林氏“哟”了一声道:“经郎大夫这般一说,咱们也就放心了。我们薇儿的身子一向娇弱些,不敢不仔细。这才请得郎大夫辛苦跑一趟。”   说着,叫人摆了一桌子的瓜果点心,亲热的拉着郎霖坐下拉家常,“听闻郎大夫此次是与毅郡王一同到的清河?”   “啊,是”,郎霖应了一声。   林氏掩着嘴笑起来:“郎大夫年纪轻轻便考入太医院,如今又能跟在毅郡王身边,想来是十分得王爷赏识。”   郎霖摇摇头:“夫人顽笑了。”   林氏亲自夹开几颗嫩核桃,将核桃仁剥了放在郎霖跟前,“上回见王爷还是去年上元节的时候呢,一晃便一年多了,王爷这一向可好?”   郎霖本一说徐璟心里就暗自敏感,如今听林氏句句围着徐璟打转儿,不由心下警惕,只道:“王爷福泽深厚,一切都好。”   林氏闻言笑意更深,又说:“王爷统领黑骑卫,今年又总有战事,郎大夫说到底总是个姑娘家,想必辛苦的很,合该给你多配几个丫头才是。”   ——这话说的有点儿意思,郎霖即便竭力克制着,但仍显得有丝不大自然,说:“都是份内之事,何谈辛苦。况且王爷身边都不曾有丫头服侍,我一个小小大夫,万不敢求这些。”   林氏咯咯咯笑了几声,瞧了瞧郑明薇,郑明薇一咬唇,垂着头浅浅笑了。   “我们明薇性子温厚单纯”,林氏说,“同谁都能合得来,我瞧着郎大夫也是个和气的好性儿,你们该多亲近亲近,往后再见了就如同姊妹似的相处才好。”   郎霖觉着这话颇有些莫名其妙,且不说她与郑明薇没甚么交情,论不上投不投契一说,况这几日徐璟一来她便要跟着离开燕州了,也没多少机会再给郑明薇瞧病,只道林氏这是太客气了,遂说:“三姑娘这般人物,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怜惜,想要与之亲近的,倒是夫人与姑娘不嫌弃我便好。”   “哪里的话”,林氏拉着她的手打量一番,“郎大夫也是个美人儿。”   从二房里出来,因见明玥院子里的丫鬟正在外面候着,郎霖便又去了趟长房。   明玥实际也没甚么事,只是听闻她来了,便请过来坐坐,顺道让郎霖帮忙看了看邓环娘的脚腕的伤。   看完后郎霖也无事,便到明玥的绣楼说会子话。   她们进院时正赶上青楸带着两个小丫头在用清水煮明玥的陶埙,埙这一乐器吹起来是雅,只是不好保养,好在明玥最喜的几只都是高温陶,清洗时可直接用清水煮,低温陶便更要费事些。   郎霖瞧见了便有点儿意外的看看明玥:“七姑娘会吹埙?”   明玥不大好意思的一笑:“原是幼时学琴偷懒,觉得这埙更简单些,后竟学下来,也是无聊时消磨消磨时光罢了。”   郎霖却若有所思,“七姑娘可能吹奏一曲?”   “只要郎大夫不嫌污了耳朵就好。”明玥笑着叫红兰去另取了一只埙,“郎大夫要听甚么曲子?”   郎霖极淡的笑了一下,“我于埙曲上不甚懂,七姑娘定吧。”   明玥想了想,便吹了一曲幽兰。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众香拱之,幽幽其芳。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以日以年,我行四方。   明玥如今已然大了,这几年下来气息控制和指法自愈发纯熟,便是郎霖不不精于此音也觉沉醉,一曲即了,她默了默,不禁又蹙眉说了句:“原是七姑娘会吹埙。”   “郎大夫?”明玥瞧她神情恍惚,不由喊了她一声。   郎霖抬头瞧她,似刚认得一般上下打量了好几眼。   红兰在一旁有些不喜,便道:“如今会吹埙的姑娘虽在少数,但我们姑娘的技艺便是同哪家精通的公子比也是丝毫不逊的,郎大夫何以如此神色?”   明玥微瞥了她一眼,红兰立时没声了。   郎霖倒像是没听见,只盯着几个微有些脱色的陶埙发呆。   “那几个都是开始练时用过的”,明玥笑笑,“郎大夫若是喜欢,我送你只新的吧。”   “不了”,郎霖一侧身,神色已恢复如初,摇头说:“我不精通音律,便是给了我也不过是在那摆着,白瞎了一只好埙。且好东西也不一定非要拿在自个儿手里,其实就这么瞧着也不赖。”   明玥见她说的诚恳,不似客气,也便作罢。   徐璟本说的大约七、八日后能到燕州,郑老太爷数着日子,然过了十来天也没见他登门,只听闻关中又起了一路反贼,想来徐璟是顾不上,一时又有些气馁上火,嘴边起了一溜儿小水泡。   时至八月初,郎霖因一直没得到信儿,也打算先去京里的郡王府上,这日恰来了郑家辞行,却听丫头来与邓环娘和明玥报说:“毅郡王到了,老太太叫夫人和七姑娘快些去见礼呢。”   邓环娘一听笑道:“这可正赶巧,郎大夫如今不必独自往京中去了,否则这一路上贼人四窜,可真叫人不放心了。”说罢,忙让人伺候她和明玥换了衣裳,她的脚刚好,便乘了敞轿带着明玥和郎霖赶紧往待客的拢翠斋去。   她们进院子的时候三夫人也刚到,众人一并进去,林氏带着郑明薇却已比她们早到了半会,正在下首陪着说话。   众人行过礼,明玥一瞧郑泽瑞竟也跟着回来了,想起徐璟之前说他受了伤,忙上下看两眼,万幸,胳膊腿儿都健在。   徐璟在座上道:“想来先生也有所耳闻,近期匪患猖獗,四郎过年时恐是不能回府了。”   老太爷捻捻胡须,“合该的,王爷体谅,如今特允他跟着回来一趟已是顾念体情,老夫心里明白。”   徐璟便朗笑了一声,老太爷又道:“四郎性子鲁莽,王爷得多多教导才好。”   徐璟摆摆手:“四郎是骁勇,实不瞒诸位,四郎上次受伤是遇上了正欲趁乱犯边的突厥兵,他带人以少胜多,全歼了敌兵,这才受了些伤。”   王氏一听便在旁边抽了口气,她是方知道郑泽瑞受伤,老太爷恐她再说出个甚不受听的话,遂立即蹙眉瞟了她一眼,王氏耐着性子将话忍了,一味狠狠瞪了几下郑佑诚,怪他不与自己分说。   徐璟也浑不在意她们这些眼里官司,只往下扫了一眼端起茶盏微微勾唇笑了。   郎霖在下面半声不吭的,不时悄悄觑他一眼,正瞧见徐璟这不甚明显的笑意,不由随着他的目光一转,却见明玥眨着眼睛超郑泽瑞竖了个大拇指,郑泽瑞挺直了腰板儿在吊眉毛。   郎霖心下忽悠一酸,攥着手默默转开了眼。   老太爷大抵是心情很好,与徐璟说了好半晌的话,林氏在一旁好几次想插嘴也插不上,只好先去偏厅瞧晚饭备的如何。   郑明薇见林氏不在身边,不由更是紧张,自到了这拢翠斋除了见礼时她满脸通红的看了徐璟一眼,其余都没好意思抬头,连大老爷郑佑诚提及大昭寺之事时她也只听了个恍惚。   一时林氏来请说晚饭已备好了,请众人现行用饭。   正是快到中秋,府里才进了新鲜的螃蟹上来,温了黄酒,酒香飘进厅里,众人也都饿了。   老太爷今儿兴致好,竟也劝起酒来,说了不少陈年往事,徐璟也觉有多年没有与他畅谈,不由多喝了几杯。   因此行除了郑泽瑞外他没带旁人,便应了与瑞哥儿同在郑家歇息一晚。   饭后老太爷还未尽兴,便将徐璟又请去了书房,郑泽瑞也跟着去了,结果没坐多大会子,郑佑诚便叫他去给王氏和邓环娘请安,郑泽瑞只得先去松菊堂,想着速去速回。   郎霖因见徐璟晚饭时吃了不少酒,顾忌他的身子,特去厨下煮了醒酒汤送过来,快到院门前,却见另有人也提着食盒过来了。     ☆、第106章   “亲事?”揽月楼的书房里,徐璟端着盏新添的热茶,被郑家老太爷给说楞了。   郑老太爷背着手哈哈笑了两声,“正是正是,按说这姻亲一事应有媒妁之言,不过今儿既赶到这了,老夫便自己做主也罢,王爷对三丫头的心意我这做祖父的也略有知晓,这孩子养在深闺,心性单纯,既承蒙王爷看重,自是她的福气。王爷也不必着羞,男婚女嫁本是伦常,王爷大她几岁,这婚事……先定下来也可,皇上定也是乐见的。”   说到这老太爷停了停,绕过黄金樟的茶海,与郑佑诚一前一后站定,两人都肃正了神色,垂着大袖朝徐璟深深一礼,老太爷郑重道:“以此,也可表我郑家对王爷之心!”   徐璟眉间攸地一拧,印有玉兰初绽的五彩白瓷小盏中洒了些滚热的茶汤出来,他站在原地没动,缓缓将小盏中剩余的碧绿茶汤一口喝尽了,方捏着杯子问了一句:“郑三姑娘?”   老太爷直起身,笃定的点了点头。   徐璟皱着鼻子,过了半晌,蓦地笑了起来,摆着手道:“这中间可是生了甚么误会?贵府的三姑娘……恕我实在不知先生这话从何而来啊。”   老太爷和郑佑诚的脸色齐齐一变,不过他们到底还是练就了几分脸皮,神色虽不好看,仍是压制着,今儿既已将事情提了,老太爷便索性摊开了道:   “王爷这话是说笑了,去年正月里,三丫头在大昭寺因着王爷受伤一事府里上下都晓得,更不论去年冬王爷对诚儿一事以及近来在清河对大丫头之事的帮忙,老夫与王爷虽是旧识,但自问也担不起王爷多次的恩情,瑞哥儿刨除在外,王爷心中想来总有几分心意。”   徐璟听了他这番话,一时心下很有些发虚,虽说三姑娘完全是无稽之谈,然若换一人……他下意识捏紧了茶盏,下一瞬,玉兰花的五彩白瓷莹透小盏在他手里应声而碎。   郑佑诚唬了一跳,不由屏住呼吸看着徐璟,徐璟脸上并不见怒气,郑佑诚一时摸不清他是否真动了怒。   相比之下,老太爷平静的多,他没出声,只是沉沉看着徐璟。   “大昭寺的事”,徐璟若无其事的吮了下被碎瓷扎出血珠的食指,淡淡的血腥味却叫他完全冷静了下来,他微叹了一声,目光平静的续道:“当日牵累三姑娘受伤,我自也是颇感歉意,遂特请空了大师赠了药,应是无碍的。当然,若是三姑娘觉得不够,我也可再从京里请了名医来与她相看。至于为何三姑娘会突然出现,当日她吓坏了,旁人未敢多问,大抵是迷了路,老太爷回头细问便知,若还存疑,可请了三姑娘来当面说清。”   “——而其余两件事实也不难说,去年冬,郑大人一事本就冤枉,况且我身为雍州总管,若不能查明事情真相,自也会受牵涉,况且我敬重郑老先生,原该尽力,实与三姑娘没半分干系。”   老太爷眯着眼睛挑挑眉,明显是不尽信。   徐璟也不在意,只微一撩袍子转身坐在椅子上,“至于清河崔家少夫人一事”,徐璟静静看着郑佑诚,声音放的极轻,“郑大人确定……她当真该姓郑么?”   郑佑诚脑子一懵,咽了口唾沫道:“王爷此话何意?下官听不大明白。”   徐璟也没说话,便又看向老太爷,老太爷却知他能问出这句话,怕是已有了确实依据,遂收起了装傻的那一套,仰着下巴一捋大袖:“王爷是要押我等进京,等皇上回来灭我郑家满门么?若是如此,便请动手吧。”   郑佑陈心口砰跳,提着一口气未敢言语。   屋里静了一阵儿,徐璟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先生不必激我,我若有此心,也不会轻易离开清河,咱们此时更不能坐在此处说话,这一点,先生想必早是明白的。”   郑老太爷面色稍缓:“王爷一向是坦荡君子。既如此,王爷更该明我郑氏之心!我们不过是想求得一位明主啊!眼下皇上在外亲征,王爷……”   “先生!”徐璟扬声打断了他,“先生若说此言,这燕州,我是再来不得了。”   郑老太爷皱紧眉头僵持着,郑佑诚觑他一眼,脑子里还不断在想徐璟是如何知晓的?他既断定,那是否还有旁人知晓?眼下徐璟问起来他又该如何说?   然徐璟对此事却没多问半句,只起身道:“先生早些歇着吧,我不打扰了。”   “王爷可是嫌三丫头身份不够?” 老太爷仍抱了一丝希望。   徐璟笑笑:“若是,先生又当如何?另许一嫡女与我么?”   老太爷没成想他当真这般反问,噎了一下,徐璟却已然又正色道:“先生与我并非是今日才识得。应是深知我这扶不起的性子,自与这个无关,是我徐璟无心罢了。   眼下先生见我尚是活生生站在这里,一两年后兴许已是一堆白骨。我念着先生从前的教导,今日出了此门我便当甚么也未听过,还请府上诸位往后再莫生这要命的念头,皇兄……却与我不同。”   这话已含了告诫意味,徐璟句句说的清晰无比,末了他又微一抱拳,“谢郑家为伍氏保下了最后的一脉骨血,地下英灵有知,总算是个安慰。”说罢,转身出了书房。   “王爷,唉”,郑佑诚要拦,老太爷已摆摆手,“你拦得住么?”   “可是若等皇上回了京……”郑佑诚心里颇是担心,老太爷摇头:“放心吧,他不会说的。世家之意他又非是今日才知晓,要说早便说了。况且无凭无据,他只红口白牙的在皇上面前一说,反更招猜忌。”   “那明珠之事?儿子是怕徐璟既知道了,旁人恐也会再寻到蛛丝马迹。”   “多亏当年他们老早放出消息说是个女孩儿,瞧着徐璟这态度,大抵是会暗暗护着的,况且有崔家,倒不必担心。反是二郎,且先看看,若不行今年冬便叫他托病暂不去京里了。”   “是”,郑佑诚答道,见自己父亲仍是一脸郁色,不由说:“父亲也莫急,四郎不仍在黑骑卫么,事情兴许还有转机。”   “你瞧着四郎是那么个性子么!”老太爷一拍桌子,刚强压着的火这会子都上来了,“今儿算是把我这张老脸都丢尽了!”   老太爷原是想让许家老爷子出面保这个眉,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哪知错到这个份儿上!   他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徐璟今儿来得突然,他没来得及去请许老太爷,否则被当面这么一拒,那可真是要丢人丢遍燕州城了。   “去将二老爷给我请过来!”老太爷没好气地朝外面吼了一声。   小厮吓的一哆嗦,忙撒腿去寻人。   …………………………………………………………………   徐璟出来时郑泽瑞还没回来,小厮便带着他先往郑泽瑞的院子去,他头有些疼,脸色便沉沉的,小厮瞧着有些发怵,半路上抓了两个小丫头交代几声,自己溜了。   这两个丫头里正有一个是郑泽瑞院子的,便欢欢喜喜地带着徐璟去了。   天色刚刚擦黑,他们走过一段鹅卵石路便到了郑泽瑞的院子跟前。   院门半掩着,小丫鬟忙过去整个推开,先往里瞧了瞧,弯着眼睛笑说:“四少爷还未回来呢,王爷请先进屋坐坐,奴婢这就去报一声。”   小丫头也就是个八、九岁的模样,说话却灵透,徐璟略一颔首,她便摁着两个小鬏跑了。   立即有个身板结实的大丫鬟过来将徐璟迎进院子,走了几步,徐璟惑道:“你们少爷还爱熏香?”   丫鬟忙道:“我们少爷从来不爱这些,王爷可是觉着院子里太香了?庭院有棵桂花树,正是香的时候。”   说罢,见徐璟还皱着眉,想了想又恍然道:“啊,是我们三姑娘刚刚来了,带了一阵香风。”   徐璟闻言立即停住,丫鬟不明所以,她想想郑明薇实也是不怎么用香的,她自己平日也不敢用,然见徐璟神色吓得忙跪在地上:“那可能是奴婢衣服上的劣香冲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屋里大约是听见了动静,一打帘人也出来了,正是娇羞无限的郑明薇。   见是徐璟,郑明薇忙提着裙裾下了台阶来行礼,刚点起的灯笼的柔光晕在她身上,如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然徐璟却并未多看,他想起老太爷方才的话,立时先往后撤了一步,略一颔首后,扭身便往外走。   他刚刚那一下的反应十分明显,郑明薇瞧了,不禁愣了愣,眼见着徐璟話都不说一句便往外走,她心里头难过,心性儿一发,泪珠子便滚了下来。   后面的丫鬟彩衣忙过来扶她,又用力攥了攥她的腕子,郑明薇泪眼汪汪低呼了声,徐璟稍稍侧身,便见她身子一软,晕倒在地。      ☆、第107章   彩衣立即叫了一声,上来两个小丫头,急急忙忙的便想将郑明薇先抬到屋里去。   郑明薇平日里被林氏娇花似的养着,不怎么爱出院子,到郑泽瑞这来走动也是甚少,稍在府里呆过几年的都知她是个碰不得的瓷人,因而不敢与她亲近,此刻见她一晕,大一些的丫头都躲在一旁冷眼瞧着,只由着这两个新来的傻乎乎上前。   只是这两个小丫头年纪都不大,对着姑娘自不敢生拉硬拽,力使不全,更遑论还有彩衣一双眼睛在旁边瞪着,两个丫头一个抱头一个抱脚,折腾了两下愣是没把人抬起来。   彩衣一扭身,便即朝徐璟磕了个头,哭道:“奴婢们冲撞了王爷,合是该死的,只是却与我们姑娘无干,姑娘是来看四少爷,并不知王爷在此。眼下这一晕可要要了命了,事急从权,王爷若是顾念,奴婢斗胆请王爷帮帮忙,姑娘需得回自己的房里用药。王爷若是顾忌着男女之防,奴婢们皆可作证,我们姑娘的身子确实耽误不得。”   徐璟远远皱眉瞧着,像是有丝犹豫。   他今儿这反应实在有点儿出乎主仆二人的意料,本以为郑明薇一晕徐璟定会心软上前,虽郑明薇觉得亲事是一准儿的,但林氏却尤不放心。   只毅郡王今儿这神情……怎的不大对?   说话间,两个小丫头又咬牙使劲儿抬了一下,这回抬起来一些,结果刚走两步,脚下一个踉跄,手本来抓着郑明薇丝滑的衣裳,这下没用上力,竟真将郑明薇给实打实地摔了一下,在后面抬脚的丫头更是直接扑在了郑明薇身上。   躲在外圈瞧着的丫头登时齐齐抽了口气,这下全怕了,更是谁都不敢上前。   彩衣也是一吓,立即顾不得再说甚么了,忙跪爬着来看郑明薇,见郑明薇眼角有泪,也忘了旁的,扬手便打了二人各一个耳光。   郑泽瑞院里的另外一个大丫头棉絮瞧了立时憋了口火,跑过来远远冲徐璟磕个头,便拉着彩衣的腕子一拧,口中道:“王爷就在呢,彩衣姐姐这是要作甚!也不怕冲撞了王爷!”   这丫头名儿叫棉絮,手上的力道却一点儿也不绵软,——实际郑泽瑞院子里的丫头就没有柔弱那一款的,尤其是她们这些一、二等的,日日被郑泽瑞当小厮似的使唤,时不时的还得手疾眼快躲自个儿主子的各样“兵器”,虽不会功夫,但惯常的一些巧劲儿是不在话下。   彩衣被她这么不着痕迹的一扯,只觉手肘处又酸又麻,想到徐璟还在,遂也不敢叫了,只恨恨想将胳膊拽回来,却用不上力。   可怜郑明薇还“晕”在寒凉的青石地上,一时感到身上又冷又疼,心中更是又疼又冷。   她原以为,徐璟对她也应若她对徐璟一样才是。   ——论相貌她丝毫不差;论身份,她也是世家名门所出;论才情,她样样不输旁人,两厢倾情原是情理之中啊!   况且,上次在大昭寺自己还为徐璟受了伤,徐璟虽未明说甚么,可是见她衣服破了,不还将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了?那伤药的瓶子她如今还宝贝似的收着……这难道不是情意?   可这一刻,她当真想不明白了,徐璟既有意,那今日又为何、为何这般冷淡?   徐璟若丝毫无意,老太爷又何必提起这门亲事!   倘不是还躺在这里,郑明薇当真要哭出声来。   八月的天气已见凉,青石地上更是滋滋透着寒气,就在一来一回片刻的功夫,郑明薇已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棉絮松开彩衣,一时也有点儿着慌。   徐璟虽站的远,却也瞧见了,心里有些踌躇,站在原地道:“先把……”,他话未说完,身后有人诧异道:“怎的都在院子里?”   徐璟听了这声音,猛地一转身,见明玥一身月白团花襦裙,正片头有些茫然的瞧着他们。   徐璟呼了口气,跟终于见了救星似的,也不等明玥向他行礼,先蹦了一句:“我来寻四郎,三姑娘晕倒了。”   明玥往前看了一眼,果见郑明薇倒在地上,她暗暗蹙眉,面上却先行了一礼,说:“四哥刚本是与我一起来的,但以为王爷还在祖父的揽月楼,遂先去接您了。王爷既在这里,便请先到堂屋就坐,失礼之处,还请王爷见凉。”   徐璟笑笑,这会子便无所谓了,与明玥一并上前几步,也没进堂屋去,只负手在桂花树下站了。   明玥见他没进去的意思,便吩咐到:“给王爷搬张椅子和小几出来。”   这院子里的丫头见是明玥也都欢快了,立时听了吩咐该干嘛干嘛。   明玥上前半蹲下身子,彩衣已经将郑明薇上身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又气又委屈的道:“七姑娘快瞧瞧吧,我们姑娘晕了,满院子的丫头却都冷眼看着,这是个甚道理!”   棉絮忙在一旁道:“彩衣你这么说可是冤枉人,院里的两个嫫嫫不在,咱们也帮忙来着,可没那么大气力,你喊着三姑娘得回自个房里用药,这么远的距离,咱们都恐再扶不好三姑娘。”   彩衣还欲再说,明玥看了她二人一眼道:“地上凉,且先将三姐姐扶起来再说,既是晕了,也不便大幅挪动,将藤椅搬过来。”   小丫鬟们七手八脚的挪了张藤椅过来,棉絮也动手帮忙,彩衣暗暗瞥一眼徐璟,见他正端坐在桂树下,没有过来看看的意思,一时无望,只得先抬起郑明薇放在藤椅上。”   郑明薇的睫毛颤了颤,明玥瞧见了也没吱声,微环顾了下院子说:“郎大夫先刚也是往这来的,如今还没到恐是在路上走绕了,棉絮你差人快去寻寻,今儿守着大夫在这,不比三姐姐自己回去用药稳妥的多?”   “我们姑娘屋里有熬好了的药”,彩衣忙说:“暂且不必劳得郎大夫瞧了。”   话音儿刚落,方才去找郑泽瑞的小丫头就跑回来,脆生生的说:“郎大夫来啦!”   郎霖先过来给徐璟行了个礼,又道:“臣来得晚了些,晚饭时王爷吃了不少酒,现下身子可有甚不适?”   徐璟抬头盯她一眼,“本王尚好,先去给郑三姑娘瞧瞧吧。”   “是”,郎霖敛着眉目过来郑明薇跟前,丫鬟们提了几盏灯在周围照着,又搬了几把垫了垫子的矮凳,郎霖就着橘色的灯光细瞧郑明薇,心下不禁叹道,——原也是个和自己一般的糊涂人。   她稍把了下脉,便取出一段红线来,一圈圈用力缠在郑明薇中指的第一节指肚处,取出银针在指肚上刺了两下。   郑明薇心内纷乱,此刻醒了,怕也是难堪;可若不醒,她到底还想亲眼瞧瞧徐璟缘何如此,指尖一疼,终还是痴心占了上风,她就势睁开了眼。   “三姐姐可好些?”明玥上前扶了她一下。   “好多了”,郑明薇勉强牵出丝笑,“多谢郎大夫。”   郎霖收了针,不咸不淡的说:“三姑娘只是一时郁气攻了心,倒没旁的。”   郑明薇脸上闪过些许尴尬,但心里对郎霖并不在意,只微微偏头去觑徐璟,郎霖似乎是感觉到了,索性侧了身子让开,叫郑明薇看个够。   徐璟也抬头看了郑明薇一眼,略略颔首道:“三姑娘无事便好。”   郑明薇眼泪蕴着泪,由彩衣搀着下了藤椅,过来福道:“刚刚可是惊到了王爷?请王爷恕罪。”   “无妨”,徐璟眼神映在空无处,随随应了一声。   明玥看看郎霖,带着笑意道:“郎大夫记挂王爷的身子,原是走在我们前面的,到的却比我们晚了。”   郎霖低了低头,“贪看府上的景色,便走的慢了些。”   明玥笑笑,也没刨根问底。   丫鬟们撤了手中的小灯,见郑明薇暂且无事,便都回堂屋摆茶果,请几人进屋说话。   明玥在前面引着,郑明薇落后几步跟在徐璟身后,秋风荡荡,桂树飘香,郑明薇看着徐璟忽明忽暗的侧脸,忽然便忆起了几年前初见时的情景。   ——酒香满水榭,英雄舞乾坤。   她心内情绪涌动,不由声如蚊哼般叹了一声,可前面的徐璟却像是听到一般,脚下一顿,转身看着她。   郑明薇一霎生了错觉,低低说了声:“王爷。”   徐璟侧着身,言语温和:“是本王疏忽了,三姑娘方才晕在地上,应是有些受凉,大抵需得回去换身衣裳,服了药,好生歇着,倒不必拘着礼数在此,不然,本王反要不安了。”   这话单说起来本是客气关怀之语,然此情此景听在郑明薇的心里便如刀刺一般,——这是,要赶她走?   徐璟到底给她留着面子,声音不高,话也说的恳切,旁人瞧来只是寻常,连明玥在前头话也没听全,见她们停了,只好过来道:“三姐若是不舒服,王爷定不会怪罪的。四哥这三姐姐的心意到了,等会子他回来,我定替三姐转达到的。”   郑明薇死死咬住嘴唇,手脚发僵。   郎霖看看徐璟,看口道:“不如臣跟着三姑娘去细瞧瞧。”   “不必了”,郑明薇生硬的说出几个字,冷冷瞥了郎霖一眼,够了,她今日真是傻的够了。   母亲今儿说的不对,郎情妾意那成的是佳话,可流水落花成的却是笑话!   她闷头奔出院子时正碰上赶回来的郑泽瑞,“三姐怎的来了?”   郑明薇也没顾答他,绕身便走,弄的郑泽瑞很是奇怪。   走了一阵便有丫鬟追过来说:“姑娘快回去吧,老爷正与夫人吵了几句,要寻姑娘问话呢。”     ☆、第108章   郑泽瑞进屋的时候见只有明玥在好整以暇的观赏花架上的两盆菊花,不由问道:“王爷不在么?”   明玥指指东侧的镂花插屏,“郎大夫在给王爷请平安脉。”   郑泽瑞侧身看了看,透过花枝的镂空隐隐能见徐璟的背影,便也没过去打扰,扬着下巴往门外一点,低声道:“三姐来作甚?”   “说是来看四哥的”,明玥瞧了眼门口站着的棉絮,“我来的晚些,进院子便见三姐晕倒了,不过有棉絮压着彩衣倒也没闹起来,回头再细问问。”   郑泽瑞点头,又动了动眉毛嘀咕:“二婶娘怕又得说了,我不在,恐找到母亲跟前去,你留心些。”   明玥抿唇一笑:“知道啦”,又拉着他的左胳膊小幅度的动了两下,“四哥可还疼么?”   “不疼”,郑泽瑞满不在乎的抬胳膊抡了一圈说:“好在伤的是左肩和小腿,要是右边,我就得练练左手了。”   “四哥别大意”,明玥皱起了眉,“如今是年纪轻,疼也不觉得,可若不仔细着,往后落得阴雨天就酸痛,且四哥上阵杀敌的时候也打折扣呀,眼下趁着郎大夫在,正好再帮四哥瞧瞧,平日里伤处也得多注意才好。”   “嗯嗯嗯”,郑泽瑞冲她呲呲牙,“就你最啰嗦了,你说瞧便瞧吧。”   兄妹俩在这说着话,东边的屏风一侧,郎霖收了脉枕,沉吟道:“王爷心绪颇有些起伏,现下可有头晕呕吐之感?”   徐璟没答话,只收回腕子将衣袖放下,没抬头的道:“你是不是在院门处洒了香?”   “……臣只是想提醒王爷。”   徐璟抬头看了她一眼,挑眉:“你既早就到了,为何不直接过来与本王说?且你是大夫,若早些在,也不会有方才情景,缘何故意躲在外面看戏?”   郎霖面色一变,低声磕绊道:“不不,臣不、不是故意看、看戏……”   ——她只是,不明徐璟的态度,也不知郑明薇是否当真故意,遂不敢贸然过来。等她要过来的时候,却看见明玥到了……   “不说也罢了”,徐璟垂下眼帘,理了衣服要起身。   郎霖忙道:“臣还没有给王爷瞧完,针也还没施。”   “不必了”徐璟道:“本王的身子,自己心里有数,这些日子你也辛苦,崔家少夫人的病若好了,本王自会赏赐你。”   郎霖没听后面赏赐这话,只道:“那等会子臣给王爷熬碗清心汤吧。”   徐璟可有可无的点点头,起身抖了抖袍子,郎霖锁着眉:“王爷,您这样不听遗嘱,病情难有起色。”   徐璟忽的展颜笑了笑,如透过云雾的郎朗明月,郎霖一时怔住,徐璟已转身绕过屏风出去了,郎霖咬着嘴唇掐了自己一下,跺跺脚,也只得收拾东西跟出来。   郑泽瑞有些忐忑的看着徐璟:“王爷可无碍吧?”   徐璟知他去了郑老太爷那,如今问的大抵也不是身子,遂道:“无妨”,顿了顿他又说:“四郎要留在府里过中秋么?”   ——在揽月楼,徐璟只字未提郑泽瑞,他有爱才之心,不愿将郑泽瑞也牵扯到这些事情里,然郑泽瑞总是世家子,徐璟不知郑老太爷有无对他提及,也不知今日一番后郑泽瑞是否还能在黑骑卫久留。   郑泽瑞到:“黑骑的众位兄弟都在驰骋杀敌,属下怎能例外。”   徐璟便笑了,也没有多说,过来想拍拍他肩膀,结果见明玥在旁边瞅着他的手一皱鼻子,想起了郑泽瑞肩上有伤,便笑着改用拳头在郑泽瑞胸口敲了两下,转而道:“叫郎大夫再瞧瞧你的伤,上个月天儿热,大夫恐也没开内服的药。”   明玥乐道:“王爷想是说偏了,以四哥的性子,大约是大夫开了,他没好好吃,四哥最怕药苦。”   “嘿”,郑泽瑞炸毛:“你就揭自家哥哥的短吧。”   “这短揭的好”,徐璟也乐了,“下次若受罚,不罚别的,我便叫人摆上百十碗又黑又苦的药汁子。”   “王爷,可别听她瞎说”,郑泽瑞脸都垮了,众人齐齐笑了起来。   郑泽瑞跟着郎霖往屏风一侧去,明玥也跟着,郑泽瑞怕身上的伤吓着她,便道:“你可别瞧了,暂且在这陪王爷说话罢。”   郎霖看了她一眼,却也说:“七姑娘便在这等等,在下瞧伤病的时候,有旁人在,会连上没上药都忘了。”   明玥知她是顺着郑泽瑞的话玩笑,也只好道:“那有劳郎大夫。”   郎霖点点头,叫丫鬟另端了一盏小灯跟着去了。   徐璟静静的坐下喝茶,脸上的笑意却敛了,显出几分严肃来,明玥心里想他可能还因方才的事有些不满,便觉更应该避嫌,遂拣了个最远的座位坐了,徐璟没有说话,她自也没言语。   花香、茶香、以及苦辛的药味混杂的漫在室内,有略微的香甜和明显的苦涩,徐璟于茶气氤氲中眯着眼目光扫过明玥,低头轻轻苦笑。   郎霖耳朵一直支楞着,一面给郑泽瑞换新药一面听着外面动静,结果半柱香的功夫的过去了,外面的二位一句话也没有,她心里叹了叹,实在磨蹭不下去了,只好给郑泽瑞开了剂药,磨蹭着出来了。   时光无情,流转即逝。   见他们出来,徐璟心底不知是该失落还是该松一口气,但面上已然笑道:“可还需用药?”   “外敷的伤药还是得上几日”,郎霖道:“内服的臣开了剂除湿祛燥的药,也能减轻些伤口的痒。”   徐璟点点头,说:“老太太等现下不需担心了,七姑娘也放心了罢。”   明玥福了福:“是,郎大夫这药开的好,伤口痒起来委实叫人难受。”   她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好似从方才开始徐璟有些不高兴,甚至……是有些忧郁,明玥也不便多打扰,郑泽瑞的伤无碍她也就告辞说:“那王爷请早些歇着,郎大夫要与我一同走么?”   “我还有一副药要煎,七姑娘先请便。”   郎霖之前在郑家便是在明玥的绣楼住了一晚,因而明玥也不见外,笑说:“那待会儿而我叫人执了灯等着郎大夫。”   郎霖道了声“多谢”,明玥便先回了自己院里。   这一夜无话,第二日因知郑泽瑞和徐璟要走,府里所有人都比平日早起了半个时辰,郑泽瑞已经收拾妥当来给邓环娘请安,末了又拉着明玥嘀嘀咕咕几句,原是昨晚明玥走后他听棉絮说了事情经过,他心里不忿,又想着回头挨打的那两个小丫头估摸得遭殃,他不能任由着人在他院子里折腾一气还打他的脸,遂单独给明玥交代一声。   众人到外院行礼送徐璟的时候,明玥瞧了一下,二房里只二老爷到了,林氏和郑明薇都没来。   他们走时天方蒙蒙亮,明玥回去便叫人将那两个小丫头暂叫到了自己院子里,防着林氏不声不响的收拾人。   结果没一会儿,郑佑诚还没去前院呢人就真来了,来的还是林氏跟前儿的于嬷嬷。   不过跟明玥想象不同的是,于嬷嬷并非来找茬儿,而是一脸焦急,一见邓环娘便要跪,邓环娘诧道:“嬷嬷这是怎的了?”   于嬷嬷老脸上的褶子急的都快皱到了一块儿,急急道:“大夫人救命救命啊!”   邓环娘愣了:“嬷嬷说的明白些,这怎一回事,何来这个话?”   于嬷嬷拍着大腿:“我们姑娘的病犯了!今儿发得忒急,打发了人去请大夫,但这会子太早,大夫恐得耽搁,可是我们姑娘已经眼见着上不来气了,我们夫人知道您这里有极金贵的“保荣丸”,特叫我来跟您求一颗,她眼下实在是脱不开身,回头再亲自来给您磕头道谢。”   说着,老泪都急下来了,邓环娘听了便“哎呦”一声,说:“可怜的丫头!”一面忙看向郑佑诚。   郑佑诚皱着眉,也是一惊,道:“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儿,你的‘保荣丸’可还有?若有便先取了叫去救人吧。”   这保荣丸是邓家做有药材生意,特在江南一位世代为医的老大夫那得的,一颗不说万金,却也是极难得的了。   只是眼下也是人命大事,邓环娘忙取了钥匙叫大丫头莲衣去取,莲衣捧了个四方盒子出来,邓环娘起身道:“要么我也去瞧瞧吧,这可怜见儿的。”   郑佑诚叹口气:“去吧。”   邓环娘“唉”了一声,忙带着莲衣捧着药往郑明薇的院子去了,于嬷嬷抹着眼泪在后头跟着。   邓环娘去后,郑佑诚也去了前院,明玥便留下来看着十哥儿,没多会儿,红兰一脸揣了个大秘密的表情进来了,冲着明玥一阵挤眼睛。   明玥将十哥儿交给奶娘,问道:“又有何事啦?”   “就是三姑娘的事儿”,红兰覆在明玥耳边小声道:“奴婢刚听说三姑娘才不是犯了病,是自己个寻了死!”     ☆、第109章   邓环娘到了郑明薇的芷芳斋时,林氏红着眼圈急得团团转,见她亲自来了,脸上虽极快的闪过丝不自然,却也顾不上这许多,几步过来一把拉了她的手急道:“大嫂,快救救我这苦命的孩儿!”   邓环娘往床上一看,见郑明薇脸色发青,气若游丝,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像是个已经没了气的人,不禁也是一惊,忙接过莲衣手里的四方锦盒递给林氏,“这是保荣丸,快用温水化了给明薇服下。”   “快去快去”,林氏赶紧让人到了温水,眼瞧着丫头将那小指肚大小的药丸化了,过来床边给郑明薇喂下。   郑明薇已张不开嘴,林氏捏着她的下巴把这药给灌进去,灌完了又帮她抚着心口一眼不眨的盯着。   过了约么半盏茶的功夫,郑明薇的脸色转白了些,锁着眉头呼出口气,终于有了点儿动静。   林氏瞧见呜的一声哭了出来:“我的老天爷呀!薇儿,你可把娘吓死啦!”   邓环娘听她哭的痛心,不由也跟着叹了一记,上前劝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郑明薇幽幽睁开眼,缓了片刻,慢慢偏过头看了看林氏,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只眼神虚无的瞅着床顶。   邓环娘这会子凑近细瞧,方看见郑明薇脖颈处有一道淡淡的红痕,她一愣神,外头有丫头进来报:“夫人,大夫请来了。”   随赶着,二老爷和大夫都进得屋来,林氏擦了脸上的泪,想起邓环娘还在一旁,便一面让大夫先瞧郑明薇一面将邓环娘引到外间,哽咽道:“今儿真是要多谢大嫂,旁的话也不多说了,大嫂受我一礼吧。”说着便要福身。   邓环娘忙拉住她,“一家人,不必如此见外,明薇也是我的侄女,能帮上忙的我自然得帮。”   “明薇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成了”,林氏凄然说。   “可莫说这话”,邓环娘劝道:“明薇这不是缓过来了么,再说,你还有慕哥儿,不能胡想。”   “唉”,林氏点点头,一心还惦记着里面,便说:“还叫大嫂火急火燎的跑一趟,明儿我再过去好好谢你。”   邓环娘因刚见二老爷也回来了,不便多留,遂起身道:“瞧见明薇醒过来我就放心了,你且先进去照看着,我也回了。”   林氏抹着泪将她送出了院子,回来时大夫正给郑明薇开药方,一面对二老爷道:”三姑娘此病……恐不在身,而在心。眼下我开了药能消一消急火,但若她自己总不能畅怀,这病怕得缠绵一阵子。”   林氏一听,直恨得牙痒,坐在床边“明薇明薇”的连叫了好几声,郑明薇眼一闭,眼泪顺着眼角留进了耳廓,“娘还救我做甚,让我死了罢,活着也是没脸了。”   “你怎的这么傻!”林氏用帕子给她拭着泪,“你若有事,叫为娘的可怎么活?”   郑明薇身子抖了抖,攥着被角哭起来。   二老爷郑佑礼送完大夫进来,瞧见女儿的模样,面上也显出几分懊悔,叹道:“是为父昨晚的话说的有些重了。”   “是女儿让爹爹在祖父跟前儿没脸了,爹合该教训”,郑明薇没大气的说了一句,挣扎着要坐起来,然而身上无力,林氏忙按住了她,扭头对二老爷道:“老爷只想着回来怨怼我们娘俩儿,父亲怎样说你便怎样信了!殊不知皇家的男儿自来是多情种,去年正月里还没见那郎霖呢,如今便寸步不离了,谁晓得她在王爷面前使了甚么坏!当日要薇儿嫁的是你们,如今被人从中作梗,出了岔子,便一股脑儿的都怪到薇儿头上了,这是个甚么道理?到是我们娘俩个都死了算了,老爷眼前也清净!”   “行了!”二老爷皱着眉,沉声道:“昨儿你不叫她在自己个房里好好呆着,叫她去瑞哥儿院子做甚!”   林氏心虚:“我自是叫她去看瑞哥儿的!难道自家兄弟回来了也不去瞧瞧么?”   二老爷哼了一声,“你自己心里晓得。”   “我晓得甚?我还不是为了你们!”林氏不依了,与二老爷犟犟起来,郑明薇泪水泛滥,只觉心中过往所怀念的美好都不复存在了。   她这一病,林氏到没顾得上寻那两个小丫头算账,又因欠了邓环娘一个人情,送了不少东西过来,红兰不放心给明玥用,又少不了嘀咕:“三姑娘此事可千万莫传出去,否则传的难听了,怕是连姑娘也要受牵累!”   明玥翻着一本大周律法,没说话,红兰过来给她削了个苹果,又小声说:“好在王爷不是多事的人,不然闹开了得多难看!”   明玥看她一眼,“你去同棉絮打听了?”   “棉絮感念姑娘救了四少爷院里的丫头,悄悄的都与我说了,三姑娘晕倒了,彩衣却不急着寻大夫,反先找王爷,这不蹊跷么?”   ——郑明薇瞧上了徐璟。   明玥那日听邓环娘回来说了后,又将事情连起来一想便有些明白了。   明白后她不禁有些茫然,徐璟那日不大高兴,难道是怪自己去的不是时候?   可应该也不至于……吧。   明玥一脸纠结,将书盖在脸上闷声道:“你叫棉絮吩咐院里的丫头都管好自己的嘴,否则在府里也呆不长了。”   “是,奴婢已经与她说过了,这样的事她们自己也晓得轻重,哪敢乱说。”   “嗯”,明玥应了一声,将书拿下来,转而问邱养娘说:“养娘,昨儿外面敲锣打鼓的是怎的了?”   “前方御驾那传了捷报回来了”,邱养娘笑着说:“听闻我大周大军已攻下平镶,渡过辽水,攻下辽东城就指日可待了。”   “原是此事”,明玥点头,想起来又道:“上回听四哥说,朝廷征召世家子弟时,镇州葛家的姑娘还要去从了行伍呢,养娘可听闻过这位姑娘么?”   邱养娘掩唇笑了笑,说:“听过,葛家夫人与先皇后是表亲,这位姑娘幼时老身还有幸见过两次,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儿,不过愈发大了后倒像男儿般爱舞枪弄剑,听说还拉了一支“娘子军”,在镇州,好些公子哥儿都打不过她的。”   红兰便咯咯乐了:“那在镇州,她不是能像螃蟹一样,横着走了?”   邱养娘伸手在她脑门点了一下,“姑娘的话都被你学来了。”   红兰笑嘻嘻的,又说:“葛家的大公子和三公子咱们都见过,就没见过这位姑娘,回头要是来了咱们府里,可得好好看看,瞧她与咱们四少爷谁厉害。”   明玥想起那个场景,不禁噗嗤乐了,邱养娘道:“咱们大周也有不少姑娘家爱舞弄两下刀剑,不过都是平日玩玩闹闹的,真要上战场的话那葛家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她去,更何况还是去打高句丽。”   明玥颔首,“嗯”了一声道:“听四哥说,葛家去的是葛三公子。”   红兰一时记起来了,便撇嘴说:“这位葛三公子可不怎么样,上回在大昭寺与裴家公子……”   正说到这里,却见明玥微微蹙了下眉,红兰猛地想到当日之事,立即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忙咬着唇看了明玥一眼,不敢吱声了。   邱养娘瞧见了,半句也没多问,只说道:“此次是皇上御驾亲征,听眼下这消息,多半会大捷而归。”   明玥懒懒的翻了一页书,往靠枕上倚了下,叹道:“但愿吧。”   半个月后,即八月底,皇帝派出的两路先锋营锐不可当,一鼓作气攻打至辽东城下,辽东城危在旦夕,眼看着就要被大周军攻下,然而,在这最后一刻,军情并没有如邱养娘料想的那般全军大捷,后方突然传来了让皇帝心惊的消息,——负责督运全军军需粮草的陈启民谋反了!   皇帝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因这陈启民不是旁人,正是大司马陈吉的长子。   此人人脉甚广,且手下不少押送军需之人都是世家或达官子弟,皇上甚至疑心军中还有同谋,遂下令暗中调查。   一时将士人心惶惶,而兵部侍郎斛律斯惊恐,偷偷带人逃跑,投奔了高句丽。   当日夜里二更时分,皇帝不顾两路先锋营六千余人尚在攻城,秘密召集了诸将,命他们率军撤退,回师攻打陈启民,所有的军资器械、攻城之具、营垒、帐幕,都原地不动,遗弃而去。   其时,两路先锋营正在攻城,急待后援,然皇帝带人撤的暗无声息,他们坚持到四更天,仍懵然不知大周全军已撤,此一战,三千名黑骑卫与另三千七百名骁勇男儿尽数陷于高句丽。   这其中,便有洛阳裴家的裴云铮,镇州葛家的三公子葛庆之,以及京中阮家方十四岁的二公子阮子雅。      ☆、第110章   九月初三,大周军队撤回辽水以西,皇帝等不及回长安,便即刻在驿站派出两路人马,命其乘驿站的传车发兵讨伐谋反的陈启民。   当月下旬,皇帝御驾抵返长安,立即又派了两支府兵出去,追攻陈启民。   大司马陈吉率百官到城门外跪迎圣驾,为表忠心,决意大义灭亲,请命亲自带人去斩杀逆子。   ——皇帝应允了他的请求。   当日,朝臣分了两拨,俱在大殿上长跪不起。   一拨是亲眷子弟在军中受了陈启民的蛊惑,归降于他,跟着他一起谋反的,众官在这里长跪请罪。   这其中就有崔家四房里的二公子崔桐、郑家四房里的庶子郑渊、户部侍郎虞善基的儿子虞俨等,这些人个个脱官请罪,称其亲眷是深受陈启民蒙蔽,求皇上念在老臣们的一腔忠心,从轻发落。   而另一拨,是以阮家为首,实际并不是长跪,而是得知至亲战死于高丽,哭得起不来了。   ——尤其是阮家老爷子,差点儿一口气直接背过去。   皇帝头疼无比,可到底心里有愧,赶紧下旨将数得上的几家一一封赏:阮家的老太爷本就已经是忠勤伯,如今便直接封为忠国公;裴家老爷的罪官之名得除,裴氏族中有为官的,几乎也都官升一级;而葛家因与皇家沾亲,遂比旁人更表现出了十足的忠心拥蹵之态,沉痛但恳切的表示,虽失了一子,但只要皇上有所需,葛家其余的男儿定也当义以死难,不做二话。   皇帝十分感动,又因兵部侍郎斛律斯叛投了高句丽,而距长安不远的弘化郡郡守元文宫是斛律斯的亲戚,皇上很不放心,遂下旨将葛家老爷提为卫尉少卿,命其火速秘密赶往弘化,擒拿元文宫,并暗中接管弘化,统领了关西十三郡的兵马。   虽则如此,但仍有人不够乱似的,趁机秘密向皇帝参奏毅郡王徐璟在皇帝御驾亲征期间,与各世家过往从密,恐有不轨之心。   皇上闻言盛怒,斥言:“当此时刻,毅郡王正带领黑骑卫歼剿反贼、深入突厥腹地,九死一生,何堪尔等在此进献谗言,污人清名!廷杖伺候!”   遂进言的二人各被赏了一百二十大棍廷杖,一个当场毙命,一个被打残了腿。   这一年的秋冬,大周各地转乱不断,燕州也几遭小股贼匪攻打,虽都未成功,但城里人心不稳,各家开始悄悄囤积钱粮,姑娘们都不敢再轻易出门了。   十月中旬,郑明珠那派人给王氏送了信来,说了两件事:一是说自己的病现下已大好了,叫王氏不必惦记着;二是说因葛家大公子葛从仪的夫人在去年冬难产故去了,葛家还是想从崔氏一族里娶一女为继室,如今已暗暗定了崔煜的小妹妹,只等明年夏天崔二老爷袭了爵位后,两个姑娘同时出嫁。   王氏看完信后便明白郑明珠的意思了,眼下葛家颇是受倚重,手里又有兵权,崔家的见地应是错不了,郑明珠心里还记挂着两个弟弟的婚事,想叫王氏早些给他二人也定下来。   王氏原先就早有这个意思,只是前两年郑泽昭也不大,又是方入仕途,王氏对葛家还有所保留,眼下见世道愈发乱,到底手握兵权更牢靠些,左思右想,便将郑佑诚先单叫了来,将这意思说了。   郑佑诚听完,沉吟了一会儿,说:“儿子倒觉得,这门亲事陪给四郎更合适些。”   王氏拨弄着一串玛瑙珠子问:“怎么说?”   郑佑诚乐了乐,“母亲上次没听葛家大郎说他妹妹那性子么,二郎却是个爱文不爱武的,两人怕是凑不到一处去,四郎的性子倒是合一些。”   王氏却不以为然道:“依我看,就是得二郎这般的性情才成,一动一静,方能和睦,若是换了四郎,还不得见天儿的从天亮打到天黑,那这后宅里还要不要消停了。况且,四郎年纪尚轻,总还能再等两年,二郎却是不能再等了。”   郑佑诚似乎还有些不大同意,但不好反驳王氏,只说:“他家的三郎才没在高句丽了,虽说这不影响嫁娶之事,但葛家二老一时未必有这个心思啊。”   “你且看看”,王氏让焦嫫嫫将郑明珠的信取了递与他,等他看了又说:“他家大郎都暗自选好了人,只等明年夏天崔家的事一过就下聘了。葛家三郎一命,换了关西十三郡的统领权,葛家也算值了。伤心总也有个度,我又不叫你立时便与葛家定下来,左右现下得闲,你就先去趟弘化。   一则,三郎庆之的事咱们也该有个表示;二则,你刚好瞧瞧那凤哥儿,旁人说的总不作准,还是得自家过了眼才是。你也先不必露话,只若瞧着那孩子当真不错,年后我便也去一趟,正好也与葛夫人叙叙旧,到时还拿不定主意我便将二郎、四郎都带去,看后再定。”   郑佑诚想了想,如此也是,便点头道:“那儿子备几样儿东西,这几天就动身。”   “我这里也有些要带给葛夫人的物什,走时你一并带了去。”   郑佑诚答应着,又同她说了一会子郑明珠的病,方回去了。   两日后,郑佑诚动身往弘化葛家去。   同时,十一月初,大周四路兵将先后逼向了东都的陈启民,陈启民听闻擒拿他的大周军里竟有自己的父亲亲自带兵,慌忙率众向西挺进潼关。   葛家的大公子葛从仪与父亲一同镇守在弘化,得了密报便献计让元文宫出面向陈启民诈降,将陈启民引进弘化。   跟随陈启民谋反的一些世家子弟本就都未经过甚真正的战事,离了东都后这一路早已疲惫不堪,一部分人早就劝他来策反元文宫,如今见元文宫自投,都只顾进城好好休整一番,陈启民行在后面,见前几路人马进城无碍,虽是有些许犹豫,但也跟着元文宫进来。   然刚过弘农宫,大周的四路追兵便到了,城门不但未关,反是大开,将陈启民来了个里外夹击。   大司马陈吉亲自押了他进京谢罪,皇帝下了旨,命陈吉亲自督斩。   一时京城轰动,有人拍手称快,有人冷眼旁观。   埋伏陈启民当日,郑佑诚便在弘化葛府上做客,葛老爷合葛夫人十分高兴他来,尤其是葛夫人,嘱咐他明年春定要让王氏来弘化住几日,郑佑诚瞧着她大抵也有合两姓之好的意思,不由乐得答应。   郑佑诚在弘化郡留了六、七日,走时葛老爷再三挽留,但郑佑诚见他连日里十分繁忙,不便再多做打扰,应了年后再来,这才告辞而去。   短短三月之内,陈启民被斩,大司马陈吉告病失势,皇帝虽未撤他的官职,但其抱病在家,朝堂实权已多落于吏部尚书常严光之手。   ☆、第111章   因葛家派了人护送郑佑诚回来比去时顺畅的多,不到两日便到了燕州。   到松菊堂时正赶上老太爷也在,便先说了说这一路的见闻以及当日陈启民被擒之事,老太爷听得若有所思,说:“这陈启民谋求生计不足百日便大败被杀,倒还不如那些草莽折腾的时间久。”   郑佑诚想了想道:“那些人都是贫寒出身,拢络的也都是贫寒之人,做起事来无所顾忌,利益同向,倒打出了名头。而陈启民部下这些人不少是达官子弟,在之前因各家利益相牵,本就不是十分齐心,再加之各世家早对陈吉大为不满,此次暗中使力的人也不少,如此才叫陈启民败的这般快。”   老太爷微微点头:“世家未被打压时也各自相争的厉害,如今总算暗里齐心了一回。”   “那也不过是一时之事”,王氏在一旁道,她对陈启民缘何大败被擒一事不十分上心,只转而问道:“葛家老爷、夫人都好么?我叫你带给他家夫人的东西可都带到了?凤哥儿见着了么,如何?”   郑佑诚笑了笑一一答道:“葛家重得了皇上信任,葛老爷与夫人自然一且都好。凤哥儿那孩子我也见了,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咱们原以为是葛家老爷纵着的,可陈启民带兵进弘化那日,这孩子竟也带人跟着去迎战了,并非是娇纵玩闹,而是当真有些功夫在身上,平日的待人接物也是大气的很,只有些鬼精灵儿,是个好孩子。葛夫人再三嘱咐了请母亲过完年天气暖了定要去弘化住几日,说几年未与母亲见过了,想念得很。”   王氏一听这话便知葛家也有这个意思,便即笑叹道:“是好多年了未见了,既这么着我便明年春去看看。”   老太爷听了也不置可否,说:“你若想去,也不必等到开春,正月里去走动走动也好,先前离的远,总是葛家大郎或三郎到燕州来,现今三郎没了,昭哥儿和瑞哥儿年前不在家没去一趟尚说的过去,但年后该去瞧瞧的。”   王氏见他今日倒少有的温和,便也“嗯“了一声,只等郑泽昭和郑泽瑞过年回府。   腊月二十二郑泽昭回了燕州。   ☆、第112章   这个新年,大周大部分州、郡都笼罩在战事之中,过的并不喜庆。   郑家里,郑老太爷因心中之愿未偿,内里闷着一口气,脸上自也显不出甚么笑意来。   而孩子当中,郑泽昭伤着、郑泽瑞未回府、郑明薇又自八月那一病后一直未好,愈发瘦了下去,整个人跟缓不过来似的没了精神。   林氏一颗心都顾在她身上,连与三夫人计较的心思都弱了,反有些沉默寡言起来。   吃过年夜饭就是按部就班的守岁、磕头拜年,外面虽仍是爆竹声声,但听在各人耳里,有的觉得热闹,有的却更感冷清和无趣。   明玥也不知是否被邓环娘说着了,三十儿方过,还真发起病来,病情来势汹汹,又是发热又是咳嗽,折腾了好几日,直到年初六,郑明珠和崔煜回来拜年她也没能从被子里爬起来。   眼下崔家的孝期只余半年,崔煜等孙儿一辈已不用规守太多,这次来也不用像之前那般素衣、素食,且因着之前年节未允备礼,这次特意备了厚礼,便连郑家的下人们也几乎一个不落的全都有赏,里里外外的算是做足了郑明珠的面子。   王氏红着眼圈将郑明珠前前后后打量一番,末了又拉着她到内室细细的问过她身子到底如何,自己给她寻的土方可管用。   郑明珠先是哭了一记,又将郎霖当日的话与王氏说了一遍,眼下到底时间尚短,不晓得成效,王氏便叹了声拍拍她说:   “既如此,你就暂且放宽了心。我今儿瞧着煜哥儿待你的模样显是将上回的事记在心里的,他如今敬你重你,你也莫要置闲气,这两年里抓紧调养好身子是正经,祖母不论想甚么法子都会帮你的。”   郑明珠点点头,倒也显出些决心之势来。   她们在郑家也只留了一日,第二天便返回清河去。   过了上元节,朝廷在一片低迷当中终于听到个好消息,——毅郡王大胜突厥东西两部,并将突厥驱退两百余里!此次一仗打了近五个月,彻底将突厥击垮,所剩残余皆是老弱妇孺,至少十年之内,突厥再无还手之力。   皇上亲自站在城墙迎接众将士,并且决定,三月初,再次发兵讨伐高句丽。   此言一出,连着几日,百官之中没人敢说话。皇上沉着脸下诏再次征发举国之军,调八千黑骑卫以及余下的六路府兵为先锋,计划分十八路并进。   “皇兄当真要再次亲征么?”徐璟脸色苍白的靠在一张明黄矮塌上,挣扎要下来行礼。   皇上过来扶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动,转而道:“小爽,连你也要拦阻哥哥么?唉,朕知道对你不起,上次的三千名黑骑卫朕没有给你带回来你心里恐是在怪朕吧,如今要再调八千来,你心下不舍也是应当的。”   徐璟忙使劲儿欠了欠身,“臣弟万万不敢,黑骑卫本就是朝廷之兵,理应唯皇命是从,臣弟何来不舍之说。”   “是啊”,皇上拍拍他,说道:“他们既是朕的子民又是朕的将士,朕也十分心疼。黑骑卫的一应配备俱是大周军中最强,光是马匹、遁甲、弓箭等便要六个州地两年的税银,倾我大周之力也就选出这三万精锐,失了他们,朕也当真是日日痛心呐!”   徐璟想到那三千骁勇男儿恐都是身中乱箭,曝尸荒野,还可能如头一年的几十万将士一般,头颅被高句丽人砍下,一个挨一个的垒起了长城……心中不禁气血翻涌,强行压下一口已冲到喉头的鲜血,他额上滴着冷汗道:“皇兄,请让臣弟为先锋先替我大周攻打辽东城。”   皇上摇头:“你刚替朕打完突厥,应当歇歇,况且你这病眼下发的愈加频繁,朕听说西域有奇医,或许能治此症,已派人去寻,你在京中安心等着便是。”   “皇兄……”   “莫要再争了”,皇上打断了他的话,顿了顿又续道:“如今朕两败于高句丽,此次若不倾国之兵将其攻下,那我大周的国威何在?皇家的颜面又何在!朕意已决,小爽,你莫要再劝了。”   徐璟闭了闭眼,心中既疲累又忧虑,到底没忍住,嘴角渗出丝血来。   二月中,皇帝出行涿郡,到达临渝宫,在野外祭祀黄帝。   其时,已有不少士兵叛逃,皇上命人将逃兵抓回,当众斩杀,这其中还有当初跟着陈启民谋反的,皇上之前免了他们的死罪,但须得跟着再征高句丽,将功赎罪。   郑家因听闻此次又调集了八千黑骑卫,王氏十分担心郑泽瑞也在其中,不断派人去打听消息,所幸后来得知郑泽瑞南下平匪,并未在攻打高句丽的八千人当中,这才稍稍放了心。   王氏原是打算正月里带着郑泽昭和郑泽瑞去趟弘化葛家,但因郑泽昭的伤势未好,不宜走动,又赶着朝廷征各地兵马,遂给葛夫人去信,说恐得耽搁些日子再到。   到了三月,朝廷发兵,郑泽昭的伤也无碍行走,王氏见郑泽瑞一时半会儿的赶不回来,便决定先带郑泽昭去探望一番。   葛夫人闻信,特意派了人来接,王氏也没有与郑泽昭明说,毕竟还未见了葛夫人与葛姑娘的面,她自己也没想好这亲事到底定给谁,恐说了反生尴尬,是以只做出寻常探望世交的样子,想了一圈,将二房里的郑泽慕和三房里的郑明霞也都带上。   郑泽昭看了眼因前阵子生病瘦了一圈的明玥,说:“七妹病好了,还有八哥儿现下大了,爱跟着出去看看,祖母不若把咱们几个都带着,路上也热闹些。”   “我如今年纪大了,受不了热闹”,王氏看看明玥,冲郑泽昭道:“你七妹妹刚好些,又折腾她作甚!八哥儿正是调皮的时候,带着他这一路还不够操心的,这回还是先让他留在府里罢。”   明玥实际上还真不想去,其余几人不知详情,但郑佑诚之前去了一趟弘化,邓环娘隐约是知道点儿意思的,明玥也就跟着有些些猜测,她懒得去凑这个热闹,更何况还得跟王氏一起,哪如留在府里自在?   遂听了王氏这话也就跟着说:“多谢祖母体谅,明玥愿祖母与二哥、五哥、六姐姐一路顺风,我不能前去拜见,到时还劳烦二哥替我问候一声。”   王氏见她倒乖觉,便也没多说。   出了松菊堂,郑泽昭与她闷头走了一阵儿,忽而又停下道:“你若实在想去,我去与祖母另说。”   明玥忙皱着脸摆手道:“我不想去啊。”   郑泽昭奇怪地看看她,“平日里,你不是最老实不住的,出府玩耍的时候,哪次能少了你?”   明玥干笑两声:“我哪有……”,心里却道那也得看跟谁去啊啊。   郑泽昭扬着眉:“你心里头八成已经挠心挠肝的了。”   “真没有啊,二哥!”明玥有点儿抓狂,生怕郑泽昭想了旁的甚么法子,遂说:“四哥又不在,去了也没人带我玩儿,况这天儿也有些冷,我正犯懒呢。”   郑泽昭了然的点点头,片刻,抬手在她头上弹了个爆粟。   明玥:“……”   郑泽昭看着她皱起的一张脸,想笑,又生生忍住,想了想一本正经的说:“你四哥也是让我从小弹到大的。”   明玥:“……我怎的一次也没见过。”   “是么”,郑泽昭掩唇咳了一下,转身边走边说:“那下次,叫你在一旁看着。”   明玥:“好。”   红兰在后面拢着手咧嘴,这二人是在学八哥儿和九娘说话么?可怜的四少爷呀。   王氏带着几个孩子一走,府里更静下来,明玥与邓环娘都觉舒心,游氏带着邓素素来了一回,邓素素又央着明玥去邓家呆了两日。   两人在马场骑了半日马回来,邓素素随口道:“你们府上的老太太不会是给你二哥相看亲事去了吧?”   她本是随口一句玩笑,说完却见明玥有点儿担忧的看着她,邓素素纳闷:“怎的了?怕到时娶个厉害嫂子进门?”   明玥默了默,看看她说:“也不一定就是看给二哥的……”   邓素素一怔,随即就反应过来了,脸色立时变了变,咬唇道:“给谁相看的也不关我的事。”   说完停了一会儿,忽地扭头扑到明玥怀里哭起来,明玥心里不是滋味,低声劝说:“这也没准……兴许与四哥无干。”   邓素素哭了一阵子,起身擦干了泪道:“这次不是还有下次,下次再不成还有下下次,总、总……”——总不可能是她。   ——王氏是死活都不能让的。   明玥也不知如何宽慰,只好道:“表姐,你现下还小,这事……也做不得准的,再过一两年兴许就忘了。”   邓素素捂着眼呼了口气,转而却带着泪花笑了,爽快道:“你说的是,我也就是上来这一阵儿,过后也就忘了。左右人活着,不可能事事如自己的意了,你今儿就当没看见我这样罢。”   她这样一样一说明玥却更难受了,她知道邓素素的性子,越是这样说恐记得越深了。      ☆、第113章   明玥在邓家呆了三日方回来,一进邓环娘的院子,正瞧见莲衣领着个婆子往外走,——那婆子穿的挺干净,只是却一边走一边抹眼泪,左胳膊上挎了个深蓝色的绸布包裹,是邓环娘这常用的料子。莲衣怀里也抱了不少东西,明玥看见有布匹一类。   二人见了明玥屈膝一礼,那婆子大约想说话,莲衣却道:“姑娘回来啦,快进去吧,夫人一早等着呢。”   邓环娘也从窗子看见了她,微低着头逗弄在她怀里扑腾的十哥儿:“快瞧瞧,院里的是谁啊?”   十哥儿挥着胖乎乎的小拳头,站在她怀里奋力的往外探身,奶声奶气的喊:“姐姐,姐姐啊!”   明玥一乐赶紧进了屋,先在十哥儿的小脑门上亲了下,又立时换过衣裳方抱着他笑闹了一阵儿。   太阳照进院子,铺满了春日的暖意,邓环娘便叫丫头们带十哥儿到院子里玩一会儿,片刻,莲衣回来了,禀说:“夫人,人已然安顿下去了。”   邓环娘微微颔首,明玥道:“方才那婆子不是娘院子里的,庄子上的么?先前倒没见来过。”   邓环娘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那是潘儿的老娘,前个儿刚得了你大姐姐的信儿,潘儿没了。”   明玥一愕,睁大眼睛问:“潘儿没了?我去年夏天到清河看大姐姐的时候还见她好好的。”   “这也都大半年的功夫了”,邓环娘捋了捋袖口的花纹说:“真可惜了那丫头的样貌。”   明玥默然,过了会儿道:“是怎么没的?得了甚么急病还是旁的?”   邓环娘“唉”了一声,“说是得了癔症,整日里的说胡话,深思恍惚,还找人驱邪来着,到底也没好,最后竟一根绫子将自己吊了,还将崔夫人给吓病了,如今都没缓过劲儿来。”   明玥听了倒当真有点儿茫然,一时忘了,嘟囔说:“发癔症?抑郁病么?”   邓环娘没听清,道:“什么?”   明玥忙摇头,过来挨着邓环娘坐下,说:“是可惜了,正好的年纪,娘与父亲说了么?”   “前个儿你父亲便也知晓了,潘儿的老子娘虽都在底下的庄子做活,但到底也是家生的,便吩咐多赏些银钱,我方才给她包了八十两,又赏些物什,明儿去了清河,你大姐姐那还要赏的。”   明玥“嗯”了一声,一时觉得无言,邓环娘轻轻摇晃着她说:“你身边的几个丫头如今也大了,未必能等到你出嫁的时候,通房到时娘也得给你另选。”   明玥靠着她的胳膊,也没吱声,心里头不知为何有些茫茫然的。   忽忽又过几日,到了三月底,王氏带着郑泽昭等几个孩子回了燕州,让明玥和邓环娘颇意外的是,邓文祯竟跟着她们一道回来了。   众人迎到门口,将王氏接进松菊堂。她们回来一行,葛夫人给带了好些东西,吃的、玩的、用的、首饰、布匹等等,将府里的孩子一个不落的都算着,想的很是细致周全。   王氏给众人分派完,又说了会子路上见闻,她们此次在弘化呆了五日,但一来一回的路上却要费七天的功夫,算起来离开府里也有近半个月,王氏便又问府里可有甚么事,邓环娘看看郑佑诚,便将潘儿一事说了。   王氏闻言稍直起身,蹙眉道:“甚时候的事?”   “就前几日”,邓环娘答说:“因不是甚么了不得的大事,遂也没叫人前去打扰了您。”   王氏默了默,便又靠向身后的长枕,说:“罢了,没了便没了,好好赏些银钱便是了。倒是亲家夫人因此闹了病,应叫人问候一声方不失礼。焦嫫嫫,明儿歇一日,后个儿你便再跑趟清河吧。”   焦嫫嫫忙应了一声,王氏又说了几句便靠着长枕养神,众人知她这是累了,便一一退下,郑佑诚因见王氏回来虽说说笑笑,但也不是特别高兴的样子,遂留了留,说:“母亲可还有精神说话?”   王氏手支在炕桌上撑着额头,也知道他要问甚么,便道:“我瞧了,那孩子模样、人品俱没的说,就是……太厉害了些。”   郑佑诚不禁乐了乐,“母亲此话怎讲?”   王氏瞪他一眼,方将这几日她们在弘化的事说了。   原是她们到时那葛家的姑娘并不在府里,而是在半月前带着人往她外祖母那去了,葛夫人提前吩咐人去叫她回来,然路上一耽搁,直到王氏等人到的第三日那葛家姑娘方赶回弘化。   而前一天,恰逢邓文祯也到弘化拜见葛家老爷。   邓文祯之前上任的万县原属弘化,之前归元文宫管辖,后元文宫被治罪,葛家老爷接管后一见邓文祯却是相识,——葛家曾在邓家选购战马,邓文祯与葛家几位公子都算熟识,陈启民等人经由万县时,便是邓文祯秘密传报,葛家老爷赏识他,奏报将他官升一级,今日正好前来致谢。   赶上王氏带着郑泽昭等人在,又是亲戚,葛老爷便将他留了两日。   葛家姑娘进城时正赶上葛二公子带着郑泽昭、郑泽慕、郑明霞以及邓文祯在弘文城里闲逛,远远的遇见了,葛姑娘当真是带着一队“娘子军”飒飒英姿,然一路疾驰到跟前,也未等葛家二公子多做介绍,笑盈盈的竟直接是一长鞭挥出,“早听闻郑家四郎功夫了得,今日还请让小妹见识见识。”   众人:“……”   葛家二公子葛世簪一急之下犯了口吃的毛病,连声叫到:“小小小小……”   他话还未说完整,葛家姑娘的鞭子已然挟风而到!   这若是郑泽瑞自然不在话下,即便是郑泽昭倘放在平时也能避的过去,可眼下他腿上的伤尚未好全,另一面又正站着郑明霞,一时避无可避,只得硬生生伸了左臂反手去抓长鞭。   葛家二公子又在一旁急忙喊道:“哎哎哎,别别别!”   然而哪来得及!郑泽昭的左手已抓到了鞭子,然后他立时便明白葛世簪为何急着喊了,——这鞭子上竟有许多细小而尖利的倒刺!一抓之下,手掌大痛,登时流了血。   殊不知这是葛老爷唯恐女儿吃亏特意给她所制,亏得郑泽昭这一下只是想拦下鞭子,并未想借力还招,否则在多使几分力,这手怕是就废了。   即便如此却也尚且未完,这鞭子极长,郑泽昭只抓到了中段,且力道撤的很快,长鞭的余劲儿尚在,卷着便朝左边甩去。   郑泽昭左侧半步处站的正是邓文祯,这位仁兄因曾与葛凤栖姑娘匆匆见过两次,当下正拱手见礼,瞬时,鞭子跟绕着花似的抽到了他的……屁股上。   葛凤栖身后的“娘子军”齐齐发出一声“哎呀!”随后都捂着嘴忍不住笑了。   葛凤栖原以为这一招“郑泽瑞”应是能躲得过去,况又怀着争高下的意思,这一鞭子用了八分力,猛一下抽在邓文祯身上,打的他一个踉跄差差站将不住,额上也渗出汗来。   葛凤栖心下并无真要伤人之意,况邓文祯还是“无辜”,遂立时下得马来,收了鞭子上前道:“邓公子有礼,伤的重么?”   邓文祯挤出个笑:“葛姑娘有礼,伤……还好。”只是,打得好不是地方!   葛凤栖歉意的施了个礼,又转而看向郑泽昭,秀气的眉毛一挑:“四公子这是有意让着……”   葛世簪过来指指她,半天拧着眉毛憋出一句话:“这这这是二二二、二郎!他还有、有伤在身!你你你!唉!”   葛凤栖:“……在翰林的二公子!?”   郑泽昭握着流血的手掌微微一礼:“是,在下郑泽昭,在府里行二,今日四弟未能前来。方才多谢葛姑娘手下留情,这一招我四弟前几年玩闹时也曾用过,只我没躲过去,径自被打出一口血来,在床上躺了整一个月。姑娘方才只用了他力道的一小半,想来是顾念着。”   葛凤栖:“……”欺人太甚!待要再动手,葛世簪忙拉住了她。   一行人拖拖拉拉回了葛府,当然拖拉的主要原因是邓文祯的伤实在有碍行走。等回去了,王氏一见,立即心疼个半死,但再一看邓文祯坐卧不能的模样,心下不禁庆幸,好在这一鞭子不是抽在了郑泽昭身上!   葛老爷瞧了也很是无奈,人家好端端的来谢官,结果一转眼就被自己女儿打了个屁股开花,这真是好生倒霉。遂与邓文祯的上线打了个招呼,正好快到清明,便准他过两日提前跟着王氏等人一并回燕州。   葛凤栖也十分过意不去,又是送药又是遣了丫头过去伺候,直弄的邓文祯也有些不好意思,养了两日,忙忙的跟着王氏等人回来了。   此时一提这个事王氏还是满肚子郁闷,郑佑诚笑道:“早就与母亲说了,葛家姑娘的功夫不是耍着玩儿的。”   王氏没好气的哼了一声,郑佑诚又说:“那母亲瞧着这门亲事可做的成么?与二郎配不配?葛家夫人是个怎样的意思?”   王氏这下到踌躇了,说:“葛夫人自是夸赞二郎,只是暂未明说,可我眼下到觉未必合适。”   郑佑诚道:“母亲是怕二郎叫葛家姑娘欺负了去?”   王氏皱皱眉:“那孩子确实纵惯了些,这要是压不住,娶进门还不得翻了天?”   郑佑诚点头:“如此,母亲便再细想想吧。”   他们在这说了一会子话,邓环娘便带着邓文祯和明玥回了院子,郑泽昭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邓环娘刚已大概知道邓文祯为何与王氏她们一道回来了,这会儿便又细问了问,邓文祯只好囧着脸将事情又说了一遍,邓环娘和明玥都又心疼又想笑,忙命丫鬟给他椅子上再加两层垫子,邓文祯脸一红,说:“姑母,我还是站着吧。”   邓环娘忍不住了,笑道:“你这孩子,要么进里头躺一会儿,留下来用了午饭再走。”   邓文祯忙摆手:“我一到燕州便跟着老太太往姑母这来了,还未回去见过父母,他们恐也等着急了。过几日我再来看姑母。”   邓环娘看他坐不下的模样,心知这一路上恐也颠簸够呛,两家是实在亲戚,也便不强留,又寻了敷外伤的膏药给他,方让明玥和郑泽昭送他出去。   回来时郑泽昭便道:“我给你带了两样小玩意儿,你顺便拿了吧。”   “多谢二哥”,明玥掩唇笑。   郑泽昭奇怪的看她一眼:“偷笑甚么?”   明玥摇头,转而说:“葛家的姑娘样貌不好么?”   郑泽昭踢了一粒小石子,随口道:“貌美如花?”   “那是性情不和二哥所想?”   郑泽昭一顿,停下脚蹙眉看她,明玥心里正熊熊燃烧着八卦之火,小声道:“二哥虽不会功夫,可这些年被四哥磨下来,反应却比寻常人快得多,况且骑射功夫极好,手上的力道自然不弱,若真心想躲,应还是能的吧,也不必受伤。”      ☆、第114章   郑泽昭抬了抬下巴,面无表情的一上一下的打量明玥。   他身量比明玥高出许多,这样子被他盯着,明玥觉着自己自动就缩小了一圈,她吐吐舌头,八卦的小火苗被压下一头。   “还有呢?”郑泽昭转身往前走。   明玥闷闷地跟着,“没有了。”   郑泽昭在前头兀自笑了笑,不过,他自己也不知是在笑甚么。   去弘化前,他并不知王氏的意思,但到了葛家后,见王氏和葛夫人的态度,心下便隐隐猜到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郑泽昭原是不做多想,可葛凤栖当日一番试探之下,郑泽昭下意识的改了主意,他深知王氏的性子,便顺势让自己受了伤,又说了两句激怒葛凤栖的话,现下想想自己当时也是鲁莽了些。   不过这之后,王氏当真没再与他多提葛家的事。   清明一过,郑佑诚一年的休养假已满,需得去雍州上职,走前又与老太爷在书房说了半宿的话。   郑泽昭的伤势也好了,但老太爷自上回郑佑诚被诬告后总有些忧心忡忡,不欲叫他在此时入京,遂请大夫来给他开了几副药,叫他继续抱病在床。   天气渐热,大周国内已有多地出现叛军,并有自立为王者,建年号为大世,拥有七八万部众,不过,不到一个月便被黑骑卫率着雍州的兵马斩获,俘虏部众几万人。   六月,皇帝第三次指挥军队攻下了毕奢城,将高句丽的主力打败,逼近平镶。   六月中,皇帝用人海战术攻下了平镶城,兵围辽东城下,高句丽王高元恐惧,派使者乞降,并把去年投奔到高句丽的兵部侍郎斛律斯关在囚车里押送而来。   皇帝大为高兴,之前两次大败的郁气一扫而光,同时发出二十四名传令兵将此次大捷的消息的传遍全国,并且,为了展示大国气度,也为了赢回皇家的颜面,皇帝听信了高句丽使者的话,决定暂时留下他小小的一座辽东城,班师回朝,坐等高丽王举着降书入朝觐见。   “哎呦,这仗可总算要打完了!”游氏坐在邓环娘对面笑着说。   “可不是”,邓环娘怀里抱着十哥儿,随口说:“既然打完了高丽,皇上班师回朝后八成也能到出功夫来平一平各地的战乱了,这整日里,听得咱们这些后宅妇人担惊受怕的。”   她说完便见底下坐着的邓文祯叹气似的摇了摇头,邓环娘笑道:“祯哥儿你升了官,现下是一年的守选期,乐得清闲些日子,作甚摇头叹气的。”   邓文祯起身道:“侄儿叹的是为我大周埋骨高句丽的兵士,此次怕又是白白流血。”   邓环娘和游氏茫然的对看一眼,完全不明白他在说甚么。   邓文祯便又转向郑泽昭,说:“二郎如何看?”   郑泽昭笑了笑,却看了明玥一眼,说:“七妹瞧着呢?”   明玥正和邓素素在吃果脯,闻言囫囵吞了半个,噎的她嗓子疼,喝口茶顺了顺方道:“我是女儿家不甚懂战事,不过高句丽一向狡猾,不然也不会以弹丸小国胜了我大周百万雄兵两次。如今,踏着这么多兵将的尸骨,眼见就能吃掉这颗果子了,却听了花言巧语一时为表气度,垂下手,等着这颗果子自己上门来……这果子是傻的么?”   邓素素在旁边刚用牙签扎起一颗红果,听到她说“尸骨”,忙将果子扔了,嘴里道:“呸呸,我再也不要吃这红果了,明玥你是故意的吧?”   明玥乐了乐,扎起一颗红果自己吃了。   郑泽昭挑挑眉,对邓文祯道:“我要说的正是七妹这话。”   邓素素撇撇嘴,小声道:“要心有灵犀也该是和大表姐吧。”   郑泽昭笑笑没说话,邓文祯脸色微变,默不作声的坐下了,游氏忙与邓环娘笑道:“瞧瞧,咱们左右是不懂这些,明玥若是个男孩儿,没准也能成位将军呢。”   “美得她”,邓环娘也笑了,正说着,见明玥院里的丫头木香有点儿着慌的跑进来,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明玥看了一眼,说:“怎的了,慌慌的。”   木香忙喘了口气,给屋里的人都行了个礼,这才有些不安的道:“回夫人,咱们府里来了保媒之人。”   众人都是一愣,郑泽昭心里微微一沉,最近被提及亲事的就只有他,难不成王氏想法又有所改变?   邓环娘想了想却问:“是给三姑娘提亲的么?哪儿的人家?”   木香咧着嘴摇摇头:“不是向三姑娘提亲的。”   “那是谁?”邓环娘道:“明霞么?”   木香摆着手,急道:“是、是来与七姑娘提亲的!”   “明玥?朝明玥提亲的?”众人一时都有些意外,明玥自己也傻眼了。   游氏反应过来先笑道:“哎呦,这是喜事啊,你这小丫头,作甚这幅样子,有人朝你家姑娘提亲你怎的还愁上了!”   自从邓文祯之前说了那番话之后,游氏心里一直有些愧疚,现一听闻有人上门给明玥提亲自是打心里高兴,成不成的另说,姑娘家被提亲总是件叫人欢喜的体面事。   邓环娘也笑了,说:“给你家姑娘提亲的,你紧张甚么,可听说是谁家了?”   木香快哭了,压着口气道:“京城的常家。”   “谁家?”郑泽昭在一旁蹙眉又问了一声。   木香垮着脸重复道:“回二少爷,是京城吏部尚书常大人家。”   屋里一时静了一下。   游氏虽不知常家与郑家是否有旁的渊源,但当时常家三次派官媒上门向郑明珠提亲她却是知道的,如今嫡长女没娶成,又反向明玥提亲这叫怎么回事?!游氏一时也是说不出话。   邓环娘上一刻还在欢喜,下一刻听了是常家登时转喜为怒,上次进京时常家故意拦路她也在,这明白着是记恨了郑家,这会子又向明玥提亲这安的甚么心啊!   邓环娘“腾”一下站起来就要往松菊堂去,明玥忙拉住她,说:“娘先等一等”,一面又问木香:“提亲的人是官媒么?现下可走了?”   明玥这会儿知道为何来回话的人是木香了,应是焦嫫嫫那听闻,忙叫人给木香传了话,叫她们心里先有个准备。   木香道:“不是官媒,这回来保媒的是朝里的一位大人,老太太将老太爷也请去了,正说话呢,恐得用了午饭才走。”   邓环娘心里头一凉,老太爷和老太太难不成还同意了?   邓文祯在一旁脸色发青,起身行了个大礼,颤声道:“此事都怪小侄,如今害的表妹……”   ——若是当初他与明玥定了亲,今日便可直接拒了常家。   邓环娘眼下哪还有心思与他说这个,不由道:“祯哥儿如今说这个又有甚用!快莫提了!”随即又转向游氏道:“今儿有这事怕是不能招呼嫂嫂用饭了,咱们改天再说话吧。”   游氏知道她急,便也起身说:“咱们不论这个,你也别太急了,上回给大姑娘提了三次亲不是都叫老太太给拒了么,可见老太爷和老太太都是不想成这门亲的,更何况今儿是第一回上门,左右都不能答应的。”   ——她这话倒说的在理,即便是愿意,保媒之人第一回上门大多也是要被拒一次的。   邓环娘微松了口气,应了一声,先叫莲衣将游氏等人送出去,一时又在屋里来回踱步,急的眼睛都红了,想叫明玥写了信先给郑佑诚送去,不然她自己与王氏说总要占下风。   正吩咐人取了笔墨来,郑泽昭却起身道:“母亲若信得过,这信回头我来写。只是……七妹若当真不想嫁,眼下才是拒绝的好时机,否则今日不成,保媒之人改日定还会上门。”说罢,定定看着明玥。   明玥心中一动,上前一步,微福了个身,笑笑说:“我自然信得过二哥,多谢二哥成全。”   邓环娘被他俩说得怔怔的,道:“这是要如何?”   明玥低低道:“娘在这稍等着消息便好,没事的。”   说完,和郑泽昭转身出了屋,出院子时明玥想叫红兰去取东西,郑泽昭道:“我那里都有,另拿反显得假了。”   明玥点点头,郑泽昭看看她,又低声道:“没事,父亲定也不会同意的。”   明玥本是心里正在感慨想不到自己有一日也要用这个法子来拒婚,但想到常令韬阴测测的模样,明玥也不禁有点发寒,这会闻言瞧了他一眼,真心道:“多谢二哥。”   郑泽昭抿抿唇,没说话。   两刻钟后,郑泽昭院子的丫鬟哭着满院子的找大夫。   拢翠斋里头前来保媒的吏部官员冯丰正与老太爷和王氏说话,说到了郑泽昭眼下卧病没能在职,冯大人坚决要去探望,老太爷正在客套,下人来报说二少爷院里正的丫鬟正哭着求老太太去请大夫。   王氏一惊,老太爷眯着眼睛问:“二少爷的病又重了?”   白霜忙回道:“回老太爷的话,不只是二少爷。方才不知是哪个不懂事的奴婢将这位大人前来保媒的话给说出去了,话传到七姑娘耳里时,七姑娘正在二少爷的院子里探病,闻、闻言这位大人保媒的常家公子,立时、立时就割腕自尽了!二少爷不明所以,起身去拦,可他也是病身子,七姑娘又一时刚烈得很,遂两人都伤了,现都晕了过去,生、生死不明!”   王氏呼一下起身,喝道:“那还愣着做甚!还不快去请大夫!”   “是”,白霜急急退了下去。   冯大人脸色登时难看至极,冷冷道:“姓望之女,果然刚烈!”   郑老太爷黑着一张脸,神色也不怎么好,但隐隐又显出一分得意,挑眉道:“冯大人可还要瞧瞧?”   冯丰冷笑,二公子有病在身又受了伤,本官自然更加要探望探望。”   老太爷大袖一敛:“那请吧。”   他说着“请”,但却是一转身,自己当先而行,那冯大人郁郁的跟着他后面。   到了郑泽昭的院子果然见一院子的丫鬟神色惶惶,端着水盆进进出出,行到廊下便能隐隐闻见血腥味。   王氏一晕打了个晃儿,焦嫫嫫忙扶着她进了门。   大夫还没有到,老太爷领着人穿过过堂,一进外间便见郑泽昭白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歪歪斜斜的靠在矮塌上,右手和胳膊上都有伤,因未经大夫包扎,只是丫鬟们用帕子给摁着,血不断的往外渗,见他们进来想要起来行礼,但刚站起来便又晕得倒了回去。   老太爷也就摆手示意罢了,又指了指身后,说:“这是冯大人。”   郑泽昭自然识得,虚弱的说了声:“冯大人好,下官不能行礼,还请大人见谅。”   冯大人拧着眉头看他,阴阳怪气的道:“郑公子怎弄成这副样子?”   郑泽昭叹了口气,道:“方才小妹不知听丫鬟说了甚么,竟割腕自尽,我一时情急去拦她,不料她誓言一死,便不慎将我也伤了,眼下也不知如何。哎,我刚刚问询下人方知是因常家提亲,早知如此,我便不该拦她!五姓之女,虽是旧族,然婚嫁自该不计官品而尚阀阅,倘被迫之,何惧一死!”   “你你!你大胆!”冯大人被他一番话气的胡子都抖了。   然郑泽昭虽面色苍白,却坦然不惧,冯大人直跳脚,继而转向老太爷道:“郑老先生,这这这你如何说!”   郑老太爷仰着下巴,哼了一声:“一介弱女尚且如此,我身为家主,难道还不如自己的孙女明事?”   ——这跟直接骂出去也没甚么两样了。   冯大人抖着手指指着众人:“好!好!”   恰又丫鬟进来报:“大夫到了。”   王氏忙吩咐:“快快!请进来!”   老太爷捋着胡子:“冯大人可还要到内室看看我那不知道生死的孙女?”   ——郑泽昭都伤成这样了,自然也没人怀疑明玥。   冯大人使劲儿一率袖子,怒气冲冲的破门而去。   他走了片刻,邓环娘红着眼圈闻讯而来,王氏横她两眼,但到底明玥今日之举是给郑家挣足了脸面,况眼下还在昏迷不醒,遂淡淡道:“行了,七丫头若醒不了也全了长房的名儿,你哭甚。”   邓环娘咬咬呀,心道一条命还不如一个清名!但想着明玥之前的话,到底没吭声,转而进了明玥躺着的内室。   王氏也进来看了一眼,明玥呼吸轻微,手上尽是血迹,昏迷不醒。   大夫忙前忙后的帮着二人处理了伤口,叹着气走了。   老太爷瞧着郑泽昭的模样,将王氏和邓环娘也撵了回去,明玥却得稍晚一些在移回自己的院子。   旁人一走,老太爷却端坐着喝了盏茶,半晌,蓦地一拍桌子,朝郑泽昭喝道:“二郎,你兄妹两个好大的胆子!竟用此法逼迫长辈!”      ☆、第115章   郑泽昭面色不变,大抵早知瞒不过老太爷,便即由棉絮扶着从矮榻上下来,缓缓撩袍跪在地上磕头道:“祖父息怒,孙儿实非有意逼迫长辈,只是事出突然,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当日进京之事孙儿是禀过祖父的,如今常家指明向七妹提亲,可见其心不良。”   老太爷冷哼了一声,扬眉道:“祖父在你们心中便是不顾世家清名,攀附权贵之人?”   “自然不是”,一道微哑的女声响起,明玥苍白着笑脸站在隔门处,顿了顿,过来双膝而跪,“明玥给祖父磕头。”   老太爷眯着眼,审视片刻,说:“七丫头醒了?”   “让祖父担忧了,是明玥的不是。”   老太爷嗯了一声,也没叫起,直接道:“既如此,我且问你,今日这事,是你们二人谁的主意?”   郑泽昭咳了两下道:“祖父,孙儿是兄长,自然……”   老太爷横他一眼,“没问你!”   郑泽昭抿抿唇,蹙眉看了明玥一眼,明玥知晓他的意思,口中却道:“回祖父的话,孙女听闻亲事誓言不嫁、以死明志是真,二哥阻拦受伤也是真,并非以此为计。孙女知晓祖父定不会同意此事,然而今日上门的并非一般媒人,而是有官身的大人,祖父视名望如性命,明玥如何能让祖父为难?刚才一番不过是由心而发罢了。”   “好一个由心而发!”老太爷板着脸,“眼下你既醒了过来,是要再死一次么?”   郑泽昭低喊了声:“祖父!”   他们今日之所以要闹这一番,并非是担心老太爷和王氏当真允亲,毕竟有郑明珠的前事摆在那里,老太爷应允的可能不大。   明玥真正担心的,是郑家拒亲之后,常家倘一而再再而三的上门,那时郑家无法,才恐是真要逼她一死以明志,那她可就当真没了活路。   遂不得不今日先发制人,一是叫常家断了这个念头;二是为自己全了名声,逼得郑家日后必须得回护着她。   眼下听得老太爷问,明玥暗里明白他心如明镜,便喘了口气答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当无故而伤。明玥先前是为不能应承亲事,已叫长辈担忧伤心,如今若再执意,便有不孝之嫌了。”   老太爷盯着她,过了会却蓦的笑了两声,点头说:“难为你圆得回来,都起来罢。”   明玥与郑泽昭都微微出汗,互看了一眼,这才又磕了个头双双起身。   “祖父今日不罚你们”,老太爷捻着胡子有点儿意味深长的看二人一眼,说:“是看在你们兄妹齐心的份上,望你自后都能记着今日之事,但再不允有下次!”   “多谢祖父”,郑泽昭有些不好意思。   老太爷点点他,喝完一盏茶方起身走了。   明玥出了一身虚汗,等老太爷一走便歪倒在塌上,郑泽昭过来两步道:“你出来作甚?不是叫你在里间躺着。”   明玥笑笑:“二哥是为了帮我,我怎能让你一人受祖父的罚。”   郑泽昭瞪她一眼,却忍不住道:“别多说话了,进里间躺着罢,外头正熬着药,就快好了。”   红兰帮明玥擦了额上的虚汗,明玥看着郑泽昭的伤说:“是否我下手太重了些,二哥恐有些日子不能拾笔了。”   郑泽昭抚了抚伤处,偏开头说:“不妨事。”   明玥忽然便心有感慨,叹了口气,轻声喃喃道:“还是有哥哥的好。”   郑泽昭怔怔的,不知怎的脸上发红,心中一软,声音也不自觉的温和下来:“你快进里面躺着吧,我去给你瞧瞧药。”   明玥怕那位冯大人当真要进来看,下手时虽避开了要害,伤口却当真挺深,流了不少血,眼前正一阵阵发黑,当下也不客气,喝了几口水进去小憩了半了时辰。   此事之后,郑家又有意往外传说,闹的半个燕州城都知晓了,常家一时当真没有再遣人上门,消停了半个月,皇上的御驾回朝了。   此次班师,押回了高句丽的使者以及叛将斛律斯,皇上大败两次的颜面得意挽回,份外高兴,押着二人祭告了太庙,游街七日,并且下令大赦天下。   然此令出还不如不出,原本各地叛军猖獗,听闻皇帝打败了高句丽,都一心以为朝廷会下令全力攻打各路反军,没成想却是大赦之令,此举没能让他们感念朝廷之恩,反是更加肆无忌惮。   八月初,清河崔家二房袭了爵位。   王氏听闻消息,十分高兴,恰快临近中秋,又等了几日,等郑佑诚打雍州回来便带着郑泽昭和明玥前去致贺。   崔家二老爷满面春风,虽因着刚过去的孝期身子还显得有些瘦弱,但袭爵之后又是两个女儿的婚事,这一连串的喜事之下,相信他很快便会身体倍儿棒的。   郑明珠自从病好了后倒见丰满了些,又见郑泽昭也来了,脸上的笑意也晕出几分真心来。   郑佑诚当日便回,因郑泽昭自崔老太爷丧事之后尚是头回来清河,崔夫人和崔煜都热情留客,郑佑诚只好叫他和明玥住两日再回,如此一折腾,他们到了八月十三一早方离了清河。   郑泽昭因见自常家提亲之后明玥脸上总不大见笑意,想了想便说:“瑞哥儿前几日来信,大抵重阳能回来,你头年不是念着要去清凉山么,等瑞哥儿回来了,倒能去一趟。”   如今草寇众多,明玥便是想去也不敢轻易成行,不过郑泽昭的心意她领了,便靠在车壁一侧笑道:“有整一年没见着四哥了,这次回来,祖母恐轻易不能叫他走。”   郑泽昭长出了口气,随手给她到了盏菊花茶,明玥探身来接,正握了小盏在手,马车猛地一个急停,热茶全洒在了明玥手上,红兰“哎呀”一声,赶紧过来抖着帕子给她扇手,郑泽昭见她手背通红一片,不由蹙眉打了帘子,喝问道:“如何赶得马……”他话未说完,便有人急急驰马过来,也顾不上行礼,只道:“二少爷,你与七姑娘快走!”   郑泽昭一时被喊愣了,抬眼看是老太爷跟前儿的小厮山福,他带着十来人急冲到跟前,满头的大汗,又说了一遍:“二少爷与七姑娘快走吧!莫要回府!”   明玥此时也已探出身来,与郑泽昭对看一眼,二人都是心下攸沉,郑泽昭压着声问:“怎一回事?说清楚!”   山福迅速下马跑上前两步,低声道:“小的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两个多时辰前,京中二老太爷府里来人急急的寻老太爷,老太爷听完之后立即吩咐小的带人来找二少爷,叫二少爷带着七姑娘无论如何也不要回府!小的带人打后门出到长街时,见有一大队兵马朝着咱们府里的方向去了,小的不敢停,赶紧奔着清河来。”   山福说着,又打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说:“老太爷有两句话要我带给二少爷,他老人家说,——要解惑,想法子找京里的崔夫人;要活命,先去找毅郡王和四少爷。”   说罢,将包裹往郑泽昭手里一递,“二少爷别耽搁了!”   郑泽昭攥着包裹,看了明玥一眼,一时二人都如同当头挨了一棒,完全懵了。   “父亲和母亲呢?”明玥本着第一反应问。   “大老爷和夫人今儿带着十哥儿去邓府了,有人去报,只不知赶不赶得及”,山福快速说完往身后看了看,又有三四人赶着一辆与他们相同的马车疾驰而来,郑泽昭和明玥同时回过神来,意识到了一个他们极不愿意相信的事情,——郑家出事了。   山福又说:“小的带了这十多人都是功夫最好的,替换掉几个随从,便赶着车仍一路往燕州去,若是碰见追兵,便回将人引开,二少爷请一路保重。”   郑泽昭微一闭眼,他是个越遇事越静的性子,如今既知出事,顷刻间已镇定下来,立即命人收拾整齐,吩咐道:“掉头,往西南走。”   两行人马立即分开,一行走了清河到燕州的必经之路,一行朝小路往西南去。   明玥深吸一口气,稳住声音道:“二哥,咱们往哪里走?无论进京城还是往雍州,自燕州过,都是最近的路。”   郑泽昭默了默,说:“暂不进京,绕洛阳,往雍州。”      ☆、第116章   一转眼间,从探亲变为逃命,父母不在,福祸不知,明玥浑浑噩噩的,觉得心内没有着落,后脑勺在颠簸的车壁上咚咚撞了两下,疼的她眼圈发红,鼻子发酸。   郑泽昭打帘朝外看了看,入眼的皆是不平的小路和马蹄带起的飞扬尘土,他心里无端的定了定,坐回车里看着明玥问:“害怕么?”   “说丁点儿不怕是假的”,明玥声音发闷,“自己怎样倒没甚么所谓,可我担心父亲、母亲,而且十哥儿还那么小……”   人遇上事儿的时候,自己有时一咬牙也就忍过来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却不能想像自己至亲的人受到伤害,那真是扎心。   说到这里,明玥蓦地想起了,有些不确定的说:“二哥,该不是我上次拒了常家的提亲,他们如今伺机报复?”   郑泽昭眯起眼奇怪地看着她,明玥被看的不自在,不由伸手摸了摸脸,“怎的了?我脸上有东西?”   郑泽昭抬起右手,示意明玥把手伸过来,明玥不明所以的伸过右手,郑泽昭摇摇头,示意她换左手,明玥一脸茫然,郑泽昭已握着她的左腕使劲儿攥了攥,随即另一手手指屈起,在她还有些浅粉痕印的旧伤处用力弹了一下。   明玥疼的“嘶”了一声,小脸皱起来,郑泽昭松开手,揉揉自己的眉心道:“这下可清醒了?你当自己是姿容美如兰,才情馥比仙?常家因着一个女子便会如此大动干戈?莫使劲儿往自己身上揽。虽说此事不可能与常家毫无干系,但这般动静不是你担得来的。”   这话若放在平时,听起来是嘲讽,可此刻,明玥却觉分外顺耳,她长长舒了口气,心中负罪感大减,一时冷静不少。   “咱们走出多远了?”明玥侧身掀着小窗帘往外瞧,忽忽而过的都是土坑和树木。   郑泽昭也看了一眼,说:“大抵也就才绕过清河南面的黄眉县。”   明玥“嗯”了一声,马车驶的很快,颠的她左摇右晃,郑泽昭道:“可带了旁的衣裳么?”   明玥低头看看自己,她穿了一身秋香色绣花鸟的长襦裙,金线闪闪,裙带系的稍松一些,裙裾便可曳地,她立即明白郑泽昭的意思,点头道:“还带了两套胡服,只是得请二哥到车外稍等,我这便换了。”   郑泽昭点点头,出去帮她掩了车厢门。   明玥看一眼红兰和青楸两个丫头,好在她出门时带的人少,郑泽昭也只一个小厮跟着,否则一车的下人都不知该如何安置。   “有没有颜色不那么鲜亮的衣裳,你们两个的也得换了。”   红兰和青楸都是一身水粉,本来去崔家就是贺喜的,几人去时自然穿的都是鲜亮颜色,两个丫头红着眼圈手忙脚乱的翻出一套艾草色衣裤,“姑娘,浅一些的只有这一套了,成么?”   明玥瞅一眼,总比水粉的好些,一边摘自己头上的珠花一边说:“成,快换吧。”   红兰过来要伺候她,明玥摇摇头,她已换完一身前驼色的胡服,示意红兰不用管她,换自己的,两个丫头换着衣服眼泪就掉下来了,明玥将头上、手上的珠翠钗饰全都摘了,淡淡道:“把眼泪都咽回去,我还没哭,你们哭甚。”   红兰擦着眼睛抽噎了一下,“奴婢是惦念夫人和十哥儿……况且姑娘自小没受过甚么……”   她话未说完,马车停了。   明玥立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红兰忙捂了嘴,转身挡到明玥跟前,一副要替她就死的模样。   车厢门压了压,郑泽昭在外面轻叩了两下,青楸要去掀小窗帘,明玥低声道:“别动!应该不是官兵,多半是流匪,咱们老实等着就是!”   果然,外面传来了哈哈的笑声和叽里咕噜的土话,明玥没听清说的是甚么,但想着没听到大批的马蹄声,来人应该不多,随将刚收拾出来的细软包了,随时准备被劫财的时候扔出去。   外面很快想起了刀兵交戈的声音,掺杂着男人的粗声喝骂,明玥看了下车里,瞧见车壁上挂着郑泽昭的弓箭,忙上前摘了,拉了一下,拉不满,但危急时也能凑合着用,又示意红兰和青楸靠在车壁两边,自己两指搭着箭,随时准备来一发。   过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外面声音小了,马车猛地一动,郑泽昭开门进来。   郑泽昭:“……放下吧,没事了。”   红兰和青楸两同时靠着车门呼了口气,身子有些发软。   明玥放下弓箭,“什么人?流寇?”   郑泽昭嗯了一声,见主仆三个都已换过衣裳,明玥身上无长物,便是头发也只如寻常男孩儿般束了一根木簪,簪子大抵还是红兰或青楸的,白皙的脸上用眉粉抹了几道,粗粗一看,倒像个贪玩儿的小子。   郑泽昭心里暗暗点头,口中道:“是十来个路过的草寇,碰上咱们的马车就起了顺手打劫的心思。好在不难收拾,都撂倒了,现下继续赶路。”   “不是追着咱们来的就好”,明玥微直起身道:“只是这样的流寇这一路恐不会少,乘着马车到底是慢些,也容易叫歹人起意,咱们也一并骑马吧。”   郑泽昭的心里却顾及明玥的身子吃不消,只道:“今儿晚上恐得在马车上歇歇着,明日再改骑马。”   明玥想想暂且也只能如此,答应一声,继续赶路。   已经过了午时,二人在车里随便吃了点干粮,都没甚么胃口,但硬逼着自己吃。   黄昏时他们他们绕过一座小山包,在一个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村子边上歇了两刻钟的功夫又继续走。   天渐渐黒\\\\\\\下来,但他们不敢停,得赶到下一个有村子的地方再歇。   郑泽昭将弓箭、随身必带的东西都收拾了,看着老太爷让山福带来的包裹发呆。   明玥道:“今儿跑了一天,二哥还没来得及瞧瞧祖父给带的东西,我到车外去,二哥仔细看看。”   郑泽昭看她一眼,“不必,你坐着就是”。   明玥微一沉吟,她也想看看老太爷给带的甚东西,遂又坐下,红兰和青楸有眼色的去车外了。   郑泽昭解着包袱说:“大抵是书信。”   明玥扶着一盏小灯凑近了照过来,包裹打开,里面的东西一览无余,只有一块墨玉,一块红色绣鲤鱼的布、一小撮头发以及一个明玥没看明白的刻有乾坤二字的物什,剩余竟还有一包银子。   郑泽昭看着明玥:“没有书信。”   明玥:“嗯,没有。”   两人无言的相看片刻,觉得老太爷那会大抵是顾不上了。   郑泽昭拿起那枚墨玉,明玥道:“这是二哥的么?我恍惚见过。”   郑泽昭点点头,“我娘留下的,幼时带过一次,差点儿弄丢了,被祖父打了一顿,后来便不敢带了,只是压箱收着。”   明玥听他提到小王氏,一时不便插话,静静听着,郑泽昭微垂头笑了笑,像是想到了幼时之事,昏暗的灯光下,笑容显得分外温柔。   片刻,他又疑惑的抬头看了看包裹里的东西,想起山福说的话,蹙眉道:“明珠虽是嫁到了崔家,但京中崔府与咱们交情并不算深,祖父却叫咱们去寻崔夫人,不知何意。”   明玥小声道:“二哥幼时可去过崔家?见过崔夫人。”   “没有”,郑泽昭很肯定的摇头,“在大昭寺是头回见。你上次便问过我这话,可是有事要说?”   明玥忙摇摇头,毕竟关乎自己父亲的名声,明玥不敢乱说。   郑泽昭歪着头瞧她,明玥无辜的使劲儿眨眼,郑泽昭只好作罢,一时很有些担忧,——老太爷对徐璟所寄之意,他隐隐也有些明白,不知此去是福是祸。   兄妹两将东西都细究了一遍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郑泽昭只好将包裹好生收了,看看外面微薄的星光说:“你睡一会儿吧,我在外面守着。”   明玥看他带着疲累的面色,忙道:“眼下这个时候,二哥就无需顾忌那么多了。你也在车里歇着吧,入了秋,夜里风凉的很,二哥出去吹上几个时辰,明儿一旦受了凉,咱们可就没法子赶路了。”说着叫了红兰和青楸进来寻东西。   好在他们坐的这辆原本就是郑泽昭的马车,里头的东西一应俱全,毯子也有两、三条,明玥精神紧张了一整日,身上又被颠的散了架一般,原以为定是睡不着的,不成想没多会竟就睡了过去。   红兰因担心明玥被车颠的滚下来,遂和青楸一左一右的靠坐在窄塌旁,迷迷糊糊的守着。   郑泽昭虽听了明玥的话没出去,到底不放心,又等了一个时辰,马车总算行到一个村子附近停了,他下去交代了些事情,三更天才上车看看熟睡的明玥,闭上眼靠着车壁眯了一会儿。   第二日,明玥一个激灵醒过来时天已大亮,见只有红兰一个在车里,她忙问:“二哥呢?”   红兰笑了下说:“姑娘别担心,二少爷下车看路了,青楸去打水。”   明玥动了下身子,酸疼的厉害,红兰忙过来给她揉捏几下,明玥强打精神立时也下车去。   外面天高气爽,满眼秋景。   郑泽昭正和领头的随从说话,面前有两头路,都可通到洛阳去,一条近些,骑马的话今天晚上大约就能进洛阳边界,另一条远些,大约要明日中午到。   郑泽昭沉吟片刻,吩咐走那条远一些的,他们逃了一天,全走的乡野小路,如今还不知事情严重到何种程度,得趁着白天人多时到城门处看看是否有通缉他们的布告。   明玥听了没旁的意见,说:“一切听二哥的。”   随即漱口随便吃了两口东西,脸也不洗,又抓了几把泥土给自己和两个丫头的脸上、衣服上混乱涂了几下,众人都不忍直视。   郑泽昭默默的看两眼,说:“骑马能成么?”   明玥伸着满是泥土的手在他胳膊上擦了两下,“能成,逃命呢,怎样不成?”   郑泽昭瞅着胳膊上的黑手印,“那收拾东西,上马。”   他们拣必要的东西带了,郑泽昭吩咐人在车里放了两块大石头,这样使车辙看上去与坐着人无异,于是仍分两路,一路骑马,一路驾车,自岔路口分开而行。   红兰常年跟着明玥,倒也会骑马,只青楸不会,原本要二人乘一骑,但瞧她们速度太慢,只好让两个随从一人带一个。   明玥说得不错,一路行去,他们途中果然又遇见两拨稀稀拉拉的流窜贼匪。   第一拨貌似也在窜逃,跟他们远远打了个照面,郑泽昭一声低喝,带着明玥与二十名随从同时俯身打马,鞭子齐响,一个急冲,直直将那伙歪瓜裂枣的贼人给冲散了,他们径自急驰而去。   第二拨刚打起来,结果不知从哪又来了些人,最后两拨匪寇打了起来,他们伤了两个随从,也算无大碍。   这一晚,他们在一个貌似刚被洗劫完的没甚人烟的村子的土庙里将就着歇了一晚,第二日上午进了洛阳边界。   一进洛阳地界,他们便感到百姓攸然多了起来,并且与他们一样,全部朝着洛阳城的方向疾走。   他们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几日,周围的几个县全部被各路反军占了,百姓们正往洛阳城里逃。   郑泽昭前后看一眼,探身拍拍明玥的马道:“在我身边跟紧些,莫被流民挤散了。”   明玥点点头,“我没事,今儿早吃了不少东西,力气大着呢。”   然而越近洛阳城流民越多,明玥在马上看着黑压压的人头心里也不禁发慌,后面有人挤,前面有人拥,他们的马已经被挤的烦躁不堪,一个响鼻便有两匹马撩起蹶子来!周围立即一片惊呼,推搡成一团乱麻。   明玥的马受了惊,掉头想往人群外面冲,周围一片叫骂和推搡,混乱中,她看见郑泽昭伸手来拽她,可是还没碰到衣服,便被人群忽悠一下冲开了。   “二哥!”明玥用力喊了一声,可声音立即便被淹没。   红兰和青楸都在外围扯着嗓子喊,人声鼎沸,明玥脑袋嗡嗡的,根本就听不见。   她在马上俯着身,头发蓬乱,快被挤吐了,中间有个随从拉了她一把,但很快又被冲开。   明玥呼了口气,费力的扬起鞭子,准备甩一记响鞭,可不知谁在混乱中拽到了马尾巴,马一甩身子,明玥一个仰倒,向下便摔!猛然间,有人拉了明玥的胳膊一把,明玥昏头昏脑的跟他打个照面,那人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道:“啊啊啊!你是不是……你是不是…!”   他边说着边要回头与人说话,这时他后面的人忽地探身上前,一手抓着明玥的腰带,一手握住明玥的胳膊,一个用力,直接将明玥自马上提了起来。   ☆、第117章   明玥心里跟着忽悠一下,如同过山车突然飞起来一般,她提着一口气,本能的死死抓住了这人的胳膊。   胳膊坚实有力,提着她稳稳落在自己的马上。   刚刚扶明玥那人环顾了下四周,抓狂地大喊:“许令杰!许令杰!哎呀呀,都给我让开啊啊!”   ——完全没有人理会。   明玥愣愣的看他迅速从腰间的七事上摸了两块火石,然后歪着身子又在马肚子那掏了串东西出来,蹭蹭两下,火石打出了火,他提着手里的东西点着,随即使劲儿往前一扔,瞬时,人群中爆出一阵“噼啪”声响,叫喊声中,流民轰地让开了一小圈,“许大郎!”这人又大喊一声。   “哎哎,在这!阮小二!”许令杰被两三个随从举着,比人群高出一截死命挥手。   阮子雅乐了声,往明玥这里瞧一眼,明玥正听见许令杰的喊话,又看他回头,乱糟糟的脑子里蓦地想起来,——这人是阮家二公子!她在长安见过一次!   可是……听郑泽瑞说,他不已在去年葬身高句丽了么?那那那自己身后的又是谁啊?明玥一阵儿发毛,僵着身子一时竟没敢动。   身后的人全不知她所想,一眼盯见许令杰,迅速揽着明玥的肩膀微微一让,另一手握着一杆银枪往右侧伸出,递到许令杰跟前,许令杰跟个猴子似的扒住银枪,踩着人群的肩膀和脑袋被荡了过来。   众人:“……”   许令杰被阮子雅伸手一接,飞身跨坐在马上,嘴里犹自喊道:“云铮,你在哪里拣了个小乞丐?你乞丐都拣了也不救我!哎,不对吧……”   明玥:“……”裴、云、铮?   阮子雅不管他的叫唤,一见他上马,立即将手里另一截炮仗点了往人群中扔,另一手抓了把散碎银子朝相反的方向撇,大叫:“拣钱啦!”   人群两边一躲,让出很窄的一小段路,阮子雅和裴云铮立即同时一夹马腹,裴云铮手中的银枪举起挽了个花,在人群的叫喊与注视中猛地往右前方一掷,银枪入地几寸,嗡嗡震颤,似乎随时能刺到他们喉前,周围的嘈杂声立减,一时没人敢越过银枪上前。   他们走过这一段路,马速渐快,裴云铮随手拨了枪,阮子雅又扔出一截炮仗,银枪再掷,如此三次,前面的人群已然缓缓让出了一条路。   明玥吸了口气,抬头看天,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她觉着自己应该不是撞鬼了。   可如此,她心里却升出一股无名火来,当初若非是裴云铮在大昭寺乔装刺客伤了常令韬,常家何以将这笔账记在了郑泽瑞头上?何以有郑佑诚被诬告一事?常家又何以死盯着郑家不放?!常家是刽子手,裴云铮也不是毫无关系!   明玥想到这里,心中忿满,在马上攸地转身,她蓬头垢面,衣衫满尘,眼神凶狠的看向身后之人。   一看之下明玥怔了怔,眼前的人一身墨蓝色锦绣胡服,神情漠然冷肃,鼻子、眼睛都是她见过的,可感觉……又都不是她见过的。——这人是裴云铮,却又不是裴云铮。不,应该说,不再是从前她印象中的裴云铮。   明玥憋着口气胸前起伏,这乍然一见,人声嘈杂中,倒不知该说句什么合适,裴云铮目光沉沉,张嘴说了句:“郑家妹妹。”   他面上淡漠,可说话时却感喉头哽堵,这一句平平的问候说出来,竟只有口型,全没半点儿声音。他眼里看着明玥,心中恍如隔世。   明玥蹙眉,嗓子哑了?转而一想,战场凶残,能自高句丽活着回来已是万分不易,哑了嗓子比起丢了性命尚算小事,心里一默,平添了几分感伤,便又木着脸转回身来。   裴云铮也没再说话,这半会子他们已快到城门前,洛阳城门紧闭,前面围了几层的兵士正拿着长矛阻止流民进城,许令杰回身大喊:“云铮!令牌!”随即看了眼明玥又有些疑惑的挠头:“咦?”   明玥别过头,努力在人群里寻郑泽昭的影子,然而人群乌泱泱的蜂拥着,哪里能找到。   一时裴云铮已扔了块令牌出去,阮子雅接了令牌在前面喊了几句话,明玥只顾着扭头找人,眼见流民渐渐被挡在后面,明玥一回头,她已跟着裴云铮等人过了士兵的围挡,行到洛阳城下。   明玥一急道:“我不进洛阳,多谢裴表哥方才援手。”说着便要下马。   前边的许令杰缓过神,自马上跳下来,在明玥马前绕了半圈,忽地一捂嘴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哦!郑小七!我说怎的瞧着这般眼熟,原是你!可你作甚这副模样?方才怎也不叫我?”   明玥头疼欲裂,对着他干呕了两下。   许令杰:“……”   裴云铮立即给明玥拍了两下背,自己也下了马,蹙眉到许令杰跟前一把摘了他腰间的一个小荷包,荷包被挤的皱了吧唧的,好在没掉,裴云铮闻了闻递给明玥,里头装了宁神清脑的香草,明玥咬唇接过来闻了片刻,呕吐之感总算稍减。   许令杰在一旁啧啧两声,阮子雅跑过来道:“我就瞧着你是郑四郎的妹妹,果然没错!”   明玥一张脸跟花猫似的,竟还能被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认出来,她自己也是自暴自弃了,便下马统统施了个礼说:“阮公子好,你可是这几日见过我四哥?”   阮子雅摆摆手,咧嘴道:“我自打高句丽回来后还没见过你四哥呢,我如今的功夫,定是能赢过他的!”   顿了顿,又仰着下巴拍胸脯,“我不但功夫比他厉害,且是过目不忘、才高八斗、玉树临风,丁点儿也不比你四哥差啊!”   许令杰在一旁咳嗽两声,做了个偷笑的表情。   明玥没有心思太多说,只道:“阮公子才学过人四哥也是夸赞过的,只是诸位怎会在此?”   许令杰一哂:“你昏头了吧?此地是洛阳,我们在此有何稀奇。倒是你,怎的也到这来了,还跟个小叫花儿似的,难道是听闻了云铮平安归来,前来探望不成?”   明玥看了裴云铮一眼,心道当真是昏头了,——裴家就在洛阳,他们几人在此的确平常。   心里想,嘴上却不答许令杰的话,蹙着眉又问:“许家哥哥是打燕州来?怎的路上倒没碰见?”   明玥听许令杰的话似是不知郑家出事,她与郑泽昭如今逃亡在外,心下不禁防了一层。   许令杰被她一声“许家哥哥”叫的眉开眼笑,哟了一声乐道:“我是打燕州来的,不过走的应比你早些,期间碰见毅郡王耽搁了两日,遂今儿才到。不过若早知道王爷是要到燕州去,我便晚几日再来了。”   明玥听了差点儿喷出一口血:“毅郡王去了燕州?甚时候的事?”   许令杰莫名其妙,“三日前吧,做甚这般大惊小怪。”   明玥心都凉了一半儿,徐璟去了燕州,不在雍州,那她与郑泽昭岂不是白跑这一趟?她心急如焚,转身便要去寻郑泽昭,裴云铮一把拎住了她,“先进城吧。”   明玥瞪着眼睛:“你能说话?!”   裴云铮:“……”   他们正说着,打城门处过来一队兵马,明玥立即扭头不动了,领头之人瞧着十分恭敬,阮子雅见裴云铮瞟了他一眼,立即先将人拦了拦。   裴云铮一手牢牢扣着明玥,转了个身,背对着阮子雅等人,深深看了明玥一眼,肯定的说:“贵府上有事。”   他并不是疑问,而是陈述,明玥闻言登时满含戒备的退了半步,裴云铮心里一刺,轻声道:“我不会害你的。”   明玥没吱声,审视地看着他,忽而觉得这一刻的裴云铮有点儿熟悉。   裴云铮往仍在推挤的流民里看一眼,“你眼下要寻人,不成。”   “我的两个丫头被挤散了”,明玥道。   裴云铮点点头,却不容反驳的说:“进城,我以性命担保你的安全。两个时辰后,驱散一部分流民再带你来找人。”   明玥皱眉瞪着他,不敢全然相信,同时,她的腿抽筋儿了。   对视片刻,裴云铮旋一转身,手下一个巧劲儿,明玥往前张身,扑在了他半蹲下来的背上。   “我有个妹妹恰前些天出了洛阳……要是不想被人瞧出来”,裴云铮背起她,“就埋着头莫说话。”   明玥抽的一条腿动也不敢动,恨恨的盯着他的侧脸,转念想起这厮有洁癖,便用满是脏污的脸使劲儿在他背上蹭了两下。      ☆、第118章   洛阳城外流民集聚、混乱无章,一道厚厚的城门之后,却是八街九陌,车马如龙。   明玥一脸暴躁的被裴云铮背到马上,随他进了洛阳城,过城门时她特意留心看了看,并没有瞧见通缉她和郑泽昭的布告。   明玥回头冷笑着瞪了裴云铮一眼,裴云铮抿着唇,抬手在她乱蓬蓬的头上轻轻拍了拍,说:“小妹,莫要闹脾气了。”   许令杰和阮子雅同时扭头看了明玥一眼,自进了城,这自恋二人组便跟换了个人似的,目光深沉,一脸严肃,明玥面无表情的默了默,偏开头低低“嗯”了一声。   先前在城外要上前与裴云挣说话的那人便跟在后面抱拳道:“知道裴都尉到了,城守大人正等着呢。”   裴云铮冷着一张脸勒马侧身,眯着眼睛扫了说话之人一眼,那汉子稍稍退了半步,阮子雅在一旁扬着下巴冷哼道:“裴大人今儿是回府,按旨意,后个儿才上职!”   “是”,那人擦了擦汗,显然是识得阮子雅,也知晓阮家的声望,因而并不敢有所怠慢,为难的说:“属下也知裴都尉刚进城还未曾入得家门便来请是不近情理,可是几位方才也看到了,城外的流民实在太多,城守大人也是急着商量出个对策,这才让属下一见了裴都尉的令牌便立即请过去,还请几位见谅。”   “哈”,阮子雅笑了声,“甚时候处置流民也是都尉之责了?咱们这一路,是起巡查之责,与州郡的守兵都不相干。”   “这个、这个……”这汉子本就是不善言辞,其实细较起来,每三处州地都有一路都尉所领的卫军,这十二路卫军直接受皇帝指派,首领都尉虽只有从四品,但手握天宪,对其所巡查的州郡官员皆有监察之权,同时,也有协助之责。   因而如眼下城外的流民之事,也不能说与裴云铮毫无关系,但阮子雅一向霸王惯了,说话又自带一股气势,直将这人给噎的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领着一队人杵了半晌才道:”除了城外的流民,我们大人还另有要事与裴都尉相商,裴都尉回府稍事歇息后,还请与我们大人见一见。”   阮子雅哼哼两声,翻了个白眼,这洛阳城守是最后半年的任期,万事不想担责,见裴云铮年轻,又是新得的都尉之职,自然想着法子要他出头。   裴云铮淡漠的看了那汉子一眼,倒没多说,只转身打马,边走边道:“晚些我自会过去。”   那汉子悻悻的,只好先去回话。   几人一路到了裴府,明玥心里着急,不禁道:“裴表哥说了两个时辰后带我去找人。”   裴云铮看看她,点头说:“你与东原在府里稍等,我见过母亲后需得出府一趟,眼下流民拥堵,丫头们没找到你之前,应不会离开洛阳城外。”   明玥想了想道:“要让流民分散也不难。”   许令杰咋呼:“你有法子?”   明玥道:“也是一时之法,解眼下之困罢了。流民求的是个饿不死的保障,城里城外的,只要洛阳城眼下无人攻打,他们倒是无所谓。”   说着,将法子说了。   阮子雅听完讶道:“咦?怎和云铮说的八九不离十,你两个是不是商量过了?”   明玥笑笑:“一时心急,明玥卖弄了,这些几位自比我一个闺阁女子懂。”   裴云铮摇头:“表妹想得比我细致的多。”   说罢稍顿了下,转而有点儿不自然的道:“只是眼下委屈七表妹,头一次到裴家便这般……”   明玥知晓他的意思,她正巴不得不要去惊动裴夫人,否则纵使今日无事,但人多口杂,难免不出麻烦,遂摆手道:“裴表哥毋需说这话,今日是我冒昧打扰了,不便去给夫人见礼,日后若有机会,定得请夫人见谅。”   裴云铮略微颔首,深深看她一眼,也不多说旁的,出来与一个老嫫嫫交代几句便立即去见过裴夫人,之后未做耽搁,让许令杰留在裴府,自己则与阮子雅前往城守府。   路上阮子雅便道:“我瞧着这位朱大人也未必有甚么要事,眼下他最大的事便是城外的流民了,八成是既不敢放人进城又恐流民在外生事,如今把咱们叫了去,说得好听,是与你商量,到时若是有事,准得一股脑儿推在你身上。”   裴云铮挑眉笑了笑,说:“不然他如何这般着急,自是恐天黑了城门还不开,流民闹事。”   “既然知晓,你怎的还这般送上门去?”阮子雅懒懒道:“再者说,咱们的三千兵马明日才到,即便要出兵镇压,也得是他们守城的兵马。咱们在高句丽是打尸体堆里爬出来的,跟野人似的熬了一年回来,可不是耍这些花架子。”   “将流民关在城外不是办法”,裴云铮道:“要么放人进城,要么给他们寻个旁的去处。”   “我知道了!”阮子雅一拍大腿,“这厮是想让咱们自反军手里攻回一个县吧?”   裴云铮笑了:“聪明”。   “嘿”,阮子雅摸着下巴,“这算盘打的响啊!可我怎地想试试呢?”   “有你试的机会”,裴云铮道:“葛三哥这几日大抵也会带人路过此地。”   “他的伤好了?”阮子雅咧嘴,“他来也就罢了,他妹妹可千万莫跟着。”   想了想,又忽然凑过来小声说:“云铮,方才那郑七姑娘是否府里出了事?”   裴云铮没说话,但也没打算瞒他,阮子雅叹了口气道:   “我离京时虽没听到甚大的动静,但前两日皇上下旨征召高丽王举降书入朝觐见,高元却托故不来,皇上大怒,颜面尽失之余恐是当真心灰意冷了。听闻常某人进献了十二名江南美人,如今日日夜夜的陪皇上饮酒作乐,几乎不理朝政。这个时候,哪家出事都不奇怪。”   裴云铮眼神暗了暗,透出一股隐藏的光芒。   阮子雅冲他挤挤眼睛说:“莫挂心,我瞧郑家那丫头不是个想不开的。”   二人说着已离近城守府,这话便就此打住,裴云铮整了整腰间佩剑,大步进门,才走到外厅,便见方才守城门的那个头头拿着几张画像出来,裴云铮心下一沉,拦住瞧了瞧,那画像虽有些走样,但细看之下不难认出,正是郑泽昭与明玥。   ………………………   一个时辰后,洛阳城东、西两门处搭起了粥棚给流民施粥,并放言出去要派兵攻打离洛阳城最近的安河县。凡是安河县逃来的百姓,此时要进洛阳城都可,但安河县一被攻打下来,进入洛阳城的百姓无论之前贫富,都将不能回去分地,土地要先分给未进城的百姓。之后几个县的亦是如此。   此令一出,流民里先是炸了锅,可瞧见白纸黑字的布告后人们开始犹豫了,显然在这个时代,几亩薄田对于普通百姓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况且他们进了洛阳城一样要像难民一般过活……乱了有近两刻钟的功夫,开始有人慢慢往东门和西门处领粥,试探着去登记,在立即得了比旁人多一份口粮的情况下,南门外的流民开始大幅分散,虽仍有不少人守在这里,但已能见到空地。   小半个时辰后,裴云铮返回府里,袖里卷着郑泽昭和明玥的画像。   明玥已经吃了点儿东西,又沐浴一番换过衣服,对着两张画像看了一会子,蓦地抬头问:“画的像么?是不是丑了些?”   许令杰:“……比本人不知漂亮多少!别臭美了。”   明玥无所谓的挑挑眉,甩手道:“事情就如你们所看到的这样,不过我与二哥是分开走的,你们莫要问我他在哪,我不禁问,一问就会说的。”   许令杰:“……”   裴云铮道:“子雅已经出城去找他了。”   明玥眯着眼,许令杰拍手道:“哎,有没有赏银啊?要是值个几十万两黄金咱们就把人交了吧。”   裴云铮摇头:“只值五千两,白银,两人一并,很便宜。”   明玥一脸惨不忍睹。   许令杰轻笑了两声,脸色一正道:“好了,正经说话,郑小七,你们府里究竟怎的了?”   通缉画像上并未写因何要抓人,明玥摇摇头说:“内中详情,我并不清楚。”   许令杰想她可能是不便说,也就不做多问,想了想道:“其实可以来个灯下黑,你就留在洛阳城中。”   裴云铮没说话,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明玥摇头道:“我须得出城找二哥。”   许令杰啧啧两声,不禁道:“你们兄妹几个真是,看不懂。”   裴云铮看了眼厅里的香钟,说:“答应你的是两个时辰,现今刚刚好。”   明玥摸摸自己画了雀斑的脸:“直接出去,成么?”   “无妨”,裴云铮道:“你只管昂首打马跟着我出城,自不会有人拦你。走吧,现下都正留意着流民,尚且没事。”   明玥点头,后退了一步,屈膝福了个礼,“裴表哥今日之恩明玥牢牢记下了,他日若能幸免,定当从新谢过。”   裴云铮握了握腰间的剑鞘,认真道:“那你,可千万记着啊。”   酉时一刻,裴云铮带了二十名随从扬鞭出城,因其下午刚答应了要攻打安河县,众人只因为他是要带人去打探情况,遂城门之处见其快马扬鞭,无人敢拦。   城外的流民已分散了一半,剩下的或坐或躺,这使得之前骑马或乘车的分外显眼,明玥放眼略略扫过去,没找到郑泽昭等人,裴云铮略使了个眼色说:“随我来。”   说着带人绕到了城墙拐角处,明玥依旧没见到郑泽昭,不过万幸的,却看到了急得直转圈的红兰和青楸。   红兰一见她眼泪就下来了,扑过来道:“老天爷呀!我的姑娘,奴婢可算找到你啦!”   明玥抱着两人拍了拍,顾不得多说,先四下看了看问:“二哥呢?”   红兰赶忙胡乱抹了眼泪,急道:“两刻钟前奴婢几个刚在人堆里找见二少爷,可忽而不知打哪儿来了一队兵马,二少爷见势不对,匆匆将我们几个留下,带人将那队兵马引走了。二少爷叫我告诉姑娘,不必管他,自己性命要紧!”   明玥心里咯噔一下,脑子懵了懵,裴云铮一指旁边一个自己府里的随从问:“阮公子呢?”   随从忙道:“少爷,我们来晚了一步,出城时已远远见着郑二公子带人走了。”他指指红兰:“幸而这位姑娘见过阮公子,能使得,便留了小的在这等少爷,阮公子先往东边追过去了。”   裴云铮立即转头看明玥,沉声道:“裴家在离这不远有处庄子,我先将你送过去。”   那短短片刻,明玥脑子里闪过好几个念头,有守在原地不动的,有朝着相反的方向快走的,还有如裴云铮所说暂且躲到裴家的,但她开口的却是:“多谢裴表哥,不过我要先找到二哥。”   裴云铮微一沉吟,点头:“我带你去。”      ☆、第119章   深深浅浅的马蹄印一路往东,明玥随着裴云铮骑马奔驰了大半柱香的功夫,隐约看见了人影儿,再稍近些一瞧,人数众多,已将一条城郊间并不算窄的土路堵了个结结实实,追兵挡在他们这个方向,明玥辨不清郑泽昭的身影。   裴云铮抬手勒马,后面的随从立即停住,带着明玥,他们不敢贸然上前。   裴云铮两手拢在唇边,发出了一串短促的、类似鸟鸣的呼哨,众人静等片刻,裴云铮的眉毛拧了起来,他将马与明玥的并头,伸手道:“到我身后。”   明玥望着前方已然打起来的人马,低声问:“我们冲过去么?”   裴云铮以手压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明玥微有点儿茫然,但见他面色沉静,转眼间,整个人透出一股沉沉的肃杀之气,明玥不由得心头一凛,搭着他的手被裴云铮拎到身后,一瞥之下,看到裴云铮右掌中有条自拇指虎口而下的长长伤疤。   正这时候,远处的人似乎是从围堵的兵马中冲了出去,马蹄阵阵,尘土翻飞,明玥歪着身子瞪大了眼睛看,那队人马里恍惚有一人着浅蓝长衣,且从人数和随从的衣饰来看,应就是郑泽昭无疑。   明玥立即轻扯了下裴云铮的衣服,“是我二哥!”   裴云铮“嗯”了一声,却是勒着马没动,前方郑泽昭带人冲了出去,后面的追兵却是只稀稀拉拉追出几人,其余的则都与另一队人马厮杀起来。   许令杰拿着马鞭往前指了指道:“他们这是遇上反军了?正叫你二哥侥幸逃了,运气也算不错。”   明玥倒咱不管这个,她迅速环顾了下四面地势,他们眼下正在一个长满杂草和矮木的半坡上,下面便是被堵住的土路,路边在往下是条小渠,然后是大片的才收割完的麦地。   明玥道:“地头的路可以走,咱们从那追过去!”   许令杰便看了看裴云铮。   明玥是心里急,但话一说完她就意识到了,——前面是朝廷的追兵,裴云铮和许令杰这样带着她去找郑泽昭无疑是十分不妥,明玥稍一顿立即道:“今日得裴表哥和许家哥哥援手,感激不尽,咱们就此别过,来日再谢。”说罢,便要下马。   裴云铮反手摁了她一下,前方路上的兵马边打边跑,离他们越来越远,明玥急得直想在身后咬他一口。   裴云铮默不作声,眼见路上的两方人马打过这个山捱去,方调转马头,却不去追,而是扫了眼四周草木,沉声道:“哪位朋友在此?出来吧。”   明玥:“……”   周围树叶飒飒,没有动静。   二十名随从闻言立即围成一个圈将他们护在中间。裴云铮本就是将门出身,府里的随从与兵士没两样,训练有素,齐刷刷拉弓搭箭,屏气凝声。   “裴云铮?!”不远处响起一道略带沙哑讶异的声音。   明玥一听这声音登时挺直了背脊,寻声望去,见从矮木遮挡的土沟里走出一个穿着土色短打的人,手握弓箭,身上沾了不少松针和草叶,站定后,先往明玥这打量了一眼,说:“没事么?”   明玥未及答话,先语带惊喜的喊了声:“二哥!”   她转瞬便明白了,刚逃了的那个“郑泽昭”定是随从,郑泽昭可能在他们到之前已经藏到这山捱上来了。   “嗯”,郑泽昭点点头应了一声,嘴角控制不住的带了微微笑意。此时此刻,恐没人能理解他混合了担心、期待、紧张、欣慰等等的复杂心情。   “二郎”,裴云铮在马上作了个揖,“上马再说吧。”   郑泽昭短暂的意外之后便平静了,裴云铮没葬身高丽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不过眼下甚么也没郑家的事紧要了。   他略一颔首过来上了明玥的马,轻声道:“不是叫你莫要管我?”   明玥笑了笑,说:“我自己个儿也不知该去哪儿,总要找到二哥的。”   郑泽昭喘了口气,下意识想抬手拍拍她,一时注意到明玥还在裴云铮身后,心下蹙眉,刚要说话,却听得裴云铮又道:“阁下再不露面,裴某可是要走了,你们抓的是阮家的二公子,记得到京中阮府上要绑银。”   明玥:“……”怎么还有人?!   说时迟那时快,裴云铮的话音儿一落,两支箭矢嗖嗖两下直奔着裴云铮和郑泽昭破风而来!   明玥大惊,与此同时,郑泽昭和裴云铮不约而同喝了一声:“莫动!”   明玥僵着身子,便感一股疾风扑来,箭矢在离裴云铮左耳三寸处擦过,噔一声嵌进了他们身后一颗并不粗壮的松树中。   旋即传来几声大笑和叫好声,一人先蹦出来道:“我看看,我看看!”   随后低坡处同时现出几十人来,明玥认出其中一人,怒而喊了一声:“四哥!你怎在这里?吓唬人么!”   ——那从低坡处过来的两人正是郑泽瑞和阮子雅。   阮子雅一溜儿烟地跑到两棵松树前,一用力拔了箭,对比之后立即蔫了,抓狂的嘟囔:“怎的还是差了一小截啊啊!”   郑泽瑞大步流星的过来,看看郑泽昭又看看明玥,说:“这就吓着啦?四哥手下有准儿。”   明玥翻了个白眼,一时竟想掉眼泪,瞪了他一眼不说话,郑泽瑞笑笑,抬手轻轻弹了她一下,说:“没事,给你回回魂儿。”   裴云铮也利落下马,抱了个拳微微笑道:“是,四郎若不是顾及着七妹妹在我身后,那箭最起码还得再贴近两寸。”   郑泽瑞上下打量了裴云铮一眼,并不惊诧,显是早得了消息,只是没见面而已,此间便朝他竖了个拇指。   郑泽昭拍拍他问:“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在二哥过来之前”,郑泽瑞道。   明玥见了郑泽瑞,便想起许令杰说徐璟不在雍州,方才还没来得及同郑泽昭说,正要问,阮子雅已经过来道:“王爷还在那面等着呢,咱们过去再说。”   明玥和郑泽昭对看一眼,俱松了一口气,心道总算找到人了。   郑泽昭低声问郑泽瑞:“你是与王爷一同打燕州来?”   郑泽瑞摇头:“我是收到王爷的消息,打岭南那回来,今儿一早方到了洛阳,只知咱们府里出事了,二哥,到底是因何事?”   “出事当日,我与明玥正从清河赶回燕州,在路上得的信儿,知道的也并不详细,等见了王爷再说吧”。   他们刚刚所在的是土捱的北面,众人翻过一个小坡后眼前却是豁然开朗,南面的整个一面坡上种满了葵瓜子,花早已经落了,葵花盘全部都沉甸甸的垂着头,飘出淡淡的青涩味道,而这一片葵花地里,正有两人说笑,一个怀里抱了几个葵花盘子,还在说“这瓜子结的不实,好多篦子”,另一个披着披风正在认真的给被他们刚刚拧了头的葵花杆上系一串铜钱,听见声音,便抬头冲他们笑了笑,说:“都过来了,等会儿就好。”   所有人:“…………”   许令杰先蹦出来道:“王爷,您这是在作甚?”   “系铜钱啊,你看不见?”阮子雅哂笑着说,随即又看向徐璟身后那人,啧了一声,“崔容与,你怎的也在此地?”   明玥在后面悄悄拽了下郑泽昭的袖子,不知崔翊在此是否巧合。   崔翊优雅的吐出一颗瓜子皮,伸指“嘘”道:“不告而取是为偷,眼下正偷东西呢,请声音小些。”   “嘿呀!”阮子雅晃了晃手腕,挑衅道:“崔容与,你要与我比比功夫么?”   崔翊一脸看三岁小孩儿的表情,失笑道:“阮二郎,尽管我对你长兄与我并称长安双璧有些意见,但这并不耽误你该喊我一声崔哥哥,我年长你好几岁,俗语有云,不听哥哥言,倒霉在眼前。”   “你你!”阮子雅气得直咬牙,一副要哭了模样,许令杰在旁边大乐,徐璟直起身,拍拍手道:“终于系好了。”   明玥不知为何,心里头紧了一下,八月的洛阳一点儿都不冷,中午时还颇带着秋老虎的余威,可是徐璟一个习武之人竟披着披风,让人有些担忧。   徐璟拢着手将众人打量片刻,目光落在郑泽昭和明玥身上,心下摇头自语道:——原是个男孩儿。   “二郎与七姑娘这是要过洛阳往雍州去?”徐璟偏头咳嗽了两下说。   郑泽昭和明玥往前半步,各自施了礼,郑泽昭道:“我与七妹这一路意不在雍州,意在王爷,王爷既在洛阳,那我们便到洛阳。”   “哦?”徐璟挑挑眉,“寻本王作甚?要本王亲手将你们押进京?”随即,又一指裴云铮、许令杰等人:“还有你们,都想一并被抓起来么?云铮,你的都尉之职来之不易,怎的,忘了你的父亲?”   裴云铮面色微变,却反问道:“那王爷此行是要将我们都抓了去么?”   “当然”,徐璟笑了,“难不成我是来救他们兄妹的么?你们这是逼我。”   他最后一句话说完,众人里除了郑泽瑞和明玥,全都蓦地变了脸色,便连崔翊也默然不语。   ——几大世家的心思,他们身为世家子弟如何能不知?崔翊、许令杰都不例外,只有郑泽瑞和明玥有些懵懵。   徐璟说完长出了一口气,神情悠远又疲累,身子打了个晃。   咕噜噜……明玥肚子发出了一串声响,众人立时扭头齐刷刷地看着她。   明玥:“……王爷要押我们兄妹进京可否先赏一顿饱饭?”明玥破罐子破摔了,摊手道:“王爷没那般小气,叫咱们做个饿死鬼吧?”   气氛稍缓,崔翊先意味深长的笑了,转脸看向徐璟,“王爷要小气一回么?”   徐璟若有若无的叹了口气,转而笑了两声,说:“本王也饿了,云铮?”   裴云铮点头:“离这不远有处裴家的农院,自没甚山珍海味,但填饱肚子应还是不成问题。”   徐璟挑挑眉,转身往缓坡处走,众人见他这是同意了,都微松一口气,随从们牵了马来,郑泽昭没骑马,此时便瞥了眼裴云铮对明玥道:“你与我乘一骑。”   郑泽昭和郑泽瑞在,这是理所应当,明玥刚点了下头,便崔翊在前面道:“七姑娘坐马车吧。”   郑泽昭:“……”   明玥穿过葵花地,见有一辆挂在崔家标识的宽敞马车,车帘半打着,露出郎霖的笑脸,另一个却是……明玥顿了顿:“三姐姐?”      ☆、第120章   金乌晚照,红云卷天。   裴云铮、许令杰、阮子雅三人策马在队伍最前头带路,英气的脸上映着夕阳柔和的余晖,阮子雅转头瞥一眼后面的马车,挤着眼睛道:“云哥儿云哥儿,你说王爷真要押了他们兄妹往长安去?”   裴云铮单手握着缰绳,半垂眼睑,没答话。   阮子雅靠过来一些,身子往前低俯,大喇喇的半趴在马背上,扭着脖子小声说:“你有没有觉着……王爷今儿似乎不大对劲儿?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哎哎!裴云铮,你眼睫毛忒长了!你自己可有用尺子量过?我怎觉得,快能赶上这马的睫毛长了。”   裴云铮抬眼看了他一下,阮子雅立时咧着嘴直起身,“你快莫用这般眼神看我,你刚刚那样子还是遗世而独立,文兮雅兮,这一抬眼,却直想叫人打冷战。”   许令杰闻言在旁嫌弃道:“阮二郎,你就不能有文采些,方才那是甚对比?亏得阮家世代鸿儒,你长兄才气纵横,该是匀给你几分。”   “休提我大哥!”阮子雅暴躁了,显是经常被人拿来与长兄相较,并且当的都是让人摇头的那一个,憋屈的很,遂也揭起了许令杰的老底儿大喊道:“你也莫说我!咱俩人半斤八两,你也未强到哪里去!当初你们几人是一同科考,云铮中了状元,郑二中了探花,你却只在二甲挂了个尾巴!哼哼,没准儿那尾巴还是为了给许家留几分体面特意把你补上去的!”   “你!”许令杰气得脸色铁青,一马鞭挥过来,怒道:“打人不打脸!阮子雅,自今日起我许令杰与你不复朋友之义!绝交!”   阮子雅嘡啷一下抽出背上大刀,刀背拍上了鞭子,冷笑道:“就凭你?!”   “行了,收起来吧”,裴云铮在一旁漠然道:“你们打起来,这些人也不会乱,郑家兄妹更是跑不了的。”   阮子雅翻了个白眼,努着鼻子回头看,徐璟带的人并不多,此刻跟着的也不过就是三、四十名亲卫,并且都做寻常随从打扮,没有黑骑卫的配备,虽然二人刚才吵地队伍后头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但各人都木着一张脸,没人理会,只吴镶似笑非笑地道:“二位公子继续。”   阮子雅登时泄气,举着刀和许令杰干巴巴的对视。   “毅郡王没有杀郑泽昭之心”,裴云铮低声说:“否则前面便不会帮他。”   “当真?”阮子雅道:“郑四我不晓得,但是郑二和郑七都是有口头密令穿下来的!”   ——郑七姑娘要活的,郑泽昭却是生死不论。   裴云铮肯定的点头,“放心。”   阮子雅和许令杰同时做了个疑惑的表情,片刻后瞪大了眼睛:“方才的贼匪……”   裴云铮微微蹙眉,阮子雅知晓此事断不能说出口,便往队伍后面看了一眼,却并未见有人跟上来,不过他略略一思索也就想到,——徐璟定然不愿伤朝廷兵马,估计是要将人遛的远一些。   阮子雅挑挑眉,将刀收回来说:“可是我与许大郎吵的也是真的啊!是不是,许大公子。”   许令杰挽着马鞭:“休与我说话,已经同你绝交了。”   三人身后的马车内。   崔翊听见他俩这番吵嘴便挑眉乐了,摸摸鼻子朝徐璟道:“王爷,看来咱们今日来得不受待见啊。”   徐璟闭眼半倚着个姜黄的方枕,腿上搭着薄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崔翊笑笑,便即转向明玥:“郑七妹妹,是也不是?”   “啊?”明玥的注意力还在旁边的郑明薇身上,闻言便愣了愣:“崔家哥哥何来此言?”   崔翊笑着摇摇头,抬手将一壶烧的咯嗒作响的水拎起来开始泡茶,口中道:“知之,莫如不知。王爷所说之事,容与应下了。”   明玥听他这话说的十分跳脱,不由纳闷的看了他一眼,崔翊便递了盏茶过来,春风化雨般地对着她一笑。这样的天气里,车中燃着小暖炉,明玥本就已经热的口干舌燥,再一瞧他这笑,登时偏头咳嗽起来,咳得浑身冒汗,崔翊却忽觉有趣儿似的,勾唇莞尔。   徐璟坐起身斜了崔翊一眼,说:“将这炉子灭了吧,我已有些出汗了。”   崔翊却征询的看了看郎霖,郎霖取出随身的药箱,“让臣再给王爷请个脉吧。”   徐璟并未硬撑,点点头深过手腕。   明玥心里头跟有猫抓似的,打刚刚见到郑明薇便有好些话想问,但当着徐璟和崔翊的面又有所顾忌,只这半晌方说:“三姐姐怎会与王爷一并至此?”   郑明薇双眼红肿,大抵是哭了一路,见着明玥反而没了眼泪,但经过这一番事情,显得分外憔悴虚弱,垂着眼睛淡漠道:“不过是碰巧遇上而已。”   “那……”明玥想问府里如何,实际上今儿上午听许令杰说徐璟不在雍州而是去了燕州时她心里是存了一丝侥幸,以徐璟之前对郑家的多次援手来看,这次也很有可能帮忙。   但今日见了徐璟,她却不敢作此想了。   明玥的话未说完,崔翊便道:“我与王爷三日前恰好在燕州,遇到了贵府上的二夫人和三姑娘,二夫人自己回了府,三姑娘流落在外,崔、郑两家总是亲戚,我便将三姑娘带上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当时定也是紧张非常,明玥条件反射的立时想问那他们可有碰见邓环娘,不过瞥一眼徐璟的神色,到底又将话咽了下去。   徐璟看她一眼,却是对崔翊道:“这个账本王还没与你算,当日我到郑家,见女眷里少了大夫人、三姑娘和七姑娘,以为都是得了你相助,不过救一人与救三人罪责无差。”   “是”,崔翊微微颔首:“因而我这也没跑得了。”   明玥从他这话里听出了话外音,——邓环娘不在!那十哥儿也应是被邓环娘带着逃过一难。   明玥大松一口气,感激的看了眼徐璟,徐璟却面容冷淡,全不像前几次见到的模样。   郎霖这时收了东西,呼口气说:“好了,炉子可以撤出去。”说罢,又取了一小包研好的药面,小心翼翼的用温水冲开,服侍徐璟喝下,徐璟虽蹙着眉,却也十分配合。   郑明薇冷眼旁观,一直淡漠的脸上终也忍不住露出些许哀痛和难言的神色。   郎霖给徐璟瞧完,神色轻松下来,转身说:“三姑娘这一路神弱气虚,叫在下也给你瞧瞧罢。”   郑明薇往明玥身边靠了靠,“不必了。”   郎霖无所谓的笑笑,又看明玥:“七姑娘呢?”   明玥大方的一伸手腕,“我身上可没有银子,正好在郎大夫这蹭个免费的。”   明玥接连风餐露宿了两三日,嘴角都起了泡,刚刚又热出一身汗,心里正怕生病,她还要去找邓环娘和十哥儿,眼下这个时候,是病不起的。   郎霖边坐过来给她探脉边说:“今日免费,看一送三。”   明玥握着她的手:“郎大夫好人,那等会子请再帮我二哥、四哥瞧瞧,还有我两个丫头、随从们……虽多出几个,郎大夫权当是多送、多送崔家哥哥的吧。”   郎霖:“想甚么呢?我是说给王爷瞧病看一送三!你们三个都是送的!”   明玥:“………”   夕阳西沉,暮色四合之时众人到达了一处农舍。   裴云铮方才让人提前来吩咐过,闲杂人都退了,只留下几个信得过的老仆伺候。   这院子与普通农舍没甚区别,只是更宽敞些,有两间农舍那么大,院里院外都打扫得十分干净整洁,若是白天,能看见拴马桩都被刷洗的跟镜子似的,完全是裴云铮的风格。   众人全是风尘仆仆,裴云铮便吩咐人先烧了几大锅热水,等梳洗过一番后饭菜也已备好了。   徐璟这会子的精神明显比在车上好得多,他脱下披风,换了一身湛蓝色紧袖长衣,头发还湿着,扫一眼众人颔首道:“其他的话暂且不说,先用饭。”   众人应了一声,此种情形也没有男女分桌,便都坐在一处吃了。   裴云铮先前的话也不是客气,这桌饭菜并无甚珍馐,鸡鸭鱼肉也都是普通的农家做法,但不知是否厨子的手艺还不错,大家竟都吃了个干净,并且颇感舒泰。   用过饭,郑明薇便第一个起身道:“我身子有些不适,就不在此陪着诸位说话,若有事,随时叫我便是。”   徐璟略一点头,郑泽昭等人也暂且压下话不问,先叫她去歇着。   一时众人都沉默着,无人言语,徐璟扫一眼,微微笑道:“怎的,怕我即刻便抓了你们进京?”   郑泽昭道:“我们都已然在王爷手里,即刻还是晚些也没甚差别。”   徐璟扬眉,伸手指了指他:“你们既是一路寻我而来,本王便给你一个说话的机会。”   崔翊闻言便笑道:“我方记起来,今日竟是中秋,也算难得,诸位可有兴趣一同赏月?”   裴云铮作了个“请”的手势,“在下早让人在院子里摆了茶,崔公子请。”   屋里只剩了徐璟和郑家三兄妹,徐璟看看郑泽瑞,又看看明玥,说:“你们二人也先下去罢,我有话要单问二郎。”   “二哥”,明玥稍显踌躇,郑泽瑞却信服徐璟,拉着明玥施了个礼,“王爷若有事便随时传叫。”   徐璟点点头,待他二人出去掩上门,打量郑泽昭片刻,开门见山:“二郎是有话要说还是有物件要带给本王?”   郑泽昭起身行礼,也不绕弯子,“祖父的原话是,——要活命,得寻王爷,因而我们兄妹一路往雍州赶,生死都在王爷了,我们无二话。至于东西,”郑泽昭解下腰间的包裹,“全在这里”。   包裹打开,郑泽昭便没说话了,实际多这几样东西他也不知该说甚,只能留心徐璟的神情。   徐璟盯着包裹里的东西看了半晌,方皱着眉头伸手那起那方墨玉,用手细细摸索,又对着灯照了照,良久,叹出一口气。   “本王上次问过二郎的生辰?”   “是”,郑泽昭道:“在年县之时,王爷当日也问过这玉佩。”   “你倒都还记得”,徐璟笑了,眸中映着烛火,转过头指了指用红色方布单包着的四方小木盒,问:“二郎知道这是甚么?”   “乾坤卦”,郑泽昭站的笔直,一字字道:“只测天子,王爷,您要一测么?”   徐璟看着他,静了一会儿,蓦然笑了,“二郎会测?据我所知,郑氏一族里虽博学之人众多,但乾坤卦不是谁人都能测,你祖父与你父亲都不能。郑老太爷给你带了这件东西自有让你劝我之意,然也不全在此。”   郑泽昭听他将话挑明,一时顿了顿,拱手道:“那便请王爷指点明白。”   徐璟起身,指着包裹里的几件东西说:“这几样,该是姓伍,不该姓郑,它们不是郑家的东西,但,却是你的。”   ☆、第121章  郑泽昭被徐璟这话径直说愣了,紧锁着眉头道:“王爷此话……是何意?”      “二郎聪慧,应当听得明白”,徐璟负着手,“郑家此次的罪名,是藏匿罪臣之子,意图谋反。”      郑泽昭脑中空白一片,觉着耳朵也不灵光了,听徐璟说话如同隔着一层似的。      徐璟看他一眼,兀自叙道:“先帝在位时,有一名臣姓伍贵名延宗,博学多闻,家学与道家有些渊源,能测乾坤卦。前朝即将覆灭之时,乾坤卦开,卜得先帝有帝王命数,遂进言谏之,从龙左右,忠心辅佐,是谓“一卦定天下”这些,二郎想必听过吧?”      郑泽昭懵然点头,想了想说:“伍氏一门乃开国之臣,凡世家子弟,恐无人不晓,我听闻过并不奇怪。”      他嘴上虽这般说,心下却忆起幼时老太爷时常与他说到伍家,说完便会长叹一声,问自己有何看法。他若赞赏,老太爷便会蹙眉教训,说伍氏一门不过巧言惑君之辈,实无将相之才;可他若出言贬折,老太爷又会大怒斥责。      当时曾甚觉奇怪,但毕竟年纪尚幼,未作多想,而等他年长些老太爷倒甚少提了,之后伍氏灭门一案被人渐渐淡忘,也不再复“乾坤卦,定天下”之说。      如今细细想来,郑泽昭不禁面色微变,冷言道:“我自一出生便是在郑家,父亲是郑家长房嫡子,母亲出自琅琊王氏,我的名字亦在族谱之上。王爷眼下只凭着这几件冷物,便说我非郑家所出,而是伍氏之后,未免有些荒唐!”      “荒唐……”徐璟似乎是想到了甚么,神色攸地一暗,低声自语,“委实荒唐。”      烛火跳跃,“啪”地一声爆出灯花,徐璟回神,转身指着那块玉佩道:“这方墨玉,是…伍大人随身之物,得自回鹘。当年有次在宫里,被我扯下来把玩,不小心掉在地上,将这仙鹤的嘴给磕掉一块儿。”      “原来如此”,郑泽昭下意识接了一句,这玉佩他一直当母亲小王氏留给他的,时常在手里摩挲,哪有一点儿微瑕他最清楚不过,只是他不记得自己在哪儿磕碰过,小王氏也从没跟他提起,想不到原是这般,郑泽昭扶了下桌案,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当时,我方四、五岁,一时来了心性,想要用一颗琉璃珠还他的玉佩,母亲为此责骂了我,我还哭闹了两日。大了后知晓,墨玉有灵,不能轻易易主,可过了很久后,伍大人竟想起来了,不知在哪寻了块十分相似的的玉佩献给我,不过我那时早忘了此事……”徐璟说到这里,蓦然顿住了,指指锁着乾坤卦的楠木方盒道:“二郎,可能打开叫我瞧瞧?”      郑泽昭已经将里面的东西看过了,只是此时再看却觉着这小小的方盒有千金重,他吸了一口气才将盒子缓缓打开,里面除了一个八卦盘,还有一个半月形的青石卦引子,郑泽昭敛眉道:“王爷想测也不成了,卦引少了一个。”      徐璟看过之后却是浑身一震,虚虚退了半步,闭眼叹一声,打怀里掏出一物,用素绢包着,说:“另一个卦引,在这里。”      郑泽昭诧异:“怎会在王爷这里?”      徐璟摆摆手,“此事说来话长,你无需知晓”,显然并不愿谈及。      郑泽昭自己正是心绪难平,一时也便没有细究徐璟此刻的异样。      徐璟定了定神,又道:“你若还不信,自可日后再问郑老太爷与郑家大老爷,二郎,我知你一时难以置信,几日前,我也与你是一般心情。”      郑泽昭道:“王爷早前便已起疑,恐也不是前几日方知此事吧,如何能相同?”      徐璟笑笑,并不多说。      郑泽昭抿唇站了一会儿,强逼自己稳下心神,片刻后道:“那看来,王爷此次的确是来押我进京的。只是此事既因我而起,我与王爷去便是,左不过丢了性命。但望王爷看在以往的情面上,能放过我四弟和七妹,信芳在这里先拜谢了。”说着,躬身一揖。      徐璟却摇头,上前扶了他一下,“我本在长安,得了消息,一路赶往燕州,又从燕州到洛阳,并非是为捉拿你们兄妹,二郎,你尽可放心。如今既确定你是伍氏之后,我更加……不会叫人伤你性命。”      徐璟今日转的太快,郑泽昭不由蹙眉:“此事非是一般,王爷缘何帮我?”      “因着……”徐璟踌躇了一下,温言道:“幼时,伍老太爷和伍大人都曾有恩于我。”      ——然心里却说,因着,你应叫我一声兄长。      郑泽昭吁口气:“王爷坦荡,我自然信得过。”      徐璟坐回一张竹椅里,眼睛望着跳跃的烛火,娓娓说道:      “伍老太爷是个刚直之人,先帝龙潜时曾与他结拜为异性兄弟,后入朝为相,也深得先帝宠信。只是他位高权重,又有卜卦之能,晚年难免被牵涉进太子之争,我那时尚小,有些事恐无法给你说清,日后,你可再问询郑老太爷。      而你父亲,我是说伍静书伍大人,之前是宫里禁卫军副首领,后来……南陈叛乱,伍大人放着好好的禁卫军首领不做,主动请为先锋兵,籍此外出征战了。      那时还未曾有我,也是听宫人以及皇兄说,等我记事儿头次见到伍大人时他已从南陈回来,大约是在百官宴上,年岁太小,记不清了。之后在宫里又见,伍大人都是不苟言笑的模样,似乎……只有两次微有动容之态。再之后,便是伍家被牵涉进先太子谋反一案,被灭满门。”      徐璟说到这里缓了口气,目光从烛火处转开,继而又续言:“先帝与先皇后是少年夫妻,恩爱非常,曾承诺\\\\\\\\\\\\\\\'愿无异姓之子\\\\\\\\\\\\\\\',因而,在我出生之时,并不受先帝尤其是先太子的待见。之后,先帝请人给我卜卦,算定我命不过二十五载,加之幼时体弱多病,先帝怜我幼小,又已过年少冷性之时,到底有几分慈父心境,这方略略好些。”      郑泽昭听着听着便有些奇怪,伍家之事他且是该听,可是为何连皇家之事也一并说与他?郑泽昭不解其意。      徐璟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随随笑道:“无妨,你便当是听闲话了。此事我后来知晓是皇兄寻过伍大人,那卜卦之人说的不论真假,在那时,也算暂且保住了我的性命。因而我今日帮你你也不必挂心,还一份恩情罢了。”      郑泽昭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觉像是在听故事,事情离自己既远又近。      “这些都收起来”,徐璟对着包裹一点下巴,“今日他们带给你的是祸,但有朝一日,兴许便是福。”      “今儿休整一晚暂且与我和崔翊一道走,他自会先将你安置好。我需得进京劝谏皇兄,当竭力与你伍家翻案。”      “崔翊?”郑泽昭皱眉。      徐璟看他一眼:“是,我此次前来也因受了崔夫人所托,你若心中有疑,日后再细问崔夫人便罢。”      郑泽昭心里当是一大团疑问,闻言只能暂且按下。      “二郎这些年在郑家……过得可好?”      “很好”,郑泽昭忆起过往,不胜唏嘘,又忙问:“那我祖父……郑老太爷等人现下如何了?”      “眼下未抓到你,他们性命暂且无碍,但一顿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      郑泽昭神色微黯:“是我连累了他们。”      “你也不必自责”,徐璟道,“当年之事郑家本也难免,若非伍老太爷进宫前先给郑家报了信,又将事情一力揽了,郑家早遭横祸,他们救你、养你也是出于一个义字。当日伍大人本也即要逃出城去,却半路返回……”      徐璟苦笑了下,眼睛微眯,想到当日伍静书冒死跑到德王府与自己说了几句话,他当时小,听着很是寻常,可是成年后对那日的记忆却越发深了起来。      之前,当得知伍氏之后尚有人在,他觉得自己明白了伍静书的话,大抵是要他顾念当年恩情,保此子一命。      但几日前崔夫人的一番话犹如一个惊雷,原来他没明白,甚么都没明白!      枉他一向自诩坦荡,却不想,有着如此不能对人言的出身。      徐璟想到开始对他极不喜的母亲,某日之后却对他爱若珍宝,只可惜母亲去的早,临死前将那青石卦引塞进他手里,却是未置一词便闭了眼。      这些过往如走灯一般在徐璟脑中闪过,他毫无预兆的吐了口血,心道,罢了,伍静书当日半路返回去寻他以致身死,已足以叫自己原谅了这永不能叫出口的“父亲”。伍氏一门当年冤死,他与郑泽昭虽非一母同胞,但到底是兄弟,他该为伍家护住这最后的血脉。      “王爷?”郑泽昭见他忽而吐血不禁一惊,徐璟却是摆摆手,漱了下口说:“不碍事,用过药后的反应而已。”      郑泽昭半信半疑,徐璟道:“此事先莫与四郎和郑七姑娘说,日后当有清楚之日。”      郑泽昭应了一声,他自己都尚在惊愕之中,如何与他们分说?      徐璟往外看一眼,起身拍拍他肩膀,“咱们也出去吧。”      院中风清月皎,野花幽香,各人俱在,面容也依稀未变,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郑泽昭觉得眼前都换了个天地。      院子中间摆了两张小桌,藤椅和木凳,明玥正和郎霖坐在一处,听郑泽瑞问起裴云铮和阮子雅如何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如何在高句丽活下来。      裴云铮不多说,只道“不过是侥幸而已”,阮子雅倒正眉飞色舞的讲起他们憋在冲刷了无数鲜血的冰凉辽河里躲过高丽兵搜查一事,见徐璟和郑泽昭打屋里出来,声音边自动停了,崔翊起身笑道:“你二人既说完了,便快些过来,中秋之夜,月光皎皎,不该辜负了。”      徐璟点点头,当先过来坐下,桌子上泡好了茶,有农家里自己打的月饼,飘着一股炉火烤出来的甜香,徐璟打量了一下,“这农舍整洁的很,云铮常来?”      裴云铮“嗯”了一声说:“之前家父的孝期里,我便一直住在这。”      众人了然,郑泽昭过来坐到郑泽瑞旁边,明玥和郑泽瑞都看着他,郑泽昭勉强笑笑,“没事,莫担心。”      徐璟见众人都不说话,挑挑眉看向许令杰道:“东原,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是有话要说?”      许令杰脸上带着点儿惭愧,似在纠结,徐璟一展袖子,仰靠在藤椅上,对着一轮当空的明月看了一会儿,心情似乎好了些,说:      “我知晓你要说甚,在燕州我已见过你祖父,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你不必惭愧,你们都是世家子弟,身上有重兴世家阀阅的责任。可是我也知各世家的心思,之所以盯着我不放,是因我没有母族和外戚可倚靠,一旦成事,必然得过多的倚重世家之力,世家之荣光便可再现了。”      众人听他毫不忌讳的将这要害之言一语点出,都不禁微微色变,抬头环顾四周,生恐隔墙有耳。      徐璟不甚在意的笑笑,又说:“我母妃原是依云小国的公主,在灭国之前她恐从未想国会入大周后宫。后来国破家灭,她入宫为奴,依云的弹丸之地也不复存在,倒如今,更是连百姓都已分散四处。后我母妃去世,我更是伶仃一人,若非皇兄一直相护,你们倒以为我如今还能在这里被世家逼迫?”      众人默然不语,徐璟也没有偏头看他们,只是望着莹莹月光在想,当年是先帝带兵横扫了依云等几个小国,攻入依云皇宫的兵将中便有意气风发的伍静书,她母妃大抵是那时便与伍静书相识,并且暗生情愫。      先帝远非荒淫之人,这些女子虽充入后宫但都难见天颜,至先皇后逝,先帝曾百日不进后宫,并下旨要将未得君恩的宫人放出宫去,兴许,他母妃那时还是欢喜的,心中充盈着某种希望……不过,她未赶及被放出宫,先帝便在某日因醉酒宠幸了她。      可是伍静书一段……徐璟揉揉眉心,不愿去多想。      幼时,徐璟一度觉得自己十分多余,尤其在母亲故去后,若不是当今的皇上那时总让他到德王府护着他,他恐早被先太子不着痕迹的杀掉。      徐璟对着月亮笑了笑,那卜卦之人将他的命说得太长了,他宁愿早前已经战死疆场,也不愿如现今这般。      “王爷便是想得太透”,崔翊摇头无奈的笑了一下,“叫我等无地自容。”      徐璟转头看一眼崔翊,崔翊坦然自若地与他对视,二人朗朗一笑,转瞬间云淡风轻。      郎霖在下面看看众人,低声道:“臣甚么都没听见。”      明玥在一旁摇摇头,说:“郎大夫把我要说的话都说了,我不知该作何言,只愿各位顺心而为。”      崔翊拍拍手,笑道:“这等月色,是该做些应心之事,咱们莫提这些了,王爷?”      徐璟眼中复杂神色一敛,自藤椅上坐起,眉宇间恢复了他一贯的疏郎,“是,今日中秋,该说些好的。”      许令杰听完他方才的话轻松不少,这会儿有意打趣儿,便说:“阮小二这一路一直惦记着要同郑四比功夫,眼下王爷在这,最是公允,倒叫大家都瞧瞧。”      阮子雅起身冲郑泽瑞扬了扬下巴:“四郎,敢么?”      “有何不敢”郑泽瑞动动手腕,“只一条,输了不准哭。”      阮子雅不禁激,立时嗷嗷叫着去拿大刀,片刻二人斗在一处。      气氛终于稍松缓下来,崔翊看得起兴,瞄一眼明玥道:“此情此景,该配一曲,听闻七妹妹埙吹得极好,不知可有幸听上一回。”      明玥不记得在崔翊面前吹过埙,不由怔道:“听闻?”      崔翊笑盈盈的也不答话,徐璟在一旁岔开话道:“容与一说我倒也记起了,七姑娘还欠着本王一首曲子,姑娘可还记得?”      明玥想了想,依稀是有这么一回事,歉然道:“可惜我今日并未带了陶埙在身上。”      裴云铮看了明玥一眼,脸在夜色中微微一红,动了动唇刚要说话,却听站在徐璟身后的吴镶道:“姑娘若不嫌弃,我们王爷这倒有只陶埙可用。”      说罢,也不等徐璟言语,转身跑到外院的马车里捧了一只陶埙进来。      徐璟蹙眉看了他一眼,似有些尴尬。      明玥捧着埙看了半晌,却没有奏曲,徐璟想到甚么,忙有些不自然地欠身道:“七姑娘莫在意,这埙是新得,我未曾用过。”      明玥笑了笑,摇头说:“王爷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瞧这只埙烧制的极好,且从这样式看,应该……是一对儿子母埙或鸳鸯埙,若两只并奏,方更有幽远之境。”      徐璟吃了一小块月饼,噎得猛喝茶水,裴云铮立即看了他一眼,抿唇偏开了目光。      明玥却却带着点儿笑意的瞥了郎霖一眼,郎霖默默的没言语。      “王爷和崔家哥哥想听甚么曲子?”      崔翊神在在的“哎呀”了一声,说:“能听便是有幸,七妹妹拿主意便是。”      明玥稍稍忖度了一下,方才众人都有些沉重,便想吹一首明快些的,选了春江花月夜。      埙声一起,郑泽瑞和阮子雅便双双停手,幽幽埙音,脉脉我心,郑明薇在窗边站着,一时心头大震,自嘲地落泪。      曲子奏到一半,元生紧皱着霉头进了院子,吴镶以眼神问询,元生便过来说了两句,吴镶脸色也严肃起来,但十分不想打断明玥,遂有些犹豫,明玥瞥见,也分了心神,埙声半路而停。      徐璟沉默了片刻方抬头问:“何事?”      吴镶忙过来低声道:“京中来信,皇上病重,招王爷速回长安!”      徐璟锁着眉头叹口气,起身道:“看来歇不得了,七姑娘的曲子到底没听完,此次可不算。”      众人起身,徐璟看了看郑泽昭,“二郎且记住我的话。”郑泽昭深深一礼。      徐璟又道:“四郎,你也留下吧。”      郑泽瑞知道徐璟留了不少黑骑卫在这里,京中虽还有些人马,但眼下跟着徐璟走的只有四十人,不由道:“我跟着王爷进京,若有可能,也好问问祖父等人眼下如何。”      徐璟见他坚决,也只好道:“稍后你换身衣裳收拾收拾。”      明玥有些紧张,徐璟又单与崔翊和裴云铮交代了几句,过来深深看一眼郑泽昭和明玥,说:“保重性命,我必然劝谏皇兄。”      “王爷也请多加保重。”      徐璟笑笑,去前院点查人数。      郎霖收拾好东西,与明玥作别,片刻,却又跑回来,拉着明玥轻声道:      “七姑娘,那埙是一对鸳鸯埙,非是我献给王爷,也不是旁人所赠,而是王爷特地寻来,要送给知音人的。”      那一瞬间,明玥觉得有甚么从她心头轻轻划过,未来得及细究,郎霖已忙忙走了。   ☆、第122章   一拢微凉的月色中,徐璟带着四十名黑骑直奔长安城,过了雍州地界后,遇见反军耽误了大半日,八月十七的黄昏方进长安。   刚过完中秋,城中不少地方还挂着未摘下的灯笼,在这秋风中摇曳。徐璟往队伍里看一眼,对郎霖道:“你也随本王进宫吧,虽未必比得了御医,能帮上忙也是好的。”   郎霖点点头,突地生出一股心慌之感,劝说:“已然要到王府了,王爷疾驰了这一路,满身风尘,不若先回府稍做休整再进宫去。”   徐璟没有答话,片刻功夫他们又过了两条街,遥遥地看见帝辇停在郡王府外。   “皇上在王府里?”吴镶和郎霖同时诧异地转头道。   徐璟微蹙着眉,放慢马速,等在府门外的大太监刘福已经行了个礼,垮着一张老脸跑到马前道:“王爷可算到了!快随老奴来吧,皇上正等着您呢!”   徐璟下了马,盯着刘福问:“皇兄不是龙天欠安,怎的出宫来了?”   “哎呦!”刘福跺着脚叹了一声,躬着身子跟在徐璟身边说:“王爷您自己个儿进去瞧瞧就知道了!皇上这几日也不知是怎的了,看甚东西都没兴致,只一会子说起先帝,一会子又说起王爷您,在宫里头问了好些遍您怎生还不到,最后,便索性来了郡王府等着。”   徐璟“嗯”了一声,穿过花园时见有四名道士坐在凉亭里,刘福解释说:“皇后娘娘瞧着皇上这样子不放心,便请了皇家道观里的几位道长来,不过刚刚都被皇上赶出来啦。”   “皇兄,臣弟回来的晚了些”,徐璟一进王府正院堂厅,扑面便是一股浓烈酒味,房屋东南一角的长青树旁正蹲着一身黄色常服的皇帝,旁边还有几个小太监半蹲半跪,一脸惶惶。   “小爽!你可算回来啦,真真叫皇兄好等!”皇帝一脸眼泪,过来搂了徐璟一把。   徐璟一惊,这逾二十年里,他只见皇上哭过两次。   一次是先帝驾崩,皇上拉着他痛苦流涕;另一次是百万之兵攻高句丽大败,皇上对着先帝的牌位眼中蕴泪。而像今日这般,不顾天子威严哀痛哭泣的模样实在不寻常,徐璟忙扶了皇帝一下,“皇兄尚在病中,应保重龙体,不宜饮酒。”   刘福带着几个小太监躬身退了出去,皇帝抹了把脸,仿佛带着无尽的哀伤说:“小爽,皇兄要走啦。”   徐璟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坐在圈椅上,“皇兄要去哪里?”   皇帝惆怅地笑了笑:“北方寒凉,实在是个伤心之地!朕不忍多看一眼,要南下扬州去啦。扬州有座琼花观,观内有株仙琼,是乃汉朝遗宝,风姿绰约,清秀淡雅,美如仙子,朕要去与它作伴,当一个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逍遥琼花郎,哈哈哈。”   说罢,他又闷了一口酒,眼泛泪花的抓住徐璟的胳膊,“小爽,与哥哥同饮一杯!哥哥要走啦,将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放在这北方,哥哥不放心呐!”   ————————————   洛阳城外农舍。   徐璟走后,几人也都没了赏月的心思,明玥看看郑泽昭,拉着他往旁边走了几步问道:“二哥,毅郡王都同你说了甚么?咱们眼下要往哪里去?跟着崔翊走么?”   郑泽昭看着她,攸然有些心虚,过了片刻才道:“无他,只说父亲等人眼下性命暂无碍,不过少不了受一番牢狱之苦,但王爷会尽力在皇上面前斡旋。”   明玥拧着眉:“那到底是因何事?”   “王爷……也没有细说”,郑泽昭偏开眼,一时不敢直视明玥,“咱们明日一早便先随崔翊走,我得去见一见崔夫人。”   明玥沉吟了一下,说:“二哥便先同崔家哥哥一并去,我原路返回,去寻母亲与十哥儿。”   “不成”,郑泽昭立即道:“这一路凶险,我如何放心!”   他声音略微有些大,崔翊几人也听到了,明玥只好过来道:“无妨,只是要借崔哥哥的马车一用,挂着崔家的标识,应是无大碍。”   “那也不成!”郑泽昭皱眉。   崔翊在旁边笑笑说:“马车可以留给七姑娘,王爷留下的人也可分一半送姑娘去寻郑夫人,只是姑娘要去哪里寻呢?燕州城怕是回不去。”   明玥福身道谢说:“白日里王爷曾说在郑府中并未见到我母亲,看来是侥幸逃过一难,只要不是在燕州城内,我心中倒是有些计较。”   明玥这两日一直在想,邓环娘即没被抓到,应是得信儿比他们还早,又是直接从邓家走的,多半是在邓家的哪处别院或庄子上。   崔翊点点头,他心中原是有些顾虑,明玥跟着去倒是无妨,但她们既都走了,郑明薇便也得带上,这其中之事到底忌讳,还是人愈少愈好,遂不置可否的看看郑泽昭,意思先将你这二哥说服再说。   明玥张张嘴,郑泽昭登时一摆手:“莫要再说,等见过崔夫人后,我自与你一同去寻……母亲,但你一个姑娘家,断不能自己上路。”   他话音儿一落,裴云铮却道:“二郎若担心,我送七表妹去一趟便是。”   郑泽昭一噎,见明玥脸上忧心之色尽显,不由暗骂了自己一句。   母女连心,更何况还有幼小的十哥儿,明玥跟着他一路逃奔,但心中担忧恐比他重得多。在今日之前,二人都是姓郑,一声二哥自己更是当之无愧,可如今……郑泽昭心下猛一阵愧疚,不禁想到这十几年在郑家的过往,自己对邓环娘和明玥冷漠了数载,而实际上自己却根本就不姓郑!当真是情何以堪。   眼下若因自己的固执再使他们母女不能得见,无事还好,一旦有事,明玥岂非要恨死他?   郑泽昭神情松动些,想了想道:“你若能知晓母亲在哪里,我先一并与你回去。”   崔翊立时在一旁怪道地笑了声。   裴云铮挑眉道:“二郎连我也信不过?我都尉府的三千兵马虽不及黑骑精锐,但也不是草包。”   明玥见郑泽昭松了口,忙道:“不必,二哥跟着崔哥哥走便是,祖父交代的事要紧。裴表哥有心,若是当真得空,明玥自是感激不尽。”   许令杰在一旁道:“哎,二郎你不必担心,还有我呢,我正要回燕州,一路定先将小七姑姑安然送到。”   明玥听他正八经儿的叫了声“七姑姑”,不禁莞尔,阮子雅也道:“还有我这么以一敌百的人你们也忘了么!云铮你且去攻打安河,我与许大郎定不叫七姑娘少半根头发。”   明玥自再见裴云铮总有些发怵,遂赶紧道:“那就依许家小侄所言。”   许令杰吐血。   裴云铮盯了她一眼,说,你们明日晚走一个时辰。”   阮子雅知他是等那三千兵马一到,大抵要派人暗中护着,遂应了。   郑泽昭无法再多说,只好道:“千万小心。”   明玥笑笑,郑泽昭下意识抬手想弹她个爆粟,然而手到明玥额前蓦然意识到甚么,尴尬地收手。   各人回屋稍做歇息,因屋舍不多,两人一间,明玥回去时见郑明薇已和衣躺下,便也未叫她,自叫着两个丫头收拾睡下。   第二日一大早,崔翊与郑泽昭先走,裴云铮也早早回了洛阳城里,明玥与郑明薇多等了一个多时辰,裴云铮又来了一趟,交代了阮子雅和许令杰几句,目送几人离开农舍。   她们这一路走的并不快,阮子雅背着柄大刀在前倒真没碰上甚么流寇,他们一路该吃饭吃饭,该歇店歇店,完全不像逃命,明玥留心了一下,他们所停脚的两家店瞧着都颇新,应是才开不久,后一细问许令杰才知,原这两家都是裴家名下的产业,怪不得他与阮子雅都不甚紧张。   到了第二日两人便严肃的多,不过明玥却不甚担心,因她昨日听许令杰在店里悄悄吩咐饭菜,明玥猜想后面应还有人马护着他们,但也只装作不知。   郑明薇这一路都不怎么说话,只一会儿掉泪一会儿拿眼睛打量明玥,蓦地道:“二哥如今对你这样好,怎不叫你到清河去?大姐姐眼下在清河是没事的。”   明玥笑笑:“三姐要去么?不论旁的,崔家便是顾及自己的世家声名,也断不会撵人的。”   郑明薇扭头又落下一颗泪来,说:“我去哪里又有甚么差别,便是死了也还干净,左右都是惹人嫌的,我只是不想与你……罢了,我总是命不如你。”   明玥蹙眉:“三姐,你在说甚么?”   郑明薇哼了一声:“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枉我弄错了人。”   “三姐有话就直说”,明玥道:“我眼下听不得拐弯抹角。”   “我原当你是娇憨单纯”,郑明薇红着眼睛说:“却不成想……”   明玥看着她,话未说完,马车缓缓停下,听见外面有人道:“车里可是容哥儿?”   郑明薇听了话,明玥也不理她,听见外面这声音有些耳熟,正要问,许令杰在外面敲了敲车门说:“哎,郑小七,好似是你大姐姐和大姐夫。”   他刚说完,外面的人已笑道:“东原,阮二弟,你们二人也在。”   明玥挑帘往外一望,正是崔煜和郑明珠。   她不由转身笑了下,对郑明薇道:“三姐刚还说大姐姐呢,这竟就遇到了,三姐这下要跟着大姐走么?”   明玥这原本是句玩笑话,哪知郑明薇这会子正戳着心,说:“是,我知晓你看不得我,不愿意带着我,我这便走就是。”说着一挑车帘当真出去了。   外面的崔煜大抵是没想到,愣了愣才道:“哎哟,三妹怎的在此?府里不是……”话没说完看见明玥也出来了,“七、七妹也在?”   明玥微微福身:“见过大姐夫,不知我姐姐可在车里?”   崔煜点点头,眼睛还望着她们的马车,大抵想看看还有谁会出来。   郑明珠在她身后闻声探身,见了她二人也是一愕,说:“怎就你两个?昭哥儿呢?”   明玥转了个弯儿,说:“二哥先走了,去哪儿我却不知。”   郑明珠不大耐烦的看她一眼:“那你们在这作甚,不知晓府里的事情么!”   崔煜补了一句:“且两位妹妹怎会乘着崔家的马车?我瞧着这外头的装饰,却像是容哥儿的。”   明玥想起上次在清河见几个同辈都很是敬重崔翊,便打马虎道:“是,昨碰见容哥哥,他不耐烦坐马车,又恰有事托我办,便将马车给我一用。”   崔煜半信半疑:“容哥儿有事托与七妹妹?”   明玥大言不惭的点头,阮子雅啧了一声说:“怎的,不然我与许大郎跟着作甚?”   崔煜讪笑了一下,与郑明珠下了车,说:“既如此,七妹妹的事情可办完了,若是办完了,便与我们一道走罢,崔煜定然不会对郑家一事置之不理。”   阮子雅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崔煜摇着头叹口气:“反军猖獗,清河眼看着就要不保了,家父担心,便要我送女眷先往老宅去。”   “反军竟是这般快?”阮子雅皱眉。   崔煜又一声叹息,一副不忍说的样子。   郑明珠虽板着一张脸,倒也说:“与我们一起走罢。”又看了眼许令杰和阮子雅,朝明玥道:“许公子虽也是亲戚,但到底该忌讳些。”   许令杰笑笑,阮子雅翻了个白眼道:“清名自在人心,崔少夫人也与天下俗人一般么!”   郑明珠被他噎了个仰倒,幸而崔煜知晓阮子雅的性子,示意她莫多做计较。   明玥便道:“大姐与姐夫先走吧,我应承容哥哥的事情还没办,等完了,只要崔家不怕受牵连,我自要去寻大姐。”   崔煜一拍胸脯:“崔家自然不怕!”   明玥笑笑:“三姐姐呢,同我走还是同大姐姐走?”   郑明薇似不愿与她多说,垂眼道:“我与大姐姐走。”      ☆、第123章   别了郑明珠和崔煜,明玥又赶了一天的路已然临近燕州,他们没进城,直接往城郊的一处庄子去。   明玥知道燕州城郊有四处邓家的庄子,其中最大的一处给邓环娘做了陪嫁,另外三处稍偏远些,明玥稍作思索,邓环娘陪嫁的庄子最大最显眼,离燕州城也最近,不安全,邓环娘应该不会去,遂明玥在另外三处庄子里选了一处自己最熟识的。   这庄子叫西山根儿,因背靠西山而得名,管事儿的是邓素素乳娘的老汉,姓鸥,庄子大抵也是将来要留给邓素素做嫁妆的。   鸥老汉四十来岁,年轻时习过几年功夫,瞧着比一般的庄稼汉硬气些,远远看见一队人马过来,以为是反军,遂招呼庄里的老少爷们儿抄起锄头棍子,等看清先站到车外的红兰立时“哎呀”了一声,赶紧朝着众人挥手:“赶快散了罢!都散了!散了!”   把人都赶走后又忙过来车前低声道:“姑娘来啦!我们大少爷前儿个还特意到庄子上来吩咐老奴,若是表姑娘前来便立即派人告诉他,表姑娘快先请进来。”   明玥微微挑帘应了一声,鸥老汉便一面安排他们进庄子歇息一面让自己的儿子寻了快马进城去给邓文祯报信儿,阮子雅不放心,还另派了一人跟着。   明玥几人在庄子里等了小半日的功夫,邓文祯便带着邓素素到了。   邓素素见了明玥先抱着她哭了一阵儿,邓文祯也红了眼眶,连声安慰道:“表妹莫要太难过,姑母和十哥儿暂且无事,都会好的。”   明玥倒没掉泪,只道:“表哥可知道我娘与十哥儿如今在哪儿?应是不在城里吧?”   邓文祯点点头,带着些微的庆幸说:“多亏那日是临近中秋,姑父和姑母带着十哥儿来给祖父问安,末了爹爹要去马场,姑母便想一道往庄子上走一趟,郑老太爷派人传信儿时他们刚刚出城,这才堪堪躲开。只是姑父到底放心不下,将姑母和十哥儿托给我爹,自己却回府里了。父亲觉得城郊几处皆不大安全,遂带着姑母直接往关西去了,那里有一处邓家老宅,离燕州又远,不容易被找到,表妹可放宽心。”   明玥暗松口气,起身福了一福,“多谢舅舅和表哥。”   邓文祯摆摆手道:“一家人,表妹勿要客气。只是我们在府里日日担心你,后来我想着你若没事多半得冒险回来寻姑母,遂特意悄悄交代了,不想表妹这么快便到了。”   明玥看一眼,见许令杰和阮子雅已然出了屋子,正在外面查阅跟着他们来的兵马,因低声问:“表哥在城里,眼下可知晓朝廷是因何要治罪郑家?”   邓文祯面色凝重,半晌方道:“出事之日都不甚清楚,我也尚是两日前方弄清原委,朝廷下旨,说郑家……藏匿逆臣之子。”   明玥瞪大眼睛:“逆臣之子?怎么可能!是谁?如今在外的只有二哥和四哥,总不会是他二人之一!”   邓文祯拧着眉毛,显然也不敢轻易置信,“是……二郎。”   明玥只觉一盆狗血当头浇下,湿答答黏乎乎,一时间都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只心道,——倘若是真,这可是要灭满门的大罪啊!   三人拣紧要的说了几句,便先将许令杰和阮子雅请进来,他二人一路将明玥安全送到,如今见有邓文祯在也就放心,当下便即告辞。   许令杰急着回府,阮子雅还惦记着裴云铮攻打安河一事,邓文祯知道眼下也不是留客的时候,遂再三谢过二人,好生送走。   许令杰和阮子雅走后,明玥不禁有些呆怔,邓素素弱弱地劝道:“阿玥你莫要胡思乱想,京中有郑家的族人,他们不会袖手旁观的。”   “若是朝廷所说罪名确凿”,明玥冷静道:“是要诛九族的,他们恐也自身难保。”   邓素素有点儿无言以对,也是一副要哭的表情。   实际上,今儿一早燕州城里已贴出告示,——若逆臣之后伍泽昭不现身伏法,郑家一众人便要被择日问斩!   邓素素心凉了个透,但来时邓文祯与父亲邓若谷都说这恐是个陷阱,为免让明玥更加担心,遂先不叫与她说,但邓素素心中忿忿,不由道:“你那二哥呢?如今的祸根是他,怎不见人?倒缩起来了,害的你们全府上下都要为他枉送性命!他要真是逆臣之后,早就该用自己个换了姑父等人回府,也算全了郑家这些年对他的养育之恩;他若不是,就去皇上面前长跪伸冤,以清郑家之名!”   “小妹!”邓文祯低喝了一声,“休要胡说。”邓素素撇撇嘴,扭脸却滚下泪来。   明玥发呆的这功夫,已然将事情捋了个大概,心中思量万千,但不好与邓文祯和邓素素说,只想了想道:“此事兴许有小人从中作梗也未可知。另外,我先前与二哥一路时遇见了崔家公子,依他所言,京中郑氏的族人虽也因此受了皇上发难,但暂且未获罪入狱,依我想,朝廷多半也并非十拿九稳,不然也不必非要急着抓二哥回去对质。”   邓文祯点头说:“表妹所言有理,因而拿不到二郎一日,郑家众人的性命也就暂且得保一日。”   明玥不愿就未定之事说太多,又想着邓环娘,便岔开话道:“眼下既然知晓我娘在哪儿,表哥,我想明日一早便走。”   邓素素道:“你莫急,我也与你一同去,明儿耽搁半日叫哥哥回府带些人马咱们再出发。”   明玥询问的看着邓文祯,邓文祯颔首,“近几日燕州城也不太平,母亲便让素素与你一同走,我明儿一早回去与父亲母亲禀了表妹的安全后便带入护送你们去关西。”   明玥心里稍安,三人商量一番,天色渐晚,便在庄子里用了饭,早早歇下。   第二日早上城门一开,邓文祯便独自先回府去。   他走后不久,明玥与邓素素方起床一并用了早饭,饭后邓素素拉着她说话,昨晚睡觉时听明玥说郑泽瑞还在毅郡王的庇护下暂且没事后,她也放了不少心,这时便问起明玥这一路的惊险,听得不住欷歔。   朝阳冉冉,蓦地不知从哪传来隐隐钟响。   明玥有些莫名的与邓素素对视一眼,问道:“这里还能听到大昭寺的晨钟?”   邓素素看看院中的晨光,随口道:“能的,不过今儿这晨钟晚了些吧。”   明玥“哦”了一声,却也不甚在意。   然而钟声不绝,伴着秋风与鸟鸣一声声绵延传来,听的明玥心里一阵烦躁,她在心里默数了两百多下,钟声仍然未停。   “是哪一家在做法事?”邓素素嘀咕了一句,打发丫头出去问问。   片刻丫头回来说:“鸥伯也不大清楚,不过最近因战乱而丧命的百姓太多,大昭寺做场法事倒也不奇怪。”   邓素素叹了一记,转身坐下,钟声仍在响,并似与其他寺里的钟声并在一处,愈发响彻。   明玥紧皱着眉头说:“不是做法事,钟响已经超过一刻钟了,倒像是……”   邓素素“啊”了一声,瞪大双眼,捂着嘴贴到明玥耳边,小小声的说:“该、该不会是……国丧吧。”   明玥吸了口气,半个多时辰后,钟声停了,明玥摇摇头:“看来不是,国丧至少要响上万下,先帝时响钟三万,整整六个时辰。”   邓素素嗯嗯的点头,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儿,邓文祯带着人回来了。   邓文祯面色有些凝重,进来便道:“收拾妥当了么,这便走罢。”   明玥忽而心下忐忑,“表哥,出甚么事了么?我和表姐方才似乎听到了……丧钟之声。”   邓文祯闷了口气,哑着嗓子答道:“毅郡王……薨逝!皇上哀痛,追封为卫王,丧事一切礼制遵卫王享,今儿一早发丧。”   啪!明玥打翻了手边的茶碗,胸腹间像是刚挨了一拳,闷得喘不上气来,“甚么?怎么会?!”她有些茫然地道,她几日前才见过徐璟啊!才见过啊!   “因何?”明玥揪着帕子缓口气,“病逝?”   邓文祯摇摇头:“据说,是被厉鬼所缠。请了道士驱鬼,然道士言王爷生前杀戮太多厉鬼索命是为命数,作法一夜,然终无法救赎,王爷便……薨逝了。皇上怜之,特恩准京城和北方各地寺院连续三日响幽冥钟三千下,以安送王爷英魂,方才你们听到的,便是。”   “荒、谬!”明玥咬牙迸出两个字,心中只觉荒唐至极,郁极反笑,凛声道:“王爷保大周国土,护大周百姓,从来坦荡无欺、凛凛正气!他无惧小人与恶徒,又怎会怕那虚妄的鬼魂?!真是笑话!”   邓文祯也是扼腕一叹,邓素素却问:“郑家四郎呢?”   明明也想到了郑泽瑞,几乎与她同时问了一声,可邓文祯也毫无消息,只能摇了摇头,明玥和邓素素的脸一白,没了声响。   此去关西大抵要四、五日的车程,头两日明玥都浑浑噩噩的,不时听到敲钟之声,似在昭告北方大地,毅郡王薨逝!   第三日下起了大雨,见暴雨如注,邓素素一个没忍住,哇一声哭出来,明玥闭着眼,到底也流了两行泪下来,这方觉好些。   大雨没法赶路,他们处的又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儿,连车带马的好跑了了一段路,终于看到有两间破土房和一个烂棚子,大约这原是路上卖茶水的摊子,如今打仗,人都跑没了。   车马在棚子下停住,中途车陷在洼里,明玥和邓素素下去时都被溅了一身水,邓文祯恐她二人路上生病,一下车便让她俩去换衣裳。   后面两间土房,外面一间有灶,明玥刚要进里面一间却被邓素素给拉住了,邓素素无声的作了个口型:“好像有人。”   明玥立时惊醒,回手便将背上的弓箭握在手里,邓素素拉着她往后退,里屋的门一开,荡出男人粗鄙的说道:“兄弟们,又有两个小娘们儿送上门来了,嘿嘿嘿。”   开门的间隙,明玥已瞥到对着门口处有两三个女子,其中一个正被拖到一旁,另一个被挡着的瞧见动静费力喊了一声:“救命!”   与此同时明玥和邓素素齐喊:“哥!表哥!”   邓文祯带着人一阵风的跑了进来。   那伙人大抵是山贼,见她们人多势众,立即嘿嘿笑道:“各位,咱们都是过路的,所谓大路朝天,各不相干!你们避你们的雨,我们找我们的乐子,只要你们不多管闲事,我定然不叫兄弟们去寻你们的麻烦,如何?”   一面说,眼睛还不停的往明玥和邓素素的身上乱瞄。   邓文祯将她二人护到身后,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倘使他自己碰上此事,定会毫不犹豫的出手,可是眼下明玥的身份不能闹出大动静……   这短短一瞬,便听里面“刺啦”一声是衣服被撕的声音,还伴随着女子的喝骂,但立即被捂住了嘴。   邓文祯皱着眉,“不…”话未说完,只感觉身边有疾风擦过,明玥已是一箭离弦!   刹那间,箭矢如流火,准确的射在了那淫贼的后颈上,那淫贼一声嚎叫,倒在旁边。   明玥这时的心中忽而清晰地忆起了在年县时徐璟对自己说的话:天不助恶徒!   那一刻明玥仿佛有如神助,箭箭精准无比,眨眼便放倒了三个贼人,众人一看,立即齐攻而上。   这伙山贼并不多,总共不到二十人,邓文祯见左右已经打起来了了,不由心一横,沉着声音道:“一个都不准放。”   明玥默默擦了把额上的不知冷汗还是雨水,与邓素素进了里屋。      ☆、第124章   屋里靠墙处有两个女子,另有一个被拖到旁边,衣服被扯的上下只有一件肚兜,眼神迷茫,不知是否已经被……明玥心里头一扎,忙将自己手里的衣服盖到她身上,“姑娘先把衣服换了吧。”   靠墙的女子往这边看了一眼,她的打扮应该是这二人的主子,因被护着,身上衣服稍多些,不过靴子被扒掉一只,肩头也被扯开,她看了看明玥,呼出一口气,说:“是你啊,郑七姑娘,多谢!”   明玥还没反应过来,邓素素“咦”了一声,那女子已咬牙冲外面喊了一句,“把那个脸上长痣的和那个六指的给我留下,我要亲手剐了他们!”   邓文祯没听清,一时进来问,邓素素忙喊了一声,邓文祯脸一红,捂着眼睛急急地退到门外。   明玥小心地扶了那女子起来,诧道:“姑娘识得我?”   那女子“嘶”地抽了口气,明玥方注意到她腿上受了伤,而一只胳膊也脱臼了,“姑娘伤得不清,身上可有药么?”   女子挑了一下眉,说:“若不是我受了伤,怎会被区区几个山贼算计了!哼!你会接胳膊么?”   明玥忙摇头,“姑娘若不介意,我表哥会。”   女子看了看另外两人,见她们已然穿戴整齐,便微微扬声朝外说了一句,“邓公子,进来吧。”   明玥纳闷,她怎连邓文祯也识得?   邓文祯刚闹了个大红脸,十分不好意思,遂只闭着眼,背对着几人进来。   “好了哥哥,现下转过身来吧。”   邓文祯听了邓素素的话,这才踌躇了一下转过身拱手揖道:“在下方才无意冒犯,还请见谅。”   “这位姑娘的胳膊脱臼了,表哥给瞧瞧?”   邓文祯“嗯”了声,这才抬头,仔细一看,不由诧道:“葛姑娘?”   葛凤栖拧着秀眉,头发被挣乱了,歪着半边肩膀看了他一眼道:“邓公子还懂医术?”   “医术全然不敢说”,邓文祯咳了一声,“只是稍稍会点接骨之技而已。”   “那来吧”,葛凤栖痛快的一闭眼。   明玥原本还想说点儿什么转移一下葛凤栖的注意力,结果见邓文祯点了个头,上前托着葛凤栖的胳膊稍动了几下,一个巧劲儿,葛凤栖低低闷哼,邓文祯起身道:“好了,葛姑娘动两下试试。”   葛凤栖倒是毫不娇气,径自缓缓轮了一圈胳膊,起身给邓文祯道谢,明玥听闻她姓葛,忙问:“姑娘可是弘化葛世伯家的四姐姐?”   葛凤栖一笑:“上次见,是七姑娘入京的时候,当时只知道七姑娘鞭子甩的响,今日一瞧,原来箭法也十分了得。”   明玥一回想,当即失笑道:“原来当日在楼上拍手叫好的就是葛姐姐。”   二人这般一说,倒觉亲近起来,复又福身重新见过,葛凤栖冲明玥眨眨眼,又说:“你们是打燕州城里逃出来的么?要往哪里去?其实也不必走太远,眼下我三哥带着人马去攻城了,管叫那贼匪张金称一败涂地!”   明玥三人先是听的一脸茫然,继而面色一变,邓文祯道:“葛姑娘在说甚?张金称不是在清河作乱么?怎如今在燕州?”   “你们竟还不知?!”葛凤栖瞪着一双凤眸,有些同情的看看邓文祯和邓素素,“两日前张金称设下埋伏杀进了燕州城,如今怕正在烧杀掠夺,你邓家有泼天之富,此次……”   邓素素本还沉在方才的事情中没太缓过来,听了她这话不由一个激灵,——树大招风,财动贼人心,这伙贼匪进了燕州城,邓家定是会头一个受害!   “哥哥,怎么办,咱们要回去么?”邓素素一时慌了。   邓文祯也紧锁着眉头,明玥道:“葛姐姐此话当真?那葛三公子如今已到燕州城外了么?”   葛凤栖道:“应是快到了,我三哥也是昨儿半夜方领兵出发,我二人走的不是一路。实际你们回去也没甚用,又不能带兵打仗,弱质纤纤的到时还是拖累,还是赶紧逃命去吧。”   邓素素听到消息已是心乱如麻,被她这直白的一噎,一口气差点儿没顺过来,狠狠瞪了她一眼。   明玥十分明白她此刻心情,但葛凤栖说的也是实话,遂略略一想折中道:“咱们跟着回去确实叫人更担心,不若表哥带人回去,总好过拖着我们两个女眷。”   邓文祯道:“可是叫你二人单独上路我又如何放心?”——更何况刚刚遇见了葛凤栖这样的事,两个姑娘家,太不安全。   邓素素却坚持道:“我们无妨!哥哥你莫管我二人了,留一半的随从,你等会儿就带人返回去!晚了,恐怕……”说到后面,她声音已经哽咽了。   葛凤栖挑挑眉说:“你们既是还不知此事,那此行看来是护送郑姑娘了,按这路线,你们难不成是要去关西?”   ——关西如今正是葛家的地盘。   明玥笑笑:“葛姐姐说,我们去得么?”   葛凤栖“啧”了一声,打量着明玥道:“七姑娘的胆子也够大了,眼下这时候你不找个偏僻的地方躲起来,还敢在路上来回跑,你们郑家的人都生来胆大么?怪不得你两个哥哥敢去劫大牢。”   明玥:“…………”劫、大、牢?!!   明玥皱着脸,屏着气道:“葛姐姐!你还知晓甚么事,请一并都说了罢!我两个哥哥如今在哪里?”   葛凤栖又是一副“你竟然不知晓!”的表情,不过转念一想,长安离着这有上千里,明玥等人不知也是情理之中,刚要与她说,忽又想起外面还有两个淫贼未收拾,于是微瘸着一条刚粗略包扎过的左腿,对她带的两个女子道:“五娘、六娘,你们随我出来,我让你们亲手剐了方才那几个畜生!”   五娘和六娘在一旁并没有哭哭啼啼,而是双目赤红,紧紧攥着刚才被缴的刀剑,“我要将那畜生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切下来!”   “好!”葛凤栖点着脚往外走了两步,二人过来扶她,却也都不禁轻轻打晃,邓文祯一看,忙出去取了水进来,说:那贼人用了迷药?”   葛凤栖恨恨哼了一声,与五娘、六娘各喝了几口水稍缓片刻,由二人扶着出了屋子。   明玥叫葛凤栖说了一半的话吊的心急火燎,也要跟出去,邓文祯忙拦住她:“表妹在屋内等着便是。”   少顷,外面想起一声声杀猪般的嚎叫,邓素素今儿是头一回经这些事,不由紧紧挨着明玥不大敢往外头瞧。   半晌,葛凤栖身上带着些水汽进了屋,几人沉默片刻,明玥道:“葛姐姐无碍吧?”   葛凤栖勾勾唇角,邓文祯正色道:“葛姑娘请放心,今日之事我定不会叫人胡言半句以污姑娘闺誉。”   葛凤栖看了他一眼没接话,只道:“我方才说到哪里了?”   明玥忙道:“说我哥哥劫了大牢!之后呢?”——其实她更想问成功了没,同时还想喊一声:干得好!   葛凤栖点点头,声音凝重了些许,说:“毅郡王薨逝……你们应当知晓吧?”   明玥咬牙:“丧钟连敲三日,我们听了一路。”   “嗯”,葛凤栖肃然道:“八月十七日夜,皇上向毅郡王调了留守京城的四千黑骑卫,于二更时分帝驾离京,悄然南下。   四更末,郡王府里多人被鬼魂惊吓,毅郡王,不,如今应该称卫王,卫王不堪邪侵入体,薨逝。   五更天,郑四郎带人劫了刑部大牢,常严光的儿子如今正亲自带人抓你两个为乱的哥哥。”   葛凤栖拍拍手:“我知晓的就这么多了。”   明玥呼了口气,说:“我郑氏一门冤枉。”心里却道,四哥你争口气呀,反正都劫大牢了,可一定要成功啊。   葛凤栖似笑非笑,说:“我急着带人去燕州找我三哥,旁的也无暇理会。”   明玥也没多说,便浅浅一福身,葛凤栖自香包里掏出一块小牌,塞在明玥手里挽着她道:“七姑娘今日之恩,我记在心里了,且等来日。”   众人又在这破屋里歇了半会子,雨声渐小,只淅淅沥沥的还是在飘着雨丝,葛凤栖着急,却是立时要走。   邓家兄妹心里只比她更急,只是邓文祯不放心明玥和邓素素,左右为难,最后明玥说不然就全跟着邓文祯回去,邓文祯这才罢了,将大半的随从留给她二人,自己先跟着葛凤栖返回燕州。   天色阴沉,此去关西大约还有两日的路程,邓文祯一走,邓素素就伏在自己奶娘怀里抽噎了一阵儿。明玥带了两个丫头,邓素素带了两个丫头两个婆子,这多人都在车里不敢吱声,十分压抑,好在其中一个婆子说她幼时来过关西,明玥便叫她说些老黄历,大家有搭没搭的听着,方稍稍好些。   又走了近一个时辰的功夫,雨已经全停了,只是还阴着天没见太阳,但马车的速度却并未因此而快起来,相反的,缓缓停下了,路上并没有流寇袭来的马蹄声,明玥叫人打帘瞧了瞧,见正对着他们也停了一辆马车和大队人马,堪堪将她们的去路堵住。   明玥蹙着眉正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紧跟着就看见对面的车帘一挑,露出了常令韬带着一丝得意的脸。   他分外优雅地在车上朝明玥欠了欠身,扇子瞧着掌心,轻轻笑道:“郑姑娘方才救了旁人,这下,谁来救你呢?”      ☆、第125章   车里,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扭着邓素素,常令韬吹着茶好整以暇地打量对面的明玥,他的目光一分分从头到脚,轻佻而审视。   明玥的身边也坐了个面无表情的婆子,手里掐着一捆软绳,随时准备把明玥绑起来。   “郑姑娘好似一点儿也不怕?”常令韬笑了声,放下手中的茶盏道。   明玥神情平淡,懒得理她,只看向被堵了嘴的邓素素,漫不经心道:“怕,如何能不怕呢,不过常公子几千人马的阵仗应该不只是为了抓我们两个弱女子吧?”   “我若说是呢?”常令韬勾勾手指,示意那婆子将明玥押到他这边来。   婆子点头,扯着明玥的胳膊将她推搡到常令韬身边,这婆子的手劲儿奇大,捏得明玥的手臂又痛又麻,常令韬皱了下眉,斥道:“轻一些,你莫伤了她。”那婆子呜呜两声,却是个哑的。   明玥被推地半扑在常令韬胸前,常令韬顺势箍住她的肩膀,另一手抬了她的下巴,低头在明玥耳边吹了口气,调戏道:“郑姑娘如此急切,之前为何还要拒了常家的提亲呢?看来那定非你的本意。”   明玥被他贴着耳边说话弄得一阵恶寒,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颤,邓素素双眼冒火,呜呜的左蹬右踹。   常令韬却似是寻到了乐趣儿,手指轻轻摩挲着明玥的下巴,微扬眉毛道:“一向听闻世家贵女刚烈至极,常某十分想听一句郑姑娘的心底话,倘若我与你成就了好事,郑姑娘当真舍得转身就死?不瞒郑姑娘,我府里有一官婢,在未被抄家为奴之前也是名门闺秀,一朝为奴,虽也曾要死要活,但如今却是千依百顺的做我的宠妾,俗话说的好,一夜夫妻百日恩,郑姑娘这性子我最是喜欢,你自己说,我该不该试试?没准儿一夜后郑姑娘根本舍不得在下呢!”   他这话说得十分不要脸,听在任何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耳里怕都羞愤地想撞墙了,邓素素更是急得眼泪都飚出来,但听在明玥的耳里实在是没甚么杀伤力,她微微冷哼一声,猛力咬了下自己的舌尖,腥甜的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渗出来,很有些触目惊心,明玥的手指打常令韬的心口滑过,然后是腰间、小腹……   常令韬眯着眼,脸上不动,但心下一时竟有些恍惚,然而下一刻,明玥眼神一厉,手上空着却猛然做了个狠狠掰断的动作!   咔嚓!常令韬蓦地一个激灵,一把推开了明玥,不自在的向后仰了仰身子,竟是有些受惊吓。   明玥叹了口气,没事儿人似的坐回到常令韬对面,面无表情地道:“常公子既是要拿我要挟我两个哥哥,还是对我客气一些的好。”   常令韬黑着一张脸,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整整袍子,咬碎一口银牙地冷笑道:“七姑娘是不是太抬举自己了?这两人一个根本就不姓郑,一个纵然是你哥哥,但也非一母同胞,没准儿正巴不得你死呢。”   明玥看白痴似的瞥了他一眼,说:“把我表姐放开,几千人马押着,我二人还能跑了不成?”   常令韬哼了声,倒是吩咐两个婆子松了邓素素,只是还凶巴巴地盯着她。   明玥抬头手,示意邓素素反抗无用,暂且还是省些力气安生呆着吧,转而才接着常令韬方才的话说:“正因不是亲的,是以才更得来啊!倘使我没想错,常公子已经派人到处去散播消息了吧,我二哥若当真不是郑家所出,此行不来岂不被人说成是罔顾恩义、不思图报之辈?常公子定也早想到了这点,不然怎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常令韬笑了笑,“知我者莫若郑姑娘。”   明玥转身做了个要吐的表情,常令韬不说话了。   她们又走了两日,中间住了两晚客栈,夜里邓素素在几个婆子的盯视下不大敢睡,明玥便跟她换着眯一会儿,如此下来两人都折腾的眼下乌青,所幸常令韬自那日受了明玥一番惊吓后,像是有所忌讳,虽嘴上还要不时侮辱调戏几句,但再未敢有甚太过分的举动。   到第三日午时,他们一行人抵达涿郡,——常令韬拿着皇上南下前留下的手谕来征调留守涿郡的兵马。   不过,他们进了涿郡刚歇片刻,饭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便有城门的守兵来报——伍姓逆臣之后伍泽昭到了。   常令韬玩味地挑挑眉,冲明玥道:“你这假哥哥来得还真快!看来这近二十年你们郑家没白养了他。郑姑娘随我一块儿去瞧瞧?”   明玥被常令韬拉着猫着腰迎风站在城墙上朝下望,城外立着百十来号人马,郑泽昭宽衣博带,端坐在马上,一手搭额正遥遥向他们看来。   常令韬推了明玥一下,明玥只好喊了一声:“二哥!”   实际她的声音并不大,如平日说话一般,且又是逆着风,根本传不到郑泽昭耳里,但郑泽昭却感觉自己听得分外真切,心头沉沉,万般滋味涌上来。   他得了消息,一路马不停蹄的往涿郡赶,心里生怕明玥不甘受辱,一时想不开,这若按郑明珠性子,没准已经……   郑泽昭深吸一口气,看见城墙上的身影儿,暗自道了个万幸,他打马上前,对着城门处的守军沉声道:“去回了你们常大人,郑某有话要当面与他说。”   城门的兵将打量几眼,倒也不敢怠慢,跑回城墙上回禀常令韬。   常令韬朝城下扫几眼,沉吟片刻吩咐:“将他带这百十来号人盯住了,只准他一人进城。”   明玥笑了声,继而跟收不住似的笑声愈发大起来,常令韬斜着她:“你笑甚?!”   明玥摇头,有些轻蔑地说:“原来常大人胆小至斯,我二哥不过带了不足百人,竟叫你涿郡上万人马骇成这般!我自是笑你胆小。”   常令韬脸色铁青,正坐在轮椅上由人抬着下城墙,闻言不由磨牙:“你笑得太早了些,等会儿我叫你好好看看我如何将你这假哥哥挫骨、抽筋!”   少顷,吊桥放下,城门打开少许,郑泽昭单人单骑进得城来,城门在他身后轰一下关上。   ☆、第126章   涿阳城。   上百名弓箭手不留缝隙地围成一圈,齐齐对准了站在中间的郑泽昭。   常令韬被人费劲地从城墙上抬下来,坐在轮椅上自顾自地发笑,笑完幽幽道:“郑二公子……啊,不!应该是伍公子才对,呵,你倒真是敢来!即如此,我便全了你重恩义的名儿,怎的?是想百箭齐发来个痛快,还是想一箭一箭的,叫你这七妹妹从旁看个景儿?实话说,你若为得个好名声,还是后一种最好。七姑娘,你说是不是?”   明玥双手被缚在背后,被一圈弓箭手挡着,根本看不见里面的郑泽昭,闻言嗤道:“小人行径!”   常令韬挑挑眉,却是并不受激,“我在姑娘眼里原也不是甚么君子,拿弓箭来!”   百人的圆圈闪开一道口子,常令韬拉弓搭箭,瞄准正中央的未发一言的郑泽昭。   “二哥……”,明玥叹息似的喊了一声。   郑泽昭直直朝她看过来,目光却是一触即离,带着明显的歉意。   然而下一刻,常令韬手里的弓弦一松,箭矢嗖一下直射郑泽昭的膝盖!   “哧……”郑泽昭离他们仅不足十米,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箭矢已刺入他的膝盖,郑泽昭被这一箭冲得倒退一步,额上微微冒汗,竟是丝毫没躲!   明玥这下连惊叫都忘了,只瞪大眼睛怔怔看着,她原以为常令韬既听了郑泽昭的话肯将人放进来,至少会先盘问一番话,哪料到上来便先伤人!   明玥心里砰砰跳,一时说不清是气愤还是恐惧,可是这并没完,常令韬见郑泽昭没躲,冷笑了一声,紧跟着第二箭瞄准了郑泽昭的心口,只是一时不发,左左右右地调整角度,并且饶有趣味儿的打量着郑泽昭。   明玥蓦然明白了,——常令韬这是在故意折辱郑泽昭,要将他当个笼中的猎物般耍来耍去,等着他惊恐地躲避、求饶!左右人已经进得城来,只要留得他有一口气在,他有的是法子叫郑泽昭开口。   真是作孽!明玥一明白过来便在心中狠狠骂了一句,她明白,郑泽昭自然更明白,所以刚刚他才躲都没躲!   “呵呵”,常令韬笑了两声,见郑泽昭脸上丝毫没有惧色,不由心火更盛,箭头不再乱晃,手臂一稳,瞄准放箭!他倒要看看,这人是不是真的不怕死。   然电光火石间,明玥突地扭身,拼出吃奶的劲儿一头撞向了常令韬的胳膊!   瞬间,明玥听到了一声轻响,同时是常令韬炸在她头顶的吼声:“莫伤她!”   明玥这下撞得甚猛,常令韬没防备,连人带椅翻倒过去,明玥也被绊倒在他身上,一边肩膀正砸在他右膝盖,常令韬登时脸色一白,差差疼晕过去。   常令韬虽急喊了一声,但仍有两只箭射过来,好在明玥和他摔在一处,并没被伤到。   一时间稍显慌乱,郑泽昭拖着一条伤腿几乎是蹦过来一把拽起了明玥,明玥将这一箭撞飞了,没伤到他。   郑泽昭攥着明玥的手腕时,明玥感到他有点儿发抖,可是力气又甚大,攥得自己有些疼。但不过也就是一瞬间,他们就被士兵拿刀抵着粗鲁地扯开了。   士兵七手八脚地将常令韬抬起来,见他满头冷汗,左胳膊一动不敢动,竟是明玥一个猛力之下,一头将他左臂撞断了!   “严将军何在?”常令韬白着脸说了一句。   士兵里静了片刻,有人跑去寻了,过了一会儿来了个身材魁梧的方脸汉子,他似是有些不耐烦,也不近前来,直挺挺的抱了个拳,粗声道:“常大人找我?”   常令韬勉强点点头,盯着郑泽昭道:“严将军,这便是逆臣伍家之后,只是这人嘴硬的很,将军给点儿厉害瞧瞧?”   严将军皱着浓眉看了看郑泽昭,似乎是有话要说,常令韬却道:“将军不必多说,且去办吧,只要留着口气晚些能回话就成。”   明玥闻言登时大骇,郑泽昭却看了常令韬一眼,不疾不徐的说了进城以来的第一句话:“常三,我要说的话你若现在不听,晚了可休要后悔。”   “现在怕了?你这才是晚了。”常令韬说完这句已是冷汗淋漓,上万的大军在城内他全然不怕郑泽昭耍什么花样儿,遂叫那位严将军先将他带下去打个皮开肉绽。   明玥如坠深渊,常令韬咬牙看她一眼,警告道:“郑姑娘莫打甚么主意,方才的账记下,你若惹恼了我,我便将你表姐和那几个丫头一并充到军营为妓,邓家窝藏钦犯,本就已是死罪。”   明玥一时哑口无言,恨的牙痒。   常令韬的小厮三步并两步地跑去叫了大夫来,大夫先给常令韬接骨,之后又细细的给他看了腿,直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常令韬才算服了药,他闭眼歇了一炷香的功夫方感疼痛稍减,看了眼被两个婆子摁在墙角的明玥,吊着一只胳膊蹙眉道:“你属牛的么,哪来的这股子野力气!”   明玥这会子蔫儿了,一是刚刚耗了全身的力气,这下回过劲儿来便觉脱力;二是她着实有些担心郑泽昭。   那些人都是行武出身,即便不用其他法子,光是摔摔打打也得将郑泽昭折腾个半死,更何况常令韬方才还特别交代过,郑泽昭腿上又刚挨了一箭……明玥瞥一眼常令韬,脑中想到了郑泽昭留下残疾的画面,不由有点儿忐忑。   常令韬见她不答话,自也是知道她心里所想,往外一瞥,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便不紧不慢地吩咐小厮:“去瞅瞅人还活着没,若还有气,便提到这儿来,若死了,便罢,也不必“三蒸骨”验亲了。”   明玥在旁边听得脸上一阵儿青白,只咬着唇不说话,少顷,小厮领着兵士将人带回来了。   甫一带进屋,便是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扑了进来,郑泽昭浑身血污,袍子湿了个透,膝盖还插着半截的断箭,像个死人一样儿被扔在地上。   明玥心里清楚郑泽昭应该还是活着的,但脚下像生了钉子一般,竟动不了。   常令韬被小厮抱到轮椅上,他往前倾身将一碗放了盐的热水劈头泼在郑泽昭身上。   郑泽昭低低哼了一声,醒了。   常令韬笑了笑,又接过一碗盐水浇下来,水还冒着热气,浇在郑泽昭身上时可以看到他微微蜷起的身子在发抖。   明玥被哑婆子摁着,红着眼怒喊:“常令韬!你够了!”   常令韬只充耳不闻,边泼盐水边挑眉笑道:“你不是有话要说么,现下可以说了,伍公子。”   郑泽昭躺在地上缓了一会儿,然后慢慢侧身,朝着窗子望了一眼,天色渐暗,大抵已是酉时末。   他索性伸了胳膊腿摊在地上,口中说了句话,只是嗓子干渴没发出声音,但常令韬看其口型还是辨出了几个字,“你父亲……”   常令韬手上一顿,皱起了眉:“我父亲如何?”   郑泽昭只是喘气,说不上来话。   “给他口水”,常令韬吩咐。   小厮便就着盐水给他灌了一口,片刻,郑泽昭觉得恢复了一点儿力气,却仍躺在地上虚虚看着房顶说:“我来此地之前……给你父亲卜了一卦……”   常令韬面色微微一动,说:“你终于肯承认自己是伍家之后了?”   郑泽昭不甚在意地道:“我承不承认于你们有甚么紧要,即便毫无证据不也一样指黑为白,这不是你们常家最擅长的么。”   “哼哼”,常令韬扯扯嘴角,“这次你倒真说错了,我手里虽没有物证,却有人证。”   郑泽昭露出极为诧异的神色,微动了动,不能置信地拧眉看着他。   常令韬瞧了他这神情心下十分得意,顺手又是一碗盐水泼下来,仰着下巴道:“今儿便看在我日后爱妾的份儿上让你死个明白。”   他说“爱妾”的时候瞟了眼明玥,明玥懒得跟他计较这些口舌之快,只恨不得将他瞪出个窟窿来,可心底也有一丝好奇。   哑婆子便推推搡搡地将明玥带到他身边,常令韬莫名其妙地笑笑,这才又对着郑泽昭居高临下的道:“当年你伍氏一门协助废太子谋反,全府上下一百七十三口被杀了个干净,过了这么些年,原也没有谁再记起来。不过你命不好,几年前我府里买了个丫头,她阿婆竟是当年给你母亲接生的产婆,不过后来也死了,她婶婶将她养大卖进府里,好在这丫头姿色还不错,后来被我纳了妾,好吃好喝的日日疼宠,床榻间还有甚么不能说……哈哈!”   郑泽昭稍稍支起身子,一时并没有接他的话,明玥却不以为然道:“即便如此,她不过是产婆的孙儿,且当年定也年幼无知,又能晓得甚么!”   “她不需要知晓旁的”,常令韬得意的笑,“只要记得她阿婆当年给家里分赏钱的时候说过,伍家夫人生的是个儿子而非女儿,这便够了。”   明玥不知这其中弯曲,还有些不大明白,郑泽昭已了然于胸。这些事几日前他见到崔夫人后已然知晓,当年本是为了护他才特意假传生下的是个女孩儿,但没成想却被常家藉此寻到了把柄。   不过此刻他却仍是恍然大悟般的叹了一声道:“原是如此。”   稍顿一顿他又冷笑道:“当年,先帝病重,先太子与当今的圣上同在宫中侍疾,后便传出先太子意图逼宫谋反,然伍家得诏进宫,又如何有领众大臣逼宫一说!当年之事真相如何……怕只有某些人自己心里清楚罢!”   ——他这话明摆着便是在说当今皇上。   “大胆!”常令韬猛喝一声。   郑泽昭却微微勾唇,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口中道:“我方才说了,来之前我以乾坤卦为皇上新封的常大司空卜了一卦……”   常令韬蓦地眯眼:“乾坤卦一向只测天子……”   “嗯”,郑泽昭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测得你父……”   话未说完,外面想起了极大的嘈杂声响,似还伴随着兵器的交戈声。   “出去看看!”常令韬立时惊疑,转而盯着郑泽昭道:“你耍花样儿!”   郑泽昭挺真诚地摇摇头:“不是我,我不过带了一百多随从,如何能打得过近三万人,怕不是有反军攻城了吧?”   他话音儿才落,方才打发出去的小厮没回来,却跑进来几个常府的私兵,急急禀道:“公子快走!涿阳城被攻破了!”   “甚么话!”常令韬大惊,“严将军呢!何人攻城?!”   “不晓得”,那家兵抹了把汗,“他们是趁黑攻的城,我等都在后院保护公子,听见动静时,外面守着的人已死了一半!”他说着,便过来推常令韬的轮椅,与此同时,郑泽昭乍喝了一声:“明玥!过来!”   明玥一时愣了,眼睁睁看着一柄利箭穿破窗纱而来,直射那名家兵!家兵倒下,第二箭竟已跟到,这下是直中常令韬靠近她的左手,常令韬喊了一声,这回两只手两条腿都动不了了。   随即窗棱咯吱咯吱响动,外面的银枪一旋,整扇木窗竟是应声被扯掉!外面的火光一映,裴云铮带着阮子雅打窗子外跃了进来。   明玥:“…………”   ☆、第127章   明玥简直要喜极而泣,心道老天有眼啊,若不是这么多人在场,她真想叉腰对着常令韬大笑三声,再吐他一口唾沫。   “嘿,咱们这是来早了还是来晚了?”阮子雅左手拎了个盒子,右手晃着大刀,打量一身血污的郑泽昭。   裴云铮一言不发,上前两步,反手将银枪往前微挑,枪尖抵在明玥身后的哑婆子喉间,“放开,妇孺可免一死。”   明玥刚刚听见郑泽昭喊她下意识往前跑了半步,不过被哑婆子死死拽住了,但此时她一点儿也不怕,甚至脑补了一出“哑婆子会绝世武功以一挡百挟持她飞出城去再狂霸的告诉自己她才是最厉害的那一个然后二人相依为命明玥拜她为师最后成就一代魔女的故事……”明玥想象着这等画面,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裴云铮:“…………”   事实证明,明玥想太多了,哑婆子只是个力气奇大的寻常婆子而已,她呜呜哇哇地朝裴云铮喊了两声,双手便要去掐明玥的脖子,裴云铮不作迟疑,枪尖下滑,微微用力刺入了她的琵琶骨,哑婆子大痛,立时松了手,明玥赶紧跑到郑泽昭一旁。   常令韬脸色铁青,阴测测的骂道:“裴云铮!你来作甚!你与乱臣贼子勾结,是要造反不成?!来人呐!”   裴云铮盯了他一眼,那眼神并不多狠戾,却叫常令韬一个心惊,猛然感到今日自己怕是要死在这里。   常令韬也顾不上胳膊疼,扒拉着轮椅想逃。   裴云铮看在眼里也没理他,旁边的阮子雅还在乒乒乓乓地和冲进屋的家兵打,裴云铮抬脚帮他踹飞一人,转身对郑泽昭微微颔首:“路上有些耽搁,晚了半刻,二郎和表妹受惊了。”   郑泽昭摇摇头,咳了两下:“不早不晚,刚刚好。”   裴云铮“嗯”了声,目光在明玥身上停留片刻,继而低头解开手腕的绑带,呲啦一下撕了片袖子下来。   可撕完又立时觉得不成,他墨黑色的长衣满是尘土,甚至还有一路厮杀的鲜血,遂微微侧身,在里衣的前襟上又重撕了一条子,过来明玥跟前道:“表妹先将眼睛蒙起来,恐还要稍等一会子方能离开这里。”   明玥看了眼横七竖八的尸体,嘴硬道:“我不怕,大夫刚刚不知跑哪去了,先将人抓回来给我二哥治伤。”   “放心”,裴云铮道:“我来时军中带了大夫,很快便到。”   郑泽昭站的比方才稳了些,冲明玥笑笑说:“那位严将军方才手下留了情,我还好。”   明玥瞪大眼睛,正要发问,常令韬已扭头颤声问:“严勇竟被你们收买了?!不可能!你们有甚么能许给他的?”   “不需要许给他甚么”,郑泽昭淡淡道:“你一来便要他的三万兵马听令于你,他本就十分不服,我不过是将你常家的作为又与他说了一遍而已。”   “原你是算准了自己必定得受一番折磨,特意进城来托住我?”   郑泽昭不置可否的挑挑眉,裴云铮道:“常大人手里应还有一道手谕,可调涿郡临县的八千兵马,不过现下是用不上了。”   “逆臣!全都是逆臣!我定要上奏皇上将你们全部伏法!来人!来人啊!”   “哎喐,累死小爷了!”阮子雅收拾掉最后一个冲常令韬呸了一口,“姓常的,你废话怎的忒多?皇上如今在扬州游河,哪里顾得这些?再者说,你也莫要装作不知,齐国公如今坐镇关西,他乃皇亲,如今发三路兵马以清君侧!你难道不知?否则你如何急着来涿郡调兵?哼,旁的小爷懒得与你多说!快快,早死早超生,小爷这是在帮你!”   常令韬眼见今日怕是走不了了,便也停下轮椅,恶声道:“你们今儿若敢把我如何,来日我父亲定将你们一个个五马分尸!灭你们满门!”   “你父亲?”阮子雅摇着头嘲讽的笑笑。   “子雅,东西给我留下,你带人去接应聂朗”,裴云铮沉声吩咐:“若能劝降严勇,便少伤其部下。”   “是”,阮子雅应声,将方才拎的一个木盒子放在地上,拿大刀拍了拍常令韬的脸,转身打窗子跃了出去。   裴云铮四下扫了一眼,见桌子上还有两团刚才大夫给常令韬接骨时留下的棉团,遂拿过来示意明玥把耳朵也堵上。   明玥看了郑泽昭一眼,郑泽昭点点头,“裴家表哥是为你好,你当下不怕,回头恐是要做噩梦的。”   明玥嘴上说,实际一眼也不想往地上多看,便依着裴云铮给她蒙了眼睛,她又使劲儿往耳朵里塞了两团棉花,裴云铮似是还有些不放心,一把将屋里的帘子扯了兜头给她盖上。   明玥:“……………”   她蹲在墙角,盖着厚厚的帘子,蒙着眼睛,塞着耳朵,默默地数绵羊。   一方帘子之外,常令韬却是突地笑了起来,笑了半晌方冲着二人有些神秘的低声道:“女子当真是祸水!我方才便该先杀了她,只是到底一夜夫妻百日恩……哈哈哈,你们不晓得,世家女平日里瞧着是端庄矜贵,床榻间那个浪样儿……啧啧,肤如凝脂,我……”   郑泽昭的脸色登时就变了,过来劈头抽了他两巴掌,常令韬一味的只是笑。   裴云铮却是眯着眼颇不屑的盯着他,眼神在常令韬身上打了一圈,他拉了把椅子端坐在他面前,用枪将方才阮子雅留下的盒子挑了过来,直接砸在常令韬的腿上,常令韬一个哆嗦,笑不出来了。   “在下特意给常大人带的,常大人打开好好瞧瞧罢,定然惊喜的很。”   常令韬紧拧着眉头,咬牙道:“姓裴的,你搞甚么名堂?!莫忘了你爹的教训!”   裴云铮看死人一样的瞥着他,话却是问向郑泽昭:“二郎,听说你前阵子给常严光测过一卦,结果如何?”   ——常严光正是常令韬的父亲。   郑泽昭笑笑,看着常令韬打开木盒,吓得“啊”的大叫了一声,他扬扬眉道:“我测得常严光,命不久矣。”   ——那从常令韬手里滚落的,正是一颗人头,眼睛尚且瞪着,死不瞑目。   “爹……!”常令韬大恸,惊惧的全身发抖。   郑泽昭在一旁拢着袖子叹了口气:“我进城时便说过,我的话常公子听晚了怕是要后悔。”   常令韬目呲欲裂,用还扎着箭的手颤巍巍的指着裴云铮:“你……好!裴、云、铮!当初就该诛你裴家满门!不该叫你活到现在!”   裴云铮冷哼一声,起身将银枪抛在一旁,抽出腰间佩剑端详片刻,冰冷的剑光映出他坚毅肃峻的脸,他回身看了看,斜跨一步,高大的身子将明玥那一团完全挡住,手起,剑落。   “啊啊啊!”常令韬捂着胯下嚎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虚脱地骂道:“姓…裴的…你、你要杀…便杀,何须这样…折辱…啊哈哈…”郑泽昭在地上的尸体上扯了团烂布塞到他嘴里。   裴云铮仰着头闭了闭眼,喃喃说了句甚么,再睁开时眼眶微有些发红,随即他看也不看的滑出一剑,屋里静了下来。   郑泽昭拍拍他的肩膀,沉默片刻,转而喊道:“七妹。”   明玥躲在厚厚的帘子下,坐着两个蒲团,一时心中松懈下来,竟捂着耳朵迷迷瞪瞪的睡了过去。   裴云铮掸掸衣裳,过来轻轻将她拉起来,“表妹,现下可以走了。”   “嗯”,明玥还有些迷糊,耳朵里塞着棉花根本没听见他说话,抬手想将眼前的布扯下来,裴云铮和郑泽昭忙同时喊道:“莫摘!”裴云铮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明玥的手,明玥指尖微凉,不安的握了握他的手掌,指腹摸到他掌中的伤疤轻轻摩挲了两下,而后蓦地笑了,“裴表哥。”   裴云铮的脸腾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儿,语无伦次道:“我……嗯,是、是我。”   明玥点点头,又问:“二哥?”   “我在”,郑泽昭瞥了一眼,说:“走吧,等寻个干净些的地方再叫你歇着。”   明玥忙道:“我表姐和几个丫头还在偏院关着!”   “已有人去救了”,裴云铮安慰道:“只是城里厮杀未停,应是没叫她们出院子。”   明玥放心了,裴云铮拉着她走了两步,明玥一脚踢在一个软咕囔囔的东西上立时吓了一跳,双手使劲儿抓紧了裴云铮的袖子。   裴云铮抿着唇,扫了眼屋里屋外荡着血腥的尸体,稍一沉吟,在她面前蹲下身,满脸通红的说:“外面已经黑了,我背着表妹走吧,这样快些,也好叫大夫给二郎看伤。”   郑泽昭满头的汗,风一吹却又有些发抖,他看看自己满身的血污,没说话。   那严将军虽手下留情没伤了他的筋骨,但皮肉伤却都是真的,且腿上这一箭是常令韬所射,伤得很深,他方才也是在硬捱。   明玥一听这话也有些着急,她虽看不见,但浓浓的血腥气还是直往她鼻子里钻,她心里也不禁毛毛的,遂也不扭捏,摸索着趴到裴云铮的背上,喃喃说:“多谢裴表哥。”   明玥这当口有点儿怕,不自觉的手臂箍得很用力,说话时嘴唇微微碰到了裴云铮的耳朵,她完全无意识,自己也没察觉到,裴云铮却差点儿跳起来!   他自由耳朵十分敏感,加之小时候爱读书胜过习武,他父亲为锻炼他,总爱在他看得最入迷时出其不意,他眼睛不离书本,便练就了一双好耳朵,此刻明玥的气息轻轻一抚,在他却是如雷过耳,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怎么了?”明玥感觉他没有立即迈步,不由担心又遇见了敌人。   裴云铮心口砰砰砰的乱跳,赶紧咬了下自己的舌头,气短的说:“没…没事。”   他背着明玥,真是不敢轻也不敢重,甚至每一步都要迈的一般大,跨过院中横陈的尸体,他脸上的肃冷早已不见,神情一如当年那个勾唇轻笑的少年。   ☆、第128章   裴云铮背着明玥走了好一会子,途中正碰见有人带了大夫来,便正好一并过去,寻到偏院,果然已经有人救了邓素素和红兰几个。   这偏院就关了她们几个女眷,常令韬打量着她们也逃不了,因而除了那几个婆子外,看守的兵倒不多,眼下门口处守了一队裴云铮的人,周围已收拾的差不多,显然来了好半晌了。   裴云铮轻手轻脚的将明玥放下,给她解开眼前的绸布,“表妹,到了。”   明玥长出口气,往四下看看,这院子里倒算干净,旁边还燃了两堆松枝干草,想必是在熏血腥味。“表姐?”明玥喊了一声,片刻,邓素素带着几个丫头小心翼翼的探出身,一见是她,这才忙跑出来。   一时有人跑来跟裴云铮禀报城里的情况,严勇被阮子雅绑了,却是不服,指明要见领军之人。裴云铮便让明玥等人暂且在这里休息,又吩咐大夫给郑泽昭治伤,自己则不停脚的先去处理城中杂事。   明玥与邓素素将今日的情形略略说了几句,邓素素见到郑泽昭颇有些不喜,但总算他今日肯冒险前来,遂也不冷不热的见了个礼,却不愿与他多说。   大夫进了内间给郑泽昭治伤,邓素素身边的两个婆子则领着青楸和另一个丫头去弄吃的,眼下已是二更多,他们担惊受怕的折腾了整一日都还没吃东西,郑泽昭更是连水都没喝一口。   明玥进去瞧了一眼,大夫正在给郑泽昭拔箭头,郑泽昭满头冷汗,却是朝她牵牵嘴角说:“莫看,到外头坐着罢。”   直过了小半个时辰,大夫方洗了手拿着方子出来,明玥忙问如何,这大夫显是在军中时日已久,对这些刀箭之伤见得多了,遂只平淡的道:“还成,按时服药,好好养几个月倒没大碍。箭扎得深,伤到了骨头,日后阴雨天气或是走路太多难免会有番痛楚,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天一凉叫伺候的人留心罢。”   大夫说的轻描淡写,明玥听在心里却不怎么好受,外头有人送了几套在这府里搜出来的新的衣裳,明玥见有两套男子的,忙叫红兰进去伺候郑泽昭换上,一时两个婆子收拾了些简单的饭菜进来,大夫却不坐,只朝外问:“裴小子呢?”   院外有人扬声答了一句,那大夫便跳脚道:“打个劳什子的仗!他的伤再不治,便废他一条膀子!”   明玥倒是意外,“裴表哥也伤着了?”   大夫一边收了东西一边道:“昨儿便伤啦,只是连夜急着往这赶,不曾歇上半刻,他忍着呐,当老夫看不见?若再由着他折腾,明个儿非发起热来不可!”   明玥听他这口气倒不像一般随军的大夫,猜着可能是与裴家关系极亲近的,遂施了个礼道:“是咱们疏忽了,刚刚因见我二哥伤的不清,一时不察裴表哥也受了伤,劳烦先生。”   那大夫倒是摆摆手:“姑娘客气。罢了,老夫熬不过他,先去瞧瞧。”   明玥一想,叫青楸领了个婆子,多带了几份饭菜,也跟着去看看。   明玥与邓素素简单用了几口饭,郑泽昭也吃了些,外头又有人送了几大包药进来,想来这府里的东西甚是齐全,一个婆子去给郑泽昭熬药,明玥见他用过饭,浑身虽缠了大半绷带,但精神却不显疲乏,这才坐下来跟他说话。   郑泽昭沉默了一会儿,方有些拘谨的说:“七……你……你都知晓了吧?”   明玥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的身世,便道:“路上听说了一些,杂言杂语的,做不得准。”   “我……”郑泽昭抿着唇,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明玥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坐着,也不催他。   “我见过祖父和父亲了”,郑泽昭垂着眼说,“我是说郑老太爷和……”   明玥这下笑着打断了他:“然后呢?”   “我确实……”郑泽昭深吸了口气,“是伍家之后。”说完这句,他觉得胸中一畅,微微抬了眼看向明玥,神情中有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明玥静了半晌,没吱声。   郑泽昭心头微沉,一声“明玥”便没敢唤出口,尴尬的道:“此次之事是我连累了…郑姑娘。”   明玥微微拧眉,神情不辨喜怒,她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似带着一点儿不满问道:“攻城之事,来涿阳城之前,你与裴表哥便商定好了?”   郑泽昭不知她怎问起这话,略点了下头。   明玥又道:“常令韬也说了,你既是伍家之后,受郑家养育多年,便是为着恩义的名声,你也定会到涿阳城来?”   郑泽昭心下一堵,却仍点了点头。   明玥“嗯”了一声,又问:“裴表哥此次带了多说兵马?”   “一万两千精兵。”   明玥挑眉:“若不像今日这般,而是等他到了,你与他一并攻城,有无胜算?”   “自然有”,郑泽昭肯定地道:“城中的兵马虽比裴云铮多了近两倍,但悍勇却深有不及。况且常严光一死,裴云铮只要稍用手段,城中军心必然大动,严勇本就颇不忿常令韬,最坏来说,“献人保城”也不是没可能。因而破城虽未必如今日这般快,却也是一定的事,此事上,我信得过裴云铮。”   “那为何不等他到后直接攻城?”明玥一脸不解的模样,“如此,不仅能叫二哥免受今日这一番折辱和痛楚,也更能传了裴表哥的威名,你们该直接攻城才是。”   “不成”,郑泽昭立即摇头,“若那样,常令韬极有可能被逼得急了眼,一怒之下,恐会先伤了你!”   明玥摊摊手:“你不远千里奔了涿阳而来,一路上定已传遍了,“重恩义,思图报”的名声已然穿出,最后是否真能救下我,实际上并不紧要”,说到这句,明玥一直蹙着的眉头展开了,笑吟吟的反问:“是不是,二哥?”   郑泽昭一愣,随即大窘,心中情意竟是被明玥这般一句句的问了出来,一时哑口无言。   明玥看他这模样却有些失笑,盈盈一礼道:“二哥既顾念明玥的安危,便是仍将明玥当妹妹看,纵然不是亲兄妹,但兄妹情分不假,这“二哥”已叫了十多年,如今你既尚未认祖归宗,自然是担得起的。”   郑泽昭心中大暖,是一种自己的善意被人完全理解和认可熨贴,可这熨贴中带着些许失落,然夹杂在这其中,他自己一时半刻也分辨不出来了,且即便知道,他自己恐也不清楚是为何。   他心中转了这许多念头,口中却也只道:“若换作是明珠,我自然也一样顾念的。”   明玥点头:“那定是自然。”   郑泽昭:“……”一下又不知要说甚么了。   明玥只当他在自己身世上还有些转不过弯儿来,又想起他刚才提起郑家人,遂忙转了话题问道:“二哥方才说见过祖父了?他们都好么?如今在哪里?”   郑泽昭缓了缓神儿,面色恢复如常,回说:“嗯,老太爷和老太太我都见过了,还有父亲等人也都在,如今正在关西,他们尚好,只是……身子需得养养。”   明玥吁了口气,心知经此一灾,他们定是又惊又吓,留得命在便不错了,身子总能养回来的。   “我娘带着十哥儿也在关西,二哥可见着了?”   郑泽昭笑笑:“夫人和十哥儿都好得很,他们如今都在邓家的一处老宅里,你过几日便能见着了。”   明玥肩膀一松,彻底放下心,想了想又奇怪道:“怎的此次与二哥来的是裴表哥,四哥呢?”   郑泽昭犹豫的看她一眼,说:“四郎……眼下我也不晓得他在何处。当日我们在城西接应,瑞哥儿带人劫了刑部大牢后,带人将我们送出城,我们一路奔了关西,瑞哥儿却是…往南边去了。”   “南下?”明玥有些纳闷,定定看着郑泽昭,郑泽昭叹了口气,说:“毅郡王薨逝当晚,皇上将京城驻守的五千黑骑卫调走,隔了一个时辰又下令将雍州的黑骑也调往扬州。”   明玥略一思索脸色便变了,——倘使徐璟的死有蹊跷,皇帝顾忌黑骑卫,定会将其也……黑骑卫全部是骑兵,在北方各地无人能敌,可若下了南方……明玥想到那上万的铮铮男儿和郑泽瑞,不禁眼睛一酸。   郑泽昭忙道:“瑞哥儿一向福大命大,会没事的,你先莫要多想。”话说出来,他自己也觉得没底气。   明玥点点头,头疼的很。   郑泽瑞的消息她暂时没敢告诉邓素素,因郑泽昭的腿伤,他们在涿阳城又停留了几日。裴云铮连着几天几乎是彻夜不眠,也应了那大夫的话,竟真发起热来,明玥如此又耽搁两日,直至城中一切基本妥当,留了阮子雅在此守城,他自送了明玥几人一路抵达关西。   ☆、第129章   潼关以西都份属关西,共囊括一十三个州郡,邓家的老宅则在偏东些的府州眉县。   明玥几人在路上走了近五日,快到府州时,裴云铮却慢了下来,他将后面跟着的一队人调到前头,自己打马跟在车旁走了一阵儿,半晌敲了敲车壁,“二郎,七妹妹。”   红兰打开车帘,明玥探出来半个身子,询问地看着他:“裴表哥,何事?”   裴云铮的眉宇间隐隐带着一点儿担忧,吁了口气道:“我有几句话,要问一问七表妹。”   明玥略显诧异的指指自己:“我么?”   裴云铮瞥一眼车里的郑泽昭和邓素素,点头嗯了一声。   郑泽昭盖着薄毯,倚躺在塌座上,蹙了下眉没说话,虽说明玥还如从前一般叫他二哥,可他心里却已觉得不同,如今细较起来,他这二哥反没裴云铮这七牵八绕的表哥坐得实。   明玥微微顿了下,也就由红兰扶着下了车,在离裴云铮三步处站定,福身道:“裴表哥有话请说。”   裴云铮定定看了明玥片刻,忽而一挑眉,问道:“表妹心里可还是在怪我?”   明玥稍怔了怔,略一想方明白裴云铮大抵还记得她当日在洛阳时说的气话,遂失笑道:“当时不明事情的缘由,是我错怪了裴表哥,表哥两次冒险相救,我心存感激,如何还会责怪?”   裴云铮摇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歉意:“是我一心为父报仇,当初在大昭寺,若非我未能忍一时之气废了常令韬的双腿,他之后也不会疑心到二郎和四郎身上,从而牵累了郑家,此次更是叫表妹受这一番惊吓,是我的过失。”说着,他微微躬身,对明玥施了一礼。   明玥见他神情十分郑重和认真,心里倒有些不好意思,前一次郑佑诚的事可能是有因此而起的记恨,但裴云铮当时身在高句丽,生死未卜,现下想想也怪无可怪,因而也回了一礼说:“事情都已过去了,裴表哥无需太过挂心。”   裴云铮抿抿唇,却又重问了一遍:“表妹当真不再怪我?”   明玥见他微低着头,看过来的眼神有那么一瞬的不安,她蓦地想到了自己的雪狼狗,一个没忍住不由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说:“当真不怪了。”   裴云铮哪知明玥心里所想,只见她两靥生花,一双月牙儿似的眼睛亮晶晶的折着日光,一时竟想伸手去碰一碰,忙硬生生忍住了,心里直想撞墙。   “裴表哥要问的便是此事么?”明玥见他片刻里神情变幻,不知缘何又黑了脸。   裴云铮不着痕迹的上前半步,思忖着说:“还有一事,便是请表妹这两个月内无论如何要保重自身,切莫被些不知所谓的流言蜚语所伤,等我南下回来……”说到这他便止住了,不大自然的扭头瞥了眼路旁的柿子树。   明玥前面听的有些茫然,听到最后一句却忙道:“裴表哥也要南下么?”   裴云铮:“…………”   明玥立即意识到这大抵不能叫旁人知晓,遂小声说:“裴表哥放心,这话我定不与旁人说!只是你若遇着我四哥,还请看看他是否安好。”   裴云铮点点头,“那表妹也定要记得我方才的话。”   明玥这才回头一想,不过转瞬就明白过来,——常令韬抓了她和邓素素,邓素素也还罢了,但她身为世家贵女,怕有不少人认为她早该在涿阳一死以表世家气节的。   明玥倒挑挑眉,“裴表哥不认为我该以死证身么?”   裴云铮蹙了下眉,沉声道:“死是容易,活着却难。若按某些人所说,我与葛三哥等人当日被高句丽所擒,便不该苟且偷生,当径自横刀自刎才对。然人立于天地,本就有诸多说法,既不能一一周全,那无愧于自己便是。”   他说这话时目光泠然沉静,既叫人心头安定又不由微微一肃,明玥福身:“多谢裴表哥。”   裴云铮张了张嘴,似乎还有话要说,明玥歪着头看他,等了片刻,裴云铮却微微一叹说:“表妹请上车吧,我送进府州便得先行走了。”   明玥心下觉得他颇奇怪,但裴云铮严肃时她又莫名有点儿发怵,遂也不好多问,先回了车上。   邓素素朝外看一眼,拉着她小声问:“怎的了?”   明玥摇摇头,只说:“没甚,裴表哥问了问二哥的伤,他到了府州便走,叫咱们不必担心,关西如今是葛世叔统管,算是最安全的地界了。”   郑泽昭看了她一眼,说:“我不碍事”,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葛老爷如今是齐国公。”   明玥觉得他后一句话说的有点儿突兀,邓素素却登时想到了一事,说:“咱们路上碰见那葛姑娘时,她说的是她三哥去攻打燕州城了,如今葛家既然有如此势力,葛三公子攻城的把握是不是大些?”   明玥知她一直担心家里,忙安慰道:“应是的,咱们只是没得着信儿,没准燕州城已然被攻下了呢。”   邓素素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靠着她说:“但愿吧。”   郑泽昭喝了口茶,像是随口道:“葛家三公子骁勇善战,邓姑娘宽心就是,向来祸福相依,邓家过了此次,应是有大福的。”   邓素素没想到他会出言安慰,便不大自然的道:“借二表哥吉言。”   郑泽昭笑笑,没再说话。   进了府州后,裴云铮便来辞行,几人说了几句,也没太多做耽搁,又一路往眉县走。   眉县离的不甚远,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因暂时住的是邓家的宅子,遂邓素素更熟识些,一拐进宅子所在的兰门巷她便浑身一松,摇了摇明玥带着点儿控制不住的哭腔说:“明玥,到了!到了!”   ☆、第130章   “我的儿哟!”马车刚到门口,还未停稳,邓环娘便已双眼通红的迎了过来。   明玥在车里听到她的声儿,忽觉无限委屈涌将上来,忙掀了车帘,泪眼婆娑的哽着喉头喊了一声:“娘!”   一时母女相见,邓环娘明显腿软了一下,过来一把紧紧搂住明玥,母女两个泣不成声。   邓素素也跟着下了车,见她们二人这般,自是忍不住泪珠子,三人抱在一处,哭湿了帕子和衣裳。   郑泽昭在后面由人搀下来,瞧了她们片刻方道:“夫人和七妹莫哭了,先进门再慢慢叙说。”   三人听他一说,这才暂且止住了泪,邓环娘将明玥和邓素素上上下下的打量一通,庆幸的拍拍心口,又破涕为笑,心疼的说:“瘦了这么多……”   邱养娘跟在她身后,也是红着眼圈,握着明玥的手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夫人,咱们先进院再说吧。”随即又示意郑泽昭也在。   邓环娘稍稍平复了下,一转眼见郑泽昭由两人扶着正给她行礼,不由道:“二郎受伤啦?快别多礼了。”   邓环娘已然知道郑泽昭的身份,虽未说过甚么,到底比从前多几分客套,瞧着他伤在腿上,便吩咐人去抬了敞轿来,郑泽昭忙道:“小伤而已,不碍事的。”   邓环娘道:“走罢,自得了你的信儿,老爷和老太爷都等着呢。”   一行人这才边说边进了门,邓家在眉县有两处宅子,原邓环娘是在小些的别院避着,后郑家其余的人被送过来后才换到这处大宅子里,邓素素来过两回,这里头不少下人都识得她,一个个都眼泪汪汪的。   到了邓环娘和郑佑诚暂住的院子,郑泽昭自敞轿上下来,他因伤在右膝盖,走路完全不敢用力,明玥便在旁边扶着他,邓环娘看了看,没吱声,邱养娘却轻轻招手叫了两个小丫头来搀扶,闪身自然的将明玥隔开了。   “先见过你父亲,换了衣裳再去见老太爷。”   明玥点点头,邓环娘便领着他们三个进了里间,郑佑诚穿着浅褐色的常服,正倚坐在塌上等着,显是已听到了声音。   明玥抬眼一看,见郑佑诚虽有些憔悴,精神却好,只是脚踝处缠着绷带,胳膊似乎也不大敢用劲儿,八成是伤的不轻,忙忍着眼泪上前几步磕头:“女儿叫爹娘担心了,爹的身子可还好么?”   郑佑诚低头打量她们片刻,长出了口气道:“都起来罢,爹这身子没大事,这一路也难为你了,可有受伤么?”   明玥抹了抹眼睛起身,说:“一路有二哥在,倒是不曾伤着。”   郑佑诚点点头,邓环娘便将她和邓素素又拉到跟前细瞧,大抵是之前一路上的事郑佑诚已听郑泽昭说过,倒也没有多问,只问她们是如何遇上常令韬的,又问这些天可有害怕,说了一会子便拍拍明玥叫他们换了衣裳去见过老太爷。   明玥实际心里一直有点儿悬,她记着裴云铮的话,预备着回来后若反遭问责该如何,不想郑佑诚并未提这话。   要出屋子时郑泽昭却有些犹豫,他看着郑佑诚的脚踝蹙眉道:“父亲这伤又叫大夫瞧了么?”   郑佑诚挥挥手说:“瞧了,不必记挂着,你自己个儿也伤了,好好用药养着罢。”   郑泽昭只好出来,换了衣裳后又与明玥去见老太爷,然老太爷在牢里受了寒水浸泡,出来这一路又受了邪风,如今正病得不起,他们去时刚由二老爷伺候着喝了药躺下,二人只进去磕头问了个安便退了出来。   郑泽昭一脸郁色,垂眸道:“都是受我的连累。”   明玥也没料到老太爷病得如此重,一边跟着他往王氏的住处去一边随口说:“二哥也无需太自责,先养些日子再看看,祖父福泽深着呢,会好的。”   郑泽昭抿抿唇,二人进了离的不远的王氏住的小院。   因当初府里的下人有跑的,有一并被抓了去的,郑泽瑞救人时也没能全救,只将跟主子关在一处的人带了出来,因而王氏跟前也就只剩了焦嫫嫫和白霜,白露当时正跟白霜一起,便也挤着被带了出来。   到了这之后因只是暂住些时日,邓环娘便也没另添置人,只多拨了几个粗使的丫头过来,王氏却赌气不要,遂院子里显得有些冷清。   二人一路到了廊下,还没进外间,白露便打里头出来了,见着郑泽昭,眼睛一眨便带了泪,施礼到:“二少爷和七姑娘回来了。”   郑泽昭淡淡点头:“我们来给老太太问安。”   白露却是伸手拦了拦,说:“老太太已经知道二少爷和七姑娘平安到了,这会子正头疼,叫在外头问安便成了。”   明玥心道,果然……刚一回来,王氏便摆开脸子了。   她便也站着没动,只问白露:“祖母可还好么?”   白露微微点头,回道:“这一个来月折腾的颇有些乏,正吃了药养着,这几日都不叫人扰。”   明玥闻言,当即便退后两步在外行礼道:“明玥回来了,来给祖母问安。这些天里,孙女日日挂念着祖母,梦里还梦见了好几回,每回祖母都教导孙女,不能轻一时之念,郑家遭奸佞小人迫害,万不能妄言生死,否则岂非叫那小人得意?孙女时时记得祖母的训诫,今儿才能完好的回来,祖母也定要保重身子,孙女…………”   最后半句话声音一轻,明玥双眼紧闭,直接“晕”了过去。   红兰反应极快,登时跑上前紧张的大喊道:“哎呀,姑娘还发着热呢!姑娘!”   王氏在屋里闻言气的不行,她本打算好好叱责明玥一番,但一个字都还没说便被明玥给堵了嘴,她何时教了她那些?还是在梦里头!正准备叫明玥在外头跪上一日,这丫头竟就晕了过去!王氏一口气堵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   郑泽昭见状便在外头道:“七妹这些日子以来,日日忐忑难安,记挂家里长辈,前儿在路上便已有些发热,只还吃不下甚么东西,刚念着要来给祖母请安,一时激动,想是有些撑不住了。”双着,横了白露一眼。   白露一双眼睛盯在郑泽昭身上,泪水转着圈,见势便也咬着唇上前探了探明玥的额头,说:“怎病成这般?老太太该心疼坏了。”说罢,扭身进屋去回王氏。   王氏经此一事憔悴得厉害,脸色也不大好,整个人还没从“郑泽昭不是郑家之后”一事里缓过神儿来,白露进来一报,她自己呕着气,浑身直哆嗦,偏又挑不出理来,况且到底是住在邓家的宅子里,她总觉气势矮三分,遂指着外面道:“回去回去,都叫回去罢!既发着热,不叫大夫,回了我作甚!”   焦嫫嫫见她气结,忙过来给她顺胸口,劝道:“老太太刚出了一身汗,躺下歇歇吧,左右平安回来了就好。”   “好个屁!”王氏骂了一句,“都叫回罢!瞧大夫去,否则我不得落得个怎生刻薄的名声!”   “是”,白露应了一声,又有些欲言又止,踌躇了下到底又道:“二少爷也在外头等着给老太太问安,还一身的伤,站都站不稳,怕是伤的不轻……老太太见么?”   王氏冷哼了一声,气道:“我连你大老爷都不见,怎要见他?!二少爷?你如今还哪里来得二少爷!”   白露一凛,见焦嫫嫫挥手,忙也不敢多说,出去打发了二人回去。   王氏声音不小,郑泽昭在廊下自也听见了,当下叹了口气,只好施礼道:“那老太太歇着,孙儿……晚辈过些时候再来给您老人家问安。”   屋里半晌没动静,红兰悄悄招人抬了小轿来,只得先将两人抬回邓环娘的院子。   ☆、第131章   红兰让人抬软轿时,专叫停的远些,明玥前脚被两个婆子背出来后脚就有人去禀了邓环娘和邓素素,毕竟不是在郑家,没多少功夫下人里头就已经传遍了。   下人们嘴杂,话一传便说是“七姑娘一心惦念祖母,问安时闻言王氏身子稍微有恙便已急得昏倒在廊上,迷迷糊糊时仍在喊祖母,可见是极孝顺的,然而纵使这般,老太太竟也没叫进里头去瞧瞧,啧啧……”——言下之意,是说王氏这做祖母的也太过拿乔,忒冷心肠了些。   这起子话传到王氏耳里,气的她拍了半天的桌子,手都拍肿了。   明玥和郑泽昭回了邓环娘的院子,邓环娘倒真寻了大夫来,明玥方才一晕虽是假,但这些天的折腾让她肝火上扬头疼犯呕却是真,她和邓素素又都有些磕碰的小伤,因而大夫来得十分必要。   诊过脉,开了方子,给郑佑诚和郑泽昭瞧过,邓环娘便忙着遣人去按方抓药,一面又吩咐备饭,郑佑诚和郑泽昭在正房里说话,娘几个便到了东厢。   邓环娘先得了丫头的禀报,好个担心,不由搂着明玥的头说:“哎呦哟,唬了娘一大跳!”   明玥窝在她怀里,抽抽鼻子说:“娘这些日子也瘦得厉害。”   邓环娘笑笑,她憔悴的十分明显,眼窝深陷,下巴也尖了,又因惦念着郑佑诚和明玥几个,几乎夜不能眠,如今衣服都有些撑不住,直到今儿见着了明玥,她才感觉自己的魂儿算是全了。   “娘没事”,邓环娘道:“瘦下来难,胖起来还不容易?倒是你和素素得好好调养上一阵子。”   明玥和邓素素一左一右的偎在她身边,邓素素忍不住扑到她怀里又哭了起来,邓环娘也被她引得掉泪,拍着她说:“姑母也是前些天才知晓燕州的事,已叫人去打听了。你爹爹一路送我的时候便说燕州恐也不太平,应是有些准备,咱们先往好了想,啊,邓家养了一支家兵,总也能起些作用的。”   邓素素抽抽噎噎的点头,明玥想了想却低声问:“我和表姐曾在路上遇见了葛家姑娘,听闻是葛三公子去攻打燕州城,现今咱们都在关西,葛家那……暗里可有甚么消息传来么?”   明玥心下掂量,——郑家一行人能进关西,葛家不可能不晓得,只是表面上不能有往来,但暗里没准是有消息的。   邓环娘想了片刻,说:“关西和燕州离的甚远,暂且还没听着甚么信儿,不过你父亲说不必太担心,既然能派了葛家公子去,他一定会尽力保邓家周全。”   “真的么,姑母?”邓素素抹了两下泪,抬头问。   邓环娘心里也没底,却只好点头。   明玥“嗯”了一声,邓环娘说:“怎了?”明玥摇摇头,忽而想到了郑泽昭在车里说的话,喃喃道:“父亲说的有理。”   邓素素总算好受些,因想着娘两个大抵还有好些话要说,便先行去沐浴梳洗。   邓环娘叹了口气,又想到王氏的事,悄悄说:“娘先前当着你父亲的面忘了告诉你,老太太这阵子正闹别扭,对谁都不待见,娘正要过去,得亏你反应也是快。”   明玥坐起来些,说:“因着二哥的事?连父亲也不见?”   “你父亲当得头一个”,邓环娘往外看了眼道:“若不是老太爷病着,恐是早吵闹起来!这么些年,老太太一副身心全扑在几个孩子身上,对昭哥儿的事更恨不得手把手的管着,乍一听闻这瞒天过海的大事,惊得差差背过气去!自然将府里上下全都怪了个遍。我原想着她对昭哥儿能好些,不想今儿也是这般。”   “二哥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说来也是无辜。”   邓环娘却蹙了蹙眉,说:“这里头无辜的人也多。”   明玥听她口气似有些埋怨,不由转头问道:“娘是怎的了?”   邓环娘微微偏头,半晌呼了口气说:“没甚,这话你莫要在你祖母面前提。另外……你如今也大了,若不是摊上这个时候,都是该议亲的年纪,你与昭哥儿虽还是兄妹相称,但到底与从前不同,得避讳着些。”   明玥怔了怔,倒不想邓环娘说起这个话,便有点儿茫然的答道:“嗯,女儿晓得了。”   邓环娘拍拍她,怕她累了,便叫她睡一小会儿。   正房里。   郑佑诚听郑泽昭简略说了下在涿阳的经过,便沉吟道:“二郎,眼下你的身份已公诸于世,世家里不少人都言当年伍家灭门是一冤案,主张叫大理寺重审此案,便是连一些作乱的反王也跟着喊出话来,并且都在暗中寻你,你可知他们内里都为的是甚么?”   郑泽昭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点头:“孩儿知道。他们自然不是真心相帮伍家翻案伸冤,只因此案定与当今的皇上脱不了干系,且我这个身份和我手上的乾坤卦想来才是最正经的。毅郡王曾说过,这两样,既是祸,也是福。”   郑佑诚叹了一记,说:“王爷是可惜了……”随即声音微沉,敛目道:“你既然明白,心里可有决断?”   “是”,郑泽昭声音平静,“当今皇上在位,恐难还伍氏一门清白。”   郑佑诚挑挑眉:“然而现下群雄四起,择得明主确非易事,看来二郎已心中有数了。”   郑泽昭笑了下,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字。   郑佑诚不置可否,只问:“你确定他有此心?”   郑泽昭拍拍手道:“原来兴许没有,但自掌了关西十三郡的兵马后便不好说了,如今我更是确定,否则咱们怎会这般容易就进了关西,又一路平安至此?眼下咱们这一大家子人留是容易,但若想走,怕是难了。”   郑佑诚摊摊手:“看来也是选无可选了,准备哪天起身往弘化去?”   “不急”,郑泽昭道:“如今他们还差一样,咱们等等就是,估么没几日消息也就到父亲母亲这里了。”   郑佑诚纳闷了一下:“何事?难不成要郑家去游说其他世家。”   郑泽昭笑着摇头,说:“是桩喜事,母亲听了……夫人听了大抵会宽慰些。”   郑佑诚愈发奇怪,却也没有多问,只看了他一眼道:“一时改不了口也无妨,没准日后还得继续这般称呼。”   郑泽昭随着他应了个是,一时也没好好细想这话,只当郑佑诚是打趣儿。   如此总算安顿了几日,府里大夫不断,各个院子里都飘着药味儿,明玥和邓素素连着喝了好了日的补药,只觉得鼻子发干,蹭蹭冒火,连说不喝了不喝了,邓环娘瞧着她发红的小脸儿这才叫人减了量。   明玥躺了几日,跟邓素素在这宅子里转圈,发现三房的人并不在这里,二房里的郑明薇也还没回来,问邓环娘,邓环娘便说:“你三叔父和三婶婶与我们分了两路,如今在邢州,暂时没过来。明薇那丫头却好似在你大姐姐那里?”   明玥嗯了一声说:“原和我在一处,后来遇见大姐姐,便与他们走了。”   邓环娘便撇撇嘴:“二房那里也是前些天才晓得,原以为明薇和你在一块儿,因着这个,明里暗里的没少怨怼你父亲,如今在这住着,跟谁该了她似的!昭哥儿的事你父亲再大胆,也是经了老太爷做主的,她没胆子去老太爷那下舌头,便成日苦着一张脸,我前些天心也不顺,与她拌了几句嘴,说住的不顺心便搬出去,她这才没话了。”   明玥哼了声,说:“她倒放心将三姐撇在崔家了?”   “谁知她怎生想的”,邓环娘道:“大抵是觉得昭哥儿这事还没完,在这里早晚还要牵累,崔家的老宅在南边,离关西又甚远,这一路上她怕也不放心,反倒不如叫明薇先留在你大姐那周全些。”   邓素素道:“我瞧着她二人的性子倒更像亲姊妹些。”   邓环娘闻言失笑道:“胡话。”   她正说着,邱养娘进来道:“夫人,燕州来信儿啦!”   “哟!”邓环娘和邓素素登时一起跳了起来:“人在哪呢?”   “在外院,等着夫人叫呢”,邱养娘说,“瞧样子,八成是好消息。”   “老爷呢?”邓环娘问。   “刚打老太爷那回来,这会子正在堂屋与二少爷说话呢。”   邓环娘忙牵了明玥和邓素素,说:“咱们也到堂屋去,快将人叫进来回话。”   来的人邓环娘几个都识得,是郑若谷的贴身小厮名唤成儿,邓素素一见人便松了口气,还没等发问,这小厮便已磕了头利索的回道:“小的腿脚慢,叫姑老爷、姑奶奶和几位姑娘担心了,眼下燕州之围已解,老爷叫我赶着来报个信儿,请几位都莫担心,家里头都好着,老爷还有信叫小的带过来,说是用不了几日也会来关西呢。”   “哎呦,可惦记死个人了”,邓环娘抚着心口道。   成儿在怀里取了两封信出来,一封是给邓素素的,一封是给邓环娘的。   邓素素又问了几句家里的事,成儿一一答了,听的出来这些日子也是十分惊险,众人一番唏嘘便打发他下去领赏。   邓环娘识字不全,遂叫明玥将信拆开来看,前面略略说了些燕州之事,又有问候之语,叫他们放心,说将邓家的事理一理便会带邓文祯来关西。   邓环娘笑道:“他们没事就好,可不需再跑一趟。”   明玥把最后几行一看立即瞪大了眼睛,说:“舅舅要带表哥来议亲?”   邓环娘直接想到了明玥身上,嗔了她一眼,说:“怎会,是不是看错了?”   明玥哭笑不得,邓素素也在旁边瞪了眼,弱弱道:“真的,姑母,我父亲要带哥哥到弘化葛家相亲事。”   ☆、第132章   邓环娘等人接到信后的第六日,邓若谷便带着邓文祯到了关西。   亲人相见不免一番关怀问询,邓素素一眼便瞧见了邓若谷的不对,拉着他的右手颤声问:“爹爹,你的手这是怎的了?”   ——邓若谷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全都齐根断掉,明玥和邓环娘瞧着也不禁低呼出声。   邓文祯微微叹气,邓若谷倒是笑了笑,安慰道:“无事,少了这两根手指一样能用,习惯了就好了。”   邓素素啪嗒啪嗒掉眼泪,郑佑诚蹙眉道:“大哥是被张金称那起贼匪所伤?”   “嗯”,邓若谷点了点头,却并未就此事多说,只道:“眼下张金称已经大败而逃,燕州城换了守军,不过城中遭劫不轻,得恢复一阵,你们且先在这里住着吧,过些日子再回去。”   郑佑诚心知现下也离不了关西,遂看了看邓环娘说:”此次多谢大哥帮忙。”   邓若谷摆摆手:“都是一家人,哪有不帮之理,你们安心住着就是。”   邓环娘看着自己哥哥的模样也颇是心疼,恨恨将那贼人骂了一通,又问起邓家其他人如何,邓若谷便大概说了说。——好在之前邓家老太爷便不在燕州,家里虽糟了一番洗劫,但邓若谷早有准备,损失倒是有数。除了他自己被张金称抓了要挟外,就是死伤了些家兵。   邓环娘微微吁口气,说:“总算老天爷有眼,叫那伙贼人败了,真真是些丧天良的东西!”   郑佑诚轻轻拍了拍她,邓环娘拭掉眼角的泪平复了些,又道:“前几日接到哥哥的信,此次是要给祯哥儿议亲?怎这般匆忙?”   邓若谷微微颔首,眼中并无太多的欣喜,说:“祯哥儿已是到年纪了,正好葛家也有此意,便早些定下来,也好叫我与你嫂嫂安心。”   明玥和邓环娘便同时看了邓文祯一眼,邓文祯似乎十分歉疚,起身深深一礼,垂着头没说话。   邓环娘原还记着明玥的事,心里多少有点儿憋闷,但经了这些日子,觉着也都不紧要了,遂说:“既如此可是喜事一桩,听闻葛家姑娘不让须眉,祯哥儿与她一文一武,倒也般配。”   邓若谷笑了笑说:“今儿是特意过来瞧一眼,见你们好着,这便走了,得赶着明儿上午到弘化。”   “这么赶?”邓环娘说得一句,心里实也明白,这里不便留人。   邓若谷应了一声,郑泽昭在一旁沉默半晌,却突然问:“葛三公子及葛姑娘是已在二位之前回了关西么?”   邓文祯点点头,意味深长的看了看郑泽昭,回说:“他们二人应是比我和父亲早到了。”   郑泽昭应了声,与郑佑诚对看一眼,笑道:“我也正要往弘化去,不知舅舅和表哥能否捎我一程?”   邓若谷和邓文祯似早猜到他有此说,俱都笑着颔首,“自然可以,只是二郎腿上的伤无碍么?”   郑泽昭笑着摆手:“养了这些天,已好多了。”   郑佑诚也点头道:“去罢。”   如此,邓若谷与邓文祯在眉县停了不到半日,便又与郑泽昭一并赶往弘化。   郑家人一时离不得关西,却也觉日子过得飞快,眨眼过去半月的功夫,郑老太爷身子见好了不少,邓若谷那也又来了信,——邓文祯与葛凤栖的亲事已然商定下来。   不知是否因着两家都有意,这桩亲事定的十分痛快。原世家贵女定定,哪个不得腾出一年半载来备嫁,葛家却只后推了三个月,婚期正定在腊月二十二,看来想赶着新年来个双喜临门。   ——亲事定下后的第五日,葛家得了邓家所赠的战马五百匹,秋粮千担,当然,这是私话。   邓若谷送的信儿老太爷和郑佑诚都是知晓,不过没有给王氏说,但亲事一定下来外面便传有消息,王氏没几日也听闻了大半,弄明白是邓文祯和葛家姑娘定了亲后,王氏傻眼了。   ——葛家原不是要与郑家结亲么?眼下怎竟将葛凤栖许给了邓文祯?!   王氏气不打一处来,将郑佑诚叫过来没好气的质问道:“你这父亲是怎当的?!对自己亲生的闺女、儿子倒不知操心,成日家操心旁人作甚!瑞哥儿与葛家姑娘这门亲本是先就提了的,如今怎拐到邓家小子那去了?!是不是邓氏又同你说甚么了?你竟拦也不拦!还一门心思瞒着我,我早晚得被你们一个个的气死!”   郑佑诚见王氏满脸涨红,生怕她气出个好歹,忙道:“母亲先莫动气,这事我前两日本是要与母亲说的,只是您一直在置气,不肯见儿子……话说回来,瑞哥儿当日到底还没去过弘化,亲事一说也还是八字没一撇,倒怪不得葛家。现下瑞哥儿尚不知在哪儿,只求他平安回来便好,一时哪顾得上亲事?”   “那也不能与邓家联姻啊!”王氏气道:“邓家小子哪里能及得上瑞哥儿半分!葛家这是钻了甚牛角尖儿?不成!你叫人悄悄给葛家夫人送个信儿,我总要与她见见!”   ——说到底,王氏真真气不过的,是葛家竟选了邓家!选了邓文祯!   郑佑诚轻叹了口气,劝道:“母亲,此事咱们干预不了,葛家……今时不同往日了。”   “如何不同?”王氏不懂这中间的权势微妙,只硬道:“不过是郑家一时落难罢了!总有再兴的时候!”   说及此,王氏更怒几分,指着郑佑诚道:“这都是你们父子两个招的祸!你们好样儿的,啊?倘不是现今被揭了出来,你们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这将近二十年,竟半点儿口风不透!你们还拿不拿我当个人?早知实情是这般,昭哥儿幼时发天花,就叫他病死算了,然后叫我也跟着伤心死,省得成日家被你们戳肺管子!”   “母亲……”,郑佑诚忙道:“您这说的是甚么话,瞒着您,是不想叫您整日的提心吊胆。”   “呸呸!”王氏拿眼横着他,“我那可怜的侄女怕不是也被你们蒙在谷里?”   郑佑诚摇摇头:“她是明珠和瑞哥儿的亲娘,昭哥儿是否亲生她最清楚,怎能瞒过她。”   王氏闻言,忽觉悲从中来,——小王氏也是知晓的,竟也没告诉她!   王氏气闷已极,忽地一扭身趴在靠枕上呜呜哭了起来。   郑佑诚最是怕她这般,一面恐其当真哭坏了身子,一面又深知王氏的性子越劝越厉害,正踌躇时,见老太爷皱着眉头进了屋,“闹够了没有!”老太爷压着声音道。   王氏听了他的声儿,微顿了顿,却依旧伏在枕上没起身。   “当年不告之与你,便是怕你这般差别相待!”老太爷带着些微怒意拂袖坐在圈椅里,他这阵子消瘦的厉害,腰背也微显佝偻,只有气势依旧。   王氏在枕上闷了片刻,到底忍不住,起身朝老太爷冷笑道:“是啊,这么多年,你何曾信过我?昭哥儿这事瞒了我二十年,如今我问问都不成?照这么着,明儿我搬去庙里,甚事也不问,遂了你的愿!”   老太爷侧头瞧了瞧她,神情很是复杂,似乎王氏这些日子的反应都在他意料之中,又似更加失望和不满……王氏被他瞧的心底一寒,僵持着半晌没说上话来。   郑佑诚在一旁不自在的咳了两声,老太爷转开眼,也没接王氏方才的话,只蹙眉道:“你心里有气,撒两日便行了,可不能总这样,昭哥儿对你这祖母情份深,但总有一日会认祖归宗,你这般下去,会将这情份慢慢磨没了。”   王氏不以为然的哼一声道:“这二十年我当亲孙儿一般疼他养他,他若有违逆,便是不孝不义。”   “你这……”老太爷摆摆手,激起一连串的咳嗽,罢了直觉半句都不想与王氏多说。   王氏却瞅了瞅郑佑诚恨声道:“我生你这儿子何用?最是叫我戳眼!一转眼便叫我疼到肉里的孙儿改了姓,你们父子不愿与我多说,罢了,这事我便当个睁眼瞎,但打明年春起,十哥儿需得……”   老太爷不愿在她屋里多呆,起身欲走,王氏话音儿顿了顿,正忍不住心里头的邪火想刺他两句,白霜在外间轻叩了两下隔门,禀道:“老太爷、老太太,府里有客来了。”   “谁?可是葛家的人?”老太爷先问了一声。   “进来回话。”王氏也坐直了身子。   白霜进来道:“回老太爷,正是二…少爷带着葛家大公子来了,正等在院外呢。”   王氏挑挑眉,刚要说甚么,老太爷已先转过身肃着脸说:“你心里怎想的另说,但有旁人在场,莫要给二郎甩脸子。”   王氏没好气瞪一眼,“我还不知这个理儿!”   老太爷略略颔首,这才与王氏和郑佑诚一并到堂屋,吩咐:“请进来罢。”   ☆、第133章   没多会儿,果是前些天离府的郑泽昭引着葛家的大公子葛从仪进了堂屋。   郑家众人虽已在关西避了段日子,但今儿尚是头一次明面上见到葛家的人。   葛从仪肤色稍黑,身量比郑泽昭壮实一点儿,一进屋便作揖道:“见过老太爷、老太太,晚辈来得晚啦。”   老太爷暗暗将他打量一番,并不说客套话,颔首道:“我们俩家之交,原不在这些面上功夫。”   葛从仪笑着点头,又说:“老太爷和老太太都清减了不少。”   王氏叹道:“老骨头啦,禁不起折腾。上次弘化一别,又许久没见了,大郎瞧着却更加英武。”   葛从仪笑着摆手,王氏目光又转到临近的郑泽昭身上,如从前一般亲切的打量他片刻,温声道:“这半个多月,昭哥儿怎的又瘦了?还黑了些,定是没好好用饭。”   郑泽昭微微一顿,除去救人当晚,这尚是王氏头回见他,他心中有些发酸,忙走到王氏跟前,躬身道:“祖母身子可好些了?都是孙儿不孝,这阵子未能近前伺候汤药,还叫祖母挂怀了。”   “不怪你”,王氏拍拍他的胳膊,“你有这个心便成了,祖母也没大碍,只是前阵子颠簸的乏了,歇不过来似的,眼下都好了,你自己个也得留心身子,别叫祖母总挂念着。”   “是”,郑泽昭应了一声,一时间竟有点儿眼眶发热。   王氏笑笑,葛从仪忙在一旁道:“老太太,这是晚辈的不是。按说早便该到眉县来将贵府众人接到弘化,只奈何我们兄弟几个一直不在关西,旁人来家父又委实不放心,前几日我刚回弘化,恰见到了二郎,父亲便叫我跟着二郎速来将诸位接到弘化一叙,我一路心急,不曾叫二郎多做歇息,二郎辛苦了。”   郑泽昭摆手,淡淡道:“大公子客气。”   老太爷和郑佑诚对看一眼,葛从仪这话客套,却已把来意说明了,——要带郑家人往弘化去。   老太爷精神一振,知道郑家之难终有可解之势,不由看了看郑泽昭,郑泽昭轻轻颔首,几人相视片刻,心照不宣。   老太爷便点头道:“我与你父亲多年未见,自然盼望一叙。”   葛从仪连连笑道:“是,家父也念叨好几日了。”   几人说的投机,王氏便回去吩咐众人立即打点东西,葛从仪留了一晚,第二日等郑家众人都收拾好了方带着他们起程回弘化。   弘化与眉县离的不甚远,一日半的路程便到了。   瞧着葛家门前两座气派的石狮子,明玥心道自己这两个月来到过的地方真比过去十年都多。   “诸位,请。”葛从仪做了个手势,率先在前面引路。   时节刚进十月,关西比燕州暖和的多,正是一年里最适游玩的时候。葛府碧瓦朱檐,阔朗非常,他们走了片刻便有下人抬了软轿和敞椅来,众人分别坐好,葛从仪便和郑泽昭在前面引路。   直走了近两盏茶的功夫,软轿停了,明玥和邓素素跟在邓环娘后头又走了一段青石路,抬头便瞧见了不远处的两层阁楼,院中的仪门处,站着个穿杏色胡服的少女,正是葛凤栖。   葛凤栖朝众人英气的一礼,笑道:“晚辈见过郑老太爷、老太太,众位叔伯和婶婶,家父家母正等着诸位,快请进。”   郑老太爷微微颔首道:“这便是凤哥儿吧?果然飒爽不输男儿。”   葛从仪笑道:“老太爷这话可要把四妹高兴坏了。”   葛凤栖扬着秀眉一笑,当真又单给老太爷施了一礼,众人被逗乐了,王氏面上也缓了几分,葛凤栖瞧见明玥跟在后面,使劲儿冲她眨了眨眼,明玥也跟着笑了一记。   行到阁楼前,便见有一身量十分高挑的妇人快步迎了出来,“老姐姐,你可来啦!”   王氏“哎呦”一声,与这妇人抱作一团,女眷们情知这定是葛夫人无疑了。   明玥抬眼打量,见葛夫人实与葛凤栖十分相像,都是高鼻梁,眼窝略微深陷,两眉间略宽,大抵是因有胡人血统的关系,与寻常娇柔的女子比起来自有一番利飒。   王氏与葛夫人唏嘘一番已进了正厅,葛老爷正在里头候着,瞧他们进来也起身迎道:“自上次一见,已近八年了,茂才兄!”   老太爷得见故人,显然也有些激动,上前与葛老爷执手叹道:“一别经年,如今老夫要见过齐国公啦。”   葛老爷忙拉住他,笑着摆手说:“莫要多礼,莫要多礼。”   一时大家落座,王氏又依次介绍几个小辈儿们行了礼,到明玥时,葛夫人便细细端详了一会子,十分亲热的说:“这便是府里的七姑娘?快到近前来叫我好好瞧瞧。”   王氏有些奇怪的看了明玥一眼,不知葛夫人怎对她亲切起来,明玥心中却登时明白八成是葛凤栖的原因,遂依着礼上前,盈盈道:“明玥给夫人问安。”   “好,好!”葛夫人起身虚扶了一下,上下打量明玥,说:“我就想要这么个白玉雕出来似的女儿,奈何凤哥儿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整日只爱舞刀弄剑,愁的我哟!这些日子无事,七姑娘就常到府里来玩儿,也叫凤哥儿沾一沾这恬静的气质,真是瞧着就可人疼。”   葛老爷也在旁边跟着笑了两声,捋着胡子道:“夫人说的是。”   郑老太爷等人自这话中听出来了,想是要郑家众人在这留一段日子,不过也没得选,便在坐上朝明玥微微颔首。   明玥心里有数,瞅了瞅葛凤栖笑言:“夫人和葛姐姐不嫌弃,明玥自是要长来的,早便听闻葛姐姐的名儿,一直不得亲近,如今离的近了,明玥正恨不得一天能跑八趟。只是悄悄给夫人说,我实对葛姐姐的英姿羡慕的紧,心里还打算叫葛姐姐也教我个一招半式呢,看来不敢在夫人这里偷偷请示了。”   葛夫人大乐,她的性子也葛凤栖颇有几分相像,况且话虽那么说,哪个母亲不喜旁人夸张羡慕自己孩子的,遂也略低了声音说:“那我悄悄准了。”   明玥莞尔,随即福了个身:“多谢夫人。”   葛夫人笑得眼睛弯起来,一时竟将自己腕上的一对儿玉镯褪了下来,放道明玥的掌心道:“咱们娘俩投缘,这白玉镯四丫头也有一对儿,这副送你。”   这下所有人都是一怔,连郑老太爷也多看了明玥两眼。   葛凤栖笑嘻嘻的过来,双腕一伸说:“你瞧。”   ——果然带了对一般无二的玉镯。   明玥有些不好意思,上次救葛凤栖也就是一念的事,不想葛凤栖倒如此记得。   葛凤栖似怕她不收,极小声道:“收下吧,与你的救命之恩相比,这礼不足万一。”   明玥轻轻反握了下她的手,转眼看了看老太爷和王氏,王氏没说话,老太爷却点头道:“既是夫人与你投缘,你收下便是。”   明玥这才转过身来,一礼道:“多谢夫人厚爱。”   葛夫人亲切的摸摸她的头,又叫人拿了匣子来给明玥装了,明玥便也取了两个香囊亲手递过来说:“明玥没甚可报答夫人的,只亲手缝了两个香囊略表心意,还请夫人能莫嫌弃我针脚粗糙。里头有几味药材和香草,能清神醒脑,夫人乏累时可聊作一用。”   这回倒是葛夫人有些意外,她一向有偏头痛,不想明玥竟如此细致,便接过香囊闻了闻,果觉一股清香夹杂着淡淡的苦味直入肺腑,叫人十分舒服,不由窝心道:“好孩子,好孩子。”   葛从仪在下面暗暗瞧了明玥一眼,心下微动,——大前日去眉县时,葛凤栖叫他代问明玥好,明玥当时问了一句“四姑娘可好”,葛凤栖随口笑说“好得很,只把母亲闹得头痛”,他不知明玥今儿这是真聪明还是歪打正着。   原本两家还都担心今日这情形生了尴尬,结果被明玥和葛夫人一来一回这般说话,反消了多年不见的生疏,葛老爷便笑呵呵的吩咐摆饭,要慢慢与老太爷续话。   女眷们不吃酒,饭毕,葛夫人便带着王氏等人回了自己的院子,坐定后,喝了一遭茶,又问起今儿没来的三房以及郑明薇,说着说着又拐道了明玥身上,葛夫人顽笑道:“可惜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都娶亲早,不然定要将明玥说过来作媳妇。”   虽是顽笑,明玥也闹了个大红脸,邓环娘倒在一旁笑道:“没赶上实在是几位公子的福气,这丫头跟个孩子似的,长不大,且不省心呢。”   葛夫人便笑,又将邓素素也拉到身边坐了半会子,顺手送了一对钗,邓素素是葛凤栖未来的小姑子,这礼也拿的心安理得,葛夫人又同她们说了会儿关西的风土,这才叫葛凤栖带着明玥和邓素素去玩儿,又安排了邓环娘和林氏稍作歇息,自己与王氏说说话。   王氏心里实际老大不舒服,一是方才葛夫人对明玥的态度叫她奇怪;二是,她隐隐觉得葛夫人对她不像从前,似隔了一层不能言说的东西。   ☆、第134章   葛凤栖的绣楼里。   好吃的、好玩的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明玥和邓素素一脸惨不忍睹,见又有丫鬟捧了硕大的石榴进来,明玥忙摆手道:“葛姐姐,快别叫人再端了,刚刚用过饭,哪里吃的下。”   葛凤栖道:“没事,慢慢吃,要么你今儿不走了罢,我还有好些东西要给你瞧呢。”   明玥哭笑不得:“我改日还来的,葛姐姐到时别烦我才好。”   “不会不会,”葛凤栖皱着脸说:“这几天都要将我闷坏了!母亲不准我出府上街,哥哥们也没空儿陪我练功夫,只整日里叫我拿着绣花针刺来刺去的,可是无聊透了!”   明玥和邓素素呛了口水,心道真是彪悍啊,绣花针都是“刺来刺去”。   明玥掩唇笑了一会儿,说:“还没恭喜葛姐姐。”   葛凤栖微微脸红了下,拉着她的手说:“你救我一命,我便是拿你当亲妹妹看的,原本还想让母亲认你做义女的,不过……”,说到这,葛凤栖看了看邓素素,有些不大好意思说下去。   明玥瞧着可乐,便替她说:“不过再过两个多月,葛姐姐与我表哥成了亲,便实打实的是我的表嫂了,只要咱们心里头亲近,也和姊妹是一样的。”   葛凤栖一笑,倒是没有太害羞,只有一眼没一眼的瞧着邓素素,大抵是在心里琢磨这小姑子好不好相与。   邓素素在一旁感觉到了,不由一乐,说:“我哥哥不会武功,但骑射不赖,平日也够周全仔细,葛姐姐往后让着他些,莫与他多计较。”   葛凤栖嘟嘟嘴道:“我又不是见人就以功夫论高低的,你哥哥不会武功,我自也不会用武功欺负他的。我……我知道自己的性子,日后若是有什么不好,你提醒我就是。”   邓素素瞧她说的挺诚恳,便道:“葛姐姐言重了,倒是我日后若有不懂事的,还请葛姐姐多担待些。”   明玥直在一旁笑,心里却想望邓文祯成亲后能懂得惜取眼前人,莫要再念着郑明珠了。   三人相谈甚欢,葛凤栖又带着明玥和邓素素去逛园子,逛了一个多时辰才有小丫头找过来说是邓环娘寻她们呢,想来叙过旧,要告辞了。   离开葛家时,王氏情绪不高。葛家在弘化有两处别院,葛夫人早命人收拾好了准备叫郑家人暂住,但郑泽昭却婉拒了她的好意,说自己已置办好了一处院子,与葛府相距也不过三条街,来去也是很方便的,葛夫人见葛老爷点头,也只好作罢。   路上无话。   郑泽昭置的宅子并不在弘化城的繁华路段,自葛府向南,过了三条主街才到,这一片叫做点墨巷,住的大多是书香之家,宅子都不新,胜在幽静别致。   王氏等人实在没想到郑泽昭已单另置办了宅子,虽只是三进但总比住在葛家的别院自在的多,遂都没挑拣,各自按郑泽昭分好的屋子住进去,自此暂时留在弘化。   之后的一个多月里,明玥三五不时的便要去趟葛府,葛凤栖闷的头上长草,不见明玥去便派丫鬟来接,反倒是王氏托着身子不爽利没去几回。   没几日,郑明珠那边辗转来了信,说是郑明薇一直病着,又挂念父母,郑明珠便派人将她送到了关西。   再到了十一月下旬,邓素素被接回燕州,葛凤栖的婚期愈近,明玥这才去的少了。   而另一方面,葛家联合了其他世家几次上书请皇上重审当年伍家一案,皇上被他们烦的脑仁儿疼,终于松口等到年后让大理寺重查卷宗。   王氏听到老太爷说这话时便不情愿道:“这么一来,岂不是要在弘化过年?”   老太爷嘲道:“留着命,在哪过年不是一样!”   王氏心里头因葛家的邓家联姻堵着一口气,刚进腊月门儿便做了病,邓环娘在窗前伺候她更觉碍眼,便只叫二老爷和林氏来,可这两口子她瞧着更是不顺心,没的将人支使的团团转,可怜林氏要顾着她,还得操心郑明薇,累的腿肚子直转筋。   腊月二十二,邓文祯和葛凤栖成婚。   郑家人不能光明正大的出席,邓环娘和明玥到底有些遗憾,好在葛凤栖记着,天没亮就派人将明玥接了过去,明玥跟在葛夫人身后将她送上花轿,看见整整几条街都是红彤彤的一片。   唢呐吹的极喜庆,花轿起行,载着葛凤栖由一个明媚肆意的少女变作挽起发髻的人妇。   葛夫人心头不舍,垂了好半晌的泪,不过宾客都到了,只好先去招呼宾客。   明玥不便入席,便辞了葛夫人先回家去,葛夫人命人好生送她,出来时却见门外已停了辆马车。   车里的人探身朝她招了招手,明玥一瞧,却是郑泽昭。   ——他暂时也是不能在宾客里公然露面的。   明玥便辞谢过葛家的人,跟着郑泽昭一并走了。   “祯哥儿今日成婚,你心里欢喜么?”郑泽昭身上带着些微的酒气,随意的靠着车壁,侧过头问明玥。   明玥笑道:“自然欢喜的,二哥怎么这样问?”   郑泽昭盯着她端详了片刻,似在分辨明玥是否真的高兴,过了会儿唇角勾出丝笑意,说:“现正赶上年下,城里各处都装点起来了,二哥带你逛逛?”   说话时,他与明玥是坐在同一侧的塌座上,多半是因喝了不少的酒,郑泽昭敛去了平日的端严,眼中的笑意不加丝毫掩饰,蒙着层水光似的瞅着明玥。   明玥愣了愣,下意识的别开眼去,说:“二哥是已先向齐国公道过贺了?”   “嗯”,郑泽昭轻轻应了一声,喃喃道:“他很快……就不是齐国公了。”   “甚么?”明玥没听清。   “没有”,郑泽昭冲她笑了笑,“我是说二哥年后要离开关西一阵子嗯……”说到一半,瞧见明玥有些茫然的样子,很觉好玩儿,偏着头打趣儿似的的轻声问:   “明玥,你幼时还是恼我与瑞哥儿的吧?头两年送来的点心味道极是奇怪,瑞哥儿一尝,好些日子都说吃甚么点心都是那个味道,但下回送来,他总忍不住又去试试这回的是个甚奇怪味道,便后来连我也捎带上了,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明玥心里微微一讶,原来郑泽昭竟都明白……   不过现下想起来她自己也觉可乐,不由微吐了舌头,笑道:“幼时是置气来着,不过后来倒送习惯了。而且,给你与四哥送的吃食当真都是味道最好的,你们后来不也不觉得味道怪了?”   明玥边说边笑,浑然没注意到郑泽昭看着她的唇微微出神。   车里充盈着明玥身上的淡香,郑泽昭觉得自己有些渴。   车子颠了一下,他赶忙直起身,扭头去看车外。   他们已经走到了东边的最繁华的平益街,卖灯笼的摆了一长串,郑泽昭笑着晃了晃明玥的手:“明玥,你瞧。”   一说完他才忽然意识到明玥上车的时候他扶了一下,之后竟一直握着明玥的手腕,郑泽昭腾一下脸上烧起来,尴尬的看着自己的手掌。   明玥也是刚意识到,实际郑泽昭不是这样盯着自己的手瞅也就罢了,她心里还当郑泽昭是哥哥因而并没甚么特别的,可郑泽昭这样一瞅,她也有点儿尴尬,遂忙一面探身往外瞧一面打岔道:“瞧甚么?到哪儿了?”   他二人本就坐在一面,明玥是坐在里侧,探身往小窗外瞧时不免要越过郑泽昭,顷刻,郑泽昭只觉明玥的衣袖轻轻抚过他的手背,淡淡的体香一下冲进他的鼻子,从他这个角度,只要稍稍伸手,便能将明玥整个揽在怀里……他怔怔的,一时竟鬼使神差的闭上眼往那香气的来源处靠了过去……   唇上碰到了一个凉凉的、硬硬的东西,郑泽昭脑子霎那一醒,心口扑通扑通的跳,一时未敢睁眼。   明玥捏着半盏茶奇怪的看着他:“二哥……是醉了么?可是风一吹头晕了?”   “唔”郑泽昭喉咙里含糊的发出点儿声音,仍旧闭著眼,就着明玥的手将半盏冷茶咽了下去。   明玥退开身子,见郑泽昭蹙眉倚着车壁喘气,额上似有汗,脸上和脖子却是发红。   ——不会喝酒过敏了吧?明玥心道。   从小到大,她甚少见郑泽昭饮酒,年节的时候也是略吃几杯而已,她摸不清郑泽昭的酒量,眼见他微微打了个冷战,不由道:“二哥不舒服,我们便先回府罢,回去叫人煮些醒酒汤来。”   郑泽昭听着她的声音,默默深吸了两口气,好一会子才缓缓睁开眼,正碰上明玥问询的目光,他烫到似的立即偏开眼,觉得气短。   “二哥……”明玥瞧他喘不上来气似的,有点儿担心。   “回府吧。”明玥朝外头吩咐了一声。   “等等”,郑泽昭道:“我…我方想起来在这里还…有、有些事,你先回去罢,不必等我。改日我再带你转转。”   说着便要下车,明玥看他一副要摔倒的模样忙说:“二哥回去醒了酒再来罢。”   郑泽昭却是已然下了车,背对着明玥挥挥手,有些踉跄着走了。   明玥不放心却也无法,只好吩咐小厮好生跟着,自己快些回去再叫马车返回来接郑泽昭。   一处木门前,郑泽昭瞧着远去的马车缓缓出了口气,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心里愤怒的责问自己:刚刚想了甚么?!又要做甚么?明玥是妹妹!是妹妹啊!   他惊异于自己刚刚的冲动和念头,不自禁的抖了抖,一定是酒太烈的缘故才叫他醉了……今日喝的是女儿红,一定是这样。   ☆、第135章   ——这是明玥头一次在燕州以外的地方过年。   弘化城里张灯结彩,齐国公如今手握重兵,年前刚将两支自立为王的反军打得大败,一时匪众里没人敢往他这枪口上撞,百姓们交口称赞,关西十三郡都是热热闹闹,过了个好年。   腊月二十七,三房的人也到了弘化,一家子虽病的病,伤的伤,但总算聚在了一处,只是大年夜仍旧少了郑泽瑞。   葛家派人送来了不少东西,郑泽昭又买了几个粗使的丫鬟和婆子进府,倒也不冷清。   大年夜,爆竹满城响,可明玥心底却漫处一缕不知因何而起的悲意,硬生生的想落泪。   初一一大早,郑泽昭便与郑家众人辞行,——说是要去长安,实际上,他是要跟着齐国公南下面圣。   老太爷心中有数,一时间提起精神来,病反好了个大概,只是郑泽昭和郑泽瑞不在,又不去葛府的话,他们消息闭塞,这叫人烦闷。   正月初八,邓文祯带着葛凤栖回弘化拜年,邓素素顺便也跟着跑了一趟。   年前成亲时因两地相距较远,便没有在三朝回门,如今算是放到一块儿,邓若谷让他们可住两日再回去。   葛老爷和三公子葛庆之都南下扬州,只大公子葛从仪和二公子葛世簪留守关西。葛夫人就这么一个闺女,早备了席眼巴巴的等着,用过饭赶紧拉着女儿回去说私房话。   他们在葛家歇了一天半,初十早上方悄悄过来见过邓环娘等人。   厅堂上,邓文祯内里着绯红交领长衣,外套秋香色如意纹圆领袍服,同色嵌玉腰带,显得儒雅清俊;葛凤栖则是粉蓝的高腰襦裙,罩石榴红薄绵半臂衫,披着铅丹色团花大氅,站在邓文祯身边,半分英气半分娇羞,邓环娘瞧了不禁笑赞:“真是一对璧人。”   邓文祯脸上一红,带着葛凤栖一块施礼说:“给姑丈和姑母拜年,愿咱们府里梅竹平安,椿萱昌茂。”   “好”,郑佑诚与邓环娘笑看了一眼,命莲衣捧了压岁钱去,因葛凤栖是新妇,特包了双份,“望如祯哥儿之言。”   明玥在一旁咯咯笑着福了身,说:“见过表哥、表嫂,新年好呀。”   十哥儿在一旁也学着她奶声奶气的说:“表哥表嫂好,十哥儿给你们拜年。”说着,拱着两只小手作了个揖。   葛凤栖底下没有弟弟妹妹,见十哥儿向个小馒头似的白白软软,早想亲亲抱抱,不由弯下身子乐道:“十哥儿快来表嫂这里,叫表嫂抱抱,有好东西给你。”   十哥儿偏头想了想,却是提着小短衣袍挺严肃的走了过去,在葛凤栖身前站定又抱着小手施了一礼,说:“表嫂是嫂嫂,不能抱我的!表嫂再吩咐十哥儿件旁的事好了。”   “哎哟哟!”一屋子人大乐,葛凤栖闹了个大红脸,哭笑不得的一把将他抱起来,“小人精儿。”   十哥儿垮着脸,一副别扭的要哭却又生生忍住的表情。   葛凤栖是真给十哥儿带了不少东西,除去一套金锁、一对头尾相接的黑白貔貅手把件之外,还专门淘了几样小孩子的玩物,郑佑诚和邓环娘见她并不见外造作,心里倒是喜欢,邓环娘便要他们留下用午饭,知道邓文祯和邓素素爱吃的东西,又细细问过葛凤栖,早早吩咐人去准备。   一时又去见过老太爷和王氏,众人坐在堂屋说话。   王氏瞧着邓文祯很是刺眼,说了几句就端着茶盏不乐意吱声了,老太爷蹙眉横她一眼,示意不要过份。   葛凤栖在下面默默的瞧见,只笑吟吟的也不说话,像是有意和王氏杠着。   屋里微微一凝,外面隐隐有钟声和哀乐传来,片刻,钟声愈发清晰。   众人霎时静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无人说话,钟声依旧,老太爷蓦地起身,脸上隐有一丝激动之色,在不曾停歇的钟声的里看看郑佑诚又看看邓文祯和葛凤栖。   葛凤栖微蹙着眉,过来一把抓住了邓文祯的袖子,邓文祯反手轻轻握了她一下,随即对邓环娘道:“今儿恐是不能在这与姑父姑母用饭了,老太爷、老太太暂且好生歇着,我们需得立时回府一趟,先告辞了。”   邓环娘还没反应过来,老太爷已点头道:“快去快去。”   钟声连响了整整两个时辰还未停,——已敲了上万下。   大周风云突变,国丧。   这一日,是大周成德一十三年元月初十,百姓们尚沉浸在新年的氛围里,突降惊闻,皇帝驾崩,禁一切遣乐,改红灯为白灯,举国服丧。   郑家里,几乎所有人彻夜未眠,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叫人心生恍惚,直至第二日五更时分,钟声再响,似乎所有人跟着长吁了口气。   弘化城里十分有序,想是葛家早有准备,明玥跟着熬了两日,却没来由的猛觉心中一畅,想到了郑泽昭那日说的话。   又过两日,府里虽是安静,但明玥觉着老太爷和郑佑诚的心情似乎都不错,平日又不外出,便多了不少功夫与十哥儿在一处,倒叫十哥儿成了最忙的小大人。   因着国丧,这一年的上元节不准摆花灯,不准嬉戏作乐。天阴了一整日,到了傍晚飘起雪来,邱养娘收拾着,便叫明玥和邓素素早早躺下睡了,迷迷糊糊还没睡实,就听见外间红兰在和人说话,过了会儿帘子啪嗒响了声,应是出去了。   明玥半睡半醒的,喊了声“红兰”,邱养娘打外间进来,微拨了拨灯火说:“吵到姑娘了吧?”   “有甚么事么?”明玥半坐起来,邓素素给她披了衣服也坐起身,瞧见院子里有人去点了灯。   “刚见隔壁院子点了灯,不知怎一回事,红兰去瞧了。”邱养娘给她到了杯热水。   隔壁是郑泽昭的院子,难不成是他回府了?   正要问,听见外面的丫头们似乎都起来了,红兰带着一股冷风跑进来道:“姑娘,四少爷回来啦!”   “四哥?!”、“郑泽瑞?!”明玥和邓素素同时拔高了声儿。   “是是”,红兰猛点头,“是四少爷!刚刚进府,老爷和夫人正更衣要过去,姑娘也去看看么?”   “自然要去”,明玥一面说一面穿衣服,已好几个月没有郑泽瑞的消息,乍一听他回来,有些不能相信,邓素素在一旁没说话,但穿衣服时手都是抖的。   “四哥是去祖父和祖母那里了?”   “没”,红兰拿了大氅给她披上,口中回道:“在隔壁二少爷的院子里,不知怎了,是叫人给抬进来的,好些人呢!奴婢匆匆忙忙,只识得其中一人好似是裴家的表少爷。”   明玥心里一沉,忙拢了衣服忙和邓素素往外走,到院子里正好郑佑诚和邓环娘也从正房出来,瞧了她便说:“你们也听见动静了?走吧。”   这座宅子不大,郑泽昭的院子与他们只隔了一座小亭,他们到时,院里已经灯火通明,老太爷竟是已早他们一步来了。   院子一侧,站了黑压压的三排人,个个健壮结实,似有扛鼎之力,虽全部沉默不语,却自有一种气势。   只是一瞬,明玥无比确定,——这不是普通的兵卒,应是幸存的一支黑骑卫。   她的目光下意识往这些人里扫了一遍,要找甚么呢?逆光下,甚么也没找到。   顷刻进了屋子,丫头们全无声响,数盏灯下,老太爷拧眉坐在桌旁,手指捏着个空茶盏,却只是捏着,一动不动。   他对面的床塌上,躺着紧闭双眼的郑泽瑞,心口处,插着支被折断的两个指头粗的箭。   再旁边,坐着赤着一只胳膊,面色沉静的裴云铮,此刻,他正拿着一把剪刀利落的剪开那支箭周围的衣服。   郑佑诚和邓环娘瞧了这情形,登时一窒,本能的没出声儿。邓素素更是眼前一黑,差差站不住,明玥忙托了下她的手肘,心中亦是紧张之极。   咔咔咔,剪刀剪了个不规则的形状,裴云铮停下手,从旁边接过一块儿温湿的帕子,在郑泽瑞的伤处润了润,将碎布料取开,露出冷冰冰的剪头。   ☆、第136章   “来不及等大夫了”,裴云铮仔细看了下伤处,果断道:“我来拔箭。”   老太爷捏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竭力稳住声音:“听云哥儿的。”   裴云铮略一点头,此时才分神看了眼刚进来的郑佑诚和明玥等人,却也没多说,只是轻轻颔首。   “取两碗酒来”,裴云铮在丫鬟端着的铜盆里净了手,声音平静的不见一丝起伏。   不消片刻,丫鬟便忙端了两碗酒进来,随之到的还有王氏火急火燎的声音:“瑞哥儿!瑞哥儿!我可怜的孙儿哟!”   王氏跟阵风似的冲进来,见了郑泽瑞心口插箭,了无生气的模样,登时闹脑中轰的一声,叫喊着便要扑过去,郑佑诚忙一把拉住她,低声道:“母亲先等一等,云铮正要给瑞哥儿拔箭……”   王氏立即瞪眼道:“他?!大夫呢?怎不叫大夫来!”   “已派人去请了,天太晚,一时恐来不及……”   王氏使劲儿甩袖子,红着眼喊道:“甚来不及?混账话!你们也不睁眼好好瞧瞧,瑞哥儿伤的那是普通地方么!他…他若有个好歹,我便拿裴家小子试问!到时莫说我不讲亲戚情面!”   “好了!”老太爷不耐烦的斥责了一声。   郑佑诚生怕裴云铮此时受影响,便不回嘴,只抓着王氏不放手,王氏气得拧了他两把。   裴云铮充耳不闻,跟没王氏这个人似的,径自打怀里掏出一个小药包来,捏了一小撮化进其中一碗酒里,然后捏开郑泽瑞的嘴灌进去。   王氏又在一旁道:“这给瑞哥儿灌的甚东西?”   没人答她,但郑佑诚和邓环娘的脸上也露出了问询的表情。   明玥在旁侧看了这一会儿,见王氏一手指着裴云铮又要问话,便轻声道:“裴表哥以酒喂入的大约是麻沸散一类,这药稀罕的紧。四哥虽很能忍疼,但眼下昏迷着,拔箭时受痛难免本能的乱动,裴表哥是为稳妥起见。”   王氏一噎,有点儿讪讪,便没好气的白了明玥一眼,明玥目视前方,只当没看到。   裴云铮一直没吱声儿,将酒给郑泽瑞灌下去后轻轻抬了下他的脖颈,顿了片刻,方抬头漫不经心的“嗯”了声,——是在肯定明玥的话。   老太爷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但到底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说王氏,又恐王氏再口不择言,遂黑着脸起身,瞪着王氏道:“随我到外间来!”   王氏咬咬牙,又看郑泽瑞一眼,郑佑诚忙道:“这里瞧着惊心的很,母亲便与父亲在外间暂等片刻,一会子就没事了。”   王氏一副心凉的的表情,被郑佑诚连请带拽的送到了外间。   床榻旁,裴云铮觉着药劲儿已差不多上来,便又端起另外一碗酒,含了一大口喷在郑泽瑞的伤处。   “过来压住他的肩膀。”裴云铮吩咐就近的丫鬟。   丫鬟咬着牙上前,刚要蹲身,裴云铮瞥了她一眼,沉声道:“换一个不抖的来。”   这府里的丫头几乎都是新进府的,今儿尚是头一回见着郑泽瑞,又是这般情形,一时都攥着手不敢上前。   裴云铮心下了然,抬头看了眼窗外,要叫个兵士进来,明玥却上前道:“裴表哥,我来,可成么?”   裴云铮看她一眼,又看了看刚打外间返回的郑佑诚,目光平定无波,颔首道:“压住他的肩膀。”   明玥上前,半跪在脚塌上,一手自郑泽瑞的脖颈下伸过去,另一只手从前面环着他的肩膀压住。   裴云铮左手按着伤处,右手握紧箭杆,那一瞬,他微微抬眼看向明玥,明玥有所感,也抬头看他。   所有人屏息凝神,落针可闻。   “嗤!”断箭拔出的方向没有分毫偏离,温热的鲜血喷在了裴云铮和明玥的脸上,裴云铮死死按住伤口,端起酒碗又喷了口酒,然后迅速摸出一个白瓷瓶,以牙咬掉瓶口的封塞,将药粉倒在正顺着他指缝儿冒血的伤处,少顷,血被止住了。   郑佑诚有点儿跛的被邓环娘扶着过来,不由自主的靠着床柱,忍不住问:“如何了?云哥儿?”   裴云铮正利落的给郑泽瑞缠绷带,闻言随口道:“箭偏了一点点,万幸。但四郎何时能醒过来,还要瞧他自己。”   ——郑泽瑞仍紧闭着双眼昏睡,人事不知。   然郑佑诚听见那句“万幸”整个身子一松,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来,掌心满是汗水,他下意识往袍子上蹭了蹭,吐口气说:“那便好,那便好。”——竟是也说不出旁的话来。但他脚步明显轻快不少,又到外间给老太爷和王氏回话。   明玥还还保持着跪坐在脚踏上的姿势,压着郑泽瑞的肩膀,看见裴云铮修长的手指灵活的把绷带打了个蝴蝶结。   明玥:“…………”   裴云铮似乎知道明玥在看他,竟是扬起下巴露出了两分轻松的笑意,食指在蝴蝶结上一拨,说:“四郎身上的血污还得擦拭干净,这绷带等下就得重换,活扣儿好解些。”   “嗯”,明玥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不知道自己干嘛要应他这一句。   邓环娘等人瞧了裴云铮这般,一时才跟解了禁令似的敢说话,遂忙吩咐丫鬟换水、点香,又上前道:“今儿多亏云哥儿了,快先净个手擦把脸。你们来时定是一路未停,云哥儿若不嫌弃,我先叫人寻一身二郎或四郎的衣裳给你换上。”   随即又看了看明玥说:“现下还用压着瑞哥儿么?七丫头能起来了吧?”   裴云铮一敲额头,忙道:“可以了,表妹快起来。”说着想伸手扶一下,然刚伸出去又赶紧缩回来,——他满手是血,胳膊上还没袖子。   邓环娘:“………”   红兰和邱养娘忙上前一左一右的扶起明玥,实际明玥真没在脚踏上跪多大一会儿,拔箭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然而那一刻,明玥觉得把身上的力气都用完了。   老太爷和王氏打外间进来,老太爷对着裴云铮点头,王氏则扑过去抹眼泪。   屋里点了香开了窗子,将血腥味儿驱地淡了些,丫鬟打水来伺候裴云铮和明玥擦洗,邓素素也未叫丫鬟来,自己摆了帕子给明玥细细地擦脸,裴云铮则是对着朝他伸手的丫鬟蹙了蹙眉,漠然侧开身道:“我自己来便可。”   邓环娘心细,在一旁瞧着倒是记起这裴家公子似是有些洁癖的,便忙转身吩咐了红兰出去看看,免得小丫头们不留心,拿了旧的衣裳过来。   ——心里却又觉得甚奇,他能忍的了这一身血污,却不愿叫个干干净净的丫头近身,当真怪哉。   收拾半会儿,裴云铮已去西间换了衣服出来,外面方响起说话声,大夫到了。   这大夫四十多岁,是治外伤的一把好手,进屋一看箭已经拔了便颇有些生气,再细细诊脉查伤却又微露诧异,拱手道:“不知是哪位拔的箭?”   众人心里一提,裴云铮淡淡道:“是在下。”   大夫上下将他打量一番,颔首道:“公子也是我杏林中人?”   裴云铮微阖着眼皮,只说:“幼时学过些皮毛,处理过几次箭伤罢了。”   大夫点点头,赞道:“拔的好!老夫也不一定能这般精准。这伤的位置极是凶险,稍偏一点儿都不成,可见公子手上有功夫。”   裴云铮摇摇头,说:“大夫再请仔细检查下伤处,我给他敷了外伤的药,但现下人没醒就还不算安全。另外面有人受了外伤,劳烦大夫等会子一并给瞧瞧。”   大夫“唔”了声,又查看郑泽瑞身上的小伤。   众人听此言都感激了看了他一眼,王氏咳了一声,也只好讪着脸道:“辛苦云哥儿,情急之下的话也莫往心上搁,算是体谅我这个为祖母的一片心。”   裴云铮施了个礼,依旧是极平静的样子,不显疏离也不显亲近,“云铮不敢,老太太刚刚也是关心则乱,着急若斯亦可见您的一片拳拳疼爱之心。”   王氏被他两句话戳重心底,不由眼圈再度泛红,招手将他叫到身边道:“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我承了你的情儿,日后有空多到府里来走动走动,哎……”   裴云铮执礼应了一声,目如清波。   没多久,外面又有小厮的说话声,老太爷便起身去了外间,听过禀报,便将郑佑诚和裴云铮也叫了出来,——原是葛家的大公子葛从仪来了。   跟着来得还有葛凤栖,却不见邓文祯的身影,多半是不在关西。   ☆、第137章   葛从仪中等身量,长相却十分俊美,一身软甲未褪,显是直接从城防处而来。   老太爷引着他进来看过郑泽瑞,葛从仪颇是关怀,在一旁瞧了半晌,送了两瓶专治外伤的好药,又安慰众人数语,留下葛凤栖在这里,自己方与老太爷和裴云铮等人去了一侧书房。   葛从仪并未避讳老太爷和郑佑诚,开门见山地问:“云哥儿,现下扬州的情形如何?”   裴云铮看看他,只简单地回了两个字:“尚可。”   葛从仪点头,他已收到了父亲派人送的信,此时再听裴云铮说,心里更大大放心,想来事情行进的都算顺利。   “好胆识!”葛从仪赞许地看了裴云铮一眼,说:“日后云哥儿和四郎,都是我……”他顿在这里没有说下去,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老太爷和裴云铮。   老太爷只当听不出话外之音,一脸悲切表情说:“托大公子的福,四郎若是能醒便是万幸,否则叫我这老头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怕得要了我这条老命呐!”   葛从仪闻言心下便明白了,——郑家不肯过早的对他表态。   不过他并不担心,只是出言好生安慰道:“老太爷宽心,刚刚依大夫所说,四郎只要熬过这一宿,便可见生机,便是念着有这许多人挂念他,四郎也是会挺过这一回。我方才已吩咐人去将家中的大夫也请过来,一并在这守着。”   老太爷捻捻胡子,叹道:“劳你记挂啦。”   葛从仪摆摆手,又说:“老太爷万莫客气,除去咱们两家的世交不说,打崔家嫂嫂那里论,晚辈也实打实该称您一声伯公的。”   ——他口中的“崔家嫂嫂”自然说的是郑明珠。   葛从仪后娶的继室是崔煜的妹妹,这么说来,清河崔家大抵也早知晓了葛家的心思。   老太爷扬扬眉毛,脸上还是不为所动,只是随口应道:“唔,是这个话。”   葛从仪点到为止,恰有人进来向他禀报事情,葛从仪听完精神一震,转向裴云铮道:“果然如云哥儿所言!这一批追着你们而到的人马想是之前皇帝身边颇精锐的一批死士,现已被你们引着中了埋伏,云哥儿这便与我一同去瞧瞧!”   裴云铮却是摇摇头,带着一点儿不易察觉的客气和疲累道:“我们此行损伤也不少,先在此略作休整,稍晚些再去寻大公子。”   葛从仪微一沉吟,也就没有勉强,起身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先行告辞而去。   送走了葛从仪,老太爷审度地盯着裴云铮看了片刻,眉毛一动,说:“好,不贪功,知进退。”   裴云铮摇摇头,作了个长揖。   下一刻,老太爷的脸色一变,一把抓住了裴云铮的腕子,沉声道:“云哥儿!你与我说,先帝、先帝之死……是不是你和瑞哥儿……”   ——现刚是国丧第四日,而扬州到弘化便是三天左右的路程,他们路上再一耽搁,时间便刚刚好!   裴云铮抿唇沉默,等于默认了。   老太爷手下一松,紧蹙着眉头坐回圈椅里。这些年,他带着一家老小退到燕州,表面上再不问京中之事,心底实则一直希望龙椅易主。而今,惠帝殡天,天下将变,老太爷心中竟也涌起几分怅然。   裴云铮站了片刻,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呈给老太爷,“这是二郎让瑞哥儿捎回来的家书。”   “二郎眼下可好?”   裴云铮道:“晚辈与二郎也只是匆匆一见,他当庭指天子之罪,又测以乾坤卦一事已在南方世族中传遍,老太爷看过家书自有分晓。”   ——大周成德一十三年元月初三,齐国公葛粲押着伍泽昭到扬州面圣,半数以上大臣谏言重审伍家一案,然伍泽昭当庭给天子测得一卦,言“乾坤扭转,大周天数已尽,惠帝天命最迟不过上元,真主已另现。”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惠帝更是大怒,命人将其打入天牢,扬言要他睁眼看着大周如何国运昌隆!   然而不知为何,自当日伊始,惠帝便感行宫内事事不称其心意,初五的百官宴上更是险被一颗冬枣噎的咽气。   伍家本便起自南方,世族里更有一些人早年与伍老太爷有些交情,加之乾坤卦被传的甚玄,不过两日的功夫,谣言四起。   惠帝心内渐生惊惧,一面频频表示自己安好,一面暗中加派人手护卫,只以为上元当日必有一劫,不想却在初九游河之时沉船落水……   那日冰凉刺骨的河水中,潜着一支誓死的哀兵!他们为这一日整整苦练了四个月!从日日呛水的旱鸭子到这一日的游弋自如,等得便是这么一个机会!   有那么一刻,惠帝甚至没感觉到疼痛和窒息,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明白过来:徐家的天下这回恐真的要易主了。   他心中陡然生出了后悔,——若是徐璟还在,兴许能保他无虞的。   徐璟、徐璟……小爽……   ——几乎没有任何侥幸,元月初九,惠帝,亡。   消息压了一晚,初十一早,奏哀乐、丧钟,国丧。   乾坤卦应验,登时有人将郑泽昭自大牢中请了出来。   声势已起,只等乾坤卦另测得真主。然郑泽昭道“真主早现”,径直指向齐国公葛粲。   葛粲只是推脱,三日后,辅佐年仅七岁的太子在扬州登基,封齐国公葛粲为摄政王,统领朝政。   但仅仅半个月,新帝甚至没有回长安告太庙,便以病体赢弱,不能上朝为由将帝位禅让给摄政王葛粲。   ——自此,天下改姓。   ………………………………………………………………………   时值二月初,节气依旧,春寒依旧,甚至连北风也没甚不同,唯一有别的是,前几日还是举国素缟,如今入眼的却已尽是喜庆之色了。   郑家里也一扫这几个月来的沉闷,人人换上鲜亮的新衣,王氏打着精神让焦嫫嫫将整院子的丫头全都支使起来,拾掇着准备进长安去。   ——几日后,新帝便要回长安举行登基大典,特嘱咐请郑家人也移往长安,郑泽昭和郑泽瑞都是有功之人,是要封赏的。   郑泽瑞百无聊赖的倚在塌上,将手里的两个核桃转的嘎嘎响,苦着脸对一旁正试药温的明玥道:“小七儿,你行行好,这要难喝的紧,熏得四哥头疼,少喝一顿两顿也不碍事儿的。”   “啧啧”明玥笑了声,摸着药碗的温度刚好,便亲自端到床前,往郑泽瑞嘴边一送说:“我就是来盯着四哥吃药的,不要让我热第二遍哦,不然我保证药量只多不少。”   郑泽瑞这半个多月来喝了一肚子的苦药,如今一闻到药味当真是头疼,可明玥就在他跟前虎视眈眈的盯着,他又不敢不喝,每日就跟受刑似的,恨不得给明玥哭一鼻子。   好容易咬牙闭眼的灌了下去,邓素素在一旁刮着脸说:“四表哥也真成了,还不如十哥儿呢,喝碗药也磨蹭成这个样儿。”嘴上这么说,手里却递了两碟子蜜饯过来。   郑泽瑞微微脸红,却是往后靠了一下,吊着一边眉毛道:“我左胳膊不能抬,你端的八丈远,哪个够得着?小爷是病人呐,心口疼的紧!有你这般伺候人的?倒是跟小七多学学,笨。”   邓素素一咬唇,将两碟子蜜饯撇到床头的小柜儿上,恨声道:“我又不是你府里的丫头婆子,凭甚围着你伺候,你…你知不知好歹!”   郑泽瑞咧咧嘴,冲明玥道:“瞧瞧你表姐这个脾气,这是不想我好,成日故意来气我不是?嘿,我偏不上她的当!”   “你!”邓素素一跺脚,心下又气又酸,想起这些天的担心和委屈,一下子红了眼眶,扭身便要走。   “表姐!”明玥忙叫了她一声。   “小气鬼么”,郑泽瑞阴阳怪气的喊了句,眼神有点儿闪烁,身子却往前探了探,这一动便牵到伤口,立时抽了口冷气。   邓素素停了脚,侧身看他,眼底掩着紧张担心,又赌气不上前。   郑泽瑞觑她一眼,口中却道:“又怎的了?我知你瞧我不顺眼也不是这一日两日,现叫你嘴上占些便宜,等小爷我好了的。”   邓素素被他这一激,气又上来,伸手指着他:“郑四郎!你别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恨不得、恨不得……”说到这便又有些哽咽,正有丫头端着糖水进来,跟明玥禀说:“姑娘,夫人寻表姑娘呢。”   邓素素正气得呆不住,闻言扭头便走,又觉不解气,回身将丫头端着的糖水扣翻了。   郑泽瑞瞧着她的身影儿出了屋子,又模模糊糊的打窗纱也看不见了,方一言不发地缓缓靠了回去。   明玥瞧了他一眼,吩咐红兰道:“跟回去劝劝,莫叫表姐生闷气。”   院子里的丫头们倒都习以为常,都知四少爷与这位表姑娘不对付,这些日子几乎次次来都要与四少爷拌一回嘴,王氏瞧着可气,说了几回让明玥莫要扰了郑泽瑞养伤,明玥嘴上答应的乖巧,但依旧每日过来照看着他吃药,郑泽瑞也乐得叫她来,王氏简直无法。   “把表姐气走了,四哥怎像是愈发不高兴啦?”明玥笑吟吟地看着他。   郑泽瑞偏着头,没说话。   明玥细细叹了口气,“四哥应是懂的,何必故意这般气她?”   郑泽瑞还是没说话,抬手在她额上轻轻弹了一下。   “罢了,打明儿起我也不来瞧四哥了”,明玥笑道:“前儿表姐没跟着来,四哥喝药就痛快得多,明儿我也不来,兴许四哥喝药反跟喝糖水似的呢。”   “啧”郑泽瑞懒懒歪着身子,又屈起两指作势哈了口气,“长大喽,都敢取笑四哥了,嗯?”   “是啊”,明玥拖长音往他手边凑了凑,郑泽瑞乐了,没舍得再弹她,摸了摸她的头,过了会儿闷声道:“你表姐……性子直,甚事都在面儿上……我与她拌几句,让人说我二人不对付,她耍脾气闹性子找茬儿,总比叫人说旁的好。”   明玥怔了一下,讶异地看着郑泽瑞,不知他竟也有这般细腻的心思。   “罢了罢了”,郑泽瑞被明玥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忙岔开话道:“不说这些,左右过几日就都进京了,二哥有信来么?”   “就是前几日给祖父和父亲的”,明玥心不在焉的答道。   郑泽瑞瞅了她片刻,忽而说:“明玥,你是不是有话要问四哥?”   “……嗯”,明玥想了想,犹豫道:“四哥回来那日,我在院子里瞧见了熟人,像是刘三哥?”   “是刘留”,郑泽瑞黯然道:“他断了一只胳膊,是被裴云铮打高句丽救回来的,邙大哥却是葬身在辽东了。”   “既有黑骑旧部在”,明玥稍稍压低了声音:“怎没见吴襄?他不是通常与四哥在一处?”   郑泽瑞没答话,仿佛完全洞悉了明玥所想,半晌一字字道:   “你想问的怕不是吴襄吧?你猜测甚么?四哥告诉你,吴襄死了,元生死了。还有那郎霖,她本就是皇帝放在王爷身边监视他的,当日他们都跟在王爷身边,被那满口仁义的皇帝给害死了!   四哥能逃得一劫,是因为一进城王爷便暗中叫我带人去了刑部大牢,未与他们在一处,后想来王爷当时已有所感……甚闹鬼,甚被厉鬼所缠,简直是屁话!若鬼魂能索命,那葬身高句丽的几十万将士早先将狗皇帝给吃了!”   郑泽瑞声音低沉,却是难耐激动,急促地喘息,眼角微湿。   ——最后一点儿飘忽不定的火星儿被捻灭,明玥怔怔的听着,觉得从前遇见徐璟的场景一幕幕从眼前飘过,最后定格在中秋的那一夜,她捧着鸳鸯埙中的一只,吹一首未完的曲子。   炭炉里发出嘶嘶的轻响,郑泽瑞一只胳膊压在眼睛上,喃喃道:“说起来,郑家也是刽子手之一。若非世家里存了推徐璟上位的打算,皇帝也不会这么早下手;若不是为救祖父等人,王爷也不会进京……此次也总算是为他报了仇……”他声音艰难,叫人听得痛切,压抑了这许久,现能与之一说的,竟只有明玥。   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郑泽瑞才单手搓搓脸,继而伸手搂了下明玥,扯出个笑说:“与二哥逃难的那一路也是难为你了,又长高了些,等进了京,也该议亲事啦。”   明玥默了这半晌,脸色出奇的平静,她自去摆了帕子给郑泽瑞擦脸,淡淡道:“王爷当日给四哥说过甚奇怪的话么?”   郑泽瑞端详着她的脸色,似是想叹气,末了却特意牵出丝笑意,温声说:“也没甚奇怪的,只是路上随口而言,说是吴襄没个正形儿,他自个儿抑或是撺掇旁人若在你面前说了甚不知轻重的话,叫你……万莫搁在心上,都是逗闷子骗人的。”   明玥点头,重复道:“嗯,骗人的。”   ☆、第138章   二月初九,新帝登基,改国号为齐,年号泰武,大赦天下。   同时,封嫡长子葛从仪为太子,二子葛世簪为越王,三子葛庆之为滕王,一女葛凤栖为朝阳公主。   其余有拥立之功者也一应听封,其中邓家不但倾泼天之财以助新帝登基,邓文祯更与越王葛世簪一并在葛粲回来前肃清了长安,他如今身为驸马,邓老太爷被封为燕郡公,圣上特准世袭,且自此皇家采买之事多半落于郑家之手,是名副其实的皇商。   新帝登基伊始便替当年伍氏一门正了名,郑泽昭以“国士”之名入朝堂,得皇上钦点为三品参知政事,可入政事堂,与众宰相一同议政。——他以弱冠之年进政事堂,可算是最年轻的参知政事了。   郑泽瑞、裴云铮、阮子雅等人也全部得封,不过这里头的差别却颇叫人寻味咂摸。   ——底下的百姓们不知,然而上位者心里最清楚,能如此迅速的改朝换代,惠帝的死是最关键的一击!   在这之中,裴云铮和郑泽瑞的功劳可说不分上下,况且葛世簪和邓文祯等人能够顺利的肃清长安,很大一部分要得益于裴云铮先行手刃了常严光父子。   然而,郑泽瑞封了三品云麾将军,着紫服、跨金玉带;裴云铮却只是四品忠武将军,着绯服,跨金带。   ——朝臣们虽一时没有想透这其中弯绕,但看他的眼光中都带了点儿琢磨,同时暗暗远离,冷眼旁观。   不过裴云铮本人很淡定,待人行事与之前没有半点儿不同,倒是阮子雅为他不平,滕王葛庆之为之上书,被裴云铮拦了下来。   三月初七,是太子葛从仪的生辰,皇帝正有心与各世家连络下感情,便叫他在太子府设宴,下帖邀请众人寻常的热闹热闹。   如今,除了原长安城中的几大家之外,另有些已没落的南方世族也迁进京来,还有不少寒门子弟,或在太子和越王门下,或在滕王门下,凡建功者都登了天,太子广下帖子,这一日的太子府当真是车马盈门,热闹非凡。   “老太太,夫人们”,焦嫫嫫在车外道:“马车就只能到这里,再往前不了啦。”   白霜在里头打帘,王氏打眼一瞧,果然前头已堵满了马车,遂道:“那便停车在此处等着,将车标挂正。”   焦嫫嫫答应一声,吩咐前后两辆马车靠边儿停好,不消片刻,便见有一行女官模样的人过来,扫了马车一眼便盈盈施礼道:“是郑老太太和诸位夫人们到了么?”   焦嫫嫫忙回了一礼说:“正是。”   女官笑言:“今儿人多,叫诸位久等了,还请随我移步换乘软轿,太子妃和公主都在里头等着呢。”   王氏这才打帘点了点头,由邓环娘和林氏扶着下了车,后面一辆马车里的郑明薇、郑泽瑞、郑泽慕以及明玥也赶紧下了车。   四人神色各异,郑明薇秀眉锁愁,和煦的日光里却紧裹着一件云锦大氅,目光隐隐含着哀痛,除了偶尔若有所思地瞥一眼明玥,半句话也不愿多说,浑不似这热闹里的人。   郑泽慕如今也长成了翩翩少年郎,与姐姐的愁病之态不同,他今儿是头回由王氏和林氏带着参加这般宴请,满目的兴奋和紧张。   再瞧郑泽瑞和明玥,一个是锦衣博带眉目朗朗;一个是亭亭玉立蛾眉皓齿。   邓环娘从前没注意,如今兄妹两个默契地搀扶着下车,并肩上前时,她突然发现二人眉宇间实很有几分相像。   “三丫头过来与我乘一顶。”王氏招招手,不着痕迹地瞪了眼林氏。   ——今日是太子生辰宴,王氏原不想带着林氏来,但大前儿个三夫人董氏的娘家来人报,董氏的娘家老父恐要不成了,董氏便带着两个孩子火急火燎地和三老爷赶去了并州,郑佑诚和郑佑礼回了燕州看宅子,拾掇着将要紧的东西搬进京来,二房里男丁只郑泽慕一个,如今也大了,老太爷有心让他见见场面,这才叫王氏将二夫人也带上了。   但这般喜庆的日子,郑明薇却一副莫名的悲戚模样,叫人看了难免要生出不敬的话来,王氏心下十分不喜,自要到轿中斥责几句。   林氏挨了记眼风,也知轻重,忙过来拉着郑明薇在她掌心捏了几下,笑道:“这两日虽是暖上来了,但明薇还是有些咳嗽,就叫她与我坐一顶罢。”   王氏瞟她一眼,林氏忙捏捏郑明薇的手指,郑明薇吸了口气,只好微微咳了两下说:“方才在车上晃得有些头晕,现下好些了,祖母在前头走,薇儿在后面跟着。”   王氏这才作罢,自坐进了软轿。   那女官只是秉持着一贯的微笑,冲邓环娘几人说:“两位夫人、姑娘,请。”   明玥瞧见女官身后有个丫头冲她笑,她识得是葛凤栖身边的,想来是葛凤栖特意特意叫跟着来看看明玥到了没有,明玥略略点头,便也跟着邓环娘乘轿进府。   一路上只听见前面的女官不停的与人见礼打招呼,还有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倒是忙而有序。   走了半晌,明玥感觉软轿稍一停顿,随即郑泽瑞走到轿前掀了帘子微微躬身说:“母亲,我与五弟先行往东院去。”   邓环娘点点头:“去吧,老太爷应是在的。”   ——今儿皇帝也会到太子府坐一坐,时间上定然会与她们这些女眷错开,老太爷早一个时辰便已到了。   “四哥伤还没好”,明玥道:“莫饮酒。”   “嗯,记下了”,郑泽瑞冲她扬扬下巴,带着郑泽慕走了。   她们一路自西门进府,进了二门又走了好一阵儿方感到轿子稳稳地停下,女官在外头说:“郑夫人,郑姑娘,到了。”   邓环娘应了一声,与明玥下轿,入眼的是一大片绿草地和一汪活泉,这府里才翻新过,又是阳春三月,处处透着生机。   过了这一条清泉,便是三间分外宽敞的花厅,女官在前面引路,明玥已能听见时不时传来的笑声,等到地方一瞧,她有点儿傻眼了。   ——满厅的红红绿绿,珠围翠绕,直有几十人,叽叽喳喳的好一通说笑,直叫她以为是进了盘丝洞。   女官往里头报,少顷便听见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道:“原是郑家的老太太到了,那快请进来!”   一时屋子静了片刻,几十双眼睛都看过来,王氏穿着一身赭石色绣如意的长襦,头上插了只翡翠金钗,一路透过众人,看见正位上端坐着的紫裙少妇,郑家人对其并不陌生,正是崔煜的二妹,——如今的太子妃。   ☆、第139章   “老身见过太子妃,见过公主”,王氏带着郑家众人给崔婧和葛凤栖行礼。   “老太太快些起来”,崔婧满头珠翠,打主位上起身笑道:“咱们两家沾亲,您又是长辈呢,可不需这般多礼。”   说着,示意女官上去搀扶,王氏便也就势起身,但身后的邓环娘和林氏等人崔婧却是瞧着她们行完大礼方说:“我正念叨着呢,诸位便到了,快先坐下来吃盏茶,今儿大家伙儿都在,可能好好说会子话了。”   众人都随着她的话应声儿,各自落座。   明玥的座次离着主位稍远一些,正要过去,葛凤栖却在上头招手道:“阿玥,过来这里。”   她一出声,众人又都齐齐朝明玥看过来,——朝阳公主得宠,人尽皆知,她如今不但是皇家唯一的公主,更有征战之功,按例公主的食封是三百户,但皇上逾制,特按长公主例给她封了五百户,这会子她一发话,众人瞧着明玥的眼神都有几分艳羡,不再敢轻视了去。   明玥看了眼王氏和邓环娘,见她们略略颔首,便与众人一福身,坐到了葛凤栖一边,邓素素也在这里。   太子妃咯咯一笑,便给王氏介绍起席间诸位夫人和贵女。   明玥看的眼花,一圈下来只记住了几个离太子妃崔婧最近的:身形圆润,嗓门最大的是越王妃;在崔夫人身边,不时微微浅笑的是她见过的崔莲;六、七岁年纪,正襟危坐,大眼睛却乌溜溜乱转的是阮家的嫡女;还有个是崔婧的姨表妹,闺名薛娇,论相貌几乎可说是这里最明艳的,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眸笑着看人时颇有几分妩媚动人。   不过明玥看了一圈,崔婧娘家的女眷里,除了她的姐姐崔妍,却并没见到崔夫人和郑明珠,应是尚在清河。   刚坐了片刻,一身绯红花鸟裙的越王妃便大着嗓门道:“今儿是太子殿下的生辰宴,嫂嫂不是叫了戏班子进府么,甚时候开呀?在这儿干坐着有甚么趣儿!”   崔婧知她说话一向直来直去,又是个急性子,便笑说:“你且先等一等,那戏班子还能跑了不成?三弟妹刚刚去更衣了,这还没回来呢。”   越王妃便百无聊赖的哼了一声,显然不大喜欢跟女眷在这喳喳,探身往厅外瞧了瞧,又一拍手掌:“得!回来啦。”   明玥之前在葛家一直未曾见过葛庆之的这位夫人,听说是在庙里茹素祈福,心下一直好奇来着,这时下便顺着越王妃的眼神看过去,见拾阶上来一个着蜜桃色高腰襦裙的少妇,梳坠马髻,丹凤眼、薄色唇,脚步袅袅,很有些轻柔之姿,但又与郑明薇的柔中带有病弱不同,她这柔中是带刚的。   她一进门便有人起身行礼:“滕王妃。”   明玥等人因还未与她见过礼,因而也起身步出矮桌,准备行礼。   贺兰蕙却疾行几步,双手扶住了王氏,柔声细语地道:“上一回见老太太还是近一年前了,老太太一向可好?”   王氏还是上一次带郑泽昭到葛家来时见过贺兰蕙,不过这位滕王妃就是有本事让只见过一面的人也不觉生分,王氏心里倒挺受用,摇头笑道:“承王妃挂念,老身老了,愈发不成啦。”   “您可莫这样说”,贺兰蕙摇摇她的手,“福气都在后头呢。”   旁边有人附和,王氏便也打了个哈哈,贺兰蕙又跟邓环娘和林氏也说了两句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她和葛凤栖坐在一面,瞧见明玥便笑了,说:“这便是七姑娘吧?听四妹说了许多回了,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王妃谬赞了”,明玥在原地给她福了个身,又看了看葛凤栖,笑道:“三分人,七分夸。”   贺兰蕙却打量着她,笑着摇了摇头。   吃了一盏茶,便有侍女进来低低禀报了几句,崔婧便起身对越王妃道:“你不是惦记着听戏么,现下可都备好了,咱们且去吧,殿下那边都到了呢。”   越王妃立即拍拍手起身,众人也都跟在后头出了花厅。   余音阁离的倒不远,只是隔了一道六角门,与这花厅分成了两处,太子妃领着众女眷到时,果见太子已到了,正与各世家公子们谈笑。   只是已不见各家的老爷,——想是该叙的话都已叙完,先行走了,留下府里的公子们在此陪着太子殿下热闹一场。   “殿下已到了”,崔婧先行一福身,笑盈盈地说。   众女眷都忙在身后行礼,齐齐道:“太子殿下金安。”   葛从仪转过身哈哈一笑,抬手做了个请起的手势,朗声道:“今儿就是寻个日子叫咱们能聚一聚,诸位夫人请勿拘礼,随意些才好。”   说完转头将在场的少年公子们也叫过来,有说有笑的与各家夫人见礼,众人见他却是高兴,也便放松下来,三三两两的或坐或站凑在一处说话,等着开戏。   明玥打眼一瞧,见给太子参过礼之后便已有一拨女眷先行走了,——大多都是先刚座次排在较末的。   王氏和邓环娘被京中的崔夫人拉着说话,葛凤栖身边也围了好几个人,邓素素则拉着明玥在一颗梨树下问郑泽瑞的伤势,明玥瞅了一圈,倒没见着郑泽瑞的身影儿,正四下里看着,见阮家姑娘过来绕着梨树东张西望,忽而小嘴一撇,气嘟嘟地跺脚。   明玥和邓素素纳闷儿,往树后看看,不禁弯腰问:“阮姑娘可是要找甚么东西?”   阮瑜小小地叹了口气,仰头道:“郑姐姐瞧见我哥哥了么?”   明玥还真没看见阮子雅,因笑了笑小声说:“阮妹妹别急,多半是在哪处抓鱼打雀呢,等会子就来了。”   “咦?郑姐姐也知道?”阮瑜声音还带着一丝奶气,掩唇咯咯笑了,“我二哥最爱胡闹,我知道,他才不爱听戏,定是寻到甚么更好玩的了,不乐意带我!姐姐能帮我折枝梨花么?好香。”   正是三月春暖,这树梨花尚未盛放,但花骨朵已将枝杈压得垂下来,春风微拂花香入鼻。   明玥踮起脚,指尖将将能够到树枝,要折下来却有点儿困难,正准备想要找人帮忙,听见身旁有人说:“在下帮姑娘折吧,要几枝?”   明玥脚尖一松,那人已折了三枝梨花下来,递给明玥和邓素素。   邓素素道了个谢,将三枝梨花尽数给了阮瑜,明玥往后退开些许,见过来的是两个并不相识的男子,一个着浅灰大衫,身量颇高浓眉大眼;另一个着靛蓝锦袍,白皙俊秀眉目风流。   明玥福了个身,“多谢公子帮忙。”   高个男子作了个揖:“在下刘承,举手之劳而已。素手拈流雪,不知有香来,此情此景,是刘某打扰了几位姑娘。”   明玥微微蹙了下眉,并未搭言,阮瑜却撇嘴道:“这都是我长兄十岁时随口作的诗了,公子若想赞这梨花与我等相称,合该自己作一首来方显才情,郑姐姐,你说是不是?”   刘承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好不尴尬,他身边的男子却攸然抬起头来,神情怪异地瞥着明玥道:“燕州郑家?”   “正是”,明玥淡淡应了一句,有些不喜这人的眼神,转身欲走,迎面正见崔煜和郑泽昭过来了,旁边还有邓文祯和裴云铮。   “七妹妹,邓家表妹,阮世妹”,崔煜敛着秋香色的大袖,当先笑道。   刚才的两人见崔煜等来了便忙施礼,却未多说就知趣儿的退开了,郑泽昭看了一眼问:“哪一家的公子?倒似没有见过。”   明玥摇摇头,崔煜笑道:“不是世家子弟,今儿来的人颇多,大抵是哪位王爷门下之人。理他作甚,咱们且去听戏。”   几人也便就此岔过,阮瑜显是与裴云铮颇熟识,见了他就问:“裴哥哥,我二哥未与你在一处么?”   裴云铮今日未着胡服,而是一身湖蓝的蜀绣长衣,方才饮了些酒,耳根泛红,闻言笑道:“他与郑四郎在一处,过会子就来了。”一抬眼,正瞧见郑泽昭抬手摘去明玥头上的花瓣。   台子上鼓点儿起,戏要开了,男女席隔了镂空的屏风分坐,太子和太子妃各先点了一出,这两出唱完便由着夫人们随意点了,外面已开始单人单席的设宴,葛凤栖拉拉明玥的袖子说:“带你到外头去,这有甚好听的!大哥定有更好玩儿的,随着我来。”   明玥回头一看,见不少爱热闹的姑娘都离席了,只剩越王妃还与王氏等几位夫人听的入迷,滕王妃贺兰蕙也过来道:“四妹也带我一个呀,我也与你们一并去。”   到了正厅,果见太子已领着世家子弟移步过来,郑泽瑞和阮子雅都回来了,太子妃也在,正指挥下人们放东西。   厅外百步远的地方列了箭靶,还有一排青衣小婢人人头顶盘了个啾,端着精心挑选过几乎都是一般大的红苹果站在两侧,明玥几乎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这是要玩儿以人为耙的游戏!   她蓦地站起来,却又被葛凤栖莫名其妙地拉着坐下,只听太子拍拍手笑道:“在场的诸位虽有不通武艺的,但骑射的功夫都是一流,今儿可不要藏拙,都拿出真本事来,赢了的大大有赏!”   随即又看向女眷这边道:“本宫知晓诸位夫人和姑娘当中也有不少箭法了得的,都可上前以箭靶一试,图个热闹嘛。”   他话音儿一落,葛凤栖便当先站了起来,第二个起身的却是太子妃身边的薛娇。   不过薛娇一起来太子妃便笑着嗔道:“傻表妹,你那两下子还要在公主面前班门弄斧,等下输的太惨可莫要哭鼻子!还不先在公主这讨个人情,准你借一把好弓箭来。”   葛凤栖无所谓的点点头,示意她随便。   薛娇往下面环视一眼,有点儿茫然的样子,太子也笑道:“莫瞧本宫,公主也是本宫的妹妹,不能厚此薄彼。不过本宫倒可给你说说,这在座的阮家二郎、郑家四郎、伍家公子、裴家公子还有崔家的容与箭法都是一等一的好,你能沾沾他们一两分的手气也就差不多啦。”   ☆、第140章   太子一说完,阮子雅就当先叫道:“宝弓自然要赠巾帼,来来,薛姑娘若不嫌弃,姑且拿在下的弓箭一用。”   阮瑜刚过来,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二哥!我也要比试的!”说着,叫丫鬟接过弓箭来,从容不迫地将弓拉了个满。   一殿的人立即目瞪口呆。   ——她身量尚不及阮子雅腰间,却能如此,简直是天生怪力!太子也禁不住讶异,打量了片刻。   阮子雅翻了个白眼,挺无奈地摊摊手,只好将弓箭给了自家妹子,坐下喝酒去了。   郑泽瑞端着盅太子特赐的人参汤,一脸无聊地挑挑眉:“在下负伤在身,有酒都不能沾,更甭提旁的。”   薛娇倒是十分理解,点头道:“自然”,随即眼波一转,便行到伍泽昭和裴云铮跟前,盈盈福了个身,伍泽昭端着盏酒但笑不语,众人正觉有戏可看,薛娇却环顾一眼殿上,笑道:“本是想借伍公子的弓箭一用,不过刚瞧见郑七姑娘也在,二位有兄妹之谊,想来公子是偏向郑姑娘的。我不应叫伍公子为难,如此……裴公子,可否借小妹弓箭一用?”   她这话转得快,还将明玥也捎带上了,裴云铮微微蹙眉,看了薛娇一眼,似带着点儿醉意摇头道:“在下今日是来给殿下道贺,并不知有比试箭法之嬉,因而不曾带有弓箭。”   薛娇倒也不恼,只歪着头瞧他,带着些许挑衅似的顽笑说:“那裴公子预备押谁人赢呢?也押公主么?”   裴云铮微一勾唇角,口中虽答她的话,眼神却没看向她,“公主箭法了得,自是厉害,不过刚刚瞧见阮世妹气势颇是逼人,倒叫人吃惊,眼下便冒个险,押阮世妹一局。”   ——他与阮子雅交好,这么选再合理不过。   阮瑜立即挺严肃地点了点头:“多谢裴哥哥,我会尽力。”   裴云铮难得地笑了起来,一时如玉树初绽,他自己不觉,薛娇竟一下红了脸。   崔容与在一旁自斟自饮地听了半晌,此时方接过侍儿递来的弓箭,也不起身,屈指在箭弦上弹了下,发出嗡的一声,他像发现了甚么好玩儿的事一般,径自摇头笑了笑,说:“薛姑娘将就用在下这把罢,我押薛姑娘赢。”   薛娇微微一讶,崔容与又道:“云哥儿,借锭银子来。”   裴云铮看了他一眼,放在托盘上的却是一锭金子,崔容与哈哈大笑。   众女上前,郑泽昭将弓箭递给明玥,崔容与在一旁啧啧道:“方才倒把郑家妹妹忘了,有二郎和四郎在,郑妹妹箭法定也不错,云哥儿,再借枚铜钱来,押在郑姑娘这里。”一面说一面同明玥作了揖。   明玥刚才见裴云铮扔出一锭金子来差点儿笑出声,猜测明白他与崔翊的意思后又更觉这二人可乐,此时便强忍着回了个礼,“多谢容哥哥。”   “铜钱没有”,裴云铮垂着眼道:“权且拿这个一抵罢。”说着拿出块黑不溜秋的不知是甚东西的小方石抛给崔容与。   “成”,崔容与看也不看扔进木盘,一抖自己身上的直裾说:“晚些来府上还你银子,可不许长利钱。”   ——一锭金子、一钱银子,高低立显,薛娇便有些得意的比了比弓箭,明玥瞧着她却很有些看戏的感觉。   太子也笑了笑,葛凤栖已等的不耐烦了,说:“崔容与,你怎忒的啰嗦!”   崔容与笑着摆手,示意没话可说了。   五抬箭靶齐齐往前移了四十步,一声鼓响,五箭齐发!   第一箭射出后葛凤栖并不过多停顿,连着发了第二箭,明玥却是不紧不慢,她心中有定数,——谁该是赢家,实际是显而易见的,姑娘们再如何说,到底不能当众拂葛凤栖的脸面,更何况也未必有那个实力。因而明玥小心的拿捏着分寸,既不逾了葛凤栖又不失郑家的面子。   三箭射完之后,宫人唱报,果然是葛凤栖拔了头筹,三箭俱正中红心;稍以一箭偏之的是明玥;薛娇却也不赖,只是宫人查看时,明玥的每一箭都比她深了半寸,若是同一落点,明玥的箭便极有可能将她的震落,赢的干脆;只阮家姑娘力气虽甚大,到底年纪太小,个子还不如箭靶高,有一箭脱靶,却也算图个乐。   方才大家下的彩头,尽数归了葛凤栖。   葛凤栖笑道:“今儿是大哥的生辰,我可不是借着名儿来搜刮的,姑娘们辛苦比一场,各家押的彩头都落到几位姑娘身上罢。”   于是几人皆得了,明玥这里的是崔容与朝裴云铮借的一块黑方石、郑泽瑞以及郑家一位堂兄的两对金珠,伍泽昭却是随众人押了葛凤栖赢。   结果分完之后葛凤栖发现自己面前还有一大盘,——因半数以上的人都押在了她身上,她只图个热闹,遂又将这些东西分赏了在座的女眷们。   她们热闹完便是男儿们的比试了,一时将箭靶撤下,换上了一排微微发抖头顶瓜果的青衣婢女。   这些婢女多是前朝宫里的宫女,如今改朝换代,她们便沦为了取乐的物件。   世家子弟们都已见惯了,太子发了话,便纷纷上前比试,连阮子雅和伍泽昭也上前试了试手,不少姑娘也跑去各自兄弟跟前瞧热闹。   明玥实在不忍看,不由庆幸好在今儿郑泽瑞有伤在身,再看对面席,大半都空了,只郑泽瑞与裴云铮和崔翊凑在一处说笑。   明玥一转头,却见滕王妃正与邓环娘坐在一处说话,外面笑声传来,太子等人进殿,滕王妃便起身回坐了。   明玥等了片刻,坐到邓环娘身边纳闷道:“滕王妃在与娘说甚么?”   邓环娘一脸笑意,小声说:“过来问你定亲了不曾,若没有,可要给你寻一门好亲事,你说怪不怪?”   明玥心里头一突,恰葛凤栖回来了,只得先隔桌坐下,滕王妃挨着葛凤栖,向她投来一记温和的目光。   主坐上,太子看了太子妃一眼,太子妃便有些微醺的起身说:“我有些醉了,回去更衣,片刻便来,夫人们随意。”   薛娇瞧她像是酒意上头,便忙起身道:“我陪表姐一并去。”   崔婧扶着她的手,“走吧。”   过了盏茶的功夫,太子妃回来了,薛娇却没跟着进来,不过殿里正热闹,也没人注意。   太子叫人端了个托盘了,里头放了几块古玉,正指着崔翊和裴云铮笑道:“偏你两个偷懒,躲在这殿里喝酒,咱们想见识见识那能中雀屏的箭法也不成,现下换了物件来,瞧瞧可有想头儿么?这些东西都是打陈吉那老贼的府里搜出来的,陈吉老贼半辈子便爱这些,倒真有几件稀罕的。如今拣出来,若谁能射中,东西自然就归谁。”   宫人端着托盘叫众人看过去,陈吉搜刮了半辈子,确实有些宝贝,这里有块血丝玉,甚至能隐隐瞧见“血丝”流动,可见养的颇好。   然而,裴云铮的目光却停留在一对并不怎么打眼的玉璜上,他紧蹙着眉头,起身道:“这是……”   “都是打陈吉府里挖出来的”,太子喝了盏酒道:“云哥儿瞧上了哪个?”   裴云铮面容微肃,伸手一直那玉璜,“这个。”   ——这是他父亲生前随身所带之物,他想法子杀了陈吉,却没能进府里寻得此物,不料今日见着了。   太子笑道:“你先刚与容哥儿偷懒,现今却不成啦,要得东西得拿出些真本事来,赢了自是你的,你今儿未带弓箭,便将本宫的借你一用。”   裴云铮一抱拳,做了个请的手势。   太子哈哈一笑,便将玉璜交给宫人,过了会子众人便见那玉璜上绑了根绿色的羽毛,被挂在箭靶上,箭靶则是后撤百步有余,最后高高的墩在一堵矮墙上。   ——平射或低射都容易,然箭靶愈高愈靠臂力,更何况这距离已近两百步,要射中一根随风而动的羽毛实在不易。   一时没人吱声,太子挑挑眉,“云哥儿,成么?”   裴云铮抬弓瞄了瞄,漠然道:“试试。”   殿里,滕王妃过来拉着明玥的手端详了片刻,笑说:“我心里觉着与郑姑娘颇是亲近,一直想和姑娘说会子话却没得闲,姑娘也与我去瞧瞧?”   明玥暗觉奇怪,在方才之前,滕王妃待她与邓环娘也只是十分客气而已,要说亲近,也是打刚刚才有一些,但她一时想不出其中原因,便看了看葛凤栖。   葛凤栖那般爱热闹的人,这会子却坐在位上不动,只是看了眼滕王妃,似是有话要说,但太子妃过来了,她便挥挥手道:“我有些头晕,你们先去。”   太子妃忙道:“四妹无事么?”   葛凤栖一手撑额,有点儿不耐烦地挥手,太子妃显然也有一点儿怵她,不问了。   于是明玥只好跟着太子妃崔婧和滕王妃贺兰蕙一起出了殿,贺兰蕙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偶尔问一两句燕州的风土,崔婧只在一旁笑吟吟地听着。   殿外正是屏气凝神,她们一出来即使脚步很轻却也惹得众人回头,裴云铮也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正过肩膀,拉弓,搭箭。   嗖!嗤!箭如疾风,精准地射向那一个晃动的绿点儿,劲力之大,竟是使得那箭靶晃了一晃,哐蹚一下倒过墙去!   人群中立时爆出喝彩声:“好箭法!云哥儿!”   于此同时,明玥感觉贺兰蕙在她掌心写字,第一个字她没感觉出来,第二个字简单,一写完明玥就认出了,——是个云字。   明玥抬眼看他,贺兰蕙在她掌心轻轻点了点。   太子在前面抚掌道:“果然精准!云哥儿赢了,东西是你的了,去取罢。”随即叫了个宫人领着裴云铮去了。   殿内传出些微的叱责声,太子妃领人进来一看,是丫鬟将酒水洒在了葛凤栖的衣裙上,葛凤栖本就有些头晕,这会子更大发脾气,崔婧忙过来训了那丫头几句,亲自扶着她道:“妹妹莫气,刚吃了酒,当心伤身子,明儿我赔妹妹一套衣裳,是嫂嫂照顾不周了,眼下我先带妹妹去更衣罢。”   葛凤栖甩了甩袖子,皱眉道:“罢了罢了,都笨手笨脚的!我自己去,这府里我又不是没来过!”她一面说一面有些打晃儿,显是醉了。   崔婧忙扶助她,葛凤栖推了她一下,又站稳了说:“阿玥,你同我去更衣,不要她们,笨!在西侧,本公主知道!”   崔婧被她推了一下,心下有些不高兴,也便不坚持自己送了,嘱咐身边的女官说:“静枝,去吩咐人煮些醒酒汤来,公主更完衣后伺候着服下。”   那女官应了一声,忙带着葛凤栖和明玥出殿,太子看了看吩咐说:“去把余音阁的越王妃和几位夫人也请过来,等四妹回来便开席,今儿本宫虽在这里庆贺生辰,二弟和三弟却还在外征战,两位弟妹要坐上席。”   贺兰蕙柔柔一礼,“殿下客气了,都是份内事。”   殿外,走了片刻,风一吹明玥见葛凤栖便清醒了,她想了想,低声道:“公主出来是要寻裴公子么?”   葛凤栖看了她一眼,却忽而贴着她的耳朵问:“裴家向郑家提亲了?”   明玥莫名其妙道:“我未曾听说啊!”   葛凤栖摇摇头,有点儿哭笑不得地看着她问:“裴云铮往哪去了?”   明玥一指东北侧的一堵矮墙:“那边。”   于是葛凤栖又端着公主的架子发了通火,将跟着的丫头都骂跑了,径自带着明玥绕道东侧去,低声咒骂:“堂堂太子妃,却净会使些后宅妇人的下作手段!”   ☆、第141章   明玥跟着葛凤栖快步疾行,到了一处小院的西墙外,这里是一小片桃林,葛凤栖皱着秀眉,自言自语地嘀咕:“也不知还来不来的及!”   话刚说完,一截枯枝砸在她二人脚前,明玥和葛凤栖同时抬头,见一棵轻红点点的桃树上,裴云铮正倚着嶙峋的枝杈好整以暇地晒太阳。   “呼……”葛凤栖舒了口气,仰头没好气地问:“裴云铮,你怎在这里?”   裴云铮抖抖长衣上的落花,单手一撑树干,轻松地跃下树来,微微一礼笑道:“在下正等人来帮忙。”   葛凤栖啧啧两声,带着点儿审视地打量他,“你已猜着了?”   裴云铮不答,只淡淡道:“人笨,不得不谨慎些。”   葛凤栖哼了声,抓狂:“那你直接回殿里不就得了?!还有心思在树上晒太阳啊!本公主着急忙慌地跑过来,是被你耍着玩儿的么?”   “公主莫气”,裴云铮看了看一旁静默不语的明玥,说:“东西还没有拿到。那玉璜是我父亲生前随身佩戴之物,还劳请公主帮忙。”   “唔”,葛凤栖瞪他一眼便要吩咐丫头去那院子里取,裴云铮却道:“公主还是亲自去一趟罢,方才……有个叫刘承的经过这里,声称自己在寻一位朋友迷了路,在下瞧着他往“那边”去了,只不知他会否贪恋那院中景色,误闯进去……”   明玥听着这名字有些耳熟,想了想,记起来了,——先刚帮着折桃花的高个男子好像就叫刘承。   “你……”葛凤栖简直要无语了,指了指他道:“旁的人自作自受也就罢了,那叫刘甚么哪里开罪你了,却要捎带着把人往死路上逼?裴云铮,你这是嫌事情不够难看?!”   “未必”,裴云铮勾着唇角道:“这太子府里处处皆是路,哪里该走、哪里不该走,哪里的路绕远、哪里能抄捷径,我看那刘承却比我清楚得多。”   葛凤栖一脸郁怒,明玥却忽道:“富贵险中求,看来有人想用在这里。”   ——今日来的除了世家子弟外,还有不少出身寒门的,他们当中自也有人平步青云,但毕竟是极少数,而这些人在朝中没有根基,又无家族支撑,纵然能一时得志,几年后却难免会被排挤出去。因而,娶一个世家贵女,甚至入赘世家,便成了他们站稳脚跟的第二条路。   那刘承若真有这个心思,想来……也并非真是迷路,否则怎赶的这般巧?   明玥思及此不紧微微出汗,颇感意外的看了下裴云铮,裴云铮负手朝她笑了笑,眼中有着掩不住的锋芒。   葛凤栖也不笨,听了明玥这一句自也猜出来,心里打了个突,说:“本公主去瞧瞧。”   明玥不想掺合,便说:“我在此处等着公主。”   葛凤栖点点头,经过裴云铮身边时,压着声音道:“我虽打小与三哥亲近,但太子也是我的亲哥哥,我只帮这一次。”   裴云铮退后半步一揖:“多谢公主。”   葛凤栖走了,裴云铮却站在原地没动。   明玥看了他一眼,转身打红兰手里拿了个小盒子递到裴云铮跟前,说:“方才比箭不过时嬉闹之乐,此物贵重,还是还给裴表哥罢。”   ——方才出来这一路明玥一直在想,滕王妃忽而的亲近到底是缘何?明明听戏时还不曾,细细琢磨起来,应是在裴云铮“帮”崔容与押了彩头之后……滕王妃当时便也押的明玥。裴云铮扔在盘里虽粗看是块普通的青石,但明玥拿在手里细瞧时才发现那方石上有并不明显的切纹,只是扣得严丝合缝,一打眼看不出来而已,真正的东西应还在这石盒里头。   而且显然,滕王妃贺兰蕙识得这青石盒,葛凤栖没准也知道,按这个猜测,——只可能是滕王葛庆之所赏的不寻常的物件。   明玥不知裴云铮为何要将这个当作彩头,但她猜明白之后便觉这物有些烫手,此时恰好还了他。   裴云铮却不接,一脸无辜地道:“这物什儿是公主赢得的,后赏与表妹,表妹纵然不要,也该还与公主,公主再不要,也或赏了旁人,或返还崔翊,与我却不相干。”   明玥愕然看着他,奇怪道:“裴表哥此举的意思,难道不是要我帮忙劝公主出来?”   裴云铮摇摇头,忽地岔了话道:“表妹若要还,日后有的是机会。”   明玥没听懂,茫然地“嗯?”了一声。   裴云铮的目光如水般将人罩住,定定道:“我心中正有千言万语,然此刻却不是言说的时候。不过,来日方长,你信我。”   明玥一时听懵了,下意识往四周看了眼,没人,确定裴云铮是在跟自己说话。   ——只是她怎听不懂呢?甚么来日方长?谁跟谁来日方长!   明玥的呼吸有点儿急,不知为何竟想上前推搡裴云铮两把,生生忍住了,两颊却不由微微发红。   裴云铮瞧在眼里,只觉这周遭的桃花一霎都开了,心口一丝一缕地勾着,面上却极力绷住,轻声说:“表妹先回女眷歇息的地方等着,免被牵扯进来,公主这里恐得耽搁一阵子,我便也走了。”   啊啊啊啊!明玥在心里喊道,这人在说什么呀!心里隐约像明白了甚么一想却又觉甚都不明白。她奇怪地看了看裴云铮,没找到合适的话回他,只好一福身,扭头先走了。   裴云铮站在原地出了会儿神,心里微有些忐忑,但只片刻后他转身,将所有的纠结都抛开去,心想,无论如何,先娶进门再说,不能再等了。   明玥这厢走的有些匆忙,红兰还捧着那盒子,小心翼翼地问:“姑娘,那这东西怎么办?”   明玥烦闷地瞅两眼,情知葛凤栖必不会收回去,她又不能直接还给崔容与,左右是自己光明正大赢来的,只得道:“罢了,先好生收着吧。”   红兰应了一声将东西收起来,明玥心不在焉,脚下连着绊了两回,不由气闷无比,扶在一个大假山后面整裙裾,“姑娘……”红兰朝假山前面的石洞处指了指,似乎有人说话。   明玥也听见了一点儿声音,摆摆手,示意别作声,里面似乎是在吵架,其中一个男子的声音带着些无奈道:“好了,莫闹了。”   里面没声,大抵是在窃窃私语,过了会儿,另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你舍得么?那可……”后半句话说的太低,听不到。   “还闹不闹?”前一个男子隐约道,后面好像谁笑了一下,却又没声儿了。   明玥心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可是……其中一个声音怎像是有点儿耳熟?   正踌躇着,听到里面说:“走罢。”   主仆俩吓了一跳,明玥也顾不上脚疼了,拉着红兰手忙脚乱地躲到一棵老榆树后面。   好在假山处的二人又磨蹭了一下才出来,明玥没敢探头去看,只听得二人脚步声走远了方呼出口气来,探出身子去瞧,只看见一个往北走的蓝色身影,却不知是不是那二人其中之一。   明玥缓了片刻,越发觉得方才的声音挺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只好先与红兰回去换身衣裳。   正殿里。   太子妃见明玥换了身衣裳回来,左右看看,笑说:“怎就七姑娘一人回来了?公主呢?”   明玥道:“公主饮了酒有些头疼,说要自己走走,叫我不必等她,自回殿里就是。”   太子妃嗔怪道:“怎能叫公主独自呆着?她吃了酒一吹风定然更要难受,若有个闪失可怎生是好!”一面说一面又吩咐人赶紧去寻。   滕王妃笑道:“四妹一向酒量极佳,应是没事的,想是不爱在殿里头拘着,来了性子,是谁也劝不得的。”   明玥没说话,冲她福了个身。   这时恰去更衣的崔煜和郑泽瑞也一并进殿了,太子往下扫了一眼便说:“都齐了,叫人去请回来,合该开宴了,嗯?云哥儿怎也还没回来?祥官,你去瞧瞧。”   身后的小太监响亮地应了一声,带着势在必得的气势出去了,结果刚出了殿门又退回来,诧道:“裴公子?!你、你怎回来了?”   “我不该回来?”裴云铮笑道,一面进了门,拱手说:“叫殿下久等了。”   葛从仪一愣,噌一下起身,扭头看了太子妃一眼,崔婧也是紧蹙着眉,攥着帕子朝裴云铮身后张望。   那小太监跟进来立即意识到说漏嘴了,忙收了脸色说:“殿下,裴公子回来了。”   葛从仪眼睛一眯,心头十分疑惑,脸上却笑,“云哥儿怎去得这般久?东西可取了?”   “方才走在半路牵到了旧伤”,裴云铮回说:“疼痛难忍,便寻着亭子歇了片刻,不想起来却迷路了,只得先更衣回殿里来,还是请殿下遣人去一趟。”   呵,裴云铮能在这里迷路?!笑话!   太子心下咬牙,自入京以来,他为了招服裴云铮也可算是软硬兼施了,不想却无一计能成!偏偏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时,还动他不得,看来还得再从长计。   太子咽下一口气,暗横了崔婧一眼,缓缓坐下道:“先入座罢。”   裴云铮也不多说,对着太子一礼,挺无辜地坐下了。刚落座,便见葛凤栖的贴身丫头进来朝崔婧禀道:“薛姑娘想请太子妃到西苑一趟。”   崔婧本就瞧着计策未成,回头怕得挨丈夫责怪,心中正气薛娇不成事,不由道:“她怎了?去更衣这半晌还没来!众人正等着开宴!”   那丫头脸色不大好看,只说:“太子妃还是去瞧瞧罢,薛姑娘可能……不大好,公主也在。”   崔婧心里咯噔,想到自己怕裴云铮一身功夫不好拿捏,特吩咐人点了那香……可能到叫薛娇受不住了,便也有些犹豫。   太子便道:“你去看看,定是有些不舒服,别是病了,四妹也在,不若让大夫也去。”   邓文祯便看了那丫头一眼问:“公主可喝过醒酒汤了。”   丫头还没说话,崔婧便忙笑道:“驸马莫担心,我这便叫了大夫随我一并去瞧。”说着与众人告了个罪,快步离去。   ☆、第142章   崔婧一进门,当先便看见一个灰袍男子被两个小太监压着手臂跪在地上,另有一人正提着一桶冷水兜头泼下,屏风后还能隐隐听见有女子啜泣。   崔婧蹙了蹙眉,忙三步并做两步地绕到屏风后头,见薛娇鬓发散着,正盖着一床薄被伏在塌上哭,而葛凤栖拿着把剑,有点儿不耐烦地看着她。   “娇娇!”崔婧扑过去,“哎呦!这是怎的了?”   “嫂嫂不知么?”葛凤栖随手挽了个剑花,凑近了崔婧说:“我以为嫂嫂知道的。”   崔婧脸色变了变,强自道:“四妹这话是怎说的,我刚进来,话还没有问上两句,如何知晓?”   葛凤栖挑挑秀眉,盯着她道:“既然嫂嫂不知,那我便与你说一说。此事其实也十分简单,不过就是薛姑娘在汀兰居里沐浴更衣,恰有人闯了进去……后面的事么,嫂嫂瞧一瞧薛娇的身上便知。”   崔婧面沉如水,拉开薛娇身上的薄被看了眼,心里头忽悠一下!——薛娇衣衫凌乱,脖颈上还有几处红痕。   “这、这……”薛婧颤声道:“是外面那个胆大妄为的畜生?!我定要替娇娇活剐了他!”   “表姐!”薛娇眼睛哭得有点儿肿,抽噎道:“娇娇活不成啦!活不成啦!”   “你莫哭,表姐为你做主,表姐定为你做主!”崔婧拍着他的背安抚道。   葛凤栖却在旁边一下子将剑送到了薛娇面前,“薛姑娘贞烈,本公主佩服,如何能不成全?你放心,晚些我定会帮你杀了外头那污你清白之人。”   薛娇一抖,抽噎之声登时停了,愕然看着葛凤栖。   葛凤栖用剑挑着她的下巴,说:“不过,如果是我,我会先亲手杀了他!去吧,那人就在外面。”   薛娇死死咬着唇,眼中带着惊惧,葛凤栖一叹:“罢了,你不敢,还是本公主帮你动手。”说着,提剑便往外走。   “公主!”,“四妹!”薛娇和崔婧同时出声叫住了她。   崔婧诧异地看了薛娇一眼,薛娇垂头道:“此事殿下还、还不知,直接杀了他会不会……”   崔婧想的也正是这个,此人虽非世家子弟,但今日能来太子府想必也是得太子看重的,崔婧心下并不敢直接将人处置了。   “娇娇”,崔婧在她耳边悄声问:“你告诉表姐,方才可曾……失身?”   薛娇哭道:“我这般……与失了身又有何区别。”   崔婧默了一下,却并未显出轻松的神色。   葛凤栖哼道:“嫂嫂这般拦我,倒叫我不懂了,大哥若问起来,说人是我杀的便是。”   崔婧忙说:“四妹替娇娇出头的心意我领了,只是今儿这日子,正殿里还等着公主一并开宴呢,这人总是跑不了,待晚些再处置也不迟。”说着叫人先将浑身打摆子的刘承绑了关起来,又吩咐人伺候薛娇沐浴更衣,大夫还在外面候着,崔婧要叫进来给薛娇瞧瞧可有伤着,薛娇却无论如何也不肯。   崔婧无法,便让她喝了碗安神汤先睡一会儿,自己与葛凤栖还得赶回正殿去。   葛凤栖临走前突地悄声对薛娇道:“薛姑娘,你与那刘承,怕也不是今儿才识得吧?且你也知晓你表姐的心思?走这一步,你也真是痴。”   薛娇脸色煞白,半句话没说出来,葛凤栖已与崔婧走了。   “公主刚与娇娇在说甚?”崔婧挽着葛凤栖的手,“娇娇今儿怕是吓坏了。”   “叫她好好歇着而已”,葛凤栖将手抽出来,直接说:“大嫂与我并不亲近,何必勉强。况且,薛姑娘今日遭遇之事,还不都因大嫂而起?”   崔婧立时皱眉,叫所有下人退后,“公主这话可莫要乱说,娇娇是我的亲表妹。”   葛凤栖冷笑,想到裴云铮后来说与她的话,不禁鄙夷的打量崔婧一眼,说:“大嫂深谋远虑,连自己的表妹都不放过,也真是叫人寒心。   我大哥身为太子,日后是要荣登大宝的,薛娇今年方满十四岁,若我猜的没错,薛家真正的心思,恐是想要在日后将她送入宫中为妃的。她是嫡出,又在所有的姑娘里最出挑,姿色更是胜了大嫂不止两三分,大嫂心里分外顾忌吧?便正好想借裴云铮的事将薛娇给解决了,我说的有错?”   薛娇咬着牙,胸口起伏,葛凤栖又往前逼了一步:“我大哥不过是起了爱才之心,我想他的本意只需裴云铮进了那院子看见些什么而已。这样他有了由头,便可迫使裴云铮娶薛娇,只要娶了薛娇,凭着薛家与崔家的关系,纵使日后裴云铮仍与我三哥交好,却也难免渐生嫌隙。然而,你却唯恐生变,背着我大哥用了那起子下三滥的手段……哼,其实你才不管去的人是不是裴云铮吧?否则那刘承如何能进去?!还有,方才为何不叫我杀他?”   葛凤栖秀眉倒竖,心下压了压,却并未将裴云铮最后几句话说来,——“薛娇恐已与那刘承暗通款曲,今日有将计就计之疑。那刘承虽出身寒庶,如今却也不是无名之人,太子多半不会杀他,相反,知晓崔婧用了药后为太子府的颜面,还会将此事压下,给刘承加官进位,将薛娇许给刘承。”   崔婧抄在袖里的手抖个不停,极力镇定道:“这不过都是公主毫无根据的猜测罢了,公主要去与殿下说么?”   葛凤栖笑了笑:“怕了?”   崔婧道:“那都是公主的误会,说了也没甚,殿下是我的天,我都是为他着想。”   “我今日就是告诉你”,葛凤栖脸色一变,沉声道:“莫再打你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小心思!实际在旁人看来,真是蠢笨到家了!否则我大哥早晚有一天被你拖累!”说罢,甩袖而去,留着崔婧一人冒冷汗。   二人一前一后到了正殿时众人正在给太子敬酒,每人嘴里都是一连串的吉祥话,葛凤栖乐得跟朵花儿似的,崔婧却笑的难看。   太子问了一句:“薛表妹如何了?”   “头晕的紧,大夫说大抵是有些贪凉了,我叫她先躺一会子,未能来给殿下敬酒,她歉意得很。”崔婧说。   太子摆摆手,“不防事,心意已到了。”   裴云铮漫不经心地往上看了一眼,崔婧一个激灵,有种被看穿心思的窘迫。   这一顿生辰宴足吃了一个多时辰才完,明玥跪坐着,起来时腿都麻了。   滕王妃便过来与王氏说了会儿话,将郑明薇和明玥都细问了一通,又瞧着郑明薇似有不足之症,说是改日亲自带了王府里的大夫来给瞧瞧,林氏千恩万谢了一番,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至此,众人也便相互说着话要走了,裴云铮也过来与王氏等人一一告辞,明玥心里头觉得慌慌的,头都快低到地里去,自己也不知哪处不对。   出了府门时崔煜也来告辞,说刚到长安没几日尚未来得及到郑家拜见长辈,等过些天郑明珠来了,崔家在京中安顿好之后再带着郑明珠一并来府里。   明玥听着他说话,忽而心中一动,说:“我大姐姐这些日子可好么?”   “好着呢”,崔煜笑道:“只是这阵子要操持着搬进长安来,不免辛苦些。”   ——他如今是太子殿下的大舅哥,心腹中的心腹,太子自然要将他调到身边来。   王氏瞧着,越发觉着自己眼光不差,当初真是给郑明珠挑了门绝好的亲事,遂温言道:“明珠是长媳,自然该多操心些,没甚辛苦不辛苦的。”   崔煜卖乖说:“祖母这是偏疼孙婿呢,孙婿扶您上车。”   王氏心下受用,便乐呵呵地上了车。   崔煜又说:“明珠还惦记着,叫问问三妹妹身子可好些了?”   郑明薇却不看他,只漠然道:“谢大姐姐挂心。”   崔煜便笑了下,也不以为意,要扶了邓还娘和明玥上车,明玥不着痕迹的避开了,不咸不淡地说:“姐夫也多保重身子。”   崔煜笑得满面春光,伍泽昭也要去郑家一趟,便与崔煜在车旁说话。明玥上车时远远一瞥,见前面裴云铮正与滕王妃行礼作别。   “那我明日便启程回洛阳了。”裴云铮声音不大,沉沉道。   “你放心就是”,贺兰蕙点点头,眼睛瞧着一旁道别的人,口中笑说:“你千方百计的将东西送进人家手里,我自知晓你的决心。若不将事说成了,你心里还不长了草?待得三五日后王爷回来,我与他说明,便上门去。”   裴云铮也没不好意思,长长一揖:“如此,多谢王妃。”   贺兰蕙打趣儿了一句:“王爷大抵也少见你这般着急。”   裴云铮抿抿唇,贺兰蕙便不多说,正巧崔容与也过来了,贺兰蕙便又与他说了几句,先行走了。   崔容与抄着手,冲裴云铮嘿嘿乐,“还没谢云哥儿借我那一锭金子,云哥儿是财大气粗呀,要去寒舍讨债么?”   裴云铮也嘿嘿乐:“一锭金子赔容与的一张弓还算少了。”   “嘿嘿嘿。”   “嘿嘿嘿。”   两人乐了一通,“狼狈为奸”地走了。   ☆、第143章   ——伍泽昭今日是来辞行的。   虽然朝廷已为伍氏一族正名,满朝文武也皆知他是姓伍而非姓郑,但自去岁直至新皇登基,伍泽昭一直跟在皇帝左右,根本不得空闲,是以还不曾正式认祖归宗。眼下朝中刚捋顺了些,皇上放了他三个月的假,好叫他能在清明时认回本宗,告慰祖先。   “这是好事”,老太爷捋着胡须唏嘘道:“终于等到这一天啦,昭哥儿,我亦能与故去的老友有个交代。”   “孙儿多谢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这二十年来的养育之恩”,伍泽昭撩起袍子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给几人磕了三个头。   郑佑诚不在,老太爷和王氏受了,老太爷想起往事,一时竟忍不住眼眶发热,他不想叫小辈们瞧见,便端了茶一遍遍地避漂浮着的茶叶,摇头说:“人老了就是这个毛病,爱想从前的事。”   王氏看了一眼,她今儿挺高兴,对着伍泽昭面上倒也如从前一般慈爱,便点了点下巴说:“过去的都过去了,不提它。二郎若无事,今儿晚上便留在府里,晚饭陪祖母一块儿吃,咱们祖孙也好说说话,等你再南下回来,可就更没功夫了。”   “是”,伍泽昭道:“祖母便是赶我,我今儿也要在府里赖一晚的。”   ——伍泽昭自进长安以来,拜官聆赏,诸事繁杂,有半月左右几乎是通宵熬在政事堂,且朝廷又给他另赐了官舍,今儿倒是他离开关西两三个月以来头回留宿郑府。   “这别院还是你前年在翰林任职时收拾的”,王氏说:“你的院子老太爷没叫人动,都还是原模原样的,我每日叫白露去打扫,她之前跟着你在京里,再熟悉不过了。”   伍泽昭心下涌起片暖意,王氏又道:“你这孩子,我原想着你身边现今得有个得力的人伺候着,不料一看,你还是原来的性子,用不惯生人,罢了,还是叫白露这丫头跟着你罢,你此次去,不少零碎事也得有个人操持着。”   这本就是个小事,况且又有王氏的一片心,伍泽昭没的推脱,便也应了。   老太爷又将他叫到书房单独说了会儿话,回来时见郑泽瑞、郑泽慕和明玥都过来了。   “二哥何时启程?”郑泽瑞还如同以前一样,过来勾着他的肩膀问。   “明儿稍作收拾,后日一早便走。”   “哎呀”,郑泽瑞老气横秋地叹口气,说:“二哥也不在,明玥这丫头又成日里要啰嗦我,再养两个月的伤我就要被憋出毛病来啦。”   “四哥”,明玥面无表情的说:“我哪里啰嗦,你一件一件的说啊。”   郑泽瑞干笑两下,伸手要弹,又缩回来了。   郑泽慕在一旁有点儿羡慕地笑道:“七妹妹那是关心四哥。”——他倒也想郑明薇唠叨他几句,但自家姐姐的性子却时常是只爱伤春秋的。   伍泽昭看了明玥一眼,却又立即避开,点头说:“慕哥儿也来了。”   “嗯,我来看看二哥”,郑泽慕说:“一早在太子府也没能说上几句话。”   伍泽昭了然地一笑道:“都进来罢,我正好这里也有些东西要分与你们。”   这院子里一草一木的摆设果然与从前没有差别,他每走一步都会忆起前年冬郑佑诚入狱,他们兄妹三个相互安慰的场景……有团坐在暖炉前商量对策的,有意见不和时争吵的,有暗暗担心时时相对无言的,还有明玥立于庭中他信手将人入画的,还有明玥进书房来他握住她的手纠正她写字的,还有…还有…这些过往的年岁、时光,如一幅画卷变幻交替而又深刻清晰地从他脑海里闪过,伍泽昭直觉脚上一痛,整个人朝前扑倒!   啪唧一下,摔了个嘴啃泥。   ——他绊在门槛上了。   郑泽瑞在他身后傻傻的拿着条只来得及拽住的腰带,哭笑不得。   几个丫头还在廊下,明玥和郑泽瑞忙上前扶他起来,伍泽昭的腰带被拽掉了,起来时衣衫一散,登时闹了个满脸通红,忙不迭的避开明玥,又一脚踩到了郑泽慕,郑泽瑞忍不住哈哈笑了:“二哥这是怎了,心不在焉的。”   伍泽昭去屏风后系好腰带,明玥又叫人端了水来给他漱口擦脸,末了瞧着他的嘴角用帕子点了点说:“嘴角有有点儿破了,要上些药么,二哥?”   伍泽昭猛地往后一撤身,磕巴道:“不不不,不用,我我方才忘了那处有门槛儿。   另外三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伍泽昭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便深吸了口气,掸掸袍子说:“许久没到这院子里了,你们瞧瞧屋里的东西可有喜欢的,若有便搬去,我不常来,东西白放在这没人瞧也是可惜了。”   郑泽慕眼睛一亮:“真的?二哥?”   “嗯”,伍泽昭点点头,“不过书房里的书我找几本你用的上的给你就是,旁的你拿了也未必看。”   郑泽慕答应一声,高兴的去寻东西了。   郑泽瑞皱着眉头见不得他这个样子,明玥便叫红兰回去端了几样新做的点心了,三人一面喝茶吃点心一面瞧着郑泽慕满屋子乱转。   郑泽瑞摇着头撇嘴,说:“赶明儿十哥儿大了,我日日带他在金子堆旁边晃,若是还敢眼皮子浅,我就揍他!”   明玥乐道:“那我帮谁?”说着指了指一盆郑泽慕搬出来的墨菊,郑泽瑞便冲她眨眨眼问道:“老五,你不是不爱菊只喜君子兰的么,搬它作甚?放到你那屋里也不衬啊。”   郑泽慕有点儿讪讪的,说:“放在我母亲房里。”   明玥便做了个果不其然的表情,——郑泽慕性子还算老实,就是有些唯唯诺诺,若他自己也没脸来,定是受了林氏的命来贪便宜。   “二婶娘会养么?”明玥挺诚恳的问。   郑泽慕脸红了一下,不大好意思,伍泽昭看他也搬了好几样,便直接撵人说:“成了,叫人帮你搬回去吧,我与瑞哥儿和七妹说会儿话。”   “嗯”,郑泽慕应了一声,他有点儿怕伍泽昭,一时讪讪走了。   ☆、第144章   明玥跟着郑佑诚和邓还娘到花厅时,二房的人也已到了,滕王妃正翘首以盼,见他们过来,当即笑着招手:“对啦,就是郑七姑娘,老太爷、老太太莫怪我磨蹭,因今儿这事啊,是个大事,也更是桩喜事!总得人齐了才好说,免得中间生了甚么误会,或是弄错了人,那大家都不好看不是?”   她说罢,看了看自己的丈夫,葛庆之在主座上哈哈一笑,朝着老太爷和王氏道:“王妃就是这个心性儿,老太爷、老太太莫见怪。不过话却是实话,本王这头一回给人做媒,若是出了岔子抑或是闹了笑话,那可是没脸啦。”   他话一说完,屋里的人俱是愣了愣,邓还娘和郑佑诚刚过来这一路上心里都是七上八下,到花厅时又见有i王府的侍卫抬着系了红绸的大箱子,心里头已在想着要如何开口拒绝,但如今听这话……好像不是他们想的那么回事?   明玥还被贺兰蕙拉着坐在她旁边,闻言诧异地看了看这位滕王妃,贺兰蕙悄悄冲她眨眨眼,明玥一个闪念,脑中福至心灵般地冒出裴云铮的影子。   众人表情变化都十分精彩,邓还娘有点儿激动地看着郑佑诚,她刚刚说甚来着?说甚来着!   郑佑诚微微蹙眉,有点儿疑惑地看向葛庆之,对面座的林氏有些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二老爷,见二老爷没反应,只好自己干笑两声说:“不知王爷、王妃是要……”后半句话没说完,被老太爷一记眼风猛瞪了回去。   老太爷抬抬眼:“不知王爷是要给敝府里哪一个小儿做媒?”   葛庆之喝了口茶,说:“驸马爷的亲表妹,郑七姑娘。”   邓还娘在下头差点儿站起来,林氏如个泄气的皮球般暗暗撇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明玥身上,明玥心里头小小地紧张了一下,立即挺茫然地看看老太爷和王氏,然后羞涩般地低着头。   贺兰蕙咯咯笑道:“瞧我们王爷,这两家结亲他只说了一半,剩下的我来说罢。原是呀我总听四妹说起郑七姑娘,总说的天上有地下无的,我便总想见见,那日在大哥的生辰宴上总算如了愿。一瞧,果真是极可人心的,性子也与我相投,又问过老太太和夫人,知晓尚未定亲,我便想与七姑娘做个媒。   自古贵女择佳婿,便得“正年少、美风仪、有才学,门第高者”,七姑娘秀外慧中,当许个翩翩好男儿,我便回去与王爷一说,王爷倒正有个极好的人选,——出自将门的洛阳裴家的公子,名云铮。”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葛庆之默契地接到:“云铮不但是将门之后,前朝成德年间更是高中头甲状元,说起来裴家与郑家还算的上是表亲呢,如此亲上加亲,郎才女貌,确是天然一桩好姻缘。且等清明一过,裴家也迁进长安,七姑娘又不必远嫁,长辈们也能多少省些挂念。”   “正是这话”,贺兰蕙又道:“昨儿我进宫里,正巧碰见四妹也在,便把这话同她和母后也说了,母后和公主也说好呢!四妹也是个爱成人之美的性子,我恐被她抢了功,便赶紧来了!今日,雁礼已带来了,老太爷、老太太受了礼,便将七姑娘的八字封了,王爷特在兴善寺请了高僧,以给他们一测姻缘呢。”   “这个……”众人有些傻眼,——他夫妻二人今日本就来得突然,进府后更是不多做寒暄,上来便直接提亲,这滕王妃更是说到后来不但把公主和皇后搬了个遍,而且还是一副“这简直就是天作之和老太爷你如此慈爱通透怎么会不答应呢你答应了就快些给定日子吧”的表情。   “这个……”老太爷喝了口茶水方道:“王爷与王妃今日来的有些突然。”   葛庆之呵呵一笑,“前阵子不在京里,原该早来的,眼下郑大人也调进长安来,日后走动起来便方便多了。”   郑佑诚忙道:“吏部文书还未到。不论这些,王爷寻常来坐坐咱们还能赶人不成?”   ”那便好,那便好。”葛庆之笑说。   王氏在一旁道:“七丫头承蒙王爷、王妃看重,这是幸事,只是婚姻大事并非儿戏,老身还是得思虑思虑。”   “这是应该”,贺兰蕙接过话说:“哪家的贵女有一求便成的?三、五次也算少,不急。”   她有点儿答非所问,王氏也被说的没话了。   ——王氏实际对明玥的亲事并不十分关心,当日被掳一事她心里还存着疙瘩,明玥对那常贼未能一死而迫之,在她看来总是失了世家贵女的气魄,老太爷虽未说甚么,然也是因为昭哥儿回来后为明玥说了话,因而王氏早不望她能如郑明珠般加入五大望姓之门,只瞧不要丢郑家的脸便好。   裴云铮……王氏想了想,觉得论门第,不如崔煜;论官阶,现不如郑泽瑞和伍泽昭;论样貌,虽是不错,可有何用?她瞥了满脸通红的明玥一眼,又瞅了瞅邓还娘,前阵子因邓文祯娶了葛凤栖的不忿在这一番对比之下方稍稍平衡了。   众人原以为葛庆之夫妇提完亲事便走,结果这二人十分坐得住,给泰山似的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又在郑家用过午饭后方走。   二人走后,林氏便酸溜溜地道:“明玥好福气,滕王爷和滕王妃亲自上门说亲呢。”   邓还娘心里头乐,脸上也掩不住,明玥便羞涩道:“我一个女孩子家可没有那么大脸面,是托祖父和祖母的福。”   老爷子沉吟着没说话,王氏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林氏摸了摸郑明薇的脸,委屈道:“我的儿,你可得赶着紧的养好身子,你瞧妹妹都快在你前头定亲了。”   郑明薇只拢着衣裳不说话,老太爷瞅了一眼却说:“你们不必惦记,我已替三丫头瞧好了一门亲事,只叫她快些养好身子便是。”   “哎呦”,林氏大喜,忙说:“老太爷疼薇丫头!我眼下天天瞧着她用药呢。”   王氏立时问:“老太爷瞧的是哪家儿郎?我怎不知?”   老太爷盯她一眼:“等薇丫头好了再说也不迟”。   郑明薇却是起身给老太爷磕了个头,说:“多谢祖父记挂着,只是孙女这个身子尚不知何时能好,还是不拖累旁人了。”   “我的儿!”林氏忙道:“你说甚么傻话!”一面又赶紧给老太爷说:“薇儿不懂事,父亲可莫往心里去。”   二老爷也轻斥:“明薇,不许胡说!”   郑明薇咬着唇,垂下头,眼底却满是固执。   老太爷身子已不如从前,坐了这些时候明显有些累了,也暂不计较,摆摆手,“都先回去吧。”   郑佑诚原想跟着去书房,可也被老太爷赶了回来。   邓还娘一面走一面乐,说:“我怎把裴家的云哥儿给忘了!真是!”   明玥怪道:“娘怎这般高兴?”   邓还娘直接跟着明玥去了她的院子,原想要说郑佑诚想将她许给昭哥儿一事,一转念,左右此事不能成,说了反叫明玥与昭哥儿尴尬,遂压下不提,只笑道:“七丫儿也要定亲了,娘高兴。”   顿了顿又道:“裴家那孩子我倒见了好几回了,先前没往这上头想,这会子琢磨,倒是真不赖,只不知房里怎么样?可有丫头或妾室?有几个?”   明玥无语道:“娘,您是在问我么?”   邓还娘将她搂在怀里,忽而又想起了甚么,有点儿小心地问:“七丫,你瞧着那云哥儿如何?”   明玥心说不是应该先问这话么?不过问她也没用,于是把脸埋在邓还娘肩膀上,闷声道:“我瞧着如何都不管用,若是滕王爷那边铁了心,祖父……八成是要答应的。”   “是么?”邓还娘道:“你祖父应不是畏惧权贵的。”   明玥叹了口气:“不是因着这个。”   ~~~~~~~~~~   第二日上午,明玥正在睡回笼觉,邱养娘轻轻将她摇醒,说:“姑娘快擦擦脸换身衣裳,滕王爷和滕王妃来啦。”   明玥迷迷糊糊:“不是昨日刚来过?”   “是,今日又来啦!”   明玥于是被薅起来起来更衣擦脸,跟着同样一脸茫然的郑佑诚和邓还娘往花厅去。   同样抬着雁礼,滕王一见老太爷便热情的笑道:“哈哈哈,老太爷,本王与王妃是来给贵府的七姑娘做媒的,提亲的是洛阳裴家的公子,名云铮,哈哈哈。”   老太爷道:“是,裴家公子是个好孩子。”   滕王爷和滕王妃深表赞同,于是就此事聊到中午,酒足饭饱后离去。   第三日。   各房正要用午饭,丫头小厮纷纷回禀:“滕王爷和滕王妃到!”   于是众人撇下碗筷,出去迎接。   滕王执着老太爷的手:“哈哈哈,本王与王妃今日是来给贵府七姑娘做媒的!提亲的是洛阳的裴云铮,哈哈哈。”   老太爷:“是,老朽记得,王爷与王妃昨日来过。”   “记得就好,哈哈。”   于是,相谈甚欢,酒足饭饱,离去。   第四日。   滕王:“哈哈哈,本王今日是来……”   老太爷:“老朽知道,王爷是来给七丫头做媒的,提亲的是洛阳的裴云铮。”   “对!”   相谈……算欢,酒足饭饱,滚。   第五日。   滕王:“本王今日来……”   老太爷:“………”   王氏:“王爷是来给七丫头做媒的,郑府上下莫不敢忘。”   滕王拍手,饭饱,滚。   第六日、第七日……第十五日,滕王夫妇每日必声势浩大的上门一趟,连门房处的小厮都能将滕王的话倒背如流。   如此导致的结果便是,半个月内,大半个长安城都已知晓滕王亲自上门做媒,提亲的是已封了云麾将军的裴云铮。   外面不知这郑七姑娘到底如何好,期间竟还有旁人也来提亲了,只是媒婆一瞧见滕王妃那柔柔的笑容,立马又吓回去了。   明玥的名声一时大燥,有两次出门甚至有不少公子哥儿专门来一睹芳容,想看看到底是如何的绝色,对此,明玥只想抓狂大喊:我嫁!我嫁还不成吗?!求你别折腾了啊啊啊!她都快被院子里的大雁扑腾的神经衰弱了啊!定完了好放生啊!   ☆、第145章   书房里。   小炉上的水开的咯哒咯哒,老太爷却恍如未闻,在氤氲的热气中冷静地沉思。   ——现今看来,裴家和滕王一边是铁了心的。   滕王与滕王妃如此豁得出去,可见与裴云铮交情匪浅,而明珠嫁的又是崔家……   老太爷闭著眼在躺椅上晃了一会儿,吩咐门外的小厮:“去将大老爷叫来。”   小厮隔着帘子答应一声,少顷,郑佑诚便来了。   “父亲”,郑佑诚大抵也知道老太爷是要说明玥的亲事,不由犹豫了一下,说:“环娘……不愿将明玥许给昭哥儿。”   “罢了”,老太爷长吁一口气,将外间的小厮也打发出去,起身道:“便是愿意现也有些晚了。”   郑佑诚想了想,声音微有些上扬:“父亲这是要应下裴家的提亲?”   老太爷背着手:“你以为咱们有的选?”   “可是……”郑佑诚道:“我瞧着滕王倒并没有相迫的意思,否则他在皇上或皇后面前进言,想法子请一道赐婚圣旨便是,用不着每日来咱们府上。”   “那是还看重世家名望,不愿意强迫之”,老太爷说:“另外我猜,兴许也有裴家的意思?这样方显心诚。不过单就裴云铮那孩子来说,确也没有几个比得过的。”   “可明珠嫁的是崔家……”,郑佑诚思虑着道:“裴云铮却无疑跟从的是滕王。”   “正因如此”,老太爷眯了眯眼:“方要应了这门亲事。”说着,声音攸然一低,“你可记得前朝么?”   郑佑诚念头一转,只听老太爷又长叹了一声道:“皇上今年登基已年近半百,膝下有三子,若都是平庸也就罢了,偏偏太子善战,越王悍勇,滕王更是颇有战功,如此……日后怕是不好说啊!”   郑佑诚愣了愣,蓦地明白了老太爷的意思,——郑明珠既已嫁入崔家,郑家便无法中立,可是老太爷对太子并不十分放心,如今便是要将二女各托一方,倘日后当真出现了向前朝一样的“废太子”一案,郑家也能得保。   郑佑诚沉默了,到底两个都是他的亲闺女,说没有一点儿不舍是不可能。   老太爷拍拍他,又道:“这也只是为父最坏的打算,经历了前朝的一场动荡,不得不想的远些。原我是想将七丫头许给昭哥儿,这孩子我瞧着他长大,心性儿也清楚,是个极周全的,又见他后来肯帮着玥丫头,便在他身世要被揭发之际,我也是暗示过他,要他护着玥丫儿,只是,这孩子当时恐没有多想。加之他乍然知晓自己身世,正是心绪震荡,哪里能顾及旁的?也罢,兴许是老头子多事,昭哥儿若不愿意,此事反倒不好,莫提了。”   郑佑诚默了默,担忧道:“父亲真不看好太子么?为何?”   老太爷摆摆手:“不是不看好太子,只是纵观史上,做了太子而未能荣登大宝的,太多了。”   “那明珠和明玥……”   “看她们的命吧”,老太爷说:“世家女哪个不是这般?所幸裴家那孩子我倒是喜欢,之后便得七丫头自己个儿经营打算。清明一过,便将这亲事应下来,寻个好日子行问名,不然,滕王与滕王妃怕是要在府里住下喽!”   ………………………………………………………   清明一过,天儿便快速地暖起来。郑家众人回了趟燕州祭祖,回来时又将剩下的一半家当搬进京来,只留了几个家生老奴在燕州看宅子。   之前半个多月,每天都有受滕王和滕王妃的“骚扰”,因着清明终于消停了几日,连邓还娘都道:“如今一闻见香风我都能能辨出是不是滕王妃来了!”   明玥道:“娘可别说……”   话音儿还没落,莲衣便忍着笑进来回道:“夫人,姑娘,滕王和滕王妃来了。”   邓还娘:“……”   于是立即更衣挽鬓,带着明玥往花厅去。   滕王一身紫袍,携着滕王妃,笑声只增不减:“哈哈哈哈,本王又来啦!今日来……”   郑府众人齐道:“是给七丫头做媒的!”   “正是!正是!”滕王大乐,眼睛都笑没了,说:“提亲的是洛阳的裴家公子。”   “名云铮”,王氏也已经忍不了了。   滕王:“嘿嘿嘿。”   老太爷捻着胡子道:“王爷和王妃连着跑了这么些天,已足见裴家的诚意”,说着拍了下手,焦嫫嫫便带着两个刚留头的小丫头,恭恭敬敬的各捧了两个红木盒子递到滕王和滕王的面前。   滕王面色一肃,看了看老太爷,厅内静了一下,腾王又是一乐,这才当众打开了木盒。   盒中分别是:“嘉禾一对;双石一对;长命缕一对;鸳鸯锦帕一副;织锦两匹;玉簪一双。”   滕王登时眼睛一亮,发自内心的大笑起来,——这是应下亲事才有的回礼!   ☆、第146章   滕王办事雷厉风行,果然第三日便来换过了庚帖,又亲自到兴善寺去请高僧测算,最后得了八个大字,——火凤青鸾,天造地设。   邓还娘听到这一卦言时简直要乐开了花儿,明玥却在腹诽不知裴家和滕王背地里给兴善寺捐了多少银子。   然而,明玥却也不得不承认,裴家这一番大张旗鼓的提亲,实是将她从如今的尴尬境地中解了出来,她心里多多少少是存了感激的。   邓还娘高兴过了,又很有些担忧,搂着明玥说:“过些天裴家就要拿了礼书来订婚书啦,婚书一订,按律便不能再悔婚,七丫儿,说心底话儿,娘也不知这桩亲事给你订地好不好……娘不指望裴家的云哥儿日后再能加官进爵,只盼他是个懂得疼惜人的,莫叫你一个人在后宅受闲气,不过想想那孩子当日也救过你,现如今又千方百计地请滕王夫妻两个折腾这一通,摆明是铁了心要娶你,应是个有心的,可娘这心里头……”   邓还娘声音里充满了不舍和纠结,叹道:“可是如今,咱们也没的选……”   明玥窝在她怀里,知道邓还娘心里头定有些不安,遂安慰道:“娘莫说这话,我都晓得的,——自涿郡侥幸保得命时,前有祖母的冷言相迫,女儿虽并未十分放在心上,然而进京后,尤其是那日在太子的生辰宴,娘虽不与我说,我却是能瞧出来有些人眼中的鄙夷,若不是顾忌着公主,当场说出甚么难听的来也未可知。我的亲事,娘定也十分忧心,如今裴家上门提亲,怎说也算熟识,总比盲婚哑嫁的好。”   “那倒是”,邓还娘说:“你爹爹也叫人细细打听了,裴家如今是裴夫人当家,云哥儿上面有个姐姐已然嫁人,下头还有个嫡亲的妹妹,旁的……原来不曾听说过,后却不知哪里冒了个庶弟出来,只是如今还小,才十岁出头的样子,你到时留心些就是,不必太在意。   至于云哥儿房里,听说是没有妾室的,但娘猜着通房丫头怕是少不了,毕竟他年纪与昭哥儿相仿,收用个一两个丫头也是情理之中,好在娘之前瞧云哥儿似有些生性儿爱洁,倒不像是爱与丫头们胡闹的。”   明玥认真听着,老太爷既已应下这门亲事,她心里也得有个准备才成,便问邓还娘:“娘是不是也准备在陪嫁里给我带通房丫头?”   “嗯”,邓还娘说:“娘准备给你陪嫁四个,正叫你舅母给挑合适的呢!”   明玥傻眼:“四个?!”   “四个不多!”邓还娘道:“不一定都用做通房!只是你身边的丫头如今跟得久的也不多,红兰到岁数了,到了裴家恐就该配人,小些的丫头里就剩下青楸和木香两个还能用。   到时挑来的四个你再看,左右你舅母挑的都是邓家的家生丫头或是卖了死契的,回头能做通房的做通房,不愿意的留在身边当丫头也成,都掐在你手里,总的先把裴家里的替下来才成!不过娘与你说,通房老实听话最紧要。”   明玥默了默,低声说:“让娘操心了。”   邓还娘摸了摸她的头,“傻丫头,这有甚,这些娘不操心谁操心。”   明玥忽有些难过,趴在她的腿上不说话。   春日过得极快,正如邓还娘所说,没几天,裴家便带着婚书上门了,同时,三房里的郑明霞回来后也将亲事定了下来。   这回不但滕王和滕王妃来了,裴夫人带着裴云铮也一并到了。   原本明玥是做害羞状躲在自己的院子里,但因裴夫人来了,准婆婆总要好好瞧瞧这未来儿媳,是以明玥猫了一会会儿就又被提溜到王氏的正院去。   裴夫人明玥是见过的,不过也是几年前的事了,印象中还是个颇有风韵的妇人,不过今儿一见,她明显觉得裴夫人老了不少。   ——先是丧夫,后又得了唯一的儿子葬身高丽的消息,她能挺过来已是十分不易。   裴夫人经了这几遭,说话便十分沉稳平和,拉着明玥的手细细端详,间或问上几句,就像寻常的唠家常一样,丝毫不会叫人尴尬。   明玥脸上恰到好处的红着,心下原还有些防备,恐裴夫人也是个崔煜母亲那般嘴上极度热情心里打小算盘的,所幸说了一会儿话觉着还算正常。   裴云铮站在裴夫人身后,不时地偷瞄明玥一眼,滕王葛庆之端着茶盏直乐。   “老太爷,老太太,咱们这回是来下婚书和礼书的。”滕王笑呵呵地道。   “是”,裴夫人也笑着应了一句,“云铮这孩子冒失,前头有失礼的地方还请老太爷老太太见谅则个。”   老太爷便说“哪里哪里”,本来这不需滕王和裴夫人亲自来的,如今可说是给郑家做足了面子。   滕王这媒人做得十分合格,亲自将缠着五彩线的婚书取来当众的读了,裴夫人又叫人呈上礼单来,客气地说请老太爷和老太太瞧瞧可有不妥帖的。   王氏瞧过礼单后便傻眼了。   她非是没见过世面的,郑家不是小门小户,王家也是名门,因而聘礼的豪华王氏绝对见识过,只是她一只以为裴家不过是将门,有连着遭过两场灾事,纵使裴云铮如今已是四品将军,毕竟入职尚短,裴家应是拿不出太闪人眼的东西,不过,王氏今儿被闪着了。   ——这礼单上所列的珠宝玉石有的竟是王氏只听过却没见过的,因听闻都是辽东以及西域之地才有,便是想要高价买也得寻对了人才能买到,裴家甚时候竟有这么后的家底?更遑论单子上直接的白银、玉玩儿,瓷器摆件、织锦、马匹等等,单看件数与崔家娶郑明珠时不差上下,但细算下来,实要重得多。   王氏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可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强忍着,便如憋了尿一样,浑身上下都难受。   老太爷倒算淡然,不过也别有深意地看了滕王和裴云铮一眼,哈哈一笑说:“礼重了,礼重了。”   裴家做到这个份上,老太爷也知见好就收,于是设宴款待,由滕王见证着,便将婚书定了,下来便是定日子,筹备嫁妆,等成亲了。   裴夫人回去后又特派人来了一回商量日子,相就在年内成亲,老太爷又说了些“七丫头尚小”的客套话,加之郑明霞也得是明年初的日子,遂一来二去的再滕王妃和葛凤栖又来了一趟后将时间定在明年的五月初八。   这之后,明玥便躲在院子里绣嫁妆,邓还娘则是忙的脚不沾地,一心扑在她的嫁妆上。   实际明玥的嫁妆在一出生邓还娘便已经开始一件件的给她攒了,只是郑家出事时被劫了两箱子,好在邓还娘的财物并为都在一处放着,损失不大,但总想多给明玥多补上些,她就这么一个亲闺女,定要风风光光地出嫁,心里头想万不能叫明玥的嫁妆低了郑明珠去。   到是明玥看她操劳的心疼,不免说:“娘莫一个劲儿的给我筹谋了,还有十哥儿呢,娘也得给自己个儿留着些傍身。”   “娘这还有”,邓还娘道:“你不用惦记我,十哥儿的也能等着这些年外头铺子和庄子上的收项慢慢攒,女人嫁妆上不能吃亏,不然你当老太太这么些年为何没能把我逼到死胡同里头,娘在银钱上从来不作难!娘知道这里头的厉害,因而万不能叫你委屈了去!那裴夫人虽看着和气,但无论后宅还是外头,总是腰杆子硬气些好。”   邓还娘一说,明玥心里头更酸了,说:“娘多给自己留些傍身,您听我的,否则我嫁过去也不安心。”   “甭担心娘,娘给你算了算,且够呢!”邓还娘说:“只是有些特定的物件要置办,柜子、桌椅、屏风等等;另外娘手里头的铺子和庄子到时不少,不过大半都在燕州,长安只有远郊有一处庄子,娘正叫你舅舅帮着将燕州的铺子变卖几处,好在长安给你置办一两间铺子傍身。另外还有你父亲和公中陪嫁的几十台;你舅舅和舅母的,公主和你表哥的;还有瑞哥儿不也神神秘秘的说是给你办嫁妆去了么,更有到时裴家的聘礼也要有一部分放到你的嫁妆里去的!娘算过了,实打实的装出一百三十几抬不成问题!”   明玥听她这样一算,当真是只在邓还娘处出四五十抬便够了,这才送了一口气。   事情一定已然到了六月下旬,天气燥热起来,郑泽瑞带入抬了沉甸甸的几个大箱子进府,箱子上还覆着些新土,喜滋滋地瞧了瞧,正要让人抬去明玥院子里,有半大的小厮来报说:“四少爷,二…伍公子来啦。”   郑泽瑞一拍大腿:“二哥回京了?快快请进来!”   “我自己来了”,伍泽昭一身天青的长衣,已然笑着踏进院来。   “二哥!”郑泽瑞大步过来和他抱了一下,说:“甚时候回来的?怎也没叫人提前送个信儿?”   “昨儿才到”,伍泽昭嘴角带笑,说:“老太爷不在,老太太午休没起呢,我便先奔你这来了,你倒也忙着呢?”   “不忙不忙”,郑泽瑞引着他往石桌旁边去,吩咐人沏一壶伍泽昭最爱的白茶,乐了一阵儿说:“二哥来得正好,我正给明玥那丫头准备嫁妆,二哥帮我瞧瞧,看这东西如何。”   伍泽昭以为自己听错了,猛一转身,愕然道:“嫁妆?!甚么嫁妆!”   ☆、第147章   伍泽昭闻言一时懵了。   “对,二哥还不晓得”,郑泽瑞却高兴道:“明玥那丫头定亲啦!现都忙着给她准备嫁妆呐,日子就在明年五月初。”   伍泽昭如迎头挨了一闷棍,整个人僵在原地,木木地看着郑泽瑞。   郑泽瑞犹自冲他乐道:“滕王爷亲自给裴家表哥保的媒,闹得大半个长安都知道啦。”   滕王?裴云铮?伍泽昭张了张嘴,好一会儿,虚声问:“这是……甚时候的事?”   “就在二哥南下后没几日吧”,郑泽瑞给他倒了盏茶,说:“那会子裴云铮也不在长安,倒先托了滕王和滕王妃来,嘿,我才知,原这滕王和滕王妃也是一对无赖来着。”   说完他自己大笑了一记,又道:“我正要让人将这两箱子嫁妆抬道明玥那儿去,恰二哥来了,便与我一并罢,哈,那丫头这阵子成日关在屋里绣嫁妆,估摸正闷得慌。”   伍泽昭脚步虚浮,身不由己地跟着郑泽瑞出了院子,郑泽瑞一路问他些南下的事情,他嘴里答着,然脑子里全然不知自己说的是些甚么,那沉甸甸的嫁妆在他身后晃来晃去,刺得他眉眼生疼。   明玥的拈花邬里,虽尚未披红扎花,但婆子、丫头们的脸上无一不漾着喜色,二人还未进门,便已听见有婆子夸张地道:“哎呦我的小祖宗!快别捣乱,姑娘这鸳鸯枕的样子还没绣完,哪有功夫陪你打弹弓哟!”   院中,四岁半的十哥儿一身宝蓝的小锦袍正挺有气势的站在梧桐树下摆弄手里的弹弓,闻言顿了顿,扭头冲着窗边的明玥道:“姐姐,鸳鸯枕是甚么枕头?好玩么?那十哥儿也要!姐姐快给我也绣一对。”   廊下的丫头婆子掩着嘴一通笑,便道:“十哥儿莫急,这鸳鸯枕早晚都会有,不过……”   明玥绣针一停,蹙眉挽了条碧色的披帛出来,邱养娘冲着方才那说话的婆子斥道:“没个轻重,在哥儿和姑娘面前胡言甚么!”   那婆子一讪,忙躬身退开了。   十哥儿一脸懵懂,过来牵明玥的手:“姐姐怎了?快来看我弹弓打得准不准。”   明玥捏了捏他的小胳膊,说:“腕子不酸么?”   “酸呀!”十哥儿往她怀里靠了靠,“可四哥说我若连这点儿都忍不了,日后便再不叫我碰弹弓啦,我忍得住的!”   “嗯”,明玥满意地点点头,又看他手里的银柄弹弓,笑道:“四哥又给你换弹弓了?这不是前几日那一副。”   “不是”,十哥儿脸上带着些许雀跃,拉着弹弓给她看,说:“四哥给我做的那副弄坏了,他这几日不在家,我还没修好。这副是裴家表哥前个儿送我的,说是我若能在三个月内也打下这样一片树叶来,便再送我一副大的!”十哥儿说着身上的香囊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片树叶和一把金豆子,那叶子只中间有个圆圆的小洞,周围俱是完好无损。   ——这些天,裴云铮时不时地便会上门一趟,多半是自己来,偶尔也会与滕王一并,每次来俱是带了东西,府里的下人也全被他赏了个遍,明玥虽未与他直接见面,但总听人提便像日日见了似的,因而在十哥儿这见了些小东西简直太见怪不怪了。   不过裴云铮给十哥儿的东西都极有分寸,既不过分张扬又花了些自己的小心思,件件都是经了他自己的手做的,十哥儿小孩儿心性,得了必先到明玥这里献宝一番,明玥也习惯了,不过刚瞧了这打了个洞的破树叶心里仍旧忍不住吐槽,——裴云铮让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孩儿将力道练成这样?他是不是耍十哥儿玩儿啊啊啊!   十哥儿却站直小身板,分外认真的朝树上打了一枚金珠,噗的一声作响,树叶飘落下来,半边被打烂了。   明玥:“………”   “嘿”,一人边走边叫道:“我不过几日不在,你就被裴云铮给收买了去!来来,不就打个破树叶么,谁不会?”   明玥和十哥儿同时转头,见烈日之下,郑泽瑞正与伍泽昭一并驻足朝她看来。   “四哥……二哥?”明玥怔了怔方回过神来,眼睛一弯,冲伍泽昭盈盈笑道:“二哥回来啦。”   十哥儿却已大叫一声“四哥”跑上前去,郑泽瑞微微弯腰,伸出一只手臂,十哥儿便往上一跳,紧紧抱着他的胳膊打了提溜儿,下来时又笑眯眯地说:“二哥。”   “二哥多时候回来的?”明玥过来福了个身,吩咐人在阴凉处置单塌和矮桌,说:“倒也没听人提前报一声儿。”   伍泽昭心里翻江倒海,脚下却似生了根,一动也动不得,然口中到底忍不住说:“刚、刚回来……才听闻七妹……定亲了,只是,如何不早说,也好叫我提早给你……准备嫁妆!”   他这两句话说的怪声怪气,明玥一时摸不着头脑,便咬唇低了头去,说:“二哥莫要取笑我。”   那情态在伍泽昭眼中便十足是姑娘家为亲事的娇羞,他心里不可抑地一颤,竟有些站不住了。   “我今儿还有些急事要办”,伍泽昭强自镇定道:“需得先走了,改日再来见过父…世伯与伯母。瑞哥儿不用送了,我自己晓得路。”   上一刻,他还揣着涌动的欢喜踏进这府门;下一时,他便如溃败之兵仓惶而逃。   “二哥南下的事不顺么?”明玥蹙着眉头问。   郑泽瑞啧了一声嘟囔说:“不对呀……我瞧瞧去。”说罢,示意明玥等等,自己转身追出。   然而伍泽昭却走得极快,郑泽瑞追出大门时他的马车已经离开了,郑泽瑞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也只好先回去给明玥看嫁妆。   马车里。   伍泽昭只觉热血冲头,如今奔的,是安西街裴家。   车声辘辘,似碾轧在他的心上,他呼了一口气,稍稍冷静下来,眉头紧皱,盯着晃动的车帘出了会儿神,沉声道:“慢着,去滕王府。”   马车在街角拐了个弯儿,车里静了静,片刻却又听伍泽昭沉声说:“改道,去……太子府。”   马车一顿,随即掉头,朝着太子府的方向驶去,车铃叮当作响,堪堪行了半里多,伍泽昭猛力一摇头,似是惊醒,继而疲惫地靠向车壁,扯了扯铃铛道:“罢了……哪里也不去了,回府罢。”   这一个夏季雨水极多,江淮一带爆发水灾,伍泽昭回京不足两个月便又领旨南下治灾,郑泽瑞到他府里去了几回,每次俱是匆匆说不了几句便有人来传,二人想小酌几杯也没功夫,只好等伍泽昭秋末回来再说。   八月底,游氏将选出来的四个丫头送了过来。   “这个是彩屏”,游氏从左到右指着几个丫头说:“四个里头她最大,身量也最高挑,今年十七;彩环和彩佩都是十六,彩环家里便是城外河口村的;最小的是彩釉,才十三,打燕州跟过来的。来,都来见过大夫人和七姑娘。”   四个水灵灵的丫头站成一排,齐齐给邓还娘和明玥行礼。   邓还娘细细打量,瞧这四个丫头眉清目秀,恭谨持礼,但样貌上又绝计逾不过明玥去,不禁冲着游氏满意点头,又看看明玥,明玥便吩咐红兰先将人领回院子,自己细细问了这四人的秉性,只一概先听游氏说,慢慢的再瞧。   游氏眼下也忙着,——自入了夏后,邓家在长安慢慢有了些名声,给邓素素提亲的人也渐渐上门,邓老太爷如今是郡公,邓家已一跃成了皇亲,因而提亲的人也愈发往富贵了走,游氏瞧中两家,现也正反复掂量。   明玥拍拍邓素素的手,邓素素一副愁容,却又颇感无力。   因忙着备嫁,郑家长房里人人觉得这日子过得飞快,当伍泽昭拢着大氅风尘仆仆地来给明玥添妆时,众人才一下意识到,他已是去了又回,时已进腊月了。   伍泽昭这次回来,明显瘦了,也黑了些,眉间的疲累遮也遮不住,但却隐隐多了几分洒脱和与之矛盾的沉重。   他给明玥的添妆,老太爷和王氏也瞧过单子,实际与当年给郑明珠的并无太大差别,——当时伍泽昭只以为那些都是小王氏的嫁妆,后得知自己的身世后郑佑诚方与他说,伍泽昭的那一份原就是当年伍家留下的,如今这样,意是将两人还都如亲妹妹一般看待,旁人自也没有话说。   邓还娘瞧着红兰和邱养娘一件件的核对,不禁感叹道:“二郎这孩子细发,件数上与明珠那时竟是一个不差,这一碗水平得很了。”   明玥随口嗯了声,手里正在摆弄一个寻常的木盒,那是伍泽昭今儿给她和郑泽瑞的,里面装了几块雨花石,明玥这里竟还有两朵琼花,不过,已经干了。   但这盒子做工并不精致,路上颠簸,有块雨花石竟不知怎粘住了,明玥弄了两下没弄下来,红兰忙说让青楸来,明玥却揪着那石头说算了,一个用力,木盒翻了,咚一下摔在地上,磕出来一块,露出一角纸质。   邓还娘咦了声,诧道:“夹层?拿过来我瞧瞧。”   红兰忙将盒子捧过来,邓还娘将夹层慢慢抽开,打眼一看,——夹层里静静放着三张银票,共三千两。   明玥:“……”   ☆、第148章   ——下面还压着一张纸,笔迹明玥分外熟悉:若无用,七妹自烧了便是。   “哎呦!这是……”邓还娘大感意外,随即意识到甚么,忙压低了声音说:“昭哥儿这孩子真是有心了!只是……就算是富贵人家,给女儿压箱的银子也就是三千两,这礼实在是重了,咱们不能收。”   明玥也是轻蹙着眉,将那纸条给邓还娘指了指:“依二哥的性子,怕是还不回去。”   邓还娘一瞧,立时叹了口气,伍泽昭能待明玥如此,原本是件极欣慰的事,但她还记着郑佑诚原先的念头,心下却是有些不安起来,犹豫半晌,到底拉着明玥坐到塌上,徐徐道:“七丫儿,来与娘说说心底话,这么些年,你觉着昭哥儿这孩子如何?”   明玥想了想,说:“论人品、论才学,二哥自都是好的。娘怎突地想起问这个了?”   邓还娘叹了口气:“娘自是知道昭哥儿不赖,可若要论过日子,娘却觉得像瑞哥儿这般更好些,到底不用老猜着他的心思反复掂量,七丫儿,你说是不是?”   明玥思索了片刻道:“小王氏早逝,二哥自小便将自己当作长兄,一心护着大姐和四哥,凡事怕都要来回思虑,唯恐有甚么不周全,他骨子里又极是要强,心事从不与旁人说,幼时,即便大姐姐与他常在一处,却也很难有心意相通的时候。说起来……头些年里,我琢磨二哥的心思时也是颇累的,好在后来好了些。”   “就是这个话”,邓还娘稍稍安心。   明玥顿了顿,纳闷儿说:“娘说起这个,难不成……是想给二哥做媒?”   邓还娘失笑道:“可轮不着我!我便是有这个心也不知该寻甚么样儿姑娘。”   明玥笑了笑,随口说:“娘还是罢了,二哥的性子,非是两种,一是顶聪明的,二哥不说一字她便甚么都明白;而是顶单纯的,不疑不问,二哥说甚么她都照做就是。京中贵女虽多,却未必能有二哥中意的,况且这亲事,想做主的人怕也多。”   “你实想得明白”,邓还娘欣慰道,继而又指了指那银票说:“昭哥儿待咱们还是如自家人一般,实际上他如今已认祖归宗,便是只如外人一样送些首饰、摆件我也不会挑这个理儿的,他却直接送了银票来,反是最实在的,只是,这情咱们心里领了,礼却是要想法子还了才好。”   明玥沉吟了下说:“那倒是不急,眼下退还以二哥的性子怕还要闹得生分,叫祖母她们瞧出来也不好,咱们只记着,等二哥日后成婚时,再想法子赠回去便好。”   邓还娘想了想,也没旁的法子,只好先依明玥的说的,母女俩又说了会儿私房话,直等到红兰和邱养娘对完礼单上的东西邓还娘才回去。   进了腊月门一晃便是年,长安不似燕州寒冷,自入冬连场雪也没有,倒叫人不大习惯。因着今年是新帝登基的头一个新年,普天同庆,长安城里更是张灯结彩,份外热闹。   郑家长房里忙着明玥的婚事,三房里忙着郑明霞的婚事,便只有二房闲一些,然这种空闲任谁也不乐意要,林氏更是整日拉个脸子长吁短叹,与郑明薇念叨:“明玥那丫头怎就摊了个好命,谁成想裴家竟还能熬出来呢!若不然,最早合该是你和裴家的云哥儿定亲的!”   郑明薇歪在塌上,咳地筋疲力尽,眼神有点儿恍惚,眨眼又淌下一行泪来。   林氏忙道:“这好端端的你怎又哭了?娘不过是随嘴一说,那过去的你也莫想了,大夫说你心结难纾,薇儿呀,你心里有甚么可得跟娘说啊!身子养好了娘便求你祖父将你的亲事定下来,你可万万拖不起了呀!”   郑明薇摸着心口抽了口气道:“娘,我已说过了,我不嫁人,娘莫当这是玩笑话,若再逼我,便将我送到庙里当姑子去罢。”   林氏大惊:“浑话!薇儿你魔怔了不成?你怎能说出这个话来!你到底有甚想不开的啊!你跟娘说,你跟娘说啊!”   郑明薇瘦弱的身子被她晃得直抖,只死死咬着唇不说话,不片刻,索性一头蒙在被子里呜咽,就是不发一言。   林氏瞧她这模样竟似是当真的,心里发慌,便越发打定主意要她尽快定亲,成了亲之后,一切都会好的!林氏如是想,便催着丫头去将参汤端来,一心要将郑明薇的身子补回来。   过年的时候,王氏给明玥和郑明霞各赏了个通房丫头,说:“你大姐姐那时我给了个潘儿,如今我也不偏心,自是每人都一样。”   明玥嘴上谢过,眼里瞧着郑明霞那个还罢了,自己的这一个怜儿体段丰腴,娇媚勾人,邓还娘都直翻白眼,真不知王氏这安的是甚么心。   正月,郑明珠和崔煜也回来了一趟,崔煜满面春风,郑明珠却是面有忧色,——自上回的病好之后,到如今她仍是未能再怀有身孕。   她自己个儿担心,王氏更是替她着急,崔家二房现正是显赫,哪里容得日久无子?再过一阵儿郑明珠若还无所出,那恐就要先有庶长子了。   “庶子留不得”,王氏切切道:“除非是打一落地便养在你跟前,且亲娘也不在了的,否则都是白眼狼!”   郑明珠低着头道:“庶子祖母倒不必太担心,我那婆婆虽主张着给新塞了两个妾室过来,不过我有分寸,自不会叫她们讨了便宜去。”   “那便好”,王氏叹了口气,她心里虽也不满崔夫人此举,然郑明珠无孕是个棘手的事,她也没法子理直气壮了。   “煜哥儿待你可还好?”   郑明珠道:“此前折腾了这近两年的功夫,还不是因着当初……他如何敢不好?”   王氏想了想,今儿回来崔煜倒还是一如既往,便也点点头只想着再去哪儿给郑明珠寻个偏方才是要紧。   阳春三月,郑明霞出嫁了,嫁的是董氏早就相好的贺家公子,与郑明霞也算青梅竹马,如今在鸿胪寺任职,诗礼之家,门当户对。   郑明霞的亲事一完,接着便是明玥了。   三月下旬,裴云铮挑了个好日子来放聘,除了先前礼单上的,又另有些锦缎、酒水、吃食、瓜果等等,二房和三房又不免有些发酸,不过她们也各自得了礼,没得话说。   因裴家后来零零碎碎又送来的也有七八箱子物什,邓还娘一点算,明玥的嫁妆竟是摆了一百五十台还有余,只是因郑明珠当时是一百二十八抬,明玥不好逾了她去,邓还娘只得听明玥的,将她自己的资财又收回些,拣着最好的,给明玥装了满满当当的一百二十八抬。   四月清明,眨眼便过,入了五月门,明玥自己也不禁略略紧张起来,眼见着在家里呆一日少一日,邓还娘便似有说不完的话,这日好容易叫明玥劝得早早回去了,明玥自己也想早些歇下,外头的丫头却报说:“三姑娘来了。”   明玥微微一诧,还未说话,人却已进来了。   郑明薇一身浅色衣裳,赢赢瘦骨,和明玥这满是喜色的闺房十分不搭。   “你竟还能有心嫁与旁人?!”郑明薇迎面便是冷冷一句。   明玥已然换了亵衣,闻得她身上竟似有酒气,不由皱眉,示意红兰将外面的丫头都打发了,自己仍在原地道:“三姐这是醉了?若是与我道喜,我领了你这情,三姐回房早些睡吧。”   “道喜?呵”,郑明薇往前扑了两步,双眼通红,盯着明玥恨声道:“是,道喜!我替毅郡王,不,卫王徐璟,给你道喜!”   明玥浑身一震,邱养娘已低喝道:“三姑娘酒醉,胡说甚么!”   “你闭嘴!”郑明薇竟也是一身冷凝,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伸指指着明玥,凄声控诉:“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他!如今竟还敢嫁衣披身,笑颜付与他人?你有没有心?郑明玥,你有没有心?!”   她说着,便扑过来拉扯明玥,红兰吓坏了,忙转身挡在明玥跟前,一脸惶恐的道:“三姑娘您这说的是甚么话!我们姑娘后个儿便要出门子,你这安的甚么心……”   话未说完,挨了郑明薇一巴掌。   “没你说话的份儿!滚!”说着,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红兰和邱养娘推了个趔斜,一下张到了明玥跟前,她推搡着明玥就要去掐她的脖子,似乎想将明玥掐死。   红兰起身要去叫人,却被明玥捏着郑明薇的腕子制止了。   明玥气息不稳,强自忍住道:“三姐说什么?”   郑明薇声泪俱下,抱着明玥死命摇晃,在她耳边咬牙道:“我说你害了他,你害了徐璟!他有、意、于、你,你莫说你不知!”   “这是一对鸳鸯埙,却非是我送,也更不是旁人送与王爷,而是……他特意寻来,要送给知音人的……”一瞬间,郎霖的话毫无预兆的飘出来,配合着郑明薇的摇晃,咚一下砸在明玥心头,叫她蓦然白了脸。   “哈”,郑明薇整个人如脱力一般,“我原以为是郎霖那丫头,直到中秋那夜我方知……他心里念着的,竟是我的七妹!怎么,你很得意吧?可惜啊,几日后他便死了,死了!”   明玥心口一阵发闷,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出来了,她在桌上随手一抓,抓到了一根钗,扎得手疼,“三姐凭甚么来跟我说这个?”   “要不是你,他未必会冒险进京!要不是你,他未必会替郑家求情!要不是你,他怎会葬身长安!郑明玥他因你而死,你又有甚么脸面嫁与旁人?哼,后日,你怎不再延后三个月,等到过了中秋,选在他忌日那天再成婚,你真对得起他!”   “够了!”明玥牙齿打着颤,却是扬手回了郑明薇一巴掌。   这一巴掌并不重,郑明薇却一下跌坐在地上,后面的丫头立时来扶,明玥怒道:“出去!”   丫头吓了一激灵,红兰和邱养娘也是一惊,邱养娘使了个眼色,便和红兰拽着那丫头一并到外间去了。   “三姐有心于徐璟?”明玥竭力稳住声音,“自何时开始?叫我猜猜,自幼时初次见面起?否则,何以那一年,三姐将他的剑舞记得分毫不差?”   郑明薇顿了顿,然而却带了股豁出去的勇气,迎视着明玥道:“是又如何?他男儿朗朗,英武坦荡,我便是有心也无甚奇怪。”   “少女倾慕,自没什么错”,明玥一句句道:“可你既知他英武坦荡,又何以忍心辱他?!”   郑明薇一愣,明玥又一连怒道:“那一次在四哥的院子里,到底是怎一回事三姐心里明白!你迫得他不得不与郑家生了嫌隙!迫得他被祖父相逼,你真当这些与后头的祸事没有丁点儿关系?!扯淡!如今他已去了,你还不叫他安生么?他冒险进京是为义,为郑家和伍氏求情是为仁,如何在你眼里,便都成了区区小儿女之情了!王爷他心胸宽广,装得下这壮丽山河,也装得下那万里沙场,更装得下百种情义!你……你莫辱了他!”   说到最后,明玥到底肩膀抖动,再忍不住滚下两行泪来。   郑明薇怔怔的,似是傻了一般,良久,哇地一生哭出来,“我若早知道他最后会是、会是这般,我便……我便……啊啊……”捶地大哭。   明玥出神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仰头深吸一口气,漠然道:“三姐走吧,要哭回去哭,后日我成亲,三姐若想站出来做点儿甚么,我等着就是。”说罢,将外头的丫头叫了进来。   郑明薇已经块哭晕了,明玥默了一会儿,终是让红兰给她到了口水喝,又叫丫头给她摆帕子擦了把脸,明玥冷冷瞥那丫头一眼:“管好你的嘴。”   丫头战战兢兢地点头,方扶着郑明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等她们出了院子,明玥腿上一软,撑不住,呜咽着软倒在邱养娘怀里,邱养娘一瞧,她手心已叫那金钗扎出了血。   ☆、第149章   泰武二年五月初八,艳阳高照,风和日丽,宜出行宜嫁娶。   郑府中一片通红,彻夜的灯笼尚且未熄,明玥已被拽起来按到妆镜前,邓还娘请了一位全福的邹老夫人给她绞脸、梳头、上妆。   邹老夫人手上很是利索,明玥本想着绞脸时定疼死了,然还没等她做足心里准备,三两下的已绞完了,明玥索性闭上眼睛,任由她们涂脂抹粉的打扮,等一切妥当后,明玥一照镜子,瞧着脸上那层厚厚的脂粉,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邓还娘给邹老夫人封了个大大的红包,邹老夫人笑着接了,说:“七姑娘天庭饱满,也是个十分有福的人呐。”   “愿如夫人吉言”,邓还娘眉眼带笑,让人先带着邹老夫人到外间吃茶,明玥也喝了一小碗八宝粥,邓还娘知道这一天有的折腾,又叫红兰随身带了一小包点心和参片,天已大亮,邓还娘还想再多嘱咐几句,外头却已叽叽喳喳的来了一堆女眷,全都来瞧新娘子了。   郑家的几个姑娘除了郑明薇之外都已出嫁,今儿也回来了,另还有几个伯公和叔公府里的婶婶或姊妹,明玥带着一头钗饰,听这一堆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逗她,只好垂着头做害羞状浅笑。   所幸并没有过得太久,外头一阵爆竹盈门,小厮一个接一个地扯着嗓子往里头回禀:“迎亲的队伍到啦!裴家的花轿到啦!”   “哎呦,来啦,快去瞧瞧!”女眷们哗一下都从绣楼散出去,明玥脖子发酸,这才动了动呼出口气来。   “明珠和明霞都回来了”,邓还娘已经转了泪,又知道这会子还不能哭,忙使劲儿忍住,牵着一身嫁衣的明玥下楼,“到院子里说几句话吧。”   庭院里,郑明珠、郑明薇和郑明霞都在一处,对着明玥打量片刻,郑明珠先过来道:“祝七妹妹琴瑟和鸣,成了亲……便好好的罢。”   明玥轻轻福身:“谢大姐姐。”   郑明薇只在原地看着她,明玥不知她今儿是否还要闹一场,便也不动,二人对视片刻,郑明薇偏开眼去,说:“花开正好,我便祝你能拥良辰美景。”后半句她没说出来,——受万般愧疚。   明玥微微垂眼,晕了胭脂的双颊只看得出羞涩,她浅浅笑了下,同样依礼福了个身。   郑明霞才出嫁不到两个月,满脸都是新婚的娇羞,过来握了握明玥的手:“六姐祝你鸳鸯福禄,花好月圆。”   明玥心底忍不住失笑,郑明霞成亲时她说的“祝六姐花好月圆,鸳鸯福禄”,今儿郑明霞可是省事儿。   与她三人话过,邓还娘便神秘地将明玥拉到一个穿粉蓝褙子的嫫嫫那,自己则带入往前厅去了。   那嫫嫫一板一眼的给明玥进行了一会儿那啥教育,末了给她箱里塞了几本春宫图压箱。   大红的盖头一落,明玥平静地想,她是真的要出嫁了。   外头,裴云铮一身大红喜服,神采奕奕,身后跟着崔容与、阮子雅以及远道而来的许令杰,阮子雅在门外蹦着高儿大喊:“郑四郎,别抵抗啦!快开门吧!你府里的人能抵住咱们外头这些儿郎吗?是不是?!”   “是!”外头来迎轿的上百名儿郎齐齐应了一声,立时以气势压倒了郑府里一众丫头小厮们的喊声。   “嘿!”郑泽瑞大叫:“二哥来搭把手!我还不信了!云哥儿来单挑!”   郑泽慕:“我来出对子!”   身后八哥儿和十哥儿人人捧着个大红包,拽郑泽瑞的腰带,“四哥四哥,大门要坏了哦,要不……放他们进来?”   郑泽瑞欲哭无泪:“叛徒!你们都是叛徒!”   于是郑家大门在经历了“比谁嗓门大比谁力气大和比谁能不断气的对对子”三场比试后被成功攻破。   老太爷、王氏,郑佑诚、邓环娘,都已端坐在正堂,裴云铮红衣墨发,衬的面容如玉,端端正正地敬茶行礼,少顷,盖着红盖头,一身大红嫁衣的明玥由邹老夫人引着出得堂上,叩头拜别。   老太爷是撑得住的,王氏酝酿不出泪意来,却也使劲儿揩眼角,使眼睛看上去红红的,又一并与老太爷教导几句“上孝长辈,下悌手足,凡事勤勉”的话,场面上瞧着也是十分慈爱。   然而一旁的郑佑诚和邓还娘却是忍不住,郑佑诚平日内敛,到了这会儿也禁不住有些不舍,邓环娘更是紧紧拉着明玥的手,眼泪一颗接一颗的往下砸。   明玥低着头,只能见到邓还娘的裙摆和脚尖,裙摆微微晃着,因为邓还娘哭的身子微抖,“过去了…要孝敬婆婆……爱护弟弟妹妹,凡事…不能自作主张,敬重夫君……”明玥心头一阵难过,又升起无限愧疚来,带着哭腔应了一声,双手用力反握住邓环娘的手,母女两个难舍难分。   外头催妆的喜娘喜庆地大喊:“新娘子要上花轿喽!   邓环娘一个醒神,忙强忍着松开手,过来想嘱咐裴云铮几句,却哭得说不出话来。   裴云铮躬着身子,郑重道:“夫…母亲请放心。”   邓环娘听了他这话,泪掉得更猛了,郑佑诚忙过来劝道:“好了,莫耽误了时辰。”   外头喜娘又催了一声,裴云铮依礼别过,先行回到迎亲的队伍里。   “走吧,走吧”,邓环娘哽咽着将明玥交到邹老夫人手里,堂外郑泽瑞正等着背明玥上花轿。   伍泽昭站在老太爷身后,厚厚的大红盖头阻隔了他的视线,更阻断了其余的一切。   直至这一刻,他终于清清楚楚地,一层一层拨开那些堆陈于面上的或惭愧、或歉疚、或兄妹友爱、或一时困苦相依的复杂情感,看到了被他潜于心底深处,纵然慌乱无措,却依旧勃然而动的,另外一种情愫。   那情愫已然滋生,更在压抑之下如藤蔓般疯长,然而,此情此景,容不得。   ——容不得这拨人心弦却也噬人血肉的情愫,容得下的,只有他心里已愈发飘远的兄妹之谊。   “我也该送七妹妹一段。”伍泽昭笑着上前两步,说。   邓环娘有点儿为难,今儿伍泽昭来得奇早,按说应该在外头与宾客一处,但老太爷说他实也算是娘家人,况他与郑家的关系之深世人皆知,旁人也说不出甚么来,只是这会儿……邓环娘征询地看着郑佑诚和老太爷,老太爷却没考虑,直接捻着胡须道:“你原是哥哥,送妹妹一段也是应该,便叫四郎在仪门处换你。”   伍泽昭施了一礼,过来明玥跟前弯下腰:“七妹走吧,二哥……送你上轿。”   明玥听到了老太爷的话,垂头瞧见伍泽昭的背脊,她心里一暖,窝心道:“多谢二哥。”   伍泽昭笑笑,稳稳地背起她往大门行去,——这是十几年来,他头一回这般背着明玥,大抵也是最后一回。   邹老夫人隔着几步的距离跟在后面,伍泽昭抬眼前望,这段路是他走的最长的一段路,每一步俱是踏在他自己的心上;这段路是他走的最短的一段路,即便步步煎熬,他仍旧希望永不到头。   “明玥,你若不喜这门亲事,二哥…二哥…”二哥如何,他却说不下去了。   明玥趴在他的肩头,没太听清他的话,只是感到他的脚步明显一滞,不由揪紧了他的衣襟,有点儿紧张的问:“是到了么,二哥?”   伍泽昭抬头一看,不知不觉,竟已到了仪门前,——路到头了,不必再走,该换人了。   外头的喜娘又在催妆,伍泽昭还想说点儿甚么,郑泽瑞却已摩拳擦掌地过来道:“好啦,该四哥送你了,小七,你应该不重吧?”   明玥一时被他逗笑了,说:“重呢,四哥悠着点儿。”   郑泽瑞呵呵一笑,将她自伍泽昭背上接过来,大踏步出了门,口中道:“这就嫁人啦!日后若是裴云铮欺负了你,与我说,他虽救过四哥的命,但不耽误四哥帮你揍他。”   “嗯”,明玥低低答应一声,抱着郑泽瑞脖子的手臂紧了紧,郑泽瑞似乎感觉到,嗨地笑了一声。   新娘子上轿,裴云铮冲二人抱了抱拳:“多谢…二哥,多谢四郎。”   伍泽昭淡淡睇着他,郑泽瑞则在他肩头敲了两下。   礼乐一起,裴云铮望了轿子一眼,忍不住微微弯了嘴角,飞扬上马,大喝一声:“起轿!”   后头跟着的儿郎立时一声山呼,百余人拥着车轿而去。   轿子刚走便停顿了一下,有人笑闹着出来障车,许令杰遂又撒了一遍红包,这才得以走了。   明玥在轿子里偷偷掀开盖头瞧了瞧,轿子四角都挂着香包和元宝,她手边一碰,碰到一个双层的小食盒,明玥诧异的打开瞧,见上一层是四小样儿点心,下一层竟还备了四样蜜饯。   明玥瞧着这几样东西微松了口气,轿子晃得她有些晕,便拣了颗梅子含在嘴里。   裴府在安西街,离郑家还是有些距离,且路上又有两拨熟人障车,因而直走了两柱香的功夫才到。   临近裴府大门爆竹声便已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中间还夹杂着一片贺喜声,明玥被喜娘和邱养娘扶下来,开始从正门进跨马鞍。   她在马鞍前站定原一边是喜娘一边是邱养娘,但抬脚即将跨过去之时忽觉一只大手拉住了她,在她腋下略微一带,明玥大步跨了过去,随即,裴云铮轻轻捏了下她的手指,将她横抱起来。   明玥乍然离地,忙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裴云铮似乎笑了一声,低声说:“没事。”   旁边传来男女的笑声,裴云铮抱着她跨过了第二道,却并未立时将他放下来,而是走了好一段路,直到喜娘哎呦哟的暗示他才放下明玥,小声说:“再坚持走一会儿,就快到了。”   明玥在盖头下闹了个大红脸,亦步亦趋地跟着走。   然后便是行大礼拜天地,明玥这会儿已有些晕了,只由邱养娘扶着,叫跪便跪,叫起便起,三拜之后,总算听见了那句“——送入洞房!”   ☆、第150章   ——明玥一路被抱进了新房。   刚坐稳,便听见女眷们笑着起哄:“云哥儿,快揭盖头呀!叫咱们好好瞧瞧新娘子。”   裴云铮轻咳了声,女眷里稍作一静,这会子过来的都是裴家族里的亲戚,倒没人敢于裴云铮太过玩笑,裴云铮暗自深吸口气,方拿起喜秤缓缓挑开盖头。   明玥只觉面前逐渐亮了起来,一抬眼便被笼进一片幽深的目光里,那双眼睛沉静明亮,挟着些许的笑意,叫她心里定了定,便顺势一低头,做出个害羞的模样。   “呀!真是个端庄娴静的美人儿!”其中一个穿着枣红襦裙的妇人娇笑道,并过来拉了明玥的手说:“我是你暄大嫂子!”又指指一个身型圆润的妇人和她身边两个姑娘,“这是三婶婶,这是你姝妹妹和婉妹妹。”   后面几个女眷也笑着自我介绍,又照例夸了明玥一番,明玥瞧着直眼晕,心说都画成这样了你们也夸得出口,赶明儿洗掉这妆往你们面前一站,怕都认不出来呢。   裴云铮在旁边盯着她瞧了瞧,似乎有点儿想笑,但又强忍着不笑出来,站了片刻,有点儿不耐烦女眷们把明玥挤在中间,索性拨开人群,自个儿在明玥身边坐下,女眷们一乐,没人好意思挤到跟前了。   门口处一位老夫人端着一篮枣子、花生、桂圆、金箔进来,朝众人施礼笑道:“撒帐啦!千秋万岁,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以后夫妻,寿命延长。”   一面说一面将果子和金箔往帐里撒,女眷们争拾起来,图个吉利,裴云铮伸手在明玥脸前挡了挡,帮她挡掉砸落过来果子,方才的暄大嫂子便掩嘴笑道:“瞧瞧,云哥儿这便护着了!”   女眷们又是一阵儿笑,那老夫人也笑了片刻,又行到桌前,将用五色线连在一起的两只酒盏端到裴云铮和明玥跟前,让新人同饮合卺酒。   裴云铮看着明玥,眼里有些不可言说的东西,双手各执一杯地端过来,递了一盏与明玥,二人几乎是抵着鼻尖喝了这盏合卺酒,酒是甜酒,滋入肺腑。   喝过合卺酒,二人又于同盘中各吃了三口菜,作“同牢”之意,这初礼方算成了。   裴云铮此刻还得出去招待宾客,出门的时候便跟邱养娘悄悄交代了几句,女眷们等下也得出去,这会儿便你一言我一语的与明玥说起话来,不片刻,红兰领了个裴府里的丫头进来报说:“滕王妃和朝阳公主来了!”   女眷们一怔,忙起身相迎,葛凤栖笑声已隔帘传了进来:“原不应这会子来的,可我与三艘忍不住,得先来瞧瞧。”   明玥一乐,也忙跟着女眷们起身行礼,葛凤栖快步过来拉住了她,“今儿新娘子最大,都免了!”   说罢,偏头一打量明玥,禁不住咯咯笑起来:“哟,这怎涂的换了个人似的?”   明玥失笑,心说终于有个说实话的了。   贺兰蕙在一边十分高兴,左看右看说:“看来我这媒人还成,头一桩亲事便作成了,我这心里头怎比成亲的还高兴似的!”   明玥心里头吐槽“你们夫妻牛皮糖的功夫当真一绝,跑了那么多趟你确实该比我高兴”,只是嘴上甚么都不好说,只低着头装羞。   贺兰蕙在锦袋里取了枚交颈鸳鸯的玉坠子,亲手给明玥系上,又帮她放在衣服里贴身戴着,挚道:“愿你二人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明玥听她语气诚挚,这会子的礼都是讨吉利,便也不多推脱,只道:“多谢王妃。”   贺兰蕙拍拍她的手,又与女眷们随口说笑两句,前头有丫头来催,她便与葛凤栖离了新房,女眷们要跟着出去招待便也跟着出了门,只裴姝停了脚,过来瞧着明玥说:“嫂嫂,要我在这里陪着你么?”   明玥还不大习惯被人称作“嫂嫂”,不过知道裴姝是裴云铮的亲妹妹,不由多打量了两眼,见她面庞白皙,丹凤眼、俏鼻头、一线唇,很有种温婉的气质,便笑了笑说:“妹妹也累了一日,且去用些东西吧,我这里不妨。”   裴姝点点头,也没多说甚么,冲她一笑,便也先走了。   终于剩明玥一个人清静一会儿,她累得腰酸背痛,简直想趴在被上睡过去。   邱养娘赶紧过来将她扶住,说:“姑娘先用热帕子擦把脸吧,脸上的妆能卸了,姑爷怕你难受,刚特意交代了。等会子有人送发菜粥过来,姑娘先吃一点儿,填填肚子。”   明玥正觉脸上难受,闻言便道:“头上的钗饰能取么?脖子要断了。”   “先拣沉的摘两件罢”,邱养娘说:“不能都摘,要等姑爷来呢。”   说话间青楸端了热水进来,伺候明玥擦脸,早上的脂粉打得太厚,直擦了五、六遍才现出明玥本来的模样,彩釉又给她稍做描画,明玥登时觉得浑身轻了一层。   不多会儿,红兰带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端着一窝发菜粥和几样小菜进来,那小丫头憨憨的,嘴巴倒甜,进来便叫“少夫人好”,明玥叫青楸赏了,又捧了把果子给她,小丫头欢欢喜喜地出去,红兰小声抱怨道:“姑娘,这院子里都是些半大的丫头,倒是有两个大些的管事的,可刚也只见一个在,另一个却说是被老夫人那边叫了去,这怎也不看看今儿是甚么日子!”   明玥看她一眼,红兰吐吐舌头:“奴婢知道了,不多言,先看着。”   明玥随随瞥一眼外头,邱养娘道:“还姑娘、姑娘的叫,该改口了。”   红兰嘻嘻笑,“是,少夫人。”   明玥喝了两小碗粥,吃了几块点心,填个大概饱,便坐在窗边无聊地发呆。   前头的热闹喧嚣传不进来,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明玥开始想家想邓环娘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响起动静,红兰一阵风地进来摇摇明玥:“姑爷回来啦!”   明玥一醒神,忙理了理衣裳,正襟危坐,少顷,房门一开,裴云铮带着些微的酒气踏了进来。   明玥心里不无紧张,看了看邱养娘,邱养娘示意她上前,自己和青楸则暂且退到外间去。   明玥一起身,裴云铮便已负手进来,低头看看明玥,笑着嘟哝了一句,明玥分辨了一下才听出来他说的是“这样子才好”,一时明白他说的是脸上的妆,自己也不禁笑了。   “要叫人煮了醒酒汤来么?”明玥半晌问了一句。   裴云铮牵住她的手,眼里的笑意似要溢出来,拉着她往桌边走了几步,说说:“你吃过东西了么?饿不饿?”   明玥道:“吃了些,现下倒不饿。”   裴云铮舒了口气,目光定定锁着她:“那……”   窗外忽而有轻微的响动,同时伴随着戚戚嚓嚓的声音。   明玥:“?”   裴云铮脸一黑,过去一把推开了窗子,同时葛凤栖郁卒的声音传来:“本宫堂堂朝阳公主,作甚要与你们在这里听壁角啊啊!要闹洞房堂堂正正去就是啦!才不要躲在这里!”   吼完“腾”地一起身,在刚开的窗棱上撞了一下……   葛凤栖:“…………”   明玥哭笑不得,窗下又站起几人来,明玥一瞧,是滕王妃贺兰蕙、阮子雅的妹妹阮瑜、裴姝、裴婉、方才的暄大嫂子,还另有两人不大熟识,似是跟着贺兰蕙过来的。   裴云铮看了看明玥,似在征求她的意见,明玥便笑道:“诸位请进屋说话。”   葛凤栖嘶了一声,揉着脑袋不满地瞪了裴云铮一眼,杀气腾腾地进屋了。   裴云铮面无表情,只撇着窗外的石榴树,说:“下来。”   ——毫无动静。   裴云铮一挑眉,随手在桌上拈了两颗桂圆,嗖嗖朝着树上射去,只听扑啦啦两声,两团黑影打树上扑下来,另一人正在笑,裴云铮又拾了苹果在手里一掂,紧接着听见滕王杀猪般的大叫:“啊啊哎哟!怎到本王这变成这么大个的苹果了!云……”   话还没说完,葛凤栖冲到窗前怒道:“驸马又没在树上!你们作甚要他垫底儿,都给我滚起来!”   邓文祯一脸菜色被压在最下面,上边的许令杰还在说:“阮小二!快给我起来!沉死了…”   阮子雅:“滕王爷……都是你出的好主意……”   葛庆之伸了个懒腰,啃一口苹果,“嘿嘿”。   屋里的女眷们纷纷抚额,已不忍再看了。   裴云铮无情地关上窗子,漠视众人。   葛凤栖叉腰道:“看甚看,这是弄新妇哩,不拘常理,坐回去呗,裴公子。”   大齐沿袭大周,民风开放,自来有“弄新妇”一说,也是为个热闹,裴云铮情知躲不了,只好拉着明玥坐回床榻上,暄大嫂子过来将最里层的纱幔放下,紫纱氤氲,立时将里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明玥一手还被裴云铮握着,略有些不自在,葛凤栖已在外头幽幽道:“今儿是喜事,就请二位将自己身上的物什拿个十来件的下来吧,叫咱们都沾沾喜气。”   阮瑜还在那补充道:“耳铛两只算一件啊。”   裴云铮:“……”   明玥第一反应是后悔死了,早知道刚才不摘那几件头饰了,如今她头上只有一对簪子和几只花钿,算上耳铛、手镯也不过凑了五件,简直欲哭无泪。   裴云铮看了看,说:“我来。”   他解了腰间的玉佩,想了想,又将靴子也褪了,然后去摘发顶的玉冠。   “等……等等”,明玥道:“我这还有两件。”——她去了霞披和绣鞋。   算来算去还差一件,裴云铮默了默,一手将腰带拽了下来。   阮瑜在外头一件件的数着,女眷们吃吃地笑,纱帐里,裴云铮外袍散开,挺淡定地冲着明玥笑。   明玥觉得他大概喝醉了。   阮瑜数完在外面拍手道:“勉强够啦。”   明玥刚松下一口气,便听贺兰蕙说:“云哥儿,我方才放了一样东西在新娘子身上,忘了在哪,你给找找啊。”   明玥:“……………”——这滕王夫妇两个真是到处都是坑!   裴云铮看她一脸要哭的表情,便侧过身来小声问:“是甚么东西?在哪里?”   “是个玉坠子”,明玥作难道:“在、在……”   她不说裴云铮也大抵明白了,定是贴身戴在胸前的。   明玥有苦难言,那玉坠儿的挂绳有些长,堪堪到了……那难说的地方。   裴云铮微凑近了些,见她雪白的脖颈上有条红绳,忙稍偏开眼,说:“你莫动,我依着红绳将坠子拽出来就好。”   明玥咬唇嗯了一时,裴云铮恐细细的绳线割伤她,便将自己的手掌垫在她的脖颈处,他的手掌有些凉,明玥微打了个寒颤,二人呼吸交错,一时都没说话。   眼瞅着玉坠儿就要被拿出来,裴云铮手中的绳线一轻,——红绳断了。   明玥:“……”她简直连掐死滕王妃的心都有了。   裴云铮也微微红了脸,明玥一咬牙,扭身解开衣襟,自己将玉坠掏了出来。   鸳鸯坠子已捂的温热,在裴云铮掌心泛着温润的光,贺兰蕙掩嘴笑道:“这是作弊了呀。”   裴云铮哼道:“当初王爷……”   贺兰蕙立即改口:“好啦好啦,咱们也热闹够了,许他们早些歇这吧。”   女眷们也乐够了,又各得个大红包,这才拥着葛凤栖和贺兰蕙笑呵呵走了。   裴云铮出门去送,过了良久方回,再进屋时已换了一身衣裳,头发湿湿的,显然已沐浴过。   明玥也已洗漱更衣,略有些拘谨地坐在床边,方才有一位老嫫嫫进来,备好了白绸。   裴云铮将红兰和青楸打发出去,说:“若要甚么,我拿与你。”   明玥低着头,心想抬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罢了,便道:“嗯,我不要甚么,你…你要喝水么?”   “不”,裴云铮笑了下,随即将屋中的灯都熄了,只留下两只手腕粗的红烛,说:“那便安置吧。”   明玥心里头默念着淡定淡定,一面尽量平静的在里侧躺下,裴云铮探手将帷幔放下来,窗里一暗,只剩下二人的呼吸声。   明玥的眼睛一时还未适应黑暗,只觉裴云铮是在自己旁边躺下了,不过只是躺着,并没有什么动作。   明玥等了半晌,有点儿困了,正迷糊着要睡时,裴云铮侧过身,一手穿过她脖颈下,一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明玥迷糊着“唔”了一声,脸上觉着痒痒的,裴云铮带着灼热的气息轻轻吻了过来。   明玥蓦然清醒了,下意识躲了一下,躲完立即觉得不妥,她不想在新婚头一天便与丈夫生了嫌隙,忙带着点儿羞怯地道:“裴…表哥,我…我有点儿怕。”   裴云铮似乎轻笑了一声,大手不容拒绝地伸进了她的亵衣里,低头亲了亲明玥的眼角,“怕什么?嗯?”   明玥被亲的痒痒,想要抬手,又被裴云铮按住,“别怕”,裴云铮轻抵着她的鼻尖蹭了蹭,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明玥脑中响起了那嫫嫫的话,——“洞房花烛,行夫妻之礼时便将这图摆在床头,按着图行礼便可……”明玥在纠结之中,感觉到有东西在不停的蹭着自己,似乎是怕她没准备好。   明玥一阵紧张,忽而听见裴云铮在她耳边低哑道:“张嘴。”   明玥下意识微微张口,裴云铮将修长的食指放在她的牙齿中间,喘气道:“忍一忍,若疼了便咬我。”   下一刻,明玥感受到了他坚定的挺进。   明玥疼得一缩,下嘴便咬,裴云铮一手紧紧揽着她,偏头往他耳朵里吹了口气,又用舌头卷住了她的耳垂。   明玥微微发抖,那疼痛变了样儿,似乎更疼了,也更难受了,“别…轻点儿…疼…”明玥含糊地求道。   裴云铮专注地看着她,嘴里轻声应着,身下却不放过她。   紫纱和床帷一同轻轻晃动,明玥最后的念头是,还是不要把那图拿出来了……   ☆、第151章   天色未明,明玥蓦地醒了。她脑子里绷着根弦,依稀觉得今儿是有事要早些起的,只是迷蒙间尚未想起来,便动了动身子,闭着眼睛嘟囔:“红兰,什么时辰了?”   她这一动顿觉浑身酸疼,腰上更是沉沉的像压了根棍子,那“棍子”一紧,将她牢牢扣在身前,侧脸在她额上轻蹭,低低说:“还早,再睡一会儿。”   明玥听见这低哑的声音一时清醒了,她睁开眼,借着一点儿微光先看到的是男人的喉结,然后是微扬的下巴、高挺的鼻梁、以及正敛下来看她的眸子,明玥怔怔看了片刻,回过神,赶紧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声音在裴云铮听来犹如小猫叫一般,不由心里又痒又软,他稍一用力,翻身躺平,掐着明玥的腰让她整个人都趴在自己身上。   “身上还疼?”他贴着明玥的耳朵问。   明玥暗自翻了个白眼,心下涌起一股想挠他一脸血的冲动,堪堪忍住,却忽觉身下被又硬又烫的东西顶着,立时脸上发烧,一低头磕在裴云铮的下巴上,闷声道:“疼!”   裴云铮似乎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将她往上抱了抱,软声说:“是我…不好,下回,轻一些。”说着,两只大手在明玥的腰背上缓缓揉捏,一腿也微微屈起,由下而上地蹭明玥的小腿肚。   他手上力道适中,又揉捏的很有技巧,明玥一时身上舒泰,僵直的身子松懈下来,动了两下想要下去无果后,她索性偏头枕在裴云铮胸膛。   一层薄薄的里衣下是滚热的肌肤和沉稳有力的心跳,明玥短暂的恍惚,暗自嘀咕到从前瞧着这厮一直是一本正经的禁欲系啊,事实怎不大相符呢……   她想着,竟不知不觉又眯了过去。   不知又睡了多半晌,再醒过来时微熹的晨光已从床帷的缝隙处透进来,明玥这下郁闷地发现,自己不仅整个人扒在裴云铮身上,双手还紧紧搂着人家的脖子。   外头隐隐有说话声传来,明玥赶忙打他身上爬起来,拢了下亵衣说:“该、该起了。”   门外似乎微有响动,接着一个十分细柔的声音问:“二爷,可起了么?太夫人叫我过来伺候。”   裴云铮没有应声,只侧过身来沉默地盯着明玥看,看了片刻,凑过来亲了下明玥的唇角。一触即离。   明玥没动。心里知道她昨晚躲了那一下裴云铮定是记着。   二人对视,裴云铮再度倾身过来,只是这下动作又轻又慢,似是随时等着明玥拦住他,又似乎即便明玥伸手拦他他也不会停下,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明玥的眼睛,双唇贴上她的。   ——只是贴着,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明玥双手撑在床上,心中空白了片刻,头微微往前靠了一下。   外面的声音又柔柔问了一遍。   裴云铮眼里漾出笑意,他退开身,脚背在明玥的脚心来回轻蹭,明玥痒的不行,笑着要躲,他扑过去抱着明玥打了个滚,又去将她按在被子里揉了好一通,直到明玥求饶了,这才给她拉上被子,冲门外道:“进来吧。”   房门一开,鱼贯进来一溜儿丫头,最前边的一个绫罗彩缎,容色清丽,眉间一颗美人痣染着娇媚,手上并没有端东西,只是先福身道:“给二爷请安。”随即转向已被邱养娘和红兰裹起来的明玥,“琳琅给二夫人问安。”   后面的丫头也随着她福身,给裴云铮和明玥问安。   明玥双颊晕红,浅笑着点了点头,吩咐青楸将早备好红包端来赏了,自己便由邱养娘和红兰拥着先到隔间梳洗。   琳琅咬唇往床上瞥了一眼,上前要伺候裴云铮更衣,裴云铮不着痕迹地让了下,扫一眼春草、春燕两个丫头,话却是问向琳琅:“母亲已起了?昨夜睡得好不好?”   春草无声地过来给裴云铮更衣,春燕指挥着后面端铜盆、拿帕子的小丫头们上前伺候裴云铮洗漱,琳琅只得退开些,柔声说:“起了,太夫人惦记着今儿要去祠堂祭拜,便起得早了些,昨儿累了,晚上睡得挺沉。”   “嗯”,裴云铮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屋子里一时只有洗漱的声响,他这院子里除了春草和春燕外都是些还不大知人事的小丫头,一进来便暗觉屋子里有股怪味,都手脚麻利地开窗点香,有个小丫头要去收拾床榻,被春燕红着脸给拦住了。   过了会子,明玥收拾妥当出来,见裴云铮也已穿戴整齐,只是头上的发冠还未正,门口处的一个老嫫嫫笑着进来取走了床上的白绫喜帕,过来道喜,明玥红着脸赏了个大红包。   裴云铮自然地牵过她的手,打量一番,笑着道:“很好”,又指指自己的头顶,坐下说:“你来帮我正冠。”   小丫头们个个掩着嘴相觑,大抵是没见过她们二爷一大早便这么高兴的,都笑嘻嘻地瞧着。   裴云铮心情甚好,浑不在意,明玥也乐得配合他,既已嫁过来了,裴云铮便是她在这个家里最亲近的倚靠,夫妻恩爱,旁人立即会忌惮几分。   因也娇羞着上前去,仔仔细细地替他正冠。   一切收拾妥当,四目自镜中相视片刻,都觉果然男的俊女的俏,遂笑了。裴云铮起身时自然地牵住明玥的手,说:“走吧。”   外面朝阳初升,洒了满地的金辉。   今儿要去祠堂,还要拜父母认姑舅,明玥知道不比昨儿轻快,因而一出屋子便提着一口气打起精神来。   头朝的喜服很是隆重,得亏方才裴云铮给她浑身上下揉捏了一通,否则她都要被这衣服和头饰压得直不起腰来,裴云铮还时不时挠一下她的手心,明玥心里着恼,脸上还要面无表情的装作不知。   琳琅看了看,在前头引路道:“太夫人让二爷与二夫人直接到祠堂去,她在那等着。”   裴云铮点点头,并未松开明玥的手,一路到了祠堂,果然裴夫人已到了,身后还跟着裴姝和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儿,见了他二人便温和的笑了笑,说:“好孩子,昨儿累坏了吧,来,先过来上香磕头。”   裴云铮的父亲已然故去,自要在祠堂里先行拜过,丫鬟们已铺好了蒲团备好了线香,明玥跟着裴云铮,恭敬的跪下,焚香磕头。   祠堂里庄重肃穆,裴家祖先的牌位一层层梯阶式的垒下来,约有十来层,寻常人瞧着只怕心里有些气短,不过明玥在跪过了郑家的祠堂后,裴家这里还算正常。   到过郑家的祠堂明玥便明白,为何世家如今已渐渐没落但名望犹固存,——那当真是由牌位一代代累下来的。   裴家算是世代将门,本来到了裴云铮这里时更尚文一些,他当年高中状元,实应该是进翰林,然后走六部,最终能往政事堂去的,然而裴老爷在那个时候出了事,裴云铮又被有心人驱往高句丽,一来二去,竟还是入了行伍,想来世事也当真难料。   裴夫人应是有些伤情,礼毕,裴云铮领着明玥过来恭谨的给她磕头敬茶时,见裴夫人的眼角泛着闪闪的泪花。   “好孩子,快起来吧”,裴夫人喝了口茶,伸手虚扶了她一下,又叫后面端着礼的嫫嫫上前,给了明玥一对极润的和田玉镯以及一个沉甸甸的金线荷包,明玥依礼谢过,裴夫人便拉了她的手拍拍说:“先去吃些东西,等下子还要认亲。”   明玥乖巧地挽着她的手臂,跟去了裴夫人的寿安斋,昨日的暄大嫂子杨氏已到了,见了明玥便笑道:“哟,我今儿特意早来了些,便是要来四婶这蹭饭,到底是赶上了。”   裴夫人作势在她手臂上掐了一把,笑骂:“成日来的,今儿还能少了你不成!”说罢,又转头对明玥道:“这是你大伯家的暄大嫂子,最爱顽笑,昨儿见过了吧?”   明玥想起她还伙同葛凤栖等人闹洞房来着,便抿嘴笑道:“是,昨儿见过了,暄大嫂子好。”   杨氏扶住她直乐,裴夫人又将裴姝叫过来与明玥见礼,裴姝说起话来不紧不慢,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显生疏,叫人十分舒服。   裴夫人又指着那十岁出头的锦衣男孩说:“这是你三弟,从云字辈,唤韬哥儿。”   明玥暗暗察着裴云铮的脸色,见说起裴云韬时他脸上很平淡,并无笑意也没厌恶,明玥心里头记下,因而笑得也很有分寸。   裴云韬起身冲她作了个揖,说:“见过二嫂。”他起身时不停觑着裴云铮,似有些怕他。   明玥便也只是回了个礼,没多说。恰丫头摆完了饭,裴夫人便叫众人落座开始用饭。   早饭准备的很丰盛,里头有明玥喜欢的疙瘩汤和金枣糕。饭用完没多会儿,便有丫头报说裴家邻近的的族亲已到了。   ☆、第152章   正堂上,已坐了一圈的男男女女。明玥亦步亦趋地跟在裴云铮身边由长及幼的见礼。   裴家在裴父这一辈里共有四房,裴父是老三,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现二房和四房还在洛阳,长房以及他们这一房都已牵进长安。   裴夫人指向上座着赭石的大衫、四十多岁的老爷,以及他身旁穿橘色团花褙子的方脸妇人说:“这是你长房里的大伯父和大伯母,旁边的就是府里的暄哥儿,他是你们这一辈儿里的长兄;再下面的是岩哥儿。”   明玥跟着裴云铮一一见过,大老太爷面相温和,只身子不大好,如今挂了个员外郎的虚职。长子裴云暄容貌随他,文气些,如今在工部任职;次子裴云岩却面容硬朗,更像其母一些,如今在骁骑营。暄大嫂子明玥印象很深,岩哥儿的媳妇昨儿也见过,在人群里与今儿一般安静规矩,性子瞧着有些腼腆。   下来二房的老太爷没来,只叫儿子裴云奉来了,明玥暗道莫不是与二房里并不亲近?   裴夫人与裴云铮都没在裴云奉这里多说,后面还有四老太爷和四婶娘,他们身边一个儿子叫墨哥儿,一个女儿叫裴婉,明玥倒是见过的。   挨个见过礼,明玥已站得双腿发酸,裴夫人便要叫女眷往隔厢去坐,留他们爷们儿在正堂说话。四房的太太却磨蹭了一下,对着四老太爷使眼色。   四老太爷咳嗽两声意思是知道了让她且去,四太太皱着眉头,刚要起身大抵还是不放心便又坐回去,朝着裴夫人笑道:“三嫂,云哥儿,前阵子与云哥儿说的事如何了?墨哥儿都是准备好了的,我与老爷瞧着这回便直接让墨哥儿留下,左右甚时候上职还不都是云哥儿一句话的事儿。”   裴夫人一顿,看了眼四太太,眼里带着一点儿不悦,说:“今儿是新妇认亲,旁的事改日再说不迟。”   四太太拿手肘碰了下四老太爷,见四老太爷碍着面子没好意思说话,心里头恨恨,嘴上却仍笑道:“是,我这不也是一高兴想起这事了么!不过三嫂既这么说那便是应了,今儿我就叫墨哥儿留下来,日后他若是能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定也忘不了三嫂和云哥儿的!”说着一推旁边穿墨绿袍子的裴云墨:“还不快谢过你三伯母和五哥。”   裴云铮在族里行五,这五哥说的自是他,裴云墨连忙起身,笑嘻嘻地冲着二人团揖作礼:“多谢三伯母,多谢五哥,我定不负五哥的提携的。”   这下不光裴夫人一脸着恼,连明玥也有些乍舌,——这位四婶娘无赖的本事大大滴!裴夫人何时应承了?而且听她话里的意思,裴云铮若是不应,便叫墨哥儿赖着不走?明玥打量了几眼这位四婶,见她脸上还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裴夫人忍着气,看了看裴云铮,裴云铮冷淡地盯一眼裴云墨,直接道:“从头去?墨哥儿不适合进行伍。”   “哟”,四太太立时不乐意了,扬声道:“若当个一般小卒哪里还用寻你?且怎就不合适了?墨哥儿哪里不好叫你这个当哥哥的说出这样的话来?行伍里又不都是要舞刀弄枪,还能作参将!况且,再如何墨哥儿是你亲亲的兄弟,轮到旁人说也轮不到你这做哥哥的这般埋汰!”   裴云墨委屈的瘪着嘴,似要哭,活像谁把他怎么着了。   四老太爷这时脸色也不太好看,说:“云哥儿,你这可是有些不近人情。”   裴云铮抿了抿唇,这回直接道:“我这不成。”   “瞧瞧!”四太太腾一下站起身,声音发尖,“瞧瞧!可算是求到你头上了啊云哥儿!你如今是四品的将军,想要安排个人不过是张张嘴的事儿,更何况还是兄弟!墨哥儿也是能帮衬你的!你怎就不想想当初我们是怎帮衬你家的?你个忘恩负义的!连我这个妇人都知道要下悌兄弟,你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   裴云铮放在桌边的手微微一紧,明玥在旁边清晰地感觉到了他要勃发的怒意,他一字字道:“四婶要与我说当初?”   四太太张了张嘴,硬道:“怎了,我这个做长辈的还一句说不得你!”   大老太爷终于有些看不下去,皱眉道:“有话好好说,老四家的,你是长辈,大呼小叫的成甚么样子!老四!”   四老爷咳了一声,说:“坐下好好说,都是一家人。”   四太太喘了口气,明显不怎么怕大老太爷,只是被裴云铮盯得有些没底气,便忽地一转脸冲着明玥道:“哼,旁的不说,便是你不悌手足这一条传出去也不好听!侄媳妇是世家贵女,应是最知礼,你倒说说,是不是这么个话?!”   明玥先前看她被裴云铮问得心虚往自己这瞟,便觉这四太太要扯上她说话,果不其然。   她心下不禁暗骂:我今儿是头一天进门,事情还没搞清楚你就给我挖坑,这也忒不厚道了!   裴云铮在旁边微微蹙眉,气四太太将明玥扯了进来,一时要说话,却见明玥已盈盈站起,端正地福了个身,徐徐道:   “幼时祖父曾教我们读过一篇《为兄者》,里头有一则坊间实事,是说一家里父母、亲族早亡,兄长带着妹妹和投奔而来的堂弟相依为命。兄长疼惜弟妹年幼,白日里自己下田干活累个半死,晚上还要做短工到半夜,为的便是妹妹与堂弟能同旁人一般餐餐有肉、穿上件绸衣。渐渐地,堂弟、妹妹都大了,可是哥哥看着他们被养得白嫩的手指却更舍不得他们受一定点儿苦,宁肯自己啃着窝头累出一身病,却也要弟弟妹妹锦衣玉食。   七、八年里俱是如此,坊里上下,无不夸赞,因而举了孝廉,不但举了管,朝廷还特赐了“兄长之风”的牌匾。”   听到此处,四太太立时忍不住拍手笑了声,扫着众人酸刻道:“这才该是兄长之道!侄媳妇果然是世家出身,见地果然不凡。”   席间众人脸色各异,却都没有出声,裴云铮挑了挑眉,身子后靠,静静瞧着明玥的侧脸,只听明玥的声音带了隐隐的笑意又续道:“只是,这长兄的身子因常年劳累已是积劳成疾,举官不足一月便故去了。剩下那堂弟与妹妹孤苦无依。”   这时,一旁的裴云暄忽轻叹了一句:“好在弟弟妹妹也已成人,没了兄长也能活下去。”   明玥却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按说是如此,然而那长兄在时太过疼惜弟弟和妹妹,妹妹是姑娘家,原该多疼一些的,可那堂弟却也疼惜的不得了。长兄一去,家里本就不富裕,可弟弟过关了好日子,却无论如何也不肯下田劳作,只如平日一样吃香喝辣,家中不多的积蓄很快便被他挥霍没了。他受不了苦,便打了歪主意,赌上了钱,不但将最后一点银钱输光了,还被赌房断了两根手指。”   四太太面色一变,明玥却偏又看着她说:“后来呢,他将主意打到了堂妹仅剩的一点儿傍身银子上,堂妹不肯给,他一怒之下,竟杀人取财。最后,终至牢狱,被砍了头。”   这下不仅四太太,连四老太爷和裴云墨也稍变了脸色。   然而,明玥还没有说完:“及至这个时候,人们却又反过来大骂那兄长,说若不是他那般疼护,那弟弟何以连求生之道都不会,最后竟至斯田地?因这,朝廷不但收回了赐的牌匾,还命县里将此事传习,已警后人。当日读过此篇,祖父便曾教导,可见兄长之义,非在一时一事,更不在偏溺。”   ——她这话不客气地说就是在说四太太,裴云铮这是为着你儿子好,别不识好歹。   一时说完,堂上竟是无声,片刻,大老太爷先行抚掌道:“不错,这才是正理!”   他一说完,裴云暄与裴云岩也当即笑了,暄大嫂子在一旁道:“弟妹说得真好,这兄长当真不好当啊!”   明玥冲她笑了笑,心里猜着四太太能到裴云铮这来耍无赖,恐在他们大老太爷府里也闹腾过,裴云暄和裴云岩没帮忙自有缘故,她在这里索性将他们拉到裴云铮一边,一块连夸带诉苦,暄大嫂子这话是承了这个情。   明玥微送一口气,偏头看裴云铮,裴云铮却低下头喝茶,不过明玥看见他嘴角轻轻勾了勾。   只是四老爷一家脸色着实难看。   大老太爷便摸摸胡子挑眉道:“墨哥儿没习过武,进到军营里定然呆不惯,你们也该让他到外头自己个儿历练两年。”   先前没说话的裴云岩这时便起身到裴云墨胸前拍了两下,直把裴云墨拍得两个趔趄,说:“六弟,你这身板不成啊,得多练练,否则伤个一回半回,身上戳上几个窟窿或是受个几刀怕就不成喽。”   这里除了明玥,旁人大抵都知晓墨哥儿的德行,那是个见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主,唯一爱做的便是与丫头们钻营调笑。肚子里没墨水,先前还非得让裴云暄给他在工部谋职,不成后四太太在大老太爷府里也闹了一通,且自小到大,裴云墨没少打着几个堂兄的名头在外头瞎混,当真都是避而远之。   这还没算当初听闻裴云铮“葬身”高丽时四房里做的事。   墨哥儿听他这么一说,眼里也有些惧色,四太太便伸指指着裴云暄几个,作势要哭,却又一时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恨恨咬牙。   ☆、第153章   一时众人都瞧着四太太,带着些许防备的意味,也恐她不管不顾地撒起泼来,到底这么多小辈在场,闹起来不好看。   大太太便作势瞪了小儿子一眼,嗔道:“岩哥儿,休要吓唬你六弟。”   裴云岩却是挑着两道浓眉,道:“我可不是唬人,受些伤也还是轻的,去岁五哥中了毒箭,没差差断了一条膀子?后不也是生生剜掉块肉,刮了骨才算保住这手臂?六弟不信可瞧瞧,那碗大的疤定还在呢!更甭说那些战死沙场的,多半的全尸都没落一个,不说旁的,辽河的水至今还是血红血红的,你随便一捞,便能捞出腐了的断胳膊断腿儿来!还有当初浩哥儿……”裴云岩说到这里猛地顿住,他和好几人同时看了裴云铮一眼,见他笑了笑示意无妨这才放心。   女眷们后面没太听清,光前话都有点儿受不住,暄大嫂子摆手道:“呀呀,快莫要说了,听着都够心惊的,姑娘们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裴云岩便摊摊手,径自坐回自个儿座上。   暄大嫂子看看明玥说:“我瞧着还得是五弟妹,刚刚听了这些也像是不怕的,比咱们强。”   明玥正在想岩哥儿方才所说裴云铮受伤一事,她倒不曾知晓,也不知真假,昨晚……她自没好意思往他身上看,这会儿听了暄大嫂子的话便稍稍垂眸说:“嫂子顽笑了,我听着自也是惊心的。只是我家里四哥也是从武,每次回府身上总有些伤处,有一回堪堪伤在了心口,着实惊险得很,亏得他自幼习武体格好些,这才扛过去了,却也是养了大半年才缓过来。”   裴云墨原本听了岩哥儿的话就已有些心凉,如今再听明玥一说,立时虚虚地退回到座位上,苦着脸叫了一声:“娘!”   知子莫若母,四太太一听他这声便晓得他这是被唬得怕了。实际上裴云墨自个儿也不是十分情愿到军中谋职,他还嫌这去处又苦又累,更无丫头在身旁伺候,只是他文墨不成,偷偷跟着人做生意又被坑进去不少钱,现四老爷不敢叫他胡乱折腾了这才想到裴云铮这处做个参将,想狐假虎威地混荡日子罢了。   可要让他上前杀敌,那是打死他也不干的。   四太太一瞧也是又气又心疼,恨不能将儿子抱在怀里拍拍哄哄,但是一瞧堂上众人神色,又不禁憋了一口气,酸酸道:“这可真是同人不同命!都是裴家的种,从前里老爷子就偏着云哥儿,现如今你们还偏着。”   ——她嘴里的“老爷子”说的是裴云铮等人已故的祖父。   裴云铮攸地抬头看她,眼神略有些冷,四太太竟有些怕,忙偏过头去。   大老太爷已重重一墩茶盏,肃容对四老太爷道:“如此不敬的话也敢说!老四!”   四老太爷也皱了眉,斥道:“行了!今儿是甚么日子,好好地坐着吧。”   四太太脸上一臊,有些挂不住,立时揪着帕子挤出星星点点的泪花来,“这里哪还有我坐的地方!我也不在这碍眼,且自去了罢!”说着,竟是一扭身直接出了正堂。   明玥微微意外,不由看了裴云铮一眼,裴云铮朝她轻轻摇头,示意不必理会。   不过今儿到底是他们认亲,不好叫四太太独个去了,裴夫人便咳了一声说:“这孩子们说话呢,四太太怎还真恼了。姝儿,你快去看看,莫叫你四婶娘生气了,午饭的时辰都过了,咱们在里头等着她呢。”   裴殊应了一声要去,裴婉咬着唇过来:“姝姐姐,我同你一并去。”   大太太示意暄哥儿媳妇:“你也去劝劝,甚么日子呢还闹气。”   暄哥儿媳妇笑了一下说:“娘和三婶放心罢,四婶娘又不是那等小气的,不过话赶话说急了,还能真作了气不成,我这便去将四婶寻回来。”说着,领着裴姝和满脸通红的裴婉去了。   闹了这一番已过午时,裴夫人吩咐立即摆饭,女眷们都到里厢去。   裴云铮起身后极快地握了下明玥的手指,低声说:“等下四婶再回来,你莫理她就是,你……好好吃饭。”   明玥微微脸红,后面岩哥儿媳妇也不禁抿嘴笑了,过来挽了她说:“五弟妹随我来吧。”   裴云铮冲她略点了下头,明玥恐婆母等,忙往裴夫人身边去了。   到了里厢没坐多大会儿,果见四太太跟着暄哥儿媳妇和裴姝回来了,她自己也不觉得发讪,只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坐下说笑,不过没法子再提墨哥儿的事了。   ——明玥觉得自己又见识到了脸皮的新厚度。   女眷们也吃了几盅酒,四太太倒自己和明玥热络起来,明玥听她拐着弯儿的打听郑家众人的差事,明玥便只大略应了一两句,又说自己成日在闺中,不甚懂这些。然四太太却又契而不舍地将话绕到邓家,打听起邓文祯和公主来,最后竟还问到邓素素可定亲了?   明玥心中警铃大作,笑答道:“四婶是个热心肠,我先替表姐谢过。不过表姐的亲事大体已定了,到时她成亲四婶若是得闲,可来喝杯喜酒。”   四太太听出了她话里明显的客气疏离,讨了个没趣儿,不由暗自撇嘴,心下大骂明玥油盐不进,却又无法,只好挪到一旁看着正端上桌的鱼翅羹发狠。   裴夫人悄悄拍了拍明玥的手,叫琳琅亲自动手给明玥盛一碗。   琳琅短暂地顿了下,裴姝瞟她一眼,琳琅咬咬唇低头,忙上前伺候。   这顿饭吃了挺久,直至未时末才完,众人离开时暄大嫂子拉着明玥的手说:“咱们两府离得不甚远,往后五弟妹要常来才好。”明玥笑着应了。   四老太爷一家和二房的裴云奉就暂且歇在裴府,裴云铮盯了墨哥儿两眼,墨哥儿想起明玥和裴云岩的话有些发怵,依着这位五嫂嫂先前话里的意思,裴云铮是断不可能允他胡闹、偏护着他的,若是只叫他自己留下……裴云墨胆子一怂,朝四太太咧嘴道:“五哥新婚,我还是先不在这碍、碍着,过阵子再来罢。”   四太太拉着脸没说话,裴云铮也没说话,四老太爷只好在一旁干笑两声自己给儿子找了个台阶下:“你早该想到这个,你五哥才成婚,还有的忙。”   今儿一直没说几句话的裴云奉便也开口笑了下:“呆了几日,明儿也该回洛阳了。”   裴夫人闻言也没多留,只吩咐该打点的都仔细些。   等他们一走裴夫人也乏了,拉着明玥说了会儿话便笑道:“新婚三日无大小,这几日也不必拘着礼的晨昏定省,若想热闹了便到我这来用饭,不必太早,我这里饭晩,晚上也不必再折腾一趟。”   明玥乖巧道:“都听娘的。”   裴夫人拍拍她,“都回去歇歇,连着两天都累得够呛。”   明玥应了一声,端端正正福礼,琳琅看了看裴夫人道:“太夫人,可用我跟着过去伺候?或是再拨几个人过去?二爷院子里服侍的都是些半大的丫头,怕不懂事,二夫人用不惯。”   太夫人沉吟了下,裴云铮却已简单开口:“不用”。   顿了顿,又看一眼明玥,重复一遍:“不用。”   明玥心说我听见了“不用”,可你到底不用哪个呀?见太夫人也正探询的看着她,只好笑道:“我昨儿进门倒还没来得及细瞧院里的婆子丫头,不过见她们虽小却都是颇机灵的,况且还有春草和春燕两个在,若是有什么,我带的几个丫头也可先帮衬一二。等过些天二爷再瞧瞧,倘要使人,我再同娘说?”   她这话直接将琳琅带了过去,全部归为是否要再添置人手一事,太夫人略了一眼,点头:“到时若还要甚么再跟娘说。”   明玥谢过,又站了片刻帮着服侍太夫人躺下才与裴云铮一块退了出来。   路上暖风习习,两人散步般走了许久,快到院子时裴云铮忽而脚下一顿,转过身来轻轻叹息:“今日叫你见笑了。”   明玥知道他是在说四房的事,便摇摇头,尽量将语气放平淡说:“亲戚里外,也是平常的。只是我今儿可也鲁莽了些?”   “不”,裴云铮看着她,“你很好。”   片刻又说:“母亲也很高兴,我瞧出来了。”   明玥眼睛一弯笑了,晕出两个小梨涡,裴云铮不禁用食指在她脸颊上轻刮,心里也轻快起来,“你可是还有旁的要问?”   明玥微低了头,只剩半轮的夕阳照得她小脸儿发红,她瞅着前面的院子说:“回去再问。”   方才吃了不少酒,嗓子发干,口渴。   裴云铮却蓦地笑了,牵起她的小爪子大步往回走,急切切的,一进门便吩咐人抬水沐浴,明玥诧道:“晚些还要用饭,二爷是方才喝了酒身上难受?”   “嗯”,裴云铮低低道:“难受。”   等喝了几口醒酒汤,裴云铮将人都轰出去的时候明玥才明白这厮到底是怎么“难受”……   明玥看着晃动的水波被折腾地有气无力,心里大骂这头三日哪里是新妇最大,她明明就是被压榨的好么!   等被裴云铮抱出来时外面的天都已黑了,“饿不饿?”裴云铮给她裹了层薄被,蹭着明玥的头发问。   明玥整个脑袋埋在被子里,已经没力气和他说话了。   裴云铮搂着她躺了片刻,吩咐人备饭,他们方才大半吃的是酒,饭用的不多,这会儿肚子里已有些空。   春草、春燕在外头闻言忙去了,邱养娘和红兰进来服侍,一开门便是一股靡靡的香气扑面,邱养娘心里头哎哟了一声再一看明玥那手足无力的样儿,不由嗔怪地看了裴云铮一眼,裴云铮精神抖擞,却也禁不住有些脸红。   晚饭是热腾腾的鸡丝面,配了油饼和六样可口小菜,明玥吃的小肚皮滚圆,这才算是恢复了些气力。   裴云铮穿了件暗红色的交领深衣,随意地半靠在长塌一侧,烛光柔和,敛去了他的锐气,却洒出几分风流之姿,他拍拍身前,示意明玥过来。   明玥顾忌他先前那一场,驽着鼻子缓慢摇头,裴云铮失笑,也不勉强,一手支着脑袋看她:“要问甚么?”   明玥想了想,有些好奇地说:“暄哥儿、岩哥儿,按理二爷……”   “按理该称铮哥儿?”裴云铮帮她接下话来,不过似是没想到她先说这个,停顿了片刻方续道:“我上头还有一位嫡亲的长兄……你今早在祠堂里见着了。”   明玥轻轻点头,她今早看到裴父的牌位下还有一位书裴门云浩之位时实有些意外,不想裴云铮原还有个哥哥的。   “他名取了浩字,是祖父愿他能秉一身浩然正气。”裴云铮换了个姿势,双手枕在脑后看着房顶,似乎回想起幼年之事,徐徐说:“实则我幼时是极不喜习武的,只爱文章,但祖父和父亲都是武将,便说将门焉能出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士?因而总迫着我习武。我那时方七、八岁,哪懂那许多,便喊叫着哥哥也能继承门户!又爱习武,便叫他将来接替了父亲便好,作甚非要逼迫于我?   当日大哥听闻,并未说甚么,回去便将我叫到院中,肃容问我可是当真爱做文章?我自气啾啾地应“是”,大哥便叫我背一篇来听听,我背完,大哥便笑着说,成,你自安心读文章,大哥进行伍,连你的份儿一并,杀敌立功。日后你若能高中状元,我裴家里一文一武,祖父和爹娘自是更高兴!”   “只是丝毫不许我偷懒,他四更起来练功,便也要将我拉起来背书,背不过,便要我学一套拳法,丫头、小厮更是不准胡闹半分,因着这,我几乎是成日与他赌气。那时唯一的乐趣儿便是跟着他学箫了……”   裴云铮眼里蕴了一层雾气,没有转头,却是忽兀突地对明玥说:“他最爱吹的那首曲子,当年,你也曾吹奏过。不过,等你吹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了大哥的心情。如今,我也能吹奏的很好了。”   明玥完全茫然,不知他说的是哪一首,正纳闷,已听裴云铮又道:“大哥十二岁便随父亲出征,我的名字也是他说我日后虽多半入仕,却也该有铮铮铁骨,因而才取了这个字。”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似乎在等着明玥发问,明玥听得有些心慌,想来后面定是哥哥故去了……她默了好一会儿,到底问道:“之后呢?”   “之后……”,裴云铮似是舒了口气,声音有微微的异样,“之后,大哥便战死沙场了。我……在他的屋子连坐了几日,方发现他那有一面糊起来的假墙,那里面的诗词政史丝毫不比我的少,他做的文章丝毫不比我差……”   明玥怔然,裴云铮却偏过头来,轻声说:“我够蠢笨吧?”   明玥愣愣看着他,一时喉头涩涩,竟没法出声。   裴云铮自笑了一下,又转过头去,“那年我十岁,自那后便再不碰诗文啦,没日没夜地练武,按年岁说实已有些晚了,我得将前几年的都补回来,一心要上阵前给大哥报仇,谁说也不听。我想活成大哥,我不要文章了,甚么都不要了。”   明玥心里一阵儿发紧,忍不住起身,绕过塌上的矮桌坐到他跟前,轻轻握了下他垂在一边的手。   裴云铮手指动了动,任她握着,刻意笑着说:“大半年后,身子不支,我大病了一场,祖父没找人替我医治,反将我狠打了一顿,让我奄奄一息地去跪祠堂,说我这个样子,如何有脸见大哥?说若将自己都活没了,那便与死无益,只要我觉得能这般去见大哥,便可随时闭眼,不过是多块牌位而已。”   “我害怕了,我一未给他报仇,二未中状元,如何闭眼?且大哥定不愿意看到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的铮哥儿。那一次祖父打得极狠,却把我打醒了。”   他说完,又垂下眼来看明玥,不过语气明显轻松了不少:“我是不是胆子很小?”   明玥跟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摇头:“不,你很好。”   裴云铮缓缓笑起来,一个挺身坐直,吁道:“自那之后祖父便再不许人称我铮哥儿,而改为云哥儿了,更说我若中了状元,族里便由我掌管……这也是为何今儿四婶说祖父偏着我。”   明玥心下长长叹了一下,裴云铮却已缓过神来,精神一振,自笑道:“今日喝了酒,话便多了。不过,我愿意叫你知道这些。”   明玥笑了下,这种新婚头一天丈夫就愿意交心的节奏不错,她默默原谅了他刚才的一番折腾,便又说:“大伯父府里我要常去走动么?”   ——她实际想知道是不是和长房里稍亲近些,日后也好有个分寸。   裴云铮点了点头,说:“不必刻意,瞧你自己便成,暄哥儿和岩哥儿与我性子和一些。”   明玥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裴云铮看着她:“没旁的要问了?”   明玥:“?”   “琳……”,裴云铮微微蹙了眉头,“罢了,实也没甚可说的。”   明玥略微不解地看着他,裴云铮便摸摸下巴,说:“为兄书我也曾读过,怎不记得有你今儿说的那则故事?”   明玥心说原来的故事早让我胡改的面目全非了,因而笑道:“那大约是我记混了,多半是在哪本杂记上看的,今儿便胡乱用了。”   裴云铮在她光洁的下巴上勾了两下,随口道:“你闺中还能寻来这些杂书。”   明玥摇摇头,露出有点儿狡黠的表情:“多半都是在我二哥那寻摸来的。”   裴云铮挑了下眉,说:“哦,二哥。”   明玥乐道:“我二哥………”刚说到一半,身子被裴云铮忽悠一下抱起来,明玥吓了一跳,下意识抱住裴云铮脖子。   裴云铮似乎觉得好玩儿,又微微抬手抛了一下,明玥低呼一声,越发不敢松手,裴云铮便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   ☆、第154章   被连着压榨了三日,到得回门那天明玥明显精神不足,裴云铮眼含歉意,心里实是高兴,只不说话,一径儿地给明玥手上和腕子上套戒指,镯子。   明玥一抬手噶啦啦直响,觉得有些招摇,摘下两对儿来才罢了。   他们到郑府门前时恰赶上崔煜和郑明珠也到了,崔煜穿了件绛色圆领长袍,头戴软脚幞头,腰间挂了好几个金线香囊,不过五月中的天气,他已拿了把香木扇轻轻摇着。   明玥和裴云铮对视一眼,无端有些想笑。   门房里早有人高声报了进去,崔煜与他们略一谦让便一并进了府门。   先去见过老太爷老太太。老太爷应是记着他们今日回门,这会子正在王氏这里说话,他神情与平日一般,王氏脸上却不大好看,及至四人进屋才勉强缓和一些。   老太爷倒很温和,对着明玥道:“七丫头,你如今已是身为人妇了,日后凡事要多思量,与丈夫相互敬重。”   明玥福身道:“是,孙女记下了。”   老太爷点点头,吹着茶喝了一口,又道:“云哥儿也是,你虚长七丫头几岁,她平日若有甚么不周全的,你当帮衬体谅着些。”   裴云铮微微躬身:“祖父教导的是。明玥知书懂礼,很是周全细心。”   老太爷微微一笑,看了眼王氏,意思她也该说两句,王氏却正压了一肚子火,看看穿藕色半臂一脸憔悴的郑明珠,又狠狠挖一眼旁边的崔煜,再瞧眼角眉梢都是新婚娇媚的明玥还有明显护着她的裴云铮,这当口便是想强扯个笑都扯不出来了,遂敷衍道:“我要说的也自与你们祖父一般,行了,去给你父亲、母亲磕头吧,他们正等着呢。”   随即又看一眼崔煜和郑明珠,“你们也快去。”   明玥是知道王氏的脾性,并不愿在她跟前多留,遂就着这话退出来,快步往邓环娘那去。   到了院子,才见游氏带着邓素素也在,除了九娘十哥儿,伍泽昭和郑泽瑞正与郑佑诚说话。   “哟,回来了!”游氏先起身笑道。   邓环娘自一早起来便算着时辰在等,这回一见明玥,立时跟隔了多少日子似的,两只眼盯在她身上转不开,只觉明玥又是瘦了又是高了,立时便要眼睛发热。   明玥忙弯着眼睛笑起来,恨不能笑成朵太阳花来告诉邓环娘自己挺好的。   一时与众人分别见礼,道伍泽昭时明玥微有些意外:“二哥也在?”   伍泽昭脸上似有病容,强力笑了笑,说:“我今儿恰好有事来寻老太爷和伯父。”   “那定要多留一会儿”。   伍泽昭笑笑,裴云铮也是一揖,跟着明玥叫了一声:“二哥。”   伍泽昭脸上微僵,没应声。   不过今儿众人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只瞧着新人见过礼游氏便笑道:“都莫站着了,有甚么话等他们小夫妻行完回门礼且慢慢说去呢。”   郑佑诚也负着手笑了,眼神打量着裴云铮,说:“你母亲这是一时还未习惯。”   说着略一颔首,先进了东次间,邓环娘摁摁眼角,忙也跟了进去。   二人面南坐在炕上,丫头在地上放了蒲团,裴云铮和明玥跪下便拜,郑佑诚和邓环娘笑着受了这礼,起身后,邓环娘便半含心疼半含柔威地问裴云铮:“明玥这几日可没出甚么岔子吧?”   裴云铮答得比在王氏那更恭谨自然:“明玥很好,温雅恭顺,处处妥贴,府里上下都很夸赞。”   明玥垂头瞅着自己的脚尖儿,心道她这三日的恭顺都表现在新房的床上了吧。   邓环娘闻言稍稍放心,郑佑诚道:“那便好,夫妻一体,日后你们也要秉持同心,云铮,你要多顾念着。”   他最后一句语调缓慢,明玥听得有点儿不是滋味,裴云铮却微微朝外看了一眼,给郑佑诚施了个礼。   几人又在屋里说了会儿话,不过郑佑诚和裴云铮似乎都有意避谈朝中之事,只是拣些无关紧要的来说,没多会儿,十哥儿先偷偷地探了个小脑袋进来,随即游氏带着堂上众人都涌了进来。   郑泽瑞先半玩笑地拍拍明玥:“怎样,云哥儿可有欺负你了,若有,四哥今儿帮你讨回来。”   郑明珠在旁边看他一眼,淡淡说:“瑞哥儿,别胡闹。”她声音不大,旁人却听得清楚。   众人短暂的顿了一下,邓环娘有些不高兴,说:“今儿是明玥的回门酒,闹一闹也没甚么的。”   游氏也立时笑道:“四郎可是大舅哥呢,这话他话他说得!新姑爷,你说是不是?”   “是”,裴云铮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转身真朝郑泽瑞作了个揖:“四哥手下留情。”   郑泽瑞头回听他称自己“四哥”,不由大乐,眼神朝游氏那个方向看去,瞧见低垂着眉眼的邓素素。   十哥儿过来拽了拽明玥,又在人群里看一圈,踮起脚试探着想去拉裴云铮,裴云铮稍稍矮身,伸出两根手指让他拽着,十哥仰着脖子看了他一会儿,又看看明玥,仿佛发现了甚么令人高兴的事,自己笑了起来。   郑泽瑞一把抱起他,捏着他的鼻子惑道:“你偷笑甚?”   十哥儿见大家都瞅着他,仿佛有点儿害羞,小声说:“姐姐穿的红衣裳,表…姐夫也是穿的红衣服,很好看。”   ——“姐夫”这个称呼是他来时奶娘教的,十哥儿自己可能还不真正明白是甚么意思。   不过他说完,屋里大半的人都笑了,裴云铮说:“十哥儿也好看,长大了会更好。”   邓环娘一时欣慰,外面的婆子便进来报说:“酒席已备妥当了。”   郑佑诚笑着起身,拍拍裴云铮的肩膀,“先用饭,今儿人齐,你们都陪为父多喝两杯。”   崔煜和郑泽瑞都应了一声,伍泽昭道:“晚辈还有些事,恐不能陪世伯畅饮,改日再来赔罪。”   郑佑诚哪肯让他走,说道:“总得用了饭再去,才说了今儿人齐整。”   伍泽昭笑着坚持,“过两日我沐休时再回来呆一整日,今儿实是不能留得太久,还要去一趟政事堂。”   他这样说郑佑诚也不好再强留,伍泽昭今儿来也确实有事与他和老太爷说,遂道:“过几日定得再来,我们也都总惦记着你。”   伍泽昭连声应了,敬了一盏酒后匆匆离去。   ——今日这热闹与他无关了,可终是忍不住要来看上一眼,看完便走罢,否则他真恐自己酒后失态做出甚么事来。   女眷们在里间也摆了酒,只是气氛稍有点微妙。   邓环娘自是一心高兴,邓素素的亲事也要过定了,恐有日子不能与明玥相见,今儿便是和游氏特意来看明玥,自也有不少话想说,只是郑明珠清清冷冷的坐在这,九娘又不敢多说话,到叫桌上热闹不起来,因而,她们这里实没吃多久便完了。   不过桌子还没撤,莲衣便进来瞧瞧道:“老太太跟前儿的焦嫫嫫来了。”   邓环娘说:“快叫进来喝盏酒。”   焦嫫嫫笑模样儿的,谢过邓环娘赏的酒,一仰脖干了方回说:“老太太叫我来看看大夫人这里可用完饭了?若是完了,请大姑奶奶过去一趟,大夫人也好得空和小七姑奶奶说说话。”   邓环娘一点头,明显心里有数,说:“到底是老太太体谅人,明珠你且去吧,有日子没回来,老太太正念着你。”   郑明珠嗯了一声,起身道:“那七妹和舅母且先坐着,我先去了。”   她去了王氏那,九娘也不敢多坐,游氏也笑道:“咱们都吃的差不多了,撤了吧,给我找个地叫我醒醒酒,你们娘俩先好好说话,咱们一会儿再来。”   邓环娘唉了一声便吩咐人将桌子撤了,又叫莲衣领着游氏和邓素素到明玥先前的绣楼歇歇。   屋子里就剩了娘俩儿,邓环娘一时忍不住掉泪,“我的儿!”   明玥被她搂在怀里,忙道:“娘快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   邓环娘嗯嗯点头,忙关心地问起她这几日在裴家如何,明玥笑呵呵地拣着好的说了,顺便还把裴家新休的园子夸了一遍,虽然她也不过才去了一趟,逛到一半又被裴云铮捉回去了。   邓环娘听他说得一派好景,不由怀疑道:“真的?”   明玥拍着胸脯,“自是真的,我何时骗过娘?”   邓环娘点点她的额头,不由朝邱养娘看去,邱养娘微微笑了下,说:“还好,姑娘没受甚么委屈。”   邓环娘这才放心,又说:“若有甚么记得跟娘说,娘纵然帮不上你,也不能叫你白受了。”   明玥抱着她的胳膊哼哼,邓环娘往四下看了看,又小声问:“云哥儿待你如何?”   明玥咬咬嘴:“挺好的。”   “我知道好!”邓环娘在她脸上虚虚戳了两下,她已为人母,一看明玥眉间的那股娇媚就知道裴云铮没少折腾她,不由皱眉道:“瞧你这个没精神的样儿娘就知道!这云哥儿也真是……”   不过纵然是母女这话题也还是有点儿尴尬,邓环娘只好又转而对邱养娘说:“养娘得劝着些。”   邱养娘也蹙了眉,心道这还是劝着的,不过明玥交代过,她嘴上也不好说,只得点头道:“过了这几日,姑爷自也不好胡闹了。”   邱养娘一脸心疼,吩咐了几样补药让明玥带回去,娘俩儿便在这又说了一会儿,听见外头声音渐小,八成也是吃完了,又过了半晌,莲衣却进来道:“夫人,老爷请您到西厢去一趟。”   邓环娘道:“外头吃完了?”   “完了”,莲衣说,“丫头们正收拾屋子,七姑爷跟四少爷到园子里去了,让姑娘多呆会子,不必忙。”   明玥有点儿纳闷,他们既都出去了,郑佑诚怎不直接过来?   邓环娘却拍拍她,“你在这坐着,娘去去就来。”   明玥答应着,正好也要换一身衣裳,换完没过多久,邓环娘便回来了。   “怎的了?”明玥往外看了一眼问。   邓环娘轻轻皱着眉,说:“是你大姐姐的事。”   明玥想了想,说:“大姐姐今儿瞧着不太顺心。”   邓环娘叹口气,往窗外看了一眼,低声道:“如何能顺心?煜哥儿弄了个庶长子出来,还是养在外头的!你大姐姐竟是前几日才知晓!”   ☆、第155章   明玥微微拧眉,“庶长子?”   “嗯”,邓环娘抬了抬下巴,“如今已然快满月了。也不知是煜哥儿瞒得紧还是你大姐姐实在迟钝,这事闹出来还是月前那外室要临盆,裴家老太太知晓后要将人接进府来,说国公府的长孙,生在外头像甚么话?你大姐姐乍一得知,自气得七窍生烟,估摸也是闹了一通,到底没叫人进门。她自己要强,一时也没叫人传回个信儿来,直到你成婚第二日,崔家老太太做主,自叫煜哥儿将那外室和庶子一并接进了府,你大姐姐气不过,这才叫人回来报了老太太知晓。”   “方才娘和爹爹是在与大姐夫说话?”   邓环娘点头:“此事你父亲也有些气闷,责备了煜哥儿几句,不过我刚去了没多大会儿,煜哥儿便被老太太叫走了,明儿多半是要去一趟崔家。”   明玥略有些意外道:“祖母要亲自去?”   “八成是”,邓环娘说:“老太太是要去给明珠撑腰的,我自己个儿去了她哪里能放心?”   明玥沉吟着没说话,她实际上觉得以王氏的强硬作风,去了除了能在口头上讨得点儿便宜外,怕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一则崔家如今仗着太子之势已是目中无人的很,虽是有点儿理亏,但并不如何惧怕王氏和正家;二则,此事能出,到底还有大半郑明珠的原因,——她到现今仍未能给崔家生下一男半女。   崔煜眼下已是二十有四,与他同龄的,房中大半早已有嫡子,甚至已有两个的,这叫崔家二老如何不急?   郑明珠还不若大度些,直接将这孩子记在自己名下,放在跟前儿养着,既博了美名还能打在实处,日后她若能再有嫡子自然万事好说,想怎么着还不都是看她这个嫡母?若万一没有,那也是个倚靠。   不过以王氏和郑明珠的性子……邓环娘明儿去了也不过就是陪衬一下,明玥想了想,便不提这话。   她两个又说了片刻游氏便来了,明玥往她身后一瞧,说:“舅母,表姐呢?”   游氏一挥帕子:“方才席间吃了酒,说是头疼,在你房里躺着呢,舅母先过来看看你,一会子你再过去与她说话。”   明玥一笑:“表姐的亲事也要定了,舅母可有得忙了。”   游氏嗨了一声,在邓环娘旁边坐下说:“要不怎么说儿女都是讨债的呢!瞧瞧,自打有了你们这些个,我和你娘都老了多少!”   “是”,明玥笑着撒娇,“我们这些个不懂事的,叫娘和舅母都操碎了心。”   游氏和邓环娘都笑出声来,游氏也问了问裴家里头如何,明玥便把方才说与邓环娘的又简略说了一回,游氏听了拍着邓环娘道:“那便好那便好,玥丫性子圆融,你倒不比太担心的。”顿了顿又笑说:“公主与你表哥今儿进宫了,也叫我给你带好呢,说改天去裴府看你。”   明玥笑着谢过,游氏还有些置办嫁妆的事要问邓环娘,明玥便先回自己院子寻邓素素。   结果到了院子一看,邓素素不在房里,丫头说去找明玥了。   明玥路上完全没见着邓素素的影子,却也只是不动声色说大抵是走岔了,随即便闲逛似的出了门。   她绕来绕去的看似没甚么方向,实则是奔着郑泽瑞的院子去的,不过刚绕到东园,明玥远远便瞧见了一身喜服惹眼的裴云铮。   他对面还站了两人,明玥细瞧,却是二房的郑明薇和郑泽慕。   慕哥儿的神情有些奇怪,正歉意地给裴云铮揖了个礼,裴云铮听到脚步声转过身,见是明玥,脸上冷淡的表情立时一松,过来两步道:“我正要去找你。”   明玥过来见了礼,说:“三姐和五哥这是要往哪去?”   郑明薇轻飘飘瞥了她一眼,郑泽慕道:“原想着你们今儿回来,正要都往祖母那去,不想在这处见着了。”   “多谢五哥记挂”,明玥此刻不想与他二人多说,直接道:“那三姐和五哥先去,我们过会子便到。”   郑泽慕干笑两下,说了声“好”,拉着如神游一般的郑明薇走了。   裴云铮低头端详了她一下,似乎有话想说,不过明玥看了眼四下已先行道:“你不是与我四哥在一处么,他人呢?”   裴云铮一掌握住了她微凉的手,说:“我方才将东西落在他院子里了,他帮我回去取,跟我来。”   明玥半信半疑,倒也任由他拉着走,行到一株海棠花下,裴云铮便伸臂摘了两朵给明玥别在发间,明玥忙着找人,说:“别闹,我寻四哥有事。”   裴云铮便领着她又走了一段,下巴往右前方一扬,明玥顺着看去,见一条小径的两旁,正站着郑泽瑞和邓素素。   他们中间隔了一条不算窄的土路,谁都没有往前半步,郑泽瑞负着手,声音有些发沉:“听闻那林家公子是江南迁来的士人,风流蕴藉,是一等一出众的人物?”   邓素素半低着头,平静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甚么人他们自然会问清楚的,我不十分知道。”   “哼”,郑泽瑞冷笑了声,自言自语道:“是啊,父母之命。”   邓素素垂着头默不作声,过了半晌,一福身,说:“我走了。”   郑泽瑞没说话,却忽而弯腰捡了一小截细细的树枝往邓素素肩头弹去。   力道不轻,邓素素“咝”地一声转身,指着他怒道:“你!”   她身子微颤,脸色发白,双眼通红,凶狠而又绝望地瞪着郑泽瑞,似有万千的话想说,却又半句不能出口。   郑泽瑞一时怔住了,直觉心口疼了一下。   明玥正赶过来,便要上前,裴云铮拉了她一下,却见郑明珠不知从哪儿过来,轻轻喝了一声:“瑞哥儿!过来!”   郑泽瑞猛一转身,皱眉道:“大姐,你怎在这里?”   郑明珠瞪他一眼,“邓姑娘都在我怎就不能在?”   这边裴云铮摘下明玥的一只耳环,这才与她一并上前,明玥老远道:“表姐不必找了,我刚把耳环寻着啦!”   郑明珠蹙眉:“你们都在。”   郑泽瑞摊摊手:“都在帮明玥找耳环,云哥儿送的。”   郑明珠哼了一声,她又不是几岁的孩子,只是明玥这般一说她不好再挤兑邓素素,却依旧对郑泽瑞道:“便是亲戚往后也要避忌些,邓姑娘已定亲了,听闻林家公子文采斐然,将来仕途定更加顺畅,南方士族重声明,邓姑娘虽不是世家出身,但日后嫁过去还是注意些的好!”   邓素素一张脸惨白,郑泽瑞拉着郑明珠,隐隐有些发火:“大姐莫说了!”   郑明珠瞪他一眼:“闭嘴,你的账我还没与你算!”   裴云铮忽道:“崔家哥哥呢?”   明玥看他一眼立时接话:“大姐姐是打祖母那来么?祖母与姐夫可说道完了?若说完了我们便可往祖母那去了。”   郑明珠脸色微僵,生硬道:“你要去自去便是。瑞哥儿,随我过来!”   “你立时给我断了这念头!”郑明珠便走便怒责郑泽瑞,她从前不知道,刚刚一见邓素素和郑泽瑞的神情方是一醒,她满心火气,见弟弟不吭声,不由说:“你若还不听,我立时便告诉祖母去!你眼下伤也好了,也到了该成婚的年龄,我早替你瞧了两个姑娘!”   “大姐!”郑泽瑞压着声音,“我不是小孩儿了!”   “是,你如今大了!姐姐再管不了你了!”郑明珠也是痛心,眼泪立时就下来了。   郑泽瑞呼了口气,想要辩驳,然而看亲姐姐一脸憔悴,心下也是不忍,闷声道:“可用我帮你教训教训崔煜?”   “罢了,这些后宅的事你莫掺合”,郑明珠拭了下泪,“祖母已训过他了,明儿还会去一趟崔家。”   “你该早些说的”,郑泽瑞道:“我自有旁的法子要人回不了崔府。”   “你如今不是只有个七妹么?”郑明珠酸他:“哪还知道有我这个姐姐?”   郑泽瑞无奈:“大姐,你莫要这般说。”   郑明珠哼一声,嘴上不说了,心下还是决定让王氏趁早给郑泽瑞定亲。   郑泽瑞深深皱着眉头,暂且与郑明珠一并走了。   这厢里,邓素素一言不发的跟着明玥回院子,裴云铮却有些若有所思。   到了邓环娘那又稍坐片刻,众人瞧着时辰不早,便一并跟着郑佑诚去了王氏那辞行。   二房和三房的人也都来了,明玥和裴云铮挨个见过礼,说了一圈话已是申时,不能再留,方依依不舍的别了郑佑诚和邓环娘回裴府。   ☆、第156章   回去的路上明玥心里有些闷闷的难受,刚好吃了酒,她便借着酒意闭眼假寐。   裴云铮低头看她,见明玥眼皮有些红肿,明显哭过一场,小脸儿半偏着,晃动的光点照在她长着绒发的鬓角,有柔柔的暖意,他心头温软,伸手将人抱在怀里。   “哭过了?”他伸手碰了碰明玥细长的睫毛。   明玥脸上发痒又不想立即睁眼,便转脸在他怀里轻蹭了几下,闷声道:“娘怕我做得不够好,不讨婆家喜欢。”   裴云铮沉默了一下,轻声问:“你也怕么?”   明玥心说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往后的日子闹心还是顺心的问题,遂斟酌了一下,坐直身子说:“但凡女子,出嫁之后自都望能叫公婆满意,与夫君举案齐眉。”   裴云铮眯了眯眼,忽而捏住她的下颚,说:“嗯,举案齐眉。”   明玥被捏疼了,一下子觉得裴云铮似乎……不是那么高兴?可她想想,自己应该也没说错甚么啊,这人怎么这么奇怪?   裴云铮见她鼻子都皱起来了,便松了手,下意识摩挲了下食指和拇指,指腹见似还能感觉道方才肌肤的滑腻,他摇头轻笑了下,说:“无妨,现下离得倒不远,往后我与你回来几趟。”   明玥瞧他一下子又正常了,心里直是莫名其妙。   红兰抱着特意带上的青犴犬坐在车辕处,狗听见明玥的声音煳煳拱了两下车帘,扒开条缝儿,探个脑袋凶巴巴的瞪着裴云铮,身上的白毛耸起,却有些害怕的不敢往过扑。   裴云铮曲起手指刚要吹个呼哨,明玥已板着脸低声命令:“小白,坐回去。”   “噗”,裴云铮的呼哨哑了,表情奇怪的盯着明玥。   明玥以为他怕狗,忙道:“它不随便咬人的,放心。”   裴云铮一脸想掐死明玥的表情,明玥心说大男人这么怕狗么?   回到裴府已是申时,二人换了衣裳便一并到太夫人那去,太夫人吩咐丫头给煮了蜂蜜银耳甜汤,加了软糯的红枣,看来煮了好一阵儿了。   晚饭便直接在这里用,裴姝和裴云韬也过来,明玥这回瞧见裴云韬身后跟了个梳倭堕髻、眉眼细长的妇人,裴夫人瞥了一眼给明玥介绍道:“这是姨太太薄氏。”   薄氏闻言便先笑模样儿的给明玥见礼,“这便是新过门的二夫人吧?我那日远远瞧了一眼便知是极出众的,这会子一瞧,果真!要么说世家贵女,气质就是与旁个不同!”   明玥心下皱眉,不由暗暗看了眼太夫人和裴姝,太夫人未嫁进裴家之前本也是是将门之女,裴姝就更不用说,这位姨太太当着二人的面这般说……明玥不知她是真傻还是假傻。   遂起身在原地回了个礼,“薄姨太太好,姨太太偏赞了。”   薄氏掩唇笑了笑像是还要说话,明玥已起身帮着裴姝摆碗筷,太夫人笑道:“你两个都坐罢,你们一动丫头婆子都不知该怎生摆了。”   裴姝笑了笑,却也还是替太夫人摆完才坐下,琳琅笑道:“姑娘是孝敬太夫人,从来只要姑娘在,太夫人近身的事便轮不到咱们了,这是姑娘的孝,也是太夫人的福!咱们不敢抢,只是每个月领月例的时候觉得枉受得很,姑娘快给咱们也留条活路吧!”   她这本是个讨巧凑趣儿的话,是人都能听得出来,裴云铮却在一旁皱了眉,沉着脸道:“既如此,是该减些月例。”   琳琅脸上一热,一屋子的丫头、婆子更是立时噤声,面面相觑。   ——琳琅身份与她们不同,如今虽也在老太太跟前儿伺候,实则下人们是将她当半个主子看的,心里都道她迟早是要被二爷收房的。太夫人疼她,不叫她从通房丫头开始熬,便是特留了体面,准备等新夫人进门后直接抬了妾室的。   裴云铮这会子这般,下人们一时有些摸不准了。   琳琅心里头更是万分委屈,若因她一句玩笑话累得大家减了月例,那老太太院里伺候的定都恨死她了!想及此,她直接过来跪到了裴云铮跟前,含泪道:“我若有甚么错处,二爷罚我便是,犯不着牵累旁人。”   她说这话时带着一丝丝任性的味道,太夫人禁不住看了明玥一眼,明玥恍若未闻,起身给太夫人盛了碗龙骨冬瓜汤,心里实则在小小兴奋着叫嚣:扑倒呀!扑倒呀!我也瞧瞧你们二爷定力如何。   太夫人身后的婆子见了,忙回神走上前来要接明玥手里碗,连声说:“二夫人,叫奴婢来吧。”   裴云铮看了明玥一眼,明玥便就手帮他也盛了一碗,裴云铮脸色稍霁,也没转身去看琳琅,只道:“我母亲这院子里的事都是你在管着,方才是你自己个儿说觉得愧领了月例,没人说你错,倒在我这跪甚么。”   琳琅一张脸通红,起也不是跪也不是,求救地看着太夫人,太夫人便道:“你二爷方才顽笑呢,你这孩子倒当真,快起来罢。”   琳琅咬着唇起身站到太夫人身后,不吱声了。   下人们有机灵的都咂摸出点儿意思来,——实际方才琳琅那话若放平日大家定都要凑趣儿着说上几句的,母女亲情是真,她们也不怕死劲儿地夸。可如今新妇进门,琳琅方才一个劲儿的抬着裴姝说叫人听着就有那么一点儿不是味了。   她们二爷,这是护小鸡似的护着新夫人呢,同时也隐隐有敲打琳琅和一帮下人的意思。   太夫人没说甚么,挺和乐的吃了晚饭,因知道裴云铮明儿休沐便结束了,是以用过饭便叫他们早些回去歇下。   回到自个儿院子,明玥当真有些乏累,沐浴过后见裴云铮已在灯下看书,她便亲自去将明早要穿的衣袍、冠带备好,裴云铮看了一会儿,索性和上书叫她:“取了干布巾来。”   明玥拿了红兰取来的干布巾递到他手里,裴云铮便拉着她转过身在跟前坐下,用干布包了她的头发一点擦干,明玥呐呐坐着,觉着手脚都没地儿放似的。   她原以为裴云铮要对晚饭时的事说几句,然擦了半晌他都没说一句话,倒是丫头们鉴于这几日的情形,都默默退到外间去了。   明玥简直欲哭无泪,正想着要怎么开口好,裴云铮放下布巾拨了下她的头发,说:“好多了。”又冲外面道:“春草、春燕进来。”   两个丫头忙垂手打外间进来,裴云铮朝明玥道:“这两个丫头你都知道了,年岁上大一些的是春燕;春草不能说话,半起事来却是妥当灵透。院子里的一些寻常庶务都是她二人管着,有事问她们便成。这屋子里的摆设一类你都可重新添置,只在东边的耳房给我收拾出一间书房便可,府里不少下人是新来的,迁进长安不甚久,杂事颇多,你恐得劳累一阵子。”   明玥这几日与裴云铮在府里闲逛时便发现,这府邸是新翻修的,尤其是她们这处新房,梁柱、家具等一应都新得很,西面有个园子还正在修,应是先前精力都扑在新房一处了。   明玥听着,竟有一种自己要一手打造家园的感觉,裴云铮往外面点了点下巴,又说:“这院里的丫头我也没留心筛选,便是想等你来了一手做主。本还有些账目要叫你看,今儿晚了,明儿让她二人寻与你。”   明玥点头道:“倒是不很急,二爷既这么说,我明儿开始着手便是。也要辛苦两位姑娘了。”   春燕忙道不敢,春草微微笑着福了个身。   裴云铮挥挥手,春燕春草又先退出去,他身子往后靠了靠说:“在外头的称一声二爷也便罢了,回来就莫叫了。”   明玥有些为难,觑着眼看他,“不叫二爷叫甚么呢?”   “你想叫甚么?”裴云铮抬着一边眉毛,露出一点儿无赖样。   明玥心说自然是与旁人一般叫二爷最省事儿,嘴上试探道:“裴…表哥?”   裴云铮眉毛耷拉下来,明玥立即换另一个:“云哥哥?铮哥哥?”   裴云铮面无表情,明玥心说夫君我是叫不出来的,别指望了。   裴云铮摸着下巴,说:“我有表字。”   明玥立即做诚恳请教状,“那也好,二爷的字是?”   裴云铮笑着看她:“字小白。”   明玥:“………………”   裴云铮扬眉:“我今儿看有丫头回来时抱了条青犴犬,我好似原先在府里见过,叫甚么名儿?”   明玥一脸郁卒:“叫雪狼!我四哥起的,我觉得这名字甚好!甚好!”   裴云铮靠过来些,戳了下她的脸蛋儿,“没旁的名字了么?”   明玥果断摇头:“没有!没有!”   裴云铮轻笑两声,说:“乖。”   ☆、第157章   四更,裴府的灯已亮了起来。   明玥迷迷瞪瞪地睁眼看了下,见裴云铮已经坐在床榻边穿靴,“我、我来帮你”,明玥两眼转着圈,口齿不清地说。   裴云铮回身,见她正半撑着打瞌睡,不由拢着被子在她眉间亲了下,笑道:“你再睡会儿罢。”   “不,我要起”,明玥闭著眼嘟囔,“起来与你一同去给娘请安。”   “嗯?”裴云铮见她坚持,便大手伸进锦被里去呵她的痒,明玥左躲右躲,清醒了。   打今日开始,她便不再是新妇了,不能在第一日便叫旁人在礼数上挑出甚么错来。   明玥一下醒了后不敢磨蹭,赶紧下床洗漱更衣。回来时裴云铮已经换好了一身湛蓝色翻领胡服,正等着明玥帮她正冠,明玥便过去他身后,仔细将玉冠扶正,又亲手将腰间的躞蹀七事给他挂好。   早饭是金瓜粟米粥和千层饼,太早了,明玥根本张不开嘴,只喝了一小碗粥便不吃了,吩咐人卷了几张饼收拾几样小菜叫小厮给裴云铮带上,夫妻二人一并去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也已起了,刚洗漱完在院子里透气,见他们进来便笑道:“今儿早了。”   “明玥起的早”,裴云铮过来扶住她一面胳膊说:“她记挂着,早便起来收拾了。”   太夫人笑看了明玥一眼,说:“好孩子,到有人帮着操持了。”   几人进了屋,裴云铮便问伺候的嫫嫫太夫人昨晚睡得可好,嫫嫫说挺好,夜里也没醒过。   明玥看了一圈,见琳琅今儿并不在屋里伺候,不知是不是昨儿被裴云铮说了两句在闹性子。   片刻,裴姝和裴云韬也来了。裴云铮并不能久坐,说了几句便得走,临走前似不大放心明玥,然当着母亲和弟弟妹妹的面也不好说甚么,只得看着明玥说:“我中午回来用饭。”   明玥有点儿发囧,只好起身道:“是,我在娘着备着。”   太夫人却是笑着摆手:“午饭在你们自个儿房里用了便成,我中午贪觉,却是不爱等这个猴儿。今儿晚饭在我这用,省得你们折腾。”   明玥听她话里体贴,倒是更加不好意思,等裴云铮走了有一阵儿太夫人这边的早饭才开,明玥不禁庆幸方才只喝了几口粥,这会儿便又坐下,和裴姝、裴云韬一并陪着太夫人又吃了些。   用过早饭,彭嫫嫫进来禀说:“外头管事的婆子和媳妇都到了,太夫人稍歇歇再过去吧,奴婢让她们等上片刻。”   太夫人摆摆手,瞧了一眼问:“琳琅那孩子呢?这一早儿怎没见?”   彭嫫嫫道:“许是昨儿吹了风,听小丫头说身子有些不舒坦,刚刚老奴去瞧过,倒有些发热。”   太夫人稍蹙了下眉,点头说:“那让她好生歇着罢,若厉害了,找大夫来瞧瞧。”   彭嫫嫫应了一声,太夫人没再多问,吩咐裴云韬和薄姨太太先回去,转而拉着明玥的手说:“你和姝儿与娘一同过去。”   裴家现今的这座宅子是前朝一位四品武将的宅邸,阔敞有余,雅致不足,裴云铮置办过来后进行大修,亭台一新,花草树木多植,虽时间尚短,树木还未葱郁,但花草飘香,已是满园生机。   内院由北向南第一条横着的主线是各院的正房屋舍,太夫人居中,裴云铮和裴姝一东一西,裴云韬的小院则在更东边略靠近前院一些;第二条则以自东向西而流的一条明渠为线,依水而建,东边是专做宴客的“散散居”,西边便是回禀府中庶务的“成方斋”。   ——明玥眼下跟着太夫人去的便是西边的成方斋。   她们到时天光已渐大亮,一干婆子、媳妇都在堂前的空地处等着,见太夫人坐定,便都笑着福身,“太夫人早安,姝姑娘早。”   “叫你们等了”,太夫人说,“今儿耽搁了一会子。”   下头有个穿青色比夹的媳妇儿笑道:“咱们也没等多大功夫的。”   太夫人笑笑,便一指明玥说:“成,都先见过你们二夫人。”   明玥进门几日,下人们往来有些是已见过她的,不过太夫人这时叫众人见礼明显是又另外一层意思在,众人心里各自转了个念头,但面上都一脸灿烂的笑,“见过二夫人,咱们这厢给二夫人请安啦!”   明玥笑容温和,“诸位好。”旁的却是半字也不多说,只是留心茶凉了叫人给太夫人和裴姝换盏热的来。   太夫人暗自点头,其他的也没说,便让几个管事的开始回话。   明玥只在一旁静静听着,见太夫人虽也是管着,但实际许多细碎的事情都是裴姝在拿主意。   裴姝今年不满十六,性子却比一般的姑娘要沉静不少,明玥一细想,裴父遭人陷害之时她也就十岁左右的年纪,家里连逢变故,尤其哥哥裴云铮不在的一年多里,只有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再烂漫的性子也被世事压制住了。   不过今儿裴姝吩咐事情时偶尔会瞧明玥一眼,不知是不大高兴还是恐有不妥。   因前阵子府里上下全都忙活着裴云铮的婚事,府里往来物什颇多,如今一核对,有些便出了纰漏。   明玥细细听着,发现了两个问题:一是权责还是不够明确,有的没能落实到人,难免出现推诿;二是裴府的这些奴仆现下大概分了两拨,一拨是跟着太夫人打洛阳来的,多是府里的老人儿了。而另一拨则是到了长安后才买进府里的,资历轻些,恐是不少地方受人压了一头,如今有了错处,经这些婆子一说,大半归咎到了她们头上。   裴姝按例处理的并没错,但这些人心里多半会感到委屈。   裴姝挨件裁定完,却还有一个管花房的婆子和一个阵线上的媳妇踌躇着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裴姝蹙眉道:“可还有事?若有回话便是。”   二人各在堂上看了一眼,那婆子戳戳皮肤稍黑的阵线上的媳妇,示意她先说,那媳妇瞪了她一眼,倒是先开口说:“前日太夫人叫画了花样子给几位主子做云头履,今儿要领了对牌去库里对对,可是对牌在琳琅姑娘手里……但这会子没见着琳琅姑娘,咱们不知道急不急,是以问一句。”这媳妇一面说,一面觑了两眼明玥。   明玥目光盈盈的瞧着外头,心里想琳琅真还管着不少事情。   裴姝倒是淡淡的,吩咐道:“琳琅病了,倒是不急,明日在取也罢。”   那媳妇应了个是,她旁边的婆子便呵呵笑说:“奴婢这也大抵是一样的事,便等明儿琳琅姑娘好了一并说。”   太夫人挥挥手,示意她二人去吧,刚说完却见琳琅娇喘吁吁来了,脚步虚浮,果是一脸病容,过来给太夫人告了个罪,想是记挂着,专门跑过来。   太夫人摆摆手,示意她先给堂下的二人交代事情。琳琅便把对牌取了,给那阵线媳妇说了哪几个花样最适合用甚么料子,又吩咐花房的婆子各房该送甚么花,从品种到颜色再到香味、效用,无一不仔细周到,明玥瞧着,觉得琳琅似有几分故意要给自己看的意思。   她前后一想,心里头便透亮了。   离了承方斋,太夫人问琳琅身子如何了,琳琅怯怯道:“没大碍的,多半是晚上睡觉时窗子没关严,有些头疼罢了,倒叫太夫人记挂。”   太夫人和煦道:“那便好好歇一日,不必跑着一趟。”   琳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底下人有时马虎,我哪放心的下。”   太夫人摸摸她的额头,叫她回去好生躺着。   琳琅乖巧的出门去,太夫人似乎也不避讳,拉着明玥道:“我这身子如今大不如前,后宅的事多是姝儿和琳琅那丫头在管,我费不动那许多心力啦!琳琅入府早,比姝儿还长了两岁,原有不少事是她操持着来着,如今你一来这便好了,往后怕有许多事要你操心了。”   明玥避开琳琅,只道:“娘的身子慢慢养,且有好呢,姝妹妹分派事情条理清晰,我且得与她学,娘有事吩咐一声就成。”   太夫人带着笑,又说:“你这孩子,瞧了一早上,瞧出甚么来了?”   明玥想了想,略有点儿苦恼地说:“第一日,媳妇蠢笨,没瞧出甚么来。”   太夫人乐了,说:“那打明儿起,你便跟着我一并去承方斋。”   明玥应声,回院子时见春燕已经依照裴云铮的吩咐取了一摞账本出来,见明玥回来,便有些小心地禀说:“夫人,这是打前年到现今咱们院子里的账本,都在这里,还有些老账,用处不大,搬家的时候都是琳琅姑娘一并收着,春草过去取了。”   明玥看了她一眼,说:“都搬到东边书房里吧,我在那看。”   春燕咬咬唇,按吩咐去了。   明玥喝了口茶,稍坐片刻,红兰却进来报说:“夫人,外头有人求见。”   明玥心下一乐,暗道这性子也忒急了些,嘴上却问:“谁呀?”   红兰说:“刘顺家的,就是早上那个找琳琅要对牌的针线上的高个媳妇。”   明玥“唔”了一声,悠悠道:“跟她说我乏了,不见人。”   “是”,红兰昂首挺胸的去了。   明玥这几日实已将这院子里看了个大概,裴云铮似乎不喜有太多丫头,院里除了春草、春燕外另有一个嫫嫫一个婆子,两个二等丫头及两个粗使丫头,总共八个。   而明玥不算邱养娘,自带的陪嫁丫头也有八个,她不禁微汗,不过这有另外一个好处,便是明玥可以全可以用自己的人,当然,裴云铮也可能是故意这么做。   过了半晌,春草回来了,脸色有些不忿,并没有抱回来账本。   明玥问是怎么回事,春草打手势,春燕翻译说:“琳琅姑娘说旧账太多,她得找一找,晚些自己送过来。”   明玥笑了笑,便让春草将手语又打了一遍,自己饶有兴趣的学了几个日常用的。   又过了半晌,琳琅仍是没来,春燕说:“奴婢再去瞧瞧吧。”   明玥道:“不急,等着吧,琳琅姑娘今儿身子不舒坦,今日不来明日总会来的。”   春燕只得不说了,事实证明并不用等到明日,快到中午时琳琅领着个小丫头来了,怀里抱了几本账。   明玥看一眼香钟,——裴云铮快回来用饭了。   ☆、第158章   琳琅进门时,明玥留心将她打量了一眼,见她已换了一件月白的交织绫襦裙,罩着粉蓝半臂,脸上略施粉黛,虽犹有淡淡病容,却是恰到好处的惹人心疼。   “二夫人找琳琅有事?”她盈盈一礼,柔声问道。   “要寻以往的账簿”,明玥吹了口茶,浅笑道:“劳烦姑娘跑一趟。”   “二爷前阵子也与我说来着”,琳琅露出个腼腆的笑容,“只是前阵子太忙,一直没顾得上,搬来的时日又不久,不少东西混在一处还没来得及仔细收拾,我刚刚寻到了几本,二夫人先看看可用得上?”她打身后小丫头怀里接过那几册账簿便要进书房。   春草在隔门处却是伸手拦了一下,明玥手里的茶盏在楠木桌上轻轻一顿,径自起身挽了披帛出来,走到外稍间方说:“琳琅姑娘将东西放这儿就成。”   琳琅一转念登时明白过来明玥的意思,胸口起伏了几下,忍不住说:“我从前在二爷房里服侍时,原就是伴读的丫头,常在书房里伺候笔墨。”   明玥心道果然是在裴云铮房里呆过的,只是唇角却勾了勾,不紧不慢道:“从前,还没有二夫人嫁进府里。”   琳琅面色微微一变,略显僵硬地笑了笑,说到:“是,咱们一直盼着新夫人进门儿,二爷的不少习惯与旁个不同,如今有了夫人照料,太夫人也放心些。”   明玥正瞧着青楸指挥几个小丫头搬了两盆吊兰和两盆水仙进来,闻言扫了她一眼,有些懒懒地问:“哦?有哪些不同?”   琳琅心下底气一足,却是指着那两盆花苞欲绽的水仙蹙眉:“这花房的人也太不经心!我一早便交代过二爷房里从来只要白玉兰,若没有,是宁肯甚么都不摆,也不要旁的。”   青楸在一旁闻言顿了顿,不由看向明玥,见自家主子定定坐着,眼皮都没多抬一下,遂只当甚么也没听见,指挥着小丫头摆得更显眼些。   明玥自顾自地笑了两声,偏着头问琳琅:“还有旁的么?”   她说话时挺诚恳的模样,可是做的事情却让琳琅觉得自己实际是完全被忽略的。明玥的态度不可谓不好,甚至还叫人给她上了盏茶,要她坐下慢慢说,可琳琅却渐渐感觉到,她这几天说的、做的,在明玥这也不过只是打眼一过,人家该怎样还怎样,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琳琅陡然有些泄气,嘴上却撑着道:“自然还有很多……”   她正说着,春燕进来报:“夫人,二爷回来了。”   她禀完,裴云铮已大步进来,见琳琅在这里,颇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她二人,朝明玥道:“在说话?”   明玥起身笑看了琳琅一眼,裴云铮已端过她面前的茶盏就着喝了一口,琳琅登时色变,转身也不知对谁说:“快拿痰盂过来!”   屋子里的丫头被她一喊都怔了一下,一时不知所措地看着明玥,明玥只吩咐春燕道:“打盆热水来让你二爷擦擦脸。”   春燕忙应声,一面又低叱小丫头:“都发甚么愣呢!仔细自己手里的活计!”   丫头们回神,各干各的活儿去了。琳琅声音有点儿发紧,美目大睁,“二爷,那是夫人的茶盏!”   裴云铮将最后一口茶也饮尽,语气自然:“我知道。”   琳琅满脸不可置信:“那二爷没、没有不适么?”   琳琅在裴云铮跟前伺候过,知道他其实打小有着挺重的洁癖,她一开始还以为这些是因着跟在裴云铮身边的都是些会出臭汗的小厮,是以曾偷偷的用自己吃过两口的茶斟给裴云铮,然而当日,裴云铮的唇刚刚要触上她留在杯口的浅浅唇印时便忍不住想要呕吐,后来竟惹得发了一夜的热,闹了场病,好几日才好利索。   此事裴云铮虽是未在太夫人面前说,但之后便再不叫琳琅伺候了。   可如今……竟然无碍?!琳琅当真是满心讶异,期间还夹杂着不为人知的难堪。   这时,春燕已打水进来,明玥便亲手摆了帕子服侍裴云铮擦脸,又到屏风后帮他换了身衣裳,琳琅在外间甚至能听见他二人轻言细语的说笑。   等换了衣裳出来裴云铮见琳琅竟还在,不由问:“可是母亲那里有事吩咐?”   琳琅木然地摇摇头,说:“是二夫人叫我来的。”   裴云铮便“嗯”了一声不管了。   明玥道:“琳琅姑娘送从前的账簿过来。”   裴云铮扫了眼,脸色一沉,问春燕:“不是前几日便叫你去取了,怎的现今才拿来?”   春燕忙道:“奴婢去了两回,可琳琅姐姐事忙,都没顾得上。”   裴云铮哼了一声:“怎的,东西太多,你一个人搬不动?”   春燕背上一寒,慌忙跪下,摇头说:“奴婢不敢。”   裴云铮不理,沉声道:“春草你去,若实在东西多,便叫上两个婆子。”说着又转向明玥:“叫你身边的丫头也跟着去一个?”   明玥心说人家姑娘还想着每日送个三、五本过来,既能唤醒一下你们过去的回忆,又能给我普及普及“我所知道的而你不知道的那个男人的小秘密”呢,这下可好,没得听啦。   红兰实际早憋了一口气,打新婚第二日一大早琳琅不顾阻拦在外头叫起,红兰便瞧着她不顺眼,只是初来乍到一时忍着,这会子便两眼冒火,想要跟去。   明玥扫了她一眼,却是吩咐:“青楸,你与春草一并去,瞧瞧琳琅姑娘那儿有甚么要帮忙的。”   琳琅已是满脸委屈,扭身便走。   屋里,春燕还垂头跪在地上不敢起来,裴云铮微敛了方才的严肃,动动眉毛朝明玥抛了个飞眼儿。   明玥:“……”   屋里短暂的静默了片刻,明玥发了话:“先起来吧。给你二爷重新沏盏茶来,再叫外头摆饭。”   春燕出了一背的冷汗,见裴云铮没多说甚么,赶忙磕了个头去了。   早上如何?”裴云铮隔着矮桌捏了下明玥的手。   明玥笑道:“二爷要问账么?可还没瞧完。”   裴云铮自不是问这个,不过一听她的话,手上便使了个劲儿。   明玥还算学乖了,立即意识到裴小白哥哥这是在计较称呼问题了,可让她现在突兀的改口她当真叫不出来,只得另一只手拍了他一下道:“要用饭了,不饿么?”   裴云铮挑挑眉,明玥打窗子瞟见丫头们端着饭要进来了,左右刚才都秀了半天恩爱,当下一咬牙小小声说:“小白表哥小白哥哥小白夫君小白狼小白小白!”   裴云铮笑得胸膛震荡,这才放开了她。   他的笑声打窗子传出去,丫头们都松了一口气,暗道还是夫人厉害,几句话的功夫。   午休的时间并不长,夫妻两个用过饭,裴云铮歇了两刻便走了。   不久,青楸和春草两个各抱了一摞账本也回来了。   春草打手势“说”:这下全拿回来了!   明玥见两人额头都热出了细汗,便叫都去喝了口水,问:“可还顺利?”   青楸笑道:“琳琅姑娘估么正在气头上,一股脑都扔给我们了。”   红兰不忿道:“她气个劳什子!光这个折腾几趟了!”   明玥道:“行了,春草和青楸都先去用饭,缓口气,红兰,把蜜桃给她们切一盘去。”   三个姑娘一时都出去了,春燕咬着唇,扑通一下跪在了明玥跟前。   明玥心知有此一出,不过还是不习惯旁人跪她,遂淡声道:“何事起来回话。”   春燕却是不敢,伏着身子道:“方才多谢夫人。但是奴婢发誓,奴婢绝没有将咱们院子里的事给琳琅姐姐多说半句!”   “嗯”,明玥点点头,情知她若是真多嘴了裴云铮午时恐不能饶了她,留着情面便是明玥施恩的机会。   “那你怎又纵了她来?”明玥问:“你是二爷院里的一等丫头,倒也是不怕琳琅的。”   春燕面有难色,犹豫了一会儿终是道:“前阵子奴婢的老子娘病了,奴婢手头紧,琳琅姐姐借了奴婢七两银子。奴婢碍着这个人情不好说硬话,这才两次三番的拖着。那日二爷和夫人新婚,奴婢也是被琳琅姐姐叫去来着,小丫头们伺候的不周到,夫人罚奴婢吧。”   明玥叹了口气,“你家里人可好了?”   春燕抹了把眼泪:“请了大夫了,正吃着药呢。”   “起来吧”,明玥虚扶了她一下,春燕这才敢起,眼睛还是红红的。   明玥道:“这事倒也不能全怪了你,你也是为孝。只是一家有一家的规矩,却不能不罚。”   春燕白了脸,又要跪,说:“奴婢往后再也不敢犯这错了!求夫人不要把奴婢敢出去,求夫人了!”   明玥摇摇头,示意她莫要跪,只是问:“我瞧着琳琅姑娘的穿戴倒不似一般丫头,与姝妹妹都有的一比了。”   春燕想了一会儿说:“琳琅姑娘比奴婢进府早,中间细情奴婢并不清楚,只知道她原也是官家小姐,后来家里获罪,全家被贬为官奴,她这才进了裴府的。后来多半因着她能识文断字,太夫人便拨了她在二爷院子当了两年多伴读,再后来,她又回老太太跟前伺候了。再及至去年,换了新朝,以往的祸事都大赦了,琳琅姐姐也不再是官奴身份,不过仍留在了太夫人身边,当半个姑娘一般。”   明玥微挑秀眉,怪不得……这心气儿与寻常丫头不一样。   “之前府里的事都是她帮太夫人管着么?”   “前两年姝姑娘年纪轻,太夫人身子也不大好,琳琅姐姐管得多些,现今倒不全是了。”   明玥听她话里话外说得很是客观,并未因自己此刻要赶她走而说些琳琅的不堪来讨好她,心下点了点头,便又问:“你借的七两银子可还完了?”   春燕羞赧的摇头:“奴婢每个月还一点儿,还欠着六两。”   “嗯”,明玥面容一肃,说道:“在这院里当差,唯有两条:其一,起不得歪心思;其二,忠心。往后你可能谨记么?”   春燕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忙福身道:“能!这也是二爷说过的,奴婢绝不敢忘!”   明玥点点头,说:“我明日先叫红兰支七两银子与你,把欠琳琅姑娘的先还了,日后再在你月例里头慢慢扣。”   “春燕多谢夫人!”随即反应过来道:“夫人只六两便够了。”   明玥笑笑说:“支了七两去还吧,那一两算我赏的。”   春燕转眼明白,——这一两算是利钱还给琳琅。人家肯出手帮忙,虽是有所图,但也算有个人情在,明玥这是帮她清了。   春燕感激她体贴,又要谢,明玥却说:“但此事你有不妥也是要罚,要扣你半个月的月例,你可有话说么?”   “没有”,春燕诚心道:“奴婢多谢夫人。”   明玥这才道:“去罢。”   ☆、第159章   晚饭时明玥提早去了半个时辰,太夫人特意问了她爱吃什么,明玥便说了道这几日吃过的杂烩,太夫人笑说:“你点的是云哥儿爱吃的,咱甭管他,应着你自己个来。”   明玥笑道:“今儿可真是媳妇嘴馋这个了。”   “家里的两个厨娘有一个是打洛阳跟过来的”,太夫人说,“擅做这菜,也成,就加个杂烩,再加个炸藕盒。”   太夫人吩咐完裴姝和裴云韬也到了,太夫人看了裴云韬两眼说:“练武了?怎满头是汗的。”   裴云韬有些不好意思,微躬着身子道:“今日先生不在,我便练了半日骑射。”说完有点儿忐忑地看了太夫人一眼。   太夫人微微蹙了下眉,到底没说什么,又问他身后的婆子:“薄姨太太今儿怎的了?”   那婆子道:“有些伤风,咳得厉害,怕过了病气,便叫与太夫人说一声。”   太夫人点点头,便对裴云韬说:“你去瞧瞧吧,等会子叫人一并把饭送那去。”   裴云韬神色微微一黯,不过转瞬便没,他抬起头,略带点儿感激的说:“是,母亲。”   太夫人摆摆手,示意他且去吧。   剩下娘三个在屋里说话,明玥猜着中午春草和青楸到琳琅那取东西,太夫人不可能一点儿动静都没听到,不过太夫人只字未提,她也没言语,没多久,裴云铮便也回来了。   他猜着明玥应是提早来了,便也没回院子,直接奔了这来。   太夫人笑着嫌弃:“一股子较武场的土味儿,先去擦把脸吧。”   裴姝也笑他一句:“哥哥今儿可是忍得衣裳也没换就到娘这里来了?   裴云铮大言不惭:“我饿了,赶着到娘这儿来蹭饭。”   裴姝便瞅着明玥笑,明玥只好“害羞”了一下,起身去帮裴云铮摆帕子。   太夫人似乎也挺高兴,吩咐彭嫫嫫:“摆饭吧,将上回云哥儿带回来的枸杞酒也拿一些来。”   自前朝伊始,因受胡风影响颇大,女子多善酒,席间吃了几杯,明玥发现太夫人和裴姝大抵都是酒量不俗,只因顾及着太夫人的身子,不敢叫她多饮。   太夫人却是笑道:“你们不必管我,我自己个的身子心里有数。说起来我这大半辈子里喝的最多的恐还是药酒,不论是未出阁之前还是嫁与你们爹爹之后,家中最常备的,都是各样的药酒。”   裴云铮和裴姝听母亲提起已故的父亲心头都有些难过,太夫人自己倒还好,只是不由多饮了几杯,明玥陪着,悄悄将酒盏换成了小的。   用过饭后,彭嫫嫫叫丫头冲了槐花蜂蜜水,太夫人坐了一会儿,说:“你三弟如今也要大了。”   裴云铮沉默了片刻,说:“是,他今年也十一了。”   太夫人脸上现出些许矛盾的神色:“韬哥儿十分上进。”   裴姝忽地轻声道:“他在学着哥哥。”   裴云铮蹙了下眉,看一眼明玥,明玥知道裴云韬是庶出,但并不具体清楚个中情况,遂只是静静听着。   太夫人坐着,不知为何烦躁起来,挥手说:“且都回去吧,我乏了。”   裴姝不大放心,说:“娘方才饮了不少酒,半夜怕是要难受,我今儿便在这陪着罢,不回自个院子了。”   裴云铮颔首:“也好,若是半夜娘身子不舒坦,立时叫人来禀一声。”   多半是因着担心太夫人的身子,这晚裴云铮没好意思折腾明玥,明玥也恐得半夜要起来,心里一直想着不要睡得太沉,结果那枸杞酒后劲儿颇大,明玥再一睁眼时已是四更天了。   她忙一面下床一面问:“娘那里可遣人来过?”   裴云铮道:“不曾,夜里应是无碍,我刚叫春燕去瞧了,还好,你不必急。”   明玥嘴里应着,却还是加快了洗漱更衣的速度,等过去一看,太夫人正在院子里散步,没有甚么不适,二人这才都放了心。   吃过早饭后,太夫人照旧带着她和裴姝去承方斋,今儿琳琅也不发热了,跟在太夫人身后,明显规矩不少。   如此过了一旬,明玥渐渐将府里的情形理出个大概来,太夫人带她也挺亲切,相比于王氏来说,明玥将她划分到了很好相处的一列。   中间邓环娘身边的嫫嫫和莲衣来了一趟,给太夫人送些新鲜水果,明玥便问家里可好,又问前些天去崔家如何了?   莲衣道:“家里好着,大老爷和夫人都好,叫姑奶奶不必惦记,只是十哥儿老念着找姐姐。”   明玥眼圈一热,莲衣便赶紧说起去崔家的事,说:“夫人那日跟着老太太去了,只是,唉…还能如何?庶长子都满月了,难不成还能塞回那姨娘的肚子里去?一去了,那崔家老夫人也“病”着呢,当着老太太和夫人的面将大姑爷训斥了一通,让那姨娘禁足,那姨娘也拉得下脸,当着众人的面给大姑奶奶磕头认错,磕得头都破了,最后直接晕了过去,老太太这才罢休。”   “孩子呢?”明玥问。   “崔家老夫人抹着泪,说老来无事,孤俅得很,暂时养在自己身边了。”   明玥已经没话可说了。   莲衣等人回去时太夫人又叫给带了不少吃食,还说叫亲家母闲了也来坐坐。   明玥让人送走了莲衣和嫫嫫便来太夫人处用晚饭,太夫人说起裴姝的亲事,裴姝红着脸说要在家里多留几年,太夫人道:“不必害羞,你嫂嫂也是才嫁了人的。等你哥哥回来,还要好好商量商量。”随即看了眼外头说:“到时辰了吧,今儿怎还没回来?”   “偶尔晚些倒也是有的”,明玥回说:“我叫春兰到前院去问问。”   太夫人正点头,彭嫫嫫进来道:“太夫人,刚刚二爷谴了小厮回来报说今儿晚饭不回来用了,叫太夫人、二夫人不必等他,宫里有宴。”   太夫人笑道:“成,那咱们就不等了。”   她们几人自用了晚饭,饭后无事明玥便与裴姝陪着太夫人打牌,直至过了戍正,才有丫头进来报说:“二爷、二爷回来了。”   彭嫫嫫叱了一句:“结巴甚么!”   那小丫头觑了明玥一眼,说:“二爷……领了两个、两个女子回来。”   太夫人闻言一愣,也是看了明玥一眼,明玥心说看我做甚,那是你儿子啊!白日里还说郑明珠呢,随赶着自己这也来事儿了吧。   不过她觉得裴云铮应该还不至于现在就纳妾吧,而且还是一下纳俩?遂道:“多半是醉酒了。二爷人呢?”   小丫头忙道:“是是,是醉酒了,奴婢再去看看。”   片刻,裴云铮歪着身子,一身酒气,被小厮架了进来。   ——发自我的   ☆、第160章   “怎醉成这个样子?”太夫人皱眉,“快去煮碗醒酒汤来。”   屋里的丫头婆子立即都动起来,打水的打水,煮汤的煮汤。   小厮裴安将裴云铮扶到塌上,裴云铮闭着眼,却准确地一把抓住了明玥的衣袖,嘴里嘟囔:“内子……颇凶!”   明玥正将热烫的巾子敷到他脸上,闻言恨不得直接上手狠掐他两把。   太夫人沉吟片刻坐回炕边,问垂立一旁的裴安:“方才听小丫头说,你二爷还带了人回来?是怎一回事?”   裴安忙躬着身子道:“回太夫人的话,是今儿下午宫中宴饮,听说太子殿下带了一行舞姬进宫献舞,末了说这些舞姬多来自已灭的南陈和前朝奸佞府中,在坐的将军俱有份功,遂以做赏赐。”   太夫人诧道:“人人有份?”   “小的在外头候着,见诸位武将出来时多半都是带了人的。”   太夫人便望了明玥一眼,如今人是太子赏的,她一时也不好说甚么了,便问:“人在哪里?”   裴安小心地指指外面:“都在院子里候着呢。”   太夫人蹙着眉,打支开的窗子往外瞧了两眼,见堂前空地上果然站着两个彩衣少女,容貌看不清,但身段依旧能觉出美来。   她犹豫着看了看明玥,明玥没说话,手上却暗自用劲儿,将某人的一张脸擦得通红,裴云铮大抵是被她揉醒了,眯缝着睁开眼,哑着嗓子说:“便是太子赐的也依旧需得见过太夫人和二夫人,暂且叫进来罢。”   说这话的时候,明玥感觉到裴云铮在她手心挠了几下。   裴安忙退出去叫人,片刻进来两个步履翩然的少女,二人跪下便拜。   明玥上一刻还在琢磨裴云铮的意思,下一刻明白过来已是一扭身转扑到太夫人跟前抹眼泪,伤心地说:“媳妇这嫁进府里还不满一月,怎二爷便要纳妾?我不依!还请娘要给我做主!”   太夫人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瞥了裴云铮一眼,见自己儿子正半醉半醒地喝醒酒汤,只好先应道:“是这么个话,只是云哥儿醉成这样,明儿一早咱们再叫他细说。”   裴云铮“唔”了一声,指着底下二人说:“夫人厉害!”   二女跪在地上,其中一个轻声说:“夫人切莫动气,奴婢们出自太子府,规矩是懂一些的,日后定会好好服侍二爷和二夫人,不敢有半点儿逾越。”   “闭嘴!”明玥脸色蓦然沉了下来,冷声道:“我眼下还未准你们进府,哪里有你们插嘴的份儿?便是我准了,我是主母,你们是婢妾,我与太夫人说话,更不容你们多言。”   此言一出,屋里全静了。   二女对看一眼,想到裴云铮在宫里的百般推辞,原嫡妻当真这般善妒。   太夫人皱着眉,掩袖一咳,说:“行了,你二人先到外头候着罢。”   二女磕了个头,抬头看一眼,明玥使劲儿绞着帕子,“娘,我万万不依!”   太夫人拍拍她,彭嫫嫫便将两个舞姬又领回院中,顺便将其他丫头也都支开。   太夫人拿痒痒挠戳裴云铮,“酒可醒了么?”   裴云铮一哂:“醒了一半。”   “那便与我们娘几个说说罢”,太夫人安抚着明玥,“太子赏赐的?”   “嗯”,裴云铮动了动肩膀,自塌上下来,说:“今日参加宴饮的武官多半都得了此赏。且因我成婚时太子未送贺礼,今儿这便算是了。”   ——哪有人家成婚贺礼送姬妾的?!明玥心里头将太子鄙视了一番,不得不说,这么一来,她甚至比裴云铮还要闹心。   太夫人面有忧色,这二女一时留不得赶不得,颇让人不好下手,只得先对明玥道:“今儿太晚了,你们先回去歇着,明日咱们再细论,好孩子。”   明玥这下便没说甚么,点点头,一脸委屈的去了。   两名舞姬跟在他们身后,路上无人敢说话,回了自己院子,明玥也没交代要二人住哪儿便进了屋,二女只好又站在院子里等。   正房里,丫头婆子进进出出地抬热水,明玥一面帮裴云铮更衣,一面吩咐红兰:“将外头的两位姑娘先安排在西厢,不用送东西过去,看西厢里有甚么先叫她们将就着用吧。”   “是”,红兰带着两个丫头退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裴云铮身上脱的只剩了条亵裤,黄色的烛光透过雾蒙蒙的热气照着他紧实的胸膛,他伸手捏住明玥的下颚,问:“你有法子了?”   明玥去打他的手:“法子二爷不是早想好了么?连善妒的名声都替我传出去了。其实留下她二人也没甚,我也不是不能容人的。”   裴云铮手指微微用力:“当真?”   “自然是假的!”明玥道,她心里实也不痛快,太子这举动明显是有些故意,若还有旁的心思……她万不能将这二人留在府里。   “事出突然,没来得及与你商量”,裴云铮歉意道:“我在路上曾借着酒意将她二人赶下车去,她二人却是徒步跟了过来。”   明玥想了下说:“太子……可是还记恨着去年在他府上一事?”   裴云铮扬了下眉,用拇指掐着小指肚,“太子殿下的心胸,不比这大多少,且十分多疑。”   明玥便叹了一声。   裴云铮道:“还有一事,你可是有个堂姐未嫁?”   “嗯”,明玥伸手试水温,说:“我三姐姐,怎了?”   “她大抵要嫁进越王府做侧妃。”   明玥微怔:“越王府?我三姐姐?我怎还未听闻此事?”   裴云铮点头,说:“大抵也快了。”明玥看着他半晌,忽地一下子明白了:郑明珠、郑明薇、她自己……   忽地她想起出嫁时祖父的话,一瞬间有些心凉。裴云铮却展臂抱住了她,低声说:“怕不怕?”   明玥无力道:“这话你应在提亲前问我。”——虽然说了她可能也没得选。   裴云铮抱着她一并跨进热气腾腾的浴桶中,轻声说:“我定竭尽全力,护你安稳。”   明玥沉默片刻倒想起一事来,说:“我四哥也得了一名舞姬么?”   “自然”,裴云铮道:“瑞哥儿尚未成亲,想拒都拒不得。且太子知他心性,特意寻了一名会舞剑的。”   明玥立即脑补了下郑泽瑞带着个美女练“情意绵绵剑”,最后练得不耐烦把人痛扁一顿的场景,自己想着,倒是忍不住乐了。   裴云铮精神了手便开始乱动,明玥忙掐他一把说:“明日是个体力活儿,你不能折腾我。”   裴云铮笑着蹭她:“此事有两个法子,不成也无碍。”   “我倒不能妄担了善妒的名儿”,明玥说:“况且有著名的历史前辈给我们证明,这一招儿是可行的。”   “历史……前辈?”   “不不”,明玥忙说:“是我在话本子里看的。”   裴云铮将信将疑,夫妻二人夜话至二更末方睡,然三更末明玥便又爬起来,带着带着昨日的两名舞姬已及一车的丫头,雄赳赳气昂昂地在裴云铮之前乘车离开了裴府。   ☆、第161章   四更正点方过,长安城笼在一片浓浓的黑暗之中,街道安静,能清晰地听见马蹄踏在路上的声响。   明玥拖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着四品官外命妇礼服,坐在马车里,一脸不善地瞅着对面两名舞姬。   这二人昨日半夜入府,收了一通冷待训斥之后,被扔在无人过问的西厢房眯了不足一个时辰,然后有被叫起来撵上马车,现下被明玥这般盯着都有些心里发毛,犹疑地问:“夫人这是……?”   明玥心里默叹一记,心道都是苦命的,然而裴府不能留你们,遂道:“安生坐着便是,不是出来杀人弃尸的。”   马车行得颇快,大约两刻多钟的功夫,马蹄声渐缓,片刻,小厮在外头禀:“二夫人,到了。”   明玥略一理鬓发,当先下了马车,前方不远处,灯笼高挂,石狮镇朱门,正是太子府。   明玥捋一捋大衫的前襟,瞥着两名舞姬道:“走吧。”   邱养娘在前面手执灯笼,小厮和车夫赶着马车退到街角,明玥带着太子昨日赏赐的两个美人,身后跟着彩环、彩佩等四个丫头,无一随从,只以几个柔弱女眷,当街而跪,扬声道:“裴门郑氏,求见太子殿下!”   烛火朦胧,勾勒出她跪得笔直的身影。两名舞姬怔了一下,竟被她气势所染,跪也不是站也不是,然太子府朱门前,容不得她们立身,瞬时也在后头跟着跪了下去。   正值丑时末,入宫上朝的官员有不少要打此经过,太子府门前亮着的灯笼,在凌晨的夜色中尤为显眼,明玥说完一遍,深吸口气,再度扬声重复:“裴门郑氏,求见太子殿下。”   太子府的小门儿“吱”一声开了,一个青衣小厮一脸不耐地提灯出来,嘴里嘟囔着喝骂:“他娘的!哪个不长眼的在这里……”   明玥冷冷看过去,那小厮吓了一跳,连忙挑灯往前照,见明玥梳着妇人发髻,着四品官妻外命府服制,一时连忙闭嘴,躬身作了个揖说:“这位夫人……”   明玥目视前方,并不看他,邱养娘提声道:“西街裴将军府,二夫人,裴郑氏。”   小厮眼睛微睁,扫见在后头跪着的两个舞姬,又听见邱养娘报家门,忙哈了哈腰,回身进去禀报。   一时,有车马行到近前,驻足而观。   不多会儿,一个三十多岁,管事模样的人快步出来,到得近前拱手一礼,问道:“这位可是裴府的二夫人?不知夫人一早到此,所谓何事?”   明玥冷着脸看他,以一句应万句:“裴门郑氏,求见太子殿下。”   管事有些为难道:“这时辰太子殿下已进宫去了,夫人有事可与在下一说,在下回头定将禀报。”   明玥也不急,身子如定住一般,只提着气扬声道:“裴郑氏,请见太子殿下、太子妃,昨日,得太子殿下恩典,赏赐了两名美人入府,殿下的恩赏,妾身在此叩谢!然妾身与夫君相互爱重,实难看见他宠爱旁的女子,此种滋味生不如死!还请殿下看在妾身对自家夫君的一腔情意上,收回这两名美人,妾身定对殿下的恩典铭感五内!否则,日日看着夫君疼宠旁人,妾身必心痛如刀剜!不如此时便一死以处之,也不愿受那等煎熬!”   明玥声音清泠酸楚,在这夜色中极为清晰地随风飘传,说到最后,她一个头叩在地上,发出“咚”地一声。   尼玛,好疼啊啊…………   管家慌忙避开,明玥穿着外命妇礼服,他也不敢叫人上前拉扯,又见已有上朝的马车放慢速度闻声看来,忙一面朝着小厮使眼色一面劝道:“夫人这话是如何说,太子的恩赏可是好意!”   明玥等得就是他这话,当即哀叹一声道:“罢了,若你说的便是殿下之意,那妾身便一头撞死在这里以图个了断罢。”   说着,便踉跄着起身直接往府门前的柱子上扑去,管事当即吓出了一身冷汗,太子尚未发话,他可担不起这个责,忙叫到:“快上前拦住裴夫人!”   然而跟着他出来的是门房的两个小厮,明玥跪的时候又专拣了离小门儿较远的一边,且男女有别一时又不敢当真拦腰去抱,错神儿的功夫,明玥已冲到朱红的柱子前咚地撞了一下,其中一个小厮只来得及抓住了她衣摆的一角,却也赶紧撒手,明玥已倒了下去。   管家倒抽了口冷气。   事出突然,几辆往宫里走的马车先前还只是慢行,这时只瞧一个人影撞到了柱子上,登时传来几声惊呼,马车都停了,其中一辆车上似有人下来,然此时却另有人打马经过,瞧见这情形奇怪道:“诸位怎都停留在此?莫不是候着殿下一同上朝?”   他声音浑厚,邱养娘一时辩得,立即喊了一声:“四少爷!”   ——————————   与此同时,太子府内偏厅。   太子葛从仪黑着一张脸在厅上来回踱步,听了门外的小厮复述明玥那番“夫妻爱重”的话,将茶杯重重一顿皱眉道:“裴云铮娶的也是个世家女子,世家女不是一向标榜“贤良淑德”?怎她竟拉得下脸面来闹?!倒不顾声名了不成!悍妇!”   太子妃和太子一样,刚梳洗完便听人报了这事,当下将明玥冷言嘲弄了一番,说她竟学起那市井泼妇来了!然而嘲笑完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下手,只得在一旁哼道:“她外祖邓家原不过是一介商贾,她也算不上甚世家贵女。”   葛从仪瞥她:“你这话休要在四妹面前提。”   “我晓得”,太子妃讪讪笑道。   领着小厮来回话的小太监忙笑说:“奴才瞧着那裴二夫人也就是说说罢了,还能当真有胆?”   “嗯”,太子妃也道:“殿下自去上朝便是,妾身来料理她,我倒不信她真能自断了。”   葛从仪烦躁地点点头,刚起身又想起明玥还在门外跪守,遂道:“你叫她先进府,这会子正是进宫的时辰,恐又有……”话还没说完,又有小太监急急忙忙进来,葛从仪道:“慌甚!怎了?”   小太监忙喘了口气,禀说:“裴、裴家夫人撞了门前的朱柱了!”   太子妃一窒,先前说话的小太监赶忙跪下,抬手抽了自己两个嘴巴。   “人……死了没有?”葛从仪沉声问。   他昨日送人之时,便是捏准了大多贵女顾及颜面名声,虽不乐意,但因着是太子所赏,定会将人留下。况且男子纳妾本就是小事,那两名舞姬是经过专门调教的,所擅颇多,只要使得二人进府,他不信时日一久撕不开裴云铮一丁点儿的口子!   未想明玥今儿凌晨竟敢上门做如此之事!他心里头也是一沉,若当真出了人命,可是不好。   小太监摇摇头,说:“奴才不知……”   葛从仪大怒,一脚踹过去,“狗东西!不知死活还不去看看?!”   小太监挣扎着爬起身,却战战兢兢地续回道:“方、方才,郑家的四公子上朝路过,瞧见了这一情形,如今正跪在府门外求见太子殿下!”小太监说完,一个头磕下去,不敢抬头了。   葛从仪心下大骂,不禁迁怒崔婧:“太子妃不是曾言他们是异母兄妹,一向不合?!”   崔婧道:“妾身瞧着之前家中大嫂郑氏确实与继母和妹妹不亲厚!”   “罢了”,太子拍拍她,往外瞧了一眼说:“时辰不早,本宫要先去上朝,先让人进府,找大夫来瞧,万莫叫人死在这里。”   太子妃一时有些怕郑泽瑞,说:“郑家四郎性子却是个浑的!”   “这里是太子府!”葛从仪沉声道:“他敢如何?!”   太子妃只好点点头,瞧着太子避出去了,这才坐在堂上吩咐让人请进来。   半晌,明玥被人抬进得府来,郑泽瑞却是未进二门,直接走了。   崔婧瞧他没来放下些心,然而太子心里却是皱眉,只叫人过去看了明玥还有气,忙也急匆匆地入宫了。   这厢里,明玥闭眼躺了半晌,感觉有人伸指戳了戳她红肿的额头,明玥这会子其实不甚疼,昨晚裴云铮特意给了她一种药,抹上之后会显得红肿不堪,使得伤面看起来十分严重。方才天黑,她撞的时候趁势垫了下手指,是控制力道的。   实际昨晚她本来说用匕首的,然而裴云铮担心她真伤了自己,死活不肯,今日就只好撞墙,幸而太子府外的柱子都是圆的,要是方柱恐还麻烦。   明玥心知定是崔婧那货,遂生生忍了一会儿才扛不住疼睁眼,一瞧,先映入眼的果然是崔婧的脸。   崔婧“哟”了一声道:“裴夫人可算醒了!我还以为夫人活不成了。”   明玥再次眼一闭,凄声说:“太子妃救妾身作甚?妾身不能容了有妾室分得夫君,还请太子妃体谅臣妾爱重夫君的心。”   崔婧腾一下起身,怒斥道:“你这个善妒的悍妇!你难道不知七出里便有善妒一条?!”   明玥自然知道,只是这一条虽说的颇多,然真正以此为由休妻却少之又少,且多是得男子“宠妾灭妻”,妻子又常年无子嗣依靠的情况下。   ——说破大天去,只要裴云铮不以此休妻,旁人再说也无法。   况自前朝开始,因皇后有胡人血统十分善妒,这倒形成了一种风气。当今皇后与前朝先皇后还曾是两姨表姊妹,善妒之风不减,这也是缘何明玥今日敢用这个法子。   明玥立时便挣扎起身道:“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的恩赏妾身心中领受,只是两位美人还请太子妃收回,不然妾身今日也无心回去了。况且为了诚谢太子妃恩德,妾身也特意选了四个丫头……”   崔婧的脸色变了变,明玥今日的意思说白了就是:你不劝着太子把人收回来我就死给你看!但死前我还要膈应一下你,给太子也献四个美人!   崔婧气得直哆嗦,见明玥没死也不叫大夫给她看伤了,便伸手来戳她的伤处,明玥冷声道:“太子妃是想我命丧在太子府么,传出去对太子可是大大不利。”   “你倒敢顶嘴!”崔婧怒道,说着便扬手打过来。   明玥微微朝后仰身,崔婧打了空,指甲却还是稍稍刮到了脸,有了点儿红印,明玥捏住她一根指头,低声道:“太子妃今日这一下,定会后悔。”   崔婧瞪着她,外头太监却来报:“禀太子妃,皇后娘娘宣太子妃带裴家夫人入宫!”   明玥心道,——对嘛!这才是正戏嘛!裴云铮应也在宫里“夫妻爱重”了一番啦。   一面似笑非笑指指自己脑袋:“太子妃确定要我这般去?”   崔婧咬牙指着大夫:“给她包扎!”   上车前,明玥轻轻摸了两把自己的脸,暗道:彪悍的先驱房夫人,请保佑小女!   ☆、第162章   进了三道宫门,太监引着崔婧和明玥所去的却并非是皇后的宏义宫,而是靠南的万春殿。   崔婧诧道:“万春殿是宴饮之所,公公怎领到这里来了?”   老太监躬着腰在前头作了个“请”的手势,说:“太子妃请随奴才来罢,皇后娘娘正在殿中。”   明玥也有点儿纳闷,,她倒听葛凤栖说过,万春殿是去岁腊月新修建好的,实际是个多功能殿,东北处与它紧邻的便是内廷中唯一供皇上和大臣商议朝事的宣政殿。   这殿离皇后的宏义宫却是不近,怎都到这里来了?   崔婧在前头不问了,明玥也只得低头跟上。   殿门一开,万春殿殿角飞檐,梁柱涂金,虽不似前朝大殿那等庄严雄浑,却也别有一番气势。   日光铺洒进来,殿内颇是肃静,面南的主座上端坐着穿绯色罗朱衣的皇后,明玥暗瞥一眼,见葛凤栖、越王妃和滕王妃都陪坐在侧。   “儿臣参见母后。”崔婧在前面当先行礼。   明玥在她身后一米处也立即跪下去,行了个大礼:“臣妇裴郑氏,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嗯”了一声,温和道:“太子妃起身吧,先到母后这来。”   “是”,崔婧听话地坐过去。   皇后没叫明玥起身,明玥便跪伏在地上,眼角余光扫到大殿两侧有明黄的帷幔被风吹地微微飘起。   “裴家夫人”,皇后道:“抬起头罢。”   明玥忙道:“臣妇仪容有损,不敢惊了皇后娘娘。”   “你有何不敢?!”皇后的声音突地冷下来,责问到:“本宫听闻裴夫人因昨日太子赏了裴将军两名姬妾,今儿一早便大闹太子府,妒性发作,竟欲当场自尽?你既连死亦不惧,还有何不敢的?”   明玥便直起腰背,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妇今日所为实为无奈之举。太子殿下的恩赏,本是一番好意。只是天下为妻者,如何能眼见夫君对旁人笑意晏晏,温柔以待?此中滋味,便如用钝刀却心头之血,郁痛难当!不如一死而付之。否则时日一久,臣妇恐会妒恨成性,做出甚旁的事来,那是才当真是枉顾了太子殿下的恩赐。因而,若姬妾执意执意入府,臣妇只求一死。”   皇后一下从主位上站了起来,眼神中微有几分赞许,却是沉默半晌,冷笑道:“既如此,本宫便成全了你!来人,赐酒。”   她手指稍稍一抬,一旁的太监便端了两杯酒来。   啊啊啊!明玥在心中大喊:果然是这招!果然是这招!   一旁又上来一个宫女,取出一个白瓷瓶,当着明玥的面,往其中一杯酒里到了些粉末。   明玥:“…………”说好的白醋呢?   皇后瞥了她一眼又道:“本宫念你对夫君一片情深,如今给你一半活命的机会,——如你所见,这两杯酒中有一杯含了剧毒,饮下顷刻便可毙命;另一杯却是无毒,这一半的机会……便看你的命了。”   宫女伸手将两杯酒换了几个个儿。   明玥心里头大骂,这种当着她的面下毒的手段,会将人心里的恐惧更增几分。   然而,明玥清楚,此时,绝不能有半点犹豫。   她一脸决然地给皇后磕了个头,“多谢皇后娘娘。”   随即起身,毫不犹豫地同时端起两盏酒,仰头,一滴不剩的俱饮进腹中!   真的是酒……尼玛,好辣!   东侧的帷帘处发出了轻微想动,明玥觉得有些口干。   眼见滕王妃和葛凤栖都急急朝她走来。   “裴郎,妾身与你来世再……”明玥哑着嗓子,最后一句台词还没酸完,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帷帘后有小小骚动,随即,现出明黄衣摆和几位朝臣。   太子葛从仪、滕王葛庆之都赫然在列。   皇帝一面走一面摇头感叹:“不想裴将军的夫人竟也真是如此烈性之人!有妻爱重如此,也是福气了。朕纵为天子,也实有叹服!”   后面传来数声慨叹,滕王葛庆之道:“可见他二人确实夫妻情重,太子的赏赐他们已心领了,不若便将那两名舞姬收回来吧。殿下若只是想略表心意,便是随便赏些银钱俗物,裴将军定也会恭敬受之,正所谓,礼俗,心意不俗。”   太子冷冷看着他一眼,皇上也微微点头,蹙眉道:“君子能成人之美,太子应是有这个心胸。”   顿了顿又道:“来人,去看看裴将军可醒过来了?”   太子暗暗咬牙,今早明玥在太子府门前闹那一通被不少上朝的官员瞧了去,私下已是议论纷纷,结果上朝时郑泽瑞那浑不吝的竟直接参他一本,指太子“意欲逼死四品官妻!”竟还有伍泽昭从旁附议!   事情至此,惊动了满朝文武、皇帝、皇后,夫妻二人先后以死明志,太子不大度也不成了。   他脸色阴郁的笑了笑,说:“儿臣若早知裴将军家中有妻如此……便会赏些旁的了。”   他话音方落,裴云铮头重脚轻地被小太监领进来,沉声道:“臣谢陛下与太子殿下成全。”   皇帝哈哈大笑,太子也跟着哼笑了两声。   裴云铮微微侧目,见明玥双眼紧闭,刚被宫女抬到担架上,不由面色稍变,皇后笑道:“裴将军不必担心,下毒是假,只是朝阳寻得厉害些的蒙汗药罢了,两三个时辰之后便能醒来。不过裴夫人待将军的情意是真,善妒刚烈的性子也是真,日后这其中滋味,裴将军也是要慢慢品了。”   皇后到底要给太子留面子,这话的意思,裴云铮如今拒了太子所赏的姬妾,那日后定不能再有妾室光明正大的进门,否则不是打皇家的脸。   裴云铮自也十分明白这一层,看了看明玥哂道:“臣惧内这个毛病,有生之年,怕是改不了了。”   殿内传出一阵大笑,皇上虚点了点他,不再多说,转身率先朝殿外走。   皇后吩咐宫女将明玥抬到偏殿休息,滕王妃却咦了声道:“这裴夫人撞墙的伤在额上,怎脸颊也伤到了?”   走在后面的裴云铮立时脚下一顿,回过身来,他方才便已注意到了,只是不能开口,郑泽瑞却也过来皱眉道:“臣一早经过时,七妹是伤了头,但脸颊上不曾又伤口!后太子妃命人将臣的七妹接进了太子府,敢问太子妃……臣七妹妹脸上的伤是从、何、而、来?”   郑泽瑞自以悍勇著称,此刻虽只是虎目圆瞪,却叫崔婧忍不住退后了半分,虚声道:“我怎知?”   葛凤栖皱了下眉,问:“像是被打了巴掌?”   前头正要出殿的皇帝听见动静回身瞅了一眼,裴云铮登时跪身道:“请皇后娘娘为内子做主!”   前面众人还没大清楚又发生何事,只跟着皇上一并回头看来,这不是个有脸面的事,皇后忙道:“裴将军与郑将军自放心去宣政殿,待本宫问清楚了,自会给裴夫人一个交待。”   滕王妃看了几眼崔婧的手,微微笑了下。   裴云铮略一沉吟:——明玥眼下昏迷不能说话,然而脸上的红肿却胜似最好的辩白。且皇后单独处理此事,滕王妃和葛凤栖倒更好说话。   遂依言道:“臣自信得过皇后娘娘。”说罢,眯眸打量一眼崔婧,心中已迅速转过好几个法子,只不动声色地与郑泽瑞先行退了出去。   ☆、第163章   午时,明玥头疼脑胀地醒过来,伸手胡乱摸了几下,手指被轻轻握住。   “醒了?“两道声音同时问。   明玥皱着眉头,睁眼辨识了片刻,方瞧清楚右边坐着的是郑泽瑞,“四哥也在?”   “且躺着你的罢”,郑泽瑞见她挣扎着要起,随口说。   明玥尚有些迷糊,看着晃动的车顶道:“咱们怎在车里?已经打宫里回来了么?”   “嗯”,裴云铮应了一声,将她扶起来倚靠在自己肩前,端了茶盏送到唇边,给她喂水。   明玥喝了两口好受一些,意识到郑泽瑞还在一旁坐着,忙自己伸手去拿杯子,一抬胳膊,却感觉身上还是酸软无力。   “药力还没过”,裴云铮按住她的手说:“再喝几口水。”   郑泽瑞在一旁笑了两声:“成了,太子把人收回去啦!明儿还得出出血赏你们些金银之物,太子妃也憋在府里抄经书,今日这一通算是值了!果然女子嫁人后便是与在闺阁里不同,小七竟也有这般妒性!嘿嘿嘿。”   明玥一囧,心中哀叫这名声算是传出去了,忙说:“四哥快别取笑我。”   裴云铮悠悠道:“我便是喜欢。”   郑泽瑞嘶了一声,表示被酸到了,抬脚踢了他一下,说:“得得得,休要欺负咱没成亲!与你说正经的,云哥儿,你……罢了,我也不多问,但我知道你有法子。”   裴云铮沉吟片刻,道:“此事万不能急,我且先问一问。”   郑泽瑞听他这般说,便知他会帮忙,自倒了盏茶,在矮桌上轻轻一顿,也不多说,仰头饮尽。   裴云铮瞥他一眼,又说:“那舞姬虽好,你也要小心些,应是识字的。”   “嘿”,郑泽瑞扯了扯嘴角,“识不识字我倒还没试出来,但功夫可不是花架子,合我的心呐!”   明玥瞧他脸上带着少许郁闷,正想开口询问,郑泽瑞已摆摆手:“我这便走了,你们夫妻两个说话罢,省得我在这碍事儿。”   明玥脸上一红,道:“今日一早多亏四哥在。”   “莫说这话”,郑泽瑞在她头上揉了一把,“当时二哥也在,若我没赶上,他也会上前去,方才也还在车上来着,你醒来之前刚刚离去。”   明玥略微意外,裴云铮点头道:“等你好一些,我再与你一同谢过二哥。”   马车稍停,郑泽瑞先行下车,打马而去。   郑泽瑞一走,明玥便回手掐了裴云铮一记,奈何男人身材紧实,明玥此时手上无力,只跟挠痒痒似的,倒叫裴云铮乐出声来。   “掐这里”,裴云铮拉着她的手放到腋下,说:“这里肉皮嫩。”   明玥呵呵笑了两下,当真用力拧了一把,裴云铮轻轻亲了亲她缠着纱布的额头,“还疼不疼?”   明玥这会子早没感觉了,不过她都为了“独占夫君”撞了柱子,自然没理由跟男人这儿逞强,再说,不跟他喊疼跟谁喊?遂低低“嗯”了一声说:“早上怕被人瞧出来,不敢撞的太假,也是疼的。”   裴云铮手下紧了紧,又轻轻抚了下她左颊,说:“太子妃被皇后罚抄一个月的经,不过你放心,此事没完。”   明玥这下倒是摇摇头,小声说:“实际她并没有打到我,我躲了一下。”   “那是幸而”,裴云铮道:“无论如何,她动手是真。”   “嗯”,明玥索性枕在他的大腿上,闭著眼睛说:“她是太子妃,便是随便找个“不敬”的借口,那打我也是打得的。但不能叫她平白这般猖狂了去,我便躲了一下,又偷偷抹了药。在皇后面前只字未提,后头晕了过去,太子妃再说任何话,倒都成了一面之词。你们都在宫里,我也是放心的。”   裴云铮紧紧抿着唇,却是一下子将她抱到自己身上,下狠劲儿死死箍住了她。   明玥被抱得有些上不来气,右手抵在裴云铮胸膛,感觉他心跳得很快,不由也长舒口气,咬了咬唇,任他抱着。   马车进了裴府,裴云铮要把她抱回院子,明玥扒着车壁一再坚持,这才不得不换了软轿。   红兰几个早在院子里提心吊胆地等着,见明玥额上缠着绷带,当场便红了眼圈,明玥安慰了几句自己没事,问裴云铮要不要先去太夫人那一趟。   裴云铮摇摇头,浸了帕子给她敷在左颊上,吩咐摆饭。   没片刻,太夫人和裴姝却是来了他们院子。   明玥连忙下地行礼,太夫人将丫头打发出去,一把扶起她说:“我的儿,快起来!今儿苦了你了!”   明玥一怔,太夫人又道:“快叫娘瞧瞧伤的重不重?”   明玥却是一礼,说:“媳妇还未向娘请罪,媳妇无容人之量,将两名侍妾送了回去。”   “起来起来”,太夫人并无一丝不悦,却是赞赏道:“今儿一早,云哥儿已来与我说过了。娘知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今日实是豁出命去的!娘该替云哥儿谢你才是。”   ……诶?明玥虽想到太夫人不会怪她,但也未必高兴她用这般激烈的法子,还是,原来将门出身的女人都喜欢彪悍一些的?   无论如何,依太夫人的态度来看,结果还是不差的。   明玥便也起身坐到太夫人一旁,又吩咐人加菜,留太夫人和裴姝一并在这里用饭。   太夫人显然还心有余悸,摸着她的伤处连连哎呦了好几声,又问她事情经过。   明玥摸清楚了太夫人的态度,回话时便特地突出了一下她撞柱子以及喝毒酒时的决然、无畏,现身说法、声情并茂,说得她都想给自己鼓掌,裴姝听得微微发怔,太夫人抚掌称赞,裴云铮在一旁眼含笑意,明玥脸上一红,这才停止了对自己正面侧面以及各种面的赞美以及“爱裴家,爱夫君”的暗示。   “难为你”,裴夫人摸摸明玥的头,说:“这些日子好好养着,早上不必过来请安,一会子得请大夫来瞧瞧,头上的伤是一处,那酒里的虽不是毒,却也莫对身子有甚么害处才好。”   明玥乖乖应了,几人便在她房里用了饭,饭后又请大夫来瞧。   那大夫是个红脸儿的老头,明玥却是见过,——便是当年裴云铮到涿阳救她时所带的军医。   老头瞧过她额上的伤后便呵呵笑,明玥原想他多半是笑这药,没准这药还是他给裴云铮寻的,可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他好像是在笑旁的,打量她的时候带了一种“果然是你这丫头!”神情,弄得明玥莫名其妙。   老头开完方子,仔细嘱咐了几句,太夫人又一一交待给邱养娘,老头捻着胡子冲裴云铮嘿嘿乐了几声,裴云铮面无表情地将他送走了。   太夫人恐她头晕,坐了会儿便叫她躺下,明玥心道,不枉我巴巴地进宫喝了回毒酒,待遇提高了嘛……   不过她也未敢叫太夫人在这久坐,催裴姝回去陪着午歇。   等人都走了明玥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她想到了一件事,——既然太子送的侍妾她都未叫进门,那旁的便更没有进门的理由了,包括琳琅。   裴云铮进来又另换了一块帕子敷在她的左脸,明玥摸了摸,肿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你也歇一阵儿”,明玥道:“晚些还要上职。”   裴云铮却换了衣裳盘腿坐上来,控着力道给她揉捏胳膊,一面说:“皇上准了半日的假,明儿沐休。”   明玥还不知她的名声已经传遍了长安城,只哼哼道:“轻一些。”   “这药有后劲儿”,裴云铮道:“你且忍一忍,否则明儿一早才是酸疼。”   明玥“嗯”了一声,心想捏得这样舒服,明早不疼也得再喊两声。   “你怎跟娘说的?”明玥纳闷道。   “便说那二人进了府,很有可能害得我,嗯,裴家无后。”裴云铮随口说:“裴夫人为了夫君,更为了裴家子嗣,便甘愿自担恶名,冒死将人送回去。”   明玥:“…………”   裴云铮乐道:“夸你呢。”   “是是”,明玥翻了个白眼,不过不管怎样,还算不赖。   说着却又想起郑泽瑞来,道:“我怎瞧着四哥今日有些郁闷?你们在车上说的是甚事情,我可能问一问么?”   “他着实有些气闷”,裴云铮偏头看了明玥一眼,说:“瑞哥儿从前是黑骑精兵,毅郡…徐璟出事之后,他带着仅剩的二千多名黑骑南下……便是他受伤的那一次。”   裴云铮在这里顿住,似乎等着明玥答话。   明玥被他捏住了腰,背着身子说:“嗯,那次你与四哥一并回来的。”   裴云铮却按着腰将她转过来,问:“那你可猜得到我们做了什么?”   明玥沉默片刻,说:“你手下……也有黑骑旧部。”   裴云铮忽而低下头凑近了些许,“你识得?”   明玥道:“跟着四哥见过两回,有印象。”   裴云铮挑了下眉,眼神盯着她,却并未多说甚么,只又道:“我手下是有,都是自高句丽救回来的,三百余人。他们念着救命之恩,跟随于我,但不少人已然伤重,无法驰骋疆场,现今编入行伍的不过一百余人,不足为虑。但瑞哥儿不同,他本就出身黑骑,自有一套承袭于徐璟的练兵之法。有人想组练一支与黑骑卫相同的精兵,然而又不完全信任四郎,便将他手下两千人打散,编到自家各部,这些黑骑或被假意抬哄,或被排挤边缘,时日一久,恐逼得生变。”   明玥心里头突地一阵儿难受,有些小心地问:“你有法子?”   裴云铮盯着她看了半晌,直看地明玥没来由的心虚,方道:“他们都是曾与外虏血战地好汉,便是这一点,我也会想法子。况且,我同样敬佩徐璟。”   明玥微微偏开眼,嗯了一声。   ☆、第164章   第二日早上一睁眼,已是天光大亮,明玥立时一个骨碌翻起来,问红兰:“甚么时辰了?怎也不叫我一声?”   红兰一面挂床帷一面抿嘴笑说:“刚过卯正,夏日天儿亮得早。二爷瞧夫人睡得熟,不让叫,说您甚么时候醒了甚么时候算。”   红兰一说,明玥方想起来裴云铮今儿沐休,这几日一早也暂不必去太夫人那请安,遂又一下滚到被子里,伸了个懒腰,“二爷呢?”   “外头练剑呢,都起了近一个时辰。”红兰无奈地拽着明玥:“夫人快别打滚儿啦,小心头上的伤!”   明玥呜呜两声,正听见外间丫头喊了声“二爷”,连忙裹了薄被一脸严肃地坐起来。   裴云铮着了件松花色圆领长袍,挟着一身晨间的清新气息进来,见明玥松散着头发一本正经的坐在床边,便乐了一声,作势要将她扑回床上。   明玥忙抵着他的肩膀急道:“已是卯时,我饿了。”   “嗯,我也饿了”,裴云铮接过红兰手里的罗袜,边给她穿在脚上边忍着笑说,“身上还酸不酸?”   明玥被他轻挠了两下脚心,忙缩回来道:“比昨日好多了。”   裴云铮便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说:“去洗漱吧,用完饭给你瞧些东西。”   明玥气势汹汹地朝他一磨牙,通红着脸去洗漱了。   早饭是蛋花疙瘩汤和糖饼,明玥昨儿个折腾了一整日,今早胃口大开,进得颇香,裴云铮瞧她吃得好,自己也多进了一碗。   饭后给明玥仔细地换了药,裴云铮便说:“今儿你与我一并去外院瞧瞧。”   明玥微有些意外:“可与娘说过了?”   裴云铮颔首:“一早请安的时候我已说过了,你无需顾虑,娘不管外院的事。”   明玥应了一声,心下对裴云铮这点倒还算满意,——几乎都是提前替她与太夫人打好招呼,免得太夫人不满。   裴府外院收拾的异常肃整,不知是否因知裴云铮今日在府里,无论小厮、马夫俱没有偷闲打盹的,明玥随着裴云铮到时,还瞧见随从都在单辟出的场地习武,教习的人明玥识得,——是少了一条胳膊的刘留。   裴云韬也在人群里,远远见了他们,便忙跑过来见礼:“二哥,二嫂。”   明玥带着帏帽轻轻点了下头,裴云铮道:“先生还没来么?”   “刚到”,裴云韬笑了下说:“我这便去小书房了,二哥和二嫂一会儿若得空儿就来喝盏茶。”   裴云铮不置可否,只道:“功课上要多用心。”   裴云韬很恭敬的答应,先行去了自己的外院。   裴云铮瞧了片刻,吩咐外院的胡总管:“让几个帐房带上去年和前年的账到外书房。”   明玥因额上有伤,暂时不便见人,裴云铮便在旁边给她给她挡了扇屏风,不消片刻,胡总管带着三个帐房和另外两个管事进来回话。   这三个帐房有一个是管总账的姓张,是太夫人娘家的一个表亲,另两个管分账。   他将账本总了奉给裴云铮,裴云铮却直接摆摆手道:“拿给二夫人瞧。”   帐房顿了一下,不过立即反应过来,恭敬地递给邱养娘,胡总管有眼色,立即冲着屏风处作揖见礼:“老可外院管事,敝姓胡,见过二夫人。”另外几人也赶忙见礼。   明玥略微颔首,缓声道:“诸位不必多礼。承蒙你们帮着操持,二爷方省心不少。”几人忙道不敢。明玥做了个让他们自行给裴云铮回话的手势,便低头看账,不再多言。   回话的管事一个是管车马的,一个是管园中修缮的,车马一事还罢了,到园中修缮一事裴云铮便直接问询明玥意见,好在郑家是世家,虽财力上远不及邓家阔绰,但文雅精致上绝对胜之,加上她总往郑泽瑞那去,习武之人的喜好也摸得准,想得倒更周全些。   裴云铮先还挑着简单些的问,后来听她说的妥贴,索性全按明玥说得办。   这管事回完话,自胡总管开始便都明白,——日后外院的事,多半也是二夫人管着了。   一时又因昨日听闻二夫人是个彪悍的性子,不免揣度几分。   几人回完话,裴云铮也没有多留他们,自让他们各忙各的,自己则与明玥一人一盏香茶,静静看起最近一旬的账。   一忙起来便觉时间飞快,忽悠一下便到了午时,裴云铮在明玥身后站了半晌,见她仍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忍不住指着纸上一些奇奇怪怪的字问:“这……写的是甚?”——怎他都看不懂?   明玥顺口道:“数字啊,你们这账看起来太费劲了。”   随即意识到是裴云铮,忙说:“不是,我混乱写的。”   裴云铮却指着一个阿拉伯的二说:“这个我见过十哥儿写,原以为是小孩子胡乱画的,你教的么?难道,郑府中都是用另一个法子记账?我怎不知?昭哥儿教的?”   明玥:“……”这厮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不不”,明玥忙摆手:“就是闺阁里的小玩意儿,别提了。”   裴云铮一脸将信将疑,叫邱养娘帮她把东西先收拾了说:“且先用午饭,下半晌再看罢,不急。”   明玥微蹙着眉头,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怎了?”裴云铮勾着一边唇角看她。   明玥摇摇头,跟他一并去太夫人那用午饭。虽说太夫人叫她这几日早上不必早起请安,但明玥不敢太过,中午还是要去的。   一路上,明玥察觉出有些不同,婆子丫头见了他二人老远地就见礼。婆子们恭敬中带着那么一点儿得意;丫头们则使劲儿地低着头,半分也不敢往裴云铮身上多瞧。   明玥纳罕,随即斜眼瞥着身旁的男人,心说我这是不自觉地狐假虎威了?   裴云铮侧头看了看她,似是知晓明玥心中所想,冲她眨眨眼,乐道:“夫人昨日威名远播,家中上下俱有耳闻,丫头们如今是怕你,为夫才是那只借势的狐狸呀。”   明玥:“…………”   明玥本还有些不信,但到了太夫人那,琳琅苍白着一张小脸怯怯地看着她时,她才知裴云铮所言非虚,这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太夫人并未问他们在外院之事,裴云铮略说了两句,太夫人便点头说:“也好,省得你不在时没人拿主意,只是要辛苦了明玥这孩子。我也想着等她过几日身子好了,便把内宅的庶务统统交给她。”   明玥忙道:“有姝妹妹管着甚好,媳妇可担不起。”   “担得起”,太夫人道:“你瞧了这些日子,我知晓你心中有数了。”   “娘……”,明玥还要说,太夫人却摆摆手:“便这么定了。”   打太夫人那出来,明玥无端觉得身上重了不少,不过裴家里相对简单的多,明玥倒是不愁,只是不知裴姝会否有些不乐意。   裴云铮却道:“你且放心便是,你是长嫂,除母亲外,中馈本就该由你主持。况有些事小姝不能做,她日后嫁了人且有操不完的心。”   明玥笑着斜他:“得罪人的事儿?”   裴云铮在她鼻子上捏了一下:“反过来说。”   明玥捂着鼻子,不吱声了。   偷了几日的懒,明玥额头的伤已然好个差不多,早上不好意思再贪睡,便照常去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前几日夜里贪凉,早起便有些咳嗽,明玥叫青楸领着两个小丫头将杏仁研碎,慢慢熬煮,加了糖,将渣子滤掉,制成简单版的杏仁露,太夫人喝着沁凉润嗓,咳嗽好了一些。   见明玥过来,便冲彭嫫嫫招招手,彭嫫嫫端了个托盘过来,太夫人指指道:“这对牌我昨日已尽收上来了,你拿着,咱们这便往承方斋去。”   “是”,明玥平静地应了一声,让邱养娘接过托盘,挽着太夫人一并去了承方斋。   ☆、第165章   承方斋里。   管事的婆子、媳妇已在堂外候着,见今儿明玥也来了,都不由多看了几眼。   太夫人扫视一圈,坐下道:“都来齐了吧?”   下头齐声应了个“是”,太夫人略一颔首,说到:“既来齐了,我这里也不多做闲话,便要说一事:昨日,将你们手里的对牌都收了上来,因统统要交予你们二夫人一处,打今儿起,你们一应的银钱支用、采买、领取物什、各房回话等等,俱找二夫人裁处,可有旁的话么?”   下头静了静,一时都抬头往堂上看,一个方脸盘儿的婆子当先笑道:“没有没有,咱们做下人的,自是都听主子们吩咐,听令当差的。”其余人等也忙跟着应声。   太夫人抬抬手,仍有些咳嗽,说:“那便是这话了。”说着又转向明玥道:“这头几日便叫姝儿给你打打下手,从前有不清楚的,也好叫她说与你。我今儿身上有些乏,先回去躺一躺。”   明玥和裴姝都起身,明玥道:“媳妇理完了此处便过去侍候母亲。”   “不必管我”,太夫人道:“我正好睡会儿子回笼觉去。”   明玥福了一福,将太夫人送走,明玥又转身问裴姝:“姝妹妹可有话说在前头么?”   裴姝心底里实也不免存着要瞧瞧明玥能否管家的心思,自摇头笑道:“我只唯恐有甚么交接不清楚的,那时二嫂问我便是,旁的自都听二嫂的。”   明玥笑笑,便坐回坐上,神色微微一敛,却有几分威严出来,眼光在下头扫了两个来回,方不疾不徐道:“诸位想必都识得我了,我倒还不完全熟识各位,先请报一报都是哪处的罢。”   下头站了七、八个管事,应了一声,便从最前头一个穿石青长襦的长脸媳妇开始:“奴婢姓张,是太夫人院里操持采买的。”   明玥“嗯”一声,说:“你是外院管车马的吴升家的,进府里头四年零九个月了。”   “是是”,那媳妇连忙点头,明玥笑笑,示意旁边身型略胖的婆子继续。   那婆子有点儿吊眼梢,笑道:“奴婢是胡全家的,现管着内院的回事和厨房。”   明玥喝了口茶轻轻颔首:“嫫嫫是跟着太夫人一并进的府,打从洛阳老家跟过来,算一算已有二十余年。”   “可不是”,胡全家薄有得色地笑了一声,“二爷和咱们姝姑娘还都是奴婢瞧着长大的呢!”   明玥将茶杯盖一搭,没接她这话,示意下一个继续。   一圈下来,这些婆子媳妇发现,明玥虽口中说着对她们不熟识,然而实际是每到一人,明玥都能准确地说出她们家下如何,进府几年,原在哪处掌事,想来是这些日子早已摸清的,一时都提起精神来,不敢糊涂漫待了。   明玥将人过了一遍,瞧着她们端肃了不少,这方放下茶盏说:“现下有事的可以回话了。”   一时有要取了对牌领东西的,又有说采买夏衣的料子,给明玥报样子的,因是头一日,下人都在揣摩着明玥的脾性,暂没报甚么要紧的。   这里一完,便有外院的人来报说院子里要栽的竹子和花圃里要种的花苗到了,请明玥去看看。   明玥便又与裴姝到正修的园子里转了一圈,等将竹林和花圃分划好已过了午正,裴安回来报说裴云铮中午不回来用饭了。   明玥道:“可是有甚么事?”   裴安回说:“倒也没甚大事,只是原先的各路反王还有未平的,如今有几股混到了一块儿,二爷明、后日的多半要离京。”   明玥皱眉:“怎先也没个信儿?”   裴安道:“阮将军半月前已先去了,二爷不大放心。”   明玥心里一亮,明白多半是半月前裴云铮便该去,只是他新婚不久,阮子雅帮着他,方自告奋勇的先去了。   等裴安走了,明玥一转身却见裴姝也是面有忧色,遂道:“妹妹也莫回自个院子用午饭了,若不嫌弃,一并到我房里用些。”   裴姝犹豫了一下,说:“那打扰二嫂了。”   二人于是都在明玥房里用了午饭,刚吃完漱了口,红兰便道:“薄姨太太院子里来了人,说是有事要回夫人。”   明玥“嗯”了一声,说:“让她先在前头厅上等一等。”   正房的前头有三间厅,明玥前几日叫红兰带人收拾了,便刚好作平时理事用。   片刻明玥与裴姝到了厅上,果然见已经候了个婆子,那婆子明玥知道,姓钱。   那钱婆子大抵不知裴姝这时刻也在这,说笑了两句,方犹犹豫豫道:“二夫人,韬哥儿如今在外院也有院子了,薄姨太太瞧着三少爷屋里的人手有些紧,想买两个丫头进府。”   明玥看了他一眼,问:“既是三爷的院子里要添丫头,怎不是他院里的管事嫫嫫来回话,而是你来?”   钱婆子噎了一下,说:“三爷院子里的管事嫫嫫今早儿也要回来着,一时忘了,姨太太那里记挂着,就叫奴婢先来回一声。”   明玥瞅着她,钱婆子讪讪笑了笑,明玥道:“三爷按虚岁已有十二,薄姨太太操心的是,倒能添丫头了。不光三爷院里,府里也有丫头到了年纪,该添该换这都是一宗事,我自有打算。你且去给姨太太说,左右这也不是就急在今天的,我记下了,回头府里一并进新丫头,我自记着先给三爷拨一两个过去伺候。”   钱婆子碰了个不软不应地钉子,一时想说甚么,皱着脸纠结了一会儿,只得先福身退出来。   刚出来明玥的院子,便有两个婆子拽住她问:“钱婆子,你回甚去了?里头准了么?夫人好不好相与?”   钱婆子一摔袖子:“你管我回甚!自己个儿不会进去瞧!”   两个婆子一瞥嘴,思度了一下,也先走了。   裴姝坐了片刻,说:“二哥若明日走,嫂嫂还得顾着收拾,我且先回去。”   明玥心道还真是,便也不留她,亲自送出了门口。   红兰过来收拾,问明玥要不要午睡片刻,明玥摇头道:“你和青楸且瞧着,等下便有人去而复返呢。”   红兰瞪着眼睛,说:“方才那钱婆子?”青楸在一旁抿嘴乐了。   明玥回正房叫春燕收拾些裴云铮的衣服出来,过了两盏的功夫,红兰果然又回来报说:“夫人料得了,那钱婆子果然又来了。”   明玥笑笑,心想这薄姨太太到底是不是真疼儿子?虽说大户人家里头,男孩十二、三岁便已有通房,但这并不是多好的事啊!估么是怕回头太夫人给安排一个不放心的。   她回到厅上时,见钱婆子手里还拎了个小坛子,见了明玥便笑着往青楸跟前递了递说:“薄姨太太老家在江浙一带,这酒糟鸡腌得极是正宗,叫老奴给二夫人带一坛来尝尝。”   明玥笑道:“替我谢过姨太太。”   钱婆子“诶”了一声,说:“二夫人莫客气。”   明玥便笑,也不说话,钱婆子自站了一会儿,被她笑得有些发毛,便又说:“奴婢的话方才的话回了一半,老了记性不行,却忘了后边。薄姨太太是知道太夫人一向不喜铺奢,三爷院里添的两个丫头,薄姨太太愿意自己个出月例,再或者,一个也成。”   明玥微有点儿意外,却是沉声道:“那怎么成?府里的丫头俱是统一的规矩,统一的按等发月例。怎能叫姨太太出个银子,传出去,岂不叫人说二爷苛待兄弟,连丫头也不舍得给三爷添一个?!”   眼看明玥瞬时变了脸,钱婆子忙道:“不不不,姨太太可万不是这个意思,都是老奴不会说话,夫人快消消气。”   明玥抬抬眼:“姨太太是在外头瞧着称心的丫头了?”   钱婆子忙摆手道:“哪有!只是前几日听牙婆一说,想着三爷身边该有个贴身伺候的了……”   明玥点点头,却还是方才那话:“那事我记下了。”   钱婆子还等着她继续说呢,却见她端起茶碗显是撵人的意思,不由心里恨恨骂了几句,瞥一眼那坛子酒糟鸡,又说:“二夫人……”   明玥皱了眉头,钱婆子只好道:“那奴婢先去了。”   钱婆子一走,明玥默坐了一会儿,招手叫过青楸来低低交代:“你这些天瞧着些这婆子,看看姨太太到底是打哪里寻到了丫头,若有,便仔细打听下来历。”   青楸点头,又失笑着指指那坛子:“这个呢夫人?”   明玥拍拍手:“晚上加菜。”   ☆、第166章   裴云铮今日早回来了半个时辰。   他回到正房时,明玥正瞧着春燕收拾出来的东西微微出神。   实话说,她与裴云铮成亲已有月余,出嫁前,她更是清楚明白地想过该如何做一个古代合格的嫡妻,甚至列出了条目来,其中包括孝敬婆母、打理好内宅不使丈夫操心、赢得丈夫的信任和尊重与他举案齐眉、他若有妾室自己又该如何让大家都好过一些等等,当然,后面一条如今在她“悍妒”的名声下有些放空,但前面几条她都在积极地执行。   可即便这样,她更思虑的还是打理好自己的嫁妆,以便有个万一,她和裴云铮一拍两散时,自己也能全身而退,衣食无忧。   此时,明玥轻轻捋着铺了满炕的衣物、伤药,心里却也缓缓腾起一种令她自己讨厌的感觉,类似于寻常妻子般的担忧、不踏实。   裴云铮朝房中的丫头摆摆手,示意不必出声,无声无息地步到明玥身后,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明玥眼前一暗,登时回神,一面去掰裴云铮的手,“二爷回来了,今儿早了些。”   裴云铮大笑了两声,低头在她耳边说:“怎知道是我?”   明玥腹诽这问题也太白痴了些,这屋子除了他还有哪个能进?嘴上不答,只继续拉开男人的大手。   裴云铮顺势松开了,看一眼铺陈的东西,道:“都少带些罢,行军途中用不上。”   明玥微咬了咬嘴唇,“去哪里?甚么时候动身?”   “益州”,裴云铮道:“明儿四更便走。”   明玥默了片刻,忽有些乱糟糟地感觉,裴云铮只眯眼瞧着她,不说话,又过了一会子明玥方道:“我中午才听裴安说,娘那里还不知道。”   “用饭的时候再说。”裴云铮的语气很随意,顿了顿又道:“今儿如何?可有倚老欺人的。”   明玥笑道:“暂且还没有,日后说不准。我可知道为甚不叫姝妹妹管了,如今都是得罪人的活儿。”   裴云铮换了身衣裳出来,说:“莫怕,有甚么我与你顶着便是。”   明玥心想你哪里顾得上,嘴中却也笑道:“有你这句话便成。”   裴云铮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下,明玥想了想,自己也释然了,便指着一堆东西道:“我便是怕你走得急,先叫提前收拾着。益州在蜀中,这时节正愈发的闷热潮湿起来,衣裳可少带几件,草药、伤药一类却不能少。且你们行军走的都是林草之地,多有蚊虫,我叫春草、春燕再多配些驱蚊虫的药,你且看看还缺甚旁的?”   裴云铮扬了扬下巴,“药是得多备些。”   明玥应了一声便叫春燕将其余的都收拾起来,二人往太夫人那去用饭。   太夫人听闻此事倒十分平常,大抵也是不想叫儿子操心家里,只比平时多嘱咐了几遍“万事小心,莫要大意,保重自己。”   太夫人将明玥要说的话都说了,晚上回去明玥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得多久回来?”   “两三个月”,裴云铮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明玥帮他卸了发冠,说:“早些歇着罢,三更便得去营里。”   裴云铮眼神微微黯然,忽而将她摁到怀里用力揉了两下,“歇了吧。”   屋里只留了一盏小灯,在夏夜里燃着微光。   明玥没睡太熟,感觉灯光亮了些便醒了,见裴云铮正拉开窗帏下床,也赶忙起来洗漱。   随便用了些早饭,又到太夫人那辞过行,裴云铮挂剑披甲,打马去了营中。   ——————————   裴云铮一走,府里便觉空了不少,只是明玥却越发不省心,外院内宅,直忙得脚不沾地,裴姝也被她抓着帮忙,倒慢慢与她亲近起来。   这日一早才忙完,青楸便回来道:“夫人,奴婢这些天探问清楚了,那钱婆子确实出府几回,寻了个牙婆,想买两个丫头。那牙婆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手里新买了十几个丫头,都是打江淮一带被卖过来的。”   明玥点点头,问:“钱婆子可有看好的?”   “有两个”,青楸回到:“奴婢说家里要买丫头,特去看了,一个十三,模样干净齐整;另一个却是有些怯怯的,自己也记不得是九岁还是十岁了,模样挺温顺的。”   明玥想了想,晚上请安时便与太夫人道:“前几日,姨太太遣人来回,说是想给三爷添两个丫头。”   太夫人沉吟片刻,直接道:“她寻好了?”   明玥笑说:“应该是。媳妇叫人去打听过,倒是寻的牙婆,瞧上的两个丫头都不大,与三爷年纪相仿,只都是一块打江淮被卖过来的。不知是否因这叫姨太太起了怜念,想买进府来。”   “外地的,她用着放心。”太夫人吁了口气,道:“她这是要给韬哥儿备通房呢,我还不晓得她的小心眼?唯恐我提前给韬哥儿安排了。这样也好,我如今身子骨不成,也操不来这许多心。”   明玥听她这话的意思却是应了,便说:“那等丫头进了府,我先领过来让娘瞧瞧。”   太夫人却是摆手:“你瞧着便行了。”   明玥只好应是,又说:“母亲院子里再添两个粗使的罢,姝妹妹院子里也该好好添几个,到时姝妹妹自己看。”   裴家内宅里头,算上婆子媳妇总共四十八人,丫头不多,裴姝那更是要备几个日后陪嫁的,太夫人便笑道:“这些你们姑嫂两个定下便好,不必都回与我这老婆,云哥儿走了这些日子,前院后宅的你也没出岔子,事事利落,我放心着呢。”   明玥道:“那是娘给我镇着呢。”   太夫人拍拍她:“你这些天起早贪黑的我都知道,累得你,过几日我给亲家递个贴子,请她闲了来家里坐坐。”   明玥一听,忙福身说:“多谢娘!”   ——————————   买丫头的事明玥一定下,薄姨太太便讨好似的来说她有相识的牙婆,办事牢靠,手里的丫头也调教的机灵,明玥自是知道她的心思,也不点破,只说那便叫来瞧瞧,一面又叫邱养娘又寻了另一个牙婆,过了两日,让二人都带着丫头来看。   人领到明玥跟前时,已筛了一拨,明玥一溜儿瞧过去,见只有两个十四、五的,剩余都是些十岁左右的小丫头,站在那里待人挑选,叫人颇有些心酸。   她侧头看了青楸一眼,青楸便对最左边的两个丫头招招手,那两个丫头上前一步,高个儿穿粉衫的福了个身,旁边那小一些穿绿衫的瞧着,忙也学着样子福身。   青楸问:“多大了?叫甚么名儿?都会些甚么?”   粉衫的丫头忙脆生生答道:“奴婢叫烟儿,今年十三了,针线、洒扫都会,奴婢手脚利索,麻利着呢。”说着,朝明玥磕了个头。   绿衫的小丫头一看也要跪,青楸忙道:“都起来,先回话吧。”   小丫头这才道:“奴婢叫小丹,今年十岁,一应的打扫都会的。”   青楸微微冲明玥点头,牙婆便在底下笑着冲青楸道:“姑娘好眼力!这两个都是我这里顶好的!烟儿机灵麻利,小丹温顺心细,可叫姑娘一眼都给瞧出来了。”   青楸笑了一声,钱婆子忙道:“姑娘自然会看!你莫多言。”   牙婆一讪,忙不说话了。   明玥起身上前两步,招手道:“都上前来。”   青楸便领着烟儿和小丹靠近些,明玥细细端详,见二人都长得周正,便问:“你二人家乡哪里?”   烟儿眼圈一红,回说:“奴婢是扬州的。”   小丹咬咬唇:“奴婢好像也是。”   “好像?”明玥看了看小丹,小丹忙道:“奴婢记不大清了,是跟着烟儿姐姐一块儿来的。”   明玥叹了口气,略一颔首,钱婆子知道这是留下了,立时面露喜色。   明玥又叫将裴姝请来,裴姝选了四个丫头,又给太夫人院里添了三个,给薄姨太太院里也添了一个,明玥房里因有陪嫁来的丫头,却是一个没添。   第二日,青楸将人分派了,回来悄悄回说:“夫人,三爷院子里都安顿好了,烟儿暂且在针线上呢,小丹在房里伺候笔墨。”   明玥“咦?”了一声,这倒和她想的反了个个,不过也算不得甚么,便与太夫人简略提了两句,太夫人挥挥手,示意随他们去罢。   第二日一早,暄大嫂子过来坐了一会儿,说笑着便要拉明玥和裴姝去她院里,太夫人正说叫她们顽一会子,彭嫫嫫却笑盈盈地进来道:“太夫人,亲家夫人来啦!”   “哎呦!”太夫人一拍大腿道:“快请快请!”   明玥闻言已坐不住了,太夫人一面穿鞋一面笑说:“姝儿,快与你嫂嫂去接迎接迎,我腿脚慢,这正想着亲家呢就到了。”   明玥忙笑应一声,先迎出去。   ☆、第167章   ——邓环娘早就想来,尤其在明玥大闹太子府,又在宫里喝了回毒酒时。   邓环娘是后得的信儿,闻言当场便急晕了过去,后知那毒酒是假,明玥得保性命,更是大哭了一场,日日夜夜的惦记。但明玥当日方出嫁不足一月,娘家人立时上门实在不合规矩,邓环娘只能心急火燎地忍着,叫嫫嫫来看了一回,昨儿可算接了太夫人的帖子,她忙活了半日,打点了一大堆的东西,今儿一早便千里探亲似的来了。   “娘!”明玥未见到邓环娘时还好,如今一见到她人,立时便觉得涌上来了满腹言语,眼圈不觉一热,若非裴姝和一堆下人都在,她恨不能直接扑倒邓环娘怀里再打两个滚。   邓环娘穿一件浅紫团花的蹙金八幅罗裙,挽着妃色披帛,正由一个婆子引着打二门进来,发髻上的闹蛾金钗因她微急的步子在朝阳下颤巍巍地闪着金光。   听见明玥的一声叫,眉眼登时化开般的染了喜色,边应了一声边提裙快走了几步,然而到得跟前,却又生生压住满腔关怀,眼里一片关爱,嘴上却微微嗔道:“你这孩子,怎不在屋里好生侍奉婆婆。”   明玥忙笑说:“婆母正念叨着娘呢,叫我先出来迎一迎。”   邓环娘这才笑着点了她一下,又拉着裴姝说:“这是小姑吧?果然娴静大方,叫人一瞧便喜欢。”   裴姝忙福了个礼:“婶娘好。”   邓环娘笑盈盈地将她扶住,几人一并往里走,太夫人也正出到廊下,便即扬声笑道:“亲家母,你可好啊!正念得我哩!”   邓环娘“哟!”了一声,忙快行几步,太夫人也迎上前来,二人执手相看地客气了半晌,方你让我让地进了正房。   大家依次见过,邓环娘精心备了礼,本就周全着多备了三四份,正巧暄大嫂子在,便得了一份,直笑说不好意思。   邓环娘自不在乎这点儿东西,一屋子人说说笑笑,邓环娘瞧着太夫人性子倒爽利,便说:“明玥这孩子年纪轻,若是给亲家夫人添麻烦了,还请您多担待些。”   太夫人却是摇手笑道:“她稳重着呢!我这院里如今大半事情得她操持,省了我不少的心。”   邓环娘当她是客套,明玥大闹太子府一事她不知内情,虽心里是偏着自己闺女,但也恐她因此与婆母生嫌。   太夫人却笑说这不是客套话,明玥挺对她的脾气。   邓环娘看了明玥一眼,总还不十分放心,太夫人又与她说了好一阵儿话,邓环娘见她不是虚应做派,方稍稍放下心来。   太夫人知道娘两个儿定然有话要需,便叫明玥带邓环娘去自己院子转转,叮嘱必得过来用了午饭再走。   一到了明玥屋子,邓环娘立时便忍不住了,拉着明玥左看又看,连连悄声问她可有受甚么委屈。   明玥笑容大大的,安抚说:“没有没有,娘莫要老惦念着我,瞧瞧您瘦了多少!父亲和十哥儿都好么?”   邓环娘叫人将她带的一堆吃的用的都摆进来,说:“挺好的,就是你父亲的腿落了根儿,昭哥儿给寻了好几个大夫来,但时日太久,哪还治得过来。”   明玥默了默说:“你与爹爹都照看好自己个的身子就成,我离得不远,不用老惦念着。”   邓环娘摸摸她的头,想起来却又训道:“你胆子也忒大了些!当日、当日若宫里赐的是毒酒,你可叫娘怎么活啊?!”   明玥不好跟她说其中原委,便乖乖挨骂,骂了几句邓环娘又心疼又后怕,不禁抱着她掉起泪来。   明玥忙转移话道:“祖母可有因此事偏怪娘?”   “老太太没敢!”邓环娘破涕为笑,擦着泪说:“你当日在宫里那般不怕死,连皇上、皇后都有赞扬之声,老太太若说甚么便是不敬!还得应着旁人夸你呢!我猜着她心里头着实憋气!”   邓环娘说到这大概心里痛快,乐了一记,又说:“况且她这些日子忙着操心旁的呢,也顾不上。”   明玥微一思索,说:“三姐姐要进越王府了?”   “你消息倒快!”邓环娘道:“老太爷前几日才给定下来呢,日子就在今年十月二十八,比你表姐晚两个月。”   “二婶娘同意了?三姐姐自己也答应么?”   “你二婶娘有甚不同意的?”邓环娘说:“在咱们府里没甚,但是在外头的人看来明薇与明珠你们还是不同的,况且……”邓环娘压了压声音:“越王妃与越王成亲多年,却一直未有所出,你二婶娘的算盘正拨得啪啦啪啦响。三丫头自个儿也挺乐意,说来倒也有些怪,去岁老太爷说她的亲事时她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出嫁当姑子。”   邓环娘一股脑儿说完,忽地拍了下大腿,咧嘴道:“该不会是三丫头和越王……”没说完,忙捂了嘴。   明玥摇摇头,果断道:“不能。”   “也是”,邓环娘也只是刚刚一岔,回头一想说:“当年在关西明薇回来的晚,与越王都未曾见过。且这么多年,明薇都没怎么出过府门,如今大抵是不天天瞧着书本子落泪了,我瞧精神也好了些。”   明玥思忖了下,没想出缘由,只奇道:“祖母忙着操心三姐的婚事?”   “自然不是!”邓环娘乐了乐,“是你四哥的!明珠给看好了两家姑娘,说与了你祖母,你祖母便叫我设宴将人请来相看,四、五日前才相看了一个呢。”   明玥来了兴致,“哪一家的?娘瞧着如何?”   “还说呢!”邓环娘道:“卢氏一门的,也是五姓名门之女,结果你四哥那日与太子殿下赏的舞姬在园子里舞剑,碰见了也不知说了甚,直把那姑娘气哭了。回头你祖母也好一顿气,却又不能让他将那舞姬赶出去,只把你四哥痛骂了一顿,你四哥却说那般的姑娘不成,身子板儿不结实,不好生养!直叫你祖母没了脾气!”   “咳……”明玥听得一呛,差点儿笑出声来。   邓环娘自个儿也乐:“过几日还要相看另外一个呢,倒不知你四哥是要寻个身板儿多结实的了。”   明玥心想有人倒是知道,可惜……又问:“舅母这些日子可去了?表姐是八月二十八的日子,不到三个月便该办喜事了。”   “她也顾不上来,前一阵子因听闻你的事你舅舅来了一回,说是问过你文祯表哥,叫我不必担心。又说等你表姐出嫁那日,让你一早儿先去一趟,素素大抵要寻你说说私房话儿。”   “嗯”,明玥点头,“我也想着那日早些去一趟。”   邓环娘瞧了瞧又说:“云哥儿得多久回来?可与你有家书么?走了快一月了吧。”   “半月到一月有回来报平安的”,明玥紧了紧帕子说:“多时候回来也说不准。”   “他那多有不便”,邓环娘说:“你的家书却是不能断的,得叫丈夫知道你记挂着他!”   “女儿晓得”,明玥道,她一旬一封,带太夫人的,如今才发了第四封出去。   邓环娘瞧着她神色说:“云哥儿对你好不好?有没有……”她扫了一眼外头的丫头们,“没妾室他忍得,通房……”   明玥忙道:“娘,我心里有数。”   “娘知道你心里头有主意,娘不多说,邓环娘点点她,“你可得真有数才好!”   明玥“嗯”了一声,两人觉得没坐多久便午时了,又去了太夫人那里用饭,用过午饭邓环娘又在明玥房里小憩了一会儿,这方依依不舍地走了。   时日进了七月中,长安城里已热得人想吐舌头,府里上下俱换了席子,席子底下又铺了凉凉的玉片,晚上方能入眠。   太夫人午觉起来见明玥已经过来,便说:“中午正毒的日头,别折腾了,仔细中暑气。”   明玥笑道:“媳妇扛晒着呢。”   太夫人便让人赶紧端碗冰镇的绿豆汤给她,一面问:“云哥儿的平安信今儿到了么?”   明玥摇摇头,秀眉微微蹙起来,回说:“没呢,兴许有战事不便,晚几日也是有的。我今儿一早又遣了两个随从去了。”   太夫人点点头,“晚个几日也是寻常的。”   丫头盛了两碗绿豆汤来,明玥要伺候太夫人下塌,太夫人冲她摆手:“你喝你的。”   明玥便也坐下,喝了半碗绿豆汤,身上的汗消下来,彭嫫嫫捧着贴子进来回道:“太夫人,滕王府的帖子,给二夫人的。”   太夫人便示意明玥看,明玥心下隐隐一沉,帖子是说滕王府的七月季开了,滕王妃贺兰蕙邀明玥去赏花。   明玥原样儿给太夫人说了,太夫人心中也是一沉,面上却是不动,吩咐说:“既帖子都到了,你这便去吧。”   明玥忙应了个是,撂下半碗绿豆汤,更衣备车往滕王府去。   ☆、第168章   滕王府与裴府隔了一条巷子两道大街,明玥顶着炎炎赤日到达滕王府时,滕王妃贺兰蕙显然已等了有一会儿了。   坐在亭子里喝了一杯凉茶,贺兰蕙并不与她绕弯子,开门见山道:“近日,裴将军可有家书回来?”   明玥思索着摇摇头,“王妃……可是得了甚么消息?”   贺兰蕙紧皱着眉头,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怕是,不大好。”   明玥吸了口气:“王妃请说。”   贺兰蕙拉着她一并坐在扶栏旁的木椅上,低声道:“眼下王爷不在京里,我能知的消息便不够详细,裴将军如今离京已四十余日,大半个月前曾报与朝廷益州地形复杂,且多有水路,请户部和兵部加送水具和粮草,但因北方也有战事,户部以库中已空为由,如今还在等关西几省的稂草交齐方叫动身。军中一日一变,时机一失,粮草又不到,便是带兵之人再如何骁勇,恐也心急无法!”   明玥心下那股不安又渐渐涌上心头,努力稳了稳心神道:“朝中便无人说话?益州离长安并不甚远,此战若败了,那贼寇趁机向西攻打……”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贺兰蕙道:“自本月初,太子开始监国,王爷领兵北战,越王也被支出了京城。”   明玥一听便明白了,——滕王此去怕也多有凶险,贺兰蕙心中实比她担心百倍。   明玥静了一静,“王妃是不是已有法子?”   贺兰蕙道:“实也说不上法子,我知江南有粮草正运往长安来,实可以直接取道益州,然而,若等太子发话,这押送粮草之人,必定十分不妥。”   明玥心念电转,登时想到:“王妃是想叫我四哥请旨前去?”   “正是”,贺兰蕙赞许地点点头:“如今战事已拖不得,我这里得了信儿,朝上最迟明儿一早也会再得奏报,与王爷亲近的几位将军太子俱是心里有数,他们也会自请带着援兵前去,但太子必然不会同意,要派太子自己的人,兵部也会有人反对。便是郑将军,速来与太子和王爷都不亲近反倒好说,且郑将军手下有几千兵将是专操习过水性的,他去得理直气壮。”   明玥心道郑泽瑞手下专练过水性的两千黑骑已经被瓜分了……   想及此,她突地灵光一现,想起之前裴云铮说的话来,心中一时竟有些激动,问道:“王妃可知虎贲营是否为太子亲信?如今可在京中?   贺兰蕙想了一下:“不是。虎贲四营俱是越王帐下的将军,越王被太子支出去办差,虎贲营却被留在了京中。”   ——这便对了!明玥明白过来,太子有心牵制分化越王手中兵力,郑泽瑞正好藉此时要人,非但二千黑骑能归将回来,没准太子打了让越王和滕王两两相伤的主意,还会多拨一部分兵力给郑泽瑞。   明玥长吁了一口气,她不知自己猜的对不对,更不知裴云铮眼下到底如何,只是事不宜迟,她不敢耽搁,立时起身道:“我这便回去,叫人报与四哥,请他晚些来见。”   贺兰蕙却拉住她,似是有话要说,犹豫了片刻,到底觉得不大好开口,只道:“你且去罢,便说王爷勿请他们保重自身。”   明玥福了个礼,贺兰蕙亲自将她送出二门。   ———————————   明玥坐回车里,想着如何与太夫人分说此事,然而,脑中却不断闪过裴云铮走时的模样。   他那晚像是有话想说,是此事么?明玥想着自己却又摇头,裴云铮未必提早料算了这么多,那此次遇险便是真……不,应该不会有事。   明玥心口一紧,不由掐了下自己的手心,有点儿疼。   马车慢了下来,外头有小厮问:“可是裴府的马车吗?”   红兰探出身去,一瞧对面马车上的人认识,便笑道:“先等等。”说罢,回身对明玥笑道:“夫人,是郑禄,应是四少爷在对面的车里呢。”   红兰话才说完,郑禄已在车外道:“可是七姑奶奶在车里么?小的问七姑奶奶好!四少爷请您到车上一叙呢。”   明玥不由莞尔,也真是巧了。忙叫红兰挑开车帘,一瞧,斜对面里,果然是郑泽瑞正探出半个身子冲她招手呢。   “你怎在这里?“郑泽瑞一面将她拉上车一面问。   明玥过来时见车前站了两个蓝衫的丫头,往里一看方瞧见伍泽昭也在车里,忙微微福身:“二哥。”   伍泽昭斜倚着车壁,脸色有些发黄,双眸深陷,额际的汗珠湿了鬓发,却还搭着单绸披风,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明玥一时蹙眉:“二哥病了?怎瞧着这般重?可看过大夫没有?”   伍泽昭脸色稍缓,哑声道:“无妨。”说完要去端杯盏,明玥瞧见他青白的手指竟微微发抖,忙端起杯盏递过去,“二哥病了多少时日了?怎也未差人报一声。”   伍泽昭垂眼将茶盏接过来,手指碰到了明玥的手,立时烫到了一般撤回,结果明玥也正松手,一盏温水连带着茶盏全泼在他的腿上。   明玥“呀”了一声连忙抽了帕子要擦,一面要叫个丫头进来,郑泽瑞却摆摆手,将伍泽昭的披风揭起来抖了抖,见他的外袍也微湿了一片,抓过明玥手里的帕子拭了几下,说:“好在天热,片刻也就干了。二哥这病有些日子了,只他自个儿不顾及身子,日日在政事堂熬着,我前个儿去他府里,他竟还在吃酒!不消说,药怕是也未按时吃!此刻你倒见了,正该说二哥几句。”   明玥讶然,伍泽昭又不是郑泽瑞吃药还怕苦,他自小不喜生病,一旦病了,该忌口的东西从不多瞧一眼,因此按郑泽瑞说的明玥却是十分意外。   她想了片刻,伍泽昭如今在政事堂资历最轻,难免受到慢怠或牵涉党争,不由叹道:“二哥心里便是再有难解之事,也不该糟贱自个儿的身子。”   伍泽昭忽而抬眼看她,似是笑了一下,轻声道:“你这是自哪里来?”   明玥本以为只有郑泽瑞在,此刻他一问,瞬时犹疑了一下,伍泽昭抿了抿唇,坐直身子要起,“我正要到铺子里转转,你……”   明玥立即意识到了伍泽昭的敏感,想了想便如实道:“二哥都这般模样了且莫要再动,我刚打滕王府回来。”   伍泽昭了然地一颔首,郑泽瑞道:“你得了信儿了?四哥本也正要寻你问,可有家书要带给云哥儿,四哥晚些便带兵连夜去益州,你莫担心,裴云铮在辽水都活下来啦,益州应不是甚大问题。”   明玥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郑泽瑞已早了一步,愣道:“四哥已自请去益州了?”   郑泽瑞挑挑眉毛:“我与二哥刚从宫里出来,现下正赶着回府取东西。甚么都甭问,四哥晓得你要问甚,我也不清楚。活着人定给你带回来,死了四哥也没法子了。”   明玥:“…………”   “滕王妃说”,明玥斟酌了一句,”让四哥千万小心粮草。”   “嗯”,郑泽瑞应了一句,“你可知户部里头拖延粮草供应的有谁?”   “我识得么?”明玥问。   郑泽瑞怪笑了一声,却又摇摇头,大抵觉得跟明玥说这些也没用,又说:“罢了,你若有家书要带,便直接在这里写一封,回去我却是不好等了。”   明玥咬咬嘴唇,说:“没有,你们……都平安回来便好。”   郑泽瑞便嘿嘿笑了两声,明玥瞧瞧时辰说:“那我不耽搁四哥。”说罢又转向伍泽昭:“二哥得爱惜自己的身子,如今你一人在府里,更该注意些才是。回头我让养娘过去瞧瞧。”   伍泽昭并未看她,瞥见方才被郑泽瑞揉成一团,丢在角落的水蓝帕子,几不可闻的说了一句:“罢了。”   明玥下得车来,郑泽瑞也跟下来,忍了半晌终是沉声问:“你表姐的婚期是哪一日?”   明玥一叹,说:“八月二十八。”   郑泽瑞冷哼了两声,忽地咬牙极低声道:“让她给我等着!”   明玥一怔神儿,郑泽瑞已转身走了。   过了片刻,明玥回过味儿来,不禁微微掩唇,——这、这不是想抢亲吧?!   ☆、第169章   明玥回府时直接去了太夫人的院子,原本怕太夫人担心,后转念一想,太夫人出身将门,这些年里甚么没经过?遂将滕王妃的话一字不落的如实转述,又将碰巧见了郑泽瑞一事也说了,太夫人到底冷静,思沉片刻道:“铮儿命硬着呢!我便不信他能忍心撇下咱们娘几个,且如今又有你四哥前去,都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明玥见此心中更定几分,回去想想,便仔细打点了几样补药,又备了些吃食,让邱养娘替她去了趟伍泽昭府上。   邱养娘去了半日,回来道:“伍公子好些了,说晓得夫人记挂着,他听了劝,不会再作践自个儿的身子了,请夫人也好好的保重自己。四少爷不在京里,若有事,同他吱一声儿便是。”   明玥点头道:“好些便好。二哥病成这般,我那日却也没见白露在身边伺候着。”   邱养娘道:“老身见伍府里到多了好几个极规矩妥贴的大丫头,白露也见着了,却是一脸愁闷的样子。我走时正巧家里大老爷、大夫人也遣了人去探望,便拉住说了几句话,我私下一问,却是老太太借此又送了个丫头去伺候。”   明玥似笑非笑,王氏也真是不嫌操心,伍泽昭如今已不姓郑了,她这掌控人的习惯却仍旧改不了。   一晃挨过了最热的七月,到了中秋时节,长安城的一早一晚终于有了些许秋日的凉爽,然而,裴云铮和郑泽瑞依旧没有消息传来,朝中众说纷纷,明玥遣去的随从竟也没回来,她面上沉静,可晚间入睡时却有些烦躁难眠。   时日不等人,转眼便是八月二十八,邓素素成婚之日。   明玥因一早要先去一趟邓家,便早起了半个时辰,红兰给她梳头的时候不禁微微叹道:“夫人昨儿夜里又没睡好罢,青楸说您快三更才合的眼,瞧瞧,眼下一圈的乌青。”   “用粉遮一遮”,明玥强打精神道:“晚些得到林府上去,礼都备好了么?”   红兰道:“都放到车上了,就按昨儿瞧过的。”   明玥颔首,穿戴整齐后稍用了几口饭,又去与大夫人说过,与裴姝定好了时辰到林府见,便先行去了邓家。   燕郡公府灯火通明,红绸满路,邓素素的一百六十四抬嫁妆系着大红的绸花摆在当庭,来往的女眷无不艳羡的瞧上几眼,今日这嫁妆便要摆了大半条街。   明玥到得邓素素的绣楼时邓环娘也已来了,葛凤栖也在,都正瞧着全福娘子给邓素素梳妆。   明玥见了便先给葛凤栖福礼,葛凤栖起身要扶,游氏忙一手搀她一手搀明玥,说:“公主莫动,小心身子。”   葛凤栖笑着抚了抚小腹,说:“且无妨呢,婆母。”话虽如此,行动却是比平日小心了几分。   明玥和邓环娘同时一怔,随即都笑着“呀”了一声,忙又要福身,说:“那可该给公主道喜啦!”   葛凤栖抚着肚子笑起来,脸上无不漾着满足,明玥瞧她此刻模样,再想想未出阁前打马扬鞭的“凤哥儿”,全不似一个人,不禁也是失笑,心里十分替葛凤栖高兴。   正那全福娘子也给邓素素打扮完了,闻言便凑了趣儿过来磕头道福,游氏便满脸笑的让人给她包了双份的大红包,请下去吃茶。   “有四个月了吧?”邓环娘瞅着葛凤栖的肚子问。   老话儿有孕未满三个月不能说,怕胎坐不稳,如今既能说了,必已满三个月。   葛凤栖微微点头:“方四个月多一点儿。”   “真好”,邓环娘由衷地说。   游氏便笑,一时又瞧着女儿满头珠钗,一身嫁衣,不免泛出泪花来,邓素素努力笑了笑,说:“娘莫哭了,女儿才上好了妆,您一哭又要花了。”   邓环娘也忙劝,游氏又哭又笑地拭了两下泪,说:“成,我们与你嫂嫂在外间坐一会儿,你们姐俩儿有日子没见了,说说话吧。”说着,引着葛凤栖和邓环娘出了里屋。   明玥瞅着邓素素一脸厚厚的脂粉说:“这般一描画,我都快记不得你原本是甚么模样啦。”   邓素素牵了牵嘴角,”我自己个儿也不晓得了。”   “你今儿成亲呢!”明玥道:“要高兴些才好。”   邓素素“嗯”了一声,情绪却越发低了,“你……四哥有信儿回来么?”   明玥蹙眉摇摇头,邓素素扭头捂住了眼睛。   “那林家公子表姐应也是见过,如何?”   “出身南方士族,今年二十有一,在户部任度支司郎中。”邓素素淡淡说,“就知晓这些,不过,够了。”   明玥知道她心底里大抵不是多乐意这门亲事,可是毕竟已经应了,而郑泽瑞眼下还不知生死,明玥心里本也烦闷,说:“亲事是你自个儿答应下的,如今也莫想旁的了。”   “我一个女儿家”,邓素素咬咬唇说:“亲事本就不能完全做主,我便是千想万想,他、他不说话我便甚么法子都没有!还不如趁早嫁了!”   明玥愕然:“你这难不成是和我四哥赌气?!这可是你一辈子的事,赌不来的,表姐,你需得想清楚了!”   邓素素跟哭似的笑了一下,“也不是。我晓得他不能违逆你那老祖母的意思!罢了。”   明玥原还犹豫要不要把郑泽瑞那句“让她等着”说与她,现下觉着也没意义,还是算了。   二人说了一阵儿,外面天光已亮,游氏又进来还有些要交代的,新郎估摸也快来迎轿了,明玥便得空儿又和邓环娘坐了半晌。   朝阳初升,外头开始响起了热闹的爆竹和锣鼓声。   裴家接了林府的帖子,明玥得告辞往林家去,葛凤栖说:“你在那里候我片刻,我与你表哥晚些便到。”   ——按家里算,她是邓素素的大嫂,要在这里将邓素素送出门,不过以她公主的身份,林家特给公主府也递了请帖,葛凤栖正好去给邓素素压场子,晚些也要过去。   明玥便笑应了,走到半路上时果见迎亲的人马正奔着邓家而去,远瞄一眼,新郎倒也儒雅。   明玥的马车走的不快,到了林家所在街巷口时见裴姝已等在那里,马车再前进不了太远,林府门前已满是来往宾客,明玥让红兰去递了帖子,少顷,便有婆子来引着她们去了女客的花厅。   明玥和裴姝都没来过林府,裴云铮与林公子也只是同朝为官,没甚么太多交情,因而她们与此来的女眷并不十分熟识,然明玥一坐定后,却见有不少女眷都来主动与她搭话,甚至十分亲切。   明玥开始颇是莫名,但听了一会儿明白了,——这些女眷都是早慕她“悍妒”之名,显然已将她当成了榜样,半钦佩半诚恳地求教来了……   明玥大囧,心说这都是误会啊误会!其实我很大度很温柔的哎……   就在明玥脸都快笑僵的时候,外面不知是起了甚么热闹,有丫头来给林夫人回话,林夫人一听忙起身迎出去,却是公主葛凤栖到了。   明玥和裴姝也跟着女眷出了花厅,见葛凤栖的敞轿还离得老远,却有一个丫头小跑过来说:“裴夫人,快请随奴婢来,公主正找您!”   明玥听她语气甚急,以为是葛凤栖出了甚么事,忙随着她迎向敞轿,还没到跟前儿就听葛凤栖扬声喊她:“快,随我去看看!”   明玥完全不知是甚么情况,说:“公主这是要去哪里?”   葛凤栖手里的一把腰形泥金团扇快被她摇烂了,喘着气说:“你家裴将军进长安城了!正赶上喜事,如今带着上万的甲胄兵将正当街“障车”呢!天哟,喜车才走了不到二里地,上万人的红包!林家公子真是要哭死了呀。”   明玥只觉身上的汗一消,连当头的烈日也变得和煦起来,说:“公主没看错?!”   葛凤栖拿团扇点点她,“你去看不看?要去赶紧的上来!”   明玥一时竟心跳加快起来,也顾不得跟她客气,福了个身说:“多谢表嫂。”说罢,挤上她的敞轿。   后面的女眷听见她的话音儿,又有下人进来禀报,显然也得了信儿,要跟出去看热闹,葛凤栖团扇一挥,以一种“我是公主我怀了身孕谁挡我谁死!”的气势横扫一眼,明玥立即挺直腰板跟着她扫过去,女眷们讷讷退了一步,二人一阵风似的卷出了林府。   到街外换了马车,葛凤栖嘴里碎碎念说:“你家裴云铮想甚呢!素素的婚车他也拦?”   明玥捂着心口道:“估摸正赶上了,沾个喜气。”   刚说完,冷不防外头一个老太监尖着嗓子喊道:“朝阳公主车驾!都让开!让开!”   明玥挑开车帘一瞧,登时也想大喊一嗓子。   ——车外的街道上,黑压压的整齐列着长长的队列,乌甲红巾,虽全部衣靴带土,但个个锐气勃发,看之令人一凛。听得老太监一声尖嗓,齐刷刷后退半步,声响划一,葛凤栖也不禁赞了一声,说:“该把我那一支娘子军拉到裴云铮的营里练一练!”   葛凤栖的车驾在老太监一声声的尖嗓中终于过了一条巷子,步兵前头也终于瞧见了马匹。   明玥却闪身回来,端端坐着,不往外瞧了。   葛凤栖乐了两声,催着马车又走了一段,明玥听见外头唢呐声停了,有人说话。   葛凤栖推她:“你不是怕我看错了么,自个儿瞧啊!都老夫老妻了,羞甚么呀!”   明玥:“…………”   到底想自己瞧瞧是不是裴云铮,明玥扶着葛凤栖出来站在车辕上打眼望,一看之下,自己早上才走过一回的大街上,正是半边红,半边黑。   红的那一面自是新郎迎着喜车,黑的这一面,却是凛凛骑兵,在最前头一人,闲闲地勾着银枪,铠甲映光,倒正是裴云铮。   ☆、第170章   明玥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时竟想钻回车里去。   侍女取了帷帽给她二人带上,隔了一层轻纱,明玥心神一定却又改了念头,——那一身铠甲的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她便是着急瞧瞧也没甚不好意思的,左右都来了。这般一想,她心里微微的异样被压了下去,心中也松下口气。   前方街上,热烈喜庆、一片大红的迎亲队伍不得不停下,与艳阳下肃杀沉默的精兵形成了鲜明对比。前一刻,人群还是熙攘热闹;后一刻,被上万兵士身上随时要迸发出来的锐气所染,竟一时全部噤声。   裴云铮勾着一杆银枪,有些懒洋洋地看着对面矮了半个头的新郎。   那新郎叫做叫做林臻,倒也有些气度,面上虽是不善,却还是在马上拱了拱手,说:“不知裴将军这是何意?”   裴云铮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随手将银枪一挂,肩背笔挺,十分有礼地回了一揖,挂着三分笑意道:“裴某带兵一路疾行,倒忘了林大人今日成婚,好在赶上了,在这里道一声恭喜。”   他话一说完,后面的精骑齐齐抱了个拳,面无表情地看着林臻重复:“恭喜林大人!”   五个字,字字铿锵,明明是道贺之语,却让人听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林臻背脊微寒,嘴上笑道:“多谢裴将军。将军得胜归来,林某也该向将军道一声贺,若不嫌弃,还请移步敝府饮杯水酒。”   “托林大人的福”,裴云铮似笑非笑的抚了抚肩头的虎威披挂,声音很轻:“裴某有命回来,酒便不必喝了,咱们也图个热闹,林大人总得留下点儿甚么方能过去罢?”   林臻哈哈一笑:“应该!应该!”随即朝后面招手,与他一并来迎亲的伴人也是南方的士族公子,面上笑了笑,眼中却隐着点儿不屑,怀抱着个大红的锦带,抓了几大把红包朝裴云铮身后扔。   街道两旁的人群发出了嬉闹声,有的便要上前争抢红包,然而裴云铮身后的将士们却无一人偏动分毫,使得挤上前来的路人也都讪讪松了手。   裴云铮拍拍胯下枣红战马,行到林臻近前,一腿盘起,横搭在马背上向前倾身,“林大人,这些……恐怕不够。”   林臻脸色微僵,“裴将军难不成要林某倾尽家财?”   “那倒不必”,裴云铮随意地摇摇头,脸上还带着笑,语调也是轻言细语:“林大人只需还我一万两千名将士的身家性命,即刻便可从此路过去。”   林臻心下大惊,强自道:“我听不懂裴将军在说甚么。”   裴云铮缓缓挑眉笑了下,他此时与林臻仅隔了半步的距离,声音不大,旁人看起来便像是二人在叙旧,虽然气氛有些奇怪……时便上来一人说:“云哥儿,乐一乐便成了,可莫耽误了林大人的吉时。”   裴云铮抬眼看去,却是崔煜,他眼中闪过几分了然,话却不知是对着谁:“诸位也知晓时辰耽误不得?林大人今日晚个一时半刻也仍旧能洞房花烛,仕途顺遂。然而,林大人笔下一顿,调往益州的粮草足足晚了二十余日,却生生断送了我上万将士的性命。各位良辰美酒一笑,可曾听见益州城中的悲哭?裴某此刻站在这日头下,方能给林大人道一声恭喜,看见林大人的红包赏银;裴某今儿若是没命回来长安城,晚些林大人撒的,便该是纸钱了。”   他声音随意淡漠,并听不出多么悲恸,明玥和葛凤栖站在外围,甚至听不见裴云铮说了甚么,但都不可抑制的心中一哀,前面崔煜又在说着甚么,明玥暗暗在找郑泽瑞,却半晌没寻着,听见有人叫自己,回身一看,是郑明珠。   葛凤栖也转过来瞧了一眼,郑明珠穿着橘红的襦裙,将帷帽的轻纱揭开,过来给公主福身,眼波在葛凤栖脸上稍稍停顿了一下便低下头去。   “崔夫人不必多礼”,葛凤栖道:“有话上来说罢。”   郑明珠起身,微微摇头道:“臣妇只是有几句话要与小妹说。”   明玥瞧着崔煜在前头说话,心里实不想与郑明珠多言,于是只是由红兰扶着下了车,并不走远,“大姐姐叫我可是有事?”   郑明珠偏头似是要打呵欠,捂着帕子生生忍下去,攒眉道:“那喜车里的新娘子是邓家姑娘,你竟也不叫小厮去拦一拦裴将军,还在这里瞧热闹!像甚么话!”   明玥闻言煞是意外,郑明珠甚时候还关心起邓素素来了?继而心中一动,望街上看了看说:“大姐夫与林家公子交好?”   郑明珠没忍住打了个呵欠,没好气地说:“同朝为官而已,哪里来的甚么交好!我是瞧不过眼。”   “崔夫人瞧不过甚?”问话的是葛凤栖,他显然也听到了明玥的话,皱眉道:“我家小姑定亲之时,本公主却未曾听说这林家还与崔家交好?”   “不曾”,郑明珠咬唇说,眼睛有些红,神情恹恹的,像是没睡够。   葛凤栖盯着她看了片刻,脸色变幻,回头叫了一个侍卫过来,让他赶紧去给尚在邓家招待宾客的邓文祯报一声。   郑明珠在一旁默默地打量了葛凤栖几眼,那侍卫却去而复返,明玥等人往场中一瞧,邓文祯已然来了。   此处本就离邓家不远,方才已有人去给邓文祯报了信儿,此时邓文祯正与裴云铮说话,不知说到甚么,二人都大笑起来,随即裴云铮屈指打了个呼哨,一手微微握拳,后面一街的步兵与骑兵齐刷刷转了个向,依次离开。   喜车却一时仍未敢动,裴云铮眼神往明玥这里扫了扫,转而一跃下马,与邓文祯一并往这边行来。   郑明珠余光瞥见,对明玥道:“回头我再与你分说!”转身向葛凤栖告辞:“臣妇有些不适,不打扰公主。”   葛凤栖随意地一扬下巴,示意她请自便。   喜车又开始缓缓动起来,锣鼓声奏起,两边人群经了莫名其妙的一场,又继续拥着喜车前行。   侍卫将葛凤栖的车驾围成一个圈,葛凤栖拉着明玥坐回车里,自语道:“今儿这亲事怕是结不成了!”   明玥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外面侍女的声音响起:“公主,驸马爷和裴将军来了。”   葛凤栖腾一下掀开帘子,头一句话便是气哄哄地冲着裴云铮:“后头是不是还有人障车?!”   裴云铮微微一礼,挑眉道:“在下不知。”随即目光越过她看向里头的明玥,勾了勾手指:“过来。”   明玥一下觉得气短,暗暗深吸口气方弯腰自宽敞的车里出来,说:“二爷回来了。”说完,又有些尴尬地冲邓文祯点头:“表哥。”   邓文祯一脸无奈,却又有些着急,嗯了一声道:“云铮,你方才所说的话可做准么?”   裴云铮淡淡颔首:“此等事情,自然不能顽笑。只是此处也要告罪一声,为了我战死的勇兵,无论他林某人是否娶了邓家表姐,又是否与崔家过从甚密,朝堂之上,这一本我是参定了。”   邓文祯眉头紧锁,葛凤栖却往四周扫了几下问:“阮小二呢?郑四郎呢?怎都未与你在一处?”   裴云铮答非所问的说:“还算有命回来。”   说罢,径自上了马,一伸臂将明玥也捞了上去,还没等走,前面有侍卫来报:“宫里传了旨,宣林大人与户部仓储司郎中耿大人即刻进宫!喜车正停在前头,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葛凤栖听完登时“哈”了一声,用扇子点点裴云铮,意思都是你们干得好事!   邓文祯忙上车扶住她,吩咐:“先到前头去看看!”   裴云铮却一拨马头,要朝相反方向走,明玥忙低声道:“是不是我四哥在前面?我要去瞧瞧,他这般岂不是两边找骂?”   裴云铮含糊地“唔”了一声,低头看她,这般近的距离,明玥看见他双眼满是血丝,明显久未合眼了,不由说:“你先回去歇一歇罢,我刚让人回去禀了母亲,她老人家一直担心。”   裴云铮没有应声,却是一夹马腹超前驰去,红兰没有跟着葛凤栖的车,此时便满心欢喜地追在后头,明玥探出身子朝她摆手,红兰没看见,依旧憋着一股子劲儿撵马尾巴,裴云铮随手摘了长枪回身朝后一掷,“铛”地一下,银枪打着颤堪堪扎在红兰前头,红兰吓得一停,开始努力帮她家主子把枪拔起来,扛回去。   裴云铮策马绕了两条僻静的巷子,明玥一看是回裴府的方向,不禁腹诽到底没看见邓素素那里如何了,正要说话,却觉得肩头一勒,裴云铮猛地罩下来,重重吻住了她。   明玥立时吓了一大跳!这是在外面啊啊!裴云铮真是疯了!疯了疯了……   她吓了个胆儿破,只觉得裴云铮的唇舌十分用力,甚至是有些粗鲁,正当明玥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的时候,裴云铮又猛地松开了她。   明玥:尼玛………   她立即捂着嘴看四周,一看马上便到了裴府所在的大街拐角,好在刚才没人……   “我还得先进宫一趟”,裴云铮哑声道:“今日的喜酒吃不成,等我回来再与你细说。”   说你个大头!明玥心中怒骂,冷不丁听前方千人齐喝:“将军!夫…给夫人问好!”   ——原是已拐过街角,到了裴府门前了。   明玥:“…………”   明玥僵笑着被放在大门口,管家迎出来,裴云铮挑挑眉,扬鞭先走了。   ☆、第171章   同一时刻,南关街。   喜车刚走了半里路又停了。这回前方拦路的不是俨俨精兵,而是几个太监,一道圣旨。   再往旁侧看,另有一行人寒目而视,为首的正是郑泽瑞。   此刻,那领头的大太监已经将旨意宣完了,一撩手中的拂子,细着气说:“林大人,请吧!仓储司郎中耿大人已经到啦。”   “庞公公”,人群已经被隔出来一个圈儿,说话的是打府里急匆匆跟出来的林家老爷,“不知是何事这般急小儿今日……”   那庞公公笑了一声,说:“林老大人呐,您是没进宫去瞧!安国公府的阮小将军打益州得胜归来进宫面圣,那伤的哟就剩一口气!这时刻还在宫里诊治呢,阮老国公急得差差在殿上吐血,十几位大人都在,您说这事它急不急呀?”   林老爷身子骨一颤,着急地看向自己的儿子,正赶着葛凤栖的车驾到了,林老夫人也顾不上旁的了,忙过来求葛凤栖道:“公主,驸马爷,您看,这怎么说也得叫臻儿拜完堂不是……”   葛凤栖环视一圈,见竟有一行宫中禁卫跟着前来,不由与邓文祯对视,夫妻二人都道了个糟。   “怎一回事?”葛凤栖叉着腰问。   庞公公显然素知她的脾气,忙乐呵呵地行了礼,简要将事回了,葛凤栖和邓文祯一听却也是默然。   ——如今这情形,林臻今日怕是要去被问罪的,那么,花轿是进还是不进?   不进,难免要被人说三道四一番;可若进了,邓素素即便不会立时成了寡妇,但罪臣之妇恐是少不了的,更多则,邓家也有可能会因此受到牵累。   邓文祯一咬牙,心内已有了决定,他和葛凤栖不发话,意思已然明显。   庞公公便打个千儿,又转向林臻道:“林大人,莫愣着了,宫里可还等着。”   林臻微微拱手,回头看了眼喜车,面上倒也没有多少惧色,一时有人上前,林臻拉住崔煜低声道:“朝堂之上,风云变幻,本就如此,林某心中早有准备,此事我会和耿大人一应担下罪责,还望崔兄请那人保全我父母。”   崔煜拍拍他的胳膊,示意放心。   林臻又与林老爷说了两句,对邓文祯和葛凤栖笑了下,一抖袍子走了。   庞公公扬着嗓子道:“各位也都请了吧,圣上有言,大人们都留神待诏,有沐休的也一律回职。”   这会子围观百姓早被赶了出去,留下的都是家中为官的,一听此话,忙不迭地都各顾各了。   方才热热闹闹地一场迎亲,片刻,已只剩了孤伶伶的喜车和不知所措的喜娘。   邓文祯心里压了股火,却见郑泽瑞还怔怔地站在原地朝这边望,不由走过去冷笑道:“四郎这也是从宫里出来?”   郑泽瑞竟未着铠甲,面色苍白,点头道:“正是。”   邓文祯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咬牙,“休要告诉我你今日是成心的!你甚时候回来不成?不早不晚,偏赶在这时辰!”   郑泽瑞往他身后瞥了一眼,没说话。   邓文祯一拳搡在他胸口,郑泽瑞脚步虚浮,竟被他搡得后退两步,身子打了两个晃才堪堪稳住,只是歪着一边身子,有些站不直。   “瑞哥儿!”有人快步过来扶了他一把,是跟着崔煜挤上前来的郑明珠,“你真是蒙了心!”郑明珠说着皱眉看了邓文祯一眼,又低声道:“看我不叫祖母……”   郑泽瑞吁了口气,艰难道:“大姐,你想多了。”   “四郎真是不凡”,崔煜过来挑了挑眉,眼睛瞥见郑泽瑞右臂有少许血迹渗出来,便如没看见一般伸手用力在那处拍了两下,似笑非笑说:“刚一回来,便连自家的表妹夫都要参一本,当真是不徇私情。”   “如今还不是”,郑泽瑞呸出一口血道:“我便是这个性子,大姐夫也不是头一天知道。”   崔煜嘬着牙花子笑了一声。   郑泽瑞朝邓文祯抱拳一揖:“邓表哥见谅,明日我定会来府上请罪,眼下先失陪了。”   邓文祯面无表情,葛凤栖见人已往宫中方向去了,便拉拉他,“先去瞧瞧素素罢。”   邓文祯一时回过神来,经这半晌的闹腾,车里竟半点儿动静也没有,忙折回去瞧,却见邓素素出奇平静地坐在喜车里,自己掀了盖头,见是自己哥哥,微微松下肩,说:“我都听见了。”   邓文祯斟酌了下,道:“哥哥的意思是不能进林府。”   “我听见了”,邓素素木然的点点头,放下了盖头。   邓文祯低叹一声,命喜车掉头。   后面崔煜对着葛凤栖摇头,“公主,此事对邓姑娘名声影响颇大,四郎办得十分不妥,我在这里替他致歉了。”   葛凤栖向来不喜太子妃崔婧,连带着崔煜也懒得搭理,直接噎人道:“郑四郎还没死,轮得到你来说?”说完连个白眼都欠奉,直接扭身走人。   裴云铮回到府里已是戍时七点一刻。   太夫人没见着儿子时心里百般惦记,现下见了却先将人斥责了一通,裴云铮垂手乖乖听着,明玥也跟着陪站,太夫人瞧了一会儿也忍不住笑了,又说:“今儿街上的事我都听姝儿说了,你便鲁莽吧!这般一闹,回头你叫明玥可怎么见外祖、舅舅一家?”   裴云铮也不解释,只道:“是,确是儿子鲁莽了,明日就与明玥一并去一趟燕郡公府。”   太夫人虚虚点他两下这方叫用饭,饭毕,瞧他一脸疲态,实心疼地不行,赶紧打发回去休息。   明玥早先吩咐烧了热水,回到正房便叫人抬进来,一面要帮裴云铮更衣,裴云铮却摆手道:“你且歇着,我自己来。”   明玥微顿了顿,说:“那可要叫春燕或春草进来伺候?”   “不必”,裴云铮摁着肩膀将她推了出去。   明玥蹙眉在屏风外站了片刻,随手帮他将两面的帘子也拉上,出得外间喝了几口微酸的红果糖水,蓦地又返身回去,冲口问道:“可是受了伤?”   裴云铮刚脱了里衣,正低头解腰腹处的绷带,见明玥又忽地进来,下意识侧身避了避,抬手捂着明玥的脸说:“莫看,已快好了。”   明玥张嘴在他手掌边缘狠狠咬了一口,怒道:“受了伤怎不说!松开!让我瞧瞧。”   裴云铮被唬了一跳,小心地拿开手,却见明玥一脸怒意地瞪着他,不由笑了下说:“不碍事的,上过药了。”   明玥瞪他一眼,不应声儿,只盯着绷带上一道道的血渍,伸手去解,一圈圈绕开药纱,伤处狰狞的呈现在明玥眼前。   明玥轻抽了口气,那伤自肋下直至小腹,足有一指节深,肉皮外翻,因天气炎热,大约又被水泡过,直是流着脓水,红肿不堪。   “陶大夫呢?”明玥打了个激灵,跺脚道:“伤成这般你先前竟还在街上耽搁!这会子又不叫我看,裴小白!你、你真是可以!”说到后面,明玥愈发觉得心下腾起一股邪火,可自己也不知到底是想说什么,便拿起一旁的澡豆,使劲儿往热水里砸。   裴云铮猛一下勾住她的脖颈,眸子中闪着熠熠的光,迫问道:“你可是在心疼?你说,你是不是在心疼我?”   明玥本气得脑仁儿疼,闻言更觉脑中嗡一下,奋力挣开,却是憋得满脸通红,也不理人,径自朝外头吩咐:“春燕,去请了陶大夫来!”   裴云铮微微翘了唇角,须臾,自顾自地大笑起来。   等小心翼翼地帮他沐浴一番,又折腾着大夫来给他换完药已是二更天。   明玥自己也被闹出了一身汗,洗漱过后只觉又累又乏,动都不想动了。   裴云铮换了身极轻软的丝衣,平躺着将明玥的头发在手指上绕来绕去,笑说:“不是还要问白日里的事么?”   明玥还在别扭,“嗯”了一声半晌才说:“那林家公子怎样了?我四哥呢?你们定是成心的,恰巧便赶在今日。”   “那林臻和耿邬今儿下午都已下了刑部大牢,现由大理寺彻查此事。”裴云铮淡漠道:“成心说不上,此事无非两个结果:其一,我等如他们所愿,此战大败,葬身益州,到时所有过错也将归咎于我等身上,左右死人不能辩白。其二,便是像如今,我们既没死,自然要反过来算账。朝堂之事,向来朝夕可变,只是赶得巧了些。林臻在户部任度支司郎中……四郎走时便心里有数了,可与你说过么?”   明玥细想了一下,猛记起那日在车上郑泽瑞确实说了一句“你可知故意拖延粮草的有谁?”她当时没有细问,郑泽瑞便也没有说,现下想想,那会子他恐也不知自己此去能否活着回来。   明玥支起半边身子:“我还道是因着上次的事,你有意要四哥带兵前去的。”   “嗯”,裴云铮眼中染着笑,“我确实有此意,因而把你遣去送家书的人都留在了益州,此事也算半真半假,让你和母亲担心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明玥立时涌上满心委屈,别开眼睛,又说:“可眼下叫我表姐怎么办?!律法上却没有说男子一方获罪女方便可直接悔婚的,可如是女方悔婚,却要受杖刑………四哥此次可真是糊涂了!”   “他是糊涂了”,裴云铮随口道:“因而朝阳公主和驸马反应快,傍晚时已然告到皇后娘娘跟前了,明儿个怕是要到家里去,我陪你去看看。   明玥趴在枕头上:“早些不必这般闹腾……”   裴云铮将她搂紧,轻声道:“我与你好好的,不闹腾。”   明玥闷声哼了哼,裴云铮一路急行军,几个月里都没睡个踏实觉,实已疲惫至极,此时抱着明玥不知不觉便睡熟了。   ☆、第172章   明玥早上睡了个自然醒,一睁眼日头都已经爬上来了。   裴云铮得了几日假,太夫人也想着儿子定是累坏了,让他们今早不必去问安,因而两人都实实在在地睡过了头。   明玥伸个懒腰,结果一动,发现自己正跟只树熊一样挂在裴云铮身上,尤其一条腿还搭在男人腰腹的伤处……明玥一大早被自己打击到了,赶紧满头黑线地把腿挪开,同时还摸了摸裴云铮的额头,看他有没有因伤处发烧。   她一动,裴云铮便醒了,只是未睁眼,伸手又将明玥捞回怀里,明玥不畏黑手,鼓着腮帮子吭哧吭哧往起爬,奋斗着坐起来,气还没喘匀,又被捞回去,明玥再起、再被抓,然后继续起、继续被抓……   如此反复了三次,明玥折腾出一身汗,终于忍不住了,一巴掌拍在床上怒道:“起来!”   裴云铮笑出声来,整个人压到她身上狠揉了一通,直有些气息不稳方拉着明玥起身,用过饭,今日得去邓家一趟。   明玥有些担忧,恐邓素素想不开,裴云铮却示意她没事。   二人一路到了燕郡公府,管事的却回话说半个时辰前朝阳公主带着老爷、夫人都去了郑家。明玥抚额,征询地看像裴云铮,裴云铮点头:“四郎伤得不轻,咱们该去瞧瞧。”于是,夫妻两个又改去了郑家。   ———————————————   松菊苑的正堂里,王氏脸色铁青,旁边的主座上坐着公主葛凤栖,下面郑佑诚、邓环娘都在,邓若谷、游氏、邓文祯也在,另还有郑泽瑞,在郑佑诚身后站着。   “老太太,您瞧这事儿怎么着啊?”葛凤栖端着一个碗盅,将盖子扣得啪啪响,只是不喝。   王氏抬了抬眼皮,压着一股子气道:“此事与咱们郑家,好似没多大干系。”   游氏在下头一听便使劲儿攥了攥帕子,气苦道:“原本是没多大干系!但有一句话咱们得问道问道四郎,凭甚你不早不晚,偏要赶在昨儿那个当口儿?再怎么说咱们两家也是亲亲的亲戚,大丫头要叫你一声表哥!你怎地就要这般下她的脸?”   郑泽瑞一脸恳切和愧疚,一瘸一拐地上前揖礼,刚要开口,王氏却道:“话不是这样说,昨儿若不是瑞哥儿拦车耽搁着,素素那孩子岂不是一嫁进林府便没了夫君?朝堂上的事可是没准儿的。”   她这话倒不是全无依理,游氏一时噎住,邓文祯起身道:“老太太,若是没有昨日之事,舍妹确实已该嫁入林府,那么之后是福是祸,邓家自会一应承下来,便是现如今,邓家也未有退婚的打算。但昨日四郎在宫里说了些话,回来后也去了敝府一趟,就此事来说,他却是有私心的。”   王氏一瞪眼:“甚的私心!他哪里有私?驸马爷莫要空口白话!”王氏说这话的时候很有几分心虚,上次郑明珠回来的时候,当真跟她提过瑞哥儿和邓家丫头,她心下大惊,实是百般提防,一面忙着给郑泽瑞相看人家,暗里巴不得邓素素赶紧嫁了,唯恐郑泽瑞钻了牛角尖儿,闹出个什么来。   结果千防万防,闹出了这么一出。   王氏心里头隐隐猜着了,气怒地瞪了郑泽瑞一眼,也不问他究竟说了甚,直接道:“昨日里,瑞哥儿是有些莽撞,回头该叫他父亲来责备,但旁的,他自己却是做不了主!”   “祖母!”郑泽瑞叫了一声,王氏立即一个眼风甩过来,“你休要多话!一旁站着!”   她话音刚落,明玥和裴云铮到了,王氏一下找到了另外可以发难的人,指指裴云铮说:“我昨儿倒听说云哥儿还拦在了四郎前头!”   在昨日之前,两家人心里可能还不是十分清楚,但到了此刻,都知事情的根本是在郑泽瑞身上,因而邓家人都不约而同没有提裴云铮,况且真说起来,也不知是该恼他还是该谢他。   是以王氏这话也无人应声,裴云铮携着明玥依次见过礼,微微笑道:“祖母说的是,孙婿昨日也在,因而今日便特意来给舅父、舅母和邓表姐告罪了。”说罢,朝着邓若谷和游氏一礼。   邓若谷摆摆手,一时也无法多说。   王氏哼了一下,道:“你舅父、舅母疼七丫头,自是不会与你计较的。”   裴云铮点点头,正经道:“舅父、舅母的疼爱,云铮和明玥都记在心里了。”   邓若谷起身拍了拍他。   王氏得了个没趣儿,怕再说下去要勾出什么事儿来,便打发郑泽瑞道:“正好,你和云哥儿先回你院子说话罢。”   郑泽瑞却不走:“祖母,孙儿有话要说。”   “下去!”王氏瞪着他,“晚些再说也不迟。”   葛凤栖在上首啪地一撂白瓷盖子,冷笑道:“老太太,郑将军昨儿傍晚可是在燕郡公府里清清楚楚地说了,他昨日里是成心的!”   这下不但王氏,连郑佑诚也蹙了眉头,“胡话!”王氏面上虽是指着郑泽瑞骂的,但在场的人都清楚,她冲的是邓家和葛凤栖。   邓若谷便站了起来,不过葛凤栖比他更快,朝阳公主原本就是个骄纵的性子,如今怀着身孕更是没人能拧她半分,一听王氏的话,咚地将手里的碗盅重重往桌上一砸,啪嚓一声那碗盅便碎了,游氏忙道:“公主,仔细身子!”   郑佑诚和邓环娘一时都忙起身,缓着话说:“公主请息怒,实在是四郎昨儿回来的晚,又是一身伤病,谁人都还没来得及问昨日之事,母亲也是不大清楚。”   王氏虽是不忿,但到底葛凤栖的身份压着,也只好暂且敛住,木着脸不说话。   邓环娘立即吩咐人将碎瓷收拾了,又说:“这盅鲫鱼汤刚好也凉了,公主且慢慢坐着,我去看着再给公主炖上一盅。”   葛凤栖对她倒极为客气,笑了笑说:“有劳姑母。”   邓环娘忙道不敢,明玥上前来福了福,道:“公主消消气,祖母您也是,这话让四哥说个明白便是了,他自己说的话、办的事,只有自己个儿最清楚了。”   王氏横了她一眼,刚要说话,郑泽瑞却已然道:“公主刚刚所言不假,孙儿昨日的确是成心的!按说,我与云哥儿应该两日后才能到长安城,但我心里头着急,硬是催着云哥儿不眠不休,一路急行,这才赶在邓家表妹的花轿进林府之前进了长安城!我誓要将喜车截下来!是以让云哥儿拖延时辰,我自带来阮家公子进宫请旨。祖母,父亲、母亲,事已至此,我心意决绝,请你们成全!”   说罢,扑通一下跪到了王氏跟前。   他实在是好不容易才得了说话的机会,直接一股脑儿地将话都倒了出来。   堂上静了静,半晌,只听裴云铮在下面幽幽道:“四郎所言,孙婿可替他佐证。”   王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下只觉气血冲头,嗡嗡地说不上话来。   郑佑诚一时也不知说甚么好,在他自己来说,若真是两家有意,他倒并不反对这门亲事,但之前几个孩子不是一直不对付?怎么……此刻他反是尴尬和不解更多一些了。   “不、成。”王氏打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她看出来了,今天邓家众人,包括邓环娘、明玥夫妻两个,都是来向她扬威的!都是来看她的笑话的!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王氏道:“便是公主也不能迫人强娶罢。”   葛凤栖笑了一声,拍拍手说:“老太太想错了,邓家里全然没有这个意思。”   王氏愣了愣,只听葛凤栖又叙道:“咱们今日就是来同老太太讨个说法的,毕竟咱们两家是实打实地亲戚,老太太虽不顾念,咱们却是念着亲戚情分的。毕竟,四郎自个儿承认他是故意,这按大齐律法,是要受百杖之刑的,弄不好,还要徒期一年半。”   王氏心里头一咯噔,霎时有些傻眼。   ☆、第173章   王氏顾忌葛凤栖的身份,且邓家也是不同从前了,闻言不免心里头一咯噔。   ——先不说有可能徒刑一年半,便是只挨一百杖笞照郑泽瑞眼下的身子那也是受不住的。再况且,这名头实在是不好听。   王氏咬得自己牙根生疼,心中是既气恨又酸楚。   瞧瞧,瞧瞧!这就是她自己养的好孙儿啊!胳膊肘朝外拐!   王氏一时被戳了心,惊觉眼眶发酸,捂着心口,脸上一副即将赴去的神情。   郑泽瑞瞧她这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但他下了决心,万没有更改了,因而只直挺挺地跪在那儿,也不管膝盖处的伤钻心的疼。   郑佑诚琢磨着邓家里的意思,心知王氏这一时半刻是不能转圜过来,便沉吟道:“大哥,嫂嫂,依这话的确是瑞哥儿的不是。我这做父亲的这厢赔礼了。素素这孩子也是我的侄女,咱们做长辈的,哪有不希望小辈儿好的道理?只是事已至此,总要寻个解决的法子不是?亲戚里道间,也没有甚说不开的。你们一早来这里,没有直接到京兆府衙,便是说总顾念两个孩子。咱们便暂且到偏厅一叙,事出突然,总得让老太太缓缓神儿。”   邓若谷听他这话还像个样子,他到底还是郑佑诚的大舅哥,便是看邓环娘的面子也不好真撕破脸,遂起身摇头叹了一声说:“我便是顾及着瑞哥儿……唉。”   郑佑诚也跟着叹了一记,又朝葛凤栖拱了拱手,明玥在一旁扶着,众人这才暂移到偏厅说话。   正堂里,只剩下王氏和跪着的郑泽瑞。   “哪个的主意?!”王氏见人走了方缓过一口气,颤巍巍地指着郑泽瑞,恨声道:“嗯?瑞哥儿,谁给你想的法子?让你这般来逼迫祖母!”   郑泽瑞摇摇头,“没有,祖母,是我自己个儿的主意。”   “呸!”王氏气得起身,有些站不稳,焦嫫嫫忙过来扶住她,王氏觉得嗓子眼儿蹭蹭冒火,说话都哑了:“邓家那丫头有甚么好?要出身没出身,要规矩没规矩!你莫看邓家如今好似高人一等了,但也洗不掉那一身的铜臭气!你再瞧瞧祖母给你相看的姑娘,都是名门世家里的,哪个不比那死丫头强?瑞哥儿呀,你这是蒙了眼还是蒙了心!”   郑泽瑞看了看王氏,梗着脖子道:“祖母,世家里往上追三代、五代,更或是十代,也都是出身寒门,不能单以此论人。且是祖母相看的姑娘个个都好,却不是我想要的。”   “你真是要气死祖母啊!”王氏太阳穴突突跳,过来在他背上下了死力气捶打,有两下捶到了肋下,郑泽瑞登时闷哼了一声,头上的汗下来了。   王氏住了手,一瞧他紧紧咬唇忍着,左膝处也渗了血,暗里忍不住心疼,嘴上骂道:“该!你自个儿身上疼,但祖母心里头疼!针扎似的疼!祖母真是白白疼了你这么些年,到头来,你却要戳祖母的肺管子。”   “祖母”,郑泽瑞的声音也哽咽了,他困难地给王氏磕了个头,说:“祖母疼我,我自然都知道,因而打小祖母说说甚么便是甚么。夏日里,祖母说要多吃苦瓜,对身子好,我不爱吃,可是依旧跟着大姐吃完;冬日,我想吃外头的爆肚儿,可祖母说那东西不干净,是市井寒人儿才吃的玩意儿,我便忍着……这么些年,孙儿即便有许多的不愿,但总想着祖母的疼爱,从不违逆。可是祖母,孙儿现今已有十八,不会被轻易蒙骗,也晓得自个儿在做甚,求祖母让孙儿自己做一回主!”   王氏觉得脑子里抽了一下,却听郑泽瑞又道:“今日实话与祖母说,孙儿不是贸贸然地头一天动这念头,这念头从前便有,只是因料着祖母必定不会同意,我便告诫自个儿忍下,便像从前不吃爆肚儿一般。到邓家表妹定了亲,孙儿前往益州,因念着此事有回便差差送了性命,我自个儿明白了,也下了决心,原想着邓家表妹纵使成了寡妇,孙儿也会想法子将她娶进门!”   王氏眼前一黑,这是甚都不顾忌了……她胸口起伏了半晌,却也不禁生出点儿后怕来,颤着声道:“瑞哥儿,你当真的?!”   郑泽瑞重重一点头:“求祖母成全孙儿这一回。”   “孽障!”王氏白着脸一指门口,“去!你既早就想好了,那你这便到京兆府!祖母不管你!”   郑泽瑞嘣嘣嘣给她磕了仨头,一点儿没犹豫,起身便一瘸一拐地走了。   王氏瞧着他的背影,气得发抖。她知道郑泽瑞的性子,那是真敢把自己个儿豁出去的。   眼见着郑泽瑞已经出了屋,焦嫫嫫忙一面给她顺气一面急道:“老太太,您骂归骂,可不能真让四少爷去啊,他现下是满身的伤……”   “去……”王氏闭了闭眼,无力道:“给我叫回来。”   ————————————————   偏厅里,因郑泽瑞已把话说明了,两家人索性便把事情摊开来说。   游氏一个劲儿地掉泪,说:“这也忒莽撞了,大喜的日子,亲成不了不说,如今还闹得满城皆知,这几日里我们素素跟前都不敢离人,生怕她一个想不开就……”   她掉泪,葛凤栖也在一旁抹眼睛,郑佑诚和邓环娘忙劝,这屋子里的几个人也却都是实在亲戚,葛凤栖没了刚刚的咄咄逼人,说话倒也跟拉家常似的,只是也没商量出甚么来。   郑泽瑞若真娶了邓素素,邓环娘是乐见其成;郑佑诚也并没有甚么要反对的理由,况且这会子又理亏,只是王氏不点头,他也没法子。   一屋子人坐了甚久,茶水都换了两回,终于见白霜过来回道:“大老爷、夫人,老太太请诸位移步到隔壁。”   各人相看一眼,葛凤栖的脸又板起来了,明玥在一旁暗暗捅她,葛凤栖瘪着嘴悄悄做了个鬼脸。   正堂上,王氏已换过了一身衣裳,只是这前后的功夫,她竟些微地显出些老态,郑泽瑞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也瞧不出甚么。   王氏似是十分疲累,这下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今日这事,既是都顾念亲戚情分,我这个老太婆也并非是铁心肠的。素素那丫头我瞧着也颇是喜欢,既毁了她一桩亲,如今便赔她一桩。若贵府和林家解了婚约,我自请人上门……给瑞哥儿提亲。”   ——如今林家摆明了是不会主动退婚的,如此就得邓家退婚,然按律法,男子一方主动退婚并无责罚,只是不得追回聘财;而女子一方若悔婚,不但要如数赔偿一份聘财,还要受六十杖刑。王氏内里憋了一肚子气,她不信邓家能舍得下这个脸。   她此话说完,厅上众人面面相觑,王氏能想到的旁人自然也能想到,郑泽瑞立即对邓若谷和游氏道:“我替表妹受那六十杖。”   “莫再多话!”王氏厉声道。   郑泽瑞顿了下,没再多说,心里却在想法子。   葛凤栖笑道:“老太太这是拿捏咱们呢。”   “不敢”,王氏说。   “成”,葛凤栖拍拍手,却是爽朗道:“今日看在郑将军对我家小姑的一片痴心上,我便同公爹、婆母讨个情面,您二老也堪怜些许,按老太太的话回去商量商量如何?”   王氏又给她气地翻了个白眼,邓若谷和游氏勉强地点点头。   ——邓家人心里明白,如今情势,势必是要和林家退婚的,只是还没想好法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实际已没啥可再多说的了,时辰到了中午,郑佑诚和邓环娘便留众人用饭,这当口,哪能吃到一块儿去?邓家人婉拒,明玥便留下与郑佑诚和邓环娘用了饭,吃过饭,郑泽瑞不停示意明玥和裴云铮到他院子里去。   等去了,郑泽瑞便往矮塌上一趴,有气无力地说:“小七,你四哥要死啦。”   明玥道:“四哥伤得这样重,好好躺着罢,别折腾了,表姐也要被你折腾死了。”   郑泽瑞神情黯了黯,低低说:“你告诉她,不论好坏,我都与她一块儿受着,让她……也与我一并受着罢,就这样儿了。”   明玥“嗯”了一声,郑泽瑞沉默片刻又叫道:“云哥儿云哥儿!快帮我想想法子,六十杖能打死人的!”   裴云铮负着手站在明玥身后,随口道:“我没法子。”   “你有!”郑泽瑞垮脸叫唤,“不然我告诉小……”   “你问我还不如问朝阳公主”,裴云铮立即打断他,“你若想挨这六十杖,公主自有法子。”   “对对!”郑泽瑞一拍巴掌,“明玥,你帮我问问公主。”   “她问不了”,裴云铮说,“有人未必同意。”   郑泽瑞一脸不解地瞅他,裴云铮却拉起明玥走了。   到了林家,游氏和葛凤栖都在邓素素房里,估计已把今日的事说了一遍。明玥瞧着邓素素,见她神情煞是平静,似乎早已心里有数,不由担心地叫她:“表姐?”   邓素素点点头,招手说:“过来坐。”   “你四哥又说甚了?”葛凤栖托着下巴问。   明玥道:“四哥请公主务必帮忙,若只能由邓家出面退婚,他替表姐受那六十杖。”   “他该的!”葛凤栖道。   游氏拉着邓素素,又心疼又不甘地说:“儿啊,你可要想好了,当真要嫁?”   邓素素抿了抿唇,说:“娘,我昨儿一宿没睡,已然想清楚了。他既肯因我违逆了老太太,那我便嫁。这六十杖不用旁人替,我自己个儿挨着。”   她说的直白,在明玥几人面前也没有不好意思。   “那是能要了命的!”游氏惊道:“我的儿,你可莫犯傻!”   葛凤栖也攒眉道:“我和你哥哥可想法子迫使林家退亲,如今这情形,换作谁也不会眼睁睁瞧着自己姑娘嫁进获罪的人家去,退亲是理所当然的。再不济,咱们悔婚,也该是郑四郎受这一顿棍子,你…若是忧心他,我寻个奴才替了便是。”   邓素素缓缓摇头道:“多谢嫂嫂,我心里头知晓嫂嫂疼我,只是这一下,我得自己受。”   葛凤栖有些不解地皱着脸,明玥沉默片刻,看看邓素素道:“这六十杖打在表姐身上,却也更打在我四哥心头,如此一来,他因此事对祖母所怀的歉疚也可尽消了。”——心里会更偏向邓素素这头。   明玥把话点明了,邓素素也坦然点头:“左右事情返不回去了,既决意要嫁过去,我便得和他一条心。”   明玥暗暗点头,游氏抹泪说:“这是何苦呀,你这身子还不知受不受得住。”   “这个却也不难”,明玥笑说:“只是要劳得公主在京兆府的内堂里坐上片刻,甚么都不必说,置了帘子在后头吃茶便是,我听说衙役门手下都自有一套功夫,管保你听起来响打着不疼,更何况如今公主身怀麟儿,谁若敢惊着了那可是死罪。”   葛凤栖咯咯笑了一记,拍手道:“就这么着!”   游氏听了明玥的话心里到也有了底,叹气说:“早知如此,娘与你爹爹也便不那般执拗……何必要闹成这个模样。”   明玥心道有老太太在那亘着,不闹成这样他们二人怕是当真无缘。   虽是闹腾了一天,可回去时明玥的心情却不赖,多半是因私心里她也是希望二人能结成连理的,只是却担心郑泽瑞的身子说:“四哥伤成那般,便是定下婚事怕也要耽搁一阵子。”   裴云铮挑挑眉:“没伤在要害,不耽误他成亲。”   明玥道:“胳膊和腿上的伤还好,肋骨那我却瞧他有些费劲。”   “断了两根”,裴云铮随口道:“我下手时收了两分力道。”   明玥愕然:“你打的?!”   “胳膊和腿伤不是”,裴云铮将明玥抓过来摁在怀里,轻咬她细嫩的耳垂。   “你和我四哥……可有甚过节?”明玥红了脸,推着他问。   “有。”裴云铮点头说。   明玥:“…………”有过节?那特么之前是谁救了郑泽瑞一命?又是谁昨日还在街上帮着拦车来着!   明玥一双乌黑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他瞧,心里头一千一万个怀疑。   裴云铮笑了一下,两根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攻下益州城那日,四郎喝大发了,一边嚎一边说他幼时不懂事,曾欺负你来着,我便打了他一顿,断了他两根肋骨。”   明玥:“…………”   明玥心底丝绕绕地升起些暖意,失笑说:“等四哥好了…”,裴云铮咬上她嘴唇,“再好好打他一顿。”   ……………………………   邓家商定好了,隔日便派人去林府说道,果然,林家老太爷发了话,断不悔婚。邓家早准备好了,索性直接给京兆府递了婚书,——邓家退亲。   林家的事如今长安中为官之人皆知,京兆府尹心里早就有底,不过按律邓家要赔一倍的聘礼,燕郡公府自是不在乎这点儿财物,只都担心邓素素。   不过碍着燕郡公的面子,杖刑是在内堂,葛凤栖便打着陪小姑挨罚的名义,连屏风都未隔,只带着罩到膝盖的幂蓠神在在地端坐在院子里吃点心。   府里的衙役本就有不少和邓家大小管事相熟的,本就收了不少好物,如今再有葛凤栖在这一坐,一个个的走路都不敢带声,六十杖里只有前三下和后三下是拿捏着分寸的真打,其余都在放水。   郑泽瑞就跟在邓家马车后头,心里虽然也知葛凤栖在,但是难免着慌。而且邓素素一个姑娘家,此事难免要被人说道一阵儿,郑泽瑞只觉心中又疼又软,待见了邓素素盖了披风被抬上马车时,眼睛一下子便红了。   半月后,郑家提亲。因此事闹成这样也不宜久拖,且两家里也都各有准备,因而便定在十月二十八,与郑明薇同一日,郑家里一娶一嫁。   ☆、第174章   长安城往年的十月底已开始见冷了,但今年却不同,仍旧是裹着暖意。   郑家的二房里,郑明薇消瘦细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自己亲手绣的礼衣,那凤纹和牡丹似真的一般,她眉眼间卷带着温柔和神往,喃喃地在同自己说话。   林氏挟着一股风进来,挥手将丫头们打发出去,满意地说:“若论针线上的高低,你姊妹几个里无一人赶得上我儿。”   郑明薇起身,脸上还挂着浅笑,说:“母亲来了。”   林氏拉着她,将嫁衣在她身前比了比,高兴道:“娘一直盼着你出嫁的这一日,如今眼看就到了,当真又舍不得!”   说罢,放下礼衣,又摸摸桌上摆着的花钗,不无得意地说:“先前七丫头成亲,是四品的外命妇,比六丫头那排不上的好,花钗方得了六树,可我儿如今却是七树,比她们都强!”   郑明薇脸上并不见得意,只是瞧着那花钗又轻又低地道:“他是郡…他是王爷了,自然是要按侧妃规制的。”   “是是”,林氏满目笑意,摸摸郑明薇的脸,“自打亲事定下来,娘瞧着你身子好多了,调理这几个月,气色也愈发好起来。”   郑明薇笑了下,倚着林氏的胳膊喃喃说:“往后母亲要保重自个儿。慕哥儿也大了,虽不是亲生的,但一落地便养在母亲跟前,有十几年的养育恩情在,日后会孝敬母亲,母亲有了倚仗,女儿便也放心了。”   王氏拍拍她,带着点儿恨意说:“若不是娘身子不好,后来坐不住胎,也不至于要养个妾室的孩子。该!她们都是该的!”   郑明薇愣了愣,起身看她:“娘在说谁?”   “没有”,林氏抹了把眼角道:“娘没说谁。总之你记住娘的话,好好看顾自个儿的身子,那越王妃彪悍,你便柔顺些,男人都爱怜惜柔弱的,你只需要抓住了王爷,再怀上孩子,不愁取代不了那常年无子的!”   郑明薇却摇头:“不,他不喜。”   “你还不知”,林氏道:“听娘的话,娘是过来人。”   郑明薇有些出神,心不在焉地说:“娘莫要给我添嫁妆了,我甚都不要,您都留着给自个儿傍身罢。”   “那怎么成!”林氏知道女儿心疼自己,安慰说:“你且放心,娘心里有数,你这是嫁去王府,万不能马虎的。总算你祖父还记着你这个孙女,公中给你的嫁妆与那三个丫头都是一般的,且你祖父顾念你父亲,私里头悄悄添了一处田产,你挺直了腰杆便是。”   郑明薇听着反冷笑了一下,声音忽地含了怨怼:“祖父若真是顾念我,便不该让我嫁,我头年里便说过我宁愿去庙里当姑子的好!比之如今,倒不如是在个普通人家,简简单单,两相倾心,兴许还能得偿所愿。”   林氏一下被她这话说懵了,惊诧道:“薇儿,你这可说的甚哟,娘瞧着你自个儿不是也挺乐意这门亲事?这这、这是怎了?”   郑明薇闭了闭眼,长长吁出口气,过了一会儿又低头说:“是,我中意这门亲事的,很中意。”   “哎哟,你可把娘吓坏了”,林氏拍着胸口说:“你这孩子,可是是整日里瞧那些个酸书又犯痴傻了不成!明儿快莫看了,我叫人都给你收了,你且好好想想进了王府之后的事。”   “都想好了”,郑明薇轻轻拨弄手指上的戒指,“不是我痴傻,是世人傻罢了。”   林氏点点她额头,心里却已在想郑明薇再回府时王氏、郑明珠等人都要行礼的情形,不由笑着咬了咬牙。   —————————————   二十八日一大早,天色尚黑沉沉的,明玥自身的生物钟却已然将她叫醒了,她闭着眼轻轻翻身,动了两下却立时咬唇顿住,大腿处……正顶着根又烫又硬的东西。   她吸了口气,一面腹诽一面无比小心地挪动,然刚挪了不过半寸,腰上便是一紧,男人蹭着她的耳垂哑哑道:“莫乱动,我忍了一整晚,你若再乱动我便……。”   “…………”   明玥心里狠狠翻了几个大白眼,——这厮去了益州三个月,回来时伤重又将养了近一月,如今便似头到了发情期的狼,连着大半个月都每每要将她折腾的腰酸腿软,不停讨饶才肯罢休,就昨儿一晚……丫的他还好意思说!   明玥把脸埋在胳膊里,装睡。   裴云铮扳着肩膀把人翻过来,双腿夹住了明玥的小腿,低头抵着她的鼻梁,呼吸略显粗重:“忍不住了,怎么办?”   明玥磨牙,微抵他热烫紧实的胸口,低声说:“我腰酸的紧……今儿好多事呢,你、你留得青山在啊……”   裴云铮登时闷笑了两声,胸膛微微震动,却一把抓住明玥抵着他胸口的手一路往下引,带着些微强忍的难耐说:“那用手……帮我弄弄。”   明玥腾一下便脸热了,成亲以来,裴云铮虽在床上甚是“凶残”,但那都是带着某种含蓄的,说实话,明玥在他不穿衣裳的时候都没好意思仔细瞧过,现在却直接让她上手……   心口怦怦乱跳,明玥觉着自己呼吸都困难了,她攥着手往后扯,男人却不让,一下将她拉到了“正地儿”,手背毫无预兆地那东西上轻轻蹭过,那热热的登时跳了跳。轰地一下,明玥的脑子一片空白……   男人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握着她的手覆在那上面……二人呼吸相闻,裴云铮的气息明显急促起来,一面带着明玥的手上下动作,一面直直望进她的眼底,顷刻,低头来吻。   那一瞬间,明玥却猛然涌起一股无比暧昧的感觉。   良久,裴云铮身子猛地一颤,紧紧将明玥摁进怀里,明玥僵着手,忘了动。   门外,春燕轻轻扣了两下门:“二爷,夫人,可起了么?”   明玥一下情急,忙将手在裴云铮的亵裤上蹭了两下。若是有灯照着细看,男人的脸也微微发红。   外面没听见叫进,一时便不问了。   裴云铮顿了片刻,抱着明玥坐起来,心情大好道:“我先去换了衣裳。”   明玥虚虚应了一声,没好意思抬眼。   等裴云铮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进来,她方冲门外道:“进来罢。”   洗漱更衣,早饭是一并在太夫人那用的,明玥拿着筷子,右手有些不听使唤,裴云铮却噙着丝笑,一直盯着她的右手看。   太夫人纳闷道:“可是有甚么好事?一大早的。”   明玥一呛,裴云铮一本正经道:“今日不是有两桩喜事?母亲索性就早些,跟着明玥一并过去罢。我要去一趟营中晚些便到。”   太夫人点头:“我也是这般想,你且去,时辰不早,我们娘几个收拾收拾也直接奔亲家府上了。”   郑家里。   府中的灯一夜未熄,四更初下人们便已开始忙活,今儿一嫁一娶,长房和二房里简直要忙翻天。   明玥和太夫人带着裴姝、裴云韬到时,邓环娘和郑佑诚都在郑泽瑞的院子里,听她们到了连忙迎出去,太夫人笑道:“亲家夫人,我们今儿早早便惦记来吃喜酒啦。”   “我这里正巴不得呢!”邓环娘一脸喜色,与太夫人说了片刻,又叫郑泽瑞来见过礼,太夫人心下感激他曾自请去益州帮裴云铮,今日的礼备的挺重,又见郑泽瑞一身英气,说话间与明玥很是亲厚,不觉也心中有数。   众人坐了一会儿,郑佑诚便又引着去王氏那,到松菊苑一瞧,郑明珠和崔煜已到了。   不多久,郑明霞和六姑爷也到了松菊苑,满满一屋子人笑闹闹地说话,一时又有林氏身边的嫫嫫来回说:“就快到时辰了,几位姑奶奶可去送一送三姑娘。”   王氏便挥手说:“都去罢。”   打松菊苑出来,明玥心说可算清净一会儿,结果郑明霞心情十分不错,又拉着她问东问西,郑明珠却是一路不吭声。   到了郑明薇的偏院,林氏正红着眼圈与女儿说私房话,见她们来了便笑道:“瞧瞧,咱们府里的几位姑奶奶一个赛一个的美,二婶娘恍惚觉着你们都还小呢,一眨眼全都嫁人啦!”   郑明霞道:“二娘甭夸了,今日三姐姐才叫美呢。”   郑明薇一身花钗礼衣,裙?曳漾,天生带着一股柔姿,倒真叫人观之驻足。   林氏自己也得意,说:“成了,你们便在这说话送一送,外头宾客已来了。”   姊妹几人便挨个寄了番祝福,到得明玥说完,郑明薇便拉着她的手往旁出走了两步,说:“七妹妹的祝福可是真心?”   明玥道:“自然发自肺腑。”   郑明薇瞧着她,神情有些复杂地笑了,忽而伸手与明玥抱了抱,声音极轻极轻地说:“终究是我,嫁进那座府里去了。”   明玥一时没有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口中应道:“是,恭喜三姐姐。”   郑明薇站直身子,眼中泛着柔波,在虚无处看了一会儿,低声自语说:“她是真心的,你不高兴么?也是高兴的罢。”   继而又抬头,轻言对明玥道:“这花钗礼衣,原该是王妃的规制,不过按那时……亲王降一级,王妃的服制和这倒也相差不多。不过后来他是王爷了,侧妃…便侧妃罢。左右是没有……”最后几个字郑明薇没有说出口,只看着明玥摇头叹了一声。   明玥怔了怔,这几句话她倒是听清了,可是却越发糊涂,什么叫原该是王妃的规制?什么叫他后来是王爷了?难不成越王葛世簪还真是她们不知道的时候早就瞧上了郑明薇?   可好像也不大对……   明玥怔神儿的功夫,林氏已过来道:“好了好了,你们姐妹日后虽不能如在家里一般,但到了越王府还是能见面说话的。嫫嫫还有些规矩要教,赶紧着吧,你爹爹刚遣人来说鸿胪寺的礼官就快到了!”   ——郑明薇是侧妃,不需要越王亲自来迎,但也请了鸿胪寺的礼官来。   郑明霞暗里朝明玥撇嘴,意思林氏和郑明薇瞎显摆,有品级又如何?总不是正室。   三人便也朝外走,老太爷和王氏都已经带着众人到正堂上去了,丫头让她们直接去便可。   沿途经过郑泽瑞的院子,也是大红的一片,郑明珠便转身盯着明玥,恨道:“是你给瑞哥儿出的主意罢?我便知道是你!”   明玥一点儿想理她的心思都没有,冷淡道:“大姐姐去问四哥便知道了,是我又如何?妹妹帮着哥哥不对么?”   “对!”郑明珠气道:“对的很!你等着罢。”   明玥挑挑眉,转身而去。   到了正堂,果然王氏等人都在,明玥看了一下便坐去太夫人身边,又过了半晌,福娘子和嫫嫫领着郑明薇出来了。   先拜别祖父、祖母,再拜别父亲、母亲。   老太爷瞧着挺满意,三个到了适嫁之龄的孙女全部出嫁,各托一方,心里是暗自点头的,又因着二老爷,还多嘱咐了几句;而王氏却是全然照搬了明玥出嫁时的那几句,连顺序都吝惜变一下。   等到二老爷和林氏时又难免哭一场,林氏还想叮咛女婿几句,抬眼一看见的却是司礼官,当下哭的更是厉害,差差没直接背过去。   鼓乐一响,郑明薇上了喜轿,绵绵延延地向着越王府的方向。   然而郑家这里却越发热闹,隔了大半个时辰,又响起一波迎娶的鞭炮。   王氏这一上午脸上的表情很精彩,想笑实在笑不出来,想拉着一张脸,又恐前来的宾客说道,因而只能一会儿扯下嘴角一会儿抽下眼角,一边坐着与女眷说话一边心里头骂人。   郑泽瑞将花轿迎回来时,裴云铮也是跟着一块儿的,原是他一来直接跟着郑泽瑞去迎亲了。   伍泽昭也在,明玥瞧他的模样,身子应是彻底好了。   新娘子进门,一路闹腾着拜了天地,新人进洞房,外面便大开筵席。   邓环娘忙的脚不沾地,明玥一直陪太夫人身边,都顾不上说两句话。   女眷这边散席已近申时,男宾那里却仍在吃酒,明玥估计裴云铮晚些还得被拉着去闹洞房,便让人禀一声,跟着太夫人和裴姝先回了裴府。   明玥席间吃了不少酒,在太夫人那伺候一会儿,自己便也回去歇下,裴云铮回来时果然已戍时末,倒是未见醉意。   “四哥和表姐可还好?浑闹时没把表姐气哭罢?”   裴云铮沐了浴,一身水汽的过来抱她,简单答道:“四郎护着,还好。”   明玥又道:“你自营里回来时已去过越王府了。”   “嗯”,裴云铮看看她,“上完礼便直接来了。越王才回长安,越王妃全全操持。”   明玥点点头,心里却总有些着慌似的。   裴云铮知道她今儿累了,没折腾她,抱着明玥早早睡了。   可是明玥这一晚睡的并不踏实,早上起来时却像比没睡觉更累,正更完衣用早饭,邱养娘紧皱着眉头进来,瞧了一眼又退出去。   明玥用巾子拭了拭嘴角,等到裴云铮也放下筷子漱了口,方问:“养娘,何事?”   邱养娘道:“大夫人派了嫫嫫来。”   明玥和裴云铮对看一眼,下意识说:“怎了,四哥昨儿才成亲,今儿便不太平?”   邱养娘摇摇头:“不是四少爷,是三姑娘,没了。”   ☆、第175章   “三姐?!”明玥心里头忽悠一下,有些发晕,怔道:“甚就没了?昨儿才好好地成了亲!”   邱养娘微叹了口气:“就在昨儿夜里……”   明玥微微张着嘴,一时有些说不上话来。   裴云铮过来揽着她的肩膀拍了拍,直接问道:“怎生没的?”   “还不甚清楚”,邱养娘说:“越王府丑时给郑家里送的信儿,老太爷和二老爷眼下都已赶去了越王府,晚些让姑奶奶们回去。”   明玥闭了闭眼,心中复杂之极,裴云铮道:“换身衣裳,我现下便与你去看看。”   ——还未出丧,他本不必去的。可此刻,于明玥心里,却当真存了那么两分依赖,便点点头去换了身素淡些的衣裳。   到了太夫人那也没敢声张,只悄悄与她说了下,太夫人颇是惊愕,连道“可怜的闺女唷”,叮嘱了几句便叫去了。   往郑家和往越王府是两个方向,若是明玥自己,该是直接回郑家,裴云铮却吩咐马车直接去了越王府。   明玥一路无话,裴云铮便沉默着将她揽在怀里,到了越王府门前,裴安前去递话,少顷,有管事的来请。   裴云铮往外看了一眼,下车时淡声对明玥道:“这处府宅……原是前朝里毅郡王徐璟的。”   明玥轻轻一个激灵,蓦地抬头,她该想到的,她早该想到的!   ——这里曾是毅郡王府,她在几年前因郑佑诚一事来长安时便数次经过,只是从未踏足,而今日,却已是越王府了。   铜狮未换,朱门已是新漆,明玥手指微微攥紧,脚步有些滞涩。   裴云铮看她一眼,探手过来将她隐在大袖之下的手握住。   “终究是我,嫁进了这座府宅里。”踏进越王府的一刻,明玥霎时想到郑明薇昨日的话,“他后来是王爷了……侧妃便侧妃罢,左右没有……”   ——左右没有正室王妃!   明玥心里一下子通透:郑明薇口中的“他”,从来都不是甚狗屁越王葛世簪,从来都是徐璟!徐璟未曾娶妻,死时被追封为卫王……她本就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   明玥脚下一绊,被裴云铮紧紧扶住了,她蓦地想放声大哭,不知是为谁。天光朦胧,山石从影,她未曾真正踏进过这府里,自然也无从知道哪里改了朱颜。   越王府的偏厅上,越王、越王妃、郑家老太爷和二老爷都在,见明玥和裴云铮直接来了这里倒有些意外,只是这会子都顾不上了,越王稍一颔首:“如夫人便在那里,你们自己瞧瞧罢。”   裴云铮带着明玥见了礼,明玥的眼圈有些红,老太爷抬抬手,示意她去瞧吧。   一侧的隔帘处,静静躺着郑明薇。   快到近前,裴云铮忽而捏了捏明玥的手心,低低说:“仔细瞧。”   明玥一惊,有些讶异地看他一眼,裴云铮不可能知道……   明玥绕过帘子,裴云铮只隔在帘外。   郑明薇一身红妆,花钗未卸,礼衣未换,应是在洞房之前便已……   明玥轻泣了几声,却也不怕,细细端详,荷包、首饰、指甲……甚么都没有。   二老爷双眼含泪,身子轻微颤抖,老太爷坐在椅上,脸色也是十分难看。   越王两道粗旷的眉毛紧拧在一块儿,越王妃在一旁不住摇头:“唉,郑妹妹的身子竟赢弱成这样,先前,郑大人可是说已然好了。”   二老爷声音沉痛:“小女出门时确实是好好的,如何到了王府便会有不适?王妃这话实令下官痛心!”   越王妃是个火爆性子,闻言冲口便道:“听郑大人此言,难不成是王爷或是本王妃害了郑姑娘?笑话!方才太医已验过了!只是劳累了一整日旧疾发作,还惊着了王爷!我倒还想问老太爷和郑大人这是何意!”   二老爷胸口起伏,眼睛溢出些泪,仰天道:“我的儿!”   越王也跟着叹一声,青着脸道:“老太爷,郑大人……”刚说了半句,脸色忽而变得十分古怪,强自咧着嘴道:“稍等片刻,本王…去去便来。”说着,竟急急忙忙走了。   明玥自旁侧出来,擦了擦眼睛,默默站到老太爷身后,老太爷看她一眼,没说话。   厅上一时僵下来,良久,越王葛世簪换了一身衣袍回来,众人瞧他这样子,明白了,——方才是急着“更衣”去了。   “老太爷”,越王的声音有些发虚,“本王也十分伤痛!本王对郑氏一门一向敬重,否则也不会定下这门亲事。昨夜里,本王实也没有想到,如夫人只饮了一杯合卺酒便身子不适,若是早知她身子赢弱至厮,本王应先叫太医来瞧瞧,唉……”说着,也抹了两把泪。   明玥在一旁听着,微微疑惑,——越王和越王妃都将此事推在了郑明薇身子弱上,难道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二老爷却激动起来:“王爷!三丫头从前是有些体弱,但如今已大好了啊!”   越王一下起身,眯了眯眼睛,似乎再思忖着发作。   二老爷到底是亲父,原本心中便有些愧疚,此时尚难以接受,道:“并非微臣信不过王爷,只是三丫头一向有大夫单独调理,臣恳请王爷让微臣再带大夫来瞧一瞧,兴许只是太医一时误断。”   越王冷笑了一声,半晌,道:“既然郑大人有疑,宣来便是!”   “多谢王爷!”二老爷哽道。   “行了”,老太爷却突然皱着眉出声,“莫再折腾了,叫三丫头闭眼为安罢。”   二老爷红着眼圈,“父亲……”   老太爷摆摆手,整个人显出些颓然之意,起身道:“王爷,老头子有话想单独与王爷一叙。”   越王郁痛难当地颔首:“本王也正有此意,老太爷请。”   老太爷又说:“云哥儿,你也来。”   越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一颔首:“也好,裴将军也一并。”   ☆、第176章   郑明薇的丧事过后,郑家老太爷便病倒了。   他原一心想三女各托一家,以策个万全,不料郑明薇这孩子看似柔弱,心性儿竟这般执拗。现亲近不成,反倒与越王生了嫌隙,老太爷不由生出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憋屈,又正赶在秋冬之交,连着几晚不能入眠,夜里吹了风,没几日便病得不起。   郑家几房刚刚忙完丧事,气儿都还没喘上一口,又轮流地在床前服侍汤药,实在是累得不清,尤其是二老爷,林氏在房里不吃不喝,间或闹起来就又打又骂,简直焦头烂额。   明玥虽不在郑家,却也可以相见其中情形,这个时候,心里暗自痛快的恐怕就是王氏了。她不大放心,让邱养娘回去帮了两天忙,等过了郑明薇的头七方回来。   明玥自个儿也是恹恹的,一闭上眼便总会想到郑明薇的样子,饭也吃不下。   裴云铮请了陶老大夫来瞧。老头儿给她扎了几针,摇着脑袋说“这是心头郁结难除,吃药也无大用。”   裴云铮心中闷疼,晚上沐浴过后将红兰和青楸都打发下去,自己拿了巾子一点点儿给明玥擦头发,口中随意道:“我初见你时,你尚不及我胸口高。”   明玥恍惚了一下,说:“是么。”   “那日有不少人”,裴云铮轻声言道:“许家兄妹、张刺史府中的公子、毅郡王徐璟、二郎,嗯,那时还是你二哥哥,再有舅母和邓家表姐,二婶娘和三姐也是在的。”   被他这么一提,明玥也忆起了那一年的春日,低低感慨道:“好些年前了,你记性好。”   “到现下,七年零八个月。”裴云铮另换了一条干巾过来,又说:“那日斗花你还以菖蒲赢了许令杰的一盆宝贝玉蕊,以菊花赢了白玉兰。”   “小孩子心性,幼时玩闹着解个闷子罢了。”   裴云铮“嗯”了一声,只径自续道:“你用的菖蒲是刺史府里的,那盆还未开的秋菊也是毅郡王随口在刺史府里借的。”   明玥垂了眼,“我以为是二哥送来的,带回去养了,只是我到底不善打理,没能养活。”   裴云铮揉了揉她的头发,“你的埙吹得极好,不过算起来已有两年多再未听你吹奏,这会子可有兴致?便再奏一曲当日的易水歌?”   明玥默了片刻,说:“搁得太久,技艺都有些生疏,且今儿太晚,早些睡吧,改日……我再试试。”   裴云铮眼神略略黯然,点头叫红兰进来收拾床铺。   大抵是因裴云铮睡前提了几句,明玥做梦了,她梦见了那年的春日宴,梦见了徐璟。   场面清晰地仿似就在昨日,徐璟一身紫色长衣,腰悬宝剑,漫不经心地自斟自饮,须臾,过来好几人与徐璟说话,其中,有两人她识得,是她祖父和许家老太爷。众人饮了几杯,又边走边说,那路上起了雾,看不清前面,明玥下意识低喊:“祖父,徐璟。”   雾气茫茫,有人拉了她一把,可回身却见不到人。不远处传来说话声,明玥闻声寻过去,却是徐璟和一个妇人,片刻,老太爷带着郑明薇也来了,几人似在争执,四周想起兵器交戈之声,其时愈演愈烈,徐璟转身朝前走去,地上忽出现了裂纹,眼见就要裂到徐璟脚下,明玥在另一面惊叫出声:“徐璟!”   徐璟朝她这边看来,目光粼粼,站在原地笑了笑,明玥急急挥手:“走!走啊!闪开!”   徐璟只看着她笑,抬脚要朝她走来,然而下一刻,轰地一声巨响,徐璟脚下悍然塌了下去!   明玥悚然大叫:“徐璟!徐璟!”她要往前跑,却被被人从身后拦腰拖住,随即,她看见一个身影跟了过去,直直跳进了那不见底的深渊,旁边只有绊了一跤的老太爷在不断咳嗽……   明玥眼泪扑簌簌地下来,却觉得身后的人勒得她越来越用力,她身子打晃,就要喘不过气来,不由奋力挣扎,又踢又咬,那人却死不松手,只在头顶一遍遍地叫她:“阿玥!阿玥!”   明玥抽噎着醒过来,在朦胧的光线中看见裴云铮的脸。   裴云铮眉头紧皱,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忽而,猛一下低头撬开她的牙关,卷着她的舌头狠力一咬!   明玥疼的哼声,感到了嘴里明显的血腥味儿。   裴云铮抬起头,一字字问:“清醒没有?”   明玥清醒了,只是方才那梦太清晰,心头的惊惧和酸涩丝毫没有散去,反因看见了裴云铮更加浓烈和委屈起来,她一把扯过被子蒙住了头脸,身子微微抖动。   裴云铮却立时将被子拉开,大手一下捂住了明玥的嘴,逼视着她说:“今儿我许你哭一回,无论怎样都许。但过了这一次,前头所有的,便都过去了。成,还是不成?”   明玥被捂着嘴,呼吸不畅,双眸含泪怔怔看着他,一抽一抽地缓缓点头。   裴云铮低低一叹,展臂将她揽在胸前,任她放开了哭。   男人胸膛宽厚,体温灼热,明玥被拢在怀里方觉真正从梦里回到了现实,一时将他前襟抹了个湿透,到后来,更似是哭顺了,直停不下来,觉得整个人都倒空了,抽抽噎噎地直打嗝,喃喃说:“我定会好好活着,你也是。”   裴云铮闻言,半晌没动,他知道,明玥这回说的“你”,是对他。   外头值夜的春草听见动静,轻轻扣了两下隔门。   裴云铮道:“无事,不用值夜,你回去歇了罢。”   外头又轻轻扣了一下,示意应声,随即收拾东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裴云铮将明玥扶起来拍背,摸摸她的脸还满是眼泪,便又自己下床给她到了杯热水。   十一月的长安虽还不很冷,但屋里已经置了小暖炉,裴云铮温了壶水,给明玥擦脸、敷眼睛。   明玥哭这许久已累得不行,喝了几口热水已经迷迷糊糊,等裴云铮给她一圈擦完,她呼吸均匀,已是睡熟。   裴云铮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胸前冰凉,他一摸才想起亵衣都湿了,自又去换下,如此折腾一番方上床睡了。   …………………   第二日醒时,裴云铮已走了。   明玥昨晚彻底发泄了一场,现下只觉心中大畅,竟有隔世之感,只不足的是,她浑身酸疼,嗓子干哑,头沉沉的有些发热。   明玥要起,红兰便道:“二爷说他已给太夫人说过,夫人病了,早起便不必过去问安啦。您换了衣裳用些早饭,好叫春燕打发人请了陶大夫来给夫人开方子。”   明玥披了衣裳摇头,将昨晚的事通通想了一遍,咬唇发了阵子呆,还是坚持去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瞧她一副头重脚轻的模样便说:“你这孩子,病了便不必来了,瞧瞧,回头折腾的更重,春燕,快到前院打发人请大夫去。”   明玥坐在下首,未敢离得太近,起身端正地福了个礼,说:“前几日便多有耽搁,媳妇心里实在不安,今儿该给母亲告个罪。”   “快起来”,太夫人说:“你心里惦记着便成了,娘知晓。”   正巧薄姨太太也在,便过来扶了她一把,明玥便道了个谢,又冲裴云韬说:“上次给三弟院子里拨的两个丫头可还妥贴?”   裴云韬尚未说话,薄姨太太已笑说:“好着呢!很是妥贴!”   太夫人咳了声,薄姨太太干笑着闭了嘴,裴云韬拱了拱手说:“多想二嫂,很是周全。”   明玥微微颔首,她这些天忙不过来,便还拉着裴姝一块儿帮她管着,好在暂时没出甚么岔子。   坐了一会儿,明玥便有些头晕,太夫人心下原有事要单独与她说,只看她病着,便也暂且压下,说:“快回去躺着,大夫八成要到了。明儿不必来,病好再来我才乐呢。”   明玥笑着应了个是,先回了自个儿屋里,没多久,陶老头果然到了,瞧过却是一乐,说:“这下方是快好啦。”遂另开了方子,摇头晃脑地走了。   大夫一走,明玥便沉沉睡了半日,再一睁眼,吓了好一跳,——裴云铮正在床边坐着。   “你怎回来了?”明玥挣扎着坐起来。   裴云铮不答,只递了热水过来,蹙眉嘟囔了一句:“怎发热这样厉害?”   明玥喝了水嗓子好受些,往外头一瞧原都已是中午了,忙道:“用过饭了没有?我方才睡沉了。”   裴云铮板着一张脸,说:“先将药吃了。”   明玥乖乖端过来,咧咧嘴几大口将药喝了,红兰在一边拿着蜜饯候着,笑道:“这可是我见过夫人喝得最痛快地一次了,果然还是得二爷在。”   “备饭备饭”,明玥瞪着眼。   红兰抿嘴乐了,裴云铮道:“不忙,等会子再上。”   “是,大夫交代至少要两刻钟后才能进食,奴婢先瞧瞧去。”红兰眼波溜着二人,出去时顺道把春燕和青楸也拽出去了。   明玥倒是不怎饿,因说:“来得及么?你不必等我,我也没甚胃口。”   “那也得吃一些”,裴云铮眯着眼看她,稍微往后仰了仰身子,像是不甚在意地问:“昨晚的事……你可还记得?发个热便又忘了罢。”   明玥偏头看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就在裴云铮垂下眼睑时,主动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声音缓慢而清晰:“记得。要我重复一边么?”   她手心滚烫,裴云铮用力握了回来,却是稍稍偏开眼,说:“敢不记得!”   明玥笑了一下,想了想又说:“等我好了便吹埙给你听,你想听甚么曲子?”   裴云铮面无表情地斜着她:“那你最好给我好得快些。”   明玥一笑,拉着他的大手有气无力地瞎晃,“想吃蜜饯么?”   “不吃。”   “想换衣裳么?”“不换。”   “想笑就笑呗。”“不笑。”   二人便这般闲话了半晌,方想起来要用饭。   ……………………   明玥这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四、五日便好了,那日一下床神清气爽,简直有满血复活之感。   时日已近十一月底,各房都烧起了地龙,又马上进腊月,今年因要她操持年货,太夫人和裴姝来长安时日也不长,明玥索性便找了个长安本地的婆子,专空出来几日带着她们在长安城最繁华地几条街上逛年货。   既是大家高兴热闹,明玥报起账来时太夫人心里也敞亮。   这日几人才从五香街往回走,正在街角便碰见了邓素素,明玥诧道:“表姐……不对,四嫂嫂,这般巧。”   邓素素过来给太夫人见了礼,说:“不是巧,我是专来寻你的。”   太夫人笑道:“那正好与我们一并回去。”   邓素素却有些着急,说:“原该好好来拜访太夫人的,今儿却是冒失了,还请太夫人莫怪,只是家中祖母病了,我这里急着来给明玥报一声。”   太夫人“哟”了声,说:“厉不厉害?这会子一近年关,像我这般的老身子骨却是容易闹病。”   邓素素道:“劳您记挂着,实际昨儿便病到了,只是还没说,但经了一宿,今儿突地便厉害了,现下还不省人事呢,父亲、母亲不敢托大,这方叫我赶紧来个明玥说一声。”   太夫人一瞧邓素素的神色便知八成是病得不轻,否则打发个下人来便是,不必她自己急忙忙地跑这一趟,因对明玥说:“那你快莫回府了,直接跟着你四嫂嫂去罢。原我也该跟着去瞧瞧,但这已是亲家定都着急上火,人多了反添乱。老太太吉人天相,定会没事的。也替我带个祝祷,过些天我可去看她。”   明玥本一瞧邓素素心里有些咯噔,按说便是王氏病重,邓环娘差了贴身的嫫嫫来也就是了,能让邓素素亲自来,怕还是有些话不能让下人带。   遂脸上也带了着急神色,说:“多谢娘,媳妇这一阵儿也叫娘操心了。”   太夫人拍拍她,“事出有因,快去吧。”   明玥福个身,目送着太夫人的马车回裴家,自己则上了邓素素的车,一进车厢便问:“当真是祖母病了?”   邓素素皱着眉点头,明玥倒不解了,若只是王氏病了,邓素素不应是这个神情,遂说:“到底怎一回事?月初不还好好的?”   邓素素掀帘往外看了一眼,凑近了低声说:“你道老太太怎就一下病倒了?”   明玥看着她,意思不是你和四哥气她来着,转念一想若如此王氏早该闹起来,而不是真一病不起,因沉吟道:“难不成是大姐姐有甚么事?”   邓素素一点头,咿了一声,过来附耳说:“崔家,要休妻。”   ☆、第177章   “崔家,要休妻。”   “甚么?!”明玥愕然半刻,方掩唇深深吸了口气,蹙眉道:“因何?七出里她犯了哪一出竟使得崔家休弃?”   “其一,不顺父母”,邓素素压着声音,“其二,无子。”   明玥往外瞧了一眼,马车走地并不快,遂回身问:“祖母便是因此被气病了?”   邓素素哼了声,说:“倒也不止。你知晓的,自二房的三姐出了事后,老太太可算是抓着了二房的由头,老太爷病着又没精神理她,她夹枪带棒的不知数落了二叔老爷多少回!前几日竟又发了心思要将十哥儿留在她跟前儿养着……”   明玥登时神情一厉,“甚时候的事!怎也没让人来与我说一声?十哥儿现今呢,可被老太太留在松菊苑了?”   邓素素拍拍她:“你莫急,听我说完。姑母是怕你总要顾着娘家的事,被婆家说道,因而才没叫与你说。只是这事咱们自然不能同意,姑丈也去了,说十哥快到了该开蒙的年纪,想着明年春便送去先头你四哥求学的书院呢,可老太太不准,言府里有先生,便该跟着八哥儿一处,十哥儿还小,书院更是远了些。   那日争到半夜,到底没谁能悖拗过老太太,只得暂且将十哥儿留在松菊苑,我和姑母日日去瞧。安生了两天,却又给你四哥安排了个丫头来!”   邓素素说到着不由咬牙:“你是没瞧见,那丫头模样勾人的很!哼,我领回去便直接将她留在了正房西边的耳房里,让你四哥去,莫辜负了老太太的一番心!你四哥当真便去了,只不过是提着剑去的!将屋里头一应能砍的东西全部都砍了……   那丫头吓坏了,半刻也不敢留,跑到老太太院子里跪了一夜。第二日时你四哥去正见十哥儿要闹着去找他,便直接将十哥儿带到我们院子在东厢房住了一晚,老太太当天便置了气,这疼那疼的浑身都疼,大夫来了也没瞧出个什么,当时不过就是拿捏你四哥来着!结果方隔了两日,就今早,这不宝贝孙女便有事了!这下她倒是一着急,真个儿气倒了,我来寻你时,大夫还正去瞧,人尚没醒呢。”   邓素素说完,实心里颇有些解恨,然而同时却也面色凝重,——郑明珠若真被休弃回家,郑家所有女眷都要受人指点,甚至于她以后的孩子,想及此,不由又跺脚:“按说她成亲也有几年了,怎竟没个孩子?难不成……有甚么猫腻儿?”   明玥心中隐约有数,不答反问:“崔家里谁来了?”   邓素素一撇嘴:“没人!是遣了你大姐姐身边的嫫嫫回来报的信儿,哼哼,崔家连人都不屑来一个!还说若不是顾念着两家的情份,就直接一纸修书将郑明珠遣回来了,如今留个情份才让咱们去接。老天哟,这作的甚么孽!”   明玥此时已完全静了下来,心下却是觉得不对。   ——郑明珠到现在未能再怀身孕的缘由王氏定然知晓,依着她的性子,该是到崔家指着崔煜的鼻子质问才对,怎直接便气倒了?   正思忖着,邓素素叹了一声说:“到了,且先进去见了姑丈和姑母再商议。”   明玥跟着下车,一路快步到松菊苑,一进去,果见小丫头都被打发走了,只两个大丫头在门外守着。   外间,老太爷盖着条被半倚在塌上,二老爷和郑泽慕正伺候他吃药,见明玥和邓素素过来施礼,便微微颔首道:“回来了,进去瞧瞧罢,都在里头。”   “祖父好些了么?”明玥问候了句。   老太爷稀疏的几根胡子动了动,哑着嗓子说:“还撑得住。”   明玥又福了个身,方与邓素素转身进了里间。郑佑诚、邓环娘、郑泽瑞以及三老爷和三夫人都在里头伺候,见她们进来邓环娘便稍稍招手,示意先别出声,大夫的针还没行完。   明玥放轻脚步走到她和郑佑诚身边,抬眼往炕上看,却见王氏紧闭着眼,脸色铁青,左边嘴角歪着,下颚处垫了方帕子,有些流涎……竟是中风的症状!   明玥面上未动,悄悄扫了眼站在墙角处回来报信儿的连嫫嫫,那婆子微微发着抖,只不断地在抹泪。   屋里落针可闻,过了好半晌,大夫将银针一根根拔出,净了个手,方出声说话:“片刻便醒了,只是这病……与旁个儿不同,不是一时半日能好,且得先慢生调理,诸位心里有个谱罢。”   众人面面相觑,都是神情凝重,郑佑诚脸色十分不好,将大夫请到外间开方子,顺便给老太爷也再诊下脉。   里头几人俱是叹气,三夫人董氏忍不住跺脚埋怨:“大嫂,不是我说,明珠这孩子的脾气也太不知退让了些!怎能落个不孝公婆的名儿,这让她们姊妹几个往后在婆家怎生做人?咱们郑家也得被人说毫无教养,没脸呀!你和大哥平日是怎教导的,如今成了这般模样!”   邓环娘刚要说话,郑泽瑞已皱眉道:“三婶娘是想将祖母再气晕一回?”   董氏咬牙,炕上传来一声低哼,焦嫫嫫忙道:“老太太醒了。”   一时众人围上前去,王氏悠悠睁开眼,眼珠动了两个来回,发出“嗬”的一声,大抵是想起身,结果一动发现身上各处完全不听使唤,眼中一下显出惊惧之色,歪着的嘴角一阵阵抽搐,却说不出一句利索话。   焦嫫嫫忙将她扶着倚到自个儿身上,邓环娘给她另换了一块儿帕子,,三老爷又忙不迭地去将大夫请进来,大夫过来看了看,安慰说:“醒了便好,老太太,您这病急不得,需得平心静气地慢慢养着。”   王氏哆哆嗦嗦十分小幅度地动了动右手,大夫又交代了几句“不能惊怒生气之类”的话,留下方子便先行走了。   一时老太爷也移进里间,看了眼王氏道:“都莫围着,且坐下,我有话说。”   “对”,三夫人急道:“父亲快说说,此事可怎生是好啊!明霞正往回赶呢,这可不敢叫夫家知晓。”   王氏在一旁双眼发红,呜呜几声大片流涎只说不出来话,牙关都在发抖。   老太爷无力地拍了两下炕桌,强自沉着气道:“明珠一事,不能叫崔家休妻。”   下头三房里先松了口气,三夫人道:“就是就是!否则这传出去咱们郑家可都没脸了,族里头也要埋怨的!依儿媳说,没准儿就是小两口在打别扭,只是明珠呀是个万事不低头的性子,怕煜哥儿也是气急了,这方想找个台阶下呢。大哥大嫂去崔家好好说说,兴许就过去了。”   老太爷没吭声,看向郑佑诚和邓环娘,郑佑诚拧着眉道:“明珠这孩子虽不是十分绵软的性子,但应做不出不孝公婆的事来。”   郑泽瑞却忍不住了,起身道:“甚的不顺父母?这还不是崔家里一句话的事!只不过是听着叫人无法反驳罢了!至于无子,他崔家的的孝期刚刚过去一年多,大姐尚未有子嗣这也是情理之中,怎就拿这个来说事了?我倒要去问道问道崔煜,是不是他崔家生了甚旁的心思?若如此,却要争一争!”   王氏闻言急得往前扑身子,似是并不同意。   老太爷也不管她,沉吟片刻道:“即如此,便先叫你母亲带着明玥和素素去一趟。”   邓素素立时看了明玥和邓环娘一眼,意思瞧吧,这没脸的事一准让咱们先去。   邓环娘看着郑佑诚,明玥却起身道:“祖父、祖母,孙女觉得四哥方才的话说的对,孙女既要前去,那有几句话需得先向连嫫嫫问清楚。”   老太爷颔首,“你问。”   明玥看了眼二老爷和三老爷,老太爷稍一皱眉,还是道:“老二、老三你们且先在外间等着。”   二房和三房只得先到外间暂坐,明玥转了个圈,一指连婆子,说:“嫫嫫,到近前来。”   连婆子已哭的眼泪都干了,过来跪到老太爷和王氏跟前,明玥道:“嫫嫫回禀祖父,崔家要休大姐姐是因无子和不顺父母?”   连嫫嫫俯在地上点头:“大姑爷是这样说的。”   “那大姐和大姐夫之前感情可还和睦?”   “一向还好”,连嫫嫫道:“只是昨儿不知怎置了气,忽便提起这个来。”   明玥挑了挑眉,看看郑泽瑞道:“四哥方才说的没错,“不顺父母”不过是崔家的一面之词,倒有人作证么?而“无子”一说,更是可笑,大姐夫如今便有庶长子,只要他肯疼护大姐半分,做主将庶子记在大姐名下就可,七出中是有这一条,然因此而休妻的实是不多。且不说大姐姐尚且年轻,纵使再不济,还能从族里过继,怎竟就要闹到休妻的地步?由此可看,要么崔家对大姐实没半点儿情份,已有他图;要么,便是休妻另有原因!连嫫嫫,你可是对祖父有所隐瞒?!”   明玥此话一说完,王氏呜的一声死命朝后仰,带的焦嫫嫫撞到了身后的炕桌,她斜着眼睛死死盯着明玥,右手使不上力地不停捶打。   屋里的人猛一下都坐直了身子,老太爷眼神狠戾,指着连婆子怒道:“说实话!”   连嫫嫫都成一团一团指抽气,却是死活不敢开口,郑泽瑞上前一把将她薅起来,吼道:“嫫嫫,甚时候了你还瞒着!你不说实话叫我如何帮大姐!说!”   连嫫嫫被他勒得喘不上来气,闭了闭眼嗷地哭了一嗓子,“四少爷……”   郑泽瑞红着眼,听见她抖不成声地说了两个字,霎时,如遭雷击,瞋目道:“你、你再说一遍……”   连嫫嫫软着腿扑倒在地上,哭道:“通奸……”   这下不仅王氏,所有都是眼前一黑。   ☆、第178章   ——自前朝大周至如今的大齐,女子十恶之中,以失贞为最。   而且,瞧连嬷嬷这打死不敢言说的模样,八成……事情还是落到了实处。   想及此,明玥也不禁微微色变。   王氏一阖眼皮,眼眶尽湿,嘴角不断抽搐,老泪并着口水流下来,哪里还有往日的半分气势?   “混…帐!”郑佑诚只觉面皮火辣辣生疼,脑中也嗡嗡响,起身压着嗓子道:“明珠怎会做出此等龌龊之事?!定是、定是……”   定是如何?郑佑诚一口气接不上来,弯腰连连咳嗽。   ——是下人作祟?谁有这个胆子,竟诬告主母通奸?   ——是崔家?且不说崔煜对郑明珠一直是温柔敬重,多有相让,便是上次王氏因庶长子一事去崔家浑闹,崔家也是好言好语,崔煜更是赔礼奉茶。更何况,此事若是真,对崔家也绝非好事,尤其崔煜,恐要被同僚当做笑料谈资。   郑泽瑞朗眉皱到了一块儿,红着眼道:“不能!大姐断不会做出此种事来!”   郑佑诚满脸涨紫,当真也想一下晕过去,然连嫫嫫却是猛一阵磕头,边哭边咬牙道:“大老爷明鉴,大姑奶奶的确是被人所害!下此狠手的就是家里的二、夫、人!求老太爷和大老爷给大姑奶奶作主啊!”   ——又是一个平地炸雷。   明玥和郑泽瑞同时惊诧出声:“二婶娘?!”   屋里诡异的静了片刻,忽地,王氏嘴里啊啊嚷着猛劲子朝老太爷的方向扑去!焦嫫嫫一时竟搂抱不住,王氏撞翻了炕上的楠木小桌,一派凶狠地要去撕扯老太爷。   郑佑诚忙上前两步抱住她,口中不断道:“娘,娘!您这是作何呀!”   王氏口中嗬嗬作声,已是红了眼,正外间里二老爷、三老爷听见动静进来,一瞧此景,忙都上前。   二老爷本是要先去扶老太爷,但探身往王氏这虚应了一下,却不想王氏陡生出一股子力气,一手还发着抖但却紧紧拽住了二老爷前襟,另一只便要去打他,奈何到底抬将不利索,直接用指甲在二老爷脖子处狠抓了一把!王氏两手的指甲都养的极好,这一下直接给二老爷挠的见了血珠儿。   众人都赶忙上前拉开,屋子里乱作一团,老太爷下意识要拍桌子,桌子却都翻了,不由摇头发出一串的疲惫的咳嗽,明玥在外围站着,便转而过来扶了老太爷,“祖父当心身子。”   老太爷由她扶着下了地,先让明玥寻了个茶壶往地上一砸,声音透着一股由衷的疲惫和冷淡:“够了,还要不成体统到哪般境地?”   王氏那里松了个神儿,一堆人总算是把二老爷摘对出来。他衣襟歪斜,脖子和耳后都带了血,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呆滞,老太爷瞧了眼,说:“先自己去擦一把。”   王氏经了这一阵儿,嘴歪的更厉害,眼珠也斜着瞪人,神情瞧起来让人生怖。   正这么个时刻,三夫人董氏领着刚到的郑明霞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人,董氏惊异的看着一屋子狼藉以及不说话的众人,抽了口气说:“老太太,明霞也回来瞧您了。这……正碰上了云哥儿,我便也带了过来。”   裴云铮无视一屋子的奇诡,走到明玥身旁一脸无波的给众人依次见礼,说:“我刚回府方听母亲说祖母身子不大好,便赶来了,一时也没来得及通传。”   王氏此刻不关心这个,只一门心思瞪着二老爷。   明玥看看裴云铮,倒是微有些犹豫,这毕竟算是家丑,她不知是否该叫裴云铮回避一下。   老太爷略略颔首,倒并未过多避忌,也未叫人进来收拾打扫,却忽地转而问连嫫嫫:“此事,崔家可报了京兆府没有?”   连嫫嫫不确定地摇头:“暂且应是没、没有。”   三夫人方才没听到后面的重点,尚询问地看向三老爷,而邓环娘却是立时紧张起来,——郑明珠若当真犯了此行,崔家又闹到京兆府,一旦判罪,不但郑明珠要徒刑两年,且三族之内女眷都要连坐,没为官婢!   邓环娘蓦然白了脸,转头看向明玥和裴云铮,一壁担心叫婆家知晓了明玥没脸做人,一壁又更害怕老太爷方才的话,心里一阵阵发慌,腿也要软了,明玥见状忙过来握了握她的手,示意没事。   裴云铮和三夫人等一进来,众人这方各自整理坐下,老太爷沉吟片刻,对呆立在一旁的郑泽慕吩咐:“去将你母亲请过来。”   郑泽慕点点头,看了自己父亲一眼,满是惶恐地去了。   邓环娘心中还是顾虑,略显犹豫地对裴云铮道:“云哥儿是……”话未说完,老太爷直接摆摆手打断她:“云铮是长房里的,不需回避。”邓环娘心下叫苦,却也只得作罢。   半晌,二夫人林氏病殃殃的来了松菊苑。   ——自打郑明薇故去,林氏整个人都似被抽掉了魂儿一般,瘦的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猛一瞧见,半人半鬼的。   她路上大略听郑泽慕将事情说了一遍,只是如今心力不行,左耳听右耳冒的,直快到松菊苑时心里才木木登登地明白过来是郑明珠出了事,一瞬时,她毫无生气的晦暗眸子终于又生出丝亮光。   王氏心里实急得要命,她先前还没来得及听到这话便直接抽了过去,这当儿听闻竟与林氏有关,当真是活剥了她的心都有,一见她进来便有要发狂的趋势。   老太爷也不多绕弯子,直接指着她道:“二房媳妇,明珠是你的亲侄女,你作何要加害于她?”   林氏垂着眼,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虚弱地答:“儿媳听不懂老太爷在说甚。可是明珠出了事?却与我又有何干系?”   王氏在炕上激动的厉害,眼珠子都要瞪出来,连嫫嫫忙道:“大姑奶奶亲口所言,便是二夫人送的好东西!”   林氏慢半拍地转过头:“甚东西?我未送过什么给明珠,自小,明珠便是不屑收旁人的东西。”   连嫫嫫咬咬牙,可惜郑明珠难于启齿,让她回来咬死了与王氏说,只盼着王氏能去崔家一趟,并未十分细说。   老太爷和郑佑诚都瞧着她,连嫫嫫只咬定重复:“就是她!”   邓环娘心下猛地一动,不由背脊发寒地瞥了眼林氏。   炕上“嗝”的一声,竟是王氏情绪起伏太大,一下又抽了过去。   屋里一片慌乱,众人对着王氏又捶又拍,好半晌才见她缓过一口气,可一下还未醒过来。   林氏这时方注意到二老爷的脸,不免微微扬声:“老爷怎伤着了?”   二老爷脸色十分难看,声音中带了些麻木和委屈:“到底是怎一回事!你快些与父亲和大哥、大嫂说。”   林氏摇摇头,挺平静的说:“我不晓得,我怎么会害明珠呢?我傻了不成?老爷若不信,等明珠回来让她与我对质就是了。”   二老爷跺跺脚,起身给老太爷和郑佑诚作了一揖,也不说话,一副任他们处置的样子。   老太爷心中不免一叹,总是心疼这个儿子,又一时问不出确凿证据,看了眼郑佑诚疲累道:“此事当务之急,还是得先去趟崔家,见了明珠后将事情问个明白,不论谁人存心有辱郑家声名,我都不会轻饶。林氏便暂且先在二房里呆着,一切问明后再论。”   林氏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   连嫫嫫见王氏又晕了,不敢再多话,只继续抹泪。   老太爷又扫了众人一眼,肃容道:“今日之事,事关郑家所有人,该当如何你们应心里有数。”   ——此事哪个敢胡言,忙都起身应了个是。   “天色不早了”,老太爷往外瞧了一眼,“七丫头和云哥儿不若便差人回去报一声,暂且歇在府里罢,明儿一早去崔家。”   明玥看了看裴云铮,裴云铮点头:“就依祖父所言。”   众人又各怀心事的默坐了一会儿,原是要等王氏醒来再走,但等了好一阵儿,王氏却是因太过激动疲累直接昏睡了过去,老太爷也便叫散了。   一时各自回房,明玥和裴云铮便歇在出嫁前的绣楼里。   已是戍时末,二人简单洗漱一番,明玥思度着今日这事要如何与裴云铮说,想了想便道:“这几日,我恐要多回来几趟,今儿叫你见笑了,我大姐姐……”   裴云铮过来抱了抱她,甚么也没多说,只道:“睡吧,明日沐休,我正与你一并去。”   这一晚恐也没人真睡的着,明玥这还是出嫁后头一回在娘家住,却是这么个情形,辗转反侧了一晚上,八成闹的裴云铮也没睡好,夜里给她递了两回水,拍拍哄哄地熬到五更初,二人先到邓环娘的院子里问安。   结果郑佑诚昨夜里着急上火犯了头风,今早头痛的直打晃,半边牙床也都肿了,根本走不了路,只得殷殷叮嘱邓环娘,好在郑泽瑞和裴云铮都在,只是不能亲眼见一见大女儿,郑佑诚心里到底难受。   走前去了趟松菊苑,王氏呜呜瞪着邓环娘和明玥,意思不叫她二人去,老太爷斥道:“母亲和妹妹等女眷若不在,这其中细情如何说的清楚!”   王氏不由流泪,又看郑泽瑞,郑泽瑞上前去,声音放软了几分:“祖母,您放心吧,我信大姐是不会行那等事的,定有甚蹊跷在里头,我不会让人欺负了她,您好好养着身子。”   王氏咿咿地僵硬点头,指甲掐在郑泽瑞的手心里,又缓缓看向老太爷,那神情中竟带了两分哀求。   老太爷挥挥手,“去罢。”   邓环娘等人出来,快出二门时见三夫人正等在那。董氏一见邓环娘急急忙忙迎过来,将她拉到一旁带着哭腔说:“我的个老天爷!大嫂,我昨儿夜里才知晓究竟是怎一回事!娘哟!这可真是作孽了……大嫂,我与你说,这事儿可万万不敢走了风!不论崔家说甚么,咱都好言好语的应下来,不然人家一旦给京兆府递了状子,那咱们还要不要活?大嫂!这事首当其冲受害的可就是明玥呀!”   邓环娘心里本就没底,被她这一说更是难受,到外院时脚步都有些发虚,一时老太爷身边的小厮又过来道:“七姑奶奶,老太爷请您到外书房来一趟。”   明玥一下子想到了王氏方才的神情,心里猜到了七八分。   外书房里,老太爷临窗而站,眯眸往外瞧了片刻,淡淡道:“知晓祖父叫你来所谓何事?”   明玥摇摇头:“孙女不知。”   老太爷挑挑眉,自顾自地哼了一声,偏开目光,叹道:“那祖父明白的说与你,——若是你大姐姐当真已……便将那东西留给她罢。”   案头上,静静放着一方木盒。   明玥深吸了口气,说:“若是另有隐情?”   老太爷瞧着外面,心里像下了甚么决定,转过身来看了明玥片刻,捻着胡子道:“你父亲未能前去,你母亲总是胆子小些。而四郎偏着明珠,恐会一时莽撞……因明珠此事到底如何,祖父便全交与你了。是好是坏,你可担得住?”   明玥微微一怔,前一半嘱咐全在她意料之中,后一半却是颇为意外。   ——这是一个机会。不论因着何种原因,这确是老太爷给她的,能在日后让邓环娘、她以及十哥儿彻底在郑家族中挺直腰板的机会。   当然,前提是,她非但不能让此事连累到郑家,包括她自己;最好还得是将事情掰过来,保全郑家的声名。   难上加难。   明玥心中翻了几个来回,面上却是淡淡的,端正福了个身说:“祖父曾教导过孙女,阖家之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孙女定当尽力。”   老太爷点点头,敲了敲那木盒,“去罢。”   朝阳初升,斜斜地照进庭院里,明玥抱了木盒出来,上车,单独将它交给郑泽瑞,“祖父给的,四哥管着罢,未必用的上。”   郑泽瑞抿了抿唇,微微开启一条缝儿,——白绫晃眼。   马车出了郑家大门,一路疾驰,小半个时辰后,到了崔府门前。   ☆、第179章   自入京后,明玥尚是头一回来崔家。   邓环娘不久前倒是跟着王氏来了一趟,只是此次与上回相比,境况已是大大的不同。   小厮上前叫门,半晌无人应答。   郑泽瑞冷笑一声,跳下马,大步上前,一脚将暗红的朱门踹得微微作响,这才有门房小厮出来打量这众人不耐烦地骂道:“他娘的!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国公府门前放肆!”   话音儿刚落,被挡在明玥身前的裴云铮蹙眉补了一记窝心脚,登时飞出去老远。   另一个小厮一瞧,不敢太过造次,只堵着正门怪声怪气地说:“呀,是裴将军和四舅老爷,还有夫人,小的们眼拙了。”   ——门房的态度都转变如此之大,可见郑明珠的境地了。   “滚!”郑泽瑞又是一脚,连人带门,那堵门口的小厮被踹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郑泽瑞已带着邓环娘几人自正门而入。   小厮被人扶着爬起来,不由咧嘴骂道:“扶个屁!还不快去禀报!就晓得他们今儿要来。真他娘邪性了!咱还是头一回见丢人到这份儿上还敢理直气壮的!嘿,回头瞧他们郑家怎么给咱们崔府当孙子,我呸!”   一旁的人嗯嗯应两声,忙不迭地跑去禀报。   郑泽瑞之前倒来过一次,因而也不叫下人领路,直挺挺的带人进了外院,不过没走多远便瞧见崔煜哭丧着一张脸打外院书房出来,一见邓环娘等人,无比委屈地拖着长音儿道:“岳母大人!四郎、七妹,你们可算来了!”   郑佑诚不在,邓环娘实有些心虚,略显僵硬的应了一声,说:“嗯,来了。”   明玥站在后面暗暗打量崔煜,见他言语间虽是涩苦难当,然衣袍鲜亮整洁,鬓发一丝不苟,眼下也没有乌青,应是并未因此事彻夜难免。   她心下微微蹙眉,下意识看了裴云铮一眼,却见裴云铮眯着眼睛目光随意地打书房处扫过,继而似是感觉到明玥再看他,转过头来与她对视。   明玥忙偏开眼,见崔煜在前面道:“诸位里面请罢。”   此刻颇有些尴尬,众人便抬脚跟上,裴云铮回身随口吩咐跟着的小厮裴安:“今早出来时未给太夫人报备,你回去禀一声,中午不必等我们用饭。”   裴安稍稍抬眼,应了个是,由下人领着离去。   走了段路,郑泽瑞忍了一下没忍住,说:“我大姐姐呢?”   崔煜用袖子遮了下脸,一副不堪再提的样子,缓缓道:“在后宅。”   他们这一路行去,时不时地便有下人偷偷瞄上两眼,然后俱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进了二门,崔煜直接将他们领到了崔老爷、崔夫人院子的花厅,众人落座,半晌却不见崔老爷、崔夫人的面。   邓环娘有些坐不住,瞧了一圈道:“亲家老爷和夫人不在府里?”   崔煜叹了口气,摇头:“昨日……一番惊怒之下都病倒了!诸位请候片刻。”   郑泽瑞嘶嘶抽气,他心里着急,原想与崔家好好计较一番,却不料崔煜不急不怒,摆出这么个苦情模样,倒叫他不好开口。   明玥微微挑眉,——这是故意晾着他们呢,遂不轻不重地放下茶盏道:“老国公和太夫人既病着,且好生歇着便是,大姐夫指个路,我们自先去瞧过大姐姐。”   明玥的话刚说完,那富贵牡丹的屏风后便传出一声大大的冷笑,崔夫人一脸冰霜的走出来,阴阳怪气道:“七姑奶奶,啊不!应该称裴夫人,裴夫人可千万莫再称甚的“大姐夫”,我们煜哥儿可再不敢做你们郑府的大姑爷!郑家教出来的好女儿啊!脸都丢出长安城了!”   邓环娘听她这话将明玥也捎带上了,不免来气,起身欲要分辨,明玥却稍稍摇头,只瞧着崔夫人道:“原来夫人一直在呢,刚大姐夫还说夫人病的不起,可见所言不实。但我大姐姐的事还望夫人和大姐夫不要虚言才好。”   “哼!”崔夫人立即摆出一副嗤之以鼻的神情,嫌恶道:“你大姐姐连事都做下了,还怕旁人有虚言的?!就她做的那等子龌龊事,我都羞于说出口!”   郑泽瑞腾一下站起来,双目喷火,崔夫人却冷笑道:“郑公子这是要怎的?欺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人?贵府里果然出英雄!对,我倒忘了,你们是一母同胞,姐姐这般,你这做弟弟的也该反思反思自己个儿了,莫要哪天难听的名声闹到朝堂上去才好!今儿府里的老太爷、老太太怎没来?我还要当面问问,郑氏世家出身,是如何教出这以谋通奸的嫡长孙女来!”   郑泽瑞满脸通红,胸口起伏,竟一时被噎得说不上话来。   明玥却是若有所思,——这崔夫人气势凌人,言辞这般犀利,从前定亲时,王氏是怎么瞧出来她温文和善的?   她刚要上前,裴云铮却起身拍了拍郑泽瑞,示意他莫动怒,微微抱拳道:“太夫人既身子不好,还是少动些怒。咱们不过急着见大姐弄清原委,夫人在这里耽搁,难免叫人急躁生疑。太夫人难不成还怕叫我们见着人?”   “笑话!”崔夫人道:“只是她自己没脸!你们随我来便是,倒正好到了那里当着你们大姐姐的面上说!看有没有谁冤派了她!”她一壁说一壁风似的卷出了花厅。   快到郑明珠院子时,崔夫人点点崔煜说:“就只你这孩子实心眼儿!她犯了这样的事,你还念着这些年的夫妻情份,不但让人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连地方都不忍叫她挪一下,只娘知道你心里头苦……”   崔煜稍稍偏头,竟也是红了眼圈。   邓环娘瞧了这情形直觉脸上大大的挂不住,讪讪低头,等进了院子,当先瞧见一幅宽大屏风立在庭中,而屏风上所刻的,赫然是一则“贞烈词”!   ——这真是当面打脸!   明玥稍稍蹙眉,郑泽瑞气愤难抑,已是飞脚要踹,裴云铮却暗中使力扣住了他的肩头,环视了一眼说:“此处原先是个暖阁,崔世兄将它改做正院了,这后头是有温泉池的。”   崔煜有些意外,侧过身眯眼看着裴云铮,口中道:“云哥儿好似并未来过敝府闲坐,倒对府中如此熟悉。”   裴云铮屈指在屏风上弹了弹,发出几声轻响,上前了两步随口道:“世兄说笑了,只这院子从前是常严光那老贼所居,我一心想要他的命,自然得将府里摸个清清楚楚。老贼时常在暖阁消磨,我当日绕着这暖阁便在想……我该是让他痛快些一剑毙命呢,还是多来几下让他受够了痛楚再说?一时犹豫不决,便只得多来了几趟,因对这府里熟悉些。”他说到这退回到明玥身旁,“现下这宅子重新翻修过,我便是不清楚了。”   他说的平淡,崔夫人却是打了个激灵,脸上神情一垮,下意识抓了下崔煜的胳膊,干干道:“说这些不相干的做甚,且快进去罢。”   邓环娘咳了两声,叫跟在最后的连嫫嫫先进去禀一声,自在外间叫了一声“明珠!”,方带着明玥等人进了里间。   妆奁菱镜,案几素洁,内室干暖,一切似乎都未有变化,只床帷中的人,脸色青白,不曾梳妆,半坐起身子,目光缓缓朝她们望来,灰暗的如同一口要枯死的井。   ☆、第180章   “明珠!”邓环娘快走几步上前,心里虽一直对这个女儿喜欢不起来,但到底在崔家人面前,又乍一见她眼下这憔悴败落的模样,心里也是惊了下,三步并两步地奔到床前,敛了声说:“大丫头,怎瘦成这般模样,病了不成?”   郑明珠的眼神飘忽忽地自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在郑泽瑞身上略略停顿了片刻,转而看见崔煜,双唇微抖,轻轻捂住了脸。   崔夫人在一旁冷言道:“病了?那我可得赶紧请了大夫来给瞧瞧,否则,旁人不定以为我们崔府怎生苛待人呢!哼,病了还能行出这等事来,也当真够有心了!”   “娘”,崔煜扶着额难过道:“莫说了!”   崔夫人指指他:“你便死心眼儿吧!良善被人欺你不晓得?”   郑明珠别开头,微微启唇:“我有负于他,自会给崔家一个交代。”   崔夫人立时挑挑眉:“这下诸位可都听见了!是她自己个儿说的。”   明玥微微福了个身道:“是,都听见了,夫人能否让我们单独说几句话?”   崔夫人嘴角噙着丝不屑,也没应声,直接转身出去了。   裴云铮瞧了一眼,轻轻握了下明玥手腕,示意他也跟着崔煜到堂屋去。   明玥点点头,将两个伺候的丫头也打发出去,方开口道:“大姐有话便说罢。”   郑明珠死咬着嘴唇,半句话也不说,郑泽瑞急得来回踱步,跺脚道:“大姐!”   好半晌,连嫫嫫轻轻摇了摇她:“大姑奶奶,四少爷在这,您有话快说呀。”   郑泽瑞拉了椅子坐到床边,叹了口气道:“祖母和父亲都很挂念大姐,连嫫嫫回去说……”   “祖母还好么?她老人家也不愿见我了罢……”郑明珠终于干涩着开了口。   “祖母病了”,郑泽瑞稍稍放低了声音:“我便不信此事,连嫫嫫昨日回去说与二婶娘有关,到底如何?”   郑明珠略坐直了身子,露出了一点儿恨意,说:“我千防万防,竟没想到她这里!”   明玥蹙眉:“二婶娘给了你甚东西?何时给的,回去给三姐出丧的时候?”   郑明珠霍然转向她,也不顾邓环娘在场,用一种极其嘲讽的语气一字字对明玥说:“今日,你终于可以站在高处,冷眼看我的笑话,你高兴了?得意了?”   邓环娘一皱眉,立时不乐意道:“明珠,你这孩子怎么不知好歹?”   郑明珠身子微微发抖,却偏过脸,固执道:“多谢母亲今日来看我,但我只想见祖母。祖母既不在,我想与瑞哥儿单独说话。”   “你这孩子!”邓环娘也来了气,起身道:“那你便与四郎说吧。”   她刚站起,郑泽瑞却说了软话:“眼下这个情形,还请母亲莫与大姐姐计较。”   郑明珠愕然地转头看他,末了又对着明玥冷笑,明玥坐着未动,只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二婶娘送的何物?何时送的?”   郑明珠满心苍凉,今时今日,她所有曾引以为傲的东西都被打碎了,五姓贵女的高洁、嫡长女的骄傲、人人羡慕的婚姻……都一下被人踩在了脚底,成为更利的箭矢射诸于她身上!更为可悲的是,竟还要邓环娘和明玥亲眼看到她这被人折辱的样子,真比死还要叫她难堪!   她强撑着发抖的身子,不看明玥,只对着郑泽瑞道:“你回去与祖母说,是林氏!她曾在我出嫁时给我添了一对儿金手钏做嫁妆,我一直未曾带过,昨日瞧着精致偶然拿出来戴,不成想……那手钏竟做有小巧暗格,而暗格之中,藏了、藏了催情之物……”   郑泽瑞猛一下站起来,握着腰间宝剑怒道:“果然是她!”   邓环娘暗抽了口气,明玥缓缓摇头:“不,干系不大。”   郑明珠冷笑:“便知你不会信。你心底里多半是在想我是为自己开脱,想着多苟活几日吧?呵,不过是一死而已,我有何惧!若非惦念着想再见祖母和父亲一面,说清其中原委,我昨日便已自绝,如今,我也没打算再活下去。”   她刚说完,明玥面色平静地端起手边的茶盏,哗一下,泼了她满脸。   郑泽瑞下意识上前一步,却愣愣的并未阻止。   明玥也不看他,放下手中的空盏,拿过邓环娘那杯,在几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直接又是扬手一泼。   那茶水放的时间不长,虽不很烫,却还是热的,这使得郑明珠青白的脸上泛起了微红,她瞪大眼睛,一时怔住了,却听明玥道:“死?我知晓你不怕的,便是怕,也逃不过去。实话与你说,我来时,祖父便叫带了三尺白绫给你,只是四哥到底不忍,暂且收了起来,你若要,现下给你也无妨。   只是此事你以为你一死便都了了?崔府上下有多少张嘴?不出两日,便可传的长安城人人皆知,到时郑家都是辩无可辩,即便不闹到京兆府去,父亲和四哥还有何脸面在朝为官?是以,郑明珠,你便是要自绝,也还不是时候!”   茶水泼出去便冷了,顺着郑明珠的发丝滴答滴答地滴在被子上,留下一圈圈的水渍,随着淌下的还有与茶水混在一处的咸涩的眼泪。   她猛地一个转身,也不管头、脸上的茶叶,直接扑在床上,扯着被子蒙住了头脸,肩膀不断抽搐。   郑泽瑞待要上前,明玥轻轻看了他一眼,又往外间和窗外各处示意,郑泽瑞颔首,到两处一看,外间没人,窗外却有两个丫头在打扫,郑泽瑞气急败坏地一吼,将两个丫头吼跑了。   明玥自起身又倒了盏茶,只不喝,冷言道:“大姐姐还想再被我泼一次么?”   郑明珠在被子里出声:“我还不需要你来教训。”   “此时却由不得你”,明玥道:“你连是不是二婶娘害了你都分不清,如何来与我说旁的?”   郑明珠咬牙揭开被子,明玥却不让她插话,径自道:“按你说的,二婶娘送那手钏是在你出嫁之时,你倒自己算一算,至如今是有多久了?那催情之物药力能保存几年的倒也有之,然而,她如何能在几年前便算到今日?况且那时三姐姐尚在,出了这等事对三姐的名声也是大大有损,她便是真有心,也不该选这个法子。”   郑明珠稍止住抽噎,“可是如今明薇已没了……”   “那是二婶娘自己也完全未想到的。三姐丧事之后她可又送过东西与你?”   郑明珠下意识道:“没有。明薇一事已叫她没了魂儿,哪有心理旁人。”   说完这话她自己也顿了一下,自前日出了事后,郑明珠整个人都是懵的,只一直在“死”之一事上徘徊,不曾想过许多细节,可明玥这般一说,她更绝望了,——因如此,事情更简单,不过就是她自己不小心。   “手钏呢?”明玥道:“你既一直不曾带过,前日怎就想起来了?”   郑明珠闭了闭眼:“因这好和头饰相衬,便取来带了。现剩了一只,另一只大约掉在了温泉池里。”   明玥蹙眉:“原是在温泉出的事。”说着又转向郑泽瑞:“四哥堵上口鼻将那手钏取了瞧瞧,看里面可还有药粉,若还有,刮一些下来。”   连嫫嫫为难的看着郑明珠,郑明珠哼道:“给他取来,如今我还有甚不好意思的。”   连嫫嫫咬咬牙,到妆奁那取了一只单独放着的锁着的小木盒,郑泽瑞堵了鼻子,拿到一边去,片刻皱眉回来道:“大半被水洗了,幸锁扣卡住了一块儿,还有少许。”   明玥见他用草纸包了,便说:“留好。”   郑明珠冷笑道:“你又不会帮我拿去与二婶娘对质,要它做甚。”   明玥不答,看了郑明珠一会儿问:“那男子是何人?姓自名谁?出身如何?大姐姐与他见过几回?”   郑明珠猛一阵儿发抖:“你到底还是以为我当真与那人有私……”   明玥打断她:“那要弄清楚后才知该不该信,且那人如今在哪?”   郑明珠偏开头,蜷着身子抱了下双臂,漠然道:“前日在水里,我并未瞧得太清。那人似是姓孟,名字我却是不晓,原到府里来过,我确见过一、两回,只非世家子弟,不曾多知。前日府中有门客做生辰,你大姐夫便摆了酒,我带人到后面的梅林剪些梅花,回来时路过温泉池,听见里头似是有人说话,便去瞧了瞧,半晌没寻见人,却一下不慎滑到了水里……那、那人突然窜出来……”   说到后头,郑明珠的声音越发颤的厉害,郑泽瑞也攥了拳头,说:“那人现在何处?!”   郑明珠背对着他摇摇头:“应是被你大姐夫拿住了。”   “现下我信大姐不可能与那人有私了。”明玥道:“只是,大姐姐在想着自绝之前,还是先想想他是如何进了这后宅的罢。另外,大姐贴身伺候的巧格儿今儿怎一直未见?”   ☆、第181章   郑明珠侧过头,一脸怀疑地看着明玥,表情分明在说,——你会信我?定是又在打甚么旁的主意。   明玥挑挑眉道:“大姐姐即便真有那个心思……也会寻出身相当的。而寒门子弟,你一向最是看、不、起。”   ——这话戳了郑明珠的肺管子,却也正说在点儿上,真是不知该觉庆幸还是该觉讽刺。   郑明珠脸色几变,最后却归于一种寂寂的冷淡,她抬手抹掉粘在额上的茶叶,说:“巧格儿就在西厢房里,你们今日便把她领回去交给祖母吧。”   邓环娘一怔,说:“这丫头也犯了错?”   郑明珠垂眼,漠然道:“事到如今,也没甚好瞒的,我的首饰等物一向是巧格儿管着,她一开始兴许并不知晓这手钏里的猫腻儿,但前日便太巧了些……况且,能寻来一个我见过的男子的,也就非她莫属了。”   “她可是你的贴身大丫头啊!”邓环娘颇是意外道:“哎唷,这都怎的了?”   郑明珠不说话,邓环娘叹了口气,“连嫫嫫,带我去瞧瞧。”   连嫫嫫说起巧格儿也是恨的牙痒,没多言直接带着邓环娘去了西厢房。   不多会儿二人回来,邓环娘满目惊色,看看郑明珠,又看明玥,道:“巧格儿……小产了!现下话都说不利索。”   郑明珠微抬着下巴,最初的惊心和痛楚都已敛去,只剩冷漠。   明玥心里涌起一股极其复杂怪异的感觉,缓缓道:“巧格儿也做了通房?还怀了身孕?这是她自己起了心还是大姐姐的意思?”   郑明珠盯着她,“瞧见我被自个儿最亲近的丫头拿来作筏,你心里定是在乐吧?哼,是我的意思又如何?她本就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我叫她入了崔家,自比给她配个管事或小厮好上千万倍!况且,她日后的孩子能养在我跟前儿,记在我的名下,那将是崔家的嫡子!她一个丫头奴婢,这份福气,简直是顶了天了!”   那一瞬时,明玥忽觉这场景似曾相识,这话也像是在哪里听过……蓦地,她想起来了,——郑明珠的生母小王氏也曾做过同样的事!   只不同的是,小王氏自己有亲子,因而不想叫柳姨娘有孕;而郑明珠是自己无子,便想养了巧格儿的孩子做自己的。   “因而”,明玥将郑明珠的话都梳理了一遍,轻声道:“是巧格儿猜到了你的心思,但却不愿意将孩子养在你身边,这方叛了主?前日出事后,你心中恨极,便叫连嫫嫫给巧格儿灌了药,打了胎?”   郑明珠闭了闭眼,显然是默认,但停了片刻又道:“还有方氏那粗鄙妇人,八成也是有份儿的。”   ——她说的是给崔煜生了长子的那个妾室。   邓环娘抽了口冷气,事情说到这里便明朗了,——林氏的药粉不过是个巧合,被有心人利用了而已,按郑明珠所说,是巧格儿和那方氏一并做了局,方酿出了这祸事,只是到了此刻,巧格儿尚未抬妾,还能带回郑家随意处置,但那方氏,多半连她陷害主母的证据都寻不到了。   明玥三人对看了一眼,郑泽瑞转身便往外走,明玥忙起身拽住他的胳膊,“四哥!你要做甚么!”   郑泽瑞目含杀气:“我去宰了这两个毒妇!”   “四哥!”明玥死死拉住他,一面问郑明珠:“巧格儿一事,大姐可与崔家说了?”   郑明珠冷笑:“她是郑家的奴婢,又是我贴身的丫头,我说出来便好听么!叫崔家上下,如你现在一般,再取笑郑家一回?”   明玥看看郑明珠,轻轻颔首道:“这么些年,大姐的性子当真半点儿未变,该信的你不信,不该信的反从不生疑。”   “是!”郑明珠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指着明玥爆发地嘶哑喊道:“我从来便是这般!你今日瞧了我这模样且高兴罢,但你也是郑家女,莫以为嫁了人冠了裴姓便与你毫无干系了!最好你的夫家听不见甚的风言风语,否则你便等着罢!”说罢,竟自顾自地大笑起来,好似高兴到底把明玥也拉下了水。   邓环娘脸色难看,生恐裴云铮这会子过来。明玥一时松开郑泽瑞,未理郑明珠,只说:“四哥信不过我?”   郑泽瑞摇摇头,说:“不是。”   “好”,明玥道:“四哥若信得过我,便与母亲暂且到外间等一等。巧格儿今儿左右要被带回郑家,到时四哥想怎么处置都成,但不能这会子要了她的命,非但不能,还要让连嫫嫫去瞧着,莫要叫她寻了短见。眼下,我有几句话要单独问大姐姐。”   郑泽瑞微一顿,看了眼明玥,又转身看郑明珠,却见郑明珠也以一种恨恨的目光看着他,不由一阵儿难过,说:“大姐,当年柳姨娘一事你怎还是没有记住!你……便与明玥说吧,到了这个份上,她如何还能存了旁的心思?”   郑明珠扯扯嘴角,似是料到他会如此,眼瞅着他与邓环娘去了外间,讽道:“父亲如今一心扑在十哥儿身上;二郎姓了伍仍是帮着你;四郎现也是信你多过我了……郑明玥,是我小瞧了你。”   明玥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了她片刻,淡淡道:“大姐从不曾小瞧了我,自始防我如防贼,只不过防错了人而已。我今日不是来与你打嘴架的,你心里如何想都好,正如四哥所说,你已是这般,根本不用我再做甚。但来时祖父有交代,你若还想再见祖母和父亲一面,便仔细答我的话。”   郑明珠微窒:“祖母和父亲……还愿意见我?”   明玥搭她一眼,不答,自在屋中缓缓踱步。   ——她心里总觉得不安,可是又完全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又正因这样,让明玥觉得处处都不对,只能从头梳理一遍。   明玥呼了口气,先指着已封上暗扣的金手钏问:“这手钏你总共带过几次?都有谁见过?从前可长拿出来摆弄?”   郑明珠蹙眉想了想,“前日方是第二次戴,我与二婶娘又不十分亲近,常摆弄它做甚么?巧格儿最是知道这些首饰之物,连嫫嫫、潘儿,从前也见过,你大姐夫、小姑们都是见过我戴的。”   明玥“嗯”了一声,又说:“大姐与大姐夫这阵子可还好么?大姐姐暂时无法怀有身孕一事他可知晓?”   郑明珠身子僵了僵,说:“你怎知晓我的身子……”顿了顿见明玥不答,只得又道:“自然很好,寻了大夫来瞧,时日久了,总瞒不过他的,他便责怪自个儿,甚么都依着我。见我忧心,还曾说在族里给我过继个子嗣过来,可那不是他的骨血,怎能一样?”   “是以,你便将主意打到了巧格儿身上?巧格儿自己可愿意?为何不叫祖母再给你寻个通房来?”   “她有甚不愿意的!”郑明珠道:“再说,你大姐夫的性子也不喜生人。”   明玥顿了一下:“是他自己瞧上了巧格儿?”   郑明珠嗤了一声:“他是世家公子,甚没见过?还不至于将一个丫头放在眼里,不过是瞧着巧格儿与我亲近,性子温驯,好叫我放心些,日后孩子养在我身边也最好。”   明玥微微点头:“看来大姐夫还是疼你。”   郑明珠咬唇道:“自成亲到如今,他总让着我,未曾说过半句重话。”   明玥将那手钏收了,声音稍低,“还有一事,那人……可有得手?”   郑明珠浑身一颤,憎恶的看着明玥,明玥虽素与她不和,但问到此事也是别扭,说:“你若实在不愿说也罢了,但需得寻大夫来瞧瞧。”   “瞧甚么?!”郑明珠声音已变了调。   “你想多了”,明玥说:“我只是瞧你气色不大对,该……”   “不用!”郑明珠打断她,“必死之人,还瞧甚么大夫!”   明玥肃了脸色,郑明珠猛地扭过身子,颤声说:“我不晓得!我、我自个儿也不清楚,温泉水热,我又呛了一下,没多会儿便、便觉晕得很……。”   “那人可有说甚么?”明玥耐着又问了一句。   郑明珠抖着身子摇头,半晌,明玥以为她不会答的时候,却听她喃喃道:“他好似说“怎这会子叫我来?想、想我了不成?”他定然是故意这般说的!见我不理,还推了我一把……”   明玥心里一动,听郑明珠又道:“你羞辱够了吧?!你回去与祖父说,明珠不会苟活,只求再见父亲和祖母一面。”她说着轻轻抽泣起来。   明玥还欲再问,外面却穿来裴云铮的说话声,她到窗边一瞧,是崔夫人等来了,只得返回床边,拉了郑明珠做姐妹情深状,口中道:“你既还有心,便再熬个两日,我应了你,自会去求祖父。”   说着,邓环娘和郑泽瑞也进来了,随赶崔夫人和崔煜也进了屋,崔夫人拉着一张脸,碉堡似地一坐,说:“怎样,可问清楚了罢!我崔家可曾冤枉她一星半点儿?这要待怎么论?”   邓环娘脸上火烧似的,说:“明珠也是被人陷害……”   崔夫人“呀!”了一声儿,两手一摊,说:“陷害?!被谁?难不成是我崔家陷害自己媳妇?哟!那可真是奇闻!”   邓环娘张了张嘴,——说林氏?还是说巧格儿?她们都是郑家人,说出来不但与郑明珠无益,更是爆了家丑,当真要愈发没脸。   崔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郑泽瑞压抑着声音道:“崔家要待如何?”   “郑小将军瞧呢?”崔夫人捏着帕子,“我们老国公一气之下现今还不省人事!崔家可受不了这个!出了这等事,贵府的老太爷和老太太竟都不露面,也太轻巧了些!我崔家便该这样被人欺辱?!哼,咱们京兆府衙里见罢!”   邓环娘脸色一变,刚要说话,明玥轻轻拉了她一下,已自己上前,满是害怕地道:“夫人且息怒,实不是祖父、祖母不来,只因他们乍一知此事,也是又惊又怒,如今连床榻都下不来。还请夫人和崔家哥哥看在以往的情份上,容祖父祖母身子好一些再上门。”   明玥声音柔柔,颇带着点低声下气的意味,崔煜抬了抬眼皮,崔夫人却怪声道:“依贵府里老太太的性子,怕是不会来呢!”   “祖母最疼大姐姐,明日或后日就会来的。”明玥说时语气微微发酸。   崔夫人这才撩了一下手:“裴夫人这般说,咱们便等着老太太来!不过只两日的功夫,否则可别怪咱们撕破脸闹起来不好看!”   明玥应了一声,崔夫人又道:“今儿就不留各位用午饭了,坐在一处多尴尬呀!我也头疼的很!”说着,直接转身走了。   郑泽瑞咬的后槽牙直作响,却被明玥眼神制止,只得满心憋屈的离了崔家。   出来时崔煜见明玥带了几个郑明珠院子的丫头,都是跟着郑明珠陪嫁来的,巧格儿半晕着,被一个婆子背在背上,不由微怔了怔,说:“这是……”   明玥福了个礼,轻声道:“这几个都是大姐姐的陪嫁丫头,出了此等事,她们自然也是要发卖的。大姐夫要寻人来查一查么?看她们可有带了甚么崔府的东西?我方才让嫫嫫查了一遍,大姐夫要不放心,可再让人查看的。”   崔煜摆手道:“七妹妹这说的是甚么话,唉。”   明玥抹了两下眼泪,与众人低着头走了。   马车驶离了崔家一段,郑泽瑞一拳砸在车壁上,微微朝邓环娘躬身,“方才让母亲和七妹受委屈了。”   邓环娘叹了一声,明玥却挑挑眉,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   裴云铮在一侧轻轻扣了两下小几,说:“四郎关心则乱了。”   郑泽瑞茫然地看着他,正外面有人打马追上来,裴云铮就近挑开车帘,却是裴安,他冲车里人点头行礼,低声道:“二爷,人跟到了。”   ☆、第182章   裴安低声回说:“二爷,人跟到了。”      “嗯”,裴云铮微动了动眉毛,“可识得么?”      裴安点头:“虽只跟着二爷见过两回,但记得十分清楚。”      “那便好,等会儿画了画像来。”裴云铮抬抬手,撂了车帘。      郑泽瑞还未从方才的难过和憋闷中缓过劲儿来,奇怪道:“人?甚么人?裴安没回府啊。”      裴云铮看他一眼,又看看明玥和邓环娘,说:“咱们方才到崔家时,崔煜的外书房里还有旁人在。”      郑泽瑞“嘶”地自叱了一声,狠狠抹了把脸,愧道:“我竟是没听到动静,今儿当真是被怒气冲昏了头。”      “我也有一半是猜的”,裴云铮道:“碰碰运气罢了。”      明玥倒是反应过来,偏头看着他,“是以你叫裴安回去给太夫人禀一声,实际上,是叫他带人在崔府外围守着,看可有人出府?”      裴云铮扬扬眉,抬手要来刮她的鼻子,继而意识到邓环娘也在,只好硬生生转为摸摸自己的鼻梁。      邓环娘不太明白,说:“便是有人又如何?云哥儿,这里头有蹊跷么?”      郑泽瑞一拍手道:“在这当儿口上门来访的恐不是常人,快把裴安叫来问问,看我识不识得。”      裴云铮却摇摇头:“也不尽然,崔家高门广庭,时有门客在却是常事。”      郑泽瑞刚腾起的一点儿缥缈希望又哗一下被浇灭,不由泄气道:“云哥儿!你这到底是怎个意思呀。”      裴云铮不说话,索性闭了眼,明玥长长呼出口气,轻声道:“他是叫四哥静静心,莫因一时心急,便将所有事情想当然了。”      郑泽瑞稍一怔,随即用头使劲儿磕了下车壁,说:“关心则乱,我是该冷静些。”      几人都是沉默,半晌,明玥扯了扯裴云铮的袖子,说:“我与四哥有东西想请陶大夫帮忙瞧瞧,成么?”      “自然”,裴云铮大抵知道是甚么,颔首道:“我让裴安将他请到府里来。”      回到郑家已是午时,邓素素等在二门,见他们回来忙迎上前问:“如何?崔家怎么说?”      明玥摇摇头,先一指后面的巧格儿说:“表姐叫人熬些参汤来,先给她吊一吊,晚些我有话要问。”      邓素素疑惑地朝后看了一眼,不过也没多问,先吩咐人去照做。      王氏的松菊苑里,老太爷和郑佑诚都在,三人俱是病歪歪的,闲话也没心思说,正等着邓环娘等人回来。      他们一进屋,王氏便拍着炕沿儿要坐起来,焦嫫嫫忙过来扶,郑佑诚撑着头痛先问:“可问清是怎一回事了?说仔细些。”      邓环娘黑着一张脸,见王氏只盯着郑泽瑞,便道:“叫四郎说罢。”      王氏抖着嘴唇,伸手要往前抓,只是手指都僵着,根本收不拢。      郑泽瑞上前几步扶住她,抿抿唇说:“祖母……莫要激动,大姐还念着能再见祖母一回。”      王氏一听这话音儿,嗓子里便呜地一声,郑佑诚也闭了闭眼,道:“说罢,如今还有甚受不住。”      郑泽瑞猛吸口气,将上午在崔家的事说了一遍,包括崔家的态度,以及郑明珠一事的实情。      他一说完,王氏便抽搐了几下,只眼睛死死瞪着,似要将谁看出个窟窿来,明玥心知,她八成是在找巧格儿。      郑佑诚身子晃了晃,一下歪到了椅背上,邓环娘吓了一跳,连连叫了几声,郑佑诚摆摆手,头疼得有些想吐,一时说不了话,只能半仰着身子不动。      老太爷沉吟了一会儿,看向明玥:“七丫头,你还有甚么旁的话么?”      明玥福了个身,道:“四哥说的便是我们今日所见,孙女暂且没有旁的要说。但想请祖父应允两件事:一则,孙女有话要单独问二婶娘;二则,巧格儿我带回来了,但望祖父能暂留她一命,我有不明之事要问清楚。”      老太爷脸上没有甚多余的表情,只颔首道:“祖父今早说了,自然允你的请。”      “是”,明玥刚说完,外头白霜禀道:“七姑奶奶,姑老爷请的大夫到了。”      老太爷一时还以为是裴云铮另请来给他们瞧病的,便颔首道:“云哥儿有心了。”      裴云铮微微揖礼,也未多说,赶着郑佑诚头痛,正回了院子叫陶大夫给瞧瞧。      稍安置过,几人连饭也未用,明玥便道:“四哥将那药粉给陶大夫取了,让先生辨一辨。”      郑泽瑞蹙眉掏出纸包,说:“你怀疑这药有问题?”      明玥摇摇头,“仔细一些总没错。”说罢,又转向陶老大夫,福身说:“麻烦先生,您给瞧瞧,这药…可是寻常的?能否将这里的东西列个单子出来?”      陶老头倒不是平常爱笑的模样,挺郑重的点了点头,自他药袋里取了一个小盒,自到隔间去了。      邓素素悄声问:“甚么呀?”      明玥拍了她一下,不说话。      裴云铮将桌上的点心往她跟前推了推,说:“你先吃些东西。”      明玥随口道:“我不怎么饿。”      “吃一些”,裴云铮蹙眉,“吃。”      他这么一盯,明玥莫名饿了,便拣了桌上的栗子糕来吃,四块儿点心下肚,与邓素素各喝了一碗银耳粥,陶老头也自隔间出来了。      他将药粉包好,拿了一张纸笺递给裴云铮,拍手说:“都在这啦,这药是奇,不大好寻,一般要从西域商人那才能寻着,贵着呐!不过一丁点儿便有效,遇水化开药力更强,尤其后劲儿大,只是几乎香气极淡,有时人闻了少许也不自知。但难不倒老头子!里头的几样东西保准一样不落,都在这纸上。”      裴云铮扫了两眼,将纸笺递给明玥。      明玥一眼看过去,有多达十几样料,不过并没甚异常的,不由又问了一遍:“依先生瞧,方才这药本身应是没大碍的罢?”      陶老头咳了两声,在裴云铮脸上刮了一眼,严肃道:“这药虽是无大碍……但也不能常用!”      邓素素在一旁也瞧明白了,满脸通红,拿手肘使劲儿碰明玥,然明玥此刻心思却全不再这里,她脑中灵光乍现,似就要碰到那一团乱麻里的线头!      这药没问题,没问题……这才是问题!      她蓦然转身,将药粉和她收起来的手钏放到一处,一壁拿着东西往外走,一壁说:“我现下便去见二婶娘。”      …………………………      二房里正刚用完午饭。      郑明珠的事,老太爷虽暂且未对林氏做甚么处置,但命她这些天不能离了二房的院子,实也如禁足一般。      二老爷脖子上缠着纱布,一时遮住了王氏的抓痕,但余惊犹是在心,见明玥来了,也不问今儿上午的事,只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神情道:“我要到东厢午休,你们有话慢慢儿说去罢。”      林氏起身将他送出去,转而,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明玥,柔声问:“你是因明珠的事来寻婶娘?”      明玥不置可否,径自将手中的木盒放在桌上,偏头说:“二婶娘觉得我不该来?”      林氏怪怪的“啧”了一声,说:“该来,你与明珠是亲姊妹,你不来还能有谁呢?九娘还小,又是庶出,总还得是你。”      “婶娘不必这般讥讽”,明玥抚着木盒上的花纹道:“我自幼与大姐姐并不亲近,二婶娘一直看在眼里。”      林氏微挑细眉,轻飘飘地坐下,“那你要问婶娘甚么?”      “婶娘心下早有数了”,明玥说着,动手将木盒打开,稍稍前推:“这是当初二婶娘给大姐姐添的嫁妆,一对纯金的手钏,做工细致精巧极了,自然,最巧的,还是二婶娘的心思。”      林氏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拈起手钏,细细看了片刻,说:“是我送的,你瞧还是八成新呢,你大姐姐估摸没戴几回。”      “二婶娘的心意,有这一回还不够?”明玥扯着另一头,轻轻拉了下暗扣。      林氏下意识地用帕子捂住了口鼻,但脸上并不见分毫的慌张,反见怪不怪地与明玥道:“这有甚么!你从前是个姑娘家家的倒不好说,但现也成了亲,该知道这东西在闺房里头也不是甚稀罕物什,助兴怡情,有多少男人都是备了各种花样的……哟哟,脸红个甚?你若想要,二婶娘想法子也给你寻一些,只这一种的可不便宜……”      林氏眼见将明玥说的羞红了脸,不由略带得意的哼哼两声,又说:“我这都是一片好心,明珠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晓得,比一般人都要冷情些,这么些年,我也是瞧着心疼……再说,这手钏里有东西,你母亲也是知晓的。”      明玥心里微微一沉,面上却冷笑道:“若当真是好心,婶娘为何不一早当面告诉大姐姐?以致惹出今日的事来?”      林氏无辜地一摊手,“哟,我记得我与明珠说了呀!是她粗心大意了吧?”      明玥心里头也不禁暗暗佩服林氏这装无辜的本事,面上却愈发冷淡,林氏叹了一声说:“到底是亲亲的姊妹,幼时无论怎么不和,如今都过去了呢,信她不信二婶娘。”      这话是架桥拨火,明玥挑挑眉,仔细将手钏收好,自盒子底取出两张纸来,说:“不是我不信,实在是二婶娘让人信不着。侄女见识少,真有些识不得这手钏里藏的稀罕东西,幸而这卡扣处还残留了不少药粉,因而我特找了好几位大夫来瞧,一样样的把这药里的东西辨出来,可费了好一番功夫!二婶娘,可要仔细听听这里头都有甚?”      明玥边说边将其中一张纸展开,一瞬不瞬地看着林氏道:“旁的我都知晓,只是这两味……”      话未说完,林氏猛地劈手来夺!明玥一个不防,那纸被她抢了去。      林氏字虽认得不全,但大半都能识得,她快速从头扫了一遍,继而眉头紧皱起来,带着些微疑惑和忿忿看着明玥。      ——这上面所记的花药稀奇,但并没有她所担心的东西。      林氏微微咬牙,“七丫头,学会诓婶娘了!”      明玥面上平静,心下却是一片波澜。      她猜对了!      ——林氏那药粉定不只是简单的催情之物,细微处定加了旁的甚么!然而,她方才给陶大夫巧的这药,虽药性极强,但却并没有旁的问题。      换句话说,虽差别只在细微处,但,此药非彼药。      ——前日手钏中的药,已是另有人后添上去的。      ☆、第183章   想及此,明玥轻微地打了个寒颤。   ——能在这处做手脚的,其人十分有限:其一是最亲近的巧格儿,其二,……崔煜算一个。   明玥蓦然起身,转头便往外走,林氏却一把拉住她:“七丫头,你今儿到底是何意思?”   明玥轻轻拿开她手,“二婶娘放心,我不是来帮大姐姐找你算账的,你们中间是否有恩怨,我现下没功夫理会。”   林氏扶扶鬓发,柔柔说:“是也无妨,我如今甚么都不怕。”   ——郑明薇都不在了,她没甚好顾忌。   自二房的院子一出来,郑泽瑞沉沉往后面瞥了一眼:“二婶娘不大好说话,问不出旁的也罢了。”   明玥深吸口气,将方才的东西抱在怀里,问:“巧格儿醒了么?”   “醒了”,邓素素一摆头:“在我院子里呢,只死活不开口。”   明玥颔首:“去瞧瞧。”   裴云铮却拿出一张画像来,展开道:“这便是今日在崔煜外书房那人,你细想想可曾见过?”   画像上是一男子,面容清秀,但…怎么说呢啊啊啊!明玥对于古代的画像实在是缺乏想像力和分辨力,她一般只以有胡子和没胡子来区别,再好一些便是“好似不丑和好似很丑”之间徘徊,可若叫她只对着一张简单勾勒的画像而直接对应的想像出一个人来,那她实在是无力。   因而看了半晌,明玥也只得出一个结论,便是这人长得着实不丑,只得道:“若是当面见人我应能记起来,这般瞧着却有些面生。”   郑泽瑞也摸着下巴嘬牙,“我怎好似见过又好似没见过,应不是长安城中有名的人物。”   裴云铮将画像折起,片刻折成了一只大青蛙,丢在郑泽瑞怀里,说:“此人姓孟,名瑛,并非京城人士,出身寒庶,现只是太子府的一名寻常门客,在太子跟前也不算红人,确实不起眼,你未曾留意也是寻常。”   郑泽瑞“嗯”了一声,边走边说:“是崔家给太子府报信?那大可不必经一门客之口,崔煜自与太子或他那妹妹说便可。”   裴云铮帮明玥拢了拢披风,随随应了一声。   郑泽瑞走了几步顿住,侧身道:“云哥儿对太子府一个寻常门客都知根知底……”   裴云铮神色淡淡,目光一片坦然无欺:“太子府对滕王府亦然。”   郑泽瑞挑挑眉,摇头笑了两声,又纳闷道:“虽说太子府的门客到崔家也是常有,但此时……”,他心头一凛,“难不成崔家实已打定主意要闹到京兆府?!”   裴云铮没接话,只瞥着那被折成青蛙的画像,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颇为奇怪的神色,却一时什么也未说。   正到了郑泽瑞和邓素素的院子,郑泽瑞一瞧见巧格儿便登时浮出一股杀气,明玥忙道:“我与表姐在里屋问话,你们且在外头听一听。”   矮塌上,巧格儿面无血色,甚至听见她们进来眼睛都未睁开,只细弱的呼吸证明她尚且活着。   明玥触了下她的手指,冰冰凉的,便叫人拿了手炉来,巧格儿感到手中一暖,这才稍稍睁眼。   “好些了么?”明玥语气与平常无异。   巧格儿不说话也不看明玥,只嘴唇有些微微发抖。   “我知你心里头恨”,明玥静静道:“自个儿也豁得出去,但你还有老娘和哥哥。”   巧格儿一抬头,针扎似地看了明玥一眼。   “非是要拿他们逼迫你,按大姐姐所言,你们一家无论如何是没有活路的,不过你若如实答我的话,你娘和哥哥倒是可以保得一命。”   巧格儿抱着暖炉的手紧了紧,良久,脸上终于露出些许不解和防备的神色。   明玥顿了顿,脸色却突地一沉,蹙眉道:“巧格儿,你不该起了做妾的心思,更不该……”明玥往前倾身,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点儿细微的神情,“更不该用那些小手段惹了大姐夫的眼。”   听到前半句时巧格儿脸上完全没有波澜,后面半句方极轻地蹙了下眉,但也只是一瞬,继而便了然地牵了下嘴角。   明玥偏着头,语气很缓:“你当这话是大姐姐恨极了你方说的么?不,这话是今日大姐夫亲口所说。”   巧格儿转过头,脸上明显的茫然了片刻。   “他是世家公子,自然不可能真心看上一个丫头。巧格儿,你倒是用了多少手段?以为大姐夫瞧不出来么?你若不是大姐的贴身丫头,他早要将你赶出崔家!”   巧格儿眼睛大睁,惊异地看着明玥,张了张嘴,却绝望地坐回去,没有发出声音。   明玥眯了双眸,进一步迫问:“瞧这神情,倒似冤枉了你!难不成还当真是大姐夫先瞧上了你?你若能说出个子午卯酉,我便信。”   巧格儿摇摇头,声音沙哑地开口:“我不知晓,但我不曾做过那些下作事!”   “不知晓?”明玥坐直了身子,“他若真有心,自会向大姐姐开口要你!若不曾提及,自就是没入了眼,何来不知晓一说?”   巧格而一闭眼,话说的断断续续:“我便知旁人不会信……连我自个儿也说不清!大爷若是厌恶我,甩句重话咱们做奴婢的还能不明白么?可大爷不曾。每每到了大姑娘…夫人房里时总是温言温语,偶尔话到了会与奴婢多说两句,赏东西也有,但都是跟着大家伙儿一并,旁的也再没有甚了……可是到了夫人眼里怎就成了我背地里起了坏心思?!我七岁进府,跟在她身边十多年了,如何不信我?如何就不信我!”   明玥与邓素素对看一眼,忽地浑身泛寒起来,说:“因而,你成了通房有了身孕之后便不愿再将孩子养在大姐姐跟前,又受了那方氏的挑唆,便这般害她?”说着敲了敲手边的木盒,“这手钏里的药,你换了新的?”   巧格儿咳了一阵儿,一时没说上来话,只有些茫然的蹙了一下眉,却未反驳和分辩。   ——不是她。明玥心里几乎立即做出了判断。   “你与大姐姐主仆这么些年,竟不记半点儿情分”,明玥挑了挑眉,“巧格儿,你也不是半点儿心思都未存罢?还是崔煜对你太好了,迷了你的心!”   “情分?!”巧格儿死气沉沉地笑了一声,“大姑奶奶若是对我还有情分,便不会起了杀母夺子的心。”   杀母夺子……此言一出,郑泽瑞在外间一个忍不住冲进屋来,剑虽未出鞘,却带起一阵厉风,低吼道:“此话可是你亲耳所听?!”   “与亲耳所听无甚区别”,巧格儿恨恨地盯着郑泽瑞,“难不成她还会傻的当着我的面来说?”   郑泽瑞抽了口气,宝剑往前一送,巧格儿直接闭了眼,一副等死的样子。   明玥用两指轻轻压住了他的剑鞘,起身朝外走去,裴云铮与她一并出来,郑泽瑞和邓素素顿了片刻,也跟出来,半晌,双眼通红道:“罢了。我去与祖母说……罢了!但是巧格儿我不能饶!”   明玥缓缓摇头,往前走了几步,冬日照在她身上一暖,她方开口:“不是她,不是巧格儿,若不不曾想错,应是……大姐夫,崔煜。”   ——没有任何证据的崔煜。   ☆、第184章   郑泽瑞和邓素素猛一下呆住。   邓素素轻轻掩唇,半晌方反应过来拉了明玥一下,不可置信道:“明玥,你说的是甚傻话?崔家一直对大姐疼护有加,崔……大姐夫也是,就月前因三姐的丧事回来时也好好的,还不时地惦记大姐冷着、累着,如今怎会……?这不能!你定然是想岔了吧!”   明玥满是疲惫的看了她和郑泽瑞一眼,心里实际阵阵发寒,——若事情真如她猜的一般,崔煜面上对郑明珠温柔呵护,对郑家温恭有礼,暗里却在动着这样的心思……巧格儿的身孕已将近五个月,也就是说,崔煜至少在半年前就已对郑明珠毫无情分,且是想了用她最贴身的丫头来对付她的法子!虽当时也许并未想到要酿一场“通奸”的祸事,然其心之阴、之狠,可见一斑。   郑泽瑞只觉太阳穴突突跳,咬牙问:“小七,你肯定么?可有甚么证据?”   明玥缓缓摇头,最叫人心凉的,便是没有半点儿证据。   “那……”郑泽瑞浓黑的眉毛快要打了结,一时间有些犹疑。   明玥沉默地往邓环娘的院子走,心中尚有疑团未解,不知该怎样与郑佑诚分说,快到院子时,裴云铮微微拉了她一下,说:“时辰不早,辞过父亲母亲,换了胡服与我出门一趟。”   明玥顿了顿,看看天色已是申时,情知裴云铮不会无故催她,短时间又有些细节没想通,便打定主意暂且不与老太爷和郑佑诚说,只对郑泽瑞道:“四哥晚了再细想想,今日崔夫人的态度,明显是要祖母去低个头的,从前她与祖母亲亲热热,怎今日便这番不饶人起来?倒像是早存了怨怼一般。”   郑泽瑞沉沉嗯了一声,心中波浪翻涌。   到了邓环娘的院子,郑佑诚却是刚刚睡下,——昨夜一宿没阖眼,直折磨的头疼欲裂,方才陶大夫给施了次针,又服了药,疼痛略缓,终于能睡一会儿。   邓环娘不忍叫醒他,又想着明玥和裴云铮都折腾了大半日,恐亲家母心生不满,暗里实也是有些埋怨郑明珠的,便也不欲多说,叫二人先回裴家看看,明儿一早再来。   明玥因回自个儿绣楼换了身胡服、马靴,微有些不解地问裴云铮:“咱们这是要出城么?”   “不一定”,裴云铮微微俯身道:“带你去吃好吃的,这般方便些。”   “啊?”明玥一时没反应过来,神情中带了些茫然,裴云铮却已翻身上马,弯腰将她捞到身前,冲着大门处的郑泽瑞略一点头,打马走了。   方向并不是奔着裴府,而是直接出了北关街,朝南走。   正刚进了腊月门儿,百姓都开始采购年货,街道两旁颇是热闹,裴云铮带着明玥走的不紧不慢,偶尔还到香料铺子里转一转,后边遥遥跟着裴安和另外两个随从,倒当真出来闲逛似的。   出了锦华巷,裴云铮伸手在明玥冻的有些发红的鼻尖上捂了一下,低声道:“该给你脸上抹些东西再出来。”   明玥不明所以,只呼着白气说:“快到酉时了,太晚回去母亲恐要担心。”   裴云铮扬扬眉,潋滟的眸子中漾出些微笑意,半调侃似地散散道:“我以为你高兴与我单独出来的。”   明玥被他瞧的竟是一窒,忽然莫名难受起来,——郑明珠的事已然至此,恐是瞒不住的,到时太夫人会如何?裴家族中长辈又将如何看她?更有……这男人心里究竟是做何想法?   明玥心中一乱,话便堵了喉咙,直直看着裴云铮发起愣来。   男人低低笑了一声,目光有如明火,晃的明玥有些发慌,口中却还问:“我脸上有甚么叫你看的这样出神?”   明玥大窘,忙咬唇偏开眼,一时没说出话来。   裴安这时刚自前面返回,过来回禀道:“二爷,就在前面的烩鱼羊二楼雅间里。”   “嗯”,裴云铮轻轻捻了两下明玥大氅领口的白色狐毛,“倒是会挑地方,期间可还有旁人来过?”   裴安摇头:“不曾,刘留大哥带人一直盯着呢。”   裴云铮转而牵了明玥,“咱们也去尝尝,他家的鱼倒当真做得不赖。”   郑家虽进京已有两年,明玥偶尔也跟着邓环娘出府,但都未像今日走的这般远,在外边的酒家用饭更是极少,因而这馆子的名头虽貌似听过,却不曾来用过饭。然而一到近前,明玥仰头看见三层木楼和乌黑的牌匾倒一下涌起些熟悉之感,想了半晌记起来了,——那一年初次进京,便大约是在此处被常令韬截住,当时有不少人在二楼上瞧热闹,应正是这家。   店内的装饰与明玥想的不同,并不见奢华,一楼全是简单的石桌、木椅,舒适随意,二楼、三楼虽设了雅间但也只是阻了人瞧而已,重在以食悦人。   裴云铮带着明玥来时尚未到晚饭时辰,但一楼里已然围了好几桌人,这屋子通了地龙,大半人抛了木凳,只铺了蒲团席地而坐,还有几个秀才模样的人,围桌而不动,在做文字之戏,赢了的便可汆一筷子羊肉来吃。   明玥和裴云铮来得无声,并未引起过多关注,给正在摇头晃脑念拨着算盘的掌柜打了个招呼,小二便带着他们上了二楼。   时辰偏早,雅间还未被占满,裴安在经过名为“金泥”的一间时暗暗打了个手势,裴云铮目不斜视,径直带明玥进了隔壁的“宝婺”。   屋里依旧是石桌木凳,但颇是宽敞,地上置了两个大大的炭炉,另有三张铺了羊皮的藤椅,一道屏风后还有架古琴。东西不多,若是懂的,便能瞧出实件件都有出处。   明玥打量一圈,微微笑道:“这屋里的摆设倒与那掌柜不大相衬。”   裴云铮一哂,“此店真正的东家你也识得。”   “是么?”明玥歪着头看他,裴云铮往窗边走了几步,随口道:“崔容与。”   明玥轻轻蹙了下眉,她眼下对崔氏一门份外敏感。   裴云铮却没多说,对着明玥招手,低语了两句。   明玥眼中现出些亮色,稍整了下衣衫,说:“我这便去瞧瞧。”   裴云铮拉住她交代:“莫要多言,将人看清楚了便可。”   明玥学着男子模样揖礼:“二爷放心。”   裴云铮好笑的在她脸上捏了一记,明玥转而出门,奔了“金泥”那间。   深吸口气,明玥让小厮扣门。   “笃笃”两声,雅间内低浅的琴音一停,有人略带迟疑的开口:“谁?”   这声音微哑中略带着些轻柔,很有点儿特别,明玥稍一走神儿,觉得好似在哪里听过。   屋里的人未听得应答,起了身,又问了一声:“小二么?进来罢。”   明玥在外头压着嗓子一笑,径自推开房门,一壁拱着手团团揖礼,嘴里笑嘻嘻地说:“崔家哥哥见谅,小弟来晚啦。”   屋里的人一愣,抬头与明玥打了个照面。   这人生就一双桃花眼,面容白皙俊美,披着艾草绿的披风,腰间挂了好几个香囊,走到近前时有清淡的香味挟来。   明玥怔了怔,随即忙一拱手,歉意道:“这位兄台,对不住,在下鲁莽了。”   那人偏头将明玥打量了一眼,见“他”穿一身松花色的交领胡服,靴子银线嵌玉,腰间压着玉佩和短萧,眉眼清丽俏皮,自身却又有股沉静的气质,活脱脱的便是世家里十四、五岁的小公子。   “无妨”,那人笑了一下,也拱手道:“在下姓孟,不知小公子是要寻哪一位崔哥哥?”   明玥露出些许不好意思的神色,“原来是孟兄,打扰打扰。我来寻崔家的容哥哥,来早了半个时辰,还以为他已到了,方才一时莽撞,还请孟兄勿怪。”   孟瑛听他对崔容与称呼亲切,不由笑意渐深,本就艳秾的眉眼弯起来,伸手往里让了让,笑说:“原是容公子的朋友,怪不得在下瞧着面善的很。小公子若不嫌弃,可到屋里稍等上一等,还未请教府上是?”   明玥脚下未动,笑嘻嘻地摆手:“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容哥哥既不在,我往他府里去寻便是,省得白等一场。多谢孟兄好意,我倒也觉得孟兄面善的很,改日再来畅谈。”   孟瑛听了他这话也不甚在意,他爱与世家子弟结交,心里十分会把握分寸,知道稍过于热情便会叫人生厌,因而也不多言,只低低笑了两声,说:“若一会儿有人寻来,我不会卖了公子的。”   明玥嘿嘿一乐,把郑泽瑞的样子学了个十足,“多谢孟兄。”说罢,拢着大氅快步下了楼梯。   孟瑛直瞧着他出了一楼店门,方摇头失笑,想着崔容与一会儿可能要来,便也不再磨菇,坐了片刻,收拾东西,带了一食盒的饭菜出门。   “宝婺”雅间内。   裴安道:“二爷,人走了,刘留带了人跟着。”   “嗯”,裴云铮漫不经心地抬手,“你们也到楼下用饭吧。”   明玥还浸在扮了男子的乐趣儿里,负着手说:“这人…我应是见过。”   裴云铮替她解了大氅,应着她打趣儿道:“爷想起来了?去岁的事?”   明玥面皮微红,轻轻呸了他一下,却忆起来,说:“对,就是去岁,在太子府……”   “他与那刘承一并”,裴云铮勾了勾唇,“你记性好。”   明玥听他这话明显这人也是记得,便道:“你记得却比我清楚,可与这孟瑛相熟么?”   裴云铮几不可察的皱了下眉,说:“算上太子府一回,总共见过两次,未曾说过话,更谈不上相熟。”   明玥点点头,又说:“可是我识得又如何?你是想说此事很可能与太子府有关?”   裴云铮出乎明玥意料的摇摇头,没有答话,只问:“我记得当日他曾与你和表姐说过话,可还记得说了甚么?”   明玥真是败给他了,一年多,哪里还能记住?仔细想了想,道:“应只是见了个礼,没说甚要紧的。只是……他这声音,我倒觉在哪里听过。”   这话就奇怪,孟瑛当日既与她们打过招呼说过话,明玥自然该听过他的声音的。   因而裴云铮也未在意,握了下她的手说:“方才只是顺便叫你一见,要查此人尚有很多法子,况且他兴许也是无关紧要,咱们只是多留心些罢了。”   明玥却是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刚刚不说还好,一说她越发觉得那微哑轻柔的声音是听过的……不是见面时,孟瑛长相颇是俊美,见面说话时人反会因他的容貌忽略了他的声音。那,就应是只听了声未见人,未见人未见人,只听声……   “啊!”明玥低呼了一声,蓦然抬头,“我忆起来了!”   ☆、第185章   明玥猛地想起来了。      ——上一次她听见这个声音,就是同一天,在太子府,一座假山外。      并且,当时还另有一人,那人走时明玥瞧见了个背影,下意识记住了他的衣饰,回到宴饮之所后,她还曾暗里观察,心中猜了个大概……      想到此处,明玥“腾”一下站了起来,旁边挨着的两个木凳被碰倒,其中一个砸向了明玥的脚,裴云铮反应极快,俯身便用手垫在了她的靴子上,一壁将那木凳丢开,一壁扯了明玥一下,“你小心些。”      即便只是随手一丢,也仍旧带着些力道,那木凳喀嚓便断了一条腿儿,恰好小二正敲门进来上菜,一瞧这架势还以为俩人是在闹气摔东西,顿时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裴云铮好笑地招招手,示意他将饭菜放下,那小二倒认得他,临出门时咧着嘴劝说:“裴公子,有话好说,咱们东西不要紧,可莫气着了身子。”      裴云铮知道这雅间里的木凳实都是楠木的,却也不客气,说:“到时让你东家自来寻了我便是。”      小二“哎哎”了两声,笑嘻嘻地下去了。      明玥这会儿略静下来,一时想拉了他的手去看,却又碍着在外头不大好意思,遂亲自烫了块帕子来,说:“擦擦手吧,你方才不用替我垫那一下,我靴子厚。”      裴云铮轻轻看了她一眼,就这一下,明玥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眼见他背着手也不接帕子,便拽了拽男人的胳膊,一根根地给他擦拭手指。      那木凳是方的,正是棱角砸在了手背上,刚砸完没甚,这片刻便显出些红紫来,晚些定要成青紫了。      “疼么?”明玥轻轻吹了两口气,抬眼看他,“出来时没带伤药。”      “这算不得甚么伤”,裴云铮看也没看,顺口应了一句,然刚说完却又心念一转,硬拐着说:“不过,也是疼的。”      明玥立时又小心翼翼地又吹了几口气,男人低头瞧着,忽地用力狠抱了她一下,一下即离,继而勾着她的衣领拉到桌前,坐下用饭。      不得不说,这里的鱼、虾确实烹得极鲜,几样胡味小菜也十分地道,明玥估计崔容与那厮自己就是个吃货,遂一时也不不想旁的,专心用饭。      她中午只吃了几块点心,这当儿跟着裴云铮溜了几条街也当真有些饿,鼓着腮帮子吃的蛮香。      裴云铮用的不多,却一直在桌上陪着,偶尔抿口奶酒。      吃饱喝足,明玥有些犯困,一瞧外头时辰,已进酉时,腊月里的天就快要暗下来,裴云铮给她系上大氅,连帽子一并戴上,怕她呛风。      外头有些冷,明玥一出来不禁又有点儿后悔,因这个时辰回府多半要赶上太夫人用晚饭,她可是吃不下了,不由希望裴云铮走慢些,男人却知道她的心思似的,将大氅的帽子往下压了压,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握着缰绳,在她头顶说:“暂且不回府,坐稳了。”      “嗯”,明玥挺欢快的应了一声,见仍旧是朝着城郊的方向去。      出了一道长街往西,裴云铮走了条小路,行人越发少了,只偶有马车经过,裴云铮微微俯身,扣在明玥腰间的手一紧,低喝了声,坐下枣红大马一个撒欢儿,陡然快了起来。      “呀”,明玥整个人往后一仰,紧紧靠在裴云铮怀里,原先她以为自个儿骑术不赖,也算有胆子,但今儿跟着裴云铮走这一遭才晓得,真比起来,自己那就勉强算蹓跶。      自然,这与马也有颇大关系,闺阁里女子骑马要的是个乐趣儿,马匹也首选温顺,然而裴云铮所骑的却是匹战马,那一瞬时的爆发力岂是从不曾见过疆场的园中马可比?      明玥感觉要被颠飞了,可心里竟无端畅快,甚至有喊上两嗓子的冲动。      过了约么一盏茶的功夫,裴云铮稍坐直身子,马慢了下来,明玥探出头来睁眼,见到了城西的一片果园子外,只不过大冬天里,果树上都光秃秃的只剩枝杈。      须臾,裴安从后头赶上来,禀道:“二爷,那孟瑛就住在这园子下面最大的那座宅子里。方才刘留大哥等人一路跟到这里,孟瑛回来后尚未见有旁人来。”      裴云铮点点头,打马往塬下冲去,下面错落着有二十余户人家,自高处看,一座青瓦的大宅子十分显眼。      这宅子若放在长安城北关街以内实算不上多清雅敞阔,但眼下在此处的民宅里就是头一份儿了。      裴云铮在一棵老榆树近前停下,打眼望了望,与那宅子相距不远,他莫名笑了一下,低头问明玥:“可瞧见了?”      明玥正探出身子打量,闻言颔首,裴云铮拨转马头,带着她从那宅子后面绕了一圈,明玥默然片刻,忽问:“这孟瑛可是太子府里一等的门客?”      裴云铮唇角的笑意渐深,知道明玥明白了他的意思,遂不在这宅子附近久停,打马走远一些,缓缓道:“此人是新皇登基后方才入京,时日尚浅,也未曾替太子谋过甚大事,眼下不过是个三等门客,远不到住有广厦出有车马的地步。太子倒是一向大方,然如孟瑛此等,年例也多不过五十两。”      明玥偏头看他:“这宅子虽不是地处长安几大街巷,但少说也值百余两。”      “嗯”,裴云铮声音带着些微懒漫,随手一指说:“这还不包括修葺翻整,内里陈设。待到天暖,此处风景甚好。”      说到此,他忽眯眸笑了,声音悠悠:“你莫瞧着这俱是小小农舍,内里乾坤又哪个知晓,听闻……此处有不少京中达官的外室妇。”      外室妇?!明玥愕然转头看他。      裴云铮面无表情地抿了抿唇,但见明玥直勾勾地看着他,一下想到甚么,脸一黑,说:“我没有。”      明玥闪了个神儿,她本也没联想到裴云铮身上,闻言不由失笑,口中应道:“二爷若有瞧上眼的,不必养在外面,与我明说了,我帮你纳进府里,定不会真正为难的。”      裴云铮紧盯着她看了片刻,似笑非笑说:“那你有心了。”      明玥笑了笑,转过头又说起孟瑛:“既如此,按他的年例银子,光买下这宅子,不吃不喝也得两年多,更遑论旁的,那…这一大笔银钱,他从何而来?”      裴云铮今日想叫明玥瞧的正是这个,滕王府对于太子府的一等的门客自都留心,孟瑛在这里并排不上号,按说他在京中毫无关系,也未有甚出众才能,多少要收到些排挤和忽视,能混的这般闲适说明还是有些能耐,裴云铮暗里便多查了几分,只是有一事他不大确定,暂无法与明玥提及。      他扫一眼渐渐罩下来的暮色,屈指打了个呼哨。      片刻,便有一人闪身过来,“云哥儿,夫人。”      明玥先看到了这人一只空荡荡的袖管,随即抬眼,微微颔首:“刘三哥。”      ——她这么叫还是因为刘留从前在黑骑卫时排行老三,当年这般称呼过。      刘留点了点头,裴云铮似乎半点儿也不意外,他跳下马,但并没有避开明玥,直接道:“这两日要辛苦三哥和几位兄弟,在这里守一守,入夜时看看可能摸进院子里去,甚么都不需动,只要摸清院子里各处即可。”      “明白”,刘留用仅剩的一只手臂敲了敲胸口,“放心吧。”      裴云铮握了握他的肩膀,刘留“嗯”了一声,转身自去了。      裴云铮片刻也不多停,带着明玥打马回府,明玥还在琢磨他的话,此刻有些好奇,歪着头说:“先前你与四哥说,太子府对越王、滕王府中都知之甚详,可是真的?”      “兴许。”裴云铮在寒风里应了一句,明玥闻言便不再说了。      回到裴府已过了酉正,太夫人刚用完饭,见他们一身寒气地进来便招手说:“快到暖炉那烤一烤,怎叫马车先回来了?云哥儿,这腊月天里骑着马要冻坏人的。”      明玥忙道:“今儿太阳好,倒不大冷。”      太夫人嗔了裴云铮一眼,便又问起王氏的病如何,明玥只说又重了些,依旧没提郑明珠的事,说完不由瞥了下裴云铮,这人却叹了口气,说:“岳父大人一担心,也是病倒了,这两日明玥恐得不时回去侍疾。”      太夫人颔首:“该当的,今冬这天气是怪些,叫云哥儿也去,一面在跟前伺候着,一面也要宽慰你父亲,莫要太过担心。”      明玥应了一声,心中很是感激。      他们未在太夫人屋里坐太久便回了自个儿院子,明玥白日里还不觉得,这晌回到自个儿房中才觉疲累不堪,但却仍打叠精神要服侍裴云铮。      ——出了这等事,虽单看与明玥并不相干,但总觉气短几分。      然裴云铮并没有歇息之意,他自换了一身衣裳拍拍明玥说:“你先歇着,我且出府一趟。”      明玥心道不是刚回来?却也没有问,只到书房里帮他将宝剑捧过来,说:“天黑了,小心些,有人与你一并去么。”      裴云铮笑了笑道:“我是要去一趟伍大人府上,你以为我要作甚?”虽这样说着,他还是将剑接过来挂在了腰间。      明玥莫名松了口气,说:“对,四哥没准也去寻二哥了。”      裴云铮在她头上揉了揉,“今儿跑了一整日,困了就睡,不必熬着等我。”      明玥小孩儿似的努了努鼻子,要送他出去裴云铮没让,便先好好泡了个热水澡。      泡完澡明玥浑身舒泰,脑袋也清明起来,一面等着裴云铮一面思忖,她想裴云铮下午应不止是想让她认一下孟瑛,除了那宅子他定是有旁的想说,可事情又多半不好开口……明玥有些纳闷,觉得这并不符裴云铮的性子。      想了一会儿不得,只好又转回孟瑛那处宅子,除去他家有积蓄之外……便是暂住或旁人所买,出门有车,入门有仆,身为太子府门客,却住得那般偏远?      外室妇……明玥一口水呛住,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二爷还未回来?”明玥心中的想法急切的需要得到证实。      “还没”,春燕道:“奴婢刚去外院问了,没回呢,夫人要么先歇下,二爷一回来我便叫醒您。”      明玥呆坐了一会儿,摆摆手:“你们也去歇着吧,养娘在这便行了。”      春燕和春草有些犹豫,邱养娘知道明玥心里烦乱,便挥手,“且去吧,我在这陪着夫人。”红兰道:“我也在这陪着。”   二人不好再说,这方退下去。      这厢里,明玥拢着被子枯坐,郑明珠的事红兰上午跟着她自然知晓,对邱养娘她并没隐瞒,因而三人脸上俱是愁色,红兰眼睛都红了,小声的埋怨说:“大姑娘也真是,这以后还要不要咱们姑娘做人啦?到时府里人都知晓了可怎么说!吐沫星子都能把咱们淹死了!”      邱养娘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莫说了,自己给明玥拢着被子轻轻拍着。      “不该叫二爷知道的”,红兰忍不住,“瞒一时算一时。”      “现说这些有甚用?”邱养娘皱眉,“夫人……”探身一看却见明玥睡着了,二人对看一眼,都叹了一声。      邱养娘将明玥放躺,但刚一动明玥便醒了,迷糊问:“二爷回来了?”      “没呢”,邱养娘按着她又躺回去,如此睡睡醒醒,直折腾了一夜,裴云铮却未见回来。      四更末,明玥睡不着了,睁着眼瞅床顶,邱养娘以为她心里难受,不由私话劝导:“夫人不必多想,大姑奶奶那实在不成不管就是了,我瞧着二爷不是寡情的,应不会为了此事就……”      明玥摆摆手打断她,披着衣服坐了起来,摇头静静说:“不,养娘,我不是为了大姐。虽有些事我尚未想通,但今日我要回府请父亲递状子,状告崔家。”   ☆、第186章   裴云铮回到府里已是辰时末。   五更左右裴安回来给明玥报了一声,说二爷直接去营里了,晚些回来,让夫人不必担心。   明玥给太夫人请过安,便也没急着回郑家,而是在裴云铮的书房里练了半晌字。   昨儿半夜起了风,今日天阴沉沉的,带着股子湿冷,像是随时要飘下雪来。   裴云铮进屋时有些咳嗽,明玥见他连披风都没系一件,忙倒了杯热茶来让他暖着手,一面嗔道:“早上可用过饭了?营里不是有两件大氅,怎也不披着?”   裴云铮喝了两口热茶,微微笑道:“也是忘了,倒不甚冷。昨晚碰见四郎,一耽搁便晚了,你没睡好吧?”   明玥低了下头,轻声说:“你没回来,我总惦记着。”   裴云铮伸手将她将她拉到近前,问:“想甚么了?”   明玥抬头看了他片刻,直接道:“我要到京兆府状告崔家,你会帮我么?”   ——实际在今早明玥对于裴云铮的态度已经想的足够明白。抛开他们是夫妻不说,崔家后面是太子,若此事来个反转,能将崔家陷在里头,太子定也会受牵累,这想来是滕王和越王都乐见的,因而明玥心里是笃定裴云铮一定会帮她,但她还是禁不住问了一遍。   裴云铮闻言朝后仰了仰身子,扬着一边眉毛说:“哦?你要用甚么名头来状告崔家?”   “溺情仆妾,薄待发妻,请合离。”   裴云铮闻言,一下竟笑了出来,他看着明玥道:“你可知长安世家子弟里,凡娶妻者,家中媵、妾几何?”   明玥吸了口气:“略略知晓。”   裴云铮笑容蓦然一敛,竟叫明玥感到了一股冷峻的压迫,男人却起身径直往书房走,在那红木大案前停下,倾身逼视着明玥,漠然道:   “依大齐令,五品以上有媵,庶人以上有妾。崔煜身为国公府世子,又在太子的保举下高居从三品侍郎,按例他可纳媵无名,而妾不计,况还不包含崔府中所养家妓。然事实是,崔煜如今未置一媵,府中只有一妻一妾,这莫说是在崔家族中,便是放眼京中子弟,也是极少的。   因而,自入京以来,崔煜待妻子相敬如宾、恩爱并重的名声早已传遍,便连皇后也曾出言褒奖。即便后来有了庶长子,却也因大姐一直无子,反使多人暗里为了崔煜不平。   这一些,你可都知晓?溺情仆妾,薄待发妻?你此状一递到京兆府,府尹恐就要先叱笑一番,经时,这官司便已先输了一半儿。”   他说完,手指一下下扣着桌案,声音不大,可听在明玥耳里却叫人紧张焦躁,仿似被人压上公堂,耳边响的便是衙役手中的水火棍。   她缓缓挺直了背脊,直视过去,“你知晓的,我意不在此。”   “我不知晓。”裴云铮面色沉寒,目中不带分毫感情,利剑般慑着明玥,“你倒是说与我听听,在我所见的几次里,崔煜对郑家长辈无不温恭有礼,对妻子无不疼惜爱护。今次,你怎就疑心到了他身上?”   明玥被他这般盯着,脑中却愈发清明,想了想答道:“其一,大姐嫁入崔府时,带了两个嫫嫫,两个管事媳妇,大小八个丫头。可是到现今还在身边的,只剩了一个连嫫嫫,一个巧格儿,一个二等的小丫头和一个粗使的。   这些陪嫁过去的,当初俱是精挑细选,即便是后来有事惹了大姐姐不快,也不该一个亲近的都留不下。   便如太夫人和二爷疼我,自也不会怎生为难我的丫头,更不会离间我们主仆感情。大姐身在其中,兴许不自知,但若略去这中间种种,乍看之下不由得我要往偏歪了想几分。”   裴云铮听她提及自己,神情却是不变,依旧沉声:“这不足以有甚么定论。”   “是”,明玥点点头,又道:“其二,便是大姐所说的二婶娘放在手钏中的药。也不怕二爷知道,那日请了陶大夫去是因我奇怪二婶娘为何无故送了这个?疑心那药粉里还加了旁的,我试探过二婶娘之后,的确如此。然而,我带回来的药粉里却是没有甚旁的,这便说明,那药已非先前的,而是后添的。   而且,多半是此人无意无意闻过这药,并且识得,以为是大姐单为闺房里所用,因而并未取了原先的药去查,直接按样儿寻了新的放在手钏里。   便是这一丁点儿的区别,露了天大的破绽。   ——这人不是巧格儿,便只能是崔煜。”   裴云铮轻轻眯了眼睛,扣着桌案道:“可还有?”   “其三”,明玥往窗外看了看,问说:“二爷若瞧上了我身边的丫头,会如何?”   裴云铮一皱眉,显然不高兴明玥这样说。   “只是打个比方”,明玥道:“若是我,实在希望二爷直接开口,给与不给,我心下做个计较便是。可是二爷若偏不说,只是偶尔多看两眼给个眼色,那我却不禁要怀疑是不是这丫头对二爷起了心思用了手段,一旦有了疑心,甚么事都是越看越有影儿。”   “你的意思是崔煜便是这般对巧格儿,慢慢离间了她们主仆?”   “是”,明玥道:“我便是这样想,崔煜这是将大姐的性子拿捏透了。”   裴云铮默了默,犀利的眼神丝毫未缓,他稍稍站直了身子,走过来捏了下明玥的下巴,不以为然道:“除了第二点勉强可以拿到堂上说项,其余不过是你推测罢了,抓不到崔煜任何把柄,反有诬告之嫌,胜算又降两分。”   明玥蹙眉,微有些喘不上气之感,“还有一事,关于那孟瑛,是二爷想提点给我的……”她说着,上前两步,提笔在纸上写了四个字。   方才站了半天不觉,这一握笔明玥才感到自己掌心汗浸浸的,竟是如同历了一场拷问。   裴云铮瞧着她写的四个字,终于微露出点儿意外,拿起那纸弹了弹,弹出个窟窿,说:“在今日之前,我也尚不能确信。”   他一条条撕着那纸,在嘶嘶拉拉的声音中问:“你有几分把握?”   “三分。”明玥想了下说。   “哦?”裴云铮看她一眼,“那我再与你说,京兆府少尹是太子的人。”   明玥忽有些无力,“那,二分……吧。”   裴云铮不说话,明玥想起来:“京兆府尹也是太子心腹?”   “他不是”,裴云铮牵了牵嘴角,明玥松了口气,却听他叙道:“但他原本是崔容与祖父的门生,与崔大老爷私交甚笃。”   明玥这下蔫了。   ——虽说京城崔家与崔煜一门未必多亲近,然而真正有事时,势必相帮族亲,这却麻烦。   “如今还要向京兆府递状子?”   明玥一闭眼,“递。”   半晌没有动静。   明玥睁眼,见裴云铮已然坐下,正提笔改桌案上的东西,——是她方才一气写完的状纸。   她松了一口气,方才那股强烈的压迫感似乎没了,让她有些恍惚,不由用手指戳了戳裴云铮的胳膊,喃喃道:“我知道你会帮我的。”   裴云铮没抬头,声音却恢复了一贯的温润,他道:“我早说过。但却不是你心里笃定的原因,我不能说与我帮滕王全无干系,毕竟这中间有党羽牵扯,但这不是主要的。”   明玥脸上一热,低低“嗯”了一声,她看着男人的侧脸以及宽厚的肩背,忽然很想伸手去抱一抱。   估计是方才裴云铮一反常态的逼问让明玥脑子不够用了,她这样想着竟然真的就这样做了。   裴云铮笔下一顿,点了一点儿墨迹,他没说话,继续改案上的状子,只是肩膀一动不动。   明玥一下抱完也意识道自己在做啥了,不过好在她抱的不是正面,遂假装淡定的起身,跑出去给裴云铮倒水,回来时却见他已改完了。   裴云铮耳朵有点儿红,不过并没多说,他将状纸卷了交给明玥,眉眼间恢复了清淡的笑意,“方才一番理由虽在公堂上未必有力,但堪堪能说服祖父与郑家族人了。”   明玥展开状纸看了一遍,不由有些惊讶,比自己写的高出了一个档次,这样一看,郑明珠对崔煜那叫一个情深意重,以致后来那叫一个伤心欲绝要死要活……   她揉了下自己的脑门,忘了裴云铮曾中过状元来着。   男人却是又取出一样东西铺在案上,说:“这图你且仔细记下,兴许用的上。”   明玥细细一看,却是张地图,她看了一会儿说:“这是哪里的?有些眼熟。”   “崔家的”,裴云铮换了一套靛青外袍,随口说。   明玥眨眨眼,“你昨晚……夜探崔府了?”   “只是随便转转”,裴云铮一摊手,“现在可以先去郑家了。”   直到上了车明玥还在问:“四哥也一并去了?”   “没有”,裴云铮往她颈窝儿处靠了一下,“崔家后面有棵冬枣树,他在树上吃枣子。”   明玥稍有些心疼了,裴云铮应是一夜没合眼。   “你眯一会儿”,明玥用手遮了他的眼睛,“到了我叫你。”   裴云铮笑了一下,用手覆住了她的手。   他们到郑家时,另一辆马车也同时到了,见车里人下来,明玥上前了两步,“二哥。”   伍泽昭批了件银灰色大氅,笑着点头:“昨日便该来的。”   “现在也不晚”,明玥笑道,裴云铮在她身后微点了个头,三人一并进了府。   到了正堂之后,明玥就明白裴云铮为何有了方才那一番。   因除了老太爷等人外,她瞧见族里的二伯公和四叔公都在上坐,二伯公府里的堂兄郑泽谦也在。   ☆、第187章   几人应来了有一阵儿,堂上的气氛略显凝重。   此刻见裴云铮和伍泽昭也都来了,二伯公面色稍霁,受了一番礼后,倒与两人说了几句闲话。   老太爷招呼伍泽昭:“去瞧瞧老太太罢,前几日还念着你。”   伍泽昭应了一声,郑泽瑞像憋着口气,起身说:“我带二哥过去。”   二伯公啖了口茶,沉着脸看向老太爷和郑佑诚,带着些许抑制不住的怒意道:“出了这等事,崔家要下休书也无可厚非!若是寻常缘故,郑家亦非无人之辈,定要与崔家说道一二,但明珠怎能做出那、那等事来!”二伯公拧着两道凌厉的直眉摇头,显示觉得很不堪提及。   “既被休弃,人也不必往回接了,更不能归宗,当是言明使其出族。一来可免叫旁人受牵累,二来也算去了佑诚这做父亲的不教之责。幸而已是腊月,朝廷即将放休,依我看,佑诚和四郎都得告假,以免流言不断,不堪其扰。”   二伯公这话说的很有几分冷硬,是当面指责郑明珠累及了族人名声。   四叔公在一旁也不满地哼了声,郑佑诚铁青着脸没说话,邓环娘忍不住道:“这可是得告多久的假,时日太长怕是……”   四叔公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说:“不告假难不成等人参一本?!郑氏一族的名声现都被她毁了,我这老脸都没地儿放,做父亲的和做兄弟的还有脸为官,莫叫人指着鼻子骂!”   邓环娘一噎,攥着帕子看向郑佑诚,心里也七上八下地没了主意,郑佑诚默了默,声音微颤,说:“家门不幸。”   明玥听不得四叔公这样拿话堵人,随即起身施了个礼,转向老太爷朗声道:“昨儿未来得及向祖父回话,今日孙女已有打算,我便要状告崔煜溺情仆妾,薄待发妻。”说着取了方才改好的状子递到老太爷跟前,“状纸已写好,请祖父过目。”   她这一举动很是突然,又因是小辈儿女眷,二伯公和四叔公根本都没将她放在眼里,一时都怒极反笑,四叔公更是斥道:“七丫头,你是不知轻重!还嫌你大姐的事不够丢人现眼,要昭示的全长安城都知晓?!状告崔家?以这个名头?呵,你还是先回去问问云哥儿,此处长辈们说话,莫要轻易插嘴。”   明玥方才在府里经了那一番,实际上说她心里原能有三、四分把握,但往细了琢磨,却觉那是虚的。然经过裴云铮一番打击,虽觉得希望只剩了一分,可心里倒安定下来。此刻对二伯公和四叔公根本毫无畏惧,依言答道:“是,明玥方才在府里已问过夫君。”   四叔公一皱眉,一双不大的眼睛朝着裴云铮瞪去。   老太爷这时指了指状子道:“云哥儿,这改动的笔迹可是你的?”   裴云铮这方上前一礼,回道:“是,祖父见笑了。”   他一开口,二伯公和四叔公俱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皇帝未等九五之前,裴家和葛家便是旧交,裴云铮与滕王葛庆之交好这也不是甚秘密,因而他这般,不由让人产生些微妙的联想……可是,滕王如今尚未回京啊。   老太爷微挑了下眉,将状纸回手递给了二老太爷,二老太爷扫了几眼,脸上怒意并未尽消,只道:“状子写的不错,但仅仅凭此又能如何?退一万步来说,即便煜哥儿偏宠了姬妾,那也非是你大姐姐就能做那等事的理由。况且,亲戚间来回走动,任人都能瞧见煜哥儿待你大姐很好。”   见明玥要说话,二老爷一抬手,又道:“也莫给我说甚后宅之争,她是主母,不会任人摆布,此事你若没有变黑为白的法子,便该知道按我方才说的才是上策。”   明玥一蹙眉,看向老太爷,二伯公和四叔公虽都是族亲,然而有些话明玥还是不打算与他们说,老太爷捻着胡子沉吟,一时没吱声。   裴云铮微咳了下,却道:“晚辈冒昧,不知二伯公是从何听闻了大姐之事?”   二伯公抬了抬下颚,“怎么,你们以为瞒得住?”   裴云铮伸手做了个动作,微微扬眉说:“若是截流在源头,倒也不很难。”   二老太爷脸色不大好看,正要说话,郑泽瑞和伍泽昭进来了,大抵是顾忌伍泽昭如今到底不姓郑了,因而一时间谁都没有就此事先说话,倒是他自己坦然,直接接口道:“裴将军所言有理。实不相瞒,晚辈昨日私下里也听闻些风言风语,伍府未养食客,也无擅探消息之人,想来此事并未刻意隐瞒。”   四老太爷忍不住道:“还有哪里比政事堂消息更灵通的。”   伍泽昭微微一哂,也未多说。   二老太爷哼了一声,一扫众人,转向老太爷道:“老三,他们尚且不懂事,你我该当明白,对于世家而言,没甚么能重得过百年名声。我还是方才的话,若是没有变黑为白的把握,就该按我说的办。”   言毕,他也不与明玥等人在多说,起身敲了敲手中的银头杖,头也不回的走了。   在场众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郑明珠自己犯的祸事,倘若老太爷和郑佑诚要依着明玥闹到京兆府去,二老太爷等人是不会相帮的。   因为在他们看来,无论内情如何,此事已无转圜余地,未免受其扰,没准还想与他们划清界限。   明玥看了裴云铮一眼,意思成算又降了半分。   裴云铮微微摇头,堂上一时无人说话,片刻,郑佑诚先一倾身,嘴角渗出血来。   邓环娘吓了一跳,忙起身扶他,众人也上前,裴云铮先扣了他脉门,又翻了翻郑佑诚眼睛,说:“父亲这是气急攻心了。”   老太爷倒是面色不变,郑泽瑞吩咐人去请大夫,过来要先将郑佑诚背回院子,老太爷却摆摆手:“你父亲清醒着,暂且在这里等大夫就是。”   郑佑诚也微微点头,众人无法,只好先伺候着漱了口,郑佑诚稍缓了一下,伸手要去够方才的状纸。   明玥忙拿给他,老太爷道:“你怎么看?”   郑佑诚眼眶有些湿润,不知是否因方才二老太爷的话刺激了他,反让他生了破釜沉舟的念头,遂打叠精神道:“我这身子,左右都是要告假的,事已至此,不如叫明玥一试,她打小就不是个莽撞的,如此坚持,定有她的缘由。”   明玥原还有好些话要说,不想郑佑诚这会儿干脆地转了念头,微有些怔怔的去看老太爷。   老太爷却是在瞧裴云铮和伍泽昭,半晌,他淡淡转向明玥:“祖父在前日,便已将事情交与你了。”   他起身,叫明玥去了隔间,提笔写了两个字,给明玥看过后,扔进了炭炉里,继而,又写了两个字,稍顿,再次扔进炭炉。   明玥点了点头,老太爷叹口气,说:“你父亲和四哥有官品在身需得避嫌,况且内闱之事又他们来说也多有不便,到时堂上恐只有你自个儿,你母亲和四嫂或许也在,莫需慌。”   “是,孙女记住了。”   老太爷抬手,大概是想拍拍明玥的头,不过最后还是还是改在肩膀上拍了拍,“明儿一早便递状子。”   ————————————   状子递到京兆府的当天下午,崔家得了消息。   彼时崔夫人见王氏隔了一日还未上门,正在郑明珠跟前指桑骂槐;而崔煜在书房里正刚刚阅完一封书信,与一个面容粗旷的男子说话,管事进来低低耳语了几句,崔煜一时没反应过来,说:“你且再说一遍。”   管事遂又低声回了一遍,崔煜仿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蓦然哈哈大笑了几声,怪声怪调说:“他们这是被逼的疯傻了不成?”   管事也随着他轻轻笑了一下,回说:“恐怕是,那边让我给爷禀一声,三日后开堂。”   那人瞧了片刻,起身道:“信已送到,公子有事,在下便告辞了。”   崔煜倒也不做多留,不过言语间挺客气,说:“请你家主子宽心。”   那人抱了个拳,告辞了。   崔煜自己个儿坐在圈椅里,撮着两指捻了捻,笑得不能自抑,自语道:“啧啧,有趣儿。即如此,堂上见罢。”   转眼,便是三日。   ☆、第188章   转眼便是三日。   长安城连阴了几天,到底还是没飘下雪花来,只依旧乌沉沉的不见太阳,叫人觉得格外寒冷几分。   明玥今日早起了两刻,因去京兆府之前还要回趟郑家接邓环娘。   今儿要上堂,太夫人哪里定是瞒不过的,因而明玥思量了一下,昨晚还是将事情与太夫人略略提了,只是依然将郑明珠“通奸”一节省去,只说是他们夫妻感情不睦,现下必是要合离的。   太夫人默了半晌,后来才问:“亲家母也与你一并去?”   “是”,明玥回说:“父亲尚且病着,又需避嫌,姊妹中九娘还是个孩子。”   太夫人点点头,不吱声了。   明玥知晓她心下定是有些不乐意的,毕竟这不是甚好事,可是她也无法将其中原委一一说给太夫人听,最后还是裴云铮让她先回房,自己留下与太夫人单说了一会儿。   “母亲那里……”明玥此刻仍略有些担忧。   “不必多想”,裴云铮一路牵了她的手过去请安,“昨晚母亲已是准了的,还想着要去堂外听听。”   明玥脚步一顿,裴云铮勾着她的手指晃了晃,微微笑道:“她只是随口一说,不过,今日瞧热闹的人不会少,怕么?”   明玥认真想了一下,说:“其实有一点点。”   裴云铮低下头来,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明玥咬唇瞪他一眼,自己也笑了。   其时太夫人这里正要用早饭,见他二人进来,神色也没甚不同,招手道:“坐下在用一些。”   明玥亲手给太夫人盛了碗粥,“娘昨晚睡的好么?”   “挺好”,太夫人拍了拍她的说,说:“你今儿要多吃些,外头冷,到了堂上也是要费力气的。”   “是”,明玥忙应了一声,知道太夫人这确是点头了。   打裴府出来,天还灰蒙蒙的,夫妻两个直接去了郑家。   郑家一众人此时都在王氏的松菊苑。   二房和三房里都是过后才知道明玥说动了老太爷,竟给京兆府递了状子,反告了崔家。一时躁躁不安,埋怨明玥不知天高地厚,这眼瞧着就是个必输的结果,不知长房里都在发甚么疯。   二房尚相对平静些,三房却是到老太爷跟前劝了好几次,被老太爷驳了回来,还斥责一通,因而今日见了明玥都没甚么好脸色。   不过这当儿口明玥也没心思理会旁人,只当作看不见,给老太爷和王氏见过礼,明玥道:“时辰不早,我来接母亲一并去京兆府衙。”   三夫人在一旁先忍不住道:“七丫头,你既挑起了这官司,可是只能赢不能输!”   明玥看了看她,郑佑诚咳了两声,蹙眉道:“她自会尽力。”   明玥往他这边靠了靠,郑佑诚也是会去的,但不与她们一并上堂,明玥因说:“父亲可还有甚么要交代女儿的?”   郑佑诚摆摆手,说:“为父要说的都与你交代过了。”说罢看向老太爷,看他可还有甚么话。   老太爷打量两眼,见明玥今日穿了身靛青色的团花大衫,暗橘色的领口、袖口银线压的精精致致,隐约露出腕子上的一对白玉镯;头上盘了发髻,只箍了一把小银梳,插戴一对碧玉钗,落落大方中透着沉静,不禁点了点头,说道:“莫需多想,祖父在府里等着你们。”   三夫人张了张嘴,把话咽了回去,邓环娘带着明玥几人福身说:“是,那媳妇便带着他们去了。”   老太爷微一颔首,王氏却是伸出手来,朝着明玥和郑泽瑞抓了抓。   连着施了几天针,王氏情绪稍稍稳定些,但动作和说话还是十分吃力。   明玥与郑泽瑞对看一眼,稍上前了两步,郑泽瑞伸手握住了王氏的一只手,明玥却只给了她个指尖。   王氏盯着明玥,却用力在郑泽瑞的长心抓着,含糊不清的重复一句话,众人半天才听明白,她说的是“把明珠带回来”,郑泽瑞带着鼻音嗯了一声,松开了手。   已近卯时末,几人不再多留,出府乘坐车马。   邓素素也一并跟去,上了车不禁悄悄捅了捅明玥,问:“紧张么?”   这一说,邓环娘也看过来,实际比起明玥,她是异常紧张的,连身子也紧绷着,明玥瞧见了,便靠过来抱住了她一只胳膊,说:“已是这般了,娘不需顾虑太多。这怎也比不过当年逃命的时候。”   “那倒是”,邓素素闻言缓了口气,不禁笑了一下,小声说:“当年你还射杀过贼寇呢!这样一比,今日当真是不怕的了。”   邓环娘不由瞪大眼睛看向明玥,“你怎未曾与娘说过?”   “表姐那是夸大了”,明玥点了点邓素素,知她是有意这样说,好叫邓环娘没那么紧张。   邓环娘被分散了注意力,一时也想起当年之事,不由多说了几句,倒略松缓下来。   京兆府衙置在北关街,从郑家此处宅子过去,车马快行也用了两刻多钟。   马车停稳,郑泽瑞下马过来挑了帘子,说:“母亲,已然到了。”   邓环娘探身往外瞧了瞧,见府衙前的空地处,已三三两两的停了好几辆马车,有的还正打帘朝她们这里看来,不由暗吸了口气问:“你父亲也到了么?”   郑泽瑞往后看了看,“还没,应也快了。”   他话刚说完,裴云铮拍了下他肩膀,郑泽瑞随着他的目光一转,见正是鲁国公府的马车也到了,崔煜还遥遥的冲几人打招呼。   郑泽瑞强压着怒气,冷冷瞥了一眼,故作不见,不想崔煜却让人驱车直接行到他们近前来。   “母亲,四郎”,崔煜打车上踩着小厮下来,与从前一般无二的过来见礼,面容带笑,“云哥儿和七妹妹也在,还有四弟妹,今日好生齐全。”   邓环娘觉得他这称呼眼下很是尴尬,扯扯嘴角,虚应了一声。   明玥由裴云铮扶下车,倒是对崔煜回了个礼,“见过大姐夫。”   “呵呵”,崔煜似是觉得十分可乐,笑得胸口微震,拢着袖子说:“难得七妹妹还肯唤我一声大姐夫。”   “自然”,明玥大大方方说:“离书还未下。”   崔煜摇摇头,自顾自又笑了两声,明玥侧身往崔家马车上看了看,见崔夫人也在车里,但显然没有要出来的意思;而郑明珠站在车辕处,大约是崔煜没让连嫫嫫跟着来,下面的小厮弓着背,她却犹豫着正朝这边看来。   郑泽瑞见状几步过去,将郑明珠扶下来,郑明珠带着帷帽,看到不远处还有旁的马车,下意识将前沿儿压了压,低着头,步子有些艰涩。   ——郑家递状子请合离一事,她是前日方从崔煜口中得知。   中间郑泽瑞去过崔家一次,崔家大门紧闭,他没能见到郑明珠,这会儿略有些担心,恐她与明玥吵嘴,不过郑明珠并未多说,只是在他身边站定,对邓环娘等人福了个礼。   此时有几个识得众人的公子哥远远“哎哟”了一声,顶着一脸八卦的兴奋围过来,不过没到近前,却见又有马车停下,明玥抬头看了裴云铮一眼,这车他们二人都识得,是崔翊的。   须臾,车帘一挑,果然是露出了崔翊笑微微的脸。   崔煜登时展颜,往前迎了几步,扬声道:“容与。”   崔翊怀里怀里抱着个暖炉,略带着病容,仍是笑着应了一声,“煜哥哥。”   “病了不成?”崔煜伸手要去探他的额头,十分亲厚的模样。   崔翊摆摆手,说:“不碍事。”他话音一落,却自他车上又下来一人,崔煜一怔,继而蹙眉道:“伍大人怎和容与一路?”   伍泽昭拱了拱手,道:“在下的马车方才坏在路上,多谢崔兄捎了一段。”   崔翊笑笑,一时先过来给崔夫人和邓环娘见了礼,他倒全然不像是来瞧官司的,瞧了瞧郑明珠,又瞧崔煜,一副不解的神情,“本是至亲夫妻,何至于此?”   崔煜无辜地摊摊手,郑明珠没说话,只微微对伍泽昭点了点头。   已快是辰时正点,这处车马越发多起来,郑泽瑞不乐意与崔煜再多说,于是先朝府衙头门那抬了抬手,“请吧。”   崔煜略一点头,先去与崔夫人说话,一会儿他父亲鲁国公八成也会到,只是不与他们一并上堂。   明玥走了几步,终究是没有忍住,半认真半玩笑的问崔容与:“容哥哥这是来给大姐夫压阵的么?”   ——大约是心里知晓崔容与曾与徐璟交好的缘故,明玥总是下意识的将他和徐璟归为一类人。而且她知道裴云铮与崔容与也是有交情的,与哪一方面,她都不大想将崔家这一支牵涉进来。   崔容与闻言笑了起来,是很爽朗的笑,他似乎完全懂得明玥的意思,又略有些好奇的问:“若是,也是情理之中,云哥儿可有教你如何对付我?或者是如何对付崔家大房这一支?”   明玥不料他问的这样直白,倒是顿住了,转头看了裴云铮一眼,裴云铮也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说:“告诉他。”   明玥话本以到了嘴边,这时却又一转,扬着秀眉说:“狠揍一顿。”   崔煜哈哈大笑,便停了步子,等他们先进去。   郑泽瑞在衙外击鼓,片刻,有衙役出来问询几句,便将他们领进衙内,崔夫人和崔煜也在后面进了府衙头门,又过了一会儿,太子妃崔婧也带着帷帽进门。   京兆府是四品官衙,从上,与三品制同,厅堂五间九架,迎头一看便是“明镜高悬”的匾额和山水朝阳图,公案上的摆设一丝不苟,不由得使人微微肃然。   裴云铮和郑泽瑞都在堂外停步,没片刻有崔容与等人也一并过来,明玥朝外看时,有一些并不认识,但多半都是京中子弟,各有各的消息和门路,瞧热闹嫌小不嫌大。   崔婧今日是以家妹的身份前来,并没有特意摆太子妃的阵仗,但到底是不同,堂上是给她备了座的。   一见了郑明珠她忍不住啧啧两声,讽道:“哟,大嫂还有脸出来见人?”   郑明珠此刻摘了帷帽,明玥见她脸上施了薄粉,头上却并任何无珠钗,抿紧的嘴唇微微轻颤,并不理崔婧的话,只看了崔煜一眼。   明玥大力握了下她的手腕,低声说:“今日的事是祖母拿的主意,她是想让你争回些脸面,莫再妄想着崔家了。”   郑明珠茫然地看她一眼,稍稍定了下心思,“父亲来了么?”   “在偏堂”,明玥看了看崔夫人和崔煜,对郑明珠附耳说了几句话。   她刚说完,衙役们分列两班,手中的水火棍肃肃敲响,喝了两声堂威,堂上堂下都是一静,京兆府尹进得堂来。   此人复姓上官,年纪三十六、七上下,身量颇高,容长脸,面白无须,目露精芒。立身公案后,先是凛凛往堂下扫了一圈,半句也不多言,拍了惊堂木问道:“谁人递的状子?”   ☆、第189章   邓环娘与明玥对看一眼,忙拉着她们姊妹二人在左侧一方青石处站定,行礼道:“郑门邓氏,携长女崔郑氏及小女裴郑氏见过府尹大人。今日状子是我郑家所递,诉告鲁国公府嫡长子崔煜溺情仆妾,薄待发妻,我儿明珠为此泪干肠断,今请合离。”   她话一说完,堂外便有不少人低低嗤笑,显然是觉这理由十分站不住脚。   府尹上官柏扫视一眼,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转向崔家一边,问道:“堂下可是崔煜?”   崔煜上前一步:“正是。”   上官柏点点头,道:“郑家所诉之事,你可有话说?”   “回府尹大人”,崔煜眼眶发红,略显茫然地看了郑明珠一眼,痛心道:“我与发妻郑氏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五载有余,一向相敬如宾,恩爱不疑。纵使郑氏在这五载之中不曾育过一儿半女,但崔家也从未起过出妻的念头。   所谓伉俪之道,义期同穴,一与之齐,终身不改。崔某虽不敢说是梁祝之辈,但也望与发妻永为连理,相偕白头。因而这“溺情仆妾,薄待了郑氏”一辞,崔煜实不知从何而来?”   他说到中间时,竟是声音稍微发哽,痴痴地瞅着郑明珠,有伤心难抑之色。   郑明珠掩在袖里的手指蜷了蜷,一时想转头去看一看崔煜。   明玥在她手腕上压了一下,心里微沉,——崔煜一来便将郑明珠无子这一事实摆到了面上,先将她们的底气抽掉一半。   府尹上官柏“唔”了一声,问郑明珠道:“崔郑氏,你可有事情佐证?”   郑明珠默了默,有些犹豫,明玥暗自在她胳膊上掐了一下,郑明珠受疼,这方下了决心一般重复了明玥刚刚与她说的几句话:   “回大人,自然是有。打最近的说,今年夏,崔煜便迎了一外室妇进门,此非我这个主母所愿,但因那妇人已生有子嗣,我不得不退让一步,将其给崔煜纳为妾室。而自这妾室进门,崔煜便对我这正妻不闻不问,由得那妾室在后宅出言无状,逼迫主母,大有宠妾灭妻之势!此不过其一。其二,成亲五载有余,崔煜虽妾室不多,然崔府中养有家妓,更有通房,更甚者,在……”   郑明珠说到此处一顿,与明玥同时转头看向崔煜,眼神带着股是否要破釜沉舟的犹豫。   崔煜神色不变,眼睛却几不可察地眯了眯,——他猜到了郑明珠要说什么。   邓环娘与明玥对看一眼,忙拉着她们姊妹二人在左侧一方青石处站定,行礼道:“郑门邓氏,携长女崔郑氏及小女裴郑氏见过府尹大人。今日状子是我郑家所递,诉告鲁国公府世子崔煜溺情仆妾,薄待发妻,我儿明珠为此泪干肠断,今请合离。”   她话一说完,堂外便有不少人低低嗤笑,显然是觉这理由十分站不住脚。   府尹上官柏扫视一眼,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转向崔家一边,问道:“堂下可是崔煜?”   崔煜上前一步:“正是。”   上官柏点点头,道:“郑家所诉之事,你可有话说?”   “回府尹大人”,崔煜眼眶发红,略显茫然地看了郑明珠一眼,痛心道:“我与发妻郑氏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五载有余,一向相敬如宾,恩爱不疑。纵使郑氏在这五载之中不曾育过一儿半女,但崔家也从未起过出妻的念头。   所谓伉俪之道,义期同穴,一与之齐,终身不改。崔某虽不敢说是梁祝之辈,但也望与发妻永为连理,相偕白头。因而这“溺情仆妾,薄待了郑氏”一辞,崔煜实不知从何而来?”   他说到中间时,竟是声音稍微发哽,痴痴地瞅着郑明珠,有伤心难抑之色。   郑明珠掩在袖里的手指蜷了蜷,一时想转头去看一看崔煜。   明玥在她手腕上压了一下,心里微沉,——崔煜一来便将郑明珠无子这一事实摆到了面上,先将她们的底气抽掉一半。   府尹上官柏“唔”了一声,问郑明珠道:“崔郑氏,你可有事情佐证?”   郑明珠默了默,有些犹豫,明玥暗自在她胳膊上掐了一下,郑明珠受疼,这方下了决心一般重复了明玥刚刚与她说的几句话:   “回大人,自然是有。打最近的说,今年夏,崔煜便迎了一外室妇进门,此非我这个主母所愿,但因那妇人已生有子嗣,我不得不退让一步,将其给崔煜纳为妾室。而自这妾室进门,崔煜便对我这正妻不闻不问,由得那妾室在后宅出言无状,逼迫主母,大有宠妾灭妻之势!此不过其一。其二,成亲五载有余,崔煜虽妾室不多,然崔府中养有家妓,更有通房,更甚者,在……”   郑明珠说到此处一顿,与明玥同时转头看向崔煜,眼神带着股是否要破釜沉舟的犹豫。   崔煜神色不变,眼睛却几不可察地眯了眯,——他猜到了郑明珠要说什么。   ☆、第190章   一时众人俱低身行礼。   太子素来温和体下,亲自扶了京兆府尹,歉意道:“本宫扰了上官大人审案了。”   府尹微微躬身,道了声“不敢”,太子抬抬手,环视堂上几人,叹息道:“都毋需多礼,本宫也是今儿一早方听太子妃提及鲁国公府之事,其中原委尚不清楚,因而今日只是旁听,上官大人只当本宫不在便好。”   府尹不卑不亢地应了一声,崔婧也没让人另外摆座,将她的座位让给太子,自己在他身旁站定,这中间除了见礼之外,崔家人并没与太子多说半句。   太子坐定后,却又冲堂外招了招手,道:“容与,你亦是崔家族人,应可进堂旁听。”   府尹抬头朝堂外扫了一眼,崔容与拱了拱手,征询京兆府尹的同意,上官柏颔首:“郑将军也请到堂上罢。”   郑泽瑞倒没多说,面无表情地进来,太子挺亲厚地冲他点点头,转向府尹:“上官大人请继续。”   上官柏在公案后坐定,沉声发问:“崔赵氏以及其子崔煜,状告其妇崔郑氏罪至通奸,是否如此?”   崔夫人抬着下巴,底气十足:“正是!”   “崔郑氏,可有此事?”   郑明珠身子仍有些轻颤,然而到了此刻,她已没有退路,纵然心中对明玥存疑,口中却是答道:“郑氏女有冤,望府尹大人明察。”   崔夫人哼了一声:“那日是当场被我儿瞧见,奸夫都已擒来,你还有何狡辩?”   郑明珠脸色几变,到底撑住一口气不去看她,府尹在堂上咳了一声,命衙役去将人带上堂来。   因太子在侧,衙役们都战战兢兢,此时手脚分外利索,在堂外招了崔家随从,随即便提了一青衣男子上堂。   此人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量修长,虽发丝有些凌乱,但面容清俊,气质沉静,倒有几分大家公子的模样。   他被带上公堂后,先往郑明珠的方向瞥了一眼。   明玥正挡在郑明珠的右侧,注意到他的动作,不禁细细打量起此人,见他似乎并不惊慌,也隐有几分气度,心下略沉,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郑明珠,郑明珠捂着心口,神情因紧张而显得僵硬。   ——他们那日到崔府时,因郑明珠一心认定是巧格儿和林氏害了她,又加之受了药用,并未否认可能已与男子有了肌肤之亲。郑泽瑞几人心中十分理亏,虽也是要崔煜寻来那“奸夫”,但被崔夫人冷嘲热讽的岔了过去,闹得大大没脸,一时也未见人。   三日前那晚,裴云铮夜探崔府曾见人被关在外院,也画了画像与明玥,明玥并未瞧出甚么来,这时细看……她却觉不知哪里有些熟悉。   可是明玥确定,自己并未见过此人。   在她恍惚的当儿口,府尹已是问道:“堂下之人,报上姓名来,今年几何,家住何处?”   青衣男子稍稍沉默了一下,回道:“鄙人孟东来,今年二十有二,祖籍洛阳安县,今年早春时进京,现居于鱼化巷。”   明玥听他提及祖籍洛阳,心下微动,不由想要回头去看裴云铮,然而一抬眼,却见对面的崔容与似笑非笑地盯了她一下,仿佛有警告之意。   明玥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听得堂上继续发问:“孟东来,五日前的未时二刻至申时初,你是否在鲁国公府?”   “是”,孟东来抿了抿唇,皱眉答道:“那日崔公子宴请食客,孟某由朋友引去赴宴。”   “那你为何会与崔郑氏在一处?”府尹问话凌厉了几分,“你们是事先相约还是无意遇见?在此之前,你与崔郑氏可否识得?”   孟东来又看了郑明珠一眼,回说:“并不曾相约。在那日之前,鄙确与崔郑氏见过两次。”   府尹上官柏往前倾身:“你见她如何?”   孟东来沉吟片刻,似是谨慎想了下措辞,言道:“论其貌,则灿如春华,皎如秋月;论其神,则可为含金柳,为芳兰芷,为雨前茶。”   崔夫人在旁边立即狠狠呸了一声,堂外也有窃笑,甚至不知哪个还故意叫了一声“好”。   府尹拍案迫问:“因而,你便见色起意,动了奸淫之心?!”   明玥闻言不由朝公案上看了看,上官柏这话听起来像是偏责于孟东来,但实际更像引着他去解释。   孟东来神色出奇的坦然,他敛着一边袖子说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遇而赞赏本就是我等文人常情,大人如何就能说孟某心存不轨之念?若这般论,史上曹公、宋公之才岂非要冤的撞墙?”   他这几句话说完,堂上堂下倒无言以对,太子抚着腰间龙纹玉佩叹息一声:“可惜了。本宫瞧着孟公子也不若寻常之辈,又怎能行出那等事?”   孟东来的脸上终于现出些羞愧之色,闭了闭眼道:“这也怪孟某自制力不够。当日午时宴饮过后,崔公子请人在北园赏梅,崔郑氏带人摆了茶点招待,其间侍女斟茶时不慎污了孟某衣衫,便请到西厢更衣。出来时门外却等了一位姑娘,问我可丢了甚么东西?   我上下一寻,却是洛阳故友的一封荐书不知掉在了哪处。我一时大惊,好在见这位姑娘识得,是崔家少夫人崔郑氏跟前的,便请她帮忙找一找。那姑娘掩唇笑了片刻,问我可是打洛阳来?故友是不是洛阳裴家的公子,荐书是否要递到滕王爷府上的?   我自连忙称是,她便笑了好一会儿,言说‘这便有条现成的路,你却非要去寻那远的,随我来罢’。”   他说到此处,堂上几人神情都有了些微变化,明玥也霍然转头去看郑明珠,她丝毫未与自己说起此节!   郑明珠却是恨声道:“我没有让丫头将你带过来!”   “肃静”,府尹喝斥了一声:“崔郑氏,本官自会给你辩白的机会,休要着急。孟东来,你且继续回话。”   郑明珠胸口起伏,有些站不稳,不得不扶住明玥一边胳膊,明玥没吱声,只暗暗朝外看了一眼,见裴云铮轻轻朝她摇了摇头,意思是不妨事,这才又稳下心神。   那孟东来叹了口气,续道:“我随那位姑娘一路行去,见离梅园有些远了,恐有不便,连忙问是要去哪里,所见何人?她掩嘴笑说,上次在兴善寺,公子急急忙忙地打台阶上冲下来,撞到了我们夫人的轿子,差点儿将人给摔了,连句抱歉还未好声说过呢。   她这话说来,孟某确实歉意,上回因有急事在身,不小心冲撞了少夫人,是该赔礼。因随她到了一处后山旁,我瞧那处与后宅相隔,想来崔少夫人也非计较之人,孟某赔个罪便可,哪想那位姑娘将我领到那后便不见了踪影,我左等右等不见人,心中觉得不妥,便要原路返回,却一时迷了路,听到不远处似有水声,只好依着寻过去,不料是一处温泉池。   其时隐约有女子说话声音,我正待退开,池中却呼喊了一声,我恐有人溺水,忙探身去看,却被人拉了一把,扑进池里。   东来不熟水性,难免慌乱了一阵儿,且温泉水热,一番折腾后忽觉大为不适,身子犹如火烧……旋即有人扶了我一把,定睛看去,却正是崔少夫人。”   孟东来闭了闭眼,声音有些痛苦:“少夫人对东来一番青睐,东来心中感激。此生无法,来世做牛做马为报。可夫人不该以药迷情,毁了东来清誉,也害了自个儿!”   他说罢微微仰头,竟流下两行清泪来。   太子手中正端着刚上的热茶啖了一口,听到他最后几句,呛得连连咳嗽。众人本响起一片抽气声,一时见太子咳嗽又都赶紧安静,怕他咳出个好歹,太子摆摆手,缓了片刻,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郑明珠,轻抽口气:“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郑明珠僵着身子一动不动,明玥面色如常,心里倒对崔家竖了竖拇指,——难为他们寻了这样一个人来。   堂上的气氛有些怪异,孟东来这一番话说的还算客观,除去他与洛阳裴家有旧交一节,其余倒与郑明珠所说差别不大。   可也正因他言语听似坦荡,又颇有几分气度,是以让人生出一股是郑明珠“强迫”了他的感觉,估计众人还各自脑补了下当时情形,脸上表情俱是十分精彩。   府尹上官柏轻扣了两下公案,凝着双目看向堂下,“崔郑氏,这孟东来你可认得?”   郑明珠哽着嗓子:“……认得。”   “那他方才所言,是否属实?本官现下给你机会,允你辩白清楚。”   “我当日并不曾让巧格儿那丫头将他带往温泉水池。”郑明珠依旧是这一句,只是底气略显不足。   府尹颔首,吩咐衙役:“将那巧格儿带上堂来。”   郑明珠登时怒恨上涌,眼见着巧格儿跪到堂上,牙关作响,恨不能扑过去生撕了她。   巧格儿却是淡漠,只在看到孟东来时眼睛稍稍大睁。   “堂下可是巧格儿?”府尹伸手指了孟东来,“本官问你,可见过此人?五日前在鲁国公府,你是否奉了崔郑氏之命去寻过他?”   “回大人的话”,巧格儿缓缓磕了个头,“奴婢正是巧格儿,是崔郑氏的贴身丫头。此人奴婢识得,是打洛阳来的孟公子,与我们夫人……崔郑氏见过两次。头一回是在今年四月,夫人去游春,回来时在城郊惊了马,幸遇孟公子援手,因便结识了,还多说了几句;次回是夏末秋初,在兴善寺;再有就是五日前,夫人拾到孟公子一封书信,叫我去将人带到后山的温泉附近,之后……奴婢在外头,温泉内的事便不大清楚了。”   “你这背主忘恩的恶毒婢子!”郑明珠忍不住红着眼喝了一声,“枉我与你主仆一场!”她喊出此话时,当真有些痛心,声音也嘶哑了去。   然而巧格儿只是抬眼看着她,一手轻轻捂住小腹,言道:“大人面前,奴婢不敢有半句虚言,夫人还请不要用旁的事逼迫奴婢了。”   郑明珠气得直抖,忿然转过来瞪着明玥,眼神直是在说:为何不打死这贱婢?为何不早早打死这贱婢?!   这并不意外,巧格儿的丧子之痛深入肌肤,心中正痛,如何能轻饶过郑明珠?只这是她们主仆间的账,明玥不打算插手。   太子嘶了口气,看向两边的隔帘,道:“鲁国公和郑大人都在偏厢?依本宫看,倒不必避嫌至斯,隔帘撤了,只莫叫两位多言便是。否则堂上情形所视不清,岂非有冤派之嫌?”   两边隔帘轻晃,八成是帘后之人站起复又坐下,府尹瞧了瞧,命衙役将两面的隔帘都撤开。   太子选了个好时候,一干人证逼得郑明珠无话可说,郑佑诚正坐立难安,此刻帘子一扯,各样目光齐刷刷朝他射来,他脸上火辣辣的,几乎要被看出个窟窿。   郑明珠张了张嘴,一声“父亲”堵在喉间,羞愧的喊不出口。   府尹冲两边点了个头,对着公案上的两张状子沉默片刻,续问:“崔郑氏,你可还有话说?”   郑明珠还含泪看着自己父亲,想说什么却又脑中嗡响无从反驳,明玥拨开她攥在腕上的手上前半步,自袖中取出一物呈道:“上官大人素有公允清廉之名,既允郑家辩白,我心中有几处不解,不知可否问一问这位孟公子?此物呈上,大人一瞧便知。”   旁侧的崔煜眯眼,目光随着明玥呈上的东西转了一圈。   府尹上官柏打开细瞧,见是一幅鲁国公府的详图。   靠南的前院勾画略简,后山以及北园等处却细致到花草的品种、路径的长短等等,瞧着直有如临其境之感,脸上不由显出些许讶异之色。   上官柏不知明玥有何用意,心下奇怪,暗暗朝崔容与方向看了一眼,然崔容与半侧着身子,却正瞥向堂外,——裴云铮扬着眉,有意无意地摊开一只手掌,缓缓做了个翻掌的动作,继而又若无其事地背过手去。   崔容与收回目光,抬手摸了摸下巴。   上官柏将镇纸压在那图上,对明玥颔首:“你且问来。”   “谢大人”,明玥深吸了口气,转过身直视着孟东来,微微扬声:“敢问孟公子记性如何?”   孟东来抬眼看了看明玥,“自认尚可。”   明玥点头:“既然记性不错,倘使那日孟公子当真去了后山温泉池,又在其附近等了许久,应对周围景致记得清楚。”   孟东来脸色一沉:“夫人这话是何意思?疑孟某说谎不成?!”   “自然。”明玥略抬起下巴,语气中夹着不屑,“依家姐所言,并不曾让巧格儿带孟公子到温泉之所,相对于孟公子方才的一番话,我当然更信我姐姐。”   孟东来冷哼一声,心中知晓明玥有“激将”之嫌,却仍忍不住忿忿抬手,“夫人请问便是!”   明玥丝毫不客气,柳眉倒竖,全是咄咄逼人之势,口中问:“孟公子可知温泉石门敞向哪边?”   孟东来看都不看她,“西面。”   明玥挑眉,续问:“门前铺有鹅卵石,圈了两片花圃,你是否记得种了什么花?”   孟东来扯了下嘴角:“裴夫人此言差矣,温泉池外皆是青石路,内里方是鹅卵石。附近倒确有两片花圃,一片值了喜湿润的玉簪花,另一片却是耐寒的萱草。虽值腊月,但温泉附近暖湿,尚有几株争艳,煞是惹眼。”   “孟公子既称一声裴夫人,我却要问问,依你方才所言,是带了洛阳裴家一位旧友的书信前来长安,那么你为何不先到敝门探访,又或者径直往滕王府拜见,而是来了这鲁国公府?”   “哼”,孟东来似是早料到她必有此一问,因愤然答道:“裴夫人怎知孟某未曾到贵府递过拜帖?这其中的曲折……当真不提也罢!到底是裴家族内之事,孟某也不好让洛阳故友作难。之后本是打算直接将荐书呈到滕王府,不料大病了一场,待身子好些前去,王爷却又不在京中,只得暂且耽搁下来。   前几日到鲁国公府也不过是应朋友之邀,崔少夫人拾了书信,差人还了孟某便是,缘何要私看?   现下裴夫人问起,你二人既姊妹情深,别是起先有意为之,早知内情才好!”   孟东来此话说的半遮半露,然而堂上堂下无一白丁,俱是听出了他这话外之音,——其一,京中裴家与洛阳两房恐有些龃龉,白白折腾了孟东来;其二,嘲讽明玥兴许早知郑明珠的心思,没准儿此事她也参与其中,暗里推波助澜地给郑明珠“拉皮条”!   真真好一张利口!   明玥一个激灵,顿时眉尖深蹙,现出了气急之色。   孟东来看在眼里,眉梢上扬,“裴夫人可还有甚么要问孟某的?”   明玥咬咬唇,底气已不如方才那般十足,府尹上官柏在公案后没说话,——他正细看呈上来的图,依图上看,孟东来刚刚所答一样不差。   崔夫人因瞧见了鲁国公,底气更是十足,当先冲着明玥呸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你姊妹两个串通一气,可怜我儿竟被蒙在鼓里这般久,老天爷哟!”   明玥并不看她,只道:“太子殿下与府尹大人俱在,崔夫人何需向老天爷抱屈。”   太子抬头看了她一眼,明玥却已侧过身,有些急躁地又问孟东来:“孟公子莫要污人清白,敢问我姐姐当日作何打扮?衣裳颜色、所佩钗饰你是否知晓?”   “当然知晓!”孟东来道:“那日崔郑氏着一件绯色凌云纹广袖外裳,襦裙绣的是石榴花开。发间戴着闹蛾金钗,在水中拉住我时,腕子上扣了一对金手钏。”   听到“在水中”一句时,堂外响起几声低笑。明玥不做理会,脚下缓缓踱步,口中却是丝毫不停:“你既非是自愿,又说我姐姐暗里用了手段,你在温泉池可曾正言劝阻?”   “固然!孟某曾正色言说,几欲离开,可惜那药力太强,不久便被迷了神智,不知身在何处!”   “那自你入水,至被药物催情,所历多久?”   “约半盏茶的功夫。”   “你落水时,池水水温如何?水深多少?”   “池水烫人肌肤,使人发汗;水深堪及孟某胸膛。”   “温泉往北约三十余丈有一座小亭,其名为何?”   “那是一观景亭,题曰落雪。”   “池水边鹅卵石铺有福图,是何图案?”   “兰桂齐芳、钟灵宝瓶、和流云百福。”   “落雪亭再往北二十丈小径两侧有何绿植?”   “小叶冬青。”   “北园内有红梅与白梅,孰多?”   “红梅多于白梅,且开得正盛。”   “巧格儿领着你,自北园出来,说了些甚么话?你们可有经过一座石桥?两岸是什么树?走至石桥处用了多久?”   “那位姑娘路上不曾多言,哼,倒确实经过一座石桥,石桥下有明渠,两岸植了垂柳。从北园出来走了近一刻钟。裴夫人可还要问问这垂柳有多少棵?”   明玥紧皱眉头,神色越发僵硬。她这轮问话一气呵成,几乎没有给孟东来半点儿停顿思索的机会,但孟东来应答流畅自如,毫无磕巴慌乱,很有些打明玥的脸。   明玥咬牙,强自撑着脸面,加重语气不服输地又问:“依孟公子方才所说,温泉池外铺了青石,你既走过,又在附近等了半晌,那可记得这延出多远?共铺有青石……多少块儿?”   这话问完,明玥眼梢立即便扬了起来,带了几分挑衅地盯着孟东来。   ——这一问,颇有故意为难的意思。   崔煜隐隐觉得不妙,垂眸将明玥的话从头捋了一遍,心头一突,意识到不对,一个眼风便甩过来,然而明玥方才边问话边缓缓踱步,不知合适已站在了孟东来与崔家人中间,侧着身正好挡住了两相视线。   而孟东来眼瞧明玥一副已操胜券的神情,暗下嗤笑,好胜心起,紧跟着接口答道:“孟某走过,当然记得!那青石路铺了十丈地,直至种有夹竹桃的拐弯处方止,共有青石一百一十六块儿。”   说罢他眼睛眨了眨,飞快地闪过一抹自得。   明玥脸色难看至极,“那你当日赶去温泉时约是未时二刻,日头在何方向?”   孟东来心中正是得意,看白痴一般瞅着明玥,朗声回:“未时二刻,日头尚在正南。裴夫人久在后宅,这般常识还该叫裴将军教一教才好。”   堂上奇异地静了。   明玥长长吐出一口气,身上所有凌厉之势尽收,轻轻翘了下嘴角,——不枉她前面那么长的铺垫,最后两问总算逼出了破绽!   ——只要抓到一个小小的破口,后面就容易了。   她福了个身,定定道:“大人,此人在说谎。”   “长安城这几日虽未下雪,但雾霭霾霾,五日前妾身恰好出府去了药铺,我夫君身有旧伤,阴寒天气愈是酸乏,因而我尤记得清楚,那日云层厚沉,敢问孟公子当时,是在哪里瞧见的日头?!”   孟东来一惊,瞬时冒了冷汗,方才一番连续追问,又被明玥所激,他顺口而出,不想这最寻常的一问才是圈套。   他下意识转头往右侧看去,却只看到挡在中间的明玥,忙辩道:“裴夫人此问实是取巧!孟某之意并非言说当日,只说平日的未时二刻,日头自是在正南。”   明玥似笑非笑地睇他一眼,“孟公子不必急着心虚狡辩,我所说的扯谎可不是指的这个。”   “你……”孟东来一下语塞,闭紧了嘴。   明玥看了看堂上,上官柏目光如炬,却没有立即开口问询。   她拿不准府尹的态度,但方才的问话一直没有被打断就说明崔容与多半不知内里详情,崔家这一房的态度比较谨慎,一面掂量一面径自接着说:   “听孟公子方才所答,应确实去过温泉池无疑。孟公子记性极好,一路有心,鲁国公的花草也多奇异,你皆尽记得也是合乎情理。但是在这方才景色中,有两处附近有岔路而一处是拐弯儿,正是最易走错的地方,可是……孟公子显然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么,既是这般,你又怎会迷在原地,不知来时路呢?!再者,你当时丢了荐信,心中应正是着急,在温泉附近焦等之际,想来难安得很,又何来心思去细数那铺地的青石有多少块儿?可见,孟公子这谎当真是撒得大了!”   孟东来一怔,立即回头去想明玥方才毫无章法的问话。   堂外众人听得并不十分明白,一是因其中虽不乏去过崔家者,但到过后山温泉的甚少,更没有谁仔细去记过这些景物;二是明玥方才直是想到哪儿问到哪儿,旁人听着只觉她是故意为难,见孟东来对答如流,都还暗暗赞了一声,等着要瞧郑家姊妹的笑话,哪知竟情势急转,不禁都略显错愕。   然崔家人对自己府中熟悉,经此一点已经明白过来,不由暗骂明玥刁钻;而上官柏有详图在案,在明玥问完之际,他默默剔去那些障眼的问题,将那落雪亭、小叶冬青、夹竹桃三处一勾一连,顿时清楚明玥的用意。   太子微微皱眉,抬头看了一眼。   上官柏已抽了支令签在手,“孟东来,公堂之上,岂容你虚言!来人,先杖十棍。”   孟东来这时倒半声没吭,也不敢再觑崔煜,自己经不住激,自作聪明,只恐再多说多错。   堂上是杖打声和孟东来的闷哼。   十杖打完,孟东来蔫了。   崔煜瞥了一眼,先行开口道:“如此看来,此人对内子也并非全无心思,怕是两相情热才对,然这等敢想却不敢认,实在懦弱了些。再有,”他说着,自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打开,露出里面一只金手钏,问:“此物你可见过?”   孟东来也不反驳他前面的话,只盯着手钏看了片刻,肯定道:“见过,这正是那日崔郑氏所戴的手钏!孟某当时看得清楚,决计不会认错!”   崔煜点点头,转身将东西呈上去,拱手道:“大人,此物是府中下人后在清理温泉池时拾得,那日温泉池水有异,我自先是疑这孟东来心怀不轨,命人细查了一番,可……”他声音颤了颤,转过来凝着郑明珠,“此物我曾见内子戴过,是她的嫁妆,下人拾得后无意拉开了上面的锁扣……”   郑明珠唇边咬出了血,崔煜眼神一时痛极,“大人让人查验时,请掩住口鼻,里面的香粉见过水,凝了少许卡在未全开的锁扣里,香味颇淡,使人不觉,但药性却极厉害。”   上官柏细看了两眼,命人拿下去查验。   明玥却在下面冷笑一声,一手直指着崔煜,大声嘲讽道:“这孟东来欺瞒公堂一事尚未说完,崔公子这般着急地想用一句“他亦有心”便想蒙哄过去?又拿了劳什子手钏来说由,难不成也是心里有鬼?”   “哦?”崔煜慢条斯理地转过来,身子微微后仰,有一下没一下地打量明玥,声音轻飘飘的,“崔某不大明白七妹妹的话。”   “那我便说与崔家哥哥明白”,明玥也颇客气,回手指向孟东来,“此人方才所言条理分明,一字一句听来都是情真意切,究其因由,其一,便是他的确到了温泉池,出了那日的事,心下懊丧,再经人拿住盘问,回头去想,点滴之间反愈发明晰起来,因才有堂上这一番话;   然而……大人方才瞧得分明,这孟东来言语却是有虚。   可他为何要说谎?又到底是何处虚言?是只欺瞒了些许细枝末节,还是方才所言全盘不能信?他若真不曾到过温泉池,那先前的一番话又从何而来?   这便有另外一种可能,——即是他情知今日要上堂,那一番话乃是有人提前特意让他记过、背过的,而他为表其心,还默默记得更加细致些,要的就是以此来证明那日温泉里的男子的确就是他!”   话音方落,郑明珠猛地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明玥,——她的意思是,那日池水里的人竟不是孟东来?!   怎么会?她当日见的就是眼前这男子,落水前她神智清楚,还曾说过话,不可能连人都认错。   这厢崔煜的表情更是精彩,如听了甚么万分荒唐的事,声调都怪异起来:“你、你是说,那日与你姐姐……幽会的,除了这孟东来,还另有第二人?!”   ——他一句话,直接又给郑明珠的“淫|乱”之名更加一层。   郑佑诚在旁侧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还没等与小女儿的目光对上,已听她又清清楚楚吐出一句话:“正是。只不过,此人要会的可不是家姐,而是你,崔煜。”   ☆、第191章   有那么数息的功夫,堂上鸦雀无声。   片刻郑泽瑞先重重冷哼了一记,他没有插嘴多言,但当着太子的面,也毫不掩饰脸上的愤慨和不屑。   鲁国公和崔夫人的脸色都难看之极,崔煜却在一怔之后失笑出声,轻描淡写地一摇头:“这话从何而来?简直荒唐。”   明玥侧目,“荒不荒唐,等会子见了人便有分晓。”   闻得她语气甚笃,崔煜拧眉,不由往堂外扫了一眼,——伍泽昭袖着双手仍立在原处,裴云铮却已不见踪影。   府尹在上头听了半晌,暗忖这里恐还有些弯绕,却不逼着审明,只在这无人言语时方提声问:“裴郑氏,你所说的又是何人?”   “回大人的话,是另一男子。可巧也是姓孟,大名孟瑛,听闻居于城郊十里坊。大人若将此人提来对质,”明玥说到这略顿了一下,“当日这事必就能说清楚了。”   崔煜神情微沉,暗觑太子。   上官柏稍一思量,命人去寻那孟瑛。   彼时已是午时初,太子妃轻声问太子是否要用些吃食,太子深看了崔煜一眼,便点头说先入内堂垫些点心。   因要等着提孟瑛来,又赶到了中午,堂上也暂歇一个时辰,崔郑两家都候在二堂不能离开,略休息后再问。   然而到了一个时辰,却仍没见衙役带人回来。   方才太子进内堂时随口朝堂外问了问时辰,先前瞧热闹的都各自回府“用饭”,连伍泽昭和崔容与也走了,这时堂上堂下除了府尹和太子当真没了外人,崔、郑两家已撕破脸,现下连刻意的客气也再懒得维持。   见明玥所说之人迟迟不到,崔夫人不由指着二人撒泼大骂:“好个贼喊捉贼的!你姐姐嫁进我崔家五载有余,上不曾孝敬公婆,没使我享过片刻清福;下未能给崔家绵延子嗣,已是大大的不孝不敬。如今做出那等事来,你姊妹两个还有脸在此抓三抓四地满口胡诌,真当崔氏一门好欺辱不成?你郑家也算是有些体面的,怎教养出你们两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郑佑诚气得满脸涨红,又不能跟她对骂,呕得想吐血。   邓环娘听不得,直接顶道:“崔夫人说话还是留些口德,别等会子弄清楚了,闪了自己个儿的舌头。”   “我……”崔夫人刚要呸一口,那去传唤崔瑛的衙役却回来了,禀道:“大人,孟瑛带到。”   太子微微蹙眉,看向崔煜的眼中闪过抹愠色。   上官柏也没问为何去了这么久,直接传人上堂。   崔煜几不可察地冲着太子摇了摇头,——看来崔家的人没能拦住。不过也没大碍,孟瑛在堂上见了他自然就晓得该怎么说,此事旁人没有证据,光靠一张嘴能奈他何?   他皮笑肉不笑地盯一眼明玥,顾虑虽有之,却也十分有限。   可见到孟瑛进来时,他明显怔了怔,——孟瑛眼前蒙着布带。   崔煜目光一沉,差点儿出声质问,幸而太子已先行开口:“现还不知这孟瑛是否真与此事有关,何须要这样将人带来?”   没见人之前,太子已觉得名字有些耳熟,只是他门客众多,不大确定,现一见人,便有了印象,心头一恼。   那衙役一咧嘴,忙回到:“卑职等寻到孟公子时便是这般,不……”   他话未说完,旁侧的孟瑛却已摸索着将他拨拉到一边,同时大声说道:“少颖?”   崔煜脸色蓦地变了,登时咳了起来。   可是孟瑛像没听见一般,仍在一面走一面摸索,他本就在崔煜身后几步处,没几下便碰到了崔煜的肩膀,指尖一顿,孟瑛微往前凑,似是嗅到了极熟悉的味道,他肩膀一松,立时笑了:“早知道是你!少颖,快别捉弄我,午饭的时候我便得了信儿,知道今儿早上这一场官司已是赢了!如今郑家的车驾都没脸在长安大街上走,你快与我说说,好叫我也乐一乐。”   众人心里同时嘀咕,——已是赢了?这人从哪儿听得的消息?   孟瑛声音清越,若是平常说话定然悦耳好听,但此刻无人留心这些,既奇于他和崔煜竟这般熟捻,又听他这话似与今日之事有关,不由都不做声地看着他。   崔煜默了一默,抬手将孟瑛系在脑后的带子解开了。   孟瑛由他解了,转而握住了崔煜手腕,却道:“解了也看不见。昨儿上午还好好的,夜里便有些头痛,后又发起恶心来,叫了大夫瞧,说是晚上吃的蘑菇酱不大好,里头放的几样蘑菇,有两种没收拾干净,被药着了。又加之我晚上饮了几盅酒,愈发厉害,现下五感失了两感,看不见、听不着,走前方服了药,得明日才能略好些。若不是想着你今儿高兴,我便不折腾这一趟了。”   “嗯”,他又轻笑了一下,“现也听不见,要不这样,你拣紧要的写在我手上,我来猜早上的情形,这样更有趣。”   说着,将手伸到了崔煜眼前。   崔煜面沉如水,阴寒的目光缓缓扫过郑家众人。   ——他们是如何知道孟瑛的?孟瑛也非粗心之人,被盯上了竟还毫无知觉,绝不会是这些后宅女子能办得了的。   前些日子的委屈求全,不过都是障眼法罢了,底下却是好下了一番功夫!   他在看郑家人,郑家人也在盯着他,不,是所有人都在盯着他。   ——孟瑛的一举一动随意和亲昵,听言语明显对那日也是知情的,这可想的事情就多了。   上官柏一时也没有问话,——问了也没用,孟瑛听不见。   明玥轻轻扬了下巴,“崔家哥哥倒是写啊。”   崔煜一手还被孟瑛握着,唇线紧抿,不知在想什么。   孟瑛感觉到他没动,便抓着他的手腕晃了晃,“怎了?”   崔煜迅速反手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了一下,本是示警之意,可孟瑛因一心放松,完全不明情况,只当他是调笑,不由得“呀!”了一声,刚要说话,觉得面有微风抚过,便顿了下,摸索着去将崔煜的另一只手也握住了。   而堂上,却是郑泽瑞扣着崔煜的胳膊,——他刚瞧见了崔煜袖子微动,恐他做什么手脚,情急之下,直接过来阻止。   太子已是怒而起身,大声呵斥:“大胆!郑四,公堂之上,岂容你如此放肆!”   话音堪落,明玥上前两步福身在地,快速道:“公堂之上,大人最大。妾身曾偶听过一桩蒲县旧事,说的是一对杨家姊妹的故事:其二姐嫁入一富户人家,几年里,在旁人看来夫妻恩爱,和和美美,无不羡慕。可几年后,却传来姐姐染病不治的噩耗,妹妹伤心赶去,却不得见姐姐尸身,不由心中生疑,又发觉姐姐夫家有嫌,一举将其告到县衙,不料当初前朝官道腐败,县官收了男方之利,处处庇护,而府衙处又官官相护,直逼得一个弱质女流不得不进京告御状,终是在大理寺讨了个公道!—原是那男子喜新厌旧,另觅了他人,便合谋将那姐姐害死!   大人,今日家姐的遭遇,有相似之处,崔公子若是清白,我郑家定当给他磕头赔罪!可眼下尚不够清楚明白,我大齐皇威俨俨,官道清明,这孟瑛虽是太子府的门客,但殿下一向为百官表率,从不袒护门下人。还请大人怜我四哥情急之态,也为防崔煜暗中再有动作,允我四哥此举,为我姊妹做主!”   她这一番话说得很快,却是软硬兼之,落地有声。上官柏没有听过这蒲县的故事,却也完全明白其意,心中也是一震。   太子脸色急转,到底片刻便沉住气,下了决断,看一眼正伸手要去抚崔煜面颊的孟瑛和咬牙切齿却动不了的崔煜,略一垂眼,沉声道:“我府下门人不多,也只是闲时清谈而已,到底见的次数少,我却没有印象。不过裴夫人既然这般说,我便让人查查,若当真是门下之人,又真与此案有关,还请上官大人从严处置。”   上官柏此刻也是一脸端严正气:“殿下请放心。”   太子略一颔首,再不多言,转身出了府衙。   这厢孟瑛全不知堂上形势变化,已一手抚上崔煜左颊,一路向下,在崔煜领口轻抚了抚,感到崔煜在自己手背上拍了两下,便轻笑一记,放低了声音道:“那郑氏之女已被休弃回家,中间虽是出了些岔子,但到底也是如了你的愿。过不了多久这府里又会另有喜事,你不高兴么?莫不是……还在置我的气?你、你明知道我也是遭人陷害!若不是想亲眼瞧了你高兴,也犯不着躲在温泉池等你,谁知她竟被引去了那处?可我与那郑氏,却是半分亲近也无,她当时神智不清,我那般厌她,怎能叫她亲近,上来时我的衣衫还是整的!你明知道我……少颖若是还为此事置气,可是有意伤我的心。”   字句和缓,语调幽幽,听在旁人耳里却是有如惊雷!   郑明珠瞪大了眼睛,怪异的看着崔煜,颤声道:“你、你们……是他?!”   自前朝至今,北地多有胡人血统,男子尚武,崇阳刚之气,男风虽也有遗,却并不盛行,世家中的伶人也多只是吹打作乐,方才大家只是略感怪异,这会子一听就都心如明镜了。   可惜,孟瑛听不见,并无回应。崔煜更是生硬地贬斥:“无稽之谈!”   明玥呼了口气,那晚裴云铮写孟瑛的四个字正是——“断袖分桃”。   “大人,此是孟瑛亲口所说!崔家为利所趋,早有休妻之念。崔煜又与这孟瑛情份匪浅,想来家姐早成了他们眼中利刺,这便合谋害之,折郑家声名!其心之毒,真叫人闻之生寒。”   郑泽瑞手上不由用了些力,崔煜脸色铁青,怪笑一声:“你郑家为强辩清白,竟使出这般卑劣的手段,胡乱栽赃不说,还毒害孟瑛至此,岂不更是歹毒?”   明玥笑了:“这孟公子方才自己说得明白,是吃了不大好的蘑菇汤被毒到了,崔哥哥若不信,大可请大夫来瞧。借用太子妃先前的话,凡事要讲些证据才是,鲁国公府虽大,郑家也不是任人欺凌。”   崔煜暗暗咬牙,——即能将孟瑛挖出来,又敢这样方言,郑泽瑞一直在堂上不曾离开,定就是裴云铮和伍泽昭了,这二人有心成事,首尾如何好找?到底是有些轻心了。   上官柏暗暗挑眉,他一路自县令爬上来,甚么奇闻都听过,因脸上并没有太过惊讶的神色,早做了由两家自行分说的主意。现下见郑家自证了内情出来,崔容与再未现身,势必后有变故,改了主意,因也愈发面无表情起来,指着孟东来冷声道:“听这孟瑛所言,那日在温泉之人分明是他?孟东来,公堂之上,你胆敢屡次佐以虚言,来人,再杖三十!”   孟东来脸都白了,这分明是要拿他开刀!不由慌忙看向崔煜,求救般喊了一声:“崔大人!”   郑泽瑞盯着他:“这个时候,你喊崔大人作甚?”   孟东来露了怯,已有些此地无银的意味。   上官柏掷了签,堂上又是一顿好打,这边孟瑛抓着崔煜的手慢慢摸索,却一下子碰到了郑泽瑞的腕子,郑泽瑞一撤手,孟瑛大惊。   他本能地抱住崔煜胳膊,一只手摸到他耳边,凑过去贴着崔煜耳朵道:“屋里还有旁人?”   明玥立即上前,指着他二人冷笑:”崔公子还有话说?去岁三月,太子府办宴,在西苑假山,崔公子着的是一件秋香色大衫,这位孟瑛孟公子着宝蓝色锦袍,你们二人便是这般情态,在那假山洞里旁若无人地密谋如何坑害自己的发妻!”   听到“太子府西苑假山”被揭,崔煜到底再无法冷静,他隔了孟瑛一下,点头连连冷笑,反唇相讥:“裴夫人在去岁便已偷闻得这些,却在今日你姐姐出了事才将其说出,真是好耐性,做得好姊妹!”   “那崔家哥哥这是承认了。”   崔煜青筋猛跳,明玥接着道:   “故而,至少在一年前,你崔家便已在琢磨着如何设计休掉家姐!你深悉家姐的性子,知道寻个一般人来莫说她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便是郑家也不能相信。因而你耐下性子,一面对巧格儿表现出若有似无的注意,使得家姐心中生疑,以此来慢慢离间她们主仆感情;另一边,那孟瑛帮你寻到了打洛阳初来京城的孟东来。此人祖上也是有些名望,一不会使家姐轻视,二因其与我夫家族中人有些渊源,故此郑氏听闻后定会多留意两分。甚至于他们的两次碰面,焉知真是巧合?   到得事发那一日,家姐拾了信,到底是否有让巧格儿去将人找来问话这不得而知,但二人在温泉附近见过面倒也是事实,家姐也不曾否认。只是见面时是守着礼客气了几句而已,家姐之后便往后宅去。   途中见手钏掉了一只,这才返回去寻,却不知被谁的黑手推入池中!   依照孟东来方才所答,他多半也是跳进过池中的,可是为何池中的人又是孟瑛?大人可派人去对质那日的宾客名单,并无孟瑛此人,那他为何又敢在崔府出入?方才他亲口所说,他厌恶家姐,家姐与他也无甚印象,他自也不可能在崔府中与不相干的人一起泡温泉,因而他在等的只能是你,崔煜。   崔家后山温泉实有前后两池,中间以一巨大石门隔开,而外人通常只知前池而不知其后。前池不能窥得后面,后池却有孔洞能窥得前面。时墙中有机关可将石门旋转,但极其隐秘巧妙,其府中下人恐也并不知晓。   当日,你们不但陷害家姐,竟还意图窥视取乐,寻机“捉奸”,其心之毒,闻之叫人胆寒。   却不想,有人瞧出了你与孟瑛之间的隐秘,妒心大起,想来个一石二鸟之计!因而提前将孟东来引走,我姐姐落水惊慌大喊,孟瑛当时闻声趴在孔洞处窥探,不料石门突然转动,将他拍了过来。   我姐姐当时神智已昏,又因刚刚见过孟东来,只以为池中是他,又被孟瑛从后面掩住嘴,根本无从确认。   之后闹出动静,有人去禀了你崔煜,你一心以为计谋已成,既可以辱及郑家,也可凭孟东来的信件将裴家和滕王府牵涉其中,然而万万不成想,池中之人竟是孟瑛!——这也是为何你在事发两日之后才要递书休妻,看来崔公子确实极护着这孟瑛,需要两日的功夫善后。另外我倒有些好奇,崔公子用了什么法子让孟东来甘愿顶罪?按他所说,池水中有药,他也迷了神智,那他后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够了!”一直旁听的鲁国公大喝一声,脸色铁青着急喘几口,白眼一翻,当堂晕死过去。   至此,真相已由一个线头一点点扯了出来。   上官柏吩咐人将鲁国公与太子妃等请到偏堂,等醒了在请回来,自己敲着公案上的图纸不语。   崔煜此时也猜到明玥先前呈上去的是什么了,看看郑泽瑞,一字字道:“若我没有记错,自入京以来,裴夫人到蔽府不超三次,对崔府当真了如指掌!”   明玥摊手:“那图是我姐姐画与我,没什么稀奇。”   崔煜慢慢转向郑明珠:“你?你知道?”   郑明珠当然不知道!她心中此时已如船翻一般,冲的她头重脚轻,缓了缓方开口道:“我后来便知道了,这图便是我画了给她,让她回去再誊一遍,呈到堂上。”   崔煜盯着她审视半晌,方怪笑一声,突地抚了两下掌,道:“好,真是好,好得很!”   上官柏手指画着圈:“崔煜,你可还有话说?”   崔煜阴阴沉沉盯着郑明珠:“你手钏中的药又如何说?”   明玥也看了她一眼,——直到现在为止,郑明珠恐怕还不知道她手钏里的药是被崔煜想法子续过,只一心记恨着林氏。但若要在这公堂之上将二房的林氏牵出来,郑家也是大大的没脸。明玥想要说的都已说完,至于此事她却是不想多言半句。   郑明珠默了片刻,抬头道:“我并不知手钏中有药!这些东西一向是丫头巧格儿保管,定然是她放进去的!”   郑明珠咬死了巧格儿,巧格儿听了这一堂,此时竟也没有反驳,只低头答说:“是冯姨娘让奴婢放的。”   崔煜眉毛微动,回头看了巧格儿一眼,转而换了副痛心疾首的表情,长长揖了一礼:   “上官大人明鉴,崔某治家不严,让诸位看了笑话。方才郑家七妹所言,实在很伤我心。我与郑氏成亲五载有余,即便性子不和,但也总有夫妻恩义在。当然,期间必也有意见相左之时,夫妻间拌嘴,有时气恼,说的话重些,这是人之常情。但崔某绝无害人之举。只是不料后宅有善妒之辈,竟恶毒至斯!还请大人将冯氏即刻拿来堂上,问个清楚明白,若真是她做了此事,还请上官大人就地问罪。”   ——这是要豁出去小妾冯氏当替死鬼。   孟东来在旁边一听这话,立即闭紧嘴巴,只望崔煜还能靠着太子,其后在救他一救。   当然,这冯氏也不是全然无辜,否则引走孟东来,推郑明珠入水,设计孟瑛的又是谁?   郑泽瑞皱着眉头,看了看明玥,明玥摇摇头,——此种结果裴云铮已料想过,崔煜在所有事情中必然一件都不曾亲自插手,且若真要让上官柏扳倒崔煜,光是其中利害关系,上官柏也不会担这个责。   不过裴云铮也嘱咐过她,今日只要力证了郑明珠是被陷害,还郑家一个清白便好,崔煜那里不必勉强,此事一定案,明日朝上参崔煜者必众多,自有下场,让她若见此情形,便莫要在公堂死追不放。   不久,崔煜的妾冯氏被提来。   这倒是明玥头回见到冯氏,衣衫素淡,长相温婉可人,只是双眼浮肿,显是已狠哭过一场。   她一上堂便看着郑明珠和孟瑛连连冷笑了数声,仿佛见到了宿敌,随后又深深看了崔煜一眼,便上官柏问什么他答什么,将明玥先前所指的事情全数揽到了自己身上。   郑泽瑞瞪着崔煜,愤然不平,郑佑诚却冲他摇摇头。   上官柏吐出一口浊气,目光四下里扫个来回,心道郑家也不算白折腾一整日,这些阴私哪个高墙内没有?喊冤受屈的也绝对不胜枚举,因其都豁不出那个胆量闹上公堂,自他坐到京兆府还是头一遭。   他清清嗓子,提笔在郑家递上的“请和离”一状上画了个圈,写了个应字。   “先说和离一事”,上官柏脑里转了十八个弯儿,暮沉沉地开了口:“整整一日,本官且听既看,如今瞧得明白,你夫妻二人确实已不相安谐,本官准和离。且郑氏当年所陪嫁妆、人物等等,有所耗的,俱可向崔家讨回。郑大人郑夫人,鲁国公、夫人,你们可有异议?”   郑家自然没有,鲁国公也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上官柏颔首:“崔煜,上前立文书吧,父母诸亲皆需签字按印。”   郑明珠转头看他,崔煜却再未瞧她一眼,敛了袖子上前,提笔立文书,须臾已就,自此,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郑佑诚此时站得笔直,缓缓看了一遍,转而放到郑明珠手里。   “而至于另一件,崔家状告郑氏与人通奸,显然是无事生非,要担诬告之嫌。而崔煜之妾冯氏,因妒心太盛,竟指使巧格儿陷害主母郑氏,其罪无赦;孟东来在堂上三番两次虚言佐证;孟瑛亦有知情不报之嫌,此三人即刻收监。此两卷,本官都将同呈大理寺,依法论责。鲁国公,崔公子,还请你们这两月内莫要离了京都,随时等候大理寺传问。”   鲁国公强撑着老脸,世家最重声名,今日一番,虽是冯氏勉强顶了罪,但鲁国公府的名声已丢,势必遭族人唾弃,到了大理寺,崔煜指使孟东来诬告之罪怕是无法再开脱了。   崔煜只不说话,揖了一礼。   郑佑诚抖了抖袍子,转身冲鲁国公道:“文书已立,今日郑某便将小女带回家了,自此与贵府再无相干!你我儿女亲家做了五年有余,却要闹到公堂相见的地步,日后休提也罢!小女的嫁妆等一应物什,明日郑某自会派人上门来取。”说罢一甩袖子,领着郑家众人昂首而去,留着鲁国公还在原地翘胡子。   ☆、第192章   出得京兆府衙,天色放晴,正是金乌西移,晚霞满天。   明玥长呼一口气,满身轻松,举目望去,见金色的余晖中裴云铮负手而立,早已静静等在车旁。   她心里蓦然生出小小的激动,想快跑过去,好将方才公堂上的情形悉数说与他,然后等他表扬一番。   好在郑佑诚和邓环娘在前,使得她压住了步子,嘴角却禁不住地露出些微兴奋的笑意。   裴云铮朝他们迎过来,走的并不急,一步一步,如往常一般的从容不迫。   “父亲,母亲”,他到近前揖礼,目光扫过明玥,带了一点儿和暖的笑:“想来京兆府终还了郑家一个清白。”   郑佑诚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膀,听他又道:“二哥有事在身,说晚些再到家里。”   郑佑诚深深颔首:“回府。”   裴云铮应声,往府衙处看了一眼,退到明玥身旁,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指,低声问:“一切可还顺利?”   明玥抿着嘴唇,恍觉这夕阳的余光竟也是这般热,照得她脸都红起来,却又忍不住看向裴云铮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裴云铮袖中的手稍稍用了力,笑着小声说:“夫人辛苦。”   本是平常的一句话,明玥也不知怎么了,脑袋里腾地一下,从头烧到脚,走路都差点儿打绊子。赶忙把手抽出来,蚊子似的哼哼:“你今日也辛苦了。”   郑明珠跟在后面,瞥见他夫妻二人低语,抬头看了看天,短暂的庆幸过后,她并没有解脱般的轻松,却生出一股深深的悲戚。   ——她与崔煜也不是没有恩爱的时光,何以走到了今日这般田地?   她想着,便顿住了脚步,回身望向崔家的马车。   崔家人正自府衙步出,鲁国公和夫人被下人们挡在里面,快步往自家马车那走,崔煜却是径自奔着他们而来。   郑泽瑞手上握着马鞭,玩儿似的转着腕子,崔煜便也不再上前,在离他们三步远处站定,眯眼看着裴云铮,缓缓拱手:“云哥儿,四郎,领教了。”   裴云铮微微欠身,并不搭话,崔煜看了一圈:“怎不见了伍大人,怕不是他将容与劫了去?”   郑泽瑞讥笑道:“崔容与有手有脚,又是个大男人,我二哥截他作甚?你真是想多了!”   崔煜这会儿竟还能笑出来,他摇摇头,又转向明玥,说:“你二人倒不真像亲姊妹。我实有些好奇,你姐姐先前自己也是认了的,你是如何生的疑心?要说那幅图是她画与你的,我可真不信。”   郑泽瑞寒着脸:“爱信不信!事到如今,我郑家与你,半句话也嫌多!”他实在要忍不住了,手里的鞭子直想飞出去抽崔煜个满脸花。   明玥摊摊手,一副偏不告诉你的样子。   崔煜幽幽叹口气,退后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郑泽瑞冲裴云铮使个眼色,一声口哨,马跑过来,他反手便要挥鞭子,却听郑明珠在身后咬牙问:“你我成亲五载,几乎不曾起过口角,我自问对得起你、对得起崔家,你何以竟厌我至斯,要将我逼入死地?!”   崔煜眉梢儿一吊,半侧过身厌恶地看着郑明珠:“对得起我?对得起崔家?呵,真亏你说的出口。成亲半载时,我祖父故去,你明知旁人虎视眈眈,却因与我母亲斗气,便用药将我留在你房里。当时,你妆台上放的就是那对金手钏!结果那晚当真出了事,——你孝期有孕。无奈寻了由头回到郑家,你祖母听了,错处竟全归在我头上。你难道忘了我归在你郑家认错不成?   又半载余,崔家出了孝期,你发觉通房潘儿有孕,便处处刁难,最后使得其腹死胎中,潘儿也送了命。这是你自己带的陪嫁丫头,你竟也是这般狠心。   之后我从前身边服侍的、亲近些的丫头,甚至家妓,哪一个如今还留在府里?我如此纵容,你还不满意么?你郑家是五姓之族,我崔氏一门便不是?你是府中嫡出,我难道便不是嫡子?笑话。之后,我母亲曾三番两次提及子嗣和纳妾之事,你不允便罢了,却又回头与你祖母分说,我方知原来你我夫妻并非一体,你终是与你郑家、与你祖母哀荣与共才是。   后来冯氏有子,你死活不叫她进门,后寻了你祖母来崔家大闹一番,压了崔家一层脸面,又叫冯氏跪足了三日,方允她进府。你嫌弃冯氏出身小家,大哥儿是庶出,从不给好脸色,但你可曾想过他再如何也是姓崔的,是我崔煜的种!仅这般,你还有脸说对得起我,对得起崔家?冯氏怨恨你也是再自然不过。   郑明珠,这一些都是能说的,还有那一些我都不大好说的,你还要听么?可惜,我都再懒怠提半个字。”   他说完掸了下袖子,不屑看郑明珠一眼。   郑明珠牙关打架,这些小事崔煜从来是一笑带过,在她面前硬话也不曾有半句,她竟不知原来他一直都是不满的,极不满的!她双目似血:“崔煜!我、我那时根本不知道手钏中有药!你血口喷人!”   崔煜仍旧站着不动,却也再不理她。   郑泽瑞忙皱眉拉住郑明珠:“都已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休要在与他多舌!”说着又指向崔煜:“我的鞭子可不长眼。”   崔煜稍动动脚步,还是没走,只道:“你我两家虽已断了姻亲,但崔某从不是个记恨的人,仍旧愿意站在这里送别各位。”   郑泽瑞已是一鞭子甩出,却被裴云铮截了下来,“父亲、母亲还在前面等着我们。”   郑泽瑞对着崔煜冷嗤了两声,这才与裴云铮翻身上马,护着郑家一众人自大道回府。   崔煜一直在原地望着,直到马车的影子已看不见,他才眯起眼睛,抚着袖口自语了一句:“真是可惜了。”   xxxxxxxxxxxxxxxxxxxxxxx   马蹄声哒哒,一路行往郑府。   郑明珠和明玥分坐在车厢两面,一时无声。明玥累了这几日,这刻卸下劲儿来,浑觉其饿无比,   脑袋里鸡鸭鱼肉、各种点心转个不停,只望这马车走的再快些,不然肚子要造反。   郑明珠则是微微发怔。这条路她走过很多回,但从未有一次心情如今日般复杂。   “你当真去岁便已知崔煜和那孟瑛……?”   “大姐说呢?”明玥依旧侧身看着外面,懒懒道:“即便我当日真听到了什么,说与你知,你又会信么?怕是还要反过来疑心我故意挑拨你夫妻感情。况且你现下才想起来这些,真是太晚了些,我还没有问大姐姐为何知晓那孟东来与裴家有些干系便留了心?前几日你也不曾说明。”   郑明珠僵着脸:“你这是要事后追究了么?”   明玥笑了一声,转过头来慢条斯理地打量她,郑明珠道:“你心里头此刻定快活极了吧?我左右已是这般,你再到祖父与父亲面前说什么我也是不在乎了。”   “父亲在堂上早已听得清清楚楚”,明玥正视着郑明珠:“你道巧格儿最后为何指证了冯氏出来?她那是在像崔煜提醒和最后示好。希望崔煜能念在她今日之举,给她谋一丝生机。她宁愿在最后时刻寄希望于一个阴狠男人,都不愿再回头求你,你不想想为什么吗?我送大姐姐一句话,凡事有因必有果,大姐姐好自为之。”   她的话说完,外面裴云铮敲了敲车壁,“下车吧,到了。”   明玥当先挑了帘子下车去,外面寒风灌口,激得郑明珠打了个哆嗦。   郑佑诚已先行派人回来给老太爷和王氏报了信儿,此时府门大开,邓素素带着老管家等都迎在门口,略显兴奋地朝着明玥眨眼。   郑佑诚略略点头,身后跟着郑泽瑞和裴云铮提步朝门内走,老管家却弯腰恭恭敬敬道:“大老爷,方才老太爷特意交代过,今日,请大夫人和七姑奶奶都从中门进府。”   邓环娘猛地一抬头,——大齐上下,从来男子入中门,女眷便是如王氏平日里出入也只能走两边的侧门,今日老太爷竟允她和明玥自正中大门而入!邓环娘那一瞬差点儿红了眼眶。   郑佑诚嗯了一声,回头对着邓环娘和明玥颔首:“走吧,莫让老太爷和老太太等急了。”   邓环娘连连连头,明玥过来轻轻挽住她,母女两个跟在男人后面自中门而入。郑明珠咬咬嘴唇,默不作声地走了右侧的小门。   老太爷和王氏已等在中堂,王氏话还说不很利索,这些天着急上火,望眼欲穿,这时候甫一见郑明珠,“啊”的一声便红了眼睛。   郑明珠双膝一软,眼泪登时滚了下来。   她自下车那一刻起,便如灵出七窍,整个人木木惶惶,不知该怎生面对祖父祖母,这一下见到王氏,抑不住地便泪如决堤,又羞又愧又委屈,跪身磕头道:“祖父祖母,孙儿不孝!”   王氏老泪纵横,却一时不敢叫她起来。   老太爷看着这个嫡长孙女,她从前满目的骄傲已被颠覆,身边之人从顺从到背叛,公婆从亲昵到冷漠,丈夫从举案齐眉到同床异梦……只是几日时间,已几乎将她过往二十多年的自信、骄傲彻底击毁。   老太爷心里也是动容,沉声道:“大丫头,抬起头来。”   ☆、第193章   郑明珠慢慢直起身子,有些不敢直视祖父的眼睛,老太爷问:“这一回,你可知是谁帮了你?”   郑明珠抿抿唇,低声说:“孙女知道。”   老太爷看她一眼:“你父亲、你母亲、昭哥儿、瑞哥儿、七丫头、云哥儿,无一不为此事尽了力,缘何?因你是郑氏长女,你们之间有血脉亲缘!不论你愿与不愿,此是不争的事实。时至今日,崔家无疑包藏祸心,但你自己亦非全无错处!所幸七丫头今日将事情摘对清楚,否则我这把老骨头也是没脸之极。”   郑明珠脸色煞白,又磕了个头。   老太爷肃着脸,一时也没人敢说话,过了好一会子,他微叹口气方捋捋胡子道:“起来吧。既然回了府,便莫要起什么轻生一类的不孝念头。郑氏的女儿没那般经不得事。只是你自个儿也要好好想一想,半年内便莫要出府了,正好你祖母和母亲的身子都不大好,便在她们跟前好生侍奉着。剩余的事你莫要管,家里自然会处理妥当。”   “是”,郑明珠低着头,由郑泽瑞扶了起来。   王氏这才抬抬胳膊,示意郑明珠到身边来,王氏先前得报,听老太爷说了事情原委,当真是又怒又悔又恨,万般的话不知从何说,只欲先抱着郑明珠大哭一场,只是碍于邓环娘等人在场,忍得打心眼儿里发酸。   老太爷瞧一眼也不再多说,对郑佑诚等人道:“时候不早,你们先回房用饭,七丫头和云哥儿等会儿还得回去。”   明玥本还想跟老太爷说说今儿的事,老太爷却已是一副了然的样子:“你父亲与我说一说便可,你与云哥儿随你母亲一道,先去见过你婆母。”   明玥微楞,诧异地看着自己的祖父。   老太爷淡淡道:“没几日便过年了,合该请你婆母来坐一坐。”   邓素素冲着邓环娘和明玥抿嘴笑:“娘和阿玥快随我走吧,夫人还在院里等着呢。”   明玥转头看看裴云铮,裴云铮朝着老太爷揖礼:“多谢祖父。”   老太爷咳了两声:“且去。”   路上邓素素才与明玥说明白,原是下午老太爷到王氏那坐了了一会儿,之后王氏便出了帖子邀裴夫人来府里,裴夫人正也念着要来探望王氏,便来了。之后老太爷、王氏一并与裴夫人坐了半晌,邓素素约莫着是将郑明珠一事说了,这时便附耳明玥,悄声道:“祖父平日瞧着极严肃的,今日这事却细心。此事必瞒不住,想来你自己不好开口,又担心你婆母怪罪,因将人请了来替你说了。我瞧着夫人面色还好,应是不会怪你的。'   明玥心中一暖,觉得满心充盈起来。   邓素素想知道今儿的详细经过,这当儿又不好问,不由一直用力扯明玥的袖子,明玥知道她想什么,却是暗暗地提醒她:“你晚上问四哥时可得注意些。”   邓素素努着嘴叹口气:“我晓得,我再怎生不喜,她总是我夫君的长姐,我得留余地。”明玥轻捏她的手。   到了邓环娘的院子,果然见裴夫人正在堂上吃茶。   邓环娘“呀”了一声,忙连声说着“怠慢了,怠慢了”过来执着裴夫人的手见礼,明玥也赶紧到婆婆身边,正思忖着要如何开口,裴夫人已先朝她们点头道:“我下午想过来探望老太太,赶着你们不在,便与老太爷、老太太多说了会儿话,知道你们出了府,奔波一日,不必招呼我,快先歇歇吧。”   邓环娘不由握住她的手:“亲家夫人……”,裴夫人也回握了她一下,一切都在不言中。   不多会儿,郑佑诚也回了院子,众人落座聊了些年下采买等家常,并不提及郑明珠之事。邓素素早吩咐人备了饭,时辰不早,自家人也不客套,便一并用了。   这一餐并不多丰盛,十分家常,但却是这些天以来大家吃的最舒服的一顿。   饭后饮了一盅消食汤,不能再留,邓环娘挽着裴夫人一送再送。经过郑泽瑞院子时,正碰见白霜过来,邓环娘问:“可是老太太有事?”   白霜忙说:“没有,老太太惦记着裴夫人,自个儿不方便,便叫奴婢来帮着送一送。”   裴夫人笑着客气两句,邓环娘又送一段,这才依依不舍地辞别。   白霜等她也回了院子,方又对郑泽瑞道:“老太太晓得今儿二爷也是一并去了的,想必也是辛苦一日,说怎没见他?于是让奴婢来看看,若是到了,请二爷过去坐呢,好些日子没见,老太太想着。”   郑泽瑞记起来忙道:“你去禀一声,方才二哥派人来回了,他今日有事在身,天色也晚,暂且过不来,明儿再来探望祖父祖母。”   白霜也确实没瞧见人,便答应一声,自回了松菊堂。   邓素素挑挑眉,心道今儿这老太太还能记得伍泽昭呢?可真是难得。   郑泽瑞在一旁斜眼看她,“你心里得长草了吧?不想问问今儿究竟怎么回事?”   邓素素这刻还记着明玥的提醒,实也心疼自己丈夫,便轻轻握住他的手掌,柔声道:“你一向知晓我的性子,好奇总是有的。但终归是长姐,我也希望人能平安回来。我原是有一肚子话要问,但此时觉得知与不知都不如你能好好睡一觉来的重要。你想说了我便听着,不想说我就陪着,旁人我管不了,我只要自个儿的夫君不再为此事皱眉头就是了。”   郑泽瑞微微瞪大了眼睛,他与邓素素成亲快半载,虽正是蜜里调油,却也没听她这样直白的说过情话,不由手上用劲儿,快步将人拖回了院子。   ……………………………………………………………………………   这厢明玥一行人回到了裴府,天色黑下来,夫妻二人便一并到裴夫人屋里坐了会儿。明玥感激裴夫人的体谅,里外愈发乖巧,而裴夫人知晓了郑家的事,心中对她也暗生几分赞赏,又观老太爷今日的行事,显示颇重视这个孙女的,因心底也更对明玥亲近。   待回到自己院子,已近二更。   明玥腰酸背痛,泡澡时坐在热气蒸腾的木桶里都差点睡着,等出来了,却见裴云铮换过衣裳仍在书房里看一张羊皮地图。   她拿了巾子站在一旁给裴云铮擦头发,低喃着问他:“还不睡么?”   裴云铮反手将她捞在怀里,下巴垫在她颈窝处轻轻蹭着,随口“嗯”了一声。   明玥默默纠结片刻,然后将两只光着的脚丫儿也蜷上来,整个人缩进男人的怀里,在这寂寂的冬夜,丝毫也不觉得冷。   裴云铮收紧手臂,低头看着明玥的眼睛。烛光辉映之下,将两人照的面庞如玉,明玥被他深深的目光所引,一时移不开眼。   她脑中忽然浮现出很久前的一个冬日,在慈恩寺,这人一身破衣烂衫,无意中被自己撞到,那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羞赧和痛楚。当时的明玥,只以为是他被人发现时的本能反应,可这一刻,她忽地开了窍,——坚毅如裴云铮,纵然当时正处在丧父的悲痛中,却怎会轻易在一个外人面前露出一点点的羞赧和痛楚?   ——那只有因见到的人,是使他异常紧张、却在那时又只能远远望着而无出手之力时才会露出的神情。   心里幽幽荡起了细小的心疼和甜蜜交织的涟漪。   裴云铮不习惯留值夜的丫头,明玥方才将红兰和邱养娘也打发去睡了,书房里温暖而静谧,她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在裴云铮肋下和腰间点了点,微微仰着头问:“我记得这里受过伤,是那一年我和表姐被常令韬掳去,你为搭救我们时受的伤,现在全好了么?有没有留下旧疾?”   裴云铮眉间微动,仍旧看着她的眼睛:“早已好了,怎想起来问这个?”   “当时的情形,我二哥去情有可原,你又为何要涉险?单为了要报仇?你要除常令韬,再等几日会有更好的机会,兴许不用受伤的。若他掳的是旁人,你也会冒险去救吗?”   裴云铮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如实答道:“不一定。”   “后来脱险,流言四起,你叮嘱说千万莫被流言所激,只需耐过一年半载……一年半载后会如何,你当时却没说。我只以为你是安慰之词,意思多半是说一年半载后流言自会消散,因而并没多想。可我这会子记起来了,回过头一算,距当时正是一年上下,滕王便替你到我祖父祖母跟前提亲了。”   “我一向愚笨”,明玥靠在他的胸口,轻声低语:“现在才懂,不算晚吧?”   裴云铮觉得心头毫无预兆地被撞了一下,忽悠悠地打着颤儿,以至于有些喘不过气,他极慢的抬起明玥的下颚,长长久久地与她对视,末了,下了狠劲儿将她扣在怀里,瓮声瓮气地说:“不懂也没关系,日子还长。”   明玥在他怀里嗯了一声,也不知他挺没听见。她身上懒,这会子瞌睡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心里头柔柔软软,面上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在男人怀里扭来扭去想要下去,裴云铮笑了一声,便抱孩子似的将她抱到了床上塞进被窝里,自己半躺不躺地压在她身上,“我看着你睡。”   明玥满脸通红:“你还要很久么?”   裴云铮直接吻过来,舌头轻巧地顶开她的牙关,卷着她的一遍遍纠缠,直到两人都快喘不过气才稍稍放开,蹭着她的耳朵说:“我晚些还要出门一趟。”现在都有点儿不想去了。   明玥脑子清明了一些,“今晚也要出去?可是有事?”   “些微小事,放心,不等你睡醒一觉我便回来了。”   明玥眨巴两下眼睛,心知有些外面的事他不便说,就也不再多问,想着还是撑一会儿好送他出门,裴云铮却笑:“你睡,醒着我舍不得走,忍不住想做些旁的。”   明玥一下将脸埋进被子里,使劲儿闭上眼睛,只听裴云铮在身旁哈哈笑。   后来什么时候睡着的她也不知道,裴云铮什么时候走的更不清楚,只睡到半夜觉得口渴,迷迷糊糊起来一摸这人已经在她身边了,只是衣裳还有些凉,那会儿已约莫是三更末,裴云铮眯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又起来出早朝去。   ☆、第194章   裴云铮睡了不足两个时辰,便又起身去上早朝。   这天的早朝,果然如裴云铮所说,参崔煜者甚多。   明玥不敢偷懒,这几日也是压了一堆的事,因也早早起来,陪着裴夫人用过早饭便与裴姝去查对采买的年货,分派这个府里的大扫除。前个儿又有底下庄子上的人来交账,裴姝将人留了,今儿等着见夫人。明玥瞧过以前的账,不过洛阳的几处庄子她还未去过,不大了解如今的实情,心想着等到明年春夏利于出行时该去看看。因只细细听着,并让青楸在一旁提笔记下,却不多言。底下人回了话,得了赏,等走了也没摸清楚这位夫人的脾气如何。   裴云铮中午没有回来用饭,明玥便与裴姝一并吃了些,下午裴夫人瞧了庄子上递来的单子,有不少洛阳特产的土物,遂要差人给郑家送一些去,明玥便差邱养娘跟着去一趟。   邱养娘回来时又带了好些回礼,裴夫人便笑着给分了,回来时明玥单问邱养娘:“府里昨晚可还好?”   邱养娘叹口气:“除了三房那边还太平些,大老爷、大夫人以及二房那边都是一宿没睡。”   明玥点点头,——昨日郑明珠回到郑家,不论与崔家的前事如何,她只要回来就势必得与林氏清算的。   “那后来如何了?”   邱养娘稍稍放低了声音:“大夫人说闹了整一夜。二房的那位也是个能撒泼的,您知道,三姑娘在的时候她得顾忌着,后来三姑娘不在了,慕哥儿也不是亲生,她强撑着一口气罢了。现今大姑奶奶回来和她对质,她既不说认也不说不认,只扯七扯八地说起大姑奶奶已故的生母来。说来说去就将先夫人的病故都归在的大姑奶奶的头上,说她是个扫把星,命硬,专克亲近之人。亲生母亲被她克死,肚子里的孩子也被她克死,老太太被连累成眼下这样,夫家不要她便对了,咒大姑奶奶这辈子都是孤独终老的命。唉,估摸着二夫人早打算豁出去了,因而口中不加遮拦,尽使劲儿往人要命的痛处戳,激得她差点儿当场咬了舌!   二老爷在一边劝,二夫人发了疯全不为所动,又喊着要去烧祠堂,一会儿又说她瞧见三姑娘了,说家里如何如何亏待了三姑娘。她这神神鬼鬼地闹了好半晌,大家都有些发毛。结果这时候她一股子狠劲儿奔着老太太就去了,闷头咚一下就撞了炕沿儿,老太太摸一了手血。这一下,以老太太眼下的精神哪里经得住?当场就……”   邱养娘顿了顿,附到明玥耳边:“当场就浑身打摆子,身下湿了一片。”   明玥微微抬头,静了片刻道:“祖母这一辈子是最重视体面的,人前必得光光鲜鲜,那么多人都在跟前儿,她怕是受不了。”   邱养娘帮她拢了拢衣裳,说:“老太太气得狠了,现也不准寻大夫,松菊苑的二门紧闭,谁也不见,恐怕得缓一阵子。”   “嗯,父亲母亲怎样?”   “大老爷和大夫人倒还好,只是难免有些闷气。二夫人这一撞堪堪余了口气,但也就是这样吊着了。老太爷念着二老爷和慕哥儿,原本打算过完年再将人送回燕州老家的庄子上的,但昨夜里这一番闹腾,已定了明日就送走。林氏无心恋生,近来又一直精神不济,恐也撑不了多少时日。熬几个月,到时也就说是病故,过个一年半载,总还要有继室进门的。今儿我去的时候,大老爷和二老爷都在老太爷的揽月楼,大夫人说已呆了一中午了。”   明玥猜着老太爷是担心因此事使两房生了嫌隙,想来老爷子也是挺累。   邱养娘知道她并不关心林氏,只是担心邓环娘被牵扯进去,如今既没有便也就此打住,转而看看她道:“老身今日也见了四舅奶奶,瞧着模样……府里多半要有喜事了。”   “哦”,明玥应一声,过了大半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意思是表姐有喜了?可我昨儿才见了她,没瞧出来啊,她自己个儿也没说。”   邱养娘略有些好笑,说:“她自个儿怕也没往这上面想呢。这些日子事情多,又都是没有经验的小夫妻,哪里顾着这个?我是想四舅爷常带着她舞刀弄棒,因临走悄悄给大夫人提了个醒儿。”   明玥一下站起身,倒比邓素素还高兴,连转了两圈,方要说话就见邱养娘一脸严肃得盯着她的肚子,语调是语重心长:“您可先想想自个儿吧,按说四舅奶奶成亲可是比您晚。”说着她又走近两步,小小声说:“今儿一提四舅奶奶,大夫人也惦起您,问夫人和二爷……房里事可还好?要不要开了春家里寻个大夫给您调理调理身子?”   明玥红了脸,心里咕哝一声,忙按着邱养娘说:“这又不是能急得来的事情,我心里有数呢养娘,现顾不上这个。”   邱养娘心道成了亲,子嗣可是头等大事,正要再说,屋里进来股冷风,裴云铮一面解披风一面随口问:“甚么有数?”   明玥大窘,一下起身道:“你回来了,没什么,在说昨儿老家庄子里送上来的年货。”邱养娘见她微微含羞的情态,只好暂且把满肚子的操心都咽回去,先出去叫人打了热水送进屋。   裴云铮身上带着凉气,见明玥红着双颊,便故意拿手去贴她的脸,冰的明玥叫了一声后又笑着要往她脖颈里蹭,幸亏明玥眼疾手快地抓住,逃得一劫。   他双手冰凉,明玥抓在手里搓了搓,将自己的手炉塞进他掌心,而后才问:“今日朝上如何?”   “和先前想的差不多”,裴云铮微吁了口气:“今日一上朝便有言官参本子,长安城里就属这些事情传得最快,他们先前便有耳闻,只等京兆府理出个一二三四,他们再决定参哪一家罢了。”   明玥道:“那崔氏族里呢?”   裴云铮正了正面色:“崔容与那日去而未返已说明了京城几房的态度。倘若崔煜是身涉旁的案子,哪怕圈地杀人,崔氏族里但凡能救都是要设法保他的,但唯独于清誉一事上容不得。另有鲁国公府是太子一派世人皆知,而崔容与的父亲是政事堂主事,担丞相之责,太子当然早有笼络之意,只是这位崔相油盐不进,半点儿口风也不松,至今仍是先效天下后效皇帝的态度,连皇上偶尔被他谏言顶撞几句也是正常,遑论太子?   那日我半路拦下崔容与,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与了他,连带我们曾在他的小店里见过孟瑛一事,是否再回府衙里只请他自便。我当时也是一赌,所幸他后来回了自己府里。昨晚伍二哥未能到家里,应是被崔相悄悄请了去。   今儿早朝上,参崔煜的本子一递,崔相第一个便站出来请大理寺之后严查,——昨晚鲁国公连夜去过崔相府里,但想必没有谈妥,京中崔家显然是下了要断腕灭亲的决心。   这姿态表明之后,崔相自个儿也告了病假,此举不但成功避嫌将京中几门摘得一清二楚,也借着这个机会不参与当下之争,实明智的很。而崔煜自今日已然停了户部官务,需在家里等着年后大理寺的问询。此次还牵连到太子,今儿早朝上皇上的脸色着实不大好看。”   明玥笑了笑,却见裴云铮微蹙着眉,并不见轻松,她想了想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裴云铮反握回来,沉吟道:“你明日辛苦些跑一趟滕王府。”   明玥“嗯”了一声,隐隐生出一股危机感来,歪着脑袋压低声音问:“是不是得悄悄去?有什么话要我带么?我自己去还是与母亲或小妹一并去?”   裴云铮瞧她一副严肃又认真的模样不禁失笑,说:“你去便可,只肖与平日一般,我与滕王交好人人皆知,没甚么稀奇。须得问一问滕王妃这最近的一个月里可有收到王爷的家书?与她说,我这里已经许久没有王爷的消息了。”   ——滕王到如今还未回京。   明玥心底一沉,有些紧张地看向裴云铮,裴云铮却忽然伸手用力抱了她一下,“别怕”,声音在她耳后想起,“总有我呢。”   明玥沉默的点点头,抓起他的手腕狠咬了一口。   第二日,明玥正好挑了几样庄子送上来的洛阳特产,自去了滕王府。   帖子一递,立即就被请了进去,滕王妃略显焦急,也不说那许多客套话,拉着明玥道:“你今儿若不来,我便寻到你府里去了。”   明玥随着她在近处坐下,见她眼下乌青,面容很有几分憔悴,心里头预感不好,忙问:“王妃可是有急事要告知?”   “我是要去问问,这些日子,裴将军可有王爷的消息?”   明玥一听,心凉半截,稳了稳神儿才说:“王妃,妾身今日来就是因着家里二爷说他已许久没有王爷的消息,让妾身来问问,您这里近一月可有收到王爷的书信?”   滕王妃脸色微变,僵硬地摇摇头:“没有。我这里收到的最后一封家信便是在入冬的头一个月,当时秋汛刚退,王爷的家书是与递给朝廷的折子一道回来的。信中也没说甚么,连他受了伤我都是从母后那里得知的。信里只说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大约得耽搁一两个月。”她顿了半晌,忽又起身快步往内室走,一面招呼明玥:“随我来。”   明玥随着滕王妃进了内室,也没心思打量这雅致的摆设,见她在里间书架处一阵儿倒腾,片刻抱了只有镂空花纹的木匣子出来,打开,取出最上面的一封书信递给明玥:“这是王爷最近的一封家书,你带回去给裴将军看看,可能瞧出点儿什么旁的来?”   明玥轻轻压住她的手,“王妃方才说,这家书都是随着报给朝廷的折子一路回来的?”   滕王妃点点头:“不过都是由亲近的府兵送回来。”   “但路上要途经多处驿站。”   滕王妃皱眉:“你是说,这些信可能被旁人拆看过。”   “若是能一路平安顺利,王妃还在担心什么呢?”   滕王妃抓着信的手指一紧,回过神来又赶紧将木匣中的信件都拆开,——她极迅速地举一反三,想到这些信件若当真能被人拆看,那对方倘使再细心些,在信中没看出甚么来,多半会怀疑到纸、墨上,兴许这信已是旁人仿笔掉包的也未可知。   她想着,手心已薄薄出了一层汗。   ——六封家书比对完,除了纸张有些许不明显的好差之分外,笔迹看起来都是滕王亲笔无疑。   可滕王妃心里不踏实,不敢百分百确定,只好将担心与明玥说了,好在滕王的家书都十分简单,只大概说说那里的天气,让滕王妃不必挂念,又嘱咐她多注意自个儿的身子。明玥听了心中也是无法,想了想裴云铮交代的话,只说:“如此,王妃最好是进宫一趟。眼下若私自派府里的人的去寻,几日内未必有结果,怕是只有皇上派的人方能安然无恙地出了这长安城赶往南方去。”   ——可是滕王南下治理洪灾虽是太子推举,但眼前他们都在京里,完全不知这半年内滕王在外是否曾遭过暗算,无凭无据,只靠着两个月不曾收到家书便想让皇帝派人南下显然太难。   明玥又道:“虽说近来王爷没有折子回来实属正常,但毕竟到了年根儿,自入秋起,皇上的龙体也不大安泰,想必挂念着王爷,皇后娘娘定也是。况且,今儿早朝的事王妃也应听说了,太子殿下和崔家……”——此时不去还更待何时?在宫里如何旁敲侧击,要靠滕王妃好下一番功夫。   滕王妃深深颔首,纤瘦的身子虽病弱却并不显得无助,她微带凛然地沉默一会儿,道:“王爷只身在外,就算将性命留在宫里,我也自当求得父皇应允。”   明玥往院中扫了一眼,退后三步,郑重地给她施了一礼:“王爷尚未回京,还请王妃一定保重自己。”   滕王妃上前亲手将她扶起,“王爷离京前曾交代过,万事皆可托付于云哥儿。现盯着你们的人必不比盯着我的少,你们更要多加小心才好。”   明玥点头应是,也不再多留,直接回府。   滕王妃思虑了一阵儿,觉得自己还应请得一人一并入宫,她换了身衣裳,吩咐贴身的嬷嬷:“去将王爷先前寻人给公主做的鞭子拿来。”   嬷嬷片刻将东西捧来,“车已备好了。”   滕王妃颔首,“去公主府。”   …………………………………………………   腊月初七,户部侍郎崔煜遭弹劾暂时停职待查,崔氏族中有在朝的纷纷告罪避嫌;太子因有门客涉及其中亦受牵连,皇帝命其闭门自省三日,整规门下;时值隆冬,皇上圣体违和,又因此事动怒,大有欠安,越王夫妻、朝阳公主、滕王妃俱进宫侍疾。   期间,滕王妃累倒一次;朝阳公主在父皇近前侍奉,寸步不离,熬红了眼睛。   腊月初十,因帝疾,常念皇三子滕王,派人南下宣旨召回京中。   这一去又有快十日没有消息,长安城里的百姓似乎感觉不到这个腊月里的冬寒,他们照样的过腊八、祭神佛,议论议论城中的大事小闻,街市巷尾尽是卖兰芽、胡桃等物,又不时有佛会,还有僧尼讲经化缘,永宁门外的宫灯已点,夜间也是一片灯火通明,无比繁华热闹。   然而皇宫里却丝毫不显热闹,只笼着隐隐的紧张和压抑。   皇帝靠坐在龙床上,将侍疾的妃嫔都赶了出去,只留皇后一人。   夫妻两个相对良久,老皇帝一闭眼,极痛心地叹了口气,眼圈微微红了。皇后身子一颤,“老三他……?!”   皇上也是眼眶发酸,伸手徐徐握住了发妻的手,微哽着声道:“是朕疏忽了!兴许该早早将他放出京去,另封地为王。他军功远胜太子,朕想过他日多半要遭忌讳。可是又总想着他们是亲兄弟,总有骨肉情分,况且自前朝起,与突厥、高丽、漠北之战不断,朕曾不断敲打太子,要念骨肉之情,要有容人之量,老二、老三都该是成为他的臂膀的!可惜……”皇上吁出的气有些发抖,“朕没想到他当真如此心狠手辣,尚等不及朕闭眼他就要对自己的兄弟下手了!”   皇后的眼泪已止不住,尚且抱着一丝希望:“皇上派出去的人回来了?那庆儿?兴许不是太子呢?他们兄弟间一向很好,太子不会的……”   “朕比你更希望不是。”皇上一激动,连连咳嗽起来,“那日老三媳妇进宫,她未敢明说,但话锋里无不暗指太子有意要害老三。我当时大怒,气她挑拨他们兄弟感情,命她撞柱谢罪。你也是在的,那孩子倒对老三全心全意,指天发誓,没有丝毫犹豫便一头奔过去,若不是朝阳眼疾手快扯住她的脚,当时恐怕也是没命了。我口中那般说,可你明白,心里实也是不安。遂派彭刚带了一十四人南下给老三传旨,这些你都晓得。但你不知道的是,他们走后,我心里越发难安,于是又暗派了宫中四名侍卫悄悄尾随而去。”   皇上坐直了身子,眼里蕴着难言的愤怒和伤心:“幸而朕暗中又派了人,你猜猜他们怎样了?”   皇后下意识摇摇头,老皇似也只是这么一问,不等她猜自己便冷笑了一声,续道:“彭刚一行人在巢县便遭人截杀!尸体被沉了江,四个侍卫打捞一整日方寻到彭刚的尸首,细加查验,才在他嘴里找了这个!”   老皇摸出一物,掷在皇后跟前。——那是约两个拇指肚大小的一块儿小圆牌,图案像个火字,横着一看,方能瞧出是个太字。皇后手一抖,死死盯了半会儿,忽用力砸了两下心口,差点儿撅过去。   老皇指着那牌子,铁青着脸道:“彭刚是朕派出去的人,他明明知道,却敢在半路截杀,是何居心?倘使朕不曾另派人暗中跟着,根本不会得知此消息。从长安到江南,快马来回也需半个月的时间,现下从北到南一路多雨雪,就得二十日左右,怎么着也得过了新岁,那么,在朕得到消息之前,他又会做出甚么事来?”   皇后闭了闭眼:“那庆儿呢?”   “尚没有消息,他八成已离了江南往长安赶,但以那逆子敢暗中劫杀彭刚等人来看,应是凶多吉少。”   皇后怔怔地,看着自己苍老许多的夫君忽而悲哀起来,呜咽出声:“他们兄弟三人,幼时最是懂上孝下悌,从见不得旁人欺辱自己兄弟半分,今日却……啊啊!”她心中大恸,忍不出大声哭出来。   老皇帝也极是痛心,他登基两载,龙椅刚做出点儿感觉来,亲儿子就要往下赶他了,他是真难过,不由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有温热刺眼的东西滴在了明黄的龙床上,一点点渗开,由鲜红变为暗红。   “皇上!”皇后大惊,慌乱地拿起黄绢擦拭,一面冲着殿外喊道:“来人!”   皇帝却紧紧抓住她的腕子:“莫要声张。方才朕与你所说之事也尚且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天下方定,朝中乱不得。你除夕之前哪里也莫要去,便移来这暖阁中陪着朕吧。”   皇后本就又伤心又惊慌,闻言愣住,颤声道:“皇上连我也信不过了吗?”——怕她给太子递消息?   皇上疲惫地摇头:“朕……是怕你心软。”   外面的老太监躬身进来,轻声道:“皇上,皇后娘娘,太医已等在殿外了。”   皇上缓缓用黄绢拭干净嘴角,又漱了口,这才吩咐:“让他进来吧。”   等太医给皇上诊完脉,皇后回到西暖阁时发现外面三三两两的当真守着禁卫。   皇帝服了药,小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全黑,他睁眼看着帐顶,良久才叫了一声:“庞济。”   “在”,禁卫军统领庞济躬身进殿。   皇上坐起来,静默了半晌,吩咐他:“你带上崔提,去将崔相给朕请来,他若托病,便是抬也将人抬进宫来。”   庞济刚要应声,皇上又道:“之后,你悄悄去一趟北军大营。”   庞济附身过来,皇帝低低说了几句,他便躬身告退,披着夜色出了皇宫。   ☆、第195章   腊月二十三。   因明日便是“交年”,京城中上至达官贵府下到百姓小舍,明晚都要请人诵经,摆些水果、酒品等送神,请灶王爷,因而今日城中有许多僧人和道士,不时会到各家里化缘。   明玥让人专门备了些素食,若有来化缘的僧尼,都可在外院用饭、小憩,裴夫人瞧了很是满意。   过了午时,裴夫人叫明玥和裴姝过去说了会儿话。因朝廷自腊月二十八开始放休,前朝时自元日开始,官员们便借着拜年之由行些贿赂之事,改为大齐后,朝廷下令,年节时官员间走访贺拜不准赠物,反正是相互道贺拜年,诚心诚意就好。   这旨意在头一年大家都一个比一个执行的严格,相互串门拜年时都着直裾,进门时袖子一甩,个个是“身无长物、两袖清风”。不过总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员们干巴了一段时间,总要有人情往来,他们明面上不行,后宅妇人这里便成了块“重地”,而且一旦有不合眼的,男人们也可说并不知情,一推干净。朝廷一看,下明令也只是个治标不治本的烂法子,又因皇帝才登基不久,到底不是时候,遂也渐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去了。原本是在年后多走动,但总归有条明令在,慢慢地便赶在节前。约从十一月底开始,街上便多有香车出行了。   裴家在长安根基尚不算深,况且在这个时候形势敏感,裴云铮交代除了相熟的几家,其余都不必理会。是以明玥这几日颇花了些功夫应付来“串门儿”的夫人们,一应好水好茶的招待着,笑容也是客气又有礼,只是不管你送来的是什么,便是一根鸡毛她也不会收。官职高的,她不会帮着夫君去拜访巴结;官职低的她也一样热情周到。如此几次,倒是在京中后宅里博了个鸡婆的名号,明玥与裴云铮说起来还笑了好一阵儿。   不过相熟的几家还是要去走一走的,裴夫人让明玥列了个礼单,这会儿一瞧很和心意,——多半是写家常的吃食,且越有官职的礼越轻,像阮家,便只送一大把兰芽和自家炸的四样果子。   裴夫人看完点头:“既表了咱们的心意,也不会叫旁的人落下什么话柄,这个时候不在礼重,在情分。”   娘三个说笑几句,裴云韬来问安又坐了半晌,几人正商量着先去哪一家,外面有门房的婆子来报,说公主府派人来了,请太夫人和二夫人去府里说话。   裴夫人笑道:“可巧呢,咱们也正商量着要去公主府,快请进来吧。”   不多会儿,门房领进来一个穿酱色衣衫的嬷嬷和一个个子高挑的大丫头。那嬷嬷明玥没见过,高个儿丫头是个女官模样,很眼熟,是在公主府里见过的。   二人见过礼,递了公主府的牌子,那丫头笑着道:“公主这些天便念叨太夫人和少夫人呢,今儿差奴婢过来看看二位得闲不得闲?请过府里说说话。公主是这几日身子沉,不爱动,否则就直接来府里了。”   裴夫人笑道:“我们这里正说着,就准备去拜见呢。”   那姑娘一笑福身,“那就请太夫人和少夫人随奴婢们走吧。”   明玥有些日子没见葛凤栖了,吩咐邱养娘和红兰把东西点上,便问:“公主最近可好?”   “公主很好,驸马爷也很好”,姑娘笑道:“就是如今不能骑马、练武,公主觉得闷得慌。”明玥想想葛凤栖的性子,觉得没准哪天憋不住就得打马出来跑一圈。   几人出了府门,见已有车候着,车前挂着公主府的标志。   因还有邱养娘、红兰以及另外两个嬷嬷带着东西跟着,明玥想了想,还是叫外院驾了辆车。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那酱色衣衫的婆子看了看道:“夫人,这车里很是宽敞,都坐得下。”高个子姑娘闻言立时瞥了她一眼,那婆子微微蹙眉,不说话了。   明玥笑笑,谢过她的好意,依旧让邱养娘等人上了自己府里的马车。   车行一阵儿,那姑娘陪坐在里头,婆子却在外面,明玥心里略感奇怪,嘴上只道:“今儿的这位嬷嬷从前在公主府里没见过。”   姑娘“嗯”了一声,答说:“前几日府里有个嬷嬷病了,公主放了人回去养老,这位窦嬷嬷是皇后娘娘又打宫里给公主挑的。”   明玥点点头,随手挑开小帘往外瞧了一眼,见他们已经驶出大街,正要走向一个岔路小巷,她们在车内感觉平稳,但其实马车行驶飞快,她瞥见方才那婆子搭在外面的一只脚,又宽又长。   心里突突一惊,有冷汗冒了出来。   她迅速放下帘子,脸上依旧是笑着,不甚在意的随口问:“公主在别院么?”   “是”,那姑娘应道:“在府里呆了几个月,前儿实在呆不住,便到别院来了。公主说少夫人来过这里,只是那次匆匆一过,院里也还没整修好,今儿正好请您和太夫人来瞧瞧。”   明玥略显兴奋,“那敢情好,我早想来!”便又问了问别院里可添了什么好顽的,那姑娘挑了两样说了,明玥听了直抿嘴乐。   马车又快了些,明玥身子一晃,捂着胸口干呕。   裴夫人给她顺背,刚要说话,感觉被明月轻轻掐了一下,那姑娘忙道:“奴婢让马车慢些。”说着,敲了两下车门,又半跪着给明玥到了一小盅热花茶。   明玥摆摆手,脸色发红,说:“停一下马车,我有几样玩意儿在丫头那放着,含了便能好一些。”   那姑娘顿了一下,取了个车上的小匣子出来,“夫人要用些点心吗?”   明玥噗嗤一笑,说:“你怎么伺候你家公主的,前阵子她吃的下这些东西?”   女官怔了怔,随即恍然地睁大了眼,一瞬间可能没想好脸上要摆甚么表情,显得有些茫然,不过很快回神道:“真是恭喜夫人。”   明玥笑的跟朵花似的,又干呕两下,“先停车,让我缓一缓。”   女官这回探出身去说了句话,外边那婆子好像也嘁嘁喳喳说了句什么,女官又说了一句,马车这下方徐徐停下。   裴夫人眼中盛满了惊喜,意外又疑惑的看着明玥的肚子。   这时女官弯腰先下了马车,就是在这短短十几秒的间隙里,明玥快速贴着裴夫人的耳朵说:“不是公主,等下母亲快走。”随即她弯腰扶着裴夫人下车。   裴夫人一瞬间惊愕。幸而她自嫁到裴家后,这些年来比这危险的时候也经历过,她在车里短暂的打了个绊儿,下车时已经强自镇定下来。   明玥扶着车边大口喘气,一面缓步往自家马车那走,因为她们的马车驶得快,红兰等人坐的马车落了一点儿距离,这会儿刚驶到跟前,瞧见她们的马车停了,也赶紧停住。明玥一手挽着裴夫人,方才那婆子便在另一边搀住了她,明玥也没拒绝。那车夫看了一眼,便没下车。   红兰当先打后面的车上跳下来,急急问:“夫人怎么了?”   明玥看着她的眼睛,嘴角咧出个虚弱的笑:“让你带的炒红果呢?快给我拿两颗来。”   红兰脑袋里噔的一下,没理明白事情,可跟在明玥身边这么多年,下意识就回手一指说:“在车里呢,夫人又难受了么?”   明玥点点头:“上车去拿。”   红兰转身爬上车,探了半个身子进去,立即在邱养娘胳膊上拧了一把,然后抱了个大瓷瓶子出来,——那里装了些腌好的冬果,本来是拿给葛凤栖的。瓶口封着,她扣了半天也没扣开,便递给明玥身边那婆子,“麻烦嬷嬷,帮个奴婢个忙。”   那婆子看一眼她红红的手指头,木着一张脸接过来。   这时邱养娘一条腿也已经下车,明玥推着裴夫人猛地往前一扑,“快回府!”   邱养娘被红兰掐了一下本已有疑心,这下反应极快,一下子抱住了裴夫人的腰,回手来拉明玥,可是明玥旁边的那婆子反应更快,一把扔了那瓷瓶伸手就来拽她的肩膀。明玥原也想着都跑掉恐怕不大可能,索性顺着她的力道一回身,将那婆子抱了个结实,一面喊道:“别耽搁!”   裴夫人被半托在车上,喊了她一声,被邱养娘以及还未完全明白的两个婆子七手八脚的弄上车,扭头见那车夫见了动静已奔过来,一时明白明玥的意思,猛咬牙:“快回府!”   裴老赶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好在裴家的下人都算是经事的,一阵儿狠抽马鞭,掉头狂奔。   那车夫已快到近前,见裴家的马车跑了,又迅速转身要去驾车追赶,红兰这时已明白过来,合身便往那车夫跟前扑,被那人一脚踹飞,摔在地上。   “红兰!”明玥惊叫一声便要过去,那婆子使劲儿拧住她的胳膊要发狠,旁边那女官忙制止道:“不可伤人!”   明玥一听她们有忌讳,也不管了,扭头就直接往那婆子的头上撞,那婆子被她这疯状唬了一跳,一时撒了手。明玥跑到红兰跟前儿,见她脸色煞白,完全起不了身,不由恨得牙痒,胡乱在地上摸了几块刚摔碎的碎瓷,站在这小路中间,往那三人身上掷了几块,均被躲过去,她便一扬手抵住了自己的脖子,满不在乎道:“你要抬一具尸首回去么?   那车夫想要回去追人,显然有些烦躁,那婆子也不受明玥威胁,过来便要拿她的胳膊,明玥意识到她是有功夫在身上的,忙躲了。如此几个来回,那女官说道:“裴夫人还是好好地与我们走罢。你若不动,我们自不会伤你。即便郑家的马车回了府,找人报与裴将军,裴将军此刻恐怕也是来不了的。”   明玥冷笑了一声,她这会自然已明白,这些人不敢伤她,就是要拿她和裴夫人来要挟裴云铮的,她自然也不想死,拖时间罢了。她也没真想让裴夫人回去寻了人来救她,只是因裴夫人已上了年纪,明玥实在不能让她再受罪。   她站着不动。   那女官默了一会儿继续道:“夫人便是不为自己想,也该顾及身孕。”   明玥咽了口唾沫,——方才就是靠这个才骗的他们停车,这会儿还得继续下去。遂慢慢扔了手里的碎瓷片,指着红兰道:“救我的丫头。”   那车夫过来冷冷瞥了一眼:“还没死。”   明玥没说话,过去拿起马鞭便是两鞭,“只敢对妇孺下手的烂丧东西!她最好是没事。”   车夫被她抽到脸,起了长长一道红印,火辣辣地疼,却又不敢动手,愤恨地盯着她。   明玥转身指使那婆子:“把她抱上车。”   那婆子顿了顿,到底过去将红兰抱上了车。明玥也不紧不慢地上车去,反正她是没什么着急的。   女官示意二人赶紧赶路,二人却都不动。车夫盯着裴家马车走的方向,说:“没法交差。”那婆子闻言倒跐溜一下上车了,看着明玥,以示人是他带回去的。   车夫皱眉骂了一声,——他们两个功夫不弱的人,竟就这么看着一车妇孺在自己眼前跑了,实在窝囊。   女官淡淡道:“纵使现在去追,也根本来不及。一旦到了大街上便不能动手。这事回头殿下追究起来,我自会担责。”   车夫琢磨了一下,这方上车赶路。   而明玥在车里倒轻松下来,她给红兰喂了点儿热水,自己也靠着车壁打起盹儿来。一面打盹儿一面寻思,想要要挟裴云铮的大概也就两方面:一个是太子,一个是越王。不过太子的可能性更大。难道已经动起手了?可滕王还没消息,他们出门时城里也是风平浪静。   但相较于这个,明玥眼下倒是更在意另外一个问题。   ——这女官原是公主府的人,她拿的牌子也是公主的,包括这车马她都见过。那么葛凤栖呢?她是倒戈到了太子或越王一边,帮着他们来诓骗自己吗?可若不是这样……那葛凤栖此时多半也已受制于人。   ☆、第196章   马车走的是去往葛凤栖别院的方向,但尚且没到地方,车便停了。   明玥下来时留心看了一下,——这是个独院,位置还不到城郊,算不上偏也算不上远,周围布着不少侍卫,虽都穿的与寻常百姓无二,但那身姿和眼神骗不了人。   进外院时,看见还有其他几辆马车,再往里走是个园子,等穿过这个这个园子,就依稀能听见有女眷说话的声音。   那女官和姓窦的婆子带着她与红兰一路往里,从内门东侧的抄手游廊过去,明玥一下就看见东边亭子里剑拔弩张的两个人,——葛凤栖和崔婧。   葛凤栖正好面朝着她,看见明玥进来之后愣了一瞬,随即连连冷笑,拿手指点着崔婧:“好啊,好啊你们!去把我大哥叫来,让他来跟我说话!”   崔婧却不急,轻声细语地劝慰道:“公主莫急,你现今的身子可不能动气。殿下晚些就会过来,公主不是早念着要瞧瞧这出院子么,现都打理好了,小住上几日也成的。”   葛凤栖气得直喘粗气,六个月大的肚子一鼓一鼓的。   崔婧这才转过身来,看了明玥一会儿,怪笑着点点头:“裴夫人来了,公主正找你呢。”   明玥站在原地,依旧礼数周全的福了个身,说:“太子妃若要见妾身,派个人去传就是了,不必打着公主的名义。”   崔婧挑挑眉,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明玥半晌,又看向那女官,明玥猜她可能是想问怎么只有明玥一个。   那女官刚要说话,葛凤栖却杀气腾腾地冲过来,二话不说,抬手便锁住了那女官的喉咙,“是你?!我一向带你不薄!你拿了大哥什么好处?”   葛凤栖手上、腕上都十分有力,那女官憋得满脸通红,渐渐有窒息之兆。太子妃先冷眼瞧着,眼看她即将要上不来气,才去扒葛凤栖的手:“好了好了,公主与殿下还置什么气,你们是同胞兄妹,殿下为公主好还来不及呢。公主若不信,晚些见了殿下就知晓了。快些撒手,公主难道真要当着肚子里孩子的面杀人么?”   葛凤栖气息一沉,松了手。   女官弯着腰,剧烈咳嗽起来。崔婧瞧窦婆子那样子是有事要回,遂也不理葛凤栖和明玥,带着她两人先去了别处。   明玥四下看了看,想给红兰找个坐的地方,方才车夫那一脚踢的极重,红兰一直白着脸要吐,还呕了口血。葛凤栖往东边指了指说:“那边有暖阁。”她让身边的两个丫头帮着,将红兰背到了暖阁里,先歇在一张矮榻上。   这环境倒比明玥想象的“人质”待遇好很多,她呼了口气,四下打量起来。   葛凤栖黑着一张脸,不停地来回走,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却渐渐红了眼圈,“我没有要害你,你信不信?”   说实话,明玥在路上的时候是存疑的,不过在见到葛凤栖的一瞬,她心里就已相信了她,于是明玥点点头:“自然信,公主没有害我的动机。其实太子妃硬要召见,我便是明知有诈也不得不来的。只是一个有准备,一个没准备罢了,区别也不大。”   葛凤栖听她这样说却更难过了,一下趴在桌案上哭起来。   明玥见过她打马扬鞭,见过她打杀贼匪,却是头一回见她哭,不由也有些无措,上前搂了搂肩头,“公主这是怎么了?”   葛凤栖哭的呜呜的,也不说,只嘴里翻来覆去嘟囔一句“为什么非要这样啊”。她自顾自的哭了一阵儿,末了一擦眼泪,又没事了。   明玥心道多半是孕期综合证,等她缓了一会儿才问:“公主是何时来的?可知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葛凤栖喝了两口水,又捂了一下脸,再抬头就像方才那个呜呜大哭的不是她一样,说:“是我轻信大哥了。我上半晌便被骗到了这里,你瞧瞧我的两个丫头,她们都是习武的,我闹也闹过了,打也打过了,出不去。”说着她又往西边一指,“那边的暖阁也有不少人,不过她们都真以为是太子妃请她们到此叙话暖房呢!有两个还是带着嫡子、嫡女来的,蠢到家了。那边多是文官家眷,这边你、我,一会儿还不知有谁,你说我大哥今日要做什么?”   明玥心底一紧,下意识动了动脚腕,感觉到靴子里硬硬的东西硌到了脚踝,这才稍稍安心。   …………………………………………………………   皇宫。   老皇帝展着手臂站在殿中,贴身的大太监轻手轻脚地替他脱下身上的常服,捧了朝服过来。——皇上今儿没去上朝,早朝是由太子主持。这几日皇帝的身子越发不见起色,夜里总是多梦,昨晚上好容易睡得实一些,今早便没起,一觉睡了个足。起来后还去御花园转了转,午膳也用得不错,大太监瞧他这会子精神好,想是要换了衣裳去御书房的。朝服捧到跟前,皇帝却挥挥手:“不要这个,取胡服来。”   大太监一顿,“是”,忙对伺候的小太监使眼色,捧了衣服去换。   正这时,小太监在外面唱禀了一声,太子来了。   皇上没说话,面朝着殿门,见太子正自丹陛拾阶而上,正南的太阳照在他身上,反着刺眼的光。   外面的的太监宫女吓得哗啦啦跪倒一片,丹陛之上的禁卫已将人拦住,“太子殿下,宫中不得着甲、佩剑!”   太子直直地战着,看向殿中的皇上,身上有股子势在必得的冷漠和嚣张。   父子二人隔着空气中细小的微尘远远对视,大太监接过司衣宫女捧来的胡服,紧提着一颗心伺候皇上穿衣,一面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发颤:“皇上……可要立即宣庞大人?”   皇帝穿好了两个袖子,依旧看着殿外,沉声吩咐:“让太子殿下进来。”   禁卫得令,只好侧身让开,太子大步走近殿中,跪地行礼:“儿臣请父皇圣安。”   大太监跪在地上给皇帝系好胡服腰带,皇帝走前两步,面色微微一变,垂眸盯了自己贴身的太监一眼,大太监紧张又茫然,拿不准圣意到底为何。   也就是一瞬,皇帝面色恢复如常,他站定没有再动,也没有再看这殿里伺候的其他奴才,只缓缓背过手,问太子:“你着轻甲、带佩剑入宫是要做什么?逼宫?杀了朕,取而代之?”   太子抬起头来:“儿臣不敢。只是父皇这半年来日日操劳,龙体欠安,该歇一歇。”   皇上冷笑了一声:“看来你今日是打定主意了。太子殿下带了多少人马闯宫?”   太子沉吟了片刻:“父皇,只要您安心颐养天年,儿臣定当全力尽孝,让您在别处的行宫里过得舒心安乐。”   “别处行宫?”皇帝挑了挑眉,太和广场上日晷晷针细微地移动着,投影在晷面上,未时正点。   殿外响起此起彼伏的短哨,须臾已是兵器交戈,皇帝一手扶着腰,最后一丝不忍也被抹杀掉,他蓦然喝道:“庞济!”   大殿曳地的帘帷后迅速冲出一人,软剑一抖,直取太子咽喉!   太子反应也是极快,就地一滚,避开他这一击,抽剑相迎,口中吹了个哨,殿外廊上的柱子后登时现出十几人与禁卫打在一处。   太子到底身手弱些,庞济得了“杀令”,此时招招奔着他的要害,二十余招过去,太子已显狼狈,有近卫冲到身边护他,太子便冲着殿内大喊:“父皇当真要杀了孩儿?”   皇帝此时在殿中已满头冷汗,一队禁卫护在大殿门口,正要关上殿门,见一人不顾外面刀枪箭雨冲奔过来,一干宫女和太监追在后面,正是皇后娘娘。   皇后一见庞济和太子已动起手来,心里一凉,尖着嗓子喊道:“住手!”   庞济本已占了上风,却见皇后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手下一顿,太子得了喘息机会立即退后两步,转头冲着丹陛下的众兵大喝:“禁军统领庞济胆敢以下犯上,应当即射杀!禁军中有放下刀剑者,概往不咎;抵抗者,格杀勿论。”   下面的一排弓箭手立即拉弓搭箭。   皇后踉踉跄跄奔到太子跟前,也顾不上旁的,抬手就给了太子一耳光,“你要做什么!还不快让他们退下!跟我进去给你父皇认错!”   太子皱皱眉,抬手拭了下嘴角,漠然道:“是父皇要杀我,母后还请让开。”   皇后跑的鬓发散乱,气息不稳地指指他,心中又痛又恨,不由抓着儿子的双臂使劲儿摇晃:“仪儿,你疯了不成!”   太子不为所动,抽出自己的胳膊一抬,“放箭。”   说罢他由禁卫护着矮下身,退到廊柱一侧。后面箭矢齐发,雨点般射过来。庞济忙挡在皇后身前,一面护着她退后一面喊:“娘娘快请退到殿里去。”   皇后眼睛还盯着太子方向,却被流箭逼得不得不往后退,刚一进殿只听皇帝吩咐禁卫道:“将殿中伺候的,全部拿下。”   殿内的太监宫女闻言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求饶,只有方才的司衣宫女和递衣裳的一个小太监夺路便要往门口逃,被禁卫一刀了结,直接扔出殿去,当了挡箭的人形盾牌。   领头太监一瞧瞬时懵了一下,噗通跪倒,话都差点儿不会说:“陛、陛下……”   皇后瞧出不对,慌忙跑过来扶住皇上,皇上看她一眼,颇讽刺笑了一下,说:“腰带里……有根细针。”   那大太监如听了个惊雷!——腰带是刚刚他亲手给皇帝系上去的!   按说在平时,皇帝这些冬衣上身前,他都是要细细查验一番的,可是方才,因太子佩剑闯宫,情势太过震惊,他又慌又急之下没顾得上仔细检查,堪堪就真被钻了空子……   这当口他倒不怕死了,只这一辈子的忠心……说不清了。   不过皇上这会儿显然顾不上搭理他,皇后帮他解开腰带,小心翼翼地绕到后面一看,——皇帝的左腰处,果然扎进了一枚细针。   皇后彻底崩溃了,此时此刻下这个手的,除了太子再没旁人。   倒是守在殿内的禁军副统领崔提先道:“这针上恐怕有毒,娘娘莫动,让属下来。”同时又吩咐:“阿三、阿四,你们两个速去把太医带来。”   皇上心里已然有数,——自己恐真要活不长了。   ………………………………   殿外。   宫中各处打斗正酣,太子一面留心应付,一面默默地计算着时辰,那喊叫和兵器的声音传入耳,他一点儿也不觉烦乱,反升起一股大事将成的兴奋。   正此时,有人急急来报:“殿下,越王带人自北门攻进来了!”   太子猛地拧眉:“北门不是有贺将军?!”   “贺将军被北军大营的郑四带人截住,迟迟未到。”   太子骂了句,往殿里看一眼,当即转身,撤掉一半兵力赶往北门,对守在这处的领兵之人交代:“守住此地即可,不必强攻,撑住一个时辰就算胜了。”   等他赶到北门时,宫门刚刚被破。   越王来势汹汹,甫一见他便破口大骂:“大哥,你不仁不孝!如此德行怎能当得太子大位?你把父皇、母后怎样了?”   太子冷笑:“我当不得,难道你就当得?我不过是进宫请安,你此时带兵闯宫又意欲何为?”   越王呸了一声,越王妃也在行军之列,她性子比越王还急,当即喊道:“多说无益!王爷,我们打进去自然就能解救父皇和母后。”   越王很是听她的话,“呔”的一声提刀便冲。越王未必多有谋,却当得一个“勇”字,他手底下的人马也多半如此,因而太子的人打起来不多时便占了上风。   太子脑子急转,硬拼是拼不过越王的,他看了看,暗中使眼色,他在马上主动迎着越王一阵儿猛攻,那厢里几个功夫不弱的却暗暗成圈,将越王妃围在了中间。越王妃寡不敌众,一个闪神,连人带马被绊倒在地,太子这边的人拼着被伤将越王妃擒在了手里。   越王双眼发红,啊啊叫道:“你不讲规矩!两军交战,你怎能抓了她挟持与我!”   北边第一道宫门已破,太子索性放弃,也不与越王多废话,带人迅速退守至第二道宫门。他将越王妃带上门楼,对着底下的越王直接道:“撤兵。”   越王妃被绑着呸呸两下,冲着自家王爷大喊:“王爷休要管我!破了这城门冲进去,我便不信他当真能杀了我!”   一旁的太子兵拿起剑便抵住了她的喉咙,越王手中的大刀一颤:“夫人!”   太子淡淡瞥了一眼,倒笑了,又说:“连一个女人都舍不下,还妄想登九五之位?老二,撤兵吧。你现在撤走,来日,我会记着今日的情分,仍将你封为王爷,让你与从前一样。”   越王妃:“别……”嘴被塞住了。   越王呼哧呼哧喘气,心里当真舍不下越王妃,然而到此一步又觉心有不甘,不由无声地僵持着。   半晌,他咬牙问:“你把父皇和母后怎么样了?”   “他们很好”,太子说着,将越王妃往前推了推,越王妃身子一晃,险些自门楼上摔下来。   越王出了一身冷汗,狠狠一闭眼:“好……”他这个字尚未完全吐出,身后突然冲进一对人马,也不出声,弓拉至满,一箭离弦,带着森寒的杀意直取太子心口。   太子大惊,本能地拉着越王妃往后退,那箭擦着他的左肩便窜了过去。太子一瞥之下已看清来人,刚要说话,不想这箭竟是连发,第二箭已到跟前,射的是他的右肩,这一下他没躲过,剧痛传来,箭没右胛。可是他丝毫不敢停留,因知必还有第三箭,遂索性整个身子躲在了越王妃身后,射箭的人笑了一声,第三箭已发,不偏不倚,正射在太子稍稍露出的发髻之上。束发玉冠应声而裂,太子被那箭矢的力道冲得后退两步,微一闭眼,头发四散下来。   这一队人马来得突然,三箭连发也是在转瞬之间,门楼上的人稍稍被震住了,片刻后才也记起城楼上也是有弓箭的,于是也搭起弓箭,等太子命令。   太子披头散发,呸出一口血沫,边咳边冲着下边笑:“裴云铮,你来的真是时候。怎么,老三不在了,你倒做了老二的狗?”   裴云铮黑衣黑甲,漠然看着他,并不说话。   越王皱眉扭头看了他一眼,然而就在这一眼的功夫,太子已经一直越王妃,“扔”。   旁边的人得令,二话不说,抬手便将越王妃推了下去。   越王大叫,死命打马去接,到了近前一看来不及,直接飞扑过去自己垫在了越王妃身下。只闻两声闷响,之后便没了动静。   越王的兵马登时傻了眼,怔在原地,   太子一手捂着流血不止的右肩,下令:“放箭。”   霎时箭矢起飞,对着场中众人,裴云铮这才一抬右手:“下马持盾!”瞬时,百余人的骑兵队伍齐齐倒勾下马,在马腹下取了盾牌,蹲踞于地,又整齐的一声长哨,马匹便在场中跑动起来,一会儿又散到四个角落。   越王手下的兵马那也是见过些阵仗,不过他们以“野、猛”为优势,虽也听说过裴云铮训得一支“赤金军”很厉害,但没怎么得见,现一瞧,好家伙!都不禁在心底赞了一声“漂亮!”   他们还站在场中当靶子,裴云铮已是抚掌三下,同时喝令道:“未持盾的将士退到后面!”越王手下的这些人自发的便听了他的令,迅速退到赤金军身后,同时赤金军队形一变,围成一个圈,将他们护在了中间。   太子喉头一哽,大怒道:“射箭!射箭!都给我射!”   然而门楼上的弓箭储备毕竟有限,雨点般发了两轮,下面不断变换队形,未伤一人,但他们的弓箭却要断了顿儿了。   太子心里惶急,面上不露,右肩大概包扎了一下,那箭给他射了窟窿,疼得他直冒汗,暗暗吩咐两人下去:“去看看贺将军怎么回事?另外,让崔煜赶紧将人带到这来。”   箭矢停了。   太子勉强站起来,倒也不急了,慢声说:“怎么,裴将军,你投了老二门下,倒只带了百余人来么?”   裴云铮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襟袖,又将门楼和宫墙环视了一遍,说:“以在下的薄见,这百余人要攻下这处也是足够了。至于殿下留在宫中的二千余人,裴某倒会多添几人过去。”   太子猛一眯眼,随即告诉自己,不可能,他不过是想要乱自己的心神而已,遂努力舒了一口气,嘲讽道:“哼,你这胡言倒说的越发没谱了。你今日投了老二也就罢了,老三不在了,可你也不念着以往的情分护一护滕王妃么?她若在今日因你硬要攻着北宫门有个三长两短,他日你也入了黄泉,还有甚么脸面去见老三?”   裴云铮负手站着,闻言便勾唇笑了,片刻,笑容越来越大,直如忍俊不禁一般,哈哈笑出声来,继而回身去拉正拿着盾牌坐在地上的一人:“王爷,太子问我话,我不知该如何答了。”   ☆、第197章   那人还赖在地上不愿起身,嘴里连声嘟囔:“再让我歇一会儿,云哥儿,咱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又跟着你跑了这大一圈,虚弱的很呐。”   裴云铮面无表情地将他拽起来,退后半步,打了个手势,赤金军百余名男儿唰地一声单膝行礼:“参见王爷。”   葛庆之:“……”   太子双目攸地大睁,指尖僵硬地点着下面,“老三?不可能!你……你怎会在城中?何时进的长安?”   葛庆之叹了口气,这方站直了身子,将头上的行军帽摘下,露出了他全部的面容,微微欠身:“大哥,甚久不见。我虽受了些伤,但到底小命儿还在,让大哥失望了。”   太子的面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半晌,他眯起眼睛转身吩咐:“除了弓箭手外,闵洪,其余人马全部带下去迎敌,今日无论是谁,只要意欲进宫,全部就地斩杀。”   闵洪领命,带着余下的近两千人全部下了宫墙。   双方已是势成水火,不消多说,登时战在一处。赤金军一百二十人,个个是以一敌十之手,开始之时太子的兵马因数多之势呐喊声颇猛,然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他们见识到了赤金军真正的实力。   ——这百余人毫不慌乱,分列十队,自各个不同方向发起猛攻,一边冲杀还一边相互计数,那烈烈的气势以及几队间毫无顾忌的大打暗语很快扰了他们的心神,乱了他们的阵脚。原本跟随越王的人马此时一瞧,也是士气大振,紧跟着加入战圈,厮杀起来。   不消几时,太子的人马败势已显。   葛庆之冲着门楼上的太子喊道:“大哥,罢手吧。”   太子心内焦躁非常,在门楼上来回走动,冷哼道:“老三,你休要得意的太早!你没听见我方才的话?老二尚且是重情之人,难道你竟不顾发妻安危?”   “大哥多虑了”,葛庆之道:“我只是不信有几个人能在阮家小二的手下讨到便宜,尤其他还带了一千名赤金军。”   正值此时,太子派出去的近卫回来报信,那人急急禀道:“殿下,阮子雅护送着滕王妃正在南门叫战。”   “废物!”太子怒道:“截个人都截不到!南宫门是是穆将军的人马,还有巡防营的两支,他阮子雅便是带了赤金军强攻一时也没胜算。”   “他们并没有强攻”,那人快速答道:“阮子雅不知如何请了崔相来,崔相带了政事堂的伍泽昭,他们二人俱说是应召入宫,在宫门下将穆将军大骂了一通,还说已通知百官。现在南宫门内的几位大人都急着要面见殿下,而穆将军如今……怕是也有些动摇。”   “老匹夫”,太子咬牙:“他骂的什么?!”   近卫不敢答,只摇头:“卑职没记住原话。贺将军那边和郑四打了一场,但只是二人单独对阵,卑职去时尚未打完,贺将军犯了性子,说未赢郑四,此时旁的都顾不得。崔大人那边已按殿下的令去了,估计用不了多久便到。”   太子心内一点点凉下去,葛庆之大声道:“大哥若再不让路,我只能强攻上去,我需即刻见到父皇和母后。”   太子沉默片刻倒笑了,幽幽道:“老三,今日成王败寇,我若输了,身死此处也就罢了,但少不得要拉些垫背的。你的王妃不能死,那是你手下人的忠诚。可他们的家眷……你就能眼睁睁的看着不管?”   葛庆之面色一变,太子笑的更加张狂:“他们为了你今日之争,可以断头,可以流血,而你呢?却为一己私欲,将他们的家眷至于险地,更甚者,茫然身死!老三呐,纵然你今日事成,难道就不怕来日他们恨你、怨你?一旦君臣反目,可不是什么好事。哈哈哈哈!”   葛庆之顿住了。   他知道这是太子的诛心之言,可也不是全无道理。   ——君臣反目一说实在夸张,他也并不担心,因能与他起事的这些人都是极顾全大局的,若硬要在自己的家眷和滕王妃之中选,他们都无疑会选全力护住滕王妃。正因此,反过来,这个选择现让滕王来选,那么滕王妃可以死,这些将军的家眷们却不能。   更何况,除却君臣一说,更有几人是过命的挚友,他们历过沙场,共过生死,那几年,谁的命重过谁?   葛庆之动摇了,“你做了什么?!”他嘬了嘬牙道:“大哥难道竟要将妇孺也牵扯进来不成?”   太子摊摊手:“你现在立即撤兵我保证她们一个个安然无恙的回到府里,否则,方才的便是例子。”   ——他说的是越王妃。   葛庆之转过头来看着裴云铮:“可有消息?”   裴云铮蹙着眉,说:“确实有人来报,我潜了人去查,应不会离此太远。”   葛庆之沉默良久,忽然一转身:“走,去救人。”   裴云铮盯着他。一字一字:“机不可失。”   葛庆之也不再看那近在眼前的宫门,“晚一些再来,咱们逼得他在年前了动手,有今日这一下,父皇必不能绕了他,里面有四郎在,咱们救了人再返回来也来得及。”   裴云铮没说话,只是眉间越锁越深,突地,他反手摸弓,狠力一夹马腹,枣色大马急冲向前,于此同时,一根金翎箭离弦而发。   葛庆之:“哎哎哎!”   这箭分毫不差,直取了太子心口。   太子自己也尚未反应过来,目光怔怔地看着那正在发颤的箭尾。   宫墙上下死寂了一瞬。   随即,赤金军发出“嗡”的一声,呐喊声冲天,一鼓作气破宫门而入!   葛庆之在后面拖住裴云铮的银枪,飚了一口陇西的土话出来:“啊啊啊!云哥儿你这是弄甚来!来不及了!”   裴云铮一鞭子抽在他的马屁股上,哑着嗓子挤出一句话:“王爷,今日之事不能有半点差池,否则,成王败寇,那才真是无一人能活。”   葛庆之在马上灌了一嘴风,脑子也冷静下来,——裴云铮说的对,若他们在这处败了,纵然是去将人全部救了出来,那也是再无生路了。他一咬牙,随着轰然而开的第二道北宫门冲了进去。   太子的人马失了主,全部战战兢兢,他们没费什么大力气便上门楼擒住了太子。裴云铮那一箭射的地方正,但到底是自下往上射箭,深度不及,太子并未立即断气,但也是必死之状,撑不了多大会儿。   葛庆之要极力地缩短时间,因没工夫再与太子废话,命人去将越王和越王妃也抬上来,——这二人还尚有一丝气在,只不知还能不能救下。   此时后补的五百赤金军已到,裴云铮便吩咐这五百人守住北宫门,自己与滕王仍只带百余人进宫。   宫中乱成一团,又有郑泽瑞暗里得了皇帝的密令压制住了贺昌,他们一路几乎无阻,到了太和广场时,滕王妃也正带着崔相以及部分京官,和伍泽昭、阮子雅等人破南门而入。   守在大殿外的仍是禁军统领庞济,与太子的人都打了几个回合,双方都疲累不堪,猛一看到葛庆之进来又惊又喜:“王爷?!”   葛庆之点点头,去了剑,卸了甲,一边问:“父皇和母后可还好吗?”   庞济一脸沉痛:“王爷快请进殿去吧,晚了……怕来不及。”   葛庆之脸色一边,正要进殿,裴云铮道:“我出宫去。”   葛庆之一阵暴躁,——他自然知道裴云铮是要赶去救人,崔煜那边若得了太子已败的消息还不知会如何,他自己心里也急,可是已到了这一刻,打扫残局、崔家带百官入宫,事情已无不成,正是众人在这里显功的时候,他实在觉得裴云铮应该在他身边。   但那边不能不救。葛庆之上前,手握成拳,抵在裴云铮的心口敲了敲,“速去速回。”   裴云铮点点头,在众人都入宫之时,自己带人悄悄离了宫门。   …………………………………………   太子别院。   太子妃听了那窦婆子的报哼道:“小贱、人反应到快,罢了,总算她肚子里还有一条命能抵,速去将郑家的那个也弄来。”   窦婆子道:“陈姑娘这会怕不肯去。”   “压也给我压了去。”崔婧道:“这会子哪还由着她!骗一个也是骗,她还在乎再多哄一个来?让她别矫情了,速速去办。”   “是”,窦婆子用力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崔婧坐着想了想,起身先去西暖阁安抚了一下被她以暖房之名召来的几位夫人,过了一阵儿才回东暖阁来。   见明玥和葛凤栖正在说话。   崔婧挑挑眉:“裴夫人还请到别屋说话。”   葛凤栖伸手一拦:“崔婧!你要做什么?”   “公主好好歇着就是”,崔婧一面说,一面示意身后的两个婆子上前拿明玥。葛凤栖挺着肚子挡在前面,崔婧对她还是有所顾忌,几人便在屋子里追了起来,片刻,又交上了手。   今日派来看管的婆子全有功夫在身,只是葛凤栖和她另外两个丫头也都十分强悍,虽然武器都被收了,但凭着两个婆子竟也全讨不到便宜。   崔婧一咬牙,指着暖阁外的侍卫,“你们也进来!”   登时又来了四名侍卫,葛凤栖主仆三个立时不敌,明玥看这情形,怕她硬碰伤了肚子,开口道:“太子妃既有事,我随你去便是了。公主,还劳烦替我照顾好丫头。”   葛凤栖咬牙切齿,“崔婧,我饶不了你!”   崔婧勉强笑笑,不与她多说,吩咐两个婆子带着明玥走了。   实也没带出多远,在一处厢房停了,崔婧脸上露出冷意来,“把她给我绑了。”   两个婆子很听话,把明玥绑了个结实。   崔婧围着她转了一圈,然后抬手给了她一耳光。   明玥被她打的头一偏,左颊火辣辣地疼,心里把崔家的祖宗都伺候了一遍,崔婧捏着她的下巴令她抬头,挑眉:“你不是一向挺厉害的么?这会子怎厉害不起来了?”   明玥不说话也不抬眼,认她骂去。   崔婧骂的不解气,冷不丁抬起一脚踢在了她的肚子上,明玥疼得直冒汗,缓了一会儿才勉强撑住,她忽地轻笑了一声,慢慢说:“崔婧,你是不是还做着皇后梦呢?”   崔婧动作一停,随即像也没什么顾忌了,她半蹲下来,俯视着明玥,“这不是做梦,我本来就是太子妃,很快就是皇后。”她拍拍明玥的脸,随即起身,又往明玥的肚子踢了一脚。   明玥疼得踡起身子,嘴中却说:“你真是……即使太子一切顺利,明日便登基,你也不会是皇后,皇后的位置太子早许给了别人。”   崔婧两条细眉猛地皱起来:“你在说什么?!”   明玥边咳边笑:“怎么,你哥哥把你卖了,还没告诉你么?”   崔婧面色一变,手指有点微抖,“你再说一遍!”   明玥呵呵一笑,正要再开口,外面有宫女急急进来,附在崔婧耳边说了几句话,崔婧看了明玥一眼,暂时顾不上旁的,匆匆出去了,片刻,有婆子进屋,将明玥提起来,带了出去。   ☆、第198章   明玥被带到外院,直接被推上了马车。   与她一起被带过来的还另有两位夫人,明玥都不大识得,三人被绑着手,车里两个婆子看着,片刻,崔婧也一块上车来。   明玥心里的第一反应,竟是微微高兴了一下。   ——因为她打从到了这儿便在想,太子将她们抓来,多半是以防万一的底牌,倘使今日顺利,实是用不着她们的;而若真到了不得不利用她们的一步,说明太子已是穷途末路。   想及此,她心中大安。可同时,又更加忧虑起眼下的处境。   她仿佛能想象出自己被带到宫墙上,墙内是太子,墙外是滕王和裴云铮等人,而她们,则像一只只命运不由人的风筝,随时可能被剪断了线坠落下去。   即便她相信裴云铮不会置她于不顾,可是,与其让男人面临着两难的抉择,倒不如先想些法子自救。总之,不能被这般带过去。   明玥想通了这一节,浑身便舒坦了。   另外两人还在挣扎,不停地问是要把她们带去哪里,崔婧被扰的烦了,便叫两个婆子把她们三人的嘴都堵上。   明玥也不反抗,嘴堵上便堵上,只用眼神将崔婧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露出些许的同情和可怜来。   崔婧最受不了旁人这种眼神,忍了好几忍,怒道:“你看什么?!”   明玥便用鼻子出了口气,转过头不再看她。她这样要说不说,崔婧反而更难受起来,又过了片刻,将她口中的布头用力一拽,冷声问:“你先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明玥被那布条顶的又咳又呕了一阵儿,看看车里另外两位夫人又看崔婧,崔婧嘲道:“她们两个和你一样,等下子都是要死的,听了也是白听。”   那两位夫人微微睁大了眼睛,崔婧撇着嘴角笑笑,又一看两个婆子,吩咐说:“你们先到车外等着。”   那两个婆子听了她刚刚的话,忙猫着腰先退到车外。   明玥这回也不等她发问了,先行说道:“你可知崔煜为何非要休掉我大姐?”   崔婧一皱眉,指着那二人:“把耳朵捂上!”说完才反应过来她们都被绑着双手,于是又气急败坏地抽了两条帕子出来,每条一撕为二,堵上了两人的耳朵。   弄完了她呸了一声说:“你们郑家的,没一个好东西,当初也是你们高攀我们崔家。”   明玥也不理她这话,自顾自又说:“那是因为你哥哥暗下里早又瞧好了另外一门婚事。今年冬初入京的贺将军,太子殿下和崔煜难道都没跟你提过半句么?   贺将军出身一般,但胜在手中握了三万人马,此次进京,也带了三千精锐来给陛下检阅。若是放在从前,你崔家定瞧不上他这行伍出身的门第,然而太子在军中能用之人实在不多。只因越王和滕王都是带兵之人,有些将军虽不曾跟他们同历过沙场,但部下里却有很多都是相识,太子殿下向来疑心重,也是不敢用的。因而,一直在西边驻守、与京中这些关系无甚牵扯的贺将军倒成了好人选。   只是可惜,你哥哥贪心太多,功亏一篑,自毁了前程和名声。太子殿下也被你们拖累,得了皇上的训斥,且等年后大理寺一旦再定了你哥哥和那崔瑛的罪,太子恐怕还要早言官弹劾。但其实,太子也不是没有法子避嫌的,——那就是即刻休了你,与国公府撇清干系。可他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这样做,你难道不想想是为什么?”   崔婧阴着脸,胸口一起一伏,“为什么?”   明玥叹了口气:“自是因你哥哥极力表了忠心,劝下了太子。当然,这“忠心”不是空口说说便行的,其中一条便是国公府此次不计功劳,而你不计较名分,事成之后你不担后位,后位要许给……贺将军之女。”   “胡说!”崔婧厉声喊道:“你胡说八道!”   明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是不是胡说,等你见了崔煜或太子,自己问他们不就是了。再或者,等太子登上大位,你再瞧瞧皇后之位是谁来坐?”   崔婧没了声音,手指僵硬地抠在坐榻上。   这时刻,外面有人喝了一声。马车速度更快,左右摇摆起来。   崔婧烦躁地打起车帘,见对面疾驰过来一队人马,定睛看了看,没好气说:“自己人!停车。”   须臾,马车停下,而那队人马也到了跟前,前面一人直接跳下马,大步过来掀开车帘,正是崔煜。他虽刻意压制,但浑身仍带了几分急躁,眼神在车厢里一扫,皱眉道:“怎么只有她们三个?”   崔婧盯着他,转开脸没说话。   崔煜被她这样子噎得一气,正想斥责她一句,又觉此刻顾不了这许多,虽冷着脸说:“罢了!先跟我走。”说着,甩下帘子,命侍卫们前前后后守好马车,自己也上了马,正要下令极速往宫门的方向赶,崔婧却忽地自马车中下来,板着声音道:“哥哥,我有话问你。”   崔煜紧拧着眉头低头看她:“有什么话,晚些再说。”   崔婧瞧他这样子便是心中一沉,一横手臂挡在马前:“不行,我要现下就问清楚。”   崔煜气得在马上指了指她,这么多侍卫瞧着,他只好先翻身下马,狠劲儿将崔婧拉倒旁边几步,怒道:“有什么话非得现在说?太子妃不知眼下是什么紧要时候么!”   崔婧咬咬唇,又心中实在生疑,不由讽说:“太子妃?很快怕就不是了。”   ………………………………   车里。   明玥眼瞅着崔婧下了马车,因正满腹狐疑,崔婧下车时忘了吩咐还在车外的两个婆子进来看着,明玥惊险的吐出一口气,然后一边賊着车外的动静一边用左脚抵着右脚,一点一点、屏着气将右脚的靴子褪了下来。   另外两位夫人吃惊地看着她。   明玥眨眨眼,示意她们别吭声,之后她转过身去,半仰着身子将被绑着的手伸进了靴子里,靴子一软,歪倒在了旁边。   两位夫人:“……”   外面隐隐有崔婧的哭声和崔煜的说话声。   明玥发间出了汗,有些着急,那其中的一位夫人似乎明白了明玥的意图,她伸出脚来帮明玥夹稳了靴子,明玥点点头,冲她无声地做个口型“多谢”,然后依旧拧着身子去靴子里掏。   这下很快,她直起上身,那二人再一看时发现她手中已多了一把只有手掌长短的精巧匕首。   两人瞬时坐直了身子,眼神亮了起来。   明玥半坐在车厢里的地毯上,先将靴子蹭上,两手绑的很紧,她动了几下,感觉手腕火辣辣的疼,多半是破皮了,不过此时也顾不了许多,好在匕首极短,刀鞘容易拉开。果然如裴云铮所说,这匕首削铁如泥,明玥觉得腕子微微一松,又见另外两人使劲儿冲她点头,显然是已隔断了一根儿绳子,遂心下大振,贴着腕子将其余的也隔开。   中间感觉哪处一疼,不过也没顾得上看,方一得了解脱便赶紧帮另外两人将绳子也割断,两位夫人也是见识过一些场面,倒不很慌乱,只将自己口中的布条取下是忍不住干呕了两声,随后立即将自己的嘴紧紧捂住。   但外面还是听见了些微动静,一个婆子挑帘朝里面看了看,稍一顿,登时喝道:“你们……!”这婆子还未说完,崔婧陡然上了马车,夺了了车夫的马鞭,四处胡乱抽打起来:“滚下去!都给我滚下去!”   “你做什么!”崔煜过来要拉她,却被那呼呼生风的鞭子逼得近不了身。原本在车辕处的两个婆子都被崔婧撒泼踹了下去,马被鞭子一抽也开始胡乱跑,一时冲得前面的侍卫都四散开来。   明玥三人在车里被甩的左摇右晃,只得紧紧抓住车壁的凸棱,其中一人突地低呼道:“裴夫人,你的手……”   明玥低头一看,见自己的左手殷红一片,不知何时流了许多血。   ……………………………   车外,崔煜好容易吩咐侍卫制住了崔婧,崔婧眼眶通红,一言不发地瞪着他。   崔煜也顾不上管,将崔婧搡进车里,命人将马车驶回正道,冲着北宫门方向疾行,这下没片刻,就见前面一队人马衣衫带血,拖拖拉拉地从北宫门方向驰来,行到跟前时,领头之人已是满脸的血泪:“大人,大人,殿下他……已被逆贼害了!”   崔煜一时觉得耳朵失聪,伸手抹了把脸才出声:“你说什么?不在北门护着殿下,跑出来作甚!”   那人“啊”地一声仰天大哭,一头自马上栽了了下来。   后面还有人在给他回话,崔煜只感头晕目眩,听什么都似隔了一层,他有些热,便任由胯下的马驮着他往前跑了一段,前面再有两里路便能望见宫墙了……寒风似刀,自他领口呼呼灌进来,吹醒了满身的虚汗,让他浑凛凛地打了个冷战。   崔煜眼眶一酸,竟稍稍泛起了泪意,随即用力往那宫门的方向再望一眼,然后拨转马头,驰回马车旁。他一把腰间佩剑猛地将车帘斩断,叫了一声:“婧妹”,却见崔婧被车里的三个人抓着,已被绑了起来。   “快来人!”他喝道:“把这三个都给我好好绑了。”蹭蹭上来两个侍卫,拽着明玥三人便往外拖,车内空间小,那两个侍卫都是赤手空拳上来,明玥趁其不备便伤了一人的腕子,但匕首也被另一人捏住,夺了过去。   “好!”崔煜嘬着牙,“真都是好样儿的!”说这话时,他感到地面微微震动,——是有大批人马过来。   他也来不及多想,探身便去拽明玥,明玥被那侍卫一推,连带着另一位夫人,都撞到了车门口。   便是在这顷刻的功夫,一队赤金军风驰电掣而至,崔煜一个纵身,本能地从马上跳到了车上,剑朝里横,半个身子露在门口,挑衅地看着堪堪奔到跟前的裴云铮。   裴云铮往里看了一眼,心中忽悠便沉了下去,脸上却面无表情道:“太子已然伏诛,崔煜,你已经无路了。”   崔煜眯眼冷笑:“成王败寇,不过一死罢了,又有何惧。倒是你,虽能好好活着,又立了从龙之功,可你的夫人却要死了,况且……”他转头看了剑下的两人一眼,目光又在明玥的身上顿一顿,放声笑道:“况且还有你的子嗣!哈哈哈哈,这是一尸两命,我们也不算赔。”   裴云铮目光一深,制止了身后的赤金军再往前包围,平淡地问:“那你想怎样?你自己不惧一死,却不想想父母?”   崔煜看看崔婧,知道今日无论如何逃不过一死,并不为所动,只伸出一指冲他勾了勾:“去了你的轻甲,扔了你的你的银枪、佩剑,上前来。”   裴云铮毫不犹疑,抬手便扔了枪、卸了剑,开始脱轻甲,后面有人有人喊了两声,却见自家将军蹙了眉头,又想想车里的是将军夫人,霎时都静了。   裴云铮只身走到车前,抬眼看过来:“如何?”   崔煜抬脚便踢在他的面门,鼻子登时流了血。   裴云铮没事儿人一样又站直,只是看着崔煜的眼神就像看着一样死物,崔煜又勾勾手,将明玥方才的匕首颠在手里,另一只手将剑刃又往前送了送,明玥的衣领被划破,渗出了一点儿血迹。   裴云铮睫毛微颤,却是看也不看明玥,漠然道:“你既决意这样,那也罢了”,说着转身,“弓箭准备。”   崔煜并不惊慌,迅速抽了横在明玥脖子的剑便刺向他的后心,明玥大叫,裴云铮身后似长了眼睛,极快地侧移,那剑便偏到了肋下,随着一声轻微的刀剑刺入身体的声音,裴云铮不退反进,稍稍仰身,反手抓住了崔煜的一条手臂,一个旋转,直接将人从车上抡了下来!   哐一声闷响,崔煜被直接砸在了地上。   赤金军登时发出撞钟一般的齐喝,迅速收紧了包围圈,将剩余人马歼灭。裴云铮反手拔了剑,也不管伤口涌出来的血,直接跳上马车,一剑一个,将车里来捉明玥等的两人齐齐断了腕子,这时才抬眼看向明玥。   ——他方才不敢看,生怕自己一个腿软连车都上不来。   车里崔婧和一位夫人已经吓晕过去,另外一个却紧紧闭着眼睛,贴着车壁站在一旁,僵着动不了。   裴云铮暂时也没管,紧抿着唇,半跪在明玥身前,伸手去接她领口的盘口,接了半天也解不开。   明玥怔怔地,轻轻出了声:“你要做什么?”   “我……”裴云铮喘了一下,这会儿就在近前,他眼底的慌便遮不住了,他伸手捂了一下明玥的脖子,“我,我看看你的伤。”   明玥眼泪一下子便出来了。   心里涌起无限的后怕和委屈,她忽地跪坐起身子,猛力推了男人一把,又觉不解气,脚上也开始乱蹬,一边带着眼泪鼻涕地嚎:“你怎么现在才来,你怎么现在才来!我怕死了!你怎么现在才来啊啊啊啊!”   裴云铮见她能打能动,整个人才松了一下,任她踢任她推,一手又过来拉她的胳膊,见明玥满手的血,便拉着她上上下下的看,不停问:“这是伤哪儿了?伤在哪儿?我这便带你去陶老那里。”   “我不去!”明玥抹了一把眼泪,哭的正欢,“我就不去!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时,正在靠在车壁旁边的那位夫人终于被惊醒了,她瞪大眼睛看着她们二人,呆呆开口:“夫人还是去吧,别闹别扭。”   明玥:“……”   她这才想起来车里还有三个人呢!忙拿帕子擦了眼泪,尴尬地笑笑了。   裴云铮也咳了一声,说:“夫人见笑了。”   那位夫人笑笑,倒也不在意,外面也清理地差不多了,裴云铮看一眼,见崔煜口鼻流血,但应尚有一口气在,便叫来自己的副将,吩咐:“将崔家这两兄妹送进宫去,听候王爷处置。另派一对人马,将两位夫人护送回府。”   副将应了一声,又担心地看着他:“将军的伤……”   “不妨事”,裴云铮摆摆手,“事情虽已差不多,但进宫路上仍要小心谨慎。王爷问起这里的事来,你如实答便是,更请他莫要挂心我这里。”   明玥哭嚎完,这下也想到裴云铮的伤,顾不得脸皮,忙过来拿帕子帮他摁住伤处,小声催道:“我们快去陶大夫那里,别耽搁了。”   那副将一看倒是高兴了,速速将两位夫人请下车,撵着他们赶紧先走。   裴云铮本也害怕明玥还有哪处伤是不知道,遂也不停,让裴安赶车,带着明玥往陶大夫那去。   明玥脸哭得跟花猫似的,这会儿还在抽抽搭搭,裴云铮慢慢给她顺着背,一面有些慌乱地赔不是:“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紧赶慢赶的还是晚了些,让你受了这许多委屈,都是我不好,等你好了,想怎么罚我都成,好不好?你现下告诉我还有哪里伤了不曾?胳膊上怎么这么多血?崔煜伤的还是崔婧伤的?你放心我都给你讨回来。”   明玥一撇嘴,泪珠子又掉下来,裴云铮也眼眶发酸,可又满心愧疚和心疼,不敢碰她,明玥眼泪又滚了一会儿,直到裴云铮觉得自己真是十恶不赦,浑身绞痛的时候才听她抽噎着说:“没,没受什么伤,脖子没事,手上……手上有血是自己割绳子时不小心划到了胳膊才流的。”   ☆、第199章   明玥回到裴家时,天色刚刚擦黑,大门处的小厮见是二爷与夫人回来,喜的大喊一声,撒腿就往里报,等他们进了二门行出不远,太夫人已带着裴云韬、裴姝以及庆姨娘迎了出来。   明玥方要见礼,太夫人已“哎呦”一声,过来搂头抱住了她,一叠声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哎呦呦,你这孩子,可要了我的老命了!”   裴姝和姨娘在她身后也眼圈发红,用帕子沾了两下,裴姝破涕为笑,上前道:“嫂嫂平安回来就好了,娘,您快先放开,嫂嫂要喘不过气了。”   太夫人闻言赶忙松开手,“快叫我看看,伤到哪里了不曾?”   明玥这才得空儿站定了说话,忙摇摇头:“我没事,倒是母亲,回来的一路上还好么?”   她话虽这么说,但是脖子和左臂都缠着绷带,太夫人一瞧眼角便又溢出泪来,牵着她的手说:“娘好好的,车跑得快,后面的人也没追上,等到了家就好了。倒是你,还说没事,看看身上这伤,瞧着就叫人心疼!”她说着又拍了旁边的裴云铮一下,“你跑哪里去了?我让韬哥儿去给你报信儿,都寻不见人!”   裴云铮看了裴云韬一眼,微微躬身,明玥忙道:“母亲别怪他,我这不是好好的被带回来了。”   太夫人嗔怪地瞪着儿子,听了这话心里倒是一乐,拭干了眼泪道:“走,快随娘回屋里去,外头冷,莫冻坏了身子。”   她这会儿连儿子也不理了,裴云铮失笑地摇摇头,一家子人便都到了上房。   到了屋里,太夫人这时候大概也得些消息,知道了掳人的是太子妃遣的,便紧着问崔婧可有给她什么委屈受,明玥只说当时公主也在,护着她,除了被骂几句,倒是没太为难。   太夫人心里显然还未完全平复,——她心里一是在赞明玥当场的反应;二是在那个紧要关头,明玥能舍了自己而护她……太夫人这一下午心都提的高高的。   因而这当儿看明玥自然是从里到外都透着温柔,心下不由在想,虽当初自己有些迟疑,但现今的事实证明,儿子挑媳妇的眼光还是相当不错的。   “这是已经瞧过大夫了么?还用不用再请大夫来看看,我也放心些。”   明玥赶紧摆手:“母亲莫要这样担心,路上直接去了陶大夫那,说都是些皮外伤,又上了好药,用不了几日便会没事的。”话说完,她却忽地想起了另外一事,略有些尴尬,可这会子大家伙儿都在,她也不好跟太夫人直说,因咬咬唇,寻思等得空了先跟裴云铮解释完再与太夫人说。   太夫人伸手碰碰她的脖子,满脸心疼地抽口气,便也依了她,又说:“我到了家里就让韬哥儿去寻铮儿,可这东西当时也不知在哪,我想一想,便又叫韬哥儿去禀了亲家老太爷一声,你现回来了,我也能让人去报个平安信儿。对了,跟着你的丫头呢?”   “红兰受了点儿伤”,明月说,“我将她托给公主了,想必明儿好些便会送回来。”说完又想起葛凤栖等人还不知如何了,遂看向裴云铮,裴云铮点点头,“我派了人在那儿,邓家表哥也带人去了,不会有事。”   明玥这才放心了,听得下面的裴云韬问道:“二哥,外面出什么事了么?”太夫人和裴姝也都望向他,家里外院的护卫多了一层,闹得家里丫头婆子都战战兢兢的,想必心里都有猜想,只是不敢确定。   裴云铮却微微转过脸,睇着裴云韬,“你不知道么?”   裴云韬脸色一变,立时站了起来,双手垂着,恭敬又害怕地看着他,开口说:“二哥,我知道错了。”   庆姨娘吓了一跳,忙过来拉了裴云韬一把,“你这孩子!又做错什么惹你二哥生气了?快说,好好地给太夫人和你二哥认错!”   太夫人皱起眉,庆姨娘有些尴尬,只得闭了嘴,又退回去。   “怎的了?”太夫人问。   裴云韬双眼通红,肩膀轻轻抽动,眼见要哭。明玥也略显诧异,她这个小叔年纪虽不大,平日也有些惧怕裴云铮,但绝不是爱哭的,到底是何事?她怎都不知道?   正思忖着,却听裴云铮回太夫人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裴云韬抬头看他,似乎不知该做个什么表情,急喘两下,眼泪已出来了,又忙伸袖子抹掉。   太夫人看了看,半晌挥手说:“既是小事儿,等下用过饭你们兄弟两个自去寻地方说去。”裴云铮应了一声,太夫人瞧瞧外面的天色,叹道:“今年冬天这天儿啊,比去年要冷。尤其这两个月来,总是阴呼啦的,这几日眼瞅着才要放晴,难不成又要变天?”   裴云铮笑了笑,“母亲今夜安睡就是,今儿晚上有星子,明日必是个大晴天。”   太夫人微绷的背脊一松,脸上抑不住地露出些高兴来,起身道:“有什么话晚些再说,现下,都一并随我用晚饭去。”   几人俱跟着她起身,暂不管外头的风雨阴晴,只如寻常一般,一家人一起用晚饭。   饭后太夫人见明玥已显疲累,便赶紧让邱养娘扶着她回去睡一会儿,又吩咐让炖上参汤,一直温着,以便她随时要喝。   明玥是真有些困,尤其这会儿精神松懈下来,吃饱了饭,屋子里又暖烘烘的,叫她直想打瞌睡,因也不强撑,辞了裴夫人和裴姝回自己的院子。   路上裴云铮要背她,她磕磕绊绊地摆手,裴云铮便在一旁笑,明玥也不知他是在笑什么,等回了屋里简单洗漱一下,她一头扎进被褥里便睡着了。   裴云铮坐在床榻上看了一会儿,发现她今儿真是一下子便睡实了,不由又感到心疼,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这才又返身出去。   庆姨娘和裴云韬还等在路上。   见他过来,庆姨娘忙道:“云哥儿,韬儿这孩子要是做了什么错事,你打罚便是,可千万别真动气,啊,这大年下的,算姨娘求你了成不成?”   “姨娘多想了”,裴云铮做了个手势,“您回去歇着吧,我心里自然有数。”   庆姨娘咧咧嘴,她也有些怕裴云铮,毕竟裴老将军已经不在了,这家里大事一向是裴云铮做主,她本又不是什么好出身,自进府以来,一直小心翼翼。因而听了他这话知道多说也白搭,只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外书房。   裴云铮将裴安打发出去,自顾自地拎起小炉上的开水给自己沏了盏热茶,坐在桌案后直接道:“有什么要跟我说?”   裴云韬红着眼眶,一撩袍子跪在地上,说:“前几日,家里的先生突然与我说了些奇怪的话,还给了我一样东西,让我想法子放在二哥的饮食里。”   裴云铮啖了口热茶:“哦?什么奇怪的话?”   裴云韬低着头,面前的衣摆上晕出了水痕,默了一会儿道:“他说我是庶出,与其在府里低声下气看旁人脸色,不如自己放手博个前途。还说有贵人要召见我,只要帮他们做一件事,日后、日后……这府里就是由我做主了。”   裴云铮缓缓笑了一声:“你应了?”   “没有!”裴云韬一下抬起头来,激动地说:“我真的没有!”   裴云铮平静地看着他:“他们要你做什么?在我的饮食里下药?”   “他们说那只是普通的迷药,能让二哥多睡些时辰罢了。”   裴云铮挑眉:“那你为何又没用?”   “二哥知道我没用那药?!”裴云韬稍稍拔高了声,问完方觉这话也太蠢,二哥现下好好的,自然就知道他是没动手脚。   裴云铮不答,起身走到他跟前,反问:“药呢?”   “药……”,裴云韬微偏过脸:“我埋在后院一颗柏树下了。”   “是不是这个?”裴云铮自怀中掏出一物,往他跟前一扔,小绿瓶咕噜噜打了转儿,滚在裴云韬的膝盖旁。   裴云韬一抖,双手扒拉起那瓶子,惊惧地仰着头:“二、二哥怎会找到这东西?我未敢对旁人说,也从未曾起过想加害二哥的心思!我可以发誓,他当日给我,晚上我便偷偷地去将药埋了!”   裴云铮直视着他,眼神冰冷,似是不信,裴云韬有些害怕,却又擦一把眼泪,豁出去了地喊:“我就知道二哥不会信我!不会信我的!”   “你既然没有加害之心,为何不直接将这事情说与我?”   “我怕二哥不信!”他平日总想让二哥表扬一句,多读书勤练武,但又觉得他多半是不喜自己的,因而有时又自暴自弃,心里十分折磨,此刻倒顾不上这些了,破罐子破摔地说:“我一怕直接到二哥面前说了,二哥不但不信我,反疑我有旁的心思;二怕他们知道我不肯,反倒再寻别的人来对二哥不利,防不胜防,因便没说,想不如且拖着他。二哥若要打罚我出去,也就罢了。”   “嗯”,裴云铮应了一声,又踱回案后,“这府里你来做主不好么?怎么,没有犹豫过?”   裴云韬跪着,眼神有点黯然:“有那么一瞬是想过的,但想出了一身冷汗。”   裴云铮不吱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裴云韬身子往前行了个礼,略有些哽咽道:“我自小只见过父亲两次,身边就姨娘一人。自到了府里,见着二哥,我便想,长兄如父,我该如敬重父亲一般敬重二哥。但是……二哥心里怕是不喜我的,我自也知道。当日先生说时,我也暗里想象过那情形,却是难过的很,像是又要回到从前的日子,只有我跟姨娘,又有什么意思!况且我虽读书习武都不及哥哥,但你教的守正二字总是一直记在心中。”   裴云铮怔了一下,审视他良久,终于开口:“你那日将药埋起来之时,我便在不远处瞧着,总算你没说假话。起来吧。”   裴云韬还尚在愣神儿,裴云铮便过来拉了他一把,“方法虽有欠缺,幸而心是真的,若再有类似,你当直接告于我,我不会不信你。”   他本做好了被打一顿的准备,闻言一下心里百味涌起,先还是死命忍住,这下便抱住了裴云铮的胳膊呜呜哭出声了。   裴云铮叹口气,心里也有点儿复杂,任他呜呜了一阵儿,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都十一了,还能哭成这样?”   裴云韬平日装大人,心里到底还有些孩子气,只是从不敢在哥哥面前表露。今日被这样一说,十分难为情,又想起一事忙道:“那那个先生二哥可派人拿起来了?”   “人都安插到家里来,自然跑不了。”   裴云韬点点头,一看自己衣襟湿了一片,裴云铮的袖子也是,顿时脸红,后退两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这次的事我知错了,我不该怕二哥不信我就自作主张,现回想起来,若一旦中间横生了枝节,却是糟糕的很。二哥罚我去跪父亲思过吧。”   裴云铮看他一眼:“自是要罚你,你既自请了,也好,那便去吧。”   “是”,裴云韬深深躬身,“那我去了,哥哥。”   “你不必非得事事学我”,裴云铮在他身后道:“我瞧你并不十分爱习武,这不必强求,书读好了父亲也是一样欣慰的。”   裴云韬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又微感暖实,拖长了音应了一声。   ………………………   裴云铮回到院子时,明玥神奇地醒了,迷迷糊糊问:“到早上了?”   “唔”,裴云铮说,“已是第二天的晚上了。”   “我睡了这么久?”明玥努力睁开眼睛,裴云铮揉了揉她的脸,笑:“没有,我方从前院回来。”   明玥清醒了一点儿,“对,是和韬哥儿说话去了,说什么了?”   裴云铮顿了顿,便将事情简略说了一遍。明玥这下腾地坐起来,惊道:“是我疏忽了!竟还有这事!”   裴云铮被她扑坐起来时撞了头,哭笑不得道:“莫急,前些日子不是有崔煜的事,我便一直没与你说,也是想暗里瞧瞧韬哥儿的心思。”   “幸好。”明玥拍着心口道,心里其实短暂地还有保留,不过这只能留待日久见人心,裴云韬的确是个缺父爱的孩子,平日里裴云铮若说他一句,他总是记得仔仔细细。   裴云铮心里估摸有些复杂,明玥也不多说,轻轻靠在他胸前问:“你要进宫去么?”   “晚些怕是要去的”,裴云铮两腿搭着倚了个靠枕,明玥一手垫着他的伤处,随口又说:“滕王什么时候回的长安?”   “就在咱们在京兆府赢了崔煜的当晚。”   明玥:“………………”   裴云铮笑道:“那晚太子正在气崔煜的事,时机最好。是以王爷说,此次里是你的功劳最大。”   明玥面无表情:“……功劳大有另赏么?”   裴云铮便凑到她耳根说了句话,窘的明玥登时想把他踢下床去,他们说着话,外面忽而便想起了沉沉的钟声,同时,外面也有人报:“二爷……”   裴云铮望一眼屋里的香钟,亥时二刻。   夫妻两人对视,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绵长的期待,那是一种新局面的到来。   裴云铮和明玥迅速下床换了素服,男人伸臂稳稳抱了她一下,“你去母亲那里吧,今夜是无人能入睡的,我现下进宫去。”   “嗯”,明玥帮他理一理袖口,“仔细自个儿的身子。”   远处,丧钟之音沉沉撞响整个长安,撞启了另外一段时代。   ……………………………………………………………   大齐泰武二年,腊月二十三,太子葛从仪以成祖皇帝圣体违和为由,带五千人马入宫,逼迫成祖禅位,未果,毙。   同日夜里,泰武帝发病,太医极力抢治,不及,泰武帝于亥时二刻,驾崩。神归九天之际,传位于一直守在他身边的三皇子,葛庆之。   这一日,宫门里有兵荒马乱,宫门外有风声鹤唳,只有城郭的百姓们依旧浸在大年将至的喜庆和忙碌里,偶尔还悄悄骂几句不时从街上奔过的营兵。   宫墙之内的大事,仿似并未对他们产生什么大的影响。   腊月二十四,交年之日,举国服丧,三日后,新帝继位。   这几日朝廷上下当真是忙坏了,前要操办先帝国丧,后要张罗新帝登基,加之还有前太子逼宫的一烂摊子事情要处理,简直是万般繁重。   新帝是马上君王,保留了他雷厉风行的作风,继位当日便大动朝廷人事,凡有功者、有能者一一封赏,首个便是裴云铮。皇帝钦拟的封号,封世袭定平侯,一品上柱国将军,而其母为一品国夫人,其妻为郡夫人。   至此,在前朝中被指为逆党,在先帝是一直备受压制的裴家,终于在此时成为大齐最名副其实的新贵,重新擦亮了裴家将门的牌匾。   朝廷里头忙,而如太夫人、明玥等受封的女眷们也忙。   新帝腊月二十七继位,初一新岁百官朝贺,有诰命在身的夫人以及外命妇也都要进宫去给太后和皇后请安,宫里的赏赐一拨接一拨,除了族里人的道贺拜年,到侯府递帖子拜见的更是流水似的,一直到大年初八,明玥和太夫人感觉腿都细了两圈。   今儿晚上裴云铮终于得空能回来用晚饭,——新岁时官员本要放休七日,今年特殊,一日也没放成,这几天终于能缓一口气,新帝良心发现,下旨给众人补放三天假。可一大早又把裴云铮召到宫里去,晚上总算是把人放回来吃顿饭。   整个府里面挂着通宵的灯笼,正房里燃着火盆,众人坐在一处说话,整理整些日子的封赏与礼单,隔壁耳房里小碳炉上炖着砂窝,热气窗纸上,外头看更显得暖融融的。   今儿下半晌起下起雪,都说是瑞雪之兆,裴云铮回来时远望,觉得整个长安城都笼着一股朦胧美,他想着明玥这时候要是也在他的马上便好了。   一路进府,早有小丫头跑进去报:“太夫人,侯爷回来了。”   太夫人放下手中的东西,乐道:“成,开饭开饭,总算把人等回来了,咱们都饿坏了。”   裴姝便掩着嘴笑:“娘跟嫂嫂明明用了点心的,这会子是闻见隔壁的香味了吧。”   裴夫人拿手点点她:“你便揭我和你嫂子的底儿罢,你没跟着吃么?”   姨娘也凑趣儿说:“姑娘吃了,我瞧见了。”   几人一阵笑,门口处的裴云韬便到廊下去迎,须臾,裴云铮披着一身雪花进了屋。明玥瞧见忙起身帮他去了帽子和大氅,太夫人随口道:”怎不在门口叫丫头给你扫了再进屋,这下却要湿了。“   裴姝在一边乐,“娘现下看了还不知道?二哥还不就是想让嫂嫂帮他侍弄这些。”   明玥脸一红,裴云铮咳道:“你二嫂面嫩,别这样笑她。”   “我明明笑的是你”,裴姝忍不住冲太夫人说,“娘,您看,二哥脸皮越发厚了。”   裴夫人也乐了,看了明玥一眼,说:“用饭用饭。”   一家人便热乎乎地吃了晚饭,饭后喝了些消食汤,太夫人问:“你明儿、后个儿可能沐休了?”   裴云铮点点头:“皇上说了,明日后日绝不召我进宫,让我歇两日。”   “嗯,那感情好”,太夫人道:“明儿你也该带着明玥到亲家府里拜年了。按规矩本应初三、初四就去,但今年因有事,正好这两日亲家府里也在领封赏,想来府里也忙着,应是不会怪你们的。”   明玥道:“这几日都忙着听宫里旨,祖父、祖母自都是知晓的。”   ——郑家也得了封赏,郑泽瑞封了上柱国将军,郑家老太爷得封浥郡公。   裴云铮道:“我也正想与母亲说明日要去的,想住一晚,初十回来。”   原也有个规矩,裴夫人颔首:“那是应当。”   裴云铮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要与母亲说,今日皇上新赏了宅子,离宫里要近些,只是我觉那府邸太阔,又在此处住惯了,便推据了。皇上便又将咱们现住的右院赏了,可并为一府。”   太夫人略一沉吟,点点头:“你推据对,越是在高处,越是要知避风头。”说完又道:“原是要赏哪家的宅子?”   “越王府的。”   明玥微微一怔,随即听太夫人说:“那是阔了些。”   原是因裴家现今住的地方离皇宫还是有些距离的,皇帝新赏了一座府邸,便是原来的越王府,——越王和越王妃倒是救下来了,但都伤了内腹,一时半会儿恢复不好,又因北宫门一战生了退意,既蒙新帝不曾怪罪旧事,只愿挂个闲名,再不涉朝堂之事,找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养伤去。新帝应了他这一求,本说越王府依旧给他留着,越王再三推脱不要,皇帝也只好作罢。又一想这儿离皇宫近,便索性想将这派为定平侯府,好方便他在宫里闷了出来窜个门。结果裴云铮好说歹说地给推了,皇帝只好纠结半天,正好裴家相邻的宅子里原是工部的一位官员,现被牵连贬了职,宅子空出来就赏了裴云铮。   之后又说了说新院子的整修,总是得等天暖了才能腾出手来,太夫人便叫大家提前想着,回头有好点子都提出来。   回院子时裴云铮稍显沉默,明玥也一路没说话,洗漱完要睡时裴云铮才突地抱住她说:“脖子这伤好的差不多了,该叫大夫瞧瞧能不能取了。”   明玥拥着被子哈气连天:“明儿要回家,等过两日的。”   裴云铮“嗯”了一声,低头轻轻蹭她的耳朵,明玥知道他是有话想说,便也顺势往后靠了靠,等着他说,半晌,果然听裴云铮低声道:“我觉得那府里崔家住进去可能更好。”   “你是说越王府?”明玥动了下身子,懒懒道:“崔丞相家?他们怎么了?”   裴云铮歪过身子,看着明玥的眼睛:“崔容与的父亲位列丞相,此次赌言官的嘴他也是有功的,越王府原来也不是亲王府的规制,现在又要重新修葺,应会去掉奢华添些风雅,也是好的。我……我私心里倒不是因着崔丞相,而是觉得崔容与若住在那处,对那宅子总是好的。”   崔容与?明玥瞬间明白了。——那宅子原是徐璟的,崔容与和徐璟曾是密友,这宅子最终给了崔家,想来也是最不会被辜负的。   明玥睨着他:“你便是因此事怕我别扭?”   裴云铮嘴硬:“我没有。”   “嗯,你没有”,明玥将锦被一裹滚到了旁边,“妾身也觉得你没有呢,侯爷。”裴云铮羞愤地扑了过去。   ………………………………………………………………   第二日一早,尚还飘着小雪花,他们打点好东西回郑家拜年。   郑府现在已是浥郡公府,但是与平定侯府比起来实还差着两级,因而他们到时,除了长辈外,她们房里的郑明珠、九娘、十哥儿,二房里的慕哥儿,三房里也回府拜年的郑明霞夫妻以及八哥儿都迎出来见礼。   明玥在路上时还不觉有什么,因光高兴能回娘家了,直至到了府门,下了马车,看见众人艳羡的目光时才反应过来,不过也没法子,——因侯府是有规制的,所有要用在人前的东西全部换了一茬,家里家外的规矩也更多,因而她今日与裴云铮回府在旁人眼里看便隆重起来。   十哥儿看见明玥和裴云铮直觉的想往跟前扑,不过想到什么似的又努力忍下,板着一张小脸学八哥儿一块见礼,裴云铮便弯腰一把将他举了起来,十哥儿生忍了一下没忍住,这才闭着眼睛呵呵笑出声。   郑明霞挤到明玥旁边,一手挽住了她的胳膊,刚要说话,裴云铮却转过头说:“六姐挽她的右胳膊好一些,她左臂之前受了伤。”   郑明霞吓了一跳,倒不是吃惊明玥受伤,而是莫名怕了裴云铮这气势,一时“哎”了声,又小心地走到明玥右边,眼瞅着裴云铮转过身去,她才呼口气,小声道:“哎呦,侯爷这脾气……你受的了?”   明玥一笑,说:“侯爷脾气好着呢。”   郑明霞瞪大了眼睛,一脸实在不敢苟同的表情。   众人一路说着话,先到了老太爷的揽月楼,小厮离老远的行礼,“小的给侯爷和七姑奶奶拜年啦,快请进吧,老太爷正等着呢。”   邱养娘跟在后头打了赏,其余人先等在院子里,明玥随着裴云铮进屋。   自郑明珠的事后,老太爷的身子明显有了颇大起色,这几日虽忙些,但精神很好,眼里的光彩也恢复过来。   两人磕头拜年,老太爷围着毛毯坐在矮榻上,满意地瞧着,等他们磕完头起身,赏了两封大红包。   “小七丫头”,老太爷说着,作势要下榻,裴云铮忙过来扶,明玥答应一声也忙上前,老太爷就这裴云铮的手站起来,转头笑道:“老头子该是要与你行礼的。”   裴云铮忙说:“祖父可莫折煞我们了。”老太爷便大笑起来,又抬手拍拍明玥的肩膀,“小七丫头。”   “是,祖父”,明玥应着,却见老太爷只是自顾自地摇头微笑,似乎是纯粹地叫她两声,并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   二人便在屋里扶着老太爷遛了几圈步,虽没多说什么,却也觉得很自然,老太爷稍稍活动开筋骨,也不多留他们便挥手:“去吧去吧,等下午了再来陪我下盘棋。”   两人便出了揽月楼,跟郑明霞、郑明珠等人一并去王氏的松菊苑,路上瞧见一个好久没见过的身影,——白露。明玥心里微微纳闷儿,不过并未开口,然而郑明霞刚好也瞧见了,便径自给她解释说:“伍……就是以前的二哥,这几日也在家里呢,听说是初五那天过节祖母特意让四哥叫来的。说来也是,大过年的,伍二哥府里虽也是又得赏又有丫头婆子的,不过毕竟不如在这热闹些呀。方才多半是出门了,晚些你就见着了。”   明玥“嗯”了一声,轻轻点头,临近松菊苑,见众人神情都收敛起来。王氏的身子一直不见好转,现在又动不动就发脾气,不见人,众人里也就郑明珠能在松菊苑待一阵儿,其他几个孩子在外头问个安就被打发回去了。因而此时,众人都不由瞥向郑明珠。   郑明珠这些天越发消瘦,显然还没有从之前的糟心事中缓过劲儿来,又直接听闻朝中已大变,崔煜已死,鲁国公府几十口子皆下了狱,这一日日的,她心里真不知该作何滋味。王氏悔极恨极,每每与孙女相对,总在心里更悔更恨一层,只是如今动弹不了,话也说不利索,只是白白的垂泪罢了。   院中的婆子丫头见一行人进来忙挨个行礼,明玥在院中站定,看了一下说:“还是大姐先进去报一声吧。”   郑明珠抿抿唇,微福个礼,先进了屋。   院子里静悄悄的,郑明珠进去了好一会儿,从外头能隐约地看见正房里有人影不停走动,又过了半晌,白霜总算出来道:“各位姑爷、姑奶奶,姑娘,哥儿们都请进屋吧。”   裴云铮看看明玥,轻轻拉着她进了正房,众人跟在身后,一进屋明玥便闻见一股浓浓的熏香味儿,郑明霞还忍不住咳了两声,明玥见屋里燃了两个香炉,其中一个是新点的,再往炕上望去,见一条簇新的姜黄色长条锦被之中,王氏只露了个皮包骨头的侧脸出来。   明玥大抵猜到屋里方才是怎么了。   她也只装不知,与裴云铮一并跪下,磕头:“祖母,孙女/孙婿给您拜年,愿您身子早些康健,福寿同齐。”后面的众人初一便已特地给王氏磕过头,但这会儿也都跟在后头行礼。   王氏往地上看了一眼,只见地上跪着的一双人锦衣华带,裴云铮不言不动,却是气势隐成;而明玥,面色红润,眼含光华,从头到脚处处精致……这一眼却又让她心里头扎了一下,鼻子了哼出一声,王氏连嘴也张不开了,她别过去头去,微抬一抬手便示意她们可以走了。   焦嬷嬷在一旁忙端了银盘过来:“姑爷,姑奶奶,这是老太太封的压岁红封,今儿她老人家有些乏,拜过年便成了。”   明玥接过红包顺势站起来,回头看了众人一眼,几人都露出一个“快走吧,这已经不错了”的表情,明玥心说也真是,左右她和裴云铮的礼已尽到了,便顺着话退了出去。   出了松菊堂,三老爷和三夫人也来了,便邀明玥和裴云铮过去坐,明玥忙说还没见过爹娘,这方岔过去了。   到了长房里,邓环娘早已耐不住地在来回踱步了,一听说他们已经进了院,便急急地迎到廊下,“我儿!”她眼泪下来了。   明玥也快走几步,“娘,您怎么出来了,快进屋。”   “哎呦!”邓环娘都顾不上让他们先见礼,因之前听说了明玥被抓走的事,担心地要死,天天烧香拜佛,就怕明玥有个三长两短。“伤哪了?好了吗?”邓环娘上上下下的检查明玥,裴云铮愧道:“是我的疏忽,母亲。”   “唉,云哥儿”,邓环娘这才想起来,“啊,应该是侯爷……”   裴云铮一礼:“母亲还是按原来称呼我吧,您是长辈。”邓环娘一笑,忙招呼她们:“看我一急都忘了,进来进来。”   郑佑诚已等在中堂,他这几日心情也不错,见裴云铮带着明玥进屋,也起身,“侯爷……”   “父亲”,裴云铮先一礼,“本应前几日就回来的,耽搁得晚了。”   郑佑诚笑呵呵地摆手:“不晚不晚,朝廷也是才放休。”   明玥将邓环娘拉到坐上,笑道:“您二老先请上座,容我们给您拜年呐,女儿可还等着讨红包呢。”   邓环娘笑着轻点了一下她的脑袋,“就知道你!成成成,老爷,这丫头都等不及了。”郑佑诚也笑了,他心里涌起两份得意,便也提了袍子坐好,于是明玥与裴云铮欢欢喜喜磕了头,得了两份沉甸甸的大红包,九娘和十哥儿也过来,邓环娘也招呼郑明珠,又各赏了他们俩一份。   明玥便让人将礼物都送进来,自家的留下,又与郑佑诚和邓环娘商量着派人将二房和三房的送去,邓环娘说:“你四哥带着素素昨儿到你舅舅家去了,下半晌估么就回来了,等见了你们八成还得闹一通呢,你二哥这两日也在,倒热闹。”   郑佑诚也道:“正是呢,昭哥儿过些日子恐就要离京了,难得再聚的这般齐。”   裴云铮点点头:“我也方听闻伍二哥请旨外调了。”   明玥倒还不知道,微微诧异:“二哥要离开京城么?”她不大明白,多少外官削尖了脑袋往京中挤,他身在文官人人想去的政事堂,此次也是有功的,怎么想着要请旨外调了?   郑佑诚笑笑说:“前儿他与老太爷和我说了,不定哪天就要动身,现下在府里住几日,也作辞行了。你们心里知道便成,旁人也未说呢。”   “是”,明玥说,“这是咱们院里的话,二哥……”她正说到这呢,外面的丫头报:“老爷、夫人,二爷过来了。”   邓环娘一哂,“瞧瞧,不能背后说人,一说便到了。”   她话说完,伍泽昭已经进了院子,他披着件藏蓝的大氅,依旧有些消瘦,到了廊下便施礼道:“伯父,伯母,听说侯爷和七妹回来了。”   郑佑诚在堂内笑着招手,“正说起你呢,快来。”裴云铮也起身往前一步,称呼:“二哥。”   伍泽昭进了正堂,拱手一礼:“见过侯爷。”   裴云铮伸手将他扶住,“二哥莫要客气,在家里。”   伍泽昭一笑,微微欠身,转而看向明玥,稍顿了一下方道:“七妹也是许久不见了。”   明玥上前福身,笑道:“我刚正说二哥的坏话呢,二哥就回来了。”   伍泽昭眉间动了动,忙强自将目光从明玥身上移开,玩笑道:“我说怎么自进院子气便耳根发热,原是七妹,伯父伯母,那我的红包可省下了。”   明玥把手伸到他跟前,“二哥什么都能省,就这个不成。”   屋里的人都凑趣儿的乐起来,一时颇是热闹。   他们在堂上吃茶说话,邓环娘便又去松菊苑走了一圈,几个房里轮流地去侍奉,不过王氏依旧不见人,邓环娘问了问院里人老太太早上用饭的情况,交代几句便又回来。   午饭开时,有差人去问了问老太爷和王氏,老太爷这两天常叫伍泽昭去陪她,郑明珠也多半会被叫去松菊苑,因而得都先问一番。不过老太爷有意要他们长房里好好吃顿饭,又正好郑泽瑞下半晌回来,因说晚饭开家宴,中午叫他们自吃他们的。   邓环娘这里便备齐了菜,刚要开始,王氏身边的白霜却来了,众人都以为是王氏要叫郑明珠过去,不想白霜道:“大老爷,夫人,老太太听见二爷回来了,不住念叨,因而奴婢便斗着胆子过来请二爷去松菊苑坐坐,在那陪老太太用午饭可行?”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都有点儿意外,不过话都说了,哪有什么不行的?伍泽昭便起身道:“我方才想去,怕扰了老太太休息,现既无妨,那我过去正好。”   郑佑诚点点头,郑明珠却也站了起来,看看伍泽昭,有些欲言又止,郑佑诚文白霜:“老太太叫大丫头也过去么?”   “大姑娘在这好好用饭就是了”,白霜说,“老太太这会子就念叨二爷呢。”   郑明珠咬咬嘴唇,只好又站住了,伍泽昭便理了理衣衫,随白霜去了松菊苑。 ☆、第200章   王氏如今的饮食以清淡为主,而且干的、硬的也吃不下,汤水一类又不能多喝,因多以熬制软烂的肉粥或米糊泡馍为主,但今天却备了不少王氏不能用的菜,伍泽昭打眼一瞧,都是他从前在府里爱吃的。   “祖母……”伍泽昭心里微热,自他离开郑家后,年节时虽也常来,但王氏几乎再未单独留他在屋里用饭说话,此时不由让他想起年少时的情景。   王氏似乎对他这声“祖母”很满意,也稍稍露出些笑容,口齿不大清楚地说:“来,用饭。”   伍泽昭上前两步,弯下腰:“我背祖母过去。”   王氏往后让了让,有些复杂地看着他的背脊,焦嬷嬷看了看说:“老太太,这是二少爷的一片孝心,您就全了他吧。二少爷虽不像瑞哥儿一般整日习武,但脚下也是一样稳当。”   王氏嘴唇抖了抖,似乎有些难过,半晌,见伍泽昭仍旧弯着腰一动不动,她僵着身子往前蹭了蹭,终是由焦嬷嬷半抱着放到了伍泽昭的背上。   其实不过是由正房到耳房的几步距离,但伍泽昭却有点儿想落泪。   他小心地将王氏放在耳房的炕上,给王氏身后围了一圈靠枕,祖孙两个坐在炕桌两侧,笑了笑,伍泽昭说:“祖母用饭。”   王氏嗓子里应了一声,看起来很高兴,也由焦嬷嬷服侍着开始吃东西。   这顿饭吃了挺长时间,伍泽昭知道这些菜都是王氏记着他的口味专门给他准备的,因而每样都吃了不少,饭后,他又亲手伺候着王氏喝了几羹匙的消食汤,将她背回正房。   “您歇午觉吧”,他站在炕沿边儿轻声道:“晚辈告退了。”   他行了礼要走,王氏却往前扑身,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伍泽昭忙扶住她,“祖母还有吩咐?”   王氏看了看焦嬷嬷,焦嬷嬷便道:“二爷且坐着,老太太与您还有话要说。”   伍泽昭点点头,便就近在炕边坐下,见焦嬷嬷转身去拿了两页纸来,纸上涂涂画画,并不是写字的样子,焦嬷嬷见伍泽昭看过来,便福了福身,说道:“让二爷见笑了。老奴识不得字,却恐无法完全转达老太太的意思,因鬼画符了一篇,聊以提醒自个儿,您别见怪。”   伍泽昭见她态度十分郑重,又看看王氏,王氏期待地望着他,因端正了身子,颔首道:“嬷嬷请说。”   焦嬷嬷看了他一眼,稍一欠身之后徐徐开口:“二爷这几日在家中过得是否可心?”   “自是很好”,伍泽昭道:“和从前一样。”   焦嬷嬷笑笑,又说:“算起来二爷今年已二十有三,按说早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之前因为二爷方知悉自己的身世,又南下认祖寻根,家里便是再亲,也不能在那个时候替您做主张罗,现下也总算安稳了,二爷可想过自己的大事?有没有瞧好的人家?”   伍泽昭一愣,下意识看着王氏,回道:“晚辈暂还没想过这些。”   王氏抓着他的手晃了两下,眼中隐隐有亮光,便又示意焦嬷嬷接着说。   焦嬷嬷点头,话锋一转,问:“二爷可还记得从前的大夫人么?”   “自然记得”,伍泽昭知道她说的是小王氏,因轻抚着胸口欠身:“夫人对我有养育之恩,晚辈没齿不忘。”   王氏殷切地看着他,满意地点点头,口中发出一声似叹息的唔声,之后自己忍不住对伍泽昭说了句话,伍泽昭没听明白,稍稍凑近,王氏便又含糊不清地说了一遍,他实际还是没听出来,心里却莫名一动,突然明白了王氏在说什么,他一抬眼,果然听见焦嬷嬷解释道:“老太太问您,可还记得当年大夫人故去时,拉着二爷的手嘱咐过什么?”   “娘要你发誓,他日,无论发生什么,都务必要照顾好大姐儿和四郎,让他们平平安安的,不受委屈,不受欺负,你发誓!”小王氏的声音蓦然在伍泽昭耳边响起,虽已过了十余年,却仍旧清晰。   伍泽昭脸色变了变,觉王氏抓着他的手愈发收紧,两行眼泪顺着她面颊淌下来:“主、主母”,她费劲地开口,话说不完整。   焦嬷嬷忙过来帮她拭了泪,又看了手中的纸,叹说:“老太太知道,您心里定从未忘记过前夫人的嘱托。幼时您一直护着大姑娘和四哥儿,大姑娘的饮食都要从您这过一遍,有什么好的,你也从前先想到他们;大丫头出嫁时您将自己的那份东西都给了她;前阵子她受冤,也是您出力……从小到大,这么些年,二爷对大丫头的情分老太太一直都瞧在眼里。而且自从您那天回来劝了她一遭,这些天大姑娘的精神好多了,显然……”   伍泽昭一下子站了起来,王氏被带的往前一张,却还死死抓着他的手,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他,仿佛在说:你忘了小王氏的养育之恩?你忘了自己与她说过的话?你忘与明珠幼时的兄妹情分?   伍泽昭张了张嘴:“我……”王氏这时却松开了他,转而露出难过的表情,往他腿上看了一眼,又往后靠在焦嬷嬷身上,焦嬷嬷因续道:“老太太说,明珠这孩子命苦,打小亲娘便离她而去,她又要强想护着你们两个,受了委屈也不愿说。后来出嫁了,偏遇见的是个薄情寡义的东西……三年前,在燕州城出事的那一回,全家人都差点儿没命,老太爷因那生了场大病,大老爷的腿也落了腿疾,现是好不了了,如今回头想想,却也后怕,我们这些老的,性命丢了倒也没什么,可剩下你们这些小辈的,可怎么活?”   郑泽昭身子一震,脸色登时变了。——三年前郑家之难,是因为他。老太爷生病,郑佑诚因此落下腿疾……他心里一直都为此深深愧疚。   之后王氏又让焦嬷嬷说了什么他已记不大清了。   从松菊苑出来,外面又开始飘起了小雪花,伍泽昭扶着一颗冬树站稳,不知是不是中午吃的太饱,这会子胃里竟一抽一抽地难受起来。   “二爷?”不远处,白露拿着件大氅,身后跟了个丫头,显然是来寻他的。   伍泽昭胃疼更甚,他有点儿恍惚,指了指白露冷声道:“别过来。”   白露立时顿住脚,有些讪讪的,伍泽昭背过身去,闭眼靠着树干微吐了口气,脑中不断地闪过幼年的场景,他皱了皱眉,正思绪纷杂,忽感被人拍了一下,“二哥?”   伍泽昭忙睁眼,一看是郑泽瑞,后面还跟着与他一并回来的邓素素。   “二哥这是怎了?”郑泽瑞一脸茫然瞅着他:“脸色怎这般难看?身子不舒服?”   伍泽昭笑了一下摆摆手:“没事,可能是中午吃的太饱。你们回来了,快去请安吧,定平侯和七妹早上已到了。”   邓素素应了一声,微微福身,郑泽瑞却伸手扶住他,歪着脑袋上下打量:“二哥真没事?我瞧着有些厉害,先回去躺一躺吧。”   伍泽昭站直了身子,招手叫白露过来,拿了大氅披上,又对他说:“本就好好的,你且快去。”   郑泽瑞这才道:“那二哥等我一等,我请过安,咱们一并瞧瞧定平侯去!哈哈,任他再是侯爷,也得管我叫四哥呢。'   伍泽昭点点头,他这才转身带着邓素素去了。不消多久便返回来,显然王氏不叫扰着,伍泽昭也没说什么,三人便一并又回到郑佑诚处。   邓环娘等人刚歇过午觉,正在屋里喝醒神茶,众人见了礼,郑泽瑞便冲着裴云铮嘿嘿笑,一副手痒的模样,邓环娘留着他们说了会儿话,见此情景便笑道:“去去去,外面折腾去,只下着雪呢,别冻着身子。”   郑泽瑞响亮地应了,便冲着裴云铮和伍泽昭打手势,裴云铮无奈,也只得笑着跟了出去,正好让邓环娘和明玥、邓素素说说私房话,郑明珠因瞧他们走了,便也起身道:“我回去换件衣裳,母亲和七妹慢慢坐着。”邓环娘也不强留,便叫她去了。   郑明珠出了院门,本想去王氏那里一趟,想了想,往郑泽瑞几人的方向跟了上去。   郑泽瑞手痒了好像日子,一出来便迫不及待地摩拳擦掌,一边喊:“二哥给我们做个裁令!”伍泽昭心不在焉,嘴里应了,自寻了处小亭瞧着二人比试。   片刻,却见郑明珠在亭外,似要过来,见伍泽昭看向她,又犹豫着想走。正踌躇间,却见伍泽昭下了小亭朝她走过来,郑明珠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脸却有些红了。   伍泽昭与她离得挺远,脸上瞧不出什么表情,语气也如从前一般,他问了一句:“老太太中午与我说的事,你知晓了么?”   郑明珠心里一紧,忽有些不敢抬头,她这会儿不想与伍泽昭说此事了,想走,却听伍泽昭又问:“你愿意?”   郑明珠一咬唇,心中蓦地满不是滋味。   ——自己真的要听祖母的,将他作为一颗救命稻草?他自幼受郑家养育之恩,至少应不会亏待自己……   “我……”,郑明珠觉得心口像有块大石压着,沉得很。   “我知道了”。伍泽昭平静地道,“老太太身子不好,我会让她老人家如愿的。”   郑明珠猛地抬头看他,突然听到这么一句,不知为何,她全没有能将未来交托出去的安稳,反心中更难受起来。   她的视线似乎再不敢与伍泽昭平平对视,随着这一句话,仿佛有什么正无声无息地流走,再回不来。   郑明珠觉得手指冻得都有些僵了,她转身就走,刚迈了一步正赶上郑泽瑞一阵风似的扑过来,“大姐也在啊。”   他边说话边躲着裴云铮招式,侧身闪到了伍泽昭的背后,伍泽昭本也没有准备,脚下的薄雪甚滑,一个不留神便便往前扑倒,“哎哎哎二哥!”郑泽瑞拉住了他的胳膊,大笑起来。   伍泽昭身子几乎是弯了九十度,一时有些狼狈,听郑泽瑞笑自己也乐了声。   郑泽瑞微微喘气,叫道:“不来了不来了,今儿这不算”,话说一半,忽瞥见伍泽昭脚边掉了团帕子,便一弯腰拾了,本没经心,不料伍泽昭却是变了脸色,迅速伸手来拿,可有人比他还快,——郑明珠皱眉拍开了郑泽瑞的手。   “大姐你做什么?”郑泽瑞莫名其妙,正伸手要将那帕子拿回来,伸到一半,愣住了。——那帕子他识得,应该是小七的。因为只有那丫头的帕子对角绣的不是小字,而是个奇奇怪怪地符号。   “二、二哥”,郑泽瑞脑子懵了一下,随即突地醍醐灌顶!狠抽了一股冷气,僵硬地回过头去,看着身侧着裴云铮。   裴云铮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   伍泽昭脸色从未有过的冷凝,他伸出手,字像是呵出来的,“拿来。”   郑明珠眼中涌起极复杂的神色,使劲儿攥着那帕子,郑泽瑞这时总算伶俐了一回,他一拍大腿笑道:“哟,这是小七那时给咱们显摆绣工的帕子,我那也有,跟二哥这条一模一样,是她多大时显摆的来着?我都忘了,哈哈哈,那日素素拾掇屋里东西时也见了,还说回头要笑她来着,呵呵呵呵。”   伍泽昭和郑明珠显然都没在意他说了什么。   郑泽瑞咧咧嘴,表情真个是惨不忍睹,正心里头把自己骂的狗血淋头,却见裴云铮无声地上前半步,捏着那帕子的一角,用食指一勾,缓缓地将其从郑明珠手中抽了回来。   “明玥也给我瞧过不少二哥和四哥送的小玩意儿”,裴云铮将那帕子抖了抖,随手折好,很自然地还给了伍泽昭,“她幼时还得意的很呢,说用几条帕子骗了好些好玩的东西来,不过等后来大了,才知那是两个哥哥疼护她这个做妹妹的,再不好意糊弄了。”   伍泽昭将那帕子接在手中,一时没有出声。   郑明珠眼睛一阵酸涩,转身捂着嘴快步走了。   一时只剩他们三人,郑泽瑞看看伍泽昭,再觑一眼裴云铮,简直有些傻了。   伍泽昭却突然道:“这只是我……”   裴云铮挑挑眉,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   伍泽昭闻言抬头,看了裴云铮半晌,似乎松了一口气,倒坦然了。他偏过眼,目光定在虚无处,又说:“我大抵下月便会离京了,走之前,会将亲事定下来。”   “二哥要定亲了?与哪一家的小姐?”郑泽瑞刚受完一击,又收到个意外,简直要疯。   伍泽昭却摇摇头,再不说什么,转身离开。   “我我我”,郑泽瑞结结巴巴,不知该怎么面对裴云铮了,裴云铮倒似乎并没放在心上,按老太爷的吩咐去了揽月楼,留郑泽瑞在原地抱着脑袋长吁短叹,片刻后,他跳起来寻伍泽昭去了。   下半晌的雪下得越发大了,明玥与邓环娘、邓素素在屋里闲话功夫过得飞快,因晚上要摆家宴,便早早的帮着去操持。   今年这个年可谓是有喜也有忧,大房和二房里都有事发生,好在总算平安,老太爷身子好些,席间倒吃了两杯酒,瞧着精神很不赖。   等撤了席,众人围在堂上说话,话题难免都是围着新封侯的裴云铮,还有伍泽昭和郑泽瑞,说到伍泽昭的时候,他便起身揖了一礼,郑重道:“老太爷,老太太,晚辈下个月恐就要离京,明日就要回政事堂,有许多琐事要交代的,再回来探望多半得一两年后,先在这给二老将来年的头磕了。”   老太爷心中实有些舍不得,但也知伍泽昭一直想南下,遂也不阻止,只道:“你这孩子,能回来还是要回来。”   伍泽昭点点头,行了三个大礼,之后却并不起身,他看了看王氏,说:“还有一事,请祖父、祖母成……”   “祖父、祖母!”郑明珠突地起身,提着裙摆也跪下,磕了个头道:“明珠有一事,还望祖父、祖母成全。”   老太爷微微蹙眉,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扫了个来回:“二郎……”   “还请祖父和伍家兄长允我先说”,郑明珠仍旧保持着俯身磕头的姿势,口中快速道:“孙女自回府以来,父母虽不曾怪罪,但明珠心中一直难安,又见祖母缠绵病榻,也是有孙女之过。因而,明珠想自此入咸宜观为女冠,以后日日为祖母和全家人祈福禳灾,还求祖父祖母成全。”   “啊?!”此言一出,众人都愣住了,伍泽昭也意外地看向她。   大家面面相觑,其实郑明珠与崔煜和离一事已闹得整个长安城都知晓,虽老太爷和大房里都下令不准再提,但家里上上下下也难难保不会关起门来悄悄议论,这会儿听郑明珠语出惊人,生怕回头王氏怪到自己身上,因都闭紧嘴不敢多言。   王氏也反应过来,她死死瞪着郑明珠,嘴里蹦出一句含糊的训责,使劲儿拍垫了棉垫的圈椅扶手。   老太爷皱着眉,盯着郑明珠看了良久,说:“大丫头,抬起头。”   郑明珠慢慢直起身,不大敢看王氏的眼神,老太爷眯眸:“你方才所说的话,可经过深思熟虑?”   “是”,郑明珠答道:“孙女已想好了。”   老太爷点点头,“二郎方才想说什么?”   伍泽昭深锁着眉头,看了眼郑明珠,一时无言,郑明珠却答道:“孙女下午听瑞哥儿提起,伍家兄长离京在即,心中仍旧牵挂……”   “大姐!”郑泽瑞登时一身虚汗的站起,恳求地看着她。   郑明珠眼中微有抹似笑非笑,并不明显,只侧头将明玥打量了一番,明玥叫她看得莫名其妙,觉得她和郑泽瑞都怪怪的。   “仍旧牵挂家里”,郑明珠看了看伍泽昭缓声道:“他说自己在祖父与父亲跟前长大,郑家诸人无论到何时与他都是亲人一般,因而欲在离京之前行稽首之礼,拜父亲为义父。”   郑泽瑞抹了把脑门,干咳一声,复又坐下。   伍泽昭眉间动了动,没说话,老太爷倒捋着胡子颔首,又看向郑佑诚,郑佑诚道:“此事大家倒想到一处去了,昭哥儿这两年虽自立了府第,但咱们心里仍旧是一家人的。”   他话刚说完,王氏便抖着手指了指他,郑佑诚忙起身倒她跟前,询问道:“母亲有话吩咐?”   王氏抓着他的腕子点点郑明珠,又点点伍泽昭,郑佑诚知她是舍不得郑明珠,自己也尚未问明白这孩子,便道:“明珠要入咸宜观一事……”   老太爷却在一旁摆手打断了他,“大丫头既决心已定,旁人多说无益。方才这两件事都是要准备准备的,都且先回去吧,明珠先留下。”   伍泽昭一事十分自然,众人都觉在情理之中,并不意外,因都只悄悄瞥着郑明珠,嘴上却又不敢多说,人走心不走地去了。   明玥跟裴云铮回了自己绣楼,一路颇感怪异,不由问:“下午可是有什么事?”郑明珠怎么突然提说要去咸宜观祈福当女道士了?   裴云铮脸上正捂了一块热帕子,声音沉沉地透过来:“瑞哥儿比试输了。”   明玥俯身过来将帕子揭起来一点儿,只露出他一双眼睛,说:“没旁的?我怎觉得四哥怪别扭的?”   裴云铮眼里映着烛光,半晌将那帕子扔开,蹭了蹭她微凉的鼻尖:“没甚么。现下这般就是最好。”   明玥咕哝两句,又觉浑身困乏,趴在他胸前昏昏欲睡。   厅里。   老太爷命人关了门,此时只剩下他和王氏、郑明珠、以及焦嬷嬷。   老太爷脸色冷肃,已不见方才的温和,他起身走到郑明珠跟前,径直问道:“明珠,你知道昭哥儿原本想说的事到底是什么?”   郑明珠抿着唇,一时不答。   “哼”,老太爷一甩袖子,豁然转身盯着王氏:“你是否想让昭哥儿娶了明珠?!”   王氏死命瞪着眼,情急之下竟也说了句能分辨的话出来:“是又如何!他愿意!”   “他愿意?”老太爷脸色铁青,“好,好,我这便将昭哥儿叫来,他若真心愿意,这也确实是一桩好事,我便做了这个主!”他说着转头便欲叫人。   郑明珠一闭眼,哑声道:“祖父,不必问了。”   老太爷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郑明珠忽挺直了身子,说道:“即便他念着原来的情分是愿意的,我如今也不愿。祖母都是一心为我,还请祖父不要怪罪。”   老太爷伸出去的一只脚收了回来,这才审视般地眯起眼,良久,他做回太师椅上,肃容道:“明珠丫头,你今日此举,总算承了一丝世家之风,保住了你这身上最后一点东西。”   “祖父再问你一遍,你当真想好了,要入咸宜观?终身不再嫁人?”   郑明珠看向王氏,王氏使劲儿摇头,她眼泪也快下来了,这是她头一次违逆王氏,心里既难过又愧疚,便忙别开眼,口中道:“孙女想好了。”   “嗯,也好”,老太爷看着她点头,“如今上至朝廷下至百姓,都十分信奉佛、道两教,长安的咸宜观中更多是士大夫家的女子,倒并不委屈你。”   “是”,郑明珠哽声叩头,“谢祖父成全。”   老太爷微叹口气,摆摆手:“回去吧,上元之后,祖父自会替你安排。”   “祖父,祖母所思所想都是为我,还请祖父不要怪她老人家。”   老太爷挥挥手,显然还有话要与王氏单独说。   郑明珠打厅内出来,丫头忙过来给她披上大氅,她推开了,此刻并不觉得冷,走出一段路,她忽瞧见伍泽昭还并未走,远远的在一棵树下静静站着。郑明珠顿住,不过几个时辰,她的心境已完全不同,她笑了笑,站在那处,终于能像以前一般,坦坦然地直视回去。   伍泽昭冲她揖了一礼,点点头,转身离去。   ……………………………………………………   而花厅内,老太爷的怒意显然不想再忍,他居高临下的看着王氏,冷声道:“你与昭哥儿说过什么?”   王氏发狠地看着他,并无惧色,只是她的身子支撑不住她的恨意,抖得厉害。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老太爷直直指着她,在厅上踱了一圈,忽而扑过来猛拍桌案:“你这是挟恩以报!挟恩以报你知不知道!我郑家的声明要让你毁完了!”   焦嬷嬷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老太爷失望已极,他刚刚本有一肚子教训要说,这会儿却绝疲累得很,半句也不想多言了。   王氏仍旧不服,口齿不清地喊道:“他自己愿意。”   老太爷摇摇头,转过身去,乏累道:“原本过个一年半载,明珠那丫头如果能自己想明白,再嫁个出身一般,但人品端正的也不是不可能,但现在……罢了,罢了,等天气暖和些,我请人在佛华寺捐些香火,单僻一处庵堂,你便移去安心礼礼佛罢。”   “你你你……”,王氏一时惊恐,瞪大了眼睛,抬手将桌上的茶盏扫到了地上,“老太爷!老太太!”焦嬷嬷忙喊了一声。   老太爷转过身来睇着王氏,“你放心,伺候的丫头婆子不会少,一应的东西也不会少,三个房里的人我会命他们定时去寺里探望侍奉,他们的孝道还是要尽的。其余……便这样吧。”   “呜呜!”王氏红着眼要扑出去,她心里恨死悔死,片刻却又全部化为凄苦,绞的心口抽疼,然而老太爷已经走远了,不曾再回头看一次。   ……………………………………………………………………………………………………………………   明玥和裴云铮第二日起得早,因昨晚半夜时邱养娘悄悄报说邓环娘院子的灯还亮着,大老爷被老太爷叫了去,明玥醒着等一阵儿,后来邓环娘那边来人说叫他们只管睡自己的觉就成,他们才又歇下。   早饭时郑明珠、伍泽昭都到了,似乎与昨日也没什么不同,郑佑诚和邓环娘除了看着郑明珠时露出些可惜的神情外,倒算平静。   饭后明玥悄悄问了昨晚可有事,邓环娘也摇摇头,只说郑明珠去当女冠的事怕是定下了,这两日家里收拾收拾,等伍泽昭的礼事一毕,便要送郑明珠入咸宜观了。   邓素素虽不喜郑明珠,也是有些叹息,明玥在郑家又呆了一上午,下去不好再赖着,起身和裴云铮回了裴府。   刚一到家,裴云铮便让人去请了陶大夫来。   明玥身上两处都是外伤,也不严重,前两日已好利索了,但裴云铮总是无法放心,必须得让陶大夫好好瞧了才罢休。   陶老头闭着眼号了半天脉,过了会儿脸色沉了下来。   裴云铮登时心里一紧,又恐明玥自己担心,遂道:“陶叔,外面开方子吧。”   陶老头沉着脸看看他,又看看明玥,寒森森道:“这几个月,禁、止、房、事。”   明玥:“……”   裴云铮:“……”   陶老头忍不住怒了:“有了身孕自己都不晓得!”   明玥满脸通红,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怔怔的看着陶老头,裴云铮更是要吃人似的盯着他,陶老头被他看的发毛,不由吹胡子瞪眼:“看我作甚!傻地啦?”   “您是说……”,裴云铮喘了口气,“可前些天诊脉您还?”   “去去去”,陶老头拍了他一巴掌,“上次诊脉是半个月前,日子少脉象不稳,老头子能给你乱说么!”   他这一巴掌把明玥和一边的邱养娘都拍醒了,邱养娘“哎呦”了一声,喜道:“是我疏忽了!前些天夫人小日子没来我还以为是一直吃药给推迟了!哎哟哟,陶大夫,您快再给瞧瞧。”   明玥也坐直了身子,咬唇看着裴云铮,结果这厮已经乐傻了。   红兰立即道:“奴婢去禀太夫人!”邱养娘一把拉住她:“悄悄地去,没过头三个月,不宜声张。”   “哎!”红兰欢天喜地的应了一声,使劲儿抿着嘴,喜滋滋地去了。   裴云铮过来握住明玥的手,力气很大,明玥“嘶”了一声,他又忙不迭的放开,陶老头在一边直摇头,咕哝“没出息”。   因而,定平侯夫人头一次被诊有孕,自己淡定的很,反倒是定平侯更像有了肚子,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稳,连带被丫头偷笑了三天。   上元节当天,伍泽昭在郑家行稽首之礼,正式认郑佑诚做了义父,自此称呼还与他在郑家时一般。   正月二十二,郑明珠入了咸宜观。隔了八天,王氏去了佛华寺庵堂礼佛,并吩咐家里人无事不得去打扰。   二月十六,伍泽昭离京南下。   春风乍暖,明玥等人在街前与他送别,心中有些惆怅,她手里捧着一双羊毛护膝,殷殷嘱咐:“江南天气和暖,可冬日里未必比长安好过,二哥膝盖受过伤,每到阴寒天气便要受罪,自己可要经心些。”   伍泽昭点点头,接过一双护膝按在手里,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又知不能说,兜了一个大圈终于又做回了兄妹,兴许也是命数,因而能出口的也只是那一句:“七妹妹,保重。”   明玥有点儿泛泪,忙点头说:“二哥也保重。”   伍泽昭笑了笑,郑泽瑞在一边红了眼眶,伍泽昭用力拍拍他,“我又不是再不回京了,四郎,别这样。”   他不说还罢了,一说郑泽瑞真个儿掉了泪,觉得有点儿丢人,又赶忙转过身去抹了把脸。   伍泽昭又冲着裴云铮拱手:“云哥儿,保重。”   裴云铮托了一下他的衣袖:“二哥也是,此去路远,只待来日再见。”   伍泽昭无声颔首,又把几人一一看过去,再不多说,转身上了马车,在这初春的晨光中一路南下。   明玥一直看着,直到马车缩成了一个小黑点儿,她才缓缓靠着裴云铮,说:“咱们也回去吧,我有些饿。”   裴云铮捂着她的手呵了口气,“嗯,回家。”   ……………………………   同一时刻,几千里外的辽水附近,达金山下,一处农宅里。   朝雾中隐着道浑厚低沉地埙声,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站在院中朗声背诵:“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一个青衣女子捧了碗浓黑的药汁自厨房处走过来,那孩子便上前脆声道:“朗依姑姑,让我来吧。”   女子低头看了他一眼,小孩儿小声说:“我得看着他喝。”   外面进来了一个牵马的汉子,瞧见便笑道:“让他去吧。”   那女子想了想,垫了块帕子,将碗递给小男孩,孩子小心翼翼地捧着,一路上继续背:“坐朝问道,垂拱平章。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他背完这一句,正好走到门口,埙声便停了,孩子提了口气,大声道:“义父,该喝药了。”   里面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进来吧。”   男孩用手肘碰开半掩的门,吱嘤一声,朝阳斜洒进来,照着那人容颜。   ——虽是两颊消瘦,鬓间生了华发,但眸光清朗,依稀还是旧时模样。 ———全文完———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