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吾爹非土著》 作者:一枚铜钱 文案: 大央第一富商沈来宝在人生中陆续愁过三件大事—— 一、怎样才能从这没wifi没魔兽的鬼地方回去 二、隔壁小花到底喜不喜欢自己 三、觉得谁都配不上他的宝贝女儿怎么办?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青梅竹马 布衣生活 主角:沈来宝、花铃 ┃ 配角:一群酱油党 ┃ 其它:一枚铜钱、1v1、HE 金牌编辑评价: 沈来宝穿越到古代,变成明州第一富贾之家的傻儿子。初来乍到,沈来宝以为这只是个简单穿越,谁想意外得知原主竟是他杀。凶手是谁?为什么要害他?沈来宝找到凶手后,也明白自己无法再回去,遂决定以沈家少爷的身份,在这里继续生存。 该文文笔幽默不累赘,剧情节奏流畅,构思新颖。主角配角性格鲜明,栩栩如生。和隔壁花家千金青梅竹马的感情刻画得细致美好,值得一读。 ================== 第1章 沈家小子 春景翠绿,日照明媚,倾洒在花家大宅八角凉亭上。那凉亭里坐着四个衣着齐整的明艳妇人,正闲聊隔壁沈家孙子昨夜落水的事。 花铃在母亲旁边低头剥着瓜子,下人要帮忙她也不让。六岁的年纪,正是换牙的时候,缺了两颗门牙,大牙也开始松动了,实在找不着合适的牙咬,只能用手剥。听见长辈们提沈来宝,她便想昨天沈来宝还笑话她变成了没牙老太婆。 没想到到了晚上,他就掉进池子里,还磕伤了,至今都没醒来。 四个妇人东说西说,一晃两刻,花铃将好不容易剥的一碟瓜子仁护在怀里,从石凳上下来。 花家夫人廖氏见女儿要走,温温笑问,“铃铃去哪里?” “去找来宝哥哥玩。” 廖氏摇摇头,也没拦着她,让嬷嬷陪她过去。旁边那妇人瞧着花铃俏皮可人,看得满意心动,“真是个美人胚子,长大后要不得了了。要不许给我儿子做媳妇吧,定个娃娃亲。” 廖氏心高,又疼女儿,舍不得为女儿早定亲事,笑着推诿,“年纪太小,等过几年再说吧。” 妇人知她委婉推辞,也不给自己找没趣,就没提了。 花家在明州可算是有名望的人家,书香门第,祖上出过翰林官,后来几代做了商人,成了当地颇具盛名的儒商。儒商跟那些沾满铜臭味的商户家是不一样的——比如隔壁沈家。 沈家五代之前还都是读书人,世代以报效朝廷为志愿,然而沈家没出一个有天赋的读书人,半点功名也没考上,撑死最厉害的不过是个秀才。代代穷得叮当响,终于是穷得过不下去,绝望之下将书一摔,弃文从商去了。 事实证明沈家人经商比读书厉害得多,生意越做越大,从一镇首富变成一县首富,直到沈老爷这代,已经是一州首富。他本来将一府首富的希望寄托在媳妇的肚皮上,结果她生出个傻儿子,还因伤了身再也生不了了。 嫡出的希望就这么断了,他只希望傻儿子快点长大,然后娶媳妇生个聪明孙子。 本着为沈家开枝散叶的想法,他陆续纳了四房妾侍。个个倒也争气,生了不少孩子,可惜七个全是女儿,凑了一出七仙女。沈老爷暗暗吐血,觉得自己简直倒了霉了。 后来他横竖觉着不对,便拿了一家人的八字重金请了个大仙看。那大仙掐指一算,沉吟,“蛟龙在首,无人敢压呀。” 而那蛟龙,就是指他的傻儿子。 他便气恼了,占着茅坑不办事是吧,光顾着压你没出世的弟弟是吧,你倒是聪明起来呀。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不能恨得他去死。可总瞧他歪脑袋傻笑就心烦,干脆不理不睬,当做他不在。现在听说儿子受伤,也是来过一回,就没再去瞧了,倒是沈夫人守了一夜,哭得几近晕厥。 花铃过来的时候,沈夫人眼疼得已经哭不了了,瞧见她进来,便又对昏迷不醒的儿子哽咽,“来宝,铃铃来瞧你了,你不是最喜欢跟铃铃玩的吗?快起来吧,别让娘担心了。” 可沈来宝半点反应也没。 花铃走到床边,瞧着这男童煞白的脸,还是觉得他不要这样躺着的好,宁可瞧他每天坐在大门口冲自己傻呵呵的笑。她将那瓜子仁放在他枕边,低语,“来宝哥哥你要快点醒来,你醒了我就把你最喜欢的核桃送给你。” 那核桃奇大,是花爹寻了能工巧匠雕刻成船,送给她的。有一日花铃拿出来把玩,被沈来宝瞧见,缠了她很久想要,花铃没给他,因为这是她爹送给她的。 这会见他紧闭双眼躺着,花铃心软了。 “咳。” 床上的男童一声轻咳,正在呜咽的沈夫人没听见,花铃却听得一清二楚,瞪大了眼瞧看。 沈来宝只觉耳边聒噪,不知是谁一直在嘀嘀咕咕。他缓缓睁开眼,只看见一顶素白净雅的蚊帐,这绝对不是他家,他的房里从来不挂蚊帐那种小女人用的东西。 喉咙微有异样,用力一咽,才觉舒缓了一口气。偏头瞧去,就见个漂亮小姑娘趴在床边直勾勾看自己。眼睛机灵明亮,双颊圆润米分红,是个好看的小姑娘。不过为什么她顶着两个包包头还穿着一身叫不出名字的衣服? 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了,不但是她,甚至映入眼底的一屋子人,都穿得很奇怪。他讶异地张了张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和重要部位,确定没有摄像机照明灯,懵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被荼毒过无数遍终于有机会亲口说出来的话——“我竟然穿了。” 昏迷了一夜的人突然开口,顿时满屋死寂。沈夫人猛地抬起已经肿如核桃的眼,隔着眼泪也没瞧清楚就扑了上去,死死抓住他的手,“我的儿,你终于醒了!你要急死娘了啊!” “……” 不等她急死,沈来宝已经要被抓断手骨痛死了。他嫌弃地收了收手,可根本收不回来。他唯有继续看着蚊帐,然后听着耳边传来各种贺喜声。 花铃见他醒来,也高兴极了,将挂在腰间的香囊取了下来,塞他手里,软声,“来宝哥哥这个送给你。” 沈来宝“啊?”了一声,转眼那小姑娘已经被屋里的妇人挤开,争着要喂他东西。一听有吃的,饿得要吐酸水的他立刻坐起来,这才察觉到额头有点疼。正要装着聪慧无事,就听沈夫人抹泪叹道,“本来就是个小傻子了,再傻一点可怎么办。” 傻子?这就好办了,他正发愁要怎么掩饰这身体已经换了个芯。沈来宝眨巴了眼,头一歪,吐舌,流唾沫,呵呵呵对着她笑。 沈夫人鼻子一酸,又呜咽起来。 花铃见他已经没事,便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等那些人都热闹完了,就见沈来宝又已躺下,那瓜子仁却倒了一床,被下人清扫到篓子里了。她低头看看剥得有些红的手指,又抬头瞧瞧,回家去了,等明天再来看他吧。 待屋里悄然无声,沈来宝才睁开眼,摸了摸额头的伤。除了这里疼,也就只有背疼,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样。 没有原主的记忆,他也不知道到底磕到了什么地方,也就没在意。 他起身盘腿坐着,细细回想还近如刚才的事。 当时乌云密布,山雨欲来。他从外面签了合同回公司,刚下车就见闪电划破天穹,将阴暗天空刮出两道蓝色刀光。随着一声巨雷震天,他一脚踩空,掉进下水道…… 为什么在下水道挣扎的他,突然就穿到了这里,平行世界? 他缓缓躺下身,背上疼痛在提醒他不能仰躺。翻了个身,借着外面月色又看起自己的手来。 不过十岁的年纪吧,看屋内装饰也是富贾之家,应该什么都没做过,可这双手却有伤痕。不是新刮伤的,分明是旧伤。 这沈来宝,是个傻子,还是个常被人欺负的傻子…… 依照刚才沈夫人的反应来看,她是疼这个傻儿子的,不过他醒了俩小时她就哭了俩小时,瞧着是个懦弱人。 他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又严肃的事——穿越大神那混蛋什么时候让他回去? 细想半天,一点回去的法子也没,也没想到什么可以带他回去的媒介。没办法,为了好好在这活下去,他决定装着傻先,摸清情况再说。他忘了背后疼痛,又翻了神,隐约觉得有硬东西硌人。他伸着小短手摸到那东西,一瞧是个香囊。 哦……刚才那个小姑娘给自己的。 反正也没事,索性拆来瞧,解开封口,里头的东西就滚了下来,摔在鼻梁上,痛得他皱眉揉了揉。拿在手上一瞧,是个方寸核雕。舟棹如画,栩栩如生,每条纹路都被巧妙的构造所包容,不细看,还看不出这本尊是核桃。 他不喜欢这些小玩意,看了一会就放回香囊里,置于枕边。香囊微有香气,隐隐入鼻。 花铃回到家中,眼尖的廖氏一眼就瞧见女儿挂着的冰蓝色小香囊不见了,唤她过来问道,“香囊呢?里头的核桃去哪啦?” “送给来宝哥哥了。” 女儿如此大方,却惹廖氏痛心,“你不是很喜欢那核桃吗?” 花铃嫣然道,“可是我更喜欢来宝哥哥呀。” 小孩子家的喜欢廖氏还不至于多想,只是女儿聪明伶俐的,怎么就跟那小傻子做了朋友,总玩在一块。她叹道,“不要总跟他一起玩。” “来宝哥哥挺好的。”花铃爬上凳子,坐在母亲身边,末了又说道,“来宝哥哥以前不会吐舌头笑的,今天会了。” 她歪了歪脑袋,心想,总觉得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 第2章 隔壁小花 花铃早上醒来,睡了一晚的头发全乱。不过她的头发细软,像撕成条儿的绸缎,那羊角梳子一捋就服服帖帖了。嬷嬷给她编了两条漂亮的辫子,系上青色发带,活泼明媚,看得嬷嬷眯眼笑道,“我家小姐顶好看了。” 缺了牙的花铃被伙伴笑话多了,就不爱笑了,笑也是抿嘴笑,生怕又被人说她是老太婆。她伸手敲敲下面两颗牙,叩出低低声响,“嬷嬷,牙什么时候能长回来呀,我都不乐意和他们玩了,总是笑我。” “快了快了。”葛嬷嬷微顿,弯身问道,“那沈家少爷笑得最厉害吧?” “是呀,来宝哥哥可坏了。” “那小姐昨个儿还将那核桃送给他。” 花铃歪了歪脑袋,说道,“他不扯我辫子,还是挺好的。” 一时好一时坏,嬷嬷四十岁的人听不懂了。 花家一日三餐,准时准点,卯时过半,已经用完了早饭。 花铃不挑食,个子在姑娘中长得好,脸色也红润,红扑扑得像染了胭脂。用过热乎乎的早饭,双颊更是红得水润,以至于沈夫人瞧见她,心头都散了大半阴霾,弯身说道,“你来宝哥哥还在睡觉,可我怕他饿坏,他最喜欢跟铃铃玩了,铃铃去喊他起来好不好?” “好呀。” 沈夫人心下欢喜,给了她一小罐蜜饯作为奖励,就让下人带她过去。 花铃蹦着步子跑到沈来宝的房前,探头往里瞧,床上的人果然还在呼呼大睡,真是只睡猫。她提步往里走去,走到床前,低声,“来宝哥哥,起床了。” 沈来宝还在跟周公鏖战中,听见有人喊那土得掉渣的名字完全没意识到是在喊自己。突然那花白胡子的周公双手叉腰,朝他俯视大喊——“沈来宝!起床啦!” 他猛地惊醒,从床上蹦了起来,不见周公,倒是看见个漂亮的小姑娘抿嘴朝自己笑。 “来宝哥哥,你终于醒啦,快起来吃饭吧。” 沈来宝揉揉眼,认出是昨天那个给自己塞核桃的小姑娘。还没有跟周公战个酣畅的他心有遗憾地倒身躺下,懒声道,“不吃,我要睡觉。” 花铃趴在床上瞧他,一双眼睛如黑色珍珠,明亮好看。她扯扯他的衣裳,“来宝哥哥你坏。” 沈来宝打了个哈欠,“我怎么坏了?” “你娘都快担心死了,你却还是不起床不吃饭,你说你是不是坏?” 沈来宝翻了个身,这小萝莉真吵,吵得他脑袋都疼了。他昨晚想了一夜到底该怎么回去,现在头疼着,实在没精力理会她。 花铃见他背对自己不理她,又念道,“你坏!” 那小脚步“哒哒哒”地跑出房间,沈来宝可算是得了个安稳。他又打了个哈欠,准备继续睡觉。 花铃抱着蜜饯跑到外头,那沈夫人正在廊道吩咐下人做事,见她跑来,笑问,“来宝哥哥醒了没呀?” 花铃摇头,“来宝哥哥变成大懒虫了,不起来。我喊不动他,我要去搬救兵。” 喊个人起床也要搬救兵,能搬什么救兵?沈夫人只觉孩童果真是天真无邪,可爱又傻气。罢了,儿子想睡,就让他多睡会吧。想着也不管了,去忙活宅子里的事去。 不一会花铃就颠着小步子回来了,她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沈来宝房里。 沈来宝被她吵了一回如今也没睡熟,正想着是起来还是再努力睡会,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背上走来走去。他顿了顿,猛地转身,就见只花猫从他背上滚落,在床上打了个踉跄。他要捉它,一双藕白小手已经把猫抱了过去。 “来宝哥哥,起来吃饭啦。” 沈来宝翻了个白眼,无力躺回床上,瞧着咯咯直笑的花铃,只觉她头顶上蹦出三个大字——熊孩子。 他慢吞吞起身,找了衣服穿。一时忘了这衣服是中间敞开的,找了下面想套头,结果翻了一圈都没找到,这才想起来。他见那小丫头趴在那抱着猫笑话自己,弯身说道,“缺牙的小姑娘你笑我什么?” 花铃如今最忌讳的就是“缺牙”二字,一听就不高兴了,气得抱了猫就走,步步用力,“我再也不要跟你玩了!” 沈来宝顿时莫名,他怎么就得罪这小姑娘了。 守在门口的下人见花家小姑娘走了,往里探头一瞧,自家小少爷起来了,便进来伺候他穿衣洗漱。 花铃气哄哄回到家里,廖氏见她闷闷不乐坐在椅子上抚着花猫不吭声,走过去笑道,“铃铃怎么了?” “娘。”花铃拽了拽她的衣袖,俊俏的小脸憋得通红,眼里还泛了泪花,“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牙呀?” 廖氏笑道,“很快。” “很快是多快?” “几个月吧。” 花铃一听,“哇”地一声就哭了,扑到母亲怀里大哭,“我不要,娘快让它现在就长出来,来宝哥哥又笑我了。” 廖氏就知道又是沈来宝那傻小子的错,这整条巷子谁家孩子不说自家女儿好看的,就那沈家傻子缺德。她边哄着女儿边合计着去找沈夫人说说,孩子不懂,可大人总该管管的。 想罢,她温声,“娘带你去找他,让他不要笑话你好不好?” 花铃一听,止住哭声,牙暂时是长不出来了,那让沈来宝不要笑话自己却是可以立刻做到的。她欣然点头,用手背抹去眼泪,“好。” 这会沈夫人正看儿子吃饭,心里美得很,只因以前儿子都要自己追在后头喂半天,可今天他竟然自个吃饭,还吃了一大碗,看得沈夫人心里感激菩萨。 沈来宝吃饱喝足,对这桌菜十分满意,毕竟都是无害的,连菜叶上的虫洞都看着舒服。在现代哪里能吃到这些,吃的每一口都是毒药,稍不留神各种农药残留。 沈夫人还没高兴多久,就见他又对着菜叶傻笑,鼻子一酸,差点哭出声。 沈来宝丝毫没有察觉到,看着虫洞心满意足道,“吃饱了,我去外面散步。” 沈夫人忙拦住他,“儿子你刚好,不能乱走。管家?管家快把少爷领回屋里去。” 沈来宝瞪大了眼,又要把他关一天?不傻也得傻了,这里的风土人情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免费旅行,万一哪天他突然回去了,却连个大宅的门都没出,想想都觉可惜。 他挪身要走,谁料忘了自己现在就是个小短腿,身一挪,腿却没够着地,顿失平衡,整个人往下倒去。下人扶之不及,亲眼看着他重重摔下。哪想家里的狗趴在他脚旁,一脚着地,正好压在狗的尾巴上。 站起来有半人之高的狗痛得龇牙,张嘴就朝沈来宝咬去。回过神来的众人惊叫出声,沈来宝反应颇为迅速,当即往外面跑。本想让前头的下人救他,可下人手里空无一物,倒是齐齐闪开。 沈来宝转眼快跑到门口,背后大狗的喘气声近在耳朵边,他回头一瞧,狗近在咫尺,回头要加快步子,却见前面出现一堵肉墙,他急忙收步,可根本停不住,眨眼就和来人“砰”地撞在一起。 “来宝!” “铃铃!” 廖氏见女儿几乎被撞飞,差点晕了过来。葛嬷嬷先反应过来,急忙跑去扶起花铃,可怜的小人儿,脑门上红了一片,这会人已经晕过去了。廖氏又慌又气,看着那爬起来的沈来宝,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都没骂出个脏字来。 下人们忙上前将狗呵斥走,沈夫人心知理亏,可又怕廖氏扑过来揍他一顿,抱住也撞得晕乎的儿子和廖氏道歉。 倒是旁人提醒廖氏快些喊大夫,廖氏这才和葛嬷嬷一起送花铃去看大夫。 沈夫人见廖氏走了,让管家快点关上大门,送儿子回屋,又差点在他床边哭断了气。 住在别院的二姨娘安氏听见这事,轻笑一声,“那小祖宗又闯祸了,还把隔壁花家的千金撞得不省人事,我估计老爷回来得扒掉他的一层皮。” 三姨娘韩氏见她笑得得意,面色淡淡,“我们生不出儿子,日后是要指望那傻小子养的,你这样幸灾乐祸,对你有什么好处。” 安氏冷笑,“他养?日后老爷过世了,沈家也要败在他的手里。” “他傻,他娘可不傻。” “是不傻,可也是个软柿子,我们不同她争家产,其他姨娘也会抢,而且我敢打赌,真抢了她连吭也不敢吭一声。” 韩氏想了想,口中瓜子被轻轻一咬,就被咬开了个口子。修长纤细的手慢条斯理地剥开,拿了瓜仁放入口中,笑得嘲讽,“这倒是。” 两人说着前院的事,沈夫人浑然不觉,她给儿子红肿的鼻子抹着药水,叹道,“这可怎么办,你爹回来又要打你了。” 沈来宝好歹是个大人,应对大人他还不愁,倒是很记挂那小姑娘的伤势,“我想去看看她。” 沈夫人提帕抹了抹泪,问道,“谁?” 沈来宝好像还没问过她叫什么,只知道是隔壁花家的,想了想说道,“隔壁小花。” 第3章 暗藏杀机 沈夫人备好大礼领着沈来宝到了花家大门,下人进去通报,廖氏正守着刚醒的女儿喂药,听见是沈家人,没搭理。 管家小心提醒道,“我看他们是来赔礼道歉的,好歹是有这份心,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夫人您看……” 廖氏还是不想理会,想到那傻小子就心烦。花铃听在耳里,低声,“来宝哥哥不是故意的,让他们进来吧,等在外面多不好呀,爹爹知道了不会高兴的。” 女儿都求情了,廖氏还能说什么,就松了嘴让他们进来。 花家正门左右不置大户人家常放辟邪或招财用的石墩,而是栽种了两株松柏。松柏常绿,地上少有落叶,下人也并不清扫,反添几分闲散惬意。进入正门,脚下石路,偌大的院子两侧栽着绿竹,颇有君子之风。 沈夫人少来这里走动,平时逢年过节都是让管家来送些果点什锦,这会瞧见的景致和上次来时相差不多,仍是让人瞧了心中平静,难怪这里的人都一股子灵气,这住的地方就比她那好多了。 富商和儒商果真不同。 她暗暗比较着,转眼已过了院子,进了第二道门,拐进另一个院子里。 长长的廊道因有各色砖雕,过往可看,便不觉烦闷。更妙的是右边是清水池,池中放了几尾红鲤,与碧水蓝天相映,似倒游天穹。池边堆有山石,状如岛屿。一座四角飞卷的凉亭置身水池之中,三面衔接曲桥,夏可避暑,冬可观景。 沈来宝少见这些,一路过去都目不暇接,犹如去闻名天下的江苏园林赏了一回景致。 快过廊道,沈夫人又再次低声叮嘱,“到了那一定要好好和花家婶婶道歉,然后和小花妹妹好好道歉,听见了么?” 来花家的时候沈夫人已经念叨了几百遍,沈来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打断她的话。如果让沈夫人知道她的儿子已经被换了芯,估计她也活不下去了吧。算了,就暂时装成那个小傻子吧。说不定真的沈来宝没死,只是去了未知的地方,等他走了,这具身体的主人说不定也回来了。 他一一应声,模样有些呆,看得沈夫人叹气,“傻儿子。” 到了廖氏房前,里头的人倒没为难他们,直接让他们进来了,只是面色略显难看。 沈来宝进去就恭恭敬敬地跟廖氏道歉,一点都不含糊,倒让廖氏没法和一个小傻子较劲。沈夫人也在旁边说尽好话,廖氏脸色好转,这才松口,“我倒也不是要为难个孩子,我们花家最讲究的就是以礼待人。只是他总笑话我们铃铃缺牙,小姑娘家已经懂得这些了,会哭鼻子的。” 沈来宝动了动耳朵,这才想到小花姑娘白日气呼呼的走了原来是因为他说她缺牙,果然不管姑娘是什么年纪,都有一颗爱美之心呀。 “可不是,来宝,下回不许这么叫了。”沈夫人顺势推了他一把,“快去看看你花铃妹妹。” 沈来宝实在不擅长应对孩子,可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廖氏和花家老爷成亲早,年纪尚轻,不过二十来岁,又是书香世家出身,屋里的装饰淡雅清新,不见半点金饰。蚊帐被淡绿色的流苏扣子轻轻拢在两旁床柱上,床上躺着个小人儿,正转着水灵的双眼看来。 花铃脑门上鼓着个红色大包,都成二郎神了。沈来宝坐在床边看她,“上药了没,还疼吗?” 花铃眨了眨眼,他竟然不幸灾乐祸,反而关心她,这实在是奇怪,“上过药了,不疼了。来宝哥哥,你的脸疼吗?” 沈来宝摸了摸同样高肿的脸,“有点,不过上了药,明天就没事了。对了,现在掉的牙会长出来的,别怕,就几个月的事。” 不嘲笑她,反而安慰她,花铃真觉得他不一样了,她好奇道,“既然掉了还会长,那为什么还要掉?” “因为新长出来的会更结实。” “原来是这样……”花铃瞧见他身无点缀,拨了他的手掌来看,也没有看见想见的东西,“来宝哥哥,我送给你的核桃呢?” “啊?在家里放着了。” 花铃狐疑看他,“你缠了我那么久要它,还说给你的话你就天天带着。来宝哥哥,你说谎。” 沈来宝看着她直直盯来的目光,真想揉眉心,那种东西奇大,戴在身上招摇又碍事。见花铃死死盯来,他投降道,“我衣服脏,怕弄脏了它,明天开始就随身带着。” 花铃这才心满意足。 在帷幔外和沈夫人说话的廖氏往里边看去,见两人有说有笑,心结这才解了,女儿高兴就好,她也当真不想跟个傻子过不去,显得自己小家子气。转眸瞬间,廖氏已是眉眼有笑,待沈夫人如往日和善。 沈夫人在花家坐了半个时辰,见廖氏微有困意,这才唤了儿子回家。 心里还有愧疚的沈来宝临走时又和花铃说道,“我明天来找你玩。” 花铃朗声答道,“嗯。” 应答声又脆又好听,性格也实在是很好,沈来宝想,花铃绝对不是熊孩子,脾气多好的小姑娘。他想着明天能顺理成章出门后,要去哪里找找可以回家的契机。算起来,他已经快两天没有登录魔兽了…… 想着,沈来宝仰天长叹。 “孽子!” 吼声由高处往他脸上直冲,震得沈来宝瞬间回神,随后就见一个浑圆胖子朝他瞪眼,正觉得他怎么这么眼熟,就见一根鞭子往他抽来。沈来宝当即回神,侧身一闪。那人没料到他反应竟然如此迅速,愣了愣又奋力朝他挥鞭,吓得沈夫人差点晕了过去,“老爷!” 沈来宝一个走神,难怪这么眼熟,原来是他爹,照镜子的时候可不就是这长相,就是年轻了些。这一瞬的走神,鞭子就硬生生抽在了他胳膊上,抽得他直哆嗦,这是下了狠手打啊,到底是不是亲爹! 沈老爷对这傻儿子已经没有半点念想,就盼着他老老实实的不要去丢人现眼,不要去惹是生非,可没想到,他辛辛苦苦的在外经商,刚回家就听见儿子闯祸了,把隔壁花家的千金撞晕了! 他气得头顶几乎冒烟,拿了鞭子守在门口,就等着他进门,好好教训他。 沈来宝再怎么灵活也躲不过长而快的鞭子,被七八鞭子,直到沈夫人冲上来将他抱住,沈老爷才住手,哆嗦道,“你走开,我非要……” “您非要怎么样?”沈夫人哭道,“打死他吗?你把他打死了,老太太回来非得打您。” 府里上下都知道沈来宝是沈老太太的心头肉,沈老爷一听不敢打了,可气还没消停,怒而将鞭子一丢,“丢人!” 沈来宝被沈夫人抱在怀里,被打得有点懵。不得不说这傻小子的身子骨实在是太弱了,被打了几下竟然就蔫了,奈何他心如金刚,身如黛玉呀。 隔壁花家听见那边有动静,都不言而喻——准是沈老爷又教训那小傻子了。 家常便饭,已非趣闻,自然无人探头瞧看。 沈夫人将儿子送回房里,看着大夫给儿子上药,又哭湿了一条手帕。 沈来宝的伤集中在右边和背后,只能对着墙壁躺左边,听见沈夫人哭得厉害,强撑转身,对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实喊不出“母亲”二字,迟疑了半晌,才道,“你……别哭了,眼睛会哭坏的。” 沈夫人一愣,向来只有她安慰儿子的份,哪里有儿子体贴她的时候,这一想,就止住了泪,心里却泛了酸,“娘不哭,娘不哭,你好好歇着,你爹是疼你的,不要记恨你爹,知道吗?” “嗯。”沈来宝翻转回身,暗想,沈老爷要是真疼,那鞭子也不会鞭鞭到肉了。不过也难怪,古人嘛,一心念着有儿子继承家业,结果却是个傻子。他想了想“自己的”七个妹妹,也是可怜。 如果日后他有了女儿,一定好好疼。女儿多好啊,懂得疼人,又贴心。 想到以后,沈来宝有些茫然,如果真的不能回去了,那他要怎么面对沈来宝这个身份,也得好好规划规划了吧,比如首先怎么不被人怀疑的恢复智力…… 翌日一早,花铃用过早饭,就坐在大堂那看书。廖氏见了笑问,“今天怎么不出去玩呀?” 花铃展颜,“我在等来宝哥哥,他说今天要来找我玩的。” 廖氏轻轻一笑,“我看他是不能来了,他昨天受了点伤,怕是下不来床了。” “来宝哥哥怎么又受伤了,这次他没晕吧?” “没。” 花铃合上书,说道,“他不能来找我,那就我去找他吧。” 孩童果真是不记仇的,昨天还哭着喊着沈来宝坏,今天就主动找他玩了。廖氏笑了笑,不过也说明女儿是个豁达人,儿时看到老,女儿呀,长大后定是个好脾气。 花铃出门时抱上了花猫,去隔壁找沈来宝。 两家孩子往来密切,下人见了她就直接开门了。花铃提脚跨过门槛,往沈来宝的房间走去。到了那见送饭的下人刚出来,门也没关。她走进里头,见沈来宝正背对着外面睡觉。上前喊了他一声,他也没答话。花铃正想着要不要等他睡醒了再说,怀里的花猫“喵呜”一声,纵身往床上跳去,落在沈来宝的肩头上。 梦境悠悠,沈来宝做了个好梦,梦里烈日当头,他站在冰河水流前已经能感受到这股凉意,刚脱了鞋要下河,忽然肩头被人猛地一推。他站立不住,身体往前坠去,“噗通——”,水声哗啦,沈来宝全身淹进河中,强烈的呛意将他惊醒,猛地坐起身大口喘气,着实吓了花铃一跳,“来宝哥哥你怎么了?” 沈来宝的额头上堆满了汗珠,有点惊魂不定。刚才的梦……不对,应该是说刚才背上被人猛然一推的印象,似曾发生。 冷汗悄然从他脸上滑落,滴在手背上,像是真正的沈来宝将他落水前的最后一点知觉告诉他—— 不,沈来宝不是自己跌进家中水池的,而是……有人将他推了下去! 是谁?要杀沈来宝? 第4章 奇怪石头 这意外的发现让沈来宝不安,因为如果一天没找到凶手,那就说明凶手还可能会再次对他下手,可是他初来乍到,要怎么找凶手?谁对沈来宝有恶意,他根本一点都不知道。 花铃见他魔怔了般,有些害怕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来宝哥哥。” 沈来宝回过神来,问道,“小花妹妹,你知不知道我那天掉进水池的事?” 花铃想了想问道,“你是说你昏迷了很久的那件事吗?” “嗯。” 花铃当然听说了,只是当时她在忙着给他剥瓜子仁,没有仔细听,这会认真回想起来,隐约想起了点,说道,“我听娘亲她们说,好像是因为你家秀儿缠上你了,要拿你偿命。” 沈来宝好歹是新时代的进步青年,这话又浅显易懂,说一句能猜出十句内情来,他低声,“你是说,我家有个叫秀儿的人溺死了,所以她找上了我?” “娘亲她们是这样说的。” “秀儿是谁?” 花铃说道,“秀儿是你二姨娘房里的丫鬟,胆子很小的,你二姨娘又很凶,常打她。我来你家也看见过,打得可凶了。后来我娘说,秀儿肯定是熬不住,所以才在半夜的时候自己跳池塘,当时她的身上还绑了好几块石头。她没了的第二天,你也溺水了,所以他们都说秀儿找你偿命。” 到底是年纪还小,说着说着花铃打了个冷噤,实在是很可怕呀。 沈来宝拍拍她的脑袋,“没什么可怕的,世上根本没有鬼。” 花铃瞪大了眼,拧着眉头肃色道,“有鬼,我看见过,亲眼看见的。” 沈来宝好奇道,“你在哪里看到过,又是什么样子的鬼?” 花铃比划着说道,“去年跟我爹去看桃花,夜里回来的时候路过山岗,在那看见的。我倒没看清鬼长什么样子,就是一团一团的绿色、红色,我爹说那是鬼火,车夫说那是阎王出巡点的鬼灯笼。” “那不是鬼火,那叫磷火。是因为人的骨头含磷,遇见了空气产生的化学作用。”他能很轻松的跟个孩子解释这些,因为就算她知道也不会觉得他是脑子坏掉了,反倒是跟成年人说,才会觉得他更傻了。 花铃似懂非懂,思索片刻恍然,“来宝哥哥你说得对,我们经过的山岗我爹说那儿有很多坟墓,还让车夫赶紧过去不要逗留。可我在其他地方就没见过,来宝哥哥你懂得真多。” 沈来宝干笑两声,见她说的时候两眼发亮,不见惧色,反倒满是好奇,他忽然觉得好奇心这么重又这么胆大的小姑娘长大后肯定是——学霸。 他还想再问得仔细些,可他又怕吓着她,就没问了。等花铃走了,他才细思起怎么找到那个人来。 秀儿溺死的第二天,他也遭了毒手。怎么想都觉得有蹊跷,所以首先他要确定秀儿是自己跳的池塘还是被人投进水里的。如果是前者,那他也不用调查秀儿和自己的关系了。如果是后者,可就要留心了。 等下人进来给他换药时,沈来宝瞧着自己瘦弱的身体,无论原主回不回来,他都要好好对待这身体了,今晚开始就强身健体,去院子跑几圈。日后还要装傻子,也得是个能随时反击别人的傻子。 药快上好的时候,他才突然开口,“我做了个梦。” 下人恭敬道,“少爷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有个穿着大红衣服的姐姐全身湿漉漉的,身上还绑着大石头,坐在床边跟我说话。” 正坐在床前的下人猛地抖了抖,脸色颇差,默默站起身挪了个位置,“她有没有说自己叫什么?” “秀儿。” 下人又抖了抖,这才自语道,“红衣服……那看来秀儿的怨气很大啊,她那天穿的是下人平时穿的衣服来着……” 沈来宝见他那天像是看见过死后的秀儿,便不经意般问道,“秀儿死的时候把石头绑在了腿上对不对?” “不对不对,是绑在了背上。”下人比划到胸口背后,“这、这,那石头比她的背还宽,她真的是铁了心要寻死。” 沈来宝顿了顿,“石头是绑在身后的?那打的结呢?” “当然也是身后呀。”下人说道,“也是作孽,死就死了还找少爷晦气。” “为什么说找我晦气?” “她当时跳下去的地方,就是少爷跳下去的地方。喏,就在那栅栏上,留下一双绣花鞋,可怕极了。哎哟,小人不吓你了。” 沈来宝沉思,一个真要寻死的人,会那么费劲? “那石头去哪了?” “太太说不吉利,丢到十里街的土地庙,用黄符封起来了。” 等下人出去了,沈来宝取了腰带反手往背上系枕头,拧了半天也没拧好,蹦跶两下就掉了,这么轻的枕头都不行,更何况是比背还宽的石头。他觉得有必要去看看那石头是什么样子的,说不定还能从石头上找到什么线索。 不过……十里街在哪里? 想了许久,他才想到一个合适的向导——隔壁小花。 他打算现在就去看看,虽然身上的伤还隐隐作痛,但比起命来,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刚挪了小短腿下床,还没够着鞋子,门外就有人扯着嗓子往这走来,听声音是个老婆婆的,旁边还夹着劝阻的声音。 这次竟然无人敲门,直接被推开,沈来宝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五十上下的老太太快步走了进来。那老太盘起的发还未全部银白,面庞红润而少见皱纹,看起来本不该称之为老者,只是她所着的衣服颜色为紫红,首饰又以金饰为主,看着老态沉闷了些。 她上前就捉住沈来宝的手,哽咽,“我苦命的孙儿啊,让祖母看看你哪里受伤了。” 沈来宝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沈家老太太,那将孙儿疼得恨不得摘星星给月亮的老太太。 他淹水的时候,正逢十五,沈老太太按照惯例去了寺庙烧香小住三天,今天回来下人没敢告诉她少爷溺水了,但身上的伤瞒不过去,就说了他被沈老爷鞭打的事。 沈老太太一听就怒了,她孙子是撞了人,可也道歉了呀,他凭什么还打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道理她都懂,做爹的难道不懂? 她将这宝贝孙子里里外外看了好几遍,又气又急,“那混账东西沈金山,竟然将你打得这么狠。鞭子呢?鞭子呢?!沈金山要是回来了,让他来见我,他抽我孙子几鞭,我就往他身上抽几鞭。这么小的孩子,看着都疼,到底是怎么当爹的!” 老太太看起来精神抖擞,骂起人来也好不含糊,听得沈来宝一愣一愣的,女侠呀这是。 沈夫人心疼儿子,可丈夫是她的天,一听老太太要鞭打她的丈夫,忙上前求情,“老爷他也是恨铁不成钢,更何况这次的确是来宝不对,下次让老爷别打人,好好教就行了。老爷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挨鞭子,要让人笑话的,尤其是让商会里的人知道了,得多难堪。” 听见沈夫人还在为沈老爷求情,沈来宝不由多看她几眼。你丈夫都给你找了五个妹妹了,还打你儿子,你倒还给他求情。真不知是深爱沈老爷,还是三从四德的条条框框将她约束得太久了。 所以啊……也难怪那几个姨娘见了她也不怎么恭敬。 沈老太太一听,也觉得有些道理,就没再提。只是让下人带话给他,还要一字不漏的。 外出应酬的沈老爷回来,刚进门就见等候多时的下人。听见沈老太太回来,却说不用去请安,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忙跑去请罪,他刚在门外吱声,里头就闹得砰砰响。 沈老太太今年五十,沈老爷还琢磨着给母亲办个十天的流水寿宴。这会沈老太太气上心头,大声道,“办什么寿宴,还没入秋,你就先在这立春把我气死了!” 沈老爷苦不堪言,只好带上蒲团,自跪祠堂。 都说有了儿子疼儿子,有了孙子儿子就是根草了。怒揍了沈来宝一顿的沈老爷在沈老太太眼里已然是根草,在看见宝贝孙儿身上的红痕伤口后,沈老爷连根草都不如。 一跪半宿,等沈老太太早上起来,沈夫人伺候她时小心翼翼提了一嘴,沈老太太才想起来她儿子还跪在祠堂里,当即“哦”了一声,说道,“那就让他回来吧,早饭不许添荤。” 好不容易从祠堂获救的沈老爷哆嗦着腿出来,正好看见要出门的儿子,这一对眼,腿更哆嗦了,长长叹了口气,没搭理他。 他心里怄啊! 沈来宝恭恭敬敬喊了他一声爹,就出门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找小花,去十里街,找那块被封印起来的石头。 第5章 沈家花家 沈家和花家都是大户人家,门前宽敞,院子宽大,因此从沈家大门走到花家大门,还得小片刻。 沈来宝到了花家,抓着门环敲了敲门。不一会门就开了,出来个下人,低头看去,见了他,笑道,“沈家少爷啊,怎么这么早,您用过早饭没?” “还没,我想找小花,你能帮我叫一下吗?”沈来宝最不习惯的就是自己十岁的嗓子,每次正正经经的说话却还是有一股子奶娃子味。 “原来是找我们小姐,沈少爷您进来坐吧,这会正是用早饭的时候。” 进去少不得又要被众人打量,沈来宝说道,“没事,我在这等吧,等小花吃完了再告诉她我在这。” 下人又劝了两声,见劝不动,这才摇摇头进去。 等下人走了,他就掸干净门前石阶,坐下了等花铃。沈家他也不想回去,昨晚用晚饭的时候沈老夫人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本着不让老人家伤心的孝顺,他足足吃了两大碗,一半都是菜,夜里还渴醒了。刚起来一听说厨房蒸包子熬肉粥,他哆嗦了一下,急忙跑出来,就怕胃被撑坏了。 可惜啊,就是这般的撑法,沈来宝这身体也不浑圆,他每次洗澡看见身上的各种旧伤,就在想沈来宝也是人,只是智力受损,可在别人眼里,却成了异类,连猫狗都不如——反正偷偷欺负一下,这傻子也不会告诉家里人。 在外面被人欺负,在家里被亲爹胖揍,也是个可怜人。 他将卷起的袖子放下,遮住伤口,还在沉思中,胳膊忽然被一颗小石头击中。力道不大,但足以让他回神。还没往前看,余光又见一根拇指大的木棍飞来。“凶物”太大,他微微一侧脑袋,就闪过了。抬头看去,只见前面站了三个正在发怔的男童,手里还拽着什么东西。 目光对接上,那三人才猛然回神,“傻子,以后你不许来找铃铃玩。” 沈来宝拿起从胳膊滑到衣服上的石头,直勾勾看着他们,一声不吭。 三人见他不傻笑不哭鼻子,再联想到他刚才躲石头,心里有些发毛,可还是往前一步,要往他脸上砸石头。突然那傻子一个箭步往他们冲来,惊得他们尖叫后退,摔倒在地。 沈来宝抡起拳头作势要揍他们,男童们“哇”地一声哭出来,连滚带爬跑了。 见他们跑了,沈来宝哼了哼,“熊孩子。” 他扔了手里的石头,拍拍手要回去坐,花家大门“吱呀吱呀”打开,一个穿着浅绿衫子的小姑娘跨过高高门槛,动作有些慢,脑袋一晃两根辫子就轻轻拍在脸上。她跨步出来,回头说道,“我去玩了。” “小姐您慢走。” 花家养孩子不同其他大户人家,非要挂上一条“尾巴”,如果是在附近玩乐,是不会派遣下人跟随的。她以为沈来宝是和平时一样找她在门前玩,所以没知会下人。倒是沈来宝,竟是一个人来的,不见了平日的尾巴,“来宝哥哥。” 沈来宝小跑上大门前,问道,“小花你知道十里街吗,那里是不是有个庙?” “知道呀,来宝哥哥你要去那?” “嗯,小花你上午要去哪里玩不?能带我去吗?” “可以呀。”花铃将一直抱着的小盘子往他面前递,“阿福说你没用早饭就在门口等我,我就给你拿了两个包子。”末了她又加了一句,“肉的,你爱吃。” 沈来宝呆了一呆,看着那两个肉包,又看她,“小花,你几岁?” 花铃朗声道,“六岁了。” 六岁……沈来宝觉得她像是十六岁的人,懂事又贴心。他接过包子,边走边吃。花铃就抱着个盘子跟在一旁,时而说两句话。 花铃见他说话清晰还会答话,路上多瞧他几眼,明明是那个沈来宝,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像了。不过这样的来宝哥哥比以前的好,至少不用她看着就着急了,还不会扯她辫子,还笑话她是小老太婆。 十里街离这里不太远,那个庙只是个小小的土地庙,到了那,沈来宝在庙门没看见石头,转了一圈,才在后面找到。 沈来宝比划了一下,那块石头长四十厘米左右,宽五十厘米,八面棱角,凹凸不平。往那凹口一看,还有绿色苔藓。他抹了点放在鼻下闻了闻,有腥味。青苔加腥味,很明显是从水里捞起来的。 等等,沈来宝皱眉,秀儿是站在栅栏上跳下去的?假设是自杀,那她就是从水里搬了石头,绑在身上,又爬回栅栏上往下跳。 只有傻子才会这么做吧。 他杀!绝对的他杀! 初春微凉,沈来宝的脊背也有点凉,果真要快点找到凶手。秀儿死后的第二天沈来宝也被人推下了水,还是同一个地方,或许是有人想借鬼怪的说法来掩盖凶手杀人的动机,而把他落水的事推给秀儿的鬼魂。 也就是说,那个人是沈家的,否则不会能在半夜杀人于无形,又知道她死去的地方,甚至在同一个地方将沈家的少爷推下水。 即使范围缩小至沈家,他也没办法确定是谁,因为这土豪世家里,姨娘五个女儿七个,每个人房里都配有八个下人,加上老太太老爷夫人,还有在沈家干杂活的,粗略一算都有百来人。 要想从百来人里找到凶手,沈来宝还需要更多的线索,光靠这颗石头是不行的。 只是石头少说六七十斤,要想搬动它,除非是女大力士,否则就得男子了吧。 可沈家的男子也有五六十人。 沈来宝揉了揉眉心,第一次觉得古代的土豪之家不好。 花铃见他一直蹲在石头旁时而皱眉时而沉思,就是不说话,也抱着盘子蹲在一旁瞧他,见他衣服上有褶子,就禁不住捋顺。 查看完石头的沈来宝察觉到她的小动作,低头看了看,摊在地上的衣角已经被她抹得服服帖帖的,他扯了扯嘴角,她这分明是强迫症,“小花,我们回去吧。” “好呀。” 花铃站起身,跟在他一旁回家。沈来宝见她这么乖,好奇道,“你为什么乐意跟我玩,别人会笑话你整天跟个傻子一起玩吧?” “来宝哥哥是笨点,可是心眼不坏。我爹说了,心眼不坏的人,比聪明的……聪明的……”花铃挠挠脑袋,这才想起来,“比聪明的伪君子更好。” 比起刚才扔石子的熊孩子来,花铃简直是体贴懂事。沈来宝觉得这小姑娘长大以后,肯定很讨喜,“小花,以后你对别人来说,肯定是个好伙伴、好媳妇、好母亲。” 花铃歪了歪脑袋,“什么叫‘媳妇’?” 沈来宝为难了,这个词实在很难跟个小豆丁解释,“以后你会明白的。” “哦……”虽然他这么说了,可花铃还是很好奇,她本就是个好奇心重的姑娘,回家的路上还一直在想,可怎么都无解。 回到南风小巷,沈来宝看着花铃进家门,这才回去。 花铃抱着盘子刚穿过院子,就被等候已久的葛嬷嬷瞧见,上前就打量她,“姑娘又跟隔壁沈家少爷出去玩了?” “嗯。”花铃将盘子交给她,走了两步又停下步子问道,“嬷嬷,你知道‘媳妇’是什么意思吗?” 葛嬷嬷问道,“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来宝哥哥跟我说的,我也不知道。” 葛嬷嬷心头咯噔咯噔作响,强笑道,“嬷嬷也不知道,但不是什么好词,姑娘以后别说了。” 花铃皱眉,方才沈来宝明明加了个“好”字的,怎么就不是好词了。她心中疑惑,决定自己去爹爹的书房里找答案。 葛嬷嬷送她去书房后,就火急火燎地将这件事告诉了花家太太。 廖氏一听,正拿着茶杯的手抖了抖,讶异,“你说什么?沈来宝那傻小子跟铃铃说媳妇的事?” 葛嬷嬷说道,“我也不知道,但姑娘就是这么说的。不过这两天我偶尔也在巷子里听其他孩子闹过,说我们家小姐总跟那傻小子玩在一块,以后就变成傻小子的媳妇了。” 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小孩子说话不担责,可这话说得多了,听着总觉得不好。更何况别人说了就算了,可从隔壁小子嘴里说出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真的。 廖氏思量再三,鉴于沈来宝可能是无心之说,或许他根本就不懂这词,决定私下里跟沈夫人提提,让她教教他,日后别说了。她瞧瞧天色,辰时已过,正是走家串门的好时辰,心下一定,“去厨房起一笼云糕,等会去拜见隔壁沈家。” 第6章 诡异院子 廖氏也深知远亲不如近邻,所以前去找沈夫人时,也十分客气,将事情婉转的说了一遍,最后才道,“其实我也是怕来宝说多了这样的话,耽误了他的姻缘。别人说说就算了,他要是这样说,在别人听来,难免不会当真。” 沈夫人性子软弱,也明事理,知道这事的确不能胡说,自己的儿子傻说出来的话是没人会当真的,所以找媳妇也并不难。可花铃是个姑娘,这话说多了,就是毁名败誉的事了。她赔笑道,“这事我会好好说他的,妹妹放心吧,要是他明日再敢说这样的话,我定不会饶他。” 廖氏的意思传达了,沈夫人也这样说了,就没刁难,领着葛嬷嬷回了家里。 此时沈来宝正在秀儿落水的池子里查看,那池子是荷花池,去年冬日荷花枯败,今年才刚冒绿尖,似浮萍在水面上游游荡荡。他站在栏杆前往下面看去,原来那荷花池边还有个小陆地。他刚走到下去的入口就被下人慌张拦住,“小祖宗,您可千万不能下去。” “我就是去看看,不会掉水里的。” “您要是再掉进去,小人也要跟着没命了。” 无论沈来宝说什么他都不肯,最后他只好吓唬他,“我要扣你工钱。” 下人喉咙一干,“您说什么?” 沈来宝嘿嘿嘿地傻笑起来,下人挺直了身板,“就让您下去一会会。” 他抿抿唇角,从入口处走去那片小陆地上。他走得很慢,还去拨弄那些石头。石头浸泡在水里已久,底下生出了许多青苔,伸手摸了摸,滑不溜丢的,闻闻气味,也同样有腥味。池子里的红锦游得正欢,胆大的还凑到岸边在沈来宝面前露脸。 他慢慢挪步,细瞧岸边,看得后头的下人心惊胆战,伸着手随时准备捞住他。走着走着忽然见他停步,下人心头揪紧,只见他蹲身去捞水玩,“少爷……” “嘘。”沈来宝示意他噤声,他往那不正常的凹处捞了一掌心的水,水从掌上哗啦滑下,落回池中。他摸了摸那边缘,泥水散开,浑浊了这一大块凹陷的地方。他比划了一下,心头微惊,这与那捆绑在秀儿背后石头的大小几乎一模一样。而且这里的荷花池已修建多年,就算有凹陷处,周围的泥土也不该这么松软。他抬头往栏杆那看去,不由冷笑,原来石头是从这里挖的。 秀儿不是自己溺死的,而是被人杀死在周围,再被人绑上石头,沉尸荷花池,造成她自尽的假象。 依据他现在对这大央国的了解,主人打死仆人是不需要担责的,二姨娘安氏常打骂秀儿,众所周知,哪怕她将秀儿打死了,也不需要偿命,甚至是赔罪。所以她没有理由费那么大的力气杀秀儿,因此她的嫌疑排除。 沈家的院子入夜便会关上,挖个大石头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如果秀儿是在别的院子被害,那凶手要拖她回来,再费时去挖出石头,能保证无人瞧见? 他想凶手可能不是一个人,有可能是两个,一个挖石头,一个望风。 这院子住的人是谁来着……他眉头微拧,眸光急敛,除了二姨娘安氏,还有——三姨娘韩氏。 “阿五,你怎么又让少爷去水边,让太太知道,非得揍断你的腿不可。” 声如莺啼,又有些不善,沈来宝抬头看去,只见那廊道上站了个俏美妇人,她眉眼描画颇深,眼尾轻描红迹,显得俏媚飞扬。向来以记忆过人闻名的沈来宝记起她就是二姨娘安氏,再看她旁边那妇人,也同样年轻貌美,正是三姨娘韩氏。 韩氏唇不染色,薄而微弯,略带刻薄面相。她此时抿唇不语,一双明亮双眼直勾勾瞧着沈来宝。 阿五一听,立即抱住沈来宝就回岸上,放下他就跪倒在地,“见过二姨娘三姨娘,是小人没留神,让少爷去水池边玩的,请不要告诉老爷,是小人的过错。” 沈来宝心中对他一片赞许,不错嘛,挺有义气的。 安氏轻摇小扇,笑道,“我们也是担心,又不是要问责,而且也轮不到我们来责备太太放里头的人,我们哪里有这个胆子。回去吧,别总往这个院子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要抢太太的宝贝儿子呢。” 语调阴阳怪气,沈来宝瞧了她们两人一眼,便转身离开这里。 等他走了,韩氏便道,“我怎么总觉得他自那晚昏迷醒来后,就变了个模样了。” 安氏俏眼一撇,轻笑,“变什么,还不是那样傻,走吧,我让人寻了只灵鸟,唱歌可好听了,去我屋里听去。” 韩氏收回视线,笑道,“好。” 她侧身一动,身上隐有香气飘来,安氏低头轻嗅,问道,“檀香?你什么时候祀佛,供神道了?” 韩氏微顿,浅笑,“我素来都不信佛的,只是近来睡得不好,正好娘家人送了点来,就用上了。走吧,我还想听鸟儿唱歌呢。” 安氏叹气,自从四姨娘五姨娘被抬进门,她的房里就冷冷清清的,只能和三姨娘一起打发过日子,听个小曲玩些新鲜有趣的东西,这白日无聊,这夜里,更是孤枕难眠。也难怪韩氏要睡不着,她又何尝不是,“待会也给我一些安眠吧。” “好好。”韩氏微微笑着,又往荷花池中看了一眼,那浮萍铺在水色幽暗的池里,总觉得这绿景浓得墨绿,叫人不舒服。 沈来宝边走边思索方才的猜想,刚进院子就见了嬷嬷来寻,“少爷,太太正找您的。” “找我做什么?” “您呀……”嬷嬷跺脚叹气,“就不要总给太太添堵了,你说你,那花家千金才多大点人,你就跟她说媳妇媳妇的,这姑娘家的名声都要败坏了,人家都找上门来了,把太太急得都要哭了。” 沈来宝差点没摔着,什么?他发自内心诚心诚意地跟花铃说了一大串,她就精简出这么一个词?不对,花铃不是那样的小姑娘,对……她好奇问自己“媳妇”是什么意思来着,指不定是回去又问了大人,大人就理解歪了,以为他冲花铃喊媳妇。 他刚才真不应该搪塞花铃,这下闹出误会了。 他定了定心,急忙去沈夫人房里。 沈夫人一听见他来了,就红了眼,拉他到跟前又要哭,沈来宝说道,“我没跟小花说要她做我媳妇,我是说她细心善良,以后肯定是个好伙伴好媳妇好母亲,肯定是花家婶婶听错了。” 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跟儿子说的沈夫人顿时把话全咽了下去,这一句话就解释得清清楚楚的真的是她的儿子?她眨巴了下咽,涌到眼眶的眼泪都消散了,“真的?” “真的。” “这就好,这就好,那以后提也不要提这个词了,知道吗?” “嗯。” 沈夫人揉了揉心口,又一惊,“我将这事告诉你爹了,你爹刚才有急事出了门,估摸一会就直奔你房里去找你。” 沈来宝身上的伤还没好,一听便下意识抖了抖。他想到上次沈老爹不问青红皂白就将他一顿狠揍的事,深知这次的消息要是传到他耳边,肯定也要被痛揍。虽然他能躲,可是总躲也不是办法,被他揪住最后还是得折腾一番。 他思量片刻,恍然,他要大闹天宫,那自己就去找个如来佛祖! 沈花两家为邻,还是沈老爷费了一番苦心的,都说孟母三迁,沈老爷也是如此。 沈家先辈以考取功名为己任,可惜没出一个有天分的,哪怕是从商了,也十分敬重礼遇读书人,明州商会在沈老爷的提议下,每年还资助各大书院,就为了沾点书香气。后来听说明州的书香世家花家择新居,他便一直让人瞧着,花家刚同人买下宅子,他就立刻把旁边的地买下了。 可这会却听说儿子去跟人家千金说那种混账话,花家主母还上门来了,听得他火冒三丈,提了鞭子就要过去揍他。 谁想气冲冲到了门口,却见自己的老母亲坐在那,挑着丹凤眼冷冷瞧来,似早就料到他会出现在这。两腿不由一软,默默将鞭子藏在背后,毕恭毕敬道,“娘。” 沈老太太哼声,“背后藏的是什么?” 沈老爷手指一扬,把鞭子丢到一侧,旁边下人聪明,急忙捡走。他讪笑道,“没什么。” “那你来来宝的房间里做什么?” “半日未见,颇为挂念。” 站在柱子后面的沈来宝打了个冷噤,这沈老爷真是张嘴就来,不愧是能言善辩的生意人。 “娘您怎么会在这?” 沈老夫人又哼一声,说道,“听说我的孙子会夸人了,还颇有条理,我就过来了。” 一心要揍沈来宝的沈老爷并没有什么心思听他的傻儿子说什么了,只是顺嘴问道,“来宝他夸谁了,怎么夸了?” “他夸隔壁花家千金善良体贴,日后为人友,为人妻,为人母,定是无可挑剔的。” 沈老爷一顿,本想说他儿子像个登徒浪子,才多大的人,就妻啊母亲的,可转念一想,这话的确说得顺溜,连先是妻再做娘的顺序都理顺了,心里一时没了脾气,还觉得儿子好像开窍了。 难道荷花池里的不是水鬼,而是水仙? 可惜啊,水仙又怎么样,儿子也只是一时开窍,他要是真的能聪明起来,自己就此生无憾了。 第7章 酱鸭脖子 沈老夫人见儿子不吭声,又道,“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来宝喜欢,我看小花铃也模样可人,就娶过来呗。” 饶是这是自己的老母亲,沈老爷还是下意识地讥讽一笑,“哪里有这么容易,那是祖上出过翰林,如今还有子弟在朝为官的花家。花家老爷就三个孩子,两儿一女,花铃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多少名门望族的人家要和她定个娃娃亲,花家老爷都不点头。” 沈老太太出身富贾之家,嫁了富商,从小到大就没有钱办不了的事,在她历经五十年人生的脑子里,也认准了一件事——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请如来佛。她一听就不高兴了,“给钱啊,能娶个聪明媳妇,给他沈家一半的地,一半的铺子,我也乐意,只要来宝喜欢就好!” 一开口就送走了半壁江山,沈老爷的心揪得要上天了,他生怕母亲说着说着来了兴致,真逼他拿半数家产去求娶,万一花家答应了怎么办? 万一他日后还有儿子怎么办? 沈老爷含糊应着声,神游四方。老太太嘀嘀咕咕念了半天,快把自己念困了,才道,“欸!不是快清明了吗,我记得花家每年都要外出踏青的,这一次,我们也去。” “……那种文人雅士做的事,儿子就……”沈老爷忽然意识到要是把话说完,又要被抓住说上一天,慌忙咽下,先逃过这一劫再说吧,“好好,听娘的,儿子这就去安排,还有十天,不急不急。” 沈老太太满意了,挥挥手让他快去办,心里已经美美的想着孙媳妇的事,还想到了曾孙,曾孙媳妇…… 在里头站着的沈来宝也听完了,站得腿累,抖了抖腿心想,难怪隔壁花家和沈家的画风不一样,原来是出过翰林的。 这转眼已经到了晌午,用午饭时,沈老太太就坐在沈来宝一旁,怜他受罚,不断给他夹菜。 沈老夫人一如平常人家的老太太,重男轻女很是严重。平日最疼这个孙子——可想不疼也不行,横竖就这么一个,比疼孙女强。她一直给沈来宝夹菜夹菜,菜在他碗里的菜堆上半天高,撑得他差点没真傻。 沈来宝看看那站在后头的一溜姨娘,再看看一桌的小丫头,都闷声吃饭,没一个抬眼瞧的。真不知道这样长大的小姑娘会不会有童年阴影,孩童还是活泼些好,比如……比如花铃。 想到花铃,沈来宝不由觉得花老爹教书育人比较前卫,将花铃教得那样好。不似沈家,行一步,则困一步。他如果穿成个妹子,估计会被这束缚困得窒息而死。但是同样的,他又看看那七个小丫头,他七个“妹妹”,总觉得,既成兄长,若要久待,他还是不希望见她们过成这样。 吃完午饭,沈老太太要唤孙子来吃果点,得到消息的沈来宝摸了摸自己的胃,果断跑去外头玩了。 这南风巷因地处闹市之外,十分僻静,又因有花家沈家,便让人觉得这里是个风水宝地,原本不过沈花两家,如今已经都盖起了宅子,多是富贾所住。 自古人们就觉得多子多福,富商养得起,自然更乐意多生多养,每家每户基本都是五个孩子以上,这就导致巷子里的孩子特别多,也就特别热闹。 正是用过午饭的时辰,家家户户的孩子出来走动玩闹。这会看见巷子中段有个锦衣少年慢悠悠往这边走,纷纷互相使眼色。 一辆马车伴着清脆的铜铃声从巷口驶入,飘荡在整条巷子中,引得众孩童看去。那是花家千金的马车,特有的摇铃声敲开热闹的巷子,晃悠前行。 马车行到沈来宝一旁,忽然停下来了。他顿步抬头,那车窗帘子被一只藕色小手撩起,一张俏脸露了出来,展颜一笑,就见了缺的两颗牙,“来宝哥哥,你去哪里玩呀?” 沈来宝来到这还没好好看过这里的景致,又怕被沈老夫人撑死,可这都不是能拿来说的理由,“去玩。” “那你等等。”花铃说着缩回脑袋,一会又从车门出来,探身给他递了个东西,“你一出门就要去大半天,可嬷嬷说了冷了就不好吃了,所以在这给你吧。” 沈来宝接过那油纸包,打开一瞧,是根酱鸭脖子。脖子被酱得入味,开封便有香气飘来,但他刚吃饱了饭,这会闻着实在是腻味。他还是抬头笑道,“谢了。” 花铃轻轻眨眼,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竟然会跟她说谢谢了,而不是立刻抱着肉吃,“来宝哥哥你快吃吧,我得回家了。” 沈来宝点头,等她进马车里走了,才继续挪步,想着等不腻味了再找个人家蒸热吃了。谁想还没走两步,手中的油纸包就被人猛地打落在地,酱脖子在地上滚了两圈,沾得满是沙土。他顿了顿,耳边已经有讥讽笑声。 “傻子,快捡起来吃了,你不是最爱吃肉吗?” “沈家的小傻子又要吃沙子了,快来瞧呀。” 沈来宝心头咚咚作响,像有一面大鼓在他的心里猛敲,看来这不是第一次了,以前的沈来宝就是这么被人欺负的吧? 他顿时怒火冲天,欺负个傻子算什么本事,这些根本不是熊孩子,分明就是一头熊!他猛地抬头,冷冷盯看那些等着看好戏、不过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童,抡了宽大碍事的袖子就上前要抓他们去见家长。 可他忘了自己现在只是个小不点,心中孔武有力,奈何手无缚鸡之力,一手抓住对方衣襟要拖走,结果却被对方一拳揍来,揍在他的鼻梁上,顿时眼冒金星。 他吃痛退后,才想起自己现在该走的路线是智取而非强攻,可惜已经来不及了,众孩童见他反抗,一如往常扑了过来揍他。 孩童打人力气不大,但体能极差的沈来宝还是被揍得七荤八素,差点没晕过去,三十六计一直在脑子里转悠回荡,最后终于定了个计策——擒贼先擒王。 他一把揪住那在指挥、踹得最凶的高壮男童,一拳打在他肚子上。 男童猛地被沈来宝一扑一打,顿时懵了神,其他孩童也都愣住了,还有人惊慌往后退。平时任打任骂的小傻子竟然敢揍他们的小将军! 沈来宝趁着他慌神之际,又一拳揍在他软绵的肚子上,男童差点没吐出来,力气虽大,奈何慌神,愣是被他揍了三拳才反应过来,却是“哇”地一声惊恐哭出,没敢还手。 哭声将各家下人纷纷召唤,跑去看是不是自家的小主子出事了。 孩童一哄而散,沈来宝眼前微黑,鼻下微凉,一抹,流血了。他朝那瘫在地上不敢动的男童哼声,“让开。” 男童没力气站起来,但沈来宝眼神不善,他发抖地往旁边滚了一圈。见他俯身伸手,又禁不住抖啊抖。谁想他伸手往地上一捞,就起身了,原来是他刚才压住了那根酱脖子。 下人已经赶到,将自家的少爷领回去,沈家的下人也来了,一见这阵势,慌忙把他扛回家去,禀报老爷太太。 沈老太太正在午歇,沈夫人让下人不要声张。倒是沈老爷一听儿子又闹事,急火攻心,恨得又拿起鞭子,往大堂跑去,这次他非要揍死他不可,这个孽子! 可等他跑到大堂,却见儿子鼻青脸肿地坐在那,鼻子嘴巴都是血。他顿时心软,握了握鞭子,还是丢给了下人,叹气,“李大夫呢?” “去喊了,正从后院赶来呢。” 他心气不顺地坐在儿子一旁,瞧了瞧他,模样狼狈,可却没哭,也是奇怪。想问问他疼不疼,也愣是没问出口。见他母亲来了,便怒拍桌子,拍得噔噔作响,“你为什么又闯祸!你就不能让我省一天心!” 沈来宝还没抓到凶手,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恢复”正常了,要是被凶手知道,那只会被灭口得更快。他看着手里的酱脖子,已经不能吃了,可惜。 沈老爷见他傻乎乎的不吭声,又继续叹气去了。 沈夫人又在旁边掉着眼泪,紧张地看着大夫给儿子上药。 沈来宝抬头,张了张嘴,硬是挤出字来,“娘……”他尴尬地咳了一声,才接着说道,“你知道这根酱脖子是在哪里买的吗?” 沈夫人摇头,旁边的阿五说道,“小的知道,少爷最喜欢去的迎风楼。” “那买一根回来吧。”沈来宝想着这是花铃特地给他带的,下回难保不会问他味道,他没吃过,怎么回答。不回答,她就知道自己没吃,那多伤小姑娘的好意。 沈老爷叹道,“吃吃吃,就知道吃……罢了,阿五,去买十根回来,给少爷吃吧。” 沈来宝看了这亲爹一眼,刀子嘴豆腐心。 阿五还没将鸭脖子买回来,门外突然传来震天声响,大门被人敲得要碎裂了般。沈老爷被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守门的下人急匆匆跑进来,说道,“老爷,是住巷子尾巴的祝夫人带着她家儿子来了,说被我们少爷踹了三脚肚子,要来找少爷算账。” 沈来宝眉眼一抬,冷笑,哼,恶人先告状是吧。好,那就来比比谁的演技更好! 第8章 熊猫的熊 祝夫人气势汹汹牵着她家儿子进来,人还在大门口就开始叫嚷,嚷得沈来宝耳膜都疼了。他本想气定神闲地坐着等人,可腿太短,只能晃晃悠悠地坐在那,更让沈老爷觉得儿子好像太嚣张了,便喝了他一声,将他拎了下来。 沈来宝被拧了耳朵送到祝夫人面前,疼得他直揉耳朵,沈老爷刚松手,又被一只戴满玉戒指金宝珠的手给拧住,尖锐声音刺在耳边,“你就是那小傻子吧,你看看你把我的宝贝儿子打成什么样了。” 沈夫人见状忙上前抓了祝夫人的手,赔笑,“祝夫人不要气,小孩子闹着玩的,我们都别当真。” 沈来宝心觉莫名,这话摆明了就是替他认错,见沈老爷也是同样神色,他就知道以前肯定也是这种认错法子,所以啊,巷子里的熊孩子才敢肆无忌惮的揍他,这祝夫人也敢来找沈家的晦气。 说白了,就是沈来宝的爹娘觉得他是个傻子,傻子和人打架就都是傻子的错。 所以别人找上门来,他的首要任务就是认错。 可如今的沈来宝不同了,要他无错认罪,沈家乐意,他也不愿。 祝夫人在沈夫人的劝阻下这才松了手,哼声,“对,小孩子动手是没轻没重的,可也不该踹这么重啊。孩子他爹外出经商,风吹日晒的,要是知道孩子遭了这罪……” 沈老爷一顿,当即说道,“祝老爷近来在茶庄上碰见的困难我也听说了,放心,只要有我在,定会助他过了这难关。” 沈来宝心头咯噔,看看祝夫人又看看自家爹,忽然明白过来——敢情祝夫人问责是假,想来沈老爹这讨便宜才是真。 此时众人齐齐往沈来宝看去,目光殷切者,神情迫切者,气急败坏者,冷眼瞧看的都有。沈来宝简直想痛骂他们一顿,更想痛骂一顿这小胖墩,他什么时候踹他了,什么时候! 他慢慢走到那胖墩面前,深深鞠了个躬,“阿南哥哥对不起,我以为我打你一拳,你打我五拳很好玩,就跟你玩了。虽然最后我打你三拳,你打我三十拳,踹我三十脚,可我还是很开心,对不起。” 沈老爷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蠢!蠢死了!这种玩法竟然也答应!等等……他抬头盯看祝夫人,再瞧瞧那站得笔直的小胖子,再看看自己鼻青脸肿的傻儿子,扯了扯嘴角,“祝夫人,这事儿好像不对吧?” 状况急转直下,没想到被个傻子倒打一耙的祝夫人顿时有点慌神,这会细看起两家孩子来,任谁看都得觉得是自家孩子打了沈来宝。 沈来宝又恭恭敬敬地朝祝夫人鞠躬,“对不起,婶婶,我不该打阿南哥哥三拳,以后他就算再打我三十拳,踹我三十脚,我也不会再伤害他了,我错了,婶婶。” 祝夫人:“……” 小胖墩听得一愣一愣的,见母亲暗中瞪了自己几眼,他才回过神来,急道,“我什么时候打你三十拳踹你三十脚了,你撒谎。你脸上的伤不是我打的,是街头的贺家,隔壁常家,我没有!” 沈来宝就这么安静的看着他,一脸天真无邪。 小胖墩还要说,厚实的背却被母亲重重拍了一巴掌,打得他有点懵。祝夫人气急败坏道,“我让你打弟弟,我让你顽劣,弟弟这么乖,你怎么下得去手。” 小胖墩肉厚,可平时都是巷子里的小将军,这会被抽,大声哭了起来。沈来宝还抓着那根酱鸭脖,仍是一脸纯洁烂漫。 祝夫人痛揍了他一顿,打得他跑到门外,又被祝夫人拎回来,拎到沈老爷面前,尴尬笑道,“小孩子嘛,下手不知道轻重,沈老爷沈夫人就当他们孩子玩过了,以后我会让他小心的,再敢欺负沈少爷,我就扒了他的皮。”她又扯了扯儿子的耳朵,“听见没有,以后不许欺负来宝少爷,别人欺负他,你也要护着!” 小胖墩被揍得没了精神气,病怏怏应了声。 沈来宝这才开口,“没事,以后我们还要一起玩。” 声音奶声奶气,可却如地狱魔音,小胖墩不由打了个哆嗦。 沈老爷本来心有愧疚,又想着在商会里给祝家一点方便,但现在看来,可以省下好大一笔钱了。本该追究儿子被打的事,可看见儿子被打成这样还傻乎乎的道谢,他就难过。 一难过,连该声讨的都忘了,大手一挥,原谅他们了。 祝夫人千恩万谢,还押着自家儿子朝他们磕了个头,这才离开。出了门就骂道,“下回不许再用这法子了。” 小胖墩好不莫名,“娘,以前这法子都有用的。” 祝夫人知道沈家老爷的心头病是沈来宝,但终究是自己的儿子,所以每次自己丈夫在行商时碰见困难了,都会让儿子和沈来宝打一架,然后再去问责,从而让沈老爷内疚,给自家补偿。 谁想今天沈来宝竟然完全变了个态度,不哇哇大哭了,还诚恳“道歉”,导致她迫不得已打了自己儿子一顿。 那傻子聪明点多好,又傻了那么多,以后这法子就没法用了。 可气! 祝夫人带着孩子气冲冲地离开,嘴里叫骂得难听,连出来倒院子落叶的花家下人都听见了,回去摇头直笑,进门就道,“那祝夫人又带着儿子去沈家了。” 这事儿隔壁几家明眼的都知道,就沈老爷被儿子气昏了头,生意做得精明,人却糊涂了,没发现。 花铃此时正抱着个木瓜往外头走,想去找街头的小婵,听见这话,便问,“来宝哥哥是不是又和别人打架了?” 下人刚才听见孩童吵闹,便出去看了几眼,答道,“好像不是和别人打架,是被人打了,打得挺惨的。对了,小姐送给他的鸭脖,都被人打落了,可来宝少爷还是捡了回去,看样子是要吃。” 花铃一愣,抱着木瓜就往隔壁沈家跑去。 沈家刚送走祝夫人,还没关门,花铃如风跑了进去,还在大厅上就看见继续上药的沈来宝。 沈来宝果然伤得很重,左眼肿得半天高,脸上还刮了血痕。她有点不敢看,四周找了一下,才发现那根酱鸭脖放在桌上,果真沾满了沙子。她不安地上前跟沈家人打了声招呼,沈夫人唤她到一旁先坐,她就乖乖去了,可目光一直没离开鸭脖。 “疼就喊一声,知道吗?” 沈夫人见他强忍,也不吭声,以为儿子被打懵了,可刚才道歉分明有条有理的,虽然话傻了些。 沈来宝早就看见花铃来了,见她直勾勾看着鸭脖,心想坏了,她要生气了。 他不由摸了摸腰间,还好核桃还在,不过轻轻一晃,里头都是沙子……他再看看鸭脖,她特地带给自己的鸭脖,也同样沾满了沙子。 他不惧泼妇,倒怕天真的小姑娘。 她要是哭了可怎么办? 不想多看一眼自家傻儿子的沈老爷已经回房去了,沈夫人也不忍多看,等大夫上完药,就让嬷嬷瞧着,自己也走开了。 然后沈来宝就看见花铃走到自己面前,默默一咽,要哭了? “来宝哥哥。”花铃垫脚把放置在高桌上的鸭脖抓到手中,抓得满手油腥,反手藏到背后,“这根鸭脖好像坏了,你不要吃了,下次我早点回来,早点拿给你,肯定比这个好吃,你相信我。” 瞬间明白她用意的沈来宝猛地愣神,张了张嘴竟然说不出话来。 花铃满脸肃色,极力要他相信这鸭脖坏了。 她越是严肃,沈来宝就越是惊讶。苍天,花家上辈子是拯救银河系了吧,竟然教出这么善良的女儿来。 刚被一堆熊孩子折腾过的他忽然就被花铃暖了心,她就算是熊,那也是熊猫的熊! “小花。”沈来宝摸摸她的脑袋,“我相信你,我不吃这个。” 花铃登时松了一口气,展颜一笑,连带那缺的两颗牙都被沈来宝看得清楚,可他一点也不觉得难看。 送走了花铃,去迎风楼买鸭脖的阿五也回来了。沈来宝用油纸包了一根吃,一口咬下,酱香扑鼻,鸭脖肉质不软不硬,煮得更好,酱得正好。 嚼得多了,下颚有点疼,沈来宝抱着剩下的鸭脖回屋,想着扳倒了巷子里的孩子王,以后也没人敢再随便欺负他了,这一顿打得值当。 他忘了自己胳膊小,鸭脖又全被捆得严实。边走边想,鸭脖从胳膊里滑了出去都不知道。等背后有人急喊,他才回头,只见个高个的下人小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三根鸭脖,弯身笑道,“少爷,要不小的给您送回屋里去吧。” “行。”沈来宝转身之际,余光似看见他脖子上挂有一张三角平安符,微微一顿,转身去看,那下人已经站直了身,脖子上只见红绳不见平安符,被衣服挡住了。 不知为何心觉奇怪,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那平安符。 他走着走着,似是灵光一闪,他转身问道,“你叫什么,哪个院子的?” 那人答道,“小的叫阿福,是清风小筑的下人。” “哦。”沈来宝回身,神情已变。 清风小筑……可不就是二姨娘三姨娘住的院子。 那三角平安符,他的确是见过的,就在三姨娘的腰间,和香囊挂在一起。 他脑门上蹦出一个大问号,唔,寺庙同款? 第9章 按兵不动 “阿福在沈家为奴七年,在清风小筑干打水上水的活,平时沉默少语,和我们四君子的人不熟。” 正听阿五说那阿福消息的沈来宝问道,“什么是‘四君子’?” 阿五眨巴了下眼,“就是我们院子的名字,隔壁叫清风小筑,我们这叫四君子。” 沈来宝干笑两声,这沈老爹,明明里外都透着粗俗的土豪气息,可却给家里的院子取这么斯文的名字。无怪乎他那样讨厌自己的儿子,遇事消极不理,懒得多看他几眼,只因他想从士农工商里跻身一阶,自身无望,就寄托在儿子身上,可却是个傻儿子。 “你们下人房都是一起的?” “回少爷,是的。” “你知道他脖子上挂着的平安符是什么时候求的吗?” “小的不知道。” 沈来宝又问道,“那最近你有没有觉得阿福有什么问题,就是不同寻常的地方?” “没有。”阿五的确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他倒是觉得自家的傻少爷十分不对劲。也不知是平时看惯了他的傻模样,先入为主了,哪怕这样有条理的说话,还是觉得有点傻。可仔细听来,这分明不是傻子。 都说打狗也要看主人,阿五伺候他三年,没少为他收拾烂摊子,也没少挨老爷夫人的打,连别的院子的下人都比伺候少爷的他过得轻松。如今想到他可能变得正常了,心里一瞬欢喜,觉得以后不用受苦了。 他出去的时候看看他桌上摆着的九根鸭脖,摇摇头,他想多了。 已是未时,到下人用饭的时辰了。他打了饭回到下人房拿水壶,刚进去就有人喊他。他回头一瞧,正是那叫阿福的下人。 阿福也打了饭菜,走近了说道,“阿五哥壶里有水没,渴得慌。” 阿五心觉奇怪,他们两人平时也没有交集,怎么突然要水喝。他应着声说有,边倒了一碗给他。 阿福一口喝完,又道,“少爷最近好像不爱往外面跑了,阿五哥你这下可轻松多了。” “不是不爱跑,是巷子都没出就被揍了一顿不是?”阿五无奈笑笑,“你说那些孩子也真是,我们少爷也没惹他们,下那么重的手做什么。” 阿福笑道,“小孩子嘛,觉得好玩而已,也分不出对错。” 阿五说着沈来宝,忽然想到他刚才问自己的话,身为下人却一问三不知,如今机会正好,就多了个心,佯装无意往他脖子上看了看,问道,“你这脖子上挂的是什么东西,像个姑娘似的,还挂条红绳。” 男子最忌讳别人说这个,忙说道,“是我娘给我求的平安符。” “以前怎么没见你戴?” “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哦哦。”阿五摸了摸脖子,耸了耸肩道,“我最近好像也沾上了脏东西,要不我也去求个好了,你在哪求的?” “东山寺。”阿福答了一句,又道,“少爷最近看起来好像没那么痴傻了,是不是……”他指了指脑袋,“这里变聪明了。” 阿五哑然失笑,“少爷要是聪明了,我就去给东山寺烧十打香!” 阿福也笑了笑,没有再吭声。 吃过饭,因下人没有休息的时间,阿五洗了把脸就去沈来宝房里了。进去后发现他竟然还没睡,还抓着笔乱描乱画,垫脚瞧了一眼,鬼画符呀这是。 沈来宝到了这里后跟阿五了解了不少事,比如大央的民风民俗、简单的法律、沈家相关,虽然阿五知道的基本都是跟自身利益有关联的事,但也让沈来宝对大央有了初步了解。 要了解这些不难,惟独一件事,练字。 这里的字在他所学的知识里根本无迹可寻,甚至跟汉字全然不同,他只能琢磨着从头学过。不过如此也好,以后他就有自己“独特”的文字了,记录一下日常,倒是不怕别人偷看。 “少爷。”一心想要将功补过的阿五上前低声,“方才那阿福来找我要水喝,还跟我打听您最近有什么异常,不过小人说您跟以前一样。” 抓着毛笔的沈来宝手势顿收,阿五见他感兴趣,立刻将刚才打听来的跟他说了一遍。沈来宝听完,心里顿时有了底。 那阿福肯定有问题,否则怎么会突然接近他。 他靠在椅子上,闭眼沉思,想着他来到沈家,睁开眼开始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三姨娘韩氏和阿福。 阿福他着实没太留意,也因太少碰面,倒是三姨娘常来,想起来的就多一些。许是觉得她有异,所以细想之下,多多少少察觉到不同寻常的事来。 比如韩氏的身上好似有檀香,没记错是供佛用的香。加之平安符,加之下人谈论她近日常拜佛烧香,这能不能当做是一种赎罪的举动,或者是在辟邪? 可他能得到的线索太少了,他也不想去串通算命先生来胡诌韩氏阿福,万一不是他们,又或者他们不认,那不就打草惊蛇了。他思索许久,觉得如今有一计最好——引蛇出洞。 诱饵嘛,自然是自己了。 “阿五。” 突然听见他这么正经八百的喊自己,阿五还怔了一下,“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沈来宝神情淡然,看着他说道,“我能不能相信你?” 阿五有些慌,有些惊讶,看起来他好似真的恢复正常了。可无论有没变聪明,他都绝无二心的,“小的不敢说大话,只能以行动表忠心。少爷要吩咐什么,小人拼死也会办好。” “倒没拼死那么严重,我想让你去办点事。”沈来宝末了又加了一句,“如果阿福再靠近你,你就跟他随便透露一点,说我好像变聪明了,还时常问起他的事。” 阿五没有多问,立刻领了话。沈来宝又道,“我还有一件事,要你更稳妥的办,不要让沈家大宅的人知道,这事很急,但要办得隐蔽。要多少钱你跟我说,我会给你。” 沈来宝房间里有个钱箱,那天打开一瞧,里面金银堆了半箱子,想必是平时沈家长辈给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为原主查凶,用他自己的钱,也合情合理了。 不过两日,就是清明。 明州向来有过清明的习俗,除了扫墓、还有蹴鞠、打马球、插柳,还流行踏青。在万物萌动时,约上三五好友,带上果点,寻个好山水走走,迎春郊游。 沈家是大家庭,光是姨娘孩子都十几个,加之伺候的下人,两家在门前汇合时,那花家几乎被沈家的人淹没了。 虽然是昨日就约好的,可廖氏没想到沈家竟然这么多人,她牵着花铃和沈夫人说了两句话,耳边就嗡嗡作响,全是下人的声音。沈来宝站在人堆里也看见了花铃,往她走去时看着人山人海的沈家人,他忽然觉得这不叫踏青,这应该叫——压马路。 “小花。” 花铃闻声抬头,可是没瞧见人。仔细一看,才看见沈来宝往这边钻来。她冲他摆了摆手,“来宝哥哥。” 廖氏低头一瞧,又是那傻小子。 沈来宝脸上淤青未消,这会看起来似乎有点可怜。廖氏迟疑了片刻忍着没将女儿拽到身后去,让他俩玩吧。 正含着糖的花铃从手绢里拣出一块糖来,往他手里放。沈来宝下意识张嘴,花铃就直接把糖放他嘴里。 蔗糖制成的糖很甜,沈来宝含了几口问道,“花铃,你爹外出还没回来吗?” “没有,爹爹这次去很远的地方看茶园去了,每年都得寒食之后才回来,估摸也快了。” 沈来宝对那素未谋面的花家老爹颇有期待感,在沈家太压抑了,总想跟开明的人多接触接触。花铃虽然通情达理,但毕竟还小,就对花家老爹多了几分好奇。 人已经齐了,大伙各自上车,准备去郊外踏青。 沈来宝上车时视野开阔,一眼就看见了那三姨娘韩氏。韩氏似乎也正往他这边看来,两人目光猛地对上。沈来宝不闪不躲,就这么看着她。看得韩氏眼有疑虑,最终挪开了视线。 他收回视线,进了车里,趴在车窗那继续盯看韩氏。 韩氏先是不与他直视,被盯得受不住了,就干脆背对他,心已是七上八下,噔噔直跳。直到空车来了,她上了车后,才松了一口气。 见看不到人了,沈来宝才收回身。 车里坐着沈夫人和他,还有廖氏花铃,沈老爹是男子,就坐别处去了,姨娘和那些妹妹们按规矩不能同坐,这宽敞马车里,就只有他们四人。 一路上枯木吐绿,嫩芽新抽,众人迎着拂面软软的春风,惬意舒畅,正是踏青好时节。 第10章 两小无猜 正是盛春,无论去往哪里,都是满眼绿景,只是两家人要去的地方颇远,只因听说那里有一眼灵泉,喝了灵泉的水可祛病消灾,可化尽邪气。无论是沈家还是花家,都乐意去喝碗灵泉水,真也好,假也罢,能安心便好。 路途遥远,得费一个时辰。不过半个时辰,花铃就困了,伏在母亲膝头上酣睡过去。 沈来宝就坐在她对面,那辫子扫在脸上,老见她揉鼻子,他便伸手把她的辫子撩开。正在看窗外景致的廖氏没看见,倒是被沈夫人看在眼里,儿子竟会关心人了。她总觉得儿子其实是不一样了,可有时候还是傻气得很。那日老太太握了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去隔壁家求娶吧,小花铃模样俊俏,脾气又好,出身也好,重点是来宝喜欢。” 沈夫人暗叹,重点应该是花家不喜欢,他们怎么可能把自家的姑娘嫁给她的傻儿子。 这会见儿子这样关心花铃,她这做娘的,心里并不好受。 恍惚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踏青的地方。 这里名唤雾山,因山顶常年聚拢一簇如絮白云,遥看似雾而得名。实际上山脚视野清明,山中也不见半点雾气。 久困沈家的沈来宝长长伸了个懒腰,夹着柔嫩青草香气的泥土气味是春季独有的气息,他深吸一口气,深觉自己像个吸收日月精华的妖怪,恨不得深扎地下,好好吐纳。 “呼——” 旁边有人长长呼气,他偏头看去,低眉一瞧,问道,“小花,下次梳个丸子头吧,你的辫子老扫在你脸上。” 花铃扭头看他,辫子就又拍在脸上,“嗯。” 沈来宝给她拨去沾在脸上的几缕发丝,“你的头发真软。”他又抓了一把自己的,除了粗了点,也同样很软。他在沈家已经见过四种洗头用的东西了,除了他以前所知道的淘米水,还有木槿叶、皂荚,甚至还有草木灰水,虽然不如洗发水方便,但还是觉得很健康。 他总觉得自己来这里,衣食住行都是在养生啊。如果好好健身,他倒是有自信活个一百岁。 “来宝哥哥,我们来玩绳花吧。” 沈来宝问道,“什么绳花?” 花铃低头在自己的小香囊里找了找,抽出一卷红绳来,解开后就成了一股长绳。抓了他的手摊平,放在他的两手上,左右勾勾手指,就将绳子从他手中提出,手指再轻巧一勾,在她手中就成了几何图形。 沈来宝见过小姑娘玩过,不过找他玩这个……他有点接受不了,本想拒绝,可花铃一脸殷切,还将红绳往他眼前举,他硬生生把话收了回来,“我不会,你教我吧。” 花铃欢喜道,“好呀。” 此时沈夫人正指挥着下人摆着简易木桌,将食盒里的糕点拿出来,等会稍微吃一些,就去附近走走,再去灵泉那装两瓶水,这踏青就结束了。 廖氏四下找了一番,见女儿还在和沈来宝玩,倒真觉奇怪,女儿怎么老爱跟他一起。她摇摇头,继续和沈夫人一起,担着花家主母应尽的责任,让下人备好冷食。 这会沈来宝已经学了三个绳花了,以前只是看过,这会自己来学,才知道原来这么千变万化。真不知道第一个人是怎么设计出这样好看的几何图形来,不过是简单一勾,就成了。 “啦!”花铃五指聚集着全部长线,单手一扯,那红线就成了一朵半边莲,又似蒲公英,好看又有趣。她见沈来宝两眼似有兴致,便将红绳缠起,递给他说道,“来宝哥哥送你玩。” 沈来宝接过来又道,“得两个人才能玩,放谁那里都一样。” “那就你放着吧,我家里还有。” 沈来宝这才点头,放入香囊里,抬头看去,那边已经快备好冷食了,他正要拉着花铃过去,却见韩氏站在茂盛草丛中,忽然一个眨眼,人就不见了,只剩微微动荡的草丛。 他拧了拧眉头,提步往那边走去,想跟上韩氏脚步。 进了高密的草丛里,沈来宝顺着脚印轻步往里走,走了小片刻,里面微有人声,他立刻停下。奈何身体太矮小,根本看不见那边,只能竖起耳朵听。 “我怀疑那傻小子恢复正常了。” “都傻了十年了,怎么可能。” “他看我的眼神都不同了!” 先开口的是韩氏,后面那与她对话的人……沈来宝轻轻弯唇,阿福。 “是你多心了吧。” “应该不是……你不是跟他身边的人打听了么,那阿五说什么了?”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阿五说少爷最近总念叨着什么水,什么池塘,有时候回答问题也头头是道的。” 韩氏声音急顿,再出声,颇有惊慌,“他会不会……迟早记起那天晚上的事?” 阿福冷笑一声,“如果有,我就让他再沉一次塘,反正别人也会说是秀儿来寻人偿命了。” “不要提秀儿。”韩氏颤声,“我近日老是梦见她。” “放心吧,哪里会真有冤魂索命。秀儿就不该去后花园哭,她不在那里,就不会看见我们。更不会被杀,她不死,沈来宝也不会看见,怎么会到今天这种地步……”说着,连他自己都叹气了。谁愿意有安生日子不过,去做这种双手沾血的事,“好了,你也不要多想,对了……你这月来癸水没?” 韩氏声调一低,“来了。” “王八羔子,这都多久了。” 沈来宝听他连骂几声,韩氏却没再开口,大致也明白了,估摸是两人勾搭成奸,想试试生个儿子,然后以后霸占沈老爷的家产。哎呀,沈老爷头上的帽子都要绿得大地回春了。 可惜了那秀儿,撞破他们的奸情。而沈来宝又撞见阿福三姨娘杀秀儿,结果也被人推下了水。 话听到这里后头的话也没什么好听的了,等会要是沈老爹他们找来也不好,他便打算回去。他忽然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往后面一看,花铃竟然像只兔子蹲在一旁顺平他垂落在地的衣裳。一见他回身,就冲他笑笑,“来宝哥哥。” 他慌忙捂住她的嘴,可里面声响猛地停住,随后就是急速地逃窜。响声往旁边传去,不是这里,沈来宝一瞬惊得心砰砰直跳,听见声音远去,才松了一口气。 花铃直勾勾看着他,不知道他在玩什么。 沈来宝拍拍她的脑袋,“乖,慢慢走出去,不要大喊大叫。” 花铃点头,缓缓站起身准备跟他一起出去。这里的野草长得很是茂盛,两人直起腰身都还不及它们一半高。她抓着沈来宝的衣角仰头看去,天穹蔚蓝,一蓝一绿,看着舒心,“来宝哥哥,你家马场今年又该生很多小马驹了吧?” 打听过沈家产业的沈来宝应了声,后头却没了声,他回头问道,“怎么了?” 花铃支吾半会,才道,“我……我想让你给我留一头小马驹,我想养,养大了我要学骑马,可是我娘不肯,说姑娘家学骑马不斯文。” 沈来宝笑了笑,“行,我去给你挑一匹最好的,你要什么颜色的?” 花铃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意外又惊喜,“什么都行,来宝哥哥你挑的我都喜欢。” “嗯,等挑好了,我带你去看,当然,不会让你娘知道的。” 花铃顿时笑开了,两眼更是明亮,看着水灵,灵气满满。沈来宝抓着她的手继续往外面走,又琢磨着要不要走另外一条路,原路返回的话,万一韩氏阿福正在远处守望怎么办?他倒是没关系,可是被他们看见花铃可不好。 要不自己先出去,等看见韩氏他们不在,再喊她? 他念头刚起,突然花铃惨叫一声,声音刺进他耳朵里,远处的大人也听见了,闹声一片,往这边簇拥而来。沈来宝刚转身,就见一条蛇扭着身体从花铃脚下迅速离开。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蹲身就脱她的鞋子,卷起裤管一瞧,两个血印嵌进了肉里。 花铃的小脸全无血色,抖声,“来宝哥哥……” “别说话,别慌。”他想了想,解下腰带在她小腿上扎个严实,俯身吸那血印。 他也不知道那蛇有没有毒,只是瞬间看见,没看清楚。可就怕万一,还是吸走这血的好。他吸出一口,吐掉后又俯身去吸。 此时沈老爷已经心急火燎的跑来,谁想刚跑过来,就看见隔壁花家千金瘫在地上,小脸惨白。而自家的儿子竟然解了腰带,还趴在那、那……他差点没气得晕过去,惊天动地的大声吼道,“沈、来、宝!!!” 沈来宝刚抬头要吐血,被这吼声震得浑身一抖,喉咙紧缩,嘴里的血“嘶溜”地咽了下去。 花铃:“……” 沈来宝:“……” 第11章 坑儿能手 沈来宝听过“坑爹”一词,但天地良心,他变成沈来宝之后没坑过一次沈老爹。如今他倒是琢磨出了另一个词——坑儿小能手。 他咽下那口血水后,也不知道有没毒,但一瞬间只觉自己是去了一趟阎王殿,花铃也“哇”地一声大哭。要不是沈老爷冲上来看见沈来宝满脸的血,估计紧接着就是踹他一脚了。 沈来宝觉得自己的命还是挺大的——那蛇没毒。如果咽下一口毒血,以这个脆弱身板来说,只怕会立刻毙命。 虽然这次侥幸活了下来,沈来宝还是觉得后怕。以前住的是高楼大厦,见得最多的,也不过是没有杀伤力的蟑螂,还有惊怕人的老鼠。但来到这里之后,且不说毒蛇,还有手指粗长的蜈蚣、蜘蛛、壁虎。 毒物不能尽除,但总要有个防范。他不能时时防范,得找帮手。 仔细一想,他决定去抱只小奶狗来养,狗通人性,一来可作伴,二来可得到一定的保护。 不过现在最毒的存在,就是韩氏和阿福了吧。 在床上躺了半天的他下地穿鞋,喊道,“阿五。” 守在门口的阿五立刻开门进来,跑到跟前,“少爷您叫我?” “去我溺水的那里捞个石头丢到三姨娘门前,再挑个小的给阿福,就说是我给他们的。” 阿五不懂他在做什么,不过如今他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少爷吩咐什么他就做什么,这才是他该做的事。 吩咐完阿五,沈来宝自己穿鞋穿衣服,昨天踏青回来,他就被人押着不许出门,身上又要发霉了。 依照老太太叮嘱,做了山珍海味的沈夫人带着婢女端来,恨不得让儿子吃上三大碗的饭。她刚到院子,就看见那里尘土飞扬,似有人在假山那边跑动。她忙唤来阿五,有些生气,“这是怎么一回事?少爷还要休息,是谁这么大胆吵闹?” 刚捡了石头回来的阿五讪讪答道,“就是少爷自己。” 沈夫人讶异,他那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儿子竟然会去跑步?她急忙过去瞧看,那将外衣脱了,将里衣紧束的人不就是她的儿子,她不由凄厉喊了一声,惊得沈来宝顿步。 沈夫人快步上前,抱了他就说道,“我儿,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就是怕不舒服才来跑几圈,强身健体。” 沈夫人松开他认真打量两眼,又呜咽一声把他抱住,“来宝你果然不舒服,阿五,快去把李大夫叫来。” 沈来宝千说万说,最后还是没说服沈夫人,被她拽回了房里,又将外裳给他裹上,热得他晕乎。一会沈夫人又将不知道是什么的补汤给他喝,喝了后又拿药丸,又拿荤菜。 他觉得就算沈来宝不傻,迟早也会被养废的。 等沈夫人出去,他又摸着肚子出去散步,把整个院子都走了一遍。走着走着他就拐了个道,往清风小筑去了。 商人不比官员贵族那么多规矩,但商人骨子里又怕别人看不起自己,沈老爹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他虽然觉得多几个小妾没关系,但还是觉得让姨娘跟正室住得近是逾越,要闹笑话,因此清风小筑离得有点远。 沈来宝权当散步消化了,等他走到三姨娘房门前,地上还看得见湿润的痕迹,但不见了石头。他便盘腿坐在那,摸出花铃送他的红绳子玩。 屋里的韩氏听见门口有动静,出来一瞧,见了他着实吓了一跳,“少爷,您怎么来了这?” 沈来宝抬头,冲她傻笑两声,继续低头玩自己的红绳子。他动了动鼻子,里面的檀香冲鼻,往里看一眼,还看见了佛像。 韩氏似乎也察觉到他在看什么,挪步以裙摆挡住他的视线,“少爷是不是迷路了,我让翠菊送你回屋吧。” “姐姐。”沈来宝站了起来,指了指她旁边,“秀儿姐姐说她有事要告诉我。” 韩氏惊得花容失色,急忙往旁边躲去。恰好去打水的下人回来,她大声道,“你去了哪里,快把少爷送回去!” 沈来宝仍在傻笑,“我知道了,姐姐,明天我就告诉我爹去,你放心。” 韩氏一把将他拉住,瞪眼,“你要说什么?” 下人也被她吓了一跳,“姨娘,这可是少爷……” 韩氏瞪了她一眼,她吓得噤声。可手上衣服一滑,沈来宝已经挣脱她的手跑开了,“等我爹回来,告诉我爹去咯。” 沈来宝边唱边跳跑到外头,回头看看,没人跟来。他摸了摸鼻子,气定神闲地往巷子外面走。走了没两步,他顿下步子,因为前面有一群孩童在玩闹,里头几个他可认得,正是那天揍他的人。他的眉毛微扬,不慌张地往前走。 那几个孩童显然也看见他了,嘀嘀咕咕了一番,却无人上前。等沈来宝从旁边经过,也是直勾勾看着他。突然沈来宝偏头,做了个鬼脸,吓得他们哇啦哇啦地跑了。 沈来宝嗤笑一声,熊孩子,就是欠收拾,收拾一顿果然乖多了。 他慢慢悠悠走过花家门口,又折了回去,他不过是吞了口血受了点惊吓,花铃可是实实在在被蛇咬了一口。昨天看见他吞下血,她哭得哽咽,抓着自己的手不放,喊着他要死了,却忘记自己是被蛇咬的那个。 隔壁小花真是个乖孩子啊。 沈来宝叹着,想来也没地方可去,干脆就敲了花家的门,去看看花铃。 下人领他过去时,沈来宝又将花家看了一遍,难怪沈老爹这么崇敬花家,走在这里的确比在沈家舒服。想来想去,应该是沈家的饰品太杂了,都是钱堆砌起来的,金色配银色,配得珠光宝气,但太多了,却显得累赘俗气。 廖氏听见沈来宝来了,心思不由复杂起来。 一来她感谢沈来宝不惧毒蛇,为她女儿吸“毒”,二来她又觉得女儿的腿竟被个男的用嘴碰了,这可怎么办。 只是沈家没有趁人之危提这事,她就当做没发生了。 廖氏这会见他过来,神情便温和了许多,“来宝,你歇好了么?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歇好了,来看看小花妹妹,她的伤怎么样了?” “伤得不深,已经能下地了。”廖氏说道,“小花去凉亭那看书去了,你去找她吧。对了,这盒果子你带上,这是你花叔从外地让人送回来的。” 沈来宝大方收下,又想,花老爹去外面经商都不忘给妻女捎好吃的,果真是好爹,再对比一下沈老爹,沈来宝有点头疼。 不想了,爹是拼不过的了。 他跟着下人去了凉亭那,果真远远就看见花铃坐在石凳上看书。看得专注认真,还时而提笔勾画。沈来宝脑门上又蹦出两个字——学霸。 “小花。” 花铃忽的抬头看去,见了他便展颜,放下笔要过去,刚起身就被葛嬷嬷捞了回去,肃色,“姑娘,您的脚伤还没好,不许乱跑。” “那我等来宝哥哥过来。” 沈来宝到了凉亭就俯身要看她的脚,被葛嬷嬷凶巴巴的给瞪住了。良久才反应过来,哦……姑娘家的脚不能乱看的,就算是小姑娘都不行。 想来花家没让他娶花铃,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小花,你的脚好了吗?” “快好了,过两天就能跑能跳了。” 葛嬷嬷板着脸道,“是三天。” 花铃更正,“对,三天,不过我觉得明天就能跑了。” 葛嬷嬷揉了揉眉心,祖宗诶。 沈来宝笑了笑,天然腹黑小白兔。他坐上石凳,看了一眼她看的书,字密密麻麻的,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小花,你去学堂了吗?” “去啦,去的是墨香书院。我还记得去年你爹要送你去,结果到了门口,你抱着沈伯伯的腿不放,哭得可惨了,死活不肯去,沈伯伯只好带你回来了。” 哪怕那不是自己,沈来宝还是红了脸。他既然不能肯定原主会不会回来,那也得考虑以后,那必然要学习这里的文字。以沈家的财力和对他的宠爱来说,要请教书先生而不去书院并不难,可是那样的话,日后他就少了一个东西—— 人脉。 无论在哪个时代,人脉是必不可少的。他或许还要继承沈家家业,那就必须需要这些。 昔日同窗无疑是非常好的人脉资源。 说不定还能在那结交志趣相投的好友,想来也是心动。 花铃虽好,可等她长大了,以这个世界对男女的制约来说,他们也不能一直这么亲近,想来也是可惜。 “来宝哥哥你在想什么?” 沈来宝回神,笑道,“我在想我去书院的事,好了,我得去找我爹商量商量了,你继续看书吧,脚要是不舒服,就早点回房。” 花铃点点头,看着他似有些沉稳的背影,再次觉得,隔壁沈家哥哥真的不一样了。 沈来宝从花家出来,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喊他,他转身看去,头上突然罩来一条麻袋,将他拦腰扛起,不知跑向什么地方。 第12章 尘埃落定 那人力气很大,把沈来宝扛在肩上跑了许久也不喘气,可怜沈来宝刚吃饱,胃顶在他肩头那,一颠一颠的差点没把他颠吐。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那人总算是停了下来,几乎是将他摔下。 沈来宝被摔得一阵晕乎,袋子忽然湿了,有水渗入,耳边水声哗啦,他顿了顿,又要溺死他? “阿福,我知道是你。” 外面沉默片刻,便有手扒开袋子,沈来宝刚伸出脑袋,就见阿福一手握了块石头往袋子里放。 沈来宝打量了一眼四下,身坐河岸,河水尚浅,不过没入膝头,可后面却是湍流,看不见底。他看着阿福将一块块石头往里放,便挪了挪位置。 阿福顿住,见他瞧自己,瞪眼道,“你再看,我就用石头敲你脑袋,缩回身去。” “你不敢,你要是砸死我,那就必然不是自杀,沈老爹肯定会追究,那你的处境就危险了。所以先把我溺死在麻袋里,再把我拖出来,让我顺流而下。这样一来,我身上没伤痕,又曾经失足溺水过,这次人们也会觉得就是我又犯傻了。” 阿福不断抓着石头往里放的手一抖,睁大了眼看他。 沈来宝拧了拧湿漉漉的袖子,笑道,“不要怕,既然你敢给你主子戴绿帽子,那就要想好后果。偷了人家的妾侍又不用担责,世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 阿福怒得伸手就要掐他脖子,沈来宝抬手一拦,“不要掐,不然这就变成了他杀,你大白天的消失在宅子里不办事,你说官府会不会盘问盘问你?” “……你到底是什么人,沈来宝是个傻子,你分明不是!”阿福声音满是恐惧,几乎想用手中石头将他砸死——唯有将危险的东西置之死地,才能没有威胁。 “我是沈来宝,可又不是他。” 他抬头一笑,稚童的笑本该充满童真,可这一笑,却让阿福觉得恐怖。他扬起手中石头就要往他脑袋上砸,手臂刚起,就被人猛地抓住,用力往后一拧。他惨叫一声,往后倒去,竟是满眼的壮实大汉,约莫七八人,每个都能将他一脚碾死。 沈来宝扒拉掉身上的石头,从麻袋里站起身,掸去衣服上的石子,看也不看面无血色的阿福,“押去沈家吧。” 阿福哀嚎叫着,想爬过去求饶,沈来宝摆摆手,“一切回去再说,现在不要烦我,不然……”他俯身往他脖子上以指滑过,“哼。” 阿福不敢嚎了,一路试图逃走也没用,这些人是沈来宝让阿五好好挑选的。 不但个个身强力壮,而且身手了得,为此,他还花了不少钱。只是钱再多,也换不来一条命,所以也值了。沈来宝拖着淌水的衣服慢悠悠地回家,等把三姨娘和阿福这两根刺送进大牢,那他就可以“恢复”正常了。 不用装傻充愣了,也就有更大的自主权,就算拒绝长辈什么事,也不会被当做傻子不懂事。 想到这,连脚步都轻松多了。走着走着他又想起一件事来,停下步子,后头的人也齐齐停住。 他转身扫视一眼八人,看着那为首的人两眼一弯,“好汉,你会演戏吗?” “啊?” 沈老爷午歇刚起,还没缓过神来,正洗着脸,就听见下人来禀报说一伙人扭送着家丁阿福进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跑到前院一看,见个个汉子虎背熊腰,忙摆手示意下人把护院通通喊出来。 一人上前,说道,“沈老爷好,沈老爷不必惊慌,我们没有恶意。我们是秀儿的亲人,听说她无故溺死在沈宅,但颇为蹊跷,多方打探之下,得知秀儿是他人所杀,凶手,就是这叫阿福的下人。” 沈老爷被说得一愣一愣的,阿福也没想到沈来宝不直接指证他,却叫别人来,他词都想好了,只要说是沈来宝犯傻了,缠着他去河里给他抓鱼,谁想刚下水,就冲出八个人把我抓住,现在还污蔑他。 可没想到沈来宝不按常理出牌! 趴在大门后看着懵神的阿福的沈来宝轻笑两声,事实证明沈老爹从来都不信他这个傻儿子,甚至因为长久的“经验”,很容易让他先入为主,觉得是他又胡闹。更何况这次涉及人命,昨天还傻乎乎的他今天就揪出了凶手,换做谁都不会信。 所以他不打算出面,就让他们解决去吧。 沈老爷愣了愣,“几位可有证据?” 那人说道,“查找证据时,我又发现了几处不对劲的地方,这阿福平日和秀儿无冤无仇,可为什么要痛下杀手?后来才查明,原来这阿福跟沈老爷的三姨娘有奸情!” 沈老爷似被鱼骨哽住,气道,“休要胡说八道!” 那人说道,“沈老爷先不要动怒,我并不是乱说。秀儿过世后,三姨娘便开始供佛烧香,甚至前往寺庙求了两道符,一个自己带着,另一个,送给了阿福。”他上前将阿福脖子上的平安符扯下,递交给沈老爷,“您可以看看三姨娘那里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平安符。” 阿福气道,“这符是我娘给我求的,去的也是东山寺。” “咦?我可没说三姨娘去的是东山寺。” 阿福一愣,一瞬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人又道,“除此之外,还有秀儿的死因,她死时背上被绑了一块大石头,但依照姑娘家的力气来说,根本背不动,更何况石头还是从池塘里挖出来的,一来一往,廊道那却没有一点水渍残留。所以秀儿不是自杀,而是被人溺死在池塘,再被人绑上石头假装自尽,大人也可以让官府的人好好查查,不要认为是个下人就不了了之,毕竟,这可能会牵扯出妾侍偷情的内幕。” 沈老爷沉声,“去把三姨娘抓来。” 两个下人立刻过去抓人,可一会就只回来一个,“老爷,三姨娘她跑了,屋里空荡荡的,妆奁盒子掉了一地,里头的首饰都没了!” 虽然官府还没来查清,但沈老爷知道做贼心虚的理,没事跑什么,那就是有事,心里有鬼! 被戴了一顶绿帽子的沈老爷捂住心口,他怎么比不过一个下人了,竟要坏他沈家的名声。他气急败坏道,“将她抓回来!” 阿福瘫痪在地,韩氏这一跑,就将他们的奸情坐实,再没有反转的可能了。既然都是死,那就鱼死网破好了。他大声道,“老爷,少爷被鬼附身了,那个不是他。是他命这些人抓住我的,他们根本不是秀儿的亲戚,都是少爷花钱请来的。” 沈老爷哆嗦地指了指他旁边,“这样的少爷能布下抓你的局?” 阿福莫名,往旁边一看,只见浑身湿漉漉的沈来宝正拿着根冰糖葫芦在旁边吃,四目一对,便冲他呵呵傻笑。阿福差点没气晕过去,哭号,“老爷您信我,这事真的是少爷策划的,他不傻,他真的不傻啊。” 沈老爷也想儿子不傻啊,这一说简直戳到他的痛处,“来人,去把知州大人请来,快去!” 自知大限将至的阿福痛哭失声,头上忽然被人轻拍,抬头看去,沈来宝微微对他笑了笑,无声一笑,笑得得意又……猖狂嚣张。 沈来宝哼着小曲起身,又咬了一个糖葫芦,甜,真甜。 从明天起,他就要慢慢“变得”聪明了,在沈家,在大央,在这陌生的世界里,好好的活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从未谋面的沈来宝。 第13章 智力觉醒 清风小筑里只剩一个姨娘住,下人也少了大半,未免有些冷清。 正逢十五,二姨娘安氏关紧了门,在房里烧起纸钱来,火光映在她尚且年轻姣好的脸上,却满是愁伤,她轻轻叹道,“别人都道你放荡,可姐姐我懂你。那沈金山那么多妾侍,几个月不来我们院子几回,谁愿意守活寡。可是姐姐我也要活下去,没法为你求情了。你也是傻,也不找个隐蔽点的地方,非要让人看见,还杀了人……一命偿一命,你怨不得别人了。” 安氏理解韩氏,可不会重蹈覆辙。她唯一觉得奇怪的,是那些自称是秀儿亲戚的汉子。她记得沈夫人买下秀儿派到她房里时,她问过秀儿一些事,除了那个烂赌的舅舅,哪里还有关心她的亲人。 而且那几个汉子短短几天时间就将秀儿的事查得水落石出,还揪出了韩氏阿福的奸情,着实怪异。 她不由思量起阿福那日说的话来,难道……沈来宝真的聪明起来了?这可就得好好想想了,沈老爷已经不大来她屋里了,能不能再有个孩子也是未知数,要是沈老爷死在她前头,那沈来宝只怕不会留她。 所以要么是施展浑身解数再让沈老爷的心回到她这,拼个儿子。要么是讨好沈来宝,日后不至于被他赶走。怎么想,前者都已无可能。 屋内的纸钱烧得多了,便有烟雾萦绕,在屋里久散不去,似梦非梦。 沈来宝近来除了去院子里跑两圈,就是认字、练字,几天下来,连做的梦都是一堆字变成妖怪在后面追赶他,追得他气喘吁吁,几次惊醒。 不过四天,他就憔悴了。 这导致康复后的花铃来找他玩,还以为他又病了。 沈来宝坐在凉亭里又练了三张纸,见花铃抱着瓜子坐在那边晃着两条小腿剥瓜子,问道,“小花,你脚伤完全好了吧?” “好了呀,要是不好,嬷嬷才不放我出来玩。可她还是觉得我没完全好,要不就不会只让我在巷子里玩了。” “那你怎么没找其他人?” “来宝哥哥你忘了,今天是他们去书院的日子。”花铃将几粒瓜子仁放到他手上,“你最爱吃的。” 上回送鸭脖的时候她也这么说来着。沈来宝笑道,“是不是什么东西都是我最爱吃的?” 花铃摇摇头,“才不是,你最爱吃的有酱鸭脖子、醉蟹、肉饼、枣泥糕、瓜子,还有鹅腿、茶饼,还有……” 沈来宝讶异道,“你竟然都知道?不对,你怎么知道的?” 花铃低头嘀咕,“因为我每次吃这些的时候,你都跑出来抢,喊着这是你最喜欢吃的,我就让给你了。” “……”沈来宝万念俱灰趴,这傻小子到底做了多少混蛋事,花铃这么好的小姑娘他竟然也抢得去手。他抬眼看她,“那为什么你还不讨厌……讨厌我?” “因为你每次也都会给我拿好吃的。”花铃末了又道,“虽然每回都是用手抓着来。” 沈来宝诚心道,“小花,以后我再也不会欺负你了。” 花铃点点头,又将剥的几颗瓜子仁给他,“我相信你。” 沈来宝想了想,“小花,你识字对吧,那你教我认字吧,从你开始学字的时候开始。” 自从让阿五教自己认字之后,他一直觉得收效甚微。后来一想,大概是阿五自己也不认得多少字,教得不科学。可如果是跟个孩童学,花铃又这样厉害,那基本是从儿童读物开始教,更有利于他认字学习。 花铃一口应了下来,沈来宝又道,“你教我练字,我教你算术。” “来宝哥哥,算术我也会的。” 沈来宝笑笑,“我教你个更简单的。” 一听自家的傻儿子又说要去书院,去年在书院被儿子当众抱大腿,哭得涕泗横流,将脸丢尽的沈老爷立刻拒绝了。 充当说客的沈夫人说道,“难得来宝有这个念头,最近他也在识字认字了,就让他去书院吧,多认几个字也好。” 沈老爷痛心道,“夫人,你是没见他那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抱着痛哭的样子,活像我是他的杀父仇人!”他顿了一下觉得说辞不对,偏头呸掉,这才继续骂道,“我沈金山在明州也是有身份地位的,他休想再给我丢一次脸。他要学我给他找先生,找状元都行!” 沈夫人被他一说二吼给震住了,没敢再吭声。正觉得要愧对儿子了,谁想门外有人敲门,唤声正是儿子。她不等下人去开门,就自己过去了。 沈来宝朝她微微弯身,这不是他的母亲,可却是原主的母亲,沈夫人的心思太过单纯,也太过懦弱,说到底,有些可怜。姨娘那么多,她还因为儿子而兢兢战战的,他不忍心。 这样一想,要改变的不单单是沈来宝,还有沈夫人。 沈老爷见他进来就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等会肯定要蹦出一句傻话来,没好气道,“做什么?” 沈来宝转身关上门,说道,“我想去书院,去那读书认字,结交朋友。” 沈老爷哼了一声,“到了大门口,你就会哭着喊着不去了。” 沈老爷对自己儿子的看法真是根深蒂固,犹如百年榕树,树根扎地,不用利刃就斩不断了。他说道,“你不信自己的儿子,我知道,所以哪怕我明明是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你也相信是我先动的手;所以哪怕我年纪尚小,你也觉得我在草丛那会对小姑娘做龌蹉的事。无论我做再多事,你也先入为主,觉得我是个混球。” 这话说得条理清楚,话里有绵绵刀刃,戳进沈老爷心头。他讶异地看着他的儿子,也不知为何,脸上傻兮兮的神情好像不见了。 沈夫人也被惊得一愣一愣的,她下意识捉住他的手,“来宝,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病了是吗?” 沈来宝看了她一眼,摇头,“我没病,病的是你们,是你们的心病。我现在好了,不傻了,可是你们不相信。固然你们对我失望了十年,可儿子有好转的迹象,难道不该是高兴?或者是因为你们在害怕,害怕我在哪天又变糊涂,希望变失望,受的打击更大?” 儿子不傻,夫妻两人倒是有些傻了。他们看着面色平淡,说自己已经恢复正常的儿子,忽然百感交集,又害怕、又激动、又慌张,“来宝……来宝?” 沈来宝点点头,“嗯。” 沈夫人突然放声大哭,吓了他一跳,随后就被她紧紧抱住,“我的儿!” 沈来宝还没喘过气来,沈老爹也一把抱住他,嘶声,“我的儿!” 一拍二抱三嘶声,沈来宝真的要被吓傻了! 春光明媚,已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似是花要开,人的心情也好了。 沈家下人发现最近老爷夫人神采飞扬,像是外出捡到了金子。偶尔做错了事他们也不责罚,还笑吟吟反过来拍他们肩头说没事没事。 吓得下人还以为自己要被赶出去了。 沈老爷本想大摆筵席,昭告天下他儿子变聪明了,不再是傻子。但被沈来宝拦住了,他只要想到铁定会被沈老爹放置到台上跟他一起乐呵呵的场景,就“老脸”一红。所以他提议让沈老爹改为做善事,给百姓派三百斤米。谁想沈老爷高兴,大手一挥——去,派三天米。 沈来宝粗略算了一下,一句话好像就败了千两黄金。 沈家果然是家大业大啊。 家业越多,他的压力也越大,不过还好,他还有时间学习。 他去书院之前,沈老爷特地请了墨香书院的洞主前来,看看儿子适合去什么班。 沈来宝决定韬光隐晦,不能锋芒毕露,一定要完美隐藏自己的高学历高智商高品德,尽力装一下小学生。谁想洞主一来,开口就道—— “来,写两个字给我看看。” “……”不带这么玩的! 被戳中死穴的沈来宝心灰意冷的写了个一二三给他,洞主一看,脸一黑,甩头就走,要不是沈老爷说尽好话,那洞主又感念他三日善举,沈来宝就真的要隐晦到底了。 最后洞主答应让沈来宝在适龄的班待两天,如果不合适,就降到小班。 对儿子颇有信心的沈老爷一口答应,这倒是让沈来宝想通了一件事。 沈老爷不是不爱儿子,只是不敢疼爱。一旦疼到骨子里,儿子又屡屡不争气,毫无希望,只会像沈夫人那样,整日担惊受怕,对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惶恐不安。 如今儿子不傻了,希望看着不会消失,沈老爷就倾尽所有的疼爱,哪怕拉下脸来求人,他也愿意了。 罢了,不想这些,他还是继续去练字吧,毕竟明日就要去书院了。 沈来宝临睡前想,书院是个好地方呀,只是心中仍有一愿—— 千万不要碰到熊、孩、子! 第14章 墨香书院 墨香书院在风风雨雨中已过了八十年,从最初的小学堂扩建至今,已经有七百多间房屋,除了课室、藏书阁、膳食堂等,还有提供给各地先生、下人、离家较远的学生住的居所。 这里墨香满飘,曾出了不少大官,几乎明州所有的人家都愿意让孩子来这念书。 很久没背着小书包去学校的沈来宝早上往肩头斜跨上那装书的小布包,镜子里的自己简直嫩得出水。 除了这个年龄该有的短手短脚而觉得不方便,他对沈来宝的样貌还是挺满意的。 沈来宝长得很像沈老爹,只是沈老爹好好一个英俊男子,硬生生将自己吃成了个胖子,把俊朗的五官都给吃成一体化了。沈老太太说他像沈老爹时,他还觉得她是爱之深。 如今仔细一想,的确是像。 重来一世,颜值没有打折,沈来宝颇感欣慰。 以后真要接手经商,那吃吃喝喝肯定少不了,所以要更有规划的锻炼。 沈家的马车已经等在了门口,大清早就热热闹闹的,隔壁花家也听见了动静。正吃着饭的花铃因马长鸣一声而抬头,她喜欢马,也想骑马,更想拥有一头自己的小马驹,所以对马总多了几分敏感。这会听见马叫,她的心又痒了起来。 也不知道上回来宝哥哥许诺给她留一匹马驹的事他还记不记得…… 廖氏见隔壁热闹,打发下人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下人去了一会就回来说道,“听说是沈家少爷要去书院念书,沈老太太一大早领着大伙烧香拜佛。” “只是去念个书,至于么……”廖氏摇摇头,又唤女儿快吃饭。她倒是想起自己的两个儿子了,叹道,“你爹也是狠心,看看隔壁家的,就在当地念书,你爹非要把你两个哥哥送到外地书院去,那儿的花儿比这香不成。” 花铃也想念兄长了,“爹爹不是说了,认识我们的人太多,书院里的先生也处处照顾哥哥们,怕哥哥们变得懒惰,所以才送去没人认得的地方。” “那也是狠心,逢年过节才能回一次家,诶,现在离端午还有多久,我记得书院是放假的。” “娘,还有两个月。” 两个月,六十天,廖氏心里不由再次埋怨丈夫。她摸摸幼女的头,等七月下旬,女儿也该去书院了,指不定那冤家要送女儿去外地,这样她哪里舍得。她暗暗下了决定,要把女儿留在当地,决不能让她一个人去外头,他舍得,她这当娘的可舍不得。 沈来宝被沈老太太拉着手到老祖宗那拜了三拜,上香磕头,折腾了大半天,才送他上马车,千叮万嘱道,“你要好好念书,尊重师长,别跟同窗闹别扭,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就回来跟祖母说!” 沈老爷说道,“娘,跟您说了又能怎么样,来宝,回来跟爹说。” 沈老太太瞪眼,“跟我说了我削了那龟孙!” 沈来宝被呛得咳嗽两声,老太太真是威武霸气,只是……他这是去上学,不是去做流氓啊。 他好不容易上了车,沈夫人又拉着他的手满眼担忧,又要哭了般。沈来宝心软了,“我不会惹事的,好好听课,认真念书,您回去吧……娘。” 从来都是为儿子操心,从未得过半句安抚的沈夫人眼神一震,鼻子已算,她缓缓松手,“嗯。” 沈来宝轻轻松了一口气,收身坐在车厢里,这沈家,还是有“病”的,他得想想怎么做个好大夫。 车窗帘子随风而动,扬起半截。花家门匾映入眼底,目光由上往下,就看见正探头往外看的花铃。 小姑娘站在高约一丈的大门前,顶着两个俏皮的丸子头,一身碎花裙摆,看着更似明媚春日的小花。他探身往对面车窗趴去,冲她摆摆手。 花铃立刻展颜,也冲他摆摆手。 马车不快,只是花家大门也不过一丈宽,转眼就过去了。沈来宝坐回位置上,怀里还抱着个水壶。旁边陆续有马车过去,马蹄声咯噔咯噔敲打在地上。他抬眼看去,有几辆马车他认得,可不就是巷子里那几家熊孩子的。 离书院大门还有百丈远,就已经进入了书院范围内。凤凰非梧桐不栖,书院为求吉祥寓意,大多会栽种梧桐,墨香书院也不能免俗。在通往大门的两边大道便栽种着整齐冲天的梧桐树,进了书院,就是满眼满眼的竹子,各种品种,五花八门,都如参天大树那样茂盛高大。竹子身躯都已是墨绿色,百年陆续交替,老竹已死,幼笋再成竹,生生不息。 沈家的马车在进入大门后就被人拦下了,免得惊扰了学生。沈来宝从车上下来,就有个先生模样的人上前说道,“在下姓方,是书院先生,这位就是沈家少爷了吧?” 陪同的管家说道,“对,是我们家少爷。” “那就将他交给我吧,今日起由我带他。” “劳烦方先生了。” 方先生轻轻点头,示意沈来宝跟上。这沈家少爷来之前他就“久仰”过他的大名了,本以为模样傻气,但如今看来,五官俊秀,两眼明亮有神,似胸有韬略之人,一点也不像个傻子。他边走边问道,“在家读过什么书?” 只学过一二三的沈来宝如实答道,“还没念过一本。” “哦……那会写什么字?” 只写过一二三的沈来宝再次老实答道,“一二三。” 意料之中,却还是让方先生头疼,“那你今后努力念书写字吧。” 沈来宝今年十岁,而稚童一般六岁念书,家里富裕些的,三四岁就请了先生到家中授课,所以别说简单的字,就算是写两句不太工整的诗句对子,也是大有人在。 方先生所教的学生已满员,沈来宝个头又不矮,便将他安排在最后一位。 上午学了珠算和国学,沈来宝听倒是能听懂,但就是不会写字。所幸这时没有黑板,先生只是嘴上说重点,让他们自己记,自己圈画,而不写。 沈来宝只能拼记忆了,当务之急果然是认字。 午时用饭,他随同旁人一起到了膳食堂用饭。进去时瞧见门外枇杷树下栓了条狗,便想起自己要养狗的事。见无人投喂,就将骨头留下,出去时将骨头喂了狗。 用过饭,他回到课堂上,还没走到自己桌前,就看见放置在桌面上的水壶被打翻了,里面的茶水洒满桌子,连书都被打湿。 那水壶虽是竹筒所制,但封口严实,他拔掉塞子还得费一番力气。 书院午饭同享,但茶水自带,沈夫人就给他准备了这个。没想到这会竟然被打翻桌上,水还嗒嗒嗒地顺着桌面往下淌落。 他看了一眼四周,视线刚刚扫过,就有几人冲他轻蔑笑着,一脸挑衅。 他沉下气来,先救书要紧,而且现在没有证据,无故询问,对方反而会诬陷自己。 谁让他长久以来的形象就是傻子呢,只怕都会觉得是他没事找事吧。 也是奇怪,傻子又不是疯子,可这两者好像被定义成一个词了。 沈来宝上前把水泊中的书抱走,径直往外面走去,路过那几人面前时,微微顿步。因那几人是坐着,他眼睑低垂,就将几人收入眼底。 一人见他如此,笑得更欢,以为他要闹事。谁想不过轻瞥一眼,他就走了。等他回想方才的眼神,总觉得受到了侮辱,脸顿时一沉,“那个傻子刚才是什么意思?” 旁人说道,“吓傻了吧。” 那人想了想,好像不对,可总不能是在瞪自己。但那傻子不敢惹怒自己,倒是真的。他往门口瞧了一眼,“方先生也傻了吧,竟然收这种人来,也不怕教不好,辱没了他的名声。” 沈来宝没有听见这些话,也不想听。午后可以歇半个时辰,现在还有一半时间。他抱着书走到日照明媚的地方,将书放到园中长凳上晾晒。 书为纸质,被水洗礼一番,里头都沾在了一起,轻轻一拨都有被撕裂的危险。他皱眉松手,等着它晒干一些,再分页吧,不过到时候整本书肯定也是皱巴巴的了。 “淋湿你书的人叫柴启,我看见了。” 朗朗女声传来,沈来宝偏头看去,只见是个十一二岁的姑娘。她模样清秀,目光有坚定傲气。不等他问,她就走到他前头,说道,“我坐在你前面,吃完午饭柴启他们就回来了,亲眼看见他们将你的书淋湿。” 人生处处有正义啊。沈来宝暗暗感慨一句,“谢谢。” 她点点头,末了又道,“我叫秦琴。” 沈来宝又道了一声谢,想想刚才他回来不少同窗都在那,可事发后,众人眼光畏畏缩缩,好像都很惧怕那叫柴启的少年。这会见秦琴竟然跑来告诉自己,心有诧异,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秦琴负手看他,字字答道,“因为,你以前,救过我。” 从来都是被沈来宝坑的他一愣,这傻小子竟然还有英雄救美的时候,难得! “什么时候,我……忘了。” “一年前。”秦琴说道,“那时候我娘生病,我帮着卖烧饼,你路过那,将我的烧饼全都买走了,我才有钱请大夫救我娘。” 沈来宝:“……” 他就知道不该对那傻小子有盼想! 那烧饼八成是他自己想吃吧。 第15章 同窗挑衅 沈来宝从秦琴那问了一遍同窗二十三人的名字,秦琴似也不在意他记不记得住,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有了她的帮忙,沈来宝很快就将班上的大致情况打探清楚了。 那带头泼水的小恶霸就是柴启,人是聪明,但很自大,家境富裕,在班上是一霸,没有人敢惹他。 要想找到人证,沈来宝觉得不可能了,秦琴是可以,但只有她一个,其他人都包庇的话,方先生也不会信。柴启还有可能威胁同窗,让他们反咬他一口,那时候就难办了。 可总不能就这么被欺负。 书院钟响,沈来宝站起身准备收拾书回去。可秦琴已经俯身去叠他的书,还拿帕子一本一本吸了吸封面上的水,这才交给他。 虽然细心,可沈来宝还是觉得怪异,大概是姑娘眸中神色太过傲气,显得犀利。 “你先进去吧,别让人看见我们在一块。” 秦琴看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我有个邻居在你家做帮工,他说你近日病好了,我很开心。” 沈来宝这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道他是傻子,秦琴见他谈吐正常却不说什么,原来是早就知道了,这会亲眼验证,更加相信沈家少爷恢复正常了吧。 他晚她一步回去,那柴启正和别人闲聊,见他进来,眉眼一抬,对面就有人伸出脚来拦他。 沈来宝低眉扫了一眼,只当做没看见,快走到那拦路虎前,用力抬脚,踢中那人小腿,疼得那人急忙收腿,低声喊痛。沈来宝回头看了一眼,眨眨眼,回头继续走。 柴启猛地站起身,这傻子连脚都傻了不成。他欲要上前,方先生正好进来,便忍住了。 等申时放堂,他要再找沈来宝,可人多,没找到机会,只能看着他上马车。他气得甩袖,往自家马车走去,正好看见秦琴走过,上前就将她拦住,“你中午跟那傻子说什么了?告状了是不是?” 秦琴顿下步子,转身冷盯他,“是又怎么样,敢做不敢当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你看中沈家的钱了,你想从那傻子身上捞好处。” “是又怎么样?” 柴启本意要拆穿她,让她难堪,可她句句承认,反而让他哑口无言。难怪他心里对她总是有点发毛,只因他欺负惯了人,都是懦弱听话的。 秦琴不同,她由里到外都在告诉他——我没什么可失去的,我也不怕你欺负,有种来拼个两败俱伤。 “疯子!”他啐了一口,转身往自家马车跑去。 秦琴轻笑一声,也不在意,步行回家去了。走时她看见从旁边过去的沈家马车,不由抬头看那华丽盖顶,似流水泄在四面的紫色流苏,光是那几根流苏的面料,就已经够她吃喝一个月了。 羡慕、嫉妒、决心,一起涌上心头。 沈来宝把书装在布包里带了回去,到家后沈老爹还没回来,他去跟沈老太太和沈夫人问了安,不等沈夫人问他今日情况,他拿了纸笔就走,“我去找小花教我写字。” 说完就没了影,沈老太太乐呵呵道,“我孙儿真上进,你瞧他那股干劲。” 沈夫人笑道,“是啊,明天我就去给他物色个先生吧。” 沈老太太忙说道,“不要不要,念书是好,可他去书院一天,回来又得学,多辛苦。” “但他这不是也去了花家麻烦人?” “跟小花铃学,想学就学,想玩就玩,比在先生那轻松多了。而且……”沈老太太笑得隐晦,“而且让来宝有理由多和小花铃待着,不也挺好的。那话怎么说来着,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近水楼台先得月。” 沈夫人虽然觉得婆婆想多了,儿子还小,哪懂这些,不过听来也有些道理,打小养养感情,万一以后真成了呢? 想到花铃那懂事的孩子,沈夫人也觉高兴。 沈来宝可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想着快点认多点字,这样无论做什么都更方便些。 因沈来宝对花铃的“救命之恩”,廖氏已经不拦着他来找女儿玩了。那次吸血事件后,她倒觉得,沈来宝正直勇敢,秉性不错。反正孩子还小,就让两人做玩伴吧,而且她两个哥哥也少回来,多个可靠的哥哥保护,倒好。 就是不知道今日听来的事是不是真的……沈来宝不傻了? 好像的确是真的。 沈来宝刚进院子,就听见一阵稚嫩歌声,隐约从花丛中传来,像是灵鸟出谷。往那一看,花铃正在手上绞着红绳,嘴里哼着歌谣。 “小花。” 花铃往那看去,起身就跑过去拉住他,“来宝哥哥陪我玩绳花。”她这才想起今日他去书院了,又道,“书院好玩吗?” 不等他答话,她就自问自答道,“肯定好玩,要不然怎么谁去了那都能待上一天,不好玩的话,来宝哥哥肯定早就跑回来了。” 沈来宝哑然失笑,“是啊,小花你说的真有道理。” 花铃晃了晃小脑袋,得意一笑,“当然。” 虽然得意,可并不是自大的笑。沈来宝摸摸她的头,说道,“我陪你玩绳花,然后你教我认字吧。” “好呀。” 花铃教的好,沈来宝也专心学,等沈家来喊人吃饭时,才发现已经过了一个半时辰。 回到家中,沈老爷早就等在那了,见了他就笑吟吟问道,“来宝,今天在书院过得怎么样?学了什么,有人欺负你没?” “没有,都挺好的。”沈来宝想了片刻问道,“爹,‘沈’字里面是六个点还是五个点来着?” 沈老爷顿了顿,片刻更是高兴,认真答道,“六个。” “噢……”沈来宝谨记心里,这里的字非繁非简,非隶非篆,全新的字体,又复杂又无迹可寻,学霸变学渣,实在是心酸。 沈老太太笑道,“不要问了不要问了,让下人上菜吧,吃饱了就洗洗睡觉。” 沈来宝本来还想吃饱了去找花铃的,但想到自己可以废寝忘食的学,也要给花铃休息的时间,就没提了。他忽然想起来,“爹,我们家马场有马生了马驹吗?” 当“爹”这个词喊过一次后,再喊就不难了。同理,喊沈老太太沈夫人也一样,只要真将自己当做他们的儿子,一旦接受这个设定,就好了。 “有六匹母马快生了,估计就是这月底。” “到时候我想去看看,挑一头小马驹。” 沈老爷大喜,“我儿想骑马?行行行,男子就该会骑马,这样才像个男子汉,英姿煞爽的,日后当不了状元就做个将军,好好好。” 沈来宝干笑,沈老爹真是个爱脑补的汉子。 书院逢初一十五、逢假休息,这才三月二十四,离放假的日子远着。沈来宝已经去书院四天了,那柴启似乎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接连三天都没出现。他没来,沈来宝也乐个自在,在书院里上上课,中午吃饭养养狗,回到家就找小花补课,日子过得充实满足。 转眼到了二十六日,柴启终于来了,他一来便在那高声说话,沈来宝想听不见都难。原来是有个堂姐成亲,住得远,就告假跟着长辈去喝喜酒了。这本是好事,可柴启却连连嗤笑,“那新郎官长得真丑,我那堂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看上那头猪。对,你们是不知道,他们家有多穷,又远又穷,过去都没地方住,还得让我们住客栈。” “那客栈是你们付的钱?” “他付的,但那客栈破破烂烂的,周围又吵。看,我都瘦了。回来的时候他还给我们家回了一根大火腿,我爹为了讨好彩头,让我带来这里中午吃。” 沈来宝抬眼看去,柴启笑得正得意,结婚本是好事,结果被他说得这样不堪。家里虽穷,可也好好招待了,回过头来却这么说自己的堂姐夫。 白眼狼啊白眼狼。 他摇摇头,继续看书,废寝忘食了几天,能看懂一些小儿刚认字的书了,不懂的他就圈画起来,等回去问花铃。 他刚低头,柴启的目光就已经落到他的身上。他转了转眼,在那故作斯文的傻子脸上来回打量,没有上前,也没有吭声。 到了午时,沈来宝和其他人一样一起去膳食堂。 许是柴启回来了,原本会偶尔跟他说话的同窗也离他远了些。沈来宝也不怪他们,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他要是有柴启那么凶,现在已经成了山大王了吧。 “沈来宝。” 声音熟悉,他回头看去,果真是秦琴。 秦琴几乎没有停步,从他身旁走过,说道,“柴启他们又去了你的位置。” 沈来宝皱眉,这又是要折腾什么。秦琴刚走过,他却看见柴启和他的三个小跟班往这边走来,似乎很是愉悦。 素来心宽的沈来宝没有回课室,填饱肚子要紧。 用过午饭,沈来宝一如既往去喂枇杷树下的狗,还摸了摸它的脑袋,这才回去。 因为要喂狗,回去得比其他人晚。今日在课室外头,就听见里面议论纷纷,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他拨开人群要进去,不知谁喊了一声“沈来宝来了”,众人就齐齐往他看去,目光怪异。 柴启一步上前,说道,“沈来宝,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去哪里躲着吃我放在桌上的肉了?” 沈来宝本该迷糊,但想到柴启的小动作,下意识眉毛一挑,“哈?” 气势汹汹,风雨欲来,但柴启大概不知道,他是风雨,那他就是雷公。 ——敢污蔑我,我轰你。 第16章 知人知面 柴启见他挑眉,一瞬心觉怪异,可还是“噌噌”走到自己桌前,指着桌面那一大块油渍说道,“这里,我堂姐夫送给我的肉,准备午饭吃的。可是等我打了米饭回来,肉不见了,那裹肉的油纸包就在你桌底下。有人看见你最晚出去,鬼鬼祟祟的,说,是不是你偷了肉?” 话落,旁人议论纷纷,细听之下倒不全是相信的,但也没人站出来说话。 沈来宝看着柴启,欲言又止,不是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而是真的很想骂脏话,他问道,“那个所谓看见我鬼鬼祟祟出去的人是谁?” 早有准备的柴启一把将自己的小跟班孙吉拉了出来,“他啊。” 孙吉挺了挺腰,“对,我亲眼看见的,你怀里藏着什么东西偷偷溜出去了。” 沈来宝瞟了他一眼,摆明了是诬陷,可这种诬陷的手段简直小儿科。奈何自己的形象是个傻蛋,连花铃吃的东西都能抢,更何况是别人的。明州城就这么大,一传十十传百,书院同窗中肯定也有久仰他大名的。 所以现在大家狐疑看他,也不奇怪。 此时钟声已经响了半刻,方先生见这边吵闹,便过来瞧看。听着人声嚷嚷,大致听出了前因后果,挤身上前要问问三人,忽然听见沈来宝说道。 “我有个办法可以抓到真正的偷肉人。” 声音不急不缓,不卑不亢,哪怕稚嫩,却也颇有气魄。方先生在这已经能看见沈来宝的脸,那张不过十岁的脸上,不见慌张,不见愚钝,似个小将军,负手而站,自信得有些倨傲了。 柴启说道,“哪里要什么办法,你就是那个偷肉贼,孙吉他亲眼看见的。” “可我不是最后一个离开这里的人。” “人证呢?” 沈来宝顿了顿,他本想说秦琴看见了,可转念一想,她如果出来作证,那以后柴启转而找她的麻烦怎么办?他也没有办法十二个时辰看着她,让人暗中跟着保护的话,指不定要吓到人家小姑娘。 一瞬决断,他也不打算找秦琴作证了。可没想到秦琴忽然站了出来,说道,“沈来宝不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相反,你们两个才是。” 沈来宝心中颇为诧异,没想到她竟然有勇气站出来为自己作证。 柴启也没料到会有人出来指证他,他瞪了瞪秦琴,可周围人的非议不停,比起他来,小姑娘的话更容易得到旁人的信任。他这才问道,“你有什么办法证明你的清白?” 沈来宝说道,“膳食堂前面的那棵枇杷树下,栓了一条小黄狗,它会帮我找到到底是谁偷拿了肉。你敢不敢去?” 他喂了它几天,小奶狗已经很亲近他了。但毕竟它没有经过训练,不会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只是裹肉的油纸包还在,寻味而追,狗只怕会直接扑到曾经碰过肉的柴启,这是“误杀”,但既然柴启是在冤枉他,那将错就错,把他抓出来也好。 至于他的同伙孙吉,沈来宝笃定他就是偷肉并把油纸包扔在他桌底下的人,那小狗也肯定会寻味扑他,如此正好。 柴启听见这提议,冷笑,“那就是一条土狗,还有灵不成。” 沈来宝一本正经道,“可不就是有灵,那可是一条仙狗。” 围观的众人忍笑,果真是个傻子,明明是条土狗。 为他作证的秦琴也有些脸红,心墙再怎么高,面皮也薄,架不住周围的灼灼视线,脸便滚烫起来。时而看看沈来宝,倒有些觉得自己站出来是做错了。 沈来宝的脸皮已经厚比长城,微微笑着,略有挑衅,“所以你去不去试试?还是你心虚?” 柴启料定他一派胡言,去就去,看他出糗!到时候看他还有什么办法逃离。 方先生见几人要出来,退身一旁,没有出面。心有好奇,便在后面悄悄跟着。 沈来宝也不能百分百肯定小狗会扑人,如果一计不成,那就只能找其他办法了。路上他细思其他能让自己脱身的法子,别人非要诬陷,哪怕没有证据,以后别人对自己也会指指点点。 快到枇杷树下,正趴在地上睡觉的小黄狗立刻站了起来,往这边吠声。等看见领头的是沈来宝,嗷呜两声,就不叫了。 沈来宝快步上前,摸摸它的脑袋,将树上的绳子解开。要是狗要咬人,他还能立刻拉住。他将油纸包拿了出来,放在它鼻下。 小狗以为他又要给自己喂食,舔了舔里面残留的油渍,发现只有肉香没有肉,又嗷呜两声,委屈极了。 沈来宝一收油纸包,作势往人群扔去,迅速收回手,藏在背后,“小黄,肉在那。” 小狗两眼精亮,往人群中看去。那些学生一见它要扑来的架势,吓得惊叫散开。 “汪!” 一声狗吠,小狗拔腿就往右边跑去,几乎才跑了四五步就一跃而起,扑在一人身上,往他怀里嗅。 早就准备好的沈来宝快步上前,对着被扑到直哆嗦的孙吉笑了笑,伸手将小狗抱起,又作势扔东西。小狗跳到地上,蹦了两下,抬起下巴微嗅,眼神一定,往那枇杷树后头盯去,拔腿就冲了过去。 沈来宝回头看去,那躲在树后的人,正是柴启。 柴启愣了愣,俯身拿起石头想也不想就往它砸去。好在小狗反应快躲开了,却惹得它龇牙,已是要咬人的模样。 沈来宝喝了一声,急忙拉住狗绳,这年头没有狂犬疫苗,可不能让它咬人。 平日小狗温顺,从来没有做出过危险动作。可柴启朝它扔石头,也是找死。柴启见狗要扑来,吓得瘫坐地上,痛哭出声。 晚来一步的方先生上前,沈来宝见他往小狗身上瞧,俯身把狗抱起。 方先生皱眉,“胡闹,狗非人,不通人性,怎么能轻易解开绳子?” 至始至终都紧拽着绳子的沈来宝抬头看他,说道,“是,狗和人不同,可有时候,狗比人更有人性,至少在他眼里,是以好坏来分人,而不是以智力来分人。”他默了片刻,到底还是没忍住,看着那一双双直往自己脸上转悠的眼睛,说道,“柴启和孙吉联手污蔑我,你们当中应该有很多人都看见我很早就离开了,而不是最后一个留在屋里。可只有一个人为我作证,你们小小年纪就屈服在强权之下,以后就算为官,也是昏官;就算一世平民,骨子也无正气。” 他冷冷扫向还在发怔的柴启,“沈来宝就算是个傻子,你也没有合理的权力欺辱他。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能这么欺负他。” 被狗抓了个现成还闹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的柴启怔怔看着他,与他的目光对上,才惊觉他一直觉得不对的地方是什么了——沈来宝的眼神,明明比正常人还要正常,可他竟然没察觉。 柴启无话,孙吉也吓得没了声,到底是不是栽赃,在场的人心里都有数了。 沈来宝抱着狗打算离开,这狗他早就打听过了,是厨子在门外发现的,不见母狗踪迹,平时用剩饭剩菜喂养,打算养到冬天拿来暖身。他给了钱厨子,让他一直养在枇杷树下。可现在闹成这样,柴启很可能会拿狗出气。 反正他也正寻思要养狗,那就抱回家去吧。 方先生方才被他的眼神一唬,说的话也让他心有所思,见他离开,也没有阻拦。 沈家的少爷哪里是个傻子,分明是颗灵珠。 秦琴见他离开,快步跟了上去,等离开膳食堂,四下无人,才喊他。 沈来宝回头看去,见是她,刚才紧绷的脸才温和下来,“刚才谢谢你帮我作证。” 秦琴说道,“小事,我也是实话实说。只是……你方才那样顶撞先生,未免不好。” “如果方先生是那样迂腐的先生,大不了我换一个书院。” 秦琴笑了笑,“你也真是胆大,不过这下一来,也还你清白了。” “对。” “以后估计他们也不敢随便污蔑你了。” 如果真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既为同学,以后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柴启又何必这么做呢……就为了一时之快。 沈来宝摇摇头,不明白这些小恶霸的心理,“我得回家安顿我的狗了,你怕不怕柴启?你帮了我,我怕他会找你麻烦。” “他现在应该也没心思找我麻烦。”秦琴说道,“你回去吧,明日见。” 沈来宝见她没有半点害怕的模样,想来她也不是会吃亏的性子,点点头离开了。从书院出来,因还没到放堂的时辰,沈家马车还没来。他就牵着狗慢悠悠走回家,身上有钱,他就拿着钱去买了一块肉给狗吃,再买两块烧饼。 慢慢走到家里,也没到放堂的时辰,他有些怕沈老爹又不问青红皂白揍他,见花家大门开着,干脆拐进里面去找小花玩。 花铃午睡刚起来,正洗着脸听见院子里有狗叫,好奇道,“嬷嬷,我怎么听见有狗在院子里叫?” 葛嬷嬷也觉得奇怪,听声音不像是在宅子外,可家里并没有养狗。她刚要出门问问,下人就在外头说道,“姑娘,沈家少爷来找您玩了。” 花铃一听就将湿帕放进脸盆里,要出去找他。葛嬷嬷跟在后头想了想才道,“咦?今日沈家少爷不是去书院了么?” “对哦。”花铃歪了歪脑袋,不知道他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不过不急,等会就能问个明白了。 花家凉亭无论来几遍都看不腻,这一个亭子其实跟沈家所建差不多,同样高大,屋檐厚重,盖着灰色筒瓦,显得富丽堂皇。但沈家的建筑什么都大,都多,就十分杂乱了。 可花家凉亭外面的假山低矮,绿竹翠嫩,不与拔地而起的凉亭争辉,反倒将它衬得似在天地伫立,颇为大气。 沈来宝正在凉亭里训练着小黄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一会见花铃来了,朝她摆摆手,花铃远远就见亭子里有条小狗,身上的毛还很细,毛茸茸的,似着了淡黄色的衣裳。 她蹲身细看,问道,“来宝哥哥你从哪里抱来的狗?” “书院里。” “对了,你放堂了吗?” “没有。”沈来宝想了想,早退?逃课?逃学?这简直是没树立好榜样呀,他最后说道,“想把小狗安置好,就先回家了。” “小狗真可爱,不咬人吧?” “不咬。”沈来宝加了一句,“不朝它扔石头它就不咬。” 花铃看着他,颇觉怪异,“谁那么讨厌,竟然会扔石头?” 沈来宝真想报一下柴启的大名,笑笑说道,“打个比方而已。对了,你要不要吃烧饼,我买了两个,一人一个。听说那家店的葱花饼还挺有名气的,我就捎了两个回来。” 花铃眨了眨眼,“一人一个?” “对,一人一个。” 花铃的眉头慢慢聚拢,拧了又拧,终于说道,“来宝哥哥……你不喜欢吃干巴巴的东西,所以你从来不吃烧饼的。” 沈来宝猛地一顿。 第17章 豆丁来宝 沈来宝不吃烧饼? 怎么可能,他不是把秦琴家的烧饼摊子一口气全都买光了吗? 按照沈来宝的性格,他应该不会想着帮人家把烧饼买完帮助对方,他讨厌的东西,只怕根本不会入眼。 那是秦琴撒谎了? 她为什么要撒谎? 沈来宝有些糊涂了,那么小的姑娘,来跟他唱这一出戏做什么…… 末了见花铃还在直勾勾的看自己,对……好像露馅了。 正尝试着要摸狗的花铃伸出手指探了探,成功摸上小狗耳朵的她见沈来宝还在发呆,便扯了扯他的袖子,“来宝哥哥你在想什么?” “小花妹妹,我真的不吃烧饼吗?” “对啊,你从来不跟我抢,给你吃你还推回给我,说干巴巴的不爱吃。不过呀,枣泥糕杏仁糕之类的你是吃的。”花铃想了片刻又自语道,“你最喜欢的还是肉,各种肉,不爱吃青菜,嗯。” 沈来宝不由捏了捏自己的肚子,没长膘也是奇迹了。 花铃又说道,“只是来宝哥哥,为什么你之前不吃,现在又吃了?” 沈来宝定了定神,蹲身摸摸她的脑袋,“人的口味是会变的。” 花铃睁大了水灵灵的眼看他,太正经八百了。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来宝哥哥,自从落水醒来后,你就变得很不一样了。可是……” 沈来宝的脊背有点凉,他以为在花铃面前不装傻子也没关系,毕竟只是个六岁的小姑娘。 花铃忽然展颜,“可是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的,因为你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都说童言无忌,却没人说过童言也可以字字暖心。沈来宝怔了片刻,花铃不懂他的变化意味着什么,但却是衷心为他的变化高兴。 不会像大人那样纠结他到底为什么变聪明了,这种聪明又会为他们带来什么变化。花铃想的,就只有一个——你变聪明了,以后就不会被欺负了。 沈来宝像是受到了剧烈的冲击,被一个小姑娘给冲击了像被树皮层层包裹的心。 许久,他才又摸了摸花铃的头,半晌无言。 过了半个时辰,葛嬷嬷提醒花铃要去学女工了,沈来宝才抱着小狗回去。敲开门,管家见了他也不惊讶,直接请他进去。等沈来宝走了几步才想起来,问道,“你怎么不惊奇我早归?” 沈家的下人总是一惊一乍的,性子颇得沈老爷真传,这会不喊不叫的,着实让沈来宝奇怪。 管家微微笑道,“方先生来了,这会正和太太说着话呢。” 访问家长啊这是……沈来宝把小狗交给他,让他栓院子里先,等有空了去给他倒腾个小房子,免得在院子里风吹日晒,等它熟悉了这就能解开绳子了。 他理了理衣服,这才往大堂走去。 下人早就进去禀报了,以为儿子失踪了的沈夫人听见儿子回来,放下心来。方先生怕她揍沈来宝一顿,便说不急。所以沈来宝走进里头时,就看见两人无比淡定的坐在那看着自己,反倒将他衬得像个顽童。 “来宝。”沈夫人急切道,“你去哪里了?” “去了隔壁小花家。” 沈夫人蹙眉摇摇头,本以为儿子懂事了就不用她操心了,谁想一听方先生登门拜访,还说了他刚才在书院做的事,她就有些心灰意冷。 方先生见他到了家,也起身告辞了,沈夫人一路道歉送他到门口,要让车夫送他回去,他也婉拒了。 等她折回来,沈来宝就道,“娘,方先生说了什么?” 沈夫人叹道,“夸你呢,说你机智过人。” 还以为被告状的沈来宝眨眨眼,“那为什么母亲看起来一脸忧伤的样子?” 沈夫人看了他好一会,沉默许久,才道,“算起来,你从书院出来,也有大半个时辰了,可你却宁可去隔壁家,也不回家跟娘说。娘知道……娘做不了主,当不了家,所以你不倚靠我。娘不是怪你,是气自己。” 沈来宝愣了愣,他一直以为沈夫人的性格懦弱甚至昏庸,可是没想到道理她竟然都懂。但为什么她懂,却仍不改?他默了片刻问道,“那为什么不改变一下?我看……连姨娘都有些欺负你来着。” 沈夫人摇头,“来宝,你还小,娘本不该和你说这些,可是娘觉得现在的你听得懂了。都说娶妻娶贤,纳妾纳娇,贤是什么?就是处处忍让,以夫为天。我怕你爹觉得我不贤惠,日后姨娘又生了儿子,便将我休了,你也要跟着受苦。所以我处处敬着他,希望以后就算妾侍为他开枝散叶,也不要忘了我的好。” 指望着听隐情的沈来宝讶然得说不出话来,他愣了许久才在心里憋出一句话来——一派胡言! 沈老爹固然是想要个儿子,固然是好女色,但为了儿子为了女色而抛弃糟糠,也分明是他自己骨子里渣。就算沈夫人再怎么谦让忍让,也会因为沈老爹的渣属性而被抛弃的。 可沈夫人却坚信只要以夫为天,就能躲过一劫。甚至最后也会认为,正是因为她的忍让和顺从,才逃离被休的命运,还保护好了孩子。 沈来宝身为一个男的看得清沈老爹在想什么,但沈夫人却还是自己欺骗着自己,自我麻痹。 如果沈来宝一直这么傻气,沈老爷真得了个儿子,沈夫人两母子也肯定会被遗忘。姨娘再得寸进尺些,以商人家不大在乎妻妾地位的做法看来,很有可能将妾扶正,把他们赶走。 沈来宝忽然觉得自己能抓到一手好牌,也是有很大运气的,比如沈家就他一个儿子。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他不能保证沈老爹能老老实实看他长大到可以自立的地步,说不定哪个姨娘得宠,沈老爹就又把注意力转移了。 他想好好长大,保护好沈来宝的娘,有机会好好孝敬沈老爹,而不是日后跟沈老爹反目。 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啊,比如怎么改变沈夫人。 沈老爹晚上回来,听说了这事,细节已经被方先生隐去,只听了个大概。但就是这个大概,也足够让他高兴的了,夸赞道,“我儿聪明。” 听丈夫夸儿子,沈夫人才觉安心。末了又想到儿子今天更自己说的话,有些神游。 “贤惠的意思应该是持家有道,上下和睦,人人敬重,人人服气。有威仪,却不让人心生怯意。” 她拿着剔杖挑开蜡油时,还在想着这话,难道……她做错了? “对了,现在是什么日子?” “三月十二日了。” 沈老爷说道,“正好,如今桃花开得正旺,大后天带来宝去看桃花,陶冶一下文人气质。” 沈夫人心思一动,赏花啊……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事她可没忘,试探着说道,“小姑娘都爱看花花草草的,不如把花铃也喊了去吧,给来宝作伴也好。“见他一口答应,还十分喜悦,沈夫人忽然觉得原来自己说的话丈夫会听的。这一想,竟有种满足感。 三月三,桃花开。桃花期短,但因今年无雨水无狂风,到了中旬,桃花还开得很艳。 沈来宝以前对花米分过敏,见了大部分的花都得将自己裹成个粽子,所以从没好好赏过花,要么是遥遥相望,要么是隔着屏幕看。如今的他不过敏了,一听要去赏花,一口就答应下来。 隔壁廖氏也正好要找个机会去,沈家相邀,又说可以在那桃花庄住上一晚,客气了两句就结伴同行了。那桃花庄占地千亩,但庄子就一个,不过五六十间房,达官贵人都得从年前开始预定。 问及为何能在那个地方拿下七间房子,沈夫人云淡风轻的说道,“我们沈家每年都会买下他们那里一半的桃子。” 廖氏立刻明白,不过足足一半,那得多少桃子。为邻多年,沈家的确是财大气粗,但打交道的话,却不会高高在上,无怪乎当初她不喜隔壁住人,丈夫听说是沈家,却说无妨。 沈来宝自第二日回到书院,发现柴启和孙吉都没来,听说是告假了。他刚拿了书出来,方先生就喊了他出去,将书也拿上。 一听把书也拿上,沈来宝想了想,这根本就是被退学的套路。 柴家来告状了?洞主顶不住压力决定牺牲他了? 如果真是这样,沈来宝也觉得没关系,真是这样没骨气的书院,倒不如换一个。 他拿着小书包出去的时,正好秦琴来了。秦琴见了他轻轻招手,笑得温和。沈来宝心里却有根刺,他没忘记,秦琴说的那件事——路过她家的烧饼,买下了她家全部的烧饼,母亲才有钱看病。 谎言?还是善意的谎言? 秦琴见他神色不对,问道,“怎么了?” 沈来宝摇摇头,“没什么,方先生喊我,不知道要做什么。” 秦琴笑道,“那你快去吧。” 方先生已经在前面石凳上等了他一会,见他过来,开口就道,“从今日起,你就去中班吧,洞主那边已经点头了。那里的孩子都比你大三四岁,但我觉得你不会有压力的。” 不是退学而是跳级?沈来宝讶异,“为什么?” 方先生轻轻看他一眼,“我倒觉得你去大班也能应对,虽然明明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来到这一直被看轻的沈来宝忽然被看重了一回,心头不由咯噔,只能干笑两声掩饰。装孩子装久了,他都觉得自己多了几分稚气,不那样老成了。 到了中班,沈来宝的出现俨然成了一道风景线。都是十四五岁的人,全都把他当成了小豆丁。 先生安排位置,众人“让来宝坐前面吧,这么矮的个头”。 沈来宝:“……” 中午吃饭,众人“来来来,来宝吃多几块肉,正是长个子的时候。” 沈来宝看着碗里的肉堆成山,感受到了满满的爱——对小屁孩的爱。 先生问课业,喊到他的名字,等他信心满满的站起来准备大展宏图,先生打量他几眼后,面色便和善了,“答不出来也没关系,不要哭哟。” “……”苍天啊,这里的画风完全不对,让他回去制霸小班吧! 第18章 桃花庄子 在中班被滋润了三天的沈来宝觉得自己急需回小班去和柴启斗智斗勇,来挽救一下他有时候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就是个十岁小屁孩的错觉。 这种感觉简直就是黑熊变成了小浣熊——本来可以以武力生存,结果可以靠卖萌生活了。 沈来宝是拒绝的。 他极力表示自己不用受到任何关照,但同窗们仍对他关怀备至,关爱有加。谁让他矮,谁让他得抬头看他们,谁让他力气不及人家一半大。 做了三天小豆丁的沈来宝觉得今天终于能在花铃面前找回一点长者威严了。 “来宝哥哥你吃不吃蜜枣?” 沈来宝瞅着她的小手半天,盯了那蜜枣半晌,花铃好心给他吃的东西,不能不要的,他痛心张嘴——蜜枣就塞到他嘴里了。 花铃心满意足收回手,将怀里的小罐子用手绢包好。 驶向桃花庄的马车慢悠悠行走着,沈夫人和廖氏正在说话,两个小家伙坐在里边吃蜜枣。 花铃吃完一个还想再开罐子,被沈来宝压了回去,“小花,你正在长牙,不能吃太多甜的东西,不然牙会坏掉的。” 缺牙已久的花铃十分在意这件事,便听了他的话,不吃了,顺便将罐子往他怀里塞,“那来宝哥哥你吃多点。” 沈来宝抱着罐子,马车已穿过闹市,到了街尾。一直往花铃头上那车窗看的他微顿,好像看见了个眼熟的人。他微微站起身,果真看见了一家烧饼铺子,那穿得朴素正在帮忙的小姑娘,正是秦琴。 她家真的是卖烧饼的,难道沈来宝其实是当日发了善心? 他去了中班后就没和秦琴见过,想去找她问个清楚,免得有误会,但考虑到她是姑娘,怕被人说闲话,就没过去了。 马车即将过去,他的视线也将从烧饼铺子离开,余光忽然看见秦琴手中的一个烧饼掉到地上,一刹未过,就见旁边那妇人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扇得秦琴趔趄一步,响亮的巴掌声似乎都传到了街道中间。 他愣了愣,立刻起身趴在窗口那,往那边看去。 秦琴若无其事地站了回去,继续收着客人的钱,给客人装着烧饼。她半边脸颊已经红透,竟是不哭不闹。 那妇人又怒气冲冲朝她大吼大叫,骂声不绝。 沈来宝心觉诧异,看两人的五官印子,那妇人应当是她的母亲。母亲对女儿下那么重的手? 他想起第一次见秦琴,她给自己留下的印象,不就是坚定又傲气的。 花铃被他的衣服撩面,刚拨开又回来,再拨开又回来,脸都痒了。 沈夫人见儿子都快把花铃遮了大半,轻责,“来宝,快坐回去。” 此时他已经看不见秦琴家了,便收回身,心里还在想着秦琴的事,看得沈夫人直摇头。 阳春三月正是桃花烂漫盛开的季节,车往城外行了一个时辰才道桃花庄园。 山庄背后就是一座矮山,山上每隔半丈高,就栽种了一圈桃树。层层交叠,从山脚看去,山上簇拥的桃花如同米分色溪流,蔓延山头,如梦如幻。桃花香味中夹杂着一点杏仁的淡淡苦味,不比梅花清香袭人。 花铃已经同沈来宝趴在车窗一起往外面看,被映了满目桃花,美不胜收。 马车一停,她就拽着沈来宝要去看花,被廖氏喊住。他们为客,得随沈夫人进去打个招呼才对。沈夫人见了笑道,“孩子天性好玩,就让他们去玩吧,反正有下人跟着,你我一起进去喝个茶再去。” 沈夫人都这么开口了,廖氏也没推拒,叮嘱下人跟好两人,就和沈夫人进庄子了。 那桃花并不如樱花那样紧紧团聚簇拥,但沈来宝觉得以一朵来看,桃花比樱花漂亮,亏在树矮、稀疏。只是这会看见满山花海,那在枝头上稀疏分开的花因数量庞大,株株层次分明,竟一瞬改观了。 花铃还在拉着他往上走,像是不走到山顶誓不罢休,她念道,“来宝哥哥我们去最上面,听说桃花山上住着桃花仙的。” 沈来宝忍笑,“你要是见到了桃花仙要怎么样?” 花铃想也没想就答道,“跟他说快点让我爹爹回来。” 沈来宝感叹花铃真是个好孩子,也没多说,两步上前,就换做他牵着小花,往高山而行。 桃山铺有一条石板路由山脚直通山顶,但因桃花飘落多日,又陆续有游人踩踏,导致花瓣凋零,糊了满路。景象难看倒是其次,重点是,路显得十分润滑,稍微踩得不对,人就跟着歪一下。 花铃就差点被摔倒了,沈来宝牵着她反倒更不省心,“小花,我背你吧。” “不要,那样你多累呀。” “我不累。”沈来宝蹲身,“我背你上去,不然桃花仙要跑了。” 花铃迟疑一会,才趴在他背上,又问道,“我重吗?” “不重。”沈来宝背着她继续往山上走,不得不说花铃虽然娇小,可沈来宝这个软架子也真是弱得不行,体能极差,亏得他天天晚上瞒着家里人锻炼身体,走了大半的路,也开始喘气了。 花铃拿着方帕给他擦了擦额头,“来宝哥哥要是累就放我下来吧。” 沈来宝应了一声,一步一步,最后终于登顶,放她下来时,两腿都有些发软。现在就算真有个桃花仙站在他面前,他第一个愿望应该是——请给我来支葡萄糖,补充能量。 花铃已经去找仙人了,可找了两圈没找到,满脸失望,坐在沈来宝一旁说道,“没有仙人。” “应该是回家了,仙人也要回家休息的。” 花铃恍然,脸上阴郁一扫而空,两眼又明亮起来,“那来宝哥哥我们去看桃花吧。” 说罢就钻进桃花林里去了,沈来宝赶紧追上,边走边看着开得茂盛的桃花想——很好,到了盛夏,通通都会变成桃子,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好多好多的桃子,又大又甜的桃子。 花铃见旁人无声,偏头一瞧,只见他眉目熠熠有神,定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了。 有诗云——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桃花庄临山近水,附近河流鳜鱼肥美,每日渔家都会打捞十条上来。今日独独沈家就要了两尾,一尾清蒸,一尾醋溜,鲜美润滑,连吃惯了大鱼大肉的沈夫人都觉得可口。 沈来宝来到这里之后就没有挑过食,大概是因为待了二十年的地方所吃鸡鸭都是饲料喂养长大,所吃蔬菜都是大棚产物,所吃水果也是农药并存,所以也就格外珍惜这里的食物,但味道也确实是以前的味道不能比的。 但奈何十岁孩童的胃小,就算他抛弃了热量晚上要多锻炼一个时辰,现在也不能将桌上美食吃完。 廖氏见沈来宝吃得这样好,笑道,“来宝吃得真好,哪像铃铃,都不怎么吃饭,难怪不长个。” 花铃一听扁嘴道,“娘,我比同龄的小伙伴高的。” 廖氏两眼弯弯,眼里尽是疼爱,“高多少啊?” 花铃想了想,伸出一个拳头,却又比划去半截,“高这么多。” 廖氏差点没笑出来,点头道,“好好好,铃铃一点也不矮。” 花铃这才满意。 沈夫人笑道,“姑娘家也不必长太高,太高难嫁,不是说槐树巷子有个姑娘身高八尺么,把媒婆都吓跑了。” 廖氏笑笑,女儿怎么样都好,她都喜欢。 桌上的残羹剩饭已经被收拾走了,廖氏也打算去午歇,问了花铃去不去,花铃头一回来这里,不肯去睡,还要去玩。沈来宝已经打算去睡了,午睡半小时,生龙活虎一天。可秉持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坚定理念的沈夫人顺势道,“来宝,你不也是不睡么,陪铃铃去玩吧。” 沈来宝张了张嘴,想好好拒绝,可谁想沈夫人已经拉着廖氏说说笑笑走了,留下花铃那小豆丁在那。他看着她挪着小短腿从凳子上下来,欢喜道,“来宝哥哥,我们再去山顶看看仙人回来没吧。” “……”救命!他被一个脱缰的小萝莉缠上了! 桃花仙依旧没有出现,沈来宝想告诉她真相,世上哪里有什么神仙,与其求他,倒不如让人快马加鞭抓花老爹回来。 花铃笃信仙人会出现的,在山顶走了两圈没等到,便坐在石凳上等。沈来宝陪在一旁,不过半刻,就因为太无聊,眼皮打起架来。 他蜻蜓点水地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还没等他合眼,肩头一重,一个脑袋压来,偏头一瞧,花铃竟然睡着了。 不知是因为年纪还小,还是天生丽质,花铃的皮肤很好,肤如凝脂,雪白中透着米分红。今日她梳的是双丫髻,发贴面颊,快垂落到小小的鼻尖。他伸手拨去,免得她痒醒。 他一动不动的坐着,生怕惊动她。风拂过,头顶有落花飘散,散落满天。意境美好,浪漫非常。 但——他身边只有一个在酣睡的小姑娘。 沈来宝不由想,十年后,他一定要带着佳人来这里看桃花,而不是带着个——小豆丁。 第19章 春夜流萤 花铃睡了小半个时辰就醒了,梦里觉得有点凉,一直试图把被子扯过来,可根本扯不动,被子好像还怪叫了一声。等她醒来,才发现梦里扯的不是被子,而是沈来宝的衣服。也不知道自己拽得有多用力,好好的衣服竟然被扯得皱巴巴的。 她忙给他捋顺,但褶子丝毫没有要被抹顺的迹象。她挠挠脑袋,肃色,“来宝哥哥,等会回去我让嬷嬷给你熨一下,就齐整了。” 沈来宝倒不在意,低头问道,“睡好啦?” 花铃点点头。 “那我们回去吧。” 花铃顿了顿,沈来宝立刻明白了,她还想着桃花仙的事呢。他忽然想起上回谁提过花老爹月底就会回来着?可不就是花铃。他说道,“刚才桃花仙来过了,还跟我说了话。我问他你爹什么时候回来,他说月底。” “真的是月底啊……” “月底不是很近了么?” “可明天是我的生辰,我想爹爹陪我过。” 沈来宝可算是知道为什么她念念不忘了,孩子嘛,都想着生日和家人过的。他说道,“那我陪你过吧。” 花铃虽然高兴,可也没太高兴。外人的确是比不过亲爹的,沈来宝也理解。他理了理花铃的头发,除了眼里还有点睡意,又变成个俏皮小姑娘了。他满意地站起身,准备带她下山。谁想久坐太久,血液不流通,刚起身两腿就一软,扑通倒下,跪拜了天地。 申时已过,两个外出玩耍的孩子却还没回来。沈夫人和廖氏已经在山脚下赏了一遍花,和其他房间的夫人一起品茶闲聊。 其他夫人问及两人可有孩子,恰好年纪也差不多,颇有共鸣。 在明州沈家也是出了名的大户人家,别人几乎都知道她有个傻儿子。刚好沈来宝一拐一拐的回来,模样有些狼狈,看着更不像个聪明人,相觑几眼,都是笑笑没说话。 沈夫人见儿子受伤,忙上前问他。沈来宝说道,“我没事,刚摔了一跤,一点也不疼。” 两只手掌都硌出血痕来了,还说不疼。就算他真的不疼,沈夫人却还是会心疼的,她抬头轻轻看了一眼跟随的下人,果然都是外人,不知道疼一下主子的。她叹气,拉着儿子进屋上药。 廖氏也唤了女儿过来,打量她几回见没事,才道,“你来宝哥哥怎么受伤的,是不是你胡闹了?” 花铃摇头,目光还追随在已经往屋里走的沈来宝身上,答道,“来宝哥哥没站稳,摔地上了。他用手撑地,结果就硌着了。可是来宝哥哥没哭,甚至没喊疼,可勇敢了。” 廖氏笑笑,她的女儿最好的一点,就是从来不吝啬夸词。 旁边一个妇人见了花铃,模样实在俊俏得紧,说话也得体懂事,笑吟吟问道,“这是夫人的女儿么?今年多大了?” 花铃抬头说道,“我六岁啦,明天就正好满六岁。” 妇人听见,立即从手腕上取了个红玛瑙镯子给她,“来,婶婶送你个礼物。” 花铃倒是喜欢那红镯子,可没动手拿,抬眼看看母亲。廖氏笑着婉拒,妇人坚持要给,“我呀,只生了四个儿子,没女儿,所以尤其喜欢这样的小姑娘。你要是不收下,今日这朋友,也白交了。” 廖氏无法,只好让女儿收下,好好和她道谢。 花铃收了镯子就跑去找沈来宝玩了,进房间时他还在上药,和沈夫人问了安,就坐在一旁摆弄那镯子。 沈来宝瞧见,问道,“是红玛瑙吗?” “不知道。” 花铃往手腕里套去,轻易就进去了。她又取出来,又套进去。反反复复,玩得不亦乐乎。看得沈来宝莫名,这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等他上好药,花铃也玩腻了,便把镯子装进她的钱袋里。钱袋颇小,镯子将钱袋塞得都变形了。她又嫌丑,就取了出来,瞧着沈来宝的钱袋大,跑过去塞他袋子里,“来宝哥哥借地方帮我放一下。” 沈来宝逗她说道,“放着放着就是我的了。” 花铃点头,“没事,反正最后沈伯伯会揪着你的耳朵让你把东西还给我的。” “……” 花铃又认真道,“当然,除了吃的。” 沈来宝干笑两声,难怪花家人从不投诉他,原来是沈老爹做好了善后工作。他把镯子收进钱袋里,还特地把里头的碎银给取出来了,免得刮花。 下人来喊吃饭的时候,天色已黑,出了房间前面左边就是一条长廊。廊道每隔十步就悬挂着一盏红灯笼,映在地面的灯火也是红色的,冷冷清清,安安静静,看着有些吓人。 花铃往沈来宝身边靠了靠,沈来宝见她害怕,抓了她的手牵着她过去,“有我在,别怕。” “我不怕。” “真的?” 被认真一问,花铃立刻像打蔫的茄子,“我怕……其实有点什么东西出现倒不怕的,但什么都没有,反而让人害怕。” 沈来宝倒是相信她这话,毕竟她是个听见鬼火还觉得好玩的小姑娘。能看见的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见的。比如当初他初来这里,不知谁是推沈来宝下水的凶手,那样不安。知道凶手后,与阿福正面相对,反倒不觉得可怕了。 他将掌中的小手握得更紧,带着她去用晚饭。 长廊底下有溪流穿过,水声在静夜中哗啦流淌作响。花铃低头往溪流看去,只见有点点荧光在空中、在石头上飞舞。 “来宝哥哥,有夜照。” 夜照?什么是夜照?沈来宝顺着她的视线往那看,哦……原来是萤火虫。他问道,“你喜欢夜照吗?” 花铃朗朗应声,“来宝哥哥你知道车胤囊萤的故事吗?” “知道。” “抓很多萤火真的能亮得看书吗?” 沈来宝自小就听过凿壁偷光囊萤映雪的故事——毕竟这是老师和长辈拿来教育孩子要刻苦学习的绝佳例子。只是说起来,他这也是第一次看见萤火虫,在灯红酒绿的世界,根本看不到萤火虫。 据说萤火虫对环境要求很高,所以哪里有萤火虫出现,就说明当地环境还不错。 所以花铃的问题难倒他了,他也不知道抓了很多能不能看见书,书上的字那么小,萤火虫的亮光也不过一点。 花铃见他没答,也就没追问。等用过晚饭,就把这个问题抛在脑后了。回房就跟母亲说了今日的事,廖氏一边听一边笑,等听见桃花仙的事,就知道沈来宝在骗人,不过也没恶意,倒不反感。反倒觉得沈来宝很是懂事,没让她在那里瞎等。 有担当又聪明了,女儿又这样喜欢他和玩,廖氏鬼使神差的想了想要是沈来宝做花家的女婿会怎么样。 等她回过神来,忙自己否定的摇了摇头,花家是书香世家,怎么能嫁进沈家那样的商贾之家。她的女儿,日后定要嫁给读书人,不是文臣,便是文人。 她为自己刚才的一瞬恍惚暗暗捏了把汗,以后可不能再这么想了。 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花铃去梳洗好回来,葛嬷嬷给她拧湿头发,叮嘱道,“等会拧干了发就睡觉,听见了么,可别乱跑,这里地儿生,怕走丢。” “嗯,听嬷嬷的,我不乱走,等会背了书就睡。” 葛嬷嬷眼有怜爱,笑道,“姑娘家念那么多书做什么,以后嫁人了也用不上。” 花铃抬头问道,“为什么呀?” 她年纪还小,葛嬷嬷不敢和她说这些,刚才也是说漏了嘴。至少得等她来了初潮之后,才不是小姑娘,方可解释,“没什么,姑娘爱看就看吧,反正老爷夫人也不拦着。” 花铃打心底喜欢看书,把一个一个难写的字啃下来,不知道有多高兴。看着看着她忽然想起沈来宝,不知道他的字练得怎么样了。 正想着,外面忽然有人敲门。抬眼往那看,却看不到门外人影。她眨了眨眼,心里一动,肯定是来宝哥哥,不然不会看不见脑袋的,他跟自己一样,还是个矮个子。 葛嬷嬷过去开了门,花铃歪了脑袋一看,果真是他。 只是沈来宝有点灰头土脸的,不但束起的发乱了,连脸都脏兮兮的,衣服更加是如此,像是在什么地方滚了一遍又一遍。 花铃小跑过去笑盈盈道,“来宝哥哥你又去哪里玩了?真脏,比我家花猫还脏。” 沈来宝看看自己,的确狼狈。他伸手道,“给你。” 那伸来的手指上挂着一只薄纱织成的袋子,像是装了什么飞虫在里头。葛嬷嬷一瞧,顿时生了厌恶,“虫子。” 花铃看了片刻,心头微顿,“来宝哥哥,里面都是夜照吗?” 沈来宝点头,“就当做是给你明日的礼物吧。” 花铃将袋子接过,只看一眼,就知道里面少说有四五十只宵烛,这得抓多久才能抓到,难怪他一身都脏了,亏她还笑话他。 沈来宝已经转身要走了,却被她抓了衣角。葛嬷嬷忙说道,“姑娘,脏。” “不脏。”花铃字字执拗,“来宝哥哥才不脏。” 她抓着他的衣角就领到蜡烛旁,垫脚将烛光吹灭。本来袋子中的淡淡荧光,在烛火熄灭后,突然就亮上十倍有余。在这里待得越久,就越觉得萤火明亮。 花铃将书取了来,放置在薄纱袋子下,似得了盏明灯,上面的字看得一清二楚。她欢喜道,“真的看得见。” 沈来宝感叹古人诚不欺我也,见她高兴得似要转圈圈,他又想,嗯,小花高兴就好。 第20章 抢走小花 沈来宝送完萤火虫给花铃,回到房里洗澡脱衣服时才发现有只萤火虫趴在了他的肩头上。他把萤火虫放到窗户上,等他浸身澡桶,舒展疲惫的四肢时,才看见那虫子没飞走。 外面夜已深,天色漆黑,萤火虫趴在窗边,以天为幕,淡淡荧光一闪一闪。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 热水氤氲满屋,沈来宝将身体进入水中,淹没至脖子。有些烫人的温度刚刚合适,像能钻进骨子里,驱散疲倦。 萤火扑闪,一明一灭。他看着看着,两眼微合,睡着了。 等他猛地从一阵凉意中惊醒,才发现澡桶里的水已经凉透,刚起身,鼻子一痒—— “阿嚏!” 沈来宝感冒了,还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说胡话。 沈夫人很是担忧地凑近一听,更担心了。因为她听见儿子在骂自己,他竟然骂起了自己。她的儿子该不会又会变傻吧,这可怎么办。 沈夫人哽咽着出去吩咐桃花庄的人给儿子准备吃喝时,沈来宝还在嘀嘀咕咕,花铃进来看他,到了床边贴耳一听,只听他在骂着—— “沈来宝……沈来宝你这个……弱鸡。” 花铃歪了歪脑袋,她又听不懂他说的话了。不过听着好像是骂人的话,她坐在小凳子上跟他说道,“来宝哥哥你要快点好起来,我们得回家了,你还得去书院呢。” 因他病得厉害,沈花两家推迟了回去的计划。到了十七日,沈来宝才好转,被沈夫人裹着棉被送回了家。 一次小病,沈来宝完全恢复过来也用了五天时间。他捏捏小胳膊小腿,再也坐不住了,每日去院中晨跑。可被沈夫人瞧见,又将他阻拦。他不听,事情就报到沈老太太那里。沈老太太亲自拄拐前来,抱了他嗷嗷哭。 沈来宝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就是听不懂自己的解释,这是强身健体,强身健体啊! 在家锻炼无望,只怪这里的人根本没有锻炼的概念。他寻思许久,跟阿五打听了下情况,等沈老爹回来,就悄悄溜进他房里,朗声,“爹,我想每天放堂后去校场练箭骑马。” 沈老爹瞪大了眼,“我儿想以后去征战沙场?不行!沈家就你一个独苗,做什么不好,偏偏去做武夫。” 沈来宝知道这大央士农工商的阶级氛围不比真正的古代沉重分明,商人也可为官,但确实会被出身书香世家的人看不起。但如果做士兵,参军,这倒没什么,也是常态。可沈老爹的反应也在他意料之中,沈来宝也没想过要去战场。 “不过武夫,学堂的功课我会好好完成的,但是爹。”沈来宝认真道,“读书人都知道‘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但往往会忽略上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说的便是君子处事应与天同,刚毅坚卓不停息。可如果没有强健的体魄,哪里有不屈不挠的骨气,哪里能好好的奋发图强。” 沈老爹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虽然知道儿子聪明了,但第一次从他嘴里听见大道理,有些愣神。 沈来宝见他被说动了些,又说道,“而且儿子只是想去校场学一些防身的技能,并不是立志要做将军。爹,不如我们来立个约吧。” 沈老爹好奇道,“立什么约?” “若书院给我不通,我就不再去校场。”沈来宝想了片刻还是加了句,“除了书法这门课业。” 沈老爹笑笑,既是为儿子有担当而高兴,也是为儿子勤奋上进而欢喜。他拍拍儿子的脑袋,“好,去吧,爹会去跟校场那边的人说一声的,让他们给你个腰牌,进出随意。只是不能让你祖母知道,否则她老人家会连你爹一起揍的。” “嗯。”终于找到理想的地方强身健体,沈来宝也卸下了心头重负。这样一来,还能学剑术射箭,好得很。 翌日去书院,想着放堂后车夫会直接送他去书院,就觉精神百倍。从马车下来,还没进大门,就有人从后面快步走来。沈来宝眼尖,见地上影子像是直接往他撞来,弯弯唇角,等疾风扑来,他大步往左边一迈,后面的人扑了个空,没收住步子,重摔在地,痛得嘶嘶抽气。 柴启揉着手腕要起身,就见沈来宝蹲身看来,两眼微弯,满眼狡黠,声音悠长,“幼稚鬼。” 柴启鼻子一酸,差点没哭出来。沈来宝起身就走,也不管他是不是真要哭。只想着欺负人,却不想被别人欺负,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沈来宝。” 他偏身看去,秦琴已经满面明朗跑到他一旁,“这几天你去哪里了,怎么不见你。” 见到秦琴,沈来宝就想起那日她被打耳光的事,想问,却没法问出口。问了能改变什么……还是个要靠父母养活的孩童,他总不能鼓励她到沈家来打工自立,这时代的打工,可就是做下人,而不是上司下属。刚何况自立也不可能,还有,他还没有弄清楚她当初告发柴启的动机是好的还是坏的。 “病了。”沈来宝迟疑片刻,又往她脸上看看,红痕已消,但她脸颊下却新添了个伤痕,“你的脸怎么了?” 秦琴摸了摸,疼得眉头微皱,语调颇淡,“没什么,不小心刮伤的。” “哦……”沈来宝和她一起进书院,又道,“我生病的时候想起一件事来,我记得我不爱吃烧饼,甚至从来不吃。” 秦琴诧异道,“那为什么当初你还要买完我家的饼?” 都说人的第一反应最真实,沈来宝一听她这么说,这才肯定——沈来宝真的去买过饼,虽然初衷是什么他已经不知道,但或许是突然兴起,又或者是突发善心。 秦琴的这个反应让他心中没了疑惑,她没有在骗自己,那日也是真心要帮自己。 不过是十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心机,他真是多想了。都说交友不疑,他实在是不应该这样猜忌人。他笑道,“突然想吃了。对了,平日你在家都做些什么?” 秦琴也没追问了,答道,“帮着家里卖烧饼,我父亲常年病着,家里都由我母亲操持,我一得空就会帮她的忙。” 沈来宝轻轻点头,倒觉得她着实顽强。 两人说着话到了岔路口,就各自去了自己的课室。 下午放堂,沈来宝上了马车后就直接去了校场。 那校场并不是只有将士出入,当地民兵也会前去。年纪大的四十余岁,年纪小的十五六岁,沈来宝一出现,又从众人眼里看见了三个字——小、豆、丁! 隔壁沈家傍晚没有迎接沈来宝的热闹声响,还让廖氏觉得奇怪,“怎么今日外面这么安静,已经过了放堂的时辰了吧。” 葛嬷嬷说道,“好像是沈家少爷还没回来,所以才这么安静。” 正在练字的花铃抬头笑笑,又低头练字。廖氏见了,笑道,“铃铃知道你来宝哥哥去了哪里?” 花铃抿唇不语,一会才道,“我知道,来宝哥哥告诉我了,可是我不能说,因为来宝哥哥连他祖母都没告诉,说不能让她知道。” 廖氏微微一笑,“人家祖母都不知道,你却知道,娘不信。” 花铃扁嘴,“我真的知道。” “那是去哪里了呀?” 花铃顿了顿,继续埋头练字,“娘亲坏。” 廖氏被她坚定的模样一逗,噗嗤笑出声来,“能被人交托秘密,你又严守不说,这是好品德,娘不问了。” “嗯!” 已是傍晚,天色渐晚,廖氏也放下了手中绣花,怕伤了眼,准备明日再绣。她起身准备去吩咐宅中琐事,将晚饭做好,一日三餐,准时准点,如此才好。 没想到她刚起来,就见守门的下人过来,说道,“夫人,有位祁夫人前来拜访。” “祁夫人……”廖氏低眉想了想,这才想起是在桃花庄碰见的那位贺氏,她还赠送了女儿一只镯子来着。没想到竟来拜访了,不过这拜访的时辰好像有点太晚了吧,“快请她进来。” 廖氏稍做梳理,就出门见客去了。她和贺氏年纪相仿,那日聊得甚欢,这会听她前来,倒觉高兴。但花家也有着文人骨子里的清冷高雅,少和官家往来。听说这贺氏的丈夫是在朝为官的,她就有些保留,并没想过她会亲自前来。 但来者是客,廖氏到了大堂见了她便展颜道,“祁夫人。” 贺氏还没入座,也笑盈盈上前,“花家夫人。” 廖氏迎她坐下,贺氏却不做,她只好问道,“一别多日,夫人这是路过来瞧瞧我么?” “可不是,我在附近买东西,听说花家就在附近,就过来看看了,更何况,我本该早点来的,毕竟是关乎两个孩子的大事。” 廖氏不解最后一句,“祁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贺氏盈盈笑道,“在桃花庄的时候,你可是答应了要将你家女儿许配给我儿子的,你忘了?”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握来的手力道颇重,廖氏简直要以为自己在做梦,她惊愕道,“我何时答应了?” 贺氏笑道,“你当然答应了。” “我没有。” “可你女儿连我送的红镯子都收下了啊。”贺氏又道,“现在镯子就在你女儿手上,对吧?” 廖氏怔愣片刻,这才反应过来,这人根本就是来坑骗她的宝贝女儿的,哪里是什么真心交友! 第21章 无赖妇人 廖氏的脾气本就急,被人这样一坑,更是气得发抖,“你敢胡搅蛮缠,我就送你去官府!” 贺氏脸色急变,冷笑,“那镯子你到底收了没有?” 廖氏语塞。 “既然收了,为何不认?” “那是你送给我女儿的生辰贺礼。” 贺氏轻笑一声,凤眼挑起,“那只镯子价值连城,我跟你萍水相逢,为什么你女儿生辰我会送大礼,倒是让人听听这合理不合理。明明就是你答应将女儿许配给我儿子的礼,你当时收了,今日却又否认。好,既然你说不是,那你有什么证据?” 廖氏差点气得要让人赶她走,可真告到官府那,她有嘴也说不清。只因这大央有个律法叫“疑罪从有”。《尚书》里有一句“罪疑惟轻,功疑惟重”。 ——若不能证明自身清白,那便是犯人。只是官府在处罚上,应当从轻处置。说白了,就是只要被怀疑有罪,不能自证,就得判罚。 花铃是她的女儿,所说的话根本没有效用。廖氏明白过来贺氏的阴谋,实在难以置信,“就算你如愿了,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我女儿哪怕真嫁给了你儿子,你又能得到什么,我们花家,甚至是我女儿,都会记恨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贺氏不答,只是直勾勾看着她,“你是认还是不认?花家夫人,花家和廖家都是有脸面的人家,这事一旦闹大,你觉得真对得起你的女儿?我儿不差,家世又好,真结成亲家,你不亏的。” “闹去官府又如何,官府会给花家几分薄面的。” “那就只管去闹吧。” 廖氏紧盯着她,还是不松口,默然片刻才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你也知道我夫家娘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你说出来,我定能帮上你。” 贺氏微微睁大了眼,瞬间闪现的光芒又刹那沉落,冷声,“没有,你若做不了主,那我就等花老爷回来,和他说这个理。” 说罢,贺氏就不再听她多言,似乎又怕廖氏纠缠,急匆匆就走了。 下人也被这妇人吓了一跳,再看看夫人脸色,都明白夫人被人下套了。管家上前说道,“夫人,不必理会这疯婆子,单凭一个手镯,官府怎么可能判它成立,小姐是不会判给那样的人家的。” 廖氏轻轻摇头,“这事真闹去了官府,知道花家的人还好,不知道的,只怕会非议吧。我看她也是豁出去了,只怕事情要闹大。这对花家的名声,还有铃铃的清誉有损,我如何对得起老爷。” 她思量片刻,定下心来,嘱咐下人看好花铃,准备去隔壁沈家。那贺氏她不知底细,去问问沈夫人可否知道。知己知彼,说不定能找到她的死穴,让她不再纠缠,此事就此消停,对谁都好。 昨日沈老爹和沈夫人说了每日儿子放堂后就送他去孔老夫子家习字会晚归的事,所以沈夫人去屋里请示了老太太,老太太便让儿媳将晚膳的时辰推后,这会天色渐黑,沈夫人还未去厨房里叮嘱厨子,一时不知做什么,听见廖氏来了,便立刻出去迎她。 只是廖氏面色不佳,在晦暗天色下看着更是颇有忧色,沈夫人待人温和又细心,边迎她进来边问道,“花夫人这是怎么了?” 廖氏直接问道,“沈夫人可有适合说说心里话的地方?” 沈夫人点头,就拉她进了房里,让下人在外面伺候。茶水还没斟满一杯,见她仍不语,沈夫人心知廖氏要说的事不简单。 廖氏抿了一口茶,这才说道,“那日去桃花庄赏花,一直没跟你道谢。” 沈夫人淡笑,“这有什么可谢的。” 廖氏又继续说道,“其实第二日是我家女儿生辰,所以去看桃花,一半也是想让她高兴高兴。” “哦?是吗,我竟是不知,没给她好好过生辰,是我疏忽了。” “沈夫人客气了……说起来,如果不是铃铃生辰,也不会出这种事。” 终于是要说上主题了,沈夫人也多了几分肃色,“碰见什么事了?” 廖氏这才说道,“在庄子小住时,不是还碰见了其他几位在庄子里游玩的夫人么?有位姓贺的年轻妇人,沈夫人可还记得?” “记得的。” “我同她闲聊时提及铃铃生辰的事,她便取了一只手镯送给铃铃,当时我没有细看,想着应当不会太贵重,盛情难却,就让铃铃收下了。可没想到今日她忽然登门拜访,说铃铃收下的那只镯子,是她给我们花家的聘礼。” 沈夫人吃了一惊,“竟有这种事!她这样胡说,刚才就该扭送官府去。” 廖氏忍不住冷哼,“我倒是想,可当时屋里就我们三个人,她一口咬定我收了她的聘礼,如今还要等我丈夫回来,和他说定定亲的事。我实在拉不下脸陪她这样闹,所以来问问沈夫人,知不知道她的底细,我好想个对策。” 沈夫人心中也是砰砰直跳,要知道,在她的心里,小花铃可是她的未来儿媳最佳人选,现在竟杀出个程咬金来,这如何能坐视不理。更何况如果不是她邀请花家母女去看桃花,也不会闹出这种事来,多少心中有惭愧,“那贺氏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但你不要急,我这就让人去桃花庄子找人打探。去那里的人庄主十有八九认识,很快就会知道的。” 有她这话廖氏稍微安下了心,末了她又道,“这事麻烦到了沈夫人,实在是对不起。” 沈夫人已然和她站在统一战线上,哪里会在意这个,“铃铃那样讨人喜欢,如果真被人这样骗走,我也不安心。” 她说罢就让管家进来,让他寻个擅骑马的立刻去桃花庄。回头又安慰廖氏几句,这才送她出门。 廖氏前脚刚走,沈来宝就回来了,下了马车见廖氏进门,沈夫人正在门口往旁边看,下车就道,“娘。” 沈夫人展颜,见他额发湿润,衣襟也有汗渍轻沾,完全不像是从夫子那习字回来的。正要问,转念一想,定是偷偷跑去玩了吧。她忙收口不问了,不能问,要是让他爹知道,准得揍他。 本来也是,在书院念一天书就够累了,还要去夫子家习字,多累,去玩了也好。 她拉了儿子进门,温声,“娘这就去吩咐厨房做饭,很快就好,先去洗把脸吧。” 沈来宝问道,“刚才花婶婶来这了,怎么好像有心事的模样。” 沈夫人欢喜他能察言观色,一想到要说的事,又有点不悦,寻了个没人地和他说了,最后说道,“来宝,你可不能让铃铃被人抢走了。” 沈来宝也喜欢花铃那种脾气的小姑娘,刚何况对方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简直让人不齿,小花怎么能嫁给那种人家。他正色点头,“不会的。” 沈夫人颇觉欣慰,沈来宝又好奇道,“可光凭她一张嘴胡诌,官府也会相信么?” “我儿还小,不懂律法,你要知道若你花婶婶不能拿出证据来证明镯子非聘礼,这说法可就成立了。当然,官府会给花家一个面子的,不会相信。可是从你花婶婶的描述来看,那疯女人是铁了心要闹腾,真闹开了,花家的脸面往哪里放,铃铃也会被嘲笑的。” “可恶!”沈来宝还是头一次听这么无赖的事,“这就是以前说的‘疑罪从有’吧。” 以前?沈夫人瞅着儿子,人才十岁大,哪里来的以前。可片刻就被儿子说的四个字惊喜到了,用力点头,“对对。” 沈来宝暗叹,有疑罪从有,就有疑罪从无。但后者是现代律法推崇的原则,前者已经在被慢慢摒弃。可如今看来,这大央遵从的仍是前者,这可就难办了。 等等,镯子…… 沈来宝立刻跑回自己屋里把桌上的钱袋拿来,打开一瞧,上回花铃塞进来他钱袋里的果然是个红镯子。他取了镯子瞧看,心想应当就是那妇人所送的之物了。他低眉思量片刻,转身问道,“阿五,上回小花往我钱袋里塞镯子的时候,周围都有谁?” 阿五弯身答道,“好多,约莫有七八个人。” “都找来。”沈来宝把镯子放好,怕出意外,直接挂身上。他不但要把人找齐,还要跟他们对口供。 ——什么,没看见花铃塞镯子?不碍事,统一说看见了。就它,就是这红镯子。 对付无赖,还讲仁义道德,那他就是真·傻来宝了。 第22章 以恶制恶 那去桃花庄打听的人在子时回来了,沈老爷晚上也听自家夫人提了这一回事,被敲门声一闹,迷糊醒来,见夫人起身,就道,“现在花家夫人肯定睡下了,你去太失礼了。” 沈夫人这一回却没听他,“肯定没睡。” “你怎么知道?” 沈夫人微顿,“因为一样都是做娘的。” 沈老爷似懂非懂,又觉奇怪,“你怎么对花家的事这么上心?” 沈夫人边穿衣边说道,“一来是邻居,二来是关乎花铃。”她低声,颇为神秘,“来宝呀,喜欢花铃呢。花铃又这样好,我总该多上心,日后真到花铃适婚的年纪了,指不定花家夫人会多留意下来宝。” 沈老爷又何其不喜欢小花铃那样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只是他对花家那样满宅飘墨的人家实在没什么信心,结交朋友还好,做亲家……他心里没底。不过既是邻居,互相帮扶也是要的,“知州那边我明日就去说一声,那贺氏真去闹了,官府也不会接她的案子。” 他说完见她点头,心里还是觉得奇怪,向来唯唯诺诺的她,怎么好似不一样了。这会他躺着,她坐在床边穿衣,侧脸还是水嫩红润,似个姑娘。恍惚间又想起以前在庙前初见的模样,他正要和她说两句话,却见她将外裳穿上了。 暗紫色的锦衣瞬间将她的光芒给遮掩了下去,显得沉闷。他顿了顿,罢了,一开口,肯定又是规规矩矩又刻板的对话。明明刚成亲时不是这样的,后来就越发不苟言笑,似一笑就觉得失去了主母威严,穿衣越发的老气,这些也就算了,但一说话,台词他就能猜出来了,跟他娘似的。 他觉得她如今像个木偶。 沈夫人浑然不知丈夫这样想,穿好衣服洗了把脸,将发盘起,插上平日常佩戴的几根发簪,就出去敲花家的门了。 廖氏果真还没有睡,一听见沈夫人来了立刻就出去迎她。两人进了屋里她连茶也忘了倒,问道,“可是有消息了?” 沈夫人也不在意这礼节,换做是她,同样着急。只是廖氏表面不急,心底怕已经焦灼得不行。 “打听的人回来了,我将他带了来。”她抬抬手,示意那家丁禀报。 家丁说道,“那贺氏是安山祁家祁老爷的妾侍,并非什么祁夫人。贺氏生有一子,也是祁老爷唯一的儿子,正室无所出。妻妾两人一直斗得厉害,但这两个月祁老爷有了新欢,贺氏就渐处下风了。于是祁夫人去求祁老爷将贺姨娘的儿子抱过来养,贺氏指望着靠孩子翻身,无论如何都不肯。这事祁老爷不插手,便闹得鸡飞狗跳的。” 廖氏拧眉道,“那她为什么要抢我的女儿?” “听说是祁老爷被缠得烦了,吼了贺姨娘一句,你娘家无权无势,日后如何能帮上儿子,好人家的女儿都不愿嫁他。言下之意,是决定把儿子抱给祁夫人养,还要记名在祁夫人那了。” 沈夫人叹道,“这庶子记名在正室呢,不是好事么?” 廖氏摇头,“祁家就这一个孩子,家业日后也都是小少爷的,记不记名在祁夫人那,问题都不大。但对无依无靠的贺氏来说,就是大事了。儿子只是记名还好,但还要养在祁夫人那。她们一妻一妾水火不容那么多年,你觉得孩子养在祁夫人那,祁夫人会说贺氏的好话?孩童最易信人,一不小心,孩子还会将生母当仇人呢。这样的孩子日后长大了,还能给生母好脸色么?” 她这一说,沈夫人倒是想起来了,这话并非没有道理。就好比孩子养在祖母那,若是之前婆媳关系不好的,那日后孩子也不会亲近生母,只因每日祖母在他耳边念叨他生母的坏处。 廖氏不由冷笑,“祁夫人也是个窝囊废,竟然被姨娘踩在头上,她有儿子又如何,身为当家主母却软弱无能。祁老爷也是,他只要表明一下立场,也不至于让妻妾内斗。家宅不安,就容易出事。” 沈夫人忽然有点觉得这话套用在自己身上也对,类似的话儿子也说过,只是……她暗暗叹了口气。忽然有些明白,如果她态度强硬一些,像廖氏这样,哪里会有姨娘进门。没有姨娘进门,也不会发生她的儿子被溺的事。 都说为母则强,她却越发软弱。 廖氏没有留意她在想什么,又道,“难怪贺姨娘要寻上我家女儿,真让她得逞了,她就成了功臣,儿子就能留在她身边了。可她怎会这样愚蠢,那祁老爷不过是寻个借口搪塞她,她还当真了。我说,就算花家真让她诓了去,她这个儿子,还是留不住。” 沈夫人回过神来,勉强笑道,“她不试试,就是坐以待毙了,所以倒不如试试这招。只是她也真是想不通,日后真结成亲家,对他们母子有什么好处。” “蠢呀。”廖氏想到竟被这样的人摆了一道,就觉窝火又窝囊,“也怪我,没有看出那镯子是贵重东西,没提防人,一心想着她面善,是善心,就……” 沈夫人安慰着她,实则自己的心思已飞远,满心在想着“如果……就不会……”“如果……就不会……”想了十几个假设,每个原因竟都出自自己。 廖氏叹气,她也跟着叹了一气。 悔! 那贺氏第二日没有出现,廖氏心想她应当是在等她丈夫回来。想到外出两个月的丈夫回来就要被个疯女人缠上,她就心气不顺。 花铃见母亲似有心事,可又不言语,就知道事情不简单了。听下人说母亲昨天去了沈家,昨晚半夜还和沈夫人夜谈,她便想沈伯母肯定知道。可她明白一件事——大人会搪塞你,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但现在她担心母亲,等不到长大那时候了。 她想来想去,觉得沈来宝应该知道的,便过去找他。出了门才想起他今天得去书院,就收住了步子,坐在门前石阶抛石头,等他回家。下人劝不住,就打开大门,各自忙去了。 快到正午,隔壁大门破声打开,出来七八个人,都是花铃认得的,她站起身朝那领头的人喊道,“阿五。” 阿五顿下步子,朝她问安,“您怎么在这坐着,大太阳的。” “我等来宝哥哥。” “少爷还没这么快回来,不过我们现在正好要去找他。” 花铃歪了歪脑袋,“来宝哥哥不是去书院了吗,正午书院是不放行的吧。上回来宝哥哥跟我说过,所以午饭都要自己带的。” 阿五总不能说实话,一时难为不语。花铃已经走到他面前,“我正好也有事要去找他,那就一起吧。” “这……” 阿五难为,旁人说道,“跟花家说一声,不过是个小姑娘,而且少爷要解决的事,也跟小花姑娘有关,也不怕她瞧见。” 阿五被人一劝,想着她和自家少爷关系这样要好,应当无妨,就进去和花家说了。廖氏已出门,葛嬷嬷拗不过她,就一起跟了去。 日晒当头,日光烈得焦灼人心。沈来宝在如蘑菇盖顶的槐树下坐了半晌,额上胳膊都有细汗渗出。他手上拿着来时在路上摘的大叶子,以叶作扇,但还是很热。 这条路很少行人,到了正午,家家户户用饭的时辰,就更少人了。 明媚日下,一个青衣妇人手执雨伞出现在沈来宝眼里。她步履匆匆,伞面压得很低,看不见脸。可和她在桃花庄见过一面的沈来宝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人就是他要等人,他从岩石跳下,往那边疾步走去,跟到巷子,朝她喊道,“喂,这尊金佛是你的吗?” 贺氏一顿,转身看去,见那小童似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谁。片刻就被他手上扬起的有半只手掌大的金佛吸引住了,不由上前,微微笑道,“对,是我的。” 沈来宝闻言,将金佛交到她手上,“还给你。” “真乖。”贺氏紧拽住金佛,转身继续往前走,浑然不知背后人已露笑颜。 ——这里是贺氏回娘家的必经之路。 ——这里正午时分极少人走。 ——贺氏是个贪财之人。 都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沈来宝让阿五用了一晚上打听来的消息,准确又有用,他准备回去给阿五加鸡腿。 他估摸了下时间,转而从另一条路快速跑出去。跑到出口,就见贺氏出来,他气吞山河大声喊道,“偷金贼,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贺氏猛地一顿,抬起伞面看他,颇觉惊讶,见他气愤的盯看自己,顿时皱眉,“胡说什么。” “你刚才偷了我的金佛,那是我最喜欢的宝贝。” 贺氏只觉这孩子有毛病,刚还举着金佛问是不是她的,结果又……她忽然想起来她在哪里见过这孩子了,分明就是沈家少爷。那日在桃花庄她只顾着看花铃,没在意他。如果是沈家人,她倒是相信他会把几两重的金佛拿来玩,有传言说他变聪明了,可现在看哪里像。 她见沈来宝一副抓贼的模样,不耐烦又不甘愿的将金佛拿出,掷在地上,“还你还你,傻子。” 沈来宝一步往左跨去,拦住她的去路,“你偷了我的金佛。” 贺氏瞪眼,“那是你给我的。” 沈来宝神情一变,轻笑,“分明是你偷的,不然它怎么会在你身上,而且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平白无故给你东西。” “我……”贺氏眉眼一挑,指向他后头,“臭小子你敢污蔑我,看看你背后那九个人,个个都能给我作证,你这是污蔑我。” 沈来宝不用想也知道他后面站了谁,正午一刻,正是他跟家丁们约好的时辰。他悠悠回头看去,那几个大汉没瞧见,却一眼看见了花铃。 花铃眉头拧着,眼里神情寓意不明。沈来宝看看牵着她的葛嬷嬷,嬷嬷眼里分明在说——你竟这样污蔑个无辜妇人,顽劣! 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这,沈来宝不由抬头扫视一眼阿五。阿五只觉一股冷意袭来,浑身一抖,知道自己坏事了。 第23章 竹马在旁 短暂的沉默很快就被贺氏打破,她几步上前,向那几人喊道,“你们看见了吧,他诬陷我偷了他的东西。这么小的人竟然满嘴谎话,以后还得了。” 她指望着那些人帮自己一把,可谁想一人说道,“这我们倒没看见,可是那只金佛,是我们少爷平时最喜欢把玩的。诶?刚才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贺氏一顿,忽然明白过来,不由冷笑,“好啊,合伙污蔑我是吧?” 沈来宝已经将视线从阿五脸上移开,余光收回,又看见花铃直勾勾看着自己,这目光看得他可真不不舒服,他耸了耸肩,对贺氏说道,“你说你没偷我的东西,你要怎么证明?” 贺氏语塞,她似明白又不确定,大声道,“你讹我?” 沈来宝轻笑,“你问问官府,沈家的少爷要座金山也是易事,还会费那么大的力气讹你钱么?” 贺氏气急败坏道,“你是不是讹我你自己心里明白!沈家少爷,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啊,无冤无仇的,谁也犯不着这么对谁,可是你为了你的儿子去拐骗一个小姑娘,这么做就对了?你要讹别人,还不许别人讹你,天底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 贺氏猛地退后一步,愕然不已,花家夫人让他来的?可一个大人怎么会拜托一个孩子做这种事。但没有大人的授意,一个孩子也不会做这种事啊。她再看看站在远处的花铃,对,肯定是廖氏授意的,否则她的女儿怎么也会出现在这里。 沈来宝见她震惊,知道她慌神了,语气更冷,“你用一种法子要了花家女儿,我就能用一千种方法污蔑你。对,我就是要污蔑你,这次是污蔑你偷金,下次你猜我会污蔑你什么?要不要试试?” 贺氏简直不能想象这些话竟出自一个孩童之口,她讶然之后才想起他话里的威胁,怒得浑身发抖,“你懂什么!没了这门亲事,我的儿子就是别人的儿子了。” 已知来龙去脉的沈来宝摇摇头,“当初无论祁夫人怎么求,祁老爷都没有让她把孩子带走,现在却松口了,你真的觉得是祁老爷嫌弃你娘家没势力?如果真这么想,在孩子还小的时候你就已经留不住他了。” 贺氏愣神。 “你剑走偏锋,害的不单单是你,还有你的儿子。你盯上花家也是因为他们的家世好,那他们怎么会甘心被你摆一道。就算他们迫于压力将女儿下嫁祁家,日后也会对你儿子有怨言,对你更甚。贺姨娘,你如今要做的,是怎么教好儿子,而不是去祸害别人。” 贺氏心间动摇,可却没有松口,许久才字字道,“你污蔑去吧,花家的孩子,我要定了!” 沈来宝没想到她竟然冥顽不灵到这种地步,为了她的儿子简直能牺牲天下人的模样。他收回冷眼,慢慢露出笑颜,悠然道,“好吧,我记得你的儿子在红山书院,念的小班,挺可爱的弟弟,我改天找他玩扔金佛吧。” 说完他背身就走,贺氏惊愕得瞪大双眼,凄厉得大喊一声,“你不能这么做!” “哦。”沈来宝眼角轻挑,“你的儿子在你眼里是宝贝,别人家的女儿就是根草。那我只能把你的儿子当做草了。” 贺氏忽然相信他会做出那种事来,这不是个傻子,根本就是个疯子,让人琢磨不透,又可怕的疯子!她嘶声道,“你不能这么做,别人要抢我的儿子,凭什么我要拱手相让,你又凭什么阻拦我!你姓沈不是吗?” 沈来宝没想到她到现在还不明白,一瞬有些惊讶,却又明白过来——她根本就已经癫狂了。她为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她自己! 为了和正室争抢地位,为了自己现在得到的一切,否则一开始她就不会拿儿子的前程去赌。得个仇亲家又如何,反正那时十几年后的事。她如今要做的,就是保住她现在该有的利益。 沈来宝叹自己现在才看清楚,“我明白了。祁夫人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养你的孩子,我也明白了。不是她心狠要从你手上夺走你唯一的孩子,而是她看清楚了你这个人,根本就是在拿孩子做武器!你最后毁的不但是你自己,还有祁家的孩子,所以她才会跟你抢。” 贺氏睁大了眼,“你在胡说什么,我是在保护我的儿子!” 沈来宝清楚她已经疯了,这种人根本不会对花家放手。 向来以退为进的他忽然觉得这次不能这样做了,一旦他退步,那她将会缠着花家不放,花铃的名声定然会受到损害。 他不想将事情做得太绝情,可他也不能这么放任不管。他轻叹,“我给过你机会了,既然你不反省,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害人。”他回头,“阿五。” 受惊了的阿五急忙上前,“少爷。” “你们送她去官府,就说她偷了我的金佛。”沈来宝顿了顿,“如果她从衙门出来走的方向是花家,就再送她进去。直到……她乖乖回祁家,不再有纠缠花家的念头。” 贺氏死死盯着他,猛地扑上去要撕咬他,“你怎么会懂我这做娘的心情,我的儿子要没了,你赔我,你赔我!” 沈来宝负手看她,满心的不解,祁夫人对待其她妾侍也算是公允和气,惟独和贺氏不合。她若在一开始就安守本分,有儿子在身边,也算是握了一手好牌了。可谁想她越走越偏,终于是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他不是个戾气重的人,不想以这种手段对付一个女人,可她已经疯了,不将她钳制住,她一定会来找花家的麻烦。 花铃这样好的小姑娘,花家又是个面皮薄的书香世家,这个坏人,就由他来做吧。 贺氏敌不过几个大男人的拖拽,可声音凄厉,被拖走很远仍能隐约听见她的声音。 沈来宝走到葛嬷嬷面前,见花铃还在瞧看,伸手捂住她的耳朵,这才抬头,“刚才的事嬷嬷能不说给花婶婶听么?” 葛嬷嬷刚才在后头已经一惊一诧了半天,他一开口,稚气满满,可却不敢再小瞧了。甚至因他这样保护自家姑娘而感激,“沈家少爷,为何不能说,这事儿夫人要是知道,定会感激您的。” “不想她觉得花家欠了沈家人情,世上最难还的,不是钱,是人情。欠下人情,以后两家要走动,就会多几分客气。一旦客气起来,谁都不自在。”上回蛇咬人的事他就感觉出来了,不过那事不好多说,毕竟他把花铃的鞋袜都给脱了,严重点指不定要把小花许配给自己,就更不能多说了。 葛嬷嬷心里已经信了他,便点头肃色,“嬷嬷不说,沈家少爷放心吧。” 沈来宝说完正事,这才把手从花铃耳朵上挪开。目睹了全程却仍云里雾外的花铃看着他,满眼的困惑,一会才终于忍不住说道,“来宝哥哥你撒谎,我从来没见你玩过那尊金佛,你们都撒谎。” 沈来宝完全可以不理会花铃这句话,因为他还把她当个小姑娘,过不了几天这事就会忘记了。可花铃执拗的眼神却让他有所迟疑,甚至想好好跟她解释。他总觉得这事要是不解释清楚,以后她也不会放下这个疑惑。 久了,就会疏远了。 “小花,我们回家,我路上跟你说。”他牵住花铃的手,见她没有反抗,就知道她愿意听自己解释,心头竟一瞬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条路仍旧没有什么行人,两人的身影在正午日头的照耀下,似乎成了一个点,就被自己踩着。沈来宝问道,“小花,以前我问你信不信我,你说信我,现在呢?” “要是解释合理,我还会信你的。” “那我说她是坏人,我是好人呢?” “我信。”花铃说道,“可是为什么好人要说谎?我娘说过,说谎的不是好人。” 沈来宝找到她纠结的点了,果然,孩童就是如此敏感又单纯,“小花,你娘很关心你对吧,那你要是哪里受伤了,她是不是会很担心?” 花铃想也没想就答道,“嗯!” “那你看见你娘担心,你会不会不舒服?” “会,我还记得有一次我跟花猫玩,它不小心抓伤了我的胳膊,我不敢告诉我娘,怕她难过。” 沈来宝说道,“这也是说谎。” 花铃瞪大了眼,“这不……”她忽然明白过来其实这也是说谎,她又蓦然明白这种撒谎是可以有的。明白了这种感觉,她竟是茅塞顿开,“来宝哥哥,你想说,你刚才是在说谎,但这是为了别人好,对吗?” 本以为要费很大力气解释的沈来宝见她已经懂了,心觉诧异,片刻才想通,只因花铃本身就是个善良的小姑娘,所以她能不费力气的想到这些,除去天生聪慧,更因她理解这种谎话所带来的善意。 花铃见他默认,已是展颜,“我明白了来宝哥哥,你刚才是在保护我,我要是还怀疑你,觉得你是坏人,那我就是大坏蛋了。” 沈来宝蓦地被逗笑,他摸摸花铃的脑袋,“乖。” 花铃低声,“不过我刚才真的被你吓到了。” “以后再也不会吓你了。”沈来宝默默加了一句,不当面吓。 提及这个,他倒是想起阿五了,那些家丁都是以阿五为首的,如果不是他同意把葛嬷嬷花铃带来,这件事本可以做得更稳妥更隐蔽的。 他想着想着,又想起自己现在还不能回家,大中午跟先生告假出来,却跟花铃一起回去,那肯定要穿帮。他对沈老爹的鞭子还有阴影,停下脚步,对花铃说道,“小花,我们去吃酱鸭脖吧。” 吃饱喝足,沈来宝又让葛嬷嬷带她先回去,自己晚再回。 花铃回到家中时已经是未时过半,她进门就见母亲在大堂里看一封信,连沈夫人都在旁边坐着,和她一起看。信上不知道说了什么,只知道母亲看完之后就露了笑脸,昨天的愁闷担忧一扫而空。 廖氏沉浸欢喜之中,不知女儿已经进来,眼里都有了神采,“刚才知州宋大人来信,说有人扭送了个偷东西的泼妇到衙门,那泼妇还嚷着她的儿子和花家是亲戚,不能抓她。宋大人哪里会信,杖责了她二十大板,关进大牢里去了。” 沈夫人也叹道,“这样就好,暂时不会瞎闹了。只是奇怪,她怎么会好端端去偷东西。” “谁知道呢。”廖氏心中高兴,这才看见女儿进来,便打住了话题,“铃铃回来了啊。” “嗯。”花铃上前跟沈夫人问了好,就进屋去了,她边走边想,母亲说的那泼妇,就是刚才来宝哥哥“欺负”的那个人吧。 他没有说谎,他做的事,果然是在保护花家,保护她。 花铃小小的心里对他已满是信任和倚赖,有他在身边,真好。 第24章 青梅竹马 沈来宝不能回家,干脆折去校场,酉时过半才回去。刚进家门,就见管家又朝他挤眉弄眼的。他悬着心往里走去,人刚出现在院子里,就听见沈老爹气吞山河般大喊,“沈来宝!” 他抖了抖,片刻就见沈老爹举着鞭子朝他冲来。 “好好的课不上,竟敢装病逃学!” 沈来宝拔腿就跑,奈何腿短,跑到门口就被沈老爹追上,被一把揪住领子往里拽。 “我没有装病逃学!” “那你是去拯救苍生了吗?” “……”沈来宝觉得沈老爹要是生活在现代,一定是第一个说出“你是去拯救银河系了吗”的段子手。 沈老爹原以为儿子恢复了智力就能让他省心再扬眉吐气了,下午人家先生跑来跟他说他生病告假,他火急火燎的跑回来,结果人影不见一个。 沈来宝挨了一鞭子痛得跳起来,抬手一把抓住鞭子,“我是去办正事了。” 沈老爹瞪眼,“什么正事?” “我……”沈来宝不能说是帮隔壁花家去了,这事对个大人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好计策,但对个十岁的人来说就是大计划了。 沈老爷更觉他撒谎,也不顾夫人求情,扬鞭又抽他一鞭子,抽得沈来宝嗷嗷直叫。见沈夫人杵在那,他嘶声,“娘,快叫奶奶!” 沈老爷一抖,“好啊,你的聪明劲就用在这了是吧,不念书!让你不念书!” 奈何沈来宝空有一颗金刚心,却敌不过武力值颇高的沈老爷。下人也没一个敢上前的,沈夫人被丈夫一瞪,也不敢动了。 不能被救只能自救了,沈来宝扯着嗓子大喊。吵闹声终于传到了沈老太太耳朵里,她拄拐出来,人才走到一半,就有望风的下人跑出来告诉沈老爷。沈老爷一听,扔了鞭子撒丫子就跑了。 等沈老太太出来,他早就跑到没影了。老太太气得用拐杖直敲地面,骂道,“不孝子,不孝子,又打我孙子!” 她气呼呼的让人把她的宝贝孙儿抬进屋里去,再喊家里的大夫过去照顾,随后就坐在大堂上,等她的龟儿子回来。 沈来宝求救及时,也没挨几鞭,就是觉得不痛快——说起来沈老爹现在还不过而立之年,同是二字辈,却被他胖揍,心里能痛快才怪。 看来他还得好好练习一下逃跑的功夫,专门抗衡沈老爷。 他让下人将他放下来,自己捂着被狠抽了一鞭最疼的腰,往屋里走去。 沈夫人在旁抽噎,“来宝,你不要逞强,让他们抱你进去吧。” 沈来宝哪里肯让男的“公主抱”,不能再这么娇气了。他低声回绝,慢慢挪步回屋。快到门口,只见门前跪着一人,似乎跪了很久,他的身体都有些摇晃了。 沈夫人也瞧见了他,蹙眉问道,“阿五,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阿五看了看沈来宝,俯首说道,“小人做错了事,在自罚。” 沈来宝抿抿唇角,算他聪明,自己瞟他一眼,他就知道错在哪了。阿五做事是认真,但对他还不是十分的忠诚,大概也是潜意识里欺负自己是个孩子,所以觉得不听命令也没关系。可这对沈来宝说是不能忍的,一次这样,以后也会这么“欺负”他。 所以他本来打算回来后找机会遣散阿五,不留他在身边。 但现在他竟然自跪了。 沈来宝没有说话,抿紧唇线挪着小步子进了里屋,沈夫人一门心思在儿子身上,也没有理会阿五。阿五便继续跪在门口一侧,也不吭声。 上完药的他没有再出去,但每次下人进出,他往开着的门看去,还能看到阿五跪在那的影子。直到洗完澡,他还在那。沈来宝没有出去喊他,晚上睡下,人还在那。他翻了个身,也没睡着。直到听见外面更夫敲着木竹过去,已是三更天,他才起身。 阿五听见里头有脚步声,跪得酸软的腰身立刻挺直,抬头往木门看去。 门很快就开了一条缝,越开越大,直到沈来宝整个人都出现在他眼前。因他面对外面,廊道悬挂的灯火映照在他小小的脸上,神色看得分外分明,稚嫩的五官却让他不敢直视,“少爷……” 半天没喝水,嗓音有些沙哑,大半夜听着有些可怜。旁边守夜的下人纷纷多看他几眼,可却发现自家少爷眼里并没有怜悯,语气还很冷淡。 “以后你会怎么做?” 阿五蓦地再次抬头,喑哑着嗓子说道,“少爷说什么,阿五就做什么,绝对不会再自作主张,不会再违背您的意思。” 沈来宝点了点头,“回去吧。” 阿五有些难以置信,这是相信自己了?就说这一句话就可以了?末了他又想通了,对,他怪自己的可不就是因为自己不够忠心,现在他表明了立场和忠心,当然能留下来了。可如果要一直留在沈家,留在少爷身边伺候,就得看自己是否足够忠心了。 有了这一事,他当真不能再小看沈家少爷了。 他心里没有对这孩童巨变的恐惧,倒是敬畏之余又欢喜,有个会想事又强硬的主子,远比跟在傻子身边混日子的好。这少爷赏钱给得丰厚,最重要的是他从不打骂自己。别人都说打狗看主人,但沈来宝没将他当狗。 阿五明白了这个道理,跪得发抖的膝头忽然不软了,挪步回屋的时候他当真高兴。碰到这样的主子他还拎不清的话,那他就太蠢了! 夜色已深,春将过,夏将至。晚风拂过沈家大宅,吹进沈来宝的屋里。 他的腰还在隐隐作痛,沈老爹真的是下狠手了。他捂住腰睡不着,又无事可做,漫漫长夜,不由长叹一气——他的魔兽呀。 早上沈来宝还在梦里跑魔兽地图,跑得正开心,忽然宕机了,一片黑屏,正当他凑近要看看是怎么回事,突然一只兽人跑出来大吼“为了部落!!!”,沈来宝猛地坐起来,心砰砰砰直跳。 他懵了好一会,才猛然发现旁边有人正在捋他衣角,偏头一瞧,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滚了下来,捋衣角的果然是花铃。 花铃见他醒了,将怀里的陶瓷碗往他递去,“来宝哥哥早。” 熟得已经黑红的桑葚个头又大又新鲜,沈来宝伸手要拿,花铃又收了回去,“不对,你得先洗漱。” 沈来宝摸着腰站起来,疼得直不起腰,他看看外面,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大门没人守着,门口也没人守着,我就直接进来了,进门就看见你趴在地上睡觉。” 沈来宝眨眨眼,下人都有上百个的沈家竟然一个人都没?他问道,“他们人呢?” 花铃吃着桑葚想了想说道,“对了,我从院子路过,好像听见你们家的佛堂里有人惨叫,唔,像沈伯伯的声音。” 沈来宝大致明白了……应该是沈老太太抓到了外逃的沈老爷,然后又把他拎到佛堂,当着大家的面教训他吧……上一次可不就是这样。他忍了忍笑,听着有些可怜,可也是沈老爹的不是,不问清楚就先揍他,做爹的也得讲道理呀。 他过去拿了衣服准备去救沈老爹,见花铃还在屋里吃桑葚,便让她出去等。 他穿好衣服洗漱完,自己给腰上了药膏,这才洗手出去。花铃正坐在栅栏前的长板石凳上吃桑葚,碗里已经没了一大半,吃得嘴角都染上了紫红。沈来宝伸手给她擦掉,手上就沾了颜色,他擦擦两手,说道,“今天我祖母肯定不会让我去书院的,也肯定不会让我外出,小花,你今天要去哪里玩吗?” 花铃两眼弯弯,晃着两条悬空的腿说道,“来宝哥哥是不是要我带上书来教你认字呀?” 沈来宝由衷说道,“真聪明。” 花铃听罢就将碗给他,头也不回便往外面跑,“你等我。” 她跑得很快,心里还有点补偿的想法,步子一急,脚没跟上节奏,不知绊到了什么,重心一失,往前摔去,跟地面用力相撞。 本来还在看着她辫子晃来晃去背影的沈来宝脸色一变,急忙跑过去蹲身扶她。 花铃摔得有点懵,脸没刮伤,可手掌却都是细伤,刮得严重的还渗出了血。一点一点传来的痛楚让她鼻子一酸,顿时泪眼潺潺,下意识忍住没哭,可一抬头,眼泪还是啪嗒啪嗒的掉了,哽咽,“我……不疼。” 沈来宝愣了愣,怎么可能不疼!他扶起花铃,抓着她的手腕往屋里领,得给她洗洗伤口,再上点药。花铃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一会,见他只顾着拉自己走,抽噎,“来宝哥哥。” “嗯?” “你为什么不说我是笨蛋?” 沈来宝忍不住说道,“是不是以前我这么笑话过你?” 花铃点点头。 沈来宝暗暗骂了一声那个傻蛋,“你不笨,是我没让你跑慢点,这里的地不平。” “地是平的,是我没跑好。” “地不平!”沈来宝强调了一遍,又道,“改天我让人填平,你再跑慢一点,就不会摔到了。” 花铃以为自己看错了,回头往刚才摔倒的地方看去,明明是平的,他又说谎。 可她如今知道,有些谎话,是好的。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是好的。 嗯,这个想法应该没有错。 “来宝哥哥。” 沈来宝回头看她,已经不掉眼泪了,眼睛和鼻尖还有些红,“很疼吗?等会上了药就不疼了。” 花铃摇头,展颜,“我家里还有桑葚,明天再给你摘一碗。” 沈来宝笑笑,这会才注意到,花铃缺了那么久的牙槽,好像冒了小白尖,要钻出来了。齐牙的隔壁小花,笑起来肯定会更好看。 第25章 花家老爹 三月细雨轻飘,洒落沈家大宅飞檐灰瓦,古韵渺渺。 沈来宝算了下日子,希望后日天晴,好去马场给花铃挑匹小马驹。 似与天有了感召,连下三日的雨,到了四月初一,雨水停歇,朝阳初升。沈来宝一早就去隔壁花家敲门,找前日就约好一起去马场的花铃。 花家下人见了他随口笑问,“沈少爷这是要去哪里?” 沈来宝知道不能让花家夫人知道,便道,“找小花去外面玩。” 这两家的孩子常在一块玩,下人也没多问。一会花铃出来,明显很高兴,出了巷子就悄悄问道,“小马驹是什么颜色的,好看吗,能骑吗,会不会很凶,把我给甩下来?” 平时的小话唠这会变成大话唠了,沈来宝也还是头一回去,阿五说去马场得半个时辰,马驹添了七匹,但具体是什么颜色,他也不知道。 “我们可以在马场待一天,你可以慢慢看。不过骑马肯定是不行的,这得多练,以后等小花长大了就可以骑自己养的马了。” 花铃两眼明亮有神,听见要走半个时辰的路也不觉得累,一路和他说着她所知道的事,说得最多的,就是马的趣闻。沈来宝听得也有趣,穿过两个街道,快至街尾,阵阵浓郁饼香飘来,他才想起这里是秦琴家的饼铺。 他往那边看去,今日书院休息,秦琴果然又在那里帮忙。 这个时辰刚好是用早饭的时候,饼铺前的人很多,秦琴忙得连头都没抬,一直在装饼,旁边妇人就在收钱。 花铃见他往那看,问道,“来宝哥哥你想吃饼吗?” 沈来宝想了片刻,不知秦琴见到自己会不会尴尬,“不想,走吧。” 他牵着花铃继续往前走,那饼铺前一阵哗然,他禁不住往那边看去,竟又看见那妇人掌掴秦琴。这里离饼铺近,那妇人叫骂的声音听得十分清楚。沈来宝顿步竖耳,不过是因为不小心多装了一个饼给别人。 他立刻拉着花铃过去,挤开看热闹的人群,说道,“买饼,五十张。” 妇人瞧了瞧他,见他锦衣在身,细皮嫩肉的,张口就要五十张,也没怀疑,推了推女儿,“还不快拿给这位小少爷。” 秦琴听见声音耳熟,抬眼看去,竟真是沈来宝。本来有些苍白的脸,因羞赧见人立刻泛了红。 沈来宝也知道她尴尬,但他不这样阻拦的话,秦琴会继续挨打。 花铃的个头就跟放烧饼的桌子一样高,堆了满桌的烧饼比她的人还高。她垫脚去看那人是怎么装饼的,可没有扶手可抓,干脆抓了沈来宝的胳膊垫脚看。沈来宝见状,一手扶住她,低声,“不要摔着。” “嗯。” 秦琴往那小姑娘脸上打量了一眼,问道,“你妹妹么?” 沈来宝答道,“邻居花家的千金。” “哦。”秦琴又看了看白嫩水灵的花铃,用油纸包捆扎烧饼时瞧见自己红彤彤又粗糙的手背,有些失神,“你买那么多烧饼做什么?” “今日去马场玩,没有带干粮,正好看见你家饼铺,就过来买一些。” “这烧饼有点干,你多备点水。” “嗯。” 沈来宝让阿五给了钱那妇人,妇人收下就拍拍秦琴的肩头,“你好好看家,娘走了。” 秦琴眼底闪过一丝嫌恶,“嗯。” 妇人走时,腰上的钱袋已鼓如小山丘,她一文未留,全都带走了。沈来宝沉默片刻,才道,“那是你娘?” 他一人买了五十张,所剩不多,旁人又买了一些,就告罄了。秦琴神色略有轻松,答道,“是,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对不对。”她自嘲一笑,“我爹娘一个是酒鬼,一个是赌鬼,如果可以,我真想能快点自己赚钱养活自己。” 沈来宝默然,他看见秦琴为了方便干活而挽起袖子的手臂上有条条淤青伤痕,不像是鞭子所留,而是棍棒? 秦琴见他在看自己的手,立刻藏在背后。 沈来宝知道她尴尬得要命,说道,“我走了,明天书院见。” 秦琴点头,看着他背身离开,不过几步,忽然想通了什么,咬了咬牙上前,“沈来宝。” 沈来宝回头,秦琴已经跑到跟前,涨红了脸说道,“现在春末,马场的草也还在疯长吧,你家马场缺不缺人手?” 话没说明,但沈来宝也听明白了,“长工应该不缺,短工我还得问问我父亲,马场那边的事我不清楚。回家后我问问,明天我们在书院大门见。” 秦琴感激地点头,轻声道了声谢,就回了。花铃看得奇怪,走远了才回头看看饼铺,“来宝哥哥,为什么她的脸红成那样?” “我和她年纪相差不多,跟同窗家里求做工人,心里难免有道坎。” “那来宝哥哥拒绝不就好了?” “她要自立,首先就得经济独立,她在书院帮过我,我想帮回她。” 花铃更是不解,“那直接给银子报恩不行么?” 沈来宝摸摸她的小辫子,“秦琴她性子傲,不会接受钱财馈赠的。她会跟我来求短工,就知道她下了不小的决心。” 花铃似懂非懂,自己琢磨了起来,但终究是年纪小,又生在富裕人家,不懂这个,最后到了马场,还是没有想通。 沈家马场沈来宝听阿五说过,知道这里广袤百顷,养了上千匹好马,但亲眼所见,还是讶然沈家的富贵。 从大门进去左边是通往马厩的地方,平平无奇,可右手边就是千亩草坪,似内蒙古大草原,一望无际,衔接天边。春末夏初,绿草满铺,到处可见在草地上悠哉走动的骏马。 忽然有马长啸疾奔,沈来宝满眼都是骏马的豪迈英姿,不断蹦出有关马的美名——乌骓、八骏、九逸、赤兔、千里马、汗血宝马…… 他见过马,但没有见过这么多,而且匹匹都是好马。 花铃也看得入了神,鬼使神差要往马场里走,被马倌拦下了,“马大多性子烈,也见不得生人,您可不能轻易进里头,否则惊了马,您小小的身子骨容易受伤。” 花铃心痒痒的收回了步子,沈来宝知道马不能受惊,牵了花铃说道,“我带你去挑马驹,等你和它都长大了,就能进马场骑马了。” 一听见要去挑马,花铃也不闹,随他去马厩。 马厩被清扫得很干净,棚架下的长道不见半点稻草。马厩也是每日打扫的换草的,但马久居在此,还是有股异味。花铃找了手帕出来打算捂住鼻子,想了想又递给旁人。沈来宝轻轻推了回去,拿袖子掩鼻。 马倌笑道,“少爷姑娘挑好马后,我会安排人专门供养。” 花铃问道,“我听说亲手喂马马会更快信任你,是吗?” “对的。” “那我想亲自喂养。” 马倌顿觉为难,看向自家少爷。沈来宝低头说道,“小花,这样的话你就要天天来这了,可你娘不是不让你养马么?” 花铃垫脚附耳,轻语,“我偷偷来。” 语气太轻,热气都熨在了他的耳根上。他摸了摸有点痒的耳朵,花铃做事一向都有主见,基本一开始的想法就是最后的决定,劝也是没有用,“我每日放堂后要去校场练一个时辰,我出来后就来这,约莫是酉时,你那个时辰出来街口,我让阿五在那里等你,等喂完了马,我们一起回去,再在街口下车。” 花铃迟疑片刻,“那样你不是很累么,到处赶。” 沈来宝笑笑,“谁让我也想要一匹马,既然我们都想养,那就一起吧。” 花铃恍然,也觉得甚好。 到了马厩,沈来宝竟然发现了大宛马。大宛马就是闻名于世的汗血宝马,汗为红色,因此得名。大宛马身形矫健,姿势壮美,眼里满是骄傲之态,哪怕是马驹,也可见日后俊姿。 杜甫有诗,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大宛马不仅外貌在马群中卓绝,论速度也是马界闻名。沈来宝便挑了匹汗血小马驹,取名飞扬。 他挑好了后花铃还在犹豫,来回走了几遍,将马驹的模样都记下了,还是不知道选哪匹。她真想全都要,可她不能如此贪心。 沈来宝说道,“要不挑伊犁马吧。” 伊犁马较之其它马,性情温顺又灵敏,虽然高大,但这里的马种都是强健体格,根本挑不出娇小点的。 他领着花铃去了伊犁马的马厩前,里头关着两匹马,一匹是才六天大的马驹。它站在母马旁边,显得十分弱小,伊犁马普遍头小,双眼以人为喻,就是明眸善睐。这只小马驹同样如此。 似乎察觉到有人探头看来,马驹也往那边看去,一双眼睛明亮伶俐,看得花铃心里扑通直跳,“来宝哥哥,我想要这匹马。” “那给它取个名字吧。” 花铃苦想了好一会,才道,“叫小云吧。” 向来觉得花铃颇有学霸气质的沈来宝大跌眼镜,“为什么?” 花铃抬脸露了笑颜,“因为来宝哥哥的马叫飞扬。” 沈来宝恍然,云飞扬啊……他不由看了看马厩里的马,沉思……他怎么记得马倌说过这是匹公马来着。 小云……他笑了笑,“嗯,挺好的,好记。” 花铃也大感满足,从今日起,她终于是有马的人了。等她长大了,等马长大了,他们就能去马场骑马。 快至正午,花铃和沈来宝回去时还依依不舍。可想到明天又能见到小云,她又开心起来。一路和他说说笑笑,走了那么久的路,一点也不觉疲倦。 到了巷子口,花铃就打住话题了,万一被母亲听见,可就不得了了。 “叮叮咚咚——” 响亮清脆的铃铛声响随着马蹄声从背后传来,沈来宝心想是花家夫人回来了,花家的马车都挂着个铜铃的。可回头看去,那却并非是花家夫人平日坐的那辆,花家换马车了? 念头刚起,刚才还在身边的花铃竟然往那辆马车跑了过去。 “爹爹。” 马车缓停,一个年纪不过三十,气质儒雅的男子俯身从车上下来,修长的手一把将花铃抱起,朗声,“铃铃。” 花铃咯咯直笑,拿额头往他额头上贴,“爹爹,你终于回来了。” 沈来宝这才知道,原来是花铃的父亲。他正要上前问安,抱着女儿的花平生就往他看去。 沈来宝立刻朝他弯身问好,见他这样礼貌,花平生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咦,隔壁那个总是朝他扔金珠子的坏小子,这次怎么不扔了? 第26章 悬梁刺股 浑然不知自己被“沈来宝”坑了的沈来宝还想着要在花老爹面前表现好一些,依据他偶尔听来和打探得来的迹象看来,在这年头花老爹的品行是难得让他觉得可以成为朋友的人。 他走上前去要和他问好,忽见花铃拧着小眉头肃色,一脸拒绝,“来宝哥哥,你乖,不要朝我爹爹扔东西。” 沈来宝:“……!!!” 自知劣迹斑斑的沈来宝怀里抱着花老爹给的一袋糖回了家,沈夫人见他早早归来,小脸却写满懊悔,忙问道,“来宝,今日去马场受委屈了么?” 今日同样早归的沈老爷也问道,“是不是没有合意的马?不急,爹明天就让人再买一百匹回来,你慢慢挑。” 一百匹……就为了给儿子当玩具般的挑选。沈来宝感慨了下沈老爹真是个大方人,疼起儿子来也豪爽。只是他懊悔的不是马,而是在想还能不能交到个好朋友,“马驹挑好了。对了,爹,花家叔叔回来了。” 沈老爷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终于是回来了。” 沈夫人说道,“老爷可是有事要找他,以前可没这么欢喜过。” 一句说来,沈老爷倒觉最懂自己的人还是她,笑道,“对,来宝智开,但书院里的先生教的哪里够,所以我想逢初一十五书院小休时,就让来宝过去跟花老爷学学。” 沈夫人一顿,“还学?来宝每日去书院,放堂后又要去校场,如今还养了一头小马驹。您没瞧他晚上回来偶尔还会去跟花铃练字么,这多累呀。” 沈老爷板着脸道,“妇人之见,今日辛苦是为了明日的荣华铺路,小小年纪就惊怕辛苦,那日后可怎么办?他已经浪费了十年光景,不能再拖了。” 沈来宝倒是没什么,在这古代,一没网络二没魔兽,闲下来反而会发慌,倒不如将时间填满。而且沈老爷说得没错,他已经“浪费”了十年,得好好补补,“娘,我也想学。” 听儿子这么说,沈夫人的心并不好受。转念一想,儿子去的是隔壁花家,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为了沈家的未来儿媳,沈夫人这才觉得欢喜起来,立即改口,“那你去吧,爹娘这就备礼去为你求个好先生。” 说罢两人就商议起来要备什么礼,已然把儿子忘了。沈来宝看着两人苦恼纠结的模样,有些恍惚。第一次知道,原来这就是父母…… 这里已经没他什么事了,沈来宝便回房去看书。忽然又想到他砸花老爷的事,心里有点黯淡,“阿五,我朝花老爷丢了几次东西?” 阿五面色为难,还是老老实实答道,“从小到大见了面十有八九都要扔。” 沈来宝干笑两声,阿五忙补充道,“可您扔的是金珠子!” 沈来宝觉得像花家那样的人家,被扔金子和被扔垃圾没什么两样。阿五绞尽脑汁,又补充道,“少爷第一次扔的时候,花老爷把金子都拾掇好送回来了。结果被老爷知道,老爷就抽了您一顿。后来第二次送回来,老爷又抽了您一顿。再后来花老爷就不还了,那金珠子我估摸都能堆一箱子了,花老爷不亏。” 说者两眼在冒着金光,听者再次趴倒桌上,心里有两个想法——沈来宝那个败家子;沈来宝那个大傻子。 唯一可以安慰的就是……还好他扔的不是石头? 花平生几近两个月没回家,廖氏一听丈夫回来了,当即从窗台小榻上下地找鞋,刚穿上一只想了想又将鞋脱了。婢女俯身将鞋摆正,多嘴问道,“夫人不去迎接老爷么?” 廖氏轻抿唇角,挑了挑眉道,“不去,去那么久,得背根荆棘回来我才能原谅他了。” 门外一声轻笑,“荆棘没有,珍珠链子倒是有一条。你要不要?” 廖氏探头去看,那进屋的人果真是自己的丈夫,一眼看去还是白白净净的书生模样,一点也没瘦,看来在外头的小日子过得还是挺好的,她轻哼,“不要。” 花平生已经拿着盒子走到跟前,坐在小榻上。下人齐齐意会,退了出去。门刚关上,花平生就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要不要?” 廖氏瞟他一眼,“不要。” 花平生蓦地笑开,“那看来我你也不要了。” 廖氏捉了他的手,“才不要什么珍珠,你这次去了两个月,真狠心。”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来,“你是不是碰见什么难事了?” 花平生笑笑,“像吗?” “是你也不会说的,一向都如此。”廖氏总觉得丈夫碰到了什么难事,否则不会这么晚回来。花家是生意人,可生意哪有隔壁做得大做得广,最远的店铺来回一个月的时间绰绰有余了。只是丈夫不说,她也不多问,若她能解决,他定会说的。所以结论就是她也帮不上忙,不愿让她心烦。她倚在丈夫怀中,摩挲着他的手掌问道,“铃铃见了你没?” “在门口碰见了,缠着我说话。” “那你怎么不陪她?” 花平生叹道,“再多陪一会,我身上就要背两捆刺才能请罪成功了。” 廖氏扑哧一笑,“德性。”她继续摩着他宽厚的手掌,又道,“近来她总跟隔壁沈家少爷玩在一块,今日刚出门呢,也不知道是去哪里,竟不告诉我。” 提到沈来宝,花平生问道,“来宝他方才没冲我丢东西了,也是奇怪。” “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来宝他上月掉水里差点溺死,可谁想竟是因祸得福,醒来后人竟聪明了,我瞧着,比一般的孩童都要聪慧,就是不认字,这不,这半个月常来找铃铃习字。” 花平生笑笑,“难怪不朝我丢金珠子了,真是一大笔损失。” 廖氏笑道,“损失什么,不要霸占我们一个箱子才好。” 说着她就往床边那大箱子看了看,不得不说,沈来宝这些年当真丢了不少钱,可沈老爷从不过问,底子厚的人家,到底是不同的,能将金珠子当石头扔。她摸了摸丈夫的鬓角,真怕哪日会生出白发来,“我们这样的日子过得也挺好的,你总想着赚那么多钱做什么,累着自己。” 花平生握了她的手,用脸磨了磨,“父亲当年挥霍无度,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典当得差不多了,母亲又好面子,我们觉得日子清淡些无妨,可母亲年迈,不能让她老人家受委屈。” “所以你就苦了自己,你也不想想,大伯家……”廖氏说着就觉得气闷,如果单单是供养他们二房一家,不用理会大房的事,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好。 “大哥当初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废了两条腿,我不顾着他们,就太对不起大哥了。” “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他那个败家儿子总来烦人,你下次真的好好训他一顿,这也是为了他好,别拉不下面子。”廖氏更生气了,“不说了。” 花平生也不想回家还说这些,抱了她要温存,被廖氏轻轻推开,“大白天的,你自个睡会吧。” 温软的身体从手中离开,花平生轻叹一声,只能躺下歇息。刚睡一会,旁边有人枕来,微微睁眼一看,她也没走,就在一旁陪自己。他心生暖意,将她紧抱,奔波劳碌了两个月的心,总算是找到可安放的地方了。 几近申时,沈老爷估摸着花老爷休息够了,这才携带夫人去拜访。 花平生和廖氏也正好起来,稍作整理就去大堂见客。四人寒暄一番,沈老爷才说道,“今日前来,是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他近来好学,但难寻良师,听见花老爷回来,就想拜托花老爷给我儿指点指点,初一十五书院休学,便想在那两日麻烦花老爷。” 花平生眉头略皱,“这件事我本该答应的,只是初一是我去店铺清算账目的日子,十五也得去陪我母亲斋戒诵经,一日不出佛堂。” 这两件事都是不能替代更改的,沈老爷满腹劝语,都无法施展了。廖氏忽然轻语插话,“我听说来宝放堂后会去校场,那不如一个月停两天,那两日就来这吧。” 花平生知道她素来怕麻烦,也更怕麻烦到他,可没想到这次竟然为个孩子说好话,他笑道,“对,倒是可以这么办。” 比起校场来,自然是来花家求学更好,沈老爷想也未想,就道,“好好,就这么办吧。有劳花老爷了。” “沈老爷客气了。” 送走沈家夫妻,花平生回身问妻子,“怎么替来宝说好话了,那孩子你可没少气他吧。” 廖氏笑道,“他如今不同了,到底什么事我也说不清,等你教他两日,定会对他刮目相看。” 花平生倒是好奇,到底要怎么个刮目相看。 深谙打铁趁热的沈老爹决定明日儿子放堂后就让他去找花老爷问学,用早饭后他跟儿子一说,沈来宝就道,“我喂了马就回来。” 沈老爹脸一黑,“马有花老爷重要吗?” 沈来宝语塞了片刻,才道,“爹。不是这么比较的,我昨日刚领了马驹,今日就失约喂养,马会养不熟。” “胡说!” 沈来宝当然知道这是胡说,可花铃一定会这么觉得的!她是通情达理,可她也执拗,还有稚童的天真,“我喂完马就回来。” “你敢!” 沈来宝抚额,正琢磨着要怎么说服固执的沈老爹,就听老太太用拐杖怒敲地板,“好好说话,吼什么吼!” 沈老爹立刻蔫了,“哦……可是娘,花家老爷真是个好先生,别说一匹马,就算是一百匹,也比不上花老爷的。” 沈老太太说道,“你这是想我孙子考状元吗?我儿,我们沈家出不了读书人的,你别再想了,做个商人有什么不好,那些官家人还不是得看我们的脸色。” 沈老爷知道这个理,可他不甘心。他没有考到半点功名,便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而且他真觉得儿子是有这个可能,到时候家里有钱儿子又是个官,多好的事儿。 “爹。”沈来宝说道,“都说君子一诺价千金,如果跟一匹马都不能遵守约定,那跟人更不可能。我去喂马最多三刻,少的那三刻,我夜里会将它补回来,哪怕悬梁刺股,哪怕挑灯夜读。” 沈老爹深深为儿子的决心所感化,颇为惊讶,又颇得安慰,总算是缓和了面色,语重心长道,“那你定要悬梁刺股补回来。” 沈来宝:“……”重点为什么会是悬梁刺股! 第27章 花家有女 说完悬梁刺股的话题,沈来宝没忘记帮秦琴问的帮工的事,问清楚了沈老爹,牢记在心。翌日去书院,他在马车上还在想,沈老爹说了缺个喂马的帮工,辛苦倒是不辛苦,但要将干草送到每一个马厩那,脏臭是难免的。 秦琴帮过自己,但沈来宝却不知道要怎么帮这个倔强的姑娘。给钱是肯定不行的,帮她离开那个家?那她又能去哪里,自己养么,别说在这个世界,就算是以前,她的名声也会被毁掉。 只能是靠她自己的努力去自立了。 秦琴来得很早,她站在大门下面,被往来的马车挡住了小小的身体。她站得很直,在车群众专注认着沈家的马车。一会就看见了那马车,她站得更直了,那样宽大的马车,都能躺人了吧…… 那匹马,少说也要百两银子?她也不懂行价,只知道就算是在数十辆马车群中,那马和马车也显得鹤立鸡群。 从车上下来的沈来宝直接往大门走去,很快就看到了秦琴,他跑上前问道,“等了很久么?” “才一会。” 沈来宝直奔主题,“我问过我爹了,还缺个投放干草的帮工,活并不辛苦,但因为去的是马厩,所以会沾上气味。” “我不怕脏。” “可你回去后怎么跟你爹娘交代?” 秦琴忽然笑了笑,“他们晚上都不在家,酒要晚上喝最好,钱也是晚上赌最好,因为可以彻夜不眠,没人会发现的,我就算一个晚上不会去,他们也不会知道。” 沈来宝没想到秦家的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真不知道秦琴这十年来是怎么过的,“放堂后我会去一趟马场,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吧。” 秦琴不由看向那辆马车,“就我和你么……” 沈来宝明白过来,“还有个小姑娘,昨日你见过的,花铃。” 秦琴意外道,“她一个大小姐去马场做什么?” 沈来宝笑道,“她喜欢马。对,你要是喜欢,也可以领一匹。” 秦琴略微自嘲地一笑,“自顾不暇。”她不愿气氛太过尴尬,说道,“我进去了。” 她能有个赚钱的机会就很欢喜了,哪里能奢求马匹。虽然她也同样喜欢马,只是如今不行,如今她要养活自己,比不得那千金大小姐,可以以马为乐。她想到那娇嫩的小姑娘,连步伐都跟着沉重起来。 能过上那样的生活,真是羡慕。 快到申时,沈家的马车从巷子中离开,准备去书院接沈来宝。马车到了街尾就停下了,片刻就跑来个面颊红润水灵的小姑娘。阿五见了她弯身问好,花铃踩着马凳上车,把车帘放好,想到要去喂马就觉开心。 自以为能偷偷去马场的花铃殊不知在她上马车的时候,就有人在茶楼看见她了。 花平生和友人正品茗闲聊,忽然看见女儿的身影。六岁的孩子走起路一蹦一蹦的,甚是得意,看得他心头轻软,想唤女儿来茶楼,却见她上了一辆马车。那马车看着眼熟,低眉一想,不就是沈来宝坐的车么。 车上有沈来宝? 那小子不是去书院了么,应该不是。但那叫阿五的下人是专门伺候沈来宝的,难道是约好了去哪里见面,那会是去哪呢…… ——这种女儿还没长大,却有事瞒着自己,还跟别家男童有秘密的感觉可真是让做爹的心里堵得慌。 他思绪神游,直到好友唤他,他才回神。 书院放堂,孩童几乎是一哄而散,沈来宝慢吞吞收拾着东西,打算晚点出去,免得被人看见秦琴上他的马车。细想之下这样做有一定的危险,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被人看见就麻烦了。 别说现在,就算是放到新世纪,也同样会有流言蜚语。 毕竟八卦是人的一大本能。 同窗见沈来宝今日慢悠悠的,笑道,“小乌龟,你怎么不急着回家了?” 被戳了一箭的沈来宝默默憋了一口血,旁边有人经过,又拍了拍他的脑袋,“小豆丁,快回家吧,不然天要晚了。” 再中一箭的沈来宝无力反驳身高上的“弱点”,待他腿长两米八,一定登门拜访,喊他们小豆丁! 念头一起,沈来宝就觉头疼,他怎么觉得自己变豆丁太久了,真带了稚气,不然怎么会有如此幼稚的想法。 还腿长两米八,还有什么小豆丁的复仇。 沈来宝摇摇头,幼稚! 他从书院出来,到了梧桐树还往右侧走了小片刻,这才见到自家马车。这里很隐蔽,阿五挑的地方甚好,如果不是提前约好,找起来也麻烦。 他上了车,花铃和秦琴已经在那了,他一眼就看见秦琴手上缠了红绳子,正陪花铃玩绳花。 秦琴和他同坐有些局促,便专心和花铃玩绳花。沈来宝初初看了一眼,看她的姿势应该是没玩过,可等了半刻再看,发现她已经玩得很溜了,果然是姑娘家,手指比他的灵活多了。 花铃和她玩了三回,便抬头问道,“来宝哥哥你也一起玩吧。” “让你秦琴姐陪你玩吧。” “嗯。”花铃十指勾缠细绳,见秦琴心不在焉,就没再打搅她了,自己玩了起来。 秦琴刚才一直在看花铃的手,上回她接烧饼的时候她就留意过一次。越看,就越觉得自己的手粗糙得不能看。 为什么她能投个好胎,自己却投到了那样的人家。 在花铃这个年纪,她已经会挑水做饭了,人不够高,就踩着凳子炒菜。凳子年岁已久,木头腐蚀得厉害,她那日不小心将凳子踩碎,母亲冲过来就将她推开,怒声质问她为什么将凳子毁了。还以她偷吃太多体重为由,将她关了起来,断食两天。 寒冬腊月,她的母亲甚至没想过她会不会死。 想到那冷冷冬夜,她就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在她旁边静静玩绳花的花铃察觉到她脸色不对,低声,“秦姐姐,你不舒服吗?” 秦琴急忙笑了笑,“没有。”她强装镇定和她说了会话,花铃这才没再追问。 快到马场,马呼啸奔腾的声音遥遥可闻。花铃又探身去看,那绿意葱葱的草坪上正有马疾奔,长鬃飞扬,四蹄似不沾草,百匹骏马飞驰,像是狂风巨浪席卷马场。 她双眸明亮,眼也不眨,是惊讶,是羡慕,看得心间澎湃。她忽的坐回位置上,“来宝哥哥,我一定要学会骑马。” “不怕被你娘知道么?” 花铃犹豫了半晌,“怕……可是我还是想学。等找到合适的时机了,我就好好跟她说,这不是什么坏事,我娘应该会答应的。”她最后又不确定的重复道,“应该。” 沈来宝笑笑,她虽然害怕,可到底还是决定正面解决,没有想着长久逃避。花铃年纪虽小,可总让他意外。 去马场喂马回来,萦绕在花铃心中的澎湃感一直没有消失,她坐在房里思索许久,到底要怎么跟娘亲说。想来想去,都没个好法子。正头疼着,忽然听见下人敲门说她父亲回来了。 花铃蓦地抬头,不由笑笑,她怎么就忘了娘亲最听爹爹的话了,要是能说服爹爹,就能说服娘亲了呀。 她忙去拿了《问诗》一书去凉亭那找父亲,父亲最爱待的地方就是那,说是身处天地,四面开阔,更易修身养性。 到了凉亭那,果然看见父亲在那,石桌上还有茶壶水杯,茶壶有热气蒸腾,茶水还未泡好。她抱着书笑盈盈走到凉亭,花平生见女儿笑得两眼几乎都要看不见,也跟着笑了笑,感慨轻叹,“如果铃铃每天都能这样对爹爹笑,而不是有事来求才如此,该多好。” 一眼就被看穿的花铃有点紧张,“爹爹,我是来背书的,您出门的时候跟我说,要是在您回来前我把这书背完了,就答应我一件事。” 花平生伸手将书拿过,出门前还崭新的书,现在已经被翻得陈旧,书都厚了一倍。再看里面注释,工整干净,他心觉宽慰,“爹相信你背下来了,怎么,铃铃以前都是将心愿攒着的,今日要拿来做什么事?” 花铃笑颜更盛,抓着父亲的手说道,“爹爹,你帮我劝劝娘亲,让我学骑马好不好?” 花平生知道她爱马,否则书架上也不会放了整整两排有关马的书籍,写得最好的字,就是马字。背得最多的诗句,就是有关马的,这都快成马痴了。他并不觉得骑马有什么不好,但他又该如何告诉女儿,骑马颠得太过剧烈,对姑娘家不好? 花铃见父亲沉思细想,轻轻屏气,不敢出声干扰。 花平生忽然明白过来,“铃铃,你是不是跟你来宝哥哥要小马驹了?” 花铃大吃一惊,心中害怕父亲阻拦,但又不想对父亲撒谎,一瞬小脸憋得通红,不知说什么好。花平生也反应过来刚才自己问得太直接了,忙微微笑道,“爹爹想到沈家马场这个月有马驹出生,又想到你同沈来宝交好,而且今日我看见你上他的马车了,就问问,倒不必惊慌,你要养马,爹爹给你安排一辆马车吧,可是再不能随便上别人的车了,知道么?” 花铃突然明白了,“爹你答应我养马了?” “养马可以,但骑马还要再过几年。” 能迈出第一步她已经很是欢喜,“嗯!”末了她又正色道,“来宝哥哥的车我没随便上,而且他也不是坏人。” 花平生眉头微挑,果然,这种女儿要长大了还会为别人说话的感觉真是让人不痛快呀! 第28章 第六个妾 花平生还没心酸完,下人就来报隔壁沈家少爷来了,他尚未开口,就见女儿放了他的手,跑去接沈来宝了。他不由苦笑,不过离开两个月,怎么家里人都这样喜欢沈来宝了。 刮目相看啊……能刮目相看到什么地步,他越发好奇了。 沈来宝本来只准备带一本书过来,谁想他出门时沈老爹觉得不能浪费光阴,又往他怀里塞了五本堪比砖头厚重的书,还非得让他自己抱着去,说如此更显得诚心。 花铃没他个高,书又犹如城墙,跑到跟前竟然没看见他的脸,垫脚举着手拿走一本,总算是看到他的眼睛了,“哎呀,真重。” 沈来宝忙说道,“别砸了脚,快给我。” 她将书顶在脑袋上,“我能搬得动。” 头上一轻,像被人拿走了书,她仰头看去,笑靥已开,“爹爹。” 花平生又将沈来宝怀里的书拿了三本,看看书名,说道,“来宝,胃口不小啊,只是看书不能囫囵吞枣。” 为沈老爹背了黑锅的沈来宝觉得在花老爹这里又留了个坏印象,奈何那是自家爹,不能把锅甩回去,乖乖应了声好,就随他去上课了。 花铃也想跟着去,可深知女儿性子的花平生可不愿她在旁打搅沈来宝。虽说女儿更重要,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能马虎,就让妻子过来将她领走了。惹得想和他多待片刻的花铃委屈极了,被母亲领走时便道,“爹爹他回来后我都没有和他好好说过话。” 昨夜刚要就寝,丈夫就被好友拉去喝酒了,到了半夜才归来,也没能和他好好说上话的廖氏还是得安慰着女儿,“等他教完来宝,你就能好好说了。娘问过你爹了,他这个月都不会出远门。” 花铃心头阴霾顿时消散,拍着小手欢呼。 这边沈来宝在学习,那边沈老爷在房里踱步,晃了几遍看得沈夫人都眼花了,“老爷,来宝就去一个时辰,去的也不是龙潭虎穴,您别急。” 沈老爷顿步说道,“能不急吗?我怕关键时候来宝犯傻,以后花老爷不肯教了怎么办?” 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沈老爷经商都不曾这样紧张过。如果花平生愿意教,那儿子离状元又更进一步了。 状元啊……那得多光宗耀祖。 承载着沈老爹美梦的沈来宝现在正在写字,他很想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开口第一句总是——“来,写两个字给我看看”,死穴被戳了无数遍的沈来宝真决定悬梁刺股练字了。 虽然字依旧丑,但毕竟是苦练了半个月,也没丑到惨绝人寰。待他写了一首七言诗后,花平生仔细看着,说道,“比以前有进步,来,奖你一颗糖。” “……谢谢花叔叔。” 花平生提笔在那一笔一划上圈画着,圈得极为细心,“改正一下这些字的勾勒笔法,字就会慢慢好看起来了。” 沈来宝顿了顿,难怪沈老爹总夸他,看来的确跟别人不同。别人看见他的字都是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模样,但花老爹却为他指出问题。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无怪乎花铃被教得这样好。 他收回心思,认真听教,一个时辰下来,颇觉受益匪浅。离开花家,已在期盼明日。 沈来宝回去后,花平生也回了屋里,进门廖氏就问,“来宝学得怎么样?” “倒是谦虚,不同往日了。”花平生没有多言,看人这种事,是个耗时日的活。他脱下外裳却没交给来接的妻子,自己挂好,转而握了她的手说道,“我有一事想和你说。” 廖氏眉眼一挑,“单是你自己挂个衣服,我就知道你要说的事不简单。” 花平生顺势抱了她,笑道,“我是那种人么?” “可不是。” 花平生继续说道,“铃铃是个小马痴,我想让她养一匹马。” 廖氏忍不住说道,“不行,她一个姑娘家,养什么马,而且养大了肯定想学着骑,多难看。要知道姑娘家的身体娇贵,伤着怎么办?” “就只是养马,哪里要骑马了。” “别糊弄我,都是这么说的,最后还是得骑,所以我才一直不许她去,你也别帮着她说话,我不许。” 花平生拥她更紧,“许不许?” 都说小别胜新欢,廖氏被他抱得心如擂鼓咚咚直敲,闭口不答。花平生见这招都不能让她松口,可见妻子是真的不愿让女儿去学,“我答应铃铃了,先让她养马。铃铃喜欢的东西不多,你大可以和她约定,答应她喂马,但日后要听你的话。” 廖氏轻叹,“你都答应她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就先喂着吧,只是到日后真要骑,你也要拦着。” 花平生知道她答应得不甘心,并没立刻止住这话题,“铃铃那样乖,养马也是件好事,会让她更有担当的。” 有丈夫轻声劝解,廖氏多少也想通了些,只是她仍不能答应女儿学骑马,那种两脚跨开的动作,想想就觉得丢人,她也没听过什么大家闺秀会学骑马的,女儿又不做将军,学了做什么用。 转眼又到五月,沈来宝的生活已经步入正轨了。因他刻苦练字,又有花老爹亲自教导,字写得越发好看,在同龄人中已经算得上是上乘。 每日他早起去书院,放堂后带着花铃去喂马,喂完后花铃坐马车回去,自己再去校场。逢初二初三便去花家听教,也不知是花平生乐意教他还是时间宽裕,又多许了他三天的课,这样一来,他就能学五天了。 但凡课上听不懂的,沈来宝都会跑去问他,总能得到解答。 七月是墨香书院每年招新的日子,花平生本想让女儿去外地念书,可被廖氏拦住了,说什么也不愿女儿一人去外面。这次花平生的美男计没用了,廖氏最后连话也不跟他说,倔上了。花平生无法,只好作罢,到了六月初一,直接去找了墨香书院的洞主。 那洞主当然乐意见花家的孩子来这念书,一口就答应下来。 花平生回去将这话一说,廖氏心里才没那那堵墙。 花铃得知自己七月就要去书院的事,喜得不行,只因哥哥跟她说过,书院很好玩,每天都不愁玩伴。午睡起来的她连辫子都不想梳了,就想过去找沈来宝。葛嬷嬷忙将她押回梳妆台前,虎着脸道,“姑娘不能这样蓬头垢面的出门,而且让沈家少爷看见了,他又得笑话您是只小脏猫的。” 花铃想想也有道理,就乖乖坐着让嬷嬷梳理,“嬷嬷,为什么我能留在明州,哥哥他们却不能呢?” 也想不通的葛嬷嬷当然不能说是老爷的想法怪异,胡诌道,“男儿志在四方。” 花铃捏了捏自己的脸,“嬷嬷,男的跟女的有什么不同呀?为什么男儿要志在四方,那我能志在八方吗?” 葛嬷嬷快要被问哭了,迅速给她扎好小辫子,“好了!” 一瞬的喜讯传来,花铃转眼就忘了刚才的问题,跑去找沈来宝了。 已在享受暑假的沈来宝正在书房看书,吩咐了别人不要打搅他,奈何沈夫人喜欢花铃,就直接放行了。 夏日炎炎,外面涌入的风热如浪潮,但关紧房门更热,书房的门窗就全都敞开。花铃在门口探了个脑袋往里瞧,盯了半晌他都没抬头,好不心急。 沈来宝看完一页书,翻开下一页时,余光好似看见有个脑袋趴在门上。他放下书一看,果然是,“小花。” 花铃庆幸他总算是看到自己了,眉眼弯弯走到桌前,声音软糯,“来宝哥哥,我七月也要去墨香书院了。” 沈来宝笑道,“那可以一起去书院了。” 花铃补充道,“放堂后也能一块去喂小云和飞扬了。” 沈来宝见她不坐,又不似要走,问道,“还有事么?” 花铃颇为腼腆,“我听说墨香书院学生用的纸笔都是一样的,但我不知道去哪里买,来宝哥哥能带我去吗?” “可现在还有一个月时间吧?” 花铃挠挠头,“嗯……那我回去了,来宝哥哥你继续看书吧。” 沈来宝微顿,见她要走,起身说道,“看累了,我带你去吧,正好我也要买。” 花铃不知他看出了自己欣喜的小心思,还以为他真的缺纸笔了,一听就过来拉着他往外面走,迫不及待要去买齐东西。 那四宝铺子离沈家不远,正是热闹的时辰,坐了马车反而更难行,沈来宝便没乘车,权当带她去逛街了。 到了四宝铺子,沈来宝给花铃挑好文房四宝,考虑到花铃的学霸潜质,笔记肯定会做不少,便又挑多了几个本子。 挑好后掌柜算了一遍价钱,笑道,“其他东西都不贵,但姑娘眼力好,那只狼毫笔就要三十两银子了,一共四十一两白银。” 花铃低头要拿自己的荷包,这才发现刚才起床梳好头发后就直接来了,没有拿钱袋。不等她开口,沈来宝已经拿了钱付账,“送你的礼物,要好好学习,嗯,天天向上。” “谢谢来宝哥哥。”花铃手中拿了一支笔,其余的都被葛嬷嬷和阿五抱着。她把玩着亲自挑的笔,好像没家里的好,但这是她亲自挑的,不用秃了她是不会换的。 两人从四房斋出来,大夏天的,烈日就在头顶肆虐,沈来宝问了花铃要不要去吃点什么,花铃一心想着回去整理自己的东西,摇头说不要,两人便直接回家。 行了一半路,沈来宝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声音十分陌生,从未听过,但无疑是年轻姑娘的声线,非常的悦耳,在炎炎夏日中也犹如黄莺出谷。他抬头一看,那人已经走到他面前,姣好的面容印着浅浅笑意,“真的是沈少爷,跟你爹长得真像。” 沈来宝一时无法判断她的身份,回头看百事通的阿五,阿五却没吭声。他心知这姑娘的身份不简单,不能当面说,就没问。 那姑娘又是一笑,还你捏了捏他的脸,力道着实不小,让他暗暗吃惊,这女人跟他有仇不成。他脸色一沉,将她的手推开。这一推让这姑娘也很意外,片刻笑意又堆脸上,“改日再好好和你说话。” 沈来宝皱眉看她离开,身后跟的两个下人,竟是沈家的下人。两个汉子手上拿满了东西,嚯,血拼啊这是。 等她走了,阿五这才俯身说道,“这姑娘是……” “未来六姨娘是吧。” 阿五吃了一惊,“您怎么知道?” 沈来宝轻笑,他不瞎,多明显的身份,还这么嚣张。 他又暗暗呸了沈老爹一口,萝卜,花心大萝卜! 他细思片刻,虽说沈家还有四个姨娘,可是也没见过嚣张到敢捏他脸的。真让她进门,不知道要在背后放多少冷箭。 这可……不行。 第29章 未雨绸缪 那女人捏脸的力道并不大,沈来宝回到家里,面颊上的红痕已经消了。见沈老爹在大堂上,他暗暗顺着原来的印记捏了捏脸,并不痛,但却有道红痕。 沈老爹一见儿子从外面回来,皱眉道,“你不是在书房看书么?” “小花让我带她去四宝斋买笔墨,就带她去了,现在正要回房。” 听见是帮花老爷女儿的忙,沈老爹也不追究了,忽然见儿子面颊红了一块,似手指印记,忙把他拉过来,“来宝,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你跟铃铃打架了?” 沈来宝哭笑不得,“要真是跟小花打架,我也不会被抓成这样。” 沈老爹反驳道,“诶,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爹相信你不会跟女人动手的,所以被她掐伤了也不奇怪。” 沈来宝顺着他的话说道,“不是小花掐的,是一个陌生女人,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 沈老爹眉头拧得更深,“谁!爹这就去抓她,好好训斥她。” 沈来宝歪了歪脑袋,“我也不认得,但听她说话好像跟爹您挺熟的,一个劲的捏我的脸,说改天再跟我好好说话。哦,是个漂亮的姐姐,声音可好听了。” 沈老爹忽然嗅到了什么线索,打住不问了,让儿子快回房。末了又喊住他,有些心神不定,“她真掐你脸了?” “对呀,阿五看见了,小花看见了,小花的奶娘葛嬷嬷也看到了。”沈来宝又道,“如果爹你想起是谁了,一定要跟她说,下次别捏这么大力气,疼得我脸都要歪了。” 说罢他就揉着脸进去了,留下在神思的沈老爷。他拧紧了眉头,终于起身往外走。 趴在廊道那瞧看的阿五见他急匆匆走了,忙追上沈来宝的脚步,低声,“老爷他出门了。” 沈来宝应了一声,一定是去那女人那了,“跟上去,都打听清楚。” “是。” 阿五麻溜的跑去跟踪了,暗想少爷这是要阻拦未来六姨娘进门啊,也真是胆大。不过说起来,那未来六姨娘才胆大,竟敢掐沈家少爷的脸,真进不了沈家的门,也是她该! 沈来宝没有回房,而是去了沈老太太的房里,进门前又捏了一把自己的脸,捏一次他就嫌弃一次,满满的婴儿肥,而且这种天然肥是不管他锻炼多少次都不会消失的。 沈老太太听见孙儿过来和自己唠嗑,忙唤他过来坐。伺候着她的沈夫人倒觉奇怪,儿子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他进门跪安,脑袋刚抬起来,时刻将视线放在儿子身上的沈夫人就惊呼,“来宝,你的脸怎么了?” 沈来宝摸到脸颊出,摇头,“娘,没什么。” 沈老太太没看见,可儿媳的呼声焦急惊讶,她也紧张起来,“来宝过来,让祖母看看。” 沈来宝上前一步,松手给她看,沈老太太一瞧那掐红的脸,怒道,“谁做的!” “孙儿也不知道,但爹他应该认识,是个蛮好看的姐姐。” 沈老太太哼声,“最后五个字加上你爹认识,奶奶已经知道是什么妖孽了。”她看了一眼沈夫人,责怪道,“你也真是留不住人,大户人家有几个妾侍不为过,可你也知道你丈夫的眼光。看看那狐媚子二姨娘,如今安分了些,又来个三姨娘,勾搭人不说还要害我孙子。那四姨娘五姨娘也不是什么好人,成天变着法子偷偷攒钱,别以为我不知道,只是看在我孙女的份上算了。” 丈夫要纳妾,沈夫人也难过,可她能做什么,闹么,最后他闹心了,折腾的还不是自己。 沈老太太说道,“多几个人伺候是好,可这还没抬进门呢,也没名分就敢对我孙儿下手了,以后指不定又是一个胆大包天的三姨娘。不行,等会金山回来后,你让他来我房里,我要当面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沈来宝不想沈老爹怀疑到自己头上,又来抽自己一顿,说道,“祖母,那姐姐的声音很好听,看起来是个好人。” 沈老太太叹道,“你还小,不懂,这事祖母心里明白,你回书房吧。”她又唤了婢女去后院请李大夫来给他看看,就一心一意等着那不孝子回来。 回到书房,沈来宝想就算他这一次利用自己的脸和借沈老太太之力挡住了六姨娘,以后还有可能出现七姨娘八姨太,这一次也是六姨娘蠢,自己送上门来让他拦截。可如果是聪明点的呢? 要不是六姨娘嚣张,或许她被抬进门了他才知道沈老爹又纳妾了。 说到底还是沈夫人不给力。 沈来宝知道男人天性如此,更何况沈老爹不缺钱,乐意嫁给他做第二十房小妾的也不会少的。可沈老爹的眼光真的太差了,美色当头,就失去了判断力。沈老爹除了做生意厉害,内宅的事简直是处理得一塌糊涂。 沈老爷到了晚上才回来,进门就听说母亲要见自己,已有预感的他气道,“定是那混账小子又告状了。” 那等着他归来的仆妇说道,“少爷过去请安,老太太见他脸上有伤才问的。少爷提了一嘴那姑娘像是好人,可这伤都在脸上烙着了,老太太不信,所以喊您过去问问话。” 沈老爷这一听才知道误会儿子了,只是那掐伤的地方竟然那么难消,可见她真是下了狠手,亏得刚才她还哭哭啼啼说只是轻轻捏了一下,他差点被骗了! 他此生最宝贵的,除了双亲,就是他这个儿子了,那女人竟敢掐他儿子,瞧着又是个三姨娘的胚子。 他连连摇头,去房里见老母亲。 沈老太太果然跟他提了这一事,不等她开口,沈老爷就保证不会抬她进门。沈老太太目的达到,也就没什么好劝的了,叮嘱他两句,就让他退下了。 沈老爷一心记挂儿子的伤势,没有回房,直接去见儿子了。 沈来宝今天被掐了三回,现在脸竟真的有点伤痕了,所以沈老爷刚见到儿子就觉懊悔,拉了他过来叹道,“是爹的错,不该找了那样的女人,不过儿子你放心,从明日起,她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沈来宝默了默,说道,“爹,祖母说,那掐我脸的女人是要做沈家六姨娘的,是吗?” 沈老爷说道,“是,可如今不是了。” “父亲,我听说以前你纳妾,是因为儿子不能继承沈家家业,也不能考取功名,光耀家门,所以还想要个儿子,只是没有如愿。而今儿子已经恢复了,也愿意听您的话,考功名,继承您的衣钵,都可以,所以也没有必要纳妾了。” 沈老爷一时语塞,他纳妾一来是为了生儿子,二来是为了满足私欲。可没想到儿子竟然跟他提这个,还当面提。 “父亲是不是对儿子不放心,还想再要个弟弟?可万一又领进一个像三姨娘和未来六姨娘那样的人,就太危险了。而且多一张嘴吃饭,就多花一份钱,实在没必要。这不像商人所为,商人可是从来都不会做亏本买卖的。” 沈老爷颇为惊奇,动之以情后,就晓之以理了?他惊讶了半晌,又觉得话在理。三姨娘那件是让他戴了顶绿帽子,还差点害死他的儿子,真要是再来一个……他忽然觉得脊背发凉,“来宝,你真的愿意听爹的话,继承家业,或者考功名都行?” 沈来宝点头,他既愿意试试古代科举,也能做回经商的老本行,如果考到了功名,做官腻味了,还能回来经商。重来一世,什么都试试,倒也不枉此生。 沈老爷心中百感交集,那风流心思也被儿子的孝心给覆盖了过去,“你若能有出息,爹爹就算遣散其他姨娘,也无妨。” 沈来宝记得除了已经被官府处决了的三姨娘,其他四个姨娘都是有女儿的,没想到沈老爹也能轻易遣散打发。他到底还是低估了这年头男人对女人轻看的态度,“妹妹们呢?” “她们是沈家人,当然要留在沈家。” 沈来宝对那几个姨娘倒没什么想法,只是姨娘们一旦被驱逐,那几个小姑娘就没了亲娘,沈夫人少不得要更费心。于公于私,他都觉得维持现状好,只要不再添新妾进宅就好,“如今这样也可以,如果犯了错,再处置吧。” 沈老爷点头答应,等从房里出来,他才反应过来,诶,刚才怎么听儿子的话了,浑然将他当成了大人。 不过儿子现今在为人处世上,也的确是像个小大人了。 他暗暗感慨,沈家日后有望啊。 到了六月下旬,天上似十日并行,热辣辣的焦灼着人的脑袋,汗珠如斗从额上滚落,汗巾不过片刻就湿了一条。 但沈来宝现在一点也不热,古代虽然没冰箱,可是大户人家总会在冬季储存冰块,到了天热时就搬出来用。 这会他的书房已经凉如初秋,肩上还搭着一件薄外套,就是为了御寒用的。 花铃正坐在桌前啃西瓜,一点一点的吐着瓜子仁,吃得十分专注。这种模样看着十分可爱,沈来宝忍不住趴在她前面问道,“好吃吗?” 花铃点点头,“好吃,来宝哥哥你不吃吗?” “我昨晚吃了半个,怕肚子撑不住。”沈来宝摸了摸肚子,又道,“小花你喜欢吃桃子么?” 花铃喜欢吃的东西很多,但都吃得不多,“喜欢。” “你还记得上回那个桃花庄子吗?那里的桃子都熟了,后日就要摘,你若喜欢,我们就一块去吧。” 花铃爱玩,听见这种事当然愿意去,而且她还记得那里有很多萤火,这一次,她要跟他一起去抓,便爽快点头,“嗯。” 第30章 渣爹渣事 今年风调雨顺,桃花开时春风暖暖,没有下大雨。雨未来,花开得甚好。花期一到,就都变成了桃子,以至于棵棵桃树果实累累,是桃子的丰收年。 沈来宝这几日都在书房里度过,不知春夏秋冬,到了外面才知道原来天这么热,一路都是蝉鸣,叽叽嗡嗡的着实吵闹。从车上下来,那桃花庄的树虽多,但在采摘桃子的人不少,竟是比外头还要安静些。 “这里该建个避暑山庄,肯定会吸引很多人来的,桃子的利润再多,碰上天灾也没辙,要未雨绸缪弥补损失,建个供人避暑的山庄倒是不错。”沈来宝觉得把大片的地荒废在这里实在是太可惜了,而且这里背靠桃山,前有溪流,确实是个盖房子的好地方。 将简易的竹屋建在桃林之中,就能吸引不少文人雅士前来吧。 他暗暗琢磨着改造计划,花铃的心思已经在那桃子上面,那棵棵桃树上的桃花都已经变成了果子,压得树枝垂落,似要折断,看得她真想立刻上去解救它们。可几乎每棵桃树都是如此模样,哎呀,真要摘来吃的话,先摘哪棵才好。 她苦思起来,忽然瞧见桃花庄子里面出来两个人,有说有笑,女的几乎全身依偎在男子身上,并行而出。她眨了眨眼,扯扯旁人袖子,“来宝哥哥,那是不是你爹?” 沈来宝回过神来,往那边看去,果真是他爹,等他看见沈老爹旁边的女人,顿时诧异,那不就是上回掐他脸,差点做了沈家六姨娘的女人岳瑶? 这两人竟然又勾搭上了。 他低估了沈老爹的渣程度啊,估计是被吹了一晚的枕头风,就觉得他被掐脸的事是意外,岳瑶是个天真善良的姑娘。 沈来宝活似胃被人踹了一脚,简直难受。 他几乎可以预见沈老爷迟早会毁在好色上,什么女人都往家里领,碰见个凶狠点的,就家无安宁了。 花铃也认出那人是谁了,可不就是上回掐人的人。她见沈来宝不动,沈老爹和那人又快走近,禁不住说道,“来宝哥哥,我们不躲吗?” “不躲。”沈来宝拧眉直盯,“该躲的不是我们。” 他庆幸来这里玩的事没跟沈老爹说,说起来也不是不说,而是因为沈老爹昨晚就没回来,听说是应酬去了。其实这应酬是在床上,不是在酒席上吧。 渣爹! 桃花庄子前门草坪宽敞,但路只有一条,那样大的马车堵在那,沈老爹远远就瞧见了,他皱眉问下人,“那马车怎么回事,怎么堵在路口了,让他挪开。” 下人为难道,“老爷,小的刚才去看过了,恐怕得您亲自去。” 沈老爷瞪眼,“要你何用!” 下人只觉冤枉,“那、那是少爷的车。” 沈老爷心口砰地炸开一声巨响,正要问他儿子在哪,这才瞧见原来他儿子就站在马车旁边,还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他心里又砰砰地炸了两声,几乎是瞬间从岳瑶环抱的手抽离,紧张得差点没推开她,惹得岳瑶满脸不悦。 父子对质一会,沈老爹才往他走去,理亏得不敢质问他为何会跑到庄子来而不在家念书,他讪笑,“来宝,你怎么来了?” 沈来宝瞧了一眼他身后的女人,又摸了摸脸,低头问道,“小花,你知道君子一诺价值千金这句话吗?” 花铃立刻点头,“知道。” “那你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这话吗?” 花铃歪着脑袋想了想,摇头。 沈来宝摸摸她的脑袋,“我们还是进去吃桃子吧。” 花铃略微迟疑地看了看沈老爷,只觉得他脸色不太好。可沈来宝已经不打算多说,牵着她进桃花庄去了。 沈老爹被自家儿子暗讽了两句,心中不痛快,忽然转身说道,“我不是君子,我是你老子!沈来宝,你的吃喝用度都是我的,你也得都听我的!” 沈来宝听见这话,不知为何有些心凉,说到底沈家对他来说只是个新环境却并非新家庭,他感激沈老夫人和沈夫人对他的好,可沈老爹这话听得心寒,“爹的这句话是,如果我不用你的不穿你的,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就不用听您的了是吧?” 沈老爷见他镇定发问,一瞬心慌,只因他从儿子眼里看出了决心,也不知为何会相信他说出这样的话就真的会成功。儿子真要能自己赚钱了,那他就真的管不了他了,“爹不是这个意思。” 沈来宝说道,“她并不是个好人,甚至比韩姨娘更可怕,那样的女人进了家门,会闹得内宅不安。”他末了又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岳瑶,忽然笑了笑,“对了,父亲,那位岳瑶姑娘……哦,不应该称呼为姑娘,毕竟嫁过一次人的,也不算是姑娘了。” 本来心里七上八下的沈老爷猛地回神,“你说什么?” 那日他让阿五跟上岳瑶的时候,就将她的事也打探清楚了,只是他以为沈老爹已经和她没有瓜葛,所以没有提这事,今日看来不得不提了,“那位岳姐姐是云山县人氏吧,她十五岁的时候就已远嫁,但不过一个月丈夫就没了,因为夫家甚远,又因丈夫去得太快所以没来得及去衙门那办婚书,因此除了她的爹娘,几乎没有人知道她曾嫁过人的事,当时她的娘家人还拿了不少的聘礼。我想爹你肯定也不会知道的,我本想让她继续做你心里的白月光,可是没想到你还跟她藕断丝连。” 沈老爷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儿子什么都打听清楚了?他是让谁打探得这么清楚的? 儿子机敏起来后,他几乎不认得他了。 心有欢喜,同时还有怯意,只因儿子变得太陌生了。他在他面前甚至连一点隐私都藏不了,似乎自己做什么都会被他发现,这种感觉实在是不自在。 沈来宝一点也不想吓唬他也不想让沈老爷难过,只是他这次太糊涂了。 那岳瑶等了半天不耐烦了,踱步过来娇滴滴的轻唤一声沈老爷,谁料对方竟瞪了自己一眼,甩手说道,“走,回府。” 岳瑶愣了愣,要追上去,却被沈老爷一手甩开,绝情又冷漠。见他一人上了马车不等自己,她急得喊道,“沈郎!” 沈老爷气道,“喊你的前夫去吧!” 一句犹如天雷劈在她的头上,纵有千句甜言,也说不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绝尘而去,怒得她暗骂了他一万句,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她猛地想起罪魁祸首来,转身怒盯沈来宝,往他冲去。 她的神情狰狞可怕,吓得花铃惊叫一声,沈来宝一步上前把她挡在身后。好在下人敏捷,迅速过来拦住了岳瑶。 岳瑶大声道,“沈来宝,你坏我好事!” 沈来宝冷眼看她,“你要进沈家做妾我没意见,但是你一脸要夺我母亲的权,将我当傻子还要喧宾夺主的模样,我就有意见了。” 岳瑶哪里想过这才几岁大的孩子处事这么冷静又无情,她当真吃了个大亏。嫁人一事她没有跟沈老爷提,他也说过他最恨别人骗他,这样一来,她进沈家做富贵姨娘的事就没戏了,甚至这几个月来因为装着贤惠的模样,他馈赠的金银自己也没要半点。 这等于白白给了身子,却半点好处都没捞到! 她恨极了沈来宝,可下人阻拦,根本没法拿他出气,最后气得坐在地上大哭,咒骂起来。那桃花庄的庄主听见有人败坏门庭清静,叫了人来将她拖出去。 沈来宝实在不喜欢管这种内宅的琐碎事,他的目标看来不是改造渣爹,而是改造软弱的沈夫人,近来她好了一些,偶尔敢反驳沈老爹了,可是改变得太慢,总觉得遥遥无期。 对了……他好像又让花铃看见自己冷漠无情的样子了,说好了不吓唬她的。他低眉看她,花铃睁着大眼看去,突然说道,“她骂人了,还骂得很难听,我娘说,会骂人的都不是好人。” 沈来宝发现自己的担心真是多余,花铃明明很会分辨好坏,他释怀笑道,“对,她是坏人,不过别被她破坏了好心情。走,我们去摘桃子。对了,小花,会骂人的不一定都是坏人。” “那来宝哥哥你会骂人吗?” “当然会。” “想看看你骂人的时候是怎么样的。” “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你说你会骂人。” 沈来宝失声一笑,这种事竟然也会好奇,花铃的求知欲真是没有尽头。他牵着花铃进了庄子,心里也在琢磨一件事—— 刚才说要自力更生的事,他是做,还是不做呢? 要不,偷偷试试? 第31章 天降横财 沈来宝回来的路上还在思索着这件事,做生意必然要资金,尤其是自己还是个孩子,空口给白话没人会信,更没人会跟你合作。 资金呀……他倒是有的,房里那一箱子都是钱。 那做什么好? 他思绪悠悠,看向外面的夕阳,橙红余晖倾洒,从车窗照入,映得车内似点了一盏金黄小灯。因只有他和花铃出来,所以没有在那里待到晚上,萤火晚上才看得见,也没抓。 花铃趴在葛嬷嬷的腿上睡着了,手里还抱了个桃子王,那桃子生得奇大,是白庄主送给她的。 花铃乐得一天都没放手,说要带回去给爹娘吃。 马车轻轻颠了一下,睡熟的人手上无力,桃子从她手中滚落。这成熟的水果一摔就不好看也不好吃了,葛嬷嬷差点惊呼出声,忽的看见一只手从底下捞起,稳妥地把桃子捞住了,她长长松了一口气。 沈来宝怕她再摔着桃子醒来难过,就抱在了自己怀里。这桃子被她抱得都有温度了,有点暖手。 桃子……桃树,桃花庄…… 沈来宝忽然有了主意,不由一笑,长久的生意可能没人信,但可以试试做个活动,赚个快钱,说不定可以建立起合作伙伴。 马车到了花家门口,沈来宝先下来,看着葛嬷嬷抱着花铃进去,他这才回家。到了家他先去和祖母问安,顺便将刚摘的桃子送去。 沈老太太见了他怀里的大桃子,笑问,“这是给谁的呀,给你爹留的是不是?” 沈来宝这才想起来还一直抱着那个大桃子,“是小花妹妹的,我帮她拿的,等会就给她送过去。”他又道,“孙儿也给奶奶挑了个大的,让下人去洗了,一会就送来。” 这话深得沈老太太欢心,“先去洗把脸吧,看你热的。钱嬷嬷,快让人搬冰砖到少爷房里去。” 钱嬷嬷微顿,“说到搬冰砖,刚才我好似看见老爷让人从少爷房里搬什么东西回房,像是个箱子,沉甸甸的。” 沈来宝想了想,脸色一变,急忙跑去沈老爹房里,进门就看见他正拿着铁链子在锁箱子,那箱子正是他平时放金银财宝的,他气得大喊,“渣爹!” 沈老爷背着身没听清楚,竖起耳朵转身问道,“你喊我什么?” 沈来宝将发自肺腑的称呼埋进心里,气呼呼上前趴在箱子上,“你动我的钱干嘛?” 沈老爷当然是怕他说要自力更生是真的,他身为商人,深谙没有本金是难以开张的,他也不知道怎么就相信儿子会成功,所以不得不防!儿子现在就要翻天了,真让他赚了钱,他的地位更不保,“什么叫你的钱?这钱都是老子给你的。” 沈来宝哑然,这话不假,可没有钱他还怎么办事,真要被沈老爹气到成年吗,“那我跟您借。” 沈老爹冷哼一声,伸手拨他,“不借。” 沈来宝死死抱住,“我会打欠条的。” “我说不借!” “高利息!” “不借不借!”沈老爹吼他一声,一把将他拉开,咔擦地就将箱子锁住了。 沈来宝一顿,终于用上了孩童的武器——天真。他眨着眼睛看着沈老爹,腻着嗓子说道,“爹,我得拿钱买酱鸭脖。” 沈老爹不为所动,瞥他一眼,“哦,每天给你一两,够买五根了。” “……”简直浪费他的演技!见沈老爹打定主意不会给自己钱的沈来宝“呼”地站直了腰,怒气冲冲的走了。 沈老爷瞧着儿子愤然离去的背影,轻轻一笑,将钥匙放入自己的钱袋里,然后交给婢女让她缝好。缝好后就扔到房梁上,哼,十年后再来拿钥匙吧。 丢了一箱金银的沈来宝抱着桃子离开家,想着是找沈老太太借钱,还是找沈夫人,想来想去都是沈家的钱,沈老爹可能会以各种理由阻拦。可总不能跟同窗借,都是孩子,能借多少? 只怪他大意了,被沈老爹先将了一军,到底要去哪里弄本金呢…… 他坐在门槛上想了许久没想到,干脆不想了,先把桃子送还花铃吧,不然都要被他抱熟了。 他敲了花家大门,下人听见他来找花铃,说道,“沈少爷先进去坐,小的这就进去禀报。” 沈来宝心想应当是花铃还没有醒,就去大堂等了。一会花铃没出来,倒是花老爹来了。 他忙从椅子上下来,“花叔叔。” 花平生笑道,“看来桃花庄的桃树都挺高的,自己摘了不少桃子吧。” 沈来宝好奇道,“我听花铃说您没有去过桃花庄,那您是怎么知道桃树很高,还知道我亲自摘了桃子?” 花平生笑看他的衣裳,“裤子沾的是树汁,如果只是在下面摘桃子,就不会沾上这些了。所以从树汁上可以看出,树很高,需要你爬上去;你也亲手摘了桃子。” 沈来宝恍然,也对,沈家少爷穿的衣服肯定是干干净净的,不会穿沾了树汁的旧衣服。如果是新近沾的,又去过桃花庄,就说得通了。他回神将手中桃子递给他,“这是庄主送给小花的,小花说要带回来给您和婶婶,但方才她睡着了,我怕摔坏了桃子不好吃,就一路抱着,谁想刚才忘记给她了。” “有心了。”花平生接了桃子让婢女送去花铃床头前,末了笑道,“怕她醒了没看见哭鼻子。” 沈来宝也笑了笑,“那我回去了。” “等等。”花平生喊住他,“有个东西是时候还你了。” 说罢,四个下人抬着个箱子出来,各抬一角,重有百斤似的。他不知是什么东西落在花家了,也十分好奇。花平生走到箱子前,说道,“以前你总朝我丢金珠子,我还了两回,你爹就揍了你两次,所以为了不让你遭罪,这些年我都放起来了。如今想必你已经能自己解决这些,你拿回去吧。” 沈来宝的两眼已经在发亮,越来越亮,都要亮出精光了。 啪嗒—— 伴随着箱子开启的声音,里面的东西落到沈来宝眼里,竟全都是金灿灿纯金的珠子。 天降横财!这下不愁没资本了。 沈来宝第一次感谢那小子坚持不懈的朝花老爷扔珠子,干得漂亮! 不对……沈来宝惭愧了一下,这么想真是太对不起花老爷了。他强行镇定下来,说道,“花叔叔,我爹最近对我的钱管得严,刚才还没收了我一箱子钱,所以这些钱我能暂时存放在这吗?” 花平生笑道,“反正也放了好几年了,再多放几年无妨。” 说罢,就让下人抬进去,沈来宝忙上前装满钱袋备用。钱袋沉甸甸的感觉让他笑开了花。 这朵花一直到回家都没谢,吃饭的时候也乐呵得很,看得沈老爹狐疑瞧了他好几次,突然有点亏心——该不会是自己把儿子给刺激傻了吧? 他试探问道,“儿子,一加一等于几啊?” 沈来宝没好气的看他一眼,“手指头。” “啪嗒——” 沈老爹的筷子惊得掉在桌上,完了,儿子真的又傻了。他心里顿时难过,脸上已露愁苦之色。忽然又听他悠悠道,“一根手指加一根手指,等于两根手指。” “……”沈老爹这才明白儿子这是存心耍自己,他恼怒地瞪着他。从今天起,一天就给他一枚铜钱,就一枚!还一定得是铜钱,多了没有,看他怎么攒钱自立! 沈来宝从沈老爹的眼神里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经济制衡嘛。可手上有一堆金珠的他已经在美美思量下一步计划了,才不跟他再求钱财支援。 沈老太太禁不住开口,“好了好了,食不言寝不语,在饭桌上你突然考来宝一加一做什么。” 沈老爹又瞪了儿子一眼,这才收回视线。 沈来宝吃过饭就回房,把藏在桌底下的钱袋拿了出来,倒进抽屉里。颗颗指甲盖那样大小的金珠子在木板上弹奏出叮咚声响,简直如命运交响曲般让人振奋。他取下随身携带的香囊,将里面的香料拿出,再将珠子装进里头,四面再塞棉絮。 如此一来别人也看不出这里藏了金珠,还以为依旧是填满香料的香囊。他将钱袋放置桌上,想了想摆在最显眼的地方——好让沈老爹派来的人看见,自家儿子的钱袋空空如也。这就是三十六计里的瞒天过海。 和香囊一起挂着的核桃也跟着他动作晃动,核桃里雕刻着小船,此时也似乘风扬帆,不畏风浪。 他细看一会,将它谨慎系回腰间,明日,他得去一趟桃花庄,找白庄主——做、生、意。 第32章 小试牛刀 沈来宝本想好好过一下久违的暑假,可因沈老爹一事,却让察觉到了危机感。 这种危机感来自自己还要事事倚靠一个不靠谱的爹那,好不容易又变成了小学生,也开始顺利地往学霸的路上迈步,但没轻松几天,就要操心沈家的事了。 总结下来,就是得经济独立呀,独立了才有更大的话语权,总不能每次被沈老爹一气就去沈老太太那里拼演技。他是能靠智力吃饭的,不能总想着如何拿小金人。 所以今日沈来宝坐上了去桃花庄的马车,同行的依旧是隔壁小花。 只因沈老爹对他防范得紧,今日清晨他用过早饭要出门,就被沈老爹问了好几回。直到他说要带花铃去玩,沈老爹才答应。 于是他跑到隔壁找了花铃,肃色对她说,“小花,我爹不让我去桃花庄,你能掩护我,跟我一起去吗?” 全然不懂掩护为何意的花铃只听到了“一起去桃花庄”,顺带联想到了“去摘新鲜又可口的大桃子”,欣然同意,又道,“回来的时候我要是又睡着了,你一定要叫醒我。昨天我睡着了,连马都没有喂,这样太不好了。” “行。” “对了,来宝哥哥,马吃桃子吗?” 沈来宝摇头,“我也不知道,等会带上几个桃子去喂喂。” 花铃正有此意,一会又想,今天又是只有他们两个人,那肯定得早归,又抓不了萤火了,“来宝哥哥,后天我大哥二哥就回来了,我大哥擅骑射,回了明州肯定会去校场,你们可以一起结伴去了。” 许是花铃的缘故,又因花老爹性情直爽,沈来宝对花家的孩子莫名有好感,“好。” 第三次来桃花庄,沈来宝还是对这条路颇有怨念,好好的一条大马路,却坑坑洼洼的,也不修一下。大概是因为拉桃子的是牛车,非常平稳也不怕颠坏了桃子,所以每年都买下桃子运往别处的沈老爹没有修路的想法。 到了桃花庄,沈来宝先让葛嬷嬷带花铃去摘桃子,自己去找白庄主。 白庄主年约四十,曾家底殷实,在明州也有名望,但因早年经营不善,家业耗去大半,如今除了桃花庄,名下也就只有四间铺子,日子过得简单,并不算富裕。而桃庄的桃子占每年收入的大半,最大的买主是沈家,因此见了沈家少爷也多几分客气。 当沈来宝提出要单独约谈时,白庄主一时没回过神来,但还是让下人都出去,领他进了自己的书房中。 桃庄一共有二十多间房子,多是给慕名前来赏花的达官贵人住的,但花季过后,屋子就都空了,这会显得冷冷清清,一路无人。这都被沈来宝看在眼里。 进了书房,跟在白庄主身后的沈来宝又快速打量了一遍这里。 书房有着文房四宝的标配,但一般富贵人家还会摆上花瓶名画。这间书房却没有,书堆得满满当当,很是齐整,但却稍显简陋。 他在书桌前坐下时,又留意到他桌上的那块砚台。从暗红色的颜色和材质来看,是端溪砚台,而且品相极好,价格不菲。砚台可以看得出用得并不多,甚至是用得很小心,因为它的底部,还垫着一块木头,极大的破坏了砚台的美感。 过度的保护能说明两点,一个是砚台对他十分有意义,一个是摔破了这个他会心疼。 如果是前者,砚台不会就这么随便摆在桌上,既然满屋都是不太值钱的东西,那换个廉价的砚台也是可以的,所以是后者才对。 这足以说明——白庄主不富裕,但还很要面子,但奈何缺钱,所以只能用一个名贵砚台装饰门面。 沈来宝对白庄主有了初步的判定,心里已经过了一遍等会要说的话。这不过短短片刻的功夫,白庄主也没察觉到他的细微变化,还亲自倒了茶水给他,“来宝找白伯伯有事么?” “有。”沈来宝直接问道,“白庄主想赚钱么?” 白庄主不由笑道,“当然想,谁都想,你一个孩子问这个做什么?怎么,是你爹有事要让你转告我?” 想到这个,他的语气才慎重起来,却见那小童摇摇头,说道,“不是,是我想找白伯伯商议一件赚钱的事。” 白庄主看了他好一会,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白伯伯带你去摘桃子吧。” 自知不会那么顺利的沈来宝并不气馁,他已经习惯自己稚嫩的嗓子了,尽量字正腔圆的开口,这样显得更庄重些,“白伯伯,你的桃园只能在每年开桃花和结果时赚银子,钱虽然赚得多,但一年只有两次赚钱的机会,那么大的桃庄,其实能赚更多钱的,这样太可惜了。” 白庄主见劝不走他,便坐下来抱着与他闲聊的心思笑问,“哦?那沈家少爷有什么高见?” 沈来宝知道他还是不信自己,在瞧着自己乐呵,他仍是不在意,继续说道,“明州素来多重文人,念书的风气颇好,也造就了一大批的文人雅士。他们最喜欢做的事,除了闭门苦读,偶尔也会出来赏花叹景。而桃花自古就常为百姓所喜,在明州,白庄主的桃庄是最大的,应该物尽其用才对。” 听他说得井井有条,白庄主这才稍稍起了些好奇心,“哦?” “白庄主应该扩建桃庄,再造一百个小屋子。” 白庄主忍不住一笑,“你应该知道桃花期短,一百间屋子在那时的确能住满人,可花期不过半个月,半个月后呢?其中造房所耗费的人力物力,还有房中摆设,都需要花不少的钱。” 沈来宝点头,“对,但造的房子并不是只有在花开时才用,也并不是要造得像现在庄子的房间那样精致。文人雅士喜欢吟诗赏月,桃庄临山近水,夜里还有流萤,抬头便有明月,这就是最好的景致了。但是一旦外出赏月,就要留宿,那住的地方,自然就是桃花庄。我设想中的房子,不是鳞次栉比的,而是随意建造在桃林中。” 白庄主微顿,“继续说。” “房子不用太大,是不是平地也没关系,造的时候地板是平的就好。如果能半悬空在山上,其实更好。房子里面只需床和被褥,再摆放茶酒,其他全都不需要摆放。待他们结账要走时,再来清点所住屋子里少了酒水,另行算钱。” 白庄主叹道,“说得是好,可就凭一些没了桃花的枯树枝,又哪里有什么景致可言。” 沈来宝驳道,“枯藤老树昏鸦,他们看的不是景,是意境。而且也不单单是造房子而已,附近的溪水一定要引到小屋一旁,树上也要挂上红色灯笼。那盖房子的材料,要用竹子,这样更有意境。” 白庄主没有做声,这事说得他有些心动,可也并不是太心动,毕竟风险大。 沈来宝看出他的迟疑,说道,“造房子的钱我来付,等赚回了本金,我们再五五分,而我要借的,就是白伯伯桃园的地,如果不来人,那房子随便拆。也就是说,白伯伯不用担负任何风险,但我还是个孩子,不方便出面,所以监工的事还得由白伯伯来。” 白庄主颇觉意外,“不用我出一文钱?” “不用。” 白庄主已然很心动。 沈来宝又道,“只是大家都知道桃庄只在桃花开时才放行,而且难以入住,所以要想让大家知道小竹屋的事,还得打个广告。” 白庄主皱眉,“广告?” 沈来宝解释道,“广而告之。” 白庄主笑道,“这个词倒是精辟,那你要如何广而告之?” “再过一个月就是七夕了,这是年轻人的大节日,我打听过,到那天基本上年轻男女都会放花灯去庙前许愿扔红绳吧?”沈来宝说道,“所以我们就拿七夕来做个噱头。首先,尽量收集有关桃花桃树的好诗句,在百姓中传唱,增加百姓对桃树关注的热度;然后,再告诉百姓桃庄有神仙,能许姻缘,往上面丢香囊可以许愿;接着扩大溪流,便于七夕放花灯;最后,告诉他们桃园可以给恋人提供小竹屋,当然,不能过夜,只是提供一个说悄悄话的地方。” 白庄主听得一愣一愣的,好一会才问道,“你爹教你的?” 沈来宝摇头,“不是,甚至这件事是瞒着我爹做的,所以如果白庄主答应,我还要跟您签个保密协议,不能将我的事情告诉我爹,一辈子保密。” 白庄主顿时笑开,广告、热度、保密协议,都是新鲜词。他早就听说沈家少爷变聪明了,但不知道这样聪慧,而且这些词是从哪里听来的,难道是拜了花平生为师的缘故?听说花平生少年时期开始就常常游走藩国,指不定是他教的。 有个好邻居就是不一样啊,难怪会有孟母三迁的事。 “而且除了平时,在七夕中秋重阳时,这些都可以做类似的事。明州知道桃庄的人不少,一旦彻底开放,肯定能吸引不少人。” 白庄主默然许久,才道,“果真不用我出钱,只需要督工么?” “当然。” 白庄主又衡量半晌,想来想去,自己最后都不会亏损,万一法子可行,还能赚钱,何乐而不为?他终于点头,“好,白伯伯信你一回。” 沈来宝庆幸他没将自己丢出去,说来,也是因为自己沈家少爷的身份起了作用吧。他将香囊取下,取了茶杯来,将金珠子倒了进去,倒了有半杯,“这是定金,请工匠和花匠来看看,哪里适合盖竹屋,等敲定了,再签了协议,我会把剩下的钱付上。” “好。” “对了,通往桃庄的大路修齐整一些吧,再在两旁栽种上竹子。” 白庄主一一应声,暗叹自己怎么这样听一个孩童的话。 沈来宝忽然说道,“白伯伯,我还有一个节省栽种成本的法子,就附送给您吧。沈家不是每年只要一半的桃子么,剩下的一半要白庄主自己卖,但那样也要耗费人力物力。所以白庄主大可以为桃树招标。” “招、招标?” “将一半的桃树公开卖出去,买下的人要负责起树的日常修理和虫害所花费的费用,而到了结果的时候,桃树上的桃子都是买主的。” “如果桃树死了呢?” “那就理赔吧,只是我听说白庄主是种树高手,我想白庄主不会担心这个问题。” 白庄主对这个法子还得考虑,毕竟要拟定不少细则,他忽然想起来,“如果我方才不答应你造小竹屋的事,你还会不会告诉白伯伯这个法子?” 沈来宝想也没想就说道,“不会。” 白庄主笑道,“我也不用问为什么,因为没有合作,就没有利益往来,没必要白送我一个赚钱的法子。” “不是。”沈来宝看着他说道,“因为白庄主不相信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商人合作,也一样。有怀疑,必定不真诚。不真诚,也就难合作。我这个法子,就会送给相信我的人。” 白庄主竟是大为震撼,他再次仔细打量起沈来宝来,无论是语气还是气度,都非孩童。这着实让人震惊,可这人当然是沈家少爷,毋庸置疑。 第33章 桃庄遇险 沈来宝和白庄主又稍微商量了下细节,虽然他没有提要立字据的事,可白庄主为了避嫌,还是让人去拟了一份,又道,“来宝,你那边也派个心腹过来,与我一起督工吧,也免得我让人施工时遗漏了什么。” 沈来宝明白他这是怕自己觉得他中饱私囊了,既然他主动提,就答应了,“对了,白伯伯,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我爹。” 方才白庄主就想过是不是沈老爷让他来的,但听他这样说的话,那肯定不是,他止不住心中好奇,“为何?” “我爹想让我好好念书考取功名,不许我插手这些,只是我想试试,不能辜负了神仙托梦。” 白庄主心头一顿,这才恍然,难怪他说得头头是道的,原来是神仙托梦!他这才解了心中困惑,也对,如果不是有高人指点,他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想得到这些,“白伯伯答应你,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沈来宝就知道古人迷信,一句话就好似将对方的疑虑全都打消了,也罢,一切能推动目的进行的手段,只要不是伤天害理,都可以。 “那我去摘桃子了。” “去吧,对了,我昨日又留了几个桃子王,等会你带回去吧。” 沈来宝心想花铃肯定会喜欢,跟他道了谢,就去找花铃了。 桃庄接连六日都在摘桃运桃,这会去桃园桃子已经被摘了大半,剩下的在这几日也该成熟了。一路都是甜甜果香,但对于比较偏爱肉食的沈来宝来说,桃子吃几个就好,当不了饭吃。 等会中午带花铃去吃鱼好了,她年纪虽小,可却是吃鱼能手,入了嘴的鱼肉,多细的骨头也能剔干净。不会吃鱼从来都是吐鱼骨总会连肉一起吐的沈来宝十分羡慕,越想,就越觉得花铃优点多多,就是两人性别不同,以后长大了说不定要因世俗舆论而有疏离,不能像如今这样亲昵。 罢了,不想那么遥远的事,至少如今结伴同行开心就好。 他走进桃园,却没看见工人摘桃,都在走来走去,他心觉奇怪,往里面走,仍是这个景象。他禁不住拦了一个人问道,“请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人打量他一眼,并不认得他是沈家少爷,说道,“找人,刚才有个疯女人将一个女童掳走了,不知道跑去了哪里,那小姐的下人拜托我们来找,这会已经报告庄主去了。” 听见是女童被掳走,沈来宝心头一惊,“知不知道那女童叫什么?” “一个嬷嬷说是花家千金,找到必有重赏,应当是姓花。” 沈来宝眼前顿有金星冒出,急忙问道,“那女人把她往哪里带了?” “我也不知道,没瞧见,这不正找着吗?”那人急着找到人领赏,没有再跟他废话,继续跑去找人了。 沈来宝定了定神,那疯女人十有八九是岳瑶,昨日花铃就跟在自己身边,她憎恨自己,但没找到下手的机会,那盯上花铃也不奇怪。他握了握拳,抬头对阿五说道,“快去把离开桃园的路给堵住,派人盯着。如果那劫持的人提出条件,那就满足他,不要让他伤害花铃。” 阿五立刻领命执行,沈来宝身边只带了一个护院,其余的都让阿五带走了。 他往桃山上看了看,那日他和花铃一起上去过山顶,背后也是栽满了桃花,山脚下没有路,衔接另一座山。如果花铃被劫持到那,这会应该已经被那边摘桃子的工人抓住了,可现在还没有消息,那就是岳瑶没有走那条路。 桃园里面到处都是工人,这会他们也正在找,桃树周围没有遮掩的东西,在桃园也不可能。 所以岳瑶是往外面逃了。 南边是大路,西面小道,北面庄子,东边桃山。 既然已经吩咐了阿五去堵大路,那就剩下西边了。沈来宝立刻往西边跑去,只怪自己的腿没有真的长至两米八,跑了半天他竟觉得根本没跑多远。 如果劫持人的真的是岳瑶,那她带着个孩子也跑不快,他再跑快一点,很有可能追上她。 他害怕花铃出事,甚至怕她心里留下阴影,那种阴影只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散去,让人自闭。 想到天真活泼的花铃可能会受伤,会变成那样,沈来宝就心慌愧疚。 他也不知道到底跑了多久,连护院都气喘吁吁差点没跟上。他惊诧自家少爷竟然这么能跑,果然天天去校场很有用? 许是岳瑶真的带不动花铃跑,从地上的脚印来看,跨步的幅度都小了很多。 桃庄离城里甚远,因此进出都需要车辆,车轱辘的痕迹多了几个脚印,一眼就能辨认出来。从脚印大小来看,极有可能是女人的鞋子。 又跑了片刻,地上的脚印忽然断了。他停下步子,才发现因一直疾跑,心脏似有些受不住,跳得像要跳出胸腔。额上汗珠从脸上滚落,凝聚成珠,在他蹲身查看脚印一刻,汗珠也随着他的动作晃落,滴入干燥的尘土中。 他抹去眼皮上的汗珠,脚印怎么突然断了,难道岳瑶准备了马车?他顺着模糊的脚印往旁边看去,刚看见路旁的高草丛,忽然就听见那里声音窸窣,随后一个女人猛地从那边冲了出来,几乎是在瞬间将沈来宝撞倒,将他死死摁在地上。 猝不及防的沈来宝往后一倒,后脑勺被重摔在地,腰间不知硌了什么东西,疼得他两眼一黑,随后脸上挨了一记重重耳光。 “我让你坏我的好事,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妹妹,杀了你那负心老爹!” 妹妹?她将花铃当做自己的妹妹了?沈来宝心惊,他起身反抗,却被岳瑶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她刚刚用力,背就被人重踹一脚,整个人往前扑去,以脸着地,将脸都擦出了血来。 护院惊慌失措地抱起快昏厥的沈来宝,要是这小祖宗出事,自己也完了。 脑袋昏沉沉的沈来宝咬牙,“抓住她。” 岳瑶见还有帮手,忙起身往前面逃去,护院立刻去追赶。沈来宝晕了片刻想起花铃,又想起方才岳瑶说的狠话,竟是心惊胆战。他挣扎着起身往草丛那边走去,“小花?小花?” 没有人应声,也没有看到她。 沈来宝后脑勺疼得厉害,要是留了淤血,那就麻烦了。只是找不到花铃,他也不能回去,甚至晕也晕不安心。 他又往前面走了几步,见地上通往右侧的草坪似有被踩踏过的痕迹,忙往那边走去。不过行了四五步,就见半人高的草丛后躺着一个小姑娘。 他几乎是三步并作一步跑到她身旁,差点摔在她一旁。 花铃双目紧闭,小脸苍白,一动不动的躺在那,脸上飘有干草也没拨开。沈来宝心里一凉,颤抖着手去探她的鼻息。手指触及她的鼻子,便觉有温热气息,顿时松了一口气,刚要喊她。忽然见她的手抬起,五指一开,一把尘土猛地甩在他脸上。 沈来宝双眼一疼,痛叫一声往后跌去。花铃此时也看清楚是他,惊愣片刻才哑着嗓子喊他,哆嗦着上前去看他,“来宝哥哥?你怎么会在这,我以为是那个坏女人。” 她防卫的手段沈来宝还是很赞赏的,但莫名躺枪的他现在双眼火辣,后脑勺火辣,脖子也被掐得有点堵,他最后语重心长道,“小花,下次反击的时候,记得同时睁眼,这样就不会误伤了。” 花铃鼻子一酸,又懊恼又难受,眼泪啪嗒啪嗒的掉,终于哭了出来,“来宝哥哥……” 沈来宝勉力抬手摸摸她的脑袋,“对不起啊小花,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被人掳走了。” 花铃摇头,泪珠如雨滚落,“对不起来宝哥哥,我这就去喊人。” 沈来宝实在没什么力气说话了,他有点看不清花铃的脸,怕她到处乱走,又害怕自己晕过去,于是抓着花铃的手,这样再有人来,他也不怕花铃被人带走而自己却不知情了。过了小片刻,那护院押着岳瑶来这里找人,寻人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他才安心晕了过去。 沈家少爷遭了劫难,被送回家时惊得沈老太太差点晕过去。因在山庄治疗过,所以回到沈家就进屋躺着了。 白庄主也是心惊,陪同回来,一直和沈老爷道歉。沈老爷一心在儿子身上,想去看看。听见白庄主说了凶手名字,他不由一惊,“叫什么?” “岳瑶……就是上回跟沈老弟一起来的那位姑娘。我怕押到这来你尴尬,就直接扭送官府了。” 沈老爷面无血色,“没想到她竟有蛇蝎之心,我……”他叹气,“来宝其实提过她心术不正,但我想他只是个孩子,哪里能看出人心,就任性胡来了。” 白庄主没想到沈来宝还有一双慧眼,心下对他更是多了几分信任和赞许,“先被抓的其实并不是他,而是花家千金。来宝是为了救花家千金,才被那女人抓住的。小小年纪,却胆识过人,叫人佩服。” 沈老爷一听,更是后悔。如果当初听了儿子的话,该多好! 第34章 糟糠之妻 送走白庄主,沈老爷心事重重,在儿子房门前踱步,不敢进去。想了许久,他转身回房,唤人搬梯子来,将扔在房梁上的钱袋取了下来,拿出里头的宝箱钥匙,这才重新回到儿子房前。 沈来宝伤得并不重,只是重重一摔,有点晕乎。刚才沈老太太和沈夫人分别来床前哭啼了一回,这会见沈老爷来,头更疼了。他喑哑着嗓子开口,“爹。” 声音太过脆弱,听得沈老爹心头一震,忙上前说道,“爹在这,你别起来。” 同样觉得他声音轻弱的沈来宝心里忽然不太好受,比起现在这样神情憔悴的沈老爹来说,他还是更愿意看见他神采飞扬的模样。虽然他渣,但还是个好爹,就是好色了些。沈来宝想着,又觉得岳瑶一事,多少能给他警示,这样也不枉他受伤了。 沈老爷将钥匙放在他床头,“这是你小金库的钥匙,抬过来动静太大,所以等你好了,爹再让人给你抬回来。” 听见自己的小金库要回来,沈来宝的心情好了一些,“小花还好吗?” 沈老爷苦笑,“你都伤成这样了,还记挂着别人。铃铃很好,手上有点擦伤,受了点惊吓,没大碍,你花婶婶正陪着她。你母亲过去探望,她还问你如何了。” 听见她没事,沈来宝的心情更好了,“这就好。” “书院那边我给你告假了。”沈老爷无法对儿子说出道歉的话,又说了一些话,见儿子精神不济,才心疼道,“你好好睡吧。” 沈老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疲倦的沈来宝已经入了梦境。沈老爹在一旁又看了许久,这才回房。 他边回房边想,自己到底还是对不起儿子的,如果不是他……唉,算了,日后真要小心才行。 回到房里,等了他多时的沈夫人起身看他,欲言又止。沈老爷察觉到妻子有话要说,问道,“你去见过来宝没?” “见过了,也问了下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沈夫人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见丈夫坐在桌前,便给他斟了杯茶,终于忍不住说道,“听说伤来宝的是个叫岳瑶的女人,那女人……那女人听说曾是老爷您的相好,因您疏远了她,她才来寻来宝的麻烦,还连累了铃铃。” 沈老爷心情已十分不好,如今还要被她训斥,更不舒服,不满道,“我知道,我不是已经和她断绝关系了,你还要我如何?” 沈夫人没想到儿子都已经这样,他竟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差点气哭,“老爷!我们就来宝这一个儿子,若非您不信他那岳瑶是个毒妇,他怎会碰到这样的事?下人说了,您还指责他,呵斥他,妾身问您,到底是儿子重要,还是女子重要?您如果觉得女人更重要,妾身这就带来宝回娘家,您不要他,我这当娘的要!” 沈老爷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看她,半会都没缓过神,“你、你……你这是要休夫?” 沈夫人一慌,她哪里敢想这么败坏门风的事,只是带儿子回娘家休养而已,“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沈老爷还是有点不相信,“这话是谁教你说的?你这是在威胁我。” 面对指责,沈夫人愣神,“我没有威胁您……”她和他成亲十一年,对沈家事事尽心,对他接连纳妾的事也从来不多说一句。敬奉公婆,教导儿子,可他竟然说她在威胁他。 沈夫人突然觉得寒心。 沈老爷气道,“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沈夫人默了默,眼泪好像干在眼睛里了,她沉默良久,才道,“我自问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沈家的事,可老爷方才的话,太伤人了。我何曾威胁过您?又拿什么来威胁您?没有为您生下聪慧的儿子我始终觉得愧对沈家,所以无论什么事我都恨不得尽十二分的力气。您要纳妾我也从来不阻拦,可如今那些女人危及了我儿性命,我质问您,也是为了儿子,可您却说我在威胁您。” 说着,她蓦地笑了笑,无奈又悲凉,看得沈老爷也不由顿住,“夫人……” 沈夫人没有答话,心觉寒凉,已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了。如果可以,她此时倒真想带儿子走,可老太太肯定会难过。老太太这几年对她还是不错的,也没因来宝的事责难她什么。 沈老爷见她竟不理睬自己,傲气的心有些慌了,“夫人。” 可沈夫人没理他,就这么走了,沈老爷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翌日天色急变,不见昨天烈日,倒是乌云盖顶,似风雨欲来。 和沈老爷冷战一晚的沈夫人早上起来,竟觉得舒坦。不用看丈夫的脸色,也不用小心自己的一言一行。 相反,沈老爷觉得不痛快,向来对他言听计从的妻子十一年来竟不理会自己,他昨晚还特别耐心温柔的哄她,结果她理也不理自己,早上起来他又特别耐心温柔的唤她,她依然不理会自己。 沈老爷不痛快! 他起床后气呼呼的去了儿子那里,见他已经起身,坐下来就道,“你娘来过没有?” 刚起来睡意未消的沈来宝说道,“刚刚来过,还亲手给我做了早点。” 沈老爷看了一眼那莲子羹,“你爹也没用早饭。” 沈来宝嘴角一扯,“那您吃吧,等会祖母肯定也要让人送早饭来的,估计有鸡汤。”每次他被沈老爹一顿揍,沈家老太太就会让人炖鸡汤给他补身子。 沈老爹哼道,“果然,他们全都将你看做宝,将我看做草。” 沈来宝终于嗅出话里的不对来,“爹,你在说什么?” 沈老爹再怎么对妻子有怨言,也不能在儿子面前说他母亲的坏话,“没什么,对了,你好点没?” “好点了。”沈来宝总觉得他有心事,还跟自己抢早点。不去老太太房里,也不待在自己房里用饭,他有点明白了,“爹,你跟娘吵架了?” 正喝着莲子羹还觉得味道不错的沈老爷差点没呛着,“没有!” 沈来宝眉头轻挑,“哦。” 沈老爹把一大碗的莲子羹吃完,心觉痛快,像是“报复”了冷落自己的妻子,这才心满意足离开,出门时还道,“去伺候少爷晨起,再吩咐厨房做点膳食给少爷。” 他刚说完这话,就见妻子从廊道正往这边走来。他顿了顿步,向她迎面走去。 沈夫人当然看见他了,可余光见着,就微抬下巴,努力当做没看见。她不奢求别的,只是希望他能将自己当做他的妻子,而不是沈家夫人。对于沈家的事,她也有一半的决策能力,她不想再因为他的任性,而胡乱带不三不四的女人回来,祸害她的儿子。 比如韩姨娘,比如岳瑶。 她可以受委屈,可儿子绝对不行! 沈老爷没想到快到近处了她还当做没看见自己,心里有点慌。几乎是正面相对,她才微微欠身,跟自己问好,只问了一句,就道别,继续往儿子的房间走去。他失望又失落,又有些生气,转身就道,“夫人做的莲子羹很不错。” 沈夫人一顿,这才反应过来她亲手炖给儿子吃的羹竟然被他给吃了。她有些哭笑不得,再往丈夫看去,他已经走了。 沈老爷说完那话心里还是堵得慌,坐上马车去茶馆谈生意时,他细思起昨天对妻子说的话来。好像……是有那么点混账的意思。 再仔细一想,好像真的挺混账的。 他上个月才反省过对儿子所做的事,难道这个月又要反省他对妻子的态度? 他明明已经快三十岁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为何内宅却要他操心。有些烦,有些不痛快。他靠着车厢,又想到自己的五个妾侍。 似乎每次他要纳妾,都是看中了,回来跟母亲提一嘴,再在晚上睡觉时和妻子说一句——我要抬谁谁谁进门,你打点下。 也从来没顾及过她的感受。 沈老爷有点泄气,因为无论怎么想,都是自己理亏,薄待了妻子。 当初他本来有个哥哥,因为兄长十分机敏,父亲便将大半生意交给他。后来父亲看上葛家女儿,还同葛父说他们两人任他女儿挑选。 最后她嫁给了他,他问过她为什么选他,毕竟自己不是长子,日后也不会比兄长富贵。 起初她羞赧不说,后来才道——“就是欢喜了你,我有什么办法。” 一句话听得他少年心动,动了几年,他就给忘了。 忘得一干二净。 沈老爷缓缓睁眼,看着车窗外面不见日光的街道,黯淡,心也如外头一样,黯淡无光。 第35章 破碎核桃 大清早被老爹抢了早点的沈来宝并没有饿肚子,如他所料,沈家老太太果然送来了炖鸡汤,还是沈夫人带人端进来的。 因方才沈老爹神情遮掩,又没听见在门口相遇的两人说话,沈来宝料定有事。喝了半碗鸡汤说道,“刚才爹好像不太高兴。” 沈夫人面色淡淡,“哦……” 沈来宝又道,“娘……你们吵架了么?” 沈夫人笑了笑,“爹娘不会吵架的,只是来宝……你要相信娘,无论在什么时候,娘都是为了你好。如果、如果哪天你爹要赶娘走,说是娘做错了什么,你也一定不要信。” 沈来宝愣了愣,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严重,都说出类似被休的话来了。 沈夫人也不是危言耸听,只是她知道丈夫早就不在乎她,也不欢喜她,所以一个气急败坏,可能真会休了她。她听过许多这样的事,但凡做娘的被赶出家门,夫家就会在孩子面前说尽其母的坏话,让孩子憎恨自己的母亲,这样孩子长大后,也不会和生母亲近了。 她不愿这样揣测丈夫,可他不是很早就对她没什么情分了么。没了她,他也会很快娶个继室吧。 沈来宝心神不定的喝起第二碗鸡汤来,看来他们两人真的吵架了,而且闹的矛盾还不小。他虽然想沈夫人有主见一些,可也不希望以他们分开为代价。 沈夫人不想儿子担心,轻声嘱咐了一番,就去陪老太太说话了。 吃饱了的沈来宝试图下地,立刻被老太太派来的人来拦住了,以眼神相逼他回到床上躺着。躺下来的沈来宝只觉满肚子的汤水,大清早吃这么油腻,有点不舒服。 他想着今天不用吃午饭了,哪想花铃手上正拿着刚买来的五根酱鸭脖往沈家走。 听说沈来宝又卧床不起,伤得还很重,她得去看看他才行。于是跨步出门,打算去隔壁。 刚出门,她就听见铃铛声响,悦耳清脆,似瞬间将巷子里的阴霾天色拨开。她知道爹娘在家,也肯定不是自己的小马车,那就是……她猛然想起今天是兄长们回家的日子,喜得她几乎是跑下台阶。 马车快到门前才停下,铃铛声音刚停,就有人撩开车帘,弯身出来。 先出来的是个十三岁的俊朗少年,他还未下车,就见有个小人儿怀里不知抱了什么,两眼弯弯,满是笑意地看着自己。他笑了笑,“铃铃。” “大哥。” 他跳下马车,伸手就将妹妹抱起,忽然一笑,“半年不见,果真长高了许多。” “应该说是重了许多吧。” 车上又出现一人,约莫十岁年纪,没来得及落地就刮了刮花铃的鼻尖,“好妹妹,见到二哥开不开心?” 花铃咯咯笑得开朗,“开心。” 花朗打趣她问道,“那你是见到大哥更开心,还是见到二哥更开心?” 花续略有责怪,“你又刁难铃铃。” 花铃眨眼说道,“铃铃也想问,二哥是见到爹爹更开心,还是见到娘更开心?” 反被她打趣了一句,花朗不由朗声笑笑,花续也笑了笑,“铃铃越发聪明了。走,进去见爹娘。” 花朗瞧见她一直抱着的东西,嗅觉敏锐的他已经闻出这是什么了,眼睛一亮,“铃铃,这是明州有名的酱鸭脖吧,二哥就知道你疼我,早早准备了二哥最喜欢吃的东西。” 花铃刚才见了兄长高兴,差点就忘记了沈来宝。她心里一阵懊悔,义正辞严道,“这不是给二哥买的。” 花朗莫名道,“难道这条巷子里还有人比我更喜欢吃的?” “有呀,来宝哥哥。”花铃从大哥怀里下来,理了理小辫子想了想,为难地抽了一根给大哥,又抽了一根给二哥,“好了,我要去找来宝哥哥了,等会我就回来找你们玩,你们不要出远门,等我!” 说罢她就跑去隔壁沈家了,天热,酱鸭脖从酱缸里出来不及时吃的话,很快就会不新鲜的,所以她得赶快去送鸭脖。 自家妹妹买了五根鸭脖,给隔壁小子三根,亲哥哥却只有一根。花朗说道,“妹妹偏心啊。” 花续在意的倒不是这个问题,皱眉说道,“妹妹什么时候跟沈来宝玩得这样好了。” 花朗这才觉得这的确是个大问题,“该不会是沈来宝又欺负人,妹妹害怕被要挟了吧?” 花续禁不住看了弟弟一眼,“少看点侠义小说。” “……” 两人猜测不到,倒不如进去问爹娘更快,就没再在门口停留,直接进去问安了。 此时花铃已经跑到了沈来宝的房门前,今日天无烈日,但气流停滞,比出太阳时更热,因此屋里还是放置了很多冰块,在门口都觉得有凉风袭来,舒服得很。 沈来宝听见花铃来了,让下人请她进来。探头一看,见她活蹦乱跳的往这走来,模样清清爽爽的,全然没有因受到惊吓而留下的阴影,心里这才舒服。小花内心很强大呀,也是,能在那样危及的时刻抓沙子泼人眼,哪里是心灵脆弱的孩子。 ——虽然泼错了人。 花铃走到床边就将一根根包好的鸭脖放到他怀里,认真道,“快点吃,新鲜的酱鸭脖。” 刚吃了两碗鸡汤的沈来宝有点撑,“放在冰块上,也能保持鲜度。” 花铃眼露稀奇,沈来宝笑道,“冬天的食物是不是能储存很久?夏天的却很容易坏,那是因为冷,细菌……不是,因为冷,食物就能保存更久,你将鸭脖放在那也是一样的道理。” 花铃咧嘴一笑,“嗯。” 她将鸭脖重新抱在怀里,整整齐齐的放在大冰块上。看得沈来宝抿笑,他差点忘了,小花可是有强迫症的小姑娘。 花铃重新回到床前,仔细看他的眼睛,“来宝哥哥你的眼睛还疼不疼?” 双眸凑得太近,沈来宝都能在她眼里瞧见自己了。花铃的眼睛又大又明亮,精神奕奕,颇有灵气,“不疼了,就是背有点疼,脑袋还有点晕。”他小心问道,“你爹怪我了么?” 要不是他带花铃去桃庄,就不会被岳瑶盯上,更不会让她受惊。 花铃说道,“我爹说了,那样危险的事你不该来的,你来了自己还受了伤,为此我爹还骂我不该一个人乱跑,连葛嬷嬷都丢下了。” 这话完全就是怪花铃而不是怪自己,沈来宝讶异花老爹的开明,也讶异同样这样认为的花铃。 “小花,以后我会保护好你,真的。” 之前的话他说过一次,可是却食言了。以后,绝对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花铃对昨日的事没有太过在意,就是被那女人拦腰抱起的时候受了惊吓,直到看见沈来宝一身脏乱的跑过来,昏迷前还紧紧抓着她的手,念着她不要害怕时,那种恐惧忽然消失了。 哪怕是他被送到医馆,意识模糊的他也没松开她的手。当大夫将她的手从他手中强行抽离时,他还念着“小花小花”。 花铃第一次觉得,除了爹娘兄长,沈来宝也是会为她坚守诺言的人。 奇异的保护感,将恐惧全都冲散了。 她又跟他说了会话,这才道,“来宝哥哥,我要回家了,我的哥哥回来了,改天我带他们来找你玩。” 花铃的哥哥?花家的另外两个孩子?沈来宝对和他们见面的事充满了期待,不过她的哥哥归来,她还来给自己送鸭脖,真是体贴极了,“好,你回去吧,我再躺会。” 他重新躺下时,枕头似乎有点硌人,伸手一摸,摸出个核桃来。 他刚来这里第一天,花铃送的。 核桃常和冰蓝色的香囊挂在一起,日久摩擦,现在也沾上了一点蓝色。他皱眉抹了抹,没抹干净。他忙起身用帕子沾了茶水,再抹,结果越擦越脏,蓝色都往周围蔓延了。他眉头拧得更紧,又用力擦拭。 擦擦擦,擦擦擦。 啪嚓! 一声脆响,被雕刻得轻薄的核桃在反复的摩擦中碎成了渣。 沈来宝傻眼了。 核桃渣滓散落在被褥上,他小心拾起,要拼在手中还残留的“船舱”上,手一抖,啪、嚓! “船舱”也碎了。 沈来宝悲痛欲绝倒在一堆碎渣旁,隔壁小花珍爱的核桃船,就这么毁在了他的手上。他哪里想得到这核桃竟然这么脆弱,难道是昨天他跌倒时压到了它?那他怎么跟小花交代。 “阿五。” 他喊了两声,进来的却是个小厮。 “少爷,阿五哥被您喊去外头办事了。” 沈来宝这才想起来他让阿五跟着白庄主一起督工去了,他看看眼前这小厮,生得很是机敏的样子,阿五挑的人应该也不会错。他想让这人去找个能工巧匠来,再找个大核桃,雕刻成一模一样的船。 话到了嗓子处,他又顿住了。 再雕刻得一模一样,也不是原来那个了。 他沉默良久,才小心将碎渣收集起来,放入原先放金珠子的香囊里,封了口子,放回枕头一旁。 改天见了花铃,跟她好好道歉吧。 第36章 花家兄弟 这几日花铃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因花家兄弟到了六月下旬就要回书院了,她忙着和兄长团聚,每日都一起到处玩沈来宝觉得像是身边没了只小灵鸟,仔细一想,花铃果然是个小话唠,平时总在身边没什么,这会她跑去和她的哥哥们玩不来了,沈来宝颇不习惯。 好在去和白庄主一起督工的阿五常回来和他汇报,进展大致顺利。看着日渐成熟的项目,他也十分有成就感。 他两日后就被允许外出了,因伤在后脑勺,沈老太太瞧不见,也觉得孙儿恢复了正常。不过她这几日最担心的也不是自己的孙子,而是儿子和儿媳。 老太太命苦,长子得病过世,跟着小儿子一起过日子。好在儿子孝顺,儿媳恭顺,如今孙子机灵了,心里最大的一根刺也被拔除。谁想素来相敬如宾的夫妻两人竟然闹起了别扭,着实让她奇怪。几次想问,又忍住了。 她跟孙儿拐弯抹角提了几次,想从他嘴里探得他爹娘为何如此。 沈来宝当然看懂了祖母殷切的眼神,可他不能说,因为自己大致知道,但到底是因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沈老太太心里憋得慌,这日终于忍不住喊了儿子来,语重心长道,“金山啊,你们夫妻的事娘向来都是不管的,可这几日你对素素不同以往啊。” 被冷落了三四天的沈老爷说道,“娘,是素素待我不同以往,不是儿子。” 沈老太太皱眉,“说什么大胡话,素素性子温柔贤惠,你屡屡纳妾娘都看不过去了,她也不说你,在外顾着你的面子,在家也将内宅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就你,不知足,肯定是你的错。” 沈老爷目瞪口呆,来宝排在她心里的第一位就算了,那第二的位置总该是他的,结果前头还有妻子在那,那他就只能排第三了! “娘,我是说真的,我真没薄待她。” “哼。” 沈老太太满脸的不相信,看得沈老爷更是气馁。 原来他在家里如此不得人心,原来内宅上下都信服妻子,这在平时完全看不出来。 挨了一顿训的沈老爷从母亲房里出来,倒有点顿悟,是该和妻子好好说说了。他问了下人夫人可在房,知道在,就直接回房。 沈夫人近日不用看丈夫的脸色,开始还觉得有解脱感,自己也终于自在了一回。可慢慢的她就感觉到了不舒服,拔掉一根刺,又扎进了一根。 这种不舒服,大概是来自约束了自己十余年,突然松开绳子,却发现她没有办法往前一步,还是在原地打转。 夜里辗转反侧时,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她要的自在不是不用看丈夫脸色,也不是不受丈夫和沈家的束缚,而是尊重! 可如今看来,她还是没有得到丈夫的尊重。 她独坐房中,心头沉甸,不由重叹一口气。 这叹声太过沉重,连要进门的沈老爷听见都觉有石头压在自己心上。再看妻子,还是那样老气的装扮,还是在发髻上插着看着厚重的发饰,人都不精神了,这一叹,更是憔悴。 沈夫人察觉到有人进来,还是未敲门的,那肯定是丈夫。她没有抬眼,假装不知道他进来了,抬手拿了水喝,谁想心不在焉,水入喉中猝不及防,呛得她立刻咳嗽起来。她弯身急咳,心想在他面前出丑,有些不甘。 正想着,背上有手轻拍,缓她被呛不适。 沈夫人心思顿时神游,一会咳嗽缓解,背上的手还在拍,拍得她又要咳了。她反手轻撩,把丈夫的手推开。 不解其意的沈老爷以为妻子嫌恶自己,本想和她好好说话的沈老爷顿时火冒三丈,多日的冷落加上今日推攘,他气得甩手就走。 沈夫人愣了片刻,才想起刚才的手势误人。她心中难受,可也没起身去追,因为就算追上了,他也并不会信吧。 丈夫脚步声渐行渐远,沈夫人又叹气了。 六月酷暑,除了树上知了依旧鼓声响亮,世间万物都好似没了生气。站在屋檐下远远看去,好似万物都被蒸腾得模样扭曲了。 廖氏看着都觉可怕,“铃铃每日这样外出疯玩,都晒得像个小黑妞了。” 花老爷半躺在长椅上,吹着暖暖夏风,手中扇子送来的风也是暖的,他悠悠道,“等她的哥哥一回书院,你又整日将她关在家里,她自然会恢复的。” “续儿他们回去了,铃铃还不是会跟来宝一起玩。” 花老爷抬手给坐在一旁的她扇风,问道,“听说铃铃把我送给她的核桃转赠给来宝了?” 廖氏说道,“对,就在沈来宝落水昏迷的第二天,铃铃去看他,就将核桃送他了。这不,他也天天挂在身上。” 花老爷微微蹙眉,“之前铃铃跟我提过,也跟我说来宝答应她会挂在身上的,可昨日来宝过来,我却没瞧见。” 廖氏淡声,“小孩子其实同大人一样,都是喜新厌旧的,玩了几个月不喜欢放起来,也不奇怪。” “这可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了。”花老爷坐直了身,“这是品德问题。” 廖氏不以为然,嗤笑一声,“别拿你那一套君子之风来衡量人,来宝才十岁啊。” 花老爷摇头,声音悠扬又重新躺下,“都说三岁看到老,十岁也不小了,若不能信守承诺,大未必佳。” 廖氏略微一想,虽然不赞同,可也没驳他。倚身转了话锋,低声问道,“中午想吃什么,我让厨娘去买。” 花老爷笑道,“肯定是铃铃想吃你做的饭菜,你要下厨,所以顺便来问问我。” 他将顺便两个字咬得有点重,廖氏扑哧一笑,“对,那你要不要‘顺便’?” 花老爷叹道,“夫不如女呀……你做吧,你做的,我都‘顺便’吃一吃。” 廖氏顿时笑开,“可不要吃着吃着就吃上一半。” 花老爷蓦地一笑,“那也可就不知道了。” 两人说说笑笑,连酷暑都好似被阻挡在了凉亭之外,烈日也并不觉可怕了。 可花铃觉得烈日可怕得很。 戴着斗笠的花铃感觉自己要晒成小鱼干了,她手握鱼竿,眼皮子一直往下掉,她打了个哈欠,偏头问道,“二哥,我们回家好不好,钓鱼一点都不好玩。” 花朗叹道,“是啊,一点都不好玩。”他也往右边偏头,“大哥,我们回家吧。” 花续不动声色,如老僧入定,握着鱼竿的姿势从上一条鱼上钩,重抛鱼竿后就没变过,“你们两个都太爱动了,钓鱼可以静人心。” “……可我分明觉得心里更浮躁了。” “……大哥我也是。” 花续看了看两个叽叽喳喳的弟弟妹妹,尤其是小妹,脸都熏红了,他收起鱼竿,“回家吧。” 花铃大喜,立刻收杆。花朗生怕兄长反悔,也急忙收杆收拾东西。 花续看着两人手忙脚乱,笑道,“你们两个就是静不下来的性子。” 花朗反驳道,“我和铃铃念书的时候可安静了。” 花铃也应声道,“对!” “大哥你才是闹腾不起来的脾气。” 花续悠悠道,“明天我打算去马场闹腾。” 花朗一顿,“我也要去。”一会见妹妹没说话,心觉好奇,“铃铃你怎么不吵着去了?是不是因为我们总不带你去,你就不吵了?” 花续说道,“这次带你去走走。” 早已经有一匹小马驹的花铃顿生骄傲,“我有马驹的,我还给它取名叫小云。是一匹漂亮的伊犁马,可好看了,我天天傍晚都去喂它。” “难怪一到傍晚你就不见人影了。”花朗这才反应过来,差点没跳起来,“爹娘怎么会答应你养马?娘以前连马场都不让你去的。”他又笑道,“我记得伊犁马可不便宜,铃铃,你的小金库该清空了吧?” 花铃朝兄长吐了吐舌头,“才不,是来宝哥哥送我的。” 兄弟两人相觑一眼,沈来宝的名字他们可没少从妹妹嘴里听,跟之前那傻小子的模样大相径庭,倒让人越发好奇。那总是坐在家门口傻笑的沈来宝,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 花续想了想,弯身说道,“铃铃,明日我们去马场,也约上沈来宝吧。” 花铃想她也很多天没见沈来宝了,之前也提过大哥二哥射箭厉害,可以教他的,欣然道,“那我去问问来宝哥哥。” 第37章 误会重重 从清河钓鱼回来,花铃下了马车就没进家门,直接去找沈来宝约他明日去马场玩了。花续喊住她,将钓的鱼匀出来,让她拿去沈家。 于是花铃就带着下人去敲沈家的门,沈家下人开了门,就见到个戴着斗笠的小姑娘站在门口。花铃仰头,展颜,“我找来宝哥哥。” 下人忙请她进去,才到院子他就想起来了,说道,“今日阿五哥回来,可能少爷没什么空,得请您等会。” 花铃问道,“为什么阿五回来来宝哥哥就没空了?” “小人也不知道,只知道每次阿五哥回来,少爷就会将门关紧说些悄悄话,一般都要一个时辰才会开门。现在才进去小半会,要不您先回去,等会少爷出来了我再去请您?” 花铃想了想也不是什么紧要事,不过下午要同我爹爹去拜访一位世伯,也没空再来,就道,“这样吧,你帮我把鱼给沈伯伯沈伯母,就说是我大哥钓的河鱼。还有,你帮我传话给来宝哥哥,说明日辰时我们要去马场玩,如果他有空的话,就一起去吧。” 沈家的马场有部分是开放的,只要付了银子,就能在那里挑一匹马骑。花老爹每年都会带着儿子去,因妻子阻拦,所以花铃一直不曾去过。只是如今她跟沈来宝常去,倒是花家兄弟不知道的。花续昨夜去请示了父亲,说可以带花铃去,还为妹妹欢喜了许久,因此打算早点去,让她玩个痛快。 花铃交代完这话,又叮嘱了一番,下人连连点头,接过了桶就去禀告老爷夫人了。 沈老爷这会已经在房里,他决定了,她越是给自己冷脸,他就越是要在她面前晃悠。她不让他好受,他也要碍她的眼,让她不自在。 两人同在一屋,同在一桌,却无人说话。一个看账本,一个绣花,像是视对方为无物。 这会听见有人敲门,齐齐抬头。察觉到彼此动作,互相看了一眼,都等着对方先开口。 可这一对眼,就都赌气般不说了。 直到外人又敲了两下门,沈夫人才道,“进来。” 沈老爷不由弯起唇角,颇有胜利感。 下人将桶放在门口,自个进来说道,“方才隔壁花家千金送来一尾鱼,说是她哥哥垂钓得来的。” 沈夫人想到花铃,眼里才有了笑意,“齐嬷嬷,去拿那盒云水糕给隔壁送去。” 齐嬷嬷应声退下。 下人又道,“花家千金本来还想找少爷玩,只是小的告诉她少爷要闭门一个时辰,就先劝她回去了。” 沈老爷终于出声了,“闭门一个时辰?他在做什么?” “小人也不知道,只知道每次阿五哥回来时,少爷都要和他说上半天。” 他这么一说,沈老爷倒是想起来阿五近来都不怎么在家,也不在儿子身边。儿子肯定没疏远冷落他的,不然也不会他一回家就单独说上那么久的话。那到底是为什么? 不知道儿子想法的沈老爷有点心闷,摆手让下人出去。他用余光瞧瞧妻子,还在绣花,轻咳一声,“来宝近来有没有跟你借钱?” 沈夫人颇为奇怪的看他一眼,“来宝跟我借钱做什么,他自己攒的钱可足够一个孩童日常花费了。” 沈老爷没再问了,他在想儿子是不是不缺钱,因为上回他将钥匙还给儿子,可他却迟迟没来搬箱子。 怪怪怪,实在是怪。 大钱不用,可是……买鸭脖的钱总是要的吧?! 沈夫人见他神经兮兮的,念了一声“怪”,就继续绣花了。 门外艳阳高照,这个夏日几乎没怎么见风见雨,热得实在够呛。下人拎着装鱼的桶到了厨房,那鱼被钓起后在车上颠了半个时辰,又热又闷,这会又晒了这么久,已经有点不水灵了。正是做午饭的时候,厨子厨娘都在忙活。 他喊了两声快来处理这鱼,厨子都没得空闲,“你帮着刮刮鳞掏下鱼肚呗。” 下人无奈,这鱼要是死了就不甜了,鱼不好吃夫人肯定会问的,谁让这是隔壁千金送来的呢。他唯有打了井水拿了刀子去杀鱼,等杀好了鱼放在砧板上出来。满眼的烈日,他不由伸了个懒腰。 咦?怎么感觉像是有什么事忘了。 他努力想了想,没想起来。算了,肯定是不重要的,否则怎么会忘。 想罢,他又打了个哈欠,守大门去了。 今日阿五的话特别说,说了快一个半时辰还没完。 沈来宝听到后面终于打断了他的话,“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把意思说了两遍,换着话跟我说同一个意思?” 阿五眨眼,“没有这事少爷。” 沈来宝狐疑看他,忽然明白过来,笑笑,“你是怕说完话我就将你赶出去是吗?” 阿五讪笑,“小人怕热……这里凉得跟深秋似的,小人想多待会。现在老待在桃庄,我娘都问我是不是少爷您罚我去外头站着受烈日酷刑了。” “辛苦你了,但我不能露面,所以还要再辛苦你半个月。” 一向都只能得到处罚的阿五哪里见过主子跟自己说体恤话,一时有点惊怕,怕这是给个甜枣再来一巴掌。沈来宝见他兢兢战战的,问道,“做什么?” 阿五略有试探,“少爷您不罚我?” “罚你什么?”沈来宝合上手里的书,起身往书桌那边走去,“你喜欢就多待一会吧,出门前去厨房那里喝几碗绿豆汤,解暑。” 阿五喉咙顿觉生涩,碰到这样的少爷,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 回到书桌前的沈来宝把书放下,坐下身又看见腰间香囊。他握了握香囊,核桃尖锐的碎屑还能感觉得出来。本来喂马还能见见花铃的,但现在她去喂马的时间不定,又不要他代劳,好像也有两天没见了。 要怎么道歉呢…… 沈来宝倚在椅子上,看着香囊发呆。 午睡起来后,沈来宝又要去校场了,去了校场就顺路去马场。出门后他往花家那边看了看,想知道花铃在不在家,便过去敲门。不出所料,花铃今日同样不在。 他一人乘车去了校场,刚过未时,头上日光似火灼烧大地。沈来宝从堆满冰块的房里出来,连车厢都堆了一块冰,到了这已经化完了。这会步行进校场,每一步都好似在走火焰铺就的路。 那看门的瞧见他,笑道,“沈家少爷,您又来了啊。” 沈来宝点头,和他打了招呼就进去了。看门的笑了笑,又想,要是那些校尉将士能这样勤奋,他们大央可就不怕八方觊觎了。 但凡是沈老爹支持的事,总会安排得特别仔细周到,比如他特地请了个武功高强的教头来教儿子习武,还有射箭、长枪这些,只要他要学,都会安排。 沈来宝觉得渣爹还是优点大于缺点的,就是缺点太过明显,总让人不放心,也着实伤了沈夫人的心。 他收回心思,拿起长枪走到日头下的稻草人那,开始练习。 等教头来了,又开始习武,沾得全身都是灰尘,拍都拍不干净。 夕阳将落,他才离开,还得去马场喂马。虽然辛苦,可他明显感觉身体健康了许多,比原先那个沈来宝的身体素质好多了。 他拿着自己的大水壶往外面走,走着走着就见有两个少年往这边走来。 这里校场一般是不给外人开放的,怕兵器无眼伤了人。沈来宝也没在这里见过他们,更何况这两人都生得清秀,白白净净的,更不像是这里人。他不由多看他们两人几眼,又怕他们觉得自己在打量他们,就收回视线,擦身而过了。 殊不知在他离开一刻,那个小个子已经抬起手要和他打招呼,谁想却见他颇为冷淡的过去了。 少年人眨眨眼,手尴尬的停在半空。等他走远了,他才道,“大哥,刚才那个是沈来宝吧?” 也同样被沈来宝冷了一脸的花续说道,“对,是他……”虽然感觉不太一样了,不过爹娘不是说了,他变聪明了么。如今看来的确是,回来之后他们就一直没见面,但他大致想到沈来宝聪明后的模样了。 但现在他才觉得跟自己所想的还是有出路的,比如沈来宝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坚定,尤其是眼神。 花朗收回手有些自嘲,“明明认得我们,为什么假装不认识。” 不愿随便怀疑人的花续说道,“大概是不认得了。” “怎么可能,他还用余光打量我们呢,可正眼一对上,就挪开了。” 方才相遇的景象花续也还记得,但他仍不愿轻易怀疑,“说不定真的忘了,走吧,去见师父。” 大哥坚持这样说,花朗也没再说什么。好吧,明日一起去马场,见了面,自然就知道到底有没忘了。 第38章 一波三折 完全不知道刚才迎面走来的就是花家兄弟的沈来宝上了马车,还在想方才那两个俊秀的白面少年人。 为什么越想越觉得眼熟,总觉得好像见过。 不对,应该不是见过,而是觉得跟谁长得很像,像谁来着? 累垮了的沈来宝想不起来了。 喂完马的沈来宝回到家里,许是今日太热了,晒了大半天的他有点晕乎。正要去睡觉,却被心结难解的沈老爹抓过去说话。 沈老爹旁敲侧击的问他近日让阿五去做什么了,又问他他娘跟他说了什么没有。沈来宝开始还很认真的回答,后来沈老爹越问越精神,沈来宝又晕乎,也因房间清凉,答着答着脑袋一歪,就这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看着儿子呼呼大睡,沈老爹也没了法子,只好抱儿子去床上睡觉,给他盖好薄被,又让下人去冰窖多挖两块冰来,免得冰化了热着他。 沈来宝昨日太累,又略微中暑,更被沈老爹拖着说了半宿的话,早上快到用饭的时辰也没醒。 沈老太太见向来准时到饭桌前的孙儿没来,问道,“来宝呢?” 自认是自己过错的沈老爷生怕母亲知道自己拽着她的宝贝孙子说了半宿的话,忙说道,“昨日挑灯苦读了,今日就让他睡晚一些吧。” 沈老太太疼孙子,这个提议当然立刻答应。倒惹得沈夫人多看了丈夫几眼,明明是他寻儿子说话,说谎话也不脸红。 辰时还未到,晨曦早已倾洒天地,远山光芒万丈。 花家三兄妹也已用过早饭,还准备了去马场待一日的干粮。花铃这几天都来去匆匆没好好跟马驹说过话,就带上了几根新鲜的胡萝卜。往袋子里装的时候被花朗看见,逗她说道,“马又不是兔子,你带萝卜去是要自己吃吗?” 花铃正色说道,“小云爱吃胡萝卜的,当然,我也喜欢,它要是吃不完,剩下的就都是我的了。” 花朗使劲摸摸她的脑袋,“铃铃真得意。” 花铃皱眉看他,“哎呀,二哥你将娘给我梳的头发都弄乱了,来宝哥哥就从来不这么用力摸我的脑袋。” 一提到沈来宝花朗就不痛快,只是妹妹跟他交好,也帮过妹妹几次,他也就不计较了。他安慰自己,说不定昨天他真没看见他们兄弟两。 等会就能问清楚了。 可谁想出了家门,东西都放到车上了,隔壁却没动静。 花朗眉头立刻拧起,“快辰时了。” 花续说道,“还没到辰时。” 花朗唯有耐了性子等。花续瞧见妹妹站在那抹平辫子上的乱发,笑笑把她抱上马车,让她先坐着,又吩咐仆妇进里屋去拿面小镜子和梳子来。 等了一刻,隔壁沈家依然没动静。按理说这个时候好歹会有沈家马车先停在门前做准备的,可却没见着。 花朗性子素来急躁,忍着脾气等到辰时,又再忍了一刻,沈家毫无要出来的迹象。他气道,“走了,不等了,他就是瞧不起人!” 花续也觉得沈来宝如此欠妥,就算是不去,也得提一声的,兴许真的有事。他说道,“或许是晨起慢了,我去问问。” “大哥……”花朗气道,“我们在这里恭候大驾还不够,还要你亲自去问,这像什么话?” 花续微微蹙眉,“二弟,你对昨日见而不问的沈来宝抱有偏见,如果今日你约的是你的朋友,你可会多想想他是否是有事耽搁了?” 这话花朗没有反驳,他也知道自己就是对那傻小子有偏见,昨日明明是看见了的。 花续理了理衣服往沈家走去,叩了猛兽铜环。 守门的下人很快就将门打开,见了这少年人还想了一会是谁,认出人了忙笑道,“原来是花家大公子,请问您有什么事?” 花续说道,“没什么,就是想问问来宝他什么时候出来。” 下人笑道,“恐怕今天不会早了,少爷现在还没起来呢。” 花续微顿,脸色也难以察觉的微微一变,他轻轻点头,“嗯,我知道了,你也不必通报了。” “是……”下人拢了拢眉,不知道为什么隔壁花家突然大清早敲门做什么。不过刚才开门他倒是瞧见门口的柏树又落叶子了,得赶紧扫干净才是,于是跑去拿扫帚。 正倚在马车那一脸不痛快的花朗见兄长回来,脸色还不太好,忽然不敢说嘲讽的话了,“大哥,沈来宝那小子呢?” 花续淡声,“还在睡。” 花朗没忍住,骂了一声混小子。花铃听见探出头来,“二哥你骂人,唔,二哥你骂谁呀?” “就是那沈来宝,他现在竟然还在睡觉。”花朗一步跳上车,把妹妹堵回车上,“不去马场了,那是沈家的马场,我心里气,他还不如以前傻的时候有礼节呢。” 花铃一点也不信沈来宝会失约,她要下车去问清楚,可是却被花续拦住了,“昨日你亲自去告诉他时辰,他却失约。失约就算了,至少要让人告知一声。妹妹,这样的人来往不得。” 花铃想了想,赶紧摇头,“我没有亲口告诉来宝哥哥,是让下人转达的。” 花朗说道,“铃铃你还为他说话。” 眼见误会越深,花铃急道,“我这就去喊他起来,当面说清楚。” 花续见她一个箭步就要往下走,马凳都已经撤了,惊得他立刻伸手捞住她。禁不住呵斥她这样不懂得瞻前顾后,万一发生了危险怎么办,“铃铃!” 花铃以为兄长斥责她去找沈来宝,她在家就怕两个人,母亲和大哥,他将脸板起来的时候着实让她害怕。 花续将她捞回车里,拍拍她的脑袋,“铃铃乖,我们改道,去贺伯伯家吧。” 花铃鼻子一酸,只能点头。等哥哥气消了,回到家后,她一定要去把沈来宝拉过来,她不信他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那不是她认识的沈来宝。 朝阳晒在人的身上并不热辣,那去拿了扫帚的下人心情愉悦的准备去打扫门口落叶。走着走着他猛地想起一件事了——隔壁少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昨天好像花家千金要自己传达一些话来着?是什么来着? 哦……约少爷辰时去钓鱼。 辰……时…… 他艰难地咽下口水,猛然抬头,朝阳已成滚烫烈日,刺伤了他的眼。 啪—— 手中扫帚一声落地,他拔腿就往门外跑,可打开门,马车已经绝尘而去,没有追上的可能了。 他两眼一黑,想到自家少爷那凌厉模样就腿软。现在的少爷可不是以前那个可以糊弄的少爷了,他是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矢口否认转告的这件事? 思量半晌,额上都晒出冷汗的他才终于挪步,飞奔跑去少爷房间请罪。 沈来宝还睡得迷迷糊糊,就听见外面有人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的,他十分痛苦的醒了过来,偏头问道,“谁在外面吵?” 他一出声,门外声音更大更急,“少爷,小的错了!” 沈来宝满脑子浆糊地坐起身,外面等候多时的下人端了脸盆洗漱的东西进来,伺候他晨起。他往门那边看去,看到一条人影投映进了里面。他又问道,“你做错什么了?” 下人抖声,“昨日花家千金送了条鱼来,还说今日辰时约少爷您去马场,和花家两位公子一起。可是、可是昨天您和阿五哥在房里说话,小的就告诉她要等很久,不如小的转告。但、但小的去厨房杀了条鱼,回头就给忘了。刚才花家大公子来敲门问您可准备好了,小的又、又给忘了,说您还在睡觉,花家大公子脸一黑,走了。” 他说到后面简直快要哭了,毕竟是接二连三做了蠢事。 正在搓牙的沈来宝差点没把嘴里的精盐给咽下去,他恍惚了好一会,才道,“那现在他们呢?” “已经坐着马车走了。” 沈来宝觉得这下误会可大了,他得赶紧追去马场,跟他们说清楚。他三下五除二洗漱好,穿上衣服就往外面走,又看那跪地的下人一眼,“你也跟着去。” 下人知道肯定要受罚了,巴不得能有将功补过的机会,“是!少爷。” 沈来宝坐上马车一路追到马场,可是却没看见花家三兄妹。这会他才想到,可能他们改道去了别处。他低眉想了想,让一个下人留在这,自己又折回沈家。 就在他去的马场的路上,花家马车已经回来了。 实在是因为花续见妹妹有心事不开心,就没去别处,带她回家。 原以为儿女要去玩一天的廖氏都想好了今日要和丈夫出门走走,刚准备好就见他们回来,笑问,“是不是丢什么东西了?” 花老爷已经看出女儿不悦,俯身抱起她问道,“铃铃怎么了?” 花铃迟疑片刻,才道,“哥哥们说来宝哥哥失约,二哥还说他是小人,可来宝哥哥不是那种人,我解释了,可二哥不信。” 花朗见妹妹还护着她,嗓子也大了起来,“铃铃!” 花铃被吓得一个哆嗦,趴在父亲肩上就不说话了。看得廖氏将眉头拧了又拧,“这么大声跟妹妹说话做什么,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你这急性子怎么还是不会改改。” 花朗反被母亲轻责,终于说道,“对那种人,我就是急。” 花老爷问道,“哪种人?” “对面不认邻居,又不守信的人。” 说到不守信二字,花老爷也在意起来,难道沈来宝真是个不守信的人?他缓声,“说说。” 第39章 不打不识 父亲要听,藏不住话的花朗也想直说了,想了想先问妹妹,“铃铃,沈来宝有没有不认得你的时候?” 花铃看了看二哥,他当然认得自己的,就算是溺水昏迷醒来,他也没问过自己是谁。那肯定是记得的,她当即摇头,“没有。” 花续神情略有变化,花朗已经轻笑,“好一个沈来宝,果然是假装不认识我们。” 花铃睁大了眼,“来宝哥哥怎么会假装不认识你们?他可聪明了。” “昨日我和你大哥去校场拜访以前教我们打拳的师父,到了那也碰见他了。我们迎面相向,他却大摇大摆的从我们旁边过去,连声寒暄也没有,傲气得很。” 花老爷将女儿放下,思量过后才说道,“是不是没看见?” 花朗说道,“怎么可能没瞧见,他还往我们脸上打量了两眼呢。我看啊,他就是假装不认得我们。我们不过外出游学半年,也没怎么变,他怎么会不认识。放在以前他还傻气的时候,他至少还会冲我们傻笑呢。也对,他有钱有势,人又聪明,又怎么看得起我们这个邻居。” 花续皱眉,“二弟。” 声音略有责备,花朗也知道自己说得太过了,没有再评论。 倒是花铃心觉不可能,执拗道,“来宝哥哥不是那种人。” 花朗说道,“我家妹妹就是好骗。” 这话听得花续又看他一眼,声音更加严厉,“二弟!” 花续终于是闭了嘴,可他心里对沈来宝也是嫌弃得不行。他瞧不起花家,他还看不起沈来宝呢。 花铃还记得沈来宝为自己戏毒血,抓萤火为她过生辰,在桃庄不顾危险来救她的事。连命都可以放在一边也要救她的人,她怎么都不相信他冷漠到招呼都不打,也更不会毁约。 什么他看不起花家,什么骄傲得连招呼都不愿意打,她一点都不信。 这种感觉就像是好朋友被人冤枉了,冤枉他的还是自己的哥哥。她一点也不想他们有误会,她拧着小小眉头说道,“我去找来宝哥哥。” 花续一把捉住她的手,“铃铃,你是不是连二哥都不信了?” 花铃急道,“我没有,我信二哥,但是也信来宝哥哥。”她抬头说道,“娘也知道来宝哥哥是怎么样的人。” 廖氏心里也相信沈来宝,只因这两个月来他着实不同以往了。但因儿子不在家,少听这些,又接连出了两件事,无怪乎他们要怀疑。但她和女儿一样,也不是不信沈来宝,当中定是有误会吧。 花续见母亲这样为难,妹妹又极力袒护,便看向父亲。花老爷没有开口,只是轻轻看了自己一眼,说道,“这两件事都与你们有关,是误会,没误会,你们自己去解决吧。” 果然又是这样……花续不再等父亲发话,蹲身牵了妹妹的手,“铃铃,等沈来宝起来了,我们亲自去问他。他如果有半点说谎的迹象,你就真的不要同他往来了。” 花续清楚才六岁的人很有可能被骗,而且妹妹这样善良,真的被人骗了都不知道。那沈来宝的眼神……倒是没邪气,可看起来跟以前大不相同,总让他觉得不太舒服。那种不舒服,应当是不能看透这人的不舒服。 花老爷笑道,“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搬家,去别的地方住。” 提及搬家,廖氏就瞧了他一眼,他一句搬家容易,可上下得忙活半个月。罢了,她也知道孟母三迁,为的还不是孩子。 花朗见一家人已经像是偏袒沈来宝了,他深觉不可思议,这样明显的事,竟然还要验证。妹妹年幼被骗就算了,连母亲也…… 他可没那耐性等沈来宝起床,气道,“我出门去了。” 廖氏喊了他一声,他也没停。花老爷说道,“让他去吧,关在家里,他只会更气来宝。” “就你心最宽。”廖氏念他一句,这才抱着女儿回屋,让下人去留意隔壁家。 花老爷颇觉无奈,见长子还在这里杵着,说道,“等也是等,昨日不是没见到你师父么,就趁着这个缝隙去拜见吧。还有,多备些东西。” 花续说道,“师父他不喜欢我们带礼去,说觉得生疏。” 花老爷摇头,“是不喜欢,可是你师父自从右腿瘸了后,几乎没人雇佣他教习拳法,上回我去找他,发现他生计都成问题了。你带东西去,就说是你娘给你师娘准备的。他就不会怪你们了。” 听见儿时曾教习自己拳法的师父竟然过得这么落魄,花续也并不好受,“儿子明白了。” 花老爷拍拍他的肩头,才发现半年不见的儿子又长高了,瞬间一阵恍惚。儿子这样懂事,在明州念书,也定不会被外界所扰的,他似乎多虑了。要不……让儿子回明州来?他心有想法,却不明说,“去库房拿东西去吧。” 花家这边众人各有心思,沈来宝也心事重重,只因他想到了一件昨日困扰着他的事,那就是在校场看见的那两个少年人,到底是谁了。 那两人分明就是少年版的花老爷! 难怪那两人也打量他,那种打量,分明是认识的打量。 他觉得是不是自己的八字只跟花铃对得上,跟花老爷、花家兄弟都是冤家。 见面不打招呼就算了,今日还放他们鸽子,虽然自己都没有错,可只有自己知道没有用,因为在别人眼里,他就是沈来宝。 现在只有去解释了。 可要怎么解释,才不会显得像是在狡辩?毕竟他“是”沈来宝,沈来宝不会不认识隔壁兄弟。再有,下人怎么就这么巧忘了传话? 两者放在一起解释,实在很像是狡辩。 马车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车夫声音传入里头,“少爷,对面有马车过来。” 沈来宝从车窗往外面看了一眼,街道一侧都被小贩挤满了,基本都是农贸产品,原来今日又是赶集日。每到赶集日,这条热闹街道上,就会挤满来卖鱼卖鸭,卖各种蔬果的人。 宽敞的街道两侧都有小贩,不能容两辆马车并行,擦身而过也难。 沈来宝说道,“前面有没有巷子?往那边闪闪。” 车夫应了声,见旁边有条巷子,就将马车往那里边赶去,留下足够的位置让对面那马车过去。 在车厢里等待的沈来宝闻到阵阵鱼腥味,从窗户看去,附近正有渔民卖鱼。水盆里条条草鱼游来游去,鲜活又肥美。他想到沈夫人喜欢鱼,干脆下车去买。 马车声响,混杂在热闹街道中。可以听得出马车赶得有点快,他抬头看去,那马车已经快驶过眼前。在这么热闹的地方赶车,万一伤了人怎么办。 念头刚起,他就看见一个老婆婆正慢慢地步入街心,一步似要花费半天,可马车却没有要停的意思,或许根本没有看见人。他几乎没有片刻思考的时间,猛地往那边跑去。 车夫见有人横冲出来,正要骂人,却又看见个老人在前头,他惊得急忙拉住缰绳。 “小心!” 沈来宝大喊一声,已经没有时间拉老婆婆离开,便奋力飞身一撞,将老者撞得趔趄一步,往后摔倒。 别人是扶老奶奶过马路,他是撞老奶奶过马路! 以后人品还能好嘛?! 车夫手中缰绳拽得及时,马长啸一声,双蹄悬空乱踹。几乎是三寸距离,就要踢到沈来宝了。 他片刻回神,爬过去扶住那老者,“奶奶你没事吧?” 老婆婆已经是七十的年纪,被这一撞,骨头都要散了。可方才的马叫声却让她惊出一身冷汗,哪里会骂他。她哆嗦道,“奶奶没事……没事……” 车上被颠得差点弹出来的花朗也回了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跳下车就去看那老者,“婆婆您没事吧?” 沈来宝当即骂道,“闹市驾车这么急,如果撞伤了人怎么办?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后果?你如果要赛马,就去马场,就去荒无人烟的郊外!” 那人被骂得一愣一愣,缓缓抬头看他。沈来宝还想再教训这臭小子几句,等看见了脸,忽然一顿,眼熟,对哦,是少年版的花老爷。 少年版的花老爷?! 花铃的哥哥?! 花朗哪里被人当街这么骂过,半晌才吐字,“抱歉,惊吓了你们,以后我绝不会再用那个车夫。我心情不佳,没有留意马车赶得这样快,也没看见闹市有这么多人。” 沈来宝拍拍他的肩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枉我们邻居一场。” 花朗扯了扯嘴角,这才想起来,“你知道我们是邻居?那昨日你为何不跟我打招呼?” 沈来宝艰难的扯了个谎,“如果我说我中暑了,你信不信?” 花朗信他才有鬼!那样精神奕奕从校场出来的人,怎么可能中暑了。 沈来宝见他瞪眼,终于说道,“我不认得你们了……今天早上才想起来,你们长得那么像花叔叔,小花又说她的兄长回来了,所以你们应该就是花家兄弟。” 这个解释还差不多。想想也不奇怪,沈来宝以前傻,溺水醒来后聪明了,忘了些事也不奇怪。花朗又想起一事,“那你为何毁约?” 沈来宝抚额,“如果我说是下人忘记告诉我了,你信不信?他早上才想起来,立刻同我请罪,可那时你们已经走了。为此我还特地去了一趟马场,可没看见你们在。于是就留了人在那里,自己回家,想看看你们是不是也回去了,好跟你们解释,谁想却在这里碰见了你。” 说罢,他又肃色道,“以后你再不能在闹市急行!” “……我知道了,我道过歉了!”花朗本该要多问他几句确定他是不是说谎的,可他已经相信他的话了。 试问一个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还要去救个素不相识的老者的人,是那种不守信又冷漠的人么? 花朗当然不信。 他甚至不知道如果刚才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有没有这个勇气出来救人。 沈来宝也不知道他信了没有,“花小弟,先将婆婆送去附近的医馆吧。” 花小弟?花朗挑眉,边扶老者边道,“沈来宝,我比你大四个月,喊哥。” “……” 花家的人为什么画风这么不一样! 将近正午,日头如火,烈焰炙烤大地。 校场里已经没练武的人,都回家用饭了。一个跛脚的中年汉子将地上的箭拾起,放入桶里。正要拔下箭靶子上的利箭,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握住了箭,将它拔下,放入桶中。 成客抬眼看去,那少年俊朗的脸上已有笑意,语气敬重,“师父。” 日经久晒已经黑红的脸顿时有了笑,成客立刻将桶放下,“续儿,你何时回来的?” 花续笑道,“回来好几天了,只是来了两回都不见您,第一次来说您病了,第二次来您正好外出。” 成客朗声笑道,“那我堪比诸葛亮,还要你三顾茅庐。走,别理这箭了,天热,进里屋喝水去。” 花续还是将箭桶提起,慢他一步,在后面看见前人脚步不便的模样,不管看几次都不能释怀。 那样厉害的人,为救一个落水的孩子,被激流冲走。等他们找到他时,成客的腿已经被沿途的石头撞断。自此以后,明州第一拳师,在校场里教人练武的拳师,就无人问津了。 花家兄弟从小跟着他练习拳法,后来被送去明州读书的第二年就听说了这事。他曾想过送师父钱财,他却不要,还道他尚且不能自食其力,凭什么将家里的钱送来给他。因此日子过得十分清苦,让他更不敢懈怠学业。 成客自从腿瘸后,就住在了校场,这样免去了他每日往返家中的痛苦。但也少教拳法,都是做些杂碎的活,得口饭吃。 花续跟着他进了屋里,这里摆设依旧简单,但干干爽爽,看来师娘收拾得很好。闲聊了半日后,他才道,“母亲听说我要来这里,就准备了一些东西让我带来。我说了不要,可我母亲的性子师父您也清楚,非让我带来。现在还在马车上,等会下人就会搬过来了。” 他脸皮薄,思量了半天的话顺利的说出口,可脸却如醉汉通红。一眼就看穿了的成客笑笑,“不用编词了,拿进来吧,以后也不用这么遮遮掩掩了。” 花续一顿,“师父……” 成客说道,“可是觉得师父不同往日了?”他叹道,“师父之前不愿接受你们的好意,也是没想通。后来有人同我说,有时候接受别人的好意并不是坏事,对方真的在关心你,你却将他们都拒之门外,他们身在门外,只会更担心你。” 花续闻言不由笑笑,“那人倒是豁达。” “可不是。他也不嫌弃我脚不好,有一天他跑到我门口来,说请我教拳法。我以为他也是在逗弄我,就没搭理。谁想第二日第三日又来,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选我。他说,因为某日他无意中瞧见我打拳了,觉得比他现在教的拳师好。”成客提及新收的徒弟,连眼神都明亮起来,神采奕奕。 花续知道师父是真的高兴,也为他高兴。 成客又道,“那孩子着实刻苦,虽然出身富贵之家,可一点也不娇气。每天放堂后就过来,练到日头下山才走。而且待人十分礼貌,也敬重我这个师父,平日会给我带好酒好肉,跟我一起吃肉,年纪是个孩子,可谈吐却不像。” 还只是个孩子?从师父所说的话听来,花续觉得他很不简单,“如果可以,我倒是想认识他。” 成客朗朗笑道,“你何必去特地认识,他就住在你的隔壁啊!” 花续一愣,想了一圈都没想起是谁,就要问清师父,突然想起一个昨天才在这里出现的人,沈来宝?他怎么也无法将那勤奋又厉害的人跟隔壁沈家大少爷联系起来,他试探问道,“沈来宝?” 意料之外的,对方点了点头。 花续彻底愣神了,“怎么会是他……” 成客摆手,“师父知道他以前是个傻子,可如今已经完全不同了。” 除了爹娘的话来,他最信的就是师父的话,而且师父这样直爽,他当然不相信师父会故意为他说好话。 咦,那个沈来宝当真不是个冷漠又不实诚的人? 难道……那两件事真如妹妹所坚信的那样,是误会? “阿嚏!” 不知自己被人猜了一天的沈来宝终于打了个喷嚏,他刚摸了摸鼻子,就被花朗嘲笑道,“弱,你更应该让大夫看看。” 沈来宝恨不得给他亮一下胳膊上结实的肉,想想还是算了,何必跟个小屁孩过不去。 两人将老者送到医馆,这会大夫正在里面为老者把脉,两人坐在外面等着下人喊她的家人过来。 花朗自知应该是误会了沈来宝,除开刚才救人不说,一路来他的言行举止,也说明这人不是个坏小子。他想到这两日来对他的误会,还有气得像跳蚤的自己,顿觉好笑。 沈来宝见他突然笑了笑,问道,“花二哥,你中邪了?” 花朗瞪他一眼,“你才中邪了。对了……昨日的事和今天早上的事,我误会你了,还在我爹娘面前说了你坏话,我跟你道歉。” 沈来宝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爽快的一个人,拿得起放得下,虽然是个急性子,却不拐弯抹角,“太过巧合,难免让人误会。” “这倒是。”花朗一点也没客气,他又道,“不过我妹妹一直相信你不会做那些事,看来我的眼光还不如我妹妹。” 沈来宝想到花铃相信自己的模样就觉心有暖流,笑了笑正色道,“的确不如小花。” 花朗咬了咬牙,这人怎么就不知道客气! 一会那老者就医出来,好在没有大碍,不一会那老者亲眷也赶到了。三方七嘴八舌说了一番,那老婆婆心善,没有刁难花朗。最后花朗给了就医的钱,又道,“若是以后还有哪里不舒服,只管来南风小巷的花家找我,我叫花朗。” 那几人一听是花家的孩子,急忙说道,“平日我们没有少得您父亲的恩惠,定不会再找您的麻烦。” 花朗瞪眼,“什么叫找我的麻烦,这事是我做错了。”虽然他心思神游,没有留意马车快慢,可也是因为他的疏忽,才让马夫放肆了,这个错,他当然要认。 沈来宝笑了笑,“对,你们就听他的吧,否则让花老爷知道,就该痛揍他一顿了。” 众人这才连声答应,老者又跟沈来宝道了谢,这才离开。 沈来宝送她到门口,嘱咐下人送老婆婆回家。等马车一走,他才发现这里离家甚远,可没有马车了。 花朗刚才当场喝退了车夫,马车还停在医馆门口,却没车夫。见沈来宝站在那,上前说道,“沈来宝,你我都没车了,一起走回去呗。” 沈来宝当即点头,“走,回家。” 第40章 冰释前嫌 花朗健谈,沈来宝也健谈,两人结伴回去,路上倾谈,意外发现竟十分合拍。 原先还有一点疑虑的花朗此时才彻底觉得沈来宝当真不是小人,再想想他果然不如兄长想得通透。想到这,他坦然道,“我大哥虽然也跟我一样不知真相,可是却始终坚持要听你亲口解释,并没有想我这样不信任你。” 沈来宝说道,“现在的我对你们来说可以算是陌生人,误会太多,被怀疑也不奇怪。” 花朗说道,“这倒是,所以……我不是全错了。但我兄长肯定会训斥我的,唉。” 沈来宝笑道,“看来你哥哥是个很严厉的人。” “对。他最信服我爹,最疼铃铃,对我就是一副长者模样了。”花朗说道,“明明只比我大三岁。” 三岁?沈来宝听他描述来听,还以为花续大他许多。他又想起昨日花续的模样,的确也只是个少年,可从神态来看,是比同龄孩子要稳重得多。 沈花两家共邻,可一点都不像。这么多年互不影响,也是奇怪。大概是因为两家虽然生活习性不同,但骨子里都是好人,所以相处得融洽。而沈家跟一条巷子里的祝家是不往来的,花家也一样。 那祝家,就是起先在巷子里狠揍他的那个小胖墩家。 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两人进了南风巷子,花朗就停下了步子,因为他看见那被自己赶走的车夫竟然又回来了,马车也停放在前头,车夫正搓着手拘束地看他。 花朗皱眉,他和兄长因常年在外,家里的马车空置,每次他们回来,才会临时雇个短工专门做他们的车夫。开始他赶车快还提醒过他,没想到他还是不长记性,这样的车夫他实在不想再雇了。 沈来宝见车夫时而瞧看自己,又见花朗也要上前解决,别人的家事不便插手,便道,“那我先进去了。” 花朗点头,“等会我去找你。” 沈来宝应声,这才回家。从花家门口经过,他想起该进去找花铃说核桃的事了,而且也该花续亲自解释那两件事,不能继续让人误会。他手已握住铜环,就见门背后有声音。不多片刻门就打开了,他稍稍退后一步,只见走出来的正是花老爷。 “花叔叔。” 正要外出的花老爷低头看去,笑道,“来宝,怎么得空来这了?” 沈来宝说道,“我来找花大哥和小花。” “续儿他出去了,铃铃倒是在里面,不知道被哄睡了没。”花老爷忽然说道,“别动。” 沈来宝立刻顿住,前人已经弯身,伸手探向他的腰间香囊,想取下扎在里头的那根刺,怕扎了他。等拔出来一瞧,那分明不是刺,而更像是什么硬壳的碎屑。 沈来宝一咽,“是核桃壳……就是您送给铃铃,后来铃铃转送给我的的那个核桃舟。” 花老爷没想到他这么轻易的就坦白了,只是刹那就知道他不是有意隐瞒,心情竟因这坦诚好了许多,笑道,“哦?那是怎么碎的?” 沈来宝说道,“我也不太清楚,我一直挂在身上,唯一记得的好像是那日在桃庄遇险,我被人撞倒,当时觉得腰间被什么硬物硌得疼,可又不像是石头。回来后我看见核桃上有颜色,就反复擦,一用力,就碎成渣了。是我没有保管好……” 花老爷低眉想了片刻,大致知道他说的情形了。如果是这样,那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本身核桃就不是易碎的东西。他又问道,“那你为何要将碎掉的核桃带在身上?” “我答应过小花的。” 花老爷蓦地一笑,“嗯,你跟铃铃好好解释,她不会怪你的。” 以为哪怕不会被责骂,也会被多问几句的沈来宝没想到花老爷这么轻易的就信了他,颇为意外,“花叔叔,这颗核桃听说是您特地寻了能工巧匠做的?” “对。” “……我本想叫人做个一样的,可是想到哪怕做一样的,也跟原先的不同了,就想寻机会来跟小花道歉。但这几日小花的两位兄长回家,一直不得空和我见面。” 花老爷笑道,“可不是,天天出去晒,都成小黑姑娘了。好了,快进去吧,不要太在意,铃铃是个懂事的姑娘。” 他从不吝对儿女的夸赞,同理,如果是他们做错了事,也同样会责骂他们。这在沈来宝看来着实前卫,他甚至在想,花家难道全家都是穿越的? 瞬间出现在脑子里的念头,忽然让他觉得大有可能。但仔细一想,花家夫人应该不是,从言行举止来看,并不像。 若是……只有花老爹是同乡,那他在这里落地生根,娶妻生子,教导子女用的是那个世界的法子,倒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想法越想越能圆成一个圈,不管是从哪个细节来看,都好像没错。 难道花老爹真的是穿越者? 他心觉诧异,往里院去找花铃时,还在找线索。 沈家是好,但终究不是自己的家,如果能回去,他还是想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在那里,一个人过日子就好,在沈家,太多牵挂了。 只是沈家待他好,如果他走了,沈来宝又没回来,那…… 进退两难,他也不知道如果真的有能回去的机会,自己会不会选择走。 花铃被母亲抱回房中哄睡,等母亲一走,她就睁开了眼,没有丝毫困意。听见外面有人敲门,说是隔壁沈家少爷来了,她还觉得是在做梦。翻了个身,好似真的听见了。 “姑娘,沈家少爷来了。” 她一骨碌坐了起来,穿好衣服出去。虽然还是个小姑娘,但闺房不能让男子进来了,就连兄长都不行。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母亲说得十分严厉,应该是绝对不行的,她也就好好遵守着。 开了门,来人果然是沈来宝。她捉了他的衣角就问道,“来宝哥哥,你还记得我的两个哥哥吗?” 沈来宝说道,“不太记得了,是为昨天的事么?我刚看见你二哥,和他解释了,我们是一起回来的,这会他正在巷子里和别人说事。” 花铃松了一口气,只因二哥的脾气她知道,要是讨厌一个人,就算是站也不会站在一起。可这都能一块回家了,当然是二哥相信了他,“这就好,那早上……” 沈来宝又道,“守门的下人忘性大,没告诉我。等我追出来,你们已经走了。我还去了一趟马场,谁想你们没去。” “原来是这样,我就知道来宝哥哥不是那种会失信的人,每次去马场喂马,你都是最准时的。” 沈来宝看着误会解开比自己还要高兴的花铃,顿觉被人信任的感觉果真很好。六岁的年纪,却能这么相信同伴。他取下香囊,递给她说道,“小花,你送我的核桃,不小心被我弄碎了。” 花铃愣了愣,忙接过香囊,解开封口一看,里面果真都是核桃碎屑,倒在手里,还能从残渣里看出一点原本模样。她顿觉心疼,一是因为她真心喜欢这核桃船,二是因为这是她爹爹特意让人给她雕刻的。 她抬头问道,“来宝哥哥,这是怎么弄碎的?” 沈来宝又将在桃庄的事说了一遍,最后又道,“我并不知道当时硌了腰的是不是核桃,只是回去后香囊也压扁了,满是灰尘,才猜想是不是这个缘故。否则以核桃的硬度来说,本不该这样易碎。” 花铃闻言偏头去看他的腰,又不知道是左边还是右边,干脆左右看了看,“那一定很疼吧?核桃可硬了,我见过嬷嬷用门缝用力夹都夹不碎,还弹了出来,差点没打在我的脸上。” 沈来宝微愣,“小花你不怪我?” “为什么要怪你?不要说来宝哥哥你是因为救我才被核桃硌着了,就算是你自己摔倒被和他硌伤了,那也是核桃的错,得怪核桃!” 沈来宝发现她说的好像逻辑不太对……但为什么总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他真想抱一下她,告诉她真是太乖太善良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发现花铃真的很单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成人用来判断人的一套标准。 他辗转反侧想了那么久道歉的话,并没有派上用场——只要坦诚,不骗她,不遮遮掩掩,有理有据的就好。 想得太多,计算得太多,反而会失去很多。 花铃挠挠头说道,“这核桃是爹爹送的,希望爹爹不要生气。” “我刚才见到你爹了,也和花叔叔道明,他没有说什么。” “这就是……不过还是有点可惜的,毕竟这核桃可大了,当然,如果它不是这样大,也不会硌着你,然后被压碎。所以说到底,还是它太大了。” 沈来宝忍俊不禁,伸手拿回香囊,系回腰间。看得花铃莫名,“来宝哥哥,核桃都碎了,为什么还挂着?” “碎了,也是核桃,本来挂的,就是心意。现在对我来说,核桃碎了还是没碎,都已经不是最主要的了。” 花铃听不太懂,心想,大概是这碎核桃他也真的很喜欢吧! 花家大宅外,花朗也解决了车夫的事,在他再三保证几近落泪的恳求下,花朗也心软了,答应再用他三天。 车夫千恩万谢,立刻驾车去花家后院。花朗看着慢如水牛的马车慢慢出去,下次定要告诉他——慢是要慢,但绝对不是这个速度! 这边铃铛声刚停,后面又有铃铛声响,往南风巷子驶来。 花朗见了马车,知道是自家大哥,便退到一旁,等兄长过去。花续也同样看见自家马车往后院的路赶去,从车窗往外看,却见弟弟站在巷口,当即让车夫停下。 “二弟。” “大哥。”花朗问道,“大哥什么时候出的门?” “在你之后。”花续说道,“我去校场见了师父,对了,我有件事想跟你说,是关于沈来宝的。” 花朗明眸顿有笑意,“巧,我也有件关于沈来宝的事要跟大哥说。” 夜风微凉,消散着白昼酷暑残留的炎热。 院子里蟋蟀声响,池塘蛙声一片,多了几分夏日清凉。 花家刚刚用过晚饭,廖氏吩咐下人将残羹搬走,一家人照例喝茶闲聊。早上她将女儿抱回房里,哄她睡下后就同其他夫人品茗去了,刚刚才回来。恰好在门口见到沈家下人出来倒潲水,就问了他沈来宝可在家,知道他在,就想着让儿子们去找他。 这会吃完饭,她才开口道,“那沈来宝回来了。” 花朗说道,“我知道,我和他一起回来的,宝弟这人挺不错的,比以前好了百倍。” 廖氏眨眼,一起?宝弟?不错? 花续也道,“嗯,很好。” 花老爹也道,“的确挺好。” 花铃插了一嘴,“来宝哥哥当然很好。” 廖氏左看看右看看,一句一夸,夸得她都愣神了。在她外出的几个时辰里,沈来宝到底做了什么,竟然得到了全部人的夸奖。尤其是早上还跟个炮仗似的的次子,也夸起人来了。 花朗又道,“对了,大哥,我跟宝弟说好了,明天一起外出,这次没错了,我亲口邀约,见他亲自点头的。哥,你说去做什么吧,你最大,听你的。” 花续点头,沉思片刻“好,嗯,那去钓鱼吧。” 花朗:“……”他真的很想收回那句话! 花家三兄妹的邀请由下人传达到沈家,沈老爷一听隔壁邀约自家儿子,这还是第一回,深感欣慰,也不念叨着儿子快点学习学习,反倒催促仆妇快去给他准备出门的东西去。 全然不知自己在花家得了赞誉的沈来宝专心去试鱼竿,对于垂钓他还是挺喜欢的,以前没事就会开车去偏远郊外的水库钓鱼,鱼儿咬钩一刻,最为幸福。 来了这里之后也没什么空垂钓,沈老爹也觉得有这闲工夫倒不如去多看几本书,他就更没办法去了。 现在花家邀请,沈老爹立刻答应。沈来宝知道自家爹答应的不是让他去钓鱼,而是答应他是跟谁一起玩。 在交什么朋友这方面上,沈老爹看得开,也豁达极了。 但在喜欢什么姑娘这方面上,沈老爹却惊人的愚钝了。 沈来宝已经看着沈老爹和沈夫人冷战多日,全家人似乎都紧张了许多,连老太太也问了他多回,到底有没有收到什么风声。 他拿着鱼竿回屋时,迎着越深越凉的晚风,忽然一个激灵,对,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试试,让他们夫妻两人冰释前嫌。 沈家下人这么多,屋外屋里都跟着四五个,想说点真心话都不行,所以得有个独立空间。 沈来宝心里有了主意,脚步这才轻松起来。进了房间就将鱼竿放到桌上,脱衣躺下,一夜好梦。 翌日辰时,花家还在用早饭,就听见巷子里有马车动静。桌上众人相觑几眼,大概也猜得出来是谁家马车出来了。 用过早饭,三人出了门,往右边一瞧,果然是沈家马车。不一会沈来宝也出来了,见了三人一一问过好,四人就坐上沈家马车外游去了。 沈家马车比花家马车要大许多,就算是最小的一辆,也能躺下人,却因体积庞大,不利于闹市行走。花家的马车普遍都小,最大的一辆要想躺下来也困难,在闹市中却能顺利穿梭而过。 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实用之处。 比如今日四人出行,用沈家的马车就颇为合适了。 误会已解,四人中两个又是话唠,自然有许多话可说。快至河边,一路笑语不断,话语之间颇有乐趣。 马车从郊外曲折大路蜿蜒前行许久,才终于抵达了那处河流。 河面宽敞深不见底,不知是两岸绿树掩映,还是河底石头附着苔藓,水色浅绿,显得非常干净。 花续择了个树荫位置,掸干净了才唤声,“铃铃,过这来……”话没说完,就瞧见妹妹已经在附近树底坐着了,沈来宝刚好站起身,瞧见他两袖似沾有枯叶,猜想应当是他为妹妹清理的位置。 倒是挺细心的。 他收回视线,就见花朗站在一旁笑眼弯弯看着自己,示意这个位置给他。花续想了想,撩起下摆便坐了上去。花朗顿时气炸,“铃铃是你妹妹,我也是你弟弟!” “铃铃还小。” “借口,她就算六十了你也会这么做的!” 花续笑了笑,“知道了还不快去找位置。” 太过直接的拒绝,花朗倒有点被堵得说不出话。他气冲冲地跑到妹妹那边,瞧着那小人儿已经在一本正经的准备垂钓,沈来宝还在一旁给她穿地龙,他才想起来,自己六岁的时候,好像兄长也挺疼自己的。 所以还是得一直做个小奶娃才好啊。 他摇摇头,提着桶回到了兄长旁边,一瞧,他身边位置明显清理过。他心中大为感动,兄长果然还是疼自己的! 花续察觉旁边有人坐下,偏头一看,顿时皱眉,“你来做什么,这是我给来宝留的。” 花朗:“!!!” 沈来宝照顾好花铃,就过去找花家兄弟,看看谁过去陪花铃,两树间隔甚远,花铃的兄长在,他总不好去陪她。他刚到,花朗就被赶过去了。 花铃已经抓着鱼竿坐了片刻,才坐半会,就挠挠手背低头看在地上爬过去的虫子。一眼就被花朗瞧见了,失声笑道,“铃铃,你是钓鱼还是钓虫子呢?” “等会二哥也会跟我一样,大哥说了,我俩是一路人。” 被戳到弱点的花朗无语,坐下身说道,“我们真要钓一天的鱼吗?” 深知自家大哥的两人觉得这句话是废话,齐齐叹了口气。 那边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传到这边,花续往那边看了好几眼,“不过三刻他们定会跑到附近去玩。来宝,午后可去马场?我想带他们去那边走走。” 沈来宝适应能力极强,并不在意更换地点,“好,铃铃每日傍晚都要去喂马,早点去她也高兴。” 花续笑笑,“你也是会疼妹妹的人。” 沈来宝倒也不是将花铃当妹妹疼,更多的是朋友吧。相反他还挺讨厌熊孩子的,但乖巧懂事的就讨人喜欢了。 他在沈家有七个妹妹,只是沈家嫡庶分明,沈老太太和沈老爹都不许他们同进同出,甚至在沈家,连共食都不能。 他的院子和其他院子离得甚远,再有家中可以阻拦,她们又惊怕着自己,说实话,他和花铃的感情还好一些,跟妹妹们却很生疏。 不出两刻,两人再往那边树下看去,两根鱼竿插在地上,人已经不见踪影。 半晌过去,桶里的鱼儿新鲜生猛,足足六条。花续和沈来宝商议一番,让人去将他们找了回来。随后直接去了马场,将鱼交给马场厨子,做顿午饭出来。 花铃到了马场就拉着花朗去看自己的小马驹,那小马驹被照顾得很好,伊犁马本身又十分健壮,见了花铃就翻起厚实的上唇,颇为高兴。 这边看马去了,沈来宝带着花续去逛马场。花续是四人中唯一会骑马的,隔三差五就会骑马,因此不如弟弟妹妹那样兴奋。只是和沈来宝一起走过马厩,想挑匹好马。 走着走着,他见马厩前面一车稻草在动,却没看见拉草的马在动,更没看见有人。可稻草却从车上凭空掉进马厩中,看得他惊讶。 沈来宝分明也看见了,但他却没动静。花续便知这不是闹鬼了,而是另有缘故。 快走至稻草车子一旁,他才终于看见,原来那高耸的稻草堆后头,站了个小姑娘。 她正抱着草放入马槽中,神情一丝不苟,紧抿着唇齿,似难以亲近。这小姑娘的眼神很亮,又亮又坚定,还有不与同龄人相同的冷淡。 他多看了几眼,沈来宝已经上前去了。他想了想,也走近了两步。 “秦琴。” 正抱了满怀草的秦琴微顿,往那边看去,果真是沈来宝。末了又看见他身后那俊秀的少年,立即收回视线,再看沈来宝,已露了笑颜,“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第41章 浮生若梦 “今天上午和邻居们去钓鱼了,可小花不喜欢钓鱼,就一起早早过来。”沈来宝偏身说道,“那是小花的长兄花续。” 秦琴又看了一眼,朝他点了点头示意问好,就又收回了视线,“那花家小姐呢?” “拉着她二哥去看她的小马驹了。”沈来宝又道,“对了,我们一共钓了六尾鱼,刚让伙夫拿去煮,你还没用午饭吧,一起,那鱼又大又新鲜。” 秦琴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脏乱的衣裳,抬头又展颜,“不用了,我带了干粮来。而且还有好多活没做,我可不想一直做到月亮高照。” 沈来宝也注意到了她的窘迫,知道这是托词,没有多说,道了一声等会让人送碗鱼汤过来,这才和花续走了。 等走远了,花续才道,“她年纪看起来还很小,你们家不是不收童工么?” 沈家的工钱给的多,待人也和善,所以愿意来沈家做活的人很多,他们还不至于要收童工凑数,故而花续不解。 “原本是不收这么小的。”沈来宝顿了顿,想到不能将秦琴的事情不经她同意就外传,改口道,“只是破例了。” 本以为后半句会是解释,却还是没有,花续是个聪明人,也知道小姑娘的事不好说,就没再问。 不过那样小的姑娘,却去做那种苦累的活,不用想,也知道缘故了。 只是,到底是受过什么苦,才会有那样倔强又坚定的眼神。 不过她看沈来宝的眼神,就全然不同了,除了感激,还有少了那种淡漠感。 “你帮过她?” “应该是说她帮过我。我初到书院时,遭到几个顽童诬陷,同窗中,唯有她站出来证明我的清白。” 花续缓缓点头,“倒是勇敢,难能可贵。” 沈来宝笑道,“对,后来她要寻短工做,我家马场又恰好缺人,就让她来这了。现今不用去书院,她一日来三回。” 花续越听越觉得她不简单。 马场伙夫做好饭后,四人就去用饭了。花朗见过了妹妹的小马驹,羡慕极了,奈何他人在外头,只能等过两年跟兄长那样去学骑马,要自己养可就不得空了。 菜品是各种做法的鱼,还有两尾沈来宝让伙夫们自己找个时间开荤。他舀了一大碗汤准备拿给秦琴,花铃瞧见问道,“来宝哥哥你不是不爱喝汤吗?” “给你秦姐姐拿去的。” 花铃问道,“秦姐姐今天怎么这么早来?” “不用去书院她都会早来,你总是傍晚才过来,所以还不知道这个。” 花铃立刻挪腿下地,“那我去喊秦姐姐过来一块吃。” “小花。”沈来宝喊住她,“你秦姐姐还在忙,没空。” “哦……”花铃欣然道,“那将鱼腩也舀了去,那儿刺少。还有这炖排骨,闻着可香了,一定好吃。” 花朗问道,“秦姐姐是谁?” “秦姐姐以前是来宝哥哥的同窗,虽然她不太爱和我说话,可是她帮过来宝哥哥,是个好人。” 花朗打趣道,“帮过你来宝哥哥的就是好人啊?” 花铃苦思片刻,“应该是吧。”见汤水舀好,肉也盛进了碗里,她起身要去接,“我去送,去见见秦姐姐。” 三人拗不过她,就让下人端着,让她过去。 花铃从干净清爽的小屋出来,到了马场腹地就闻到马臊味,她忙回头说道,“把汤碗盖好,不要熏着了汤。” 她走得有点急,怕汤冷了会腥,想快点找到秦琴。快到马厩,正好见她掸着衣服上的干稻草出来,她欢喜喊了一声,“秦姐姐。” 秦琴一顿,远处那衣着光鲜的小姑娘踩着青青草地,快步往自己走来。 草坪之上没有盖棚子,明媚日光映照在花铃的白净红润的脸上,笑颜更是明净美好,像美玉无瑕,似玉兔生花。 相反,自己站在马棚之中,阴凉晦暗,匹匹骏马嚼咽的声音近在耳边。她手上还有稻草碎屑,衣服、鞋子到处都是。 花铃已经到她面前了,比她矮了一个脑袋的花铃笑声清脆,“秦姐姐,来宝哥哥给你舀了鱼汤,我想见见你,就跑来了。这里头还有炖肉,闻着很香。我们走吧,这儿脏。” 她拉了秦琴的手要走,不过片刻就被她挣脱了。她顿了顿,不解地看着她。秦琴笑了笑,“手脏,而且我活还没做完,等我做完了吃。” 花铃想到方才沈来宝也的确是这么说的,也不再坚持,“可是等会汤就凉了,不如等会你忙完了过来……” 话没说完,秦琴就打断了她的话,眉头轻拧,“不用了,我忙完了就吃了。”她伸手将下人端着的托盘拿过,末了又笑道,“你回去吧,你再不会去,汤可就真的凉了,你来宝哥哥和你哥哥不都在等你么?” 脸色陡然一沉又突然开朗,花铃看得心头还咯噔了一下,“……嗯,那秦姐姐你吃吧,我回去了。” 秦琴笑笑点头,看着花铃离开,又重新走入日光下,连背影都这样无忧无虑,真教人嫉妒。 等花铃走远了,她才走到马厩装粪的大桶旁,连带托盘一起倒入桶中。收手回来,她的脸色才重新平静下来。 四人一起出游了一次,已如挚友,余下半个月,除了走亲戚,都同行同游。唯有去校场时才不带上花铃,她好奇闹过两回,就带了她过去。花铃在那里坐了半晌,一会要去拿剑,一会要去拿弓箭,吓得葛嬷嬷回家就和廖氏说了。廖氏也就不准她再去,留她在家里看书绣花。 转眼已到六月下旬,花家兄弟也要准备回书院了。 花平生估摸了下日子,想必妻子很快就要找他“算账”。果不其然,到了夜里,忙了一天去准备儿子外游东西的廖氏回到屋里,一见他就怨言怪他,“好好的墨香书院你不让读,非要送到大老远的地方去,你不心疼啊?” 花平生笑笑,起身拉她过来坐下,捉了她的胳膊来捏。捏得廖氏又痒又疼,拍拍他的手,“大老粗。” “那我轻点。”花平生力道减小,又道,“别气了,到了明年,我让他们进墨香书院。” 廖氏瞟他一眼,满眼不信。 花平生笑道,“我是说真的。” 廖氏还是不信,“天要塌了。” “可不就是要塌了。”花平生声音已放轻,“翰林院常院士告老还乡了。” 花家远亲还是有几个在朝为官的,商人行商也多要看官府脸色,因此廖氏也多少会留意,听见这话知道是谁,可面色淡淡,“那又如何?” “那常院士是我们明州人。知州大人听说后,亲自登门拜访,请他来墨香书院主持大局。” 廖氏这下听明白了,“你是说,他愿意来做洞主,所以你也愿意将续儿他们接回来,送到书院里去?” 花平生笑笑点头,下一刻就被妻子抱住了,声音都轻软了许多,“你可不许食言,否则我非得恨死你不可。你不说,我就不想,你一说,我就心痒了。” “我何时骗过你?” 廖氏蓦地笑了笑,“你骗我的还少么?” 花平生努力想了想,“好像不少,可也不多。”他伸手抱了妻子要再说些话,谁想廖氏一心想着儿子年后就在这里念书了,那就不必带那么多东西了,急着去马车上指挥卸货,挪开他的手就欢喜地去外面了,看得花平生苦笑。 ——嗯,应该晚一点告诉她的。 花家这边其乐融融,沈家这边还是像个冰窟窿。 将近月底,沈老爷在算铺子里的账本,沈夫人在算这个月家里下人的工钱。互不干扰,也互不说话,连下人都知道他们两人闹别扭了,乖乖站在外头等候命令,免得进去后一不小心就被火气颇大的两人抓了训斥。 院子外面有人脚步匆匆进来,到了门口敲了敲门,“老爷、夫人,桃庄的白庄主送来了封请柬。” 沈老爷抬了抬眼,没动。沈夫人说道,“拿进来吧。” 听她先开了口,沈老爷这才道,“非花期,果期也过了,这个时候鱼也不肥美,是请去吃饭不成。” 沈夫人将请柬交给他,“瞎猜,看看就知道了。” 沈老爷接来拆封,打开一瞧,顿时皱眉。他瞧了眼妻子,话到嘴边又顿住了,一会才道,“你可知道这个月来传得纷纷扬扬的桃庄趣事?” 沈夫人说道,“桃花仙么,还有纳凉竹屋,共度七夕什么的?听说那儿声势挺大,如今已经没有房子了,没想到白庄主有心,给我们沈家留了一间。” “对。” “白庄主如今是做好了,请你去吃饭看看?” “不是……”沈老爷有点难以启齿,“他请我们……去住一晚竹屋,纳凉……共、共度七夕。” 既是夫妻,共度一晚的话一听,想法就彻底歪了。从来都只是在这间屋子亲昵的沈夫人的脸不可遏制的红了,“真是混账人,谁会去那种地方,听说屋子做得很近,谁会去做那种事。” 沈老爷轻咳一声,“也可以只聊天,不做什么什么。” 沈夫人脸更红了,差点没啐他一口,“你何时跟我好好说过话,还说上一宿的。能做一宿的事,你、你怨不得我想歪。” “……”沈老爷想想好像也的确如此,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没有吭声。半晌才道,“那不去了。” “嗯。” 他走到门外,将已经退到外头等消息的下人喊了过来,说道,“去跟白庄主回个话,说多谢他的款待,只是我有事在身,去不了了。” 下人说道,“刚才桃庄的下人送了请柬来,还说了一句。白庄主说请了先生来算山庄运势,那先生说老爷您是桃庄的财神,财神要是不去,这七夕就毁了。看在多年的交情上,说请您一定要去。” 财神这两个字扣来,沈老爷颇感压力。他如果不去,不说七夕,就算是以后,也会得罪人的。他倒不怕得罪个桃庄掌柜,只是不想坏了多年交情。想来想去,才道,“那我去吧。” 下人又为难道,“其实白庄主还说了一句话……” 沈老爷忍不住大怒,“他到底说了几句话!” 下人一个哆嗦,“真的就这一句了。白庄主那下人说,现今预约的都是一双人,老爷要是一个人,周围可都是成双成对的人,怕您受刺激。” 沈老爷顿时说不出话来,这都是什么破节日,这年头哪有老夫老妻过七夕的,白庄主这次怎么如此不同,难道真被桃花仙附体了不成。那什么桃花运,什么缔姻缘,一听就是瞎扯的。这不是他惯用的手法吗,都被白庄主活用了。 沈夫人在里屋听见了,没吱声。等丈夫进来,才淡声道,“你也不必这么为难非要带我去,姨娘里挑不出来,愿意和你去的人可不少。” 沈老爷被她的话一气,脾气就拧了起来,说道,“非你不可!” 沈夫人瞅了瞅他,沈老爷这才发现好像话里有别的意思,老脸一红,在屋里简直待不下去了,拂袖离去。 两人争执得轰轰烈烈,门口下人都听见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屋里练字的沈来宝很快也收到了风声。他停笔问道,“那我爹娘是去还是不去?” 下人说道,“应该是去的。” 沈来宝微微一笑,“知道了,下去吧。”等房门重新关上,他才继续练自己的字。 沈家太狭窄了,里外都是人,动辄前呼后拥,毫无隐私可言。尤其是知道这里的富贵夫妻行房后,后续都是下人收拾,还得给男的清洗身体,哪怕是来自新世界的他,也震惊了。 这应该不算是他保守,不算……不算。 以后他绝对不要这样,本该那么美好的事,有外人插手,就全变了。 也正因如此,他才想得找个地方让小两口好好说话,名正言顺,又不被人干扰。 所以他才拜托了白庄主,发来这样一封请柬。 但愿他们能在那里把话说开,解了彼此心中矛盾。对了……沈来宝忽然想起沈夫人的装束也给换换了。对比隔壁年纪相差无几的花家夫人,沈夫人的装扮总显得太老气。 妻子不可能一直貌美如花,但丈夫希望妻子在适当的年纪穿适当的衣服的想法也能理解。反过来说,大概一个女人也不希望年轻帅气的丈夫扮得老气沉闷。 等沈来宝计划好怎么建议沈夫人换掉沉闷的装扮时,才回过神来,他什么时候对沈家的事这么上心了。 再这样下去,他可能就真的没有办法下定决心回去了。 还没有想到日后决定的沈来宝心已微沉,这个问题不到有所抉择的那天,就会一直缠绕在心吧。 还未到七月,花家兄弟就要走了。所去的地方甚远,因此要早早赶路才来得及。 巳时将过,平时午时才用饭的花家已经在准备午饭。廖氏生怕儿子饿着,而且下一顿还得等到快过年的时候,一走就是半年。 她边去叮嘱厨房做多几个菜,全是两个儿子爱吃的,回到房里拿银子,又怪责丈夫。花平生只是笑,不跟她顶嘴,最后说道,“将左边抽屉里的银子也拿给他们。” 廖氏开箱一瞧,里面钱袋里还足有百两银子,这才不怪了。一会又盯他,“你竟藏了这么多私房钱!” 花平生哑然失笑,“我一直放在那里,是你从来不翻箱子。” 廖氏也不想追问,拿了钱又匀出三分之一,“给你留了点,不许拿去喝花酒。” “好好好。” 连声保证,廖氏才去儿子房里。同在一个院子里,走过去也近。 此时花铃已经在兄长房里看他们收拾文房四宝了,母亲说过不许哥哥们进她房里,但她去哥哥们的房间却是可以的,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都一样。 花朗先收拾好东西过来,一眼就瞧见妹妹站在屋里吃蜜饯。便悄悄溜到她背后,一把将她抱起,“铃铃!” 花铃差点没把蜜饯呛进喉咙里,看得花续拧眉,“二弟。” 花朗理亏,把她放下拍拍她的脑袋,“大哥二哥又要走了,你在家要乖乖听娘的话。” 花铃嘀咕,“明明你自己就不听娘的话。” 花续笑道,“家里铃铃最实诚了。” “小妹这样伶牙俐齿,都是让你们惯的。” 三人说笑着收拾好东西,一会廖氏来了将银子交给他们,就一起出去吃饭。吃完午饭,又闲聊一会,也快正午了。 仆人已经把东西都搬上了马车,等他们出来,沈来宝也来送他们。等马车扬尘而去,出了巷子看不见了,花平生才准备和妻子进去,见女儿还抱着猫杵在那,唤了她一声。 花铃抬起头,两眼微红,廖氏忙问道,“铃铃你眼睛怎么了?” 花平生正要说话,就听见沈来宝说道,“大概是风吹沙子进了眼。” 花铃展颜,“已经没事了,娘。” 花平生淡笑,“让两个孩子玩吧,我们进去。” 廖氏不放心,俯身去看女儿的眼睛,除了有点红的确没见着沙子杂物,才放下心来,“等会回来睡午觉,整日疯玩,都多久没好好睡过午觉了。” “知道了娘。”花铃朗声应着,等爹娘进去了,才摸了摸怀里的猫,抬头问道,“来宝哥哥,以后你也会去很远的地方,半年才回来一次吗?” 念书是肯定不会的了,沈老爹不知道有多喜欢墨香书院,近来又听说还会来个厉害的翰林官。不过以后离开书院,也说不定会远走明州,继续求学,亦或经商为官。沈来宝说道,“现在还不会。” “现在是多久?” “大概……十年吧。” 花铃数了数,好像挺久的。她安心道,“这就好!” 沈来宝笑道,“小花,你也该准备东西去书院了,大后天可就是七月初一了。” 被遗忘许久的事猛然袭来,冲淡了花铃刚和兄长分别的痛苦,她点头,“等会就去,下午我们一起去喂小云和飞扬吧。” 无论什么事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所以才这样无忧无虑呀。沈来宝笑道,“嗯,去吧。” 等花铃进去了,他也回了沈家大宅。进了院子刚好看见伺候母亲的两个嬷嬷出来,两人顿步闪身到一侧,等他过去。沈来宝在两人面前停步,偏头低声,“办好了么?” “办好了。” 沈来宝得到确切答案,就回屋去了。 今日不是赶集日,街道上的人并不是很多。为兄弟两人赶车的还是那个车夫,自从在闹市伤人后,车夫就再也没有做出出格的事来,车也赶的平稳缓慢。 花朗想到路途遥远,饱腹后又易犯困,不多久就打了哈欠,靠在车厢里小憩。 车子摇摇晃晃,车厢光线也不足,花续无书可看,便看外面景致,默念晨起背的文章。 车子慢慢悠悠,将至街尾,忽然一家饼铺从花续眼中闪过。 烧饼铺子门面不大,所以坐在招牌下的人一眼就看见了。花续认出那人就是上回在马场喂马的小姑娘,后来去马场也见过两回,但并没有说过话。他坐直了身,从车窗往外看。 桌上堆积了许多烧饼,似乎因为天热干燥无人来买。她便坐在长长的桌后看书,手上还有面米分痕迹。人来人往的街道像是丝毫都无法影响她,十分专注。 “停车。” 喊停了车,花续才回神,怎么就喊停车了。刚入睡的花朗也睁开了眼,“嗯?怎么停下来了。” 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花续说道,“我去买点东西。” 他从车上下来,走到饼铺面前,“我买烧饼。” 在看书的人没答话,像没听见。他忽然有点不忍打搅,转身要走,里屋突然冲出个人来。他听见动静回身,随后就看见一个妇人往秦琴冲去,一脚踹在她身上。秦琴始料不及,连人带凳一起摔倒。 “看什么书!有人要买饼你都听不见!真不知道你舅舅为什么非要供你念书,把那笔钱给我多好!” 花续没见过这种架势,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秦琴已经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好似怕妇人将她的书撕了,直接别在腰上,揉了揉胳膊若无其事的过来。等发现是他,才面露尴尬,“买饼么?要几个?” 妇人见她乖乖去做生意,才回屋。花续要了十个烧饼,才道,“那是你母亲?” “嗯。”秦琴不想多说,又道,“你们这是又去哪里么?” 花续说道,“不是去玩,是我和我弟弟要回书院了。” 秦琴恍然,花续又道,“你的手没事吧?” “没事。”秦琴不擅交谈,最后憋出一句,“路上平安。” 花续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她的手,这才拿着饼上车。花朗以为他是买了什么东西,一看是饼,顿时没了兴趣,打了个哈欠又睡了过去。 ——真想一觉醒来,就到了书院,然后滚到床上,继续睡。 第42章 舅舅姑姑 七月初一,是花铃去书院的日子。 花平生亲自送女儿过去,再顺路去见见常院士。花铃念了许久的书院,现在真要去了,才紧张起来。 “书院的先生好吗,会打人手板吗,蔺姐姐说教她的先生可凶了,还拿戒尺打人。” 花平生笑道,“墨香书院的先生不打人,而且他们要是真的打人了,你就装晕,然后就回家来告诉爹。” 花铃笑点头道,“装晕我会,可是告诉爹干嘛?” “告诉爹爹,爹爹就帮你骂他一顿,再换一个书院念书。” 花铃讶异,觉得爹爹真是厉害,竟然敢骂老师。也对,印象当中就没有他不敢骂的人,连神仙都敢骂的。 她放下心来,将装晕的事牢记在心。 到了书院,一直跟在后面的马车也停了下来。 花平生下了车,抱着女儿放到地上。后面马车也很快下来了人,沈来宝牵了花铃说道,“那我们进去了,花叔叔。” “嗯,去吧。”花平生看着女儿跟沈来宝进去,竟然生出一丝忧虑来。当初将儿子扔到千里之外念书他也没什么想法,两个崽子哭着嚎着要回家他也是把他们推回去。现在女儿就近在咫尺,他倒不放心了。 不会……真的碰到会打手板的先生吧? 花平生站了许久才回家,等会妻子要是问起,他一定要镇定,不能让她看出端倪来。否则非得被她笑上一辈子,这可不好。 花铃之前没有来过墨香书院,这会处处都觉新奇。而且七月初一是小小班开课第一天,她还见到了许多同龄的小姑娘。 沈来宝对这里已经没了好奇心,几乎是被花铃拽着走,变成她牵着他了,“小花你走慢点,小心摔着。” “来宝哥哥我走得很慢了。”花铃肃色,“娘说第一天不能迟到。爹爹也说了,早一点进去,可以多认识些人。”走着走着到了岔路口,她就不知道往哪走了,殷勤的看着他。 沈来宝拿她没办法,往左边拐去,走得也快了些。 花铃忽然想起来,“来宝哥哥,文文不来吗,她跟我同岁呢。” 文文是沈来宝的妹妹,她都问起了,他又怎么会没跟沈夫人提过。沈家的姑娘都是在家里念书的,按照沈老爹的话来说,七个女儿都能凑一个学堂了,所以干脆请了女先生来教,也让人更省心。 “在家请了女先生教。” “原来是这样。” 沈来宝带她到了小小班,一眼看去,全都是小豆子,叽叽喳喳的团在一起说话,大多都不拘谨,时而能听见咯咯咯的笑声。他松了手摸摸她的脑袋,“去吧。” 花铃迟疑片刻,这才进了里头。沈来宝退出课室,走到窗户那往里边看去,花铃已经和他们说上话了。他又站了一会,直到见她也咯咯咯的和他们笑起来,才被传染似的笑了笑离开。 从小小班出来,还要路过小班,同一条路,很轻易的就看见以前小班的同窗了。迎面相对,他们略有迟疑,沈来宝快到近处,微微点头。他们一瞬惊讶,又连忙向他点头,就算是打了招呼。 沈来宝是不喜欢他们不正直,可是人基本都是欺软怕硬的,帮了他,柴启就会转而欺负他们。所以这种自保的心情沈来宝理解,虽然不喜欢。所以日后肯定无法深交,只能是认识,平时见面打个招呼,仅此而已。 刚想到欺软怕硬,他就看见秦琴了。许是方才见到了那些同窗,顿时有了更鲜明的差异感。他快步上前,笑道,“秦琴。” 秦琴闻声看去,见是沈来宝,紧绷的脸上也见了笑,“你怎么走这条路了,中班不是往右边小道么?” “小花今天开始上小小班,我送她过来。” “哦……”秦琴说道,“那以后你们可以从这里直接去马场了。” 沈来宝也道,“对,你也能跟小花一起去了,跟我一起不方便,但跟小花同乘一辆马车就无妨,你也不用再走着去,天热,又远。” 秦琴想拒绝,可沈来宝又说了一遍,叮嘱她放堂后在岔路口等。她支吾一声,算是答应了。 她总觉得,沈来宝跟花铃的感情好得过分,明明两个人不该有交集的。她皱了皱眉,细想却无解。 七月初七,七夕佳节,月牙垂挂天穹,隐约银白,已被街道上的各式花灯给遮掩了光芒。 沈家用过晚饭,沈夫人还在叮嘱下人收拾残羹,就被沈老爷念道,“别忙活了,准备出门。” 沈夫人应了声好,就打算跟他出去,沈来宝一看,猛地站起身,桌子一晃,那茶杯倾洒在地,溅湿了沈夫人的裙摆。她忙问道,“来宝,你磕到了哪里没?” “没事,不过娘,你的衣服湿了点,去换一身再出门吧,夜风太凉。” 沈夫人说道,“不碍事,就打湿了一点。”她又瞟了丈夫一眼,“不然你爹非得像个催命阎王。” 沈老爷正要说是是是我就是催命阎王,就听儿子插话道,“爹肯定不会在意的,不然让祖母出来评评理。” 沈老爷:“……你就去把衣服换了吧,我等你就是了。” 沈夫人拗不过儿子,只好进去换衣服。两个嬷嬷也跟在后头,等她进了屏风伺候她将衣服换下,就抱了另一身衣裳来。沈夫人伸手让她们穿好,系上腰带时才低头瞧了瞧。这一看立刻一顿,“这不是我的衣裳吧?” 嬷嬷笑道,“当然是太太您的,是不是衣服做得太久,您忘了?哎呀,夫人穿这身可真好看,人都明朗了许多,老爷肯定会喜欢的。” 沈夫人只觉这身锦绣云纹上衣,蓝面绣花裙摆着实明艳,穿在身上都不自在了,“不行,得换一身。” “太太。”嬷嬷说道,“您再换就来不及了,这不是还得梳头发,老爷要生气了。横竖就这一晚,而且夜深,没人看得见的。您们是去桃花庄,难道神仙还要品评您的衣裳不成?” 沈夫人还是觉得别扭,可她说的也在理。罢了,反正是晚上,没人会细瞧的。她走到梳妆台,让嬷嬷拆了发髻重新梳理。她正看着镜中自己,嬷嬷却把镜面挪高,她都看不见了。她伸手要压下,一个嬷嬷就闪身到她面前,似在打理刘海。 今晚这两人怎么这样怪,要不是她们伺候自己多年,沈夫人可要生气了。她干脆闭上眼,让她们折腾,再折腾还不是那个发髻。 嬷嬷手快,很快就将她的发髻梳好。沈夫人颇觉不习惯,觉得额头有头发没梳好,抬手一拨,竟然发现自己向来光洁的额头上有了细碎刘海。再一拨,发髻全然变了! “哎呀,夫人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走到街上谁都不敢说您是个有十岁孩子的人。” 她还没看见自己的模样就被嬷嬷左一句右一句的猛夸,夸得她一愣一愣。等嬷嬷拿了铜镜来,她“呀”了一声捂住脸,“我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打扮成这样是做什么。快将我的金钗拿回来,将顶上这支玉簪拔了。还有我的碎金坠子去了哪里?” 她一连问了七八件平日戴惯了的首饰,可她们却都不说话。看得她生气,“你们今日这是做什么?我还要脸的,当家主母打扮得花里胡哨像什么话?” 嬷嬷扑通跪下,“是少爷吩咐的,少爷说听说您要和老爷去桃庄过七夕,想送您份礼物。可是不知道要送什么,就问了我们,我们是女的,当然是喜欢首饰什么的。少爷一听,就跑去买了,许是掌柜挑的吧。” 听见是儿子的心意,正拔着发簪的沈夫人停了手,有些哭笑不得。那掌柜也是糊涂,他总该知道儿子十岁,那母亲的年纪肯定也不小了,却还挑这么淡雅的首饰。 她左思右想,沈老爷也等得不耐烦了,催下人来喊。她进退两难,只好硬着头皮出去。 沈家什么都多,下人更多,这一路出去,下人纷纷瞧看,看得沈夫人无时无刻不想回屋去换了。走到大堂,等了许久的沈来宝闻声下地,一见沈夫人就觉眼前一亮。 他早就看出来了,沈夫人的模样一点都不比姨娘们差,就算的确是比不上姨娘们年轻了,可打扮起来还是能艳压群芳的,奈何碰见了沈老爹这样的花心大萝卜,白瞎了沈夫人的贤惠。他看出沈夫人的窘迫,便上前笑道,“娘,你这样穿可精神了,首饰也好看。” 当娘的在儿子心里头肯定什么都是好的,沈夫人心里没有得到多少安慰,嘱他快去洗漱睡觉,就忐忑地往外面走去。 在马车里等着的沈老爷还在盘算着等会走下过场就回来,总不能真在那待一晚上。她又不愿和自己说话,会闷死的吧。 车帘被人撩开,一个俏丽女子俯身上来。沈老爷顿了顿,“那个……你上错车了。” 话落,就见眼前人抬眼瞪了瞪他,沈老爷这才看清楚原来是自家夫人。他惊讶地打量了她两眼,随即去探她的额头,“夫人你病了?” 沈夫人没好气道,“没有。” 沈老爷还想说点什么,又多看她几眼,脱口道,“好看。” 两个字一出口,沈夫人愣了片刻,沈老爷也移开了视线,干脆咳了几声,想化解尴尬,然而……并没有用。 两人一路沉默、打量,沉默、打量,尝试说话,却又欲言又止。于是重复着沉默、打量、试探…… 送走自家爹娘的沈来宝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事情已经不是他所能预测的了。说不定会和好,说不定会……打起来。 沈老爹应该不会这么没风度的。 沈来宝摇摇头,准备回去洗澡睡觉,单身狗在今晚应该早点睡觉,才能免遭伤害呀。隔壁花家大门咿呀一声,花铃先从里面蹦了出来。他招手要和她说话,就见花家夫妻也随后出来,同花铃说了两句话,就坐车走了。 花铃转身要进去,好像看见沈来宝站在大门口,探头一看,果真是他,“来宝哥哥。” 沈来宝快步走过去,笑道,“平时花叔叔花婶婶一起出门你总要吵着去,今天怎么这么乖了?” “爹爹说了,要带娘亲去过七夕。我问过嬷嬷了,嬷嬷说小孩子是不能过七夕的,所以我就留在家里了,等他们回来。” 沈来宝感慨花老爹真是个好丈夫,不行,一不小心又对比了一下自家的渣爹。他忽然想起件事来,“有没有说去哪里过七夕?” 花铃欢喜道,“就是桃花庄呀,爹爹说挺新鲜的,带娘去看看桃花仙。” 身为策划人的沈来宝略觉自豪地笑笑,花老爹果然是个时髦人。他想着要和她道别回去睡觉,可是天色尚早,躺着也是在床上翻来覆去,想想说道,“小花,要不我们来对弈两局吧。” 花铃欣然道,“好呀。” 沈来宝被她拽进家门时看着她牵来的稚嫩小手,默默的想,下棋也好,至少不是一个人过七夕——虽然是跟个小豆丁。 马车出了城,到了郊外本该加快速度,可马车依然慢慢悠悠。沈老爷往外头一看,平日没什么人的路,此时都是人,整条路都是马车,往同一个方向赶去。 沈老爷知道不可能赶快车了,只能一起晃悠过去,那就意味着他要和妻子多待上半个时辰。 总不能让气氛一直这么冷下去。 他终于开口道,“到了那,我们跟白庄主打个招呼,就回来。” 沈夫人抬了抬眉,“嗯”了一字,又道,“老爷要是觉得难受,我这就去外头坐着。” 沈老爷没好气道,“我哪里难受,是你难受才对。这一个月来你不跟我说话,不让我碰你,我都依你了,结果反而是我的错。” 沈夫人讶然,“我无缘无故怎会跟你闹,对,冷落您一个月是我不对,可之前是你……” 算了,不提也罢。 沈老爷差点没跳起来,“我有心要和你和解,可你却将我推开。” “何时?” “那日在房里,见你呛着,我给你拍背,你却一掌推开我。” 沈夫人努力想了许久才想起来,半晌才道,“你那力道简直要将我拍死……一看就是没怜惜过谁的。” “……”沈老爷顿觉理亏,“哦……那下次力道小一些就是了。” 车厢里的两人又陷入良久的沉默中,许久沈夫人才缓声道,“我不求什么,只是希望老爷带回来的人,不要祸害到我们的儿子。我这十年来心思一直放在来宝身上,操碎了心,所以冷落了老爷,也放任了姨娘们。如今他正常了,我这当娘的,不能再让您胡来了。” “我知道……”沈老爷不甘心的承认道,“这种事上我是容易遭人骗,可我又何尝想那样,我就来宝一个儿子。” “那您答应我,以后若再瞧中哪家姑娘,定要我点头,才能领进门。” 沈老爷话到嘴边,却不敢轻易答应。沈夫人顿时心灰意冷,面色一黯,再好的妆容也无法遮掩她脸上的失望。瞬间黯淡的神情饱含失望,像是错过了这一次机会,就再也没有和好的机会。看得沈老爷心头一凛,捉了她的手说道,“我答应你。” 沈夫人没有立刻相信,追问道,“若不听呢?” “回去我就和你去母亲那,请她做公证。” 都将他最敬畏的母亲搬出来了,沈夫人这才信了他五分,剩下五分,得看他日后的表现,才能论断了。 沈老爷声音颇轻,“我知道以前是我混账,冷待了你,冷待了儿子,可浪子回头金不换。你总和我这样冷着,你难受,我也难受,母亲还私下问了我好几回,全是指责我的话。母亲不偏袒我,更疼你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事是我做错了。” 这话颇有这个月来他一直在反省的意味,沈夫人听了心里也才舒服起来,她还以为就自己难过,原来他也颇为难受。 沈老爷又说了许多体恤她的话,句句都是软话,说进沈夫人的心坎里。她也觉得心累了,谁不愿家里和和睦睦的,丈夫服软,她就给他一次机会罢。想到这,她这才和他敞开心扉的说。 马车悠悠驶向桃庄,冷战了一月有余的夫妻终于冰释前嫌。 到了桃庄,沈老爷携妻子去和白庄主打了声招呼就出来了。沈夫人以为他要回去,谁想丈夫说道,“来都来了,房子留都留了,去看看吧。” 沈夫人沉寂多年的心,好似也重新活了起来。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装束,不知是衣裳色泽淡雅的缘故,还是心间有清流,总觉得里外都舒服。 “那就去吧。” 七夕第二日,沈老太太起身,发现儿子和儿媳都在门外等着,她洗漱好后他们才进来,进门就朝她跪下,自责近月不懂事,让她老人家担心了。 老太太一瞧就知道夫妻俩和解了,哪里会生气,高兴还来不及,喜逐颜开喊他们起来。 用早饭时沈来宝也察觉到了沈老爹和沈夫人和好了,虽然不知道昨晚他们说了什么,但看来进展很顺利。 早饭还没吃完,守门的下人就小跑进来,说道,“老爷,夫人,舅老爷来了。” 和沈夫人同胞所出的只有一个葛明修,她和其他庶出的哥哥弟弟只有过年时才往来,这个时候来的,肯定是没事就来窜门的亲哥哥。 想到兄长年前说要去做生意,还跟丈夫借了一笔钱,现在肯定是血本无归。她这哥哥,她太了解了。缺点不多,就是好大喜功,耳根子软,都要三十的人了还不成家,总说要先立业。她暗暗叹气,为年岁已大的爹娘不值。 沈老爷倒是不在意他屡屡跟自己借钱,只因这大舅子脾气爽朗,又擅言谈,同他在一起吃肉喝酒简直是人生一大乐事,“快请我大舅子进来。” 下人还没去通报,门口就有人朗声,“金山啊,你大舅子我又来啦!” 沈来宝还没有见过这个舅舅,但偶尔听沈夫人身边的陪嫁嬷嬷说过,那舅舅不成器,性格是好,可总是上当受骗,吓得葛家都不敢将祖业交给他,生怕他败光了。 他好奇看去,一会就进来个瘦高的汉子。他穿得十分随便,一件灰色长衫,干净整洁,许是因样貌还算俊秀,所以一眼看去像个在苦读的儒生。他的嗓子非常响亮,有点收不住嗓音,进来先是朝沈老太太深深作揖问安。 沈老太太是个看得开的老太太,也不知道儿子借过他多少钱,只知道来者是客,也是笑吟吟回应。 满堂之上,唯有沈夫人看着哥哥的眼里有担忧和无奈。 葛明修一眼就瞧见了沈来宝,上前用力拍拍他肩头,直拍得他趔趄一步,“来宝啊,又长个子了,舅舅给你带了你最喜欢吃的东西!” 沈来宝默念,酱鸭脖…… “看!酱鸭脖。” 真来宝到底有多爱鸭脖,怎么天底下谁都知道!而且每次来做客的人必然都是给他带着个。沈来宝感激众人费心给他带鸭脖,只是吃得多了,已经没有了起初的食欲,他双手接过,认真道,“谢谢舅舅。” 葛明修愕然,“你说什么?” “谢谢舅舅。” 葛明修仍在惊愕之中,沈老爷已经说道,“来宝已经恢复正常了,而且比一般的孩子更聪明。” 葛明修低头瞅了沈来宝半晌,直勾勾的盯着他,嗫嚅片刻,猛地蹲身抱住他,“我的大外甥,舅舅就说,你娘的命不会那么苦的,恢复了就好,恢复了就好。以后要上进,给你爹娘争光。” 沈来宝被他抱住急拍,拍得都要把早饭吐出来了。咦?为什么他的声音里有兴奋还有悲伤?沈来宝咳了两声,突然明白过来,“……舅舅,我是不是以前常朝你扔金珠子?” 葛明修一听,拍得更用力了,满满的哭腔,“来宝啊……” “……”他就知道是这样! 沈家这边热热闹闹,隔壁花家也收到了一封信函,颇让廖氏在意。 早饭还没吃完,她就不吃了,“真的?姑姑真的要来?” 花平生放下信函,笑道,“对,后天就到了。” 廖氏禁不住说道,“她定是在家里被念叨得烦了,跑到我们这来避难。难怪最近族人要纷纷来信找我们,让我们劝她赶紧找个人家嫁人。可是她的辈分那样大,谁敢说呀,族里就她辈分最大了,哪敢造次,却要将我们推出来。” 花平生笑笑,“顺其自然吧。” 提及花家的那位姑奶奶,也是出了名的。 花家曾老太爷成亲早,十七岁就有了花老太爷。花老太爷成亲也早,生下了花平生两兄弟。三年后,已经四十余岁的曾老太太又生下花凤凰,所以花凤凰比花平生还要小三岁。年纪不大,辈分却大得惊人。 最头疼的不是这个,头疼的是她脾气古怪,到处跑去游学,游着游着就脱缰了,拽不回来了。同龄姑娘的孩子都已三五成群,她却孑然一身。 这不,来信说要来花家小住。 这花家,可要热闹起来了。 第43章 书院祈雨 沈家来了个大舅子,花家要来个姑奶奶。 两家下人不约而同清扫起大宅来,彼此见面一问,就知道隔壁家来了什么客和要来什么人。 对于花凤凰这个人沈老爷当然知道,不过那位姑奶奶行踪不定,所以他也没见过几回。当儿子问及她的事时,沈老爷想了片刻,说道,“英姿飒爽又美艳。” 沈夫人微顿,抬眼看了看他,沈老爷立刻掐掉了两个字,“英姿飒爽!” 沈来宝忍笑,“哦。” 沈夫人这才收回视线,一会她前脚刚走,沈老爹就意犹未尽的说道,“那位凤凰姑娘脾气是怪了点,可也自有得意的地方。美人嘛,就算脾气怪,也让人觉得颇有个性。” 沈来宝狐疑道,“姑娘?那位姑奶奶还没嫁人么?” “可不是。”沈老爹明白过来儿子在疑惑什么,说道,“虽然她是铃铃的姑奶奶,可是比花老爷还要小三岁。” 沈来宝恍然大悟,也明白过来,就算是小三岁,在现在来说年纪也实在不算小。难怪花家的下人答得这么勉强,似不愿多提。 不过这样看来,身为一个姑娘还能顶住这样的世俗压力,也很不简单了。不过他们沈家也有一个……他刚想起那个昨晚就屡次示意自己给他丢金子的舅舅,就听见了他的声音,一瞬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金山啊!你果然在这陪儿子。”葛明修朗声笑着进来,声音永远那样元气十足,“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去听小曲吧。” 沈老爹当即同意,扔下儿子就和葛明修出去了。到了大堂被沈夫人瞧见,盯了两人半会,才道,“晚饭回来吃,别又醉在哪个姑娘怀里了。” 葛明修说道,“妹啊,我好歹是你哥,会带着你丈夫去喝花酒吗?放心吧。” 沈夫人禁不住撇撇嘴,一脸不信,这又不是第一回。 沈老爷才刚和她复合,哪里敢去那种地方,比起冷冰冰的夫人来,他还是跟更愿意瞧见她现今的样子。 沈夫人自那晚七夕之后,也想通了,喊裁缝来新做了几套衣服,首饰也免了金钗金簪,多了许多玉首饰。既显端庄,又显素雅,看着人都清爽了许多。这会站在晨曦下更是熠熠生辉,连沈老爷都痴了一会。要不是葛明修拉着他走,他还要多看几眼。 今日是十四,明日就是七月半,俗称的鬼节。大清早沈老太太领着他们烧香拜佛,沈夫人送走丈夫兄长,就拿着香烛去院子的角落插上。见儿子还坐在那,问道,“来宝,你怎么还不去书院?” 沈来宝答道,“听说永州那边干旱,洞主要带我们祈福求雨,申时再去,去一个时辰就行了。” 沈夫人蹙眉,“永州?那儿离明州差了千里之远,为何要大老远为他们祈福?” 沈来宝无奈笑笑,“因为洞主的老家就是那儿。” 沈夫人点头,“倒是情有可原,只是你们洞主也太胡来了。” 沈来宝也这么觉得,不过如果不是他总胡来,也不会被人联名请了新洞主来替代他的位置吧。大概他也收到了消息,还没收到正式通知,已经消极怠工了。光是七月,就放了他们三天假。如今更是借洞主的权利,把全部学生召集在一起召唤神龙降雨。 想必他会比预想中更快离开,毕竟太荒唐,全力支持墨香书院的朝廷和商会都难以容忍。 还有小半个时辰才到申时,沈来宝去隔壁找小花一起去。虽然不同乘马车,但马车一前一后,也是一起去,花家也安心。 沈来宝到了花家时,花铃正抱着花猫逗弄。那花猫现在已经长成了大猫,被照顾得颇好,圆滚滚的,一身的毛梳理得顺溜光滑。 “小花啊小花,你只要两个月就长这么大了,为什么我的牙两个月都还没长好?”花铃嘀嘀咕咕地和它说话,不过最欣慰的是,她发现小同窗们全都缺牙了,所以他们谁也笑话不了谁,反而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还更能开怀的笑。 “小花。”沈来宝蹲下身摸了摸猫,问道,“在想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花猫一见他就往他身上跳,花铃说道,“想起我们班上二十四个人,全都缺了牙,可好玩了。” 沈来宝遥想一下先生往下面看的场景,大家一咧嘴,全都……他也失声一笑,花铃笑眼弯弯,“看,是吧,很好笑的。” “自己拿自己消遣,你也是第一人了。对了,蜡烛准备好了没?” “准备好了。”花铃问道,“书院晚上可怕吗?” 沈来宝也没有待过,不过但凡是学校总会有些奇谈。花铃刚进书院,应该没听过这些,否则也不会问,“不可怕,不是说都去大院子里么?如果先生不拦,我去找你。” 花铃连连点头,“好呀好呀。” 有沈来宝在,花铃就安心了。不过廖氏不放心,还是给她准备了一支超级大的蜡烛,大如龙凤蜡烛。她抱着蜡烛出门,等看到沈来宝那巴掌大的蜡烛后,肃色,“来宝哥哥,我分你一半!” “……不用,小花你留着用吧。”沈来宝看着她抱着蜡烛晃晃悠悠进了马车,忍俊不禁,花家一家都是妙人,只是待到戌时,四分之一都烧不完吧。花家对女儿这么上心,对儿子倒是放养。 他上了车后又在想,花老爹还会带妻子去过七夕,对子女的态度……他总觉得可以找个合适的方法试探试探花老爷是不是跟自己一样是异世界来的。 不过如果证明他真的是,那是不是也可以说明一件事——不会有回去的办法? 他手里拿着小小的蜡烛,这才意识到,咦,好像真的得去跟小花分一半才能撑过两个时辰。 花铃向来是赶早不赶晚的性子,到了书院尚早。两人一起去了祈福的大院子,见先去的人都分班而坐,沈来宝只好先送花铃到小小班,自己再回中班的位置。 申时天还未黑,等人到齐了,院子四周仍旧明亮。 洞主一如既往絮絮叨叨了一番,又忧国忧民许久,念得坐在地上的学生都快睡着了,不知不觉就耗费了一个时辰。快被周公拽走的众人忽然听他喊了一句“点灯”,众人才从困意中脱离,站在院子八方的先生们点燃早就准备好的火。刹那昏黑的院子亮如白昼,似有日光从四面八方照来。 数百学生欢呼一声,排队去先生那里将灯点亮,又坐回草地上,开始跟着先生念晦涩难懂的经文,求雨仪式就开始了。 约莫两刻,经文念完,开始默念经文求雨。 当然众人并没有在默念,但洞主虔诚,闭眼求雨,众人也就此自由了。 沈来宝身边忽然凑来三四人,拥着他眯眼笑道,“来宝,要不要听故事?” “……”在夜黑风高天宽地阔的时候说的故事,他用头发根想想都知道是什么了。他盘腿淡定道,“好呀。” 四人两眼眯得更似一条缝,“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有一天夜里倾盆大雨,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敲门借宿。老和尚就让他进去了,还给书生找了一间空房。书生晚上睡觉总听见床底下有声音,开始他以为是猫,就没在意。谁想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终于!” 其他凑过来听故事的人被他猛地一顿,齐齐屏气。 那人继续神秘兮兮说道,“他终于忍不住,双手撑在床上,弯腰低头,往床底下看去……只见!” 众人又倒抽一口冷气,讲故事的人见沈来宝没动静,顿了顿。沈来宝见众人看向自己,也跟着倒抽一口冷气。 那人这才接着说道,“只见床底下什么都没有!” “……” 那人见众人失望,并不在意,又道,“于是他就躺了回去。他又睡啊睡,睡了半个时辰,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他猛地睁眼,竟看见有只白衣女鬼跟他面对面贴在蚊帐上,瞪着血红的眼睛跟他对视!” 故事并不算恐怖,可是细想之下着实恐怖,众人打了个冷噤,齐呼可怕。 讲者见沈来宝又一脸呆样,拍了他脑袋一巴掌,“小豆子,吓傻了吧。” “……”这种厕所读物他小学一年级就看过好不好!沈来宝干笑两声,“好可怕!” 也不知道是不是夜晚就是讲鬼故事的最佳时机,又配着黯淡月色,再过两个时辰又是鬼门大开,这会说鬼故事的人三五成群,如麻雀般簇拥而谈。 同窗中有人心善,把沈来宝撵走了,不让他听,怕吓着他。沈来宝觉得祈福求雨都变成墨香书院的纳凉大会了。他想找个地方躺也没空位,又怕被人滴了蜡油,那可不得了。 说起来到处都在说鬼故事的话……他心头微顿,起身往小小班的方向看去,离得太远,人又多,书院学生的衣服又都一样,一时没找到人。 应该没事的,谁会在小小班说鬼故事,没人会这么缺德吧。 他盘腿坐下,不过片刻,终究是不放心,起身去找花铃。 草坪上的学生都已经四五人聚在一起,因此路并不挤。他护着手中照明的蜡烛,从人群中穿过,很快就到了小小班那。那边的小豆丁们也聚在了一起,一群一群簇拥的人数比小班中班的人多得多。 他找了一圈,却没看见花铃,顿时心焦。忽然听见左边有孩童惊呼的声音,他往那边看去,才发现原来不是花铃不在,而是被人挡住了。那男童背对着这边,但也看得出是个十岁孩童,不是小小班的人。 他快步走近,隐约听见他嘻嘻哈哈的在说着的话,才知道原来他在讲鬼故事。小童紧挨着,满眼惊恐的看着他,可他却还滔滔不绝的说着,时而发出怪声,更吓得众稚童害怕尖叫。 世上还真的有这么缺德的人。 沈来宝一步上前,站在那人面前说道,“这里不适合说鬼故事,你再……”方才就觉得这人声音耳熟,这会看见脸,他才想起来,柴启呀! 那个在小班欺负他,还污蔑他偷肉的顽童。 柴启一见他,也吓了一跳,连忙退后,又道,“沈来宝,你一个中班的跑到这来做什么,我去告诉先生,说你不好好祈雨。” 沈来宝顿觉可笑,“踩别人尾巴之前看看有没有踩到自己的尾巴。” 柴启想了好一会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害怕他也在先生那里告自己一状,又不敢骂他,便道,“傻子!” 沈来宝一点也不介意他骂自己,他越骂,就代表他越拿自己没办法。所以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我就喜欢你干不掉我又对我无可奈何的样子。 柴启骂骂咧咧的走了,沈来宝这才回身说道,“没事了,要是再有人过来同你们说这些,就去喊先生。”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花铃欢喜站了起身,“来宝哥哥。” 声音清脆稚嫩,又有来宝二字,柴启皱眉回头,往那边看去,立刻记住了那女童模样。他哼了一声,听说沈来宝有七个妹妹,那肯定是其中一个吧,走着瞧。 沈来宝蹲身说道,“小花,很多事听听就好,其实都不是真的,不要多想。” 花铃还是有点心有余悸,“可我还是怕。你不知道刚才他说得有多吓人,而且等会就十五了,鬼门关要开啦。往年娘亲都会带着我去给祖宗们烧纸钱的,要是祖宗们也不是真的,那为什么要烧纸钱,所以肯定是有的。” “祭奠先人嘛。”沈来宝知道要想说服一个小童不怕鬼是不可能的,就算是自己夜里走在乱葬岗的路上,恐怕也会多想,会心悸。他看看四下,先生应当不会过来的,哪怕过来,自己再回去就好。他盘腿坐在她一旁,“我陪你吧。” 花铃也坐了下来,沈来宝问道,“你的蜡烛呢?” “太重了,一晃上头的蜡油就往下直浇。先生又不许我插在地上,就丢在那边了。” 沈来宝把自己的蜡烛要放她手上,可刚捉了她的手就见她急缩。他顿了顿,俯身抓住她的手腕,一看才发现她的手背上都被烫得通红,起了一大块的红痕,“被蜡油烫的?” 花铃想缩回手,可是缩不回来,“我没事,已经不疼了,先生帮我上过药了。” 沈来宝低头嗅了嗅,只闻到一丁点草药味,也没平时烫伤用的药膏气味。他抓着她站起来,把她往外面带。 花铃大惊,“洞主还在求雨,我们不能走的。” “龙神来了,你手上的伤也要变成一条龙印了。”沈来宝带她去跟先生告假,那先生见他认真,想了想还是放行了。 沈来宝带着她出去,途中路过小班,那柴启一见,拉了三五人就去拦路,一屁股坐下。他忍气,“让开。” 柴启讶异道,“这路是你开的还是你家开的?沈来宝你好大的口气啊。” 沈来宝居高临下看着他,要想他让路是不可能了。他缓缓眨眼,“咦,搭在你肩头上的那只手是谁的?” 柴启身体猛地一僵,看看左,看看右,根本什么都没有! “哎呀!手要摸你的脸了。” 柴启惊叫一声跳起,啪啪给了自己两巴掌想把鬼爪打走,旁人也一哄而散,躲得甚远。沈来宝拉着花铃就从缝隙中过去,没走两步,察觉到自己被骗的柴启再也憋不住了,“沈来宝你欺人太甚!” 沈来宝还想说他欺人太甚呢,也真是的,怎么就是不长记性,还想他再揍他一顿吗?他转身迎敌,那柴启像发疯似的朝他扑来,几乎是径直将他扑倒在地,一拳打在他的嘴角上。 花铃愣了片刻,抓了他的胳膊就往后推。可力道颇小,犹如以卵击石。她顿时着急,张嘴咬住他的肩头,痛得他惨叫。 沈来宝这几个月来在校场可不是白练的,被他偷袭一拳,回过神来就往他下巴上勾了一拳,将他推开。起身一个反擒,将他压制得动弹不得。 反击速度之快,让原本要来帮柴启的人也愣住了,纷纷站住不敢动。 不知道是这里动静太大,还是有人去喊了先生,很快就有两三个先生过来,将打斗的人分开,厉声,“书院是让你们顽劣的地方吗?你们三个,站墙角那去,伸出手来,每个打二十戒尺!” 沈来宝说道,“不关……”话还没说完,就见花铃晃了晃身体,随即两眼一翻,往地上瘫去。几乎没有片刻思索,他伸手抱住花铃,大惊,“小花?小花?” 见有女童晕倒,先生们也慌了,忙将她送到书院寝室休息,也没提惩罚的事了。 大夫很快就跑过来了,诊断后说道,“并无外伤,许是受了惊吓才致昏厥,好好休息便可。” 先生这才放下了心,书院里学生出事可不得了的。他心有余悸送大夫出去,将房门关好,嘱咐里头的人好好照顾她。 沈来宝坐在床边瞧着花铃,只是惊吓昏迷的还好,就怕哪里受了暗伤看不出来。他刚才跟大夫讨了膏药,将她的手涂上厚厚一层膏,看起来就好像手肿了许多。 同在旁边照看的女先生说道,“我去让厨子烧点热水。”她起身出去,出了房门想到屋里一男一女的,虽然还是孩子,但到底不方便。她往前巡视一圈,见有个女童在柱子那站着,看穿着也是书院的学生,便道,“你过来,去屋里待一会,我回来前别乱走。” 正守着花铃的沈来宝听见门又开了,还以为先生又折回,回头一瞧,倒是意外,“秦琴。” 秦琴轻轻点头,走过来说道,“听说铃铃晕倒了,所以过来看看……其实,刚才你们打架我知道,但我去喊了先生,没有去帮你。” 花铃那样小第一反应就是去救他,她却想着先去找先生,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果然是比不过花铃的。 沈来宝倒没多想,“如果你不去找先生,恐怕我和小花已经被柴启的小跟班一起揍了,你喊先生来,是帮了大忙。” “可铃铃还是晕过去了,如果我先上前帮忙,铃铃就……” “我没晕。”花铃猛地坐了起来,“秦姐姐不要内疚,我没晕。” 沈来宝怔了片刻,“小花?” 花铃认真说道,“爹爹说了,要是先生要打我手板,就让我装晕。” “……”沈来宝简直败给了她,要是在新世界,她手里肯定已经拿了一打小金人了!他苦笑,心情又欣慰又难以言喻,“那等会先生回来了你再慢慢醒过来。” 花铃肃色,“我知道的来宝哥哥,爹爹教过我,戏要做全套。” “……”花老爹到底在家里教什么乱七八糟的! 秦琴见她醒来,全然没事,便道,“没事就好。” 沈来宝七上八下的心也安定下来,抱了抱她说道,“就算你不装晕,我也不会让先生打你手板的。下次别晕了,看着害怕。” “来宝哥哥你怕什么的?” “怕你真的晕了。” “可是打手板就不怕了吗?” “比起看着你晕过去,还是打手板轻松点。”沈来宝听见外面有人过来,还没让花铃躺下,一眨眼她就“摔”了回去,紧闭双眼。他抿了抿唇线,差点没忍住笑,以后喊她奥斯卡·铃好了。 女先生提了壶热水进来,想给花铃擦擦身,便赶两人出去。 沈来宝和秦琴在外面站着,想必求雨已结束,所以前院闹哄哄的,像是潮水往外散去。 “等会我们先送你回家,太晚了,不安全。” 秦琴点了点头,目光游离,落在他腰上挂坠处,“你的核桃呢?” 沈来宝低头看去,“你说的是那只核桃船么?放香囊里了。” 秦琴“哦”了一声,没有再问。许久她才道,“沈来宝,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 “明天不用来书院,我想去我舅舅家那。”秦琴默然半会才道,“得去跟他讨点钱,交给书院,这都七月半了,再不交我就得被书院赶出去了。只是我爹娘不会让我去的,如果你来找我的话,你穿得这样好,我爹娘不会阻拦。” 沈来宝这才知道原来是秦琴的舅舅供她念书的,他之前就奇怪过秦家爹娘那样对她怎么会给钱她念书,“好,明天什么时候?” “辰时过半,路有点远。” 沈来宝没有多想,帮朋友的忙也不需要多想,“嗯。” 第44章 工于心计 晚上沈来宝和“苏醒”过来的花铃先送了秦琴回去,随后才一起回家。 到了南风小巷,沈来宝也在花家门口下了车,和她一块进去和花家爹娘说了说今晚的状况,同他们道歉。如果不是自己和柴启有矛盾,也不会发生今晚的事。 花平生说道,“并非因为你不犯人人就不犯你,所以也不用自责。” 廖氏看过女儿敷满药膏的手还是不放心,忙着带女儿进去再看看,也跟着说了一句,就领女儿进去了。 沈来宝从花家退了出来,想到明日还要早起陪秦琴去她舅舅家,也回去洗澡睡觉了。 他刚进家门,就听见背后有醉汉嚷嚷的声音,颇觉耳熟。回头一看,那两个搂着肩膀进来醉醺醺的人,不就是他老爹和舅舅。下人已经上前来扶,两人不知天地的叫嚷着。走到沈来宝旁边时,傻呵呵一笑,用酒瓶蹭了下他的脸,打着酒嗝道。 “这么俊的小少年是哪家的孩子,比我家来宝好看多了。” 沈来宝额上撇下三道黑线,又被两人都魔抓揉了揉脸,捏得他脸都疼了。他抬头对下人道,“快把他们扶进房里去,对了,不要给他们洗澡,用湿帕子擦擦身就好,再让厨房备好解酒汤。” 沈老爹一听,蹲身抱住他呜呜哭道,“这么乖,做我儿子好了。” 沈来宝顿时被他熏了一身的酒气,这本来没什么,可是他却觉得一阵晕眩。等下人将沈老爹拉走,他还有点晕。 他晕乎乎地走回房间,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真来宝的体质可能是滴酒不沾啊! 他顿觉头疼,官场生意场哪里有不喝酒的,女子还好,男的不能喝酒简直是双重打击。奈何他年纪尚小,也不能锻炼喝酒技能。 不能与杜康常伴,甚至喝个葡萄酒米酒都可能喝醉,沈来宝来到这里后,第一次这么忧愁。 带着忧伤睡了一晚的沈来宝精神有点不好,用过早饭后才生龙活虎起来。 沈夫人待他漱了口才道,“今日是鬼节,你不要乱走,就在书房里念书吧。在院子里玩也行,反正你爹宿醉未醒,管不了你。” “我得陪朋友去一个地方,傍晚也还得去一趟校场和马场。” 沈夫人轻轻摇头,“今日不行。” 沈来宝和她商量道,“校场可以不去,但我和小花没有提前打过招呼,所以如果她要是不去马场,我才能不去。陪朋友出门也是昨天答应的,今日必须得办。” 儿子让步了,沈夫人也退了一步,“那酉时就得回到家。” “嗯。”沈来宝用过饭,想到秦琴说路远,就让下人又备了两人份的食盒。 时间尚早,沈来宝到了饼铺才刚辰时。他在对面等了一会,看着秦琴卖饼。等看见秦琴的母亲出来,他就立刻起身过去。生怕晚一步,秦琴又要挨耳光。 “婶婶早!” 秦母才到桌前,就被个小少爷嘹亮的喊一声,有些惊吓,打量了他几眼,衣料配饰都可见是富贵人家,面色缓和下来,“小少爷要买饼么?这饼可好吃了,买一筐去分给下人吃呗。” 沈来宝说道,“买十个,还有婶婶,我是来找秦琴的。” 秦母微顿,“你找秦琴做什么?” “带她去玩,去吃好吃的。” 秦琴闻声看着他,原来沈家大少爷说起谎来是不会脸红的。秦母不多思量就将女儿推了出去,“去玩吧,娘来卖饼,好好玩。” 她抿抿唇,对意料之中的事并不觉奇怪和讶异。她边往外走边卸下挽起的袖子,不忘拎上他买的十个饼,同沈来宝一起往外走。 沈来宝探身接过她手里的饼,说道,“你舅舅家往哪边去?” “出了街口往右边走就是了。”秦琴说罢,回头看不见自家饼铺了,才道,“好了,我娘看不见了,谢谢你帮我这个忙,我走了。” 沈来宝眨眨眼,他以为秦琴是要他陪她去舅舅家,原来只是来帮她解围?可是她也说了路途遥远,就她一个人去他怎么能放心,“秦琴。” 秦琴偏身看他,“怎么了?” “你一个人去?” “对啊。” “路很远?” “嗯。” “那太危险了,我陪你去吧,我本来也以为是要陪你去的。”沈来宝提了提手里的食盒,“连两人份的饭盒都准备好了。” 秦琴站在那看了他一会,双眼直转,却教人看不透她的心思。秦琴上前拿了他的食盒,说道,“这个好意我领了,你不用陪我,你不是要去马场和校场的么?而且……你跟我去,别人也要说闲话。” 说到最后一个,沈来宝才顾忌起来,这年头姑娘家的名声太重要了。对……他一个“外来人”都懂,那秦琴的母亲怎么会不明白。他猛然明白了秦琴母亲的用意,大少爷来邀约她的女儿,她竟那样开心。 他心中忽然为秦琴难过,只因他有种预感,秦琴的母亲这样爱财,只怕过个五年,秦琴一及笄,就会被许配给人,秦母好拿聘礼了。 他暗叹一声,秦琴又跟他道了声谢,这才拎着食盒走。 沈来宝站了半晌,这才离开。 他的身影刚拐过街道,本该走远的秦琴又露了脸。她看着那小小少年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蹲身打开食盒。 里面有菜有糕点,米饭也是两人份的。他果真备了两个人的饭菜,也真的是打算陪她去舅舅家。 ——舅舅是愿意给她钱念书的,只是伤了腿,没办法送来,所以唯有她过去拿。 只是不要让沈来宝知道,就让他觉得自己可怜极了吧。 她什么都比不过花铃,自以为很是勇敢,可从昨晚看来,花铃并不比她差。 想来想去,自己唯有一个可比的——比惨。 她自嘲地笑了笑,看着食盒里的饭菜心觉温暖,她小心盖上盒子,生怕饭菜溢出来。几斤重的盒子,提在手上也好似不重了。 花家为了迎接挑剔无比的花家姑奶奶,才七月的天,就寻了花匠来修剪花草。 廖氏看着自己精心种了大半年的花草被咔擦咔擦的剪成秃子,眉头拧得都要哭了。见丈夫悠然喝茶,愤然往他腿上揍了一拳,“可以了!不要剪了。” 花平生捉了她的手笑道,“要是现在不剪剪,等姑姑来了,她就该全都伐了,她怕蚊虫,你也体谅下吧。姑姑几年才来一次,花草每年还可再生的。” 饶是如此也不能抚平廖氏心中痛楚,无处发泄,便又捶了他一拳。花平生顿时笑开,“你再打我,我可就要还手了。” 廖氏轻哼,“还吧,你倒是把花草还给我。” 花草他是还不了了,正要好好“还”她,就见女儿抱着个珠算过来。他唯有重新躺回长椅上,罢了,回房了再好好还。 花铃蹦上凉亭台阶,喊了一声爹爹娘亲,就坐在石凳上把珠算放下。 廖氏笑道,“铃铃要拨珠算玩呀?” “才不是玩呢。”花铃得意道,“来宝哥哥教了我个很好的算法,我刚学会。” 听见是沈来宝教的,花平生起了兴致,笑问,“是什么算法?” “第一个是头乘头,尾加尾,尾乘尾。” 廖氏蹙眉,“这是什么东西,娘从来都没听过。” 花平生并不追问也不轻嘲,说道,“那是怎么算的?” “比如……”花铃数了数手指头,“就拿娘上回算账来说吧,请一个绣娘绣云锦图要十二两,绣十三张就得要一百五十六两银子。但是一个一个算太麻烦啦,一起算也难。按照来宝哥哥教我的法子,那便是一加一得一,二加三得五,二乘三得六。三个拆分的数字凑在一起,就是一百五十六了。” 花平生笑道,“好玩,还有么?” “还有呀,比如头相同,尾互补。还有头乘头,头加头,尾乘尾。” 廖氏快糊涂了,“啊?” 花铃思索了下,才道,“比如二十一乘以四十一,那就是二乘二得八,二加四得六,一乘一得一,一共就是八百六十一。” 廖氏不习惯这样的拆分算法,在她看来更难了,摆手说道,“娘已经糊涂了。”她见丈夫听得兴致盎然,说道,“你又感兴趣了,什么新奇东西一入你眼就会着迷。明明自己一肚子新奇玩意。” “学无止境呀夫人。”花平生还想多问女儿几句,花铃已经在拿着小算盘加加减减了。他笑笑没再问,只是看着女儿拨那圆润的珠算。 突然廖氏站起身来,哆哆嗦嗦地往院子走去,真要哭了,“别剪了!” 模样太过痛心,花平生失声笑笑,也起身去喊花匠停下。再不让他们停,那妻子就该念叨他半个月了。 “对了爹爹。”花铃跑到凉亭栏杆那问道,“今天是中元节,巷子里的孩子都不许出门,可是我还得去喂小马驹,能去吗?不能去的话我得早点和来宝哥哥说,免得他等我。” 花平生点头,“去吧,早点回来,别让你娘担心。” 花铃好奇道,“难道爹爹就不担心吗?” 花平生刮刮她的鼻尖,笑道,“我担心我们家铃铃把路上的鬼神给吓哭!” 花铃咯咯笑了起来,她家爹爹就是有趣,谁都比不上! 还没到傍晚,她就打算去找沈来宝一起去马场。到了沈家,正好沈来宝也打算早一些去,两人不谋而合,便欣然早去。 去的时候从车窗往外面看去,路上已经丢弃了许多纸钱香烛,街道也没什么行人。显得阴凉诡异,快到马场,因住户行人都少,中元节的气氛反而没有城中浓郁。 到了马场,沈来宝也发现门前摆着香炉,香火缥缈,不由感慨中元节在大央的盛行。早知道,应该也想个营销策略,像七夕那样。比如造个鬼屋,给百姓纳凉。 按照他的预想今天应该不会有人来骑马的,可刚进去就看见宽阔的马场草地上有马呼啸飞过,速度之快只让他看见一袭青衣,几乎湮没在满坪绿意之中。 花铃咋舌,“那人骑得好快呀,哥哥都没他骑得快。” 两边边走边往那边看,那人已经消失在视线边缘,进了马场腹地,看不见了。沈来宝问道,“你兄长他们已经到书院了么?” “前天来了家书,说到了。”花铃又道,“不过爹爹说明年让哥哥们回来念书,娘可高兴了。当然,我也可高兴了。” 沈来宝笑笑,花家兄弟回来的话,她有伴,自己也有伴。 两人去马厩喂马,沈来宝想起秦琴,特地问了马倌。马倌说道,“昨日告了假,说今天不得空来。” 沈来宝想等会回去得去饼铺看一下,确认她的安全。 马驹吃好喝好,长得很快,伊犁马个子在马里头来说并不算高,沈来宝养的汗血宝马已经比伊犁马高了许多,看起来更加威武。只是花铃还是更喜欢自己的马驹,就算是抱了她的花猫来,她也觉得它比马高大威武多了。 喂完了马,两人没有像平时那样逗留,今日鬼节,得早点回家,这是两人答应了长辈的。 从马厩出来,刚才骑马远去的青衣人又驾马回来了。依旧是风风火火,像哪吒脚下的风火轮,以万夫莫开之势往这边快骑,没有要收住的架势。 沈来宝忙拉着花铃往前几步,侧身闪开,免得那人真骑马冲了过来。 可骑马的人骑术高超,轻喝马儿,离栅栏还有一丈多远,便拽缰绳。马嘶鸣着停下,声音里满是快跑的喜悦。 沈来宝这才看清楚马上的人,之前看见青衣束发,一派男子装扮,可是现在走近,分明是女子的脸。 她看起来还十分年轻,肤色并不算太白净,可一眼看去很是健康。她面容绝美,眼底似藏有浩瀚星辰,从马上下来,颇有大将风范。 沈来宝来到这里之后就没见过这样的女子,这里大多数的姑娘都是温婉风格的。哪怕是他觉得同样眼神坚定的秦琴,也不及她百分之一。 花铃已经从他身边离开,走到栅栏那,垫脚探头比她还高一些栏杆,“哥哥,你马骑得真好。” 那女子眨了眨眼,拍拍两手站在她面前,“你喊我什么?” “哥哥啊。”花铃明白过来,“难道应该喊叔叔?” 女子朗声一笑,也不记得自己的手刚抓了缰绳摸了马,就使劲在她脑袋上揉了揉,“以后你也会骑得这么棒的,当然前提是你得学。” “我会学的!”花铃仰着小脑袋朗朗道,“我喜欢马,我还养了一头小马驹,叫小云。叔叔你要不要去看看?” 女子捧腹,沈来宝也苦笑,她这样天真,碰见坏人第一时间就被拐走了,“小花。” 花铃展颜道,“我得回家了,今天中元节,娘让我早点回去,叔叔你也回家吧。” 女子绑好马鞭就随手扔向左边,像是早就看见了那边有人,可她下马后根本看也没看那。沈来宝微顿,看来果真不是个普通人,说不定真是女将军? “好啊,那就走吧。” 她退后两步,往前冲来,一跃跳过半人高的栅栏,看得牵马的马倌目瞪口呆,也看得花铃两眼有神,追上去就道,“叔叔你的身手比我大哥还要厉害。” 女子轻声笑道,“你总拿你哥哥跟我比,可是你哥哥才多大的人,等他也二十六七了,也不见得会比我差的。” 花铃想了片刻说道,“好像可能,我哥哥可厉害了。” 她嘀嘀咕咕的说着,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可沈来宝却听出了苗头来,他抬头看着这女子。 英姿飒爽却又容貌卓绝,脾气爽朗毫不忌怕女扮男装失了仪态,洒脱至极。 他蓦地一顿,“你是……花凤凰?” 花铃一听名字也猛地抬头,眨巴了下眼,“姑奶奶?” 传说中的姑奶奶?! 廖氏觉得今天当真是中元节,她正领着人在门口烧香,就看见了那凤凰姑姑从自家马车下来,还抱着她的女儿下了车,往这边走来。使劲睁眼看了看,才发现竟真是花凤凰。 “姑姑?” 花凤凰微觉意外,“哟,小婉你什么时候学了八卦,未卜先知了,亲自到门口来迎。” 闺名被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人喊出来,廖氏吐纳一气,平复心情,“今日十五,来门口烧个香,驱邪。” “哈,那你慢慢烧,我侄子呢?” “……在凉亭那看书。” 花凤凰啧啧声道,“大晚上的在凉亭看书,喂蚊子呢。” 说罢就迈步进去,也不将花铃放下。廖氏看着女儿被抱走,喊了一声把人还她。花凤凰就道,“我欢喜这小丫头,以后就跟着我去游学吧!” 廖氏差点没晕过去! 可花凤凰是长辈,她也没敢拦,心已经快拧成个球。她叹了口气,这才发现沈来宝站在门口,想必是刚才一起送女儿进来的。她缓了缓脸色说道,“要晚了,快回去吧,别让你娘担心。” 沈来宝问道,“婶婶,刚才那个就是小花的姑奶奶么?” “可不是。”廖氏嘀咕道,“混世大魔王。” 她摇摇头,香火也没心情烧了,交给下人便去凉亭,得把女儿接回来,还要和花凤凰保持距离,不要真让她带去游学了。 沈来宝深觉花家上下都是有趣人呀,他退身出来回家,又瞧见巷子有马车驶入,正是自家老爹坐的马车。 一会马车停在门前,沈老爹一脸醉态,下车后一把抱住马,哭道,“来宝,我的儿,你脖子怎么这么长了,头发怎么这么长。” 沈来宝扯了扯嘴角,他应该感谢沈老爹深爱自己每次醉酒都不忘呼唤他,还是应该提醒沈老爹不要每次喝醉就随便抱个东西喊儿子? 一会车上又下来一人,果不其然,又是他的葛舅舅。 葛明修比他喝得更醉,下来就直接抱了沈老爹喊儿子。 沈来宝看不下去了,喊了下人来一起把他们两个抬回去,末了还无比贴心的说道,“不要让我娘看到。” 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沈老爷还得回房躺着,沈夫人当然立刻就知道了。她决定等兄长醒了就问问他为何总带她丈夫去喝酒,他也是,莫不是又碰见什么事了,要这样喝酒解忧,都没个谱。 沈来宝刚进屋,阿五也跟着敲门进来了,说道,“少爷,白庄主将结算好的钱让人送来了。因为您吩咐过不要让人知道,所以那银子用箱子装着,以填充衣物的法子送来的。” “知道了。”沈来宝说道,“你会度量么?等会拿了尺子来,量一下我床底有多长。高度的话一拳高就可以了,做成扁宽状,我要摆在床底,不能让人轻易看出来是箱子。所以尺寸要做好,材质也要和地板的吻合。” 阿五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打算掩人耳目,又叫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教过的,“小的明白了,这就去拿尺子。” “等等。”沈来宝又喊住他,“你去百家饼铺看看,秦小姑娘回来没有。” 刚才回来并没有看见秦琴,饼铺大门紧闭,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因为中元节的关系。沈来宝还是不太放心,大概也是因为看了一天的纸钱香烛,心理作怪。 快入夜,阿五回来禀报说秦琴在家,沈来宝才没多想。 用过晚饭,沈夫人就让下人端了艾青团子来,艾草可辟邪,吃个团子驱赶邪气。 每年初春沈夫人就会让人去摘两大筐艾草回来,洗净熬烂,拧出汁液来,放进冰窖里。这样就算是到了年尾,也还是新鲜。但凡节日就会敲一块出来,化了汁水放糯米米分里做成团子。 沈来宝不爱吃甜食,象征性吃了一个,还有点黏牙。 沈老太太爱甜食,近来胃口也不太好,多吃了两个。本来糯米就不容易消化又易滞气,食用后胃一直不舒服,到了半夜就喊肚子疼。沈老爷惊得酒醒,忙去探望母亲。 老太太喝了大夫开的药后,胃是不疼了,可人却昏昏沉沉的。一连病了三天都不见好,她得病的日子太过诡异,沈老爷和沈夫人商量后,觉得老太太是遭邪了。请了和尚来诵经,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老太太可算是好了。 但人老了一病就不安心,同媳妇说了几回,沈夫人想了一番,就跟丈夫说道,“不如像往年那般,我们去寺庙斋戒念佛半个月吧。” 沈老爷也觉得可行,只是年中商行琐事多,实在不得空。葛明修一听,当即道,“我带着他们去。” 有可信的人陪着去,沈老爷立刻答应。 又因书院洞主总胡闹,越发让人觉得过分,沈老爷干脆让沈来宝也一起进深山寺庙,等新洞主接任后,再回来不迟。 七月二十日,沈家人一行二十六人,带着东西浩浩荡荡去深山修行去了。 第45章 深山有缘 沈家要去的寺庙叫万香寺,地处偏远,只修了一条崎岖小路,进山难,出更难。别说外人,就连每个月初去化缘的和尚,没十天半个月都不回去,否则就浪费了进出的时间。 这样难行的寺庙,当然不会真有万家香火供奉。常年援助他们的,也就只有几家。其中一家就是沈家,其余几家也是看在沈家面子上给点香火钱。 只因沈老爷年轻时在山道遭了劫匪,匆忙之下跑进深山中昏死过去。被万香寺的住持救了回去,这才捡回一条命。后来沈老爷要将他们接到外头去,住持却不肯。他只好寻了工匠来,将破旧的寺庙修葺好,供了香火。 自此以后,每逢沈家有人得病,沈老爷就会来这里,自己不得空,就让亲戚来。 万事都灵验,唯有儿子痴傻这一个,住持当年如此说道,“你生了痴傻的他,是缘起;他日聪慧,却是你们的缘灭,但也是另一个缘起。” 沈老爷听不懂,把这话随口说给沈来宝听时,沈来宝却觉得脊背有点凉。 ——真沈来宝是沈老爷的真儿子,还有缘分在里面。他来了这之后,沈老爷就跟真儿子缘灭了,也就是说,真沈来宝……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沈来宝听了这话后一晚上都没睡好,他之前就猜测过可能这具身体的芯已经灭了,可是听那住持早在十年前就这么说过,就觉得那芯是真的没了。 所以他要是哪天走了,这身体也就是彻底灭了。 进山的路悠远,颠得人都昏沉了。 到了万香寺,沈来宝也病了一场。好在他一直有努力改造这具身体的质素,所以小病两天就好了。 好了后他就每天跟着沈夫人一起去佛堂诵经,深山一切都好,就是三餐寡淡,不是豆腐就是青菜,不是青菜就是野菜。沈来宝这日诵经出来,看着远山夕阳,有飞鸟掠过,胃不由抖了一下。 ——原来嘴里能淡出个鸟来是这个意思啊。 他舔了舔嘴,继续往前走,准备回房躺到吃晚饭的时候,否则根本没有能量支撑一晚上。 走着走着他好像出现幻听了,否则怎么会听见花凤凰的声音。 他走着走着终于停下步子,转身退了回去,站在一个房门前,不但有花凤凰的声音,好像还有花铃的?他边惊讶边敲门,里头动静一停,随后有僧侣问道,“何人?” “云游大师,是我,来宝。” 门不多久就被打开了,沈来宝本事抬着脑袋,门一开,不见人,低头一瞧,就见花铃跳了出来,几乎撞在他身上。 “来宝哥哥,你怎么会在这?” 沈来宝捏捏她的脸,果然是花铃,“我来这里已经七天了,你怎么会来?” 花铃恍然,“原来你说的出远门就是这里。”她讶然好一会才道,“姑姑说来见个老朋友,就把我捎来了。” 捎……沈来宝和花凤凰也就说过一两次话,可是从她的言谈举止来猜,这个捎……恐怕拐带的成分更多呀。像花家夫人那样爱女如命的,怎么舍得将女儿往深山老林里送。 花凤凰见了沈来宝,便抓着花铃两臂,将她搬起往外一放,“好了,小话唠你就同你来宝哥哥玩去吧。” 沈来宝没想到花凤凰竟然做甩手掌柜,忙接住还没站稳就被她放手的花铃。等他带着花铃离开时,发现这会房门没关了。他走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刚才关着房门是因为里屋有三个人,可如今只有她和云游大师两个。 看来花凤凰看似大大咧咧,但还是很细心的,顾及了大师的名誉。 花铃不知道他去哪,他往哪走就跟着走,路上同他说了许多方才在房里听到的话。以为似懂非懂,所以记得不太全。她自己毫不在意,自以为说全面了,这会就更不懂了。听得沈来宝忍笑好几回,这一本正经的模样真的得意极了。 “小花,你不喜欢钓鱼,那我带你去溪水捉鱼好不好?” 夏末深山清凉,山涧水的水质更是山外的河流所比不得的。 在家里还可以念书去校场去马场打发时间的沈来宝进了深山,几乎每晚都梦见有网络有电灯的日子,着实无聊。于是来这里的第三天,除了每日诵经,他就是去周围逛逛。探险也好,打发时间也罢,倒让他发现了在沈家没法做的事。 比如捉知了,比如捕鱼,比如摘野果。 带花铃去玩,当然得做一些没危险的事,自然是捕鱼最好。 寺庙不开荤,没有鱼篓。阿五出身贫寒,自小就会做一些工具,便给沈来宝用藤条织了个简易却结实的鱼篓,他用了两回,觉得效果甚好。只是鱼太小,不然可以拿来烤着吃,让肚子添点油水也好。 山涧凉爽,沈来宝脱了鞋袜下水,脚趾都觉得冷,过了一会才适应。花铃抱着鱼篓蹲在岸上看他,要不是他不让,真想下水跟他一起抓小鱼,“来宝哥哥有鱼吗?” “有,不过太小了,我想抓一些大的。” 花铃问道,“为什么要抓大的呀?” 沈来宝弯身专注着水流动向,语气颇轻,怕惊吓了鱼儿,“你爱吃肉,我抓起来放水潭里养着,等你哪天想吃了,我们就来捞起来,烤了吃。” 花铃看了他好一会,才道,“可是你都来了七天了,你自己没想过烤鱼吃吗?” 沈来宝蓦地直起腰身,这才觉得自己犯傻了,“对啊,为什么我自己没想到?” 他嘴里都没有一点油腥了,却忘了这事。花铃一来他倒怕她没肉吃,跑来抓大鱼,况且她可能等会就回去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博爱隔壁小花。 他摇头笑笑,肯定是因为花铃平时总惦记着他老给他带好吃的,所以他才下意识把她也记在心里了。 放着那么多的姑娘不记,偏记个小姑娘。 沈来宝觉得自己像个怪叔叔了。 “来宝哥哥!有鱼!鱼!” 沈来宝猛然回神,还没低头,就觉小腿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贴肉滑过,不由抖了抖,俯身用鱼篓一顿乱舀乱网。只见水底有鱼扑腾,花铃也站起身到处乱指“在那,来宝哥哥在那,在你后面,到你左边去了,前面,前面!” 指挥了半天,鱼彻底不见了踪影。沈来宝被鱼尾巴溅起的水甩了好巴掌,衣服几近全湿,连发梢都在滴水。 七天没沾半点油的沈来宝觉得自己快要耗尽电量,蔫掉了。他提着鱼篓走到花铃站的岩石前,趴在上面放电,“小花,你吃蛇吗,不如我给你抓蛇吃吧。” “……来宝哥哥我不吃蛇。”花铃取出自己的小帕子铺在他脑袋上压了压,想把发上的水吸走,“不过我也不想吃鱼了,别抓了,我们回寺庙吧。” 看了半天的阿五禁不住说道,“少爷,山涧那边有个小出口,把鱼篓的口子收小一些,堵在那。鱼游进去就出不来,等一晚上,明儿准有。” 沈来宝目瞪口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小的以为您喜欢抓鱼。” 累死累活的沈来宝差点就骂了脏话,谁喜欢抓鱼了!他的目标是抓到鱼给小花,而不是享受抓鱼的过程! 有了阿五指路和指导,沈来宝顺利地把鱼篓堵在了出口,这才和花铃回去。 沈夫人已经听说花凤凰和花铃来了,这在她看来是颇有意义的,邻居平时相见不奇怪,但千里迢迢进了荒无人烟的深山却还能碰见,就真的是缘分了。她喜滋滋地暗暗问了方丈儿子和花家千金的姻缘,方丈高深莫测笑道,“缘,缘。” 一字已如定海神针,沈夫人对儿子和花铃的缘分深信不疑。等花铃和儿子一回来,就拉了花铃去逛寺庙,同她讲解,倒把浑身湿漉漉的沈来宝丢到一旁。 晚饭依旧是萝卜青菜,今晚还丰富了点,炸了点花生米。 下人将碗筷陆续摆上,沈夫人便趁空问花凤凰,“你们这是打算留几天?” 花凤凰在花家是超级长辈,但在外人面前还是以年龄排辈,这就比沈夫人小了,气势也放低了些,“指不定留几天,呆腻了就走。” “我们是打算待到八月初四。” “我们呀……要是不腻,到明年初四也没关系。” 花铃摇头,“有关系,爹爹说等常翰林来了书院,就得回去了。还有,这么久不回去,小云会不认识我的。还有还有,哥哥们年底就回来了,我可不能明年才回家。还有还……” 花凤凰一把捂住她的嘴,“姑奶奶错了,姑奶奶保证再也不跟你开玩笑了。” 花铃挪开她的手,讶异,“原来姑奶奶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呀,吓坏我了。” 花凤凰才要被她的语速和举例给吓死,早已习惯的沈来宝笑笑看着花铃,听她絮絮叨叨的,几日来的沉闷好似一扫而光了。 等饭菜上齐了,沈夫人扫视一圈,皱眉问道,“来宝,你舅舅呢?” “可能又去后山吃野味了吧。” 沈夫人摇头,“受不了这个苦又何必打肿脸充胖子,自告奋勇的来,就该好好念经。” 用过晚饭后花铃又坐不住了,拉着沈来宝要去走。只是山里兽类多,也有蛇出没,沈来宝便带着她去大门前的门坪看星星。 看着看着旁边人说话声越来越低,越来越轻,等他察觉到已是呓语时,偏头一看,花铃已经抱着他的胳膊睡着了。小小的脑袋枕在他手臂上,酣睡入梦。 山风太过寒凉,沈来宝怕她着凉,又不忍唤醒她。最后慢慢挪慢慢挪,将她挪到背上,背她回房睡觉。 花铃比想象中要重一点,大概是他自己也还是个小少年的缘故。他每一步都走得很轻,背上人呼吸很轻很均匀,似乎有蚊子咬脸,时而抬手抓抓脸,可也并没有醒来。 沈来宝笑笑,睡得可真好。 吃好喝好,玩好睡好,无怪乎她能这样快乐,连他也要羡慕了。 第46章 竹马青梅 沈来宝送花铃回了房,却不见花凤凰在房里,难道又去跟大师问禅了? 想来花凤凰也着实大胆,不带仆人就这么带着个小丫头来深山。不过花凤凰的身手看起来可不差,也难怪她敢到处云游。同理,也难怪花家人提及她就头疼,长得好看又总不嫁人还四处跑,外面的非议早就漫天飞了,连沈来宝都听了不少。 不过这些对洒脱的花家姑奶奶来说,肯定不屑一顾。 人呀,活得潇洒一些好。沈来宝自问都不能做到像花凤凰这样,他刚羡慕完花铃,又羡慕起花凤凰来,想来想去,他竟不太羡慕自己的身份。 “啊——” 突然的惊叫迅速将沈来宝从沉思中拽出,只因声音太过耳熟,可不就是自家舅舅。他忙循声往那边跑去,也有几个下人听见动静朝那跑了过去。 声音来自西院方向,沈来宝想起那儿是洗澡的地方。众人还没进院子,又听见葛明修的惨叫声,还有乒乒乓乓的响声,像是在挨揍,还是痛揍。 众人挤进院子,顿时停住了脚步,呆若木鸡。 沈来宝从众人大腿挤身而出,一瞧院子里的情形,也顿住了。 揍葛明修的不是别人,正是花凤凰。 葛明修已经被揍趴下了,花凤凰捉着他的衣领以腿压在他后背上,将他压得死死的,“你还敢撒谎?说!你偷看了几个人洗澡?有没有女的?” 围观的众人哗然。 葛明修哀嚎道,“我没有,我就是在后山烤肉吃,夜黑风高的,我怎么知道下面是浴堂。你二话不说就跑过来揍我,你天降神兵啊!” 花凤凰冷笑,“你说你在烤肉,可肉呢?” “吃了!” “骨头呢?” “吐在地上了。” “没看见。”花凤凰又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还不老实,一瞧见我来就慌慌张张的要跑。说烤肉吃又没骨头。” 葛明修哀嚎得更加悲切,“我真的是在烤肉,我以为是我姐又带人来抓我了,匆匆忙忙刨地把骨头埋了,刚要跑你就冲过来。” 花凤凰还要揍他,忽然见沈来宝小跑过来,她笑笑问道,“来宝,这人是你家下人吧?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连山贼都不爱来,更何况是采花大盗。” 沈来宝摇头,看着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舅舅,艰难道,“凤凰姐姐,他是……我舅舅,亲舅舅。” 花凤凰顿了顿,忽然想起今天晚饭前沈夫人好像问了沈来宝一句他舅舅是不是又躲哪里烤肉吃了。 哦……真是在后山烤肉吃,也真是这么巧偏偏是在浴堂附近。 花凤凰默默收了拳头,默默收了腿,还特别温柔地给他捋了捋被压得变形的衣裳,蹲在他旁边认真无比的说道,“兄台,有句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 葛明修脸一抽,“滚!!!” “哦。” 自家哥哥被当成色胚还被痛揍一顿的事传到沈夫人耳边,她心急火燎的过去一看,竟看见花凤凰在旁边拿着碗要给他喂药,一副温婉贤惠的模样,看得沈夫人一阵恍惚,活像眼前这花家姑奶奶是她嫂子。 她的心思神游,也不急了,走到旁边说道,“花家姑娘费心了,这种活让下人做就好。”她见兄长竟然背对外面,毫不领情的样子,心里顿时又急了起来,“哥哥,有客在这里,你怎么还不起来?” 葛明修顿时暴怒起身,一起来只觉浑身骨头要碎了,厉声就变成了抖声,痛苦不已,“我我我是被她揍成这样的!” 花凤凰眉毛微挑,“我已经跟你道歉了,不下十次,你做的事换个人来也一样会觉得你是偷窥的色胚,只是不同的是,他们选择尖叫,而我选择让你尖叫。” 葛明修哆嗦了一下。 “当然,如果你觉得不解气,我可以让你揍回来,否则你再怎么责怪我也没用。” 葛明修气道,“我不是那种小人。” 花凤凰眨眼,“所以你接受道歉吧,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对不对?以后我好好补偿你,你要是还这么气呼呼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了。” 葛明修竟觉得她说得有理有据无可反驳,在一旁的沈来宝看着他已经被绕进去,主动变成了被动,不由感叹凤凰姑奶奶的迂回手段之高超。果然,瞬间葛明修就没了脾气,心觉这姑娘还挺客气的,毕竟跟自己道歉了十几次了,他如果还咋咋呼呼,算什么君子,大手一挥,“那你去熬碗人参汤给我补补吧。” 花凤凰道了声好,也不多说就出去了。 沈夫人等她出去,才叹道,“哥哥,这事也有你的不对,下回看清楚附近是什么地方,别又闹出什么误会来。” 葛明修说道,“我知道了妹妹,不过刚才那个是什么人,你新收的女护院?跟个女将军似的,下手真狠。” “家里哪有女护院,是隔壁家花老爷的姑姑,花凤凰姑娘。” 这几天那花凤凰的事已经在沈家内宅传起来了,葛明修当然也听说过。之前就听说花凤凰容貌卓绝,刚才光顾着生气了连正眼都没瞧一个,哎呀,可惜! 不过……刚才她真的在浴房? 哎呀呀!!!太可惜啦!!! 刚起床的花铃并不知道自家姑奶奶将沈家舅舅狠揍了一顿的事,洗漱完来吃早饭,瞧见脸都胖了一圈的沈家舅舅不由好奇,“葛舅舅,你昨晚被毒虫子咬了吗?脸怎么青肿青肿的?” “是,被毒虫子咬了,还是好大一只。” 说着正好听见下人同花凤凰问好的声音,葛明修还要再描述一下虫子如何辣手摧他,就见一个窈窕美艳的女子一袭罗裙从门口走入,容貌艳绝如仙子,步履轻快,神情淡淡。坐在桌前俏眼一挑,声音颇轻,“什么毒虫子?听起来挺可怕的。” 正在喝茶的沈来宝差点呛着,抬眼直盯花凤凰,这么温柔是因为狐仙附体了吧! 满眼惊艳的葛明修心头砰砰砰跳个厉害,“没、没什么。那虫子挺好看的,虽然力气大了点,还有点凶。可是……美人嘛,都是有点脾气的。” 花凤凰笑了笑,笑而不语。 沈来宝脑忽有烟花炸裂,美人计啊这是!他看了一眼舅舅,暗暗啧声,花凤凰这么厉害,舅舅完全不是对手。 花铃全然不知饭桌上已经有三十六计飞起,只知道自己很饿,很快就要开饭了。听说这里的斋饭很好吃,但再好吃,也比不上肉吧。 “来宝哥哥,等会我们去看看鱼篓里有没有鱼吧。” “嗯,希望有,给你烤鱼吃。” 吃完饭,沈来宝跟下人要了火折子,就带着花铃去山涧那。出门时只见舅舅也出来了,跟在花凤凰一旁。 花凤凰的个子着实不算矮,但葛明修也是高个子,高高瘦瘦的,一本正经的走在花凤凰旁边,画风还是蛮和谐的。但两人转身过来……画风就会巨变吧。 听见花铃唤了自己一声,沈来宝回神,跟花铃往山涧走去。 今年明州雨水充足,山中更是多雨,泉水充沛。山涧没过膝盖,依然清澈见底。河里只见小鱼,不见大鱼,沈来宝往那放置鱼篓的地方走去时,还在想不会没有鱼吧。早饭他就注意到花铃应该没有吃饱,花铃是个小吃货,吃得欢喜和吃得不好很容易区分。虽然没有说不好吃,但她不欢喜,心里就是不喜欢的。 所以他想给她烤个鱼吃,寺庙不许杀生,要想借他们的锅来煮鱼汤也不可以的,烤鱼就无妨了。 到了山涧那一道小口处,沈来宝脱了鞋子卷起裤腿,下去拨开压在鱼篓上的石头。花铃满心期待地看着,也期盼能有条鱼。 沈来宝好不容易把石头都弄走,抬了抬鱼篓,因有水阻拦,不能感觉出里面有没有。等将鱼篓提起一半,很明显地感觉出里面有东西在乱动。他立刻来了精神,又怕鱼跑出来,几乎是用身体将鱼篓口子挡住,整个抱了起来。 眷恋鱼篓的水哗啦啦落回山涧中,沈来宝小心爬了上去,找了块平地这才将鱼篓放下。 鱼篓刚放下就剧烈翻滚,看得花铃忙伸手压住,从镂空的藤蔓处已经看见了鱼尾巴,她激动得要跳起来,“来宝哥哥有鱼,真的有鱼!我们有鱼吃了。” 沈来宝如释重负,抓了鱼篓底部将里面的东西往外倒。倒出两尾大鱼和三四条小鱼,还有一只螃蟹两只淡水虾。可里好像还有东西,他又用力抖了抖,忽然抖出一条滑不溜丢没有腿的黑色东西来。 花铃愣了愣,吓得惊叫,“蛇!蛇!!!”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更何况还是真蛇。花铃起身一把推开懵神的沈来宝,抓了他就使劲往外拖。 “小花。”沈来宝一把捉住她,“那是黄鳝,不是蛇。” 花铃哆嗦地往那看,这才看见那好像的确不是蛇,有须,还有尾巴。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来不及收回去,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蹲下身心有余悸,“真的不是蛇,吓着我了。” 沈来宝笑道,“那你不跑,还拖我做什么?” 花铃颤声,“怕你被它咬了。” 沈来宝怔愣片刻,伸手抹了她脸上的泪,抱了抱她,“不怕。” 花铃趴在他肩头低声重复了一遍,“不怕。” 第47章 心有猛虎 黄鳝一事好在是虚惊一场,待花铃平复下来,沈来宝就准备清理鱼。瞧了在地上翻滚半天的鱼,拿着小刀愣是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两人蹲着看了半晌,终于是去喊了阿五来。 阿五颇为熟练的将鱼清理干净,沈来宝架起火堆,将螃蟹丢了进去,串好虾,一会就烤好了,洒点盐,味道倒是不错。 两人在后山吃吃停停一个时辰,颇有酒足饭饱的意味,满足极了。临走时沈来宝打了水来将火堆熄灭,一点火星都不留,洗净了手,这才和花铃回去。 快进寺庙门,花铃又将他拉住,“有烤肉的味道。” 说罢就像小狗那样抖了抖身,沈来宝边笑边跟着她一起抖。不过烟味肉味像是渗入了衣服的每一个缝隙里,抖不干净了。 “不如悄悄溜进去,洗澡换衣服吧。” 花铃也觉得只有这个法子才能瞒天过海了,便和他一起偷偷溜进去。 谁想刚到房门口就被同屋的花凤凰看见,捉了她就嗅了嗅,“坏丫头,吃肉也不喊你姑祖母,没良心。” 花铃好奇道,“可是姑祖母,你昨天不是才和云游大师说心中要有佛吗?” “可是还有一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啊。” “那为什么云游大师他们不吃,反正心中留。”花铃恍然,“我明白了,姑祖母的悟性比大师他们还高。” 花凤凰扑哧一笑,“小丫头怎么这么较真,模样像你娘,脾气却像你爹,长大后肯定又是个让人头疼的人。” 听见她这样说她爹爹,花铃摇头驳道,“爹爹才不让人头疼,长辈都说,姑祖母你才是最让人头疼的。” 花凤凰无奈道,“好好好,姑祖母错了,我去给你提水洗澡冲冲肉味,别被方丈他们发现了,这样不好。” 花铃也正有此意,立刻进去找衣服梳洗。以前在家都是嬷嬷安排好的,她只要负责进澡桶里坐着就好。可跟了姑祖母后,就什么都要自己动手了,真是麻烦呀。 花凤凰将房门关好,提着桶去厨房打水。人刚从廊道露面,就见那院中柏树下,立着一个清瘦男子。他衣衫朴素,不见青肿的侧颜清俊,有山风吹拂,更多了几分俊雅的书生气。她悠悠看着葛明修,又悠悠路过。 葛明修见佳人直接过去也不问自己一声,立刻跑了去,“花家姑姑。” 花凤凰停下步子,“哎呀,原来是葛家舅舅啊,刚才没看见你。” 葛明修也不在意她是真没看见还是假没看见,将手中一把野花递给她,“山上摘的,开得可好了。” 花凤凰并没有接,美丽的女子本就多人追求,从她十三岁懵懂懂事开始,就收了无数的花儿。有从天而降朝她脑袋砸的,有从旁扔到她脚下的,也有像这样直接递给她的。看得多了,也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未深交的男子送花,必然是因为她这张脸,那他们想得到她什么,她也清楚。 她心底隐约有了厌恶,笑笑说道,“我不爱花,葛家舅舅不去佛堂,怎么跑这来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葛明修“唰唰唰”地把花丢得老远,见她提桶,定是要去打水,爬过栏杆说道,“是要打水吗,我去,这种事得男的做!” 花凤凰立刻把桶藏在背后,“真的不必了,我能提得动,而且我提的是热水,去了厨房没有还得自己烧。” “烧水我也会。”葛明修一心要献殷勤,探身就去拿她背后的桶。可花凤凰不同其他女子会侧身躲闪,反而是迎难而上的脾气,他脑袋凑近也没避开。葛明修头一近,额头就点在她心口上。 花凤凰顿时僵住,可葛明修还毫无察觉,若非他满眼的“给我桶给我桶”,她真要以为他借机耍流氓了。她蓦地退后一步,一手举起桶,“你再抢我就砸你头了。” 葛明修立刻老实了,真怕她又把自己揍一顿,“那我……我跟你一起去,万一你提不动呢?” 花凤凰真想把他举起然后丢到柏树上挂着,早上就不该用美人计的! 快到用午饭时,沈夫人明显瞧见哥哥和花家姑奶奶亲近了许多,花凤凰的避嫌在她眼里俨然是矜持的举动,哥哥倒是很殷勤。她一边高兴一边忧愁,只因两个平时爱吃的小家伙竟然没怎么吃饭。 沈来宝和花铃饱腹了一顿,满肚子油水,一点也不饿。只是不能让长辈知道,否则他们两人就要被罚跪罚抄经书了。 午饭过后,沈夫人打发兄长带两个孩子回房,葛明修还觉得奇怪怎么把孩子交给他了。他依依不舍地多瞧了花凤凰几眼,这才一手一个抓着两个孩子回去睡午觉。 花凤凰也打算告辞了,却被沈夫人温声喊住,“凤凰,我有事想问问你。” 花凤凰坐下身客气道,“沈夫人要问什么?” 沈夫人笑道,“你觉得我兄长这人如何?” 深谙媒婆套路的花凤凰当即明白沈夫人的心思,难怪刚才笑得那样温和,敢情已经把她当自家人了。她佯装苦想,为难道,“我说实话,沈夫人不要在意。你家兄长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但……看起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弱得很。这就罢了,学识也不够,对了,我之前在大月国碰见的王爷,那真是博学多才,还武功了得。说起来他还想娶我做王妃来着,可被我婉拒了。” 原本还想接着问的沈夫人注意力已经被她最后一句话给吸引过去了,“为何拒绝了,王妃呀,多尊贵的地位,而且大月不比我们大央差。” 花凤凰笑道,“凡夫俗子,我瞧不上。” 沈夫人顿时哑口无言,觉得兄长已经没戏了。这王妃都不做,觉得王爷是凡夫俗子,那她的哥哥就是世间的一粒沙子了,提了也丢脸。更何况,她这哥哥也的确没什么出息。沈家这十年已经落寞了不少,比不得从前风光。哥哥一事无成,仔细一想,攀不起花家人。 她心觉可惜,花凤凰又道,“沈夫人怎么了?” 沈夫人也是个耿直人,不愿说胡话隐瞒,就道,“我原本是想问问你对我兄长的看法,若是觉得好,就给你们说个姻缘。可如今是没指望了……也是可惜,我倒没见我哥哥对姑娘这样上心过。” 花凤凰心中一笑,没见过?只怕是没让你这当妹妹的见过吧。否则葛明修怎么会对她这样殷勤,不过才见了两面,第一面她还揍得他当众丢脸。被揍的时候一见钟情了么? 她可不信。 她也客气的道了声可惜,又婉转的表示两人绝无可能,就此打断沈夫人的念想。待说得差不多了,她才寻借口离开。刚起身就见地上有影子投来,似有人躲在门后。她眉头一拧,神情泠然,一步上前偏身就抬手要劈那偷听的人。可手却僵在了半空,只因这人就是葛明修。 葛明修过分苍白的脸上有些惊慌,“我、我不是要偷听,刚好回来,听见你提到我,就挪不动腿了。” 他又惊慌又难堪,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花凤凰也着实尴尬,她一点也不想让葛明修听见,毕竟有些话说得过分了——虽然是在陈述事实,可让当事人听见,怕会成为一把利剑。 两人尴尬了一会,沈夫人忙出来打圆场,两人也就这么散了。 等花铃午睡起来,就听花凤凰说等会就出山回家。消息来得意外,花铃洗漱好后就去找沈来宝。 沈来宝已经听下人说了葛舅舅和花凤凰的事了,现在这么急着走,可见当时真的很窘迫呀。他唤了阿五来带四个护院送她们出去,临走时又跟花铃说道,“我很快就回家了,你先替我喂飞扬。” 花铃认真点头,想到他还要在这里待几天,就想到他还得喝清汤寡水,便道,“来宝哥哥你要记得每晚抓鱼,不要饿肚子。” 沈来宝笑道,“知道了。” 花铃颇为不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等被花凤凰抱上了马,还往他脸上瞧。离别的眼神看得沈来宝都不忍了,怎么像是要分开很久很久似的,明明半个月后就能见着了。 花铃到底还是走了,沈来宝又看了好一会才回去,进了庙门就见旁边有人站在墙边垫脚往外头看,他想喊葛明修,又忍住了。 吊儿郎当的舅舅此时看起来好像不那样吊儿郎当了。 难道他对花凤凰真的一见钟情? 可是以花凤凰那样性格的女子,是不会看上葛明修的吧。 沈来宝又老气横秋的感慨了下人生,就进屋和沈夫人专心念佛了。没了花铃在身边,果然又冷清下来,连鱼也没心思抓。抓了无人分享,还不如吃豆腐白菜。 一晃半月,沈家这才浩浩荡荡的回明州。沈来宝坐在马车上,捏捏胳膊小腿,觉得瘦了不少。不过除了疼爱孙子的沈家老太太,应该没人会发现。沈老爹就算了,他是恨不得自己能练出一身肌肉来,不要他变成小胖墩。 可明明他自己已经吃成了个胖墩。 不知道花铃到家了没,依照花凤凰的个性,有可能会中途拐道,带她去别处玩。 又过几日才到了家,沈老爷还在外面经商,沈夫人和沈来宝先去跟沈老太太问了安。沈老太太精神已经恢复,见了朝思暮想的孙儿也高兴,将他拉到跟前就说他瘦了,忙吩咐厨房去准备大鱼大肉。 沈来宝从祖母房里出来,便寻了家里下人问,“隔壁花家姑祖母和花铃回来了么?” 下人说道,“比您早了十天回来。” 沈来宝放心了,这才回房洗漱,躺下休息。一觉睡到下午,总觉得好像门外有什么轻微动静。他又躺了一会才起身,洗了把脸就开门看是什么声音。开门就见阿五站在那,满脸无奈的示意下面。他低头一瞧,就见个小团子蹲在地上正在抛石子玩。 五个石子被小手握着摊到地上,花铃抓了一个轻轻抛起,迅速捡起地上的一颗,那被抛起的一颗已快落到地面,稳稳落在她的手心中。小手太小,抓了两个就抓不住了,就又重新摊开,再来。 原来刚才一直发出窸窸窣窣声音的人就是花铃,沈来宝却没了起床气,蹲在她一旁安安静静的看她玩。看着看着就笑笑,笑声引得花铃发现了他的存在,偏头一瞧,见了他就展颜,“来宝哥哥你终于睡醒啦。” 沈来宝拨了拨她的小辫子,“嗯,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花铃又道,“来宝哥哥你没有好好抓鱼吃吗,瘦了好多呀。” 沈来宝摸了摸脸,“就一点。” 花铃捏了捏他的脸,又捏了捏自己的脸,“分明瘦了好多。”她拉了他的手说道,“来宝哥哥我们去吃酱鸭脖吧,给你补补肉。” 沈来宝笑了笑,看来除了祖母,还有人能注意到他瘦了不少。 “走吧,去吃肉。” 转眼已到中秋,中秋过后那常院士才正式接任墨香书院洞主一职,他一接任,沈来宝也和花铃回到了书院。 常洞主做事很是老成,在沈来宝看来也不是大刀阔斧的人,不过风气比起之前来说的确好了很多。有个前任翰林院院士在,沈老爹更觉儿子来对了地方,大手一挥,给书院捐了三千两银白。 快到年底,沈老爹又送来一千两和一百担的谷子,将书院粮仓都堆满了。 腊月里的明州飘起今年第一场银白飞雪来,一夜洒得屋顶如铺棉絮,街道也不见路,到处都是银装素裹。 花铃怕冷,又因怕麻烦,所以十分讨厌冬天。只因冬天到处都写着麻烦二字,早起要穿很多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去哪儿都要抱着个暖手的小香炉,还得时常把里头的灰倒出来。还有出了家门坐马车,车门关得紧,可冷风还是嗖嗖嗖的往里刮。 相反沈来宝很喜欢冬天,在他发现自己像个小火人不怕火时,第一次赞赏这具身体。 等他早上出门等花铃时,就见个小胖墩往这边挪步,要不是那人的确是花铃,沈来宝还以为花家有第二个千金了。他看着百般不愿一步踏雪,犹如裹了一层又一层粽衣拧着小小眉头委屈出来的花铃,顿时笑开。 廖氏见女儿走三步停一步,干脆抱起女儿塞进车里去,又多给她添了个小炉子。 到了书院,沈来宝下了马车去接她,又将自己的炉子给她。花铃便抱了一堆的炉子进去,惹得旁人侧目,她丝毫不在意,只要暖和就行了。 “来宝哥哥,我姑祖母后天就要走了。” 沈来宝意外道,“不过完年再走?” 花铃答道,“我爹爹也是这么说的,可姑祖母说要是在过年的时候让来走亲访友的人看见,肯定要唠叨她一番,所以不留了。” 沈来宝倒是理解,什么年代都有催婚族呀。花凤凰不好翻脸,又无法说服他们,就只能躲了,以退为进,也是个好计策。 到了岔路口,花铃和沈来宝分开,往自己的小小班走去。走了十余步,听见后面有人喊自己,她回头一瞧,就被一个大雪球盖脸,随后被人推倒。她“呀”了一声抹去脸上的雪,手中香炉也滚落在地,幸好做得结实,里头炭火没被摔出来。 她还来不及看清楚是谁,又被人用雪覆盖了脸,冷得她一个哆嗦。她大喊,“我知道你叫什么。” 柴启原以为一开始就用雪攻击她不会被瞧见,她何时看见的?他顿时慌了,拉了两个跟班就跑。 花铃哪里看见了是谁,眼睛这会还疼着。她坐在地上捂了捂眼,用掌心热意熏着眼睛,努力往前看去,连人影都不见了。 等她起身,才发现裤子湿了一些,只因香炉虽没炭火倾倒,可热意熏化了地上积雪,恰好在她一旁。她拧了拧裤子,竟然拧出水来。她心中甚为恼怒,不知为何遭人戏弄。 此时书院钟声已响,虽然身体有点冷,可也没空回家换了,花铃忍了忍就去了小小班,一直忍到中午用饭,同窗喊她去吃饭,却见她小脸发白,额头烫得吓人。 花铃和沈来宝是邻居,每日一起来一起回去是诸位先生都知道的,书院没有其他花家人,便有人去喊了沈来宝来。 沈来宝听见花铃生病,饭也没吃完就跑去看她。花铃服了药刚刚睡下,那女大夫见了他就道,“听说有人在路上将她推倒,还将雪往她脸上抹,因此着凉。我去问过当时瞧见的人是谁,但他们却畏畏缩缩不肯说。” 大夫话刚说完,就见沈来宝脸色铁青的跑了出去。 在这书院里能做出这么卑鄙事情的人,沈来宝不用想也知道。他从屋里跑出来,就见有学生在院子里瞧看,但凡见了眼神躲避的就上前问道,“是谁做的?” 可是无一人回答,目击证人根本就找不到了。 沈来宝心中窝火,没有目击证人就无法证明下手的是柴启,不能证明是柴启,那就没有办法用正途惩治他。 这当然不会意味着就此放过他。 沈来宝行走在积雪之上,心思沉沉,隐约察觉到有人对他笑,他往那边看去,正是柴启和他两个小跟班看着他,笑得得意嚣张,一脸你奈我何的模样。 笑意充满了挑衅,似乎巴不得他过去动手。 柴启以为他不会过来,毕竟他才一个人,他可是足足有三个。谁想沈来宝往他走来了,脸色阴沉如乌云压顶,似有惊涛骇浪翻天而来。本来还在笑的三人这会已经笑不出来了,全都进入警戒状态。 沈来宝一步一步走到柴启面前,字字道,“你是不是觉得人善被人欺,料定我和花铃不会还手,所以这么肆无忌惮?” 柴启笑道,“沈来宝,是你太嚣张了,如果当初不是你让我在枇杷树下出丑,被人耻笑,我也不会对一个小姑娘动手的。可是你找不到证人吧,那你可不能污蔑我,我们可是读书人。” 沈来宝点头,“对,读书人,打架有辱斯文。” ——可是欠下的债又怎么可能不还。 柴启又猜错了,他还以为沈来宝气势汹汹过来是要和他打一架,可他说完这句就走了。好一会他才松了一口气,还笑出声来,“装什么装。” 他对沈来宝不屑一顾,更因他不敢还击而兴致勃勃的策划下一个计划,心中美极了。 到了申时放堂,他已经酝酿好了三个折磨沈来宝和那臭丫头的办法,一个比一个让人激动。他慢悠悠往外面走着,想到明天几乎便高兴。他还未上车,忽然一个雪球扔到他腰上。他顿时皱眉,“谁扔的?!” 尾音刚落,脖子上又挨了一个雪球,雪碎在他脖间,滚进里头,冷得他一个哆嗦。他再抬头怒喝,却愣住了。 似乎是以他为轴心,四面八方都是拿着雪球的人,还都是墨香书院的人。大班的小班的,只有寥寥几个路过不驻足,基本都朝着他这个方向。似乎是见他看来,众人略有迟疑,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一个人砸一个,砸一个有一两”,顿时雪球铺天盖地朝他飞去。脸上胳膊挨了打,又冷又疼,气得他跳脚。可往哪里逃都不是,到处都是人。 常洞主听见书院门口门坪处有热闹声响,细细一听,感慨道,“冬日击雪,甚好,甚好。” 花铃也休息好了和沈来宝一起出来,她见那边热热闹闹的似在打雪仗,心有些痒,却被沈来宝将手抓得更紧,笑道,“我们改天再去玩。” 他微抿唇角往那边看了一眼,书院好几百人,就算只有一百个人参与,那也有一百个雪球了。说了不往脑袋上砸,衣服厚,砸不死,可也能让他冻上一冻,算是给花铃报仇。 七夕在山庄赚的钱,总算是找到地方花了,值了! 第48章 细嗅蔷薇 雪球一事过后,柴启也没敢再找沈来宝花铃的麻烦,远远一见就绕路逃走。沈来宝觉得这样才好,要是柴启太过顽劣不知轻重,无法威慑,那对他们来说就是个大麻烦。 小人躲着自己总比自己躲着小人好。 腊月初六,小年未到,花凤凰要离开花家了。她要走的消息也传到了葛明修耳朵里,犹豫再三,还是没出去见她最后一面。窝在房里到了晚上,才终于出门,想去找个酒馆喝酒。 从沈家大门出来,听见隔壁也有动静,往那一看,出来的人竟然是花凤凰。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摇曳灯火下,那人果真是她。 花凤凰听力灵敏又警觉,也发现了隔壁有人,还正往这边看来,抬眼一瞧,就看见了葛明修。 自从七月在山庄一见一别,花凤凰一直想寻个机会和他说话,可葛明修躲得厉害,听说是躲债主,但她总觉得也是在躲自己。这会碰见,见他又一个闪身要进去,她忍不住喊道,“喂。” 葛明修顿住,僵僵收住腿,“啊?” “天寒地冻的,去喝一杯吧。” 从来都只有男子约酒的葛明修愣了愣,因为邀请他的是个女子,更因为那女子是花凤凰。 花凤凰身披一件白梅绣面的白色披风,白梅花蕊点染红色,在飞雪映衬下,身姿挺拔,面色淡淡,似雪中仙子。葛明修看得痴了一会,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从南风小巷出来,才刚到戌时,天色已经黑沉沉,白雪反映银光,似灯从地面反照天穹。街道长灯悬挂,寒风拂过,打得两人影子斑驳交错。 葛明修好一会才道,“听说你是今天走,都这么晚了……” “雪太大,明日再看看。” “那明天雪还这么大,是不是挪到后天?” 花凤凰笑笑,“你把我的行踪打探得这么清楚做什么?所以你今晚出门,是因为以为我已经走了?” 想法一眼被看穿,葛明修颇不自在。花凤凰这才觉得虽然葛明修都而立之年了还无建树,或许是因为人太没心机了。她那侄媳妇跟她提及葛明修时,也说他经商总被人骗去钱财,又乐善好施,碰见说得绘声绘色的骗子,将铺子拱手相送的事也有过。 没心机,又有点傻气。 她正揣摩着他,就听他说道,“是……虽然我知道你在万香寺说的话没错,可是我总觉得跟你正面对上会让你尴尬。” “我尴尬?”花凤凰抿唇一笑,长眸盯看,“到底是怕我尴尬还是你觉得尴尬?” 葛明修被盯得不自在,花凤凰也不为难他了,直白道,“我在万香寺说的话一来是为了拦住想给你我做媒的沈夫人,二来也是因为我觉得你这人不坏,所以不愿敷衍你妹妹,再让她有什么想法,倒不如说得直接明白,让她断了念想。” 有些感情当断则断,绝不拖泥带水。只是这样往往容易被人说无情,花凤凰也习惯了。但他们殊不知,第一时刻说明白,连藕丝也一次斩断,才是有情义的表现。 她不期待葛明修懂,他不要骂她绝情已经很好了。 “谢谢。” 她眉眼微动,看着这高个清俊的汉子,“嗯?” 葛明修在厚实衣袖下握了握拳,脸胀得通红,“谢谢你说了实话,没有敷衍我妹妹。” 花凤凰缓缓收回目光,“嗯。” 两人并行无言,脚下积雪渐渐深厚,花凤凰踏雪无阻,葛明修走得有些不稳。花凤凰便放慢了脚步,等他同行。 到了酒馆,平时爱喝酒的葛明修就点了些米酒,这种米酒与药材浸泡,甜而香醇,喝一壶也不会醉。 花凤凰碰见过不少想用酒灌醉她的人,也碰见过以茶代酒行君子之礼的人。但她说了要喝酒对方就真的买了酒还是一壶清酒的人,她倒是头一回见。 她和葛明修浅酌五杯,才觉得稍微暖和了先。葛明修问道,“你打算去哪里,都快过年了。” “哪里都好,不要留在家里就行。” 葛明修固执道,“可逢年过节就该留在家里的。” 花凤凰笑看他,“那你怎么不回家?” 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在妹夫家待了四五个月的葛明修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看得花凤凰忍俊不禁,这人真是傻气。葛明修好一会才道,“小年我就回去了。” “那来年有什么打算?” 提及往后,葛明修又是一阵迷茫。花凤凰就知道他没有想好,这种随遇而安的性格自己是过得安稳,可却得急坏他身边的人,“我再说一些你不爱听的话,你是家中长子,总要担起家中责任来。为了自己,为了你爹娘。” 葛明修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总在外面,没有回去,我在跟我妹夫学做生意。” 花凤凰笑笑,“沈老爷是个精明的商人,你就算学会了他的生意经,也做不成他那样的商人。” 葛明修瞪眼,“为什么?” 花凤凰微顿,还是如实道,“你太笨了。” 葛明修顿感打击。 花凤凰又道,“你要是能做官,定是个好官。只是官场鱼龙混杂,你这样的脾气百姓是喜欢,可上峰不喜,入了官场,也是死路一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得找一些跟你性格对路的事来做。” “比如?” “比如做个教书先生。”花凤凰也是有自己的一番思量的,万香寺一事后,她也有留意葛明修的事,从自己的侄媳妇那里知道了不少事情。葛明修在书院念书时从来都是名列前茅的,后来还考了解元,但不知为何他不愿做官,就未入京师考科举。 不过也好在他没入官场,否则以他的脾气,也会遭人排挤。太过直肠子不圆滑的人,又有几人能接受喜欢。就连求贤若渴的圣上也会觉得这是根刺头。 葛明修沉思许久,“这倒是可以的,做先生也是件体面的事,只是赚不了钱,爹娘怕会不高兴。” “信我,你若能安稳下来,你爹娘也会欢喜的。” 也不知为何,她说的话句句都入了葛明修的心,或许不是话入了心,而是她这个人已先入了他的心里,因此句句顺耳,颇觉受益。 葛明修自觉自己的事已经解决了,又给她斟了一杯酒,“你要是过年的时候能回家,你爹娘也肯定会很高兴的。” 花凤凰动了动唇,没有吭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很久没和毫无心机的陌生人一起喝酒说话了,惹得她都多了几分冬夜伤感,觉得过年回家也并不是件坏事。 她想着想着,忽然看见眼前人打了个酒嗝,随后絮絮叨叨起来,竟是喝醉了。 她晃了晃那一壶米酒,只喝了三分之二,而且被喝掉的有一半是进了她的肚子里!葛明修的酒量竟然差到这种地步,她倒有些羡慕了。 ——要知道一个千杯不醉的人碰到烦心事,没个知心人,连喝酒都喝不醉的时候有多郁闷! “嗝——”葛明修还要喝,一眨眼却发现一只手掠过,然后他的手空无一物,也不管酒杯还在不在,仰头喝了口冷风,还满足的打了个酒嗝,“凤凰,我可喜欢你了。” 花凤凰不以为然道,“哦。” “当时你揍我的时候,我以为你是山里出现的老虎精!后来我光顾着生你的气,到了第二天看见你时,我才知道原来我碰到的不是妖精,是妖!狐妖。你长得真好看,好看。” 都说酒后吐真言,如今看来也不假。她挑挑凤眼,果然是因为她的脸才心生好感的,男人,德行。 “我从来没碰见过一个姑娘这么能打的,我觉得要是和你一起,你肯定能保护我。” 花凤凰扑哧一笑,悠悠看着在说酒话的葛明修,开始认真听他说有趣的话。 “那天我送你野花,你说你不喜欢,可是姑娘家没有不喜欢花的,肯定是那花太丑了。所以我就跑遍了整个山头,终于找到一朵特别漂亮的花。我拿着花想送给你,结果你跟我妹妹说……说……说了那些话。” 葛明修说完就呜咽起来,像受尽委屈的孩童,趴在桌上痛心极了。 花凤凰没想到还有那一出,难怪那天她在门口碰见他,他一直背手。当时那手上……藏着他跑遍山头摘来的花? 不知那花儿,好不好看…… 葛明修又嘀嘀咕咕说了许多,花凤凰听得认真,直到后面听不清楚了,她才坐直了腰身。她看着已经在说梦话的葛明修,心想,如果他此生能碰见一个对他真心的姑娘,那必然会有个很美满的家。 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自己。 葛明修是好,但还不能让她动心到嫁给他的地步。 她的心上放着一个人,也只会放着那个人,一直……一直…… 雪如柳絮,从晦暗天庭洒落人间,融入地上积雪之中,隐没不见,融为一体。寒风呼啸,冬夜冷寂,冷,冷入骨髓。 翌日葛明修从沈家的床上醒来,不太记得昨晚的事了,等喝过解酒汤用过早饭,才猛然想起来,“花凤凰呢?” 正在喝汤的沈来宝答道,“卯时过半她就骑马走了。”他又添了一句,“说是回家过年。” 也是奇怪,明明昨日还说不愿被亲戚念叨于是“躲债”的花家姑奶奶,今日却改口了,还骑马回家,还不客气的把花铃她娘准备的厚礼全都绑在了马上,扬鞭离开了。 葛明修心中落寞,低低念了一声。沈夫人禁不住低声,“天涯何处无芳草。” “对了。”葛明修问道,“来宝你在哪里念书?” “墨香书院,怎么了,舅舅?” “我想去那儿教书。” 众人齐齐抬头,沈老太太更是拨了拨耳朵,“什么?” 葛明修定声,“老太太,明修想去墨香书院当先生。” 沈来宝又觉奇怪,自家舅舅怎么变了脾气了?花家姑祖母和葛家舅舅画风急变,导致他不得不多想,难道昨晚他们两个一起喝酒了?可送葛家舅舅回来的只有酒馆的小二…… 对了,葛明修一喝酒就什么都不会知道,那店小二是怎么知道他住哪里的,当时分明是有熟人。可熟人为什么不露面?唯有一点可能,不方便。 这样很容易就想到一起喝酒的人是花凤凰。 沈来宝不想去深究这件事,花凤凰既然不想让人知道,葛明修又不说,他追查那么清楚,可就侵犯他们的隐私了,虽然他也好奇。 今日花铃出来得早,沈来宝用过早饭出去,花铃已经在她的小马车周围转了好几个圈。她一见沈来宝就小跑过来,在他跟前蹦着,“来宝哥哥,我爹昨晚给我量了个头,我长高啦!” 沈来宝笑道,“高了多少?” 花铃肃色,“一个半拳头。”她伸出拳头比划了一番,“呐呐,这么多,这么多!” “小花你总想着长个子做什么?你在小小班里个头可不矮。” “那样我去看花灯,就不用老被人挤了,还有摘桃子也不用看着你爬树我却只能在地上捡。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摘到桃子了。还有还有……” 沈来宝深觉花铃对长个子有了执念,这一举例就不停歇的说了十三个,要不是廖氏实在看不下去把她塞进车里,她估摸能说一百三十个。 腊月二十三,小年已至。 入了小年,便可以开始准备各种年货,扫尘,祭灶剪窗花,为过年做准备了。 书院也放了假,花铃在家里看着母亲和婶婶们剪窗花,也拿了小剪刀在旁边学着,饶是学得认真,也比不过那些技术纯熟的妇人。剪了半日,终于是剪出一只小鹿来。 廖氏见了,笑道,“铃铃剪的小猪真好看。” 花铃瞪大了眼,“娘,这是小鹿,鹿。” 廖氏和众妇人顿时笑开,笑得花铃哼声,拿了她的红小鹿下了石凳,“我去找来宝哥哥评理。” “诶,铃铃?铃铃。” 花铃已如脱缰野马,根本唤不回来了。廖氏轻轻摇头,明年就七岁啦,可还是毛毛躁躁的。 花铃跑到沈家,沈家也正在大扫除,她把窗花护在怀里,躲着头顶上不断被扫落的灰尘。 沈来宝正要出门去桃花庄,想找白庄主商量下看看过年可以策划下什么节目,赚点小钱。还没出院子就见花铃往这边快步走来,怀里还护着什么东西。 “小花。” 花铃见了他才将窗花拿出来,捏住鹿角朝他晃了晃,“来宝哥哥这是我剪的。” 从未见过窗花的沈来宝顿觉新奇,而且这动物窗纸看起来就很复杂,没想到花铃竟然这么厉害,他感慨道,“真好看,小花你剪得真好。” 刚被母亲嫌弃了一番的花铃顿觉找到了知心人,“是啊,我也觉得。” 沈来宝笑笑,她果真一点都不谦虚的。花铃说道,“我还得回去帮我娘剪花,我先走了。那这只小鹿就送给你啦。” 说罢她就把窗花慎重交到他的手上,转身蹦着轻快的步子回家去了。 沈来宝眨巴了好几下眼,连阿五都忍不住弯腰低声,“少爷,这不是头猪吗?” 对啊,这不是猪吗,而且还是挺肥美的一头猪。沈来宝盯了半晌,这家伙哪里像鹿了? 他苦笑,折回屋里,准备把窗花贴起来。贴哪里?他想了片刻,决定就贴正门上,进出都能一眼看见,心情似乎会好不少。嗯,或许还可以辟邪。 小年一到,街道上的小贩也开始摆起了各色年货,尤其是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春联,十步一个摊子,更让街上显得红红火火的。 半年未归的花朗从车窗往外看去,兴奋道,“哥,你闻到了年味没?” 花续笑笑,“年味?” “对啊,就是街上春联新纸、蜜饯糖果,还有炮仗的味道。”花朗心中甚痒,“不行,我要去买炮仗,买一箱子的,回去带小妹放烟火。” 说罢他就喊停了车夫,花续颇为无奈,只能看着贪玩的弟弟下车。他坐了一会不见他回来,也觉得无趣,便也下来舒展筋骨。 等他环视一周这街道,才想起这是哪里。他微微一顿,重新往街尾走去。 快至街尾,就看见了一家饼铺。 那饼铺前的景致跟其它家的铺子全然不同,两旁热热闹闹,惟独它这儿冷冷清清,甚至一点可以张扬的红火痕迹都没有。既没红联,又无灯笼,连坐在烧饼摊子前的小姑娘,都一身朴素。拿了一本书在看,恍惚中跟他半年前离开明州时的景象一样。 摊子前的烧饼还堆得很高,他犹记上回他贸然上前秦琴被她母亲踹倒的事,这回上前动作轻了许多。 他站的地方恰好将朝阳挡住,秦琴看书的光线一黯,很快就发现有人来了。她合上书弯身往桌底一放,这才起身,“买烧饼么,几个?”等看见来人,颇觉眼熟,一会才想起来,“你是铃铃的大哥?” “花续。”花续说道,“从外地书院回来,路过这里。” 秦琴点点头,又道,“烧饼这么干,不适合你长途跋涉回来吃,反正你回家就能吃好吃的了。”她知道花家疼孩子,每次见到花铃,她身边的下人总会提着一个食盒,食盒里都是好吃的。一层又一层,都是她不曾尝过的。 花续笑道,“回家定会有汤,配着汤水喝也好,拿二十个给我吧。” 秦琴不再多问,拿了油纸包给他裹好。花续见她已经没有要再和自己说话的意思,想到弟弟去买炮仗了,又道,“你大年三十吃完团年饭后,可会出来玩?我们每年都会一起去外面放炮仗,你若要去,我和铃铃来接你。” 秦琴低眉想了片刻,问道,“沈来宝去吗?” 花续微顿,也不知道他去不去,秦琴又道,“他若去,我也去。他若不去,我也不去了。” 花续说道,“那我去问问他,回头让人来知会你一声。” 秦琴淡淡应了一句,也没有多说,见他还不走,问道,“还有事?” 花续摇摇头,随后就见秦琴弯身去把书拿了出来,像是刚才怕被她母亲冲出来抢了撕掉。他拿着烧饼回马车时,去买炮仗的花朗还没有回来。他拿了一个吃了一口,果然很干,干得喉咙都疼了。 将自己剪的窗花送出去的花铃欢欢喜喜回到家,刚进大堂就见到父亲坐在那,她笑盈盈走了过去,“爹爹。” 花平生展颜,将她唤到身旁,递给了她一个东西,“送你的。” 花铃一瞧,竟又是个核桃船,而且比之前的更大更精致。她拿在手中把玩一会,才道,“爹爹是特地给铃铃买的吗?” “你不是一直很喜欢之前那个么,爹再送你一个。” 花铃转了转眼,摇头,“可是爹爹已经送过一个了,铃铃记得大哥当初也很喜欢核桃船的,所以这个送给大哥吧。” 花平生最喜儿女懂事,也知她是真心的,便收了起来,准备送给长子。 可等花续回来,光顾着一家团圆高兴,倒忘了核桃船的事。 隔壁沈家也知道花家两子回来了,沈老爹忙让人去喊儿子过去。可这一喊才知道儿子不知道带着阿五跑哪去了,关键时刻竟然不见了踪影,沈老爹颇为不满。捉了他房里的下人就质问,下人被他一吼,说漏了嘴,将沈来宝去桃庄的事吐露了出去。 沈老爹立刻拧眉,儿子怎么老往桃庄跑?精明商人的头脑飞快在这里转了起来,他沉思细想,里面必有蹊跷吧…… 第49章 萤火之约 沈来宝一点也没有想到沈老爹正在家里猜忌自己,去桃庄逛了一圈,树已光秃秃的,山上更是没什么可想的了。他去附近河流看了看,今年雨水少,河床结了冰,但不厚,还有石头裸露,那溜冰也没法实践。他敲敲冰块,薄得很,溜冰也危险。 今年跟着沈来宝在七夕、中秋、腊月初八赚了银子的白庄主在旁笑道,“可有什么新鲜想法没?” 沈来宝说道,“没了,倒是可以放烟花的,可是这后面都是山,很容易着火,山上到处都是竹屋,很容易烧着屋子,还有放烟火的人,这样太危险了。” 白庄主眼睛微微一转,笑道,“这倒是,那你是打算好好过年,不掺和了?” 沈来宝点头,“接二连三的营销让人疲倦,沉寂三个月,等明年桃花盛开,再来吧。” 等明年桃花,可以拿来做的噱头就更多了。沈来宝脑子里已经转了起来,将要做的策划连成了点,圈成了圈。 回到城里,入了南风小巷,花家门庭安安静静,沈来宝还奇怪怎么没人打扫了,并不知道花家兄弟已回来。刚进家门,就被蹲守已久的沈老爹捉了过去,质问,“你今日去了哪里?” 沈来宝见沈老爹双眼圆瞪,一副逼问模样,隐约觉得不对。再看站在他身后的自己房里的几个下人眼神示意,猛然明白怕是沈老爹已经知道他去桃庄的事了。他飞速想了对策,淡定道,“去桃庄找白伯伯玩了。” 没想到他如此坦荡的沈老爷皱眉,“你找你白伯伯做什么?” “听人说桃庄现在有桃树开了花,觉得稀奇,就跑去看了。可结果竟是谣言,哪里有什么花,只有光秃秃的树。” 沈来宝说得镇定又有理有据,沈老爷心中疑虑还是不消,但也没有再追问。想来想去儿子去桃庄也无事可做,又那么远,应当不会出什么幺蛾子的。他理了理儿子的衣领,转口道,“傻儿子,这么冷的天该开的也是梅花,许是有人听错了。对了,你最喜欢的花大哥花二哥刚回来,得空就过去见见他们吧。 “他们回来了?”难怪门庭那样安静,原来是他们兄弟两人回来了。只怕是廖氏吩咐下人停了手,要给舟车劳顿的人暂且清静。他跑到隔壁敲敲门,那守门的一见他就知道他是来找谁的,侧身迎他进去。 花续花朗正在厅堂上和双亲说话,花铃乖巧地坐在兄长中间的椅子上,如此一来就算插不上嘴,不说话了,也不会被人忘掉的。 花朗眼尖,心思又总是神游,最快察觉到有人正往外面进来,探头一瞧是沈来宝,当即从椅子上下来,“来宝。” “花二哥。” 两个小少年正是长个头的时候,半年一别,自觉都比对方高了不少,谁想一见,分明差不多嘛。这一抱着拍对方肩头,都特别的用力,不甘心呀不甘心。 花平生和廖氏也问得他们差不多了,便将厅堂让给他们,两人继续去后面指挥下人清扫大宅。 花朗说道,“年后我也去墨香书院了。” 沈来宝微微笑道,“我念的是中班,你进来怎么也得是念小班,来,喊师哥。” 花朗哼声,“想得美。” 花续想起放烟火一事,待两人说得差不多了,才道,“来宝,大年三十你可要出门?” “应当是留在家里吃年夜饭,不出去。”沈来宝还是第一次在这里过年,并不知道沈家到底是什么安排,不过年三十应该都是留家里吃饭,不出门走亲戚的,顶多是去去城隍庙烧香吧。 花续说道,“那用完饭若是没事,我来寻你,我们一起去灯塔放烟火。” 提及放烟火,花铃的眼睛就更亮了,可一想到要爬灯塔,眼里的光芒又扑哧扑哧灭了。她的顾虑被沈来宝看在眼底,还没问她,花朗就哀嚎道,“不要啊哥……灯塔有二十六楼之高,你是要带我们放烟火呢,还是要带我们登高捞月?” 花续瞧着弟弟妹妹两个小懒人,尤其是小妹都不吭声了,他暗暗摇头,他们真是什么都好,就是太懒了,一提这些就蔫,“去那里不但可以放烟火,还能看别人放。大年三十定是到处都有人在放炮仗烟花的,万一被烫伤了怎么办?” 沈来宝暗想还是花续想得周到,不过还是个少年,可已经很有担当和责任感了,处处为别人着想。 “而且在那儿放的烟火,会更好看。” 再来一句,花铃已经心动了,扯了扯旁边二哥的衣角,“二哥,要不我们就去吧,爹爹也说灯塔上面可好看了,他每年都要带娘去的。” 花朗见妹妹退步,急忙捂住她的嘴,“不能去,会累死的!” 花续笑道,“那你不要去,我带来宝和铃铃去。” 整日都跟兄长一起同进同出的花朗瞪大了眼,自知他们意见一致,自己不去就得落单,完全没有退路了,唯有气馁地答应,“好吧……”他拨了拨妹妹的小辫子,“铃铃你会后悔的,那塔真的、真的很高。” “爹爹背着我上去过一回,虽然我趴在他背上睡着了,最后什么都没看见。”路漫漫都能让她睡着,可见那塔有多高。不过为了好看的烟火,花铃决定拼一回。 沈来宝跟他们商定好这件年底大事,就准备回去了,花家兄弟刚回家,得好好休息。花续唤住了他,“秦琴那晚也会去。” 沈来宝心觉奇怪,不知道为何花家大哥跟秦琴会联系上,而且他不是刚回来吗?他点头应声,出来时才看见桌上有油纸包,看模样,像极了百家饼铺的饼。他低眉微想,也并未深想,就回家去了。 到了大年三十,才刚到未时,家家户户就关了门,准备年夜饭。 沈家大宅也热热闹闹的,每道小门都贴着新符,每个屋檐下都挂着大红灯笼,哪怕是柴房门口,也挂了一盏。未来三天都是要亮灯长挂的,一来为了威慑年兽,二来是寓意吉祥。库房里堆满了年货,还有准备给亲戚、来客送的回的礼。厨房也挂着排排腊肉,食材多样让人眼花缭乱。 沈来宝从来没有过过这么有年味的年,光是看着进进出出热闹的人,他的心情就不自觉的好了起来。 沈老爹唯有此时看见儿子模样,才恍惚想起以前儿子傻气的模样,不由长叹一口气。沈夫人听见,问道,“老爷怎么了?” “想到以前的傻儿子了……只是几个月的时间,我好像已经忘了自己的儿子曾经痴傻过,恍若梦境。” 沈夫人也感同身受,相比初春那时,知道儿子如正常人般,她还觉得不可思议。本以为自己的命要苦一辈子,没想到老天没有亏待她。 沈老爷在厅堂门口站着看走马观花的儿子,笑笑说道,“只是这个时候是骗不了人的,来宝最喜欢过年了,看来不管是傻时还是聪明时,都改不了孩子心性啊。” 沈夫人盈盈笑道,“今年压岁钱给多一些,对了,将来宝的宝箱还给他吧。那钱是他这些年从各处积攒得来的,又不全是您给的,您这样扣着,被母亲知道,非得训斥您。” “我已经将钥匙给他了,让他得空就来搬箱子。可他一直不来……”沈老爷低吟,又觉得蹊跷。儿子明明有钱用的样子,难道是母亲又给她的宝贝孙儿塞钱了? “来宝定是不像以前那般,总拿钱去扔人了,所以不缺钱。”沈夫人对扔钱一事知道,不是被花老爷送过来两回,又被他爹揍过吗,可不是谁都像花老爷那样好,或许扔了别人他们不知道。唯有自家哥哥被扔的事她是知道的,只是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想到兄长,沈夫人不如以往那样闹心了,只因兄长像变了个人似的,进了书院当先生。起先葛家人还不信他会老老实实甘愿做个先生,谁想事实完全相反,葛明修在书院这一个月,兢兢业业,颇得常洞主赞赏。年底回家,还表示明年会再来。 到底是谁令他这样改变的,谁也不知道。 不过这样也好,沈夫人如此想到,看着在院子里满目神采的儿子,再想到一直让人操心的兄长,又想到这半年来丈夫的转变,已不自觉地微微弯唇,日子可算是顺心起来了。 用过年夜饭,天还没黑,沈家已经早早用过饭了,连隔壁准时准点的花家都早了些。只因长辈都知道,早早吃完年夜饭,好让孩子们去玩。有孩子在家里巷子里,甚至是街上闹腾,才有年味。 沈老爹听见儿子要和隔壁家的孩子去灯塔放烟火,早就准备了两大箱子炮仗,款式极新,还有能蹦出小凤凰的烟火。让下人搬上车,先抬去灯塔。 沈来宝要出门时,见几个妹妹坐在那,时而往他这边瞧,似有期盼,又有畏怯。他想到方才她们偷偷打量那两箱炮仗的眼神,便过去说道,“妹妹们也一起去放烟火吧。” 几个姨娘顿觉受了惊,忙说道,“万万不可。” 沈老爷也说道,“家里这么大,让她们在家里放就行了。” 沈来宝说道,“过年嘛,而且又是放烟火,一起去也好,爹娘也趁着外头热闹一起去走走吧。” 沈老爷还要再说些什么,瞅了一眼七个女儿眼巴巴看着他,似一群想外出戏水的小鸭子。想了许久才道,“好吧,可是不许去灯塔,这么多人,塔顶人多一乱容易出事,就在附近街上玩吧。” 几个被“囚”已久的小姑娘顿时面面相觑,沈来宝都觉得如果她们能像自己一样自由出入,那肯定又是七个乐观开朗的小花铃,可是现在已经被硬生生养成了七朵阴郁的小蘑菇。 外面花家已经有下人来敲门了,沈来宝立刻出门,刚迈出门槛,就见个红色团子一手举着一支烟火雀跃道,“来宝哥哥,这是我爹给我买的,说是可以开出小凤凰来。” 沈来宝笑笑,“我那也有很多,等会一起放,给你开出一群小凤凰来。” 花铃更加欢喜,沈家爹娘也跟着出来了,给花家孩子发了压岁钱。沈夫人给花铃的红袋子尤其漂亮,是用心挑选过的。看着她在儿子旁边欢喜说话,若是十年后还是这样的光景,那真是一对璧人。 因灯塔建在城心,所以去饼铺还得绕路。花续知道弟弟妹妹是小懒人,便自己过去接她,因此这会并没有跟他们一起走。 花续到了饼铺,街上全是已经吃完饭领完压岁钱的孩子,地上也都是拆封残破的红纸袋,被人踩来踩去,像是铺了一地红花,和地面残余的积雪相映交错,似腊梅被刻在了石路上。 饼铺门前无声无息,唯有门缝漏出的一点光火显示里面有人。 他刚站到门口准备敲门,就闻到里头有酒味飘出,浓浓的酒味还混着起伏颇大的声响,像唠叨,像咒骂。抬起的手半晌没下来,直到听见里面有人出来,他才退后一步。 出来的是个妇人,饶是过年,也穿得并不整洁,像是昨日未洗的衣服。秦母一见有个俊气少年站在这,当即问道,“做什么,想讨压岁钱吗,你瞎啊?” 一直在里头不言不语的亲情听见立刻跑了出来,见是花续,又往他身旁后面看去,并没有看见想见的人。花续忙说道,“婶婶好,我是来找秦琴一起去放烟火的,我妹妹他们也在……” 话没说完,秦母就将秦琴拉过来往他身前一推,差点没将她推倒。花续伸手稳住秦琴,心觉诧异,哪有这样做母亲的,她就不怕女儿摔着么。 “去去去,同这位贵公子一块去放烟火。”秦母弯身笑道,“好好玩,看看这公子要不要丫鬟,明年不要去书院了,让你舅舅把钱给我,你也去赚钱吧,赔钱货。” 秦琴脸色惨白,直勾勾看着她,转身就走了。花续也更是惊愕,惊愕得都忘了挪步,直到秦琴过来拉了他一把,才回过神来。 “那真是你的母亲?”花续愕然,“她怎么能说那种话?” 秦琴除了面色苍白,倒也不太激动,“说得更难听的都有。”她微微抬头,“他们呢?” “去灯塔了,不顺路,等会又要爬塔,所以我绕路来了。” 秦琴没有再说话,只是花续看见她衣着单薄,又有些破旧,想到等会去那的孩童的穿着……他想了想,解了披风给她围上,这样既暖和,又不会让无心的人嘲讽她的穿着。 披风还唯有余温,秦琴抬头看看他,道了一声谢。 两人到了灯塔下,沈来宝他们已经在那了。秦琴远远就看见了他,还有站在他身旁的小姑娘,正拿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同他说话,两人时而有笑,交谈甚欢。 她不明白为什么沈来宝会跟个小姑娘这样要好,明明差了有四岁,按理说,和其他同龄的人不应当会玩得更亲近么? “秦姐姐来了。” 花铃遥遥冲她招手,秦琴也扬了扬手,见沈来宝也往自己招手,也似为她的到来而高兴,便回以一笑。 ——儿时有玩伴也正常,往后就说不定了。 她低眉想着,笑意染在了眉尖。 爬灯塔着实很累人,不过都是小孩,走走停停,也终于是上去了。也如花续所说,在塔顶放烟火,着实比在地面上好玩好看多了,众人都玩得尽兴。 玩了一晚在灯塔爬上爬下的沈来宝还不算太累,回到家中本以为能洗漱后就睡觉,谁想刚进家门,就被管家弯身致歉,“少爷,对不住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捉住,丢到了厅堂上。沈老爹面色阴郁,从未以那样严厉的眼神看他。看得沈来宝知道大事不好,可是他并不知道是什么大事。 “沈来宝,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沈老爷气上心头,大声吼道,“你跟白庄主勾搭做生意,问过你老子没?我说你怎么不缺钱用了,原来是去背着你爹去跟人合伙做生意。难怪不擅长经商的他会弄出那么多鬼点子来,什么七夕桃花仙,什么中秋嫦娥,原来都是你的鬼主意!” 沈来宝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知道,大年三十的难道还有人打小报告不成? 沈老爷骂骂嚷嚷了半晚,才终于道,“今晚桃庄烧伤十余人,这个祸你看看怎么背吧!沈来宝,我们是生意人,要钱,可不是不能要人命,你想过后果没有?” 沈来宝不解,“爹,发生什么事了?” 沈老爷捶捶心口,“今晚桃庄弄什么烟火大会,那种地方四面有山,是能放火的地方吗?炮仗点着了山,烧了山上的房子,去那的人有两三百人,火一起,到处乱套,可是哪里来得及,又有孩子。” 听见这话,沈来宝顿时明白过来——白庄主私自策划烟火大会,结果山上着了火,还出现了碾压事故。 “白庄主已经找上门来了,让沈家来赔这个钱。”沈老爷这半年来已经尽力去相信儿子,可是事到如今,却感痛心,“他将你们七夕中秋所立的字据拿来,证明这些都是你所为。今日的烟火大会……” “爹。”沈来宝冷静下来,沉声,“孩儿的确是跟白庄主有合作,但烟火大会这件事与我无关,只因那日我提了一嘴,但也说明烟火易燃,怕有危险,所以没有行动。只是我没有想到,白庄主利欲熏心,枉顾他人安危。他想将这个锅丢给我们沈家背,所以拿了字据来,可是既然孩儿是个谨慎的人,就不会只有七夕中秋腊月初八的字据,更应该有今日烟火大会的字据。” 沈老爷忙拿字据一瞧,那日期上果真都是在每个节日前提前签订摁的手印。想到刚才多年好友白庄主方才来控诉的模样,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又觉痛心。这才道,“好,就算此事与你无关,可你也犯下了不可原谅的过错。来宝,爹不是不让你经商,只是时候还不到,你可懂?” 沈来宝原先不懂,现在才觉得以孩童模样去跟人打交道,当真充满了风险,“孩儿明白……” “那烟火大会若是你不提,白庄主也不会动了歪心思。但凡危险的事,你连提都不应该提,否则只会留下隐患。发生今日这样的事,你不可谓没有任何责任。”沈老爷不为儿子有经商的天分开心,唯有满满担忧。 儿子的性子还不够沉稳,只怕日后要吃亏,他也怕儿子吃亏。 沈来宝也才觉得那天不该跟白庄主说那种话,他能禁得起诱惑,可不能保证别人也如此。有危险的事,藏在心里就好,不能再轻易说出口。有时候自己随口所说的话,却可能会被有心的人利用,从而引发蝴蝶效应。 他此时才明白沈老爹看似糊涂,可也不过是有些话他身为父亲懒得说也觉得没必要明说,所以才用简单粗暴的方法阻拦他入商界,才那样紧张的截住了他的本金。 今日的事,他有一部分责任。 沈老爷也不知该如何说儿子,只见他跪在地上,神情严肃,周身都在告诉他,愿意担责,“爹,今晚我去祠堂跪一晚。” 他怔了怔,忽然觉得儿子又长大了。如果他当初有点耐心,能好好和他说,儿子这么懂事,未必不会听的,“……好,你去吧……穿厚实些,别冻着。” 这还是头一回他让儿子跪祠堂,这样担心和欣慰的。 沈来宝又道,“我想先去看看那些受伤的人,再找白庄主说清楚这件事,免得他用其它手段败坏我们沈家的名声。” “他不敢。”沈老爷想到捅了自己一刀的好友,就觉厌烦,声调都冷了起来,“他若敢那样做,也不必在明州待了,我连大央也不会让他待。” 沈来宝这才觉得沈老爹真是个商人,只是总在家相处,所以从不觉得他像个精明商人。如今看来,还有一丝丝狠戾的。 他带着几个护院从家里出来,见花铃还在门口堆雪人,衣服上都沾了雪,小脸冻得通红。模样天真无邪,似暗夜中的光明一角。他快步上前,取了他特地让下人织的围脖,给她系上,“小花,天冷,快点进去吧。” “来宝哥哥我不冷,娘亲说我身上有一把火呢。”花铃低头看了看,“虽然我从来不知道那把火在哪里。” 原本心情阴郁的沈来宝立刻笑了出来,看得花铃皱眉,“你和哥哥一样坏,他也这样笑话我。” 沈来宝摸摸她的脑袋,“好了,不笑你,快进去吧。” “等堆好我就进去,来宝哥哥你要去哪里?天冷,快进去吧。” 沈来宝又哑然失笑,“我去去桃庄。” “去哪里做什么?” “办点事。” 花铃想了想,“应当不是抓萤火,这么冷,没有萤火的。” 沈来宝默了默,说道,“小花,明年夏天到了,我带你去捉萤火吧。” 花铃欢喜点头,“好呀。” 被信任的白庄主坑惨了的沈来宝并不是随口和她约定,是真心想和心思单纯的花铃一起。世间的人那么多,又有几个可信的。他信她,也信以后的她,初心不忘。 他坐上马车离开南风小巷时,花铃还在那里堆雪人。 雪人歪歪扭扭的,看着很是滑稽。他想,以后会好看起来的。 ——可光阴蹉跎,饶是五年过后,雪人仍是堆得不好看。 第50章 解除封印 今年冬日雪来得早了一些,还未到腊月,就已见雪。纷纷扬扬三天,大地已堆有一尺之厚。 沈家朱门早早打开,下人拿了扫帚出来清扫门前积雪。门坪白雪未完全清扫干净,就有个翩翩少年走了出来。 少年身材修长结实,面上并无喜怒,但因眼里似有凌云志气,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正直朝气。 他刚出门就往旁边看去,不见来人,唯见花家门前柏树下堆了个歪歪扭扭的雪人。 五年了,手艺一点也不见长,看来小花真的没有当建筑师的天赋。沈来宝走到雪人前捏了捏它的鼻子,又捏了捏它不对称的脸,修修补补一番,雪人可算是五官端正了。末了他将雪人胖脖子上的围巾拨正,这才发现它缺了一只胳膊。 他蹲身堆雪,准备给它揉条胳膊。 阿五弯身说道,“少爷,太冷了。” 沈来宝顿住,抬头看他,“阿五,你跟了我几年了?” “好多年了。” “那刚才的是什么话?” 阿五无奈道,“废话。”他立刻退到一旁,不再多嘴。 胳膊刚做好,花家大门就打开了,一个少女从里面走出。少女的眉眼微弯,闪动的眸光明亮清澈,不输朝阳明媚。 “来宝哥哥,你在做什么?” 她走下台阶,蹲在沈来宝旁边瞧,见他衣角被褶皱,伸手抹平。沈来宝庆幸她的强迫症没有随着年龄渐长而加重,他又捞了一把雪才叹道,“给丢三落四的你善后。” 花铃瞧瞧胳膊,又瞧瞧雪人,恍然,“我好像忘记给它放右胳膊了。” 沈来宝起身把胳膊嵌上,抹平了它胳膊上的雪,“下次你要是懒得做,放两根树枝就好,不用非得弄出四肢来。堆两个一大一小的雪球,就完事了。” “还不是小时候被我爹骗出来的习惯。”花铃拍了拍它的肚子,拍平了一些,“我爹说,雪人有了四肢半夜就会跑了。所以我才给它加了四肢,半夜还裹着被子趴在门缝上看,可结果……” 沈来宝失笑,“结果雪人根本没跑。” “我爹还说要是我把牙随便乱丢,被老鼠偷走了,那就会长出一对老鼠牙齿来,吓得那年不小心丢了一颗牙的我担心了一年,结果……” “结果后来发现这又是骗人的。” 花铃细数了一番自家坏爹爹的事,最后哼声,“欺负我年纪小,以后再也不会了。” 沈来宝眨眼,“小花,一件东西用过九十九次之后,就会变成有趣的妖怪。” 花铃眼一亮,“真的?” 沈来宝先是忍笑,忍着忍着就笑了起来。花铃愣了愣神,这才发现自己又被骗了,伸出手就垫脚往他脖子上一放,冷得沈来宝抖了一下。 “诶。”沈来宝捉了她的袖子,见她手冻得紫红,问道,“小冰人,怎么不拿你的暖炉了?” 花铃往手心呵了口暖气,“忘记了,我急着出来。” 沈来宝还没开口,阿五就立刻把他用的那个拿了过来,递给花家千金。他家少爷做事严厉对人严厉,可唯独对花家小姐没点威严。他总觉得,要是花铃再大一点,指不定要做沈家未来主母的。可惜差了四岁……按照现在老爷夫人的逼婚架势,等她长大了,少爷早就被别家小姐拱了。 花铃捂着暖炉和他一起往外走,天寒地冻的她一点也不愿出门,可是自从养了马后,无论刮风下雨,寒风凛冽,都要去一趟马场。不用去书院的时候,就一日两回,早晚一次,和沈来宝步行过去,身体还更暖和些。 等会会有一位远亲来访,廖氏让她早点回去,因此花铃就早早约了沈来宝去喂马,免得耽搁了。走着走着她才想起来,“来宝哥哥,昨天你家怎么吵吵嚷嚷的,好热闹。” 沈来宝想到昨天来的一堆媒婆,就觉得头疼。他只想安安静静的做个勤奋向上的美少年,一点也不想早早的娶妻生子。可自家老爹好像非常迫切的想抱孙子,连他娘都隔三差五往他房里领娇滴滴的姑娘说给他做通房。 他很想告诉他们,这么早纵欲会影响发育的! 他的理想是长得高大威猛然后拯救银河系,而不是当个奶爸。 沈来宝自嘲一笑,“来了很多亲戚,怎么,你也听见了?” 花铃点头,“听见了,嬷嬷还说,你要被人拱了。” “……”沈来宝脸上一僵,葛嬷嬷用词真是婉转。他干笑两声,“还好,没被拱走。” 花铃说道,“来宝哥哥这么高,不会被轻易拱走的。” “……小花,我们不说这个字了好嘛?” 花铃笑笑,“好。”片刻她又道,“不过前天我家其实也吵闹的,来了很多人。嬷嬷不让我出去,还说要是顺利,我可能会有大嫂了。” 沈来宝想到应当是给花续做媒的媒婆,果然啊,年龄一到就要被催婚,门槛都要被踩平了。花续年十八,说起来要是花家老爹像他的爹娘那样逼着,花续的孩子指不定已经到处跑了。不知像花续性子那样冷淡的人追着孩子跑是什么样的场景…… 想到邻居好友追孩子的模样,沈来宝就觉有趣。 两人一起走出巷子,刚在街口露了脸,就有北风急急刮来,刮得花铃脸蛋都疼了。她挪了挪步子躲在沈来宝一侧,提着他的披风躲在背后给自己挡风。于是眼神不好的人就看见个大胖小子慢吞吞的走在街上,再往下一看,咦,四条腿。 沈来宝偏头看看花铃,个子这样小,低头都能看见她头上的翠钿,精致又小巧。隐约有微香,这里的妇人果真很擅于装扮女儿,香不浓郁,只是隐隐幽香,闻着看着干净整洁。 他拨了拨她的头饰,“真好看,小花。” 花铃抬头说道,“这是我姑祖母在大月买来让人送给我的。” 提及花凤凰,沈来宝也很多年没看见她了,只知道她如今也未嫁,仍在惬意人生。末了他又想到自家舅舅,也没有娶妻。 葛明修去书院做先生时,葛家上下很是怀疑。后来见他真的安定下来,才为他欢喜。可后来屡屡催他成家,他却充耳不闻,这可急坏了葛家爹娘,也急坏了沈夫人。 因此也没唠叨,唠叨得多了,葛明修干脆去书院里住,反正先生可以在那儿要一间房,唯有逢节才去沈家小住,沈夫人生了好几回的气,但都没用。她知道,哥哥是还惦记着花凤凰,放不下。 可只见过几回的人,哪里有什么放不下的。 沈夫人不解,和爹娘一样对他很是生气。 沈来宝其实也并不太理解葛明修,真有那种感情,可以让自己变成个清心寡欲的修道士? 披风被扯得更下,都要勒他脖子了。沈来宝无奈道,“小花,你要勒死我了。” 花铃急忙松手,探头看他的脖子,衣领拔高,看不见有没有红痕,“疼吗?” “不疼。”沈来宝想惯性的摸她的头,又忍住了,他没忘记母亲这半个月来总跟他说的,花铃明年开春就及笄了,及笄就不再是小姑娘,是姑娘。他再不能随便摸她的头,捏她的脸。 不过花铃的婴儿肥已不在,脸也慢慢长开,捏脸也不好玩,沈来宝倒是改了这习惯,唯有摸头。 谁让她个子比自己矮呢。 沈来宝收回有点痒的手,忽然想到,他不会被人拱的,只会和自己喜欢的姑娘过一辈子。可是花铃…… 想到日后她可能会嫁很远,可能会嫁给他不认识的人,竟有些糟心。 快到马场的那一段路周边都是树,肆虐的北风也被削弱了不少,花铃终于从他身后露脸了,又给他拍拍披风。走了一会又见他披风有了褶子,便又顺手拍拍。又走了一会竟又看见他那有褶子,刚要拍。她蓦地反应过来,猛地一瞧,果然看见他面上有笑,这才知道他是故意戏耍自己。 她恼得要捶他一拳,沈来宝已拔腿跑开。花铃也立刻追了上去,越发爱戏耍自己,简直坏。 两人一路小跑跑到马场,沈来宝见她追得累了,这才停下。花铃几乎是扑到他面前,伸手就紧抓他的衣角,可已经跑累了,一拳捶落也没多大力气。 沈来宝笑道,“小花,你在给我挠痒痒吗?” 花铃恼道,“等我喘顺了气,我给你好好挠。” 沈来宝朗声一笑,“现在是不是暖和多了?” 花铃一顿,果然是暖多了,在以手摸摸脸,也暖暖的。可见沈来宝凑近要邀功的模样,她又将他的脸推开,“坏。” 说罢她就抱着暖炉进去,沈来宝跟了上去,又拨她的小辫子。花铃抬手推开,他又拨,最后她吸了吸鼻子,委屈道,“来宝哥哥,我的辫子要乱了。” 沈来宝这才收了手,片刻就见她双眼一弯,顿时明白,他怎么就忘了花铃是演技派。他笑了笑,“好了,不摸了,只是等明年你绑了新辫子,我就不能摸了。” 花铃歪头问道,“是因为要及笄了么?” “嗯。” “娘也跟我说了,她说明年开春,等我及笄了,就不能总跟哥哥们和你单独去玩了。” 沈来宝暗暗叹了一气,想来也真是不甘心,他跟花家三兄弟玩得最好,跟花铃的感情尤其好,明年就不能总待在一起了。 花铃眨着明眸问道,“来宝哥哥你不开心吗?” 沈来宝一笑,“嗯,我喜欢跟小花一起。” 花铃微微睁大了眼,喜欢?她的脑海里顿时飞过许多个意思,等沈来宝一低头看自己,就迅速挪开视线,只觉怀里的小暖炉有点烫人。 两人当年养的小马驹如今已经变成了壮硕健实的成年大马,沈来宝也学会了骑马,着实让花铃羡慕。好在母亲开了金口,说等明年她及笄了,就能开始学,因此她还是挺期盼能快点长大的。 喂过了马,沈来宝就将飞扬牵了出来,往马场那边带。花铃也牵了马走在他一旁,时而摸摸鬃毛。因自小就开始喂养,马跟两个小主人很相熟,但对别人却很烈性。马场有一部分马是驯化了专门供人骑乐的,沈来宝不让人骑这两匹,每日放出去在马场上让它们自己跑,所以对陌生人的骑乘也就更加抗拒。 有外人来瞧中了飞扬,马倌便要说——那匹马跟我们家少爷一个脾气,换一匹吧。 可飞扬却很喜欢花铃。 两人试过一人拿一把草放飞扬面前,无一例外,它总是先吃花铃手上的。沈来宝便想那小云肯定是会吃自己手里的,结果一测试,也是先吃花铃的。 这不符合剧本设定吧?! 后来他想,许是花铃每次喂它们,总要嘀嘀咕咕和它们说许多话。他有时候甚至怀疑它们是不是真的听得懂,否则怎么会那么安静的听她说话。 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坪上,沈来宝就跟花铃说道,“我去骑马了,你在附近带小云走走。” “去吧,来宝哥哥,小心些。”花铃看着他一跃上马,轻轻一拉缰绳,连马儿都欢愉叫了一声,顿生羡慕。 沈来宝刚骑马离开她的视线,片刻她又看见有两匹马往这边奔来。马蹄啄地,叩出响亮悦耳的马蹄声,引得她往那边看去。 等两匹马快到近处,她才认出上面的人来,“大哥,秦姐姐。” 花续没想到她在这,停下马从马背上下来,“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大哥你忘了吗,等会黎伯伯要来,娘让我们早点回去的。” “嗯……” “大哥知道黎伯伯是为了什么事吗?” 花续摇头,“不知道。”他将缰绳交给来领马的马倌,心有所思。他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母亲会跟妹妹说那黎伯伯会来,却不跟他这个长子说,不用想,也知晓是有关他的事。 他无心做官,现在跟在父亲身边学经商,日后也会继承家业,这点无可担心。那唯有这一年来反复被提起的事,终身大事。 只怕那黎伯伯又是想将自己的女儿送到花家吧,所以母亲才不跟自己提。 身后那身材高挑的少女手里握着缰绳走过来,问道,“铃铃,你又是跟来宝一起来的么?” “嗯,来宝哥哥刚去骑马了。”花铃看着一身干练装扮的秦琴,想到方才她在马背上驰骋,心生羡慕。 秦琴见她一直往自己身上瞧,低头看看,同她身上的衣裳布料一比,自己穿得犹如破布。她微敛面色,说道,“我牵马回去。” 花续转身道,“我同你一起去。” 花铃看着兄长跟随在秦琴一旁,两人偶尔说两句,也不知在说什么。她心中羡慕未消,转而轻抚她的小云脖子,“等我,明年就能和你一起去跑了。” 小云扬起头欢鸣一声,像是听懂了。 她带着马在附近吃青草,等了一会就见沈来宝回来了。本在蹲着的她站起身,朝那边挥手。 马还没到附近,沈来宝就下来了,免得扑了花铃一脸尘。 两人在马场让马吃饱,才牵回去。花铃以为兄长回家了,送马回去发现还没有。只见秦琴正拿着杨叉将稻草放入马槽,花续想搭把手,却被她推拒。 花铃要过去打招呼,被沈来宝一把拉住,拉着她快速往旁边躲。 两人不走还没什么,这一走身影就被秦琴看见了。她一抬眼,就见沈来宝抓着花铃的手从那边快速走过。花续显然也看见了,默了默才道,“我走了。” 他从马厩出来,往旁边看去,就看见蹲在稻草旁的沈来宝和妹妹,意味深长看了一眼,也没喊,就往马场出口走去。 沈来宝抚额,他早就看出来花续喜欢秦琴,只是秦琴好像不喜欢他,今日难得两人气氛这么好,偏偏被他们撞见了。难怪花家大哥神情不悦,一大一小电灯泡在这,能高兴吗? 一会秦琴也走了过来,顿了片刻才道,“你们躲什么?一躲,就显得我和花大少爷有什么事了。” 沈来宝笑笑站起身,见花铃脑袋上还沾了根稻草,给她撇去,看得秦琴又直盯。沈来宝这才道,“我们路过。” 秦琴抿抿唇,没有吭声。末了她又看看沈来宝腰间的蓝色香囊,她一直记得里面装着一只核桃船。许久她才道,“我娘逼我嫁人,明年开春,我应该回不去书院了。” 刚才还想到花铃不知道要嫁给谁的沈来宝听见眼前人被逼婚,秦琴的爹娘他见过几回也见识过他们的贪婪,只怕他们不会为秦琴挑选好人家的。 “那人家境富裕,可是为人残忍,我定会被他折磨死。”秦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提了这一句,就拿着手中杨叉走了。 沈来宝想了片刻没想明白为什么她要跟自己说这个,等和花铃慢慢走出马场,才猛然回过神来——秦琴喜欢自己?! 他跟秦琴虽然是朋友,可不知为何总觉得秦琴并不像花朗花铃这样对朋友敞开心扉,能察觉得到她对自己的好,可薄薄的距离感不曾消失过。这也让沈来宝无法对她像对花朗那样,成为知心好友。 如今仔细回想,只怕秦琴早就喜欢自己了,但他始终把他们当小辈看,所以一直没发现。 花铃见他神情变幻极快,扯扯他的衣袖,“你在想什么?” “我……”沈来宝说不出口,他对秦琴始终是当做朋友,根本没有男女方面的喜欢。 等等…… 花续喜欢秦琴,他又是何等聪明,恐怕早就察觉到秦琴喜欢自己吧。那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方才在马场花续会投以那样的眼神了。 沈来宝一点也不想要这种三角恋。 “怪。”花铃念了一声,也不再打搅他,抓着他的袖子领他走路,万一想得太入神踢到石头了怎么办?那可是很疼的。 沈来宝思前想后,觉得得跟花续说清楚。他不喜欢秦琴,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他也会避开秦琴,不让她有过多的想法。既然不喜欢,就不要拖泥带水,当断则断。 打定主意,可沈来宝也觉得他和花续的情谊也会大打折扣的,就算秦琴日后嫁的真是他,身为一个男的,心里也不可能不会对他没疙瘩。 早上他还感慨长大了真好,现在他不觉得了。 他不由自主的摸摸花铃的头,“小花,你还是不要长大了,一直这样就好。” “不行的来宝哥哥。”花铃认认真真道,“我要长大,然后才能骑马,小云还在等我。” 她真是个长情的小姑娘,对一匹马都这么长情,不知道以后她喜欢起人来是不是也这么长情专一。沈来宝笑道,“嗯,那就长大吧。” 他送花铃回了家,又顺口问守门下人花续可回来了,下人答了没有。沈来宝就跟花铃说道,“你大哥要是回来了,就让人过来告诉我一声,我有事找他。” 花铃应声点头,抱着暖炉进去。一会又折身出来,他果然还没走——她就知道,不等自己从院子穿过,他是不会走的。她把暖炉交还他手上,“呐,你的炉子,好重。” 要是别人沈来宝一定说对方得了便宜还卖乖,可花铃一本正经说出来,却可爱极了。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爱屋及乌了,对花铃没法有一点脾气,“下次给你拿个轻的。” 花铃嫣然道,“好呀。” 还是个小人儿,可笑起来也很好看了。沈来宝看着她穿过院子,这才回家。 他才刚回房不久,下人就来请他过去,说他爹喊他。 沈来宝去了老爹房里,进门就见他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开口道,“来宝,我刚去跟你祖母请示过了,今年商会在西关府开,爹想带你去见见沈家的各位主顾和老朋友。” 沈来宝一愣,经商这个话题在他们父子俩之间被封印了五年,如今……要解除封印了? 第51章 山贼来袭 西关府辖下有九个州,明州就是其一。早在三十年前西关府的商人就成立了商会,而促成商会的就是沈金山的父亲,后来沈老去世,在众人推举下,沈金山就成了新任会长。 沈老爷深知会长不易做,因此没有倚仗自己父亲的声望而将商会馆定在明州,而是在四百余里外的安州。安州入会的商人最多,沈老爷是深思熟虑过的,只是每年自己麻烦些,要来回八百里。 沈夫人夜里躺在丈夫一旁,翻来覆去睡不着,“老爷,您当真要带来宝去商会馆?” 沈老爷也没睡着,她一说话就答道,“嗯,来宝长大了,日后要继承家业,也是时候去认识认识生意场上的人了。” 沈夫人问道,“可是您不是一直希望来宝入仕么,他分心去做这种事,倒不如多念两本书。” 让儿子入仕,这不但是沈老爷的心愿,更是沈家列祖列宗世代的心愿。只是他也有自己的思量,思前想后,才翻了个身,凑近她耳边说道,“圣上病重,太子可能要登基了。那太子听说荒淫无度,身边奸人无数,只怕朝廷要不安宁了。来宝要是入仕,也不是这个时候去,不然只怕不是福,是祸。” 沈夫人顿时心惊,“当真么?” “我从接管沈家家业开始,就安排了人在京城给我收集消息,工部蔺主事也拿了我的恩惠,两者近日来的消息相同,定不会有假。” 沈家家大业大,在大央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生意人总要都几个心眼。前朝战乱,曾有过将富贾捉了去随便寻个名头抄家拿钱的事,沈老爷对家事糊涂,可在外事上,却有自己的一套生存之道,这么多年也没有失手过。 沈夫人只要儿子平安就好,一听入仕可能会危及儿子安危,她当即掐断念想,果断道,“就让来宝随您从商吧。” 沈老爷应了一声,可心里还是重重叹了一口气,罢了,局势如此,不可冒险,做个好商人,倒也好。 明日沈来宝就要跟沈爹去安州了,按照如今的话来说,安州是西关府的省会城市。他这才想起来,来这里这么多年,他还没离开过一次明州…… 可别说是离开明州,就算是他离开一天沈家,老太太和他娘就让下人捎口信催他回去,一回去就犹如他去了一趟天涯海角还瘦了十斤,大鱼大肉往他碗里放。 别人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沈家是一日不见如离三秋。 所以想到能去远方走走,他还是很高兴的。 四百公里的地,要是自驾也不过半日,但马车的话,却要两三天了,加之这次是去商会馆办事,来回少说要十天。 他得跟花铃打声招呼,拜托她照顾飞扬。 既然去了花家,那就一并将秦琴的事跟花续说清楚吧,他并不想卷入什么三角关系。 到了花家,下人见了他就笑问,“沈少爷是来寻我们少爷,还是我们小姐的?” 平时可是从来不这么问的,都是直接往院子里领,沈来宝答道,“都找。” 下人似乎苦恼了一番,这才请他进去。沈来宝顿觉有蹊跷,笑道,“找不同的人,会如何?” 下人笑笑说道,“夫人吩咐了,如果您是来找少爷的,就领去院子凉亭。如果您是来找我们小姐的,就只能委屈您在大厅上说话了。” 沈来宝顿了顿,不用下人说他也知道花家夫人的想法了。在新世界十一岁的年纪还是个小孩子,在这儿已经当成大姑娘来保护了。 他犹记得在中国哪个朝代来着,女子十二便可婚配嫁人。十二岁,才大多的人……十二成亲十三怀孕生子,生……沈来宝想想就觉得下不去手。 只是古代平均寿命短,也不是太奇怪,然而身为现代人,他还是觉得十几岁就生孩子太伤身。 他边想着人生大事边往院子走,到了凉亭那,下人就去请花续和花铃了。 他猜想花铃肯定是先来的,她走路如脚下有风,总是走得很快,无论何时都充满朝气。相反花续永远是慢条斯理,从不惊慌的,少年老成,说得就是他这样的人了。 等了片刻,就见那边廊道有人往这边走来,抬眼一瞧,果然是花铃。 他倚在柱子上微微笑看,只是看见花铃,他就觉得心情愉悦,或许是因为跟小花在一起,从不曾发生过什么悲伤事。 “来宝哥哥。”花铃怀里揣着一碗冰腌梅,捂着不给他瞧,走到近处就拿了一颗反手遮掩,往他嘴边递,“张嘴。” 沈来宝低头张嘴,已被她塞了颗冰冰凉凉的东西来,略一嚼,只觉有淡淡咸味,再一咬,酸味便溢了满嘴,顿时生津,牙齿跟着哆嗦了下。 花铃见他吃得皱眉,笑声如银铃,“好吃吗?” “好吃。”沈来宝咽下满口酸咸味,还有点点甜味,愈发的好吃,“自己腌的么?” “我外祖母腌制的,腌了大半年,我娘放冰窖里忘了,今天爹爹让人送新的冰块来才发现。我尝了一口觉得挺好吃的,可娘不给,说怕吃坏肚子,我就偷偷藏起来。” “馋猫。”沈来宝又拿了一颗来吃,这才道,“小花,明天我要跟我爹去安州,可能十天后才回来,你去喂马的时候也把飞扬喂饱吧。” 花铃同他一起坐下,挑了一颗含着,“好呀,不过都要过年了,怎么还出远门?” “每年去商会馆的时间都不同,什么时候大家得空就什么时候去,今年大家都不得空,所以推到了腊月。”他瞧着花铃因含腌梅而鼓起一边的腮帮子,伸指点了点,像只仓鼠。 专心吃着梅子的花铃没在意,等被戳了两次,她才猛地偏头,“你老欺负我,我就没见你欺负过秦姐姐。” 提及秦琴,沈来宝脑子里已经飞过千百个念头,连花铃都看出来他不对劲,“看,对吧,你果然心虚,所以以后不要欺负我了。” 沈来宝想了想,又戳了一下她的腮帮子。花铃大恼,起身就要和他打一架,却被沈来宝捉了手拦住,见她手短够不着自己,笑得捧腹。 “咳。” 亭子外面一声轻咳,十分耳熟,沈来宝立即收手,本在闹腾的花铃也急忙收势,“娘。” 廖氏柳眉一挑,略有责怪的看她一眼,又看向沈来宝,“来宝是来找铃铃的么?” 沈来宝说道,“也是来找花大哥的。” “他在书房里听他父亲说话,可能没这么快出来。”她缓缓坐在石凳上,又摆手,“快坐吧。” 沈来宝坐下身,花铃也要坐下,却又被廖氏瞧了一眼,她便急停脚步,在母亲身边坐下,坐得规规矩矩的。 廖氏有一句没一句的和沈来宝说着话,也没有打算走的意思。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廖氏才道,“恐怕一时半会不会离开书房了,来宝你若有急事,就先回去吧,等续儿得空了,我再让他过去找你。” 沈来宝隐约明白过来廖氏这是不愿他和花铃单独待在一起,所以才坐在这跟他拉家常,他怎么会现在才明白!他跟廖氏告辞离开凉亭,还同花铃暗暗摆手,示意她不要跟来。 花铃心觉奇怪,等他走了,忽然听母亲说道,“铃铃,娘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已经十一岁了,不能跟男子太过亲近。这个道理娘在你七岁时就告诉你了,七岁男女不同席,就是你爹,心宽,如今是不是管不了你了?” 语调略微严厉,听得花铃发愣,“娘,来宝哥哥不同。” “怎么不同?” “我们自小就在一块玩的。” “这也不行。”廖氏从不觉得沈来宝是女儿的良人,所以对已经是个少年的沈来宝有些抗拒。这孩子是好,但女儿应该要配更好的人家,至少得是书香世家,翩翩才子。 与花铃被迫“隔离”的沈来宝也不是没有料到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巷子里的孩子在他痴傻时基本都欺负过他,在他恢复后他们要亲近自己,他也只是以普通朋友相待。因此他也只跟花家的孩子玩,花朗这小子一心要参军,每天待在校场不出来,寻他玩也没空。花续已经要准备科考,今年已不得空。 如今整日相伴的花铃也…… 沈来宝步入家门时,难得有了孤独感。 快到房间,他又想起花续没空,那就先去找秦琴吧。 想罢,他就折回大门,让阿五备车,去马场。 马场除了大年三十不开,其余时间都对外敞开,尤其是过年时,许多年轻人会来骑马,富户也会来买马,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沈来宝有改建马场的计划,那就是造个赛马场,在沿途建造观众座位,教会这里的人赛马。 只是自家爹不让他碰这些,自从桃庄一事后,他也收敛了很多。如今沈爹愿意让他参加商会,那就意味着允许他步入商界,那此行回来,倒是可以一提。 马场骏马足有上千匹,秦琴负责其中一百匹,沈来宝知道那块区域,快步步行过去。果然很快他就看见了秦琴,“秦琴。” 正拿着杨叉的秦琴顿住,往那看去,见只有他一人过来,问道,“铃铃呢?” “她没来。”沈来宝笑道,“怎么开口就问她?” 秦琴抿抿唇角,才道,“你们向来是一起来马场的,形影不离,着实让人羡慕。” 沈来宝又笑笑,自己倒没发现,只是再一想这话,他忽然噙出点不同的意思来。怎么听,怎么看,都像是在吃醋? 他暗暗讶异,小花才多大的人,他怎么可能对她有男女之情! 秦琴也未免太胡想了。 他暗中咋舌,想到她对花铃历来的态度,也不是今年才开始的,似乎一开始就不太跟她亲近。 等等,她们初见时花铃才六岁,可她的态度好像从来都是如此,总不会是在她六岁时就这样吃醋了吧。 沈来宝觉得有点懵。 怎么看秦琴的态度都来得莫名。 秦琴见他神游,叫了他一声,“你一个人来做什么?” 沈来宝回神,收回方才的胡思乱想,“想来找你说点事。” 秦琴看他,“你说。” “我……”沈来宝不擅长处理男女的事,想了想才道,“你之前说你娘逼你嫁人。” 秦琴双眸忽然有了亮色,“你还记得。” “记得……我想跟你说,你若嫁得良人,我定会去喝你喜酒的,还会作为朋友送你一份厚礼。” 秦琴猛地怔住,她看着沈来宝,看得他都不自在起来。 他知道她听懂了——你要嫁的人肯定不会是我,我只会以朋友的身份出现在你面前。 秦琴默然半晌,才道,“看来你已经知道我的心意了……所以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为了钱才喜欢你的?” 她问得这么直白,倒让沈来宝意外,再看她的双眼,有羞耻,更多的却是坚定,哪怕羞耻,也要问个明白。那他就更不能“心慈手软”,“我知道不是。如果真是为了钱,其实花家也并不差,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花大少喜欢你。” 秦琴拧眉,“我不喜欢他。” 沈来宝默了默,“秦琴,我一直都将你当朋友,曾经不顾被排挤的危险来帮我作证的朋友,我感激你……” “我不要你的感激。”秦琴怔然,抓着杨叉手柄的指骨已因紧握而变得惨白,“沈来宝,你不欠我任何东西,你不要感激我。我知道沈家不会看上我的,可是我这些年来一直很努力,就是为了能够与你并肩。” 沈来宝摇头,“秦琴,如果我早一点知道你是这么想的,那我绝不会今日才来说。我心智已开,知道什么叫做情谊什么叫做情意。我于你,仅有情谊。你若要我帮忙,我定会赴汤蹈火,绝无迟疑。” 秦琴紧握拳头,面色苍白,“我曾想,如果你能像对花铃那样对我有一半好,我这辈子都会开心的,哪怕默默看着你,也没关系。” 沈来宝蹙眉,“秦琴,不要总扯上她,她还小。” “我知道。”秦琴动了动唇,终究没有说什么,两人沉默良久,她才抬头说道,“我不会嫁给我娘挑的人,我会逃,带上我这几年的积蓄,逃离明州。你本来是我留在这里的唯一期盼,可你将它掐灭了,那我也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 沈来宝没想到她竟然有这种勇气和打算,“你要逃去哪里?” “我已经计划好了,很早很早的时候,我就想好,日后要往哪里逃。”秦琴重新扬起杨叉,将满满干草放入马槽中,“劳烦你跟马倌说一声,让他将工钱结算好,我想等会去拿。” 沈来宝还想多问,可秦琴已经不愿答复他任何话的模样。他站了一会,心觉此事应当告诉花续。 他马不停蹄回到南风小巷,敲了花家大门去找花续。 花续已经从书房出来,听见沈来宝来找自己,就让下人带他过来。 沈来宝见了他就跟他说了秦琴要走的事,听得花续提起的笔半天都没落下。末了他才道,“她跟你说,是想你留她。你来找我,又算是什么事。” “我知道花大哥你喜欢她。” 花续神情微变,沈来宝又道,“我把她当做好朋友,她跟我说并不奇怪,可朋友拦不住,就想着你或许可以挽留,她性子有些孤僻,但跟你熟络,可能会听你的。” 沈来宝知道花续清楚秦琴喜欢自己,但在花续面前他不能这么说,他们无缘就算了,要是有缘成了夫妻,那他就真不要和花续做朋友了,连做邻居都尴尬。 花续想了片刻才道,“她要逃去哪里?” “不知道,只知道她要走。” 花续又默然半会,才将笔放下,“我去找她。”一个姑娘孤身要逃去哪里?光是想想就觉后怕。 他急急出门,将沈来宝晾在屋里。沈来宝也不介意,随他后脚而出,却没跟上。自己明天就要出远门了,也不知会有何变故。他也怕秦琴真的自己一个人逃了,逃离那腐朽吸血的家是好,但外面当真不安全。 他喊了阿五来,先安排人手,跟着秦琴,护她周全吧。 翌日阿五一早就来禀告,说秦琴还在家里,不像是要远走高飞的样子。沈来宝便想秦琴或许只是在说气话,并不是真的要走。又或许是花续说服了她? 无论是什么,她不乱跑,沈来宝才觉安心。用过早饭,便和沈爹离开明州,去安州参加商会。 西关府的商会只吸纳西关商人,如此更有凝聚力,为了对抗外来商人。若有困难,彼此扶住,共享荣华。因此西关府的商人比起其他府来,更加富裕。这一年一度的商会,除非有天大的难事,否则家主都会出面,若实在来不了,也会让最亲近的人来替代。 沈老爷在路上就跟沈来宝详细的说起商会馆的事来,和各大家的亲疏关系。与沈家有利益往来的世家,条理清楚,让沈来宝深觉沈爹被换了个人。 沈老爷见他直瞅自己,抬手就往他脑袋一拍,“傻儿子你听懂了没?” 一声傻儿子喊来,沈来宝就确认这的确是亲爹,没被调包,“爹,我在听,也努力在听懂。只是爹,你已经说了两个时辰了,这么赶鸭子上架,好像太着急了。” 沈老爷说道,“我倒是想慢慢跟你说,只是来宝……商人基本一起头就世代都是商人,所以我那些好友家的孩子个个都贼精贼精的,就你,零起步,可身为会长的儿子,怎么能什么都不懂。” “……”沈来宝差点没被口水噎着,“那为什么爹你不早点教我?” “早年一直想你考科举入仕来着,光逼着你念书了。” “……那为什么现在又让我半路出家?” 沈老爷当然不能跟他说朝廷的事,小孩子家家要是说漏嘴了可怎么办,要惹事的,可又想不到什么好的说辞,干脆大怒搪塞,“闭嘴!你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沈来宝斜乜他,一言不合就吼人的毛病真是十年不变。不过幸好他本就是金融出身,否则到了商会又变成真·傻来宝了,学霸了这么多年,真的不想再被当成傻子。 沈老爷吼着“解释”完,又继续给他强灌重点。 “爹,我想跟您商量一件事。” “说。” “要是我这次在商会的表现好,你和娘就不要逼我定亲娶妻了。” 沈老爷转了转眼,“要是你表现不好呢?” 沈来宝说道,“那我就听你们的安排。” 沈老爷忍不住笑出了声,贼贼的模样已让沈来宝猜出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了。片刻就听他说道,“好,一言为定。来,乖儿子,你定是累了,先躺下休息吧。” 沈来宝嘴角微僵,他就知道!未来几天,他爹肯定不会再跟他提半点有关商人的事,甚至还恨不得让他暂时变成小傻子,好回去后就遵从约定娶妻生子吧。 ——奈何老爹要失算了,沈来宝可不会让他如愿。 他美美躺下身,拥着毛毯悠然入梦,等回去后,就再也不用做被逼婚一族了。 沈老爷也笑吟吟的看着酣睡的儿子,等回去后,明年儿子就得给自己生个孙子了,甚好,甚好。 父子俩各有心思,满溢马车。 突然外面马车急停,四面似有人叫嚣扑来。沈来宝猛地从梦中惊醒,沈老爹脸色一变,也探头往窗外看去,只见那山坡之上,有数十人狂叫往这边奔来,手执利器,面目可憎。 车外护院齐齐警惕,“老爷,怕是遭了山贼。” 沈老爷心头一凉,沈来宝也惊了惊。他往窗外看去,山贼人数少说也有三十余人,可他们所带的护院加上下人不过二十个,这恐怕会被擒住。 “来宝,下车。” 沈老爷捉了儿子的手就将他往下带,还未下车,那些山贼已经靠近,与护院厮杀。 刀光剑影就在眼前,沈来宝伸手拿了自己的佩剑,要去助阵。可沈老爷却死死将他拉住,颤声,“儿子,快跑,他们人太多,扛不住了。” “爹,不要慌。” 沈来宝提剑要过去,却听沈老爷一声惊叫,似怕他冲过去送死,“儿子快跑,不要逞强!” 那山上又传来一阵闹声,沈来宝这才知道他慌什么,怕是他看见山上还有山贼援兵。本来就势单力薄,再来一些人,连跑都不能跑了。 沈来宝反捉了他的手要带他跑,可沈老爷自知体力不行,与其逃跑,倒不如给儿子开一条生路,为他拦截土匪。他往后面陡峭的山道一瞧,山坡树丛隐蔽,跑进里面肯定看不到。他心里一横,双眼一笔,抬腿一脚踹在沈来宝腿上,把他踢了下去。 始料不及的沈来宝大腿一疼,扑通跪倒,随后就被沈老爹用力推进满是石子的山坡。像雪球一样滚进丛林中被石子硌得要死要活的沈来宝惊愕——亲爹,您又坑儿子! 第52章 贼窝营救 鸟声混在寒风中,在沈来宝的耳边呼啸,似怪兽嘶鸣。<梦境恍惚,又做了很久不曾做过的梦了。轰隆巨响在他耳边炸裂——“为了部落!!!” 沈来宝一个激灵坐起身,立刻觉得胳膊腿和背都火辣火辣的疼。他嘶嘶抽了两声,有些失神。哪怕在这里待了那么久,他还是没有忘掉那个网游时代。 他又猛地想起自家老爹,勉力站起身往四下找了找,都不见人。他缓缓抬头往那陡峭山坡看去,上面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沈来宝顾不得身上的伤,俯身拾起跟他一同滚落的剑,以剑为拄拐,一步一步往上爬。 那山坡着实陡峭,草丛杂乱,哪怕被他碾压过一回,也不见多少折断痕迹。他每爬一寸,都觉心头如有千斤重锤敲打。 山道那没有了声音,也没人来找他,那唯有两种可能——他们被抓走了;他们被……杀了。 沈来宝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明明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却还拼命挡在他面前让他快跑,蠢爹! 也不知爬了多久,最后一剑插入土里,他借力而上,步入山道,心已经悬至嗓子眼。等看见狭窄山道上随处可见散落的血迹,他倒有点安心。要是这个时候有人躺在那,那指不定已经死了。 他的心刚刚沉定,再往前走一步,左边无高草阻挡的视野立刻开阔,遥遥可见那边躺了两个人。他愣了愣神,立刻往那边跑过去,待将他们的脸看清楚,发现死的两个正是他们沈家人。 这是沈家的一个护院和一个下人,他们身上满是刀伤,血都已经在这寒冬凝固住了。 他沉默良久,以牙在衣裳上撕裂出两块布,将他们的脸挡住。 气还来不及叹一口,余光又看见远处躺着一个人,衣着光鲜。他心头一沉,提步往那边走去。走到近处,看见那人身形,便知道不是他爹。他蹲身拨正那人,等看见脸,却不是沈家人。 他微微拧眉,抬头往四周看去,这才看见远处还有血迹,那边还躺着几个人。 沈来宝这才明白过来,肯定是刚才又来了一拨人,和他们一样遭遇了山贼。只是从这些人的佩剑兵器看来,他们护送的人不简单。再看看手掌,都有厚重的茧子,像是常年练剑所致,武功应当不错。 那些山贼……他眉头又拧如川字,如果真是普通山贼,能把训练有素的人打得七零八落? 能将沈家护院打散倒不太奇怪,但这些人怎么看都比护院要厉害,却死伤更多。 他想不明白,但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他爹和沈家其他的人还都活着,那在哪里很容易也可以想出来,贼窝。 所以现在得找个当地人打听附近哪里有贼窝。 他现在无力安置他们的尸身,唯有去找当地人问了官府在哪里,再一同商量。 忽然旁边草丛似有动静,沈来宝拔剑就往那边过去,以剑尖指向那里。 一颗小脑袋先露了出来,四肢正奋力往上爬,看年纪不过十岁。沈来宝当即收起了剑,“你怎么从下面上来了?” 那小脑袋猛地抬起,眼里顿时充满恐惧,立刻松手要重新滚回去。却被沈来宝一把抓住,将他拽了上来。 “我不是坏人,我的下人,就死在那,我遭山贼了。” 那俊气的小少年紧紧盯着他,似在辨别他话里真假。等往他身上打量几眼,估量了下他全身饰物价值,再看他手中佩剑,又见他浑身脏乱有伤,才道,“我也是。” 沈来宝摸摸他的脑袋,“我是被我爹踹下山坡去的,现在他被山贼抓走了。” “我也是被我外公踹下去的,现在他应该也被山贼抓走了。” 沈来宝苦笑,这里的人都是一言不合就踹团子下山吗? 他收起剑,拉他起身,给他拍去头发里的杂草,“我叫沈来宝。” “我叫……”他微顿,“潘子。” 从山坡滚下去又爬上来精神又累又高度紧张的沈来宝耳朵一背,点头,“嗯,盘子你好。” “……” “我们去找官府吧,你知道官府在哪吗?我们得去报官。” “这里是常州和宜州的交界处,官府不管的,就算报官了也没用,所以导致山贼横行,这里该整治整治了。” 本以为只是个小屁孩,没想到竟然知道这些。沈来宝问道,“你很熟悉这里?” “我外公就是宜州人,刚才快到两州交界,就跟我提了这事。没想到刚说完,就遭了山贼。” 如果真是这样,那沈来宝就觉得麻烦了。以他和一个小少年的能力,怎么可能去贼窝救人。来抢劫的先头兵有三十余个,他滚下山坡时又看见有援兵,少说也还有二十个。那贼窝里肯定更多,没有官兵支援,可就难了。 盘子从衣领开始找,找到鞋底,除了找到一个香囊,就什么都没有了。沈来宝问道,“你在找什么?” “信物,要是有什么信物交给官府,他们肯定会派兵的。” 沈来宝刚才听他分析交界时就隐约猜到他是官家人,现在更加肯定他的确就是官家子弟,他被绑走的外公,只怕还是个大官。一般的小官哪里能养得起厉害的护卫,况且护卫的佩剑上还镶了钻。 可这就更让他觉得奇怪了,这年头山贼的武力值也这么高了? 他狐疑道,“盘子,你外公在朝廷当官,有仇家么?” 盘子猛然盯他,一双乌黑大眼顿时有了警惕,“我外公就是个普通人。” 沈来宝见他不答,其实答了也没有大帮助,袭击沈家的肯定是山贼,这点毋庸置疑。他还是得去官府一趟,毕竟他不知道盘子话里真假。 “我要去官府,你是跟我去还是不跟我去?” “我说了去官府没用,他们不会管的。” “就如同你不信我一样,我也没有办法听信你的片面之词。”沈来宝语气有些沉,“要去贼窝里救我爹,还是得找到帮手。” “要是官府真的不愿意派人来呢?” “那就只能我自己去救了。” 盘子讶异的看着他,不过才比他高一个脑袋,还是个少年,凭什么说这种大话。他顿觉可笑,见他真的要去官府,喊了一声没喊住。再看看周围死尸和满地血花,心中生畏,急忙跟上他的脚步。 “我外公应该也是被山贼抓走了,因为这里没有看见他。” “盘子。”沈来宝认真看他,“你告诉我,先来袭击你们的,是不是山贼?” 盘子微微动了动唇,没有摇头,可也没有否认。 这等同于默认了,沈来宝果然没有猜错,“我猜想,第一次来袭击你们的人,应该不是山贼。当时你也并没有被丢下山坡,可是在两败俱伤时,山贼出现了,人数之多已非你们所能应付,所以你外公干脆将你藏进山坡中,对么?” 盘子登时皱紧眉头,“你看见了?” 沈来宝摇头,“没有,可你既然这么问,那就说明是真的了。如果是这样倒还好。” 盘子不解,“好什么?” “至少我可以肯定山贼只是人多,以人海战术取胜,而无关武力。如果对方人又多武功又好,就算是找了官府,恐怕也难攻入。”沈来宝边走边在心里制定b计划,要是官府真的不帮忙,也好有个对策。 山贼手段残忍,他不敢保证山贼收了赎金后,会不会释放人质,最坏的结果,就是怕收钱后,又将人撕票。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岔路口,盘子想也没想就往左边走,“沈宝,官府在这个方向。” “……叫宝哥,喊名字也要喊对,不要缺字。” 盘子皱眉看他,“你不觉得沈来宝这个名字很难听?你爹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么难听的名字?” 沈来宝用力捏了一把他的脸,不懂礼貌的臭小子。 对啊,为什么他爹要给他取这个名字……沈来宝忽然想……亲口问问他。 但愿他还有这个机会。 他神情略微默然,步子依然走得不慢,大腿腿骨肯定伤到了,可是既然没流血他也没空理会。冬日衣服穿得厚实,就是硌得骨头疼,应当没有重伤的地方,就是脸有点刮伤。 两人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才终于走到官府,路上沈来宝碰见了两个樵夫一个猎人,打听了下情况,说得基本无异。 打劫他们的山贼应当就是在交界处最恶名昭彰的虎牙寨。 一听这名字沈来宝就觉得他们没有前途。 一般山贼都是为了混口饭吃,不伤及人的性命,但虎牙寨却会在打劫时害人性命,那寨主范天刚更是心狠手辣,统领寨子七十人,还掳来不少年轻姑娘,关着享乐。 沈来宝一路听来,知道这贼窝不是一日两日壮大的,可没想到竟然无人来管,任由他们势力坐大。 那些官员简直混蛋! 他在路上就已经料到官府真会如盘子说的那样不会插手管这事,但到底还是心存希望,谁想到了官府,他们果然推三阻四,将他们打发走,一点也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盘子早料到是这种结果,并不意外。沈来宝从衙门里碰了一鼻子灰出来,见盘子气定神闲的站在门口等自己,颇觉奇怪,“你不担心你外公么?” 盘子说道,“不是太担心。” “你外公对你不好?” “倒也不差。”盘子默然片刻才道,“我外公不喜欢我爹,因为我爹总是笔诛他,可是他又很疼我娘,所以干脆不理我爹。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就打发我爹去了边疆。我爹一个文弱书生受不住,得病没了。我娘恨我外公,第二年也郁郁寡欢了。所以我不知道我该喜欢我外公好,还是不要喜欢他得好。” 沈来宝没想到他竟然有这种复杂家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倒是盘子坦然道,“我外公就我娘一个女儿,却被死敌娶走,我倒能理解他为什么恨我爹还把我爹扔边疆去喂土,但是理解归理解,心里还是不能原谅的,毕竟那是我爹,而且我爹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沈来宝拍拍他的脑袋,“嗯。” 盘子说道,“可是外公对我挺好,刚才自己不跳下山坡,还掩护我下去,所以你要是要去狗牙寨救你爹,我也跟你去,万一我能搭把手,把我外公救出来呢?” “……那是虎牙寨。” 盘子不耐烦道,“都一样。” 如今求救无望,沈来宝真的要考虑实施他的b计划了,只是很冒险,“你不要去了,我身上还有点钱,去找间客栈给你住下。你才十岁,不要去做危险的事。” 盘子瞪眼,“我十一了!” 沈来宝无语看苍天,这里的小孩就没一个正常的,果然好好过童年的只有花铃了。 想到隔壁小花,沈来宝就想起她的银铃笑声。阴暗之处,唯有她一角光明。想到去贼窝凶多吉少,也不知能否救出老爹,沈来宝就将神游的思绪收起,专心想对策。 盘子看着已经细思半晌,神情严肃的人,问道,“现在我们要去做什么?” 半晌,沈来宝才道,“吃饭。” “……” 沈来宝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只是从他知道的信息来看,山寨建在半山,走大路的话很容易就会被山贼发现,所以唯有走后山小路。虽然不能直接进入他们的大本营,可是也能抵达守备的栅栏外,并且难以被发现。 而爬山和长时间潜伏需要的就是大量的热量,要想对付山贼,可能还需要动武,就更需要力气了。所以哪怕是吃不下,也要将自己当鸭子一样塞食。 盘子不理解,吃的时候看了他好几次,“你不担心你爹?” “担心。”沈来宝今日对渣爹有了新了解,渣爹这五年来没有再往大宅领姨娘了,也没见他跟哪个姑娘暧昧,渣爹已经不渣,今天护他一事,更是刷新了他对他的看法。 渣爹……真的不渣了。 想罢,他又拔下一根肥美的鸡腿,往盘子碗里一放,自己又拔了另一根。 “盘子,吃!” “……你不要喊我盘子。” “啊?那要喊你什么?” 盘子顿了顿,死心道,“算了,就叫盘子吧。” 沈来宝又往他碗里夹了一个鸡翅膀,“吃!盘子,吃饱了才有力气抓贼。” 盘子看了一眼满碗的肉,面露嫌弃,可还是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两人酒足饭饱,沈来宝付了钱,就带着盘子去买东西。剑太长了不利于爬山,沈来宝换了把小的。他还同掌柜要了个火折子,另外还买了面米分。 看得盘子莫名,“你买火折子就算了,为什么还买面米分?” “万一要逃跑,面米分就能管用了。” “怎么用?” “拿了往对方脸上一挥,大喊‘火药’,对方就会趴下了。”同理,跟喊炸弹有同样的威慑作用。 盘子眨眼,“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还没行动就想着逃跑的事,你真没出息。” 沈来宝扯了彻嘴角,又掐了一把他的脸,“这叫以退为进,我要是硬拼死了,那我爹就真的危险了,谁知道山贼拿了钱会不会撕票。” “撕票?” “杀人。” 盘子微顿,“难道不是给了山贼就会放人吗?为什么还要撕票?” 沈来宝忽然有些明白,“盘子,你不是不担心你外公,而是因为你觉得山贼只要钱,给了钱你外公就安然了?” 盘子立刻抿唇,眼里又抹了警惕。沈来宝倒是理解,就算他的外公真的那样对他爹娘,可是当年他也不过几岁,外公对他应当不错,他对外公的感情也不得不复杂。沈来宝也不深究,当务之急是将人救出来。 “那些山贼并不是十分守诚信,从打探的消息看来,他们有可能在拿到钱之后,看心情释放人质。所以就算交够了赎金,也未必会放走全部人。我要救的,不但是我爹,还有我家的护院和下人。” 盘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护院?下人?” “对。”沈来宝单凭一人之力不能改变这世界下人低人一等的观念,但至少在他心里,下人的命也是命,更何况他们大多数都是在沈家待了七八年之久的人,还有阿五…… 盘子觉得他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到让他冷笑一声,“我只要救我外公,其余人的生死我不管。” 沈来宝不想现在花时间跟他说大道理,这种奴贱思想从小就根深蒂固的人根本也难改变,最后想来想去,干脆应了一声“哦”。气得盘子还以为他嘲讽自己,路上也不和他说话了。 回到刚才被打劫的地方,此时已经快到傍晚。沈来宝并不急着上山,在地上丢了几粒金珠子,然后藏在山坡密草中,寻了个舒服位置躺下,又看得盘子傻眼,“你竟然在这睡觉?别说你这是准备养好精神制敌!” “盘子你还挺聪明的嘛。” “……沈来宝!” “别慌,趁夜摸上山寨,一要体力,二要精神。我习惯早睡早起,夜一深会熬不住的,你也睡一会吧。” 盘子觉得有道理,可还是置气道,“睡不着。” 沈来宝以手枕在脑后,合眼好一会,终究还是缓缓睁开,眼中立刻映了满眼绿色。他抬手摸摸那草,“都冬天了,还这么翠绿,生机勃勃的。” 盘子抱膝坐在他一旁,没有吭声,“兵书上没有提过这些。” “啊?兵书当然没提过什么翠绿的草。” 盘子顿感暴躁,“我说的是兵书没提行动前还要吃饱喝足还睡觉的事!” “盘子,尽信书不如无书。”沈来宝说道,“书上有没有教你怎么洗澡?没有吧,那如果没有人教,你是不是就不会洗澡了?所以书上没提的,自己也可以琢磨琢磨,未必要全听,奉书为玉皇大帝。” 这个说法盘子从未听过,颇觉他说的有趣,可还是板着小脸一脸“你尽说大瞎话”的模样。沈来宝倒是琢磨出合适她的词来了——傲娇。 盘子还要说话,却猛地被他捂住了嘴,掌着脑袋就往地面上压,要不是他嘘了自己一声,盘子真要踹他一脚了。 一会他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也知道为什么沈来宝要这么小心了。 地面传来了微震感,还有马蹄声响,似有人从不远处驾车驶过。 他要探头看又被沈来宝压了回来,不许他瞧。他也没拧,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竟然相信他的策划,还会乖乖听从了,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马蹄声刚到附近,似看见有尸体躺地,顿时慢了下来。马的嘶鸣声未落,那山上便又传来一群怪叫声。 那是山贼冲下山的声音。 盘子很明显感觉到沈来宝抓住他的手势力道做大,他微微一顿,抬眼瞧他,那眼底的,分明是愤怒和可将人灼烧的眼神。 ……所以刚才也并不是在睡觉,而是在听地面传来的动静吧。 只是一瞬,盘子就对他有所改观,并不是什么没心没肺的匹夫,而是个故作潇洒还强行安慰他人的少年。 从山上冲来的果真是山贼,那路过的一队马车不过四辆,人数不过十余个,稍微抵抗了下就跪倒求饶了。 沈来宝拾起一粒石子,瞧了一会,准备找个长得像傻蛋的下手。瞧了一回,刚好有个离得近一些的瘦小汉子,认真一瞧,长得真傻,就你了! 他挥手一弹,那石子准确无误的打在那傻蛋小腿上。 傻蛋抬起右脚往被打的左脚小腿磨了磨,就继续看戏了。 “……”果然是傻蛋。沈来宝又挑了一粒,再次击中他的小腿。 傻蛋这次终于察觉了,回头一瞧什么都没有,正想着到底是什么虫子在咬他,忽然看见远处地面上有金珠子。他两眼发亮,又警惕的看了下同伴,谁都没发现。他立刻往那边走去,捡起一颗,又发现一颗,像绿豆那般洒落地面。 他喜滋滋的拾起一个又一个,见草丛里还有,探身去捡。忽然草丛中伸出一只手抓住他,还没等他叫出声,就被捂住嘴拖了进去,随后被一掌击中脖子,晕死过去。 第53章 龙潭虎穴 草丛动静略大,引得附近山贼瞧看,只是寒风凛冽,刮得草丛荡漾,到处都是窸窣声响,加之山贼众多,下山打劫时也不会记名,因此直到收队回寨,也无人发现丢了人。 沈来宝等山贼们离开,才将那傻蛋拖到下面,用绳子反绑他的手脚,拧得结结实实,就算他的手能反转一百八十度,也挣不脱这结。这一套打绳结的手法是来校场训练的老兵所教,别说捆人,就算是捆老虎都实用。 盘子看着他手法灵活,蹙眉问道,“你是猎户吗?” 沈来宝嘿嘿笑道,“你宝哥是神仙。” “……”他真是再也不想跟他说话了。 沈来宝捆好了他,又拍拍盘子的肩头,“你去上面趴着望风,要是有山贼回头,就喊我。” 盘子立刻往上面爬去,趴在草堆上往上面看,又拨起身边的草,以高草掩饰自己。沈来宝看了一眼,虽然傲娇,但做事还是挺细心胆大的。 万事俱备,他才去掐那昏迷的傻蛋。 掐人中着实是个好法子,片刻山贼就瞪眼醒来,像从噩梦逃离,大口喘气。等一瞧见沈来宝,又察觉到自己已被绑得结结实实,他顿时惊惧,还没叫出声,一把锐利雪亮的刀子就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沈来宝笑盈盈,“想不想活命?” 山贼艰难一咽,见他只是个少年,身材又不壮实,转而怒视,“你的刀子悠着点,别伤了我。你要是杀了我,我们老大不会放过你的。我可是虎牙寨的人!” 沈来宝脸色一变,拿着匕首在他脸上甩来甩去,甩得山贼差点没翻白眼再晕过去,“你再说一遍。” “我……” “嗯?” 山贼顿出哭腔,“少侠,饶命啊!” 沈来宝拿刀柄戳了戳他的额头,“老实告诉我,虎牙寨里有多少人,地势如何,情况如何,有多少高手。昨天我已经抓到你一个同伙了,你说的要是有半点和他说的对不上,等我查证你们谁撒谎,我就切谁一根手指。” 山贼抽噎看他,不肯说。直到沈来宝又往他脸上甩刀子,他才兢兢战战开口。 盘子在上面趴了半天,半只耳朵听上面,半只耳朵听下面。他时而瞧瞧沈来宝,觉得这人一身正气,可是做的事又像痞子流氓,一点也不正人君子。君子哪里有这样威胁人的,不可思议。 “盘子。” 他回神,提步溜了下去,“做什么?” 沈来宝将山贼的衣服嘶溜嘶溜的扯下来,揉成团子塞进他嘴里,又将他绑进荆棘里,如此一来他稍微动一下就要受针刑,不怕他跑。做完这些,他才从身上掏出另一把匕首放到他手上,“你守着他。” “嗯。”盘子紧握匕首,见他要上去,立刻将他拉住,“你抓个人不但是要问他狗牙寨的事,还打算困住我,你一个人去?” 沈来宝说道,“当然不是。” 盘子冷笑一声。 被一眼看穿的沈来宝只好说道,“乖,在这里等我,那里太危险了。” “那我去的话能不能帮上忙,要是我会成拖累,我就在这里看人。” “不能。” “你撒谎。” “……”沈来宝突然意识到不是自己演技不够好,而是他根本就一口咬定他不会带他去,所以就算变成奥斯卡·来宝也没有用,“这很危险。” “我知道。” 沈来宝人在高处,看着站在那抬头盯来的小少年,默了许久,才伸手,“走吧。” 盘子瞥了他一眼,径直往上面走。 “……盘子你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不要喊我盘子。” “那喊包子?” 盘子朝他龇牙,差点骂人。 只是被他故意戏弄两句,紧张高悬的心似乎也平定了不少。快爬到山道上,脚下一个打滑,差点滚落。好在沈来宝将他抓住,又被拍拍脑袋,“盘子,你小心点。” 盘子沉默很久,才抬眼看他,“真的能顺利救出我外公吗?” 沈来宝低眉,定声道,“嗯。”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不能出错。他要救出老爹,救出沈家人,还有这小少年的外公。 虎牙寨地处山谷,建在山腰,沿途都是巨石,人走在山谷中,犹如蝼蚁,上面的人只要埋伏,要想从这里过去,都不容易。 典型的易守难攻地形。 沈来宝和盘子进入山谷往上看去,夜幕刚落,堆积在岩石上的白雪点映白光,看得更是清楚。 两人没有往大路过去,怕那里有人守着,转而从后山偏僻小道走去。 正是严冬,毒蛇已冬眠,一般也无毒虫出没,比起炎炎夏夜走这条路,更为安全。沈来宝拿着匕首偶尔斩断拦路荆棘,时而看看后面,确认盘子还在。 他的脚步不慢,盘子也能紧紧跟在后面,瞧见他脸上手上被刮伤,也不见他吭声喊疼。 等快到半山,可在远处看见火光,沈来宝才放慢放轻了脚步,身体微弯,“应该快到寨子了。” 盘子个子矮,没有跟着弯身,高度也和他差不多了,“接下来怎么办?” 沈来宝并不答话,继续往前走,盘子耐着性子跟着。直到看见寨子,他也不停下,不由让盘子心惊。抬头看去,那寨子望风的高台上,分明有看守。 可他竟是一点也不怕,举着刚才折来的树枝蹲在地上。等那看守一转身,就往前挪小碎步。那看守一往这边转,他又停下,活似一只兔子。 更可恶的是自己还得跟他一起装成兔子! 沈来宝小心翼翼走到以高木筑起的高墙外,贴身趴着。盘子也背靠高木,大气不敢喘,声音细如蚊子扑翅,“现在怎么办?” 沈来宝两眼弯弯,“你看我们前面,这多干草干树枝,随便点一些给他们烤烤寨子。” 盘子颇为狐疑看他,“你想放火烧山?一旦山火被点,那还被绑在寨子里的你爹和我外公都会被殃及的。” “山贼也不傻,你看看你的脚下,跟你前面两丈外有什么不同。” 盘子低头看去,看了好一会才发现,两丈外的雪和他脚下的雪不同。两丈外的雪底下有枯草裸露,可见叶子。但他脚下去没有,并不厚实的雪是平铺的。他抬脚用鞋子撩雪,撩开七八寸地就明白了。 “这里的草被铲平了。” “专业词叫防火隔离带。”沈来宝刚才蹲步前进的时候就往高木下打量了一番,“就算周围着火,也很难过界。看来山贼在山上住了不少时间,否则不会对山这么了解。” “那你怎么知道,哦,你果然是猎户。” “书上有提。” “哪本书?” 沈来宝瞧他,“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这是什么鬼书?” 没有受过高考前夕地狱式训练的小屁孩又怎么能知道,沈来宝拍他脑袋,“还是不要知道得好,珍惜童年。” 盘子拍开他的手,“那现在到底要怎么做?” 因总压着嗓子说话,两人的声音都有些喑哑了。沈来宝还是不急不躁,见月已高照,这才道,“等,再等等,等他们睡着了,你就在这里放火,我会趁机混进山寨,找到大牢。” “你真的相信那个山贼的话?” “嗯。” “为什么?” “因为他看起来很怕死。”沈来宝一开始就告诉他他还抓了另外一个人,要是不说实话就切手指。而这种只求财的人哪里舍得会把命奉献给同伙,一般都会害怕从而全盘供出。而从他现在所得知的对比一下,山贼并没有说假话,甚至连高木围墙有多高都说对了。 盘子不知深意,还以为他当真是以人的面相判断,轻笑一声,拥紧了棉袄等夜深。 沈来宝头顶上就是烽火台,只是两人紧贴木墙,那烽火台也并非置在木墙之上,还隔有半丈,因此就算抬头往下面看,他们所站的地方也是盲区。 “盘子,等会你在这里点着了火,就跑远点,动静不要太大,不要让他们抓到。等听见他们走远了,就下山等我们。”沈来宝怕他又拧,肃色,“你的任务就是门前点火,剩下的事,我会去做。” “怎么做?” “给我一件你的信物,你的外公和你家的护卫都认得的信物。” 盘子想了想,迟疑片刻,才扯下腰间翡翠环,“不要弄坏了,这是……我娘的遗物。” 沈来宝郑重念了一声好,将它小心放入怀中。一会才道,“这次怎么不问我缘由了?” 盘子双手抱胸,闭眼沉吟,“虽然我不觉得你是君子,但是你下的棋好像挺有说服力的,懒得问了。” 要想让一个傲娇夸人这简直是不容易的事,沈来宝觉得盘子也就是性子拧了些,是非面前还是能判断清楚,不至于全凭自己的喜好做事。他也如他一样环手抱胸,如兄长那般与他聊天,“盘子,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也教你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吧,你这么聪明,一定也能像小花那样,学得开心。” “小花是谁?” “我隔壁邻居的女儿。”沈来宝想到花铃,又想到她给自己吃的腌梅子。酸酸甜甜的,还有点咸,啊……想到就口齿生津,“小花是个又乐观又爱笑的小姑娘,对了,和你年纪一样大。” “那她有我聪明吗?” 沈来宝悠悠道,“小花比我还聪明,那你说她有没有你聪明?” 盘子瞥了一瞥,没吭声。 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会话,似山林倦鸟归来,动静并没传到上面。 约莫等了一个时辰,沈来宝才开始热身,又拉了盘子一起来舒展筋骨,片刻,他便道,“去放火吧,小心点,我绕道过去。” 说罢,他就将外面棉袄脱下,露出一身朴素甚至是有些脏乱的衣服。盘子开始还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去铺子里买身旧衣服,现在知道了,他是想混进土匪窝。他抓着树枝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你也要小心。” 沈来宝笑笑,盘子头也不回的贴着墙走了。 不过半刻,远处就见了火光。他看着那边火势做大,也没看见盘子跑走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往另外一条路走了。 火光在黑暗夜色下很快就被人发现了,高台上的人往下面大喊大叫,安静的山寨顿时沸腾,片刻就有十余人陆续冲了出来救火。 沈来宝背身佯装小解,一见众人冲过去就哆哆嗦嗦系裤子,边系边走,“哥,怎么了?” 夜色不明又事态着急,那人也没细瞧这是谁,见他穿得像寨子里的人,说道,“走水了,得赶紧去灭火。” 沈来宝顿时惊了,“我这就回去提桶!” “快去。” 沈来宝拔腿就往山寨大门跑,边跑边叫,“走水了走水了,快提上桶去救火啊!” 听见走水了,山寨陆续有人出去,沈来宝一边吆喝一边往里面跑,深深为自己的演技折服,这些年来没白跟小花混! 就算他将那傻蛋山贼所说的话在脑海里绘图模拟了几百遍,但所听见的不如亲眼见过亲身走过,因此沈来宝还是走得有些磕磕绊绊。只能借助指路救火的自然停顿来以余光找路,一路演戏,终于是到了下一个目的地。 ——粮仓。 后院起火不可怕,那粮仓起火就很可怕了。粮仓隔壁据说是仓库,那对山贼来说当真是非常非常可怕的事。 乱而取之是孙子提出的十二诡道法之一,沈来宝从来不在乎法子卑鄙与否,只要不害人又管用,就没什么不能用的。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把早就备好的干草,用火折子点燃,放在大门烧。 “喂!你在做什么?” 厉声在他身后响起,他登时一顿,偏头一瞧,那仓库走出两个汉子,拿着长枪走出。 沈来宝问道,“就你们两个?” “你到底是谁?” “看来果然只有你们两个。”沈来宝猛地上前两步,左右两手各自握住对方木枪,用力往后扯来。 两人始料不及,身体踉跄前倾。还没看清,就见拳头飞来,重重击打在肾上。两人两腿一软,眼前黑如墨汁泼眼,晕死过去。 沈来宝拿着长枪戳了戳两人,真晕了。他这才走到粮仓门口,把木枪扔了进去,当柴烧。此刻火势已起,寒风一刮,火几乎是片刻就蹿上木门,烧得噼里啪啦。 沈来宝立刻去将院门紧关,自己翻墙而出。 似乎是刚才后山火势已经惊动了寨子里的人,此时寨子里走动的人明显增多。沈来宝跟他们一样呼呼喝喝的跑来跑去,趁乱行动。 等跑到一辆马车后,突然就转身进了后面,往这个方向能通往石牢,但是这条路好像不行,实在太过狭窄了。 但现在要往前面去大牢方向实在引人注目,晃悠得太久,容易被人察觉到不对。 到底是哪个人设计的房屋过道,不通风又不能过人,往左边挪三尺通风又采光还不容易滋生细菌啊! 沈来宝一边控诉盖房子的人,一边扶着房子后脚抵在与房子相隔只有半臂宽的墙缝,脚底下的墙缝只有一掌宽,只能走上面。 单单是这个,他就决定以后绝对不变成胖子,一辈子强身健体,逃跑的时候也更容易。 长时间四肢强撑而行,渐渐疼痛传来,沈来宝这才想起他从山坡滚下,还没看认真看过自己的伤。现在这么疼,肯定是伤到骨头了。 他咬牙忍痛,忍得面色惨白,等撑过这半人高的墙缝,重回地免,只觉两腿发抖。他倚在墙上半会,稍微缓解了痛楚,就往大牢方向奔去。 看见那边有火把和守备,他庆幸自己没看走眼,看中了个贪生怕死的山贼,他吐露的情报简直准确。 “走水了,仓库粮仓那走水了!” 沈来宝大喊着跑过去,那守备的人登时紧张,“多大的火,有人去救火没?刚看见后山起火了,是不是有人在捣鬼?” “我不知道,熊爹让我来喊你们,我得去仓库救火了,不然老大非得剁了我不可。” 四人面面相觑,熊爹是谁?他们略有迟疑,不知要不要跟上去,忽然就听见那少年叫嚷,“火势又大了,钱全都要被烧没了,这冬天可怎么过啊。” 听见要没钱吃饭了,几人这才提起水桶往外面跑。 隐没在院子外面马匹身后的沈来宝等四人走了,立刻出来跑到大牢那。这一看就傻眼了,他原以为这困住人的是木门,只有锁头是铁的,便特意当了身上的东西大部分的钱都用来买了这把锐可削铁的匕首,谁想这整扇门都是铁的,而且锁头还是精铁! 他生无可恋的拿匕首“咯咯咯”地劈了两下,没劈断,匕首倒是缺了两个牙齿。 “来宝?来宝是你吗?” 沈来宝的心几乎是瞬间猛跳,像死而复生的人那样恢复了心跳,是他爹的声音。他从未觉得他的声音这么亲切,“爹?” 里头声音顿时带了哭腔,转瞬变成了怒骂,“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不跑回家去,来贼窝干嘛?” “救你。”沈来宝沉着答道,一面思量到底要怎么开这门,“奇怪,那傻蛋明明说这是木门普通锁头来着,怎么匕首会斩不断。” “……来宝……是爹的错,他们知道你爹是谁后,就马不停蹄换了锁,说抓到一只大肥羊,不能让我跑了。” 沈来宝满脸黑线,老爹您不愧是坑儿小能手!这人设不崩呀! 沈老爹欲哭无泪,“来宝你快跑吧。” 沈来宝当然不可能听,又拿着匕首“咯咯咯”斩,结果又敲出七颗狗牙。他边敲边道,“里面有没有盘子的外公?” 里面无人应答,正当他想盘子外公是不是不在这时,忽然有个老者说道,“我是。” “那就好,他没事,现在在山下等您回家。” 老者意外道,“现在在山下?那就是方才在山上?” “对,我不许他冒险,他却偏要跟来,说要救您下山。” 老者沉默许久,没有作答。 沈来宝确定了盘子外公在,也稍觉安心,至少还平安。他拧眉细思,忽然想到系在院子外面的马,当即取下腰带,将它系住三根铁柱子上,再用绳子牢牢绑住。随后跑去牵了四匹马来,将绳子系在它们身上,随后拍打马背。 打在身上的力道不小,马受惊前奔,几乎是瞬间就将铁门拽走。咣当一声随马离开,奈何院门狭小,不能一起通过,跑到墙门就停住了脚步,在院子里不安打转。 沈来宝不等灰尘停落,就走进里面,走了七八步,才看见真正的大牢,好在这扇门是木门,锁也只是普通的铁,用狗牙般的匕首斩了五次,还是斩断了。 沈老爹始终站在门口瞧他,痛心地看着儿子脸上手上的伤,能看见的都这么多了,那没看见的地方,只怕更多。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儿子会来救自己,曾几何时那个总对他傻笑的儿子,已经变成顶天立地有担当的男子汉了。 沈来宝看了看牢里的人,少说也有五六十人。这里只是一个很宽大的山洞,腹地大,但出口小,确实是做囚笼的好地方。 锁一开,里面的人就要往外冲,却被沈来宝肃色拦住,“你们大多数人都受了伤,就算人多,也敌不过外面有兵器的山贼,要是贸然冲出去,那只会被打回地牢。” “那你觉得应该如何?” 声音似盘子外公,沈来宝看去,果真是个老者。那老者衣服上有点点血迹,可是神情威严,须发已白,却无半点颓靡之态,比起这里憔悴的中年人年轻人,更是精神。他说道,“擒贼擒王,哪怕不能诱了王来,那也要削弱山贼势力。” 盘子外公问道,“怎么削弱?” “请君入瓮!” 第54章 劫后余生 后山起火,到处都是干燥的树木和草,火势一起就难以控制了。好不容易扑灭了,贼首又听说仓库起火,惊得他赶紧往回跑。带人跑到途中,他隐约察觉到不对劲,这接二连三的火势着实让人觉得奇怪。 心中正生疑,忽然见个少年急跑过来,弯身喘气反手指向后面,“大、大王,关在山洞的人跑了,那只大肥羊也跑了!” ——把亲爹喊成大肥羊,希望老天不要劈他。 贼首一听,瞪直了眼,衡量了下仓库价值又衡量了下沈金山的价值,当即道,“二当家的你领人去仓库救火,其他的人随我来!” 众人吆喝,气势冲天,随贼首一起往那边跑去。等他们跑了,原本在大口喘气的沈来宝才不喘了,只是弯下去的腰疼得很,好一会才直起来,俊秀的脸上更添了几分苍白。他摸了摸有点凉的额头,刚才热得很,脑袋略有些昏沉,恐怕是发烧了。 现在可不是能卧倒休息的时候。 沈来宝掐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清醒,跟在山贼后面也往大牢跑去。 贼首领着二十余人跑到山洞牢房前,只见大门已被马拉开,马还在那边悠然吃草,他登时瞪大了眼,果真是有人混进山寨来了。只是山洞牢房还有一道木门,不知里面的人出来没他站在门口一听,里头还有声响。 “现在快逃吧,等会山贼就进来了。” “别怕,我们人多,一起冲出去准能出去。” 听见他们还在商议这个,贼首顿觉安心,提刀就走进里头。走过黑暗阴湿的短窄通道,眼前便是巨大的山洞地牢,可是牢里面,哪里有什么肥羊,只有自己的手下在捏着鼻子说话,脸上不知道被抹了什么米分,白如丑角。 那两个山贼一见他,顿时跪下,颤声,“老大,那小子给我们喂了毒药,逼迫我们在这里说话。” 贼首顿觉不妙,转身要逃,可是狭小山洞挤了二十余人,大家乱作一团,还没到出口,就见一匹马钻了进来,壮硕的马立刻将出口堵住了。 山贼一叫喊,马也跟着甩尾巴乱转,但铁门出的通道口已经被人拿了有些变形的铁门挡住,还搬了好几个大石头堵着。马在里面无法借力,更是难冲,牢牢将人困在了里头。 伤痛发作又被高烧纠缠的沈来宝这才赶到,在附近隐蔽没有逃走的人已经陆续到了院子,不放心的人还在搬石头堵大门。 沈来宝听着里面的人哀嚎,他才道,“被困住的人应当有二十个,这样一来,冲出去的希望就变大了,你们看看周围有什么兵器可以用的,尽量拿在手上,石头也行。” 众人一听,纷纷俯身去拿石头。沈来宝又道,“本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一鼓作气冲出去吧,就算前面的人倒了,后面的人也不要怂!男的在前面,老弱妇孺在中间,不要乱,山贼现在自顾不暇,我们要以乱取胜,谁胆怯往后退,不但你要死,连其他人也会被影响士气,所以不要停!” 沈来宝浑然不知自己在他们眼里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谁都看出来他的状况很不好。沈老爹心疼得要抱住儿子哭,“来宝,到爹这来,爹护着你。” 阿五也差点哭出声,“少爷,小的就算没了这条命,也会护您周全的。” 其他人已经很迅速很自觉地整列了大致队形,沈来宝拍拍亲爹的手,又拍拍阿五的肩头,示意他们不要担心。末了看看盘子外公,确认他的安危,又见他身边的汉子个个干练模样,不用说也是一起被抓的护卫吧,那等会冲锋的时候也不用太担心。 那些护卫看起来还完好无损,不见受伤模样,可为何连山贼都打不过,不像他家护院下人,个个都受伤了。 心中疑虑没有时间好好深究,沈来宝听见外面已经有山贼往这边过来,他摆摆手让他们躲在院子两边埋伏。 来的山贼似乎并不多,从喘气声听来还很疲惫。 “大王,大王,外面有人杀进来了!死了我们好多弟兄。” 沈来宝一顿,援兵?很明显并不是他找的人,难道是盘子? 可以盘子那种性格,要是有援兵,也不会这个时候才叫人,他可比自己消极处事多了。 院门一开,涌入七八个山贼,两边埋伏的人大喝一声,先将手中东西砸了出去,砸得他们七荤八素,自乱阵脚,数十人冲过去,他们已经跪地求饶。 沈来宝捉了一人问道,“谁杀进来了?” 山贼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问这个,难道不是他们的人?他哭号道,“我不知道,都是黑衣人,全都是黑衣人,到处在杀人。” 一直旁观的盘子外公脸色微变,偏头不知和旁边护卫说了什么。只是片刻,那护卫就去外头了。沈来宝看他一眼,与他锐利如鹰的目光对上,也没有畏惧。 对方眼底的揣测已入老者眼中,他这才开口道,“如今可以出去了,是吧,少年。” 沈老爹也捉了他的手紧张道,“走吧,儿子。” 沈来宝带人将山贼绑住,这才领着他们出去。 此时的山寨和他刚进来时已经全然不同,他和盘子只在两个地方放了火,可如今这外面都是火光,像是有人蓄意纵火。而走几步就能看见山贼尸体,着实惨烈。 沈来宝看看尸体上的伤口,不是在脖子就是在心口,那些都是可以一招致命的路数。看来那些黑衣人不但武功好,而且手段很残忍。原本因生病而有些糊涂的脑子此时也完全清醒过来,他现在不怎么害怕山贼拦路了,倒是害怕那些不知身份的黑衣人。 似乎是山贼已逃走大半,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出去,偶尔碰见几个落单的,也是拔腿就跑,根本无心再来捉他们。 快走到大门口,沈来宝才慢慢看见黑衣人的尸首,同样也是被一招夺命,而在他们身边走动的人,正是盘子外公的护卫。 他顿时明白过来—— 盘子外公一行在山道上碰见了黑衣人,将黑衣人击退后,又碰见山贼,便干脆将计就计,假意被山贼擒住,借贼窝休养,再商议对策。 所以就算他不来这里,他们也无所畏惧,因此才一直这样气定神闲。 而从他的护卫方才的举动来看,根本不会顾及到其余人的安危。 一个护卫从外面飞快进来,衣服上还沾着血迹,手提宝剑,近身就道,“余党几近清剿,主公可放心。” 盘子外公还没答话,沈来宝忽然意识到不对,一个箭步上前。几乎是一瞬间,那人提剑往老者刺去,却没料到旁边突然有人插手,手腕被重重一击,剑登时落在地上。 他身手不差,但奈何那少年先发制人,顿时有些乱了阵脚。只是他训练有素,很快就平定心绪,出手要降服少年。 沈来宝现在堪比黛玉,可他知道稍一分神就是死,根本容不得他黛玉一下。都说破釜沉舟更能激发人的斗志,那人渐渐处于下风,眼里愈发有了惊讶,不知道这少年怎么这么拼命三郎。 沈家护院看见,也齐齐上前,哪怕功夫不如专业打手,可人人拿张小板凳小棍子,也将那人打得节节败退,最后被擒。 沈来宝一个恍惚,手肘已被人托住,正是那老者。 盘子外公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假扮的潘家护卫?” 沈来宝差点没翻他个白眼,要不是他答应了盘子带他外公回去,他也懒得拼命,现在浑身骨头都在叫嚣着休息休息,他还要他解释,“你让你的护卫去开路,结果余党还在,他就回来复命,不像你护卫的作风。” 解释简单没关系,有效就好,他也没太多精力解释。 其实沈来宝还有一个更合理的推论,那就是那人手中拿的剑。 他在山道上见过潘家护卫的尸体,身边散落的剑都是同款。可是潘家护卫被押送到贼窝,兵器肯定会被收缴到仓库。然而此时仓库正烧着,空手离开大牢去迎敌的护卫难道会绕路到仓库,进火库里取自己的剑? 这当然不会。 而刚才那人衣着是潘家护卫的,但手中拿的剑竟然也是潘家护卫同款。 那就不难猜出,这人是假冒的,为了以假乱真,连剑的细节也注意到了。 然而聪明反被聪明误,正是这剑,暴露了他的身份。 而且……就算他揍错人了,也总比这人偷袭盘子外公好。但他夺剑之后盘子外公不惊不慌,他就知道其实他也在那一刻知道了这人的身份。 他觉得这人城府太深,总觉得有股危险气息,像是一低头就能化身猛虎吃得他骨头都不剩,等下了山,最好从此不见。 外面渐趋平静,想必山贼已经跑光了,那些黑衣人也被清剿完。刚才四散的护卫陆续回来,又重新站到盘子外公身边。 沈来宝知道路障已清,指挥着众人下山,自己走在最后面。走了两步见盘子外公还在和护卫低声说话,往他那边看了看,心想应当不会有事了,下了山就能见到盘子,也算履行了承诺,便准备离开。 “少年人,等等。” 沈来宝回头,那老者问道,“你是明州首富沈金山的儿子?” “是。” “一个商贾之家的孩子能有这种胆识,着实不简单,你爹可不如你。你的身手也很好,竟能赢训练有素的刺客。”盘子外公微微笑道,“只是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方才那个人是刺客,而非我的护卫?” 沈来宝实在没什么力气搭理他,还没开口,已察觉到原本站在他身边的护卫慢慢往两边走去。无形的杀意在两边蔓延,他突然意识到盘子外公对他有猜忌。 被一个城府深的人猜忌,那大概就是死路一条了。 就算他解释清楚,恐怕也不能安然脱身。 只因他的表现太过帅气! 在盘子外公眼里,他只身一人跑进贼窝,声东击西,还将贼首诱进地牢,现在又组织被绑票的人离开,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常商家孩子。 而且盘子外公还提了一点——你爹可不如你。 看似夸奖,实则猜疑。 虎父无犬子,可沈爹表现得并不像是个有勇有谋的人,所以盘子外公又对他多了几分猜忌。 沈来宝已经能深切察觉到浓郁杀气了,好似只要他一说错什么话,就会被直接斩杀在这。 不过几秒,思绪已经千千万。他稍微整理了下思绪,这才将剑的疑点说出。 这个理由一出,盘子外公的面色也无变化,只是眼神稍微,仅仅是稍微少了些敌意。 然而沈来宝知道这远远不够,杀了他对老者来说并没有半点麻烦,等会出去,只要跟人说他被山贼反杀便可。但是放了他,或许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后患了。 遭遇山贼和智斗山贼时他都不曾有过这种危机感。 他看着老者,见他似要开口,蓦地往他走去。那护卫见他要上前,立即偏身,将盘子外公护在身后。 “给你。” 沈来宝伸手,朝老者递了一样东西。 盘子外公淡漠地低眉一看,见了他手中东西,一直警惕冷漠的眼神才有了变化。 少年的掌心,卧着一块翡翠玉环。 沈来宝见他神情有了变化,心才安定,“这是盘子给我拿来跟您相认的信物,他怕您不信任我,因此交与我这个。他很担心您的安危,我们一起上山,现在他在山下等您,不如我们快点下山吧。” 老者深深看他一眼,各种眼神交错在眼底,沈来宝觉得他随便定格一个眼神,旁边护卫就会把他咔擦了。 最后老者说道,“走吧,下山。” 沈来宝暗暗松了一口气,老者又道,“你走前面,我们护着你。” “……”老狐狸! 沈来宝刚骂完,又听见外面有脚步声,院子里刚淡下来的杀气又如云雾腾起。沈来宝瞟了护卫们一眼,精神老这样高度紧张,会得精神病的! “来宝!” 他顿觉意外,原来进来的是自家爹。 沈老爷踉踉跄跄走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满手滚烫,吓得他心惊,“来宝你怎么了,怎么手这么烫?” “没事爹,刚跑得太久热得慌。”沈来宝轻拍他的手背,顺势反手抓着他,把他往寨子外拉,就怕盘子外公一个反悔,把他们爷俩咔擦了。 好在盘子外公似乎也不打算对他下手,高悬着心走到山寨大门,他们也没动静。 众人结伴下山,到了山脚,才如林中被惊起的飞鸟,往四面逃去,各自回家。唯有几个人还同沈来宝道谢后才走,竟又得了他给的银子,顿时千恩万谢。 盘子外公说道,“有些人,倒不如不救,连声谢也不会说。” 沈来宝有意和他离得很远,这话本可以当做没听见,可他对盘子外公还有忌惮,他的护卫这么厉害,绝不是他家护院可以赢的,便老老实实说道,“比起看着他们被困贼窝当肉票,还是救他们出来更为安心。” “但凡人做的事,都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没有罪恶感。” 沈来宝想反驳,想一想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没有再吭声。忽而听他说道,“我外孙呢?” “这种事你何必来问我。”沈来宝淡声,“你既然能将刺客打得落花流水,那又怎么会独独留下你疼爱的外孙。你只是不想他在贼窝里受折磨,所以将他留在了山下,当然,也肯定会留下护卫暗中保护他的,对吧?” 盘子外公又一次审视他,这会沈来宝不怕了,因为他看见盘子正从刚才上去的山道走下来,混小子,磨磨蹭蹭的,现在才下山,估摸是点了火不跑,在那等他安然出来。这会听见山下热闹才下来,傲娇又善良。 护卫已经过去搀扶他,盘子依然是不理睬,自己往下面走。直到沈来宝过去朝他伸手,他才捉了他的手和他顺利从岩石爬下。 盘子外公看得眼神微动,“潘儿。” 盘子看了看他,见他安然无事,“嗯”了一声就站沈来宝旁边了。沈来宝瞧着宁可站在自己这都不愿去他外公那的盘子,恨不得把他给丢过去。盘子你外公要是吃醋我可是要被咔擦的! 正当沈来宝心惊胆战地想着,就见老者往他走来,他不由站直了腰身,这才作揖,“晚辈沈来宝,见过老丈。” “老夫潘岩。” 攀岩?名字太过贴近新世界,沈来宝走了会神。 潘岩说道,“我记住你的名字了,沈来宝。你少年老成,有勇有谋,如果只是打算继承家业,那就太可惜了。” 沈来宝嘴角微僵,“您知道我们家是做什么的?” 潘岩面色淡淡,“老夫不认得,但那贼首认得,他将门换成铁门时,被困的人都知道你父亲是谁了。虽然只是一州首富,不过年纪尚轻,倒也是人才。嗯,就是胆子小。” 沈来宝看了亲爹一眼,发现老爹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喂喂,老爹,就算当面被人说胆子小也不用憋成这样吧。 而且在他心里,他爹一点也不胆小。真正的胆小,是在山贼来袭时,会将儿子推出去的人。可他爹却把他护在了身后,“我爹并不胆小,危险来临时,手无缚鸡之力的他并没有逃,反而将生机给了我。” 盘子抬头看他,没想到他竟然不怕他外公。潘岩笑道,“好,果然是根好苗子,来宝,不如你跟在我身边,做我的门生。” 连个“吧”字都没有,如同直接给人定了决定。沈来宝跟他说话浑身都不舒服,三观不同简直没办法好好说,“感谢潘大人不嫌弃,我觉得如今挺好的。” 潘岩问道,“你为何称呼我为大人,而不是什么老爷?” “如果是老爷,那想必杀了这么多人,也会眨一下眼睛。再者,盘子也不会说如果有信物就能去官府叫人来营救。能单凭一个信物就随意调遣州官的,恐怕您这‘大人’的官职还不小。” 潘岩若有所思点头,又看向盘子,眼神已生凌厉,“我告诉过你什么,在外人面前,不可说漏一丁半点底细,否则日后你如何死的都不知道。你同这少年有多熟络,认识了多久,就敢毫无戒备地站在他身边,宁可去个陌生人身旁,也不站在养你十年的外公这。” 声音毫无感情,唯有严厉责骂,字字都能将人戳进地底。沈来宝还以为盘子外公虽然心狠手辣可是对外孙还是很慈善的,毕竟刚才他只是用一块玉佩,就从这城府颇深的老者脸上看见了不一样的表情。 盘子一声不吭,慢慢松开紧捉着沈来宝衣袖的手,往他外公走去。没走两步,肩头忽然被身后人握住,顿有人贴身站近,似成为了他的坚定后盾。 沈来宝字字道,“盘子并不知道你派人跟着他,所以他也是下了决心跟我去烧寨子,营救你。他跟我是出生入死的关系,他信我,这有什么不对。他不站在你身边,是因为怕你,而不是不信任你。可他为何怕你,潘大人也该想想。对一个小孩子说这样的话,日后他怎么会有朋友?” 潘岩终于是笑了笑,却是冷笑,“他为何需要朋友?他也不需要朋友。” 沈来宝咋舌。 盘子已经抬手松开他握住自己肩头的手,重新往他外公走去。 潘岩临走前又看了沈来宝一眼,有打量,也有探究,片刻就由护卫开路,离开了这山谷。 沈来宝有些担心盘子,可是他也实在是不能去触及潘岩的底线,毕竟潘岩性格阴晴不定,他再严厉也不会对盘子怎么样,可对他,就说不定了。 他轻叹一声,有缘再见,盘子。 他转身回头,准备带老爹离开,却见他还杵在那不动,脸已经从猪肝色憋成了惨白色,他笑笑说道,“老爹,你真被吓坏了啊?” 沈老爹盯着儿子,吐字,“他是潘岩。” “对啊,这名字可真好记。” 沈老爹差点没晕过去,“他是潘岩啊!” 沈来宝莫名道,“对啊,他是……”他蓦地一顿,心里琢磨着这个名字,潘岩潘岩…… 怎么这么耳熟。 沈老爹见儿子还没想起来,猛地一拍他的肩头,“儿子啊!潘岩,那个大奸臣!左相!大手一挥就夺走铁尚书一家六十九条人命,赵家八十七条人命,皇上太子最倚重的大奸臣啊!” 沈来宝脑袋一嗡,他觉得自己摊上大事了! 第55章 又见小花 潘岩何许人也? ——光靠名字就能吓哭奶娃子的人。 ——没事就会被人暗暗啐两口的人。 ——附庸他的党羽荣华富贵,与之作对的人下场凄惨,比如被满门抄斩的铁家赵家。 ——一介书生,原是宋翰林门生,后揭发宋翰林所谓的叛国,导致宋翰林一家死无葬身之地。他却由此深得圣上信任,从此平步青云,官拜丞相。 总而言之——大、奸、臣! 沈来宝来到这里后刚开始收集大央信息时,旁人就好好的给他科普了潘岩。 依据其事迹非要与他所知道的奸臣相提并论的话,那就是秦桧李林甫严嵩魏忠贤之流了。 沈来宝这才知道为什么老爹惊得脸色发青发白,如果一开始他知道那人就是潘岩,他绝对不会救他。 但愿一辈子都不要跟这种人再见面,只是潘岩一个在朝丞相,怎么会到这边来? 沈来宝问道,“爹,潘岩为什么会往明州方向去?” 沈老爷缓缓回神,“那潘岩的老家就在宜州……听闻他被流放,爹还以为是个笑话,没想到竟是真的,还让我们给撞上了。” 流放?沈来宝对这两个字完全存疑,看起来倒更像是皇权更替,暂时避开风口浪尖,自动请辞的吧。 沈老爷不知道儿子在皇城也安排了眼线,怕说多了惹他不安,便没有继续说。两父子各怀心事,一起离开这贼窝,等路过官府,再报案。让官府来抓山贼他们不肯,那来捡山贼,或许就愿意了。 从山道回去时,沈来宝还没忘记护院的尸首,吩咐几个下人送他们先回去,安抚好家眷。又想起那个被绑起来的山贼,便去山坡瞧看。那山贼已经冻得口齿不清,念着饶命饶命。沈来宝将他带去官府,让官府处置。 安排妥当一切,沈来宝回到镇上客栈,这才觉得脑袋疼,昏天暗地的。沈老爹赶紧让人请了大夫来,等脱了衣裳,才看见他身上满是淤青,看得沈老爹眼睛都直了,瞪得血红。 疲累不堪的沈来宝正呼呼大睡,连身体被人看光了也不知道。 沈来宝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虽然梦境不太好,但身处那个灯红酒绿的世界,竟然觉得只是站在那里就觉心中宁静。 唉……一别五年,还是不能忘记。 他的潜意识里知道这是梦境,挣扎了很久才从梦中脱离,缓缓睁眼,眼前是客栈简陋的蚊帐,未完全睁开眼,就被人抓了手,“来宝,你终于醒了!” 沈来宝张了张嘴,嗓子干哑,声带一震,觉得喉咙干燥得要出血般,“爹……” 阿五哆哆嗦嗦去倒茶拿来,沈老爹亲自扶起他,喂了他水喝。沈来宝喝了水润了润喉,才觉舒服了些,“我睡了多久?” 沈老爹声音嘶哑,“三天,足足三天。” 他差点以为儿子回不来了,一直高烧,一直说梦话。最糟糕的是梦话里没有一句是他听懂的,什么电脑网络魔兽比基尼,什么冲浪越野蹦极跳,什么基金股票牛熊市,通通都像是被鬼附体,着实把他吓坏了。 沈来宝慢慢恢复精神,隐约觉得好像额头被贴了什么东西,抬手一抹,抹出一手的红砂来。朱砂飘落,顿时沾了满脸,“……” 沈老爹肃色,“爹特地找的道士,给你捉了鬼,看,你现在果然醒过来了。爹要去好好重赏他。” 沈来宝顿觉心累,又笑了笑。 沈老爹久坐不走,等下人端了肉粥喂儿子吃完,才道,“来宝……你昏迷说胡话的时候,爹就在想,你醒来吧,就算又变傻了,爹也不会再嫌弃你。这些年就当做是老天爷恩赐我的,或许也是在惩罚我。你儿时痴傻时,爹不应该那样对你……是爹错了。” 许是因为自己不是傻来宝,所以来到这个世界就受到沈老爹疼爱的沈来宝对于他的嫌弃并没有太深切的感受。如今听他这么说,他心底仍有不安,这种不安,来自于他“如果能回到新世界,他应该会回去”的潜意识。 因为他很清楚,一旦他走了,沈来宝就真的彻底死了。 他一时默然,那个世界并没有亲情羁绊,极为方便的生活模式他已经习惯了二十多年。 仔细一想,也就只有“方便、高效”在吸引着他。 沈老爷见他不吭声,担忧念道,“儿子?” 沈来宝回神,从那光怪陆离的世界收回遥远思绪,他看着沈老爹,发现他双眼满染血丝,衣服甚至还是那天一起下山时所穿,恐怕这三天他根本没睡没吃,一直守在窗前。 他默了许久,才似承诺那般说道,“爹,我不会回去了,留在这,留在大央,留在沈家。” 沈老爷一听,呜咽抱他,“儿子,你怎么又说胡话了。” 这不是胡话,是沈来宝来到这里五年后,最终的决定。 从今天起,他才要真正以沈来宝的身份,度过一生。 商会在腊月十五,在路上遇见山贼耽搁了,又因沈来宝生病,沈老爹见实在拖不得,就让儿子继续留在小镇休养,自己带着人去参加商会。 沈来宝觉得身体已经恢复大半无碍,出了这样的事也不放心。沈老爹被他说了两句,才道,“好吧,你明日一起去,早些睡。” 得了允诺,沈来宝才安心睡下。翌日一早起来,却发现他爹竟然带着一半护院下人跑了!还是大半夜偷偷走的,现在要追也追不上了。 被亲爹坑了一把的沈来宝唯有在这玉德镇留下等他回来,过了两日身体已没事,想到宅着也是宅着,倒不如去逛逛小镇,看看有没什么有趣风俗玩意。 闲逛半日,许是跟明州离得太近,也没什么太与众不同的东西。走了半日他都乏了,准备回客栈。又走了半条街,倒是见到个门面明亮,装饰称心的首饰铺子。 他顿住脚步,打算买件首饰给他祖母和母亲。 阿五见素来阳刚的他往里头走去,颇觉意外,“少爷,您去这种地方做什么?” “买东西。” 阿五转了转眼,笑道,“定是买给少爷心仪的姑娘。” 沈来宝瞥他一眼,“买给我祖母和我娘的,对了……听说你最近挺亲近翠云的?” 阿五的脸顿时憋红,“没有。” “哦,原来没有,本来我见你们关系亲近,郎有情妾有意,打算去跟二姨娘要人,将她接到我这院子来的,既然没有就算了。” 阿五一听眼都直了,“少爷,你说的是真的?” 沈来宝微微笑道,“所以你到底喜不喜欢她,喜欢就直说,不喜欢也直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有喜欢的姑娘就别耽搁自己,更别耽搁那姑娘。” 阿五低声答道,“喜欢的,就是二姨娘人凶,不敢麻烦少爷。” “沈家下人的卖身契都在我娘手里,如果翠云愿意,我就跟我娘提。” 阿五顿生感激,“翠云定会愿意的。” 沈来宝说道,“那就进去挑件好首饰,以后时机合适,拿来求婚也好啊。” 阿五不解,“真要娶她,直接喊媒婆说就好,哪里有自己说的。” 沈来宝想开化他两句,但想想也没必要,他真要去求婚,指不定还得把翠云吓跑。内敛、内敛呀。他不再强求,自己进了首饰铺子。 东西并不新奇,不过礼物重在心意。他年纪尚小,因此逢年过节还都是长辈给他东西,并没有他送长辈东西的规矩。只是这次出门在外,也能顺理成章买礼物了。 沈来宝挑了个镯子给祖母,挑了支步摇给母亲。想了想又挑了七朵银钿花给妹妹,姨娘他就不能送了,名不正言不顺,也并不熟络。 掌柜将他要的东西一一放置在专门的盒子里,包得仔细小心。沈来宝等的时候见台上盒子精巧,拿来瞧看,里头卧着两朵簪花,大不过指肚,放在眼底细看,那花像是桃花,做得精致可爱。 掌柜笑道,“这两朵簪花是刚刚送来的,材质是碧玺,还是极为难得的西瓜碧玺。颜色宜人,佩戴起来可是好头饰。” 模样是桃花,花瓣绿色,芯却是红色,恰似西瓜。沈来宝颇觉得意有趣,立刻想起了小花。又想起她发上的翠钿珠花来,要是换成这两朵簪花,定会很好看。 他将盒子也放到一堆礼物中,“这些,都要。” 买好了这些,他又问了掌柜当地特产,在掌柜的指路下,带着下人去买了许多东西,准备带回家去。 到了腊月十八,沈老爹也急匆匆赶了回来,见儿子已经活蹦乱跳,脸上的伤也全好了,这才安心,带着他一起返程。 回去途中沈来宝想起一件事来,问道,“爹,去之前我们君子有约,若我在商会表现得好,你们就不再逼婚。” 沈老爷说道,“对,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你根本没去商会,何来表现得好一说?简直差劲极了。” “……”这根本就是耍无赖吧!到底是谁把他仍在客栈的。沈来宝这才恍然自家老爹的意图,明着是心疼他赶路,实则是为了这一手吧,“爹,这事我想请花叔叔来评评理。” 沈老爷向来敬重花平生,虽然觉得有时候总是一言不合,可也不能阻挡他尊重花平生的心思,“好啊,儿子,你敢威胁你爹!” 沈来宝看着无理取闹的老爹,扯了扯嘴角,继续看自己的书。没看两眼就被他拿走了,“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在坐车的时候看书,摇摇晃晃的,眼睛都不好使了。” 沈来宝只好对他干瞪眼,“爹,你知道花二哥打算考武状元的事吗?” “知道。” “孩儿想起以前你挺想我进官场的,可是为什么不现在却打算让我经商。沈家出个读书人,不是列祖列宗的世代心愿么?” 沈老爷说道,“让你学什么就学什么,混小子不许再问。” 刚对他建立的崇敬就这么在沈来宝心里消失了,上回那个英勇无比舍命救他的老爹根本就是山神附体吧。 父子俩乘车回到明州,只是听见这里的方言,就觉亲切。 到了家里,因没有提前让下人禀报,沈家下人开门一瞧,便进去喊“老爷少爷回来了”,寂静的沈家顿时热闹起来。 沈夫人急忙领着四个姨娘七个孩子过来迎他们,一见就道,“老爷怎么不让下人驾马回来说一声,家里这热水还没烧……诶,快去烧水,烧两大桶,让老爷少爷洗洗尘土。” 沈老爷本想刚进门就吓唬她,没有和她提山贼的事,等去见了母亲,和妻子回房,才说了山贼的事,惊得沈夫人心脏骤跳,直拍心口喊阿弥陀佛,着实受了惊吓。 沈夫人听见儿子孤身进贼窝的事,差点没吓晕,又道,“老爷竟说得津津乐道,这可是只身进龙潭虎穴的事。” 沈老爷摆手,“你不懂,这叫男子气概,我们的儿子日后定有出息。” “那您还不让他入官场,留着做个商人,再有出息,也就那样了。” “夫人,你难道忘了为夫跟你说过的事?” 沈夫人这才想起朝廷局势来,轻声叹道,“也是可惜了,来宝明明是个好苗子,要是他能谋个一官半职,那我们夫妻两今年拜祠堂,晚上回来都能睡个好觉。” 沈老爷又何尝不想,让沈家出个读书郎翰林官是沈家人的心头病,“看日后形势吧。” 提及这个,他才猛然想起潘岩。想到潘岩临走前看他儿子的眼神,他总觉得不安,不会突然有一天,那老混蛋会跳出来抢他儿子吧。 那潘岩不是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女婿女儿多年前已过世,只留下一个外孙给他。 哦……好歹是有外孙,怎么也比抢来的好。 沈老爷自嘲笑笑,他也真是太杞人忧天了。 “对了老爷。”下人已经上好水,沈夫人边为他脱衣边说道,“我们家对面来新邻居了。” “对面?我记得那宅子是朱老爷买下来长住的,怎么还会卖给别人。” “我也不知道,前日才刚将东西搬进去,住的是谁还没瞧见,深居简出的模样。不过那户人家的孩子倒是挺可爱的,就是不爱说话,像个小大人。” 沈老爷缓缓点头,咦,怎么心里有点不舒服,明明吃好喝好,还见到了妻子,有什么不舒服的。 他摇摇头,不明白。 沈来宝动作快,又不用人伺候更衣洗澡,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出来,穿好衣服便打开窗户驱散屋里水蒸气。窗外寒风凛冽入屋,他置身于严冬之中,冷热对比明显,更觉浑身筋骨都舒展开了。 现在时辰还早,再过一个时辰还能找花铃去喂马。 他看看桌上的东西,除了送给花铃的簪花,其他的都已经送到各个院子了。他走到桌前,拿起盒子又打开瞧看,簪花完好无损,静坐盒中浅黄绢子上,更多了几分淡雅——小花戴上肯定会很好看。 他收好盒子,出门去花家。 方才沈家马车停在门前,他直接下车就进来了,并没有往后面看。这会出来,马车已经赶去了马厩,视野便极为开阔了,一眼就瞧见对面。瞧了一眼并没有在意,等走了几步他又抬头重新往那看去。 “阿五,对面住的不是朱家吗?” 阿五弯身答道,“可不就是朱家吗,那门匾上不是写着……写着……嗯?门匾呢?” 沈来宝眼神好,站着往那原本镶嵌门匾的高门看着,从痕迹来看,门匾并不是自己掉落了,而是被人拆卸。可他记得朱家人是打算在这扎根的,并没有要搬走的意思,可怎么就突然搬走了。 这也就意味着他有新邻居了? 他还站在那看,听见旁边大门打开,回头看去,花家下人出来倒潲水。下了台阶就看见了他,立刻笑道,“沈少爷回来了啊。” 沈来宝笑笑,“你们大少爷二少爷在吗?” “都出门了。”下人笑道,“小姐在,这会应该正在屋里绣花呢,沈少爷可要见?” “嗯。”沈来宝还记得上回那下人说要回避的事,走到大堂就坐在那等花铃。 不过小片刻,就听见轻轻的脚步声,还没抬头,就听见花铃的声音,“来宝哥哥。” 沈来宝特地坐在那过道对面的椅子上,因此一抬眼就看见她了。半个月不见,花铃好似并没有变化,仍是人如晨曦,看着明媚开朗,拨了心头阴霾,“小花。” 花铃几乎是蹦到他前头,捉了他的手臂就往他上下左右打量,还绕到他后头看,转了两圈。 沈来宝苦笑,“小花,小花?” “我在这呢。”花铃走到他面前,抬脸一瞧,就道,“来宝哥哥你一定吃了很多苦,瘦了这么多。” 沈来宝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前段时间病得太厉害,回来又颠簸,瘦点也不奇怪,不过还是花铃眼尖。他拿出装着簪花的盒子递给她,“送你的。” 花铃瞧着那盒子,又看看他,“你在西关府那边买的吗?” “不是……”沈来宝实在不想骗她,可是又不愿告诉她自己遇险的事,“你看看喜不喜欢。” 花铃小心接过,将盒子上的小口子轻轻一拨,打开盒子,两朵碧玺簪花入了眼中,红绿相交,颜色并不突兀,小小的明艳,微微的惊艳,她欢喜道,“真好看。” 见她喜欢,沈来宝笑笑,忽见她头上似生出一根红发来,伸手撩开,才发现是根红线。他笑着取下,放在她手上,“看来刚才没仔细绣花,又光顾着玩了吧。” 花铃抬手轻嘘,“不要让我娘听见了,她近来总逼我做女工,可是我的女工已经学得很好了。来宝哥哥你看我的手指,被针戳了好几个眼,可疼了。” 沈来宝往她举来的手掌吹了吹气,“涂点药,就不疼了。以后专心一些,别走神。要是实在是太累,跟你娘提一提,婶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花铃点点头,把手收了回来,又道,“对面好像搬来了新邻居。” “我刚才也看见了,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又友不友善。” 两人说着,听见外面有叮叮咚咚的锤子砸钉声响,像是在安装门匾。沈来宝心想等会出去就应当知道是什么人家了,“小花,等到了申时,我们一起去喂马吧。” “嗯!”花铃垫脚同他比划了一番,“你家飞扬又长个子了,比我家小云高了好多好多。奇怪,为什么我家小云一直不长个头。” 沈来宝没忍心告诉她伊犁马的个头在马界来说就是个矮子,他的汗血宝马却能长得高大威猛,所以高很多也不奇怪,“矮一些也好,适合你明年骑。” 这么一说花铃释怀了,但还是有点不悦,“不过小云得多难过,这就好像我跟你一起,总要抬头和你说话。那小云也是要这么跟飞扬说话的,脖子可累了。” 沈来宝弯身歪着脑袋看她,“那以后我这样和你说话好不好?” 花铃咯咯笑了起来,“好啊,一言为定。” 沈来宝笑着直起腰身,“什么时候变成坏丫头了。”他送了东西给花铃,也不好留在这里太长时间,他可是瞧见葛嬷嬷一个劲的朝自己盯,活似他随时要将小花拐走,“小花,我回去了,等会申时见。” 花铃愉悦点头,“嗯!” 沈来宝的心情也十分愉快,说几句话就能让他这么高兴的,唯有小花。他一身轻松地走到花家大门口,沈家对面的人拿着梯子在叮叮咚咚,像是钉门匾。他悠然走过去,准备去看看新邻居。 那些人果然是在钉门匾,门匾做得并不珠光宝气,不过字体潇洒俊逸,朴素的门匾看得也赏心悦目。 哦,原来新邻居姓潘。 沈来宝知晓邻居姓氏后,便转身回家。步子迈上一步台阶,微顿,又摇摇头,再上一步。他身体顿僵,猛然回头,紧盯那门匾下方,正有个俊气男童挑眉看来。 沈来宝差点没从台阶上滚下去,“盘子!” 第56章 新邻如虎 盘子哼了一声,转身就要进去,可沈来宝速度更快,冲上前去就捉了他的胳膊。几乎是在他抓住他的瞬间,门后面突然跳出两个护卫,紧握手中长剑对他瞪眼。 沈来宝僵了三秒,本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好心态,立即松手,还很贴心地捋了捋他袖子上的褶皱。护卫见状,这才隐没门后,沈来宝一见,立刻用力捶了盘子两拳,盘子顿时满脸冰渣,咬牙盯他,“你打我。” “是的,我打你了。” 盘子忍气,“我要喊人了。” 沈来宝知道他不会喊的,要喊早就喊了,他问道,“盘子,你怎么会跑到这来了?” 盘子又哼一声,“我怎么知道,外公说来这里住,我就来了。结果到了这,发现对面是沈家,又听你说过隔壁是花家,我就猜到定是你在这。” 沈来宝觉得脑袋疼,天天出门就能见到大奸臣,一不小心就要被护卫拔剑相向,他觉得他们沈家现在的处境很危险,非常危险。抬头不见低头不见睁眼却时刻相见,就怕一个眼神没看对,就被潘岩记在心里,着实闹心。 盘子似乎也看出他在忧愁什么,倒不太在意,反而阴恻恻笑道,“所以不要没事拍我肩膀,小心护卫对你动手。” 沈来宝暗暗思忖,左相流放,却是这样的流放法,果然不对劲。那这左相手中的权力,也根本没被动摇吧。流放当休假,快哉。 盘子又懒声说道,“你最好嘻嘻哈哈的跟我说话,也提醒巷子街道附近的人,不要对我有任何恶意,否则我可保不准第二天他们是横着还是竖着。” “……” 沈来宝被噎了一会,背后忽然有悦耳声,顿觉心惊得砰砰直跳,转身一看,果真是花铃在喊他。 花铃跨步从大门出来,四下瞧去,见沈来宝在斜对面,小跑过去,到了跟前展颜,“来宝哥哥,我忘了说,申时我娘要带我出门,得晚两刻,你等我。” “嗯,你忙完了让下人来敲门。”沈来宝见盘子一脸打量,直勾勾往花铃脸上盯,笑得颇为怪异,身体一侧,将两人视线阻隔,抓了花铃的肩头将她一转,“别回头,快回家。” 花铃想回头,可她总觉得好像他的腔调不太一样,很是严肃,便真的头也不回就跑了。 “啧。”盘子说道,“原来那个就是小花姑娘,长得真标致,看着也机灵,以后我决定多找她玩。” 沈来宝听着这话里总有股不怀好意的意味,盯着他说道,“不要对小花做任何事。” 盘子抬眼瞧他,“她是你的邻居,我也是她的邻居,为什么不能找?”一会他突然笑笑,“算了,我谁都不找,反正你们远远见了我,也只会躲起来。” “我现在躲了么?” 盘子一顿,像被踩了尾巴,“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我外公是谁。” “左相,潘岩。” 盘子没想到他竟然知道了,那那天还气定神闲,今天也一如既往,没有半点畏惧的意思。 沈来宝说道,“盘子你是个好少年,我会跟你往来,但的确会特意避开你外公。你外公在,我也不会跟你多说话,因为我确实不想跟你外公有任何瓜葛。” 盘子想说来不及了,他们原本是要回老家的,可是外公却突然改道,等他来到这里,发现对面是沈家时,他就知道沈来宝是被外公盯上了。但他隐约觉得外公对他应无恶意,如果真有,那对面此刻已挂起“奠”字来,潘家也不用大费周章到这暂时安居。 他瞧了沈来宝一眼,将他拍在肩头上的头掸开,不再理会他,回院子去了。离开时脚步极快,等进了院子,背后大门一关,步伐就慢了下来。 快到前堂大门,见地上有影子投来,他顿住步子,没有抬头。 潘岩站在石阶上低头看他,问道,“你既然想与沈来宝为友,为何到了这里,却又将他拒之门外。” 盘子心中顿生厌恶,抬头说道,“外孙没有忘记,两年前你也这么说过,说我可以与谁玩乐。可当我与他们交好,不过是被人骂了一句奸臣之后,您就将他们全家发配边疆。外孙哪里敢再交朋友,别人与我交友,是要拿命相交的。” 即便被外孙当面指责,潘岩也眸光不变,神情更无半分变化,“他们既要和你为友,就该顾及你的感受,明知你最在意我的身份,他们却偏偏还要拆穿,这种朋友,不交也罢。” “君子相待应交出诚心,况且……”盘子偏头,“他们说得也没错。” 潘岩说道,“世上哪里有奸臣忠臣之分,不过是立场不同。你觉得猛虎可恨,可老虎也要填饱肚子,你在它眼中不过是一块肉,它要吃你,也没过错。就如那抓人要赎金的山贼,也是为了温饱劫财。” “那为什么官府还要抓贼?” “因为这是官府要做的事。” 盘子顿时冷笑,“外孙说不过您,您的诡辩术,本就无人能敌。” 潘岩面色终于沉冷,一会才道,“刚才沈来宝说要去马场喂马,你也一起去,一定要去。” “不去。” “既然给你新找的玩伴无用,那就是不需要了。” 暗含的威胁让盘子一愣,盯着他,潘岩也直盯着自己的外孙,眼神冷厉,终于是冷得盘子再次偏头避开,“如果您觉得外孙形影单只,非得有个玩伴不可。那外孙听您的,可是如果他们做了什么错事,外孙恳求您,不要插手。他们真的对我不好,我自会跟他们割席断交。” 潘岩点头说道,“好。” 盘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会沈来宝才回到家里,他走几步就往后头看去,看那大门紧闭的潘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潘岩在那,所以总感觉脖子凉飕飕的,怕今日起,他老爹就要寝食难安了。此时搬家肯定不行,他隐约觉得潘岩是冲自己来的,就是不知道是好是坏。 隔壁花家倒是安静,毕竟不知道是谁来了这。未时过半,外出了五日办事的花平生归来,从马车下来,立刻就看见斜对面换了新邻居。 他刚看片刻,就见潘家大门打开,一个神情紧绷眉目自带凌厉之色的老者从朱门走出。花平生顿时愣神,已然认出那人是谁。 巷子宽敞,但有人伫立一处直盯而来,素来警惕的潘岩已经发现了。他抬眼往那看去,只见是个三十余岁的男子。那男子长身而立,身形挺拔,气质温润儒雅,与这巷子的其他人家颇有不同。 潘岩打量他一眼,没有在意,这巷子里的每一个人他都已经“认识”,哪怕是刚出生的婴儿,他也知道了姓名。依据他所知道的人来看,方才那人就是花家家主花平生,明州有名的儒商。 百姓心中的儒商心怀天下,虽在商界,却如清流白莲。 也是可笑,明明是商人,可是一句心系天下苍生,乐善好施,就掩盖了他们也是赚人钱财的商人。天下熙熙攘攘,无利而不往,身为商人,又能干净到哪里去。 认出那老者就是潘岩的花平生心中已然觉得难受,他少年时去过皇城,在皇城里待有三年时间。如果当初不是恩师被潘岩诬陷断头菜市口,他也不会因此受打击离开皇城,回来继承家业,一辈子在这里做个小商人。 如今,少年时的满腔热血,都已经被恩师冰冷的血给覆盖,再也没有决心入仕。 花平生知道自己做商人是在逃避,只是这么多年都在骗着自己,骗着骗着就麻木了,直到潘岩的出现,才让他从梦中惊醒。 廖氏见丈夫回房后就一直没说话,甚至自己在他面前晃了好几圈都像没发现,刚着了新衣迎他回来的廖氏好不气恼,搬了凳子来就要对他说教,却见丈夫脸色极差。她心头咯噔,顿时软了下来,温声,“二郎你怎么了?” 花平生缓缓回神,又缓缓捉了她的手,握在手中轻揉,揉着她的掌心,“做噩梦了。” “你也真是,在马车上也能做噩梦。”廖氏起身说道,“我去让下人上水,热乎一些的,让你暖暖身,去去寒。身体舒服了,就不会做噩梦了。” “陪我坐坐吧。” “等会我还要带铃铃去找人,晚点吧,我去让下人给你烧水。” 花平生此刻坐着,抬脸看她,见她认真,这才笑道,“去吧。” 廖氏只当他累了,一听就立刻去喊下人去厨房煮水。花平生坐在房里听见妻子在那念叨下人水要煮烫,还要加点药材一块煮,速速送进房里时,又笑了笑。 他现在要做的,不是让噩梦困扰自己,而是怎么避免再次陷入噩梦之中。 搬家只会更引人注目,那潘岩是只老狐狸,他不能冒险。可是他那种人,或许已经打听过附近全部人的底细,那他的恩师就曾是他的政敌,这件事恐怕也被他查了出来。 可万一并没有呢? 此后,得小心些了。 隔壁沈家家主现在也不安心,他刚刚知道,对面邻居挂上门匾了,大写的“潘”字。他偷偷摸摸跑去趴门缝一瞧,那哪里写的是潘字,分明就是一个“凶”字! 听见儿子从隔壁家回来,他火急火燎的跑到他书房里,慌张道,“儿子,爹怀疑对面住进来的人是潘岩啊。” 坚持每天练字至少半个时辰已经持续五年的沈来宝已经把砚台放到暖炉上准备磨墨了,闻声说道,“嗯,的确就是潘岩。” 沈老爹见儿子这么淡定,觉得不可思议,“儿子你不怕吗?” “不怕。” 话音刚落,外面就有人敲门。大门外关,那下人直接说道,“老爷、少爷,对面潘家来人了,说有事要同少爷说。” 沈老爹忙问道,“何事?” 那潘家下人说道,“我们小少爷让小的来知会沈少爷一声,等会去马场,他也会一同前去。” 沈来宝手势顿停,盘子可不是那种喜欢凑热闹的人,那为何要一起去,方才还把他的手拍开来着,也是奇怪。 沈老爹连连叹气,一会又道,“儿子,爹知道那潘岩虽然是奸臣,可是对他的外孙着实疼爱,谁让他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只生了这么一个儿子。他愿意亲近你,你就好好伺候着,别乱说话,说不定日后他还能保你一命。” 沈来宝不愿他担心,应了一声,只是如此一来,不就把花铃也牵扯其中了。 小花…… 沈来宝觉得头有点疼,他决定等会把小花塞回家里去,不让她一起同行。 他跑到隔壁花家,可花铃刚刚已经跟廖氏出门,得申时之后才回来。他怕错过花铃回来的时辰,便一直等在那。 长途奔波,也没好好休息,脑袋有些重。他坐在花家石阶上,时而合眼小憩。起先还只是一时半刻,到了后头,一闭眼就是一刻两刻。等又一次蜻蜓点水醒来,就见台阶下有人,见了来人,他便清醒过来了,“盘子。” 盘子一脸淡漠,负手看他,“不是说了申时过两刻吗,你这么早出来做什么?” 沈来宝把满腔的话都推回了肚子里。 盘子冷笑一声,也没揭穿他。耳边似有银铃笑声,探头一瞧,巷子那边已走来个美貌妇人,身边有个小姑娘走在她一旁,边走边笑,红润的面颊已见日后俏美。他微微眯眼,根本看不出来能让沈来宝都夸赞的小姑娘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不就是个天真活泼的十岁奶娃子么。 盘子跟花铃同龄,可是毕竟身在左相之家,心智倒跟十六七岁的人差不多,所以这会看花铃,也就是个小豆丁,丝毫看不出来她哪里比沈来宝还聪明。 沈来宝见他打量花铃,又上前挡了他的视线,“小花不去马场。” 盘子听完这话就拨开他,自己往花铃走去,到了廖氏跟前,微微弯身问好,又对花铃温温笑道,“小花,你等会不去马场吗?” 花铃吃惊道,“去呀,当然要去的,我和来宝哥哥都约好了。” 盘子眯眼一笑,转身看沈来宝,沈来宝已经抚起了额头。 廖氏见盘子脸生,不曾在这巷子里出现过,问道,“你是……” “我姓潘,单字孜。” 孜?沈来宝抬了抬眼,孜然米分的孜?难怪这么呛人。 廖氏笑道,“原来是新邻居,可是今日入住?” 盘子答道,“是的,婶婶。” “晚些时候婶婶去寻你母亲,你母亲今日可会出门?日后就是邻居了,总要去问候一声。” 盘子神情未变,大方答道,“我娘已经过世了。” 廖氏微愣,“哦哦……是婶婶唐突了。那你父亲可在?” “我父亲也早已仙游。” 廖氏顿时说不出话来,看着坦然的这小公子,更是难受。她摸摸这小公子的头,不再问他的家世,生怕又听见什么更让人难受的话来,“铃铃,你陪这小哥哥好好玩吧。去马场喂了马,早点回来。” 花铃点头,目送母亲进门,就见那叫盘子的少年朝她伸手,“小花妹妹我拉着你吧,我不认路。” 花铃迟疑着要不要伸手,忽然盘子的手就被一只手抓住,牢牢紧抓。沈来宝露脸出来,有些恶狠狠,“不认路?那我带你去!” 盘子一个哆嗦,急忙收手,嫌恶道,“男子与男子抓着手,你也不恶心。” 沈来宝宁可恶心自己也不要恶心小花,小花今年屡被告诫不能跟男子走得太近,他牵了小花五年,怎么可能让一个来了五刻都不到的人把小花牵走了。 花铃瞧着两人口齿如剑,颇有对质的意思,一手抓了一人,说道,“这就好啦,一起去吧。” 盘子顿了顿,低头看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手,蓦地挣脱,“冷。” 花铃向来怕冷,刚才去了外头一趟,也没带暖炉,这会才想起她的手。便也从沈来宝那里收回手,自己往手掌呵气搓手。 沈来宝忍不住又飞了一记眼刀给不识趣的盘子,偏头对尾随的下人示意。下人很快就去家里拿了暖炉来,交给花铃暖手。下人知道自家少爷是不要暖炉这些的,可是对小辈极为照顾,因此没他吩咐,就多拿了个给潘家小少爷。 盘子也从来不要这些,就给了花铃。 路上沈来宝和花铃说着这半月趣闻,花铃听得好奇开心。只是他依然是隐瞒了山贼一事,全程掠过。盘子见两人青梅竹马的模样,说道,“我曾经也有这么一个玩伴。” 沈来宝问道,“曾经?” “嗯,曾经,后来她家得罪了我外公,全家就被发配边疆,听说得了病,人就没了,她那时候才十三岁。” 沈来宝和花铃同时僵住,可悲,又可怕。花铃还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可也从话里听出了阴冷和戾气。 盘子看着他们,懒懒说道,“哦,我开玩笑的。” 沈来宝当然知道这不会是开玩笑,可花铃却从惊愕中回神,展颜,“我知道盘子哥哥不是坏人。” 盘子禁不住撇嘴,“哦?为什么?” “因为天寒地冻的,你的手也同样很冷,可是却把暖炉让给我了。” “……我那是嫌麻烦。” 花铃瞪大了眼,“原来你是嫌麻烦才给我抱的,盘子哥哥你真是太坏了。” 盘子哑口无言,再看沈来宝,已经是忍笑忍得肩头微颤。他忍了忍,不跟她计较。下一刻,花铃就将暖炉硬塞给他,“盘子哥哥你自己抱,暖暖手就不冷了,手冷着多难受呀,等会马都不给你摸,它们不喜欢被太冷的手摸脖子,会叫的。” “……我不用这种小姑娘用的东西。” “不是小姑娘也能用,好比我娘,我娘不是小姑娘。” 盘子抚额,这个小姑娘说得有板有眼完全无法反驳,她的思路根本非同寻常。沈来宝实在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看着个脾气倔强的人被小花这天然腹黑小白兔吃得死死的,无可辩驳的感觉着实很好。 花铃不知他笑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盘子哥哥不理她了。怪,都是怪人,罢了,她还是继续抱她的暖炉吧。暖好了手,小云就不嫌弃她了。 喂马并不需要太长时间,时间都耗在来回的路上了。 潘岩已将院子里的花草修剪完,仍不见潘孜回来,洗手时便问道,“还在马场?” 管家答道,“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潘岩又道,“二皇子那边可还有动静?” 管家又答道,“消停了,上回他派来的刺客,大多是他养的精锐,现在元气大伤。在皇城应对太子已自顾不暇,没有多余的精力。” “让他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吧。”潘岩拿着毛巾擦净手上的水,又说道,“如果太子派人来请我回去,就说我身体抱恙。” 管家不解,“主子,向圣上参你本子的是太子,他怎会请您回去?” 潘岩面色淡淡,“朝中人大多是我的门生,日后他登基,提拔的大臣无法服众时,自然会想起能让他们信服的人。如今我如他所愿,交还大权,远离朝廷,可是要想安然坐在皇位上,又哪里是流放一个所谓的大奸臣就能办到的。杀我,远比留着我的祸害更多。” 管家应声退下,吩咐守门的下人去了。 潘岩放下干巾时,又想,若是能在这里安静住上几年,也未尝不是好事,只是他知道,他的邻居们,从今天起就要坐立不安了。 今晚新邻来贺,门庭若市,可等到明日,就该门可罗雀了吧。 但即便如此——谁在乎。 第57章 邻家酒宴 翌日辰时,潘家下人就敲开了南风巷子一共十三户人家的大门,送来请帖。 沈家众人正在用早饭,一听是潘家下人递来请柬,沈老爹手中的筷子就猛地戳了一下碗里,弹出两根面条。看得沈老太太直皱眉,“金山,这么大个人了,一惊一乍的做什么。” 沈老爷连连应声,怕惊动母亲,就让下人将请柬拿进房里去。又看得沈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别人送来请柬你怎么也不看看,来宝越来越聪明,你却越活越糊涂了,哪里有这样办事的。” 吃饭还躺枪的沈来宝抬眼看向自家老爹,果然一脸要将脾气发在他头上的模样。 用过饭,沈老爷也不急着去铺子,直接回房去看请柬。沈夫人也火急火燎的跟了过去,沈老太太又摇头,给孙子夹了一筷子米分条,“来宝你慢慢吃,就你最懂事了。” “祖母您也吃吧。”沈来宝往方才爹娘离开的方向看了看,请帖是潘家送来的,也不能怪他们这么紧张。 沈老爷和沈夫人进了房里,立刻拆了来瞧,手还有点哆嗦。一看上面的寥寥几句,顿时瘫坐在凳子上,“鸿门宴啊……” 沈夫人忙拿来看了一遍,“邀约巷子里的全部人家今晚去潘家赴宴,恭贺乔迁新居。老爷……这不就是跟进虎口似的?” 沈老爷刚从山贼的虎口出来,眼见着又要掉进去,他顿觉银发如春日小草一个劲的从脑袋往上窜。 “那我们去吗?” “去,哪里能不去。”沈老爷叹气,“就是不知道来宝去不去。” “去,当然去。” 沈来宝恰好到了门外,听见里面这话,顺势应声。沈夫人忙开门让他进来,又将门关紧。沈来宝步入里头,说道,“虽然潘岩明面是流放,可是爹和我从山贼窝里出来的时候,都知道不过是他的障眼法。所以说,如果现在潘岩有心要整治我们,那我们也如羔羊,任人宰割。这个时候硬碰硬,并不明智。” 沈老爷见儿子不是一根筋,能屈能伸,颇觉欣慰,“我儿知道忍让,不意气用事,甚好。” 沈来宝是不喜欢潘岩,只是他尚无能力应对潘岩,以退为进,未尝不是一个好法子。 隔壁花家也同样收到了请柬。 花平生见是潘家送来的请帖,没有拆看。廖氏见是新邻来贴,接过来说道,“定是邀我们去吃乔迁酒的……诶,果然是。续儿你们三个今晚不要乱走,一起去赴宴,见见新邻居。” 花朗问道,“新邻居?” 花铃解释道,“就在来宝哥哥家对面,本来是朱伯伯一家,现在换了一户姓潘的人家。他们家有个小孙儿,跟我一样年纪,昨天我们还一起去马场了。他骑马可厉害了,今日我们还要一块去。” 花朗笑道,“就这么抛下我宝弟了?” “是我们三个一块去的。” “二哥就知道,我瞧应该让爹爹认了来宝做干儿子,反正他待你如妹妹。” 廖氏笑道,“当哥哥的也没来宝这么好。” 花朗说道,“哎呀,娘这是说我和大哥不如来宝,这可就冤枉了。我每日都待在校场,可每晚回来,困得不行也都要和妹妹说一会话才去洗澡睡觉。倒是大哥……”他问道,“大哥你最近怎么老不在家?” 花续说道,“留在书院里跟先生做学问。” 廖氏瞧着儿子一文一武,女儿又乖巧懂事,心中愉悦。只是丈夫似乎从潘家下人进门开始,就不曾展颜,眉头紧锁,一瞧就知道他又有心事。碍于儿女在这,她没有直接问话。等儿女都各自出门去了,她才道,“二郎怎么了?不舒服么?” “今晚的酒宴我就不去了。” 廖氏心头也跟着拧了起来,轻声,“二郎好像不喜欢对面潘家。” 花平生知道夫妻两人不该有秘密,潘家到底是何许人的事他也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诉妻子。廖氏也不追问,静静坐在一旁等他开口。许久花平生才道,“那潘家家主,就是当朝左相,潘岩。” 廖氏再不怎么问朝廷事也好,也知道这权倾朝野数十载的名字。她顿时惊愕,手中请柬飘然落地,“潘岩?那个奸臣?” “嗯。” 花平生刚察觉到外面有脚步声就打住了话,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几乎是在他落声的瞬间,门外就有人惊诧道,“那潘家就是潘岩老贼的家?邀请我们去赴宴的就是潘岩?!” 廖氏心头咯噔,看向门外,只见花朗快步走了进来,她脸色一沉,“谁教你隔墙听声的恶习?还不快出去。” 花朗没有回答也没有听从,又将话问了一遍。廖氏还想将儿子叱出,不愿让他给他父亲火上浇油。花平生此时却异常平静,“对,那是潘岩,左相潘岩。” 花朗没有想到父亲早就知道那是谁却不跟他们说,“爹是不是还打算让我们去赴宴?” “对。” “那潘岩性喜猜疑,残忍而且阴毒,掌权以来异己者不存,残害了多少忠良。爹明知道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要心平气和的看着他做自己的邻居?想到和那贼人只有一墙之隔,我今晚只怕要做噩梦。” 花平生沉声,“潘岩羽翼张之可遮天蔽日,你如何跟他斗?” 花朗质问道,“那难道就不斗,任由这奸臣窃弄国柄?” 花平生默然许久,紧握的拳已见指骨泛白,面部线条因紧绷而显出三分凌厉之色,看得廖氏心慌。 “要斗。”花平生看他,“但不是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的你可以斗的。” 花朗不答话,花平生已然猜出儿子在想什么,腔调终于有了起伏,冷声,“就算你一命换一命,不多久也会出现第二个潘岩,到时候你还能拿什么来换?你要做的,是韬光养晦,而不是逞莽夫之勇。” 花朗愣神,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掌心都是硬茧,是常年在校场操练的结果。他这样刻苦,为的就是能除尽朝廷奸臣。可如今父亲告诉他他还什么都不是,还要去赴宴,吃喝那贼人的东西。 他只要想想就觉得恶心。 “孩儿不会去的。” 廖氏拧眉,“不要这样任性。” “孩儿是不会去的!”花朗说罢就紧握双拳揍了,每一步都沉如千斤,心几乎被重压在地,更是无法抬头。 沉重的背影唯有花平生能明白,曾几何时,他也像儿子这样愤怒,可是最后他逃避了,彻底的。 儿子没有低头,他心中倒是赞许的。 “让他去吧。”花平生缓缓起身,又握了她的手,“又让你担心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潘岩真的要对邻里下手,也不会这样和善请我们吃饭。往后我们尽量避着他就好,就这么过吧。” 廖氏反捉了他的手,只觉冰凉,她更觉心焦,“不去也无妨的,就说你病了。” 花平生笑笑,“这么巧,父子两人都病了。就将这借口给朗儿吧,他若是去了,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倒不如我去。” 廖氏暗叹,丈夫总是如此,一切难受的事都宁可揽在自己身上,也非要给他们母子四人撑把大伞,挡尽风雨。 快至辰时,花铃从家门出来,打算去找沈来宝一起去马场。她在门口等了一会,约定的时辰还没到,沈家大门没开,倒是见潘家大门开了。还有下人进进出出,似乎十分忙碌。片刻几辆牛车从巷子过来,停在潘家门口,车上都是新鲜的菜,似乎是刚从集市采集回来的。 无怪乎这样忙,原来是在准备今晚的食物。 花铃瞧着下人搬竹篓进去,潘家下人好像非常多,不多久牛车就空了,只剩下最后一个竹篓了。她看着那下人将竹篓搬进去,可一把青葱却从里头掉落,原来是下面破开了个窟窿。 “你的菜掉了。”花铃小跑过去,拾起青葱,追进里头。 刚进里面,她就顿住了脚步,这宅子她来过,朱家伯伯人很好,也喜欢栽种竹子,因此满院满眼都是竹子。可现在竹子竟然都被刨光了,别说地上,就连地面都不见一株竹子,全都被挖掉填平,土还松软着。 她愣了一会神,那搬菜的下人就不见了踪影。她又不好随便闯进去,正想着要不要寻个人问,身后就有人开口,“你是谁家的小姑娘,为何跑到这来?” 花铃循声转身,只见前面站了一个白发老者,气质冷厉淡漠,紧抿唇角,问话的应当不是他。而他旁边的人目光直盯,似等她回答,那定然是他了,便向着他说道,“伯伯,我是花家的小姑娘,刚才你们下人掉了一把葱,我捡着了想送还,可是他走得太快,我没跟上。” 管家打量她几眼,潘岩已说道,“让人拿进去。多谢了,花小姑娘。” 花铃笑道,“举手之劳,也不是费劲的事。” 潘岩点头,见她手被青葱染脏,偏头说道,“去打一盆热水来。” “不用了爷爷,我有手绢。”花铃从怀里拿了帕子出来擦擦手,帕子擦得脏了,她便叠好,将脏的一面藏进里头,再重新放回怀中,也是干净的。 潘岩见她完事了却还不打算走的模样,问道,“还有事?” 花铃说道,“我和来宝哥哥昨天跟盘子哥哥约好了,今天要一起去马场的。快到辰时,他应该快要出来了。” 潘岩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些,“外头冷,你进里头坐吧。” 花铃摇头,笑道,“不了,来宝哥哥每次都会提早半刻等我的,我现在得出去,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那等。爷爷我走了。” “好,晚上见。” 花铃歪了歪脑袋,这才想起潘家今天送的请柬,一向都爱热闹的她顿时笑得更欢,“嗯,爷爷晚上见。” 潘岩目送花铃出门,娇俏的背影满是天真无忧,又想到她方才笑颜,倒是明媚,“花家……”他念了一声,见外孙从里面走出,满身阴郁之气,一点都不明朗,“潘儿。” 盘子抬眼看他,“嗯?” “方才那花家小姑娘来寻你了。” 盘子见他和花铃正面撞见,眼神这才严肃起来,谁想他突然说道,“我之前同你说要给你订门亲事,讨厌的姑娘也无妨,但如今花铃倒是不错。” 盘子冷声,“不要。” “你总要订门亲事的。” “动机不纯,何苦害人。”盘子厌恶道,“我有讨厌的人定会和您说,不用您做决定。” 潘岩同他相处向来是三句便能说完,也不在意他态度恶劣,他不恶劣了,他才觉得不习惯。比如……在贼窝那时。 沈来宝说他一起来救人,他也问过当时保护他外孙的护卫,护卫也是这么说的。 只是这孩子太倔,哪怕他对自己和善小许,他闭眼时也能安心了。 盘子步子沉沉走到外头,见花铃已经在沈家门口和沈来宝说话,快步走了过去,对花铃说道,“下次不许来我家!半步都不许踏进来!” 花铃被他一吼顿觉莫名,连沈来宝都觉得他的吼声过分,惹得身后下人都直瞧。 “盘子,你不许对小花这么凶。” 盘子大声道,“知道我外公是什么人就不要靠近,她不懂,你也不懂吗?” “我懂,可是这种事不是靠吼的,那样小花只会更不明白。”沈来宝觉得他都快成炮仗了,不点都着,还烧得噼里啪啦的。 花铃不解道,“盘子哥哥为什么你要这么说?刚才那个是你外公吗,他挺好的呀,还让人给我打热水洗手。” 盘子气道,“看,沈来宝,她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别靠近我家,我再说一次,不要靠近我家。” 沈来宝真想把他踹进雪里冷静一下,都说了不要吼,还吼,他是被狮子附体了吗。 花铃拧眉看他,不理解他为什么把家当刺猬,不许人靠近。她就是去给他捡了一把青葱,他怎么就吼自己了。她朝他面前伸了伸手,差点没被盘子打开,“做什么?” “葱的味道,我是帮你家捡葱送进去才见到你外公的,如果不是我,你中午吃饭汤面上就没葱花了。” “……” 他说得这么严肃,她还闲扯午饭,盘子差点没被她气死。 沈来宝对他说道,“说道理,总比你瞎着急有用。”他摸摸花铃的脑袋,温声,“走,小花,我给你边走边解释。” 花铃轻轻点了点头,又看了盘子一眼,“盘子哥哥,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你这样解释,我是不在意,可别人会被你吓着的。” 盘子冷哼,“别人我还不稀罕告诉他。” 沈来宝步子微顿,瞅了瞅盘子。小花果然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这么快就让警戒心极强的盘子放下了戒备。 他转念一想,盘子既然知道潘家的接近可能会让他们有不可预计的后果,那为什么还主动要和他们玩闹?盘子不是这种性格的人。从巷子离开时,他又往潘家大门看去。两扇朱门大开,门上兽首衔环,此时看来,过于阴暗,踏步而入,似入昏暗深渊。 快入夜,街道商铺的灯还未亮起,南风小巷十余户人家门前已点华灯,比外面的街道更明亮,但却更安静些。 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去潘家赴宴,因此巷子里唯有潘家的烟囱有烟火缓飘,散入晦暗天穹中,如有人在灰色宣纸上,泼了白。 没忘记今日要去潘家赴宴的花续早早从外面回来,进了家门见妹妹已经在大堂上扔石子玩,却不见花朗,问道,“铃铃,你二哥呢?” 花铃说道,“二哥不舒服,还在房里躺着呢。” 花续一听就去看弟弟,明明早上还生龙活虎的,现在都不能去潘家了,定是病了。 他到了花朗的房门前,抬手敲了敲门,里头却突然有人暴躁应声,“我说了我不去!别来烦我。” 声音中气十足,哪里像是病了,简直还能打死一只老虎。花续说道,“是我。” 里面默然片刻,这才有人来开门。花朗问道,“大哥来做什么?” “铃铃说你不舒服,我来看看。”花续打量他一眼,“看来你是心里不舒服,怎么了?” 花朗见他情绪毫无波澜还有此一问,就知道他肯定不知道今晚赴的是谁的宴,“哥,对面潘家,你知道是哪个姓潘的吗?” “谁?” “潘岩!” 饶是花续也不由一愣,“左相潘岩?他怎么会来明州定居?” 花朗厌恶道,“我也不知道,哥,别去赴宴了,恶心。” 花续负手而立,本就比同龄人高许多,比弟弟更要高上不少,他背光而站,花朗就更看不清他的脸色了,只是他应该跟自己一样义愤填膺,然后一起罢食吧。 “我去,你也要去。” 花朗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哥你说什么?你要去吃潘家的东西?那可是血馒头!” 花续面色淡淡,“你不去,你会得到什么?”不等他答话,他已说道,“什么都没有。你以为不吃他的东西是骨气,可你这样得罪了他,不单单是你的事,还会连累爹娘,连累整个花家。” 花朗一愣,“我没有……” “对,你觉得没有,可是你也知道潘岩性格乖戾多猜疑,一旦要除去异己者,便是斩草除根。铁家和赵家的事,还有更多忠臣的事,你忘了吗?” 兄长的话字字千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花朗宁可自己死十次也不要家人被伤害半分,可是兄长说的话是对的,以潘岩的性格,他如果屡屡违背潘岩,与之作对,他又怎么会轻易放过花家。 他不是惧怕生死,只是害怕牵连家人。 花续见他已被说动,俯身轻拍这弟弟的肩头,低声,“以退为进,并不是让你认输,这也是一种策略,你不用执拗在让步这件事上。待他日你能护住花家,你想如何,兄长都不会阻拦你。” 花朗顿悟,苦思一番,终于是僵硬点头,“我明白了,哥。” 花续微微一笑,“那就换身衣服,等会一起出门吧。” 即便是被说服,花朗也觉得心头有刺。他叹了口气,要关门换衣时,又道,“哥,你不入仕,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兄长改变初衷不去科举,反而要继承家业。明明每日还要去书院做学问,既然还眷恋,为何不入仕为官。 他问过兄长,只是兄长的推拿手段是他学不来的,说了等于没说,还好像很能说服人的模样。 花朗摇摇头,这才关门。 冬日的夜来得早,不过刚到酉时,天色已是昏黑。白雪被巷子里的灯火映得泛了红,似有红雪飘飞,连带着花铃堆的雪人都变成了小红人。 见雪人的胳膊又掉了,她便寻了根树枝来给它插上,毕竟总是掉胳膊太可怜了。 以树枝为手的雪人比起那粗笨的雪胳膊来好看多了,花平生随后出来见女儿又在捣鼓她的雪人,笑道,“铃铃,你要是换了这个胳膊,雪人就跑不动了。” 花铃得意道,“爹爹你骗不了我的,雪人根本不会跑。” 花平生微微笑道,“雪人会跑的。”隔壁沈家大门也已打开,出来个俊气少年,目光明亮坚定,似有韬略,“你来宝哥哥堆的雪人,一定会跑。” 花铃才不会再上当,“爹爹又糊弄我,这雪人就是我和来宝哥哥一起做的。” 正好沈来宝听见声音往那边看去,还没定睛,就见花铃一个劲地朝自己招手,像只小白狐在摇尾巴。 他笑了笑,朝那小白狐跑去。 “小花。” 第58章 冤家易结 潘家的酒宴比沈来宝想象中的还要大,原先朱家大宅并没有那么大的厅堂可以容纳下十余户人家,更因到处都栽种着竹子,地方静雅却显拥挤。如今潘岩将全部竹子除去,从前院开始搭起棚架,延伸至后院。 夜愈深,南风巷子的人陆续到来。沈来宝稍稍留意了下,巷子里一共十七户人家,这里的大圆桌一桌可坐十人。巷子的人家多是一妻多妾,孩子也多,除了花家可以一家坐成一桌,其余的人家还得分成好几桌。 可是沈来宝发现人都来齐后,没有桌子多出来,也没有少一张桌子,潘岩是将邻里全家大小都算上了——包括暂未归家的人。 他心里有点发毛,潘岩这是提早将每家每户能来的人都计算了一遍,如果有谁没来,简直就是一目了然。 看来做奸臣也是个技术活…… 院子里熙熙攘攘,大多都在欢愉闲谈,相反他们这一桌就显得沉寂多了。 沈家不许姨娘同桌,因此沈老太太领着沈来宝他们去和花家拼了桌,让姨娘们去坐另一张桌,这会她的旁边坐着自家孙儿,见他走神,唤了一声,“来宝饿不饿?” “奶奶我不饿。”沈来宝右手边是花铃,再右边是花朗。他的面色沉郁,不见笑颜,全然不似平时那样谈笑风生,他想花朗应该是也知道这潘家家主就是潘岩了。但是他会来让他很意外,也不知道是谁劝服的。 人刚来齐,潘岩就出来露了脸,说了一些客套话,但并未说自己的名字。沈来宝觉得如果他说了他是谁,今晚潘家的饭菜肯定会剩下很多,因为大家会被吓得吃不下饭。 幸好开席了潘岩也没有说,众人气氛融洽的喝酒吃菜,颇为热闹。 沈来宝刚提起筷子,就见潘岩过来,说道,“看来这里还有空位。” 花朗的脸色立刻沉冷,正要顶他一句没有,花续已先站了起来,插话道,“有的,潘老和潘小少爷坐这边吧。” 潘岩看他一眼,跟花平生长得有七八分像,甚至气质也相像,一表人才,“那老夫就坐这了。” 花家有五个人,沈家有四个,挤了潘岩和盘子来,位置也不算太窄。 花铃正挨着沈来宝,人又矮许多,沈来宝只是侧脸往潘岩那瞧,视线就能从花铃头上掠过。他看见她的发上,别着自己送的簪花。簪花在灯火下不似白日看见的艳丽,可颜色宜人,小巧精致,好看得很。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日后就请多指教了。”潘岩拿了酒杯要敬众人,众人微顿,陆续拿起酒杯。 唯有花朗不拿,花续正要为他开解,沈来宝就道,“花二哥你染了风邪,就不要喝了。” 花铃闻声抬头看他,她二哥什么时候生病了。心中有疑,可他既然这么说,定是有缘故的,便没有当场问话。廖氏也忙说道,“对,朗儿你今晚吃菜也少吃些油腻的,少吃几口无妨。” 两人将路都给花朗铺好了,倒让花朗心头难受,他的任性,却要给旁人带来无尽的麻烦。他勉力拿起酒杯,说道,“我以茶代酒吧。” 动作神情这么勉强,潘岩早就看出了门道,可是他并不说,也不在意,如果他什么都要跟不喜欢他的人计较,那这一席的人,都已成死尸了。 他以为最清楚自己身份的沈来宝会坐立不安,食之无味,谁想一看,他分明吃得最欢。自己吃得欢就算了,还给旁边的祖母夹菜,给一旁的花铃夹菜。他颇觉意外,这少年明显跟一般人不同。 沈来宝只有一个想法,组团把潘岩吃穷——虽然并不可能。 但绝不能让奸臣影响了心情,这点倒是能做到的。他做他的大奸臣,他吃他的三十道好菜。不得不说潘家厨子做的菜还挺好吃的,可惜这是潘家,要是是花家的话,他还能隔三差五去蹭饭的。 花朗勉强吃了几口,味同嚼蜡,如坐针毡。他觉得自己每吃的一口,都像是在吞别人的血肉,是潘岩搜刮的民脂民膏,是潘岩刀下的忠臣亡魂。 盘子和潘岩在两兄弟的席位之间,他的左手边就是花朗。瞅了几眼,都觉他慢如蜗牛,看得他都压抑了,“不舒服就回家去。” 花朗本就心情不悦,一听就说道,“舒服得很。” 盘子轻笑一声,在花朗看来十分轻蔑,甚至是挑衅。 世上有爱屋及乌一词,那必然也有恨屋及乌的事,他瞧潘岩不顺眼,连带他的外孙也觉得可恨。 旁边弥漫硝烟,连花铃都察觉到了,今天的二哥很不对劲。她知道盘子的外公就是潘岩后,也很诧异憎恶和害怕,害怕他伤害自己的家人。 听说潘岩不喜欢别人流露出不喜欢他的模样,所以花铃一整晚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还想让她二哥也收敛一下脾气,可千万不要被大奸臣盯上了! 沈来宝此时已经吃饱了,吃得慢条斯理,却吃得甚欢。在座的人都显得有些沉闷,唯有沈来宝面色最轻松。他已经想过了,非要死的话,那也是逃不过的,倒不如坦然面对。 花铃坐在他一旁总被夹菜,这会也吃饱了。茶水喝得多,有些内急,可这里人多,饭桌上说又不雅,瞧了一会便和母亲说弄脏了手,想去洗手。 沈来宝喜欢饭后小站,坐着难受,一听就离了凳子,“婶婶,我也要去洗手,我带小花去吧。” 廖氏轻轻点头,有人陪着,总比她自己在潘家走动得好。 潘岩唤了下人来领他们去洗手,等离了酒席,花铃就快步走到下人旁边,低声和她说了一句。婢女就转而领她去解手了,沈来宝没听见,问道,“小花你跟她说什么了?” 花铃脸一红,“来宝哥哥你在这里等我,等会她会给你打水净手的。” 沈来宝被她抬手一拦,还没反应过来,虽不解可也顿住了步子,“那你快点回来,晚了我过去找你。” “我很快就回来。”花铃说罢就随婢女走了,留沈来宝在那站着。 沈来宝和朱家的小孙子打过架,这几年也并不往来,唯有拜年的时候和爹娘来过,不过都是在大厅上坐一会,并没有看过朱家院子。这会站在这廊道下,寒风冷冷,眼前唯有假山池水,显得萧条孤寂。 一阵冷风吹来,沈来宝立于风中也不哆嗦。好一会他才回神,他竟然一动不动的在等个小姑娘。这就跟当年他第一次去桃庄一样,期盼着着十年后能和佳人同行,而不是跟个小豆丁。 如今小豆丁长成了小姑娘,五年后就……他眨了眨眼,五年后小花就是姑娘了。风华正茂,碧玉年华,不是小豆丁,也不是小姑娘。 想到五年后的花铃,沈来宝还是很期盼的,不知道到那个时候,她是不是还是天然腹黑小白兔,又或者是奥斯卡·铃。 思绪神游到五年前,便想起了那桃庄。 在白庄主在他爹面前将他坑了后,父亲单独去找了他,为他善后,救治那些被烧伤的人。但条件是,桃庄要给沈家。 自觉桃庄已经没有可利用价值的白庄主当然是一口答应,把桃庄给了沈家,由沈家来救治被烧伤的人。 只是沈老爷得了桃庄后,就放置在了那里。沈来宝问过他买那块地来做什么,沈老爷只答了四个字——以此为戒。 花那么多钱来为儿子买个警示,沈来宝觉得他爹还是很大方有远见的。 而今想起,又想到之前他曾想过要开发个赛马场,那桃庄似乎可以……反正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如今无人打理,更是一片荒芜之地,铲平了地,重新起建马场,倒是可行。 沈来宝以前思索事情总是容易入神,一旦入神就很难察觉到周围动静。后来在校场被师父成客教训了几次,他便养成了可沉思,却还能耳听八方的习惯。此时耳边正有轻微脚步声,他往那边看去,来人颇让他觉得意外。 潘岩刚进廊道已经看见了他,少年的身姿挺拔,哪怕几次寒风刮过,他也是岿然不动。可惜这样的人注定不会与他为伍,所以才觉得更可惜。 沈来宝迎面相对,也不怯懦,“潘相吃饱了么?” “你不该问我可果腹了没,而是该问同席的人,可吃饱了。” “我吃得挺饱的。” “老夫看出来了。”潘岩走到近处便停下脚步,转而面对萧瑟院落,“老夫不喜欢寒冬,没有生气,死气沉沉,连带着人也觉得苍老。” 沈来宝也缓缓转过身,之前还对他万分戒备,现在怎么一脸要跟他探讨人生似的,“我听说潘相十三岁就在科举崭露头角,被宋翰林收为门生,领你顺利入仕。可是后来潘相却揭发他叛国,导致宋家灭门,而潘相却因此平步青云。宋翰林死的时候,是在初春,正是万物萌生,朝气蓬勃的时候,可对宋翰林来说,却如寒冬。” 潘岩说道,“你倒是一点都不怕触怒我。” 沈来宝耸耸肩,“明明是潘相要找我说春秋,话悲凉的。” 潘岩不由笑笑,“我方才看着你,一直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太过正气,否则以你的资质,一定能接我衣钵,待我百年之后,我苦心经营数十载的东西,不至于被人毁了。” 沈来宝怎么听这都是在夸奖他有资质,却说不出一个谢字,“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你都七十岁的人了,为什么还无法对权力放手。” 潘岩反问,“为何要放手?” “因为你现在看起来并不开心。” 潘岩笑了笑,“你信不信我如果现在放手,明天我就死了。” 沈来宝信,潘岩的仇敌还少么,想杀他的人恐怕早就排到三条街外了。从他犯下第一件血案开始,他就要一辈子往前走,不能停下,一旦停下,他就没命。所以为了保命,只能夺走别人的命。 他如果想回头,那就只有将自己的命交出去。 然而潘岩不是这种人,因此哪怕过了这么多年,他也没停下,如今不会,以后也不会。 潘岩忽然问道,“如果当初知道我就是那个潘岩,你可会救我?” 沈来宝想也没想,“不会。” 潘岩并不气恼,这少年的脾气他着实欣赏,比之太过内敛的花家长子,比之太过暴露锋芒的花家次子,沈来宝像极了年少的他。 “既然这样痛恨,为何现在不杀我,如今我身边可没有埋伏着人,你身手这样好,很轻易就能得手。” 沈来宝才不信他身边没有暗卫,恐怕他抬起手来戳一戳他的胳膊,就从天而降跳出一打的护卫要砍他,“要改变一个国家,从来都不是只杀一个人就可以的。都说擒贼擒王,那是在战场上。战场上没了领头的将军,就没了核心,军队很轻易就乱了。可是你在朝为官多年,早就有了自己的羽翼。我想就算你倒了,你的人依然可以掌控好局势。毕竟人总会老总会病,一旦病倒,那想吞食你的人肯定不少,因此你必须要为自己留条后路。只是……” “只是?” “你百年之后,又何必再让大央受创。你已经享尽荣华富贵,大央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身为大央国的人,那还它一片宁静,又有何难。” 潘岩心知他年少,又不曾入过朝廷,许多事情他并不懂,他也不想继续说这个。许久才道,“潘儿出生没多久,我就将他接到身边,并让他承我潘家姓氏。我那女儿脾气执拗,女婿更是如此,他们私奔成亲,并未告知我。后来女婿屡屡上书弹劾我,我看在潘儿的份上没有同他计较,谁想他竟联合了其他大臣,想杀了我。” 沈来宝心头咯噔,“所以你杀了他……” 潘岩摇摇头,“我看在他儿子的份上不跟他计较,可是他却不看在我是孩子外公的份上放手。这样的白眼狼,不要也罢。我让圣上将他发配边疆,想着等哪天他回心转意再让他回来。可是那个文弱书生,撑不过一年,就死了。死讯传来,我的女儿也带着潘儿跳河想自尽,被我救了上来。” 沈来宝意外,“带着孩子一起跳河?” “对。她说不想让孩子变得像他外公一样,心狠手辣,与其如此,倒不如将他杀了。这样看来,我的女儿,也恨不得要我的命。”潘岩的声调很平和,说的似乎不是自己的事情,“我将孩子带离她的身边,不让她跟孩子见面。我亲眼看着我唯一的女儿发疯,她咒骂我,每日骂着难以入耳的话。” 沈来宝顿时唏嘘,任何人被亲生女儿恨到这种地步,心里都不会欢喜的。 “再后来有一天,她解下自己的腰带,吊死在了房梁上。我接她下来时,她的身上还是暖的,我就这么抱着她,像她刚出生那样,直到她身体冰凉。” 沈来宝无法想象那种场面,只是听他缓声描述,就觉得周身寒凉。 潘岩又道,“我为他们夫妻两人挑了一个好地方,置于高山之上,前可尽览大央皇城,后有百纳川流。我又让道士为他们做法,来世,再不要与我潘岩有瓜葛,免得来世又将我气着。” 沈来宝微微一顿,虽然他不愿承认潘岩是个好人,可人有七情六欲,说他是酷吏也好,说他是奸臣也罢,只是他隐约觉得,潘岩让道士来做法,并不是怕他们来世“讨债”,而是怕自己下一世又不能做一个好父亲,累了女儿一世。 两人说话之间,有人往这边过来了,沈来宝听出是谁的脚步声,说道,“是花铃。” 潘岩点头,一会那拐弯处走出个俊俏的小姑娘,果真是花铃。明明脚步声那么轻,他却还是听出来了。 周身轻松的花铃见了他,连走路都轻快了许多,“来宝哥哥。”她走到跟前见了潘岩,才略微紧张,不知道他同沈来宝在说什么,下意识捉了他的袖子,这才跟潘岩问好。 轻微的动作入了潘岩的眼底,已然明白她这是想保护沈来宝,想笑话她不自量力,可是又觉这份勇气难能可贵。再看沈来宝,浑然不知,看来人果真都是有缺点的,比如沈来宝的缺点,就是日后可能不知佳人心意,白白错过许多好光阴。 难得从污浊世间看到一股清流,潘岩已经打消了要花铃入潘家的念想,末了对沈来宝说道,“你是不是疑惑我为何要到这里定居?我可以坦诚告诉你,我那外孙,实在是太寂寞了。人老从善,不想自己造孽过多,加罪在孩子身上。” 一直觉得潘岩老谋深算的沈来宝没想到潘岩竟然跟他说这件事,而且理由还是这个。潘岩是觉得盘子信服自己,又能与他为友,所以才搬到了这里?目的只是要盘子结交到朋友,不至于太过孤僻? 他有些怀疑,又有些理解。 可他仍旧存疑,这种怀疑,是来自对潘岩的不信任所导致的鹤唳风声。 花铃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话,只是潘岩背影此刻没了疏离和戾气,倒有长者慈悲,“来宝哥哥,你还洗手么?” 婢女端着扑腾着热气的水在旁边看着他,沈来宝回神,洗净了手,这才带着花铃回到酒席前。 满桌的人,各有心思,各有人生,也各有悲喜。乔迁新居的喜宴,吃出满满惆怅感来。不知这是潘岩府邸的人,还在酒席上说说笑笑,心中无忧。 沈来宝心思神游,拿了茶杯一口喝完。喝进嘴里便觉火辣辣的,见老爹瞪直了眼看自己,他问道,“怎么了爹?” “……来宝,你刚才喝的那一杯是酒。” 沈来宝轻轻眨眼,酒意瞬间就冲上脑门,随后脑袋重重磕在桌上,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席上十余人顿时大眼瞪小眼,看着沈来宝一人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都说饱暖思淫欲,沈来宝觉得昨晚自己吃得太撑了,又喝了酒,导致晚上竟然做了美梦。他梦见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可是那姑娘总是走在他前面,不给他正脸瞧。 他一边跟着美人一边想着她为什么不回头,走了十条街他终于忍不住了,跑上前去喊她。结果身材纤细的美人一回头,却变成了个小个子,还大声道,“来宝哥哥!” 他猛地坐起身,禁不住哆嗦了下。他敲敲有点重的脑袋,心里念着可惜,美人怎么就变成个小豆丁了。他以为最后是在做梦,却听见门外真的有人在喊他,而且可不就是花铃的声音。 沈来宝忙卷着被子走到门口,开了门问道,“小花你喊我做什么?” 花铃着急地抓了他的被子就往外拽,拽得沈来宝差点被子都掉了,“小花你等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不好了来宝哥哥!“花铃睁着明眸大眼满是惊慌,“我二哥和盘子哥哥打起来了,就在马场,打得马倌哭着跑过来喊我去劝架。我就赶紧来找你,可是你……哎呀来宝哥哥你快点换衣服,我先去了。” 沈来宝忙伸手抓住她,“你去的话非得被那两个炮仗误伤,你等我一会,别自己跑了。” 花铃心中焦急,没有应声。等他进去,还是感觉得去劝架,不然依照她哥哥的脾气还有盘子的脾气,都会受伤的,她焦急得转了两圈,喊道,“来宝哥哥我先去了。” 正在穿裤子的沈来宝一急,抓着裤头就跑到门后要再开门抓住她,可这个样子怎么能见人,唯有火急火燎地跑回去穿裤子穿外裳,抓了玉冠就往外面跑,坐上马车疾奔马场。 狼狈不堪的沈来宝到了马场,一步跳下马车,心中已然有了个非常坚定的决定——等找到了他们,他非要胖揍那两个炮仗不可! 第59章 相处之道 马场门口早有马倌在等他,见了他就苦声道,“小的就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主,那花家二公子先瞧中一匹马,结果那潘家小少爷也要那马。花家二公子都已经让步要离开了,可潘家小少爷还冷言嘲讽。” “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 “还没,花家二公子不予理会,可潘家小少爷不依不饶,冲上去就揍了他一拳,这才打起来的。偏偏两人武功又好,现在撕了半天,也还缠在一块,拉都拉不动。” 沈来宝意外花朗竟然能忍住盘子的冷言冷语,直到被揍才自卫,但是盘子就太奇怪了,无冤无仇的火气这么大做什么,他问道,“小花来了吗?” 马倌知道自家少爷说的小花是哪位姑娘,这风雨无阻每日同来,能不知道吗。他答道,“也是刚到,这会进去劝架了,不过那两位小少爷打得凶,也不知道会不会伤着花家千金。” 一听这话,沈来宝的心里更烦了,千万别伤了小花,否则他非得进去跟他们一起撕。打架打得六亲不认,也别指望别人客气劝架。 马倌领他到了马厩那,果真有两个人缠在那,各自施展擒拿术将对方擒住,谁也不松手,便紧紧纠缠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连体婴儿。 沈来宝见花铃蹲在一旁,不似被撕的模样,这才放下心,快步走了过去。本想好好劝他们,谁想到了跟前花铃抬头来瞧,却见她脸颊上多了一道红痕,似被人手撕的。 他立刻恼了,俯身抓住两人。盘子一见沈来宝就道,“滚开。” “闭嘴。” “……” 沈来宝抓住两人才发现他们已缠得像麻花,难怪马倌扯不开,他都觉得好奇了,两人是怎么做到这种姿势的,“小花你退后一些。” 花铃立刻往后挪步,被刮了一爪的她不忘提醒,“来宝哥哥你小心些。” 沈来宝研究了一下,除非他们两人一起松手,否则没办法拉扯开,但是依照他们现在的模样,根本不可能。他抬了抬眉眼,收回两手,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一个掐住两人腰间命门。 命门,终极释义——无人能抵抗的挠痒痒、偷袭最佳位置。 两人几乎是同时被一股电击剧痛震遍全身,似八爪鱼松开猎物,“唰唰”收手,捂住自己酸痛的腰,随后沈来宝一挥手,唤了下人来将他们轻易拉开了。 盘子咬牙,“沈来宝!” 沈来宝走过去蹲在地上看着还在捂腰的盘子,问道,“听别人说,你屡次挑衅,花朗多次避让可你却不依不饶,这到底是为什么?” “哼。”盘子被他用力一掐,额上冷汗涔涔,“滚开。”他慢慢起身,腰还有点直不起来,不由发怒,“你若再敢这么掐我,我就掐掉你的……” 他本来想说“脑袋”,余光瞧见搀着花朗的花铃睁着明眸往他这瞧,又生生咽下。视线收回,往沈来宝的裤裆那掠过,看得沈来宝僵了僵,这盘子怎么如此暴力! 花朗也冷笑,“浪荡,我妹妹在这,你别乱说话。” 盘子一会才反应过来,差点没跳起来,少年俊秀的脸憋得通红,“你们不要想歪了,我要说的是掐掉你的脑袋!脑袋!” 话落,花铃脸色剧变,沈来宝和花朗两人立即又投以怪责眼神,看得盘子差点没哆嗦。 沈来宝终于忍不住说道,“小花,你先去附近等我们,乖,去喂你的小云。” 花铃知道他这么说肯定是有事要说,还是不合适她听的话,想看他们如何解决,可还是乖乖地去了另一边马厩,要去喂小云。她又理了理兄长的衣裳,抬头道,“哥哥,我去给你拿药,你不要再跟人打架了。” 花朗竟觉有些心酸,他做哥哥的反倒让妹妹担心了,“二哥不会了,你去吧。” 花铃应声,心中担忧,还边走边回头瞧负伤的兄长,等走出这条长长马厩,刚出来,就好像看见有条身影躲到了另一面。她蹙眉往那边快步走去,探头一瞧,果真有人躲在那,“秦姐姐。” 秦琴略一顿,朝她点点头,“嗯。” 十五岁的秦琴已经及笄,不见发髻美簪,全都盘起在头上,用一根布缠裹。这样干活更方便,也更利落,甚至连袖子都挽起半截,与衣着齐整的花铃面对面而站,对比十分明显。她稍稍侧身,“不是要去喂马么?” “嗯,秦姐姐不走吗?” “……走。”秦琴和她一起离开,一会又道,“那个盘子是谁?” 花铃想起沈来宝叮嘱过自己不要告诉别人潘相的身份,否则整个明州可能会混乱的,便道,“新来的邻居,叫潘孜,不过来宝哥哥总是喊他盘子……秦姐姐,马场里谁有药么,我想借一些,给我哥哥用。” “安马倌应该有。” “那我去找他。”花铃要走,见她挽起袖子的手臂已经被冻得紫红,多看了一眼就走了。 她刚走,秦琴又回到了马厩那边,往沈来宝那边看去。 此时盘子还是不说缘故,被沈来宝追问两句,便不耐烦说道,“他在昨晚酒席上对我不敬,我就是想揍他。” 花朗顿觉可笑,真想骂他不愧是奸相之后,可到底还是忍住了。其实刚才他出手的时候,自己就不该还手。只是他再三挑衅,热血涌上脑门,终究没忍住。 如果这会给家人带来灾难,他死一百遍都不能赎罪。 沈来宝仍觉盘子不可能就因为这个原因揍人,“就这个缘故?” “对。” 沈来宝知道问不出什么好理由了,“先去疗伤吧,你们看起来都伤得不轻。只是盘子……这是你先动手的,所以如果你外公问起,你绝不可以将责任推卸给花朗,否则……你知道会有多严重的后果。” 说到这几句,沈来宝的面色才彻底严肃起来,看得盘子颇不习惯,“我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先动手的我绝不会赖在他的头上。” 沈来宝这就更不明白他动手的理由了,今日的盘子实在是反常。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悦耳鸟叫声,轻轻掠过,让人微不可闻。盘子脸色却急变,猛地往马厩出口看去,“谁在那里偷看?!” 浑然不觉的沈来宝和花朗齐齐往那看去,片刻,就见秦琴从那里出来。盘子冷厉道,“偷听是小人所为,你是小人吗?” 沈来宝说道,“她是我们家马场的短工,也是我的同窗,更是我的朋友。” 盘子一顿,“沈来宝,你的朋友怎么哪里都是!全天下的人都是你的朋友吗?” “哦,没办法,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 沈来宝简直能将他气死!盘子捂着腰从他身边走过,还怒瞪了他一眼。等走过秦琴身旁,又冷盯了她一眼,看得秦琴心惊,不过才十一二岁的人,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眼神。 他刚过去,就见对面有人抱着一堆东西急匆匆往这走来,不正是花铃。他皱眉看她,“你拿的是什么,这么多。” 花铃到了跟前瞧他一眼,抱紧了药,“药,你欺负我二哥,不给你!” “……”盘子觉得自己真的要被气死了。 他还以为花铃是刀子嘴豆腐心,可没想到她真的抱着药跑了,那么多瓶瓶罐罐,当真是一点都不给他。 他咬了咬牙,“稀罕!” 说罢就走了,不稀罕不稀罕,他才不稀罕,回头他就把家里的药都拿出来,堆在门口让花铃看看,他真的不稀罕! 秦琴往左右瞧瞧,那叫盘子的少年眼神那样冷厉,可对花铃却少了几分戾气,她那样冲撞他,他也不恼,奇怪得很。 她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那潘家公子看起来家世好,对花铃也有不同。 花铃跑到兄长面前就将药瓶哗啦放在地上,挑了几种给他,“安伯伯说这些药膏效果很好的,哥哥你快蹲下来我给你抹上。” 花朗倒觉得没什么,他摸了摸被揍了一拳的脸,“那小子花拳绣腿的,揍人一点都不疼。” 沈来宝瞧他,“明明打得那么凶,不疼?” “不疼,我也克制了,没下重手,只是……”花朗缓身蹲下,心思沉沉,他摸摸妹妹的脑袋,“对不起,铃铃。” 花铃抬头,“二哥跟我说对不起做什么?” 唯有花朗知道可能会是大难临头,想到要连累家人,哪怕在校场受尽“酷刑”也不曾落泪的他眼眶顿时湿润,“对不起……” 花铃怔神看他,沈来宝已猜出其中缘故来,蹲身拿了药拔掉木塞,就往他伤口上用力抹,疼得花朗从悲痛中瞬间回神,倒抽冷气。沈来宝认真道,“你要小花跟你说对不起就直说,毕竟上药是这么疼的一件事。”说罢他又用力抹了一下,“对不起对不起。” 花铃又不傻,她才不信这种转得这么生硬的借口,可是她知道二哥向来面皮薄,不说就不说吧。只是旁人实在是涂抹得太用力了,看得她着急,抓了他的手抢过药膏,“不要你涂了,我二哥要伤上加伤了。” 被嫌弃的沈来宝只好在一旁看她,等他想起秦琴还站在那边时,抬头看去,人已经不见了。 秦琴总是神出鬼没的,让人觉得疏离。也不知道如今花家大哥跟她怎么样了,自从秦琴一事之后,他和花续,也有了隔阂,不似过往交好。 有这样的事,这个好友或许一辈子都是这样疏离了。只是他相信若有什么危急的事,花续还是会尽力帮他,只是在日常上,是不会有亲近的可能了。 花朗见他又拿起一瓶药,寒毛竖起,“不要动我。” 沈来宝轻笑一声,抹了一把药膏,正当花朗准备嚎叫时,他却是轻轻一抹,动作比自家妹妹的还要轻。他好一会才道,“沈来宝,如果你是姑娘,我一定娶你。” “……闭嘴。” “哦。”花朗转念一想,又道,“但是你可以娶我妹妹啊!做我妹夫呗。” 沈来宝和花铃一惊,双双手滑,用力摁在伤口上,痛得花朗仰天嗷嗷叫。 他再也不乱说话了! 满身疮痍的花朗回到家中,还在想着怎么抢在盘子告状前把“过错”全都揽在身上,潘岩肯定不会放过他的,那就独独不要放过他就好,千万别连累家人。 已快正午,待会用饭肯定要被爹娘追问,少不得又要为他担心。 他翻了个身,干脆下地穿鞋,也不带下人,直接去敲潘家的大门。 片刻门就开了,下人打量他一眼,“花家二公子有何事?” 花朗微觉诧异,没想到潘家人记性好,连下人的记性都这么好,再看看他的身板子,恐怕绝非普通下人。他终于是明白什么叫做“府邸深”了,“我想见潘老爷。” “您稍等。” 一般人家开了门去禀告都会敞开门,不让客人觉得会将人拒之门外,可潘家却是直接关门,将人拒之千里之外般。花朗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甚至觉得这才是常态。 许久那下人才再来开门,“老爷让您进去。” 说完又将他打量了一眼,花朗自己先顿了步子,从袖子中抽出把小匕首交给他,“我平时拿来防身用的。” 下人也不同他说些客气话,收起匕首才带他进去,花朗更觉潘家不简单,也正是因为这么不简单,所以才让他觉得自己死期将到。 权倾朝野的大奸臣,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他。 他想好了,如果潘岩说要他的家人连坐,那他等会就跟他同归于尽,或许这样家人还能有一线生机。 他随下人进了房间,闻到饭香,才知道潘家爷孙在用午饭。 盘子见他来了,略有迟疑,也没说什么,继续吃自己的饭。 潘岩客气道,“来得倒是巧,一起来吃午饭吧。” “不必了。”花朗吐纳一气,“我是来道歉的。” 潘岩面色淡淡,“道歉?道什么歉?” “你外孙身上的伤,是我所为。” 盘子握筷子的手更加用力,夹了一块软肉,几乎将它夹断。吃饭的动作也慢了下来,神情却没变半分。 潘岩声调更淡,“那你脸上手上的伤,也是我外孙所留?” 花朗微觉气氛不对,“对。” 潘岩说道,“这就对了,他伤了你,你伤了他,扯平了,何罪之有,又有什么要道歉的。少年人血气方刚,说不顺了,就用拳头解决,只要能解决事情的,就都不是问题。他现在对你没有怒目相向,你也来认错,那就说明事情解决了,对吧?” 眼前人简直就是个明事理的老者,哪里有什么大奸臣的影子。花朗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道理暂且放在一边不说,单是这么温和的说话,就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他真想问这人,到底是不是那个奸相潘岩。 潘岩终于是看向他,“还有事?可要添双筷子?” 花朗当即回神,“不用了。” 他连告辞都忘了,直接转身就走,走出潘家大门他还十分狐疑地抬眼看那门匾,确实没有走错,这真的是潘家,那个大奸臣,杀人不眨眼潘岩的家! 那方才那人真是潘岩? 他带着疑问回家,始终不能消除这深深疑虑。 他前脚刚走,盘子紧绷的脸才缓缓舒展,又夹了一筷子菜时,就听旁边人说道,“要想知道我的底线,直接来问就好,也不必亲身来试。” 盘子一顿,没有开口。 潘岩又道,“你这样做,得不到想得到的,反而会失去你不想失去的。” 他说话从来都是这样高深莫测,盘子懒得细想,继续吃自己的饭。解决了心头大事,已觉轻松愉悦。 用过饭后,他主动去寻了沈来宝,打算约上他和花铃一起去听书。 沈来宝习惯午后小休,但今日打算去潘家探探风声,如果苗头不对,好及时制止。听见盘子在外面敲门,立刻开了门瞧他,“什么事?” “找你和小花去听书。” “你揍了小花二哥,她不会跟你去的。” “那我俩去。” “我还有事,不能……” 盘子一恼,抬脚就将另一半门踹开,寒风瞬间灌进里头,冷得沈来宝打了个寒噤。盘子趁势要进来,却被拎住衣襟往外一放,“你的脾气就不能改改,无故挑衅花朗,现在还来挑衅我,当真以为你比我小我就拉不下脸揍你吗?” “我挑衅花朗是为了你和花铃好。” 这兜兜转转的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沈来宝说道,“这跟我和小花有什么关系?还为了我们好。你跟花朗打架,到底是为了什么?” 盘子轻轻挑眉,满眼桀骜,“我只是想知道,我外公是不是真的不会杀你和花铃。如今看来我可以放心和你们玩闹了。” 沈来宝眉头微拧,“这话是什么意思,哪里来的结论?” “来自昨天我和花朗打架。” 沈来宝起先还不明白,见他面色冷漠,心头猛地一惊,忽然明白过来,顿时震惊,“你是在用花朗做实验?如果他将你打成那样你外公都不管,那就证明,日后我们跟你交友,哪怕不慎伤了你,也会安然无恙?” 盘子得意一笑,“对,我是不是很聪明?” 沈来宝已深深震惊,他隐约猜出盘子不可能是没有缘由地和花朗打架,可是他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种原因。 他想到盘子把花朗放置在死亡边缘上,顿时气得脸色铁青。盘子也瞧见了他神情剧变,微微一顿,却还是偏身说道,“我这么做,是在救你和花铃,你应该感谢我。如果我没先试试,那你和花铃就危险了。” 沈来宝厉声道,“感谢你什么?感谢你拿我好友的命来测试我的命有多宝贵?” 盘子见他竟然吼了起来,不由紧握拳头,“对!那花朗在酒宴上对我横眉冷对,对我外公不敬不屑,我拿他来试手有什么不对?” ——况且他根本不知道沈来宝和他是好友,一个人的朋友怎么会有那么多! 沈来宝觉得潘岩将孙子养得很好,这不,又是一个三观歪掉,视人命如草的未来之子。如果潘岩不是真的要安居在此,那花朗现在已经死了…… 还是因他而死。 他不介意自己哪天得罪了盘子,然后被潘岩盯上他这条命。但是他不能忍受别人以朋友之名来对他的朋友做出这种事。 盘子的出发点的确是为了他和花铃好,可是这种办法却太可怕了。 他甚至没有想过,那也是一条人命。 盘子的三观,已经极端得让人觉得可怕。他对你好,会拼命的好,可是他若觉得你不好,那你的命,就如蝼蚁。 这跟潘岩有什么不同。 沈来宝想到这,就觉得手脚冰凉,“你这份‘好意’,我无法接受,我只知道,再与你为伍,那我将无法再面对花朗。” 盘子一愣,瞪大了眼,“你要跟我割席而坐?沈来宝,你敢!” 沈来宝缓缓垂下眼睑,着实觉得疲累,为自己不能将盘子救出那淤泥池中而难受,“你如果念在我们曾经为友的份上,日后要报复,就冲我一人来就好。” 话落,关门声已怦然响起。盘子愣神,他知道他不该拿沈来宝的好友测试自己的外公,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花朗和他的关系。 他根本没有过朋友,他怎么知道维护这种情谊!难道不是这么做吗?朋友就是朋友,不是朋友的就都是敌人,敌人是可以随时死的。 那他拿敌人的命来换朋友的命,有什么不对? 他忽然想起方才外公的话来——“你这样做,得不到想得到的,反而会失去你不想失去的。” 盘子眸光一黯,刚才还想砸门把沈来宝拖出来的他,现在竟然觉得没脸这么做。 这种感觉真是,一点都不开心。 第60章 腊月寒冬 临近过年,皇城屡屡传来圣上病危的消息,朝廷上下不安,民间倒是一派喜庆,并没有因为遥远皇城可能要发生的事情而影响到过年的心情。 当今皇帝不可谓治国无为,但也不算治国有功,因此他会不会仙游,百姓也不太在意。 他们唯一要担心的是,要是年货和桃符都贴好了,皇帝却在这几天没了,那他们就要举国哀悼,连这喜庆东西都要全撕掉,不能留半点红色。过年哪里到白如雪的,不吉利。 沈家同样因为这件事而有忧虑,不过并不是要惋惜年货,而是沈家的生意。 沈家的生意在大央来说并不算很大,但绝对不小,一旦朝廷动荡,必然会波及沈家家财。沈老爷这几日看儿子不同左相的外孙往来,颇觉不安,这日在大堂同坐闲聊,他低声道,“那潘相可有什么动静?” 沈来宝狐疑道,“什么什么动静?” “就是朝廷那边有没什么动向?”沈家在朝廷安插再多人,也比不过权力渗透到每一个朝廷要职的潘相,沈老爷想,要是能探出点什么风声来,他也好早点做打算。 沈来宝摇头,“没有。” “你这几天怎么没跟潘家小少爷往来了。” 提到那个三观坏掉的小子沈来宝就头疼,这两日他出门见到潘岩,潘岩还同他殷勤地打招呼,让他来潘家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潘岩是个慈祥的老爷爷呢! 但跟潘岩打过交道的沈来宝知道那就是只老虎,他揣摩不透潘岩的心思,哪怕他曾暗示过,他来这里安居只是为了让盘子结交朋友,童年开心些。 然而沈来宝不敢完全相信他,而且本来他以为盘子是个好少年,最多只是有点傲娇,结果傲娇是有,可行事却阴狠非常,想到他对花朗做的事,他就觉得闹心。 “局势不清,生意难做啊。” 沈老爷长叹一口气,以前儿子还傻气的时候,他做生意的胆子倒是挺大的,或许是觉得没有后顾之忧,所以总能放手一搏,也都成功了。后来儿子乖巧了,他反而没了以前的冲劲,甚至有点畏首畏尾,就怕出点差错,把留给儿子的家业给败了。 “爹。”沈来宝心中合计一番,说道,“儿子有个新奇的想法,跟我们家马场相关,或许可以拿来赚钱。” 沈老爷已经不打算让儿子入仕,他对生意上的事有兴趣当然最好,只是他另有想法,趁机说道,“儿子,都说成家立业,自然是先成家后立业的,你祖母年纪也大了,等着做曾祖母呢。” 沈来宝满腔热情都快被这一盆冷水给浇灭了,“爹,我碰见想娶的姑娘,不用你们说,我也一定会骑上千里马去把她接进家门。您要是老念叨我,等哪天念得不耐烦了,我随便找个,又不喜欢,日子能过得好么?” 沈老爷略有迟疑,这话说得也不无道理。 第61章 炮竹声响 大年三十,申时不到,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连常年日夜劳作的小贩都早早收了摊子,回家吃团年饭。 沈来宝在这待了五年,但对过年还是有着浓郁兴趣,只因这里的年有“年味”。沈老爹什么都要求多,过年的喜庆颜色也求多,每到过年沈家大宅就会被染成大红色。这是沈老爹这么多“恶趣味”中沈来宝唯一可以接受的装扮。 沈老太太今年依旧精神,就是腿脚不太好,冬天就不爱出门。她给孙儿孙女派了压岁钱,瞧着满堂人,却只有一个男孙,心有惆怅,悄悄对儿媳说道,“要是能生,就多生一个呗,给来宝作伴也好。” 沈夫人满面通红,“来宝都十五了,要是再怀一个,别人都不知道那是我儿子还是我孙子。” “哦哦。”沈老太太感慨,“我都忘了来宝十五岁了,以前他傻气的时候,总觉得日子漫长,如今却觉弹指之间。哎呀,今晚过后都要十六了……来宝?来宝?” 正在大厅里的沈来宝快步走了过去,笑道,“奶奶。” 沈老太太将他拉到面前,笑盈盈道,“来宝啊,明儿你都十六了,是时候给奶奶找个孙媳妇了。” 对祖母总总不能对父亲那样直接拒绝,沈来宝连声应好,“有喜欢的姑娘了,孙儿一定带给奶奶瞧,再生一堆白白嫩嫩的娃。” 沈老太太听见最后一句双眼精亮,完全忘了这话的前提,一个劲的点头。沈夫人虽然听明白了,可也没有拆穿,大过年的,老太太高兴就好。 用过团年饭,沈来宝就让下人搬放烟火的箱子去外头,准备和往年一样,一起去放烟火。 沈家对面就是潘家,贴了新符的潘家现在看起来不让人觉得冷清,不过别家的欢声笑语在这里仍能听见,潘家却似平静池水。 不一会隔壁花家也开了大门,花朗一步跨出,回头说道,“妹妹你快点,别拿你的飞龙了。” 飞龙?沈来宝探头一看,只见花铃迈着步子小心翼翼走出来,怀里抱着一支比她人还要高的棍子。棍子上缠裹着红布,不见纹饰,但顶端是炮仗特有的标记,看来这就是飞龙了。 花铃摇头,“爹爹说这支飞龙放出的烟火可好看了,街口的恒哥哥每年都跟我抢烟火,今年肯定还会抢的,万一把它抢走,我要不高兴了。” 话没说完,那炮仗忽然被人从上抽走,转眼她怀里就空了。她顿时大惊,抬头一瞧,就见沈来宝忍笑,她当即拿脑袋往他心口撞了一记,“又欺负我。” 沈来宝拿在手上没交还她,瞧瞧她的额头,没撞出红印,“我帮你拿吧。” “有点重。” “没事。” 花朗在旁笑道,“来宝等会就自己偷偷放掉,妹妹你怕不怕?” 花铃说道,“来宝哥哥才不会,哥哥你倒是会。” 虽然是事实,可花朗就是瞧不得她这么偏袒沈来宝,毕竟是唯一的妹妹,不袒护他,却袒护隔壁家小子,他能开心吗。叹气,叹气呀。 沈来宝见花续没出来,而花家下人已经打算把门关上,就知道今年他又不会同行,没有追问。打算和花家兄妹一起到巷子里和其他孩子集合,再寻个好地方热闹。 两家下人将烟火陆续抬出,马车还没来,便一起等马车。一会阿五才想起来,问旁边下人,“有带火吗?” 下人一拍后脑勺,“忘了。” “快进去拿。” 花朗说道,“别拿了,我带了火折子。” 沈来宝笑道,“果然是立志要从军的人,什么东西都往身上放。” “师父教的,带了匕首火折子,还有一些药米分也包好缝在了袖子里。”花朗说着,确认了下火折子在不在,拔掉鞘子,吹了吹看能不能点着火。 蛰伏在里面的火被微微吹起,燃起蓝红火苗来。 “盘子哥哥。” 花朗一顿,那从巷子走来的少年一脸桀骜,瞥了他们一眼,就收回视线。因沈花两家就在巷子中间,盘子也没办法离得太远,只能从他们身边过去。等快穿过,他才禁不住说道,“火,火。” 沈来宝立刻往花朗的手看去,那火折子的火异常活跃,被寒风一吹,火便拐了个弯,折身回头“吃”向花朗的手。花朗顿觉刺疼,手已松开。 四人齐齐往那火苗看去,火折子掉落放满炮竹的箱中,瞬间烧着了满箱纸糊的炮仗烟火。 众人顿时愣住,沈来宝瞬间反应过来,“快跑!!!” 几近在眼前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使得场面立刻混乱起来,众人惊叫着四散。沈来宝一把抓住还在发愣的花铃往家里跑,身后已然响起烟花噼里啪啦的声音。他忙推了一把花铃,让她先跑,自己跟在背后。 所幸他这么做了,因为背上瞬间挨了不少炸开的红纸,要是不挡在花铃身后,那这红纸就该往她身上炸去了。 两人跑进沈家,其他下人也陆续进来。外面还在轰炸,沈来宝瞧了一眼,不见花朗和盘子,滚滚浓烟已经快把视线掩盖。两人身手不差,应该也已经躲远了。他稍稍安心,拉着花铃继续往里面躲。 沈老爹听见外头声音炸响,惊得从房里跑出来,见儿子折回还牵着花铃,忙问道,“怎么了儿子?” “火苗不小心掉进箱子里,现在满箱炮仗都在炸。” 门外声响震天,连他说的话沈老爷都已经听不太清楚,但大致也猜到了。 沈来宝和花铃的头上都是红纸碎屑,两人互相瞧瞧,只觉对方狼狈又滑稽。沈来宝掸去花铃发上的小红花,又道,“小花,至少我们还能放一支飞龙。” 花铃也捉着他衣服上的红纸,又道,“来宝哥哥刚才太危险了,你怎么跑得没我快?” 腿慢了一步的花家下人在后头说道,“来宝少爷方才是在护着小姐您呢。” 花铃这才恍然,沈老爷和沈夫人眼睛双双一亮,再看儿子已经有了赞许神色。沈来宝只看出一句话“儿子,干得漂亮”。他忙挪开视线,这是出自隔壁家的友谊,根本没丁点情谊呀,小花还这么小。 外面的炮仗声还在噼里啪啦地炸着,炸得附近几条街都听见了。 百姓抬头张望,瞧见方向,就知道定是沈家在放烟火了。不过,这么大的烟,巷子都快炸开花了吧。 巷子的确是快被炸开花了,炸的还是潘家的墙。 潘岩负手站在大堂门前看着墙外冲天飞起的浓烟,头顶上的瓦片还簌簌落下灰尘。他一动不动地瞧着,忽然觉得挺热闹的。就是这朱家的高墙好像太脆弱,竟被震出裂痕来。他偏头往旁边看去,瞧了瞧两个惊魂未定的少年,又看了看他们死死抓住对方的手,没吭声。 等盘子要用手拍心口,才发现刚才逃跑时他猛地抓了花朗就跑,如今手还抓在一起,忙收了回来。花朗还没回神,被他用力一扯才低头四下瞧看,“怎么了怎么了?” 盘子翻了他个白眼,“连火都拿不住,还拿什么弓箭。” 花朗理亏,不跟他理论。只是那潘家墙上愈发增加的裂痕着实惹人注意,奈何外头炮仗声响无法轻声细语,只能大声对潘岩说道,“修葺房屋的钱我会送来的!” 潘岩点头,就算是接受了。 花朗再一次怀疑这到底是不是那个大奸臣。 盘子捂着快要被震聋的耳朵,着实嫌恶。潘岩已经进去喝茶,不理会两个小辈了。 不能出去又不想进去的花朗和盘子站在屋檐下,看着那如云铺满顶上蓝天的烟火,好一会花朗才道,“方才你跑的时候,抓住我一起往这跑。” 盘子轻轻哼了一声,没答话。 花朗迟疑片刻,挺直腰身,朗声道,“谢谢。” 盘子微顿,还是没吭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花朗说了谢谢,他犹豫许久才道,“上回的事……是我错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他的视线望向远处,挤着嗓子终于说道,“对不起。” 花朗问道,“若是以后,你会不会再做这种事?” “不会。” “也不会对别人做这种事?” 盘子抿了抿唇,“得看人,当然……如果那人是我朋友的朋友,朋友的亲人,我不会再那样做。但如果是恶人,我依然会。” 花朗忽然觉得盘子已经懂得分善恶是非了,这正是他希望看见的。 炮竹余音也已平息,浓烟缓缓冲天,由寒风散去,将萦绕在南风小巷上空的白烟驱散,重露湛蓝天穹。 花朗提步往外面走去,打算回家。盘子就站在屋檐下瞧他,如今每次看见别人的背影,都有种孤独感,一定是因为冬天太寒冷的缘故,让人忍不住心生悲凉。 “盘子。”花朗走到门口,才慢慢转身,看着他说道,“我家里还有一些炮仗,本来是留着这几天放的,如果你想来,我们三家人,和巷子里的人,可以一起去。” 盘子愣了愣,最后却猛地偏转脑袋,“谁稀罕。” 花朗又道,“今晚酉时见。” 盘子见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又大声道,“谁稀罕!” 可是花朗根本不听,他知道,盘子是稀罕的。 第62章 寒冬生变 花家孩子大过年的把南风小巷都给炸响了,知道是花家孩子做的,邻里还觉得不可思议,纷纷问道“是沈家那小子吧?” 背了黑锅的沈来宝想要不是花朗早早来道歉,估计他又得被老爹揍一顿。 沈家的墙修得结实,没有裂痕,但被冲来的烟火震落了几块墙面,露出泥块来。而且烟火将墙面染得东黑一块西黑一块,唯有找了工匠来米分饰修补。 花家夫妻一一向受惊的邻里道歉,但因花平生不愿去潘家,因此廖氏去潘家,他去沈家。 沈老爷素来大方,又敬花家,当然没刁难,还跟花平生坐在大堂上唠嗑起来。 两人虽是邻居,但认知素来有些不合,能为芳邻,却不能为知己,不过偶尔闲谈,也十分和睦。 谈及花朗,沈老爷又道,“听来宝说阿朗决定明年去考科举,你也同意了。” 花平生说道,“的确有这件事,上一回他想去,但年纪太小,又是武举,怕他受伤,就没同意,他母亲也不愿意。年后已十六,错过了又要等三年,有些晚了。” 沈老爷迟疑半晌,才道,“可是听说朝廷局势不明,多……多潘相那样的官员。花家行事清廉纯善,朝廷如果没人提拔,恐怕也爬不上去。就算有人提拔,无羽翼保护,也恐……恐有事发生。” 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沈老爷有些事不能说得太直白,尽量说得隐喻对方又听得懂。花平生自是听懂了,笑笑说道,“那也还得去考的。” 沈老爷见他泰然,那定是早就知道了,不由诧异,“为何非去不可?” “朗儿有这个志向。” “那你不惊怕?” “怕。”花平生丝毫也不隐瞒心中所想,“可是如果人人都为了保住孩子而不让他去入仕,那朝廷的腐朽就无人可以改变,因为没有好官,只有奸臣。一个忠臣不足以革新朝廷局面,两个、三个……这种事,总有人要去做的。” 他当年没有勇气做到,选择逃避,至今仍是后悔当初选择。而今儿子有,他不想让儿子日后也有遗憾。无论儿子做什么决定,他都会支持。 沈老爷听完,忽然自嘲一笑——他再怎么跟花家为邻,都成不了花家这样的人家。 有些高风亮节,是刻进骨子里的。 他以为搬到花家隔壁,那就能沾点书香气,不过是自欺欺人。沈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他应当清楚。 不知为何,多年以来执着花家的心结,似有些放下了。 其实花家就是花家,沈家就是沈家,他们有他们的处事方法,沈家也有的。他们是书香世家,沈家也是商贾之家。 何必学别人,学得四不像。 沈老爷也不知道为为什么心情好了许多,轻松极了。他喝了一口茶,觉得茶香四溢,“对了,那阿续有什么想法,明年也考科举吧?” 提及长子,花平生的神情才有了变化,“我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问他可要考,他说不考。倒也无妨了,留在家中继承家业,倒也好。” 沈老爷轻轻点头,不过怎么说,花续都比花朗更适合入仕的,明明性子那样稳重,又知礼节,从小就是个小大人的模样,不入仕,可惜了。 申时过半,冬夜就悄然降临。夜晚的风更加阴冷,风如寒冰,化做细针,一点一点的从厚实的衣服里钻进身体里,冻得人哆嗦。 饼铺的饼今日不好卖,还剩大半,秦琴把饼搬进里屋时想,等会煮个热水,就着饼吃也好,反正父亲醉在屋里,母亲也不回来,省得煮了。 她将东西陆续搬回,等要拿凳子时,忽然见一只手拿起凳子,瞧见那修长白净的手她就知道是谁来了,心情着实不太好。 花续要将凳子搬进去,秦琴拦了他,把凳子拿回,“你不要进屋,我爹娘不在。” 花续闻言没坚持,在外头等她。 一会秦琴搬完了,他才道,“吃了饭没?” 秦琴答道,“吃了。” “可想去放烟火,我让铺子掌柜留了些。” 秦琴摇头,花续站了片刻,递给她一个细长的盒子。秦琴看了看,没接,“这是什么?” 花续淡笑,“送你的,打开看看。” 秦琴仍是没接,“我不要,我要进屋了,你回去吧。” 花续顿了顿,一步上前把她的去路拦住。秦琴禁不住皱眉,这才接了盒子,见他仍不走,才终于打开。里面是一根碧绿的翡翠簪子,样式中规中矩,并不出彩,但从材质来看却可见贵重。她看了一眼就将盒子盖上还给他,“我不能要。” “为什么?” 秦琴皱眉,“你应该知道,送给姑娘家簪子代表什么。” 送簪子就不单纯是说欢喜对方了,而是有求娶之意。秦琴说完这话就觉得花续可能真的是那种意思,毕竟他不傻。 花续点头,“我的确是那个意思。” 秦琴还想将盒子交还,可花续根本不收。她顿生恼怒,“我说过我不欢喜你,所以不能收。” 花续神情漠然,在风中似被冻僵,连语气都很僵硬,“你还在想着沈来宝,可你看得出来,他根本不在乎。他将你当做朋友,你也清楚。” “是,清楚,我也知道不欢喜我的他不会娶我。” 花续意外道,“既然清楚,为什么还要苦守?” 秦琴说道,“高兴。” 她说的是实话,她讨厌能待在沈来宝身边的姑娘,所以她特别讨厌花铃。她千辛万苦才能接近沈来宝半寸距离,花铃却能轻易做到。但只要沈来宝一日未成亲,她远远看着,就觉得高兴。总想着或许会有意外,或许会有她能完全接近他的那一天。 花续却觉莫名,追问道,“非得是沈来宝不可?” “只能是他。” 花续默然,“我知道,你娘又逼你了,想要将你送给别人换钱。我能帮你拦住两次,可拦不住三次,多了,我爹娘迟早会察觉,他们如果问起,我要怎么提你的事?” “是……我不该拜托你帮我出面解决,可是我没有其他可以信任的人。”秦琴默了默,她的心也不是铁做的,可她有她要执着的事,“以后……我不会拜托你做这样的事了。花大少爷,我配不上你,我想嫁的人,只有沈家公子。” 她辛辛苦苦在马场所得的钱,都拿来堵住那些要娶她的人了,只是两次都让花续出面。她的母亲已经觉得奇怪,为什么本来说好要来娶她的人,最后都消失不见,没了下文。 话已经说得这么直白,花续却无法死心,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秦琴对沈来宝会有那么大的执念。沈来宝对她委实没有太亲近的举动,可秦琴却好似一早就对他死心塌地。他始终觉得自己能寻了缝隙,让她不再执着。 秦琴见他还是不收回盒子,捉了他的手把盒子塞回,转身进了屋里。关上门时,她有些害怕花续会冲进来,那样就真的要辩解不清了。 好在花续没有那么做,可片刻她就听见了一阵低低笑声。 门外的花续也回过神来,回身看去,作揖问好。秦母笑了笑,又将他上下打量几眼,“又是你啊,我记得你,进来坐坐?” 花续心中厌恶秦母,只是表面无波澜,当即告辞了。秦母也不追,只是笑吟吟看了好一会,这才转身,拼命敲门,“死丫头,开门!” 秦琴刚将门打开,秦母就推门进来,也不管她是不是还站在门口,怕不怕将她推倒。进来后见女儿背身关门,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硬扯进来。 秦琴怕花续折回,咬牙没吭声,抓住母亲的手抵消她的力道。 “我刚才一直在附近,我听见了,死丫头,难怪每回你娘都收不到人家的聘礼,原来是你找别人拦下了。出息了啊,你都十六了,还不寻思嫁人,是要吃穷你娘吗?” 秦琴咬牙瞪她,“我哪里吃过你的米粮,以前是舅舅救济我们家,书也是舅舅供我念的,现在舅舅得病了,不能给我们钱了,你就想将我卖掉。你何时给过我半点吃喝,我欠你的,就是借你的肚子出生!可是舅舅说过,你怀着我的时候,也在喝酒烂赌,日夜颠倒,你根本就不想留我。” “对,我不想留你,可是谁让你命这么大,竟然活下来了。琴琴,你爹没出息,我养不大你,我不想生你,是不想你受苦呀。你怎么能怪娘,要怪,就怪你爹去。好好听娘的话,嫁个好人家,就不用留在家里受苦了。”秦母说得字字恳切,却听得秦琴心中恶心。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再听你的话了。” 秦母脸色剧变,叫嚷起来“那你就去死就去死”,她猛地抓住她的头发就往地上撞。秦琴疼得头皮都在刺痛,用力以头顶她的心口,痛得秦母松手。往后一个趔趄,没有站稳,“砰”地一声重响摔倒在地。 秦琴见她一动不动,愣了片刻,爬过去看她,只见母亲双目紧闭,后脑勺还有血迹流出。 她瞪大了眼睛,彻底怔神。 她……杀人了。 第63章 两生冰花 寒风呼啸,似利剑钻进骨里,冷得人生疼。 街道上都是孩童欢庆新年的闹声,此刻在秦琴听来,分外遥远。她抱膝蹲在墙角下,头埋在交叠的手中。大雪飘落不过两刻,就将她染成了雪人。 如果不是仔细看这晦暗角落,无法发现这里有个人蹲在这。 ——到底还是没逃过这一劫。 秦琴缓缓抬头,头上和手背上的雪扑簌落下。茫然空洞的双眼怔怔看着眼前飞雪许久,渐渐绝望起来。 这种彻骨的寒冷她经历过,经历了十八年。 从出生开始她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暖,哪怕在炎炎夏日,也不会觉得温暖。也不懂得什么叫饱腹,更不知道什么叫书院。 她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母亲把她卖给屠夫的时候,婚书上也只是摁了个手指印。 她以为离开秦家就是新生,结果却又是一个地狱。 无止尽的辱骂,无止尽的折磨。 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她卑微地活着,做牛做马,仍旧带着期盼。 嘿,说不定哪天,会是艳阳高照。 她怀孕时,婆婆终于不再辱骂她,那粗蛮的丈夫也终于不再打她,每日三餐,也见了荤菜。她身上的伤渐渐好了起来,人也越发容光焕发,她感谢着肚子里的孩子。 十月怀胎,生孩子的时候又是寒冬腊月,疼了两天才终于生下孩子,结果婆婆和丈夫翻脸了,因为她生了女儿。 从此日子又恢复到了以前,甚至更变本加厉。 孩子没有得到好的照顾,天气又冷,还没满月,像干瘪的小黄鱼。她每天抱着她,害怕孩子被婆家扔了。她小心翼翼照顾着她,可她到底还是得病了。她哀求婆婆丈夫去找大夫,可无人搭理,还将她的鞋子藏起来,不许她外出寻人。 眼见孩子要熬不过,她赤脚跑出去,找了大夫过来。 可终究还是晚了。 她抱着已无生气的女儿,却哭不出来。 丈夫进了屋里,瞧她一眼,说道,“晦气。” 随后就躺在床上,像什么事都没有,呼呼大睡起来。她缓缓放下女儿,冻得紫红的脚已经没有知觉。一步一步走向柴房,拿了柴刀。婆婆见了,皱眉问道,“那死丫头埋了没,别留家里,晦气。” 她怔怔看着她,紧握手中柴刀。 老妇见苗头不对,转身要跑,不过两步,后脖就挨了一刀,立即没了生气。她跑到屋里,发了疯似的往那屠夫砍去,一刀一刀,亲手把自己以后的路给斩断。 等丈夫气绝,她才回过神来,扔了柴刀,抱起襁褓紧裹的女儿跑向外面。她跑了很久很久,跑到一个破败的寺庙前,用手挖了个坑,把孩子放进里面。直到掩盖了一抔黄土,她才终于哭了出来。 听说寺庙有灵气,能解开人前世的孽债。但愿女儿下辈子,不要再生在这样的人家。 如果她有力气能把地挖得更深更宽,她一定将自己也埋在这里,和女儿长眠。 可她想留一点力气,因为她还要杀一个人,那个将她一生都毁了的人。 三年没回过娘家的她还记得怎么回去,走了许久,眼前却开始模糊。她心里呐喊一定要回去,她要问她的母亲,为什么生她却不养她,为什么要将她卖给屠夫。 前路已经看不清,双脚冻得僵住,无法再前行。她倒在雪地上,周身的雪,冷得她都能感觉得到自己快要死了。她不甘心,她还没有质问母亲,既然不愿养她,那将她掐死在襁褓里就好了。 那就不会受尽十八年的折磨,更不会生养女儿。女儿还那样小,还没喊她一声娘,就入了冰冷黄土中,从此长眠。 马车声响,似有人从这条冷寂的街道路过。叮叮当当,不知道什么在响。马车似乎停在了前面,一人过来俯身看她,还拨她的眼皮。 “少爷,这人还活着。” 车上立刻下来一个人,疾步走到她一侧,解了披风盖在她身上,将她抱起。旁边一人惊呼,“少爷,使不得,这人浑身是血,要是死在车上,您就百口莫辩了。” “救人要紧。” 声音好像没有任何区别,缓慢而沙哑沉重,她觉得是自己产生了错觉。暖暖的披风将她裹住,暖和得不似人间。抱起她的双手有力平稳,入了车里,更暖如夏日。 这个姿势着实让她觉得温暖,连冻得没了知觉的脚都好像能动了。她努力睁眼去看那人,想感激他,可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 她颤颤伸手,想谢谢他。可手却抬不起来,倒是在他腰间碰到一个凉凉的东西。她睁大了眼往近在眼前的东西看去,是个核桃。 核桃雕刻成船,精巧非常。她在集市的时候曾看见有人卖,但都很粗糙。如今这个睫毛可触及,几乎入眼,看得自然仔细。 她就静静窝在不知姓名的人怀中,一直看着这核桃船。 船舶随着马车摇摇晃晃,像去了传说中的海,悠悠荡荡。那人一直抱着她,没有半点嫌恶,以完全保护的姿势将她护在怀中,就算马车偶尔颠簸也没有松手。 暖…… 温暖极了。 从出生到现在,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她缓缓合眼,将核桃船的模样刻在心底,或许下辈子她能再看见这人,那样她定要好好报恩,可惜已经没有机会了。 等她再次睁眼,却是熟悉的地方,她以为她回到了娘家,可她发现母亲很年轻。 “这孩子怎么不哭。” 一巴掌拍在她的身上,她才惊恐发现,她又回到了十八年前,自己刚出生的时候。又一巴掌拍来,她终于哭了。为自己的重生而哭,更为有机会找到那个人而哭。 她知道要找到那个人,就必须去更有机会接近他的地方,比如书院。 她去跟前世最疼自己的舅舅借钱,哪怕舅母总是对她冷嘲热讽,她也没有在意。进了书院,她留意每一个人的身上,凭着唯一的记忆,去找那个核桃船。但始终没有看见,直到沈来宝出现了。 上一世她听说过沈家,但自顾不暇,根本没有细听。沈家有几个儿子,儿子叫什么,她都不知道。但沈来宝来书院的第一天,她就看见了他腰上的核桃船。 她强忍一天,出了书院就哭了。 她的艳阳天终于出现了。 沈家是明州富贾之家,她不敢奢望能伴随他,小心看着,小心接近着,这种小心让她觉得疏离,可是懊恼却没办法。她不喜欢沈来宝身边有其他人,她见不得他将温暖给别人。总想着这些,却又不能改变,她觉得自己得病了。 她知道沈来宝不喜欢自己,但她心底总抱着一丝希望。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万一呢? 可并没有万一,沈来宝比她想象中更要直接,他说不喜欢她,以后也不会喜欢她。 那一年,正是母亲要把她卖进屠夫家的一年。于是她决定逃离,可花续拦住了她,还帮她拦住了求娶的屠夫。她便想,就这么默默看着沈来宝吧,也挺好的。 虽然忍不住要嫉妒,忍不住要自怨自艾,可她还是不想离开明州,因为离开,就看不到沈来宝。 可她没有想到,重来一世,她还是下了一手烂棋——杀人了。 前世最想杀的人,今生死在了她的手里。 但她还有一件事没做,杀人要偿命,既然她会被官府抓走,那至少要让她把前世的事告诉沈来宝,跟他说谢谢。 她慢慢从堆积到脚踝的雪中站了起来,往沈家走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夜深了,出来欢闹的孩童已经回了家,街道没有多少行人。地上还有炮仗残留的碎屑,像满地血花。 她一步一步走到南风小巷,抬眼看去,已经能看到沈家大门了。她顿觉欣慰,希望还有力气能和他说出那件事。 巷子里不知为何飘满了呛鼻的火药味,秦琴每呼吸一次都觉心口疼。又冷又疼,呛得她咳嗽起来,只差几步就能走到的大门,已经坚持不住,倒进雪中。 “子时一到就要放鞭炮了,不过今天炸得这么厉害,年兽早就被吓跑了,不放鞭炮也没事吧。” “主子吩咐的,照做吧。” 花家两个下人拿着一串一串似葡萄的鞭炮出来,准备悬挂门上,等会迎新用。谁想刚出来就看见门前趴着个人,急忙上前去瞧。 子时开门迎新,花铃已经困得不行了,依偎在母亲身上睡了一会,听见外面忽然有慌乱动静,猛地惊醒过来。揉揉眼,便见下人抬了什么东西进来,再揉一揉眼,才看清楚原来是个人。 花平生和廖氏急忙过去,只见是个俊俏姑娘,脸和裸露的手都已经冻得紫红。 下人说道,“倒在了门外,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 花铃上前一看,不由大惊,“秦姐姐。” 廖氏当即道,“快去铲一桶雪来,嬷嬷,背她进里屋,脱了衣服拿雪给她搓暖了身子再用热毛巾敷,管家,你去找大夫,让他备好被冻伤的药,快去。” 花家下人行动很快,立刻各自准备。花铃帮不上忙,只能跟在后面。等她进了房间,她来回踱步一会,才想起这件事应该告诉沈来宝,看看是不是秦家出事了。 她拔腿往外跑,人还在大厅就看见了兄长。花续将她拦住,又见下人匆匆往来,心觉有事,问道,“怎么了铃铃。” “秦姐姐晕倒在我们家门口了,整个人都冻伤了。” 花续只是愣了片刻就往里头走,却被花铃拽住,“娘正在给秦姐姐搓雪呢,我去找来宝哥哥,得去看下是不是秦姐姐家出事了。” 花续也闹不明白为什么秦琴会出现在这,甚至是冻得要搬进屋里疗伤。他既不能过去,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何事,心中焦急。 子时一到,沈家大门便开了。沈来宝拿了香烛打算点门口鞭炮,刚刚点燃导火线,就见旁边冲出个人来,迎头就往大门跑。他一眼就认出了是花铃,惊得他顾不得鞭炮将燃,跳上导火线将它踩灭,还好没点燃。 沈老爷心头咯噔,想指责儿子这新年没了好意头,可见来者是花铃,生生将话咽下了。 花铃急匆匆跑上台阶,拉了他就往旁边跑,“秦姐姐晕倒在我家门口了,娘正在救她。我想应该是她家里出事了,所以我想去看看。” 沈来宝一听忙跟她一起去,可又不解,秦琴好好的怎么会在这巷子晕倒? 微有清香扑鼻,似暖春来临。但秦琴隐约从空气中感觉到了暖意,因此知道并不是春天,而是屋里熏了暖炉。 她渐渐睁开眼睛,入眼的是一顶漂亮的蚊帐,素白而点缀花纹,淡雅好看,让人心生宁静。 “姑娘终于醒了。” 旁人声音浑厚,是个妇人。她扶起秦琴,又道,“姑娘可要吃点什么?” “不用……”秦琴看她衣着,觉得这身装扮她好像见过,仔细一想,才想起来,“这里是……” 仆妇答道,“是花家,姑娘昨晚晕倒在我们大宅前了。对了……姑娘稍等。”她拿了枕头垫在她背后,随后走到门口,开了门对外头说道,“秦姑娘醒了,精神气看起来不错,少爷可以安心了。” “嗯,粥水备好了么?” “昨晚就已经吩咐了。” “去拿吧。” 仆妇应声离去,秦琴已经听出是谁的声音了。她抬眼往那边看去,只见门口映了影子,却没人进来。 “你好好休息。” “等等。”秦琴此时才想起她昨夜做的事,顿时颤声,“要是官府找你怎么办?” 花续颇觉奇怪,“官府为什么会找我?” 秦琴猜想官府可能还不知道她被花家救到了这里,所以才没来找她。但一旦知道,她就会被立刻带到官府,那就再没有机会跟沈来宝坦白了,“我得去找沈来宝。” 门外人立刻恼了,可还是压住了腔调,“你去找他做什么?他去了一趟你的家,并没有任何事发生,他总会来找你问清楚昨晚的事,所以不必你去找,他也会来找你。” 秦琴一愣,昨晚没有发生任何事?那她娘呢?她问道,“我娘呢?” “在发了疯似的找你,只是……我不愿让她知道你在这,叮嘱了来宝铃铃不要声张……你的伤是你娘所为?” 秦琴已经沉浸在母亲没有死的兴奋中,原来昨晚她只是暂时昏迷,并没有死。那她就不用偿命了,她还能继续活下去。 花续默了好一会,才道,“你好好休息。” 同样的,这句话也被淹没在了秦琴的欢喜中。 很快她就回过神来,得回去,不然被母亲知道她在这,会有大麻烦。她俯身穿鞋,还没穿好,就好似听见了她母亲的声音。她惊得心直跳,忙穿好鞋拿了外裳边走边穿。 秦母力气奇大,两个婢女拦不住,差点连廖氏都被她抓伤。廖氏恼怒道,“你女儿不在这里,再闹,我就让下人将你架出去了。” 秦母冷笑,“你们巷子里住的都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有什么消息东传传西传传,不过半天就传得满城风雨了。你们昨夜在大门口捡了我的女儿,我知道!” 廖氏见她面相刻薄,说话也不客气,知道他们花家捡到她的女儿,没有半句客气话,反而一脸捉贼模样,身为母亲,更不想让她见到秦琴,定声道,“没有这回事。” 此时恰好秦琴出来,往那过道一瞧,就看见在拐弯处叫骂的妇人。秦母也瞧见了她,又大喊大叫起来,推开婢女就往她跑去,一把捉住她的手,甩手就是两个耳光,“要不是你爹回来的早,你娘就死了,畜生!” 廖氏见状,气得哆嗦,哪里有亲生母亲这么对女儿的!她喝了一声制止,将秦琴护在身后,四五个家丁立刻上前抓住秦母。 被重重护住的秦琴看着廖氏,忽然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连个陌生人都能这么善待她,偏偏自己的母亲却如此。 花铃今日早起要来看看秦琴可醒了没,谁想到了这就瞧见这个场景,也急忙跑了过来,抓了秦琴的手就往后退,“秦姐姐不要过去,我们回屋,让我娘去解决。” 秦琴怔了怔,才发现花铃的力气大得很,要将她往后拽。 秦母瞧见,抬手乱挥,一时撕得家丁退后,但还是没过去。见抢不回人,她忽然不抢了,坐在地上大哭,“还没嫁人的闺女,就在你们家睡了,没脸见人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无赖的花家人愣住了,秦琴脸色瞬间惨白,自己出来捂住她的嘴,却被秦母一掌掸开。 “好一个花家,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睡了我家女儿,却想打发当娘的走。我这就找邻里评理去,让他们看看,花家是怎么对我们母女的。” 秦琴嘶声,“你非要将我这一生也毁了才甘心!” 场面混乱,没人留意到她的说辞。秦琴要将她拖出去,秦母耍赖,根本拖不动。 “够了。” 沉稳的声音暂时制止了这场闹剧,秦母回头一瞧,见是花续,又痛哭叫骂起来,话说得越来越难听。 花续顿觉她恶毒,“你这么说,你女儿的名声才会败坏。” “你们两个早就勾搭在一块了,她如今都在你房里过夜!” 秦琴差点没晕过去,连廖氏都想掴她两个耳光,“把这恶妇扔出去!” 仆妇忙拦住她,“夫人,这人满嘴胡言乱语,她要是在外面乱说话,那少爷的名声就败坏了,我们花家可不能出这种事。这人就是要钱,给她点钱吧。” 秦母一见廖氏犹豫,更是打定了主意,“你们花家少爷睡了我家女儿,如今就想用钱打发,你们要是不娶我的女儿,我就将你们告到官府去,官府不审,我就告诉你们的邻居,告诉整个明州人!” “你半夜痛殴亲生女儿又把她扔到雪地里,这可是谋杀,你确定真要自己去官府?” 花铃听见声音,个子矮的她还没看见人就知道是谁来了,“来宝哥哥。” 沈来宝慢慢走了过来,又悠悠看着秦母,“伯母,你每天打女儿的事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你丈夫酗酒,你好赌,女儿赚钱养家,昨晚打了女儿又将她扔到这巷子,我可是亲眼看见的。花家人好心救了你家姑娘,可你却忘恩负义。” 秦母愣了愣,“我哪里有把女儿往这扔。” “可是我看见了,我的下人也看见了。” 秦母没见过大户人家的孩子竟然如此无赖的,哑口无言,等反应过来,干脆继续哭道,“我苦命的女儿,就这么白白被你们这些公子哥给……” “住口。”花续已经是忍无可忍,再看秦琴,却见她一直在看沈来宝。眼神毫不避讳,众目睽睽之下也没有半点掩饰。他微微一顿,脱口道,“我会娶她。” 事情突变,连廖氏都愣住了,秦琴更是愣神,当即道,“我不会嫁给你的。” 花续顿时无言,可秦母猛然活过来了般,使劲地拍女儿的胳膊,“你倒是答应啊,这可是花家大公子,娘答应你,你嫁进来,娘收了聘礼,再也不打你,也不来烦你。” 秦琴抿紧了唇,没有吭声。秦母要她答应,她也没动。似最后一点希望,希望有人能拦住她,不要嫁。她抬头看向沈来宝,却没有从他眼里看到半点要阻拦的意思。 花铃还在抓着她的衣角,娇小的人却护住了她半边。秦琴忽然心灰意冷了,她就算重来三世,沈来宝眼里的人,也只会是花铃这样的姑娘。 廖氏心疼秦琴,可这是长子的婚姻大事,这样也未免太儿戏,更何况丈夫一早外出寻好友拜年还未回来,更不能就这么定下,“续儿,此事应从长计议,不可胡来。” 母亲亲自开口,花续这才回过神来,他一意孤行,不但对秦琴不好,也伤了双亲,他默然片刻,说道,“秦琴……你当真不愿嫁?” 话到耳边,秦琴又看向沈来宝,又低头看看花铃。她想离开秦家,可为了能看着那前世恩人,才一直忍受今世的母亲,然而如今好像没有任何希望了,那她至少得离开秦家。 她的心思忽然无比自私起来,花续人很好,花家也很好,他定能护住自己的。如果她摇头,既不能待在沈来宝身边,也将错过能保护她的花续,那为什么不嫁给花续,从此离开秦家? 不过半刻,脑子里的思绪已经百转千回。在花续心死之际,却见她点头,“我嫁。” 花家长子要娶妻,娶的还是个寒门之女,再一打听,那姑娘的双亲“名声”在外,着实让人惋惜那样的年轻人为何非要娶秦家姑娘。 沈老爷也听说了这事,而且操办婚事的速度极快,快得让人瞠目结舌,惹得他抓了儿子来问细节。 沈来宝说道,“爹,您只管到了元宵吃喜酒就好,邻里邻居的议论是非可不好。” “这哪里叫是非,这叫关心邻居。” “这不叫关心邻居,这就叫议论他人是非。”盘子像个盘子瘫坐在椅子上,搭了一句就打了个哈欠。 沈老爷不敢得罪这小霸王,就没再接话。倒是沈来宝戳了戳他,“盘子,你大过年的跑这里来做什么?” “我家人少你又不是不知道,来这里,热闹。对了,小花什么时候来?” “应该没空来了。” 盘子顿时瘫得更像个盘子了,“那花朗什么时候来。” 沈来宝略有些幸灾乐祸,“花家人最近都不会有空来了。” “那我走了。” “你倒是走。” 盘子没动,问道,“你家的饭好吃吗?” “……” 沈来宝已经不想搭理准备蹭饭的人了,听说潘岩一早就出门了,可在明州又无朋友,这是要去见谁,将外孙都扔下了。他只是想了想就不愿意深想了,怕想通了,猜对了,麻烦也会跟着来。 他想到前天乱作一团的花家,又想到秦琴和花续。这两人……怎么看都不会成为和睦夫妻,奈何花续太执着。秦琴最后点头也是他没有想到的,只是如果秦琴能想通透,以她的性格,绝不会仅仅局限于“秦家女儿”“花家大少奶奶”的身份。 但愿她此生安然。 元宵佳节,花家喜上加喜。来祝贺的亲朋好友陆续坐满花家院子,喜事来得突然,时间仓促,可别家该有的,花家都办齐全了。 沈来宝不敢喝酒,怕喝醉了。等新人拜完堂,年轻人们要去闹洞房,盘子也要跑去,见沈来宝不去,问道,“你不去?” “不去了,身体不适。”沈来宝要是这个时候过去,可就是给花续添堵。他甚至在想,以后为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怎么避免才好。 这个问题花续同样想到了。 从操办亲事开始,到刚才闹完洞房,现在和秦琴并肩而坐,他也在想这个问题。就似一根刺,扎进心底了。 “我想入仕,想离开明州去别的地方安心苦读,越快越好。你……跟我一起走?” 新娘妆容浓艳,将她不好的气色都遮掩了,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美艳非常。可却没了素日冷傲的眼神,有些茫然和后悔。她想了许久,浑浑噩噩答道,“好。” 花续不由怔住,没想到她竟然愿意跟自己走。他心弦触动,转身将她抱住。 两支龙凤蜡烛火光明亮,足够烧一晚了。秦琴的心房却跟灯火通明的屋子相反,有种莫名的寒冷。 夜深,花家宾客散去,花家下人清扫残羹,花铃也睡不着,因为她堆在门口的雪人被人踢坏了,圆滚滚的大脑袋还吊在了地上。 她一心一意地修补她的雪人,虽然歪脖子歪脸的,可她还是喜欢它。 回了一趟家的阿五回沈家大宅时瞧见花铃,同她打了声招呼,进了沈家后见自家少爷还没睡,心想他定会乐意听隔壁千金的事,就和他说了。 已经打算睡下的沈来宝问道,“她撑伞没?” “没有,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堆雪人呢。” “傻丫头。”沈来宝重新穿好衣服,见阿五似在偷笑,问道,“笑什么?” 阿五笑道,“笑小的怎么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小的就知道少爷肯定会去的。” 沈来宝顿了顿,总觉得在他眼里看见了不同寻常的眼神。他没出声,等出门了才道,“扣你工资。” “……”他当真不能乱说话了,可这摆明了是事实! 沈来宝拿了伞走出家门,果真看见花铃在那慢吞吞的修补雪人,天上飘雪,都快将她变成雪人了。他打开伞快步走到花铃一旁,“小花。” 花铃见是他,颇觉意外,“来宝哥哥你刚才不是喝了一杯酒吗,那应该在呼呼大睡的,怎么生龙活虎的。” “……”他真的很嫌弃自己一杯倒的体质啊!连小花的酒量都比他好,他还能不能好好做个潇洒的美少年了,“以茶代酒,没喝。” 花铃恍然。 沈来宝个子比她高,瞧见她头上簪花,还是自己买的那个,不由笑道,“看来我得多给你买几个簪花,免得你总戴它。” “这个好看,我爹都说好看。”花铃第一次见亲近的人成亲,莫名有些惆怅,“来宝哥哥,嫁人就一定得离开家吗,我不想,家里多好啊。” “那不要嫁远了,比如说就这条巷子的,那你也能整天回家了。” 花铃顿觉这个提议极好,她抬眉看他一眼,只见伞撑得太过,他的肩头都有雪了。她垫脚抬手给他拍去,又将他拉到伞下,位置就窄了,她满心嫌弃,“来宝哥哥你的伞太小了。” 沈来宝低头看着她,伸手往她脸上抹了一把,把她的嫌弃神色给抹去,“以后换把大的。” 花铃这才欢喜,“嗯。” “天冷,快进去吧。” “我想把雪人堆好。今天宾客多,孩子多,不但进我屋里闹,还踹坏了我的雪人,连脑袋都打掉了,那些孩子,可讨厌了。” 沈来宝哑然失笑,不知不觉,曾经是孩子的花铃,如今也可以理直气壮喊别人孩子了。 年后小花十二岁了,正是美好的年华。他忽然想起来,今年的小花可以学骑马了,还要进中班了。不过他已入大班,还是没办法“罩着”她。这种小花上小班他上中班,小花上中班他上大班,小花上大班他已经毕业的交错感实在是令人惆怅。 不过……好在他们是邻居。 沈来宝把伞交到她手中,“我来堆。” “一起吧。” “嗯,一起。” 最后伞谁也没拿,等早上下人起来,只见门前雪人正撑着一把水墨烟云伞。 寒冬一过,又是一年春,将近二月,雪已化,花铃便将它收好,放进房里。每到飘雪时,又将它重新拿出来,和沈来宝一起堆个大雪人。 伞一收一放,便过了三年。 初春,满城绿意,生机勃勃。 第64章 似水年华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三月三,既是女儿节,又是上巳节,更是每年姑娘们及笄的日子。 廖氏早在年前就为女儿筹划笄礼,约请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女先生前来做女宾,为女儿加笄。 大清早花铃就被嬷嬷唤醒,押她到梳妆台前,为她将青丝梳齐。 尚未从梦中醒来的花铃睡醒惺忪,她瞧着镜中人,摸了摸脸,又摸了摸细软长发。看得葛嬷嬷禁不住问道,“姑娘怎么了?” “我在想,要怎么梳才好看,昨天来宝哥哥还喊我包子头来着。”她卷了一缕发到手中,在头上卷了一圈,手指一抽,如丝乌云就倾洒而下。 葛嬷嬷忙给她梳顺溜了,不高兴道,“那个沈家少爷就会欺负您,连那纨绔的潘家小少爷都不惹您的。” “他不敢惹,来宝哥哥会揍他的。”花铃又晃了晃脑袋,想着尹姐姐的发髻,想着常姐姐的发髻,及笄之后梳起的头发,确实比梳辫子和扎包子头好看。也不知道嬷嬷会给她梳成什么样,可不要让沈来宝又笑话她。 葛嬷嬷摇摇头,捂住她的脑袋不许她晃,“姑娘您安分些!” 花铃“哦”了一声,不动了。 铜镜里的人墨发如瀑,双眸含俏含笑,似清晨朝露明亮。挺秀的鼻梁下红唇微闭,不闹腾的时候着实安静,秀美水灵。 葛嬷嬷瞧着,心中感叹,光阴荏苒,她还记得襁褓里小人儿的模样,如今一晃十五年,已经可以伐了门前樟树,为她准备妆奁出嫁了。 想着,葛嬷嬷眼里都快有泪了。花铃乖乖坐着,见她如此,温声,“嬷嬷你怎么了?” “舍不得您。” 花铃转身看她,“为什么舍不得,我又不走远,就是去大堂那……”她忽然明白过来,“嬷嬷是说嫁人的事么?” “嗯。” 花铃笑笑,“在家里多好,才不要嫁人。” 葛嬷嬷被她逗乐,“傻姑娘。” 花铃也笑了笑,她不是不懂,不过嬷嬷这不是笑了么,就当做她不懂好了。 以前她总是不知道尹姐姐说的踏破门槛是什么意思,这半年来她可算是懂了,踏破门槛的人不是什么千军万马,而是媒、婆。 每个媒婆都能说会道,爹娘还说她擅言,可对比她们,她可就自愧不如了,常常在屏风后听得瞠目结舌。再有,从媒婆嘴里她才知道自己多好,多美如仙子,简直被夸上天了。 别人都夸她好看,唯有沈来宝,还喊她丫头丫头,当她小豆丁。 花铃瞧了瞧镜子里的自己,哪里像小豆丁。 桃山马场两年前就修建好了,但一年前才开,只因场主舍弃了原先那条路,重新凿山开辟了一条新路。那路由山穿过,费时费力,让人百般不解,到底为何非要愚公移山,那桃山自大火过后,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单是做马场,这一条路开下来,那得卖多少马。 但山路凿开后,人们却惊讶的发现原来从罪热闹的官道前去桃山,比去原先的马场更近。 那桃山马场已经易主,但又出了新花样,赛马。 不同寻常的赛马,桃山马场的赛马自有他们自己的规矩和流程,连普通百姓都可以参与。瞧着自己下注的马在赛马场上狂奔,赢者回报颇高,着实让人兴奋。 不过一年,明州就兴起赛马来。 这日赛马场不开,但马场上仍有人骑马驰骋。 两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骑马从绿草压过,刮得蹄下满是幽幽青草气味。 两人几乎同时奔到马场尽头才停下,扬起一阵狂风。 盘子从马上一跃而下,浑身都舒畅了,似把这半月积累的春雨阴郁一扫而空。旁边马上的人也跳下马来,将缰绳交给马倌,说道,“连日阴雨,连地底都湿了,差点翻跟头。” 盘子嗤笑一声,“弱。” 沈来宝叹道,“我如此坦诚,你却说我弱,刚才谁把马鞭都甩出去的。” 被戳了痛处的盘子也不暴躁了,说道,“再骑一回?” “不了,该回去了。” “今天怎么这么早?” 沈来宝缓缓收着马鞭,没吭声。今天是花铃及笄的日子,昨晚说好了他会早一些回去,然后给她带好吃的,庆祝……庆祝她终于从包子头变成能束起漂亮发髻的姑娘了。 习惯了花铃小姑娘的模样,有点无法想象她今日模样。沈来宝又想,笄礼过后,他就真不能跟花铃太过亲近,再不能捏她的脸,拨她的头发,摸她的脑袋。就连冬日都不能一起堆雪人了,想着,刚因驰骋而欢愉的心情,似乎也瞬间沉落。 两人从桃山新路乘坐马车回去,快到校场,盘子又喊停车夫,要去找花朗。见他不下车,也没拽他一起去。 沈来宝一人回了城里,去买了些精巧的糕点,这才回南风小巷中。马车到了家门口停下,沈来宝下来,往花家门口瞧了一眼,守门的下人开门来迎,他问道,“笄礼结束了么?” “刚完,这会应该正在和宾客吃饭。” 沈来宝瞧瞧手里的食盒,因是冷食,如今又是凉凉春日,倒也无妨。他正要进去,便听见隔壁开门,陆续有宾客出来。 因是笄礼,请的都是至交好友,多为妇人,在门口唠嗑就久了些。沈来宝拿着食盒站在那,等着宾客离开。末了又想,小花肯定都吃饱了,真是嘴馋,吃了一顿酒宴还指名要他带好吃的,那娇俏的人能吃得下这么多么。 他已经听见花铃的声音了,只是她旁边站着花老爷和花家夫人,所以只能隐隐看见她的浅绿裙子,却瞧不见人。他安安静静地等着他们送走宾客,没有出声。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那数十个宾客才陆续离开。廖氏心中既欢喜又觉疲累,送走了人,就和丈夫回院子。花铃也觉得累了,而且半数青丝披脖间,总有些不舒服,抬手捋了捋,转身之际,察觉有人瞧看,抬眼看去,就见了个俊气男子往这瞧。 她微微一顿,笑笑,“来宝哥哥。” 明媚日光下的花铃温婉如玉,眸含秋水,唇间不点而赤,美得无瑕。沈来宝微微愣神,那个小豆丁去了哪里。 花铃见他不言语,还一个劲地走神,提着快曳地的长裙就往他走去。 沈来宝不由挺直了腰,瞧着将到面前的花铃,似有春风拂来,美不胜收。 花铃瞧他一眼,又看他手中提的食盒,“给我的?” 沈来宝回神,伸手,食盒几乎是冲到花铃面前,扑了她一脸的风,“嗯。” 花铃抱了过来,又打量他一眼,“脏死了,你又跑去马场啦?” “跟盘子去的,跑了两回,带你的小云去溜了一圈。” “小云乖吗?” “乖。就是好像有点吃撑了,不愿意跑,就带它走了许久。” 花铃噗嗤一笑,“贪吃,难怪总比飞扬胖,明明个子比飞扬矮那么多。” 跟她说了几句话,沈来宝才认定她没有被调包,也是奇怪,怎么就是换了身少女的衣裳和发髻,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抬手在她脑袋上和自己的心口上划了条线,“物似主人形。” 花铃一听,恼了,“再不许说我胖,说我矮。不然我就说你脏,说你字丑了。” 沈来宝经过多年刻苦练习,字不能说潇洒俊逸,但在书院里也是属于好看的一类。奈何花铃的字更好看,犹如印刷而出,字迹工整清秀却又不显小气,光是看字就觉有清风扑面。 本以为逃离了死穴的沈来宝又被她一戳,戳得都心疼了。他笑看着花铃,还是那个矮个子,可是却不是小姑娘了。他在这和她说了半会话,站在花家门口的葛嬷嬷就往这边瞅了好几眼,像防贼似的。 不能亲近小花的魔咒已经开始了,从今天起,到处都会是警惕的眼神。沈来宝忽然有些不高兴,连花铃都看出来了。 “来宝哥哥你不高兴了吗?我再不说你字丑了,其实你的字写得挺好看的。” 沈来宝笑道,“比起你写的呢?” 花铃转了转眼,“就丑那么一点点。” 沈来宝哑然失笑,“知道了,书圣,你快回去吧,再不回去,葛嬷嬷就要用眼神将我吃掉了。” 花铃回头看了一眼,葛嬷嬷果真往这直勾勾的盯,难怪他这样不自在。她抱着食盒点点头,下了台阶又回头瞧他,“来宝哥哥,你的字真的不丑。” 说罢这才回去,背影俏丽纤细,原本全都束起的发半披,已经及腰,如墨云瀑泄。 “少爷。”阿五见他不走不动,问道,“您在想什么?” “我想起一句当年很流行的话。” “什么话?” “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沈来宝对小花未来会嫁给谁深感忧虑。 阿五忍不住说道,“您这么操心,您完全可以求娶花家千金呀。” 沈来宝顿了顿,娶小花啊……娶……他没答话,小花怎么会喜欢他,他是半点都没看出来。 他沉思半晌,点头,对,半点都没有。 花铃抱着食盒进了院子,葛嬷嬷紧紧跟在一侧,语重心长道,“姑娘,今日开始您不比以前了,不能老跟外人走这么近,对男子都要保持一丈距离。刚才您离得太近了,太近了呀。” “来宝哥哥又不是外人。” 葛嬷嬷肃色,“除了花氏家族的男子,其他的男子都是外人,都是外人。” 屡屡重复,让这件事都变得严重了般。花铃心中不悦,可是嬷嬷也是为了她好,便没有太过抗拒,这才认真起来,“嬷嬷,那我还能跟来宝哥哥去骑马吗?” “不行,跟着其他姑娘一块去逛绣庄吧。” “那我还能和来宝哥哥一起去酒楼吃糕点么?” 葛嬷嬷更是肃色,都有些惊慌了,“这当然是更不可能的!” 本来还因自己终于长大了而觉得欢喜的花铃不由沉默,其实长大了也不好。葛嬷嬷又苦口婆心道,“别家姑娘都是这么过来的,等日后您成亲了,更不能跟别的男子走太近,得保持两丈距离,不对,三丈,否则姑爷会起疑心,对您不好的。” 花铃回神,“起疑心?” “怀疑您……”葛嬷嬷话到嘴边又打住了,可一想她这个年纪也该知道了,“刚才笄礼上,女宾不是教导了您么?三从四德,要知廉耻。” “那我跟来宝哥哥盘子哥哥今日起就要断绝往来了么?” “可不是。” 花铃顿时恼了,这及笄怎么就变成囚笼了。葛嬷嬷还在敦敦教诲,可花铃已经听不入耳,最后终于说道,“我嫁的人要是因为我跟别的男子多说两句话就怀疑我不忠,那还不如不要嫁,他还不如去娶个木雕人!” 葛嬷嬷顿时惊愕,她家小姐这是要拆天了不成。都是自家老爷惯的,这样的话要是让夫人听见,非得说她这嬷嬷没教好。 怪只怪老爷从小就不管管,巷子里玩得好的又都是男童,自家小姐看起来娴静美好,可骨子里呀,可反叛得很,这可着实让人忧愁。 因葛嬷嬷的一席话,花铃也没有睡好。她翻来覆去许久,到了凌晨才睡。不一会外头天明,晨曦映入屋里,困得她眼睛都睁不开了。可葛嬷嬷还是将她叫了起来,只因昨日和几个小姐姐约好,今日要一块去绣庄买些白面扇子,好绣些花儿今年夏日用上。 大户人家的姑娘不用务农,不事劳作,因此一些绣活反倒是自己做。扇子上的刺绣也能看出一个大家闺秀是否合格,首要的就是挑好扇子,再慢慢绣花。 花铃心灵手巧,又有廖氏亲自教导,女工做得素来不错。模样俊俏脾气又好,出身更好,女工也着实不错,也无怪乎还未及笄,就有那么多的人家来求娶。 但是廖氏心性高,加之对长媳始终有心梗,所以更希望女儿嫁得好一些,是以一个都没答应,不急,女儿年华正好,迟一两年也无妨,总归要挑最好的。夜里她也曾问过丈夫要挑怎样的女婿,谁想丈夫说道“铃铃喜欢就好。” 她不高兴了,“那要是喜欢个没家世没样貌的人怎么办?” 花平生仍是说道,“铃铃喜欢就好。” 觉得丈夫态度不好的廖氏恼得身一转,拒绝跟他说话。 今日出门天晴,花铃撑了把小伞遮阴。和小姐妹们一起去绣庄挑选布料和针线,去时明朗,挑到一半,天色竟阴郁了。 不喜雨水的花铃忧虑地往外面看去,希望在她回到家之前雨都不要下,众人步行出门,都带着小伞,此时已起风,随便一刮雨水就能沾湿她的裙子。 她还是挺喜欢这条裙子的,地面一湿,少不得泥水要扫上裙摆,那可就难看了。 可是天公不作美,行至途中,雨到底还是下了起来,五个姑娘忙去屋檐下避雨。 雨势颇急,风又大,刮得街道店铺的门都陆续关起。五个姑娘和各自带的下人躲进一家首饰铺子,时而看看掌柜,生怕他将她们赶出去,毕竟人太多。 正在柜台前拨弄珠算的掌柜也抬头往她们瞧,一会终于站直了腰身,看得众人紧张,花铃已经打算跟掌柜说买些首饰了,如此一来就不会被人赶到外头去。外面到处都湿漉漉的,讨厌极了。 掌柜却是笑笑,让伙计搬了凳子来,“给这位姑娘坐。” 话是对花铃说的,惹得众人往她瞧。花铃也莫名了,直爽问道,“掌柜为什么只给我搬凳子?” 掌柜笑道,“您头上戴的发饰,前阵子才被人买去,这明州城就只有我这家店有,贵得很,一直没人舍得买。既是客,当然要好生招待的。” 花铃不由伸手摸向她发上的小簪花,唯有这个不是她亲手买的,“很贵么?” “可不是。” 旁人问道,“这得多少钱呀?” “值半个铺子了。” 众人诧异,纷纷去瞧,果然精致,材质看着也与平常的不同。花铃没告诉她们,她的首饰盒子里,簪花戴一个月都能不重复。都是一个人送的……自从她说了那西瓜玉玺的花簪好看,他瞧见好看的就买,买来买去,都是簪花…… 一瞧,簪花;一瞧,簪花,一瞧…… 都是精致小巧又好看的簪花。 她每次打开盒子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了,只能猜到底是什么款式。不过她没有想到,这么贵。 外面的雨不见停,微有细雨飘进来,花铃觉得有些冷了。她又想了许多,她还是做不到和沈来宝刻意避让的,何必如此。 一辆马车悠悠停在铺子门前,似有人要进来。不等掌柜说,众人就识趣地往后面退,让开一条路来。没有撇下众人独自坐下的花铃也往旁边退了退,可瞧见马车,又走出来细瞧。 马车旁的下人撑开大伞,车上便下来个身材颀长的男子。 男子面容俊逸,双眸似有明珠,明亮正直又有朝气,连风雨都不能掩盖他的锋芒。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旁边的大伞,那伞巨大无比,拿在手上能塞进两个大胖子了。 众人都觉奇怪为什么伞这么大,唯有花铃知道——因为那是她特地提过的。 沈来宝没想到铺子里这么多人,还直勾勾往他瞧,还都是姑娘婢女仆妇,再厚脸皮的人被这么瞧也得觉得不自在,更何况他是来挑簪花的。前几日他就想来了,挑个给小花当及笄的礼物。可是首饰铺子没拿新货,都是一些街上其他姑娘有的。 他想像之前那样寻独一无二的,就让掌柜去拿。结果碰了春雨,耽搁了两天。今日前来,见满屋的人,正想着要不要退出去改天再来,就见那人群背后好像探出个熟脸的。他眨眨眼,顿住步子,往那细瞧,只见那脑袋又探出来,不得不说真像只小地鼠。 他抿抿唇,“小花。” 花铃没想到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喊自己,一点都不避讳,还喊她小花。众人又齐刷刷往她看,她顿了顿,被盯得脸都红了,故作镇定地走到他面前。 沈来宝问道,“你怎么在这?” “和姐妹们去绣庄,结果下了大雨,就进来躲雨了。” 沈来宝恍然,花铃知道他来这做什么,所以没回问。万一在姐妹们跟前问了,他说是来给她买簪花的怎么办?估计回到家她就又要被葛嬷嬷抓去教诲了,这可不行。 这样欢喜的事,被说得多了,可就变味了。 沈来宝瞧她发上还沾了几滴雨,忍着没给她掸去,说道,“这雨一时半会是停不了的,我让车夫送你回去。”末了他又对她身后将他打量了个遍的姑娘们说道,“也一并送你们回去。” 被困许久的众人当然欢喜,立刻向他道谢。沈来宝便让车夫先将她们送回去,陆续送走,最后只剩他和花铃在铺子里了。 两人在铺子里各自转了几圈,各自瞧着东西,就等着马车来了。 转着转着又碰了面,沈来宝才道,“等会马车来了,你先回去,不好同车。” 花铃说道,“回头再来接我也行,我下午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忙吧。” “我下午也没事。” 花铃这才抬眉,“你来铺子做什么?” 她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可她就是想明知故问。每月都来买簪花的沈来宝觉得已经完全不会让她有惊喜了,说道,“给你买簪花。” 他答得一点都不迟疑,坦然得不行。完全没有遮掩,花铃忽然觉得他太坦诚,坦诚到……就像是普通朋友了。 马蹄声响近在耳边,马车将到,雨水竟也要停了。沈来宝说道,“看来我可以走路回去了。” 花铃瞥他一眼,说道,“我走路回去。” 说罢她就拿着自己的小伞走出铺子,自个打伞回家。被她甩了个背影的沈来宝莫名,“小花,小花?” 可那朵小花却头也不回,分明大写着几个字——我、不、高、兴! 沈来宝眨眼,他做错什么了? 第65章 爱护小花 花铃踏上满是雨水的青石路,地上积水未散,到处都是小水坑,一脚踩上,没几步鞋子就湿了。 她撑着小伞回家,后头也没马蹄声,看来没看来。可没出十步,背后就有风,扑在她身后。偏头一瞧,就见了沈来宝。她抿紧唇线,不理他。 沈来宝问道,“小花你生气了?” “没有。” “分明有。” “那你还问我。” “……”她还讲不讲道理了!沈来宝真想抓住快步走的她问清楚,女人心海底针,“我错了小花。” 花铃步子这才缓下来,语气也轻软了,“你错哪里了?” 沈来宝无奈道,“不知道。” “……那你道什么歉?” “因为你生气了。” 花铃瞧了他半晌,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忽然就没法生气了,呆子。她轻轻抬了抬眉,“以后就算我做错事,你也要先跟我道歉吗?” 沈来宝笑了笑,“我如果说是,你就该觉得我轻佻,油嘴滑舌了。” 这倒是。可就算他说了,她也不会这么觉得,因为说的人是他。 雨并没有完全停,还有微微细雨飘散,如针如丝。沈来宝打开他的大伞,可花铃没有收起她的小伞,这样一来别人就瞧见一个男子撑着大伞遮挡两人,但那姑娘却又自行撑伞,实在是多此一举,瞧着滑稽。 花铃也瞧出路过的行人瞧看过来的眼神,她仍是没收,要是收了,就是跟男子共伞同行,这样就没关系了,怪就怪吧。 沈来宝瞧不见花铃,只能看见她的伞面。看不见脸,更不知道她想什么心情如何,“小花,在绣庄待了一上午,饿么,庆丰楼又出新菜式了,听说味道挺好的。” “你去吃了么?” “没呢,一直在等你一起去。” 这个等字让花铃心中颇不舒坦,她哪里能单独和他去了,她抬起伞面,说道,“那叫上我二哥,还有盘子哥哥,还有尹姐姐一起去吧。” 沈来宝不知道为什么小花突然一副“要组团把他吃穷”的架势,疑惑了一会才明白,对,今时不同往日了……身为邻居,他们不能再单独出游。 雨巷悠长,悠长又寂寥。 沈来宝觉得自己也要变成戴望舒了。 三月初六,雨水好像不会停歇,将明州灌溉成了水城。 花朗不能去校场,待得快要发霉。既不用去书院也不去校场每日只专心吃吃喝喝的盘子更是被雨水困住,不能外出。所以沈来宝一来邀约他们去试菜品,花朗立即答应了。盘子向来小心思多,心里早就答应了,可还是问道,“平时你跟花铃都是丢下我们去的,为什么这次要叫上我们了?” “小花指名的。”沈来宝又道,“还有尹姑娘也去。” 盘子眼睛微微一转,年少老成的他什么都明白了,但没有吭声,笑笑说道,“好。” 于是中午五个少年人就一起去庆丰楼,点了新菜。掌柜一会来了厢房,说道,“早上漕河边的渔夫捕了一筐的新鲜螃蟹来,虽然不太肥美,但捕捞的地方水质极好,螃蟹干净得很。我尝了两只,十分鲜美,少爷小姐们可要尝尝?” 九月秋风起,螃蟹满地爬。三月的蟹确实不肥美的,但图个新鲜,也图个鲜美,众人就点了两道蟹菜。一道清蒸,一道清炒。 厢房里的五人年纪相差不大,平日也有往来,倒也不会冷场。等菜上来,也不如在家里那般食不言,依旧是有说有笑,轻松自在许多。 一会螃蟹上来,花铃还正在吃鸡翅。鸡翅好吃,但全鸡翅需要技术拆解才能吃干净,花铃必然不会吃得马虎,所以等他们都拿起螃蟹时,她还在专心拆解鸡翅。 沈来宝知道她喜欢吃,便剥了壳,去了腮子,还将极寒的蟹心蟹胃除去,虽然蟹膏很少,不过从腮子的白净颜色来看,蟹生长的地方水质甚好,干净得不见一点脏物。他正要把螃蟹给花铃,忽然见她碗上已经卧着一只大螃蟹。 旁边的盘子弯眼笑道,“铃铃,给你吃。” 沈来宝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螃蟹,默默收了回来。花铃同他道了谢,又瞥了瞥沈来宝,只见他也剥了螃蟹,吃得正香呢。 盘子也瞧了一眼沈来宝,见他闷头吃蟹,心里飘然起来——被沈来宝欺负了三年的他真是太喜欢看他不开心了! 都是少年人,胃口好,席上的菜几乎没有怎么剩下。 掌柜中途来问他们对新菜品的建议,花朗几人都说好,唯有盘子说道,“勉强能吃。” 掌柜几乎哭着跑开了,见几人纷纷看他,盘子无辜道,“我是吃皇城饭菜长大的人,而且我家的厨子是御膳房出身的,真不怪我毒舌。” 不知他身份的尹姑娘讶异道,“原来潘小少爷家的厨子是御膳房出身,是从宫里退下来的老人么?” “不老,才三十,力气大得很,颠锅颠得花枝乱颤的。” 尹姑娘蹙眉,“年轻力壮的人进了御膳房竟然能离宫去做普通人家的厨子。”她忍不住说道,“我不信。我叔父就在皇都做官的,他都没说过有这种事。” 盘子撇撇嘴,真想告诉她他外公是谁,可现在这样倒也好,免得她害怕。这姑娘性子不差,但也不是他欣赏的,不过还是别吓人了,“是啊,我瞎编的。” 沈来宝觉得盘子已经懂得相处之道了,进步倒是很大。 尹姑娘倒是没有冷嘲热讽,反而饶有兴致道,“可是你家的厨子做菜肯定好吃,就算不是御厨。要不改日让你家的厨子做一顿,我们也尝尝。” 深知潘家是什么人家的花朗没出声,虽然潘岩早就回了朝廷辅佐新皇去了,可是那毕竟是盘子。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家的盘子也没说话,花铃打了圆场说道,“盘子哥哥家的下人只够伺候他一个人的,我们要是去了,可要亲自动手搬桌洗碗了。” 尹姑娘说道,“那还是不要去了,多麻烦潘小少爷。” 因众人都附和,这话题也就不了了之。 离席时,沈来宝颇为在意地看看难得说了一句话的花铃,这两日总觉得她不对劲。 难道…… 难道…… 他恍然,心中小鼓猛地一敲——小花定是亲戚拜访了! 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的沈来宝心中的小人一个劲的跳,他怎么就忘了这种事,按照年纪小花也该来了,要不然怎么病怏怏的,还动不动就生气,不讲理,都不像他认识的小花了。 所有的疑惑在瞬间消失,沈来宝觉得自己现在才意识到真的是太迟钝了。那刚才她还吃了那么多螃蟹,花家婶婶没教么?大概是他们还不知道螃蟹这东西极寒? 他沉思半会,等花朗尹姑娘下楼了,他才对花铃低声说道,“小花,这段时间你要少吃生冷的东西,也不要去骑马,还有,螃蟹也不要吃了。”说完他生怕花铃尴尬,忙下楼去了。 没头没脑就丢来这么一句,花铃皱眉想细问,可他却自己下楼了。她拧眉瞧他,也不知道他用意为何。 沈来宝还在担心花铃,刚才她吃了三只螃蟹,足足三只!寒寒寒,夜里她不会痛得打滚吧。 他记得红糖姜茶好像挺不错的,暖身。每次公司里有哪个妹子亲戚疼,都是喝这个,连他都耳闻了,传说中的大姨妈利器。 坐在车上的沈来宝神情肃穆,看得花朗和盘子都不敢吭声打搅——如此严肃,他定是在谋划大事。 回到家里,沈来宝就让人熬煮红糖姜茶,煮好了让婢女送去。 花铃收到茶汤的时候,问是谁送的,婢女说是小锦,花铃就知道了。葛嬷嬷好奇道,“小锦?隔壁沈家有这么一位姑娘么?” 当然没有,这是花铃跟沈来宝的暗号,方便送东西,免得被长辈唠叨用的。她拔掉木塞,一闻竹筒里的气味,就闻出来了,红糖姜茶?这不是…… 咦? 花铃不知前因,可又是何等聪明,联想到他在酒楼那神秘兮兮说的话,再看而今的红糖姜茶,瞬间明白过来,羞红了脸,那个呆子,他误会啦! 她哭笑不得地喝了一口茶汤,辣味足够,糖放的也足,甜辣甜辣,喝进肚子里都觉暖和,能驱除春寒了。 喝着喝着她忽然想起来,他怎么会知道女子这么私密的事。娘亲说过,这种事不会告诉男子的,书上也不会写半句。除非……除非他碰见哪个姑娘来过。可这么私密的事姑娘怎么会让男子瞧见,除非……除非…… 花铃心中忽然一凉,不由咬住下唇,怀里的茶汤都快被她的心给捂冷了。 葛嬷嬷见她眼睛突然就红了一圈,急忙问道,“姑娘您怎么了?” 花铃摇摇头,又喝了一口,或许只是她想多了,什么都没瞧见,瞎想什么。连喝了几口,心又才渐渐暖和起来,等下回见了,她得问问他,姑娘家如此私密的事,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要真是他有喜欢的姑娘了,感情还那样好,她就得把他送的簪花,全都还回去。 自认为是世纪好邻居的沈来宝让人送完姜茶,就去书房里练字了。书桌上常年放着一个大本子,那是花铃手抄的诗经。同样的诗经她还有几本,沈来宝见了字喜欢,就拿了一本来。花铃笔下的字体的构架有的堪比书法大家,沈来宝碰见哪个字勾画得不好看了,就会去找了花铃的字来看。 这会翻开那本诗经瞧看,工整圆润的字迹入了眼里,就好似花铃一样,看见就觉舒心。他坐在凳子上翻看,又想不知道她喝了姜茶是不是好些了,要不晚上再送一壶过去。 不过那东西能多喝吗? 当初公司的妹子讨论时,他应该竖起耳朵听,不该事不关己。 此时的他真是甚为挂念谷哥度娘。 第二日放晴,沈来宝便又去马场骑马。马场草地未干,溅起湿泥,不但是马,连沈来宝都一身脏。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了,他并不在意。他牵着小云回马厩,准备再去换飞扬出来跑一圈。每天带它们出来跑一跑,心情才会好。 快到马厩,他就瞧见有人在那里喂飞扬。 似是马蹄声惊动到了喂马人,花铃往那看去,就瞧见一身脏兮兮的沈来宝,还有她的小云也脏兮兮的了。 变成小泥人的沈来宝浑然不觉地牵着小泥马往花铃走去,快到近处,嬷嬷就叫了起来,“沈家少爷千万别过来,脏呀。” 沈来宝是没走了,可小云却往她跟前凑,惊得葛嬷嬷连连后退。花铃说道,“小云,你不要吓唬嬷嬷。” 小云一听,脑袋就往她面前凑。花铃也不躲闪,伸手摸摸它脑袋,看得葛嬷嬷又惊呼,“脏死了啊!嬷嬷这就给您打水去,姑娘您别再碰这马了,脏。” 腔调里的满满嫌弃连马都听出来了,它伸长了脑袋朝葛嬷嬷嘶鸣一声,好在葛嬷嬷已经跑远了,不然非得骂它一顿不可。 花铃拍拍小云的脖子,哄声,“好啦好啦,不要欺负嬷嬷了,她可是我的奶娘,对我可好了。” 沈来宝把马先关进马厩里,给马槽里放满草,“小花,今天你不要骑马,去溜我的飞扬吧,它今天还没出来走走。” 早就猜到他胡乱猜自己来了月事的花铃也立刻听出了这句话的意思,倒是疼人,可她心里总是觉得不舒服,还很害怕。害怕自己的胡思乱想是对的,因为想这事,她都一晚没睡好觉了。 沈来宝见她不语,神情沉闷,又小心道,“要不回家吧,现在倒春寒,还是挺冷的,你穿的不厚实,会冷的。” 花铃终于忍不住了,“来宝哥哥,我没……” 秉着隔壁小花最大的沈来宝如松柏站直,竖起耳朵认真听她说每一个字,问道,“没什么?” “我……”花铃涨红了脸,他怎么就能这么若无其事的对她说这些!花丛老手,通晓各大烟花之地的公子哥么? 生在文明开化世界的沈来宝全然不知花铃的心思已经转了千百遍,都要千疮百孔了。他更加坚定地想,小花果然是被亲戚拜访,所以性情又阴晴不定了。 他要好好和她说话,不能发火,一定要顺着她——爱护小花,来宝有责。 花铃都快要被自己给憋死了,越急沈来宝就越肃穆,连大气都不敢喘,“小花你不要慌。” “来宝哥哥,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突如其来一句,沈来宝的脑回路差点没转过来,啊?姑娘家的心思都这么难猜的吗?他答道,“没有。” 花铃微微顿住,低头应了长长的一声“哦”。 沈来宝着实被她的反常给吓着了,这不是他认识的小花。 “来宝哥哥,昨天来了个媒婆,我娘好像挺满意的,夜里还和我提了一嘴。” 沈来宝禁不住问道,“哪家的公子?” 花铃说道,“莫知州的独子,听说是个翩翩少年,又知书达理。我娘很喜欢,就跑来问我了。“沈来宝听见这话,忽然就觉得心口堵得慌。察觉到自己慌了,顿时更慌。 他怎么就不乐意听见这话了?他怎么就不愿意瞧她嫁给别人了? 猛地,沈来宝突然意识到,他对小花已经不是纯粹的邻居之情,也不是纯粹的知己好友,他竟然是喜欢她。 这种感觉简直跟早恋似的! 顿时的彻悟让他猛然回神,难怪看见盘子给她剥螃蟹他会不开心,难怪会陪她堆雪人,教她骑马,他可从来都不是这么耐心的人。 花铃见他不吭声,鼻子彻底酸了,也不喂马,转身就走。沈来宝察觉到她的不情愿,一步上前,捉住她的胳膊,“小花,你喜欢他吗?” 花铃瞪他,“都没见过,在梦里喜欢吗?” “那你不要嫁,嫁给自己喜欢的。嗯……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花铃脱口答他,又问道,“昨天的螃蟹好吃吗?” “……”沈来宝的脑回路再一次被花铃给拧成了麻花,“啊?不对,小花,我不是问你喜欢吃什么菜,我是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花铃盯着他的脸好一会,最后叹了口气,“没有。” 沈来宝心已沉落,没有……那就是包含他在内了。也对,她对自己从小就是那样,并没有什么特殊对待的地方,是好友,却没半点男女情意。 彼此心意不通,心意却又是一样的,让两人分外纠结和不安。气氛一时沉冷下来,直到葛嬷嬷急匆匆端了盆水来,沈来宝才不舍松手。 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还把我当好朋友的心酸感了。 瞧着她被葛嬷嬷拉到一旁洗手的背影,沈来宝静静站了良久,慢慢理顺了思路——横竖小花没有喜欢的人,那他可以追小花呀! 对,追小花,追小花,追小花。 隐约觉得背上要烧起来的花铃微微拧眉,回头一瞧,沈来宝正不知道在乐什么。看着他高兴的模样,花铃收回视线,无奈一笑,呆子。 虽然他不喜欢自己,可是至少知道了他没有喜欢的人,那她就安心了——她可以等,等他喜欢自己。反正爹爹说了,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就好。她不能慌,不能再耍小性子了,否则要惹人生厌的。 两人此时又各有了心思,虽然心思仍是一样的,可不通,就成了彼此的心思。 三月暮春,已是初十,雨水仍旧不歇。 盘子立于屋檐下,看着眼前绵绵不断的水帘,负手沉思。 下雨天真无聊。 不能外出,不能潇洒,那总要找点事做的。盘子转着眼睛,想了许久,放眼看去,买菜的下人正好回来,大门一开,就瞧见沈家了。 似灵感乍现,他忽然就想到一个可以打发时间的事了,欺负沈来宝。 沈来宝什么都比他好,根本没法欺负他。但是最近他总算发现了他的死穴,隔壁小花。 比如上次剥螃蟹,他很明显察觉到沈来宝憋屈了。哦呵,很好,这非常好。 这两人明明互相喜欢的,他还以为花铃及笄后沈来宝就会去求娶了,结果他竟然没动静,浑然不觉花铃已经长大,完全没有花已盛开他采回家的心思。 连他看了都觉得憋气,姑娘家矜持不能说就算了,可沈来宝好歹是个七尺男儿,也矜持,这算个屁。 盘子本着要助他们一臂之力的想法,决定好好刺激刺激他,然后……顺便欺负沈来宝。 当然,他的本意绝对是帮他们,而不是,顺便,欺负沈来宝。 想到这,心情顿时愉悦起来,将绵绵阴雨带来的阴郁一扫而空。盘子伸了个懒腰,对管家说道,“去知会一声沈来宝花朗花铃还有尹姑娘,就说明天我请他们吃晚饭,请务必驾到。” 管家微觉意外,伺候他多年,可从来没听他说过这种话。他没有多问,恭敬答道,“是。” 管家很快就打伞外出约请人去了,盘子瞧着,眉眼弯弯,总觉得,明晚会很好玩。他得好好谋划谋划,最好能把沈来宝憋得晚上都睡不着觉,哎呀,真是想想都开心。 ——当然,他的用意绝对是促成一对璧人。 第66章 秋月春风 盘子突然要请吃饭,不但花朗觉得这是黄鼠狼之举,连一向真善美的花铃都禁不住这么怀疑。因为实在是太反常太反常了,平日毒舌又自负的盘子竟然会让管家“请”他们。 花平生对盘子没有敌意,也没阻拦两个孩子去赴宴,只是廖氏略有担忧,让两人注意礼仪,不要逾越。饶是为邻三年,她仍不能对这如虎如狼的邻居放心。 这还是花朗和花铃第一次正式拜访潘家,本来不想带东西,可心惊胆战的廖氏还是往他们手里塞东西。最后花铃说道,“不要带这些,就带一些家里做的糕点吧,开饭前可以一起吃。” 廖氏这才退步,让厨房去做各式糕点去了。 如约到了潘家,院子空落落的,只见草,本来潘岩还养了几盆花的,被盘子嫌娇弱给扔了,就只剩下自生自灭仍能生机勃勃生长的草。 在里屋指挥的盘子听见动静跑出来,如火如风。可等他看到两人手上拿的东西,明显是登门拜访的礼物。他的脸色几乎没有任何掩饰就沉了下来,连跑的速度都慢了。 花铃忙说道,“里面都是我娘让厨子准备的糕点,晚饭前饿了可以吃。” 盘子狐疑瞧看,花朗唯有打开盒子让他看。这一看样式,上头还印着“花”字,他这才重新露了笑颜,看得花朗皱眉,“你这人总是一脸乖戾模样,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要去街上走,否则要把街上的奶娃子吓哭。” “吓哭了好,我讨厌奶娃子。”他探头瞧了瞧,“沈来宝呢?” 那个大主角呢? “不是还没到时辰吗,等一会吧。”花朗瞧他,“我总觉得你周身散发着一股不怀好意的气息。” 盘子哑然失笑,“真是好眼力,所以你们到底要不要赴这鸿门宴?” “都到你家院子了,能不进来吗?”花朗和盘子走了几步没见妹妹跟来,回头瞧去,见她正以蜗牛速度前行,笑问,“铃铃,你被水牛附体了么,慢悠悠的。” 盘子心中了然,这是故意等沈来宝呢,他抓了花朗就进里头,“你管她呢,慢也没碍着你。” 花朗蹙眉瞧他,“你又给铃铃剥螃蟹,又这么体谅她……啊!” 盘子被他突然的“啊”吓了一跳,这小子该不会是觉得他看上他妹妹了吧。他才不喜欢花铃,虽然花铃很好,可就是太好了,根本没办法拿她开涮。还得用心哄着惯着,否则就觉得自己像犯错,那得多累。他身边就该待着个坏心眼的姑娘,这样他就能随时毒舌她,不用顾着她,闹烦了就丢了她,不带心疼的。 花朗肃色,“说,你是不是在准备坑我妹妹?” 盘子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花朗更加坚信他是要做坏事,步步紧跟在他一旁追问,问得盘子真想把他丢出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感悟,此时雨水已停,花铃就一直在院子里转圈圈。只是院子里的草还挂着水珠,走来走去,鞋面又湿了,连带着裙子也沾得湿润。潘家下人少,盘子又不让他们在这待,院子就只剩她一人。 她走得无聊了,干脆用眼睛在地上画了几个圈,嘴里轻轻哼唱歌谣,在上面轻步跳来跳去。 等沈来宝进来时,就见院子里有个姑娘在蹦蹦跳跳,提着的裙摆已经被溅了水,将裙摆边缘的花纹都染成了泥色。可她还在跳着,不以为然。 “小花。” 花铃蓦地停下,立即松手还拍拍被她抓出五道褶痕的裙子,有些懊恼,难看。 沈来宝瞧她裙摆,笑道,“小泥人。” 花铃微微抿唇,“还不是因为你。” 花朗和盘子已经进了里头,沈来宝没听见声音,以为花朗还没来。想到她裙子湿了,那鞋子肯定更加湿,再等得着凉,虽然不舍这独处的机会,还是决定自己来等,说道,“你先进去吧,我等会。” 花铃瞧他,这都进了潘家,她都愿意和他单独待了,多难得的机会,结果他竟然还这么避讳,打发她先进去,这是有多忌讳。她应了一声,就自己进了里头。 花铃心中不悦,刚进里头,正在和花朗说话的盘子就瞧见了她。见只有她一人,十分意外,“沈来宝还没来?这都到时辰了,他可是从来不会晚的。” “在外头,正进来呢。”花铃坐下俯身拨了拨自己的裙摆,弄得两手脏。 盘子顿觉奇怪,沈来宝竟然不跟花铃一起进来?他好奇跑到外头,见他正在院子里,喊了一声,“沈大少爷你怎么还不进来?我花生都磕了一盘花生了。” 沈来宝答道,“我等花二哥。” “他早就进来了,和花铃一起,喏,那一桌花生壳有一半都是他的功劳。” 沈来宝这才知道原来花朗已经来了,他边和盘子往里走又边想,那小花刚才怎么不进去,还在外面踩水? 诶……定是她喜欢玩来着,结果却被他劝进里头去,难怪一脸不欢喜。 一会尹姑娘也来了,花铃就同她说话,沈来宝就坐在她一旁,她却半句话也不跟自己说。直到给她拿了杯热茶,她的视线才往他这瞧了瞧,可话没说,就见她将茶让给了尹姑娘。他又倒一杯,盘子又跳出来给花铃递茶。 花铃颇觉怪异地看他一眼,尹姑娘却抿嘴笑笑,等盘子去往对面坐时,尹姑娘才凑近她耳边低语,“潘家小少爷对你可真好。” “真怪才对……”花铃嘀咕,平时盘子可是自顾自的,别说照顾她,就算是更小的孩子来,他也不瞧一眼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次见面怪异了起来,难道……盘子喜欢她? 她心头咯噔,她知道沈来宝和盘子是好友,要是这种事让沈来宝看出来,那他不喜欢自己,肯定会跟自己更加疏远,到时候就更难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了。 她忐忑地看向盘子,发现坐在对面的他正笑吟吟看着自己,眼神丝毫不避讳。忽然一个大食盒将他的灼灼视线阻隔,原来是她方才提来的食盒,被沈来宝放在了中间。 沈来宝偏头时瞪了盘子一眼,他知道盘子不喜欢花铃,真喜欢一个姑娘,根本不可能这么大方瞧看,那眼神充满了意味深长,像看猎物,着实让他不痛快。 他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糕点拿下,放置了两盒在花铃和尹姑娘面前,又拿了两盒放在盘子和花朗前头,最后自己拿了一盒,可盒子却没拿开。 盘子想去拿,却被他打了一巴掌手背。 这一巴掌打得实在用力,盘子手背都红了,他急忙缩手回来。花朗瞧去,笑道,“盘子,你的手纤细得像个姑娘。” “姑娘?” 盘子挑眉,伸出巴掌就往往他的脸颊一刮,掌上粗厚的茧子几乎把花朗的脸给刮破。他顿时惊呼,抓了他的手翻转一看,手掌竟都是硬茧子,“你什么时候偷偷去校场了?” “我家后院就是校场。”盘子朝他握紧拳头,“别招惹我,我可是被我家十八暗卫从小揍到大,练就了一身武艺的人,不是小时候那个盘子了。” “你是我的朋友,没事我为什么要招惹你,还跟你打架。” 盘子收起拳头,“朋友……”这个词真是太让人高兴了。 沈来宝无心听他们说话,隔壁小花也不跟他搭话,于是他默默吃起了糕点。等菜肴一一上来,他已经把肚子填了个七分饱。 盘子说潘家厨子做菜好吃,也的确不假。尹姑娘对每道菜都赞不绝口,盘子开心,接连让管家赏了六次厨子。 酒宴接近尾声,两个姑娘家已经吃饱了,盘子见她们漱口,笑道,“你们吃好了吗?” “吃好了。” “那我让人先送你们回去,我们还有一场酒席要吃。” 这个酒席连花朗都不知道,问道,“还有什么?” 沈来宝也不解,盘子眉眼弯弯,“那长悠河上来了花船,都是从北边来的歌姬,个个能歌善舞,身段曼妙,你们也想一睹风采来着。春雨连绵人都冷了,所以我就喊了她们来,暖、床。” “……”沈来宝差点没把嘴里的茶给喷出来,愕然,“我什么时候说想看了?” 盘子想也没想,“昨天!” 沈来宝真想把他捏成个盘子然后丢到天涯海角去,身边忽然刮起一阵风,花铃猛地站了起来,拉着脸色同样不好的尹姑娘从位置上离开,临走前还十分嫌恶地往三人脸上扫了一遍,尤其是对沈来宝,更是投以鄙夷眼神。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来宝哥哥! “小花!”沈来宝觉得自己要冤死了,他一时不知道是该去掐死盘子还是去拉住花铃解释。 他要追出去,却被盘子抓住,“你在小花眼里已经是个无耻之徒了,现在追上去,她说不定会踹你一脚。” 花朗拧眉道,“为什么非要在两个姑娘面前这么说,那个还是我妹妹……” “嘘。”盘子嘘他一声,又对沈来宝说道,“我想起来了,说这话的不是你,是花朗。” “别胡说。” “你别吵。”盘子真想把他的嘴给堵住。 沈来宝无暇跟他算账,转身去追花铃。他果然不该来赴宴的,盘子从来都不按常理出牌,一旦他按常理出牌了,那肯定有后手。可他没想到,他这一招后手这么狠,简直直接切断了他追小花的路。 花铃出身在花家,那个他所知道的大户人家里仅有一家一夫一妻的花家,她是见不得花花公子的人,偶尔看戏时瞧见,也要难得的说些抨击的话。 这就更别提今天这种事了,那个盘子,死盘子! 被他暗骂着的盘子重重打了个喷嚏,鼻子痒得不行。他揉揉鼻子,想到方才他俩别扭模样,没想笑,倒是有点惆怅了。 人的感情怎么就能这么好呢。 他想不通。 “何必非得在我妹妹面前这么说,万一她误会来宝了怎么办。”花朗念叨道,“我还是挺希望来宝能做我妹夫的。” 盘子说道,“要是你妹妹真喜欢沈来宝,也不会不给他解释的机会。那沈来宝肯定会好好解释的,他这么聪明,不会拿不出自证清白的证据。然后你想,为什么好好的要解释这么清楚?” 花朗眨眼,“对啊,为什么?” “……”盘子又丢了他个白眼,“因为沈来宝喜欢你妹妹,你妹妹喜欢沈来宝啊。” 花朗顿时惊愕,似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铃铃喜欢宝弟?!” 盘子干笑两声,花朗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朗声笑道,“太好了。” “好什么?” “比起不知根底的人来做我妹夫,宝弟简直是太让人放心了。” 快要被他拍扁的盘子继续干笑,又不是他的婚姻大事,只是妹妹的,有什么可开心的。他再这么用力拍自己,他都要怀疑十八暗卫会跳出来揍人了。 “可是刚才花船的事,这可怎么解释得清楚?” 盘子嘴角一弯,“铃铃是个聪明的好姑娘,她不会就凭一两句话就跟沈来宝断交的,今晚气过之后,就会跑去看下是不是真的有花船来。可是啊……根本没花船,我瞎说的。” “……” “还有,我们明州这根本没有一条叫水悠河的河。” “……” “人听一句话总是听最重要的,我想全部人肯定都会注意花船歌姬这些,根本无暇去想其他的。我就随口说了,所以等铃铃冷静下来,再结合我这吊儿郎当的脾气,就知道这是谎话。” 花朗觉得他就是个人精,依旧是有些心术不正,“这招太险了。万一他们因此有了间隙,你就是恶人了。” 盘子说道,“要是因为这种事就有间隙,忘了前头九年情意,那也说明他们之间的感情不过尔尔。” 这话听着倒也不是没有道理,花朗竟然认同了。他想,如果铃铃没有想通,那他也要开导开导她,将花船的真相说给她听。想到这,他不由一顿,狐疑看旁边人,“盘子,你告诉我这些,该不会是早就想好了如果他们两人没有和解,你就用我这个后备军去把线牵回来吧?” 盘子微微眨了眨眼,一脸纯良无害,“当然不是。” “嗯。” “……”他还真是天真,盘子想还好三年前他突然生病没参加科举,否则他要是在今年真考中了武举,日后上战场,没个好军师,会被敌军的各种奸计坑害的。武功再好又怎么样,没花花肠子,也成不了大事。 盘子忽然觉得他倒是可以做军师的,远在塞外,不回皇城。 倒挺好。 雨水已停,地上仍有积水。沈来宝不顾脚下水洼急急追出大门,见尹姑娘已上马车。花铃目送尹姑娘也要进家门,瞧见斜对面的沈来宝,抿紧了唇,眼神在他脸上定住,既是失望,也是难过。 “小花。”沈来宝如风跑到她面前,已然忘了这里是花家大门口,“我没有跟盘子说想喝花酒,看歌姬唱歌跳舞。” “那盘子哥哥为什么那样说?” “谁知道!”沈来宝问道,“你不信我么?我像是那种沉溺声色的人?” 花铃抬眼看他,“不像,可是……可是……花酒你肯定喝过。” “小花,要六月飘雪了。” 这种事就算是他开故意逗她也不能让她高兴,轻哼,“我知道,别想瞒我,本来……本来我还想着应该是有别的缘故,可今日看来,是我多想了,不该为你开解的。” 沈来宝见她真要误会,这才收了想以轻松气氛解释的心思,“你这是在说什么事?” 花铃咬了咬唇,都快将绛唇咬去一些颜色,她双眸低垂,睫毛微颤,“你……你要是没喝过花酒,碰过姑娘,又怎么会知道女子来……来癸水的事,这种事你娘肯定不会告诉你,你又不看医书,哪里会知道。所以唯有一个解释,是哪个要好的姑娘告诉你的。而且你不是还知道用姜茶暖身,少吃螃蟹的道理么,懂得可真多。” 说到最后五个字,连她的声音都在发抖了。 尽是委屈,听得沈来宝也发愣,不是她说的那些话,而是她说这些话的神情和腔调。 “小花。”沈来宝就站在她面前,低头可见她的墨色长发,还有发髻上的簪花。自从他送她簪花以后,她都会佩戴,从不说丑,就算同伴说丑,她也不取下来。有一次簪花摔坏了边,她也那样戴着。 他忽然想起来,伙伴问她,为什么非要戴着这个残缺的簪花。 花铃说喜欢,随后朝他看,微微一笑。 似暖风,似朝阳,沈来宝如今想起,才发现,其实他早就喜欢花铃了。 那或许花铃也跟他一样,其实也早就喜欢了他,可他却一直没发现。 “小花。” 被唤了两次的花铃都快要落泪了,实在不想在他面前哭,埋头要进去,离开之际,却被他抓住手腕,几乎快将她的手全握在掌中。她惊了惊,“放手。” “我没有跟盘子说那些,也从来没想过去做那些事。” 花铃没抬眼,沈来宝又道,“盘子胡说的,因为明州根本没有水悠河呀。” 花铃怔愣片刻,细想之下的确没有,“盘子说错了,花船还是有的。” “没有。” “那别的花船你去过。” “没有。” “癸水的事呢?” 沈来宝微顿,“听别人说的,但绝对不是有什么相好的姑娘告诉我。小花,你信我。” 花铃终于抬眼看他,眼底还有些红,红得让沈来宝觉得自己犯下了惊天大错。 “你为什么要追出来解释花船的事,我哥哥都不在意。我知道,这种事对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子来说,是正常的。”花铃的脸都快红得像洒了一盒胭脂,“我不在意。” “不在意为什么这么生气?” 花铃反问道,“那为什么要出来解释?” “因为不想小花你误会,也不愿意看你误会。”沈来宝都忘了自己还一直抓着她的手,好在已经是晚上,没有下人进出,巷子也无人走动。他就这么握着她的手,站在她面前,低头看她,再开口,嗓子都有些沙哑了,“我喜欢你,小花。” 花铃猛地愣神,连身体都抖了抖,不敢相信他竟然在这里说这种话。 他追出来的时候她其实很开心,因为一个人急着要跟你解释一件事时,他是在乎你的。如果不在乎,根本就不会想着解释。 也是在那一瞬间,她才反应过来,什么水悠河,什么花船,根本没那些东西,都是盘子瞎编的。 联想到他近日的表现,花铃明白了,盘子这是在刺激沈来宝,也不是喜欢她,盘子不喜欢她,这就好,不至于邻里见面尴尬。 只是沈来宝突然来这么一句,让她手足无措。沈来宝也算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平时能说会道的,可现在竟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尤其是花铃光顾着抖,光顾着发愣,不点头不摇头,他都不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欢自己。 小花,你若说也喜欢我,我明日就找一百个媒婆,一个进去求娶,剩下九十九个,全都堵在门口,挡住其他家的媒婆。 可好? 花铃知道他在等自己的答复,他也是呆子,看不出来她喜欢他吗,呆子呆子!还问她,她都忍不住要瞪他了,“我当然……” “叮叮叮。” 巷子铃声声响,似平地一声雷,将花铃惊醒,忙挣脱了手往后退,生怕爹娘看见她在门口和沈来宝牵小手,如此一来她恐怕要被禁足在家了,急忙转身跑进大宅。 手中暖意挣脱,没有等到答案的沈来宝顿生惆怅。 我当然什么呢…… 我当然不喜欢你。 我当然也喜欢你。 后面的意思简直可以千差万别,沈来宝抬头看着花家门匾,又觉自己变成了苦情诗人——啊,隔壁小花到底喜不喜欢他? 第67章 缘来难挡 雨夜的表白没有顺利回应,花铃疾步往房间走时还觉得懊恼。她埋头快走,也没留意脚下。 进进出出的下人鞋底沾了水,导致地面都有点湿。花铃光顾着走,走得又急,忽然鞋底打滑,往地上摔去。她下意识伸手,可非但没有撑住身体,还听见胳膊“咯噔”一声,疼得她在地上蜷身,半晌没回过神来。 还是下人听见倒地的声音跑过来,忙将她扶进里头。 花平生和廖氏一进门就听说女儿摔伤了,急忙过去瞧看。廖氏见坐在桌前的女儿衣衫脏乱,紧捂胳膊,慌忙问道,“难道是潘孜欺负你了?” “没有这事,盘子哥哥今天好好招待了我们来着。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着的,进门时还好好的,可以问管家和守门的下人。” “真是笨死了。”廖氏骂她一声,又心疼不已,“疼不疼?娘先给你上药吧,不等大夫了。” 花铃捂着胳膊,感觉一松手就要卸下来般,痛得额头都冒了冷汗,脸上已无血色。只是见母亲担心,她强笑道,“我没事,娘,您别慌,以前我不也摔过。” “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小孩子摔跤正常,哪里有十五六岁的人了还这样摔的。你不好好看路,想什么呢?” 花铃眉眼微垂,想着沈来宝方才说的那些话呢。 原来他喜欢她,她还猜了那么久,明明是喜欢的,她都看出来了,可他那日却说没喜欢的人,又让她胡思乱想了几晚。 可她没有想到,他竟然当面跟她说喜欢她,当面! 她就没从好友那里听说过有哪个男子会这么直接跟姑娘说的,连个过渡也没,他也不怕把她吓走。 廖氏见女儿又不知在想什么事,可是神情轻松甚至欢愉,才放下心来,女儿果真伤得不重。她瞧着一身脏的女儿,便出去喊仆妇打水来,好等会梳洗,姑娘家可不能这么糟蹋自己。 她吩咐完了,又回到女儿身边,唤她回神,说道,“上回莫家公子的事,你好好想过了没?” 那莫公子就是知州的儿子,花铃上回还跟沈来宝提过,只是提归提,并没有考虑过那人。她心中已经有了他,如今又知道他欢喜自己,就算是太子来,龙太子来,她都看不上。 谁都比不过她的来宝哥哥。 “不喜欢。” 廖氏对那莫家公子还是挺满意的,可丈夫说了让女儿自己挑,就没提太多,这会满心以为女儿至少会考虑下,谁想竟然直接说不喜欢,“那莫公子家世好不说,人品也好,只比你大两岁,知书达理又博学,今年还要去参加科举呢。莫家也不是现在就逼着你进门,娘也不愿意的,就是想在他秋试前将婚事定下来,好让他专心考科举。” 花铃说道,“如果婚事没定就不能专心考科举,那何必考了,这本来就是两件事。” “这你就不懂了,他念书好,要是在殿试上拔得头筹,被什么大臣瞧上要许配女儿给他,可怎么办?莫家是个安分人家,不想要个不知根底的儿媳,而且还得好好伺候着,捧在手心里,倒不如娶个知道底细的。” 花铃抿抿仍苍白的唇,“那低娶的就不用捧在手心里了?” 廖氏瞪眼道,“当然不是,我的女儿不但要捧着,还得含在嘴里,伺候得半点不能马虎。” 知道母亲不是一味的推自己出嫁,花铃这才欢喜,脑袋轻轻靠在母亲肩头上,低声,“娘……女儿舍不得您。女儿要嫁……也想嫁个近点的,最好是一个巷子里的,这样就能每天回来了。您不要让我远嫁好不好?” 廖氏哪里舍得,可再不舍得也不能留她到二十七八的,她又笑话她,“就算是嫁在巷子哪户人家里,也不可能天天回娘家,否则夫家会有怨言的。” 花铃才不信沈来宝会,他别每天带着自己往这钻就好。想着她的脸又一烫,她这是在瞎想什么,两人如今不见姻缘,她却想这些,羞! 只是有了今晚他那句话,她的情丝已系在他的身上,他心意不变,她也再无他想。 单是想到这,就觉今晚要失眠了。 今夜同样要失眠的,还有沈来宝。 当然什么? 到底是什么?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几百遍,差点没忍住翻墙到隔壁趴花铃的窗户问个清楚。 实在睡不着的沈来宝盘腿坐起,在床上沉思许久,才想,小花她该不会是在……撩他吧? 不知道是被小花撩了还是刮了的沈来宝彻夜无眠。 单相思真的是太痛苦了! 沈家下人向来起得早,主子们普遍起得晚,这两年沈夫人想通了,将管大宅的事丢给了几个姨娘,自己只在大事上出来主持下。实权未丢,人却轻松多,似比以前更年轻了。几个姨娘有了事做,连闲话都少说了许多,一举两得。 今日沈夫人起来,厨房都快备好了早饭,却没看见儿子出来,这着实让她觉得奇怪。沈老爷一早就接了商会那边的来信,看了两遍,也无心留意儿子,说道,“今年各州大雨,恐多地有涝灾,府衙派人去了商会,想让我们捐些银子修筑河堤。” 沈夫人说道,“修河堤?这是好事,给子孙添福的事。” “我们沈家年年都会捐献银子修河堤铺山道,可是今年不一样了。”沈老爷放下书信,接过妻子递来的茶水,说道,“往年都是我们自个捐银,想捐多少随了自己。可现在府衙亲自开口,一众长老兄弟都怀疑是知府要私吞这笔钱,只是借着名头来让我们捐银。” 沈夫人微顿,“老爷是怕这笔钱捐出去,不是用在修河堤上,而是进了知府的口袋里?” “那新任知府之前名声并不太好,刚上任就来这么一出,着实让人怀疑。”沈老爷经商已久,深知行商必然也要依附朝廷官员,知府的官可是一点都不小。而且还是头一回跟他们开口拿钱修河堤,不给的话,自己就成大奸商。可给了,万一他不用在正道,他也不高兴。 无法避免不给,但可以给少一些。但真要是汛期会决堤,他也想用钱把河堤修结实了。 商会里的人同样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因此决定今年早一些聚首,共议此事,也顺道将一年一度的会给开了。 沈老爷沉思一晚,决定带儿子去,这两年他表现颇佳,但官府那边他一直打点得好,看起来顺风顺水的,他倒是一直想给儿子找个锻炼的机会。 如今正好,让他看看如何在官场进退。 他这才想起儿子来,“来宝呢?” 沈夫人不满地瞅他一眼,“现在才想起来。”她又问了一遍管家,管家再次去请人。 过了小半会沈来宝终于出现了,刚才管家来喊时,他应了一声,人都起来了,谁想穿鞋子的时候,脑袋点在膝头上,竟然就这么睡了一刻。这会脖子疼得很,脑袋更是昏沉。 沈夫人见他这般模样,担忧问道,“我儿你怎么了?” “昨晚没睡好。”沈来宝坐在桌前,问道,“祖母呢?” “还在睡呢。”沈夫人说道,“这半年愈发嗜睡了,大夫来过几回都说没事,不用担心。能吃能喝能睡,福气满满。” 沈来宝也觉得能睡觉是件多么幸福的事,他用过早饭,沈老爷才和他说了去商会的事,三天后就得出发了。 没有得到花铃回应的沈来宝觉得自己要是就这么去商会,大半个月后才回来,那估摸他就得失眠大半个月。所以他决定这两天问清楚花铃,不能拖泥带水的。 奈何如今他已经不能直接去隔壁家,只能借着找花朗的名义过去,花家下人却道花朗又去了校场,估摸要晚上才回来。 他唯有回来,让“小锦”去送蜜饯给花铃。等送蜜饯的婢女回来,他就问,“见着她了么?” “见着了,花家姑娘的手受了伤,听说是昨晚回屋时摔着的。” 沈来宝忙问道,“摔得重吗?” 婢女说道,“花家小姐让奴婢跟您说,伤的不重,不要担心。” 沈来宝这才稍觉安心,可又不太放心,翻箱倒柜寻了药让婢女再次送去。 婢女接连跑了两回,就被眼尖的廖氏瞧见了。她早就觉得这婢女眼熟,之前女儿说是叫小锦,可她思来想去,才想起这丫鬟分明就是沈来宝院子里的人,伺候他的。 她不动声色地等婢女出去,冷不丁说道,“多谢你们少爷了。” 婢女还算机灵,多了个心眼没立即回答,眼睛一转镇定道,“咦,夫人,这关我们少爷什么事?” 廖氏笑笑说道,“是我说错了,是多谢你们的小锦姑娘。”等婢女离开,她便进了女儿房里。 姜还是老的辣,那婢女再怎么淡定,瞬间变换的神情还是没逃过她的眼睛。什么小锦,来送东西的,接二连三和女儿在家中还要联络的人,分明就是沈来宝。 廖氏也有过少女怀春的时候,怎么会不知道女儿的心思。沈家是个好人家,可她更想女儿嫁给读书人,而不是被人在背后喊奸商奸商的人家。 沈来宝的确不差,但廖氏心结难开,只因沈老爷实在是花心,算上多年前死去的那个,一妻五妾。有这样的爹,能教出多专情的儿子来? 她可舍不得女儿独守空房! 因女儿看不清这事,她这做娘的更是心焦,也着实生气,进去就让嬷嬷关了门,坐下身说道,“是小锦姑娘还是来宝哥哥啊?” 花铃见母亲气势汹汹有此一问,立刻知道她已经猜出来了,便没有遮掩,“您都知道了。” 廖氏拧眉,“知道了,娘很生气。” 花铃浅浅笑道,“娘生气什么呀,那‘小锦’就是用来传话的人,还不是怕人说闲话吗?” 廖氏轻轻摇头,“铃铃,你……你是不是喜欢沈来宝?” 花铃没想到周围的人原来都这样直白,连不喜欢对她提这种事的母亲也直接说了,颇为惊讶,脸又泛了红晕。 廖氏一见女儿如此,心里道了一声“完了”,女儿真的喜欢隔壁那小子了。她急道,“你喜欢谁不好,偏偏是喜欢他。” 花铃以为母亲会高兴,不说其他的,沈来宝对她的好她不信母亲不知道,退到母亲的立场来说,不提他的人品,单是两家距离,母亲就该高兴的。可没想到完全相反,母亲竟然一副很着急的模样。 “不好么?” “不好!”廖氏斩钉截铁道,“沈来宝的爹可是足足有六个妻妾,你以后可怎么办?” 花铃蹙眉,“沈伯伯有六个妻妾关我以后什么事?无非就是多几个庶母和妹妹。” 廖氏痛心疾首道,“他爹如此,沈来宝从小耳濡目染,肯定也会三妻四妾的。” 花铃嫣然一笑,“来宝哥哥不会的。” 廖氏冷哼,“男人,德行。” “可爹爹就不会呀。” “你爹是例外。” “来宝哥哥也是例外。”花铃不是认识他一年两年,认识了那么多年,她清楚他的为人。 廖氏连连叹气,觉得女儿已经陷进那小子的温柔乡里去了。她如何能够眼睁睁看着女儿跳火坑,男子多妾是不奇怪,但沈老爷也未免太频繁,谁知道他儿子是不是也一个样。 她不奢求女儿能找到终生唯她一人不可的良人,但至少妾侍不能超过两个。然而沈家应当是做不到的了,所以她不愿女儿跟沈来宝有瓜葛。 花铃见母亲如此,有些后悔跟她这么早提了,“娘,来宝哥哥真的很好,您清楚的。” “他人是好,但娘不能忍受他日后身边有那么多的莺莺燕燕,那样你多委屈。”廖氏叹道,“你大哥大嫂已经够让娘操心的了,铃铃,你不要也让娘操心。” 花铃想说日后的事现在怎么能给沈来宝扣上帽子,可母亲很少提及大哥大嫂,一提,那肯定就是心情十分难受。她便没有多说,想等着哪一日母亲心情好了再提。 廖氏欣慰女儿没有顶嘴,出了女儿闺房,又想到她刚才也没说不再念着沈来宝,顿时又心神不定。回了房里,当即和丈夫说了这事。 花平生笑道,“来宝这孩子挺好的,跟铃铃也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长大,又在我们隔壁,要是来宝也欢喜我们铃铃,倒是良缘。” 廖氏不由睁大了眼,“那沈老爷可是有六个妻妾的。” “来宝是来宝,沈老爷是沈老爷。” “这可不对。”廖氏反驳道,“就拿你来说吧,你不就是只娶了我一人,就算我不喜续儿的那个,可他不也就只有秦琴一个。” 花平生笑道,“祖父妾有四人,爹有三人。” 廖氏说不过他,“不跟你说,当爹的一点都不着急。” 花平生哄着她说道,“来宝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还不清楚么?铃铃欢喜他,若他也欢喜铃铃,这不是挺好的么?而且两家为邻,日后有什么事也能互相帮扶。” 廖氏的心微微一软,“可我还是想铃铃嫁个书香世家,而不是入富贾之家。” “若来宝待她好,无论是什么人家都好。如果对她不好,就算是翰林世家,也不好。” 廖氏终于被他说动了一些,可她还是觉得女儿涉世不深,情窦初开,说不定并不是真心。 她微微一想,问道,“二郎明天是不是要去西关府办事?” “嗯,怎么了?” “带上朗儿和铃铃吧。” 花平生低眉一想,就明白了,妻子这是要让女儿避着沈来宝,让她“冷静冷静”,好好想想。要是这还不顺着她的意,他觉得妻子真要得心病,笑道,“嗯,听你的。” 儿女的事让她操心,好歹丈夫还是听她的,廖氏可算是顺心了些。 因廖氏有心要拦,这两日沈来宝非但没见到花铃,就连婢女都不许进里头了,马也嘱托了别人喂。他顿觉不安,该不会是花铃那晚被惊吓到了,但又觉再见尴尬,于是避开他? 他去校场问花朗,花朗并不清楚,只说道,“最近铃铃都足不出户,连房门都不怎么出。对了,下午我就要跟我父亲出远门了,约莫半个月后回来。” 没有问到结果的沈来宝说道,“巧,我明日也出门,也应该是下月底回来。” 花铃也同样着急,她怕沈来宝自己在那多想,那个笨蛋,估摸她一日不给他明确答案,他就一日不明白她的心意。奈何下人都被母亲管得死死的,她也不能出门。要不是两家院子太大,她还想给隔壁丢纸团,可又怕被被人给捡了。唯有一件是可以做的,给她二哥使眼色,谁想他什么都不知道。 都是呆子! 直到被母亲送上马车,她才得以往沈家那看一眼,可门前并没有人,紧闭的大门像能阻断人的全部念想。 等下午沈来宝出门,又往花家瞧了一眼,依旧是没见到小花。明天他要出发去西关府了,真不知道这半个月不见,会发生什么事。 “怂包。” 沈来宝微顿,往潘家大门口看去,只见盘子正双手环胸靠在门上,“对,就是喊你。” “我不想揍你。” 盘子笑笑,“我有小花的消息。” 沈来宝立即和颜悦色,“你说。” “……”盘子真羡慕他随时能拿得起放得下,“她跟她爹还有她哥一起出远门了。” 沈来宝吃了一惊,“小花也去了?不是只有花朗吗?” “所以这事连花朗都不知道,也就是说,要么是小花铃故意避开你,要么是她的家人故意躲着你。哎呀,无论是哪个,好像都不太乐观的样子。” 沈来宝看着他笑吟吟说这话的模样,却没心情去揍他。反倒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两个猜想哪个都不好,尤其是前面那个。 他转身去敲了花家大门,问花朗去了哪里。下人因有廖氏吩咐,说不清楚。沈来宝知道是花家人故意隐瞒,这更加让他确信要么是花家人要隐瞒,要么是花铃…… 沈来宝略略想通,各自留半个月的时间给对方也好,如果她当真拒绝,那时隔半个月,应该也不会尴尬了。 但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了。 沈来宝再次失眠。 翌日,沈老爷带着沈来宝去往西关府参加商会。走的时候天仍阴郁,但并不似要下雨的模样,远山山顶上倒见了一条细缝,似有光芒将出。 廖氏送走女儿后心情愉悦,不用总盯着她,昨晚早早约了其他夫人,准备一起去游湖赏花。出门就见了隔壁沈夫人,两人打过招呼,沈夫人问道,“这么一大早的,是要去哪里?” “不用伺候家里那个大老爷,时间就宽裕许多,所以约了人去游湖。对了,沈夫人要不要一起?” 沈夫人笑道,“这敢情好,我家那位早上也带着儿子出远门去了,十天半个月才回家。” 廖氏好奇道,“以往春季沈老爷都不出远门的,这次是去哪里?” “商会里有事,提早去了。” “哦哦,原来是去参加商会。”廖氏笑着笑着,忽然顿住,“商会是在西关府?” 沈夫人答道,“对呀,一向都是在那的。” 廖氏登时咋舌,怎么就这么巧?这十几年没碰见过的事,竟如今碰上了。 难道这两个孩子当真有缘? 她转念一想,定不会碰见的,铃铃早一日出门,沈家现在才走,相隔一日不说,西关府又那样大,怎么会碰见。 不会不会,肯定不会的。 想罢,她这才展颜,携了沈夫人一起去游湖赏花了。 第68章 千里相会 因有当年山贼一事,以至于每次沈老爷去商会,都要带上三十多个护院和身强力壮的下人。 人一多,进程也就慢了。不过沈老爷留了充裕时间,也不急着赶路。行了三日,又下起雨来,雨水拍在马车上,敲出叮叮咚咚声响。 沈来宝往外面看去,雨势颇大,护院下人都披着蓑衣戴斗笠,雨如白珠,从苍穹滚落。浇得地面泥水四溅,蓦地又想起那日花铃打伞提裙,从首饰铺子离开,绕过一个小水坑的模样。 也不知道她现在去哪里玩了,胳膊又全好了没有。听说摔的不轻,哪怕是这样也要出门,怎么想,都是她想要避开自己。 沈老爷见儿子似有心事,问道,“来宝?想什么呢?如此入神。” 沈来宝抬头,“爹,当初你是怎么追的我娘?” 沈老爷被他迎面一问,一巴掌往他拍去,结果儿子身手颇好,竟比他挡住了。他咋呼道,“身为儿子怎可问这种事。” 本着正常讨论心思的沈来宝这才想起的确不能问这样的事,只能转而问道,“那爹你知道隔壁花家叔叔是怎么娶到花家婶婶的吗?” 沈老爷的面色这才缓和下来,“看对眼,喊媒婆,对八字,娶回家。” “……”沈来宝抚额,在他看来小花爹娘那么恩爱,不可能是那么简单。 沈老爷想了许久才补充道,“你出生不久我们才和花家为邻,倒是听说过一些。听说花铃她爹年轻时举止轻佻,还被花铃她娘认为是登徒浪子,后来花铃她爹锲而不舍,终于是娶到了花铃她娘。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曾经被传为登徒子的人,却对妻子一心一意。” “爹,你说这话时,好像也还是挺赞赏的,可为什么……要这么对娘,塞了五个姨娘进来。” 沈老爷干咳一声,“年轻,没管住,你再瞧瞧你在商会见过的叔叔伯伯,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为家族开枝散叶是好事,是功德啊。” 沈来宝问道,“那要是以后我就娶一个,算不算是不给沈家开枝散叶?” 沈老爷微顿,察觉到儿子话里的意思,进而推测出更深的含义来,“我儿,你难道有意中人了?” 沈来宝第一次觉得他爹如此聪明,他要是说了有,肯定会被追问,合眼答道,“没有。” 儿子不愿成亲,这都十九岁的人了,换他的年纪早就已经当爹。这几年都快急死他了,上有老母亲催问,左有妻子念叨,沈老爷更着急,“有就有,有什么好掩饰的,是哪家姑娘,爹回头就喊城里最好的媒婆,为你说媒去。” 任由他怎么问,沈来宝就是不说。 他不能说,以他爹的脾气,知道是谁以后,真会喊上一百个媒婆去堵人家姑娘吧。 浩浩荡荡三十余人顺利从山道下来,进入小镇中,雨水稍微停了一些。沈老爷见天色尚早,决定在茶肆小歇后,继续往前赶路,去下一个小镇再住宿。 伙计听说他们要出小镇,说道,“前路塌方,都塌了两天了,这会正在开路,你们去了也得回头。” 沈来宝问道,“有没有消息说什么时候能重开?” “塌得不严重,不过这会又下雨,估摸也要好几天,就看老天赏不赏脸了。”伙计又道,“倒是有条小路,不过偏僻得很。” 前路已堵,又无其他大道,沈老爷可不愿带着儿子冒险走那条路,万一又碰到什么牛鬼蛇神怎么办? 反正时间也不赶,沈老爷说道,“先寻个客栈,在小镇住两天吧。” 伙计见他们人多,说道,“这么多人,不如去文贤楼,那儿是我们镇上最大的客栈,而且离这也近,饭菜也不错,就是贵了些。” 住得舒服就好,贵倒是其次,沈老爷和他道了谢,也无心再吃,想着去文贤楼还可试试酒菜,就带着儿子和护院一起过去入住。 近日滞留小镇的人多,文贤楼的房间几乎已经住满,沈老爷合计了下,将剩余的房间都要了,下人几个几个挤一间。房间散布得零散,两父子的房间也离得颇远。 此时还不到用晚饭的时辰,客栈大堂还没有什么人。沈来宝放好行李打算去小镇逛逛,他记得这个镇上有家玉器铺子很有名气,说不定能在那里买到很不错的首饰。给祖母的,给母亲的,还有……小花的。 也不知道他送了那么多簪花,她腻味不腻味,要不送点其它的好了。 沈来宝想着,跟父亲说了一声,就自己去外头闲逛。 小镇地方不大,主道也不长,那玉器铺子并不在这条街上,但名气大,沈来宝一问就问出了铺子在哪里。 那玉器铺子门面不大,进门就是一尊大佛,佛像雕刻得精致,面容安详慈善。旁边架子凌而不乱地摆放着各种玉器,有剔透的白玉,有翠如柳的碧玉,还有红玉黄玉,色泽多而不杂,沈来宝看着就觉这里的摆饰跟其他家不同。 简单随意却又彰显着用心,他从架子穿过,往里面走去,手里已经挑拣好了两件玉器,一看就是祖母母亲会喜欢的。首饰一般是在柜子那边,通常掌柜也会在那。果然快走到尽头,一个老者正在那将什么东西装进盒子里,似给客人包裹好。 柜子上面的锦盒果真摆着很多饰品,姑娘家喜欢的华胜梳篦簪花,还有珠钗簪子,应有尽有,沈来宝看来看去,觉得还是簪花最好看。 掌柜问道,“公子要买什么?” “看看。” 掌柜笑道,“看来看去,也都是往簪花这边瞧。我铺子里的东西每种只卖一件,所以公子若要拿去送人,只管放心,绝对无人相同。” 沈来宝笑了笑,说道,“当真是独一无二的么?” “自然。” “那这些都要了。” 掌柜微顿,“一共二十一对,都要了?” 沈来宝点头。 掌柜笑道,“定是送给心仪的姑娘,那姑娘真是好福气。” 沈来宝没有答话,只是看着那各式各样的簪花。 三个月前他将之前修建马场向老爹借的钱都还清后,这三个月的钱就是纯盈利,在钱庄里入他名下。他还想将钱存好,等年底再扩建,增多两个观众席,现在的观众席明显小了。 只是钱还可以再存,这小镇却不是随时有空过来,买下来,全都送给小花,让她变着花样戴。 但是……沈来宝不知道花铃还会不会收下,还会不会变着花样戴着他送的簪花。 掌柜方才包裹好的盒子放在一旁,直接将那放二十一对簪花的锦盒轻轻合上,再裹上锦缎,就可以直接拿走了。 沈来宝付了钱,拿上锦盒就出了门,打开他的大伞,回客栈去了。 他刚离开不久,铺子又进来两个人。仆妇年纪已有三十五六,那锦衣姑娘年纪不过十四五岁,模样俊俏,双眸如明月,有神而明亮。 仆妇在门口合上伞抖水,姑娘自己先进了里头。掌柜见了她就笑道,“刚才姑娘挑的珠钗已经放进里头了。” “母亲定会喜欢的。”花铃将锦盒抱在怀中,余光却瞧见柜子一角空荡荡的,“掌柜,方才还在这的簪花呢,我就是去买了盒胭脂,簪花就自个飞了么?” 话说得得意,掌柜闻言也笑笑,“是飞了,不过是飞进一个公子哥手里了。” 葛嬷嬷此时才抖赶紧伞尖的水,过来就听见这话,说道,“你这铺子里的东西贵得很,那人定是有钱人。” “我铺子里的东西哪里贵了。”掌柜辩解一句,又道,“那公子是要送给意中人的,肯定不能小气。” 花铃微觉可惜,她原本还看中了两对的,只是要买的时候她又想起沈来宝,这么多年他总会送她簪花,自己根本不需要买。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她没给他答复,他是不是在家多想?会不会觉得是自己在避着他? 那个呆子,怎么就不懂她的心意,非要她明说么? 一个姑娘家要是说喜欢他,他又会不会觉得她不矜持,是不是会觉得她迫切? 心犹如被人买空的簪花位置,空荡荡的,无处安放。 她带着葛嬷嬷回到客栈,却见客栈热闹了许多,一问小二,是方才又来了三十余人。她原本要了在角落里的房间,旁边也住了人。听说那一行人个个都身强力壮是彪形大汉,连说话嗓子都比别人洪亮。 葛嬷嬷一听,皱眉说道,“这下可有得吵了。” 花铃示意她不要乱说话,出门在外,千万不要得罪人。此行花家带的下人不多,真要打架也是打不过的,“你去厨房点几个菜送到我房间里来吧,我去看看我爹爹和哥哥回来没。” 葛嬷嬷怕她饿着,应了声去点菜了。花铃的房间在三楼,从楼梯一步一步上去,很快就要到正午,陆续有人下楼吃饭。花铃没有抬头看楼梯,专心走着。到了三楼廊道,似乎人已经走得差不多,所以廊道也没人了。 姑娘大了跟家中男丁也要避嫌,因此花铃的房间在左边角落,但花平生和花朗的却离了一间房,中间那间应该住了人,她从门前经过时,看见门是开的。本不想多看,只是桌上那块锦缎实在眼熟,低头一瞧,可不就跟自己怀里抱着的锦盒布料一样。 她顿时恍然,这人想必就是一口气买走二十一朵簪花的人。 简直就跟沈来宝一样——簪花狂魔。 可就算是魔,她也喜欢,奈何那魔太笨了,还问她喜不喜欢他,笨笨笨。 她摇摇头,出于礼节没有多看,开锁进了自己的房间。 在屏风后面换好衣服的沈来宝一出来就看见大门没关,风雨呼呼地往里刮,他顿时满脸黑线,那不靠谱的亲爹,自己跑去吃饭了门也不关好。他忙去看桌上盒子,还好,没被偷。 沈老爷去厨房里逛了一圈,将喜欢的菜品都亲自点了,颇为满意。和儿子吃饱喝足,休息半晌,就让小二打了水来洗漱。 沈老爷素来是心无所想的豁达人,沈来宝还在看书,就听见自家老爹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听着那响亮如雷的含水升,他是既羡慕又头疼。被呼噜呼噜的噪音吵得久了,连日来没怎么睡好的他终于起身去外面。 他关上房门,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因是雨天,也不见月亮。 风中夹着细雨,扑打湿了楼台栅栏。 他走到栅栏前,也没在意那点点细雨,负手看着远方。 身后门声微响,沈来宝心觉奇怪,怎么呼呼大睡的老爹这么快就醒了。不对,呼声明明还在,他好奇转身,才知道原来是隔壁人出来了。 那姑娘背身关门,动作很轻,侧脸青丝被风轻拂,撩在脖间面上。沈来宝愣神盯看,又觉是认错人了。 她怎么会是花铃,花铃不是…… 对啊,她外出了。 花铃察觉到背后目光如火,心里啐了一口浪荡子,蓦地转身瞪眼要骂。可看见眼前人,顿时骂不出口了。 两人都没有想到对方会在这里出现,完全怔住了,千言万语要说却一时无言。 “小花。” “来宝哥哥。” 彼此听见声音,才完全确定自己没有做梦。 沈来宝呼吸微屏,没有上前,只是看着她,“你怎么会在这?” 花铃微微偏身,避开他的目光,“跟我爹爹出来走走,你呢……” “去西关府参加商会。”沈来宝往她的胳膊看去,也不知道伤的是哪一只,“你胳膊还疼么?” 花铃没想到他还记挂着这件事,那日摔得疼,请了大夫来看,她不想爹娘担心,就让大夫将伤情报轻。母亲以为她真伤得不重,就打发她跟她父亲去走走。当时她还懊恼自己谎报了伤情,可如今…… 她的脑海里一直在跳出一个字,唯有在月老庙前才能真切感受到的字——缘。 沈来宝见她不答,不由上前一步,想看她胳膊,手都伸了出去,又才想起来,“你胳膊还疼着,还坐马车,还颠簸,傻。” 一听他说自己傻花铃就不乐意了,“你才傻。” 这话发自肺腑,可沈来宝却当她斗嘴,“好好好,我傻,你敷药没?我拿给你的药你用了没?” “用了,现在用的就是。”花铃的心又在乱撞,她觉得好像有谁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好好呼吸。这会人都快要窒息了,害怕这是梦。 怎么会这么巧,偏是在这里碰见了。 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你就住隔壁么?” 见他点头,花铃便知道那簪花就是他买走的,果然是簪花狂魔。他应当是送给自己的,花铃心中期待起来。 掌柜提过的,那些簪花是那公子哥送给他心仪的姑娘。 如果……如果他真送给自己,花铃就决定认真告诉他——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 很早很早开始,就喜欢了。只是她不知道,原来那种信任和倚赖,就是喜欢。现在告诉他,还不晚。 “小花。” 花铃竖起耳朵,“嗯?” 沈来宝肃色道,“我跟你说一件事。” 花铃的心“砰、砰”跳着,“你说。” “那个莫公子不是什么好人。” 花铃皱眉,“哪个莫公子?” “就是那个知州的儿子。我让人打听过了,那莫公子并不如传闻中那样知书达理,他的礼,对的是先生长辈,可对平民百姓,却是个纨绔公子。如果真的是良善者,绝不会这样偏颇。所以小花,你不要选他。” 沈来宝不想自己在花铃眼里看起来像是在诋毁她的追求者,所以要多严肃就说得有多严肃。 花铃早就把那什么莫公子抛在脑后了,她没有想到沈来宝竟然去调查那人,这是怕她嫁给别人? 他竟还不知道她喜欢他。 花铃故意问道,“为什么要告诉我?” “怕你答应,嫁得不明不白。”沈来宝低头看她,又道,“你知道……我喜欢你的,我并不想你嫁给别人,一点也不想。” 哪怕说过一次这种话,沈来宝还是觉得自己能说出来简直是太勇敢了! 花铃的脸瞬间绯红,他还真敢说,可还是个呆瓜。她低头不语,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又没有得到答复的沈来宝只能眼睁睁看她进去,身影越发遥远。那两扇门已经快要关起来,屋内的光芒也渐渐缩小,直至一指长,门才定住。 门后的人眉眼低垂,睫毛几乎扫在红润的脸上,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我也喜欢你的,来宝哥哥。” 声音很轻,轻如银针落地,水珠滴落湖泊,在沈来宝心头滴出一圈圈波纹,刹那在整个胸腔散开。 他忽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连手指都因这突袭的一句话而握不住。 小花说喜欢他,喜欢他。 不是以儿时那样天真烂漫的语气说,也不是以知己好友那样豪气直爽的说,而是以碧玉年华姑娘的娇羞语气说的。 这是喜欢,这的确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沈来宝一步走到门前,透过那条门缝看她,想将她看得清楚些。花铃几乎已经羞红了脸,她要是松开门,那她肯定要羞得没脸面对他。 这呆瓜,就不知道她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这句话的么,还凑这么近,她都快要晕过去了。 “小花。”沈来宝压低了嗓子,腔调里满是不能压抑的巨大喜悦,“嫁我吧。” 花铃真想把门缝合上,可又舍不得,她抓着门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了,没有答话,“我娘不答应。” 知道她母亲不答应,可沈来宝还是笑了笑,那就是说她答应了。她答应了就好,她母亲那他会好好表现的。糟糕的只有她不答应,那他再对别人努力也没有用。 他想抱住花铃,告诉她这些天他在心里念她念了多久,可他估计他要是进去,花铃就该叫他色狼了。 “等回了明州,我会亲自去跟你娘提的。她要是答应了,我就叫媒婆登门。” 这话连个问号都没,这是认定了这事。花铃低声,“再说下去,就是私定终生了,这不是好姑娘的做法。来宝哥哥……你不会嫌弃我不矜持么?” 沈来宝简直不知道有多喜欢她的直白,在这个年代里给个正面回答着实不容易。什么私定终生,难道让人心念念的整天拿着花瓣拆解,一朵一朵又一朵,猜着“你喜欢我你不喜欢我”的把戏才是矜持吗? 那叫做好想急死你! 沈来宝熬了几个晚上都觉得慌神,倒不如这样直接一些,“小花你做什么我都喜欢。” 花铃害怕他看出自己太欢喜,终于将门缝关上,背身抵在门上,一张俏脸通红。 沈来宝单是看着她从门纸上的投影,就不愿移步了。许是簪花恰好在发髻上,影子上也能看见轮廓。他以指轻压,隔着窗纸摸了摸那簪花。 花铃立即抬手捂住,“我等会还要下楼吃饭,别拨乱了。” 沈来宝笑笑,里面的人惊呼一声,门就大敞了,“我都忘了,爹爹和二哥还在楼下等我吃饭。”她终于是抬眼看了看他,微怒,“来宝哥哥你不要拦路,我饿。” 沈来宝侧身让路,仍是笑看她。花铃从他身旁过去,时而抬眼看他。 看着看着,面上就露了笑颜,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沈来宝轻声,“快去吧,别饿着。” 花铃轻轻点头,快步走到楼梯口,又回头看他。 悠悠廊道,悠悠少年人,悠悠两颗心。 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第69章 绑架来宝 客栈外面微风细雨,屋檐下悬挂的灯笼也随风摇晃,各种影子斑驳交错。 花平生久等女儿不下楼,也终于是无法淡定喝茶,对儿子说道,“去看看你妹妹在做什么。” 花朗笑道,“该不会是饿晕在房里了吧,那只馋猫,不带她出门,就不乐意了。” “是啊,爹爹和二哥坏,竟不带我一起去。”花铃声音清脆,在一片嘈杂声中十分容易分辨。她心中欢喜,连人都多了几分风采。本就俏美艳绝,这会更是光彩夺目,招惹了许多目光。 花平生唤她过来,如果不是在房里吃不方便,他也着实不想女儿被人这么瞧看。好在他择了个角落,背对那些人,也瞧不见脸。 花朗给她倒了杯茶,说道,“品酒是男人做的事,带你去酒窖沾一身酒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酒鬼。” “也不是哪个男子都有酒量的,来宝哥哥就不会喝酒,可是他却比一般男子更有气概。” 花平生怎么觉得这上下两句话接得不通?女儿可不是这么逻辑不通的人,自从上回妻子跟自己提了沈来宝和他女儿的事,他联想种种,也知道女儿其实也是喜欢沈来宝的。 沈来宝每个月会过来跟他做学问,平时又为邻,和他的儿子又是好友,不能说一天能有几个时辰待在一块,但每天总会见面倒是真的。 这孩子的品行,他喜欢。 花平生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偏身喊小二上菜时,忽然瞧见有几个汉子眼熟。再细看两眼,才认出那分明就是沈家的护院。 他顿时明白过来——定是沈家人也在这客栈,甚至她刚才迟迟不下来,说不定就是因为碰见了沈来宝。 这巧遇实在太过让人惊讶,花平生一瞬间还想他们是不是约好了,不能在明州见面就跑到外头来。可女儿并不是这么鲁莽的人,沈来宝也不会不知道其中弊端,更何况真要这么做,也不会让护院这么明晃晃的走动,这可不是时常运筹帷幄的沈来宝所会做的事。 而且女儿从出门开始就闷闷不乐,现在忽然有了精神气,可见的确不是提前约好的。 此乃机缘。 花平生想到机缘二字,就不由笑笑,这得有多大的缘分,才能去往同一个方向,进同一个小镇,住同一间客栈。 花朗没察觉到妹妹不同前两日,倒是察觉到了背后总有一股阴森森的气息,似有人盯看自己。他不安回头,却没看见那阴森森的气息是从何处而来。 他摇了摇头,应该是他多想了。 “啧,我就说了,就算我坐在他背后,那个蠢蛋也不会发现我,你非得拉我到另一个角落,我眼都要盯瞎了。” 说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条腿搭在另一张长椅上,坐姿潇洒得过分,显得吊儿郎当。他悠闲地往那边看着。 旁边老者微微弯身听他说话,并不在意他语气刻薄,“小少爷,沈来宝的确是住进了这家客栈。” 盘子一顿,“啊?约好的?” “看起来并不是。” 在家待着无趣的盘子思前想后,终于是在沈家人离开的当晚骑马追来,还以为要赶不上了,谁想竟听见山路塌方。他寻思着以沈金山的性子肯定会挑最好的地方住,于是就进了文贤楼。才刚进大堂,就看见了花平生和花朗坐在那。 于是他也偷偷坐下,瞧见花朗,倒是把沈来宝的事忘在脑后了。这会一听,颇觉有趣。 他想了想,忽而一笑。这一笑连管家的心都跟着一跳,见他勾手指,他不由暗叹,随后弯腰听他吩咐。 片刻听完,他又暗叹——沈家少爷和花家千金这是造的什么孽呀。 盘子吩咐完,高兴得连饭都不想吃了,他起身要去躺着养好精神,谁想却被管家一掌压住肩头压下,“一日三餐,不能缺。” “我外公又不在这,你就不能假装没看见?” 管家板着脸道,“不能。” 盘子无法,只能乖乖坐下,末了又说道,“房间我要三楼最大的那间,左右边的房都不许有人。”他想了想又道,“当然,如果隔壁三间刚好是沈来宝小花他们,就算了,给我换另外一间。” 管家眼底闪过惊异,为他会让步而觉惊奇,“是。” 盘子说罢,无事可做,又往花朗瞧去,他要是在背后给他放冷箭,他也不会察觉的。这样耿直的人,日后可怎么做将军,要不他真去做军师好了。 殊不知自己已经被盯上的沈来宝还站在廊道那,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方才花铃说的话。 这样直爽的小花,他怎么会不喜欢。 好在她没有遮掩,否则自己真要胡思乱想了。 楼道残留的一丝香气已经随烟雨飘散,但她的一颦一笑还刻在沈来宝脑海中。想着,又有点喘不上气。 等回到明州,回到南风小巷,他就去寻她的母亲,攻略未来丈母娘! 然后把小花娶回家,每天亲一口,每天抱一抱,和她说话,看她绣花。将她闺房里的东西都复制粘贴在他的房间,从此再不是隔壁。 想的太多,好像事情已成,沈来宝有点晕了。 晕乎了好一会,听见楼下有脚步声,他才进房间,站在门后开了缝瞧。但脚步声是往右边的,并没有来这。他等了许久,才听见一阵轻微声响,远远都似有清香扑鼻,是花铃身上的淡淡干花香味。 花铃瞧见沈来宝住的房间门缝微开,也往那边看,这一看就看见了他,正站在门后看自己。她微微睁大了眼,却没留步,只是快过去,才朝他莞尔一笑,又吐了吐舌头,就是不停下。 沈来宝真想出去抓住她,然后吃掉她,吃掉小花! 花铃见他干巴巴瞧着自己,奈何兄长和父亲还在同一条廊道看着自己进去,没法停下脚步和他说话,唯有乖巧开门进去了。 沈来宝立刻往墙壁看去,似能听见花铃在隔壁走动的声音。 似乎坐下了,似乎在倒茶喝。 忽然他想到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等会她洗澡闹出水声了怎么办?! 沈来宝只觉心头一热脑袋也跟着轰隆隆炸出声响,差点就用一秒的时间联想到各种少儿不宜的画面来。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沈来宝不想去想这些,可念头一瞬涌出,连控制的机会都没有。他忙打开门准备出去淋个雨冷静冷静,谁想他已然忘了花铃回来了那她的父亲和兄长或许也…… “宝弟?” 花朗一声惊呼,将沈来宝心里的火焰噗嗤噗嗤熄灭了。花朗三步并作一步,快步上前,猛拍他肩头,朗声,“宝弟,真的是你,巧啊!” 沈来宝干笑两声,不知为何有种被抓包的感觉,明明他和小花只是说了几句话,并没有要拐走他妹妹的念头,“巧。” “你怎么会在这?” “和我爹一起去西关府参加今年的商会,可是没想到前路塌方,就逗留在了这。” 花朗连呼太巧,花平生没有过去,只是在那边廊道看着,方才他看女儿过去的缓慢脚步就有猜疑,等看她忽然对那门缝似有动作,更是确定。所以那房里出来个沈来宝,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沈来宝快步走到花平生面前,同他问好。花平生心中仍在感叹女儿和他的缘分,又觉安心。只因他着实欣赏沈来宝,待女儿又好,做女婿足矣。但他也知道妻子对沈家有意见,所以也不能当面表态支持女儿,免得伤了妻子的心。 长子的婚事已经成了她的心病,女儿的婚事,一定不能再给她心里添伤。 比起沈来宝来,不得不说,花平生更在乎自己的妻子。 他面色温和和他说了几句话,那原本在呼呼大睡的沈老爷忽然起来了,从屋里走了出来,“来宝,我怎么听见你花家叔叔的声……咦?!花老弟,果真是你!” 都说他乡遇故知,总会多几分亲近感,如今沈老爷就是这种感觉。他连呼太巧,因十分欢喜,便拉着花平生去喝酒,丢下两个小辈。 花朗知道沈来宝不胜酒力,便没提。可沈来宝不想留在屋里脑补太多,也拉着花朗去楼下喝茶吃花生米。 四人一走,这廊道上的人陆陆续续从楼下回屋,喧闹的客栈也开始安静下来。 沈老爷拉着花平生在楼下喝酒,花朗拉着沈来宝在邻桌喝茶。沈来宝见老爹兴致高,也没拦着。他爹除了喜欢纳小妾,还喜欢喝酒。现在纳妾的毛病已经不犯,就光爱喝酒了,难得他高兴,就没管。 喝酒总比喝茶散场快,毕竟喝茶是不会醉的。 花平生因记挂女儿和沈来宝的事,颇有多年心愿放下的意味,更因为女儿要真嫁了,那就在隔壁,多好呀。一高兴,也跟着喝了不少。 花朗颇觉父亲今晚好像高兴开了,也不知道为何这么高兴。不过半个时辰两人就喝醉了,沈来宝便唤了下人来将他们送回房里去,自己继续和花朗剥花生吃。 “对了,宝弟,你知不知道我妹妹也来了?” 提及花铃,沈来宝的心就跳了起来,“知道。” “要不是太晚了,真该喊她下来一起聊天的。”花朗不知他们已经见过面,叹道,“宝弟,你当真不喜欢我妹妹吗?我妹妹就这样不好?” 沈来宝认真道,“小花她很好。”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沈来宝顿了顿,看着好友真挚殷切的眼神,说道,“我喜欢小花的。” 花朗见他说得如此自然,还以为这喜欢只是对朋友对小辈的喜欢,自己又叹了一气,“你都不知道那些媒婆,当真烦人。什么都往死里夸,可我一打听,这是哪跟哪,尤其是那个知州的儿子莫公子,表里不一,媒婆把该隐瞒的都隐瞒了,把好处都夸上了天,我母亲差点心动,还劝铃铃选莫家。” 沈来宝默默为再次躺枪的莫公子点了根蜡烛,一会才反应过来,“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花婶婶愿意让小花自己选?” 花朗点头,“我们家不一样,我娘是不乐意的,可我爹坚持,好像也是劝了我娘好多年,我娘才答应让我们自己选。不过因为我大哥一事,我娘要是真瞧不上那个女婿人选,那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吧。” 沈来宝知道花续和秦琴一事对花家婶婶的暴击太重,直到现在也没有恢复。听他娘说,如果秦琴能为花家开枝散叶,花家婶婶也不会在意了。可也不知道他们两人怎么回事,三年了还没个孩子。这就更让她恼怒,如今花朗说花家婶婶可能会插手小花的婚事,他也不意外。 就算主动权真在小花手上,他也想让她母亲点头,毕竟小花和她母亲的感情那样好,他真抢走了小花,那以后她怎么面对她娘? 沈来宝发现原来要把小花带回家,需要经历这么多难关,而且每一个难关都比做任何事都要更用心,不想走错一步,和她有缘无分。 “花二哥,要不让小二上一壶清酒吧。” 花朗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你这一杯倒的渣就不要想着喝酒的事了,我可扛不动你回房。” “……” “对啊,花二哥说的没错,你就是个一杯倒的渣。” 两人皆是一愣,只因声音实在是太耳熟了。两人猛然回头看去,那负手蹦着步子过来笑盈盈的少年可不就是盘子。 盘子轻步走到他们面前,顺势坐下,摆手,“哟。” 花朗讶异,“你怎么会出现在这?”还没等他答话,他就亢奋了,“缘分!缘分!” 盘子翻了他个白眼,“缘什么,我是特地追着你们来这的。” 沈来宝问道,“追着我们来这做什么?” “找你们玩啊,我一个人待在明州真的是太无聊了,人都要憋出毛病来了。”盘子拿了颗花生在手,剥了壳吃了一粒,实在是晒得太硬,把剩下一颗丢进“壳山”中,“这里的茶真难喝,不如我们去外面喝茶吧。” 沈来宝皱眉,“你还没喝过这里的茶吧?” 盘子微顿,拿了一杯茶就喝了一口,眉头都拧在了一起,“果然难喝,我都成先知了。” 花朗瞧着被喝得空空如也的茶杯,又倒了一杯,“还是挺好喝的。” “我发现一家很不错,一起去吧。” 盘子今日表现着实反常,沈来宝没动,直到他又喊了一声,两人才起身。 到了外头,连马车都备好了。盘子自己先跳了上去,两人随之上车。沈来宝见他面色愉悦,似心情大好,可总觉得里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奸诈…… 他真的对盘子没有偏见,可他做事实在是太不靠谱,也总是不按常理出牌,不能怪他多心。 他正要问,就见盘子在腰间摸了一把,掏出个白瓷瓶子来,不过巴掌心大。花朗问道,“你拿的这个是什么?” 盘子眨巴了下眼,“迷魂药啊。” “你拿迷魂药有什么用?” “废话,当然是迷晕人用的。”盘子说着就将里头米分末倒进手掌里,“这米分真细,也不知道掺和了什么东西。” 沈来宝狐疑,“你要迷晕谁?” 盘子抬眼看他们,双眼一弯,忽然将手上米分末往他们脸上一扫,扑得他们满脸米分末。 这药米分是他跟暗卫讨的,效果奇佳。饶是两人武功好,可被这近距离一扑,又全无防备,登时晕眩。冥冥之中只看见一张得意笑脸,落下三个字——“你们呀。” 客栈几近无人,此时却有个少年负手悠然走上楼,哼着小曲慢慢走到花铃房门前,边用脚踢踢门,边拿出块布把脸蒙上。 花铃问了一声是谁,但没人回答。她瞧着门纸外的影子,看身形好像是沈来宝,不过个子好像矮了一些。她想不到有谁会这么晚过来,还不吭声的,许是屋外光火映照的缘故,才让个头看着矮了点。 她取下栓子,还没开个门缝瞧见是谁,就见一封信从门缝被塞了进来。她抬头看去,门外一个人站着个蒙面人,还抬手朝她打招呼似的。不等她拔簪护卫,就见他转身跳上栅栏,竟是直接从那跳了下去! 她惊了惊,没有立刻出去,反而是将门紧关,生怕门外埋伏有人。她懵了一会才回过神,忙拾起信来拆开。 看见信函内容,更让她惊心。 “尔兄尔邻已被抓,明日黎明速带五十两白银来救,不许声张。” 那信纸上没有落款,只有地址。花铃紧抓着信,有点不敢相信,沈来宝的身手不差,她哥哥的身手更好,可怎么就这么轻易被抓了? 她对此存疑,忙收好信去敲兄长房门。敲了数下,不见房门开,倒是隔壁父亲住的房门打开。花平生见是女儿敲门,问道,“怎么了,铃铃?” “爹爹,二哥呢?” 花平生说道,“方才还在楼下和来宝喝茶,对了,你沈伯伯也在,记得明早和他问声好,这会就别去了,已经喝醉躺下。” 花铃一听,更觉这信上所说不假,极力掩饰她的惊慌,“那我下楼跟来宝哥哥打个招呼。” 花平生方才也喝了不少酒,有些晕乎,没有细瞧女儿神情,便没看出端倪来。可心里也还在为女儿着想,提醒道,“夜深了,别闲聊太久。” 花铃应声,等父亲关了门,拔腿就往楼下跑,冲到一楼,差点将要往各个房间送茶水的小二撞着。 文贤楼的大厅上,已经空无一人,根本没有在喝茶的人。花铃愣了愣,猛地问小二,“刚才是不是有两个年轻人在这里喝茶?” 小二讪笑,“姑娘,来这里喝茶的人可不是一般的多,您问的是哪一个?” 花铃转念一想,又道,“都是在这儿留宿的,都住三楼,一个姓沈一个姓花。” 小二这才恍然,“姑娘说的那两位都出手阔绰,记得记得。对啊,刚才还在这的,后来又来了一个人,三个人就一起出去了……说起来他们好像一直没回来。” 花铃心头咯噔,愈发觉得信上说的事不假。 她紧抓着信,踱步回楼。每走一个阶梯,就在想一点对策。 信上要她一个人去交赎金,可以理解为如此就对绑匪没威胁。但反之,是可以轻易将她也捉住,这样就有三个肉票了。 所以她既要去,也不能听从绑匪的话。 花铃细思片刻,又喊了小二来,问了他那地址。知道离这不远,约莫是两刻便好。她低眉细想,来回就是半个时辰,算上和绑匪交涉的时间,怎么想,一个时辰也足够了。 想通对策,上楼的脚步也顿时快了起来。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敲了葛嬷嬷的房门。 她一开门,花铃就笑道,“嬷嬷,今晚我偷偷喝了点酒,有点累,反正明天不用早起赶路,我想睡晚一些。要是巳时您还没见我出房门,就自个开门进来喊我。” 葛嬷嬷轻责,“又偷偷喝酒,回去非得告诉你娘。” 花铃说了几句好话,葛嬷嬷才不责骂她,还让她赶紧回房歇着。 花铃回到房间,就立刻拿了纸笔,写了封求救信,大意便是如果巳时她仍不在房里那定是去救人遇险了,他们赶紧来救他们。 如果巳时之前她回来,这封信她也会烧掉。如果回不来,绑匪又将她绑了,那这封就是求救信。 做好准备,花铃才忐忑地躺下,继续思量明天要怎么样行动,才能把危险降至最低。 末了她又想,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奇怪,这样的绑架手法,委实怪异。 而且方才那人,好像有些眼熟。 第70章 勇敢小花 春雨没完没了地下着,半夜停了一会,不到凌晨又淅淅沥沥倾洒。 花铃听着屋顶瓦片传来的窸窣声响,一晚没睡的眼睛微微泛了红色血丝。直到屋外一声鸡鸣,她才蓦地坐起身,喝了杯茶水就拿上伞将门关上,轻步往楼下走去。 她从后门穿出,踏步湿润积水的巷子,走过安静空无一人的小巷,绣花鞋都湿了。她打着伞往那飞雁巷走去,希望小二记性好,不会让她走错路。她握紧了伞柄,又想她是不是该推迟让葛嬷嬷来敲门的时辰,免得等会她去晚了,回来又耽搁了时辰。 她面色淡定,可手心已经渗出点点汗珠来。她有点害怕到了那给了钱,万一绑匪还是不放人怎么办? 也不知道她哥哥和沈来宝现在怎么样了,绑匪会不会打他们? 明知道想这些没用,花铃还是想了足足一晚,到现在每走一步都满附担忧。 小二说从这里去飞雁巷只要两刻,但花铃不熟悉路,怕走错,故而走得小心,便更慢了一刻。好在她算足了出门的时间,这会到了巷子口,也并没有晚到。 她抬起伞面,看向巷子,巷子很长,又幽深,像山林猛兽张开大嘴,等她进去。 “你猜小花会不会来救你?” 被五花大绑的沈来宝醒来后,差点没被盘子气死。这会盘子悠然坐在他一旁,一本正经地问他,如果他的脑袋能看见烟,那肯定已经炸开一整个明州城的烟火了。沈来宝的肺有点疼,“我只知道等我松绑了,就该是你考虑有谁会来救你了。” 盘子听着他磨牙的声音,朗声笑道,“沈来宝,你是老鼠吗?”他无奈道,“我明明是在帮你,你说小花要是真的敢一个人来,还不带伏兵的,那肯定是喜欢你喜欢得不行,那你还想什么,赶紧娶回家呀。我还想捏你儿子的脸欺负他呢。” “……”沈来宝继续咬牙,磨牙,恨不得咬死盘子,“快松开我,小花要是受了惊吓,我非得揍死你不可。” “不放。”盘子靠在椅子上,轻摇扇子,“就不放,你不感谢我,还想揍死我,我不开心。” “……”盘子根本就是个人来疯!沈来宝真不知道自己当初怎么会觉得他就是有点傲娇本质还是个好孩子。 天真如他,盘子哪里是个好孩子,分明就是个熊孩子队长! 沈来宝真想问苍天问大地,他怎么就招惹了这么有个性的熊队长。 盘子又摆了摆扇子,“小花敢来救你,肯定是喜欢你。我帮你确定了她的心意,你到底要怎么感谢我?” 沈来宝继续磨牙给他看,“松绑。” 盘子猛地站起来,把手中纸扇“啪”地合上,白了他一眼,“亏我还怕你俩害羞,特地把花朗给挪到后院去了。你真是一点都不好玩,我去找花朗了。你就等着小花过来送赎金,然后好好确认她的心意吧。” 沈来宝听他屡屡提起喜欢、心意两个词,忽然明白过来,盘子来晚了,还不知道他跟小花已经互表心意。可盘子却觉得他有天大的使命感要帮他们两人捅破窗户纸,所以才绑了他,再让他看看小花为了自己有多勇敢。 他张嘴要告诉盘子他们已经心意相通,可盘子已经不耐烦了,手指一勾,暗卫就从房梁跳下,拿了个布团就塞进他嘴里,沈来宝顿时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背对沈来宝的盘子哼着曲子去后院探望花朗,全然不知道背后的人正在对天流泪。 ——死盘子! 盘子摸了摸鼻子,浑然不觉他又被沈来宝骂了一百遍,悠悠往后院走去。 到了关花朗的地方,盘子还在屋外就听见呼呼声了,他嗤笑一声,猪么这是。 他拿了钥匙打开锁,果然看见花朗正躺在床上大睡。他又笑笑,“睡得真好,羡慕。”他走到床边,用扇子戳了戳他,不见醒。 他俯身去瞧他正脸,想看他睡相,谁想酣睡中的花朗忽然睁眼,翻身一把抓住来人的胳膊,用力往床上一揪。揪得盘子脸着木板床,差点鼻子都压扁了。花朗一个立身,用膝盖往他腰间一压,盘子浑身哆嗦了下,瞬间没了反抗的力气,像条咸鱼趴在床上。 “死花朗!” 花朗怒道,“为什么要迷晕我和宝弟?” 盘子努力偏头,朝他瞪眼,“啊,你以为我想对你们做什么,迷奸啊?” 花朗做事向来刻板严谨,听见这词手都抖了抖,“混账盘子。” “你才混账。”盘子被他的膝盖抵着命门,半点力气都使不上,稍微一动浑身就哆嗦,“你够了啊,沈来宝我还将他五花大绑,你这我就只是锁了个房门和窗户。” “再加派六个护卫。” “对啊,不加护卫,你早就跑出去坏你宝弟和你妹妹的好事了。” 花朗狐疑,可还是没松开他,“什么意思?” 盘子向来觉得他是笨蛋,嗤笑一声说道,“你还没看出来吗?你妹妹喜欢沈来宝,沈来宝喜欢你妹妹,可是那两个脸皮薄的,互不说明心意,真是要急死我了。” 他叽叽喳喳说了一堆,惊得花朗瞪大了眼,“什么?铃铃喜欢来宝,来宝喜欢铃铃?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看出来就有鬼了,蠢蛋。盘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已经不想和他说话了,“你还不挪开你的腿。” 花朗没放开,因为还没解疑,“那我出去会坏什么事?不对,这关你迷晕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把沈来宝绑了,让你妹妹一个人来救。她要是敢来,那沈来宝肯定就知道她喜欢他呀,要是这样沈来宝还不派一百个媒婆去花家,我就要唾弃他了,瞎了小花的眼,喜欢这么个懦夫。” 花朗可算是明白了,他已经神思沈来宝会做他妹夫的事了,忘了松开命门被压的盘子。 盘子忍无可忍道,“花朗。” “什么?” “你还不松开我,难道……” 花朗皱眉,“难道?” 盘子挑眉,“难道是你想迷奸我?” “!!!” 花朗刹那失去力气,盘子一个鲤鱼打挺就挣脱了他的束缚,差点没一脚踹他身上,瞪眼,“蠢蛋,走开,我要回前院看戏了。” “等等。”花朗问道,“他们真的互相喜欢?” “对啊。” “什么时候的事?” 盘子伸指一弹他脑门,“你好意思么,我才来明州三年,你可是从小就认识他们的。我哪里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互相喜欢的,只知道我来的时候,他们的感情已经很好,不是旁人可以插足的。” 花朗拧眉想了片刻,“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妹妹来着,毕竟你那天只给铃铃剥螃蟹。” “我就对你妹妹做了一件体贴事你就记着了,那沈来宝呢?” 花朗微微一顿,这才想起过往种种来。沈来宝做的每一件事,不都顾着妹妹,就连钓鱼也从来都是给她串好诱饵,不让她亲手碰。他还笑话过他的伞大得风一刮就能将他整个人都刮走,可那伞下从来都是两个人。 沈来宝,还有,铃铃。 盘子见他表情越发明亮,就知道这蠢蛋终于想通了。他下了床理顺自己的衣服,又摸了摸腰,差点没断。看来他果然没在校场白练,身手不错。 花朗见他要走,这才想起来,“盘子,刚才我制服你的时候,为什么你的暗卫没有出现?” 盘子揉着被他扭疼的肩头,冷哼,“因为我跟他们说过,无论发生什么,如果动手的人是你们,都不许还击伤了你们。” 花朗微顿,“什么情况都不行?” “当然。” “那如果……有一天我们要你的命呢?” 盘子揉着肩头的手势缓慢下来,末了抬头一笑,张扬又高傲,“那肯定会把你们宰了。” 虽然他这么说,可花朗却觉得这是假话。单是刚才,他反压盘子的时候,如果手上有匕首,已经能一刀将他致命,就算暗卫要从暗处出来,也不会有他快。 “我不信。”花朗说了一句,伸手为他揉胳膊,“我看看,我很擅长治这些。” 盘子肩头一耸,伸长了脖子,“伺候好了本大爷,我就不跟你计较。” 花朗真心觉得盘子不同常人,比总能想到什么新奇法子的沈来宝更让人捉摸不透。他刚碰到盘子,盘子就躲开了,“算了,要晚了,去看戏吧。” 说罢就走了,头也不回。 果真是怪人! 飞雁巷比客栈后面的巷子还要长,花铃的裙角都被溅起的水打湿了。姑娘家的裙子就是不好,每一条都齐至脚踝。等会要是逃跑,可能跑都跑不快,可不要给沈来宝和哥哥拖后腿才好。 她紧握伞柄,终于按照信上所说,走到了尽头。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掉,极力平复起伏的心绪,免得让绑匪看出来她在紧张。 气势一弱,更容易让人有得寸进尺的念头。 她敲了敲门,门并没有关,敲门声响起的同时就被推开了。她没有立刻进去,眼睛往左右看看,不见有人,才小心跨步进去。将伞柄压在肩头,伞面便将她大半个背都遮挡住了,免得有人从背后打晕自己。 “有人吗?” 声音不大,可几乎是在第一字响起时,被绑在房间凳子上的沈来宝就听见了,用力挪了挪凳子。凳脚与地面摩擦出的动静也传到了快走到附近的花铃耳边,她看着空落落的宅子,什么人都没有,可她知道这是有人在给她传达求救信号。 但不见绑匪,她不得不小心翼翼。进入廊道里,她仍没有放下伞,以进来的姿势往里走。 走到方才发出动静的门口,她才伸手推门。 两扇木门如同羽翼,轻轻一推门就动了。花铃睁眼细看,便见沈来宝被人绑在凳子上,嘴里还塞了个大布团。 “来宝哥哥。”她惊喜之下往前冲去,直到见他“唔唔唔”发出闷声,她才猛地停住步子,右手往下一放,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就落在了她的手中,动作干净利落,看得沈来宝直惊讶。 小花难道也练过武? 花铃当然没练过武,她向来喜欢偷懒,除了看书喂马,也没什么特别喜欢做的事。但哥哥们每日勤学苦练,觉得好奇就学了几手擒拿。尤其是这袖里藏刀的动作,更是被兄长盯着练熟的。只因刀子藏在袖子里太过锐利,一不小心就会将她的手给割伤,所以也就特别严厉。 花铃学东西本来就快,又有兄长教导,也难怪沈来宝都看走了眼。 就连趴在窗户外往里看的盘子都诧异,花铃竟也会功夫,那等会可怎么让他们生死相依一下。他想说不定等会花铃就直接扛着沈来宝走来个美女救英雄了。 哎呀,失策。 早知道应该绑花铃的。 至少这样他的暗卫就能放心痛揍沈来宝了,现在换成花铃,暗卫们就只能干瞪眼了。 花铃还未走近沈来宝,就顿住了,房梁上有人。因为她往他走去时,有灰尘落下。屋子的房门一开,灰尘在空气中漂浮,便显得特别清楚。她往上面看去,说道,“你们要的赎金我已经带来了。” “见鬼了。”盘子不知道她怎么不继续往前了,他可是准备了一张大网要罩住她的,然后跳出来问她——你和沈来宝两个人只能一个人离开这里,你选吧。 要是他没看错,花铃必然会自己留下放沈来宝离开,这样暖心的举动,沈来宝还不赶紧冲上去说明心意?! 可是花铃根本不过去呀,他都想把房梁上的暗卫喊下来不要怜香惜玉把她像抓鱼那样抓起来了。 但肯定不能这么做,因为沈来宝真会跟他拼命的。 绑了他不要紧,但伤了花铃,他就真的要被揍死了。 花铃见没人应声,又喊了一声。沈来宝只能看着她捉急,“唔唔唔”。 “来宝哥哥你不要慌,我带了钱了。”花铃没有拿出钱袋,仍是一手紧握着伞挡住背后,一手抓着匕首紧盯屋内。 盘子见她还不向前走,挤压着嗓子怪声怪气道,“钱放下,人你带走。” 花朗皱眉,“就这样?” “嘘!” 花朗不出声了。 花铃没有遵从,问道,“我哥哥呢?” “人没事,太吵。已经丢出去了。” 花朗:“……” 花铃追问道,“丢哪里去了?” “后巷。我只求钱,不收人命。” 花铃略想片刻,决定先救下眼前人,好歹也多个帮手,再一起去后巷,看是否有诈。她步子刚往前挪动一步,沈来宝又挣扎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几乎是在她落入包围圈的瞬间,房梁上等候多时的两个暗卫从天跳下,将她罩入大网中。 花铃愣了愣,抬手就往上面以匕首一划,立即划断吊网。那悬空吊起半人高的渔网当即断开,连同花铃一起重重摔落地上。 “嘶……”花铃只觉脚踝疼人,旧伤未好的胳膊也再添新伤。 盘子差点没瘫坐在地上,完了,花铃受伤,他真要被沈来宝揍死了。 沈来宝也愣了愣,往前一探身,被绑在凳子上的双腿却不能自己控制,整个人摔倒在地,压得胳膊疼。 盘子真的要晕过去了,抓了花朗就准备跑。可要跑的时候却发现花朗已经死死把他抓住,脸都黑了,“跟我过去道歉。” “我没错。” “你……” 花朗还没来得及指责他,就听见妹妹的声音。 “来宝哥哥,你疼吗?”花铃挣扎起身,全身都还罩着渔网,俏脸疼得没了血色,却还是先开口问他。 沈来宝当真想把盘子揉成团子,这个时候竟还不出来。他侧身倒在地上看她,花铃见那两个黑衣蒙面人不似要理会他们的模样,心想他们已然是瓮中鳖,也没有防范的必要了。 她伸手将他嘴里的布团拿下,几乎是扑到他身上,“你怎么这么笨,不知道自己和凳子绑在一块了吗?” 沈来宝用额头轻轻碰了碰她的脑袋,“我没事,小花,给我解开绳子吧,其实我不是被人绑架了。” 花铃觉得他被摔傻了,这如果都不算是绑架,那是什么? “都是盘子捣的鬼。”沈来宝都被气得没力气骂人了,还没再解释两句,就被手掌贴了额头。 “来宝哥哥你病了吗?盘子怎么会在这,他又怎么会绑你,他虽然老是胡闹,可对你我二哥三人从来都是坦诚相待的。” 正欲挣脱花朗的盘子听见这话,也顿住了步子。窗纸眼小,唯有贴近才能看清屋内的人。 花铃说这话时,盘子并没有看见,可声音真挚,不让人觉得有半点虚伪的意思。他怔神往那看去,别说沈来宝,他都觉得自己要发神经似地喜欢花铃了,多好的姑娘啊! 沈来宝见她不信,还这么为盘子说话,暗暗唾弃了一口盘子——看看,小花如此信任你,你却这样吓唬她,让她心惊胆战,你好意思么? 花铃见屋里的那两个黑衣人还是不插手她,继续埋头在沈来宝腰间,“来宝哥哥,你不要吓我,好吗?” 这话好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直到沈来宝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磨捆绑住他的绳子时,才猛然回过神来,小花这是在借着埋头的姿势掩盖她在给自己割绳的动作! 他怎么就忘了小花是奥斯卡·铃了呢? 花铃还在跟他碎碎念,一边碎碎念一边偷偷割绳子,又怕伤了他,不敢用力,也怕黑衣人发现。 她就这么埋头在他身上磨啊磨,磨啊磨,磨得沈来宝一身燥热,都要默念一百遍金刚经了。他干着嗓子说道,“小花,你听我说,这真的是盘子的阴谋,他现在就躲在隔壁看好戏。” “嗯,我也觉得这事情奇怪得很。” 沈来宝知道她根本不信,只是顺嘴接话,她还以为自己在跟她搭腔,故意说话引开黑衣人的注意呢! 他默默看着还在他身上磨来磨去的小花,又拿脑袋往她头上点了点。奈何花铃自知就要成功,根本无暇顾及。沈来宝见她割得起劲,实在不想她白费功夫,脸一抬,滑过她的脸颊。 花铃蓦地一愣,直勾勾看着他,苍白的俏脸顿时通红。沈来宝看着她,又点了点她的额头,温声,“我没有在撒谎,真的是混蛋盘子绑了我。他……他就是想让我看看你会来救我,明白你是喜欢我的。” 他将这话都说了出来,举止又怪异,花铃这才有些信他。她再细想片刻,昨晚那来塞信的人,好像的确像盘子。再结合今日绑匪种种怪异行为,说是他所设的局一点也不奇怪了。 沈来宝见她怔神,也不确定她有没有想通,又怕她以为自己开玩笑,拿着匕首去跟暗卫拼命。又将脸在她脸上摩挲着,“信我,小花,放下匕首,不要伤了自己。” 花铃抬了抬睫毛,都能扫在他的脸上了。沈来宝以为她会避开,可却被她伸手抱住,青丝立即贴了他的面颊,痒痒的,又有微微发香。 “来宝哥哥。” 沈来宝竖起了耳朵,隔壁花朗也看向妹妹,盘子更是聚精会神往那看。 这么拥抱在一起的感觉真是美好,盘子觉得自己成了大功臣,沈来宝应该不会想揍他了。 恍惚中他听见花铃咬牙道—— “我们宰了盘子哥哥吧。” 盘子:“……!!!” 第71章 吾心悦之 花铃话音刚落,就听见隔壁房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横冲直撞逃跑了,撞得满屋杂乱声响。她抿抿唇角,“耗子。” 沈来宝看着花铃,总觉得她有种不可思议的潜质被激发了。花铃见他忽然不吭声,抬头看去,眼里转瞬就没了刚才要宰人的眼神,声调温软,“来宝哥哥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花铃低头,终于用匕首割断缠在他身上的最后一根绳子,下手神速利落。沈来宝伸手捧了她的脸,直直盯她。盯得花铃脸颊红扑扑的,“干嘛?” “你是住我隔壁的小花吗?” “是啊。” 沈来宝苦笑,松开了手。绳子缠得太紧,他的四肢都发麻了,站起身时还有些倾倒,花铃立刻扶住他。可压来的人太重,她差点没站稳,“来宝哥哥你看着清瘦,怎么这么重。” “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花铃的脸又红了,安静如猫,跟刚才那说要宰了盘子的姑娘判若两人。沈来宝低头看她,娴静美好,他竟又想亲她了。 “咳。” 屋里那两个被无视的暗卫实在看不下去,可又没收到命令能离开,干脆咳嗽一声提醒他们这屋里还有人。 沈来宝这才拉着花铃要出去,可花铃顿步,拾起地上的匕首走到一个暗卫面前,抬头说道,“告诉你们家的盘子小少爷,来宝哥哥和我受伤看大夫的钱、赔给我们三人的压惊钱,还有我摔坏一把伞的钱,共计二百两,让他送到客栈来。” 暗卫:“……好。” 花铃郑重点头,这才抓了目瞪口呆的沈来宝的衣角往外走。 从院子出来,天上还有如绵小雨,并不明显,花铃也没在意径直往外走。但沈来宝比她高,那雨水在她发上结出细白珍珠,稍稍一碰,发就湿了。他抬起宽大袖子挡在她头上,遮了风雨。花铃抬脸看去,瞧了他一眼,低眉说道,“笨死了,你和我哥哥身手那样好,怎么会上盘子哥哥的当。” “对他太放心了,我们哪里能想得到盘子会做这么过分的事。” “是过分……但我好像不恨他。”花铃步子缓慢,这巷子无人,同他并肩同行,近可感知他身上温度,在寒凉的春季初晨显得那样温暖,“他想看看我会不会来,是不是真的……喜欢你。我来了,也看见了你也……嗯,你也挺喜欢我的。” 沈来宝笑笑,“怎么看出来了?” “我被渔网罩住摔倒的时候。”花铃墨色睫毛轻轻抬起,“你的样子好像天要塌了。” 沈来宝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有多慌,他问道,“你有哪里摔疼没?” 花铃这才想起来,“胳膊好像又摔得伤上加伤了。” “等会路过药铺就去买药,现在那上药,等回到客栈再上一次。”沈来宝又道,“就算是这样你也不恨盘子。” 花铃说道,“他就是爱玩,只是没有分寸,让人头疼,以后不能再让他这么做了。” 沈来宝忽然想到以后……以后闹洞房的时候,说不定盘子又要人来疯,闹得天翻地覆的……莫名有点慌呀! 花铃问道,“来宝哥哥你在想什么?” 沈来宝忙回神,把刚才想的事情都拍到天边,“没什么。”出了巷子,他立刻就察觉到花铃走慢了两步,成了斜后方的位置,他停下步子回头看去,“小花。” “你先走,不要让人看见我们走在一起。” “这镇子上没人认得我们。” “万一有呢?”花铃看着他,她不想以后被人说他们早有约定嫁娶,那样于花家,于沈家的名声都不好。 反正……她总会嫁他的,何必急于这一时的温存。 有些已经在沈来宝骨子里根深蒂固的观念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办法改,和姑娘家不能太靠近的事情也总会自然而然的忘记。可如今看着花铃,那根深蒂固的东西也在自然拔除。他这才知道,不是自己不能改,而是不愿意改。 但为了她,他愿意接受这世界一些陈旧的习惯。 他温声,“你走前面,我看着你,安心些。” 花铃面上微微展颜,是说不出的愉悦。她快步走了过去,从他身边掠过,拂起他的一袭衣角,与她的裙摆滑过,似千丝万缕相连。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沈来宝怔怔看她轻步走过,只觉岁月静好。 春雨连绵,晨曦今日又失约了。 凌晨过后,屋里还有点昏黑。 花铃回到客栈里,先去洗漱,又换上寝衣。坐在床上时,才觉一晚的疲累袭来,侵蚀她的每一根骨头。她放松躺下,长长伸了个懒腰。 胳膊上的药酒味道还有些刺鼻,她轻轻揉着。直到听见隔壁房门打开关上,她才转了个身,贴耳在墙上,隔壁动作太轻,轻得什么都听不见。她就像只壁虎趴在那,听着听着,睡意渐起,也不知道何时就睡着了。 隔壁房中,正在洗脸的沈来宝轻拿轻放着毛巾,连水声都尽量压低。他往那墙壁看了许久,才回到床上,把占了大半江山的他爹推进里头,躺了个边边就这么睡着了。 也才睡了一个时辰,沈老爹醒来,把沈来宝也吵醒了。见他还躺着,大怒,“儿子,你怎能变得如此懒惰,快起来,去后院耍剑。” 沈来宝缓缓睁开眼,头晕脑胀,“爹,你不也才起来。” “你爹是醉酒,你难道醉茶吗?” 沈来宝知道怎么都不可能继续睡觉了,只好起身,洗了才一个时辰的脸又再次扑上冷水。洗过脸后,他才觉得精神了些。可照照镜子,眼里还有血丝。 等着束发的沈老爷见儿子在镜子前理了理头发,又理了理衣服,再理了理鞋子,打量他几眼,说道,“儿子,你莫不是要去见心上人?” 沈来宝心头一个咯噔,“当然不是。” 沈老爷轻笑一声,“别骗你爹,你爹也年轻过。” 沈来宝语塞。 沈老爷拍拍他的肩头,感叹道,“长大了啊,真好,赶紧娶回家,生个大胖小子吧。我都给我孙子取好名字了。” 只要不是催婚,日常闲聊沈来宝还是接受的,“什么名字?” “沈国库。” “……” 沈老爷洋洋得意着,见儿子绷着脸不吭声,问道,“这个名字不好?” 沈来宝扯了扯嘴角,“不好!” “为什么不好?你爹还叫沈金山呢,你还叫沈来宝,你儿子叫沈国库,那肯定会富可敌国的。” 沈来宝觉得他的儿子会因为这个名字受尽嘲笑的,他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来,自己的名字顺口是顺口,但是……总感觉这像是小说里男配的名字,不对,是炮灰的名字。 他眉头顿时拧紧,真是一点都不男主呀。 小花现在喊他来宝哥哥,成亲以后呢?宝、宝郎? 沈来宝猛地一个哆嗦,炮灰,这绝对是炮灰的名字!一点也不男主,不言情,跟花铃完全没有cp感。 沈老爷见儿子不知在沉思什么,又道,“就这么说定了,以后孩子就叫沈国库。” 觉得孩子的名字比自己重要的沈来宝回过神来,“难道生个女儿也要叫这个?” “当然不行。”沈老爷皱眉,“我还没想过会生个孙女……还是生孙子好。” “女儿也很好。”沈来宝又不自主地想到花铃,生个女儿像她,多好。 沈老爷已经开始苦恼起万一生个孙女该叫什么名字的事来,到了楼下吃饭还在思考这个问题。一早就在等沈家父子的花平生见他如此头疼,笑问,“沈兄在想什么?” 见儿子已经去点菜的沈老爷笑道,“方才提及孙子名字的事,就想日后我孙女出生该叫什么。” 花平生意外道,“来宝要成亲了?” “这倒不是,只是平日里马虎的他今天早上过分地在意起自己的仪表来,都是过来人,瞧着像是有欢喜的姑娘了。”沈老爷说道,“若是能早点娶进门,那当然要早早想孩子名字的事。” 单是这一句,花平生就更加确定沈来宝喜欢自己的女儿,定是见过还聊了什么吧。一会沈来宝点菜回来坐下,他又细看他几眼,这一次,多了几分审度。 不多久花铃也下了楼,跟沈老爷打了招呼,因和沈来宝见过,就忘了跟他问好了。花平生不动声色道,“不懂事,怎么不跟来宝说话,虽然你们是好友,可也不能失了礼数。” 花铃这才和沈来宝问了早安,互相瞧看,眼里都有血丝,眼底又彼此闪过心疼。 沈老爷浑然不知,倒是花平生什么都看出来了,也是奇怪,两人平日里他也瞧见是有喜欢的意思,但怎么突然就将窗户纸捅破了。 是谁先提的? 客栈门外,盘子靠在柱子背后已经很久了。他手里还拿着暗卫给自己的匕首,那是昨天花铃用的。他有点头疼,她这到底是几个意思? 他苦恼不已,踹了一脚花朗的腿肚子,“你说你妹妹让暗卫给匕首我是什么意思?” 被他缠了一晚怎么想对策不挨揍的花朗打了个哈欠,困得人都快直接躺街上睡着了,“很简单啊,负荆请罪已经不行,让你以死谢罪呢。” 盘子瞪直了眼,“小花的心眼没有这么坏。” “我妹妹被你气坏了,昨晚她不是亲口说了要找你算账吗?” “你妹妹白眼狼,我那是在帮他们有坦诚的机会。可是谁能想得到,我大老远跑过来,抓了沈来宝,折腾出这么一大出戏,差点没将我累死,结果呢?白眼狼。” 花朗听着盘子控诉,真觉得他通篇歪理,“等你有喜欢的姑娘了,我将她绑走,看你气不气我。” 盘子顿了顿,好像有点道理,就没搭腔,继续头疼要怎么进客栈。 花朗实在是饿了,想快点进去,可看样子盘子是暂时不会进里头的了。他好奇道,“你为什么对来宝和铃铃的事这么上心?” “他们两人谁娶了谁,谁嫁了谁,只要对象不是彼此,我都觉得像是被猪拱了。” “就这么简单?” “还有我很无聊。” “……还有呢?” “还有……”盘子说道,“我想在有生之年看他们两人成亲,最好能看见他们生孩子,我打不过沈来宝,又怕小花,那我只能找他们的儿子掐架了。” 花朗笑道,“你也不过十五,说什么有生之年,给他们点时间,三年内一定能让你如愿。” “哦呵,时刻留意朝廷的花家二少爷,你应该收到消息了吧,我外公身体大不如前,随时可能会死的。我们潘家仇家那么多,他一死,你觉得那些仇家会放过我吗?当然不会,所以我跟我外公共存亡。他垮了的那一天,就是潘家小少爷消失的那一天。” 话说得异常轻松,哪怕涉及生死,也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花朗心头沉重,他的确知道潘岩身体不好,但大权不放,如今看来,是至死不放了。他越是这样,那他就越被人唾弃。盘子说的倒不是没有道理,最后他真有可能会被潘家的仇敌所杀。 就算仇敌不动他,政敌为了斩草除根,或许也会动手的。 已经将盘子和潘岩区分看待的花朗蓦地觉得心绪不宁,不管怎么说,盘子虽然顽劣了些,但罪不至死。哪怕他曾经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但如今,他甚至让暗卫都不许伤害自己,哪怕是在要他的命的时候。 又探头去瞧客栈里头的盘子忽然觉得有人在拍他的脑袋,拧眉一瞧,便乐了,“你一脸沉重的看我做什么?我又没死,放心吧,就算潘孜死了,盘子也不会死的。” “不要再这么轻描淡写的说死字了。”花朗肃色,“从今天起,你跟我一起多做善事。再跟我去军营,或许你外公还能熬几年,我也会努力熬上去,说不定能保住你的。” 盘子微微一顿,没有说什么,只是飞快说道,“谢了,花家二哥。” 难得听他尊称自己一声,平时都是花朗花朗的喊,没大没小。花朗觉得盘子真的罪不至死,只希望潘岩死的时候,他已经能够保住他这个朋友。 客栈里面人声鼎沸,住客都陆续下楼吃饭。 沈来宝和花铃都饿了一晚,等两个老爹都吃完了,两人还在吃。沈老爷笑看两人,这样吃好啊,能吃是福嘛。 花平生茶已喝下三壶,还不见儿子下楼,正要让人去喊,就见儿子从客栈外面进来。 “爹。”花朗快步走到面前,又跟沈老爷问好。 花平生打量他一眼,“昨晚你去了哪里?衣服都没换,不许撒谎。” 一眼就被老爹看穿,花朗有些尴尬,他性子耿直,听见不能说谎,就更没法掩饰了。 “他昨晚跟我喝酒去了。”盘子从门外边走边说,声音响亮没有淹没在嘈杂声中。他走到桌前,客气地跟两个长辈问安,视线扫过花铃和沈来宝时,只觉眼刀唰唰唰地捅在他的身上。他收起视线,只能当做没看见。 花平生对潘家人心结难解,但也不会为难年纪尚小的盘子,“原来是跟潘小少爷一起外出了。” 沈老爷笑道,“少年人,正是血气方刚好玩的年纪,就随他们去吧。” 花平生点点头,又道,“反正前路塌方还不能走,听说这镇上有处林园十分雅致好看,不如一起去吧?” 沈老爷正待得无聊,便答应了,留下四个年轻人在这。 送走两个长辈,盘子仍旧端坐着,没有素日的跋扈和张扬。他双手放在膝头上,腰杆挺直,一会拿出个鼓当得都快要撑破袋子的钱袋放在桌上,推到花铃面前,“这是好几百两银子。” 花铃说道,“我只要二百两。” “里面约莫有三百两。” “我只要二百两。” 要是平时盘子早掀桌了,可这会他忍了,左边是花朗,右边是沈来宝,他要是敢骂对面人一句,估计就要被两人夹攻了,“我错了,铃铃,我不该绑了你的情郎,不该……” 花铃脸一红,“你胡说什么。” 盘子认真道,“沈来宝不是你的情郎吗?” 沈来宝瞥他一眼,盘子又把腰挺得更直,人更周正了般,“我不打趣你了,我错了。” 花铃没好气道,“好了,我不生你的气,以后不要再胡闹。你知道昨晚我有多担心吗?一晚上没睡好,差点跑去报官了。要是真把官兵引来,这事情可怎么收场。” “你不会的。”盘子笑嘻嘻道,“我说了你不许报官否则就撕票,所以你肯定不会报官的。” 花铃瞧着他,真没法生气了,软了声音说道,“盘子哥哥,昨晚你那样做真的很不好,以后不要这么做了,好不好?” 盘子轻轻点头,“好。” 他以后再也不胡闹他们两个了,要是绑,就绑花朗好了。不过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他喜欢的姑娘出现,也不知道以他的眼光找的姑娘,有没有花铃这么勇敢。 越是想到早上发生的事,他就越感慨花铃真是女中豪杰,“小花,你真是个好姑娘。” 沈来宝竖起耳朵,“嗯?” 盘子回神,“我这是在夸小花,还是当着你的面夸,我可没有在背后做什么小动作。” “重点不是这个,你夸小花我当然开心了。但是……”沈来宝说道,“你能不能不要喊‘小花’。” 花铃面颊又扑飞了胭脂,她也想说这句话很久了。这个名字虽然稚气,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喊出来还觉羞赧,可听见这个称呼,她就知道是谁在喊她了。 这个叫法,就好像是暗号。 属于两人的暗号。 盘子趴桌投降,“好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喊。哎呀,成了小恋人真的好麻烦,要不列个禁忌表给我,我一定背得滚瓜烂熟,决不触到你们的底线。” 花铃实在拿他无赖的样子没办法,笑笑说道,“盘子哥哥你别耍宝了,除了叫法,什么都跟以前一样吧。你不要故意刺激来宝哥哥就好。” 盘子弯眼一笑,“原来你也知道我是在刺激他,还好你没觉得我喜欢你,不然就可怕了。” 提及这个,心中还有阴影的沈来宝也觉得惊险,还好还好。 四人知道一个共同的秘密,彼此坦诚,也不觉气氛尴尬。相反花朗倒是十分期待沈来宝能做自己的妹夫,他相信他定会成为好妹夫,好丈夫。 将妹妹交托给他,比给任何人都安心。 翌日塌方的路重开,恰好出了那儿就是各自要去的岔路口,便不得不分开了。 花平生站在岔路口和沈老爷道别时,更觉惊奇,如果塌方的是前面一段路,不是恰好在这小镇外头,那女儿和沈来宝哪里见得上面。 果真是缘分么? 沈来宝想到要半个月后才能和花铃再见,心中不舍。可花铃已经上了车,竟不跟他道别。 他将要上马车时,又往她的马车看去,那小小窗帘被挽起个小角,里面的人正往他看着。眉眼明亮,脉脉不语,他这才明白过来。 她分明更不舍得离别,所以不说离别,只是静静看他。 他立身宽阔大地上,也看着花铃。直到父亲喊自己,他才缓缓收回视线,唇语微动,这才和父亲上马车。 看着沈家马车离去的花铃终于放下了窗帘,不懂唇语的她琢磨了一会,心里念了几遍那两个未解的词。 他最后到底说了什么? 真要她猜到回明州的时候么? 她正打算放一放,突然反应过来,试着低低念出,便觉的确是它。 她蓦地笑了笑,眼里顿时有了泪。那两个字再简单不过了,简单又让她心悦之—— “小花。” 第72章 南北两雁 抵达西关府的时候已经是四月,西关府偏北,比明州要冷一些。这里今年同样受雨水之苦,桃花汛时大堤崩了两回,官道都被淹了一次。 沈老爷带着儿子从明州一路过来,到处都是灾民。快到西关府,仍见大批难民搀扶路过。 忽然一个男子拦在马车前头,抱着个破碗瞧他们。车夫想拐弯过去,又被他拦住。沈来宝撩了帘子看去,见是个瘦弱男子,正要拿钱施舍,就被沈老爷拦住了,示意他住手。 “路上难民千千万,你给了一个人,那能否给全部人?” “至少能给一个。” 沈老爷摇头,“给了一个,那其他人知道这里有人施舍,也会蜂拥而至,到时候你能帮多少?” 没有见过如此多难民的沈来宝的确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点点头答应,转念一想又道,“每年商会都会出资做善事,那现在不如办个粥棚,施粥几日吧。就算他们要逃难,也能填饱了肚子逃。” 沈老爷大为赞赏儿子这样懂得变通,又欣慰儿子心善,当即答应。 沈来宝便下了车,朗声,“明日辰时开始,会在城外施粥三日,要去远方的,可领干粮若干。” 众人停步,面面相觑,半信半疑。等沈来宝回到车上,发现原本在拦路讨饭的那瘦弱汉子已经退到了一旁,没有再要阻拦的意思。 马车顺利进了城,城里比起之前沈来宝来时,少了许多商贩,街道的铺子生意也不景气,基本没什么人,十分萧条。 西关府商会会馆在一个大宅子里,平日没什么人住,开商会的时候除了会长其他人也不能住这里,因此沈家父子抵达时,只有常年守门的一个老者。 沈老爷做会长已久,每年在这里待十天半个月,来这里也等于是回了另一个家,很是自然。 沈来宝也已经来了几年,并不陌生。想到方才那些灾民,等下人放好行李后,就让他们去办明日施粥的事。 明天才是开商会的时日,沈来宝却见他爹像是要出门的模样,问道,“现在就外出吗?” 沈老爷说道,“有几个好友已经先到了,我先去见见,你也一起去。对了,去换身干净齐整的衣服吧。” 以往这种会面沈来宝都会同去,认识认识生意场上的叔叔伯伯,但并不会要求他先换身衣服,毕竟这一身衣服也没什么问题。他心中有疑,觉得自己好像参透了什么隐藏的意思,应该不会吧…… 他回房换好衣服出来,发现自家马车都已经被擦拭了一遍,将一路风尘拭去,亮得能折射出人脸。他轻轻抬高了眉头,越发肯定他所猜疑的事。 上了马车,行了约莫两刻就到了。 沈来宝下车一瞧,是家看起来不错的酒楼。 酒楼门面宽敞,两根漆得红火的柱子耸立在前,遮挡出一大片阴影。沈来宝步入其中,便有小二来迎,招呼得颇为周到。 沈老爷在前,他在一侧,一起进了里面,向二楼走去。到了一间厢房前,小二代为敲门,里头略有笑声响起,片刻就有下人开门。 沈来宝刚进里面,就闻到一阵清幽香气,眉头顿时挑得更高,目光不经意地一扫,就见里头不但坐着各种叔叔伯伯,还有四五个姑娘,另外还有几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个个都衣着光鲜,发梳得油亮整洁,面上都是矜持笑颜。 ——果然是相亲大会啊! 他看了自家老爹一眼,果真无论是哪个年代,相亲这种事都不会落伍的,家长隐瞒孩子带去相亲也是潮流。 沈来宝坐下身时又想到,之前逗留在小镇客栈时,父亲明明知道他有心仪的姑娘,可现在还理所当然地带他来相亲大会,看来他爹果然还是希望他三妻四妾。 许是其他的年轻人颜值颇低,又或许是沈来宝的颜值太高,在一堆年轻人中一坐,几乎就是鹤立鸡群,引得在场的五个姑娘注目,连几个妇人都一脸看乘龙快婿地瞧他。 沈来宝没有感受到姑娘们的倾慕之意,倒是感受到了左右两边青年人的灼灼侧目…… 这一顿饭他已经预感到会吃得不痛快了。 果然,酒宴开始,众人就各自问东问西,沈来宝刚要吃一口菜,就有妇人一号问道,“叫什么呀,今年多大了呀?” 答完,再次要吃菜,又有妇人二号问道,“如今可是跟在你父亲学做生意?学得如何了呀?” 奔波一路还没吃午饭晚饭快饿扁了的沈来宝又客气回答,再次要吃,又…… 他好饿。 问答环节终于是告一段落,沈来宝可以吃饭了。然后他发现刚才几乎没怎么被问话的几个年轻人已经把面前的菜给吃得差不多了,而这年代根本没有转盘!也就是说,他要是夹菜,得探身去夹对面的。可对面是五个姑娘,正殷切看着他,好像他一打算夹菜,就要把眼前的菜盘子端给他。 他到底还是忍住了,吃着面前还剩一点的菜,好歹也送了两碗的饭进肚子。 他决定了,等回到明州,他一定要推广餐桌转盘…… 妇人负责问话,姑娘们负责看人,那些当爹的,久未见面,当然是在喝酒吃菜。一个年轻人起身说道,“半年未见几位叔叔伯伯,今日晚辈敬诸位叔叔伯伯一杯。” 一人起头,其他人也都斟满了酒要敬。下人要给沈来宝斟酒时,沈来宝轻轻拦下,笑道,“我不会喝酒,沾酒即醉。” 诸位叔伯都知道他这个“毛病”,没有劝酒。倒是有个年轻人轻轻嗤笑,“连酒都不能喝。” 旁人说道,“可不是,不能喝酒的,还能被称为男子汉大丈夫么?” 沈来宝还没开口,一个姑娘就道,“我也不喝酒来着。” 姑娘二号说道,“我也是。” 姑娘三号急忙说道,“我也是,不喝酒好呀,酒这东西喝多了不好。我也常劝我爹不要喝的。” 姑娘四号五号纷纷附和,生怕沈来宝没有听见自己在帮他。而且男子不喝酒对女子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大大的优点,帮得自然更勤快。这样一来,诸位青年更是对他侧目、侧目,灼灼视线,烧得沈来宝暗叹。 就算来一百号姑娘,他也只要他的小花。真的不要再这么看我了,我真的没有兴趣呀。 奈何他没有办法说出这句话,只能继续被人嫉妒盯看。 酒过三巡,众人知道明日还要开商会,于是就散了。 沈老爷和好友先行出去,沈来宝随后起身,先礼让诸位妇人和姑娘出去,自己最后出了厢房。惹得妇人姑娘暗暗称赞,在家的时候哪里这样被男子礼遇过,都是不管她们自己直接走的。 于是对沈来宝的称赞更多,连走在前头的几个年轻人都听见了。唯有停了步子让她们过去,等沈来宝过来时,眼神顿生怪异。 沈来宝知道他们不喜欢自己,没有在意他们的眼神,没有吃饱的他只想快点离开这,然后找间客栈再战。 “也不过是仗着自己的爹有钱,才得姑娘们垂青。没了个有钱爹,什么都不是。” 背后声音冷不丁地响起,旁边还有人附和。沈来宝本来不想理会,可那人又提了一嘴他爹,再说下去,可就要骂爹了。 他步子一顿,几乎是在他停步的瞬间,那非议的声音也就此停下。他缓缓转身,虽然他们不再说话,可方才在席上他已经将几人的嗓音记住,这会直接寻了声音看向那个年轻人,长眸盯看。看得那人心里发虚,又不愿在别人面前丢了脸,“做什么?我难道说错了?” 沈来宝忽然笑了笑,“就算我不是沈家的大少爷,你信不信你我一同出去,别人也是看我多一些。毕竟好皮囊不是人人都有的。” ——不让我用钱碾压你,那我只好不厚道地用我这张脸来进行人身攻击了。 “还有,我在墨香书院里年年得第一来着。” 墨香书院是明州最有名的书院,本来还愤懑的几人眼里神色顿时有了变化。 “好像还有……洞主称赞过我的字。” 这下众人惊异了,只因那洞主是翰林院士,尤其写得一手好字,可是书法界的大家。别说被这人称赞,他哪怕是不骂你的字丑都是一种殊荣。可沈来宝跟自己年纪一样大,却得了这种称赞。那原本骂沈来宝拼爹的人也骂不出口了。 “还有……” 众人禁不住细听。 沈来宝说道,“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是谁?” 沈来宝笑笑,“是个很好的姑娘。” 方才他长身而立,目光坚定而似有浩瀚星辰,整个人都显露着冲天豪气。可提及这姑娘,那周身令人生畏的气息,却悄然消失了。 只是这转瞬的变化,已让旁人明白,他的确是有心仪的姑娘,不会对席上的姑娘有任何念想。对她们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出于礼节。 沈来宝想花铃了,虽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到隔壁家,可他已经归心似箭。他还没有忘记他还得取得小花母亲的同意,那或许等小花回来时,他已经攻略了未来丈母娘。 然后就能娶小花,再不用遮遮掩掩,可以并肩同行,而不用前后避嫌。 还能一起去吃酱鸭脖,吃烤全羊,各种吃吃吃,买买买。 想着想着,他好像更饿、更想小花了。 “你知道大雁为什么要往南飞吗?” “不知道。” 盘子摊手,“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花朗扶额。 他觉得自己这十天来瘦了很多,大概是因为应付个盘子实在是太费劲了。总问一些稀奇古怪的话不说,每到一个地方就拽着他到处跑。他的精力似乎永远是那样充沛,不知疲倦。 花铃瞧着盘子又欺负她兄长,说道,“盘子你不要欺负我二哥。” 盘子无奈问道,“我都答应你不欺负你的情郎了,你还不许我欺负你二哥,那难道要我欺负你?” 花铃想了想,欣然道,“那你还是欺负我二哥吧。” 盘子朗声笑道,“我就喜欢你这么实诚。” 被打趣了一番的花朗摇摇头,盘子和他妹妹其实是一路人,都太会折腾人。 花平生抵达目的地,就忙自己的事去了。盘子便拉着两人出来玩,今日日头热辣,到了午时三人就躲进了路边的茶棚里,连喝了几杯茶,商议着等会去哪儿玩。 花朗知道盘子是个大闲人,既不去书院又不用被家里逼着念书,自由自在得很。不过他颇为奇怪一件事,“盘子,为什么你不跟宝弟去西关府看商会去,偏偏跟我们来这。怎么说,商会都比这有趣多了。” “一身铜臭味的商人有什么好看的,而且在这里我可以欺负你,跟了沈来宝,就得他欺负我了。在这我能称王称霸,跟他去我就只能做小跟班。” 花铃抬了抬眼,“称王称霸?” 盘子伏桌臣服状,“您是王,我是王二。” 花铃立即被他逗乐,“嗯,王二。” 盘子笑笑,又瞧了瞧她顶上簪花,“又换了,真好看。” 花铃拨了拨那簪花,说道,“在小镇分开时,来宝哥哥送我的,足足有二十一对。” 盘子说道,“那转送我两对吧,我也拿去送给我喜欢的姑娘。” “盘子哥哥也有喜欢的姑娘了?” “没有。” “那等你有了后,自己去买吧,姑娘家喜欢的不是簪花,是心意。” 盘子笑笑,又瞧了一眼,小巧别致,的确很好看。他又摸了下自己的玉冠,将发全都束在一起,夏天的时候着实舒服,多凉快。姑娘家还得各种束发,麻烦。算了,以后真要送,他就送一圈锦缎带子,让姑娘把头发全扎起来,脖子多凉爽。 “扑哧扑哧。” 似有什么大鸟煽动翅膀的声音停落在了附近,花铃没有在意。片刻却见盘子身边多了个人,看衣着和举止正是潘家暗卫。她微微一顿,完全不知道那暗卫是什么时候出现又是从哪里出来的。 想到那晚她往暗卫手里塞匕首,不由有些冷意。要是让他们察觉到了一丝危险,说不定那匕首就反插在她身上了。 花铃吃着包子没有过分瞧看,一会盘子抬抬手指,暗卫转瞬又不见了踪迹。 花朗若有所思,问道,“你们潘家是怎么训练护卫的?” 盘子抬着眉眼瞧他,“怎么,你想学?” “嗯,如果能学会,无论是暗中执行命令还是训练军队,都会很有用。” “你学不来的。” 花朗不死心道,“为什么下这个结论?” 盘子默然片刻才说道,“宫里面的侍卫都是我外公培养的,至于手法,大概就是养蛊。” 花铃曾在地方话本上看过如何养蛊,联系他方才所说,当即明白是何解。面色顿时不太好看,花朗不知,追问道,“什么意思?” “找一千个资质不错的人,不断淘汰,留下最后十个,就是最好的。”盘子看着他说道,“不好的那些,都已经死了。剩下那十个不想死,就必须要很强。正因为很强,所以才能成为潘家暗卫。” 花朗这才明白过来,胃顿时紧缩,着实难受。 盘子笑了笑,“潘家的东西,绝对不是你能学得来的。你要是学得来,那你也就变成潘家人了。花朗,以后你要是找不到一个一心一意辅佐你的人,就不要去军营了。那个地方,其实挺可怕的。因为你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军营里的同伴,还要揣摩透敌人的花花肠子,甚至敌军可能会在你的营帐里安排细作,你这么耿直厉害,从小兵升到将军,对你定然不是个问题。但你一旦做了领头羊,可能就是另一种情况了。” 花朗知道自己的弱点,如今他点破,他也不遮掩,虚心问道,“那我要怎么改?” “没办法改了,除非呀……”盘子说道,“要不你重金请我做幕僚吧,等你做了将军,我就给你做军师。当然,你得听我的话,还得供我吃喝。” 花朗问道,“真的?” 盘子瞧着他殷切眼神,差点没笑开,“当然是假的,我怎么可能去军营那种鬼地方过苦日子。” 花朗顿觉失望,“我倒是觉得你每日这样插科打诨挺可惜的,盘子你这样聪明。虽然歪点子多,但用到正途上,也是个奇才。” 盘子没有搭腔,身为潘家人,没了外公那棵大树,他就死了。有了外公那棵大树,那一辈子都不会让他去军营。他想着想着,忽然瞧见花铃看子自己。他低头瞧自己一眼,笑吟吟道,“难道小花姑娘喜欢上我了,这么看我。” 花铃微微低眉,又抬眼看他,说道,“我发现盘子哥哥你长得挺好看的。” 盘子“啪”地一收手中扇子,“小花姑娘,你要知道说一个男子长得好看,这不是夸奖,而是讽刺。你要说我俊气,我才会高兴。” “清秀。” “……俊气!” 花铃想了想,“好看。” 盘子又趴回了桌上,花铃噗嗤一笑,“好啦,盘子哥哥你长得很俊气,俊气极了。” “这还差不多。”盘子坐直了身,又道,“以后别说这种话了,再说我可就难过了。” “嗯。”花铃也觉得这么说个男子不好,不过的确是长得挺秀美的。她蓦地想起前几日看的戏来,里头的旦角美得摄人心魄。可后来才知道那是男子所扮,着实让她震惊。这会瞧着盘子,如果他扮旦角,也肯定也是雌雄难辨。 不过她还是更喜欢可见英姿的阳刚男子,比如她的来宝哥哥。 “对了。”盘子说道,“刚被你一搅和,我都忘了暗卫给我拿来的飞鸽传书了,是有关沈来宝的。” 花铃好奇道,“我们来这里才半天,鸽子怎么就会找地方了?它难道还会认人不成?” “鸽子当然不会认人,只是我们潘家刚好有在这里驯养信鸽罢了。” 花朗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潘家是不是在大央各地都驯养了很多信鸽?” 盘子笑笑,“这我可不能说,不然要挨打的。” 其实不用明说,花朗也猜到了。沈来宝去的是西关府,他们这里只是个小地方,这都有信鸽往来,可见潘家的眼线有多广阔多密集。 盘子拆了信笺瞧看,大致扫过,眉眼就抬高了,“小花姑娘,要听你情郎在西关府做了什么吗?” 花铃瞧他,“嗯。” 盘子笑笑,她这都默认沈来宝是她的情郎了,也不见脸红的,坦率大方,真是个好姑娘,怎么就这么讨人喜欢,“他和一堆姑娘见面,相亲去了。” 花铃睁大了眼,一会又平复下来,“旁边一定还有其他人。” 盘子抿抿唇角,不甘心道,“嗯,的确是还有其他人。可是……那些姑娘通通都看着他,而且还问东问西,他都一一回答了,没落下一个。” 花铃点头,“礼节性的答复肯定是需要的。” 没有成功打击花铃的盘子不死心道,“离开客栈的时候他还特意让那些姑娘走前面,非常照顾她们。” “如果是我来宝哥哥肯定抢在我前头,还得嘲笑我慢,坏透了他。” 虽然是责怪可更像是嗔怪,盘子要气炸了,“参加完商会还一起去游湖赏花了。” “结伴同游,浩浩荡荡的队伍一块出游也挺好的,多交几个朋友,心胸也更开阔些。” “游完了湖还去吃饭。” “不知道饭好不好吃。” “吃完了饭他还送她们回客栈门口。” 盘子心中顿感得意,终于是要忍不住吃醋了吧。回去就宰了沈来宝吧,好好骂他一顿,他会送一打搓衣板给沈来宝的! 花铃爽快道,“身为会长的儿子,事无巨细,招待得真好!” “……”盘子差点掀桌,“你是不是偷看了这封信,为什么不猜忌,不怀疑?” 花铃就知道他在打这个主意,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光顾着拿他们两人取乐了。她笑笑说道,“因为我相信来宝哥哥。” 盘子看着如此相信沈来宝的她,感情犹如金刚坚不可摧,顿觉——不、开、心! 第73章 春风化雨 四月下旬的月亮被削去了一半,地面上的月光却无损形状。月照大地,似银光铺路。马车踩着月光前行,咯噔咯噔进了明州城。 沈老爷估摸了下还有两刻就到家门口了,撩开窗帘对跟在马车一旁的下人说道,“跑回家去知会夫人一声。” 半梦半醒的沈来宝睁开眼,见下人拔腿就往家的方向跑,不由问道,“这都快丑时了,为什么还要特地叫娘起来?” 沈老爷说道,“叫醒了,好指使下人烧水做饭,我进了房里,她也得伺候不是?” 沈来宝微顿,“以前您都是这么做的?” “别家人也是这么做的。”沈老爷说道,“丈夫晚归,妻子却呼呼大睡,这成何体统。让别人知道,也要说你没用。” “哪里会说没用,心疼妻子不惊醒她,这跟没用扯不上关系。不该说是鹣鲽情深么?” 沈老爷摇头笑笑,“我儿还不懂什么叫丈夫威仪,日后啊,你可不能这么惯着你的妻子。得让她知道,什么叫做以夫为天。丈夫累死累活做生意,她怎么能一个人酣睡?” 沈来宝耸了耸肩头,没有答话。他说再多,在他爹看来,都是歪理,都是有损夫纲的事。 连夜赶回来的沈家父子下了车,急匆匆起身的沈夫人才刚领着下人来迎,接他们父子俩,“以前都赶在白天回来的,怎么这次大半夜的也赶路了。瞧来宝累的,眼睛都肿了。” 沈来宝摸了摸眼角,在车上还睡了一觉的他眼睛哪里肿了。他搀住她的胳膊往里面走去,笑道,“我没事,娘。到了百里外天才黑,就想着快一点回家,无心在外头过夜了。” 如果知道他爹会这么不懂得体贴他娘,他就提议在百里外过夜了。 沈夫人半夜被惊扰了美梦,可见了丈夫儿子还是十分高兴,吩咐着下人各种伺候忙活,眼里的困意也一点一点消散,最后等丈夫睡下,她还精神无比,躺了许久才重归梦境。 沈来宝洗了发未干,便坐在窗前小榻上盘腿看书,借着夜风风干头发。 做个古人就是不好,男子发长如女子,洗了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办法接受自己有一头茂密黑发的模样。不过晨起将发束起,白白玉冠在顶,额头显露,倒是显得人精神又英气。 但男子不管怎么变,变的也只有束发的东西,不似女子,饰物五花八门不说,还有发髻,还有各种耳坠项链手链。他倚在窗户上光是想花铃及笄后换的发髻和发饰,都觉眼花。 看来他以后要勤快点买各种簪花给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带重样的才好。 所以他才更要努力赚钱呀。 为了给小花买买买。 想到隔壁小花,沈来宝抬头往隔壁方向看去,不知道她回来了没有。 他又想到一件路上一直在思考的事,该怎么攻略未来丈母娘? 从来没有攻略丈母娘经验的沈来宝大清早就跟沈老爷取经,沈老爷一听他说如何博得女子母亲的好感,顿时两眼发亮,“我儿,你要讨好你未来丈母娘么?” 在这种事上他爹的直觉真是无比强大,沈来宝甘拜下风,点头说道,“嗯。” 沈老爷禁不住笑道,“看来我孙子明年就要出世了,爹想好了,男的就叫沈国库,女的就叫沈钱钱。” “……爹,您能先帮我想下怎么攻略未来丈母娘吗?” “当然可以。” “您说。” 沈老爷低声,“爹存了不少钱,给你私底下再多加五十箱聘礼呗。” 沈来宝就知道他这土豪爹爹第一个念头就是拿钱买通对方,“他家不缺钱,而且也不在乎钱。” “那容易啊,投其所好,送她喜欢的。” 沈来宝觉得这个法子可行,“还有呢?” “殷勤。”沈老爷末了总结,“你怎么讨好你喜欢的姑娘的,大致也怎么对你丈母娘,都是女人,有共通点。” 沈来宝想了想,必然不能送簪花,必然不能共撑一把伞,必然不能一起……堆雪人。 诶?平时他怎么对小花来着? 怎么感觉自己也没有特别地对待小花,不都是这么过的么。 是啊,那小花喜欢他什么? 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的沈来宝陷入沉思,小花这样好,到底喜欢他什么? 沈老爷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心中暗喜。等用过早饭他回房了,才跟妻子说道,“顺利的话,怕是今年我们家门前就要贴红花了。” 沈夫人一时还没琢磨出这个词,沈老太太立刻了然,两眼顿时明亮,“我孙子要给我领孙媳妇了?” “可不是,都问起我怎么讨好未来丈母娘了。” 沈老太太撇嘴,“这还不容易,多加三十箱聘礼呗。” 沈夫人笑笑,“来宝喜欢的姑娘,家里肯定不是贪财的,否则用不着来宝这样费劲去求娶,也犯不着来宝来问他爹怎么讨好人家。” 沈老太太和沈老爷颇觉有道理,这下更满意了,“原来是个不贪财的清高人家,这着实好。” 儿子的婚事都成了沈夫人的心头病,知道儿子有喜欢的姑娘了,沈夫人高兴坏了。带着下人外出寻人打牌路过花家,恰好花家夫人出来,只觉沈夫人笑得不同以往,是打心眼的欢喜。看得她也笑笑,“这是碰见什么喜事了,这样高兴。” 沈夫人握了她的手,说道,“为来宝高兴呢。” “哦?来宝这孩子怎么了?” 沈夫人摇头,“还喊孩子呢,这都快把我给愁死了。我们两家的男丁向来成亲早,十七八岁都能做爹了,可来宝拖到十九,我嘴都要说干了,门槛也要被媒婆踏平,可他就是谁家姑娘都不要,急得我这两年都睡不好觉。” 廖氏笑笑,“缘分不到罢了。” “是啊,如今好像缘分终于到了,今早那混小子还跟我打听,要怎么讨好未来丈母娘,这不是摆明有喜欢的姑娘了吗?” 廖氏微微转了转眼,沈来宝有喜欢的人了?难道是这次出游半个月,喜欢上了哪家姑娘? 那就不是自家女儿了,她女儿这半个月也不在家。她顿时也欢喜起来,“这敢情好,赶紧给他出个主意,降服了丈母娘,入秋就将婚事办了吧。” 提及婚事沈夫人更是心中愉悦,连连应声。廖氏又道,“投其所好最好了,喜欢字画就送字画,喜欢金银就送金银,喜欢看戏就请去看戏,喜欢听曲子啊,就陪着去听曲子呀。” 沈夫人大感廖氏真是个智囊团,同她道了谢,连牌也不搓了,转身回家,把刚取来的经告诉儿子。 沈来宝这才知道他爹把这件事宣传得沸沸扬扬,往门外瞧一眼,连下人都一脸殷切的模样,像是他马上就要领个少奶奶回家了! 他再次后悔当年的自己为什么不涉猎广一些,谷哥度娘一下如何攻略丈母娘。 然而当时并没有碰到这个机遇不是? 好在知道的只有自家人,这也无妨,别让隔壁花家知道就好,他肃色叮嘱道,“娘,这件事可不要告诉别人了。” 沈夫人想和花家为邻多年,什么事都能飘墙传过去,迟早也会知道。但儿子样子严肃,还是不说她跟廖氏提过,到时候婚事成了再告诉他,让他再好好去谢谢这位军师也好。她点点头,“听我儿子的。” 沈来宝这才放心,送走母亲,就唤了阿五来,全面了解下廖氏喜欢。他大致知道一点,听曲看戏赏字画,游湖赏花吃瓜子。 咦,他好像知道得挺多的。 沈来宝已然在心里制定了“一日游”。转而让阿五去戏班子定几个座位,看完戏就去酒楼吃饭,点她喜欢的菜式。吃完了就去游湖赏花,再喊几个歌姬同乘给她唱小曲。听完曲子游完湖就上岸去逛画廊,随后吃晚饭,吃完回家。他还得拉上自家母亲一起去,就顺理成章多了。 已被磨练多年的沈来宝对计划的执行力已经是驾轻就熟了,将事情全都打点安排好,也不过费了半日时间。如果不是非要让人去驾车前去告知,有电话这种东西的话,就方便多了。 他倒是想制造电话的,奈何他主攻的是金融不是物理,而且就算学的是物理,也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够做出来的。 如果能造出电话,他第一个念想就是——做外卖。 炎炎夏日时,皑皑白雪时,有人送外卖,多幸福。 他摇摇头,果然他对新世界还留有一丝念想。 傍晚时分,接近晚饭时候。花家还未开饭,正在忙着指挥下人的廖氏忽然收到隔壁沈家的请柬,说沈夫人约她明日一起去玩,但也没说明是什么。 邻人相邀,廖氏不好推却,就让下人答复说明早辰时见。 听儿子吩咐送了请柬去的沈夫人也正奇怪着,问儿子,“为何好好的邀约你花家婶婶去玩?” 不愿暴露意图怕母亲说漏嘴的沈来宝说道,“去西关府的时候碰见了花家叔叔了,得了照顾,现在花家叔叔还没回来,正好我也有空,就请您们两位一起去玩。” 沈夫人还没听丈夫儿子提过路上的事,诧异道,“你们不是晚了一天走么?这竟然也碰见了?倒是稀奇。” “到了万霞镇遇见前路塌方,耽搁了几天,就是在碰见的。”沈老爷也感叹有缘,他叹着叹着就有种微妙的感觉。 儿子的未来丈母娘、有缘、花家、请廖氏…… 沈老爷心头咯噔,蓦地看向儿子,差点没问出口他的意中人是不是花铃! 他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呀,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很容易产生一些男女之情。而且在万霞镇客栈时,儿子无故在意起自己的形象来,可就算是给喜欢的姑娘看的,那姑娘在哪里? 唯有花铃。 他恍然大悟,终于确定下来,儿子喜欢的就是花铃,隔壁的花家千金。 向来自信的沈老爷在知道儿子要娶的是花家千金后,瞬间不自信起来。 花家跟其他人家是不同的,不爱钱,也未必欢喜他们这种富贾之家。尤其是花铃,不是说连知州儿子的求娶都拒绝了么,还有其他府的第一富商,连门都不给进。 沈老爷瞧着儿子,心里越发不是滋味。看得出儿子是认真的,就是因为太认真,才让当爹的觉得儿子被拒绝后会有多难受。 沈来宝全然不知道父亲的担心,也从未想过会有不能越过的难关。 他想的,只有打开一道道阻碍的大门,把小花娶回家。 廖氏翌日如期赴约,从家门出来,却见门前有两辆马车,她往前头那辆马车瞧了瞧,问沈夫人,“可是沈老爷也去?” “他哪里会陪我去看这些,是来宝。今日的事也都是来宝安排的,我们呀,只管跟着,他都打点妥当了。” 廖氏一听,抿唇笑笑,“我说怎么前几日刚一起出游,今日又邀约,还要玩上足足一日,原来是来宝在孝顺你,拿我做挡箭牌呢。” 沈夫人这才明白,原来儿子打的是这个主意。虽然觉得好像不是如此,但既然廖氏这么说,也就给儿子成全孝子的美名吧,便只是笑笑没再说这话题。 按照沈来宝所定的计划那般,开始去看戏,随后去吃饭,再然后游湖赏花。在船上还安排了歌姬,那歌姬声音曼妙,听得廖氏心情愉悦。 今日天气晴朗,计划按部就班执行,没有一个环节出现了纰漏。件件都是廖氏喜欢的,玩得实在痛快。 而且每件事的时间缝隙安排得非常好,并不觉得疲累,也并不赶。以至于晚上廖氏回到家中,全无疲惫,反而觉得这半个月丈夫不在身边操持一切的疲乏都不见了,镜中的人都容光焕发起来。 仆妇为她取钗拆髻时笑道,“看来今日夫人玩得很尽兴。” “这倒是。” “那来宝少爷安排得真好,每件事都是夫人喜欢的。” “可不是。”廖氏应了一声,正拆着耳坠的她猛地一顿,嗯?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几乎是跳了起来,吓了仆妇一跳,“夫人怎么了?” “这小子……”廖氏瘫回凳子上,已然明白过来,今日的安排全都是为她所做,哪里是陪同呀,分明她才是主角。 沈来宝这是要“拿下”未来丈母娘! 廖氏一时不知道该做何感想,一方面他有这心思也的确是用心良苦,没有直接让媒婆来,也在乎她的感受;可另一方面沈家那样的富贾之家,毫无书香气,总觉得跟女儿不相配。不是配不起,只是她觉得女儿该嫁个可以跟她品味诗集的良人,而非每日在对账本中度过。 她养了女儿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让她看账本的,而是为了让她一世捧着满满书香的书。 廖氏顿觉头疼,抬手掐着眉心。 女儿喜欢沈来宝,沈来宝喜欢她女儿,可这种感情在见多识广的廖氏看来,却太不靠谱了。 沈老爷那么多妾侍,当初求娶葛家女儿,不也是轰轰烈烈的,可结果呢?没几年就陆续纳妾,塞了好几房小妾。这几年倒是消停了点,可花酒分明也还是喝的。 想到女儿喜欢上了那样人家的孩子,她就发愁。 接下来几日,沈来宝都有来邀约,但廖氏各种推脱。她一推脱,沈来宝就知道自己的目的被她察觉了,连沈夫人也回过神来,原来儿子喜欢的竟是花铃,那“未来丈母娘”就是廖氏呀! 她顿时懊恼先跟廖氏提了,指不定就是她知道了这点,才陆续推却。她又想,儿子怎么偏偏是喜欢上了花家的孩子。 “来宝这回要碰钉子了。”沈夫人坐在小榻上给丈夫拨算盘算账,又道,“一个连知州儿子、一府首富都拒绝的人,怎么会瞧得上我们家。” 素来乐观的沈老爷也拧了眉头,“那有什么办法,来宝喜欢。他上了心的事,有哪件不努力的?说到底,只要花老爷同意,倒也好办。” 沈夫人抬了抬眉,“隔壁家可不同……花老爷一向都是听花家夫人的。” “哦……好像也是。”沈老爷默默念了一句夫纲不振,又道,“我们直接让媒婆去,可能就立刻被拒绝了。倒不如让来宝自己努力吧,这样不遣媒婆,就没法直接拒绝了。指不定儿子的诚心能打动人,最后金石为开呢?” 夫妻两人讨论一番,最后因为花家的特殊性,决定不插手此事,让儿子自己去努力。若是他无法了,再一起去花家求娶。若再不行,那他们也没办法了。 要是能娶到花铃这样的好姑娘,他们也安心,所以虽然知道花家女儿难求,还是愿意一试。 做人,总得有个万一的心态。 沈来宝别说无法约见廖氏,就算是平时出门,也碰不到她了,完全没有办法沟通一句两句。她甚至不出门,不看戏,一心避开他。 花家三个孩子都不在家,花老爷也不在,他一个成年男子,根本没有任何名头进花家大门。 一晃五日,花家的大门终于开了,廖氏也出了门,可她却是为了来迎丈夫儿女回家。 沈来宝闻讯出门,刚好瞧见花铃下马车。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就见她腿一软,人都跟着歪了一下,好在葛嬷嬷扶得快,并没有摔着。 他暗松一口气。 廖氏似乎也发现了他,接了女儿下车就站在她左侧,将沈来宝的视线挡住,一点也不让他瞧。 倒是花铃想到隔壁可能有人瞧看,探头从母亲背后往那看,果然看见了沈来宝。她微微一笑,也朝他送了两字暗语。 廖氏察觉,又将她一挡,偏头轻责,“怎么总爱四下张望,快进去歇息吧。” “嗯。”花铃挽着母亲的手进了里头,想再看他一眼,却发现母亲今日遮挡得十分巧合,最后只瞧了他一眼,就进大门了。 没有好好瞧看小花的沈来宝回到自己院中,时而往隔壁墙看去,琢磨她方才说了什么。思前想后,赫然发现竟念出了那两个字。 他顿时抿紧了唇,可恶的小花,等会见了,非要捏她的脸不可。只因那两个字是——“笨蛋。”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猜出唇语的花铃也在想,他要是猜出来了,会不会觉得她可恶。 他温情的念了她一句小花,结果她却回了他一句笨蛋。 感觉他要气炸了。 想到他苦笑的模样,花铃也不由笑了笑。 正在给她梳发让她去沐浴的廖氏听见,总觉得女儿笑得分外不一样,心中已然有些慌,“铃铃,笑什么呢?” 花铃把玩着手中的簪花,“娘,没什么。” 廖氏默然片刻,见她放在桌上的盒子里头又卧了二十几对簪花,件件看着都价值不菲,问道,“怎么又买这么多簪花,你该多买一些珠钗簪子,簪花小气了些。” “这是别人送的。” 廖氏心中掠过乌云,“谁送的?”她脸色一变,“沈来宝?” 听出母亲语气里暗藏的不悦,花铃迟疑片刻,才应了声,“从我小时候起,来宝哥哥就一直送我簪花来着。” 廖氏顿感生气,“男子送的簪花你也收!” 花铃知道母亲生气,立即说道,“这不是簪子,只是簪花。那时候年纪还小,女儿不懂,只是觉得好看。” “那如今可懂了?” “懂了。”花铃垂首,“所以才又收了。” 廖氏愣神,“铃铃啊……” 花铃抱了她的腰,埋首在她怀中,软声,“女儿不愿您生气,可是更不愿瞒着您。这次和爹爹外出,在路上,也碰见他了……娘,您总说缘分缘分,这不就是缘分么?” “可他爹那样花心。” “祖父也很花心来着,可爹爹对您多好。”花铃生怕她难过,可也不愿见她对沈来宝有偏见,“娘,您也是看着来宝哥哥长大的,他是怎么样的人,您应该知道的。” 说到这个,廖氏的心墙才动摇起来。 虽然傻了十年,可后来不是挺好的么。 知书达理又有文采,并不比书香世家的孩子差。 她心思杂乱,重重叹了一气,“那你先答应娘,不要跟他密切往来了,娘要跟你爹商量商量。” 花铃见母亲终于想通了些,欢喜道,“嗯。” 第74章 一对簪花 女儿这么一说,廖氏也略想通了些,可心底还是有疙瘩。 沈老爷是一个因素,以前沈来宝痴傻过也是一个问题,他能突然好转,那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又被打回原形。 虽说男子大多三妻四妾,但沈家的情况还是复杂了些。 她心事重重,回到房中,坐在小榻前沉思。花平生见久未相见的妻子眼中都没了自己的影子,像是没瞧见他。他放下手里的珠算,走过去往她脸上凑。 廖氏眼前忽然出现张脸,近可触碰鼻尖,瞬间回神,惊吓道,“别吓唬我。” 花平生笑笑坐在她一旁,“在想什么?有什么比我还重要的,竟不理会我。” 廖氏凤眼轻挑,“想铃铃的事。” 花平生这才说道,“那的确是比我还重要。” 廖氏笑不出来,叹道,“铃铃那傻孩子,怎么偏偏就喜欢沈来宝了呢。”她偏身盯着丈夫说道,“你说为什么?” 花平生笑道,“喜欢来宝不好么?来宝处事稳重,为人大方,性子也爽朗,而且对铃铃那样好。我倒想不出嫁给来宝有什么不好的……当然,除了名字难听了点。” 廖氏瞪眼,“他是沈家的孩子。” “这不是很好么?”花平生抱她揽进怀里,握了手抚着,“你总担心铃铃在夫家受委屈,又担心风俗不同她住不惯。都说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嫁去另一条街都要想想有没有什么不适应的。但嫁在隔壁家,翻个墙就是娘家了,知根知底,多好啊。” 说到这个,廖氏的心才彻底地“噔噔噔”敲响,连呼吸都变得轻缓了。 “来宝滴酒不沾,又从不在外头过夜的,还懂得许多新奇点子,而且同朗儿是好友,我看呀,来宝哪里都好。当然,”花平生一顿,“除了名字难听了点。” 廖氏轻抿唇角,倚在他怀中说道,“的确是难听得很,俗气。” “最重要的是,铃铃喜欢他,他也喜欢铃铃,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廖氏没有言语,低眉细想,权衡之下,仿佛被丈夫说动了。她仍有些不放心,“你当真觉得他是铃铃的良人么?” 花平生点头。 廖氏也像被抽了筋骨,话里没了什么力气,“你知道续儿的婚事是我的心梗,你说琴琴不喜欢他,为什么非得嫁他,嫁了又不好好过日子,何必。” 长子的婚事对花平生而言又何尝不是一根利刺,他说道,“自是有缘来,不必强求。人是续儿选的,他不觉得苦心,我们也不用多想。琴琴本性不坏,就是没看透罢了。” “这都三年了,有什么没看透的。”廖氏说到糟心事,不由拧眉,“孩子也没一个,也不知道夫妻俩一年同房多少次。” 要不是新婚翌日嬷嬷拿了落红给她瞧,她真要以为两人冷淡得连周公之礼都未行。提及长子,她又道,“朗儿也是,天天去校场,晒得跟黑炭似的,哪里像我们花家的孩子。” “晒黑点,瞧着多健康。” “不见斯文气,都成武夫了。”廖氏又道,“铃铃也不让我省心了。” 花平生笑笑,“那我让你省心么?” “你不要岔开话题。” “哎呀,所以我也不让你省心?” 廖氏抿紧了唇,终于说道,“你倒是让人省心的。” 花平生笑意更深,“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管好我就行了,不必太为他们操心。” 廖氏叹气,也觉得操心不来,躺在他腿上闭眼休息,“我知道,但当娘的心,是闲不下来的。等有了孙子外孙,我又该操劳小一辈了。” 花平生说道,“嗯,续儿现在在他州为官,知道你不喜欢琴琴,都不敢常带她回家。可这不是也苦了你挂念么?下回他们中秋回家,放宽些面色,他们才会勤快回来不是。” 廖氏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如今她最该操劳的事,是女儿的,长子长媳的反倒没那样上心了。再怎么上心,也就那样,不会有什么大变化了。 花铃答应了母亲不私下见沈来宝,但不给他句话,他又得胡思乱想了,就让二哥带了话。 花朗自从知道两人的事后,打心底是赞成的,立刻就带着妹妹的话过去找沈来宝。他刚出大门,恰好潘家大门也开了,他一瞧,拔腿就往沈家大门跑,冷不丁背后就有人喊道:“花朗你站住!” 他偏不,那个缠人的盘子,缠了他大半个月,回到家还不让他喘口气。 盘子跑得不慢,更何况见他是跑到沈家,更不避讳。花朗跨过门槛,他也随后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跑进了沈来宝住的院子,急停在他门前,几乎是将沈来宝的门给撞开。 正要午睡的沈来宝刚要解衣服,突然听见一声巨响,随后门就被撞开,惊得他目瞪口呆。一见是两人,大声道,“盘子!你又闹事。” 盘子不乐意了,“先撞你的门的明明是花朗,为何骂我?你讲不讲道理?” 花朗说道,“如果不是你在后面追我,我也不会跑这么快。” “谁让你看见我就跑,我又不是老虎。” “你是会吃人的盘子!” “……”盘子炸毛道,“不要喊我盘子,我叫潘孜,我都快把自己的真名给忘了,混蛋。” 沈来宝已经毫不关心他们为什么跑到他房里来了,大半个月没睡好,今天总该让他好好睡一觉。他往自己的床上走去,不再理会他们。 两人叽叽喳喳地吵了半天,发现主角竟睡下了。花朗说道,“宝弟你就这么睡下了?” 沈来宝没吭声,睡眠质量向来很好的他几乎入了梦乡。 花朗又道,“铃铃让我捎句话给你。” 那个名字瞬间就将周公一脚踹开了,沈来宝猛地坐起来,“小花说什么了?” 盘子嗤笑,“简直跟灵丹妙药似的。” “我母亲知道你和铃铃的事了,不愿你们私下多见,所以近日暂时不能相见了。” 沈来宝顿了顿,知道花朗不是盘子,会将一段话分开好几段说,因此也相信的确就只有这么一句话。这话实在让人怅然,连午睡的心思都没有了。 他躺回床上,一会又坐起身,“小花看起来心情怎么样?” 花朗说道,“挺好的。” 挺、好、的?沈来宝颇觉意外,又躺下了。 盘子掸着扇子坐在床前凳子上,笑道,“看起来丈母娘难攻哦,小花在你和她母亲之间,选了她母亲呢。” 沈来宝缓缓合上眼,说道,“选母亲也并不奇怪,只是小花绝对不是因为这件事而高兴。” 盘子故意问道,“那是因为什么?” “大概是又吃到什么好吃的东西了。” “……自欺欺人。” 花朗禁不住说道,“你怎么就总见不得别人好。” “事情太顺利就不好玩啦,虽然我想捏包子来着。”盘子还想打趣沈来宝几句,可他已经睡着了的模样,扇了几扇子眼睛一转,拿扇柄戳了戳他的背,“今晚来我家吃饭吧。” 沈来宝动了动耳朵尖,“也请小花?” “你要是夸我一句我就请小花姑娘。” “不夸。” “怎么,不想见小花了?” 沈来宝当然想,可是见了,她该得多为难,“想,但不能见。” 没得到夸奖的盘子不甘心道,“那你夸我一句,我就不喊小花了。否则我去喊,她肯定会来。” 沈来宝瞥了瞥他,玩心怎么就这么大,真该给他找点事做,才不会整天想着怎么寻他们开心,他懒声道,“盘子你真是个英姿飒爽风度翩翩温文儒雅知书达理的好少年。” 盘子朗声笑了起来,“我就欣赏你这么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说完又瞧了花朗一眼,“不像他,一根肠子。” 被拖出来踩了一脚的花朗板着脸道,“对,对,哪里像你,肠子都能编成麻花了。” 说完了要带给沈来宝的话,花朗也准备离开去外面,快到门口转身,“我去马场,要不要帮你把飞扬喂饱?反正也要给铃铃的小云喂草。” “午睡醒来后我自己去一趟。” 马倌会定时给马场的马喂食,沈来宝之所以风雨无阻地喂马,只因这样能跟马更好的培养感情。所以能自己去,都会去。花铃也一样,只是这次时隔大半个月回来都不去,可见她母亲当真将她管得很严。 他默默想,小花连马都不能去见,那不能见自己,也在理的。 有朝一日竟然要跟匹马比,沈来宝有点心酸。 追媳妇可真不容易呀。 他翻了个身,带着对隔壁小花的挂念再次去找周公了。 花朗以为盘子会这么直接回家去,谁想他刚出了巷子,就听见背后又有脚步声,回头一瞧,盘子竟又跟了上来。 “你是尾巴么?” 盘子摸了摸脸,“有我这么俊朗非凡的尾巴你该高兴。” “……”花朗没他牙尖嘴利,不再自讨苦吃。 盘子跟在他一旁,说道,“今晚记得来我家吃饭。” 花朗想到沈来宝要去,三个人也很久没一起聊天吃饭,就答应了。他刚应声的瞬间,就好像看见盘子笑了一下。可等他再往他脸上瞧,却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微微拧眉,为什么总有一种会被坑的感觉。 希望是他的错觉。 两人步行到街上,还未走出五步,盘子就突然捂了肚子,“我肚子疼,我要回去蹲茅坑了。” 花朗眨巴了下眼,然后就见盘子拔腿往家的方向跑。他摇摇头,让人捉摸不透的盘子啊。 盘子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跑到了花家大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片刻下人开门,见是他,还没问好,盘子就直接进去了,“你们小姐呢,我找她有事。” 下人虽然惊怕他的身份,可护主的心强烈,忙拦住他,“潘家小少爷这可使不得,我们小姐是姑娘,您是公子,这样贸然闯进院子里实在是不像话呀。” 盘子一顿,难得通情达理,“也是,太熟悉,又忘了。那你去喊小花姑娘出来吧,我在这里等她。” “您还是进大厅里等吧,那儿有位置。” “不用,你快去喊她。” “您真的……” 盘子脸一黑,“快去!” 下人一个哆嗦,急忙进里头去请人。 不一会花铃就出来了,见了他颇觉奇怪,盘子虽然常来花家,但都是兄长在家的时候,单独来找她的情况倒是几乎没有。 “盘子哥哥。” 正在院子里拔一下花草摸一下花瓣的盘子抬头,也不打招呼,直接就道,“你哥去马场喂马了。” 花铃点点头,“嗯,我知道的。” “他喂完马就去校场,一直待到晚上。” 花铃终于问道,“盘子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盘子点头,“对啊,我们约了今晚一起在我家吃饭的,你二哥非得叫上你,可那小子又不得空回家了,所以我来知会一声,真是麻烦。哎呀,你家下人还拦着我不让我找你,男女有别,真不方便。” 以往几人也有一起吃喝聊天的,不过都有沈来宝。花铃便问,“来宝哥哥……他也去?” 在沈来宝那被同样问过一回的盘子学聪明了,说道,“当然不会来,他要是来,我就不来叫你了,我像是那么不懂事的人么?” 花铃唇角微弯,说道,“像。” “……”盘子差点没把手中扇子折断,恼了,“你记得今晚酉时准时来,不来我就天天去马场带着你的小云骑六个时辰,累死它。” 花铃蹙眉,声调微低,“盘子哥哥。” 盘子微顿,“好了好了,开玩笑的,不威胁你了。那你记得来,我新请的厨子做菜好吃得不行,想让你们也尝一尝。我一个人吃饭,吃什么都无味。” 最后一句话击中了花铃的软肋,声音都软了下来,“嗯,一定去的。” 盘子展颜,“那我等你们。” 花铃送他出了大门,见他蹦回家的背影着实欢喜,又想到潘相,听说他近来身体不好,从父亲的语气听来,似乎……命不久矣。 那到时候,盘子就真的是一个人吃饭了,逢年过节都是。 盘子回到家里就吩咐管家去准备晚饭,今晚要招待他们来吃饭。等他吩咐完,见管家还不走,他的面色便沉了下来,“拿来。” 管家将一封书信交到他手上。 盘子拆了来瞧,看了两遍还给管家,“知道了。” 管家也不言语,拿了信当场烧掉。信笺纸薄,刚触了火,就被烧成灰烬,化作灰白,散在空中。 他默然片刻,转瞬面色又恢复如常,一副吊儿郎当天塌下来也不惧怕的模样,“好了,我会听外公的话找个姑娘成亲的,但人得我来挑。你先去准备晚饭吧,我跟他们说了是新厨子,所以你首先得去找个新厨子来,菜做得难吃也没关系。” 管家应声,盘子就又出门去了,让下人快马加鞭,驾车去马场,生怕花朗喂完了马跑了。 好在花朗喂完马每次还会骑马驰骋,所以盘子到了马场时,花朗还在骑马。今日已经过了赛马的时辰,整条跑道都是空的。盘子寻了个位置坐下,远远瞧着那扬尘驰骋的少年。瞧了半晌,花朗忽然慢了下来,咯噔咯噔停在他下面的跑道位置,朝他招手。 盘子弯眼一笑,跑了下去。 跑道和观众台之间有一道很高的栅栏,盘子没法过去,只能隔着栅栏说道,“等会你去校场是吧?等练到酉时,我们再一块回去。” 花朗讶异,“你也去校场?你不是从来都不去那种酸臭的地方。” 要是不拖着他,花铃和沈来宝还怎么在他家来个“意外相见”,笑笑说道,“突然想去,反正吃饭也没那么快。” 花朗也觉在理,反正早回去也没事可做,就答应了。 黄昏刚至,便见晚霞满天,红如锦鲤的云层层交叠,空似池子,云似鱼。 花铃在院子里看了好一会夕阳,觉得着实美妙,说云层之上住着仙人,她是完全相信的。 美丽而神秘的东西总让人心情愉悦,见时辰已到,心满意足地出了门,敲响了潘家大门。 进了里头大厅坐着,下人才道,“小少爷和花家二少爷还未回来,您稍等。” 如果是进门时就听见这话,花铃就回家去等了,也不至于一个人坐在这。但既然进来了,就没办法再出去,这样会失了做客的礼数。 下人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在这里久等,还给她拿了两本书,说是平时他们家小少爷看的,特地嘱咐拿给她解闷。 花铃不曾去过盘子的书房,也觉好奇,接过来瞧之前还以为盘子多看灵异神怪的书,要么就是地方志怪,但这里一本是各地舆图,一本是各地风貌。都是常年游历各地的人所写,地方名字也是千奇百怪,有许多她都不曾听过。 书上有许多备注,备注的字工整好看,笔尖勾勒有力,潇洒而不拘泥,笔画飞扬,倒也符合盘子的性格。 花铃细细翻看手中的书,书已经被翻得有些破旧,可见平时盘子翻得很勤快。 不不说,花铃对盘子的印象一直都是个不知人间疾苦,我行我素的纨绔公子,知他本性不坏,但也绝对说不上好。以前沈来宝曾用一个奇怪新奇的词来形容他的,叫什么来着…… 对,病娇。 今日仅是这两本书籍一事,花铃意外地大有改观。其实……他们谁都不了解盘子。 嫌弃着他,却又包容着他,明知道他总会“坑”他们,还是宽容着。 关系奇怪得很。 但如果让她说盘子是不是她的好友时,她依然会说是。 奇怪的盘子,却无可替代的盘子。 “小花?” 正沉思着的花铃蓦地一顿,手中的书不由被她握紧,抬头往门外看去,见了来人顿觉诧异,“盘子哥哥明明说你不会……”话说到一半她就明白了,他们竟又是被盘子给坑了。 可恶的盘子,哪里是无可替代,可恶可恶。 沈来宝听她一说,也知道他们两人又被盘子“拐骗”了。他知道花家婶婶不喜他们现在见面,不愿花铃为难,暂时也打算克制克制。可想见她的欲望又几乎难以抑制,这会相见,竟忘了是要离开还是靠近,只是在大厅的门槛外看着她。 花铃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四目相对许久,她才垂首偏头。她这一低头,少女发髻上的簪花就落入了沈来宝眼里,可那竟然不是他送的。 他睁大了眼瞧了好几回,终于问道,“小花,我送你的簪花呢?” “没戴。” “为什么不戴?” “都让我娘收起来了。”花铃抬眼看他,瞧着四下无人,才道,“我偷偷藏了一对,没敢戴,怕又被我娘拿走。” 听见是花家婶婶收走的,他没再追问,又听她说还藏起了一对,便问,“你藏哪对了?” 花铃闻言笑笑,“送了那么多,你能每对都记得么?说了你也不知道呀。” “记得,知道的。”沈来宝微微一顿,还是看着她说道,“送你的每一对簪花,我都记得。” ——因为每次买的时候,他总要在脑海里想一会,这个款式到底适不适合她。这个颜色可否能让她更熠熠生辉,没有一对是随便挑的,所以模样他都记得。 花铃愣了愣神,片刻默然,才道,“你送我的第一对簪花。” 沈来宝怔住,“原来你还留着,我总不见你戴,还以为你弄丢了。” “没有,我放起来了。”花铃睫毛微颤,低声,“放进了盒子里,不落一点灰尘的地方。所以我娘没有找到。” 两日沉郁的心情因这一句话就如同拨云见日,刹那明亮,令人充满了朝气。沈来宝微微屏气,“以后……我会送更多更多簪花给你的。” 花铃就知道他还是会送的,以后啊,没人提的话,他估摸会送一辈子簪花,以为她喜欢得紧。许是心里喜欢他,这种不知变通的模样,她竟觉得喜欢得不行。 “嗯。” 沈来宝知道不能和她单独久待,心中不舍,却还是得离开了,“那我走了……你娘那边,我会继续同她说的。” 花铃没有点头,也没摇头,直到余光瞧见他的靴子已经转了个方向,才抬头看去。 步入红霞余晖的男子背影修长,步伐有力而坚定。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门时,花铃似觉万物静止,心也跟着沉静下来。 第75章 年少情谊 沈来宝走得早,等盘算得美滋滋的盘子和花朗回来时,厅上却只见花铃。 花铃一瞧见他,就抱着书走过去,将书塞回他怀里,说道,“我回家吃饭了。” 盘子问道,“可今天我做东呀。” “醉翁之意不在酒,‘意’我已经收下了,那这‘酒’,就留给你们喝吧。” 旁观者不解,策划人盘子可听出来了。看来沈来宝和她见过面了,而且还聊上了,只是到底还是有所顾忌,因此这会沈来宝已经回家去了。 目的已达成,盘子也没有拦她,瞧着她步伐轻快地出去,倒是羡慕,“你妹妹真好。” 花朗瞧他,“你可千万不要打她的主意。” 盘子紧抿唇角,“我再混蛋也不会这么混蛋。” 管家见他回来,宾客也来齐了,就喊了下人开饭。这会饭菜陆陆续续上来,可只剩下两人。 盘子说道,“去吃饭吧,四人份的变成两人份,你可要努力吃。” “吃不完倒是可以拿到街上去,那里有许多西关府那边来的灾民。” 盘子笑笑,略有些冷意,“潘家人只会害人,不会救人。你真要给他们送饭菜,也不要用我们潘家的名字,就用花家的好了。” “用你的名字就好。” “那恐怕他们会吞不下去。”盘子提筷漠然道,“如果不是我外公将三府二十八州四十一县筑堤的银子给拿了,那今年大雨也不会这么猖狂。现在外头也不会有这么多难民。” 花朗愣神,“你外公为何要这么做?” 盘子更是淡漠,“为了钱。” 花朗猛地站起来,瞪圆了眼,“你外公半只脚都进阎王殿了,为什么非得执着于钱财不放!钱对他来说真的有这么重要,他就不怕进了阎王殿去地狱吗?” 盘子一僵,冷冷盯他,“不许这么说我外公。” 花朗紧握着拳,“为何不能这么说?你为何不劝劝他?任由他胡作非为?盘子,我不愿讨厌你,因为我觉得你跟你外公不同……” “一样,我们都一样。”盘子冷声,“就算我外公过世,我也会继承他的衣钵,维护潘家的利益,将那些不听从潘家指派的人都杀了,无论是良臣忠臣,都杀了!” 花朗气道,“盘子!” “我说了不要喊我盘子,你才是盘子。”他将筷子一扔,起身推他,“出去,滚出去。” 花朗刚才还想着和他说道理,可这会被他一推,几乎摔倒,狼狈不堪。他忍着没有还手,可再也没理由留下来,转身离去。 盘子喘着粗气站了许久,才渐渐平复气息,缓缓转身,回到座位前。想了想又拾起地上的筷子,在衣服上擦了一把,继续吃饭,像什么事都没有。 管家在背后站了半晌,才上前递给他一个盒子,“老爷送给您的生辰礼物。” 盘子瞧着一桌的好菜,还有为了生辰特地准备的黄酒酿蛋,也没看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吃了许久,他发现自己连半碗饭都没吃完,恼得把碗筷一齐扔进菜堆里,“不吃了!” 饶是他说不吃了,也没人劝他吃。 盘子呆坐半晌,又从菜里把还没碎的碗捞了出来,油腻腻的,继续默默吃完一碗,这才回房。 酉时过半,天色还没完全黑沉。花朗回到家中,才想起现在正是家里用饭的时辰。 廖氏瞧见他,问道,“不是说是去潘家吃晚饭么,这么快就吃完了?” “嗯。”花朗坐下身,说道,“没吃。” 花平生问道,“为什么没吃?” 花朗犹豫再三,还是将方才的事说了。末了又道,“孩儿这么说并没有错。” “二哥。”花铃微微蹙眉,轻声,“潘相的确不是个好人,可是他是盘子哥哥的外公。” 花平生沉声道,“铃铃说的没错,你在盘子面前咒他下地狱,且不说盘子身上流着潘岩的血,就算是同族人,也是长辈晚辈,哪里能说这样的话。你在全天下的人面前咒骂都无妨,但惟独不能在盘子面前说。” 花朗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做错了什么,他顿时默然,不知道要如何弥补才好。 他知道盘子不会变成潘岩那样的人,他方才说的分明也是气话,可自己却把气话当真。 他正懊恼,似乎有人敲门,片刻守门的下人就疾步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托盘,上面有四只碗,每个碗里都卧着两个酒酿蛋。 下人背后不多久就走来个老者,正是潘府的管家。 管家虽然年老,但身形还算挺拔,常年不苟言笑的脸说起话来也客气得让人觉得生疏,“今日是我们潘府小少爷的生辰,按照老家风俗,煮了些酒酿蛋,送给诸位邻里尝尝。” 说罢,也不等他们答话,就离开了,看得廖氏觉得新奇。又瞧了一眼那酒酿蛋,煮得倒是好看,对儿子说道,“难怪要请你吃饭,原来是他的生辰。可……” 可儿子却在人家的地盘咒他外公,咒的那人还是潘相。廖氏这才切实地想起潘相是何人,顿时有些晕厥,感觉惹上大事了。 花铃瞧着二哥神色,知道他心中更是懊恼,只怕深觉后悔在今晚说了那样的话。她低眉微想,对母亲说道,“娘……今日是盘子哥哥寿宴,可我们不知,各自回了家。现在想做些弥补……我和二哥能一块去找了来宝哥哥,一同去庆贺么?” 迷迷糊糊的廖氏立即清醒过来,正想拒绝,可转念一想,潘家可不能得罪。比起潘家来,跟沈来宝见个面简直是小儿科。更何况女儿和沈来宝的事也就他们夫妻知道,避嫌得太厉害,才真有什么问题了。 左右都为难,顿生无力感,最后她还是说道,“去吧,带些潘家小少爷喜欢的东西去。” 花铃想,盘子什么都不缺,缺的,只有一起吃饭的人。 她喊了兄长一起出门,准备先到隔壁找沈来宝,再一块去潘家。出了大门,隔壁也响起开门声,彼此相望,就看见了对方。 沈来宝似乎也已经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而出来,快步走过去,说道,“潘家管家送了酒酿蛋来。” “我们也是。”花朗拧眉,“我还跟盘子说了一些不好的话,当面咒骂他外公。” 沈来宝往潘家方向看去,门前灯笼火光明亮,里面倒好像没什么亮光了。不过潘家素来冷清,入夜灯盏也不多,一时无法确定盘子是否睡着了。 花铃说道,“走吧,估摸他今晚也没好好的吃饭。” 花朗迟疑,“万一他动粗怎么办,铃铃你不要去了。” “盘子哥哥不会的,他就算会将你们赶出去,也不会推我出门。看着没分寸,可其实是个小大人。”花铃知道自己根本欺负不了盘子,以潘相的滔天权势,他要是真的凶起来,连皇子都要让他三分,怎会怕他们这些平民百姓。 沈来宝也赞同花铃的说法,“去吧,我还没吃饭,说不定见了盘子还能吃上两口热菜。” 花铃闻言看他,“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吃饭?” 沈来宝也看她,“被我爹抓去算账本了,忘了时辰。” “一日三餐还是要准时吃的好,否则对胃不好的。” 沈来宝笑笑,“心疼我么?” 花铃睁大了眼,要是别人她就得当轻浮的公子哥了,偏他还把轻佻当有趣,就不怕把她吓走,“不心疼,我要心疼盘子哥哥去了。” 沈来宝顿生醋意,她说完还真的往潘家走去,竟不管他了。他亦步亦趋跟着,追问,“盘子重要,那我重要么?” 说着他快她一步叩门,都舍不得她用拳头敲木头。敲完才发现其实他可以叩动铜环的,难怪说恋爱中的人是傻子,他又要变成傻来宝了么。 “都重要。”花铃抬眼看他,“但重要的点完全不一样。” 一个是情郎,一个是好友,当然不能是一样。她见沈来宝露了笑颜,就知道他定是瞬间听懂了,脸又红扑扑起来。 她何时也变得这么直白了,真怕有朝一日,他真会觉得自己不矜持。 一会潘家大门打开,沈来宝问道,“盘子睡了么?” 下人答道,“还未就寝。” 三人松了一口气,随下人进去找盘子。 花铃到了大厅上不便去他房中,就等在这了。沈来宝要和花朗过去,却被他拦住。花朗面色略微僵硬,还是说道,“你等会再过去,我想先去同他道个歉。” “有我在,你拉不下面子么?”沈来宝知道他的脾气,心比墙厚,脸皮却薄如蝉翼,“那你去吧,我在大厅等你。盘子估摸会毒舌你,你忍住。” 再怎么毒舌,花朗都受着了,“嗯。” 沈来宝目送他进廊道,他并不担心盘子会将花朗拒之门外,但估计会挣扎一番,等会他想自己得进去拖盘子出来。 他略觉盘子今日行为怪异,摇摇头回身,蓦地看见花铃坐在大厅,这才想起来她也在这来着。 两人大眼瞪小眼,兜兜转转一圈,各种避嫌克制,可最后他们却还是在潘家大厅坐着了。 天意! 第76章 一记耳光 沈来宝希望花朗这次的动作奇慢,最好让盘子好好毒舌他一番,这样既能发泄,又能让他多看花铃几眼。 最近都没有好好看过她,似乎不过十天时间,就觉她又不同上回了,脸好似又长开了些,愈发好看了。 花铃知道对面的人在看自己,本来在捧着书看,后来实在撑不住那灼灼目光,抬眼瞪他,“登徒子。” 沈来宝笑笑,“加个前缀吧。” “什么前缀?” “只看小花的登徒子。” 花铃抿唇,就不该同他表明心意的,说的话愈发轻佻了。可为什么听着,却还是很喜欢,自己也轻浮了么。她又低头看书,时而往廊道那边看去,“也不知道盘子哥哥原谅了我二哥没。对了,来宝哥哥,等会我们要怎么给盘子哥哥过生辰?也没饭菜了……你还没吃来着。” “我不饿,盘子高兴就好。”如果提前知道是盘子生日,沈来宝就能早做安排了。 “来宝哥哥。”花铃从刚才就一直有个疑问,“以前盘子哥哥过生辰他从来不告诉我们的,我印象中也不曾让我们来一起用饭。可为何这次他煞费苦心邀约?最奇怪的是……”她瞧了瞧站在远处的管家,低声,“以前都没送过酒酿蛋,现在怎么送了?” 沈来宝不如她细心,并没有注意到,但她一说,他就想到了几个可能。 最大的可能,是盘子大概也是预知到他外公病情不乐观,或许随时会走。总有种盘子在享受剩余人生的感觉…… 沈来宝细想片刻,起身往花铃走去。 花铃瞧着越走越近的他,抿紧唇角,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到了跟前的他忽然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又将热气扑在她的耳廓里。 她越听,就越是愣神。 直至听完,花铃素来满挂笑意的脸上,也不见了笑颜,唯有阴霾,“来宝哥哥……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盘子死的……虽然我知道潘家的仇家很多,但真的没有未雨绸缪救他一命的法子么?” “有,但盘子就得变成像他外公一样的人。但盘子并不想那样做,所以他选择留在这,没有跟潘岩去皇城。” 花铃这才明白为什么盘子宁可一个人住在这,也不要回到皇城。 沈来宝有点经商的手段,可那种手段,却并不能让他保护盘子。潘家得罪过的人,有权贵,有皇亲,有高官,还有黎明百姓。 如今他们摄于潘岩的威严不敢对盘子下手,但一旦没了那棵可以倚靠的大树,那后果如何,就谁也不知道的了。 他也想救盘子,让盘子好好的活下去。哪怕他偶尔可恶,偶尔病娇,总是以“坑”他们为乐,但他最想的,还是盘子能一直对他们做这些事,因为那样,就证明盘子还活着。 可到底要怎么救盘子…… 沈来宝终于正式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比起铺子生意来,好友的性命,明显更重要。 潘家大院,花朗已经站在盘子门前很久了。他想过会碰钉子,可是没想到这钉子会碰这么久。 “盘子。”花朗再次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应声,倒是有人在哼小曲。要是在平时,他定会听得窝火恼怒,可这会却气不起来。这调子在幽幽深夜听得悲凉,让人不忍,“盘子,你出来吧,今晚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说你的外公。” 曲子一顿,里面声音朗朗,“你说的没错呀,我外公的确是个大恶人,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这么说,何必道歉。” “盘子。”花朗不知说什么好,又喊了他一声。 接连喊了四五回,他便听见里头有噔噔噔的急促脚步声跑到门前,猛地打开房门,盘子满脸怒容,“说了不要喊我盘子!你再喊我就喊你水桶了!” 花朗瞧着他,说道,“那喊吧。” 盘子扶额,“我吃饱喝足要睡觉了。” “可你分明还没沐浴,衣服都没换。” 盘子白了他一眼,推开他,“那我去沐浴了。” “盘子。”花朗抓着他的胳膊,倒真细,“今晚的事,你可以揍我一顿出气。” 盘子顿觉好笑,“揍你一顿有什么用。” “出气。” “我不生气。”盘子没生气,他外公是怎么样的人,他最清楚了。除了他不能骂他,天底下谁骂他他都不意外。要是每个骂他的人他都要气炸,那他就要把整个天下都掀翻了才能泄愤。 他不傻,他外公也不傻,只是被人骂一句就要跳脚,那也不是他们潘家人。 明己行何事,便知己担何责。 “那你的生辰总要过的。” 盘子一顿,瞪眼,“谁告诉你们的?”他脱口而出,又改口道,“今日不是我生辰,哪个王八蛋说的,你给他过去。” 花朗不理会他,捉了他的手就往外拖。盘子不肯,几乎是被他拖着前行,鞋子都磨热了。 快到厅堂,在那边等候已久的沈来宝和花铃也去廊道那边瞧看。盘子一见,更是挣扎得厉害。奈何花朗不松手,只能眼睁睁瞧着沈来宝过来,将他架了出去,花铃还活像那舞狮在前头领路的人。他顿时泄了气,这里的人,他一个都打不过。 花朗和沈来宝将他押到椅子上,还没等他坐定,沈来宝就郑重道,“盘子,生辰快乐。” “……我一点都不快乐。” “盘子哥哥生辰快乐。” “我说了我一点都不快乐!” “盘子生辰快乐。” 盘子瘫坐在椅子上,往他们打量了几眼,便如一滩软泥,“道贺完了?那放我走吧。” 沈来宝说道,“当然没有,我刚才让人去买东西了,等会我们去河边放烟火。” 盘子浑身一凛,“放什么?烟火?这才四月天,哪里有人做烟火。” “兴许有去年剩下的。” “不要,现在去放烟火会变成白痴的。” 饶是他这么抗议,三人也没让步,又架着他外出。 四人热热闹闹出了门,连正在院子里赏夜景的廖氏都听见了,闻声抬头,听着像是和解了,可算是松了一口气,“还好没得罪潘家小公子。” 花平生正喝着茶,没有出声。等喝完一口茶,才道,“不会得罪的,那潘家小少爷,虽然古怪乖戾,但本性不坏。” 廖氏不解,“古怪乖戾还不算坏呀?” “嗯。”花平生放下茶杯,说道,“小婉,来宝和铃铃的事,你也不必太过干涉。” “难道要放任么?” “也不是,顺其自然吧。铃铃顾及你,来宝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就算你松口了,他们也不会做过分的事。” 这点廖氏倒是有自信,女儿绝非那种不顾她感受的人。她忽然反应过来,“那你是同意他们了?” 花平生说道,“嗯。” 廖氏惊得起了鸡皮疙瘩,“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明说?沈来宝一来媒婆就答应?这可不行,铃铃才到十五,身子骨还嫩着,万一嫁进去就有了,那可怎么办,会疼哭的。” 虽说哪个女子生孩子都会疼哭,可女儿身材娇俏,自己骨头都没长好,真怀了生了,定会更疼。这年头稍有家世的姑娘,都不会早嫁的。 花平生说道,“明年吧。” 廖氏掐指算了下,明年倒是可行的,反正不能今年。 这一想,欸?她怎么默默的答应了他们的婚事。 想来想去,虽然总觉得不是太满意,可倒也没什么不好的。但愿那沈来宝能从一而终,日后不要做出什么让她后悔的事来,好生待她女儿。 月上柳梢头,银盘铺地,地上四人身影拉长。 盘子已经真如一个盘子,无骨无形,任由他们拉扯着往外走了。 沈来宝想起这夜深花铃和他们出行不便,就又去寻了尹姑娘来,一同前去。 尹姑娘知道今日是盘子生辰,同他道贺,盘子懒懒应了一声,也认命了,这帮家伙真是折腾,惹人嫌呀。 “哎呀。” 也不知哪个姑娘喊了一声,沈来宝三人看向尹姑娘,尹姑娘摆手,“不是我。” 花铃的声音几人熟悉,更不可能是她。正想着方才是谁的声音,便见旁边铺子出来个身材高挑,容貌卓绝的姑娘,提裙出来就怒声,“吵什么吵,你们将我的久久吓跑了!” 五人莫名,“什么久久?” 旁边下人说道,“我家小姐的一只猫,方才正抱在怀里,你们路过吵闹,将猫惊跑了。” 盘子轻笑,“街上的猫猫狗狗这么多,也没见哪只被我们吓跑了。更何况,你家的猫胆子小,凭什么怪我们,怪就怪你们家的猫胆子太小了。这么胆小的猫,不要也罢。” 那姑娘气得满脸通红,忽然抬手往盘子的脸上重重地甩了一个大耳光子。 啪地一声巨响,始料不及的盘子脸上顿添五道红痕。他愣了愣,其余几人也登时愣住了。 第77章 偷天换日 突如其来的一掌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盘子都没回过神来,还是花铃先反应过来,气道,“你这是做什么?你的猫跑了,不去找猫,还打人。” 几乎是话音刚落,就见那姑娘手掌又起,往花铃脸上扇去。好在沈来宝反应快,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往回一折,疼得那姑娘吃痛退后。 那姑娘身后几个下人立即上前要揍他们,可一见他们的架势,又有些犹豫。 那姑娘瞪眼,“你竟然敢打我。” 沈来宝漠然,“你也打了我的朋友。” ——还想打他的小花,那不打你怎么能行。 那姑娘哆嗦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西关府漕司之女。你们这些刁民,吓跑了我的猫,还打我,我爹都没打过我!” “哦——原来是谭迢的女儿,我记得他有一个十分宠爱的女儿叫谭心,所以将女儿的脾气养得刁钻又恶毒,尤其是对下人,动辄打死,重则尸骨无存。”盘子打量她一眼,“看来就是你了。” 谭心怒道,“什么刁钻恶毒,你是哪里听来的。你竟然敢直呼我爹爹的名字,四品命官的名字是你能喊的吗?” “四品……”盘子嗤笑一声,又摸了摸脸,若有所思。他眼眸一亮,顿添流光溢彩,“好了,就你了。” 谭心被他说得莫名,“什么意思?” “我要娶你。” 这下不光是她,连沈来宝三人都怔住了,还以为听错了话。花朗问道,“盘子你在说什么?” 盘子认真道,“我要娶她呀,多好的姑娘,又恶毒又刁钻,手里还有好几条人命,跟我多般配。而且我从来没被人打过耳光,她刚才还想打你妹妹来着,这样的祸害,就让我来收了她吧。” 花朗怔神,还是难以置信,这每一句话罗列出来,这种姑娘不都是得拒之门外的吗?他倒好,还想领回家,“盘子,你被打傻了?” 盘子白他一眼,“我是多么认真啊。” 谭心冷笑,“看来不但是个刁民,还是个痴心妄想的刁民。” 盘子笑了笑,并不在意,又仔仔细细打量她几眼,越发的满意,“好好好,就你了。” “有病!”谭心只觉这人脑子有坑,连让下人教训他们的心思都没了。正要离开,就听见喵喵叫,四下一看,就见一只白猫跳到她面前,嘴里还叼着一只老鼠。 谭心尖叫一声往后退,身后的仆妇婢女忙扶住她。 花铃抿抿唇,“原来你家的猫是抓老鼠去了,而不是被我们吓跑的。” 谭心根本无暇理会她的话,见猫往她脚下凑,似要拿老鼠给她献殷勤。她顿生恶心,一脚踢在它的肚子上,将它踢飞。猫痛叫一声,转身逃了。 花铃愣了愣,她也养猫,要知道猫是很难跟人分享食物的,尤其是老鼠,虽然人不喜欢,可对猫来说却是美食。它愿给她吃,定是忠主。可谁知道那谭心竟然将猫踢开,她简直无法想象怎会有人如此恶毒! 为了猫能扇人耳光,转眼却又能要猫的命。 她喜欢的不是猫,而是听话的奴隶。 花铃对她满心厌恶,再看盘子,眼里竟是满满的兴趣,好似她越毒辣,他就越喜欢一般。这次花铃完全不能理解了,他要是真娶了这种姑娘,那往后他们也没有办法一起走动了。 连尹姑娘都扯着花铃的衣服,瞧着盘子也添了嫌恶,“铃铃。” 语气中满含要她一起离开的意思,什么放烟火,再不想了。 谭心受了惊吓,只想快点回去客栈梳洗,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再不要踏进这里半步! 盘子见她急匆匆离开,眉眼一弯,笑得欢喜,“哎呀,这下我外公催我给交代的事,终于能交代了。” 花朗的眼神都止不住怪异,“盘子,有句话我觉得应当和你说。娶坏一门亲,坏了三代人。” 沈来宝也点头,“那种姑娘,碰不得。” 盘子笑道,“我觉得挺好的,我一直都想找这样的姑娘,娶进门就好,什么都不用我顾着。哎呀,你说我要是娶个脾气好的美娇娘,我可怎么忍心撇下她?” 他行事向来奇怪,沈来宝都猜不到他的脑回路,可这一次,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了。身为朋友,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自己找个火坑跳。 可盘子好似已经下定决心,连烟火也不放了,跑回家去找管家飞鸽传书给他外公,兴奋得像要跳起来。看得几人百思不得其解,盘子已如脱缰的野马,根本拉不回来了。 “盘子哥哥该不会真的要娶那漕司之女吧?” 沈来宝觉得这是真的,以盘子的性格,说到做到,绝对会这么做的,“我觉得会。” 花朗也道,“我也觉得会。” 尹姑娘啐道,“真不知道瞧上她什么,方才将猫踢开时,我都想去踢她一脚了。如果潘家小少爷真娶了那种姑娘,我想,以后是没办法往来了,否则只会惹祸上身的。” 因几人将盘子身份保密得好,所以尹姑娘也不知道盘子的身份,只知道他是朝廷大臣的外孙,却不知道是谁。 她避之不及,花铃也不意外。四人黯然回去,先送了尹姑娘回家,三人并行回去,总觉气氛怪异,完全想不通盘子为什么这么做。 花朗左思右想,到底还是放不下心,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去找盘子再说说。一块去我怕他心烦,将我们全赶出去。” 他一走,又只剩下沈来宝和花铃。两人这会已经无心谈花前月下的事,饶是两人都是聪明人,也想不透盘子下的这一招棋,怎么想,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花铃终究比沈来宝更细心一些,思前想后,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来宝哥哥,盘子哥哥他是料定自己日后……会因自己潘家人的身份而不得善终,但是潘相又逼婚,所以他宁可选个不喜欢又毒心肠的姑娘成亲?” 她这一说,沈来宝才恍然,按照盘子的性格,的确可能这么做。 “小花,你想的,或许没有错。” 花铃轻轻叹了口气,“可是要是生了孩子,不也是个小盘子,难道孩子他也不管了?”她又似想通了什么,“不洞房?” 沈来宝禁不住说道,“小花,同为男子,我只能说,同床共枕,就算他想忍,我想……也很难忍住。那谭心,长得也并不差。” 这话说得实在却又尴尬,花铃偏头,“男的都不是好东西,哪里会管不住自己的,都是借口。” “大部分人会管不住。”沈来宝想起鲁迅先生,当年和原配妻子同床,也是常穿棉袄厚裤子,忍着男子冲动,才过了那段日子。连鲁迅先生尚且要如此,那定力不足的人,也很容易犯事了。 花铃突然问道,“那你呢?” 沈来宝问道,“什么我?” 花铃咬了咬唇,低头,“我是问你会不会那样做,身边躺着个陌生美艳的姑娘,能忍住么?” 沈来宝没碰见过这种事,真躺在他身边一起看月亮看星星的,也只有小时候的小花了。对儿时的小花,他哪里有过什么非分之想。要是现在…… 不对,小花问的是陌生姑娘来着。可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哪里能立刻回答。谁想花铃见他没即时答复,还以为他也不能肯定,心里登时泛了酸意,眼睛忍不住一红,“浪荡子。” 说罢就加快步伐,往家里走去。沈来宝大惊,“小花,我没有想过这种问题。” 花铃恼了,“那现在想了没?” 沈来宝看她,“这种假设性的问题,不到真正发生,任何保证都是没有用的。我觉得自己能忍,可我说了,你就信么?” 花铃抬眼瞧他,“信。” 沈来宝微愣,又笑了笑,摸摸她的脑袋,“说你聪明,其实也傻气得很。小花……我不会说什么海誓山盟,可是你既然信我,我也不会辜负你的任何一分信任。” “这也是海誓山盟来着。”花铃低头看着地上两人的影子,许是今晚发生的各种事有了各种心思,如今交错在一起,百味杂乱。 沈来宝笑笑,“姑娘家的心思真难猜。” 花铃抬了抬眼,“那你还愿意继续猜么?” 沈来宝点头,“愿意的。” 花铃终于是笑了笑,又恼道,“我怎么觉得我跟以前不一样了,最近好像有点小心眼了。” 不是小心眼,是明白彼此心意后,就更在乎他了。沈来宝心里清楚,他喜欢的小花,不是那种矫揉造作的姑娘,她不在意他的一言一行,他还觉得小花不喜欢他。一如他在意着小花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每一个字。 不愿揣摩错任何一个字的意思。 “不是小心眼,是喜欢,所以更在意。”沈来宝笑道,“可是我喜欢。” 花铃低眉想着,没有否认。她喜欢他,喜欢得很,她甚至想过,他要是不喜欢自己娶了别人,那她也要走得远远的,去找她的凤凰姑祖母,再不见他。 好在,他也喜欢她。 可是以前被藏得好好的姑娘的小心思,就全都不知道从哪个角落一点一点的冒出来了。 她都嫌弃这样的自己了,可他竟然还说喜欢。 情人眼里出西施,她在他眼里,真能开出一朵小花来了。 两人慢慢走回南风小巷,快到家门口,沈来宝就自动退到后面,先看着她进家门,自己才回去。踏步进家门时,他又看了一眼潘家门匾。 那门匾上的字刚劲有力,笔画勾勒处显得生机勃勃,似初春萌芽,没有丝毫的枯败之相。 他缓缓收回视线,忽然想到影视剧里几乎是老掉牙的梗——如果他要救盘子,那用偷天换日的法子,不是很好么? 在潘岩失势的那日,用个同等身形的死尸掘出棺木,放置宅中,放一把大火,烧了宅子,如此就能将盘子换出来,反正这年头没有基因检测。将脸糊得看不清,就能偷天换日了。让盘子换个身份,继续活下去,这样或许能行。 想来想去,似乎这个法子是最稳妥也是最能解决盘子后顾之忧的。 沈来宝意识到这个计划的可行性,这才提步进了家门。 走着走着,为什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眉头渐拢,不由又往身后看去,那渐渐被下人关闭的大门,将潘家门匾压缩得越来越小。几乎是只留下条缝隙时,他才猛地一个震惊,那惊诧瞬间从头传到脚底,愣是将他整个人都惊得僵住了。 难道潘岩一早就在打这个主意?! 他都能想到的问题,潘岩那只聪明的狐狸怎么可能会想不到,姜还是老的辣,这下,潘岩的辣,可算是将他震住了。 第78章 患难之交 入夜,屋内屏风上方氤氲着腾腾雾气,沈来宝坐在盛满水的大澡桶中,若有所想。 白色雾气缓缓往上飘散,扑在他白净俊气的脸上,化了方才一直紧绷的面部线条。他想了许久,都觉得潘岩城府那样深,或许早就为盘子安排好了退路。 或许不是偷天换日的法子,但他那么疼盘子,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准备。 毕竟盘子不愿跟他去朝廷,他如今体弱也不带盘子去朝廷为他培养日后势力,那可见盘子肯定不会继承潘岩的衣钵,那潘岩为他准备好后路,也是极有可能的。 但到底会是什么办法?如果他插手,又会不会破坏潘岩为盘子准备的逃生计划? 他忽然犹豫起来,不知道要不要为盘子想逃生大计。 可万一潘岩没安排呢? 沈来宝着实头疼,但这种事他总不好去问潘岩,以潘岩的性格,说不定会觉得他威胁到了盘子,把他给杀了。 他相信盘子,但绝不相信潘岩。 想了一夜无果,连觉都不曾睡好,早上起来面容倦懒,用早饭前,沈老爷和沈夫人互相瞅了他好几眼,终于问道,“我儿,昨晚没见着花铃么?” “见着了。” “吵架了?” 沈来宝莫名,“没有,好得很。” 沈老爷终于说道,“来宝,爹想过了,要不等会就让你娘过去提亲吧。” 沈来宝差点没呛着,“千万别,爹,娘,我和小花的事会自己解决的,你们不用操心。” 沈老爷皱眉,“这种事你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还是让你娘去吧。成不成,就这一早上的事。不成,你也不用惦记,好赶紧娶别家姑娘去。成了,明年我们就能抱孙子了!” 沈来宝又差点被呛着,“真的不用。” 沈老爷和沈夫人软硬兼施,可沈来宝倡导恋爱自由,就是不让他们插手,让沈老爷好不郁闷。等儿子吃完饭出去后,就跟妻子说道,“看来明年是抱不上孙子了,来宝也真是,怎么就这么磨蹭。” 被自家爹嫌弃的沈来宝出了门似乎还能听见爹娘在耳边念叨的声音,真是到了哪里都不能免除被催婚的事。他出来后看了一眼花家大门,没开;又看了一眼潘家大门,同样没开。 也不知道昨晚花朗去劝盘子劝动了没有,可如果真的是要偷天换日什么的,他觉得……到时候盘子可能真会杀了谭心,这样夫妻死在大宅里的事就更像了。 他知道盘子是个狠心人,只是他的狠心是对他不喜欢的人。 谭心手里还有好几条人命,人也毒辣,说起来,盘子选她,似乎也的确如他所说“为民除害”了。 盘子活得随性,但身为好友,沈来宝心中不安,只因还没有想透潘岩所想,影响了他决定——到底是该为盘子想后路,还是不该? 对面潘家大门此时忽然打开,一个少年从里面跳了出来,看起来心情似乎很不错。等他一瞧见站在对面的沈来宝,又立刻转身跳回家里,“砰”地把大门关上。正当沈来宝莫名时,就听见盘子在门后喊道,“花朗烦了我一晚,你休想再来劝我!” 沈来宝:“……”他完全没想过好么,你不要自恋! 隔壁花家大门也已打开,几乎是在他偏头看的同时,花铃也往他的方向探头,见他在,从台阶上下来,站在他家门前的石墩前说道,“我二哥一晚没回来,是在盘子哥哥那睡了吧。” “应该是。”沈来宝无奈道,“估计是劝了盘子一晚,刚才盘子瞧见我,紧关住门,还说休想再劝他。” 花铃抿唇,“偏不,这种事怎么可以马虎,不能让他胡闹的。走吧,来宝哥哥,我们去捉盘子。” 就算她是要去捉飞碟,沈来宝也会陪着,更何况是捉盘子。 花铃敲了敲潘家大门,“盘子哥哥,开门吧,我知道你在后面站着。” 片刻门就打开了,着实让沈来宝不痛快——见了他就跑,花铃一开口他就开门了,他这是对小花有几个意思呢? 盘子无奈道,“又怎么了?” “我二哥是在这过夜了么?” “可不是,念念叨叨了一晚,烦死我了。结果还霸占了我的床,害得我去睡厢房。你来了正好,快点把那头猪喊醒,拖回家去。” 花铃笑道,“我二哥老是睡不好,难得能睡这么好,就让他睡吧。反正床占了一晚,再占一个早上,也好。” 盘子瞪大了眼,“要是再有人说你们花家人知书达理,我一定把你拽出来说。” 花铃笑笑,一点也不在意,这才道,“盘子哥哥,我是认真的,你当真不能拿自己的婚姻大事开玩笑,那谭姑娘看着并不是好人,真娶进来,会家宅不宁的,而且,你还能同我们好好往来么?” 沈来宝说道,“的确如此,就算你不把自己的婚事当真,也不要拿自己的婚事来玩。日后万一你真碰见喜欢的姑娘了,可怎么办?那样哪怕你不让她做妾而是做妻,也是继室了。” “哪里会碰到喜欢的姑娘。”盘子瞧瞧花铃,“要是有二花姑娘,我倒是喜欢的。” 沈来宝微顿,“盘子。” 他知道他对花铃没有非分之想,可他这种玩世不恭的模样,却让人恼火。好似全天下的人都在为他操心,他自己却一点都不着急,还决定一意孤行。 “我知道。”盘子总算是不一脸吊儿郎当的模样了,笑道,“我也认真地跟你们说一次,我当真是思虑过一百遍之后才决定娶她的,你们不觉得她跟我很般配么?她心狠手辣又不讲道理,再喜欢的东西不喜欢了就变成铁石心肠。” 沈来宝摇头,“盘子,你不是这种人。” 盘子笑看他,“我怎么不是这种人?” 花铃字字道,“盘子哥哥你不是这种人。” 盘子默然,一会又笑笑,“好了,我再想想,别劝了,我头都疼了。倒是你们,赶紧摆喜酒,生个孩子,指不定我还能在巷子里追着他跑呢。” 两人面皮是厚,可被人当面调戏,花铃还是羞红了脸,“不同你说了,跟我二哥说一声,让他醒了就回家,娘要担心了。” 说罢她就走了,少女怀春的模样看得盘子又笑,“多好的姑娘,沈来宝,你是修了几辈子的福?” “大概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吧。”沈来宝嘀咕一声,等花家大门关上,才收回视线。他看了看潘家院子,又往上头看看,连背后也看了一遍。 盘子倚在门上瞧他,“你这是想看看有没有人,趁机揍我一顿?还是别想了,保护我的暗卫,至少有五个。” “他们可信么?” “死士。” 沈来宝这才看着他说道,“皇城里屡屡来了消息,你外公的身体愈发不好。我这几晚都在想,你外公树敌过多,手上沾满了血,如果……如果一旦他有什么事,我怕身为他唯一亲人的你,会被牵连。” 盘子笑道,“我外公有权有势,富贵荣华时,我也得以自在逍遥,享尽富贵。那他失势时,我受牵连,这也公平。世上哪里只有一味享受而不用付出的事。” 沈来宝没有想到他看得这么通透,可这种话在他听来,就好像是他随时都准备好了赴死,看透生死。 “其实你大可以不必这样看我,你再这么看我,我可就要翻脸了。” “我想救你。” 盘子愣神,片刻面色又恢复如常,“别救,否则你也会被牵连的。” “那难道眼睁睁看着你死?” “我不会死的。”盘子笑道,“我还要喝你和花铃的喜酒,还要追着你家的孩子满巷子跑,捏他的脸,看他哭。” 沈来宝知道没有办法从他嘴里探到任何能让他判断潘岩是否对他已有安排的事来,只是他又怎么能在意识到盘子日后会有危险,还只是眼睁睁看着,“以后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事,一定要来找我,你我,曾经共患难过,定要信我,绝不会背弃你。” 盘子仍是倚在门上,姿势显得玩世不恭。他看着沈来宝,忽然笑了笑,“好。” 一字曰好,沈来宝似乎也听出了他的信任,这多少让他安心了一些。可这还不够,他多希望潘岩已经为他铺好了路,潘岩铺的路,肯定会比他铺的更好,也更安全。 可谁知道呢。 一晃又过了一个月,皇城那边没有传来潘岩不适的消息,好似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沈来宝听了,也不知道是高兴好还是不高兴得好。 一方面他身体好就意味着被压迫的良臣多了,另一方面他活着那盘子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等他以为暂时可以安生过日子时,下一刻阿五就跑来,进门就说道,“少爷,那对面的潘家小少爷下月要娶妻了,娶的是那谭漕司之女谭心。” 沈来宝一愣,这盘子,到底还是又戏耍了他们一遍。 这谭心嫁进南风小巷,那可真是……要鸡飞狗跳了吧! 第79章 泛舟求婚 谭心要嫁进南风小巷的消息如风迅速传开,沈家最先炸锅。 用早饭时,沈老爷就痛心疾首道,“来宝,你看看人家盘子,才十五岁啊,就成亲了,明年就有孩子了,你看看你,都十九了,十九了!” “……十五岁还不到男子成婚的年纪,也就只有盘子能这么任性了。” “可你不是十五,你是十九啊,十九!” 句句都带吼的,沈来宝觉得他不是十九岁的光棍,而是九十岁的光棍。为什么他十九岁了,他爹还是将他当做小少年看。大概是因为……他是他爹吧。 他一一点头,也不反驳不挣扎,今日他和花朗几人约好了,去游赏荷花池,当然,还有他的小花。 沈老爷见他又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恨不得现在就冲过花家去,问他们到底嫁不嫁女,如果不嫁,就让儿子赶紧死心娶别人去。可他又舍不得,隔壁花家千金是多好的姑娘啊,要是这事真能成呢?对沈家、对儿子都好。 为此,他也就忍了。 沈来宝用过晚饭就出门去了,那潘家大门已开,正在门口伸着懒腰的盘子见了他笑得着实灿烂。昨晚他一口答应去荷花池,结果大清早他就来了个爆炸性的消息,真不知道他如何能这样笑嘻嘻厚脸皮地看着自己。 他摇摇头,走过去抱拳,“恭喜了新郎官。” 盘子也嘻嘻地抱拳,“多谢多谢,到那天一定要来喝喜酒,请柬我就不发了,直接给你们腾五个桌子,都会安排在前头。” 沈来宝瞧他,“你连这个都想好了?” “当然,这可是我的婚姻大事。”盘子说道,“我告诉你件好玩的事,听说我外公派去谭家的官媒一说这门亲事,谭心就哭着要上吊。哎呀,可惜被人救了下来。” 不是好在被人救了下来,而是可惜被人救了下来。一个词的意思就千差万别了,全然听不到未来丈夫对妻子的疼爱,沈来宝肯定他真的是因为讨厌谭心才娶她的。 花家素来不爱在外打听消息,所以在整条巷子都知道盘子要娶妻的事时,花朗和花铃还不知道。出来就见盘子满脸笑容地看他们,似有期待。奈何兄妹两人都不爱凑这种热闹,直接就道,“走吧,去荷花池。” 没有得到应有关注的盘子皱眉,快步跟了上去,又冲两人笑。两人相觑一眼,问道,“盘子,你不舒服?” 盘子差点骂了脏话,还是沈来宝说道,“盘子要成亲了,六月初六。” 花铃诧异,“难道是跟谭姑娘?” “哎呀,我就说小花姑娘最聪明了,可不就是她。等我娶了她回来,天天给你打耳光吧。” 花铃顿时说不出话来。 花朗也觉意外又莫名,更觉生气,“那天跟你说了一夜,你说了不会任性,可你为何又这么做了?你娶她,非但害了潘家,还会害了你啊!” “哪里会害我,我害她还差不多。”盘子掏了掏耳朵,“好了,别仗着现在荷花还是个苞就不用早早过去看它们了,绿油油的荷叶也是很好看的。” 三人对他早已没了办法,而且亲事已定,八字已拿,聘礼也送了过去,此时让盘子改口,那谭心名声被毁,估摸又得上一次吊。所以花家兄妹已经不劝了,沈来宝倒是还想再说说,可盘子根本不听。 荷花池塘就在城内,四人步行过去要大半个时辰,知己同行,也不觉路途漫长。盘子不愿提及他的婚事,东扯西扯了许多话题,到了荷花池,便见了一望无际的绿景。 初夏荷花尚未全开,米分嫩的花苞伫立在一片绿碗之上,不同于盛开时的景致。游人此时甚少,但四人兴致盎然,人多了,看的就是人,而不是花。 昨夜沈来宝就安排好的船夫早就等在了那,不等他安排,盘子就拉了花朗共乘,催着船夫离岸时笑吟吟地看着岸上的两人,一脸意味深长。 盘子总是明着暗着撮合沈来宝和花铃,两人哪里会看不出来。 只是这荷花池本就多男女结伴同游,就如元宵七夕,将关系告知天下也无人嘲笑。沈来宝先一步上了船,稳住了脚才伸手,“小花。” 花铃看他伸来的手,那手掌还能瞧见平时练剑的茧子。她只抓了他一根手指,顺势过去。 脚上力道一压,船跟着晃了晃,压得船底水纹荡漾。花铃有些失了重力,身体一晃,沈来宝忙稳住她,生怕她摔下去。 花铃几乎是贴在他胸前,顿时满面绯红,甩了他的手俯身进了船篷里。沈来宝笑了笑,坐在船篷外面瞧她,“小花。” 花铃年纪小的时候他喊小花小花她倒觉得没什么,如今她都及笄了,他还小花小花的喊,她每次听了都觉心跳得厉害,绝对不是羞涩,是羞的。她睁着明眸大眼看他,“来宝哥哥,你别再喊我小花了。” 沈来宝意外道,“为什么?” 多独特的叫法,而且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喊的。要是以后在街上被人潮挤揍,他喊小花,她就能立刻听见了,多好。 “稚气。” 沈来宝说道,“之前盘子这样喊你,我不许,你也不许来着。” 花铃绞了绞手里的帕子,“在外面喊不行。” 沈来宝瞬间明白过来,笑了笑,这是在说——以后在家里,随便你怎么喊。 哦哦!这样他完全可以接受。 花铃说这话也是无心,本意是有外人的时候不能这么喊,私底下可以,可见他笑得眼有星河,这才反应过来,脸顿时热辣起来。她坐的地方低,脑袋一埋就埋到了膝头上,闷声,“不理你了。” “小花,你又换簪花了,这对重复了吧。” 花铃抬眼从胳膊缝隙看着他,“那你又要送我新的么?” “这次不是。” 花铃略微失望,她还是希望他能一直送簪花,送一辈子。而不是因为关系变了,就送其他的什么东西,哪怕是比簪花更贵重,更精巧和别致。 沈来宝递了个小盒子给她,那盒子也如装簪花的盒子小巧,花铃没有立刻接,看了好几眼问道,“耳坠子么?” “不是。” “那是一粒珠子?” 沈来宝微微笑看她,“不是。这是比簪花还要更有意义的东西。” 花铃撇嘴,“礼物的话,什么都比不上簪花。来宝哥哥,你以后就一直送簪花吧。” 沈来宝问道,“为什么?” “大概是这意味着……初心不忘。” 初心便是喜欢她的心思,她要的并不是簪花,而是他还记得送她的第一件姑娘家的东西,还一直送了那么多年。要送,就送上三生三世吧。 “我答应你,簪花会送,其他你喜欢的,我也会送的。”沈来宝还是没有将盒子收回,“只是这个,意义不同。” 他的目光诚挚稳重,花铃看得动心,比起年少的他来,到底是多了几分沉稳的。这种沉稳,更让少女芳心大动。她接过盒子,小心打开,见了里面的东西,却觉莫名。 这盒子的锦缎上,卧着一只银圈。那戒指还是银的,雕着叶子花纹,简单而又别致。银圈上面缀着个小小的绿宝石,银子融得十分巧妙,将宝石三分之一裹住,露了三分之二出来。这样的东西她还从未在首饰铺子见过。 “来宝哥哥,你当我是老婆婆呢,瞧着好看也不能送扳指呀。” 沈来宝一笑,“不是扳指,扳指哪里有这么细小。” 花铃又仔细辨认了一回,恍然,“原来是顶针。可银子做的顶针不经用,不过也没有宝石的……” 说着她又疑惑起来,唯有等他解释。沈来宝拿了那专门让工匠做的戒指,如果不是材料稀缺,他还想镶钻石的,“小花,这是我在异国志上看见的,男子要跟心仪的姑娘求婚,就送戒指。姑娘如果答应,那就会收下戒指。” 他知道她母亲已经松口,否则不会让花铃一如既往跟他见面,所以他又多了几分信心,只要,只要她点头,他就找媒婆登门求娶了。 可是身为一个现代人,他又不想只是依靠媒婆,所以在此之前,他想正式跟花铃求婚。 在这幽静又有清香扑鼻的荷花池中,跟花铃约定一生。 “大央的习俗不要,偏去学什么异国的,我怎么没听过。” 沈来宝也圆不回来了,他总不能为了送戒指编个谎话。忽然他又听花铃唤了自己一声,沈来宝又将目光落在她脸上,“小花,我不想只是依赖媒婆登门求娶,要娶你的人是我,如果可以,我会从头到尾操办这件事。只是习俗如此,所以还是要拜托媒婆。可在她登门之前,我想自己来和你认真的求婚,看着你收下戒指,点头同意。” 花铃不知为何他总能说出这些“出格”的话来,就算是男子,也着实太胆大了。而且哪家求娶不是喊媒婆的,已知彼此心意,何必再次求证。她并不懂,可她还是尊重他的想法。 况且求娶得这样别致,她心中也欢喜。 她看着沈来宝拿了半晌的戒指,缓缓伸手要接。可却被他轻轻握住,不知他要做什么。 沈来宝拿着戒指慢慢穿入她的无名指上,因为没有带她亲自去找工匠看过,只能凭他的描述来定大小。所以他也不知道到底合不合适。大了还好,能缠根线,但是小了,可就不能改了。 好在戒指顺利戴在了她的手指上,没有缠得紧,也不大,竟是非常合适。 沈来宝松了一口气,握在手中的手修长白净,暖得想让他亲一口。他终究还是忍住了,“小花,明天,明天我就去找城里最好的媒婆,好么?” 花铃睫毛轻扫,偏身看着船篷,“我娘不许我早嫁。” “那先定亲呢?” 花铃瞧他,“你怕我跑了么?” 沈来宝笑道,“怕,那你就不怕我跑了?” 花铃瞪眼,“你敢。” “不敢。”沈来宝被她的模样逗得忍笑,“我们先定亲,那你想什么时候嫁,随时都能嫁了。而且定了亲,就不用总像这样遮遮掩掩的,我想见你,但又怕你遭人非议。所以不如光明正大的相见,对你才好。” 花铃心里还觉得他急了些,可没想到他的急,出发点也是为了自己。她又觉芳心浮动,唯有一句话在脑子里回荡,嫁,她想嫁给他。 对,她怕他跑了,怕日后有什么不可抗拒的事情发生,婚事生变。 沈来宝仍坐在船篷外,细看她的侧颜,美如白玉,光线略暗的船篷也不能遮掩她的光芒,“小花,好么?” 花铃又将下巴抵在膝头上,偏头瞧他。眼前人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目光稳重又真挚,让人怦然心动。这一次,她没有再羞得偏头,只因她想郑重地答复他一次。 一个“嗯”音落下,她就见他眼底涌上满满喜悦和情意,看得她也一笑,终是娇羞地低了头,抱着膝头抿笑。 第80章 盘子大婚 千里湖广袤千里,湖水无风不动,船一晃,底下波纹荡漾,晃得船上的人心也跟着晃悠。 盘子躺在船板上,翘着二郎腿哼着曲子,见那边小船气氛暖人,曲声渐低,多了几分愉悦。 坐在一旁的花朗不知他莫名高兴什么,顺着他的视线往那艘船望去,只见沈来宝坐在船篷外,不知对里面说着什么。不见自家妹妹,只有一双绣花鞋和裙摆露在外面,虽然听不见他们说话,但隔得老远他都能感觉得出两人的欢愉。 花朗收回视线,末了说道,“和自己喜欢的姑娘一起游湖,多好。” 盘子顿时不哼曲子了,“我也觉得。” “可是你如果娶了谭姑娘,就没有办法像他们那样了。” 好不容易高兴的盘子被他一提这事,顿时满脸不悦,“这事已成定局,还得了皇上赐婚,我没办法反悔了。” “你能,只要你想。” “我不想。” 花朗禁不住说道,“你为什么不想?你明明不喜欢她。” 盘子乖戾道,“因为她要打小铃,打你的妹妹。” 花朗莫名道,“你说她打了你还好,可并没有打成我妹妹,被来宝拦下了。你……”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瞠目结舌道,“你喜欢铃铃!” 盘子翻了他个大白眼,完全不想理会他。 花朗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急道,“你不能喜欢铃铃!不能。” 盘子被他烦得不行,猛地坐起身,“我没喜欢你妹妹,我当小铃是知己好友。” 花朗微微松了一口气,又道,“谭家姑娘的事……” 盘子恼了,伸腿就踹他。花朗身手了得,侧身一闪,便躲开了。可他坐在船边,这一躲,右边一空,整个人顿时失了重心,坠入湖中。 盘子瞧着他噗通落水,捧腹笑道,“让你念叨我。” 不过片刻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花朗竟是在水中挣扎,完全不似会泅水的模样。他微愣,难道他不会戏水? 不等船夫跳湖救人,盘子纵身跳下,抓了他的手就往船边带。可溺水的人四肢身体都不会听使唤,花朗以为是被水草缠住,胡乱拍打,拍在盘子身上,疼得他差点没踹他一脚。 好在船夫递了长杆过去,才让两人捉住,慢慢回到船边,浑身湿漉漉地爬了上去。 沈来宝和花铃也听见了动静,急忙让船夫过去,到了近处就见了两只水鸭子有气无力地趴在船板上。 “二哥,盘子哥哥。” 花朗吐了两口水,勉强跪坐起来,看着脸朝下趴着的盘子,大惊,“盘子!你没事吧?” “没事,别吵我。” “快起来。” “不起。”盘子咬牙道,“我怕起来一瞧见你,会宰了你。” “……” 两条船已并在一起,沈来宝伸手抓住船篷边缘,免得摇晃,“你们落水了?” 盘子气道,“不是我,是他,花朗,你竟然只旱鸭子。” 花朗说道,“整条巷子的男童都知道我是旱鸭子,只有你,酷暑从不一起去戏水,你去一次就该知道了。” 盘子不想骂人,早知道就让他喝多几口千里河的水了。花铃说道,“别说了,先回去换衣服吧,虽说已是夏日,可一不小心也会感染风邪的。” 游湖还没半个时辰,四人就回家去了,花铃倒不觉得可惜。回去的路上她还在摸着手指上的那枚戒指,许是没见过这样的,戴在手上并不觉得好,只是心里喜欢得很,横竖没人认得,便舍不得取下来了。 回到家中,从外院穿过,进了内院中,就见父亲正在裁剪花草,将旁枝末节剪去。 “爹爹。” 花平生听见女儿唤声,笑着偏身看去,“不是游湖去了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二哥不小心落水了,盘子哥哥下水救人,也湿了身,就提早回家。” 说着,浑身还淌水的花朗就走了进来,一步一个湿脚印。花平生也没责怪和追问,直接说道,“快进去换衣服,对了,别让你娘瞧见,否则又得念叨你。” 花朗笑道,“知道了,爹。” 等他走了,花铃才道,“当真不能让娘亲瞧见,上回我不小心把茶杯打破烫了手,娘现在每次看见我还要说我一回。” “你娘也是关心你。”花平生笑笑,目光收回,重新回到花草上,片刻又将视线挪回,落在她的手指上,定睛瞧着她那银圈子。 正当花铃要编个谎话应对时,却不见父亲发问,又收了目光裁剪他的花草去了。花铃觉得好不奇怪,就算父亲不追问,可也会好奇问这是什么的,倒像是已经知道了这是什么东西的模样。 她忙把手藏在背后,难道父亲也看过什么异国志,知道这是什么? 不知父亲是否清楚的花铃不敢多问,也不敢多留,急忙同他告退,快步回房去了。 花平生又剪了几刀,思绪远游。 “哎哎。” 猛然听见妻子的焦急声,他回过神来,笑看她急匆匆过来,“怎么了?” 廖氏急步走到跟前,拧眉,“我的兰花……我的兰花。” 花平生低头一瞧,胳膊便僵住了,哎呀,他竟一个不留神将兰花拦腰剪断了。 廖氏眉头紧拧,鼓着腮子都委屈得说不出话来,想骂他来着,又舍不得。可不骂他,她又憋得慌。花平生蓦地一笑,也不剪了,放了大剪子就执了妻子的手,“去花市,买十盆回来。” 廖氏微顿,“这兰花可贵了。” “你开心的话,买一百盆也无妨。” 廖氏笑了笑,不恼他了,“赔我一盆就好,你再陪我去看个戏吧,来了个新的戏班子,听说唱得可好听了。” 花平生说道,“都听你的。” 两人兴致起来,也不管戏班子开了没,直接就出门去了。要是戏班没开,就去逛铺子,横竖不会蹉跎了光景。出了大门,廖氏才道,“方才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没什么。”花平生又道,“我曾送你的银圈子呢?” 廖氏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放起来了,难看。怎么,都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你还记着你送的银圈子呀,明明那样难看。” 花平生笑了笑,“是,难看极了,走吧,去买兰花。” “嗯。” 离开花家大门,花平生又往沈家门前看去,今年寒冬,那石墩前,也该由沈来宝亲手堆个雪人才行了。 要他把女儿嫁给他,得看堆好雪人的第二天,会不会跑。 沈来宝此时还在潘家,受花朗嘱托,怕盘子不好好换衣裳,还在瞎折腾。好在盘子没再任性,迅速进房里换衣服去了。等他出来,亲眼见他换好,这才回去,惹得盘子抗议,“我跟你同龄啊,凭什么将我当黄口小儿瞧。” “你竟然不知道缘故。”沈来宝啧了一声,也不等他气炸,就走了。 潘家永远是这么冷冷清清,从大院出来,连下人都不吭声。沈来宝知道他们不是普通的下人,哪里有下人走路都轻如风的,一看就知道是训练有素的护卫。 出了大门,几步就能回到自己家,可沈来宝却觉有人在朝他“嘘嘘”唤声,偏头循声,却不见人。正以为是不是错觉,就见斜对面邻居家的石墩后面探出个脑袋来。 那张脸沈来宝印象深刻,不是因为貌美让他记住了,而是因为她曾打过盘子的脸,还妄图要打他的小花。 谭心见他不回应,急得瞪眼。见他还不过来,眼神就成了哀求。 沈来宝知道她定是为了她的婚姻大事而来,明明跟盘子定了亲,却还到潘家附近,那定是有事要找他。沈来宝也想知道谭心是怎么想的,说不定两家婚事还能有所改善,便走了过去。 人才到石墩前,就被谭心骂道,“本姑娘喊你过来,你为何不过来,瞎了你的眼!” 沈来宝对她毒辣的画风已经见怪不怪,微微挑眉,转身便走。谭心讶异片刻,又急忙哀求,“我错了,沈家少爷,你帮帮我可好?” 沈来宝没留步,谭心顿生哭腔,“我不想嫁给潘相的外孙,他摆明了是要折磨死我,他记恨我扇他耳光,我嫁过去会死的。沈家少爷,你是他的好友对不对?那你劝劝他吧,让他不要娶我,退了这门亲事。” “我帮不了你。”沈来宝不是没劝过盘子,但事实证明已经没办法劝动他了,所以无法答应。更何况,他也实在是不喜欢谭心这种脾气的姑娘,不想跟她多说话。 谭心一见他爱理不理的模样,又低声求道,“你帮我这个忙,我可以让我爹给你铺平官路,沈家不是生意人么,那我们谭家也会给你方便的。” 沈来宝没有停步,当日气焰那样嚣张的人,让她来低声下气求人,恐怕是真的怕自己死在盘子手上吧。潘家人的恶名,真的是已经传遍大央了。 谭心见他不愿帮忙,压抑多日的怒火和委屈终于爆发,再也忍不住,厉声,“他日我嫁进潘家,第一个要除掉的人就是你!还有沈家,还有花家,我要把你们都搅和得天翻地覆,死无全尸!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好过。” 沈来宝微顿,没有回头看她,却觉悲凉,“谭姑娘,我给你一个忠告,如果你安分老实,潘家小少爷不会为难你的。可如果你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恐怕死无全尸的人,是你。” 他这话并不是危言耸听,盘子是什么性格的人,他不敢说全都了解,可在他了解的范围内,便是如此。 盘子绝不会让谭心生事,她如果真的做糊涂事,只怕盘子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的。 可谭心却根本不信,恶毒地骂了几声便离开了。 直到下月初旬,盘子大婚时,沈来宝才再次看见谭心。 身着大红嫁衣的人有喜娘牵入满挂红绸的大堂,沈来宝却感觉不到一点新娘子的喜悦。 再看盘子,笑吟吟地站在那看他的新娘子,不知道的以为他是欢喜,熟悉他的人却知道——那是看玩物的眼神。 连站在沈来宝一旁的花铃都多看了盘子几眼,总觉得,谭心要遭殃了。 第81章 成双成对 送了新人入洞房,便是惯例闹洞房。沈来宝作为盘子的好友,和巷子里其他人一起进了新房。身着红色新郎服的盘子气色看起来十分不错,不管他们怎么闹,始终笑盈盈地配合。 他笑得越是高兴,谭心就越觉得奇怪,奇怪到甚至想,莫非他真喜欢自己,才娶她的? 如果真是这样,她便欢喜了。 等闹过洞房,沈来宝和众人一起退出门外时还多看了盘子几眼,也不知道今晚的洞房是不是会顺利。 花朗退出去最晚,等人到门槛,却听盘子叫自己,转身看去,盘子竟然也出来了。他意外道,“不陪谭姑娘……不对,不陪弟妹?” “我不是还得出去陪宾客喝酒么?”盘子解了挂在胸前的大红花,“戴了一整天,跟傻蛋似的。”说罢他往后一甩,就拽着花朗去外头喝酒陪宾客了。 谭心有些恼怒,按照习俗的确是该陪宾客,可是好歹跟她说两句话安抚安抚她。她寅时就起身折腾,如今大半天了水都没喝上一口。 她对潘孜颇有不满,奈何他是潘相外孙,自己拿他是半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坐着受气。 潘家的内院外院还有六个小院子都坐满了宾客,连盘子自己都分不清他请了谁,只知道管家早早就贴了告示说开三天流水宴,想来喝酒的都来。 本来他给沈家花家备了主席位,但后来潘岩来了,撤了那位置。所以沈家人来到这已经没有空出的一桌,众人就坐得散乱。这会他出来,都找不到他爹娘在哪了。走着走着倒是看见了花铃,也是没和花家人坐在一起,旁边都是不认识的人。 右边是个姑娘,左边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并没有乖乖在吃饭,拿着筷子乱戳,还时而走来走去,嘻嘻哈哈。旁边妇人看着像他的母亲,对自己的熊儿子一点也不约束,还笑看着他,全是溺爱。 他不动声色走过去,站在那熊孩子身后说道,“听说新郎官在那边派钱。” 他的声音不大,只有近处的人能听见。那妇人一听,当即抱了孩子就往前院过去。沈来宝拍净凳子坐下,看得花铃瞧他,“哦?不是有银子拿吗,你怎么不领一份?” 沈来宝笑道,“哪里有钱拿,我见那熊孩子烦人,他母亲又不管,就骗了他们。” “越来越坏了。”花铃念了一声,心里却道——不过她喜欢。才不要喜欢那些刻板不知变通的书呆子,“方才你去闹洞房,盘子哥哥看起来如何?” “倒是蛮开心的。” “他就是看起来太开心了,所以让人觉得……”花铃探头低声,说起他的坏话来,“不怀好意般。” 原来不是他一个人有这种感觉,熟悉他的人都这样认为呀。 “我也觉得。” 花铃笑了笑,这种话也只有对他说才不会说她多想,说她诅咒新人夫妻不和睦。 沈来宝见他送她的戒指她还戴在手上,不过多了一个手链,与戒指相连,看起来就如普通饰物那样正常了。他本以为她会取下放好,谁想她还戴着,又为了不让人多问,便用了这个法子。 花铃也知道他在看那戒指,又想到他前几日对自己说的,等盘子大婚后,就让媒婆登门。她偶尔探听了下爹娘的口风,父亲对他倒没什么,母亲虽说不是太乐意,可也没反对。 沈来宝早已想好,等七夕过后,就叫最好的媒婆去花家说媒。只因七夕是两人可以名正言顺在一起的日子,如果早早让媒婆过去,那就得避嫌,七夕也没有办法一起过了。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在桃花庄和花铃看桃花时,曾想日后要和佳人同看,不要跟个小豆丁。万万没想到,小豆丁变成了佳人,所以他还是跟“小豆丁”一起看,再过十年,就带着他们两人的小豆丁一起看桃花了。 想到这,不由笑了笑。看得花铃也笑了笑,“想什么,这么欢喜?” 沈来宝悠悠摇头,“小花,我有些饿了。” “你去寻了别桌坐吧,这里没干净的空碗和筷子了。” “我要是走了,等会那熊孩子又来闹腾你怎么办?”沈来宝说道,“夹个鸡腿给我吃吧,就那个,最大的。” 花铃瞅他,“你不嫌我筷子脏呀?” “不嫌。”沈来宝默默想了一下,以后要想法式湿吻的话……那怎么可以嫌弃。 他坐得腰杆笔直,让人丝毫看不出来他在胡思乱想。连花铃都没看出来,还专心给他夹了个鸡腿。好在同桌的人没认得他们的,说说笑笑倒也无妨。 花铃怕他吃得脏,干脆把碗筷都给了他,“没怎么吃过的,油腥都没沾,你吃吧,反正你也不嫌弃我来着。” 沈来宝瞧见碗底干净,问道,“那你吃饱了么?” “没,被那孩子闹得吃不下,我喜欢的菜都放到那头去了。” 沈来宝一听,干脆说道,“不如我们去外面找个馄饨摊子吃吧。” 花铃见他站起来,抬头说道,“那不吃喜酒了?” “嗯,盘子不会怪我们的。” “盘子哥哥才不会理会这些。”花铃余光瞧见方才那走了的妇人气冲冲地牵着她的孩子过来,急忙抓了沈来宝的手从另一面“逃走”。 各个院子宾客众多,加上来回上菜的下人,整个潘家回荡着从未有过的热闹声响。两人在数百酒席中穿过,也没熟人留意。 出了潘家大门,沈来宝都快被一路的酒味给熏醉了。他真是太不待见这滴酒不沾的体质了,跟晕车的人闻到汽油味都要晕过去般。花铃见他晃了晃头,问道,“怎么了,来宝哥哥?” “闻了酒,有些晕。” “我去给你拿杯热茶解解。” “不用,站一会就好。”沈来宝笑道,“小花,要是以后盘子来闹洞房,你一定要帮我挡酒。” 花铃偏身贴在墙上,站在另一堵墙的沈来宝便看不见她了,只能听见她的声音,“方才你定是闹得很凶,这都担心起盘子会来大闹洞房了。” 沈来宝叹道,“以盘子的性格,就算我不闹,他也会折腾我们的。” 花铃想了想也觉得对,想到“可恶”的盘子,也扑哧一笑,“盘子哥哥当真是个坏人。”她也轻轻叹道,“希望成了家的盘子哥哥能够担起责任来,不要再这么随性了。” “难。” 花铃没接话,又道,“潘相刚才看起来,气色的确不好,看来传闻不假。” 提及潘岩,身为盘子至交的两人,都对他抱有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偏这种感情无法得到明确答案,两人也就此打住了话题,横竖不会讨论出结果来。 半晌花铃探了脑袋看看他,见他恢复如常了,才道,“来宝哥哥,我饿了。” “那去吃馄饨吧。” “我还想吃东边街角的那家肉丸汤。” “那吃完馄饨再去吃。” 花铃笑笑点头,许是因为附近的人都来潘家喝喜酒了,从巷子出去到街道,都没有看见多少行人。一大段路都只有两人,静得只能听见两人的脚步声,看见两人时而交错在地上的的身影。 潘家此时却是人声鼎沸,不似外面寂静。 花朗还被盘子拉着喝酒,从东桌拽到西桌,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到最后饶是酒量大的他也撑不住了,差点吐出来,忙去找地方吐酒。 好在他忍功了得,跑远了胃也不再折腾。捂了胃晕乎乎地走着,打算找盘子告辞,回家睡觉。 走着走着,他发现根本走不出去了,这潘家根本就是个迷宫。走了许久,酒意上来,都快看不清了。 忽然有一团红色朝他走来,好像不是人,因为根本没有脚步声。他好奇地侧耳听着,哦,好像有声音,不是鬼。他抱着柱子继续看那团红色朝他飘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鬼怪。 “嗤。”盘子打量他几眼,“醉汉,酒量真浅,你以后再也别笑话沈来宝,五十步笑百步。好了,我要去解手,你赶紧回家。” 花朗的眼皮重得往下耷拉,抱着柱子就开始睡了起来。盘子踹了他腿肚子一脚,“喂,回家去睡。” 可花朗已经醉了,根本听不清。盘子瞧了他好一会,上前抓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半拽半拖,拖出廊道,实在是拖不动了,抬脚踹开旁边的房间,把他拖到床上,往他身上盖了条薄被。 潘家什么都不多,就房间多,每间房都备了床和被褥,甚至桌子茶杯都齐全。盘子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外公要这么做,如今想想,大概是自欺欺人的佯装热闹,很多客人往来。 他正要走,花朗翻了个身,被子就掉到地上了。他俯身拾起,“啪嗒”扔到他身上。刚转身,又听见背后被子掉落的声音。他恼了,气呼呼回去,拾起被子捂在他身上,双手缠着,“看你怎么动。” 花朗果然没再翻身,盘子压在上面,顿时得意。他瞧着酣睡的醉汉,倒是羡慕他睡得这么好。他有多久没睡过好觉了,他也想以杜康入睡,奈何自己的酒量太好,好得逆天,喝得肚子都胀了也不会醉酒。 别说能像沈来宝那样不胜酒力,就算是能像花朗这样会醉酒,也好。 奈何……奈何…… 趴在松软被褥上的盘子想着想着,也闭上了眼。心想,等会就回新房,然后想着怎么把新娘子欺负哭。陪她装了一晚上笑脸,简直累死了。 等他休息一会,一会就好。 第82章 新妇怨毒 屋外鸡鸣狗吠,大老远的声音陆陆续续传来,花朗挣扎了几次,终于从梦中醒来。刚转个身,就觉有东西掉落在地,睁着迷糊双眼一看,是被褥。 他头痛欲裂,躺了好一会才想起来昨晚被盘子灌醉了,后来想要回家,可怎么躺在这了。 潘家的摆饰实在是很容易认,他只是模模糊糊看一眼,就知道这是潘家,但并不是盘子的房间。也对,他怎么可能睡在盘子的房间,他可是新郎官。 盘子大婚他却在这睡了一晚,真是太失礼了。花朗起身,理了理衣服,想着日头还早,盘子肯定还没起来,一路出来见到潘家下人,让他们知会他一声,就回家去了。 盘子当然起来了,比他早醒半刻,几乎是前脚刚走他就醒了。此时他理着衣服往新房走,想到谭心此时应该哭哭啼啼的他就觉高兴,简直是迫不及待想去看看她。 他人到门前,那陪嫁来的谭家下人面色皆是怪异。盘子并不在意,径直踹门走进里头。 还未取下凤冠脱了红裳的谭心猛地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见是盘子,直勾勾盯着他,满眼的怒意,“你昨晚去哪里了?” 盘子一撩衣裳,坐在床沿上看她,脸上妆容尚好,根本没哭过嘛,真是失望,“我去喝……花……酒了。” 谭心脸色一变,摘了凤冠就往他砸去,盘子侧身一闪,凤冠砸落在地,摔得珍珠四散。她怒声,“你这是在报复我。” 盘子嗤笑道,“对啊,就是在报复你,难道你以为我喜欢你?”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我扇了你耳光?” “我这一个耳光倒没什么,但是你还想打铃铃来着。” 他话音刚落,谭心就道,“原来你喜欢那个姑娘。” 盘子抿了唇,挑了眉眼看她。谭心终于快要哭了,“你不得好死!” “嘘,千万不要这么说。要是让你爹知道,他会打死你的。你总能知道定下这门亲事后,他有多开心吧?毕竟我是潘相的外孙,他傍上我的外公,不知道有多高兴呢。你再骂我,我就告诉你爹了。” 谭心又怒又不能动手,从未受过半点委屈的她眼泪止不住滚落。盘子说道,“其实我也不差呀,长得好看,在外面我也会对你很好的,所以你要在你的小姐妹面前继续扮演你的大小姐,也没问题,我配合你。” 谭心咬牙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被我外公逼婚,恰好你出现了。”盘子撩了她刚取凤冠时凌乱的一束发,撩到她耳后。 有些冰凉的手滑过她的面颊,谭心怔怔看他,的确长得好看,温柔起来不得不让人心生好感。她抹了泪,轻声,“我会同你好好过的,以前是我不对,不该打你,你不要记恨我。” “不记恨不记恨。”盘子微微笑道,“我有件事要和你说,希望你也能不记恨我。” “你说。” “我呀,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摔坏了命根子,不举,所以没办法给你个孩子了。因此你要是看中我哪个护卫了,随便挑,我不会妒忌的。真怀了孩子,我就当亲儿子养,当然,这个隐疾你不能告诉别人,否则我的面子被驳,我可是会发火,杀了你的。“谭心愕然,低头往他下面盯。 盘子摸摸她的脑袋,“你就好好做潘家媳妇吧,你不作妖,我就待你好,在外人面前和和睦睦的。” 谭心见他不似说假话,加之身为男子怎么会把这种话来开玩笑,那十有八九是真的了。她刚燃起的希望,又瞬间灭了,对盘子顿生憎恶和怨恨。见她以怨毒的眼神盯自己,盘子笑得更开心了,“哭完了就去洗脸换衣服,我还得带着你去见我外公,还有邻居呢,这是什么来着……哦,新妇之礼?” 谭心是毒辣,可终究是个十六岁的姑娘,怎么可能会去找丈夫以外的男子苟合生孩子。那就意味着从此以后她就要守活寡,还得在人前强颜欢笑,将这秘密藏在肚子里。 她还曾安慰自己潘孜或许真的是看上她了,毕竟她长得这样好看。可此时她才明白过来,他就是恨自己当众甩了他耳光,所以娶她进门,毁她一生。 她后悔了,后悔得罪了潘家人。潘相心狠手辣,他的外孙,也不是好东西。 “狗杂种!畜生!” 她凄厉叫着,又往盘子扑去。可盘子早有准备,面色一冷,她刚扑到面前,就将她一掌推回,冷笑,“四品官的千金竟然满嘴脏话,让别人听了还以为潘家媳妇是个不懂事的。听说你对说错话的人都是张嘴教训的,那我该同你学习学习,对吧,我的媳妇儿。” 谭心愣神,只是短暂相处,就知道他虽然总是嘻嘻哈哈,但甚少说玩笑话,尤其是这种话。只见他抬了抬手,就有人从外头进来,左右捉了她的手,一把揪下,抬手就掴了她一巴掌,顿时将她打蒙。 “你、你竟敢打我……”谭心眼泪顿涌,连嗓子都沙哑了。 “你打我的时候就没想过多疼?”盘子又坐回了凳子上,笑盈盈看她,“你让人用板子打那些百姓,打那些下人的时候就没想过多疼?我听说你每次都是将人打得皮开肉绽的,好几个抬回家就死了,那得多疼。” “他们死有余辜,他们冲撞我。”谭心哭道,“我跟他们不同,我爹是四品漕司,我们是圣上赐婚,你打我,就是打圣上。” 她以为说这话会让他住手,可谁想他脸色竟是瞬间沉冷,更是阴郁得让人惊骇,“哦?你大概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威胁我,我本来想还你一巴掌就好,但现在我不开心,就加倍吧,加十倍。” 谭心一愣,还没来得及挣扎,脸上又啪啪挨了两掌,疼得她痛哭。 哭声太大,连坐在大堂的潘岩都听见了。他放下手中茶盏,往那边看了一眼,又重新拿起喝了一口。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见盘子带着谭心过来。 两人已卸下红装,换上普通装束。盘子走在前面,谭心低头在后面跟随,没有半句话。等两人跪在他面前奉茶,便瞧见谭心面颊红肿,眼也哭得红肿。潘岩只当做没看见,接过外孙媳妇的茶,说道,“往后你们要和和睦睦,在明州安守本分,不许生事。我明日就回京去了,不能时时看着你们。” 盘子这才微微一顿,敛了笑意,“这次您也不带我入京?” 潘岩面色未变,“不带。” 盘子没有吭声,他怕一开口,就要跟他吵架了。 谭心心中有其他思量,虽说这话是对两个人说的,可她也不傻,这大奸臣分明是对她说,真要为她做主,就该说别的。本来还想打小报告的她顿时泄气,她敢骂潘孜,可绝对不敢骂潘岩,鼻子又一酸,她此生,是要彻底毁在潘孜手中了! 奉了茶,盘子就带她去拜见邻里。先去的自然是沈家,沈老爷一听着实高兴,忙起身去见。沈夫人瞧了奇怪,说道,“你怎么跟自己的儿子娶妻似的。” “你不懂。”沈老爷边穿衣边道,“我是欢喜他娶妻了,他总是进进出出我们家,万一看上了我们家的人怎么办?成了亲家,往后潘家一垮,我们指不定要被牵连的。” 沈夫人这才明白其中利害,大清早的惊出冷汗来,“还是老爷想得周到。可是……那您怎么不拦着来宝同他交好?” “这你又不懂了,哪里有商人不跟官打交道,有了潘家这棵大树,生意都顺风顺水的。而且就算潘家垮了,沈家和他们非亲非故,也不会被牵连。” 沈夫人没丈夫会权衡利弊,叹道,“不就是交个朋友,竟诸多思量。我瞧来宝就是当他好友,哪里有那么多弯弯肠子。” 沈来宝素来起得早,听见盘子来了,正在后院练箭的他放下弓箭就过来。跑到大厅一瞧,盘子还是那个模样,倒是谭心,咦,一个月不见,怎么吃胖了这么多。再一瞧,哪里是胖,分明是被人打了巴掌。 他就知道盘子肯定不会善待她的,又或者昨晚谭心惹怒了他,不过新婚之夜就闹这么一出,盘子也着实狠心。如果盘子是在洞房后这么对她,就有些混蛋了。 盘子拜见完沈家人,就去了隔壁花家。 花平生向来对他是客气得生疏,没有多说什么,好在廖氏圆场,没让两人冷下。 花铃听说盘子携谭心来了,便出来见,刚喊了“盘子哥哥”又打住了话,现在不同往日了,可不能当面这么喊。 谭心不知这个花家就是花铃所在的地方,闻声猛地抬头,一瞧那脸,果真就是那晚她差点扇了一巴掌的人。再听她喊得这样亲昵,猛然明白过来——原来这贱人就是她丈夫喜欢的人。 她看着看着,眼神顿生怨毒。 花铃也被她吓了一跳,心想果然不能乱喊,这谭姑娘看起来并不是大度之人。 盘子偏头瞥了谭心一眼,眼神冷冷,惊得谭心当即低头,不敢再瞪。 等他视线离开,谭心也没抬头,她奇怪,潘孜既然喜欢这花铃,为何不娶她?难道是因为他不举,不愿害了她。 但是潘岩催婚,所以潘孜就假意娶她,拿她做了替死鬼?! 想着,谭心怒火烧起,他毁她一生,那她就毁他喜欢的人一生! 七夕将至,明州灯笼早已挂了十里。灯火不如元宵明亮,是店家有意为之,为的就是让这晚见面的男男女女少几分明晃晃相见的窘迫感,多几分暧昧之意,好多进自己的铺子,挑些首饰,吃些果点,坐在僻静角落,说多几句话。 今晚同样约了花铃的沈来宝也在夜幕降临时出了门,到了花家门口时并没有停下脚步,往那边看了两眼,径直去了巷口,站在拐弯处等她。 虽然两人的事已是众所周知,但也不能做得明目张胆。他已经喊了媒婆,明日就去花家求亲。 他袖子里放着一个盒子,里面是她最喜欢的簪花,上回在船上被花朗和盘子打断,他还有许多话没跟她说。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好好跟她说一回,让她安安心心嫁他。 离约定的时辰还有一刻,他看着天穹月牙,想到很快就能看见她,便觉愉悦。 “吱呀。” 花家大门打开一条缝,随即被推开,花铃从里面出来。今日的她特意梳妆了一番,连不爱扑脂抹米分的她都点了些胭脂,涂了红唇,整个人在头顶明亮的灯笼下,如宝石般耀眼美艳。 “花家姑娘。” 花铃闻声从台阶上往斜对面看去,见是谭心,略有迟疑。 她同谭心素来无话可说,潜意识里也会疏离她,这会见她喊的亲近,一瞬便生了警惕,留在台阶上没走。 谭心没有带下人,面色温温往花铃走去。忽然脚下不知绊了什么,整个人往前扑去,重重摔了一跤。 花铃忙跑过去扶她,谭心拧眉,瞧着手上的细碎伤痕,有些擦得严重的地方,都渗出血来了。 “我家里有大夫,我去喊他。” 谭心抓住她,“不必,我房里有药,我进去拿。” 说着她勉强起身,腿一软,差点又摔着。花铃忙扶住她,只觉她身上的香料米分抹得太重,有些呛鼻,平日好像没有这么浓艳?她说道,“你这样怎么自己回去,你的下人丫鬟呢?” 谭心撇嘴,“相公他不喜欢下人吵闹,就留了个老婆子给我,其他人都打发回我娘家了。现在那老婆子给我烧水去了,我想着今日七夕,就出来瞧瞧,谁想现在……” 花铃知道盘子不喜欢她,所以没问盘子现在去哪里了之类的话。她约定了时辰跟沈来宝见面,如今还有半刻。她低眉想了想,说道,“我送你进去。” 那等会再出来,时间还来得及。 谭心点头,借了她的力进了大宅。送进大门,花铃就打算走了。可谭心捉了她的手,要她送到房里去。 花铃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越跟她往里走,就好像越糊涂。谭心让她扶着她,她也迷迷糊糊地搀住她。谭心让她走快一些,她的双腿也跟着走快了几步。 就好似……自己都不听自己的使唤了。 谭心唇角抿得越发高,径直将她带进自己的房里,领到床上,唤她坐下,便压了她的肩头让她躺下,躺在她的床上,也是——潘孜的床上。 她笑吟吟地看着花铃,说道,“睡吧。” 花铃缓缓闭上眼,真困。 谭心慢慢起身,也不顾刚才真摔疼了的腿,立刻往外面快步走去,面上泛着冷意。她知道沈来宝等在巷子那,她这就过去告诉沈来宝,你的心上人,就睡在我相公的床上,他们两人,有奸情! 第83章 情到深处 谭心刚离开,便有一条黑影蹿入,快步走到床边,看清床上躺的人是谁,立刻离去。不过片刻,就从窗户跳入书房中。 正摇着椅子看书的盘子墨眉一挑,看着眼前人说道,“轻功好就是舒服,连门都不用走了。” 那人没接这话,直接说道,“谭心用迷香将花铃诱入了房中。” 盘子一顿,“现在呢?” “花铃正躺在您的床上,谭心刚出门。” 盘子顿时咬得牙齿咯吱响,猛地站起身把书摔桌上,“把她抓回来,拿去喂狗。” 暗卫说道,“老爷吩咐过,不能要谭心的命。” 盘子边走边说道,“把她丢冰窖去,快死的时候捞出来,再抽个半死不活,这总行了吧?这可是你们最擅长做的事。” 暗卫这下没拒绝了,对人的生死拿捏度,他们敢称之为第二,就无人敢称第一。 盘子走得很快,他知道谭心要做什么,毁了花铃的名声嘛。他知道她恶毒,这点他喜欢。可是他没想到她如此愚蠢,这可就糟心了。 她进门后被他抽了一顿后,人一直挺老实,每天吃喝装扮,在外面貌美如花的,多让他省心,省心得都有些无味了。正想着她怎会这么沉得住气,就来这么一出。 也是他疏忽,却也没想到她竟然找花铃的麻烦。 为什么? 盘子有些想不通,思前想后才终于明白过来,她定是以为他喜欢花铃。 可他不娶她,所以谭心想把这件事坐实,逼他娶她。这样一来,花铃就成了妾,就低她一等,完全可以随时羞辱花铃。 如果换做别的男人这事可能就成了,可奈何她碰上的是自己。 盘子原本还想如果她能安分些,就为她谋条生路,但现在他完全没了这想法。 他面色阴沉,眼有寒光,如果谭心此时站在他面前,她估摸已经是个死人了,暗卫也别想拦住他。 进了房间,盘子走到床前一瞧,果真是花铃。 此时又一条暗影从窗户跃入,在他耳边低语两句。盘子蓦地一笑,“她是猪不成,好了,我知道了,都退下吧。” 他打发了人走,才掀开覆在花铃身上的被子,俯身把她抱起,这一抱就皱眉,“看着挺轻的怎么这么重,比我还重。”他摇摇头,把她稳稳抱在怀里,直接从正门走了,想了想,送到厢房去安置了。 酉时已过,沈来宝却还没看见他要等的姑娘,花铃和自己一样,从来都是只会早到不会晚到,如果晚到也一定会让人来知会一声,但现在却没有。 沈来宝从巷子拐弯处出来,往那边看去,仍不见人。片刻又看了一回,倒是看见个娇俏身影的姑娘缓步走了过来。只是看见那人走路的影子,沈来宝就知道她不是花铃。 那姑娘一步一步往他的方向走去,脸也在灯笼光火的映照下清晰显露,原来是谭心。 谭心走出巷子,又走了几步,才停下来,凤眼微挑,打量他一眼,“沈来宝?七夕佳节你这是在等谁,花铃么?” 沈来宝知她本性,从来都不会主动接近她,见她问话,便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是”。 话落,谭心就冷冷一笑,“你今晚等不来她了,她今晚有别的人要陪,她也是不要脸,跟别人鬼混,还约了你。” 沈来宝脸色一沉,“不许说她半句不是。” 谭心微觉意外,她没想到沈来宝先说的不是问她后半句,而是不许她说花铃是非。从小就是天之骄女的谭心顿生嫉妒,花铃哪里比得上她,论样貌论家世都不及她,可为何偏是谁都喜欢她。她知道花铃方才出去是为了见他,她顺着方向寻来,果真看见了他,好好演的戏却被他冷言一句,眼神顿时乖戾,“你不信?可我信,因为她现在就躺在我和我夫君平日睡的床上!她和我相公勾搭在了一块,你不信自己去看看!” 沈来宝知道花铃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才没有按时赴约,但谭心说的话他一句也不信。他甚至觉得是谭心将花铃打晕了放在那床上,他倒是可以把她带出来,可是万一她想不开怎么办?毕竟小花是古人。 他心一惊,也正是这一惊,才让谭心安心,好在没将藏在袖子里的香料拿出来,再故技重施。她后续的打算还有很多,如果沈来宝不信不肯去,那她也将他迷晕,带去和花铃躺一块,横竖要毁了花铃,让她受尽指责,到时候看沈家还会不会让她进门。 看潘孜还如何喜欢她! 沈来宝提步就往潘家跑去,想着在潘家人发现之前,把花铃抱出来。 他知道小花忽然晕倒跟谭心脱不了关系,所以到了大门时,他忽然想起来,步子一停,看得正窃喜的谭心莫名,“你不进去捉奸?” “捉奸?”沈来宝说道,“捉什么奸,花家千金还在巷子那等我,我先走了。” 谭心愣神,抓了他的衣袖就瞪眼道,“花铃就睡在我相公的床上,她不在巷子里!” “在,她当然在。对了,我正好要去买点东西,弟妹也一起去吧。”沈来宝已经不打算过去,至少不会当着谭心的面过去。一旦他去了,小花真躺在那,那谭心就可以大肆宣扬。可如果他拖住谭心一起走,那谭心没办法作妖,她的奸计也就无法得逞。 再有,盘子没说今晚要出门,那他必然还在家,迟早会回房。他相信盘子的人品,也相信他会把花铃安排妥当,所以现在不让谭心去房里“证实”花铃在那,就可以了。 谭心完全被他弄糊涂了,这到底是唱的什么一出戏? 猛然,她明白过来——其实沈来宝也怕潘家人,所以不敢来捉奸! 她顿时冷笑,什么狗屁东西,平时这样高高在上,实则是个草包,浪费她的苦心。她见沈来宝真的要走,还打算让自己也出去,这可怎么能行。她大声喊道,“你不去我去!你不要你的小情人,我还要我的相公。” 说完就跑,沈来宝没想到她竟然来这一出,着实不明白为什么她要针对花铃,平时也没得罪她吧,疯子么。 谭心哪里跑得过沈来宝,没跑两步就被他抓住了。谭心干脆破罐子破摔,转身往他胳膊上来了一爪子。 有所准备的沈来宝吃痛忍住,没有松手。谭心见奇袭不成,抓了自己的衣襟往下扯去,她动作幅度奇大,似乎要露出酥胸来,惊得沈来宝松手偏头。 可谭心终究是个大家闺秀,哪里会真的拽,不过是骗人的手段,他一松手,又朝自己房里冲刺。 这里已经进了内院,谭心又熟悉这里的路,等沈来宝追到廊道,就见谭心几乎是破门而入,他的心顿时一沉,也疾步跟进里面。 谭心此时两眼发亮,在漆黑屋里都能看见光来。她跑到床边,抓住被子就往上掀,想到沈来宝的神情和以后几人撕破脸皮的模样,就禁不住笑了出来,声音顿是得意又张狂,“看啊,沈来宝,你的意中人就睡在这,睡了我的相公!” 沈来宝心中顿生阴霾,巨大的不安袭来,他害怕花铃多想,害怕她因为这件事受了打击。 “什么?我什么时候成了沈来宝的意中人了?” 沈来宝一顿,谭心的笑声骤然停下,只觉一口血哽在了喉咙,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道是谁进了屋里点上了等,两人都无暇去看,等灯火亮起,亮了满堂,就见床上的确坐了一人,但也只有一人,那人还是盘子。 盘子悠然看着两人,又笑看谭心,“你说沈来宝喜欢我?哎呀,夫人,就算你知道我什么什么,你也不能觉得我好男色,否则我娶你做什么,摆设么?” 回过神来的谭心往床上搜寻了好几遍,完全没有藏人的踪迹。她知道盘子把人送走了,花铃根本不在这。那就是说,他也知道了……自己的……意图…… 这才想明白的谭心忽然全身冰冷,看着还在笑的潘孜,那笑,恐怖至极。她心头一冷,连唇齿都在哆嗦,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盘子笑着抓了她的手,笑意越来越深,越让人冷进骨子里,“七夕佳节,我该好好陪你过的。沈来宝,你该不是还要留在这吧。” 沈来宝刚才就在想盘子肯定是把花铃安置好了,听见这句话,他便直接出去。果然,刚出房门,屋檐上就跳下一个暗卫,示意他跟随。 行了两步,盘子屋内传来一声凄厉惨叫,正是谭心的声音。他微微皱眉,谭心这一次,真的惹怒盘子了。他摇摇头没有停步,只想找到他的小花。 但愿……但愿她不会有任何阴影才好。 暗卫带他到了一个厢房前,他刚敲门,背后就掠过一阵风,偏头看去,暗卫已经不见了踪影。 “小花?是我。” 里面没有人应声,他又唤了一声,才听见里面有动静。他轻轻推开门,屋里只点了一支蜡烛,照得满屋昏黄。而花铃就坐在床上,抱膝发呆,见他来了,也是抬眼看了看,没有吱声。 沈来宝看着她的呆滞模样,微微愣神,几步就跑了过去。因她就坐在床沿,又面向外面,沈来宝怕她看不见自己,便半蹲在床前看着她,“小花,你怎么了?” 花铃刚解了迷香,脑子还有些糊涂。可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听他问,眼泪忽然就止不住了,从面颊滚落,看得沈来宝惊慌,“小花,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谭心她对你做了什么?我去让人喊个大夫给你看看,你别乱走。” “别走。”花铃伸手捉住他的衣裳,怔怔看他,泪又在脸上刷了两道泪痕,“谭心用了卑鄙手段,对我用了迷香。还……还将我放到盘子哥哥的床上……” 沈来宝就知道谭心用心险恶,那个毒妇!他仍是半蹲在她面前,摸摸她的脑袋,“我知道,谭心刚才还想拽了我去,还好盘子发现得早,没有让她坏了你的清誉。” “已经败坏了啊。”花铃颤声,“我睡了别的男子的床,盖了那人的被子,还被他抱到这个房间来。是我大意了,我不该这么不小心,可是已经发生了,我……” 她说着,手抖得几乎抓不住他的衣服,可是又不想就这么松手。她害怕一松手,他就要走。 几近要松开时,忽然被他握住,把她的手都握在他的手中。她微微愣神,满眼的泪都看不清眼前人。正要抹泪看得清楚些,就被拥入怀中,将她紧紧抱住,“你没错,错的是谭心。她陷害你,你为什么要道歉。” “可是……” “可是什么?盖了别人的被子,被陷害躺了别人的床,这不是你的错。如果你真的这么觉得,那是不是哪天我也被人这么陷害,你也要说我到处留情?肯定不会的,因为你信我。所以如今我也不会,因为我信你。”沈来宝没有这样抱过她,虽然想过抱着她会是什么感觉,但此刻完全没有半点念想。他只想告诉她,这件事她没任何错,他也不会有任何嫌弃她的想法。 他要憎恶的人,只有谭心。这笔账,他迟早要跟她算! “小花。”沈来宝缓缓松开她,握着她的双肩说道,“我信你,我也信盘子。我方才猜到谭心要做什么时,就想拖住她,等盘子发现你后,自然会将你安置妥当。” 花铃此时才意识到,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她终于忍不住抱住他,埋首在他肩头哭了出来。 沈来宝不曾见她这样哭过,听得心都碎成了渣,抱着她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今天七夕,你哭红了眼,让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花铃慢慢止了哭声,埋头在他肩上蹭了蹭,把眼泪蹭了去,“脸哭花了,不好看,不去看花灯放孔明灯了。” 沈来宝想见她,花铃却抱了他不许他瞧,埋头在他脖子一侧,“难看,不要看。” 他只好僵着身半蹲在她面前,过了好一会,他禁不住问道,“小花,你睡着了么?” “没有。”花铃鼻音还有些重,她挪了挪脑袋的位置,低声,“这个七夕,我很开心。” 沈来宝顿时觉得她吓傻了,明明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和惊吓,还哭鼻子了,竟然说开心。 “你总说山盟海誓没有用,我也觉得的确没用,可有时候我又会想,你怎么会连山盟海誓也懒得说。口头承诺不给,那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真会如平日那样待我么?” 沈来宝静静听她说,鼻音还在,声音又似带了哭腔。他知道她又哭了,只是这一次不是惊吓。 花铃又环手轻轻抱他,下巴抵在他肩头上,轻声,“如今我知道了,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不会丢下我,信着我,护着我。来宝哥哥,我真的想嫁你了,不想再这么躲躲闪闪,一起出门,一起去看花灯,不会再被人这样陷害。” 沈来宝微微笑了笑,“那你赶紧嫁我吧。” “好啊。” 沈来宝微愣,只觉她脑袋微动,脖子上忽然被她印了一记很轻很轻的唇印,声调微抖,羞涩又认真,又有泪滚落在他脖间,滚烫不已—— “快去喊媒婆吧。” 沈来宝眨眨眼,有点回不过神来。好一会他才想到,他这是……被小花求婚了?! 他竟然被小花求婚了! 他哑然失笑,“现在我就去喊媒婆!明日天阳刚在山头冒尖,我就让媒婆去你家。小花,你等我。” 花铃已经不应答了,有些话说多了,她也羞呀。 只是情到深处,忍不住。 “小花,你再坐一会,我去后门看看有没有人,给你守着,不会让人看见的。” 说完他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可屋子就那么点大,回了几次头,到底还是出了房门。他临走时将门关好,就去后门望风去了。 花铃看着离开的男子,破涕而笑。她想起方才盘子为她解了迷香后,让她在这里等沈来宝时说的一句话—— “你别哭呀,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信你,沈来宝也会信你的。” 第84章 半年之约 朝阳初升,晨曦倾泻山峦街道,昨夜七夕的花灯散乱在地,似铺了姹紫嫣红的花海。 初晨美好,但沈家人的心情却七上八下。 沈老太太已经喊了好几回小厮去大门口趴着等消息,沈老爷也觉不安,连连问了好几遍,“那媒婆到底出来了没?” 沈夫人说道,“没呢,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这么久了也不出来,这到底是成还是不成?” 看着祖母爹娘着急,连原本淡定的沈来宝也觉得紧张了。昨晚为花铃探好路接她出来时,他还问过她,她母亲对他可改观了。她说问题不大,那应当没错。 难道卡在她爹那里了? 沈来宝自觉在花平生那里是三好学生一个,他不喜夸人,但也不是没夸过他勤奋好学,谦虚有礼。 难道是媒婆不给力? 各种猜想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都只是猜测,现在也只有等了。 卡住媒婆的,不但是廖氏,还有花家老爷。 廖氏也不是没料到沈家会遣媒婆来,昨晚她见女儿盛装出门,就知道她是会情郎去了。她又不瞎,怎么会没看见女儿高兴的模样。 她想来想去,觉得女儿真的是非沈来宝不嫁了。她不答应这门亲事的时候,沈来宝也是一如既往待她,见了面问好,并没有居高临下的举动。她可听了不少那些爹娘不答应一门亲事就被男子各种冷眼看待的事,可沈来宝并没有,倒是个有耐心的孩子。 两情相悦的人结成夫妻,倒是很好,比如她跟她的夫君,一夫一妻,儿女三人,和和睦睦的。 她本以为对沈来宝甚为满意的丈夫会一口答应这桩婚事,可没想到她的语气刚软下来,就好似被他察觉到了,插话说道,“这事不急,铃铃还小。” 花平生继续说道,“明年春天再议吧。” 媒婆忙将漂亮话说开,将沈来宝夸得上天入地,可花平生不动声色,没有半点要松口的意思。看得媒婆着急,把平生说过的好话都说了一遍。那沈家可是明州首富,可不能说黄了这门亲事,那她还怎么拿钱? 奈何无论她怎么说,花平生就是不点头,面色淡淡,最后还对她说道,“你辛苦了,管家,领她去账房领二两银子。” 媒婆傻了眼,她就没见过这种什么都不问就拒绝婚事的人,又不是仇人,两家人没过节呀,难道沈家少爷忘了曾得罪过花家老爷? 她还想多说几句,就被管家下人拥着走了。 廖氏等媒婆被架走,才皱眉问道,“你不是很喜欢来宝么,还劝我说他是铃铃的良人,为何人家正式登门了,你却二话不说拒了?” 花平生笑道,“我哪里有拒绝,只是说让他明年开春再来。” “为何非得开春再来?”廖氏想了想,恍然,“你是不想铃铃早早嫁了,伤了身子骨么?嗯,这倒是好的,不过让他们两人先定亲也是好的,免得躲着见面,被人看见说闲话。定了亲,往来就方便许多了。” 花平生有自己的思量,没有多做解释。廖氏就当他是心疼女儿不愿女儿早早出嫁了,末了低声,“我去跟铃铃说清楚,免得她以为你一辈子都不让她嫁隔壁家。唉,也不知道那个媒婆会不会说清楚。” “那媒婆不是自称是明州最好的媒婆么,她总该是个聪明人,想拿这媒婆礼,就会将话说清楚,把每一句看起来有希望的话着重说。” 廖氏叹道,“你这样说,那你肯定也是想过了这话要怎么样才能不让人误会才说的,既然也怕没了佳婿,又何必为难他,把亲事定下来,多好。” 花平生笑道,“怎么对沈来宝改观这么多,只是因为我这几个月都在劝你么?” “自然不是。”廖氏说道,“一来是来宝那孩子确实不错,二来……是因为铃铃实在是太喜欢他。两情相悦,或许日后不是像了沈家夫妻,而是像你我呢?” 花平生见她终于想开,微微点头,起身说道,“你去找铃铃吧,我去下铺子。” “嗯。”廖氏先送他出门,再去找女儿,路上想着话要怎么说,才能不让女儿伤心。 此时媒婆已经回到了沈家,沈家人见她没有了早上的眉飞色舞,就知道事情黄了。媒婆进门就急忙说道,“花家老爷说心疼女儿,不舍得她早嫁人家,所以让我明年开春再去,这事儿还能成,到时候找我安婆子,一定给你们说妥当了。” 沈夫人皱眉,“既然有意,那一般会答应先定亲的呀,你没提?” “当然提了,可那花老爷不知道在考虑什么,无论我怎么说,他都是一句‘开春再议’,态度倒也不强硬,我以为可以说通,但他就是不松口。我瞧啊,就是心疼自家女儿,也对,不过十五岁,又是娇滴滴的小姐,身子骨弱着呢,到了明年就长好了,舍得嫁了。” 媒婆又滔滔不绝说了起来,说得沈家人心中希望不灭,倒真的相信只是时间问题,就等明年了。 沈来宝在旁不语,他原本以为花家婶婶会拒绝,没想到是花家叔叔。 他有些……想不通。 那他说的明年春天再提,是推脱,还是真的等小花再长大一岁? 他和小花是自由恋爱,可结婚这种事,如果她的爹娘不答应,花铃也绝对不会点头的。 情郎和家人,总要做出选择。 沈老爷见儿子默然不语,便道,“儿子不要灰心,你若真的喜欢小花铃,爹娘今晚再去一趟花家,为你求娶。” 沈来宝知道花平生的性格,他说了不就一定是不,而不会因为谁谁登门而改变主意。他摇了摇头,“我会寻个机会,亲口问清楚这件事。” 沈老爷意外道,“亲口问?我儿问得出口么?” “自己的婚姻大事,不需要躲躲闪闪的。”沈来宝笑道,“祖母和爹娘不用操心,花家叔叔不是没有拒绝么,他要我等,那我就等,但原因我想问明白,看看是不是自己有哪里不足,让他不能放心把小花交给我,那我也好及时改了。” 见儿子这样懂事,沈老爷深觉欣慰,“那你要和花老爷好好说,莫急。” “明白的,爹。”沈来宝想到花铃她爹隔三差五就会去晚归楼喝点小酒,算下日子,正好是明年,便决定明天去晚归楼。 那今日是没事可做了,小花他肯定见不到,不知道花家婶婶会怎么跟她说……哎,昨晚她还跟他求婚来着,今天还能做霸道小花么? 他这才想起他还有一件事没做——找谭心算账。 昨晚带小花离开时,两人都隐隐听见谭心的凄厉叫声了,但是都没有过去看,只是盘子的作风他们一向都知道,只怕……不用他出手,谭心已经被折磨惨了。 敲开潘家大门,开门的却不是管家。潘家明面上的下人并不多,除了厨子总能见着,其他下人总是面生,一拨换一拨,但开门的都是管家。这会一见是个脸生的,沈来宝就问道,“管家呢?” 下人答道,“追小少爷去了。” “盘子去了哪里?” “京城里来了信,小少爷看了信后,就闹着要回京。可老爷交代过不许小少爷再回皇城,所以拦了他。可谁想刚才小少爷从狗洞爬走了,现在护卫们都追人去了,沈少爷如果要找我们小少爷,还请进大堂等会,一会就会回来了。” 所以这是笃定盘子根本就逃不脱护卫的追捕?沈来宝知道盘子武功不差,但那些暗卫更是厉害。他边往里面走边想,盘子急着回京,难道是潘岩…… “啊——” 沈来宝还没走过内院进入大厅,就听见谭心惨叫的声音。他顿了顿,下人面不改色道,“小少爷折了她的手,不许大夫瞧看,现在正疼着吧。小的这就过去让她不要吵了您。” 话里轻描淡写,但沈来宝知道绝不会只是折了手这么简单。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不用找谭心算账了——因为他再来算账的话,谭心估计就是死。 但盘子明显不会让她死,他让她活着,生不如死的活着。 几乎是在他入座的下一刻,就见有人扭着个少年进来。少年拼命挣扎,可根本没用,到底还是被左右两个暗卫押进里面。他一起身,就又被暗卫压回椅子上。 “我非杀了你们不可!” 盘子嘶声瞪眼,暗卫岿然不动,似没听见。盘子面色铁青,见了沈来宝,忽然冷静下来,偏头说道,“把谭心抬过来。” 抬……只是折断手的话,她还能走路,可他说的是抬。沈来宝注意到这个字的时候已经觉得谭心被折磨得很惨,可看见谭心被人抬出来后,他才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谭心的脸毫发无伤,可是脖子以下,却都是伤痕! 她穿的还是昨日的衣服,整身衣裳都是撕裂口,每道口子都沾了血迹,这是穿着衣服被鞭打了百下吧。护卫将她扔到地上时,谭心面露痛苦,可手脚却没有发抖,只因她的手脚都被折得脱臼,唯有嗓子还能发出痛苦声音。 沈来宝看着谭心,又看向盘子。盘子起身走向她,蹲身说道,“沈来宝来了。” 谭心的眼神顿时剧烈晃动,“饶了我……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打花铃的主意,不要杀我。” “你是我的夫人,我怎么会杀你呢。”盘子抬头看沈来宝,“可是如果他要杀你,我就没办法了。” 说罢,他就抽了暗卫的剑出来,径直扔到沈来宝的脚下,淡漠道,“随你处置。” 沈来宝没有拾起剑,“如果我杀了她,那小花就会觉得是自己间接害死了人,我不想她做噩梦。” 盘子拊掌道,“好,好,我就知道你们不会杀人,所以先替你们出了气,坏人啊,就由我来做吧,你满意吗,沈来宝?” 沈来宝看着已经生不如死的谭心,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她心思歹毒,要毁花铃清白,沈来宝还会为她求情,可她做出那种事,他没有办法为她多说一句好话。 盘子嗤笑一声,又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本来想找谭心算账,但现在看来不用了。”就算他不找,谭心也没了半条命。他又道,“我让媒婆去了花家,可是花叔叔婉拒了,说明年再议。” 盘子微顿,乖戾的神情也顿时散了,“拒绝了?可我看花平生挺欣赏你的,我原以为他是最希望你做他女婿的人。” 沈来宝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他也以为花铃父亲对他印象颇好,是他太自信了?所以明日约谈,尤为重要,“盘子,你外公来信了?” 盘子脸色一沉,不耐烦道,“是,既然不要我回去,就不要跟我说他身子不好,呵……何必让我忧心。” 沈来宝说道,“朝廷局势风云变化,他不愿你回去,也是不愿你冒险。潘相运筹帷幄数十载,他让你别回去,你也别太任性。我知你担心他,一如当年在贼窝,可形势不如当年,你也应该明白的。” 盘子默然,蹲在谭心身边,都忘了折磨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最后说道,“我明白。” 沈来宝又道,“把谭心带回屋里去吧,别让人看见。” 盘子眼底又抹一层乖戾,“我知道。” 冷冷三个字扫来,顿时让谭心又打了个冷噤,怕得心尖发抖,这个人,着实太可怕! 沈来宝从潘家出来,竟是刚好碰见花铃从家门口迈步,意外的巧合让他微微一愣,许是求娶失败,让他又觉婚事悬乎,以至于只是咫尺对望,便觉似离了天涯之远。 出了家门的花铃往右边看了看,没见沈家大门打开,视线收回时,却见沈来宝就对斜对面。 她愣了愣神,也往他看去。 两人似魔怔遥遥相望,直到葛嬷嬷下了台阶还没瞧见她下来,回头一瞧,又顺着她的视线往潘家看去,见了沈来宝,正要往中间站步,阻隔两人视线。可彼此的注目却让她不忍插手,她知道,自家小姐欢喜着沈家少爷呢。 方才一说沈家少爷来提亲,连做奶娘的都没见她这样高兴过。下一刻夫人说她爹给婉拒了,她又似掉落万丈深渊,连夫人都慌了。 大起大落,神情落寞,让她此时不忍往中间拦那一刀。 花铃和他看了许久,忽然不知要如何跟他说今日的事。 突然那男子缓缓朝她偏正了身体,目光坚定,唇角微扬,对她笑着。 这一笑顿时化了她全部疑虑和愧疚,原本阴沉的心也瞬间明亮起来,他没有要放弃,没有要离开。明年开春,他会如约而至。 花铃抿唇一笑,回以他同样笑颜。 第85章 灵隐寺变 虽然花家没有同意这门亲事,但也不算是完全拒绝,沈来宝并没有气馁。他总觉得花爹对他还有所疑虑,具体是什么,他也想不通,是还不能放心把小花交给他么? 应当不是完全不同意,否则不会还留给他希望。之前花家拒绝那些说媒的人,拒绝便是拒绝,从来不会给任何希望,对他算是破例了。 沈来宝将近午时到了晚归楼,问了花老爷在哪个厢房后,就上楼去找他。 他在门外敲了三声,“花叔叔。” 里面的人开口道,“进来吧。” 沈来宝开门进去,厢房里果真只有他,桌上摆了几样小菜,一壶酒放在一侧,酒杯已空,似还没来得及斟满。而他对面,也放了一个空杯,旁边放的却是个茶壶。 花平生笑道,“坐吧。”见他要坐到他的右手边,他道,“正面的位置是留给你的。” 沈来宝看那茶杯,“可是这……”他恍然,“花叔叔猜到我会来?” “嗯。”花平生拿了茶壶给他倒茶水,“你婶婶不喜欢我喝酒,但我又戒不了,所以隔几日就会来喝几杯解馋。” 沈来宝笑道,“花叔叔对花婶婶一向很好。” 花平生笑了笑,又道,“你为何而来,我也知道,只是话还是昨日那句,明年开春再来吧,今年一如既往,可好?” 这语气全然没有长辈对小辈的严厉,甚至有商量的意思。沈来宝知道他作风向来开明,不同于其他人,“那我能冒昧地问,为什么非要是明年么?” 花平生不动声色道,“算命的说我们家今年不宜办喜事。” “……”这个理由正经八百的说出来,沈来宝差点就信了!可这是花平生,他儿时练字的恩师,还是邻居,他迷不迷信,他多少知道,怎么可能是因为这个就斩断年轻人的红线。 花平生又喝了一杯酒,“我曾教过你习字,算你半个老师,你不会不知道我的脾气,我说了明年,就得明年。你若真对铃铃有意,也不会在乎多等半年。” “我可以等,只是想知道为什么非要等。”沈来宝说道,“如果不知缘由乖乖听从,那才是真的不在乎心仪的人。” 花平生笑道,“倔脾气,跟铃铃一样。” 沈来宝微顿,“她也问过缘由?” “问过,我这个女儿,不似外表柔弱,遇事不问个明白,是不会死心的。” 提及花铃,沈来宝不由笑笑,“嗯。” 花平生抬了抬眼,见他不掩饰半分对他女儿的好感,也笑了笑,“十五岁还小,等明年吧,再长一岁。” 沈来宝明白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再问,只怕对方会觉得烦。 今日一见也不是没有结果,结果便是花平生还是默许他明年再来求娶的,似乎是要他再等半年,半年过后,便能将女儿嫁给他。 他并不理解其中缘由,可他如今能做的,除了等,就是一如既往地对小花好了,只是见面依旧不会太方便。 花平生将一壶酒喝完,才去楼下结账,下楼梯时他又顿步,回头说道,“你会不会堆雪人?” 外面日头正灼烧大地,滚滚热浪从楼上可见,沈来宝被问得一脸莫名,“会。” 花平生笑道,“那今年下初雪时,你便在门口堆个雪人吧,和铃铃堆的一模一样的,有手有脚。” 说罢,他就走了,留下满脑子问号的沈来宝。 堆雪人?他一心奉为未来岳父的人什么都不考验,偏偏是让他堆个雪人?还堆个有手有脚的…… 沈来宝是越来越不懂花老爷的想法了,四肢健全的雪人,可不是……一般的难看。 八月一至,天气就完全凉快下来,廖氏一早就收到了长子家书,看了一遍,也不知是开心好还是不开心得好。 花平生见她不念信,又看一遍,说道,“是续儿来信了?” “嗯。”廖氏说道,“中秋回来,但没说琴琴回不回。”她想说些难听的话,可说不出口。又想说些小心眼的话,又觉没用,还伤身。最后什么也没说,将信给了他瞧。 花平生过了一回,就将信收好,“顺其自然吧。” 廖氏禁不住轻笑,“这还不够‘顺’着他们么?”她叹道,“我是不指望他们能让我安心了,朗儿也是,成天去校场军营,都要娶他手里的剑啊弓啊做夫人了。铃铃……”她顿了顿,“铃铃倒是让我省心。” 花平生笑道,“朗儿他有那决心从军,也不是坏事。” 廖氏摇摇头,“危险。” “若谁都说危险,那就没人保家卫国了。” “你是心怀天下的心,我是心系儿子的心,不同的。” 花平生笑笑,“我明白。” 明白是明白,可是决定权还是在儿子手上,他也并不想太过干涉。 午时一过,秋风乍起,吹得潘家满院飘香。 八月桂花遍地开,潘家本来是没种桂花的,当初朱家栽种了一株,后来潘家搬入清扫时,遗漏了藏在假山的一株小苗。后来开了花,盘子闻香前去,见它夹缝生长,向来不爱花的他就网开一面,让它活了下来。 哪想桂花树一年比一年长得茂盛,还分了枝,开得满树黄花。 这会香味都飘进盘子房间里了,他闻得冲鼻,转身的动作一大,便惊得旁边的人心惊胆战。 谭心的伤用了足足一个月才恢复,但也不能蹦蹦跳跳,否则骨头还得再折断几次。她当时以为盘子会杀了她,每日惶恐不安,她让老婆子送信回家求救,让他们接她回去,可老婆子一去不回,她相信她是被杀了。 盘子又翻了个身,似乎睡得很不安稳,正面相对,睡梦中的容颜十分安静,不见丝毫戾气。 谭心却觉得他是沉睡的老虎。 明明长得这样好看,可眉眼间却泛着浓郁杀气,让她整日不安。他多看她几眼,她都要发抖。 她再一次后悔当初不该招惹他。 忽然,那原本闭着的眼睁开,盘子直勾勾看着她,挑眉,“你怎么又爬了我的床。” 这话说得难听,像是将她比肩那些不知廉耻的女人,谭心却不敢顶嘴,“你、你是我的丈夫,你夜里不同我睡,别人知道要说闲话的,可午睡总得一起。” 盘子笑了笑,“潘家的风声一句都不会外传,当然,如果你派个老婆子去通风报信,倒是会外传的。” 谭心心头猛地咯噔,额上已经有冷汗渗出。 “放心吧,我也没杀她。你陪嫁的人里我只留下她,也是因为她嘴巴严实,还怕死,不会乱说话。我让人送她回乡下老家安度晚年了,但她要送出去的信,我也给烧了,你要安分点,知道吗?” 谭心这回连背上都冒了冷汗,他说是送回乡下了,可谁知道他是不是杀了那老婆子! 盘子眼睛微合,淡声,“下去,你再进我的房间,我就再折了你的脚。” 谭心又怕又惊,她以为他就算再怎么不是个男人,可总会她的殷勤有所改观,不至于这样薄待他。毕竟他也不喜欢男人,那总该喜欢女人的。 盘子没听见她离去的声音,又睁眼看她,“还不走?” 谭心颤声,“我错了,我不会再做糊涂事,我会安心侍奉您的。” “哦?所以?” “所以您不必处处防着我,让人看着我。也不要……总是一副随时要将我杀了的模样。” 盘子蓦地笑笑,“倒是变乖了。你不闯祸,我就留着你,就这么简单,滚吧,我要午歇了。” 谭心再一次死心了,她从房里出来,满心怒火却无处发泄,最后在心里怒骂道——“死太监!” 屋里桂花飘香,香味愈发浓烈。盘子摸了摸鼻尖,太呛鼻子了。他躺了许久,越发觉得无聊。他以为这个月能喝沈花两家喜酒的,快的话明年他还能追着他们家的孩子跑。 窗外一声鸟鸣,悠长而悦耳。他缓缓坐起身,然后就看见窗户那跳进个人来了。 最近没怎么闹腾的盘子要找自己去灵隐寺,还说是要找老方丈问禅。沈来宝对此深感狐疑,总觉得盘子又在计划着什么。毕竟盘子是那种不敬鬼神,敢闹东海揍玉帝的人。 咦,根本就是孙猴子。 屡屡“吃亏”的沈来宝这次学乖了,先找了花朗问花铃最近可有什么事。 花朗说道,“没啊,偶尔出门买点东西,就是同你见面的次数少了。” 已经化身为牛郎织女的沈来宝和小花对此也感无奈,花家长辈好似在考验他的耐心,所以还是在一定程度上阻隔两人往来的次数。 沈来宝猜想这次盘子谋划的事应该跟小花无关,但他还是没有办法相信这是他一时兴起。 花朗倒是想去问禅,沈来宝便答应了,到了八月初六,就一同乘车前去。 灵隐寺坐落在灵隐山上,灵隐山比一般的山要高,别的寺庙多在半山,但灵隐寺却接近峰顶。虽然铺了万台石阶,但路途漫漫,却让人爬得疲累。只是它名声大,来这里上香的人络绎不绝。 沈来宝以前曾陪同他母亲前来烧香祈福过,那年身体还不硬朗,爬到山顶差点没累瘫。这次健步如飞,爬得毫无压力。 他爬了一半,便道,“这次来的人好像比以前多。” 盘子微微一笑,“因为今天寺庙开斋,就一天,所以大多是来吃斋饭的人。” 沈来宝点点头,可一瞧他笑的神情不对,心里又觉奇怪了。 “爬慢一些,我要累垮了。” “可是去晚了就没位置了,那我爬快一些,给你们占位置好不好?” “好好好,你快去。” “那我走了,尹姐姐你们可以慢一些。” 声音脆如铜铃,充满朝气。沈来宝微顿,转身看向后面,那提裙而上,快如疾风的姑娘,可不就是花铃。 他忽然明白过来,转而看向盘子,盘子果真又笑得一脸“奸计得逞”的模样,抓了花朗就往上继续走,不等他了。 他便回头等花铃,等她上来,和她一起爬上去,还可以趁着人多,和她好好说话。 花铃埋头直爬,一阶一阶认真走着。走到沈来宝旁边,他已要喊她,却见她“呼呼呼”地如风飞过。 “小……”沈来宝苦笑,在她身后喊道,“小花。” 不但是花铃猛地一顿,那上下的人也纷纷往沈来宝看去。可沈来宝眼里却只有花铃,旁人的灼灼视线半分都不入他眼中。他微微对她笑着,提步而上,穿过往来人群,往她走去。 花铃愣了愣,等他快到面前,才把紧抓在手里方便走路的裙子松开,快速地抹了抹,可是褶子还隐隐留痕。她顿生懊恼,难看,真难看。 转眼沈来宝已经到了她跟前,差她一个台阶,可个头却还比她高一些。她转着明眸看他,姐妹们陆续从她身边过去,纷纷笑道,“我们去给你占位,哦不对,是给你们两个人占位。” 花铃忍不住红了脸,催她们快走。 几个姑娘又打趣道,“好好好,我们走,不打搅你们。” 花铃的脸更是红如胭脂,等她们一走,瞧着沈来宝,脸还是红扑扑的,这才唤声,“来宝哥哥。” 第86章 风云突变 花铃又道,“你怎么跑这来了,你一向都不爱烧香拜佛的,跟我爹一样。” “盘子说想来玩,我就跟着来了,谁想……” 提及盘子,两人都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了。花铃说道,“盘子哥哥本事通天,竟然知道我今日约了姐妹来这。” 潘家的护卫消息神通广大沈来宝是知道的,只是不知留意她的举动是盘子刻意为之,还是不经意得知。 想来,应当是在上回谭心陷害她之后,否则之前谭心闹出那件事来,他怎么会不是第一时间知道。 两人结伴而上,悠长山道也变得不那样遥不可及。 走到灵隐寺,果然已经没有他们的位置了。似乎是因为上一回占的空位太多,真正早早爬上来的人却没了位置,因此这次主持不许占空位,以至于两人无位可坐。 花朗本来想出来换妹妹进去,出来一瞧,就见两人坐在寺庙门前说话,也不知在说什么,时而见笑。他正要过去,就被盘子抓住了手,“你是笨蛋吗?他们聊得多好,非要把他们往人堆里塞,到时候哪里敢自在说话。” “可不吃饭会肚子饿。” 盘子差点没骂他,有情饮水饱他是没听过么?他说道,“他们已经很饱了。” 花朗皱眉,哪里吃过了,什么时候?他还想过去,就被盘子拽了进去,不许他再出来捣乱。 今日来这里的不完全是来吃斋饭的,还有前来上香的人。花铃也去上了香,趁着沈来宝去捐香火钱,便求了支签。问的是姻缘,得了上上签,心中更是欢喜。 沈来宝回来见她拿着签文欢喜,笑道,“求了什么?” 花铃转了转眼,正要寻个说辞,那先生就笑道,“姻缘。” 沈来宝笑了笑,花铃轻轻瞪了瞪眼,低头把签文折好放进袋子里。末了又瞧见他的腰上挂着的香囊,问道,“里头还装着那个碎核桃?” “嗯。” “香囊都脏了,上面的花儿都脱了线头,改天我给你绣一个。” 花铃以为他不懂姑娘送钱袋是什么意思,说得自然大方,可沈来宝知道,只因他从少年郎开始,便有姑娘朝他扔纸笺,写首诗,写句情话,胆子大的,也会亲手绣了香囊送他。 可他都让阿五还了回去,如今听见她要送给自己,沈来宝心里已觉欢愉,“绣吧,你绣好了我就立刻换。” 这会那些吃斋饭的已经出来,花铃也瞧见自己的姐妹们了,就同他说道,“现在不好跟你多待的,我去找她们了,免得又笑话我。” 沈来宝点点头,看着她过去。不过片刻花朗和盘子也出来了,在那和尹姑娘她们说话。 花铃上前就道,“斋菜好吃吗?” 一人抿唇笑道,“好吃,可再好吃,也没你吃得好。” 话落,几人就笑作一团。可沈来宝不在这,花铃的脸一点也不会红,哼声,“再打趣我,我就告诉我哥哥和盘子哥哥你们有多重。” 两个少年郎都生得俊气,就算没有男女之情,可也终归是英姿飒爽的男子,姑娘们都害羞着,一听就要捂她的嘴。 花铃笑笑,也不吓唬她们了,说道,“我想去装一壶灵泉水,你们谁陪我去?” 几人一听就摆手,“那地方又远又多蚊虫,我们刚吃饱,走不动。” “你们呀,就是懒,怕蚊子咬你们。” “对呀,就是懒。” 花铃无法,决定自己去。走了几步盘子追了上来,“那灵泉是做什么用的?” “听说拿回去熬药,药效会如灵丹,我娘的膝盖一到下雨天就酸软,我想接一筒回去给她熬药。” 盘子嗤笑,“骗人的。” 花铃偏头瞧他,盘子正色,“也有例外,你娘肯定是那个例外。”一会他又道,“真的很灵?” “好像是吧。” “哎呀,正好我无事可做,跟你一块去吧。” 花铃又瞧了瞧他,这是要去给他外公打一筒灵泉水吧。想到潘相,也不知道他的身体如何了。上回盘子大婚的时候她匆匆见了一面,精神看起来并不怎么好,人也消瘦了许多。但初见时的气魄,却未少半分。 那灵泉地处山中腹地,有些偏僻,主持似乎也不愿多人前去,因此没有修路。但幸而平时也有人走动,压出一条不太宽敞的路来。 花铃走到半路才想起来,竟只有他们两人一起,不见别人。她微微一顿,不是怕盘子对她做出什么事来,而是怕别人会说什么难听的话。 盘子听见后面声音停下,回头看去,见她不动,问道,“怎么了?” 花铃看着他说道,“只有你我二人,好像不太好。” 盘子轻轻一笑,“你怕别人看见?如果有人来,我喊一声,我们身边就会出现十个人,男的女的都有。” 花铃知道他身边有暗卫,但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而且她一点都察觉不到。不过有他这句话,她就安心多了。 她重新提步,盘子却没动,似笑非笑,“你怕别人看见,就不怕我对你做什么事?” 花铃瞧他,“盘子哥哥你这么吓唬我,真的不怕我当真吗?” 盘子默了默,笑道,“不怕。” 花铃笑了笑,“我也不怕。” 盘子叹道,“花朗那个愣头青,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妹妹。” 花铃也不是没听他夸过自己,但那是在人多的时候,如今只有两人,他也不吝夸奖,当真有又多了个兄长的感觉,十分安心。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也不知道灵泉有多远,走了约莫两刻,才终于看见了一潭泉水。 花铃蹲身尝了一口,甘甜又清凉,唤他也来喝。盘子也喝了一口,挑眉,“是有点灵丹妙药的感觉。” 花铃带了两个竹筒来装水,现在匀了一个给他,两人拨去水潭面上的杂质,将竹筒没入水中,看着水噗嗤噗嗤地灌入竹筒里。 片刻盘子就装满了一壶,他起身把口子塞紧,压了压,怕溢出来,又压了压。这水到了皇城,该不会有一股臭味了吧……啊……反正药也是臭的,应该不碍事。 林中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快得不似寻常声响,盘子神情微凛,紧盯那出现声音的地方。 茂密树林中一个青衣人跳出,见了那人的脸,盘子眼底也瞬间散了警惕,淡声,“我外公不让我去皇城,又总写家书来做什么,我不看,非要我看,就让我去京师看去。” 那人刚从京城快马加鞭赶来,又从小路赶上灵隐山,满身尘土,双眼赤红充血,声音沙哑,一开口,声调都不正常了,颤声,“大人他……去了。” 盘子猛地一怔,手中竹筒摔落在地,跌落潭边湿润的泥土上,沾满了泥。他睁大了眼,难以置信,脑子里一片空白。 花铃也怔了怔,忙起身看他,那张脸已全无血色。她心头一顿,捉了他的衣袖,她虽对潘相无感,可见他如此,仍是鼻子一酸,“盘子哥哥。” 一声满是担心的轻唤将盘子从惊愕和打击中叫了回来,他眨了眨眼,眼睛酸涩,却无眼泪。 “哦……”盘子轻轻点头,应了一字,却不知道下面要说什么。 “大人临终前,命我们护送您离开明州。只怕那些贼子,已经要对您下手了。” 盘子猛然回神,转身就将花铃手中竹筒抢来丢开,“快回寺庙去,不要跟我待在一起!” 花铃看看那人又看看他,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他身边还有暗卫,但如果她留下来,那就是个包袱,她没有迟疑,定声,“盘子哥哥你要好好活着,你还要喝我和来宝哥哥的喜酒的!” 盘子蓦地笑了笑,“好。” 花铃没有多留,转身就往来的小路跑,这一跑,就觉眼泪要被震出来了。她没有历经过朝廷风云变化,但也知道会有多凶险。天不怕地不怕的盘子都让她逃,那肯定是以他的能力也无法护她周全,所以才让她跑。 盘子看着花铃跑开,倒觉卸下了重担,花铃可不能死。他是真的很想去喝他们的喜酒,进花家,挤到主席位置上,和花家人坐在一起。 现在看来不可能了。 盘子神思还未回来,突然听见又有异动,还是往花铃的方向。他猛地往那边看去,就看见一支利箭从林中探出,直指花铃的脑袋,他大喝,“趴下!!!” 几乎是同时,数支利箭从四面飞散而来,不但是花铃,连盘子自己都被人盯上了。 好在花铃反应快,几乎是和他的尾音同时趴下,利箭“嘶”地从上空飞过。刺向盘子的利箭也被暗卫打落,两人都毫发无伤。盘子知道花铃要独自逃走已经不可能了,冲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腕就往回跑。 那藏在林中的人陆续出现,潘家暗卫也出来阻挡,盘子抓着花铃往森林里跑,他就怕花铃腿软,逃不动。 可好在花铃怕虽怕,却也没怕到挪不动步子的地步。反而比平时跑得更快,她一点也不想拖盘子的后腿。一旦她慢了,那她会死,盘子也会死。 这处树林不大,两人看见前面有光线,却并不觉得那是生的希望,因为害怕那是一个空旷的地方。一旦置身空旷之地,那就如同猎物没了遮蔽的东西,全都落入天上追捕的老鹰眼里。 连训练有素的暗卫都阻挡不住那些追兵,可见来了很多人,可暗卫能以一敌十,所以现在后面还没有追兵,说不定能找到生路。 树林越跑越短,光线近在眼前,两人并没有慢下脚步,猛地冲出树林,跑在前面的盘子一脚踩空,这才惊愕地发现这原来是个峭壁! 此时他的手里还抓着花铃,一瞬间他已松手。可花铃反而将他紧抓,似要拖住他。可花铃的力气哪里能承受这冲击,反而被他拖了下去。 两人跌落空空峭壁时,都觉得自己要死了。 似乎是老天怜悯,等两人穿过茂密草丛时,才知道原来这不是悬崖,而是一个陡坡。 可陡坡上的石头硌人,滚落平地后,都觉骨头要被硌得碎了,躺在地上都不敢多动弹。 “盘子哥哥,你还好吗?” 盘子像只饼摊在地上,张着四肢看着天穹,等着恢复点气力再跑。听她问话,冷笑,“好得很,想杀我,没这么容易。” 他挣扎着起身,发现腿上被缠了根荆棘,用袖子裹了手便将它解开,“铃铃,你去那边草丛躲着,不要出声,我往前面逃。” 花铃摇头,“我躲起来,他们找不到我,还是会回来找的。你我一起,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盘子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他起身时只觉整条右腿疼得像在吃他,吃他的意志。他强压痛苦,将她拽起时,声音嘶哑,“对不起,把你牵连进来。” “那以后摆了一桌大鱼大肉跟我说吧。”花铃笑笑,牵扯了脸上伤痕,笑颜不能展开,笑得有些别扭,“你是刚吃过斋菜的人,得佛祖保佑,不会轻易死的。” 盘子说道,“饭菜不好吃,我给你哥吃了。” 花铃寻不到什么安慰的话了,好不容易站定,双腿还在痛得发抖,也没空同他斗嘴,恼了,“我说了是就是!” 盘子顿时笑开,“还能跑吗?” “能!” “那跑吧,我估计他们很快就要……” 话还没说完,他便察觉到后面有疾风刺来。几乎是刹那,他转身拦在花铃身后,几乎是亲眼看着利箭刺入他的胸腔,耳边似乎还能听见肉被割开的撕裂声。 并感觉不到疼,但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盘子哥哥!”花铃愕然叫着,看着他跌倒在地,她也几乎是瘫在地上,抱了他睁大了眼往前面看去。 那陡坡中,有一条黑影出现,似利箭已用完,转而拿了手中匕首,神情冷漠而满布杀机,往两人走去。 第87章 命悬一线 来人目光阴冷,每一步都让盘子和花铃觉得那人如阎王催命,每一步都让两人觉得自己又近了地狱一分。 盘子不敢拔箭,箭入心口,箭在肉上倒还好,如果拔出,血就止不住了,只会如泉喷涌。这个时候明显不适合拔掉,可不拔掉,利箭在身,更难制敌。 此时没有一个暗卫前来,可见这次的刺客来了不少人。可能跟潘家暗卫匹敌的,唯有……盘子忽然笑了笑,“你们是圣上的人。” 见对方不答,他又笑了笑,“我外公刚死,他就派人来杀我,看来这几年被我外公欺负得很难受呀,所以才这么急着斩草除根。” 无论他说什么,那人都一句不答,几乎已经快走到他们的面前。 盘子有气无力道,“你杀了我就好,放了她吧,你看她,就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姑娘。” 花铃紧紧抓着他的衣裳,埋头在他肩头,不住的发抖。 任谁看,都是个一只手便可以碾死的丫头。可是那人并不打算放过他们,几乎到了跟前时,似乎料定他身边没人,步子突然加快,匕首已经举起,先朝盘子的天灵盖狠狠刺去。 盘子脸色一变,猛地把胸前利箭拔出,血顿时喷溅,染得手上全是血。还残余唇色的唇瞬间惨白,瞳孔都疼得剧烈晃动,他喝声跪起,朝那人刺去。 饶是他动作迅速,可那人没有受伤,又是皇帝近侍,几乎是刹那便闪躲开了。这一刺只是将他的衣服刺穿,并没有伤及身体。他面上终于露了冷笑,匕首刺向他的头顶。 可匕首未落,却又见寒光从眼底闪过,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那原本在哆嗦的姑娘突然起身,手中持了把小短刀朝他刺来,刀刃径直割开了他的面颊,立刻冒了血,惊讶之余急忙后退。刚退身半步,就又见潘家外孙血手握箭,以箭端直刺他喉咙。 不过慌神的瞬间,喉咙便被刺开,血瞬时外喷。他捂住喉咙,再无回手的力气,倒在地上捂着直冒血的脖子,抽搐起来,一时半会死不了,可也活不成了。 对于仍能冷静行动的花铃盘子略觉惊诧,可一想到当初他“绑架”沈来宝时的她,就不觉惊讶了。回头一瞧,却见她抓着短刀发抖,他默了默,到底还是个没见过血的姑娘。他拍拍她的肩头,却拍得她满肩头的血,急忙收回。 花容失色的花铃看着他,低头就抓了一把地上的青草给他捂住伤口,“先离开这,找个隐蔽的地方躲着,我再仔细给你找草药。” 盘子本来想推她走,可花铃目光坚定,根本不会丢下他。他勉力站起身,几乎半身重量都在她身上,他边走边笑笑,笑的时候唇色苍白,“哎呀,你会不会可惜现在跟你在一起的不是沈来宝?” 花铃没有心思开玩笑,“盘子哥哥你不要说话,血会流得更快的,你也别逗我了,我都快要吓哭了。” “……”明明是那个刺客要被你吓哭了好么!盘子要不是实在没力气,真想好好为那还倒在地上抽搐的刺客伸冤。 很快他就察觉到花铃搀着他的手在发抖,好像连身体都在抖。他缓步走着,稍稍恢复了些力气,才道,“不会有事的,那些刺客暂时还来不了,我的暗卫将他们拦住了,否则也不会只追来一个人。只是阻拦了这么久都还没跟来,只怕是跟刺客们同归于尽了,那我们就更安全啦,你也不用再杀人了。” 说到杀人花铃又抖了抖,想到方才那人的惨状,就觉恶心。虽然那人是要杀她,可她还是头一回看见那么多的血,还有喉咙被刺穿的人。她颤颤眨了眨眼,极力镇静着。她还不能垮,否则盘子就得死了。 “铃铃,我走不动了。” 盘子晃了晃身,再支撑不住,双腿几乎是瞬间往地上跪,连花铃都没搀住,甚至被他带得往一跪。花铃见他胸口的衣服都被血染红,知道再不给他止血,那不死在刺客手上,也会死于流血过多。 “盘子哥哥你等我一会。” 花铃想起身,可腿软得不行,她想站起来,却站不了。最后干脆往前爬,爬着去找草药。 盘子也没力气管她了,大量的失血让他没有气力说话,只是躺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睁眼看着天。 那朵朵飘过的白云,好似人影。 像他爹,又像他娘。其实他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他的爹娘,他们去世的时候他还太小,根本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偶尔会在梦里见到,却也不过是一个模糊身影。 恍惚间,他又看见了他的外公。 “外公……”盘子唤了一声,他后悔了,后悔没有去京城。听从了他的话留在明州,没有去见他最后一面。 他长叹一声,又听见花铃回来的声音了。 花铃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捣烂草药,干脆用嘴巴嚼,嚼得满嘴苦涩,苦得眼泪都冒出眼眶。她边嚼边去扒拉盘子的衣服,天明明还不热,她却发现盘子穿的衣服不少。扒掉两件,又还有一件,看得她都想骂他混蛋了。 她寻着那白里衣的系口,可却没找到。找着找着,她突然发现不对。 这根本不是里衣,而是层层白布。 白布几乎都被染红了,但还是看得出来,这…… 她蓦地盯着他的胸腔,那被刺穿的绷带,分明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了。一摸,软的,根本不是男子结实的胸腔!她顿时愕然,连满嘴的苦涩都忘了,“盘子哥哥……哥……姐姐?” 她似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手立即缩回,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脑袋空白,已经完全没办法冷静下来。 盘子根本就是个姑娘! 认识了那么久的纨绔公子,却是个姑娘! 花铃脑子里的烟花噼里啪啦炸着,炸得她两眼瞪直,已不知作何反应。 仍闭目养神的盘子突然笑了笑,“你不再给我敷药,我就要死了。” 花铃愣了愣,忙回神,用短刀将缠在她身上的白布割断,果真看见了只有女子才有的两抹酥白柔软,她咬了咬唇,给她敷上草药。最后干脆拿那白布条给她缠裹,只是缠得轻。 “好了,我暂时不会死了,你现在安心逃跑吧。” 花铃没有吭声,她现在才发现,其实盘子的长相一直都是阴柔的,穿上裙子,便是个俊俏姑娘呀。可说盘子不是男子,却也是谁都想不到的,盘子的性格,也的确像男子多些。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娶谭心,只是为了掩饰你的身份?” “对。” “可是这么煞费苦心地掩饰,是为了什么?” 血止住了,盘子也稍稍恢复了些力气,却还是没有办法把话说长,“偷天换日。” 花铃何其聪明,四字一出,各种真相就如雨后春笋在她心里冒出尖来。 潘岩早就料到他死后他的宿敌不会放过他的外孙,可是兴许是他女婿和女儿的缘故,所以不愿让盘子也入朝廷。因此早早就将她的身份隐藏起来,他一死,那盘子就能轻易制造假象死去,再以姑娘的身份活下去。 谁都不知道盘子是姑娘,她离皇城远一些,以女子的身份过活,便能安然一生了。 只是或许潘岩或许也没有想到,皇帝会那么快派人来,连给盘子假死的机会都不给。 这一步棋,潘岩足足走了十五年,花铃最后只念了句“好一个潘相”,便打住了对他的评价和叹服。 布局的潘岩不简单,配合布局的盘子更不简单。 盘子又道,“你快走吧,铃铃,你是我唯一不讨厌的姑娘,我不想连累你,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花铃缓缓收回思绪,没有动,坐在一旁看他,“我不走。如果不是你帮我挡了那一箭,现在躺着的人就是我了。我现在要是走了,那不是混蛋吗?” 盘子想笑,可刚扯动五脏,就觉得自己又要吐血了,“我舍命救你,可不是因为真的是在舍命救你。” 花铃听不懂这话,盘子缓缓睁眼,视线总算不模糊了,“因为你是他的妹妹,所以我不能让你因我而死,否则他会恨我的。我可不要他恨我。” 花铃愣神,“你喜欢我二哥?” 盘子笑笑,笑得无奈,“是啊,喜欢极了,那个呆子,还当我是兄弟呢,烦死我了。” 她说这话时语气已然不同,是真的觉得烦死了。她甚至想过,要是她喜欢的是沈来宝该多好,那他就能察觉,还会很果断地拒绝她,她就能不再想这件事了,多好呀! 可为什么她偏偏是喜欢上了那个呆头鹅。 花铃鼻尖一酸,已经止不住泪,她不能想象她这十五年来是怎么掩藏身份的,也不能想象她面对喜欢的人却不能明说的无奈。 盘子轻轻叹息,“不要哭呀,我……”她说了半句,喉咙一甜,吐了口血来。 花铃猛然回神,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要赶快去找到大夫,方能救他,这点草药治标不治本,但以她的体力,根本下不了山。她抬头焦虑地往前面看去,害怕她走了刺客又来,那盘子也会死。横竖都没有最好的法子,她颤颤起身,“盘子你能站起来吗,我把你藏到隐蔽的草丛里去,再下山找大夫。” 盘子没有回答,一双血眼看着天,声调缓慢又脆弱,“要是我死了,你不要告诉他我的事,不然像他那样的人,会记一辈子的。” “你不要说话了,你不要说话了。”花铃想挪动她,可根本挪不动。 盘子又咳一声,又咯了一口血,“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能穿好看的裙子,梳好看的发髻,戴各种好看的发饰首饰,夏天摇一把小扇子,冬天抱个小暖炉,多好,多像个姑娘。” 花铃心头顿生巨大酸楚,哽声说道,“盘子,你以后肯定也能变成这样的,你快点好起来,我带你去绣庄,带你去买首饰,把全部裙子都给你,给你梳最好看的发髻。” 盘子笑了笑,低低应声,“可惜啊,喝不到你和沈来宝的喜酒了,也欺负不了小来宝了。我想过……能一直……待在南风小巷,每天和你们插科打诨……哎呀……真好,可是……老天不喜欢。” 闻言,花铃眼泪啪嗒落下,胡乱抹去,再顾不了其他的,横竖都是死,动身去找大夫,才有一线生机。就算她死在路上,她也要救盘子! 她知道,就算盘子没有喜欢她二哥,她同样会救自己。 “盘子,你等我!” 盘子又看不清眼前事物了,连天都变成了昏黑色。 天黑了? 盘子想着,缓缓合上眼——风真大,像能把人吹起来,送到她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身边。 她昏沉了许久,又想——在她成亲的那晚,就该把醉酒的花朗给睡了,那现在就没遗憾了。 哎呀,可惜。 可惜……就只是亲了他一口。 可惜…… 第88章 千钧一发 此时还不过正午,可花铃却觉得前路无光,连路都看不清了。跌了两回后才终于明白,不是天黑了,而是她眼睛出了毛病。不知道是因为摔倒时刮伤了,还是其他什么缘故。 她惊怕在她离开的时候有追兵过来,伤了盘子。又害怕盘子撑不到她找来大夫,方才嚼了满嘴草药,如今苦涩难忍。咽入喉中,更觉酸楚苦涩。 如果她没有要和姐妹们来吃斋饭,那盘子就不会为了撮合他们而来这里。 或许在潘家待着的他,已经安然逃了出去。 花铃已经不知道自己摔了几次跤,摔得两腿无力,疼得她都忘记自己跑了多久多远。 “簌簌。” 林中唯有鸟鸣声,忽然传来异样声响,饶是花铃已经神志不清,也立即停了下来。她当即往左右两边看了看,周围都是荆棘刺头,没有可以好好躲藏的地方。 她想把匕首拿出来护身,可却发现匕首不在身边,许是刚才落在了盘子那。 “簌簌。” 那边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有人,动作突然迅速起来,撩得草丛更是簌簌簌簌作响。 花铃越发觉得惊惧,从那个方向来的人肯定不是她认识的,就算沈来宝和她二哥真的来找她们,那也是从她方才来的方向,而不是现在这。 “呼!”那人几乎是在瞬间逼近,在高草丛中隐隐露出的衣服颜色已经让花铃判定那就是来杀盘子的刺客。 她跌坐在地,满脸惊恐地看着那人。 那人瞧见是个姑娘,眼底闪过一丝疑惑。确认了她的脸,才稍稍放下警惕。可见她衣服上有血迹,神情瞬间冷厉,持着匕首便往她靠近。 “不要杀我。” 花铃颤声,眼泪扑簌滚落。 她本就生得好看,美人一哭,梨花带雨,看得刺客也少了两分阴狠,可人还是要杀的。 “求你,不要杀我。” 花铃仰头看他,那人俯身靠近,要以匕首割断她的喉咙。利刃近在她脖间,余光忽然看见右边一道黑影,偏头一瞧,只见那黑影赫然是块石头,下一刻,那石头便重重砸在他的脑袋上。他顿时惊诧,方才那柔弱惹人怜的姑娘,神情全然不同。 花铃再顾不得害怕发抖,趁他闷声倒下,跪坐起身两手举着石头又往他脑袋上砸了一记。 刚才抖啊抖是做戏,可看见血从那人脑袋上渗出,她就真的发抖了。 她也不知道这人死了没有,丢下石头抓起他的匕首就要跑。可又听见背后有动静,那人似要起来。她张了张嘴,唇齿发抖。 如果不杀了他,那他追上来,自己就会死。 可她连鸡都没杀过,哪里下得去手杀人。 但她还要去给盘子找救兵,要是不动手,到那个时候,就不但是她会死,盘子也会死!几乎是转念的瞬间,她眼里已经没有迟疑的眼神,紧握匕首往那人走去。 刺客一见她靠近,头晕脑胀得起不来身,可仍是厉声,想将她喝退,“你想做什么!滚!我饶你一命。” “抱歉。” 如果不是她刚才往他脑门上砸了三个窟窿,他简直要以为这软软一声是哪个娇弱姑娘说的,可这个姑娘,分明是个可怕的厉鬼! 他极力想站起来,可根本没有办法,一个恍惚,以为自己要死了。谁想她却拿着匕首朝自己的小腿划去,重重一刀,利刃见血。还未惨叫,就被她抓了一把土堵在嘴里,顿时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仇恨的话。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她竟削断了他的脚筋,他宁可她杀了他! 花铃确认他没有办法再跑,这才起身准备离开。她刚转身,就僵住了。 身后一丈外不知何时站了个人,那人四十上下的年纪,干练而目有冷光。 让花铃浑身发冷的是,这人的衣着,是跟刺客们一样的。唯有一点不同的是,她刚才所见的刺客都急于击杀,但这人却十分悠然,甚至带着玩味,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更不害怕猎物逃跑。 花铃几乎可以凭借这几点断定——这人是刺客的首领。 刚才她还能凭假象骗“杀”一个,但方才她所做的事都落入了这人眼里,再从他的眼神判定,她的把戏已经不管用了。 想到这,她紧握匕首,就算杀不了他,也一定要伤他半分。说不定在她拖延的这半刻,盘子就被来寻的人救走了呢? “倒是不错的苗子,心狠手辣,沉着冷静。可惜……”那人顿了顿说道,“可惜没有从小就入我门下。” 许是真正到了生死关头,她忽然不害怕了,也不哆嗦了,似在一瞬间对全部的事情都看开,没有半分畏惧,直视那人的双眼时,也全然没了惊恐。她想到了很多人,爹娘哥哥们,还有她的小云,她的小花猫,还有……沈来宝。 她答应给他绣香囊的,可已经来不及了。 不管了,以后她死了,也会有姑娘给他绣的。 只是想到他枕边睡的是别的姑娘,她就没法高兴了。 她甚至想,她要是死了,千万别有魂魄,因为她一点也不想看见他身边有别的姑娘,那样她真会做鬼也不安心的。 唉,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只是胡思乱想了一通,心情好似更加轻松,能够直面生死了。花铃心思微动,下巴微扬,“我喜欢潘家小少爷,潘家小少爷也喜欢我,现在我和他都要死了,我只想知道,是谁要杀我们。” “原来是两情相悦的璧人,难怪愿意为彼此而死。”那人笑笑,“但我不会告诉你是谁要你们的命。” 他不说,花铃也不稀罕。 她从那人眼里看出了他相信盘子喜欢她,她也喜欢盘子,这就足够了。 她不能肯定盘子是否能得救,但万一她被暗卫或者其他人救走,那她就更能用金蝉脱壳的法子离开。 这是她所能为盘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也是她此生的最后一点价值。 短暂的对话结束,那人往花铃走去,他并不是迅速逼近她面前,他想一步一步走,让她亲眼看这儿他过去,步步杀机! 事实却让他很失望,那姑娘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将匕首护在前面,似要与他正面对峙。 哪怕是知道不过是蝼蚁之力,却胆识惊人,他倒越发觉得可惜了一根好苗子。 “我会让你死得有尊严一些。” 他不再放缓步伐,话落之际,迅如狂风,刹那就到了她跟前,一掌拍在她的脖子上。 花铃两眼顿时青黑,毫无还手之力,瘫在地上,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那人蹲身看她,见她还不放开匕首,心生赞赏,却还是夺了她的匕首,往她喉咙割去。 “小花!” 厉声几乎伴着疾风扑来,来者动作如光,伸手将匕首抓住,立刻就见血滴落,直落花铃面颊。 本还镇定面对生死的花铃眼眶又湿,几近晕厥的她看不清来人,可声音却清晰可辨,就算他在耳边呼吸,她也知道是他! “来宝哥哥。” 沈来宝的心还在剧烈跳着,额头满是冷汗,他如果来迟一秒,花就要谢了。 那人手一转,匕首直接在沈来宝手掌中转了一圈,刺客们用的匕首都是精铁炼制,锋利无比,这一刮,刮得他肉开见骨。 沈来宝吃痛,一掌朝他打去,右手却不松开匕首。 这种冷兵器落入武功极高的人手里,那胜算更少一分。 那人也没料到他竟不放手,又被他一掌袭来,心中诧异,唯有松手避让。 沈来宝将匕首一转,握了手柄处,目盯那人,不敢挪开半寸,低声,“小花你躺一会,等会我带你回家。” 花铃知道那人不简单,可她就是爱听这种话,哪怕是安慰人的,“嗯。” 等沈来宝起身,她也没有合上眼,极力睁着眼睛看那边。她努力不让自己晕过去,手指还摸到一个石头,要是打不过,她还能朝那人扔石头,万一仍中了他的眼睛呢,那就好了。 花铃又胡思乱想起来——实则胳膊都抬不起来,更别说砸人了。 “我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那人忽然改变主意了,一个沉着的姑娘不能打动他,可是再来个冷静果敢的男子,两人就真的让他有所想法了,“入我门下,听我安排。” 沈来宝问道,“那你一年能给我一千两黄金的俸禄吗?” 那人拧眉,不解。 沈来宝笑笑,“连一千两黄金的工资都不能给我,那凭什么要我给你卖命?” 他好歹是明州首富的儿子,好歹是个马场主,好歹是能赚钱自己花的沈来宝。 “……” 那人怒声,“找阎王要去吧!” 第89章 同生共死 到底是刺客首领,恼羞成怒起来,都比普通的杀手更显得杀气冲天。沈来宝被匕首割得血肉模糊的手还在滴血,血顺着匕首直滴,沾在刀刃上,如水珠滴落。 沈来宝平时精练武艺,但是也甚少受伤,终究是一个富家子弟,更不会像一般人那样随便伤筋入骨。他怕等会手疼起来会分散注意力,就往左手换刀。几乎是在他换刀的瞬间,那人就步动身动,往他冲来。 凛冽一掌横劈他的脑袋,如果不是沈来宝闪得快,那脑袋就得像冬瓜一样被劈碎了! 他侧身躲开,揽风而过,额上更是有冷汗渗出。不等他劈下第二掌,他便以利刃挥向那人胳膊。 反击的动作太快,那人微觉惊诧,收回攻势,往后退步。还没停住步子,又见他匕首刺来,毫无畏惧。他这才发现这年轻人根本没有考虑防守,所以只有进攻。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跟他对抗,可他根本不必如此,以他的身手,就算不出来,也不会被人发现。却偏是为了救个女人,伤了手,还做危及性命的事。 一个两个皆是如此,着实让他想不通,又非至亲,为何能以命来换别人。 沈来宝见他略微分神,攻势更迅速,他怕血流得太多会意识不清,这人明显不是能随便打发走的。 一招一式,两人都没给对方留半点余地。 那边尘土飞扬,扑了花铃满脸,呛得昏昏沉沉的她一顿咳嗽,顿时清醒过来。 她手里还抓着一把石子,偏头往那看去,见两人死斗,不由紧握,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让她坐起身来,紧盯前方。只是两人动作太快,方向又总是变换,根本没有办法砸中那刺客首领。她拧了拧眉,干脆换了一把沙子。 首领虽然武艺高强,但沈来宝到底是年轻,比他体力好了太多,哪怕失血,凭着强大意志,也没有落下风。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再不将这年轻人杀死,那死的就是他。 但不用尽全力根本杀不了对方,如果拼劲力气,只怕那小姑娘又要如狼扑来,她生得娇弱,可是骨子里,却硬如精钢岩石。 花铃让他有所忌惮,而对沈来宝来说,却是哪怕让他断了条胳膊也不会退步的支柱。 他不能死,他死了,小花也会有危险。 一个忌惮,一个更是拼上了性命,顿时让那人节节退后,危机感几乎溢满胸腔。 这不要命的打法他还是头一回见! 终于,他明白如果再顾忌下去,那他真要被杀了。他怒喝一声,掌中聚了十成功力。 “来宝哥哥蹲下!” 正聚精会神要接招的沈来宝猛然听见这声音,几乎是条件反射,绝无怀疑地“嘶溜”蹲下。随后他就见头顶一片飞沙,打在那人脸上。 那人全然没料到花铃会在这个时候过来,还朝他扔了一把沙子! 始料不及的他几乎是以整张脸迎接沙子,刺入眼中,疼得他下意识“啊啊”惨叫,掌力顿散。步子一退,立刻察觉到有风掠来,顿感不好,可是已经来不及,腹部一疼,只见寒光闪过,随后就见了血。 “啊——” 沈来宝从他腹部抽刀而出,猛地站起身,双手握匕,直直刺入他的心脏处。不等他退开,就先拔走了刀。 刀离身上,血刹那喷溅,如瀑布泻下,无可挽救。 沈来宝还要加刺一刀,那人踉跄两步,眼因残留有沙,还赤红充血。他“咯咯”几声,说不出话来。不过片刻,便跪倒在地,尔后瘫在地上,再无气息。 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死在——如此卑鄙的手段下! 花铃要上前去探他鼻息,沈来宝忙拦住她,自己上前,怕他闭气装死,还打了他两拳,终于是确定他死了。 花铃抱着他的胳膊倚靠,有点站不直,见了死人,倒不那样害怕了,或许是因为沈来宝就在一旁,所以无可畏惧。 “真可怕。” 花铃抖了抖,又伸腿踢了那人一脚,见他不会动弹,这才放心。 沈来宝想笑,可脸上有伤,一扯就觉得疼了,“还好你朝他洒了一脸沙子,否则非得打到夕阳西下。” “他估摸要在阎王面前说我卑鄙。”花铃撇嘴,“谁在乎。” 沈来宝一笑,脸又疼了,笑颜便歪了。 花铃稍稍恢复了些精神,觉得自己有力气下山了,说道,“盘子在来的路上,还等着……”她突然想起来,“你是往那个方向来的,那肯定见到她了。” “见到了,是他指的路,我才找到了这。” “那她呢?” “潘家其他暗卫赶到,已经击杀殆尽那些刺客,盘子也送到寺庙里疗伤了。到了那,自然会有你二哥看着,不用担心。” 花铃点点头,“那我就放心……”她默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因为想到了盘子。虽然盘子常年束着白布条,但取了白布条,好像并不小来着。 那二哥……再怎么呆,也不会看不出来吧。 话没说完,沈来宝却见她往她的前面看了看,若有所思,倒觉奇怪,“小花,我说盘子,你看自己的……自己的……” 花铃瞪直了眼,沈来宝生生把话咽了下去,改口道,“下次在深山里不要乱跑了。”他的面色已然变了,有怪责,有懊恼,“如果不是我发现你不见了,问了人过来找你,你……” 他说着,突然后怕了。 花铃低头,撕了自己的裙摆给他绑着受伤的手,“我没事,你不是及时赶到了么?” 沈来宝身体往前一倾,唇轻轻碰在她的额头上。花铃顿了顿,默默给他包扎好手,轻轻握着,许久才抬头,“我刚才很害怕……也很不痛快。我怕我死了,你身边会出现别的姑娘。和你拜堂的是她,共枕的是她,生孩子的是她,你的都是她的,你也是她的。” 她咬了咬唇,眼又红了一圈,“所以我刚才还想,要是我死了,你也死了,就没遗憾了。可是当你出来抓住匕首的时候,我才明白,我一点都不想你死,一点都不想。” 她探身抱住他,又不敢用力,怕压了他的伤口。 “我甚至想,为什么我这么没用,让你深陷险境,我应该好好保护好自己,那你就不会有危险了。” 沈来宝恍惚片刻,这话听着,怎么像他的台词。她果然是他的小花,是他的霸道总裁小花。 花家怎么就能那么厉害,教出小花这样好的女儿来。他抱着她,视线落在她背后,那衣裳几乎都被青草青藤染绿,还有许多裂痕,好几处好隐约见血。 天知道她到底受了多少苦。 “你很好,小花。”沈来宝捧着她的脸看着,“你甚至比得过男子了,你没听见,连刺客首领都想要你做他的手下吗?今天的事别说你,就算是我或者是你二哥,恐怕都未必会做得比你好。刺客来势汹汹,如洪水猛兽,绝非一人之力可以抵抗,你做得很好了,小花。” 花铃怔怔看他,又往他身上一靠,“嗯,以后我也要跟你去校场,爹爹说的没错,技多不压身,我太懒了,二哥拽我学武,我总是偷懒。” 沈来宝微微眨眼,认真学武的小花……有朝一日,会不会变成女侠? 只怕会……更霸道总裁了。 想到这,他笑笑,倒也好。 知道安全的两人都几近没了力气,彼此倚靠,许久才恢复了气力,这才互相搀扶着回寺庙。 路上花铃不无担忧,“一批刺客奇袭不成,那只怕还会有第二批,潘家的暗卫再怎么厉害,也是敌不过宫中侍卫的。” 沈来宝微顿,“那些人是朝廷的人,还是侍卫?” 花铃估摸除了不能将盘子是姑娘的事告诉他,其余的说了也无妨,便将事情说给他听。 沈来宝听完,才知道为何会有人突然来杀盘子,他叹道,“潘相一死,朝廷格局要变,盘子的去路只怕也要被堵死了。” 花铃真想告诉他盘子还有一线生机,可她要忍住,这种事情,终究是要为盘子保密的。不是怕他会故意泄露,而是朝廷中人法子多,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迷药,能让人说真话。 想到迷药,花铃又想到了谭心。 盘子有事,谭心只怕…… 凶多吉少了。 只是她心思歹毒,还想毁她清誉,花铃倒没有过多同情。如果当初不是她恶名远扬,盘子又哪里会盯上她,拿她来为她隐藏身份,成了牺牲品。 沈来宝见她心事重重,以为她是担心盘子,安慰几句,却不见她回答,总觉得……她好像有事瞒着自己。 只是他知道她会说的事就一定会跟他说,不能说的事一定是不能说,也不方便说,他便没有问。 从原路返回寺庙,一路都见死尸,没有死尸,也能从草丛中看见一滩一滩的血,触目惊心。 路过那潭灵泉,池水仍旧清澈,刚才从盘子手中掉落的竹筒,还埋在土里。 “簌簌。” 似有人从背后过来,两人同时生了警惕,转身往那看去,几乎瞬间就在心里拉起了警戒线。 一侧林中,忽然跳下个人来,身上沾着绿叶,略有些狼狈。他的目光和两人一对,皆是欢喜。 “铃铃!” “二哥。” 花朗几步上前,将自家妹妹打量一番,见她浑身都是伤,神情顿时沉落,却还是安慰道,“没事了,铃铃。” “二哥你怎么会在这?” “那些暗卫把盘子送回寺庙,我听说这里出事了,赶紧过来。可是没有看见你,唉。”他欣慰地叹了口气,见她没受重伤,已然觉得高兴。只因方才一路过去,见了太多死人,心中害怕。 花铃展颜安慰他,“我没事。倒是盘子,她怎么样了?” “昏迷不醒,但已经上了药,血止住了,应该不会有事。” 花铃忙问道,“谁给她上的药?” “当时寺庙一片混乱,我也不知道,等我找到了地方,住持大师说已经止住了血。”花朗又道,“寺庙的人都跑光了,倒是你的姐妹不愿走,要来寻你,让僧侣给拦住,送她们下山了。” 花铃心觉安慰,那些姐妹们生死不弃,并不是只有深闺交情的。 三人折身回去,沉默良久,花朗才道,“潘岩死了。” “嗯。” “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路上的尸体了。能和潘家护卫厮杀到这种地步的,恐怕他们是从宫里出来的人。” 花铃意外自己的二哥竟然能看破这点,平日总觉二哥太过刻板,遇事不通,虽然一身武艺,却让人担心真上了战场会吃亏。如今她才觉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二哥在家不变通,不过是觉得事事都好,不用多想什么,便顺其自然了。 可真到了战场,或许又是另一番模样。 她忽然觉得秋后朝廷征兵,二哥当真去得军营,也不会吃亏。 “那盘子……”花朗将话堵在嘴里,此时跟他们说,不是给他们添堵么。 两人都知道他要说什么,因为他要说的话,正是他们也担心的。 朝廷的人杀气腾腾,哪怕是潘家暗藏的护卫能够每次抵抗,护他周全,但谁不想正大光明地活着,而要一生躲藏。 沈来宝希望盘子能逃过一劫,花铃希望盘子能顺利瞒天过海。 唯有花朗,心绪杂乱,想为他找个安然脱身的办法,却心觉自己渺小无用。 想到方才血淋淋的盘子,花朗就觉心绪更乱。 回寺庙的路似乎走了很久才到,沈来宝和花铃都疲惫不堪,可仍想先去看看盘子。快到门前,门口站着的一人,正是潘家管家。 他负手而立,见了两人,手才从背后露出,微微弯身,“我们小少爷想见您。” 三人方向一致,不知他说的是谁。 管家又道,“花家二公子。” 花朗微觉意外,管家此时缓缓直起腰身,面上皱纹似有沟壑,苍老了十岁有余,“是,小少爷要见您。大概……是熬不过今日了。” 三人心头猛地咯噔,似掉落万丈深渊。 第90章 离别之际 盘子受的伤很重,花朗进屋就闻到了还弥漫在屋里,无法一时散去的血腥味。 他脚下几乎重有千斤,一步一步往床边走去,太过安静,忽然有些惊怕。 害怕看到如此安静的盘子。 他缓步走到床边,地上还残留了些血迹,可明明他闻讯赶来,在外面等的时候,那些人是一盆血水一盆血水地往外倒,饶是那样,都没有清理干净。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床上的人双目紧闭,面色白如宣纸,连唇色都与白雪无异。平时那样明朗的一个人,如今却全然变样。 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站在身边,盘子慢慢睁开眼,瞧见是花朗,倒笑了笑,“你这样安静,都不是我认识的花家二公子了。” 声音弱如棉絮,没了男子的爽朗之气。花朗心头一紧,坐在床边认真道,“你不要说话。” 盘子嗤笑一声,“我不说话,那叫你近来做什么,看着我睡觉?” 花朗默然片刻,又道,“等你能走了,我们就离开这,这里终究不安全,那些朝廷鹰犬,迟早会找上门来的。” “嗯。”盘子微觉疲倦,闭上眼,又舍不得地睁开,偏头看着他,“每年入冬,就是朝廷征新兵之时,你今年可要去?” 花朗不知为何他突然问这个,想来他总不可能是想去,而且以朝廷现在的局势,他去也是不可能的,“去。我只恨没有早点去。” “为什么?” “如果早一点去,立点军功,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帮不上一点忙。” 盘子微愣,蓦地笑了笑,扯得心口疼,可还是笑开了,“你以为立军功那样容易,就算你在五年前去了,到今日也做不了将军的。不能做手握兵权的大将军,就根本护不住潘相的外孙。所以不用自责。” “不。”花朗拧眉,“至少那样还多半分希望,兴许我能去求将军,那也是一个救你的机会。而现在,我却什么都办不到!” 盘子笑不出来了,她瞧着神色认真的他,又惋惜起一件事来——就算没睡了他,也该扒了他衣服看看的。 这一别……又不知道得多久才能扒了他的衣服,瞧瞧他的胸腔可结实,看看他腹上可有肌肉,又看看…… 她微微眯眼,往他下身打量了一眼。可惜……她顿时长叹了口气,可、惜! 他一叹气,花朗就觉紧张,“怎么了?”他这才注意到他盖的被子厚实得不行,眉头又拧,伸手要将被子拿下,“这么热的天,你又受伤了,盖厚重的被子非得把伤口压坏不可。” 她猛然回神,瞪眼,“不许掀开,我冷。” 她现在只穿了一件薄衣,他要是掀开,就要被他看光了。 花朗被她眼神一刺,急忙收回手,想了想倒是笑了,“你的管家还说你要熬不过今天了,可我看你精神挺好的,我想你明日还能去扛只大虫回来,就……” 他声音一顿,连盘子都觉异样,“怎么了?” “没什么。”花朗神色又黯,只因他想起一个词来——回光返照。 他记得他的曾祖母过世时,病了很久,忽然有一天精神起来,拉着小辈们说了一下午的话。年纪尚小的他以为曾祖母病情好转,可谁想,一觉醒来,却闻得她过世了。那时他便从长辈嘴里记住了那个词,回光返照。 潘家管家做事一向稳重,怎么会说出那种话。 盘子见他莫名伤感,方才的意气风发全然不见,有些生气,“喂。” 她昏迷醒来后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他,最后一个想见的人也是他,可他竟然自顾自的想事情,将她丢到了脑后,没良心的花家二公子! 她正气恼着,被褥下忽然伸来一只手,一把摸上她的大腿。要不是她没力气,此时非得跳起来不可。她僵了僵身,那手似乎知道摸错了地方,又往上摸,她全身紧绷,瞪直了眼,“你做什么?” 花朗一顿,“你不要误会,我不喜欢男子。” “……那你还摸我。” “我在找你的手。” 盘子怕他又胡乱摸,来不及骂他,只能从被褥下伸手出来。 花朗捉了他的手,以大拇指摁住他的掌心。盘子又气又觉好笑,“这又是干嘛?” “老人说,十指连心,尤其是掌心,如果摁住这,心魂就不会被黑白无常勾走。” “……”盘子无语至极,想收回手,他却不让,一脸肃色,似将那话当真。他渐渐放松,被他握住的手只觉得凉,或许是因为在被褥下藏太久了,“我要是死了,你不许来给我烧香。” “为什么?” “不喜欢香烛的味道。” 花朗点头,毫不意外地接受了他这个解释。盘子不是一向都是个怪人么,他已经习惯了。 “还有。”盘子又道,“七年内,你不许成亲。” 花朗眨眼,这个话题实在是变得太奇怪了,“为什么?” 盘子撇嘴,“因为你要成为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没有十年是不行的。可是如果你身边有个很聪明的幕僚,七年嘛,倒是可以。” ——待他成了大将军,那娶了谁,都能护得住。 她本可以远走高飞,安然一生。可她喜欢他,但这还不够。 要是他也喜欢她,这才行。 可万一他在没有成为大将军前就娶了别人,她非得呕死不可。说不定还会去将新娘子绑了,扔到月亮上喂兔子去。 所以她想自私地来个七年之约。 花朗不解,隐约猜测是不是因为他不愿自己分心于儿女之情,耽误了进军营立军功的事,才有此一说。他现在只想盘子能安然活下去,不要出事,当即说道,“我答应你。” 盘子终于又露了笑颜,心情大好,不骂他了。 她本就疲累,说了那么久的话,更累了。有些睁不开眼看他,从眼缝看去,越发的模糊,“你等我……” 花朗不知他说了什么,凑近耳朵去听。可盘子已经无声,吓得他抬头去探他鼻息。指上微有鼻息,这才放心。 盘子又缓缓睁眼,“好像到时辰了,我得喝药了,你帮我去熬药吧。” 花朗顺着他手指指的方向看去,那凳子上堆了四五包药。他拿了一包说道,“我这就去那你先睡一会。” 他起身时又看了看他,盘子盖着厚厚的被子安静地躺在那,凌乱的发未梳齐整,略显凌乱,摊在枕上,加之面容苍白,似……似有病弱的西子之美。 念头刚起,花朗就几乎在心里骂死了自己,他此时不去熬药,却想这些,这不是侮辱了好友么?! 他心觉愧疚不安,急忙离开屋里,去了外头。 关门声起,盘子动了动耳朵,没有睁眼,只是轻轻抿唇,说道,“呆子。” 花朗出了房门,门外和院子站着零星护卫,虽然每个人站姿挺拔,但神情可见疲倦。 他快步往寺庙厨房走去,准备借个炉子熬药。 等他走了,花铃才从柱子后面出来。要进盘子的屋里,却被管家拦住,客气道,“小少爷不想见您。” “那你告诉她,我想见她一面。” 管家拦住她的姿势没有变,花铃皱眉,但二哥刚走,盘子肯定没睡着,现在她在外面说话,盘子定能听见。只是管家拦她她都没吱声,看来真的是不想见她。 花铃不知为何,总有一种预感……盘子今日过后,就要“消失”于世了。 她大概是唯一知道她要用金蝉脱壳计策的外人。 她想管家和暗卫们或许都不知道这件事,否则她可能也会死,真正的死——为了防止她泄露风声。 所以现在不去见她,才是最好的。 可惜了…… 花铃始终握着拳头,紧握的掌心里有一对耳坠,是她今日佩戴的,她想送给盘子…… 可盘子不肯见她,或许是因为说多错多,怕隔墙有耳,怕她也有性命之忧。 “小花。” 花铃回过神往后面看去,沈来宝几步并作一步快速上前,到了跟前就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脸和脖子还有手都上了药,才稍觉安心,“刚从盘子房里出来么?” “她不让我进去。”花铃无奈,见他也想过去,拉住了他的手,“她应该睡着了。” “睡着?”沈来宝说道,“刚才管家……” 他仍要进去,管家将他拦住,板着脸道,“小少爷不想见您。” 花铃无奈道,“他是铁了心不让我们进去了,就在外头等吧。” 沈来宝以为盘子当真要死了,坐在院子里怔了半晌,等回了神,才发现寺庙里的和尚已经给自己上了药。方才上药是否疼痛,他竟一点都不知道。 满脑子的盘子,满脑子的谋划,细思半日,思路已开始清晰起来。 这样坐以待毙绝非活路,他倒是有一个办法,或许能够救盘子一命。 “我必须要见见盘子。” 管家仍是板着脸,就是不让。 沈来宝见他不会放行,提步往里走。管家抬手阻拦,被他稍一擒拿,便将他推开。 护卫见状,一跃而过,拔剑相拦。 里头一声叹气,“让他们进来吧。” 声音乏累无力,连盘子自己听了,都觉得自己快死了。或许是因为把所有精神气都用在了方才,她现在想见的人,只有花朗。 以至于看见沈来宝和花铃进来,还是肩并肩,贴得都快胳膊摩胳膊了,异常不痛快。 她可就没这么小鸟依人地和喜欢的人走在一块过! 她轻哼一声,“作甚?” “……”要不是他有伤沈来宝一定要揍他。他挪了凳子给花铃坐下,这才自己坐下。 盘子大受打击,又哼哼,“到底作甚!” 沈来宝和花铃听他气势颇盛,哪里像是要死的人,隐约觉得开心,却又害怕是回光返照,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 “想来见见你。还有,”沈来宝无暇多说废话,直入正题,低头,“我想了个法子,或许能让你躲开朝廷追击。” 花铃听不太清,也凑了耳朵到盘子那,长发一落,甩在盘子的脖子上,痒死她了。几乎就在她觉得痒时,一只手又从被褥下摸了进来。 她顿时满脸黑线。 为什么男的女的都摸她! 看在花铃是姑娘的份上,盘子也不管了。片刻她寻了自己的手就不乱摸了,原来又是一个找手的。 哦……她懂了,毕竟是花家人,又是要给她压魂的吧。 正以为自己道破天机的盘子却觉手心被塞了什么东西,轻轻一握,有点扎人,还有棱角,也不知道是什么。 沈来宝低声说完,忽然余光瞧见花铃的手露了半截在被子外,那就是说……她把手伸进盘子的被子里了?再看她伸手的长度和动弹的地方,他差点以为自己瞎了。 他家小花的手,竟然就放在盘子的腹部位置! 花铃将东西交给盘子后正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缩回手,却觉旁人目光灼灼,偏头一瞧,就见沈来宝盯来。 她眨了眨眼,“脉象浅而无力,虚!” “……” 他真想拐个小花回现代,送她去做奥斯卡铃! 他摇摇头,且信了她,只因他不信,小花会随便摸别的男子。 盘子也不解释,哎呀,这种事情真是看一次少一次,她又舍不得了。她舍不得的应该只有花朗的,怎么连他们的事也挂在心上了。 她目光微黯,却仍是笑道,“沈来宝,你方才说什么,能救我?说说,是什么法子。” 沈来宝眉头又拢,想起多年前潘岩安排盘子在明州的事,那时他觉得潘岩肯定为盘子找好了后路,可如今看来,盘子被逼得差点死去,那潘岩并未为他安排什么吧。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才让他想到了这个法子。 “金蝉脱壳。” 盘子一顿,花铃也差点呛着,直朝她眨眼表明她可没有泄露半个字。 沈来宝神情肃穆,“寻个和你身形差不多的少年尸身,当然,要挖墓,不能杀人充数。然后放置在这,烧一把大火,你从此换个身份过活。去深山老林一点的地方,应该无人知道。对了,我知道一间寺庙非常偏僻,要不要介绍你去?” 盘子脸一抽,有点说不出话来。花铃也噤若寒蝉,这下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来宝哥哥,你怎么就这么聪明?! 第91章 七年之约 沈来宝见他神色不对,再看小花,竟也是毫无欢喜,甚至……面色难堪? 他说错什么了? 气氛着实奇怪,沈来宝瞧着两人,又想到方才,又想到方才的方才,又想到……诶……怎么好像有个奇怪的念头从心底冒起,那个念头是…… “来宝哥哥!” 思路猛地被打断,花铃捉了他的手说道,“这个法子不行,而且会把寺庙烧光的。瞒天过海哪里是这么轻易的事,随便烧个人就相信是盘子了,那可是皇帝的人。” 说着,她的心里也有了疑虑,对呀,那毕竟是皇帝的人,怎么可能会轻易相信一具尸体就是盘子? 这样的话,也根本用不着潘岩那样大费周章布局。 这个局,看起来实在没有说服力。 花铃一瞬质疑,一瞬恢复如常,可她平日的分毫变化都会让沈来宝记在心里,这短暂微妙变化,沈来宝当然也看在了眼里。 而刚才被猛然打断的思路,似乎又回来了,甚至比先前更加清晰和连贯。 从不去学堂的盘子,从不同他们戏水的盘子,从不同他们过夜的盘子,现在胸口受伤还盖着厚重被子的盘子,被花铃摸也不动声色的盘子。 他突然明白过来。 盘子是女的! 是个姑娘! 其他的或许只是盘子性格阴柔一些,可小花于“他”的举动,分明就是对待闺中好友的感觉。 沈来宝想到这些,心砰砰直跳,潘相果然是只老狐狸,而盘子也是条小狐狸。 花铃见他如此,已然明白他是想到了什么。她瞬间懊悔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让盘子身份泄露。她并不想让他也知道,这种事多一个人知道,或许就意味着多一个人会死。 她由担心变成害怕,比自己要死时更觉惊惧。 盘子渐渐敛笑,紧盯着他,慢慢从他脸上微微变幻的神色知道他已然猜出来了。她眼神顿时沉冷,字字道,“不要说出来,现在就出去,不要回头。” 声音冷厉无情,可沈来宝和花铃都知道她并不是在威胁他。而是因为,这是潘岩酝酿了十余年的事,他虽已死,但潘家护卫还在,潘家的一众死士是为了保护她能够安然“消失”而存在。一旦他们知道有外人知道,只怕会对他们下杀手。 所以盘子不让他们说,半个字也不许提及。 屋内一阵沉默,沈来宝和花铃都知道,如果此时离开,那说不定就是“永别”,盘子要彻底脱离这个身份,哪怕恢复女儿身,也不会再出现在他们面前。 一旦靠近,就会有被发现的危险。 聪明的盘子怎么会做这种事。 许久,盘子忽然笑笑,“出去吧,我要睡了。” 她要睡了,就此别过,再勿挂念。 沈来宝轻轻叹了一气,终于起身,反牵了花铃离开,快到门口,又看她一眼。 自此以后,盘子又要一个人过活了,彻底的。 花铃眼睛微红,极力压抑心中波澜。她隐约明白了潘相的安排,他愧对盘子十年,余下时日,想给盘子一些补偿,而非仅仅是让他远离皇城,为日后的安然隐退而做准备。 她叹了一气,和沈来宝一起推开门,出去了。关上木门一瞬,几欲落泪。 紧关的门声渐渐沉落,盘子沉默许久,不敢坐起身来。她怕坐正了身体,就要像个娇弱小姑娘似的掉眼泪。 她可不是那样的盘子。 怔了半晌,她才终于强撑着手坐起来。身上的伤疼得她嘶嘶倒抽冷气。掌心微痛,她才想起方才花铃往她手上塞了东西。拿出来一瞧,只见是一对再简单不过的耳坠子。简单却好看,贵重得连座金山都比不上。 看着这从小就奢望拥有的东西,盘子蓦地一笑,眼泪啪嗒落在手心上。 别了,南风小巷的邻居们。 别了,盘子。 寺庙大火的时候,花朗还在熬药。 厨房离前院甚远,等他听见有混乱声时,药才刚刚熬好。想到应当是又来了一拨杀手的他刹那心慌,药也不倒了,直接跑向前院。结果刚出来,就见厢房那边浓烟滚滚。 “盘子!” 他往那边急奔而去,一路都见地上又有死尸,那衣着与上午在后山看见的一样,果真又是来人要杀盘子了。 他心下更加焦急,厢房那的浓烟几乎铺满山顶,僧侣已经放弃救火,往山下逃去。 忽然一人从拐弯处出来,拦了他喝声,“那边已经过不去了,下山吧,你妹妹也在山下等你。” 花朗捉了沈来宝的肩头就道,“盘子呢,他也在山下?” 沈来宝顿了顿,“我没有看见他,太混乱了,只是潘家护卫一直没有离开厢房外的院子,现在也没有……” 这意味着什么花朗当然明白,那就是盘子还在屋里,可现在厢房都快烧成灰了,潘家护卫为什么还不走! 他怒声,“为什么不看好他!!” 沈来宝默然,紧紧捉着他的手腕,沉声,“你过去也没有用了,潘家护卫和那些刺客还在院中死斗,你去了,反而……” “反而什么?”花朗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可他不需要,他还好好活着,盘子却可能死了。如果他早一点过去,那盘子就多一分希望。 他再一挣扎,沈来宝才松了手。 不是他们不想告诉花朗,只是他的脾气太过耿直,也太不会做戏。万一他暴露了一点盘子没死的情绪,那恐怕会有大麻烦,盘子的苦心也就白费了。 至少他相信,在未来半年时间,朝廷都会派人监视他们。稍有动静,就会将他们斩尽杀绝。 新皇要将皇位坐稳,必然不能像潘岩那样杀那么多人。南风小巷几百口人,总不能一夜杀光。 所以沈来宝倒不怕他会下令击杀他们,只要证明盘子的确是死了,那他们对朝廷也就没了威胁,自然能安然地继续过日子。 花朗跑到厢房院子中,地上血已成泊,死尸无数。潘家护卫也所剩无几,刺客却仍是站在房子前,不许他们靠近救火。 那房子几近烧毁,明眼人一看便知,就算将火扑灭,里面的人也早就死了。 花朗顿时眼红,拾起地上的剑就冲向里面。 他刚踏步界内,就有刺客来拦,两人立即厮斗,沈来宝也忙拾剑上前帮忙。 兵器碰撞声,厮杀声,还有房梁断裂坍塌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隐约飘到山下。 行至半山的花铃抬头往上看去,唯有硝烟从树林中腾飞而起,什么也看不见。她眸光闪烁,这么久了二哥和沈来宝还没有下来,她有些担心。 一众同行的僧侣也停下脚步,见了烟火,皆是叹气,拨着暗沉的佛珠念道,“我佛慈悲。” 花铃收回视线,对众人定声说道,“我们快走吧,这山上到处都是树,风向一变,火势就要烧到山下来,拦也拦不住了。心中有佛,到哪里都能再结缘。” 隐瞒真相看着暗卫纵火实属无奈,花铃心觉愧疚,在第一波刺客来袭时,香客们都逃下山去了,这些僧侣却并没有逃走,仍留下来照顾他们。 第二波刺客过来,也还在提棍阻拦,只是大火不灭,为了大局,住持终究是带着他们下山了。 花铃想,等下山后,她会将自己全部的钱拿出来,为他们盖间寺庙。只是以她所存的钱,也盖不了灵隐寺这么大的庙了。 飞鸟早已飞走,阶梯两旁的山林不断有兽类惊慌掠过,更显得局势紧张,让人更加不安。 花铃清楚自己回去帮不了什么忙,所以沈来宝让她先随僧侣们下山时,她点头说好。 现在她只能干着急,希望一切顺利。 那刺客来得多,本来占尽优势,只是被寺庙和尚抵抗,折损了一些人。又对上潘家护卫这样的硬骨头,便打成平手。人剩得不多时,又来两个不要命的年轻人。 这下局势便发生了改变,节节后退,一行八人都快被逼到身后的火海中了。 沈来宝和花朗衣裳被划破数刀,刀入了肉,血又沾湿衣裳。花朗是新伤,沈来宝是旧伤加新伤,刚敷药的地方又已裂开,饶是如此,他也没有被刺客逼得后退一步,反而和花朗以及其他潘家护卫一起,将对方逼入绝境。 似乎料到没有胜算,一人喝声,八人闻声收剑,以最快的速度聚拢在一起,同时朝一个方向逃去。集八人之力,不太费劲地冲出出口,迅速离开。 潘家护卫要追,管家沉声,“救人要紧。” 话音刚落,就有护卫跳入院中一个盛满水的大水缸中,湿漉漉地出来,直接冲入火海中。 沈来宝吃了一惊,他们应该都知道盘子已经不在里面,可暗卫仍进去救人,这样的做戏做全套,着实让他吃惊。 什么叫死士,这才是死士。 那人进去片刻,仍未出来。管家微微偏头,又一人以同样的方法进去,沈来宝愣神,方才那人死了? 花朗看得眼都红了,从大火看来,盘子兴许真的没有生还的可能了。他转身往水缸走去,被沈来宝抓住,厉声,“你这么做,盘子也不会安心的!” “安心什么?”花朗怒声,“他还没死,没死。” 沈来宝紧抓着他,用那被割得血肉模糊,方才又绽开血肉的手抓着好友,“盘子死了,这种大火,根本没有可能活。” “那为什么他们还要进里面救他!” “因为他们要把盘子的尸体带出来,而不是抱着救活他的心才进里头!” 他话刚说完,就见花朗的拳头飞来,打在他的面颊上,愣是被打得趔趄。花朗冲上前来,嘶声,“盘子没有死!他说了要等我做大将军,七年为期,他还没有看到我做大将军,怎么可能会死!他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 花朗字字高声,沈来宝一时愣神,他这样欺瞒他盘子的事,自己也觉得对不起花朗。可他不能说,就让他觉得盘子死了吧,从此世上再无那个人。 五年忘不了这好友,十年,十五年总可以的。 但要守住一个秘密一辈子,又不能相见,却更痛苦。 等朝廷不再派人监视他们,再告诉花朗这件事,如此安排应该是最好的。 “出来了。”管家念了一声,几步上前迎那发已被烧,身上衣物也几近全毁的暗卫,还有……他所抱着的烧得面目全非,全身都已快烧焦的少年。 花朗愣神,抬头往那看去,也一眼看见。他顿时满眼惊愕,“盘、盘子?” 暗卫将那人放下,管家蹲身细看,忽然朝他跪下。其余暗卫一见,也纷纷朝那尸体下跪。 花朗瞪直了眼,无法相信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人竟然就这么没了。他嘶声去拽管家,要他起来,不许他跪。 管家久跪不起,暗卫也是如此。花朗越是高声,心中就越是绝望。 直到嗓子喑哑,他才忽然顿声,看着沈来宝说道,“盘子没死,对不对?” 沈来宝默然,唯有在心中跟他说对不起。 花朗又问了一遍,沈来宝抬头,字字道,“盘子死了,送他下山吧。” 花朗差点站不住,竟笑了笑,“他没死。”他颤颤跪在那烧焦的身体旁,无论从体型还是脸上轮廓来看,都是盘子。 可为什么他还是觉得盘子没有死,那样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死了,他怎么都无法相信。 耳边突然有刀剑声,偏头看去,却见管家将剑放置脖间,面色沉静,“老爷、小少爷,我等黄泉陪葬!” 说罢,锋利的刀刃划过脖子,鲜血顿时喷涌。 其他暗卫也纷纷自尽,动作之快,让人连阻拦的时间都没有。 沈来宝震惊无比,他们应该都知道盘子是金蝉脱壳,并非真死。可他们却仍去“陪葬”,这并不是多此一举。而是让这件事看起来更真实,更可信。 如果只是盘子死了,那或许还有疑点;但如果连保护他的人都自尽了,那这件事就完全可信了。 地上死尸一瞬增多,更让人触目惊心。花朗再无怀疑,那烧焦的人,就是盘子。 他喉咙一哽,“盘子……” 盘子盘子,世上再无盘子。 他还等不及他做大将军,他就走了。七年之约,已无人共语。 盘子…… 第92章 偷天换日 当朝丞相病逝,朝廷格局一朝变换,连潘相唯一的外孙也遭了毒手,其中微妙,不言而喻。 朝廷无人敢言,但在民间,却早就成了老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离皇城越远的地方,就谈得越是离奇古怪,连揣测都更胆大。 隔壁那桌人已经说了半个时辰有余,先从潘岩说起,说他年轻时淫乱好色,夫人只生了一女,是因为他常年不住家中的缘故。夫人过世后他对女儿不管不顾,导致女儿年纪小小就跟个男人跑了,潘岩一怒之下,杀了两人。留下个小外孙,潘岩养到十岁就丢到了明州,从此不再过问。 那小外孙渐渐长大,也成了个纨绔子弟,跟他外公一样,也喜欢逛窑子,不但养了好几个花魁,还看上了个貌美的官家小姐,娶回家后,非打即骂。那小姐上吊自尽前,还在哭诉小外孙根本没碰过她。 “可见那潘小少爷常住青楼,连他夫人都这样控诉他。可惜啊……” 旁人接话叹道,“可惜了那么好的姑娘,竟上吊死了。” “真讨厌。”坐在邻桌的尹姑娘不太喜欢盘子,可是对他倒没恶感,毕竟曾经浅交,如今听见别人这样品头论足,说得不堪入耳,着实让她气恼。 花铃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生气,这种话她已经听过不少,心里并不气,横竖没人说盘子是姑娘的事,那就好,所以传盘子是太监是好色之徒什么的,她都觉得高兴。 尹姑娘拧着帕子又道,“铃铃,你跟潘家住得近,那谭心……当真是上吊死了?” 花铃点点头,那日他们回来,就看见爹娘都在潘家门前,随后就听母亲说谭心无故自尽在家中了。 她清楚谭心不是那种会轻生的人,所以不是潘家护卫杀的,就是朝廷刺客所杀。 谭心本性恶毒,待她也并不好,花铃心里倒没什么感触。只是潘家无人,大门得紧闭了。 哪怕知道盘子没死,花铃心中也并不好受。从此以后,她便孑然一身,身为好友,却无法再知道她的任何事,花铃也觉担心难受。 可最难受的,应该是她二哥。 花朗不知盘子没死,这远比知情的她所受到的打击更重。 从灵隐寺回到家中,除了给盘子安排下葬的事,就再没有出过家门,房门也不出来。她知道,二哥是在自责没有救下盘子。 尹姑娘见她不语,面色也变得难看,心想她约莫是被这事给吓着了,那日她在灵隐寺见了盘子的尸体,下山后又见了盘子媳妇的尸体,想想都替她害怕,晚上都要睡不着了吧。她安慰了好友几句,便打算去买几个安神的香囊送她。 从客栈出来,尹姑娘和她道别,独自去了附近的香米分店中。还未进门便觉香味扑鼻,各种香气混杂在一起,钻入鼻中。店面并不大,只有两扇门,迎面有个姑娘要出来,她未入店中,便稍稍侧身,让对方先过去。 那姑娘身材高挑均匀,头上罩着一顶纱笠,垂落的面纱很长,铺过肩头,就算是狂风吹过,也掀不起这垂帘来。因在等她过去,尹姑娘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虽然看不清脸,但隐约看得出,这姑娘容颜十分美艳,似抹了脂米分,还不薄,头上佩戴着步摇金饰,走路叮叮当当作响,非常惹人注意。 侧身而过,尹姑娘余光似见她微微一笑,再回头看去,她已经隐没在人群中,只留下一阵香气,浅淡而好闻。 中秋快至,南风小巷却没有往日的热闹。 潘家一事是主因,毕竟巷子更死了人。但是巷子里的众人总觉得,最近好像总有人在盯看自己的一举一动,便连门都不愿多出了。 沈来宝知道是朝廷的人在盯梢,盯的人多了,就会露出蛛丝马迹,人的第六感毕竟还是很强大的。他并不介意他们盯梢,这种情况还得延续至少半年,熬过了这半年,就可以了。 花朗还是不愿出门,他去见过他一回,神情落寞,下巴都是胡渣,憔悴极了。连花铃都很担心,怕耿直仗义的二哥内疚得熬不过去,几次想告诉他真相,最后还是忍住了。因为沈来宝提醒过她,周围已遍布耳目,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人听见。 沈来宝近日也刻意减少了饭量和出门的次数,连生意也不打理了,他总不能表现得太正常,否则也是一个大破绽。灵隐寺被烧毁,他不好直接出面,便寻了他爹,借他爹大善人的名义给众位僧侣寻了个好地方,准备建个跟灵隐寺一模一样的寺庙。 几个平时最热闹的孩子都不爱动弹了,这巷子就更显得冷清。连廖氏都觉察出来了,这日在沈家和沈夫人唠嗑,说道,“我原以为他们跟潘家小少爷交情不深,不过碍于他潘家人的身份,而今看来,是我想错了。”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沈夫人叹道,“不过好在潘家的事没有连累我们两家人,这棋走得险。” 廖氏也觉如此,末了她又因这事想起来,女儿同她说,那日在灵隐寺,要不是沈来宝来救她,那她就没命了。而且沈来宝并未丢下她离开,反而沉着冷静地将那刺客首领给反杀了。 如果之前做的事是故意讨好她,但这件事,却可见不是。 廖氏对沈来宝的赞赏已经从腰间升到头顶了,这会聊了大半天,沈夫人绝口不提他上回求娶的事,倒让廖氏有点着急。 她相信要是她努力些,丈夫会答应今年就让他们将亲事定下来。 但沈夫人好像已经忘了这事,当真急死她了。 然而沈夫人也同样焦急,她何尝不想趁着气氛甚好的时候跟廖氏说这事,但她要忍住,万一她说了后,廖氏觉得她烦人,心生反感怎么办? 两人同坐一席,同想一事,奈何却说着其他事,到最后谁也没提两个孩子的婚事。 廖氏从沈家出来后,还觉得方才时机恰好,不说实在可惜,但身为女方的娘亲,这种事万万不能先开口的。她刚进家门,下人就递了封书信来,连说话的声音都好似小心了,“夫人,大少爷来的信。” 廖氏一听,心口更闷,接了过来就进里面。见丈夫在房中,丢给他瞧,她也不看。 花平生一见她这心气不顺的模样就知道是谁来信,而且是这个节骨眼上来的信,他不用想也知道里面说了什么。他拆信看了一遍,果真如他所料。 廖氏见他不念信,恼了,“里头说了什么?” 花平生笑笑,“路途遥远,中秋前后公务繁忙,无以膝前敬奉,得空了再回来。” 廖氏重重哼了一声,拿了桌上的绣盒挑针绣花。花平生忙拿了过来,“你正气在心上,等会又把自己扎了。” 廖氏更恼了,“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那什么叉烧?” 花平生蓦地一笑,“生儿子不如生块叉烧。” “对!” “……我那是说的戚家那个混世魔王,我们儿子不算。” 廖氏瞪眼,“算!” “好吧,算。”花平生拍拍她的手背,“别恼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气坏了身体,就不好了。” 廖氏想了想,说道,“想来想去,也就铃铃的婚事会让我安心满意了。你瞧瞧朗儿,都不近女儿,以后肯定也是个呆子。” “朗儿只是没碰见喜欢的,碰见了,恐怕会是另一个模样。”花平生说着说着,忽然回过神来,“等等,你方才说铃铃的婚事会让你满意?” “对啊,来宝多好的一个孩子,懂事又大胆,也不会仗着爹有钱就胡作非为,知书达理,字好看,铃铃嫁给他定是不错的。” 花平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一想,难道是在灵隐寺上发生了什么,女儿没告诉自己,只告诉了她? 女儿长大后就亲她娘,心里话也不会跟当爹的说了,花平生心里有点酸,小时候那样黏人,每天跟在他背后喊爹爹爹爹,现在不跟了,倒是跟了隔壁小子,每天喊来宝哥哥来宝哥哥。 一想,心里更酸了。 廖氏见他如此,问道,“怎么啦?” 花平生叹气,答道,“不开心。” “……” 已是秋末,天气由凉转寒,清晨和夜里刮来的风都显寒凉。 今年冷得快,似乎再过一个月,都能飘雪了。沈来宝每天都会早早看一眼窗外,就等着下雪,他没忘记要在门口堆个有手有脚的雪人。 快到月底,他还得去铺子查账发工钱,一早就出门了。刚出来,却见花铃站在她的家门口对面那,恰好是潘家墙壁下。那儿以前被烟火轰过,做了新墙,如今颜色也跟旁边的旧墙没什么区别了。 时间过得真快。 沈来宝略略感慨,快步下了台阶,“小花。” 花铃负手而立,见了他就道,“我二哥打算去军营了。” 沈来宝微觉意外,“这么快,那盘子的事……” “好像是跟盘子有个什么七年之约,所以哪怕是皇帝杀了盘子,他也……”花铃突然想到一件事,“你说盘子是不是怕因为她的事,让二哥心有芥蒂,不去军营,效忠皇帝?所以才来个七年之约。” 沈来宝心头咯噔,他猛然想到一个更有可能的事,为什么她非得让花朗去军营。去军营就要离开明州,离开明州…… 咦,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事还没完。 为什么他总感觉盘子还在附近戏弄他们? 这种感觉竟这样强烈,难道盘子还得打算再出现在他们面前? 如果不是碍于附近有眼线,他定会跟花铃说,但现在他们要谨言慎行,只能将想法压在心里。如果盘子真打算出现,那肯定不会让人发现。他甚至怀疑,她重伤的事,其实也是障眼法。救花铃不假,但如果不救花铃,她也会找个时机让自己受伤,让这件事看起来更没有疑点。 沈来宝耸耸肩,无论如何都好,希望盘子能安然隐藏起来。 初冬天寒,但还不到要抱小暖炉的时候。今日是花朗去军营的日子,花铃早早起身,见嬷嬷已经将去年用的小暖炉拿了出来,便说不用。 她又想起当初盘子倚着她,说她也想穿长裙,戴首饰,夏天拿着小扇子,冬天抱着小暖炉,活得像个姑娘。 今年看来,她能如愿了。 花铃半觉安慰,半有挂念,不知她如今在哪里。 她从房门出来,和爹娘一起,送二哥出门。 花朗已将自己收拾了一番,比起前两个月来,人已消瘦许多,但胡子刮得干净,眼神坚定,与之前似乎更不相同了,少了几分少年文弱。花铃此时才觉得,二哥当真变了。 花平生面色平静,心中并不放心,可仍让儿子放心家中,不用记挂。倒是廖氏,几次都说红了眼,差点当面哭了出来。 沈来宝也早就过来了,送了花朗一把精炼的匕首,让他防身用。 亲友送别,花朗看着都觉不忍,终于是收了愧疚心思,抓紧缰绳,轻扣马身。马提步而行,花朗也随之离去。廖氏看着,到底忍不住,伏在丈夫肩头忍声落泪。 花铃也几乎被母亲的哭声带哭,只是她知道,二哥心意已决,多留无用,留之无益。 愿二哥安好,安然归来。 出了巷子,仍是热闹街道,花朗控制着马速,走得很慢。 几乎是在他走过半街,就有一辆马车尾随跟上,并不刻意,似乎只是同路而行。时而马车并行,时而花朗在后。 寒风吹过,撩得马车车帘飞起,花朗余光只见车里坐着个红梅披风的姑娘,帽子的垂岩太宽大,看不清脸。他一阵恍惚,竟觉眼熟,可他哪里认识这样的姑娘,就收回了视线,继续往前路而行。 姑娘抬头往那边看去,明眸孤傲,唇角微微抿起,慢慢收回视线,抱着她的小暖炉心情悠哉。 ——哎呀,真暖。难怪一到冬日,那些姑娘人手一个。 狭窄的马车里坐了两个人,她还抱着个炭火烧得旺盛的暖炉,车厢都熏得有些热了。 她对面坐着的老者抬了抬眼,问道,“你当真要随他前去?” 她笑笑,看着这无比熟悉,甚至五官有些相像的脸,“你说过,浴火重生后的我的所有事,你都不会插手。我要跟他走了,余安谷就您一个人去吧。” “你永远不会来了?” 她默了默,“大概要去给你上香时,会去去。”她又笑了笑,“您看起来这么康健,再活个二十年不是问题。说不定那个时候……我生了孩子,会带他去谷里见你。” 老者许久才点头,“好。” 马车悠悠向西而行,蹄下踩着朝阳余晖,一步一步,满蹄朝霞。 第93章 再见故人 腊月初八,天气愈发的冷,似一早起来,就能见到鹅毛大雪。 只是冷了几日,不见大雪,反而有冰雨飘洒,着实让沈来宝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望眼欲穿。 潘家的事已经似烟雾飘散,南风小巷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小年。趁着刮北风,东西干得快,沈夫人也让下人清扫了一遍大宅,不过半日沈家大宅就焕然一新,连半根蜘蛛丝都见不到了。 沈来宝正和沈老爷坐在房中小榻上和他一起算账目,小年要给工人发点钱,什么人该发多少,什么人该扣点钱警示,都是个慎重活。 沈来宝因不入仕途,从去年起就不用再去书院,留在沈老爷身边专心学做生意。他自己开的几间马场也要打理,越到年底,就越发不得空,想来也好几天没看见花铃了。 她二哥去从军了,尹姑娘也出嫁,身边的姐妹都陆续定亲嫁人,她每日待在家中,出门也就是跟着她母亲去走走,想来她定是闷得慌。 沈家生意范围庞大沈来宝不是没想过,不过他爹想明年就将生意陆续交给他,沈来宝想定会更不得空陪花铃,倒想趁着这个时候多陪陪她。 沈夫人推门进来时,见儿子还是方才她出门时的坐姿,便道,“怎么也不知道休息休息,老爷您也是……” 沈老爷瞪眼道,“我也没休息,你怎么就不知道心疼我。” “以前心疼得还少么,都被你说烦人。”沈夫人坐在小榻上将账本挪开,下人便放了几味果点在桌上。她一会又从袖子里拿了封信出来,给了丈夫,“我娘家人又来信了,说让我去把明修找回来,让他回家过年。” 沈来宝问道,“舅舅现在去了哪里?” 沈夫人摇摇头,无奈道,“谁知道。” 她那个哥哥,当年一根筋喜欢上了隔壁家的花家姑奶奶。那姑奶奶云游四海再不曾回来过,他也干脆搬到书院去,后来被念叨得烦了,也学了那姑奶奶,丢下一切玩去了,急得爹娘两鬓斑白。 不孝,不孝啊,再让她见着,非得让人绑了他不可。 沈老爷说道,“你们不要一见他就喊他成亲成亲,他约莫就愿意回家了。” “哪里会不念叨,家里就他一个男丁。“沈夫人也没折了,她又瞧了一眼丈夫,要是哥哥能有他一半花心,那估计孩子都成群了。她这才又想到件事,“安娴年纪也不小了,再不给她找个婆家,别人就要说我了。” 沈安娴是沈家长女,也就是沈来宝的妹妹,今年十六。沈家闺女都是自幼在家念书,而不是去学堂书院,甚少出门,个个性格文静贤德,与沈夫人相似。 沈老爷虽然喜欢姨娘们,但学着有规矩的人家那样,嫡庶不同,院子都隔得很远,是以沈来宝跟妹妹们极少接触,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但他每次远归,都会带些新奇玩意给她们,平时见了面也不会生疏,但也谈不上亲近。 不知不觉中,大妹已经是到了出嫁的年纪了。 沈老爷说道,“那就为她寻个好人家吧。” 沈夫人又道,“老爷可有属意的?” 沈老爷想了想,“倒是有一个,那秦老爷家不是有个庶子叫秦来吗,年纪相仿,也知书达理的。” 沈来宝顿了顿,“秦来?我记得他腿脚不太好。” “就算腿脚不好,脾气好,会做生意,也是可以的。而且我们两家有生意往来,结了亲家,也是好事。” 沈来宝也知道这点,但不知道大妹有没有见过那秦公子,又是否愿意。再看爹娘,已经在商议着说下这门亲事,他这才回神,这年代,儿子跟女儿始终是不同的,嫡子和庶女更是不同。他能任性做主,但他七个妹妹,只怕都要当做联姻的工具了。 算好了账目,他从房中出来。还没出院子,就见院门口有个身影在地上转圈圈,出来一瞧,只见个面容娴静俏美的姑娘正低头在旁边转悠。 似乎是听见了动静,她抬头看去,见了沈来宝,便道,“大哥。” 这正是沈家长女沈安娴,沈来宝微微点头,“怎么在这站着?” “我想去找母亲,下人说你在里头,我就在这等了。” 沈来宝又点了点头,要离开时,又问道,“你跟秦家那位秦来公子见过吗?” 沈安娴想了想,摇头。沈来宝便不再问,不过平时她极少来这里,这会去寻母亲,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沈安娴等他走了,才进里头。旁边的丫鬟紧跟上去,低声,“大少爷对姑娘您挺好的,老爷又愿意听大少爷的话,不如跟大少爷说说。” “大哥哪里有闲情管我这事,而且这种事也不好麻烦大哥的。”沈安娴一阵心烦意乱,“不要说了,好好想想怎么跟母亲说吧。” 沈夫人不是她的生母,但大事都由她做主,自己的母亲是没有半点权力的。她并不觉得沈来宝会插手她的事,毕竟他是兄长,她是妹妹。 冰雨昨日才停,虽然今日出了太阳,但地面的冷意还是往上直冒,并没有因为有日光而温暖起来。 沈来宝走得鞋底微凉,拿着账本去了一趟铺子,回来时日光隐没,撩了帘子往外瞧,许是要下雪了吧。 他突然想,要是他第一次独自堆雪人就比小花堆得好看,她会不会哭鼻子。 想到花铃,他已笑了笑。 回到家中,他刚从马车上下来,就听见巷子里有铃铛声作响。他立刻从石阶上望去,果真是花家马车,可并不是花铃平时乘坐的那辆。又并非花老爷坐的那个……他低眉微想,不由一顿。 马车缓缓停在花家门前,车夫从马车上下来,搬了马凳来。先下来一个身材修长,略显单薄的年轻男子。他刚下来就伸手给车上的人,那车厢里伸出一只白净左手,由男子牵着下来。 男子容貌俊朗,眉宇间含着一股冷淡沉稳气质,令人敬畏又觉可靠。旁边的女子模样卓绝,面色淡淡,挽着妇人髻,清冷而淡漠。 不过刚站定,她就下意识往旁边看去,只见一抹身影从余光掠过,转眼就见沈家大门紧关。 她微微怔神,旁人声音沉落,“进去吧。” 等她回神进了家门,花续才也往那边看了一眼,眼神复杂。 差点迟了一步进家门的沈来宝没有进取,而是站在门后。等听见隔壁大门关上,他才往里走,眉头已轻轻拢起。 花续这么多年甚少回家的原因他不是不知道,不就是因为不愿意让秦琴和他碰面。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秦琴执着自己,但花续防范他疏离他,他也明白,因此每次他们回家,自己也是刻意回避。 但方才听花续的声音,可见秦琴还是一如往常,先往他这边瞧了吧,才惹得花续不悦。 成亲都那么多年了,为何还念念不忘,沈来宝不懂。 如果说是小花嫁了别人,他念念不忘倒不奇怪,毕竟两人有过那么多的曾经。可他跟秦琴,当真没有什么交集。 难道还是烧饼一事? 沈来宝摇摇头,这都成未解之谜了。 他进了家门,沈老爷正要出去,见他回来,问道,“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沈来宝这才想起自己是要去铺子的人,顿了顿说道,“爹,最近不是说翰州那边的铺子有掌柜失职,领着伙计罢市么,我想去瞧瞧。” “不过是小事,而且我已经让人过去了,不是什么大事。况且这一来一回也要十天,万一碰见哪里塌方,你赶不上过年怎么办?你奶奶非得揍你爹不可。” 沈来宝笑道,“祖母不会的,而且去翰州的路好走,十日光景不成问题。” 沈老爷见他执意,好奇道,“你可是要去那里做什么?” 沈来宝无非就是想化解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朋友妻子喜欢自己,这种事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要避讳的,虽然他并无过错。他忽然在想,如果跟小花成亲了,那秦琴就成了自己的嫂子…… 这可真是……估计花续连明州都不会回了。 “嗯,想去办些事。” 沈老爷是欢喜见他热心生意上的事的,而且儿子做事愈发让他放心,便没有再问,让他准备去翰州的事,又叮嘱道,“可千万别告诉你祖母说是我同意让你去的,得说是你自己要求的,强求的!” “知道了爹。”沈来宝回到房中,先给花铃写了一封信,告诉她他去翰州了,让她不要挂念。他拿着信出来,寻思着找谁送去。还没出院子,就听见有人喊自己,回头一瞧,方才进去的沈安娴现在又正好出来,两人就又撞见了。 沈安娴瞧了瞧他,“大哥,你刚才不是出去了么?” “有事,又回来了。”沈来宝看看她,笑道,“大妹,你帮我做件事好吗?” “什么事?” “帮我送封信去给花铃,但别说是我送的,你就说自己去找她玩就好。” 他和花铃亲近沈家上下的人都知道,沈安娴也是个碧玉年华的姑娘,一听就明白了,抿唇笑笑,伸手道,“拿信来吧,我帮你送过去。” 沈来宝当即把信给她,又道,“大哥欠你一个人情。” 沈安娴转了转眼,“那我得把这人情攒起来,以后求大哥帮个大忙。” 沈来宝说道,“一家人,你要我帮忙,我肯定会帮的。” 沈安娴微微一笑,点点头,忐忑的心倒有了半分安宁,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帮忙,可有这一句话,心里多少好受些。 她将信放入袖子中,谁也瞧不出来,就这么去敲了隔壁花家的大门。 因沈家姑娘极少外出,连花家下人都没怎么见过,但也知道是隔壁家的千金,听说是来找花铃,就放她进去了。 花续和秦琴刚回来,花家却并不是太热闹。用廖氏的话来说,那就是儿子是个冰块,儿媳也是个冰块,两个冰块站在那,没把人冻着就好了。 她问了儿子儿媳一些话,着实无话可说,丈夫又出门去了,说了几句就让他们回房歇着,她也落个清静。这会花铃还在大堂陪母亲,见沈安娴来了,还是来寻自己的,隐约猜出是谁让她来的,便拉着她进了自己房里。 沈安娴来过这里一回,也是给沈来宝送信的。进了她房里,仍旧是那样简单而满是书香气,没有过多的名贵装饰,却让人觉得舒服。她禁不住多看两眼,“铃铃,别家姑娘房里都是熏香,你这里,却满是书香,难怪我哥喜欢你。” 花铃浅浅笑道,“我爱看书,跟你哥哥欢喜我有什么关系?” 沈安娴笑笑,“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有关系吧。” 花铃甚少和她打交道,不过偶尔浅聊,倒不会觉得疏离,也聊得愉快。 “这个给你。”沈安娴取了信给她,“我哥让我拿给你的。” 花铃见了信就知道沈来宝肯定又要出远门了,否则不会给她写信。毕竟现在她在家比以前自由,有心要见还是能见到的。 难道……又是为了躲着秦琴…… 也唯有这个可能了,才走得匆忙,要让沈安娴带信来。 门外敲门声起,花铃往那看去,见了门外身影,稍稍默然,示意她不要做声,放好信就出去开门。门一开,就见秦琴站在门前。 第94章 第一场雪 秦琴还未进门时,花铃就同她不太亲近,如今她嫁进花家,却又总不在家,母亲又常在她耳边念叨她的不好,心理多少会有些疏远。 再加上,她看自己的眼神,也实在是太冷淡了些。 又加上,花铃知道她喜欢沈来宝,对她大哥反而不太上心,就更觉得尴尬了。 沈安娴任务完成,也没有多留。 花铃送走沈安娴,迎了秦琴进来,给她倒了杯暖茶,才道,“嫂子怎么不在屋里多歇歇,不是赶了十余天的路吗?” “不累。”秦琴看着她倒茶的手,仍跟以前一样,温润又白嫩。而今她的手其实也跟她的差不多了,“我本以为你一及笄,沈来宝就会来提亲了,谁想到现在还没有。” 花铃寻思着她话里的意思,生怕意会错,从而答错,“爹爹不同意。” 秦琴意外道,“哦?为什么?沈家并不差。” 花铃摇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觉得我年纪尚小。” 秦琴抿了抿唇角,“也是,年纪小,身子娇,万一进门就怀上了,生孩子就疼了。” 花铃小心问道,“那嫂子你呢?我哥哥很喜欢孩子的,虽然他总是不苟言笑。可逢年过节家里来了孩子,都爱黏着他,反而不乐意跟我和二哥玩。” 秦琴恍惚想到那个死在冬日里的孩子,一瞬失神,“没了。” 花铃吓了一跳,“没了?” 秦琴回神,“没了那念想。” 花铃轻轻蹙眉,她怎么觉得这话像是他们曾有过孩子但或许在腹中就没了的意思,但她不说,大哥总会跟母亲说的,应该不是。 “你大哥公务繁忙,夜里回到家也没什么精神。”秦琴也想再有个自己的孩子,可是总怀不上,不是她不想要,或许是因为她不喜欢他,又或者是,上一世阴影太重,每次同房,都觉得浑身难受。久了,连花续都察觉到了她难受,便开始寻了借口晚归,有时在衙门,有时陪同僚,就算回到家,也是洗了身就睡。 旁人都说他的不是,唯有她知道,是她的错。 如今的日子过得安宁,秦琴有点放不下,她以为自己能安心和花续过日子,可一旦回到花家,看见沈家大门,她就变了个人似的。 像个疯子,执着着那扇大门,那门里的人。 也唯有这时,她才清楚,她不喜欢花续,连半点喜欢都没有。 她想要的,始终是那身系核桃,给她上一世最后暖意的人。这种执念莫名得可怕,她想放开,却根本放不开,始终执着,始终痛苦。 但要离开花续,她又不敢,不舍。 自私冷漠,所以一辈子都要在花铃面前自卑了。 她羡慕花铃的坦诚,也嫉妒她的开朗,因为成不了她这样的人,所以就更嫉妒。 简单的姑嫂闲聊,一如往日浅淡散席,这其中冷意,连葛嬷嬷都瞧出来了,说道,“这大少奶奶怎么就一副姑娘欠了她钱似的样子,让人瞧着不舒服。” “嬷嬷。” 声音略重,葛嬷嬷不敢乱说话了,花铃又道,“这话让我娘听见,她一定会责骂你的。” 母亲虽然对嫂子有偏见,但终究是主子,是容不得葛嬷嬷他们这些下人嘴碎的。花铃不让身边的人议论是非,也是不想他们受责罚。哪怕是为了自己好才说,也不能说。 “是嬷嬷话多,以后再也不乱说了。” “嬷嬷是为了我抱不平,我知道的,但隔墙有耳,有些话让人听了去,到底不好,还会连累你受罚。” 葛嬷嬷叹她越发懂事有主见,该严厉的时候严厉,该宽心的宽心,这处事的手段,以后做当家主母,也让人放心了。 花铃这才取了信看,果真是因她兄长嫂子回来,要外出避让的事。她本想回信,想了想还是放下了笔,唤了个小厮来,“你去寻隔壁家的阿五,说有事找他,等会去悦客茶肆见。” 这话说得好似主语不明,可小厮转达过去,意思就完整了。再由阿五转达给沈来宝,就更完整了。 正收拾着东西的沈来宝听见花铃要见自己,心想应该是有急事,就把行李交给阿五,自己去茶肆见她了。 腊月的寒风呼啸,一路都飘着腊八粥的香味。沈来宝想到那茶肆没什么可吃的,唯有馒头水煮肉,吃了也不暖身,路过粥铺,就买了两碗粥过去。 花铃已披上披风,坐在四面透风的茶肆安静等着沈来宝过来,葛嬷嬷和小厮坐在左右为她避人耳目,免得等会沈来宝过来,又让好事的人瞧见。 一会沈来宝就来了,跟她计算的时间差不多。他过来时手里还提着个小饭盒,到了桌前就放在她面前,“腊八粥,还热着。” 花铃笑笑,“怎么,怕我冷呀?我现在不怎么怕冷了,不用老往我手上塞热乎乎的东西,尤其是小暖炉。” 沈来宝笑道,“去了那盛产香炉暖炉的小镇做生意,瞧着个个炉子都好看,适合你,就买了一些。” “一些?”正开着食盒的花铃抬眉看他,“还一些?都堆满我屋里的箱子了。你送我簪花还好,送暖炉,我娘问了好几回你是不是被人坑了。” 沈来宝哑然失笑,“那就让花婶婶以为我被人坑了吧。” “这可不好。”花铃嘀咕,“我娘会以为你乱做生意,日后败家,养不起我。” 沈来宝依稀听出了话里的意思,笑笑,“那你是怎么为我开脱的?” “我说,我喜欢暖炉,所以你给我买了一堆。” 沈来宝又笑了起来,他还没听过哪个姑娘家喜欢收集暖炉的,不过以她的演技,花家婶婶就算有所怀疑,也不会再追问了。 有个这么会维护人的小媳妇,沈来宝心底欢喜,欢喜得都忘了正事。 葛嬷嬷和那小厮已经相觑了好几眼——他们两人已然把他们忘了,全然没顾及他们的感受,眼里全是对方,眼神都要甜死人了。 花铃见他笑得这样开心,扁嘴,“你一点也不着急,就我瞎着急是吧。” 沈来宝笑道,“这哪里是会让你着急的事。不过以后我会先放家里,等以后你再慢慢挑。” 一不小心又被他变相说成是他家的人了,花铃唯有当做没听明白,喝起粥来。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才将另一碗推到他面前。 沈来宝笑着接过,“定是吃了好吃才给我吃的。” 花铃轻哼,“是吃了难吃才给你的。” “好好好,有难同当。”沈来宝喝了几口,味道着实不错。 花铃不爱吃花生,用勺子挑拣出来要放他碗里,葛嬷嬷见了,瞪了瞪眼。花铃这才收了勺子,没往他碗里放。 喝完了热腾腾的粥,两人浑身都热气蒸腾舒服起来了,即使茶肆寒风呼啸,也不觉寒冷。 沈来宝看看天色,才道,“小花,我得走了,再晚就赶不到下一个小镇,得在荒郊野外过夜。” “来宝哥哥。”花铃忙喊住他,这才示意左右两旁的人暂且退后。待他们退到一边,才道,“你是为了躲我大哥和秦琴,是吗?” 沈来宝应了声,“他们和我的事你清楚,抬头不见低头见,十分尴尬。” 花铃直勾勾看他,“你尴尬什么?” 沈来宝皱眉,“你不懂么?” “我懂,但我不认为你这么做是对的。”花铃默了默,“来宝哥哥……你迟早会是花家的女婿,花续的妹夫,以后逢年过节,一家人是要坐在一起吃饭的。你现在就躲着他们,以后见面,只会更尴尬。有些事情,倒不如早点解决,躲避不是办法。” “我明白。” “那你为什么还躲?” “小花,时间会冲淡一切,也会发生质变。我想是不是时间一长,秦琴就会喜欢你哥哥了。一年不行,两年三年,或许只是三天,所以我避着她,不让她看见我觉得心烦。” 花铃摇头,“来宝哥哥,我也是姑娘家,都这么多年了,她是不会变的……就好像我和你,喜欢就喜欢了,难道还会喜欢上别人吗?” 沈来宝微顿,“那总不能,就这么在她面前晃悠。” “来宝哥哥你又错了。你越是躲着她,她就越会多想。你光明正大地见她,该将她当做朋友,就以朋友的态度来见。该将她当做未来的嫂子,就用对未来嫂子的态度……横竖不该躲着,有些事,到底还是要正面解决得好。” 沈来宝知道男女的心思有别,但不知道花铃的心思比常人细腻十倍。 他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但有些事,比如感情,或许会如同陈年老酒,越酿越浓郁,最后哪怕开封酒坛,也散不去酒味了。 “我明白了。”沈来宝说道,“我听你的,不去翰州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如既往。” 花铃也知他尴尬,说道,“你要是相见窘迫,就让阿五多跟你搭话,这样好缓解尴尬。” 沈来宝想了想,忽然笑笑,“我怎么记得你十二三岁的时候,你见了我就总跟你的丫鬟说话,都不怎么理我。” 花铃正严肃着,突然被他拆穿当年心思,觉得自己已经练就了厚脸皮的她蓦地脸红,“不许打趣我,坏透了。” “原来你喜欢我这么久了,我却不知道。”沈来宝诚心感慨,却见花铃杏眼圆瞪,他便笑笑不说了,温声,“你还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今天腊八,大哥他们也难得在家,我还得回家吃饭,不然娘亲又得问我去了哪里。” 花铃也想和他多待,可今日不行。走了两步见他还在那坐着,眼神却还在自己身上,心觉依恋不舍,“来宝哥哥,明日要是不下雨,就再给我带碗粥吧。” 沈来宝知道她约自己明日此时在这见,有些话,心有灵犀的人是不必明说的,比如他跟小花。 “嗯,我等你。”就算下雨,他也要等,说不定小花还是会来的,虽然她讨厌下雨。 等目送花铃走远,沈来宝才起身,他看看天色,阴沉沉的,但却不像是要下雨,反而是要像下雪。 入了夜,如沈来宝所料,果真没有下雨,半夜外面簌簌作响,一瞬间冷了下来,沈来宝在被窝里都察觉到了迅速下降的温度。 想到可能是下雪了,还在睡梦中的他蓦地睁开眼,连衣服都来不及披就到了窗边,推窗一瞧,果真是下雪了。 雪花漫天飘飞,似盐似絮,不多久就染得对面瓦片泛白。 下人进来添炭火时,就见自家少爷站在窗边赏雪,不着外衣,看着都觉得冷。唤了他一声,沈来宝才回身,回了被窝里躺下,伴着屋内烧得嗤嗤作响的火炉入梦。 不过卯时,沈来宝就起来了。去外面看了一眼,雪还不厚实。卯时过半,又起来一趟,看得阿五都担心他要着凉。 沈来宝倒不怕,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哪里会冷几回就生病。 辰时一起用饭时,雪才半掌厚。但把附近的雪收集起来,还是能堆个不小的雪人。 沈老爷见儿子吃饭比平时快了许多,问道,“我儿,你等会要做什么?” 沈来宝郑重答道,“堆雪人。” 沈老太太:“……” 沈夫人:“……” 沈老爷也顿时无语,昨日说去翰州不去,今天却要去堆雪人。他的儿子最近做事怎么又没担当了,奇怪得很。 等用过饭,沈来宝就去附近铲雪,准备在门口堆雪人了。 不多久雪就收集了一堆,足够堆个半人高的雪人,还能保证有手有脚。 沈来宝见阿五要帮忙,拦了他。这是花老爹要他堆的雪人,说不定堆的好看,他就答应把小花嫁给他了,否则他实在是想不到其他原因。 以前他觉得花铃堆个雪人要磨蹭半天很奇怪,现在亲自来做,就觉得困难了。尤其是胳膊和腿……他简直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四肢,难道雪人还真的能跑? 辰时正是人多的时候,于是邻里都看见沈家少爷一个快二十岁的人还在门口堆雪人,想笑,偏他神情严肃,又笑不出来了,纷纷好奇他在做什么。连花家下人都好奇,在里头一说,廖氏就道,“该、该不会是又烧坏脑子了吧。” 曾经的傻来宝应该是她最担心的一件事了。 花平生笑笑,“好玩吧,铃铃不是每年都还要在门口堆个雪人。” 廖氏瞧他一眼,得,女儿还没嫁给沈家呢,就拿女儿来给他开脱了。她倒是真的很想问问丈夫,既然这样喜欢沈来宝,为何就是不答应女儿嫁过去,还要拖到明年开春。 花铃闻讯也跑出去瞧了,哪怕知道秦琴在看她,她也没有顾忌。 她趴在门口一瞧,就见那石狮子后面,隐约看见个人站起蹲下,站起蹲下,时而转个圈,不见神情,却知道他很认真。 花铃缓步走了过去,又趴在石墩旁探头看。沈来宝的双手已经冻得紫红,阿五站在一旁,着急得不行,见了她,直朝她眼神示意“求救”。要是他冻坏了,阿五也得挨打。但阿五更在意的是,自家少爷不要冻坏了! “来宝哥哥。” 过往邻居有多少沈来宝不知道,别人问过几句话他也不知道,听见这声音就回了神,往她看去,“小花。” 花铃因是探头瞧看,这会歪着脑袋看那雪人,差点没笑,“真丑,以后看你还敢不敢说我堆的雪人丑。” 沈来宝叹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呀。” 花铃恼道,“你才是小狗。” 沈来宝笑笑,“抱了暖炉没?” “没有,我不冷。”花铃软了声,“你冷的话就快进去吧,以前你都不喜欢这些的,怎么今年玩心起来了,要不我帮你。” “别,天冷。”沈来宝见她刚才没出来,大致猜到她可能来了癸水,就更不肯她来搭把手了,“快回去。” “那你堆完了雪人,就赶快回去暖手。” “嗯。” 沈来宝点头,可她并不走。直到他堆好了雪人,她才又颇为得意地道了一声“当真很丑”,这才回家。看得他苦笑,又觉喜欢,他的小花,怎么就这么讨人喜欢。 长了四肢的雪人要想做得有多好看,对非专业人士来说好像也不容易。沈来宝对这样的雪人已经心满意足,不过花家叔叔为什么非让他做个雪人不可。 难道……真如花铃所说,到了夜里,雪人真的会跑? 第95章 会跑雪人 雪人真的会跑。 不过是在梦里。 沈来宝觉得一定是自己堆了一早上雪人,又想了一天其中有什么玄机奥妙,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这会那丑得不行的雪人跑到他的床前,还拿冰冷的雪手戳他的脸。 他睁眼一看,就见那雪人挪着浑圆的身体要引他出门。 沈来宝当即确定这是梦中梦,他还在梦里。 不过梦境好玩,睡着也是睡着,沈来宝就随它出门。刚从被窝出来,就觉一股冷意刺来,惊得他还愣了一下,这梦倒是真实,竟还会觉得冷。 他下意识拿了一件披风披上,随它出去。 雪人挪着小碎步走到门后,因为四肢太短,还垫了下脚才打开门,动作滑稽,看得沈来宝都要笑醒过来。 雪人蹦了出去,似纳入一个光圈之中,沈来宝心觉好奇,也跟了上去。刚出门,就觉一股强光刺眼,他忙抬手遮挡,直到从指缝中传来的光束不再那样强烈,他才缓缓放下手。 几乎是在放手的一瞬间,耳边已听见了熟悉而又陌生,久违的声音。 ——钢琴声。 优美的钢琴声如雨珠倾淌而过,连贯交叠却凌而不乱。他睁眼看去,自己已经置身于以前闲暇时常去的音乐厅,还是这个位置,正中间,能将音乐效果发挥至最尽善尽美的角度。 他愣神,这个曲子为什么没听过? 新曲子? 现在做的梦能连贯新世界了? 他看着台上弹奏的人,看着台下静静欣赏的观众,再看看自己,竟是一身西装革履,领带熨得笔挺,鞋子也不落半点灰尘,能映出人脸来。 果然是梦,否则就该是一身寝衣还披个大披风,跟这里格格不入了。 他再往旁边一看,那浑圆的雪人竟也坐在这,和他一起听着音乐会。忽然它又下了地,穿过同排观众离去。沈来宝微顿,往台上的钢琴看了看,略有眷恋,这梦应该做得久一些。 雪人已经快消失在音乐厅,他这才尾随跟上。 从大门出来,本该是条长廊,可又是一阵强光,再睁眼,已置身于舞池中。 旁边都是在跳舞的人,华尔兹探戈,恰恰伦巴,远处还有跳芭蕾的小姑娘,一直在场外转圈。再细听,似乎还有人跳踢踏舞,各种声音如浪翻滚而来,比起刚才来,混乱了许多,似乎一刹就将他平静的心绪扰乱。 他皱眉看着这些不停在他周围转圈的游走的人,七八种独属各自舞蹈的音乐也钻入他耳中,在他脑子里炸着烟火。 曾经生活了那么久的世界,现在却好像成了光怪陆离的地方。 那乱舞的人群中,忽然出现个雪白身影,脚踩冰鞋从那边滑来,华丽丽地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圈。 “轰。” 舞厅四面墙壁坍塌,外面却是个大游泳池,泳池周围,都是俊男美女,穿着时尚光鲜的衣服,似乎在等待什么。 忽然婚礼进行曲响起,一对新人缓缓从那边走来。 看见来人,他不由又愣住,那新郎是他昔日好友,那新娘他也见过。 他们终于结婚了,他还好好想过,等他们结婚时,他要送什么。 新娘面有娇羞,和新郎踏着音符缓步走进里面。快到他面前时,新郎新娘同时对他笑了笑,似在感谢好友祝福,看得他怔神。 太真实了。 好像这不是梦,而是真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有触感。再看自己的衣服,又换了另一套,胸前挂着的胸花还写着“伴郎”二字。他愣了愣,好友已经在看着他,众人都在看他。他下意识往前,站在新郎一旁。宾客都在笑,笑得真诚而感染人心。 真实,太真实了。 一切的一切,明明离开了那么久,可瞬间出现,却还是能迅速融入。 那所熟悉的一切,已经烙进他的骨子里,就算是再过五十年,也不会忘记。 因为这里才是他的世界。 有他爱听的音乐会,有他爱看的戏剧,有他爱参加的酒会,还有高楼大厦,就连冷热空调,都在诱惑着他。 灯红酒绿的地方,才是最适合他生活的地方。 没有什么是这里没有的。 一声怪物嘶吼,猛地将他远飘的思绪拉回,周围几乎不见半点光线,只能看见黑压压的人头。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他蓦地抬头看去,更是愣神。 魔兽? 这里分明就是……电影院。 原来……魔兽也有电影了。 他却不知道。 如果梦里给他瞎编了个电影,他倒能分辨得出来,可这个剧情……怎么想都不可能是自己脑补的。 他忽然有些恍惚,难道他真的回来了? 又是一阵翻山倒海的声音,他这回淡定多了,凝神坐等,果真,又换了个地方。 公司电子新产品的发布会上,他站在台上,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等着他说话。那台下正中间,仍旧坐着那个雪人。他一瞬沉默,突然明白过来。 这雪人,就是穿越的媒介吧。 他又猛然想到,原来花平生也是…… 那他让自己亲手堆个雪人的目的,应该就是他当年也经历过这种事。亲手堆个有四肢的雪人,到了夜里,会跑到你的床边,带你回去,回去本该属于你的地方。 但既然花平生知道,可他却还在大央,还在花家,那就是说,这不是非回不可,而是……可以选择? 那如果他选择了这里,是不是一辈子都没有回去的机会了? 他良久沉默,念头刚起,身边又开始变换那灯红酒绿的世界,如走马观花,从眼前快速闪过。哪怕只是看了一眼,他也不觉陌生。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自己回到了家里。本该只有他一个人的家,却多了几个人走动。那几个人,是他在沈家的爹娘。他正愣着,眼前又变成了一个大屏幕,看见屏幕里的人,他不由一愣。 那在屏幕里的时尚丽人,分明就是花铃。 虽然装扮完全是现代人,可是那张脸他却不会认错。忽而闪过娱乐新闻,原来刚才的是新电视剧花絮,女主就是他的小花。 不对,是跟小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他愣神看着,再看看身边的雪人,这才猛然想起,刚才的新郎官,分明就是他的好友花朗。哦呵,那新娘子,其实就是盘子啊! 既然花朗和盘子在这里跟他是好友,是他认识的人,也就是说,已经成为名演员的花铃在这里也会跟他相遇,甚至是结婚。 他在异世界所拥有的一切,都不会在这里遗失。 所以回到这里,他不但不会丢失在异世界的人和名利,甚至原本所拥有的,都还在。 于是相比之下,他根本不需要回去了。 旁边的雪人没有半点冰雪的寒冷,默默坐在他一旁,坐在他家里的沙发上。 等他回神,又置身在白茫茫的天地中,无风无雪。 这样看起来,回去没有半点好处,留在这里,却有莫大的益处。 对,所以根本不需要犹豫,就留在这吧,留在这…… 他的眼神迷茫起来,想到刚才掠过眼神的一切一切,那里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雪人渐渐化成水,冰凉雪水浸湿了他的手,冷得他稍稍回神。 手上的水滚滚滴落,滴回地面,就没入里面,看不见了。似乎在这个空间中连思维都缓慢了起来,根本没有办法快速地思考。他默默看着这洁白地面,映出异世人的脸来。 沈家人,南风小巷的人,花朗,盘子…… 还有……他的小花。 他在这里可以拥有一切,那真正的沈来宝难道还会回去吗? 这应该不可能了。 那他在那边会死? 旁边的雪人化得越来越开,脸已经塌了一半,连手和脚都要化完了。他愣了愣神,难道雪人就是沈来宝,他如果留在这,雪人就会代替他而死? 他突然想到如果真是这样,那沈家爹娘和他的好友该怎么办? 他的小花又该怎么办? 他有了他所想要的,可小花呢? 就算他在这里能得到一切,也只是复制品,而不是真的花朗盘子,沈家爹娘,他喜欢的小花也只是个复制品。而那边的小花却要承受他死去的痛苦,他们已经约好了,此生不离。 他猛然回神,转身抓住雪人快化掉的胳膊,“带我回去!” 耳边眼前不断有新世界的东西和人在他附近转动,喊着连他自己都快忘记的名字。 他没有理会,大声道,“带我回去!” 紧抓雪人的双手忽然不觉得冷了,反而有一股暖流传来。他微微愣神,忽的眼前一阵光刺来,他拧眉闭眼,似被电击,蓦地醒了过来。 “来宝?” 哭腔入耳,沈来宝怔了怔,偏头看去,却见了满屋的人。 沈夫人哭道,“来宝,你终于醒了。” 一如多年前,他急忙看了看自己的手,并不短小,这才笑了笑。笑得等了多日的沈老爷和沈夫人差点晕过去,“来宝你怎么了?” 沈来宝问道,“我怎么了?” 沈老爷又气又急,“忽然就沉睡不醒,忽冷忽热的,大夫都说你没救了。你到底躲在房间里吃什么金丹了?!” 他吼得太大声,听得沈老夫人脑袋疼,拿了拐杖就敲地,“莫吵莫吵,人没事就好,都出去吧。” 一时屋里人散,沈夫人也去厨房拿补汤了。沈来宝躺了一会,蓦地问道,“我躺了几天?” 阿五答道,“足足五天。” “那别人都知道我病倒了?” “可不是,花家千金一天问好几回,眼睛都哭红了。” 沈来宝忙坐起身来,许是躺了很久,全身骨头有些僵硬。他拿了衣服穿上鞋子就要出去,吓得阿五差点没晕过去,“少爷,您刚好,不能……” “嘘。”沈来宝拍拍他的肩头,他要去见小花一面,不然她真要哭鼻子了。 外头已经没有什么人,沈来宝是直接出去的。他刚出家门,就看见门前的雪人已经化成了水。他看了一眼,就去敲花家大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是花家下人,可出来的,却是花平生。 沈来宝已知他的身份,再次相见,有些愣神。花平生面色平静,没有惊喜。只是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和善,微微笑道,“进去吧,铃铃这几日都没睡好,都瘦了一大圈了。” 他点点头,想问些什么,到底没问出口。走了两步,花平生又将他喊住。看着他说道,“你若着急,今年年底倒是可以办了,可是太麻烦了,所以还是等明年开春时再说吧。” 脑子还浆糊中的沈来宝疑惑地“嗯?”了一声,花平生笑笑,“我说的是你和铃铃的婚事。” 沈来宝微愣,所以雪人的事是他身为父亲对自己的最后考验? 如果他不回去,他才能安心把女儿交给自己。 难怪要等到明年,原来如此…… 他心系小花,郑重点头,便进去找花铃。他要告诉她,雪人真的会跑,只是它跑得再快,也带不走他。 虽然他知道她听不懂,但他知道她会喜欢听,因为她是小花,独一无二的小花。 第96章 天寒地冻 沈来宝不能直接进去找花铃,就让下人转达。 下人见他生龙活虎的,颇觉惊讶,边惊讶边跑里头去告诉花铃。 葛嬷嬷刚从她房里出来,露了脑袋就见个下人跑来,她急忙嘘了他一声,瞪眼,“别毛毛躁躁的,小姐好不容易睡了,你要敢吵醒她,我就拧你耳朵。” 下人喘气笑道,“小姐要是醒了,肯定不会打小人的。因为是隔壁沈家少爷来了。” 葛嬷嬷摸了摸耳朵,难以置信道,“谁?” “沈家少爷啊。” 葛嬷嬷懵了神,“沈家有几个少爷来着?” 下人苦笑,“就一个,沈来宝沈少爷,他……” 几乎是片刻,那门又被打开,花铃怔神问道,“谁来了?来宝哥哥?” “对,他现在就在外头,看模样已经痊愈,跟个没事人似的。” 花铃听见就往外跑,急得葛嬷嬷忙进屋拿小暖炉和披风追她。 她这几日都没睡好,方才趴在桌上昏沉了片刻,突然就听见沈来宝的名字,便出来问。这会听见他醒了,刹那就恢复了精神。她如风跑到大厅,果真见了他。 沈来宝瞧见花铃,虽然刚才她爹说了她消瘦了许多,可亲眼看见,却还是心头咯噔。这哪里是消瘦了一点,分明是一大圈。他怔了怔,只见花铃几步走到他面前,咬了咬唇,张口就道,“混蛋。” 他愣了愣,随即一笑,“别哭。” 如果不是外头还站着下人,她真要扑到他怀里好好哭一回,“怎么突然就病了,大夫都说你救不……”花铃把话生生咽了回去,生怕一说,又让她给说坏了。她抬着红肿的泪眼看他,只想骂他,好好的骂他一顿。 沈来宝摸摸她的脑袋,温声,“我没事了,大夫都说我恢复了。你看看你……瘦了这么多,以后不会让你这么担心我了。” 花铃瞪眼看他,“吃好喝好的,才不是因为担心你。” 沈来宝笑了笑,花铃见了他的笑颜,扑通扑通跳了好几天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小心翼翼地低声,“来宝哥哥,你不要太操劳,还有别再堆雪人了,那么冷的天。” “嗯。”沈来宝微微探身,“你也要好好吃肉,刚才我在门口见到你爹,他让我明年开春就来娶你,你不要太瘦,不然穿喜服不好看。” 花铃的心又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她爹定是看见她这五天难过得不行,所以见了他才有此一说。可他也不想想她,当面这么说,还当不当她是个姑娘了。她抬着又圆又亮的眼睛看他,“不好看就不娶了吗?” 沈来宝蓦地笑开,“娶,当然娶,瘦成竹竿娶,胖成猪也娶。” 要是平时,花铃又该嗔骂了,可这会能见他说笑打趣,却觉高兴,噗嗤一笑,“你才是猪。” 沈来宝见她终于展颜,心中也欢喜。他想到昨晚做的梦,一点也不为放弃新世界而觉得可惜。 ——那里没有他的小花。 就算是有,也只是复制品。 花铃见他神游,扯了扯他的袖子,“来宝哥哥。” 沈来宝回神,对她笑笑,笑得花铃莫名,莫名却又安心。那几天她都忘了自己是什么熬过来的,她甚至还想,他要是死了,她也不活。可她要是死了,爹娘要怎么办,所以还是得活着,最后大概会忧思而死吧。 什么奇奇怪怪的念头都想过的她此时见他没有一点异样地站在面前,花铃又想哭了,最近她怎么这么能哭,一点也不好,都要成哭包了。 两人迎面相对,下人偶尔探头瞧看,只觉空荡荡的大堂上,独有两人身影,异常美妙,都不愿进去打搅了。 院子突然有声,下人抬头看去,就见了自家冷冰冰的大少爷和冷冰冰的大少奶奶,急忙上前迎他们,“少爷,少夫人。” 花续见家中安静得异常,又隐约看见大堂上有人,问道,“谁来了?” “隔壁沈家少爷。” 花续听见沈来宝亲自来了,那他是痊愈了,心下一瞬为他高兴,轻轻点头。再看旁人,秦琴的神采已然不同。他微微一顿,说道,“今天你不用再去佛堂为他祈福了。” 秦琴面色一僵,没有看他,原来这几日她去佛堂的事他都知道。 两人快进大堂,沈来宝和花铃也察觉到有人过来,已经站得远了一些。见了来人,多少还是有些尴尬。 花铃先开了口唤两人,缓了缓气氛,还想多说些什么,花续就道,“我们先回房。” 他对沈来宝点了点头,就进里头去了。看得花铃拧眉,就算有芥蒂,可是这几天他的消息大哥也没少听,总该问候两句的。视线未收回,就见跟在大哥后面的秦琴目光已落在沈来宝身上。 她眉头顿时拧得更紧,一步上前,就将她的视线挡住了。直面相看,不愿她多想,多看,又生了不该生的念头。 她的眼神太过坚定又有抗拒,秦琴微顿,缓缓收回视线。 待他们走了,花铃也没挪开步子,直到沈来宝在背后摸摸她的脑袋,她才回头。 “进去吧,我也得回去了,否则祖母他们又得担心。” “嗯。”花铃想了想,又道,“来宝哥哥,找个日子,约我大哥大嫂他们一起喝个茶吧。就我们四个人。” 该说的说清楚,该断的念想也早点断了,不要再让任何人不舒服。她一点也不想以后真嫁进沈家,成了一家人,她的丈夫要被她的嫂子这么瞧看,这么记挂。 沈来宝应了声,只是他觉得,这种事就算摊开说,也并不会有多大改变。他该问清楚的,是为何秦琴对他有执念。 那种执念,似乎并没有半点喜欢。 只是单纯的执念,所以他也很在意,她到底在执着什么。 这个问题花续同样想过,所以他再三忍让,只是近日她为他祈福的勤快模样着实让他不悦,方才的直视也让他接近爆发。如今他进门已有小片刻,她却才缓缓入内,看了她许久,却不见解释,他才终于说道,“你应该知道,铃铃和沈来宝的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我们迟早会是一家人,你难道要我每日看着你对我的妹夫含情脉脉?让别人知道了,别人会怎么想?铃铃又该怎么办?” 秦琴心思顿时又乱,坐在对面桌前半晌不语,“我明白。” “你不明白!”花续忍气,“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你既然答应嫁我,为什么不能放下心来跟我过日子。你这个模样,我难受就罢了,爹娘也早有怨言,琴琴,我知道你不是真心嫁我,只是都这么久了,你该放下了,你和沈来宝的情谊,是比不过铃铃的,他也根本不会对你动心,你何必执着。” 听见她不如花铃,秦琴不由一笑,无奈又有嫌恶,“我是不如你的妹妹,我只恨没有早点知道他有那个核桃。” “什么?” “没什么。” 花续忍得已快没了君子之风,“你什么话都不跟我说,是不是我待你还不够好?核桃核桃,我也有个核桃。你要,我去给你买一屋子回来!” 秦琴摇头,核桃只有一个,就算是堆满整个明州,她也只认那一个,“你对我很好。”知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要什么,她只想看见沈来宝,好像看见他就能忘了上一辈子全部不好的事。她知道她该收心跟花续过日子,她甚至想过,如果上辈子救她的人是花续那该多好,她就不用想了。 对,她不是喜欢沈来宝,她只是想要那种安心感,被折磨了二十几年,唯一一次得到的安心。 安心到连丧女之痛都能暂时忘掉,那种痛是撕心裂肺的,现在想起,也觉得撕心裂肺。 花续见她又是如此,每次说的话一多,就神游去了,根本不再听他说话。 他也瞬间默然,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准备出门。天寒地冻,久未回明州的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寻人喝酒。他刚起身,忽然就被她拉住了衣袖,他稍稍偏头,秦琴怔神看他,“和离吧。” 花续愣神,末了露了厌烦之色,“和离了,你就能光明正大地去见沈来宝了,是么?” 秦琴没有否认,又道,“我也不想再让你为难。” 花续禁不住冷笑,“这句话还是收着吧,你何时为我着想过。” 他拂袖而去,不再听她说话。出了房门,倒有些清醒了。 从来没提过和离的她竟然提出和离,她的心是收不回来了。她的心收不回来,他的心也放不下。为何执着秦琴,或许也有沈来宝的缘故。 女子有嫉妒心,男子也有,甚至可能更甚。 而且如果真的和离,她就会留在明州,还会常出现在沈来宝面前,那到时候铃铃怎么办? 倒不如继续这么过下去,他至少能将她带离明州。 可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她心甘情愿走? 对,孩子,得有个孩子,或许有了两人的孩子,她就会收心了。爹娘那里也能有个交代,对花家列祖列宗也有个交代。 他顿住步子,看看天色,又转身回房。 第97章 爆竹声中 一入腊月,家家户户要做的事就好像只有准备过年了。 沈来宝的病因来势汹汹又来得奇怪,长辈都觉得是有煞气,于是请了个道士做法,遵从道士的做法将家里上下贴满黄符,沈来宝一开门,就被黄符扑了满脸,门前柱子上,还有一道血痕,据说是特地抹上,辟邪的。 他瞧了半天也没看出那符文是什么,难怪总说鬼画符鬼画符。 从沈家大门出来,马车已经在门前备好。他往旁边大门看了一眼,还不见开,便驾车先去约好的地方。 昨日花铃约了花续和秦琴一起去喝茶,想在两人婚事定下来之前,好好的将话说开,免得日后尴尬。 花铃主动提出这种解决的办法,让沈来宝非常意外。后来一想,这样现代人的做法,其实也是受花平生的影响吧。 他到了酒楼,他们果然还没有到,便让小二先沏壶茶,准备好点心,等会人来了,就能立刻上桌。他怕聊得尴尬,准备点吃的过渡过渡,倒也好。 约莫过了两刻,都已经过了约定的时辰,还没有看见人。他心里已经有点猜想了,他们应该是不会来的。 又过小片刻,门外传来敲门声,在外头的阿五说道,“少爷,花家姑娘来了。” 沈来宝起身去开门,只见了她,不见旁边有人,他摸顺她额前略微卷起的一缕发,问道,“他们不肯来?” 花铃点头,“我嫂子不肯来,大哥倒是想的。” 末了她看了一眼阿五,阿五立刻背身捂住耳朵。花铃才低声道,“她许是怕你将话说明白。” 话说开了,再这样下去,就有诸多麻烦。倒不如拖着,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沈来宝一开始也料到了这个结局,没有太意外,“我点了几样你喜欢吃的果点和早点,进来吧,我让小二端来。” 花铃见他出来,偏身让自己进去,她偏头问道,“那你呢?” 沈来宝笑道,“我去楼下吃,你慢慢吃,我等你。” 花铃点点头,这才进了里头。沈来宝等她坐下,才去楼下用早饭。 用过早饭,两人一起走了一段路,也并不长,还没走完一条街,沈来宝就道,“快上马车吧。” 花铃抬眼瞧他,“你赶我走呀?” 沈来宝叹道,“我哪里敢,我可不想以后跪搓板。” “跪搓板是什么?” 沈来宝忽然想到这种词花平生身为一个男人是绝对不会教他女儿的,那他又怎么能自爆!他摇头,“没什么。” 奈何花铃好奇心颇盛,追问道,“跪搓衣板是什么?” 无论她怎么问,沈来宝就是不说。花铃多问几遍,拆字合字,结合前后句,转了转眼,“难道是犯了事,罚你跪那个搓衣板?” 沈来宝心头咯噔咯噔着,“不是!” 见他脸色一变,便知自己猜对的花铃噗嗤一笑,万分得意。沈来宝只好坦诚道,“小花,那样很伤自尊的,你不要学坏,乖。” “那你以后不要欺负我。” 沈来宝无奈道,“是你不要欺负我。” 花铃忍笑,就是见不得他这么耍赖。她哪里能让他跪搓衣板,也只有他愿意跪的时候,才会跪的。 不过说了几句,就真快要走完这条街了。花铃不舍,上车时还多看他几眼,快放下车帘时又道,“来宝哥哥,今年我们还能一起放烟火么?” 沈来宝点头,“我会约多一些人。” 花铃嫣然,这才放下车帘。等车轱辘开始滚动,她又从小窗看去。果真,又见他往她这里看。人在车上,不至于整个人都在行人眼里,胆子也大了许多,就这么看着他。 看得沈来宝都觉心跳得厉害了。 果然是……他的霸道总裁小花。 小年刚过,再有几日就年三十了。本该欢天喜地的日子,沈家夫妇却从昨晚开始忧愁。 只因昨夜儿子突然说要请媒婆再去一趟花家,着实让两人不安。只是儿子决意要这么做,就由他去了。 但脸总不能丢上三回,所以早早等他过来。 沈来宝刚到大堂就看见爹娘了,问了安,沈老爷就道,“阿五刚出去请媒婆了。来宝啊……”他迟疑片刻,才道,“爹知道你喜欢花铃,可是我们沈家也是大户人家,要是再被拒,你答应爹,就不要娶花家千金,别一根筋。” 沈夫人也苦口婆心劝了起来,“我们的脸面已老,丢了就丢了,可你年纪还轻,还要跟你叔叔伯伯们做生意的,生意场上酒一喝多,什么话都会乱说,难保他们喝高了不会笑话你。” 沈来宝笑道,“不会的,先让媒婆过去吧。” 儿子已经决定这么做,两老也没有办法。一会媒婆过来,沈夫人还提前先塞了好多银子给她,让她好好说话,耐心些,缠得紧些。花家要什么,都许诺给他们,重点是花铃能做沈家媳妇。 媒婆得了丰厚赏银,自然是卯足了劲,到了花家客客气气将话一说,不见女方爹娘点头,倒还不太急——如果媒婆登门一口就答应,那未来的新娘子就不值钱了。 在结成过上百桩姻缘的她眼里,婚姻也是种买卖。嫁女儿又叫做卖女儿,这卖字,讲究的当然是聘礼多少。 她得了沈夫人的话,将聘礼往最大的数上说。可还没见两人有半点同意的意思,这才着急起来。 廖氏心里也急,可她再急也不能立即答应。花平生想的倒简单——让他把这杯茶喝完,就可以点头了。 媒婆越说越急,比以往任何一桩婚事都急,说成了,沈家给的赏金定会丰厚的。说没了,可就不是一只到嘴的鸭子飞了,是一群,一群! 花平生好不容易喝完了茶,耳朵也快生茧子了。正当媒婆觉得无望沮丧时,突然听他说道,“好。” 媒婆眨巴了眼,赶紧摸了摸耳朵,“花老爷说什么?” 花平生笑道,“我说好,只是现在快要过年了,我也不想女儿嫁得仓促,所以婚期要约在年后,等对好了八字,再寻先生挑个好日子吧。” 媒婆差点哭出来,“好好好,那我这就回去告诉沈家一声。” 说罢她生怕他们反悔,拔腿就去沈家道喜。看得花平生直笑,笑得廖氏颇觉他奇怪,可看着看着,自己也笑了起来,末了叹道,“就剩朗儿了。” 花平生说道,“身在军营,看见的都是汉子,哪家男丁在军营的都是成婚晚的,你也不用担心有人说闲话铃铃比他成婚早。” 廖氏摇头,“约定成俗,我也不担心这个,我担心的是,朗儿那个愣小子,去了一趟军营回来,会更愣。” 花平生颇觉有道理,可担心有何用,成亲这种事他也没有办法押着他办。 沈花两家要结成亲家的事飞快传遍了整条小巷,沈来宝本来想的是年后这件事才会开始办,谁想寻了个先生一算,良辰吉日是在正月十七,如此一来,时间就变得紧迫了。 这个日子合两人生辰八字,又对夫妻姻缘极好,两边长辈一拍即合,就各自忙活两人的婚事去了。 沈家人多,沈夫人办事又稳妥,虽然时间有些紧张,可事事吩咐下去,也是有条不紊。 只是如此一来,沈来宝就不能跟花铃见面了。而且还要毁约——没办法带她去放烟火。 他想来想去,干脆买了两箱的烟火,送去花家。 阿五送到花家,花家夫妇正好在,廖氏便问,“这是沈来宝送给铃铃的?” 阿五正经八百答道,“不,是送给花老爷的。” “……”廖氏不由一笑,这孩子,就算他明着要送给她女儿,也没人会说什么。定了亲除了不能见面,其他事倒是放宽了许多的。不过也是谨慎,她倒是欢喜,“那就送到我房里去吧,等会给孩子们分一分。” 说是分,可还是全让花铃抬走了。 等过年时,家里来了小豆丁窜门,花铃就将它们搬出来,给他们放。她就坐在边上瞧,看着热闹,可心里还是觉得冷清的。 去年的时候,还有二哥,有盘子,还有尹姐姐,今年二哥没回来团年,盘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尹姐姐也嫁人了在夫家过。 只剩下沈来宝在隔壁,却也因为两人定了亲事,不能相见。 花铃看了一会,突然来了兴致,拿了几支烟火炮仗就跑去后院。寻了那堵和沈家相邻的墙,算了下应当就是在沈来宝住所附近。她蹲身把烟火插在地上,随即点燃。 烟火噼里啪啦冲天而上,散开在两墙之上。 见了一天亲戚刚回房里的沈来宝蓦地一惊,片刻下人就在门口说道,“是隔壁有人在墙边放炮仗。” 沈来宝应了声,洗了脸正在擦拭,突然想到了什么。丢了毛巾就往墙边走,他总觉得,是花铃在放炮仗。那边是花家深院,一般都是不会让人进去的。 花铃没想到这支烟火动静这么大,捂着耳朵蹲在一旁僵了片刻,才又颠着手去点另一支,可手一哆嗦,没点着。她又拿着香火去点,又没点着。 墙上忽然传来笑音,“我以为是谁家的熊孩子,要炸我家的墙。” 花铃抬头看去,就见沈来宝蹲在那快过墙的桃树枝杈上,低头看着她笑。她垫脚递了根烟火给他,并不说话。 沈来宝俯身接过,“我听见你前院有炮仗声了,以为你也在那,怎么跑这来了?” 花铃反问道,“来宝哥哥想不明白吗?” 沈来宝笑笑,“想不明白。” 花铃抿了抿唇,“那你好好想吧。你真不将我当姑娘呀,脸皮薄着呢。” 沈来宝又笑笑,真想跳下去,捏捏她的脸,“小花,香火递给我。” 花铃又垫脚递给他,沈来宝接过,点了烟火。烟火瞬间向天冲去,在夜空中炸开一朵炫丽大花,映得两家通亮。可响声也炸裂开来,引得花家下人往这边跑来瞧看。 她有些恼,好不容易跟他见上面,可一个烟火好似狼烟,都将人引来了。她冲他摆摆手,“来宝哥哥快下去,小心点,不要摔着。” “我还留了一箱烟火,等你嫁过来,一起放。” 花铃又急又觉好笑,“哪里有人过了元宵还放烟火的。” 沈来宝笑道,“我。年前承诺的话,总要兑现的。” 花铃微顿,抬头看着认真说这话的人,心有暖阳,轻轻点头,“嗯。” 沈来宝又多看了她几眼,直至看到廊道那边有人跑来,他才从树上下来。手里还拿着有火药余味的烟火棒子,回到房里,他还舍不得丢了。 过完年,沈花两家长辈就完全投入到两个孩子的婚事中去了,忙前忙后,比过年更要欢天喜地。 正月十七,花家有女出嫁,嫁的,是隔壁沈家儿郎。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第98章 沈花喜事 沈家娶媳,花家嫁女,都是明州有头有脸的人家,又因沈来宝在这里实在算是“大龄男青年”,前缀还有“优质”二字,多少人家的好姑娘都拒了,别人正等着他到底会娶什么姑娘,一听,是花家千金,这下通通没了看热闹的心思,唯有一个大写的“配”字。 倒是花家将女儿嫁给沈家,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只因花家祖上是出过翰林的,后代也都是文雅儒商。花家挑女婿也是千挑万选,谁想竟挑了个富贾之家,这着实跟花家素来的形象不符。 这两家联姻看着奇怪,可见过新郎官的人,都觉得他配得起花家千金,全然没有商人的粗鄙,甚至是彬彬有礼,举手投足尽是富贵之气。 沈来宝被众人簇拥入洞房时闹声震天,守房的丫鬟都觉得他们要将房子拆了。可这才叫闹洞房,就是得热热闹闹的才好。 房内佳人凤冠霞帔,虽然衣服上的绣工可见精致,但是并无人细看。只是觉得新娘子身材娇俏,一眼看去,便被人吸引了,而不是嫁衣。 那不曾见过她的沈家远亲婶婶们,心中已啧啧称赞那盖头下的脸定是娇艳好看。也对,新娘的母亲犹见风姿,新娘父亲也是中年美男子一个,那生的女儿,又怎会差劲。 花铃听见门外喧闹声,不由将手中帕子抓好,凤冠垂落的珍珠珠帘外还有一层红盖头,将她的视线都阻隔了。直到有人走近,才能从下面看见一双黑面白底靴子。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 旁人笑道,“快拿喜秤挑了这红帘,让我们也看看新娘子。” 沈来宝笑笑,他倒真不想让他们看见花铃的模样,至少不是今晚。奈何闹洞房是风俗,当着面掀起那红盖头,也是费做不可的事。 喜娘已经递了托盘过来,他拿起上面系着红绸的喜秤,小心从盖头侧面穿插而过,这才缓缓撩起。 圆润而白净的下巴先落入众人眼中,随后便是一抹红唇,娇艳欲滴,是沈来宝都不曾见过的红艳。 盖头再往上挑,就见了扑了胭脂的面颊,红润娇俏。继续往上,终于见了花铃的明眸。 她轻轻抬了抬睫毛,快速地偷看了她的新郎官一眼,见到他眼底闪过的惊艳,顿觉心满意足。片刻却见他背后站满了人,满屋子的人都在瞧她。饶是她脸皮厚有三尺,也禁不住红了脸,抿唇低头。 这一低头,更显娇羞,沈来宝蓦地笑了笑,旁人也都哄笑起来,“哎呀,新娘子害羞了。” 说罢,就将新郎官押到花铃一旁,非要他们贴身而坐。 “好了好了,先别闹,快点喝交杯酒吧。” ——喝完了才能好好闹啊! 沈来宝和花铃瞧着满屋人殷切的眼神,已然猜到后半句会是什么。 喜娘得了沈夫人吩咐,知道沈家少爷沾酒即醉,所以将他的酒换成了与酒色无异的茶水,端了给两人,两人侧身对坐,这才完全将对方看清。 明明熟悉到连对方眼睫毛也知道是几根的人,对面而坐,竟还是一瞬脸红心跳。等两手交缠,都能觉察到对方的胳膊僵硬。也不知道是谁推了他们一把,额头瞬间磕碰在一起。 花铃低声倒抽一口冷气,不过片刻脑袋就被人揉了揉,还跟她低语,“不疼不疼。” 屋里立刻又哄堂大笑,学着沈来宝的语气念道,“不疼不疼,新娘子不疼!” 花铃羞得头都要抬不起来了,来宝哥哥呀,这个时候可别让他们抓着了,否则非得闹得炸开花不可。 沈来宝到底是男子,刚才在外面敬茶已经被闹了几圈,现在他们再哄闹,他也没关系。 而且结婚,就是结个喜气。 所以不管他们怎么要求怎么闹,只要不过分的,都尽力配合。 花铃心底欢喜,也由着他们闹。 两家亲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也知道疼人,闹了半晌,长辈道了一声“闹好了闹好了,就让他们小两口说会话吧,洞房花烛夜呢。” 众人又是哄笑,这才离开。 被折腾了半宿的沈来宝和花铃同时暗暗松了口气,屋里的热浪一退,两人并肩而坐,一时无话。 不过小片刻,花铃就觉察到旁人有些坐不住。她低声,“不舒服么?” 沈来宝动了动身,“好像坐到了什么硌人的东西。” 花铃抿抿唇角,“我娘和婶婶他们在我床上洒了许多花生百合来着。” 对这些颇为陌生的沈来宝皱眉,“放这些做什么?” 花铃的脸又一红,都闹不清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了。可“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这种话她怎么说得出来,转溜着乌黑大眼看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她都不说。 沈来宝等了一会没能知道答案,底下又实在硌人,伸手撩了被子看,这一看顿时惹得他满眼黑线,花生瓜子百合什么的都快铺满床了。 花铃端坐着,见他用手去扫那些东西,像是要扔了,她睁大了眼,“来宝哥哥你做什么?” “清理干净,你最怕痒了,等会睡觉你肯定会不舒服的。” 花铃的脸又烫了起来,他真是熟稔得不将她当妻子了呀。她又想到出嫁前娘亲塞给自己的各种图册,心又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全然不知她已经脑补了百张画面的沈来宝见她面色复杂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太过美艳,都要觉得是一副绝美画轴里的人了。他探了探身,鬼使神差地往她脸上亲了一口。 花铃蓦然回神,又被他亲了一口脸。她深吸一口气,忙捂住脸,“都是胭脂,你吃胭脂呢。” 沈来宝蓦地笑开,“对,就是吃胭脂。” 花铃双眸睁圆,“不许吃,否则我就把你吃了。” 说完,就见他笑开了,连花铃都不知道这话哪里好笑。只是他就在旁边笑,她还不用躲着。她看着看着,俯身向前。沈来宝正弯身拾着花生,等偏头看去,花铃已经近在眼前。 他张手要抱她,谁想她却没回搂住他,而是直接往他身上压来,双手抵在他的肩头上,就这么……把他扑倒了! 花铃头上的步摇叮当作响,伴着手腕和脚腕上的金饰叮叮叮落下,奏出曼妙声响。 沈来宝忽然明白什么叫做醉在美人怀。 他静静躺着,看着他的小花,一颦一笑,闭眼都能描绘的姑娘。 花铃伏在他的胸腔上,脸贴着他的心口,听着他的心跳声,听了许久,才觉得真实。 确定他真的成了她的丈夫,花铃才小心翼翼地抬头,往他脖子上亲了一口。可姿势不对,只好又往上磨去,磨得沈来宝这里那里都僵了。 花铃低头看着他,四目相对,满眼的对方。她头一点,就在他唇上留了一抹唇印。 沈来宝伸手摸她的发,动得金饰又响。花铃不愿别的声音来打碎这安宁,肃色,“来宝哥哥你不要动。” “……哦。”沈来宝长长一声叹息,这……不对呀。他是不是该拿回主动权,难道等会要让小花把自己的衣服给剥了? 万一小花觉得他不够男人怎么办? 他是不是让她见见自己其实是个有八块腹肌的人? 哦不对,就算是小花把他剥了,也是能看见的。 “唔。”花铃趴回他宽厚的胸膛上,不动了。 沈来宝微微抬身,“怎么了小花?” “好累。” “……” “还饿。” “……”所以她刚才乱动什么!就该把这种费力气的活交给他!他叹道,“起来吧,先去吃点东西。” “不能吃……吃了腰带会崩开的。” 沈来宝几乎是瞬间笑开,笑得花铃也忍俊不禁,抬手捶了他一拳,“不许笑,我被嬷嬷她们勒得都快喘不上气来了。” “快解了吧,去吃点东西,再烫个脚,夜里睡得舒服些。” 舒服舒服,他就光知道让自己睡觉睡觉。花铃忽然想他是不是根本不知道今晚要做什么……不会吧。 她躲进屏风里,解开束缚了一天的腰带,顿觉自己胖了两圈。低头一瞧,应该有点难看。想了想,她又将腰带缠了回去。 可是等会还不是得解开,让他看见的,倒不如先隔着衣服让他先熟悉熟悉,等会就不会被吓着了。 不过其实她也并不胖吧…… 她苦恼了许久,屏风外的人也不催她。最后她还是取了下来,但又把新娘服的腰带系得紧了一些,这样应该还好看。 等她出来,就见他打开了门,不知道和外面的人说了什么。 片刻下人就拿了暖炉来,他将几道她喜欢吃的菜放置上面,正给她热菜呢。 她笑了笑坐到桌前,托腮看他亲手热菜。末了指了指他面前的,“我还要那个。” 沈来宝立刻拿了那道菜去热,又问道,“还要哪个?” “那个。” 沈来宝看去,说道,“你不是不爱吃羊肉么?” “可你爱吃呀,你就光顾着挑我的。” 沈来宝这才恍然,便追加一碟羊肉片。 菜热好了,两人简单吃了些,都特地克制没吃撑——毕竟是洞房花烛夜。 填饱了肚子,下人进来将东西收拾走。沈来宝也重新出去陪宾客了,再陪一圈,就会回来。花铃便让下人打几盆水进来,好好把脸洗干净了,又擦了下身。 等沈来宝再回来,花铃已经卸了凤冠和浓妆,没了方才的红妆美艳,却是他最熟悉的小花。仍是云容月貌,明眸生花。 花铃从半夜就被拽起来各种梳洗,昨夜又没怎么睡,折腾了一天,着实累了。等他等了半晌,差点睡了过去。这会知道他进来,就等他过来,却又没动静。抬眸一看,就见他杵在那,好像没打算过来。 她眨了眨疲倦的眼,说道,“来宝哥哥,我们睡觉吧。” “……”他的小花不但把求亲的事办了,还在今晚把主动权给拿了,这怎么得了! 沈来宝三步并作一步,如风上前,握了她的双肩,压入被褥中—— “小花,我们睡觉!” 第99章 新婚燕尔 正月仍旧寒凉,钻进被窝里,人就舍不得出来了。 那大红被褥下探出五根白嫩的脚趾,卷了卷,感知到外面的冷意,又立刻收了回来。 枕边人睡得很沉,花铃已醒了两刻,又不敢乱动,怕吵醒了他。她平时一个人睡,位置偏外。折腾一宿后她要睡外头,就被他抱进了里面,说怕她半夜摔下来。要不是太累太困,她真要好好问问他,她像是那种睡觉不老实的人么。 本以为一个人睡了十余年,会不习惯旁边有人。可意外的……竟觉得还好。 她抱着他的胳膊将脑袋贴着他的肩头,又抬眼看他的侧颜。 男子侧颜俊气安详,梦中也有一股沉稳气质,想到昨晚种种,她又羞红了脸,这下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跟他对视了。 时辰还早,不到给公婆奉茶的时候,花铃就这么静静倚靠着他,等他醒来。 她一整天都在闺房里,花轿上,新房中,除了饿了点,也没怎么动。倒是他,从早招呼亲友,入夜还陪了好几圈。 明明该很累,但昨晚…… 花铃的面颊又红扑扑起来,都这么熟悉了,怎么还这么容易脸红,毛病呀,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大概就是两人相对,没羞没臊的时候了。 疲累了一天一夜的沈来宝踹了周公醒来,刚要翻个大身,觉察到枕边有人,才想起他的小花就睡在他一旁。 他蓦地笑笑,只觉梦都没这么美好的。 旁边也有了笑音,“这就是所谓的‘笑醒了’?” 耳边声音悦耳动听,将他一夜疲倦都驱散到天边去了。他缓缓转身,果真看见了她,看样子似乎已经醒了很久,他抬手抚她的脸,“醒了多久了?” “有一会了。” “还疼吗?” 花铃抿唇,一会才道,“不要问了,你再问我又要钻被子了。” 沈来宝笑笑,把她捞进怀里。两人只着了薄衣,这一捞顿时紧贴。花铃僵了僵,蓦地抬头看他,“色胚。” ……他这才想起“自己”晨立了,他微微松开,“男子晨起都有的现象,不是色胚。” 花铃这才明白,可转念一想,他对着这样自己就当真没有半点反应了?她难道没有半分魅力?她鼓腮,趴在他身上蹭了蹭,蹭得沈来宝心都痒了。可一会还得敬茶,总不能让外人一瞧就看见他们的疲累模样。 他偏头看看窗户,才刚黎明,天色未明,敬茶还早,还能再躺会。还没回头,下巴就有手摸来。 花铃摸着他下巴上冒尖的青渣子,觉得神奇,“明明昨晚还没的,今天就长了这么多。难怪我舅公说男子三日不刮须,就变成乞丐模样了。” 沈来宝以为她摸一会就收手了,可没想到过了片刻一看,她还是一脸新奇,笑道,“真的这么好玩吗?” “好奇。” 沈来宝闻声,低头就往她脸上轻轻刮了刮,痒得花铃咯咯直笑,要把他推开,却被他紧紧搂着,无法挣脱。实在是痒得不行,花铃张嘴就往他脖子上咬了一口。沈来宝这才松开,“小花猫。” 花铃拍了他胸口一掌,“不许挠我痒痒,我怕。” 沈来宝瘫在床上不动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花铃嫣然一笑,又推推他,“要起床敬茶了。” “还早,你再躺会。” “不行,第一天见公婆,要好好梳妆,上个淡妆,精神些,这可耗时辰了。” 沈来宝一手枕在后脑勺上看着她,笑道,“第一天?爹娘都看了你十六年了。” “这不同,做邻居跟做儿媳是完全不同的。” 说着,她已经坐起身,探身去床前的凳子上拿了里衣来,背身换上。 光洁的背匀称而纤细,还有一点点昨夜未消的红痕。他伸手抚下,花铃微僵,偏头看他,见他若有所思,问道,“怎么了,来宝哥哥。” 沈来宝回神,“邻居变儿媳要不同,那变媳妇,是不是也会有不同?” “肯定是有不同的。” “会有哪里不同?” 花铃忽然意识到他要问的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她又偏了偏身,“来宝哥哥,你担心我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嗯。”沈来宝起身看她,“这样的你就很好,我喜欢的是隔壁小花,要娶的也是隔壁小花。” “我哪里会换了个人似的,只是既然嫁进了沈家,有些事还是不能跟做姑娘时那样随性的。”花铃笑道,“可在你面前,我还是那个隔壁小花呀。” 沈来宝点了点头,“你若是在家里有哪里不习惯不舒服的,要跟我说,不要忍着。虽然爹娘是看着你长大的,可是毕竟没有一起住过,他们可能会不喜你的一些行为,你或许也会对他们的所为有异议,所以一定要跟我说,我会尽力在你们之间沟通好,不要彼此不开心。” 花铃顿觉意外,她出嫁前的半个月里,母亲一直在跟她说,到了婆家要三从四德,要以夫为天,孝敬公婆。虽然爹爹听后说了一句“不必”,可她问了好几个已出阁的姐妹,都是这么说的,得忍忍忍,这才是好儿媳,好媳妇。 她有自己的想法,要是真的得忍忍忍,那这婚事也没意义了吧,嫁人,本来不就是件开心事么。 她觉得他不会让她忍的,但她没想到,他会把话说得这么清楚。还乐意当这个中间人,为她和公婆的关系疏通好。既顾及了双亲感受,又顾及到了她。 花铃点头笑笑,又往他嘴上亲了一口,“奖你的。” 猝不及防又被主动了一把的沈来宝无奈道,“小花,我要重振夫纲。” 花铃蓦地笑开,睁着俏眼看他,“那你是不要我以后主动亲你了?” 沈来宝想了想,好像这种感觉并不坏,“还是一如既往吧。” “来宝哥哥乖。” 沈来宝拉住她,“得改口了,小花。” “那你不要再喊我小花了,像个小姑娘。” 沈来宝笑着看她,“就不改。” 花铃见他一脸无赖,眨了眨眼,看着他正经八百道,“宝郎。” “……”沈来宝抚额,“还是跟以前一样吧。” 花铃抿唇笑笑,坐直了腰身凑近他的耳边字字道,“郎、君。” 沈来宝顿时觉得被这轻声耳语轰炸得冒了烟花,可她又凑得更近了,几乎咬耳,“相——公——” 沈来宝彻底败阵! 他果然就不该招惹小花的,这哪里是小花猫,分明是小老虎。 春光明媚,昨天夜里下了点小雨,白日又有春风拂面,沈老爷和沈夫人都觉得儿媳进门,风调雨顺,吉利呀。难怪先生说儿媳面相好,是大富大贵之人。 他们早早就穿戴好,先去迎了老母亲出来,一同坐在大堂上,就等着小两口出来。本以为他们洞房花烛要晚一些,心中体谅,也不着急。可不过半会下人就道他们也起身往这来了,沈老太太顿时笑开,“这书香世家的女儿就是不一样,懂规矩,不耽搁。” 沈夫人笑道,“铃铃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姑娘。” 沈老爷插话道,“等会可要跟来宝说,让他不要这么早起来,夜里也不要这么早睡。这样啊,说不定年底我们家就要添丁了。” 话一说,沈老夫人和沈夫人齐齐点头,深以为然。 于是沈来宝和花铃进来时,就见他们意味深长地看来,他还以为他们方才是共谋什么大事了。 长辈一瞧见花铃,模样娇羞可人,和沈来宝走在一起,似白玉明珠,耀眼夺目,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花铃几步上前,陪嫁而来的葛嬷嬷就拿了蒲团垫在地上。她跪在两老面前,接过葛嬷嬷递来的茶,“爹,喝茶。” 沈老爷几乎是朗声笑笑,连念了几声“好”,拿了茶来喝,只觉茶叶醇香扑鼻。 花铃又将茶奉给沈夫人,沈夫人听她喊了一声“娘”,也连连点头,笑颜满满。 一会沈老太太也得了茶,精神得都觉得自己能下地跑了。 大堂皆是欢声笑语,沈来宝觉得自己来到这里这么多年,都没见爹娘他们如此高兴过。 奉完茶,沈夫人拉花铃说了几句话,就让他们回房去了。新婚第一天还不必见什么亲戚,等第二日开始就得忙着带新妇登门走动,第三天回门,也该有一阵子要忙活了。 而且沈夫人想好了,今年开始族里的大小事情,也得带着她去走动,日后才能好好的做沈家的当家主母。只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从小就是由母亲带着如何当家的,花铃又这样聪慧,她倒是不太担心这点,相信她定会是个让人省心的媳妇。 沈来宝带花铃去走了一遍沈家,以前她来,有些地方是不能去的。如今他带她好好去走了一圈,他在沈家能去的地方,如今她也能去了。 花铃自小去拜访别人看的大院也不少,也没什么觉得新奇的了。只是他带她走的每一个地方,她都细心记下。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了。 沈家是商人世家,他以后也同样会常常出远门,那她要做的,当然是将这个家打理好,让他能安心外出,回来时舒舒服服的。 她想得长远,可一点也不觉得想这些会羞赧,只有满足。以前她只是邻居家的小姑娘,如今,是沈家媳妇了,到了外面,别人也要喊她一声沈少夫人。 单是为了这个称呼,她就要将这些做好。 既是他的小花,也是沈家媳妇。 “小花。”沈来宝低头看她,“要不要出去走走?” 花铃点头,“去看我们的小云和飞扬好不好?” 沈来宝笑笑,“好。” 她说什么都好,只要她喜欢就行。沈来宝执了她的手,一同出门,从今往后,两人再不用避嫌。 花铃说道,“别人看见要笑话的。” 沈来宝不放,笑道,“成了亲,怕什么。” 花铃又羞又喜欢,到底没挣脱他的手。是啊,怕什么,让别人看见他欢喜她,有什么好怕的。 第100章 日落黄昏 春光明媚,刚成亲的小夫妻结伴同游,下人瞧着也是羡慕。 因是一时兴起要出门,马还没有喂好,到了门外马车未来,两人便决定走一段路,等马喂饱了追来,估摸也走累了,时机正好。 更何况一同乘车,倒不如一起并肩同行来得好。 平日两人就常一起出行,但近年来身边总有旁人。今日两人同出,巷子里的邻里见了,一瞬还以为两人又外出同游。等瞧见花铃已经挽起发髻,才恍惚想起昨天不是刚喝过两人喜酒么,这才回过神来,纷纷再次跟他们贺喜。 花铃和沈来宝单独在一起时少两分羞涩,还能打趣他,可当众被喊沈少夫人时却觉羞赧。沈来宝和她正好相反,所以在外头,他表现得比花铃更加大方自然。 从巷子出来,花铃本以为能好好和他说话了,谁想街道的人也大多熟识,又纷纷来贺。花铃这才知道原来昨日喜酒,附近半里的人都来了,吃的是流水宴! 沈来宝怕花铃疲累,快走到半街,就带她拐进一条小巷,笑道,“累吗?” “累,不过我娘说了,新妇都是这般累的,等过一阵子就好了。” “晚上回去我给你按按腰背和脚。” 花铃笑问,“你也得跟我一起跑东跑西,也会累的,到时候还顾得上我呀?” 沈来宝笑道,“夫人最重要。” 花铃对这回答简直是满意极了,她没听见花言巧语,只听见了满满的诚意。但她可舍不得折腾他,晚上得注意着,不要不小心喊累。 巷子行至一半,前面似有人从墙后探身看来。花铃抬头一看,那人影就消失在墙背后了。她当即放缓步子,将沈来宝也拉住。 沈来宝偏头问道,“累了?” “前面有人鬼鬼祟祟地看着我们。” 沈来宝神色一顿,放眼看去,却没有看到前面有人,但地上有个影子。今日有风,风吹裙动,地上是裙摆的影子。 见是姑娘,他稍稍放下了心,示意她在这里等自己,他往前走去。 他的步子很轻,也很慢,如果那人没有再探头,应该是听不见他过去的。 几乎快到终点,忽然那人似乎不知他来了,又伸出脑袋看来,这一看,就看见沈来宝快到跟前,两人皆是一愣。 一直紧跟在他一旁的花铃见了那人,也一顿,“嫂子。” 秦琴未闻唤声,快速在她脸上看了一眼,见了她那高挽的发髻,有些出神。 花铃是想寻个机会好好和秦琴摊牌说,可是并不是在这种时机下。而且他们刚刚成亲,她就这样来瞧,花铃就算心再大,也满心不悦。她知道她对沈来宝有执念,可她已经跟了自己的哥哥,就该收心过日子。 如果一开始不打算做花家媳妇,那就该拒绝这门亲事呀。 花铃想不通她,如今见她看沈来宝的眼神仍旧不同,更是不悦。她往前一步,又将秦琴视线拦住,“嫂子,我哥呢?” “在收拾东西吧。”秦琴神色淡漠,又道,“你不用这样提防我,我来,是想跟他说几句话。说完了,就走。明天你哥又要回衙门去了,我也会跟着去。” 花铃微微拧眉,沈来宝拍拍她的手背,她这才点头,有些话她不想跟自己摊开了说,那跟沈来宝说开了,倒也好。在这点上,她信他会有分寸。 秦琴看着花铃退后,直到她退到应该是听不见两人说话的地方,才收回视线,看着沈来宝说道,“恭喜。” “谢谢。” 沈来宝下意识离她稍远一些,看得秦琴眉头拧起,忽然笑了笑,“我做错了一件事。如果当初我早点跟你说,我是谁,又是来做什么,或许就不会像今天这么无奈了。” 沈来宝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也一向都看不懂她。 “我懦弱了一辈子,以为重来一次,情况会好起来。但是我没有想到,其实我还是懦弱的。我不像花铃那样能为你付出一切,我甚至对你在书院时别人欺负你也要掂量过利弊才敢站出来。我不止一次地想,其实这辈子我比上一辈子更自私。” 她以为她说这些话会被他当做疯子,可沈来宝眼里,却全是惊讶。 沈来宝心中愕然,他听见了什么?这辈子,上辈子,重来一次? 早就觉得自己穿越就已经很离奇的事的他竟是轻易就想到了一个词——重生?! 秦琴重生了? 看样子她的第一世是在真·沈来宝的时候,而这一世她对自己有执念,难道是上一世沈来宝于她有恩? 可是……如果他没有出现,那真沈来宝在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十岁之前的沈来宝对她做过什么让她念念不忘的事? 秦琴没有想到他竟然一句都不说自己疯了,她突然有了将话全说开的冲动。他已经成亲,还是花续的妹夫,她再没有机会留在他身边了。 可是埋在心里那么多年的话,她想告诉他,哪怕是他把自己当做疯子也好,她也想说出来。 说出来的意义是什么她已经不愿去想了,只知道如果不说,她这辈子也会疯的! “你一定不会相信的,不过没关系。”秦琴有些失神,“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从小就被我娘毒打,才十几岁就被她卖给了个屠夫。屠夫一家每日都欺凌我,后来我生了个女儿,他们变本加厉,还害死了我的女儿。我本来也寻死了,可是等我醒来,却发现我又回到了起点,睡在了襁褓中。” 沈来宝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惊愕,他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的很多行为。 要是真得说荒谬,那他和花老爹的穿越,不是更荒谬! “那你……接近我,是为了什么?” 如果说是为了沈家的钱,也不至于,毕竟后来她也做了花家媳妇,安心过日子,并不会比嫁入沈家差,所以他相信必定是有其他缘故。 秦琴见他不惊不慌,连她都意外了,“我埋了我的女儿后,就将我丈夫一家都杀了……那时候下着大雪,我奄奄一息,你出现了。还把我抱上了马车,给我盖了毛毯,点了暖炉,我就这么死在了你的怀里。” 沈来宝瞪大了眼,秦琴想到前世那最后一刻的暖意,又笑了笑,“真暖。” “不可能!”沈来宝脱口否认,只因如果他没有出现,那上一辈子的沈来宝在十岁的时候就死了。也就是说,在秦琴嫁人生女前,他就死了,所以他根本没有机会这么对秦琴。 “是你。”秦琴颤颤指着他腰间上的香囊,“当初我也不知道是谁,模模糊糊看不清人,可是我清楚地记得,你腰上挂着的核桃船。我记得一清二楚,就是你腰上的这个。” 沈来宝猛地想的当年他初到书院,还未深交的秦琴便问他核桃船的事。后来他把核桃装入钱袋,她还问过他核桃去了哪里。 当时他便心有疑惑,如今茅塞顿开,终于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 “秦琴……”沈来宝没有办法跟她解释穿越一事,十岁的沈来宝已死的事,他要接受她重生的事容易是因为毕竟他曾穿越过,而且当代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没见过,接受能力比她强大许多,可是要她接受他不是沈来宝,却不可能,“假设你说的话是真的,那你碰见的人,绝不会是我。” “我认得你核桃,而且下人喊了你少爷。” “不是我,也不可能是我,因为我的核桃,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碎了。” 秦琴都已做好他会否认的准备,可是没想到他竟当头来这一句,立刻愣神。沈来宝解下腰上香囊,打开了给她看,那香囊里面,只有一堆碎核桃。 她登时愣神,抓了香囊过来,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手上。可倒出来的东西,都是碎屑,没有一粒是完整的。她愕然地张了张嘴,蓦地睁着赤红的眼看他,“你是故意带了个碎核桃出门的!” 沈来宝突然有些不忍说穿她等错了十余年的真相,到底还是说道,“秦琴,我并没有预知能力。我信你说的话,可是你要找的那个人,真的不是我。” 秦琴怔神,紧抓着手中的碎核桃。核桃陷入她的手掌中,压迫得渗出血来。她却半点疼痛都感应不到,许久,她的眼眶蓦地湿润,又笑了起来,“不是你……竟然不是你……那我这些年来是做了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秦琴!”沈来宝沉声,“老天爷让你重生一次不是为了让你找到谁报恩,而是让你有重新选择和反抗的机会。如果你还是过得跟上辈子一样,那重生的意义何在?” 秦琴没想到他非但不拂袖而去,还跟她说这些。这下,她都不知道沈来宝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你上一辈过得不好,今生重来,你本可以避免的。就如同你找你舅舅拿钱进学堂,就如同你在家韬光养晦避免你母亲将你卖了,就如同你今生碰见了花大哥。恩人不恩人,又有什么要紧,他也根本不知道上一辈子曾于你有恩。若我真是你的恩人,如今你所做的……已经给我带来莫大的困扰了。” 沈来宝默然片刻,继续说道,“你这不是报恩,是在安抚自己的良心,是自私。” 秦琴怔了怔,沈来宝又道,“你重来一世,本该更清楚珍惜眼前人的意义。你如果不喜欢花大哥,凭你的能力,要自己过活不是难事。你如果喜欢花大哥,也该和他说清楚,不该这么无谓执着。你可懂,秦琴?” 这边已经说了许久的话,花铃虽然听不见,可是却看见他将装有核桃的香囊都给了她看。就连秦琴将核桃洒落满地,他也不制止,花铃有点气闷。 她靠在墙上等着他们说完话,既然答应了不过去,她就乖乖等着。可要是秦琴要碰沈来宝,她就会冲过去,将她推开了。 有些事能忍,有些事是绝对不能忍的。 秦琴执着了将近二十年的心,突然有一日被告知——你找错人了。 而且他也并没有说错,她重来一世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找恩人? 秦琴顿觉茫然,坚定了二十年的信念,突然崩塌,就好像人生又空荡荡了。 许久她才慢慢在一潭淤泥水中找到思绪,珍惜眼前人?可是她应该是不喜欢花续的,她也害怕他,害怕他又变成第二个屠夫。 既然害怕,那她就该下定决心离开,以后一个人过活,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秦琴忽然想明白了,甚至没跟沈来宝说一句话,就跌跌撞撞往花家跑去。从花铃身边急掠而过,倒让花铃莫名至极。 她百思不得其解,见沈来宝过来,问道,“她跟你说什么了?” “一些很奇异的话。”沈来宝知道她接受能力强,可这种事到底还是太离奇,没有跟她说,“说清楚了,以后秦琴不会再这么对我。” 她执着的其实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上一世拥有核桃船的人。换做是另一个人拥有核桃,她也会如此。 沈来宝暗叹,重来一世哪里有这么容易打一手好牌,牌虽好,可是还得看人怎么出牌。牌出错了,重来几世,最终都是一手烂牌。 ——决定命运的是性格,而不是重来的机会。 秦琴要是能想通,那这一辈子倒也不算太晚。 他和花铃继续往马场走的时候忽然想到,那上一世究竟是谁拥有和他一模一样的核桃船? 核桃船是花铃送给他的,那上一辈子,花铃将核桃给了谁?亦或是说,工匠是否有雕刻了同样的核桃船。 难道救她的是那个工匠? 沈来宝想不出来,但就算想出来,也觉得还是不说得好,否则秦琴万一又执着那人,就坏事了。 秦琴快跑到花家时,步子又慢了下来。 她的心跳得很厉害,下定决心跟花续和离吗? 可为什么会觉得不开心。 她对花续应该没有任何感情的,不是吗?当初嫁给他,也只是因为母亲逼迫,受了沈来宝和花铃的刺激。 她浑浑噩噩地走进花家,走到房门。明日要走的行囊已经收拾好了,花续不在屋里。她正想着他去了哪里,又要和他说什么话,背后就有人道,“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秦琴蓦然回神,回头看他。花续已经从她身旁而过,进了屋里。 她走进里头,花续又折回将门关上。回来时面色淡淡,甚至有些淡漠,“我知道你去找沈来宝了,昨日一整天,你都不开心。虽然帮着母亲料理大宅的事,可我看得出来。” “以后不会了。” 花续默了默,“明天就要回衙门了,以前都是我强行带你走,这次你可以选择不走。” 不走,就是和离,这个意思,她听得出来。花续不想和离,只是这种局面令他难受,甚至有时候会愤怒。可沈来宝是他的妹夫,是他小妹的丈夫,他又怎么能憎恶他。更何况错的不是沈来宝,是秦琴。 与其众人尴尬,不如斩断乱麻。 秦琴愣神,忽然开始整理起这二十年的事来。 恩人是找不到的了,那她今生该怎么办? 她忽然又想到,其实在沈来宝出现之前,她一直是有规划今生的,比如找舅舅,进书院,她还曾想过努力一些,考个女官,就能彻底摆脱双亲,也不用再被随意卖给屠夫。 后来沈来宝出现了。 她看见了核桃船,还看到了沈来宝身边的花铃,那样明朗乐观,总是欢喜的模样。于是一夜之间,所有的不甘和嫉妒袭来,把她的人生轨道彻底冲乱。 一步错,步步错,于是又走到了今日局面。 如果当初花续没有娶她,或许现在的她又已经死了。 所以说起来,拥有核桃船的人是她上一世的恩人,可是他终究只是路过,让上一世凄惨的她尝得一点温暖。但今生花续于她,不也是恩人?他所给她的恩德,又哪里是一点。 放下了执念,秦琴才更加清晰地想起花续为她所做的一切。 想起这些,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是知道的,只是她不想去看,不愿承认。 既然在意着,那就不仅仅只是入了眼里,而同时是记在了心里的。秦琴似茅塞顿开,整条人生路又好似清楚了起来。 她其实也是喜欢花续的。 花续见她不答,心头一冷,“琴琴。” “我跟你走。”秦琴看着他,好似第一次认真看他,“以后你去哪,我也去哪。” 花续愣了愣,本以为她是在说什么胡话,可她眼神已然不同。不再是那样死气沉沉,一如他初见她时,坚韧有神,这才是他当初喜欢她的模样。 他仍有些不敢相信,不知为何她突然转变,“你是认真的?” “嗯。”秦琴点头,整个人似活了起来。 花续也点点头,他还是不敢轻易信她,期待越多,只怕失望越大,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有期待,或许才是最好的。 翌日一早,花续就和秦琴回衙门去了。沈来宝和花铃也来相送,本来花铃还在犹豫要不要让他去,不去的话爹娘肯定要说,毕竟大哥一年也不得空回来一次,就好似二哥,本想回来,可军营不轻易放人,连她成亲都没法回家。那大哥同为朝廷命官,忙起来也不能常回家,所以送行就很有必要了。 沈来宝说道,“无妨,昨天我已经跟秦琴说清楚了。” “她的脾气太拧,当时说清楚,可能过一晚又改变主意了。”花铃不知他们昨天说了什么,只是依据习惯来猜,秦琴应该不可能被三言两语就说通的。 但愿她能收敛一些,不要让她哥哥难过了。 沈来宝和花铃出门时,花续和秦琴已经站在了马车前。 秦琴看见沈来宝出来,一瞬还有些恍惚,只是眼神不再那样强烈。甚至有些感激,感激他提醒了自己——重来一世,不是为了重蹈覆辙。 沈来宝见了她明亮双眸,这才坚信她已经想通了,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和花铃一起站在花家爹娘一旁与他们道别。 最紧张的莫过于花续,可看见秦琴方才神色,他才终于信了她,当真放下了。 他压抑多年的心似乎也在此时放下,这一次回到衙门,应当能好好过日子了吧。往后逢年过节,也能常回家了。 两人上了马车,廖氏心里其实还算放心,“琴琴跟以前不同了。” 花铃也感觉出来秦琴已经彻底变了,等会回去,她要好好问问沈来宝,昨天到底跟她说了什么。她这才想起来,抱了母亲的手就道,“娘,今天正好是回门的日子,直接让我回家吧,还能一起用个早饭。” 廖氏噗嗤笑开,“还是得按照规矩来的,等会提了礼和来宝一起从正门进来,哪里有这样顺带跟着回娘家的。” 花铃撇撇嘴,“规矩真麻烦。” “娘这是为了你好。” “铃铃知道啦。”花铃无法,只好转而抱了沈来宝的胳膊,好好好,先回家,再一起出来,再回娘家。 花续任职的地方离明州颇远,但也是一个富庶之地,任两年通判,到了明年,就能调遣到其他地方去了。到时候如果可以,他想去离家近一些的地方,这样还能常回去。 正想着,秦琴忽然递了水给他。他微微一愣,对这样的她还很陌生,可是哪怕陌生,也比之前好。他总会习惯的,从今日起,一切都会不同了。 他伸手去接茶水,还没抓住盛水的竹筒,突然马一声长啸,十分惊慌。他立即撩了车帘往外看,随后就看见大批山贼装扮的人往这冲来。 他愣了愣,把要探身来看的秦琴往车厢推回,面色沉冷,“不要出来,躲里面。” 秦琴愣神,随后就见他取了车壁上的剑,跳下马车。她伸手要抓住他,却什么都没抓住。 似一眼云烟,随风散了。 倒春寒,比初冬更冷。 下人半夜的时候进屋里点了暖炉,花铃睡到下半夜觉得热,把被子给踢了。沈来宝被她一蹬腿,便醒了过来,可旁人还在酣睡,一点都不知道误伤了旁人。 原来她是这样睡觉不老实的小花…… 沈来宝又困又想笑,打了个呵欠转身,把被子提上,给她盖了肚子。 不过片刻花铃又抓住一掀,把他盖的被子也掀走了。沈来宝探身把被子拿回,紧紧锢着她,不老实的小花,以后得找绳子绑着她了。 这下花铃不乱动了,窝在他怀里仍旧睡得香。沈来宝抱着她,又往她额头上亲了一口。 这一亲,花铃就醒来了。 “来宝哥哥你偷亲我。”花铃嘀咕一声,没睡醒的声调都带着绵绵糯软,委屈极了。 沈来宝又大方亲了她一口,“现在不是偷亲了。” 花铃顿时笑了笑,“怎么这么无赖。”她伸了个懒腰,“不是你吵醒我的,是到时辰了。” 窗外天色蒙蒙,又快天亮了。沈来宝说道,“再睡一会。” “昨晚睡得早,现在睡好了。” 虽然是新婚燕尔,可是总得有休息的时候,所以昨晚就睡得特别早,醒得也特别早。 她正想着还得再躺一个时辰,就觉得有手在她背上游离,刮得她哪里都痒。张嘴就咬他胸膛,刚咬一口,就被他反身压下,手已经从腰游了上去,握得她瞬间酥软。 “咚咚。” 门外敲声急切,立刻将两人的兴致都压下了。天还没亮就敲门,这实在是让两人意外,但事情应该很是紧急。 沈来宝翻身下去,不忘给她盖上被子,这才出去。 一开门,门前站着的却是花家下人。 下人开口时,连唇齿都在发抖,“姑爷,我家小姐在吗?” 花铃闻声披了衣服出来,见他面色惨白,心下一沉,忙问道,“怎么了?” “大少爷他出事了!” 花铃一愣,哥哥大前天才去赴任,出什么事了? 沈来宝眉头一拧,急问,“出什么事了?他现在在哪里?” 下人突然哭出了声,“在家。” 他一哭,花铃就几乎站不住了。花家的下人都是爹娘认真挑选过的,不遇到什么大事绝对不会慌张。 沈来宝扶定她,道了一声“我们就来”,随即关了门,去找她的衣服。 花铃紧咬下唇,极力镇定下来。将衣服穿好,连随便一捞长发,就往娘家跑。 此时沈家人还没有起来,唯有守门的下人刚才被惊动了,等沈来宝和花铃急跑出去,去的还是花家。他转了转眼,心觉有异,也忙去禀报老爷夫人。 花铃刚进家门,就见下人个个都面露苦涩,她快走到大堂前,忽然迈不动步子。 天色昏沉,没有朝阳,没有霞光,隐藏在山峦上的一抹亮色,是照不亮这普天大地的。 花铃的心也跟着昏沉,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听见了娘亲的哭声,听见了婢女仆妇的哭声。她忽然不敢走了,慌张地看向旁人,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肯定——什么事都没有,不要怕。 可沈来宝面色已沉,并没有给她一个安心的答案。 花铃顿时有些崩溃。 她退后一步,沈来宝将她拉住,“小花。” 花铃近乎恳求,“你先进去,你先进去。” 沈来宝示意葛嬷嬷将她搀好,这才提步往里走去。 花铃就这么看着他进了里面,身影越拉越长。这个距离她能看见一点大堂内里的情况,爹娘都在,还有秦琴。 唯独没有看见她的兄长。 许久沈来宝才出来,朝她走来时,连她都觉得气氛凝滞,只觉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沈来宝慢慢走到她面前,没有先开口,而是先将她抱住,“你哥哥……走了。” 花铃瞪大了眼,想要挣脱他,却被他紧紧拥着,根本挣不开。她想骂他,为什么要咒她哥哥。她想打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可他紧抱着她,任她怎么捶打都不松手。花铃瞬时没了力气,身体软在他怀中,和大堂里的母亲一样,哭得几近晕厥。 花续死了。 赴任途中遭遇山贼,家丁死伤大半,花续也死了。 送殡的人已走,花续也已下葬,花家上下都笼罩在阴霾之中,几日都无人说话。 连花平生,都好似苍老了十年。 花铃在家里陪着母亲,恍若隔世。沈家也不催着她回来,还让沈来宝多过去陪陪。只是没了一个儿子,有再多人陪着,也没用。 已经快七天没好好睡过觉的廖氏今日送儿子下葬,看着那一抔黄土扑落,忽然就觉得累了。 回到家里,她说要睡觉,于是躺在床上就合眼睡了。这一睡就过了四个时辰,花铃有些担心母亲受的刺激太大,一下睡这么久,反而有点担忧。 她从房里出来,就看见父亲和丈夫站在门前,似乎等了很久。 花平生闻声转身,声音喑哑,“你母亲还在睡?” “嗯。睡了很久了,要不要把娘叫醒?” 花平生摇摇头,“让她睡吧,能睡着,也是好事。铃铃,你去看看你大嫂吧。” 花铃点头,末了眼眶又红,“二哥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从那边赶回来要半个月。” 花铃恍惚,原来离大哥离世到现在,连半个月的时间都没有。 她有些不愿意去大哥房里,怕心里更难受。她又想到秦琴,她以为她对大哥没有感情,不会比他们难过。可她看得出来,她并不比他们好受些。 所以父亲一说让她去看看秦琴,她也立刻过去了。 花续的房子光源很充足,因他爱看书,所以特地挑了个明亮的房间。这会花铃进去,屋里也一样敞亮。只是屋子里冷冷清清,没有什么人气。被日光照射的地方,还有尘粒飞扬,让人觉得这里已经没有人住了。 可秦琴就坐在屋里面,像个精致木雕人。 她缓缓走进屋里,沈来宝就在外面等她。花家是他最羡慕的人家,如今却支离破碎,这个创伤,唯有时间能够愈合。但对秦琴来说……他却觉得这个伤口可能不会好了。 秦琴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去,看见是花铃,许久才道,“你来了,喝茶吧。” 她提了茶壶要给她倒茶,手却在发抖。花铃心里一震,把茶壶压下。看着她这个模样,一瞬却觉可笑,颤声,“哥哥在世的时候你不对他好一些,如今装什么情深义重!” 她突然大声质问,连沈来宝都觉意外。 秦琴蓦地收回手,呆坐着没有说话。 花铃眼泪又夺眶而出,“哥哥本不必去那么远的地方为官,他是为了让你过得舒服一些,可以让你寻借口少回家,才去那里的。如果不是……” “小花!”沈来宝上前示意她不要说那些话,人已经没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他知道她难受,可是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花铃也知道她不该说,可她心里恨秦琴,他们要是夫妻琴瑟和鸣,那不管出了什么事,她都不会怪秦琴。但并不是这样,所以她恨她,恨极了。 秦琴怔怔坐着,没有开口,她就算是打骂她,她也不会还手。 她倒希望花铃能狠狠地给她几巴掌,才好让自己清醒过来。 花铃已然失控,怒得浑身发抖。沈来宝几乎是将她拽走的,这个地方,已经触及了花铃最怨恨的心,再待下去,她只怕要撕了秦琴。 门外声音沉落,脚步声又远走了。 秦琴怔神坐了许久,屋里越来越冷,她坐不住了。起身往外走,走远一些,她应该就能暖和起来。 她走的是偏门,没有下人瞧见。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想找个地方取暖。 可是越走就越冷,又好似回到了上一世那冰天雪地的时候。足下每一步都是寒冰,厚厚的积雪将她的脚冻僵,提不起脚来。 可她必须走。 她走着走着,又走到了那破庙前,她跪下身,去挖那块土地。她的女儿就埋在这,埋的不深,应该很快就能挖到的。 十指染土,刺进肉里,她挖着挖着,忽然想起来,不对,今生她没有生孩子,这里并没有她的女儿。 她忽然笑了笑,女儿没有受上一辈子的苦,真好。 “秦琴。” 声音很重,还有欢喜,震得她浑身一抖。随后就看见个老妇朝她嬉笑,“花续终于死了,你赶紧拿了钱回家,在你公婆面前哭得惨一点,多拿点钱啊!” 秦琴看着眼前的母亲,没有答话。她记得成亲后她就再没有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也从来不提她,花续也不提。现在花续一走,她就来了。 秦母叫骂道,“我本以为将你嫁进花家会有天大的好处,可是谁想花续只想白嫖你,给了聘礼之后就再也不给我一个钱。还威胁我不许我去找你,现在他终于遭天谴了!” 说完,她便朗声大笑起来。 秦琴睁大了眼,伸手抓住地上的一块石头就朝她脑袋砸去。 几日的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让秦琴手里没了气力,石头竟砸歪了,敲在了秦母的肩头上。 秦母吃痛跳了起来,大骂,“你个逆子!竟然要杀你娘,你跟花续一样,会遭报应的!” 秦琴也站了起来,嘶声道,“对,我会遭报应的,我已经遭报应了!从你的肚子里出来,就是天大的报应!当初在娘胎的时候,我就该咬舌自尽,杀了自己,疼死你!” 秦母没见过她发疯的模样,一时退步。秦琴喉咙都快撕裂了,“我不杀你,你这种人,死了才是解脱,我让你活着,就这么活一辈子吧!” 秦母愣神,怒骂,“我死也要缠着你!” 秦琴忽然笑了笑,没有搭理她,转身就跑了。跑得踉踉跄跄,背后还有母亲怨毒的咒骂声。 她一直跑,跑出郊外,便看见一条大河流。 那河流常年湍急,又深不见底,秦琴一路跑来,只觉周身寒冷。她跪在岸边,埋首掌中,几乎哭出血泪来。 那血泪将她手中的东西浸得湿润,若掌为河,那她掌心上的核桃船,似乎也能行船了。 那是一个很完整的核桃船,跟她前世看见的一模一样。 这是她在收拾花续遗物时看见的。 秦琴将核桃船紧紧握在手中,全身都在发抖。 一步错,步步错,等她想回头时,却又错了。 如果她不答应陪他回衙门,那就算路上碰到了山贼,以他的身手,也能逃命的。 可是他没有走,一直挡在马车外,杀得山贼生畏,最终逃走。可是他也身受重伤,等她去找了草药回来,他却已经死了。 秦琴仍紧握着那核桃船,老天是否会再次怜悯,让她再重来一世。 若有,那一世,她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她只想救花续,哪怕是用她的命来换他的命,她也愿意。 可是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留下的,唯有无尽的悔恨。 傍晚归来的渔夫撑船而过,见岸上有个白衣姑娘跪在地上,却不知在做什么。心觉不安,正要过去,就见她纵身跳入河中,身影瞬间被淹没。他大惊,急忙跳水去救。这河无物可抓,不会泅水的人几乎是必死无疑。 可是河流湍急,等他泅水过去,那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 唯有依旧流得急切的河水,一望不知尽头。映着悠悠夕阳,霞光满铺,似乎终于有了些许暖意。 第101章 盘子二嫂 春雨绵绵,淅淅沥沥地从苍穹洒落,在灰色瓦片上凝聚成珠,结帘滚落。花朗回到家时,明州并没有什么变化,南风小巷也一如既往。只是家门前多了几匹白布缠裹,大大的“奠”字灯笼悬挂门口两侧,看得心中悲凉。 大门未关,他刚踏入里面,就有守门下人来瞧,一见是他,神情一震,顿染巨大苦涩,“少爷……” 不过去了一个冬季,可花朗的肤色比起之前来更加黝黑,褪去了一些稚气,眼底神色也不同往日,更多两分坚毅。他轻轻点了点头,“我爹娘呢?” “在房里头。” 花朗快速往那走去,家中本就少人,如今好似更加安静,静得让人陌生。 走进院子,花朗足下沉重,到了爹娘房门前,他双膝着地,伏地叩头,“爹,娘,孩儿回来了。” 花铃是傍晚才知道二哥回来了,她一连十天没怎么睡过好觉,好不容易躺下,沈来宝也不忍叫她。 这会醒来,得知二哥归家,就要下地去见他。沈来宝将她拦住,她才想起她还没有梳洗。她跑到镜子前,只觉自己整个人都乱糟糟的。 “我去让葛嬷嬷进来给你梳妆。” 花铃略觉疲累,“你先去见我二哥吧,我很快就过去。” 今天去过一回的沈来宝并没有看见花朗,如今花家气氛沉郁,花朗刚回家,要处理的事很多。所以没有见上,这会过去,约莫是忙得差不多了。 只是他更担心花铃,一步都不想离开,一直陪着,怕她一个人时更难过。 花铃又念了他一遍,让他过去,“二哥处事向来不稳妥,我怕他忙不过来,你过去帮帮忙也好。” 沈来宝想了想也对,摸摸她的发说道,“等会让嬷嬷陪你。” “嗯。”花铃应声,等他出去,葛嬷嬷也进来帮她梳头。 她的头发还是跟儿时一样细软却又浓密,梳姑娘时的发髻好梳,但梳妇人发髻却有些难,太过滑溜,拧不成发髻。葛嬷嬷心情本就不好,这抓了两下没抓好,更是烦心,“我去喊安嬷嬷过来。” 花铃点点头,坐在梳妆台前,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随便捞了发结成发髻,换好衣服就出门去了。身旁下人紧跟,不知为何觉得更是心烦,“你们不要跟了。” 下人哪里敢不跟,花铃微恼,“不要跟了。” 下人只好止步门口,回的娘家,就在隔壁,不跟问题也不大。只是个个探身探头,直到见她进去,这才放心回了沈家。 花铃进了前院,迎面就见母亲身边的丫鬟急匆匆要出门,她心有不安,拦住她问道,“怎么了?” “夫人想吃百果斋的点心,老爷让我赶紧去买。” “我娘现在怎么样了?” “正和二少爷说着话,姑爷还等在外头呢。” 花铃点点头,沈来宝还等在那,那她过去后,肯定也不能进去。等在那,更难受。 她说道,“我去买吧,你回去伺候我娘。” 她转身往外面走,去外面走走,或许心里会舒服一些。 心中这样想,可心头还是沉如千斤。 如果……如果那天她没有那样对秦琴,那她是不是不会跳河,导致至今没有下落。那附近的渔民都说跳入那条河中,不会泅水的人是没有生机的。 她是不喜欢她,甚至恨她,可是她的失踪,终究让她不安。 走着走着,她忽然又想要是母亲和二哥说完了话,那出来见到女婿女儿都在,或许会更开心一些。那她得赶紧回去,想罢,便从捷径过去。 行至幽深巷子,周围有些安静。她心无危机,继续往深处走,从这里出来,直通百果斋。 忽然前面闪出个精瘦汉子来,直勾勾看她。花铃顿步,心觉不对,转身看去,后面果然也有个人堵住了路。 “乖乖给钱吧,可不要让我们有机会伤你。” 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劫匪,花铃心中的怒气和怨恨已然覆盖满心,感觉不到半点害怕,只有满腔憎恨。 “滚开!” 劫匪没想到她竟会是这种反应,没有被吓哭,也没有掉头就跑,反而怒目圆瞪,眼神似能将人烧死。他们一时不知她是佯装的还是真有那个能力将他们赶跑,便待在原地不动。 花铃想把自己的小短刀拿出来,可是她这才发现自己没有带,这几日恍恍惚惚的,别说匕首,就连钱袋这些日常所需都没带。 她心中顿时感到莫大的哀伤,她不喜欢这样浑浑噩噩的自己。 那两人见她面色不佳,神态游离,这才肯定她是个弱女子,不过是碰见什么事才一反常态。 西子美人是因带着三分病态,如今眼前的美人也是,梨花带雨更惹人怜。两人心有邪念,已不准备只是劫财了。 花铃见他们往自己走来,看看前后,已无退路,神情一凛,俯身拾起地上石头,她可以拼命,他们不行,那她还是有一线生机。 两人知道这花上刺儿不容易拔,过去时也小心了许多。快走到近处,就要抓她,忽然墙上跳下个绿衣姑娘,一脚就踹在一人胸口上,再一反手,狠狠一拳捶在另一人心口。 动作又快又狠,打的都是命门,痛得两人一时气短,差点没喘回来。一口气还吊着,那长腿姑娘人竟到了跟前,又一脚踢在腰间,那人当即翻白眼,痛死过去。 另一人见了,立刻爬起身要逃。一般逃走别人是不会追的,可那姑娘明显是个狠角色,几步上前踹来,差点没把他的腿踢断。 他痛得大哭,也不敢抬头看她,不过也看不见,纱笠都将她半个身体都遮住了,“姑娘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姑娘不出声,翘了翘手指让他滚蛋。 那人一见,连滚带爬跑了。 她拍拍两手,嗤笑一声,蝼蚁。她转身看向花铃,花铃也正往她看来。她眨眨眼,立刻抬步走了。 走了几步,身后却跟来脚步声。她顿了顿,回头一看,花铃就跟在背后。 她立即加快脚步,想要把她甩在背后。可花铃却跟得很紧,她拐过一条又一条的巷子,她还不停下。 她顿生恼怒,飞身跳上墙垣,就要跳进别人院落时,花铃的哭腔突然传来,十分压抑,似春风中的细雨,“盘子……” 她猛地一震,差点因为收势摔下去。在墙上僵了好一会,她才缓缓回身,低头看着在那抬头看自己的花铃。 哭得跟花猫似的,她认识的花铃,可是个乐观又爱笑的姑娘啊…… 盘子怔了片刻,跳回地上,快步走到她面前,抱了她说道,“那就借个肩头给你好了。” 花铃顿时哭出了声。 盘子听了心中也难受,难受的不是谁死得可惜,而是因为她的好友这样难过。 她拍着花铃的背,说道,“哭吧,回到家就不要哭了,你二哥心里也不好受,你爹娘也是。” 花铃也知道,所以她在家极力不哭,甚至在沈来宝面前也忍着。只是看见“死而复生”的盘子,一瞬在想她的哥哥是不是也会在哪一日,如盘子这样出现。可是不可能了…… 盘子原本轻松的面色渐渐跟心一起沉落,她实在是见不得别人哭。 罢了,她心里稍微能舒服一些就好。 花铃并没有哭太久,她还没有忘记盘子的身份,她如今回明州,已经是在冒险了。沈来宝过年时就暗暗告诉过她朝廷监视的人已经离开,但谁知道是不是有遗漏的。 想到这,花铃才觉得自己疏忽了,一个激灵就将她推开。 盘子微顿,抿了抿唇角,“无情的小花。” “你快走吧。” 盘子差点要骂她,看着她赤红的眼才明白过来,笑笑,“我哪里会让自己置身险境,那些人不在这。来来来,我再让你哭一会,反正衣服也是要换的了。” 花铃笑不出来,可心里的确是好受了些,“明州还是太危险了,你不应该回来的。” 她小心翼翼地,连一句“盘子”都不敢多喊。 “没有应该不应该,只有想不想。”盘子说道,“而且我也是跟着你哥哥回来的,不是为了你,你不要多想。” ——那为什么没有跟在她二哥身边,而是天降神兵似的帮她踹飞了劫匪?花铃没有揭穿她,她很想看看此时的盘子。戴着耳坠子,佩戴发饰的盘子,一定美极了。 可盘子既然还戴着纱笠,那肯定是还不那样安全,所以她也不敢掀开了看。 只是白驹过隙,终有一日她会看见的。或许还是在她进花家大门的时候,她相信会有那一日的。 花铃压着心中期盼,低声,“我回家了。” 盘子微微笑着,“回去吧。” 花铃抹干净了泪,又理了理衣裳,这才离开。走了不过五六步,忽然盘子又在后面喊她,“铃铃。” 她回头看去,看不清那纱笠下的面容,但声音却明朗清亮,“我暂时住在望月居,如果你想来,随时过来。” 暴露自己的地点就等于将自己置身危险之中,花铃动容,却道,“你赶紧换个地方!” “……”盘子撇嘴,好心当作驴肝肺,她就是不搬,就是不搬。 花铃默然片刻,才又开口道,“二嫂,我等你一起回家,回花家,希望那一日很快到来。” 盘子全身一震,差点被这一声“二嫂”震得她摸不着北。等她回过神来,花铃已经快走到巷子尾。她直直看着那消失的身影,若有所思。 二嫂啊…… 这个喊法……她还挺喜欢的。 第102章 碟子姑娘 花朗回家一日,花家的氛围就大不相同了。一个家总要有个主心骨,以前是花平生,如今是他。花续因这几年不常在家,他的去与不去,下人并没有太大感觉。 花朗忙碌了一日,因日夜兼程赶回来,本已疲乏,现在让下人将晚饭端去爹娘房中,自己倒吃不下饭了,喝了一口汤就去了凉亭坐着。 路过的下人见了,过去问候。他又觉得不得安静心烦,但又不能立个牌子让下人不要吵。就去家门口的石阶坐着,吹着穿堂风,也觉凉快。 头上的灯笼摇曳,打得他的身影也随风而动。 他半休息半呆沉地坐着,暂时不去想等会要做什么。 在军营待过一阵子,到底还是有些不同。哪怕疲累,耳边刚有声响,也立刻察觉到了。他抬头看去,面前已递来一壶酒。他伸手接过,拍掉上面的封口,仰头灌了一口。 沈来宝坐在他一旁,也要喝,花朗一把拦住,“你沾酒即醉,不能喝,否则铃铃今晚还得照顾你。” 沈来宝笑意苦涩,“我第一次这么恨自己不会喝酒,哪怕能喝一口。” “挺好的,不伤身。”花朗自己又喝了一大口,“我不在家的时候,管家说你常过来,辛苦了,妹夫。” “叫我一声妹夫,那再辛苦,也是应该的。” 花朗还想说些什么感谢的话,最后发现其实不用说。沈来宝既是他的妹夫,更是他的好友。哪怕他没有娶他的妹妹,出了这样的事,也会跟现在一样帮忙料理。 “我入军营还不到半年,连你们成亲我都不能回来,这次上锋体恤,给了一个月的假。但是来回也要耗去二十多日,我回军营后,你帮我照顾好我爹娘,还有铃铃。” 沈来宝点头,“我会的,你安心回军营。我记得你去的神风营,名声响亮,可是也很危险。” “是有那么一点危险,我去了几个月,就打了两场小仗。有一次校尉带错路,掉沟里差点死了。” 这个沈来宝没听他在信上说过,诧异,“后来呢?” 花朗说道,“后来从天而降一个姑娘,把我救了上去,还给我疗伤,夜里还杀了一只野狼,烤熟了给我吃。第二天醒来,她就不见了……”他顿了顿,“你一定以为我是在做梦。” 沈来宝欣慰一笑,“大概是仙女来救你了。” ——哪里是什么仙子,一听就是盘子,毕竟仙女是不会杀狼还烤熟了吃,唯有盘子,才如此剽悍呀。 花朗微微点头,“也对,哪里有姑娘会出现在那种地方的,那么乱,会疗伤,就是烤的肉有点难吃,也对,仙子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知道盘子在他身边,沈来宝对在军营的他倒不是太担心了。 花朗拍拍他的肩头,“我没事,就是想一个人静静,你回去陪铃铃吧。” “你也快回房,喝了酒不要吹冷风。” “好。” 目送沈来宝回去,花朗又喝了好几口酒。酒坛很大,看来他一开始就是打算两个人喝,而不是打算让他借酒浇愁。 半坛落腹,花朗觉得自己更愁了,只因一抬眼,就看见了斜对面的潘家。 潘家早已没人,蜘蛛网都将门匾抹了一层又一层的白丝。 他看着看着,又想起盘子。如果这个时候盘子在身边,陪他一起喝酒,该多好。 他心中一片萧瑟,提酒起身翻进潘家高墙。盘子不能陪他喝,他可以陪盘子喝,在他门前敬酒。 花朗走进潘家,满眼萧条。可潘家本就是这么安静的,所以现在进来,并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对。唯有行几步就能看见的蜘蛛网在提醒他,这里已经没人住了。 “盘子……” 他低声念着,却没有人回应。如果是以前,盘子该跳出来吓唬他了。他这才清醒过来,盘子不在这了,也深埋在了黄土下,还是他亲手埋下的。 地上忽然有其他人的影子,几乎和他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如果不是那人衣袂飘飞,他差点没察觉。他猛地转身,身后那人戴着长长纱笠,似鬼魅。 花朗愣了愣,“你……” 盘子眉眼一弯,“是啊,是我。” 花朗对她当然不陌生,刚才他和沈来宝说的人,就是她!二次见她,他才相信她非神非鬼。见她要往后退,他蓦地抓住她。 满是茧子带着沧桑感的手握来,盘子微僵,末了声调高扬,“非礼啊?” 花朗看不清纱笠后的脸,隐约觉得轮廓很眼熟,而且虽然声音并没有听过,起伏的声调却同样耳熟,“你方便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方便啊,可是你为什么要看?难道是丑八怪你就松手,是个大美人你就继续非礼我?” 花朗憋红了脸,“我只是想,就算以后在街上见了,也能认出你来,而不是会对面不识。” 盘子心弦又轻易地被他一弹,撩拨得满心池水都漾出波纹来,她笑笑,“不用,反正我认得你。见了面,我会主动跟你打招呼的。” 花朗想了想,点点头,缓缓松开她的手。突然就见她探头,纱笠都撩到了他的脖子和脸上,一阵好闻的香气随着她的动作轻扑,“而且,我是个大美人,你放心吧。” 花朗差点呛着。 盘子咯咯直笑。 为了改变她的嗓音,她吞服了药水,说多了话,嗓子会不舒服。所以很少说话,也正因如此,连她自己都觉得她的声音陌生。她还想要一副更娇弱的嗓子,这才像姑娘嘛。 听说男人会更喜欢。 不过花朗……就算让一只鸭子开口说话,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差别吧,这个呆子。 花朗忽然说道,“你跟我认识的一个人真像。” 盘子挑眉,“怎么个像法?” “有点坏。” “……” “他以前就住在这里,不过现在不在了……”花朗神色黯淡,又加了一句,“不在人世了。” 盘子问道,“你很记挂他?” “嗯。”花朗,人懂得越多,好友便会一年比一年少。 盘子歪了歪脑袋,“不如我来替代他吧。” “谁也没有办法替代谁。” “我能。” 花朗还是摇头,看得盘子都有些恼了。她本来还不想调戏他,可这会忍不住了。平时他都在军营,身边都是人,好不容易现在花前月下,她总要抓住机会多说两句话,“花朗,我看你在军营挺努力的,两次小仗也可以看得出来你有前途,要不然这样……” 花朗心头微震,他总觉得,这神秘莫测武功又好的姑娘要说出跟盘子一样的话来—— “你做将军,我给你做军师呀。” 那姑娘嗓音压笑,凑近了吐气,“我嫁给你呀。” “……” 盘子眨了眨眼,“我是认真的。” 花朗吐字,“我不认识你。” “现在认识了。” “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我叫碟子。” “……”花朗觉得他真的醉了,他都要以为眼前人是个梦,是盘子变成了姑娘来戏弄他的梦,“我兄长刚过世,姑娘,我没有心情说这些。” “哦……”盘子心觉可惜,她本来……还想今晚就把他睡了的,趁着他又醉酒,多好下手,打架的力气都省了。 可惜,可惜呀。 听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花朗问道,“怎么了?” 盘子哀怨道,“没什么,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可是他非但不喜欢我,还拒绝我这个大美人嫁给他,你说他蠢不蠢?” 花朗想了想,“你在说我。” “看来你还不至于蠢到无可救药。” 花朗认真道,“你会碰见比我更好的。” “呸!”盘子差点没拧他的耳朵,没心没肺的,“我就是喜欢你啊,要是碰到更好的又喜欢上,那我成什么了,那是负心人。我可不要变成那种人,所以我决定好好喜欢你,直到你答应娶我。” 花朗无奈地笑了起来,更醉了,醉得让他忘了愁伤,“我和一个人有约定,七年不娶。你难道要等我七年嘛?” 盘子见他还记得七年之约,禁不住欢喜地微扬起下巴,“等啊,七年而已。那这么说定了,我等你七年,你就娶我。” 花朗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盘子声音一低,双手捂脸,呜咽道,“你调戏我。” 花朗顿时更着急,仔细一想他的话好像确实有歧义,这如何得了。 盘子见他一脸急切,心有不悦,可是他要是一听见有姑娘愿意以身相许就答应,那才是混蛋吧。她放下手,像什么事都没有,大方道,“我说笑的。” 她一句话变一个语调,花朗都有些懵了。可同时也松了一口气,他这才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一个姑娘家,为什么非要在军营附近走来走去,而且两次小仗你都出现了。” 盘子轻轻一笑,“因为我喜欢你啊。” “……我们见过?” “见过,不过你不记得了。我对你一见钟情,非你不嫁,可以了吧?” 花朗皱了皱眉,有些想不通,可还是相信了她的话,因为他的确没有认识过武艺这么好的姑娘,“可是你这么做太危险了。” 盘子叹道,“我知道危险,可是我要是就这么在心里念着想着你回了家,那我没两年估计就忧郁而死了。在你身边我才有机会让你喜欢我对吧?” ……歪理,简直是歪理,怎么就这么耳熟,这歪理。花朗看着她,真想看看纱笠下的脸,他总觉得,这是盘子在梦里逗他玩,太像了…… 盘子笑看他,又拉了拉他的衣服,“我救过你,不要你以身相许,可是你赶我走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能这么忘恩负义?” 花朗微愣,“我赶你走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为一个人好的定义是什么?那肯定是对方也开心呀。可是我离开你我就一点都不开心了,那你说你是不是还是为我好?” 花朗又有点懵,理智告诉他这句话绝对没有道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反驳,这实在是太奇怪了,明明是他占理呀。 盘子歪头看他,都快要忍不住笑了,实在是个想痛快喝酒的晚上。想罢,她伸手拿了他的酒来喝。 仰起的下巴光洁丰润,是很漂亮的下巴。花朗看着,盘子哪里有这么白皙的肤色。 不对,他在乱想什么。 盘子咽下酒,蓦地直勾勾看他,“你偷看我。” 花朗一凛,“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你愿意多看我几眼,说明我还是能入你眼的,要不就娶了我吧。” 花朗摇头,“我兄长刚过世,我却谈婚论嫁,这算什么。” 盘子应了一声,默然片刻才问道,“你哥哥的死跟你有关吗?” “没有。” “那你如今要做的,就是照顾好你爹娘和这个家,做好这些,才是最重要的。” 花朗认真应声,将酒拿回,寻了台阶坐下,又喝了几大口,良久无语。 盘子的嗓子此时已经干涩得疼痛,再说她估计就要变成哑巴了。而且喝了酒,正似火撩着她的喉咙。 她只能安安静静坐在他一旁,看他喝酒。 一口一口,直到喝得脸通红,醉醺醺地说了两句话,就抓了她的胳膊当枕头靠着。 盘子看了半晌,确定他真的睡着了,才缓缓将纱笠撩起。 月光下的脸是一个大红妆容,非常艳丽耀眼,却十分适合她白净挺立的五官。在月色下妖娆美艳,轻轻一笑,可慑人心魂。 她歪着脑袋看他,越看越喜欢,越看越为今晚不能睡了他而觉得可惜。 她低头凑近他的脸,太黑了,跟黑炭似的,她觉得自己是在想睡一块黑炭。 软舌一舔,舔在他的唇上,还有点酒味。她脑袋往下压去,汲取他嘴里残留的酒香。 立志要将他睡了的人,现在却因为亲他一口而芳心乱跳。 她觉得自己真是太没用了,简直是怂包。 要不真把他睡了。 不过好像太不道德了。 盘子叹了口气,花前月下,却不能做不道德的事,她怎么就如此善良。 可惜! 第103章 归去来兮 花朗翌日醒来,天色还早,外面鸟鸣如喧闹集市。吵得他头疼,被迫睁开眼,脑袋还嗡嗡叫了一会。 他揉揉眉心起身,忽然想起昨晚的姑娘,左右看去,房内空荡。可他还是微微愣神,因为这个房间他认识,就是当初他在盘子家醉倒,睡了一晚的地方。 那床柱上,还有一道浅浅划痕。 床和被褥很干净,但房间的尘土积满,可见床有人用心清理过。 他原本昏沉的脑袋更加疼了。 巧合吗? 那姑娘,叫碟子的姑娘,还有同样的房间,百间房屋,独独挑了这间客房。 他心头咯噔,难道碟子真的是替代盘子而来? 花朗心有不解,这种事也根本没有办法对别人说。如果说了,那或许别人会以为他有病。 他俯身穿上鞋子,发现衣服半敞,低头一看,脖子至胸腔一代竟然有很多半指长宽的红痕,随后他又觉得双唇有点疼。他脑子里顿时炸开烟花,联想到昨晚那姑娘说喜欢他还要嫁他,立刻想到难道她、她…… 花朗急忙解了腰带看,好像……没什么异常。 或许只是酒后起的红斑,吹冷风吹多了吧。 花朗摇摇头,系好衣服,这才推门出去。 春风拂面,清晨风凉,让人瞬间就散了宿醉。几乎是与此同时,在庭院里小憩觅食的鸟刹那散开,冲天飞去。 花朗怔神,朝阳之下,昨夜没有看清的院子此时看得很清楚。完全没有一点人气,杂草丛生,栽种的小树也疯长了,成了鸟的栖居之地。 他缓缓收了思绪,极力忍着心头腾起的不悦感,往后院墙壁走去,从那儿跳出去,免得被人看见。 他还未回到家中,花家已经有人去敲沈家的门,来问人可在沈家。 开门的是沈来宝,听见下人问这话,还没答,在梦中的花铃就猛地坐了起来,有些惊慌地往门外看去,“我二哥不见了?” 沈来宝跟下人说了一声“没有”,就立刻回到床边。而花铃已经在找她的鞋子,越是慌乱,就越找不到。 “小花。”沈来宝看着惊慌失措的妻子,快步走到她面前,蹲身抓住她的手腕,“你不要慌,你二哥或许只是早早出门去了。” 花铃茫然失神,怔怔看着他,“嗯。” 沈来宝暗叹一气,抱了抱她,“你再睡一会,我去找你二哥。” 花铃不想他担心,点点头。 等他出去了,她立刻俯身去找鞋,发现鞋子已经被摆放好,方才分明没有。她心弦一震,来宝哥哥…… 她默然许久,收回了双脚,又重新躺了回去,再次合上眼。哪怕睡不着,闭着眼也会舒服些的。 沈来宝知道花朗不会在这个时候乱离家,昨晚他在门前喝酒,那之后去了哪里?不在花家,也没来沈家。他微顿,难道是去了潘家? 他从大堂门前经过,想去潘家看看,忽然听见老爹的声音,“来宝。” 他顿步看去,见父亲正坐在大堂上,转而进去,“爹。” “又是去你岳父家吗?” “大舅子好像一早就不在房里,我去找找他。” 沈老爷叹道,“好端端的出了这事,花家都……”他没有继续说,迟疑片刻,才道,“之前我跟你说过的翰州一众掌柜出问题的事,你可还记得?” 沈来宝点头,他当然记得,当时他还打算过去,只是花铃劝阻,没有去成。他问道,“怎么,那件事难道还没有解决?” 沈老爷说道,“本来是可以很容易解决的,谁想你叶伯伯过去处理时,收到家书说他母亲重病。你叶伯伯被掌柜们闹得恼怒,上了脾气,喊了人来武力解决,处理得实在不得当,这矛盾就压不住了。别说劝服他们重新开铺子,就怕你爹的名声都要被这件事带歪了。” 商人重信誉重名声,名声不好,多少会连累以后的合作。沈来宝知道只是一个地方的众掌柜还撼动不了沈家,但是如果事态扩大,肯定会有影响。及早妥善地解决这件事,非常重要。 他明白父亲这是想要让自己过去处理,但岳父家出了这种事,他又不好明说。 沈来宝也犹豫了,只是这个时候他怎么能丢下花铃去外面,这一来一回,事情办得快,也要一个月。 万一掌柜难缠,那恐怕时日更长。 沈老爷叹道,“你爹是脱不了身,你叶伯伯德高望重,做事也一向稳妥,却也临时出了乱子,爹能信的,也只有你了。只是爹知道你想陪着铃铃,也在情理之中,所以你自己好好掂量下……其实也不是很急……”他到底还是改口道,“不去也行,爹让别人去。” 沈来宝没有立即答复,道了一声“我先去找花二哥”,就出门去了。 他出门时也并没有想好要怎么办,先找到花朗吧。 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老天体恤,他出门就看见花朗竟然从后面小巷出来,穿的还是昨晚的衣服,行步匆匆,也没看见他。直到他喊了一声,花朗才回头。 沈来宝快步过去,打量他一眼,还有酒气。他再看看巷子所通的地方,绕了一大圈,看方向像是潘家,“你去盘子那了?” “嗯。”花朗说道,“我又看见昨晚和你说的那个姑娘了……我总觉得,她跟盘子很像。” 沈来宝微微一笑,“或许真是盘子。” 花朗神色黯然,“盘子已经死了。” 沈来宝不能告知他真相,只能拍拍他的肩头,“先回家吧,刚才你家下人过来问我你在不在了。你先回去,我去告诉你妹妹,免得她担心。” “好。” 沈来宝折回家中,奔进房里,见她又躺下了,轻步走到床边。见她睫毛微动,知道她又没有真的入眠,才开口道,“刚才看见你二哥了。” 花铃立刻睁开眼,高悬的心总算放下了,“这就好,二哥去了哪里?” “许是去了潘家,昨晚喝了许多酒,大概是醉在那了。” “二哥还记挂着盘子……”花铃抬眼看他,“我们瞒着二哥,真的好吗?” “先瞒着吧。”沈来宝抚着她的额头,摸到丝丝冷汗来。他手掌微顿,为她拭去冷汗,俯身在她耳边说道,“她一直没走,就在你二哥身边,昨晚还见了。” 花铃酸涩的心得到些许安慰,“嗯,有她在,二哥也会开心一些。” 沈来宝俯身隔着被子抱着她,“你也有我。” 他决定不去翰州了,那里的事情不是非他去解决不可。但现在能给她支撑的,就只有他了。 安抚她睡下,沈来宝就去了花家,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帮着分担一些也好。 进了花家大门,下人就道,“姑爷,老爷正要找您。” 听见岳父要见自己,沈来宝立刻过去。到了书房,发现花朗也在。 花平生坐在椅子上,面色平静,唯有几日沉积的憔悴堆在岁月的沟壑中,不再是那个谈笑风生的中年美男子。他见沈来宝也来了,这才道,“朗儿,都说睹物思人,可是既然在这个家,就不得不每天看着念着,所以我想带你母亲去外面走走。” 花朗想了片刻,觉得如此也好,到外头散散心,心境也会开阔些,“爹爹带着娘亲安心去周游山水吧。” 花平生又道,“只是你要去军营,家里无人打理。所以来宝,这个家,你也稍微费点心思,不要让它生了尘就好。” 沈来宝当即定定应声,“我会打理好这个家,也会照顾好铃铃的。” 花平生要说的事已经说完,也没有什么好交代的,他于沈来宝十分信任,也知道他会照顾好他的女儿,并不需要担心什么。 沈来宝对他这个决定并不意外,而且也十分支持。等他从花家出来时,忽然也在想,对,去翰州的话,一路带花铃去走走,去看看,也可以当做散心的。 他回到家中,先跟沈老爹一说。沈夫人在旁边听着,末了担心道,“这样带着她去,她身子可受得住?这十天来人都瘦了一大圈了。” “孩儿让车夫赶慢一些,不会让她疲累的。” 沈夫人连连点头,“这就好,这就好,不要赶太快。” 沈老爷觉得此法可以,想了想还是说道,“你先问问铃铃如何,她若是愿意,就去。若是不愿意,你就在家陪着她吧。还有,她要是有其他的地方想去,就带她去那,也不是非得去翰州。” 沈来宝得了话,便回房去跟花铃说。花铃听了,几乎没有多想,“我跟你去。等我们回来,爹娘也回来了。反正爹娘去周游列国,娘家里也没人了……你去忙商行的事,我去散散心,挺好的。” 声音有些细弱,整个人看起来都没什么精神。沈来宝知道她不曾受过什么挫折打击,这件事发生后她还能如此,他明白她强撑得十分不易。伸手拥她入怀,抚着她的背唤了一句“小花”,便是良久沉默。 现在她要听的不是安慰的话,听的多了,还要想着话来回答他,那样只怕更累。 沈来宝便抱着她,直到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才松开,将她抱到床上,小心翼翼地去收拾明日去翰州的行囊。 但愿此行归来,能忘却一切伤痛。 第104章 吹梦西洲 花家大少爷“失而复得”,不单单是廖氏欢喜,连下人也露了笑颜。那廖氏身边的嬷嬷得了吩咐去收拾明日出门的东西,廖氏也来搭把手,嬷嬷赶紧将她请回凳子上。 “夫人这十几日来日夜操心,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我心里头高兴,倒也不累。”廖氏说着,轻轻叹了一声,语调却是轻松欢喜的,“对了,东西先被收拾了,你去少奶奶房里,跟她说一声,让她也收拾东西,一同去枫林镇。” 嬷嬷微顿,没有立刻作答。一会才停下手中动作,下了决心,说道,“太太。老奴是看着大少爷长大的,也是看着他娶妻的。老奴建议,还是不要让大少奶奶同去了。” 廖氏蹙眉问道,“为何?” “大少奶奶对大少爷如何,夫人也是看得见的。虽说大少爷紧要她,或许受了重伤,瞧见大少奶奶伤会好得更快。可是夫人,这在平时还好,但现在大少爷受了重伤,万一少奶奶待他还是平平淡淡的,那可如何是好,大少爷郁结在心,恐怕会好得更慢。” 她一提醒,廖氏这才想到这是个问题。 以秦琴的脾气,去了那,要是不露出半点关心之意,只怕她的儿子要多想不可。她的儿子于她一往情深,若是瞧见她仍是一脸淡漠,那就是内外皆伤了,还是重伤! 廖氏思前想后,最后说道,“你去跟她说一声,让她好好留在家里,我们去接续儿回来。” 这边秦琴还不知婆婆做了这决定,知道花续没死,她一瞬是欢喜的,甚至觉得从未如此高兴过。听见公公婆婆要去枫林镇,她也想一同前去。毕竟是夫妻,她照顾起他来,也比别人方便。 她正收拾着东西,婆婆屋里的嬷嬷来敲门,见了自己开口就道,“太太让大少奶奶料理好内宅事务,等老爷夫人和大少爷回来。” 秦琴愣了愣,意外道,“不用我去么?” 老嬷嬷护短,心中早就对她不满,厌声道,“不用。” 说罢,她就行了礼,同她告辞了。 秦琴在门口怔了好一会,才提步回屋,瞧了桌上那包袱,又伸手解开,将细软放回原位。 翌日,隔壁沈家也要出远门去翰州了。 那翰州离明州千里之遥,过去也得差不多一个月了。所以两人早早出发,倒还和花平生两人同了一段路,到了下一个小镇才因岔路分开。 廖氏一心记挂着儿子,所以路上也没有怎么歇息,日夜兼程,不过两日,就赶到了枫林镇。 离儿子越近,廖氏心中就越是焦急,同时还很是不安。花平生笑着安抚她,实则自己的心也七上八下。虽说他将带去的护院下人都安排了去照看,可毕竟不是亲眼看着,到底还是担心的。 奈何他没有那个能力造个电话,否则也不至于如此担心。 到了当地衙门,那衙役也认得他,带着夫妻两人从后头大门进了内衙,又道,“大人恢复得很好,昨天还跟我拿了本书瞧。这文官啊,就是不一样,就一只胳膊能动了,还要念书。” 廖氏听后,心里有些气恼,爱看书是好,可是都这个时候了,他就不知道休息。 衙役领他们到了门外,轻轻叩门,“大人,您的父亲和母亲来了。” 屋内立刻有了答音,“快请我爹娘进来。” 廖氏一听的确是儿子的声音,什么气恼,什么焦急,都烟消云散了,眼里顿时有了泪,差点没从眼眶滚落。花平生轻拍妻子的肩头,温声,“进去吧。” 衙役立刻打开了门,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也没必要进去,更何况花续也不是管辖自己的官,也无心伺候,尽了本分就好。等请他们进去,就去拿水泡茶。 廖氏走进屋里,还不大敢探头去看,直到看到躺在床上的儿子,一手还拿着书,就放在被褥上,看得她再忍不住泪,几步上前,颤声,“续儿。” 花续的脸色苍白得吓人,脸上还有伤,挤出三分笑颜,扯得笑容怪异,“爹,娘。” “你吓死娘了……续儿,你吓死娘了。娘差点就去投了那长清河,去地府找你了。” 廖氏一路都是欢喜的,可这会见了儿子,却突然崩溃了,再忍不住,哭得灼心。花平生扶着妻子,颇为无奈,“哭什么,续儿这不是好好的,妇道人家,就是爱哭。” 花续又笑了笑,就只会说他母亲,父亲当初找到自己,不也是红了眼,要落下七尺男儿泪来。 他好一阵安抚,廖氏这才不哭,帕子都哭湿了。她将帕子一放,问了儿子几句话。见他答得愈发无力,这才不问。哄着儿子说道,“好了,你先睡,不要再看书了,娘先收走,等你精神好了些再看。” 说完就将他的书拿走,花续没有阻拦,仍是坚持笑着。见爹娘要走,他才道,“娘……” 廖氏忙应声,“在的,怎么了?” 花续默了默,随后才道,“琴琴呢?” 廖氏一顿,儿子果然还是想见她的。在路上的时候她也想过,是不是得带她来。可她一心要见儿子,不想再折回去接人,就作罢了。她说道,“你二弟回军营了,来宝和铃铃也去了翰州,爹娘也要出门,家里不能没有人,就让她留在家里打理内宅。” 花续微微笑着,“嗯。” 廖氏又叮嘱他好好休息,这才和丈夫出去,也打算先休息一会。见到儿子,她可算是能睡个好觉了。 花续偏头看着木门关上,许久才缓缓收回视线。 历经生死的他已然看开了一些事。 比如他和秦琴的事。 他知道是她不愿来,而不是非看家不可。这只是母亲给她找的借口……哪怕是他变成这样,她还是不肯多花一点心思在他身上。 他并不想她为自己做什么,他也不是说自己为她付出这么多需要她回报什么。只是如今,当真心冷,也看开了。 回去后,就彻底斩断两人的孽缘吧。 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 春季气候宜人,对伤势的调养也十分合适,花续有心要尽快恢复,自然也是各种配合。喝药敷药,大夫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廖氏只当他爱惜身体,实则花续是想快点回明州,了断他一直放不下的事。 这样重的伤,不过半个月,已经是能动了。他便跟双亲说要回明州,着实吓了廖氏一跳。直到大夫说他可以躺在马车慢行,廖氏思虑之下,终于答应。 回家也好,回家方便些,或许他能好得更快。 马车走得很慢,不过两日的路程,费了五天才回到。 到了家门口,沈家下人见了马车,立刻进门禀报。沈老爷和沈夫人急忙出来,连沈老太太也跑了出来,一阵感慨。 到底是亲家,不能像对邻居那样随意打发走他们,就请了进来喝茶说这二十多日的事。廖氏怕儿子不能久坐,就让下人先搀他回房。沈老爷自然也没有留,待他走了,才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廖氏叹道,“什么福不福,只要人平平安安的,就可以了。” 堂上稍稍沉静片刻,几人便齐齐轻叹,纷纷说了声是。 大富大贵未必是福气,至亲平平安安,才是最大的福气。 在房中久坐的秦琴听见花续回来,真快成雕像人的她跑出来,开门就看见下人扶着花续往这走来。 自从她认识花续,就不曾见他这样虚弱过。一瞬见了,忽然觉得这几年一直给她倚靠的山,塌了下来。心中是说不出的难受和愧疚,那种愧疚,在这二十天的等待中,放到了极致,压得她不见笑颜。 她想到花续一路回来,肯定口渴了,便回去泡他最爱喝的茶。 花续进了屋里,就见她正在拿茶杯。 如此光景,她还有空闲喝茶……他不动声色,让下人扶他到软塌上。此时秦琴才走过去,要来扶他。 花续坐下身,靠在垫高的枕头上,才觉舒服了些。他示意下人出去,随后秦琴就拿了茶来。他并不喝,秦琴就放到一边。 一会她坐在软塌前,将他仔细瞧了几遍,见他气色尚好,心觉宽慰。 花续闭眼休息许久,直到觉得自己有力气说许多话了,才睁开眼,看着面色无异的她,说道,“我将死之时,曾经想过,如果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会不会还娶你。” 秦琴没想到他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当即一愣,忽然有些慌。 “我想……不会了。” 秦琴又一次怔神,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这几年跟他生疏得没有什么话可说。重来……重来……她恍惚看他,“没有重来的机会。” “是。”花续蓦地一笑,“可是现在重来,也不晚……” 秦琴紧抓塌上的毯子,已然没有和他直视的勇气。 “琴琴,我们和离吧,我不会再将你绑在我身边,你要去哪里,就去吧。和离后,我会赠你银两,给你几间铺子。你不用担心你的母亲,我在,她不敢打你的主意。” “我知道……”秦琴缓缓放开了手,终于抬眼看他,“我知道这些年我爹娘没有来找我,是因为你拦着。花续……谢谢你。” 花续不想听这“谢”字,没有哪对夫妻会对彼此道谢的吧? 他想通了,秦琴也想通了,她不再去寻那个恩人,但也不必再留在花家。花家爹娘这么多年任由她任性,那如今她该将儿子“还”给他们了。 “我明白。”秦琴将手收回,不再抓着软塌,身子坐正,便离他更远了般。她看着他,这么多年来,似乎是第一次认认真真看他的眼睛。 她知道他不会成为第二个屠夫,可是他们两人已无将来,何必再纠缠一起,“祝你日后安好。” 花续微微怔神,差点就将那话收了回来。可他到底还是忍住了,再开口,就又要回到以往的日子,何必如此纠缠。许久他才道,“你也是。” 屋内气氛瞬间沉落,唯有彼此的呼吸声,还轻微地传入对方耳中。只是相对无言,似日落黄昏,没有再回去的机会。 秦琴离开屋里时,道了一句明日官府见,就拿了些银子要走。如今两人如此,这屋子怎么可能再能共处。花续说道,“你不喜欢别人动你的东西,将衣服银两都带走吧。” 秦琴默了默折回身,将自己的衣服收拾好,便走了。 等她走了,花续喊了下人来,说道,“你先去请我爹娘过来,然后再找个箱子,收拾一下少夫人的细软。桌上那钱盒,也放进里头。”他顿了顿,又道,“夹在没有带走的衣服里面,不要让她瞧见。” 下人心觉不妙,立刻去禀告了花平生。 夫妻两人一听,面面相觑,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可廖氏还想要去问个明白,花平生将她拉住,“无需多问,让续儿自己决定吧。” 廖氏不喜秦琴,可夫妻和离,也并不是什么好事,只怕要影响儿子仕途。不过他能放下,也是好事。 到底是好还是坏,也唯有时间能证明了吧。 花续房中,下人已经在收拾东西了。夫妻俩并不常在家中,也没什么可分的东西。下人打开抽屉找出几件首饰,再往里翻,找出个荷包来。打开一瞧,转身问道,“少爷,是个核桃船。” 花续抬头看去,思绪远飘,想起那是以前妹妹送给自己的。他想让下人放好,忽然又想到秦琴提过核桃,怪异,似乎又喜欢,转口道,“放进箱子里。” 下人问一件他都是给秦琴的,一会就将箱子塞满了。花续便吩咐他送去给秦琴,他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能让下人去找。 秦琴的模样实在好认,毕竟也是个美人,又刚走没多久,稍微打听就打听出住处了。 下人将箱子送到客栈时,秦琴也没有拒绝,她了解花续。就算是让下人退回去,他也会让下人抬回来。 如今想想,他们两人有时候做事的态度手法,其实是一样的。 秦琴摇摇头,现在还想这些做什么。 第二天一早,她就去了衙门。等她往衙门走去时,才想起没有和花续约定时辰,或许她要在那里等上半天。 快走到衙门口,那行人不多的街道上,一眼就看到了花家的马车。 她怔了片刻,快步走过去。下人见了她,垫脚对车窗说了一声,花续就从马车上下来了。 许是因为要同她和离,去官府递交和离书,他不愿让下人跟着。可他还不能一个人单独走,进衙门时,秦琴见他走得艰难,下意识扶住他。花续微顿,没有拒绝,两人便一起进了衙门。 想来,当初在这递交婚书时,两人还不曾走得这样近。 晨曦初洒,今日朝阳明媚,洒着金光唤醒一夜沉寂颓靡的花草。下人等在马车旁,抬头看看朝阳,颇觉暖和。今年雨水不多不少,看来会是风调雨顺的一年。 秦琴决定离开明州,她和花续和离后,也怕爹娘再来找她。 她想切断这里的一切,找个远远的地方,谁也不认识她。 再重新开始,将它当做第三世,这一次,定要将它过好。 两个小二将箱子搬到那并不宽敞的马车上,秦琴坐进里面,车夫问及要去何处。她想了想说道,“往南走吧。” 车夫扬鞭吆喝,车轱辘猛地一转,秦琴跟着颠了一颠,连箱子也跟着闹出不小的动静来。 箱子里撞击的声音沉闷,听着像是银子。秦琴这才想起来,许是花续给了很多银子她。她心有不安,打开箱子一瞧,只看见满满的衣服。她伸手理了理,已察觉到触感有所不同。埋手翻找,果真摸出不少银子来。 她两手拿着银子,若有所思。想了许久,还是寻了那散开口子的钱袋放好。摸着找了好一会,似乎终于将钱找齐。她压了压满箱衣服,隐约觉得一处角落还有硬东西。便又探手去摸,这下摸到的不是光溜溜的白银,而是个怪东西。 她抓着那东西,拿出来一瞧,还未细看,人已怔住。 掌中的东西,赫然是一个核桃船!跟沈来宝当年所佩戴,一模一样的核桃船! 她怔神看着,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可她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就是那个核桃。 秦琴猛地想起以前她提及核桃,花续也说过他也有。 她心口似雨珠乱敲打,乱得她要喘不过气来。 核桃船……核桃船……沈来宝一直系在身上,可是一个男子,什么都不佩戴,为什么非要将一个碎的核桃戴那么久? 或许只有一个解释……那核桃是他的意中人花铃所赠。 那花铃从何而来?或许是她自己买的,也或许是花家爹娘所买。那买了一样的,送给孩子,这并不是没有可能。 秦琴似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她紧紧握着核桃船,手掌都被压出红痕来,仍没有放手。 原来……花续就是她一直在找的人。 秦琴失神一笑,眼泪啪嗒落下。 她兜兜转转地执着着,可其实那个人一直都在。只是她太过执迷不悟,如果她能早点想明白,或许今日两人就不会阴差阳错…… 秦琴紧握核桃,又笑了笑,为找到恩人而笑,却又为这错过而落泪。 她缓缓起身,往车窗外看去。 明州熟悉的街道一点一点地从眼前掠过,她如果要喊车夫停下,便能回头了。 可是回头,却再也回不去。她和花续,再无重来的可能。 她以为自己重生是老天怜爱,其实老天哪里会那样厚待重生的人。都是考验罢了,她今生所失去的,所能怨的人,唯有自己。 她看着外面良久,终于坐回车内。松开手中的核桃,把它放入自己的香囊中,一世佩戴,永不相忘。 朝阳悠悠,晨风轻缓,若她看的是另一道窗门,那就能看见有个清瘦男子,站在马车出城的必经之路上,目送她离开。远远相望,直至马车已消失在明州城内,也没有离开。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第105章 初到翰州 去翰州的路漫长,又是为了办事而去,花铃叮嘱车夫照常赶路,不要慢悠悠地赶车,免得耽误了进程。 人还在路上,枫林镇那边有人快马加鞭追来,送了封家书来。花铃展信一看,更是安心,抬眸对沈来宝笑道,“是爹让下人送来的,说他们已经到了枫林镇,大哥恢复得很好,都有力气看书了。” 沈来宝也松了一口气,信还没送到来之前,看得出她多少还有点担心。看了这信之后,才觉得她放下心来,不那样担心了,“等回去时,你大哥估计也到家了。” “嗯。”花铃又将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才给他,“来宝哥哥,翰州好玩吗?” “我也没去过,去之前跟爹打听了下,说那里玩乐的地方不多,吃的倒是不少。”沈来宝说道,“倒适合你。” 但凡是个姑娘都不爱听这话,花铃瞅着他,“到了那你去找掌柜们,我去逛铺子。” 沈来宝好奇道,“逛什么铺子?” 花铃抿抿唇角,“有卖搓衣板的铺子。” “……”沈来宝握了她的手,郑重道,“那一点也不适合你。” 模样太过严肃,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在说什么天大的事。花铃抬眼看着,蓦地一笑,“来宝哥哥最乖了。” 沈来宝暗暗叹气,台词完全反了,他什么时候成了个妻奴了。 “小花。” “什么?” 沈来宝几乎咬耳,“等翰州的事忙完了,我陪你去吃遍美味。” “不嫌我会变胖?”花铃想了想说道,“来宝哥哥,要是你变成了大腹便便的人,我可当真会觉得你丑,然后不像现在这样喜欢看你。” 沈来宝哑然失笑,刮了刮她的鼻尖,“怎么就这么实诚,我会像以前那样强健体魄的。” 花铃满意笑笑,又摸摸自己的鼻子,也坐得累了,便趴在他的腿上,将枕头枕着。末了捏捏他的肚子,没有软绵绵的肉,结实得很。想到他结实的体魄,花铃心思荡漾,又满意又得意。看来回到明州,她也得跟他一样,每天在院子里跑圈圈,不要变成胖子才好。 沈来宝抚着她的面颊,见她合眼,似入了梦乡,也没有再说话。低头看了许久,看得脖子都酸了,才抬头转了转脖子,也靠在车壁上小憩。 翰州三面河流,盛行水路,船舶业十分繁荣。沈家在翰州做的就是往来的船商生意,在三面河流都开有酒楼客栈,还有修船舶要用的各种铁器。 后来许是生意做得太好,但掌柜伙计们的工钱却不见涨,也着实太累,就向管事的安总管请示,想多拿些工钱。 安总管便在年末时跟沈老爷提了,沈老爷看过账本,这钱赚得的确多,便给众人涨工钱。谁想那安总管早就打定主意,不将那钱给底下的人,全都私吞了,照常给他们发去一样的工钱。 久了,掌柜伙计们心下不满,几次提出异议,都被安总管冷言驳回。 后来伙计接二连三累得病倒,七个客栈掌柜和六个铁铺掌柜加上一百四十多个伙计再也忍受不住,以罢市抗议。 安总管这才慌了,答应用钱补偿,可那百余人根本不听。这一闹,远在千里之外的沈老爷才知道他和翰州的掌柜们被安总管坑了。他立刻派了老将叶长昌过去,那叶长昌刚到翰州就收到老母病重的家书,心中不悦,收拾了安总管后,却寻了人镇压那百余人。 结果事情瞬间就闹得不可收拾了,本想拿到应得工钱就回去的掌柜伙计们,这下不干了。 这来回三个月,客栈铁铺都生了满满灰尘,顺手一抹桌面,飘了沈来宝和花铃满脸灰尘。 沈来宝细细听完叶百顺的话,问道,“那你父亲现在在哪里?” 叶长昌就是叶百顺的父亲,他答道,“沈大少爷,我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孝子,做出那样武断的决定实在是一时冲动,事后他也很后悔,至今无颜回去见沈叔叔。进退两难,郁结于心,现在还躺在床上,无法亲自来接您。” 叶长昌是父亲的左膀右臂,父子两人也常来沈家,沈来宝跟他并不生疏。不过叶长昌年纪长他十岁,所以并没有从小为伴,彼此生疏,说话也是主仆一套。 “让你爹好好休息,翰州的事暂时不用他操心。”沈来宝抬头往酒楼内环视,可惜了,这么好的酒楼,竟然荒废了三个月。要重新招纳人手并不是件难事,只是要培训好员工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这件事虽然是安总管欺上瞒下,但他爹觉得自己也有错,所以没有想要将掌柜伙计彻底撇开,而是想重新招纳回来。 但他出门前沈老爹也说了,如果他们闹得太厉害,非要许多补偿,得寸进尺的,那还是算了。 毕竟是生意人,不能做这样亏本的买卖。 沈来宝知道父亲不是在开玩笑,但他路上已经想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炒了那一百多人。 本就是误会,解开就好。 叶百顺应了一声,随后就带他们去他们现在住的客栈,也在不远处,但相对沈家的三个酒楼来说,少了三分繁华气息。 沈老爷选地段的眼光,便是要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前期投入多少钱无所谓。 相反沈来宝喜欢投资一些冷门却有潜力的地段,风险大,但前期投入非常少,一旦见效,便能很快收回成本,并且以后的收效将更巨大。 两父子都考虑得长远,不过侧重点不同。 沈来宝跟着叶百顺来到这家客栈,瞧见旁边还有几个宅子,也不是有人住了,问道,“这里没人住么?” 叶百顺也是身在商人世家,去到一处总会特地将周围的环境打听清楚,十分细心。他一问,就答道,“是,早几年就搬走了。这里虽然不是最热闹的街道,但旁边是客栈,十二个时辰都吵闹,受不住,就搬了。” “那为何不卖了这宅子?” “倒是想卖,可也得有人买。”叶百顺说道,“在客栈旁边,开什么店都不合适。吃的,客栈有。住的,客栈有。就算是要冲掉身上在海上漂泊一个月攒的臭味,客栈也有。走船的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又是过客,一个客栈就能满足他们所有需求。要是真要开什么铺子,也是非得客栈不可。” 两人一路走来,什么都不多,就是客栈酒楼食坊,甚至是青楼,也有好几家。往来的人多是借地停靠,装载好货物后就会立刻离开,也不过停留几日,看起来似乎的确是没什么可开的店铺。 花铃见他似有想法,每回他想事情,眉头总要微微拧着,不想透彻了就抹不平。 叶长昌还在客栈里躺着,沈来宝作为晚辈怎么也得去见见他。虽然此事他有错,但也是沈家的老臣,也得代替父亲来探望。 他住的房间在二楼,坐北向南的位置,敞开的窗户拂着风。外面正栽着一株辛夷树,春风拂入,吹得满屋飘香。 “可是沈大少爷来了?” 沈来宝闻声答道,“是我,叶伯伯。” 叶长昌年过半百,但平日走南闯北,身体不臃肿,也不干瘦,又加之是个娃娃脸,更显得年轻。如今坐在床上,只盖了一条薄被,气色不算太好,但也没沈来宝想象中差。 沈来宝见他要下地来接,立刻托住他,道了声“叶伯伯不必多礼”,将他半倾的身托回去。 叶长昌也不假意要再拜,倒是见了花铃,说道,“想必这位就是少夫人了。你们成亲时老夫还在翰州,没喝上你们的喜酒,还望见谅。” 花铃浅笑道,“叶伯伯代爹爹奔波翰州,哪里敢责怪您,倒是我们要好好谢您。” 叶长昌笑笑,又对儿子说道,“还杵着做什么,快去让小二上菜。” 沈来宝说道,“时辰还早,我们喝杯茶就好,侄儿想知道那掌柜们的……” “欸,不急。”叶长昌抬手示意他不要说,“你叶伯伯脑袋还疼着,你们也舟车劳顿,先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两天,再说吧。” 沈来宝微顿,应了声好,“那我们先去放行李,等会再过来。” “好。” 沈来宝携着花铃出来,上了三楼房间。那房间宽敞大气,布置精心,比起叶长昌住的房间来,好了不止一倍。 花铃将门关上,转身就道,“我们倒是像来玩乐的。” 语调调侃,沈来宝知道她明白了,笑道,“你知道为什么叶伯伯要这么做么?” 花铃想了片刻,摇头。 “他待我们沈家忠心,可是忠心到了偏执的地步。他并不相信现在的我能接管家中生意,认为家业到了一个年轻人手中,一定会被败得精光。” 花铃恍然,“所以叶伯伯不是坏人,只是不信任你,因此你刚来,就打算架空你的权力?” 沈来宝欣慰道,“还是我的小花最聪明。” 花铃问道,“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沈家大少爷?” 沈来宝答道,“回沈家少夫人,沈家大少爷打算睡一会,然后去吃饭。” 他这样轻松,花铃就实在是没有理由太担心,这样显得她多不镇定。 不过翰州一事,看来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容易解决。 第106章 锋锐钉子 叶长昌不配合,沈来宝又不认识掌柜们,人生地不熟,说来还是有些难办的。 比如本来可以直接通过叶长昌牵线搭桥,现在却无人引路。沈来宝早早和叶长昌吃完午饭,正想着再坐一会就去外面走走,花铃就道,“叶伯伯,我平时喜欢看一些地方周志,刚来的时候也看见了几家书铺,想现在去瞧瞧。” 叶长昌只要他们不插手生意上的事就行,小两口新婚燕尔,还是携手同游得好。年纪轻轻的,做点小买卖还行,沈家这样大的生意,沈来宝哪里能接管得了。也不知道他爹是怎么想的,好歹先给些小生意练手,一来就处理百来号人的事,万一谈崩了,就更难收场。 更何况……身为沈家的老臣子,为了这事就让他儿子来,还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这不是侮辱他么……这事儿他能办妥,就是差点时间。 现在听见两人要外出,反而心头舒服,像是将刺儿拔了,“你们且去吧。” 两人从客栈出来,如今才是吃午饭的时辰,街道上行人不多,这条街看起来就更加冷清了。沈来宝出门时又往那旁边的荒宅看了看,花铃早上就注意到他多问了几句那宅子的事,现在又看,当即问道,“那宅子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么?” 沈来宝收回视线,笑道,“我在想,这里的地段并不算太差,这些宅子就这么荒着,有些浪费。” “你想买下来开铺子?”花铃回头往那细看,“左边是四楼高的客栈,右边是绣庄,而且整条街类似这样的宅子并不少,繁华一带都在前面几条街,爹不是在那买了好几个铺子么?” “爹有自己的生意,我也得为自己想条路。” 花铃歪了歪脑袋,“你以后不继承家业么?” 沈来宝笑笑,“要继承,只是小花,我总要自己也有所为,才能让沈家的老总管老掌柜们信服。就算我将沈家的生意琢磨得再精通,接手时,他们也会觉得我不过是继承了家业,并没做过什么。今日叶伯伯于我的态度,于你的态度,你能感觉得出来的。” 花铃点点头,很快便明白了,“所以来宝哥哥你很早开始就自己做各种生意,这点他们都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多少会对你改观。” “嗯,只是这还不能让他们信服,而今怎么解决好这件事,才是关键。” 花铃恍然,“原来这是两码子事,你要买地开铺子是一件,说服那十三个掌柜回来又是另一件。” 沈来宝问道,“难道你以为是同一件?” “是呀,我以为掌柜们的事就够让你头疼无暇多想了,哪里知道你竟还多想一件长远又头疼的事。”花铃抬头看他,“不要想太多,我怕你华发早生,毕竟我要的不多,不要太操心。” 话里的意思听着倒像是在说慧极必衰,沈来宝笑道,“脑子不想多一些事,是要生锈的。” 花铃想了想才道,“要是你不过四十就让我瞧见银丝,你就得将事情放放,不要想那么多,好么?” “嗯,我答应你。” 街道行人不多,可沈来宝还是牵着花铃的手。这一个多月来花铃已然习惯,不似开始那样羞赧。她也觉得夫妻在外面还要避嫌的话,那算什么夫妻。 走了长长一段路,她才想起来,“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找掌柜的。” 花铃何等蕙质兰心,他没提及是哪个掌柜,也没加个“们”字,她便明白过来,“来宝哥哥你是要找领头人?我想想……那领头的掌柜姓莫。” “对。”沈来宝说道,“要加工钱的请愿书,是他带头签的名。后来罢工,听说也是他领头的。爹说那莫掌柜年过甲子,为人仗义,因此在沈家分舵的翰州里十分有名望。虽然翰州很小,爹说他们若得寸进尺,就不必理会了,请别人来做活便可,可我不能这么做。” 花铃微微点头,“得想一个比这个更好的法子。”她转了转眼,“与之相反的词便是‘擒贼擒王’,你是想说服了莫掌柜,其他人也就不必一一攻破了。” 沈来宝叹道,“我的小花怎么就这么聪明。” 花铃抿唇一笑,略微得意,“所以才能做你的小花呀。” 沈来宝笑笑,要是以前她该羞得红了脸,现在却找到台词“反击”了,真是伶牙俐齿的小花,“小花,你有没有想过要去考女状元?” “不想。”花铃想也没想地答道,“我以前想过,可是后来发现官场挺可怕的。像我这样的人,进了官场要么是变成铁面无私的清官,要么就会变成第二个潘相。前者易遭人迫害,对不起家人;后者喜迫害别人,对不起别家。所以呀,还是不要当官的好。” “……小花,你真的有勇气做奸臣?” 花铃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人到了要保命的时候,谁知道呢。所以为了避免这样,我早早打消了这个念头。爹爹说的没错,无论做什么,自己喜欢就好。至少能保证以后做的任何一个决定,都不会后悔。” “那你如今想做什么?” 他一只手牵着她,花铃的另一手此时已附了上来,两人贴得更近。方才他问她困不困,要不要歇歇,她想着这件事不能再拖,说一点都不困。此时得了他身上的一些暖意,好似能让人随时倚在他胳膊上睡过去,酣得不行,心思悠悠。 “如今想和你一起过好小日子。”花铃又道,“能听得懂你的生意经,能在你难决策的时候给你指出正确的路。再开间我自己的小铺子,专门卖首饰,能赚点小钱。偶尔一起出远门玩,去别国走走……来宝哥哥,我想做的事很多很多。” 没有听见她只想相夫教子的话,沈来宝其实还是高兴的,只是想当贤妻的小花,想一想也觉得可惜。有这些想法的她,才是他喜欢了那么多年的花铃。 “你想的事,我们可以慢慢做,不急。” 花铃欣然点头,“当务之急是解决翰州的事。” 说到这句,沈来宝已经停下了脚步,就停在一个很普通的宅子前。花铃问道,“就是这么?” “嗯,莫掌柜的家。” 花铃打量几眼,说道,“我们沈家待人一向大方的,就算给翰州掌柜的钱不多,也绝不会太少,这个掌柜怎么看起来不像是很有钱的模样。” “你忘了么,我提过,他为人很仗义。他常拿银子去仗义疏财,不管是什么人来求,都会救济。” “那那些名声很坏的人呢?” “也借。” 花铃不解,“可是那些人要是骗他的呢?” “也借。”沈来宝说道,“莫掌柜大概是觉得,人总该有点羞耻心,借的多了,自然会觉羞愧,然后回头是岸。但背后说他傻的人,倒不少,沈家的长老们闲聊时也提过这事。” “可是人哪里有这样容易想明白。”花铃末了说道,“虽然我办不到,也觉得没用,但我也不会觉得莫掌柜是笨蛋,反倒是很尊重这样的人。” “的确是,他本可以过得很好,不用理会那些人。只是想着或许有人会回头,就这么做了。”沈来宝敬佩,然而自己也做不到,对那些不认识的人,他不会立刻回绝,但也会仔细衡量过利弊。当陌生的人当做一种投资,而不是想着怎么救他们上岸。 两人在门前巷子说了小片刻,这才上去敲门。刚敲门,里面就有铜铃声响。再敲,铜铃又响,原来是相通的。 过了好一会门才开,出来个耄耋老者,佝偻着背,如此身高不过正常人的半腰,看人还要歪着脑袋抬头。 沈来宝记得莫掌柜身材浑圆,不似眼前老者,便问,“可是莫掌柜家中?我们是从明州来的,老丈可否通报一声?” 老者“啊”了一声,往他们探身,大声道,“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听不见!” 花铃这才想到那铜铃应当就是为了让里面的人听见,否则门后挂铃铛做什么。莫掌柜已年过六十,却连个身强力壮的下人都请不起,只请了个老伯。她心中对那莫掌柜更是又敬又叹,俯身扯开了嗓子道,“爷爷,我们来找莫掌柜!他、在家、吗?!” 话音刚落,背后就有沉沉问声—— “你们寻我何事?” 两人齐齐回身,只见一个老者负手站在身后。他身材浑圆,生得并不高,两只眼窝深陷,有些憔悴。和两人视线一对上,顿时多了几分长者气魄,只是打量一眼,就冷声道,“沈家的人?” 沈来宝上前两步作揖道,“晚辈沈来宝,是沈家大少爷。这是我的妻子,花铃。” 莫掌柜冷眼扫了他们一遍,“原来是沈家大少爷,怎么,走了个安总管,来了个叶长老;现在走了个叶长老,又来了个初出茅庐的顽童。有本事让你爹亲自来寻我晦气。” 沈来宝知道他们对沈家怨气颇深,但没想到会这样深,说话简直是一点情面都不留,这是铁了心不打算回去了? 莫掌柜负手径直走到他们两人中间,也不绕道,沉声,“让开,别挡了道。沈家大少爷,这事你爹真是一点都不上心,我算是白给他做了二十年掌柜。” 沈来宝微微皱眉,“莫掌柜这话是什么意思?” 按理说沈家独子都来了,那应当算是很大的礼遇了,怎么他却觉得冷待了他们。 莫掌柜烦不胜烦地瞪了瞪花铃,“男子做生意,带什么妇道人家。我知你新婚,可是也要分清主次,哪里能这样带着妻子游山玩水的,像什么话!滚开,让道。” 花铃眉头一蹙,他们日夜兼程赶路前来,两人都瘦了十斤有余,到了翰州歇都没歇就过来了。结果却被人当面戳刀子,她顿时气恼,反抓着沈来宝的手,说道,“不、让!” 莫掌柜一愣,没想到她竟然敢不让。抬眼一瞧,眼前的女子年纪不大,生得花容月貌,尤其是一双明眸,似含韬略光芒。迎面直视,并不觉咄咄逼人,只是满眼“我要同你讲道理”的意思。 沈来宝一看,心想,莫掌柜触动霸道总裁小花按钮了。 保、重!莫掌柜。 第107章 一波三折 莫掌柜又多看了花铃几眼,又看看沈来宝,好似真不打算让开,脸色更沉,“放肆,让、开!” 花铃一心要和他说道理,怎么会轻易让开,“莫掌柜,你身为一个每日往来千余人的客栈掌柜,什么人没见过,就算是女子跑船的也见过不少吧。那你应当也知道女子也能办事,我是沈家媳妇,这次来翰州,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想和我丈夫一同解决翰州罢工的事。” 莫掌柜瞪眼道,“对对,女商人我见过,连女海盗我都见过,可丈夫来办事,妻子跟来的只有是充当门面的份。现在被我当面拆穿,便不服气了?可说到底,就是来玩的,一无是处!” 沈来宝听得皱眉,他都舍不得对花铃大声说一句话,他却在这喊得面红耳赤,“莫掌柜,我的妻子家中也是儒商,自小耳濡目染。如果你非说她一窍不通,那的确是太片面了。而且你的家中并没有酒宴,我和她来,是为了商议那百余人的生计。”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莫掌柜几乎跳了起来,“商议?你看看叶长昌做的好事,什么商议,喊了几百个人来将我们痛打一顿便是商议?我的腿到现在还瘸着,沈家就是这样商议的?” 说完他就愤怒地卷起袖子裤管给他们瞧,哪怕过了这么久,还是能隐隐看见浅淡淤青,甚至还有伤痕留下,烙在脚上。沈来宝和花铃都没有想到那镇压会这么严重,看来叶百顺提及此事,也隐瞒了不少。 这也难怪莫掌柜黑脸相向,不愿听他们说话。 花铃这才明白,见多识广的莫掌柜哪里是瞧不起自己,只是瞧不起她是沈家媳妇的身份。有爱屋及乌一说,便有恨屋及乌一说,这个心结,当真不易解决。尤其是像莫掌柜这样耿直硬气的人,更是难上加难。 沈来宝也和她有同样的想法,他甚至想到了一件很不好的事。 “莫伯伯,我们刚来翰州,以为所知道的便是全部,但如今看来并不是,其中定有误会。”沈来宝微微一动,花铃就立刻明白过来,双双从中间让开一条路,不再拦着,“如今我会回去调查清楚,只是还请莫伯伯不要现在对沈家下论断,因为如果我们沈家当真不想解释清楚,那我也不会来。” 花铃也道,“莫伯伯既然知道我新进沈家门,那试问刚成亲的夫妻,不想着去游山玩水,却来翰州接手这件事,是为了什么。自然是我公公还很在意翰州的十三位掌柜和一百四十六个伙计,不单单是为了生意,还为了沈家的信誉。” 莫掌柜微顿,没有搭腔,依然是孤傲负手,径直从那小道穿过,进了自己的家门,始终没有给好脸色。 “果真是个性情中人。”花铃道了一声,又说道,“看来叶家父子隐瞒颇多,将最严重的一个问题藏起来了。如果他们早点说当时将他们打成这样,你就不会这样过来了吧。” 沈来宝轻轻一叹,“大概会直接砍一把荆棘捆在身上过来。”他又过去重新握了她的手,往巷子外头带,“刚才受了惊吓没?” 花铃轻哼,“我像是受了惊吓么?” 沈来宝蓦地笑笑,何止没有,方才她拦路说理的气势,差点都让他以为碰见了威仪将军,“没就好。” “嗯。不过我心里有个小疑问。” 沈来宝微微侧头,温温笑道,“你是不是想说,为什么明明是父亲的左膀右臂,办事一向稳妥的叶家人呢,这次出面行事却这样暴躁?颇觉蹊跷?” 花铃瞪大了眼讶异道,“来宝哥哥你怎么会知道我要说这个?” 沈来宝笑道,“大概是心有灵犀吧。”他稍微想到一件事,她不也是毫不费力地就猜到了。他甚至想以后,两人是不是真的能够一个眼神就交换所有的想法。那样不是很省事? “心有灵犀……”花铃低眉一笑,莞尔娇媚,“我喜欢。” 沈来宝笑笑,又道,“除去这个,我刚才还想,叶伯伯不让我插手这件事,难道真的难道真的是因为他对沈家太过忠心,怕我将事情办砸了?” 花铃倒没有想到这点,如今他提起,心头略微一顿,笑颜轻敛,“来宝哥哥,你是怀疑,叶伯伯是故意不让你插手,甚至是想和安总管一样,将这件事私自压下来?” 如果是这样,那里面必然还有别的缘故。而且那个缘故还不能让沈家知道。 花铃还想再说,忽然觉得他握着自己的手劲重了一些,随即又松开。她抬眼看了看他,见他面色无异,可心中已然知道有异样。转了转明眸,恰好旁边是间胭脂铺子,便道,“陪我去逛逛胭脂铺子。” 沈来宝欣然应声,转而随她去胭脂铺子挑胭脂。 那铺子不深,不过放置香米分胭脂的架子一路排开,进了里头花铃便转到后头架子那。沈来宝俯身去拿她腰侧的盒子,将要起身时快速掠过一句耳语“有人跟踪我们”。 花铃恍然,无怪乎刚才他那样。两人心中本就觉得这事蹊跷,如今更是蹊跷了。 隐瞒、阻拦、跟踪,陆续而来,沈来宝觉得一定要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方能顺利回明州。 花铃也伸手去拿他旁边的香米分盒子,“知道是谁么?” “不知道。” 两人一来一回拿着东西说着话,等觉得差不多该出去了,花铃怀里已然抱了一大堆东西。她拧了拧眉,要将它们放回去。沈来宝说道,“怎么又放回去,都买了吧。” “可是我也用不了那么多。” “拿回去送给你的小姐妹。” 花铃一想也对,随后又挑了几盒,“还有娘,还有妹妹们。” 提及妹妹,沈来宝又想起长妹沈安娴来,那日她似有事要找自己,可后来没提,他也就忘了。再后来花家出事,紧接着又来了翰州,倒是一直没再和她说上话。 回到客栈,沈来宝又去看了一回叶长昌,又问了叶百顺几句话,仍旧是避重就轻的说,没有和他们说实情实话。沈来宝也不细问,寒暄几句就回屋了。 刚关上门,他又出来,站在栏杆那往下面看。瞧了许久,花铃斟了杯茶出来给他。探头看看屋檐外,“月亮还没出来呢。” 沈来宝笑笑,把她拉到身边,“我是在人,不是在看月亮。小花,跟踪的人是叶家父子派来的。” 花铃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们住进客栈时,这里已经人满。那个跟踪的人,一直跟到二楼楼梯口,我看了那么久,也不见客栈有可疑的人出去。也就是说,那些人早就在客栈里住下了,是客栈里的人。” 花铃眼一亮,“但是呢,我们才刚刚到,而且消息只有叶家父子知道。既早就住在客栈,又能知道我们的行踪,还有嫌疑要跟踪我们的,必然就是叶伯伯的人。” 沈来宝微微一笑,瞧着廊道无人,便往她脸上香了一口,“一天总想夸你上百次,好听的词都要夸没了。” “夸我好看就可以了。” 沈来宝没想通,“这跟好看有什么关系?” 花铃倚在他身上,悠悠道,“没关系,不过我爱听。容颜会老,可脑子不会老,我能聪明一辈子,那你就可以夸我一辈子好看。” 沈来宝哑然失笑,“好好好,以后的夸奖一律变成你真好看。” 花铃就是逗逗他,没想到他还当真了,而且真打算这样做。她心花怒放,不管他是不是真能夸一辈子,先乐了再说。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那跟踪的人还是没出现。沈来宝已然笃定,那就是叶长昌派来的人。 日落西山,花铃已经让小二上好水,先洗身了。沈来宝躺在床上听着哗啦水声,思绪都没办法集中。往那看了好一会,直至她不动了,似在泡澡,他飘飞的思绪才渐渐收拢。 花铃随车同行,赶了一个月的路,今天又没休息,这会泡在热水里,舒服得很。忽然觉得有人在盯看自己,她立刻睁开眼,猛地偏头一瞧,见了来人,才道,“你吓着我了,我以为那些人敢进屋盯人。” “我在屋里,不会有让他们看的机会。”沈来宝本想跟她说一件事,这会视线全都从她脸上往下移去,那氤氲着热气的水面,隐约还能看见水下那白皙身体。 花铃被他看得面颊红扑扑,身体拨水探前,趴在澡桶边沿,抬眼看他,“来宝哥哥你难道想进来?” “……”沈来宝轻咳一声,又被小花撩了。等晚上他定要好好撩回去,“等会我又得出门,想找个人打听事情。” “打听什么?” “你说如果要知道一个人所做的事,最能一五一十说的人,是谁?” 花铃想了想,“对手,敌人。” “我想去找安总管。” “你要打听叶伯伯的事?” “对。”叶长昌处置了安总管,那沈来宝想知道叶家父子的事,找安总管是最合适不过的,“叶伯伯还在翰州,那安总管肯定也没有走。叶伯伯以后还要押他回明州给我爹处置,所以他肯定会看着他,免得被他跑了。” 花铃抿唇一笑,“你怀疑他也在这个客栈?我也怀疑。可你要怎么找到他?” “我肯定不知道,也不能一间一间敲门,但是有一个人肯定知道。”沈来宝笑道,“你猜。” 他心想她是猜不出来的,谁想她想也没想,“小二。” “……”沈来宝叹气,“这已经不是心有灵犀了,小花,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才对。” “蛔虫是什么?” 他本来想骗她是条好看的虫子,可他没忘记她爹可是“穿一代”,万一被她爹知道……沈来宝站直了身,正色,“我去找小二了。” 花铃眉眼一挑,伸手抓住他,“蛔虫到底是什么?哦!来宝哥哥,你骂我。” “没有。” “那蛔虫到底是什么?” 沈来宝无奈道,“一种好看的虫子。” “那你为什么不肯说。” “怕夸多了,你骄傲。” 花铃知道他在说谎话,他的演技一点都不好,一眼就看破了。可她知道他有正事要办,就松了手,“我信你了,去吧。” 沈来宝摸摸她的脸,沾了满手的水,沾得满掌温热。 第108章 一丘之貉 要跟客栈的小二打听事情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而且通常小二也乐意对方打听,举手之劳,说了谁也不知道,还能拿赏钱,何乐而不为。 是以当沈来宝一叫从别房送水出来的小二,小二就有眼见力地小跑过去,笑道,“少爷是要添水还是要点菜了?” 花铃还在洗澡,沈来宝是关了门和他说话的,小二心想肯定不是打听什么小道消息,那定是添水加饭。片刻就听他问道,“住在二楼的叶姓老爷,你可认得?” 小二点头,“二楼就一位姓叶的,可是两父子一起来的那位?” “对。那我问你,他后来应该还带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来,姓安,你也见过?” 小二笑笑没答话,随即手上就被塞了一锭银子,颇有份量。心觉这人好生大方,立即说道,“有有有,我听叶老爷喊他安总管。” “那住在哪?” 他还来不及眼神示意他给钱,就又被塞了一锭,喜得他语速骤快,“也是住在二楼,上楼梯口右边第二间房。” “那里有几个人看着?” 小二皱了皱眉,好好想了一番,才道,“那房里没人,就他一个。每日四顿饭,餐餐大鱼大肉伺候着呢。” 沈来宝着实意外,“没人看着?顿顿好饭菜?” “对啊,叶老爷亲口吩咐的。” 沈来宝眉头微拧,这事真是越发扑朔迷离了。那时候叶长昌来信,说已经处置了安总管。他到了翰州问叶百顺,叶百顺也是这么说的。 可结果,叶长昌非但没有处置安总管,甚至欺上瞒下,为他安排了好住处,好酒好菜供着。 沈来宝还要再问详细些,余光就发现楼梯口有人影晃动,他当即对小二说道,“水凉了,再上两壶热水,还有,你这里有什么好菜,也一起端到房里来。” 小二转了转眼,反手将银子踹进兜里,点头弯腰道,“好嘞,小的这就去准备。” 瞧着他演技十分,沈来宝觉得跟机灵人打交道当真令人心情愉悦。 小二一走,他就进房去了。等他再出来佯装要再喊一遍小二,那楼梯口已经没人。他弯弯唇角,又进了里头。 花铃已经换好衣服出来,刚才就听他进进出出,还在门口跟人说话,这会见他笑颜不同寻常,问道,“怎么了?” “我有点明白为什么叶长昌要阻拦我插手这件事了。”沈来宝边说边拿了架上的干毛巾往她走去,握了那湿发卷在干巾中,轻轻揉着,“我方才问过小二客栈里是不是住着个安总管,结果小二说,的确是住了这号人物,但却是叶家的座上宾,一天吃四顿饭,大鱼大肉的。” 花铃一顿,略微吃惊,“这是怎么回事?” 沈来宝笑笑,笑意略冷,“一丘之貉。” 花铃终于明白过来,“你是说,不是安总管中饱私囊,而是叶伯伯?” “嘘——”沈来宝低声,“盯梢的就在楼梯口,应该没过来,可是万一哪个耳朵太灵。” 花铃轻声,“知——道——啦。”她往他脸上摸了一摸,“脸色真可怕,生气了么?” “我不气,只是替爹不值。有一个安总管,那就必然不可能只有一个那总管。我知道生意做大了手底下总会有人要捞油水,这就算了,也不是大事。可是将爹的名声败坏,又要私吞银子,这就是他们的不对了。” “这跟把爹当做摇钱树有什么不同。”花铃两手捧在他的脸颊,“那你为什么脸色这么差?” 沈来宝没法照镜子,不过她提了两回,或许真的很差,他答道,“累。” 泡了个舒服澡的花铃都要忘了他们长途奔波到这,又一天没休息。心中顿时自责,忙把他拉到桌旁,将干巾拿了过来,随便拧了拧发,就给他捶肩,“等养好了精神,明天去找那老狐狸算账。” 拳头的力道不轻不重,敲在肩上十分舒服。背后又有软软莺声,更是听得催人入梦。沈来宝几乎都不想洗澡,直接抱着他的小花睡觉。 可是脏兮兮的,还是得乖乖洗澡,不然估摸会被扔一块搓衣板。沈来宝想着,又道,“小花,知道这件事,我倒是有点高兴。” 花铃这就不懂了,柳眉轻拧,“为什么呀?” “因为只是被瞒骗了二三十年,而不是一世。” 花铃细细揣摩这话,这才明白话里的深意。她手势微微放缓,似自己也有所顿悟,蓦地笑笑,“我就喜欢看事这样豁达的来宝哥哥。” 沈来宝将她拉到面前,温声笑道,“看来是改不了口了。” 花铃瞧他,“你也一样。”她倾身一靠,坐在他腿上瞧他,“今晚先睡好,养好精神,明天再好好找叶长昌算账。” 沈来宝叹道,“你这个样子,让我今晚怎么好好睡?” 要不是现在他还没洗漱,非得把她往床上抱不可。 花铃红唇微抿,刚出浴的她面色红润,整个人似出水芙蓉,娇嫩得魅惑人心。偏她就坐在他腿上不走,眨着明眸,考验他定力般。 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撩拨得旁人心猿意马的花铃正打算起身,好让他早点洗澡就寝。谁想刚站起来,就被他拉回怀中…… 春末夏初,蝉鸣未起,却有虫子蛰伏草丛墙角,叽叽叽叽,喳喳喳喳。月已挂在天穹,洒了一地月光。 将入夏季,朝阳似乎也能灼烧人了。初出东方半个时辰,朝东的房子已经被烫得里屋有热意。 平日都早起的花铃和沈来宝还未起床,门外等着伺候的叶家下人都等了半晌都不见他们出来,便跑回去跟自家主子说。叶长昌正和儿子用着早饭,听了后冷笑,“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带着妻子来,哪里是来办正事的。” 叶百顺笑道,“他越是这样,对我们就越好。况且新婚燕尔,也是人之常情。” 叶长昌面上不屑,还要再讥讽一番这沈家独子,就听见外头下人唤了一声“沈少爷、沈少夫人”,他当即顿住,往那来禀报的下人冷冷瞥了一眼。那下人额上顿生冷汗,“他、他们明明没有起来的。” “哪里是没有起来,只是你到我们门口的时候,我们已经出去了。” 高扬的声调伴着推门声而入,叶长昌又狠狠看了看那下人,下人急忙退到一侧,不敢再说话。 沈来宝本来是想睡到日晒三竿再起来,休息也好,麻木对手也好,可是不得不惊叹年轻人体力精力好,折腾到那么晚,还是早早醒来了。两人也不愿早早被人盯着,干脆去外面用早饭。哪想刚到叶长昌门口,就听见他说自己是纨绔子弟。 叶长昌面色已不太好,心中不悦,总觉是被这小子摆了一道。可具体的不痛快又不说不上来,倒是不安多一些,只因他的语气实在不像昨天那样客气。 沈来宝和花铃一起进了里头,客气地道了一声“叶伯伯”,才笑道,“大清早的就让人在门口守着,也是辛苦了。” 叶长昌揣摩不出话里的意思,但听着总觉得不大良善,“伺候好大少爷是我们的本分。” “可是我也带了不少下人来着,叶伯伯既要照顾我们夫妻的食宿,又要安排我带来的下人的食宿,还要安排安总管的四顿饭,也是挺辛苦的。” 叶家父子一顿,还是叶长昌先反应过来,“来宝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安总管的四顿饭?” 沈来宝笑笑,面色渐渐沉落,偏头沉声,“带进来。” 话落,门外的阿五和两个护院就将一忍扭送进来。那人一见叶长昌,就跪在地上大喊救命。看得叶家父子神情一沉,喝声,“你朝我喊救命做什么?没有将你的腿打断,那是沈老爷仁慈。” “也就不必做戏了吧,叶伯伯。”沈来宝知道他肯定要挣扎一番,不挣扎的不是好反派,“你来信我们沈家的时候曾说,安总管已经被你教训过,打得遍体鳞伤。我爹还觉得你下手重了,可是我刚才让人检查过了,他身上一点伤都没找到,完好无损。” “安总管和我相交多年,实在是不忍心看他受罪,所以才撒了这个弥天大谎。”叶长昌神情沉痛,“这是我的失责,少爷责罚我吧!” 花铃瞧着他,哼,演技六十分也敢在她面前演,回去好好练练吧。 沈来宝笑道,“哦?那难道你让人跟踪我们,也是你的失责?” 饶是老谋深算的叶长昌也脸色大变,“少爷这是什么话……” 沈来宝扫他一眼,眸光冷冷,“叶伯伯,你如果还是打算将我当做只懂吃喝玩乐的少爷来对待,那这话就没有必要说下去,我就只能直接在这里处置你们,而不是带回去交给我宅心仁厚的爹处置了。” 语气冷然,让叶家父子还有安总管心头一凉,这从小娇生惯养的沈家少爷,竟真不是个草包! 第109章 闲庭信步 哪怕是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人也押到了自己面前,叶长昌仍不打算承认,“少爷这话的意思是一定要我认罪么?” 沈来宝也没想过他会这么轻易地承认自己才是终极boss,说白了,还是觉得他虽然是沈家少爷,但最终决策权还在他爹手里。所以先撑着,回明州还有很多时间,路上可以慢慢想对策。就算想不到合理的解释,卷款潜逃的机会也不少。 可既然他敢在这里和叶长昌摊牌,那自然不怕他狡辩。 他笑笑,不再面向他,而是看向安总管,“安总管,莫掌柜他们的钱全都是你中饱私囊的?” 莫掌柜艰难一咽,看了看叶长昌,便得来一个冷厉凶煞的眼神。他哆嗦了一下,随后又听叶百顺说道,“安总管既然做错了,那就该认下来,这样以后老爷也好处置你。” 花铃俏眼一瞥,这分明就是让安总管自己认下来,而且里头的意思还有“你先认了,我总会给你找条生路。你若不认,有你好看”。 安总管一个激灵,“少爷,这事是我一个人干的,钱都是我吃进肚子了,跟别人没关系。” 沈来宝了然,拊掌道,“很好,那我便将你交给官府了。” 屋里众人一愣,安总管也愣住了,“什么?交由官府?少爷,这是家事,老爷也是可以审的。就算老爷要我把全部身家吐出来,抽我一百鞭,我也认了。” “不不不,这算什么家事。”沈来宝问道,“你是我家人吗?” 安总管愣神,摇摇头。 “那你姓沈吗?” 安总管想摇头,可再摇头就真要如他愿了,“少爷,我生是沈家的人,死是沈家的鬼!” 花铃轻笑一声,“你生时不姓沈,死了也是入你安家祠堂,做你安家的鬼。所以这横竖不是家事,的确是该交给官府管的,我们可不能滥用私刑。而且啊……”她眨眨明眸说道,“其实将你交给官府你应该高兴呀,因为送到那,顶多说你是盗窃。我们也不会说你有其他恶行,比如沈家让你拿去送给翰州知州修葺衙门的钱,给翰州修河堤的钱,我们通通不会说的。” 说罢,她又瞥了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叶百顺——呸,就你会话里藏话,就你会话里藏刀。 沈来宝忍忍笑意,不服输又傲娇的小花。 安总管可算是明白了,这两伙人都不是好惹的主。他刚才还打算把罪名全都认了,可现在沈家少奶奶暗藏威胁,却是要将他往死里送。坐牢的滋味可不好受,想想那肮脏的地方,想想日后自己的名声,想想他的孩子要被别人排挤,他就心慌。 叶长昌一见情况不妙,声音骤沉,“安总管,有话回明州再说。” 沈来宝轻叹,“在这里把话说清楚,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叶长昌脸色剧变,只因他听出了这话的意思——你若在这里指认出幕后的人,我便在这里将他解决了,免你日后遭到报复的隐患。 安总管是不及叶家父子聪明,可是他擅长看人脸色行事,是以沈来宝一说,他比叶长昌反应还快,当即朝沈来宝大声道,“少爷我错了,这事都是叶长昌父子指使我干的,我是被逼无奈啊!” “你——”叶长昌瞪直了眼,喝声,“你休要污蔑我!” “少爷信我,我手上有这些年来和叶家背地里往来的账本。而且叶长昌不单单是克扣了掌柜伙计们的工钱,还有酒楼铁铺盈利的钱,船商送给老爷的东西,几乎都要扣个两成啊!” 两成听来不多,可是想想沈家那么多的生意,遍布五湖四海,叶家几乎管了沈家半壁江山,单是这两成,都能做个土豪了。沈来宝想到沈家如此信任他们,却被瞒骗了这么多钱,面色顿时阴沉,“阿五,去和安总管拿账本。” 阿五立刻押了安总管出去,叶长昌坐在桌前,已然无声。直至安总管出去,他才道,“你无权决策我,我是沈家的元老,少了我,沈家的生意谁来管?谁来陪那些老主顾周旋?你爹是个不大管事的人,那么大的生意在那,他哪里忙得过来?” 沈来宝没吭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是沈家元老,未免太晚了。早知自己的身份,就不会这样贪图沈家的钱。毕竟父亲并没有薄待过他,他却做得这样不厚道。 叶长昌自以为有回转的余地,又道,“少爷,老夫答应你,这件事你若不追究,这些年我们父子所得的钱财,全都放入你名下的钱庄,连你父亲都不会知道。从此以后,我们叶家将会尽心尽力,再不会做出这种事。” 二三十年攒下来的两成钱财,定是一大笔钱。全都存入自己的名下,沈来宝想,简直是可以少奋斗好几年。可惜——叶家父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看似是为他着想,不过是想要他放他们一条生路。可他们越是如此,他就越是下定决心,无论父亲会怎么做决定,他都要将他们送到官府。 这样的人,留不得。 他说道,“我拒绝。” 叶长昌沉声,“你若是将我送到官府,那钱多半会被官府暗中吞一半。何不收入自己的囊中?沈少爷,你不是这么不会做买卖的人。而且我们父子两人的行商手段,你应该看得见的。” “我还是拒绝。” 叶长昌再沉不住气,质问道,“为什么!” 沈来宝默了片刻,缓声说道,“因为我要一直提心吊胆,有朝一日,也会被你捅一刀。” 叶长昌登时无话,知道他是铁了心要整治自己。许久他才抬眼,“我并没有让安总管将掌柜伙计们的工钱全都扣下来,留了五成出来,是安总管自己贪心,将剩下的五成也贪了。还有……” 他还没说完,就被沈来宝抬手示意停下。 “我知道你想找个一起死的,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送安总管进大牢的。因为我方才答应了他,只要他肯指证你,我就不会送他去官府。” 叶长昌冷笑,“好侄子,做伯伯的送你一句话,心不狠,难成大事。你不送他进官府,底下的人便会肆无忌惮。到时候就不是只有一个叶长昌,一个安总管了。” 沈来宝笑笑,倒是让花铃心中郁闷。按照她的想法,叶家父子要罚,那安总管哪里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只是他不说,自己也不好插嘴,只因她觉得她的夫君,定是有别的更好的想法。 叶家父子已经如瓮中的鳖,沈来宝还有事要解决,就吩咐随行的下人看好他们,随后和花铃出门,去找莫掌柜。 方才在屋里憋了许久的花铃这才说道,“来宝哥哥,你真的不打算处置安总管?他也是一丘之貉,饶不得。” 沈来宝点头,“对,我当然要惩治他,怎么能这么轻易放过他。” 花铃皱了皱眉头,“可刚才你分明不是这么说的,你跟叶长昌说你不会送他进大牢的呀。” “的确是不会送他进大牢。” “那还算什么惩……”花铃蓦地停住,想了想便想通了,噗嗤一笑,“我真笨。” 沈来宝笑道,“你聪明得很。” “才不聪明。”花铃心头压着的沉郁顿时烟消云散,“对啊,你的确不送他进大牢,可是没说过不会找他麻烦。比如让他交出全部家产,再赶出沈家什么的。沈家不让他坐牢,只是要他把吃下去的钱吐出来,他指不定还会感激涕零呢。” 沈来宝欣然点头,“然也。” 可花铃的眉头还未舒展,“可是为什么刚才你要那样跟叶长昌说,不告诉他后面这话。” “我当然不告诉他。”沈来宝语气悠悠,“因为这样的话,他在牢里就会一直念着——那送他进大牢的人竟没有得到任何惩治,只有他自己进了大牢。可恨,可恨呀。” 花铃笑道,“来宝哥哥你真坏。” 沈来宝默了默才道,“其实如果叶长昌最后不说那个要将钱给我的事,我也不会这样让他在牢里怀有遗憾。” 花铃轻轻颔首,她明白他讨厌什么,那些不忠不义的人,让他们那样好过做什么。就是得给他们的心里添些疙瘩,让他们在牢里也不顺意才好。 “来宝哥哥你做的对。” 她不吝夸奖,沈来宝也爱听,他笑笑又道,“虽然莫掌柜他们的事沈家不知道,可也是我们沈家的疏忽,才造成今日这种局面。所以莫掌柜他们,我是一定要请回来的。不但是为了沈家的名声,更是为了给为沈家做事的人一个交代,不能让人心寒。” “我明白。” “所以等会要是莫掌柜再如昨日那样对我说话,你也不要急。” 花铃笑笑,有些无奈,可又理解,“来宝哥哥,你说的是,就算那暴脾气的莫掌柜再怎么对你出言不逊,再怎么对你恶语相向,我这做妻子的,也不要反驳,眼睁睁看着你挨骂么?” 沈来宝微愣,握了她的手说道,“不是眼睁睁看着,而是你知道莫掌柜脾气不好,为人耿直,所以刚进去他肯定不会给好脸色。如果我说清楚了,他仍是骂人,就一起骂回去吧。” 花铃眉头不展,抬头说道,“其实莫掌柜也不是那样难缠的人,道理说通了,他也就乐意听了。” 沈来宝摸摸她的脑袋,“走吧,我没忘记,办好这些事,要带你去吃吃喝喝的。” “我才没想着这些事。”花铃喜欢他记着自己喜欢做的事,可是老记着,她都觉得自己是来游山玩水的了。 莫家离城心颇远,两人坐马车到了莫家,也费了三刻。 莫家大门仍旧紧闭,敲了半晌才有人来开,开门的人果然又是那个耳聋的老者。虽然耳朵不好使,可眼睛分明好用,见了两人还记得是上回被自家老爷骂的人,立即要将门关上。 花铃一见急了,伸手拦下,“爷爷,我找你们老爷,有正事要说。” 老者不听,拉着门不许他们进来。 沈来宝怕他夹了花铃的手,也插手拦住。 那老者一看,以为两人要硬闯,大叫起来。片刻莫掌柜就从里面跑了出来,见是两人,脾气立刻上来了,“你们又来做什么,找打吗!” 他气冲冲到了跟前,也不关门,反倒是将门敞开,怒目圆瞪,“私闯民宅,我要报官了!” “莫掌柜,叶家父子和安总管我都已经处置了。” 本来还像炮仗的莫掌柜猛地一顿,不可置信地看他,“你说什么?你处置了他们?” 沈来宝点头,“对,叶家父子和安总管沆瀣一气,欺骗了我爹,将沈家给你们涨的工钱都私吞了。并且在我来这里之后,极力阻挠我查明真相。” 莫掌柜的神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些,可眼底的怀疑并没有全都褪去,“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父亲在收到你们联名的信后,的确是给你们涨了工钱的。这个账目我也带来了,年月日都是真的,莫掌柜可以请懂行的看看。也就是说,我父亲给十三位掌柜和一百三十六个伙计的工钱,都被叶家父子和安总管拦下,并且在事发后,以武力镇压你们,试图将这件事隐瞒下去。” 这些话莫掌柜能分辨得出来真假,谁都知道那叶长昌是沈老爷的左右手,可以说得上是坐沈家江山第二把交椅的人,如果他要说谎,只管扯个安总管就好,何必将那号大人物拎出来说。 更何况要是假话,现在随便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最后,沈家少爷没必要为了解开这误会,拿叶家父子的名声来当钥匙,怎么说他们的分量也没叶家父子重。 他很快镇定下来,面色不似方才难看,但也没给多少好脸色,“那也是你们沈家的缘故,养了这样的白眼狼。你爹那样宅心仁厚,名声在外,如今却被这些白眼狼给败坏了!” 沈来宝说道,“莫掌柜说得是,这件事的确是我们沈家做错了。只是如今可否给我们弥补的机会,还请莫掌柜带头,将他们都找回来,跟以前一样,回到酒楼铁铺。” 莫掌柜摇头,“我们闹的动静这样大,你爹哪里会让我们回去。” “如果我爹真的不愿意再雇佣你们,那为什么整整三个月了,都不愿意再招纳人手。重新培养出十三个掌柜一百四十六个伙计,耗费的钱财难道会比闭门三个月多?我们沈家都在盼着你们回来,只因这件事是我们做错了,所以想尽力弥补。” 莫掌柜一时出神,他倒是想过为什么沈家还不开店,他们也没把店砸了,更没有闹事。却没想过是这个缘故,顿时一语惊醒梦中人,沉闷的心似拨开云雾,明亮起来。 他们对客栈有感情,否则也不会累死累活这么多年。当初要工钱的信两个月后被安总管当面撕毁,还说他们做苦活的就得有做苦活的觉悟,凭什么要涨工钱。累死了就再找人顶替,活该他们要做小二,有本事做大掌柜去。 气得他差点没吐血。 如今想想,以沈老爷的名望来说,那些话他怎么可能说。 说到底他也是有错的,一时冲动。 他叹了一气,“沈少爷,我会帮你将人找齐,给我半个月,毕竟三个月了,有些人得养家,定是找了别的活做。要劝他们回来,也不容易。” 沈来宝见他终于肯出头,倒真是个爽快人,虽然脾气暴躁了些,但实在是讲道理,不顽固,“有劳莫掌柜了,也劳烦你帮我带几句话。你告诉他们,这三个月的工钱,沈家会补上,按照之前涨过的工钱给。另外,当初叶长昌命人打伤你们所花费的钱,都由沈家出。最后,若他们愿意回来,工钱也会涨。” 莫掌柜没想到他竟会给这样优待的条件,连那三个月的工钱都补了。可他身为一个酒楼的掌柜,当然知道那三个月沈家损失了多少,他却不计前嫌。 他本是愧疚得没脸回去,可如今他更觉得,正因为有沈家少爷这样的明主在,他才更应该回去,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让酒楼的生意更好,方能对得起他。 “沈少爷放心,我定会尽快找回他们,您刚才的话,也定会带到。” 沈来宝知道自己给的条件很优厚,甚至在如今来说损失巨大,可为人为商,目光短浅便是自缚,放长远一些,方是双赢。 莫掌柜只觉昨日小看了他,没想到才来一天,就查清楚了这件事,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了决策,让人心服口服。他偏身请他进去喝茶,等花铃跟在后头要进来,他才拧眉,“昨日少夫人话那样多,今日怎么不说了?” 花铃叹道,“怕一开口,您就又觉得宁可见到女海盗,也不要见到个来玩的沈少夫人。” 莫掌柜听出她还对昨天自己说她是妇道人家的事在意,略觉尴尬,“是我愚见了,只是怨不得别人多想。” 花铃也坦然点头,“我明白,不过我好像真的没帮上什么忙。” “哪里没帮上,帮大忙了。”沈来宝笑笑看她,眼里都是赞赏。 莫掌柜瞧了,当真是一点都不掩饰。不过既然能和沈少爷结成连理的,又哪里会是个普通姑娘呢? 他实在是瞧不得这小两口在自家门口含情脉脉地,咳了一声,说道,“请了,沈少爷,沈少夫人。” 将两人往里边领时,两人在后头低声说话,他耳力不差,听了好几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莫掌柜去找人了,那我们做什么? ——我找小二打听好了,听说附近有个翠湖,那里的白切鸭特别不错。 ——就只有鸭子? ——当然不是,随船飘下一里地,还有个渔村,每天开三宴,去晚了就没了。 ——那我们吃完了赶紧去。 ——嗯,都听你的。 莫掌柜眨巴了下眼,这吃吃喝喝的,跟刚才决断的模样相去甚远。 等等,这小两口当真是来游山玩水的吧! 第110章 小小花开 有了莫掌柜帮忙,翰州的事很快就解决了。而且沈来宝开出的条件实在不错,伙计们一来听莫掌柜的话,二来也为了这工钱和药钱,得了消息不过几日,就差不多都回来了。只有几个为了生计去了远一些的地方,莫掌柜也让沈来宝放心,答应会很快将他们找会来。 待了不过十日,要做的事也忙完了,沈来宝已经将叶家父子交给当地官府。新任知州为人正直,听得他们父子二人将沈家捐赠给官府修筑河堤的钱也贪了去,恼怒不已。 见知州恼怒,沈来宝知道他定不是贪财之人,也就不怕叶家父子拿钱脱罪了。 在翰州留了约莫半个月,答应带花铃去吃去玩的地方也已去过,花铃心中又记挂兄长。沈来宝便将剩余的事交给莫掌柜,启程回家。 从翰州出来,两人也并不着急,沈来宝也当这是度蜜月了。心中无事,家里也不曾催促,两人玩得着实尽兴。 又过一月,已经快到明州城下。夏日热气蒸腾,枕着沈来宝的腿午睡的花铃才醒了过来,还是被外头过往的马车声吵醒的。她揉揉眼没起身,面向他的腹部,抬眼看他。刚好看见他没有余肉的下巴,她伸手摸了摸。沈来宝立刻低头看她,笑笑,“小花猫终于醒了,真能睡。” 花铃瞧着他低声不悦道,“昨晚是谁将我翻来覆去翻到半夜的?” 沈来宝笑笑,看着她的脸,余光只见她衣襟白皙处,还有点点红痕。伸手稍稍提上,“再说,今晚再翻个几回。” 花铃羞赧一笑,纤纤玉手从他肚子上往上“走”,“走”到脖子那,又“走”下来。来来回回几遍,才道,“这样估摸很快就要有孩子了。” 沈来宝听着这话总觉得她好像不希望有孩子,微微一顿,问道,“你不想有孩子?” “想,当然想,可是不想这么快。”花铃收了手,抱了他的腰将脑袋往他肚子上一埋,略有些委屈,“我不喜欢孩子,不懂事,讨厌极了。动不动就哭,还不讲道理。” 沈来宝失声一笑,“你将他教得像你,一定是人见人爱。” 花铃想了想,这个法子可取,而且听起来挺不错的。她这才展颜,“对啊,像我,我娘说我小时候可乖了,谁见了我都想要跟我们花家定娃娃亲,要了我去当儿媳。” 沈来宝不自觉挑眉,“都有哪家想要你去做儿媳?” “好多。”花铃忽然听出话里的醋味来,抬眸看他,满是笑意,“你吃醋呀?可是我小时候都是跟着你跑的,身边可没其他男的。你还吃我的醋,我倒记得你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老有姑娘来问我,能不能让我给你递个信递个荷包,每次你还都问是哪家姑娘送的。说,是不是那时候就有喜欢的姑娘了,是那人送的你就想见见?” 沈来宝刮刮她鼻尖,“倒打一耙,我什么时候见了。问了是哪家姑娘,下回好避开她,免得人家姑娘多想。”他俯身贴近她的脸,笑看着她,“原来你那样小就喜欢我了。” 花铃伸指推他的脸,“才没有,那时候的我哪懂。” “分明是吃醋了。” 花铃被他的脸蹭得脖子痒,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怕外面跟在车旁的下人听见。只能低低笑着,抱了他的腰用脑袋揉,以此还击。 好一会两人才觉得累了,花铃还不愿坐起身来,又枕在他腿上,由着他为自己拢着青丝。许久她才道,“来宝哥哥,你信算命先生吗?” “一半一半,怎么了?” 花铃卷着自己的头发玩着,一会才道,“有个算命的说我会生女儿。” 沈来宝笑道,“生女儿挺好的。” “好么?我也觉得挺好的,可我娘觉得还是得有男孩的好。” 这种事她好像不是第一次说了,沈来宝想了想说道,“算命先生的话不能全信。” “但他还蛮灵验的。”花铃松开手指上的发,说道,“当初我刚出生时,娘亲亲自找来的高人。他曾对我的缘分批语‘花家栽香樟,落在邻人家’。” 家有女婴出世,双亲便会在门前栽一棵香樟树。等香樟长成,姑娘也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爹娘就将树砍了,做成妆奁盒子,载着闺女的嫁妆,送到夫家。 花铃以前一直不明白这批语是什么意思,直到她意识到自己喜欢沈来宝,才想起这话。因此也对那话在意,说她会生女儿。 她没忘记,沈家就他一个儿子,她是男女都喜欢,他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沈家两老…… 沈来宝见她实在是担心的模样,附耳低声,“不要担心,我会好好努力的,折腾半宿不够,我们就折腾两宿、三宿……” 正神思游走的花铃终于架不住他的厚脸皮,推开他的脸道,“羞。” 被推开的沈来宝又低头朝她脸上凑,磨得怕痒的花铃又咯咯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忽然觉得胃一缩,脸色一变,猛地坐起身,偏身往旁边干呕。 沈来宝吓了一跳,握了她的肩头稳住她的身体,“怎么了?” 花铃又干呕一声,也没吐出什么东西来。突然两人都明白过来,咦?! 花铃的脸色更是难看,回头看他时,忽然想哭,“来宝哥哥……” 沈来宝愣了愣,伸手将她抱住,对外面大声道,“停车!去最近的医馆!” 恰好马车快到小镇,不过半刻车夫就见到个医馆。七八个下人等在外头,也不知道少爷少夫人突然要找医馆做什么,只知道好像很急,但又不像是生病了。 那车夫往阿五身边凑去,问道,“这是少爷病了还是少夫人病了?” 旁人说道,“瞧着像是少夫人,少爷不是一直揽着少奶奶吗?”她年长几人几岁,又生过孩子,笑得隐晦,“你们说,是不是少奶奶有喜了?” 几个下人顿时满脸恍然,一个汉子笑笑,轻声,“真快,我们就要有小少爷了。” 沈来宝待下人和善,不曾打骂过,下人猜得这缘故,倒是高兴。又闲聊几句,就见主子们出来了。不由都往花铃肚子上瞧去,可哪里能看出什么来,却又不好去问。 沈来宝对随行的嬷嬷说道,“去买几条厚实的被子,在车上铺好,松软些。”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明白,几人一笑,应声去买被子了。 花铃瞧着众人面上隐隐有笑,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难受。她只是觉得,自己并不想那么早当娘。那样就不能到处走,到处玩。吃东西玩乐,通通都要大打折扣。甚至晚上睡觉都不能乱翻身,嬷嬷们肯定要围在她身边各种说教。 这不能做那不能做,养胎养胎。 等孩子生出来,她…… 想想周围有孕的姐妹们,怎么想都好似不能这么自在了。 被褥还没买来,沈来宝带她去附近酒楼吃饭。她点了几道菜,通通被嬷嬷给拦住了,“煎炸的不能吃,这凉菜也不能,还有这酱辣椒。” 花铃差点没发火,“什么都不能吃了?” 嬷嬷笑道,“能的能的。” “可我点的都不能吃。” 她心气不顺,语气也重了点,沈来宝一看她,嬷嬷就笑盈盈朝他摆手,低声,“有身孕的人脾气是会大些的。” 花铃更是气闷。 沈来宝见她实在是不高兴,示意下人都退下,想了一番给她点了几道她爱吃的,现在也能吃的菜,这才见她露了欢喜。他无奈道,“就这么不喜欢孩子么?” “喜欢的。”花铃看着他,“只是来的太早了,我还想多玩几年。到处和你游山玩水,比如这次。” 沈来宝好奇道,“难道生了孩子就不可以玩了?” 花铃微顿,“你还会带我去玩么?” “当然会。” “……哪里都会?一如既往?” “哪里都会,一如既往。” 花铃闷了许久的心,忽然好似敞开了门,春风入里,展颜,“那就好。” 沈来宝苦笑,暗叹自己果然是个直男,因为他真的一点也猜不到她似高兴又似不高兴,到底在想什么,“想这么多做什么,而且……小花,我们就要有小小花了,你想一下,跟你一样漂亮的小人儿跟在你背后喊你‘娘’,多萌。” “萌?” “可爱,俏皮。” 花铃稍稍想了想,想到身后有个小团子跟着她,漂亮又机灵,喊她“娘亲”,喊他“爹”,不知为何,单是这样一想,心就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好像确实很好…… 花铃缓缓伸手摸在肚子上,还是平的,可是她的小小花在里面,很快就要长大。从襁褓婴儿,变成小人儿。 她蓦地笑笑,真好。 第111章 南风入巷 夫妻两人还没回到家,喜讯就先飞回家了。 那先行回城禀报的下人顺带将这事也一起说了,先听见这消息的是沈夫人,喜得她连连问了几遍,确定无误,赶紧进去和丈夫说。 沈老爷这一个多月来极为担心翰州那边的事,一来是头一回放权给儿子,怕他瞎折腾;二来是怕翰州的掌柜伙计不服从他,让他受了委屈。所以早早就让随行的下人看好,一有消息就来信告知。 等了约莫两个月,那边快马加鞭来信说他把叶长昌父子给办了,他一个哆嗦差点没把茶杯摔地上。等下人说清楚了,他才安心,随即气得将杯子摔了,大骂叶家父子。 儿子处事雷厉风行,做父亲的倒觉安慰。陆续来信,都是好事,更是放心。 现在估摸着儿子差不多要回来,便打算将账本看完,好好和他说话。 突然门被打开,轰隆一声差点没将他炸起来。抬头一瞧是妻子,脾气就藏不住了,“你怎么不会敲门了,冒冒失失的。” 沈夫人也不生气,只是瞧着他说道,“那我要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倒是听还是不听?” 沈老爷轻哼一声,“我知道,来宝快要回来了。” “这是其一,还有更好的消息。” “哼,那就是儿媳妇要回来了。” “还有还有。” 沈老爷没好气道,“猜不到!” 沈夫人瞥了瞥他,“我怎么就嫁了个脾气这样差的人呀!”她走到桌前才笑盈盈道,“两个大的,一个小的,回家了。” “哪里有……”沈老爷猛地一顿,这次真弹起身了,“你是说……” 沈夫人满眼带笑,不言而喻。沈老爷朗声大笑,“争气,真是争气。”他连账本也不看了,拉了妻子就往外走,“去告诉亲家公。” “你先去,他们就快到了,我还得安排厨子做多几道菜,我也得去喊了李大夫来,问问要抓些怎么进补的药。这怀胎十月,前三个月,最为重要。” 听见她要去为了孙儿操持,沈老爷也不拉她去,自己去了隔壁家报喜去了。 沈夫人看着丈夫这样高兴,又想起自己怀孩子时,他也是这样乐得不知东南西北。她想了想,觉得还有一件事要做——去算算花铃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 已到夏季,今年比往年更是酷热,车厢的门窗都已打开,但还是架不住顶上有烈日灼烧,烤得车厢滚烫炎热,热得人都没了生气。 花铃靠在沈来宝肩上睡得,极不舒服,底下垫的被褥又热,连做梦都见了梦魇。只是隐隐有微风扑来,迷迷糊糊地还是睡了半个时辰。等她醒来,还觉得有微风扑面,睁眼看去,就见他拿了自己的扇子轻扇,脸上立即扑来清风。 她眸光微动,伸手握了他的手拉回来,“我不热。” 沈来宝抬手在她额头上抹了一把,手掌就沾了些许汗珠,笑道,“难道这是冷汗?” 花铃抓了他的手拿帕子擦干净上头的汗渍,“你倒不怕脏。” “哪里脏了。”沈来宝说道,“将被褥撤一些吧,坐着热。” “别。”花铃说道,“软软的,坐得舒服,也不颠了,对孩子好。” 前几日还为有了孩子不开心,现在却全然变了。沈来宝觉得她之前不开心是没想通,可想通了,却有了做母亲的责任感,这大概就是天性。他又拿了扇子过来,换了只手给她扇风,“孩子现在来得也是时候。” 花铃抬眼看他,“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算算日子,等他来的时候,刚好是严冬。你怕冷,这下没人逼你出门了,你可以一两个月都名正言顺地留在房间里。你说是不是来得是时候?” 花铃扑哧一笑,“这是安慰人吗?怎么觉得是在变相说我是大懒人。” 沈来宝笑笑,埋首道,“我这样为你打算,你不夸夸我?” “不夸,就不夸。”花铃微微抬眸看他,仔细一看,才看见他额头也渗出了汗,连衣襟都湿了些。她垫了垫身,往他嘴上烙了一吻。 可没听他欢喜,倒是听他轻轻叹了一气。花铃不解道,“这个夸奖不好?” “未来十个月都不好。”沈来宝叹道,“刚新婚,就要做和尚。小花你不要引诱我,我怕我会忍不住……可是忍不住也要忍,就更难受了。” 花铃登时笑开,可想想那刚开禁的欢愉日子,好像也高兴不起来了。她嘀咕一声,枕在他肩头上,挠他的手掌心。殊不知只是这样的触碰,撩拨得久了,也让人胡思乱想起来。 沈来宝安安静静坐着,思绪乱飞,好像过了三个月轻一点还是可以的……但还是不保险,等五个月吧……算了,还是等明年吧……他可不是那种精虫上脑的人。 他正想着,忽然听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道——“来宝哥哥……出嫁前嬷嬷给我的图册上说……说……你要是忍不住,不要去外面乱来,毕竟……毕竟……” 他偏头看她,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花铃蓦地捂住脸,“手也是可以的。” “……” 那图册到底教了什么,他真的很想看看!传说中的小黄漫?! 马车不过行至南风小巷,花家沈家门口就有下人来等了。长辈是不出门迎小辈的,因此沈老爷沈夫人虽然着急,还是等在了里头。沈老太太也起身转了几回,止不住往外看,打发下人去看看到底回来了没。 等了半晌,马车终于来了,下人赶紧跑回去,沈家又是一阵欢喜。 花铃此时已经坐直身,从窗户往外看,经过娘家门,门口有面熟的下人,再往里看去,就见爹娘正站在门匾下,看着她笑。花铃心中顿生一股清流,也冲爹娘笑了笑。 转眼马车到了家门口,沈来宝先下去,也不搬马凳,直接接了花铃下来,比她自己走下来更稳当。 他牵着花铃进屋,刚踏进大厅的门,就见爹娘满面欢喜过来,连祖母都拄拐来了。他正要问安,却见他们“呼啦啦”地到了花铃面前,嘘寒问暖地将她拉过去坐,他却被冷落在一旁。 他顿时苦笑,本来小花进门后他的地位就降了一级,现在是连降十级。他们都拉着她说了半晌的话,也没人来问他一句。好不容易娘亲跟他说话了,也是说道,“来宝,你睡觉不老实,今天开始就跟铃铃分房睡吧,别伤了孩子。” 沈来宝一顿,花铃也一顿。可是在公婆面前,实在没那脸皮说个“不”字。倒是沈老爷难得看出两人的所想来,说道,“欸,这两个孩子才刚成亲没多久,就分房睡,多不好。让来宝注意些就好。” 沈老太太也道,“小心些就好,有了孩子,我们来宝也会更懂事的。” 沈夫人笑着点头,就让两人赶紧回房休息去。沈老爷这才想起正事来,喊住了儿子,让他来一趟书房。 沈来宝送花铃回了房,就去父亲书房里了,猜到他是要问叶长昌和安总管的事,便将在翰州带回来的账目也一并拿了去。上面都是安总管所记录的叶家父子贪图沈家钱财的数额,有了这个,也不用他多说话,父亲自然会明白的。 果然,沈老爷将这些账目看了一遍后,没有多问。问了些翰州的其他事,沈来宝一一细答。沈老爷点头说道,“这件事你做得很对,我开始还担心你处置叶长昌太过胡来,他毕竟是沈家的元老,在沈家商行很有威信,你就这样将他办了,商行里有好几个叔叔伯伯都来劝阻,说你太年轻,焦躁。” “儿子也料到了,所以带回了这些账目。” 沈老爷赞赏他做事周全,但没夸出口,只是说道,“你先休息好,明日我会让你那些叔叔伯伯过来,跟他们说明白。还有,再选一个舵主,替代叶长昌,唉……” “爹。”沈来宝皱了皱眉,说道,“我可以试着接手原先叶伯伯做的事。” 沈老爷摆手,“沈家的生意你不是不知道有多少,如今你要好好陪着铃铃,给我照顾好沈家的未来孙子。” 沈来宝笑道,“你要是不给事我做,每天陪着她,她才要觉得我没出息。我的马场运作顺利,有马场主帮我看着,也不用我常去。所以今年我想慢慢接手沈家的生意,至少要在商行里,有沈家大少爷的威信。” 沈老爷听罢,细细一想,才道,“倒也好……成家立业,你也该好好立业了。只是你叶伯伯原先经手的生意太多,有些也要长途跋涉,我想铃铃也不想你一去三个月,所以先交一半给你,远的,我就让黄叔叔去办。” 沈来宝知道不能一口吃成一个胖子,循序渐进也好,也有时间多陪陪小花,便答应了。 等交代完翰州的事,也用了约莫一个时辰。沈老爷听得兴致高涨,如果不是妻子来敲门,他还不愿放儿子回去休息。 沈来宝从书房里出来,一路奔波,也觉疲累,打算回房去泡个热水澡,再小睡一会,刚好就到了用晚饭的时辰。 对,抱了他的小花睡,等她的肚子真的大起来,想抱着睡也不行了。 珍惜当下呀。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刚要进自己的院子,忽然就见旁边闪出一道影子。如果不是见那人身着裙子,他差点就出手了。等看见了那人的脸,不由一顿,“大妹?” 沈安娴面色苍白,几乎是颤颤走到他面前,声调全是哭腔,“哥哥,救救我。” 第112章 长妹婚事 迎面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救命,沈来宝拧眉肃色,“怎么了,大妹?” 沈安娴先往他周围看了一遍,没有看见不能见到的人,才压低了声音,紧张得仍有些发抖,“不要让娘看见,哥哥能让我进去看看嫂子么?” 沈来宝点头,他印象中这长妹的性格温婉,也不喜说话。因母亲的关系,几个妹妹都教得文静,知书达理,更少见她们惊慌失措。 不似花铃俏皮,但是比起其他家的姑娘来,更加安静。家中男女有别,长辈十分在意,他便甚少和她们说话。但几个妹妹是什么样脾气的人,他还是清楚的。因此沈安娴惊慌失措前来,他也没有多问,直接领她进去。 花铃回了房后就又回了娘家一趟,话没说两句,就被母亲“赶”了回来,并板着脸说“你已嫁为人妇,不可总回娘家”。 虽然这么说,可眼里分明都是怜爱。花铃似因自己有孕,更觉得母亲不易。她摸着肚子回房,想着他还要在肚子里待好几个月,倒盼着见他了。 她重回房间,下人也上好了水,她擦洗了身子,想着丈夫还没回屋,也就没有躺下歇息,怕沾了床就会立刻睡过去。她坐在小榻上拿了本书瞧,看了约莫半个时辰,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立刻展颜。就算他的脚步声再轻,她闭着眼也能认出来。 她转了转眼,将书放下,垫脚走到门后头,打算吓他一吓。 可等他到了门外,花铃又想起腹中胎儿……算了,还是不要这样胡闹,万一吓了他,他又吓了孩子,这可怎么办。 所以门刚被敲响,她就将门打开,沈来宝看着她,不像是要出去的模样,就知道她是想吓唬自己,“顽劣。” 花铃朝他皱了皱鼻子,正要还击,瞧见他身边还站了个人,当即站直。可沈安娴的脸色十分不对劲,出于女子的直觉,她拉了她的手说道,“进来说话吧,喝杯茶。” 她摆摆手,让下人去拿了热水来。等两人进了屋,沈来宝将门关上,这才走到桌前,先拿了茶杯给她,“大妹怎么了?” 沈安娴一开口,鼻子就酸了,“哥,我不曾求过你什么,这次你一定要帮我,你的话,爹娘一定肯听的。” 沈来宝说道,“你说,是什么事。” 沈安娴迟疑片刻,叹了一气,“你们成亲之前,就有人来说媒,想要我嫁给他们家儿子。只是我听闻那人品行不太好,就一直担心。后来哥哥成亲,娘也没有再提。可在你们去了翰州后,就又找我说了这事,想要我嫁给那人。” 花铃问道,“那人是哪家的公子?” “孔家六公子,孔愿。” 花铃“咦”了一声,“那孔愿我也认得,是我一个姐妹的哥哥。我去孔家赴宴时也见过他几回,生得很是英俊,而且待人和善。虽然不是孔家孩子里出类拔萃的,也非嫡出,可人并不差。家世虽然比不上我们沈家,但也算得上是好人家。” 沈安娴叹道,略有犹豫,还是说道,“嫂子说的是,安娴也知道,那孔公子安娴不是没见过,倒没觉得有哪里不好的,而且这门亲事听说还是他跟他母亲求的。只是安娴……心中有人了。”她眼又红了一圈,“要是非得我嫁给别人,我宁可去死。哥哥,这是救命的事,你一定要帮我,求你了。” 沈来宝和花铃齐齐了然,这人再好,可心里装了一个人,那再好也没有用的。 “你先不要急,仔细说说。” 沈安娴到底还未出阁,又是在哥哥嫂子面前说这事,脸已红如枣子。可如果现在不说,就没人能帮得了她了,“我喜欢的那人叫赵韶,爹娘早去,和祖母相依为命。就住在东园村,家里耕了几亩薄地,家境并不算好……” 她自己说着,都觉得这事肯定不能成了,“他人很好,也很正直。有一次我外出,被人偷了钱袋,还是他帮我追回来的。后来就慢慢熟识了……他平时还看书,我拿了许多书给他,他说想考科举。我就给他攒了点钱,哥哥,等年后会试,他考了功名,就能来这接我走了。” 沈来宝问道,“你是想我帮你跟娘说,不要答应这门亲事。等他考功名?可如果他考不了功名呢?” “那我就一直等!” 沈来宝顿了顿,却见妻子示意他不要说,好像猜到他要说什么般。 花铃温声,“安娴,你年纪尚小,眼光比不得长辈。那赵韶是怎么样的人,可否让我们见见?” 沈安娴不安道,“嫂子会帮我吗?” 花铃说道,“如果能帮,我们肯定会帮,可是也得知道帮得对不对。那赵韶我们没见过,如果帮你将孙家的求娶推了,错过了良人,我们也失责。所以妹妹,能否让我们见见那赵韶?” 沈安娴眉头蹙起,可仔细一想,他们这顾虑也是对的。换做是她,也得看看那人人品如何。更何况是这样的终身大事,这更能说明他们是真心要帮自己。她点头道,“好,我明日出门见他,和他说说。只是娘那边……” 花铃笑道,“娘那边我会提一提,你也不用太担心。” 有她这话,沈安娴已然放心,便出门去看看现在有没机会出门,好早点约了赵韶来见。 只是她前脚刚走,沈来宝和花铃就相觑一眼,眼里并没有什么期盼。 “来宝哥哥你怎么看那赵韶?” 沈来宝说道,“大概跟你想的一样。” ——一个大男人,接受姑娘家馈赠的书就罢了,这也是好事。可是姑娘家送给他的钱财,他也收着,还说要考了功名回来娶她。 这种男人,在两人眼里,实在不是什么老实人。 只是两人还不敢判定,所以提出先见见那赵韶,兴许有误会也说不定。 “等会我去见娘亲,提一提这事。既然答应了安娴,也得帮帮她。” 沈来宝说道,“大妹刚才在院子门口朝我喊救命,我真被她吓了一跳。” 花铃笑笑说道,“来宝哥哥你不懂,姑娘家碰到这种事,的确是觉得天要塌下来,毕竟是一辈子的事……而且安娴是庶出,生母无权做主,就看娘的安排。可嫡母和庶女之间,就算喊的是娘,可也不会亲近到能说知心话的。” 沈来宝并不是很明白,他是男子,自小就不必卷入内宅的复杂关系中。但听她说来,那赵韶是非见不可了。 他这才收了心思,将她看了一眼问道,“为什么衣服都换好了,还没睡?还想跑到门口来吓我。” “等你呀。”花铃双手捂着他的面颊,缓缓抹平顺,“来宝哥哥,去了一趟翰州,你好像老了两岁。” “……”沈来宝摸了摸她的脸,“去了一趟翰州,我家小花依旧年轻貌美。” 花铃红唇一抿,笑道,“油嘴滑舌。刚才我回了娘家,我娘说,等再过四五个月,我整个人都要肿起来了,看你还会不会这么说。” 沈来宝笑道,“从小花变成胖小花?” 花铃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如银铃,听得沈来宝都觉开心,不由也笑笑,“小花,要是我们生了孩子,就叫沈笑笑吧。” 花铃转了转眼,“听着像女孩儿的名。” “我就是想要女儿,像你。”沈来宝轻轻抚着她的肚子,想象不出十个月后,这小人儿会是怎么样的,也不知日后会如何。 唉,为人父母,他的娃还是个胚胎,他就想到他二十年后的事了。 要是生了男孩,说不定会被他爹娘宠成小霸王,熊孩子。那他就得花很多时间去教导他,板正了才行。 还是生女儿好,小花定会将她教得很好,想想就是一个很萌的小团子。 只是……他蓦地想起来,这样一来,他不就得愁女婿的事了? 这可是个大问题! 花铃见他神情突然肃穆,戳了戳他的手背,也不见他有反应。便又戳了戳他的腹肌,一直戳到结实宽厚的胸膛,才被他抓了手,起身就抱了她起来,“不老实,放床上绑着。” 这一抱好像真的重了些,沈来宝轻轻掂了掂,低头问道,“小花,你是不是胖了不少?” 原本还笑如娇花的花铃脸色蓦地一收,眉头紧蹙,委屈得不行,“来宝哥哥,不许说我胖!” “……” 果然胖是所有女子都忌讳的事。 沈来宝轻叹,他可没有嫌弃她。 沈安娴求了哥嫂帮忙,可还是害怕拦不住,但夜幕落下,她也出不去,就让丫鬟去送了封信,问他明日申时可有空一见。 很快那边也回了话,说明日得空,心中挂念,想见她一面。 沈安娴得了话,顿觉欢喜,又借着去看嫂子的由头,去了一回他们的院子,说定了明日申时,去见赵韶。 第113章 人面不知 明日申时过后才去见赵韶,所以沈来宝和花铃并没有早早就寝。约莫三个月没回来,房里被下人打扫得干净,可还是感觉少了点人气。 花铃想将灯火点长久一些,有些许蜡烛的气味,倒也舒服。 沈来宝洗澡出来,花铃就拿了干巾拉他过来,要给他拭发。 “不用,我自己来。” 他想将干巾接来,可却不见她给自己,还直勾勾地瞧来。他笑笑,“怎么,不让你劳累你还不高兴?” “对,我这才刚怀一个月,你们就什么都不让我做。连给你擦头发都不行,以前都是我帮你擦的。” 沈来宝无奈道,“好好好,给你给你。” 花铃这才展颜,压着他的肩头让他坐下,给他擦拭湿发。沈来宝的视线正好在女子最美好的地方,想来其实她有孕也是有征兆的,比如这美好之地,这两个月确实更加丰润。他的目光慢慢落在她的小腹上,不由笑笑。 “你笑什么?”花铃低头问道。 沈来宝笑道,“我在想,等你肚子大得连自己的脚趾头都看不见的时候,真是想给我拭发都不行了。” 花铃顿了顿,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脚。想了想要到看不见的时候,那肚子就该有这么大、这么大了!她比划了一番,当真觉得自己要变丑。 沈来宝见她俏脸堆了惆怅,也不打趣她了,拉她到腿上坐下,“那样的你也定会很好看。” “我才不信。”花铃偏头倚在他身上,手里拽着干巾,许久才道,“刚才你去洗澡,我去见了娘亲,说了安娴的事。说她年纪尚小,我又刚进门,和她玩得好,想多见见她。娘就跟我说了那孔家求娶的事,还说孔愿对安娴一见钟情,十分诚心。不过娘亲说,可以将这件婚事放放,她也觉得安娴年纪太小了。” “那孔愿我也见过,一表人才,和安娴也配。但到底配不配,还是要看两人是不是两情相悦。”沈来宝抚着她的手背,那手白皙娇嫩,比起他的来小了许多。他思绪飘远,这才觉得其实她也还小,只是从小一起长大,周围又全是十四五岁便嫁人的姑娘,就忘了她也不过才十六岁。 花铃见他不语,问道,“怎么了?” 沈来宝说道,“小花,今天开始,我每天陪你走小半个时辰的路,这样以后你生孩子,就不那样辛苦了。” 花铃笑问,“你从哪里听来的?” “刚才回房前,问了几个生养过的仆妇。” 花铃略微意外他竟然去问下人这些事,真是越发看不透他了,就跟她从小就觉得,自家爹爹跟别人的爹爹是不同的。如今她的丈夫也跟别家男子不同,她倒是……愈发喜欢他。 “我倒是可以自己在院子里走,你不是要接手家里的生意了么,定会很累。”花铃抱着他,低声,“舍不得你累。” “不累,也不会累。” 沈来宝只想她顺顺利利生下孩子,之前是欢喜自己要当爹了,现在却担心她能否顺产。他累什么,累的是她。 如果真的生了女儿,不该叫沈笑笑,而是该叫沈念念。 念着她娘亲的好,念着她娘亲怀胎十月的辛苦。 “小花,以后孩子叫沈念念吧。” “为什么?” “好听。” 不知其中深意的花铃只道他过不了多久又要换,就答应了下来,“你喜欢就好。” 午时过后的日头带着夏日火老虎的威严,还未到酷夏,就焦灼着天地。 花铃以往并不太怕热,可如今翻个身,都觉得热得额上有汗。仆妇进来为她换了两次水,听她抱怨,笑道,“少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以后一定怕热。” “怕热也好,至少是个小火团子,不怕冷。”花铃笑道,“要是像我怕冷的话,冬天就要穿成个胖子,怀里还得一直抱着小香炉暖手。否则手指非得变成红萝卜不可,又痒又疼。” 仆妇笑笑,一会退身出去倒水,撞见也要去倒水的夫人房里的下人,就顺嘴一提。那下人回去又跟沈夫人一说,沈夫人想了想让人去提早开了冰窖,凿了冰来,放房里化水凉快凉快。 虽然被叮嘱不能凿冰花吃,可有了冰块,花铃可算是没再热醒。一觉睡到未时,直到沈来宝回来,她才醒来。 等会申时还得出门去和沈安娴见那赵韶,她倒没忘记这事。收拾好了出门,时辰尚早,但沈安娴已经早早等在那,身影有些局促不安。等见了她,才露了笑颜,“嫂子。” 这一声嫂子叫得好听,花铃心中喜欢,也笑了笑,“等了很久?” “不久,刚到这你们就来了。”她这才唤了沈来宝一声哥哥,就往外面走,步子不快,可也看得出她着急出门。 夫妻两人都是过来人,正如以前,想到要见对方,恨不得能立刻飞到彼此面前去,不愿浪费片刻。 更何况沈安娴能出门的机会甚少,自然是能见一面,就多待一刻。 马车从大路过去,拐了三条街道,也还没到。花铃问道,“还没到么?” “快到了,再过一刻就到我们约好见面的茶肆了。” 花铃微微蹙眉,“每次你们见面,都要你走这么远的路?” 要想私下见面,自然是不可能坐家里马车的,要见的地方偏僻点她也理解。可这未免也太远了,每次走过来,得花半个时辰吧。 沈安娴没有觉察出话里的疑问来,答道,“对,那儿离他家很近,只要从小道出来就是了。” 这会连沈来宝都听出了不对劲,“为什么他不去我们家附近,那儿也有几处僻静茶肆。” “太远了。” 沈来宝和花铃相觑一眼,心思复杂。这人还没见着,品行在两人心中就大打折扣了。 两人没有多言,又过了约莫两刻,马车才终于慢慢停下。沈安娴说“到了”,自己先下了车。 两人随之下车,花铃坐了约莫半个时辰的车,胃又有些不舒服。等沈来宝回头来唤她,她急忙敛起不适,免得他又担心。 三人又行了小片刻,才终于瞧见一个小小茶肆,在行人稀少的道上,简易得有些简陋。 花铃往那茶肆看去,也不知道哪个是赵韶。沈安娴领他们寻了个空位坐下,说道,“他应该很快就来了。” 沈来宝眉头渐渐拧起,跟姑娘相见还要姑娘等?减分减分再减分,这分都快减没了。如果不是觉得这其中可能有误会,他现在就要带着长妹回家,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要姑娘的钱,申时将到也不见人。 每次都约姑娘在这简陋茶肆,这也就罢了,还让她走这么远的路。 他真想问问妹妹,到底是看中了他哪一点。 又过两刻,已过申时,沈来宝才想明白这个问题——许是被赵韶的模样给欺骗了。 赵韶身形高大,也是一表人才,尤其是面庞,是非常标准的美男子模样。下巴不尖,额头不扁,朗目星眉,哪怕是满面焦急愧疚,也不见窘迫。 “安娴,抱歉,方才家中有事,来晚了。我一路跑过来,可还是迟了。” 花铃唇角不由紧抿,一路跑来? 大太阳的,不见汗珠,不见衣湿。脸不红,唇也不干,他倒是真能撒谎。 只是……沈安娴立刻信了他,忙喊他坐下喝茶。 赵韶这才注意到席上还有两人,一个是个面相不凡的年轻男子,一个是……他微微一顿,真是个大美人,可惜挽了妇人髻。 花铃察觉到他在自己身上游离的目光,抬了抬眉眼,颇有威仪。赵韶忙回过神来,顺势作揖,“不知二位是……” 沈安娴说道,“这是我哥哥,这是我嫂子。我同他们说了你的事,他们也想见见你。” 赵韶微顿,恍然,“原来是沈家大公子和大少奶奶,在下赵韶。” 沈来宝哪里没有看见他刚才看花铃的眼神,心下不悦,连茶水也不给他倒,偏头说道,“你先回马车,这里太热了。” 花铃对这赵韶已是一眼下了定义,根本不必多瞧,点头应声,先去远处等了。 沈安娴眉头又拧,不知道为什么嫂子这样不给面子。赵韶也觉尴尬,他以为这两人是来拼桌的,哪里知道是她的哥嫂。许是方才被她发现了自己瞧她,着实窘迫。 “不知道赵兄在哪里高就。” 赵韶收回心思,说道,“在家中务农,和年迈的祖母一起耕种了几亩薄地。” “哦?耕作……”沈来宝打量他几眼,“你倒是生得白净,而且皮肉不糙,不像是做苦活的。” 赵韶没想到他竟当面这么说,只能扯出笑来,“像我爹,怎么干活都还是个白面书生,也是惭愧。说来我祖母也希望我能考取功名,所以很少让我下田耕种,都是让我在家中念书的。” 沈来宝笑道,“那你念的是什么书,我平日也做点学问,想跟你对对。” 赵韶面色略有不悦,连沈安娴都看出来了。她低声,“哥哥,今日你们见面,并不是要一起做学问的。” 沈来宝看着他的傻妹妹,已不知要说她什么好,唯有说道,“你不是说他是读书人,还想考取功名么,那身为兄长的我,想看看我未来妹夫,到底是不是能够站在大殿上,得个一官半职。” 沈安娴了然点头,兄长是真心为自己考虑,也起了兴致,“我兄长学识也很好,说不定会成为知音的。” 赵韶扯扯笑脸,“也好,只是我才疏学浅,是比不上你哥哥的。” “哪里有什么比不比得上,以文会友,讲的也不是要比个谁高谁低。” 沈来宝笑笑,问道,“《四论》可看过?” 沈安娴狐疑看着兄长,赵韶眉头微皱,沈来宝又道,“就是那记载四国国君语录的。” 赵韶略迟疑,片刻恍然道,“看过看过。” “那里面的‘齐家治国平天下’你怎么看?” 赵韶笑笑,“家的格局如天下,能安家,才能治国。” 沈安娴已觉不对,刚要开口,沈来宝就说道,“根本没有这本书,只是我胡诌的。” 赵韶一顿,有些不相信他竟这样给自己下套。他迅速看了一眼沈安娴,又看向沈来宝,“我记错了。” “那句话也根本不是在什么《四论》,你不是记错了,而是根本就不知道。” 如果不是长妹痴心一片,沈来宝也不至于这么语气逼人。有些事不当面拆穿,那回头赵韶哄一哄,妹妹还是要被他骗了。长妹心思单纯,要是赵韶花钱巧语一番,将她骗了,生米煮成熟饭,那可怎么办? 所以当面撕破脸皮,让长妹看清楚这人才好。 赵韶心中大怒,可仍佯装莫名,“的确是我记错了,我家中的书堆满了一面墙,安娴送我的书也不少,我都有看,记错也情有可原。” 沈安娴见兄长如此,顿觉焦急,“哥哥,他说的没错,就连我也有记混的时候。” “这不是记错,这是想蒙混过关。”沈来宝冷声,“你说你家中忙,来迟了,一路跑来的,可是你脸上不见半点汗,衣服也不见半寸湿,这也是骗人的。” 赵韶说道,“我天生就不怎么出汗。” “好,你说你家中种了几亩薄田,因你要考功名,所以都是你祖母在打理。一个老人家耕种几亩地,你自己安心念书,可回头却有空跟我妹妹往来。考你学问,却连本不存在的书都不知道。” “……我……” “你不过是在骗我妹妹,我看不出半点真心。” 赵韶急急看向沈安娴,“你哥哥为何对我偏见这么深?连我的解释也不听。我对你如何,你最清楚的。你突然带你哥哥来见我,难道就是为了拆散我们两人?” 听见拆散二字,沈安娴也浑身一震,也觉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她虽然是庶出,可身在沈家,待遇比一般嫡出小姐的更好,别说爹娘,就算是哥嫂,也不会愿意她嫁给个穷书生吧? 沈来宝见她迟疑不定,又对赵韶说道,“你为何要收我妹妹的钱?身为一个男子,收女子的钱财,如果不是关乎疾病,我想都不会接女子的钱。可我看你,身强力壮,不像是要治病。你说要赴京赶考,自己不去做活赚钱,却拿女子的钱,好厚的脸皮。” 沈安娴怔了怔,再忍不住,“哥哥,他不是这样的人。” 赵韶也还想再狡辩,突然头顶一凉,水声随即哗啦啦入耳,水从头顶直落脚下,将他浇了个湿!他再压抑不住怒火,跳起身撕扯了嗓子大骂道,“是哪个王八羔子泼水,我非杀了你不可!贱人!” 等他转过身,见了那人却一愣,顿时说不出话来。 花铃手里抓着从茶肆那拿来的大铜盆,挑了挑眉,又看向已呆若木鸡的沈安娴。 已然明白他本性的沈安娴眼眶一湿,心尖都颤了起来。起身便要走,看得赵韶着急,伸手要抓住她,“安娴。” 手还没碰到,就被沈来宝抓住,用力一推,将他推开。赵韶一个趔趄,跌坐在地,更是狼狈。狼狈得他面红耳赤,又怒火中烧,“沈家大少爷,你欺人太甚!” 沈来宝冷冷看他,“你欺负我妹妹,我还不曾说过你什么。以前我妹妹定给过你不少钱,我也不追究了,但如果再让我看见你出现在我妹妹面前,我非得打断你的腿!” 赵韶一顿,咽了咽不敢再说话。 花铃上前握了沈安娴的手,将她往马车上带。沈安娴泪眼潺潺,有些迈不动步子。花铃说道,“安娴,看清了这种人的真面目,也好,不是吗?” 沈安娴轻轻点头,眼里的泪却也跟着滚落,着实不愿接受这现实。可仔细想想,往事如过眼云烟,飞快从眼前闪过。她才觉得他之前说的许多话,都是骗人的,她却一直陷在其中,不能自拔。 想来她说的也没错,看清了他,不至于以后继续被骗,毁她一生,还连累她生母受累,让沈家蒙尘。她叹了一气,无奈却又释怀,随花铃上车去,不再回头瞧看。 赵韶见她决然离开,自知做沈家女婿无望,顿时气急败坏,“沈安娴!你算什么东西,同我好的大户人家小姐多得去了。要不是你长得丑如夜叉下不去手,我早就睡了你。我……” 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又摔回地上去了。单是这一拳,他就快要痛晕过去。 沈来宝怒声,“闭上你的嘴,知道我们沈家是什么样的人,就别做蠢事,说蠢话。” 赵韶已经失了理性,怒声叫着又站起来冲向沈来宝。沈家下人见状,一齐上前,将他乱拳打退。 突然赵韶凄厉叫了一声,捂着脸从地上爬起来,那俊朗面颊上,竟被地上的尖锐石头划开一道长长口子。血从指缝溢出,看来伤得不轻。 沈来宝制止了下人,也不打算送赵韶去药铺,这样的人,倒是让他毁了这张脸好,免得日后有其他姑娘被骗,毁了一生。 赵韶知道从他手里讨不到什么便宜,脸也伤得太重,不再迟疑,往城里跑去,只想着这脸可千万不能毁了。 一直坐在马车上的沈安娴听见了赵韶的叫声,可是没有出去瞧看,只因他刚才骂的那些话,实在是太难听。听得她都哽着声音道,“我真是瞎了眼!” “还不晚,安娴。”花铃真不觉得晚,就算赵韶真的要了沈安娴的身,她也不觉得晚。真委曲求全嫁给了这样的人,才是件可怕的事。 “如今想来,他也是暗示过我几次的。”沈安娴哽声,“想要我的身,只是娘教过,姑娘家的身子是要给丈夫的。” 花铃摸摸她的手背,“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心思单纯,他又伪装得这么好,也难怪你要上当。” 沈安娴已渐渐收了泪,又提帕抹了抹,问道,“嫂子,你看事这样透彻,那当初欢喜我哥哥的时候,也能事事看清吗?” 花铃顿了顿,“我偷偷跟你说,不能……只是我跟你兄长不同,我们自幼一起长大,彼此都了解。所以比起你来,其实我更不能事事都能保持理智。大概是……太喜欢你哥哥了,但也是因为信任他,所以可以放心地喜欢他。” 这话说得太过真心,沈安娴又羡慕又为自己难过,眼泪又啪嗒落下,却是笑着说道,“真好,我何时也能碰到这样的人。” “总会碰到的。” 过了小半会,两人听见外面有声响,才安静下来。沈来宝俯身上了车,说道,“现在荷叶初长,去荷塘走走,再回去吧。” 沈安娴说道,“就只是荷叶有什么好看的……”她顿了话,明白过来,他哪里是要去游荷塘,分明是不想她这个模样被爹娘看见,也能散散心。她突然知道为什么花铃这么好的姑娘,会喜欢她哥哥了。 她的哥哥又有哪里不好? 两个人,分明是珠联璧合,再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夫妻了。 忽而又想到自己,又重重叹了一气。 三人去了一趟荷塘,等沈安娴恢复平静,才回家。回到家中,沈夫人还责怪他带花铃走了这么久,是不是又去外头乱吃东西。念叨了好一会,才放他们回房。 被训了一顿的沈来宝连连叹气,“家中地位一落千丈。” 花铃眉眼有笑,瞧着他说道,“在我心里,还是一样的。” 沈来宝笑笑,真等孩子出世了,估计就将他晾到一边了。他又笑笑,笑得花铃好奇,“你笑什么?” “我是欢喜。” “你欢喜什么?” 沈来宝低头附耳,“你跟安娴说你喜欢我,还是很喜欢的喜欢。” 花铃瞪大了眼,“你坏,偷听我们说话。” “哪里,我已经要上车了,结果听见你说那些话。我还特地迟了一些上去,免得你尴尬。” 他镇定如常说完,倒没什么起伏,可让花铃心里记着。她都说那样的话了,他却能这么平静地说,那到底是她喜欢他多一点,还是他喜欢她多一点? 片刻阿五就探头忍笑,“少夫人,刚才少爷在马车外听见这话,都笑开花了。” 沈来宝一顿,再看花铃,她已然笑开,明媚如花,得意极了。 他摇头,看来这辈子都不能反攻,她是注定要做霸道总裁小花了,失策! 第114章 珠联璧合 五月天,酷热已经笼罩在明州城上,熏得大地热气蒸腾。到了午时,连鸟都窝在树荫休息,不出来鸣叫了。 游荷塘的人却不觉得热,一来船在水上,二来那翠绿荷叶快蹿上天穹,交织成伞,将那日光遮挡得严实。游船飘过,也不觉得热。就连近来总觉燥热的花铃,也乐意在这里多待待。 沈来宝就坐在她面前,看她总是偏身去戏水,将船晃得漾开几道波纹,玩了半天也不收手。他终于忍不住探身,抓了她湿漉漉的手回来。寻不到干巾,就用自己的衣角擦干,“水凉,十指连心,别冷着了。” 花铃两眼弯弯,也不收手,就这么看着他。等他松了手,她又往他衣服上擦了擦,看得沈来宝脸都黑了,“小、花!” 花铃的笑声顿时如银铃,飘在这绿叶满盖的荷塘中。沈来宝见她笑,也不由笑笑,无奈呀无奈,怎么就这么爱玩。 只是片刻,就见她又挺直了腰探手,他正要将她拉回来,就见她握住一个莲蓬,轻轻一折,只听“嘣”地一声脆响,根茎已折断,一颗大如脸盘的莲蓬落在她手中。 “嫩了些,不过也鲜甜。”她掰了一颗莲蓬出来,从中间破开,去了苦芯,直接递到他的唇前。 他张嘴将莲子吃进嘴里,嚼了嚼说道,“甜,太嫩了点。” 花铃又掰开一颗莲子,边吃边道,“再过七八天会更好一些,不过现在也好吃,可以摘一些回去腌点小菜,加点醋和糖,又脆又甜,还有点……”她眉头一皱,“苦……” 沈来宝回神,“苦?” 花铃嚼也不是吐也不是,最后一仰脖,直接吞了下去。这才苦了脸说道,“我忘记拔芯了。” 沈来宝看着她的可怜模样,却朗声一笑,偏身拿了水给她漱口,又将莲蓬拿了回来,“迷糊。”递给他的会去芯,给自己吃的倒忘了,迷糊,大迷糊。 花铃接了水说道,“我才不迷糊,我可是南风小巷里有名的神童,书院先生都夸我的,对,你舅舅也夸过我。” 提起他那葛明修舅舅,沈来宝在喜宴上见了他,年纪上来,面上添了皱纹,但是两眼有光,似比年轻人更有干劲和精神气。 “舅舅喝完喜酒,就又出远门去了……我看舅舅如果不将天下游遍,是不会回来的。” 花铃说道,“就跟我姑祖母一样,现在爹娘已经不着急她嫁不嫁人了,只想着她什么时候能在明州定居,怕她在外面过得不好。” 提及两家那两个潇洒的大龄青年,沈来宝倒是羡慕他们一点——放下一切,周游列国。 他穿来这里十余载,如果就一直待在明州,也是浪费异界旅游的机会了。 所以怎么都得去外面看看,毕竟世界这么大。 “来宝哥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什么时候能去外面走走,跟舅舅和姑祖母那样。” 花铃摸摸肚子,“看来很难。” “等二十年后他能接管沈家生意了,我们就能放手去游玩了。” 花铃笑笑,“那个时候都要四十岁了,你还有心情带我去?” 沈来宝笑道,“当然有,只要你愿意去。岳父和岳母不就是去玩了一圈回来的么?” 想到自家爹娘,花铃突然觉得说不定真的在二三十年后,她还能这样和他在荷塘戏水谈笑,一点也不会腻。她欣然点头,“嗯!” 船在荷叶丛中穿游而过,偶见缝隙,便能看见一艘同样在荷塘漂游的小船。那船上坐着一男一女,只见侧颜,却知两人男俊女俏,看着似一对璧人。 花铃恍惚之间又想起了她的二哥和盘子,也不知道现在他们怎么样了。她倒是很希望在未来某一天,二哥会带个姑娘回家,然后跟大家说,这是他想娶的姑娘。而那个姑娘,就是盘子。 只是那两个人不是二哥和盘子,不过也不陌生,只因那男的,就是孔家少爷孔愿。女的,正是她的小姑子沈安娴。 沈来宝见她一直往那看,也看了看,低声,“别看,免得被他们发现,到时候就尴尬得要下船了。” 花铃收了视线,笑道,“孔公子性子腼腆,安娴也一样,这两人在一块,怎么看,都觉安静,像入了荷花池的画里。” “见了三次面愿意单独待一起了,已经很不容易。”沈来宝说道,“大妹虽然看开了,但多少有些不开心,只是她提出要见孔愿,我还是吃了一惊。” 花铃微微笑道,“来宝哥哥你不懂,姑娘家吃了亏,心里总会留下一根刺。这根刺就算拔掉了,也没有办法痊愈。而且也害怕碰到的下一个人,仍是一根刺,一次她想要先看看,那人到底是能抹平她心头上的坑的人,还是又会扎一根刺的人。如果是后者,我想她又会来求我们,去将这亲事给推了。” “那就是说,如果是前者,那孔愿就会变成沈家女婿?” “对。” 沈来宝着实对长妹的接受能力意外,不过或许这才真的像是沈家的女儿。哪怕是受了挫折,可只要想通了,就能立刻站起来。沈家这么多的孩子,像老爹的不少,但因为是女儿,所以养在深闺,就无人能发现她们的潜力了。 那如果小花生的是小小花,他好好教,那她或许也有继承沈家祖业的潜力。 看来他要带着小花去玩的愿望很快就能实现了。 八字还没一撇,他就想着“退休”的事,这着实是要不得呀。 转眼八月,快至中秋,花铃的肚子也大了起来。许是汤水养得好,肚子比起其他孕妇来要大上许多。沈夫人还曾想这怀的是不是双生子,特地找了三个有经验的产婆来瞧。但产婆都说不是,只是吃得好睡得好,孩子长得比别人好。 本来听见不是双生子还微觉可惜,但听见孩子长得好,沈夫人连连让人给赏钱。 肚子大了,花铃也不怎么爱走动了。只是产婆都说多动动,到时好生产,她才每天耐着性子走走。现在正是午后,午睡醒来,瞧了自己的肚子半晌。脑袋在枕头枕着,可那肚子都挺到中间去了。难怪最近醒来都看见她的丈夫睡在床边,好似一动就要摔下去。 她想了想,把身体往后挪了挪,这才腾出一些位置来。看来她得改改习惯了,免得他整夜睡得不安稳。这几个月他总跟着沈家长辈往外跑商,虽然不远,可有时候也要忙上几天,又瘦了些,好像将肉都长到了她的身上。 花铃想到在外奔波的丈夫就没办法继续躺着了,缓缓坐起身打算洗个脸动动筋骨。 洗了脸换好衣服,葛嬷嬷来给她梳发时又一如既往地瞧她肚子,笑道,“刚夫人让人带了话来,说下午来看看您。” 花铃眼一亮,“爹娘回来了?” 六月时爹娘外出游玩,她还以为他们连中秋都不回来过了,没想到今天就回来了。她立刻让嬷嬷梳好发髻,便往娘家走。 沈老太太正在凉亭里和几个老太太唠嗑,见了孙媳妇便觉高兴,“铃铃啊。” 花铃闻声看去,嫣然一笑,往那走去,一一打过招呼。 花铃生得美而不妖,又是花家的千金,连几个老太太都看得喜欢,问长问短。好一会花铃才告辞,这才回娘家去。 她一走,一人就道,“福气相,脾气也好。” “比我那孙媳妇好多了。” “我那四个孙媳妇,就没一个像铃铃这样乖巧懂事,还能操持内宅的。” 几人夸着夸着沈家孙媳,就变成了抱怨自家孙媳,又热热闹闹起来。 花铃回到家中,母亲果真回来了,只因门口和庭院满是下人,又都是在清扫大宅。她看着倒也没什么,只是母亲太爱干净,所以一瞧见脏了,花草不齐整了,就喊下人打扫。家里总跟新的一样,唯有从墙柱能看出点点岁月痕迹。 她走进大厅,就看见母亲站在厅中,往四下指着。她笑笑,“娘。” 廖氏一听,立即快步走到她面前,拉她缓步回屋,“这里脏,捂着嘴,到房间再松开。” 花铃无奈,只好捂住嘴,跟她从廊道过去。 到处都是打扫的下人,真是热闹呀。 进了房里,廖氏将房门关好,花铃见父亲也在房里,喊了“爹爹”,花平生也抬头看她,笑道,“铃铃回来了。” 廖氏皱眉,“是回娘家,你总改不了口,女儿嫁了,嫁啦。” 花平生无奈笑笑,花铃也笑笑,“娘,都是回家。” 廖氏没答,又道,“我不在家,草都长得有人高了,管家也不修修。” “倒也没长多少,而且修得很齐整。” “哪里齐整了。”廖氏说道,“等会后院的也得修修。所以我说,不能老出门,下人都养懒了。” 她继续在那里念念叨叨,父女两人面面相觑,唯有笑笑。花平生低声,“你娘在路上可高兴了,就是在外面没认识的人,没怎么说话。所以一回来就絮絮叨叨,憋坏了。” 花铃大感理解,絮叨了许久,廖氏才道,“听说来宝最近总不在家?” 花铃略觉意外,“娘不是刚回来吗?谁跟您说这话了?” “娘一直让人留意着呢。” 花铃笑笑,“娘是怕我过得不好,被欺负么?” 廖氏叹道,“我知道来宝好,他爹娘也好,可再好对娘来说也是外人,不让人留意着,娘不放心。这几个月娘也不出门了,就留在家里,你要是觉得闷呢,就回娘家,娘陪着你说说话,解解闷。” 花铃心头顿有暖流淌过,抱了她枕在她心口上,“还是娘最好了。” 廖氏“哎哟哟”一声,想把她板正又舍不得,末了叹气,“你也别岔开话题,所以来宝他到底是不是常夜不归宿?” “是,只是太忙了,他又喝不了酒,那总要陪着商客到最后。” “怎么这么多人要陪?” 花平生插话道,“沈家家大业大,要跟别人做生意,不管是不是小商人,只要是有合作关系,有一点要求人的地方,就要陪得开开心心的。” 廖氏微微皱眉,又担心道,“那来宝在外头不会胡来吧,我记得这种酒宴可都是要喊姑娘的。” 花铃说道,“来宝哥哥不会的。” 话落就被廖氏瞪眼,“怎么还不改口?” 花铃捂了嘴,“我错了。”——可回头在房里她还是会这么喊的,习惯了,改不掉,也不想改。 “赶紧改口,不然等你生了孩子还这么喊,非得被人笑话。”廖氏叮嘱一句,又道,“还是要少让他在外头应酬得好,对身体不好。” “嗯。”花铃顺了顺刚才被她枕得有点褶子的衣襟,又道,“对了,前几日收到大哥二哥的来信,说中秋不得空回来。但是大哥说要接您们去过中秋,所以马车已经备好。” 花续今年到任后,就调遣到了明州隔壁,来回不过两日。只是公务更加繁忙,跟以前也差不多,不能经常回家。 廖氏想了想说道,“去吧,续儿总这样没空,也是对身体不好。而且娘也想找他,说点事。” 花铃猜到是什么,轻声,“娘是有看上眼的姑娘了么?” 母亲想再为哥哥寻一门亲事的想法已经成了心头病,想来哥哥年纪也不算小了,一直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只是花铃觉得,哥哥心中的刺,一时半会是没有办法拔除了。 也不知道秦琴现在去了哪里,自从别离后,就再没有在明州见过她。倒是听随丈夫去远方跑商归来的姐妹们说过,好像看见她在奇州出现过,穿得朴素却不寒碜,将发干练束起,旁边还有人,似个商人,交谈甚欢,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自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她的音讯。 花铃想,如果姐妹看见的人真是她,她变成那个模样,倒也是好事。 她甚至也想,哥哥那样努力,或许也是同样的缘故,累一些,就能忘记很多不好的事情了。 和爹娘说了半晌话,她又觉得困了,刚打个哈欠就被母亲“赶”了回去。 她边走边摸摸肚子,“你呀你呀,定是个睡包,怎么就这么爱睡。”说着又打了个哈欠,困得眼泪都出来了。等走回家里,好像又觉得饿了,就让下人熬点清粥过来。 怀了孩子后她见不得油腻的东西,只能吃些清淡的菜,稍微吃多点油就腻得不行。如今过了三个月还好,自己也习惯了。 怀得越久,就越知道母亲当年不易,花铃总想着往娘家跑,可母亲顾及她沈家,不许她多跑动。 这样一来,倒跟将她嫁远了,不能常回娘家一样。 粥热好了端来,果不其然又多加了一碗蒸的鸡汁。虽然油撇走了很多,但看着还是油腻。花铃知道又是婆婆让人蒸制的,只是实在不想喝,就先喝了几口粥水。 这还没喝几口,就有个仆妇敲门进来,时而往她瞧。花铃起先没在意,直到她又看了几回,欲言又止般,眉头微蹙,问道,“什么事?” 那仆妇是花家陪嫁来的下人,自然是更亲花铃,花铃才是她的真主子。她一问,她就上前耳语几句。花铃听后点点头,又道,“不要乱说话,好好做你的事去吧。” 仆妇好不讶异,一瞬的眼神都好似在看傻子。花铃眉头又拧,看了她一眼,她才退下。 她耳语得蹊跷,花铃的反应却太过镇定,随同出去的下人出了廊道就捉她问道,“方才你跟少奶奶说什么了?” 那仆妇实在是觉得郁闷,这会她问起,就道,“我偷偷跟你说,你不要跟别人说。” “行呀,到底是什么事?” “姑爷呀,我刚才出门,瞧见他在家酒楼用饭。那酒楼二楼是靠着栏杆的,我眼尖,稍稍抬眼,一眼就看见了。” 那人嗤笑,“少爷和别人吃饭,有什么奇怪的。” “哎哟!”仆妇急道,“那对面坐的,是个女的,可好看了。” 下人咋舌,这可就不得了了。她又道,“不过……现在少爷少夫人不能行房,想来……也情有可原。” 仆妇想了想说道,“倒是没错,只是可怜了我们家小姐……” 下人还要再说几句,房里的人就喊她去收拾残羹。等她跑回去,就见那粥水也没喝多少,鸡汁也就喝了半碗。她将残羹端了出去,准备送厨房倒了。才走了十几步,恰好沈夫人来寻花铃,一见东西剩了那么多,心头一揪,“少奶奶怎么吃这么点?” 下人认真想了一番,许是听见方才那事,心中不悦,胃口也没了。只是面上装得镇定,心里还是翻江倒海的。她便凑耳跟沈夫人说了这事,沈夫人听罢,也没太生气,就是觉得儿子太胡闹了。 好好好,男子是难忍这种事,可就不会做得隐蔽些么?还让人这么轻易看见,他也不怕伤了花铃的心。母亲心头不自在,孩子也会不自在吧? 沈夫人拧眉,转身回了房,就等着丈夫回来,一起训训他。 亥时过半,沈来宝才从外面回家。房中灯火通亮,他轻步走进里面,撩了蚊帐看她。见她虽然闭眼,可睫毛微动,越看就越觉她在忍笑。他笑笑,“还没睡?” 花铃答道,“睡了。” 沈来宝失笑,“睡了还会答话?” 花铃这才睁开眼,笑盈盈看他,起身抓了他的衣服嗅嗅,“沾得一身酒气,还好我知道你不喝酒,否则以为你要变酒鬼了。” “应酬了一天,陪着喝了一天的茶。”沈来宝不想将酒气沾到她身上,没有再往前站,温声,“快睡吧,我去洗身。” “等等。”花铃还是抓着他的衣裳不放,抬眼看他,“今天下人跟我说,瞧见你跟个水灵灵的姑娘吃饭了,面对面坐着,谈笑风生的。” 沈来宝叹道,“我以后应该发展一下沈家的眼线,个个都是做卧底的料。可是……”他俯身道,“为什么沈少夫人听见沈少爷跟个好看的姑娘喝酒,却闻不到一点醋味?” “因为沈少夫人和沈少爷都是聪明人呀。” 沈来宝笑道,“这跟聪明有什么关系?” 花铃抬着明眸笑着,“聪明人做这种事是不会这么光明正大让人看见的,你才没那么笨。所以反之,那个姑娘跟你肯定不是下人想的那种关系。” 沈来宝说道,“就算沈少爷是个很聪明的人,可也不会把聪明用在这种事上,你信吗,沈少夫人?” 花铃微微一笑,直起腰身,环了他的脖子说道,“我信你,来宝哥哥。” 沈来宝一顿,笑笑,又犯规。他揽着她的腰往下弯,将她放回床上躺着,“下人大概是在栏杆外头看见的,我对面的确坐着个姑娘,可是在下人看不见的桌子另一面,还坐着个跟我谈茶叶生意的老伯伯。那姑娘听说我的妻子是花家千金,她也听闻过岳父的大名,所以觉得好奇。那伯伯就将她也带来了,那姑娘脾气好,又好问,聊得倒是愉快。等日落黄昏,三人散了席,我又去赴另一场酒宴。” 花铃虽然信他,可还是听得仔细。听仔细些,以后也能免除很多麻烦。这个解释她很是满意,她便又直起身往他脸上亲了一下。 沈来宝回以一吻,“我去洗身,喝了一天的茶,不积食,约莫还要吃点东西才睡,有什么想吃的么,我让下人一起做。” 提及食物花铃就苦了脸,“不要了,腻,傍晚时让人蒸的鸡汁我喝了半碗,实在是喝不下去,我还叮嘱下人不要告诉娘,免得辜负她的一番心意。” “真乖。”沈来宝又亲了她一口,倒了婆婆吩咐的东西不好,但违心喝下去,也腻。他想着等会去爹娘那坐坐,说下茶叶的事,再说下鸡汁的事,委婉些,让母亲不用总弄这些。不能伤了两头心,又不能让婆媳有间隙。 他可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总有人说做丈夫的是夹心饼干了。 他打开门准备吩咐下人去打热水洗澡,喊了一声,却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听吩咐的,一个却道,“少爷,老爷夫人让您过去一趟。” 沈来宝说道,“我洗完澡就打算过去了。” 下人为难道,“不……老爷的意思是——立刻、马上!” 第115章 刚柔并济 一听老爹用这两个词,沈来宝就知道不是生意上出了什么急事,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相处十余年,他立即揣摩出话里的意思来——沈来宝,你摊上事了,赶快给老子过来! 他爹人设不崩呀。 沈来宝摇摇头,准备过去看看。花铃闻声过来,因只着了寝衣,便在门口探头,“怎么了?” “没事,爹让我过去一趟。”沈来宝笑笑,“快进去吧,晚了,想睡就睡吧,别等我。” 花铃应了声,见他不走,只好自己关了门,吹灭屋里的六根蜡烛,只留下两根,给他回屋时照明用。等蚊帐放下来,只看得见一点火光。她本来想等他回来,可是等着等着,眼皮子就打起架来,不多久就犯了困,酣睡过去。 沈来宝到了爹娘房中,下人代他敲了敲门,“老爷、夫人,少爷来了。” “进来。” 声音沉沉,沈来宝更加肯定他一定又是哪里惹他爹不高兴了。 果然,门一开,他就看见一张关公脸。他爹竟然搬了张椅子坐在了正门口,开门就瞧见了,气场逼人。沈夫人站在旁边,在沈老爷背后一个劲地朝他使眼色。 他自认最近没有做错事,倒也不心虚。而且从小到大他都被他爹坑过多少回了,实在是没什么可怕的,“爹,娘。” “你今天去哪里喝花酒了?” “……”沈来宝被当头一问,有些恍惚,片刻才想起来,这就是方才下人说瞧见他跟漂亮姑娘坐一起喝茶的谣言版吧。 “来宝啊。”沈夫人叹道,“你若是忍不住,就找丫鬟好了,为什么非得去外头找。要是让铃铃知道,该多难过。” 沈来宝微顿,这种性质没有什么不一样,“娘,我没有找姑娘喝酒。” 沈老爷气道,“那下人看见的是什么?难道不是你跟个姑娘一起对饮?” “那位姑娘是赵伯伯家的千金。” 沈老爷低眉一想,“赵……难道是那位赵严赵老爷?”他这才想起来,“我的确是让你跟那做茶叶生意的赵老爷谈生意来着,他带女儿来了?不对,可下人并没有看见赵老爷。而且你……一身酒气。” 沈来宝只好把刚跟花铃的话又再更加详细地说给爹娘听,这会两人脸色才好起来,连连说道,“原来是个误会。” “的确是个误会,而且我也跟铃铃解释过了。” 沈夫人说道,“那她为何听了这件事之后,连粥也不喝了,鸡汁也不喝了?难道不是为这事难过?” 沈来宝笑道,“娘,好像有身孕的人瞧见油腻一些的东西都没胃口,娘当初怀我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这样难受?” 沈夫人笑笑,“哪里不会。” “娘辛苦了。” 沈夫人轻叹,“有我儿这话就够了。”她稍稍想了想,又道,“或许铃铃也是这样,平时听下人说,饿的时候也能喝下两碗清粥的,这次却只喝了一点,娘还以为是你的缘故,原来是娘失误了。明天开始就不要给她吃这些油腻的东西了,改明儿娘问问铃铃,想吃什么,再让厨子做。” 沈来宝笑道,“娘当真是很关心铃铃。” “自己的儿媳,还怀着我的孙子,能不急吗?” 沈老爷见他们母子两人感情更加深厚般,将他冷落在一旁。本来就觉得说教错了人很尴尬,这会被撇在一边,板着脸道,“还不快点回去洗漱歇息,明早你还要出门办事吧?” 沈夫人不满道,“儿子才刚回来,这都累成什么样了。” 沈老爷更不悦,哼声,“你嫁我时,我也这样日日操劳来着。” 沈夫人笑道,“好好,你最辛苦。” 沈老爷的面色这才好些。 沈来宝也笑笑,退了出去。 在明州城内,以后要想做点坏事,可不是容易事呀。 他感慨着,直接去了洗澡房,没有回屋去洗,免得吵醒她。等她回来,花铃已经睡得香甜。见她贴着墙睡,怕墙冷着她。他俯身将她慢慢“捞”了出来,又往她背后垫了个枕头,这样一来就不会贴墙了。 梦中人面色平静,瞧了她好一会,沈来宝才睡下。 第二天他一早醒来,花铃仍没醒。等他洗漱完了,许是轻微的水声惊动了她,花铃这才睁眼,仍是一脸困意。 她醒来后第一件事就问道,“昨晚爹找你做什么?听下人语气很是严重。” “说是有下人看见我去寻欢作乐,爹娘觉得你要受委屈,所以找我过去训话。不过已经解释清楚,没有受责罚。” 花铃微顿,“来宝哥哥知道是哪个下人说的么?” “没有问。”沈来宝洗漱完了,过来和她说话,见她寝衣微敞,许是有身孕,那两抹酥白更是挺立圆润,他忍了忍焦躁,替她拢好衣襟,说道,“我现在得出门,早饭不能陪你吃了。” 花铃笑笑,“快去吧,忙完了早点回来。” 沈来宝点头,拿了东西出门。花铃也随后起身洗漱,去和公婆一起用早饭。奇怪的是今早竟然没见到什么油腻的肉和汤汁,倒是吃得清淡。 沈夫人见她比平时多吃了一些,心下高兴,“要不是来宝提醒,我都要忘了,有身子的人哪里吃得下那么多油腻的东西,是娘疏忽了。你也是,不喜欢怎么不说呢?以后想吃什么就让厨子做,娘就不动手了。” 花铃心尖微动,难怪不见那些汤汁,原来是沈来宝提过了。她心中更是温暖,笑道,“娘做的东西铃铃也喜欢的,只是现在有身孕吃不了多少。等以后孩子出世,再好好品尝娘亲的手艺。” 沈夫人面色顿时宽慰,“你喜欢就好。” 婆媳两人又说了一会话,花铃吃饱后坐了小片刻,就去花园散步去了。沈家的庭院宽大,散步倒是舒服,而且也走不腻。唯有一点,装饰的东西太多了些,可见富贵,但跟他们花家素雅的装饰十分不同。 花铃走了一遍回到房中,下人已泡好茶水,斟茶到面前也没有喝,直接说道,“去叫阿水进来,让伺候我们房的其他人将手上的事放放,也来房里。” 阿水就是昨晚告诉花铃,看见沈来宝和别的姑娘喝茶的人。 不过一会阿水就来了,进来看见花铃面上无笑,屋里还有不少下人。做了多年的下人,也知道这苗头不对,因此进去就跪下了,“小姐。” 花铃扫了她一眼,开口就道,“昨天你同我说少爷外出的事,我记得我吩咐过你,这件事不可以告诉第二个人,可结果你转眼就跟人说了,有没有这种事?” 阿水张了张嘴,见她目光灼灼,也知道这事瞒不过去,只能承认,“的确是说了……但只是告诉了一个人,没有告诉别人了。” “你告诉一个人,那个人再告诉其他人,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这沈家的人就全都知道了。” 阿水说道,“小姐……这件事我没做错……小的知道后立刻就告诉您了。” “对,你跟我说这事并没有错,我也喜欢你的忠心。但是我明明叮嘱过你,不要跟任何人说,也不要外传,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可你呢……”花铃说到这,不由叹了一口气,“你转头就跟别人说了,而且你说的那人,跟你并不是姐妹,也不是父母,只是一同做事的下人。你这样,不过是藏不住秘密,要寻人共鸣罢了。” 阿水一听,已经无可反驳,听话里的意思是要惩治她,她立刻慌了,急得两眼通红,“小姐,我错了,您原谅我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乱嚼舌根,说胡话。您让我往东,我就一定往东,就算那东边是刀山火海,我也一定听您的!” 花铃轻轻摇头,“晚了。” 阿水愣神,随即大哭,“小姐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她哭声凄厉,引得屋内的下人竖耳,可又不敢往那看,只能用余光打量。再看那少奶奶,虽在叹气,可却好像并没有打算原谅她,心下更明白一件事——这少奶奶看起来像是个天真小姑娘,可实则是个当家主母的范,行事果断而迅速,是不能招惹的人。 想到这,众人连腰骨都挺直了些,就怕做错了事,被她发现。 花铃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只是她有她的行事准则,如果越界,那就决不能留了。她说道,“你去账房那领三个月的工钱,走吧。” 阿水一愣,又哭得更是大声,连连求饶。几个资格老的嬷嬷想劝,被花铃察觉,眉眼轻抬,只是略微一扫,几人就收住了步子收住了嘴,不敢求情了。 花铃又道,“我不责罚你,但也留不得你。在我身边伺候的人,我不求别的,只要两点——忠心,勤快。只要你们安守本分,我就不会为难你们,也不会打骂。但如果做不到这两点,那就留不得你们了。” 阿水听她已经将这话说给满屋子的人听,知道再没有回旋的余地。又想好歹有三个月的工钱,倒也没亏待她,没有乱棍打一顿,也是她的运气了。再哭,指不定她烦了,又得挨板子又没了钱,何必这样。 她渐渐收了哭声,伏地叩头同她道谢、告辞,这才离开房间,去账房那领钱去了。 花铃默了片刻才道,“我给她三个月的工钱,不是代表以后离开沈家的人也会有这种好事,而是因为我知晓她有一对儿女要养。这三个月的钱,足够撑到下个月她寻了新东家拿到工钱的时候。只是我想,无论如何,沈家给下人的吃喝用度不会比别家差。拿三个月的工钱,倒不如在这里做三十年,你们自己想吧,要是觉得我这里不好,只管去别的房,我去跟母亲说。” 下人面面相觑,没人站出来说话。 明明是个十六七岁的娇俏人,怎么行事这样雷厉风行……还带着满满的人情味。但仔细想想,做下人哪里有在沈家好。 “明天上午如果没人来我这里说这事,那我就默认你们全都是打算对我们忠心,而且会勤快做事,少说闲话。” 屋内气氛一阵沉默,许久才有胆大的出来说道,“都听少爷、少奶奶的。” 一人带头,其他人也纷纷叩头应声。 花铃要说的话也说完了,大着肚子做这些事,不得不说实在是很累人。她精神不济,摆手让下人退下。 葛嬷嬷过去将门关上,回来托着她的手送她回床上躺着。她走得很慢,视线落在旁人身上,颇觉感慨。她看着长大的人儿,如今,终于是长大了,能独当一面。她本来还担心沈家人多,她要压不住这气场,如今看来,是她多虑了。 想着想着,总觉欣慰又舍不得,为自己再不能站在这小小人儿面前为她遮风挡雨而舍不得。 花铃躺下身,只觉腰骨舒服极了,还没长长吁一口松缓的气出来,就见葛嬷嬷红了眼,忙问道,“嬷嬷你怎么了?” “唉,高兴。”葛嬷嬷淡淡笑道,“看见我家小姐没被人欺负,嬷嬷高兴。” 花铃不解,笑道,“喜极而泣呀?这还是小事,嬷嬷就红了眼。等以后我办了大事,嬷嬷就要水漫荷塘了。” 葛嬷嬷笑笑,擦了擦泪说道,“小姐要办什么大事?” “跟来宝哥哥一起打理生意呀,比起官场来,我还是更喜欢做买卖的。” 葛嬷嬷被她逗得都哭不出来了,“姑爷哪里肯,万一您将他的风头压了怎么办?” “才不会。”花铃撇嘴,有些不满,“来宝哥哥比我聪明多了,没有压风头,只有肩并肩。” 葛嬷嬷已经完全哭不了,反而笑得不能停下,“好好好,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是嬷嬷的错,不该看轻姑爷。姑爷是小姐的心头肉,天下无双,说不得。” 花铃这才展颜,“嗯!” 她的来宝哥哥,是天下最厉害的人,谁也比不上,皇帝也不行。 ——当然,最后那句话,只能一直摆在心底了。 临近中秋,花家又收到幺儿来信,说中秋将回。收到信的花平生颇觉奇怪,说了不回,现在又说回,许是儿子身在军营,略觉不安。倒是廖氏听见儿子要回来,干脆也不去长子那了,幺儿少归,他们又不能去军营探望,长子那倒是想去就去。 花铃知道二哥要回来,也甚是欢喜,夜里跟沈来宝附耳低声,“盘子肯定也会跟着回来,也不知道现在她跟我二哥说明白了没有。” “我想肯定没有。” “为什么?” “如果说了,你二哥定会将我们骂个狗血淋头,说我们瞒着他。” 花铃立刻觉得心虚,“也对哦……”她枕在他的胳膊上,因圆滚滚的肚子问题,不能贴近他,整个人在床上就躺成了斜线,“那我娘该着急了。” 沈来宝偏头,“着急?” “是呀,以盘子的性格,如果二哥不娶她,她肯定不会让二哥娶别人。但是如果真要娶她,也真得等我二哥变成权倾朝野的大将军才行,可是那得多少年?我二哥的年纪也不小了,大哥的婚事是娘亲的心头刺,二哥又……” 说着她就叹气了,身为女儿更觉母亲怀胎十月有多不容易,也就更因两个哥哥的事心疼母亲。沈来宝偏身抱着她,说道,“别想太多,这种事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有空多陪陪。对了,中秋约了一起去吃蟹吧。” “嗯。”花铃挪了挪位置,察觉到他又往外动了动,她说道,“早上娘跟我提了,要我们分房睡。” “这么早?”沈来宝当真觉得家里很紧要这孩子,他睡觉也算是老实的,根本不会踢着她。而且他也知道她根本不想分,否则也不会还往他身上贴近。更何况一分房,他就是去隔壁房,让他一个人睡在这么大的房间里么? “我婉拒了,说夜里一个人睡不舒服。”花铃笑道,“等七八个月的时候再说吧。” 沈来宝应了声,也想多陪陪她,本来他白天都不常在家,只有晚上尽力早点回来,陪她去走走,时间就所剩不多了。说话最多的,就是在床上,没有成群的下人跟着。 想着,他又往外挪了挪,花铃笑笑,“来宝哥哥,要不明天你找工匠,做个更大的床吧。而且以后孩子出世,睡在我们两人中间,也才够大。” “这也好。”沈来宝也不想留她孤零零在这睡,他又道,“还有,等你肚子大到没办法翻身的时候,我还能帮你翻身。” “……”花铃顿觉自己像个大胖子,要人帮忙转身。她哼声,“不理你了!” 沈来宝莫名,他又哪里说错话了?! 中秋前一天,花朗才回来。早就被廖氏派去望风的下人每日都守在城门口,这会在前头迎着马车回来,跑进去禀告花平生和廖氏。 廖氏笑道,“回来就好,快让少爷进来,说我们都在这等他。” 下人神色迟疑,低声,“少爷自己下不来,得喊两个护院。” 花平生一愣,“受伤了?伤了哪里?” 廖氏也大惊失色,起身就和他一起往外面小跑出去。刚出大门,就见儿子正由车夫随从扶着,从马车上下来。 花朗面上气色全无,虽然能走,可从动作来看,好似腰背受了很重的伤,连走都走得不利索了。 廖氏鼻子一酸,真想把他揍一顿,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 “朗儿。” 花朗见了爹娘,笑得欢喜,“爹,娘。” 第116章 红豆相思 知道儿子要回来过中秋,廖氏高兴,可没想到儿子却是负伤归来。她看着他从马车上颤巍巍下来,还要人搀扶,脸都黑了,没有了欢喜,只想大骂他一顿。话到嘴边,又只剩满满的痛心。忙让高大有力气的下人扶他进去。 花朗自知理亏,也不敢多看母亲,只能多笑笑,表明自己并没有大碍。 只是伤得太重,人进了大厅在下人的搀扶下都快不能直起双腿了。看得廖氏心痛,只能叹道,“罢了,回屋躺着吧。管家,去请大夫来。” “娘,我没事,我就坐着陪您说话。” 廖氏瞪眼,“回屋去,你娘眼不瞎。” 花平生也道,“回屋吧,别让你娘担心。” 花朗这才不强撑,随下人回房去了。廖氏直勾勾看着儿子的背影,都瘦成什么样了,还黑,还受伤了,军营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她回头就道,“就趁着这个机会把儿子留在家里,不要再让他回军营了。” 花平生说道,“既然进了军营,就不可能随便离开,否则就是违反军令,要处斩的。” 听见后果这样严重,廖氏不敢再说了,只是嘀咕道,“军营难道没大夫了,非要奔波回家休养?” 方才花平生也顾着担心儿子,没有细想这件事。现在她一提,他也才想起来,对,为什么儿子会突然回来?难道跟他负伤有关系? 廖氏说道,“过去看看吧。” “好。”花平生行了两步,又想起来得告诉女儿,唤了个下人来,说道,“去告诉小姐,说她二哥回来了。” 下人很快就将这话送到了沈家,花铃正在窗前小榻上剪着窗花,闻讯便立刻放下纸花,要过去。下人又道,“二少爷受了伤,如今正卧在床上,小姐现在过去恐怕不方便。” 家里的姑娘出了嫁,再单独去兄长房里的确不行。只是花铃想,爹娘肯定在那,这倒无妨,不用等沈来宝一起。只是二哥受伤,那大夫等会也要过去,她在场也不好,就压了焦急,决定等会再去。 她问了二哥的伤势,就让下人回去,有事再来禀报。末了又让沈家下人去喊了家中的李大夫,一起过去。 沈夫人听闻花朗受了伤,也忙让人请大夫去。等大夫都到齐了,足足有六个,个个瞧看一番,商议半晌,再下药。药敷上去没多久,花朗就觉得舒服多了。 等沈家的大夫回来,花铃问了状况,知道那边已经忙完,就赶过去探望。一见二哥,只觉他比半年前又瘦黑了许多。 兄妹两人说了会话,廖氏就拉着她走了,叮嘱儿子好好休息。 花铃一人回了屋,又觉犯困,准备去好好休息。她快走到床前,却见半边蚊帐垂落。她边想约莫是窗户开了风大,吹得蚊帐乱飞,边往那边走去。刚走到床边,就听见里面一声轻笑,虽轻却很是张狂。 她愣了愣,立即要收身,谁想里面伸出一只纤细玉手,一把将她抓住。她一瞬知道这人是谁,忙道,“别伤了孩子。” 那里面的人手势一顿,这才收了力气,探了脑袋出来,笑道,“我都忘了,你怀了我的小外甥。” 会只身闯进别人闺房,还这么大方大胆的,除了盘子,花铃可想不出第二个人。最重要的是,二哥在哪,盘子就会在哪。 盘子撩起总是垂落至腰的纱笠,明眸中都是笑,轻轻一拉,把她拉到床边坐着,又摸摸她的肚子,“我的小外甥,快喊舅妈。” 花铃失笑,压低了声音,“就不喊,哪里有这样来吓唬人的舅妈。” 盘子盘腿坐着,看着她圆滚滚的肚子,一时没挪开视线。花铃抿了抿笑,问道,“怎么,羡慕呀?” 盘子撇嘴,“没有,就是觉得你胖了不少,有点不认得了。” 花铃恼道,“你才胖了。” “真的?”盘子摸摸自己的脸,“我倒是想胖些,毕竟这十几年来一直没胖过。” 花铃差点没被她气笑,“怎么还是这么坏,等你真怀上了,以你的身子骨,估摸是要比我还胖的,到时候我就使劲嘲笑你。” “嗯,记得要嘲笑我胖,你笑话我了,才证明我有那一天。”盘子念了一句,倒身躺下,又拍拍旁边的被褥,从心底舒畅地叹着,“舒服呀。小花,你都不知道,军营里的饭菜有多难吃,我真的瘦了,你二哥瘦得更厉害。” 花铃摸了一把她的手和腰,果真没了多少肉,她躺在她一旁,轻声,“我哥哥武功好,你又在旁边看着他,可是怎么还会受这么重的伤?问我二哥,只说是打了场小仗不小心受伤。” 盘子嗤笑一声,“骗人都不会,打小仗能打成那样?就算能,但是受伤了能回家休养?而且还有人送回来?那战场上每打完一场仗,就得走多少人。” 听来果真有隐情,花铃方才去探望兄长时就有了许多疑问,问道,“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盘子此时才刻意将声音压得很低,附耳,“你哥哥在军营里表现得不错,可将军一直没给他升个伍长校尉,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就想,难道将军是做那个打算,后来果然如我所想。” 花铃略觉紧张,盘子都严肃起来的事,肯定不是小事,“到底是因为什么?” “因为呀,没有军衔,更适合去办一些秘密的事。” 花铃自幼也爱念兵书,这话已经说得这样明白,她心头咯噔,嗓子都干了,哑着声说道,“密探?” 盘子轻轻点了点下巴,“对。” 越是没有军衔的人,敌军就越难认出这是敌营的人。那要去做密令任务,也容易多了。更何况花朗身手了得,真执行起命令来,也懂随机应变,也是做密探的上等人选。 花铃听得揪心,“实在是太危险了。” “嗯。” “我要是问你到底做的是什么密令,你会告诉我么?” 盘子想也没想,“不告诉。” 意料之中,花铃还是揪心,“嗯。” 盘子想了想偏身说道,“不过可以告诉你的是,他惹上大麻烦了。他身上的伤,不是在完成密令时所负,而是回到军营后,在外出时遭人埋伏。所以将军才将他送回家中,至少这里,离那边塞遥远,能保他安然。今日随行的车夫、汉子,其实都是军营里暗中保护他的人。” 花铃没想到二哥竟然做了这么大的事,虽然她轻描淡写,可也能听出不同寻常的意思来,她问道,“二哥回家的话,那些人真想报复,也会找来吧?那到时候我爹娘怎么办?” “这倒不必害怕,你二哥取得的东西,足以让他们方寸大乱,根本无暇来杀你二哥。而且你二哥当时在敌营里也没名气,我想至今他们还很奇怪,到底我方是派了什么高手去,这么轻易就取走了东西。” 说着,她声调得意又骄傲,连花铃都听出了她对她二哥的喜欢。她又问道,“那二哥以后回到军营里,会如何?” “升官,虽然离大将军还差一大步,可至少也有了一小步。”躺在松软舒服的床上,盘子都快睡了过去,她合眼闭上,困意渐渐袭来,“小花,让我在这躺一会,就一会。” 花铃真不想她躺在这,毕竟这是她和沈来宝睡的地方。只是盘子面色憔悴,想来这一路她随马车同行,也累得不行了,便没反对。可放任她一人躺在这,她心里也不是滋味,就也躺着。 ——想想人也是奇怪,明明命可以给对方,但是总有些是不能给别的女人的,比如和丈夫一起睡的床。 沈来宝今日回来得早,还没回屋下人就告诉花朗负伤回来。他忙问道,“少夫人有在午睡么?” “回少爷,在午睡的。”下人这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又答道,“刚才少奶奶已经回了娘家一趟。” 知道她在午睡,也已经看过花朗,沈来宝就自己一人过去。她还能睡着,至少说明花朗没有性命之忧。不过入了军营的人,只是受点轻伤就能长途跋涉回来休养? 他心觉奇怪,可还是过去了。 花朗精神尚好,和他说了许多话。等沈来宝问及他是如何受伤的,花朗面上一刹的为难已让他明白定有不可说的缘故,他便道,“我也是奇怪,你身在军营,受了伤也正常,何必问得这么细。对了,城里又开了一家新酒楼,等你能跑能跳了,就一起去品茶吃肉吧。” 花朗没被追问缘故,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听见“品茶吃肉”,顿觉好笑,也就只有他这沾酒即醉的好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好,等我好了,再跟你好好品茶。” 见他没事,沈来宝也就放心回家了。进了自己屋里,见蚊帐只放下一半,不由笑笑,真是个迷糊人,也不怕蚊子钻进去,又咬她的脸。 他轻步走到床前,正要瞧她,却见床上躺着两个人!另一个还是个美艳的姑娘。 他诧异得要去捉那人,可却觉这人脸熟。仔细一看,嘴角就抿紧了,原来是盘子。 这是他第一次见盘子的女子装束,跟她身为男子时,大不相同,完全变了个人般。如果不是想到花二哥回来小花又这么安心地跟她躺一块,他真要把这陌生女人拽出来了。 “嗤。”鼻音嘲讽,随即盘子睁开一只眼、两只眼,在眼眶里打着转瞧他,“你盯我,还很久。” “……”沈来宝脸一黑,“如果不是看在你是我二舅子未婚妻的份上,我真想丢你出去。” 盘子对这称谓颇觉舒心,也不捉弄他了,从床上爬了下来,特意避开了还在熟睡的花铃,“小花以前不这样酣睡的,定是你们夜里做多了事,累的。” 沈来宝抚额,抬手往窗外指,“出去。” 盘子忍笑,这才往窗外走,真从那跳了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沈家大院。此时纱笠又重新放下,她看着隔着纱笠看见的事物,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 这种感觉真不痛快。 她踢开脚下的石子,这种日子她真的再也不想过了! 花朗本身体格康健,大夫医术又精湛,休息了半个月,伤已经没什么要紧的了。就是不能跑,一跑腰就撑不住,如骨髓里埋了一根针在刺着他。 花朗还没有接到回军营的消息,也觉烦躁。想着天色正好,就寻了沈来宝和妹妹去外面喝茶。 他正换着衣服,总觉外面有人,他走到窗前,问道,“你在?” 一会那人才道,“在呀。” “怎么这次躲得这么不明显了。” “我要是躲得太隐蔽,你把我当刺客怎么办?” 花朗知道她是个细心人,又问,“你的伤好了没?” “好了。” “你又救我一命。” 外头声调微扬,“那你还不以身相许。” 花朗苍白的脸一僵,没有答话,片刻才舒展开来,“我要出门了,约了我妹夫和妹妹去登天楼。” “记得给我捎只醉鹅。” “嗯。” 花朗回家后,以自己身上有伤为借口,用饭都在里面,也都会匀一半给她——就算是吃饭,她也不在自己面前吃。明明是这么胆大的人,却不肯露脸。 身为一个成年男子,他也曾想过她到底长了一张怎么样的脸。好奇,又带着些探究的意味。可她不给看,他也没有问。 自己去哪里她都跟着,花朗总觉得……好像十分安心,又十分暖心。 等他隐隐明白过来,唉,好像是喜欢她了。可他连她叫什么,住哪里,多大年龄,都不知道。 到了登天楼,三人点了菜,花朗又道,“准备一只醉鹅,带走。” 沈来宝和花铃知道盘子肯定是窝在花家蹭吃蹭喝,相觑一眼都了然于心,没有多问。 花朗说道,“大哥最近回不回家?也许久没见了,大哥的伤势已经无碍了吧?” 花铃答道,“没事了,也已经能处理公务,不过已经调任,离这也近,约莫一天车程。” “那我明天过去一趟。” 花铃心头咯噔,知道哥哥此时不宜到处走动,免得有危险,“大哥说了最近会回家一趟,你过去,说不定就跟大哥擦肩而过了。” ——先暂且哄着,等拖到不能拖了,再看吧。 花朗一想也对,也就没再提这要求。等用饱了饭,那小二也拎了醉鹅来,还笑道,“招牌菜,公子好口味。” 旁边下人接过,花朗瞧着,说道,“给我拿吧。” 下人迟疑,见他神色坚定,只能递过去。 到了家门口,沈来宝邀花朗过去再说会话,花朗心中还记着那碟子姑娘,怕她饿了,说道,“我先回去一趟,衣服脏了,换个衣服。” 心知肚明的沈来宝笑笑,“好,去吧。” 花朗快步回家,进了房间,没察觉到她的踪影,往窗户外面瞧,也没看见她。他墨眉又拧,回到屋里,还去翻了衣柜桌底,都不见人。他心下一惊,“碟子?” 手心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她平时也是神出鬼没的,但现在她在等他的醉鹅,以前都是乖乖在附近等的,现在却不见人影。 “碟子?” 他又喊了一声,突然觉察到动静在里屋。他忙走过去,只见蚊帐已放下,像是有人在里面。他撩了蚊帐往里看,一见那装束,就知道是她了。 “吵死了。”盘子拧眉翻了个身,脸上还罩着纱笠,刚才昏睡,差点没将她闷死,“让我躺会。” 花朗问道,“我买了醉鹅,你吃吗?” “不吃,难受。” “你哪里难受,是伤还没好吗?让我看看,我这里有药,给你上药。” 耳朵里都是嗡嗡的叫声,盘子真想堵住他的嘴。她蜷了蜷身,有些痛苦,“不要吵,不是伤。我……我来癸水了。” 花朗一顿,忙收了话,“那你好好歇着。” 他将醉鹅放在桌上,末了想,来癸水这样不舒服的话,那她以前是怎么过的?她总在军营附近出没,但附近甚少百姓,她怎么料理自己的吃住? 花朗越想心中越不舒服,他记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能让个姑娘这么辛苦地喜欢着。 盘子并不是来癸水了,像她这样自小就有自家养的大夫伺候着的人,有问题就开药调理着,来癸水从来不会疼。不过是上回他遭埋伏,她救他时不小心受的伤罢了。 如果不是要等他的醉鹅,她早就跑到别的地方躺着了。 又躺了一刻,出去的花朗又回来了。盘子听见他往这边走来,没有吭声。一会那人影在外面,说道,“用米熬粥太久了,所以我让下人用剩饭熬了些,你要不要喝点?” 盘子愣神,仍是蜷着身子,“不饿,我要睡觉。” 花朗还是想喊她起来吃,可再说估计她就又要骂人了,她的脾气不太好,他知道,“我去隔壁家,你饿了就自己起来吃,我不会突然回来的,会先敲门。” 盘子心里又嫌弃他了,进自己的房间敲门,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过也不是大问题,她也就没说他。等听见他走了,盘子挣扎了好一会,知道自己该吃点东西,这才缓缓起身。那砂锅很大,喂一头牛都够了。 她摇摇头,打开砂锅一瞧,满是药味的粥。往里一瞧,一片红……难怪有药味,里面的红枣枸杞都快比粥还多了。 她又想笑又觉舒服,等舀了一碗,才想起来,他怎么就知道姑娘来癸水要补这些的? 盘子柳眉轻拧,懂得真多,可又乱七八糟的,指不定是临时跟人问的。 粥不好喝,可她还吃了两大碗,又撕了只鹅腿吃。登天楼的醉鹅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吃,那个笨蛋,他定是没有想过——她怎么一点菜就点了登天楼的招牌菜。 她留给他的线索已然太多,可那个笨蛋…… 盘子顿觉堵心,边吃边嫌弃着他。 快至十一月,花铃的肚子已经大得走路不便,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生产,沈家上下都很是紧张。沈夫人更是早早将生产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万事俱备,就等着孩子出世。 此时花朗也终于接到军中密令,要他回去。一听能回军营,花朗立刻收拾东西,看得廖氏心头拔凉,对丈夫说道,“看看看,生他养他二十年,军营倒成了他的亲娘。” 花平生说道,“儿子有志向,也是好的。” 廖氏明白,可过不去那个坎,送儿子出门时,她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可仍要强装镇定,“这次回去,可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什么危险的事都往前面冲……多想想……” 她本想说“多想想你爹你娘”,但最后还是咽下了,只因实在不忍儿子肩头有重担,“多想想你自己。” 花朗点头,“我会的,娘。您和爹也是,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廖氏暗暗叹息,笑着点头。目送儿子上车,又想,刚养得白嫩些,胖了些,就又要去那边给磨没了。 车出明州城,入了郊外,行人越发稀少。 花朗坐在车上,又往外看,没有看见那碟子姑娘。他记得她很怕冷,早早就跟他讨了小暖炉,他怕去跟母亲要,母亲会觉得他身体变差,然后更加担心,就去外头买了两个。后来每次见了她,都能看见她怀里抱着那暖炉。 他有一回问她,“你夜里睡哪?” 她反问道,“担心呀?那让我睡你的床好不好?” 他又僵了,说道,“你喜欢睡就睡吧,我睡地上,睡小榻,都可以。” 他倒希望她能来睡,这样就不用担心她去了哪里,又睡得好不好。可她再没提过,倒让他担心。 正想着,车夫忽然停下马车,声音沉落,“有刺客。” 第117章 小小花开 突然出现的刺客并没有让平日训练有素的一众人惊慌,花朗也是如此,他手上的剑几乎就没有离开过身边,听见有刺客,当即跳下迎敌。 那刺客来的人不多,混乱之下花朗数得约莫是八人,可不难保证没有援兵。 那几人明显不是山贼一类,出手快而阴狠,十分毒辣,刀刀都是致命的招式。花朗确认他们的身份,也回以狠手,没有半点留情。 此时在远处草丛中潜伏的五人,已打算上前支援。前后夹击,让他们腹背受敌,定会令他们方寸大乱,斩杀于刀下。 忽然在后面的一人听见一声轻笑,满是嘲讽。他回头看去,就见一抹寒光刺入眼中,随后脖子一疼,几乎被利剑斩开半个脖子。 他连叫也没叫出声,就死了。若非血溅在了前面人的脸上,他们还不知后面来了人。先觉察到动静的人猛地回头,额头就被戳开了个血窟窿。 另外三人见了,也没有上前营救,而是齐齐跳开。这才看清那眨眼杀了两人的是个姑娘,顿觉惊讶,“你是谁?” “仙女呀。”盘子抽出她价值连城的宝剑,用帕子抹着上面的血笑看他们,“想让他们腹背受敌呀?可是你们也该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呀。我就是那只黄雀,等会就嗷嗷嗷地把你们吃掉!” 她说完就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带着血腥的甜美,饶是在烈日下,仍听得人毛骨悚然。 三人当即提剑上前,要将她斩杀剑下。 可明明是三个人,却好像伤不了她,她的武功极高,而且占尽了女子柔软灵活的优势,打了半刻,他们竟也占不到上风,心中更是骇然,难道她真是天上的神仙不成。 女子有优势,很快也出现了劣势,三个男子夹击,三柄剑片刻不停,可盘子只有一柄剑,力量不及,体力也渐渐不支。三人察觉到她开始以防御为主,更是拼了力气攻击。 “哗。” 剑锋从纱笠划过,再近一寸,就要将她的脸划到了。 半截白色纱笠缓缓飘落,三人已看见她的下巴,隐隐飘飞的纱笠下,露出一张浓妆美艳的脸。隐约的容颜,更让人在意。 他们到底不是真正的刺客,在军中禁欲已久,又是这样如此的冷艳美人,更是分神。忽然剑光一闪,一人避之不及,又成了剑下冤魂。 二人顿时冒了冷汗,不敢再分心。同时也知道要是不杀了她,那死的就是自己。如此一想,二人更是拼尽全力,又打得盘子节节后退。 那边战况将定,花朗听见草丛那边有刀剑相拼的声音,虽然看不到人,可是他一瞬觉得那是碟子姑娘在为他们斩杀敌军。他忙提剑过去,速度如风。 盘子刀刀用剑相挡,震得她胳膊都在发抖,连剑都好似要握不住了。忽然看见草丛那边跑来一个人,一步跳进里面,她猛然想起她的纱笠已被削落一半,心下一惊,伸手要挡。那二人厮杀得专注,不知背后来人,对盘子仍是猛攻猛打。见她破绽满出,两人一刀一剑,几乎是同时朝她刺去。 盘子一惊,提剑挡去,却只能挡住那把刀,眼睁睁看着剑刺进她的小腹。 剧烈的痛楚从小腹传遍全身,那剑还未拔出,那人背后一疼,已被花朗斩杀剑下。另一人瞧见来了援兵,转身要逃,又被花朗追上,收了他做剑下鬼魂。 花朗脸色已白,只因他刚才看见碟子姑娘受伤了。而等他转身,她却又不见了,好似又在躲着他。但她流了那么多血,又能去哪里,寻了地上血迹看去,很快就看见了她。 盘子捂着小腹,颤巍巍一步一步往山林走去,不想让他看见,不想让他看见。 他还没有喜欢上她,要是让他知道她骗得他那么惨,他肯定会再也不理她。 她不能功亏一篑,不能让他追上…… 她觉得自己已经在很努力地跑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背后的人却很快追了上来,一把将她抱住,随即拉进怀中,强行让她坐到地上。随后就见他解了腰带,又取出腰带上的药包,要给她敷药。 盘子正好抽手挡住脸,只要不让他看见她的模样,就让他割开自己的衣服,给她上药吧,虽然那是小腹…… 她又疼又羞,哼哼唧唧地让他折腾。 “得罪了。”花朗用剑划开她的衣服,不知肤色,只因都被血迹染红了,看得触目惊心。他给她上着药,听她哼哼,忽然气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也非要躲着我吗?都这个时候了,还要捂着脸。” “我丑。”盘子痛得快出不了声,堵了他一句,希望他不要再说话,否则她想打人了。 “你丑又怎么样!我不嫌弃!”花朗上好药,已经在拿腰带给她缠上,暂且止血,等会再寻个地方给她好好看看。见她仍是捂着脸,手上还有血,估计那脸都成了张血脸了,“放下手吧,我不看,也不问。” “不要。”盘子已经恢复平静,“……我走不动了,你抱我去镇上吧……答应我,要是我昏迷了……不要看我的脸。” 她说完最后几个字,脑袋已经在嗡嗡地叫,直到说完了,才安心地晕了过去。 垂落的双手沾满了血,那脸上,也都是血,见面容染得模糊不清。花朗抱她回马车的时候,才看她的脸,明明从五官看来,是个美人,为什么总不让他看。 明明…… 花朗看着她,有些愣神。 明明…… 心中有事,梦里也睡得不安稳。盘子翻来覆去,总觉得脸上少了点什么,摸了好几回,只觉自己的皮肤润滑极了,不是梦中的麻脸姑娘。 她正打算再安心地睡一会,突然想到了什么,猛然惊醒,还没坐起身,就因腹部的剧痛而浑身一颤,差点没再痛晕过去。 那在捣药的人听见动静,快步往这走了过来,坐在床边看她的伤口。 盘子睁大了眼看他,没有了一层薄纱阻挡,便将他的脸清清楚楚地收入眼底,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哦呵,竟然不是假的,根本不是在做梦。 她眸光顿时沉下,偏头不看他。 花朗说道,“我给你换药。” 盘子冷笑,掸开他的手。 花朗还是伸手要解她衣裳,盘子怒火中烧,气道,“不要碰我!你为什么洗我的脸,为什么洗我的脸?你就非要看不可吗?” “我认出是你了。”花朗喉咙微哽,苦涩不已。他什么都明白了,想起了以前的种种,包括沈来宝和妹妹安慰自己的话,包括他一直奇怪为什么他们在盘子的坟冢前,总是不如他难过。只因他们都知道,盘子根本没有死! 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被瞒在鼓里。 起初他愤怒,后来是不解,再后来,他就想通了。 以他的脾气,如果当时就知道盘子没有死,估计会因为他而暴露这个事实,那朝廷的人,也不会放过盘子。 他坐在床边看了盘子整整一晚,一点一点地为她洗去面红红痕。一点一点地露出他熟悉的脸,以前他觉得盘子男生女相,可从来没想过,真会是个姑娘。 她说她喜欢他,想想过往,其实他早该察觉到,盘子就是个姑娘,她又有哪里不像姑娘的。 花朗越是看她,心思就越是复杂。 盘子怔怔看他,怒气已经烟消云散,她笑笑,“你为什么认得出我?你这么笨。” “是,是我太笨了。”花朗没有再做声,将那腰带取下,旁边已经买来更好的纱布。他将捣好的药敷在她的小腹上,默不作声。 盘子已然冷静下来,可是他这样镇定,却太不正常了。她忐忑道,“你不生我的气?” 花朗摇头,闷头上药。 盘子觉得疼,躺着不敢动,又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更觉不安,“那你恨我吗?” 花朗仍是摇头,一张脸本来就黑,现在更好似黑成了锅底,让盘子看得有些害怕。可问了他两次,他都一副奇怪模样,盘子恼道,“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花朗一顿,不但是手势,连心也一顿。他冷静着冷静着,昨夜积累的压抑瞬间涌上,几乎是咬牙,红了眼问她,“既然决定要走了,那为什么要回来,你知不知道这里很危险!跟在我身边更危险!用那么多人的命换来的命,你就要这么浪费掉吗?” 盘子怔了怔,她只恨自己扯不开嗓门,否则非得吼回去,“他们的命都是我外公救的,他们的家人本该被牵连至死,也是我外公救了他们,安置在安全的地方,可以富足地过一世。那他们救我,有什么问题?”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花朗瞪眼,“我问你,既然能藏起来,为什么要到处跟着我?” 盘子再忍不住,差点没跳起来,她简直要被他气死了! “所以你知不知道我到处跟着你是什么意思?!我说了,说了一百遍一千遍了,我喜欢你!想嫁给你!所以我没有隐居,我想跟你一起,做你花家人,死后也要葬在花家的坟!” 将话全都说开,没有夜色遮掩,没有纱笠阻挡,四目相对,无遮无挡,话更有冲击力,也更真实,更震撼。 花朗也在那刹那生出千百个念头来,许久才道,“不可能的,盘子。” 盘子没好气看他,“为什么?” “我身在军营,现在将军也留意到我了,我没有办法娶你。一旦娶你,很可能会被人发现。如今我也没有办法跟你去隐居,不然更会惹人注意,到时候一查,就将你也挖了出来。” 盘子眼睛直转,“娶我?隐居?她站起身,你喜欢我吗,花朗?” 花朗愣神,没答话。 盘子又要被急死了,“我问你喜不喜欢我?” 他张了张嘴,敢身入敌营的人,那两个字却好像要巨大的勇气说出来。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想认认真真告诉她,就被她打断,声调轻松,“算了,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花朗差点没咬到舌头,他到底还是将话收回,说道,“我不能娶你。” 从他种种反应看来已经知道他喜欢自己的盘子心情顿时飞了起来,说道,“能呀,只要你当上了将军,权倾朝野,皇帝在你面前连话都不敢说一句,就行了。” 花朗苦笑,这行事风格果然像她,“哪里有这么容易。” 盘子看着他,将那嬉皮笑脸收起来,“花朗,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七年,你七年不娶,我做你的军师,助你做将军。” “七年不行呢?” “那就十七年,十七年不行就二十七年,哪怕是七十年,我也等你!” 花朗愣神,看惯了她的吊儿郎当,却不知那都是幻象,这一年来总出现在他身边的盘子,才是真正的她。 是个姑娘。 是个不输给任何人的姑娘。 只要是她想做的事,哪怕是千难万险,她也不会退后一步。 她喜欢他,喜欢到可以追到天涯海角,他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藏的,又是怎么过的。戴着那长长的纱笠,游走在凶险之地。 花朗握了她的手,“喜欢……” 盘子微微屏气,没有出声打断他。 花朗心口也似堵了一口气,俯身咽了一咽,“我也……喜欢你的。” 盘子怔神,等确定这话不假,已然展颜。伸手就环住他的脖子,探头往他嘴上啄了一口。 花朗当即僵住,她抱他就算了,她还、还亲自己! 盘子见他又变回了木头,眨眼说道,“你犯不着一脸被非礼的模样,你在我家醉酒的两次,我都把你的身子看光了,羞什么。” 花朗:“!!!”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他还到底是不是童子身? 太乱,太乱,他得好好理理。 还没想完,她又借力而上,埋在他脖间,声音细而平静,“我等你,等你做了大将军,带我回家。” 花朗抱住她的背,将她托住。这声音里,既是期盼,又是疲累,像是倦鸟,却寻不到可以休息的地方。 “我答应你,七年内,带你一起回家。” 盘子蓦地笑笑,一笑,明眸就涌出了泪,哽咽得再说不出来。 千言万语,不如彼此相依。 入了腊月,天寒地冻,十里冰封。明州城的夜晚没了往日的喧闹,行人早早就回了家,烤烤炭火,说说闲话。 沈来宝也回了家中,外面下雪,进屋时披风都是雪。脱去披风,又从头上抖落了雪,看得花铃都觉得冷了,忙让人再往屋里添火。 已是生产的月份,花铃行动已然不便。沈来宝见她从里屋走出来时,又穿了寝衣,看着肚子更是浑圆,便看着她笑。等掸干净了雪,才朝她走去。 花铃问道,“来宝哥哥,你见了我就笑,笑什么呀?” 沈来宝想说她方才走过来像只娇憨的企鹅,可她未必听过这个词,便笑道,“高兴。” 花铃笑笑,“在外头用过饭没?家里刚吃了饭,你要是再早一点,就能一块用饭了。” “还没,刚进来时让下人去热饭菜,等一会就端来了。” 沈来宝走到大暖炉前烘着手,手掌都已经冻得发红,看得花铃心疼,“也不知道抱个暖炉出门,看看这手。” “不冷,真的。”沈来宝捂住她的面颊,又立刻放开。 花铃抓了他的手,刚才烤的余温果然不见了,她抬眼直勾勾看他。沈来宝无奈笑笑,收了手,“下次我抱个小暖炉。” 花铃这才不瞧他,也站在稍远的地方烤火。沈来宝偏头看去,摸摸她的肚子,“真圆。” “别人都说这是女儿相。”花铃也摸了摸,“可能真是个女儿。” “担心?” “嗯,本来不担心,但是爹娘……”花铃想到每回他们一提,都说的是孙子孙子,有个老仆多嘴说了句像女儿,就见他们不悦,弄得她都不得不担心起来,又觉得两老待自己好,若他们不喜,总觉得不好。 沈来宝见她实在是担忧,笑道,“没事,我们又不是七老八十了,真生了女儿,那就再给她生个弟弟。一个不够,就两个,还有妹妹,一个不够,再生两个。两个不够……” 花铃终于忍不住瞪眼,笑问,“我是猪呀,生一窝小猪给你好不好?” 沈来宝欣然点头,“好好,都好。” 花铃笑声银铃,方才的忧思全飞走了。也对,就算生了女儿,以后还是能再生的。她是快要生产的人,不能忧心,否则对孩子不好。 嬉闹一番,她又觉得困了,等陪他吃完饭,她已困得不行。沈来宝一喊她去睡,哪怕她想再陪陪他,也没了那精神气,就躺床上睡去了。 沈来宝不想吵她,就去了澡房洗澡。 北风呼啸,吹得窗户啪嗒作响。花铃听得头疼,想着是不是窗户没关好,不然怎么会这么大声。她喊了两声,没有人进来。她又嘶声喊,依然没人。 她心中一急,猛然从梦魇中醒来,心跳骤快。她捂住心口,压着那颗急跳的心。这次喊人,外面立刻有人进来了,“少夫人有什么吩咐?” “少爷呢?” “还在澡房。” 花铃松了一口气,原来方才不是做梦。她睡得一侧身疼,想转个身。下人忙去帮忙,还未完全转身,花铃就觉肚子里有东西在踹她,像是在踹她的五脏六腑,疼得冷汗直冒。 下人一见苗头不对,忙大声喊人。等外头的人进来,花铃一张俏脸已经血色全无,满额头的冷汗。紧咬着唇说不出半个字来,只是捂着肚子发抖,羊水已破。 那老嬷嬷神情一凛,对旁人定声说道,“快去喊产婆,说少夫人要生了!” 一句话如平地一声雷,将房里的下人、将整个沈家都炸开了。 澡房离那边甚远,如果不是下人在外面喊,沈来宝还不知道这事。他随便擦了下身子穿上衣服就往房间跑,还没到那,就听见花铃的痛叫声,顿觉撕心。 他跑到房门前,那门前已经都是人,沈夫人也赶来了,一见他就急道,“怎么也不穿鞋子,衣服也穿得乱七八糟。阿五,阿五?少爷的衣服鞋子呢?” 拎了衣服鞋子跑来的阿五气喘吁吁,这才追上。沈来宝边穿鞋边听着里面的喊声,脑袋也跟着嗡嗡直叫,一双手都快掐出红印来。沈夫人见他如此,安慰道,“女子生产都是如此,等过两个时辰就生下来了,不要慌。” 沈来宝一愣,“两个时辰?” “快的话一个时辰就可以了。” 沈来宝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沈夫人怕说多错多,就不说了,“你还是去书房吧,等生了告诉你,你在这站着也没用,铃铃又不知道你在。” 沈来宝没走,就算是去了别的地方,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也跟站在这里没有差别。他又想起来,对下人说道,“去请我岳母过来,说少夫人要生了。” 他不能进去,但岳母可以,有自己的亲娘在身边,兴许能让她好受些。 廖氏一听,也很快过来了。沈来宝看着她进去,也往那打开的门看去,因是在里屋,什么都看不见。 唯有声声撕心裂肺的声音刺进耳中,刺得他都想揍那孩子一顿,好好出来,折腾你娘做什么。 也不知道是他的怨念太强大“吓着”了孩子,还是花铃有亲娘在旁,也并没有像沈夫人说的那样要两个时辰,但对他来说也过了很久很久,突然一声嘹亮啼哭,震开天穹,似有破天之势。 “少夫人生了!是位千金!” 第118章 念念不忘 听见这声“生了生了”,沈来宝悬了一夜的心终于是放了下来。他抬脚要进去,被懵了神的沈夫人瞧见,急忙回神,将他拦住,“男的不许进去,别见了血,不吉利。” 说罢,其他嬷嬷仆妇都来拦他,拦得沈来宝不能向前,只好说道,“我不进去,你们快进去照看少夫人。” 沈夫人怕一不留神他就进来,非得赶他去了偏房,这才安心进去。只是迈步进去前,又暗暗叹了口气。 这叹气的模样,连廖氏都看出来了,她又何尝不知道沈夫人在愁什么——沈家就来宝一个男丁,头一胎,肯定会希望是孙子的。有了孙子,后面就算生十个女儿她也高兴。 奈何…… 廖氏看着已说不出话来几近昏厥的女儿,心载怜爱和满满担忧。 沈夫人倒没说什么,她也知道大家都想生个带把子的出来,不过儿媳还年轻,以后也是能继续生的。等产婆将孩子脐带剪去,轻轻擦拭干净,裹在襁褓中送到她面前时,一瞧那模样,还皱巴巴的。可到底是自己的亲孙女,她只是看着就觉喜欢。 她笑道,“要随你娘的模样,那定是个美人胚子。” 花铃微微睁眼往那边看去,也看不太清,感觉眼里都噙着眼泪。只是孩子的哭声嘹亮,声声入耳,连带着她都好像有了力气。笑了一笑,声音轻弱,“哭得真好。” 廖氏为女儿擦去面上冷汗,笑道,“你刚出生时也哭得这么好。” 花铃笑了笑,痛得身下没了感觉,又累又疼,“娘……累。” 廖氏鼻子一酸,差点涌出泪来,“累就睡一会。” 花铃连声都没回,就合眼睡了过去。只有婢女给她上药时,她才哼声,只是太过疲累,连眼都没睁开。 直到房间收拾好了,不留半点血腥味,又熏了点香,沈夫人才许沈来宝进去,又道,“铃铃刚睡醒,什么都不想吃,你多劝她吃几口,对身子好。” 沈来宝点头,自己拿了汤水进屋。他怕冷风灌进里头,进得格外小心。 屋里有好几个嬷嬷,外屋里屋都是,大多都在闲着,只为了花铃稍有动静就立刻过去服侍,不用再去外头喊人。 他走近床边,花铃也见了他,立刻就示意他看旁边。沈来宝往她胳膊旁看去,那里正睡着个小人儿,小小的一个人儿,正呼呼大睡,睡得香甜。 他想要坐下,嬷嬷又赶紧拿了张凳子来,“床得再过几天才能坐,少爷就坐这先吧。” “规矩真多。”沈来宝将凳子搬到床前,放下时声音已然很轻,可凳脚触碰地面时,还是闹出了些许动静。 那襁褓里的婴儿眉头一皱,“哇”地哭了出来,看得沈来宝一瞬懵了。他伸手要去抱她来哄,旁边的奶娘忙说道,“少爷还不会抱人,这刚出生的孩子骨头还没长好,等以后您再抱。” 怕伤了孩子的沈来宝急忙收手,奶娘抱着孩子轻声哄着,将她带到一旁。沈来宝帮不上忙,两手闲得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等孩子哭声渐小,他才放心。 他重新坐回凳子上,看着神色憔悴的花铃,说道,“饿不饿?喝点汤水吧。” “嗯。” “现在还疼吗?” “睡了一觉好多了,就是肚子……还像揣了一个。” 她以为生完孩子肚子就该扁了,平整了,可现在还像有一个在里头。问了奶娘,说都是这样的,再过两天,会慢慢平坦。但要恢复得像以前一样,就得看个人了。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丑得不行,不许他瞧她肚子。沈来宝也不敢掀了看,怕冷了她,他押紧了被子边角。喂她喝了点汤水,说道,“我这几日不出门,就在房里守着你。” “孩子可吵了,你要睡不着的。刚我昏昏沉沉睡着,听她哭了好几回。”花铃心忧叹气,“看来是个哭包。” 沈来宝哑然失笑,“哪里有孩子不喜欢哭闹的。” 花铃也笑笑,话虽嫌弃,可心里却是喜欢得不行。产婆给她看孩子的时候,发现她竟是那样的小,着实不可思议。 睡了一觉,喝了点汤水,又有他陪同在旁,虽然还不能说精神奕奕,但至少也有说话的力气了。生孩子时的痛苦,都有些不记得了。她不敢乱动,只是躺着看他,末了问道,“听嬷嬷说,昨晚你一直等在屋外?那么冷。” “倒也没感觉到冷,就是心焦,还有……” 他话一顿,觉得好像不该说。花铃起了好奇心,“还有什么?” 他笑笑,坦白道,“心疼你,一直想着等孩子出世,我要好好揍她一顿才行。” 花铃失声一笑,扯得肚子都疼了,俏脸又一阵青一阵白,可仍在笑着,“其实我也是。” 两人相视一笑,又齐齐看向孩子,这种事,以后可不能跟她提呀。 花铃说着说着,眼皮子又打起了架来,抓了他的手不肯放,不一会就睡着了。一会奶娘将孩子抱回来,放在她一旁睡。沈来宝看了半天,直到下人来请用饭,他才替她们拢好被子,去吃饭。 沈老爷和沈夫人已经来了,屋内气氛略微沉闷,连向来爱说话的沈老太太也没了话。见了孙儿来,才道,“可是去了铃铃房里?” “嗯,孩子总哭,吵得她睡不好觉。”沈来宝坐下身,趁着饭菜还没上来,说道,“我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了。” 沈夫人问道,“想叫什么?” “念念。” “沈念念?”沈老爷瞧他,“为何?叫宝珠多好,富贵。” 沈来宝说道,“铃铃有孕时我就想好了,太过辛苦,吃不下,又睡不好,光是肚子大,脸却瘦了。生的时候又折腾了那么久,所以我想让孩子记住她母亲的好。念着她的母亲生她不易,不要忘了。” 沈老太太轻轻点头,“这么一说,这名字着实好。金山,你将你那金啊银啊的收起来,姑娘家取名,得好听。” “我还想了一堆金啊银啊的名字,可也要用得上。”沈老爷盼了那么久,已经笃定那是孙子了,连摆酒席的钱都准备好,就等着孩子出生。昨晚焦急等着,到了早上,却告诉他是个孙女。 他心里到底还是不舒服的。 “爹。”沈来宝说道,“我知道您想要孙子,所以并不是太高兴。但那是您的孙女,也是我的女儿,更是沈家的孩子。无论如何,铃铃十月怀胎十分不易,如果坐月子时还胡思乱想,只怕会伤了身子。” 沈夫人也道,“你爹是不欢喜,早上还板着脸问我是不是孩子被人调包了,也是服气。”她叹道,“来宝你也别怪你爹,当年连生了七个都是女儿,他也是心慌。如果头一个就是孙儿,那后头就算都是孙女,你爹也高兴。倒也不是不疼念念的,就是有心结,一时还解不开。” 沈老太太对嫡出一脉都喜欢,也不管是什么孙子孙女,只知道沈家又添丁了,没愧对亡夫。而且这嫁进来就生了个,以后还怕没孙子?她可不怕,如今高兴,以后可就能有更高兴的事了,“什么心结,这事儿来宝都不在意,你做爷爷的也别掺和。我们两家都是有福气的人家,对吧?” 三人都这么说了,沈老爷左思右想,也觉得是,仍有心结,但也不会堵得慌了,“三年抱俩吧,下次一定要是孙子。好了,吃饭。” 沈来宝私心是不想再要孩子了,虽说儿女双全最好,但想想昨晚到凌晨的事……他长眉又拧。 用过饭,沈来宝就去了岳父家,和他们亲自报喜。 花平生和廖氏早就知道了,见他亲自过来,还是觉得欣慰。廖氏见他面色无异,说起孩子时还笑了好几回,哪怕是说她哭得吵闹,也是说怕吵了花铃,廖氏还心有诧异。原本以为像沈家那样的人家会在意,她还一直担心着。如今见他这样,廖氏的心可算是放下了。 沈来宝出来时,恰好下人送了封信来,说是临巳关那边送来的。他一听立刻接了过来,只因那正是花朗军营驻扎的地方,不用说也是他来信了。 他拿了信回房,花铃还没醒,孩子也没醒。他坐在床边认真看完信,无非是说些日常,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直到看到落款,他才心觉奇怪。 那落款旁边画个圈是什么意思? 他心头微顿,又将信看了一遍,果然,那信上提及了一件事,说他在军营那新近认识了一个故人,相见恨晚,如今每日同行,也不那样念着和老朋友相聚了。 那落款…… 他蓦地想明白,那不是个圈圈,那分明就是个盘子呀! 信里的故人,也是盘子。相见恨晚什么的……这隐晦的措辞,定是盘子口述的。 想到他们终于彼此坦诚,看样子也是情投意合,不安了那么久的心,终于是放下。沈来宝欣慰笑笑,只觉人生圆满。他将信收好,准备等会花铃醒了,让她一起看看。 花铃还在睡,孩子倒是醒了。只是眼睛还睁不开,眼皮子微微动着,像是要看看是什么人在那边晃动。 沈来宝瞧着她还皱巴巴又通红的小脸,好好想了想奶娘是怎么抱她的,俯身轻轻抱起她,半分多余的力气都不敢用上。 孩子很轻,像团棉花窝在襁褓中。沈来宝低头看着她,其实还看不出五官像谁。 她动了动唇,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娇憨得不行。沈来宝笑笑,这才有种奇妙的感觉——这是他的女儿,从今天起,他就当爹了。他轻轻抱着,唤她的名字—— “念念。” 第119章 游游游游 新生婴儿的脸每日都是不同,不过半个月,脸就完全舒展开了,总是像染上胭脂的脸也渐渐褪去深红色,变得白里透红,水嫩又水灵。睁开的眼睛又大又圆,也不像刚出生时那样爱哭。逗她玩儿,也会弯弯眉眼,像是在笑。 每回沈来宝逗她,说她在跟自己玩闹,沈夫人就笑话他,“那么小的孩子哪里听得懂你说话,只是见你在面前晃来晃去,觉得好奇罢了。” 饶是这么说,可每次还是同她闹。 许是因为他太过疼爱孩子,沈老爷和沈夫人都没多话,下人也是尽心尽力,不敢怠慢。背地里都说,就算是生个小少爷,也不见得这么疼吧。 仍不放心的廖氏也是总过来瞧,见他如此,终于是彻底放下了心。 沈来宝倒是想多和女儿玩,可大多数时候她都在睡觉,一天十二个时辰,可以睡去十个时辰。醒来就哭,喂饱了就睡,也让人省心。 半个月的时日,花铃已经不觉得哪里疼了,许是吃得多,又全都是补药补汤,在坐月子的时候倒没有瘦下来,脸还能捏出肉来。 这几日沈来宝又要往外面跑了,不过也会在傍晚就早早回来,越到年底,就越有年味。沈家已经挂上了大红灯笼,还早早给沈家新出生的小姑娘裁量新衣,既是过年穿的,也是满月时候穿的。 自从上回花二哥来了信暗喻他跟盘子在一起后,就没有再来信。沈来宝和花铃都为两人的事欢喜,去了信暗语确认,没有得到回信,也在心头记着。 倒是在那同时,花家也收到一封信,是花朗的,说今年又不得空回家过年。又说他升了校尉,有自己的营帐,睡得好,吃的也好了些。尽是提好的,廖氏反倒看出来了,没提的,都是不好的。比如操练苦不苦,又打了几回仗。 给两家的信全然不同,花铃大致可以猜出来,那给他们的信,就是盘子口述的。寄回家的信,才是二哥所写。 风雪凛冽,已是年关,雪如鹅毛,外头冷得能将人冻住。浅的河已经结冰,深的河流面上也铺了一层硬冰,凿不开,戳不破,要垂钓的话,还得在上面用冰锥凿个大口子。 也是因为冰结实,所以搬了凳子坐在那冰窟上钓鱼,也不至于掉下去。 那皑皑白雪飘落在冰河上,白茫茫地融为一体。两个男子坐在小矮凳上,披着厚实披风,手中执一钓竿,等着鱼儿上钩。 花家三兄妹里,花铃和花朗都不爱垂钓,唯有花续喜欢。 而沈来宝喜欢垂钓,以前他们两人不去时,他便在闲时约花续一起,带上好茶果点,在河边坐上一日,也不觉枯燥。 后来因秦琴一事,两人再没一同去钓过鱼。 今日还是两人疏远多年后的第一次相约出行。 河底的鱼儿冬日少食,见了钓饵就往上冲来撕咬。咬的鱼多了,反而冲乱了鱼钩,等放入第三回,就钓上一条大鱼来。 下人立刻来接,沈来宝说道,“拿去弄干净,烤了吃。” 花续年纪长他几岁,又因在官场待得久了,气质与他十分不同。温润的面庞却嵌着双似乎始终沉静的眼,不苟言笑,哪怕是笑,也是深不见底。看着令人生畏,难以亲近。 反之沈来宝却如寒冬烈日,哪怕是风雪再大,也没有抹去他半点明朗,双眸神采奕奕,似狂风暴雨都不能遮掩他的光芒和蓬勃之气。 两个人气质截然不同,如今却很和谐地坐在一起垂钓。下人们远远看着,倒觉得稀奇。 片刻花续钓上一条鱼,见是条鲫鱼,便放进桶里,“给铃铃熬汤喝。”他笑笑说道,“再钓一条,给念念熬汤喝。” 沈来宝知道他很喜欢念念,或者是说很喜欢孩童。只是他不再娶,也急坏了花家爹娘。出门时岳母还偷偷拉住他,让他劝劝花家大哥,赶紧娶妻生子。可他并没有打算说,心中有个人,大家却都在劝他放下那人,那他何其痛苦。 “念念还小,吃不了这些。”沈来宝笑道,“让铃铃代她喝吧。” 花续笑道,“好。” 察觉到有鱼群在咬饵,两人立刻无话。等鱼群过去,花续这才道,“早上马车停在门口时,我娘偷偷同你说了些话,还往我这边看。我虽然看见了,但装作不知,只是你可以告诉我,我娘跟你说了什么。” 沈来宝心头微顿,他忽然觉得花续已经生疏得有了千里距离。如果他还当自己是朋友,那他该明白,哪怕他不问,能说的,他也会说。但如今还不说的,就是不愿说了。 然而还是被追问了。 他默了默说道,“岳母说,让我劝劝你娶妻生子。” 花续紧握鱼竿,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劝?” “知道你不想被人多劝这个,也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劝之无用,还容易生了间隙。”沈来宝的心思已经不在鱼竿上,他盯着那摇摇晃晃的小红木浮标,缓声,“只是现在看来,我跟你之间的间隙,不是轻易可以修复。” 花续一愣,没有做声。继续端坐着握住鱼竿,许久才道,“的确是不能修复了。” 试图修复,但彼此明白,这么做没有用。 并不是仅仅是因为秦琴的事,而是因为两人的路已经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连朋友也没有办法做了。 在官场待久了的他,无论做什么,都会不由地掂量其中利弊,然后再决定前路。可沈来宝不同,他是真心要同他恢复往昔情谊,奈何两人已完全不同。 他想着,还是为这十年前就失去的朋友,暗叹一气。饶是这样遗憾,也没有流露在外,让人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做不了朋友,也是能做亲戚的,妹夫。” 也唯有妹夫可做,越过了这条界,就又要以利弊来衡量了。 沈来宝明白,商场和官场不同,都有尔虞我诈,只是在官场走错一步,更容易引来杀身之祸。所以他这样小心,这样谨慎,他也能理解,“嗯。” 远处的鱼已经在火堆上烤出香味来,顺着呼啸的北风吹来,满是炭火香气,满是鱼肉焦香。在寒冬冰河上闻了,令人食欲大开。 远处那两个男子,始终沉默,不闻鱼香,也似乎……不会再过问彼此。 寒风冷冷,吹得人心,都冷了。 沈家大宅,三个婢女端着午食进了房间,将菜放到桌上,屋里的嬷嬷就去看孩子、伺候花铃用午饭。 花铃一动,那孩子皱了皱眉头,好像要醒。她就僵在那不动了,葛嬷嬷瞧了,笑道,“起来吧,别娇惯了小小姐,你总这样小心,以后就一直要这样小心了。” “不行。”花铃又躺了回去,侧身看着女儿,轻声,“一醒就哭,而且哭得那么大声,那么久,每回我听了都揪心,嗓子都要哭哑了,这个小哭包。”说罢她就点了点她的鼻尖,又见女儿动了动嘴,看得她都舍不得挪开视线。 葛嬷嬷无奈道,“可您总要吃点。” “我不饿。”花铃的确不饿,这坐月子的人,不是用一天几顿来算的,而是什么时候觉得饿了,那随时准备着的厨子就会去做饭。而且一日三餐也得吃,她总算是知道为什么生了孩子的姐妹们做完月子会长那么多肉了。 只是将孩子生出来,总觉得身子被掏空,坐月子时吃多些,倒也好。 小人儿开始长得不好看,脸也皱巴巴的,可这块满月,整个人都变了模样,越发水嫩娇憨。花铃只是每天看她睡觉,就心满意足。 睡着睡着,这小人儿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还没醒来。 花铃笑笑,又看了半天,葛嬷嬷催了两次,她才起身用饭。这饭还没吃完,就听见外面请安,竟是沈来宝回来了。她抬头往那边看去,见他头上披风上都是雪,也不好在这问。等他走近了,才道,“外面又下大雪了?” “也不大,就是在巷子里见到了熟人,下车说了几句话,身上就堆了雪。”沈来宝坐下身,下人端了杯热茶给他。他看看她吃的菜,“多吃一些,都是补身子的。” “嗯,你吃过了没?” “吃了一半,跟你哥哥一起烤了鱼吃。还带回了几尾鱼,送去厨房养着了。” 花铃安静地喝了一口汤,说道,“跟我哥哥去钓鱼,这么早回来……”她抬眼看他,见他没有解释,面色又十分平静,她心下叹息,明白了过来,“鱼不好吃,以后可以不用去,叫下人买吧。” 沈来宝笑道,“嗯。” 他探身去看那小人儿,焐热了手才去碰她的小脸,只是轻轻一点,就收回来了。看得花铃发笑,“费了那么多功夫,就为了碰碰她的脸?” “当然不是。” 花铃好奇等着,不知道他还要做什么。然后自己的鼻尖就被他一刮,随即听他说道,“还有这样。” 屋内的丫鬟嬷嬷顿时忍笑,花铃也笑笑,又羞了起来,片刻板着脸道,“我是当娘的人了,你还这样逗我。” 沈来宝“哎呀呀”叹道,“说得我好像不是当爹的人一样。”他躺在女儿身边,又点点她的鼻尖,“是不是,念念?” 花铃急了,“你别……” 可已经来不及了,沈念念小脸一皱,“哇”地哭了起来。哭声嘹亮,沈家半壁大宅都听见了。 花铃恼了,“都怪你,来宝哥哥你以后不许碰念念了。” 说罢就将孩子抱了起来哄着,被冷落到一边的沈来宝瞧着她的着急模样,又想想她说不许碰念念的话,探身,“好,不碰,只碰你。” 花铃把孩子交给奶娘喂食,转身又要恼他。却被他牵了手坐回小桌前,“那个小哭包刚才就要醒了,就算我不吵她。” “你怎么知道?” “她每次醒来前,都要先皱皱鼻子。” 花铃恍然,“我记得了。” 沈来宝这才将目光从那收回,笑看她,“来,好好吃饭。” 花铃说道,“再过几日就满月了,我已经一个月没出房门,外面长什么样都要忘了。” “不是正好过年么,我买了几箱烟火,你想去哪里放,就去哪里放。” 花铃想说她生了孩子就不是小姑娘了,可心一痒,竟答应了。哎呀,不管了,反正不是她主动提的,就算五十岁的时候他还肯给她买烟火,她也不羞。 一点也不觉得羞。 沈念念是腊月初七生的,满月时,正是家家户户拜年的时候。饶是孙女,沈老爷也按原定的计划摆了七天的流水宴,这倒让宾客觉得奇怪,毕竟沈老爷重男轻女是出了名的。不过想想或许是因为这是嫡长孙女,跟妾侍所出的孩子是不同的。 只是何必管这么多,只管送了贺礼去吃吃喝喝就好。 满月的孩子才出房门,沈家便又去了一趟祖祠,带着沈念念祭拜祖先。 沈老爷因儿子的缘故,嘴上说不在意是不是孙女,可心里到底芥蒂。在沈念念未满月的时候,也甚少瞧她,更没抱过她。这会得他这一家之主带着沈念念跟祖宗问安,只能抱了过来。 许久没抱过婴儿,哪怕是用厚实的襁褓裹着,也觉得轻。他低头瞧她,只见那双眼睛又大又亮,明眸似含月,一望见星辰。他眨眨眼,那小人儿也眨眨眼,他再使劲眨眨眼,就见她眉眼一弯,笑了笑。 沈老爷的心尖都抖了一下,这小人儿怎么就这么俏皮,简直是可人极了。沈夫人还以为他又嫌弃,忙伸手说道,“老爷,不如我来抱吧。” “我抱就行了。”沈老爷将孩子抱得更稳更紧,祭拜祖宗时,求了孩子平安,求她聪慧贤德,最后还是不死心地加了一句——再来一堆孙子吧。 过完了年,年味也渐渐随着北风离去。待到初春,屋外树枝满是新芽,风中漾着春景气味。敞开的窗户迎着春光,屋里都是满满暖意。 沈念念已经不像以前爱哭了,只是还不能自己翻身,每次醒来都只能转溜转溜眼睛,打量这奇怪的地方。 咦,那是什么? 咦,这又是什么? 咦,真奇怪真是奇怪的地方。 咦…… 她瞧见了个脸熟的人,每天都待她很好,还会给她喂饱饱的人。 花铃自从生了孩子后,就一直将她带在身边,她不想总是将孩子交给奶娘,哪怕夜里要睡不好,总是睡一两个时辰就要醒来喂食,她也想自己带着。她记得自己儿时就是如此,三岁前一直都是葛嬷嬷照顾自己,每日就是跟娘亲问安,白日一同坐坐,总觉得更亲近葛嬷嬷,长大后才觉得母亲更好。 她可不愿让自己的孩子也这样。 而且沈来宝也觉得这么好,两人一起照顾孩子,也不会觉得太累。实在是疲乏了,才让奶娘带到别屋去睡。 平时就让孩子睡在两人中间,这会她一醒,就算没怎么动,花铃也立刻醒了过来。一眼就瞧见她又在转着眼睛打量。直到瞧见自己,那眼里的好奇才散了去,染上满满期盼又欢喜的神色。 花铃笑笑,低声,“念念真乖。” 沈念念呷巴了嘴,饿了,眉头刚一皱,就被母亲抱进怀中喂食,立刻不想哭了。 吃饱饱,吃饱饱再睡觉,虽然奇怪的东西很多,但她碰不到,小手没力气往那抓,那就睡醒了再看吧。反正东西不会跑,等她醒了,还是会跟她玩的。 等花铃觉得女儿的嘴巴不动了,低头一看,果真又酣睡了。 “又睡了?” 沈来宝将她抱回来,“吃饱就睡,睡醒就吃,也不跟爹玩。” 花铃拢着自己的衣襟,笑他,“你还总说让我不要娇惯她,看看你,现在总想着跟她玩,等她会走会跑了,还不知道要娇惯成什么样。” “娇惯些好,但也得看是怎么娇惯。”沈来宝笑道,“岳父岳母也很娇惯你。” 花铃转了转眼,“这话是在夸我?” “可不是。”沈来宝摸摸她的脸,将那贴在脸上的几根发撩拨开,“乖,我今天会很晚回来,你好好跟念念玩。” “嗯。” “好好吃饭。” “嗯。” “累了就喊奶娘过来,自己睡个好觉。” 花铃笑着应声,他想了想又道,“不要等我回来。” 花铃失笑,“知道了知道了。”从他掀被子到穿鞋子,统共就一会的功夫,就叮嘱了她四五句。要是看着他出门,他估摸还要说足一百句。等他穿好鞋子,她探身说道,“在外面要好好吃饭,不要伤了胃。” 沈来宝笑道,“知道了。” “不能喝酒,茶也喝少点,让人泡得淡一些。” “知道了。” “还有……”花铃说道,“忙完了就早点回来。” 沈来宝俯身往她额头亲了一口,统共就一会的功夫,就叮嘱了他四五句。估摸等他洗漱完,她已经说足一百句了。 两人彼此想着,不知道已经心意相通,可还是想,就这么说上一百句吧。 沈念念伸了个懒腰,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睡觉真舒服,还能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连梦境都变得暖暖的了。 春去秋来,九个月大的沈念念已经爬得很快了。花铃稍不注意,她就从床头“唰唰唰”地爬到床尾,速度奇快,跟水里的鱼儿似的。 沈来宝提了好几次,要给她取个小名,叫游游游,被花铃板着脸拒绝了。 这么胡闹的爹,她就没见过! 都说当了爹的人会更成熟稳重,可她的丈夫,别说更成熟,反而更稚气了。比她还疼女儿,去朋友那赴宴,别家都是夫人抱着孩子,男子喝酒说话。他倒好,自己抱着女儿。 因这一事沈老爷没少说他,说没男子气概。可他还是一如既往,久了,连带着同他一起已经当爹的男子,也有几个愿意在外头抱孩子逗玩,几家夫人在那闲聊。等用饭的时候,才让下人抱走。 转眼又是腊月,沈念念已经能站起来,还能走了,只是两条小腿还颤巍巍的,走不稳当。一起身就乱挥小手,寻东西抓。等有人带她走,她才能走几步。 一能走就闲不下来了,见了哪里好玩,就“噌噌噌”跑过去,抓什么玩什么,玩什么咬什么,好像用牙齿来辨认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沈来宝蹲在女儿一旁,看她玩珠子,俯身歪头,“念念,让爹看看你有几颗小白牙了。” 沈念念偏头瞧他,探头就抱了他的膝头咬。已经被咬过好几次的沈来宝笑笑将她拎走,“顽劣。”他抱着女儿往坐在小榻上的花铃走去,将她放在塌上,问道,“小花,岳母说念念像极了小时候的你,原来你那时是这么顽劣的。” 花铃抬眼看他,“你总跟我娘打听我以前的事,改天我也去问问娘你的事。” 沈来宝笑道,“我是在夸你。” 花铃轻哼,“没听出来。” 两人说笑着,外面下人来敲门,说时辰到了。 沈念念闻声往那看去,又起身要往那跑。快跑到边缘,却被一双大手捞起,抱了起来。脚下悬空,离地面甚远,她扑腾着两条小白腿,咯咯笑着,喜欢极了。 沈来宝和花铃都笑笑,“走,念念,抓周啦。” 孩童满周岁便要抓周,虽说决定不了往后到底是做什么,可也是一种习俗,抓抓无妨。 沈念念被抱了一路,进了大堂,周围都是人,全都在往她看着。她眨眨眼,不闹腾了,也乖了起来。也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更不知道等会要做什么。她抓住父亲的衣裳,太安静啦,她不喜欢。 很快她就被放到一张大圆桌上,上面摆满了东西。 沈老太太笑眼弯弯,哄道,“念念,快去挑给你喜欢的。” 沈念念看了一眼曾祖母,坐在桌子上往那些东西来来回回扫视。 沈老爷也哄道,“念念,挑个喜欢的。” 那桌上有尺子有书,有绣帕有算盘,有笔墨有钱币,什么都有,看着五花八门。 沈念念不知道那些是什么,被唤得烦了,她干脆一手抓了一件,好,就它们了! 大堂气氛一顿,随即有人轻声惊呼—— “算盘!” “钱币!” 沈老爷一愣,只瞧见了两个词——商人! 难道沈家要出个逆天的女商人了? 第120章 沈家有女 都说雨水成珠散落,也能汇成大江大河,更何况是屋里一人一声轻呼,声音更大,惹得沈念念直往他们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不就是抓了两件东西,难道……难道他们想抢? 她瞪大了眼,紧抓算盘和钱币不放,将自己的东西护住。 连见多了大风大浪的沈老太太都一时无言,虽说沈家是生意人,可姑娘家做什么商人。刚摆放物件的时候还有人说,一个姑娘家抓周,放什么算盘钱呀,多放些首饰珠宝。但她没听,觉得不管怎么样,小孩子哪里会拿那些。 结果这下好了,一手抓一个。 众人愣神,忽然听见朗朗笑声。沈来宝已经上前将她抱起,满眼的笑,“念念以后要接管我们沈家的商行是吗?那就接吧,既然喜欢。” 话一落,更惹得众人惊诧。 谁都知道沈家少爷疼女儿,可是这么大的家业,怎么可能给个姑娘? 真是胡闹! 沈来宝也不管他们低声说什么,只知道女儿喜欢那两件东西。 抓周抓好了东西,就算是结束了。沈夫人出来打了个圆场,让下人将饭菜端上来,开酒宴了。 沈来宝便先抱着女儿回房喂食,花铃跟在一旁,只见女儿抱着那巴掌大的小金算盘不肯放,还使劲晃了晃,听见珠子声音,又使劲晃了晃。回到了房里还没放开,瞅着瞅着,张嘴就咬。 花铃哭笑不得,拦住她的嘴。沈念念便松开小算盘,抓了她的手来咬。 已经长出几颗小牙齿的沈念念转眼就在她手上咬出红痕来,也不太痛,花铃就由得她咬。等沈来宝去喝了茶回来,见状,忙上前把她抱开。可沈念念就是不松嘴,沈来宝拧眉,“念念。” 声音微重,沈念念没听出不愉快的语气来,只觉咬住的地方软软的,好玩极了。又张嘴往里咬了一寸,没有松嘴。 “念念!”沈来宝的语气终于沉下,抓了她抱起。 沈念念扑腾着四肢,抬眼一瞧,见娘亲正在那,又要靠近她。可却被人抱着,根本近不了身。她鼻子一酸,大哭起来。 “哭也不给咬。”沈来宝把她抱远了些,又不得不哄着。 花铃伸手摸摸女儿的脸,抬眼瞧他,“念念还不懂,别凶她。” “倒是懂的,念念聪明。” 沈来宝哄奶娃子的技术已经很好,也是亏得沈念念不像刚出生时爱哭,一会就不哭了。只是眼里还有泪水,鼻子也哭红了,从他怀里滚下来时,还抹了抹眼,看着委屈极了。沈来宝又后悔起来,刚才语气不该这么重。 他弯身看她,“念念。” 沈念念抬手,用小巴掌推开他,往四下一看,又爬过去抓她的金算盘,继续使劲晃。 沈来宝摇摇头,握了花铃的手来瞧,抹了几下,那痕迹就已经快消散了,“下次不能由得她咬你。” “她还总爱咬你膝头呢,你也是任由她咬的。” 沈来宝笑笑,“你细皮嫩肉,跟我不同。” 花铃笑道,“没事,我问过奶娘嬷嬷她们的,说小孩子这个时候就是爱用嘴,咬人也不是真要咬,天性罢了。而且她牙没长齐,咬不疼。” 说着,沈念念已经颤巍巍站了起来。还没走两步,腿一软,就往床榻扑去。沈来宝又一手将她捞住,“等你能跑了呀,非得将天都拆了。” 沈念念见他不凶自己了,又咯咯笑了起来,往他怀里扑。沈来宝被逗得没法,陪她玩了会,对花铃说道,“让奶娘带着,我们也得出去陪宾客了。” “嗯。”花铃说道,“方才你的话吓着他们了。” 沈来宝抬了抬眼,“说让念念管商行的事?” “对呀。” 沈来宝笑道,“要看抓周的是他们,放的东西也是他们张罗的,到头来却不许念念抓,这可真不好。不要管他们说什么,以后念念想做女商人,做女官,我都高兴。只要……不是做女流氓。” 花铃蓦地笑了,“说话总这么没正经。” 沈念念玩腻了金算盘,将它推到一边。沈来宝以为她玩着玩着又弄丢了,将算盘放回她脚下。她一瞧,抬脚一踹,将它踢得远远的。 又硬又难吃,声音也不好听,不要。 沈来宝和花铃瞧着她的嫌弃模样,哑然失笑。 小孩子长得快,满周岁的时候走路还在发抖,不过两个月,就已经能摇摇晃晃地跑了。 沈家宅院大,让她转圈圈跑一天都不是问题。就是苦了下人,偏沈老爷又叮嘱了好几回,下人更不敢怠慢,生怕她摔着摔疼。于是乎,每天一大早,沈念念就去园子里到处跑,后面呼啦啦跟着一大群的下人。 跟的人越多,她就越喜欢跑,钻进假山里,躲到柱子后面,以为谁都看不见她。可其实谁都看得到她,但假装没看见,陪她玩呢。 沈念念还不会说话,碰见什么觉得新奇的事,就抬手指,伴着一声长长的“咦”字音。 而今唯一会的一个字,就是“娘”。也并不是会喊,而是因为她刚开始懂得“说话”时,但凡唤出一点像“娘”的音,花铃就会立刻放下手上的活跟她玩闹。久了,沈念念潜意识里就知道这是个好字,而且念得越像那个音,她就会跟自己玩得越久。 ——只要她说了这个字,她的娘亲就会来陪她玩,抱她看东西,还会给她喂饱饱。 这是个好字! 所以但凡碰到些什么事,沈念念就“娘、娘、娘”地叫,花铃只要在,都会过来抱她。 等常在外头做生意的沈来宝发现这个秘密时,已经到了沈念念能牙牙学语的时候,根本没有一点特殊的了。每每听见沈念念喊娘,他总要问,“你怎么不教她喊爹?” 花铃得意笑笑,“等别人逗她,问她更喜欢娘还是更喜欢爹,她就会立刻说更喜欢我了。” 沈来宝恍然大悟,他的小花竟是如此腹黑。 花铃见他不语,摇摇他的胳膊,“你常外出,我教了她喊爹,却寻不到人立刻抱她,久了,她还以为‘爹’是什么呢,怎么喊了这个字,谁都能来抱她。” 沈来宝笑道,“下回你再生,我也要从小陪着。” 花铃问道,“那商行的事怎么办?” “交给你好不好?” 花铃一笑,“你就真不怕人笑话。” 沈来宝不怕人笑话,可是怕她累呀,“你不是说你也想做生意么,如今念念也一岁了,不用十二个时辰都照看,我拿些沈家的账本给你看看。” 花铃点点头,沈念念见爹娘聊着,也不要她的大夜明珠了,跑过来抱了娘亲的腿就往上爬。可腿短手又没力气,根本爬不上去,急得她又“娘、娘、娘”地喊。 花铃笑笑,俯身将她抱起。脚下瞬间悬空,沈念念忙缩起两腿,直到看见了床,才伸长腿,稳稳落下。看得两人都直笑,笑得沈念念莫名,可总觉得开心,也咯咯直笑。 又至秋日,家里有个孩子,才让人觉得日子过得快,留着可见的痕迹。 还未过年,沈念念却见自己穿上了红衣裳,连爹娘都穿得比平时明艳了许多。她颠着小步子走到母亲面前,仰头看她,“娘,你要带我去,领压岁钱,吗?” 三岁的人已经能说很多话,但总是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着,同龄的孩子中,她学得已经很快。至少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能说明白。偶尔还能语出惊人,让人觉得惊奇。 “不是领压岁钱,是去送你大姑姑出嫁。” “大姑姑要嫁到哪里去呀?” “孔家,以后你就要有姑父了。” 今日是沈安娴出嫁的日子,她和孔愿也算是相识已久,实则婚事早已定下,只是孔家拿了两人八字去算,说略有不合,但如果是今年成亲就可以消灾,还有利家宅。于是两家人就先定亲,婚事到了如今才办。 沈念念是去赴过喜宴的,只是每回都坐在后面,她要去看新娘子也不给看,说怕她被人挤走。 哎呀,真是的,她个头矮,会钻洞,怎么可能会被人挤走。眼前全都是腿,到处都是窟窿,谁能挤着她。 “姑父是什么?” 正在穿衣的沈来宝觉得她下一句就要蹦出“能吃吗”的话来了,忙说道,“就是以后和你姑姑一起住,一起吃饭,一起玩的人。” “哦——”沈念念恍然,“就跟,爹爹和娘亲,一样样。” 沈来宝笑笑,俯身刮她俊挺的鼻尖,“对,一样样。” 花铃说道,“念念不是一直想看新娘子吗,娘带你去见你姑姑。” 沈念念摇头,“姑姑我天天见,大姑姑,二姑姑,三姑姑……好多好多的姑姑。我要看新娘子,是新娘子,不是姑姑新娘子。” 满屋下人忍俊不禁,花铃可算是明白什么叫童言了,她笑道,“念念,姑姑新娘子今天特别不一样,你真不要看?” 沈念念转着大眼睛,想来想去,觉得好像不去看要错过什么。心一痒,答应了,“嗯!去看姑姑新娘子。” 沈来宝笑道,“也就只有你有办法能一句话说服她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沈念念像脱缰的野马往外跑,喊着要去看新娘子,一点也不想等了。 吵得花铃头都大了,“念念。” 沈念念听出约束的语气来,当即安静下来,站在那并着腿拢着手眼睛直溜溜地看她,乖巧得不行。 一会她见父亲过来,还没到跟前,就张开手要抱。可父亲却没跟以前那样抱起她,反倒是母亲要来抱。她环着娘亲的脖子,又不死心地在花铃后脑勺偷偷问道,“爹爹不抱念念吗?念念很轻的。” “爹不能去看新娘子,念念先去看,然后再回来告诉爹爹新娘子漂不漂亮,好不好?” “好吧。”沈念念收回脑袋,看着抱着她的人说道,“娘亲抱也很好。” 花铃真不知道她是哪里学来的,嘴甜,定是跟她爹学的。不爱安静念书,这些倒学得快。说罢,就瞧了沈来宝一眼。沈来宝不知为何被她看了一眼,万事不理,只要对她笑就要,便笑了笑。看得花铃都没法恼他。 “那我们去安娴房里头了。” “嗯,我去看看娘那边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因沈家办喜事,花铃到了沈安娴住的院子,那里还有些脸生的、临时找来的人。挑夫车夫都在外院等着,一箱箱的大红妆奁已经用红绸系好,就等着新娘子一起出门,送去孔家。 沈念念仍觉新奇,对那大红的颜色看着喜欢,不肯再让花铃抱着,非要下来。花铃无法,将她交给嬷嬷,“那你先去玩一会,等姑姑上好了妆,你就过来好不好?” “好好好。”沈念念答完,就钻进那红色长龙中,像条鱼儿游得飞快。 她个子小,比起成年人来,反倒走得更快。下人只能看着她,没法立刻跟过去。 沈念念跑得急,一不小心绊了一跤,撞得脑袋疼。她拍拍两手还没起来,就被人扶起。她抬头一瞧,只见是个长着胡子的叔叔。这叔叔其实长得好看,就是右脸有几条伤痕,看着嘴角有点歪,便略觉可怕了。 那男子见她往自己脸上瞧,笑笑,“别摔着,划破了脸可就不好看了。”他一会又道,“就好像叔叔,脸就是这么被利石划伤的,丑死了。” 沈念念回过神来,摇头,“叔叔长得好看,不丑的。” 男子只是笑着,没有答话。见下人过来,立刻就松了手。 沈念念回到嬷嬷身边,又回头往那边瞧,却没再看见他,不知道去了哪里。 一瞬就不见了人,沈念念还觉得奇怪,那人怎么走得这么快,莫非是神仙不成。她想过去再看看,却被嬷嬷抱走了,“小小姐,该去看新娘子了。” 沈念念的心思立刻被那传说中美美的新娘子吸引了去,将那叔叔忘记在脑后,欢呼道,“去看新娘子啦,去看新娘子啦。” 沈家如今就她一个孩童,平日都要出门了才能和同龄的人玩闹。今日家里来了很多小哥哥小姐姐,再也不用在跟人说话的时候抬高脖子,实在是太累了。于是唤了一堆孩子过去,浩浩荡荡的,让嬷嬷瞠目结舌。 这号召力,以后可是要做女将军?当初抓周如果她有三只手,那一只,抓的定是小刀吧。 沈念念带着一堆的豆丁去围观新娘子,门一打开,豆丁们就闹哄哄进了里面。沈念念往屋里扫了一圈,见了那穿得最红艳的人抬手就指,“新娘子。” 众人一起往那跑去要看新娘子,吓得喜娘都慌了,忙唤了下人来拦他们。 沈念念腿短没跟上,颠着步子快跑到近处,眼见着就要看见新娘子了,就被人敲了一记脑袋,娘亲的声音已经在耳边炸开,“沈念念!” 她顿时一怂,又并了脚拢了手,抬眼看她,“娘。” 花铃简直拿她没办法,“用你爹的话说,你就是个混世小魔王。” “才不是,爹说我是霸王花。” “……” 花铃一瞪眼,沈念念又不敢吱声了。见她还盯,她垫脚抱了她,往她脸上亲了一口,软声,“娘——” 花铃的心又化了,抱了她往沈安娴那走。沈念念就知道这个字有魔力,从小到大,百试百灵。 被抱得高高的她看着小哥哥小姐姐们的头顶,不由笑得惬意。她得快点长高才行,然后就可以俯身跟他们说话,喊他们小豆子。 沈安娴的出门吉时是在巳时,进门吉时是午时,从沈家到孔家并不需要那么多时辰。沈老爷便安排轿夫在明州城街道游走一圈,沿途给看热闹的百姓散红袋子。里头有糖果有花生,还有银子,惹得百姓争抢,一路热闹。 花铃看着花轿出门,并不用随行,等花轿出了巷子,她才回来,却没看见女儿在,便问道,“念念呢?” 下人答道,“方才在跟宗家的孩子们玩,嬷嬷他们都在看着。” 花铃点点头,就进去帮母亲一起招待今日一起来送亲的亲朋。 沈家现在办大小红白事,沈夫人都将花铃带在身边,想让她多学学。等上手了,以后也能独当一面。 好在花铃聪慧,又谦虚好学,教过一遍,第二次就不用她带着了。而且她待人有礼,从不发怒,着实让人称赞,对花家的称赞也更多几分。 如今花家长子身为文官,在官途顺畅;儿子身为武官,也是仕途无阻;加之女儿又嫁了一府首富之子,丈夫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大有要冲着大央首富去的意思,更让人不敢小觑。花家现在的地位,在明州城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了,过年连知府知州都会让人送礼来,一时风头无两。 酒宴一开,那些去玩闹的孩童就被爹娘喊了回来。花铃想着女儿也该饿了,就看着那群孩子回来的出口,等见了她就喊她过来吃饭。 可左等右等,孩子陆续出来,却怎么都看不到她女儿。 沈来宝也从宾客中回来,见她往那边张望,问道,“怎么了?” 花铃说道,“念念跟他们一块玩的,可现在他们都出来了,念念还不见人影,定是又跑到哪里疯玩去了。我进去找她,非得骂她一顿不可。” 沈来宝见她真要去揍她一顿,笑笑跟上,关键时候他得拦着她,可别真把女儿揍了。 不过那个小霸王,越大就越顽皮,也是该好好说说她了。奈何每次一提,她就委屈地看来,明知道她不是真心悔过,可就是下不去嘴,最后还是将他软化。这可真是要不得,分明就是助长了她顽劣嘛。 两人进了内院,寻了个下人问沈念念去了哪里。下人说不知,花铃又道,“厉嬷嬷他们呢?” “开饭前夫人说厨房人手不够,让他们过那去帮忙了。” 花铃一愣,心头隐约泛起阴云来。也没让他传话,直接去了厨房。她步子焦急,沈来宝也快步同行,还是压低了嗓子说道,“别慌。” “嗯。”花铃答了一句,快速走到厨房。只见厉嬷嬷他们正在帮忙洗菜,看得她脑袋一嗡,“厉嬷嬷!念念?” 厉嬷嬷面色诧异,“小小姐不是一直跟在夫人身边么?” 花铃脑袋里的声音已经快炸得震天响,“你们为什么不看好她?!” 厉嬷嬷一众人从未见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去找沈念念了。沈来宝也觉不对劲,可他还是觉得,沈家这么大,下人这么多,她去哪都能让人瞧见。许是躲起来了,说不定又是玩得累,自己回房睡觉去了。 他边安抚妻子,边让下人放下手里的活,去找沈念念。 要是这次找到,他真要骂骂她,做事不许这样没交代。 可下人找来找去,翻遍沈家大宅,就是找不到人。 花铃已经快要急哭,可她仍相信女儿还在宅子里,只是爱玩,不肯出来。 沈来宝让人连外头都去找,问问周围的人有没看见沈家的小姑娘。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终于有下人问到个线索,跑回来说道,“方才后巷对面的茶肆掌柜看见,一个男子带着小小姐从后巷出来,往东边去了。因那人穿着挑夫的衣服,就没怀疑,以为是一同送新娘子的,就没起疑。可后来觉得不对,送亲的人怎么会从后巷走,就赶紧来告诉我们了。” 花铃一听,顿觉天昏地暗,眼泪啪嗒落下。 “念念——” 第121章 风雪漫天 沈家的小千金不见了,还是被个挑夫给拐走的,不知道去了哪里,一时在宾客间传开。今日来的都是亲戚,七嘴八舌来关心,却让心烦意乱的沈家人更是心烦。哪怕知道他们是好心,可还是觉得烦。 沈来宝已经让管家去孔家对名册,孔家那边一听,又惊讶又怕惹上麻烦,急忙让挑夫都出来核对。结果一对,就对出问题来了,果真是少了一个人。而且那人从挑夫送亲开始,就没人再见过。 又有人道,“我瞧见了,他跟沈家小姑娘说过话。” 管家得了这些线索,快马加鞭赶了回去禀报,将名册递给沈来宝,说道,“那人用的是假名,这、这是老奴的疏忽。因为挑夫不够,就临时找了些,没想到……” 事到如今沈来宝无暇责骂,坐在凳子上缓神的花铃听见,抬头看他,目光灼灼,“先不要报官,就算官府的人来这问话,也要告诉他们,我说了,不要管这件事,希望他们不要多嘴多事。” 别人说这花管家不敢答应,但这少奶奶是什么人,大哥是文官,二哥是武官,明州城的衙门哪里敢得罪,当即应声记下。 “然后让下人们找的时候也跟人说,如果将沈家小小姐送回来,沈家必有重赏,名下铺子,随便挑,一间不够,就五间,五间不够,十间二十间都可以。” 她想他们沈家乐善好施,做生意也从不将人往死里逼,所以结仇的可能性很小。沈家家大业大,所以为钱而来比较有可能。 那她就给绑走她女儿的人一个隔空承诺“将我女儿安然送回来,你要多少钱,我都会给你”。 这话是指明要拿沈家铺子来填的,管家没敢立刻回答,就抬头看自家少爷。沈来宝点头,“都按少奶奶说的做。” 花铃方才已经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不能慌,一慌,就真的可能找不回女儿了。 连说了两个,她气有些喘不上来。肩头忽然微重,偏头看去,就见沈来宝看着她。她又瞬间泪眼。 沈来宝心头一颤,握着她的肩头说道,“不要怕,我已经让全部下人都去找,也拜托了巷子里有下人的人家,大家都在找,念念会没事的。” 花铃还没有这样害怕过,就算是她当年被疯女人掳走时,她也没有这么害怕过。 念念才三岁,三岁的孩子,就跟嫩芽般。 她怕得整颗心都在发抖,沈来宝说道,“你先回屋坐着,我也去找找。” 众位宾客听见,也没了心思留在这吃饭,也一起出门去找。热热闹闹的沈家,瞬间就冷清下来了。 花铃没有回房,起身和丈夫一起去外面找念念。等沈来宝握了她的手,才发现她满手冷汗。 平时念念总说更喜欢他,因为娘亲对她太凶,管教得严。可是如果让念念知道,此刻她娘亲有多在乎紧张她,或许她以后就再不会觉得她娘亲不疼她了。 “来宝哥哥。”花铃偏头看他,还红着眼,“你也不要慌,念念会找到的。” 沈来宝微愣,似想起了什么,抬手一抹额头,手背顿时沾了冷汗,这才知道原来他也一样。 沈念念是腊月初七出生的,每到生辰时,家里就热热闹闹的,爹娘也会带她去门口堆雪人。到那天也能领到很多礼物和钱,所以她喜欢冬天,冬天总有那么多好日子,让人欢喜的事。 可现在她觉得很冷,冷得让人讨厌。那人还不给她烤火,自己坐在那生了一堆火,却将她扔到这。 沈念念想了很多事,这人是谁?为什么突然将躲在假山后和小伙伴们躲藏的她抱走?现在又抓到这破地方来? 她冷得想哭,还饿。早上该多吃一点的,可娘亲喊她多吃的时候,她偏不要。 唉……她想爹爹和娘亲了。 沈念念蜷缩着身体躺着,也不知道现在要做什么,只是爹爹告诉过她,要是碰见坏蛋,又打不过他的时候,就先躺着不要动,不要乱走,不要…… 不要什么来着?得怎么做来着? 沈念念想不起来了,她还是想哭。 赵韶回头看了一眼,那小东西还躺在那,像是被吓傻了。他上前抬脚踢了下她的背,“死了没?” 这一脚很疼,沈念念装不下去了,颤颤坐起身,抬头看他。 这长得很好看的叔叔,怎么会是个恶人。娘亲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知人知面…… 她又忘了。 赵韶蹲身看她,这小娃娃长得实在是水灵,以后肯定也是个漂亮姑娘。他轻笑,“要是我的脸跟以前一样,等你长大了,定会欢喜我的。” 沈念念听不懂,她讨厌死这个人了,怎么可能会喜欢。她喜欢她爹爹和娘亲,还有祖父祖母,曾祖母,还有外祖父外祖母,还有……好多好多,就是轮不到他! “可是……”赵韶面色一沉,看得沈念念心生怯意,“你爹将我的脸毁了,将我的名声也毁了,那些姑娘都躲得远远的,再没人亲近我。我要每天去做苦活养活自己,我的手变糙了,脸也越来越丑。只有那些老女人才会来找我,你知道有多恶心吗?” 沈念念一点都听不懂。 “你爹断了我的荣华富贵,还把你姑姑嫁给了别人,你爹是个混蛋!该死!” 沈念念这下听懂了,她顿时恼了,气道,“我爹不是混蛋,你才是混蛋!” 赵韶一听,往她脸上重重扇了一巴掌,打得沈念念两眼一黑,差点没晕过去。她不想掉眼泪,可是实在是太疼了。 “你哭吧,你哭我就开心了。让我想想,要怎么样才能更让你爹娘难过。”赵韶缓缓起身,边深思这个问题,边回火堆前坐着。 他现在还不能直接杀了她,如果是个男童,他就杀了,那就不怕沈家不会难过一世。只是个姑娘的话,要不划花她的脸?让她做一辈子的丑八怪。 赵韶想着,突然兴奋起来,弄花她的脸,再将她的衣服扒光,丢到闹市去。让她死不了,一辈子痛苦,让沈家的人一辈子脸上无光。 他想着想着,不由朗声大笑。忽然那小东西转了个身,还睁开眼看他。他狠狠地瞪了瞪眼,她立刻紧紧闭上。他冷冷一笑,拨了拨柴火。等到明天一早,闹市有人了,他就将她从这破庙带出去,划花她的脸,脱光了,丢到人群里。 柴火烧了一个时辰,已经不够他撑到明早了。这里四处漏风,要是睡一晚,指不定要冷死。他起身准备去外头找柴火,临走前,将沈念念拎到柴火旁烤火,免得死了。又将她的手绑了束在那烂凳脚上,这才安心离去。 沈念念听见脚步声走远,她才睁开眼,看看四下,有些没缓过神来。她大喊了几声救命,可没有人来救她。她又喊了两声,突然一个人影猛地出现在门口,赵韶恶狠狠盯她,“闭嘴!小畜生!” 沈念念没想到他还在,被吓得想哭,可又被吓得哭不出来,怔怔看他。许是模样太过惊恐,赵韶捧腹笑了起来,“真是舍不得你这么好玩的小东西。”片刻又变脸,“别喊了,这里半里都没人,没人会来救你。” 说罢他就走了,这次是真走了,天寒地冻,都快将他冷死了。 沈念念也知道外面很冷,刚他猛地扑到门口,背后的冷风呼啸灌入里面,她也觉得冷。 她呆坐了好一会,挣扎手上的绳索,那绳索不粗,一动就勒得她手疼。她挣扎了十几下,实在是太疼了,没敢再动。想了想低头去咬,又勒得牙齿疼,也咬不断。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她想回家,想见爹爹娘亲。 沈念念瘫坐在地,眼泪凝珠滚落。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谁能来救她。 可那坏人说了,这半里都没人。 半里是多远? 一定很远吧。 沈念念没力气了,又躺回地上。大概睡一觉就会好,没事的。 她蜷起身子,打算睡一觉,等睡醒了,就什么事都没了。 想着想着,庙外又吹进一阵冷风,将她从幻想中惊醒。这不是做梦,她要是睡着了,可能就见不到爹娘了!她猛地坐了起来,又去扯绳子,一扯又疼,便边掉眼泪边扯。 “呼——” 冷风又再次卷入,沈念念一个哆嗦,以为那人又回来了。她偏头往外面看去,不见人,视线倒是慢慢会火堆给吸引。 她想起她跟娘亲玩绳花,绳花不小心掉进火炭盆子里,就烧了个精光。 她把手伸到火堆上,火蛇一咬,就烫得她缩手,又哭了起来。 可绳子焦了一些,她都闻到味了。可她实在没有勇气放手去烧,会烤熟的。 沈念念又瞧了好久,才想起她可以抽一根出来。她怎么这么笨,以后爹娘教她什么,她定要好好听,万一下次又被人绑了,那就不怕了。 抽出来的柴火也烧得红而烫,沈念念又惊又怕,哆哆嗦嗦地把绳子压到柴火上,手又被烫了三次。 可到底是将绳子弄断了,她大喜,也顾不得疼了,起身就往外面跑。门槛太高,跑过去没提腿,又摔了个结实。 沈念念都要哭不出来了,太疼,哪里都疼。 让她回家吧,要是能让她回家,她保证把她的小金猪都拿出来,给小伙伴们买糖吃。 沈念念爬起身,双手抓着门槛要跨过去,门外冷风刮在她的小脸上,她顿住了动作,没有动。 半里都没人呢…… 半里到底是多远? 她吸了吸鼻子,眼泪打在干枯的门槛上,沾湿了一片。她抹了抹眼泪,到底该怎么办? 她好像跑不动了,可是不跑的话,会死的。 要不要把小金猪的事告诉这坏人,给他买糖吃,或许就会让她回家了。毕竟谁都喜欢吃糖果,吃到那甜甜的糖果,不是谁都会开开心心的吗? 沈念念的双手还撑在门槛上,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已是子时,外头又飘起雪来,冷风如刀,刮在人的脸上,好像又能将他痊愈了三四年的伤疤剐出血来。 他一点也不觉得冷,甚至还很兴奋,他不但抱了一堆柴火,还去砸了个大石头,将那砸出锋利边沿的石块揣在兜里,往破庙走去。 他还特地去山道那边看了几眼,没看见有人往这找,他得意一笑。走回破庙中,准备给她吃个饼,千万不要饿死了才好,他可是要让她和沈家人一辈子受尽折磨的! 赵韶回到庙中,还没将柴火放下,就见他方才绑人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没有人!绳子也被烧断了! 他一愣一惊,手中柴火滚滚落下,有的跌在火堆旁,溅起火星,硬得他满目凶光,大怒,“小畜生!”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小东西会自己跑了,这根本不可能,她才多大的人,怎么可能会自己逃走。 难道是有人救走了她? 赵韶一瞬惊惧,不管了,先离开这里再说,说不定真是她跑了,去外头找找也好。 想罢,他便追了出去,发了狂般。他决定要是找到她,就将她杀了。 她的爹娘害他一世,那他也不要等到明天,万一她真被人救走了怎么办?他就要恶心一辈子了。 杀了她,杀了那个小畜生! 赵韶一想,又兴奋起来,奔入雪夜中。 如果他没有被自己的仇恨蒙住双眼,那他定能看见,堆满积雪的前院,并没有小人儿外出过的脚印。 第122章 九死一生 沈念念不是不想跑,只是她想来想去,外头这么冷,她腿又短,根本就跑不动的。所以她干脆不跑了,在庙里找了个可以藏身的地方,还抓了一把的稻草暖身。可还是会哆嗦,她抹了一把眼泪,手还疼着,腌得手疼,差点又哭出声来。 不过片刻就听见那坏人回来,沈念念啪嗒落泪,不敢出声。还好不过一会他就跑了,她等了很久,觉得冷得受不住了,听上半晌,确定没人,她才出来烤火。烤暖了身,又赶紧躲回去。 她抱着稻草想,她要赶快长大才行,那样就能变成大长腿,然后从这山上直接跨步到山脚下,再跨一步,就能回家了。 她实在是又冷又饿,想着想着,倒睡了过去,还呷巴了下嘴巴。 山下已经都是来找的人,以沈家为中心,往八方依次查找。像张渔网撒开,得到的线索越来越多,看见那挑夫和沈念念的人也越来越多。但到底是去了哪里,却无人知道。 沈来宝领着人一路找寻,想着一般人家定不敢收来路不明的大人孩子,而且那人如果要躲,也得避人耳目,那走的必然是暗巷小道。但一般这样的路通往的都不是闹市,所以沈来宝让人着重排查小地方,还有不起眼的桥底、荒芜大宅、破旧庙宇,还有山上的树洞山洞,都要查清楚。 此时已有三十余人到了周山脚下,问了当地农户,听见山上有座庙,花铃立刻问道,“可有看见人上那?” 农户答道,“那儿早已废弃多年,连个和尚也没有。” 沈来宝一听,当即要领人上去。花铃也提步要去,看得葛嬷嬷都要落泪,哽声,“小姐,不要去了。” 花铃面上气色全无,双唇也被冻得紫青,害怕严寒的她,俨然已经忘了暖炉,又一路不停地找寻,体力都已透支。沈来宝劝过她两回,她都摇头拒绝。如今嬷嬷又劝,花铃才道,“找不到念念,我也会冷死累死在这的。” 葛嬷嬷不由落泪,都说为母则强,可她看着长大的这个姑娘,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竟然绑了念念。若是见了,非得要他的命不可! 沈来宝握了花铃的手,寻了山路,继续去找念念,一定要能看见她。否则得越过一个山头,那就是另一个地方,找寻念念的希望就更加渺茫。 花铃紧抓着他的手,仍在发抖,越是往上,就越是疲累,心累,身累,累得浑身颤抖。她咬唇而行,似乎是手冷得吓人,被旁人察觉了。身上一暖,旁人已经将披风加在她身上。 宽大的披风还带着暖意,从花铃自己的披风渗入,暖和了许多。她偏头看他,低声,“我们能找到念念吗?” 沈来宝郑重点头,“能,一定能。” 花铃有些痴,“念念会不会恨我们,这么久都不去找她……她也跟我一样,最怕冷了,可就算是怕冷,一下雪,还是要穿得像个小雪球,嚷着去堆雪人……对,她最怕冷了,这么冷的天,这么久了……她还没有吃早饭,我错了,应该多喂她几口的……” 说着眼又湿了,沈来宝听出她话里的满满自责,轻声,“小花……我们会找到念念的。” 花铃点头,一点头,眼泪又成珠滚落。她抹了泪,继续往上走。她想,如果、如果念念真出了事,她也不会活了。 三十余人沉默无话,又已入夜,山林无声。这里人多,就连猛禽都不敢出声。唯有远远山林,偶尔传来几声兽吼。 突然林中有树叶哗啦作响的声音,似是猛兽,一晃而过。沈来宝心头一顿,举着火把往那一照,照出的影子却不像是兽类。他当即道,“阿五,领十个人,过去追赶。” 几乎是片刻功夫,阿五就指了五个人,往那追去。 沈来宝不敢肯定那是不是绑匪,只是念念肯定不在那人手上,否则这么陡峭的山坡,要带着个孩童跑,定不会跑得这么快。 他想了想,还是往上走。 很快一行人就到了那破庙门坪前,一路积雪,众人的靴子已经被雪浸透,冷得入骨。 花铃也冷得不行,可几乎是在看见门坪的一刻,她的心就跳了起来,那雪地上,有脚印! 她松开沈来宝的手就跑进里面,全然忘了去想里面是不是有凶神恶煞的绑匪。沈来宝几乎紧跟在旁,这才发现素来懒动的她竟然能跑这么快。 “念念!” 花铃嘶哑着嗓子往里面喊,已到佛堂门口,就见地上有火堆。火堆上还有柴火,几乎已成灰烬,无人撩拨柴火进火堆,露了半截在外头,火光闪烁,已经快灭了。 花铃见庙里没人,心一瞬间又从天入地,她嗓子哑得连喊都喊不出来。沈来宝扶着她,喊了几声女儿的名字,却无人回应。下人散入庙里,四下寻人,可找的时候都在想,其实人已经找不到了吧。 “啊!少爷……” 沈来宝闻声看去,一见那下人指的地方,心头一抽。花铃晃了下身子,如果不是他扶着,差点就瘫软在地,“念念……” 那下人所指的东西,是一根不粗不细的绳子 花铃怔怔看了会,跑过去抓住那绳子,绳子上还有血迹。她不得不多想,这就是捆住念念的绳子。绳子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 念念呢? “念念……” “沙……沙……” 沈来宝猛地顿住,往残破的佛像后面看去。下人还未察觉,他快步走过去,声音太小,其实更像老鼠闹出来的动静。可他没有办法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找到女儿的机会,那佛像后面,稻草杂乱,散落在地。可草面没有灰尘,更像是刚刚被人搬过来的。 “念念?” 他试着唤了一声,并看不太清那杂乱背后有什么,伸手撩开,还未碰到,就听里面有低弱声音,“爹爹?” 一声轻唤,一直都镇定的沈来宝忽然眼眶一湿,心也猛地一震,急忙拨开稻草,果真看见个小脸蛋。他喉咙一哽,将她抱了出来,“念念。” “哎……”沈念念睡得头晕,都没力气高兴了。她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裳,不敢松开。她睁着眼直勾勾看着他,忽然又看到母亲冲过来。她才觉得这是真的,爹娘真的来接她了。她看着看着,突然哇地一声大哭出声。 她一哭,花铃也撑不住了,连着沈来宝一起抱住,“念念,念念……” “娘。”沈念念嚎啕大哭,“我再也不乱跑了,我想吃饭,我手疼。” 花铃颤颤取下披风,将女儿裹住,声音仍在发抖,“没事了,念念,没事了。”她偏头道,“快将火生旺,快!” 她握着女儿的手,想到她说手疼,低头一瞧,看见她手腕有血痕,还有被火烫出的小水包,心又像是被撕裂了。 沈来宝抱着女儿到了火堆旁,让她取暖。沈念念瞧见火光,又觉手疼,往父亲怀里钻。沈来宝搂着她,轻声,“爹爹和娘亲都在,念念不要害怕。” “爹爹。”沈念念神情虚弱,又唤声,“娘。” 两人立刻应声,不知她要说什么。一会她缓了缓气,才道,“是真的,那我,睡觉了。” 一句话惹得两人的心又颤了一颤,葛嬷嬷哭道,“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这样害你。” 提及那人,想到那人,沈念念就抖了抖,又往父亲怀里钻,“他脸上有坑,还骂爹爹是大混蛋。”她忽然来了气,那人怎么能骂她爹爹!一生气,就来了生气,“他姑姑是他的,可爹爹不让,还让他脸有了坑。” 沈来宝和花铃相觑一眼,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人。等细细揣摩这话,两人猛然一愣,往对方看去。 赵韶? 此时外面传来吵闹声,不同寻常。三人往那看去,就见下人扭送了个男子进来。 男子面容俊朗,可是脸有明显伤痕,许是在山林中跑动,衣服被勾得破烂不堪。 这个人的脸,本来已经忘了,可女儿一说,见到的又果真是赵韶,顿时明白为什么他要绑念念。 沈来宝怒火中烧,起身要去痛打他,可一动身,女儿就痛叫,他稍稍收势,谁想花铃往前走去,身影决然,从掠过的侧脸已能感觉出她的愤怒。 怒,怒得火可燎原。 花铃快步上前,俯身拾起在火堆中烧得旺盛的一根胳膊粗的火棍,动作突然更快,几乎两步就冲到赵韶面前,双手握棍,将那烧灼的棍子狠狠打在他的脸上! 赵韶惨叫倒地,下人已是呆若木鸡。 沈念念闻声要往那看,沈来宝忙捂住她的眼。这个画面实在是……儿童不宜! 第123章 小熊孩子 粗如胳膊的木棍如果不是因为已经烧得脆了些,那估摸赵韶的脑袋都要被敲碎。可那火红的棍子拍在脸上,他的脸瞬间灼烧得红烂,痛得他蜷在地上大声嚎叫。 木棍断了半截,花铃仍是双眼赤红,如果现在她手上有刀子,那就是在他脸上戳个窟窿了。 赵韶余光只见那花铃又要过来,吓得大叫,“要人命了,要人命了!” 花铃恼怒道,“要了你的命又怎么样?荒郊野外,丢你去喂豺狼吃了也没人知道!” 赵韶惊愕,没想到她竟然这样恶毒。他又赶紧往周围看去,并没人阻拦,他顿觉心慌,又急忙看向唯一的救星沈来宝。 沈家人向来乐善好施,是出了名的大好人,绝不会眼睁睁看见他被打死的。 赵韶怀着最后的期望看去,谁想却见他冷冷盯来,似乎只要他再多看一眼,就又要有一个人抡着棍子过来,砸他另一边的脸。他心中惊怕,怕着怕着,忽然觉得他们真不会放过这自己。他的心一横,大喊大叫着朝花铃冲去。 可还没跑到面前,就被下人捉住,随即又见花铃扬起棍子,在他身上又重击一棍。 赵韶疼痛难忍,终于是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沈念念还想拨开父亲的手往那瞧,可那大手就是不给,拨不动,她也没了力气,念了他一声坏爹爹,就安安静静窝他怀里睡觉了。 这一次等她醒来,就真的是在自己又暖又软的小床上了。 沈家小千金被拐走,在明州城闹出不小的动静,连官府那边都来了人。等瞧见被打得半死的赵韶,也没多话,直接要将人领走,说带回衙门去审判。 在柴房饿了冻了三天的赵韶看见衙门的人,有气无力地抱住一人的腿,哭道,“救命,他们滥用私刑,是犯法的,犯法的!” 衙门的人对沈家还要礼让三分,别说把他折磨成这样,就算是直接打死了,也没人敢说半个字,更何况他绑架了沈家小千金,这件事本身就很恶劣。衙役一听,忙抽腿要撇清关系,谁想赵韶不放。他急得一脚踹开他,怒道,“打死你也是活该!” 赵韶一愣,立刻明白过来他惹上不该惹的人了,本来还能靠这半边脸混点饭吃,现在却连命都可能不保。 他这才悔不当初,哭求沈家人放过他。管家瞧也不瞧他,对衙役说道,“劳烦两位官爷了。” 说着,拍拍两人的手,放了袋银子在他们手中。 赵韶一看,瞪大了眼,这定是要将他中途做掉才给的钱吧?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气力,嘶喊着要逃。可没跑两步,就被衙役一脚踹在腰间,将他踢到在地,痛得体力不支的赵韶晕死过去。 赵韶被拖出院子时没有醒,直到快到大门口,才嘶声鬼叫。叫声一直传到内宅,刺得沈念念在梦中惊醒,几乎是立即坐了起来,满眼惊恐。只是片刻,就见了母亲的脸。她顿觉安心,“娘。” 花铃摸摸她的发,温温笑道,“怎么突然就醒了?” 沈念念紧紧抓着她的衣袖,说道,“娘,你讨厌我吗?” 花铃笑道,“为什么要讨厌念念?” “因为我不听话,嬷嬷还说,如果不是我乱跑,娘就不会感染风邪,跟我一样,病了三天。” 花铃心一僵,瞥了一眼站在一旁伺候的嬷嬷。那嬷嬷跟她的视线对上,只觉锐利得能剜人。她暗暗叫苦,本意是想用这件事吓唬住这爱玩爱闹的小祖宗,可没想到她当面这么问,深知少夫人并非是可以糊弄的主子,当即要跪。又被她瞪了瞪,她识趣地收住膝头,只因明白她不想现在追究。 “娘喜欢念念,不讨厌念念。”花铃本就疼她,经历了这件险事,更是觉得没了念念,她也不知道要怎么活。这几日她病得昏昏沉沉,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丈夫说,她病糊涂的时候,一直喊女儿的名字。 “娘喜欢念念。”沈念念低头枕在她的手背上,“念念也喜欢娘。” 花铃笑笑,没有血色的唇抿着,是说不出的欢愉和喜悦。她低头贴在女儿的脸上,“你爹说了,等你好了,就带你去玩,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沈念念眼一亮,“真的?” “真的。等年后这场风雪过了,就带你去外面走走。”花铃起初不解,女儿受了惊吓,不是更应该留在家里休养么?只是沈来宝和她说,总待在狭小的空间,反而更容易让她胡思乱想。倒不如去开阔的地方逛逛,将那可能还残留的恐惧让山山水水来抹去。 如今见女儿兴致盎然,花铃更是觉得丈夫说的没错,也郑重点头,“嗯,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那我要去找小舅舅。” 花铃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沈念念坐起身,眸有星辰,“找小舅舅呀,那个传说中的小舅舅。” “传说中的小舅舅?”沈来宝恰好进来,进来便听见这话,不由快步走近,坐在床边瞧她。 “爹爹。” 抓着花铃袖子的手立刻松开,转而抱住他的胳膊。看得花铃都要吃醋,女儿怎么就这么亲她爹。 沈念念身上还有伤,只要靠近她,就能闻到一股淡淡药味。药味飘入沈来宝鼻中,令他心头紧拧,又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脑袋。 沈念念不乱动就不觉得疼,这会兴致正高,更是将伤抛之脑后,“爹爹带我去见小舅舅吧,一直只是听说,却从来没见过。外婆说小舅舅可厉害了,还管着好多好多人。” 沈来宝可算是知道为什么她会加上传说二字了,自她出生以后,花朗就随军而行,这一走,就是三年。大禹治水是过家门而不入,可花朗却连经过家门的机会都没有。 只是念念一回外婆家,就要从上到下听一遍夸赞她小舅舅的事,于是对那小舅舅十分好奇。 两人可没有想到她会提出到那去,这当然是不可能带她去的。两人好一番哄她,沈念念才终于打消这个念头,只是她仍对小舅舅好奇。 夫妻两人从女儿房里出来,刚关上门就相视苦笑。 “以后再不能说大话了。” “我们哪里知道念念有这个念头。” “不过……”花铃说道,“我也想二哥了,还有……” 还有谁,唯有沈来宝明白。 他又何尝不想,不想看到花二哥,不想看到和他一起回来的盘子。听军营里回来探亲的人说,花朗像不要命似的,每回都是冲锋陷阵。总会弄得一身伤,可这样的确是攒了不少军功,颇有威名,官职也节节高升。 七年之约,或许很快就会到来了。 七年之约已到,念念从个小团子长成个豆丁,都在墨香书院“横行”了三年,可还没有看到她的小舅舅。 倒是有一次小舅舅回来了,可是没想到她跟外祖父去外头游学,没碰上。 久了,沈念念也就将他当做传说。 年后初春仍寒,不见飘雪,可却下着冰雨,将行人都冻住了。 沈念念脚上的两只靴子已经被水坑的水打湿,鞋面也全脏了,可她一点都不在意。踏着步子回到家里,进门就见管家朝她挤眉弄眼,“贺先生又来了。” 这个“又”字很重,不是第二次,也不是第三次,沈念念想,大概是三十次吧。 她撇撇嘴,慢悠悠走进里面。大堂里头,正拉着她祖父絮絮叨叨的老者一看背影就知道是贺先生,那个教她一年,就跑家里来告状三十次的老先生。 “沈老爷,不是我来打搅您,只是您那孙女……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贺先生说起话来花白胡子抖动,气得不轻,“元宵佳节,我们书院祭文曲星,结果她跑到前头来说,天上是没有神仙的,那都是骗小孩子的,先生,您是小孩子吗?” 沈老爷瞪大了眼,这这这…… “还有,我跟学生说,你们要早点起来看书,吸收天地灵气,方能醒脑聪慧。结果!” 正拿着茶盏的沈老爷被吓得一个手抖,差点没摔了茶盖子。他的心也苦了起来,一年听了三十回投诉,他的心脏哟。 贺先生恼道,“你家孙女说,朝阳未出,那树啊草啊吐出来的东西都是脏的,早起不对,得晚点起来,至少是晨曦已出。”他说着怒拍桌子,“歪理!!全都是歪理,老夫活了六十载,就没听说过这个理!她、她目无尊长!” 沈念念在后头听得眉毛直挑,还没出声,就见祖父目光扫来,已然看到自己。 沈老爷板着脸道,“沈念念!” “爷爷。”沈念念快步走了出去,又向贺先生问好。 贺先生瞧见她就气得胡子要翘起来,哼了一声没理她。 沈念念站在大堂中间,负手而立,面上毫无惧色。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沈老爷瞧着,额头青筋直跳,头上只冒出三个字来。以前常听儿子说的那三个字——熊、孩、子! 第124章 白驹过隙 沈念念看看自家祖父,又看看老夫子,已经习惯了。见祖父这么生气,她才把手放好,老老实实地站着看去,又唤声,“爷爷。” “喊祖宗都没用!”沈老爷偏头对下人说道,“拿鞭子来。” 沈念念微微瞪大了眼,片刻镇定下来,“爷爷念念没做错事。” “你顶撞夫子,还百般给夫子难堪,还没做错事?” 沈念念眉头一皱,“可念念说的没错,爹爹就是这么教的,外公也是这么教的。夫子说外公是明州城最博学的人,还夸了半天呢。可为什么到了念念这,就是顶撞师长了?” 她一脸不解,像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让沈老爷哑口无言。贺先生又气得要跳起来,“花老爷怎么可能说这种话,你休要将这事推给你外公。” 沈念念不知不觉又负手而立,“我外公就在隔壁,现在就在家,我们可以过去的,先生。” 沈老爷说道,“胡说,方才你外公分明出门去了,我亲眼见着的。” “没有,外公还在家。” “你是从那回来的?” “念念连大门都没进。” 贺先生轻笑,“沈老爷你瞧瞧你孙女,小小年纪满口胡言乱语,真该好好管教管教了。” 沈念念不喜他冷嘲热讽的语气,面上还和和气气的,说道,“我是没进去,可是刚回来,我在大门口瞧见我外公身边的小厮了,他还请我进去坐,同我外公唠嗑。所以我外公必然是回来了,也不用亲眼看见,便能推理出来。” “……” “……” 沈念念见两人的脸都青了,顿了顿,又把手放好,继续老老实实做乖孩子。可是她好像把祖父气着了,他依旧朝自己吹胡子瞪眼。她只能站得更笔直些,做乖孩子,乖孩子。 “沈念念你给我去祖祠跪着!” 沈念念转身就去,也不求饶,看得贺先生都没法多追究。临走前他稍有迟疑,才道,“沈老爷,念念倒是聪明的,就是没用对地方。就……就罚她跪一会吧。” 沈老爷拧眉,“不跪上三个时辰不许出来!” 贺先生动了动嘴皮,想到这已经算是沈家家事,就没吭声,道别离去。 他刚上马车,沈老爷回身就往祖祠那跑,跑得带风而过。进了祖祠,他一把拽起孙女,拍拍她的膝盖,“念念啊……你跪疼了没?管家,管家快拿药来!” “爷爷我没事。”沈念念弯身拍去膝头上的一点尘灰,“贺先生走了吗?” 沈老爷点头,“走了。”他叹气,“你就不能不要总气你夫子。” “念念没气他,念念说的都是大实话,爹爹就是这么教的。” 沈老爷大怒,“你爹那个混蛋。” “可外公也是这么教的。” 沈老爷顿了顿,“你爹真是混蛋!” “……”横竖都要骂她爹,骂人的还是她爷爷,那她就没办法骂回去了。沈念念不开心,她低头用鞋子在地上擦了擦,这才道,“爷爷,我不要去书院了,先生稚气,那些小豆丁更幼稚,没办法和他们好好说话。” 沈老爷无言以对,他这孙女什么都好,最好的,就是聪明,聪明得要逆天。 太小的时候还不明显,长到五六岁,就不爱往孩子群扎堆了。但凡她外公带她去外头游学或者同些文人墨客喝茶,她回来总要叽叽喳喳说上半天,受益匪浅的模样。 家里出了个这么厉害的孩子,哪怕是个姑娘家,沈老爷也疼她,捧在手心都怕摔了。 儿子本来有希望能出仕的,只是当时被他拦住了,到了这几年,倒越发觉得遗憾。见孙女有望,更是疼啊。可是也太不让人省心了,他摸摸她的脑袋,“你爹娘是断然不会同意你不去的,祖父倒没什么。先回房看书去吧。” 沈念念点点头,安然无恙地回自己的房间去。问了下人爹娘可在,说在房里,她立刻往那蹦着步子过去。 沈来宝和花铃正在房里看信,信是花朗的,照例是来自边塞。这几年花朗的字越发的遒劲有力,见字如见人,字迹里也能看出他历经的岁月风霜。 落款处,依然有个盘子。只是盘子一旁,这四年来总要多出一点,两人总觉得……他们是有小盘子了…… 但或许又只是多了个画圈圈的习惯…… 花二哥他们不明说,两人也当做没发现,事情问得越详细,哪日信被人拦截,也容易看出端倪来,便是杀身之祸。四人书信往来得小心,不敢有丝毫差错。 “爹爹,娘。” 沈念念从门槛跨入,快步往母亲那走去。花铃一眼就瞧见她的鞋子,“你又去哪里玩了,鞋子都湿了,瞧瞧你的裙摆,都是脏泥。” “外头下冰雨呢,我回来的时候中途下车买东西,听见茶肆那有人说话,就过去听,那老先生说得可好玩了。”沈念念说道,“比我们夫子说得好,可茶肆都坐满了人,我就挤啊挤,挤了一个位置,可没地方坐了,只能站在烂泥地里。等明天我还要去,那老先生说他明天还在那的。” 沈来宝笑道,“那带好小板凳。” “嗯,还是以前好,哪里都能钻,如今去哪都嫌自己不高不矮,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说话间,婢女已经端了热水和毛巾来。沈念念坐床上脱了鞋子洗脚,暖和极了。身后被褥微有动静,她偏头一瞧,就见个小团子坐起身来,满眼茫然。她立刻伸手捏他的脸蛋,才三岁的人儿脸肉嘟嘟的,“弟弟你这个小睡包。” 小流光捂着脸不给她捏,“你才是睡包,爹爹说姐姐你小时候比我还能睡。” 沈念念也不捏他了,探身把被子撩开个口子,那里还躺着个在呼呼大睡的小睡虫。小流光咯咯笑了起来,“妹妹才是睡包。” “你俩都是。” “才不是。” 沈来宝怕他们把小灵犀吵醒,上前轻声道,“你们三个都是,别吵了妹妹,乖。” 沈念念不吭声了,可小流光还在吵,像是非得把小灵犀吵醒才开心。沈来宝只觉头疼,用毯子将他一裹,卷成个团子就放到小榻上,丢给奶娘给他穿衣服,便跑回去给小女儿盖好被子。看得沈念念说道,“爹爹,让爷爷知道你又把弟弟丢一边,他又要骂你了。” 花铃也放下手中账本,起身往儿子走去,直勾勾瞧他,“非得把儿子弄哭了你才高兴。” 小流光一点也没觉得受到了伤害,他伸着小短手去抓床榻上的木马玩,自己玩得高兴。 饶是这样吵闹,小灵犀也没有醒来。 双生子,却这样不同。 沈来宝看看小女儿,睡得香甜,这才过去看儿子,还被花铃推了一把。等他对她笑笑,带着求饶的意味,花铃才不恼他。转眼就见儿子爬向他,扑进他怀里玩闹。这两父子,大大咧咧的脾气真是让她说不出是好是坏。 过了小半会,两人不见长女说话,往那看去,就见她也躺下了,抱了妹妹呼呼大睡。 花铃忙下了小榻,过去给她盖上被子。她瞧着女儿的眉眼,母亲他们都说跟她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可她儿时长什么样,她已经忘了。只是女儿跟娘长得像,她也欢喜,似乎又多了几分羁绊。出门别人就知道她们是母女,多好。 怀那两个小家伙的时候她不觉辛苦了,吃好喝好睡好,生的时候痛,可也不如生头胎痛。 但许是因为长女历经过那件绑票的事,所以她打心底还是更偏爱她一些。这无意识的宠爱,倒让她成了家里的小霸王。 那书院里的先生隔三差五就来一趟,开始她还会认真听他们控诉,可是后来发现她的女儿根本没做错,就是聪明勇敢了点,倒是好事。再往后,她就不乐意听了,所以干脆不出去,女儿到底是什么脾气的人,她知道。 不过是聪慧了些,不过是霸气了些。 她倚在一旁轻轻抚着女儿的额头,一会才想起来,她方才裙摆脏成那样,只是洗了个脚就……花铃坐起身,掀了点被子一瞧,果真脏兮兮的就睡在这了。 她俏脸一抽,这小丫头,等她醒了,非得揍她一顿不可! 寒春一过,到了初夏,就是明州城人最喜欢的天气了。此时无论是外出郊游的人,还是在家赏蝶的人,都多了几分闲情怡然。 只是过了个春天,沈念念在小班就待不下去了,沈老爷拗不过她,就让她去了中班。 中班都是十多岁的孩子,她往那一站,人都瞧不见了。只是同他们说话,念念倒觉开心,可算是不幼稚了。每日都要待到黄昏日落才肯回去,不愿早归。 夏日炎炎,哪怕是日落,仍似有火球灼地。沈念念怕热,就去跟洞主说了半晌话,直到屋外炎热渐散,她才慢悠悠回家。 到了家中,大门敞开,门前马车看着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家的。她转了转眼,提步进里面,问道,“谁来了?” 守门的下人答道,“是京师商行的玉总管。” 第125章 人生三愁 “玉总管?”沈念念转了转眼,沈家商行遍布大央,这几年更是被她爹发展到了天南地北,拥有大小权力的各种总管约莫有上百个,但一提玉总管,她就立刻想起来了。 只因那个玉总管,是个厉害的女子。行事雷厉风行,说话也从不拖泥带水,事情又办得好,深得父亲信任。所以将京城的商行交给了她来打理,起初商会的人极力反对,连她祖父也说这样不妥。 可最后父亲仍决意如此,正当大家准备在年底看笑话时,那玉总管却交了份好卷子,不能说是状元,却也是个探花水平,京师商行所得盈利,比起别处来,好太多。 这下大家才对她改观,无人再说什么。 那样的人沈念念只在过年时才能见到,所以现在出现,倒让她觉得奇怪。她快步往里面走去,径直进了大厅。 如果是沈老爷,是不许女儿们进来的,因为不许姑娘家们学做生意。只是沈念念在沈家独宠,别说是做生意,就算是她想要个铺子来玩,也是可以的。 她进了里头,那人果真是玉总管。 玉总管约莫二十出头,年纪尚轻,虽无倾城之貌,但因气质冷冽,独有一番干练清爽之气。 “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那定北侯,到处找我们麻烦,弄得我们在京城的铺子鸡犬不宁,这两个月以来几乎没有了生意。” 堂上只有沈来宝和她,还有几个倒茶的下人,十分安静。她说话的声音不算大,但很是清冽,听得清楚。这会沈念念进来,沈来宝也没有同她笑笑闹闹。沈念念也乖,知道父亲什么时候都会陪她玩闹,但惟独谈生意上的事,就全然变了个人。 她安安静静坐到一旁,没有插话。 沈来宝问道,“那有没有派人打听过,到底是因为什么?” 玉总管从进门到现在,眉头就没松展过,一直微微拧着,既是自愧,也是不安,“一直在打听,连定北侯最喜欢的小妾都收买了,可就是打探不出来。看起来,就是故意同我们作对。我曾想过……” 她话到一半却没说,这实在不像她的作风,沈来宝说道,“你只管说,这里没有外人。” 玉总管还是看了看那小豆丁,是没外人,可她还是个孩子,难保天真无邪的孩童不会说漏嘴。 沈念念见她瞧自己,就知道她不信任自己。她心头微恼,若是别人不信她就算了,可这玉总管她是喜欢的,结果对方却怀疑不信任她。她抿了抿唇,说道,“我不会泄露出去的,玉总管只管说。” 玉总管微顿,“你认得我?” “当然认得,我们沈家在京师商行的玉总管,比一般总管都要能干,而且非过年不来。” 玉总管没有再问,暗暗惊诧她有颗玲珑心,难怪每回同沈少爷见了,他嘴上总要提两个人——花铃、沈念念。 沈念念的眉眼同她母亲太像,尤其是眼睛,又大又圆又亮。她看着看着,直到沈来宝喊她,她才回神,这才说道,“生意上我们同定北侯并没有交集,所以我想,是不是……沈少夫人两个兄长的缘故。” 沈来宝当即听明白了这话,既然非生意上有利益冲突,那以定北侯的身份,就是官场上的问题了,“那你打听过没有?” “跟工部的人打听过,但他们并没有听说过花侍郎跟定北侯有什么过节。我也托人问过军营的人,只是你那二舅子并不在京城为官,更不可能有过节。所以打听了这么久,没有一点头绪,倒也是怪事。” 沈家是商人,跟官场的人打了不少交道,但这样看起来似乎毫无目的的使绊子,着实奇怪。连沈来宝也想不出来是缘故,更何况对方是定北侯,在随手一拎就是个官的京师,也是个人物。 那万万不能对着干,必须解开这个结才行。 沈来宝思前想后,连玉总管都办不妥的事,那其他人也未必能办得好。而且京师是沈家生意的重地,不能马虎。 他看看在那边坐着的女儿,低眉一想,笑问,“念念,想不想去京城玩?” 沈念念想也没想就点头,“想,可是爹爹,去京师要很长时间,我还得去书院。” “可是方才贺先生又让人来说,让你在家好好反省,不让你去书院。” 沈念念睁大了眼,咯咯笑了起来,“爹爹坏,我要去告诉娘亲。” 沈来宝一笑,“去吧,再跟你娘说,让她收拾细软,一同去京师商行办事。” 沈念念一听,一直老气横秋的神色瞬间消散,露了天真无邪,欢呼着跑去告诉母亲这个消息。 玉总管微顿,说是办事,但也有带着妻子进京游玩的意思。沈家少爷宠妻她也不是没听过,而且那花铃在沈家颇有地位,处理商行的事虽说跟她雷厉风行的手段不同,可却是刚柔并济,办事的速度同她不相上下,但名望却比她高许多。 她瞧着沈念念欢喜地跑开,只觉她跟同别家文静的小姑娘实在不同。而且沈来宝对先生责罚的事不在意,还“偷偷”带她去外头玩,这家人,也太与众不同了。 她收回思绪,说道,“少爷什么时候去?” “明日辰时,晚饭就在这用吧。” “不必了。”玉总管答道,“那我辰时在城门口等,告辞。” 沈来宝已然习惯她的冷冷冰冰,没有在意。他现在要想的是,该怎么样劝服他爹,然后带念念去京师玩。 沈念念跑到母亲房里,探头往里瞧,却不见她娘亲。她正觉奇怪,忽然就见前头也探出个头,朝她脸上吹了口气。她惊了一惊,见是母亲,便扑到她怀里笑,“娘怎么知道是我?” “娘听得出来念念的脚步声。”花铃用帕子给她抹去额头上的汗,“你从小就怕热,像个小火人。” 她拉着女儿来桌前,给她舀了碗绿豆汤,“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喝吧。” 炎炎夏日,只是捧着冰冰凉凉的碗,沈念念就觉得舒服。她喝了一口,清凉入心,整个人都舒服了。 花铃瞧着就觉欢喜,“跑这么急做什么?” “对了,娘,那京师商行的玉总管来了,说京师那边出了点事。爹爹决定去京师一趟。” 花铃见她这样高兴,微微抿唇刮她鼻尖,“你爹肯定说要你也一起去玩,对不对?” 沈念念直瞧她,“娘,你偷听啦?” “喜形于色的,谁都看得出来。” 沈念念立刻捂住脸抹了抹,将神情敛起,正色问道,“这样可以吗,娘?” 花铃左右瞧了瞧,“眼睛不要乱动,念念,你要告诉自己,并没有发生什么事,自己先将那事忘了。” 沈念念坐直了身,眨着明眸看她。花铃竟也挑不出瑕疵来了,甚为满意,“对,就是这样。” 刚说完,在门外站着的沈来宝就禁不住笑了笑,边进来边感叹——有个演技派的亲娘,女儿的演技定会日渐精湛的。到时候,就是奥斯卡·念念了。他想着也觉可爱得紧,不知道那两个小家伙是不是也遗传到了花铃的潜质。 小流光和小灵犀还在偏房由奶娘带着睡,不在屋里。沈念念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些,不像平时那样小心翼翼。 虽然她爱欺负他们两个小豆子,可她是姐姐,还是很疼他们的。别人家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幼稚怎么讨厌,可对弟弟妹妹,她却是护犊子的。谁敢欺负他们,她非得揍那人一顿。 花铃见他进来,问道,“你要带念念逃学?” 沈来宝坐下身瞧她,“我哪里敢这么当爹,是方才贺先生来,说念念又挑战夫子权威,所以不许她去书院,让她在家里面壁思过。” 花铃俏眼微瞥,“那也是在家面壁思过,谁让你带到京城去了?” 沈来宝朗声笑道,“在京城我们也有宅子啊。” 花铃禁不住一笑,“怎么总是这么无赖。” 沈来宝看着她问道,“所以小花你去不去京城?倒也是商行有些事,办完了那些,就能好好玩了。” “你想我去,我就去。” 沈来宝一口答道,“想想想。” 花铃笑笑,“那我就勉为其难和你去了。不过流光他们还太小,真带他们去,爹也不会同意,就让他们留在家里吧。” 她说着,隐约有些不舍,毕竟路途遥远,一去就是一两个月的事。她能忍住挂念,谁知道孩子会不会吵着要她。可她一来想陪他一起去处理商行的事,二来也是因为念念想去。 比起留在家里的两个孩子,她更想陪着念念的。 念念心中已无当年阴影,可花铃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了那件事。她没有办法让念念离开自己的视线十天半个月,身为母亲,她倒有些担心以后女儿出嫁了怎么办,这可真是大难题。 沈念念已经回自己房里收拾东西去了,花铃想着想着,又往窗外瞧。 瞧多了两次,沈来宝就上前捂她眼睛。花铃抓了他的手拿下,“别闹,多大了,都当爹多少年了。” 沈来宝乐了,“方才我刚从廊道拐弯,就见你探头跟女儿吐舌头玩。哦哦,就许你青春无敌十八岁,不许我顽劣二十八。” 花铃没想到他竟瞧见了,将刚放下的手又抓回来捂她眼睛上,“呐呐,扯平了。” 沈来宝笑得不能停,带得花铃也笑了起来。 屋外的下人听见,早已习以为常。少爷少奶奶感情好,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天天看他们如胶似漆,嫉妒羡慕,也虐心极了。 片刻屋里忽然没了笑声,下人面面相觑,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倒也没什么事发生,只是花铃问了一句话,让沈来宝有些失神,更有些愁。简直是人生第三大烦心事—— “来宝哥哥,以后念念会嫁给怎么样的人家?” 第126章 京师故人 沈来宝睡不着,夜里翻来覆去想起了自己的人生里陆续出现的三大烦心事—— 怎样才能从这没wifi没魔兽的地方回去? 隔壁小花到底喜不喜欢自己? 觉得谁都配不上他的女儿怎么办? 前两件已经解决了,唯有最后一个,他总觉得他和小花教出来的女儿,一般人都瞧不上。就算瞧上了,他们夫妻两人可能又瞧不上。 乘龙快婿,实在是难找,难找。 花铃都已经睡了觉醒来,察觉到枕边人还没睡,抬头看去,从他怀里出来,“还不睡?明早就要去京师了,快点睡。” “倒也不困。”沈来宝把她揽回怀里,“小花,你想没想过我们的女婿会是怎么样的?” 花铃尚有睡意,打了个哈欠,迷糊道,“肯定是念念喜欢的,念念喜欢的,就不可能是个差劲的人。我不担心她嫁不了好人家,我只担心她嫁的太远,我不能隔三差五去见她。” 沈来宝笑道,“那就把她嫁到隔壁家。” 花铃瞪大了眼,“不好的,我爹说,表兄妹不可成亲,否则生出来的孩子会有疾病。我那时不信,后来多加留心,发现那些表亲间生的孩子,的确多问题。” ……他的岳父大人真是什么都教,也只有她才会这么认真并且长久地去验证吧。沈来宝说道,“不是你娘家,你忘了,我们还有隔壁家。” “隔壁都被家里买下来了,不盖房子。” “还有对面。” “对面那个小胖墩?”花铃想也没想,“念念揍过他,他见了念念就跑。” 沈来宝皱眉,“念念什么时候揍过他?为什么?” 花铃微顿,这才想起这事儿发生在他去年出远门的时候。她正想着要不要说,就被他晃了晃肩头,晃得她头更晕了,“去年你去复州时,他带头笑话念念是没牙的老太婆,然后念念就冲上去揍了他一顿。” “……揍得过?” 花铃瞥他一眼,“教她擒拿的不是你?教她那什么……降龙十八掌的是不是你?当时我爹刚好出门,就将被念念打得落花流水大哭的小胖墩救回家,又带着念念回来。那时我爹脸上神情阴晴不定,我就没见过他那个模样。” 沈来宝都快笑出声来了。他哪里会什么降龙十八掌,只是教女儿的时候她总嫌弃那些武学名字难听,所以他就盗用了。果然,念念一听就来了兴致,愿意学了。 可他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在跟人打架的时候喊那些名字。 不过让岳父大人听见……咳,厚脸皮的沈来宝都觉尴尬了。当时他的脸色如何,自己也能猜出个十之八九来。 “那小胖墩肯定是不行了。”沈来宝想了一遍巷子里的人,就没一个合适的小屁孩。 花铃见他还在想,终于说道,“念念还小呢,这件事,十年后再愁吧。睡觉了,不然明早流光和灵犀就要跑进来喊你起床了。” 想到那两个闹腾的小团子,沈来宝就立刻闭眼,顺手在她的眼皮上一盖,“睡觉。” 花铃一笑,往他身上挪了挪。 正是炎热夏日,都穿着薄衣,她一挤,沈来宝就胡思乱想起来。等花铃想再换个更好的位置时,却觉旁边一空,随后就见他压身而来。 去往京城的路途遥远,如果不是非去不可,沈来宝一年也去不了一次。 沈念念去过一次京师,也是随父亲去谈生意,但那次停留的时间不长,许多地方和许多美食都没有看遍尝遍,所以这一次,她决定好好玩。要是爹娘提早拽她回来,她也不回。 到了京城,夏日已过,转而秋凉。秋高马肥,正是好时节。路上都能闻到果树香气,惹得沈念念直往窗外看。 入了城,进入主干道,少了果味,却又多了各种小吃的诱人气味。沈念念饿极了,趴在车窗上往外看,想下车吃东西。可还没到地方,她只能再等等。车行十丈,忽然一只大包子入了眼。那吃包子的孩童不过三四岁的模样,可手中拿着的包子却有他的脸大。 只见他一口咬下去,热气立刻从撕口蒸腾而上,吃得一脸满足。沈念念禁不住舔了舔唇,再不能忍受,收回身说道,“爹爹,我饿了。” 沈来宝给她递水,“喝口水,等会就到了。” 沈念念不接,又趴回去瞧那男童。正是闹市,马车走得很慢,这会儿还能瞧见他。那男童脸圆气色红润,吃得香甜。她叹了口气,比起想吃来,她是更挂念自己的弟弟妹妹。肉呼呼的小脸蛋,很久没捏了呀。 不过片刻,就有人挡住了她的视线。一个女子俯身抱起他,还给他擦擦嘴,动作娴熟轻柔,看着像他的母亲。 只是有些奇怪的是,那身段高挑的女子,顶上却罩着白纱,一直垂到腰间,就算是刮了狂风,只怕也吹不起来。 她想,吃饭的时候她该怎么办? 想到吃饭,她顿时更饿了。还是快点到酒楼,好好吃饭吧。 京师商行的人早已在酒楼备好酒菜,简单寒暄后就开饭了。 沈念念上一回来这是在三四年前,爹娘带着她外游了几乎有半年,将半个大央都走遍了。她记不得为什么带她出来玩那么久,后来每年都想着哪里哪里的食物好吃,哪里哪里有好听的故事,可是后来她去了书院,想要再出游半年,都被祖父祖母拦住了。 吃饱喝足,沈念念可算是活了过来。小二将残羹陆续撤走,换上茶点,这里便成了生意场。 沈来宝问了定北侯的事,在座的七八位掌柜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甚至一点线索都寻不着。 沈来宝没继续追问,也没让他们追查,毕竟这种事玉总管已经做过,无需他多言,只是临走前叮嘱了一句,“多加留意,觉得奇怪的事,不管有用与否,都来跟我提。” 诸位掌柜连忙应声,玉总管说道,“住的地方可需要我来安排?” 如果是别人,那早该安排好了客栈,可她知道工部侍郎花续是他的大舅子,两家感情甚好,只怕是会去那住。 果然,沈来宝说道,“不用,我们去念念的舅舅那儿住。” 玉总管也不同他客套,送他们上马车,就回去管事了。 来京师之前花铃已经让人送了信来,花续办事向来稳妥周到,房间早就打扫好了,他们一来府邸,下人就领他们进去。可并不见花续,不等他们问,下人就道,“工部事儿多,大人估摸要到晚上才回来。” 沈念念笑道,“那我们等舅舅一起吃晚饭。” 她一年见不了两次大舅舅,不过她喜欢大舅舅,因为大舅舅很疼她。而且长得好看……对,在她眼里,比她爹还好看。 当然,这话是不能告诉爹爹的。 花铃见女儿在那边不知傻笑什么,同丈夫说道,“念念那孩子又在想好玩的事了。” 沈来宝也看了一眼,笑道,“再聪明,也是个孩子,这是好事。” “这倒是。” 用晚饭的时候花续并没有回来,沈念念用过饭,颇觉不开心。她有很多话很多话要跟舅舅说,还有很多话很多话要带给他,是她出门前外祖母特地叮嘱的,说务必要带到。 她在房里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外面过道有人说话,想起来可又爬不起来。等她打走了周公起身,外面已经没有声音了。她忙跑了出去,探头一瞧,倒见一个身材颀长的人已经快离开廊道那。 “舅舅。” 她试着喊了一声,以为他听不见,可那身影一顿,随后转身,温温笑看她,随后走了过来。 果真是舅舅。 沈念念两眼微弯,“舅舅。” 花续走到她面前,一身官服在深夜里显得有些阴沉,可脸若银月,举手投足儒雅贵气,“念念又长高了。” “我娘说我像竹笋,个子蹿得快。” 花续哑然失笑,“你娘十年如一日,稚气得很。”他摸摸沈念念的头,眉眼跟她娘一模一样。只是白驹过隙,而今还小的,不是他的小妹,而是他的外甥,“念念回去睡觉吧,明早舅舅陪你用早食。” 沈念念点点头,末了又道,“舅舅,外婆有句话要让我带给你。” 花续不用想也知道要说的是什么,他笑道,“念念不要说,舅舅累了,不想听。” 虽然他在笑,可眼底的笑在月色下却显得有些奇怪,甚至是冷漠。这一瞬的微妙变化,让沈念念将肚子里的话硬生生给咽了下去。 为什么亲娘有话要给儿子,做儿子的却听也不听? 沈念念不懂,她乖巧点头,转身回房继续回去睡觉。她想了许久,莫非是舅舅知道她要说什么? 可是就算看出来了,也该听一听吧。 ——我要抱孙子。 这话有哪里不对?沈念念想着想着就犯困了,最后睡过去,也没有想通。 第127章 小小包子 沈念念昨晚已经见过花续,沈来宝和花铃二人昨夜睡得早又睡得沉,不知道花续来过,到了早上用早点时,才碰上面。 花铃自他调任京师后,一年最多不过见一回,还是在过年的时候。那时人多,想和他多说几句话都寻不到机会。等过完年,他又赶着来京城,想来也很久没有一起好好说过话了。这早饭未上,她已经同他说了许多话。 花续一一应答,腔调温和得让在旁伺候的下人觉得诧异。要知晓一个家没有个女主人,总会冷清许多。下人都是在京城招来的,并不知道缘故。只知道他每日从工部放衙,就径直回家。不沾酒,不沾女色,人又长得丰神俊朗,便多了一些断袖传言。 下人心里猜着,却从不敢私下说,怕被他听见。伺候得久了,知道这花大人并不简单,自然不能乱说话。 等早点上来,花续抬手让下人推开,自己舀了碗粥,先给了念念。又盛一碗,给花铃。再盛一碗,就听沈来宝笑道,“这碗定不是给我的。” 花续笑笑,“我盛给妹夫你,你也不敢要的。” 花铃摆手说道,“哥哥也不用给他,他不爱喝粥,嫌淡。” 花续听罢,就将碗收回,提筷给念念夹了块枣泥糕。 花铃见他如此,没有吭声。直到用完饭,下人将残羹收拾走,才似不经意地说道,“大哥对外甥女都这么喜欢,那有了自己的孩子,肯定会更疼爱的。” 花续不动声色地说道,“既然知道我不爱听你直接说那些话,也就不必拐弯抹角的说,毕竟你哥哥不笨,拐弯说了,也等同于直说。” 被当场拆穿的花铃见女儿看自己,没有继续说,再说也是碰钉子,还是个硬钉子,多说无益,“好好好,话我已经替娘亲带到了,不说了。”她暗叹一气,也不再想,转而问道,“大哥有二哥的消息么?” “我一直有留意兵部那边,近来听说西北边关那打了大胜仗,直接收回了十六座城池,圣上大喜,命他们班师回朝受封。所以你要是能留半个月,估摸他们就到京城,你还能见见你二哥。” 知道这意外之喜,花铃和沈来宝皆是高兴,就连沈念念都乐得两眼微亮,“大舅舅,我要见到传说中的小舅舅了?” 花续一听传说,也不由一笑,“对,你爹娘要是得提早走,那你就留在舅舅这,等你小舅舅来了,一起团聚。” 沈念念当即点头如捣蒜,“好呀好呀。” 见她笑靥喜人,看得花续都觉童趣染人,心中舒服。他喜孩童,大概就是因为他们天真无邪,不用防备,不用算计,哪怕他们说错话,他也不用细想有何深意。 他思绪微飘,察觉到衣裳被人扯了扯,才又低头看她,“怎么了?” 沈念念垫脚附耳,“舅舅,你带我去玩吧,爹娘他们说今日有事要办,要将我留在府里。我才不要,家里的花花草草比这多多了,我都看烦了。” 花续本想说自己还要去衙门,转而对上她恳切的眼神,心便软了。也罢,他也好几个月没休沐了,休沐一天,陪她去玩。他这才道,“你们来京师,是为了生意上的事?” 沈来宝点头,“商行里出了些事。”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只管说。” 沈来宝笑道,“倒还真有一件事想问问,那定北侯大哥可知道?” 花续答道,“知道,远远见过。” “他名声如何?” “脾气耿直硬气,得罪了不少人,可也有不少人喜欢。”花续嗅出不同的气味来,“商行的事跟他有关?” 沈来宝苦笑,“对,不知道为何,前两个月他突然找我们沈家的麻烦,导致铺子生意冷清,可到处打听,却没打听出什么令他发怒的线索。” 花续眉头微蹙,“那定北侯为人宽厚,虽说脾气暴躁了些,可应当不会这样给人使绊子。”他低眉一想,说道,“我去给你们打听打听,如果打听不出来,我递个拜帖,择日拜见。” 有他帮忙,自然是最好,而且同为官家人,打起交道来,总归比沈来宝贸然拜见得好。 沈念念见大人在说事,一直没有说话。等他们说完,花续偏头看她,一脸乖巧,跟母亲来信时说的“天地小霸王”模样全然不同。他一瞬皱眉,都要怀疑他的外甥女是不是被调包了。 沈来宝和花铃先出门办事,花续带着沈念念去外头玩。要带她去玩时,花续才想起这京城景致自己也没走过几回,无人同游,景也不入眼入心。 正是秋日好时节,出游的人多了不少。花续在马车上看着如流水的行人,再看看念念,这么一丁点的人,怕要挤了她。可在马车上又能看见什么景致,想罢,就让车夫改道,去了异流河那。那河流颇深,哪怕是干旱时也不会断流,两岸景致十分好看,现在正是枫叶火红时,正好可以带她沿途赏景。在船上也不怕被人挤了,更不怕她走丢。 到了那双层大船,沈念念也不觉稀奇,这样的船,家里多得去了。她五岁生日,祖父还送了她三层高的大船,游了两会她就腻了。这会见又是船,没什么稀奇的。直到花续跟她说船上的厨子做的鱼很好吃,鱼还是从河里直接钓上来做的,沿途景致又美,她才期待起来。 船上的人不太多,但也并不少,花续牵着沈念念进里头择了个位置,刚坐下就听见有人喊自己,他回头一瞧,见了那人面已露了笑,“易大人。” 易大人见他旁边坐着个小姑娘,鼻子嘴巴似乎跟他有些像,但又不曾听说过他娶妻生女,就多大量了几眼,没有贸然问。 道是花续看出他的疑虑来,说道,“这是我妹妹的孩子,念念,快来拜见易大人。” 沈念念立即站起身,朝他行了礼请安。易大人见她落落大方,眼无惧色,称赞道,“这孩子有胆识,也乖巧。” 花续闻言笑笑,心中竟觉骄傲。 易大人多看她几眼,才道,“也是我眼拙,这孩子的眉眼同花校尉颇像。” 花续笑道,“说同我二弟长得更像一些。” 沈念念可不想听他们说这些话,她可是来玩的,“舅舅,我能去夹板上看看么?” “去吧。”花续示意下人跟上,又同易大人说起话来。 沈念念走到夹板上,下人还搬了张小凳子过来给她坐。她抓着栏杆蹲身往河面瞧,船身漾的水花四溅,往两边推开巨大波纹,缓慢前行。站得久了,听了在船上晃悠的人说话,这才知道原来这船上供应的鱼并不多,大多数人根本吃不上。 她不由托腮,也不知道舅舅能不能弄来一尾鱼,否则就可惜了。 忽然鼻子下有香气飘来,似近在身旁。她偏头一瞧,就见个小豆子蹲在她一旁,手里正抱着个比脸还大的包子啃食。 他吃得很专注,一口一口,像是在吃山珍海味。 “又是你。”沈念念歪头看他,果真是昨天她饿得不行时看见的包子弟弟,“巧呀。” 包子弟弟看了她一眼,便继续努力地吃包子。这是肉包子,里面的馅料香味浓郁。沈念念本来不饿,可他吃得实在是太香了,惹得她直咽口水。可随便吃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让爹娘知道非得说她一顿。 沈念念忍了忍食欲,抬手指别处,“你不许在这蹲着,去那。” 包子抬眼看她,“不去,为什么去?” “这地方是我先站的。” 包子歪了歪脑袋,“可这船是我娘的。” “……”这话活似抢了沈念念过往七年的台词,她还有三层高的船呢,可远在明州。 包子见她不说话,又专心吃起了包子。沈念念瞧着他肉嘟嘟的脸蛋,转了转眼,“包子弟弟,你娘是这船的老板,那厨子肯定是听她的对不对?也肯定是听你的,对吧?” “嗯!” “那我们去厨房,喊厨子给我们做鱼吃吧。” 包子点点头,沈念念拉住他的小手问了人,就往船上的小厨房走去。她牵着这小豆子的手,软软的,肉肉的,果然是小孩子的手。她又想她的弟弟妹妹了,她低头瞧去,捏了捏他的脸蛋。 包子立即抬头,“姐姐你捏我的脸做什么?” “好看。” “我才不信,一定是觉得我脸圆,所以才捏的。姐姐你撒谎。” “……”沈念念被堵得目瞪口呆,哎呀,看来她纵横豆丁界七年,终于是碰到一个可爱又聪明的小豆丁了。他说的话简直是太让人喜欢了,她一笑,又捏捏他的脸,“对,就是因为你脸圆,才忍不住想捏你。” 包子抿了抿唇角,颠着步子跟她穿行游人中,过了一条又一条腿,那手始终紧紧牵着自己,又暖又令人安心。他乖乖跟着她,一点也不害怕。穿过人群,他才终于得以抬头看她。越看,小脸上堆的困惑就越多,咦,这姐姐怎么有点眼熟? 真像一个人。 像谁来着? 他苦思许久,快到厨房门口,才突然想起来——对,这姐姐的眉眼,跟他爹的可真像呀! 第128章 对面不识 两个小人儿手拉手到了厨房,厨子还正在配着凉菜,见了两人就道,“快出去,不要进来,去别处玩。” 沈念念身为沈家长孙女,从小到大去家里的铺子不下数百回,可掌柜伙计于她的态度颇恭敬,从不曾见过这样对小主子的。她偏头看向包子弟弟,他却不恼不解释,直接说道,“叔叔我们想吃鱼。” 厨子说道,“你回你爹娘那去,若是他们能吃上今日佳肴,你们也是能的。若没有,来这也没有用。” 沈念念觉得下一刻他就要亮出自己小少爷的身份,要上一尾两尾三尾鱼了,谁料他却一脸天真明朗,“嗯!” 随后他抬头看她,“姐姐,我们走吧。” 沈念念瞠目结舌,等等,这是唱的哪一出?手上力道一大,那小包子已经拉着她出去。她莫名跟在后头,忍不住问道,“他们不认识你?” “不认识,大概连我娘都不认识。” “……可伙计怎么会不认得掌柜?” “可的确就是不认识呀。” 沈念念糊涂了,这才回过神来,“这船根本不是你娘的吧?” 小包子从自己身上挂着的小斜布包找出个油纸包着的东西,慢慢摊开,里面卷了五个巴掌心大的饼。他拿出一个咬了一口,才慢吞吞答道,“是我娘的,因为我娘说这是她的,所以就一定是了。” “……”沈念念方才还觉得遇到了同道中人,可现在看来,根本就是个小屁孩,稚气得很。她摇摇头,真假难辨。他娘要是骗他,也是有可能的。可也难保是真的,毕竟有些生意人自己不出面,做背后老板娘。 沈念念没亲眼见过亲耳听过,也就不去判定真假。 “姐姐吃饼吗?” 刚吃饱的沈念念对这些零嘴没什么兴趣,这才发现他身上挂着的布包鼓当得很,探头往那一瞧,就见里头还有八个油纸包,估摸都是吃的。她眨眼道,“你怎么这么喜欢吃东西呀,兜里装的全是吃的吗?” 小包子点点头,“是的呀,都是吃的,我娘给我买的。” 沈念念略有迟疑,摸摸他的脑袋,“这么喜欢吃,平时很少吃么?” “嗯,基本吃不着,但是能吃上肉,我娘会给我抓老虎,抓恶狼。我最喜欢吃野猪肉了,很嫩很鲜。” “……你娘是猎户?你住山上?” “猎户是什么?”小包子又补充答道,“偶尔会住山上,还有山洞里,树洞我也住过,虫子好多,不喜欢。” 沈念念觉得他要么是个经历丰富的小屁孩,要么是个满嘴谎言的撒谎精。可她听得有趣,就算是他胡扯的也觉得有趣,“你娘打算一直带你住那么?” 说到这,小包子才停了嘴,所有所思,“没……每次爹娘见面,都要因为这个吵架,我爹要我娘带我走,可我娘舍不得我爹,又舍不得我,就干脆带我在身边。其实除了没零嘴吃,倒也还好。住的暖和,吃得也不差,我娘对我可好了。可我爹还是不开心,弄得我娘也不开心。” 这事听着像说书的,沈念念听得都揪心了,终于蹲下身,“后来呢?” “后来我爹又念叨,我娘一气之下,就带我来了这。估摸呀,我爹要急死了。”小包子又道,“可是我娘说,很快我爹就要来京城,到时候就能见着。但只让我见,她不见。” 沈念念说道,“你爹娘真有趣,你也很有趣,包子弟弟。” 小包子摇摇头,也不吃了,将油纸重新包好,“姐姐,我见这里的小孩,都是爹娘带着的呀,为什么我的爹娘不是?他们从来不在有人的时候走在一块。” 沈念念哪里知道这个,更何况她也很好奇,这到底是为什么。但这种事也只有问他爹娘才能知道了。这么一想,她好像信了他说的话,听起来虽然荒谬,可他说得真挚,又不像是假的,让她愿意信他。 “包子弟弟,你娘也在这船上吗?” “在呀。”他垫脚张望,找了一番,静了片刻,面露欢喜,指向远处,“我娘在那?” 沈念念往那看去,又看见那个纱笠垂至腰间的绿衣女子。那女子身材高挑,垂落的双手并不算太白皙,甚至能看见点点伤痕,她好奇看去,那女子也往这看来。片刻,那女子就穿过游人过来,蹲在两人面前。 沈念念看着她,可纱笠太厚,看不见她的脸。 “娘。” 声音软糯,跟刚才和她说话的小大人模样全然不同。 女子轻抚他的脸,笑道,“跟姐姐玩得开不开心?” “嗯。” “还想吃什么,娘带你去。” 小包子瞧瞧旁人,说道,“姐姐想吃鱼。” 沈念念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件事,真是好弟弟。 女子一笑,“那就走吧,我带你们去第二层雅间。”末了她又问沈念念,“你爹娘在船上?” “不在。” “可惜,他们也挺爱吃鱼的……” 声音太小,更似自言自语,沈念念没听清,问了她一遍。女子却没答话,只是拨了拨她腰间挂着的冰蓝色香囊,这东西,她都瞧了十几年了——这小豆丁定不会知道,这是她爹娘的定情信物。 而且……这小豆子长得也太像她娘了。她知道自己前脚刚到京城,他们一家三口后脚就到。本想寻个机会暗中见见,谁想没见到他们,倒看见了只在信上出现的沈念念。 她瞧着这长得俏皮的小姑娘,微微挑眉,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哦呵,多年夙愿,终于达成,乐哉。 秋高气爽,本是好天气,可京师沈家商行的二十七位掌柜现在却不安得冒出冷汗来。只因少东家在看这两个月的账本,越看,眉头拧得越高,若那是块湿漉漉的布,此时都要拧干了吧。 这两个月的账目很少,沈来宝没费多长时间就看完了。他将账本放回远处,说道,“二十七家铺子都受了影响,看来定北侯并不是单独跟你们其中一位掌柜结怨。” 话说得很是平静,并没有责骂,掌柜们早就听说少东家脾气温和,没想到出了这种事,也不追究他们的责任,反倒是有条理地分析起来,顿时松了一口气。也有胆大的人出来开口,“少爷,那定北侯向来跟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可不知道为何,偏偏是针对起我们来了。” 这话沈来宝昨天已经听他们说过,但现在看过账本,才觉得掌柜们还有所隐瞒,实际情况比他想得还要严重,再这么下去,沈家在京师的铺子都要关门大吉了。 花铃问道,“除了定北侯同你们没过节外,那定北侯的亲人,或者是他倚重的人,可有来我们沈家买过东西?” 掌柜们苦想一番,说道,“每日进出铺子的人这么多,哪里能全都认得是谁家的家眷。” “倒也不是要你们想这个,而是我想知道,如果是当面有过纠纷的,那肯定会有印象的。毕竟一年里出不了几次这种事,将它们记下,也是诸位掌柜的职责。” 听见职责二字,众人急忙认真回想。玉总管负手站在两人身后,见掌柜们苦思,不由看看花铃,主线找不到,就往支线找,再细微的事,好似也能注意到。无怪乎沈家少爷接管家中生意后,能陆续将铺子开遍大央,或许也是因为有个贤内助。 静了半晌,终于有人说道,“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三个多月前,有个姑娘来我们的首饰铺子买东西,恰好少夫人的兄长也来了,那姑娘瞧了他,横眉冷对,连首饰都不买,直接走了。当时伙计还跟我说,那定北侯家的千金脾气真大。” 三个月前?那时候二哥并不在京师,花铃皱眉,大哥?可是大哥的为人,不至于得罪姑娘吧。 “对了少奶奶,我也有一事要说,但不知道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系。” 花铃面色温和,“但说无妨。” 那人说道,“约莫是两个月前,有个衣着华丽的姑娘来买脂米分,跟她的同伴说她心仪一个男子,还厚着脸皮求了她姨父说媒,谁想竟碰了个钉子,让她的脸面丢尽,连带着她姨父都面上无光。后来那人问她那男子是谁,好生大胆。她说,不过是个校尉,姓花。” 沈来宝顿住,花?那许是花朗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同花大哥结怨的是定北侯的千金,同花二哥结怨的是定北侯的外甥女,那……看来沈家铺子遭劫,缘故出自花家兄弟了。 第129章 久别重逢 沈来宝和花铃猜出原因,但是否真的是因为这个,还得证实。沈来宝安排了一些人去仔细打听,从定北侯的千金和外甥女身边的人着手。有了头绪,似乎也有解决的办法,接下来就是等打探回来的消息。 掌柜们要留他们用午饭,可两人记挂着女儿,就推了。回到府里,知道念念还没有回府邸。问了下人他们去了哪里,下人答道,“小的一向都不知大人的行踪,也不敢问。” 下人答得顺溜,可见平时没少这么答话。沈来宝和花铃只嗅出府里一股紧绷之气,让人不能完全舒展。本想待在这里等女儿,可最后还是出了门,去游京师的大街小巷。 走了十余步,花铃才道,“哥哥变得愈发不像我认识的哥哥了。”她轻轻叹道,“难怪爹爹不想我们入仕,说进了官场,身不由己,不变也要变。二哥在军营里能变得更有主见更决断,那大哥在官场里变得小心多疑,也是正常的。” 沈来宝听出话里的惆怅来,问道,“你是怕你哥哥会变成奸臣么?” 如果说是做反派的潜质,花续如今已经初见端倪了。只是那样一来,花家哪里能容得下这样的长子。所以妻子担忧,沈来宝完全明白。 “嗯。”花铃抬头说道,“等哥哥回来,我想跟他说些话,总该和他说些大道理,或许能挽回。” “也好,那我……”沈来宝想了想,还是说道,“那我在别处等你。” 花铃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有时候心里留了刺,就算拔掉刺,也会有疤痕。避免再撕开疤痕,也实在是很有必要。 快到夜里,花续才带这沈念念回来。 沈念念是趴在花续肩头上被抱下来的,玩了一天的她还不肯回来,等花续将她抱上马车,没了好玩的事,就立刻睡着了。 花铃出来接她,被花续轻轻示意不用接,自己送她进了厢房,给她盖上被子。他不曾好好照顾过孩童,只是心细,花铃在旁边看着,觉得兄长做得并不自己做得差。 花续看了一会才出来,听见背后有跟随的脚步声,转身看去,说道,“你和来宝吃过饭没?” “吃过了,京城里好吃的东西很多。哥哥你呢?” “也吃过了,游了一日的船,从头到尾,又从尾巴回来。” 花铃意外道,“游船?念念并不喜欢,她自己也有艘三层小楼船,坐了一次,就不爱碰了,说地方小。可没想到今日能待这么久。”她末了笑笑,“看来念念喜欢同你待在一块。” 说到这,花续笑笑,“哪里是因为我,只是在船上认识了朋友,聊得欢。也是因为午饭送来的鱼好吃,念念就想将晚饭也吃了再回来。” 花续说着,心中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那鱼送了两尾来?别人一尾难求,偏是他们这桌送了两条。问及送菜来的下人,下人并不知道。他不喜厨房油烟,便没去问厨子。后来发现易大人不见了,猜想许是他将他那份匀给了自己,就没再多想。 聊了半日,花铃这才道,“哥哥,你知道定北侯家的千金么?” 花续想了想,“不知道。”他随后又问道,“怎么了?” 花铃说道,“我们此次来京师,实则是因为京师商行出了些事,听掌柜们说,是定北侯在背后捣鬼,但无论总管怎么查,都查不到缘故。所以我们千里迢迢进京,今日才方知道一些线索,但又不敢肯定。” 花续知道她这么问定是跟自己有关,就问,“是不是同我有关系?毕竟定北侯也是朝廷的人,怎么想,也是我的缘故多些。” “倒也不能肯定,只知道一个掌柜说过,你拒过那定北侯的千金。后来又有个掌柜听闻,定北侯的外甥女钟情二哥,但遭拒,也骂了人。” 花续低眉细想,忽然想起来,墨眉不由一挑,“我知道了,哦……原来是她,定北侯家的三小姐。”提及这名字,他的眉头又拧了回去,“我调任京师前,恰逢她随父游玩,见过一面。后来初入京师,又在酒宴上碰过一回。后来定北侯就寻人拐弯抹角说媒,我给拒了。没想到……竟是殃及池鱼。” 花铃暗暗叹着,听掌柜们说那千金长得貌美,在京师也是一等一的样貌,没想到和兄长见了两次,他却全然不记得。可见哥哥对那什么定北侯的千金当真无意,“倒还不能肯定,等二哥回来再问问。” “你二哥哪里会记得这些,那个大老粗。”花续说起自己的弟弟,毫不掩饰地评价了一句,又道,“明日我去拜见定北侯,你先睡吧。” 花铃蹙眉,“可会给哥哥惹麻烦?” 花续说道,“我会先试探,如果真是因为我,我也要当面说清楚。如果不是因为我,做哥哥的,也不能见你们被欺负的。” 此时花铃才觉得兄长还是一如既往,不管怎么说,侯爷就是侯爷,爵位在那,哥哥的官在京师不算大,不管去侯府里说了什么,哥哥都等于是得罪了定北侯。可他却并没有犹豫,承诺解决这件事。 她本已想好了要如何跟他提及官场不可入歧途的事,但如今看来,并不需要。花家教出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做奸佞之臣。 圆滑多疑,是为了自保。但真碰见了事,就再没圆滑。 她悬了已久的心,此时才放下来,“那就拜托哥哥了。” 花续点点头,快走时又笑笑说道,“今日带念念出去,认得我的人,都以为念念是我的女儿,说跟我长得像。” 花铃心里一时不知是笑是叹,面上笑道,“念念又亲你,自然更像了。” 花续笑笑,“我明日要办差,中午去一趟定北侯那,午饭就不回来吃了。念念要是找我,你就同她说,我傍晚回来。” “嗯。”——哪里是念念会找他,分明是现在他就在找念念了。花铃送走了他,又回了女儿睡的房里,多瞧了她几眼,这才回自己的房间。 秋夜寒凉,仍有虫鸣,躲在草丛中低声吟唱。花铃往院子看去,添了几分秋风的院子,更显萧瑟。 有了花续的周旋,定北侯的事很快便解决了。本来也是因为定北侯一时想不开,觉得被拂了面子。花续亲自前来,也觉理亏,又因他恩师位重,更不敢当面得罪。花续给了他台阶下,他也就借机下来,解了恨,也解了仇。 倒是和花续长谈下,觉得他年轻有为,前程大好。一面觉得女儿眼光不差,一面又觉没了这乘龙快婿可惜。送走花续,他便唤了管家来,“以后府里要添置的东西,都去沈家铺子买。” 管家诧异,“为何去沈家买?老爷不是不喜这花大人么?” “目光短浅。”定北侯说道,“照我说得做,再不许给沈家找麻烦,快去。” 他有他的考虑,自己的爵位不过是承爵得来,手无实权,不过是好听罢了。真比起来,是比不过朝廷那些手握实权的大官。花续虽然不过是侍郎,但他相信日后他定有所为,更何况他的兄弟花朗这次凯旋,打了大胜仗,怕是要封个将军的。他何苦去得罪他们,这可要不得。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深谙此理。 花续中午解决了这件事,下午又去了工部,到傍晚才回府邸。到了家想将这件事跟妹夫说,就见妹夫后脚进来,见面就道,“那事解决了,定北侯还命人前来采购物件,并说之前都是误会。” 花续闻言说道,“这就好。” 沈来宝知道是他去了一趟定北侯才得以解决,同他道谢,花续也受了。他又道,“念念呢?” “白日又到处跑去玩了,这会应该在还在睡。” 花续想等她醒了一起用饭,但时辰尚早,看看他,说道,“陪我去亭子那喝酒去?” 沈来宝笑道,“你喝酒,我喝茶。” 想到他沾酒即醉的事,花续笑道,“走。” 两人结伴去凉亭喝茶品酒,久未长坐,倒也说了许多这些年都不曾说过的事。一时似年少时,交谈无阻,把酒言欢。 那院子离沈念念住的院子很远,声音传不到这边,可她总觉得床边有人在弄出窸窣声响。梦中到底她眉头紧拧,终于是睁眼醒来,偏身一看,就见了个小豆丁站在床边,将只翠绿的螳螂放在床沿上逗玩。 她猛地坐起身,蟑螂被被子抖落在地,小包子“呀”了一声,将它拾起,递给沈念念,“姐姐给你。” “……”沈念念睡了很久,口有些干,紧张之下,喉咙都要哑了,“包子弟弟你怎么在这?” 小包子眨眼,“我娘抱我来的。” 沈念念忽然明白过来,“你娘认识我娘,然后带着你来这玩?” “是呀,抱着我从窗户跳进来的。” “……” 沈念念已经快要喊捉贼了,他出现在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念念?你在跟谁话?” 在外屋看书的花铃听见女儿有动静,还以为她在说梦话。可后来又觉得不对,有些不放心,起身往那边走去。还没走到,忽然背后有夹着香气的轻风扑来,随即双眼被手蒙上,耳边有笑音,“小、花。” 第130章 花家二郎 捂在眼皮上的手心略粗糙,花铃掌住那手背,竟也察觉出了细碎伤痕。她忽然泪眼一湿,她还记得,那个刚恢复女儿身,拼了命要将不曾拥有过的姑娘所过的日子过回来的人。扑着满满的香味,手上总要抹些白玉膏,头上步摇珠钗叮叮当当,走路也是走得细碎,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姑娘,生怕别人觉得她不像个姑娘。 可如今这手,却已见这些年过得有多艰难。 她不止一次想过,盘子到底是怎么样隐藏在军营附近,这么多年都不离开,也不被人发现。 察觉到手心微湿,盘子收回手,看着手心上的湿润,万般嫌弃道,“水盆在哪里?” 花铃转身,瞧着那厚实纱笠下的人,抬手撩了那纱巾,便瞧见了她的脸。满目的嫌弃却没办法阻了花铃瞧她,“盘子。” 盘子见她不指路水盆,干脆在她衣服上抹了个干净。看得花铃想笑又想哭,两人都已经快七年不见,模样未变,可却也能脸上看出岁月流过。 “哎哟,你怎么也变成个哭包了,你……” 花铃示意她静声,指了指外头。盘子当即不说话,笑盈盈看她。等花铃走出去,却见门口已经空无一人,她诧异回头,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 末了一想,也对,像盘子做事这样细心的人,又怎么会让自己置身危险。没有将事情安排好,她又怎么会出现。 总是万事俱备的盘子,着实让她安心,连带着在军营的二哥,她都不怎么担心了。 盘子拉了她过来,往里屋走,“走,带你去见你侄子。” 花铃心头咯噔,喜道,“小盘子?” 盘子唇角一抿,花铃已经自己先快步走了过去,一眼就瞧见个男童趴在床边,还朝女儿递螳螂。那小人儿约莫三四岁的年纪,比起一般孩童来背影略微显瘦。似乎是听见有声音,他回头看来,脸倒是圆嘟嘟的,虎头虎脑,五官跟她二哥长得十分像。 花铃双眸微红,蹲在那小人儿前,低声,“我是你姑姑。” 小包子看着她,两眼一弯,“姑姑。” 花铃虽然猜到他们已经有孩子,可到底是猜想,如今亲眼见了,又想到这孩子从出生开始就跟着他的爹娘到处跑,眼泪终于止不住落下,伸手将他抱进怀中,“嗯。” 落泪无声,沈念念还在瞧盘子,没有看见母亲掉眼泪。她只觉得这姐姐长得实在是好看,跟母亲的好看不同,她的眉宇有英气,双目明亮有神,并不凶煞,却有威仪。她从小到大,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姐姐。 盘子见她瞧自己,俯身捏了捏她的脸。力道不重,沈念念捂住脸,“为什么你总爱捏我的脸?” “这事儿我十年前就想做了,这是我跟你爹娘说过的。” 她说过,要追着他们的孩子满巷子跑,当年受的“欺负”她都要“欺负”给他们的小豆子。 “十年前我还没出世呢,你怎么知道爹娘就一定会生我?” 花铃闻声忙回神,这个盘子,再说以女儿喜欢探究的脾气,就该来找她问个彻底了。比如她的爹娘什么时候就打算在一块然后生她之类的,她太了解女儿的了。她瞧了瞧盘子,看得盘子笑了起来。 她将儿子抓了过来,送到沈念念面前,“喊表姐。” 小包子回头看着母亲,“表姐是什么?” 花铃微微顿住,盘子也微微一顿。她俯身轻声,“就是你爹爹的妹妹生的小姑娘,她长你三岁,所以要叫姐姐。你姑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比你小,那就是表弟和表妹。你要疼他们,不要吵架,知道吗?” 小包子郑重点头,唤了一声“表姐”。沈念念不知道为什么娘亲和……她猛然回过神来,“咦?难道你就是传说中的小舅妈?” “传说?”盘子笑道,“对!就是你传说中的舅母。” 沈念念终于乐得从床上下来,只差没拍掌,“那传说中的舅舅呢?” 盘子噗嗤笑出声,“快回来了,你再等等。” 沈念念多年心愿终于完成了一半,还多出了个不是传说中的包子表弟。她欢喜得困意全无,“我要去告诉爹爹。” 花铃忙将她捞了回来,“等等你爹爹就过来了,你不陪弟弟玩啦?” 沈念念立刻收住步子,抓了他的手左右看他,瞧都瞧不够,“弟弟的脸真圆。” 话一落,盘子就轻哼,“你舅舅说跟他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怎么就不像我的鼻子嘴巴,比你舅舅的好看多了。” 花铃忍笑,“我二哥可是丰神俊朗的,你还嫌。” “看了那么久,腻了。”盘子蹲在地上,托腮道,“腻得一个月见两回我都懒得见了。” 正被沈念念抓着手的小包子回头,“娘,你每回说梦话,爹爹都要出现一回,那你做梦也一定很腻。” 花铃忍不住笑出声音,盘子高傲惯了,被儿子当面拆穿,竟像个小姑娘似的脸红起来,“没有!” 小包子恍然,高兴道,“哦哦,做梦没有腻,娘亲果然还是喜欢爹爹的。” “……”盘子没好气地捏他脸,“跟你小表姐玩去,娘要跟你姑姑说话。”赶走两个孩子,她一回头,就见花铃还在笑。她又捏她的脸,两人便嬉笑在了一起。 嬉闹之际,才觉又回往昔。闹了一会,花铃才道,“这次能回家么?” “应该还不能,我掐指一算,皇帝这回该给他封个将军了,下属肯定也会跟着升一些。可是嘛,刚任将军,实权不稳,还不能保我们母子。” 花铃知道她的性子,没有万全的准备,她是不会暴露身份的。更何况如今已不是他们两人,而是还有个孩子。她看着去另一边说话交换好玩东西的小包子,说道,“如果爹娘知道他们有个这么大的孙子,肯定也会很高兴。可惜我们帮不了你们……” “你们怎么没帮?”盘子说道,“每回军粮吃紧,别人都借不到粮,你二哥寄封信给你们,你们立刻运送大量粮草过来。别人都道你二哥有能力,对他服气,可不仅仅是因为他能打仗。” “苦了你。”花铃说道,“有你在我二哥身边,我很放心。只是小盘子总跟着你们,你们不担心么?” “担心,为了这件事,你二哥还跟我吵了好几回。”盘子笑了笑,“可是他也知道,我哪都放不下。放不下他,也放不下孩子,所以他知道最苦的是我,倒不敢惹我。但总大着胆子念叨我,念得我都要烦死了。” 花铃问道,“那这次你带他回来,是想将他交给我们么?” 盘子两眼一亮,“我就知道你最聪明了。对,孩子交给你们,我就能安心继续辅佐他了。” 短暂的别离,为的是日后能长久在一起。如果不是这个皇帝疑心太重,至今不肯安心放权,那按照她的设想,七年足以。现在却可能还需要三年,十年呀……岁月催人老,到时候她都不能在撤了纱笠后,安安心心穿花花绿绿的裙摆了。 花铃点头应下,也不想孩子继续漂泊,毕竟军营附近,都是凶险之地。她想了想,仍然不知道他们这些年是怎么过的,“盘子,小盘子叫什么?” 盘子笑道,“就叫小盘子呀。” 花铃立刻瞧她,满脸不信。盘子自个笑得仰脖,这才道,“还没取名字,你二哥说,将名字留着,让你爹娘取。这些年他瞒得辛苦,更知道爹娘辛苦,但也没有办法明说。所以将这名字留着不取,他总觉得,这是一种补偿。” 花铃明白,那就喊小盘子吧,倒也好听。 盘子抱起儿子走到窗边,抓着他的小手朝她们挥挥手,“跟姑姑小表姐说再见。” 小包子摆了摆手,却不是左右摆,而是上下摆了摆。花铃也朝他轻轻摆手,“改日见。” 他偏头问道,“改日是什么?” 盘子应声,“下次!” 他了然,“姑姑小表姐下次见。” 盘子抱着他轻身一跃,身影消失在窗外。等沈念念跑过去趴在窗户那瞧,已经不见他们的踪影。她诧异道,“姑姑身手真好。” 听见女儿这样说,花铃蹲身在她旁边,摸着女儿的头,温声,“是呀,你姑姑是女中豪杰,年少时做过错事,可是如今,却是护着我们大央的人。” 她又想,但愿一家团聚的日子,能很快到来。为了等这一天,他们已经等了七年,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盘子刚走不久,沈来宝也回来了,见门口没有下人,倒觉奇怪,敲门进去。里屋半晌无声,等他开口喊了妻子名字,才有人过来开门。 木门打开,却不见人,低头一瞧,才见了女儿。他弯身就将女儿抱起,“你娘不在屋里,怎么是你开门?” “在呀,娘还以为是别人。” “是别人就不能开了么?难道是在做坏事。” 话落,里头就有人说道,“我哪里有做坏事,倒是你……”说话间,花铃已经走到沈来宝的面前,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不是推了掌柜们的邀请么,怎么还一身酒味。” “陪你哥哥喝酒了。” 花铃将女儿接过来,免得也占了酒气,“哥哥心情不好么?” “说不上来。” 花铃若有所思,没有吱声。抱了女儿去外头,喊了一声,才有下人过来。她颇觉好奇,问道,“方才你们去了哪里?” 下人看了看她,恭敬答道,“方才您唤管家来喊我们去厨房做饭烧水。” 花铃明白过来,许是盘子冒充了她去说了这事,将下人都支走,就是不知道她怎么冒充的,竟也没人怀疑。不过也不奇怪,盘子本就鬼灵精怪,况且府里的下人还不怎么认识她。 她将女儿交给嬷嬷,吩咐带她去洗澡,自己回了屋里。见沈来宝还在那解衣带,摸不着边的模样,笑笑上前给他解开,“定是喝了酒。” 沈来宝说道,“抿了一口,还好,没醉。” 花铃抬眸瞧他,“你的胃也是分得清楚,半杯不倒,一杯即倒。” “这样多乖,给你省了不少心,不是么?” 沈来宝笑着,忽然见她垫脚将脑袋凑过来。他心一动,低头要去亲她。快到面前,却见她偏头附耳,热气已扑在脖间,“盘子刚才来了。” 因未吻上她一瞬失望,可又因听见这消息一瞬高兴,沈来宝说道,“她看起来怎么样?” “倒也没怎么变,还是一样的坏。”花铃脚垫得累了,干脆把手环在他的脖子上,继续说道,“而且……还带着小盘子。” 沈来宝一愣,“他们真的有孩子了?” 花铃笑着点点头,沈来宝顿时像自己的孩子出生时那样开心,又觉可惜刚才没看见,否则就能好好瞧瞧,这小盘子到底是像他爹多一些,还是像他娘多一些,“小盘子像谁,长多大了,如今他们住在哪里?对对,是小姑娘么?” 花铃笑看他,一口气问这么多,声音都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她一点也不吃醋,还为他这样问高兴,“是个小男孩,四岁了,长得跟二哥一模一样,脾气倒是谁也不像,可看得出来聪明懂事。” 沈来宝松了一口气,“还好不像盘子。” “我刚才也跟你一样的想法。” 两人心有灵犀,相视一笑。只是说完,又往窗外看了看,天知道盘子会不会突然跳出来,然后说他们两个背后说她坏话。 只是窗外冷清,不见那古灵精怪的盘子跳入,同他们打闹一片。 又过十日,沈家铺子的事已经解决,没了定北侯找麻烦,又趁机做了几次推销活动,生意恢复以往。只是花二哥还没回来,夫妻两人没有带着女儿离开,想见了一面再走。 盘子又来过两回,两次都约在了酒楼,有个小包厢,说话就方便多了。 沈来宝可算是见到了小盘子,果真跟花朗长得像,而且脾气还不像盘子。 盘子见他这样高兴,说道,“我生的儿子果然是人见人爱。” 花铃叹息,“来宝哥哥开心是因为小盘子不像你,要是像你,他可要愁了。十八年后,又是个闯祸精。” 盘子瞪眼,“我哪里是闯祸精?” 沈来宝插话道,“不是闯祸精,是地方恶霸。” “……”盘子呸了两人一口,“等花朗回来,我非得拉着他好好同你们对骂,两个人欺负我一个。” 小包子听见,颠着步子跑过来,“娘亲,谁欺负你?我帮你揍他。” 盘子笑笑,将他往沈念念那推了推,“没人欺负娘,跟你姐姐玩去。” “哦。”小包子一听又跑了回去,继续跟沈念念玩绳花。 花铃瞧她推得这么快,说道,“你果然还是不喜欢孩子。” 盘子背靠椅子,还捏捏眉心,“讨厌得很,可是自己生的,有什么办法。说他不像你二哥,倒也不是。傻乎乎的,连我嫌弃他都看不出来。” “……”花铃还没听过亲娘说自己儿子傻的,可看起来,好像傻乎乎的她更喜欢,果然是……盘子。 盘子还在感叹着带孩子有多讨厌,突然街道热闹起来,传来阵阵喧闹声。她立刻起身往窗户远眺,只见街上人潮涌动,往城门口的方向看去。她唇角一抿,抓了儿子抱着,“等会就能见着你爹了。” 沈来宝和花铃这才明白,原来盘子将地方选在这,并不是因为这儿环境僻静,而是因为临近街道,能看见外头动静。又为何约在今日,那是因为她或许早就打听到了,花朗会在今日随大军归来。 两人便又感叹,盘子果真是盘子,从下第一步棋开始,就已经掌控全局,根本不需要人操心。花铃顿时生了好奇,走到近处问道,“盘子,你想过以后找怎么样的儿媳没有?” 盘子想也没想,“我儿子要是连找个好媳妇的眼光都没有,我也不要这儿子了,蠢死了不是?” 为女儿操碎了心的两人立刻不说话了。 盘子瞧着他们,“为什么这么问?欸,难道你们有合适的人选,让我瞧瞧,瞧得顺眼了,让他们从小培养感情呗。” “……没有。”沈来宝正色,“我们不想祸害人家姑娘。” 盘子撇撇嘴,末了眼一转,“哦……我知道了,你们在想女婿的事,对不对?嘿,嘿嘿嘿。” 两人被看穿心思,像是被将了一军,这盘子,真是可恶呀。 街道上已经有官衙的人在拦道,远远可见龙头,渐渐往这行来。盘子也不打趣他们了,收回视线,往那看去。 行进的大军如长龙,在二楼看得真切,领头的便是此次打了胜仗的将军。在他右手边的人,一身甲胄,身形俊挺,丰神俊朗。在一队的剽悍大汉中,格外引人注目。 忽然两道扔来花枝,都是朝花朗扔去的,转眼就在他骑的马蹄下,堆成花道。 盘子两眼微弯,看见自家男人这样受欢迎,她心里着实受用。瞧瞧,那些跺脚的姑娘们,扔花花的姑娘们,就盯着花朗去了,谁也不给花,就给她喜欢的男人。可是花朗是她的,也不会瞧她们一眼了。 花朗骑马缓慢前行,进城后一路被花砸,砸得铠甲飘香,有些难忍。突然一支带刺花儿抛得高,径直砸在了他的脸上,刺得略疼。他偏头往那看去,刚扭头,就听见那边的姑娘欢呼起来,争相朝他摆手。 只是片刻,脖子忽然一冷,只觉一股杀气袭来,熟悉得不行。他猛然回头往一侧的楼上看去,却不见人。 他微微皱眉,难道他感觉错了?他朝思暮想的人,并不在那? “哼!”亲眼目睹花朗朝别家妹子盯的盘子抱了儿子就往外头走,走了两步又将孩子塞到沈来宝怀里,“带他去见他爹吧。” 沈来宝忙问道,“你呢?” 盘子怒道,“睡觉!不许告诉他我在天字号,不许!” “……好,不告诉。” 明明是想让他转告,直说嘛。沈来宝抱着小包子,乖巧了一早上的他,这会见娘亲要走,两眼立刻泪汪汪。手里抱着刚才姑姑买的小木马,直勾勾看她,也不吭声。 盘子一瞧,心立刻软了,说道,“你不是总喊着找你爹吗?找他去,看我做什么。” “娘……”小包子朝她伸手,“抱抱。” 盘子叹气,将他接了回来,捏捏他的鼻子,“说好了,我不要见你爹,他气着我了。” “娘不气,我帮你说说他,不许他再气你。” 盘子总算是笑了,抱了他就往外头走,准备去天字号等着。她倒要问问,他为什么朝扔花的姑娘盯,是不是还笑了?不然那些姑娘怎么会那样高兴? 哼! 第131章 久别重逢 花朗随军凯旋,先入了皇宫领赏,然后便吃酒宴。吃完又看了庆贺的歌舞,一路奔波不辛苦,倒是在这觉得辛苦极了,一直犯困。酒宴在夜里终于散了,他随众人出来,同僚又道,“花校尉……不对。”那人改口笑道,“受了封,便是花将军了。” 花朗笑笑,“听着别扭,直接喊名字吧。” “这哪行。”那人说道,“花将军不是京城人士,想必也无旧友,不如去我舍下坐坐?” “我兄长也在京师任职,就是那工部的花侍郎,这会准备去他那里。” 那人略觉意外,“你兄长竟是花侍郎……” 他满眼的诧异,这两兄弟的脾气实在是相差太多。不过他一说,他倒是从他的模样看出花续的影子来,这才确信他们的确是兄弟。他笑道,“兄长文,弟弟武,文武结合,又都是其中佼佼者,着实令人羡慕。” 花朗笑道,“何大人谬赞了。” “那我便不拦着你们兄弟相聚了,花将军告辞。” “何大人慢走。” 送走他,花朗转身往另一个地方走去。他脚步匆忙,只因心里还记挂一人。 在边塞丢下他带着儿子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急得他这半个月都睡不好。想到她没有娘家可回,他更是焦急。按照往日,她总是会先他一步到要去的地方,那现在定是在京师的。说不定今日他感觉到的那股杀气,就来自于她。 她的脾气就是这样不好,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变,任性、凶,像个小姑娘,总爱发脾气。 花朗边想边走,走到僻静角落,前后不见人了,他才低声,“盘子?盘子?” 无人应声,好像真的不在这。 他又担心又失望,怕她不在京城,那该去哪里了?不会真的惹她生气,就带着儿子跑了不再见他了吧? “唉。” 他叹了一气,余光只见对面墙上有人蹲着,似往他这看来。刚刚抬头,就见那俏丽身影从墙上跳下,一掌压在他胸膛前,将他推到墙上。随后就被压了唇,都磕着了他的牙齿。 过了好一会,那人才松嘴。花朗也慢慢松了抱住她的手,低头看她,“儿子呢?” 盘子一顿,没好气道,“给你妹夫了,哦哦,就想着他是吧,那你去找吧,我走了。” 花朗苦笑,把她拽住,“你脾气能不能好了?” 盘子朝他吐舌头,“不能。”她瞪眼看着他,见他倚在墙上还不站直身,便摸摸他的腰,“还疼?砍在这的一刀还没好么?” “好了,一点都不疼。”花朗抱住她,蹭了蹭她的脑袋,“想你了。” 盘子趴在他胸膛上不动,“我不想你。” “嗯,不想。” 盘子又探了探他的腰,花朗这会终于说道,“别用力摁,是有点疼的。” “唉……”盘子闷闷不乐。 “没事,很快就能好了。” “我是想,今晚不能翻来覆去了,心痒。” “……”花朗就知道她根本不是在关心他!而是在关心他的老腰!她的幸福! 花续早早放衙,想着回来陪念念玩。可到了家,却说他们外出了。又等了许久,他们还没回来。等洗漱好快要躺下,才见了沈家的下人来报信,说他们今夜不回来,去见了老朋友。 听见这话,花续才睡下。沈家是生意人,认识的人并不比他少,偶有应酬也不奇怪。只是带着孩子去,也有些胡闹了。 但一家三口,不一起出门,一起回来,又算得上是什么一家三口。 他静静想着,竟有些睡不着觉。快入睡时,下人忽然来敲门,说花将军来了。他一跃而起,方才的满腔炎凉已不见,迎他兄弟去了。 朝阳初升,晨曦满布,倾洒在大街小道上。沈念念带着小表弟用早点,见他吃面条老是吸不起来,就用筷子给他掐断,让他用汤匙舀着吃,“弟弟,你还没有学过怎么用筷子吗?” “没呀。” 沈念念笑道,“那我教你。” 小包子点了十几次脑袋,“姐姐最好了。” 沈念念昨晚和他睡得早,都没有看见她舅舅、他亲爹,所以今天两个人早早起身,然后回客栈里等着。最好呀,能看上一整天,因为说不定这次见了,下次又得等个七年。 两人用过早饭,就立刻回了天字号房,安安心心等他。 盘子见两人手拉手回来,问道,“念念,你爹娘呢?” “还在隔壁房睡觉呢,我给他们买了早点放着了,呐,姑姑,这是给你买的。” 正懒得出门的盘子大喜,“念念真招人疼,生女儿就是好,多疼人。” 小包子闻言过去,往她手里塞了个水煮蛋,“娘,我也疼你的,你夸夸我吧。” 盘子哑然失笑,“儿子乖,夸你夸你。” 小包子大感满足,又将揣在怀里的四颗蛋一一摆在桌上,“爹爹的,姑姑的,姑父的,还有姐姐的,最后一个是我……”他摸了摸兜里,拍了拍后脑勺,“哎呀,把我自己那份给忘了。” 盘子仰脖笑了起来,笑声朗朗。她实在是想不通呀,为什么她生的儿子,会这么呆。可惜没人可以问问,花朗儿时是不是也这样。如果真的是,她好像就真的忧心儿媳的事了。毕竟像花朗那样的人,被人卖了数钱也不知道。 才过一刻,沈来宝和花铃也起来了。如今还早,可敲了隔壁房门,却见那两个小豆丁和盘子都在那,还给他们带了早点。 沈来宝摸摸女儿的脑袋,说道,“小睡包怎么这么早起床了?” “我们都等着见舅舅呢。”沈念念拉着他过来,倒了杯茶水给他,“爹爹,舅舅凶不凶呀?” “不凶,念念又会多一个玩伴了。” 沈念念托腮说道,“原来舅舅也是个爱玩的人。所以舅舅到底什么时候来?” 她念了几遍,可花朗还没来,等得小包子都又起了困意,倒在母亲怀里睡了过去。沈念念也连打两个呵欠,大人说的话她不爱听,也听不太懂。听了半晌,楼下微有面香飘来,飘入二楼厢房终。她走到窗边往外看,见对面的面摊已开,顿起馋意,道了一声“我再去吃一碗面条”,就跑了。 花铃立刻让四个下人跟着,看得盘子莫名,“一个人看着就好,还四个,你们大户人家呀……” 沈来宝往后面看去,等女儿走远了,才道,“念念三岁的时候被人绑架过,差点丢了性命……” 盘子一顿,眼里立即冷厉,“那绑她的人死了没?” “死了,路上冻死的,自己中途逃跑,跑到一个树洞躲着。那时候天寒地冻,等衙役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 盘子半分怜悯也没,眼底的戾气倒是散得快,“这就好。” 一瞬的变幻,让两人无比熟悉。以前的盘子是什么样,如今也一样,没有变。 去买面条吃的沈念念不是一门心思记挂着面条,还想着见舅舅的事。本想在这吃,见伙计下面快,眼睛一转,就道,“哥哥,我就在对面那儿等人,我等会抱着你的碗走,一会就还你。” 伙计为人大方,也不计较,“行!一会将碗送回来就好。” 沈念念展颜,从钱袋里拿了铜板出来。想了想又多拿了十文递给他,伙计从她手上敛走面钱,剩下的也没拿。见她不收手,才反应过来她在给赏钱,他笑道,“给面钱就好。” 沈念念瞧着他,说道,“那再给我来多一碗面吧。” 说着她便打量起他的摊子来,瞧见摊子上还放了几本书,都翻得破旧了。再看他这小摊,虽然破旧,只是收拾得干净,看起来吃得也会很干净,“哥哥你还念书么?” “念的,得空了就看看。” 沈念念了然点头,等面条下好,下人接过,她就回客栈去了。走的时候她还特地记下这人的脸,回了厢房,沈来宝见下人端着两碗面来,笑道,“小馋猫。” 沈念念笑道,“一碗是我买给自己的,一碗是我喜欢那小面摊子的哥哥,特意买的。” 花铃笑问,“他做了什么事让你喜欢了?” 沈念念一一道来,最后又道,“爹爹,那哥哥豁达大方,又不贪财,还勤学苦读,要是招了来我们铺子当掌柜,肯定让人省心。” 沈来宝点头道,“等会爹去看看。” “哎呀,念念成了个小商人了。”盘子好奇问道,“这些是谁教你的?” “并不需要谁教呀,爷爷外公,爹爹娘亲几乎每天都要说这些事,听多了,也就知道了些。” 盘子使劲摸她的头,“以后赚钱给舅妈用,就这么说好了。” 沈念念捂住自己的头不让她摸乱头发,“可是舅妈你自己也会赚钱呀,包子弟弟说,那些船都是你的。” 沈来宝还是头一回听见这事,“船?” 盘子说道,“嗯,都是以前我们潘家暗中所布下的家业,几国都有,并不算多,但随时换了相应的身份,都能活得富裕。” 哪怕是能一辈子逍遥自在,她也没有想过离开,谁让她喜欢了花朗。最苦的时候没想过,如今更不想。她想的,只有一家三口团聚,能让她除去面纱,安心过日子。 花铃知道她过得苦,只是这种事轻易劝不动,盘子的性格从来都不需要她担心,唯有心疼。她看着正在挑面条的小盘子,夹了许久才夹起一根面条,还没到嘴边,就嘶溜从筷子滑落。他并不放弃,又夹了一根,又嘶溜掉落。 本以为他要放弃,可他又继续挑第三根。花铃看着,伸手把了把他的手,将握筷子的姿势摆周正,“这样用筷子试试。” 沈念念回过神来,要拿筷子给他掐断,跟刚才那样。只是花铃拦住她,“念念要好好教弟弟,教会了,就能跟念念一样用筷子了。你要是总帮着他,那就得帮一辈子,不是么?” 沈念念想了想,觉得颇有道理,便盯着小盘子的手,都盯得他更不会用筷子了! 盘子笑笑,“我本来怕你们会娇惯孩子,但现在看来,可以安心把小盘子交给你们了。” 正努力夹面条的小包子一顿,猛地抬头,“娘,你这次真的要将我送走吗?” 盘子微愣,“你不是喜欢你姑姑吗,娘暂时离开一会,很快就来接你,好不好?” 小包子问道,“一会是多久?” “就跟你的念念小表姐去买碗面那么久。” “哦……”小包子低头喝了一口汤,咽下去就道,“我知道你在骗我,我不笨。” 盘子笑不出来,还想揍他一顿,她完全不需要这么聪明的儿子,就这么傻乎乎的被她扔下,多好?现在他要以为她在骗他了,不要他了,可她根本没有想过! “娘不是不要你。” “我知道的,娘只是要走一会,会回来接我的。”他紧握着筷子,抬眼说道,“娘不要担心,我不会以为你要丢下我走的,我等你回来,和爹爹一起。” 盘子怔神,眼睛忽然就湿了。她最不屑掉眼泪,就算被人捅刀子她也没哭过。这小人儿,怎么能说这种话,说得她都要内疚死,没办法丢下他了。 花铃同为母亲,看得也是眼有泪花。真如她所说,再等三年,小盘子都七岁了,真能认得他的爹娘么? 她隐约觉得外头有人,可守在门口的心腹下人没有禀报,本能猜出是谁在那。走过去轻轻开了门,往旁边看去,就见了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那,面染风霜,更显坚毅。七年不见,再见也不会陌生,她心尖微动,唤声,“二哥。” 第132章 盘子计划 花朗闻声偏身,看着他的妹妹,许是日子过得优渥,家中和睦,七年都不见她模样有变,面已露笑意,“铃铃。” 话音刚落,就见她身后探出个小脑袋,一双明眸直转溜,鼻子俊挺,两颊红润,似朵小小娇花,俏皮得意,“念念?” 沈念念眉眼已是控制不住弯起,“舅舅。” 花朗还是第一次见她,可依稀还记得她娘亲儿时的模样,同样年纪时,也像她这样灵气满满,满眸的好奇和羞赧,“都长这么高了。” 沈念念朝他笑笑,终于是见到传说中的舅舅了。长得又高又好看,跟话本里的大将军一样的坚毅挺拔,朗目丰姿。就算不穿铠甲,也觉俊气,哎呀,两个舅舅都这样好看,娘亲也好看,爹爹也好看,日后……她一定也会变成大美人的! 花朗见她一个劲地看自己,笑盈盈的,好似自个乐呵去了,看得他也笑笑。余光见有个小人儿站在两人身后,也在直勾勾地看自己。他蓦地一顿,蹲身唤他,“儿子。” 小包子展颜一笑,立刻往他跑去,扑到他面前。花朗将他抱起,高举过头,逗得他咯咯直笑。 花铃要将房门关上,示意门口心腹望风,不许大意,这才关了门。 花朗抱着儿子往里走,在盘子身旁坐下,问道,“吃了早饭没?” “吃过了,你肯定没吃。” “你怎么知道?” “知道你着急着来见儿子。”盘子将小盘子吃过的面条推了推,“呐,儿子吃过的。”说罢还将儿子给她的水煮蛋也剥了,放那碗里。 花朗不过吃了几口,就将面条卷入肚子里,看得花铃瞪大了眼,都说军营作风粗犷,但这未免也太霸气了。盘子急道,“你不要吃这么急,我说了一百遍,一千遍了!你就是不听,我要生气了。” 面条已经被吃完,只剩下几口汤水。花朗见她气恼,端了碗慢慢喝了两口汤。盘子又气道,“这汤不好喝,又不是肉汤,你喝这么多还不如喝茶。” 花朗无法,只好放下,都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她满意。好一会才试探问道,“你怀里又揣了一个么,脾气这样大。” 盘子瞪了瞪他,花朗就端坐着不吭声了。见妹妹妹夫都在忍笑,这才轻咳一声。刚咳完,唇角就被素手一抹,抹去残羹,一点都不嫌脏。他笑笑,他就知道,盘子是喜欢他的。 怀中的小人儿将他的胳膊抱得很紧,不肯松手。花朗想到方才盘子说的话,知道她终于狠下心来,只是他想的是,让她带着孩子一起离开战场。她担心儿子,他又何尝不在担心她。 “你带儿子一起走,他才四岁,你要他每晚都哭么?” 盘子不语,也不看他和孩子,无声抗议着。花铃见气氛急转直下,打圆场道,“二哥吃饱了没,我让小二再上些菜。” “饱了。”花朗答着,默然许久才道,“这次我不会再由着你。” 盘子一愣,看着他冷然的脸,怒从心来,抓了筷子就往他身上砸去,“不要再来找我!” 说罢,她就起身拿了头纱边往外走边戴上,猛地开门愤怒离去。花铃立刻跟了上去,沈来宝留在屋里照看两个受到惊吓的孩子,又道,“盘子的性格你不是不知道,她认定的事,就算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 “来宝。”花朗看着他问道,“如果是铃铃跟着你到处吃苦,还带着念念,你会乐意吗?我宁可三年不见他们,也不要他们母子跟我吃苦。毕竟是那种地方……” 沈来宝当然明白,“盘子性子略急躁,你当着我们的面那样说,她更不会接受。” “我知道的,可是我私下和她谈过千百回,她都不听。所以想着趁你们在这,能帮着劝劝,结果我刚开口,她就恼了。”花朗说道,“她的脾气就是这样不好。” 一直安静的小包子抬头道,“爹爹不许说娘亲的坏话。” “嗯。”花朗应了声,抬眼往门外看去,满目担忧。她脾气愈发不好,可不就是自己惯着的。 沈来宝想着,说道,“但她也还是喜欢你的,否则也不会只扔筷子,换做是别人,她就该是扔这大碗了。” 花朗看了看那大碗,脊背冷不丁滚落一滴冷汗,这话……倒是不假。 清楚花朗这次是铁了心不要自己的盘子走在街上头也不回,她的身手本就好,又走惯了山路,走起平地来,极速如风。追得花铃都想骂人了,好不容易追上,一把抓住她,“臭盘子!” 盘子一顿,瞧着气喘吁吁的她,哼声,“做惯了少奶奶,走几步就喘气。” 花铃没好气道,“你这不是走,你这是跑。你看看你跑了多远,都有十里路了!” 盘子往背后瞅了瞅,哦……好像是一口气走太远了。她问道,“做什么?想做说客?让我省点心,别劝,不然我要揍人了。” “揍吧,反正这里没念念没小盘子瞧着。” 话面上的意思盘子听明白了,话里头的意思她也明白了,顿了顿说道,“好吧,下回我不在孩子面前对你二哥发火,做个好娘亲,行了吧?” “你刚才是真的吓着他们了。”花铃戳了戳她的脑袋,“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 “……”盘子又要恼了,“这是你二哥气的!” “二哥是担心你。” 盘子明白,但不接受。她抽出被她抓住的手,“你回去吧,反正我是不会回去了。” 花铃又抓住她,盘子抽手,又被她抓住。一来一回,盘子才终于说道,“好了,带我去买首饰,我就能开心点了。” 花铃立即答应,只要能让她回去,买什么都行,于是带着她去买首饰。盘子进去走了一圈,立刻指了几件,掌柜正要去拿,就听她说道,“除了刚才指的那些不要,其余的都给我装好带走。” 掌柜:“……” 花铃:“……” 买了一大堆首饰的盘子心情愉悦,还想拉着花铃继续逛第四家胭脂铺子,花铃问道,“心情好些了么?” “好多了!” “可我心情不好了。” 盘子朗声笑道,“我知道你是能赚很多钱的小花,不要心疼。” 花铃苦笑,一口气买这么多首饰胭脂的盘子哪里有余暇弄这些?她倒是想不明白了,“那你跟我回去,再跟我二哥好好谈谈。”一会她又补了一句,“不要扔东西。” “我不会回去见他,盘子不会回去了。” 花铃皱眉,“嗯?” “小花。”盘子突然唤她,蓦地笑问,“你说,如果我变丑了,你二哥还会喜欢我吗?” 花铃没有想通盘子的这句话,到要离开京城时,也没有想明白。 见了二哥就想到盘子,就如同见到盘子总会想到她二哥一样。两人面对面坐着,说了许多话,快至黄昏,花朗看看天色,说道,“大哥快回来了吧。” 花铃也往亭子外看了看,说道,“最近大哥都回来得早,差不多是这个时辰,许是因为二哥在家。” 花朗笑道,“明明每日放衙归来,都是奔着念念去的……要是大哥有孩子,定不会像同僚说的那样,总爱待在衙门里。我见了一个人这么说,见了两个人也是这么说。” 花铃虽不愿提,还是说道,“琴琴一事后,大哥也一直没再碰见欢喜的姑娘,也只能一心在仕途上了。好在有二哥你,还生了小盘子,爹娘日后知道,肯定会很高兴的。” 花朗叹道,“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才能让他们高兴,对了……盘子找你了没?” “没有,那日让我带她去买了很多胭脂水米分,还有金银首饰,然后就丢下我走了。”花铃倒不太担心她,盘子不是会让自己过得悲惨的人。相反她更担心自己的二哥,这几日见他满面愁苦。也对,媳妇儿子双双不见,他不愁才怪。 “她是真的不打算理我了。”花朗一口气喝了一大杯茶,定声道,“也好!那就不会跟着我来,至少不会受苦了。” 花铃没办法对这件事做出劝解任何一方的决定,因为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做错事,只是舍不得彼此罢了。她想起那日盘子说的话,问道,“二哥,要是盘子变成丑姑娘,你还喜欢她么?” 花朗睁大了眼,紧张道,“盘子她怎么了?” 花铃苦笑,“没什么,我就是假设。” “哪里有这样假设的。” 花铃没法接着往下把话说了,她这个哥哥呀,性子耿直,假设性的问题他也根本不回答。不过她想了想,哪怕真的是这样,哥哥也定不会嫌弃的。 花家的男子,都是痴情郎。 两人又闲聊半会,夕阳将下,就见一个身着官服的人从假山那边走来。男子背对夕阳,晚霞流泻,似背倚霞光,生出万丈柔光来。 花铃可算是知道,为什么定北侯的千金会欢喜她哥哥,哪怕知道嫁过来是做继室,也暗抛绣球。 花续走到近处,见了两人微微笑道,“聊了什么,聊这么久。” 花朗问道,“大哥你怎么知道我们聊了很久?” “喏,桌上的花生壳,堆得像小山。”花续拿了茶壶盖子往里看看,“这茶叶已经完全泡开,定是泡了好几回。” 说完,他就将茶壶交给亭外下人,让他们重新沏茶过来。 花朗笑道,“还是大哥聪明。” 称赞听得太多,花续面上并无异色,坐下身说道,“铃铃明日就要走了么?” “嗯,明天用过早饭就走。” 花续又道,“二弟也是明天走?” “对,跟铃铃一起,到了百里坡再分开,也不过同行半日。” “半日也是同行。”花续说着,又没了话。亭子里便顿时无声,唯有秋风拂过,带着丝丝黄昏清爽,似将霞光送入亭中,照得三人满面圣光,气氛也不冷清了。 重新上好的茶水滚烫,花续提茶倾倒,立见蒸腾热气从茶杯飘起,融入风中,不见了踪影。 花续说道,“下人说来宝去了商行,念念也睡觉去了。她睡觉没个定性,倒不好,这个你要管管,不能养成习惯。” 花铃可不能告诉他是因为白日里总跟小盘子到处跑,所以一回来就累得倒下,“知道了哥哥。” “你要是不想管……就将她留在京城,京城的书院,比明州的好了百倍。而且我认识不少王孙贵族,念念多同他们往来,日后要为官,要经商,要嫁人,都能比在明州更好。” 他说得不动声色,花铃可是听出来了,“哥哥这是想养着念念么……我可舍不得,哥哥想养个孩子的话,那就自己生吧。” 花续抿了抿唇角,她拒绝的还真是果断,脾气也真真是一点都没变,“别的孩童脾气糟糕,不喜,唯念念不可。” 花铃还是不点头,“不给,自己生。” 花续看了她一眼,将花生瓜子的碟子推到她面前。花铃说道,“献殷勤也是不可以的。” “不是献殷勤,只是觉得鼠粮不够,给你填满。” “……” 花朗好一会才听明白话里的意思来,这是拐弯说自家妹妹吃了这么多花生像小老鼠,又是拐弯表示不满呢。他朗声一笑,又道,“听你么说话可真累,跟以前一样。铃铃,也只有大哥才能镇住你了。” 花铃也笑笑,“也就是说,以前大哥总被我堵得没话,不是因为说不过我,而是让着我。要不是今日哥哥‘恼怒’,还要继续让着我。” 花续总算是笑了笑,“终于发现了。” 三人皆是露了笑颜,散了亭子的清冷气,少了生疏,又回归往日年少时,亲秘无间的日子。 翌日送行,花续一直将他们送到城门口,如果不是下人提醒晚了就要误了去工部的时辰,花续还想再送送他们。这一别跟妹妹还能在过年时团聚,但跟弟弟,就可能又是好几年的功夫了。一别,可能又要过个七年,人生长不过十个七年。 “我就送你们到这了。”花续缓缓松开沈念念的手,蹲身说道,“以后得空了,就来京城找舅舅玩。” “好呀。”沈念念拿了他的手来,将掌心朝上摊开,从怀里摸出个剔透的玉佩,抬脸笑道,“这是送给舅舅的,用我自己的压岁钱买的。” 总被姑娘扔花扔礼的花续从不曾正眼看过,可看见这小小玉佩,已是立即紧握掌心。他轻轻点头,“舅舅很喜欢,会好好戴的。” 沈念念顿露俏皮满意笑颜,“舅舅真好。” 她这才上了马车,一会又撩了帘子看他,朝他摆手。等马车渐行渐远,徒留花续一人站在城门外。 无霞光,无夕阳,却觉已近黄昏,夹了秋风萧瑟。 沈念念玩了三个多月,倒没玩够,试探着说道,“爹爹,娘,我知道青州很好玩的,那里人杰地灵,还有很多博学的人,我要是能见上一见,定会学识大涨。” 花铃瞧着她说道,“你当真觉得自己不用回书院念书了么?” “想呀,可这不是贺先生不让么?我去了,他定会又被我气得吃药。我那样尊师重道,可不能做那种事。” 花铃没好气地笑道,“歪理,你到底像谁呀,沈念念。” 沈念念吐吐舌头,“爹爹说像娘亲你。” 花铃立即偏头瞧旁人,沈来宝连躲都躲不及,只能被她字字问道,“我儿时哪有这样顽劣,你倒是说说。” 沈念念见及时转移了战火,银铃笑声飘在车内,开心极了。沈来宝重叹一气——坑爹啊这是。 车厢笑声满铺,随军同行的花朗闻声,将马交给下属,自己也去爬了他们的马车。沈念念见了他就道,“小舅舅,小舅妈和包子弟弟呢?” “嘘。”花朗低声,“你舅妈还在跟舅舅闹别扭呢。”他又问花铃,“她来找过你么?之前不是说,要将孩子交给你们带走吗?” 花铃拧眉,“许是另有打算了,盘子做事向来随着性子来。不过如果真的要将孩子交给我们,也不是现在,时机地点不对。或许会在半路出现,我相信她不会无缘无故消失,毕竟你也是为了她好,她哪里会真的生气。” 花朗也知道,但她不出来,他心里不安。她该不会是偷偷跟在背后,然后又带着孩子去军营吧。 他猜不透她的行踪和想法,更是急躁。 快至中午,花铃一行人一同和花朗在驿站休息用饭,到了下一个小镇,就到岔路口,得分开了。所以午饭几人没怎么吃,趁着大军小休的空闲,去了僻静处说话去了。 沈念念一个人走在前面,时而蹲身扒这小树林中的叶子,翻找藏在枯叶下的果子。偶尔能找到几颗熟透又完好的,但更多的是已经腐烂的果子。她一点也不觉得脏臭,毕竟发现好果子会比看到坏果子更开心。 蹦蹦跳跳的身影后,是三个缓慢同行的人。 “若以后还需要粮草,只管去信离边塞最近的沈家商行取,我已经吩咐好了他们,不许拒绝你所要的东西。” 花朗双眸更是明亮三分,笑道,“好,有你这句话,我倒是放心了很多。” 他没有客气推诿,多年好友,本就不需要这些客套话。 快到小树林尽头,三人就见沈念念飞快地蹦着步子过来,跑到跟前就咯咯笑道,“娘,我找到了一个包子弟弟。” 花朗一顿,往前面看去,果然看见了他的儿子。他面露欣喜,往那边跑去,一把抱起儿子就往上抛,再将他稳稳接住。 小盘子也同沈念念那样咯咯笑了起来,眼睛都弯成了一条线,“爹爹。” 花朗将他放回地上,问道,“你娘呢?” 小盘子如实转述道,“娘亲说不要见你,她讨厌你。”他仰头道,“定是爹爹又惹娘亲生气了,爹爹快道歉吧,那样我们就能在一块说话吃饭了,我要你们带着我去看月亮,吃念念小表姐说的很好吃的小饼子。” 花朗摸着他的脑袋,才想起儿子还没有过过中秋。他挤出笑容,说道,“好,我去找你娘,跟她道歉,好不好?” 小盘子立刻将头点得像打桩,“好呀好呀。” “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 话落,不远处的粗壮大树后就幽幽飘来一句。花朗起身往那走去,探身一瞧,就看见正倚在树上,双手环胸的盘子。他笑笑,俯身要去撩她的纱巾亲她一口。却被她的手死死抓住,“我要喊非礼了。” “喊吧。”花朗不管,撩了很长很长的纱巾弯身,在她的脸蛋上香了一口。 盘子睁着大眼看他,“多瞧我几眼,将我的脸记在心里吧。” 花朗笑道,“早就记住了。” “我让你好好看!” 花朗不吭声了,直直看她,连她的眼睫毛都瞧得一清二楚。盘子也看他,看着看着就垫脚往他唇上亲了亲,“我答应你,不带儿子去找你,我等你回来。” 花朗一愣,捧了她的脸问道,“真的?” “嗯。” 花朗大喜,又亲了她一口,“等我回来,你要多跟儿子提我,最好给他画个画像,不要让他忘了他爹长什么样子。” 盘子撇嘴,“我画工不好,估摸会把你化成妖怪。” 花朗一点也不介意她把自己画成妖怪,她能带着儿子去安全的地方,他就很开心了。盘子见他乐得毫不掩饰,说道,“都成将军了,不要喜形于色。” 花朗这几年被她说教,已经很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有一回入了敌军营帐谈判,全程板着脸,喜不见,忧不见,倒真将他们镇住了。他越发觉得盘子教的都没错,也是多亏了她,自己才能在七年时间里做了将军。可他仍做得不够,爬得不够高。他想给他们母子一个安定的生活,所以到了军营,他定会更加拼命。 “在你面前,为什么要掩饰?”花朗想到要分别,也觉不舍,仍在盯着她,这会连眉毛有几根都要记住了,他捧着她的脸不松开,字字道,“等我。” 盘子脸上没了怒,没了笑,她就是受不住他温声细语的模样。每次都没办法好好跟他讲道理,也骂不出口。她轻轻点头,“我等你。” 花朗笑了笑,这才缓缓放手,又慢又轻。他心中欢喜,喜得都忘了问她——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到了百里坡,花朗就和沈来宝他们分开了。临走前还往附近看了好几眼,只是他想见的人藏得很好,根本找不到她的影子。但他知道,她一定是在附近看着自己,带着他们的儿子。 饶是百般不舍,花朗也还是离开了。 没了大军同行,沈来宝一行也不会显得少人。年少时遭遇了一次劫匪,自此以后他出远门,都会带很多身手了得的护院,还有身强力壮的下人。若和花铃同游,那除了伺候她的两个嬷嬷婢女,也不带其他女眷。 虽然吃住麻烦了些,但至少保证了这几年的安全。 入夜,沈来宝寻了家客栈住下,除了下人所住的地方,他特地要了间大屋子。让小二上饭菜时多点了几样,问白米饭时,他道,“来十人份的。” 小二看了看他,没多嘴,应声就去喊厨子做饭了。 等饭菜端来,他瞧见房里只有三个人,有个还是孩童。可他们三个人却叫了十人份的饭,啧,真能吃。可是还这样纤瘦,也是稀奇。 等小二走了,沈念念洗了手过来,见了满桌的菜,还有那一大盆的白米饭,咋舌,“爹爹,今天是有什么喜事么?可不是我的生辰呀,也不是你们的。” 花铃笑道,“等会你的包子弟弟要来吃饭。” 沈念念恍然,将筷子放下,“那我等弟弟。” 沈来宝也不知道盘子他们什么时候会来,只是觉得他们一定会来的。 等了约莫小片刻,三人就听见窗户微有动静,往那看去,只见盘子手里夹着小盘子,轻而易举地跳进里面来,看来平时这种事没少做。 沈来宝急忙过去接小盘子,直到盘子“哎”了一声,他才开口,“好饿呀,姑父。” “饭好了,快来吃。” 沈来宝将他抱到女儿旁边,沈念念便将筷子拿给他。经过这半个月,他已经会用筷子了,虽然还有些拿不稳,但至少能自己夹菜了。 “弟弟,你要吃什么,就喊我给你夹。” “嗯。”小包子无暇说话,吃了两口说道,“好吃。” 盘子见儿子吃得香,难得温声,“吃慢点。” “娘你也快吃,吃完了还得去找树洞睡觉,我可能很快就要困了。” 他呼呼地吃着,跟他爹一样风卷残云。察觉到娘亲在瞧他,他才放慢速度,抬头,“娘,我不学爹爹,你不要朝我扔筷子。” 盘子心头咯噔,花铃说的果然没错,这种事不该当着孩子的面做。孩子懂什么,有样学样,“娘不是朝你爹扔筷子,娘是手滑了一下。” 小包子拧眉细想,总觉得不对,他还是说道,“嗯,手滑,娘亲以后不要手滑了。万一滑的是剑,滑的是大石头,就不好了。” 三个大人皆是被逗得一笑,盘子更是认真答应,不想他再较真。 吃完饭,沈念念就带着她的包子弟弟去外屋玩琉璃珠子去了。沈来宝说道,“我要的是大房,足够你们四个人睡了,我睡在外屋,瞧不见里面,你带小盘子在这睡吧。” 盘子欣然道,“我也是打这个主意。” “盘子。”花铃问道,“你现在打算去哪里?” “去明州呀。” “待哪里?” 盘子双眸弯弯,“夫家。” 花铃眨巴了下眼,盘子认真瞧她,“我是认真的,今年去跟你们一起过年吧。” “那我爹娘肯定要被吓坏,突然冒出个儿媳妇来。” “可还有个孙子,高兴还来不及。” 她说话总是这样没章法,可熟知她本性的花铃觉得她这话不是在开玩笑。但到底要怎么回来,她还没想到,因为无论怎么想,现在出现在花家,一是她和小盘子危险,二是她二哥危险,三是整个花家都危险。 只是盘子已经忍了那么多年,定不会在这个时候做出危险的举动来,陷她挚爱的人不顾。 她问她一句,她就答一句,也不给个准信,弄得谈话都显得扑朔迷离,猜不透其中用意。 夜深两个做娘的哄睡了孩子,花铃也困了,刚躺下,就听盘子说道,“你这样聪明,我相信你能帮着我圆场的。” 花铃偏身看她,“什么?” 盘子合着双眼悠悠道,“睡觉。” 花铃嘀咕道,“古怪。” 盘子只是笑笑,不再说话,一会就熟睡过去,比向来能睡的花铃都入睡得快。花铃转回身,还没躺平,就觉察到她猛地睁开眼。她一愣,不由道,“今晚我们都在这,你好好睡,没人会来。” 盘子“唔”了一声,就又合上眼,竟又是很快就睡着。 花铃暗暗叹了一气,只觉心疼。从小到大都在担心警惕中度过的盘子,到底有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她伸手给她提了提被子,这一次,盘子没有醒来。 回到明州,已是深秋。盘子早在入城前的一个月就不见了踪影,带着小盘子一起。 花铃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既然她说会来明州,大概是寻地方住去了。她就等着哪一日,她又神出鬼没的出现。 虽然他们将沈念念带走了,但沈老爷膝下还有两个孙辈,倒也不是太过难熬。只是每回在外面听见读书声,他就想起他那聪慧可爱的长孙女。如今沈念念回来,他也不计较她冲撞先生了,见了她还道,“书院那,你不想去,就不要去了。” 沈夫人说道,“哪里能不去,那贺先生又不是恶人,只是条条框框了些,本意是好的。这两个月他来过这,问你反省好没,我们都没敢告诉他你去了京师玩。他以为你还被关禁闭,前后来了好几次,让我们不要为难你,不过是个孩子,他不计较了。” 沈念念没想到那古板的贺先生竟然这样关心她,着实让她意外。她去外头游了这么久,的确是不想回书院了,可爹娘又不让。明明他们都说书院有许多不好的地方,让她不用全信,她也自认在家学、在外游学会学得更好,那为什么还是得让她去书院? 现在听了这番话,她才隐约顿悟——这私下授业,哪里能碰到这样的先生。贺先生看着是老顽固,可他本质还是个好先生呀。人生百态,千人千面,不是一件事就能定性,她也不能单凭一件事就定人善恶。 沈念念想了想说道,“祖父、祖母,念念等会就收拾收拾,去见贺先生。要道歉,要回书院。” 她还要带上从京师带回来的好礼,登门明说,这三个多月她跑外面玩去了,并没有在家面壁思过。 沈老爷颇觉紧张,生怕那贺先生当场就往她手心打戒尺训斥。沈来宝和花铃见了,倒是觉得欣慰,这一趟门,没白出,他们的念念,又长大了。 沈念念坦诚道歉,贺先生倒也没为难她,叮嘱了一句日后不许再课上捣乱,要捣乱,课后再同他好好说。他觉得有道理了,隔日再和其他学生说明。当场戳破,令人难堪,也不敬重师长,要不得。 也是因这一番话,沈念念才知道原来贺先生气的不是她“稀奇古怪”的想法,而是不喜她毫无章法,扰乱了先生授业。 “跟人相交,总要留几分薄面,贺先生没有错。”花铃剥着花生看着在椅子上晃来晃去的女儿,将一粒花生塞到她嘴里。 沈念念嚼烂咽下,立即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花铃又给她吃了一颗,她又道,“饮余马於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 一粒花生换一句,沈念念将整篇文背完,也吃得个饱腹。她这才想起来,“娘,晚上吃什么菜来着?” “回来的时候见厨娘拎着个东西,说是刚从登仙楼回来。” 沈念念哀叫捂脸,“我的烤鸭。” 花铃失声一笑,“快去洗把脸,去院子里走走,离晚饭还有一个多时辰,远着呢。” 沈念念应声而起,落地声几乎是跟敲门声同时响起,“少奶奶,您的娘家来人了。” “我们不是刚从外婆那回来吗,难道是落下什么东西了?” 沈念念走到水盆前拿了干巾,下人已将门打开,来的竟还是花家的管家。花铃问道,“何事?” 管家答道,“小的也不知,方才来了封厚实的信,夫人一看,气色好像不太好,还让小的来喊您回去一趟。” 能让爹娘失色的,难道是二哥有事?花铃心下不安,立刻过去。进了大门,穿过前院就见母亲坐在厅堂上。见她来了,廖氏说道,“回房说去。” 娘亲的脸色倒也不是很不好,而且还有余暇去房里再细说,花铃才觉得不那样不安。 母女两人一同进了房里,廖氏才瞧见外孙女也在,顿了顿,也没让她走,直接让下人将门关上,这才给她递了封信,你先看看。 花铃接来一瞧,收信人写着花家亲启,展开一瞧,上面的字迹清楚,可是并不算好看,陌生得很,是从来没看过的字迹。 她细细往下看着,越看就越觉得离谱,这信竟然是封认亲信! 认的是她二哥的亲,说什么五年前她兄长战乱受伤,滚落山谷,被一户猎户所救,在那里养伤时,跟那户人家的姑娘情投意合,便在家里长辈的见证下,定了终身,拜了天地,结成夫妻。后来花朗回了军营,想将她接到花家,可是那一带战乱,等他再回去,姑娘一家都不见了。 这一分,就分开了五年。 而今这姑娘听闻当朝刚封了个将军,还姓花名朗,心想或许就是她要找的人,于是就过来寻亲。并且说,她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如今已经是四岁的年纪! 花铃看前半段心里还止不住地哼哼,你这个大骗子,休要骗过我,我二哥身边只有盘子,哪里有你这样的姑娘。要是真的出现过,你早该被盘子扔到山沟沟去了。 骗……骗子?花铃越是往下看,就越觉得这番描述眼熟。 四岁的儿子? 她加快往后面看的速度,直至看到落款,脸色才变了。 落款是张小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名字旁边有个圈圈。 那个圈圈,她和沈来宝几乎每个月都要看见一次。就连那圈圈的落笔走向,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差点呼出声来,盘子? 她这是唱的哪出戏?! 想偷天换日换个身份来?可认得她的人,都知道她的脸,顶着那样一张脸出现,定会很惹人注意。美人多惹人注意,看的人多了,总会露出破绽。 花铃一瞬想不通为什么她要来这么一封信。 廖氏见女儿面色不对,以为她跟自己一样的想法,说道,“娘喊你过来,也是想问问你,这事儿你二哥跟你提过没?其实啊,娘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二哥不成亲,他总说以国为重,可是别人进军营的,也都娶媳妇呀。今日看见这信,娘倒是觉得……你二哥许是因为心里有人了,跟你大哥一样,可这件事又没法明说,所以就干脆敷衍我们。” 花铃动了动唇,忽然想起盘子说过的奇奇怪怪的话——“你这样聪明,我相信你能帮着我圆场的。” 堵在心口的大石头突然就碎开,让她刹那想通盘子的用意和为什么突然跟她二哥妥协,答应不跟他去军营。 孩子养在哪里都不好,但养在夫家,有祖父祖母看着,盘子才能放心。她这是想将孩子送回来,然后再去找她二哥吧。 只是无论花铃怎么想,盘子都没办法将事情做得没有一点风险,难道还有后手,连她都想不出来的后手? “铃铃。”廖氏见她久不答话,急了,“你在想什么?唉,你爹也真是,怎么还不回来,连个商量事情的人都没。这是骗子么?可她说得有理有据,实在是不像。况且她骗谁不好,偏是骗我们,而且信上还说,她有你二哥的定情信物,就是我给他求的护身符,他将那符给了她。也对,这些年我一直没瞧见,送给心仪的姑娘,也是可能的。” “娘。”花铃迅速将思绪整理清楚,盘子既然早早就跟她说了这件事,那她也该相信她,有万全的准备,“二哥的确跟我提过这件事,只是年代久远,我也给忘了。” 廖氏神情一震,“那此事不假?那、那个四岁孩子的事,也不会是假的吧?” 母亲最关心的,果然是这个。花铃明白母亲想抱孙子的心愿,心中仍困惑盘子用意,还是说道,“如果张小蝶这个人不假,那四岁孩子的事,恐怕也不假。” 廖氏身子一晃,花铃忙扶住她。廖氏叹息,也没失了理智,“倒希望这事是真的,铃铃,娘这几年随族人祭祖,看着别人孙儿成群,心里总是有股酸水,难受得很。要是这事不假,倒也好……你二哥七年没回来,此时出现带个孩子,别人也不会说闲话,那姑娘孩子不会受委屈的。你帮我回个信,这样跟她说,让她安心来,花家不会亏待她的。” 这事说着,她都已经认定是真的了。花铃轻声,“娘,信里只有落款,没有写地址。而且这信纸粗糙,加之信封模样,看起来像是在街上找摊子写的。” 廖氏急忙问道,“这可如何是好?唉,你爹怎么还不回来?” 花铃知道母亲习惯倚赖她父亲,每每有大事慌了神,总要寻他。但父亲外出两天,明日才回,母亲一急,就将这件事给忘了。她安抚道,“不要着急,娘,那小蝶姑娘既然来信说了,那她肯定会亲眼来这看看,当年和她拜堂的那个人,是不是二哥。否则也没有必要来信。” 她这样一说,廖氏才觉安心,“也对,那我再等等。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万一是真的,我们不能失了礼数,你先回去吧,娘去吩咐下人把家里里外清扫一遍,再把院子里的花草修一修。对了,换个厨子,你爹新找来的厨子做饭太难吃,娘最近都少吃了好几碗饭。” 她说着就火急火燎地叮嘱下人去了,留下花铃在房里思绪万千。沈念念抬头道,“娘,我不是有小舅妈了吗,怎么……” “嘘。”花铃忙捂住她的嘴,肃色,“娘跟你说过什么?” 沈念念一顿,挪开她的手,悄声,“什么小舅妈,什么包子弟弟,我都不知道。” 花铃点点头,牵着女儿回夫家。路上她还是不解,盘子到底要怎么样瞒天过海,入住花家?她出门时抬头看了一眼对面潘家,潘家大宅年久失修,大门已经满布蜘蛛网,墙上可见斑驳痕迹。 因是潘家的关系,这么多年都没人敢靠近,更别提打扫的事。沈来宝和她更是刻意不接近,要让外界造成他们“毫无关系”的错觉。所以如今潘家大宅,满落尘埃,成了巷子里的一道颓败景致。 此时那大宅在她眼中,不是象征着颓败,而是希望,生机勃勃的,像是随时要破茧而出。 她对盘子未知的计划充满了好奇和期盼,但愿神机妙算的盘子,这一次,也不会让她失望。 第133章 连环计计策 外出归来的沈来宝刚进房间,就被妻子拽住,说了这事。超快稳定更新小说,本文由  首发沈来宝颇为意外,“这个时候回来?也太冒险了。” “嗯,二哥刚封将军,皇帝疑心太重,不肯放权,派去监视二哥的人,也会更多。”花铃说道,“只是我相信盘子会将事情处理好。” 沈来宝对盘子始终处于半放心又半不放心的态度,他可没忘记,盘子是个人来疯……他又道,“那她提了什么时候来没有?” “没有。”花铃说道,“按盘子历来的办事速度,我想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了。” 沈来宝见她眼有担忧,说道,“相信盘子吧,她不是个冲动的人。” “上回她让步二哥,我就觉得奇怪了,果然她还有后手,也不知道现在二哥收到消息没,知道的话,定会跳起来吧。” 她说着,遥想边塞,此时二哥也该到军营,收到盘子的信了吧。 花朗的确是收到信了,也的确是跳了半丈高,都快戳破军营的帐篷顶了!他拿着手中信,掐出汗渍来,信上不过寥寥写了几句,却让他冷汗直落—— 他什么时候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同人交合,还拜了天地? 他什么时候多出个媳妇叫张小蝶了?还说有他的孩子。 他什么时候…… 花朗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边看边觉得盘子这下要宰了他了。可他并没有做这种事呀,该不会是有人捉弄他吧。 这字迹陌生,是他没见过的。等看到最后一句,他的脸已是一抽——蝶子姑娘平生,谨记,切记,不可露了马脚。 他抚额,蝶子姑娘他当然知道是谁。可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换个身份进花家? 能……顺利么? 花朗觉得头疼。 他又将信看了好几遍,将里面说的话都记在脑子里,这才去将信烧了。他在营帐走来走去,走了半晌,终于撩了帘子过去找督军,趁着现在天下太平,回家一趟。没有他,想必爹娘也不会相信“张小蝶”的话。 未见人,花家已经里外打扫了一遍,连花草都新修了。以至于沈夫人都以为花家要办喜事,问了儿媳,儿媳却道不是。她瞧着,沉吟,“怎么像是我们当初给来宝办喜事的架势。” 沈老爷哼了哼,“妇道人家,就爱瞎猜,闲来无事,清扫清扫家宅不行么?” 沈夫人说道,“我这是关心亲家。这中秋时亲家那刚清扫过一回,这才刚过不久,就又大清扫,您不觉得奇怪?” 沈老爷微顿,这话倒是在理,只是拉不下面子,又哼声,“好奇的话,直接去问就好。而且就算他们真的办什么好事,也定会请我们的。” “人家嫁表小姐难道也请你?” “那总会喊铃铃来宝吧。” 沈夫人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可又实在猜不着。而且儿媳那边都没收到风声,那应该是真的没什么事了。 也是怪事,为什么这个时候要清扫大宅? 莫不是闲得慌么。 这一猜,一等,就又过了半个月,隔壁花家没动静,沈夫人自己也忘了这回事。久得连廖氏也觉得像是被骗了,每日问好几遍丈夫是不是有人瞎胡闹。 这日又问,花平生才道,“你不要把事情放在心上,就没有骗不骗的说法了。” “这可是事关儿媳和孙儿,你竟然不着急?”廖氏恼了,“四岁的孙子,四岁呀!” 花平生微微点头,“是是是,四岁,四岁。” “都能跑能跳,能张嘴就喊爷爷奶奶了。” “是是是。” “指不定还会认字,还会念两句诗,多好啊!” 花平生一个劲地点头,“是是是。” 廖氏掐了掐他的胳膊,“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 花平生苦笑,“掐得这么重,是我重要还是孙子重要?” “当然是孙子。” 花平生不想吭声了,闭上眼躺身在长椅上,吃醋。八字还没一撇,就认定有个孙子,他不想同她多说,就是怕这真是个骗局,或者是捉弄人的信函,那她会更失望。 人呐,平时不给希望就只是一根小刺,不舒服但也不会时刻记挂。但如果给了希望又掐灭,那那根刺,就要深深扎进心底,日后每次一动,就觉得难受。 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花平生深谙此理。 他不是没有想过孙子的事不是真的,毕竟这些年跟好友见面,每个人都带着个孙儿出行。他倒是怀念以前女儿绕膝陪同的日子,但女儿出嫁了,就带不得了。虽然能带上念念流光灵犀他们,可是呀,那是沈家的孙子,沈老爷自己都带不够,他总过去带他们走,情面上过不去。 只是突然冒出个儿媳孙子来,他对此仍旧怀疑,并不能轻易相信。 廖氏叹气,“怎么还不来……” 花平生笑道,“你真的这么喜欢小娃娃?不如我们再生一个,你就不想孙子了。” 廖氏啐他一口,“一把年纪了还生,要被人笑死了,说我老蚌生珠。” 花平生仰脖枕着长椅大笑,笑得廖氏都羞了,连连轻捶他胳膊几拳。 沈家猜,花家猜,猜了将近一个月,也不见是张小蝶乘着七彩祥云带着儿子来。廖氏等得久了,都没了希望,觉得是有人在捉弄她。 已到腊月,明州一如往年,又飘起雪来。 雪从凌晨开始下,下到傍晚,地面已经铺了两层银白。沈念念从车窗往外看,见了巷子的满地白雪,还无人踩过,顿觉心痒。喊停了车夫,就跳下雪地,踩出脚印来,她回头对下人说道,“你们走两边,别跟着,等会到了家门口我要好好看脚印。” 四个下人立即往两边走,沈念念这才安心往前走,走了十余步,眼见就要到家门口了,谁想背后忽然传来马蹄声响。她一顿,那马车并不是路过,而是进巷子的,直接将她的脚印都碾没了。 那马车略显破旧,而且面生,她也没看出是哪家的。见马车往这赶来,她闪到一边。 马车到了花家门口就停下了,沈念念快进家门,好奇看去,只见车上下来一个身着灰色披风的女子。那女子头上罩着纱笠,看不见脸。沈念念却一瞬失声,小舅妈?虽然没看见她的正脸,可实在是觉得熟悉。 她想起母亲叮嘱的话,没有贸然喊她,提了裙摆就往家里跑去,速度之快让下人都受了惊吓,忙拔腿跟上。 沈念念一路跑过前院,跑进母亲在的院子里,见门开着,也忘了敲,跑进去已经气喘吁吁。看得花铃轻责,“你呀,小迷糊,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 “娘。”沈念念一顿,回头将下人全都赶出去,这才跑到母亲跟前,垫脚附耳,“我看见小舅妈了。” 花铃怔了怔,“在哪里?” “进了外公家。” 花铃立刻起身,又怕女儿闹出什么乱子来,低声,“念念别过去,就在这等你爹,他回来了,你再将话说一遍。” 总觉得母亲是在办什么严肃事情的沈念念没有顽皮,认真答应下来。 花铃这才放心,拿了披风,连御寒必备的小暖炉都忘了拿。还是葛嬷嬷见她走,手上却什么都没有,跑回屋里重新拿给她的。 花铃走得很快,出了家门,就见有辆马车停在门前。将进娘家大门,却见门帘微动,不似风吹浮动,似车上有人。她低眉想了想,里面的,怕是小盘子。 她又看一眼,没有多做停留,疾步进去。正在大堂审度那灰色披风女子的廖氏见女儿突然过来,颇觉好奇,“你怎么来了,还这样着急。” 花铃微顿,笑道,“念念方才回家,说大门口停了辆没见过的马车,娘知道我,这几个月心里一直记着那件事……心想可能是未来嫂子,就急忙过来了。” 话说得毫无破绽,廖氏点头,“你比你爹还上心这事。”她将视线收回,又重新落在那姑娘身上。那姑娘头上罩着巨大纱笠,将面容遮掩得丝毫不见,她问道,“你之前信上所说,可是真的?” 姑娘点点头,“真的。” 一听声音,花铃已经认出是盘子。 “那……你有何凭证呢?我儿已经七年未归,上一回来信,说告假被拒,如今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姑娘从怀中缓缓拿出个小袋子,起身缓步走到廖氏面前,双手递给她。廖氏见了那小袋子,眼神已经不同,这小袋子,是她当初给儿子装一样东西的,便是她为他求的护身符。打开一瞧,果真是那护符。 见了此物,廖氏心下已然信了五分,她压着心中万分欣喜,问道,“可还有其他物件?” 姑娘轻轻摇头,“当时他身受重伤,也没带什么东西。就是……就是成亲后,知道他尾骨那有个红痣,还有……”她顿了顿,才道,“夜里的呼噜打得响,都要震天了。” 这些都一一对得上,廖氏越发信她,“那孩子从小就爱打呼噜,尾骨那的确有颗红痣。”但只有这些,她还不能完全相信,毕竟是关乎儿子的名声,“除了这些呢?” 姑娘轻轻叹气,“我也实在是拿不出什么证据,当年跟了他,拜了天地,其实也没有想到会分开这么久。说实话,我日日夜夜想着他的脸,如今却也有些淡忘了。” 她叹气,话悲凉,连带着廖氏也觉得心酸,“你辛苦了,这件事花朗一直不曾告诉我们,你暂且住下,等他回来,就能跟你相认了。” 花铃知道母亲还是不信的,否则也不会这样镇定。只是也没有办法完全不信,所以先将她留下,等二哥回来,一切就真相大白了。她低声提醒道,“娘,不是说,还有个四岁的孩子么?” 廖氏猛地回过身来,她朝思暮想了那么久的孙儿,刚才光顾着看这姑娘,倒忘了这事,“对,孩子呢?” 姑娘一听,就道,“孩子就在外面马车上,我不想让他听见这些,就没带进来。” 廖氏急忙唤管家来,“快去门口接进来,这么冷的天,进来烤烤火吧。”她等得心焦,也不忘让下人去厨房拿些热包子糕点来。 不一会,管家就牵着个孩子进来了。 那男童四岁的年纪,走路已经很稳当,他一双大眼明亮俊秀,小脸不比大户人家的孩子白净,许是跟着他母亲吃了不少苦。但是那鼻子眼睛,廖氏只看一眼,就要落泪了,这孩子分明就是花家的孩子呀! 跟他爷爷,跟他父亲,甚至跟他伯父,都有几分相像的。 不但是廖氏,就连花家下人见了,都不由低声说起话来,这男童,长得实在是太像花家二少爷了不是? 廖氏心头一热,起身走到他面前,蹲身摸着他的眉眼,细看半晌,抬头对女儿说道,“像、像,铃铃,真像你二哥。” 花铃见母亲要落泪,又是在今时今日今地和盘子小盘子重逢,也顿时感慨,“娘,真是二哥的孩子。” 花铃以为小盘子要多看自己几眼,可他并不看,像是完全不认识自己。她都要认为他将自己忘了,又看一眼,却见他眼神略有变化,变得温柔而有笑意。她这才反应过来,小盘子认得她呢,只是盘子教得好,让他装作不认得她。 廖氏心中已经笃定这就是她的孙儿,她儿子的儿子。她喜得喊了家里的老仆来瞧,一个个拉到男童面前,说道,“像不像二少爷小时候?” 老嬷嬷老仆们纷纷辨认,皆是答道,“像极了,跟二少爷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廖氏更是欢喜,将男童拉到座位跟前,拿了热乎乎的包子给他吃。 男童没接,回头看了一眼母亲,见她点头,才接了过来。盘子轻声,“快谢谢奶奶。” “谢谢奶奶。” 一声奶奶唤来,廖氏欣喜若狂,连连应声。男童微顿,抬头道,“奶奶,我还想要一个。” 廖氏忙给他一个,“慢慢吃,吃完了还有。” 男童接过,便回了母亲身边,将包子递给她。廖氏见了,深觉这孩子被教得很好,没有普通孩子的娇气,又懂事,又乖巧,还孝顺。此时欣喜略过,她才注意到那姑娘只拿着包子,并不吃,那长长白纱下,还不知道长了怎样的一张脸。 她说道,“既然进了家门,就不用戴着这纱笠了,取了吧。” 话落,花铃的心已经高悬。那是盘子的脸……母亲再怎么样,也不会忘记她所说的“潘家小恶霸”的脸吧。 “怕吓着您。”她抬头看去,纱巾也跟着摆动,“三个月前来信时,本来也打算赶紧过来的,可是没想到,出了点意外,给耽搁了。” 廖氏顿觉揪心,“出什么意外了?” 她抬手附在自己的脸上,低声,“当年战乱,爹娘受伤过世,我一路北逃,路上发现自己有孕,就在渔村住下,每日去打鱼为生。生下孩子后,我仍是打渔谋生,出门的时候,就会将孩子交给邻居照看。那日我送完信回来,却见邻居家着火,村人都说孩子还在里面,我一听就冲了进去。还好孩子不在,可是……我这脸,却被烧坏了,身上也有很多疤痕。” 花铃微怔,廖氏愣神。 “后来养了两个月的伤才好,只是这脸,已经不能见人。” 花铃此时才注意到,盘子的手的确是有烧伤的痕迹,那疤痕还见嫩肉颜色,像是结痂掉落,露出的肉色。她蓦地一恍惚,心像是被刺狠狠地扎了一下。 “你说,要是我变丑了,你二哥还会喜欢我吗?” 站在母亲身后的花铃嗓子一涩,又涩又疼。她只是解开了一个疑惑,为什么盘子说要出现,而且毫不担心的模样。这只是因为,要回来的不是盘子,而是真的是张小蝶。 她说过,她在几国都有完整的身份背景,那有个猎户之女的背景身份有什么不可以? 她要渔村的人作证,以她的本事,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因为她是盘子,对别人狠心,对自己更加狠心的盘子! 说话间,那满是烧伤疤痕的手缓缓撩起纱巾,慢慢往上卷起。严冬穿的衣服多,还看不见脖子如何。直到卷至下巴,仍旧是完好无损的。花铃看着,在心中喊了千遍,不要是真的,那样想变姑娘、想穿漂亮裙子、戴漂亮首饰的盘子…… 她蓦地一怔,对,那次临别前,盘子要了四间铺子的首饰胭脂…… 还未看见她的脸,花铃却什么都想起来,也明白了。 终于露在众人眼中的脸,是一张被火烧灼过,还未完全好的脸。烧的面积不大,但最重要的脸蛋,却看不出原来模样了。 花铃在母亲背后没有站出来,也没有出声,只是死死咬着自己的唇,不敢发出声响。她怕一开口,就要为盘子的决然而哭出来。 廖氏见惯了大风大浪,并没有被她的脸吓到,反而是心中充满了怜悯,为这苦命的姑娘而难过。她的眼泪又滚落面颊,上前抱住她,“苦命的孩子……” 盘子有些失神,眼神落在花铃脸上,目光对上,她便弯弯眉眼,却更看得花铃难受。 这下,世上就真的没有盘子这个人了。 熬了那么多年,可最后还是因为难以放下独子,放下她的二哥,做了这样决然的事来。身份早就有了,她一直没有这么做,只因她还想等到她二哥拿到实权的那一日。 可如今已经等不了了。 花铃心头已然洒落泪珠。 夜,寒冬冷冽。 花平生回到家中,发现府里气氛不同了,进门管家还同他道贺。他笑道,“家里有什么好事,一家之主的我怎么不知道?” 管家笑道,“夫人不让说,只是让您尽快回房。” 花平生忽然想,难道……他真的又要当爹了? 他心头一喜,走着又一忧,妻子年纪可不算小了,此时生养,颇有风险。已到院子,那廊道齐整悬挂的灯笼灯火映得满园明亮。地上雪已清扫,但仍有冰水残留,他走得并不算快。大概走了十余步,忽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 他顿觉奇怪,只因那脚步声像孩童所发出,可家里已经多年没有小孩子的身影了。他偏身看去,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从背后走来,脚步竟然很快,从他身边掠过,走得稳当,一点都不会让人有担心摔着的模样。 小包子走远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刚掠过了一个人,他转身看去,在灯火的打照下,竟一刹那觉得这人是他的父亲。再仔细一看,不是他爹爹,年纪对不上,虽然很像。他微微顿住,才试着唤声,“爷爷?” 花平生猛然怔住,看着那个小人儿,不过四五岁的年纪,竟是跟他的小儿子儿时长得一模一样。他立即知道管家在道贺什么,这个小人儿,就是那张小蝶姑娘所生的孩子吧。 背后又传来轻微脚步声,一个女子走过,弯身抱起他,转而面向花平生。看了他半会,缓缓将面纱撩起,“花老爷。” 花平生见了女子面容,略觉意外,本能地压住打量的心思,客气点头,“张姑娘?” 盘子点点头,花平生不由温声,“快进去烤火吧,天太冷。” 盘子微微屈膝行了告辞礼,就抱着儿子回屋去了。花平生眉头微蹙,往屋里走时,倒是有些疑虑……这姑娘的眼睛,为什么似曾相识? 他人才到屋里,下人刚禀报一声,里面便有人小跑过来开门,开门的还是他的妻子。要知道平日她都是指使下人做这些,自己从来不动手的,现在竟会给他开门,真是人生在世头一遭。 花平生笑笑,“看来你心情很好,真是托了我孙子的福。” 本想将这件天大的喜事告诉他的廖氏顿时把话全咽了下去,“你都知道了?” “刚才和他们母子碰见了。” 廖氏没第一时间告诉成功,也不在意,喜道,“像不像?像不像朗儿?” 花平生笑道,“像,一模一样。刚才看到他,我还以为自己返老还童,又变成了二十岁的年轻人,朗儿才这么点大。” “你也说像就好。”廖氏松了一大口气,她知道丈夫向来遇事多几分考究,就难免多几分怀疑。他说像,那就肯定是了,“我也是瞧着像,还特地喊了家里的老仆来看,都说像。所以我就将他们母子安排在了主院,没住厢房。” 她以为丈夫会很高兴,但却不如意外中欢喜,看得她都觉得自己好像太高兴,失了仪态。她戳了戳他的肩头,“你在想什么?” 始终在意那双眼睛,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花平生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突然冒出个孙子,有些懵。” 听他说是有些懵,廖氏便笑了起来,原来她的丈夫比她还要呆。这样比起来,她还算是镇定的。她坐下身说道,“我想想,明日给他们做什么好吃的。哎!都忘了孩子叫什么,罢了,明日再问吧,夜深了。” 花平生应了声,表示赞同。见妻子还在计算明日做什么佳肴,忽然抬抬眉眼,眉毛微微上扬,竟是……呵。 冬日里冷,从来都怕冷的花铃一向都是早早入眠,可今晚夜深了她还没睡。屋外的下人正要敲门问问,就见门开了。花铃说道,“你们少爷可能等会会回来,去厨房做点夜食吧,热乎些的。” 下人提醒道,“少奶奶,少爷来过口信,说今晚不得空回来的。” 花铃说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会回来。” 下人笑笑,少爷少奶奶总是心有灵犀,说不定真会突然归家,便去厨房吩咐厨子做夜食去了。 等吃的做好送来,花铃便用暖炉暖着,又道,“你们的影子总在窗户晃来晃去,看得我心慌。今晚就去廊道尽头伺候着吧,有事我会摇铃铛的。” 下人这才觉得少奶奶今晚有点奇怪,但还是应声退下了。 花铃抱着小香炉在床上坐着,她要等的不是沈来宝,她知道他今晚忙。不等情郎,那等的,就是故人。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花铃已经换了两次炉子,才终于听见窗外有声音。 “呼——” 一条影子伴着冷风灌入,进来就道,“冷死我了,明州真冷,比我住的山洞还冷。哎哎,这屋里真暖,跟初春无异。” 花铃本想笑迎,谁想她没有带纱巾,那张被火撩过的脸真真切切进了她眼底,看得花铃心头一阵难过。伸手就去摸她的面颊,“定是易容的,对不对?” 盘子笑道,“世上哪里有这么好的易容术。” 花铃颤声,“你的法子一点也不好,二哥会心疼死的。” “所以你更要帮我瞒着他,跟我一起做戏,让他相信我真的是被火不小心烧伤的,然后将计就计,就回来了。”盘子大大咧咧道,“你二哥是个蠢蛋,他会信的。” “二哥不会信的。”花铃眼已红了一圈,“这一次,他绝对不会信的。” 盘子摊手,“不信又怎么样,他又不能还我一张好脸蛋,所以就这么看着吧。” 花铃见她一脸无所谓,可天知道她对自己的脸下手时,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你何苦把自己逼到这一步。” “我又怎么会把自己逼到这一步呢。”盘子笑盈盈看她,“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这个办法,可是我好不容易恢复女儿身,可以涂抹好看的胭脂,戴好看的首饰,总想着这些是能让我更漂亮的东西。可我把脸毁了,那再好看的首饰,在别人眼里,也会变得狰狞吧。” “那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呀……”盘子嘘她一声,“不告诉你,你只要相信,你认识的盘子,绝对不是个蠢蛋就可以了。” 花铃倒是想不通她还有什么后手,可依照她一向的行事手段,花铃竟是相信她还有别的目的。一箭双雕,一箭三雕,都是可能的事。但她的脸就这样毁了,花铃无论看几次,都觉心酸,“盘子,你怎么就这么喜欢我二哥呢。” 盘子咯咯笑着,“一定是因为跟他在一起,我会觉得自己特别聪明。” 花铃一点都不信。 一会盘子才道,“大概呀……是因为他总觉得我脾气不好,可还是惯着我的坏脾气。” 很多很多,她可以一口气数出很多来,哪怕是细如发丝的喜欢,她也能一口气说出许多来。可是这种事,她心底有些害羞,没办法在小姑子面前说出来。 盘子见花铃眸光黯淡,都不像她认识的总是爱笑的花铃,知道是自己太让她操心,再开口,连声音都软了许多,“小花,我已经等了七年了。我想光明正大地和他在一起!以前我觉得就算是让我一辈子待在阴暗地沟里看着他,我也无所谓,可是如今我有了孩子,我不想他见不得光。偷偷摸摸跟我藏在深山里,我用尽全力照顾他,可我还是觉得愧疚。我不想现在亏欠他,日后才想着怎么好好补偿。” 花铃握住她的手,一如既往的寒凉,不由捂得更紧,“盘子。” 盘子笑道,“我不会后悔的,我做事,从来都不会后悔。不能让人看见的脸,要来何用?倒不如将它毁了,换我一生自由。如果我早点想通,那就不会让你二哥担心我这么久,是我的错,是我舍不得……” 说不后悔,却到底还是后悔了。能让盘子这样后悔的人,花铃想,也唯有二哥了。她是真的很喜欢她的兄长,也真的很喜欢他们的孩子。 “我不悔,小花。”盘子轻抚自己的脸,眸光忽然闪烁,略有冷厉,“我的脸,毁的也不是只有这一个价值,你信我,所以无需担心,再不许哭鼻子。” 有她这句话,再加之这双冷厉明眸,花铃心中的阴郁似散去一半,她几乎是立即信了她。盘子的脸毁了,却能掀起惊涛骇浪,将这么多年的担忧一次散入海浪中,斩断后顾之忧。 担心也好,怜惜也罢,花铃自觉力量薄弱,局势也非自己所能掌控,“第一次以儿媳的身份见我爹娘,想必没吃饱吧,我给你准备了些吃的,都热乎着呢。” 盘子就差没乐得拍她肩头了,“要是下辈子我是男的,一定娶你,太体贴了。” 花铃禁不住白了她一眼,“别想了,我跟来宝哥哥约好了,下辈子还要做夫妻的。” 盘子眨巴了下眼睛,“那就下下辈子。” “已约三生,勿念!” 盘子噗嗤一笑,转念一想,哼声,“我回头也约你二哥去。” 花铃笑笑,“去吧,又嫌弃又喜欢,真是别扭。” 盘子一笑,接了筷子和汤勺,左右开弓。今晚矜持太甚,饿死她了。偏儿子睡得又晚,拉着她一个劲的问花家各种事,还要跑去找他爷爷奶奶玩。被她给拎了回来,直接塞被子“哄”睡了。 哼唧,等她坐稳了花家二少奶奶的位置,她一定要每顿都卷了袖子吃,吃吃吃,吃个痛快。 想着,心情越发的好。 盘子出现不过三天,花朗就来了消息,说再过十天就能到家。时机掐得太好,让花铃怀疑这是不是也在盘子意料之中。 廖氏高兴,让花铃也一起过来用早饭。这三天有小盘子陪着,花铃只觉母亲好似年轻了几岁。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有了孩子,家里又热闹起来了。 沈念念今日也过来了,坐在包子弟弟旁边,给他夹他最喜欢的包子,“弟弟吃包子。” 廖氏笑道,“念念真疼弟弟。” “嘻。”沈念念笑道,“弟弟可爱,当然要疼。” 花平生用过早点就出门去了,他一走,盘子也带着孩子去后院玩,廖氏便偷偷跟女儿说道,“你爹呀,这几天心事重重的样子,都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这孩子就是你二哥的,他慌什么。” 花铃心头咯噔,这样一说,为什么她觉得父亲好像认出盘子来了。可盘子的脸都毁成了那样,哪里能看出来。她一面肯定着,又一面怀疑。寻了借口说去跟侄子玩,就带着念念过去了,还找了机会跟盘子提。 “大概是真的认出来了。”盘子倒是无所谓,“我也没打算瞒过你爹,你爹是个聪明人,况且跟我外公曾有过节,就更记得清我们潘家人长什么样子吧。那日你爹多看我几眼,我就猜出来了。只是就算你爹是真的知道,也不会跑到官府揭发我。” 花铃“唔”了声,“爹爹不会那么冲动的,他要考虑我二哥,考虑小盘子,还有整个花家的安危。只是……”她抬眼看看她,“他是我爹,我不愿见他不高兴。” 盘子轻叹,“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爹想通了,他自会开朗起来。” 两人在这边说着话,小包子已举着祖母给他新买的纸鸢往别处跑去,像是要将纸鸢放飞。盘子说道,“大冬天放风筝,冷死了。” 花铃低声,“因为没放过风筝,所以瞧着新奇吧。娘跟我说,定是他以前过得贫苦,所以到了现在才见了什么都觉稀奇。所以只要他往什么东西盯上片刻,娘就立刻给他买了。” 盘子微微笑道,“所以孩子还是要留在爷爷奶奶身边得好。” 花铃略有所想,这话听着,像是说她自己。 小包子扬着风筝在院子里跑,沈念念跟在背后抓那纸鸢的尾巴,花花绿绿的,好看极了。 院子太小,小盘子便往外面跑。大宅中轴颇长,从里面跑到大门外,他却一直忘了松手,所以跑到大门口了风筝还是没飞起来。 刚才在门口等马车,此时正要上马车的花平生听见呼声,回头看去,就见那小人儿蹲在门口瞧那硕大的纸鸢。他心头苦笑,他的妻子呀,这几天高兴坏了,见了什么都给他买。这风筝比他的人还大还宽,举了这么久竟然不累。 他走上前去,问道,“放不起来?” 小包子嗯了嗯,一脸好学,“爷爷知道怎么放么?” 花平生说道,“跑的时候察觉到有风过来,就立刻放手。你刚才老抓着,是飞不起来的。” 小包子讶然,“放它走了,那怎么带我飞上去呀?” 花平生忍笑,“你要飞上去做什么?” “找我爹爹。”小包子天真道,“娘亲说爹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娘亲还说过风筝可以飞很远很远,所以等我坐上会飞的风筝,就能看到爹爹了。” 花平生笑意已敛,轻抚他的脑袋,“爷爷带你去放风筝,只是这个风筝还飞不了那么远,所以暂时见不到你爹爹,但飞起来的风筝,很好看。” 小包子满脸失望,听见最后一句,也并不心动。沈念念说道,“弟弟,飞起来的风筝真的很好看。” 小包子这才愿意去,他又道,“我去告诉娘亲。” 说完,还没进门,盘子就先到了门口来寻他。他蹦了蹦说道,“娘,祖父说带我去放风筝。” 盘子笑道,“那你就去吧。” 得了应允,小包子才走到他的祖父一旁。花平生抱着他上了马车,又将沈念念抱了上去。自己俯身进了马车,轻轻瞧了瞧盘子,便收回视线。 那一刻的眼神,已无顾虑。 盘子看出来了。 虽然花平生一直对她的外公不友善,但盘子也明白,外公曾杀他恩师,若能友善,就觉虚伪了。可盘子也清楚,花平生是个明事理的人,她和花朗的事,他应该想得通透。 她毁了这张脸,卖了下惨,他也能看得见。 想罢,她又摸了摸脸,真硌手。只是……取下纱笠的她,将所有的人和物都收入眼底,不再隔着一层厚实的纱巾,将全部东西都看得真切。 她竟是一点都不可惜她的脸了。 自由! 就算她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也不会有人发现。 想到这,她笑了笑,开心,实在是开心呀。 严冬飞雪,原定十天能回到明州的花朗又因路上的暴风雪停了两天。 盘子和小包子已然习惯花家的生活,尤其是小包子,从未在这么大的院子里跑过跳过,还有人陪着他玩,不用像以前那样躲着别人了。起初每晚入睡前他都要问一遍母亲“今晚我们真的不用去找树洞睡觉吗”,问了几晚,都不用,第二天醒来还是在软绵绵又暖和的床上,他简直高兴坏了。 到了这几晚,他洗了手脚后就上床睡觉,再不问娘亲那问题,一觉呼呼大睡到天亮。 只是住了半个月,盘子就觉得儿子好像长个子了,而且气色好了许多,脸上也长了二两肉。果然她再在野外照顾着他,还是比不上一个安稳的家。 越是如此,她就越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娘。”被褥动了动,一个小豆子钻了出来,用手背揉揉眼,然后用掌心压了压床,展颜,“还是床,软软的床。” 盘子轻声问道,“那以后都睡软软的床好不好?” “好呀。”小包子打了个哈欠,眼睛还没睁开。 “那……娘暂时离开一会,你跟爷爷奶奶住好不好?” 还困觉的小包子立刻惊醒,瞪大了眼看她,鼻子已然红了,“娘亲又不要我了吗?” “要呀,只是暂时离开几天。” 小包子忙将她胳膊抱住,“爹爹走了,娘也不要我了吗?在这里挺好的呀,奶奶说我们在等爹爹回来不是吗?哦哦!娘是不是还在生爹爹的气,所以又要走。娘你不要跑了,这样很小气的,我会笑你的。” 盘子哑然失笑,“不走不走。” 她觉得自己哪天要走也狠得下心了,花平生和廖氏对他很好,隔壁又有沈来宝和花铃,她放心极了。走嘛,就趁夜黑风高的时候,悄悄走,这小睡虫,才不会发现。 她捏捏儿子的鼻子,准备起身洗漱。鞋子还没穿上,下人就敲门道,“张姑娘,我们二少爷回来了。” 盘子被烧掉半截的眉毛很利索地微挑,冤家,可算是回来了。 第134章 风雨同舟 将要过年,南风小巷一如往年,家家户户悬着大红灯笼,拂过的北风撩拨红意,连影子都映照得有些红了。 终于得以告假归来的花朗一路驾马疾行,就怕盘子在家里出什么意外。他刚封将军,朝廷对他看管甚严。跟督军提了三次要回家都被驳回,直至他说要回来处理家事,大概是他当年的妻子孩子来找他了,督军才意外道,“花将军竟是成了亲的?娶的是哪家姑娘?” 花朗按信上所说“如实”相报,这一说,督军态度急变,之前傲慢警惕,后来却立即批准他离开边塞,还叮嘱他不必着急,可年后再回来。 花朗才隐约觉得,圣上对他不放心,所以不许他到处游走。或许还对他忌惮,所以听闻娶了个猎户之女,就立即答应了。娶的村妇,那便无岳父家扶持,对皇权便少了威胁。他在军营多年,也看多了尔虞我诈,盘子又常跟他提,他多少多想了些,但所想真伪,他也不能确定。 此次随行的人只有两个,但都是那督军派来的,他并不熟识,一路客气礼待,也没多说话,怕说多错多。 这会敲了大门,下人一见是他,便露喜色,“二少爷您终于回来了。” 花朗边往里走边道,“我爹娘呢?” “老爷夫人已经躺下,小的这就去禀报。” 花朗忙说道,“晚一些吧,天这么冷。” 下人笑道,“老爷夫人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要是让夫人知道我们没立即禀报,得挨骂的。而且自从上回少爷来信说要回来,夫人就特意叮嘱过,定要在您回来的时候立刻通报。” 花朗这才点头,见他要走,又道,“那张姑娘……” 下人了然一笑,“张姑娘和小公子也刚回房,应该还没睡。” 见下人这样的模样,花朗想他们在这里住得应该还算不错,稍觉安心。 等下人跑去禀告了盘子花朗归来,盘子没有火急火燎地去见他。她还想把儿子给哄睡,然后好好跟他说话。谁想儿子一听见他爹回来,便精神了,眼里的困意瞬间消散不见,明亮如星辰,“爹爹也来了?” 盘子笑道,“儿子,在这里,你爹爹不叫来了,叫回来了。” 小包子乐得倒在床上,随即起身下地,想去找他的玩偶,“都给爹爹拿去,他最喜欢玩这些了。” “你爹是喜欢跟你一起玩这些,那个大老粗……”盘子念了一声,见儿子高兴,也就没说什么。她穿戴好衣裳,又将儿子抓过来,估摸他会先去他爹娘那里,也不着急。等她到了水盆前洗脸时,瞧着水面倒映的脸庞,她才愣了愣。 等着洗脸的小包子见母亲不动,扯扯她的裙摆,“娘,你怎么啦?” 盘子摸了摸,蹲身问道,“娘丑不丑?” “不丑呀,娘最好看了。” “子不嫌母丑。”盘子看了看外面,谁知道情郎嫌不嫌。她摸了摸坑坑洼洼的脸,她还是相信花朗更喜欢她这个人,而不是她这张脸的。他要是敢露出半分不喜,她就宰了他。 盘子想来想去,还是去拿了面纱,细细戴好,又将刘海梳齐,只露出一双完好无损的眼睛。 屋外雪花飘飞,屋内暖炉烧了半日,温暖如春。盘子坐在火炉前烤着火,唔,竟觉得有点冷。 万一……万一花朗真的嫌弃她的脸,那该怎么办呢? 花铃也让人留意着娘家情况,那头花朗刚进门,花家的下人就也跑到沈家来知会一声。正要就寝的花铃听见,又想到盘子的脸,有些高兴不起来。 沈来宝伸手抹平她的眉心,“你二哥可不是薄情郎,不要太担心。” 花铃看他,“男子不都很在意女子容貌么?” “是在意,可你二哥和盘子之间,早就不是单单看脸的时候了。”沈来宝俯身凑近了看她,笑道,“就好像哪一日我变丑了,你也不会嫌弃我的,不是吗?” 花铃转了转眼,俏皮道,“不呀,会嫌弃的。不要你,找个比你更好看的。” 沈来宝本想恩爱一下,谁想竟被将了一军。伸手就挠她痒痒,挠得花铃要揍他。沈来宝抓住她的手,顺势一拽,就拽进怀里,直接抱起,往床上放。本想在旁睡觉,可转念一想,便压了上去。 花铃瞪眼,“做什么?” 沈来宝寻了借口道,“灵犀说,家里她最小,老是被欺负,所以她还要个妹妹,她也要欺负欺负人。” 花铃噗嗤一笑,这是什么借口,烂极了。 下人跑得快,花朗还没到爹娘房中请安,花平生和廖氏就收到了消息,廖氏几乎是一跃而起,将衣服穿好。随手将发一捞,绑了发髻,就等着儿子过来。 她虽然早就笃定儿媳不假,孙儿不假,可是总归还是要儿子亲口证明,她才能安心。 到嘴的孙子,可不能飞了呀! 花朗敲门进去,见爹娘已经在那端坐,微微一顿,便双膝跪地请安。下人轻轻托住扶起,花朗顺势起身,廖氏瞧着儿子又黑又瘦,心疼极了,“不是都成将军了吗,你妹妹还说在京师见着你,长了不少肉的,可如今看来,你妹妹分明是在骗我,哄我开心。” 花朗笑道,“铃铃没说谎,只是这两个月我的肉长结实了,不信您捏捏,都硬如石头了。” 廖氏摆手,“我可不信,你们两兄妹,就是一块来糊弄娘亲的。” 花平生笑道,“欸,你心疼儿子,倒将正事忘了。” 廖氏瞥了瞥他,“关心儿子就是正事,哪里还有什么……”话没说完她就想起来了,赶忙问道,“我儿,上回我寄给你的信你可看到了?” 该来的总要来,花朗点头,“看到了。” 廖氏喉咙微干,“那……那件事可是真的?” 花朗不想对双亲撒谎,可是又放不下盘子,如果不撒谎,就要丢下盘子,一辈子都没名分。他轻轻点头,“是真的。” 廖氏大喜,“那姑娘叫张小蝶,是猎户之女,你们已拜过天地,行了夫妻之礼?” 花朗一一将盘子交代的事情细说,廖氏倒没什么仔细听,她只听见一句话“这事是真的,娶的姑娘叫张小蝶”。她不等他说完,就道,“我儿,娘知道你跟她多年没见,也知道你刚封了将军,无论如何,她为你吃了太多苦,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不可以嫌弃那姑娘的。” 花朗微顿,这话听得怎么不对劲?难道盘子还编造了什么凄苦谎言,没有跟他说?他眉头微蹙,仍是点头,“孩儿定不会辜负她。” 廖氏见这么久了张小蝶还没来,心想她许是还在害怕和儿子相见。同为女子,她倒是明白,也并不怪责她没有过来。她还想跟儿子说话,但比起她需要儿子来,有人更需要他,“我将他们母子安排在你隔壁房了,你快去见他们吧。” 想到要见盘子,花朗心中也急切,他中途看了好几次父亲的面色,再看母亲,他们好似一点都没发现盘子就是以前潘相外孙。 这是好事……好事…… 廖氏见他走了,末了想有个孩子在那他们夫妻两人说话也不方便,就唤嬷嬷去将孩子抱过来,今晚带他睡一晚,等他们说明白说清楚了,再送孩子回去。 小包子一心等着他爹爹,将他平时玩的东西都从箱子里翻了出来,累死他了。好不容易把东西搬完,才听见娘亲说道,“你直接将箱子推出来就好。” “对哦。”小包子点头,“下回我会这么做了。只是娘,为什么刚才你不说呢?” 盘子看着他说道,“吃一堑,长一智。在你没吃亏之前就告诉你法子,那以后你做什么都不会动脑子了,因为你会想,反正会有人告诉你法子,我为什么要自己想?” 小包子笑笑,没察觉到母亲的“狠心”。倒是正要进来的花朗听见了,觉得她太将孩子当大人,儿子才四岁,难免有童真。只是盘子生在什么样的人家,他也知道。 开门声起,盘子就回了神,挡在儿子面前,一见花朗,才将儿子从背后拉出来,“这是你爹爹,快去。” 小包子觉得好不奇怪,不让他认姑姑姑父和念念小表姐,为什么还教他认爹爹,他认得的呀!他立刻欢喜跑过去,像风筝那样张开手,“爹爹。” 他欢喜的模样看得陪同的下人都觉泪目,果然血浓于水,无论过了再多年,是自己的爹,就是自己的爹,不会认错的。瞧瞧小少爷,多高兴。 花朗抱起儿子,心思复杂,都忘了高抛他。小包子没等来他最喜欢的动作,还有些奇怪。不过片刻嬷嬷就要来抱他,说带他去他奶奶那。 小包子没松开父亲的衣裳,不愿走。花朗有事要和盘子说,便道,“你先去跟你祖母玩,等会爹爹就去接你,好不好?” 小包子扭头看向母亲,见母亲也朝他示意。他才依依不舍地松手,趴在嬷嬷身上。 最近大家都奇怪得很,只有他是最正常的。他想着,又累又乏,等嬷嬷将他抱到廖氏那,他已经睡着了。 送走了小包子,花朗将下人也遣退了。他见盘子没往他走来,一袭面纱将脸封得严实,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慢慢走过去,摸摸她的头,“住得习惯吗?” “习惯呀,吃好喝好睡好,儿子也很开心。” 花朗手指往她脸上游走,要将她的面纱取下,他知道她最不喜欢蒙着脸,觉得难受。可这一次,盘子却将他的手抓住,不许他揭开。他正要问她,却见那抓住自己手背,满是灼痕。他愣了愣,“你的手怎么了?” 那素手一颤,就要收回。花朗眼疾手快,顺手滑下,紧紧抓住。那手已经被烧得不像话了,像爬满了可怕的虫子。他怔神看着,突然明白过来,抬手揭去她脸上纱巾。 一张如手满布蜿蜒山峦、凹凸不平的脸,赫然映入眼中。 花朗愕然怔神,双唇发抖,“你的脸怎么了?” 盘子低头,要将面纱戴上,却被花朗用力握住她的肩头,迫使她看他,“我问你,你的脸怎么了?!” “烧伤了呀……”盘子没有抬头,“不小心烧伤的。” “你以为我会信你?”花朗喉咙顿时有血,眼已赤红,都忘了握住她双肩的力气有多大,“为什么不再等等……都等了七年了……既然要这么做,那之前的七年,又算得了什么……” “儿子长大了,等不了了。”盘子不想他看见自己的脸,干脆趴在他的胸膛上,反正她的头发长齐了不少,背影还是很漂亮的吧,“你信我,圣上若是知道你娶了个村姑,他定会很高兴的。他忌惮你,你年轻有为,立下军功,别人都对你服气。可是呀,你老是不成亲,他害怕你哪天会娶个有权有势的姑娘,造反都是有可能的。先皇受制潘家的事,当今圣上是看着长大的,他如何不明白。所以你娶了我这个叫张小蝶的姑娘,他呀,肯定会欢喜得多吃三碗饭。” 花朗愣神,他之前的猜测,竟成了真。 盘子对朝廷的局势洞悉之深,已不是他可以想象。 只是……那样爱美的她,就算是住在深山里,救命药可以不带,米粮也可以没有,但一定要随身带着她的胭脂盒子,还有那面小镜子小梳子的她,现在却亲手将自己的脸给毁了! 花朗只觉……砍下他的一只手,都不会比现在疼。 盘子窝在他的胸膛上,半晌不见他吭声,也不敢抬头看他,怕被他看见自己的脸。忽然面颊一凉,不知哪里来的水珠。一滴又一滴,盘子忽然明白过来,抬眼一看,就见那七尺男儿,眼中有泪。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看着花朗,彻底怔神。她再开口,嗓音都哑了,“我不在乎,这张脸变成怎么样,无所谓。” 花朗低头盯她,颤声质问,“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无所谓,那为什么房里不摆镜子?” “水盆就够了。” “那为什么以前住山洞,住深山,都随身不离带面小镜子?” 盘子见他质问,心中也恼了,咬牙道,“你非要揭我伤疤,你揭吧,揭吧!” 花朗眼眶又是一湿,哽咽,“对不起,盘子,是我错了。” 盘子冷声,“你没错,你什么都没错。” 花朗怔怔重复,“对不起,盘子。” 盘子怔愣,眼睛一湿,“你不许嫌我丑,我知道你喜欢看我这张脸的。以后熄灯了再睡觉吧,我不要吓着你。” 话落,脸已经被他捧着,像以前那样。盘子心中顿觉害怕,想要躲开,可花朗不让,还在看。盘子突然觉得万般委屈全涌上心头,“哇”地一声哭了,“我讨厌你,不要看我,说了不要看我。” 花朗不听,亲了她的额头,又亲了她的眼睛,那大小伤疤,他都不在乎。 这是他的妻子,如今是,以后也不会变。就算她变得再丑,脾气再坏,他也喜欢她。 盘子推不开他,哭得稀里哗啦,最后被亲得没了力气,瘫在他怀里。 “我讨厌你,花朗。” “我喜欢你,盘子。” 第135章 短兵相接 张小蝶的身份得以确认,花家便忙起两件事来—— 去官衙那补个婚书,族谱记名; 让两人去走亲访友,道明缘由,免得别人多说闲话。 忙完这些,再过两天就要过年了,花续也来了信说能在年三十回来团年,廖氏心中甚慰。 沈来宝和花铃怕盘子露了马脚,便常过来坐坐。如今沈念念已经不用掩饰她和小包子的感情了,廖氏还常笑孩子就是易亲近,总能玩在一块。 花铃今日带了三个孩子来,刚进门他们就去寻正在前院的小包子玩耍。她见母亲站在那笑看,走过去唤了声,又说道,“娘,孩子取名了么?” 花铃提了一句,廖氏才想起这事来,“我给忙忘了,晚上我找你爹商量去。” 沈来宝问道,“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明日就能到了吧。” 花铃见丈夫突然这么问了一句,也心有所想。等两刻后从娘家出来,她看看后面,才道,“你怎么问起我哥哥的事来了?” “担心。”沈来宝皱眉,“你哥哥不是简单人,而且他也是和盘子一起长大的,再有,你哥哥在朝廷多年,擅于察言观色,我总觉得不是很放心。” 他一说,花铃也觉得这是个大问题。但转念一想,又道,“哥哥哪怕认出来,也不会提的。” 戳穿盘子的身份的确可以邀功,但是那就要葬送他亲弟弟的性命,哪怕他能为花朗圆场,但是圣上也不会重任花朗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以皇帝多疑谨慎的性格,后者才是最有可能的。 “来宝哥哥,这次也跟以前一样,相信我兄长吧。” 沈来宝点头,又笑笑,不知道他那个岳父,会给小盘子取什么名字。想来,好像也只有花铃的名字取地在心些,她两个哥哥的,他早就想说了,花絮画廊,顺口,却没人听得懂,字面来看,好听好看,实则……是他的岳父大人犯懒了吧。 花铃见他想着想着无端笑笑,扯扯他的袖子,“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爹会给他的孙子取什么名字。” 花铃低眉一想,抿唇笑笑,“定是好听的,毕竟我们三兄妹的名字都好听。” 沈来宝本来还能忍笑,一听她颇为得意地说,便笑了起来。笑得花铃莫名,微恼,“比你的名字好听多啦。” 沈来宝早就不介意自己的名字了,从当年小花说不嫌弃他的名字开始,他就不讨厌了。现在她恼了,他还是继续笑。 花铃见他朗声笑着,也不由笑了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她的傻相公。 “小花,趁着三个孩子都在隔壁玩,我们去游湖吧。” 花铃说道,“大冬天的游什么湖,冷死了。” 沈来宝执手说道,“我借披风给你,要不再借个怀抱给你。” 握着的手暖得很,他的话更暖,花铃抬眸看看他。孩子都三个了,他怎么还跟以前,到底是不是当爹了。罢了,反正呀,她也想去玩来着。 “嗯。” 还没进家门,两人又折身走了,说是要去游湖。跟在后面的阿五感叹,幸好当初跟了沈家少爷,还暗中学了怎么好好对喜欢的姑娘,要不然她也不会嫁给他,还生了那么多的孩子。跟对主子,幸福一辈子呀。 到了夜里,廖氏亲自哄睡了孩子,正好盘子也梳洗完了过来看他。廖氏便唤她到身边来坐下,握了她的手摸摸,叹道,“你受苦了,往后就好好待在家里,有什么吃不惯住不惯的,跟娘说。” 盘子面上没有罩着面纱,脸上还未完全长老的肉被热水一泡,有些泛红,看着更是可怕。她特意观察廖氏神色,不见害怕,又温声说着贴心的话,倒觉暖心,“知道了,娘。” 廖氏面色温和,又道,“年后你丈夫又要去边塞,趁着这几日好好跟他说说话吧。”她说着,这才想起来,从怀中拿出个香囊来,放她手上,“这是娘寻了老大夫问的药,你每晚往脸上抹一抹,至少能淡了这伤痕。大夫说了,新伤更易好,等肉长老了,就不好办了。” 盘子紧紧握在手上,点头,“谢谢娘。” “一家人客气什么。”廖氏起身说道,“我也要回屋了,去找你爹商量商量孩子名字的事。” 盘子笑笑,目送她出去。等门关上,她才去看儿子。 睡梦中的小包子微微张嘴,呼呼酣睡。哪怕她坐在床边,压出力道来,他也没醒。若像以往,他早该蹦起来了。 盘子躺在儿子身边,轻抚他的小脸。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能有个安然之地长大。所以让他留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当然,必须要再安稳一些。 她轻轻合眼,唇角微微弯起——不急,快了。 外面寒风呼啸,将廖氏在房里积攒的暖意通通吹散了,刚进房间见丈夫在那看书,她立即搓手,“好冷,这天越来越冷了。” 她走到丈夫面前,将他怀里的小暖炉拿了来。花平生苦笑,“桌上还备着两个呢。” “就喜欢你怀里的这个。”她笑笑,“在看书?是不是在找孩子的名字。” “哪里,就是在看书。” 廖氏不乐意了,“不是让你想孙儿的名字吗?” 花平生见她不悦,笑道,“名字我早就想好了。” 廖氏眼一亮,“叫什么?” 花平生躺身回长椅,缓声,“花、缘。” 小包子有名字了,大名花缘,小名圆圆,听过的人都说好极了,配着花朗和张小蝶的相遇重逢,更是让人觉得别出心裁。 唯有沈来宝听后,心里又咳咳咳地忍笑。花缘啊……他实在是有理由怀疑岳父大人是不是被岳母大人催多了,路过花园时,灵感便至。 不过这名字确实好听好记,小盘子也很开心,毕竟日后再也不会有人包子包子地喊他。可唯有那念念小表姐,还是喊他包子弟弟。 一家人还在大堂上说着家常,守门的下人小跑进来,说道,“大少爷回来了。” 廖氏正喜着,听见长子也回来了,更是欢喜。 花续从京师乘车,快马赶回,免得耽误工夫。在车上连呆两日,从车厢下来走进来,面上却无风尘疲惫,双眸夹着寒星,但风姿儒雅,连婢女都禁不住多往他脸上瞧。 花续进了大堂,见颇多人在,母亲正抱着个男童逗弄,略觉意外,跪膝问了安,就坐到一旁。此时母亲才放下那男童,刚看见他的脸,他就愣了愣。只因这孩子长得实在是太像花家人了,像他爹,像他,像他二弟。他皱眉问道,“这是我们花家族人的孩子么?怎么没听说过谁家生了这么大的孩子,也不曾见过。” 廖氏笑道,“这是你弟弟的孩子,你的侄子。来,圆圆,来见过你大伯。” 花缘大方走过去,朝他请安。听得花续有些晃神,廖氏就笑着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说到最后,又唤儿媳来,“小蝶,快来问好。” 盘子今日戴了面纱,薄薄一层,只露了眼睛。她慢慢走到花续面前,花续也往她看去,视线刚对上,便觉熟悉。 盘子见他微微顿住,这才想起她本该将面纱解了。花续为人君子,见自己的脸这般,也不会直视,有所避让。可如今只剩一双眼睛给他看,难保…… 花续只是顿了片刻,就收回视线,也起身稍稍还礼,说道,“匆匆回京,没有带什么见面礼,弟妹见谅。下回归来,将东西补上。” “大伯客气了。”盘子行了礼,就转身回去。离开之际,总觉……背后目光略有灼意。 这花续,果然不好应对。 只是半刻的事,也让沈来宝和花铃的心高悬了半刻。见花续面无波澜,心底却觉得不妥。 好歹……好歹该问两句这突然冒出来的弟妹一些事吧?什么都不问,难道是一眼就看穿了? 花续喝了一口茶,见那小孩还在往自己脸上瞧,稍稍探身,问道,“在看什么?” 花缘抱着球,笑道,“原来伯父跟爹爹长得这么像,那以后爹爹出远门了,我就跟着大伯好不好,给我解馋。” 在后面的花朗笑出声来,“儿子,解馋不是这么用的,你这是要吃了你伯父呢。” 花续微微一笑,看着那向来粗心的弟弟将孩子抱起,十分小心的模样,倒觉弟弟也终于长大了。目光回落之际,又扫在那叫张小蝶的姑娘脸上。轻轻一瞥,便不再多看。 盘子眉头轻垂,这花续…… 用过晚饭,沈来宝和花铃也回去了,三个孩子不肯走,就留他们在这玩。盘子如今已经有了名分,便是花家少夫人,自然要替母亲送他们出去。 送走他们,盘子也转身回屋。途中寒气袭身,冷得很。怎么就忘了带她的小暖炉出来,要不抱个孩子出来当暖炉也好呀,毕竟俗语说孩子身上三把火。 她心中连连后悔,往手里呵呵气,耐着性子慢条斯理地回屋。要是以前,她都已经能回屋三四次了。 拐进主院,便是她最喜欢的长廊了。 花家这条长廊足有十丈长,底下平日有活水淌过,如今结了冰,面上可见交错的红色灯火,似银河被染红,嵌入地上。沿途还有假山小树,梅香飘来,似世外桃源。 心情愉悦的她慢慢走过,忽然听见迎面有脚步声。她抬眸看去,就见了那如冰寒冷的男子,同她丈夫生了有五分相似,可是性格却完全不同。 花续远远就看见有人,快到近处才发现是那张小蝶。他没有停步,缓步走去,不过一丈,就听她说道,“这么晚了大伯还出门么?” 花续略微顿步,“嗯,去拜访好友。” 盘子笑笑点头,就打算过去。擦身之际,耳侧闻声,“十面埋伏的花家你待得习惯么?” 嗓音清冷,夹在寒风中,更如刀如剑。 盘子轻抬眼角,看着这面容俊冷的男子,说道,“十面埋伏……那花家大少爷要占一面么?” 花续没有偏身看她,现在的她没有戴面纱,面容已经被火烧伤,如果今日她以这张脸面对自己,他或许不会发现。可是她疏忽了,无论一个人怎么变,眼睛是变不了的。 况且她的眼睛明亮而有神,是双很漂亮的眼睛,要想在看了那么多年后全忘了,也不可能。 “你若走了,就不是。” “不走呢?” 花续冷声,“为何要害我家人?” 盘子蓦地笑笑,“比起害你家人来,我害自己的,难道不够多?更何况,花家人所过的日子,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反倒是我……” 她诧异花续竟然对她的“死而复生”毫不惊讶,也诧异他还能这样淡定地跟她说话。 花续这个人,日后定不会简单。 “潘孜。”花续终于是偏身,低眉看她,“如果你的身份暴露,我只会立刻推你进火坑。” 盘子点头,“我明白,你只有这么做,才能保住你的家人。真有那一日,我也不会等你推,自己会先跳进去。因为我喜欢你弟弟,更是为了我的儿子。” 花续知道她明白自己拿她没有办法,揭发,花家会立刻有危险。不揭发,或许能瞒一辈子。他不会拿家人冒险,他甚至稍作推敲,就知道潘相布局的那一步,到今日这一步。目的何在,发生了什么,她的“复活”,又是谁在帮忙。 “好自为之。” 花续留了这句就不再说其他话,多说无用,他也不想跟她有过多牵连。如此日后才好在必要时“推”她入火坑,保住花家。 “花续。”盘子喊住他,转身说道,“我在他乡见过她,她过得很好,比以前开朗多了。” 花续微顿,知道她口中的“她”是指谁。他没有回话,重新提步离开。 不愧是潘家的人,将时机和他的弱点抓得正好。 明着是告诉他秦琴过得很好,可谁知道,她是不是在威胁他呢? ——我知道秦琴的下落,你若敢动我,那秦琴的性命也不保。 是也好,不是也好,他既然决意要保护家人,就不会去亲自去揭发她。 出了家门,没了四面围墙守护,寒风更烈。 他走着走着,忽然又想,以她这样聪慧的人,怎么会轻易露出破绽。难道……不以烧毁的脸和他正面对视,并非是她疏忽了? 花续抬了抬眼,看向满挂灯笼的悠长巷子。 ——谁知道。 第136章 大结局章 在花续回来的第三天,便是大年三十,街上的铺子早早关门,都赶着回家吃年夜饭,连小贩都不摆摊了。 这寂静街道,忽然有快马奔来,停在花家门前。 正带着四个小豆子在门口堆雪人的沈来宝和花铃见了那些人所着衣服,略一顿。只因那几人,都是穿着官服,看样子,还是宫里来的人。 等他们进去,花铃说道,“不像。” 沈来宝低眉一想,说道,“我过去看看,你看着孩子们。” “嗯。”花铃起身看着他进了花家大门,眉头不展,看架势,并不像是来抓人问话的,应该不用担心。她收回视线,重新落在雪人身上,只见雪人被堆得东倒西歪,乱七八糟。 沈念念一脸气恼,“哎呀,错啦,包子弟弟不是这么堆的!流光你把树杈从雪人肚子上拔掉,那是手,那是手!啊啊啊!灵犀,你把雪人的鼻子给吃掉了!萝卜就剩半截了,我要骂人啦!” 三个小家伙可不管,继续各自玩着。恼得沈念念跺脚,花铃笑笑,看来呀,今年的雪人又要堆不好了。 莫不是堆难看的雪人这事,也能传染给下一代? 她想着,将还剩半截的胡萝卜从灵犀手里拿了回来,灵犀嚼着又冷又甜的萝卜,抓她的手,“娘,我要吃,饿。” “这个冷,等进去娘给你煮熟了吃。” “可是萝卜,就得脆脆的,才好吃呀。” 花铃拗不过她,让下人去厨房拿胡萝卜,至少从厨房里拿出来的,不会太冷。不过这萝卜有什么好吃的,真的甜吗?她咬了一口,牙齿顿觉冷意,不过的确很甜,又脆又甜。 沈念念一见萝卜就要被啃没了,都快哭了。见父亲从外婆家出来,跑到他跟前就哭鼻子,“爹,娘跟妹妹把雪人的鼻子给吃掉了。” 沈来宝失笑,抱起她就道,“我们进厨房再找一根,不让她们看见。” 花铃见他这么快就出来,面色轻松,就知道没有发生令人担心的事。 沈来宝哄好了女儿,将她放下。沈念念便继续带着这三个小屁孩堆雪人,下回不带他们玩了,她本来还说包子弟弟聪明得有了共鸣,可是这几天她越发觉得,错觉,都是错觉呀。 “怎么样?”花铃近了他的身,低声问道。 “是封赏来的。”沈来宝说道,“宣旨的公公说,听闻你二哥寻回失散多年的妻子,破镜重圆,龙心甚慰。便加封你二哥为镇北将军,妻子为二品诰命夫人。念他们夫妻刚团圆,不必入京领赏。” 花铃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镇北将军?这可是可以拿虎符的。”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盘子在此时表露身份,或许也算到了这个。圣上果然一直盯着花朗,否则怎么会如此迅速后脚赶来。 “那宣读圣旨的人还要留下用饭,我们晚些再过去。” 花铃想他们吃的也是午饭,绝不好意思一起吃花家的团年饭。果然,用过午饭后,他们就告辞走了,临走前连赏银都没敢多拿,话里尽是恭维的好话。花家兄弟了得,又有个富可敌国的妹夫,日后无论是文、是武、是财,都不能小觑。今日为他们跑了一趟,就看日后他们会不会记住这点恩情。 这一趟,跑得不亏。 一直在门口盯梢的沈家下人见他们驾马离去,立刻进去告诉花铃。 花铃过去时,在院子碰见二哥,问道,“二哥去哪里?” 花朗说道,“回来得太匆忙,这两日又有事,忘记买炮仗了。” 花铃笑话他道,“二嫂还想放烟火呀?” 花朗笑笑,才道,“是圆圆,他还没有放过烟火,我也没好好陪他过个年,趁着现在在家,陪陪他,登塔放个烟火,让他高兴下。” 花铃了然,“现在店铺估计都关门了,二哥去找来宝哥哥吧,他又备了好多烟火,两箱在那。““他还是一样疼你。”花朗说道,“那我过搬一箱。” “不搬也行,反正今年定是我们一起放烟火。”——一如当年,逢年过节,年少的他们就会一块登高扔炮仗,放烟火。 花朗听出话里的意思,笑笑说道,“那我去找我妹夫聊天喝茶。” “那我呀,就找我二嫂聊天品酒。” 两兄妹相视一笑,心情大好,各自找人去了。 花铃生于花家长于花家,对这里十分熟悉,下人见了她都不跟随了,连声问好。像自家小姐还没嫁呢,只是回家罢了。 花铃敲了盘子的房门,唤了声“二嫂”,门很快就被打开了。 盘子笑吟吟将她拽了进来,将门关上,拉到里屋说道,“你喊人的时候声音简直甜死人。” 花铃问道,“是声音甜死人,还是喊的话甜死人?” 盘子乐得仰脖,花铃看得出她的心情真的不错。她看看床上,不见花缘,问道,“圆圆呢?” “在他爷爷奶奶房里玩。”盘子伸了伸懒腰,“自从不用每天十二个时辰都对着他,我轻松极了。” 花铃笑问,“不时常记着他?” “呵,不记,都要开心死了。”盘子捶捶肩膀,又道,“你二哥终于从那抠门的皇帝手里拿到虎符,这便意味着他得了实权。” 花铃见她慵懒急敛,似看透风云的军师,问道,“你是觉得,你这张脸,毁得不是没有价值,是么?” 盘子笑了笑,摸摸自己的脸,“我还是很爱美的,小花。” 花铃知道,只是皇帝忌惮她二哥,害怕哪一日他娶了京师名门千金,他日要再收回兵权,就难了。如今见他娶了个村妇,无心夺权,便将虎符给他,任他随意调遣十万精兵,而非给其他将军。皇帝多疑,盘子也是吃透他了。 目光游离之际,花铃见桌上有个白玉瓶子,说道,“这是娘亲给你买的药膏吧,是我和娘一起去买的。咦……”她掂了掂重量,“没用么?”片刻她恍然,“你怕抹了后伤痕会消失么?这……倒是不会的,这药还没这么好。” “再好的药,也比不过从太医院退下来的老御医配的药好。”盘子伏桌倦懒道,“老御医配的药,哪怕是五年后,也能肉白骨。更何况只是一张脸呢……” 花铃不由愣神,看向盘子。盘子朝她笑了笑,又圆又大的眼,如今却笑得只剩一条缝儿。那细细的眼缝中,似有条灿烂银河,满目星辰。 花铃脑海中似有千万条线连接在了一起——潘家搬来,盘子假死,陪伴二哥,毁容出现,皇帝放权,老御医的药…… 她怔神看她,本以为是一箭双雕,却发现是三雕,后来又发现是四雕…… 一雕她的身份彻底死去;二雕她能带着小包子入住花家;三雕是让皇帝打消疑虑,放权给她二哥;第四雕,能让她看清她二哥对她是否真心。 做到这四个已然不容易,可花铃心里,总觉得还有第五雕……虽然她并不能肯定,只是以盘子的性格,这并不是没有可能。 像她二哥那样的人,盘子为他做到这种地步,日久算是身居高位,美色在前,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美人易迟暮,盘子如今再美,日后总有衰竭的一日。可京师那样多诱惑,盘子也是在京师出来的,她或许也想到了这点。她或许是想,留住一个人的心,单靠脸是不行的,那必然还要有其他的办法。 如果真的是把脸毁了,下定了决定要隐瞒到底,那为什么她会突然提老御医配的药?难道她手中,早就拿到了那种药? 先要了她二哥的心,再恢复容貌,便能彻底擒住她二哥的心了。什么事都不耽误,却能一气将许多麻烦的事解决。 所以这就是,等待七年的意义。一旦她二哥封了将军,盘子便开始实施她的计划。 当年她说七年就能在一起,于是果然,只用了七年。 花铃想到方才她讳莫如深的笑意,心中叹了叹,盘子呀…… 一辈子活在算计中的盘子,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开始将这一切都掌控手中了。 或许是从她喜欢她二哥开始,也或许是新皇要对潘家斩尽杀绝开始——潘家人哪里是这样好欺负的,你毁我潘家,日后我定要加倍讨回。一世让你在皇位上,食不安寝不眠。 原以为将盘子看得很透的花铃,忽然就看不清她了。 头顶花儿,身上带刺的……潘家人。 花铃将所有的线连在一起,串成很长、很长的线,烙在这十几年的光阴上。 “呐。” 那烧伤的手伸来,掌心卧着一只样式简单的耳坠子。样式有些陈旧,花铃却还认得。 那是当年她送给盘子的。 盘子两眼微弯,不见煞气,“当年你送我的东西,我还留着。小花,初心不忘,莫慌。” 花铃轻轻叹息,握了她的手合上,用她的手握住那耳坠子,“我信你,盘子。” 盘子也是一笑,又复倦懒。她伏在桌上,声音更是慵懒,“我累了。” 算了那么多年,她总怕哪天醒来,就会在镜子里发现她的青丝露了银白。好在没有,好在等来了这一日。从今往后,她再不用躲躲藏藏。 甚至在哪一日,她可以用她的本名,去给她的外公上香。他已过世两年,她却没有办法去为他上一柱香。 真的累了。 是该好好休息了。 盘子打了个呵欠,直接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花铃坐在一旁看了她许久,将披风拿来给她披上,还生旺了炉火。这才离开,她还没忘,今日是大年三十,该回家吃团年饭了。 她缓缓走回家中,门口已贴好大红崭新的对联,看着喜庆整洁。 只是门口堆了个歪歪扭扭的雪人,并没有在后来的“拯救行动”中变得好看。她正以为孩子们放弃了,就见女儿拿了个小铲子出来,手里还拿了根完整的胡萝卜。 沈念念抬头一看,见了母亲,正要喊,神情一顿,先把萝卜藏到身后,免得被娘亲吃掉!这才朗声,“娘。” 这点小动作哪里逃得过花铃的眼睛,笑着看她,也不拆穿,“堆雪人呀?娘跟你一起堆。” “好呀,娘堆的雪人比我堆得好看多了。” 花铃笑笑,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前总被笑话的她,如今在女儿眼里,已然成神。 母女两人对雪人修修整整,到最后有鼻子有眼,倒真修得十分不错。 沈念念大为满意,以后再下雪,她一定不要喊弟弟妹妹,还有包子弟弟来一块凑热闹了。 花铃摸摸她的脑袋,笑道,“进去吧,洗个手,差不多要吃团年饭了。” 沈念念欢呼一声,带着她的小铲子跑进里头。花铃跟在后面进去,又瞧见二哥出来,还抱着一箱的烟火急跑,掠过身旁便道,“这烟火我要了。” 话落,就见他出了沈家大门。花铃正莫名,就见丈夫也跑了出来,到了她跟前就控诉道,“烟火被你二哥抢走了!” 花铃瞥他一眼,“三个孩子的爹啦!” 沈来宝瞧她,俯身道,“那是给你买的烟火。” 花铃瞪大了眼,气道,“赶紧追回来!” 沈来宝失声一笑,“三个孩子的娘啦。” 花铃咬了咬唇,哼了哼不理他。沈来宝追了上去,将她的手牵住,“小花。” 花铃偏头看他,“什么?” 沈来宝笑道,“没什么,就是想喊喊你。” 花铃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一会她道,“来宝哥哥。” 沈来宝低头,“什么?” 花铃俏眼一挑,得意极了,“没什么,就是想喊喊你。” “……”沈来宝叹道,“总是不服输的小花,总是演技第一的小花。” 总是呀,随时流露霸道总裁范的小花。 花铃瞧着忙碌着团年饭无暇顾及其他人的下人,偏头倚在他的胳膊上,“我堆的雪人越来越好看了,你再不许笑话我,不信的话,改天你去堆个对比看看,路过的人定都是夸我堆得好。” 沈来宝闻声低头,只见妻子笑靥俏美。他笑了笑,他在想,要不要告诉她——他堆的雪人,真的会长出手和脚,夜里跑到他的床边来。 只是再怎么会跑会跳的雪人,都带不走他了。 因为他的儿女在这,更因为,他的小花,也在这。 ——正文完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