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珠玉在侧 作者:秋水晴 文案: 听说我娘是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 听说我大姐是被我娘掐死的; 听说我大哥是被我娘毒死的; 听说我二哥是被我娘陷害的; 听说我三哥是被我娘夺|权的; 听说我四哥是被我娘圈禁的; 听说我二姐…… 无端端变成高宗和武皇小女儿的李宸:作为被全家人捧在手心上的小妹妹,压力好大。 友情提醒: ※ 大唐架空,女主是高宗和武皇多出来的小女儿,二姐是太平公主,跟历史不相符; ※ 不会蝴蝶武皇,她是个非常出色霸气的女人,但请不要否认她也有让人诟病的地方; ※ 在宫廷斗争和政治斗争下,谁都不无辜,谁都情有可原,谁也不是白莲花,谁都最爱自己;人会因为立场的不同而对事情有不同的看法,请求同存异,友好讨论,不要以文中情节或角色的某些感想来攻击作者三观,作者自认三观很正,谢谢! ※ 不支持考据,不支持考据,不支持考据,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主角:李宸 ┃ 配角:很多人 ┃ 其它:大唐架空 金牌编辑评价: 一朝穿越,李宸竟然成为了历史上武则天和李治不曾存在的小女儿,父母爱护,哥姐疼爱,可谓是众星捧月的皇家公主。然而想到未来母亲登基之后的历史走向,李宸却又感觉到了深深的压力:父亲安在,家庭圆满之时她可以安心做备受宠爱的幺女,可当长大成人,不得不牵扯进政治漩涡时,她又该如何呢? 本文节奏平稳,文笔不急不缓,作者以一位穿越而来,现实中不存在的小公主视角,在讲述皇家公主的日常生活的同时,也将昔日唐朝盛世的辉煌风貌,以及勾心斗角的政治斗争清晰细致的再现于文中。 ================ ☆、第001章 :废后风波(一) 十二月的长安,大地被白雪覆盖着。 室内,有几个宫女打扮的人安静地侍奉在旁,而一个米分雕玉琢般的小娃娃被一个穿戴华贵的美妇人抱着,在她身旁,还有一个大概三岁左右的小女娃,长得也是米分嫩可爱。 “阿娘,让阿妹下来,我想跟她玩。”小女娃说。 小女娃一说话,被美妇人抱着怀里的小娃娃嘴一扁,短短的双手抱着美妇人的脖子,虽然还不能说话,但是脸上的表情已经是毫不掩饰地写着“我不要下地去跟阿姐玩”的拒绝。 美妇人见状,轻笑了一声,一只手温柔地在小娃娃的背上轻抚着,一面低头跟小女娃说:“太平,昨个儿让你和阿妹一起玩,你就让她摔了个跟头。” 太平眉头一皱,嘴一撇,:“阿妹走路没走好,才会摔了跟头。” 这时,美妇人朝旁边一个宫女打扮的人扫了一眼,那个宫女就聪明伶俐地上前,跟那名叫太平的小女娃说道:“公主,您昨个儿不是说今个儿放晴的话,便要去剪几枝冬梅送去给圣人吗?” 美妇人闻言,便笑着低头,笑问:“太平,你只给阿耶送花,忘了阿娘与你的几位阿兄吗?” 太平侧头,年纪虽小,但掩不住聪明伶俐在其言辞中便能略见一斑,“阿娘喜欢的是牡丹,阿耶说自从阿妹出来之后,阿娘便时常放任他独自一人处理国事,好不凄惨。太平要去剪几枝梅花放在阿耶处理国事的房中,让他抬眼便能瞧见,这样他便能知晓虽然太平也在陪阿妹玩,但心中也想念着他。” 美妇人笑瞥了太平一眼,转而看着被她抱着的小女娃,“宸儿,可想你阿耶了?” 然而还没等小女娃有任何表示,外面就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是一个神色着急的宫女走了进来,大概是事出紧急,她甚至来不及行礼,“皇后殿下!” 被唤作皇后的美妇人见状,脸上的神色一敛,“何事?” 宫女:“适才有人前来通报,说圣人如今正与上官相公一起拟诏,要将皇后殿下您废了!” 美妇人神色一变,将怀中的小女娃交给其中一个妇人,“照顾好两位公主,别让她们乱跑,有什么差池,提头来见!” 语毕,转身便带着适才来通风报信的宫女一道走了出去。 殿外长廊蜿蜒,本已放晴的天空此时又飘起了鹅毛大雪,有的雪花顺着风飘进了廊道里,而那个身穿华裳的美妇人带着几名宫女迎着风雪,匆匆赶去皇帝议事的地方。 小女娃被她的乳娘刘馨抱着,水汪汪的眼睛一直看着前方的几人,直至她们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小女娃名叫李宸,是当今天子李治和皇后武则天的幺女,邑号永昌公主。 如果只算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那么如今她暂时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刚才吵着要和阿妹玩的小女娃,便是大名鼎鼎的太平公主。 “馨娘,圣人当真要将皇后废了吗?”一个宫女神色有些忐忑地走到刘馨身旁,小声问道。 李宸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溜溜地在刘馨和问话的宫女之间转悠,太平公主仰头,也望着她们。 那个小宫女又说道:“自从圣人病愈之后,对皇后殿下便与从前有些不同,我昨个儿见到圣人去了魏国夫人那边。” 刘馨轻轻摇头,“或许只是一场误会。”说着,回头轻斥那名宫女,“隔墙有耳,这种事情又岂是你我之间能够谈论的,还不赶紧陪二公主去剪几枝梅花回来。” 小宫女吐了吐舌头,赶紧陪着太平去折梅花了。 室内,只留下刘馨和李宸两人大眼瞪小眼。 刘馨抬手捏了捏李宸的小鼻子,“小公主,您的母亲怕是又要在掀起一场风波了呀。” 李宸闻言,打了个喷嚏。 刘馨笑了起来,将她放在暖炕上。 李宸坐在炕上,看着周围的东西。她记得以前小时候住的不够是五十多坪的房子,可总觉得房子好大,后来长大了再看回去,觉得拥挤到不行。如今她重新变成一个一岁不到的小孩儿,周围的东西对她而言,一下子便放大了好几倍,就连一个小小的阶梯,对她来说都高得不得了,真是要命。 李宸骨碌的一下,躺倒在炕上,可再想爬起来,可就困难了。 她在炕上像一只毛毛虫一样挣扎了半晌,觉得爬起来无望,于是干脆趴着。 她的母亲武则天,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女皇帝。几个月前,她的父亲生病,无法料理朝政,于是让武则天代为处理朝政,如今病愈,料理朝政时却发现昔日温柔体贴的皇后在政事上竟然有要与他分权的倾向,心中自是不满。 上官仪这个人,李宸是听宫女们提起过的。此人早年是个僧人,后来进士及第,文采风流,是御用文人,如今是西台侍郎,官拜三品,也是一代文坛领袖。 可惜,这么个文采风流的人,或许很快就要成为帝皇夫妻吵架的炮灰。 李宸趴在暖炕上,试图尽力回想一下早就还给历史老师的中国古代史,可惜回想了半天,只记得开元盛世,可这会儿连李隆基那家伙的娘都还没出来,想起来管什么用?又想了半天,除了她娘武则天手腕一流、残酷又温柔,而父亲性格善良儒雅之外,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 没办法,肚子里的历史墨水就那么一点点儿,即便是把脑袋瓜给剖开,能解剖出来的也就是这些了。 李宸毫无章法的想着,纵然思想不是小孩子,但幼儿的体力到底不如成人,没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模糊中,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 “当年先帝病危,主上前去侍奉先帝,媚娘从那时开始,便与主上生死相依。感业寺中常伴青灯,日日相思,后来终于排除了万难,媚娘得偿所愿可以常伴君侧,可如今为何,主上动了要废后的念头?” “当日几位顾命大臣手握重权,主上忘了那时我们是如何排除万难,才有今天的局面吗?” “媚娘,我、我……你我好不容易才有今天,我又怎会有要将你废掉的念头,这、这都是上官仪教我的!” 一个焦急的男嗓音,成功地让李宸醒了过来,她张开眼睛,看了看坐在暖炕上的武则天,又看了看站在她身后脸色有些忐忑的男人。 男人眉目一派温文,一身清贵。 这是李治。 武则天见李宸醒来,动作温柔地将她抱了起来,李宸眨了眨眼,小脑袋枕在武则天的肩膀,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瞅向李治。 因为废后的诏令而让武则天伤心难过的李治正愁要拿什么法子来将他的皇后哄回来,此时见到睡得小脸红扑扑的李宸,便柔声说道:“媚娘,都怪我鬼迷心窍,你我夫妻多年,相互扶持,总算是有了今日的安稳,你又怎会与那郭行真在宫中行厌胜之事?厌胜之事,是大逆不道之罪,我听得王伏胜禀告此事,一时怒上心头,此时正好上官仪前来拜见,你也晓得上官仪此人,他向来不主张你插手政事,恰好得知有人诬陷你与郭行真厌胜,便趁机与我说在我养病期间,你专权独行,已引起朝野上下不满,此时又与道人勾结行那厌胜之事,应该废黜皇后。我、我那时心乱如麻,一时不察,便听了他的话。” 武则天抱着李宸,并没有回头,仍旧是一动不动。 李治随即上前,搂住她的肩膀,柔声说道:“媚娘,你为我考量甚多,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还为我生儿育女,我又怎会想要将你废黜?” 这回,武则天终于有反应了,她转过身来,一双眉目含嗔带怨地横了李治一眼,说道:“主上,妾与你多年夫妻,又岂会不知你向来耳朵根软,旁人说了什么话,你便是信什么。主上可曾记得当日王皇后与萧淑妃之事,若不是主上那时心软,前去与她们有所牵扯,又被她们三言两语说得动了恻隐之心,她们又何至于死?这些年来,妾与主上夫妻同心,夫为妻纲,主上好便是妾的福分,我又怎会与郭行真做出对主上不利的事情?” 李治此人,虽为帝王,可这辈子的性格却与果敢二字没什么缘分,什么事情都是当断不断,一时觉得这个人说的对,一时又觉得那个人说的也不错,立场左右摇摆。这些年来武则天在他身旁,事无巨细都打点得妥妥当当,虽说他前些日子生病授意她处理朝政,她开始有自己的主见,无法与他的想法一致,可……代理朝政便是他的主意,又怎么能怪武则天? 李治想起这些年来和武则天在一起走过的风雨,此时又被武则天质问,心中愧疚之情顿时泛滥起来,连帝皇的身段都放下了,“媚娘,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会听旁人的谗言。” ☆、第002章 :废后风波(二) 帝皇身段一放下,武则天便打蛇随棍上。 “夫妻本为一体,天底下哪有妻子不想丈夫好?在这后宫之中,主上便是妾的依靠,若是主上轻易信了旁人的言语,妾在宫中,如何自立?” 李宸原本靠在武则天肩膀上的小脑袋这时候抬了起来,两只小手放在武则天的肩膀上,小小的脸蛋跟武则天妍丽的容颜相对,眼睛一眨不眨。 武则天似是说到动情的地方,眼中一片湿润,但终是没有凝结成水珠,眉目含愁,哪里有半分日后成为女皇的霸气。 李宸仗着自己是个幼儿,忍不住伸手轻触了下武则天的眼睛。 李治听到武则天的话,心中更是自责,搂着她肩膀的手臂紧了紧,“媚娘,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的一时鲁莽冲动?”声音带着十分愧疚,微微心疼。 既然李治给了台阶,武则天自然也就顺着台阶下。 “妾不敢怪罪主上,但妾有一个条件,希望主上能答应。” 李治见武则天态度回转,心中松了一口气,笑道:“媚娘尽管说便是。” “日后若是没有妾的陪同,妾希望主上日后切莫私下接见五品以上官员。” 李治一愣,并没有答应。 武则天大概是长时间抱着李宸,有些累,又大概是她要适时向丈夫示弱,她的身体往李治身上倚了过去,大半重量都放在了李治身上。 她的这个举动,让李治心中登时涌起了一股柔情。 武则天自从当上了皇后,身为后宫之首,每一举每一动都是后宫的楷模,加上又时常与他一同商讨政事,已经很少有这般柔软之态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武则天的举动成功地激起了李治心中的怜惜之情。 武则天轻声问道:“主上,可曾记得媚娘在感业寺时,给您的书信?” 幽幽细语,成功过地让李治的思绪飞回了当年武则天在感恩寺时两人的鸿雁传书。 他笑道:“自然记得,媚娘一首如意娘,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你伴在青灯下,思念我的场景,可怜可爱,我当时恨不能马上将你接回宫中。” 被武则天抱着李宸木然着脸,虽然说按照常理,小孩子不到一岁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可这两个大人当着小孩子的面就调情真的好吗……注意言传身教啊,两位大人。 两位大人没听到她的心声,继续诉衷情。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媚娘,你为我写下的诗句,每一个字我都未曾忘记。” 武则天终于露出了一个微微的笑容,说道:“主上以为妾不让您单独接见三品以上官员是为何?妾都是为了主上,主上宅心仁厚,总不想让大臣寒心失望,可如此一来,便常是忤宁愿委屈自己的心意去迎合大臣,大臣的话有时候也并非是对的,就像适才那般,若不是妾及时赶到,主上是否已经决定将上官仪所写好的诏书公布于众,将妾废黜?” 李治沉默。 “主上,当今世上,只有妾才是与您共同进退的人。妾不愿主上因为旁人的话,而对妾有所猜疑,你便答应罢。” 语毕,一双盈盈美眸看向李治。 李治心里还是有些犹豫,说起来武则天好像是为了他好,可实则这样的行为却无异于割地赔款,日后无论他要做什么重要的事情,武则天都势必要参与其中。 武则天好像是看穿了李治心中所想,柔声说道:“妾生来,便是为了帮主上分忧解难的,主上何必多想?” 李治想了想,也是,一个女人当上了皇后,已经是尊贵至极,还有什么所求? 于是,李治笑了笑,便一口答应了武则天的请求,“行,我啊,都听媚娘的。” 武则天闻言,笑逐颜开。 目睹这夫妻二人闹别扭的李宸,简直没眼看,神色有些恹恹地把玩着武则天的耳饰。 此时将武则天哄好了的李治,则是终于有心情看他的幺女一眼,他整个人靠过去,“宸儿,来,让阿耶抱抱。” 李宸:“……”很有性格地扭头,表示拒绝。 她的身体虽然是幼儿,可心智到底不是,总是被大人抱来抱去,她感觉很别扭。 所以照看她的人都知道,她向来只让武则天和她的乳娘刘馨抱,其他人一抱,这个姑奶奶就要哇哇大哭的。于是,李宸也很不给皇帝父亲面子,可她没想到,这位皇帝父亲其实是个女儿控,女儿不理他,他也不恼,伸手捏了捏李宸的脸蛋。 “你这个小坏蛋。” “主上,不许捏她的脸。”武则天有些嗔怪地说道。 李治不顾李宸的拒绝,硬是将小女儿抱了过去,举高高,抬头看着米分雕玉琢般的小公主,语气尽是为人父亲的骄傲,“为何不许捏?媚娘,旁人都说这孩子既像你又像我。” 武则天笑道:“宸儿还小,像谁还不晓得呢。” 被举在半空中的李宸十分无语,她上一世幼时很喜欢父亲这样抱着她举高高,没想到一世过去,她现在还能享受这种举高高的待遇。都是举高高,如今心境就太不一样了,她担心皇帝父亲双臂力气不太行,将她摔下来,所以小手紧紧的抓着李治的衣袖。 “像谁都不要紧,我的女儿定是最漂亮的。可惜她的父亲如今已是皇帝了,不然我的宸儿长大后也能像她的母亲那般,母仪天下。” 武则天被李治的话逗得笑了起来。 李治将举在半空的李宸放下,放她在暖炕上玩,一只手握着武则天那白皙的手,轻轻摩挲着,笑道:“我记得太平不到一岁的时候,总是咿呀咿呀地学说话,可如今这宸儿,好似安静地有些过分了。” 李治的话让武则天的眉头皱了起来,“主上说的,妾也注意到了。” 李治见武则天的眉头皱了起来,心里登的一下,语气也紧张起来,“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罢?” 李宸:“……” 她没问题,她也想说话,只是她一说话,喉咙好像就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只能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些声音来,咕咕噜噜的说话哈喇还乱淌……有洁癖的李宸自我嫌弃,不想表现得那么蠢又那么废柴。 李治说:“你昨个儿不是说她和太平玩耍,摔了个跟头也没哭吗?莫非不疼?哪有幼儿摔疼了不会哭的?” 武则天被李治这么一说,神色更紧张了。 李宸听到李治的话,怒气冲冲地朝他说话,“啊啊啊啊!”我没问题! 李治见状,愣了下,随即大喜,转头跟武则天说道:“媚娘,你看到了吗?” 武则天也难得愣了下,其实李宸并不是什么时候都不吭声,她有时候和李宸说话的时候,小女娃的眼睛会安静地瞅着她,偶尔也会咿咿呀呀的哼唧几句,只是总体没太平小时候那么活泼而已。刚才李治提起这事,她有心要将李治的注意力转移到女儿身上,才会顺着他的话说。 如今见到李宸张牙舞爪般朝李治咿呀一通,也惊讶了一把。但随即,她又笑着跟李治说道:“恭喜主上。” 李治一愣,喜从何来? “宸儿平日鲜有开口咿呀学语的举止,即便是乳娘和宫女们使尽了浑身解数,她有时候睬都不睬旁人一下。如今主上来到抱她一抱,她便能如此与你咿呀说话,可见是父女连心,宸儿感觉到父亲的关爱才会如此。” 李宸:“……” 这样都能扯? 武则天又说道:“不如日后主上处理完政事后,便抽半个时辰与妾一起前来陪宸儿罢?” 李治不能说是个无知之人,可古人讲究什么天人感应,又比较迷信,总是觉得皇帝传递的是上天的旨意,又觉得皇帝恩泽万民如此种种,什么好事都能跟皇帝扯上边。刚才两人还在说李宸这么安静该不会是有什么问题,这会儿的功夫那小女娃已经朝李治张牙舞爪地咿咿呀呀了,不得不说这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所以李治听到武则天的话,也笑了起来,“媚娘言之有理,日后我便抽空与你一起前来看望我们的小公主。” 就在两人的气氛十分和谐的时候,一个宦官前来通报,“圣人,魏国夫人身体不适。” 李治闻言,侧头看了下武则天,只见她只是低着头,嘴边噙着温柔的笑意与李宸玩耍。夫妻俩刚才经历了一场小风波,如今才稍稍安抚好……于是,心中再挂念小情人,也按捺了下来,眉头一皱,说道:“昨个儿不还好好的?” 还不等宫女回答,一旁的武则天就已经站了起来,与李治说道:“贺兰身体不适,妾是她的小姨,理应去看她。可眼下馨娘走开了,妾不放下将宸儿交给旁人,主上便代妾前去慰问贺兰,聊表妾的关心之意,可好?” 魏国夫人贺兰氏,是武则天的姐姐韩国夫人之女,母女二人在宫中,都分外承恩。尤其是贺兰氏,年轻貌美又能歌善舞,李治十分宠爱她,本欲立贺兰氏为妃,只因顾忌武则天所以作罢。 李治听到贺兰氏身体不适,一颗心就不定,皇后高贵端庄,女儿米分嫩可爱,可怎么及得上年轻的解语花在耳畔吐气如兰,曼妙的身体舞姿撩人? 此时李治听到武则天的话,心中大喜,捏了捏武则天的手,“我稍后便去清宁宫。” 清宁宫是武则天的住处。 武则天微笑着点头。 李治大步离开,目送李治离开的武则天笑容褪去,原本温柔如水般的眉目此时变得凌厉起来,“刘春。” 先前那名来通风报信的宫女出现在门外,“皇后殿下。” 武则天说:“最近太子身体如何?” 刘春:“太子今日身体见好,眼下正在崇贤馆中上课。” 武则天闻言,嘴角微勾,弯腰将李宸抱了起来,“走吧,宸儿,阿娘带你去看看你的太子阿兄。” ☆、第003章 :废后风波(三) 李宸不是第一次见到太子李弘,可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个算是活蹦乱跳的李弘。 李宸觉得这个太子阿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不是在咳嗽就是在发烧,整个人病怏怏的,加上她生理年龄确实又很小,不适合老是跟病人呆一起,所以也很少见到他。 李宸不知道太子阿兄得的是什么病,但无意中得知太子阿兄的拜了玄藏当师父这个事情,让她十分惊讶。 李宸从前对什么古代史不怎么感兴趣,当然,也会知道一点点。然而,她知道玄藏这个人是从六小龄童的西游记开始的,并不是从什么正史中得来。 御弟哥哥嘛,谁不晓得呀。 可她到来大唐之后,才发现御弟哥哥的大弟子不是孙悟空,而是她的太子哥哥李弘。 根据宫女闲聊八卦所得,是因为李弘从小体弱,所以武则天特别让他拜了得道高僧玄藏为师,还有法号,至于法号是什么,鉴于当时太惊讶,她没留神听。 武则天和李宸出现在崇贤馆的时候,太子少师许敬宗正在跟李弘上课。 在李宸看着那个精神气算是不错的太子阿兄,心里在想太子阿兄的法号是悟空还是悟能,或者是悟净的功夫,许敬宗和李弘已经过来拜见过武则天了。 许敬宗看着李宸,忍不住赞叹:“小公主米分雕玉琢,眉宇像极了皇后殿下。” 武则天闻言,微微一笑,将许敬宗送来的高帽接下了,问道:“我与公主前来,可有打扰许卿与太子?” 许敬宗:“臣适才正与殿下谈论古今出色文集,如今正好稍作休憩。” 武则天点头,转头看向正在拨弄着李宸胖乎乎小手的李弘,“弘儿,可有心得?” 李弘闻言,有板有眼地回答了武则天的话,武则天又问了他近日学了什么,考察了几句,明眸便又扫了许敬宗一眼。 许敬宗笑了笑,捋了捋胡须,说道:“臣知皇后平日习字颇有心得,太子近日书法见长,昨个儿习了一张飞白字帖,臣看颇有风骨,不如取来让皇后瞧瞧。” 武则天闻言,眸中流露出些许笑意,“弘儿,可愿意去取来让我看看?” 少年太子点头,脸上露出一个温文笑容,“自是可以,儿正想要拿去给母亲看呢。母亲稍等,儿去去就回。” 李弘被不动声色地支开了,许敬宗脸上的神色立即变得凝重起来,“皇后殿下。” 武则天的神色淡淡,“上官仪与圣人要废后之事,你可知道了?” 许敬宗点头,“臣刚知晓,未能为皇后殿下分忧,臣惶恐。” “不怪你,这宫中之事,变幻莫测,即便是我,也无法知晓下一瞬会发生何事。王伏胜前去与圣人诬告我与道人郭行真在宫中行厌胜之事,上官仪对我素来不满,便借题发挥,趁此机会教唆圣人将我废黜。” 许敬宗皱眉,怒斥:“上官仪竟如此大逆不道!”随即,又十分轻车熟路地与武则天说道:“皇后殿下放心,此事臣自会办得妥妥当当,不会给您留下任何后患。” 李宸:“……”这就是馨娘说的武则天要掀起一场风波了吗?想着,一直被武则天抱着的李宸忍不住抬起头,看向武则天。 刚好遇上武则天那充满母爱的眼神,武则天的手轻柔拍着她小女儿的后背,一边朝女儿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一边与许敬宗风轻云淡地说道:“上官仪与王伏胜,都曾在前太子李忠的左右办事。” 许敬宗一怔,随即会意,“臣明白!” 小小的李宸瞅瞅武则天,又瞅瞅许敬宗,一头雾水:我都不明白,许敬宗你到底明白什么? 上官仪和王伏胜曾经给李忠办事又怎么了呀?曾经的太子已经废了,听宫女们说起太子李忠的语气都充满了同情,说庶人李忠真可怜,曾经是一国储君,可武则天当了皇后之后,以当时还是礼部尚书的许敬宗为代表的一批大臣就上疏劝说李治,说李忠不是武则天嫡出,应该废黜另立太子。后来李治就真的将李忠废黜,改封梁王。成为梁王的李忠整天神经兮兮的,还经常觉得有人要害他,为此还经常三更半夜偷穿女人的衣服,借此来躲避那些要刺杀他的刺客。后来更是惶惶不可度日到偷偷帮自己占卜,后来事迹败露,又被贬为庶人。 身为一个古代人却装着现代魂、史书也不在怎么看的李宸弄不明白了,李忠都是一个庶人了,还能有什么建树啊?她的母亲武则天为什么要跟许敬宗提起他啊? 三天后,中书令许敬宗上奏朝廷,说西台侍郎上官仪与庶人李忠勾结,意图谋反,罪证确凿,请圣人处死上官仪。于是,皇帝李治大笔一挥,上官仪以谋反之罪,本尊与他的儿子一同被处死,家中女眷则没入掖庭当苦力,跟着一起被处死的,还有王伏胜。李治那天所说的武则天与道士郭行真在宫中行厌胜之事,便是王伏胜向李治告的密。 在处死上官仪两天后,李治又下令,赐庶人李忠自缢。 李宸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武则天正在清宁宫中逗她玩,手中还拿着一个汤勺,在喂她吃米糊。 刘春侍奉在侧,与武则天说道:“皇后殿下,圣人已经下诏,赐死庶人李忠。” 李宸正在张嘴要吃下那一口米糊,听到刘春的话,嘴合上了,全然没了胃口。 如果说之前她想不明白,后来隐隐约约有些明白,那么现在是彻底明白了。 一箭三雕,斩草除根。 李忠就算是庶民,对武则天而言,也是一个后患。正好此时上官仪与王伏胜怂恿李治废后,将武则天得罪了,而这两人从前也在李忠的左右做事,武则天便干脆一网打尽,将这几人一并解决了,省得日后多有祸患。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无缘无故当了帝皇夫妻小吵小闹的炮灰,后果很严重,代价很巨大。 李治心中也知道王伏胜与上官仪两人无辜,可对皇帝而言,没办法,废后的事情总要找个替罪羔羊。他不能废了武则天,所以只好牺牲一个宦官和西台侍郎,也只好将那个庶出的长子赐死。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什么叫最是无情帝王家? 上官仪本来也是一片忠君之心,最后落得这样家破人亡的下场,旁人说起来,也就是不痛不痒地说一句可惜了。 李忠今年才二十二,无子,然后一纸诏书,便由自己的父亲下令赐死。而武则天听到刘春的话,面不改色,只说了个“好”字。 李宸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武则天,武则天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帮她将嘴边的一些米糊擦干净,“宸儿可是吃好了?” 李宸没吭声,只是将小脸往她的手蹭了蹭。 就在这时,一个风一般的太平冲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个小猪形状的点心。 “阿娘,你瞧这是什么?” 武则天回头一看,太平的脸跑得红扑扑的,额头还冒着汗,这个公主大概是从小就活泼调皮,后面的宫女追上来的时候竟然都已气喘吁吁。 “见过皇后殿下。” 武则天扫了他们一眼,随即皱着眉头轻斥太平,“太平,跟你说过多少遍,在宫中不许这般横冲直撞的。” 太平嘻嘻一笑,朝武则天吐了吐舌头,“我刚才去贺兰姐姐那儿玩,她给了我一只可以吃的小猪,阿娘您瞧这小猪多可爱呀。”太平所说的贺兰姐姐,就是魏国夫人。 武则天听到太平说去了贺兰氏那儿,眉头微不可见地轻皱了下,随即舒展开,说道:“与你说过贺兰姐姐身体不适,你不要去扰了她静养。” 太平眨了眨眼,语气十分理直气壮,“为什么不能去,我是阿耶和阿娘的女儿,阿耶说我是上天的恩赐,会给大唐带来好福气,我去看贺兰姐姐,就会给她带来好福气。”说着,她还高兴得将手中的小猪点心捧到李宸跟前,有些显摆的神色,“阿妹,你看这好看吗?” 李宸心中刚好有些郁闷,刚好看到凑到眼前的猪头,想到没想,嘴一张,“啊呜”的一下将凑到她面前的小猪头给啃了。 太平愣住了。 大概是李宸心情不怎么样,所以吃着也没什么感觉,包子脸还露出一个颇为嫌弃的神情。 太平看看李宸,然后又看看手中那个已经没有猪头的小猪点心,到底是个小孩子,刚好得了一个喜欢的小东西,新鲜感还没过就被人一口啃掉了头,回过神来就难过到不行,“哇”的一下哭了起来,边哭便控诉:“阿妹把我的猪头咬掉啦!” ☆、第004章 :崇贤馆 李宸看着哇哇大哭的太平,愣了。 幸好,她是妹妹,妹妹不懂事很正常,于是李宸眨了眨眼,伸出胖嘟嘟的手碰了碰太平的肩膀。 “我的猪头,哇啊啊啊啊。”太平还在嚎啕大哭。 李宸:“……” 于是,小小的人儿抬起头看向她们的阿娘武则天,武则天见状,好气又好笑。 宫女赶紧上来哄太平。 李宸想了想,然后踩着还不是十分稳当的步伐走到武则天跟前,抱着她的腿,做了个寻求庇护的动作。 武则天曾经失去过一个女儿,不论那个女儿到底是怎么死的,在她心中都留下了遗憾,所以后来太平出生的时候,武则天把自己的一腔母爱都转移到太平身上去了,后来又有了李宸,不论是帝王家还是百姓家,似乎都无法避免宠幺儿的传统,武则天自然也是这样。 她将手中的碗交给身后的宫女,蹲下来一边抱着李宸一面跟太平说:“好了,太平。” 太平嘴一扁,“自从有了阿妹自后,阿娘也很少抱太平了,您都三天没去看我了!” 武则天伸出另一只手将太平也抱住,笑着说道:“阿娘本来今个儿就是要去看你的,刚好你就来了。” 太平眼里包着一泡泪,双手环上武则天的脖子,“阿娘抱抱太平,我想您了!” 太平的话让武则天的心里蓦地变得柔软起来,她松开了李宸,双手将太平抱在了怀里,笑了笑,随即握着她的小肩膀,将太平拉开一点距离。 武则天看向太平,声音轻柔却带着无法忽视的威仪:“太平你是大唐的公主,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你的一言一行,都被大唐无数的子民观望着,所以无论你做什么,都代表着皇家的风采。你是姐姐,便要爱护妹妹,就像你的几位阿兄爱护你一样。日后,可不能再为这些事情埋怨。” 太平脸上神色似懂非懂得看向武则天,然后又看向李宸。 李宸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跟太平对视着,脸上十分无辜的神情。她想了想,然后侧头,做了个专业卖萌的神情。 太平跟她大眼瞪小眼半晌,忽然抬手。 就在李宸以为小太平没听懂武则天的话打算冲上来揍她一顿的时候,太平将她拿在手中的那个没了猪头的点心放进嘴里,“啊呜”的一下,在猪屁股的位置狠狠咬了一口。 李宸:“……” 然后太平又将那个已经残缺不全的点心凑到李宸嘴边,“阿妹,要吃吗?” 李宸满额黑线,看着凑到眼前的点心,然后又看了看武则天那充满着温柔的眼神,也张嘴咬了一小口。 被太平这么一弄,李宸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忽然好了许多。 武则天看着两个女儿将点心吃完了,让宫女端来一些水让她们漱口。 武则天说:“太平,阿娘要带你们出门,高兴吗?” 太平听到武则天的话,欢呼了起来,“真的?要去哪儿?” 武则天示意一直在旁等待召唤的李馨过来照顾李宸,一只手牵着太平说道:“阿娘带你们去看几位阿兄,好不好?” 太平声音雀跃,“好啊,我好些天没见到二兄三兄四兄了,哦,还有太子阿兄。每次去看太子阿兄的时候,都会有许多好吃的点心!” 又是点心……被李馨抱起来的李宸忍不住低头看了看太平,怎么感觉她这个姐姐其实是个小吃货? 武则天带着人去到崇贤馆的时候,她的几个皇子都已经坐在了书房中。这个地方,跟几天前李宸见到太子的地方不一样。太子李弘如今已经十五了,已经开始参与朝政,也有专门的老师教导,所以没和几个兄弟一起。 大概是中间的休息时间,所以老师也没在,武则天没让人惊动几个皇子,只是带着两个女儿在门外,目光含笑地看着她的几个儿子。 被刘馨抱着的李宸也忍不住打量着她的几个阿兄。 几个皇子当中,她的二兄李贤年纪稍大,看着颇有兄长气度,手执卷宗,一身贵气;而三兄李显看着就是不安分的人,很好动很爱玩的感觉,即使是坐在位置上不时地玩弄着一些小玩意儿,丝毫不想花一丁点儿的心思在书本上;而最小的李旦则是一脸凝神的模样,手执毛笔,端坐如钟,在慢慢练字。 李宸觉得自己的这几个兄长,她的四兄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是最像皇帝父亲李治。年纪虽小,但已经透着几分儒雅温柔,虽然李宸觉得自己的父亲在废后的事情上表现得太不厚道,并且还比较废柴,但那丝毫不影响他是个儒雅美男子的事实。 还不等里面的人察觉武则天的到来,太平已经欢呼着跑了进去,“二兄,三兄,四兄,我与阿妹来看你们!” 听到太平的声音,屋里的人便都向武则天行礼。 “儿见过母亲。” 武则天笑着走进去,从几人的书桌走过,走到李旦的桌前时,翻了一下他的书帖,“这是旦儿写的?” 语气颇为意外。 被刘馨抱着的李宸听到武则天的话,小小的脑袋往那边凑,武则天似乎是察觉到小女儿的举动,回过头来,“宸儿也想看你四兄的字?” 太平已经咚咚咚地跑到李旦跟前,她与李旦的年龄最接近,两个人的感情要比旁人好一点,“阿妹不识字,又怎会想看?四兄,你待会儿要不要与我一起去看太子阿兄?” 李宸正想吐槽,你才不识字! 然而,当她瞄到李旦的字帖时,吐到一半的槽默默地吞回了肚子。 李旦虽然只有五岁,字真的是写得有模有样的,十分端正,并没有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也不知道李旦练的是什么字体,反正她真的是一个字都看不懂。 会心一击,几乎当场吐血。 李宸抱着自己脆弱的小心肝,把探出去的小脑袋收了回去,默默地枕在刘馨的肩膀。 从校园学霸变成目不识丁的文盲,她需要时间冷静一下。 已经拜见过武则天的李贤见到两个小妹妹,特别是李宸米分米分嫩嫩的一团,又还没到太平那样乱蹦乱跳无法无天的年纪,看着便是十分喜爱。此时见她小脑袋抵着刘馨的肩膀,似是情绪不高的模样,顺手就从李显的桌面上拿了只蛐蛐去逗她。 “阿妹,你瞧,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你三兄的心肝宝贝,说这蛐蛐百斗百赢。” 李宸无语地看着那只已经凑到她眼前的蛐蛐,这有什么好宝贝的。 李贤见李宸兴趣缺缺的模样,“不喜欢?你三兄还有许多其他的宝贝,二兄替你讨来。” 太平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过来,她看了看李贤手中的蛐蛐,皱着眉头一脸嫌弃,“阿妹不喜欢三兄的东西,待会儿阿娘要去看太子阿兄,那里有好吃的点心,阿妹会喜欢。” 李贤闻言,忍不住逗弄太平,“到底是你喜欢太子阿兄哪儿的点心,还是阿妹喜欢?” 太平瞪他。 李贤看着她气呼呼的模样,笑了起来。 这时武则天过来,问了一下他的功课和生活起居的问题,转而就要去太子李弘那里。 太平也要跟着去,却被武则天制止了 “太子阿兄那里,你先不去,等日后哪天他得闲了,我再让他去清宁宫陪你和阿妹一起玩。” 太平撇嘴,十分不情愿。但是不情愿也不行,武则天和李治一样,对女儿的宠爱远远多于对儿子,可宠爱不意味着会放任,尤其是在有可能会打扰到太子功课的事情上。 如果不是几天前听到武则天和许敬宗的对话,李宸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将眼前这个充满温情的女人与那个杀伐决断的武皇联系在一起的。但是不管怎样,如今在孩子跟前的武则天十分温情,在这时候,她也确实对她的儿子们,尤其是太子李弘寄予厚望。 至于后来所发生的一系列变故,她的几个儿子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幽禁的幽禁,只能说皇权向来唯我独尊,在无上的皇权争夺上,从来都是只论输赢,不论亲情。 李宸想,幸好自己是个公主而不是皇子,日后不会成为武则天争夺皇权的阻碍,不然有这么个母亲,她都不知道自己的下场会怎么样。 幸好,幸好她只是一个公主。 她也不太记得太平公主的生平是怎样的,只记得她长大之后也是个风云人物,后来下场也并不好。而且太平是有过两段婚姻的,在唐代女人改嫁不稀奇,但无端端的,太平为什么会改嫁?这些事情,李宸都不清楚,但是无论如何,她想,反正我现在是大唐的公主,只要不造反,谁都会将她捧在心尖上的。 来日方长,总是有时间想好以后的路该怎么走的。 ☆、第005章 :魏国夫人(一) 作为一个稚儿来说,总是快乐不知时日过。虽然李宸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稚儿,但道理对她同样适用。 她初来乍到时,还不到一岁,站都站不稳更别说是走路,可如今她已经能蹦会跑了,如今的李宸,已经将近三岁了。她的母亲武则天依然很忙,但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来看她,李治也言出必行,每天都抽半个时辰陪着武则天一起去看她。 李宸每天最期待的,就是父母都一起陪伴她的半个时辰。武则天有时候或多或少都会因为后宫的事情抽不开身,李治也随她去处理,自己陪着年幼的女儿玩得也是十分和谐。李宸最喜欢她的皇帝父亲单独陪伴着她的时候,因为那时候,李治通常会跟她说许多那些过去的故事,那些关于她的阿翁唐太宗的事情,还有她的祖母长孙皇后的事情。 这天李治说道长孙皇后生前病重弥留之际,当时的太子李承乾希望可以大赦天下,为长孙皇后祈福续命,却被长孙皇后拒绝了。 李宸的头枕在皇帝父亲的大腿上,黑白分明的眸子瞅着他,“我的祖母为什么要拒绝大赦天下?”她从前曾经听说武则天到了晚年的时候,也派人炼丹求寿的,她也在后世的博物馆中见过武则天后期在嵩山封禅时流传下来的金牒,牒文不求苍生只求上天神明宽恕她的罪行。武则天尚且如此,可见古人都是相信行善积德这种事情能延寿的,为什么长孙皇后要拒绝大赦天下为她修福? 李治抬手轻触着她柔软的头发,语气中似有缅怀,“因为你的祖母说,生死有命,非人力所能支配。若是修福可以延寿,那么她从前从不为恶,没什么可求的。更何况赦令乃是国家大事,又怎能因为她乱了国家的法度。” 李宸眨了眨眼,然后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我的祖母很棒。” 李治闻言,捏了捏她的鼻子,“嗯,她很棒。”长孙皇后去世的时候,李治未满九岁。在他的印象中,母亲温柔、善良、贤淑,看着就让人暖心。 李宸伸手碰了碰李治的手,然后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小小的女娃站起来,双目跟李治平视,随后神情十分认真地说道:“阿耶想念祖母。” 李治哈哈笑了起来,伸手将她揽了过去抱住,“嗯,阿耶想念祖母。永昌,今日你阿娘被后宫之事绊住了走不开,阿耶带你去花园,听说花园里的牡丹如今开得正好。”从前李宸还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还会喊她宸儿,可后来慢慢地,就只喊她的邑号永昌。公主的闺名是不能轻易被人知晓,所以一般都只喊邑号。 李宸双手搂着李治的脖子,跟着去了花园。花园的花开得很好,然而李宸的心情并不太好。 因为她和李治在花园里遇见了魏国夫人贺兰氏。 李宸和魏国夫人贺兰氏接触得并不多,可她心中对魏国夫人却并不喜欢。魏国夫人的母亲韩国夫人,是武则天的亲姐姐,李宸喊姨母。而魏国夫人贺兰氏,是武则天的亲外甥女,李宸喊她姐姐。这对母女,都不约而同地被李治宠幸。 李宸曾经听到李治试探武则天说是想要立魏国夫人为妃,后来不知道武则天怎么说的,反正魏国夫人没当成妃子。即使是这样,李宸看到魏国夫人感觉也并不好。 魏国夫人在花园里见到李治,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仪态万千地行礼:“圣人。” 大概是因为李宸在,李治见到魏国夫人,脸上神情并没什么特别,“唔,你起来吧。” 魏国夫人起来,见李治怀里抱着李宸,走了过去,想要从李治手里接过李宸,“永昌,到贺兰姐姐这儿好不好?” 李宸下意识地扭过头去,避开她的手。 魏国夫人一愣,笑了笑,随即从旁边宫女的手中拿出一个上好的玛瑙手链,手链上还系着一个铃铛叮铃作响,然后举到李宸的面前,“这是我哥哥在外面给我找回来的,好不好看?” 李宸眨了眨眼,伸手将玛瑙手链接了过去,然后……继续赖在李治的怀里、“永昌下来走走吧。”魏国夫人又柔声说道。 李宸把玩着手里的玛瑙手链,没有理她,李治笑着摸了摸李宸的头,也不责怪,“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魏国夫人笑道:“大概玩累了吧?圣人可要放她下来?” 李治望着正在数着玛瑙珠子的李宸,眉目染上几分宠溺的笑:“没事,不需要。” 魏国夫人看着李治,心中微滞。 眼前的男人温文儒雅,怀里抱着米分雕玉琢的小女娃,长身玉立,浅浅地笑着,一身风姿清贵,便如清风明月。 她知道李治是好看的。 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抱着女儿,温柔凝于眉眼的李治。 魏国夫人此时的目光像是带了几分醉意的人一般,有些迷蒙。 李宸察觉到魏国夫人的目光,心里有些不悦,虽然也知道李治是个风流天子,可在她心里,总觉得李治应该是只属于她的母亲武则天才对。 魏国夫人软声软气地与李治说道:“圣人,不如让妾陪着您和公主吧?” 李治笑了笑,不置与否。魏国夫人见状,笑颜如花,陪着李治和李宸一起。途中,还顺手摘了一枝杏花递给李宸,“永昌,喜欢吗?” 李宸下巴抵在李治的肩膀,既不伸手去接也不说话。 魏国夫人有些悻悻,她是见到了李治所以才费这么多心思来讨好李宸的,可这小公主从头到尾都没给过好脸色她看。 李宸没有接,反而是李治将魏国夫人手中的杏花接了过去,抬手,已经将那朵杏花插在了魏国夫人的发髻上。 李治退开了两步,看着前方年轻貌美的女子,一语双关:“果然名花倾国。” 魏国夫人一怔,脸上微红,那双美眸含羞带嗔望了李治一眼,“多谢圣人。” 李宸嘴角微撇了下。 李治将李宸的头扶了过来,“永昌,你看贺兰姐姐漂亮不漂亮?” “不漂亮!”李宸面无表情。 在场的人包括随行的宫人,都愣住了。 魏国夫人能歌善舞,在后宫中,能与美丽二字画上等号的,似乎就只有她。皇帝李治擅长谱曲编舞,而皇后武则天事多且杂,在废后之事过去之后,不仅要担心后宫火起,还要忧心前庭生变,她可以与李治一同治国,却不会与李治一起谱曲编舞。于是,歌喉动人、舞姿曼妙的魏国夫人的受宠便顺理成章。魏国夫人对李治的宠幸,先是受宠若惊,后来便是恃宠生娇,即便是在武则天面前,有时候也分毫不让。 魏国夫人和太平姐妹原本就是表姐妹的关系,而她的哥哥贺兰敏之经常会在宫外找些奇特小玩意儿给她解闷,所以太平很喜欢去找她玩。可李宸不是太平,李宸不喜欢魏国夫人,她本来就是公主,现在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幼儿,更懒得掩饰自己的情绪。 李宸双手抵在李治的肩膀,板着小脸问李治:“难道贺兰姐姐有我漂亮吗?” 李治闻言,哈哈大笑起来:“没有,没有。朕的永昌公主最漂亮,谁都比不上。”说着,他大概也察觉李宸不喜魏国夫人跟着,于是就与身后的魏国夫人淡声说道:“贺兰,你不用陪着了,回去吧。朕有时间,会去看你的。” 魏国夫人怔在原地,美目微睁地看向李治,原本还欣喜不已的心情此时像是落在冰窖了一般。 李宸见到魏国夫人的模样,心情登时前所未有的明媚,她朝魏国夫人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决定再恶心恶心魏国夫人,于是她跟李治撒娇着说道:“父亲,永昌想习字,明日父亲来陪永昌练字好不好?” “你母亲精通书法,让她陪岂不更好?” “可我觉得父亲和母亲一起陪着我最好。” 女儿控的皇帝父亲李治听到幺女这么说,心都快化了,只差没有要星星不给摘月亮,连连笑着应道:“好好好,都依你。” 魏国夫人站在原地,看着那对父女渐行渐远的身影,身侧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明明永昌还不到三岁,为什么她却觉得刚才永昌是故意的?分明是一副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模样,做出的事情却那样可恶! ☆、第006章 :魏国夫人(二) 那天魏国夫人从花园里回去之后,又生病了。 魏国夫人三天两头生病,好像都病成习惯了,太平平常没事做就喜欢跑来找李宸跟她一起玩。 她才进门就一把拉住李宸的手,嚷嚷着:“阿妹,阿妹,走,我们去找贺兰姐姐。”五岁的太平如今性情天真烂漫又活泼,天天在宫里横冲直撞。 “我不去!”李宸想要将手抽出来。 “为什么不去?贺兰姐姐那里有好吃的点心,有好玩的东西,贺兰姐姐还会唱歌给我们听,跳舞给我们看。” “我不想听,不想看。”李宸挣扎,无奈三岁小女娃的力气不敌五岁的太平阿姐,她几乎是被拖着往前走。 李宸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大声喊着她的乳娘,“馨娘!馨娘!” 刘馨闻声而来,见到两个拉拉扯扯的小公主,楞了一下。 “我不要跟阿姐走!” 太平停下了脚步,板着脸看向李馨,“我要带阿妹玩,你不许跟着来。” 刘馨眉头微蹙,“可是小公主她——” 太平对此好似已经驾轻就熟,直接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上好的白玉吊坠往李宸手里塞,“呐,阿妹,这个给你。” 李宸停止挣扎,低头看了看硬被塞到手里的玉佩,并蒂莲形状的白玉佩,晶莹的玉佩上泛着温润的柔光,洁白无瑕,一看便知是玉中上品。 “我也有一个。”天平说着从自己的脖颈上将一条红绳扯了出来,红绳上系着的,就是一个跟李宸手中一模一样的并蒂莲白玉吊坠。 李宸眨了眨眼。 太平将扯出来的白玉吊坠塞了回去,然后朝李宸伸手,“走吧,阿妹。” 李宸犹豫了下,然后嘟着嘴将手伸出去放在太平的手里,虽然还是不太情愿,但已经不抗拒了。 太平一边牵着她的手一边絮叨:“阿妹啊永昌啊,你都掉钱眼里了啊。幸好我是公主,阿耶是圣人,阿娘是皇后,不然以后你可怎么好?” 李宸听着太平的絮叨,想了想自己收集在房里的一堆随便拿一个出去就能够普通人家一年生活费的小玩意儿,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反驳。 太平带着李宸到了魏国夫人的院子,就有两名宫女迎了上来。 “拜见太平公主、永昌——” 还不等她们行礼,太平就摆着手,“免礼免礼,贺兰姐姐在哪儿?” 两个宫女闻言一怔,神色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即其中一人上前说道:“魏国夫人正在后院,两位公主,不如让婢子前去通报一声。” 太平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说道:“我是公主,想要见贺兰姐姐还需要通报么?” 说话的宫女脸色一白,赶紧跪下,“婢子不敢。” 太平牵着李宸的手径自往里走,“恕你无罪,我与永昌公主有事要找贺兰姐姐,你们都不许跟来…” 姐妹二人快走到后院的时候,耳边就已经听到一阵丝竹之声,优美动听的乐声中,夹杂着一个悦耳的笑声。太平听到了,眉开眼笑,跟李宸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半月形的门前。 李宸也跟着走了过去,在院中只见正在抚琴,旁边还有好几个乐工跟着一起弹奏,而魏国夫人正在中央的亭中随着乐声翩然起舞。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系在她雪白脚踝上的叮铃随着舞步发出悦耳的声音,妍丽的脸染上了淡淡的米分色,明眸顾盼间风情无限,时不时地与抚琴的李治眉目传情。 太平凑过来,跟李宸说道:“阿妹,贺兰姐姐很好看对不对?她说等我长大了,也教我跳舞。” “……” 李宸忽然跑进去,笑着奔向正在抚琴的李治,“父亲,你怎么会在这里?” 悦耳的乐声戛然而止,因为李治忙着接住那只飞奔而来的小猪,“哎,永昌,你当心!” “反正父亲会接住我。”李宸抱着李治的脖子,笑眯眯地看向已经停下舞步的魏国夫人。 魏国夫人看向李宸,气不打一处来。 “贺兰姐姐,我与阿妹来找你玩。”太平也笑着跑进来,有模有样地跟李治行了个礼之后,仰头看向魏国夫人。 “贺兰姐姐真漂亮。”太平眼里闪着大写的两个羡慕。 魏国夫人闻言,眉开眼笑,“太平真乖。” 李宸却说:“可不是说贺兰姐姐生病了?生病了还穿得容易受凉。”说着,指向旁边的一个宫女,“你,还愣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赶紧拿披风来给贺兰姐姐披上!赶紧去,去拿一件最大最厚的出来!” 于是,在李宸的指使下,宫女真的拿了一件厚厚的披风出来,披风很好看,可往魏国夫人身上一披,顿时将她穿着舞衣的那种若隐若现的诱惑掩去了大半。 魏国夫人:“……” 李宸又说:“父亲,阿姐与我说,贺兰姐姐今日要教她唱歌,教她跳舞。” 李治错愕,“真的?”刚才怎么没听贺兰说? 李宸点头,“对,我要听阿姐唱歌,要看阿姐跳舞。” 李治有些头疼地看着李宸,可李宸已经从他怀里爬了下去,在旁边规规矩矩地坐好,眨巴着那双好看的眼睛看向太平。 太平被阿妹纯良又无辜的眼神一看,忘词了。 魏国夫人心中恨得咬牙切齿,恼死了李宸这个专门来坏她好事的小家伙。 李治无奈,只好站起身,“那行,你们玩,父亲还有事,先走了。”语毕,看了魏国夫人一眼,温声笑道:“那她们俩,就先在你这儿玩,傍晚时分朕会派人来接她们去清宁宫用膳。” 魏国夫人被李宸坏了好事,还得强颜欢笑,“主上放心,妾会照顾好两位公主。” 李治笑了笑,伸手揉了揉李宸的头发,带着宦官走了。 李治前脚才出门,李宸后脚也要走。 “阿妹,你要去哪儿?”太平追了出去。 李宸头都不回,“我想去找母亲。” 太平愣了下,不明白为什么李宸好好的,又要去找母亲。她看了看李宸离去的方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追上去。五岁的小女孩,也知道喜欢美丽的人和事,太平喜欢找魏国夫人玩,因为魏国夫人长得漂亮,又能歌善舞,平时对她也挺好。 李宸回去带了刘馨,就去武则天的清宁宫。 清宁宫中武则天正在接见几个宫外的命妇,听说是为了明年正月泰山封禅的事情。经常在武则天身边侍奉的刘春带着两名宫女守在门外,见到李宸,几人都惊愕地齐喊了声“小公主”。 李宸说:“我来向母亲请安。” 刘春笑着上前,“小公主怎的这时候来向皇后殿下请安了?”公主向皇后请安,一般都是早晨和傍晚,可从来没在这种不早不晚的时候请安过。 李宸抿着唇不理她。 屋里的武则天听到动静,有些惊讶地走出来,“永昌,怎的这时候来找母亲?”说着,那双明眸却严厉地盯向刘馨。 刘馨被武则天一盯,心里直发颤。 李宸见到武则天,已经笑着扑到了她的怀里,“阿娘,永昌想您了,您今天怎么还没和父亲去看我?” 武则天哑然失笑,抱着她起来走进屋里,屋中的两名命妇见状,站了起来。 武则天笑道:“说起来你们还算是永昌的长辈,无须多礼。” 大概是因为李宸在场,又大概是武则天和两名命妇的谈话其实已经接近尾声了,反正李宸进屋后没一会儿,她们就已经告退了。 武则天看着在炕上爬来爬去的李宸,一把将她逮了过去,帮她把额前的头发整理好,“永昌,怎么忽然跑来了。” 李宸说:“我与阿姐去找贺兰姐姐,父亲也在,我心中忽然十分想念阿娘,我就来见阿娘了。” 武则天听到李宸的话,微微一笑,“你可有进去向父亲请安?” 李宸点头,“我有向父亲请安,我将他骗走之后就来见母亲了。 武则天扬眉,“你为何要将父亲骗走?” “我不高兴。” 武则天看向她的小女儿。 李宸站起来,双手抱住武则天的脖子,“我不高兴看到贺兰姐姐和父亲一起。” 武则天轻拍着李宸的后背,笑了起来,“可你的父亲即使不和贺兰在一起,也会有旁的人和他一起。永昌,以后可不许这样。” 李宸一愣。 武则天拉开和李宸的距离,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如水,“永昌,无论你的父亲和谁在一起,你都要高兴地接受,你可以不喜欢贺兰姐姐,但却不能对你的父亲生气,可明白?” 李宸明白了。 武则天并不在乎丈夫多情,她只在乎自己在李治心中的地位是否无可取代。 即使如今的魏国夫人分外承恩,可终究还嫩了些,武则天并未将她放在眼里,所以她还有闲暇教育自己不谙世事的小女儿,女人,要大度。 女人不怕丈夫花心,只怕丈夫专心。 这样的事情,尤其是放在一个帝皇身上。 道理虽然是这样的,李宸也明白,可心里为什么闷闷的? 李宸呆呆地坐在炕上,连宫女通报说圣人到她都没听见。 李治进来,见李宸呆呆地坐在炕上,脚步微微一顿,然后也坐到了她的身旁,“永昌,听太平说你没在魏国夫人那里玩,是为什么呀?” 李宸瞥了李治一眼,低头玩着刚才太平给她的白玉吊坠。 李治好心情地笑问:“这个吊坠真好看,是谁给你的?” 李宸还是没有理他。 李治不以为忤,呵呵笑着抱起了李宸,“走,你最近不是在习字吗?我们一起去找你母亲,让她教你练字。” 李宸扭动着身体,“我见过母亲了,我不想练字,我想骑马,阿耶你带我骑马。” 李治扬眉,想了想,也还真的带了李宸去骑马,反正又不是头一回儿。 骑马场的周围大树参天,场外站了几个随行的宦官。 李治抱着李宸,慢吞吞地溜着马,李宸十分不满,“阿耶,太慢了,要快点!” 李治见爱女要求,加上他也好些时日没有骑马,干脆撒手让马儿狂奔,“好!” 李治的一声好,让在随行的宦官一身冷汗。 马上的两人,一个是当今天子,万金之躯,一个是当朝公主,金枝玉叶,哪个伤了他都得切腹谢罪啊! 宦官拿出手帕,连连擦去额上的汗珠。 呼呼的风声从李宸耳旁掠过,她御风而驰,心情逐渐好了起来。 她想,母亲是对的。 这是时代的特色,她的阿翁唐太宗那样的人物,即使一生挚爱她的祖母,不也有徐惠妃那样的红颜知己吗? 这么一想,忽然觉得父亲的那点感□□并不算什么。 “阿耶,再快一点!” “好!” 眼前的景物飞驰而过,李宸心中畅快,笑了起来,愉悦的笑声如同银铃洒落。 帝王此时也扬眉笑了起来。 只有旁边的宦官看得心惊胆战,连连大叫:“圣人,骑太快了,您与公主会摔下来的,慢点吧!” 李宸看着一脸着急的宦官,笑得更加欢快。 父亲的感□□怎样她不需要管,也管不着,但可以顺着自己的心意最大程度地收拾那些让她不痛快的人和事。 反正,她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不是吗? ☆、第007章 :魏国夫人(三) 李宸坐在清宁宫的炕上,手里把玩着一个水晶珠花,水汪汪的眸子看着走来走去、十分忙碌的宫女们,神情有些好奇。 如今时值十月,不论是后宫还是朝廷,都忙得人仰马翻,为什么?因为正月的时候,她的父亲要在泰山封禅。 泰山封禅李宸从前也是听说过的,为此还专门跑去爬了一趟泰山,沿着历代帝王登山的路径爬上泰山,想要文艺一把。可惜想文艺也没条件,因为到处都是人人人! 李治要前去泰山封禅,文武百官要跟着去,后宫妃嫔以及皇子公主自然也是一起去的。 李宸只听说过封禅,可从未见过封禅,十分好奇,于是吵着母亲武则天跟她说封禅的事情。 武则天有些意外。 李宸问:“听说阿翁那时候,群臣也请求他封禅,二兄跟我说当时连祭坛都做好了,为什么后来没去成?” 武则天笑着将她手中的水晶珠花拿过去,插在她的丫髻上,“你的阿翁原本是要去封禅的,行程都定了,可在将要东行的时候,洛阳天象出现彗星,因此泰山封禅之行便取消了。” 古人信奉天象,尤其帝皇君权天授,更讲究天人感应,天有异象,那就是帝皇个人品德可能出现了问题,要修德。 出现彗星是不详之兆,而且当时宰相魏征认为虽然国库充盈,但百姓才休养生息不久,不宜劳民伤财,所以唐太宗取消了泰山封禅之行。 李宸似懂非懂的模样。 武则天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笑着说道:“永昌,母亲在封禅中主持亚献祭皇地祗,你可高兴?” 李宸用力点头,“高兴!” 武则天的心情十分愉快,抱起她,“我们去找你阿姐,然后一起去看你的几位阿兄,我们有些日子没看他们了。” 这时候的武则天心情好并不奇怪,古来封禅都是国家盛典,可从来没有皇后参与的先例。如今她在李治那里得到了一个可以主持亚献祭皇地祗的机会,大出风头之余还能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心情好得不得了。 母女俩去找太平,没找着,宫女说太平去魏国夫人那里玩去了。 武则天将怀里的李宸交给身边的乳娘刘馨,十指弹了弹身上的衣裙,脸上的神情风轻云淡,“你既为公主的贴身女官,公主出行,你为何没有随行?” 那名女官一听,腿都软了,“噗通”一声跪下,“魏国夫人派人来接公主,婢子以为——” 武则天淡瞥了那名女官一眼,转身,淡声跟身旁的刘春说道:“刘春,公主院中的女官,也该是时候要换一换了。” 而那名跪倒在地的女官,身体瑟瑟发抖。 李宸整个人趴在刘馨的怀里,静静看着这一切。 武则天没有带着李宸去看她的几位兄长,而是来到了魏国夫人住的兰亭院,还没到进去,已经传来阵阵笑声。 宫女见到武则天,正想要通报,却被武则天抬手制止。 “贺兰姐姐,这个风车真好玩。”太平兴奋的声音传来。 魏国夫人坐在旁边,脸上带着笑容看向太平,“你喜欢就好,我阿兄改明儿还会进来,你再来找我玩。” 太平闻言,眉开眼笑,“贺兰姐姐真好!” 魏国夫人侧头,一只手抵着额头,“那你喜欢到我这儿玩,还是喜欢到清宁宫?” 太平吹着手中的风车,笑得高兴,“贺兰姐姐这儿好玩,可我母亲在清宁宫,我会想念母亲。” “太平想念皇后殿下,可更喜欢到我的兰亭院玩,对吗?” 太平一怔,正想要说话,忽然看到站立在拐角处的武则天众人,欢呼着跑了过去,“母亲!” 武则天笑着蹲下来,张开手臂将扑过来的太平抱了满怀。 魏国夫人见到武则天,缓步走了过去,拜见武则天,“妾见过皇后殿下。” 武则天微微一笑,抬手拭去太平额上的汗珠,看也没看魏国夫人一眼,“起来吧。” 太平将手中的风车凑到武则天面前,“母亲,这个风车漂亮吗?” 武则天笑道:“漂亮。” “贺兰姐姐送给我的!”太平说。 武则天这才站了起来,看向魏国夫人,“你这阵子身体不好,御医说应当静养。” 魏国夫人笑颜如花,“多些姨母关心,贺兰如今身体已经好多了。再说了,这兰亭院平日里除了圣人前来,便只得我一人孤零零的,十分寂寞。太平活泼可爱,能常来兰亭院陪伴贺兰,贺兰心中欢喜,病痛自然也就好了。” 说着,她又好像是记起了什么,脸上带着歉意跟武则天说道:“这些日子姨母体恤贺兰,不用贺兰前去请安,贺兰在此谢过姨母恩宠。” 左一声姨母,右一声姨母,生怕武则天不记得自个儿大了她整整一个辈分似的。 武则天瞥了她一眼,淡声问道:“如今身子可好些?” 魏国夫人:“多谢姨母关爱,御医说只要这几日别见风,很快便好。” 武则天点头,“既然如此,你便安心养病,后面几日也不用去清宁宫请安了。唔,三天后,圣人将率领文武百官以及后宫前去泰山封禅,路途遥远劳累,途中食宿也不比在宫中,你就不用陪同圣驾前去泰山了,留在宫中好生养病吧。” 魏国夫人脸上的笑容一凝,看向武则天。 武则天却没有在看她,只牵着太平的手,“太平,跟母亲回去。” 太平回头瞅了瞅愣在原地的魏国夫人,十分高兴地挥手,“贺兰姐姐,我跟母亲走啦。” 李宸看着那个呆若木鸡,连恭送皇后这样的礼节都忘了的魏国夫人,本想动一下恻隐之心,可大概是因为她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人,于是连一点点的同情都挤不出来。 年轻貌美、能歌善舞是魏国夫人最大的资本,可年轻貌美的姑娘,总是难免心高气傲,有时候也难免会认为自己可以轻易取代他人。 魏国夫人有野心。 她想要武则天的位置。 可惜,手段配不上野心,注定不会有好下场。 傍晚时分,李治突然过去清宁宫,不顾侍奉在旁的宫女,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翡翠平安扣给武则天。 “媚娘,喜欢吗?” 平安扣圆滑温润,绿汪汪的翡翠使得平安扣带了几分神秘感。 “喜欢!”武则天笑着摆弄许久,吩咐刘春收起来,“泰山封禅时,我要带着这枚平安扣。” 李治闻言,满意地在她身旁坐下,“媚娘……” 武则天笑道:“主上,您是来问贺兰不能伴随圣驾前去泰山之事的吧?贺兰善解人意,有她陪伴主上,妾也宽心不少。今个儿妾前去兰亭院,见她身子尚未全好……”然后武则天把在兰亭院跟魏国夫人那一通冠冕堂皇的理由重复了一遍。 武则天笑意盈盈地看向李治,白皙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贺兰从小身子骨颇好,可这两年也不知怎的,动辄生病。妾知主上对贺兰青眼有加,可泰山之行,一则为如今大唐国泰民安,告功于天地,二则为继承先帝遗愿。兹事体大,若是贺兰随行,途中有什么事,主上还得为此分神,还不如让她在宫中养着。” 魏国夫人聪明反被聪明误,眼看泰山封禅她没法随行,当下就去找李治哭诉。 李治也确实是为了魏国夫人的事情来找武则天的,可听武则天这么一说,觉得也是这个道理,再说就没什么意义了。 “后宫随行人员,一切都由媚娘安排,我又怎会是为了魏国夫人的事情前来。”说着,站起来将李宸抱下炕,牵了她的小手,“媚娘,走,我们带永昌去赏花。” 武则天莞尔,指着桌案上的册子:“可妾还有这么多事情尚未处理完呢?” 李宸牵着父亲的手看向武则天盈盈地笑着,“阿娘。” 武则天被这一大一下看着,一时没辙,只好笑着丢了册子。 李宸笑嘻嘻地牵着两个大人的手,蹦蹦跳跳,十分活力。 赏花去咯。 ☆、第008章 :魏国夫人(四) 三天之后,李治带着满朝文武以及后宫妃嫔,浩浩荡荡东行泰山,走了两个月才到泰山脚下。 这是李宸第一次踏出宫门,虽然路上也不能随她到处乱跑,但可以看啊,于是一路上,李宸就像是出了牢笼的小鸟般,到处到能听到她的笑声。 李治疼女儿,尤其疼她的小女儿。 小公主在车里待得闷了,想要出去透气,李治当着几万人的队伍,也带着女儿骑上自己最爱的骏马,在前方慢悠悠地溜达着。 李宸探出头去往后看,几万人的队伍,这里不止有文武百官、后宫随行妃嫔,还有来自各附属国的使者高官,马牛羊驼,各式彩旗,一直绵延了好几百里路。 至此,李宸才第一次感觉到大唐的赫赫国威。 从前只听过封禅典礼之盛大,如今亲眼所见,内心震撼不已。 李宸坐了回去,抬头看向她的父亲,笑弯了一双大眼睛,真心实意地送一顶高帽给李治:“我觉得我的父亲好棒啊。” 李治闻言,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带笑的眉目里是掩不住的骄傲得意。 李宸好心情地看着周围的景致,手里还捧着一个金桔,这是刚才在车里太平阿姐塞给她的。太平也想出来骑马,但三兄李显带了很多蛐蛐,正在车里跟她斗蛐蛐玩,骑马和斗蛐蛐让太平十分难以抉择,李治见状,也懒得为难太平,直接将捧着金桔眨巴着大眼睛看他的李宸抱了出去。 李宸剥开桔子皮,掰了一瓣桔子塞到李治的嘴里。 “阿耶,甜吗?” 李治含着那瓣桔子,桔子并不甜,而且很酸,从舌尖开始酸到了胃里,简直想打个颤,他却笑道:“唔,很甜。” 李宸怕酸,听到李治说甜,自己也吃了一瓣,那个酸爽的滋味让她眼睛鼻子都快皱到一起了。 李治见状,朗声笑了起来。 帝王的开怀的笑声传到了皇后的车里,微闭着眼睛闭目养神的武则天嘴角微扬了下。 如今这样,挺好的,一切她都很满意。 李治对她信任有加,废后风波过去之后,她与李治二圣临朝,李治也言出必行,没有她的陪同,不再单独会见五品以上的大臣。 太子弘如今也开始参与政事,其他的几个皇子在崇贤馆的表现也让她十分满意。 两个女儿太平天真活泼,相比而言,永昌虽然安静了些,可已经难掩聪颖,更是甚得她父亲的宠爱。 要真说不满意,那么如今唯一让武则天不满意的,就是宫中的魏国夫人贺兰氏。 想起那日她去兰亭院,那魏国夫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武则天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无知小儿,竟也敢在她面前张牙舞爪。 而此时,正在长安太极宫的魏国夫人正支使着宫女箭梅树上的梅花,怀里还抱着几枝,忽然手不知怎的,梅花洒了一地。她一愣,想要将梅花捡起来,才指尖才触及花瓣,忽然一股透心的寒意从她的指尖传递至内心深处,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封禅是国家盛典,是大事。 所以封禅的那几天武则天和李治都没什么空闲来搭理他们的几个儿女,封禅的时候各地刺史都在,李宸听到她的二兄李贤说他们的两个舅舅也来了。 “我们还有两个舅舅吗?”李宸眨了眨眼,看向李贤。 李贤点头,“当然,我们有两位舅舅,不过那两位舅舅都在地方当刺史,所以你从未见过他们。恰好如今封禅,他们便从地方来了,随后会跟着我们一同回长安。” 正在拿着个木剑和李显打闹的太平回过头说:“可阿娘不喜欢他们,外祖母也不喜欢。” 话才落下,肩膀已经挨了李显一记。 “哎呀,三兄!”太平恼怒转身。 李显笑嘻嘻的,“太平,三兄正在教你习剑,你不专心,自然要挨罚。” 李宸:“……” 转头继续看向她的二兄,“两位舅舅是怎样的人?” 李贤捏了捏她的鼻尖,“想知道?” 李宸点头。 李贤见李宸一脸好奇的模样,笑了起来,“不告诉你!” 李宸被人捉弄了,大怒,举起小肉爪就想打人,但是半空被李贤抓住了,然后不由分说将她抱走,“阿妹,不生气。你上回不是说想尝一尝茶的滋味么?寺庙当中,肯定有茶,二兄带你去尝尝看。” 李宸这才罢休。 李贤只比太子李弘小两岁,此时已经十一岁了,李弘性格温柔敦厚而且善良,任何事情都只愿意接受好的一面,可李贤不一样,他性格开朗思路也较为活跃,自幼在宫廷中长大,耳濡目染,自然对很多事情了解得比旁人更为深入一点。 他提到的两个舅舅,不过就是武则天的两个堂兄武怀良和武怀运。 他的母亲在未进宫前,和外祖母曾经有过一段苦日子,当年外祖父病死,外祖母和母亲无人依靠,在武家曾吃过不少苦头,后来母亲进宫成为皇后,不计前嫌照顾娘家的人,她同父异母的两个哥哥以及堂兄等都被加官进爵。在一次家宴的时候,杨氏看到武家的子弟,想起从起与女儿在武家受到白眼的日子,当下洋洋得意说道你们今天的荣华富贵都是拜我们母女所赐,如今有何感想,是否后悔当年错待了我们? 谁知武家子弟不识抬举,竟说他们之所以有今天的荣华富贵是因为他们乃功臣之后,并非是皇后所赐。 杨氏听到了勃然大怒,进宫跟武则天一二三四五六七地将他们数落了一番。 武则天原本对娘家的这些兄弟就无甚好感,听到杨氏的告状,也是怒火中烧,转身跟李治说要将她娘家的这些人贬到地方去。古往今来,外戚乱政的现象层出不穷,武则天的请求,不止让她将娘家那群不识好歹的兄弟收拾得干净利落,还为自己博得了贤名,也是一箭双雕。 这样的事情,李贤觉得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了,妹妹是大唐的公主,天真可爱,以后旁人将她放在心尖上疼爱都犹恐不及,又何必将这些斗争说给她听。 李贤带着李宸在泰山脚下的寺庙,主持以为皇子和公主大驾光临是有什么事,谁知皇子笑得如沐春风,跟主持说道:“我与阿妹来向大师讨杯茶喝。” 大师以为自己听错了,看向立在他跟前的兄妹。 李贤好耐性地重复说道:“大师,我与阿妹能向你讨杯茶水吗?” 大师猛然回神,“能能能,当然能。” 语毕,赶紧让僧人去端上两杯茶水来。 李贤接过茶水,凑至鼻端微微一闻,眉头微陇了下,随即蹲下来,跟李宸平视,“阿妹,你真的要尝一下吗?” 李宸看了看大师,又看了看她的二兄,说实话这年头,茶也不是那么好找的,至少长安就没有茶。现在难得在泰山脚下的寺庙里讨了杯茶水,那自然是要尝一下的。 于是李宸点头,“要!” 李贤将杯子凑到她的嘴边,还没喝就闻到了一股怪味儿,然而她还没来的及想为什么气味这么怪就喝了一口,然后“噗”的一声。 李宸嘴里的茶水全部喷了出来,喷了李贤满脸。 李贤:“……” 李宸顾不上看她二兄精彩缤纷的脸色,吐出舌头,脸上的表情快哭了:“好难喝!”她终于知道刚才大师和僧人的表情为什么那么奇怪了,她发誓她前世今生都没有喝过这么难喝的茶!什么怪味儿都有,真是甜酸苦辣什么味儿都混在里面了,简直是毒害她的味蕾。 端上茶水的僧人跟大师:“……” 李贤认命地将脸上的茶水抹掉,除了感谢大师和僧人的茶水之外,还要跟人家赔罪说阿妹喝不惯这种茶水,失礼了,然后就抱着哭丧着脸的阿妹落荒而逃。 被李贤牵着手的李宸表情十分愤怒:“我从来没喝过这么难喝的茶!” 李贤面无表情:“长安本就没有茶,你当然没喝过!” 李宸有些悻悻,“二兄你根本就不懂,茶是个好物。” 李贤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乱七八糟说什么茶是好物的,干脆不理会她。 李宸沉浸在这里的茶居然这么难喝的情绪当中,也没有在意李贤,过了半天,她忽然握着小拳头,郑重地说道:“我决定了!” 李贤莫名其妙,“你决定了什么?” “我回长安之后要种茶树!”说着,李宸松开牵着他的手,飞快地往前奔,“父亲肯定会同意的,我现在就找他去!” 李贤闻言,啼笑皆非地追了上去,“阿妹,别闹。” ☆、第009章 :魏国夫人(五) 李宸人小腿短,没两下就被李贤逮了起来抱着不许乱跑。 李宸心里有些郁闷,她早知道这时候的大唐还没有后世的那种茶,可如今的这种也太难喝了。李宸说不上爱茶如命,要她品尝大概也尝不出个高深来,只能说她很喜欢那种淡淡的茶香,可难倒这辈子,都闻不到那样的茶香了吗? 一想到这儿,李宸心里头就觉得有些郁闷。 身为公主,金枝玉叶,她应该要知足了。可有时候,还是不自觉地想要寻找一些自己曾经熟悉的事物,竟然一样都找不到吗? 李宸没了精神,蔫蔫地让李贤抱了回去。 武则天见李宸没精打采的,将她接了过去,“永昌,怎么了?” 李宸头枕在母亲的肩膀,没有说话的情绪。 李贤笑着说道:“阿妹想回长安之后种茶树。” 武则天错愕,“茶树?” 李贤点头,“儿曾听说茶树在南方普遍种植,芽叶涩香,煎出来的水有提神之效,寺院的僧人便常用茶水来提神。茶水虽能提神,却并不好喝,阿妹也不知道从哪儿听说茶水好喝,适才儿带她去向寺院的大师讨了被茶水喝,她差点被茶水难喝哭了。” 武则天闻言,哑然失笑:“永昌,你可见过茶树?怎么种?” “我没见过茶树,可我的父亲和母亲是天下最能干的人,一定可以替我找到最会种植茶树的人。”李宸听到武则天的话,觉得有谱,登时来了精神。 武则天扬眉。 李宸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母亲。 “你当真想种?” 李宸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武则天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看什么都十分顺眼,更何况是爱女的小小要求,也不管一个三岁不到的小女孩要种茶树这样的念头是否正常,反正她爱女的期望,那是一定要替她达成的。于是武则天笑着说:“等回了长安之后,我便招揽最会种植茶树的人,为你种上漫山遍野的茶树可好?” 李宸眉开眼笑,吧唧一下在武则天的脸亲了一下,“好,永昌最喜欢阿娘了。” 武则天心软成一滩水,抬手拧了拧她的鼻头,“你呀,就喜欢灌人迷汤。” 永昌小公主东行泰山,意外得到了个日后的小产业,心里美得直冒泡。 泰山封禅,正月初一的那天李治在泰山下封祀坛祭天,用高宗、太宗神位配祭,祭天后登泰山;正月初二在等封坛封玉册;第三天,在社首禅的降禅壇祭地,初献是皇帝李治,皇后武则天作亚献;第四天皇帝接受群臣朝拜。 皇子公主都是随行人员,不会参与封禅,封禅的仪式礼节讲究多如牛毛,李宸看也看不明白,就是凑个热闹。 好不容易,轰轰烈烈的泰山封禅结束,全部人马班师回朝。 魏国夫人带着人后宫里恭迎圣人,皇后回宫。 几个月不见,李治觉得小情人好似又更漂亮了些,当晚就到了兰亭院。然而去了没一炷香,身边的宦官就慌慌张张地来禀告说永昌公主回宫之后,就起烧了,整个人烧得模模糊糊的,直吵着要找父亲找母亲。 李治一听,想要和情人温存的心思登时没了,“御医呢?都是饭桶吗?!” 宦官低着头,“圣人息怒,是小公主一直吵着要找皇后殿下与您。” 李治急冲冲地拂袖而去,花容月貌的魏国夫人当天晚上就将兰亭院中几个上好的古董花瓶给砸了。 李宸才没有发烧,她只不过是将自己在暖炕上捂出了一身汗,然后该睡觉的时候不睡觉,在那里哼哼唧唧地吵着要母亲,要父亲。 东行泰山的时候,她就经常和武则天一起睡,李治比起在长安的时候,又有更多的时间陪她,宫女觉得小公主一时之间离开了圣人和皇后,不适应是十分正常。然而帝皇夫妻对这个小公主平日里惯得不要不要的,如今她喊着要母亲要父亲,谁也不敢不去通报。 武则天听说李宸喊着要母亲,直接就让刘馨将她带到了清宁宫。 李宸见到母亲,也就消停下来。 刘馨将李宸放在暖炕上,就退了出去。武则天伸手轻拍了一下李宸的小脑袋,“你这小坏蛋,又折腾什么?” 李宸躺在暖炕上,安静地看着母亲,“阿娘,我听说在民间,孩子会和阿耶阿娘一起睡觉。” 武则天一愣。 李宸说:“我从来没有和阿耶阿娘一起睡过觉。” 武则天听到她的话,心里头一软,上了暖炕将她搂在了怀里,一只手轻柔地在她的后背拍着,“永昌是公主,你的阿耶是当今天子,他跟民间的阿耶不一样。” 李宸蜷缩在母亲的怀里,闻着她身上的馨香,“可一个晚上也好啊。” 武则天笑了笑,“阿娘陪你不好吗?” 李宸没有说话,一只手拉过武则天搭在身上的手,一粒一粒地数着她戴在手腕上的玛瑙珠子。 李治到清宁宫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李宸和武则天母女俩躺在暖炕上的场景,武则天一只手撑着脑袋,低头看着李宸,眼角眉梢都是温柔宠溺,平日里颇有威仪的皇后殿下此时看着,就如同是脱下了盔甲的士兵一样,露出了全然柔软的一面。 李治脚步一顿,走了过去。 武则天见到李治,正想要起身行礼,却被他伸手按住了肩膀。 李治在她身旁坐下,探过身体去看已经闭上眼睛的李宸,“听说她起烧了?” 武则天在他耳畔说道:“闹腾了一会儿,没事儿了。”李宸哪里是起烧,不过是想要将父亲骗过来的小把戏罢了,武则天也没有要拆穿李宸的打算。 皇后在耳边吐气如兰,李治心中难得想起从前武则天在感业寺,两人相思不得相见的时候,那时何曾想过两人会有今日的光景? 李治握住武则天的手,低头在手背上落下一个轻吻,“媚娘。” 武则天含笑看向他,空着的那只手温柔地抚上他的鬓角,“主上,永昌今儿个与我说,她今晚想和阿耶还有阿娘一起睡觉。” 李治也上了炕,将妻女都抱在了怀里,被挤在中间的李宸被闷得不舒服,咕哝了两声,转身又趴进了母亲的怀里。 李治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眸中带着温情看向武则天,柔声说道:“媚娘,我真高兴。” 武则天迎着他的目光,“主上高兴就好。” 室内红烛快要燃尽,本该是睡着的武则天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那张已经陷入睡梦中的俊脸。 她十四岁进宫,太宗去世她在感业寺出家,后来排除万难再度进宫,与王皇后斗与萧淑妃斗,三十二岁时终于当上了皇后,四十岁与眼前的男人并称二圣。她的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历经坎坷,才有今日。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她想要得到一些东西,势必要放弃一些东西;同样的,她想要保住她的位置,也势必得比任何人都狠得下心。 李宸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左边睡着母亲,右边睡着父亲,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李治的手。 李治“嘶”的一声,懒洋洋地半张开了眼睛,“永昌,别闹。” 竟然是真的。 李宸眉开眼笑地滚进父亲的怀里,“阿耶,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晓得?” 李治闭着眼睛将滚进怀里的小猪抱紧了不给她作乱,“我来的时候,你睡得跟只小猪一样,当然不晓得。” 旁边的武则天已经笑着起来,看着那对打闹的父女,“好了永昌,该起了。” 李宸笑盈盈地看向母亲。 “小坏蛋,笑什么?”武则天点了点她的鼻尖,将她抱走,随即让人进来侍奉李治。 李宸以为昨晚李治是在魏国夫人那里过夜的,谁知道他后来竟然真的是到了清宁宫陪她和母亲,她只要想到魏国夫人昨晚被李治放鸽子的场景,心情就异常明媚。心情明媚的永昌公主正在乳娘和女官的陪同下在花园里玩,一有兴致,干脆在花园里哼着五音不全的小曲儿,却听到一声嗤笑声。 李宸一愣,看向前方。 却见是魏国夫人似笑非笑的模样。 居然来耻笑她?李宸眨了眨眼,然后朝魏国夫人笑了,声音很很甜,“贺兰姐姐。” 魏国夫人昨晚被李宸坏了好事,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但碍于女官,也笑着应了声。 李宸说:“昨晚父亲陪我和母亲睡觉。” 魏国夫人脸上的笑容凝住了,面无表情地看向李宸。 李宸小小的个子站在路中间,食指点着唇歪着头的模样,看起来十分讨人喜欢。 她说:“贺兰姐姐,你高兴吗?” 魏国夫人:“……” 这小鬼分明可恶又可恨,那里讨人喜欢了?圣人怎会一天到晚就惦念着她?! 魏国夫人板着脸,虽然明白不能跟个三岁的小孩置气,可李宸这模样,哪里像是个三岁的小孩,她简直就个恶鬼,手里拿着一把刀,拼命往别人的心窝里捅。于是魏国夫人转过身,走到李宸跟前蹲下,那双眼睛有些恶毒地看向李宸,只用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永昌,你的母亲,是我的姨母。她比我大了整整二十多岁。” 李宸一愣。 魏国夫人笑得更加欢快,“我比她年轻,我耗得——” “啪”的一声响,打断了魏国夫人的话。 魏国夫人捂着自己的脸,瞪大了眼睛看向李宸。 李宸神情十分无辜地说道:“贺兰姐姐,你脸上有苍蝇。” 魏国夫人气得胸口剧烈地起伏,咬牙切齿地瞪了李宸半晌,似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打回去。 李宸朝她笑了笑,蹦蹦跳跳地转身,“馨娘,我们回去咯。” 魏国夫人看着那个蹦蹦跳跳的小身影,半天没有起来,随行的宫女上来扶她,却被她迁怒一巴掌打了过去,“没用的贱婢!” ☆、第010章 :魏国夫人(六) 李宸恶心完魏国夫人,就在刘馨和宫女的陪同下回了自己的公主院。 才回去没多久,就听到公主院外头一阵吵杂的脚步声,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一样。 李宸跑了出去。 刘馨急忙追了出去,“小公主。” 李宸看到很多宫女都往兰亭院的方向去了,问刘馨,“馨娘,什么事?” 刘馨出去了一下又回来,脸上的神色有些苍白,“小公主。” 李宸好奇地看向她。 刘馨觉得自己身上的血好似是被冻住了一般,她轻喃着跟李宸说道:“小公主,魏国夫人中毒身亡了。” 李宸:“……!” 中毒? 怎么可能? 有谁敢在她母亲的眼皮底下做这种事情? 让刘馨抱着她去兰亭院,刘馨有些犹豫。 李宸脸色十分不悦,大声说道:“抱我,过去!” 刘馨看着暂时似乎是无法消停的李宸,虽然头疼,但又不敢不从,只好抱着她去了兰亭院。 刘馨抱着李宸去到兰亭院的时候,武则天已经在场了。 一旁的御医跪在武则天的跟前,“皇后殿下,魏国夫人是中了剧毒,此毒见血封喉,歹毒无比,即便是大罗神仙也无法回天哪。” 武则天神情震怒,厉声问道:“到底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在后宫行凶?” 跪在地上的宫女瑟瑟发抖,颤声说道:“适才有人送了点心来给魏国夫人,说是从皇后殿下的娘家送来的,魏国夫人才尝了两口,便倒在了地上抽搐不已,御医到来时,魏国夫人已经七窍流血,毒发身亡了。” 武则天闻言,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走到了魏国夫人的尸体前,脸上的神情既是震怒,又是悲痛至极,两滴清泪落下卧榻,被单上留下两个颜色稍深的印记。 “贺兰,是姨母害了你。” 武则天的声音十分沉痛,带着几分哽咽。 就在兰亭院里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一个尖细的声音通报—— “圣人到!” 李治匆匆前来,见到躺在床上死气沉沉的魏国夫人,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主上!”武则天回过头,泪眼婆娑地看向李治。 李治蹒跚着脚步过去,在床榻上坐下,“贺兰……”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轻触情人的脸颊。 这张脸,昨晚还对着他笑得那样灿烂,如同是早晨盛开的玫瑰,她昨晚还在这兰亭院中,为他唱歌跳舞,笑声好似珍珠落玉盘,悦耳动听。 可如今怎么,就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武则天忽然起身,在李治身旁跪下。 李治还没从魏国夫人的死中回过神来,一时也忘了将武则天扶起来,看向她:“媚娘?” “主上,妾有罪。” 李治神色木然地看向她。 魏国夫人所吃的点心,是武惟良和武怀运两人送进宫来给武则天的,武则天见是娘家人送来的,魏国夫人贺兰氏也算是武家的人,也让人送了一些给魏国夫人,谁知魏国夫人吃了点心之后,便中毒身亡了。 “妾以为两位堂兄是一番好意,他们也算是贺兰的舅舅,便想着也送一份来给贺兰,好让她知晓两位舅舅心中也惦念着她。谁知他们竟然包藏祸心,想要害死妾。” “主上,当初妾担心两位兄长和堂兄留在长安,会助长外戚干政的气焰,请求主上将他们分配至地方当刺史。只要他们忠于主上,即便是地方刺史,依然能为国效力,青史留名。谁知妾的两位亲兄长刚到地方不久,便因病去世,两位堂兄本就因为离开长安之事对妾怀恨在心,后来更是将两位兄长的死迁怒至妾的身上。” “妾本是一片好心,却不曾想到会因此害了贺兰。” “恳求主上看在贺兰是妾的亲外甥女,也看在昔日与韩国夫人的情分上,为贺兰做主。” 李治面无表情地听着武则天的话,半晌,站了起来,“媚娘,起来吧。” 武则天站了起来,神色微定。 李治闭了闭眼,大概是过于伤痛,以致于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眉目间染上了深深的倦意。 李治:“立即派人前去将武惟良与武怀运二人抓起来,交由刑部审问。”说着,他的身体又微晃了下,武则天赶紧扶着他,“主上。” 李治摆手制止了她,“朕没事。派人通知贺兰敏之,让他进宫来看看他的妹妹。”贺兰敏之,是魏国夫人贺兰氏的兄长。 李宸看了看自己的父母,又看了看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的魏国夫人,终于意识到原来先前还活生生差点要跟她掐架的魏国夫人,已经成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她睁着大眼睛,望着自己的母亲。 这时,武则天终于发现李宸也在。 “永昌?”武则天眉头微拧,凌厉的目光看向刘馨。 刘馨低着头,喃喃地不知道该要怎么说。 “阿娘,贺兰姐姐怎么了?”李宸问。 武则天脸色稍霁,抬手爱怜地碰触了一下李宸的脸颊,柔声说道:“贺兰姐姐要去南海拜观音了,永昌乖,先回去。”语毕,双目严厉地看向刘馨,“还不赶紧带小公主回去。” 刘馨低着头,赶紧抱着李宸回去。 越过刘馨的肩膀,李宸看到父亲站在魏国夫人的床前,有些失魂落魄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宸做了个梦。 梦里她想离开长安,离开大唐,临走的时候,看到父亲李治站在清宁宫前的阶梯上,神色忧伤,“永昌,你不要母亲,也不要父亲了吗?” 可是在另一端,她的另一个母亲趴在父亲的病床前,哭得肝肠寸断。 那也是她的母亲,以及父亲。 她的眼泪唰一下就掉了下来。 在旁守着的刘馨看见她额头尽是豆大的汗珠,神情里是掩不住的忧心,拿了手帕帮她将汗珠拭去,轻声唤道:“小公主?” 李宸猛地张开眼,抓住了刘馨的手。那个梦她做了很多次,没有一次像今天这么真实,可是手中的温热提醒她,这才是现实。 刘馨迷惑问道:“小公主怎么了?” 李宸望着屋里的家具,神情迷茫,“我想离开,是不识好歹吗?” 宫女们面面相觑。 一个宫女有些害怕地问道:“馨娘,小公主会不会是中邪了?” 刘馨看了一下李宸,只见她脸色苍白,额头上不断地渗出汗珠。 “小公主,您是不是梦魇了?” 李宸皱着眉头,只觉得身上一时冷一湿热,一时想到梦中的父母,一时又想起魏国夫人七孔流血的模样。 她觉得自己很难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朝刘馨张开双手要抱抱,“馨娘,抱我回去。” 刘馨抱着她,感觉她的身体异常滚烫,。 宫女看着李宸的模样,忍不住又说:“馨娘,说不定小公主真的中邪了,怎么办?” 刘馨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闭嘴,小公主起烧了,还不赶紧去请御医!” ☆、第011章 :魏国夫人(七) 李宸半夜里闹腾了好大动静,武则天和李治都被惊动了。 武则天将李宸抱在了怀里,轻声喊着她的小名,“宸儿,阿娘来了。” 可是李宸只是微微张开眼睛看了她一眼,目光呆滞而迷茫。 旁边的宫女说:“婢子小时候曾有个弟弟,也是小公主这般,后来天未亮便——”宫女一顿,然后喃喃续道:“后来邻居家的老人家说弟弟怕且是中邪了,那时该要请个道长来看看的。” 武则天最讨厌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听到了宫女的话,勃然大怒,“竟敢妖言惑众,来人,给我拖出去杖打一百下!” 李治坐在武则天身旁,看着小脸烧得通红的李宸。 一事未了,又来一事。 魏国夫人被毒死,如今李宸又病得莫名其妙,原本就十分伤心难过的帝王此时都忍不住要怀疑起这太极宫的风水是不是出现了问题。 他拉起李宸的一只手放在掌中,柔软的手掌放在他的掌心中,竟显得这么小,又这么脆弱。 李治听着御医说李宸的病情。 御医的意思是小公主年幼,刚从泰山回来路途遥远难免有些吃不消,大概晚上又做了噩梦,受到惊吓,所以才会这样,等他开几服药给小公主服下,应该就可以退烧了。 然而折腾到天亮,李宸还是烧得一塌糊涂。 李治气得差点一脚踹了御医,“饭桶!还不赶紧再用药!” 其实这真的不能怪御医,李宸心里再怎么是个成年人,她也不过是三岁小孩的身体,小孩身体本来就弱,稍不注意就容易生病,即使是李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发起烧来,烧得她头昏脑涨,做梦的时候以为是现实,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在做梦。 李宸烧得稀里糊涂,迷迷糊糊地喊着母亲,武则天只好将李宸带在身边,魏国夫人尸骨未寒,很多事情需要处理,贺兰敏之进宫吊唁。 李治说起魏国夫人的死因,几度因为难过而声音沙哑,“只怪武惟良、武怀运二人心狠手辣,皇后一时不察,才累得魏国夫人死于非命。刑部查明此事后,已将武惟良、武怀运二人处死。” 贺兰敏之立在一旁,悲声痛哭却并不说话。 妹妹的死让贺兰敏之伤心难过,因为武则天的原因,当年他的母亲被封为韩国夫人,带着他与妹妹一同进宫。李治宠幸了他的母亲后,他年纪渐长,于是被送到他的外祖母荣国夫人杨氏身边。母亲薄命,被李治宠幸后不久便去世了,妹妹能歌善舞长得漂亮,被李治宠幸后,封为魏国夫人。 妹妹时常与他说起这个儒雅温和的君王,却甚少提起皇后武则天。 皇后虽是姨母,可皇后素来不喜欢妹妹,去年泰山之行,皇后便硬是将妹妹留在了长安。 如今武惟良、武怀运已经被处死,君王似乎也认为那便是事实。 而他还继承着皇后的父亲周国公的爵位,这些荣华富贵,都是皇后一句话就可以拿掉的。 他已经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亲人,他又怎能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将心中的猜想贸然说出? 贺兰敏之离开后,武则天与李治怅然说道:“主上,敏之竟然怀疑是妾毒害了贺兰。” 李治伸手揽住她的肩膀,长叹一声,“他只是心中悲痛,并非真是怀疑你。” 李宸整个人本来烧得晕头转向,此时却将他们的话听了个明白,没忍住张开眼睛看了武则天一眼。 李治转身,看着她红彤彤的小脸,弯腰帮她将身上的薄被掖了掖,脸色凝重:“怎么还没见好?” 武则天也是愁眉不展。 李治说:“我记得显儿刚出生的时候,身体不好,你便让他当了玄藏大师的弟子,后来身体便好了,如今也好得很。你从前曾与我说,感恩寺的师太修为颇深,不如让永昌拜她为师吧,说不定能助她渡过此次难关。” 武则天说:“师太是得道之人,当日媚娘在感业寺便受她点化颇多,永昌若是能拜她为师,亦是好事一件。” 李宸听到父母的谈话,再度想要睁开眼睛,奈何这回怎么也睁不开,只好闭着眼睛哼唧。 武则天听到她的动静,连忙凑了过去,“永昌?” “不、不,我不要。” 这是李宸发烧昏睡过去后说的第一句话,武则天听到了,几乎要掉下眼泪来。她小心地将李宸抱了起来,“永昌不要什么?” “不、不要拜师,不要出家。”李宸头枕在武则天的肩膀上,紧闭着眼睛喃喃说道。 李治和武则天听了,不由得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李治沉吟了半晌,低声吩咐:“还是叫人将三清殿的道长来看看吧。” 当年李渊太原起兵,需要帝皇神话,便自诩是老子的后人。李治觉得不管道长也好,大师也罢,总都要拿来试试看,说不定李宸的病真能好呢? 于是,李治和武则天不止将三清殿的道长请来的,感业寺的师太也请来了。 道长说李宸被厉鬼缠身索命,要做三天三夜的法事,才能将厉鬼赶走。 师太说李宸命中有此劫难,要点七七四十九盏长明灯,为她祈福续命。 李治一边为情人的死伤心,一边为女儿的病忧心,简直心力交瘁,头痛都隐隐有要犯的迹象。 折腾了好几天之后,李宸终于退烧,病情有了起色。 太平怕养病的阿妹寂寞,天天到李宸的床前念叨,说外面天气可好了啊,我和三兄去抓蛐蛐了,又说我在掖庭里看到一个跟你差不多模样的小妹妹,我回头叫母亲将她带来陪你玩。后来武则天真的带来了一个叫上官婉儿的小姑娘,只比李宸大一岁。 外祖母杨氏荣国夫人也进宫来看李宸,抱着她心肝啊宝贝啊的喊了半天,还为她带来一对能闪瞎眼的平安锁,说是找得道高僧开过光的,戴上了鬼魅不能近身。 而李宸身边的宫女和刘馨,因为李宸的一场病,全部被武则天罚去了掖庭当苦力。 后来刘馨因为李宸求情,又重新回到公主院。 感业寺的师太又被武则天喊进宫里来,师太看着李宸活蹦乱跳的模样,笑着跟武则天说感业寺想在后山修建一个菩萨,可让世人供奉,享受香火。 武则天说那就用永昌公主的名义,修建一个菩萨吧。 师太眉开眼笑说阿弥陀佛,菩萨定会庇佑小公主从此平安康泰,万年无事。 又这么折腾了一个月,李宸的病已经完全好了。 李宸跑去找李治,在她生病后没几天,李治头痛也犯了,如今正在休养,朝中政事都交给了她的母亲武则天处理。 李治的气色还不错,就是精神有些不济,但还能抱得动李宸。 他摒退了左右,抱着李宸往外走,“听说如今的荷花已经开了,阿耶带你去看荷花。” 六月的清风夹杂着荷花的清香,父女俩就这么并肩坐在荷塘边上。 李宸看着父亲,感觉父亲变得比以前阴郁了许多,眉头都是锁着的。于是她抬手,将父亲紧锁的眉间揉开。 李治将她的小手握住,忽然问:“永昌,你可想贺兰姐姐?” 李宸一怔,然后摇头。 李治叹息一声,声音低沉:“可父亲想她。” 都说魏国夫人倒霉,无意中当了皇后的替罪羔羊,被武惟良和武怀运毒死的。 可即便是给了武惟良和武怀运天大的胆子,他们也不敢去对武则天下毒。他们再不愿意承认,心里也明白武家还需要仰仗武则天,即使他们要毒死武则天,也不会愚蠢若猪,要在自己的献食里下毒。 这个道理,李治明白,李宸也明白。 魏国夫人被毒死的真相是公开的秘密。 但又能怎么样? 魏国夫人再怎样,还能比当年的王皇后与萧淑妃更有分量吗? 武则天处置起情敌来,从不手软。 听说当年的王皇后和萧淑妃,是被武则天剁去手足后扔到酒缸里弄死的。如今魏国夫人是被毒死,还能留个全尸,也是一种幸运了。 王皇后和萧淑妃的事情当年是李治默许,而武则天想杀魏国夫人的打算他事先并不知情,事后得知,也并不代表他会因此而废了自己的皇后。 李宸虽然不喜欢魏国夫人,但也觉得她死得确实是怨。然而在听到李治说想念魏国夫人的时候,她又觉得魏国夫人的死是自找的。 武则天不动声色拔除眼中钉的狠劲儿令人发憷,魏国夫人不安守本分,妄想当妃子,甚至还想要皇后的位置,那不是找死是什么? 只是李宸从没想到,自己费劲了心思只能给她找些小麻烦堵堵心的魏国夫人,在权力之下,竟是死得如此窝囊不白。 李治看着荷塘中的荷花,又怅然说道:“永昌,父亲对不起魏国夫人。” 李宸看着父亲,心里万般滋味。 帝王夫妻总是比民间夫妻多了权力与算计,连来之不易的温情有时候都觉得背后必有所图。 父亲也挺可怜,他内心的愧疚和思念,只能说给他不懂事的女儿听。 ☆、第012章 :城阳公主(一) 又是一年腊月时,不论是民间还是宫中,都透着浓浓的过年气氛。 武则天每逢腊月,快要过年时,必会在宫中举行家宴,以方便联络妯娌感情。 李宸趴在炕上,托着下巴看着正在对着镜台整理仪容的武则天。今晚宫中有家宴,她父亲的兄弟姐妹都会来,身为李治贤内助的武则天,对每一次的家宴都十分重视。 “阿娘,阿妹,姑姑带着几个表兄到了。”梳着丫髻的太平手里拿着一枝梅花跑了进来,一脸的兴奋。 武则天将手中的梳子放下,看向太平。 太平已经六岁了,到了换牙的年龄,咧嘴一笑,就露出两个牙洞,爱美的太平也知道咧嘴笑比较破坏自己美美的形象,连忙又将嘴闭上,抿着嘴笑。 武则天见状,忍俊不禁。 太平凑了上去,将手中的梅花递给武则天,“阿娘,这是我给你摘的。” 武则天将梅花接了过去,让宫女拿来剪子修剪了一下,对着镜子将梅花插在了发髻上。 虽然已是年过四十的女人,可眼前的女人眉目精致,一双明眸顾盼生辉,一头乌黑漂亮的青丝高高盘起,以一个金簪固定,簪子的末端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耳边的明月珰散发着莹莹光华,趁得她明艳非常,端的是明媚动人、光彩夺目。一只梅花别在发间,凭空又增添了几分孤傲之意。看似矛盾,但意外地和谐。 李宸忍不住赞叹:“好看。” 父亲一直迷恋母亲,也并非是毫无缘由。 武则天不禁一笑,站了起来,将李宸抱下炕,一手牵着太平一手牵着李宸往太极殿走去,“走吧,我们可不能让姑姑久等了。” 太平所说的姑姑,是李治的胞妹城阳公主。 城阳公主是长孙皇后所出,当年甚得太宗的疼爱。早年的时候,城阳公主下降当时宰相杜如晦的次子杜苛,后来杜苛因为参与当时太子李承乾谋反一事被处死,城阳公主便被接回宫中。太宗心疼女儿婚姻不幸,费尽心思为她挑选了如今的左奉承卫将军薛瓘下降。所幸两人不负太宗期望,婚后感情和睦,城阳公主为薛瓘生下了三个儿子,最小的儿子薛绍,只比太平大两岁。 大概是年龄相仿,薛绍跟太平和李旦李显几人玩得尤其合拍,每次家宴的时候,一堆小孩儿混在一起,简直是群魔乱舞。 小孩儿们凑一堆玩得不亦乐乎,李唐皇室的命妇都在拉家常,武则天准备了许多赏的小玩意儿,哪个孩子都不缺。 李宸坐在塌上心不在焉地咬着干果条,看着自己的母亲。 她的父亲提倡要节俭,所以她的母亲裙子由开始的不知道多少褶裙改成了现在的七褶裙,可她对这些人都大方得很。正在和武则天说话的城阳公主回头,刚好见到李宸安静地坐在炕上看着她们,不由得微微一笑,就走了过去。 “永昌。” 李宸抬头,露出一个讨人喜欢的笑容:“姑姑。” 城阳公主满脸笑容,温柔地问:“怎么不去和阿兄阿姐们玩。” 李宸对这个姑姑,很有好感,因为她是父亲的同母胞妹,父亲经常说城阳公主的性情都有几分像祖母,所以阿翁生前对姑姑也是疼爱有加。 李宸眨巴着大眼睛,嘟着嘴:“阿兄阿姐他们跑得快。”她短手短脚的就别去凑热闹了,不然闹腾一场下来,得累死。 城阳公主笑了起来,干脆坐在旁边逗她玩,“那姑姑抱你去跟他们玩?” 李宸摇头。 群魔乱舞的那群家伙,一个个都是王公贵族之后,不是封了皇子就是郡王,个个身份尊贵得不得了,平常不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头,侍奉的人唯恐他们少了一根毫毛,哪能让他们随便和年龄相仿的孩子们玩。如今进了宫里,个个年龄身份都差不了多少,大男孩们譬如说李弘李贤这些十岁好几的少年郎们,就凑在一起摇头晃脑不知道在说什么国家大事,小男孩儿们譬如李显李旦薛绍他们凑在一起就比比拳脚耍耍木剑,小女孩儿们譬如太平这个年龄段凑在一起比比歌舞,早就各自玩疯了。 李宸偶尔的时候,也愿意和小孩子玩,毕竟,她如今也是个四岁的孩子,不能不玩。 可在一群小疯子里头……李宸斟酌了一下,觉得还是算了吧。 城阳公主伸手帮她丫髻上的碎纸拿了下来,说:“姑姑听你母亲说,你的父亲帮你在长安东南面安置了一个庄园,准备明年开春后请人替种茶树,你高兴吗?” 李宸小鸡啄米地点头,“高兴!” 武则天在泰山的时候,说等会长安之后会找人帮她种茶树,果然是真的。 城阳公主还要跟她说话,这时那边的武则天正在命妇堆里笑吟吟地朝她招手,城阳公主从从食盒里拿了一块桂花糕递给李宸,“永昌乖,待会儿姑姑再来陪你玩。” 李宸歪着头啃着桂花糕,乖巧地点头,“好。” “永昌阿妹,你在吃什么?”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李宸回头,不小心便失了神。眼前的小正太,长长的睫毛,好看的丹凤眼,眼睛特别黑特别亮,薄薄的唇红嘟嘟的,不笑的时候气质偏冷,笑起来的话……薄唇微扬,大概像是迎着朝阳缓缓展开的花一般赏心悦目。五官虽然还没长开,但李宸似乎已经看到了长大后的小正太眼角微微一挑,便能挑出无限风流倜傥,祸国殃民的场景。 这个小正太,就是城阳公主的幺儿,薛绍。 李宸默念了两声空即是□□即是空后,面无表情地回答:“桂花糕。” “给我尝一下?”薛绍小正太凑了过来。 李宸瞥了他一眼,然后没有理他。 薛绍:“……” 他是家中幼儿,在家里也是备受宠爱的,到了宫里见舅舅和舅母,每次都能收一堆的赏赐,也没有什么时候被人忽视得这么彻底。 被冷落的薛绍有些不悦,又凑了过去,硬是从李宸手里掰了一点桂花糕下来,尝了一下,皱着眉头一副小大人样,“这么腻,真难吃。” 李宸拒绝承认自己是个颜控,于是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可我没叫你吃啊。” 薛绍语塞,小脸一阵青一阵白。 小男孩儿们的心思有时候简单而别扭,薛绍刚才还在跟李旦玩得高兴,看见母亲真在和米分团一样的李宸说话,一下子就被吸引了目光。米分嫩嫩的永昌小表妹,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肉嘟嘟的小脸看起来很好捏,笑起来露出两个小梨涡,好看得不得了。 谁都晓得城阳公主下降薛瓘后,连生三个儿子,典型的阳盛阴衰。几个小郎君都想要个阿妹想得不得了,每次进宫的时候看见李显李旦炫耀他们家太平阿妹和永昌阿妹,都嫉妒眼红得不得了。 太平如今是个活泼好动的小姑娘了,见到薛绍小表兄的时候也忍不住赞叹了一把表兄真是长得漂亮,不管是太子阿兄还是二兄三兄四兄,谁都比不上小表兄。可如今的小太平还没到少女怀春容易被男色迷惑的时候,因此在感叹完薛绍表兄长得越来越漂亮是要闹什么样之后,就跑去跟年龄相仿的小贵主们玩去了。 被小太平冷落的薛绍只好跟李旦玩,然而玩到一半却无意中瞧见李宸和城阳公主说话时可爱又乖巧的模样,心里瞬间被萌化了。 这样米分嫩嫩肉嘟嘟的永昌阿妹,他也想要有一个。 于是,薛绍当下就抛下了四皇子李旦,跑去跟李宸玩。然而平常不需要也没有讨过小姑娘欢心的薛绍,不留神就在李宸面前碰了钉子。 而这时城阳公主走了过来,看见薛绍一副斗鸡眼似的模样瞪着李宸,不由得一愣。 “绍儿,你是在做什么?” 薛绍眨了眨眼,随即就收拾好自己的斗鸡眼,朝城阳公主笑道:“母亲,我在逗永昌阿妹玩呢。” 李宸:“……” 城阳公主笑着帮他将脸上的汗珠擦干净,温声叮嘱,“圣人很快就要来了,不能失礼。” 薛绍点头。 李宸这才发现原本群魔乱舞的场面已经消失了,各家的小贵人们都回去了父母身边,太平和她的几位阿兄也围在武则天身旁。 薛绍顺着李宸的目光看过去,然后又看了看李宸,探手过去牵住了李宸的手。两只一大一小的手交叠在一起,薛绍眨了眨漂亮的眼睛,这就是妹妹的手吗? 温暖而柔软,肉嘟嘟的手掌捏着感觉很好玩,而且她的手,真的好小……薛绍低着头,看着被他握在手里的小肉爪,觉得这只小肉爪让他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薛绍板着小脸很严肃地跟李宸说:“永昌阿妹,我牵你过去找皇后舅母。” 李宸望着自己被牵住的手,有些不明白小男孩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样的,刚才不是还在生气的吗? 正无语着,就听到宫人通报说圣人到。 帝王走了进来,殿里的人都纷纷跪倒拜见,李治笑道:“都起来吧,说是家宴,哪来那么多的礼节?” 城阳公主上一次见李治,是在魏国夫人去世前的事情了。李宸生病的时候,城阳公主也在重病,在公主府里休养了好几个月,如今身体见好了,才能进宫来参加武则天设的家宴。 城阳公主病着的时候,虽然没有进宫,可宫里的事情也没少听说。 几个月前,魏国夫人中毒身亡,所谓下毒的武氏兄弟被从速、从重、从严处理得干净利落。 城阳公主是个明白人,在她看来,武则天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对李唐皇室本家礼遇有加,至今为止也从未发生过外戚干政那些闹心事,绝对担得起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魏国夫人死了便是死了,李治对武则天也选择了继续信任和纵容的态度。 城阳公主对魏国夫人的死因并不在乎,她只在乎自己的兄长。自己的兄长是个多情之人,也是一个很容易多愁善感的人。 城阳公主看着自己的皇帝阿兄,语气里有些心疼地说道:“阿兄又比上回清减了些,为国事操心之余,更应该保重身体才是。” 李治笑了笑,说道:“你能照顾好自己,让我少操点心,我也就好了。”说着,看向站在一旁歪着头看他的李宸,弯腰将她抱起,跟城阳公主说道:“这小东西如今顽皮得很。” 李宸看向父亲,不悦:“我才不顽皮。” 城阳公主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小永昌乖巧得很,适才还在与绍儿一起玩呢。”说着,轻拍了拍薛绍的肩膀。 薛绍有模有样地跟李治行礼,举止自然大方,“舅父安康。” 李治一直对胞妹很有兄妹爱,爱屋及乌,对她的几个儿子也十分疼爱。如今见到薛绍,随手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块上好的鸡血石赏他。 “几个月不见,绍儿又长高了啊。这是舅父赏你的,用来刻方印章最适合不过。” 薛绍恭敬地接过那块红色石头,朝李治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亮晶晶的眼弯成了月牙儿的模样,似是打心眼儿的喜欢,“多谢舅父。” 李宸看他笑得那么可爱的模样,忍不住看瞄了一眼那块石头,色彩鲜艳,鲜红的色彩自成祥云的形状,确实十分好看。 城阳公主宠爱地看了幺儿一眼,随后跟李治说道:“阿兄对他们赏得已经够多了。”宫里赏给他们的东西,都快堆满了库房了。 李治只笑了笑,抱着李宸过去武则天那边坐下。 ☆、第013章 :城阳公主(二) 腊月很快过去,很快就要过年。 宫中张灯结彩,廊道上的宫人们都穿着厚厚的衣裳,手里捧着过年要用的物品,急而不乱地往太极殿走。 每年到岁除的这一日,宫人们就格外地忙,不止是宫人忙,帝王和皇后也是一样忙得脚不沾地。 岁除当晚,帝王还要与大臣们一起在宫中守岁。 如今离宫宴尚早,武则天的几个儿女已经聚在清宁宫中,李弘正在教导天天就知道斗鸡走狗的李显,新的一年就要来了,三弟你不能在这么玩闹了啊,该像个大人了。李贤见兄长已经肩负起教育弟弟的重任,于是乐得轻松,跟两个妹妹进行科普。 “你们瞧见挂在门首的那两个桃符了吗?” 李宸和太平看过去,两个桃符上分别写着“神荼”和“郁垒”两个名字。初唐的时候,还没有春联,但是不论是宫中还是民间,还是会贴门神之类的。 李贤脸上带笑,声音十分温柔,“传说啊,神荼和郁垒是两兄弟,性能执鬼,居住在桃树下。过年的时候用桃木板写上他们的名字,挂在门首,便能有辟邪的作用。” 太平手里正拿着一朵水晶珠花把玩,笑嘻嘻说道:“这个我知道,每次过年的时候都会这样,还有每次过年,都要五辛盘。”说着,她撇了撇嘴,“那也太难吃了。” “对,太难吃了。”梳着丫髻的李宸漫不经心地点头。 五辛盘就是用葱、蒜、韭菜、油菜和香菜拼成的一道菜。不论是在宫中还是民间,都有过年吃五辛盘驱除体内的病气的习俗。 手里正拿着一个面具的李旦回头,说道:“过年吃五辛盘,一年不生病。难吃也得吃。” 太平轻哼了一声,“胡说,去年阿妹还生病了。” 李宸眨了眨眼,没有继续五辛盘的话题,问李旦:“四兄,你的面具好像很好玩。” 李旦看向李宸,笑着将手中的面具递给了李宸,“不好玩,你别被吓着就好。” 李宸将面具接过来,面具描绘地十分狰狞,凶神恶煞的,要是被一两岁的小孩儿看到,说不定还会被吓哭。 李贤探过头看,一看,乐了,“这不是晚上跳傩舞用的面具吗?你又去太常寺卿那儿看那些人跳舞了?” 李治的几个儿子,似乎只有李旦,遗传了父亲李治在音乐方面的天赋,从小对编曲编舞情有独钟。 李宸一时兴起,将面具递给李旦,说:“四兄,替我戴上。” 李贤闻言,失笑:“你戴这个东西做什么?你又不驱鬼。” 李宸不理李贤,转过身让李旦帮她把面具上的绳系紧。 每年的岁除之夜,太常寺卿都会带领着底下的官吏,领着成千上百的皇家乐工和舞者在太极殿里表演傩舞。这种舞蹈看起来更像是从远古流传下来的祭祀一般,神秘而庄重。当然,岁除跳傩舞也是为了驱鬼除疫,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李宸对这种神秘而庄重的舞蹈十分有好感。击鼓声起的时候,宫里就点灯焚香,鼓乐声欢呼声交织在一起,兴起的时候,她的父亲还会与手下文臣武将饮酒同乐,场面好不热闹。 李旦帮李宸将面具带好,只见她个子小小的,穿着新衣服,脸上却带个大面具,看着十分滑稽,忍不住也呵呵笑了起来。 李宸叉腰,不悦说道:“笑什么,不许笑!” 正说着,忽然整个人被抱了起来,她吓了一跳,一看,竟然是李贤将她抱了起来,然后在殿中像是一只螃蟹快步走着,“哈哈哈,来,阿妹,我来跟你跳傩舞。” 李宸:“……” 太平见了,硬是扯上李旦欢呼着跟在李贤后面,“还有我们!还有我们!” 那边正在教育着三弟的李弘见状,扶额,“你们几个好啦,规矩呢!规矩呢!” 然而并没有人理他,就连刚才还乖乖接受教育的李显这时候也加入了阵营,兄妹几人在那儿疯疯癫癫地嬉闹。 李弘背着手站在原地,看着几个弟弟妹妹。他是太子,身为储君,是国之根本,所以从小就被教导要持重。可他看着眼前的几个弟弟妹妹时,心里其实也很想跟他们一起叽呱乱叫地嬉闹,可又担心自己真是那样,会将身旁的宫人吓着,只好板着个脸,硬是端出一副稳重的模样来。 这时唯恐天下不乱的太平跑了过来,“太子阿兄,一起嘛!” 于是原先还硬着端着稳重的李弘,又被拉入了阵营。 也不知道是谁的脚绊了一下谁的脚,兄妹几人忽然就前仆后继地摔成了一团。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贤平躺在地上,喘息着说道:“永昌,你都快赶上拜神用的小神猪了,再重一点,二兄可就抱不动你了。” 李宸愤怒地打了他几下,“你才赶上猪,你个猪!” 才说着,忽然一道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说的谁是个猪啊?” 兄妹几人愣了一下,赶紧爬了起来,拜见正站在宫殿门口的李治和武则天。 李宸将脸上的面具拿下来,跑过去告状,“二兄说我快跟神猪一样重。” 武则天笑瞥了李贤一眼,然后弯腰帮李宸稍微整理了一下额前的头发,“你二兄竟敢这么说?” 李治却笑着直接将李宸抱了起来,“让阿耶看看咱们永昌是不是真的快赶上小神猪了,啊呀,好像差不多啊,再重一些,别说你二兄了,阿耶都要抱不动你了。” 李宸瞪着大眼睛,神情十分愤怒。 一旁的武则天忍不住笑起来,抬手蹭了蹭她因为玩闹而红扑扑的小脸蛋,“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太平跑过来主动牵着武则天的手,“我们在跳傩舞。” 李治扬眉,“就你们几个?弘儿,你也在跟他们一起?” 李弘抬手抵了抵额头,脸上神色有些赫然,“那个……父亲,其实儿是……” “其实是太子阿兄说要为清宁宫驱鬼除疫过年,我们才跳的。”太平歪着头,一本正经地说道。 “不、不,其实……”李弘大概是懂事以来头一会儿的父亲和母亲面前有这么不稳重的时候,急于挽回自己的形象,然而一急,就额头冒汗。 李宸见状,忍不住趴在李治的肩膀笑了起来。 武则天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和李治从太极殿回来,便是要带着他们前去太极殿一起参加宫宴的,谁知还没到清宁宫,远远的就听见他们嬉闹的声音。 无忧无虑、发自内心的笑声总是不自觉地感染众人,原本与皇后并肩走着的帝王脚步一顿,然后手探了过去,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里。 武则天微微一怔,看向李治。 那个已近不惑之年的男人笑得如同朗月清风,与她说道:“媚娘,但愿你我夫妻能永远这么相互扶持,缔造大唐盛世,而膝下儿女永远能如同今日般,相处和睦,相亲相爱。” 武则天反握住帝王温热的手,“主上登基以来,为家国操心良多,您的所愿一定会实现的。” 宫廷过年,除了岁除时帝王和大臣一起守岁,还有元正那天的大朝会,帝王会在正殿接见文武百官和来自各国的使者。 元正的大朝会之后,大臣们基本上就放假各回各家过年去了,等过了年初七人日之后,才会开始上朝。 李宸在岁除那天玩疯了,元正那天基本上是闭着眼睛浑浑噩噩度过的。 年初二的时候,城阳公主带着薛绍进宫向兄嫂拜年。 从前怎样李宸不晓得,但是从她来了之后,好似每年的年初二,城阳公主都会在宫中过年。 公主即使嫁人了,在宫外也有自己的公主府,不需要和婆家的人住在一起。媳妇要侍奉公婆的那一套,在公主身上不适用。即使公主愿意去侍奉公婆,公婆大概也消受不起。 胆敢让公主侍奉,嫌命长了么? 城阳公主在天家的时候,就是养尊处优的,公主府自有公主邑思掌管打点,而婆家的事情,她更是不愿意插手管。 因此每次到了年初二,民间习俗出嫁的女儿可以回门的时候,她都回宫里陪李治和武则天一起过年。 一则是因为驸马都尉薛瓘要忙家中的事情,二则过年时民间走亲戚的人也颇多,城阳公主有时候嫌闹腾,觉得还不如直接在宫里来得省心。 ☆、第014章 :城阳公主(三) 城阳公主在宫中陪兄嫂过年,宫中多了个小薛绍,登时就变得热闹起来。 几个皇子中,太子李弘和李贤早就是少年的模样,三皇子李显生性淘气又贪玩,四皇子李旦则是十分有文艺细胞,常常不是习字就是研究乐理之类的,李显一个巴掌拍不响,太平也是活泼调皮,可男孩儿跟女孩儿感兴趣的东西总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城阳公主带着薛绍到了宫里,长相仿佛能入画的小正太,原来竟是个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主。能陪着李显斗鸡走狗,也能陪着李旦文艺一把,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对太平这个表妹似乎有着无穷的耐心,总是能把她哄得服服帖帖的。 几个孩子正在玩,李宸在哪儿? 李宸正躺在母亲身旁呼呼睡觉,半梦半醒地听着母亲和姑姑拉家常。 武则天听着那边几个小孩儿的嬉闹声,侧头笑着与城阳公主说道:“他们似乎玩得很不错。” 城阳公主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说道:“是阿嫂教得好,几个侄儿出身贵不可言,性子却都宽厚和善。” 武则天笑了笑,继续与城阳公主拉家常,“听说正月初十英国夫人要举行寿宴。” 城阳公主点头,说道:“驸马也已派人将英国公府的请帖送了过来给我。” “阿妹要去吧?” 城阳公主点头,“英国公七十大寿时,阿嫂和阿兄都曾亲自至英国公府为英国公祝寿,如今英国夫人寿宴,请帖也给了我不出席便是说不过去。” 武则天点头,“英国公一心为国,去年冬天才传来捷报,打败了高丽。” 半梦半醒的李宸听到英国公几个字,模模糊糊想了一下英国公是谁。 英国公李绩,从她阿翁太宗的时候开始,就是朝廷的重臣,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太宗在世时,便曾说,当年隋炀帝为了防范突厥而筑长城,如今他派李绩镇守并州,四方都因为李绩的威名而不敢来犯,边境安宁百姓安居,岂不远胜长城? 后来父亲想废王皇后,立母亲为后的时候,以长孙无忌为首的一批大臣反对,是李绩一句此乃圣人家事,何必问外人,才改变了母亲和父亲的局面。 英国公位极人臣,出将入相,如今还是太子太师同中书门下,甚得父亲和母亲的信任,去年东封泰山,英国公便是封禅大使。 正想着,李宸又听到城阳公主说她会去参加寿宴,忽然异想天开,姑姑去英国公府出席寿宴,可以带她一起啊。她天天呆在宫里头,闷得快能长蘑菇了。 “阿娘。” 武则天回头,看见她睡眼惺忪的模样,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个温爱怜的笑容,“不睡了吗?” 李宸摇头,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道:“我听阿娘说有人过大寿,姑姑要去玩吗?” 城阳公主笑着说道:“是英国夫人寿辰,永昌见过英国夫人吗? 李宸眨着因为睡醒还泛着水光的大眼睛,问武则天:“阿娘,姑姑去英国公府玩,能带我去吗?” 武则天诧异问道:“永昌怎么想去英国公府玩?” 李宸说:“上回阿娘跟英国夫人说话,说英国公府有许多小姐姐可以陪我玩。”公主也并不是不可以出宫,太平就经常去她们的外祖母家里玩。 城阳公主与武则天说道:“英国夫人寿宴,公侯诸王的女眷大多都会去祝贺,若是阿嫂放心,也可让永昌跟着我去英国公府玩一玩,刚好也见见那些公侯诸王的小郡主们。” 武则天想了想,觉得让李宸出去玩一玩也无甚大碍。 永昌公主身份尊贵,能莅临英国公府,也恰好能表明当今圣人和皇后对英国公的重视。 于是正月初十那天,武则天就命人准备好李宸和城阳公主出宫的仪仗。 虽然按照辈分而言,李宸是晚辈。可在天下人看来,她可是当今圣人和皇后的嫡出公主,备受宠爱,金枝玉叶,虽是以晚辈之礼到英国公府祝寿,但以她贵不可言的身份,明摆着就是皇家这是要抬举英国夫人。 当然,抬举英国夫人不就是看在英国公的面子上吗?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长安的人们可都还记得呢,当年英国公的姐姐很早就守了寡,住在英国公府,皇后殿下陪同圣人亲临英国公府的时候,甚至还亲自去慰问英国公的姐姐。 如今英国夫人寿宴,皇后殿下不去,却让永昌公主跟随城阳长公主前去英国公府,可见圣人和皇后对英国公的皇恩浩荡。 长公主和公主仪仗到达英国公府的时候,英国公府已经是门庭若市了。 城阳公主和李宸进去的时候,英国公夫人正在和越王妃说话,见到城阳公主和李宸,颇为意外,脸上堆满了笑意起身相迎。 越王妃笑着与英国公夫人道:“夫人,长公主和小永昌可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越王妃乃是越王李贞的妻子,李贞是太宗第八个儿子,母亲燕德妃,被封越王后如今是左卫大将军,掌管京师宿卫。 城阳公主笑着,看向越王妃的目光却显得有些冷淡,“阿嫂又来取笑自家妹妹,英国公夫人寿宴,热闹得很。我与小永昌啊,便是想到夫人家中凑热闹的。” 李宸弯着大眼睛,笑眯眯地朝越王妃喊伯母,又向英国公夫人拜寿。 在她身后的侍女手中捧着一个红色的锦盒上来,李宸将红色锦盒打开,锦盒中装着的是一对用翡翠雕刻而成的玉如意,晶莹通透,不含一丝杂质。 李宸人儿小小,却有模有样地与英国夫人说道:“母亲说谨以玉如意一对,恭祝英国公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英国公夫人双手接过礼盒,感激说道:“多谢皇后殿下赏赐。”她将锦盒交给了身边的人,亲昵地牵着李宸的手,笑着说道:“小公主是头一回儿到英国府做客,有什么不习惯的,只管跟我说。” 又与城阳公主笑着说道:“长公主只管在花厅与我们说会儿话,小公主交给我家小妍君来照顾,保管少不了一根毛发。” 李研君是英国公次子李思文的长女,比李宸大两岁。 她见到祖母让她带着永昌公主玩,便笑嘻嘻地带着永昌去了后面的花园,大人们在花厅里闲话家常,在后面的花园小家伙们也有茶花会。这小姑娘们平常身份不比寻常人,身边侍奉的人生怕会有所闪失,这也顾忌那也顾忌,如今好不容易跟身份差不多的伙伴儿凑一堆,便玩疯了。 然而,一群小姑娘玩疯了,却有一个姑娘安静地坐在亭子的一角,时不时地往梅林看去。 李宸有些好奇,“那个人是谁?” 李研君看了过去,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那是我的妹妹姸熙。” “是什么人?” “我伯父的女儿。” 李研君所说的伯父,就是英国公的长子李震。说起来也是不得不叹息,英国公的儿女福并不厚,他与英国夫人育有两儿两女,而如今只有一儿一女侍奉膝下。长子李震在早些年任梓州刺史的时候,便病死在当地了。李震娶妻王氏,留下一儿一女,儿子李敬业,是英国世子,将来是要继承爵位的,女儿便是李妍熙。 李宸问:“怎么不见你的伯母呢?” “伯母在厨房里帮忙张罗事情。” “那你的母亲呢?” 说到自己的母亲,李研君的语气就有些沾沾自喜,“我母亲在花厅里帮忙接待客人呢。” 李宸皱了皱眉,瞥了李研君一眼。 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王氏是长媳,儿子又是英国世子。英国夫人寿宴,按情按理都应该是让王氏帮着招待客人,可如今却是李思文的妻子在外面帮忙,可见英国夫人心中也是有偏颇的。 这时,李宸看向亭子,发现李妍熙离开了,正往梅林走去。 李宸好奇,也跟着走过去。 李研君看着李宸,神情有些着急,“公主,你去那边做什么?那边没什好玩的。” 她还想将永昌公主带去玩伴儿跟前炫耀呢。永昌公主亲临英国公府,祖母还让她招待永昌公主,那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情,那些玩伴儿肯定会嫉妒得不得了。 李宸没有理她,只是跟着李妍熙走的方向走,没走几步,就听到一个稚气的小儿声音,“阿兄,我要那枝,就是在指头最高的那枝。” 小女娃站在梅树下,仰着头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梅树,撒娇着跟一个身穿着宝蓝色衣裳的少年说道。 少年背对着李宸,她看不见少年的相貌,只听见他清越的声音,“你可要想好了,我替你折了这枝梅花,便得去跟阿翁应酬了。” 李妍熙点头,“嗯,就是那枝。” 那个少年轻笑了声,身如大鹏般跃起,长臂一展,已经将梅树最高处的那支梅花折了下来。 踏雪无声,折花不落花。 宝蓝色的身影手中拿着一枝梅花,在落地的时候还在空中打了个旋。衣衫飘飘,漆黑的发上沾了一点雪花,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第015章 :城阳公主(四) 李宸看得有些傻眼。 少年嘴角挂着一抹宠溺的笑意,将梅花递给李妍熙,“这下可以了?” 李妍熙点头,“嗯!” 少年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抬眼,就看见了站在雪地上李宸和李妍君。他目光有些困惑地看向李妍君,“君妹妹,怎么跟客人到这儿来了?” 李妍君迎着少年的视线,又看了看手中正拿着一枝梅花的李妍熙,有些得意:“阿兄,这是永昌公主,祖母让我陪着公主玩。”微顿,然后转向李宸,语气里带着几分讨好,“公主,这是我的大兄。” 原来这个少年,便是英国世子,李敬业。 曾听说过英国公的嫡长孙年少聪颖,善骑术。而刚才这个少年折花时露的那一手,应该还不止是善骑术,武艺应该也是颇为不错的。 李敬业听到李妍君的话,微微一怔,目光落在李宸身上,随即朝她露出一个笑容,语气温柔又不失礼节,“原来竟是永昌公主。” 眼前的少年顶多比薛绍大两岁,嗓音清越,还没开始变声,人也已经长得挺高,但怎么看也是个稚气少年,可他的言行,已经比薛绍沉稳了许多。 李宸的目光落在李妍熙手中的梅花,说了一句,“梅花很好看。” “公主想要吗?” 李宸摇头。 李妍君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目中带着希冀:“阿兄,我想要。” 李敬业点头,笑道:“可以。” 李研君:“可我也想要那棵梅树上最高的一枝。” 正要随手替李研君折下一枝梅花的李敬业动作一顿。 李宸眨了眨眼,有些不快地咕哝:“很冷,我要回去。” 李研君这回顾不上要梅花了,赶紧追上李宸,“公主,等等我啊。您不是说梅花很好看吗?为什么不要?” 李宸觉得李研君这个小姑娘,其实是没什么坏心的,自己想要什么,甚至还不懂得掩饰,会因为祖母更喜欢母亲而沾沾自喜,会因为自己可以陪着公主而得意,看到别人有的东西自己不一定会喜欢但也想要拥有。 她并不反感像李研君这样的小姑娘。 如果大家都是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话,那就太恐怖了。 李宸不是第一次出宫,但却是第一次带着一点串门性质的出去玩,回来之后武则天和李治自然是想知道小女儿玩得可尽兴。 李宸头枕在母亲的大腿,手里还拿着一个手镯在玩,“英国夫人长得很和蔼,她和英国公没在同一处,所以我都没见着英国公,就是远远地看到了几眼,我觉得有些不高兴。” 武则天莞尔,伸手摸了摸李宸的头发,“去年东封泰山的时候,你不才见过英国公?” 李宸说:“可没说上话。” 李治笑着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你还想和英国公说话?” 李宸干脆坐了起来,跟父亲说:“我看见了一个跟三兄一样大的人,他在梅林里替他阿妹折梅花。” 李治一怔。 在旁的城阳公主解释:“是英国公的嫡长孙。” 李宸笑眯眯地站在炕上跟父亲比划,“我看见那个人就这么一跳起来,手就这样,然后梅树最高处的那支梅花就被他摘到了,很棒对不对?” 李治心里有些拔凉拔凉的,跟身旁的武则天和城阳公主说道:“永昌才这么小,就知道人家小郎君棒不棒了。” 武则天和城阳公主哑然失笑。 李宸装作听不懂。 李治又问她:“还有呢?” 李宸说:“父亲不是说想要找人陪三兄四兄骑马练箭么?” 武则天闻言,与李治说道:“早便听闻英国公的长孙马上功夫了得,若是能让他进来陪显儿和旦儿一起骑马打猎,倒是十分合适的人选。”有英国公那样的祖父,李敬业怎么也不会太差,不说李绩当年不表态的表态为武则天当上皇后做了多大的贡献,就冲着他如今忠心为国,多抬举一下英国公府的人也没什么关系。 李宸又适时补充,“他的阿妹长得也很好玩。”肉嘟嘟的脸,眨巴着一双纯良无辜的眼睛,很安静,像是一个好玩的娃娃。 李治哭笑不得,“你以为让英国世子进宫来陪你三兄四兄骑马练箭,你就可以跟他阿妹玩吗?” 李宸笑嘻嘻地扑进父亲怀里,“难道不可以?”她骨子里可是大人,并不想跟还是一个小孩的李妍熙玩,李敬业长得确实十分好看,她也想身边除了父亲阿兄宦官,还多几个赏心悦目的美少年可以养眼啊。 城阳公主看着眼前的这对父女,然后再看向她的阿嫂,武则天似乎已经早就习以为常。城阳公主笑了笑,然后跟武则天说道:“我去的时候,八嫂也在英国公府。” 武则天点头,“都越王妃喜欢凑热闹,英国夫人寿宴,只要请帖到了她定然是要去的。” 城阳公主:“可我最近听闻八嫂正想替湘姑定一门亲事。” 武则天闻言,戏言:“湘姑如今还年幼呢,急什么,莫非越王府的县主还愁没有人家要么?” 城阳公主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讽刺:“怕且想要去越王府县主的人多了去,但八嫂却挑花了眼,觉得送上门的不如她找上门的呢。”略顿,她又说道:“听说英国公治家甚严,家风颇正,英国世子虽然尚且年幼,但小小年纪跟在英国公身旁,进退有度,再过几年,也是个兰芝玉树的人物。” 武则天侧首,瞥了城阳公主一眼。 城阳公主点到为止,岔开了话题,“三月阿嫂躬行亲蚕之礼了,说起来,这已经是阿嫂第三次亲蚕了。阿嫂母仪天下,是大唐之福。” 耕籍之礼和亲蚕之礼都是国家的典礼,耕籍之礼是每年正月的时候帝王躬行,亲蚕之礼则是每年三月的时候皇后躬行。在武则天之前,只有长孙皇后举行过一次亲蚕,而王皇后在任期间,也从未举行过亲蚕之礼。 武则天笑着说道:“我朝男耕女织,主上行耕籍之礼,我行亲蚕之礼,便能为大唐子民的表率,是分内之事。” 李宸前脚才回公主院,后脚太平就跑了过来,她来的好像有点急,手里捧着的东西都没顾上放下。 太平将手中的托盘放在炕上,兴奋地问道:“阿妹,还不赶紧跟我说说看,英国公府有什么好玩的?” 李宸此时正靠着大枕头在想事情,想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刚好太平来,她就干脆不想了。探过头去看了一下太平搁在炕上的托盘,里面全是珍珠,色泽温润,大小相同。李宸肉嘟嘟的双手放进去捧起一把珍珠,珍珠从指间滑落,她看着滑落的珍珠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英国公府没什么特别好玩的,但是英国公府有一片梅林,里面的梅花长得特别好看。” 太平神情有些失望,“就这样而已么?”那还不如她去外祖母家里玩呢,外祖母家就有很多小哥哥,不管她想做什么,都愿意陪着她。陪着捉迷藏、陪着捉弄人、陪着骑马,反正各种陪,只有她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的。 李宸点了点头,然后问太平:“阿姐,拿这些珍珠要做什么?” 太平看着李宸手中的珍珠,笑弯了双眸,说道:“我想拿珍珠做一件珍珠衫,一定会很好看!” 李宸想了想小小的太平穿着珍珠衫的模样,被脑补出来满身珠光的太平闪瞎了,不由得有些黑线:“一定要做珍珠衫吗?”就不能弄点什么项链啊珍珠钗啊之类的,非得要弄件珍珠衫这么财大气粗么? 太平点头,“一定要做珍珠衫!阿妹,你想要一件吗?” 李宸摇头,“珍珠衫太重了,我不喜欢。” 太平性质依然不减,“那我给你穿个项链?” 李宸想了想,觉得这个可以有,于是点头,“好啊。” 太平低头玩了一会儿珍珠,又抬头问道:“你在英国公府真的没遇见什么特别好玩的事情么?” 李宸看着太平带着几分希冀的神情,忽然觉得隐瞒了绝色少年的事情是不对的。虽然阿姐经常去外祖母家玩也不带她,可每次回来什么武家的表兄们做了什么呀,表姐们又做了什么呀,都会跟她说,阿姐都能跟她分享趣事,她当然也是可以跟阿姐一起分享男色! 于是李宸说:“真没什么特别好玩的事,但我今天见到了一个长得特别好看的人。” 太平瞪大眼睛,爬上了暖炕,跟李宸一起靠着大枕头,问:“难道比薛表兄长得还好看?” 李宸一怔,然而还不等她回答,太平就轻哼一声,说道:“我才不信有人会比薛表兄还好看呢!” 李宸:“……” 果然分享男色什么的,也不是好主意,因为小太平已经成为了薛绍正太的骨灰级颜米分。 ☆、第016章 :城阳公主(五) 三月,皇后亲蚕。 皇后的亲蚕之礼盛大而隆重,当然,也很辛苦。 在典礼之前,要先斋戒三天,到了行礼的那天,天还没亮就要起床,在仪仗队的护卫下到先蚕坛,表演完养蚕之后,还要去采桑叶。 武则天率领着大唐的内外命妇参加,什么后宫妃嫔、太子妃嫔、以及长公主、公主、王妃一堆儿的人都参加典礼,怎么站怎么跪连采个桑叶公主在什么位置都有讲究。 李宸不过四岁出点头,和太平也一起跟着母亲参加亲蚕之礼,几乎要累个半死,回宫的时候,已经在马车上睡了一会儿。 回到公主院换下了亲蚕典礼时穿的翟衣,李宸和太平又被女官带着去了清宁宫。 李宸觉得自己实在是走不动了,干脆就让刘馨抱着她过去。 姐妹俩去到清宁宫的时候,武则天已经将举行亲蚕时穿的鞠衣换了下来,她正坐在镜台前,对镜画眉。 李宸觉得母亲是个很精致的女人,虽然是一国之后,可她除了头发是让侍女弄的之后,脸上的妆容从不假手他人。母亲很少画那种妩媚动人的柳眉,反而是画的那种比较接近现代人审美的英气粗眉。 明亮的眼睛可以是看父亲时的万般柔情,也可以是看儿女时的千种温情,但更多的时候,母亲看人的眼神是颇为犀利的,那双英气眉一衬,颇有一股威仪,显得不可侵犯又不至于咄咄逼人。 武则天见到李宸与太平,笑盈盈地朝她们招手。 “阿娘。” 两个人走了过去,武则天将描眉的笔放下,两只手分别抱着两个女儿,笑着说道:“可是觉得倦了?” 太平强撑着精神,摇头。 李宸干脆整个人靠在里武则天身上,掩了个哈欠,“很倦,想睡觉。” 太平见状,忍不住取笑:“阿妹总是想着睡。” 李宸头蔫蔫地枕在武则天的肩膀,没什么精神搭理太平。 武则天见状,将她抱了起来放在炕上,伸手默了默她红扑扑的脸,也没觉得特别热,大概就是参加典礼累的,于是放下心来。 李宸干脆搂住母亲的脖子,在母亲的侧颊亲了一下,声音爱娇:“阿娘,陪我。” 武则天一怔,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轻声诱哄:“乖,阿娘还有事情要处理。” 李宸却拉着她的衣襟不放。 武则天扬眉,看向李宸,李宸弯着眼睛朝母亲讨好地笑着。 女儿天真而又带着讨好的笑容,让武则天的心里微微一软,于是在炕上坐下,伸手轻抚着李宸的头发,笑道:“那阿娘陪你一会儿?”虽然有事情要忙,但将女儿哄睡了之后再去处理也是来得及的。 太平见状,也自动地爬到炕上,在李宸的一旁躺下,眨巴着眼睛看着武则天。 武则天被这对姐妹弄得是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无奈地上了炕,两个女儿一左一右躺在她身旁,让她说睡前故事。 武则天说的睡前故事并不是什么民间传奇之类的故事,她说的大多数都是当年她们的外祖父鲁国公离开长安在外任职时的事情,那时候正值武则天的童年,鲁国公离开长安先后担任过扬州、豫州等地的都督,后来便是在任职荆州都督的时候病死的。年幼时的武则天跟随父亲行万里路,增长了不少见闻,也领略了许多的风土人情。 那些见闻和风土人情,从她嘴里娓娓道来,总是别有趣味。 李宸听着武则天温柔的声音,嘴角忍不住扬起了一抹笑。她哪里又是非要母亲哄才能睡觉,她不过是十分喜欢这样充满了温情的母亲而已。 李宸模模糊糊好像是睡着了很久,又好像没怎么睡,闭着眼睛半天,才完全清醒,醒来后听到父母正在谈论事情。 武则天:“我听城阳说,越王似是想和英国公结为亲家。” 李治的声音带着几分好奇,“哦?越王府的小县主竟然都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了么?” 武则天笑道:“越王府的小县主应该是与旦儿同年,已经十来岁了,说亲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成亲。” “城阳的意思,是不想让他们结为亲家吗?” 武则天的回答十分含蓄,“城阳并没有这样说。” 李治叹息着说道:“可她心里大概是这么想的。” 李宸听着父母的谈话,愣了一下,心里也实在很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于是便没有惊动他们,继续安静地听墙角。 其实城阳公主和越王妃的梁子是好十几年前结下的了,那时候城阳公主下降杜如晦的儿子杜苛,后来杜苛因为参与李承乾造反之事被杀,城阳公主被太宗接回宫中。而越王妃则是不知道抽什么风,跟贴身侍女说杜苛之事,还惋惜着说了几句太宗为城阳公主千挑万选的好夫婿,竟然也站错了队,城阳公主虽是长孙皇后所出,但却没有长孙皇后那样的好福气如此云云。 贴身侍女大概是跟越王妃有仇,私下找城阳公主告密,说我们王妃私下如此云云之类的。 城阳公主冷笑,打发走越王妃的贴身侍女,转身就去太宗那里告状。 太宗得知后勃然大怒,发作了越王的生母燕德妃一顿,让她管教好儿媳,随即又将越王派到军营里操练了半年。 从此以后,城阳公主对越王妃就没什么好感。 李治沉吟了半晌,又说道:“若是城阳不愿意,你便出面解决一下吧。” “城阳与我们说这事,或许也并非是她的私心。越王和英国公,都是主上十分看重的人,他们能和睦相处自然好,但若是成了亲家,也绝非是好事。”武则天慢条斯理地分析说道:“妾为此事也想了几天,今日亲蚕之礼,明日妾要在正殿宴请内外命妇,不如妾在宴会上借机与越王妃说起此事,将越王府小县主的亲事解决了。” 正在听墙角的李宸,几乎要为武则天喝彩了。 她来自未来,因此并不会像他父亲以及所有的大唐子民一样,认为武则天甘心于做一个皇后。她的母亲,将来是要当女皇帝的人,怕且从两年前,她的父亲和上官仪要废后的风波之后,母亲便萌生了要抢夺皇权的念头。 一个要抢夺皇权的人,是不会愿意看到李唐皇室的势力太深太牢靠的,从前的她无法插手管不着,可眼前的却是可以干涉的。 越王是太宗的儿子当中,颇为有才干的,如今还统领京师宿卫,如果他真的和英国公结了亲家,对武则天而言并不是好事。 当然,对李治而言,也不一定是好事。 帝王之术,莫过于平衡二字。 手下大臣相亲相爱固然好,可太相亲相爱也有可能会导致双方联合势力坐大,帝王不好控制。 因此,李治对武则天的建议并未说什么,只是轻叹着说了句,“媚娘,到如今,与我同出一母的兄弟姐妹,只剩下一个城阳了。” 太宗与长孙皇后,育有三子四女,如今只剩下李治和城阳公主。李承乾和李泰就不说了,两个人为了太子之位造反,太子被贬为庶人离开长安,客死异乡,李泰也被贬离长安,年方三十五就去世了。太宗本来有四个女儿,长女安乐公主和太宗带在身边亲自抚养的晋阳公主,都早早病逝了,还有一个新城公主,原先下降长孙无忌的堂弟长孙诠。后来长孙无忌被许敬宗诬告造反,身为堂弟的长孙诠自然也受到了牵连。于是新城公主便被接回了宫中随后改嫁,新城公主改嫁后没几年,也病逝了。 李宸也不知道自己的阿翁和祖母的孩子是怎么回事儿,都是英年早逝的。 总之现在,城阳公主就是这世上唯一与李治有着相同血脉的人了。 在李宸心中,父亲与母亲是很不一样的。父亲或许性格优柔寡断,但却是个十分看重亲情人的。身为帝王,他有时候或许必须得抛弃一些东西,但大多数时候他对身边的亲人,总是十分宽厚温情。 李宸正想着,就听到武则天温柔的声音,“主上,您身边还有媚娘。” 李治稍稍沉默,随即带着几分宽慰与庆幸的声音便在安静的室内响起,“是啊,幸好我的身边,还有媚娘。” 李宸没有再听下去,虽然睡了一觉,可仍然感觉累得要命,翻了个身又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梦境当中。 翌日,武则天在正殿宴请内外命妇,果然如同她跟李治说的那般,在闲谈间,三两句便将越王府小县主主的亲事定了下来。 武则天为越王府小县主挑了个人家,对方家中封户三百,出身也不低,祖上便是为官的,到了这一代也并不赖,当了个五品的闲职,有官职有封食,祖上为官出身,门楣并不算低,加上皇后殿下亲自出面为其做媒,那是多大的面子。 越王妃中意得接受,不中意也得接受。 ☆、第017章 :城阳公主(六) 亲蚕典礼之后,武则天出面为越王府的小郡主湘姑定了一门亲事,城阳公主最近心情都颇好,经常到宫里来走动。 李治在长安的东南面为李宸安置了一个庄园,从南方找来了专门种植茶树的人来管着。庄园很大,还建有别院可以让皇子公主们闲时去住几日。 李宸得知自己有一个庄园之后,就吵着要去看看。 反正她是个孩子,能任性的时候当然要任性。 李治和武则天对两个女儿向来都是有求必应的,恰好那天几个皇子们也要出城去打猎,于是帝王夫妻就让人替他们安排了出宫的事宜,既然是出去玩,自然是不要扰民,只派了两队骑卫护送他们出宫。几个皇子公主就高兴地可以喊上自己平日里玩得要好的小伙伴一起去玩,而最近常进宫走动的城阳公主见兄嫂最近忙于政事,就自告奋勇,带着一群熊孩子出宫。 太子李弘和二皇子李贤已经正式参与政事,所以并没有和李宸太平一起去庄园。 李显和李旦带着一队骑卫先去打猎,同行的还有英国世子李敬业和薛绍。 太平跟李宸一起看着那一队绝尘而去的骑卫,语气里带着羡慕,“其实我也很想去打猎啊。”可惜父亲和母亲都不让她去。 这时城阳公主走了过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跟太平年龄相仿的女孩,那是上官婉儿。 “公主。”上官婉儿走过来,朝太平和李宸行礼。 太平摆了摆手,“又不是在宫里头,不用多礼。” 上官婉儿人虽然小,可该知道的事情却十分明白,“礼不可废。” 李宸侧头瞥了她一眼,然后看向城阳公主,“姑姑,该走了吗?” 城阳公主点头,一手牵着李宸一手牵着太平,“对,再不走,待会儿你们的阿兄和绍表兄打完猎回去,怕且我们还没到呢。” 上官婉儿看着几人的背影,犹带稚气的脸并没什么表情。她是上官仪的孙女,从她开始记事的时候,母亲就告诉她,她们是因为祖父上官仪的原因,才会没入掖庭当宫婢。母亲郑氏出身贵族,知书达理,在掖庭的母亲经常抱着她语重心长地说:“婉儿,不是母亲教你诈,而是这世上,唯有权力才是最可靠的。若是有一天,有人能带你离开掖庭,一定要离开。如果有人给了你追逐攀附权力的机会,一定不要放弃。” 掖庭里的人都说她是一个难得早慧的人。掖庭里,许多宫婢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从来不会有人问起她们,好似那些人从来没有在世上存在过;掖庭里也有很多宫婢抱着被子,夜夜哭泣。 母亲说她曾经做了个梦,梦到她的婉儿可以离开掖庭,有能力站在万人中央。所以即便她们是掖庭中毫不起眼的宫婢,母亲也从未放松过对她的教导。 在她六岁的时候,她在掖庭里看到了因为贪玩跑进掖庭里的太平公主。 如果说她见到太平公主的时候,终于明白什么叫天潢贵胄,那么当她看到永昌的时候,才真正见识到什么是天之骄女。肆无忌惮地被人宠爱着,因为她是圣人和皇后的女儿,所以不论什么要求,不管是合理的还是任性的,都能被满足,甚至几个皇子和太平公主,对永昌公主几乎也是千依百顺。 六岁时的上官婉儿,头一次发现原来世上竟有人可以这样被宠爱着。 被城阳公主牵着手的李宸回头,发现上官婉儿还愣在原地,喊道:“婉儿,你在做什么?” 上官婉儿瞬间回神,朝李宸露出一个笑容,“没什么,婉儿适才看到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这才发现是看花眼了。” 上官婉儿追了上去,跟随在几人身后。 城阳公主回头,看了上官婉儿一眼,随即便带着太平和李宸上了她们的车,而上官婉儿是和女官们在另一辆车上。 这是李宸第一次到长安城外,父亲为她置办的庄园在长安的东南面,郊外不像长安城里,出了城门不久之后,眼前的景色便变得大为不同,开阔的官道虽然来往的人甚多,但两旁已经没什么建筑,全是绿油油的庄稼。 偶尔会路过一两个村庄的入口处,似乎每个村庄的入口都会有一颗大树,树下坐着几个老人家,两人对弈,旁人围观,围观的人紧紧盯着期盼,神色比对弈的人还紧张。而在大树下打闹的幼童们,看到她们的车,会停下嬉闹,好奇地打量着,讨论这是什么人从长安城里出来的?这么多人,是搬家还是哪个大官要到地方做官去了?如果真是的大官要到地方当官,那可真倒霉,大人们都说哪儿都没有长安好呢。 李宸听着那些幼童们的讨论,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 “永昌,笑什么?”城阳公主问。 李宸将手中的布帘放下,看向城阳公主,“好玩。” 太平撇嘴,问:“路上到处都是灰,有什么好玩?” 李宸抬手,用手指戳了戳太平的嫩脸,理所当然地说道:“可是能出来就是好玩啊。” 太平将阿妹的手拿了下来,不许她闹,反驳说道:“要是能像薛表兄他们那样去打猎,才是真正好玩。” 城阳公主看着眼前的这对姐妹,脸上带着微微笑,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似有缅怀。 李宸随口问道,“姑姑,你在想什么?” 城阳公主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从前的事情。” 从前的事情? 太平和李宸两人对视一眼,安静了下来。 城阳公主伸手,将两姐妹一左一右地搂在身旁,难得来了兴致:“你们知道你们的父亲,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个阿妹,可是她们早已经去世了。” 李宸眨了眨眼,问道:“姑姑是想起了晋阳姑姑吗?” 城阳公主一愣,随即笑问:“你怎么猜到的?” 李宸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父亲有时候,也会说起晋阳姑姑。” 李宸所说的晋阳姑姑,是晋阳公主,字明达。当年长孙皇后去世,太宗就将年纪最小的晋阳公主和李治带在身边亲自抚养,因此兄弟姐妹当中,晋阳公主从小和李治的感情最好。当年的晋阳公主跟在太宗身边,耳濡目染,跟太宗一样喜欢书法并且擅长飞白书,听说她模仿太宗的字出神入化,连朝臣都不能分出真假来。父亲每次提起晋阳公主时,语气里总是透着无限的想念与惋惜。 城阳公主:“你父亲会提起她并不奇怪,他们感情向来很好。当年你们的父亲开始上朝时,晋阳还因为阿兄没法在宫中陪伴她而难过。她的书法练得也很好,其中最好的是飞白书。” 太平插嘴说道:“我母亲也会飞白书。” 城阳公主闻言,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李宸眨了眨眼,看向城阳公主,心里自然是明白为什么城阳公主不再说话。武则天如今酷爱书法,也尤其擅长飞白书,可并不是一开始就喜欢的,当年的母亲之所以练书法,是因为当时她是太宗的才人,她想要得到太宗的欢心,所以才开始苦练书法的。 她们的队伍很快就到了庄园,进入庄园的大门后,马车还一直往里行驶,李辰看着外面的景色,远处的山丘一片嫩绿色,此起彼伏,道路两旁是高高的槐花树。 马车走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眉目婉约的女官上前撩了车帘,城阳公主亲自抱着李宸和太平下了车。 李宸朝上官婉儿招手,让她过来。 上官婉儿走了过去,李宸与她说道:“婉儿,你跟我们一起。”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是,公主。” 城阳公主再度回头看了一眼上官婉儿,永昌对这个小女孩青眼有加,而这个小女孩该安静的时候安静,很会看人脸色,并不会因为小公主对她好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只是……城阳公主想到上官婉儿是上官仪的孙女,而她只要一想到上官仪之死,便有些闹心。 谁都知道上官仪是个文人,即便是官拜西台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有的也是文人清高而非是为官的圆滑,他一辈子都恪守那套群群臣臣、父父子子的理论,造反分明是被陷害的。她的兄嫂这么放心将上官婉儿放在永昌身边,莫非便没想过这个小女孩会因为祖父和父亲当年的死而对他们怀恨在心吗? 当她这么问武则天时,武则天却十分淡定,“城阳,她从小就在掖庭长大,她的母亲是贵族之女,是有见地的人。她们母女至今还能在掖庭过得好好的,那便说明了,她们是识时务之人。而识时务的人——”略顿,武则天回头看向她,风淡云轻地说道:“识时务的人,会知道依附于什么人,对他们才是最好的。” 上官婉儿有的是灵气和才气,不是骨气。 ☆、第018章 :城阳公主(七) 李治为李宸置办的庄园,取名不羡园,方圆三百里。 李治从南方找来了一批精通种茶的人来专门种植茶树,还拨了一名上司农寺丞来替李宸管理不羡园,大大小小的奴仆加上从附近请来的长工,居然也有数百号人。 李治拨给李宸的司农寺丞姓陆名观,年纪将近四十岁。 李宸从前的时候数学不太好,听到方圆三百里之后,各种数字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算,算来算去,算到最后,自己都有些目瞪口呆,她居然拥有一片上万亩的产业! 陆观领着城阳公主等人在一片宅子里停下,大门十分气派,挂在上面的牌匾上写着不羡园三个字。 李宸一看,便知那三个字是出自母亲武则天之手。 父亲取名,母亲题字,李宸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怎么也压抑不住的骄傲来,东封泰山之时,她意识到由父母掌管的大唐赫赫威名,而如今的不羡园,则是让她感觉到身为一名帝国公主,可以拥有的东西太多,眼前的不羡园,只是父母给她的一小部分而已。 进入不羡园大门,映入眼中的便是铺着青石板的大路,大路两旁种着各式的花草,在其中一座大院子前,有两株高高的银杏树像是护卫般分别立在大门左右。 陆观顺着李宸的目光看过去,笑着说道:“这两颗银杏据说至今已经有三百年了。” 李宸听了,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真的么?”听说活得长久的东西,不论是植物还是动物,都是很有灵性的。 陆观恭敬点头,然后带着城阳公主一行人往里走,院子很大,在院子深处盖着好几处宅子,宅子之间,小道相通,有涓涓溪水环绕着。李治为李宸选定的住处在院子的东面,屋前是一大片的池塘,池塘上建有假山,假山上花草盛开,栈道萦回,下面碧水荡漾,而屋后是一片紫藤花树林。 李宸四处张望,春天已至,假山上的花草姹紫嫣红,树木吐着嫩芽,屋后的紫藤树已经花开,布局雅致。母亲说她的住处,是由父亲亲自设定布局的,李宸这才发现原来父亲也是个十分有才情的人。 在大院后面,是后山,后山上有小溪,大院里宅子之间的溪水环绕,便是从后山引下去的。 太平和李宸一起走着,一边看一边笑着和李宸说道:“阿妹,以后可有地方消遣了。冬天的时候,可以去骊山泡温泉,冬天的时候,便能到庄园里来,有山有水,可以钓鱼、泅水,啊,等到夏天的时候,便可以在池塘上泛舟。” 李宸光是听着,就觉得那样的日子实在是太快活了,比关在宫里不知要逍遥多少倍。 李宸在父亲为她选定的宅子住下,太平不想折腾,直接和李宸同住,城阳公主则是选了南面的宅子住下,薛绍他们打完猎回来后,也是要在那边落脚的,城阳公主在那边住下,刚好能坐镇一下,免得几个少年难得放风一回,就没日没夜地肆意玩闹。 果然,傍晚时分,李显李旦等人在一队骑卫的护卫下,来到庄园。 李显已经是要变声的少年了,粗着嗓门就喊,“太平,永昌,看我们逮到了什么!” 太平和李宸从院子里跑了出去,只见李显手里提着两只小兔子。 太平召唤着李宸和上官婉儿过去,年龄不大的小姑娘见到这种毛茸茸又无辜的小动物,一下子心花怒放,即便上官婉儿向来持重,也露出了笑容。她低头摸着手中的小兔子,可大概小兔子是被李显他们吓着了,在她手中瑟瑟发抖。 李宸看了看上官婉儿和太平,显然她对小兔子没什么兴趣,于是又看向策马而来的李敬业和薛绍。 李敬业手里拿着一个木棍,有一只灰不溜的鸟被绑着了脚,只好停留在木棍上。 李敬业见李宸的目光落在那只鸟上,他愣了下,看了看手里的鸟,又看向李宸。只见那个和他阿妹年龄差不多的小公主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这只灰不溜的小鸟儿,好像很喜欢的感觉。 李敬业本想将这只灰鹦鹉带回英国公府给李妍熙的,然而当他看到李宸的模样时,犹豫了下,然后将手中的木棍递了过去。 李宸眨了眨眼,大眼睛看向他。 清澈的眼里带着几分迷惑,模样十分可爱,少年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个温煦的笑容,柔声说道:“这是灰鹦鹉,我在打猎的时候发现的,还小呢,好好养着以后会学人说话。” 会学人说话的灰鹦鹉? 李宸接过那根木棍,跟木棍上的灰鹦鹉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灰鹦鹉扭头不再看她,模样十分傲娇。 李宸:“……” 下马的薛绍看着李宸手里的灰鹦鹉,笑着打趣,“没想到永昌阿妹竟喜欢这种灰不溜的鸟儿。” 李宸下巴微扬,轻哼了一声,“我就喜欢,不可以吗?” 太平看到了这边的动静,也凑了过来,然而她觉得灰鹦鹉实在是不好看,撇了撇嘴,将捧在手中的小兔子献宝似地凑到薛绍面前,“表兄,看!” 薛绍笑着伸手摸了摸小兔子的头,小兔子吓死了,那对竖得高高的耳朵塌了下去。 薛绍说:“这是我逮的。” 太平抬眼,眼里带着几分惊喜,“真的吗?” 薛绍点头。 “我还以为是三兄逮的呢。” 薛绍往身后一指,说道:“三表兄的猎物在那儿呢。” 太平看过去,只见一个侍卫手里提着几只奄奄一息的野鸡,她默了默。 李宸笑眯眯地提议:“不如让姑姑派人在院中的空地点一堆火,我们来做小烤□□。” 这些小孩儿平常都养尊处优,哪有真自己做过什么事,李宸说要做小烤鸡,太平嫌脏不想弄,反而是李显兴致勃勃的,他平常就爱玩闹,如今做个小烤鸡,在他看来不过就是多了一项可玩的事情。 李敬业大概是平常跟英国公在野外磨炼过,等奴仆将清理好的野鸡端上来的时候,他已经拿了好几根箭将去毛洗净的野鸡串了起来,然后架在火堆上。 城阳公主坐在院中的石桌前,桌面上有各种各样的水果点心,在她身后站着两个宫婢随时候命。 太平不想过去凑热闹,便坐在城阳公主的身旁,逗弄着薛绍逮来的小兔子。 而小小的李宸则在火堆旁,火光将她的小脸映得通红,她弯着大眼睛,脸上是满足而又高兴的笑容,时不时地跟她的两位兄长打闹着,忽然脚下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重心不稳,本来该是专心烤鸡的英国世子好似身后长了眼睛一般,腾出一只手将她的小身板扶稳了。她微微一怔,随即又毫不吝啬地朝对方露出一个甜笑。 城阳公主见状,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目光拉了回来,落在太平身上,太平正在支使上官婉儿去给她拿一些喂兔子吃的葛叶来。 太平一边玩着小兔子一边跟城阳公主说道:“三表兄逮回来的兔子很好玩。” 城阳公主一怔,目光落在自己的儿子身上,他和李敬业两人并肩坐在火堆前,两人手中不时地翻着架在火堆上的野鸡。在火光下,他抿着唇,神色十分认真,好似那烤鸡是什么功课一般。 “太平喜欢三表兄吗?”城阳公主问道。 太平理所当然地点头,“喜欢啊,表兄长得很漂亮。” 城阳公主正要说些什么,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吵杂声,她一愣,站了起来。 原本正在玩闹的李宸等人也安静了下来,看向传来声响的大门处。 而此时,骑卫的首领前来,朝城阳公主说道:“长公主,是宫中派来的禁卫军。” 城阳公主一怔,长安城中落日之后,便有门禁,这时候宫中有禁卫军来,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么?她微微沉吟,吩咐说道:“开门。” 骑卫首领开门,只见门外是两队禁卫军,每人手中都拿着火把,漆黑的夜愣是被他们照得亮若白昼。而在禁卫军的身旁,还跟着一个男装的宫女,那是武则天身边的刘春。 门开了,除了禁卫军的统领和刘春,门外的人谁都没有进来。 统领和刘春朝城阳公主行礼之后,便朝城阳公主说道:“长公主,得罪了。” 城阳公主冷眼看向他,“何罪之有?” 禁卫军的统领却没有回话,只大声说道:“属下奉圣人之命,前来接长公主进宫。” 城阳公主愣住,她前脚才出宫,后脚就有禁卫军来请她进宫……她眉头微蹙,看向刘春。 刘春目不斜视,语气平静地朝她说道:“长公主放心,婢子乃是奉了皇后殿下的命令,前来照料几位皇子公主。” 那禁卫军往旁边退出两步,做了个手势,“长公主,请!” “母亲!”薛绍大声喊道。 城阳公主看过去,薛绍站在火堆旁,小脸煞白地看向她。她朝薛绍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你就留在此与你的表兄表妹们一起玩耍,母亲见完你的舅父,就来接你回府。”语毕,她便脸色从容地走出了院子。 “轰”的一声,院子的大门再度紧闭,李宸转头,看向一身男装的刘春,“刘春,宫里发生了什么事?”非重要大事,禁卫军不会轻易在门禁时间行动。 刘春蹲了下来,拿出手帕将刘宸脸上的灰擦干净,语气温柔而恭敬,“小公主,婢子不知。” ☆、第019章 :城阳公主(八) 李宸趴在窗台上,看着原本紫黑一片的天色慢慢泛出一点的白光来。 进来服侍的上官婉儿见到她已经起床了,吓了一跳,“公主,您怎么醒了?” 李宸转过头来,看向上官婉儿,没有搭腔。 上官婉儿和太平年龄相仿,明眸皓齿,也是个美人坯子。李宸知道她是上官仪的孙女,也知道这个小女孩,将会是闻名古今的旷世才女。从小在宫廷之中长大,少年时被武则天慧眼识珠,从此大放异彩。只是不知道这一回,她的命运又会是怎样。 上官婉儿见李宸不说话,只好又问:“公主,怎么起得这么早?” 李宸说:“我在想姑姑的事情。” 上官婉儿闻言,沉默,没有说话。 “婉儿,你觉得我姑姑这趟进宫,是吉是凶?” 上官婉儿微微一怔,“婉儿不敢妄言。” 李宸知道上官婉儿日后是个人物,不论她如今身份如何,其实心中对她都是有几分敬重的,平常对她的偏爱也十分明显。上官婉儿虽然是宫婢,可陪在她的身边,已经相当于伴读了,也有专门伺候她的奴婢。 可李宸心里再怎么对上官婉儿偏爱,两人的关系也是主仆关系。 李宸见上官婉儿有些犹豫,便有些不耐烦,“让你说便说,磨蹭什么?” 上官婉儿垂下双眼,“若是好事,大可等至天亮撤了门禁之后,再派人来接长公主。”略顿,她又说道:“圣人与长公主手足情深,即便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长公主也会平安无事的。” 李宸瞥了一眼上官婉儿,笑了笑,跳下了椅子就往外跑。 上官婉儿见状,急冲冲跟了出去,但天又还没亮,她不敢大声嚷嚷,“公主,您要去哪儿?婉儿陪您一起,您等等……” 李宸跑去了她的两位阿兄他们住的大宅子,宅子里当值的人看到她,愣了一下,她朝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走了进去。 可才踏进大门,就愣了下。 在不远处的廊道下,有两个少年,一坐一站。坐着的那个,是薛绍,他头枕在膝盖上,身上还披着一件外袍,似乎是睡着了。而李敬业静静地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此时天空不过才微微发白,李宸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少年这么站来廊道上,身姿挺拔,让她想起了英国公府后院在雪中傲然独立的寒梅。 少年似乎是察觉到她的到来,看向她。 李宸眨了眨眼,少年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公主,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李敬业俯首,看着眼前这个米分雕玉琢的小姑娘,她就这么站立在院子里,仰着头,睁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与他对视着。 这时,气喘吁吁的上官婉儿追了上来,“公——”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李宸捂住了嘴巴。 李宸皱着眉头,“不要吵。” 上官婉儿的眼珠转了转,然后点头。 李宸放下了捂住上官婉儿嘴巴的手,看向李敬业,可她个头太矮,仰望别人什么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于是她干脆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双目跟李敬业平视。 李敬业:“……” 李宸轻声问道:“三表兄整整一个晚上都没睡吗?” 李敬业点头。 李宸没有再说话,目光落在坐在廊道台阶上的薛绍,少年此时似乎已经是敏感到了极点,稍有风吹草动就能惊动他,只见他微动了两下,披在他身上的外袍便已经掉落在地上,他有些怔楞地看了看那件宝蓝色的外袍,捡了起来,抬眼,就看到了李敬业,当然,还有那个站在大石头上的李宸。 他嘴巴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 李宸的食指轻点着唇,歪着脑袋看薛绍,很想从自己贫乏的安慰词汇中找出几个合适地来安慰一下这个小表兄。 贵族子弟,再年少无知,也耳濡目染地知道很多事情。昨天夜里禁卫军连夜出城,要请他母亲进宫,肯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薛绍年龄虽小,可心智早已比一般年龄的孩子成熟许多,昨晚母亲跟随禁卫军统领走了之后,刘春也来看过他。 那时他的目光追逐着刘春的身影,心里反复思量,却不敢开口问个究竟。心里也明白,即使真的问了,大概也问不出所以然来。 薛绍看了看东方已经泛白的天空,振奋精神似的深吸了一口气,又看向李敬业和李宸,朝他们微微点头,轻描淡写地笑问:“你们怎么都起得怎么早?” 虽然是笑着,但却难掩脸上的黯然之色。 李宸看着心里有些不忍,可又不知道该要说些什么。 在她旁边的李敬业温声与薛绍说道:“你别多想,昨日长公主进宫时便说了,等她处理完事情,便会来接你回府。我虽不知宫中之事,但圣人与长公主的兄妹之情,是在民间都被传为佳话的,不论怎样,你总该要相信身为兄长的,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妹妹周全。” 真的吗? 薛绍很怀疑。 他已经从母亲那里,听了太多宫廷之事。 薛绍只觉得心灰意冷,他看着渐渐透着白光的东方,神色漠然:“可我的舅父,不是你。” 他的舅父,是当今天子。不是区区一个英国公府的世子,他要想的事情太多,顾及的也太多,许多旁人不愿意也不能舍弃的东西,放在帝王面前,都是可以舍弃的。 早膳过后,李宸故伎重演,跟刘春闹着说她想父亲想母亲了,要回宫。 刘春微笑着温声安抚:“小公主,皇后殿下说了,让英王殷王以及两位公主在庄园里多住几日,再回去。” 李宸脸色不悦,怒道:“可我要母亲!” 刘春低着头,一副温顺的模样。 李宸这回是真的动怒了,将桌面上的花瓶都扫到了地上,花瓶落地,应声而碎,陶瓷的碎片溅到刘春的脚面上,她依然保持着温顺而恭敬的站姿,动也没动一下。 李宸知道这回是怎么折腾都没办法回宫了,气呼呼地往外走。 刘春见状,瞪了在旁的上官婉儿一眼,“还不跟上去!” 上官婉儿赶紧追了上去,李宸没有去旁的地方,她跑去找正在让侍女梳头的太平。 太平看了一眼气呼呼的阿妹,说道:“你不是很想从宫里出来的么?如今都没怎么玩呢,怎么就想着回宫?” 李宸说:“姑姑回宫了。” 太平眨了眨眼,说道:“姑姑是回宫了,可母亲让刘春来了呀。” 李宸看向太平,她的太平阿姐笑嘻嘻地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笑着说道:“阿妹,难得不用关在宫里,高兴一点啊。” 李宸板着小脸。 太平挥了挥手,将正在帮她梳头的侍女赶了出去,伸手轻触李宸的脸颊,“阿妹,如果母亲要我们回宫,昨晚我们便一起回去了。” “薛绍表兄昨晚一直在廊道的台阶里等姑姑。”李宸说。 太平一愣,随即脸上露出微微心疼的神情,“真的么?” 李宸点头。 太平眨了眨眼,随即笑着说道:“如今薛绍表兄呢?” 李宸撇嘴,“不晓得。” 李宸当然不晓得薛绍在哪儿,因为薛绍被李旦拉去了后山钓鱼,凑热闹的还有李显,李敬业毫无例外地陪伴在旁。 四月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阵阵春风吹来,让人感觉十分舒适。 薛绍没什么精神,手里拿着鱼竿,心不在焉。 李显手里正拿着一根怪模怪样的东西问李敬业那是什么东西。 “这是野葛根。”李敬业笑着说道,“可惜如今不是季节,不然的话这种野葛根也是很好吃的。” 专心钓鱼的李旦回头,看了李敬业一眼,诧异说道:“你懂的东西倒是不少。” 李敬业微笑着,“我的阿翁,经常带我上山打猎,许多动植物,他都晓得。我们适才路过的半山腰,那里有一大片的艾草,夏天的时候,可以摘来泡茶,清热解火。听说在南方,这种艾草还可以用来做点心,很受当地人欢迎。” 薛绍目光呆滞地看着潺潺溪水,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那两个人的话。 李旦让随行的人递上水来,他悠然地喝着水,然后看着呆滞状的薛绍。 薛绍毫无所觉,鱼竿上的线微动了下。 李旦笑道:“哎,鱼儿上钩了,你都不晓得。” 薛绍愣了下,转头看向李旦。 李旦犹豫了片刻,才慢慢说道:“姑姑进宫了,按理说,我们是该要担心到底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惊动禁卫军连夜来请姑姑进宫。可既然大人们并没有透露给我们知道,那我们只管好自己就行了。可你这般神不守舍、夜不能寐,到时候姑姑晓得了,该有多难过?” 一旁的李敬业闻言,插嘴说道:“殷王说的极是。” 薛绍恍然,难怪才用完早膳大清早的就扯着他来钓鱼。 李旦笑着站了起来,说道:“走,我们回去看看太平起来了没有。” 话还没说话,就听到太平幽怨的嗓音响起,“四兄,你们来钓鱼都不喊我和阿妹一起。” 李旦看过去,只见太平和李宸站在山间的小道上,身后还跟着几个女官和上官婉儿。 李旦正想要和太平解释,却见太平已经跑向薛绍,笑眯眯地跟薛绍说:“三表兄,阿妹说你昨晚都没睡好,怎么就跟我四兄来钓鱼了?疲倦了就该要躺着睡觉嘛,钓什么鱼?钓鱼这种事情只有我四兄这么无趣的人才会喜欢,走走走,咱们回去找刘春,让她午膳做好吃的东西给我们吃。” 众人见状,啼笑皆非。 被太平拉着的薛绍,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心里头涌起了一股暖意。 彻夜陪伴着他的李敬业,一清早便跑到大宅子里去看他的永昌,还有如今的李旦和太平,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陪伴他。 ☆、第020章 :城阳公主(九) 李宸不知道城阳公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他们离开不羡园回宫的时候,已经是五天之后。 他们回宫时李治和武则天正在和大臣商议政事,听说刮州大风雨,地方上奏当地海水泛滥,毁坏永嘉、安固两县房屋无数,溺死了将近万人;接着又是冀州大雨,爆发洪水,毁坏百姓房屋上万家,李治和武则天正在会见大臣,商量着派朝廷大臣前去地方赈灾,事后这些受灾的该要如何重建,让百姓重回家园也是个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问题。 李宸回到公主院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刘馨,她去不羡园的时候刘馨生病了,武则天担心刘馨会把病气传给她,并没有安排刘馨陪同一起出长安城。 “有人告密,说长公主私下进行厌胜,皇后殿下与圣人自然不信,可在公主府的后花园,确实发现了厌胜用的人偶等物件。”刘馨站在李宸跟前,轻声说道。 大唐里有律法明令禁止巫蛊之术,违令者不死也得被扒层皮,当年王皇后被废,也是从她为了求子在宫中厌胜开始的。 李宸坐在公主院中的一株银杏树下,眼帘微垂,长长的睫毛竟能在她的脸上留下一道阴影。她抬眼,那双清澈的眼睛望向刘馨:“长公主如今怎样了?” “长公主平安无事,圣人将驸马贬往房州当刺史。婢子听说长公主向圣人请求,要与驸马一同去房州。” 李宸听到这话,眉头皱了下。只是她如今年岁尚小,眉一皱,包子脸就皱成一团,看在旁人眼里,不觉得她是为什么事情而烦恼,反而觉得她这般小大人的模样十分可爱。 李宸想了想,又问刘馨:“长公主厌胜之事到底是为何?” 刘馨摇头,“婢子不知。” “那你可晓得人偶上刻着谁的生辰八字?” “婢子不曾亲眼所见,不敢妄言。” 李宸打量了刘馨半晌,看得刘馨心里直发怵。公主年幼,但年幼不代表好相与,出身天家的人,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有一股唯我独尊的意味。刘馨即便是李宸的乳娘,也怕会惹得公主不快。 李宸看着刘馨唯唯诺诺的模样,终于大发善心,移开了目光,不再为难她。 大唐律法明令禁止巫蛊之术后,凡是涉及巫蛊之术的案件,都没有好下场。如今城阳公主安然无恙,只是薛瓘被贬至地方当刺史,这样轻的发落已经是史无前例,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是她的父亲从中庇护。 父亲向来看重亲情,姑姑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还说要跟着驸马去房州,也不知道父亲如今心情怎样。 李宸再也坐不住了,跳下椅子就往外走。 刘馨和上官婉儿连忙跟了上去。 李宸平时不喜欢众多宫女前呼后拥,因此公主院的宫女包括上官婉儿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身神出鬼没的本领,平常公主爱清静的时候要悄悄准备好她需要的东西悄悄消失,公主出去的时候要好似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一样,随时跟上公主的节奏。 李宸想去找母亲,可是如今天灾人祸,母亲和父亲肯定都在和群臣商议对策,于是走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刘馨和上官婉儿对视了一眼,上官婉儿从小在掖庭后宫长大,又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主,就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领。加上又在李宸身边待了两年,早就琢磨出和这个小公主的相处之道了。 上官婉儿上前,提醒李宸道:“公主,半个时辰前,太平公主派人来请您一起去坐船。” 李宸找到太平的时候,太平正在东海池里坐船,她坐在小船的船头,手里还拿着一枝桃花,船上除了摇橹的人之外,她只留了一个宫女在身边伺候。 在湖中的太平发现李宸,吩咐摇橹的人将船摇回岸边,将李宸和上官婉儿接上了小船。李宸站在船上,带着湿气的清风徐来,湖边杨柳吐着嫩绿的枝叶,对面的桃花盛开,在湖面上倒映出一片米分色。这样美好的风景,好歹是让人有些烦乱的心稍微安静下来。 太平的神色有些闷闷不乐,她跟李宸说道:“阿妹,你晓得么?三表兄要离开长安了。” 李宸眨了眨眼,看向太平。 太平看着自家阿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哎,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李宸:“……” 太平干脆直接坐在船沿上,几缕衣带飘落在湖面,她也不去管,手中的那支桃花惨遭毒手,被她一瓣一瓣地扯下来。米分色的桃花瓣落在湖面上,随着那圈圈泛开的涟漪荡漾。 太平的语气十分郁闷:“我回来后本想去清宁宫等阿娘的,却听到刘春正在问姑姑的事情,说是什么姑姑要跟着驸马去房州,可能还要带着几位小郎君。我一听,便觉得三表兄也肯定是要离开长安了。” 李宸在太平身边坐下,将她手中的桃花拿了过去,太平随她。姐妹俩坐着船边,十分随意自由,而在旁伺候的刘馨和另一个宫女手心捏了一把汗,生怕这两个公主不留神就掉到湖里去了。 李宸看着湖对面的桃花,一脸懵懂地说:“阿姐,我听旁人说姑姑偷偷玩巫蛊被发现了,所以才要去房州。” “不是玩巫蛊,巫蛊是害人的。被巫蛊诅咒的人,会生病会死。”太平纠正李宸,她说着,忽然凑近李宸的耳畔,悄声说道:“阿妹,听说姑姑想要害母亲,你相信吗?” 李宸瞪大了眼睛,摇头。 太平转头,看着泛着银光的湖面,轻声说道:“其实我也不相信。” 可有的事情,也并不是她们不相信就会是真相的。 当日有人告密,说城阳公主私下在公主府进行压胜之事,李治本是不信的。可告密之人说的有板有眼,连木偶藏在什么地方都说得一清二楚,实在是不得不查。一查才发现,长公主与驸马寝室里的大花瓶中,真的藏有压胜用的人偶。 人偶上刻着的,是武则天的生辰八字。上面的字迹,并不难辨认,是出自驸马都尉薛瓘之手,城阳公主说那是她指示驸马刻上去的。 李治看着跪在前方的城阳公主,有些头疼地抬手掐了掐眉心,语气也透着几分说不出疲倦,“城阳,我如今,只剩下你一个妹妹了。” 城阳公主笔直地跪在地面上,“自从新城去世后,城阳也只剩下阿兄了。” 李治说:“起来回话。” 城阳公主默了默,然后起身。 “媚娘有什么地方做得让你不高兴了吗?”李治问。 城阳公主面无表情,淡声说道:“她让我不高兴的事情太多了,当年她要当皇后之时,舅舅是有阻拦,可她最终还是如愿当上了皇后,然后呢?她得偿所愿母仪天下,接着便让人诬告舅舅造反,将舅舅流放,最后还逼他自缢。阿兄,母亲生前与舅舅感情深厚,父亲驾崩前,曾说他能得天下,有一半便是舅舅的功劳,千叮万嘱左右一定要护舅舅周全。这些事情,城阳可是一直都记得呢。” 李治神色有些沉痛地看向她,“城阳,你——” 城阳公主笑了笑,冷声说道:“舅舅被害,还牵连新城的驸马,若不是长孙诠被流放,新城又何至于改嫁给韦正矩那该死的东西,害她最后死于非命。阿兄与我是骨肉至亲,从小疼我护我,我自然不能害你,可武媚娘与我又有——” 城阳公主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治厉声喝了一句:“你休要再胡言乱语!” 城阳公主看着目中带着怒意的李治,微愣了下。 李治深吸一口气,将心中冒起的怒火往下压,“城阳,你当我不知,薛瓘曾经是上官仪的学生么!” 当年王伏胜前去向李治告状,说皇后武则天与道人郭行真勾结,在后宫进行压胜。李治得知后招来上官仪商量,上官仪那时对武则天早已不满,便提议圣人废黜皇后,最后皇后是没废成,倒是上官仪几个月后以造反罪被诛。 城阳身为长公主,如今家庭美满,宫中兄长对她爱护有加,她想要什么都能唾手可得,她还有什么可求的?更何况,她性格向来温婉聪颖,与武则天两人的感情也十分融洽,又怎会忽然说对武则天有如此多的不满?反而是薛瓘,对武则天的态度从来都不算热络恭敬。 李治觉得单凭人偶上的字迹,便足以让他将薛瓘赐死。可城阳公主见了那人偶,却说那是她指使薛瓘刻上去的。 这些年来,身边的人离开的离开,去世的去世,一走便再也没有回头。李治曾经对自己说,如今他就只剩下城阳一个妹妹了,即便是她将天捅了个漏子,他都得帮她兜着。 如今她是没有将天捅个漏子,可她好学不学,居然学人揽罪上身! 李治气得是七窍生烟。 ☆、第021章 :城阳公主(十) 有人气得七窍生烟,可也有人无动于衷。 城阳公主腰板挺得笔直地站在离兄长不到三米的地方,目光落在案桌上的人偶上。 “阿兄,我想见驸马。”她语气十分平静。 李治咬牙冷笑:“好让你去与他串通一气吗?” 城阳公主垂下双目,沉默了良久,才沙哑着声音问道:“阿兄,您难道觉得,城阳有理由不恨武媚娘么?” 李治猛地转头,双目盯着她。 城阳公主迎着李治的视线,向来带着微笑的脸上,此时带着十二分的倔强,徐声说道:“平心而论,武媚娘此人确实有长才,是阿兄不可多得的贤内助。可她害我亲人,我的亲舅舅便是被她所害,新城的死虽不是她直接所导致,可真要深究,她又如何脱得了干系?” 李治听到城阳的话,哑然半晌,最终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他一只手支着额头,声音低哑:“城阳,那些事情,并非是媚娘的错。” 身为一国之君,当日父亲为了他可以坐稳江山,替他选了几个顾命大臣。可登基后的自己,却吃够了顾命大臣的苦头。当日高阳公主与房遗爱谋反,长孙无忌弄权,将吴王李恪牵扯进去,要处死李恪。高阳公主任性妄为,因为当年父亲处死了她的情人儿怀恨在心,在父亲去世的时候都不曾流露半分悲痛之色,更别说是流泪。 李治对高阳公主这个妹妹,感情本就没多深,虽然对她造反的行为虽然感到痛心,也认为她包藏祸心,要处死她无可厚非。可李恪无罪,也是他最年长的兄长,谋反一说本就是长孙无忌指使房遗爱所为,作为一国之君,却连赦免自己无辜兄长死罪的权力都没有。 顾命大臣的势力过大,甚至已经威胁到皇权,他又如何能甘心? 皇权唯我独尊,他又怎能忍受几个顾命大臣自持是前朝元老,而将皇权压了下去。长孙无忌是亲舅舅不错,可他也曾示弱,与媚娘亲自上门拜访舅舅,希望能得到舅舅的支持与帮助,可舅舅是怎么说怎么做的? 作为一个臣子,不能为君所用,还要成为他皇权的威胁,还有什么用? 而长孙无忌,首先应该是一个臣子。 城阳公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李治,“主上,夫妻本是一体。那些事情无论是谁的过错,都有武媚娘的一份。城阳也是人,内心也有自己想要爱护的人,我不忍责怪阿兄,便只好迁怒至武媚娘身上,莫非有错?” 李治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城阳的意思,他已经最明白不过了。他会因为心中的爱意对媚娘的很多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没有触及他的底线,什么都可以。 如今城阳替薛瓘顶罪,也是同样的意思。 城阳公主见兄长没有说话,知道他已经心软,再度跪了下去,“阿兄,身为长公主,一直以来父亲与阿兄对城阳都十分爱护,旁人都说城阳此生再无所求。可有谁明白,身为长公主,要下降何人都由不得自己做主的苦衷。父亲在世时,杜荷犯了死罪,将城阳接回宫中,后来再度下降如今的驸马。驸马即便万般不是,这些年爱我敬我,不曾让我受过半分委屈,驸马从未错待城阳,反而是如今城阳是戴罪之身,还连累他被关进大牢里。” 李治听到这儿,已经面无表情了,他就这么冷冷地看着自家的妹妹,到底要怎么样将黑的说成白。 城阳抬头,眼圈中已经微微泛红,里面转着淡淡的水雾。 李治无动于衷。 城阳见状,凄然一笑,也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了一把匕首,放至自己的脖子上,“主上,驸马与此事无关,城阳可以死明鉴!”语毕,手中的匕首便要往脖子动脉处割。 李治惊得站了起来,椅子因为他动作过猛而烦恼在地,他怒喝了一声:“胡闹!” 城阳公主却不管不顾,匕首一点都没打算为自己留一线生机,脖子上已经殷红一片。 “我答应你!” 原本视死如归的城阳这才停下了动作,殷红的血顺着脖子流淌而下,将她身上的衣裳都染湿了。她眼圈中转着的水雾终于凝结成珠,划过娇丽的脸庞。 她泪眼婆娑地看向李治,“多谢阿兄。” 李治大步走了过去,随手在她的裙摆撕下一块布,一边帮她包着脖颈的伤口一边牙咬切齿,“混账东西,你的匕首是怎么来的?” 城阳公主与兄长对持时勇气不少,如今兄长答应了她的要求,她便似乎是全身的力气都流失了。她软软地靠在李治身上,有些气弱地说道:“禁卫军统领深夜前去不羡园接我,我心中害怕,刚好马车上有一把小匕首,我顺手便揣进兜里了。” 李治闻言,惊怒之余,又觉得好气好笑,“万一我不答应你,你便打算这么将自己交代在这儿了么?” 城阳公主闻言,弱弱的声音带着几分庆幸:“可阿兄答应我了。” 厌胜之术,一旦被发现,即便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可如果真是薛瓘,必死无疑。她棋走险招先将罪行揽在身上,赌的便是兄长对她的恻隐之心。她本就没抱大多希望,可兄长并未让她希望。 当城阳公主见到薛瓘的时候,是回宫后的第三天。 胳膊拧不过大腿,李治终究是对这个唯一的妹妹心软,因此破例让她前去大牢见薛瓘。 大牢中的薛瓘正盘坐在铺着稻草的床上,双米紧闭,鼻端忽然嗅到一缕熟悉的幽香,其中还混杂着草药的味道,他有些诧异地张开眼睛,便看见有三个人迎面而来,走在前面的一人穿着曳地长裙,乌黑的长发梳起,见到他时,原本紧绷着的五官柔和了下来。 牢门门锁打开,跟随在女子身后的两人离开。 “驸马!”连城公主上前,双手抓住薛瓘的手。 薛瓘反握住她的手,神色既是激动又是惭愧,“公主!” 短短三天,几乎便是生离死别。 薛瓘紧抓着城阳公主的手,几乎有想要流泪的冲动。 城阳公主见薛瓘之前,本还有一分期望,希望那个人偶只是虚惊一场,是旁人移花接木弄出来的。可当她见到薛瓘时,心中便明白了大半,真的是他。 城阳公主不怕为他顶罪,可她怕自己顶了罪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城阳公主仰头,轻声问薛瓘:“为什么?” 毫无头绪的一句话,可薛瓘明白她的意思。他和城阳公主成亲多年,感情和睦,夫妻之间早就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和默契。城阳公主了解他就如同他了解城阳公主一样,厌胜事件爆发,他被刑部带来审问,可在没见到城阳公主前,他一句话都不会说。是贪生怕死,也是怕自己死了是一了百了,却连累了父兄妻儿,于是咬着牙不招供。他知道皇帝定会亲自召见城阳,如果他有一线生机,那必然是牵在城阳公主身上。 如今城阳公主能来与他见面,不论厌胜之事真相会如何,他明白自己已经求得一线生机。 薛瓘俯首,迎着城阳公主的目光,沙哑着声音说道:“因为我无能。” 他曾是上官仪的学生,按照老师的期望,他本该是要成为文官的,可太宗看上他武艺不俗,将他提拔为武将,后来因为城阳公主下降,在此提拔为左奉宸卫将军,从三品。 几年前,上官仪因为得罪武则天而死,还祸及子女。他明知上官仪是冤死,却无能为力,每每想起,心中既是难过又是压抑。可他又能怎样?他的妻子是当今长公主,与她皇嫂的感情还甚为和睦,他并不想从中挑拨离间。 人偶不过是他喝酒时拿来发泄所刻,从前他都次刻完都会记得销毁,可就是前两天,他不胜酒力,竟然忘了自己顺手将人偶扔进了书房中的大花瓶中,以致于如今招此祸患。 “薛瓘对不起公主。” “驸马何来对不起一说,是城阳任性,非要驸马为我雕刻人偶,我已与圣人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城阳公主说道。 薛瓘怔楞地看向她。 城阳公主笑得有些无奈,“驸马怕且是要被城阳连累了。” 她本来并没有放弃要继续追查,心中总是想着万一不是驸马呢?如今一看,幸好是她昨晚在兄长面前软硬兼施,不惜拿命来赌,才有兄长愿意庇护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她。 李宸和太平不知道自己的姑姑到底经历了一场怎样的风暴,两人在湖上坐完船之后,便跑去了清宁宫找武则天。 武则天与李治才与大臣商议完政事,见到两个女儿,自然是免不了要问一下在不羡园玩得如何?又问李宸对不羡园是否满意。 李宸坐在父亲的腿上猛点头,说着满意。 太平看完父母,便回去了。李宸借口说许久没见母亲和父亲,她晚上要在清宁宫与母亲一起住,武则天几日不见小女儿,如今见她脸上露出讨好的笑颜撒娇,心中便柔成了水,只好妥协。 李宸半梦半醒中,听到父亲与母亲低语—— “媚娘,薛瓘该死,我本该将他杀了替你出气,可城阳她——唉,总之,是我愧对你了。” “城阳是主上的嫡亲妹妹,若是妾的委屈能换来她的幸福美满,那倒也值得。更何况主上将驸马这个始作俑者调离长安,也算是为妾做主了。主上,夫妻本为一体,媚娘又怎会不理解您是爱妹心切。” 李宸听到关键的两句,心中登时清楚了真相。 所以要害母亲的,是薛瓘,而不是城阳公主。 ☆、第022章 :婆娑世界(一) 城阳公主坐在马车里,问撩起车帘往外看的薛瓘,问道:“阿兄还在吗?” 薛瓘将车帘放下,“在。” 这日是薛瓘出发前去房州的日子,是个艳阳天,李治并没有惊动文武百官,只带了两个女儿在骑兵的护卫下前来相送。 厌胜一事,不论真相如何,在李治的庇护下,只将薛瓘贬至房州作为告终。城阳公主说既为夫妻,便应该荣辱与共,向李治请求要随驸马一同前去房州。李治纵然心中不舍,但妹妹主意已定,只好随她。 李治一路将妹妹送出城关,叮嘱了几句之后,便让他们离开了。马车沿着官道驶远,李治却并没有离开,他带着两个女儿登上了瞭望台,看着那绝尘而去的马车。 此番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相聚。 城阳公主心中对兄长愧疚,生怕一回头就触景伤情,只好硬着心肠不回头。 “我对不起阿兄。” “与你无关,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城阳公主抬眼,看向脸上尽是愧疚之情的薛瓘,牵了牵嘴角,“最重要的,是我们仍在一起。” 坐在马车上的薛绍看了看父母,没有说话。 薛绍想起刚才前来送行的两个表妹,永昌表妹年纪还小,站在圣人舅父旁边,眨巴着大眼睛,还朝他和母亲甜笑,好似还不知道什么叫离别之情似的。倒是太平……薛绍一想起刚才太平红着眼睛问三表兄什么时候会回来长安的场景,幼小的心灵就觉得难过。 这是他头一次离开长安,听说从前许多离开长安的人,都很久不回来长安。他不知道父亲和母亲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惹得舅父生了天大的气,听母亲的话,父亲大概是不能再回长安了。 薛绍撩起旁边的车帘,看着外面飞驰而过的景色,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再回长安。 等他可以回长安的时候,那个爱玩爱笑的太平表妹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这些,小小的薛绍都不知道,可他心里觉得不舍。长安城中的小玩伴,太极宫中的表兄表妹们,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和他们一块儿玩耍了。 李治在答应了城阳公主让她与薛瓘一同去房州之后,心中就开始后悔了。说到底,他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嫡亲的妹妹,怎么舍得让她跑到地方去受苦,可他又领教了城阳公主为了薛瓘连命都不要的感情。左思右想,李治是忍痛同意了妹妹的请求,可夜里睡觉怎么睡都不踏实,在武则天身边翻来覆去。 武则天被他弄得好气又好笑,说道:“薛瓘脑袋还好好的安在脖子上,只是被贬到地方去。城阳得偿所愿,还愿意去房州与驸马共荣辱,主上也说了这是好事,怎么这会儿却不舒坦了?” 李治一声不吭。 武则天见他不吭声,以为没事了,于是闭上眼睛。可没一会儿,李治突然坐了起来,说道:“我觉得不妥。” 武则天只好跟着坐了起来,“怎么不妥?” “城阳去房州的决定太过仓促了,我都还没想好要给她带些什么好东西,她就要走了。她明日清晨便要出发,我、我——” 李治皱着眉头,我了半天,然后说道:“我该让城阳在长安待两个月,待薛瓘在房州打点好一切安顿妥当之后,再让她过去。” 武则天:“城阳是天家之女,到了哪儿都不会有人委屈了她,公主府的邑思和侍女也会一同前去。” 李治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那日她执意要与薛瓘去房州的时候,我朝她发了一顿脾气,也不知她如今心中是否难过。” 而且,从此以后,他唯一的嫡亲妹妹就与他天南地北,再也没有人三天两头跑宫里来,跟他说阿兄我在公主府待得闷了,来陪你和阿嫂几日。他那个看似温婉大方实则脾气倔强的阿妹,再也不会在逢年过节领着几个小侄儿进宫来讨赏了。 贵为一国之君,坐拥江山,何等富有? 可他身边的亲人,却一天比一天少。 李治觉得自己的心里空空落落的,却不知道该要怎么做才能让空落的心好过一点。 武则天看着李治半晌,伸手过去握了握李治的手,柔声说道:“既然是这般,主上何不去送城阳一程?” 李治看向她。 武则□□他露出一个微笑,随即起来披上了衣服,接着便将李治的私服拿了出来,笑道:“昨日的时候,太平便与我吵着她明日大早要带着永昌去给她的三表兄送行。我那时便想着或许主上会心血来潮,给城阳送行。” 李治一愣。 武则天笑道:“薛瓘记恨的是媚娘,城阳之举虽是袒护薛瓘,可从未曾有过半分加害之意,平日里她常进宫来陪伴几个侄儿侄女玩,妾并非小气之人,又怎会因此而怪她?妾早已为主上准备了送行之物,太平和永昌也该是差不多要来了,主上可要与她们一同前去送行?” 李治看着眼前的武则天,心中既是感动又是愧疚,她被驸马用厌胜之术诅咒,却与他说她是当今天子的妻子,有天子庇护,任何怪力乱神也奈何不了她,主上因为城阳的缘故饶了薛瓘性命,她也不会因此而不快。 她一番话说得大方得体,断不会让他有半分为难。可她越是这么通情达理,他心中就越是愧疚难当。 李治忍不住伸手,将武则天扯进了怀里抱着。 “媚娘……”帝王的声音,竟然还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武则天顺从地伏在他的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拉开两人的距离,朝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后,亲自服侍他将私服穿上。 “主上再不准备出发,怕且便是来不及了。” 武则天的时间拿捏的分毫不差,她才服侍李治换好衣裳,太平和李宸便来到了清宁宫。太平的模样看着是清醒了,倒是李宸还趴在李馨的怀里呼呼大睡,睡得脸上都红扑扑的。 武则天见状,上前摸了摸李宸的脸,轻声说道:“永昌还没睡醒,不然就不要去了吧?” 太平仰着头嘟着嘴,“阿妹昨个儿说要跟我一起的,要是醒了见她自个儿在宫里,觉得我将她抛下了,心里岂不是很难过!” 李治走过去,将李宸抱了过去,李宸模模糊糊地张开了眼睛,见是父亲,头一歪,又继续趴在他的肩膀梦周公去了。 武则天莞尔,“主上当真要带着永昌一起去么?” 李治说道:“城阳平日里经常念叨着永昌,让她去送姑姑一程也是应当。” 武则天见状,也没有再说什么,叮嘱了几句之后,便将他们送出清宁宫。 武则天站在清宁宫的台阶前,看着已经骑马远去的李治,微微一笑,随即便转身离开。 在天下人看来,她已经得到了帝王的信任和爱护,母仪天下,何等威风? 可这些,还不够。 她还想要更多。 有时候通情达理和以退为进,会让心有愧疚的人越发愧疚,人一旦愧疚,就会试图做许多事情来弥补。 她要的,便是后面李治的弥补。 李宸天没亮就被太平阿姐拖了起来,她也知道自己是要去送姑姑的,可身为一个几岁小孩,爱困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即便是她的理智知道自己该清醒,还是无法张开眼睛,最后李宸干脆不再跟身体的本能斗争,直接趴在桌面上睡死了过去。太平无奈,可是又想让李宸陪着,只好支使着李馨抱着睡成小猪的李宸走。 到清宁宫的时候,李宸模模糊糊还是知道自己被父亲抱着的。 她模模糊糊地想原来父亲也要给姑姑送行,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难过……想着,脸上被一只小手拍着,她皱着眉头躲开那只手,可那只手不管她头怎么转,都如影随形。 这样打下去,她的脸会成猪头的好吗! 李宸十分恼怒地张开了眼睛,却看见太平放大的脸在她上方,吓了一大跳。 “阿妹,你总算醒了!”太平喜形于色。 李宸:“……” 她坐了起来,揉着眼睛,咕哝着埋怨:“阿姐,你打得我脸疼。” 太平很敷衍地摸了摸她的脸,“不疼不疼,我们快到了,父亲也来了呢。” 李宸点头,掀开了车帘,看到前方穿着私服的李治。她眨了眨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父亲的背影很落寞。 城阳公主没想到李治会送行,兄妹二人在马车前相对无言。 薛瓘十分有自知之明,晓得圣人见到他便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把他给卸了,于是拜见圣人之后便十分自动地退避三舍,省得碍了圣人的眼。 李宸仰头,看看城阳公主,又看看父亲,再看看那边正顾着跟薛表兄依依惜别的太平。 她上前,笑得一派天真烂漫,手轻扯城阳公主的宽袖,“姑姑,我听母亲说,您要到房州去。母亲小时候也跟着外祖父到外面去,说外头有许多的新鲜事儿,姑姑遇见好吃好玩的,可不要忘了永昌啊。” 城阳公主这才回过神来,看向李宸,蹲下了身体与李宸平视,“姑姑又怎会忘了小永昌呢?” 李宸双手揽着城阳公主的脖子,像是撒娇一般:“姑姑不止不能忘了永昌,还不能忘了父亲。” 城阳公主一怔,抱着李宸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随即站起来,看向李治。 她的眸里已经泛着水光,脸上却露出一个动人的笑颜,“阿兄,不论城阳到了何处,心中也永远惦记着您。” 李治本准备了一大堆的叮咛要与她说,可到了临别之际,却什么都说不出。 城阳公主回头看了远处的薛瓘一眼,然后与李治说道:“阿兄,已至城关,时候也不早了,您该要回宫里了。” 李治有些愠怒,说道:“朕爱回宫便回宫,爱在外面遛弯便在外边遛弯,谁又管得着?” 语毕,轻叹了一声,让身边的人拿来一壶酒和两个白玉杯,他亲自往白玉杯中倒满了美酒,将其中一杯递过去给城阳公主。 城阳公主葱白的长指扣住白玉杯,举杯与李治的相击,一饮而尽。 莫愁前路无知己,且记今朝酒一杯。 此番分别,愿你我兄妹二人,他日还能共聚一堂话趣事。 ☆、第023章 :婆娑世界(二) 李宸做了个梦。 她梦到自己六岁生辰的时候,父亲找了许多人来为她做衣裳,衣裙上是用银线绣成的百花穿蝶图案,刺绣巧夺天工,最重要的是也不知道裙子是用什么料子做的,在不同的光线和不同的角度下,居然能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她十分喜欢,将衣服换上便和盛装的太平跑到长安的东市和西市晃悠,惹来无数艳羡的目光。 可忽然有人怒声说道:“如今天下大旱,百姓苦不堪言,两位公主却这般奢华度日,简直不可原谅!” 于是,原来那些艳羡的目光瞬间变得十分愤怒,虎视眈眈的盯着她和太平,似是恨不得将她们俩撕了。这时,忽然有一个人说道:“如今天灾不断,分明是因为皇后干政惹得上天不满才会如此!两位公主是皇后所出,将她们杀了祭天或许便能平息上天的不满!” 在众人一拥而上的时候,李宸被惊醒了。身上尽是冷汗,衣服都已经被汗湿,她大口得喘着气,还有些回不了神。 一个午后小憩,居然也做噩梦。 “公主做噩梦了吗?”刘馨小心翼翼的上前将垂下的纱帐撩起挂在上方的银钩上,探头去看坐在床上的李宸。她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水汪汪的眼睛此时带着几分茫然,额头上的头发汗湿了贴在额头。 刘馨不见她回答,探手一摸,感觉她身上的衣裳已经全部汗湿,便吩咐了左右取来换洗的衣服。 上官婉儿倒了一杯温水上来,李宸接过杯子一口气喝了大半,然后看向上官婉儿,“婉儿,你昨个儿与我说,如今关中大干旱,民间□□,有的百姓因为没有粮食还有人吃人的惨状出现,是真的吗?” 刘馨听到李宸的话,皱着眉头看向上官婉儿,轻斥道:“你又不曾出宫,如何得知宫外情况如何,与公主胡说什么呢!” 李宸转头,抿着唇冷眼看向刘馨。 刘馨随即明白自己适才斥责上官婉儿的举止惹得公主不快,低头轻声说道:“婢子失言。” 李宸将手中的杯子递给刘馨,“你先下去吧。” 刘馨将杯子接了过去,便退了出去。 上官婉儿轻声提醒:“公主,起来将身上汗湿的衣裳换下吧。” 李宸顺从地起来,让上官婉儿指挥着几个宫女替她换上干爽的衣服。 换完衣服之后,李宸跟上官婉儿说道:“我想去找阿姐。” 这两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先是去年的时候刮州翼州暴风雨,当地洪灾,冲毁房屋无数,接着便是今年春天大旱,严重影响百姓播种庄稼,到了秋天的时候,干旱变本加厉,百姓颗粒无收。关中大旱,李治和武则天为此也伤透了脑筋,李治撤离主殿,减少膳食,停止一切休闲娱乐,还免了严重干旱的几个州的税负。 在古代科学并不像后世那样发达,不明白无论是洪水也好,干旱也罢,都是自然的一种现象,与人并无太大的关系。天降大灾,在古人看来,便是天子不修德行,犯了错误。此时朝中一些早对武则天心怀不满的人便趁机散播谣言,说自从东封泰山之后,天灾不断,定是因为当时皇后当了亚献的缘故。自古以来,从来只有皇帝主持封禅,还没见过皇后主持的。而且这些年来,皇后干政,竟还与天子一同临朝听政,处理国家大事。皇后所为,有悖后妃德行,触怒了上天,因此上天才会降祸于大唐社稷。 人在困境当中,最容易做的便是迁怒。关中百姓饱受旱灾之苦,此时又有人煽风点火,对皇后不满的情绪也随即高涨。 李治一边为了大旱和饥荒操碎了心,一边还得维护自己的皇后,身心俱疲,然而还不能倒,这万里江山,以及千万的大唐子民,还仰仗着他呢。若是此刻他倒了让武则天主持朝政,天晓得会朝政以及民间谣言会变成什么样! 最近关中各地关于干旱的奏折跟雪片似的飞来,那些奏折大多出自当地刺史,数字和描述都触目惊心。 李治揉着额头,急得跟锅上的蚂蚁一般。 武则天站在他身后,为他揉着太阳穴,“主上,莫急。” 李治手覆在额头之上,“媚娘,大唐幅员辽阔,自我登基以来,公私粮仓常年不空,若是偶尔旱灾饥荒,倒是不成问题。可这两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先是水灾,接着便是旱灾,偶尔地方还有上报蝗灾、瘟疫之事。今年春天已是干旱,春旱秋饥,如今秋天旱情更甚,我如何能不急?” 武则天闻言,轻叹一声,沉默。 历朝历代,但凡天灾不断,便容易引发人祸。 东封泰山前的几年,风调雨顺,百姓的日子倒是过得不错。可这两年天灾不断,百姓吃不饱饭,唯一的法子便是放粮救灾。可如今洪灾过去,又是干旱,春旱也就罢了,还有秋旱。即便是放粮赈灾,也得有足够的粮食,如今天灾已久,人人都担心饿肚皮,即使中央指示地方放粮赈灾,也得当地官员配合,否则他们阳奉阴违,只会将饥民逼成暴民,更何况如今公仓的粮食也所剩无几。 眼下哪儿都在闹饥荒,李治已经在奏折上看到有的地方已经出现人吃人的行径,想不犯愁都难。 帝王夫妻两人沉默间,外面便传来了一阵嬉笑声。 “是永昌和太平过来了。”武则天说道,与李治一同走了出去。 清宁宫外蜿蜒的长廊,一群宫女簇拥着太平和李宸走了过去,太平凑近李宸,不知道跟她说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李宸先是一怔,接着便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似是珍珠落玉盘般,悦耳动听。 李治看着两个女儿,心中的愁绪和疲倦之意忽然没那么重了。 帝王放下了一国之君的威严,蹲下身子朝女儿张开了双臂,“永昌。” 李宸抬眼,看见眉目含笑的父亲,而母亲则是站在父亲身旁,一脸纵容地看着她与太平阿姐。 李宸当即眉开眼笑地冲武则天喊了声阿娘,接着便整个人像只展翅欲飞的小蝴蝶一般,扑进了父亲的怀里。 “永昌已经好几日没见到阿耶了。”李宸抱着父亲的脖子,咯咯地笑道。 太平如今已经将近八岁,五官出落得越发精致好看,轮廓眉眼都有几分像武则天,她微笑着走过来,在母亲身旁站着,看着李宸肆无忌惮地向父亲撒娇。 太平已经不是两年前的那个懵懂小姑娘了,母亲已经开始教导她作为一个女人要明白的道理,以及应该会做的事情。 她如今比李宸更频繁地跟在母亲身边,看母亲处理后宫之事。而且自从李宸出生以来,母亲便教导她要像兄长们宠爱她一般宠爱阿妹,因此看到父亲更加偏爱阿妹,偶尔的时候也会觉得不是滋味儿,但每次不是滋味儿的时候,很快就被她的自我安慰大法打发掉。 她是阿姐嘛,姐姐也该要宠着阿妹的。她要宠着阿妹,因此父母放在她身上的宠爱分一点给阿妹也没关系。 而且最近见到父亲,他的眉头总是紧锁着,神情十分凝重,如今眉目舒展开,有种说不出的儒雅写意之感。 太平见状,心中也十分高兴。 李治伸手摸了摸李宸的头:“可我听你母亲说,你前几日还和太平一起跑到不羡园去玩了。” “唔,是去了呀,可我和阿姐不在宫里的时候,都很想阿耶和阿娘。”李宸仰头,笑嘻嘻地看向武则天。 武则天见状,无奈而又宠溺地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 孩子越是长大,就越会灌人迷汤了,身为父母明知道她不过是嘴甜卖乖,可听了心里还是暖洋洋的。 李治笑问:“去不羡园玩得可好?” 李宸:“不好,不羡园大院子后山上的小溪都快干了,也没什么鱼在里面玩。茶树长得也没精神,我看到许多长工在山上挖野菜,说是要带回家中给家人吃。” 李治和武则天对视了一眼,原本已经舒展的眉目再度锁了起来。 李宸却好似没察觉一般,又与父亲说道:“阿耶,不羡园里的大池塘,夏天的时候长了许多荷花,如今荷花谢了,我听说荷花底下都是莲藕,那么大一片池塘,不如我让陆寺丞派人将莲藕挖了分给经常不羡园的长工吧?” 李治和武则天一愣。 李宸偏着头,继续说道:“我问陆寺丞到底是野菜好吃些,还是莲藕好吃些,陆寺丞说自然是莲藕好吃些。反正如今干旱,湖中也没水,湖里一股泥味儿难闻得很,不如让陆寺丞将莲藕挖起来,等明天开春,湖中蓄了水之后,再种荷花。” “可这么一来,冬天你便不能倒不羡园去玩了。”李治提醒她。 李宸笑道:“我与阿姐说好了,今年冬天去骊山泡温泉。” 李治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与武则天相视而笑。 李治抱了抱李宸,欣慰说道:“行啊,只要你愿意,都随你。” ☆、第024章 :婆娑世界(三) 李宸将不羡园偌大的人工湖里的莲藕分给不羡园的长工挖走,对于饥荒之岁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虽然如此,却为她在长安百姓心中留下了个好印象。人人都说公主贵不可言,不知人间疾苦,可永昌公主见到了长工挖山上的野菜,心中不忍,便将湖中的莲藕分给不羡园的长工了。 有人不服,跳出来说公主封户五百,将不羡园湖中的区区莲藕给了长工又怎么样?若当真是有心,还应该将封户上交的粮食也分给百姓才是。 又有人反驳说道一群刁民,还得寸进尺了,开仓发粮是国之大事,公主不过是日行一善,尔等还当那是她该做的么? 反正饥荒之岁,人人都饿肚子,长安城中的世家贵族见永昌公主有善行,而自己没有,生怕被舆论说还比不上未满六岁的小公主,只好忍着心痛,将家中私仓的粮食也分出一点点给饥民。所谓积小成多,居然也稍微缓解了长安周边的饥荒。 长安周边是稍微缓解了,可地方并没有缓解。各地饥荒的奏报,以及少数地区有饥民暴动抢粮食的奏报依然是像雪花一般飞到太极宫去。 而此时民间对朝廷也开始怨声载道,认为是武则天这些年来干政,大逆不道触怒上天的谣言更是变本加厉,原本十分爱戴皇后的大唐子民,此时因为吃不饱肚子,哪里还顾得上回想昔日皇后辅助圣人做了多少有益于他们的事情,都要求圣人废黜皇后以平息上天的怒气。 武则天见状,在十一月初一这日,当着群臣的面跪下,请求皇帝废黜她的皇后之位,以平息民怨。 “若是圣人将妾废黜,可挣得大唐百姓安居乐业,妾愿避位。” 群臣当中虽然有人是倒武党,可不论是拥武党还是倒武党,都没想到武则天会有此举,全体哗然。 李治见状,震惊不已,怒斥其胡闹。 “若是当日东封泰山皇后不当主持亚献,那也是朕之过错,皇后不过是听朕指示,何罪之有?皇后主持后宫以来,母仪天下,更曾三度举行亲蚕大典为我大唐妇女表率。天降大灾于大唐,是对朕的考验,诸位爱卿与百姓何必将天灾之事归咎于皇后身上?废后之事,日后切勿再提!” 李宸得知武则天自请避位的事情,并没有太惊讶。 她自然不会认为母亲是怕了民间的谣言,也不会认为母亲真的不想当皇后。母亲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 而在武则天自请避位的第二天,武则天的母亲荣国夫人杨氏匆匆进宫来见武则天。 此时的杨氏已经是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可精神状态还十分好。 荣国夫人年纪大了,这两年已经不常到皇宫走动了,要是想见外孙与外孙女,武则天自会安排仪仗送皇子公主到周国公府探望她,而且太平和李显那两个小家伙在宫中待闷了的时候,也常去周国公府玩。 更何况,自从贺兰敏之继承了周国公的爵位之后,便在周国公府住下,时常前去侍奉她老人家,将她哄得是心花怒放。 李宸到周国公府玩的时候,也曾经听到有侍女窃窃私语说这两年荣国夫人不太到皇宫走动,是因为贺兰敏之,说如今贺兰敏之是荣国夫人的小情人。贺兰敏之因为妹妹魏国夫人在宫里中毒去世,对姑母武则天颇有微言,荣国夫人宠爱外孙兼小情人,也极少到皇宫里见武则天,省得小情人不高兴。 无意中听到墙角的李宸目瞪口呆,外祖母与外孙……这也太重口了。然后又想起母亲到晚年时,也会养一屋子的男宠,后世都惊叹她的精力之旺盛。如今看来,也是有遗传基因在里头的。 荣国夫人进宫,可见她也是被武则天自请避位的事情震惊了,所以才火急火燎地进宫来。 “皇后殿下,怎可自请避位?” 周国公当年在外地任职病逝,荣国夫人带着几个女儿在武家生活不易,后来武则天进宫当上皇后,其中各种事情少不了荣国夫人在其中为其谋划,其能耐不容小觑。只是这些年来,武则天的谋略越发的高深成熟,荣国夫人也觉得自己不需要为这个女儿操心些什么。若不是听说武则天自请避位,她这把老骨头都懒得往宫里跑。 毕竟,若是武则天当真避位,事关武家日后的荣华富贵。 武则天让左右的人退下,然后与荣国夫人一同坐在炕上,“母亲,我是不得不为。” 荣国夫人皱着眉头,淡淡说道:“这些年来你的风头太盛,朝廷中与你针锋相对的人何止一二,从未少在圣人谗言重伤你,你贸然自请避位,若是圣人夹在大臣与你之间左右为难,见你主动避位,便顺水推舟,你当如何?” 武则天笑了笑,眼皮都没掀一下,“母亲,我与主上多年夫妻,若论拿捏他的性情,有何人能与我相比?民间谣言四起,此时天灾不断,各地大势虽然安稳,可已有暴动迹象,此时我若还对四起的民怨无动于衷,只会落下个无德之名。主上表面看似维护我,实则已被大臣及饥荒弄得焦头烂额。此时我若不自请避位,恐怕没多久,我这皇后之位便坐不稳了。” 从来祸福相依,这些年来她出尽了风头,武氏家族的人升官进爵,李治的身体也不如从前,虽然李治病情严重服药期间命太子监国,可很多事情政事是要经过她。李治信任她,也并不信任她。 圣心难测,当日的废后风波,便是她手段过于刚硬,在政事上与李治分毫不让,才让李治萌生了废后的念头。从那时开始,她便告诫自己,李治此人,或许确实喜欢她成熟识大体,也欣赏她独当一面的能力,可他并不喜欢自己的妻子过于强硬。对他而言,皇后要有容人的雅量,要坚强,可皇后也要适时示弱,让他觉得自己才是掌握着皇权的那个人。 而事实上,如今的皇权也确实是掌握在李治的手里。 因此面对天灾人祸以及民间四起的流言,她才会在李治面前示弱。 既然有人说旱灾是因她而起,要将皇后废黜,那么她便先下手为强,自请避位。同样是不当皇后,由她主动请求还是由群臣提议,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荣国夫人说道:“即便是如此,你也该事先与我说一声。”荣国夫人如今已经年老了,不像从前一般野心勃勃,更何况在荣国夫人看来,她们的终极目标便是让武则天当上皇后。这个终极目标,武则天早已达成,武家如今显赫一方,已经没有什么能比如今更好的了。 荣国夫人只希望武则天能守住自己在宫中以及在李治心中的一方地位,而不是剑走偏锋去冒那种有可能失去皇后之位的风险。 武则天抬眼,看了荣国夫人一眼,说道:“母亲如今年事已高,我不应再让母亲操心。” 荣国夫人闻言,微微一怔。这个女儿从小就聪明,当年进宫,不受太宗宠爱,却没想到后来的皇太子李治对她迷恋不已。荣国夫人自认武则天很有本事,十分聪明手段花样百出,只要当今圣人还是皇帝,她可以毫不费力便将后宫玩转而不出一点儿事。 但这两年荣国夫人已很少到皇宫来走动,又听得外面各种风言风语,更有个小情人贺兰敏之有意无意地嘀咕两句姑母如何如何,她也是不想武则天再惹什么事了。 武则天与荣国夫人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便将荣国夫人送走。 荣国夫人出宫的时候,武则天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目送她离开。 荣国夫人在一群侍女的拥簇下离开了清宁宫,武则天看着母亲的背影,觉得母亲如今竟是真的老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连李宸来了都不知道,李宸站在母亲跟前,歪着脑袋看她半晌不见她回神,只好扯着她的宽袖,“阿娘。” “嗯?永昌,你怎么来了?”武则天俯首,看向小女儿。 李宸笑嘻嘻的模样:“我原本是和阿姐一起来的,但我来的时候阿娘正与外祖母说话,我跟阿姐等了许久,您和外祖母还没说完话,便和阿姐回公主院了。可回去之后,我还是想见您,便又过来了。” 其实并不是回去之后又过来,而是太平走了之后,她又跑了过来。刘春不在,一般的侍女又不敢硬拦着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轻手轻脚地进了内室。武则天和荣国夫人说话的时候,李宸一直蹲在室内的纱帐内。 她本想着反正也无伤大雅,等母亲发现了,便说是她再跟阿姐捉迷藏,已经进来许久了。 不过李宸感觉自己今天的运气特别好,因为母亲送走了外祖母之后,有点魂不守舍,连她站在她跟前都毫无所觉。 ☆、第025章 :婆娑世界(四) 李宸觉得,这一年的冬天过得特别漫长。 关中饥荒到了冬天,也并没有任何缓解,父亲担心天灾引起的人祸,十分重视地方官员对饥民的安抚。武则天自请避位后,李治开始更多的将政事交由太子李弘处理。 李弘向父亲奏报:饥荒之年,民间恐怕会米价暴涨,如今关中饥荒,官方应当下令防止此类情况出现。若是民间各地豪绅富商家中私仓有粮食要卖,必须优先卖给官方,买米的花费由国库支出。 李弘说道若是百姓饭都吃不饱,国库再充足又有何用? 于是,太子李弘在这个冬天,博得了贤名,群臣都称赞太子心牵百姓,是大唐之福。 可也是在这个冬天,武则天的母亲荣国夫人杨氏去世。 武则天自请避位一个月后,荣国夫人便生病了,在入冬后的一个清晨里,她在鲁国公府与世长辞。母亲去世,武则天倍感神伤,古人向来又注重身后名,李治为了安慰皇后,特别下令要以王妃之礼将荣国夫人下葬,谥号忠烈,后来还加赠太原王妃。 虽然母亲的身后名十分好,可武则天仍旧没有开颜,李治为了让武则天开怀,便让几个子女都经常到清宁宫去陪她,有时候一家人也像民间的家庭一样,一起共坐围桌用餐。 这天晚上用完晚膳,父母大人正与几个子女交流感情的时候,武则天忽然跟李治说道:“母亲去世,我想为她尽孝道。” 李治一怔,侧首看向她。自从荣国夫人去世后,武则天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如今看过去,眉头轻锁,比起从前的雍容高雅,此刻的武则天更多了几分清雅之意,让李治心中不由自出地产生一种保护欲。 武则天抬眼,迎着李治的视线,说道:“主上,妾想出家修道,为母亲修冥福。” 李宸眨了眨眼,看向母亲。 李唐皇室自诩是太上老君的后人,因此一直信奉道教,太极宫中便有一处三清殿,是专门供奉三清的。道教认为家中有长辈去世,家中若是有晚辈出家修道,那其实便是为去世的长辈修冥福,可以让长辈在阴间过得更好。因此这时期如果家中父母去世,有的人家会挑选一个晚辈出家为其修冥福。 李宸觉得母亲身为皇后,她的母亲荣国夫人去世,她自然是十分哀恸。可按照母亲的个性,她即便是哀恸,也不会想着要出家,一个有野心迷恋权力的人,是不可能会有出家的念头。 李弘当即就与武则天说道:“阿娘是国母,怎可出家修道?” 李治皱着眉头,正想要怒斥她胡闹。 武则天适时伸手,白皙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主上先听妾把话说完。” 李治:“你说。” 武则天微微一笑,说道:“妾也晓得自己身为一国之母,决不可能抛下后宫之事,说出家便出家。自从妾进宫后,母亲便为妾操心良多,鞍前马后为妾奔波,如今她去世,身为女儿,妾也希望母亲在另一个世界能过得更好。” 李治蹙眉,不悦道:“周国公府当中,那么多的武氏晚辈,莫非你便不能从其中挑一个,让他修道几年为荣国夫人修冥福,非要亲自去做么?” 武则天抿着唇,“那些晚辈为我的母亲修冥福,为的是替自己尽孝道,与妾又有何干系?” 手里拿着一只蛐蛐正在把玩的李显抬头,说道:“可只要他们出家了,外祖母在另一个世界便能过得好。” 李宸附和着猛点头,然而两个大人并没空搭理他们。 李治听到武则天的话,眉头皱得更紧,脸已经不能拉得更长。 武则天说道:“妾想尽自己的孝心。” 李治闻言,正打算拍桌,然而武则天又说道:“妾不能出家修道,但可让太平替我出家修道,太平为外祖母尽孝,便是妾我母亲尽孝了。” 武则天话一出,众人登时沉默。 李宸扁着嘴:“太平阿姐,你要出家啊?你要到道观去住的话,永昌可怎么办?”然后又站起来看着母亲,跺着脚,“阿娘对外祖母可好了,天下人都会夸阿娘的孝心,外祖母能以王妃之礼下葬,也是因为阿娘的缘故。阿娘心中惦记着外祖母,心诚则灵,做什么一定要当道士?而且阿姐是阿耶的女儿,姓李又不姓武!” 武则天闻言,看向小女儿,她如今还不到六岁,受尽宠爱,怎么想便是怎么说的。虽然感觉被小女儿拆了台,可武则天也并未流露出不快,她跟个不到六岁的孩子计较什么呢?更何况那个还是她最疼爱的幺女。 李宸一边说一边十分委屈,眼圈都红了:“反正我就不要阿姐出宫,就不要她当道士嘛!” 太平闻言,笑眯眯地摸了摸阿妹的头,安抚说道:“阿妹别急,阿娘说了,若是我替她出家,只是为我封个道号,有庆典的时候我去露个脸便可,不是真的当道士。阿姐还是会在宫里陪你的。” 李治听到这话,心中登时已经了解武则天心里的想法。 夫妻多年,他又怎会不明白武则天好出风头的个性,她也并非是真想出家修道,不过是想要为自己在天下人面前博个好名声。好名声人人都爱,包括李治自己,因此当他明白武则天的想法之后,脸色稍霁。 武则天垂下双眼,轻叹一声,然后幽幽说道:“虽然太平也是妾的女儿,可终究是皇室血脉,若是主上不愿,那便罢了。” 李治站了起来,看向太平,只见她脸上笑眯眯的并没有半分的不情愿,可见武则天早就与她说好了。 李贤见状,站起来与李治说道:“父亲,若太平可以留在宫中,让太平替母亲出家修道也未尝不可。太平修道,一则可以替外祖母修冥福,二则她是为母亲出家,那便也是对母亲尽孝了。如此一来,既能成全母亲要为外祖母尽孝的心情,也能让大唐子民晓得太平孝顺的美德。”略顿,李贤又续道:“等过了几年太平长大了,便可以还俗了。” 李宸听了二兄的话,实在很想不雅地翻个白眼,然而她不可以,于是李宸坐在太平身旁,一副大人们说什么我听不懂的模样,可心里却在嘀咕:原来这年头出家修道当个女道士,也能这样,早知道我刚才就不瞎折腾……这样要是能修冥福,怕且太平阿姐修的也是给李家的冥福,因为太平阿姐姓李嘛,母亲如今也是李家的媳妇。 李治闻言,便没有再犹豫,同意了武则天的要求。 于是,这一年的冬天,在秋天自请避位的皇后在低调了一阵子之后,又恢复了从前的高调。大唐百姓都晓得,皇后殿下的母亲荣国夫人去世,皇后殿下为了寄托自己的哀思以及对母亲的孝道,忍痛让太平公主替她出家为荣国夫人修冥福。大唐的百姓翘起大拇指,夸皇后殿下当真孝顺,也夸太平公主不愧是皇家之女,小小年纪,便懂得孝顺父母。 李宸坐在去东都洛阳的马车上,回想着去年冬天的事情,不得不说,母亲让太平替她出家这一步棋真是走得非常好。 原本在民间声望已经不如从前的武则天,因为此事人气终于逐渐恢复。 可母亲恢复人气并不代表手中的权力更大,他们这趟去东都洛阳,太子阿兄便留在了长安监国。 李宸撩开帘子,看着外面的景致,虽然已经是二月,可还没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外头景色也没什么好看。而且经过了一个饥荒的冬天,外面的路边以及不远处的地都有不少的坑坑洼洼,那是经历饥荒的百姓们为了找可以果腹的各种野菜或是树根而留下的痕迹……不管怎样,如今饥荒总算是已经缓了过来,可以松一口气。 而且太子阿兄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几个字贯彻得十分彻底,在父亲至东都洛阳前不久,跟父亲建议要广囤耕地,充满各地粮仓。李治对太子处事考虑如此仔细周全,心中十分宽慰,当下就赏了太子丝绸一万段。 她将思绪拉了回来,有些无趣地将帘子放下,已经开始想念留在太极宫里的太平阿姐了。 太平阿姐替母亲出家修道,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但开始之时就是装,也该装得像模像样便是,因此李治和武则天到东都洛阳的时候,几个儿女谁都没带只带了小女儿李宸。李贤留在长安是为太子阿兄分忧解难,而李显和李旦……李宸想以三兄喜欢斗鸡走狗向来没什么心思放在正事的行径来说,他留在长安大概是负责为太平阿姐解闷,至于四兄,大概也还是跟从前一样,一得闲就去跟宫里的乐工一起玩。 ☆、第026章 :婆娑世界(五) 李宸跟随父母一起前去东都洛阳,洛阳宫中很大,可太平不在,这次父母到东都,几个兄长都留在了长安,太平阿姐因为说什么修道也没来。从前总是有阿姐陪伴的李宸忽然觉得很没劲儿,她坐在贞观殿的长廊上,外面春光明媚,院中的牡丹也开得正好。 她靠在身后的柱子上,春日的阳光十分温暖,晒得人都懒洋洋的。 她坐得有些乏味了,身上懒洋洋的可不代表心里懒洋洋的,她看着院中盛开的牡丹,便开始指挥身边的宫女去剪花。一会儿说要那边那株醉玉最高处的一枝花,一会儿说要右边那株蓝田玉的左上角靠近围墙的一枝,再一会儿又看上了靠近池塘边上那株香玉。好不容易,终于挑好了她要的几枝牡丹,一群宫女就被她嫌弃碍地方而赶走。 几枝牡丹被放在她的身侧,而她折腾了一圈儿之后,终于也开始昏昏欲睡。 上官婉儿和李馨在不远处看着李宸,随时听候李宸的吩咐。她们看着李宸的小脑袋像是钓鱼一般点啊点的,都想上前去劝公主不如回去小睡一会儿,然而两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就在两个人犹豫着的时候,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廊道上,上官婉儿和李馨都吓了一跳。转头,见是李治,赶紧跪拜圣人,却被李治摆手制止。 他处理完政事出来,便听侍卫禀报说永昌公主一个时辰前到了贞观殿一趟,但听说他正在处理政事,便没有去闹他。 李治轻声问道:“她在那儿坐了多久?” “回圣人,大概半个时辰。” 李治剑眉微扬,走了过去,只见女儿闭着眼睛头不断轻点着的模样十分可爱,有些莞尔地笑了笑,却也撩起衣袍在她身旁坐下。 春日虽至,但还透着寒意,宫女们生怕小公主坐在廊道上会着凉,底下铺了厚厚的貂毛毯。、“永昌。”李治喊道。 李宸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见是父亲,干脆整个人栽进了他的怀里,李治哭笑不得,伸手拍了拍她的脸,“永昌。” 她有些恼怒地张开眼,瞪着父亲。 李治笑着起身,说道:“走吧,昨个儿说要陪你练字,阿耶陪你练字去。” 李宸被弄醒了,顶着一脑门的起床气,鼓着腮帮,大声说道:“母亲已经陪我练过了。” 李治也不恼,只说道:“哦?我今个儿得了一个秋蟾桐叶玉洗,十分精致好看,本想着陪你练字的时候给你看呢。” 李宸闻言,瞌睡虫一下不见了,起床气也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小脸都亮了起来。 李治见状,弯腰将她放置在一旁的几枝牡丹拿了起来,“既然你母亲已经陪你练过字,那么秋蟾桐叶玉洗就等下回再给你看吧。这几枝牡丹,是要给你母亲送去的吗?” 李宸赶紧起来,说道:“牡丹是我剪了要给阿耶的,您不是说要陪我练字么,现在就去吧!” “你不是说你母亲已经陪你练过字了?” 李宸弯着大眼睛,朝父亲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练过了可以在练啊,母亲说过了,书法之道,贵在坚持勤勉。”如果她后面有一只尾巴,那只尾巴大概是处于兴奋摇晃的状态。 李治笑得既无奈又宠溺,“你还没见着那秋蟾桐叶玉洗,便这么喜欢吗?” 李宸说:“阿耶说好的东西,一定是极好的。” 自从李宸跟着母亲武则天练字之后,便无法自拔地喜欢上收集各种各样的笔洗,瓷笔洗和玉笔洗还是比较常见的,李治见她喜欢笔洗,还命人将一些附属国进贡的名贵材质雕琢成笔洗给她收藏。去年秋冬,关内□□,李宸将不羡园湖中的莲藕挖起来分给长工,长安城里许多达官贵族见状,纷纷效仿。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李宸和达官贵族的举动竟能稍稍缓解长安周边地区粮食紧张的状况。恰好那时附属国进贡了一批犀角,李治觉得那犀角颜色及花纹都像极了凋零的荷叶,便命人用犀角雕琢了一个犀牛荷叶洗,她看见了喜欢之情溢于言表,眼睛亮得跟天上的星星似的,整个晚上拿着那犀牛荷叶洗爱不释手。 到东都洛阳前,便听说东都民间有位玉雕师做的玉洗巧夺天工,李治便命人暗中找那玉雕师做了一个秋蟾桐叶玉洗。 玉洗是用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器身是一片桐叶,桐叶边缘往里卷起,便成了一个天然的容器,一直小蟾蜍在上面停留着,仰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栩栩如生,李宸看到一眼便喜欢上了。 李治笑她:“永昌小小年纪,就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了。阿耶的笔洗都赶不上你多了。” 李宸瞅了父亲一眼,又将父亲放在书桌上一个崭新的砚台抱在了怀里。 “这也是我的!” 这个砚台一看便知是产自歙州,而且做工精细,父亲不喜铺张浪费,可送来砚台的人肯定是千挑万选才带敢给父亲的。她不缺好东西,可好东西谁都不嫌多,李宸觉得当了公主的自己,收集癖比从前更严重了。 李治见状,笑到不行,又指向桌案上一串装饰用的玛瑙珠子,问:“那这个呢,也是你的?” 李宸看都没看,猛点头,“是!” 李治哈哈笑了起来,他处理政事心中本有些心烦意乱,如今被李宸这么一折腾,只觉得心中的烦乱之感减轻了许多。他心情一般般的时候都对女儿千依百顺,如今心情好起来,那更加是恨不得将她宠上天,于是大手一挥,笑着说道:“你再看看这房中还有什么喜欢的,我都让你带回去了。” 李宸眼睛弯成月牙儿一般,与父亲笑道:“这房中我没有喜欢的了,可我喜欢阿耶前些日子得到的古琴。”听说那是顶级大师做的古琴,世上只有唯二的两把,其中一把是父亲得了,在另外一把则下落不明。李宸不懂琴,可也知道那把琴肯定价值连城。 李治弯腰,俯身捏了捏李宸的鼻子,“你个小精灵鬼,居然打那把古琴的主意?你如今又不会弹琴,可不能给你。这样,待你音律学好,唔,也不求你比父亲更厉害,只要你能弹得让我觉得不错,待你下降时,我便将那古琴当成你的嫁妆带到公主府去,可好?” 收集癖犯了的李宸闻言,心里直发愁:父亲在音律方面的造诣那可是一流的,他的编舞配乐可是风靡一时,要父亲觉得她弹得不错那得下多少工夫? 李治和李宸在贞观殿里玩了一会儿,李宸为了秋蟾桐叶玉洗,倒也是真的在李治的陪伴下,练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字。练得有些倦了,便缠着父亲要去找母亲一起去赏牡丹。 父女俩去找武则天的时候,武则天正在和一起到洛阳的妃嫔交流一些后宫之事,妃嫔们见到李治和李宸,拜见过圣人后便离开了。后宫之人都明白,皇后殿下有容人的雅量,但也绝不喜欢旁的妃嫔当着她的面与圣人眉来眼去,更不喜欢妃嫔持宠生娇。魏国夫人之死,她们可都还记得呢。 帝王夫妻虽然是陪女儿一起去赏牡丹,可一路上李宸听到的便是他们在讨论朝中之事。 说起长安,李治便笑着与武则天说道:“你我二人至东都,留太子在长安监国。我听说前些日子太子见到有侍卫家中没有存粮,便弄了一些蓬草籽回去打算夹在饭中,充当粮食。太子见状,便悄然命家令寺给手下侍卫供给米粮。” 武则天点头说道:“太子从小便宅心仁厚,身为国之储君,能为百姓之忧而忧是好事,可妾却担心他过于良善。” 李宸抬眼看向母亲,母亲说的这个,她是知道的。母亲曾跟她说,太子阿兄小时候读书,老师给他读左传里一些罪恶之事时,他都不忍心听到这样的事情,后来改读礼记。 李治闻言,轻叹一声,说道:“人无完人,但总会成长。当日我立为太子时,先帝也曾担心我难以担当大任,可如今看来,我虽不能与先帝相比,但总算是不负他的期望。” 武则天侧首,眉目含笑地看向李治,说道:“主上是圣明之人,自然是不会辜负先帝的期望。” 李治闻言,也笑了笑,目光看向正在前方蹦蹦跳跳一会儿去看花草,一会儿又追着蝴蝶跑的李宸,说道:“当然,也多亏了媚娘一直在我身边。不止为我生儿育女,还为我分忧。” “这本便该是妾该为主上做的。” 李治看着武则天站立在他面前,眉目含笑,而身后是一片牡丹花,她站立在雍容华贵的牡丹花前,竟丝毫没有被比下去的感觉,反而被牡丹衬得她更加光彩照人。 李治正想说些什么,这是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奴见过圣人!” 李治扭头,看向来人,脸色不悦,“所因何事如此慌张?” 那名急冲冲而来的宫人随即跪倒在地,与李治说道:“圣人,城阳公主病重不愈,在房州薨了。” ☆、第027章 :婆娑世界(六) 咸亨二年,李宸六岁,城阳公主在房州去世。 李治得知妹妹的死讯时,悲痛不已,几乎当场失态。在城阳公主去世后不久,驸马都尉薛瓘也随爱妻而去。李治与武则天等人返回长安后,薛绍扶父母灵柩回长安。李治见到薛绍,又免不了被勾起伤心事。 薛绍痛失双亲,适逢巨变,比起两年前离开长安之时沉稳了不少,虽然脸上还是一团稚气,可眉宇间隐约透着几分毅然。 少年与李治说道:“母亲是在睡梦当中走的,临走前一天还与我一同在院子中晒太阳。母亲说她此生有丈夫儿子相伴在侧,再无遗憾,只是可惜不能再见舅父一面。” 李治闻言,脸上神情恍惚,半晌没有言语。 他想起年少无忧无虑时的日子,那时父母尚在,而他与兄弟姐妹欢聚一堂的场景,其乐融融。可惜母亲去世后,两位嫡亲的兄长为了太子之位相争,皆被贬离长安,最后客死异乡。长姐与晋阳相继去世,长孙诠去世后,新城心中怨恨他与媚娘对长孙一族做得绝情,直至她再度下降韦正矩乃至最后去世,新城都不再与他亲近。 好像这些年来,一直陪着他的亲人,就只有城阳。如今城阳也不在了,李治觉得自己心里头是空空落落的。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少年身上,妹妹还还不及等幼儿长大,便长辞人世。李治按捺住心中的哀痛,细细地问起少年如今在读些什么书,又考了他一些问题,最后温声问道:“你的两位表兄与你年龄相仿,你可愿意到崇贤馆与他们一起读书?” 薛绍有些错愕地抬头看向他的舅父。 即使父亲因为犯错被贬,但母亲还是当今圣人的嫡亲妹妹,他本该无忧无虑地长大,当他长大后,圣人舅父会因为母亲地缘故,给他安排一个闲职,他会在长安城中与众多的贵族子弟一般,今日喝酒言欢,明日打猎寻乐,长安城中的百姓说起他,可能会摇着头说不成器,终日只知斗鸡走狗,但语气里也会难掩带着羡慕嫉妒。 可在短短的几个月里,他失去了双亲,有人说长兄如父,可兄长从前倚仗的也是父母。薛绍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所倚仗,只能逼着自己冷静克制,从扶父母灵柩回长安的路上,他不哭不闹,像个大人一样。他早做好自己无所依靠,必须要独立前行的准备时,舅父却朝他伸出手来,问他是否愿意进宫与表兄们一起读书。 来自长辈的温暖让少年强迫出来的坚强冷静顷刻瓦解,原本伪装的硬壳顷刻出现裂痕,少年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可是身为男子汉的那种自觉又让他死撑着,导致他的面部表情十分微妙。 李治看着眼前的少年,好耐心地再度重复问道:“绍儿,你愿意吗?” 少年回神,眨了眨眼,试图将眼中的湿意眨去,低声回答:“愿意的。” 城阳公主去世,父亲心情一直都十分低落,母亲从洛阳回来之后,又开始变得十分忙碌。李宸和太平都见过从房州回来的薛绍,大概是太平在为外祖母荣国夫人修道修冥福,而薛绍也在为母亲守孝,两人见面之后颇有一股惺惺相惜之情。李宸却没什么心情,从公主院出来,宫女什么的跟了一大群,她看了心里有些烦躁,就将那些人全部都打发走。 公主院的宫女们这两年来训练有素,早就练就了一身神出鬼没的本领。见李宸嫌她们烦,二话不说各自在宫中散了,然后再找个不起眼的角落,装作是做事也好,帮主子摘花送东西也好,总之就是要不着痕迹地跟随着小公主的步伐,可不能让她有任何差错。 李宸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长生殿。她犹豫了一下,便走了进去。父亲身边的宦官王福来小声说圣人才用过药,要休息。李宸想了想,想要离开,可是弥漫在鼻端的那股药味儿,却让她怎么也无法移动脚步。 父亲今年的头痛严重了许多,御医说他得的是风痹症,最怕闷热潮湿。如今已经快到夏天了,天气开始变热,父亲最近又为了姑姑之事伤心难过,所以回到了长安之后便一直在用药。母亲看父亲被头痛所折磨,也想着法子来替他缓解病痛。在太极宫的东面,有一处永安宫,是当年她的阿翁太宗下令建造,永安宫地势较高,比起太极宫更加干爽凉快,当年阿翁的本意是让已经禅位的高祖到永安宫居住,以尽孝道的。可永安宫还没建好,高祖便已经去世了,永安宫便闲置了下来。 母亲为了让父亲更好地休养身体,今年才回长安,便看中了永安宫,要将永安宫改建,改名大明宫。说是今年酷夏之前,父亲便可搬至大明宫居住。 李宸看着弯腰与她平视的王福来,说道:“我想进去看父亲。” “永昌公主,圣人才用过药躺下啊。”王福来轻声说道,生怕声音太大,传进去会吵到李治。 李宸却不管他,转身就往里走,“我悄悄进去,一定不会吵着父亲。” “哎,永昌公主——” 李宸头也没回,直接走了进去。 王福来站在门口,进去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还是选择在原地待命。圣人对子女向来都十分疼爱,可他对永昌公主已经不是宠爱而是溺爱了,千依百顺得不要不要的。他得罪谁,也得罪不起永昌公主这尊大佛。 李宸进去的时候,父亲并没有躺下,一只手撑着额头,眼睛微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宸见状,眨了眨眼,故意放重脚步咚咚咚的跑过去。 李治闻声,不用张眼便知道是谁,嘴角微勾,却纹丝不动。 李宸跑过去,左瞅瞅,右瞅瞅,见父亲没有动静,干脆自己爬上炕。爬上去之后,整个人趴在李治的肩膀,“阿耶。” 李治笑着“嗯”了一声。 “王福来说您才用药,该要躺下歇着了,怎么没躺下?”李宸的小脑袋搁在李治的肩膀,问道。 李治说:“阿耶在想事情。” 李宸想了想,今天父亲才见过从房州扶父母灵柩回来的薛绍,想来想去,大概也是在想城阳公主以及她的几个孩子了。李宸站好了在李治身后,白白胖胖的小手伸到李治太阳穴的位置,替他按起穴位来。 其实她也并不懂什么穴位按摩,可在清宁宫的时候,父亲不舒服,母亲也是这么替他按的。李宸有样学样,也没指望自己能学到精髓,就是希望可以让父亲开怀一点而已。 “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你母亲呢?” “本来是有很多人陪我的,可我嫌她们太烦了。母亲和太子阿兄正在说话,他们说什么我也听不懂,于是我便来看您了。阿耶,头还疼吗?永昌替你揉揉,揉揉就不疼了。”李宸笑容可掬,虽然服务质量不行,可态度那是杠杠的。 李治听到她充满活力的声音,登时觉得心里的烦闷都少了许多,将她胖乎乎的肉爪拿了下来,笑着说道:“不疼了。” 李宸绕到前头,歪着脑袋,那双长得越来越好看的眼睛瞅着李治好一会儿,忽然说道:“阿姐和表兄正在替姑姑抄经书,阿姐说抄完经书,便能为姑姑积德修福,她会过得比之前还要好。阿耶,我们去看他们抄完了没有吧?” 李治一怔,看着眼前米分团似的李宸。 李宸说:“给姑姑抄了经书,她过得好,阿耶的头痛也会好。我都听说了,地下的人知道地上的人为她们伤心难过,他们也会难过的,如果他们难过,那是会损冥福的。” “啊!”李治错愕,实在不知道女儿是从哪儿听来这样的话,反正他是闻所未闻。 李宸睁着眼睛,不悦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李治忍不住笑了起来,站了起身,将炕上的李宸抱下来,牵着她的手往外走,“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倒是不晓得,抄经书这种事情,贵在心诚,太平和绍儿都有这份心意也实在难得,我们便去看看他们吧。” 李宸好奇问道:“阿耶要抄一份烧给姑姑吗?” 李治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举止亲昵,笑道:“阿耶要抄,永昌也要抄一份。” 李宸笑嘻嘻的点头:“好啊。” 李宸觉得要抄经书是没什么的,所谓的积德修福是不是真的都无所谓,誊抄经书也是缅怀亲人的一种方式。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从城阳公主去世后,父亲身体欠佳,她心中总会莫名其妙的不安,觉得如今这种平静快乐的日子快要走到头了。 ☆、第028章 :君子端方(一) 李宸很难想象太子阿兄李弘和母亲叫板的场景是怎样的。 她的太子阿兄李弘,是一个温润如玉又心地善良的人,对待父母恭顺有礼,对兄弟姐妹十分有兄妹爱,对待大臣礼节周全。李宸觉得,在整个太极宫里,真是找不到第二个比她的太子阿兄还好说话的人。 然而,现在很好说话的太子阿兄跟母亲闹不愉快了,为什么呢? 李宸表示此事没娘,说来话长。 二月份的时候,李治和武则天前去东都洛阳,留太子李弘在长安监国。李弘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李治和武则天离开长安之后不久,李弘的病情又加重了,只好在东宫里静养。静养的李弘不能操心国事,百无聊赖,便只好出去晃悠,去看看太平阿妹最近怎么样了,可有思念远在东都的父母和永昌啦?再看看二弟三弟四弟有没有好好读书啊?诸如此类的事情,这些事情关心完之后,太子殿下不知道怎么的,就到了掖庭。 到了掖庭也并没什么关系,有关系的是太子殿下在掖庭里,看到了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何许人也?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是李治当年和萧淑妃所生的两个女儿,当年武则天与萧淑妃斗,最后萧淑妃被武则天整倒了。母亲是戴罪之身,那么女儿自然也只能赶到掖庭里当苦力。可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毕竟不同于一般罪臣家中的女眷,谁也不敢用她们,只好将她们各自关在一个小屋子里。 太子殿下听说那两个看着傻乎乎的女子竟是与他同父异母的姐姐时,大吃一惊,惊讶过后,便是心生怜悯。他从小学的便是儒家学说,天性仁爱,虽然对过去母亲与萧淑妃的事情也有耳闻,可萧淑妃毕竟已经死了。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被关在掖庭里,这些年来从来无人过问,李弘觉得若不是那日自己不经意进了掖庭看到这两个公主,也记不得原来自己还有两个姐姐。 唐代女子,一般十五左右便会出嫁。而此时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两人早过了婚嫁的年龄。 太子殿下得知此事,心中既是难过又是同情,便上疏给父母,请求父母为两位姐姐找个合适的人家,将她们嫁了。 李宸觉得吧,母亲看到太子阿兄的上疏时,心里应该是很生气的,然而父亲却很高兴,于是母亲只好端着一脸高深莫测的平静神情。 父亲是个多情之人,大概这些年来,心里也会偷偷想起萧淑妃。当年王皇后和萧淑妃本可免去一死,只是因为他在不恰当的时候心软,才导致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惨死。想起王皇后心里内疚,想起萧淑妃那心里更是愧疚,他与萧淑妃不止有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儿子李素节,当年他宠爱萧淑妃的时候,将李素节封为雍王,后来改封郇王,可后来萧淑妃去世,郇王也就成了潘阳王,削了大半的封户,终生不许录用。 太子阿兄的上疏,让父亲想起了萧淑妃,以及他们的几个子女。李素节这辈子大概都是见不上了,两个女儿如今都被关在掖庭里,看太子上疏言辞中流露出来的同情,两个女儿也过得并不好。 李宸觉得父亲这辈子最可爱的地方就是容易心软,最要命的地方也是容易心软。 李治在陪李宸练字的时候,看向也在旁边练字的武则天,说道:“太子仁爱,还能想到他被关在掖庭中的两个姐姐,我心中十分欣慰。媚娘,你看此事,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李宸眨了眨眼,手中的笔停下,看向母亲。 她练字的时候,喜欢父母陪着。母亲酷爱书法,一手飞白书朝中若论第二,无人敢称第一。父亲虽然不像母亲那样痴迷书法,可父亲的书法也很棒,字写得磅礴大气。关键是练字闷了,酷爱音乐的父亲也会露一手,一琴在手,乐声飘荡,母亲若是有闲情逸致,还会随着乐声翩翩起舞,当然这种机会是很少的,至今为止,李宸只见过一次母亲的舞姿。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难怪母亲一直能让父亲迷恋,父亲是一国之君,可他也是个文艺青年,不,如今应该是文艺中年了。国事上母亲能为他分忧解难,兴趣爱好上,母亲也能投他所好。 而此时,听到李治文化的武则天手一顿,毛笔上的墨水便滴落在白纸上。原本无暇的纸张染上了黑点,她眉头微陇,随即抬头。 她瞅了李辰一眼,女儿正眨巴着眼睛看她,她神色如常,与女儿说道:“永昌,练字的时候不可分心。” 李宸闻言,赶紧低下头写字,但耳朵却支了起来。 武则天语气如常,与李治温声说道:“此事来说,也是妾的疏忽。两位公主如今虽过婚嫁之岁,可到底是天家的公主,不论是下降哪一家,都是他们的福分,妾会为她们挑选合适的夫婿。” 李治闻言,微微颔首。 李宸忍不住又偷瞄了一眼父母,却刚好被母亲抓包,李宸只好抬头冲着她讨好地笑。 武则天被她弄得笑也不是,气也不是。 李治见状,哈哈笑着摸了摸李宸的头,将她手中的笔拿下,“不想练字,不练便是。如今这时候你的阿兄们正在骑马场,我们去看看。”说着,看向武则天,语气中带着几分询问,“媚娘?” 武则天含笑点了点头,“都听主上的。” 李治携着妻女到了骑马场的时候,李显和李旦都在,陪同他们的除了一些侍卫,还有薛绍和李敬业。 李敬业到如今,已经是十四岁的少年,穿着一身骑马装身后还背着个箭筒。李显和李旦两人正在场上比赛自是不知父母到来,薛绍和李敬业见到圣人和殿下前来,连忙上前跪拜。 李治摆了摆手,温声说道:“不必多礼。” 李宸的目光落在眼前的两个少年身上,他们两人都穿着骑马装,薛绍今年才十岁,虽然挺高,可身板还是少年的身板。此时的李敬业已经十四,虽然略显清瘦,可已经是成年人的身板了。英国公李绩在去年的十二月份去世,李敬业如今已经继承了英国公的爵位,才除服就进宫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最近身边熟悉的人家里出事,好像都约好了要扎堆一样。譬如说薛绍,再譬如说李敬业。两个少年一个还没除服,一个才除服没两个月,于是这会儿两人都是一脸的苦大仇深。不过有颜就是任性,就算是苦大仇深脸,也依然是美少年。但李宸觉得这时候还是李敬业略胜一筹,虽然李敬业脸上没有了往常那种和煦的笑容,可神色稳重、举止既有世家子弟的从容,又不失功勋贵胄的气度。 李宸想也是,既为英国公李绩的继承人,气度自然也是差不到哪儿去的。 这两个少年,一个是城阳公主的儿子,一个是李绩的继承人,李治和武则天照例是要关心一下的,于是便考查了一下两人的功课。末了,武则天想起从前李宸说过李敬业有个嫡亲的胞妹,便笑着与少年说道:“我听永昌说过,英国公府有个小妹妹,长得漂亮可爱,什么时候,我让人接她进宫中来与永昌玩耍。” 李敬业一怔,眼睛看向李宸,李宸弯着大眼睛迎着他的视线。 少年的嘴角微扬了下,随即恭敬回话,“多谢皇后殿下。” 而此时,李显和李旦已经从场上下来拜见父母。 李显见到李宸,笑嘻嘻的跑过去揉她的头发,“阿妹,要三兄陪你骑马吗?” 李宸皱着眉头将李显的手拍下,“不要三兄陪。” “你不让我陪,想让谁陪?”李显瞪大了眼睛,跟李宸说道:“父亲可没换上骑马装,你四兄刚刚才输了给我!” 在旁的帝王闻言,剑眉微扬,他刚考查完薛绍和李敬业的功课,看得出来两个少年比起自己的这个三儿子,是用功多了,心中颇不是滋味儿。此时听到李显说他刚才骑马赢了李旦,便心血来潮,要考校几个少年的骑射,想着李显功课不行,好歹还有骑射可以比一下。 谁知不比还好,一比就看到差距。 四个少年,射箭是李敬业第一,李显骑马险胜,拿了第一。而两个比较年幼的李旦和薛绍,在这方面稍微弱了一点也是正常。 李治望着正在翻身下马的李敬业,喟叹着说道:“不愧是李绩之后。” 文韬武略,在长安勋贵之家的年轻一辈中已是少有的出类拔萃。昔日的英国公李绩教得好,如今的李敬业年纪虽轻,但足以顶门立户。 李宸仰头望着父亲,笑嘻嘻道:“可他的射箭肯定没有二兄厉害,功课也肯定没有太子阿兄做得好。” 武则天笑瞥了李宸一眼,莞尔问道:“你这个小鬼精灵,又知道什么?” “怎么不知道?”李宸瞪大了眼睛,掰着手指说:“二兄射箭好,宫里的老师都说了,二兄可是百步穿杨的好手。太子阿兄博学,又有仁德,东宫里的大臣都夸太子阿兄呢,我前几天跑到东宫去玩,还听到有人说太子阿兄是长安城中勋贵子弟的榜样!” 武则天闻言,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能显示太子仁德的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只觉得如今太子长大了有主见了,也越发得懂得怎么往母亲心里添堵了。 ☆、第029章 :君子端方(二) 自从李宸从东都洛阳回来之后,觉得东宫那边动辄就飘着一股药味儿。太子阿兄的身体今年好似又差了许多,有时候看他咳嗽得十分厉害,似乎能将肺咳出来。 李宸看着摆在眼前的物件,琢磨着带什么东西去东宫给太子阿兄。 这时,太平带着一群浩浩荡荡的宫女过来,她看见李宸似乎十分纠结,问道:“阿妹,你在做什么?” 李宸回头看了太平一眼,弯着大眼睛,“太子阿兄生病了,我在想给太子阿兄带点什么东西。” 太平做了个手势,一群宫女就训练有素地在外面分两排站好,她踏进去,看着李宸摆出来的东西。有藩国进宫进来的稀罕物品,也有大唐各地的一些干货特产,吃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 她们的父亲李治是个真心实意提倡节俭的人,可他对子女尤其是小女儿,却并不要求。只要合乎规定,能赏她的都赏她,能给她的也都给她。李宸觉得在自己名下的东西已经多得不成样,库房都快要堆满了。可能她从前不曾有过这样奢华的时候,导致她现在看到好东西,就秉承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因,大把大把地往库房里堆。 太平走过去,看着那些东西,说道:“太子阿兄什么都不缺,你就别费心思了。” 李宸扭头瞅了太平一眼,不吭声,继续选。 太平又说:“陆寺丞不是将不羡园的茶叶弄了一些茶饼给你玩吗?太子阿兄在东宫养病,反正也是闲着没事,不如你带一些茶饼,我们去东宫陪他煮茶?” 李宸眨了眨眼,觉得这个可以有,于是笑眯眯地点头,招来刘馨,让她去带一个上好的茶饼和一套煮茶的工具来。 煮茶这玩意儿,她还没怎么玩过,在不羡园的时候,看过来自南方的师傅示范过怎么煮,不过这时候茶道还没开始流行,煮茶也是煮得十分粗糙。 不过俗话也有说,上有所好,下必趋之。 如今圣人与皇后殿下所出的永昌公主似乎颇爱茶道,圣人还将长安东南面好大一片地方赐给了永昌公主,并为其命名不羡园。听说不羡园中中了漫山遍野的茶树,还有从南方而来专门种植茶树的人才,如今皇子公主们除了冬天时常去骊山玩之外,其他时候都爱往不羡园跑。去年的时候天灾人祸,茶树长得不好,可今年开春细雨润泽大地,茶树吐新蕊,春天采茶之时,不羡园周边村庄里的人都被招募去采茶。 长安城的达官贵人们也开始对茶叶这种新事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虽然茶道才开始在达官贵人的圈子里流行,各方面都并不成熟,但至少,在长安城里,已经是有茶可喝,而且这些茶勉强也能算是有茶味了。 李宸和太平两人坐在炕上,看着刘馨指挥着宫女准备茶具和茶饼。 太平神秘兮兮地朝李宸勾了勾手指,“阿妹,跟你说个事儿?” 李宸把耳朵凑过去,“什么事?” 太平见状,嘻嘻一笑,在她耳旁轻声说道:“贺兰敏之要倒霉了!” 李宸一怔,贺兰敏之要倒霉?当初因为魏国夫人的死,母亲和贺兰敏之其实是并不亲近的。但母亲心中有野心有欲|望,想要培养自己的势力,她在武家的兄弟,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以及两个比较亲的堂哥都被她弄死了,子女都被流放到岭南去。眼下要培养自己的势力,想来想去也大概只有姐姐韩国夫人的儿子贺兰敏之,因此也并未多计较当日贺兰敏之怀疑她毒杀魏国夫人的事情。毕竟,在利害关系面前,那些并不算是十分严重的个人恩怨都可以放一放。 至少,李宸觉得母亲是这么想的,因此才会让贺兰敏之继承着周国公的爵位,想着要培养贺兰敏之的。 可如今贺兰敏之要倒霉了,是怎么回事儿? 太平冷哼了一声,说道:“我看他不顺眼许久了,可外祖母和母亲之前一直都在袒护他,如今可算是等到他倒霉的时候了。” 李宸附和点头,“嗯,活该他倒霉。” 不止太平看贺兰敏之不顺眼很久了,李宸也看他不顺眼很久了。李宸看贺兰敏之不顺眼,倒不是因为他是魏国夫人的哥哥,更不是因为他是外祖母的小情人,李宸看他不顺眼,是因为觉得贺兰敏之实在不是个东西。 贺兰敏之因为妹妹魏国夫人的死,心中记恨武则天,可他又不敢跟武则天斗,便净是想些歪门邪道的事情来恶心人。 一年前,太子李弘已经到了要纳妃的年纪,那时候武则天本来是为李弘挑了个妃子,这个妃子姓杨,是如今有名的五姓女,出身高贵,长得花容月貌又能歌善舞,武则天觉得这个杨氏与太子李弘成婚,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当时连婚期都选好了。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贺兰敏之这混账东西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总之他诱|奸了杨氏。完事之后,他还特别进宫来,与武则天说:“姨母啊,您为太子选的那个杨氏,长得美则美矣,可她并不心悦太子,她心悦于某,已经与某私定终身、以身相许了!” 当时是将武则天气得差点掀桌,想要修理他,那可不行,她母亲荣国夫人还挡在贺兰敏之前头呢。 荣国夫人苦口婆心劝道:“皇后殿下何必与小儿置气,那杨氏尚未成婚便有失妇德,若是真与太子成婚那才是真真不妥。且说了,皇后殿下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您的几个兄长都已不在,他们的孩子都被流放到岭南,即便是你将他们从岭南召回,可他们与你的亲疏也不比敏之。敏之此事虽然荒唐,可也在尚未酿成大错前坦白,他的母亲与你也都是我的孩子,无论如何,你用他总比用你那些堂兄的孩子们强。” 武则天虽然心中大怒,但荣国夫人这么说,她也不好与母亲硬着来,想来想去,也只能这么做。 于是,憋着一肚子火的武则天只好赶紧将婚礼取消,可这事到底是不光彩,每每想起来都跟吃了苍蝇一般的恶心。 贺兰敏之诱|奸杨氏的事情完了,也就算了,可是后来太平去周国公府看望外祖母的时候,贺兰敏之竟然在周国公府强|奸太平的侍女。 孰可忍,孰不可忍? 打狗都要看主人,贺兰敏之仗着荣国夫人庇护,连李弘和太平都不放在眼里。 李宸对外祖母并没什么特别的感情,觉得外祖母的话简直就是荒谬。同出一母就是更亲厚了么?当初韩国夫人但凡是念及一点点她与武则天是同一个母亲的份上,都不会爬上李治的床。她自己先往自家妹妹武则天心里添完堵,就病逝了,然后就轮到她女儿魏国夫人来给武则天添堵,好不容易魏国夫人也去南海拜观音了,最后还要来一个贺兰敏之。 李宸觉得母亲上辈子一定是欠了韩国夫人很多钱,所以这辈子韩国夫人以及她的子女都跑来跟母亲讨债。 贺兰敏之在荣国夫人去世之后,依然不懂得接着尾巴做人的这个道理,他在周国公府寻欢作乐,招妓饮酒,飞鹰走狗无所不好,恰好武则天此时正在为太子的事情而烦恼。 太子为两个姐姐求情,希望母亲能早日为两个老姐姐觅得如意郎君的事情,已经传开了。朝野上下无不夸奖太子殿下心怀仁爱,是大唐之福。 在武则天看来,太子仁爱是好事,可太子不能与她站在同一阵线并不是什么好事。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的事情既然已经提出来,当务之急当然是为她们找好归属不能落人口实。于是武则天立即为两位公主物色了驸马,并让人着手安排两位公主的婚礼事宜。她心中还琢磨着等两位公主举行完婚礼自后,便将两位驸马升为刺史。 可是这些事情,只能是作为补救措施。她补救得再好,在有心人眼里看来依然是她对萧淑心怀怨恨,因此故意耽误了两位公主,而太子在上疏提出两位姐姐的终身大事时,在旁人看来便是仁爱之举了。 如今李治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开始逐渐将政事移交给太子李弘,东宫的一批官员在朝中已经悄然成势,这对她而言,是一个威胁。 武则天感觉到东宫的威胁之时,又听到贺兰敏之的荒唐事,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就贺兰敏之这样的货色,要他何用?她即便是对贺兰敏之既往不咎,他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干脆把他整死将武家的几个侄儿从岭南召回得了。 无论亲疏,总是姓武。 她赐予他们荣华富贵,莫非还不足以让他们对她感激涕零? 总好过贺兰敏之这白眼狼,既不成器还养不熟。 武则天主意既定,就立即行动,她与李治一二三四五六七地将贺兰敏之的罪行数落了一番,条条都够贺兰敏之受的。然而李治还是念及韩国夫人和魏国夫人,便与武则天说道:“媚娘,他总归是韩国夫人的儿子,又继承了周国公的爵位,即便荒唐,也过去了。那些事情你过去不追究,如今重提,是为何?” 武则天早料到李治会有此举,便凄然说道:“所谓家丑不外扬,但如今母亲已经去世,妾也不瞒主上,贺兰敏之德行败坏,他竟与我的母亲私通。” 李治:“……!” ☆、第030章 :君子端方(三) 李治听到武则天所说的家丑,被震惊了。要知道,去年荣国夫人是以九十多岁的高龄去世的,那是喜丧了。九十多岁的老妇人和二十多岁的外孙私通,李治有些目瞪口呆,回头看向武则天,她则是咬着下唇,一脸的尴尬之色。可见若不是贺兰敏之行事太过分,她无法再容忍,断然也不会将这样的家丑说给他听的。李治觉得倒不是说武则天故意隐瞒他,而是多年夫妻,武则天好出风头爱面子这样的小性子,李治还是知道的。 既然他的皇后不想再容忍贺兰敏之,李治也就大手一挥,准了武则天去修理贺兰敏之。 李宸深知武则天的手腕,母亲不出手则已,一出手贺兰敏之是准没活路的。 太平和李宸嘀嘀咕咕的又说了一些贵族八卦,而此时李馨也已经将茶具和茶饼等物件准备好了。李宸跳下炕,转头看向太平,“阿姐,走吧,我们去东宫探望太子阿兄!” 太平笑着下来,与李宸一起有说有笑地前去东宫。 李宸和太平到东宫的时候,二兄李贤正在和太子阿兄一起,李贤微微侧着脸,听着李弘身边的宦官说太子的病情。 “太子殿下前几日咳得厉害,吃了几服药都不见好转,今儿沛王来了,太子气色便好了许多。” 李宸笑嘻嘻地说道:“那是因为没人陪太子阿兄玩,他闷坏了,病自然是不好。如今二兄来了,有人陪太子阿兄解闷,人心情舒畅,当然气色就好啦。” 院中的三人一愣,回头。 李宸和太平后面的宫女哗啦啦地拜见李弘,李弘摆了摆手,“无须多礼。” 李宸让宫女将煮茶用的茶具摆放在前方不远处的石桌上之后,就将跟随的宫女全部赶了出去,只留下上官婉儿和太平的一个贴身女官司棋在场。 李弘坐在太师椅上,他朝李宸伸手,温声笑道:“永昌过来我看看。” 李宸顺从地走过去,还在太子阿兄面前转了个圈,最后站定,笑意盈盈地问:“怎么样?太子阿兄,永昌好看吗?” “咱们永昌当然是最漂亮的。”李弘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说道。 李贤却是指向刚才宫女放下来的茶具,问:“永昌,你这回又是要做什么?” 太平笑道:“不羡园的陆寺丞替阿妹找了一套茶具,教她怎么煮茶。” “哦?那阿妹如今是学有所成咯?”李贤笑眯眯地看向李宸,揶揄说道。当日在泰山寺庙中李宸喝茶喷了李贤一脸的事情,如今想起来仍旧历历在目,李贤可不想自己再被荼毒第二次。 李宸瞥了李贤一眼,轻哼一声,十分自信:“反正不会比泰山的茶难喝。”按照现代的那种煮法,竟茶饼弄碎之后煮一壶,也不会比泰山寺庙里的茶干更难喝。李宸不精茶道,但她来自千年之后,所以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李贤见她一脸傲娇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我听说长安城中也开始有人好茶了呀,阿妹,你能耐不小嘛。” 太平说道:“二兄也不想想不羡园中那么多的茶叶都被制成了茶饼,阿妹让陆寺丞准备了好些茶饼,让父亲分给大臣呢。阿妹前些日子还与母亲说,茶饼放着也是放着,她要将茶饼拿出去卖钱呢。” 李贤莞尔,又刮了刮她的鼻子,“莫非你还缺那么两个钱?” 李宸有些恼怒地将李贤的手拍掉,理直气壮地反驳,“我怎会缺钱?可有钱总是好的,阿兄你不见去年饥荒之时,若不是太子阿兄强令不许粮商抬高粮食价格,还从国库拿钱收购粮食,多少饥民会吃不上饭。茶饼搁着也会坏,还影响口感,茶要新茶才好喝呢。” 李弘见状,笑着温声说道:“那永昌今个儿带来的,便是新茶么?” 李宸点头。 李弘:“难得你与太平一起过来,还带来了一整套的茶具,阿兄从未见过永昌煮茶,今个儿便让我瞧瞧?” 李宸笑吟吟地点头,“好啊,可是——”她眉头微皱着,侧头看向椅子上的太子,有些犹豫地说道:“可是阿兄近日在用药,用药之人不能喝茶呢。” 李贤说道:“唔,这个倒是无妨,自从父亲给你弄了个不羡园之后,我也看了许多关于种茶之事,茶水会解药性,但若只是浅尝即止,不会有多大影响。” 李弘笑着站了起来,他在东宫休养的时候,一贯穿着便服。 此时的李弘已经十九岁,是个成年男子了。他的五官有些像母亲,气质却像父亲。不过李宸觉得李弘与父亲的气质,还是有差别的。父亲气质儒雅清贵,往旁人跟前一站,眉目含笑的模样,便是朗月清风。太子阿兄与父亲一样,身上带着几分儒雅,可他从小学习礼记,精读儒家经典,信奉仁爱之道,因此旁人看到他便觉得此人温润随和,展眉一笑,便好似是春日里的暖阳一般,让人感觉暖烘烘的。 几人在石桌前落座,伺候惯了的上官婉儿上前,将茶具和水、以及茶饼一一摆开。 这年头,可还没有什么茶道,顶多就是学习了南方喝茶的习惯。可李宸有从前的记忆,知道不同的水煮茶会有不同的口感,而且既然是和太子阿兄一起煮茶说话,逼格当然是要有的。于是李宸带来东宫的茶壶、水和茶饼无一不是精品,水是不羡园后山的山泉水,茶饼是陆寺丞精心挑选出来的上好茶饼,就连茶具都十分考究。 李宸站在桌前,手微微一扬,上官婉儿已经轻车熟路地将她需要的东西递给了她。 米分雕玉琢的小公主身穿着一身米分色的衣裙,站在太子东宫的花园中,神色专注,全神贯注于茶事。她从前的时候,听说古代分茶之技盛行,当时日本的茶道便是唐朝时在中国传过去的,精通茶道的人还能用茶水的汤花点成各种各样的图案,可惜她不懂。 李宸心中有些惋惜,觉得自己如今的姿势是十分有逼格了,然而姿势好看可不等于真有本事,她也不知道茶道是怎么回事,只能暂时按照陆寺丞教的法子,来煮了一壶茶,分给在座的两位阿兄和太平阿姐。 李贤看着杯中橙黄色的玩意儿,有些犹豫。 李宸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问:“二兄,你不喝吗?” 李贤想起那时候快被茶难喝哭了的李宸,就很难毫无心理障碍地将这一小杯茶喝下去。反而是李弘,接过李宸递给他的茶之后,便慢条斯理地品着茶,“有些独特的香味儿,可味道也有些苦,唔,还有些涩口。” 太平时常和李宸混在一起,阿妹煮的茶,都不知道尝过多少遍了,于是一杯茶水也就是这么搁在她跟前,却并没有喝。 李宸从前喝茶也不讲究,可现代茶道早就发展成熟,而且茶叶的制造和保存方面比起如今也不知道先进了多少倍,那时候就是随便泡一杯茶都比如今这么大费周折地煮一壶茶要好喝多了。 她轻叹一声,双手捧着脸,有些没精打采。 李弘见状,将手中茶杯放下,看向李宸,“永昌?” 李宸说:“这茶味道不好喝。” 李贤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将李宸刚才分给他的茶一饮而尽,说道:“怎么会?我觉得不错!” 李宸忍不住横了他一眼,说道:“你那般喝又怎么会晓得茶是好喝还是难喝?什么叫品茶?品茶就跟品美酒一样,要慢慢喝慢慢品,像二兄刚才这样叫牛饮,不叫品茶!” 李贤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嫩脸,“给你几分颜色还开起染坊来了,嗯?” 李宸嘟着嘴,将李贤的手拍掉。 李弘见状,莞尔说道:“凡事欲速则不达,如今父亲不过才从南方请来了种茶的师傅,若这茶当真是好物,过个几年,自然就会在本朝盛行。到时候只怕喝茶的法子花样百出,你还学不过来呢。” 太子阿兄的话甚得李宸的心,于是李宸振奋精神,朝太子阿兄露出了一个专业卖萌的笑容,“阿兄说的对!” 李弘见她天真可爱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起来,阿兄还没去过你的不羡园呢。” 李宸说:“去年的时候不羡园中的莲藕全部都被挖起来了,今年春天才蓄了水重新种了荷花,等到荷花都开了可以采莲子的时候,阿兄就与我一起到不羡园去摘莲子好吗?” 李弘一怔。 李宸笑眯眯地歪着头,声音爱娇:“太子阿兄,好不好?” 李弘笑着点头,说道:“自然是好,永昌到时候多叫几个小玩伴儿一起,热闹些。” 李贤有些调皮地眨了眨眼,说道:“忘了谁都不要紧,永昌到时候可千万要记得请裴家的小姐姐们。” 李宸愣住,“裴家的小姐姐?”她可不认识什么裴家的小姐姐。 太平鬼精灵般的模样凑了过来,说道:“我都听说了,母亲和父亲想着明年为太子阿兄纳太子妃,阿妹,我们未来的阿嫂好似便是姓裴呢。” 李宸恍然大悟状。 旁边的李弘白皙的耳根已经透出微微的米分色,然而还力持镇定,轻咳了两声,“太平,胡说什么呢?” 太平一脸的无辜,说道:“太子阿兄,你耳朵根都红了呢,怎么能说太平是胡说呢?” 李弘闻言,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第031章 :君子端方(四) 李宸看着兄长虽然尴尬却力持镇定的模样,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李弘被他们笑得十分不自在,正想板着脸端起身为长兄的尊严来教训他们几句,可还没开始说话,喉咙便是一阵轻痒,接着就无法控制得咳嗽起来。 原本正在取笑太子阿兄的几个人兄妹见状,都敛了笑容,眉目间带着忧心看向李弘。 李宸忽然想起,她从前听说过,太子阿兄是被毒死的。 好不容易,李弘停了咳嗽,抬目,见弟妹几个人三双眼睛都盯着他,不由得一愣,随即笑着说道:“我没事,咳完就好了。” 这时,宦官端上了一杯冒着烟的乌漆墨黑的东西给李弘,李弘接过杯子,二话没说就喝完了。 李宸原本想到李弘是被毒死的,心里头就有些烦躁,此时见状,就借题发挥。她不悦地看向那个宦官,“你拿的什么东西给太子殿下?” 宦官赶紧回话:“回公主的话,是御医给太子殿下开的润肺茶。” 李宸说:“这杯茶从煮茶到给太子殿下喝的时候,全部都是由你负责的吗?” 李贤和太平相互看了一眼,不知道这个宦官是哪儿惹得阿妹不痛快了。 宦官一怔,不明白李宸为什么会这么问,但还是如实回答,“不,有专门的人煮茶。” 李宸板着小脸,说道:“你们都好大的胆子,既然是太子殿下的润肺茶,有专门负责煮茶的,可交给你端上来的时候,可曾试过这茶中是否不妥?” 宦官闻言,连忙跪下,“公主息怒,这茶在端上来前尚食已经喝过。” 李宸说:“那为何适才我给太子阿兄的茶,你不让尚食来试?” 宦官闻言,舌头都有些打结,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倒霉,:“那、那是公主您亲自煮的——” 李弘见状,哑然失笑,与李宸说道:“永昌,适才还好好的,如今是何事不痛快了?”说着,朝那宦官使了个眼色,叫他起来。 宦官感激涕零,叩头谢恩赶紧撤。 李宸皱着眉头,只觉得原本的一点烦躁变成了许多烦躁,干脆不吭声。 太平伸手轻触了一下李宸的侧颊,然后伸手帮她将侧颊的几缕碎发撩到耳后,“阿妹?” 李宸抬头,咕哝着说道:“我忽然想起了贺兰姐姐被毒死的事情。” 李贤和李弘对视了一眼,随即李贤笑着说道:“魏国夫人中毒,乃是因为没想到舅舅也会对她下次毒手才会酿成惨剧。” “所有很多悲惨的事情,都是因为对身边的人太信任了。前几天婉儿还跟我说,从前在战国时期,时局混乱,礼坏乐崩,有一个宗族的首领,便是生病的时候被身边很亲近的人毒死了。我看到阿兄适才毫不犹豫地喝了我煮的茶,心中就害怕。” 李贤一听,哈哈笑了起来,“莫非永昌会害了太子阿兄吗?” “我当然不会!”李宸愤怒地瞪了李贤一眼,“可太子义兄是储君,大臣们都说太子阿兄是国之根本,既然是这般,那么平日的时候太子阿兄小心点总是没错的。即便是我不会害阿兄,万一日后有跟太子阿兄很亲近的人要害他呢?婉儿说的故事,里面的首领不就是被很亲近的人毒死的么?!” 李弘脸上的神情有些啼笑皆非,他倒是没想到李宸会因为一杯茶而想到这么多。他眉目含笑,与李宸温声说道:“永昌,你也说了,那个故事是在战国的时候,那时候礼坏乐崩,与如今天下太平大为不同。更何况,我们都是兄弟姐妹,从小父亲和母亲教导我们要相亲相爱,老师也教导我们要做仁爱之人,若是父母兄妹之间还要设防,那么世间何来的仁爱呢?” 李弘说着,目光落在李宸身后的上官婉儿身上,语气依然温文可却明显带着几分不悦:“那等残忍不堪的故事,你日后都不要再讲给公主听。” 上官婉儿赶紧低头,应了声:“婢子知错,以后再也不敢了。” 李宸:“……” 她发誓,她从来都没有这么讨厌过孔夫子的仁爱主张。太子阿兄从小就学儒家,天天就是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天天就是仁爱,爱父母爱兄弟姐妹,然后再爱堂兄弟姐妹,再再然后就爱天下子民……她都借题发挥,并且毫不介意破坏自己天真可爱的形象来提醒他从此以后要有所警惕,然而太子阿兄一点感觉都没有,他心里除了仁爱还是仁爱! 李贤和太平听到李宸的话,倒是没想太多,只是单纯觉得李宸听到太子阿兄快要纳太子妃了,大概担心未来的阿嫂的为人,因此才闹了这么一出。 李贤说道:“永昌别乱想,父亲和母亲为阿兄挑的太子妃,不论是人品还是德行,定然都是无可挑剔的。她与阿兄成婚后,便是夫妻。莫非你没听说过吗?夫妻本为一体,丈夫好,便是妻子好。日后的阿嫂只会比我们更加关心和爱护阿兄。” 被误解了李宸仰天长叹:“为什么我的忧愁没人懂?” 太平和两个兄长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太平伸手点了点李宸的鼻尖,笑道:“因为你的忧愁都不是事。” 李宸和太平又在东宫里坐了好一会儿,太子阿兄虽然偶尔咳得让人感觉肺真的要咳出来,但其余时候,精神状态都还不错,李宸临走前,又念念不忘重提上官婉儿说的战国首领的故事,对太子阿兄身边的宦官耳提命名。太子殿下不放心上没关系,可身为太子殿下的近侍,那是得铭记在心的。 李弘哭笑不得,在上官婉儿离开东宫的时候,没忍住又责备了上官婉儿几句,无外乎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残忍故事,不止别说给公主听,你也不许再看了。 上官婉儿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说婢子日后一定不会再看了。 李宸生平第一次领教太子阿兄的教导,开始态度还行,后来干脆直接拉着太平阿姐离开东宫。 李贤摇头,语气无奈又宠溺:“这个永昌,什么时候能懂点事?” 李弘微微一笑,“她这般也没什么不好,她有这么多兄长爱护,再不懂事,也断然不会委屈了她半分。” 李贤闻言,目光落在走在一群宫女前头的两个妹妹身上。 什么委屈不委屈,谁又说得准? 他们有记忆的两个姑姑,一个城阳长公主,一个新城长公主,两个公主父亲都十分爱护,可结果呢? 她们这辈子,心里有没有觉得委屈过? 李宸和太平离开东宫的时候,在路上遇见了正往去清宁宫向武则天请安的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两位公主大概是在掖庭中生活了十几年,又不曾与人交往,因此看上去显得有些木讷。 义阳公主如今算是李治最年长的女儿,当年萧淑妃被处死的时候,义阳公主已经懂事。母亲惨死并死后被武则天改姓的事情似乎在她心里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导致她如今见到李宸和太平时,都垂着双眼,不敢直视两个由皇后殿下嫡出的小公主。反而是宣城公主打量着李宸和太平,随即笑着说道:“两个妹妹像极了皇后殿下,难怪深得父亲宠爱。” 太平闻言,眼皮都没掀。 李宸瞅了两位老姐姐一眼,笑了笑,却没搭腔。 宣城公主又说道:“两位妹妹可是要去清宁宫,正好我与姐姐也要去清宁宫向皇后殿下请安。” 宣城公主和义阳公主不一样,当年萧淑妃惨死的时候她还是个无知小儿,从小到大,她独自被关在掖庭中的一个小房子中时,听过外面的宫婢以无比艳羡的语气说起过受尽圣人宠爱的太平公主和永昌公主。可是有没有人想过,她也是公主。如果不是母亲惨死,皇父被奸后蒙住了双眼,她何尝会到了如此年龄尚未下降的地步?出了掖庭,远远见到太平和永昌一幅天真不知世事的摸样,又有多少人想到,她也应该是这样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公主满脸笑容,就跟春日的太阳一般绵软让人心动,她和姐姐呢,却是连华贵的衣料都掩盖不住的萧然。宣城公主忍不住想,如果两个小公主知道,和他们同父所出的姐姐被他们的母亲害得如此地步,她们脸上的那份笑容,是否还能如此纯善可爱。 可惜太平领会不到宣城公主的苦心,她只淡瞥了宣城公主一眼,说道:“如今父亲身体不适,太子阿兄又在静养,母亲除了料理后宫,要管的事情也许多。两位姐姐运气好,让太子阿兄瞧见了,你们的婚事母亲既然已经点头,定然是不会反悔的。你们没事儿就别往清宁宫跑,只需要待在自个儿的地方等着成婚便是。” 宣城公主被太平的话噎住,显然没想到太平会是这样的反应。 太平却是没有再看宣城公主,只扔下一句话。 “你们的心意我会向母亲传达的。” 然后就扔下两个公主,与李宸一起前往清宁宫。 李宸对义阳和宣城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也没想着给她们什么下马威。萧淑妃都死了那么久,李素节也被下令不许录用,这两位公主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起半点儿的浪花来。她只是在想到太子阿兄的时候,心中总是不知道该要怎么做才好。太子阿兄的身体这样差,三天两头汤药不断,事实未必就是她曾经听说的那样。 李宸想不管怎样,她总是用自己的方式提醒过太子阿兄和他身边的近侍了。 ☆、第032章 :君子端方(五) 李宸和太平去跟母亲请安,正听母亲与身边的李春说起要为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两人的驸马人选。 李宸好奇,就忍不住问了一句:“阿娘,您要为两位姐姐挑的驸马是谁?” 武则天扬眉,“永昌想知道?” 李宸点头,弯着大眼睛,“宫里都许久没有热闹过了,阿娘早些定下了两位姐姐的驸马,那她们就要下降啦。永昌还没见过公主下降是怎样的。” 太平凑过来,“她们两个人要下降当然是比不上城阳姑姑她们的。” 李宸瞅向太平。 “要不是太子阿兄在掖庭见到她们,一时心软,说不准还得在掖庭里过多久呢。如今给她们选驸马就是很好了,还指望排场吗?”太平对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都没什么好感,尤其是那宣城公主,她看见了心中就有种说不出的讨厌。 李宸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 后宫之中,母亲的出身低位就已经决定了孩子的出身地位。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能从掖庭里放出来,已经是很不错了。 武则天为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选的驸马都是李治身边的亲卫,官宦出身,从硬件条件来说虽然不能和从前的城阳公主和新城公主这些嫡出公主的驸马相比,但就家族出身而言已经是说得过去了。更何况,武则天也跟李治说了,等两位公主和驸马完婚了,就将两位驸马提拔为刺史。 李宸看向正在和刘春说话的母亲,母亲坐在塌上,长裙顺着边沿蜿蜒而下,已经是四十多的人了,看着却只是三十出头的模样,言行优雅端庄,透着成熟女人特有的韵味,可隐隐透着英气的眉宇总在不经意间让人看到厉色。 李宸想,太子阿兄上疏提及两位公主的婚事确实是让母亲心中不痛快了,可母亲总是能将心理的不痛快搁置一旁,先将面临的难题处理得妥妥帖帖。既然母亲已经想好了驸马人选,也想好了她们大婚之后驸马的升官为题,到如今,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的事情已经没什么能落人口实了。 太平在李宸的身侧坐下,双手托着脸,说道:“明年太子阿兄要纳太子妃的时候才是真热闹呢!” 李宸点了点头,问母亲,“阿娘,裴家的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武则天走了过来,在两个女儿的对面坐下,“是个和你们的太子阿兄很般配的人。” 李宸眨了眨眼,怎样才算是很般配?若是之前被贺兰敏之搅和的那个杨氏一样,不仅人长得漂亮还出身名门望族,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般配。至于裴氏,既不是五姓之女,也没听说是什么大家族之后。李宸想,大概母亲所说的般配,就是这个裴氏成为太子妃之后,也不必担心太子妃的娘家会给增添太子阿兄在朝中的势力了吧? 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太子阿兄参与的政事越来越多,他素来仁孝,对朝中大臣以礼相待,对百姓也十分爱护。听说,前几日,太子阿兄又向父亲请求,希望可以将同州沙苑的荒地分给贫民耕种。 太子阿兄的说法是反正荒着也是荒着,将荒地分给贫民耕种,朝廷既有税赋而贫民也有了粮食,一举两得。 父亲觉得太子阿兄所言甚是,便准了。 太子阿兄这两年来,越发得成熟,在朝中和民间的影响力已经越来越大。 很多事情里头的弯弯绕绕太多,李宸想起来就觉得头疼,于是干脆不想,安安分分当她的小公主也并没什么不好。于是,立志要当与世无争的永昌小公主最近几天都在公主院里头煮茶,除了去见母亲见父亲之外,也不怎么爱在宫里溜达了,平常的时候她还喜欢与太平在太极宫的三个湖里坐坐船看看景,这几日也没怎么出去了。 ‘ 太平见阿妹忽然变成了阿宅,开始两天也随她,到第三天就忍不住了。 “阿妹,走,我们去骑马。”太平换了一身的骑马装,去找李宸。 李宸手里正拿着一本介绍各种各样名琴的书在看,头也没抬,“我不想去。” 太平见状,三下五除二,上前将她手中的书卷拿掉,说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你这几日天天在院子里闷着,担心闷出病来。” 李宸低着头,淡定反驳:“不会。” 太平皱眉,上前看着她,上上下下地将李宸打量了一圈儿,不明白这个阿妹是怎么了。 李宸抿了抿唇,她一抬头见到太平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就拒绝说话。 太平:“……” 太平拿李宸没辙,只好拿上官婉儿开刀,“小公主这几日是怎么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上官婉儿低着头听训,“婢子知错。” 太平皱眉,声音微愠,“知错知错,你错在哪儿?” 上官婉儿:“是婢子伺候不周。” 太平眉头皱得更紧,正想要发作,却听到李宸说道:“好嘛好嘛,其实就是我不想出去,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太平一怔,刚才的时候听李宸说的话并不多,因此也没发现她的异状,如今话一多,怎么就感觉她的话好似有点漏风? 李宸见到太平有些狐疑的神色,原本就很不愿意让人知道这个事情,但天天这样关在公主院里也实在不是办法,于是很干脆地恼羞成怒了,“我就是掉了门牙了,不想出去!” 太平沉默了一小会儿,想笑,可看见李宸瞪着眼睛十分羞恼的模样,只好硬生生地憋住笑意。 她忍着笑意安慰李宸,“我也换过牙,没事儿,很快就能长出来的。你可不能天天这么闷在这里,我们一起去骑马,你要是不想让旁人看到你,我便让她们全部低着头,谁敢不从,我便让母亲罚她们杖刑。” 李宸看着太平既是憋笑又是安慰她的模样,心里头依然郁闷。 太平:“你这几日都待在公主院里,你可知道我们的表兄回来了。” “什么表兄?”李宸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 “听说名字是武承嗣,不止他,还有好些人也从岭南接回来了。”太平笑吟吟地帮着李宸整理好她的丫髻,然后示意上官婉儿和刘馨去拿骑马装来给李宸换上。 李宸微微一怔,武承嗣回来了? 也是,母亲得了父亲的首肯后,第二天就将贺兰敏之流放了,第三天就听说贺兰敏之死在流放的途中。贺兰敏之不能用,母亲自然要用旁的人,而且外祖父周国公的爵位也要有人来继承。 正想着,刘馨和上官婉儿已经上来摆弄她,要替她换衣服。李宸回过神来,正想发怒,可抬眼就瞧见天平坐在一旁,笑容可掬地看着她,就什么火都发不出来。 不管怎样,太平阿姐也是关心她才要带她出去骑马透气,再说了,谁知道这门牙什么时候才能长出来,一直这么关在公主院里,也不是办法。 李宸和太平去到太极宫的骑马场时,她们的几位阿兄和李敬业、薛绍都在。李宸的心再次别扭了一下,后来她发现是自己想太多了,两个少年好似没看到她掉了门牙一般,看向她的目光并没有任何异样,反而是她的二兄和三兄十分可恶,居然来取笑她,后来见她要生气,又跑过来好声好气地哄着。 李宸不想理他们,轻哼了一声,指着前面的毛色发亮的骏马对李贤说:“我要骑这匹。” 李贤微笑着:“你倒是有眼光,这个是才驯服的好马,万里挑一,可它脾气比较暴躁,不如选旁的?” 李宸很想任性地说不干,我就要骑这一匹,可她的任性还无法让她将生命安全置之度外,于是只好四下环顾再找坐骑。看了一圈儿,李宸发现原本非要拖着她来骑马的太平阿姐已经扔下她,跑到另一边去跟薛绍小表兄说话了。 说什么怕她在公主院里头闷坏了,是怕薛绍小表兄闷坏了吧? 李宸心里正嘀咕着,又看见原本一直苦大仇深脸的薛绍小表兄朝太平露出了个笑脸。 李宸愣了一下,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知该喜该悲的复杂情绪。她觉得自己坐在了一辆疾奔的马车上,前面是万丈悬崖,可又后有追兵紧跟,最后只好明知前面是悬崖也得认命往前奔。 她觉得自己正走在一条最后或许都没人能理解的道路上。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可她不敢。不论当初她的大姐是怎么去世的,后世众说纷纭,每一种说法都有可能成立,可母亲迷恋权力,为了权力不顾一切这一点却是真的。 李宸垂下双眼,正想着,忽然一个阴影兜头而下。 她抬头,只见是如今已经差不多和李贤一样个头的少年李敬业目中含笑看着她。 李宸眨了眨眼。 李敬业将身后一匹白色的马牵到李宸的跟前,那匹马浑身毛色没有一丝杂质,比成年的骏马略矮。 李敬业:“它叫白雪,还不到两岁,公主喜欢吗?” ☆、第033章 :君子端方(六) 李宸想起她在城阳姑姑的陪同下去不羡园的时候,少年正处在变声的时候,声音略显低沉,如今变完声,他的声音却不像二兄三兄那般低沉而带着男性嗓音特有的磁性,反而是变得清澈而悦耳。 大概又是英国公李绩去世,他在叔公的帮助下一肩挑起英国公府,因此他如今比起从前也瘦了许多,孩童的稚气在他身上已经尽数褪去,多了些少年的锐气,气度雍容。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少年就长大了,而城阳姑姑,也不在了。 物是人非,李宸不禁有些感慨。 李敬业见李宸就这么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以为她不喜欢,便又笑着说道:“不喜欢?那边马房还有许多尚未成年的马儿,性情温顺,我带公主过去看看?” 李宸连忙摇头,“我没有不喜欢它,留下它就好。” 李宸上前,想要触碰那匹马儿,可她个子不够高,手举高了也够不着马头。马儿好似能通人性,前脚两个蹄子在地上踏了踏,随即低下头来。 李宸惊喜地看向李敬业,“它好乖!” 李敬业对着那双带着惊喜之色的大眼睛,心里头有个柔软的地方塌了下去,她总是能让他想起在英国公府中的阿妹,只是与阿妹相比,眼前的小公主更加抢人目光。但她本就是天之骄女,众星捧月于她而言,那是理所当然,流露出来的神彩自然是与幼失父亲的阿妹不同。 李敬业微微笑着,上前轻抚着白雪低下去的马头,柔声说道:“它很聪明。” 李宸的手轻轻抚摸着马儿身上的鬃毛,触手柔软,掌心被弄得有些痒痒的。她不自觉地露出一个笑容,转头与她的二兄李贤说道:“二兄,我想要这匹马。” 李贤扬了扬眉,笑得一派纵容,“行啊,你想要,那就给你。” 李宸得了一匹白色骏马,心里头美得直冒泡,正想要跟太平炫耀一下,却见太平已经坐上了一匹跟她这个差不多高的马,颜色不一样,光亮的毛发在太阳底下闪着光泽,而前面充当马夫的,当然就是她们的薛绍小表兄……真是快被闪瞎眼了。 李宸默默无语的时候,一旁的李贤和李敬业已经交谈起来,男孩们说的事情,不外乎就是国家大事,李敬业继承了英国公的爵位,李治又看好他的骑术和射箭,自然也给了他一个宫内亲卫的职务,李宸想,过个两年,父亲大概就会将李敬业放出去了。 勋贵之后,又有爵位,还在宫中当过亲卫,李敬业后面只要不行差踏错,这辈子都会风光无限。 李宸被太平拖去骑马场,在马场上溜了几圈,就跑到长生殿去了。 圣人对永昌公主的宠爱无以复加,只要不是特别吩咐,永昌公主进出长生殿都可以不用通报。李宸将左右留在长生殿外,一个人悄悄地跑进长生殿,想给父亲一个惊喜。然而,她还没走进去,就听到了太子阿兄的声音—— “宗正卿这样的职位,向来是由族中子孙担任,如今让武承嗣担任此职位,是否不妥?” 武承嗣? 李宸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宗正卿这个职位,是个三品官,说有多大权力,李宸觉得并没有。但宗正卿是专门管理皇族事务的,一向都是有李唐宗室的人来担任,母亲为何忽然要武承嗣当这个官?而且武承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李宸表示很惭愧,因为她对这个人一点印象都没有。 但如果这个人要继承她外祖父周国公的爵位,以后会不会是好人李宸不晓得,但这个人的立场必然是会与她的兄长们甚至是她和太平阿姐都是对立的。 此时,武则天的声音传来—— “有何不妥?我与你父亲本就是一家,武承嗣才从岭南召回,又继承了你外祖父周国公的爵位,若是贸然给他朝中大员的官职,又怕他对朝中之事了解不深,思来想去,前些日子宗正卿一职悬空,如今刚好承嗣从岭南回来,由他担任便是最合适不过了。” 李宸站在原地歪着脑袋,想着自己到底是该制造点声音响然后咚咚咚地跑进去呢,还是要站在这儿听母亲和阿兄到底谁赢了? 还不等李宸犹豫完,李治就说话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母亲所言也有理,宗正卿空着也是空着,便由武承嗣暂且担任吧。” 李宸眨了眨眼,人还没到门口便在廊道上嚷嚷着,“阿耶,永昌来看您了。” 屋内的几人一怔,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一扫而空,眉目都不自觉地染上了笑意。 李宸跑进去,见到母亲和太子阿兄,先是一怔,随即眼眸微弯,“阿娘,太子阿兄,你们都在。”说着,她笑嘻嘻地跟武则天说,“永昌刚才去过清宁宫,阿娘不在,我便想着阿娘肯定是在阿耶这儿。” 武则天伸手,将她牵了过去,李宸还一身的骑马装没换下来,看着这个人活泼又俏皮,小脸还红扑扑的。武则天神色爱怜地抬手轻触了一下她的脸颊,笑问:“去骑马了?” 李宸点头,“阿姐带我去骑马,二兄三兄他们都在,薛绍表兄也在。”说着,李宸看向李弘,“太子阿兄,二兄和李敬业约好了三天之后要比赛骑马射箭呢,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李弘也会骑马射箭之术,可是他从小身体不好,一旦犯病就得静养还不能见风,比起李贤那是弱了不少。李宸觉得太子阿兄天天不是在东宫跟他的那群官员打交道就是跟父母一起谈论政事,也不是什么好事,不如抽空和她看二兄和李敬业的比赛,放松一下心情也好。 李治站了起来,走至武则天身旁,双目含笑俯首看着李宸,语气中带着几分揶揄:“你前几日不是还不愿意出门?如今怎的还来要与你太子阿兄一起去看比赛?” 前几天的时候,李宸掉了个门牙,死活不愿意出门,连去清宁宫向母亲请安都不愿意了。开始武则天以为李宸是生病了还是哪里不舒坦,心中也颇为焦急,处理完手中的急事后就带人去了公主院,一看李宸便是哭笑不得,竟是因为门牙掉了所以不愿意出门。 女儿爱美,武则天也曾是小姑娘,因此也理解小女儿的心情。武则天对自己的几个子女,性格都摸透了,别看李宸那时不愿意出门,但肯定憋不了几天,她憋得了,太平还憋不了,因此也没想多管她。 只是李治那天皱着眉头,说怎的今日没看到永昌? 小女儿虽不如太平小时那么活泼好动,可也不是喜欢关在屋子里的人,每天都能看到她在后宫里晃悠,每天有意无意地还会晃到长生殿去。那天感觉长生殿十分安静,李治也有些不习惯,去了清宁宫,清宁宫里只有他的皇后在练书法。 李治一问,武则天便笑着将李宸换牙的事情说了出来,帝王听了,哈哈笑起来,笑完了便让左右将李宸带到清宁宫。身为一国之君的帝王将小女儿抱在腿上哄了半天,一脸郁闷全程抿着唇的李宸才愿意笑了,自然是一笑就露出两个掉了门牙的洞。 李治见状,也是有些忍俊不禁,可见小女儿一脸恼怒地看着他,便忍了笑意。 那时候要来看父亲都一脸郁闷委屈,如今却主动要约太子阿兄一道去玩了?身为父亲,李治乐于见到子女感情融洽,可这么厚此薄彼的待遇,心中未免有些不是滋味儿。 李弘却笑着与李宸说道:“前些日子我一直在东宫中静养,未曾会见东宫的官员,如今好了些,也得与他们见一见,怕且到时候无法和你一同去看二弟和李敬业的比赛。” 李宸一脸失望的模样,“半天时间的功夫都没有么?” 武则天看向太子,声音温柔:“你身体才好些,大可不必如此着急操心国事,不如便与永昌一起去看看。” 李弘笑着摇头,说道:“儿谢过母亲关心,但东宫之事堆积太多,若不及时处理,儿心中也觉得不安。”身为国之储君,大唐二字压在他的肩膀上,便是沉甸甸的责任,让他一日都不敢松懈。 武则天闻言,笑了笑,便没有再加劝阻。 母子二人看着十分和睦,并不觉得是他们之间有任何不快,抬头看向父亲,父亲正看向太子阿兄,神色间是满意而骄傲的。 太子阿兄在某些方面,像极了父亲。当年父亲才登基的时候,生怕有负阿翁有负大唐社稷,上朝由太宗时的三天一朝改为一天一朝,勤政爱民,一日不敢懈怠。如今的太子阿兄,一直以来都被父亲当成是接班人来培养的,虽然未满弱冠之年,已经监国数次,足以可见父亲对他的期望。 再看看母亲,母亲眉目安详,脸上的笑容温柔而优雅,李宸却觉得身上有一股透心的冷意。 ☆、第034章 :君子端方(七) 初夏的时候,李宸和太平到东宫探望生病的李弘时,便与李弘约好,等到不羡园的湖中的莲子可以摘的时候,便一起到不羡园去摘莲子,那时的太子李弘便答应了。太子难得出宫一趟,李治自然也是听说了,他一听说太子要去不羡园,心里也涌起了要出宫走走的念头,便与他的皇后说道:“媚娘,说起来永昌的不羡园,还是我起的名字你提的字,太平和永昌三天两头往不羡园跑,我们却不知不羡园有什么好的。” 武则天一听,便知李治的心思,微微笑着目光温柔地看向李治,说道:“不羡园是主上亲自为永昌选的地方,有什么好的莫非您还不晓得么?” 李治扬眉,笑了笑,说道:“可终究没亲自去看看。” 武则天见状,便走向李治,笑道:“既然如此,还等什么?妾也想去看看永昌的不羡园呢。” 李宸和太平在三天前就到了不羡园,姐妹俩还邀请了几个亲王的县主,也请了如今英国公李敬业的妹妹李妍熙,当然,最重要的人物李宸也还是记得的,那就是未来的太子妃裴氏。不管忘了谁,都不能忘了裴氏的,李宸和太平自从知道未来的阿嫂是谁之后,天天琢磨着要看看未来的阿嫂,刚好遇上避暑的良机,就将裴氏邀请到不羡园里玩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是李宸第一眼见到裴氏时,心里头涌现出来的第一句话。母亲那时候说裴氏是与太子阿兄十分般配的人,李宸非常赞同,至少,两人在外貌气质上都十分般配。 “裴姐姐长得真好看!”李宸看着眼前的裴氏,好不吝于展现她对裴氏的好感。 裴氏一怔,看向李宸。早就听说永昌公主备受圣人和皇后殿下宠爱,她以为自个儿会见到一个被宠坏的小公主,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目中无人。可眼前的两个小公主,不管是太平还是永昌,气度自然是贵不可言,言行中也会不经意地流露出天家之女的骄傲,可却并无丝毫嚣张跋扈的感觉。 其实这趟一起前来不羡园的,还有李显等人。 如今太子岁数渐长,沛王李贤早也正式参政,李显是个从小就是个没什么心思向学的,又还没到参政的岁数,李治和武则天看他天天在崇贤馆里让老师头疼,他们有时候也觉得头疼,见他说要陪太平和永昌两个妹妹到不羡园的时候,刚好李治头痛又犯,眼不见心不烦,干脆就准了。李显出宫,自然李旦也一起,和他们一块读书的薛绍那是必须要一起去的,李敬业身为亲卫也奉命陪同。 不羡园占地上万亩,几个少年在不羡园也如鱼得水,李显学问不行,可骑马射箭却是不差,几个少年沿着不羡园的后山及至茶山的道路骑马,好几十里的路,也够让这几个少年娱乐施展一番。 李宸和裴氏等人在后山的一个凉亭上,等着几个少年。 从宫里带出来的宫女侍卫们早已训练有素,茵绿的草地上早铺好了凉席,上官婉儿则在凉亭中的石桌上摆弄着笔墨纸砚,另一侧的石桌上则是摆放着围棋,边上还烧着一个小炉。李宸今天起了大早,便说了要在后山煮茶习字,太平也说要在后山看四兄李旦和表兄薛绍斗棋。 裴氏的目光落在正在摆弄笔墨的上官婉儿身上,目光不自觉地多了几分同情,她曾听父亲说过上官仪被诛的事情,也知道这个上官婉儿,乃是当年西台侍郎上官仪的孙女。 李宸却没有注意,一边跟裴氏说着闲话,一边和裴氏走到了凉亭的另一侧,那一侧恰好可以看到山下的道路,几个少年正骑着马在道路上疾驰而上,扬起了一路的尘土。 李宸一边笑着一边让李馨从一个白色的瓷缸中倒出一杯清水,微笑着给裴氏递过去,“裴姐姐,你尝尝看,这是陆寺丞今夏收藏的荷花露水。” 裴氏不接,笑着说道:“这是陆寺丞专门给你煮茶用的。” 太平说道:“一杯而已,这种荷花露水,阿妹还多的是,就算没有了荷花露水,陆寺丞还有许多五花八门的水,什么梅花雪水,春日梨水,多得不要不要的,裴姐姐千万别客气。” 裴氏被太平的话逗得忍不住一笑,将李宸递给她的杯子接了过去,抿了几口,赞叹说道:“入口清冽,口感很舒服。” 李宸和太平相视而笑,拉着裴氏的手坐了下来,裴氏年长她们许多,在一群的姑娘当中是大姐姐了,也自觉要照顾这些小妹妹们的,见李宸坐的位置靠近火炉,便跟她换了位置。 小姑娘们聚在一起,无外乎就是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李宸煮的茶不算好喝,但好歹不难喝,更何况她是公主,她要煮茶给小伙伴们喝,即便是觉得难喝那些小贵主们都是得捧场的。于是,女孩儿们都坐在铺了凉席的草地上喝茶吃点心,裴氏与一群小姑娘说了几句话,见李宸丢了茶事跑去练字,便去陪她。 李宸练字的时候,上官婉儿一直在旁边伺候着,见到裴氏过来,朝她行了个礼。 裴氏微微一笑,看向鼻尖有些冒汗的李宸,目光又落在她的字上,有些意外这个小公主的字竟也颇有风骨了。李宸察觉到裴氏的目光,抬头朝她露出一个微笑,说道:“裴姐姐,你也习字吗?” 裴氏摇头,“我不善习字。” “那裴姐姐擅长什么?” “我从前跟爷爷学过画画。” “画画?”李宸睁大了眼睛,看向裴氏。 裴氏笑着点头,脸上笑容恬淡,她看着李宸,只觉得这个小公主性情十分可爱,心中也觉得十分喜爱,于是便说:“若是公主不嫌弃,我为公主画幅画像,如何?” 李宸欣然同意,“好啊。” 李宸等人在李显他们骑马回来之后,又在后山的凉亭上玩了好一阵子,李旦和薛绍两人在凉亭里斗棋,太平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儿,李宸当裴氏的模特站在一株杏树下,也不嫌累,笑容可掬。李妍熙见到兄长李敬业,便缠着兄长李敬业陪她去摘野果,李敬业从前时常跟着李绩在外露宿打猎,认得许多野果野菜,李宸见状,心里痒痒的想要一起去,可又想看看未来阿嫂的画功如何,只好按捺着心中的小冲动乖乖当模特。 等到一行人回来不羡园的大院时,才发现不止太子殿下和沛王李贤出宫了,连圣人和皇后殿下也来了,众人惊讶,哗啦啦地跪倒拜见圣人和皇后殿下。 李治一身便服,心情颇好地说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不必多礼。”说着,目光落在太平和李宸身上,笑问:“这几日可好玩?” 太子阿兄愿意到不羡园,对李宸来说本来就是个惊喜,如今父母也来了,她更是高兴,她开心地朝父亲点头,“好玩,三兄他们在后山至茶山的道上赛马,四兄后来还和薛绍表兄斗棋,四兄赢了呢。裴姐姐还给我画画了。”说着,让上官婉儿将画像拿出来给父母看。 “像不像我?”李宸站在母亲身旁,仰头看着父亲问道。 画中的小姑娘站在一株杏树下,大大的眼眸弯得好似天上的一轮新月,笑容天真而可爱。 李宸指着那株杏树,说道:“杏树的旁边便是凉亭。” 武则天目光看向裴氏,语气带着赞许:“画得真好。” 裴氏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微微低头,“多谢皇后殿下。”姿态一派的温文大方李治见状,也不由得微微颔首,看向太子李弘,只见李弘看向裴氏的目光带着几分意外之喜,脸上神色虽然力持镇定,可泛红的耳根却出卖了他。李治不由觉得有些莞尔,太子情感外露,可见对未来的太子妃人选也是十分满意。 李宸在母亲身侧坐下,“裴姐姐说,她家的后院的池塘里有一株并蒂莲,长得十分好看,可惜一直没有开花,等日后开花了,她便画一幅并蒂莲的画送给我。” 太平见状,忍不住糗她,“明明是阿妹看到裴姐姐给画的画像,十分喜欢,她可不止讨了裴姐姐一幅并蒂莲的画像,还想让裴姐姐替她春夏秋冬都画上一副画呢!” 李宸笑着反驳:“只要裴姐姐愿意,有什么不可以?阿姐分明是没得到裴姐姐的画像,心里不是滋味儿。” 姐妹俩你来我往,好似是在拌嘴,可又嘻嘻哈哈的,不见有半点不快,而圣人和皇后殿下等人则一脸纵容地看着这一对女儿,可见这样的场景是十分常见的。裴氏在来不羡园的时候,心中还十分忐忑,后来见到了太平和李宸,觉得两个小公主性情可爱倒也不难相处,总算是微微定下了心来。如今又看到圣人和皇后殿下亲临不羡园,天家之人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如旁人想象的那般古板无情,反而处处都透着温情。 裴氏见状,心里松了一口气,抬眼,不经意便对上了李弘的双眸,不由得一怔,随即垂下双眼,可心跳却快得像是能蹦出来。 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原来,那便是她未来的夫君,当今的太子殿下。 ☆、第035章 :君子端方(八) 李宸和太平从父母住的宅子出来之后,太平便回了自己的房间打算歇下。李宸今天虽然折腾了一天,可是还不觉得累,心里还带着几分兴奋。 父亲和母亲一起来到不羡园,这让她十分高兴。 她一边走在院子中的廊道上一边琢磨着不羡园中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明天可以缠着父亲陪她一起去。父亲最近头痛犯得频繁,难得放下政事出宫,李宸想总得找些法子让父亲开怀。 正琢磨着,恰好碰上从房中出来的裴氏。 裴氏见到李宸,也愣了下,“公主,还没歇下么?” 李宸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摇头,“我才从父亲和母亲那边回来呢。” 裴氏见她一双带着笑意的大眼睛灿若星辰,便知此刻李宸的心情很好。想想也是,六七岁的小女孩心中本就不会装多少事情,更何况眼前的这位小姑娘还是天之骄女,向来都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份儿。 李宸又问:“裴姐姐怎么也还没睡?” 裴氏:“我白天的时候经过院子里,看到院子中种有一些墨菊,便想过去瞧瞧。” 李宸眨了眨眼,很想问她黑灯瞎火的,你还能瞧出个什么东西来?可是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这么直白,大概裴氏是晚上没有睡意出来走走散心而已。 于是便顺着话题问了一句,“裴姐姐喜欢菊花?” “我父亲喜欢菊花,尤其喜欢墨菊。我在府中,闲暇之时,倒也喜欢摆弄花草。” “姐姐喜欢怎样的花草?牡丹?” 裴氏微笑着,“我什么花儿都喜欢,对牡丹也有些研究,公主可是喜欢牡丹?” 李宸:“我母亲喜欢牡丹,我一直琢磨着找一株特别的牡丹给她,最好是能开好几种颜色的牡丹。”就像茶花里的十八学士一样,同一朵花上有不同颜色,不过牡丹的话估计是要特别培植的。 裴氏一怔,随即笑道:“我今年曾在府中种植过一株三色牡丹,明年春天牡丹花期时若能按时开花,我便下帖请姐妹们一起赏花,到时公主可一定要赏脸。” 李宸听到裴氏的话,有些意外地瞅了她一眼。她意外的不是裴氏喜欢弄花弄草,而是裴氏的心思玲珑。 不得不说,她母亲还是很有眼光的。虽然裴氏不是出身大家族,可言行举止落落大方,既会察言观色又进退有度,在面对她母亲的时候,裴氏姿态谦虚而恭敬,也是不卑不亢的。 李宸想太子阿兄如今已经是个心里只有仁爱和仁政的人了,要是未来的太子妃不懂得做人,那就糟糕了。幸好,如今的裴氏已经没什么好挑剔的,长得好看画也画得漂亮,性格温雅大方又懂得进退,她进入东宫之后,大概母亲心里也会舒坦许多。毕竟,如今的太子阿兄和母亲在政事上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不同意见,要是在太子阿兄往母亲心里添堵的时候,有人适时得来打个圆场,或者是说来替太子到清宁宫去尽孝,母亲心中大概会好受一些。 当然,对母亲来说,太子阿兄别老是因为想着什么仁爱仁政而和她作对才是真受用。但这样的事情,是绝不可能会发生的。两股势力的争斗,从来都只有你死我活或是两败俱伤,任何一方都不会屈服于另一方。而且对于太子阿兄而言,他又有什么过错? 他不过是将大唐社稷放在了顾及母亲感受之前而已。 先国而后家,身为储君,这本就该是他的分内之事。 李治和武则天到了不羡园,也在司农寺丞陆观的陪同下,走了一趟后山和部分茶园,而李宸等人居住的大院包括李宸的住处,都是出自李治的手笔,他自然是十分熟悉,见到李宸在不羡园中如鱼得水,玩得不亦乐乎的模样,李治心中也是觉得既高兴又满足。 帝王夫妻晚上歇下之后,并未马上睡觉,而是在闲话家常。 李治双手枕在脑后,与武则天说道:“永昌不知道什么时候惦记上了我去年得到的古琴,一逮着机会,便想将那古琴讨了过去。” 武则天闻言,有些忍俊不禁,“主上时常与妾咕哝,说永昌定是来向您讨债的,既然她喜欢,主上便当是还债将古琴给她便是。” 李治叹息,“若她精通音律,那古琴给她我又怎会心疼?可她如今不懂音律,我将琴给她,不过也是被她丢进库房里,暴殄天物。” 武则天:“……”所以他是想给,可因为小女儿不会弹琴,他又惋惜不能物尽其用,所以纠结。 李治侧头,看向他的皇后,问道:“媚娘,过些日子给永昌找个琴师吧?” 昏黄的烛光下,帝王的五官显得十分柔和,那双眼睛漆黑的眼睛乍一看,竟像是天上的星辰般有光彩。武则天心中难得生出了几分缱绻之意,她微微笑着,伸出手贴在帝王的脸颊,轻声说道:“可说到音律修为,谁又能与主上相比?” 武则天说这话,并非是为了讨李治欢心。她与李治的感情当中,从一开始或许便是带了算计在其中的,当年太宗病在床榻,年轻孝顺的太子李治前去侍奉汤药,那时李治是她唯一的出路。年轻的太子,风姿俊朗,既懂文学又善音律,他的书法不比父亲太宗出色,可也大气磅薄,又写得一手好诗,他还精通音律,为后宫舞蹈配乐,风靡一时。他的性情与父亲太宗截然不同,有时候难免优柔寡断,可也并不是软弱之人。 她自认可以拿捏准李治的性格,可却无法控制他。这个男人,对她好似千依百顺,在政事上也愿意听她的意见,可心底就跟明镜似的,该限制她的地方限制得滴水不漏。她做任何事情的背后,不论是对的还是错的,必然得有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 这个男人,曾经最喜欢她的舞姿。他一身锦衣华袍坐在古琴前,好看修长的指拨弄琴弦,动听悦耳的琴声就能从他的指尖流泻而出,她要讨他欢心得他的喜欢还要当他的皇后,自然要投其所好。 可李治确实是个容易让人动心的男人,九五之尊,还才华横溢。 到最后,到底几分算计几分真情,自己也分不清。 身在后宫,从来都只有是认定了自己该走的路,毫不手软地牺牲该要牺牲的人和事,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都别说什么身不由己,这世界,从来就没有什么身不由己,只有自己选择了牺牲什么而已。 李治不知道武则天内里心思千转百回,他抬手将武则天的手握在了掌中,喟叹着说道:“如今早不比从前啦。” 武则天柔声说道:“怎么不比从前?主上向来,便是最好的。” 李治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过去将武则天揽在了怀里。多年夫妻,年轻时那种炙热的情感早已慢慢褪去,化作了涓涓细流,在心间缓缓流过。 李治的下巴抵在武则天的额头,语气十分感慨,“媚娘啊,这两年,我总是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了。” 这两年来,发生了许多事情,天灾人祸,什么时候都没让他省心,头痛犯得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来越长。 武则天安静地让他抱着,眼睛微微合着,并没有说话。 李治胳膊收紧,又说道:“真是希望太子早日成人,也好早些替我分忧。” 原本眼睛微阖的武则天一双明眸睁开了,顶着她眼前的白色衣襟,她面无表情,声音却透着几分温柔,“太子明年便会大婚,待他正式纳妃,便是成人了,到时候主上也能稍稍松一口气了。” 李治笑着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最近琢磨着要将刘仁轨升做太子左庶子,同中书门下三品。” 武则天一怔,刘仁轨在朝中德高望重,李治将他任命为东宫的官员,同时兼任宰相,这就意味着……朝廷中的宰相团中,太子的势力也会逐渐加重。武则天想到自己的这个儿子这两年与她政见不合的地方越来越多,而他本人也并没有要为了母亲而让步的觉悟,心里就难免郁卒。 从前的时候,她想着好好将太子培养成人,好让他成为一代明君,而她会是皇太后。可如今,她却因为太子的优秀而烦恼。若是再不遏制太子的势力,她日后想要手握权力,便得要跟太子有一场恶斗。可太子又是正统的嫡长子,德行向来受人赞誉,她要动他,可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情。 而且,对太子多年的养育,若是当真有一朝母子反目……武则天心中既是矛盾又是烦躁,但眼下这些事情还轮不到她来操心,太子东宫的官员里,一般都由李治挑选任命,身为皇后,她可以和李治一起临朝听政,身为母亲,她对太子东宫官员的任命或许有话语权,但从来就没有决定权。 更何况此时李治虽然身体并不如从前,但主持朝政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媚娘,你觉得此事如何?”李治问道。 武则天没有抬头,眼睛依旧盯着眼前的白色衣襟,白皙的手抚上李治的胸口,就放置在他心脏的位置,她能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可心中却有种爱很交织的感觉。她想要得到很多东西,他心里是明白还是糊涂?还是他一直都明白,却装作糊涂。 她愿意当一名妻子,也愿意当一名母亲,可她更想要权力。从他那时候与上官仪商议着废后的事情之后,她就醒悟了,不论皇后的身份多么尊贵,依然是帝皇一句话就能废掉的。她想要没有任何人能动摇她的地位,那就只有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 武则天的手按了按帝王的胸口,笑着说道:“挺好的。” 刘仁轨的事情他定是早就想好了,怎会有她说不好的余地? 幸好,从太宗的才人到如今眼前这个男人的皇后,她最擅长的事情,从来就是等待时机。 ☆、第036章 :君子端方(九) 李治和武则天打算在不羡园小住几天,李弘等人自然也留在了不羡园。李宸见父亲难得悠闲几日,天天缠着父亲陪她骑马散步,关心政事的李弘好几天没逮着机会与父亲说上话,心中郁闷不已。 李宸见状,朝太子阿兄弯着大眼睛,“阿兄,难得来不羡园,想那么多做什么?你忘了你还答应过要陪我去湖中摘莲子的。” 父亲难得出宫,那就说明如今并无什么要紧的事情,她打定了主意这几天要让父亲放下政事,好好轻松几日了。为了这个,父亲说过两个月要为她找个琴师让她学琴的事情,她都十分顺从地答应了。总之,李宸觉得自己费煞苦心让父亲放松心情,总是不能让太子阿兄怀了她的好事。 于是,李宸逮着先前李弘答应她要陪她摘莲子的事情,非要李弘和她一起在湖里泛舟。于是,几页扁舟便驶进了藕花深处。李宸和李弘在同一页扁舟上,撑着竹竿的,是李敬业。而太平和李贤等人分别在另外的两页扁舟上,他们等下要比赛看谁摘的莲子多。 武则天和李治则是在湖中的假山上,绕着栈道缓步而行,放眼望去,只见几页扁舟分别驶向不同的方向,然后没入了荷花丛中。 李治眉目含笑,“许久不见太子这般玩耍了,也只有太平和永昌才敢这般要求弘儿陪她们玩。” “太子年少沉稳,他九岁便开始在主上离开长安之时监国,心中自然是多装了国家大事,少了这些闲暇娱乐之事。”武则天陪同李治走至假山的观景台处停下,看着远处山峦叠翠,碧水澄清。 李治微笑着,正想要说话,忽然不远处的藕花中惊起无数飞鸟,全数飞向天际。接着便是李宸那欢快的笑声以及太子李弘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 帝王夫妻二人不由得一怔,随即相视而笑。 自从东封泰山之后,他们便没有试过像如今这般轻松悠闲的时候。即便是太子,也少见他有这么不沉稳淡定的时候。 那厢的李治和武则天正在享受这难得的休闲时光,这厢的李弘就不太享受和李宸一起摘莲子的时候了。 李弘比李宸年长好十来岁,不论对太平还是李宸,李弘都是十分宠爱的,有什么好东西也会想着两个妹妹。可大概李弘从小便被父母寄予了厚望,加上身体也并不是太好,所以他与两个妹妹相处的时光远不如李贤等人多,对两个妹妹的性子自然也没几个弟弟摸得准。 他生□□静,如今被妹妹逮了出来玩,便想着那就陪着阿妹好好玩吧。谁知李宸在宫中看着安静乖巧,到了不羡园便像是换了性子一般,既活泼又好动。她站在小舟上,周围除了李敬业,也没个看着她的人,她一会儿伸手要玩水,一会儿又要整个身子探出小舟外,要亲自摘莲子。 看得李弘捏了一把汗,连忙说:“永昌,你想摘哪个莲子跟阿兄说,阿兄替你摘。” 刚又想去摘莲子的李宸停下动作,回头瞅了李弘一眼,“太子阿兄,你好紧张。” 小舟便从荷叶满占的湖面上穿梭而过,李宸站在小舟上,一身淡米分的便服,头发梳了两个丫髻,丫髻上绑着水绿色的发带,在碧水青山的背景中,她歪着头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笑容,显得米分雕玉琢般的小公主更加可爱动人。 李弘:“……那是因为阿兄担心你会掉到湖里去。”他的本意应该是要永昌别竟是胡闹才是,可当面对着她那样可爱的模样时,竟然不忍心苛责。 李宸有恃无恐地指向李敬业,笑着说道:“怕什么?李亲卫的武功很好,还会游泳,他肯定不会让我掉到湖里。” 李弘看向李敬业,只见他站在小舟的尾端,有条有理地撑着竹筏。李绩曾经是太子太傅,是李弘的老师,当初李绩病重的时候,李弘还时常亲临英国公府去看望老师,后来老师病重不愈,薨了,父亲下令让李绩陪葬昭陵,那时候李弘还在长安的瞭望台目送老师的灵柩离开。 李绩家风甚严,嫡长孙李敬业的一身骑术射箭也是他亲自调|教,李弘对李敬业并不陌生,有时候老师闲谈之时,也会提起他英国公府中的世子,除了当日李绩葬礼时见过李敬业,这次在不羡园,是李弘头一次接触到李敬业。 眼前的少年一身宝蓝色的长衫,身材高挑,相貌清俊,一双眸子流光溢彩又好似自带笑意般,听到李宸的话,竟然也没有半点要谦虚的意思,依旧十分淡定地撑着竹筏。 李弘喜欢有自信的人,尤其喜欢有自信的少年。李敬业看似沉稳淡定,可言行中也难掩少年的锐气。加上他又曾是太子的老师李绩的继承人,李弘对他自然也是青眼有加。他看向李敬业,温笑着说道:“我从前便听英国公说起过你,在英国公的葬礼上也没顾上与你说话,如今一见,果真有英国公的风采。” 他早就听说李敬业时常在宫中陪同三弟和四弟骑马射箭,上一阵子永昌还说要他陪着一起去看二弟李贤和李敬业的骑马射箭比赛。如今永昌等人出宫,父亲竟也让李敬业陪同,可见这个亲卫是父亲倚重的。不论他靠的是祖荫还是自己的能力,日后也是个前途不可限量的。 李敬业微笑着说道:“太子殿下过誉了。” 两人正说着,李宸忽然欢呼起来,“阿兄,你看到了吗?前方的小洲有白雁!” 李弘一愣,“白雁?”有白雁又怎么了? “阿兄大婚的时候要用白雁啊,如今竟能在湖中遇见白雁,可见是天公作美。”李宸笑着,看着李敬业,“我们能逮到那只白雁吗?” 李敬业俯首,迎着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又看了看前方的大雁,微笑着将手中的竹竿放下,说道:“自然能,公主与太子殿下稍等片刻。” 说着,便将背在身后的弓箭取了出来。 李宸不放心地叮嘱:“一定不能伤了它。” 李敬业点头,缓缓地拉弓上弦,少年狭长的双眼微眯,满弓瞄准,身后碧山绿水,越发衬得他的五官十分清俊好看。 李弘看着李敬业的架势,双手微丝不动,稳若磐石,这个少年的射箭功夫恐怕在他的几个弟弟之上。 李宸双目看着前方的那只白雁,见它就要飞走,不由得有些着急,“啊,它要飞走了!” 就在这时,李敬业手中的箭已经飞出去,箭如同白虹贯日般掠过湖面,精准地擦过已经展翅飞起的白雁,箭的去势不减,直直飞过湖面在湖中央的地方才掉了下去,而那只白雁已经掉落在小洲上。 李宸回头看向李敬业,“它受伤了吗?” 李敬业:“只是翅膀的地方伤了些许,不碍事。” 李弘望着前方的小洲,感叹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即便是一只白雁,也应该让它在这湖中自由自在的。” 李宸一边让李敬业去小洲中将那白雁抱过来,一边跟李弘说道:“阿兄,你放心,等你和未来阿嫂大婚之后,我便将这白雁放回这湖中。” 李弘闻言,赞许点头,说道:“其实治国之理也是这般,推行一个新政策之前,要先想一想,这是不是我们想要的,若是连我们自己都不想要,百姓又怎会想要?” 李宸听得满额汗,太子阿兄是怎么能从一只白雁的自由扯到治国之道上去的?不过既然太子阿兄要说两句,李宸也十分给面子捧场。 “可我听父亲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国家推行的政策,也无法兼顾到每一个人。有的事情即使不是每个百姓想要的,但也要实行。” 这时,抱着白雁回来的李敬业听到李宸的话,不由笑着说了句话,“公主所言甚至,不过,法律不外乎人情,有时候一味地讲究政策律法,也未必是好的。” 李弘听到李敬业的话,赞许点头,朗声附和:“敬业说得好!律法之所以存在,是为了让百姓明白什么事情是不能做的,但也有很多时候,律法无法变通难免错杀无辜之人,这时我们便需要多一点点的人情味。” 李宸听到太子阿兄的人,忍不住瞅向他。 日光之下,李弘俊雅的五官好似亮了起来,那双黑眸中也闪着神采,他迎着李宸的视线,笑着说道:“永昌,律法不近人情,难免会有冤假错案。兵荒马乱之时,律法可以约束刁民,四海安定之时,便应推行仁爱之政。人人心怀仁爱,便会深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官民相亲相爱,国家自然便会强大。我们的将士们不必死守边关也无人敢来相犯,百姓丰衣足食,人人有事可做,到那时候律法或许便形同虚设,而我们的每一个子民,也都可以有尊严地活着。” ☆、第037章 :君子端方(十) 我们的每一个子民,都可以有尊严地活着。 李弘的话听得李宸一呆,心中竟也热血难抑。身为帝王者,无论如何心怀苍生,心中更重要的还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因此古往今来,才会有种种的愚民政策。而身为储君的李弘,竟能有这样的想法,在李宸看来,这已经是相当了不起了。 即便是千年之后的民|主时代,也无法做到让每个人都可以有尊严的活着。君不见街头巷尾,有那么多人无家可归,有那么多人被侮辱着还要点头哈腰陪笑脸。 即使李宸认为李弘的想法一个都不可能会实现,但也好不妨碍原本透着几分书生病弱的太子阿兄在她心中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于是她看向李弘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崇拜。 李弘被李宸那崇拜的小眼神弄得是一怔。 李宸说:“阿兄,你好棒啊,跟我们的父亲一样,都很棒!” 李弘:“……” 此时一直在听这兄妹俩说话的李敬业忍不住看向李宸,小公主弯着大眼睛,仰望着站立在舟上的太子殿下,而太子殿下被妹妹一崇拜的小眼神盯着,便没词儿了。他不由觉得有些莞尔,但太子适才的一番话,也让他的内心动容。 每个年少之人,心中都曾经有过最美好的愿望和理想。李弘和李敬业也不例外,他们一个是国之储君、天之骄子,一个是功勋之后、出身不俗,接受的从来就是治国平天下的教育。于是当李敬业听到李弘的一番话时,心头热血便起,朗声说道:“太子殿下胸有沟壑,心系天下子民,您的愿望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李弘有些意外地看向李敬业,少年的脸上带着笑容,眼中是十分的真诚与信任。 李宸一直觉得男人之间的情谊很奇怪,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让人看出肝胆相照和默契。至少此时她看着太子阿兄和李敬业,觉得太子阿兄轻而易举地俘虏了一个忠实米分丝。 李弘双手背负在后,看着远处的层山叠翠,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回过头来,看见李宸正站在舟的那一端看着她,微微一愣,然后忽然摘了一片荷叶,跟李宸招手:“永昌,到这边来。” 李宸有些反应不过来。 李弘:“今天太阳很大,你偏要在这时候泛舟采莲,这舟子也这么小,都带不了几个人,你过来我给你遮一下太阳,小心晒伤了皮肤。” 李宸眨了眨眼,然后笑着蹦过去,她走得太兴奋,小舟还晃了晃。 李弘看见她好似不知道危险的模样,就忍不住紧张,“哎哎,你当心。” 李宸笑嘻嘻地站在李弘跟前,李弘手里拿着一大片荷叶替她遮阳,风吹花,荷花的清香徐徐而来,李弘笑着说道:“莲心清苦,你想吃的话还得将莲心挑出来,多费事。” 李宸说道:“阿兄既然来到了不羡园,难得闲暇,到湖上泛舟看看景色好的。” 李弘恍然,难怪这妹妹一直在缠着父亲,不然就缠着他,怕且是看他这几日想逮着机会与父亲说话所以才这般。李弘有些哭笑不得,移开手中的荷叶俯首看向李宸。 李宸神情认真,说道:“阿兄,弦过紧则易断。”她每次想到几个哥哥的未来,心里就是止不住的心浮气躁,但其实也未必就是什么都做不了。她无法与母亲抗衡什么,可骨肉天性,她并没有像母亲那样的野心,她对兄长们的关心都是十分正常的,即便是母亲看在眼里,也不会怎样。 李敬业笑道:“太子殿下,公主是在关心您呢。” 李弘闻言,眉目含笑,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温声说道:“放心,阿兄心中有数的。” 李宸却有些心不在焉地看向李敬业,她想自己应该要有些自己的人,可她的年纪还小了些,在宫里也不能贸贸然招这些人在身边,不知道过两年跟父亲讨几个人可不可以。 李宸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跟母亲讨人,母亲和父亲不一样,母亲心中有野心有欲|望,她对孩子的爱或许都是真的,但也带着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弯弯绕绕。若是以后真的如同历史那般,不论是她还是太平阿姐,即便是生为女子,也是李唐皇室的正统,那时候也难免会招母亲的嫌。到时候母亲拨给她的人能不能用,都说不准。 她觉得李敬业是个很好的人,可是这样的人,放在她身边又太可惜了。英国公李绩生前战功赫赫,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她又怎么能屈就他的继承人在她身边当一个小小亲卫? 她如今不过是个未满七岁的小孩,年龄是个硬伤,即使被人冠上了早慧这样的赞誉,也无法改变什么。母亲在后宫里布下了一个强大的情报网,而她又无人可用,有什么风吹草动根本就瞒不过母亲。 母亲向来杀伐果断,疼爱一个人的时候真心实意,害一个人的时候也是毫不手软,那可是不管死活的,即便是亲生儿女,也不例外。 李宸有些惆怅地看向湖中的假山,远远看去,依稀能看见假山之上有两个人绕着栈道相携而行。 那是她的父亲,以及母亲。 李宸收回了目光,有些没精打采。被绑着双腿丢在小舟上的白雁不老实,想要跑,李宸不乐意,干脆直接将白雁抱在了怀里。 李弘见状,又是忍不住轻笑起来。 李宸等人摘莲子的时候,又是捉白雁又是谈理想,效率自然不高。回到岸边一看,太平摘的莲子最多,裴氏次之,李宸当然就是排了个最后。 陪着太平的李贤见状,忍不住打趣,“永昌你兴致勃勃的非要泛舟摘莲子,怎的就只有这么一点点。” 李宸瞅了他一眼,说道:“可我逮到了一只白雁!” “永昌表妹,你要这只白雁做什么?”薛绍也凑了过来,他看李宸从上岸就一直抱着那只白雁就像是抱着个什么宝贝似的! 李宸说:“这是我让李亲卫帮忙逮的,要带回宫中养起来。” 薛绍忍不住提醒她:“永昌你在宫中已经有一只灰鹦鹉了,我记得那只鹦鹉也是敬业给你的。” 两年前李敬业和他们一同去打猎,猎到了一只灰不溜的鹦鹉,说好好教的话鹦鹉是会说话的,永昌表妹一见那只灰不溜的鹦鹉就十分喜欢,李敬业就将鹦鹉送给了她养着。薛绍从未去过公主院,自然是没机会见过那只鹦鹉,只是经常听太平说那只鹦鹉现在长得好大一只,嘴巴可硬可硬了,能将核桃壳啄开,还会说话。只是那只家伙好似是成精了一般,见了永昌表妹说好话,见了旁人就是傲娇不理人的主。 李宸说:“那不一样,小鹦是陪我的,白雁是要养着送给太子阿兄的。” 在院子里听到外面动静的李治和武则天走了出来,刚好听到李宸的话,李治不由得好奇问道:“好端端的,怎么要养着一只白雁送给你太子阿兄?” 李宸正抱着白雁跟李贤说话,见到父母,小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好开心地跟父亲说道:“我在湖中见到了白雁,便想起来等到太子阿兄纳妃时,是要用白雁的。白雁群居,忽然有一只落单,难道不是上天晓得我们大唐的太子即将要成家,因此特别赐给我们的吗?” 帝王闻言,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么说来,太子这回,便是天赐良缘了。”说着,他侧首看向武则天,说道:“皇后啊,你这回终于可以放心啦。” 武则天微微一笑,“主上说的是,妾这回啊,是终于可以放下心中大石了。”说起来,自从杨氏的事情之后,武则天对太子这次纳妃是既上心又紧张,出身不能低,没有实力也要是望族,相貌不能差,太子李弘从小便与他的父亲一样,喜欢舞文弄墨,因此太子妃的人选还要知书识礼,最关键的,是要有立场。 贺兰敏之诱|奸杨氏的事情,实在是将武则天恶心得不轻,如今想起来,虽然贺兰敏之已经死于非命,但仍然难解心头之恨。 一旁的裴氏听着,俏脸飞红,忍不住偷偷看了李弘一眼。只见李弘站在李宸身后,脸上的笑容看似淡定自若,但细细一看,还是能察觉到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腼腆。 李弘似乎是察觉到裴氏的目光,抬眼看过去,便对上了那带着三分羞怯七分仰慕的目光,心里头微微一震。前几日裴氏为李宸做的画像李弘仍然记得,将李宸的神韵是画得入木三分,画功了得。这几日见她陪着太平和李宸们,温雅大方,俨然一个大姐姐一般将几个小贵主们照顾得无微不至。 太子李弘此时正值青年,也正是喜欢风花雪月的年龄,即便是他身为储君平日沉稳,可一旦遇上有眼缘的小娘子,也难免怦然心动。 于是他朝裴氏露出了一个可以说得上是温柔又赞许的笑容,惹得裴氏脸上的红晕更甚,微微撇开了目光。 武则天等在正在逗抱着白雁的李宸,没注意到李弘与裴氏之间的互动,李贤不经意间回头,想跟太子阿兄说话,便撞见了这一幕。 李贤也愣了下,随即无声地笑了起来。 李治和武则天本拟在不羡园多住几日,可平静快乐的日子总是无法长久,翌日,京师、晋州地震,毁坏房屋无数,帝王夫妻带着几个儿女一同回到宫中。 ☆、第038章 :终不可谖(一) 李治觉得这几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老天爷心情总是阴晴不定,时而来个洪水冲毁无数房屋,时而又来个关内大旱,好不容易才安生了一些,如今又来了地震。这几年,朝廷跟在各种灾之后,为了救灾疲于奔命。 李宸跑去长生殿的时候,刚好在路上遇见从东宫出来的李弘。 “太子阿兄,你要去哪儿?” 李弘见到李宸,原本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我去长生殿找父亲。” 李宸弯着大眼睛,“真巧,我也是要去找父亲。” 李弘扬眉,看向李宸。 李宸手指向身后手里拿着托盘的几个宫女,说道:“上次离开不羡园的时候,陆寺丞带了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山泉水给我煮茶,这几日父亲十分辛苦,母亲也要兼顾后宫里的事情,我想着去长生殿,趁父亲休息的时候,给他煮一壶茶。” 李弘扫了一眼李宸身后的宫女,不见她平常最爱带在身边的上官婉儿,不由得有些意外:“怎么不见婉儿?” 李宸与李弘两人一前一后地往长生殿走,两人的侍从训练有素地变成了两列,井然有序地跟在两人身后。 李宸说:“太平阿姐今天好像说要做什么事情想要婉儿去帮忙,我就让婉儿过去了。”太平阿姐这两天反正是有些神秘兮兮的不知道在做什么,好似再过几日就是薛绍表兄的生辰,怕且太平阿姐想让婉儿帮忙准备生辰礼物也说不定。 李弘说道:“婉儿倒是心灵手巧,若是能少看些杂书,那便更好了。” 李弘的话让李宸听得一怔,她一直都知道上官婉儿是个有灵气有才气的人,可自从那日在不羡园湖上泛舟之后,她便一直在想该不该留上官婉儿在她身边。母亲曾经与城阳姑姑说,上官婉儿或许有才气有灵气,但绝无骨气。这样的人,身在后宫或许身不由己,需要依附于强者生存,可也因为是这样,忠心二字和上官婉儿是没有缘分的。 上官婉儿有可能会成为日后武则天的心腹,可不会成为李宸的心腹。 李宸摇了摇头,将心里还没理出个所以然的事情跑到脑后,跟李弘两人到了长生殿。王福来正想进去通报,却被李宸制止了,“不要打扰父亲,我和太子殿下悄悄进去便可。” 李宸说着,将宫女手中的托盘接了过来,王福来见状,赶紧上前去,将茶具接过来端在手里,说道:“公主的这些茶具,便让某将它们放在平常圣人休憩赏花的院子中吧。” 李宸微笑着点头,就与李弘一同进去殿内去找李治。 父亲此时正在长生殿中的西阁里,兄妹二人见到父亲时,只见他正盯着手中的一个奏折不放。 “阿耶。” 李治闻言,微微一笑却并没有抬头,“永昌。” 永昌见父亲的注意力仍在折子上,忍不住咚咚咚跑过去,站在父亲身旁,下巴抵在父亲的胳膊上,也要看他手中的奏折在说些什么。这不看还好,一看就发现不对劲,因为前两天的时候,听说晋州虽然也地震了,但灾情并不严重。可是如今父亲手中的奏折,说的显然不是那样。 李宸睁大了眼睛,“阿耶,有人在撒谎吗?” 她的一句话没头没尾,在场的李弘却听懂了,他看向父亲,问道:“父亲,有人在晋州的灾情上作假了么?” 长安和晋州相继发生地震,他和父亲等人一同回到宫中后,便马不停蹄地听取官员的奏报,长安是天子脚下,赈灾也好,重建也好,开始之时虽然有些混乱,但到如今一切都在井然有序的进行。反而是晋州,灾情如何,全靠地方官员的奏报。 李治听到李弘的声音,有些意外,抬眼看向他。 李弘说道:“儿是与永昌一同前来的。” 李治将手中的册子放下,长臂一伸,就将李宸抱起来坐在他的腿上,李宸坐在父亲的腿上,好奇地扒拉着他桌面上的折子。其中有两份折子上面都做了批注,都是上报晋州的灾情,可两者的描述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父亲,是否有人与晋州的官员串通一气,谎报灾情?” 李治应了一声,有人在朝堂与地方官员同生一气,因此才会有地方的奏报失实。李治修长的五指在桌面上轻叩着,中间还将李宸好奇扒拉过来的一堆奏折放到一旁去,他说道:“我打算派人去晋州看看。”与其这么看奏报,不如派个信任的人去探个究竟。 李弘想了想,说道:“父亲,不如便让儿去晋州看个究竟?” 李治一怔,看向李弘。 “这几年来,我朝天灾不断,朝廷不断开仓放粮,跟在老天爷后头赈灾,天灾便容易引起人祸。如今这次晋州地震,若只是地方官员怕被朝廷责备救援不及而起倒也还好,若是其中有人趁此机会煽动灾民,又或许有人从中贪赃枉法将赈灾的物资中饱私囊,灾民无家可归无处可留,若是大批灾民成为流民,后果也不堪设想。” 李宸双手搁在桌面上,下巴抵着手背,眨巴着大眼睛看向前方的太子阿兄。 李弘又说:“朝廷好不容易才从关中大旱引起的饥荒中缓了一口气,如今边境又不安宁,父亲手下信任之人各司其职,扣得死紧,不如就让儿前去晋州,为父亲分忧。” 李治眉头微皱,轻斥说道:“胡闹,身为太子,岂可随便离开京师?” 李弘脸上是和煦的微笑,一脸淡定地与父亲说道:“横竖父亲是要派大臣前去晋州,让儿化身变成那大臣的远方亲戚,儿便能与他一同前去晋州。父亲曾说,这万里江山的担子很重,希望能有人与你分担。儿虽为太子,可一直都待在长安之中,这次儿想出宫去看看,亲眼探访父亲治理的大唐。何况,父亲信任儿,若是让儿与大臣一同前去晋州,便不会存在朝廷官员与地方串通一气,奏报由儿亲自执笔,父亲看到儿的奏报,定然能了解晋州情况到底如何。” 李宸瞅了瞅李弘,再回头瞅了瞅身后的父亲,忽然说:“我也想去晋州。” 李弘闻言,哭笑不得,“永昌别闹。” 李宸理直气壮地反驳:“我怎么是胡闹了?我时常听到有人说大唐是一个多么富足的国家,东封泰山时我也看到很多藩国人都来参加父亲的封禅,他们都与父亲说大唐的子民善良而可爱,我天天在宫中,他们说的我都不晓得。”说着,李宸回头,双手抱着父亲的脖子,“阿耶,阿娘还时常说起她儿时跟着外祖父在外行走的趣事儿,我与太平阿姐听了都十分羡慕,我也想要像母亲一样,跟着父亲到处游历!” 李治听到小女儿的话,墨眉微扬,他倒是从未想到他的小公主竟会有这样的想法。想着,他看向恭恭敬敬地站在前方的李弘,若有所思的模样。 最后,李治手一挥,准了李弘的请求。 他手下并不是没有信任的人往晋州派,更何况,若是李弘要去晋州,那么他派出去的人必须得是心腹不可,否则谁来保证太子的安全。 只是这些,李治都没有与李弘说。 如今的太子就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雏鸟,他心怀天下情牵百姓,如此甚好。让他出去一趟,一来可以见见民间疾苦,二来也可以磨炼他的心志。 “阿耶,那我呢?我能不能去?”李宸明白自己是没戏的,她说想去晋州的那番话,无非是想提醒父亲,太子阿兄从未到民间走动,对他而言并非是好事。大唐地域辽阔,民间百姓,人生百态,或许都应该让太子阿兄去见识一番。 年少时的我们都是空想的理想主义者,可是当经历越多、见识越广,有人或许依旧空想,有人或许早已不知理想为何物,可也有的人慢慢地变成了现实的理想主义者。 李宸想,或许太子阿兄,可以成为一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 李治伸手将她丫髻上的发带顺了顺,扬眉说道:“你年纪太小,就别想了。” 李宸:“……” 李弘前去晋州,李治招来阎立本商量该要派什么人与太子一同前去荆州。 阎立本捋着胡须,将太子称赞了一番之后,朝圣人拱手施礼,说道:“圣人,臣认为有一人可与太子殿下一同前去晋州探查情况。 李治觉得太子出行晋州,陪同的大臣最好是既要可靠又不能过于位高权重,否则地方官员看到大臣对这个远房亲戚如今恭敬,岂不是很容易露馅?李治左思右想,一时之间,竟没有合合适的人选。于是,他便找来了而阎立本,其实也没指望着阎立本能立即推荐一个合适的人选,但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能商量一下总是好的。 而如今李治一说这个事情,阎立本便说有人合适,李治心中大感意外,问道:“何人?” 阎立本:“此人姓狄名仁杰,字怀英,原是汴州判佐,两年前担任并州都督法曹,此时正上京述职,臣以为此人才智过人又刚正廉明,遇事也善应变,让他与太子殿下一同前去晋州,乃是最佳人选。” 咸亨三年夏秋之际,京师长安以及晋州相继发生地震,当今圣人体恤晋州百姓房屋被震毁,免除晋州的徭役一年,同时派出侍御史狄仁杰前至晋州视察。 ☆、第039章 :终不可谖(二) 太子出行,要前去晋州。 武则天得知此事时,有些错愕,因为李治在此之前全然没有向她提及此事。她看向正在陪着李宸练字的李治,“主上,太子从未单独离开京师,此举是否有些不妥?” 帝王闻言,跟李宸说了一声专心练字,便与武则天说道:“我昨个儿不是觉得有人谎报晋州灾情么?你回来了之后,永昌便与太子一同去找我,那时我恰好正在想晋州之事到底该如何是好,太子得知,便自告奋勇。” 武则天眉头微蹙,有些嗔怪的语气:“即便是太子自告奋勇,主上也不该如此草率让他前去晋州。” 李治扬眉,此时余光瞥到李宸下笔不稳,俯身握住她的手,帮着临摹了一个字后,才起身慢悠悠地与武则天说道:“这大唐的万里江山,早晚是要交给太子的,如今晋州受灾,让他到民间走走,知道人间疾苦,又如何是草率了?” 武则天也有理有据地与李治分析:“太子向来身子骨不强,今年春天你我至东都洛阳之时,他才病过一场,如今身体才好些,主上便让他前去晋州视察,出门在外即便是带着近侍也不比在宫中,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便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一直支着耳朵的李宸忍不住偷瞄了父母一眼,母亲所言确实是实情,太子阿兄的身体不好众所周知,前去晋州舟车劳顿,搞不好还要生病。母亲说的是情真意切,好似真的是在担心太子阿兄的身体,可到底内心是怎么想,谁也不晓得。 “当年太宗东征西讨,平定天下,更有餐风露宿之时,如今太子前去晋州,即便路途遥远了些,也不宜声张,但有朝廷大臣陪同,又有近侍陪同,不会有事。” 李治双手背负在后,走至他的皇后身旁,一脸的悠闲淡定。武则天望着李治,神情有些好气又好笑。 “可不管怎样,主上也该先与妾商量。” “莫非媚娘还信不过阎立本推荐的狄仁杰?” 武则天那双平时看人不怒而威的明眸此时在看向李治时,带着显而易见的柔情,她听到李治的话,忍不住微横了李治一眼,“如今阎立本的侄儿便是太子家令,若是妾信不过阎立本,又怎会同意皇上将他的侄儿放在东宫之中照顾太子?只是——” “嗯?”李治笑着伸手,帮武则天整了整她发髻上的凤钗,好耐心地等她下文。 武则天顿了顿,最后还是笑着说道:“只是妾觉得阎立本此人要论最强的地方,还是他的丹青,以及他主持设计以及建造的大明宫。” 换而言之,便是阎立本此人虽然身在高位,可真论治国之能,却是比不上左相姜恪的。 李治闻言,却也不恼。阎立本从太宗时开始,便是以丹青著称,凌烟阁上的功臣丹青,全部都是出于阎立本。但朝廷之中,向来便是既要有治国之能臣,也要有文士风流,阎立本一手丹青,誉驰于庙堂,闻名于民间。但即使阎立本治国之才必不比丹青之能,但慧眼识人这一点,李治却是毫不怀疑的。更何况阎立本两朝元老,德高望重,向来也是他所信任之人,因此对阎立本此次所推荐的狄仁杰,李治也乐于采纳。 当然,采纳也不是什么事情都不做,二话不说便将狄仁杰此人升为侍御史,李治在阎立本离开太极宫后,立即便招人调出狄仁杰此人的册子翻了一遍,随后便召见狄仁杰。 大唐选官,自科举考试过后,在吏部选官时还有身言书判四关要过,因此大唐官员,即便不是貌比潘安,至少也是与丑扯不上关系的。而狄仁杰此时纵然已经年近不惑,依然颇有风度,李治见他剑眉入鬓,目光如炬,颇有几分正气凛然的模样,便心生好感,考察了一番并州政事,狄仁杰对答如流,并能针对时弊提出相关建议,李治心中更是十分满意。 李治与武则天说道:“我昨日已召见过狄仁杰此人,他为人刚正而善应变,这样的人到受灾地方去视察,最为适合不过,而太子与他一同前去,也能受益匪浅。” 武则天见李治这么说,便微微一笑,“既然主上也觉得此人可靠,那妾又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李宸见状,干脆将手中的笔放下,抬着头望着父母,武则天俯首,恰好对上女儿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便将心中涌起的几分烦躁按捺下去,笑问:“不是吵着要父亲陪你练字,怎么搁笔了?” 李宸眨着眼睛,说道:“阿娘,我手累了。” 武则天笑着走过去,将她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握在手里轻柔地捏了捏,状似无意地问道:“永昌,昨个儿你阿兄说要去晋州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吵着要去?” 李宸歪着头,笑得没心没肺地点头,“嗯!我一直都听旁人说我们的子民聪明善良,阿娘从前又经常与我说起你从前与外祖父一同在外边行走的趣事儿,心里十分向往。太子阿兄说他想去晋州的时候,我心里便想起了阿娘与我说的那些风土人情,也很想跟着阿兄一起去。”说着,她脸上的神情便变得有些沮丧,十分幽怨地望了父亲一眼,然后又可怜巴巴地往母亲身边凑了凑,好似是在寻求安慰一般,语气十分委屈,“可阿耶嫌弃我年纪太小,不让我去。” 武则天搂着女儿,眉目含笑看向李治。 李治脸上的笑容无奈而宠溺,与李宸说道:“你阿兄去晋州,是为了办事。你如今年纪尚小,又从未离开过父亲和母亲,若是你在外面想念父亲了,又想念母亲了,吵着要见我们,你让太子阿兄怎么办?他可不是出去玩的。” 李宸嘟着嘴,轻哼了一声,将脸埋在了母亲的怀里。 武则天见状,心里感觉十分复杂,忍不住抬手轻拍了一下李宸的小脑袋,十分无奈,“你这个小捣蛋鬼。” 埋首在母亲怀里的李宸心里噗通噗通地乱跳,生怕让母亲看出些什么,在听到母亲一句小捣蛋鬼之后,终于才松了一口气。她的年龄是硬伤,可也是她这种不谙世事的年龄,给了她最好的掩饰。可是这种年龄带来的便利很快就会消失,再过个两年,她要是还想像如今这样蒙混过关,可就行不通了。 李宸想,要是能不长大就好了。 如果不长大,父亲不会老去,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不用担心日后母亲会□□。 虽然他们都生在帝王家,可此时的帝王一家,感情是十分温馨和睦的。太子阿兄即使无法与母亲站在同一阵线,可私下他对母亲也是十分孝顺的。 太子李弘去晋州的那天,天才蒙蒙亮就起来准备出行了,侍御史狄仁杰已在宫门外等着。太子一身便服,带着两个近侍才走出东宫,就看到太平拉着睡眼朦胧的李宸在宫门旁等候。 李弘一怔。 太平笑着上前,“太子阿兄,我和阿妹来给你送行。” 李宸也不知道太平阿姐这算不算是毛病,反正只要家里亲人要离开长安的时候,也不管他们的离开是大张旗鼓还是悄无声息,太平阿姐总要毫无例外地去送行,而且每次送行都要拖着她一起。 李宸本人并不喜欢这种分别戏码,这种时候若是感伤显得矫情,若是冷漠显得无情,若是罗里吧嗦叮嘱对方一大堆话又多余……总之是不管怎样,感觉都十分不对。 李弘看着这两个妹妹,哑然失笑,他看向太平,说道:“太平,永昌年纪还小,如今还正爱困呢。” 李宸听到太子阿兄心疼她的话,立马打起精神,睁着一双打瞌睡打得水濛濛的大眼睛,“唔,我不困。”然后顿了顿,小大人一般跟李弘说道:“阿兄,父亲说了,此去晋州路途遥远,请务必注意保重身体,凡事量力而行,多听左右之人的意见。” 李弘微笑着颔首,“嗯,我晓得了,父亲可还有叮嘱些什么?” 李宸想了想,又说:“还有别乱吃旁人给的东西!” 李弘:“……”他心里觉得那多半是他这个小妹妹夹带私货,将她的叮嘱混在父亲的叮嘱里,生怕他不听。 李弘又看向太平,“太平?” 太平此时已经有了小大人的模样,但在兄长面前,性格依旧孩子气,她说道:“阿兄在外头看到好吃好玩的,可不要忘了带一份回宫里给我们。” 李弘点头,“嗯。” 太平又一本正经地叮嘱:“还有,阿兄要保重。我都听说了,灾区不比其他地方,很危险,阿兄你要好好的。” 李宸在旁边不断点头附和,“阿兄别忘了啊,我们在不羡园的时候约好了要一起活到一百岁的!” 李弘心中一软,眉目都染上了几分由衷的笑意,伸手捏了捏李宸的鼻子,“活到一百岁未免太贪心了,但是阿兄答应你们,一定会平安归来。” ☆、第040章 :终不可谖(三) 若是长安、晋州没有发生地震,李治本拟九月份的时候去九成宫的。如今太子微服出巡至晋州灾区,长安也需要有人主持大局,李治便改变了行程。 长安城中虽有房屋震毁,但天子脚下,办事效率总比地方高出很多,半个月之后,长安受灾的百姓已经尽数安顿好。然而晋州的情况却并不乐观,从李弘递回来的折子上看,晋州灾情远比想象中严重,加上先前地方谎报灾情,救灾不及时,大批灾民急需安顿。 此时武则天正在替李治将奏折按重要程度排序,手中还拿着朱笔在奏折上标出需要注意的内容。她今日也在此陪李治处理奏折快一整天了,感觉目力实在是有些难以为继,便将手中朱笔放下。才抬眼,便看到李治手中拿着李弘递回来的奏折,眉头紧锁。 她见状,起身站至他身手,抬手替他按摩着两边的太阳穴。 李治微微一笑,将手中奏折放下,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 “太子与狄仁杰才到晋州,虽然如今晋州情况远比想象中严重,但既然主上也说了,狄仁杰此人善应变,应该是不会有大问题的。” 李治抬手,握住武则天的手,说道:“倒不是怕狄仁杰应付不来,我只是由此想到了地方官员尸位素餐的或许并不在少数,因此而觉得有些忧心而已。” 武则天一怔。 李治笑着,伸手又从一堆奏折中抽出了一本给武则天看,他的语气中带着赞赏,说道:“狄仁杰确实是个人才。” 武则天将李治手中的奏折接过,一目十行地看完。 晋州灾情,一些原本就在城中的流民趁机作乱,不时去骚扰官府,还趁火打劫。晋州都督担心此时镇压这些流民会引起动乱,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狄仁杰到了晋州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让晋州都督带着官兵去修理了一顿这些趁机打家劫舍的流民,将带头的几人治罪,以儆效尤。树倒猢狲散,余下的不良流民见领头的被治罪,心有余悸。而此时狄仁杰又让晋州都督将这些流民组织起来,说如今非常时候,大伙儿走至这一步也是迫于无奈,如今天子仁德,说只要救灾有功者,可既往不咎,等情况稳定后,朝廷自会为大伙儿安排出路。 这么一来,原本流窜在城中的流民便有了安身的地方,他们加入救灾的队伍,便有人前去约束他们。而一些蠢蠢欲动的有心人士,此时见官府先是镇压流民,但却只是修理了领头羊,接着又出来安抚流民灾民,并且将他们纳入了可以进行约束的队伍当中,心里头再有什么想法也只得憋着。 武则天将手中的奏折合上,笑着说道:“恐怕太子是并不赞同狄仁杰的这个举动的。” 李治微笑着颔首,“知子莫若母,我派去的亲兵回来说太子原先并不赞同狄仁杰的提议,可临走之前,我便与太子说了,此行晋州,狄仁杰为主他为辅,我放他离开长安,是让他增长见识的。” 所以,太子即使不赞同狄仁杰的举动,也没有办法。父亲临走前千叮万嘱,他虽是太子,但从未至民间走动,说到赈灾救援,安抚人心,那是远不如从地方起来的狄仁杰的。 此时,太子从小熟读的儒家经典,三人行必有我师终于派上了用场。 一旦太子不赞同狄仁杰的举动时,想到父亲的叮嘱,又想到孔夫子的教诲,便将已经到了嘴边上的意见憋了回去。默默地看着狄仁杰和晋州都督风风火火地派出军队,三下五除二,将那群流民镇压了,然后又默默地看着狄仁杰高风亮节地说着圣人仁德之类的话,将一群流民忽悠地不要不要的,然后心甘情愿地被官府收编了。 李治微笑着说道:“从前太子便是将这些刁民想得太好了,总是认为人不会无端端地作恶,因此每有朝廷颁布法令整顿军纪或是安顿贫民流民之时,他便觉得这条法令不妥,那条法令也不好,什么事情都要想到特别需要照顾的人。他总是毫无理由地同情可怜弱小之人,可却不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世间之人,分三六九等。有的人生来善良,是良民,可也有的人因为种种原因,始终好的不学坏的学,当个混混在各地流窜,逮到了机会便要占些小便宜,趁火打劫,趁乱便打家劫舍。 太子仁德,面对可怜弱小之人,便不由自主地想到法外施恩。可要治理天下,又岂是法外施恩便能让百姓臣服的? 李治看向武则天,神情欣慰中又带着几分放松:“看来这回让太子去晋州,是对的。” 武则天听着李治的转述,心中的感觉说不复杂,那是骗人的。她的长子如今终于可以试着接受这些从前他认为是丑恶的事情,人一旦开始接受这个世界的丑恶,便是真正成长的开始。 她的嫡长子,或许会因为这趟晋州之行,开始蜕变。身为母亲,她心中觉得欣慰之余,又倍感威胁。 在武则天和李治在谈论太子之时,李宸正和太平在公主院里,姐妹俩的小脑袋凑到一块儿,正在看上官婉儿递给她们的一张纸。那张纸上列着的是三天之后,薛绍生辰当天她们要准备的东西以及要玩的游戏。 由于薛绍尚在孝期,还没除服,所以生辰也不能太高调,太平想着只是找几个阿兄和父亲以及母亲,再加上薛绍在宫外的两个兄长进宫里来陪他一起过就可以。 姐妹俩正在想着那天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失去父母后头一回过生辰的薛绍心中既觉得温馨而又不会感伤时,太平身边的宫女司棋匆匆而来。 “公主!” 姐妹俩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司棋。 太平皱着眉头,看向司棋,语气里是被打扰了的不悦:“什么事情让你这么急?” 司棋连忙低头,“婢子知错,可公主不是说了,若是太子殿下有消息,便要前来告诉两位公主的么?” 李宸一见司棋火急火燎的模样,又听到她说这事情是跟太子阿兄有关系的,心中咯噔一下。她早就听父亲说晋州的灾情比奏报上所说的要严重的多,震后几日,余震不断,严重影响救灾工作。太子阿兄和狄仁杰去到晋州的时候,虽然已经没有余震了,可满眼废墟。用太子奏报上的话说,那是满目苍夷,房屋几乎尽数被摧毁,百姓流落街头无家可归,更时有流民作乱,官府又投鼠忌器,导致晋州灾区的情况那是一塌糊涂。 李宸想难道太子阿兄这回不是病死也不是被母亲毒死,反而是在晋州出了事么?不然司棋怎么会这么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 太平一听是太子的消息,脸色稍霁,将手中的单子放下,问道:“太子殿下如今有何消息?” 司棋抬头,说道:“婢子听说太子殿下与狄御史在晋州一切顺利,说是十分顺利地将晋州的流民安顿了。圣人如今心情大好,正与皇后殿下谈论此事,还说着待太子殿下回来之后,要奖赏太子殿下呢!” 李宸听到司棋的话,原本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松了一口气,没好气地扫了司棋一眼,轻斥说道:“这是好事,你犯得着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横冲直撞么?亏你还是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怎么如此不知轻重?” 李宸想,最关键的是她都快被自己吓死了。 司棋被李宸训斥了,低下头,语气有些委屈,“这不是两位公主说,一旦太子有什么消息回来,便要第一时间前来汇报的么?” 李宸被她的话一噎,瞪大了眼睛,正想要教育一下这个司棋到底什么叫看主子脸色行事,如果是婉儿,就绝对不会这么没眼色。可余光一瞥到旁边的太平阿姐,觉得自己此举是多余的。 司棋再怎样,也是太平阿姐的人,她贸贸然教训她,怕是越俎代庖,惹得太平阿姐不高兴。想着,李宸忽然一愣,目光再度落在了司棋身上,因为她的斥责,司棋满脸通红。其实她并不是有意要发作司棋,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脾气也变得这样高傲? 这些年来被父母宠爱着,身边的人也千依百顺万般讨好,自己也无意克制,于是便成了如今这样。李宸心底轻叹了一口气,这样不好,得改。 太平见司棋惹得李宸有些不高兴,倒也没斥责司棋些什么,在太平看来,阿妹还小,有时候喜怒无常了些十分正常。她将司棋打发下去,又与李宸说三天之后薛绍生辰的安排。 “我本想向父亲请求,让我们与薛绍表兄一同到不羡园去替他过生辰的,不过最近父亲与母亲都十分忙碌,我们便该要懂事些,不去替他们添乱了。阿妹,你说那天我给薛绍表兄送什么比较好?” 李宸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薛绍表兄在宫中也不缺什么,可从前听城阳姑姑说过,每次几个表兄生辰之时,她都会亲自做一碗长寿面给他们吃。” 太平一愣,随即没精打采地趴在了桌面上,“可我不会做长寿面。” 李宸:“……” ☆、第041章 :终不可谖(四) 李宸看着眼前的一碗面条,有些发蒙,抬头看向对面的太平。 太平今日穿得比较简单,一身鹅黄色的窄袖襦裙,样式虽然简单,但是穿在她身上衬得她光彩照人。光彩照人的太平阿姐兴冲冲地到了李宸的公主院,然后让人端上了一碗长得并不好看得的面条上来。 李宸眨了眨眼,依然反应不过来,“阿姐?” 太平笑眯眯地将一双筷子塞到李宸的手里,“阿妹,尝尝看!” 李宸瞅瞅那碗面条,又瞅瞅太平,想起来自己昨天跟太平说了什么,当下就明白了七八分,她从来没有想过娇生惯养的太平阿姐,居然有一天会跑去学做寿面。 李宸头一回感觉到何为自作孽,于是硬着头皮尝了一口。 太平神情十分期待地看着她,“阿妹,感觉怎么样?” 李宸的神情实在是一言难尽,感觉受到了一万点伤害。 太平瞪大了眼睛,“不好吃吗?” 李宸含蓄说道:“并没有十分难吃。”言下之意就是挺难吃。 太平皱眉,掏出一张纸条,“不可能,我是按照步骤来做的,怎么可能会难吃!” 李宸凑了过去,看见太平手中的纸上列着一二三四五六七个下面条的步骤,就有些发晕,她是万万没想到下个面条还有这么多步骤的。 李宸说:“阿姐难道没有让司膳示范一遍吗?” 太平瞅了李宸一眼,说:“司膳说下面条很简单,既然那么简单,还需要他示范吗?” 李宸闻言,十分无语,所以她的阿姐是爱面子的人,本来就没下过厨心里没底,又听司膳说下面条很简单,便更不想让旁人看到她笨手笨脚下厨的模样。 她默了默,然后跟身旁的上官婉儿说,“叫尚食局准备一下,我要学下寿面。” 整个尚食局都震惊了——永昌公主居然要学下面条!而且永昌公主才这么丁点儿高,够得着灶台吗?! 可既然公主说了要学,她们也不能不管啊。谁都知道,宫里得罪谁都不要得罪永昌公主,可万一小公主学下面条没学好,会不会迁怒于她们?万一不小心烫伤了烧伤了可怎么好?圣人会不会怪罪她们? 于是李宸的一个吩咐,让尚食局的人如临大敌。 尚食局的司膳战战兢兢,生怕永昌公主在厨房里头发生什么意外。 谁知李宸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厨房,也没做什么,就是让司膳的人当着她的面示范了一遍如何正确地下面条的姿势,然后就将闲杂人等赶了出去,只剩下太平和她们的近身侍女。 其中一个司膳守在厨房外,脸色惨绿惨绿地看向旁边的同伴,“永昌公主该不会将厨房烧了吧?” 同伴一怔,想了想入股厨房真的不幸被烧,他们的下场会如何,登时也愁肠百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而此时劳师动众地让尚食局专门安排司膳示范了怎么下面条的李宸站在厨房里,问太平,“阿姐,你看到了刚才司膳是怎么下面条了吗?” 太平瞥了她一眼,“我当然是看到了。” 李宸点头,小大人模样地点了点头,“你看到就好了啊,就按照刚才司膳下面条那样,你再下一碗好了,这回可要做得好吃一点啊。” 其实刚才那碗面条,不止是李宸吃了之后受到了一万点的伤害,太平尝了一口之后,也被会心一击。要是薛绍表兄生辰的那天吃到那样的一碗寿面,大概不是高兴哭也不是难过哭,而是难吃哭了。 太平手里捧着寿面,打算重振旗鼓,重新下一碗面条。然而当她看向一直站在旁边的李宸时,白花花的水雾之中,阿妹十分专心地盯着锅里的模样十分可爱,太平想了想,觉得如果寿面是她和阿妹一起下的,那就更有意义了,于是心中想法脱口而出:“阿妹,你也来帮忙,你是要下面条,还是要下蔬菜?” 李宸扭头,看向太平阿姐,说:“可如果我帮忙,我就要把这个寿面拿去给父亲和母亲尝尝看。” 太平一愣,“为什么呀?你头一次做,肯定不好吃!”刚才她第一次做的寿面,就很难吃。 李宸歪着脑袋,笑眯眯的:“不会太难吃,因为阿姐已经是第二次做了,而且父亲和母亲还没尝过我做的东西,就是不好吃,他们也会高兴的。” 太平想了想,觉得十分有道理,“父亲今天会去清宁宫,那我让司棋去跟刘春说我们在下面条待会儿送去给父亲和母亲,让父亲到了清宁宫先别走。对了,阿妹,你要做哪个步骤?” 李宸看了看太平手中的寿面,又看向桌面上的蔬菜鸡蛋等若干素材,最后说道:“唔,我就做打鸡蛋那个步骤。” 太平:“……” 那是最简单的一个步骤,阿妹太会偷懒了! 去清宁宫的李治听说两个公主跑到厨房去下寿面,觉得十分不可思议,眉头一皱,觉得自己的两个女儿,金枝玉叶,何等金贵,居然跑到厨房去干粗活,心里又是不舍又是有些无奈,当真是越来越胡闹了。然而又下面的人通报说,两位公主说要将第一次下厨做的寿面给圣人和皇后殿下尝尝,心里又是一阵期待。 李治双手背负在后,在平常李宸练字的屋里走来走去,武则天偷得浮生半日闲,正在帝王的陪伴下练字,见他在室内走来走去,晃得她眼睛都有些发晕,便将笔搁下,一双眸子带着几分笑意又带着几分无奈地看向李治,“平常主上陪永昌练字,可从未像今日这般走来走去,晃得她眼睛发晕。” 李治脚步一顿,回头看向武则天,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道:“媚娘,你说太平和永昌两人下的寿面能吃吗?” 还不等武则天回话,他又说:“吃应该是能吃的,顶多就是难吃了点。”说着,才停下来的身影又开始在屋里来回走动,“怎么这么久还没好?” 武则天:“……” 其实在早些时候,太平就生怕她会忘了薛绍的生辰,在她耳边嘀咕着薛绍表兄的生辰要来了啊,城阳姑姑也不在了,薛绍表兄没有了母亲又没有了父亲多可怜,没有人陪他过生辰,肯定会难过之类的云云,武则天心中有数太平无端端跑厨房去,肯定跟薛绍的生辰脱不了干系。不过,她看眼前的李治对太平和永昌下的寿面满怀期待,实在十分不想提醒他过两天便是薛绍的生辰的。 武则天不说,李治却又忽然叹气,说道:“过两天便是绍儿的生辰了。” 武则天一怔,随即缓步走到停在窗户前的李治身边,“妾还担心主上最近忙于政事,会忘了此事呢。” 李治抬眼,看向院中的几株桂花,初秋已至,院中桂花已经悄然盛开,飘来阵阵清香,他的神色似有缅怀,说道:“我又怎么会忘了此事呢?” 一年前城阳公主去世,三个儿子,大的两个都已经懂事,李治给她的长子安排了官职,次子不喜欢条条框框i的事情,也与圣人舅父说了他不想当官,既然是这般,李治赏了他一些东西,足够他成家立业,便随他去了。唯有半大不小的薛绍,让他放心不下。 当年母亲长孙皇后去世的时候,他也是与薛绍一般的年纪,那时太宗亲自照顾他和晋阳,他心中的悲痛难过都难以自抑,更何况薛绍是在两个月之内,失去了父母。 李治从前是真心实意地疼爱城阳公主,如今对薛绍也是真心实意地爱屋及乌,他既然将薛绍接进宫中,让他与李显李旦等人坐则同席,出则同车,自然也是将这个外甥看得十分重要的。 武则天见李治神色,心中也是明白李治并非是不知太平和永昌是为谁而兴起的心思跑去下寿面,可他脸上未见半点不悦,可见也是乐见其成的。她陪伴在李治身边二十多年,对李治的了解或许比对自己的了解还多些,她也深深地明白在如今的情况下,她的势力还不成气候,即便是成了气候,也无法与李治这个天子抗衡。她的几个子女,不论是纳妃还是下降,只要李治还在世,那必然是与李家皇族的亲戚或者是李治信任的重臣联姻。 照目前的情况看来,李治是属意日后让薛绍当驸马的。永昌年龄还小了些,而太平的年龄和薛绍恰好是差了两年,要婚配那是十分合适的。武则天常伴君侧,向来都很懂得揣摩李治的心思,更懂得讨他欢喜,于是便笑着说道:“太平早就嘀咕着说要替绍儿过生辰,妾见主上最近国事甚多,这等家事,便让妾来张罗便好。咱们的几个孩儿都商量好了,待到绍儿生辰那天,也不要过于铺张,只在显儿和旦儿住的百福殿设个家宴。主要是可以一家人在一起,不会让绍儿只能一个人孤单单地,因为思念城阳和驸马而难过。” ☆、第042章 :终不可谖(五) 李治因为一碗长寿面在清宁宫里逗留了不算短的时间,期间还和他的皇后谈论了一下在晋州的太子和狄仁杰,又拉了一顿家常,终于等来了李宸和太平做的两碗寿面。 粗细适中的寿面,上面飘着几根绿油油的青菜,然后还有还有一个不甚美观的鸡蛋趴在上头。 李治:“……”虽然说不管多难吃,他也要吃。可是平常用膳,上来的菜式都十分讲究,光是卖相,都是赏心悦目地能让人精神气爽,如此卖相的东西他已经多年不曾见到。 李宸站在父亲身旁,亲自拿筷子给他,“这个面和青菜是阿姐下的,鸡蛋是我的打的!” 李治伸手接过李宸递给他的筷子,然后看向对面的武则天,只见他的皇后眉目染上温情看着太平和李宸,手里拿着太平递过去的筷子,然后瞅了他一眼,抿嘴笑了笑,随即就低头吃了一口面条。 李治端起碗来,看了一眼站在他身旁的李宸,小女儿的一双眼睛灿若星辰,带着几分期待望着他。对着这样的小眼神,向来都是女儿控的李治觉得即便是穿肠□□,他也得干了那碗寿面。刚才又听到李宸说鸡蛋是她打的,于是李治还特别先吃鸡蛋,只是一入口,就吃到了蛋壳。 李治:“……” 李宸眨巴着大眼睛,问父亲,“阿耶,怎么样怎么样?好吃吗?” 李治一怔,不动声色地将原本想要吐出来的鸡蛋硬生生地吞进肚子里,“唔,好吃。”就是下回再要做寿面的时候,不要连壳带蛋一起下,那就更好了。 李宸眉开眼笑,“好吃就好。等我再长高一点,够得着锅的时候,我便常常做好吃的给阿耶和阿娘吃。” 李治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登时愁肠百结,要是女儿老端着一些她做的一些半生不熟的东西来给他吃,他又不忍心拒绝,那可怎么好? 对面的武则天听到李宸的话,抬头,似笑非笑地瞅了李治一眼,然后看向李宸,说道:“永昌有这份心意便好了,你父亲要吃什么,尚食局自会打点,你啊,只要平时乖乖的被捣蛋,就比什么都强。” 在旁人家里,向来都是父亲唱黑脸,母亲唱白脸,他们家倒是好,一般是父亲唱白脸,母亲唱黑脸。李治对两个女儿从来都恨不得宠上天,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 李治点头附和,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面条很好吃,可我更喜欢永昌煮的茶,你平常有空,到长生殿去为父亲煮两壶茶解乏,父亲就十分欣慰了。” 李宸眨了眨眼,下巴抵在李治的胳膊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瞅着父亲,笑嘻嘻地没有说话。 她又哪里不知道这碗寿面味道并不怎么样,可她从前便晓得,其实有时候一个人喜欢某种东西或是某个人做的食物,并非是那个人做得多好,而是通过这种方式,让对方晓得,我将你们放在心上。这不过是传递心意的一种方式而已,父亲和母亲也晓得,因此才会对着并不是美味的寿面吃得津津有味,父亲最后连汤都喝光了。 太子和狄仁杰的晋州之行,清洗了晋州一大批尸位素餐的官员,两人在灾区的情况稳定下来,并且将原先作乱的流民尽数让官府收编,上了户口之后,便启程回长安。 李治见太子与狄仁杰此行效果甚好,狄仁杰为人刚正又不失灵活,处理起晋州的事情叫一个干净利落又不失公正,他们一路勘察灾区,便一路收拾了一些在其位而不谋其政的官员,同时太子李弘每日将灾区的情况报回长安,在传递国事奏报时,还不时夹带私货,国事家事一起送回了长安太极宫。 李治的案桌上有好几封太子的家书,上面尽是他晋州之行的一些感想。 短短的两个月,太子李弘便好似是蜕变了一般,在谈到政事时,已不像从前那般毫无原则地起怜悯之心。 而狄仁杰在报送李治的奏报中,写到太子对之乱的态度中写到—— 臣使由州都督派兵镇压流民,太子初始以为不妥,若是可以,何人又愿做流民?贸然动武镇压,怕且会错罚无辜,寒了民心。可两月下来,发现流民中若有良民,即便无事可做,也早已自行谋生,何必在城中乱窜?可见作乱之流民,多数为刁民,即便偶尔良民在其中,终归是少数,非常时候若是为了少数而姑息多数,必有乱象。是以如今太子对流民之乱虽仍认为其情有苦衷,但也认同臣初始之决策。 原来在晋州之时,李弘初始并不赞成武力镇压流民,他始终认为怀柔政策较好。谁知狄仁杰却认为大难当前,必须快刀斩乱麻,否则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但碍于临行前父亲已经嘱咐晋州之行,狄仁杰为主他为辅,是以心中虽然不赞同,却并没有干扰狄仁杰的决定。后来狄仁杰请李弘一起陪同审问流民,不审还好,一审李弘原本的想法就开始发生变化。 那些流民常年累月无事可做,到处游荡惹是生非,动辄还去骚扰官府一圈儿,出来之后继续游荡。趁火打劫对他们而言便像是家常便饭一般,就以晋州此次地震为例,这些人趁乱打劫,将许多人家的财物一抢而空,简直令人发指。那些用来救命的粮食药物等,这些流民竟也打算去哄抢。 若是这等人也姑息,那么如何能保证晋州灾区的安稳? 李弘虽然曾经监国处理政事,不论是什么事情,终究都是从奏折上看到,何时如此亲历现场,并且差点就经历了一场流民作乱,这让他开始审视自己从前的态度。 李宸此时正在长生殿里等李治一起去百福殿,今天是薛绍的生辰,说好了一家人陪薛绍一起过的。 恰好此时她看到李治正在看李弘送回来的家书,便十分好奇,踮起了脚尖,“那是太子阿兄送回来的家书么?我也要看!” 李治扬眉,看向这个什么事情好似都要凑热闹的小女儿,“我记得你小时候十分安静,可不是现在这般能折腾的。” 李治觉得如今的李宸就像是一个好奇宝宝一样,对任何事情都充满了好奇,一会儿说要跟着她的太子阿兄去晋州,一会儿说要学下面条弄得尚食局的人鸡飞狗跳,如今还跑来要看她太子阿兄的家书。 从前可没对她这个最为年长的太子阿兄倾注了这么多注意力的。 李宸装作听不懂,伸着手,“阿耶给我,我要看阿兄的家书。” 李治将位置腾出来一点,将她抱起来放在身侧,见她又开始不安分地扒拉桌上的东西,也不去管她。对于这个女儿,李治觉得最欣慰的是她不像太平小时候那样,什么纸都一把乱抓或者揉成一团或者是撕烂,李宸从小对这些纸质的东西,一直都让他有种是好奇而又慎重的感觉。 李宸三岁的时候,第一次在长生殿他的案桌上拿了一本奏报,米分团似的李宸只是拿着那本奏报瞅了两眼,李治认为她自然是看不懂的,随即就往桌面上随便放,再去拿其他的东西。只要是他案桌上的东西,李宸拿了虽然随便放不会物归原处,但总归是可以在案桌上找到,因此李治从来不管她扒拉案桌上的东西。 李宸扒拉着桌面上的东西,各地官员上报的奏折,太子阿兄的家书……她当然不是盲目地翻着那些东西,她在找她脑袋里少得可怜的那些唐代名人的名字会不会在这堆东西里出现。趁着父亲如今还行有余力,她得看看有没有一些日后可靠的人会在此时出现,如果有,当然是要挖空心思地提醒父亲的。 李宸觉得让一些日后有能力有手腕的人围绕在自己的几个兄长身边,再找一些机会让几个兄长对他们略施恩泽,若是日后母亲夺|权兄长们落难之时,好歹会有一些有分量的人敢为他们说话。 李治见女儿毫无章法地翻着他案桌上的东西,哭笑不得,伸手将李弘的家书拿来放在她手里,“你太子阿兄的家书,别乱翻了。” 李宸手里拿着李弘的家书,有些惋惜地看着父亲喊了人进来将案桌上的东西整理放在一旁。 “怎么最近老是在念叨你太子阿兄?”李治站起来,整了整身上的衣裳,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李宸。 李宸瞅了瞅手中的家书,然后放在案桌上,“太子阿兄去了晋州,我想知道他有没有遇见什么好玩的趣事儿。” “他是出去办事,即便是有好玩的趣事儿,他也没空留意。”李治说着,将她抱下来放在地上,朝她伸手,“怎么是你一个人过来的,太平呢?” 李宸将手放在父亲宽大温暖的掌心里,让他牵着走出了长生殿,“阿姐和母亲正在百福殿里张罗晚上的家宴,母亲担心您处理政事忘了时间,便让我过来与您一同去百福殿啦。” 李治闻言,微微一笑,与李宸一同往百福殿的方向走去。 夕阳西下,柔和的日光投射在这对父女身上,在路上拖拽出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在缓步而行。 武则天李治在百福殿中设了家宴,与薛绍一起度过了他十一岁的生辰。 一个月后,与狄仁杰一同前去勘察灾情的太子李弘回到长安,李治对两人的工作非常满意,褒奖的话跟不要钱似的跟他们说了一大堆。 李弘站在殿中,眉目间颇有倦意,而精神状态却似不错,但还是时不时地咳嗽几句。 李治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狄仁杰连忙谢罪,说道:“太子殿下路途奔波,近日开始略有咳嗽,虽近侍带有常服之药,但仍不见效。臣照顾不周,望圣人责怪。” 李弘却温声说道:“此行狄御史费神甚多,但凡与我有关之事,无论巨细均亲自过问打点,已十分周全。在处理晋州流民之事上,狄御史更让我收益甚多,何罪之有? 狄仁杰连忙说臣愧不敢当。 李治看向太子,两个月的时候,太子的眉目间似乎多了几分毅然,可见确有收获。而且他当初自请出行,即便是如今又生病了,也只能说是舟车劳顿之故,即便是狄仁杰借了天做胆子,也不敢怠慢太子。 于是李治也跟着温声抚慰了狄仁杰几句,同时又赏了狄仁杰五百匹绢以及一堆不羡园出品的上等茶饼。狄仁杰看着一堆茶饼和附在茶饼后的煮茶说明,心中啼笑皆非。 早就听说圣人与皇后殿下宠爱的永昌公主好茶,于是便在长安带起了一股喝茶的风气,如今喝茶已在贵族当中成为一种高雅的消遣。圣人与皇后殿下这一年以来,最喜欢奖赏给大臣以及内外命妇的东西之一,便是不羡园的茶饼。这茶饼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得到的,那是圣人与皇后殿下十分高兴并且认为此人确实功劳不小,赏什么绢啊之类的实在太庸俗,只有出品至不羡园的茶饼才能表达他们的欣赏之情。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因为李治说了一大堆不要钱的褒奖话之后,就赏了狄仁杰一堆小茶饼和一套茶具。 狄仁杰抱着一堆从未玩过的茶饼和茶具,还要感谢圣人赏赐。 而李弘大概是路途奔波,加之他本就是对自己要求比较严格的人,大概在路上心里各种念头也没闲过,一回到长安后紧绷的弦终于可以稍微放松。放松的结果是他原本的有些咳嗽变成咳嗽得十分厉害,并且回到东宫就正式病倒了。 ☆、第043章 :终不可谖(六) 太子李弘从晋州回到长安之后,又开始用药,听说前几日的时候连东宫的大臣也不见了,被李治勒令他要安心养病。 李宸跟太平说:“太子阿兄怎么又生病了?” 太平一愣,“太子阿兄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吧?他有过不会生病的时候吗?” 一番话说得李宸一额头的汗,想了想,竟也无言反驳。 晋州情况既定,李治自然也就腾出了点心思,他早些日子就想着替李宸找一名琴师,如今梨园之中也要一批乐工,于是李治便下令要寻找通晓礼乐之人,替李宸找好了琴师之后,李治又决定十一月前往许州。 父亲要去许州,母亲自然也一起去。李宸缠着母亲,说她也想跟着一起去许州。她听父亲说的时候,父亲便想到了她可能吵着要一起去,便说了若是她母亲同意,她便能一同前去。 武则天看着李宸小小一个在她身旁走来走去,不时还过来扯着她的宽袖晃几下,有些哭笑不得。 “父亲和母亲前去许州是前去视察,你跟着去是要做什么?”武则天对女儿虽然宠爱,但也不是毫无底线。 李宸:“我想跟阿娘一起,从前外祖父在外任职的时候,阿娘也与外祖父一起去过许多好玩的地方。” 武则天想起上回李弘在去晋州的事情上,就是这个小家伙无意之中推波助澜,心中感觉便是万分复杂。 “你父亲为你选了琴师,你难道不可以留在宫中好好学琴,待你父亲回来之后给他一个惊喜吗?” 李宸一愣,抬头看向母亲。 武则天微笑着伸手,帮她将额上的几缕头发拨弄开,“父亲与母亲此去许州,乃是有要事要处理,带着你一同前去,随行的大臣倒还以为你父亲要带着你去游山玩水,那可不好。再说,你太子阿兄如今在东宫养病,你何不在宫中陪他?” 李宸撇嘴,语气有些不依,“可你们要去多久?万一我想你们了该怎么办?” 武则天笑道:“你平常去不羡园玩十天半个月,也不见有多想念父亲和母亲。我与你父亲每天让人送信回来给你,如何?” 李宸见武则天言辞虽不严厉,但也透露出此行不能带她一同随行的意思,也就作罢。父亲前去许州,也不知道要处理什么事情,而且母亲前些日子说明年三月的时候还要举行亲蚕大典。 自从太子阿兄为萧淑妃的两个女儿求情之后,母亲便越发地在意一些可能会影响她声望的事情。李宸自己虽然只想低调无恙地度日,却并非是不会算账。太子阿兄近一年来声望渐高,父亲也有意让太子阿兄的势力逐步渗入宰相集团,而如今母亲羽翼未满,虽然武家的子侄已从岭南召回,武承嗣也继承了周国公的爵位,但有父亲滴水不漏地控制大局,这几个武家人如今说到底也不成气候。 李宸觉得母亲明年要举行亲蚕大典,一则是要维护她这些年在民间留下的贤名,二则是要活动内外命妇,看看外庭是否有什么动向。或许如今母亲心中都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事情,李宸再怎么持宠生娇,也知道可不能糊里糊涂地在这个事情上跟母亲唱反调,那可是玩命的事情。 于是,在李治和武则天前去许州的那天,李宸依依不舍地挥别了父母,然后就天天抱着古琴去荼毒太子李弘的耳朵。前两天,李宸听说太子阿兄的病好了些,东宫的官员好不容易见到了太子李弘,一见他便问太子为何不见臣等?太子好脾气,与他们解释说到父亲为了让我安心养病,吩咐了不许我操心国事。 如今父亲不在,长安的政事是由阎立本和刘仁轨两人一同主持,刘仁轨是父亲为太子阿兄相中的左庶子,太子阿兄现在还没纳太子妃,也没听说他有特别喜欢东宫里的哪个美人,李宸想了想,担心太子阿兄闲来无事,又跑去跟东宫的大臣操心国事,于是干脆三天两头往东宫跑。反正母亲临走的时候,就说了让她常去东宫陪太子阿兄。 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李宸天天去东宫,东宫里的人一见永昌公主抱着古琴来,就大惊失色。大概刚开始学琴的人,就没有弹得好听的,永昌公主自然也是,一来就魔音绕梁,也亏得太子殿下还能面不改色甚至面带笑容地听,有时候还拍拍手掌说不错,有进步了。 东宫里众人见状,嘴上不说,心里都觉得太子殿下该洗洗耳朵了。 李宸在宫里,听说父亲前去许州的路上,还派了使者前去慰问他经过地方的鳏寡孤独之人。李宸闻言,笑弯了双眸,于是更加起劲地练琴。 她的父亲是个十分有人文精神又很棒的帝王,她觉得十分骄傲,也想着能做点什么事情,能让从徐州回来的父亲惊喜一番。而等到李治回来之后,李宸居然也真能弹一些简单的调子了。 武则天出行之前,跟李宸说她不如在宫里好好练琴,等李治回来给他一个惊喜不过是哄哄她,听说她能弹出简单的调子了,也颇感兴趣地旁听。 古人弹琴,喜欢风雅。在李宸看来,所谓风雅,就是要做足了功夫来提升逼格,弹琴之前,要整衣冠,焚香净手,还要找个幽静的所在,最好身后是一片花海,不然一片竹海也可以,琴音是好是坏倒是其次,准备工作一定要做好,好似这样弹出来的,就算是魔音绕梁,也是雅乐一般。 李宸入乡随俗,加上父亲本来就是好琴之人,她既然想让父亲高兴,这些准备工作自然是要做足了的。 所谓琴声不美,诚意来凑,父亲看到她这么有诚意的份上,自然也就高兴了。 李宸坐在古琴前,拨弄了一番琴弦,美其名曰调弦。磨蹭了一会儿之后,便有模有样地弹出一个小调来,其实并非是什么高深的曲调,李宸弹的小调,类似于现代的流行音乐,容易上手,她弹的是清平调。 李治听完,哈哈笑了起来,“我看永昌适才如此严阵以待,还以为你要给父亲弹奏一曲高山流水呢。” 李宸听到李治的话,瞪大了眼睛,“难道阿耶嫌弃永昌弹的不好?” 李治心情颇好,笑吟吟地点头赞扬道:“不错,但还需要勤加练习。” 李宸见状,皱着鼻子轻哼了一声,李治见她一脸骄傲又有些叛逆的模样,觉得两个月不见的女儿好似变得更可爱的,想了想,便召来了阎立本,要阎立本为练琴的永昌公主画一幅丹青。 武则天在旁,笑着捏了捏李宸的鼻尖。 李宸摸着鼻尖,无辜而又迷惑地看向母亲。 武则天迎着她那清澈的眼睛,笑了笑,伸手将她揽在怀里,笑道:“永昌啊,阎立本丹青名满天下,只为你阿翁太宗的十八学士及凌烟阁功臣作画,如今你父亲让他来为你作画,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李宸窝在母亲怀里,伸手去拽父亲的衣袖,“可我希望阿耶和阿娘陪着我在画里。” 武则天和李治一怔,随即相视而笑。 于是,阎立本后来作了两幅画,一幅画是公主抚琴图,另一幅是赏花图,前一幅是图中只有李宸一人,而赏花图中,小公主正在花园中追逐着一只小鸟,而她身后的帝王夫妻相携而立,脸上神情柔和,望着前方的小公主,一派温情脉脉。 李宸见了两幅图,都十分喜欢。于是十分大方地将不羡园的茶饼又送了一大堆给阎立本,也不管人家是不是真的喜欢这玩意儿。 这一年,李贤由沛王改封为雍王,同时刘仁轨正式被任命为太子左庶子,同中书门下三品。 咸亨四年,李宸八岁。这一年八月,李治风痹症再度犯病,于是下令太子监国,听取各官署长官报告政事,同年十月,中书令阎立本去世,皇太子李弘正式纳妃。 李弘纳妃,李治人逢喜事精神爽,头也不疼了,整个人看什么都十分顺眼,皇太子大婚之日,特赦岐州的犯人,并且举国同欢,特许官民尽情欢饮三天。 李宸去年在不羡园里逮到的白雁终于派上用场,太子纳妃,仪式盛大而繁琐,纳彩、问名、纳吉、纳徵、告期据说跟皇帝娶皇后的礼仪是一样的,反正李宸没见过她父亲娶皇后,只见过如今太子阿兄纳妃,看得她眼花缭乱。总之就是记得了纳彩的时候要抱着白雁,问名的时候要抱着白雁,纳吉要抱着白雁……也不知道白雁招谁惹谁了,不管什么事情都要摊上白雁,弄得李宸到最后都可怜那只白雁了。 裴氏性情温雅得体,入主东宫之后一切都井然有序,李治看到了也十分欣慰。 这天武则天在清宁宫设了家宴,太子妃裴氏早早就去清宁宫陪武则天说话了,如今不止是太子纳妃,李贤也迎娶了妃子房氏,李宸和太平一下子多了两个阿嫂,心中自然是高兴。而且李贤正式在宫外设府,姐妹俩想要外出放风的时候,又有了一个好借口。 而如今武则天正在与两位媳妇拉家常,说李显的婚事。 李宸一听说李显的婚事,就想起那位十分有名的韦皇后。她记得的人不多,可是韦皇后那可是记得很清楚的,如果这回三兄要娶的人是韦皇后,李宸想无论如何要做点什么来搞破坏,一个母亲武则天已经很让人头痛了,再来个想成为武则天第二的韦氏,会后患无穷。 于是正在和小伙伴坐一起的李宸认真地支起了耳朵在听母亲和两位阿嫂的谈话。 ☆、第044章 :终不可谖(七) 武则天坐在位置上,她身旁一左一右坐着裴氏和房氏。李贤的妃子房氏,是太宗名相房玄龄的族兄之后,武则天当时听闻她在长安素有才名,又是房家之后,便与李治商量要选她为雍王正妃。 李宸觉得此时母亲在为两位兄长选妃时,都十分注意一点,那便是看着出身高门大族,实则在地方也好朝中也罢,并无太大势力,不会有外戚之忧。可如今母亲说起三兄李显的妃子人选时,脸上依然带着微笑,李宸却从母亲的眼角眉梢中看到了些许的不喜。 此时李妍熙正在和太平等人说前些日子她与兄长到长安西边游玩的趣事,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李妍熙说的事情,无外乎便是李敬业带着她骑马啊,认识了哪些野菜野果之类的事情,有人感兴趣也有人觉得乏味,但太平与李宸却是挺喜欢听的,众人见两位公主喜欢听,自己再不喜欢,也还得做出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神情来。 李敬业如今在宫中当亲卫,甚得李治和太子的赏识,他的妹妹李妍熙与李宸年龄相仿,武则天有时候干脆叫李敬业将妹妹带进宫中陪李宸玩,如今又是家宴,并无太多的讲究,李敬业又身有爵位,即使不是皇室中人,倒也破例在其中。 李宸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李妍熙说的话,一边忍不住留意母亲她们那边的动静,见母亲神情颇有些玩味的时候,李宸在这边的小贵主堆里坐不住了,站了起来。 太平见状,喊她:“阿妹,你要去哪儿?” 李宸:“我想过去母亲那边坐一会儿。” 太平笑道:“母亲与两位阿嫂在一起,定然是说近日东宫里有什么事情,太子阿兄身体可有好些,二嫂在宫外的雍王府一切可习惯这些事情。” 李宸朝太平阿姐嘻嘻一笑:“这些事情我也爱听。” 太平见状,有些失笑。她是越来越琢磨不透自家阿妹到底是喜欢什么了,常常看见父亲说什么,她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母亲与父亲说话,她也爱凑热闹,一脸认真听讲的模样也弄不明白她到底是听懂了没有。如今两位阿兄都纳妃了,两位阿嫂与母亲汇报东宫以及王府诸事,她跑去听那些家长里短竟也不会觉得乏味。 太平忍不住有些无奈:“她听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是要做什么?” 正在说话的李妍熙听到太平没头没脑的嘀咕,有些发蒙地看向太平,“公主?” 太平笑吟吟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没事儿,你继续说。” 而那边的房氏见李宸过来,便站起来将自己的座位让给她。 武则天笑着看向女儿,朝她伸手,“怎么过来了?”每次这种非正式的家宴,李宸都挺喜欢跟小伙伴们凑一堆儿的。 其实李宸倒不是真的有多喜欢和一群小女孩们凑一堆,但这些小女孩们出身不俗,其中不乏有皇室之后,也有朝廷侯爵之女,在这个讲究门第出身的时代,这些人日后要嫁的人家,不是高官门第便是世家大族,好好相处总是没坏处的。 李宸笑着坐在母亲身旁,“我隐约听到母亲说要给三兄选妃的事情,心里好奇。” 武则天莞尔道:“你倒是什么事情都想清楚。” 李宸笑意盈盈,半是反驳半是撒娇:“我才不是什么事情都想清楚,可母亲是要帮三兄选妃呢,这是大事。母亲,还不快点告诉永昌未来的阿嫂到底是谁?” 裴氏见状,忍不住抿嘴而笑。她未曾成为太子妃前,便知李宸极为受宠,而且这个小公主,从来未曾因为父母对她得情有独钟而横行霸道,她总是适时地撒娇胡闹,又适时地出现在焦头烂额的帝王夫妻身旁,好当真是上天赐给帝王夫妻的珍宝一般。即便是太子,对这个最小的妹妹也是疼爱有加的,看见好玩新鲜的玩意儿,便将永昌二字挂在嘴边。 武则天却是含笑瞅着李宸,似乎是有意要卖关子一般。 李宸嘻嘻笑着,心里却直打鼓:难道真的是韦氏?如果真是韦氏那可麻烦了,怎么早就没听说父亲要替三兄选妃的事情! 真想着,外面就通报说圣人至。 父亲与太子阿兄等人走了进来,殿里的人尽数起来拜见,父亲依旧跟从前一样笑着说既然是家宴,便没那么多的规矩,让大人小孩都各自玩去。 李治走到武则天身旁坐下,问李宸:“永昌怎么不去玩?” 李宸有些郁闷地说道:“我听母亲说要替三兄纳妃,心中好奇,想知道是谁,可母亲不告诉我。” 李治看向武则天,随即哈哈笑着说道:“你母亲不告诉你没关系,父亲告诉你。” 李宸大喜过望,大眼睛闪着希冀看向李治。 武则天神色带着几分嗔怪地说道:“主上总是为了这孩子拆妾的台。”话语虽然埋怨,可语气却带着几分无奈与纵容。 李治见状,又笑了起来。 李宸看向父亲,此时的父亲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已经带起了细纹,可这些细纹在他身上不显苍老,却为他增添了几分魅力。无论什么时候,李宸都承认父亲是好看的,即便是如今已至中年,一身清贵又儒雅的气质在他身上依然表现得淋漓尽致。 李治看向李宸,说道:“你未来的三嫂,是赵瑰府中的县主。“是个县主?不是韦氏? 李宸眨了眨眼,其实赵瑰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赵瑰的父亲在高祖时曾立下战功,于是高祖便将他的第七个女儿常乐公主下降到赵家。赵瑰尚常乐公主后,任左千牛大将军。父亲对本家长辈向来亲厚又礼遇有加,如今恰好常乐公主的女儿赵氏已到了要婚配的时候,父亲得知此事,恰好三兄李显此时也该要立妃,父亲秉承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便想与自家姑姑结个亲家。 李宸只关心三兄要娶的人到底是不是韦氏,只要不是韦氏,是谁对她来说都没关系。李宸想,如果是韦氏的话,她自然是要在韦氏成为英王妃前,将这个祸根清除掉。 李宸看向母亲,母亲脸上带着不温不火的笑容,李宸这些年来在母亲身边,早就熟知她的一举一动,或许母亲的门面功夫可以做得滴水不漏,可她是母亲的女儿,从小母亲在她面前就很少设防,她或许捉摸不透母亲心中的具体想法,可母亲心里到底是高兴与否,李宸确实能感觉得出来的。此时的母亲,心中并不高兴。 李宸愣了下,又看向不远处正在和李旦以及李敬业等人说话的李显,李显也不知道说到了什么事情,眉飞色舞的,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讨论。面对这位三兄,李宸心中其实是有几分怒其不争的感觉的。 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父亲和母亲的几个儿子,太子阿兄好学而仁厚,二兄李贤自幼聪颖,文韬武略都值得称道,四兄李旦在音律方面特别有天赋,又写得一手好字。唯独三兄李显,从小便是飞鹰走狗无所不好,在李宸三岁那年,三兄迷上了斗鸡,那时候二兄也是喜欢玩闹的时候,三兄抱着几只鸡去找二兄,说要斗鸡。 斗鸡就斗□□,偏偏那时候二兄招募了王勃在府中当侍读,三兄说既然王勃如此好文采,为你我写文作赋岂不妙哉?于是,王勃便写了一篇文采并茂的助兴文,可这事父亲听到了勃然大怒,说王勃身为沛王幕僚,见二王斗鸡不加谏诤,反而作文助兴,当下就免了王勃的官职,将其赶出沛王府。两个皇子玩乐,殃及池鱼,这事情李宸觉得不能说只是三兄的错,只是她从前就听说初唐四杰的王勃,早就想着一睹风采,谁知道影子都没见着,人就被赶走了,心中也实在怨念。 李宸正在出神着,忽然一阵笑声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回头,看向笑语处,父母和太子阿兄等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弄得太子妃裴氏脸色微红,而房氏与二兄李贤相视而笑,随即又看向笑语盈盈的母亲。 这一场景落在李宸眼里,心中一时是觉得温馨难得,一时又是隐隐失落难过。 转头看向不远处被众星捧月的太平,她坐在众人之中,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她在柔和的阳光中笑着。 少女的笑声如同银铃一般,清脆又悦耳,离她不远处的少年薛绍,忍不住回头看向她,随即眉目仿若可以入画的少年嘴角微勾,便勾勒出一个最为迷人的弧度李宸想:也不知道这样安稳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 正想着,忽然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公主怎么不过去玩?” 李宸回头,如今已经是一个大人模样的李敬业在她身后,长发高束,一身长袍,便是长身玉立,风度翩翩。也难怪如今越来越多的小贵主们愿意跟李妍熙玩到一块去,李敬业确实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李宸觉得反正这年头,她身边的男人就好像没有长得丑的。从父亲到几位兄长,再到薛绍李敬业,一个个都长得能往画里站。 ☆、第045章 :终不可谖(八) 李敬业远远地看到李宸既不在父母身旁,也不去与那些小贵主们一起,便前来询问。李敬业早也听李旦等人提过,当初圣人让他进宫来陪伴两位公子射骑,是李宸从英国公府回宫之后,向圣人建议的。对那时候的永昌公主来说,让李敬业进宫或许只是一句戏言,但与他而言,却十分重要。 而且这两年多以来,李宸与李妍熙的关系也颇为融洽,时不时地让李妍熙进宫来陪她。李敬业的母亲在两年前,已经病故了,李妍熙虽是英国公李敬业的妹妹,可父母均亡,年迈的祖母又是更偏心二叔李思文一房,虽然都是孙女,可祖母对李研君要重视得多。李妍熙这样幼失母亲的人,即便是出身不错,也很容易会被人看不起,可多亏了永昌公主对她青眼有加,是以妹妹如今在一群小贵主当中不至于遭人白眼。 李敬业还记得当初祖母八十大寿时,妹妹与众人一起在后花园中,那些小姑娘们一个个谈笑风生,可却对李妍熙倍加冷落。跟如今她可以让一群出身不俗的小贵主听她说那些趣事,简直是天差地别。 李敬业心里很清楚,如果没有李宸,不论是他还是妹妹李妍熙,都没有今日。不论对方是有心还是无意,但李敬业对这些恩泽却是铭记在心的,因此平时暗中对李宸也特别留神。 李宸没有回答李敬业的问题,却说:“我刚才听姸熙说西面的灵隐寺后,有一株牡丹长在悬崖之上,已经有十来朵花苞,惹来许多人前去观看。” 李敬业点头,“不错,那悬崖之上十分光滑,人不能至,牡丹在上面长出,都说那是佛祖显灵,我休沐那日便带了她一同去看。” 李宸很羡慕,“我也想去看。”可是公主仪仗又太招摇了。 李敬业看着她有些失落的脸色,沉默半晌,忽然说道:“那天,姸熙是穿着我族弟的新衣去的。” 李宸一愣,瞬间反应过来,她就说嘛,李敬业总是带着妹妹到处乱跑,到底是怎么去的。因为这个时代虽然对女性的束缚相对较少,可一个女孩子要出门,只要是稍微有点身份,出门都是要前呼后拥以显示身份的,而且还要戴着帷冒,十分不方便。可如果是穿着男装就不一样了,如今以李妍熙的年龄,穿上男装就是个可爱漂亮的小男童。 于是,家宴完了之后,李宸缠着母亲,说她想去长安西边的灵隐寺。 武则天看向女儿,奇道:“你平常去不羡园还不够,还想去灵隐寺?莫非灵隐寺比你的不羡园更好?” 李宸跟母亲撒娇:“听说灵隐寺后的悬崖上,有一株牡丹开了花,那白色的牡丹的有碗口那么大,挂在悬崖上十分好看,都说那是佛祖显灵呢。父亲从去年开始头疼便时好时坏,我想去灵隐寺为父亲上香祈福,也向佛祖祈求保佑母亲身体安康。” 武则天似笑非笑地看向李宸,为父亲上香祈福不假,要佛祖保佑母亲也是真的,可趁机想出去玩这个意图也是有的。 李宸绕到母亲身后,双手环着她的脖子,继续撒娇,“阿娘,好不好嘛?” 武则天虽然不像李治那样恨不得将两个女儿宠上天,但大多数时候对两个女儿几乎都是有求必应的,此时幼女趴在她的背上,声音爱娇,她也就松口了,“我明日让人安排。” 可是李宸说:“我想悄悄出宫。” 武则天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回头看向李宸。 李宸眨巴着大眼睛,迎着母亲的视线,“公主仪仗太招摇了,前去拜佛心诚则灵,太多人跟随,会扰了佛门清净。”母亲是信佛之人,李宸觉得只要自己说得够虔诚,母亲是不会反对的。 而且李宸一直认为,父亲和母亲对兄长们的要求与对女儿不一样,他们向来对她和太平阿姐都十分纵容。三个月前吐蕃使者前来求亲,希望能和大唐的公主和亲。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早就下降了,而且即便是还没下降,年纪也太大了不可能和亲。吐蕃前来求亲,显然便是希望当今天子将他的其中一个女儿嫁到吐蕃去。父亲和母亲合计了下,当下就拒绝了吐蕃使者传递的请求,理由是永昌公主尚且年幼不合适,而太平公主早些年为了替母亲尽孝,出家当道姑替去世的外祖母修冥福,不可能去和亲。为了力求逼真,父亲下令派人专门在宫中修了一座太平观让太平阿姐住进去,弄得这几个月她去不羡园的时候,太平阿姐还不能一起去。 不管怎样,李宸觉得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一对牛人,在牛人的眼里,很多旁人看来是离经叛道的事情,在他们眼里那都是小意思。 李宸估计得不错,武则天果然是同意了,而她的父亲唐高宗在听到她要私服出宫的时候,眉头皱了下,随即拨给她两个暗卫,是一对孪生兄妹,哥哥叫舒晔,妹妹叫舒芷。 李宸得了两个暗卫,十分意外地看向父亲。 李治脸上带着笑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温声说道:“这原本就是打算日后拨给你的,如今虽然早了些,但你时常出宫又不喜身边太多人跟随,他们两个拨给你刚刚好。” 李宸是曾经听说过暗卫的,父亲的暗卫都是由他亲自挑选培养,手中有多少人大概母亲都不清楚,如今父亲却拨了两名暗卫给她……李宸瞅着父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李宸眨了眨眼,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他们日后只会听我的话吗?” 父亲笑着将食指放至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只会听你的话,还有我的。” 父亲和母亲各有秘密,他们确实有感情,可也有算计。大概父亲为他的每个子女都准备了暗卫,只是他们都不晓得而已。李宸想,这样也好。她正愁日后无人可用呢,如今父亲拨给她两个暗卫,说不准日后会大派用场。 李宸翌日就出宫了,自然她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出宫的,她是与四兄李旦一起出宫的。李显即将要纳妃,意味着很快便是成人了,李治让他正式上朝听政,于是李显只能很苦逼地每天都去听大朝会。 李宸虽然是公主,可她的父兄射骑功夫都不丢人,她不会射箭,可要论马上功夫,也是不差的。她与李旦两人带了几个护卫,便私服前去了灵隐寺,陪同的还有李敬业。 灵隐寺是建在灵隐山的山顶上,从山门到大殿有将近两千级台阶,李敬业翻身下马,与李旦和李宸说道:“灵隐寺在山顶,不如我去雇顶轿子吧?” 李宸笑着说不用,不过是将近两千级而已,她既然说了是来上香祈福的,自然是要自己爬上去,方显心诚。虽然,她还存了出来玩的心思,但拜佛的心也是十分真诚的! 李宸从来就不缺活动量,一口气爬到了山顶,而也是一身男装的上官婉儿还在底下喘气,李宸不由笑了起来,跟她的四兄显摆,“我早说了我能一口气爬上来。” 李旦微笑着正想与她说话,忽然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人,不由得眉头微蹙了下。他侧头问身旁的李敬业,“为何还会有人?” 李宸一怔,循着李旦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少年,大约十一、二岁的模样,剑眉星目,身穿着素色衣衫,布料却十分考究,他身后跟着一个年级比他稍大的书童。 那个少年见李宸望过来,便微微笑着拱手行礼。 李宸:“……”这年头,这些少年们一个比一个长得漂亮是要闹什么? 少年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常服,腰间坠着玉佩,墨色剑眉,那双眼里好似有星光,五官精致到无暇,不笑的时候身上自带几分冷清气场,一笑便好似春风拂面,举止优雅,气度不凡。他让李宸想起了当年在英国公府初见李敬业时的惊艳,可比起李敬业,眼前的这个少年目光清澈,一看便知是顺风顺水长大的人。 李敬业看了前方的少年一眼,轻声与李旦解释说道:“我昨日派人送信前来时,已经晚了,方丈不及回话。适才已经与我说过,这位小郎君在山上小院已小住了数日,我昨日又并未言明您与——”李敬业默了默,将公主二字吞了回去,接着说道:“并未言明您的身份,而且这位小郎君已经要准备下山了。” 虽然是公主和皇子私服前来,但也是要将闲杂人等清场的。 李旦闻言,又看向那名少年,只见他虽然比自己稍为年幼,但举止从容,便忍不住心生好感,想要上前结交。然而脚步才迈出,侧头看向身旁眨巴着大眼睛的李宸,又犹豫了。 他前去结交倒是没事,要是阿妹也跟着凑热闹,回去之后他岂非得让父亲扒掉一层皮?就在犹豫着,那名少年已经朝他们几人再次拱手行礼,随即带着身边的随从在另一条路离开了。 李旦有些惋惜地说道:“此人长得好看,举止洒脱,可惜不能认识。” 上官婉儿这时才爬上来,站在李宸身边,她没见到适才的少年,一听李旦的话,那双眸子便有些好奇地看向李旦。 李敬业微笑着说道:“若有有缘,总会再有机会结识的。” 李宸直接干脆地问身旁的方丈,“那人是谁?” 方丈不知李宸身份,但李敬业他是晓得,李宸和李敬业前来,并且李敬业对她态度恭敬,想来便是天生贵胄,便说道:“那位小郎君姓宋,听说灵隐寺后悬崖长出了牡丹来,便特别前来赏花。” 李宸正想往下问,此时忽然一个小沙弥急匆匆地跑过来。 “方丈!方丈!” 方丈眉头微蹙,轻斥,“何事慌慌张张。” 小沙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安阳县主要到灵隐寺上香祈福,说请闲杂人等回避!” ☆、第046章 :终不可谖(九) 安阳县主? 李宸这会儿来了精神,这个安阳县主不是别人,而是她父亲看中的想要替李显纳的英王妃赵氏。李宸对李氏是有些印象的,可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母亲在宫里设家宴的时候,不论是赵氏,还是赵氏的母亲常乐公主,都很少进宫来。一旦进宫,常乐公主的架子摆得还挺大,而父亲向来对长辈亲厚,也并不在意。 李宸看向身旁的方丈,问道:“安阳县主昨日可有送贴前来,说今日要到此上香祈福?” 方丈一额头的汗,“老衲并未收到。” 李敬业也是眉头微蹙,若只是他独自前来,遇到安阳县主,让一让倒是没什么的。可如今来的却是李旦和李宸,安阳县主与他们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只是苦于这两人是私服出游,不能声张身份。 李宸听到方丈的话,微微一笑,说道:“佛门之地,众生平等。如今是我等昨日先送的书信,灵隐寺今日本就不再接待旁人。” 李旦听到李宸的话,心中深以为然,但还是劝说李宸道:“阿弟,既然安阳县主已经来了,又何必多计较。”言下之意便是安阳县主要上香就上香,他们各自河水不犯井水就好。 李宸侧头,瞅了她的四兄一眼,李旦向来都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 而方丈身旁的小沙弥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可听说安阳县主快要成为英王妃了。” 方丈闻言,脸色也十分难看。 天子脚下,最不缺的就是达官贵族,达官贵族不能轻易得罪,难道圣人的未来媳妇就可以轻易得罪了吗? 李敬业眉头微皱,上前正要说话,却被李宸抬手制止了。李宸笑眯眯地跟方丈说道:“方丈莫急,若是那安阳县主执意要将所谓的闲杂人等请下山,让他们前来找我便是。” 方丈闻言,嘴角微抽。眼前的几个少年虽然衣着简单,可气度雍容,想来也不是他能得罪的。可不管怎么说,这几个都是小郎君,而安阳县主那是小娘子,容貌是不能随意让人看了去的。 先前悬崖上长出了一株牡丹,确实为灵隐寺吸引了不少的香客,可如今方丈觉得那悬崖还不如继续光溜溜地好,佛祖是显灵,让悬崖平白无故长出一株牡丹,如今一下子就来了两队非富即贵的人马,看样子还很有会掐起来的可能。 方丈愁得头上快要长毛了。 李宸却轻飘飘地说道:“方丈若是要招待贵客尽管去,我与兄长先去大殿上香,随即便到后院去瞧瞧那悬崖上的牡丹。” 李宸对这些出世的僧人不会有什么恶感,自然也不会胡乱去为难方丈。如果她真要为难方丈,那是断然不愿意松口让他先去接待贵客的。 什么安阳县主,未来的英王妃? 还不是呢,就摆起老大的架子,李宸眉头微皱了下,随即跟李旦说道:“四兄,我们去上香罢?” 李旦微笑,“也好。” 李宸与李旦踏入大殿,殿内香烟缭绕,佛像高高在上,眉目间尽是慈悲。 李宸点了香,跪在佛祖座下,闭上了双眸。 一愿父亲长命百岁,二愿父母身体安康,三愿盛世太平。 她虔诚了拜了几拜之后,起身将手中的香给了身旁的人插在香炉上。随即便与李旦一同去了灵隐寺的后面,灵隐寺的后方左侧是一片竹林,右侧便是悬崖,在接近悬崖顶上,长着一株苍劲翠拔的白牡丹。因为悬崖光滑,因此人只能在底下遥望牡丹花姿,要说这白牡丹有多好看,李宸并没什么感觉,这株牡丹巧在它生长的地方,盛开在悬崖之上,无人可及。 李宸觉得几位阿兄当中,当属阿兄李旦最有文艺范儿,当下便想着让他作诗一首。 李旦不干,笑着说道:“要作诗助兴,我如何敢在你的婉儿跟前献丑。” 一直安静地陪伴着李宸的上官婉儿闻言,连忙说道:“婉儿不敢当。” 李宸笑瞥了上官婉儿一眼,“如何不敢当?敢当得很,婉儿一首《彩书怨》写得情真意切,连我母亲都赞叹不已,前几日还说起婉儿才气逼人,委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上官婉儿是个有才气的人,这一点李宸早就晓得,前些日子上官婉儿与她一起在谈论一个民间故事,说的是一个妻子独守家中,等候远处的丈夫归来。她心血来潮,随手就写了一首《彩书怨》,文采风流又情真意切。 上官婉儿这些年来一直在她身边,宫廷生活除了陪她读书练字练琴,偶尔便是看书。可一个感情生活一片空白的小姑娘,写出来的情诗却让武则天都大为赞叹,可见也是继承了其祖父上官仪的文学方面的天赋。 李宸这两年来一直在琢磨到底将上官婉儿放在一个怎样的位置比较好,可惜至今都没想到该要怎么做才好。她想保上官婉儿善始善终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天性使然,上官婉儿的出身和她生长的环境让她崇拜权力,只依附于最强者生存。可你不保全她,心里又觉得惋惜,这么一个旷世奇才啊。 而且听母亲的意思,已经是隐约生出了要将上官婉儿放在清宁宫的念头。 李宸正想着,忽然先前去跟方丈通报说安阳县主要来上香的小沙弥出现在转角的地方,一副怯怯的模样。李敬业顺着李宸的目光看过去,神情显然不悦,“何事?” 明明是个赏心悦目的美郎君,神色一敛,愣是带出了几分杀气。 小沙弥没想到适才看着赏心悦目的美郎君一旦凶起来,也会像泰山压顶那样吓人,连忙白着脸说道:“几位贵客赏花已经一段时间,小僧特来看看诸位是否要到旁的地方转转。” 小沙弥话音才落,便听到一个颇为清脆的声音响起,“小师傅,我家贵主已经等候许久了,他们怎么还不走?” 李宸扬眉,看向小沙弥,“小师傅,出家人不打诳语啊。” 小沙弥快急哭了,看看李宸,又扭头看向转角处一个身穿着男装的侍女。在唐初的时候,很多侍女为了方便传话或者方便办事,都有穿男装的习惯。这些侍女穿着男装在外走动,一般人都不会将他们错认为是男仆。 上官婉儿眉头微皱,看向李宸,“不如让婉儿前去与她们说几句话?” 李宸却说:“有什么好去的?先来后到的道理她不懂么?” 李宸的声音并不算小声,恰好让那个侍女听见了,那个侍女看向几人,冷笑一声,说道:“什么先来后到?我家县主贵不可言,更是未来的英王妃,你们若是识相,赶紧从小路离开,否则耽误了我家县主的时辰,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李宸闻言,冷冷地看向那名侍女。 因为出行之前,李敬业就已发了书信给灵隐寺的方丈,今日灵隐寺本来就不该接待外人,她抱着大家和和气气的原则,也让赵氏进来上香了,怎么这人得寸进尺,到哪儿都要旁人让着她? 李旦的眉头也微皱了起来,可他到底是男孩,总觉得身为男人,遇见了女孩子,对方既是自家亲戚又有可能是未来的阿嫂,谦让一下也并无什么不可。只是,这个侍女说话也未免过于狂妄。 只有狂妄的主子,才会带出狂妄的侍女。 那名侍女被李宸目光一扫,登时有些气虚,但想到自家主子,登时又表现出一副我上面有人我不怕你的神色来。 李宸见状,笑了笑,转头便与李旦说道:“四兄,今个儿我就坐在这儿,不走了。” 李旦:“……” 李敬业:“……” 李宸想了想,然后站了起来,说道:“不,我觉得我还应该见一见安阳县主。” 李旦抬手抹了抹额上的细汗,看向李宸,“阿弟。” 李宸却不理他,看向李敬业,问:“你手中可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身份的?” 李敬业从怀里掏出了一块令牌。 李宸见状,说道:“如此甚好,你便与那位侍女前去向安阳县主问好,顺便告诉她,我在此等候她的大驾呢。” 李敬业一愣,看向李宸。 李宸却若无其事的走至一旁凉亭,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什么安阳县主,她可是从来都没怕过。父亲对长辈亲厚,可李宸对常乐公主却是没什么好感的,因为每次见到常乐公主,都觉得此人倚老卖老,对母亲的态度向来也是端着架子。母亲因为要讨好父亲,因此即便是心中对常乐公主记恨,也不会表现出来。 可常乐公主当真以为她仗着是圣人的姑姑,她的女儿也可以在外头打着天家的名号无理横行吗? 先不说赵氏如今只是个县主还不是英王妃,就算是英王妃,自周公制定了礼法以来,进了家门的媳妇那也是得低小姑子一等,赵氏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儿了? 李敬业按照李宸的吩咐,前去与赵氏的人表明了身份。随即,他和李旦就被李宸赶到竹林去散步了。 李宸留了舒芷和上官婉儿的陪同,坐在凉亭中等着赵氏前来。 如今已经十五岁的赵氏眉目清婉,身材浓稠合度,此刻她雪白的脸有些绷紧,抿着唇看向李宸。 李宸坐在椅子上,淡声说道:“我本来想着上完香之后看一会儿牡丹,便要回去的。可是安阳姐姐的侍女好大的口气,竟要来赶我走,我只好请安阳姐姐来谈谈心,省得你不知道你的人仗着你的势,在外面横无理横行,丢了皇家的脸面。” 赵氏闻言,脸绷得更紧了,看向李宸。她一向不喜欢当今皇后殿下,自然也连带着不喜欢皇后身为宠爱的两个女儿太平公主和永昌公主。她母亲不止一次在公主府中嘲讽武媚娘狐媚惑主,当年本是太宗的才人,却勾|引如今的圣人。常乐公主对当今圣人客气,对皇后却不客气,赵氏耳濡目染,自然也对武则天不以为意。 ☆、第047章 :终不可谖(十) 李宸看着赵氏的神色,自然是能看出来她心中的不忿。说来也好笑,有的人一面仗着皇家的势,一面却又看不起如今母仪天下的皇后。当真那么有傲气,她倒是别打英王妃头衔的主意啊。 赵氏看着李宸冷漠的眼神以及从容的举止,一言一行无不透漏着对方比她尊贵的意思,她想起母亲在府中评论武则天的话,心中霎时生出了忌恨,武家是个什么鬼东西,小门小姓,单靠一身狐媚之术,一朝飞上指头,如今连生的女儿也是这么讨人厌。可她心里又到底是忌讳李宸的身份,不敢乱动。于是只好站定在原地,冷冷地看着李宸,一言不发。 李宸才不会将她那不痛不痒的眼神放在眼里,又说道:“适才贸然前来的侍女太过放肆了,佛门清净地,她前来大呼小叫出言不逊,让她去大殿佛祖跟前跪两个时辰。” 赵氏闻言,脸色气得发白,“你凭什么罚她?”打狗还得看主人脸呢,可她好歹也是个县主,她的母亲是当今圣人的姑姑,永昌公主这般做法,分明是意在羞辱她! 还不等李宸说话,一个看着较为年长的侍女连忙上来制止了赵氏,“永昌公主,您、您不要见怪,我们县主并非是故意的,她、她、她只是因为近日常乐长公主身体不适,心烦意燥才会如此,她、她……” 那名侍女急得额头上都渗出细汗来,若是县主这趟出来与永昌公主闹了什么不愉快,她回去可不知道要受什么责罚,县主从小便被常乐公主与驸马两人宠得上房掀瓦,如今遇上了个不给她面子也不需要给她面子的永昌公主,一下子便踢到了铁板。 李宸笑了笑,看向那个急得冒汗的侍女,又看向一脸气愤难抑的赵氏,“这可是灵隐寺,上有佛祖三尺神明,下有前来上香的芸芸众生,她张牙舞爪到处横行,我凭什么不能罚她?” 赵氏瞪着李宸。 李宸若无其事地瞥了赵氏一眼,随即带着上官婉儿和舒芷离开了后院,李敬业和李旦等人已经在灵隐寺前的台阶上等着。 李旦见李宸过来,忍不住问她跟赵氏说了什么。 李宸懒得将事情叙述一遍,于是就让上官婉儿将适才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 李旦听了,叹了口气,说道:“永昌,她既然是父亲为三兄选好的妃子,便是我们日后的阿嫂了,有些事情,也未必非要那样不留脸面。” 李宸闻言,当下反驳说道:“就是因为她日后会是我们的阿嫂,我才要教训她身边的侍女,让她晓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略顿,李宸又说道:“若非是她不将我放在眼里,我又怎会不给她面子?” 李旦觉得李宸说的确实不错,但他身为兄长,即便心中再赞同阿妹的说法,该要提醒的话还是要提醒的。于是他转头,有些无奈地说道:“你也不怕她回去跟父母说,到时候说不定父亲耳根又不得清净。”常乐公主要是心疼女儿被李宸欺负了,跑到父亲那里去哭诉,也是够烦的。李旦觉得自己真倒霉,阿妹头一会儿私服出宫让他陪同,接过便闹出了这么个要幺蛾子。 在旁一直沉默的李敬业闻言,忽然说道:“公主这般,已经是十分大度明理了。” 李宸忍不住笑了起来。 回到宫中之后,李宸便跑到了清宁宫去。武则天手中拿着一个剪子,正在修剪一株三色牡丹。太子妃裴氏在娘家的时候,便喜欢拾花弄草,如今到了宫中依然兴趣不改,她从前又曾听李宸说过武则天喜欢牡丹,恰好今年她的三色牡丹准备开花,便送了过来。 武则天见到这株三色牡丹,心情大悦,连修剪都亲自上阵了。 李宸将在灵隐寺遇见赵氏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母亲,说道:“没想到安阳姐姐身边的侍女竟然如此猖狂。” 武则天听完之后,半天没说话,倒是脸上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来。 李宸看着母亲的笑容,心里又开始打鼓:母亲是不是又在酝酿什么大事?这种时候,难道母亲不是应该引起重视,认为这个赵氏的德行并不是太好,即便是亲戚联姻,也该要考虑此人是否合适当英王妃才好吗?母亲常说要避免德不配位的情况,如今出现了一个,她怎么都不考虑? 然而李宸心里打鼓也没用,因为武则天说道:“这事儿我晓得了,你父亲若是不问你,你也不必特别与他提起。” 李宸笑着点头,然后又从身上掏出了一个平安符,“这是我在灵隐寺为阿娘求的平安符,会保佑母亲身体安康、百年无事。” 武则天拿着李宸带给她的平安符,心中既感觉新鲜又感觉动容,这是多个子女中,唯一一个替母亲求平安符的孩子。武则天觉得自己心里都暖洋洋的,伸手抱了李宸一下,笑着说道:“我的永昌也开始要长大了,母亲真舍不得。” 武则天的话让李宸心里一愣,随即暗暗苦笑。说实话,她也舍不得长大,因为长大后遇到的困难和烦恼都是成倍地在增加。 大概是在灵隐寺跟赵氏折腾了一下,李宸觉得有些倦了,与武则天又说了几句话之后,就回了凤阳阁。 李治自从去年搬入大明宫之后,发现大明宫住得确实比太极宫舒服,于是便正式搬入了大明宫。夏天时李治避暑住的宫殿叫含凉殿,平时住的地方仍旧命名为长生殿,武则天的住所依然是清宁宫,如今李治和武则天的几个儿子成家的成家,封王的也都在宫外设府,自然是没有皇子们住的宫殿,而李宸和太平住的地方,便是凤阳阁。 太平见李宸回来,自然是要上来问东问西的,李宸也好耐性地一一将看到的景致和遇到的事情都告诉太平。 太平听到赵氏的事情,嗤笑了一声,“跪两个时辰还胆敢忿忿不平,若是遇上我,便直接杖刑处理。”太平对父亲十分尊敬的姑姑常乐公主并没什么感情,而且每次常乐公主的长辈架子都端得老高,于是太平没记得常乐公主这个姑奶奶有多少身为长辈的宽容慈祥,只记得这个姑奶奶如何倚老卖老地往母亲心里添堵。所以太平对常乐公主府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产生好感。 李宸靠在身后的大枕头上,整个人都有些懒洋洋的,语气也带着几分懒散:“可四兄还说我不给面子安阳县主呢。” 太平也挪了挪位置,坐到李宸身旁,和她一起靠在大枕头上,语气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别听四兄的,他那个人平常就是温温吞吞的,什么以柔克刚,我瞧他压根儿是什么都好,旁人做错了什么他也无所谓。” 略顿,太平又说道:“也弄不明白父亲觉得安阳县主哪里好了。” 李宸想了想,说:“大概是因为安阳县主的母亲是父亲的姑姑,所以父亲才觉得安阳县主好吧。”何况常乐公主本就是皇室中人,将赵氏纳为英王妃一则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二则是三兄再怎么着也是和自家亲戚联姻,他平时斗鸡走狗也好,不思上进也罢,甚至成婚后十分有可能是妻管严也不怕他培养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势力,反正都是自家人。 李宸又说:“反正如今三兄住在英王府里,安阳县主要真的成了嫂嫂,与我们也很少呆一起。” 太平一愣,想来想去,大概也就是这个道理,可她一想到见到赵氏那副不知道打哪来的高傲就觉得讨厌死了。可对李宸来说,只要未来的英王妃不姓韦,就什么都好说,就算是赵氏,她也觉得可以接受。 赵氏是不讨人喜欢,她若是成为了英王妃还是那副桀骜不驯又仗势欺人的模样,自有武则天去收拾她。李宸别的信心没有,对母亲整人的手段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而且,李宸想起适才她跟母亲说起赵氏在灵隐寺的事情时,母亲神情十分轻描淡写,还叮嘱她说此时不必特别向父亲提起。常乐公主时不时地耍脸色给母亲看,母亲又怎么会乐意赵氏成为应王妃?如今难得有个赵氏的把柄,正常情况下难道不是趁机把这丫头给踹了? 李宸思前想后,对母亲的这种表现只能解释为母亲又不知道要使什么手段了,搞不好这个赵氏还是母亲的枪靶子。 快到清明了,不羡园的茶叶也可以采摘了,摘完之后陆寺丞肯定又会张罗着制造茶饼之类的,李宸想起去年冬天去不羡园的时候,陆寺丞收集了许多梅花雪水,说等来年明前的茶叶采摘之后,便可以用梅花雪水来煮茶。 李宸想,赵氏要当英王妃这事情她还是作壁上观,别掺和为妙,还是跟母亲说她想去不羡园住一阵子好了。 ☆、第048章 :两小无猜(一) 048:(一) 长安城里的老百姓都知道,前几年圣人将长安城外东南面的一片地划给了永昌公主,命名为不羡园。永昌公主在两年前的□□中有善举,平时到不羡园时仪仗虽然不低调,但也不扰民,到不羡园采摘茶叶的长工也对永昌公主颇为爱戴,因此长安城中的老百姓们对圣人以及皇后殿下的这个小公主,也是抱着几分欣赏的。 这两年来,长安城中的老百姓也是习惯了永昌公主三天两头到不羡园去,初始时感觉还挺新鲜,后来见到了往长安城外走的公主仪仗就已经见怪不怪,更何况如今是春天。 可是这天永昌公主仪仗出城的时候,长安城里的老百姓可都去凑热闹了。 为什么? 因为听说啊,永昌公主的仪仗跟安阳县主的仪仗就在长安城南门出城的那条街上碰上了,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是圣人的小公主,一个是圣人的未来媳妇。大概是还没进门的安阳县主想找找感觉,因此碰上公主仪仗之后,并未立即避让。 “公主,前方是安阳县主的仪仗。” 舒晔站在马车外面,朝马车内恭敬回报。 李宸此刻正坐在马车当中,手里还执着一本书,听到舒晔的话,头都没抬。 “那就让她回避吧。” 而此时,赵氏的马车当中,还有其他的贵女。她们前两天相约好了去常乐公主名下的一个庄园赏花玩耍,此时正回城。 赵氏因为将要被纳为英王妃,在一众贵女当中是享足了优越感。在庄园里,诸位贵女对她几乎是什么话好听就挑什么话来说,赵氏本就是个十五六岁年纪的小姑娘,奉承的话谁不爱听,被人夸多了便有些飘飘然,忘了自己姓什么。 一进长安就遇上了李宸的仪仗,赵氏眉头一皱,她想起几天前在灵隐寺中遇见李宸的情况,心中对这个小公主本能地有些畏惧可也难掩厌恶不忿,而此时车里其中的一位贵女忽然说道:“听说从前太子妃尚在闺中待嫁之时,也曾在外面遇上了永昌公主的仪仗,那时候公主仪仗主动让太子妃的轿子先过去呢。” 这位贵女的话一说,车里其余的贵女都看向赵氏。 赵氏一怔。 那位贵女又笑着说道:“安阳,你说永昌公主这回会不会像上回预见太子妃的轿子那般,让你先过去?” 另一位贵女闻言,眼中一亮,说道:“安阳,如果永昌公主仪仗主动避让,那可多威风。” 当今圣人和皇后殿下最宠爱的永昌公主仪仗主动避让,那得多大的面子。 赵氏想起上回在灵隐寺吃的瘪,心中依然有些不忿,如今听到这些贵女们这么一说,已经无法控制地想到如果公主仪仗主动避让后,自己在这些贵女面前该有多拉风。 赵氏想,如果永昌真的避让,那么上回在灵隐寺的事情,我也就不与她计较了。 于是,一面对李宸心中不忿一面又禁不住被撩拨的赵氏,又作死了一回。 她装作不知道前方是公主仪仗,便吩咐了外面的人前去告知舒晔,说这是安阳县主的仪仗。 舒晔是何许人? 他可是李治亲自拨给李宸的侍卫,除了李治和李宸,武则天的账买不买还有待商榷,更何况这安阳县主。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此乃公主仪仗,你家县主竟要想让公主避让吗?” 常乐公主府的侍从一听,脸色僵了僵,自家县主哪里是不知道这是公主仪仗,可主子非要装糊涂让他来自报家门,他能怎么办呢? 侍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好声好气地跟舒晔打商量,“我家主子不晓得此是公主仪仗,较真起来,她们也都是亲戚关系,兄台为某通报一声吧?” 舒晔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常乐公主府的侍从被舒晔那一眼扫得是遍体生凉,觉得此人周身肃杀之气,可怕到不行,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朝舒晔拱手弯腰,“拜托兄台了。” 舒晔见状,也没再说什么,转身便与李宸回报。 李宸在车里早将外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听到舒晔通报,眼皮都没掀一下就让舒晔将赵氏的一行人打发到旁边待着。长安城中随便一个老百姓别说是公主仪仗,就是各种级别官员的仪仗都能分得出来,更何况是赵氏。 李宸自从在灵隐寺遇见过赵氏之后,就觉得此人智商情商都不在线,就算是成了她三兄的王妃,大概也就是能在英王府里扑腾几下了事,翻不起什么大浪来。而且如今两人仪仗迎面碰上,若是个让她有好感的,让一下倒是没什么的。可赵氏凭什么?凭她身边的婢女够无理横行而她本人够趾高气扬? 李宸将手中的书卷放下,心里觉得好笑,这天都没黑赵氏就开始做梦了。 舒晔领命而去,那厢的赵氏气得脸色一阵青白,而车内怂恿她去让公主仪仗避让的几个贵女面面相觑,脸色各异。 而最先说起听说永昌公主曾经避让太子妃轿子的那个贵女则是轻牵了牵嘴角,眸底轻蔑的神色一闪而过。 这时,另一个贵女侧头过来,悄声问道:“裴姐姐,永昌公主真的避让过太子妃的仪仗吗?” 原来那名贵女姓裴,名裴晓筠,是当今朝廷大臣裴炎裴侍中的幼女。而悄声问话的这个小贵女,则是当年在英国公府中领着李宸去后花园的李妍君。 裴晓筠凑至李妍君的耳畔,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说道:“我也只是听说的。” 既然是听说的,那便十分有可能不是真的。李妍君在贵女圈中长大,对这种表面一团和气内里波涛汹涌的贵女关系早已见怪不怪,平时赵氏仗着自己的母亲,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模样是旁人很不舒服,如今又说将要成为英王妃之后更加不可一世,旁人见着她脸上陪笑暗中都恨不得她倒霉,可李妍君却没想到裴氏这么大胆。 李妍君差点惊呼出声:“你疯了,她以后可是英王妃!” 裴晓筠笑着捂上她的嘴巴,“怕什么?你没看永昌公主压根儿就没将她放在眼里吗?” 李妍君瞪大了眼睛,看看裴晓筠又看了看前方脸色十分不好看的赵氏,马上噤若寒蝉。她没有像妹妹李妍熙那样的好运气让永昌公主青眼有加,母亲便时常让她与长安城中的贵女走动,这些贵女当中,仅比她大半年的裴晓筠与她关系是最好的,因此刚才裴晓筠说起公主避让太子妃仪仗的时候,她才会掺和进来。可如今李妍熙觉得如果安阳公主真要恼羞成怒,倒霉的大概不会是裴晓筠,而是她。 乌云盖顶的李妍君有些恼怒地瞪了裴晓筠一眼,然后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安阳县主要找她晦气。 裴晓筠见状,笑了笑,随即撩起了马车窗帘的一角往外看去。只见气派十足的公主仪仗朝城门而去,马车中坐着的是当今圣人最宠爱的公主,也只有安阳这样没脑子又容易被撩拨的人才会妄想着永昌公主会对她避让。 而此时,一个少年带着两个书童正在长安城外官道的酒肆落座。掌柜和伙计们看到这个少年,都不约而同地在心中赞叹了声好俊的小郎君。 伙计上前一边擦着桌面一边招呼说道:“您请坐,是否要点些什么小吃?” 这时少年身边一名较为年长的书童笑着回话:“我们只是路过稍作休息,劳烦你给我灌一壶上好的竹叶青便可。” 少年才坐定,就听到身边一阵骚动,隔壁桌一个穿着粗衣的大汉看着前方,说道:“你们看,那肯定是永昌公主的仪仗。” 他话一出,旁人就起哄,“适才进城的那个你也说是公主仪仗,结果呢?不过是县主仪仗罢了。” 大汉连忙辩解:“我适才那是眼花了,我曾在不羡园中当短工,见过永昌公主坐的马车!” 酒肆中的人哈哈笑起来,“我等不曾在不羡园中当短工,也都见过永昌公主坐的马车。” “既然你们都见过,那你们看看前方的仪仗莫非不是永昌公主的仪仗吗!” 众人闻言,定睛看了看,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真的是。” 少年抬眼,问道:“你们如何得知那是永昌公主的仪仗?” 众人当中有个较为年长的老者,听到少年的话,便笑着说道:“听小郎君口音,不是长安人士。” 少年笑着点头,“我本是荆州人士。” 少年相貌长得极俊,坐在那儿嘴角含笑的模样愣是生出一股他未曾入世的清静之感,这让老者一见便对他生出了好感,于是便捋着胡须十分有耐心地跟他说道:“难怪小郎君不知,离此处三十里外,有一处庄园叫不羡园,那是永昌公主的。永昌公主每年都会到不羡园好几回,此处又是从长安至不羡园的必经之地,我等自然常见到永昌公主的仪仗的。” 而此时恰好伙计已经将酒打好,少年嘱咐身边的书童将酒钱放下,便客客气气地与老者道谢离开。 才出酒肆,少年身后的书童便说道:“小郎君,我们将要落脚的地方,好像便是在不羡园旁的一个村庄里。” 少年将手中的竹叶青掂了下,脸上露出一个开怀的笑容,“是在不羡园旁,老师曾说长安城中那么多酒馆中所酿的竹叶青,都比不上长安官道旁一家名叫七里香酒肆的竹叶青来得地道,今日碰巧,居然让我能打着一壶。” 书童:“……” 他的重点根本不是竹叶青,而是他们要跟永昌公主当邻居了好吗?! ☆、第049章 :两小无猜(二) 李宸到了不羡园,听说陆观近日煮茶煮又玩出了什么新意,就二话没说,跑去找陆观了。 陆观所在的地方,正在后山之后的茶园,在漫山遍野的茶树之中,建了一间竹舍,屋前种着菊花,围着竹篱,屋后是一片梅林。 李宸觉得陆观也是个雅人,就这么住在这个地方,煮上一壶茶,也不必有知己前来相会,一人独坐在此,便颇有几分闲看庭前花开花落的出世之感。 李宸领着上官婉儿走了进去,弯着一双大眼睛:“我听说陆寺丞近日煮茶颇有心得,便来看看。” 陆观连忙前去相迎,笑道:“只是玩出了些小花样而已。” 李宸闻言,那双璀璨如星辰的眸子看向陆观,语气中带着几分踊跃,“什么小花样?” 她那不掩天性的模样让陆观有些莞尔,他让竹舍中的小童去取茶具之时,一边引着李宸往竹舍之侧的一个小亭子上坐下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李宸。 这位小公主的五官乍一看,既有几分像父亲又有几分像母亲,可再细看,又觉得谁都不像。陆观虽是个司农寺丞,手中并无太多的权力,但也算是从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识人的那几分眼力还是有的,眼前的这个小公主,心思比他们所能想象的还要通透。 小童捧上茶饼和一系列的茶具,李宸在陆观对面坐下,看他煮茶。 这几年来,茶开始在长安城中流行起来,但正如太子李弘所说的,凡事在初始之时,都不能免于无法精细,喝茶也是这样。但陆观与一批从南方而来的园艺人们算是对如今茶的普及做了许多贡献的,至少如今又像模像样的茶饼了。 李宸看着对面全神贯注的陆观,看他煮茶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在最后分茶的时候,竟能在倒给李宸的茶水中,用汤花弄出了一朵玉兰花来,看得李宸惊喜不已。 李宸这个小脸都亮了起来,看向陆观:“陆寺丞,若是我想在茶水之上,化出一个字来,可以吗?” 陆观摇头:“某惭愧,如今只能用汤花化出一些简单的东西出来。” 李宸想要是这趟出来,回大明宫给父亲煮茶的时候,能在给父亲的茶面上用汤花分出个字来,父亲一定很高兴。她想了想,随即笑着说道:“没关系,只要陆寺丞教我法子就好。” 李宸在陆观的竹舍里待了将近两个时辰,将陆观教她分茶的技巧学得七七八八之后,就回自己的地方。屋后的那片紫荆花林是层层叠叠的紫色,李宸让舒晔在紫藤树下做了个秋千,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 这次她要来不羡园,太平原本也是要来的,可恰好宫里的三清观不知道要做什么仪式,太平在几年前荣国夫人去世的时候,代母亲出家尽孝还没还俗,因此道家举行的这些仪式,太平即便是不做些什么也要走个过场。 平时太平阿姐陪着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只有自己一个人,便觉得不知道该要做什么好。李宸百无聊赖,陆观的夫人怕李宸闷了,便前来与李宸说一说近日来不羡园中发生的趣事。 陆夫人:“在离不羡园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庄园叫梅庄,庄子上也住着不少人,庄子的主人喜欢梅花,常年在外,听说年前的时候主人要离开长安,便竟梅庄转手了,如今梅庄有了新的主人,倒变得热闹起来,时常听见里面有丝竹之声,主人似乎酷爱羯鼓,有时候远远的,便能听见鼓声传出来,鼓声透空碎远,让人为之赞叹。” 李宸一听,就来了精神,“你可见过那主人?” 陆夫人摇头:“倒是听说那主人姓宋,兄长在卫州任职,他便在长安城中谋生。此间主人的侄儿也随他一起来,那位小郎君听说长得极俊,尚未走路便会提笔,他到了梅庄之后,据说梅庄的庄稼人都跟着有学问起来。” 李宸瞪大了眼睛:“竟有这样的事情?” 陆夫人笑着说道:“只是传言罢了,公主也莫要当真。” 陆夫人话虽那么说,可李宸已经被勾起了兴趣。原本李宸到不羡园的时候,太平会在一旁,她想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被太平一阻拦,总是有几分作用。可如今太平不在,能压得住她的圣人和皇后殿下也不在,几位皇子各自在宫外设府,日子不知过得多逍遥自在,自然也不需要像李宸这样到不羡园来放风。 这回没人管束的李宸总算是体会了一把为所欲为的滋味,她让陆夫人去准备了几套样式朴素的男装,又仗着自己如今还不到九岁,也没到发育的时候,穿上男装还是可以忽悠人的年龄,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身穿着宝蓝常服的小郎君。 永昌小郎君骑上了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然后就带着舒晔和舒芷两人大摇大摆地出门去。 出门前,上官婉儿还忧心忡忡地试图阻止:“公主,若是想结识那梅庄的主人,何不先让陆寺丞送了拜帖过去?若是您在外面有何意外,婉儿有何脸面回去加圣人与皇后殿下?” 李宸整了整身上的衣裳,此时的永昌小公主已经变成了一个可以和当年薛绍一较高下的小正太了,她扬了扬眉,然后笑着伸手拍了拍上官婉儿的嫩脸,“婉儿别怕,郎君会罩着你。” 上官婉儿:“……” 李宸见瞬间石化了的上官婉儿,呵呵笑了起来然后就将平时几乎是她影子的上官婉儿丢在了不羡园。这时候把婉儿丢在不羡园,未免有些不厚道,可又有什么不厚道的呢?李宸想,自从父亲将舒晔和舒芷拨给她之后,她就想着要慢慢开始疏远上官婉儿的。 这个疏远不能明显,但又要让上官婉儿明白,她并不是嫌弃她如何。只是鉴于上官婉儿此后的所作所为,李宸本就不合适与她的关系太亲密。可要保持不远不近的关系,也是很费脑子的,李宸还在想着,到底要怎样,才能让只臣服于权力的上官婉儿日后念及如今她们的主仆之情? 只要任何时候,上官婉儿能念及一点如今的主仆情分,当有一天母亲不可避免大权独揽的时候,或许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上官婉儿从旁协助。这母亲要培养一个全能的贴身秘书,行政能力一流,才气逼人,既能办事又能陪玩,上官婉儿无疑是最佳的候选人。而且上官婉儿八面玲珑依附强者,可权力会交迭,到权力理所当然要交迭到下一个人手中时,上官婉儿依然会效忠于下一个人。 这是为什么李宸虽然觉得上官婉儿虽然聪明但不会忠心,却还依然对她青眼有加。 她需要的,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不会轻易得罪谁,也不会轻易帮助谁,但绝对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李宸还在胡思乱想着,已经策马到了梅庄的大门前。 梅庄和不羡园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梅庄虽然取名梅庄,而且也真的有一片梅林,但它是一个百来亩的田庄。在梅庄和不羡园的交界处,有一条小河,流水潺潺十分清澈,而且还能看到里面的鹅卵石。 李宸拉了拉缰绳,让马儿的速度缓了下来,梅庄就像是一个小村庄一般,春耕才开始,在平整大路两旁的田里有三三两两的庄稼人,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哼着一些曲调。李宸看着那些人,听着这些曲调,心里十分好奇。 那些庄稼人看到有人进来,好奇地打量了两下,随即又见怪不怪地低头,继续埋头干活。 跟随在后的一个男装打扮的侍女见状,便说了句:“这个庄园的主人,定是个十分奇特的人。” 李宸一面打量着周围的景致一面问道:“何出此言?” 那名侍女笑着说道:“这些庄稼人看见了我们,先是好奇,随即便是见怪不怪的模样,可见定是常有人来拜访此间的主人。他们如今所哼的曲调,我曾听过,是以八音之首羯鼓所编的曲调,某听陆夫人说,此间的主人好羯鼓,定时他时常在此击鼓,这些庄稼人耳濡目染,自然也就学会了。” 李宸微微颔首:“唔,你言之有理。”说着,她手中缰绳一拉,马儿就停了下来,两只蹄子有些不安分地刨了刨地上的黄土。 李宸回头看向那名侍女,这个侍女十五六岁的模样,也不是她在宫中带出来的,而是陆夫人身旁的一个侍女,每次见陆夫人,她都在旁伺候。 这个侍女,倒是有几分意思,李宸略一沉吟,然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姓张名缓缓。” 李宸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转头,不经意间便瞥到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下,一个身穿着月牙白衣裳的少年坐在大槐树下的草地上,前方还有一个案桌,桌上似乎摆着一副棋。而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书童装扮的少年背对着他们,他似乎是正在垂钓。 李宸眨了眨眼,定睛看向那个少年。 少年手执黑子,眉头微蹙,而在他身后,碧山绿水,显得他五官分外精致,剑眉朗目,难掩斯文。 春风吹过,虽然难掩寒意但却不刺骨,枝头上的槐花在风中打着旋飘下,几朵白色落在少年如墨的黑发上,黑白分明,李宸眼睛都没眨一下。 ☆、第050章 :两小无猜(三) 在梅庄的小溪旁,有两个小郎君打扮的人正在大槐树下对弈。 而在他们身旁,一个书童装扮的少年正收拾着另一张桌案上的笔墨纸,两个穿着男装的侍女静候在槐树下,另一个气质沉稳内敛的侍卫手中拿着佩剑,静候在路边。 而此时,远方的天边隐现乌云,那名侍卫眉头微蹙了下,随即朝槐树底下一个与他长得十分相像的侍女。 两人交头接耳悄声说了几句话,那名侍女微微点头,便策马离开了梅庄。 侍女的离去并未惊动正在对弈的两人,这时,身穿着宝蓝色衣衫的少年说道:“哎呀,我这下可惨了。” 对面的少年抬眼,瞥了她一眼,声音带着笑意:“你粗心大意了。” 李宸手执白子,有些哀怨地看了少年一眼。 这名少年,其实就是前些日子李宸在灵隐寺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宋璟。 至于李宸和宋璟原本是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如今怎么会在一起对弈,原因很简单。 知好色而慕少艾。 身为颜控的李宸几天前在梅庄见到这个少年,脚步就有些走不动。她当初在英国公府看到李敬业长得好看,就想着父亲把李敬业弄进宫里来,赏心悦目,那多好。于是在见到可以和当年李敬业一较高下的宋璟之后,许久不曾花痴的少女心又蠢蠢欲动。 那天李宸正和张缓缓说话,无意中瞥到坐在槐树下的少年,便有些移不开目光。 恰好那时少年若有所觉,抬起头来,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就对上了李宸的视线。他先是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手中的黑子放下,像是那日在灵隐寺外一般,与李宸拱手行礼。 李宸如梦初醒,微笑着翻身下马,朝那少年走去。 一直安分地跟在李宸身后当背景墙的舒晔提醒她:“小郎君,怕且不宜过去。” 李宸不以为然,“哪来那么多的不宜,上回在灵隐寺,我四兄还遗憾不能与此人结识,如今我替他了了心愿又有什么不好?” 舒晔:“……” 天大地大公主最大,身为侍卫的舒晔见李宸主意已定,就不再劝说,继续安静地当他的背景墙。 想来李宸主动跟人搭讪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这辈子身为公主,都是旁人来讨好搭讪,如今过去跟个少年主动说话,李宸要重拾原本就怎么样的搭讪技能实在是有些难度,于是就在她站在离少年不远处绞尽脑汁在想台词的时候,那个少年已经主动说话了。 “某姓宋名璟。” 少年的声音不徐不缓,十分好听。 宋璟?李宸觉得这名字有点熟,一边暗中想着这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她总是觉得这个名字十分十分地熟悉,一边一本正经地胡诌道:“我叫明月。”略顿,又说道:“姓李。” 宋璟站起来,笑着说道:“梅庄虽然大门不关,但向来甚少外人进来,你怎的会进来梅庄?” 宋璟见她明眸皓齿,脸上的笑容毫无城府,明明一看便知是个女孩,却穿着男孩的装束,心中便觉得有些莞尔。他想起上一次在灵隐寺的时候遇见这个女孩时,心中是十分惊讶的。那时听她称呼身旁一个少年为阿兄,两人身后都带着好几个侍从,个个气度沉稳内敛,尤其是领头的那个人,步履轻盈,看似温文可若是细细端详,却发现那人眉头不悦微蹙之时,身上不自觉地露出几分森然杀气,显然是个练家子。那样的阵仗,大概这个女孩不是偷偷出来,而是征得父母同意的。 李宸笑得一派天真无邪:“我的叔叔在永昌公主的不羡园管事,我这几日到不羡园去看他,听说在旁边的梅庄如今换了新主人,我便来瞧瞧。” 宋璟想长得这般乖巧可爱,行径却这般淘气。听说这几日永昌公主到了不羡园,这个女孩是李姓,大概是宗室哪个人家的女儿被邀请到不羡园陪永昌公主一起玩的。 李宸又好奇问道:“你在跟自个儿下棋么?” 还不等宋璟说话,一直在垂钓的书童就回过头来,“我家郎君人称独孤不败,旁人下棋都下不过他,只好自个儿下着玩。” 少年见状,夹在手中的黑子弹出,精确无误地打上书童的肩膀,“就你话多,鱼儿都被你吓跑了。” 书童弯腰将黑子拾起来,撇了撇嘴,“这河水清澈见底,郎君常说水至清则无鱼,既然无鱼为何还要晓文效仿姜太公在此垂钓。” 宋璟没有理他,朝李宸温声解释说道:“别听他胡说,只因梅庄之中多为庄稼人不谙棋道,我才会自个儿下着玩。” 李宸微微点头,而此时已经不怎么在想宋璟到底是何方神圣的脑袋忽然闪过一道光,她福至心灵地记起来很久之前,她百无聊赖地翻了翻中国古代名相传时,貌似有看到过这个名字。 此宋璟,是彼宋璟? 不会吧? 李宸瞪大了眼睛,看向眼前的少年。 宋璟被她弄得一怔,“明月兄弟,怎么了?” 李宸被宋璟的一声明月兄弟唤回了神智,她轻咳了一声,说道:“喊我明月就可以。” 明月兄弟明月兄弟,多别扭!李宸在心里暗中吐槽着,一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上下得打量着宋璟,宋璟大概是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打量过,正确地说是还没被装扮成小郎君的女孩子这么打量过,眼底闪过几分不自在。 如果李宸没有想起来宋璟是谁,即便是宋璟长得再俊,她大概就当他是个花瓶,供人欣赏一下漂亮的皮囊就够了,自然也没有什么兴趣来跟他深入接触的。可她偏偏想起宋璟到底是谁,这个日后流芳千古的名相如今是个偏偏美少年,李宸早些时候的名人情结在见到了不少有名的历史人物之后,其实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可偏偏她还是个颜控,当颜控遇上男色迷人的未来名相……李宸想见都见着了,光看多没意思,至少得接触一下,才对得起自己。 舒芷和张缓缓听到李宸的话,对视了一眼,然后无语。 而手中拿着佩剑的舒晔则双手交叉在胸前,以一个抱着佩剑的姿势望天,假装自己真的是背景墙。 永昌小公主心血来潮,想要领略所谓的名士风流,于是一连几日,都到梅庄去溜达,这天更是打着以棋会友的名号跑去梅庄找宋璟。 李宸确实会下围棋,也经常跟喜欢下棋的四兄和二兄对弈,通常情况下她在二兄手下那是兵败如山倒,但二兄疼她为了不让她输得太难看,到最后会放水,但无论怎样,李宸和李贤的水平那是有差距的;至于四兄,李宸觉得她和李旦两人的水平都是半斤八两,谁都没有比谁强,就算今天哪一方赢了,差距也不大。 在宫里,除了李显李旦,最常陪李宸玩的太平又不喜欢下棋,上官婉儿就甭提了,李宸每次跟上官婉儿下棋都会赢,赢得不会很离谱,但鉴于李宸对上官婉儿品性的了解,觉得那赢的棋局当中,几分是真材实料几分是对方刻意讨好,她是拿捏不准的。 李宸找宋璟对弈,倒不是真想跟对方切磋棋艺,她想眼前的少年长得这般赏心悦目,四周景致又这么好看,如此养眼的人和景自然是要多看几眼才对得起自己。 李宸这些年来,在宫中过惯了众星捧月、高高在上的日子,如今忽然来了个不知道她身份的宋璟,体会了一把跟寻常人平起平坐的滋味,心里也难免生出几分新鲜感。 而宋璟对李宸的棋艺,一开始也并未抱有什么期望,在他眼里,这个行径淘气的女孩此行大概是出来解闷的,而且年纪还这样小,于是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一看李宸下棋,便发现她并非是只懂得一点皮毛。 宋璟心中明白李宸是个女孩,但她看着年纪比他小好几岁,又是男孩的打扮,大概以为他没看穿的,于是也不戳破。小女孩天天被关在家中,偶尔淘气了些父母都能随她,他自然也觉得没什么,而且这个女扮男装的明月弟弟长得好看,笑得也可爱,虽然年纪小,可懂的东西一点也不少,可见也是被家人悉心培养的。 想着,宋璟回过神来,抬手掐了掐眉心,他无端端想这个做什么? 此时见李宸手执白子,神情十分幽怨的模样,他好看的眉目又忍不住染上笑意,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你下棋三心二意,自然不晓得我给你设局了。” 李宸微鼓着腮帮,沉吟了下,随即手中白子落下棋盘,虽然不至于反败为胜,但也牵制了宋璟的一大片黑子。 少年的目光落在棋盘上,有些意外。 李宸一手托着腮帮,一双明亮的眸子瞅着对面的少年,说实话,此时的宋璟是个美少年,可这么相处几天下来,李宸又觉得对方有些乏味。 李宸想,我在不羡园再待个几天,就回宫去。至于宋璟少年,美则美矣,大概到底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反正她是没在他身上领略到什么名士风流的味道来。 她正胡乱地想着,天就轰隆隆地打起雷来。 宋璟抬头,看了看天,说道:“怕且马上要下起雨来。” 李宸知道宋璟是未来的名相,却不知道他还有一张乌鸦嘴,因为宋璟才说完要下去,豆大的雨点就从天空中洒了下来。 ☆、第051章 :两小无猜(四) 李宸站在一间宅子的长廊中,看着大雨落在铺着青石板的院子之中,院子的大门前有一棵几人合抱的古树,树冠如伞,豆大的雨点落在树叶上,发出沙沙声响。 因为宋璟的乌鸦嘴,她不得不在梅庄逗留,打算等雨停了再回不羡园。 宋璟披着蓑衣、手中撑着一把伞从大门走了进来。 “如今雨太大,你们一行人骑马回去不方便,我吩咐人替你们准备了马车。”少年走到长廊上,将身上的蓑衣脱下交给了身边的书童。 书童晓文一边接过蓑衣一边大声说道:“可雨下得这么大,院子里的水积得快能养鱼了,马车能走得了吗?” 晓文大概是跟着宋璟大大咧咧惯了,手中的蓑衣一抖,便有水珠往李宸的方向飞去,宋璟不着痕迹地上前站在李宸身旁,替她挡去水珠。 一旁的舒晔见状,不由得多看了宋璟一眼,有礼说道:“多谢宋郎君代为打点,适才您与我家郎君对弈之时,某已让人回去准备了马车,应该很快便能到来迎接。” 李宸闻言,眉头微蹙,回头看向舒晔,“你适才怎么不说?”言下之意,显然是有些责怪他不事先说好,让宋璟白去安排一趟。 舒晔一怔,他是想着宋璟一个清贵公子,大概是什么事情都是旁人替他打点好的,哪会想到这个少年竟也这么心细周到。 宋璟转身,状似没听清刚才李宸的话,说道:“这雨一时半会儿大概停不了,不如你们先进屋歇一会儿。” 李宸抬头,看着黑压压的天色,婉拒了宋璟的好意,“我怕雨一直下个不停,越是耽误便越难走。” 宋璟见她去意已决,也不多加劝说,只送他们一行人上了马车离开。 低调又不失奢华的马车在雨中渐行渐远,宋璟却立在梅庄的大门前并未回去,一阵风刮过,便将水汽吹了过来。 在旁陪同的书童晓文不由得好奇问道:“郎君,那李明月会是什么人?” 面对的雨景的宋璟身姿挺拔,只淡声说道:“不管她是什么人,若是她来,就尽量礼数周到,她想要做什么也别阻拦,等她玩腻了就恭恭敬敬地送走便可。” 晓文吐了吐舌头,摸着脑袋说道:“可我总觉得这李郎君长得也太过漂亮了,倒像是个小娘子多些。” 宋璟一怔,回头淡瞥了晓文一眼,笑叹着说道:“你倒也不是榆木脑袋。” 晓文一愣,小郎君这话是夸他呢还是损他呢? 一场春雨下得十分不寻常,一直到夜里都没停。 长安城里的街道因为积水,都变得跟一条条小河似的。在大明宫中的圣人和皇后殿下放心不下独自一人在不羡园的永昌公主,于是便派了皇后殿下身边的女官刘春带着圣人手谕,在一队轻骑的陪同下连夜出城,将永昌公主接回了宫中。 李宸原本一个人留在不羡园里,除了煮茶练琴之外,也没其他好的消遣。太平不在,她本来就是想去不羡园看看春茶采摘就回宫的,谁知道后来蹦出个宋璟来,她又心血来潮去梅庄玩了几天,其实心中也没觉得有多大意思,如今见母亲和父亲派人来接她回宫,也二话没说,带着一行人回去。 只是临别前,她拉着陆夫人的手,笑道:“夫人,我瞧你身边的缓缓挺好的,先将她留着,等我下次来不羡园,还让她来侍候。” 陆夫人一怔,随即眉开眼笑,“公主请放心。” 一旁的上官婉儿闻言,忍不住抬眼看向正在与陆夫人说话的李宸。公主身边向来缺不了她在旁侍奉,可这次到不羡园,公主装扮成小郎君模样出去玩的时候,竟然都没带上她。 这是为何? 上官婉儿秀气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心中隐隐有种危机感。 李宸回到凤阳阁时,太平已经睡下了。刘春将公主送回凤阳阁安顿好了之后,便回去向武则天复命。李宸任由刘馨和上官婉儿两人帮着将衣服换下,躺在干爽和暖和的榻上。 侧起耳朵听着外面的雨声,竟然是一点都没有要减轻雨势的迹象。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可这雨未免也太大,下得太不寻常了。 从不羡园回到大明宫的李宸当晚睡得并不安稳,她一会儿梦到不羡园被水淹了,一会儿又梦到宋璟美少年,在梦中她甚至控诉宋璟少年说,都说名士风流,可我与你玩了几天,竟一点都没感觉,你真让我失望。 从梦中醒来的李宸望着眼前的帐子,觉得自己有点疯。 一夜没睡好,李宸精神有些萎靡地去跟母亲请安,春蚕大典很快就要举行,武则天很多事情要忙,小女儿前来请安,也将手头上的事情放下,细细询问她在不羡园的生活起居。 李宸坐在母亲身旁,手里捧着一杯茶,这是她刚才煮的,她跟陆观学了一手分茶新本领,虽然不怎么样,但勉强可以献丑,于是当下就在母亲跟前煮了一壶茶,她为武则天分的那杯茶,茶水表面是用汤花弄成的一只蚕。 武则天见状,好气又好笑。 李宸对此振振有词,“因为母亲马上要举行亲蚕大典,我脑海里就只有一只蚕的模样。” 太平笑着拆她台:“亲蚕大典的时候,我们还要采桑叶呢,你弄一片桑叶也比一只蚕好看。” 李宸撇了撇嘴,随即继续跟武则天和太平说她在不羡园的事情,她知道自己在不羡园的事情父母定是了若指掌的,也一五一十地将自己跑去梅庄玩的事情说出来。 “有个跟四兄差不多大的人,长得十分好看,我在不羡园有些闷,便带着舒晔舒芷一起去找他玩。唔,我初始以为他挺好玩的,可后来发现竟然比不上李亲卫。”李宸的神情有些失望。 武则天见女儿所说的事情半分没作假,也没责怪她装扮成小郎君的模样跑出去玩。在武则天和李治看来,即便是李宸那样的举动是有些任性妄为,也没什么不可以。 武则天将手中的杯子放下,言辞中也并不掩饰对李敬业的赞赏,“李敬业是李绩之后,天生勋贵,又是李绩亲自教导,自然不是寻常之人能与他相比的。”但想到最近半年来,李敬业与东宫太子频繁来往,武则天心中不免又有些叹息,李敬业是根好苗子,可惜种错了地方。若是有机会,倒是可以把苗子移个地方,只是不知换了地方的苗子到底会长成什么样。 武则天看着李宸有些精神不济的模样,脸上的神色微微柔和,伸手过去碰了碰她的脸颊,温声说道:“可是昨晚连夜回宫太累?” 李宸脸在母亲的手轻蹭了蹭,并没有否认。 武则天说:“去见过你父亲之后,便回凤阳阁歇一会儿。” “可我听阿姐说太子阿兄又生病了,我想和阿姐一起去东宫看看太子阿兄和阿嫂,我在不羡园里带了一些陆寺丞在后山摘的野菜回来,想送去给他们尝尝鲜。” 武则天闻言,扬了扬眉,倒也没说什么。 子女们感情和睦,身为母亲,那是十分乐见的,不是吗? 春雨下了好几天,也不见停,李治又忍不住发愁。几年前是大旱,如今是洪涝,大雨下个不停,春耕才开始,雨便下个不停,庄稼种下去,也会被连续不断的雨水淹死。 老天爷的心情总是好不了多久,就会毫无预警地在哪个地方破个窟窿,降个天灾到大唐境内,为之奈何? 天灾就算了,还来人祸。 大唐与新罗边境又不安定,新罗军兵频繁骚扰边境百姓,制造骚动。 李治命刘仁轨为行军大总管,前去讨伐新罗。李宸听说刘仁轨要去讨伐新罗的时候,忍不住算了算这位父亲十分看重的大臣到底几岁了。 李宸一算,不由得有些汗颜:竟然早就过了花甲之年。 此时李治正在陪李宸练琴,见她忽然走神,便温声提醒,“练琴切忌分心。” 李宸这才回神,转头看向父亲,感叹说道:“刘左相真是老当益壮啊。”最近天灾人祸,父亲遇到的糟心事有点多,李宸怕父亲忧思过度,风痹症又犯,所以故意寻了个空挡缠着父亲陪她练琴。练琴倒是其次,她主要是希望父亲可以暂时放下心中的烦恼。天灾人祸,哪一样都不是发愁就能解决的。 李治微笑着,正想说话,又听到李宸好奇问道:“阿耶,若是刘左相日后要解甲归田,朝中可还有人像刘左相这般的威名,震慑边境?” 李治笑道:“从前有李绩、薛仁贵,如今大概已没人能有刘仁轨这般威名。” 早前几年,朝中还是有好几位赫赫有名的将军的,可如今只剩下刘仁轨了么?因为父母的原因,李宸对朝政的事情也是关心的,毕竟,她是处在一个政治中心,也不知道哪一天,就被牵扯进了政治的漩涡之中。 这几年,父亲也有意想培养一些年轻的将领,可总是有些事与愿违。 李宸想了想,忽然问父亲:“若是李敬业能跟随刘左相作战沙场,能否有他祖父当年那样的风采?” ☆、第052章 :两小无猜(五) 李宸状似无意的一句话,提醒了李治。 李敬业少年聪颖,从小便是由李绩亲自教导,即便是武则天,也承认李敬业是长安年轻的勋胄之中的佼佼者,文韬武略,足以顶门立户。 李宸练完琴,又吵着说要去骑马,问父亲去不去。 李治看着她,微微一笑,说道:“父亲也许久没骑过马,今个儿就陪你一回。”说着,招来宦官王福来,让他安排李敬业陪驾一同前去骑马。 当李治才试探着问李敬业是否愿意跟随刘仁轨讨伐新罗时,那个十七岁的李敬业还带着几分少年锐气,向帝王拱手说道:“圣人,臣愿往。新罗将士,不过一群跳梁小丑,臣虽年少无知,但还拿得动祖父留下的刀枪,砍得了这群鼠辈的脑袋!” 李治闻言,朗声大笑,连说了几声好。 不远处的李宸听到笑声,回头看向父亲与李敬业,脸上也露出了一个笑容。 老一辈的名将们或只留下功与名,解甲归田,或已刀断刃乏,与世长辞,只要江山不改,依然会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轻狂少年挺身而出,经战沙场,成为下一辈的国之栋梁。 翌日,李治将李敬业从宫中亲卫队调出,任命其为昭武校尉,正六品上,令他跟随行军大总管刘仁轨一同前去讨伐新罗。 而与此同时,在凤阳阁中,一个软糯的女声带着几分哽咽,“可我不想要阿兄去打仗嘛,公主,圣人和皇后殿下那么疼你,你可不可以帮我求圣人,让他别派阿兄去打仗。” 李宸有些无奈地看着对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李妍熙,朝上官婉儿使了个眼色,上官婉儿随即过去递上手帕。 李妍熙哽咽着接过手帕,一边擦眼泪又一边掉眼泪。 李宸揉了揉额头,“姸熙,你别哭了。” 李妍熙抬眼,眼睛鼻子都红通通的,又问:“我不哭,你能帮我去求圣人别让阿兄打仗吗?” 李宸:“……不能。”李敬业跟随刘仁轨去讨伐新罗的事情,她可没少推波助澜,如今怎么可能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李妍熙一听,眼泪吧嗒吧嗒又下来了,“那怎么办?英国公府那么大,阿兄走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要是阿兄打仗出了什么事,我、我就再也没有亲人了。” 李宸看着哭得可怜兮兮的李妍熙,其实心里是有负罪感的。李敬业兄妹从小就没有了父亲,李绩去世后不久,他们的母亲也病逝了,虽然祖母依然健在,还有叔父代为照顾,可大家深宅,里头的弯弯绕绕也不少,这对兄妹这些年来也算是相依为命。李宸也是想到了李妍熙知道兄长要去打仗之后,肯定会哭鼻子,因此才会一大早就派人去英国公府接她进宫来。 大概是幼失父母的缘故,李敬业这些年来吃过不少的苦头,自己尝过苦头因此就不愿妹妹也遭罪,便将妹妹保护得十分周全,李妍熙如今已经满七岁了,也该要开始懂事了,可依然不谙世事。 李宸心中暗叹:李敬业少年自己文韬武略,却把妹妹养成个陶瓷娃娃了。 “当年你的祖父骁勇善战,你的阿兄自然也不会差的。你也说了,你只剩下他一个亲人了,若是他有什么事情,你可怎么办?他那么疼你,什么事情都顺着你,怎么会舍得扔下你一个人?”李宸实在看不下去,将李妍熙手中的手帕拿过来,然后将手帕往她脸上一盖,当是洗脸一样将她的脸擦了一遍,耐着性子继续说道:“再说了,男儿志在四方,你阿兄胸有沟壑,愿保家卫国建功立业,你为什么非得要将他绑在长安?” 李妍熙年纪小,这些年来又被兄长保护得好,平常在贵女圈中出现,大家都知道永昌公主对她青眼有加,也没哪个二百五去招惹她,因此性情是真的天真烂漫。 天真烂漫的李妍熙听到李宸的一番话,有些愣住了,睁着眼睛看向李宸。 李宸没好气地说道:“看什么?就算你阿兄去打仗了,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李妍熙:“我才不是担心有人欺负我,我是怕阿兄打仗会出事。” 李宸闻言,耐性告罄,横了李妍熙一眼,轻斥:“不许乌鸦嘴,你阿兄不会有事的。” 李妍熙嘴一扁,低下头。 弄到后来,这两人也不知道是李宸安慰她,还是李宸恐吓她。 一旁的上官婉儿见状,心底也有些啼笑皆非。 三天之后,行军大总管率领精兵前去讨伐新罗,圣人率领文武百官送行。而李宸则在这天向母亲请求,将李妍熙接进了宫里,在李敬业回长安之前,李妍熙大概都会待在她的身边。 上官婉儿在从不羡园的时候开始,心中就有一种自己会被取代了的危机感。如今李宸将李妍熙接进宫中,直接住进了凤阳阁中,还吩咐众多宫女对待李妍熙,务必要礼数周到。 上官婉儿心中难免有些不安,她本就是在掖庭中的一个粗使宫婢,因为当年太平一时贪玩跑到掖庭发现了她,将她带到生病的李宸身边。后来李宸对她确实十分偏爱,可人心易变,她在宫廷之中,早已看穿人心不可靠,唯一可靠的,便是掌握在手中的权力。 李宸是当今圣人和皇后殿下最宠爱的女儿,因此李宸对她的青眼有加,让她从一名粗使宫婢摇身一变,变成了人人都知道的上官婉儿。可如果她一旦失去了李宸的偏爱,是不是就会被打回原形? 上官婉儿一边心中惴惴不安,一边若无其事地侍奉李宸,心里众多计较,弄得是心烦意乱。 在众人的各怀心事中,迎来了英王李显的婚礼。李显娶常乐公主之女赵氏为英王妃,婚礼的规模虽不能与太子大婚双提并论,但也举国同庆。 李宸和太平多了个阿嫂,并没有觉得多高兴,因为她们都不喜欢赵氏。李宸以为就赵氏那样嚣张跋扈的性子,大概是会跟三兄在英王府里折腾个鸡飞狗跳的,谁知出乎意料的是,赵氏和常乐公主虽然不怎么看得起武则天,可她们对李显却百般讨好。听闻英王李显娶了英王妃之后,英王府一改过去的乌烟瘴气,变得有条理起来。虽然英王还是那么喜欢斗鸡走狗,喝酒玩乐,但至少英王妃出来软言相向的时候,英王会抱着王妃的肩膀嬉笑着认错,说下回再也不会了。 虽然英王嘴里的下回再也不会了,是下回继续,但好歹也是会给王妃一个面子,可见王妃的枕头风是吹得不错的。 可枕头风吹得不错管什么用,李宸觉得作为一个上有婆婆的新嫁娘,能讨婆婆的欢心才是最管用的。可惜赵氏不懂得这个道理,昨日是十五,太子妃裴氏和雍王妃房氏都到清宁宫来跟武则天请安,唯独英王妃赵氏说受了风寒,怕将病气传给皇后殿下,于是向武则天告假。 武则天当下笑了笑,说:“既然身体不适,便等她身子好了些再说罢。”便与侍奉在左右的太子妃和雍王妃闲话家常。 李宸和太平两个人凑在一堆说悄悄话,都觉得赵氏的胆子肥得可以下酒了。 李宸笑着说起上回她去不羡园时,赵氏竟想让公主仪仗避让的时候,太平忍不住冷笑,“她是个什么东西,竟也敢想让你的仪仗避让?你先前怎么不跟我说!” 李宸眨了眨眼,“忘了,但我跟母亲说过了。” 是真的忘了跟太平说,到了不羡园之后,到梅庄一趟遇见了宋璟,回宫之后又是太子阿兄又生病了,边境又不安宁了,李敬业自请跟随刘仁轨讨伐新罗,哪一件事情在李宸心里都比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赵氏重要多了。 太平抿着唇,她此时已经十一岁,已经开始像个姑娘了,尤其是她的五官像母亲多一点,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模样,周身是不可侵犯的气场。 母亲既然已经知道这事,后面也有赵氏苦头吃的,太平想了想,有些没辙地扫了李宸一眼,“这样的事情都能忘,你到底能记得什么事情?” 李宸笑眯眯地歪着头,“我能记得阿姐的心事。” 太平瞪她,“我能有什么心事!” 李宸笑而不语。 太平被她弄得好气又好笑,最后只能放大招,伸手过去挠李宸的痒痒肉,手还没伸过去,李宸就整个人跳了起来。 “阿姐,别啊别啊,我说还不行嘛!” 太平笑睨了她一眼,李宸坐下来,笑眯眯地朝她勾了勾手指。 太平又只好将耳朵凑过去,也不知道永昌公主跟自家阿姐说了什么混账话,太平听了之后脸色飞红,觉得再也听不下去了,直接放话威胁:“你再胡说八道,我便告诉母亲,让她将你禁足在宫中,看你还动辄跑去不羡园,装成什么小郎君出去溜达!” ☆、第053章 :两小无猜(六) 李宸其实也没说什么,四兄早就被封殷王,早该搬到宫外的殷王府住,只是先前的时候他和李显都尚且年幼,因此李治让他们继续住在太极宫的百福殿之中。后来大明宫建成,帝王搬到大明宫中居住,两位皇子自然也就搬到了宫外的王府。 当初城阳公主去世,李治爱屋及乌,怜悯外甥薛绍尚且年幼,便失了双亲,于是也让他一同住在太极宫中的百福殿,与两位表兄一起念书习武。如今连最年幼的李旦都已经在宫外设府,薛绍也自然回到了薛家。 李宸与太平两人在宫中朝夕相伴,其实对太平的心事是最为了解。太平从小与薛绍就感情融洽,如今薛绍搬离宫中,也有好些时候没有进宫,即便进宫,若是不到后宫,又怎会见到太平? 李宸即使凑到太平的耳旁,笑嘻嘻地说了句我知道阿姐想见薛绍表兄。太平俏脸飞红,干脆恼羞成怒,威胁自家的混账阿妹。 李宸望着神色羞恼的太平,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可心底却觉得有些烦乱。 太平阿姐和薛绍表兄……该怎么办? 李宸与太平说了一会儿话,就一同前去清宁宫跟武则天请安,她们前脚才到,后脚英王妃赵氏也进宫来向武则天请安。 武则天正想和两个女儿说话,听说赵氏前来请安,扬眉笑道:“不是说受了风寒怕将病气传给我么?才一天,就好了?“还不等刘春回话,又笑着说:“让她进来吧。” 李宸看向走进殿中的赵氏,只觉得这个原本相貌就不算差的女人,成为英王妃之后,气色变得更好了,眉飞色舞的模样,见到了武则天,便甜笑着说妾向皇后殿下请安。 武则天微笑着扫了赵氏一眼,“唔”了一声,然后说不用多礼。 赵氏笑着谢恩,然后站在室内。而太平和李宸坐在位置上,也并未和她说话,赵氏心底有些不快,但并未表现出来。 昨日她本该进宫向武则天请安的,可前一天晚上与英王玩闹得太晚第二天起不来,便自作主张向武则天告假。谁知从来不曾对她疾言厉色的英王得知她告假的事情,吓得脸色都发白,怒斥她胡闹,并且让她今日便进宫来请罪。 赵氏觉得武则天不过是小姓出身,过去的经历说实话也并不算光彩,她的母亲常乐是圣人的姑姑,说起来武则天当年是太宗才人的时候,母亲身份都不知比武则天高贵多少,如今武则天是皇后不错,但也是母亲的侄媳妇,有什么好怕的? 赵氏站在室内,开始还笑意盈盈地等待武则天赐座,谁知武则天只笑着说道:“听说你昨天受了风寒,可有好些?” “多谢皇后殿下关心,已经好了。” 武则天微笑着颔首,说道:“既然好了,我就放心了。”随即,她看向李宸,说道:“永昌,你前些日子在不羡园不是才学了煮茶的新花样么?” 赵氏闻言,眼中一亮,说道:“都说永昌喜欢煮茶,我到如今都还没尝过永昌煮的茶呢。” 李宸忍不住抬头瞅了赵氏一眼,这个赵氏是有多白目,她以为成为了皇家的媳妇就会很威风,不用讲尊卑了吗?还是她仗着常乐公主是圣人的姑姑,觉得不用在武则天和她们跟前讲尊卑?不管是哪个,李宸都觉得赵氏要倒霉了。 母亲想要收拾一个人,真是最简单不过了。当然,要往一个人心里添堵,让对方气得七上八下的更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 武则天眸中带着几分宠溺看向李宸,笑着说道:“永昌,既然安阳说还没尝过你煮的茶,你便献丑煮上一壶吧。” 李宸眨了眨眼,有些撒娇地说道:“可我平时煮茶都是婉儿在旁侍奉,今个儿没带她来,我不习惯。” 武则天扬眉,说道:“莫非你的三嫂帮你会比婉儿差吗?” 一旁的太平闻言,差点笑了出来,看向赵氏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赵氏闻言,脸上甜美的笑容一凝,差点说我不要帮她。然而抬头看向武则天,恰好对上武则天那似笑非笑的视线,心里微微一颤,到底是不敢拒绝。只好勉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走到李宸身旁。 她扯出一个颇为僵硬的笑容,与李宸说道:“永昌,我来帮你。”大庭广众之下,她堂堂英王妃居然被皇后勒令要给永昌公主当煮茶时递送茶具的下手,赵氏觉得自己面子上过不去,她想着自己摆个低姿态,李宸或许会为了显示她的涵养,不会真的让她打下手。 谁知李宸十分爽快地说道:“那就麻烦三嫂嫂了。” 赵氏被李宸的爽快一噎,差点没吐血。她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心里暗骂英王李显,明明昨日都已经告假了,今日还非要她进宫请安,让她无端端受这种羞辱。 李宸煮茶的一套步骤十分麻烦,武则天美其名曰让赵氏去帮忙,实则是赵氏在旁动作笨拙,不给李宸添乱就不错了。她甚至在李宸要往茶面注水的时候,一时不察轻碰了一下李宸的手臂,李宸的手一抖,热水溅到手背上,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阿妹!”太平连忙紧张地凑过来,看李宸的白皙的手背上有一点红印,连忙让人去拿烫伤的膏药来,然后抬眸狠狠地瞪了赵氏一眼,“你做什么?” 赵氏被太平一瞪,心里有些发慌,随即心里就又是委屈又是气愤,如果不是武则天非要她帮永昌煮茶,她又怎么会丑态百出?而且她到了清宁宫这么久,武则天完全没有给她赐座的意思,只让她在一旁站着。 赵氏越想,心中越是憋屈,看到武则天也皱着眉头,去看李宸手背上的小红点时,忍不住愤愤地咬唇:不就是几点热水溅到了么,多大点事。不亏是武媚娘的女儿,就会装模作样,借机为难她。 叹息,也不知道赵氏从小是被常乐公主惯坏了还是从小听常乐公主说武则天的坏话听多了,总之如今的赵氏是身体力行地告诉李宸,何谓作死。 李宸看向赵氏,心底忍不住叹息,这女人真是智商情商都不在线。想着,又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父亲当初怎么会想到挑赵氏当英王妃的,这赵氏太没眼色还自我感觉良好,就她这种三两下就被人看穿情绪的段数还敢不将武则天放在眼里,真是嫌命长。 但是想了想,李宸又觉得父亲也是用心良苦,三兄李显若不是生在天家,只在一般的贵胄之家,大概便是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天天飞鹰走狗、不学无术,心里也没点谱,要是给他娶了个比较有心计的英王妃,那不得被人吃得死死的。 就如今这个赵氏这般,都能哄得三兄对她十分满意。放在千年之后,三兄这种妻奴体质大概会有人称之为新好男人,然而在这会儿,大概只能说他窝囊。 总之这天赵氏进宫去给武则天请安,是带着一肚子的憋屈回去的英王府。回到英王府,话都还没开始说,她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李显见状吓一跳,以为她怎么了。听她说起在清宁宫里的事情,李显觉得那并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站一会儿嘛,他从前在宫里惹得母亲不高兴的时候去请安,也是站着的待遇。 又听赵氏说起李宸煮茶的事情,李显看着她那么气愤的模样觉得十分莫名其妙:“永昌要煮茶,你帮忙一下也没什么呀。而且你应该要高兴,她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愿意煮茶给旁人喝的。” 李宸平常是无条件愿意煮茶给父亲和母亲喝,至于其他人,得看她心情。 赵氏一听,气死了,“我是你的王妃,她的嫂嫂,什么是旁人?” 李显说:“可永昌和太平是你的小姑子,你看我母亲贵为皇后,母仪天下,她对我父亲的姐妹都十分亲厚。” 赵氏闻言,几乎想要尖叫:“可我从未煮过茶,你母亲让我帮永昌煮茶分明是当众羞辱我!” 李显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地看向赵氏,“昨日的时候太子阿嫂和二嫂都去清宁宫向母亲请安,你自作主张没有进宫本就不对,今日她让你帮着永昌煮茶,你顺一回她的意思又怎么了?如何是羞辱你?” 而且就算是武则天真的是给赵氏下马威,李显也只能劝她憋着。他向来对母亲是又敬又畏,昨天得知赵氏那么大胆没有进宫请安时便吓了一跳,也不愿赵氏在母亲跟前再出什么差错。谁知赵氏进宫一趟,回来竟然这么多怨言。 李显想了想,又跟赵氏说:“母亲向来都很疼永昌,你可长点心。若是因为永昌的缘故母亲责怪你,我可没法子帮你,你不服也得憋着。” 赵氏被李显的话一噎,感觉心里的那股气是不上不下的,没被憋死也快被噎死了。 ☆、第054章 :两小无猜(七) 太子李弘又生病了。 从李宸去不羡园的时候开始,太子就开始生病。而且这一病,从春天到夏天,都没有起色。太子一生病,东宫人仰马翻,太子的贴身侍从日夜轮值,期间太子还数次咳血,一口气不上不下,连李治和武则天都被惊动了。太子妃裴氏守着太子李弘,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李治到了夏天,也是容易犯风疾,如今见太子卧病在床,也不由得是焦头烂额。武则天一面操心帝王的身体,一面又要忧心东宫里的太子,每日竟也能保持精神抖擞的状态,李宸看了,对母亲也是一个大写的服。 李治每到夏天,便在大明宫的含凉殿里避暑养病,李宸闲来无事,也时常抱着茶具或是古琴去找父亲,有时候李治精神好些,也会将梨园的一些乐工召来,奏乐放松。此时的李宸已经过了九岁的生辰,越发出落得亭亭玉立,在父亲的熏陶下,对音律也开始慢慢精通,舞姿也有模有样。 李宸这日去含凉殿的时候,恰好武则天也在。母亲站在父亲身后,正在替父亲按摩着太阳穴。李宸进去,拜见过父母之后,武则天便朝李宸伸手,“永昌,过来。” 李宸眨了眨眼,然后走过去,“阿娘。” “阿娘想向你讨个人。” 李宸一怔,神情有些不解地望向母亲。 武则天脸上带着微微笑,帮李宸整了整她发髻上的珠花,徐声说道:“上官婉儿在你身边侍奉了许久,我瞧她天生聪颖,心思灵巧,想让她来帮我。” 其实早些时候,母亲对上官婉儿流露出来的才气就颇为赞赏,不然也不会让上官婉儿陪她一起读书,李宸早想到母亲可能会将上官婉儿讨过去,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这时,武则天又说道:“后宫许多的事情,真要操心起来都需要一个名分。我已经与你父亲商量过,若是你愿意让上官婉儿来帮我,你父亲会封她为才人。” 李宸看向父亲。 李治朝她笑了笑,温声说道:“这阵子你太子阿兄也在生病,你母亲身边的刘春年纪也大了些,身体动辄有小病小痛。但你若是不愿意,也无妨。” 很多时候,李宸是个愿意听话的女儿。她一听父亲的话,便知母亲已经做好父亲的工作了,若是她不愿意,说不准会惹得母亲心中不快。 武则天想要什么人,李宸既不是太子阿兄也不是父亲李治,可不敢不给。上回李敬业跟随刘仁轨讨伐新罗的时候,母亲无意中在一次闲聊中透露出她本想将李敬业放出宫去,在朝中封个文官的。李宸那时手心都捏了一把汗,要是母亲晓得是她状似无意地提醒父亲可培养李敬业,那她可得倒霉。 幸好,父亲只是说李敬业乃是李绩之后,当年李绩被太宗称为长城,李敬业身为其孙儿,莫非不能有其祖父的风采,于是便将他提携上来。 于是李宸说:“阿娘想要婉儿到清宁宫,永昌怎么会不愿意呢。” 武则天看小女儿嘴上说得大方,脸上却是忍痛割爱的神情,不由得失笑。她也知道这几年一直是上官婉儿陪着李宸,如今见小女儿虽然不舍得,但也愿意为了体恤母亲而割爱,心中觉得十分欣慰。 武则天为了补偿女儿,于是便说道:“我听说你在不羡园的时候,十分喜欢陆寺丞夫人身边的一个侍女,你若是喜欢,便让她进宫来。” 李宸闻言,眼睛都亮了起来,但随即,她又有些没精打采的,“唔,我还没问她愿不愿意进宫呢,若是她不愿意,那非要她进来也没什么意思。”她从不羡园回来,就没跟母亲提过侍女张缓缓,母亲是怎么知道的? 上官婉儿的忠诚度不够,李宸在就想过如果母亲真的要上官婉儿,那她肯定会放人。如果母亲不要,她是打算慢慢疏远,然后将上官婉儿撂起来的。如今看来,她的考虑是对的。 张缓缓的事情,舒晔舒芷可能会跟父亲报备,却不会跟母亲报备。 那么母亲是怎么知道的?除了上官婉儿,李宸想不出第二个人。 武则天伸手摸了摸李宸的小脑袋,柔声说道:“怎么会不愿意?你是大唐的公主,人人都以能待在你身边为荣。” 李宸的小脑袋往母亲的手蹭了蹭,露出一个笑容,“那是因为我有父亲和母亲。” 这年八月,在武则天的提议下,李治改称天皇,而武则天称天后,至于太宗、长孙皇后等一系列李家的祖宗,全部都改了封号。李治大赦天下,并特许官民尽情聚饮三天。 大概是李治大赦天下,积德修福,李治的风疾好转,而太子李弘的病也慢慢好起来。李宸见父亲身体好转,太子阿兄的病情也稳定并且在慢慢恢复,和太平也有心情跑到不羡园去玩。 太平的意思是她们去不羡园,可以邀请四兄李旦和薛绍一起过去,反正李旦和薛绍两人也喜欢到长安郊外去打猎,长安城里有门禁,太阳下山便不能进城,何不让师兄和薛绍表兄也去不羡园小住几日。 李宸一听太平的话,便知她心中打的小算盘。 如今已经长成少女的太平,已经对薛绍情窦初开了。 李宸抬眼,瞅向太平,太平还在想着邀请去不羡园的一些小贵主的名单。在武则天的教导下,太平行事并不高调,而且十分注重培养自己的人际关系网。她一旦要出宫玩,若是去不羡园,会邀请一些贵女,有皇室的也有朝廷重臣的,若是冬天去骊山,则只是邀请皇室的小贵主。 太平手里拿着一张纸,若有所思的模样:“我前几日听说裴炎裴侍中的幼女在长安城中也颇有才名。唔,还有李研君,她是李妍熙叔叔的幼女吧?母亲好似对她的父亲李思文颇为看中,我让人送帖子给她们俩,问她们是否有兴趣一起去不羡园。” 李宸凑过去,看太平手中列出来的名单,太平每次邀请的人都不多,用她的话说是邀请的人太多,话说不过来,那就显得没诚意,每次邀请三五个足矣。 李宸的目光落在裴晓筠这个名字上,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两人我都听姸熙说过,裴侍中的幼女叫裴晓筠,与李研君感情十分亲密。不过这两人也经常跟我们的三嫂嫂来往。” 太平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说起来,三嫂嫂也有两个月没有进宫来跟母亲请安了呢。” 李宸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她也不知道这个赵氏是不是真的借了天做胆,反正明摆着是没将武则天放在眼里,而武则天对此也没说什么,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越是不说什么,就越是有什么,李宸总觉得离赵氏倒霉的日子不远了。 太平将手中的名单交给司棋,让她去写帖子,随后又跟李宸咬耳朵,“我听蒋王府的县主说,裴侍中的女儿裴晓筠好像看上了敬业呢,平常姸熙不怎么出去与贵女交往,因此她就只好将目光放在李研君身上了,谁知打错了如意算盘,李研君与敬业虽为堂兄妹,但感情并不亲近。” 李宸瞪大了眼睛,“竟然有这样的事情?” 太平抿着嘴笑,“可不是,这回咱们去不羡园,将姸熙也带着。那裴晓筠若当真是对敬业有心思,必定会前来讨好姸熙。姸熙又一向对你言听计从,阿妹,我跟你打赌,裴晓筠从不羡园回去之后,一定会对三嫂嫂敬而远之。裴晓筠在贵女圈中好像也有几分影响力,怕且到时候许多人都跟着她跑了,到时候三嫂嫂可要气死了。” 太平说着,眼前便好像是浮现出赵氏那副气得跳脚的模样,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李宸见她笑得高兴,也忍不住跟着笑。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李宸想起父亲曾经感叹,人生在世,能有那么一两件事情是九死不悔的,就已经足够。李宸不知道父亲九死不悔的事情是什么,但她想自己若是有九死不悔的事情,大概会是可以让自己和太平可以一直这么无忧无虑。 可这是奢望。 母亲称天后,武承嗣和武三思都已经在朝中做官,虽然手中并无太多实权,可母亲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李宸想父亲也是知道母亲的野心的,可他也确实认为母亲是个得力的帮手,因此在赋予母亲处理政事权力的同时,也安排自己的心腹在各个方面都牵制着母亲。 父亲大概以为母亲即便是想大权独揽,也会安于皇后的位置,或许在他死后,她也会安于皇太后的位置,早晚,母亲也还是会将手中的权力归还她的儿子。 最后的最后,母亲确实是还政李家了,可期间种种曲折惊险,父亲会知道吗? 李宸想,这世上总是有太多理所当然的以为。 ☆、第055章 :两小无猜(八) 太平前去不羡园,虽然也邀请了一些贵女,但她的本意是借此也让李旦和薛绍也到不羡园去少住几天。 李旦果然没有让太平失望,他不止和薛绍一起来,还带来了纪王李慎的郡王李秀和蒋王李恽的小儿子李休道,哦,还有临川公主的第四个儿子周季童。 李宸得知李秀来的时候,并没什么感觉到意外的,因为太平还邀请了李慎的小女儿广平县主到不羡园,想来李秀来也是想陪着妹妹;而周季童是他们的姑姑临川公主的儿子,临川公主是与李治同父异母的姐姐,文辞出色,素有才华,是武则天都十分敬佩的长公主,她下降周道务,周道务从太宗时候就开始颇为朝廷所器重,到了李治这会儿,官任检校右骁卫将军,周季童幼承庭训,与李旦玩得也好;可李休道,怎么会来? 原来李休道与李旦年龄相仿,原本李旦在宫中的时候,与这个堂兄弟倒是没什么来往,后来在宫外设府,李休道便时常前去殷王府拜访。 说起来,李旦是个颇有艺术家气质的少年,从小喜欢音律书法,也喜欢文学。而李休道是蒋王李恽的儿子,当年太宗在世的时候,李恽便是个标准的纨绔,当年他任安州都督,在安州的时候就是不想着为当地百姓多做些什么,反而吃喝玩乐样样俱全,还喜欢造器用服玩,离开的时候竟装了四百辆车,离开的时候兴师动众,所经的州县不堪其劳,因此还被御史台弹劾,但太宗下诏免责问罪,只好作罢。后来李治登基,对这个兄长也不薄,封户一千。 李休道既然是李恽的儿子,自然也是深得其父之风。不过他比父亲的爱好有高级一些,他和李旦一样喜欢音律书法,自幼就喜欢去乐坊厮混,家里又养了一群乐工,吃喝玩乐他最拿手,还能玩出花样来,因此一直在深宫里的李旦一出宫,跟李休道一接触,顿觉相见恨晚。这次到不羡园,怎么能少得了李休道。 李宸到不羡园,照例是要先去陆寺丞的小竹屋一趟,陆寺丞去巡视茶园了,只有陆夫人和张缓缓都在。 张缓缓看到李宸,笑着拜见李宸,就去准备茶具。 李宸一边看着张缓缓手脚麻利的摆弄着茶具,一边跟陆夫人拉家常。 说起春天时李宸离开的那场春雨,陆夫人还心有余悸,“幸亏那天夜里圣人与皇后殿下前来将公主接回宫中,不羡园地势颇高,没被水淹。与我们相邻的梅庄,可就没这样的运气,河水上溢,将梅庄的庄稼都淹没了,若是可以在庄稼旁的小河坝上挖个口子,倒是可以让庄稼活下来,可这么一来,下家的庄稼便得遭殃。那留守在梅庄的小郎君也算是善良之人,晓得若是挖了口子,他们的庄稼无恙却断了别人的口粮,便下令不许挖口子。” 李宸一听,便问:“那梅庄主人不在吗?为何是宋璟在处理这些事情?” 陆夫人闻言,便笑着说道:“公主原来已经晓得那小郎君名叫宋璟,梅庄是他叔父宋世钊的一处产业,说起这宋世钊,梅庄的人都在议论纷纷呢。” 李宸一听陆夫人的架势,就晓得是有八卦听,虽然她对宋璟少年已经没有当初的那种兴奋新奇的感觉,但是关于他的八卦,听一下还是有兴趣的,于是便顺着陆夫人的话问:“怎么?” “公主大概不晓得,这宋璟,出身当今广平宋氏。” 广平宋氏到底是怎样的李宸大概是真弄不太明白,但在这个十分看重门第的时代,广平宋氏也是名门。而且北魏开始,宋家的祖坟风水就好得冒青烟,代代有人为官,可惜宋璟家中的这一支从他的祖父宋务本开始便是人丁单薄,听说已经是四代单传。宋璟的父亲宋玄抚曾在卫州为官,职务为司户参军,主管户籍税负,为官之时声名颇好。 至于宋璟的叔父,名世钊,也是广平宋氏的一支,他的父亲与宋务本是同一个祖父的堂兄弟,当年宋务本与堂兄感情甚好,后来堂兄病逝,他在堂兄榻前许诺会将宋世钊好好照顾成人。堂兄去世后,宋务本果然一直都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他将年幼的宋世钊接到自己家里,让他与宋玄抚同吃同住,亲自教导他们读书进学,在宋世钊加冠之后,便将堂兄的家产分毫不差地交到宋世钊的手中。 后来宋玄抚英年早逝,宋务本白发人送黑发人,一病不起。 宋世钊抱着小宋璟在宋务本榻前红着眼眶,与叔父承诺:“分家不分宗,我与叔父两家永不分彼此,您放心将小宋璟交给侄儿。” 宋务本溘然长逝,偌大宋家,便只留下宋璟与宋夫人这对孤儿寡妇。 “听说自从宋璟的祖父去世后,宋郎君便将宋璟带在身旁,吃喝用度全数与自家儿子一般。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宋郎君见宋璟少年聪颖,出外办事也带着他,如今宋璟年岁渐长,学识又好,宋郎君便让他暂住梅庄,静心念书。” 李宸听着陆夫人叽叽呱呱的一个长八卦,居然没打瞌睡,反而将她所说的都记得一清二楚。 说实话,宋璟少年眉目如画,又一身清贵,李宸是不太看得出来他三岁丧父,身负着母亲的殷殷期望长大的。世有百种人,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嚷嚷着将自己的遭遇随便说出来,虽然宋璟也算是出身名门,但在得知他的身世时,李宸心中身为女性的那根弦也不由自主地替他惋惜难过了一小会儿。 “那位宋璟年纪虽轻,但也算是行事周到。因为那一场春雨,梅庄的人免了一年的租子。也好歹算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梅庄的庄稼虽然有一小半到秋天定然是颗粒无收,但也有大半能赶上今年的秋收。” 陆夫人的言辞中对宋璟的赞赏之情几乎都要溢于言表了。 此时,一杯冒着白烟的清茶奉至李宸跟前。 张缓缓恭敬说道:“公主,请用茶。” 李宸接过那杯茶,尝了一口,随口说道:“不愧是陆寺丞教导,缓缓也煮得一手好茶。”看汤花还是欠些火候,茶的口感不能说绝佳,至少算是颇好了。 陆夫人笑了起来,“公主可说错了,我们家郎君可没教导过缓缓,她啊,就前些日子看我家郎君煮了一次,便记得了个七八分,如今照葫芦画瓢,也能煮出一杯勉强能入口的清茶罢了。” “只看了一次便能学会了么?我不信。”煮茶的步骤多且复杂,还要注意细节,要说张缓缓只看了一次还没有人教导,就能煮出一壶这样的清茶,李宸觉得自己是不信的。 陆夫人说道:“公主可能不晓得,缓缓记性特别好,可以说是过目不忘呢。” 李宸一愣,“过目不忘?”她从前只听过有人过目不忘,但可没真的见过这样的奇人呢。 陆夫人点头,“公主若是不信,大可试验一番。” 李宸看向张缓缓,她脸上的神色有些兴奋又有些羞涩,李宸扬了扬眉,“有何不可?” 于是,永昌公主让人拿来一本老子,抽了几处来让张缓缓看一遍,果然是一字不差。李宸觉得可能是巧合,于是又让人拿来一本左传来让张缓缓看,然后再问,内容竟然也丝毫不差。 李宸十分新奇地看向张缓缓,说道:“我上回只觉得她处事得十分周到,如今才发现她竟然有过目不不忘这样的好记性。” 张缓缓低头,颇为谦虚地说道:“婢子只是如今记得而已,过个几日,可能便会忘了。” 对于张缓缓的话,李宸倒是明白的,因为有些人的瞬间记忆是很厉害的,看一遍可能就会记得全部,可过一会儿再问,大概就忘记一些,时间再长一点如果不再看的话,就会全部忘光光。也并非是真的过目不过。不过李宸也还是觉得很新鲜,从前只听说过目不忘,如今却见着个活的。 陆夫人看看一脸兴味的李宸,又看看张缓缓,微微笑了笑。 李宸回去的时候,看到陆夫人送过来的张缓缓,不由得扬了扬眉。 张缓缓恭敬地朝李宸行了个礼,说道:“夫人让缓缓过来伺候公主,以后,缓缓就任公主差遣。” 李宸有些意外,虽然张缓缓伺候得挺周到,但那就该是她的本分。上官婉儿被母亲要走了之后,她也并不是无人可用,身为公主,或许没有了像上官婉儿那样高才的人在身旁,但有一技之长的人多的是。 陆夫人倒是个明白,丈夫虽然是个五品官,可到底是个没有实权的,这些年来却有不少人前来逢迎,各种行事也有人愿意为他们无伤大雅地开一开方便之门,那都是沾了永昌公主的光。她今天看李宸一脸新奇地看着张缓缓,知道李宸对张缓缓有几分好感,于是便一声不吭地将张缓缓送了过来。至于李宸是不是真的会留下张缓缓,只看机缘。 李宸对张缓缓,也没多少了解,这个侍女是虽然不能和上官婉儿相比,但也是个聪明伶俐的。然而上官婉儿是一株墙头草,稍有风吹草动,就已改变立场。她都还没做什么呢,上官婉儿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向母亲献殷勤表忠心了。母亲也是个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的人,敢将上官仪的孙女当成心腹来培养。成也萧何败萧何,总有一天,母亲会栽在上官婉儿的手里。 李宸想了想,说道:“起来吧,我会安排人教你一些宫里的规矩。” 张缓缓依言起身,“多谢公主。” 李宸想,反正陆夫人都送来了就先留着吧,反正凤阳阁多养一个闲人和少养一个闲人也没什么区别,能不能用,以后再说。 ☆、第056章 :两小无猜(九) 李宸和太平在不羡园中带着几个贵女一起游湖,裴晓筠果然不出太平所料,对李妍熙态度是十分的友好。如今夏天已过,湖上的荷花早就谢了,但还有一些莲蓬。 李宸是一到不羡园就喜欢各种折腾的,但这些贵女不是,听说可以泛舟去摘莲子,都两眼放光。李宸对这个却不怎么打得起精神来,因为每年她都不知道摘过多少回莲子了,如今这些莲子大概都是老得嚼不动了,有什么好摘的?但她也不扫大伙儿的兴,吩咐了人打点好小舟,各个小舟上都派了熟水性的人陪同,让几个贵女去摘莲子了。 太平本来对摘莲子这种事情,开始一两次是挺喜欢的,后来就兴趣缺缺。而且她早瞄到李旦几人今天一大早起来就在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自然也就没有和贵女们一起去摘莲子。 那边几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凑在一起,嘀咕着:“如今虽然已经过了夏天,可天气也还热。我听说不羡园旁边的梅庄,有一条河,河水清澈,里头还有银色的小鱼游来游去,比不羡园后山的那条小溪水要宽些,玩起来会更尽兴。” 李旦的目光闪了闪,没说话。 李休道说:“听说那梅庄的小主子还是个有学问的人,敲得一手好羯鼓。梅庄里的庄稼人,闲时还会跟着他的鼓声起舞呢!” 李旦听的怦怦乱跳,他自从出宫之后,就像是脱了线的风筝,对各种各样的事情都感觉新鲜不已,如今听说这梅庄的主人这般风采,不止想去梅庄的河里泅水,还想要去梅庄结识那个小主子。 在唐人看来,羯鼓是八音之首,李旦不善羯鼓,但十分喜欢。殷王府里一堆乐工,虽然也有擅长羯鼓的,可是听起来总是缺了那么一点感觉。一听李休道说宋璟敲得一手好羯鼓,原本就蠢蠢欲动的心是怎么都按捺不住。 李秀闻言,咧了嘴笑,“那我们便让人送了帖子过去,前去拜访,如何?” 而周季童看向李旦,他性情向来比较文静,好读书,要不是李旦邀请他来不羡园,说不定他还是会待在家里哪儿都不去的。可是如今他听着这几个人的话,也都心动了,更何况李旦。 于是李旦拍板,“那就这么决定了。” 本来这群少年是来不羡园玩的,如今居然要横向发展,跑去梅庄,可把陆观吓了一大跳。陆观心里暗暗叫苦,这些皇子郎君哪个都兴致冲冲,眼看是拦不住的,只好跟他们说了一下梅庄的事情,然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过去了。 可是他们还没出不羡园,就被前方的两个都穿着宝蓝色男衫的小郎君挡在了半路。 太平睁着一双大眼睛,扫了一眼薛绍,然后落在李旦身上,语气带着几分嗔怪,“四兄,你们要出去玩,竟然也不带我和永昌!” 众人:“……” 李旦轻咳了一声,说道:“我们只是想过去梅庄那边看看,片刻就回来。“太平轻哼了一声,调转了马头,说道:“我和永昌也要去。” 李旦:“……”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想着要是这两个公主有什么事情,那可怎么好?然而少年心性,贪玩的一方以压倒性的胜利战胜了理智,李旦带着太平和李宸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去了梅庄。 宋璟正伏在案上练字,听到动静,吓了一跳。 梅庄的管事来通报:“三郎,是到不羡园中游玩的贵客,陆寺丞已送了帖子过来,说这些贵客想要到咱们这边来散心,听说还有一位明月小郎君,说与您是朋友。” 宋璟本是家中独子,可当日宋务本去世时,宋世钊便说分家不分宗,他们两家永远不分彼此。而宋世钊有两个儿子,都比宋璟大,两家子女排行也不分彼此,因此宋家之人都称呼宋璟为三郎。 明月小郎君? 宋璟想起春天时跑来找他下棋的李明月,以及在灵隐寺时陪着她的兄长。时隔半年,她竟然又淘气要溜出来放风么? 他莞尔地将手中的毫笔搁下,走了出去。 “我去瞧瞧。” 管事站立在旁,恭敬地点了点头。 宋璟见到所谓的明月小郎君的时候,脚步不由自主地微顿了下。不止是少年是一年一个样,小姑娘也是的。半年不见,李宸的个头又高了些,身上那种精致的气质掩都掩不住,她站在兄长的身旁,仰着头皱着眉好像是在不满些什么,而在她对面站着两个与她兄长年龄相仿的少年郎,其中一个眉间虽有英气,可一看便知是女孩。再细看,竟然与李宸有几分相似。 宋璟想,这两个小娘子的父母也是心宽。 李宸见了宋璟,弯着大眼睛朝他招手。李宸和太平正在跟李旦和薛绍说话,本也没想着要打扰宋璟,因为这群少年只是想要来这边泅水而已。 宋璟大步走了过去,朝他们拱手行礼。 大概少年们之间的情谊都是十分奇怪的,只要兴趣相投,只要三言两语就能熟络起来,而且李旦和宋璟都属于那种虽然书生气中带又不失洒脱之人。 李旦当日在灵隐寺的时候见到宋璟,就生了要结交的心思。如今在梅庄见到他,眼中一亮,上前与他交谈两句,见他出言不俗,先前又听李休道听说宋璟的羯鼓之声何等好听,于是更加对他另眼相看。 太平和薛绍两人对宋璟就没那么热衷,太平早就听阿妹说过性格比较乏味可长得跟薛绍表兄一样俊的宋璟,如今一看,觉得跟薛绍相比,宋璟还是差了些。而薛绍是也有小半年没见着太平表妹了,如今见到,自然是想哄着表妹高兴,至于宋璟长得俊不俊,羯鼓敲得好不好,薛绍表示并不关心。 两人见李旦和宋璟两个人谈性甚浓,便没有出声打扰,两人沿着河岸往前走。 太平阿姐见着了朝思暮想的薛绍表兄,连阿妹都忘了。 李宸望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感觉自己是在无尽凄风苦雨中被刮落的叶子一样可怜。 看向那边谈音律弹得一身是劲的宋璟和李旦,只听到李旦说:“我府中的乐工也有擅长羯鼓的,可听起来总感觉少了些什么。听闻你也好敲羯鼓,你觉得要怎样才算是敲鼓的好手?” 宋璟:“若要羯鼓敲得好,必然是要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才算是好手。” 李旦闻言,眼中一亮,说道:“不知宋璟兄可否让某一听鼓声?” 李宸觉得按照古人所谓谦让的道德标准,宋璟听到李旦的请求,应该是要三推三让,然后再半推半就地答应,谁知宋璟少年听到李旦的话,十分爽快地点头,“当然可以,只是某才疏学浅,若是敲得不好,莫要见笑。” 李宸:“……” 李宸跟着兄长一起到了宋璟在梅庄的住所东苑,这个居所分为三部分,西苑是女眷居住的地方,中间的正风堂是宋璟的叔叔宋世钊起居的地方,东苑则是宋璟的居所。 少年的居所古意盎然但也十分简单明了,李宸的目光落在了厅堂一角的一个羯鼓上。羯鼓这种乐器,怎么看都是带着几分豪气的,宋璟看着文质彬彬,李宸以为他会跟自己的父亲一样,喜欢古琴这一类看起来颇为风雅的乐器。 宋璟吩咐人将羯鼓拿到院子架起来,他手中把玩着两根鼓棒,那双好看的眸子抬起,看向眼前的一堆兄妹,笑道:“只是我闲来无事的消遣之物,欢迎指教。” 李宸看他气定神闲,显然是对自己的本领十分有信心的。 李旦看着在宋璟掌中的一根鼓棒飞快地转着,快要转成风车了,心中也十分诧异,羯鼓之于宋璟,恐怕不只是消遣之物而已。 而且刚才他们一行人进来梅庄时,便听到田里的庄稼汉们嘴里不约而同地哼着颇有异域风采的曲调,宋璟的书童适才还十分自豪地说那是他们家三郎常敲的曲调。 正在书童晓文忙着将羯鼓固定在架子上的时候,忽然一个管事前来找宋璟,宋璟说了声失陪,就出去了。 管事来跟宋璟说明月小郎君带来的几个贵客,一个个都扑通一声跳到河里去泅水了,问宋璟该要怎么办?这些贵客虽然也有侍从,可谁知道那些侍从是否都是懂水性的?万一他们在梅庄的河里有什么好歹,可怎么办? 宋璟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李宸大概听到他说什么去庄里找几个深谙水性的汉子守在河边,守多久都算工钱,事了之后,若是客人平安无事,另外还有赏银。 李宸望着少年站在院子槐树下的身影,他背对着院里,因此她并不能看清少年脸上的神情,可这样看着他的背影,却感觉到此刻的少年身上带着一股行云流水般的淡定持重。 跟个性张扬的贵族子弟相比,他这种淡定持重显得他整个人都不如薛绍和李敬业这些人亮眼。但李宸是比别人多活一截的人,并不是真的只会欣赏旁人漂亮的皮毛。赏心悦目的男色她喜欢,但是她也欣赏自幼丧父的宋璟如今长成一个好学上进的谦谦少年。 那样行云流水般的淡定持重,或许是在背负不动的苦痛和母亲殷切期望的目光中慢慢沉淀而成。 ☆、第057章 :两小无猜(十) 李宸在宋璟和管事说话的时候,觉得有些无聊,东瞅瞅西瞅瞅的就走出宋璟的东苑。 李旦见状,连忙喊她,“阿弟,你要去哪儿?” 李宸头也没回,“我到处走走。” 李旦看旁边的舒晔十分自觉地跟上去,扬了扬眉,也随她去。 李宸出去,瞅向河边,几个少年在河里玩得肆无忌惮,而刚才还在和宋璟说话的管事匆匆出来,然后往村里走,没一会儿便带来了几个身强体健的汉子在河边守着。 一路走都没有看到太平,反而在前方靠近梅林的地方一个小院子的门口看到了周季童。 周季童一脸神秘兮兮的模样,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李宸:“……” 仅用目光交流的两个小家伙,也不知道哪来的默契,反正是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李宸蹑手蹑脚地靠近旁边的小院子大门。 小院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这个毛茸茸的耳环,我看着感觉十分好看,我想你肯定也喜欢,就让人去买了一对。” 李宸一愣,这不就是薛绍的声音吗? 然后看向周季童,周季童挤眉弄眼的。 周季童与薛绍和李旦都玩得比较好,他性情总体而言偏静,平常喜欢待在家里读书,在河里玩了没一会儿,就觉得累了。四处张望,又没看到薛绍,就一路找来了。 在小院子外面听到薛绍和太平说话的周季童原本是有些犹豫的。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后来想了想,太平和薛绍两人与他们都是十分亲密的关系,有什么非礼勿听非礼无视的? 而且薛绍想太平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周季童一边为自己的好奇心找借口,一边侧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却没想到李宸会过来。 少年想,反正被永昌表妹撞破了,不如拉着表妹一起好了。 走到周季童身旁的李宸先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后来看着周季童的神情,就知道他想找个共犯,然而她自己心里也痒痒的。于是凑到旁边,也竖起白兔耳朵。 从门口看进去,只见太平和薛绍两人在一条林荫小道上相对而立,薛绍的手中果然拿着一堆毛茸茸的耳环,李宸觉得那个耳环冬天的时候带在太平阿姐的耳朵上,在陪着她那白色的滚毛披风,肯定也显得太平阿姐像一只毛茸茸的兔子……想起多年前薛绍表兄逮了一只小灰兔给太平阿姐,李宸就忍不住汗颜,难道薛绍表兄是对兔子情有独钟么? 但太平可不是兔子。 不过就算太平不是兔子,在喜欢的人面前,也会乖顺地跟只兔子一样。 只见太平笑着抬手,接过那对耳环,笑着说道:“多谢薛绍表兄了,这对耳环很好看。”说着,落落大方地收下了而耳环,随即与他一同并肩在小道上慢慢地走着。 少年少女,豆蔻年华。 李宸看着这样的场面,心中也情不自禁地涌起了一股少女情怀。她觉得这样的画面不应该被打扰,于是朝周季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蹑手蹑脚地准备离开。 谁知这时候一阵鼓声响起,咚咚咚的每一声好像都敲在人的心间,弄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鼓声或急或缓,或重或轻,都有它的节奏,李宸觉得自己的文学细胞是少得可怜,即使能体会音乐之美,但语言过于贫乏,听着耳旁响起的羯鼓声,心中佩服且惊讶。 陆夫人早就说宋璟的羯鼓敲得极好,如今得闻,才知不假。 小院子里头的薛绍和太平也被鼓声吸引了出来,两人见到门口李宸和周季童,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 李宸见到太平,心里被羯鼓声响的惊吓还没完,还没阿姐和薛绍两人吓了一跳,只好迅速调整表情,十分高兴状,“阿姐,我正在找你呢。周表兄在河里玩腻了,陪我一起。” 太平:“……” 薛绍在旁笑着说:“我跟太平到处走走,是四兄在和宋璟在击鼓吗?” 李宸点头,“嗯。” 说着,看向太平,“阿姐,我们一起去看看?” 太平点头,“也好。” 几人到宋璟的院子中时,宋璟在羯鼓前坐得端正,那双好看的双目看着前方,嘴边带着微微的笑容,手中的鼓棒如同是雨点一般落在鼓面上。 李宸看过去的时候,有些怔楞。 她一直都觉得宋璟好看,可如今这么一看,心中却生出一种感觉:宋璟怎么会,这样好看? 他原本的淡定自持此刻仍在,他的羯鼓敲得极好,或重或轻都自有分寸,游刃有余,那双看向前方的眸子中好像有星星,明亮迷人。 原来他在做自己擅长和喜欢做的事情时,会有这样夺目的丰姿。 正在敲鼓的宋璟目光看到李宸,剑眉微扬了下,朝她微微颔首,姿态那叫一个气定神闲。 鼓乐终了,李旦大声叫了声好。 李旦几乎是有些激动地上前了两步,说道:“坚如枪击钢板,乱如乌云压阵,柔时似细雨清风,钢时似劈山开路!” 李宸凑热闹似的啪啪啪鼓掌,“好棒好棒。” 原本脸上带着矜持而又含蓄笑容的宋璟:“……” 太平没说什么,只是没好气地瞥了李辰一眼,显然感觉自家阿妹浮夸的演技有点拿不出手。 李旦难得遇见了一个羯鼓好手,原本是想着要讨教一番的,后来听到在河里扑腾的几个少年竟在那边守着的汉子的教导下,不知道怎么逮到了几条鱼。 几个少年那个兴奋,简直比第一次狩猎时得到了猎物还兴奋。派人来找李旦,说他们逮了好鱼,晚膳有着落了,咱们赶紧走走走。 于是李旦只好先行离去,回头还不忘跟宋璟说:“日后有机会,再来向你讨教。” 宋璟微笑着朝他拱手,十分有礼地将一行人送走了,前一分钟才将所谓的贵客送走,后一分钟宋璟少年矜持含蓄的笑脸就变成了面瘫状。 书童晓文被自家小郎君的变脸功夫震惊了,问道:“三郎,有什么不对吗?” 宋璟摇了摇头,径自往里走,“没什么不对,就是觉得麻烦。” 晓文一头雾水:“嘎?” 什么觉得麻烦啊,三郎你把话说清楚再走啊喂。 宋璟想,能到不羡园的,自然是身份尊贵,若只是做客,一般的小贵主能在里面陪着公主玩跑出来吗?而且还是装成小郎君模样的跑出来? 上次明月来,他就对她的身份大概有了个猜测。因为不羡园是永昌公主的,在不羡园周围置办产业的人多了去,大伙儿大概都在想着跟永昌公主当邻居,说不定哪天永昌公主在不羡园里闲得发慌出来溜达,溜达中无意中见到了他们然后就对他们青睐有加了呢? 宋璟在梅庄暂居倒不是想要跟永昌公主扯上什么关系,而是他喜爱梅花,恰好这个庄子以梅命名,又远离长安城里的喧闹,是个读书的好地方。而且邻居之间有时候到处走走也是常事,要是谁来宋璟都出去接待一下,那他也甭读书了。 正是因为心里大概有了个底,因此听到仆人来报说明月小郎君又带人来了,才会亲自出去相迎。如今看来,所谓的明月小郎君,大概就是当今圣人和皇后殿下宠爱的永昌公主,而另一个较为年长的所谓小郎君,便是太平公主了。 天家之女,确实贵不可言,但也太过淘气任性了些。 李宸和太平回不羡园的时候,恰好去采莲的贵女们也从湖里泛舟回来。 一行贵女当中,较为年长的裴晓筠一身华贵漂亮的衣服上都染上了淤泥,而跟在她身旁的李妍熙更是狼狈,像是一只小落汤鸡一样。 贵女们看到一身小郎君装扮的两位公主,又看向陪同在她们身后的少年,便知两位公主肯定是跟着他们到外头溜达去了。大唐民风开放,平常侍女在外行走都可光明正大地男装打扮,贵女们平常出门通常得前呼后拥以显示身份尊贵,但私下之时也有贵女作男装打扮在家中男性的陪同下到外头放风,因此对李宸和太平这般行径,贵女们也见怪不怪。 李宸眉头皱了起来,目光落在李妍熙身上,“怎么回事儿?” 还不等侍从说话,李妍熙就扁着嘴说,“我听上回公主说阿兄在湖中的小洲上逮到了一只白雁,我适才看到一个小洲,便想过去。谁知小洲上淤泥太多,我又没留神脚下,跌到水坑里去了。” 李宸:“……” 裴晓筠连忙说道:“都怪我没及时拉住李妹妹。” 李妍君看了看裴晓筠,又看看李妍熙,忍不住说道:“明明是三妹妹想要去小洲上,裴姐姐就算没拉住她,可身上也弄脏了,怎么能怪你。” 李宸扬了扬眉,看向李妍君,心里头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说起来这李家的两个小姐妹,虽然看上去并不和谐,可李妍君这样的性格,就算是和李妍熙感情不亲密,顶多也就是一些小打小闹罢了,无伤大雅。 裴晓筠眉头微皱了下,随即舒展,她脸上带着几分歉意看向李宸,态度却不卑不亢。 李宸想,果然太平阿姐说的没错,这个裴晓筠似乎就是冲着李敬业少年来的。 ☆、第058章 :洛阳惊|变(一) 李宸和太平在不羡园里住着,忽然收到来自英王府的帖子,李旦送信来说英王妃赵氏听说两位妹妹正在不羡园玩,也想过来小住几日。 李宸挑了挑眉,将三兄送来的帖子交给了身旁的张缓缓。她这次从宫里带出来的还有两位侍女,名字分别是杨枝和甘露。 太平冷笑,“她怎么也想来?” “谁晓得,大概是在英王府里待得闷了吧?”李宸眨着大眼睛。 李妍熙说:“我从前便听二姐姐说过,英王妃特别喜欢和裴姐姐玩。”、李宸发愁地看向李妍熙,小女孩不谙世事,不过是一趟湖上泛舟摘莲,就被裴晓筠收买了。估计在李敬业少年还没回长安,他的宝贝妹妹大概会将自家兄长的底都给起完了。 太平想了想,“她要来,那就随她来。来到了要是觉得不好玩,那可怪不了旁人。” 李宸侧头,看向自家阿姐。 太平迎着李宸的视线,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母亲说过这位嫂嫂,在长公主府里向来是没有人敢招惹她的。她可是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迁就谁,等她来了,你就晓得了。” 李宸撇了下嘴角,她实在烦了这位嫂嫂,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样,明知道别人讨厌她,还要时时出来昭显一下存在感。这次,要来,就让她来,来了这次,只怕她下次就不敢来了! 翌日,英王妃的仪仗就到了不羡园。 来的不止是赵氏,还有从前与她交往比较好的一些贵女。 李宸这趟出宫,带了两个她觉得可以培养成心腹的侍女出来,分别是杨枝和甘露。只是从前的时候她的生活起居一直是刘馨和上官婉儿打点,这两人便一直是她们的副手。如今她长大了,刘馨虽然在宫里,但是李宸一般都不太劳动她了,上官婉儿成了父亲的才人,所以杨枝和甘露就被李宸带了出来。而陆夫人送来的张缓缓,则是陪在李宸旁边。 赵氏带着一群人来的时候,李宸在想李敬业。 李敬业跟随刘仁轨前去讨伐新罗,一去就是半年了,期间他的家书倒是有夹杂在军报里一起送回长安,但是只是寥寥数据,李妍熙都当宝贝一样放在枕头底下。 也不知道他到底怎样了? 历史上的李敬业,到底是怎样的经历? 如今她的到来,会改变些什么?父亲有意要培养李敬业,让他跟随刘仁轨一同出征讨伐新罗,这个少年会让父亲失望吗? 李宸想来想去,觉得李敬业年纪轻轻若是说要立什么军功,可能性是不太大的。但是不排除他靠着祖荫,自己又能得到刘仁轨的赏识,刘仁轨到时候说不准会造些军功在这个少年身上,助他平步青云。可以后呢?以上次李敬业在湖中与太子阿兄的谈话来看,李敬业可是□□。 若是母亲手握重权,李敬业的未来会怎样?难道就算他是被赐的李姓,也注定要被母亲修理吗? 李宸正在想着,外面就一阵喧闹。她皱起眉头,让身边的张缓缓出去看是怎么回事儿。 张缓缓出去了一趟,回来便说是英王妃带着一群贵女到了。 李宸眉头皱了起来,不羡园是自己的地盘,这赵氏带人来的时候都没跟自己知会一声,她以为这回自己肯定不会当着众人的面驳她脸,所以就在这些贵女面前夸下了海口,说想到不羡园玩还不简单,只要她送个帖子来,自己总得会买个面子给她这个嫂嫂吧? 这时,恰好赵氏进来李宸的院子。 公主的居所没有永昌公主和太平公主的准许,谁都不敢乱进来,而赵氏则是自持身份,进来跟李宸知会一声她带了人过来。 李宸扬了扬眉,用一种近乎是嫌弃的目光看向赵氏,“王妃是不是在英王府里被三兄惯得糊涂了?你送来的帖子可只是说你要来而已,可没说还要带人过来,你若是以为我是她们的帮闲,那可就错了,我可没邀请她们来。”不悦之意,显然已经异于言表。 赵氏听到李宸的话,脸色一变,“永昌,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我总归是英王的王妃,你好歹该懂事一点……” 李宸打断了她的话,“三嫂嫂,我看有些事情你是没弄明白。你别以为你是英王妃就可以在我的地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正说着,太平过来了。她一听张缓缓说赵氏过来,就出来了。 赵氏一见太平出来,就急急地说道:“我是有些糊涂,说错话了,永昌阿妹不要放在心上。” 赵氏在灵隐寺的时候身边的侍女就被李宸罚过,后来她在进城的时候又遇上公主仪仗,当时还想着李宸会避让她,谁知那时候李宸是寸步不让,还勒令她的仪仗避让,当时可谓是颜面扫地。如今身份已经今非昔比,赵氏又听说平常李宸对太子妃和雍王妃可是尊敬有礼得很,也痴心妄想着自己能有前面两位那样的待遇,如今好歹有个机会,她便带着一群贵女浩浩荡荡地来不羡园了,想着可以找回一下从前失去的面子。 赵氏还记得上回进宫向武则天请安时,这个太平公主可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的。赵氏不怕当今圣人和皇后殿下最宠爱的小公主,却怕太平公主,也是奇了怪了。 叹息,赵氏不怕李宸,却怕太平,这就注定了她天生运气就不怎么样。 李宸正在为李敬业的未来烦心,赵氏又不识抬举,跑到她跟前来摆架子。李宸心里觉得不痛快,这次是铁了心要让太平去收拾赵氏,也不管赵氏示弱,直接跟太平说:“阿姐,三嫂嫂让我们多照顾她带来的这些人,别闷坏了她们。三嫂嫂说了,她总归是三兄的王妃,我是三兄的阿妹,好歹要懂事一点。” 太平闻言,眉头一皱,那双明亮的眼睛不带笑意地扫向赵氏。 赵氏被小了她一截的两个小公主压了气场,心中不服。终于发现自己打错了如意算盘。 太平用几乎满是嘲讽的目光看向赵氏,语气不愠不火,“三嫂嫂可别以为不在长安城中就没有人管得了你了,永昌懂事还是不懂事,在宫中父亲和母亲可是从未说过什么。” 太平一听李宸的告状,就知道李宸心中不痛快了,阿妹心中不痛快,当阿姐的自然得挺身而出,来给赵氏下马威。 太平吩咐跟在她身边的司棋,“大概是在长公主府和英王府的时候,长公主和英王太惯着王妃了,王妃没有管事的经验,也不晓得带这些个人来不羡园前,问问我们。若是这些人在不羡园里闷坏了,永昌公主和不羡园恐怕要被别人说一辈子。这样吧,你去让人安排一下,英王妃只是来不羡园用个午膳,长安城门禁之前,她们便回长安城中。” 赵氏一听,气得胸口都发疼。 如今已经是晌午了,她们才到不羡园,如果要赶在太阳落山前的门禁回长安城中,那就意味着她们午膳都只能是匆匆用完,连不羡园长什么样都来不及看,便得往回赶了。 而且这两个公主三番四次不给她面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赵氏并不是没有管事的经验,她成为英王妃之后,动不动就在英王府里设宴和长安城中的贵妇和闺秀们赏花谈话,偶尔还出城踏青。相比起一直低调无闻的雍王妃房氏,英王妃赵氏可谓是长安城贵族圈中的活跃分子。 只是赵氏是看人说话,看菜下饭。 她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的母亲是圣人的姑姑,谁都会让她三分,又还认为当今皇后殿下武媚娘,不过是个靠狐媚惑的手段来上位的主,母亲向来对武媚娘不假辞色,圣人也从未责备母亲,她也有样学样,是个胆大包天的主。 可惜赵氏看错了人,也看错了菜,误将蒜头当葱头。 司棋一听太平的话,就知道自家公主要给英王妃好看,她本想提醒一下太平一家人以和为贵最重要,可平时赵氏嚣张跋扈,太平的吩咐太让司棋心动了。 不说其他的,就凭太平公主和永昌公主,难道还不够分量压一下英王妃赵氏吗? 司棋立刻说道:“司棋这就去安排。”说完,看也没看赵氏一眼。 李宸对司棋的表现很满意,喊了声:“司棋,等一下。” 司棋站定,等着李宸说话。 李宸说:“也没什么事,等到傍晚的时候,你便请诸位贵主到湖中的观景台上,说我与太平公主邀请她们一道在湖上煮茶看日落。”略顿,她又说:“可千万不能忘了裴侍郎家中的裴姐姐和李校尉的二妹妹。”如今李敬业已经是昭武校尉,李校尉指的便是李敬业。 赵氏一听,就知道李宸说的是裴晓筠和李研君,心里气得咬牙切齿。 这两个叛徒,说是有事出城,却没说是到不羡园。 李宸笑着瞅了赵氏一眼,随即说道:“三嫂嫂,不羡园中食材不比城里,可胜在新鲜,为了赶在日落门禁之前赶回英王府,我瞧您还是赶紧去用午膳吧,否则您来了一趟,饿着肚子回去,永昌也是要被人笑话一辈子的呢。” 赵氏气得差点吐血,想要发作却又十分不合时宜地想起上次李显的叮嘱,不服也得憋着。 于是被李宸打发走的赵氏扶着侍女离开,一边走一边直嚷着,“气死我了。” 也不知道她是气裴晓筠和李研君,还是气李宸和太平,或者说是全部都气。总之,赵氏是气死了,午膳也在诸位贵女“什么英王妃也不过尔尔”这样的眼神中,十分不愉快地用完。 赵氏觉得这趟不羡园之行,面子里子都没挣着,还受了一肚子气,实在是憋屈到不行。 她想,等我哪天回常乐长公主府,一定要跟母亲诉苦! ☆、第059章 :洛阳惊|变(二) 赵氏憋着一肚子的气回了英王府。 “英王呢?”她进了英王府便问。 “英王如今正在西苑。” 赵氏一听,就知道英王李显正在和他的幕僚们斗鸡,英王的幕僚与太子及雍王李贤的幕僚都大不相同,太子东宫里的官员,都是辅佐太子参政议政的大臣,雍王李贤府中的幕僚,起码是有事帮忙,没事帮闲,而英王李显的幕僚,是有事没事都是帮闲的主,天天陪着不务正业的李显斗鸡走狗。 赵氏一听,眉间的戾气陡升,“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在外头被他的两个妹妹欺负了,他都不晓得吗?” 赵氏身旁的侍女扶着赵氏,轻声劝道:“王妃,隔墙有耳。” 这个侍女,是常乐公主一手培养起来的,因为灵隐寺赵氏身边的侍女被李宸罚了之后,常乐公主觉得女儿身边的侍女都有些年轻沉不住气,于是将身边一个较为年长稳重的侍女拨了给赵氏。 赵氏气得一肚子火不出发泄,侍女却担心的是英王府的这些管事官员。 英王李显对母亲武媚娘敬畏有加,对两个妹妹也是什么都好的主,如今王妃从小就受了母亲常乐公主的影响,对皇后殿下不以为然,更是三番四次不信邪,非要在太平公主和永昌公主跟前挣个面子。那两个小公主从小便是被皇后殿下及圣人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又怎会将赵氏放在眼里?今天王妃去不羡园踢了铁板,长安城贵族之中的人就都晓得太平公主和永昌公主毫不客气地将王妃扫地出门的举动。 英王大婚前,英王府中的人便听说永昌公主出城时遇上这位未来王妃时,眼睛都没抬一下就将她打发到了一旁避让,因此刚大婚时,那些官员对王妃是少了应有的尊敬的。在长公主的提示下,她帮着王妃收拾了一顿英王府的这些人,好不容易才将他们压了下去。 这一趟不羡园之行,会不会让原本英王府中已经被赵氏压下去的人再度不安分起来? 赵氏气呼呼的,“我也不求与太子妃相比,可你看那雍王妃房氏,如何能与我相比?永昌和太平那两个可恶的小鬼对她可是亲热得很。她凭什么可以有那样的待遇,若是她像我这般对待,雍王难道会像英王这般劝她憋着吗?” 侍女默了默,说起来是这个理,也不是这个理。 不论是太子还是雍王李贤,当今圣人都相当看重。可看重也并不是只凭着身份,太子从小通读儒家经典,为人谦和,是个温润端方的君子;而雍王自小聪颖灵活变通,是几位皇子当中难得的文韬武略;这两人,在文武百官以及大唐百姓心中,可都是进退有度的天家之子。而他们的王妃也都明白一个道理,丈夫出色,妻子便要低调,省得落人口实。 只可惜,她们家的王妃不懂。 她们家王妃长得好看,娇小玲珑,看似温婉,可性情与外表却是天差地别。因为长公主一直以来的溺爱和纵容,她眼高于顶脾气也大,更是好出风头,从小都在旁人的千依百顺中长大,也导致她心中放不下事情,七情六欲都挂在了脸上。 这也是当初长公主听到圣人想要替英王娶王妃时,二话不说便点头答应了。 长公主料想着毕竟是天家的媳妇,英王看着是没有太子和雍王有出息,可对长公主来说,英王这样的人最合适她的女儿,身份尊贵有着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性子又有些胆小怕事完全不怕他会欺负王妃,长公主又自持是圣人的姑姑,到底可以替女儿撑一撑腰。 可侍女却觉得很发愁,若是王妃安心过日子,英王妃这个头衔倒是真的很不错。可王妃习惯了惹是生非,也从来不愿意听旁人的忠言逆耳,甚至是长公主的话,有时候也不听。 永昌公主和太平公主又岂是她能招惹的? 太子妃和雍王妃虽然不至于要事事讨好那两个公主,可言行中透露出来的爱护,即便是她们刻意装出来的,也比她们家王妃的行径强了不知多少倍。 要是能让英王说句话劝劝她就好了,可惜英王也是个不着调的,什么事情都随王妃折腾! 这厢的太平和李宸将赵氏送走,登时觉得耳根清净了许多,而且将赵氏一行人请出不羡园的举动,实在是让李宸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心也不烦了。 此时又听说刘仁轨讨伐新罗,前线传来捷报。 李宸觉得一下子心情就好得直冒泡。 于是跟太平等人一同在人工湖上的观景台煮茶看日落。 李研君哪壶不开提哪壶,跟裴晓筠说道:“安阳怎么这样匆忙,来了又走?”这板凳都还没坐热呢。 正在煮茶的李宸闻言,一心二用,支起了耳朵听裴晓筠的回答。 只听到裴晓筠笑笑说道:“大概是英王与安阳的感情十分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舍得让她在这儿过夜罢。” 李妍熙一直安静地陪着李宸身边,悄声问李宸,“公主,真的是这样吗?” 李宸看着壶中的正在慢慢往上冒泡的开水,笑着反问:“你觉得呢?” 李妍熙抬眼,看了看离她们不远的裴晓筠和李研君,又看向在隔壁亭子和几位贵女说话的太平公主,太平公主脸上的笑容比起昨天也多了几分惬意,而原本还有些情绪不高的永昌公主如今都眉飞色舞的。 李妍熙眨了眨眼,小声说道:“才不是裴姐姐说的那样的。我今个儿看到英王妃带着人来的时候,就晓得你不高兴,她肯定要倒霉。” 李宸有些意外地看向李妍熙,“你倒是不算太笨。” 李妍熙撇嘴,反驳说道:“我才不笨呢!” 李妍熙是被李敬业少年养成了陶瓷娃娃,不谙世事,但她从小就跟李宸一块儿玩,对李宸的心情和行事却也是懂的。平常公主心情好,旁人对她也有应有的尊敬时,公主什么话都好说,架子也不大。但若是遇上她心情不好,哪个人敢去冒犯她,也是有得倒霉的。 两人正嘀咕着,原本正在跟李研君说话的裴晓筠走了过来,“公主。” 李宸微微颔首,示意她坐下。 裴晓筠坐在李妍熙身边,看着李宸行云流水般的煮茶动作,最后李宸分了三杯茶,茶面上是朵桃花。她示意身旁的杨枝将茶端给裴晓筠,裴晓筠看着茶面上的桃花赞叹不已:“公主煮茶的手艺也一绝,长安城中怕是无人能及。” 这顶高帽倒是让李宸戴得十分舒服,不说其他,虽然她是在陆寺丞那里学来的,可平时为了变着花样让父亲闲暇时能喝上一壶好茶,她可是没少花功夫在煮茶之术上。 裴晓筠一见李宸的神色,便知自己的话是说对了,便接着说道:“我平常在府中,也喜欢煮茶。可惜手艺差了公主太远,等回去后,我便在府中设宴,邀请姐妹们一起煮茶,切磋煮茶之术,还望到时候公主能赏脸前来指点。” 李宸侧头看向裴晓筠,说实话,裴晓筠是比她年长了三四岁的,这时候的女孩,都是十二三岁就到了要议亲的年纪,上官婉儿也是未到十四,就被封为她父亲李治的才人。 可这时候的裴晓筠再有主见,大概也没法子在婚事上有话语权。但是裴晓筠不论是收买李妍熙还是来讨好她,李宸都直觉认为她既然是冲着李敬业来的,想必家中父母也跟她透露过一些想法。 晚上安静的时候,李宸有事没事和李妍熙闲聊,自从李敬业少年去了前线之后,李宸深觉自己拆散了这对相依为命的兄妹心中多少有些愧疚,李妍熙先前被李敬业养得跟个陶瓷娃娃一样,中看不中用。李宸身为公主,说实话,很多时候也是闲得要自己找些乐子来寄托一下心神。 所谓玉不琢不成器,李宸想着趁着李敬业少年不在,她得好好的琢磨琢磨李妍熙这块玉石。 李宸原以为李妍熙已经被裴晓筠收买了,谁知道李妍熙却说:“其实我不太喜欢裴姐姐,她原本和二姐姐玩得很好,可是现在因为跟我玩,也不怎么理二姐姐了。二姐姐虽然为人倨傲,不好相处,也总说我木木的,傻傻的,可她也并未真正欺负过我。” 李宸有些意外,倒是没想到平时在心机上少了根筋似的李妍熙心思也挺清明。 “昨个儿大公主问我,要是裴姐姐当我阿嫂,我愿不愿意。可我觉得,阿兄应该是不会喜欢裴姐姐的。” 李宸有些好笑:“你觉得他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吗?你以为自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李妍熙闻言,扭头,脸上的神情十分无辜,问李宸:“那公主觉得阿兄会喜欢裴姐姐吗?” 李宸被李妍熙的反问弄得一愣,想了想,说实话,这些年来她只看过李敬业少年对他的宝贝妹妹倾注过心神。李宸想了想,问李妍熙:“唔,我也不太清楚,英国公府里服侍你阿兄的侍女都是什么样的?” 李妍熙说:“什么侍女?阿兄没有侍女。祖父从小就不希望阿兄有外骛之心,没有让侍女服侍过阿兄,书童倒是有两个。” 李宸:“……” ☆、第060章 :洛阳惊|变(三) 自从李宸来到这个世界,就从来没有过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 但凡是有点身份的人家,家中的小郎君虽然还没议亲订亲,但身边肯定都是有侍女的。而唐朝民风开放,有侍女算什么,有的家中还养着娈|童,总之,皇室勋贵之家也好,民间稍有名望的大族也好,这种事情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所以,当李宸听说李敬业少年身边居然连个侍女没个的时候,心中是十分惊讶的。 “李校尉真是……”李宸想了想,然后下结论说道:“真是世间难得。”她最小的阿兄李旦身边都有好几个侍女呢,就是还没娶正妃而已。 李妍熙眨巴着眼睛,问李宸:“公主,你觉得阿兄会喜欢裴姐姐吗?” 李宸没好气,“我怎么知道?” “可我听阿兄说,他从前能进宫是公主跟圣人提起过的。”李妍熙好奇地望着李宸,“公主,你为什么会想让阿兄进宫。” 李宸笑了起来,伸手捏了捏李妍熙脸上的嫩肉,“因为你阿兄长得好看。” 李妍熙一怔。 李宸笑得更欢,说道:“我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唔,不羡园旁边的梅庄有个小郎君,跟你阿兄一样长得好看,可惜他跟你阿兄不一样,无法进宫。” 李妍熙撇了撇嘴,说道:“只要公主喜欢,怎么不可以?”在李妍熙心里,只要李宸想要任何人和事,圣人和皇后殿下都会为她做到。 李宸手中捏着李妍熙脸上的嫩肉,觉得触感十分好,另一只手忍不住又伸过去,这回李妍熙不愿意了,皱着眉头躲她。李宸见状,只好将手收了回来,语气有些寻味地轻声说道:“不可以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喜好而强迫了旁人。” 李妍熙听得有些迷糊。 李宸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其实说的都是假的。 任何一个人,都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喜好而强迫了别人,也不应该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而左右了别人的命运。道理是那样,可在这个时代,道理并不管用。她当初让李敬业进宫,确实是因为李敬业是个美少年,可到后来有意无意地在父亲面前提起李敬业,已经是带着私心了。 可她的本意,不止是希望李敬业能不辜负父亲的期望,更希望他可以像他的祖父李绩一样,成为一个纯臣。几易其主,但依然被欣赏被重用,而不是在父亲和太子阿兄之后,便被母亲弃若敝屣。 想了想,李宸都觉得自己对李敬业少年是用心良苦,要是日后李敬业少年辜负她的期望,她就去打断他的腿! 李宸有些无力地揉了揉额头,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 李宸和太平又在不羡园里待了三天,期间两个公主和贵女们曾在后山的凉亭中看几个少年沿着后山到茶园的路上赛马,也凑热闹的在陆寺丞的安排下,跑去茶园当了一回采茶女。 那些贵女们平常养尊处优,哪里劳动过。见李宸凑热闹,她们也兴致勃勃,半天下来,一个个累得神色蔫蔫的。 而平常不爱凑自家阿妹热闹的太平这次也难得一起,回去之后嘴角一直微翘着。 李宸趴在榻上,看着正坐在梳妆台前发呆的太平,忍不住喊:“阿姐。” 太平只手托着下巴,精致的脸上露出一个十分梦幻的笑容。 李宸:“……” 一个少女有事没事笑得这么梦幻,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李宸觉得太平阿姐的情花开了。 太平这时回过神来,恰好对上好奇宝宝李宸的目光,眨了眨眼,走过去摸摸她的头,“怎么了?” 李宸:“阿姐刚才在想什么?” 太平笑着上了榻,在李宸身旁躺下,轻声说道:“阿妹,你觉得薛绍表兄好吗?” 李宸微微一怔,有什么好不好?因为她是从后世而来,因此薛绍就算是无与伦比的好,她都不会觉得好。可是这样的话,她不能和太平说。 “小时候,我去城阳姑姑的公主府玩,每次去的时候,阿娘都会叫我不要顽皮。有一次城阳姑姑生病,阿娘去看姑姑,我趁着姑姑和阿娘说话的时候,带着司棋悄悄跑出去玩。那时候公主府中种着许多的玉兰花,玉兰花开,我想姑姑生病,我若是能亲自摘一朵下来给她,她的病一定就好了。我就让司棋守在外面,自己爬上树,可是花没摘成,我却不敢下去了。司棋不会爬树,想要找人来帮忙,可我不愿意。那么狼狈那么丢脸的事情,怎么可以让别人看到?但是我又不敢下去,在树上快急哭了,这时薛绍表兄也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的,他站在树下跟我说,让我跳下去他会接住我……然后我就跳了。” 太平说着,嘴角又不自觉地扬起,声音也带着几分温柔的笑意,说道:“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会相信他的话,我跳下去了之后,薛绍表兄是接住我了,可他整个人都被我扑倒在地上,后脑勺还肿了一个包,当时司棋都快吓死了,薛绍表兄却笑着说没关系,让我以后不要再淘气去爬树。后来,我每次去公主府的时候玉兰花开,他都会摘许多玉兰花给我,那个傻瓜,竟然一直以为我喜欢玉兰花……”太平转过头来,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望向李宸,说道:“我原本并不喜欢玉兰花,可是因为他一直都送给我,我也慢慢地觉得玉兰很好看,很讨人喜欢。” 李宸:“……” 太平轻声笑了起来,说道:“阿妹,父亲心中其实也挺喜欢薛绍表兄的,对不对?” 李宸想能不喜欢吗?如果不喜欢,父亲又怎么会在三兄和四兄还没在宫外设府的时候,让薛绍进宫与他们一起读书,出则同车坐则同席。 太平见李宸有些木然的脸,以为她还小,不懂这些事情,于是笑着拍了拍她的小脑袋,“以后你就懂了。” 李宸:“……我现在也懂,阿姐喜欢玉兰花,并不是真的喜欢,而是因为那是薛绍表兄送的,你才喜欢。” 太平听了,俏脸飞红,欲盖弥彰地轻斥:“胡说什么?” 也不是是谁先胡说的,如今倒怪她……李宸觉得太平阿姐也是太善变了些,但随即她又明白这是太平阿姐有些羞恼成怒的表现。 李宸本想摆出一个十分严肃的神情,劝一下情窦已开的太平阿姐,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这一支? 但是不行。 不是薛绍,也会是其他人。 这些人,都会毫无例外地是父亲所信任所看重的人。 李宸忽然觉得很头疼,坐在马车上的她已经看到前面的悬崖了,后有追兵,她要么跳车,要么连人带车一起掉落悬崖,不论是哪一个选择,都九死一生。 太平的未来她看到了,并且无法阻止。 那么自己的呢? 李宸忽然打了个冷颤。 太平察觉到李宸的动静,皱着眉头,关心问道:“怎么了?觉得冷?” 李宸望着太平,眼前的少女纯粹美丽,精致的五官此刻散发着一种耀眼的神采,李宸忽然很想哭。 太平看着李宸一声不吭的模样,以为她白天的时候在茶园着凉了,伸手轻触了一下她的额头,见体温没有异常,才稍微放下心来。正想再问她怎么了,话还没问就听到李宸的话—— “阿姐,你以后会不会恨我?” 太平哭笑不得地看向李宸,“无端端,我恨你作甚?” 李宸有些怅然地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总是觉得有点怕。” “怕什么?”太平笑了笑,忽然从脖子上拿出一个玉佩,“阿妹,还记得这个并蒂莲吗?” 李宸一愣,这样的白玉并蒂莲好像是她小时候太平哄她去做什么事情,也送过给她一个,她一直都放着没带。 太平说:“你也有一个,在你很小的时候,我送过给你的。这是不知道哪个藩国进贡的,我看到的第一眼就十分喜欢,非缠着父亲将它们赐给我。你一个,我一个,你是阿妹,我是阿姐。阿姐怎么会恨阿妹呢?” 李宸反驳说道:“怎么不会?我虽然从未见过新城姑姑,但听说新城姑姑心中记恨父亲。” 太平扬眉,理直气壮地说道:“新城姑姑是阿妹,父亲是阿兄。年幼的总是喜欢无理取闹,而年长的总是会疼爱年幼的,所以就算新城姑姑心中记恨父亲,父亲也十分疼爱她。日后若是我跟你有什么芥蒂,定然是你无理取闹要恨我,反而还要怪是我恨你。” 李宸被太平的逻辑弄得哑口无言。 太平伸手点了点李宸的眉心,“你有事没事,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婉儿如今都去了清宁宫,照说也没人老跟说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了,你怎么会胡思乱想?” 李宸有些恼怒地将自家阿姐的手指拍下,“我才没有!” 太平被她气鼓鼓的恼怒模样逗笑了。 李宸气鼓鼓地看着太平,可太平一直笑意盈盈的模样,后来她自己也忍俊不禁,笑倒在榻上。 大概是白天的时候在茶园也折腾累了,太平没一会儿就在榻上睡着了。 李宸望着她安详美好的睡颜,心中几分怅然几分无奈,叹息着轻声说道:“我才没有胡思乱想呢。” ☆、第061章 :洛阳惊|变(四) 李宸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有点有病,一时患得患失,一时又莫名其妙地思索所谓生命的哲学。然而,她患得患失也好,思索所谓生命的哲学也罢,对身边所发生的一切于事无补,顶多……只能在劝说自己要心宽的路上迈出了小小的一步。 父亲说,人的一生只要有那么几件事情是九死不悔的就已足够。 李宸想,自己如今大概还没遇到什么事情是九死不悔的,但在可能的情况下,一定要让自己过得舒心舒适,谁知道后面会有什么苦日子呢? 于是,下定了决心要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李宸,回到大明宫之后,就跑到清宁宫去跟母亲请安,请完安之后,李宸开始一二三四五六七地告状。 “三嫂嫂本来只是说她自个儿去不羡园的,我也答应了。谁知她到的时候,却不止她一个人,还带来了不少人,我看了心中不痛快,阿姐见我不高兴,当天就让三嫂嫂回去英王府了。” 李宸想以赵氏的个性,大概早就按捺不住,跑去跟常乐公主诉苦了。以常乐公主的个性,说不定也进宫来求见圣人了。父亲和母亲两人在常乐公主母女的事情上态度耐人寻味,李宸没有父母那样的段数高来高去的,于是见到了母亲就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武则天听到李宸说起赵氏时脸上的不悦,微微一笑,侧头看向她。 “永昌。” 李宸抬眼,看向母亲。 “听说你们都去了不羡园旁的梅庄玩。”武则天关注的不是赵氏,而是她去梅庄的事情,“那里有什么好东西,让你们这么念念不忘?” 李宸眨了眨眼,有些撒娇似的将头抵在了母亲的肩膀上,“表兄他们贪玩,想泅水,还想捉鱼。四兄听说梅庄的小主人羯鼓敲得好,便想前去结识。” 武则天扬了扬眉,“那你呢?你上回去天天到梅庄玩还没腻?” 李宸想了想,笑眯眯地跟母亲坦白:“没腻,梅庄的小主人长得好看。” 武则天闻言,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李宸又说:“就是性情乏味了些,听说他是要在梅庄专心读书,日后要考取功名的。” “人不可貌相,你又没跟人家相处多久,如何晓得他便是性情乏味了?说不定他少年才俊,年纪轻轻便能在科举中脱颖而出。”武则天笑着捏了捏李宸的鼻尖,然后说道:“日后去不羡园,不许再那么胡闹地跑去周边玩。” 武则天心里正打着算盘,昨晚李治到清宁宫的时候,还与她说起李旦娶妃的事情。 已过不惑之年的帝王躺在她身侧,低叹着说道:“旦儿也到了立妃的时候了。媚娘,一眨眼,孩子们都长大啦。没多久,又该是太平和永昌要下降了。” 李治光是想着日后他的小太平和小永昌不能天天到长生殿去找他,心里就舍不得,再一想到他的小永昌可能以后心中就不止装着她的阿耶还要装着她的驸马,他就想叫那个驸马赶紧滚。 李治想着女儿要下降,心里就难受,干脆不想。 他躺着无事,这几日头疼才稍微好了些,又跟武则天说起新罗的战事。新罗的战事频频高捷,帝王心情也不错,语气颇为轻快地说道:“刘仁轨果然没让我失望,他送回来的捷报中,还特别提到了李敬业,称赞他少年英雄。” 武则天笑道:“主上好眼光,不过李敬业这两年,也该到要成家立业的时候了,听永昌说自从英国公去世后不久,他的母亲也去世了,家中也没个可靠的长辈替他操心。” 李治一愣。 “这些年来他都在宫里当差,主上可有意思要替他关心一下终身大事?” 李治稍微沉吟了下,笑着说道:“男子汉何患无妻?他这一趟讨伐新罗,只要旗开得胜,回到长安之后,自然有不少大臣想将家中的闺女嫁给他,犯不着我来操心。” 武则天闻言,笑了笑,心中也有了计较。 她本以为李治将李敬业拨给刘仁轨,或许对李敬业是有所打算的。李敬业到了该要娶妻的年龄,太平也快到将要议亲的年纪,前两年吐蕃前来请求和亲,她和李治舍不得将太平送到吐蕃去,如今这长安城中的少年才俊,也是随太平挑选。武则天对李敬业颇为看好,即使他是由李治一手提拔起来也无妨,他一不是皇亲国戚,二不是名门大族,但胜在李绩的祖荫够大,这个少年又文韬武略,若是太平下降到英国公府,也绝不委屈,最重要的是,日后她要是想要用李敬业,有太平在其中,也好控制。 但听李治的意思,是从未考虑过李敬业此人的。 看来,太平的驸马人选,或许由始至终,都只能是薛绍一人了。 武则天的思绪拉了回来,看着眼前眨巴着眼睛看她的李宸,伸手帮她整了整发上的珠花,“这么喜欢往外跑,怎么也不见你去周国公府玩?” 武则天想,太平的婚事她已经没法管了,一个少年薛绍从小就在宫中和她一起长大,两人感情甚笃,也有感情基础。武则天希望自己的两个女儿中,至少有一个可以嫁给她娘家的亲戚。若是贸然提出来,李治肯定不愿意,想来想去,以李治疼女儿的那个劲头,大概只有李宸对武家的哪个小郎君有好感,她才好向李治开这个口。 然而她的这个小女儿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从不喜欢往周国公府跑。 从前她的母亲荣国夫人在世的时候,太平喜欢动不动就往周国公府去看外祖母,可永昌却是很少去的。后来荣国夫人去世了,永昌便再也没有去过周国公府。 李宸歪着脑袋,说道:“周国公府中没有了外祖母,我不想去。” “可如今周国公府里的人,都是阿娘的亲人。” 李宸干脆整个人趴进了武则天的怀里,嘟哝着:“反正那些人是阿娘的晚辈,即便是堂兄,可我的阿娘母仪天下,尊贵无比,阿娘想见他们,下令让他们进宫便好了,何必要永昌去看他们。” 武则天被她半是耍赖半是撒娇的举动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但李宸说的也确实是那个道理。 李宸在母亲怀里,语气带着几分任性地说道:“我到不羡园也没有去看哪家的人啊?虽然我没有去母亲家中的舅舅阿姨们,可我也没去看父亲家中的叔叔伯伯们啊。从前外祖母在的时候,周国公府还是挺好的,因为有外祖母在,如今回来的这些个表兄们,我全都没见过,才不要去呢!” 武则天听到她的话,也是没辙。 她怎么想是一回事,李治怎么想又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永昌怎么想。 来日方长,如今永昌还小,还是等她长大一点再做打算好了。只是……武则天想到李治对李宸宠得要星星不给月亮的那个架势,心中总有种这个小女儿说不定最后下降的对象,很有可能既不是她中意的,也不会是李治属意的,大概只会是永昌自己最满意的。 武则天想着,叹了一口气。 在她看来,永昌和太平的未来虽然不远,但比起昨个儿帝王透露出想要放权给太子的意思,两个女儿的事情远得很,迫在眉睫的,是东宫太子势力的崛起。 李宸看着眼前的武则天,心中那根绷得紧紧的弦终于稍微地放松一下。她不是傻瓜也不是蠢材,不会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问她怎么不去周国公府去玩。 母亲希望她也能和武家的人感情亲近一点,但是她只要想到武承嗣和武三思那两个人的嘴脸,心里就有着说不出的厌恶。母亲也是无人可用了,才会将这两个武家的侄儿召回长安来,那两个人一个比一个会阿谀奉承,一个比一个懂得狐假虎威,尤其是武承嗣,自从他被武则天从岭南召回之后,又当了一个打理皇室事务的三品官,还把自己真当一回事儿。 很多事情李宸都不记得了,可她记得太平在嫁第二任丈夫前,武则天原本是要太平嫁给武承嗣的。后来太平在临出嫁前,忽然反悔,说武承嗣有病不愿意下降,后来又在武家人当中重新选了一个驸马。 而当时,薛绍去世不过才两个月。 别问她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因为当时她当时看到的讲坛读本里说到这个事情,这也是她为什么关于太平很多的事情都不记得,就记得她曾经有过两次婚姻,后来养了无数的男宠。 武承嗣可是比太平大了快十年,其貌不扬,人品又坏,除了会拍马屁一无是处。 就他那猥琐不堪的模样,也配得上她的太平阿姐? 李宸光是想,就有种要把武承嗣那个猪给抛到太极宫的湖里去喂鱼的冲动。 “永昌,在想什么,怎么都不吭声了?” 武则天带笑的声音让李宸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抬眼,望着眼前这个高贵优雅的美妇人,心里忽然对母亲生出了一种陌生感。 在母亲心中,所有的子女不过都是她的棋子,儿子可以杀可以废也可以软禁,牺牲了女儿的婚姻又算得了什么? ☆、第062章 :洛阳惊|变(五) 人越是长大,所有的快乐就越是不纯粹。 李宸笑着跟母亲说:“我在想母亲明年要躬行亲蚕大典的事情。” 武则天已经连续三年举行亲蚕大典了。史上的皇后举行的祭祀其中一项就是亲蚕,就像帝王要举行春耕之礼一样,皇后的亲蚕大典也是为了给天下妇女一个典范。 可从前的皇后几乎都不举行亲蚕,只有在长孙皇后的时候举行过一次,后来的王皇后是干脆没有举行,可如今母亲已经举行了四次亲蚕了。 李宸又笑意盈盈地给了母亲一顶高帽,“我在不羡园周边玩的时候,听到有许多人说起皇后殿下如何如何时都是情不自禁的自豪,我觉得阿娘好棒啊。” 武则天挑了挑眉,瞅向李宸。 太平小时候天真烂漫,还喜欢横冲直撞,这个小女儿与她的阿姐恰恰相反,虽然是一样的天真可爱,却带着几分早慧的意思,从小就特别讨她父亲的欢心,即便是她,对这个小女儿也是最偏爱的。 武则天如今对两个女儿没有太多的控制欲,相反,即便她希望女儿可以和武家的人走得近一点,也是建立在女儿是心甘情愿的基础上。 武则天想,当初放弃贺兰敏之将几个侄儿从岭南召回来是对的,如今武承嗣和武三思等人都听话得很,她赐予他们荣华富贵,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他们对她也恭恭敬敬,只有讨好的份,不像贺兰敏之那个白眼狼,横着竖着都往她心里添堵。 而且如今李治大权在握,她所提的政见李治大都赞同,但凡是与国于民有益处的,他也乐于采用,可军国大事的决策权,自己也是半点边也沾不上。 武家的两个侄儿虽然勉强能用,却不是能臣,李治不可能看得上他们。如果武家的子侄当中,有凤毛麟角的年轻才俊,由她推波助澜得让李宸去和武家的人走得近一些也是可以的。 想到这儿,武则天就忍不住叹息,武家这么多子侄,竟然没有一个是当真能顶门立户的。 而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李宸从母亲的清宁宫出来,感觉脸上冰冷冰冷的,一模,全是水。她苦笑了一声,出息呢? 大概出息是被狗吃了吧? 印象中,父亲是五十好几次啊去世的,如今还早着呢,只要有父亲在,母亲不论多想得到权力,都不可能掌权。母亲或许会为了权力而放弃骨肉亲情,那应该是在触及她的底线之前吧? 李宸正要说服自己的时候,又十分不恰当地想起了她那个尚在襁褓之中就莫名其妙地死去的大姐。 李宸:“……” 想来想去,李宸干脆破罐子摔破,反正都是这样子了,瞻前顾后做什么呀? 父亲还在呢! 只要父亲还在,母亲是不可能决定她的婚姻的。 武家人,也就是出了一个武则天而已,古往今来,她母亲这样的人物仅此一个而已。武家的人再有能耐,不过是也是一群从岭南召回来的流民,怕什么?即便是父亲不在了,母亲要是敢强迫她,她就敢与母亲拧着来。所谓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她都是经历过一辈子的人了,只要她挡着的不是母亲□□的路,怕什么? 武家那几个人,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不得不说,李宸的自我宽慰精神十分管用,总之她是怀着十分美好的心情跑去长生殿找的父亲,李治正在长生殿里捣弄他的古琴,李宸跟父亲请过安之后,也跟着一起捣弄。 李治兴致一来,弹奏了一首乐府采薇,李宸听着父亲的琴声,咯咯笑着给他伴舞。 平常要李宸伴舞那是要求多多的,李治见她今日异常配合,心情大为舒畅,又连奏了两首曲子,才让李宸陪着去花园散步。 翌日,赵氏进宫来给武则天请安。 武则天正在清宁宫旁的花园里赏菊,太子妃裴氏尚未入主东宫时,在娘家便喜欢拾花弄草。那时候李宸在不羡园,裴氏便说家中父亲喜欢菊花。如今秋天一到,裴氏在东宫养的各种菊花都开得极好,她又一片孝心,选了许多精品菊花送来给武则天,李宸从不羡园看到那些菊花时,感觉母亲都能开个小菊花展了。 太子李弘最近因为政事上老是与母亲武则天有不愉快,幸好中间有个太子妃心思灵巧,太子那头将母亲得罪了,太子妃这头便想着法子来讨母亲欢心。 武则天领着几个儿媳赏菊,雍王妃房氏和太子妃裴氏感情颇为融洽,武则天平时对她们二人也没什架子,几人走在前头,有说有笑,倒是跟在后面的英王妃赵氏觉得自己备受冷落。 她一边走一边看着前面的几个背影,气得牙咬咬的。 上次去不羡园的事情,她回去跟母亲说了,母亲虽然觉得永昌和太平那两个小鬼很可恶,但也没忘了责备她。她有什么错?就算她有错,她领着那么多人去不羡园,太平一点面子都不给,就将她赶回了英王府,难道她们就没错吗? 她有错所以吃亏了也要憋着,那太平和永昌呢?就因为她们的母亲是武媚娘,就可以不用憋着了么? 赵氏看着前面不知道听到什么事情而笑了起来的武则天,微眯着眼睛,心里将她咒了一顿之后,还忍不住伸手揪了一朵墨菊下来。 一直尾随在后的侍女来不及阻止,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英王妃,那是皇后殿下最喜欢的一株菊花!”听说那一株墨菊并不是普通的墨菊,是太子妃特别嫁接种出来的品种,墨色的花瓣如同是被水浸润过的墨雨一般通透漂亮,整个秋天,也就开了寥寥几朵而已! 赵氏一愣,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前面的武则天已经转身。她心中一慌,连忙将手中的墨菊仍在地上,还用脚踩了上去,想用裙摆遮住那朵菊花。 侍女连忙低头,不敢作声。 武则天眉头微蹙,问道:“安阳,你做什么?” 赵氏虽然打心眼儿里看不起武则天的出身,可当她真正面对武则天的时候,还是会被对方强大的气场所震慑,通常都敢怒不敢言。 她脸上朝武则天露出一个甜笑:“没、没做什么呀?妾只是觉得皇后殿下花园中的菊花长得十分好看。”说着,她的手又状似十分自然地整理了一下衣摆。 武则天扬眉,目光徐徐落在她的裙摆上,说道:“我有话想跟你说,你上前来与我一起走。” 赵氏抿着唇沉默。 武则天看她一动不动,又看向她身旁低着头不发一言的侍女,语气忽然冷了下去,“你是聋了吗?” 赵氏还是沉默。 武则天冷笑,不怒而威的目光落在侍女身上,“你说,适才英王妃在做什么?” 侍女吓得直哆嗦,直接跪下了,“皇后殿下,适才英王妃不顾婢子的劝阻,硬是将您最喜欢的墨菊摘了下来,还将花踩在了脚底下!” 赵氏闻言,大怒:“贱婢,你胡说什么?” 武则天冷若冰霜的目光扫了她一眼。 赵氏只觉得遍体生寒,她心中虽然不忿那个侍女污蔑她,可眼前武则天周身的低气压也很让人害怕,她心中一个激灵,赶紧跪下,“妾知错!” 武则天走到赵氏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她脚下的赵氏,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嘲讽的笑。 刘宸昨个儿数落赵氏的不是还言犹在耳呢,她倒是迫不及待地自投罗网来给她收拾。 武则天无声地笑了笑,也没喊赵氏起来,径自转身,一边走一边风淡云轻地吩咐左右,“派人去英王府送信,便说我想让英王妃在宫中小住几日,她便不回去了,该让她回去的时候,我自然会让她回去。” 左右带着武则天的意思前去英王府送信,李显向来是个没多少心思的,听说是母亲要将赵氏留在宫中,也没觉得有什么,十分心宽地摆了摆手说知道了,然后又继续跟府中的幕僚饮酒作乐。 武则天不想收拾一个人的时候,即便是对方犯了天大的错,她也会包庇,而当她想要收拾一个人的时候,鸡蛋里也能被她挑出骨头来,更何况赵氏周身都是小辫子,想要收拾她,简直是太容易不过了。 武则天从赵氏摘了墨菊这个行为,扯到她言行举止不合规矩,再扯到她不孝,最后将她关进了掖庭旁边的一个小院,让她在里面静思己过,还吩咐看守的三天之内只能送水不能送饭。 三天之后,饿得双腿发软,一脸青菜色的赵氏被放回英王府,接着皇后殿下的吩咐又来了,说是英王妃赵氏在宫中目无尊长,顶撞皇后殿下,因此被勒令在英王府中禁足,并且要将长孙皇后传下来的女戒誊抄五百遍,什么时候五百遍抄完了,就什么时候可以解禁。 李宸和太平一开始知道赵氏被关在掖庭旁边的小院子时,心中并没什么特别感觉,似乎是十分不痛不痒的感觉。后来得知母亲让赵氏誊抄五百遍的女戒,姐妹俩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作不死,而赵氏似乎便是在这样的道路上越奔越远,怎么都拉不回来。 也是一个大写的服字。 ☆、第063章 :洛阳惊|变(六) 这日李宸突然发现她养在凤阳阁中的灰鹦鹉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几句吉祥话,一时高兴,便让人带着灰鹦鹉一起去清宁宫向武则天请安。 “福如东海!” “寿比南山!” 平常至愿意对着永昌公主说吉祥话的灰鹦鹉,破天荒地不用永昌公主逗弄,便献宝似的在皇后殿下面前说着不要钱的吉祥话。 此情此景要是太平见了,定会十分无语。禽兽也会看人说话,反正这只所谓的小鹦在她面前就没说话半句好话,通常都是歪着脑袋看她,那鸟样好像是在鄙视她一样。想要它说句好听的,架子可大了,如果不是李宸在旁边拿着干果来引诱它,那是半天吐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的。太平对此鸟早就气得牙痒痒的,要不是看在它是自家阿妹养的份上,早该将这只大鸟送去尚食局炖汤了。 李宸笑着回头,跟武则天说:“其实它还会说恭喜发财,今天不知为什么不说。”说着,她伸出手来,灰鹦鹉轻车熟路地落在她的手笔上。 武则天其实也不是头一回见灰鹦鹉,这鹦鹉会说第一句话的时候,那时候李宸才四五岁,小小的一个梳着丫髻,跑到清宁宫来让灰鹦鹉说话给她听。 武则天想起那时李宸欢呼着扑进她怀里,开怀地笑着说阿娘阿娘,我的灰鹦鹉会说话了的场景,心里头就一阵柔软。 转眼之间,她都这么大了。 武则天嘴角带笑,问道:“这些话都是你教的?” 李宸一边回答母亲往桌面上放了几粒干果给灰鹦鹉,“这倒不是,我只是让杨枝甘露她们几人多在它跟前嘀咕几句吉祥话,它便学会了。” 灰鹦鹉嘴里衔着一粒干果,歪着脑袋看了看主人身侧的武则天,大概此鸟眼力非常好,知道站在主人身旁的人不是平凡人,于是将衔在嘴里的那粒干果放在武则天身边,殷勤讨好之意十分明显。 李宸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娘,小鹦平常都可高傲了,如今竟然主动向你示好。” 武则天扬眉,伸出手去,灰鹦鹉犹豫了一下,后来居然也主动伸过鸟头,纾尊降贵似的在武则天的手掌蹭了蹭。 武则天心中也觉得有些新鲜,也笑着拿起一粒干果逗它,“再说句好听的。” 灰鹦鹉这回看了她一眼,随即扭头,不再看她。 武则天扬了扬眉,倒没说什么。转头看向李宸,只见她的小女儿弯着大眼睛望着她。 “怎么了?”武则天问。 李宸笑:“我从未见阿娘逗弄过这些小东西,以为你并不喜欢。” 武则天笑了笑,“并不是不喜欢,是没有时间去喜欢。”说着,她话锋一转,问李宸:“你最近老是往外跑,许久没有练字了吧?” 李宸闻言,皱了皱鼻子,半真半假地跟母亲埋怨:“阿娘如今都不疼爱永昌了,已经许久没有陪永昌练字。” 李宸从小就练字,一手字已经写得相当不错了,后来李治为她找了个琴师之后,她有了新的消遣就开始移情别恋。她平常会跟着父亲找来的琴师学琴,闲暇之时才会去练字。这两年来李治身体不太好,时有力不从心之感,已经不像李宸小时候那样经常陪着她练字,母亲武则天的事情也越来越多,李宸已经很少在清宁宫里练字了。而在凤阳阁,她又不想提笔。 武则天则是笑着横了她一眼,将她拉到跟前,满眼的疼爱,柔声说道:“母亲又怎会不疼爱永昌?只是如今永昌也该要学着长大了。你可是大唐的公主,并没有什么事情是非要母亲陪着才能做得好的。” 李宸撇了撇嘴,脸上神情怏怏不乐。 其实李宸心里也明白,这几年父亲身体已经发出警告,太子阿兄的东宫在朝廷上的势力也越来越成规模,与此同时,母亲心中的权力欲望也在膨胀。这时候的武则天不可能有太多的心思来管着她,而且这几年来,武则天对她和太平的态度一直都是宠爱信任中带着约束,只要她和太平不添乱子,什么都可以商量。 武则天笑着拍了拍她的小脸,又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打发她回凤阳阁了,因为武承嗣求见。 李宸走出清宁宫的时候看见了武承嗣,武承嗣笑着点头哈腰:“公主,是来给皇后殿下请安吗?” 李宸冷眼瞥了他一眼,并没有搭理他,在一群宫女的拥簇下离去。 这时,上官婉儿出来,见到了武承嗣,脸上便露出了一个笑容:“国公爷来了,皇后殿下正等着呢。” 武承嗣脸上堆满了笑,“某这就进去,麻烦上官才人了。” 上官婉儿笑了笑,让女官领着武承嗣进去,她转身面向李宸离去的方向,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 她从六岁的时候,就开始在李宸身边伺候,伺候了李宸将近八年。上官婉儿一向都觉得不论是李宸还是太平,她们的品性在众多的小贵主当中,是少有的好。而她们又是当今圣人和皇后殿下所出,几乎是被捧在整个大唐的掌心中的人,那就更是难得。 但凡是能进宫见皇后殿下的人,李宸遇见了,都不会那般冷脸相待。可李宸每次见到武家的人,几乎都是冷着脸,并不喜欢。 即便是皇后殿下问起来,她也只会撒娇似地说:“他们的父亲从前对我的阿娘都不好,我为什么要喜欢他们?阿娘照顾他们是顾及旧情,可我与他们从前又没见过面,有什么旧情?我就是不喜欢他们。” 一番话说得真假参半,反正上官婉儿觉得李宸是毫无理由地讨厌除了皇后殿下以外的所有武家人。 李宸在清宁宫见了武承嗣,心里老大不爽,眼角眉梢都吊着闲人勿近四个字。灰鹦鹉见主人心情不好,十分有眼色地站在杨枝的肩膀上。 正在凤阳阁里的李妍熙见李宸冷着脸回来,愣了一下,“公主?” 这不是高高兴兴地离开的,怎么就板着脸回来了? 甘露见状,凑到李妍熙耳旁小声说道:“公主在清宁宫见着了周国公。” 李妍熙恍然大悟状,随即笑嘻嘻地跑去找李宸:“公主,不是说要去东宫找太子妃吗?” 李宸:“没心情,不去了。” “可我听说太子妃作了一副两米长的画像,准备过年的时候送给圣人和皇后殿下呢。” 李宸眼中一亮:“真的?” 李妍熙拉起李宸的手:“珍珠都没这么真,是大公主刚才过来跟我说的,她说她先过去看看,让你回来之后直接去东宫找她。” 李宸听到太平的名字,心中的郁闷才稍微褪去了一点,让杨枝甘露帮她整理了一下衣裙头发就去东宫了。 去到东宫的时候,太平正在和裴氏说话,太子李弘也在。 李弘的声音带着几分温文:“都说家和万事兴,太平你有时候也别太淘气了。安阳既然被母亲罚抄女则,又在宫中关了几天,大概也知错了。” 太平轻哼了一声:“她知错了就好,要是不知错,以后我和阿妹还要跟母亲告状!” 太子哭笑不得:“你们就不怕三兄夹在你们中间左右为难?” 李宸撇了撇嘴,说:“三兄也不管管三嫂,任由她胡乱折腾,他还不怕我和阿姐被欺负呢,我和阿姐为什么要怕他为难?” 一番话有理有据,竟然也让李弘无法反驳。 裴氏见状,笑着拍了拍太子的手,回头跟李宸说道:“永昌过来了?” 李宸一直对这个阿嫂温雅大方的阿嫂十分喜欢,笑吟吟地点头:“我过来看阿嫂这阵子作的画。” 李弘见状,把空间留给这几个姑嫂。前些日子狄仁杰接到一个弹劾蒋王李恽的折子,虽然解决了,但此事关乎皇室中人,李弘约了狄仁杰了解此事。而且父亲打算下个月和母亲一起去东都洛阳,他要在长安监国,也有事情前去向父亲讨教。 李宸看着李弘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些忧心。虽然母亲和太子阿兄私下的时候什么都不说,可朝堂之上两人的分歧是越来越多,矛盾都在悄然激化。 母亲前些日子跟父亲提议说要修明堂,按理说太子阿兄是标准的儒家君子,应该会赞成的。谁知太子阿兄说明堂本来是怎样的已经无从考究,到底如何设计建设也无法确定,如今刘左相尚在讨伐新罗,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原本就要花许多钱,而大唐的百姓也才从饥荒和洪涝的灾害中缓过来,如今应该休养生息,不宜劳师动众。 父亲心中其实一直都想修建明堂,只是他一直提倡节俭,又觉得时候不对,因此只是想想而已。母亲向来懂得讨父亲的欢心,却没想到这次太子阿兄反驳,而父亲也认为太子阿兄所言有理,将母亲修建明堂的提议搁置一边。 “永昌,不是说要去看我的画吗?” 裴氏的声音让李宸回过神来,李宸应了一声,就跟裴氏离开了院子。 ☆、第064章 :洛阳惊|变 裴氏最近有两幅画,一幅画上是皇后春蚕时的场景,皇后殿下带领着内外命妇在桑园里采桑叶,每个人身上都穿着亲蚕大典时专用的翟衣,神情各异,有的正在采桑叶,有的正在低头看着篮子中的桑叶,而皇后殿下一身鞠衣,眉目含笑地微微仰头,似是在看着前方稍高处的桑叶。 而另一幅画的便是长安城,楼台林立,车水马龙。里头不知藏了多少春花秋月,富贵温柔乡。 裴氏的两幅画像虽然还没完全画好,但已经成功地让李宸呆看了半天。 李宸:“这两幅画尚未画完,什么时候可以画完?”皇后亲蚕的那副画像还好,大概是两米长,可长安城的这幅画像,是皇后亲蚕那副画的两倍长。 裴氏笑着说道:“皇后亲蚕图是想等到母亲亲蚕后的宫宴上献给母亲的,因此不急。但这幅长安图,我想在过年家宴时,献给父亲和母亲。” 太平笑嘻嘻地说道:“太子阿兄也很有些才情,这幅长安图他肯定也给阿嫂帮忙了吧?” 裴氏瞥了太平一眼,笑而不语。 李宸心想,太子阿兄虽然在朝廷里对许多事情与母亲达成一致,但阿嫂的脑子却是极为灵光的,知道太子国事上给母亲惹了不痛快,便在生活上变着法子讨好母亲,或多或少,也能起到一定的缓和矛盾作用。 李治和武则天一起去了洛阳,李宸也想跟着去。武则天说今年长安城中有太子妃和雍王妃,还有太平等人都在长安,不如永昌也留在长安吧,反正东行洛阳舟车劳顿也颇为麻烦。 李治想了想,心中虽然有些舍不得,但也听从了武则天的意思,让李宸留在了长安。 李宸嘟着嘴,十分哀怨地看向父亲。 李治见状,忍住笑起来,轻叹着说道:“永昌啊,以后可怎么好?” 李宸有些不明所以地扫了父亲一眼,然后说道:“怎么都不好,从前的时候阿耶和阿娘不论去哪儿,都会带着永昌。如今永昌长大了,阿耶和阿娘反而嫌弃永昌,前去东都都不带上我。” 李治一听她的话,就发愁。幸好,他的皇后有传授他制敌妙方,于是李治也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了一幅画,画中是一株梅花,梅花还未上色。 李治将画摊开,含笑跟李宸说道:“这梅花是父亲所画,梅花树上有九九八十一朵梅花尚未上色。我都算过了,我与你母亲前去东都大概也就是这么多天,从我们离开长安的那天起,你就可以每天上色一朵梅花,什么时候你将所有的梅花都描红了,我们也就回到长安来了。” 李宸:“……” 其实她很想吐槽父亲,这样的办法哄一下三岁的小孩子还可以,对她来说完全没用好么?她抬眼,瞅了一眼父亲,又瞅了瞅父亲手中的那副梅花。原本鼓着腮帮的小脸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但语气还是很幽怨,“行啦,我晓得啦。” 李治看着小女儿那含怨带嗔的模样,感觉心都快化了。他的小公主如今是出落得越来越好看了啊,又乖巧又贴心,平时忧心烦躁时,她笑意盈盈地带着古琴或是茶具前来,见缝插针地要父亲陪她奏乐或是煮茶,都是他难得的轻松时光。 眼看着女儿渐渐长大,眼看着她能留在宫中的日子越来越短,李治心中不可避免地涌起了一股又是欣慰又是难过的感觉。 李宸瞅着父亲一时宽慰一时皱眉的神情,不懂他的心中所想。直接将他手中的梅花图拿了过来卷好,十分郑重地拿在手里。 “若是梅花树上的花都描红了,阿耶还没回来长安城中呢?”李宸一边问一边在心里琢磨着父亲最近有没有得到什么好东西,若是父亲食言而肥,她就要将父亲的心头好全部扫光,放在她的库房中。 李治第李宸的秉性早已摸得知根知底,一听到她的话便知她心里头打的主意,帝王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伸出手指弹了弹李宸的额头,“又想拿父亲的收藏?” 李宸捂着额头,“疼!” 李治扬眉,笑着说道:“永昌啊,父亲奏乐,你来伴个舞?” 李宸倨傲地扭头,不经意看到案桌上父亲摊开的一本折子上列着一同前去洛阳的官员名单。当她看到武承嗣的名字时,秀气的眉毛皱了一起,看向父亲。 李宸问:“武承嗣为什么可以去洛阳?” 李治看着女儿显然不快的神情,心中有些诧异,但却不动声色,好耐心地解释:“他的官职原本就是打点皇室中的事宜,如今我和你母亲到东都去,他随行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他是个什么东西,我都不能去,他为什么可以去?!”李宸灵机一动,马上借题发挥。母亲都在打她未来婚姻的主意了,她也得为自己的未来争取一点保障。无论如何,如果她必须要有驸马,宁死都不要是武家的人的,当然,也不要父亲安排的大臣或是皇室亲戚。 李治闻言,眉头微蹙,有些不赞同地看向李宸。 李宸却扯着父亲的衣袖晃啊晃的,撒娇:“阿耶,我不喜欢武家的这些人。阿娘前些日子还问我经常往不羡园跑,为什么不去常去周国公府瞧瞧。我才不要去呢,武家的人,除了阿娘和外祖母,我统统都不喜欢!” 媚娘竟然有让永昌去周国公府走动的意思? 李治心思微动了下,随即弯腰,那双带笑的眼睛与李宸的平视,“不喜欢就不喜欢,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唔,不如父亲来奏乐,你来伴个舞给我瞧瞧?” 李宸讨价还价,“那你不要让武承嗣去洛阳。” 李治哭笑不得,“你有那么讨厌他吗?他可是继承了你外祖父的爵位。” “他有什么好?不过就是仗着与阿娘有点血缘关系而已。当年他的父亲想要毒死阿娘,却不小心将贺兰姐姐毒死的事情,阿耶和阿娘都忘了吗?”李宸的神情有些恼怒。 李治不为所动,微微叹息,“那是早定下来的事情,若是什么事情都朝令夕改,如何行事?” 李宸闻言,轻哼了一声,一手拿着梅花图,一手提着裙摆,十分倨傲地往外走。 李治愣住:“永昌,你去哪儿?” “父亲和母亲都不喜欢我了,我要回凤阳阁!”李宸头也不回。 “怎么就回凤阳阁了?刚才不是还说要陪父亲散步的吗?”帝王大步追了上去,与李宸两人走在廊道上,不时传来帝王轻柔的声音,好像是在哄着永昌公主要做什么?而永昌公主则轻扬着下巴,颇有几分持宠而娇的意味。 路上的宫女们见到了圣人和永昌公主,都退至一旁行礼避让。一边低着头一边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心里头羡慕到嫉妒。 时值隆冬,武则天和李治到了东都洛阳,今年破天荒地没有带着李宸一起去。留在长安的李宸也没闲着,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宫里,她和太平也就懒得在宫里待,找到太子阿兄说她们想去骊山。本来想带着太子妃裴氏一起的,但是宫中皇后殿下已经去了洛阳,要是太子妃也不在,那就不好了。于是李宸和太平只好和雍王妃一起到了骊山泡温泉。 其实每到冬天的时候,只要帝王在长安,都会幸驾骊山行宫去泡温泉,时间有长有短,恰好碰上帝王想要放松一段时间的时候,帝王甚至会干脆将办公地点都改成在骊山了,只留太子李弘在长安城中坐镇。 不过李治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也十分节俭,觉得拖家带口还带着亲信大臣在骊山行宫过于兴师动众,也很少真的在骊山待很久,帝王通常都是自己带着家人到骊山待十天半个月就作罢了。 但是长安的百姓们都晓得,他们的圣人冬天的时候在骊山待的时候不长,可两位公主可就不一样了。一到冬天的时候,永昌公主就特别冷,整个人包得跟个熊样似的,受不住了就干脆拖着太平公主,跑到骊山的行宫去泡温泉。李治对自己舍不得花大钱去修个什么汤池,但却特别为两位公主修了个明珠池,骊山的温泉水被引入池中,另有出水口排水,因此明珠池中的温泉水是活水。 李宸从来都是个会厚待自己的人,父亲和母亲既然不在长安,今年的冬天又特别冷,她打算要在骊山呆到父母从东都回来的时候,才回宫中去。 “我昨个儿听说裴姐姐的家人派了人来试探叔父和祖母的意思,希望能为裴姐姐和阿兄说亲。” 正泡在温泉水中的李宸原本微闭着眼,听到李妍熙的话,眼睛张开了。 李宸有些诧异,问道:“那你叔父和祖母是怎么回话的?” 李敬业出征之后,李妍熙就住进了宫里,但每个月都有几天,她会回英国公府向祖母请安,再意思意思地在英国公府住三两天。李宸到骊山行宫,李妍熙便先回英国公府去向祖母请安,随后才来的骊山。 李妍熙:“叔父说虽然婚嫁大事,应该由长辈定夺。但阿兄已经继承了祖父的爵位,又出征在外,这种人生大事,还是该等阿兄回来后再做商量不迟…” ☆、第065章 :洛阳惊|变(八) 李敬业如今是英国公,双亲都已经去世,虽然有祖母在府中,但老人家年事已高,应该也管不动太多事情了。裴晓筠如果是嫁给了李敬业,日子倒也是好过。再加上李敬业少年如今正在建功立业,如果此番出征胜利归来,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而且这两人,一个是英国公府的继承人,一个是当朝大臣裴炎的嫡女,门当户对,这门亲事其实已经不能更好了。 不知道李敬业少年的心思到时候会是怎样的? 李宸正想着,李妍熙又说:“可祖母的意思,说她年事已高,若是阿兄的婚事能定下来,还是早点定下来的好。如今阿兄又跟着刘左相出征,成家立业,让阿兄先成家,有人在府中主持家务事,阿兄自然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李宸自从在李敬业跟随刘仁轨讨伐新罗的事情上推波助澜之后,就一直惦记着他的事情。她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生得有点太晚了,不然李敬业少年也是个很好的驸马人选。 不然想办法让太平阿姐和李敬业少年在一起? 李宸想起太平阿姐如今说起薛绍表兄时候的神情,又想到日后若当真是母亲□□……她皱了皱眉,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事情将太平阿姐和薛绍表哥的婚事黄掉才好,可真要管,真心是管得太宽。 纠结死她得了! 李宸还没在李敬业和太平的事情上拿定主意的时候,春节快到了。李治和武则天还没从洛阳回来,录事参军张君徹就弹劾蒋王李恽谋反,李治派了使节前去箕州调查此事,可使节还没抵达箕州,李恽就自缢身亡了。 李宸得知此事的时候,正和太平在东宫里看裴氏对着雪梅画画。 “七伯父蒋王在箕州薨了。”李弘一脸悲痛地说道。 李宸十分错愕,“为何?” “箕州录事参军弹劾七伯父谋反。” 李宸和太平闻言,均是一愣,蒋王是父亲的同父异母的兄长,当年阿翁太宗在的时候,就有人弹劾过他,无非也就是因为这位伯伯比较爱玩贪财,当时太宗特别下诏说了不追求。如今到了父亲的时候,更是厚待蒋王,他都封户一千了,还有那么多从前在地方搜刮来的宝贝,平常也没见他有什么雄心壮志,无端端的,又会谋反? 李弘见两个妹妹和太子妃都一脸反应不过来的模样,微微苦笑,“我也不信七伯父会谋反,父亲虽然尚未回来长安,但已派了人前去彻查此事。” 蒋王是自缢身亡的,与他一同在箕州的家人说蒋王自缢前,张君徹曾去与他谈话。谈完话后,蒋王便面如死灰,留下一封书信,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年李恪何尝有罪也被长孙无忌控诉谋反,后来长孙无忌反被贼人诬陷,亦已谋反治罪。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如今陷害我之人,权大势大甚得圣人恩宠,他不想被人屈打成招,更不想将来死无全尸,因此含恨自缢。 太子李弘认为,蒋王所指的人,或许是母亲。去年蒋王回来京师述职,谈论箕州政事时,曾与母亲顶撞。 李宸并没有想太多,她只是觉得七伯父大概是吓死的。 毕竟,从当年阿翁太宗的玄武门事变之后,皇家子弟但凡是跟谋反两个字沾上关系的,不论是真谋反还是假谋反,反正都是没好下场。 只是,七伯父就这么自缢身亡,不知道父亲得难过成什么样? 不出李宸所料,从东都洛阳回来的李治,没几天就犯头疼了。 御医的说法永远是要静养。 李宸觉得御医都是饭桶,要是能静养,谁不静养? 问题是父亲身为一国之君,是国之根本,能静养吗? 李治一头疼,就将手头上一部分事情甩手给了武则天处理,大部分交由太子处理,大臣有事汇报,全都去太子那里,由太子筛选过后再去向他汇报政事。蒋王李恽谋反一案,后来查出来是张君徹捏造证据,李治大怒,下令斩杀张君徹。 这么一折腾,就到上元二年的二月份,刘仁轨打败了新罗,班师回朝。随同刘仁轨一起出征的李敬业少年,自然也回到了长安。 古往今来,打了胜仗自然便是要论功行赏,刘仁轨已经位高权重,赏赐就不谈了,李敬业因为立了军功,连升三级,如今已经是正五品上的游骑将军。 李敬业回来了,在凤阳阁中住了一年的李妍熙自然也搬离宫中,回了英国公府。 李妍熙临走前拉着李宸的手依依不舍,“公主,要不我还是在凤阳阁陪你吧?” 李宸想叫李妍熙别扯淡,她愿意李敬业还不愿意呢。人家为国出生入死,将妹妹托付给她,她却将人家妹妹拐跑,这怎么想都觉得不厚道,何止是不厚道,万一李敬业少年愤怒起来,要来追杀她大概也是有可能的。 李宸说:“那可不行,要是你留在凤阳阁,你阿兄岂不是要恨死我?你从前的时候不舍得他去打仗,他在边疆的时候,你还将他的书信当成宝贝似的压在枕头底下,有事没事都跟我念叨你的阿兄。如今好不容易他回来了,我要将你的话当真,让你留在凤阳阁里,说不定你天天在心里怎么数落我呢。” 李妍熙:“……” 李宸瞅了李妍熙一眼,然后转头去逗弄架子上的鹦鹉,手里拿着两个坚果,跟灰鹦鹉说:“小鹦,乖,来说句好话给姸熙听。” 站在架子上的灰鹦鹉歪了下头,扯着嗓子,“有病!不许闹!” 李妍熙满腔的离情别意被李宸这么一搅,登时荡然无存。她有些恼怒地回去收拾行李,“以后闷了,可不许叫我进宫来陪你!” 李宸扶额,觉得一年前的陶瓷娃娃如今好像不小心变成了金刚娃娃,不止从前那么可爱,还带着几分臭脾气,也不知道李敬业会不会怪她将他的妹妹养歪了。 说起李敬业,李宸从他回京的那天就听说了,如今的游骑将军威风凛凛,回长安的那天百姓夹道相迎,英姿飒爽的李敬业大概都接了一马车姑娘家的手绢。李宸想,这回李敬业回来长安稍微安顿之后,大概便会定下亲事了。毕竟,几个月前裴家已经有意跟英国公府结亲了。 如果李敬业和裴晓筠订亲了,那太平阿姐怎么办? 不行,不行! 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在太平的亲事还没定下来之前,李敬业的亲事也不能定下来! 李宸十分着急,很想让要跟英国府攀亲家的裴炎滚蛋。 可裴炎对李敬业十分欣赏,甚至还想找太子李弘当说客。 李宸盯着自己的太子阿兄,“不可以,不能让李敬业的亲事定下来!” 李弘愣住了,实在不明白裴家小姐和李敬业郎才女貌,自家阿妹为什么说不能让他们定下亲事。 李宸十分着急,像是无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 李弘的态度却十分坚定,“永昌,你别胡闹。敬业今年已经快十七了,是该到定下亲事的时候了。” 李宸瞪了太子阿兄一眼,“可阿兄您是加冠那一年,才纳的太子妃!李敬业到加冠之时再娶亲,又有什么不可以?” 李弘叹息:“我可以不当说客,但若是敬业自个儿要定下亲事,我也不能阻挠他不是?” 李宸登时哑然,好像是这样。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些事情是怎么都挡不住的。 如果是李敬业想要定下这门亲事呢?她总不能管得那么宽,要李敬业不成亲啊? 李宸觉得自己受到了一万点的伤害,就算父亲将他所有的收藏都赏给她,都没法子让她恢复元气。 幸好,李妍熙进宫来跟李宸说:“阿兄问我喜不喜欢裴姐姐,我说我不喜欢。阿兄说既然我不喜欢,那便算了。” 李宸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虽然松了一口气,可想来想去,裴晓筠长得好看也颇有才名,父亲又是朝廷大臣,为什么李敬业不喜欢? 叹息,人有时候真是有病,李敬业要真是喜欢裴晓筠,李宸得急死,如今听说他不喜欢,又觉得人家没道理不喜欢裴晓筠那样的可人儿。 李妍熙说:“阿兄说门当户对虽然很重要,但娶妻要娶贤。” 李宸眨了眨眼:“娶妻要娶贤?”没想到连选官都要讲究相貌端正的这年头,李敬业少年还会将心灵美放在首位,思想觉悟还真不是普通的高。 李妍熙用力点头。 “那到底是喜欢怎样的?”李宸好奇问道。 李妍熙歪着脑袋,说:“阿兄说了,他喜欢特别聪明的,长得特别好看的。” 李宸:“……”男人怎么都这么肤浅这句话差点没从她嘴里脱口而出,亏她刚才还对李敬业刮目相看了一把! ☆、第066章 :洛阳惊|变(九) 李宸很想在太平未来的婚事上出一把力,然而她发现自己无处着力。 太平和薛绍相互之间明显有情,如果她暗中使力让他们的事情黄了,太平也不见得会幸福,那可算得是棒打鸳鸯。 李宸得天独厚,从前父母对她十分疼爱,后来到了这个世界,成为公主就更别说了,那说是被李治和武则天乃至整个国家捧在心尖上都不过分。她对人情世故并不十分通晓,但她不是笨蛋。 长年累月在父母身边,她已经太明白身为一名政治家的人,放在第一位考虑的从来都是大局而不是感情。如果她的到来并没有改变母亲要当皇帝的未来,薛绍的未来也早就注定了。 他注定不得好死。 到那个时候,太平又会怎么样? 如果太平从小对李宸并不怎么样,既不爱护两人感情也不融洽,李宸才不想为这种事情烦神。可偏偏太平阿姐从小就十分疼爱她,什么事情都想着她顺着她。 显然,她想为这种事情烦神,也并不是她想烦就能解决的。 烦来烦去,想来想去,都没个所以然来。 李宸自暴自弃地瘫在榻上,想着烦死得了。 然而她并没有被烦死,因为惹得她既心烦又纠结的太平带着司棋进来,拉她起来,“阿妹,走,我们去骑马。” 李宸有些蔫蔫的,“又骑马?不如去东宫找阿嫂去看看她种的花花草草。”前年还是去年的时候,李宸记得裴氏给母亲送了一株三色牡丹,那时候母亲将那株牡丹宝贝得亲自上阵修枝呢。 太平十分随和,“也可以啊,走啦走啦。” 可李宸又出尔反尔,在榻上翻了个身,抱着个大枕头,“可我不想动。” 太平:“……” 没辙,只好也脱了鞋子上榻,那双好看的眸子瞅着李宸,“阿妹,有事情不痛快?” 李宸有些幽怨地看了惹她不痛快的太平阿姐,摇头,“没有。” 天平撇嘴,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分明就有!” 李宸随口胡诌:“我想到下个月要阿娘又要亲蚕,替她觉得累。” 太平闻言,笑了起来,“亲蚕是比较辛苦,但阿娘不怕的,每次亲蚕大典的时候,感觉阿娘比平常还要高兴些。” 武则天又要亲蚕,她已经连续三年举行亲蚕大典。 历史上是有皇后要躬行亲蚕大典这样的祭祀,可从前的皇后都极少举行,因为亲蚕大典是很累人的,提前三天斋戒沐浴,亲蚕前一天几乎都是不能睡觉的,大典的时候各种各样的繁琐事情各种各样的讲究,完了之后还要宴请内外命妇……总之是个各种折腾这种累人。 李宸身为一个不需要操心任何事情只需要被人摆布,告诉她往哪儿站该怎么做的人,都觉得筋疲力尽,实在弄不明白如今已经年过五十的母亲精力怎么会这么旺盛。 李宸没有搭腔,因为她不知道该要说什么。 她看着太平,心想要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那就不需要像现在这么纠结了。 太平不知道李宸心中的念头,与她并肩靠在榻上,然后将手举到李宸的眼前,“好看吗?” 李宸的目光落在太平戴着手上的玛瑙链子上,天然红的玛瑙十分好看,不用想就知道是谁送的,不然太平不会这样显摆给她看。 “好看。”李宸说。 太平微笑着收回手来,语气也甜甜的,“我也觉得好看。” 李宸听到太平的话,原本一直纠结的心忽然就不再纠结。 她纠结个什么劲儿?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如今太平和薛绍这样发展下去,根本容不得第三个人插足。而且母亲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见这事情并不是她想管就能管得了的。 李宸想了想,要是日后母亲真的要杀薛绍,大不了她就豁出去了和太平阿姐同一阵线,能奔走相救自然奔走相救,若是不能……那就只能认命了。 不然,还能怎么做? 贸贸然地将李敬业列为太平的驸马选项之一,也并不是什么好主意。若是母亲无论如何都希望她的女儿要嫁给武家人,不论驸马是谁,都免不了不得好死这样的下场的。 既然薛绍是城阳姑姑的儿子,如果母亲□□|必然会将李唐皇室的势力赶尽杀绝,不论薛绍是不是驸马都是免不了一死的。 既然怎么着都是死路一条,还不如让他与太平痛快爱一场。 这么一想,李宸松了一口气,然后十分唾弃自己的冷血。 可她也没办法,或许到最后,她自己都是自身难保。 李宸想着得在父亲面前多嘀咕嘀咕武家人的不好,也得在母亲跟前不遗余力地流露出她对武家人的讨厌。总之就是不能让自己的终身大事有任何能跟武家人沾上边的可能性。 三月皇后亲蚕,可在亲蚕大典前半个月,李宸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夜里忽然发起了高烧。 凤阳阁的女官们连夜请来了御医,御医说公主可能是得了风寒,先用药看看。可到了第二天,李宸的烧还是没退下去,还一直昏睡不醒。 李治和武则天被惊动了。 李治立刻唤来御医问李宸的病情,御医说如今冬春交际,公主大概是不留神染上了风寒。 然而当李治问到为什么李宸至今还没醒来的时候,御医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跪倒在帝王面前心底都在打颤。 武则天见李治整个人都十分焦虑,柔声劝慰:“主上保重身体,若是永昌病好了,您又病倒了,让妾如何是好?” 李治闻言,微微闭了闭眼,随即转头看向躺在榻上烧得脸色通红的李宸。 武则天凌厉的目光落在凤阳阁伺候李宸的一群宫婢身上,“好端端的,公主怎会起烧了?” 杨枝头也不敢抬,只觉得遍体生寒,声音发颤,“公主前日并未有任何异常,只是与太平公主一起到东宫去看太子妃养的牡丹便回来了。晚上的时候用了晚膳便说有些倦了要歇息,后半夜的时候婢子听到公主房中有异响,进来便发现是公主呓语不止,已经在起烧了。” 半个月后就是亲蚕大典,偏偏这时候李宸莫名其妙地生病,李治对小女儿向来重视得不要不要的。亲蚕大典很重要,李宸也很重要。在李治心中,武则天先是贤妻良母,再是他的得力帮手。 深谙帝王心思的武则天留在了凤阳阁陪着李宸。 除了亲蚕大典的事情,后宫的琐事全部丢给上官婉儿处理,遇上重要的事情就让上官婉儿前来汇报给她拿主意。 期间李宸昏昏沉沉,一会儿喊父亲,一会儿又喊母亲,就是不清醒。 李治想起当年长乐公主早逝的事情,又想起晋阳公主小小年纪便夭折了。李家嫡出的公主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总是命途多舛,李治又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和武则天的第一个女儿,越想越心惊,衣袖一甩,怒斥御医:“用药这么多天,公主的病怎么一点起色都没有,还不赶紧再用药!” 御医头上的脑袋摇摇欲坠,心里苦。 他们也不知道到底永昌公主是得了什么病,怎么就忽然起烧不退,神志不清了? 又这么折腾了好几天,在亲蚕大典五天前,李宸终于清醒过来。 武则天不放心,还继续陪着李宸。 李宸卧在榻上睡不着,眨巴着眼睛看母亲。 武则天看着李宸,想起自从去东都洛阳之后,要她操心的事情太多,疏忽了女儿的起居饮食,心中也是一阵愧疚。她伸手摸了摸李宸的额头,柔声问道:“怎么了?” 李宸抬手,抓着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温暖而柔软……这几年母亲心中的权力欲望越玩越强烈,她已经许久没有享受过母亲这样无条件的温暖和宠溺,几乎想哭。 李宸病情好转,武则天终于可以放心举行亲蚕大典。由于李宸生病,在凤阳阁里养病,武则天为李宸搁下了许多事情,如今忙得脚不沾地,但也没忘了将李妍熙这些和李宸玩得比较好的小贵女请到凤阳阁里玩。李宸嫌人太多会吵,只留了一个李妍熙。 亲蚕大典和宫宴李宸是没出席,听说宫宴上英王妃赵氏对皇后殿下言辞不敬,回头没两天,武则天以英王妃赵氏目无尊长,毫无后妃坤德为由,将赵氏关进了内侍省的女牢。 在凤阳阁的李宸得知这个事情时,面无表情地逗弄着架子上的灰鹦鹉。 灰鹦鹉扯着嗓门,“倒霉蛋!” 半个月后,赵氏被饿死在内侍省的女牢里,守卫发现她死的时候,她的尸体已经开始发臭了。李宸以为赵氏饿死了这事情就完了,可是并没有完。 赵氏的父亲赵瑰被贬至地方,武则天特别下令要常乐公主跟随驸马赵瑰前去地方。 母亲不会无缘无故处置赵氏和常乐公主,尤其常乐公主还是父亲的姑姑。李宸想来想去,觉得这事情应该是父亲在放大招,如果他不默许,母亲对常乐公主和赵氏再不满意,也不敢这样。 既然是父亲默许的,李宸并不想再去深究母亲在其中到底是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只要父亲在,母亲是不可能大权独揽的,也不可能不经过父亲的首肯,就直接处置父亲的亲人。 ☆、第067章 :洛阳惊|变(十) 李宸生了一场病,惹来了不少长辈的关心。 临川公主进宫与武则天拉家常,自然也是免不了要看望一下李宸。 上官婉儿特别来到凤阳阁,“临川长公主进宫来探望公主,皇后殿下让婉儿前来引领公主前去清宁宫。” 李宸听着愣了愣。 说起来,李宸对父亲的兄弟姐妹最有好感的是城阳公主和临川公主。城阳姑姑是父亲的嫡亲妹妹,李宸对城阳姑姑的感情十分亲近,而临川公主李宸则是敬重比较多。 临川公主并不是长孙皇后所出,但她在太宗的诸位公主当中却是让武则天最为欣赏的一位,两人感情也颇为融洽。 临川公主文辞出色,不仅写得一手好字,也十分擅长绘画,尤其擅长佛教绘画。她下降的驸马周道务,是当今的检校右骁卫将军,从太宗时开始,便是十分受器重的武将。不论是太宗时期还是如今李治时期,但凡有战事,都会派周道务点兵镇守边疆。临川公主夫唱妇随,但凡丈夫为国出征,她便相随出行,夫妇二人一心为国,不论是在朝廷还是民间,都是一段佳话。若是平常无战事,周道务在长安,临川公主也并不以公主之尊,对夫家之事不管不问,相反,她对待自己的家姑晨昏定省,视同生母,平常对待周家众人,也宽厚随和。 长安的老百姓说起这位长公主,无不翘起大拇指称赞,堪称是当时妇女的楷模。 临川公主平常很少到宫里来走动,如今却到宫里来,李宸很难不跟常乐公主被母亲指定要跟随赵瑰一起去地方的事情联系起来,然而也不见得。 母亲和父亲又要去洛阳了,听说这次太子阿兄也会一同前去。 李宸是很想跟着去,但是父母说她大病初愈,不能再舟车劳顿,让她安心在长安城里待着。父亲为了哄她,还答应说可以答应她任何一件只要不会触及他底线的事情。 李宸听到父亲的话,心里飞快地拨弄着小九九,父亲说了可以允诺她一件事情,她得把这个事情记得,不能轻易用掉。于是,就爽快地点头,答应了留在长安。 李宸去了清宁宫,母亲和临川公主正在说话,李治也在。 李宸过去,拜见了父母,又对临川公主行了拜见长辈的礼。 临川公主如今已经年过五十,言行自带一股行云流水般的端庄娴静。 “永昌可好些了?”临川公主关注地看向李宸。 李宸脸上挂着甜笑,“多谢姑母关心,永昌已经好了。” 李治说道:“我与媚娘过几日便到洛阳去,她在宫中虽然有众人照拂,但若是阿姐时常能进宫看她一看,我倒也放心一些。” 临川公主笑了起来,说道:“哪儿的话,永昌在宫中,什么也不缺,太平也在宫中陪着她,又有什么不好?” 李宸脸上挂着笑容,说道:“父亲和母亲都说姑母的绘画栩栩如生,永昌想跟姑母学习。”其实李宸的话并没什么意思,她也并不是要去学绘画,她只是出于想让长辈高兴的角度,随口说一句而已。 临川公主有些愕然。 武则天笑瞥了李宸一眼,说道:“永昌。” 李宸眨了眨眼,然后走到母亲身旁,嘟着嘴:“好嘛,我知道自个儿没有绘画的天赋。” 武则天有些哭笑不得,转头看向临川公主,叹息着说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瞒阿姐,宫中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也是有些心力交瘁。永昌生病的那阵子,我的心好似是被刀子刮着一般的疼,是我疏忽了。她才好了些,安阳又闹腾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我本想惩戒她一番,谁知看守的人竟如此粗心大意。前几日,太子还说对安阳稍作惩戒让她知错能改便好,不该对安阳如此严厉关进女牢的。” 说起英王妃赵氏之死,临川公主心中并非是没有触动的。兔死狐悲,常乐公主被武则天下令要跟随驸马赵瑰去地方这种事情,临川公主心中也并不是没有自己的观点。只是说来说去,不外乎那句话,最是无情帝王家。 大概赵瑰和常乐早就让人诟病的地方让圣人想要收拾他们了,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可要收拾他们夫妻,何必还要将安阳纳为英王妃? 临川公主想到赵氏成为英王妃后的一系类举动,再联想到从前常乐公主对武则天倚老卖老的态度……于是便温声与武则天说道:“谁也没想到此事会变成如今这般的,太子日后也定能明白,身为一国之母,若是连家务事都理不清,何以母仪天下?你也有你的难处。” 李治闻言,笑了笑,却说道:“不论是一国之君,还是一国之母,家务事若是理不清,便是做得不够好。”说着,他忽然叹息了一声,“最近一年是越来越有力不从心之感,国事如今算是井然有序,可家事却开始理不清,不论是我还是媚娘,都该要反省了。” 武则天闻言,脸上的笑容微凝了下。 临川公主:“……” 李宸:“……” 李治抬手揉了揉额头,与临川公主苦笑着说道:“我也不瞒阿姐,近日来我头疼得厉害,有时候几乎无法处理政事。我昨个儿想了想,倒是想提前传位给太子,我当个太上皇也没什么不好。” 武则天嘴角微微一凝,随即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李宸见状,心中咯噔一声。 临川公主笑着说道:“当年父亲一门心思想要打败高丽,可终究不能,徒留了一个遗憾。到了你这会儿,圆了当年父亲要征服高丽的愿望,今年还打败了新罗。虽然俗话说人无完人,但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天下之大,谁家没个一两件家务事理不清,那又有什么好稀奇的?犯得着你这么职自责还要退位的么?” 李治笑着说道:“这有什么不可以?这大唐的万里江山,我总归是要交给太子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我既然已生有心无力之感,提前交给他也没什么不可以。若是太子当真登基,我与媚娘还是太上皇和太后,他有任何困难,我们尚能拉他一把。” 李宸抬眼,瞄了瞄母亲脸上的神情,母亲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表情滴水不漏,看不出来任何情绪。 可李宸心里,却升起了一股浓烈的不安。这种不安,让她觉得周遭的不确定性瞬间升到了最高,李宸忽然想反悔,她不要父亲答应她什么事情,她想待在父母身旁。 是不是每个人在察觉到有危及降临或是有大事发生的时候,都会本能性地寻找给自己最多保护的人? 临川公主又跟武则天闲聊了几句家常,后来奉上了一副佛教绘图给武则天,武则天看了,十分喜欢,又将不羡园制造的顶级茶饼赏了一堆给临川公主。 就在临川公主好武则天拉家常的时候,李宸与父亲一起到了大明宫的花园中散步。 如今才是春天,池塘里的荷叶长了出来,却不见荷花。 李宸和父亲走得累了,两人便在荷塘边上坐着,看着池塘中的一池荷叶。 父亲近日来憔悴了不少,两鬓都已经生出了华发,而眉间露出一道皱褶,看得李宸心里微微一酸。 她有事没事找话说地跟父亲说话:“如今荷叶已经长了出来,不如让尚食局摘了新鲜的荷叶,做个荷叶饭尝尝?” 李治闻言,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不答反问:“永昌,你有什么心愿?” 李宸一愣,脱口而出:“我希望父亲平安康泰,万年无事,我们一家人可以永远这样在一起。” 李治眉目间染上笑意,“除此之外呢?可还有什么心愿?” 李宸侧头,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瞅着父亲,“难道我说出心愿来,父亲会让我如愿以偿?” 宠女儿宠得没边儿的李治笑了起来,反问:“但凡是父亲能办到的事情,何时没让你愿望成真?” 父亲这话是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只要是她所希望的,只要是父亲能做的,都替她做了。李宸想了想,语气带着几分俏皮,“我想以后可以自己选驸马。” 李治闻言,眉头一皱,“胡闹!” 李宸撇嘴,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回答。但是她也不气馁,第一次说的时候父亲可能以为她是一时任性,但如果第二次、第三次以致于以后的无数次心愿都是这个,父亲一定会答应她的。 李治和武则天三天之后,就离开了长安东行洛阳,与他们一同前去的还有太子李弘。 半个月后,洛阳传来噩耗,太子李弘在合璧宫绮云殿猝死。 太子的死讯报到长安大明宫时,李宸和太平正在东宫之中与太子妃煮茶。得知太子之死,李宸手中的杯子掉落在地,应声而碎,破碎的瓷片和茶水都溅了一地。 如同太子年轻的生命,瞬间便已灰飞烟灭,让人猝不及防。 ☆、第068章 :暗潮汹涌(一) 上元二年四月,李宸十岁。 太子李弘猝死于洛阳合璧宫绮云殿,举国同悲。 李宸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太子妃裴氏得知太子死讯那一刹那时的表情了,因为她自己完全也是懵的。她早有太子阿兄会死的觉悟,可是一旦面临,她发现那并不是她面对魏国夫人贺兰氏和英王妃赵氏的死那么简单。 那个温润如玉的端方君子,他笑起来会像春日的暖阳一样温暖,他心怀梦想,梦想着有一天这个国家的每个子民都可以活得有尊严;他胸有沟壑,情牵百姓,笃信仁爱可以治国,因此每做一件事情,都想到会给百姓带来怎样的改变,虽然有时候显得过于理想主义,但他确实一直在成长。 在大唐子民的心中,他们的皇太子殿下确实是个仁德之人。 李宸见到母亲的时候,她那无论何时何地都仪容端庄的母亲与他对视的一瞬间,什么都没说,只是幽幽叹了一口气。而父亲的双鬓已经染上了灰白。 李宸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母亲为了太子李弘的死,确实很难过,亲自为他誊抄经文,为他祈福。李宸去向母亲请安的时候,母亲每次说起李弘,眼圈都是红的,“我一想到这些年来,对弘儿的辛苦养育,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心里便是一阵阵的痛。” 李宸和太平静立在旁,也红了眼睛,谁也没有说话。 可两个月之后,之前太子李弘的家令阎庄莫名其妙被指控触犯律法,被处死。来龙去脉李宸并不清楚,只知道阎庄是阎立本的侄儿,因为阎立本当时是宰相,因此便进了东宫当太子的家令。以都惊动了武则天来说,阎庄的案子应该是重大案件,应该由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一同审理。 张缓缓静立在李宸身前,低着头,轻声汇报:“阎庄的案件绕过了大理寺丞狄仁杰。” 李宸微微一怔,点头,“还有呢?” 张缓缓是当初在不羡园时,陆夫人拨给李宸的侍女。她可能自幼在宫外长大,为人也颇为伶俐,记性也好,竟然比杨枝甘露两人更能跟宫里的宫女们打成一片。有时候许多八卦和小道事情,李宸都是从她那里得知的。 李宸见张缓缓容易跟人打成一片,后来干脆也不用她侍候了,每天就让她出去跑腿儿聊天。 张缓缓是个会聊天的人,也知道哪些事情是公主想知道的,哪些事情或许是公主需要知道的,从能从不同的宫女嘴里得到不少信息,当然到了李宸这边的时候,通常是一件事情都有好几个版本,李宸也不在意,就那么听着。 张缓缓继续说道:“阎家已经将阎庄从族谱中除名,应该是害怕被牵连。” 李宸:“我晓得了,你下去吧。” 张缓缓退了下去,李宸却坐不住了。阎庄是阎立本的侄儿,阎立本生前对这个侄子是十分偏爱的,而且此时竟然绕过了如今的大理寺丞狄仁杰。 阎立本对狄仁杰有知遇之恩,如今虽然阎立本已经去世,可阎庄出事,按理说狄仁杰不会视而不见。而且太子阿兄去世已经两个月,灵柩也回了长安在恭陵安葬,阎庄身为太子家令,向来也安分守己,又怎会无端端就触犯了律法,触犯律法还能绕过大理寺? 李宸不敢再想下去。 虽然感觉自己很怂,但是此刻除了怂,她也并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即便是事情弄个明白又能怎么样? 知道母亲在其中到底是加害者还是其他的角色又能怎么样? 太子阿兄是接受正统儒家教育的人,心有仁爱,但儒家向来是反对女人干政的。太子阿兄的死,有没有让担心大权旁落的母亲松一口气? 皇权之下,即便是母亲也真是为了太子阿兄的去世而伤心难过,甚至为他誊抄经书,其中有多少是门面功夫多少是出于真心? 李宸没办法忘记当初父亲说想要提前传位给太子阿兄时,母亲那微变的神色。 自从阎庄出事绕过大理寺从快从严处死后,李宸甚至觉得后世说太子李弘并不是猝死是完全有理由的。当年她那个尚在襁褓中的长姐,真的是被母亲掐死的吗? 李宸觉得自己钻进了死胡同里,怎么也出不来。 她第一次意识到死亡,是三岁之时魏国夫人贺兰氏被母亲毒死的时候。 她记得那时候七孔流血的魏国夫人躺在床上,她问母亲:“阿娘,贺兰姐姐怎么了?” 母亲说:“贺兰姐姐要去南海拜观音了。” 不论是什么说法,总归就是归于尘土,从此这万丈红尘的悲欢离合,全都与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毫无瓜葛。李弘也是,他年轻的生命戛然而止,无论如今是母亲为他誊抄经书也好,父亲追封他为孝敬皇帝也罢,这些事情,这些身后名,对他有任何意义吗? 并没有。 李宸想起近日来身体和精神都不怎么好的父亲,犹豫了片刻,便带了茶具去长生殿找父亲。 李宸去的时候,母亲也在。 两人正在说大理寺丞狄仁杰的事情,狄仁杰此人,由阎立本推荐,一直深得母亲和父亲的赏识。而母亲正在与父亲建议,将狄仁杰调到御史台,担任御史中丞。 李宸拜见了父亲和母亲,武则天见女儿过来,便知她是想来陪伴李治,好让他不要过于伤痛劳累。 武则天爱怜地摸了摸李宸的头,笑着问:“又带了茶具过来要与父亲一起喝茶吗?” 李宸笑着点头。 李治将手中的折子放下,看向如今已经亭亭玉立的小女儿,笑着说道:“许久没喝过永昌煮的茶来,媚娘,先别急着回清宁宫吧。” 武则天笑着点了点头。 李宸分别为父母分了两杯茶,茶面上是用汤花分成的寿字,李宸将茶端给父亲,那双黑亮的眼睛迎着父亲的视线,神情认真地说道:“愿父亲身体安康,万寿无疆。” 李治迎着女儿的视线,心里微微一酸,太子李弘去世至今才两个月,他一向对太子寄予厚望,如今太子猝死,他心中如何能不伤痛。 逝者尸骨未寒,可国不可没有储君,半个月后,便要重新册立李贤为皇太子。 李治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都深埋在心底,他接过李宸端给他的茶,打趣儿着说道:“永昌终于懂事了啊。” 李宸见父亲有些强颜欢笑的模样,便端起了蛮不讲理的骄横模样,她轻哼了一声,依偎在母亲身旁,“阿娘,永昌一直都很懂事,对不对?” 下巴微扬,三分倨傲七分撒娇的模样,可爱又动人。 武则天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那双眸子含笑看向李治,说道:“主上觉得她可是一直很懂事?” 李宸有些不满的嘟着嘴,将母亲的手拉了下来,“阿娘为什么要问阿耶?阿耶肯定会说我天天想着他的收藏,怎么算是懂事?” 李治闻言,终于笑了起来,瞥了李宸一眼,好笑又无奈地问道:“你也知道自己天天惦记着父亲的收藏品不懂事啊?” 李宸撇了撇嘴,额头抵在母亲的肩膀,咕哝着说道:“才不是不懂事呢。只是阿耶收藏的东西实在太好了,我看了便喜欢,我也不愿意天天盯着父亲的收藏啊,可我就是忍不住怎么办?” 说着,她自己还苦恼了起来。 武则天侧头看了李宸一眼,好气又好笑。又看向李治,帝王深锁的眉头稍微舒展,看向小女儿的眼神只带着温情和宠溺。 在帝王家中,父母对子女的爱最纯粹的或许便是对女儿的爱了。 帝王也会偏爱他的儿子们,可总有一日,他的皇位会传给儿子,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帝王和儿子们都存在着政治权力上的博弈。李治对太子李弘,确实是当成未来的帝王来培养。在李弘年轻的生命中,已经有过九次的监国经历,后来晋州地震,还让他与狄仁杰一同到晋州视察,政治经历已经相当丰富。 李治对李弘一直都很满意,那时候他跟临川公主说想要提前传位给太子的时候,也是真心实意的。可事后觉得自己失言,大概也是真心实意的。 毕竟,若果李治真的退居幕后,当了太上皇,那么父子也会变得十分微妙。 是相互牵制还是皆大欢喜? 如果太子没有猝死,一直在储君的位置上,他会不会等不及了想要父亲赶紧传位给他? 而李治身体每况日下,虽然有心放权,在放权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太子的势力坐大会对他手中的皇权造成威胁? 李宸觉得不论对儿子还是女儿,李治都是一个好父亲。他对儿子们寄予厚望,给他们足够的爱,但也十分严厉。这从当年李贤和李显斗鸡,王勃作诗助兴而导致王勃被逐出沛王府便能略见一斑。可父亲心中大概也是担心他的儿子们会为了皇权而自伤残杀,因此对这些事情特别敏感。 相比较而言,女儿就简单得多了。 李治对两个女儿,只管宠,宠得没边儿,宠得要星星不给月亮,要什么给什么。原因无他,大概是因为他不必担心女儿日后对皇权有什么威胁。对武则天而言,也是这样的道理。 ☆、第0699章 :暗潮汹涌(二) 上元二年六月份,在前皇太子李弘去世后两个月,李治册立二皇子李贤为新太子,大赦天下。 在下诏册立新太子之后,帝王李治找来大理寺丞狄仁杰,在长生殿密谈了一个多时辰,谈话内容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李宸陪着父亲在大明宫的荷塘赏莲花。 荷叶轻轻,白莲皎洁。 初夏的微风,带着淡淡的莲香。 李治屏退了左右,和李宸一道在荷塘中间的水榭中吹着风,喝着茶。如今李宸煮茶的本事是越来越好了,就是花样比较多。来自后世的李宸总觉得所谓茶这玩意儿喝得舒服就好,有时候太过讲究矫枉过正也不好,但她喜欢用汤花在茶面上玩各种图案和字,因此也乐此不疲。 她分了一杯茶给父亲,茶面上是一个乐字。 李治接过她送上来的茶,笑问:“这是何解?” 李宸随口胡诌:“留人间多少爱,迎浮生千重变。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缘是劫。” 李治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好个别问是缘是劫。” 李宸低着头,将手中的茶具放好,也端起了一杯茶慢慢喝着。水榭之中,只有她和父亲。放眼望去,周围有什么人,他们能看得一清二楚,同样的,她和父亲做什么,别人也能看得十分仔细,只是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永昌,你想念你的大阿兄吗?” 因为如今李贤成为了皇太子,李治在和李宸说起李弘的时候,已经不再说他是太子阿兄。 李宸听到父亲的话,抬眼看向他。 父亲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 七年前,父亲也曾在太极宫的荷塘边,问她:“永昌,你想念魏国夫人吗?” 当时李宸对魏国夫人也没什么感觉,因此听到父亲说想念魏国夫人的时候,原本对魏国夫人的唏嘘也荡然无存,觉得居然魏国夫人居然敢跟母亲斗,简直就是嫌命长,她不倒霉谁倒霉? 如今七年后,父亲问她是否想念太子李弘。 李宸将手中的杯子搁在了桌面上,轻声说道:“想念的。” 李治叹息着伸手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太子在洛阳猝死,他到场的时候,武则天正抱着李弘已经冰冷的身体痛哭失声。这个他和武则天的嫡长子,天生仁爱,可惜从小就多病。 御医说太子是猝死。 李治所写的诏书,也确实承认了太子是猝死的说法。 太子猝死并非是不可能,他从小就多病,可前去洛阳前在长安还好好的,怎的在路上就开始生病?即使是生病,看着也并不严重。太子前脚去绮云殿处理政事,后脚便有人惊慌失措来报,说太子忽然四肢抽搐,无法呼吸,猝死在绮云殿。 早上还好端端的人,怎么说没就没有了呢? 就像当初的魏国夫人一样。 魏国夫人的事情他并没有深究,不代表他心中没数。同样的,如今即使是他对外承认太子猝死的一说,也并不代表太子就是猝死。 因此李治找了狄仁杰到长生殿密谈。 期间谈论了什么,除了当事人,旁人一概不知。 外界各种猜测各种议论,从前事事都想弄个明白的武则天,却不见前来询问此事。 李治面沉似水,太子家令阎庄出事的时候,他风疾病犯,正在用药。案件绕过了狄仁杰,如今早已定案,即便是另有内情,也无法让阎庄死而复生。但凡事总会留下蛛丝马迹,李弘是不是猝死,阎庄是不是真的牵涉其中,即便是越查牵扯越广,即便到最后没有真凭实据,为了大局也只能将所有的猜测都烂在肚子里,也是不一样的。 谁也不是傻瓜,更何况是身为帝王的李治。 太子去世后,李宸去看过裴氏。昔日的太子妃在太子李弘死了之后的那一个月,整个人像是失去了阳光的鲜花,毫无神采。如今慢慢缓过来了,昔日端庄温雅的女子,却多了几分寂然之感。 李宸和太平看得心酸无比。 李弘猝死,并未留下任何后代。 而裴氏也不可能放出宫了,她的余生都会在后宫里度过。 “我从前觉得阿嫂很幸运。”正在和李宸回凤阳阁的太平忽然说道。 李宸微微一怔。 “可我如今发现我们比她幸运得多。”太平续道。 李宸想了想,觉得太平说的确实不错。身为公主,比这些后妃是要幸运得多,身为公主,只要不是犯了谋反的罪,谁倒霉都不会是公主倒霉,怎么也连坐不到公主头上来。即便是驸马没了,也还有下一轮芳菲。 太平见李宸有些心不在焉的,就让自家阿妹回去歇着,这两个月,谁的心情都不好。 大阿兄猝死,整个宫里都笼罩在一股低气压里。 这时,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在天际响起,将径自出神的李宸惊了一下。 接着,便是哗啦啦的声音,雨从天降。 李宸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走到外面的廊道上。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有的打在树叶上,有的落在地上,瞬间被大地吸收。 李宸望着外面白茫茫的景色,半晌心情才平复了下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李宸想,这样下去,母亲会赶尽杀绝的。李宸心中总是不可避免地涌起一股深深的不安,对她来说,母亲对权力的野心让她如同在虎穴中一般,如今父亲尚在,所以还能压制母亲。 若是父亲去世呢? 李宸静静地站在廊道上,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狂风吹来,树枝摇曳,而站在廊道上的小公主衣带被吹得扬起,好似下一瞬,她也会被风吹走似的。 舒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公主,雨太大了,不如进去休息?” 李宸看到舒芷,眼前忽然一亮。 她怎么能忘了父亲拨给她的舒晔和舒芷这对兄妹! 舒芷被李宸的眼神看得一怔,呆呆地看向李宸,“公主?” 李宸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对啊,怎么能忘了舒芷呢。父亲说过,这对兄妹会对她言听计从,母亲估计也使唤不动他们。 这么一想,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瞬间变得有些轻快起来。 李宸并没有真要舒芷去做些什么,她只是问了一下舒芷,她如今对后宫的事情了解多少?这后宫的宫女之中,是否处处都是母亲武则天的眼线?听说近日来武三思频繁出入后宫去向母亲请安,那个长袖善舞的上官才人有没有私会过武家的人? 舒芷有些诧异地看向李宸。 她一直以为这个被圣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年龄都是长到狗身上去了,心里是不会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无论是谁,只要她一直是在顺风顺水的环境中长大,或许会嚣张野蛮,但一般而言,不会有那么多的心机。 尤其是在武则天的主持下,后宫诸多妃嫔行为规矩,从来没有谁敢挑战皇后殿下的权威来勾心斗角,而来宫里就太平和李宸两个公主,圣人对她们只怕宠得不够,因此向来也没有旁人来跟她们争风喝醋。 当初李治将舒芷和舒晔拨给李宸时,这对兄妹觉得公主确实是早慧,通透得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何时可以蹭鼻子上脸,何时要夹着尾巴卖乖。 但也只限于这样看圣人和皇后殿下的脸色而已。 舒芷一直认为备受宠爱的小公主,是不可能会卷进政治权利的漩涡的。即便有可能卷入,顶多也只可能是她的出降是政治利益的需要,这样而已。 三天之后,舒芷给了李宸一个后宫的人物的本子。 人物关系图上倒是没什么,只是李宸发现不论是哪个宫哪个殿里的人,都有和清宁宫的宫女交情比较好的,包括东宫,当然,也包括她的凤阳阁。 “这些是某与阿兄从前执行任务所得,只是一部分,某这几日与兄长梳理了一遍,都只是明面上的关系。”舒芷站在李宸跟前,含蓄地说道。从前她与兄长在暗卫系统中时,也执行过这样的任务,但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她与兄长试图向从前的伙伴了解更新一下这些情况,但直接向圣人负责的暗卫不可能透露。 或许……他们还会将小公主在注意皇后殿下势力的事情报告给圣人。 但那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事情了,舒芷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地想道。 李宸默默地将本子合上。 只是一些明面上的关系已经交叉成了一个很大的网了,而暗地里,还有多少人是母亲的眼线? 母亲在后宫有一个强大的情报网,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双眼。 李宸想起那天父亲与她在荷塘的水榭之上煮茶的时候,父亲屏退了左右,可他们在做什么,谁都能一目了然。然而看得见而听不见,暗中留意父亲的人,心里有没有很失望? “上官才人未曾与武家的人私会,每次接触,均是武承嗣兄弟进宫向皇后殿下请安的时候。” 李宸沉吟了片刻,问舒芷:“你觉得凤阳阁中,哪些人会出卖我?” 舒芷:“……某不知。” 李宸闻言,笑了笑,是她问得太过天真了。 皇权之下,能有几人能真正有过忠心耿耿? 在后宫之中的生存之道,应该是像上官婉儿那样识时务,左右逢迎才是王道。 李宸侧头,又问:“我父亲曾与狄仁杰密谈了一个多时辰,你与舒晔都是我父亲挑选培养,你可能猜到我父亲的心思?” 舒芷呆了呆,似是犹豫又似是思考。 李宸也十分好耐心地等着。 半晌,舒芷说道:“或许,是为了太子猝死之事。” ☆、第070章 :暗潮汹涌(三) 或许,是为太子猝死之事。 舒芷的话让李宸心里微微一震,虽然父亲表面上承认了太子阿兄是猝死的说法,但其实心中也是有怀疑的。 李宸低头看着手中的这个本子。 舒芷的话说的含蓄,但她也不是傻瓜。不论是父亲和母亲,各自都留有一手呢。 李宸抬眼,看向室外。原本的滂沱大雨已经变小,黑压压的天空也开始变得明亮。她过去心里一直在害怕,害怕跟母亲作对,也害怕有朝一日亲情四面楚歌。 可是害怕没有用。 该来的还是要来。 她的力量虽然很微薄,可是如今还有父亲在。 李宸不知道在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她从后世而来,后世对父亲的评价是昏庸、懦弱。可当她真正成为父亲的女儿,心中会情不自禁地为了自己的父亲而骄傲。 在她心里,父亲情牵天下,勤政爱民,是一个充满了人文关怀的帝王。除非是身体实在支撑不住,否则都是亲自主持政事,何来的父亲的权力已被母亲架空一说? 后世说父亲不好的已经太多,导致如今的李宸想到父亲时,心中也是忿忿不平。 或许,也因为与母亲相比,父亲的爱更纯粹些,因此李宸在情感上是倾向于父亲的。 不论太子李弘猝死的真相如何,李宸想,她都希望从此她的兄姐们都能平安。 不求多意气风发,但求苟全性命。 李宸想,或许,自己是能办到的。 从前沉迷于古琴的李宸,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又疯狂地爱上了练字。母亲武则天的飞白书朝内闻名,可李宸不爱临摹母亲的书法,却偏爱临摹父亲的。 李宸缠着父亲要了一堆字帖,自己回到凤阳阁里有事没事就临摹,临摹完了之后,也不留着,一把火就烧了。 李治也不知道他的小公主莫名其妙地将他平常练的字帖抱走是几个意思,那些字帖放着也是放着,既然她喜欢,李治干脆让人将他从前的字帖也搬了出来,有的甚至还是他幼时太宗陪他练字时的字帖。 李宸多多益善,父亲给她多少,她就拿多少。 武则天见状,也是一头雾水。 她问李治:“主上,永昌怎的忽然之间如此沉迷于临摹您的字帖?” 李治看着他让人整理出来的字帖,也是不解的模样,但笑容却温柔而宠溺,“谁晓得,但她想要,我便让人整理了出来。” 武则天见李治那模样,笑叹了一声,“主上,您这般,会将她宠得无法无天的。” 帝王扬了扬眉,“即便是无法无天,大唐也容得下她。”言下之意,是打算就这么一直宠下去的。 李治一直不知道李宸要他的字帖是要做什么,这个小女儿向来心思通透,不论是想要做什么,都不曾给他惹过麻烦,因此他也就乐得她要什么就给什么。直到有一天,李宸当着他的面誊抄了一页佛经。 李治:“……” 李宸临摹的字,与他的亲笔字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李宸将手中的毛笔一放,一脸快来夸我的神情。 李治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自己的父亲与晋阳,晋阳从小就喜欢临摹父亲的书法,一手飞白书临摹得与父亲的亲笔字真假难辨。可惜晋阳年纪轻轻便夭折了,让父亲为她的夭折伤心难过,整整几个月食不下咽。 有那么一瞬间,李治觉得眼前的李宸的面孔与当年晋阳的面孔重叠在了一起。 “唔……这只是雕虫小技而已,阿耶不必太惊讶。”李宸的语气显得很轻描淡写,可脸上的神情却不是那么说的。 李治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想从这儿讨什么东西?” 李宸十分义正言辞,“阿耶怎么能这么想永昌,我来是为了向您展示我这几个月下的苦功夫的!” 李治正想夸她几句,又听到她说—— “其实也没有想要什么,永昌就是觉得前几日南方的藩国进贡的莲花笔洗十分好看。” 李治默默地将到了嘴边的夸奖吞回了肚子,有些莞尔地瞥了李宸一眼。 李治从前就一直偏爱这个小女儿,不怕她要求多,只怕自己给的不够。他想无论是他还是武则天,都只认为李宸是被他们捧在心尖上的一粒明珠,浑身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却不刺目,从小就备受宠爱因此长大后只需要无忧无虑地当着她的小公主就足够了。 直到三个月前,他发现她正在利用他拨给她的两个暗卫在查宫中的人物关系。 李治想,或许自己一直忽视了这个女儿的聪明与敏感。 这时,李宸又走到父亲的身旁,伸手拉着他的衣袖,摇啊晃啊的,撒娇着说道:“这可是我和阿耶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的。” 李治扬眉,“若是你冒充父亲的字去做坏事,岂不是十分糟糕?” 李宸一脸的无辜,说道:“我若是到了要冒充阿耶的字去办事之时,事情不是十分糟糕便是十分紧急。而且,我又没有阿耶的印章,谁会信我?” 李治笑了笑,这件事情算是答应了下来。虽然他心里十分想像当年的父亲一样,拿着女儿临摹的字拿到大臣面前,让他们分辨一下到底能否看出来谁真谁伪。但既然女儿这么希望跟父亲有个小秘密,他也随她高兴。 但是李治并没有问李宸为什么会想要查宫里的人。 谁的心中都有一把尺,量度着什么事情要问什么事情可以不问。李治忽然之间,对这个女儿升起了一股期望,他想知道这个从小就被他捧在手掌心中长大的小女儿,是否当真如同他所想的那般聪明通透。 前皇太子李弘去世,埋葬在恭陵。 新的皇太子李贤搬进东宫,雍王妃旁氏成为了太子妃。 有人离开就会有人到来,所有的事情都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李宸和太平相约了一起去看裴氏,裴氏正在一个靠近掖庭的宫里居住,奴仆不多,都是从前贴身伺候她的几个侍女。 那天阳光明媚,裴氏怏怏地躺在榻上,脸色苍白。 她生病了,从李弘下葬了之后,她就开始生病,一直都不见好。 李宸和太平一直都很喜欢裴氏,见她生病,很担心,每天都去看她。 裴氏笑着跟她们说:“我没事,很快会好的,你们不用担心。”可她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差。 李宸和太平又来看裴氏,裴氏半躺在榻上跟她们说话,“其实我最喜欢太子笑的样子了,每次他笑的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会有人笑得这样好看,那样温暖。” “御医说你很快会好起来的。”太平看着裴氏的模样,红了眼圈。 裴氏抿了嘴笑,伸手拍了拍太平的手,轻声说道:“前些天侍女跟我说,皇后殿下向圣人建议,让宫中的女官们每年都可以见一次宫外的亲人,等我好了,便可以去见一见我的父亲。可我昨晚梦到了太子,我想,我是见不着父亲了。” 李宸一愣,看向裴氏 裴氏迎着李宸的目光,笑道:“从前父亲与我说,人在一起的缘分都是天注定的,若是时间到了,即便是希望再多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也是不可能的。我昨个儿梦到了太子,自从他去世之后,我就没有梦到过他,可昨晚我梦到他了,心中十分高兴。我想或许我们很快,便又能在一起了。” “胡说。”李宸笑着坐在榻旁,这时侍女奉上了汤药,李宸接过,亲自喂裴氏喝药,她看着裴氏苍白的脸色,刻意用较为轻快的语气,打趣儿般地说道:“阿嫂,父亲和母亲都十分关心你的身体,亲自过问御医你的病情和用药情况,你可争点气,不能他们白操心一场。否则,他们两位还得气得呼呼的,板着不日取你狗命的脸给御医看,御医心里也苦。” 正在喝药的裴氏闻言,被逗笑了。一笑却笑出了一大串咳嗽,刚喝下去的药都咳得吐了出来。 太平:“……” 李宸:“……” 裴氏靠在床头,喘息着说道:“嗯,我会争气的。” 李宸看着裴氏放在薄被外的手,忍不住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在这样算是热的天气,裴氏身上盖着薄被,可手都是冰冷的。 李宸:“阿嫂,阿兄不在,我们每个人都觉得不习惯,你如今也是不习惯而已。当你习惯了,便会好起来。” 裴氏闻言,已笑道:“永昌,从前太子与我说,若是日后他还要纳妃,我当如何。我笑着与他说,若是他纳了新妃,我自然要祝贺太子与新妃感情融洽。” 李宸无言语对,虽然她明白裴氏这么说,十分符合这个时代所谓的后妃坤德,但如果是自己,是断然不会这么说的。 “可那不过是骗他的而已,若他另纳新妃,我心里一定会希望他和新妃过得一点也不好。”裴氏微微笑着,声音却低了下去,“可如今他没有另纳新妃,他只是离开了。他离开了之后,我过得一点也不好……” 一旁的太平没听清楚裴氏说什么,凑过来低下头去,温声问道:“阿嫂,你说什么?” 可是裴氏已经体力不济,睡着了。 李宸:“……” 李宸和太平对视了一眼,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屋里。 太平说:“我也想阿兄,可他再也回不来了。阿嫂怎么办?” 李宸默默无语,咔嚓咔嚓地咬着刚才顺手捏在手里的带壳核桃。 太平吓了一大跳,连忙将李宸手里的核桃拍掉:“阿妹,你做什么?” 李宸:“……我就是心里难过得慌,没注意。” 太平无奈地瞪了她一眼,然后牵着她回去凤阳阁,“别难过,母亲说了,个人有个人的命,旁人都操心不来。” 李宸想,确实是操心不来。 裴氏为人端庄温雅,即便痛苦,也悄然寂静,不会打扰旁人。 半个月后,裴氏病逝,陪葬恭陵。 ☆、第071章 :暗潮汹涌(四) 四个兄长当中,李宸最喜欢的,是二兄李贤。 李宸觉得二兄的位置,有点尴尬。他先前的时候并不是嫡长子,因此母亲对他寄予的期望不如李弘高,他又不是幺儿,在他之后有李显和李旦,后来还有两个小公主。 李宸觉得这古代的小男孩是很难养的,她的大阿兄李弘从小那是特别不好养,三天两头就在生病,即便是成人之后,也是身体多病。可李贤就像是一个特例,李宸从小到大就没见李贤生过什么病。 她的二兄好像是把几个兄弟没有的健康都补在了他身上似的,大冷天他穿得不比人多也不见他打个喷嚏,文治武功样样都好,颇有父亲青年时候的样子。 大概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是雄心壮志,想要干一番大事业的。 成为新太子的李贤,如今与东宫的官员为后汉书作注,父亲得知他的举动,赞赏不已,唯有母亲,脸上的神色悲喜莫辨。 李宸也并非是觉得二兄这样不好,她只是觉得锋芒不露不如韬光养晦。 可如果是她在太子的位置上,又不见得会比二兄更会处理这些事情。韬光养晦担心会让父亲失望,锋芒毕露又会招来母亲想要收拾他。 父亲和母亲,权衡之下,自然是父亲比较重要。 毕竟,太子要接的,是父亲的担子,而母亲即使是天后,父亲也愿意让她与天皇并尊,但那也是父亲赋予她的权力而已。 李宸心中既然有了要保全几个兄姐的念头,自然也是没歇着的。她将如今的局势来来回回分析了个大概,觉得要替二兄扳倒母亲的可能性为零。而且很有可能是他们还没扳倒母亲,自个儿就被母亲套住了,想要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 想到这儿,李宸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仪凤元年的这一年,边境特别不安定。先是纳州僚人侵犯边境,接着又是吐蕃侵犯河州,一次不成,又来第二次,反反复复总之就是不安定,大唐的将士为此疲于奔命,真是想骂娘的心都有。 父亲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年夏天的时候风疾犯得还特别厉害,只能躺在榻上静养。听说父亲为此还招来了大臣秘密商议,说如今他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不如将皇位让给天后,让她来主持朝政。 大臣听了,连忙制止。 古往今来,只见过皇位父传子,从未见过是夫传妻的,更何况如今国有储君,若是圣人当真要禅位,也该是传位太子,怎能传位给天后呢? 李治一听,也是这个道理,于是作罢。 李宸得知这个事情,扬了扬眉,没有说话,当然也没有她说话的分。 一个月后,李贤将注好的后汉书献给父亲,李治见了,心情大悦,赏赐了李贤一堆东西。同时,朝廷内外对太子李贤的才学也十分赞赏,称赞李贤才思敏捷、文韬武略,是大唐之福。 父亲今年四月份就到了九成宫,李宸太平等人也陪同父亲在九成宫里住下,大概是等过完了夏天再回大明宫。 九成宫坐落在杜水之北的天台山,青山绿水,一派明媚秀丽的风光。 李宸很喜欢傍晚的时候与父亲一起到山间走走,听山间溪水叮咚,看天边晚霞醉人。 李治的风疾,最怕夏天,夏天的九成宫天气凉爽,并无酷夏。因此他的身体也好了许多,也有精力来主持朝政了。 李贤的后汉书献给李治之后,李治对这个新立的储君十分满意。李贤从小就聪明伶俐这个是有目共睹的。今年春天李治东行洛阳的时候,留李贤在长安监国,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首次监国竟丝毫不比前太子李弘之时逊色,他的身体比李弘好,又年轻,浑身好像是有着使不完的劲一样,在政事方面表现让人大为赞叹。 这天李治正好闲暇,便带着李宸到外头去散步,出门的时候恰好李贤前来汇报政事,李宸瞪着眼睛,跟自己的二兄说:“除非你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不然不许打扰。” 李贤哭笑不得。 唐代的帝王家族,私下的时候并不像后世的帝王家族那么多繁文缛节,李治自从让武则天当了皇后之后,虽然依旧是个多情帝王,但如今留在身边的皇子公主都是他和武则天的孩子,更是没那么多礼节。 李治淡瞥了李贤一眼。 李贤连忙笑道:“也没什么急的事情,儿只是过来向父亲请安。” 李治一边领着李宸往外走一边与李贤说道:“我正打算与永昌到外头走走,你也一起来吧。” 李贤站在原地,看着父亲走在前面,而他那看似文静的阿妹跟在父亲身后,没走几步,就回头朝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调皮又可爱的表情。 李贤忍不住低笑出声,大步追了上去。他心里头很不合时宜地想起后宫里喜欢养小狗的妃嫔,也是每天傍晚时分的时候,便带着狗出去溜达。 只是美人溜的是狗,父亲溜的是……永昌? 李宸要是知道此刻李贤心里头在什么,大概是不管他是不是太子,也要上来跟他干架的。 李治的风疾要说好了,那是并没有好的。即便是这么闲暇放松的时候,,熟悉的头痛感还是会翻上来。这时,听到李宸在旁数着那些她看来有趣的事情会好很多。 “阿耶,你看前面的那只鸟儿,挺着个大肚子,在那里慢悠悠得踱着歩,也不怕人。”说着,她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贤闻言看过去,只见那只鸟黑色的翅膀白色的肚子,胖乎乎的,那溜溜的眼睛黑得发亮,它歪着头,那有些天真无辜的鸟眼瞅了一眼他们几个凡人,然后模样像是十分不屑地展翅飞走了。 看向父亲,父亲李治神色放松,嘴角挂着一抹笑意。 而此时李宸也不知道是看到前方有什么好玩的,跑了过去。 李贤见状,连忙叮嘱道:“阿妹,山间土地松软,你别乱跑。哎,当下脚下青苔。” 李宸被他老妈子一样的德性弄得有些无语,回头不悦说道:“阿兄你别大惊小怪好么?我与阿耶天天来,也不见有事。” 李治有些莞尔地笑了笑,偏头看向太子,状似随意地问道:“听说你母亲送了两件礼物给你。” 李贤闻言,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 母亲确实是送了“礼物”给他,分别是《少阳政范》和《孝子传》,不外乎是他当了太子以来,许多表现不尽如母亲的意,因此喜欢玩文字游戏的母亲便送来了两本书,拐着弯来斥责他不懂得为人子女。 李贤是个年轻人,而且是个十分聪明的年轻人。 聪明的年轻人总是容易心燥血热,想要大展拳脚。 即便是从小就在宫廷长大的李贤,见惯了权力斗争和勾心斗角,也不例外。 父亲立他为太子后不久,竟然萌生了要将帝位让给母亲的念头,他心中不可能毫无触动。 父亲为什么要传位给母亲? 母亲在父亲跟前,说了什么? 是他这个太子不够出色,父亲不满意吗? 刚立为储君的李贤被父亲的举动砸得有点懵,他从小好像就是被母亲放养的孩子一般,因为上有兄长,下有幼弟。 母亲刚登上后位时,兄长被立为太子,她又生下了三弟李显。三弟小时候身体并不好,跟太子阿兄有得一比,曾经病得御医几乎都要准备放弃自己的颈上人头,向圣人说臣无能了。只是后来李显奇迹般地好转,那时的母亲还要树立一个贤妻良母的形象,既要安抚父亲这边的亲人也要照顾好太子和幼儿,自然也就没有李贤什么事。 后来又有李旦和两个阿妹,特别是自从太平和永昌出生后,父亲对两个小公主那是爱到心里去了,见到两个小公主好似心都要化了一般。 母亲对子女的心思又分了大半到两个女儿身上,尤其是永昌,生个小病发个烧,母亲都亲自带在身边,生怕有半点闪失。 说起来这几个兄妹,李贤心中有时候也是会吃味的。因为他从小到大,压根儿就没体会过被母亲溺爱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如今登上储君的位置,他勤勉为政,时常与东宫的官员在一起讨论政事,生怕让父亲失望。 后汉书献上去给父亲,父亲十分高兴,可母亲却不高兴了。 李贤心中也并不是不忐忑,但如今进退维谷,好似怎么做都会有人失望。 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 李贤斟酌了一下,觉得还是让母亲失望比较好。 他收到母亲送来的《少阳政范》和《孝子传》时,心中一个咯噔,但也就是咯噔一下而已,并未想着要因此而掀起多大的风浪。 一则他已经让母亲不满意了,这种事情自己压下去就行了,何必再让父亲操心。 他没想到父亲原来已经知情了。 ☆、第072章 :暗潮汹涌(五) 李治停下脚步,双手背立在后,没有再说话。 李贤看着父亲,心里头有些不安。 百行孝为先,无论如何,他也不想跟母亲闹出什么大的动静来。而且李贤和他所有的兄弟一般,大概是见惯了母亲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一面,因此对母亲总是有一股又敬又畏的心情。 李治却没责怪李贤什么,只是淡声说道:“你若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可以与父亲说,若非万不得已,别与你母亲拧着来。” 李贤点了点头,“多谢父亲,儿明白。” 李治侧头看向李贤,沉吟了片刻,随即又说道:“贤儿,你今天之所以在储君的位置上,并不是因为你比谁特殊比谁更有能耐,而是因为你姓李。你要做什么由不得你选择,你的出身注定了你此生要背负的大部分事情。” 李贤抬眼,望向父亲。 李治望着远处的山色,不徐不疾地说道:“但你可以选择一条怎样的路来实现自己肩负的责任,其他的事情你不必有太多的顾虑,只要父亲还活着,总是有能耐为你扫一扫这路上的障碍。” 李贤一怔,近日来藏在心里的疑问和那莫名其妙的委屈涌上了心头,他想问父亲如果他路上的障碍是母亲呢? 父亲先前又为什么会想传位给母亲? 李贤那一言难尽的神色落在李治的眼里,他心底不由得暗叹一口气。 他并非是不明白李贤的心结,但当初李治提出要传位给武则天,那是真心实意的,如今安抚李贤所说的话,也是真心实意。 他与武则天并尊了这么多年,对武则天的才能他是十分信任的。如果是传位给武则天,那么他依然也还是天皇,只不过是将政事全数交给武则天主持而已,他手中依然有权力,而且夫妻本为一体,李治认为由武则天掌权或许比太子掌权更好。 只是后来的时候,大臣的反对提醒了他。 国有太子而不传位,反而要传位给妻子,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更何况,前太子李弘的死因至今尚且一个谜团,他的嫡长子,当真是猝死的吗?如果不是,那么他又是怎么死的?为何李弘猝死的时候,只有武则天在场? 一个又一个的谜团,李治既信任武则天的政治才能,也不信任她的野心仅限于此。 先前病得昏头转向,如今缓了过来,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幸好大臣及时制止了他的决定,否则日后若是自己不幸先走一步,日后谁能让一个已经尝过皇权滋味的人将手中的权力放出来? 但无论怎么说,李治这些年来和武则天算是从一个战壕里爬出来的,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武则天确实提出了许多为国为民的好建议,而且多年来母仪天下,受四方百姓爱戴,李治心中虽然无法对她全然信任,但也并未因此而想要将分到她手中的权力收回来。 李治心想,再也不可能有任何一个女人像武则天这样在他心中占有这么特殊的位置了。 就在这时,李宸绕了回来:“阿耶。” 李治回过神来,跟李贤笑道:“贤儿,你很聪明,可有许多事情如今对你来说是难了些,但你要沉得住气。” 他当年从登基一路走过来,初始之时手中也并无实权,父亲为他安排的四个顾命大臣将他压得不能动弹,只能指哪打哪儿,他就像是扯线木偶一般的功能。可他从小就沉得住气,他一直在等待机会将那威胁皇权的势力一把拔除,直到武则天出现,他开始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李治作为帝王多年,对枕边人骨子里对权力的追逐并非是毫无感觉。但他想,他的皇后便是翻了天,日后也只是居住在后宫的皇太后,手中有权力可以牵制帝王,但那又怎样?她也会年老也会生病,她身为皇太后,难道还会与自己的亲生儿子斗个你死我活? 李宸听着父亲的话,眨了眨眼,瞅瞅父亲,又瞅瞅二兄李贤,好奇问道:“什么难了些?” 李治笑道:“没什么,说日后想要为你选个好驸马,难了些。” 李宸:“……”她有那么好忽悠吗? 李贤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岔开话题:“你在山间乱跑什么呢?没事别乱跑,山间小虫也多,万一被咬伤了,可不好。” 李宸将他的手打下来,忍住想要吐槽的冲动,当了太子的二兄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碎嘴男的?! 事实证明,成为太子的李贤不止变成了碎嘴男,他还变成了一个……有特殊爱好的人。 李宸跑去九成宫太子下榻的宫里,发现李贤的宫里有一个长得十分清秀的男侍从,此人言行举止毫无身为侍从的自觉,趾高气扬,眼睛都恨不得长到头顶上的感觉。 李宸进去的时候,那个男侍从正在指挥两个侍女将摆放在厅里的两株装饰用的植物搬走,“哎哎哎,你们小心一点,别弄坏了,那可是太子殿下很喜欢的盆栽。” 见到李宸,先是一怔,随即脸上堆满了笑容,“拜见永昌公主。” 明明是清秀的少年,李宸莫名其妙地在人家身上感受到了所谓妖里妖气的狐狸精感觉。 一个男狐狸精? 李宸被自己丰富的想象力震住了。 李宸对眼前的这个侍从无甚好感,皱着眉头摆了摆手,话都没说,示意他免礼。 青年抬眼,看向高度才到他肩膀的永昌,自作聪明地说道:“太子殿下正在与官员们商议政事,永昌若是要等太子殿下,怕是没两个时辰好不了。” 李宸对自作聪明的人向来反感,横了他一眼,“我是来找太子妃的。” 青年一愣。 李宸看都懒得看他,转身就走。然而走了两步,她内心稍微挣扎了一下,就回头,看向那个青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连忙回答:“回公主的话,某叫赵道生。” 赵道生? 李宸扬了扬眉,没到往心里去,带着舒芷去找如今的太子妃房氏去了。 一直充当是背景墙的舒芷在李宸身旁轻声说道:“赵道生是太子殿下在宫外时旁人送给他的,太子殿下对他已经宠信了半年多,导致他在太子东宫当中肆无忌惮。” 送男人给李贤? 李宸想了想,登时汗颜。还是那句话,达官贵人的这些事情在长安城,就算是不吃饭不睡觉地说,说上个十天半夜估计也说不完。 李宸不是傻瓜,她当然明白旁人送了个青年来给二兄,用意是什么。 到了如今这年头,这些达官贵人,功勋之后,都流行猎奇找刺激了,真是混账。 李宸去找房氏说话,状似无意地说道:“我适才见到一个高高瘦瘦的郎君,长得十分清秀,乍一看,那眉目好似比小娘子的相貌还要精致些。” 房氏闻言,笑道:“你说的那人便是赵道生吧?” 李宸:“阿嫂晓得?” 房氏点头,却无意多说:“晓得。” 李宸想了想,觉得房氏不愿意说那个赵道生也不奇怪,换了是她也不想说丈夫的那点混账事,说来伤人又伤心,何必呢? 但是李宸一想到二兄竟然与这些人混在一起,忽然就觉得二兄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如今他和母亲的关系空前紧张,母亲正在等待时机揪他把柄,他便是这么大刺刺地将自己的把柄交出去么? 李宸想找茬在李贤跟前嚣张一回,将他训个狗血喷头。可如今李贤不在,李宸想着自己先前还在为二兄思前想后,想着在如何在他和母亲之间的矛盾不可协调前,想出个应对母亲的策略来。 可如今一看,她思前想后地要帮兄长从母亲设的的局里拉出来,可二兄就跟鬼迷心窍了一般,忙着将自己的把柄递给母亲。 那赵道生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皇室勋贵之家,豪门大宅的,里头难以启齿的事情多如牛毛,玩玩也没什么了不起。 李宸也确实认同这个说法。可他们谁都不是皇太子。 身为皇太子,德行十分重要。 赵道生的事情若是到了母亲跟前,肯定得给二兄按个不怎么好的名号,然后继续就要开始查。一个人一旦要接受别人的调查,那是没麻烦也得有麻烦。 李宸想到这儿,就觉得脑仁疼得慌。 于是这天,李贤见到李宸的时候,见她瞪着眼睛,神色十分不满。 李贤登时一愣,随即关心问道:“永昌怎么这般气鼓鼓的?” 李宸说:“你宫里的赵道生十分讨厌,让他给我倒杯茶还笨手笨脚的,我的手差点被他烫伤了。” 李治有些反应不过来。 李宸:“我被气死了,一怒之下,让他去当粗使了。” 李治更加愕然了,“为何?” 李宸本想轻描淡写地将此事翻过去,可想了想,觉得这事没法翻。 于是她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说道:“阿兄贪图新鲜是一时痛快了,可若是有一日有人想要弹劾你,直接奏报朝廷说你沉溺于声色,耽误正事,你要如何?” ☆、第073章 :暗潮汹涌(六) 李宸的问话,让李贤一怔,他的目光带着几分审视地望向自己的妹妹。 李宸迎着李贤的视线,十分坦然。 “二兄,许多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你呢。”李宸轻声提醒。 李贤沉默。 其实他们都心中有数,皇太子的私生活怎样,其实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即便是当年父亲执意要立母亲为皇后时,也不过是大臣一句此乃圣人家事,何必过问他人,便将满朝文武的反对声堵了回去。 可如今的李贤,并不是圣人。他只是个新立的储君,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东宫盯着他,想要在他身上做点什么文章出来。 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个从骨子里追逐权力的母亲。 他宠信一个男子的事情,若是被捅到了母亲跟前,不知道该要出什么幺蛾子。 李贤有些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苦笑着说道:“不论是谁盯着我,都不比一个人盯着我有分量。”母亲对他的不满,让他举步维艰。 李宸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并没有安慰他。 任何安慰,都是徒劳的。 身在帝王家,最终是免不了要踏上一条争权夺利的道理。有时候即便你不争不抢,也不见得不会被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 如果李贤像是李显那般无心向学,斗鸡走狗,李宸认为母亲是不会花什么心思的。可无论是前太子李弘,还是如今的皇太子李贤,都是朝廷上下都十分称誉的储君。 这对母亲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李宸想了想,其实历史上母亲要毒杀太子阿兄李弘和逼死李贤,也是有理由相信的。 父亲和母亲的几个儿子,最优秀的便是李弘和李贤,弄死了最优秀的,剩下的一个李显算是政事斗争中的窝囊废,而李旦一天到晚就懂得以柔制刚明哲保身。 能成气候的都死了,不成气候的活着十个八个也不顶用。 不管怎么说,李贤身边的赵道生是被找茬的李宸弄去当粗使了,后来李宸听到舒晔回报说赵道生不安分,还找着机会去李贤跟前晃悠。 李宸默了默,接着吩咐舒晔:“将他弄到外面去,外头多的是地方适合他待。” 舒晔领命,转身就将赵道生送走了,世界那么大,既然他喜欢伺候人,那么也多的是风月场所让赵道生可以去。 李宸觉得从二兄当了太子之后,日子就没有一天是真正意义上的平静。 好不容易李贤这边私生活上的问题解决了,父亲这头又来了十万火急的军报,吐蕃来犯。 吐蕃就像是一只打不死的蟑螂,三天两头就惦记着大唐的物产丰饶,屡败屡战。 李治十分生气,将军报一扔,“岂有此理!”三月份的时候吐蕃才来犯河州、芳州,现在又来。 李治是不想打仗,谁想打仗呢?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每打一次仗,国库就得搬空不少,百姓的徭役也要增加。 可人家都跑到家门口来撒野了,这架是不能不打的,于是点将出兵。 李宸看着父母都十分忙碌,父亲忙国事忙缓和母亲和二兄明显紧张的关系,母亲得了上官婉儿这么个能人之后,后宫里的事情很多已经放手让上官婉儿去做,眼下母亲也是在忙着政事忙着跟太子李贤明争暗斗。 到九成宫避暑在李宸看来,是一件十分美好惬意的事情。 毕竟,她是头一回跟着父母到九成宫来。 可如今一看,避个暑都有这么多闹心的事情,实在也是让她无语凝噎。 太平如今已经长成个姑娘模样了,十三四岁的少女,水灵水灵的,那一转身、一回眸,都带着少女独有的韵味。 李宸见了自己的太平阿姐,都得感叹一句,真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美得不要不要的这天晚上,太平约了自己的阿妹一起去看星星看月亮畅谈诗词歌赋人生理想。 “我问过母亲了,我们下个月就回长安大明宫。”太平坐在窗台前,双手托着下巴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笑意盈盈地跟李宸说道。 李宸眨了眨眼,神情有些依依不舍:“啊?下个月便回去啦?” “你喜欢这儿?这儿虽然是个避暑的好地方,但总比不上长安。而且你这么久都不曾去不羡园看,莫非不想知道陆寺丞在煮茶这门功夫上又弄出什么新花样来么?” “煮茶这功夫有无新花样都无所谓,喝得舒服就好。你瞧我平常煮茶给父亲,哪有那么多的门门道道,父亲不也喝得十分高兴?”李宸笑着说道,想了想,随即凑近太平身旁,贼兮兮的带着几分神秘地问:“阿姐这么想会长安,莫非是长安有你想见的人?” 太平侧头,看向李宸。 原本她还十分坦然,可李宸笑得总是十分微妙,笑着笑着还扬了扬眉,一副你想什么我都知道的神情。 太平默了默,没有跟阿妹一般见识,呿了一声,然后抬头……看月亮。 李宸却笑着伸手推了推自家阿姐的肩膀,追问:“阿姐,是不是嘛?” 太平摆出一副此人说什么我一概听不懂的模样,李宸见状,嘻嘻笑着凑近太平,然后在她耳旁悄声说了两句话,太平先是一怔,随即转身,那双明亮好看的眼睛里充满了生气,硬是板着脸轻斥道:“你再胡说,我可要生气了啊?” 李宸有恃无恐,早就看穿了阿姐在她跟前是只纸老虎,不止没有闭嘴,还笑盈盈地说道:“阿姐别生气嘛,就算你不想薛绍表兄,我也会想的啊。薛绍表兄自从出宫之后,总能找到许多好玩的小玩意儿来给我们。上次他给我送的小毛球真好玩,小鹦特别喜欢,把那毛球啄了个稀巴烂!” 灰鹦鹉的爪子很能勾东西,嘴巴又硬,不止咬人的时候疼,也毁物不倦,把它所能接触到的东西又是抓又是啄,通常遭它毒手的东西都没好下场。 太平:“……什么时候你能管管你那只灰不溜的丑鸟?!” 李宸反驳:“什么丑鸟?明明是神鸟,小鹦可神气了。” 太平看着自家阿妹,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一下,然后说道:“那神鸟有没有告诉你,李敬业又拒绝了跟裴家的亲事啊?” 李宸一愣,她到了九成宫就十分愉快地将李敬业抛诸脑后,如今想起来,当然也没有觉得愧疚。她只是有些惊讶,她和李妍熙玩得那么好的关系,关于李敬业的事情她都还不晓得,太平却已经都知道了。 太平成功地将李宸的注意力转移了,十分满意,于是心情颇好地继续说道:“他倒是聪明,说如今吐蕃来犯,边境不宁,所谓先国而后家,男儿应该先思定国安邦,助圣人平定四方后,才有心思考虑终身大事。话说的冠冕堂皇又让人无从反驳,还能为自个儿博得好名声。” 说起来,李宸就十分汗颜。因为到了九成宫之后,她的许多心思都放在了二兄李贤和母亲身上,对李敬业,她是几乎没怎么想起来的。 李宸对李敬业的亲事没有太大兴趣,她比较有兴趣的是阿姐远在九成宫,是怎么对长安里的事情这么了解的,都算是长安通了。 于是,李宸问长安通太平:“阿姐,你是怎么晓得这事儿的?” 长安通太平默了默,回道:“唔……是薛绍表兄告诉我的。” 李敬业和薛绍等人都是儿时的玩伴,平常一得闲就聚在一起兄弟长兄弟短,兄弟间没什么事是彼此不了解的。 李宸闻言,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太平想法设法想带跑话题,到最后居然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太平被笑得恼羞成怒,干脆凑过去使出杀手锏,挠李宸的痒痒肉。 姐妹俩嬉闹着,被太平挠得已经快要求饶的李宸,忽然眼角看到天空一道拖着尾巴的彗星从天空掠过,“阿姐,看,流星!” 太平回头,恰好看见个彗星的尾巴,“什么流星?那是彗星,民间俗称扫把星。天上出现彗星,那是不好的事情。” 李宸:“……” 她一时兴奋,忘记了俗称扫把星的流星在这年头,是不祥的象征。 彗星出现,接着她的父亲大概就是撤离正殿,减膳撤乐,征集百官来讨论政事了。 其实李宸对这些事情,已经是从一开始的目瞪口呆到如今的习以为常。 太平仰头看着紫黑色的天空,有些忧心:“彗星出现,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李宸默默无语,心想若当真彗星出现就有不好的事情发生,那后世动不动就预报说有流星雨那可怎么办?李宸对这些事情的吐槽都仅限于内心,表面上她是十分淡定的。 七月彗星出现,八月青州海水泛滥,严重影响当地百姓生活。 李治安排人前去了解情况上报,接着九月份一行人等便浩浩荡荡地回了长安大明宫。 才回去没两天,就没什么好事发生,不知道打哪儿来的谣言,说当今太子并不是皇后殿下嫡出的儿子,而是李治当年和韩国夫人勾搭上时,韩国夫人暗度陈仓生的孩子。 ☆、第074章 :暗潮汹涌(七) 说起来,李宸对父亲并没什么不满意的。 父亲和韩国夫人母女的那些破事儿,在李宸眼里看来也不痛不痒。前有阿翁太宗收了兄弟的妻子,后有李隆基纳自己的儿媳妇为妃,大概是因为唐朝皇族有游牧血统的缘故,他们对这些事情也不怎么在意,李宸觉得她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可如今有人拿李治和韩国夫人过去的事情来做文章。 大明宫的人都晓得,永昌公主在宫里走动的时候,都是十分低调的,一般情况下不会打扰旁人。可就是李宸这个低调的习惯,让她在大明宫的花园里听到了几个采花的宫女低着声音七嘴八舌地在交流最新八卦—— “大伙儿都说太子不是皇后殿下的亲生儿子呢。” “太子是在皇后殿下和圣人去祭拜先帝昭陵途中出生的,那时候皇后殿下已有身孕,若是其中没有文章,又怎会大冬天的跑去昭陵昭陵?” “嘘——可别胡说,当心隔墙有耳。” “这事儿在后宫都传遍了,说不定早有风声传到皇后殿下那儿去了,若是假的,早该有禁令了。” 说起来,李宸带着杨枝甘露在花园里走,动静虽然不大,但还不至于让人察觉不到。可偏偏李宸远远地看见这几个宫女聚在一起,又想起最近张缓缓给她说最近后宫里头的谣言,便抬手制止了身后杨枝甘露的举动,她悄然无声地上前几步,就听到了这几个宫女正在说什么。 李宸面无表情地听着,这时,一个宫女回头,看见李宸正站在理她们不远的地方,大惊失色,手中的花掉了一地,连忙跪下,“永昌公主!” 其余几人见状,也连忙跪倒在地。 李宸冷冷地看着她们:“是谁给了你们这样的胆子在宫中也敢这么口无遮拦地造谣?” 跪在地上的宫女瑟瑟发抖,一个劲地认错。而其中一个胆子比较大的宫女抬起头来,看向李宸,“永昌公主,婢子的主子是上官才人。” 李宸闻言,笑了,“哦?上官婉儿是吗?你的主子是上官婉儿,然后呢?” 那名宫女登时语塞,上官才人从前是永昌公主身边的红人,如今又是皇后殿下身边的红人,她想着报了上官婉儿的名,或许能逃过一劫,谁知永昌公主根本不吃这一套。 李宸笑得有些漫不经心,语气不重却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你是觉得如今上官才人是皇后殿下身边的红人,你便可以将她抬出来压我了,是吗?”说着,她的小脸一板,冷声吩咐身边的甘露,“将她们全部送去掖庭,我要她们从此都不敢再胡言乱语。” 甘露点头领命,目中有些同情地看向跪倒在地上的几个宫女。她们家公主说话含蓄,但是她常年跟在公主身边,对公主的心思是十分明白的。掖庭局的女令管着那么多罪臣家里的女眷,心肠是很硬的,公主说让她们从此都不敢胡言乱语,怕且掖庭局的女官得令之后,转身便将这几个人毒哑了。 什么事情不好说,非要说太子李贤的事情。 几位皇子当中,她们家公主和如今的这位太子殿下的感情是最好的。 李宸将甘露留下,便带着杨枝前去清宁宫了。 李宸心里很明白,如果没人放任,后宫之中是断然不会出现这样的谣言的。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这么明目张胆,分明是背后有人。 谁都不是傻瓜,放出太子不是皇后亲生的这种谣言对李贤没有任何好处,正常情况下,要立国家储君,首选的便是帝王和皇后嫡出的儿子,当年没有生下儿子的王皇后便包养了李忠,立他为太子。后来武则天当了皇后,李忠就被废了,另立李弘。如今说李贤不是武则天所生的,不外乎是说他不够格当太子而已。 母亲在后宫之中情报网那么发达,早该知道这些谣言了,可她却一直不闻不问。 李宸甚至觉得这些谣言是母亲让人放出去的。 这样的谣言对母亲而言,不痛不痒,她要是生气震怒,后宫这类的谣言早该销声匿迹了,哪来那么多大胆的小宫女在背后议论纷纷? 去到清宁宫的李宸皱着眉头跟母亲生气地说道:“我来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胡言乱语,听得我十分生气,我便让甘露将她们全部送去了掖庭局。” 一旁帮武则天捶肩膀的上官婉儿闻言,有些诧异地看向李宸,说道:“她们是在说什么,竟让公主将她们送去了掖庭?” 在上官婉儿的印象当中,李宸有脾气,有时候也会赏下面的人一顿排头,但她对下面的人在一众贵主当中,算是宽厚的,从未听说过她会为了旁人的胡言乱语就将人送去掖庭局。上官婉儿从掖庭出来,知道里面是个怎样藏污纳垢的地方。 李宸听到上官婉儿的话,笑了笑,说道:“说起来,还有一个宫婢说她是在你手下做事的呢。” 上官婉儿一怔。 李宸自认没有母亲那么高的段数可以将后宫玩转,于是她采取了一个看起来比较横冲直撞的方法。她不像李贤,李贤是谣言的当事人,他当上太子之后,与母亲的关系也日益紧张,如今谣言出来,他既不能来问母亲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又不能跑去问父亲你当年和韩国夫人到底是有过什么破事,怎么会有人认为我是韩国夫人的儿子? 李贤是早就知道这些谣言的,听舒芷说近来太子殿下在东宫动辄因为心情不好而发作底下的人。李宸想了想,觉得如果她是当事人,大概也是心里窝火不安却无计可施。 但现在李宸不是当事人,她是母亲的女儿太子的阿妹,俗话说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还不让她表现得两边都心疼啊? 于是李宸直接跟母亲武则天告状,她确实是为这些谣言十分不高兴。 “阿娘,这些宫女实在是太无法无天,二兄向来对阿娘恭敬孝顺,又是太子,您这些年来对几位兄长含辛茹苦,哪个又会不是您的心头肉?那几个宫女在采花时,竟然在说当年阿娘怀着二兄时,好好的怎么不在后宫待产非要去祭拜阿翁。” 武则天闻言,抬手,让身后的上官婉儿不用替她捶肩膀了。 上官婉儿见状,停下动作,静立在一旁。 武则天看向李宸,“竟然有这样的事情?” 李宸点头,十分言辞义正:“可不是,这些宫婢实在胆大妄为,若不严加处罚,日后是不是看到我和太平阿姐也要收我们不是阿娘的亲生女儿?皇家血统,岂容她们随意污蔑?”说着,她还顺手告了一把上官婉儿的状,“有一个宫婢,我要处罚她的时候,她还将婉儿搬了出来。” 武则天侧头,看向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连忙低头,轻声说道“皇后殿下,那应该只是跟婢子房中几个有过交情的宫婢。” 武则天微微颔首,看向气鼓鼓的李宸,将她拉了过去,笑着问道:“你很生气?” 李宸抬眼看向母亲,神情十分不解:“难道我不该生气?” 武则天却笑着摸了摸小女儿的头,徐声说道:“不论是你,还是太平,都是母亲所出,不会因为旁人说了两句便会改变了事实。永昌,你也该要长大了,流言蜚语并非是人为便能禁止的,你越是禁令,旁人便越是觉得你其中有□□,否则怕什么?” 李宸却不认同母亲的话,“我不怕流言蜚语,确有其事便是确有其事,若当真有人质疑二兄是否母亲所出,为何不亲自来问母亲或者父亲,而在私下嚼舌根?无规矩不成方圆,若无真凭实据,凭空猜测太子的血统那便是该死。我听到那些宫女私下议论,难道不该罚她们?若是不罚,说不定日后还不止说二兄不是母亲所生,还要说我不是父亲的骨肉,那阿娘的后妃坤德岂不是——!” 武则天闻言,眉头一皱,声音沉了下去,“永昌!” 李宸委委屈屈地瞅了母亲一眼,低下头去:“我又没说错。” 武则天冷冷地瞥了在旁的上官婉儿一眼,上官婉儿的神情也是一言难尽,面有愧色地低下头去。 武则天伸手,将李宸拉了过去,放轻了声音,“永昌,不是母亲要责怪你,你是大唐的公主,该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该有分寸,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适才的话是你该说的吗?” 李宸:“阿娘也说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更何况说的人还是有意的,若是被人信以为真,又不知会生出多少事端来。” 李宸心里也明白,这事情既然已经被她挑明摆上了台面,母亲是肯定要处理的。母亲不处理难道等着她把这事情捅到父亲李治那儿,等着父亲来处理吗?虽然如今父亲的精力是大不如前了,可若此事当真是捅到了他那儿,不论谣言是真是假,母亲也是要落个治理后宫不力的。 果然,母亲似是无奈地扫了她一眼,随即吩咐上官婉儿,“日后宫中若是有人谈论太子出身之事,一律收进掖庭,若不悔改,便让人拔了她们的舌头,以儆效尤!” ☆、第075章 :暗潮汹涌(八) 李宸离开了清宁宫之后,上官婉儿便跪倒在地。 “皇后殿下,是婉儿办事不力。” 武则天垂下双眼,看着跪倒在地的上官婉儿,淡声说道:“这些谣言都传到太子耳旁了,永昌自然也会晓得,不怪你。” 关于李贤身世的谣言,确实是她让人放出去的,无非也就是让李贤明白,他能当太子是因为她是皇后,若有一天,他的母亲不是皇后,他的太子之位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早晚是要废的。 李贤身为太子,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唯一不好的,就是他太聪明,太能干了。 从前的李弘也聪明能干,但身体很弱,时常生病需要在东宫静养,就是这样,武则天也已经觉得李弘的威胁太大了。更何况如今的李贤身强体健,文韬武略,还深得朝野上下的一致好评。 他如今当上太子才多久? 不到两年。 他如今的声望却不比当年的李弘差。 武则天也看过李贤召集文官作注的《后汉书》,心底也承认他确实是个十分优秀的人。若他是一般勋贵人家的小郎君,她也会求贤若渴地提拔他,可惜他不是,他是太子。 即便是母子,他们也注定要为了皇权而角逐。 她想要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早就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觉悟。 上官婉儿看着眼前悲喜不露的武则天,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皇后殿下?” 武则天侧头,看向她。 “公主如今这般,是要帮着太子殿下吗?” 武则天有些好笑地瞥了上官婉儿一眼,“不论是永昌还是太平,向来都极受父兄宠爱,如今听到谣言心中大怒是人之常情,她若是不帮着她的兄长,那便是不合情理了。” 上官婉儿:“公主若是动辄这般——” 武则天微笑着抬手,制止了上官婉儿接下来的话,声音微冷:“婉儿,我对你的才干十分赏识,但有许多事情,你并不了解。在后宫之中,你只需要知道一点就够了,那就是我说什么,便是什么。公主如何,那是我的事情,只要我没说什么,你便不该妄自猜测。” 上官婉儿闻言,低下头去,应了声是。 武则天淡瞥了她一眼,说道:“明崇俨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进宫了。” 上官婉儿登时会意,“婉儿立即让人传信给明大夫。” 武则天笑了笑,不置与否。 李宸离开了清宁宫,恰好遇见太平身边的宫女司棋。 “永昌公主,我家公主说想去东宫看太子殿下的小郎君,问您是否要一起。” 李宸弯着大眼睛,“好啊,阿姐呢?” “公主如今在正在凤阳阁等您呢。” 李宸闻言,便加快脚步回去凤阳阁。 李贤和房氏成婚已经好几年,可房氏一直都没有孩子,李贤还是亲王的时候便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说起来还是父亲和母亲的第一个孙子李光顺,只是生母身份不高,因此并不是太重视。当了太子之后,李贤又封了一个良娣张氏,张良娣也为李贤生下了一个儿子李守礼,如今李守礼是被房氏养着。 李宸和太平去到东宫的时候,李贤的几个孩子都在东宫的西池院里玩耍,太子妃房氏和张良娣都在一旁坐着,而在她们身旁,还有两个大着肚子的女官。 李宸有些莞尔,想从前大阿兄李弘只有太子妃裴氏,两人夫唱妇随、琴瑟和鸣,让人看着就好生羡慕。如今二兄李贤却大反其道,当了太子便将张氏封了良娣,如今又有两个女官怀着身孕。李宸又想起那个被舒晔送走的赵道生,心里不由得叹息,二兄还真是荤素不忌啊。 但这种事情都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李宸还记得自己幼时跟太平躲猫猫蹲在一个角落里,就听到关于李承乾和他最宠爱的同性恋人之间的故事,可惜最后是阿翁太宗棒打鸳鸯将那男宠给咔嚓了,简直就是唐代宫廷版的虐恋情深。 两个小孩子见到李宸和太平,呵呵笑着跑过来喊姑姑。 李宸从小就怕熊孩子,熊孩子一淘气她就想暴走,于是见到两个小侄儿,皱了皱眉,往旁边闪。 李光顺还好,他生母出身不高,虽然有父亲撑腰,可到底不是嫡出的,又不像李守礼那样养在太子妃房中,见到两位公主姑姑,还是会规规矩矩的,虽然规矩不过半刻钟。而李守礼就不一样了,李守礼出生之后,就被房氏过继了,他天天在房氏那里顺心惯了,而且李宸觉得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不是欠了这个小家伙很多钱,反正李守礼见了她就喜欢追着她跑,不怎么喜欢熊孩子的李宸每次见到李守礼都像是老鼠见了猫,甭提那个难受劲儿了。 李守礼扯着李宸的裙摆,“姑姑,姑姑,你抱抱我啊。” 李宸看着那个小家伙仰着头的模样,实在也是挺讨人喜欢的,然而……她很快就想起上次勉为其难抱了这个小家伙的时候,他流了她一肩膀的哈喇子。 李宸板着脸,毫不犹豫地拒绝:“不,你去找太平姑姑。” 李守礼闻言,十分委屈地望着他的永昌姑姑,眼里还抱着一泡泪。 李宸无动于衷,跟他大眼瞪小眼。 然而很快,姑侄俩对峙的场景被一声轻笑打破。 李宸听到笑声,十分不悦地顺着笑声看过去,这一看,就是一愣。 说起来,李宸已经有整整一年多没见过李敬业少年了,当初李敬业讨伐新罗回来,几乎是一路平步青云。可是后来实在发生了很多事情,太子阿兄猝死,父亲风疾病重,接着就是册立新太子,前去九成宫避暑,本来后宫跟外庭就没什么直接的关联,李宸顶多也就是偶尔见见李妍熙,再从李妍熙嘴里知道一些关于李敬业的消息。可真的已经许久没见过李敬业了,一年多不见,昔日还带着少年锐气的男孩如今已经是成人的模样了,一袭官府衬得他器宇轩昂。 难怪裴炎一直不死心,想要将李敬业招为女婿。 都说女大十八变,男大也十八变,那是越变越让人心动了。李宸想,要是五年之后李敬业还是这模样,说不准自己都有心思将他收了当男宠。 俊男谁都爱,就是放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光看也是赏心悦目的。 李敬业迎着李宸的目光,不卑不亢地朝她拱手,“某见过公主。” 而在李敬业身旁,是当今的太子殿下李贤。 能让李贤带进东宫见他的妻儿的,可见李敬业私下与李贤交情是不浅的。李宸想起当年在不羡园的湖上,太子李弘在谈论法律终究是死的,不能一概而论,李宸却不赞同时,李敬业少年迎着清风,与李宸说道—— “公主所言甚是,不过,法律不外乎认清,有时候一味地讲究政策律法,也未必是好的。” 那时候的少年跟太子阿兄一样,对未来充满了不现实的理想。 五年之后,昔日的少年已是朝廷栋梁,追随的人从李弘换成了李贤,不论是谁,都注定了将来他的路会很不好走。 房氏等人见到李敬业,微微一怔,倒是太平见到李敬业,就难免想起薛绍写给她的书信中说起此人的样子,在太平看来,李敬业虽然看着好眉好貌,实则骨子里是只大尾巴狼。 李贤看向房氏,说道:“光顺如今也到了该要学习射骑的年龄,我带李将军来让他看看这孩子。” 房氏微笑着朝李贤行礼,随后又跟李敬业寒暄了两句,便带着张良娣和那两个已经有身孕的女人下去了。 李宸和太平从小跟李敬业就不陌生,特别是李宸,李敬业还是宫中亲卫时,每次她去不羡园李敬业都有随行,更何况他的胞妹和李宸还算是闺蜜。 因此虽然太子妃等人退下去了,李宸和太平却在和李敬业闲话家常。 李宸和李敬业没什么好说的,她欣赏李敬业,觉得李敬业是个人才,因此萌生了让他走昔日英国公李绩的路,当一代名将,安国定邦。于是她设法将李敬业推荐给李治,她做到了,而且李敬业也如她所愿,站在李唐皇室这一边,李宸觉得十分欣慰。除了欣慰,其他感觉一概没有。 相反,太平就显得好奇多了。 她先是问了李敬业当初讨伐新罗时边疆的情况如何,边境的人民如何,然后再慢慢扯到李敬业如今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为何迟迟尚未成家上来。 李敬业沉吟了片刻,然后说道:“我从小在长安城长大,以为天下的繁荣昌盛、喜怒哀乐都在这一隅之间。后来跟刘左相走遍大唐半壁江山,才知世道艰辛,我虽不奢求能像祖父那般为大唐建功立业,但好歹尽自己的一份绵力,才能不愧对祖父。” 李贤在旁闻言,有些没好气,“难道娶妻生子就不能为大唐尽忠了么?” 李宸如同鸡啄米般点头附和,“对啊对啊,二兄说的极是。”语毕,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瞅向李敬业,“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敬业:“……没有。” ☆、第076章 :暗潮汹涌(九) 关于亲事,李敬业确实没有难言之隐,他只是觉得……还没到时候。 年龄确实是到了时候,家中祖母、叔父都认为他该要成家立业了,可他心情还没到时候。他觉得自己尚未准备好要迎娶一个妻子回来放在英国公府。他如今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一事无成的少年了,他跟着刘左相前去讨伐新罗,立下军功,不敢说事业有成,但好歹腰杆是可以挺直了,自己的事情不必旁人过问。 李敬业想,如今边境不安定,吐蕃突厥就像是打不死的蟑螂一般,对大唐虎视眈眈。他承蒙圣人提拔,总得要为大唐做点事情,才能对得起圣人的提携之恩。他既然没有打算长期待在长安,娶个娘子回去放在英国公府做什么? 当摆设吗? 如果这个摆设是安分守己的还好,若是个不甘寂寞的,说不准英国公府会被折腾得鸡飞狗跳。 如今妹妹李妍熙年纪虽小,但也有永昌公主照拂,不需要多个长嫂在英国公府。 总而言之,李敬业觉得如今的自己并不想成家。 李宸并不知道李敬业心里的想法,只是隐约觉得可能李敬业一直不愿意成家跟妹妹李妍熙有关系。大概是这对兄妹从小就相依为命,因此李敬业对李妍熙是疼到骨子里去,也有可能是他担心日后英国公府的妯娌关系不好处理。 李宸想了想,李妍熙比她小一年,约莫过个三、十年,李妍熙也出嫁了。 李敬业该不会是想等妹妹出阁之后,他再娶个娘子回英国公府放着吧? 李宸默默地汗了一把,笑着看向李贤,问:“二兄打算让李将军教光顺射骑吗?” 李贤笑着说道:“若是敬业愿意,自然是有这个打算的。” 李敬业连忙拱手,说道:“太子殿下言重了,我瞧小郎君聪明伶俐,若有名师教导,定有所成,某才疏学浅,恐怕无法担此重任。” 自从前太子猝死后,李敬业和李贤的交往的逐渐增多,但他与李贤的交往,绝不只是为了当太子东宫府中的一名射骑老师。因此听到李贤开玩笑般的话,连忙表明心意。 李贤扬眉,“敬业也不要妄自菲薄,谁不晓得你自幼善射骑,这是我父亲也十分赞赏的。” 李敬业苦笑:“某不敢妄自菲薄,但也没忘自个儿是殿下的手中败将。” 李贤闻言,哈哈笑了起来。近日来他诸事不顺,后宫之中还有关于他并不是母亲所生的谣言出现,此时李敬业前来与他商讨边疆之事,李贤心中是十分高兴的。他与母亲的关系日益紧张,朝中有许多大臣忌惮于母亲,都不会与他交往过密,而此时李敬业毫不避嫌,正说明了这位年轻的将军是站在他这一国的。 李贤说让李敬业当李光顺的射击老师,不过也是玩笑话。李光顺的生母出身不高,李贤即使对这个庶长子再上心也有限,更何况皇室的儿女,向来都是在崇贤馆读书进学,有专门的人负责。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贤已经不爽了好一阵子了,如今难得心情舒畅,便来了兴致。 李贤看向李宸,笑道:“永昌,今日难得闲暇,不若与二兄以及敬业闲坐一会儿,前些日子我得了一套好茶具,可惜东宫无人像你那般精通煮茶之术,我真想着找个时候给你送过去,既然你和太平都来了,便委屈你在东宫为阿兄煮一壶好茶,如何?” 略顿,李贤又说:“对了,待会儿薛绍也会来,他与我说好了今个儿要一起下棋。” 李宸眨了眨眼,看向一旁的太平,只见太平听到薛绍要来,那双好看的眸子瞬间便亮了起来。 她微微一笑,便向李贤点头,“好啊。” 很多事情与其纠结,不如顺其自然。 “公主,最近宫中的人都在讨论明崇俨进宫拜见皇后殿下时所说的事情。”舒芷安静地站在李宸身后,向李宸汇报最近两天宫里的事情。 自从李宸看了舒芷呈上的人物关系图之后,就将凤阳阁中的人调整了一下,她并没有将那些表面上和清宁宫关系颇好的宫女清了出去,反而时常将那些人带在身边。每次舒芷来汇报事情的时候,李宸也不避嫌,但她总能找到一个恰当的地点刚好让她们的动静落在那些人眼里,却又让那些人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 譬如此刻,李宸正在太极宫的湖里游玩,摇撸的是舒晔,在旁边伺候的是舒芷,而其余的人则是在湖边候命。 谁都知道,永昌公主从小就不喜欢太多人围在身边转,因此她要做什么事情,都只会让下面的人将需要的东西准备好之后,只带一两个人在身边。 如今李宸泛舟带着双胞胎兄妹,一个水性好武艺也好,而舒芷则是在上官婉儿还没去清宁宫的时候,就在李宸身边伺候的。上官婉儿成为才人去了武则天身边之后,舒芷成为李宸身边的红人也并不稀奇。 明崇俨这个人,李宸是见过的,长得风度翩翩。他的父亲官至豫州刺史,明崇俨年少时跟着父亲四处走动,曾跟过在他父亲手下的官吏学法术,竟然也能成名。说起来明崇俨也是奇葩,专门喜欢钻研什么法术巫术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古人迷信,对这些法术相术都深吸不疑,明崇俨钻研这些东西,竟也能混出点名堂来。而且明崇俨比一般的术士要更有优势,那就是他会医术。 一个会医术的术士,曾经误打误撞地用偏方治好了一个刺史病重的女儿,于是名声大噪。后来父亲李治听闻此事,便召见明崇俨,觉得此人所学甚广,好似有几分真材实料,后来明崇俨帮父亲医治风疾,竟然真的有所好转,父亲为此对明崇俨的本事深信不疑。 从此,明崇俨的仕途便一帆风顺,如今已是正谏大夫的职位。 李宸对法术相术都不怎么相信,觉得做这种事情的人都是神棍。在她看来,或许明崇俨的医术有几分真材实料,但也是个会点医术的神棍而已。 李宸对神棍一直都没什么好感。 即使明崇俨一直都深受父亲和母亲的喜爱,李宸对他也还是没有好感,尤其是此神棍最近三天两头在父亲和母亲跟前挑拨离间,李宸是巴不得这个神棍一出清宁宫就摔个四脚朝天不省人事的。 因此,李宸听到舒芷说宫中的人在讨论明崇俨跟母亲说的话时,皱了皱眉,感觉这回明崇俨又要出幺蛾子。 李宸看着泛着银光的湖面,问道:“明崇俨这回又跟我母亲说了什么?” 舒芷:“明大夫与皇后殿下谈论事情时,说到太子和两位皇子时,明大夫说太子不堪继承,英王貌类太宗,相王相最贵。” 李宸闻言,冷笑。 明崇俨是个术士,据说精通巫术、相术和医术。一般这种人得到帝王的宠信,便会得寸进尺,对帝王身边的人大肆评论,帝王不管往不往心里去,都不会怪罪他们。而且在大唐,这些术士有着特殊的地位,进出宫里可以不受限制。 明崇俨个死神棍摆明了是母亲那边的人,当然是顺着母亲的心意说话,太子李贤除了私生活容易留人话柄之外,其余各方面都让人称道,而最近李贤的私生活也收敛了许多,实在是没什么再好挑毛病的了,母亲不合适出面挑太子的毛病,自然就是她手下的能臣出马。 太子不堪继承,英王貌类太宗,相王相最贵。 意思是太子李贤不足以当这个大唐的储君,英王李显有太宗的风貌,相王看起来最尊贵,他们都比李贤更合适是吗? 谁不知道英王李显从小就是个不成器的人,天天就懂得飞鹰走狗、喝酒玩乐。要他谈论天下利弊就好像是要了他的命,其他的旁门左道他最在行,前一阵子李宸还听说自己这个不成器的三兄居然将英王府的后花园变成了市集。他让一些奴仆装成是卖东西的小贩子,又让一些人装成是卖东西的人,让这些人在后花园里做买卖给他看,顺利买卖的不行,还要有讨价还价的过程,最好是争得双方都咬牙切齿,要捋袖子干架的那种。 李宸听说了这个事情,也是醉。 至于四兄,李宸已经不想说什么,因为李旦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少年。 舒芷看向眼前的立在船头的李宸,平常的面瘫脸此时难得秀眉微蹙,跟李宸说道:“某与兄长都以为,是皇后殿下授意将明崇俨对太子和两位皇子看相的话放出来的。” 李宸看向舒芷,“何以见得?” “明崇俨自诩能通鬼神,时常借鬼神之事谈论时政,这也十分正常,如果明崇俨没有政治野心,也不会动辄就进宫去。但这些关于太子和两位皇子的话,带着十分明显的导向性。若是没有正合皇后殿下的心意,是不可能外传的。” 李宸闻言,没有说话。舒芷说的是对的,母亲大概还想借由明崇俨的话,来动摇父亲对二兄的好感。自从明崇俨医治父亲的风疾之后,父亲的身体确实有好转,因此对他十分信任喜爱。 母亲和二兄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在父亲跟前,由明崇俨在二兄身上做文章比母亲直接挑二兄的毛病管用多了。 ☆、第077章 :暗潮汹涌(十) 不怕神棍满嘴胡话,就怕神棍长得仙姿翩翩。 李宸在长生殿外见到明崇俨时,心里头的一个念头,接着李宸又在疑惑:但是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天天在散播谣言的神棍,怎么还没人来收拾他呢? 明崇俨是个术士,因此他跟所有的术士都一个样,招摇撞骗。 至少李宸是这么认为的。 因此李宸在长生殿外见到与父亲一同步出殿外的明崇俨时,只满面笑容地拜见父亲,至于对明崇俨,那是眼皮都没掀一下。 明崇俨说:“公主容貌虽不似圣人,时有善举,心怀大唐子民却与圣人如出一辙,实乃大唐之福。” 李宸很是敷衍地牵了牵嘴角。 李治让明崇俨离开,看向他的小女儿,“永昌?” “阿耶,我不喜欢他。”李宸走到父亲身旁,神色有些怏怏。 帝王扬了扬眉,示意李宸与他一同到外面走走。李宸乖巧地跟在父亲身侧,慢慢走向太明宫中的太液池。 “明崇俨颇有才能,平时谈论政事,也言之有物。而且,他的医术也不错。”李治笑着说道。 “他治好了阿耶的头痛,永昌心中对他也十分感激。可一事归一事,他在母亲跟前说二兄不堪继任,又说三兄四兄如何地好,在永昌看来便是在挑拨几位兄长。” 李宸说着,已经和父亲走到了太液池边的小道上,小道蜿蜒,父女俩走在小道上,也不喜欢让下面的人跟得太紧,都让他们在后面很长一段距离慢慢跟着。 李治带着李宸走向通往湖中心的小道,湖心有个小岛,道上建有一个居所,李治偶尔也会去湖上的居所转悠一圈,有时也会让人带上古琴带上笔墨,在湖上的居所偷得浮生半日闲。 其实明崇俨说了什么话,李治都晓得,但他觉得这些术士自以为自己能勘破天机,因此总是喜欢对一些人和事指手画脚,自从明崇俨医治他的风疾颇有成效之后,李治对明崇俨的这些事情,只要不是谋反,帝王觉得都无所谓。 李治笑着与李宸说道:“永昌,太子既然是国之根本,又岂会因为一个人的三言两语而轻易改变?” 李宸跟着父亲一直走到了太液池湖上的居所,居所的一面依水而建,前方是一个大露台,可是没有栏杆,在旁边放着两根钓鱼竿。 父亲带她来是要钓鱼? 李宸有些傻眼,她是不懂如今父亲在想什么。 李治身边的宦官上前熟门熟路地拿出鱼竿,还招人拿来鱼饵,在鱼钩上挂好鱼饵之后,就恭敬地递给了李治,随即又退了下去。 父亲手里拿着鱼竿,撩起衣摆,悠然地坐在一张椅子上,笑着说道:“你要不要钓鱼?” 李宸摇了摇头,“不要。“ 李治侧头,看向如今已经亭亭玉立的小女儿,笑叹着说道:“永昌啊,父亲已经开始老啦。” 李宸:“……胡说什么,阿耶永远年轻,永远是永昌的大树。” 李治笑了笑,看向风平浪静的湖面,“永昌,父亲虽然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可却还没糊涂。明崇俨此人说到底,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我瞧他这般有事帮忙,无事帮闲,也无伤大雅。” 李宸在父亲身边坐下,有些无聊地望着泛着银光的湖面,“常言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即便是说话的人是无心的,还能引起旁人的误会,更何况此人是有心的。自从您册立二兄为皇太子之后,二兄与母亲有时候也会有意见相左之时,如今明崇俨在母亲跟前说出这样的话来,即便他是无心,可我听着,也难免觉得他居心叵测。” 李治回过头来。 李宸迎着父亲的是视线,神色十分坦然。她在母亲跟前或许需要遮遮掩掩,但是在父亲跟前,却少了许多顾忌。 “太子不堪继承,何处不能继承?父亲东行洛阳,让二兄留在长安监国,朝野上下对二兄都称道不已。明崇俨身为正谏大夫,本该慎言慎行,但却在母亲跟前口出狂言,说出太子不堪继承这般的话来,那么以他看来,谁最堪继承?” 李宸打定了注意要在父亲跟前捅明崇俨十刀八刀的,因此所谓顾忌那是一概没有。 在李宸的心中,不论她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父亲都愿意包庇她。 她临摹父亲的字迹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上一阵子父亲在长生殿要写诏令,她一时兴起,便说要代劳,于是出自她手中的诏令字迹几乎与真迹一模一样,连母亲都认不出来。 可父亲也没将她会临摹父亲字体的事情告诉母亲。 李宸觉得自己在父亲面前,是可以无条件任性的。 李宸说着的时候,李治已经钓起一条小鱼了,他也不喊人来,自己将小鱼取下扔在旁边的小桶里,笑道:“那照你看,这明崇俨口无遮拦,该要如何?” 李宸说:“他虽然不能根治阿耶的风疾,但好歹能在风疾发作的时候减轻您的痛苦,我很想阿耶将他赶出长安,从此都不能进宫里来,但一想到您的风疾发作时的痛苦,我又觉得他应该留在宫里。”说着,李宸的眉头皱了起来,十分为难。 李治见状,笑了起来,“永昌啊,可不能这么贪心,想要两全其美的。” 李宸闻言,沉默。 两全其美那么难,她哪敢贪心? 李治又问:“你这般到我跟前来告明崇俨的状,不怕你母亲晓得?” 李宸抬眼看向父亲,咕哝着说道:“我才不怕呢,我就是讨厌他,我不止讨厌明崇俨,我还讨厌除了母亲之外所有的武家人,这些母亲都晓得,但也从来没怪我。” 李治双目带着几分审视地看着眼前的李宸,前段时间宫里有谣言说太子李贤并不是皇后所生,他一直听之任之想看这样的流言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消停,谁知没几日,就听人汇报说永昌公主处罚了几个在花园里嚼舌根的宫女,接着有又到皇后那里告了一通状之后,皇后终于有动作了,下令宫中若是再有此类谣言,一律严惩不贷。 这一年来,武则天和李贤的关系是越来越紧张,李治不是瞎子,但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儿子,他夹在中间也左右为难。在李治的心中,武则天不止是他的皇后,还是他的搭档,他从前既然愿意与武则天一起并称二圣,那心中便是认同她的才华的,也乐意她的才华能为他所用。 李贤是儿子也是国之储君,但在李治心中,觉得李贤再优秀心中再欣慰,李贤和武则天还是不一样的。 武则天再怎样,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她就玩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可李贤不一样,少年热血,若是他东宫的势力过快地发展,以他如今和武则天紧张到一触即发的这种局面来看,李治很难不担心东宫的势力会将武则天的势力全部压了下去,若是那样,那么他手中的皇权也岌岌可危。 皇权之下,总是免不了算计。 即使李治对李贤颇为满意,也有日后自己驾鹤西归后,将这一大片的大唐江山交给他,但那一切都是在他骑着仙鹤飞到西天之后,而不是在他还活着的时候。 谁都知道,太上皇不好当。 当初他的阿翁高祖也是太上皇,结果呢? 父亲虽然对阿翁十分孝顺,可阿翁高祖内心莫非真的愿意当那么太上皇么?当太上皇的滋味真的那么好受么? 李治是曾有过要提前退位的想法,他想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而他改变主意想要到死才传位太子也是真心实意的。 总之,在武则天和李贤两个人的势力当中,李治的势力凌驾于他们之上,他想要做的,并不是要打压任何一方,而是希望这两方势力能相互牵制平衡。 可惜这对母子之间的关系是越来越紧张,李治也在为此头疼着要怎么缓和一下才好的时候,他最小的公主竟然以横冲直撞般的法子跑到她的母亲跟前去,直接将那些看似阴谋的事情挑明了,弄得武则天不得不出面处理。 不止出面处理,还处理得十分体面。 这是李治先前没有想到的。 李宸见父亲一直看着她没有说话,眨了眨眼,整个人凑近父亲跟前,睁着大眼睛,“阿耶,你看什么?” 李治收回了视线,温声说道:“阿耶在看自个儿的女儿长大了啊。” 李宸:“……” 李宸无语了片刻,随即又想起正事来,于是她跟父亲说:“我真的不想在宫中见到明崇俨。“李治闻言,莞尔:“在宫中,他可以进宫不外乎是因为我和你母亲要召见他。永昌,若是你母亲要召见他,莫非你要跟你母亲说,不许他进宫么?” ☆、第078章 :有艳淑女(一) 父亲偏爱明崇俨,是因为他能治父亲的风疾。母亲偏爱明崇俨,是为什么? 大概是明崇俨此人长得好看,能言善辩,又懂得迎合母亲的心意。 比起父亲,李宸觉得母亲对明崇俨的偏爱更多。 李宸默了默,想起这些年来父亲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然而明崇俨这个家伙年轻帅气,虽然是个神棍,但盖不住此神棍愿意为母亲所用。 想着想着,李宸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父亲,因为她越想越觉得父亲头上隐隐约约有一抹绿。 当然,此时的母亲私生活还是十分检点的,大概也就是精神上有些倾向而已。 李宸无限惆怅地瞅了父亲一眼,有些不甘不愿地说道:“若是母亲要召他进宫,我又怎么能阻止?可即便是母亲,也不能阻止我讨厌他。”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李宸还是在想到底有什么办法让明崇俨这个神棍倒霉一把。按理说,这种口无遮拦的神棍,最容易招仇恨了,怎么还没有人跳出来将他暴打一顿。 李治侧头,看着脸上带着十分不甘心的小女儿,忽然问道:“我拨给你的舒晔和舒芷,用得可还顺手?” 李宸不明白父亲怎会忽然这么问,舒晔和舒芷拨给她都好几年了啊,不顺手早该扔了,怎么还会留到现在。 她心中狐疑,但也点头,笑着说道:“很好,他们都十分能干。” 李治又看向她,如今小女儿已经快到他的肩膀高了,当年出生的时候,小小的一团皱巴巴的,只会呱呱大哭。后来会走路学说话的时候,经常便是板着小脸,又十分安静的模样,险些让自个儿以为她是有什么不足之症。 好不容易磕磕绊绊长大了,却又陷入了母亲和兄长的矛盾当中。 心思通透并没什么不好,李治见到女儿这般,心中感觉比较复杂,但却并不失望。想起来,如今她也十二岁了,太平也将要十五岁了。 真是岁月催人老,转眼之间,他的女儿们也要长大了啊。 思及此,李治笑叹了一口气。 李宸听到父亲叹息,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父亲。 李治迎着她狐疑的视线,笑着说道:“转眼之间,你和太平都长大了。也该是要考虑为太平选驸马了呀。” 太平公主年十五,长相端庄美丽,也是到了该要出降的年龄。 说起来,当年英王的妃子赵氏,因为对皇后殿下言辞不恭,关在内室省的女牢中,因为侍卫送去的食物都是生的无法进食,因此赵氏被饿死在女牢之中。 赵氏死后,英王李显的正妃之位也一直空着。当李治和武则天说起太平出降之事时,武则天十分顺手地就将英王李显再度娶妃的事情也提上日程。 太平公主到了要出降的年纪,圣人也在考虑究竟哪家的小郎君能配得上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公主。 朝廷大臣有人欢喜有人愁。 欢喜的是家中儿孙若是能尚公主为妻,那可是天大的机缘,与天家当亲家,那可是无上的殊荣,也意味着从此便是皇亲国戚了。朝廷中一堆想往上爬的大臣们,可都等着这一天呢,都盼望着圣人和皇后殿下能对自家刮目相看。 除了有人欢喜,也有人愁的。谁都知道,公主的长辈可不好当,若是公主像长公主临川公主那般,到了夫家不以公主之尊自居,善待家翁家姑的固然是好,若是像先帝下降给房玄龄之子的高阳公主那般,三天两头上蹿下跳惹是生非,什么官场平步青云那是一概没有,只要能阖家平安已经是要烧香拜佛了。 李宸听到张缓缓说着宫里大伙儿都在传的宫里宫外的八卦时,乐不可支。 她觉得诸位大臣大概都想多了,即便是父亲心血来潮在大臣跟前说要为太平阿姐选驸马,也只是说说,他心中早就定好人选了。 当年城阳姑姑在房州去世,留下尚未懂事的幼儿薛绍,父亲爱屋及乌,将薛绍接进宫中与几位兄长一同在崇贤馆读书进学,其心思不言而喻。 太平阿姐的驸马是谁,母亲都不操这个闲心,反而是一门心思要为三兄李显选个称心的正妃。 李宸觉得自己如今是一听到母亲要帮李显选妃,耳朵就不受控制地支起来,没办法,未来的韦氏是她的心病,李宸打定主意只要母亲看中的人家是姓韦的,一概不论此韦氏是不是彼韦氏,一定得将这门亲事搅黄。 反而是在面对太平的婚事时,她显得十分淡定。 太平在凤阳阁中,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一会儿要出去走走,一会儿又要李宸给她伴乐跳舞,总之就是十分的坐立不安。 李宸见状,扶额笑道:“阿姐,你不要这么心神不定的,父亲肯定不会让你下降到一个你不喜欢的人家当中去。” 太平没好气地横了李宸一眼,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李宸十分不服气,“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我不懂了?就算你不说,我还是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太平见她不服气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嫩脸,李宸不乐意,偏头避开。 太平的手落了个空,秀眉微扬,便笑着将手收了回去,“就算你知道我担心什么又有什么用?我的担心从来就不重要。” 太平脸上的笑容有些复杂。 李宸看着太平脸上的笑容,心里也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身为公主,她们要嫁谁都不是由她们说了算,当年的新城姑姑、城阳姑姑,尚未出降之时在父兄跟前也是极受宠爱,可是她们要嫁谁不要嫁谁,都是由阿翁和父亲定下来的。 李宸从未见过新城公主,但是听父亲说起新城公主时,语气总是带着几分饮恨。新城姑姑先是出降长孙家族,后来因为长孙无忌被诬陷造反,夫婿被连坐,新城姑姑被接回宫中后,父亲又为她选了一个驸马。可新城姑姑的第二个驸马不是什么好东西,外面都说新城姑姑是病死的,可她有一次无意中听到父亲和母亲说起新城姑姑的死时,言下之意竟是新城姑姑是被家暴致死的。 公主是贵不可言,可公主的生活质量如何,跟夫家有的关系,跟驸马更有关系。 新城姑姑下降的韦正矩,竟然连公主都敢家暴呢。 又譬如说她的太平阿姐,历史上的太平公主何其尊贵,是母亲和父亲唯一的女儿,得天独厚,受尽宠爱,结果呢?还不是自己心爱的夫婿活活在牢中被饿死,而她在一个月后便被母亲逼着嫁给武家的人? 难怪阿姐嫁给武家人之后会养那么多男宠,换了她也养。 最心爱的那个已经没有了,母亲要的不就是她嫁给武家的人巩固她的政权吗?给母亲牺牲她的幸福将她当成政治的棋子,还不给她养一堆男宠给武家的人戴几顶绿帽啊? 这些事情,不想还好,一想起来李宸就登时觉得日后自己的婚姻也没什么好期待的。 李宸蔫了下去,有些没精打采地托着下巴看着院子中的景致。 太平见状,不由得忧心:这到底是谁要出降?怎么阿妹看着比她心事还要重些? 李宸回头,恰好迎上太平有些忧心忡忡的眼神,一愣,随即唾弃起自己来。阿姐因为出降的事情还没定下来心情忐忑不安,她还要往阿姐心里添堵,这成什么事? 李宸一边嫌弃自己一边脸上带着笑容拉着太平阿姐去清宁宫给母亲请安。 就算父亲如今说正在替太平阿姐选驸马,最心仪的人选母亲肯定晓得。只是公主出降是大事,肯定是要装模作样地考虑上几天的,李宸觉得拖上太平一起去探探母亲的口风就好了。 只要母亲透露了口风,阿姐也不至于这么坐立难安的。 李宸和天平去清宁宫给母亲请安的时候,母亲正在练字。 可能是因为明崇俨给太子等人看相时说太子不堪继承的话传到了太子的耳朵里,最近东宫那边的动静消停了许多,平时在政事上太子也不像过去那么动辄往武则天心里添堵,因此她难得有心情练字。 上官婉儿在旁伺候笔墨,见李宸和太平进去,便微笑着退了出去。 李宸跑到母亲身边,看着母亲一手行云流水般的飞白书,忍不住赞叹:“阿娘的字真好看,要是永昌,即便是练上一辈子也没有这样的功力。” 武则天笑瞥了李宸一眼,将手中的毛笔搁下,“你啊,若不是外骛太多,又怎会比不上阿娘?” 太平负责在旁边拆台:“可我瞧她古琴比书法好,可见她的天赋在古琴而不在书法,即便是她废寝忘食,日夜练字,怕且也赶不上阿娘的。” 李宸:“……”虽然她们是要来讨好母亲,可阿姐也太不给面子了啊。 武则天笑瞥了这对姐妹花一眼,便领着她们走出了书阁。两个女儿都是她生的,尤其是太平,从小就由她亲自教导,即便她小小年纪已经学会将心事藏在心中,但又怎能逃得过母亲的眼睛? 武则天一边往外走,一边喟叹着说道:“你们俩啊……就不用给母亲送这么高的帽子戴了,永昌,是你非要拉你阿姐来的吧?” 李宸:“……嗯。” 武则天侧头扫了她一眼,语气听不出是斥责还是放纵:“你总是这般横冲直撞。” 李宸撇了撇嘴,咕哝着说道:“我看阿姐在凤阳阁中坐立不安的,心里也难受。阿娘,父亲到底想好选谁当阿姐的驸马了没有?” ☆、第079章 :有艳淑女(二) 武则天听到小女儿直接到不能再直接的话,有些哭笑不得。 她看向两个女儿,小女儿眨巴着好看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她,而大女儿则是咬着下唇,神色有些羞窘又有些紧张。 武则天的目光最终落在太平身上,平常不怒而威的声音在面对两个女儿时带上几分温情,她说道:“你们的父亲从来都只怕给你们的不够多,如今太平要出降,他定是要千挑万选,想给你挑个最好的。你要相信,父亲无论如何,也不会委屈你。” 太平垂下了双眼。 她满腔的少女柔情都倾注在一个人身上,但出于矜持,又不能直接跟母亲说什么。 李宸心想,谁不知道父亲不会委屈太平,太平也知道父亲不会委屈她,她只是怕未来的驸马不是她喜欢的那一个。 李宸扯着武则天的衣袖,声音爱娇:“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定然都不会委屈阿姐。可我想知道未来的姐夫会是谁家的。阿娘,从前您给兄长们选妃的时候,都会告诉永昌未来的阿嫂是谁家的,怎么如今就不能告诉永昌到底谁是未来的姐夫呢?” 武则天脚步微微一凝,神色似是无奈地看向李宸,说道:“我瞧你是越长大便越能折腾了。” 谁说不是呢? 武则天记得太平小时候天真活泼,总是在宫中横冲直撞,没心没肺地到处跑到处钻到处玩,而李宸小时候很安静,最常做的事情便是让她的乳母刘馨抱着她到清宁宫,后来再长大一点,便是缠着父亲和母亲陪她一起练字。可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她和太平的性子就反转了,如今太平是一副安静沉稳的模样,李宸却好似有用不完的精力一般,什么事情都能插一脚进去。‘李宸神色十分无辜,跟母亲撒娇说道:“好阿娘,阿姐紧张,她在凤阳阁紧张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父亲肯定跟您说这事的嘛,他虽然还没定下来是谁,但谁的可能性最大,阿娘肯定最清楚了。” 李宸的话倒也没说错,李治对太平的婚事心中早有主意,只是觉得还要再慎重一点,因此还没把话说死。 武则天也知道太平的婚事,并没有太多需要她操心的地方。 李治对于他宠爱的女儿和妹妹,向来都是都是亲自定的人选。她与李治夫妻多年,丈夫心中想什么,她即便是不能完全猜透,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李宸的撒娇讨好让武则天有些没辙,她对这个小女儿向来也分外纵容,见她撒娇讨好,又见太平目光有些局促不安地看向她,心便微微一软。 武则天:“你父亲觉得薛绍可以,但临川长公主膝下的第四子周季童也不错。” 太平闻言,脸色微微一变。 李宸:“……” 不是只有薛绍吗? 怎么会冒出个周季童来? 李宸和太平都知道周季童这个表兄,他是临川公主和周道务的第四子,从小就好读书,跟他们的四兄李旦也玩得比较好。李宸还记得几年前去不羡园的时候,四兄李旦还带着周季童一同去了不羡园呢。 当年几个少年一时兴起,非要去隔壁的梅庄泅水。太平和李宸也一起去了,那时久不见面的太平和薛绍两人在小院子私下说话时,周季童和李宸两人还听过墙角呢。 李宸有些狐疑地看向母亲,不依地说道:“那周表兄和薛表兄,父亲更喜欢哪个?” 武则天莞尔地看向李宸:“有关系吗?” 李宸点头,“当然有关系,薛绍表兄从小便在宫中长大,与我们更亲近。城阳姑姑当年对我和阿姐都很好,我记得小时候我和阿姐要去不羡园,母亲和父亲觉得我们身边无长辈,并不放心,也是城阳姑姑带我们去不羡园小住。” 武则天扬了扬眉,“那照你的意思,你阿姐只能是选薛绍了?” “当然啊。”李宸十分理所当然地点头,然后想了想,并不是很隐晦地跟母亲说道,“阿娘,临川姑姑也是我们的长辈呢。” 临川公主并不是不好,而是临川公主和李治并不是嫡亲的姐弟,李治敬重临川公主,但感情上确实是偏向城阳公主。 而且临川公主向来夫唱妇随,她对自己驸马的父母都晨昏定省,要是太平真的成为临川姑姑的媳妇,长公主辈分也还比公主高一截呢。 一般情况下,公主可以不管驸马那边的家务事,谁也没那个胆子要帝王的女儿去侍奉她。可如果家姑身份是比公主还要高的长公主呢? 那可不好说。 这些话可不能有太平说,不然会有损太平的名声,于是李宸当仁不让,将该说的都说了,反正她是父亲和母亲最宠爱的女儿,少不更事,就算是说错了除了父母也没有谁敢怪她。 武则天觉得虽然小女儿时有一些举动与她的意图背道而驰,可想她小就被她的父亲惯得能上天,而自己由于她是最小的女儿,对她也向来溺爱放纵,因此也造就了她如今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有时候女儿所做的事情分明是坏了她的计划,可当她看着女儿一副反正我有父亲和母亲给我撑腰我什么都不怕的样子时,也是啼笑皆非。 因此武则天听明白了李宸的意思,又看了看太平,太平安静地看着母亲,那双眼睛好似会说话,但她却什么话都没说。 武则天叹息一声,说道:“你们俩啊,就是来跟母亲讨债的。” 李宸皱了皱眉鼻子,“那阿娘能不能跟父亲说嘛,父亲肯定也喜欢薛绍表兄,而且父亲一向最听阿娘的话了,只要阿娘跟他一说,父亲一定会拍手称好的。” “谁说你父亲最听我的话?”武则天脸上虽然笑着,语气却有些凉凉的。 要是李治最听她的话,如今的太子早该下台了。 武则天一想起李贤,脸上蓦地就显出几分厉色来,只是稍纵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李宸:“从小不论是永昌想做什么事情,父亲都会说只要阿娘同意,他就同意。”说着,李宸看向一边默默在充当陪衬的太平,寻找同盟,“阿姐,对不对?” 太平听到李宸的话,抬眼看向她,心里有些犹豫。 李宸朝她眨眼睛,“阿姐,说话啊,阿娘最疼我们了,只要你说话,阿娘肯定会跟父亲说的。”李宸对这一点,一直都深信不疑。只要不触及母亲的底线,母亲对她们一向是有求必应的。 武则天笑着看向太平,“太平,你是大唐的公主,不论是父亲还是阿娘,都希望你能过得快活。不论是周季童还是薛绍,都是在长安城中鲜有的少年才俊,哪个都挺好。阿娘瞧他们俩都不错,你的意思是不是跟永昌说的一样?” 太平听到母亲这么说,也不再纠结,母亲性格果敢,同样的也最不喜她与阿妹有什么心思藏着掖着,于是便坦然说道:“阿娘,薛绍表兄年少之时在宫中居住,太平与表兄并无私情,但若是要在薛表兄与周表兄之间选其一,太平是希望可以选一个自个儿心里有数的人的。” “你的意思,便是要选薛绍了?” 太平点了点头。 武则天:“那阿娘便明白你的心思了。” 李宸听到母亲的话,欢呼起来,“阿娘最好了。” 武则天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你啊,知道阿娘最好,便别是动辄找事情来折腾阿娘。” 李宸拉着母亲的衣袖耍赖,“永昌哪有折腾阿娘?阿娘,不如到凤阳阁去,最近阿姐练了一支舞蹈,跳得可好看了。让永昌为她奏乐,让她跳给母亲看。” 于是这天,平常日理万机忙得抽不开身的皇后殿下便被她的两个女儿拉去了凤阳阁,还在凤阳阁中用过了晚膳才回的清宁宫。 母亲愿意出面,太平心里松了一口气。 而李宸对这事情的态度十分简单,只要阿姐高兴就好,阿姐不高兴的话,一切都白搭。而且太平的亲事确定没什么变数了之后,李宸的心忽然一下子就变得空落起来。 以后这么大的凤阳阁,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可太平满心憧憬着未来和薛绍可能的新生活,又在想自己未来的婚礼又将是怎样的盛景,也没察觉到李宸的心情低落。 李宸看到阿姐高兴的模样,心里也确实高兴,可那种失落感更加无法排解。从前她不论做什么,都有阿姐陪着,可是以后,阿姐会有她心爱的人,她的心思会分给薛绍,分给他们的子女,而曾经陪着她在公主院和凤阳阁度过日日夜夜的阿妹,也就会成为她的亲戚。以后阿姐要是进宫,就是去宫里看看而不是回宫了。 李宸一想到这个,就整个人没精打采地倒在了大枕头上。 父亲说得对,不能那么贪心想要两全其美的。 ☆、第080章 :有艳淑女(三) “皇后殿下对薛都尉十分满意,不过觉得薛都尉家中两位兄长的妻子出身不好,想要让薛都尉的兄长休妻再娶。”一个穿着玄色男装的女侍立在凤阳阁的院子之中,姿态恭敬地向坐在案桌前煮茶的少女汇报事情。 少女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人和皇后殿下最宠爱的小女儿永昌公主,而那名做男装打扮的侍女,则是舒芷。 李宸听到舒芷的话,手中动作一顿,将茶具放下,“我母亲想让薛都尉的两位兄长休妻?” 舒芷点头。 这事情大伙儿都晓得,太平公主将要出降,圣人和皇后殿下对她的亲事是慎之又慎,千挑万选,终于选好了薛绍。薛绍这个人大家都十分明白,小郎君长得俊俏,性情又好,自幼在宫中长大,品行没得说,跟太平公主的感情也没得说。皇后殿下对薛都尉很满意,可对他的两位阿嫂却并不满意。 用皇后殿下的说法是,我的女儿是大唐的公主,天生贵胄,怎么能和两个村妇当妯娌? 听说幸好上官才人在旁劝阻,说薛都尉的两位阿嫂其中一位萧氏,祖上曾有与皇家联姻的,不算平民,又说房氏在当地也是望族之类的。 李宸听得十分无语,在这个十分看重出身的年代,母亲若是看重太平的夫家也就算了。就夫家的出身而言,薛绍并没什么好挑剔的,母亲是城阳公主是父亲的嫡亲妹妹,父亲虽然后来被贬往房州当刺史,可官也不小了,更何况之前也是在宫中御林军担任将军之位。 可如今竟然计较起另外两个表嫂的出身,那便是十分说不过去了。 李宸觉得母亲真的是个充满了矛盾的人,她一方面强悍得好似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得了她,一方面却让人感觉有些自卑。母亲的武氏,不过是个小姓,既不是名门也不是望族,她不照样母仪天下?母仪天下后的母亲,先是修改姓氏排名,接着便是找着法子给已经归西的武家祖先封号,封这个封那个,为的就是提高武家的影响力。 其实这也没什么,这是一个看重出身的年代,母亲当年因为出身的缘故,在当皇后的路上吃足了苦头,如今看中出身,也十分能理解。 可太平是天之骄女,天生贵胄,她嫁的丈夫,也出身高贵,不就已经足够了么。 别人家的兄弟,别人家的媳妇,人家乐意喜欢她们那样的出身,母亲何苦又要干涉?阿姐尚未出嫁母亲便要人家兄弟休妻,以后薛绍和两位兄长的感情能融洽吗? 李宸觉得如今母亲的想法,她是不懂。 不懂母亲在想什么的李宸,跑到了东宫去找太子妃房氏聊天了。 舒芷提醒说道:“从前皇后殿下与孝敬皇帝政见虽有不和,但表面感情融洽,前太子妃裴氏也甚得皇后殿下的欢心。可如今皇后殿下公然送了《孝子传》给太子殿下,其用意不言而喻。公主是否莫要频繁与东宫来往?” 李宸想了想,与舒芷说道:“你言之有理。可我自小便是与如今的太子殿下感情最好,忽然疏远,不止寒了二兄的心,还会让父亲难过。再说了,当日父亲当上太子时,他的两位兄长贬为庶人,送离长安,父亲尚且亲自送行,回来后还向阿翁请求给两位兄长添衣食,阿翁也十分动容。” 她本可以不用和舒芷多说些什么,但舒芷和舒晔都是父亲拨给她的侍卫,这几年来一直忠心耿耿,做事周到。到了如今这份上,李宸也希望身边能有个人可以全盘信任,因此很多事情也不瞒着舒芷,有时候也会跟她解释一些事情。杨枝和甘露并没什么不好,但她们生活在宫廷內苑,是见惯了勾心斗角,也知道宫廷之中处处险情。可眼界终究是比不上舒芷。 舒芷闻言,也便没有再说什么。这位小公主做事情向来都十分有主张,她只要提醒过就已经足够了。 李宸不担心母亲会对她有什么想法,骨肉天性,她不过是一个从小就被父母宠爱兄长爱护的小妹妹,只会希望家人感情和和睦睦。她一直以来敢对母亲任性撒娇,都是仗着母亲要的是权力,因此她针对的只会是储君之位上的儿子,而非女儿。若是她为了讨好母亲而与兄长疏远,母亲或许会高兴,也或许会因此而对她察觉些什么。 李宸很明白母亲的性情,母亲杀伐果断,对敌人毫不手软,可是她一生都欣赏那种立场分明、个性耿直的人。那些十分懂得讨好她的人,她也喜欢,讨好就意味着为她所用,可是那些人她要丢弃的时候,也是十分干脆的。 因此,李宸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 李宸去东宫,太平自然也一起。 房氏嫁给李贤之后,一直无所出,因此便过继了张良娣所生的儿子李守礼。 李宸和太平在和房氏闲话家常的时候,李守礼也在旁边玩耍,这个小家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对李宸情有独钟,两岁多的小毛孩就喜欢追着李宸姑姑跑,小小的人儿站在李宸跟前,仰着小脑袋,眨巴着眼睛看李宸,姑姑长姑姑短的。 李宸实在是没辙,于是大发慈悲分一只手指给他牵着,“乖乖坐着,不然我将你丢出去。” 李守礼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十分满足地牵着李宸的手指,呵呵笑着,嘴角还挂着哈喇子。 李宸:“……” 房氏和太平看到李宸无语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房氏正说起太平日后的婚礼,“听说皇后殿下想让你和英王同一天举行婚礼。” 李宸闻言,十分机灵地看向房氏。 房氏:“同一天里,既是皇子英王的婚礼,又是太平公主的婚礼,长安城中的老百姓都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一番胜景。” 太平闻言,少女靓丽的脸上泛着红晕,恰似一朵朝阳中的牡丹一般。 李宸说:“阿姐和三兄同时举行婚礼,长安城中自然是火树银花不夜天,阿姐的驸马定了是薛绍表兄,可三兄的王妃还没定呢,来得及吗?” 不论是亲王娶妻还是公主出降,婚礼繁琐得能写上十页纸,三兄的王妃还没定,怎么筹办婚礼? 太平侧头瞅了李宸一眼,“谁说还没定,母亲说有谱了。” 李宸:“……我怎么不晓得?” 太平:“我适才去清宁宫给母亲送东西,她恰好在看哪户人家的小娘子能与三兄匹配,后来我听到婉儿与她说,韦氏乃高门之女,素有才名,可以列入考虑。除了韦氏之外,还有一个我们都认识的,那便是李敬业的堂妹李妍君,她的祖父是李绩,几朝功臣,父亲李思文这些年为官颇有建树,母亲对李思文也颇为倚重。” “韦氏高门之女?”李宸瞪大了眼睛。 太平点头。 李宸:“这个小娘子到底是怎样的人?” 太平:“我也没见过,听闻韦氏是高门望族,十分有影响力。” 房氏笑着说道:“韦氏的家主韦玄贞,在长安城中为官,势力不大,但胜在家中有底蕴,听说他的几个女儿才色皆备,前去说亲的人都排起长队来了。” 李宸一听,觉得八九不离十。也不管日后母亲会如何,二兄又会如何,当务之急,等她先将韦氏这个隐藏的后患一把解决了再说。 “阿姐,我们还没见过这个韦家的小娘子呢。” 太平侧头,笑眯眯地问道:“怎么?你又想邀请人去不羡园玩?”没办法,这些年来,自家阿妹用的招数来来回回就是这一招,太平想装作不知道都不行。 李宸一点也不害臊,也不觉得自己的这一招老掉牙了,她理直气壮地说:“有什么不可以?阿娘如今也是在韦家的小娘子和李妍君之间选择,我们都晓得李妍君是怎样的,但可不晓得韦氏是怎样的,万一她像当年的安阳一样岂不是很糟糕?” 还不等太平说话,李宸又幽幽地补了一句:“还是阿姐你想再多一个被饿死的英王妃。” 太平:“……” 房氏被李宸的话弄得有些汗颜,当年所谓英王妃赵氏对武则天言辞不恭,房氏是知情的。说穿了,不过就是赵氏和常乐公主气焰太高,做事情高调张扬,是常乐公主将皇后殿下得罪狠了,而她的女儿赵氏成了天家的媳妇之后,也不懂得收敛。皇后殿下早有心思要收拾她们,只是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而已。 房氏笑着与李宸说道:“永昌大可放心,我听说韦氏一门向来家教甚严,对女儿的教导向来都以女则来要求的。” 李宸歪着脑袋,说道:“可我们谁都没见过这位韦娘子啊,谁晓得外头说的是真是假?” 总之,她就是无论如何都要见上韦氏一面就对了。 ☆、第081章 :有艳淑女(四) 李宸想要见韦氏,于是跑去跟母亲说她想要和阿姐去不羡园。 武则天说你阿姐如今都快要出降了,你怎么还拉着阿姐跟你胡闹? 李宸十分理直气壮,说阿姐要出降了,以后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陪着永昌在凤阳阁中住,也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陪着我到不羡园去小住,我一定要在她出降前让她陪我个够本。 武则天一听,也是这个理,李宸从小不管去哪儿都有父母或者是太平陪着,父母贵为国君和皇后,能陪她的时间有限,都是太平陪着她的时间比较多。如今天平要出降了,虽说日后也能进宫里来小住,但总归是有自己的公主府有自己的家了,如今小女儿眷恋阿姐的陪伴,也是情理之中。 武则天想了想,也就松口了。 李宸和太平去不羡园,时常会邀请一些贵女前去。这是武则天从小就教导两个女儿的,身为公主虽然只要等着旁人来奉承讨好就足够了,但最好的做法还是广交善缘。她们虽然身为女子,作为母亲的却并不希望女儿的眼界仅仅是长安城里的金醉纸迷。 武则天问李宸:“你们这回请了什么人?” 李宸:“李敬业的阿妹李妍熙是肯定去的,我这回还替母亲邀请了李敬业的堂妹李妍君和韦氏家的小娘子呢。” 武则天扬眉,似笑非笑地看向李宸。 李宸弯着大眼睛,伸手挽着母亲的手臂便要带着母亲出去清宁宫外。武则天向来也乐于和女儿在傍晚的时候在外面走走,于是也跟随着她一起出去。一直在门外守着的上官婉儿见状,带着几名宫女在后面跟上,不远不近的距离,恰好给皇后与公主母女足够的空间。 李宸说:“阿娘想让三兄和阿姐同时举行婚礼,我晓得的,可是如今英王妃母亲不是锁定了李妍君和韦家的小娘子吗?我便邀请她们一同前去不羡园,瞧瞧到底谁更好些,阿娘您说好不好?” 武则天听了好气又好笑,轻斥说道:“这些事情,哪是你能看得出来的?” 李宸顺手从旁边的树枝上摘下一片嫩叶在手里把玩着,说道:“从前我就十分不喜欢安阳,后来她成了英王妃之后,动辄顶撞阿娘,阿娘后来实在忍无可忍,才将她废黜。即便是我不明白她们心思是怎样的,可从言行大概也是能瞧出其品行好坏的。” 李宸已经八卦过了,韦氏是名门望族不错,也就是听着好听,实际上这个韦氏一族已经没什么势力了,即便是家主韦氏,不过也是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整个韦氏一族,就是个好看的空壳子。相比较而言,在娘家的势力上,李妍君更好一点,因为她父亲是李绩的次子,也被当今圣人和皇后殿下倚重,而且堂兄李敬业如今也是朝廷的新起之秀。 不过,李宸也是想明白了。 母亲要为三兄李显选妃,肯定是不会选娘家太有势力的。母亲想要的,是对方看着出身高贵,可以配得起英王,但是又不能有势力,因为要防止外戚扶持李显上位。 总之母亲对未来英王妃的要求就一句话:绣花枕头。 所以李妍君跟韦氏相比,可以说是处在劣势。 母亲心中大概早就已经有了决定。 但是李宸不甘心,她得赶在母亲说出她的决定之前,赶紧做些什么。 武则天看向李宸,有些无奈,她伸出食指点了点李晨的额头,“你就怎么有折腾不完的事情呢?” 李宸笑着抬手将母亲的手指抓住,然后用自己的食指勾着母亲的手指,晃啊晃的,一点也不掩饰自己想要母亲夸奖的心思:“阿娘怎能说我是折腾呢?永昌主动为您分忧,要替您看看未来的英王妃到底哪个好,难道不贴心?” 武则天十分无奈,“贴心,太贴心了。”除了说贴心,还能说什么呢? 李宸听到母亲的话,笑得心满意足。 李宸得了母亲的首肯,就和太平打点要出宫去不羡园。 两位公主的仪仗出了宫,长安城中的老百姓在路旁都翘首回望。自从孝敬皇帝在洛阳薨了之后,从前时常出宫的两位公主都不怎么出来了,如今终于出宫了,而且其中一个太平公主还即将要出降了,长安城的老百姓心里头正新鲜着,有的百姓甚至还呼唤几句太平公主好、永昌公主好。 李妍熙前一天就进宫住在凤阳阁了,因此如今就坐在李宸的马车里陪她说话。 “我听祖母说,阿姐可能要成为英王妃了。公主,皇后殿下对儿媳妇,是不是很凶?” 李宸微微撩起车帘看向外边的路旁,有些心不在焉地反问:“你说呢?” 李妍君想了想,说道:“皇后殿下很疼你,可祖母也说过皇后殿下是个十分有威严的人,我觉得她应该挺凶的。” 李宸回头,笑望了李妍君一眼,李妍君如今长大了,在外面说话是十分有分寸,但是在她面前,还是想什么就说什么。这就是为什么李宸一直很喜欢李妍君的原因,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那就意味着李妍君觉得她是十分亲近的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太多了,难得有些心思坦率的,李宸就觉得很喜欢很难得,因此也一直将李妍君当成是邻家妹妹一样。 她从小就被父母兄姐宠着长大,难得尝一把宠着被人惯着被人的感觉,因此也颇有几分乐在其中的感觉。 李妍熙迎着李宸的视线,眨了眨眼,小声说道:“是公主告诉我安阳县主便是被皇后殿下关进了内侍省的女牢里,被饿死的。” 李宸:“……安阳被饿死的事情,并不能说明我母亲是个很凶的人。”只能说明母亲收拾起她看不顺眼的人时,十分干净利落,不论别人看来是不是该死,反正母亲觉得此人该死她就得死,譬如赵氏。可母亲对她看得顺眼之人,是十分宽待的,已经去世的前太子妃裴氏,即便太子阿兄在世的时候跟母亲政见不合,也时有摩擦,可母亲对裴氏一直都很好,后来太子阿兄去世裴氏病重,母亲天天派人去送汤药慰问。 李妍熙:“难道皇后殿下不凶?” 李宸想了想,“唔……要是你不听话,那她是挺凶的。” 李妍熙闻言,眉目染上了几分忧心,“我阿姐在家里也并不是十分听话,要是她成了英王妃,岂不是很糟糕?” “你替她发什么愁?我记得你们俩也并不是那么融洽。” “虽然我跟她经常吵架,可她也没什么坏心,逢年过节我们还是会一起到祖母那里请安,她只是被叔父和阿婶惯坏了。” 李宸看着李妍熙,其实心底是有几分羡慕的,她虽然幼失双亲,可是兄长把她保护得滴水不漏,怕自己在外行军打仗她在家中会被长嫂欺负,因此连娶妻的心思都没有。李宸也并不是觉得自己的兄长们不好,她只是单纯羡慕李妍熙可以活得这么纯粹。至少,比长安城的大多数贵女要纯粹快乐得多。 李宸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很贪心。身为公主,她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可她还是会羡慕别人。 羡慕别人可以这么纯粹,也羡慕别人活得比自己要干净些。 李宸觉得自己并不能算是一个活得干净的人,因为她所做的事情,每一件似乎都带着算计。生怕算错一步,然后一步错,步步皆错。 当韦氏站在李宸跟前,神色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李宸心中的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 “公主,您的手还好吗?我不是故意的。” 李宸如今和太平正在带着一众贵女在湖上观景,李宸向来喜欢在观景台上的凉亭煮茶,这天煮茶的时候恰好是韦氏在她身旁,李宸为了表示自己对她的欢迎,亲自端了一杯茶给她,谁知一不小心,那杯还冒着白烟的茶就泼到了李宸的手上。 太平正在那边和几个贵女聊天,听到这边的动静,连忙走了过来,“怎么了?” 杨枝捧着李宸被烫伤的手指使着随行伺候的侍女赶紧去拿药膏,一边飞快地跟太平说道:“适才公主端了一杯茶给韦娘子,不知道怎么弄得,韦娘子手猛地打了一下茶杯,杯中的热茶便泼到了公主的手背上。” 太平看着李宸被烫红了的手,眉头不由得拧紧了,“都红了,阿妹,疼吗?”说着,狠狠地瞪了韦氏一眼,怒声斥责,“你是怎么回事儿?” 李宸疼得眼角直抽,倒吸了一口气跟太平说道:“阿姐,你别怪她,是我自己不小心,跟她没关系。” 可是太平已经先入为主了,她家阿妹从小就煮茶,从未烫伤过一根毫毛,如今怎么会无端端就将自个儿的手烫得这么严重呢?而且听着李宸的话,就是要帮韦氏脱罪的感觉。 舒芷拿来烫伤药,太平没有侍候过人,于是便让开了位置让舒芷给李宸上药。 舒芷看向李宸,轻声说道:“茶太烫了,可能会长水泡。” 韦氏一听,脸色顿白。 舒芷有些同情地看了韦氏一眼,便低头专心替李宸的手上药。 其实李宸的举动舒芷是全部看在眼里的,公主的手段很拙略,但是经不住她的身份是公主,从小就金贵得不要不要的,什么时候受过一分一毫的损伤?如今手背烫得这么严重,公主又状似大人有大量的模样,太平公主从小就疼这个阿妹,不,应该说帝王一家都十分疼永昌公主,生怕她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舒芷觉得,韦氏这回应该是不能好了。 ☆、第082章 :有艳淑女(五) 李宸倚在榻上,看着自己被包得跟猪蹄一样的手,有些无语。 太平在旁边满脸的心疼,“是不是很疼?” 李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还好,不是很疼。” 这时,杨枝甘露端着两个盘子进来,盘子上的是一些在不羡园后山的果树上现摘下来的野果,李宸每次到不羡园的时候,都对这些野果情有独钟。 太平见她们进来,叮嘱说道:“你们照顾好公主,我先出去一趟。” 永昌公主的手烫伤,不羡园的陆寺丞急得就跟锅上的蚂蚁一样,陆夫人听说了,也赶紧去拿了一些所谓的祖传秘方良药,据说用了之后能让烫伤的地方不留疤痕。太平都十分有礼地收下了,接着便将东西丢给了杨枝,她们出来自有宫里上好的创伤药,只是不想拂了别人的好意,因此才收了下来而已。而她们邀请来的几个贵女,包括韦氏和李研君,都在落脚的院子里坐着,每个人神色都十分凝重。 这些贵女们从小就手不沾阳春水,做一下女红手指被刺了一下都会被身边侍奉的人大惊小怪个半天,如今听说永昌公主的手背烫伤得有可能长水泡,也有点被吓到。爱美的贵女们都知道,要是手背上留下了一个疤,那得多难看啊?搁在自己身上,都是要难过个十天半个月的。 更何况对方是永昌公主,从小养尊处优,金贵得不得了。 这么一想,一群贵女目中都有些同情地看向韦氏,韦氏自从李宸的手被烫伤之后,就这一直没坐下过。 她自己独自站在一颗银杏树下,长发盘起,露出线条优美的白皙脖颈,一身直袖高腰的石榴襦裙,远远看去,便像是一副娴静美好的仕女图一般。 李妍熙一边听着别人的谈话,一边看向那边大树下的韦氏。当然,她心中还惦记着李宸的烫伤,但是太平公主将小公主带回去之后,还没将小公主放出来呢,还让大伙儿先回来等着,不要去打扰。 这时,一个人碰了碰她的肩膀。 李妍熙回头,一怔,然后眨巴着大眼睛,“阿姐?” 来人正是李妍熙的堂姐李研君。 李研君嘴巴朝韦氏的方向努了努,问道:“她不会有事吧?” 李妍熙:“不会吧,公主也说了韦姐姐不是故意的,而且公主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不会怪韦姐姐的。” 李研君闻言,没好气地横了李妍熙一眼,“永昌公主不会怪她,那太平公主呢?”刚才太平公主在湖边将永昌公主带走时的脸色都是板着的,她们这些经常被太平公主邀请了出来玩的人从来没见过她那样沉着脸的模样,咋一看,吓得大气都不敢吐。 李妍熙想了想,说:“太平公主的话,可能也表面上是不会怪韦姐姐的,但心里却不见得。” 李研君闻言,撇了撇嘴,说道:“那可怎么办?” 李妍熙侧头,睁着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自家堂姐,李研君被她看得有些发憷,眉头一皱,忍住要打她额头的冲动,语气有些不好,“你看什么?” 李妍熙这才移开了目光,“什么怎么办?韦姐姐这回捅了个漏子,要是太平公主到皇后殿下和圣人那儿告她一状,她就当不成英王妃了,这样你就能像婶婶希望的那样,当成英王妃了,那不是很好吗?” 李研君一噎,随即垂下了双眼,“不好。” 不好? 李妍熙回头,望向李研君。 李研君:“祖父生前便说了,长安是个是非地,无风也三尺浪,更别说是侍奉君侧。我心里……并不想当英王妃。”李研君年纪比安赵氏小三岁,可在母亲的安排下,不论赵氏是安阳县主的时候还是英王妃的时候,李研君和裴晓筠一直也都还跟赵氏有来往,不论对赵氏的观感如何,从前好端端的人忽然就被皇后殿下饿死了,李研君是一想到就心里发憷。 赵氏的母亲还是常乐长公主呢,人家的母亲是当今圣人的长辈,父亲是宫中御林军的将军,那样的靠山在天家,却什么都不是。 李妍熙看着李研君有些黯然的神色,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说道:“只要你当了英王妃之后,别老是像在府中那么随心所欲不讲理,皇后殿下应该是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永昌公主说了,皇后殿下不会为难听话的人。” 李研君狠狠地瞪了李妍熙一眼。 这算是安慰吗?! 就在这对姐妹大眼瞪小眼的时候,一直站在树底下大概是思考人生哲理的韦氏走了过来,她见到李研君,脚步微微一凝,然后继续走了过来。 韦氏朝李研君微微颔首,然后看向李妍熙:“四妹妹。” 李妍熙在英国公府排行第四,在一群贵女当中她年纪最小,因此大家都喊她四妹妹。 李妍熙连忙站了起来,“韦姐姐。” 韦氏前来的原因无他,她只是想见李宸,刚才她已经去过一回李宸的居所,却被太平挡在了外面。她又听说李妍熙向来是最得李宸欢心的,李妍熙的兄长李敬业外出行军打仗的时候,李宸还将李妍熙接进宫中住,李妍熙在李宸跟前,肯定是能说上话的。 李妍熙听到韦氏的请求,想了想,“我可以告诉公主你想见她,至于她见不见你,我是帮不上忙的。” 韦氏连忙说道:“没事的,你愿意将我的请求告诉公主,我就感激不尽了。” “韦娘子想见我?”李宸看向坐在她的榻旁,一手拿着一个野果,似乎是正在掂量着从哪儿下口。 李妍熙点头,“嗯,她说她先前来了一趟。”说着,她瞅了瞅门外,然后凑近李宸放轻了声音,“但是大公主好像不喜欢她,没让她见你。” 李宸闻言,笑道:“阿姐是心疼我。” 说实话,就这么一点小伤搁在她从前,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哪有这么金贵的,一点小烫伤就兴师动众。但如今毕竟是身份不一样了,在太平看来,她的手如果要留下疤痕,那可是十分严重的事情。 说起来她也是许久没受过这种皮肉苦了,觉得手中火辣辣的不是一般的难受,虽然涂了药会稍微缓解,可药也不是仙丹灵药一涂就能好,而且为了防止起水泡还得包扎,是不太方便。 李妍熙拿着手中的水果掂量了半天,终于找好了地方,啊呜地啃了一口。 李宸有些无语,这小姑娘看着跟个娃娃一样,她就不能表里一致一点吗? 可李妍熙这些年来,一个是被兄长李敬业养歪了,姑娘家的温婉斯文在外人面前可以勉强装一装的,但是在亲近的人跟前是一概没有,还有一个是接进宫中的时候被李宸养歪了,因为李宸喜欢她心思坦率,便一个劲儿地惯着她,导致李妍熙说话总是没旁贵女那么有水平。所谓有水平,就是十分得体,连坏话都能说得跟春风化雨一般。 李妍熙问道:“公主,你要见韦姐姐吗?” 李宸笑了笑,说道:“那就见吧。” 其实她心里明白韦氏为什么要来见她,韦氏空有高门世家的壳子,内里早就空了,如今族中可以和皇家攀亲带故,自然都是寄予厚望的。 李宸也觉得自己的手段很拙略,完全就是仗着家里人的宠爱来设计韦氏。 她也不想说自己多迫不得已,她就是想在韦氏在完全没有势力的时候,将她解决了。 如今的韦氏,只需要她动动手指头书,受点皮肉之苦,就能解决了。 李宸忽然之间,便能理解母亲为什么一直都如此迷恋权力。 这种轻而易举就能主宰一个人命运的感觉,其实并不赖,甚至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地爽。 权力越大,就能主宰越多人的命运。 她的父亲李治,能主宰这个帝国所有人的命运,包括母亲。 可母亲也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她只希望主宰别人的命运,并不希望自己的命运被主宰。 这一点,大概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只是母亲比所有人都更有野心,更有能力去创造条件,让自己成为那个主宰所有人命运的角色。 太平得知李宸见韦氏的事情,眉头微蹙,说道:“有什么好见的?先前她来的时候,我便将她挡了回去。要不是她,你的手又怎么会伤得这么严重?” 李宸笑着说:“她也不是故意的,见我烫伤阿姐这么紧张,她心里大概也觉得不安,因此才来看望我,还向我赔罪呢。”故意的是自己,韦氏刚想要接过那杯茶,她便假意手一抖,茶杯才碰到韦氏的手茶水就已经泼到自己的手背上了。 李宸想起韦氏来见她时,那欲言又止的神情,那双水汪汪的眼看先她时带着几分隐忍和不甘……韦氏知道她是故意的,只是韦氏没办法说理。 她能说什么理呢? 公主的手确实是烫伤了,总之就是在端茶给她的时候弄伤的,她怎么说都是百口莫辩。 韦氏在见李宸的时候,李宸很轻描淡写地跟她说:“可能会留下疤痕,但没事,没人敢嫌弃我的。” 接着,李宸又说:“你放心,太平公主不会为难你的。” 韦氏看着眼前这个被称为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很想质问:公主为什么要用这么拙略的手段陷害我? ☆、第083章 :有艳淑女(六) 世上很多事情,其实无须分出谁对谁错,只需知道谁强谁弱,便能分出胜负。 韦氏是家中嫡长女,平常跟随母亲管理后宅之事,早就不是天真无知的少女。一年前兄长身边的侍女有了身孕,母亲气得卧病在床,是她带着母亲身旁的贴身老仆人将侍女腹中的骨肉处理掉的。 她至今还记得那名侍女奄奄一息地躺在血迹斑斑的榻上,一双手拽着她入群的衣带不放,那双目中尽是不甘和恨意:“大郎君非要婢子侍奉他,除非婢子死,否则如何能不从他?如今主母与小娘子嫌弃婢子出身不好,便将我腹中骨肉除去,不怕遭了天谴吗?!” 她记得当时的自己面无表情,低下头将婢女的手掰开,淡声说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天谴?只有出身高贵低贱之分,阿兄只是要你侍奉他,并未想要你怀他的骨肉。你什么出身?也配生下韦家的长孙么?” 她回去之后,还嫌那套被婢女碰过的衣服晦气,换下后就让侍女将衣服一把火烧了。 韦氏细细地回想自己收到公主帖子后所发生的一切,除了帖子来得有些出乎意料,其他的事情都并无异常。李宸的手到底是怎么烫伤的,她看得比谁都明白,可她又不能指着李宸的鼻子说是公主陷害我。 韦氏并未咄咄逼人地去质问李宸,她只是问李宸:“公主从前,见过我吗?” 李宸手中接过杨枝送来的热茶,低头将杯盖揭开,眼皮都没掀一下:“我从未见过你,只是听说过韦家有长女,亭亭玉立性贤淑,才名在外,因此才会邀请你来不羡园。” 韦氏闻言,垂下双目,轻声说道:“我哪有那么好,是过誉了。” 李宸将手中的杯子递给了杨枝,侧头看向韦氏,低眉顺目,身姿婀娜,是个美人,而且还是个很沉得住气的美人。要是别人,大概早就要洗清自己的罪名或者是要跟她赔罪然后希望她能网开一面。 可是韦氏并没有,她只是问了一句公主从前见过我吗? 李宸想,如果自己不知道韦氏日后将会给大唐带来怎样的命运,她大概是不会这样对待韦氏的。退一步说,就是她知道韦氏会怎样又如何?既然父亲和母亲能凭空多了一个女儿,莫非韦氏就一定会成为皇后吗? 李宸不确定,但是她不想冒险。 母亲的事情她觉得自己是难以力挽狂澜,但是这个韦氏她是可以解决掉的。或许如今的韦氏很无辜,但谁让她姓韦呢? 李宸问:“你还有话要问我吗?” 韦氏闻言,抬眸看向李宸,问道:“我问了,公主便会回答我?” 李宸稍微沉吟了一下,“唔……看我心情。” 韦氏:“公主讨厌我?” 李宸扬了扬眉,站起来缓步走到窗台前,窗外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黑压压的一片,李宸没有回答韦氏的话,只是忽然问道:“风雨欲来,你觉得是为什么?” 韦氏一怔,然后也走到李宸身后,顺着窗户看出去,天的那一边黑得似乎快要沉下来。 韦氏不像李宸,是从后世而来,明白无论晴天还是风雨,都是一种自然现象。古人对上天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敬畏,韦氏也一样。 韦氏摇头,“我不敢妄测天意。” 李宸闻言,心里有些好笑,她回过头来,看向恭恭敬敬站在她身后的韦氏,面无表情地反问:“我的父亲是天子,我是天子的女儿,你就敢妄测我的想法?” 韦氏心中咯噔一下,猛地抬眼看向李宸。 李宸站在原地,十分倨傲的模样。 她自认不是天真可爱的小公主,而韦氏大概也不是善茬,这么沉得住气,心中分明清楚地知道她的手伤不过是十分幼稚而又笨拙的手段,却也不来与她理论。 韦氏倒是个明白人,知道如今是身份地位决定一切,她纵然满腹心机手段,没有相应的身份地位,都是白费功夫。 要是敢来理论,李宸敬她是个人物,回头肯定就毫不手软地将她逼上绝路。 现在的韦氏很聪明,很识时务,李宸看着安静立在一旁的女子,心里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 韦氏迎着李宸的视线,放在宽袖之中的手忍不住揪紧了旁边的布料,只听到她略微沙哑的声音响起,“我出身低微,虽有父亲在朝廷为官,并非是我不以父亲为荣,但就事言事,我的父亲不过也是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而已。我比很多人幸运,但也有比我更幸运的。公主金枝玉叶,与我相比,便是云泥之别,我如何敢胡乱猜测公主的想法?” 李宸见韦氏这般,忽然也就提不起什么精神来。 敌人很聪明够机灵,可惜如今实力不够,她动根手指头便能将敌人解决,实在也是没什么好高兴的。而且这种事情,别人尚未犯错,她便以后世先知者的姿态将别人的一生改写,这也并不是什么特别光荣的事情。 要是放在自己身上,肯定是得质问一句凭什么? 大概韦氏也是想问的,但是又怕一不小心惹得自己不痛快,她整个家族都会跟着遭殃。 一下子没劲了的李宸挥了挥手,“我倦了,你走吧。” 韦氏闻言,神□□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住,朝李宸微微施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离开了公主居所的韦氏,好看的五官冷凝着,她感觉自己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她想质问李宸,凭什么她就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难道因为她是公主,她就可以随随便便玩弄花样,要一个人的命运从此改变吗? 李宸无非就是仗着公主的身份,又仗着身受万千宠爱,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地对她,视她为举重若轻的一根鸿毛! 她做出这样的事情,不怕日后遭了天谴吗? 想到最后,韦氏不由得心里一颤。 她想起了那个被拿掉胎儿的婢女,那个婢女在事后第二天,就死了。那个婢女怨恨又不甘的眼神此刻仿佛正盯着她,朝她恶毒地冷笑:小娘子,你不是说这世上哪有天谴,只有身份高贵低贱之分,如今你被出身比你高贵百倍的公主拿捏在掌中,挣扎不能,心中感觉如何? 韦氏想着,额头上冷汗都快要掉下来。 这时,忽然一只手拍在她的肩膀上,韦氏失声尖叫。 “嘘,韦姐姐,是我!” 一个带着几分娇憨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韦氏回头,见是比她矮一截的李妍熙,心神一放松,险些没瘫软在地。 李妍熙看着韦氏一手扶着树干,脸色还白得好像是见了鬼似的模样,不由得十分奇怪,“韦姐姐,你不是去见公主了吗?” 韦氏勉强朝她笑了笑,“嗯,见过了,多谢四妹妹替我向永昌公主说情。” 李妍熙睁着大眼睛打量着韦氏,见完公主之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公主很吓人吗?但出于关心的角度,她按捺下心中的疑惑,扶着韦氏的胳膊,“你身体不适?可要我让公主找大夫来替你看看?” 韦氏心底苦笑,她就是领教了李宸的厉害才会这般,又怎么敢再去兴师动众?莫非还嫌自己不够扎眼?她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关怀之色的少女,朝她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我没事,谢谢你,四妹妹。” 李妍熙:“其实我也没帮到你什么,公主早就料到你想见她了。” 韦氏闻言,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她挣开李妍熙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跟那个还站在银杏树下的少女说道:“四妹妹,你的兄长可曾教育过你,人不可尽信?” 李妍熙听得十分莫名其妙。 韦氏见她一脸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的模样,就知道李敬业是从未教过自家阿妹这些人心险恶的。也亏得这样的人能讨得了永昌公主的喜欢,到底是仗了什么? 自己从前与永昌公主素未谋面,父亲虽在朝廷为官,可连七品都够不上,对皇家之人讨好尚且来不及,更不会与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室结怨,永昌公主到底又是为什么要如此对待她? 莫非只是因为自己不合永昌公主的眼缘? 韦氏从来不是笨蛋,这些皇家之人,无论表现得多么无害,都不是简单之人。从前听说深受圣人和皇后殿下宠爱的永昌公主,长得米分雕玉琢,难得的是她待人宽厚。如今一看,宽厚没感受到,只感受到她性格反复无常,喜怒不定。 父母还以为她这趟不羡园之行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谁知是祸不是福。 韦氏心中满腔的愤怒不甘,却无处发泄。当她看着李妍熙那懵懂的神情时,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容,话语甚至是尖酸刻薄的:“四妹妹可别以为如今公主喜欢你,说不定哪天,你有什么事情惹得她不高兴,她回头便将你弃若敝屣。” 李妍熙闻言,忍不住皱眉,不悦轻斥:“不许你胡说!” ☆、第084章 :有艳淑女(七) 韦氏让李妍熙觉得很愤怒,至少从她懂事以来,除了兄长之外,李宸是她最亲近的人。永昌公主身为圣人和皇后殿下最宠爱的小公主,从来没有对她摆过架子,兄长李敬业在宫中当亲卫的时候,她便时常进宫去陪李宸玩耍,后来兄长被圣人提拔为校尉,要随军出行打仗,李宸更是干脆将她接到宫里。 李妍熙心中没有太多的弯弯绕绕,只是本能得想要维护自己亲近的人。 韦氏见李妍熙一副被触了逆鳞的模样,便笑了起来,“我真的是在胡说吗?听说你经常陪在公主身边,莫非她在你跟前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李妍熙见韦氏不依不挠的模样,怒了,“韦姐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谁又能什么时候都是同一副模样,我瞧你昨日与今日的模样便是天差地别,你尚且如此,又如何去说别人。今日你所言,从我耳入,不传他人,你知我知,韦姐姐好自为之!” 语毕,李妍熙便拂袖而去。 韦氏扶着旁边的栏杆,看着那个已经走进了公主居所的少女,下唇都被咬破了。 她不甘心。 可是再不甘心,也没用。 她除了打破牙齿和血吞之外,别无选择。 因为对方是公主,永昌公主这个邑号就像是一座大山一样,不废吹灰之力便能将她整得体无完肤。她若是还想好,还想着韦氏一族这个大局,只能忍声吞气。 原本唾手可得的身份地位,或许已经化为泡影。 可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纵使她有万般手段,纵使她料定了永昌公主此举就是要为难她,又能如何?对方不需要多说一句话,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决定她一生的命运。 李妍熙怒气冲冲地跑到李宸的居所,一直守在门外的舒芷见到她的模样,扬了扬眉以示惊讶,本想替她通报,李妍熙脚步一顿,摆了摆手,“我还是先去见大公主。” 去见太平公主的李妍熙也没说什么,她既然说了韦氏的话从她耳入,不传他人的话,自然也就是真的。她只是跑到太平那里,嘀咕了几句韦姐姐好像跟小公主不对盘似的,小公主才见到韦姐姐,就受伤了。适才韦姐姐去见小公主,我瞧她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难道小公主因为手伤的事情骂了她一顿? 太平闻言,眉头微蹙,“我不是叮嘱了不需闲杂人等去见小公主的么?” 李妍熙默了默,然后小声说道:“是我替韦姐姐传的信,说她想见小公主的。” 太平好气又好笑地看了李妍熙一眼,“你替她传信?” 李妍熙点头。 “你不怕李妍君怪你?” “三姐才不会怪我,她看到韦姐姐站在银杏树下那么难过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 太平:“……”她实在弄不太明白这对堂姐妹在想些什么。 李妍熙抬眼,看向太平,欲言又止:“大公主……” 太平十分干脆地说道:“有话快说,不许吞吞吐吐,你不先去小公主那儿跑到我这儿来,是不是韦娘子说了什么让你心里不舒服。” “韦姐姐看着好像有点恨小公主。”李妍熙偷偷打小报告。 太平闻言,冷笑,“或许不该是有点恨,应该是十分恨。不过她恨,又能怎么样?谁让她莽莽撞撞,公主亲自端的茶她消受得起吗?” 李宸受伤,太平也没什么心情继续留在不羡园,已经琢磨着待会儿就让人打点明日离开不羡园之事,至于那些邀请来的贵女,虽然说是有些扫兴,但各自送些小玩意儿过去就能打发。太平一想起李宸那只包得跟猪蹄一样的手,就有些牙痒痒,回宫之后,不数落一下这个韦氏,她心中都不舒服。 太平在性格方面,有几分像武则天,当断则断,什么事情一旦下了决定,便是有条不紊地执行着。公主仪仗离开了不羡园,诸位贵女自然也离开了,听说韦氏在昨天的时候像是幽魂般在不羡园游荡了半宿,今日离开之时,精神十分不济。 “阿妹的手被烫伤了,舒芷已经及时给她上了烫伤药,可毕竟是血肉之躯,不可能即刻便能恢复如初。” 太平看向父母,轻声说道,“我当时正和几个人说话,没留神阿妹,她便不小心烫伤了。” 太平和父母都在凤阳阁李宸的居所当中,李宸被迫留在凤阳阁里,不过是伤了手背,小题大作成这样,李宸觉得要是伤在脸上,父母和阿姐都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 李宸笑嘻嘻地说:“跟阿姐没关系,是我自个儿不小心。” 太平瞪了她一眼,“什么是你不小心,都是因为那韦家的小娘子,竟然如此不懂礼节,如何能让你亲自奉茶给她?” 武则天伸手摸了摸李宸的头,问:“当真是自个儿不小心?” 李宸点头。 而李治则是撩起了衣摆坐在李宸的旁边,“什么自个儿不小心,你从小到如今煮茶从未冒失成这般模样,那韦家的小娘子是何许人物,你犯不着为她掩饰。” 李治看着女儿的手,原本白皙滑嫩的素手如今手背上一个红色的印记,触目惊心。这个小女儿,他从小就放在心尖上,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从未在他眼皮底下受过任何损伤,如今好端端的白皙素手楞是黏了一块药膏在上头般,李治怎么看怎么心疼,怎么看怎么闹心。 李宸说:“才没有替她掩饰呢,阿耶,你也别怪她。” 心疼又闹心的李治见女儿为韦氏说情,以为她是因为韦氏是她母亲为三兄选妃的人选之一,才为韦氏说情掩饰,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帝王皱了皱眉,看向他的皇后,说道:“我记得你前几日提过太平和永昌到不羡园邀请了一些人,说其中一个韦娘子,还是你打算定给英王的妃子?” 武则天闻言,便知帝王的心思,她微微颔首,与李治说道:“妾本拟是要定这位韦娘子给显儿当妃子的,若是主上觉得不好,换掉即可。” 李治当即挥了挥手,“那就换掉。” 武则天对换掉韦氏的事情不痛不痒,相比起李妍君,她确实更愿意让韦氏成为英王妃,可如今韦氏一趟不羡园之行,让两位公主对她都心有芥蒂。李宸的烫伤即便是稍有身份的贵女都会十分介意的,女人的手就好比是第二张脸一般,武则天一直以来十分注重相貌仪表,对女儿的自然也不会轻视,如今看到身上小伤口都没有过的李宸手上的大片红印,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她更属意韦氏当英王妃,不外乎是韦玄贞不过是个小官,在朝中毫无势力。李思文是不一样的,武则天甚至是十分赏识李思文的,想要提携他的。若是他成为了英王李显的岳父,又会增添许多不曾考虑过的因素。 但大唐满朝文武,人才济济,也不是非得要提携李思文才能成事。如今在帝王面前,她既是皇后又是母亲,在皇后之前,她必须得是个母亲。 与女儿和讨好帝王相比,牺牲一个韦氏又算得了什么?提携不了李思文又怎么样? 没有了李思文,她还是有大把的人可以提携。 武则天的心思一向清明,她明白此刻不是纠结什么英王妃的时候,而是在帝王面前,扮演好一个母亲的角色,然后伺机解决她的心头大患。 太子李贤最近在朝中好评如潮,势力也有见长的趋势,也该是时候让明崇俨为太平公主和英王择定婚期的时候,搅一搅太子的心思了。 英王李显要再度纳妃,当年英国公李绩次子的嫡女李妍君将要加入皇家,成为圣人和皇后殿下的媳妇,太平公主要下降给城阳公主的幼儿薛绍,两对新人正是丰盛年华,不论是宫中还是朝廷,都沉浸在大唐的公主和英王将要成婚的喜庆当中。 世事都是这般,几家欢乐几家愁。 韦玄贞原以为皇后殿下看上了他家中的嫡长女,荣华富贵指日可待,谁知一朝发现不过是黄粱一梦,当皇家派人去向李思文家中请期的时候,韦玄贞竟活活气死了,留下一堆孤儿寡妇。至于他的嫡长女韦氏,说亲说到了南方去,对方在当地据说是豪绅。可从皇家到地方豪绅的差距或许过大,再加上父亲去世,父亲尸骨未寒,几位兄长便已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分家,韦氏既要分心照顾卧病在床的母亲,还要分心主持家中内宅事务,韦氏在去感业寺为母亲祈福的路上忽然晕倒,从此长睡不醒。 长安城这么大,既不缺乏少年才俊也不缺乏名门贵女,韦氏的死或许给家里人带来了无限的痛楚,可在长安城的贵族圈中,是一点水星都没溅起。而在大明宫中的永昌公主李宸,正陪着即将要出降的太平公主清点她名下的产业。 ☆、第085章 :有艳淑女(八) 太平和李显两人定在同一天大婚,公主出降,要在宫外设府。 公主自有邑思管理公主名下的产业,李宸和太平不过也是拿个册子来翻翻看这些年来太平公主到底有多少钱多少产业,看完之后,姐妹俩干脆研究起太平的公主府中花园要中些什么花草。 太平身边的侍女司棋手里拿着一本册子,一边翻一边说道:“养在凤阳阁中的三色牡丹公主平常十分喜欢,到花开之时,别一朵在公主的发髻上,名花倾城,可公主比名花更好看,肯定是要在公主府中养一些的。” 太平人逢喜事精神爽,整个人容光焕发,漂亮得能让人看得失神。 李宸欣赏着自家阿姐的美色,“嗯,司棋的这个建议不错,不过一定要在公主平时消遣的院子中种一些玉兰树。” 司棋抬眼,看向太平。 李宸将手中的一粒坚果弹了过去,“别看了,公主肯定会同意的。” 太平徐徐转头,回眸间一勾,便有无限风情,她似笑非笑地伸手从李宸的掌中取来几个坚果把玩着,“你又晓得我定会同意了?” 李宸眨了眨眼,故作懵懂状,“阿姐为何不同意?莫非是永昌记错了,玉兰花对阿姐并没有任何意义?” 玉兰花虽然别致,可太平并不喜欢像玉兰花这样素雅的鲜花,她偏爱雍容华贵的牡丹,可对玉兰花却有一份特别的情怀。李宸记得太平说过,她第一次见到薛绍,是跟随母亲一起前去城阳姑姑的公主府中,幼时的太平活泼好动横冲直撞,一时淘气爬上了玉兰树,是当时还是小正太的薛绍在玉兰树下英雄救美,从此奠定了太平阿姐对薛绍表兄横看竖看都是十分满意的态度。 太平看着李宸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俏脸上尽是恋爱中的少女的神采,眼睛闪闪发亮,似乎是想到那些对她有着非凡意义的事情,便能给她带来无尽的欢喜和满足似的。她笑横了李宸一眼,说道:“我就看等到你要出降的时候,还是不是如今这般淡定的模样。” 李宸微微一怔,双手托着下巴,看着十分忧愁的模样,“可我担心不能像阿姐这般,找到的那个人,恰好是自己喜欢的。” 太平闻言,伸手捏了捏自家阿妹挺翘的鼻尖,语气十分宠溺:“你怕什么?只要是你喜欢的,父亲和母亲都会为你找来。” 李宸弯着大眼睛,没有跟太平争辩些什么。 很多事情无须争辩,这世界这么大,无数的陌生人擦肩而过,谁也不知道谁。 她什么时候会遇见一个自己喜欢的? 不是处于对方的家世,也不是处于对方日后会不会因为政治斗争而遭遇无妄之灾的考虑,只是单纯地从内心喜欢这个人,还没见到他,只是想到可以见他的时候,嘴角就会不由自主地扬起,即使思念磨人,可是因为是自己喜欢的,即便是那难熬的思念时光也会觉得十分甜蜜。 如果是在从前,李宸是会憧憬的。 可放在如今,她的身份是公主,身在宫廷,所能接触到的少年才俊都处于权力中心。如果她必须要选驸马,她或许不会想自己喜不喜欢,而是想这个人以后被母亲弄死的可能性有多大。 她觉得此生要面临的事情已经很多,心里需要看开看淡的事情也很多,不想难得爱一场,最终还得承受痛彻心扉的感觉。 如果终究避免不了亲情四面楚歌,至少她不希望自己的婚姻被当成一粒棋子。 如果真的不幸必须要当成棋子,那么一次足矣。 太平公主和李显的婚期已定,是在三个月后的良辰吉日,为太平公主和英王择日的是父亲和母亲都十分崇信的严崇明。听说严崇明在为英王李显婚期择日的时候,再度与父亲说道:“英王貌类太宗,如今英王妃李氏性娴淑,定能效仿当年长孙皇后之贤德,成为英王的贤内助。” 太子殿下李贤得知严崇明又来父亲跟前借各种各样的缘由,明则夸奖英王李显,暗则指当今太子殿下不堪继任,又惊又怒。 李宸早就耳闻此事,前去东宫找太子妃房氏闲话家常时,下人还没通报,房氏就已经从里面迎了出来,脸上神情如同是见到了救星一般,“永昌你来得正好,太子殿下如今也不知为了何事,正在训斥守礼呢,他那么小一个孩子,又哪里知道自个儿错在哪儿?太子殿下将侍奉的人全部支走,将孩子训斥得哇哇大哭,孩子不哭还好,一哭他便愈加暴跳如雷,直接上巴掌教训,这该如何是好?” 李宸:“……” 她知道二兄自从当上太子之后,与母亲势同水火,平日里草木皆兵,脾气早就不像从前那般温文,可她却不知道二兄也会家暴? “阿嫂别急,先引我前去看看。” 房氏领着李宸往东宫的太子的子女居所处走,还没到便已经听到李守礼嚎啕大哭的嗓门,一边哭还一边抽噎着,“父亲,儿再也不敢淘气了。” 房氏将李宸引至院子门口,便停下了脚步看向李宸,“永昌……” 李宸会意地点了点头,“阿嫂不必引我进去,也不必让人通报,我自行进去便可。” 太子李贤才能兼备,大概多才多艺的人都有一个通病,那便都是多情之人,喜欢到处留情,留过便忘。曾经李贤与太子妃也有过缱绻情深之时,可惜太子李贤在半年后便腻了太子妃,另寻新宠,不止宠幸有姿色有才艺的侍女,长得好看能讨他喜欢的小郎君他也爱,简直是荤素不忌。后来在九成宫之时,赵道生惹得李宸十分不喜,李宸二话不说将赵道生送走了,还义正言辞地质问李贤身为太子,私德这般是否合适之后,李贤的私生活确实有所收敛。 他如今东宫也好,宫外也好,并没什么同性情人,东宫里除了一个张良娣之外,还养着几个十分有姿色的美人,不过这些事情也不足以让人诟病他的私德如何。 但即使太子如今私生活有所收敛,太子妃房氏后妃坤德甚好,可也并不受宠。 她也并不是没想过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可太子十天半个月都不到她的宫中,偶尔有段时间也会去得勤一些,可只怪自己不争气。后来张良娣生下李守礼,张良娣出身不差,颇受太子宠爱,房氏自己既然无所出,便将张良娣所生的李守礼过继了好生培养,这对李贤而言,是喜闻乐见的。 旁人都说母凭子贵,可李贤却不是,在李贤眼中,那是子凭母贵。他宠爱哪个人,哪个人生的孩子在他眼里便是最好的,他宠爱张良娣,自然也对李守礼十分宠爱,这时太子妃愿意将孩子过继了,无疑是件好事。 太子妃有容人的雅量,东宫后妃安宁,旁人对太子的私德也就没什么好挑剔的地方了。 李宸进去的时候,一抬眼,就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李守礼头顶着一本书站在庭中的空地里,而李贤则是黑着脸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李宸默默擦汗,还好,不是家暴。“二兄。”她的声音好笑中又带着几分嗔怪。 她的声音成功地引起了李守礼的注意,他头一转,头顶上的本子就“啪”一下掉到了地上。他一愣,低头看了看那本跟砖头一样的书,扁着嘴看向父亲。 李贤冷声说道:“你若是再敢哭,就让你顶两本!” 李守礼本来要崩掉的泪又忍了回去。 李宸看得啼笑皆非,“有话好好说,守礼能晓得什么事,二兄即便是心中不痛快,也不该这般迁怒于他。”说着,她走过去蹲下与李守礼平视,平常对这个侄儿十分嫌弃的永昌姑姑此时难得不嫌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拿出手帕将他哭得脏兮兮的小脸擦干净,伸手勉为其难地轻轻抱了抱他,“别难过了啊,父亲罚你肯定是你犯错在先,男子汉可不许这么娇气的。” 李守礼将脸往李宸的肩膀蹭了蹭,委委屈屈地“嗯”了一声。 李宸将他放开,拍了拍他的肩膀,“母亲在外面等你,赶紧去吧。” 李守礼闻言,并没有走,目光怯怯地看向李贤。 李贤对着孩子那怯怯的目光,又想起适才李宸的话,虽然孩子犯错在先,可不过是个孩子,他与个不懂事的小毛孩计较什么? 这么一想,李贤心中便生了几分愧疚,碍于面子,只是硬邦邦地说了声:“去吧。” 李守礼得到父亲放话,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溜烟儿的就没了踪影。 李宸望着他小小的人儿“哒哒哒”地往外跑,一向觉得孩子麻烦得要死的心里忽然觉得这熊孩子也有几分可爱。 李贤站了起来,直接走到李宸声旁与她并肩而立,看着李守礼落跑的身影,笑着问道:“太平即将出降,你不陪着她,跑来东宫做什么?” ☆、第086章 :有艳淑女(九) 李宸想,我倒是想陪着阿姐,可眼下不是严崇明又跑出来兴风作浪,二兄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家伙一出来,你就是又惊又怒的乱了方寸,我才过来看看么。 心里虽然是这么想,可李宸还是笑意盈盈地跟着二兄说:“我是要陪着阿姐,可也不是时时刻刻都黏在她身旁,她会嫌我烦的。我跑来东宫,二兄可嫌我烦?” 李贤皱眉轻斥:“满口胡话,谁会嫌你烦?” 李宸抿嘴笑了起来,半是开玩笑半是嗔怪地说道:“二兄自从当上了太子殿下之后,好大的脾气,永昌适才远远的就听见守礼撕心裂肺的嗓门,他又是哪儿惹得二兄不痛快了?” 李贤闻言,心里有些尴尬,但脸上还是带着过往与阿妹调笑般的神情,“阿妹什么时候,也开始要为侄儿们打抱不平了?” 李宸转转身,抬眼静静地看着他。 李贤扬了扬眉,与她对视着。 李宸:“二兄,我都听说了。” 李贤:“……” 李宸转身,径自走到庭中的椅子前坐下,“父亲和母亲重新严崇明又怎么了?他不过也是个满嘴妖神鬼怪的术士,还怕他能翻出多少风浪不成?” 李贤双手背负在后,与李宸相对而立。 这位青年储君英俊的脸上带着微微苦笑,“阿妹,你身不在其位,对其中的风起浪涌又岂能感同身受。”与母亲作对,并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母亲称天后十余年,与父亲二圣并尊,父亲身体尚好还有精力主持朝政之时,母亲尚且频频朝他发难,如今父亲身体每况日下,母亲那边稍有风吹草动他便胆战心惊。 “我虽不能感同身受,但却明白若是二兄听到严崇明说什么,都要有所回应,那么便是如了他的愿。” 李宸觉得如今的李贤,就像是一个皮球,别人拍一下,他就跳一下。既然不管怎么拍,你都会有所回应,那我当然是有事没事都要拍一下的,不然怎么扰乱敌方阵脚? 李贤走了过去,在李宸对方的椅子坐下,沉吟了片刻,他才跟李宸说道:“永昌,二兄并不想与你米分饰太平,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母亲对我确实十分不满,我不得不防。” 那是自己的母亲,即使这个母亲在早些时候还放任后宫流言蜚语满天飞,说太子李贤乃是圣人早些年与韩国夫人有私情时的私生子,只是被皇后殿下秘密抱养的。 母亲要呵斥儿子,可以不需要理由。 而儿子想要忤逆母亲,不论怎样的理由,都不是理由。母亲随时随地都可以往他头上扣一个不孝之名,到时候又要拿太子私德来做文章。 母亲就是仗着这样的身份优势,对他步步紧逼。 李宸看着兄长的模样,心里也有些微微发酸。皇权之下无亲情,很残忍也很无奈,母亲若是甘于当一个后宫之主,李贤会是她的骄傲。可母亲不是,她从骨子迷恋权力、追逐权力。 李宸按捺下心中的万般滋味,跟李贤说道:“二兄,父亲风疾日渐严重,头痛难忍之时甚至无法主持朝政,二兄可曾见过父亲相信鬼神之事,为了自己的风疾而去求仙问道?” 君权天授,身为帝王,李治也会迷信。 大唐律法明令禁止巫蛊之事,也禁止民间占星问卦算天命。 可李宸觉得父亲对这些事情,向来都是处在一种利用的状态。发生日食的时候,父亲也会身穿素衣迎接天变,他也会撤离主殿,减膳撤乐,召集百官讨论政事,可这些在父亲看来不过是他响应君权天授的一种做法而已。父亲本人,其实并不迷信。 李宸一边跟自己的二兄说话,一边又觉得其实自己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二兄再怎样,也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要搁在后世,他说不定还在求学。可惜他生在大唐帝王家,从前的时候一直有个太子阿兄在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储君。 一朝太子阿兄猝死,他被封为太子,成为皇权的继承者,万众瞩目。 有拥护他的人投奔他,也有视他为眼中钉的人无时无刻不想着要揪他的小辫子,而视他为眼中钉的人当中,为首的便是母亲。 李贤成为太子,不过几年,虽有才能,但年少气盛。而母亲从十四岁进宫,从太宗的才人一路到父亲的皇后,几十年摸爬滚打,有条件就利用条件,没条件就创造条件,有的是耐心。 要求李贤在面对老谋深算的母亲时能冷静自若,甚至表现得比母亲更加淡定和强大,那确实是有些痴人说梦。 可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 李宸摇了摇头,将脑海中许多的纠结摇到了九霄云外,轻哼了一声,语气十分不屑,“严崇明又怎么了?我们不将他当一回事儿,他充其量也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父亲尚未说些什么,二兄何须自乱阵脚?” 李贤看向眼前的少女,太平已经十五,如今的永昌小公主也亭亭玉立,出落得十分水灵。李贤记得当时在九成宫的时候,脸上还十分稚气的阿妹毫不手软地差人将他身边的赵道生送走,那时他便隐隐觉得,这个被全家人捧在手掌心的小公主,她肆无忌惮地享受家人所给的宠爱之时,心里也有自己的一杆称。 不论是太平还是李宸,两个妹妹,他都一样疼爱。 可在一些敏感的事情上,两个妹妹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是截然相反的。太平很少涉及到这些是是非非当中去,她也很少像李宸这样毫无顾忌地到东宫来串门,太平从未独自来过东宫。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许久以前,当时的李宸还是个小娃娃般的岁数,她当时才学会煮茶,兴冲冲地和太平一起到东宫来,要给在东宫养病的太子李弘煮茶解闷。那时太子身边的内侍好无防备地让太子喝下了她冲的茶,还被她发了一顿脾气。 那时李宸的理由是太子身为一国储君,无论是什么事情都该慎之又慎,即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要防备。 大阿兄猝死之后,也有流言暗中流传,说太子之死并非是猝死,而是被皇后殿下鸠杀。 大阿兄之死的真相如何,如今已经无可考究。可李贤回想起这些事情,总感觉李宸好似是知道些什么一般。 李贤望着自己阿妹说起严崇明时那倨傲不屑的模样,不由得失笑,“你倒是看得开,那可是母亲一手提携起来的,并且深得父亲的欢心。” “得父亲的欢心并不代表什么,满朝文武,得父亲欢心的人多了去了,父亲都会对他们言听计从么?” 李贤有些哭笑不得,“你讲不讲道理?” 李宸横了他一眼,“我怎么不讲道理了?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总之严崇明你不必将他放在眼里,他满嘴妖神鬼怪、口无遮拦,说不定长安城里满大街都是他的仇人呢。” 但不管怎么样,李贤觉得听李宸这么一说,心里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似乎很多事情李宸不牵扯进去则已,一旦牵扯进去,不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能让事情顺着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 李宸从东宫离开,太子妃房氏亲自陪同她出去,“我正琢磨着太平出降,我该要给她送些什么好。永昌,太平自小就疼你了,你们平日总是黏在一起,她喜欢什么,你心中最有数了。” “阿嫂千万别客气,阿姐什么都不缺,父亲和母亲为阿姐准备的嫁妆公主府的库房估计都堆不下了呢。” 房氏温声说道:“那我也该表示一下心意。” 李宸想了想,说道:“阿姐倒是挺喜欢去年阿嫂送给她的玫瑰香露,当时还说可惜只有小小一瓶,不经用。” 房氏笑着点了点头,“我晓得了,多谢阿妹。”玫瑰香露是家中母亲特地让人酿制的,一瓶难得,去年的时候酿制留存下来的多了几瓶,她便拿来分给了太平和李宸一瓶,也不知今年母亲是否有酿制好的。 房氏心中正琢磨着,忽然一个稚儿的声音远远传来,“母亲!姑姑!” 两人回头一看,是那个早上还被父亲罚站的李守礼。 李守礼跑过来,站在房氏身旁,仰头看着李宸,笑呵呵地说道:“姑姑,你要回去了吗?” 李宸对小孩子的耐心不超过两分钟,她可没忘记将这小家伙从二兄手下解救下来的时候,他满脸鼻涕眼泪还往自己美美的衣服上蹭。 于是李宸十分嫌弃的模样看向李守礼,“对啊,我不回去难道要看你哭鼻子?” 李守礼闻言,嘴一扁,“我才没哭呢。” 李宸不想和小孩子拌嘴,于是笑着跟房氏说道:“阿嫂留步,也不是多远的路。” 房氏:“我也许久没和永昌说话了,想和你说说话。” 李宸抬眼看向房氏,二十出头的少妇,身上透着轻熟女的风韵,怎么说也是个很不错的伴侣了,二兄竟然不喜欢。她不受宠爱至少还是太子妃,可后宫里还有很多年轻的女子,大好年华,都耗在了深宫里,从来也没有人为她们惋惜一声。 ☆、第087章 :有艳淑女(十) 太平最近事情挺多,忙着各种各样的事情。 李宸觉得公主出降,其实没有多少事情是需要亲力亲为的,但太平阿姐和薛绍表兄两个人的情分自小又与旁人不同,因此阿姐特别紧张,许多事情都想亲力亲为,甚至还让母亲身边甚为年长的一个女官来教她事情,神秘兮兮的样子,有时候太平阿姐去见完女官之后,脸上都是红扑扑的,既是害羞又是尴尬,但又有几分踊跃。 永昌小公主觉得真是没眼看,瞎子都晓得母亲身边的女官叫太平阿姐的是什么事情。 太平笑眯眯地朝李宸勾手指,“你想知道?” 李宸木然着脸:“不想。” “真的不想?” 李宸面无表情地上上下下扫了自家阿姐一圈,眉头微蹙。 太平被她看得有些发憷,“怎、怎么了?” 李宸面不红气不喘地说道:“我在看阿姐,你瞧瞧你,娇贵到不行,稍微用力一掐身上都要有乌青,我在想阿姐大婚之后身上得长个多少乌青出来。” 太平目瞪口呆,不知道李宸是打哪儿知道这种事情的。 李宸侧头,瞅了一眼自家阿姐,说道:“前些时候我在阿姐枕头底下看到了一本叫什么三十六式,我都翻完啦,那些男的就不能温柔一点吗?”不能说多好看,反正颠来倒去就那么一回事儿,可是那么多高难度的动作,人能扭得过来吗?而且李宸觉得作图的人也太敷衍了些,图像上的男人女人都画得忒丑了。 太平:“……!” 其实李宸心里有些烦躁,太平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很快,凤阳阁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既为太平高兴可心里也难掩落寞。 太平被李宸噎住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想说些什么,可李宸却要去清宁宫找母亲了。 “待会儿尚衣局的人要送嫁衣来让我试试合不合身。”太平眉头微蹙,她是想陪李宸一起去清宁宫向母亲请安的。 李宸:“我先过去,阿姐你试完衣服再去不迟。” 太平点头,也只好是这样。 李宸带着杨枝甘露一行人前去清宁宫,上官婉儿正在宫外候着,见到李宸,微微一怔,便笑着上前,“公主来了。” 李宸扬了扬眉,目光带着几分狐疑看向上官婉儿。一般情况下,上官婉儿会在外面候着,那便是母亲正在接见什么人,密谈什么事情。 上官婉儿笑着解释:“皇后殿下近日身体不适,严大夫正在里头,婉儿担心会干扰了严大夫看诊,便出来等候。” 李宸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想,你是想忽悠谁呢?严明崇个死神棍,等下他出来我不喷死他我就不是父亲的女儿,天天没事干就来兴风作浪。 李宸正在腹诽着,衣冠楚楚的严明崇就出来了,见到了李宸,脸上堆满了笑容,作揖说道:“某见过公主。” 李宸斜睨了他一眼,问道:“皇后殿下身体不适,到底是为何?” 严崇明笑道:“近日天热,皇后殿下心中又有烦心之事,才会感觉胸闷,如今已无大碍。” 李宸:“无大碍便好,严大夫辛苦了。” 严崇明:“此乃是下官的分内事,公主言中了。”说着,就要作揖告辞。 李宸却笑道:“严大夫请留步。” 严崇明脸上的神情有些意外:“公主有何吩咐?” “父亲和母亲都常说,严大夫观人面相便知此人生平如何,严大夫觉得我的面相如何?” “公主相端雅,此生平顺、贵不可言。” “那严大夫可曾为自个儿看过面相?”李宸笑着问道。 严崇明微微一怔。 李宸又问:“明大夫觉得我父亲,像我的阿翁吗?” 明崇俨手一供,说道:“太宗皇帝马背上得天下,相貌威武,当今圣人与太宗皇帝相比较,少了几分武将之气,多了儒雅之感。” “那如今大唐在我父亲的治理之下,如何?” “四海升平,八方来朝。” 李宸闻言,似笑非笑地看向明崇俨,语气中带着几分讽刺,“既是这般,严大夫便该晓得,人不可貌相。莫非严大夫没长耳朵,前些日子母亲还怒斥英王荒诞,将英王府中弄得乌烟瘴气,得赶紧找个英王妃出来管着他才好。若是我的阿翁泉下有知,晓得严大夫将英王与他老人家双提并论,指不定他老人家在怎么数落你呢。” 严崇明站在原地,十分尴尬。 显然这永昌公主是找他晦气来了,严崇明觉得自己也是心里苦,明明圣人和皇后殿下一直对他宠信有加,即便是太子李贤,对他也是敢怒不敢言,就这个永昌小公主,从来对他不假辞色,毫不掩饰嫌弃之情。 李宸可不管严崇明尴尬不尴尬,她歪着头,上下打量着严崇明,“我总觉得所谓观面相知生平,过于牵强。不过既然明大夫觉得这个可信,并觉得自个儿可通鬼神,不知道严大夫可曾为自己看过面相?““这种事情就好比医者——”严崇明本来想说就好比医者不能自医,他当然也不能替自己看相,可李宸不给他这个机会,直接将他的话抢了过去。 “不曾?严大夫莫非没听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么?既然你都不肯为自己看一下面相,怎么好老是拿别人的面相说事呢?若是说得好听也就罢了,可严大夫有时候说的话自个儿也晓得,并不好听呀?还十分有挑拨离间的嫌疑。说实话,要不是我晓得严大夫对我父亲和母亲忠心耿耿,我都差点以为严大夫三番四次拿英王面相说事儿,是要挑拨我几位兄长之间的感情了。” 严崇明听得后背冷汗淋漓,正想要解释,李宸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十分到位得传达了你如今最好给本公主闭嘴的意思。他默了默,只好继续低着头挨训。 上官婉儿也是从来没见过李宸这样不讲理的模样,一时之间有些发蒙。 李宸冷哼了一声,话也十分不好听:“当今圣人和皇后殿下胸怀天下,严大夫说了什么话,他们自然是不会与你计较。可严大夫也得掂量一下,世有百样人,严大夫动辄拿旁人面相说事还口无遮拦,说不准哪天就得罪了什么人。虽然说天子脚下,谁都会有几分忌惮,可万一严大夫得罪的是个疯子,那可说不准。我劝严大夫还是收敛一点,多修一点口德对你也是好的。我母亲笃信佛祖,严大夫也时常与皇后殿下谈经论佛,可你造了那么多的口孽,佛祖他老人家晓得吗?” 严崇明被李宸的话噎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几乎想要拂袖而去。他出仕至今,从未遭受过这样的讽刺。即便是当今圣人和皇后殿下,对他也是礼遇有加。他是险些被李宸夹棍带枪的话气得吐血。 李宸看着他憋气的模样,原本心中的烦躁忽然就松快了许多,但她还是皱着眉头,十分嫌弃地看了严崇明一眼,说道:“严大夫倒是一派仙风道骨的风范,可惜当孔夫子的弟子却没学到孔夫子的仁德,至今也不知道何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佛祖的弟子也没领会佛祖的精神,平白无故地造了不知多少口孽。我劝严大夫日后,不论是做孔夫子的弟子还是佛祖的弟子,好歹走点心。” 严崇明一扫刚从清宁宫出来的春风得意,一口气梗在胸口不上不下,快噎死了。 一旁的上官婉儿看了一场大戏,目瞪口呆。 她还没见过李宸对人这么不客气的,即便是皇后殿下的两个侄儿武承嗣和武三思,都没享受过严崇明这样的待遇。 快被噎死的严崇明离开了之后,上官婉儿看向李宸,神□□言又止,“公主……” 李宸侧头看向她,“怎么?” 上官婉儿:“公主这般对待严大夫,不怕……” 还不等上官婉儿把话说完,李宸就嗤笑一声,“怕什么?怕他去我母亲跟前告状?” 上官婉儿含蓄说道:“……他总归是皇后殿下十分信任的人。” 李宸闻言,那双酷似武则天的眉毛扬了扬,平白无故地增添了几分英气和不训,她冷笑说道:“我就怕他不跟母亲说这事,真要说,我还要去母亲那儿告他一状。他不过就是一个臣子,凭什么就能对天子的家事和子女指手画脚?!” 上官婉儿默默无语,看向李宸的目光隐隐带着几分羡慕。 她想,如果是自己,即便是仗着皇后殿下和圣人的宠爱,也是不敢这般肆无忌惮的。 可这就是永昌公主,除了在面对圣人和皇后殿下的时候,只要她喜欢,她就能有多骄傲就表现得多骄傲,全然的有恃无恐,有时候甚至还唯恐事情闹得不够大。若是旁人敢说一句事情还不够大,这位小祖宗一高兴,原本还不够大的事情或许就能惊动圣人和皇后殿下了。 ☆、第088章 :公主难嫁(一) 李宸进去清宁宫的时候,母亲武则天正歪在榻上,她一手撑着额头,眼睛微微阖上。 李宸脚步一顿,挥了挥手让跟进来的上官婉儿不要惊动武则天。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母亲身旁,母亲如今已经五十多了,看着依然年轻,大概是因为她心中一直都有目标,并且一直为自己的目标而奋斗,总之李宸在母亲身上,是从未见过什么叫力不从心。 看看母亲,又想了想父亲,李宸心中一阵黯然。 其实父亲比母亲还小四岁,可父亲的身体与母亲相比,真的差远了。李家世世代代的遗传疾病也真的够呛,李宸想,也不知道以后自己会不会也会得这种什么风疾。 她上前两步,在母亲榻前的一个小矮凳坐下,双手放在榻前,头枕在双手上,一边看着似乎是在小憩的武则天,一边胡思乱想。 太平要出降,她也拖不了多久了。 上次她还听到父亲跟母亲叹息着说道,如今子女一个个全都长大了,转眼之间,永昌也快要到出降的时候了,我心中再不舍得,也只能多留她一年。 她有时候虽然也嫌宫里闷得慌,十分无趣,可一想到要离开宫中,心中又觉得是脚踩不着实地的悬着。没有了父亲和母亲,她会怎样? 要是他日父亲比母亲先走一步,她和阿姐以及几位兄长的未来会如何? 李宸一时之间,觉得心累,她伸手抓了抓母亲放在榻上的手,有些疲乏地闭上了眼睛。 当武则天小憩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的小女儿坐在她榻前的小矮凳上,她一只手抓着母亲的手,双目紧闭,显然是睡着了。可她睡着也不安稳,眉头微蹙着,似乎是为什么事情而烦恼。 “阿娘……救我……” 武则天听到她的呓语,愣了下,她的一只手被李宸抓得死紧,似乎能感受到她在梦中的恐惧。 “阿娘,我不要出降,阿娘……“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十分难过,似乎是快要哭出来。 武则天原本以为她是做了什么噩梦,如今一听,大概便听出来她大概是不愿意出降,哭笑不得。可这几年来,这个小女儿日渐长大,越发地有主见,在底下人面前,可是有威严地很。大明宫里头的人,对这个小公主的敬畏比太平公主都多几分,身为母亲的武则天,也已经许久不曾经到女儿这般无助的模样了,不由得心里直发软。 她那只空着的手伸了过去,轻抚着她的秀发,柔声唤她:“永昌,醒醒,你在做梦。” 可是李宸的双眉不止没有松开,反而拧得更紧。她并没有完全睡着,只是有些恍惚,出降的事情已经在她心里压了很久,没想到自己半梦半醒的时候,也还在掂量着这个事情。既然已经开了个头,不往下走岂不是太可惜了? 于是闭着双眼的李宸心里快速地打起小九九。 武则天叹息一声,随手将旁边的一个发簪拿了起来,稍微轻刺一下李宸的手。 刺痛终于让她睁开了眼睛,但似乎还是没完全清醒,看见了武则天,模样十分委屈,“阿娘,你为什么要逼永昌出降?” 武则天:“……” 李宸控诉道:“我谁都不喜欢,武家的表兄们不喜欢,李家的表兄们也不喜欢,阿娘和父亲为什么非要永昌出降?”说着,她的眼圈还红了起来,显然是在梦里跟父母拉锯了许久都没赢,导致醒了之后还沉浸在梦里的挫败委屈当中。 武则天又气又好笑,伸手在她的嫩脸捏了捏,“来跟母亲请安还睡着了?” 李宸被母亲捏了脸,恍惚了一下,皱着眉头又松开,她一副干脆耍赖到底的模样,头也不枕在自己的胳膊上了,她的额头抵在母亲的手背上,声音还带着鼻音,“我进来的时候阿娘好似睡着了,我又听说您身体不适,不忍心吵醒你,便在旁边守着。谁知道守着守着,自个儿也睡着了。” 武则天闻言,有些宠溺地笑了笑。 李宸仰头,那双刚睡醒还带着水雾的大眼睛瞅着她,爱娇地喊了她一声,“阿娘……” 永昌公主年龄见长,撒娇的功力也见长,如今的永昌公主的撒娇功力不是见长一点两点,而是快要成精了,被她那样拖长的声音娇而不腻地喊一声,原本就被她激起了一腔母爱的武则天觉得心里都快要化了。 “嗯?”武则天满脸怜爱地应了她一声。 “公主就一定要出降吗?难道我不可以一直留在宫里陪着您和父亲?” “你是大唐的公主,可不许说傻话。”武则天笑着将她额前略微汗湿的头发撩开,手指蹭了蹭她脸上的肌肤,笑着说道:“你阿姐好歹是为了你外祖母出家修道,因此才拖到十五岁才出降,可你不一样,若是你也等到你阿姐那般的年龄才出降,要招人笑话的。” 大唐的姑娘家都是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嫁人,到十五岁不嫁人那会被人认为是嫁不出去的。太平先前好歹是挂着一个女道士的名号,而且也是为了尽孝才拖到十五岁,怎么说都只会给太平增添美名,可要是李宸十五岁才嫁,那帝王不急臣子也是会替帝王急的。 李宸的模样十分任性:“那我也像阿姐那般出家当道士去,谁敢笑我?” 武则天横了她一眼,“不许胡闹。” 李宸撇了撇嘴,轻哼了一声,埋怨说道:“我早就晓得阿娘和父亲都嫌我在宫中太闹腾了,巴不得我早些出宫设府,前些日子父亲还嘀咕着要替我找驸马,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啦,可那些人我一个都不喜欢!” 武则天:“……你是怎么听见的?” 李宸:“那天您在含凉殿在跟父亲说三兄和阿姐大婚那天,长安城中要怎么布置,顺道就提了我一下嘛,那时候我正捧着茶具在门外呢,听见您和父亲说起我,我当然想知道永昌在阿娘和父亲心中有没有很乖巧啊,便在门外安静地等着。一不小心,就将阿娘和父亲要为我挑选驸马的事情听完了。” 皇后殿下听了,有些头疼。 当今的帝王李治对永昌小公主的宠爱十年如一日,只增不减,无论什么时候永昌公主都可以不用通报就随意进出帝王起居的长生殿和含凉殿,这导致永昌公主听了不少的墙角。 最让皇后殿下无奈的是,这个听了不少墙角的永昌小公主模样还十分委屈,眼角眉梢都吊着一句“其实我也不想知道这种会让人做噩梦的闹心事”。 武则天轻叹一声,“永昌啊……” 李宸看向母亲。 “你既不喜欢母亲武家的表兄们,也不喜欢父亲李家的表兄们,是为什么?” 凡事总得有个理由,武则天觉得这个小女儿跟太平很不一样,都说知好色而慕少艾,太平的少女心思和情怀在十二三岁的时候,便让人隐隐察觉。武则天也曾年轻过,她是十四岁进宫成为太宗的才人的,在还没得到进宫的消息之时,心中也是会瞧瞧在想日后自己会嫁给怎样的郎君?即便是进宫之后,心也曾有过着几分憧憬的。 可眼前的李宸从小到大,好似就是没有什么少女情怀一般。 喜欢看的书没有风花雪月,好歹满腹诗书才情的上官婉儿在她身边侍奉了那么久,可李宸愣是没沾上半点上官婉儿的文学浪漫情怀。 喜欢弹琴,可弹的不是十面埋伏就是杀气腾腾的不知道什么曲子,好歹来首柔情默默的,那还是为了讨她父亲欢心或者是为太平伴奏才练的。 喜欢跳舞,见过永昌公主的舞姿的人都说永昌公主英姿飒爽,帅气逼人,因为她最喜欢的是剑舞。 除了弹琴,偶尔练舞,她最常做的就是煮茶,永昌公主煮茶的功夫那是没话说。 可皇后殿下总觉得这女儿既不像爹又不像娘,也不知道她像谁。 李治是个十分有文艺气息的帝王,不论是文学还是音律各方面都有出色的造诣,武则天能长伴君侧,也是能歌善舞的全才。 李宸在武则天看来,也并非是不好,可有时候实在也是摸不透这个小女儿的心思,因为有时候实在是比较跳脱。 李宸听了母亲的问话,抿了抿嘴,才闷声回答:“因为他们都不够好,而且阿姐都还没出降呢,阿娘和父亲便要急着将永昌往宫外送吗?” 武则天一怔,忽略了李宸的后半句,揪着她的前半句问:“他们哪里不够好了?” 李宸向来不喜欢武家的人,武则天是知情的,而且这个小女儿屡教不改,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一点都不掩饰。武则天拿她没办法,也就随她去了。可李家的表兄们又哪里不够好了?凡是李治看得上眼的,都是当今勋贵子弟中的佼佼者,不是世家大族,便是皇室宗亲,家大业大,又一表人才。等人选一定下来,不愿意委屈女儿的李治肯定又是想着法子给女儿的丈夫加官进爵,保他平步青云,怎么会不好? 李宸仰头,十分理直气壮地说道:“他们不论什么地方都比不上我的父亲,哪里都不够好!” 武则天:“……” ☆、第089章 :公主难嫁(二) 太平公主和英王李显在同一天大婚,整个长安城热闹得不成样子,满城的烟花将长安城的夜空炸了个火树银花不夜天。 太极殿里君民同贺,谁都为了帝王的一双儿女成婚而高兴。 李宸依偎在母亲身旁,看着前方正在跳舞的父亲。其实在唐代,男子聚会高兴的时候,都会跳舞,帝王上前轮流带着臣子跳舞,李宸看着父亲难得高兴的模样,也忍不住扬起了嘴角。三兄英王早些时候已经娶过王妃了,如今这么盛大的宴会虽然也有为英王祝贺的,但主要还是因为太平公主出降。李宸也由衷地为自家阿姐高兴,身为帝国的公主,她如今享受到的是无上的荣耀和宠爱,父亲因为阿姐大婚,大赦东都洛阳,这样的待遇,可只有是当年大阿兄李弘纳太子妃的时候才有过。 太平公主的嫁车豪华异常,原本举行婚礼地方的大门已经够豪华了,可就是在一个时辰前,侍卫来报,说公主的嫁车无法进去大门,请示圣人和皇后殿下该要如何是好。 李宸闻言,也是有些无语凝噎。 谁都知道,京都长安有两个直辖县,一个是长安县、一个是万年县。别少看这两个是县,那格调可是相当相当的高。太平的婚礼是在万年县的县衙举行的,县衙的大门还不能让太平的婚车进去……可见父亲和母亲对阿姐的婚礼也是下足了血本,也是,这可是母亲和父亲的第一个女儿出降,母亲又爱面子,不下足功夫怎么行? 大门不能进去,难道不能拆吗? 李治剑眉微挑,摆了摆手,十分轻描淡写地吩咐:“把大门拆了。” 于是,万年县的县衙大门就拆了。 李宸弯着大眼睛,心里也实在是十分高兴。每次到了这样的盛会,她心中都会十分自豪。婚礼豪华盛大,在大唐开国以来,那是空前的。 李治从大臣那边转了一圈回来,看见小女儿穿得一身喜庆、笑意盈盈的模样,心中欢喜之情更盛,笑着问道:“永昌,高兴吗?” 李宸用力点头,“高兴。”她说着,一只手挽着母亲的手臂,脸上扬着十分骄傲的笑容,跟父亲说道:“父亲的女儿出降,君民同贺,阿姐的婚礼,天下瞩目,那是因为父亲治国有方,才有今天的繁荣昌盛。” 李治闻言,看向武则天,帝王夫妻两人相视而笑,李治更是朗声哈哈笑了起来。 李治记得当年长姐长乐公主出降,当时大唐建国伊始,国库拮据,父亲和母亲想要为长姐多置办点嫁妆,都被魏征在旁唠叨,说礼制如何,规定如何,如此云云,父亲只好作罢;如今到了李治的嫡长女出降,首次嫁女,加上一直以来他都将太平和李宸二人奉为掌上明珠,怎么宠爱都不嫌够,国家如今也有钱,也花得起钱,他的公主出降婚礼要如何举行,大臣们只由衷地为他高兴。 这么盛大的婚礼,给李治挣足了面子。 李治看向小女儿,说道:“父亲都想好了,太平的婚礼在万年县衙举行,日后我的小永昌出降,便在长安县衙举行,肯定都是风风光光的!” 李宸一听到父亲说她要出降的事情,心中的欢喜之情就被泼了一盆冷水,冷归冷,可依然高兴。 她笑着跟父亲撒娇:“好啊,若是父亲能找为永昌找一个跟父亲一般厉害的驸马,永昌便在长安县衙举行婚礼。” 武则天闻言,有些莞尔地瞥了李宸一眼,小女儿的心思她如今是隐约明白了几分,李宸竟然是真的不想出降,所以动辄拿自个儿的父亲来当挡箭牌。 虽然理由听起来让人啼笑皆非,可细细一想,竟也有理有据,无从反驳。不如父亲的都不好,这顶高帽帝王如今也戴得十分高兴,竟也真的让李治暂时没替李宸出降的事情。 太平出降,大明宫的凤阳阁里至只剩下李宸一个人,一开始的时候,李宸是很不适应。因为从前不论怎样也好,都有个阿姐在身旁,无聊了可以去找阿姐聊天,晚上睡觉嫌寂寞了,可以去缠着跟阿姐一起睡,反正怎么弄都是好的。 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想要找个人聊天都不行。 不过,就在李宸觉得人生真是寂寞如雪的时候,忽然来了个劲爆的消息。 什么消息? 明崇俨死了,是夜里在坊间的路上被杀死的。 原本因为阿姐出嫁而变得蔫蔫的李宸,这会一下子就精神了。 她那双好看的大眼睛此刻亮晶晶的,瞪大了望着舒芷,“明崇俨当真是死了?” 舒芷点头,“大理寺和刑部已经介入调查。” “可有什么发现?” “没有,明大夫是在坊间的街道上被杀的,当时已经夜深,现场没有目击证人。民间老百姓都在传言,说明大夫能通鬼神,这些年来做了那么多有损阴德的事情,是被鬼杀害的。” 民间流传的说法让李宸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看向舒芷,问道:“那你觉得呢?” “某以为,明大夫应该是被人盯梢许久,趁着他落单的时候一击必杀。” 最近好长一段时间,除了太平阿姐和三兄英王的婚事,李宸觉得已经没很好玩或者是让她觉得刺激的事情发生了。她看明崇俨这个神棍不顺眼很久,可惜除了口头上给他添堵之外,实际上还真是撼动不了他,谁让他有母亲当靠山呢。 如今听到他被人杀了的事情,李宸第一个反应就是:终于有人收这个神棍了。 第二个反应就是长安城里晚上有夜禁,明崇俨好端端的晚上不在家里睡觉,跑出去做什么,非奸即盗。 第三个反应是完蛋了,该不会是二兄忍不住找人干掉了明崇俨吧? 李宸勉强将心里的兴奋之情压了下去,问舒芷:“东宫那边可有什么异常?” 舒芷:“并没有,东宫一切如常。” 李宸一只手托着下巴,琢磨着这会儿功夫她是要去清宁宫跟母亲请安呢,还是去长生殿找父亲?明崇俨死了,最难过的是母亲,不过自己向来不喜欢明崇俨,如今他死了,自己跑去安慰母亲好像太虚伪……李宸默了默,虚伪也是要去看看的。 于是李宸先去了清宁宫找武则天请安,进门的时候武则天一只手撑着额头,脸上神色伤痛,而上官婉儿则是静立在旁,室内安静地连一根针掉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阿娘。” 武则天闻声,睁开眼睛看向她。 李宸走过去,静静地瞅着母亲,关心问道:“阿娘,你怎么了?” 武则天半晌,才徐声说道:“永昌啊,你讨厌的明崇俨昨个儿死了。” 李宸:“……永昌都听说了。” 武则天一双有神的眼睛落在李宸身上,李宸的神情十分坦荡,她跟母亲说道:“我不喜欢明崇俨,可他能与阿娘谈经论佛,能缓解父亲的风疾,我即便是再讨厌他,至少为了父亲的病,都不会希望他得了如今这般不得好死的下场。阿娘,永昌是怕你心中难过,所以一听到明崇俨的事情就过来了。” 李宸早就想好了,跟母亲她玩不起阴谋,因此她无论做什么,都是阳谋。 就是明晃晃地告诉母亲,我想要这么做,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没关系,反正我就想这样。不论是武家兄弟还是明崇俨,她都一直采取这样的策略。她并没有不可对人言之事,因此不论是斥责明崇俨也好,蔑视武家人也罢,都是摆在台面上的事情。 武则天看着眼前的小女儿,轻叹了一声,说道:“你的心意阿娘晓得了,可阿娘想自个儿静静。” 李宸见状,倒也没有多缠着母亲说话,母亲一直对明崇俨宠信有加,明崇俨甚至可以直接进宫来拜见皇后殿下,可见武则天是给了他多大的信任。李宸看着眼前精神有些颓然的母亲,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安静的退了出去。 母亲想要一个安静的空间,要想什么? 想怎么为明崇俨报仇? 想是不是太子李贤被明崇俨撩拨得心神不定,终于稳不住阵脚,因此先下手为强? 李宸原本是想去东宫的,掂量了下,觉得这种敏感时候,还是先不要过去,否则以母亲如今的状态,说不定要倒打一把。 李宸一边往父亲的长生殿走一边还在心中忿忿不平,不过就是坑蒙拐骗的术士,口无遮拦,三天两头不是挑拨离间就是兴风作浪,像明崇俨这么没有节操的人来说,满大街都是他的仇人,从前走在路上没被人打死她都觉得是上天眷顾他。 好了,如今他终于倒霉了,真的是在街上被打死了,可母亲竟然为他这么难过。 李宸觉得自己实在是没办法不深思一下明崇俨对母亲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母亲心中断定了是太子所为,那二兄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母亲若是想要动二兄李贤,很容易的。 先前只是她还有耐性慢慢等,可如今死了个明崇俨,母亲在与太子李贤的拉锯战当中,依然会像从前那么有耐心吗? ☆、第090章 :公主难嫁(三) “明崇俨是个难得的人才,学识渊博,如今他遭遇横祸,你母亲为他难过也在情理之中。” 帝王坐在小女儿的对面,手里正捧着一杯李宸煮的热茶,汤花上有李宸专门为了逗父亲高兴分出的一个康字,说是希望父亲平安康泰,万年无事。 李宸皱了皱眉鼻子,轻哼一声,“可永昌只觉得他鬼话连篇,从未觉得他学识渊博。” 李治笑睨了李宸一眼,抬手,将手中热茶凑至鼻端轻嗅了一下,淡淡的茶香萦绕鼻端,这些年来,大唐的茶道从无到有,从开始的简陋到如今的日渐讲究,说到底也跟眼前的小女儿分不开。 帝王将手中的茶杯搁下,那双带笑的眸子看向李宸,温声说道:“那是因为你对他有偏见,这可不好。” 李宸抬眼,看向父亲。 每次父亲笑的时候,嘴角微弯,眼睛也会带出细纹,李宸觉得这样的父亲看着很有魅力,她喜欢看父亲眼角笑出细纹的模样。 她想起后世的人,如果子女对父亲或是母亲特别依恋,会被人说是有恋母或者是恋父情结,李宸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恋父情结,可她每次想到父亲,都觉得父亲很棒。或许,这跟父亲这些年来对待她和太平的方式有关,父亲对她们总是怎么宠爱都不嫌多。 李宸反驳:“我才不是对他有偏见,他本来就是鬼话连篇。” “你母亲晓得你这么说他,心里会难过的。” “母亲才不会因为我这么说就难过,母亲心里难过,是因为明崇俨被人杀死了。” 李治脸上笑容不减,李宸则是睁着大眼睛,瞅着父亲。 明崇俨是母亲的心腹,谁都知道。这几年来,明崇俨明里暗里没少为母亲做事,李宸觉得这些事情,父亲心里也是明白的。明崇俨三番四次针对太子李贤,李治虽然没有放在心上,可也没打算要打压明崇俨。帝王心思,从来都不是李宸所能揣摩得清楚的,更何况父亲和母亲之间感情复杂,这些年来风风雨雨,可也二圣并尊,父亲卧病在床的时候,虽然有太子监国,可母亲也是把握朝政的。 “阿耶。” 李治望向李宸,“嗯?” “永昌不明白一件事,从前不问,是因为不想多生事端,可如今明崇俨也死了,问与不问与他也没什么关系。” 李治笑了笑,了然问道:“你想问为何明崇俨一直在针对太子,而父亲却不管不问?” 李宸点头。 “永昌,身为一国之君,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朝堂之事,你不该过于关心。” 李宸却理直气壮地反驳:“可我的母亲却与父亲并称二圣,与父亲一同治国。我是父亲与母亲的公主,明崇俨所作所为,已经危害到我的兄长,难道我不可以关心?” 李治闻言,莞尔说道:“自然可以关心,可是永昌,父亲一直都希望你不必像你母亲那般。” 不论是他还是武则天,对两个女儿的期望都是她们可以过得纯粹一点,快乐一点。武则天身为国母,这些年来为多少事情所累,为多少事情操心,李治心中都是明白的。当年从感业寺中出来的武媚娘,是有心机有手段,可终归是小姓出身,见识有限。当年废王立武,李治与武则天是绑在同一辆马车上的人,丢了谁都不行,开始的那些年,他在这个国母身上花费的心血那是旁人想象不到的。而武则天在登上皇后以及在后位上所付出的,远比别人看到的要多。 李治跟李宸说:“永昌,父亲希望你和太平可以一直很快乐。” 李宸闻言,微微一怔,“可怎样才能一直很快乐?” 李治没有说话。 李宸忽然问:“阿耶,母亲会让你想到吕太后吗?” 李治脸色一变,看向李宸的双目带着几分严厉,“永昌!” 李宸抿了抿嘴,委委屈屈地垂下双目,看着自己的手指。夹在父兄和母亲之间,若是说她半分纠结也没有,那是假的。李宸觉得自己十分纠结,她一方面在跟母亲作对,一方面心里也害怕,母亲宠爱子女向来都是有底线的,她也怕自己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无意中越了界。可母亲一旦掌权,她的兄长们过着的是如同丧家狗一般的日子,李唐皇室的宗亲也难逃一劫,她从小被这些长辈们宠爱着长大,虽说其中有阿谀奉承的,可那些都是父亲的血亲。 人难道真的可以铁石心肠吗? 或许母亲可以,但是李宸觉得自己做不到。她也没那么远大的志向,会想到以后的历史如何如何,觉得为了不改变历史,什么都不作为是对的。她知道母亲是古往今来唯一的女皇,可是对她来说,以后的历史对她毫无意义。 李宸一想到日后自己的兄姐们会面临的下场,心中都不知道打了多少个结。 有时候她也想,纠结死算了。 可纠结死不了人,纠结只会让人想暴走。 李治看着眼前的小女儿,又想起自从太子李弘去世之后,这个女儿所做的事情。她一直在利用自己给她的两个暗卫收集信息,也时常有意无意地跑去东宫玩,毫不避嫌。李治知道自己的小女儿是个聪明通透的,但却不知道她这么胆大包天。 先是插手后宫关于李贤身世的流言,接着还查了一通明崇俨的事情,后来去不羡园,又把原本她母亲所属意的英王妃给搅飞了……这种横冲直撞式往武则天心里添堵的人,当今世上除了李宸,不作他人。 李治有时候听手下暗卫回报,也是啼笑皆非。 该说她什么好? 不知死活还是剑走偏锋? 不论怎样,李治觉得至少这个小女儿有一点是拿捏对了。 那就是不论怎样,她在自己的母亲面前都是坦荡荡并且十分理直气壮。 不论是大臣还是自己的子女,武则天都喜欢坦荡之人,当年太子李弘,与母亲政见不和的地方也多了去,可他一心为国,即便是在政事上与母亲辩论,有理有据并且从不藏着掖着。 相比较而言,如今的太子李贤在这些方面则是略逊一筹。 李宸不知道父亲心中在琢磨些什么,从小到大,她都觉得母亲的心思要比父亲的心思容易琢磨些。反正她就没弄明白过父亲心中在想些什么,但她只要知道无论如何,父亲都不会伤害她,这样就已经足够。 见父亲的神色似乎是有些动怒的迹象,李宸抿了抿唇,作检讨状片刻,“永昌失言。” 李治:“……” 李宸见父亲不吭声,又接着说道:“阿姐出宫好些时候,虽然也回过宫里,可我总觉得她回来的时间太短,我都没顾上与她说话,她就又回公主府了。阿耶,我想出宫,去看望阿姐。” 她都想好了,明崇俨死了,二兄的东宫表面上没什么动静,可二兄心里指不定早就爽翻了。可母亲那边气压又十分低沉,这种时候她虽然可以在凤阳阁里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可总归是有几分隔岸观火的意味,李宸觉得自己这样是不对的,还不如出宫去找阿姐。 阿姐的公主府她除了在图纸上看过,地方都还没去过呢。 而且如今阿姐在宫外,肯定比在宫内的时候不知道要逍遥多少,李宸在宫里也待得很闷,也打不起精神约李妍熙陪她去不羡园了,她觉得这种时候最适合去阿姐的公主府了。 最重要的是,想要出去遛弯的话,在阿姐的公主府里要方便得多。李宸向往坐在酒肆茶馆里听人说八卦的日子已经很久,可从来没有实现过,如今这么好的机会,她要是放过了可就太对不起自己了。李治见小女儿眨巴着眼睛的模样,又是怒又是好笑,可如今这个小公主是越发的无法无天,适才还将她母亲比作吕后这样的话也敢说,是得好好修理她一回。 于是,李治愣是板起脸来,“明崇俨在宫外都能无端遭人杀害,可见外头并不是那么太平,你还是好好在宫里待着。” 李宸:“长安城里有夜禁,明崇俨三更半夜不睡觉,在坊间厮混,可见不过是个表面高风亮节的人,并不比酒肉之徒高尚到哪儿去,活该他倒霉。我出宫是看阿姐,公主府中自由守卫,有谁那么大胆还能三更半夜跑进公主府里头?” 李治:“……” 李宸抬眼,那双像是会说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父亲,十分落寞地说道:“阿姐出降之后,凤阳阁中只剩下我一个人,虽然永昌也有阿耶和阿娘,可你们谁都不能像阿姐那样陪着我,我心中也是会觉得寂寞的啊。” 李治:“……” 李宸:“即便是适才永昌失言,说了不该说的话,可阿耶真的要将永昌关在宫里吗?”说着,她还十分可怜兮兮地望着父亲,咬了咬下唇,幽幽问道:“难道永昌已经不是阿耶最疼爱的人了吗?” 对女儿心硬从来不超过一刻钟的李治见到李宸这个模样,心中暗叹了一口气之后,滚地缴械投降。 “你若是当真这么想去看太平,那就去罢。” 李宸见父亲点头,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多谢阿耶!” 李治看着眼前女儿的笑颜,心里千头万绪。 每个人都如同是一粒棋子,身在局中,一子动,全局皆动。 他和武则天,各执黑白子,动了谁都怕破了平衡、坏了大局。可偏偏,明崇俨这粒棋子,已经动了。 李宸将母亲比作吕后,这样的话说出来让他都觉得有些心惊。小女儿向来受尽宠爱,母亲如何,按理说都不会影响到她,可她在父亲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不是她也早就察觉母亲的野心,担心以后李家皇室会受到如同吕后所在的汉皇室一般的遭遇? ☆、第091章 :公主难嫁(四) 永昌公主的心很宽,她离开父亲的长生殿之后,并没有去想父亲在听到自己大逆不道将母亲比作吕后的话,心中会有何想,她只是一门心思想着赶紧出宫去太平的公主府。 因此李宸一回到凤阳阁,便让杨枝甘露等人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公主仪仗,她要出宫。 杨枝愣住:“可离宫门关闭不到一个时辰了。” 李宸说:“没事儿,来得及,赶紧收拾,只要在宫门关闭前出宫就可以。” 杨枝听到自家公主的话,赶紧让张缓缓和甘露等人帮着张罗出宫的事情。自家公主从来不操心这些琐事因此不知道她出宫得打点多少东西,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凤阳阁里的诸位宫女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好不容易赶在宫门关闭前一刻出宫。 李宸坐在马车里,她一个人坐嫌无聊,干脆将舒芷喊了进来。舒芷是暗卫出身,还是父亲亲自培养的,眼界和见识都不差,而且舒芷的思维方式跟一般女官大相庭径,又有许多小趣闻,当然,也有很多小八卦。 “我们如今正路过东市,在东市的西侧,便是平康坊。” “平康坊?”李宸一愣。 舒芷望向李宸,“公主听说过平康坊?” 李宸秀眉微扬,脸上的神情带着几分戏谑,“我当然听说过平康坊,明崇俨就是在平康坊里被人杀的。听说在里头居住的娘子们,一个个都是长安城的名花。明崇俨能在平康坊里悄无声息地被人杀害,可见他时常在平康坊厮混。”厮混得能让人将他的行程摸得一清二楚,然后一击必杀,取他性命那叫一个干净利落,一点手尾都没留下。 舒芷似乎是早就习惯了李宸的语出惊人,因此眉毛都没动一下。 李宸抬手撩起车帘往外看,将近日落,天一黑,长安城里就会有夜禁,三十八条纵横主干道都会禁止走动,因此行人行色匆匆,要各自回家。但赶着回家,也没妨碍他们回头瞅一瞅公主的仪仗队。 此时李宸的仪仗恰好路过东市,听说跟东市西侧紧挨着的就是平康坊,可惜李宸没看到。 李宸有些没趣儿地将车帘放下,嘀咕着说道:“真想去平康坊瞅瞅到底是怎样的好地方。” 其实平康坊并不能算是什么很好的地方,在唐朝的时候,朝廷还没有禁止官员嫖|妓的规定,因此在平康坊里头,经常能看到朝廷的官员。而且此时民风又较为开放,许多名妓都十分有才气,吟诗作对,红袖添香什么的被传说的不要太浪漫。 李宸自从身边有了张缓缓和舒芷之后,就听过许多宫外的小八卦。 这年头到长安来科举的书生们,也喜欢到平康坊去,说那是见世面,要是哪个人不去,可从来没有人称赞其洁身自好是个谦谦君子,那是要被人耻笑的。 在大多数的官员和参加科举的书生们看来,去平康坊不止是一种时髦,也是一种追求。 李宸从后世而来,才子佳人那一套听得多了,自然也好奇。她还没成为公主之前,是活在文明时代当中,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从来没有半分顾忌。后来成为了公主,便长年累月困在宫廷之中,对外面花花世界的好奇心比起常人也不知道要强烈多少倍。如今出宫,心里早就是放飞的小鸟,恨不得有多远飞多远,有多高飞多高。 舒芷被李宸的话一噎,默默抬眼看了看眼前蠢蠢欲动的小公主,决定明哲保身不多话。 到了太平公主府,太平听说李宸想去平康坊,横了她一眼,“你别以为在我这儿就没有宫里那么都规矩,平康坊是什么地方,你贵为公主,去那些地方做什么?想都别想。” 被阿姐训斥了一顿的李宸摸摸鼻子,没有吭声。 太平每个月都会进宫,可每次进宫也不会多住几天,毕竟如今她已经出降了,有自己的公主府。而且,新婚燕尔,她从小就和薛绍感情特别好,如今薛绍尚了公主为妻,所谓郎情妾意,应该是怎么腻歪都还不会觉得烦的时候。李宸觉得阿姐不嫌她是个瓦数超级大的电灯泡,她就很满足了。 李宸歪在塌上,有些没精打采地说道:“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阿姐出降了,对自家阿妹都凶了这么多。” 太平:“……” 李宸又说:“去一趟平康坊有什么关系?我有舒晔和舒芷,除了他们,谁也不晓得我是公主。如今大街上做男装打扮的小娘子比比皆是,我出去一趟又怎么了?就是被人认出来,我打死不认账,还要反告他们污蔑公主,我看谁还敢拆穿我。” 太平公主被自家阿妹这等无赖行径惊呆了,显然是没想到才分开短短几个月,阿妹已经学会了这等仗势欺人的手段。 好半晌,太平才皱着眉头说:“好了,你也别净是胡说八道。” 李宸瞅着自家阿姐,问道:“阿姐,难道你没想过要去看看吗?” 太平:“……” 李宸又说:“三兄、四兄他们私下肯定也去过平康坊,只是没让我们晓得罢了。唔……我觉得薛绍表兄也肯定去过。” 太平皱了皱眉,瞪了李宸一眼。 李宸神情十分无辜:“不信你去问他。”李宸觉得不论是在后世还是在如今的大唐,计较枕边人的过去实在太没必要了。长安城中但凡是勋贵之后,家人没给自家的小郎君配几个贴身侍女的那是稀罕物,像李敬业就是个稀罕物,而且李宸觉得整个长安城的稀罕物也就李敬业一家,别无分号了。 薛绍这人,从小长得是极好,文能吟诗作对,武善射骑,是个少年风流的才俊,时常又是和一群勋贵子弟一起玩乐,没去过平康坊那才奇怪呢。 太平没好气,“你闭嘴,不许来挑拨我和驸马的感情。” 李宸笑嘻嘻的,“要是阿姐和薛绍表兄的感情能挑拨,那岂不是太对不起阿姐对表兄的一腔真情了?” 说实话,身为受宠的公主,李宸觉得很幸运,可要是身为公主的驸马,那可真是挺倒霉的。 驸马住在公主府里,说是公主的丈夫,但无论是见公主也好什么都好,都是要层层通报的,跟公主同房也要公主点了灯笼才给进房。别的男人娶妻回家,妻子要向公婆奉茶、晨昏定省。可驸马尚了公主,家中高堂便是公主的臣子,要倒过来,是驸马的父母要向公主行礼。 公主选驸马,要选出身好的,出身好的不是勋贵之后就是世家大族,这些人家谁也不愿意尚个公主回府里。公主要是通情达理的,那还好说,要是刁蛮任性的,在府中横行霸道、弄得家无宁日,身为臣子的,也只能忍着,不然怎么办呢?难道还能不要命休了公主? 薛绍在尚太平前,他的长兄也曾因为太平出身太好,又是当今圣人和皇后殿下宠爱的公主而烦恼,甚至为此还跟薛氏的族长说了此事。 这也不是薛氏一族头一回尚公主了,族长能说什么好?可大家都耳闻先前皇后殿下嫌薛绍两位嫂子的出身太差,想让薛绍的两位兄长休妻的,怕且是薛家兄长的心中,也有芥蒂。可族长也没办法,只好安慰薛家兄弟说,你们的母亲是公主,你们又是公主的儿子,这都注定你们家里日后是要跟圣人结姻亲的。在旁人看来,圣人将公主下降到薛家,也是皇恩浩荡,日后公主进门,你们都对公主恭敬有礼,大概也就不会生出多少事端来了。 太平也是早就听闻了此事,因此在出降之后,她和薛绍是一直住在公主府里,很少回去薛家。即便是回去,行的都是家礼不是国礼。 薛绍自从尚了太平公主之后,两人感情和睦、羡煞旁人,也不仅仅是薛绍一方的退让,也有太平从中煞费苦心。李宸觉得薛绍是得了个了不起的宝贝,像太平阿姐这样天生贵胄但还愿意迁就夫家的天家之女,已经是少之又少了。 即便是从前的城阳姑姑,也是很少回薛府的,至于城阳姑姑行不行家礼李宸不知道,但她却是知道自从自己懂事以来,春节之时但凡是到了年初二,城阳姑姑都会带着几位表兄到宫里小住一阵,从来都很少操心驸马薛瓘的家事的。 太平有些没好气地瞪了李宸一眼,说道:“明崇俨在平康坊无端遇害,你即便是好奇也不能在这时候跑去玩。” 李宸:“大理寺和刑部都找不到行凶者,大伙儿都说明崇俨是被鬼杀死的,我又不像他那般能通鬼神会招惹鬼怪,怕什么?” 太平义正言辞地拒绝:“不论你怕不怕,总之就是不行!” 李宸十分哀怨地看着太平。 太平抿了抿唇,“装委屈也不行。” 李宸更加哀怨,抿着红唇,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巴巴地瞅着太平。 太平:“……” 姐妹俩大眼瞪小眼,好半天,太平没辙了。 于是两人各让一步,李宸不去东市的平康坊了,改去西市的潇湘坊,据说这个潇湘坊比平康坊要高端上档次多了。 听说永昌公主到了太平公主府的当天晚上,太平公主的房中还是照样点灯笼哦,可见什么姐妹情深这种事情是不会影响到驸马在太平公主心中的地位的。不过当天跟公主同房的驸马在上榻前,被公主一句问话问得一个踉跄,险些栽了个跟头。 太平公主问:“驸马,你从前在平康坊是否有熟识之人?” 薛绍:“……” ☆、第092章 :公主难嫁(五) 太平无意跟薛绍翻旧账。 当天晚上驸马都尉被公主顺毛摸得像只温顺的大狗,什么相王啊、李敬业将军啊那些年少荒唐的秘密都被他倒得差不多了,公主才心满意足地躺下,然后跟他说道:“阿妹想去潇湘坊玩,我答应了她的,驸马既然晓得门路,便代为打点一下,让她转悠一圈,至于其他的地方,便不要让她多逛了。” 原本带了几分睡意的驸马一下子就惊醒了,原来闹腾半天,公主对相王等人的秘密并没什么兴趣,只是想知道这个潇湘坊能不能让她的阿妹去玩一圈。 薛绍从榻上坐了起来,默默地瞥了太平一眼,十分婉转地说道:“让永昌去潇湘坊是否不太合适?” 太平:“去潇湘坊不太合适,莫非去平康坊便是合适了?” 薛绍一噎,觉得还是去潇湘坊好一点。至少他们从前去潇湘坊也就真的是听曲喝酒,吟诗作对,兴致来时,也会就着铮铮的琵琶曲调习剑,再多就真的没有了。 薛绍想起永昌小表妹幼时米分嫩嫩的一团,看起来乖巧又可爱,如今长大了,依旧是米分雕玉琢般的模样,可折腾起来真是要人命。薛绍跟太平说道:“我晓得你疼爱永昌,可有时候也不能太依着她了。” 太平见薛绍的模样,甜笑着依偎进他的怀里,语气十分温柔,似是在撒娇一般,“可这是我出降后,阿妹跟我提的第一件事情呢,她一个人在凤阳阁里也寂寞,如今难得出来,只要不是太出格的事情,莫非我这个当阿姐的还不能满足她吗?” 薛绍长臂一伸,便将太平整个人纳进了怀里,温香软玉,这时谁说煞风景的话谁是蠢材,更何况他心里还怕太平想起平康坊那一出呢。他嘴角微勾,下巴抵在太平的头顶,“你当真让她去潇湘坊?” 太平仰头,十分自然地在他好看的下巴亲了一下,“不然呢?” 薛绍笑叹,“只要公主没意见,我又怎会有意见?” 太平笑道:“我自个儿的阿妹我了解,她不过是一时兴起,我当真让她去,没半个时辰,她就受不了要回来了。驸马放心,她绝对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说不准她出门便反悔了不去潇湘坊反而要跑到英国公府去玩了。” 薛绍:“当真?” 太平十分有信心地点头,“不信走着瞧,若当真如同我所料,驸马要怎么表示?” 薛绍剑眉微挑,接着便是笑着凑至太平的耳旁细语几句,大半夜的也不知道驸马都尉掉了什么节操,平常端庄温柔的公主都没忍住,笑骂了声起开。 都说潇湘坊中的娘子们个个都才貌兼备,李宸昨天软磨硬泡硬是让太平同意了让她私下到潇湘坊来见识一番,可才出门,就后悔了。 潇湘坊这些地方,说实话,还真是没什么好去的,她昨天也不过是看太平说她不该去,久违的青春期叛逆就冒出来作祟,原本也只是一时兴起的事情,忽然有个人来阻止自个儿,好像就非得要去做一样。 真正达成目的了,又觉得没劲。 于是,觉得没劲的李宸跟两个暗卫说道:“算了,不要去潇湘坊了,去英国公府。” 去了英国公府也好玩,李妍熙在府里,又恰好碰上如今已经是英王妃的李研君回去看望祖母,一时之间,英国公府也十分热闹。昔日的老夫人如今已经是九十多岁的高龄了,也实在难得。见到一身紫色男衫的永昌公主,也是微微一怔。 李宸笑着说道:“永昌淘气,一时贪玩便如此装扮出来,老夫人勿怪。” 老夫人笑出了满脸的褶子,说道:“公主不拘小节,老身又怎会见怪?公主来得好,今日府中安排了歌舞,公主与我等一同观赏可好?” 站在李宸身边的李妍熙凑到李宸的耳旁,悄声说道:“听说里面领舞的人叫青鸾,从前是潇湘坊一个十分出名乐坊中的领舞。” 李宸跟她咬耳朵,“你怎么晓得?” “我阿兄身边的书童悄悄告诉我的,听说从前相王也喜欢去她那儿,这个娘子不止舞跳得好,还弹得一手好琵琶。” 李宸笑了起来,抬眼往李敬业的方向看去,如今已经是将军的李敬业正在叮嘱着家丁不知道什么事情,偶尔还朝李宸和李妍熙的方向投去几眼,于是恰好便对上了李宸的目光。 少女的目光似笑非笑,让李敬业愣了一下。 李宸收回了目光,跟李妍熙说道:“你还说你阿兄没有红颜知己,等我来瞧瞧这位青鸾是怎样的。” 青鸾是长安潇湘坊中的一名乐妓,弹得一手好琵琶,又有一把好嗓子,少年聪慧,能歌善舞,文笔也是极好的。 听说是相王每次到潇湘坊时,都会去见的佳人,当然,和相王一起的还有薛绍和李敬业。 李宸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刚才青鸾在台上离得远,结束之后她便借口说青鸾表演特别好看,让她亲自到她这儿来领赏。 大概是因为身上穿着白色舞衣的缘故,青鸾远远看着,颇有几分仙气,近看竟不及远看,可见距离产生美也并非是什么瞎话。 其实在后宫之中,怎样的美人李宸都见过,青鸾美则美矣,可总是少了几分干净纯粹之感。流落到坊间的女子,或许天生丽质,或许少年聪慧才气逼人,可大多数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伤心事。 李宸无意探究别人的伤心事,见到了传说中潇湘坊的名花之后,赏了她一些玩意儿,就将她打发走了。 李宸和李妍熙正在英国公府的后院里,李宸说:“没想到你阿兄也喜欢这类型的。” 李妍熙气鼓鼓的,“阿兄才不是喜欢这类型的,日后我的阿嫂定然是出身大家的,绝不会是这种坊间女子?” 李宸好笑地瞥了她一眼,“以后你要出嫁,你出嫁了你阿兄爱娶怎样的就娶怎样的,你哪能做得了主?” 李妍熙被李宸一噎,很不服气,“可公主也说过,阿兄从小都疼我,什么事情都顺着我,即便我做不了他的主,他也会听我的!” 李宸见她气鼓鼓的模样,心里十分恶劣地想要再撩她一把,“他听你的也可以啊,可在你心里,到底怎样的人才能当你的阿嫂?” 李妍熙:“要特别聪明特别漂亮的!” 李宸:“……这个是好多年前你阿兄自个儿说的!”当时她还埋怨了一把男人怎么都这么肤浅,特别聪明特别漂亮,太抽象了,简直没法找。 李妍熙撇了撇嘴,不免有些丧气,终于坦白了,“我也不知道阿兄到底喜欢怎样的,但我可以发誓,他绝对不会喜欢青鸾那样的!” 李宸跟李妍熙随口扯了几句,不外乎就是闲聊,没有多大意义。后来又去老夫人那里聊了几句,李宸和英王妃李研君也是没什么话聊的,但是李宸觉得李研君这个三嫂比起从前的赵氏,又好很多,虽然脸上也是藏不住情绪,但李宸从当年在英王府第一次跟她接触的时候,就觉得李研君的性情算是可爱的。 李宸在英国公府待到了接近黄昏的时候,就打道回府了。 虽然是私下出来,李宸也没做女装打扮,可是明眼人一看便是她是女子,为了避免多生事端,她是坐轿子出来的。 出来晃悠了一整天的李宸在轿中托着下巴,正在想明日是不是要跟阿姐说去长安的东市和西市逛一圈。 还在想着,轿子忽然一阵遽荡,李宸差点没坐稳,她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 舒晔的声音隔着帘子传进来:“主子,前方忽然有人从巷子里跑出来,一时没避开。” 李宸一怔,顺手撩开了帘子,看出去。 只见一个穿着月白色常服的青年拱着双手,正在跟舒晔作揖赔罪,不经意间转头,便对上了李宸那双亮晶晶的眸子。 青年:“……” 李宸:“……” 对方剑眉星目,儒雅又不失阳刚,就是神态有些狼狈了。男色谁都爱看,李宸也不例外,这是被李宸认定为唯二可以和姐夫薛绍比一比男色的人,还有一个是李敬业。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随即那个青年率先回神,“抱歉,是某惊扰了阁下,还望见谅。” 李宸正想要说话,又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一个声音响起,“三郎,你等等我呀。哎哟,不是我说,三郎,你这般落荒而逃,不怕周郎君他们笑么?” 李宸有些好奇地看着来人,来人是书童的装扮,大概就是眼前这个青年的随从。 青年闻言,有些羞恼,拂袖说道:“我们上京,是为了科举,可不是为了来什么潇湘坊、平康坊的。早知如此,我便该直接回叔父的梅庄。” 正说着,又听到几名青年在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指派着自个儿的随从追上去,说道:“广平,说好了等天黑后才走的呀,急什么。你们几个,还不快点去将宋郎君请回来。” 青年闻言,愣了下,随即笑着朝不远处的几个青年拱手,“子恒不必客气,这等好事,你自个儿消受便好,宋璟有事,先行一步。” 接着,名叫宋璟的青年脚底抹油,带着随从跑了,连跟李宸道歉的机会都没有,只来得留给李宸一个充满歉意的目光。 李宸:“……” 那几名青年见状,不乐意了,眉头一皱,脸上便是露出几分狞色,“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跟身边的几个随从说道:“适才那个叫宋璟的,得罪了咱们家小侯爷,你们去将他带回来,要是办不到,你们也甭回来了!” ☆、第093章 :公主难嫁(六) 几名青年的话让李宸听见了,她的眉头微蹙了下,随即舒展。 前方几人也看到李宸,再一看她身上的男衫,微微一愣。在大唐,什么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有讲究,李宸穿的是紫色常服,这是家里有人官位已经在三品及以上的家属才能穿的颜色。 他们先是一愣,随即其中一个领头的青年便上前。 舒晔见状,上前两步,一双像鹰一般的眼睛凌厉地看向他。 青年微微一怔,随即笑着像舒晔自报家门,言辞彬彬有礼:“兄台莫急,某乃当今周国公的族弟,适才多有打扰。” 舒晔回头,看向李宸。 李宸微微颔首,舒晔便退开了一步。 周恒这才看清李宸的长相,也愣住了。明眸皓齿,虽然是小郎君的打扮,可一看便知是小娘子。她就这么站着,好看的双眸眼角微微一挑,便带了几分睥睨众生的高傲。 这年头民风开放,时有在内宅待闷了要出门逛街的小娘子作小郎君的打扮招摇过市,那些个贵女一个个养尊处优,看待旁人时难免也是带了几分不屑高傲,可谁都没有像眼前这人一般,一身孤傲清高浑然天成,竟也不会让人心生恶感反而生出几分不可侵犯的气场。 李宸问:“你是周国公的族弟?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武殊恒。” 李宸秀眉微扬,双手背负在后,“周国公武承嗣是你的族兄?” 武殊恒闻言,眉头微皱看向李宸,眼前之人即便是非富即贵,可他的族兄武承嗣在朝中好歹也还是三品官员,又继承了当今皇后殿下之父的爵位,放眼长安,谁敢不将族兄放在眼里,眼前的少女好大的口气。 李宸才不管武殊恒心里想些什么,她听到这人姓武心里就厌烦到不行,见武殊恒不搭腔,眉头皱了起来,不悦轻斥,“问你话呢,听不懂吗?“武殊恒瞪大了眼睛看向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小郎君,切莫以为家中有人在朝中做官,便可目中无人。” 李宸闻言,眨了眨眼,她八百年没被人冷嘲热讽过,如今忽然尝到这种滋味,不得不说,有种十分新鲜的感觉。她眉眼弯弯,看向武殊恒,又问:“你适才说的侯爷,是国公爷武承嗣?” 武殊恒轻哼一声,双手背负在后,模样十分傲慢你。 李宸呵呵一笑,摆足了高冷范,随即说道:“国公爷又怎么了?不过是皇后殿下养的的一条狗,有什么了不起的?” 武殊恒原本是等着李宸来阿谀奉承的,此时听到她十分具有侮辱性的话,勃然大怒,抬手指向李宸,正要破口大骂,忽然手指一阵剧痛,他“嗷”的一声痛呼起来。 舒晔身影微微一动,人便已经到了武殊恒跟前,手一抬,武殊恒指向李宸的手指便被折断了。 舒晔目光凌厉地看向武殊恒,“放肆!” 原本与他一同前来的几个青年见形势不对,吆喝着随从上前。 舒芷眼睛都没瞅那几人一眼,撩起轿子的帘子,看向李宸,“主子?” 李宸回头,看向那涌上来的几人,嘴角勾起的笑容几乎算是刻薄,她淡淡地吩咐了一句,“这些人不过听命行事,略微惩戒便可。” 舒晔闻言,微微颔首,随即便将那蜂拥而上的几人打趴下了,而武殊恒则被他踩在脚底下嗷嗷直叫。 “你们到底何人?竟敢如此对我?!我的姑母乃是当今皇后殿下!” 舒晔家中的脚下的力度,武殊恒被他那么一踩,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脸都快憋紫了。 舒晔沉声说道:“我家主子,如今落脚太平公主府,阁下若是有疑问,不妨回去周国公府问问你的族兄,你闯下的祸事,他能否担待得起!” 说着,脚一伸,便将武殊恒踢到一旁去。 一身狼狈的武殊恒轻咳了几下,竟然已经吐出了血来,他脸色大惊,也顾不上跟舒晔耀武扬威了,更没顾上听舒晔说了什么话,慌慌张张地招了随从便要回府了,末了还没望搁下狠话,“你给我等着瞧。” 原本与他一路同行的几个青年见形势不对,早就溜之大吉,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武殊恒。 舒晔望着武殊恒狼狈离去的方向,摇了摇头。 李宸的声音从轿内传了出来,“舒晔,我适才听到他们说什么宋璟得罪了侯爷,说的大概便是武承嗣,你去打听一下,近日武承嗣到底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舒晔恭敬应了声是,便做手势让轿夫起轿。 已近黄昏,很快长安城中的三十八条主干道便会实行夜禁,当务之急,还是先回太平公主府。 轿内的李宸出来一趟,倒也没被适才的几个人坏了心情。她向来看武承嗣不顺眼,从来只嫌武承嗣不来招惹她,如今难得武家人送上了把柄来,不逮着这个机会大做文章的人是傻瓜。李宸揪住了个可以整武承嗣的机会,心情美得直冒泡。 太平公主府中,李宸正在和太平用膳聊天。 李宸懒得将白天的事情再重复一遍,于是将差事丢给舒芷,让她务必要将在路上遇见武殊恒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大公主。舒芷对自家公主怎么说武承嗣是皇后殿下养的狗以及阿兄将武殊恒的手指折断了的事情一概不说,只选择性地说了一些合乎李宸心意的事情。 舒芷说:“小公主的轿子走在路上,忽然有个叫宋璟的郎君从巷子里冲出来,险些就撞进了小公主的轿子里。再一看,还有还几个人追在那小郎君身后。阿兄适才打听过了,说是国公爷早些时候看上了不知哪家的小娘子,可国公爷本就有了国公夫人,旁人的小娘子虽出身不如国公爷好,可也不愿意当妾的,便回绝了国公爷。听说国公爷为此大发雷霆,心情也十分不好,底下的人为了讨好国公爷,便趁那小娘子去寺庙上香祈福的时候将她打昏了想要绑回国公府去,谁知小娘子的侍女逃了出来,恰好被路过的宋璟遇见,宋璟听闻此事,便仗义相助,将小娘子救了出来,顺便还将国公爷底下的几个人绑了起来,送去了官府。” 太平:“武承嗣因此而怀恨在心?” 舒芷:“国公爷是否怀恨在心某也不清楚,但国公爷的族弟武殊恒向来与他亲厚,见国公爷被扫了面子,便一心想要替国公爷出气。那武殊恒虽然不学好,可年少聪明,一肚子主意,又有几分才学,他先是以仰慕宋璟的才学为名与其结交,接着便将其引到潇湘坊去,大概便是在潇湘坊中设了局要害宋璟,谁知被宋璟识破,因此恼羞成怒才会被人拦截宋璟。谁知却碰上了咱们家公主。” 舒芷说着说着,声音忽然就大了起来,“那武殊恒大概是仗了国公爷的势,他的人挡了公主的路不说,竟还冷嘲热讽说小公主目中无人,还指着小公主辱骂!” 李宸闻言,侧头瞅了舒芷一眼,舒芷一脸的忿忿不平,目中似能喷火,十分逼真。 太平闻言,美眸一瞪,怒声说道:“武殊恒是个什么东西,竟也敢当街指着公主辱骂!” 舒芷点头附和:“就是!” 李宸瞥了舒芷一眼,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多话。“ 舒芷随即垂下双眼,退到了李宸身后。 太平看向李宸,说道:“你的事情,有什么是不能让我晓得的?武承嗣如今不过是仗着母亲是当今皇后,便借机在朝中拉帮结派。对旁人也就罢了,如今竟敢对你不客气?他以为他是谁?若不是贺兰敏之太不成器,他又何德何能让母亲大费周折,将他从岭南召回?” 李宸身后靠着大枕头,有些蔫蔫地说道:“我倒是不怕武家的表兄,可父亲和母亲想让我出降,从前的时候母亲便希望我和武家的表兄们都走动,我如今要是去母亲那儿告状,说不定母亲会觉得我是因为不想下降到武家去,因此才编了谎话。” 太平:“……” 李宸垂下双眼,一副生无可恋状,“我怕弄巧成拙,万一我真去告状,母亲以为我是因为不想下降给武家的表兄而刻意为之,那岂不是太糟糕了。”说着,她的眼睛红了起来,薄薄的水雾在里面打转,“我可讨厌武家的人了,要我下降到武家我宁愿死。”说得好像她一告状,母亲就会毫不留情地将她下降到武家一样。 太平从来只见过自家阿妹被人捧在手心里的骄傲模样,从未见过她这么委委屈屈,瞻前顾后的。如今一见,心疼得胸口都有些发疼,她伸手将阿妹的下巴抬起来,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的嫩脸,“怕什么?你不去我去。我就不信母亲会偏心他们!” ☆、第094章 :公主难嫁(七) 李宸才不怕母亲会偏心。 明崇俨死于非命,真相难寻,母亲一下子失去了心腹,心中本就难过。 向来只会拖后腿的武家人在母亲心中难过时又出了幺蛾子,母亲心中只会怒其不争,不将武承嗣招来教训一顿李宸都觉得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 不过她才出宫,告状之事稍微缓一缓也无妨,她在外头还没玩够呢。 于是李宸拉着太平,神情有些着急,“阿姐,你别啊。” “你怕?”太平扬眉,看向自家阿妹。 李宸撇了撇嘴,不依说道:“我才不是怕呢,可要是你进宫见母亲,我还能不陪着你一起吗?”说着,她鼓起了腮帮,十分不甘心,“我出宫才一天呢!” 太平:“敢情你是想在外头玩够了再回去?” 李宸瞅了瞅太平,然后委委屈屈地跟阿姐撒娇:“可我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 太平:“……”还能说什么呢,自家阿妹撒得一手好娇,谁遇上谁没辙,太平也很没辙。 其实李宸没想到几年前在不羡园隔壁的宋璟少年如今摇身一变,已经长成大人般的模样要参加科举考试。 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选拔官员十分苛刻,除非是家中官职是可以世袭的,否则便都只能参加科举考试。李宸记得当年在不羡园时,陆观的夫人便与她谈论过宋璟的身世,他年幼丧父,不久后祖父也去世,幸好叔父当时与宋璟的祖父承诺分家不分宗,一直对宋璟母子照顾有加。 宋璟想要有所作为,当然也是要参加科举的。 没想到几年过去,当年的小正太长成了美俊男,她又遇见了他,而且还是那样狼狈落逃的模样。 李宸想着,不由得有些莞尔。她转身走向梳妆台坐下,问跟随在后的舒芷:“舒晔可有打探到什么事情?” 舒芷看着自家小公主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笑的模样,心里像是被猫抓了一般难痒,身为暗卫,她观察能力比一般人要好得多,她白天的时候一眼就认出来宋璟是当年梅庄的小主人。李宸贵为天家之女,眼高于顶,虽然宋璟相貌堂堂,可也不知道自家公主有没有想起他。 舒芷走到李宸身后,替她将发上的簪子取下,然后盘在头上的头发拆散。 “宋璟此人身家清白,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公主可还记得他?”说着,取来梳子,小心翼翼地梳着李宸那头乌黑发亮的头发。 “记得,在我还不到九岁那年在不羡园住了好些日子,有几日图新鲜,天天跑去找他玩。那时他长得那般可爱俊俏,我还以为是个性情活泼的小郎君,谁知一板一眼,无趣得很。”少女的秀发全部放了下来披在身后,两侧的头发垂在肩膀,显得她的脸愈加小,一手支着侧颊,笑着说道:“不过他的羯鼓真的敲得很不错,四兄每次玩羯鼓的时候,都说至今无人的羯鼓玩得比宋璟好。” 这几年来对宋璟念念不忘的不是李宸,而是李旦,他对宋璟的羯鼓之声至今赞叹不已。 舒芷看着在她指间滑过的青丝,拿来一条发带帮李宸将头发系在身后,恭敬说道:“阿兄去打听过了,几年前宋璟曾在梅庄逗留了半年多,后来他的叔父到蜀地经商,他便跟随叔父一同游历至蜀地,他少年聪颖又学有所成,在十五岁那年他的老师已经为他取字广平,如今再度到来长安,是为了参加科举。他为人正直,听说那天被国公爷武承嗣看上的那个小娘子,身边的侍女曾向数人求救,只有宋璟路见不平,仗义相助。” 李宸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果真是不畏强权啊。” 舒芷听到自家公主这么一句话,也不知道到底是褒是贬,便没有搭腔。而一眨眼的功夫,自家公主就拖着腮帮一副在发呆的模样。舒芷对自家公主随时随地发呆走神的习惯早就麻木了,因此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 李宸发呆了半天,忽然说:“这个宋璟有婚约了吗?” 纵使淡定面瘫如舒芷,听到李宸的话,脸上也露出了几根讶异的神色看向李宸。她当然不会认为自家公主对宋璟一见钟情,宋璟是长得俊,可长安最不缺的便是青年才俊,宋璟搁在哪儿,都并不比长安的青年才俊更引人瞩目。 李宸侧着头,神色十分认真:“他少年聪颖,学有所成,按理说,上门说亲的人早就踏破了宋家的门槛。” 舒芷:“……公主言之有理,按理说是这般,可阿兄倒是没说宋璟是否有婚约在身。” 李宸站了起来,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父亲和母亲都在想着我出降的事情。” 舒芷:“……“ “舒芷,你觉得我该要选个怎样的驸马?” 李宸自从打定主意要培养舒芷和舒晔当心腹之后,很多时候心里有什么事情,都会直接跟舒芷说。李宸想,父亲拨给她的人总不会害她,而且这几年来舒芷忠心耿耿,办事也尽心尽力,她的兄长舒晔武功高强,行事又周到,这俩兄妹,已经是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舒芷想了想,笑着说道:“公主的驸马必然家世不凡,仪表不俗,日后也必是国之栋梁。” 李宸闻言,笑了起来,“我的出身已经很好了,实在不需要驸马出身要如何显赫,他家世再不凡,莫非会比我更好?”她最近一直在想自己的婚姻,留在宫中不出降这种事情,无论父亲和母亲多疼爱她,在这件事情上都不会放任她。既然她必须要出降,那么就要选一个自己认为是最安全的。 舒芷一愣。 她从未听公主主动提起过出降的事情,从前的时候即便是圣人和皇后殿下提起来,公主也是皱着眉头一副不愿意听的模样,宫中谁都晓得圣人和皇后殿下为了永昌公主的婚事也是操碎了心。因为永昌公主谁都不喜欢,母亲家中的表兄们说不好,父亲家中亲戚也说不好,都不好那就找朝廷重臣家中的小郎君吧,谁知永昌公主干脆把自家父亲抬了出来,说谁都比不上她的父亲,谁都不够好! 于是许多原本想着趁机上位的大臣也就消停了些,公主都说了谁都不如她的父亲,要是还主动跟圣人攀亲家,那不是说自家儿子比圣人更好吗? 升官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谁都不会嫌命长。 李宸看向舒芷,笑着问道:“你觉得宋璟这次科举能行吗?” 还不等舒芷回答,李宸就说:“我觉得他能行的。”如果不行,怎么会成为一代贤相呢? 为人正直坦荡,不畏强权,不就是母亲最欣赏的人才吗? 跟满长安的勋贵之后相比,宋璟甚至算得上是出身寒门,宋氏即便是从魏开始便是管换成出身,可也不算是十分显赫,宋璟的父亲和祖父也早早去世,在朝中毫无仪仗,这样的人中了科举当了官,走的也是纯臣路线,所以史上的宋璟才能三朝为官而安然无恙,最后是位极人臣,寿终正寝,是少有的得以善终的名臣高官了。 这么一想,李宸觉得自己好似是打通了任督二脉。 她不怕前路艰辛,最怕的是前路艰辛她还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做。如今心中既然已经有谱,她原本悬着的那颗心终于稍稍定下。 李宸看向舒芷,眉眼弯弯,十分好心情地说道:“舒芷,让舒晔去打听宋璟是否有婚约在身。” 舒芷:“……是。” 李宸上了榻,身后靠着的是枕头,她望着眼前忽明忽暗的烛光,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 很多事情,她都设想过,包括李敬业。 从前太平和薛绍的婚事还没定的时候,她曾经想过让太平和李敬业在一起,或许会更好,可后来也想明白了。太平和薛绍终于成婚,而李敬业依旧孑然一身,按理说,李敬业出身好文武全才,是难得的人选,可李宸也从未动过要下降给李敬业的念头。 李敬业本姓虽然不姓李,可他的祖父李绩在朝中颇有声望,叔父也是朝廷大臣,如今堂妹李研君又是英王妃,关系错综复杂,如果当真下降了李敬业,要顾忌的事情太多。而且李敬业是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又与太子李贤来往甚密,不论选谁,都不能选李敬业。 李敬业算是她为父亲留下的一个人,他最终也会不可避免地卷进政治权力的斗争当中,她会尽自己的所能保住他,但她不能跟李敬业有其他的牵扯。 李宸承认,她心中依然在害怕。 她害怕自己和太平都不可避免地成为母亲手中的一粒棋子,成为母亲皇权统治下的牺牲品。 ☆、第095章 :公主难嫁(八) 舒芷望着眼前的李宸,默了默,最终还是没忍住,问李宸:“公主,若是阿兄打听到宋璟已有婚约呢?” 听公主的言下之意,要是宋璟科举得中,是要将他招为驸马的。宋璟若是没有婚约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宋璟有婚约呢? 李宸闻声回头,双手慢条斯理地撩了一下侧颊的碎发,笑得有些漫不经心,“若是有了婚约,那我便让他的未婚妻另嫁他人。” 舒芷:“……” 李宸歪在榻上,神情有些慵懒,话语带笑:“有婚约又算得了什么?若是我非他不可,即便是他娶妻了也无可奈何。所以他该庆幸,自个儿尚未成婚。” 语毕,李宸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好笑。这种话,其实也就拿来过过嘴瘾而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没有任何人将自己的快乐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是理所当然的。她心中时时害怕母亲会因为权力而牺牲了她,不过也是害怕母亲随意摆布她的命运。 她和宋璟没有多熟络,但就冲着他愿意得罪武承嗣救下一个无辜女子的无畏,她也不会那样对待他。 舒芷:“若是宋璟能尚公主,那是他莫大的荣幸。” 李宸抬眼,端详着舒芷,说道:“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还当我不了解你吗,你心中有何想法直接说便是。” “宋璟能尚公主,确实是他的荣幸。但舒芷听了这位宋璟的事情,他为人正直又宁折不弯,若是他已有婚约,公主让他的未婚妻另嫁他人,他可会因此对公主不满?”舒芷说着,看向李宸的目光十分真诚坦然,“公主是天家之女,要怎样的人来配都不过分,某只怕若是宋璟一根筋转不过来,日后又如何能与公主琴瑟和鸣?” 李宸笑了笑,叹息着说道:“舒芷,并非是每个人都能像大公主这般,看上的便恰好是喜欢她的。” 她总是要出降的,如今还有父亲可以仪仗,她一定要挑个在各方面都算是保险的。 父亲的身体每况日下,父女的缘分如今好像是快要燃尽的蜡烛一般,或许很快,蜡烛就要点到尽头了,她还能沉浸在自己是大唐最受宠爱的公主这样的梦里吗? 要是父亲病重,母亲手握重权,以母亲的秉性,或许会毫不手软地将她当成是拉拢势力的棋子。 这么一想,李宸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陷在了一个大冰窖里头,那是透心的冷。 她不为自己谋划,谁为她谋划? 舒芷望着眼前若有所思的少女,心中有些恻然。即便是天之骄女,也有着她的烦恼,如今皇后殿下的势头,似乎是有想要控制朝政的野心,与太子之间的争斗愈演愈烈。如今明崇俨死了之后,表面上看皇后殿下一方已经偃旗息鼓,可实际上却让人感觉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悄无声息地让人心头发颤。 明崇俨身亡,谁受益最大? 从明崇俨出事的消息传开之后,李宸并没有去东宫,而是直接去看望父母,随即向父亲请示要出宫去找太平公主,而不是留在宫里淌这趟浑水。 舒芷低低地叹息一声,说道:“我们谁都不晓得宋璟是怎样的人,即便是阿兄打探到什么事情,不过也是旁人说的,我们从未与他深入相处。他或许是个谦谦君子,一身才华,可这些所谓君子,一个个骨子里孤傲得很,谁也不放在眼里,舒芷希望公主日后能快乐。” 李宸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呢,急什么?先叫舒晔打探清楚了,至于其他,一切等科举过后再说。” 其实她从来就没做过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的美梦,身为公主,她得到了很多东西,与此同时也必然会为这个身份付出一些东西。 她选驸马,不是为了谈情说爱。 她要选的,应该是一个可以培养的盟友。 如果她只是需要一个男人来哄着她疼着她,根本不需要纠结,长安勋贵之后,多的是合适的人选。 可是那些人,她统统都看不上。 那些有祖荫而在朝中平步青云的才俊,都不是她想要的。她要的,是靠着自己空手赤拳,便能闯出一片天的人。 而且这个人,走的必须是纯臣路线。 只有这样,才是最安全的。 而如今的宋璟,只是恰好在她寻找这样一个人选的时候,出现了而已。 每个月十五,太平都会回宫去向武则天请安。而这个月比较特殊,永昌公主在太平公主府里住着,皇后殿下近日来为许多事情烦心无暇抽身,而自从太平公主出降后,永昌公主也许久没有和阿姐好好地聚过了,圣人和皇后殿下特别让人来传话,让太平公主明日不必回宫请安,等永昌公主回宫时一并回宫便可。 李宸听到父母的传话,弯着大眼睛,跟太平说:“阿姐,我想去感业寺。”既然明日不用回宫,那便到处溜达,当年母亲便是在感业寺里头当了好几年的尼姑,可李宸从未去过感业寺。 太平:“……为何无端端要去感业寺?” 李宸:“母亲说我小时候生了一场重病,谁治都不好,后来父亲和母亲请来了三清殿的道长和感业寺的师太来为我祈福,病便好了。后来母亲说为了还愿,感业寺的后山还有一尊菩萨是以我的名义捐建的呢,我想去瞧瞧。” 太平瞪大了眼睛,“你得了重病的时候,还不满四岁,那么小你都还记得吗?” 李宸笑意盈盈,“记得呀,阿姐,要不要一起去?我明日要去烧第一炷香。” 太平想了想,问李宸,“你想怎么去?” 李宸:“骑马。” 太平忍不住扬起了声音,“又要穿男装?” 李宸无辜眨眼,说道:“这样比较方便。” 太平:“……” 太平自从出降之后,比在宫里自在多了,哪儿不能去?她早些年为了替外祖母杨氏修阴德,当了好几年的女道士。虽然是挂名的女道士,可是该要出息的场合是一次都没缺席,对这种拜神上香的事情心中觉得实在是没有多少意思,也就没有和李宸一起去。 李宸去感业寺也没啥事,不过就是听说这年头谁捐钱盖菩萨菩萨就会长得像谁,所以心中好奇,想去看看而已。去了一看,佛像长得既不想李宸也不像李治,倒是十分像武则天。 李宸无语凝噎,感业寺的师太真是拍得一手好马屁。 虽说佛门清净地,可是李宸想到当年母亲和父亲便是在这个地方旧情复燃的,想来也不会有多清净。于是上完香之后,佛音也没多听几句,直接带着舒晔舒芷走人。 人还没到太平公主府,又听说临川长公主送了帖子来,说今日是周老夫人八十大寿,长公主与驸马等都一同回去周府为老人家祝贺,还请了长安城中有名的戏班子去唱戏,问李宸是否想去玩一玩。 李宸一听,她还未试过在宫外看人唱戏,觉得应该有趣,于是衣服也没换,就直接去了周府。 周府的戏台搭在周府南楼那边的院子里,周府与邻里关系比较好,周府附近的居民都拖家带口来看戏。 一身紫衫男式常服的李宸被表兄周季童引进了院子里的厢房,临川公主正坐在厢房里和几个中年的妇女在说话,见到了李宸,愣了下,随即便招手让她过去。 李宸过去跟临川公主问过安之后,临川公主便拉着她的手,又是嗔怪又带着几分宠溺,“你瞧瞧你一出宫便又在淘气,怎的穿成这样就过来了?” 李宸微笑着,说道:“本来应该是要换个衣裳过来的,可才从感业寺回来,担心耽误了时间,便直接过来了。姑母又不是外人,可不许取笑永昌。” 临川公主听得好气又好笑,说道:“太平竟也随你胡闹。” 李宸笑着在临川公主身旁坐下,“姑母不要怪阿姐,是我自个儿觉得这样方便,非要这样的。” 临川公主的驸马周道务,从太宗时期开始就是朝廷的武将,驸马出征的时候,临川公主夫唱妇随,与驸马一起东征西跑,在出行方面一向都主张一切从简,如今见到李宸一身男式常服,倒也没说什么,还打量了她几下,说道:“英姿煞爽,倒是十分好看。” 李宸笑了起来,与临川公主说道:“我让人带来了一些桂花酥,样子和世面上的大不相同,我便拿来孝敬老夫人了。说起来,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永昌还没向老人家拜寿呢。” 临川公主笑着说道:“永昌有心了,老夫人眼下正在与她的孙子孙女们说话呢,让你周表兄带你去,刚好也与那些表兄表姐们聊一会儿。” 李宸一愣,狐疑地看向临川公主。 临川公主迎着李宸的视线,忍不住笑了出声,说道:“真是个聪明的,去瞧瞧那些表兄们,可有看得上眼的。” 李宸:“……” ☆、第第096章 :公主难嫁(九) 几年前,周季童和李旦一同去不羡园玩的时候,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如今少年摇身一变,已经变成一个翩翩公子哥。 十六七岁的青少年,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模样长开了,既有养尊处优长大的那种公子做派,又不失少年锐气,即便不是天生美男,模样气度也是差不到哪儿去的。 周季童领着李宸往老夫人的居所走,一边走一边碎碎念:“好端端地跑去感业寺上香祈福,我瞧你是平日在宫里闷得慌了,如今能出来,便到处遛弯。” 李宸轻哼了一声,说道:“你管我。” 周季童回头望着她一脸娇蛮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如今圣人舅父都管不动你,我哪敢管你?” 李宸撇了撇嘴,打量着周府的环境,在路过一个院子的时候,愣了一下。她好似看到一个身穿着月牙白常服的身影,颀长的身躯,腰杆挺得笔直笔直的,于是脚步一顿。 周季童见她停下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怎么了?” “那是宋璟?”李宸秀美微挑,目光落在了少年郎君的背影上,有些狐疑地问道。 周季童惊讶了,看向李宸:“你竟然认得他?” 李宸将那天她从英国公府回来,然后在路上遇见宋璟的事情跟周季童说了一遍。 “本来也没认出是他,后来舒芷提醒,我就想起来了。” 周季童看着那个正在和身旁书童说话的宋璟,笑叹着说道:“倒是没想到你会遇见他,我也是通过朋友认识的,没见面的时候不晓得他便是当年梅庄的小主人,只听朋友说有一郎君,相貌堂堂又学识渊博,是个难得一见的君子,便心有结识之意。后来见面后,才发现原来曾有过一面之缘。恰好如今祖母寿辰,许多朋友一同前来祝贺,广平既然有志科举,我便想着邀请他前来与朋友见一见。” 临川公主一直美名在外,也是太宗诸位公主当中最让武则天欣赏和敬佩的一个公主。李宸从小就知这个姑母一身才学,并且知书达理。 周季童是临川公主的幼儿,幼承庭训,在临川公主的教导之下,从小就好读书,性情温和有礼。当初李治要为太平选驸马的时候,除了考虑薛绍之外,周季童也是他考虑过的人选。只是太平早就属意薛绍,又有李宸推波助澜,后来李治就十分干脆地定下了薛绍。 周季童一直热衷于结交类似于宋璟这样有才学的人,在他看来,这些人虽不比世家公子那般精通玩乐之道,可一说话便能见真章,听这些人说几句话比跟世家公子谈论一天还让人神清气爽。 李宸半是开玩笑地说道:“表兄真不够意思,遇见了故人,也不跟永昌说一声。” 周季童默默无语,心想:宋璟算是哪门子的故人?你长年累月住在宫中,要说跟宋璟有什么交情,不过也就是早些年嫌闷的时候跑到人家的梅庄遛弯,有什么旧情? 他心里吐槽归吐槽,可也没忘了正事。 “你不是要去跟我祖母拜寿,然后再见见诸位表兄么?” 这位小祖宗出降的事情真是让舅父伤透了脑筋,前几日母亲进宫去见皇后殿下的时候,也见了圣人舅父。舅父听说今日是祖母的寿辰,便赐了许多东西,顺道还十分婉转地说如今永昌出降的事情还没定下来,这个小公主也不知道是想什么,谁都说不好。阿姐的家姑寿辰,想必也会有不少年轻郎君前去,不如阿姐也代为物色? 母亲听了,便顺水推舟,说周府请了人来唱戏,永昌从未在民间看过戏,心中一定会觉得新鲜,我干脆邀请她到周府来游玩便是。 舅父和舅母一听,觉得这个主意十分不错。 周季童觉得这个小公主已经被当今圣人和皇后殿下惯坏了,这般穿着男装招摇过市的公主已经找不到第二个了,当然她十分低调,即便是来了周府跟母亲请安,除了几个婶婶,谁都不晓得这个紫衫郎君是永昌公主,只当她是太平公主府里派来贺寿的,也十分礼遇有加。 李宸说:“我去见老夫人即可,至于表兄们,便不见了罢。” 周季童面无表情地看向她,语气十分平板:“别害我行吗?” 李宸有恃无恐,嬉笑般说道:“不行,不用看了,那些表兄们我一个都不想见。” 周季童没辙,无奈问道:“表兄们一个都不想见,那你想见怎样的?” 李宸眨了眨眼,然后抬手指向不远处的月白色身影,“我想见那样的。” 周季童:“……” 李宸对一众表兄们谁都没兴趣,只想见一见宋璟。周季童心中暗暗叫苦,这个小公主可爱的时候人见人爱,能让人打心眼儿里心疼她,可恶的时候也很能折腾人,至少会让他生出溜之大吉的念头。 可惜周季童不能溜之大吉,因为李宸跟临川公主说:“姑母,我瞧表兄带来的人里,有一人谈吐不俗,既然表兄能带来给老夫人拜寿的,自然便是十分亲近的朋友了,永昌能否见他一见?” 临川公主开始还有些犹豫,李宸又说:“姑母莫要多想,宋璟是梅庄的小主子,永昌幼时在不羡园小住之时,也去过梅庄玩,曾经与他有几面之缘,那时表兄和我四兄也都在呢。” 临川公主抬眸,端详着眼前的李宸。 李宸十分坦荡荡,笑着说道:“英雄不问出处,他日后如何永昌不晓得,但永昌以为表兄想方设法与他结交,想来也是个谦谦君子。又听说他要参加科举,想必是有志之士。” 临川公主扬了扬眉,气定神闲地说道:“世上有志之士甚多,而有为之人甚少。” 李宸抿了抿唇,走过去坐在临川公主身旁,“姑母,您不是要永昌来瞧瞧各位表兄的么?我都瞧过了,谁都没这位宋璟长得好看!” 临川公主闻言,哭笑不得,“你喜欢绣花枕头?“ 李宸嘟嘴:“我不喜欢绣花枕头,他也不是绣花枕头,我不信表兄会和绣花枕头玩!“临川公主向来重视几个儿子的交友情况,周季童结识宋璟后,时常在母亲面前提起自己新认识的朋友,说对方才华如何,人品如何。临川公主最欣赏宋璟的,不是他的长相才华,而是他面对周国公武承嗣时的无畏。她是太宗之女,又是当今圣人李治之姐,不论是武媚娘还是武家,她都不曾放在眼里。武媚娘再只手遮天,也敌不过李治正统,武家的人从前有一个荣国夫人甚有谋略,在武媚娘登后以及巩固后宫之主的事情上功不可没,可惜荣国夫人死了之后,武家人一个个全都不成气候。临川公主从来就没将武家的人放在眼里,她不将人放在眼里不代表别人不将武家人放眼里,朝中阿谀奉承之辈数不胜数,要讨好武家的人也不少。 宋璟在朝中并无势力,在民间算是高门大族之后,可放在长安,那又算得了什么? 临川公主还听说宋璟此人,自比梅花。听得临川公主是觉得他可爱之中,又不失锐气,周季童为了表明和宋璟的交情非同一般,还带过宋璟前去向她问好的。自家儿子多年来没带过多少外人去见她,后来带了宋璟,可见也是与他十分投缘。临川公主觉得宋璟此人,才华横溢,进退有度,除去出身,倒是没什么不能与长安城中的勋贵之后相比的。 可临川公主觉得她欣赏宋璟,不代表李宸也会欣赏宋璟。在她看来,李宸不过是看多了这些勋贵子弟的做派,如今看到个独树一帜的宋璟,于是心中便觉得新鲜。也罢,让她见那宋璟一见,让她消了心中那股新鲜劲儿。 于是,临川公主便应了李宸,让她在周季童的陪同下与宋璟见一面。 得了母亲命令的周季童只好领着宋璟往自家院子的庭院走,一边走还一边跟宋璟说道:“我这小表弟,长得十分好看,因她是家中最小的,父母兄姐都十分宠爱她,因此性情有时候难免任性了些。待会儿你与她见面,若是她言辞中有什么冒犯的地方,广平切勿与她计较。” 说着,他踏进了庭院的大门,然后门内剑光一闪,一把利剑的剑锋极不友善地指向他的鼻尖。 “表兄,你说我坏话,我都听见了。” 周季童:“……” 宋璟:“……” 已经在庭院内恭候多时的俊俏小郎君,明眸皓齿,手中拿着一把利剑,盯着周季童的双眸似有星星在里面,她的剑虽然十分不友善,可脸上的神情却是带笑的。 周季童抬手,小心翼翼地将指着自己鼻子的剑锋移到一旁,“表弟,刀剑无眼啊。” 李宸笑哼了一声,泛着银光的剑锋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利落回鞘,随即抬眼看向宋璟,“又见面了。” 宋璟温雅俊秀的脸庞露出了一个微笑,朝她拱手,说道:“某乃宋璟,字广平。前几日惊扰了阁下,尚未向您道歉。” ☆、第第097章 :公主难嫁(十) 清风徐徐而来,时而传来前方院子里唱戏的声音,日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书阁靠近露台的地方,两人相对而坐。 窗外飞花,随着清风卷进了室内,落在黑白子对峙的棋盘上。 身穿着月白色衣裳的宋璟抬手,修长的手指将棋盘上的花瓣挑到一旁,随即夹在食指和中指间的黑子落在了棋盘的右上角。 室内寂静无声,他抬眼,看向对面那个咬着下唇的少女。 李宸手执白子,抬头朝他露出一个甜笑,白子落下,稳重了原本有些岌岌可危的局面,而在旁边观棋的周季童大叫了声好。 宋璟眉目含笑,说道:“没想到几年不见,明月的棋艺越发精湛。”大概是因为音色的原因,他的声音虽然十分悦耳,可却给人一种冷清之感。 宋璟和李宸再度见面,李宸笑问你可曾记得当年去梅庄找你下棋的明月? 宋璟先是一怔,随即笑道:“怎会忘记。” 李宸又说:“既然未曾忘记,当年的明月如今想仿当年,以棋会友,你愿意吗?” 当年的明月宋璟又怎么会忘记?当年的小女孩好生淘气,自认为穿着男式的常服旁人便不晓得她的身份,谁知她却不懂男女之别天生就有,她又是养尊处优惯的,让人一看便知她的底细。宋璟当年在梅庄之时便识穿了李宸的身份,知道明月便是圣人和皇后殿下最宠爱的永昌公主,如今被她稍一提醒,自然也是什么都知道了的。 几年过去了,这个小公主喜欢穿着男式便服在外到处遛弯的嗜好倒是一点都没改。 宋璟不知道这个小公主为什么要见他,想来想去,大概也是跟那天在路上差点撞上她的轿子有关系,想着刚好也趁着下棋这个机会,与李宸赔罪。那天连个正式的道歉都没有,就那么脚底抹油地跑了,即便是宋璟觉得非常时候非常手段,也觉得那样一身狼狈有失风度。 于是,两人便在周府的书阁里摆起了棋局,宋璟和李宸对弈,周季童观棋。 几年前李宸对宋璟就曾经很好奇,那是出于他是名流千古的贤相,又听说文士风流,于是便想了解宋璟到底是怎样的人。可惜当时的宋璟少年一板一眼,像个小古板,并没有觉得他性情可爱或是如何。 一晃几年过去,如今再见宋璟,他的个头比周季童还要高些,嗓音褪去了少年清越,有些低沉,缺透着冷清。说话不徐不疾,看着温文儒雅,若不是那天李宸见到他十分狼狈落跑的模样,几乎都要认为这个人大概是无论走到哪儿,都自有一番闲庭信步的本领。 反正她看到宋璟在一堆勋贵之后当中,表现得十分稳当。 不过很多事情都说不定,说不定如今这个俊美无俦的郎君其实是一根棒槌。 李宸把玩着手中的白子,那双大眼睛不时地往宋璟那里瞅。 宋璟大概是还没被哪个女扮男装的姑娘这么光明正大地打量着,心里难免有些局促。怎么说来着,他明知对方是个小娘子,可不好动不动就往人家那里看,否则会被人当成登徒子,更何况,这个小娘子是永昌公主。 唐突了谁也不能唐突了公主,宋璟就算是一根棒槌,这种事情也还是明白的。 宋璟想着这个事情,黑子一夹,在棋盘的左下角落在一子,将李宸逼入困境。 李宸眨了眨眼,忽然出声:“广平。” 宋璟夹在指间的黑子差点飞了出去。 李宸模样十分无辜,“表兄是这样喊你的,难道我不可以这样喊吗?” 周季童在旁默默无语,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总是有种不祥的预感,为了冲淡这种不祥的预感,周季童默默端起茶杯,打算喝杯茶来压压惊。 谁知下一刻李宸又问:“你有婚约在身吗?” “噗——” 周季童刚含进嘴里的茶喷了出来,然后惊天动地得咳了起来。 李宸皱着眉头看向他,十分嗔怪的语气:“表兄!” 宋璟:“……” 他伸手过去,在周季童的后背轻拍了几下,“子熙,没事吧?”子熙是周季童的表字。 周季童一边咳嗽一边摇头,“我……咳咳……我没事……”大概是真被呛着,声音瞬间就变得沙哑。 李宸:“我只是关心一下广平的终身大事。” 周季童终于缓过一口气,他侧头看向李宸,内心泪流成河,小表妹举动太过出人意表,他担心下一句她就要说若是广平没有婚约在身,那等你科举过后,便来当我的驸马吧! 周季童幽幽说道:“表弟,话不能乱问,也不怕唐突了广平。” 李宸露出一个甜笑,望向宋璟,“会唐突你吗?” 宋璟:“……不会。” 说着不会唐突的宋郎君黑子落在了棋盘的右下方。 李宸见状,笑了起来,白子追上,接着便将原本胜券在握的黑子逼入了困境。 忽然被公主问到终身大事,怎么能说是不唐突呢? 周季童自认棋艺比不上李宸,更比不上宋璟,此时也看得出来向来棋风沉稳大气的宋璟适才下了一步急棋。 这种新手才会犯的错误居然落在了宋璟的身上……说不唐突,骗鬼呢。 “那你有婚约了吗?”李宸追问。按照舒晔打听到的事情,是虽然想跟宋璟说亲的人踏破了宋家的门槛,可三年前宋璟的母亲去世,宋璟为母守孝,无心说亲。除服不久,就到长安来准备参加科举考试。 宋璟说道:“没有。” 李宸追问:“按理说,你早该到了成家的年纪,你看我表兄,与你同岁,也成亲了。你为何至今尚未有婚约?” 宋璟抬头,那双墨黑的眸子望了李宸一眼,随即笑道:“宋璟至今一事无成,不想拖累旁人与我一道受苦。” 周季童不赞同:“广平这话就说得不对了,你虽然尚未有功名在身,可才学过人,能嫁与你为妻,便是那女子的福气,何来是她与你一起受苦之说?” 李宸赞同点头,“表兄说得对。” 周季童闻言差点想咬了自己的舌头,他一时嘴快,小表妹显然对宋璟有想法,回头马上就要拉他下水。 宋璟闻言,笑了起来,过了片刻才说道:“其实还是因为我心中尚未安定下来,心不定,何以成家?” 李宸狐疑地看向宋璟。 迎着李宸视线的宋璟笑了笑,自幼生长在宫廷之中的金枝玉叶,又怎能体会民生多艰?这些年来他跟随叔父在外游历,天灾人祸都见识了一遍,太平盛世也有贫民饿殍,政治昌明也有贪官污吏搜刮民脂,他既有心为国为民,对世道不看得清一点,如何为国尽忠为民请命? 母亲既已去世,他除却叔父,了无牵挂。正好可以四处游历,看看外面的世界,也正好借守孝之名,断绝说亲的人。 他既然有心在外游历,娶个妻子回家中做什么? 让旁人家好好的闺女留在府中,守活寡吗? 宋璟觉得这种事情他做不来,于是干脆跟叔父宋世钊说了,只要他一日没有考取功名,便不考虑成亲之事。而宋世钊向来对这个侄儿也是信任有加,认为他是心中有数的,于是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不过也就是十六七岁,又在孝期,怕什么? 宋璟说道:“多谢明月关心我的终身大事,其实叔父已经在替我留意了。” 李宸笑意盈盈:“其实我也可以帮你留意的。”说着,她干脆将手中的白子放下,专心跟宋璟聊天:“唔……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 周季童:“……” 宋璟:“……” 李宸一脸天真无辜的表情,瞅着对方。 周季童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周季童不是觉得宋璟不好,而是李宸出身太高,这两人怎么看都不是不搭的,当初太平要跟薛绍的两个阿嫂当妯娌,皇后殿下都说薛绍的两个阿嫂是村妇,觉得太平跟她们当妯娌是侮辱了太平。如今宋璟祖荫不够,家世放在长安勋贵之中那简直是不够看,小表妹要真看上宋璟,他担心八字还没一撇,宋璟就被皇后殿下送上西天了。 宋璟想说好看,可是觉得这种话说出来,过于轻薄了。虽然李宸装扮成小郎君的模样,可只要眼睛没瞎的人都晓得她是个小娘子!要说不好看,又担心惹得她伤了心。 李宸说:“我有个妹妹,长得跟我差不多大,尚未婚配,家中父母都在为她的亲事发愁,我觉得广平就很合适。” 宋璟默默地汗了,连忙说道:“明月莫要胡闹。”从眼前的少女跟他套近乎再到问是否婚约,他就觉得少女隐约对他似乎是有那么一点意思。然而宋璟对自己再怎么自信,也不会觉得金枝玉叶的永昌公主会看上他……直至此刻,宋璟默默汗颜,少女的心思他是不懂。 周季童频频擦汗,点头附和,“对啊对啊,表弟莫要胡闹,表妹的亲事,自然是舅父和舅母来定,你别乱出主意啊。” 李宸幽幽地看了周季童一眼,语气也幽幽:“我怎么是胡闹了?难道我阿妹的亲事,我当阿兄的,不能关心吗?” ☆、第 098章 :有匪君子(一) 难道我阿妹的亲事,我当阿兄的,不能关心吗? 鉴于李宸的语气十分幽怨,脸上的表情又十分理直气壮,周季童竟然无言以对。 说起来,李宸当然是可以关心的啊,那本来就是她自己要选驸马。可周季童觉得她要选驸马,可千万别害死了宋璟。 周季童按捺下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有些复杂地看了李宸一眼,说道:“表弟,你关心表妹的亲事乃是情理之中,可她的亲事并非是自个儿一人之事,即便是你觉得广平不错,也该先与舅父舅母说明广平此人,随后再说其他的。” 语毕,他又看向宋璟,脸上带着几分歉意,说道:“广平,你乃是人中龙凤,虽然如今尚无功名,日后绝非是池中之物,我训斥明月,是因为他少不更事,行事又莽撞,今日唐突了你,希望你勿要放在心上才好。” 李宸闻言,十分不服气地看向周季童,“明月是少不更事,可也懂得明辨是非。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阿妹,只要我喜欢的,她就一定喜欢。我就喜欢像广平这样的!” 宋璟:“……” 周季童被李宸的话震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心里直发愁,永昌小表妹这般,广平这事恐怕是还有后续。 宋璟看着跟前大眼瞪小眼的表兄妹,温温一笑,徐声说道:“明月一番好意,宋璟心领。宋璟乃一介平民,蒙子熙不弃,今天得以来此向周老夫人贺寿,才能与明月有如今的对弈缘分。明月长得极好,天真活泼,宋某一直期望家中的几位族弟能像你这般。但姻缘之事,自有上天赐予的缘分,宋璟出身寒微,怕会委屈了明月的阿妹。” 他约莫是跟着叔父在外头游历的时候见了不少世面,整个人显得气定神闲,不急不躁,拒绝的话说得跟春风化雨似的,也不会让人觉得难堪或羞恼。 李宸:“没事,阿妹不会嫌弃你。” 宋璟闻言,哭笑不得。 周季童这回按捺不住了,“明月行了,母亲让你与广平对弈一局,便过去陪她看戏,我瞧你们这局势一时半会儿谁都赢不了谁,干脆平局吧。” 李宸回头,看向周季童。 周季童迎着李宸的视线,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大哥哥对着小妹妹般的语重心长:“听话,别让我母亲久等了。” 李宸在亲人面前吃软不吃硬,看着周季童的模样,抿了抿唇,终于作罢。 她站了起来,笑着跟宋璟说道:“我得走了,但我总觉得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宋璟站了起来,笑得温文儒雅,却没有搭话。 周季童:“……”再见面个头,他一点都不想他们再见面! 李宸似笑非笑地瞥了自家表兄一眼,然后走出去,走了几步,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又回头。 只见一身月牙白衣衫的宋璟玉树临风般站在书阁门前,脸上的笑容敛去,整个人透着一股冷清禁欲的感觉。 她第一次觉得大唐选官的标准就是为了宋璟这样的人而设的,身言书判,长得俊俏的男人在仕途上总会顺畅一点。 李宸毫不吝啬地朝宋璟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说道:“科举之后,我去梅庄找你玩。” 宋璟心中苦笑,脸上却笑着说道:“宋璟随时恭候大驾。” 李宸得到对方的回应,心满意足地走了。 她前脚才走,后脚宋璟的笑容就收了起来。 他觉得有点头疼。 周季童伸手拍了拍宋璟的肩膀,“我先前便与你说过,明月因是家中最小,家中父母兄姐都宠着她,因此便随心所欲惯了。家里人也不会随她胡闹,适才的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 宋璟双手背负在后,看着卷在清风中的花瓣,微微笑着说道:“我不会放在心上,他约莫是一时新鲜,过一阵子大概就好了。” 周季童抬手揉了揉额头,笑着叹息,“但愿吧。” 如果不是一时新鲜,是真的有那样的想法呢?周季童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头皮发麻。永昌小表妹从小就与旁人不同,喜欢的东西稀奇古怪,不到四岁的时候想要种茶树,于是舅父就给她拨了一个不羡园,喜欢收集笔洗,于是舅父就找来各种各样进贡的珍贵材料给她雕琢笔洗……从小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周季童如今只担心这个天之骄女看上了宋璟,说不定要碰钉子。 到时候,都不知道会惹出多少事情来。 宋璟回头看向周季童,笑着说道:“你好似十分忧心。” 周季童:“她被家里人惯得简直是要星星不给摘月亮,如今一头热说要关心你的终身大事,我能不忧心吗?” 宋璟闻言,却十分淡定,“你且放宽心,有的事情并不是你忧心便能解决的。” 周季童闻言,哭笑不得:“我说广平,你是天生不晓得什么叫着急吗?” 他就不相信宋璟对所谓明月的身份一点怀疑都没有,什么小郎君,分明就是个长得花容月貌的少女,贪玩穿了一身男装,却丝毫不掩身上娇美清贵之气。他的母亲是长公主,能有几个表妹能让他这么哄着宠着的?如果宋璟什么都看不出来,周季童打算请御医来帮他看看眼睛。 宋璟背着双手,不紧不慢地下了台阶,笑道:“我哪里是天生不晓得什么叫着急,这其实都是装的。心里没底或是有事情摸不准的时候,着急也没用,便端出一副四平八稳的模样来,看着是淡定了,自己心里好像也有点底。反正着急也没用,拖上一拖,说不定还能想出个什么好法子来解决事情。” 周季童听到这么一番理论,觉得十分新鲜,好奇问道:“那你如今想到什么法子了吗?” 宋璟面无表情,“并没有。” 周季童:“……” 所以说了半天,其实就是装出样子来忽悠人的? 李宸去周府看戏的厢房里见过临川公主,又与姑母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就说要先回太平公主府了。临川公主倒也没留她,只是临别之时,忍不住问了一下:“你去见了宋璟,觉得他好吗?” 李宸闻言,弯着大眼睛,笑着说道:“挺好的,我等着他科举高中。” 临川公主扬了扬眉,有些不明所以。 李宸笑容可掬,“若是他科举高中,我便招他当我的驸马。” 临川公主:“……” 李宸似乎是嫌自己语不惊人,于是又补充了一句,“要是届时父亲不同意,姑母可得帮帮我。” 临川公主揉了揉额角,有气无力:“等他中了科举之后,你父亲还没将你出降的事情定下来再说。” “父亲向来疼我,一定不会舍得逼我。他要是逼我,我便哭给他看。”李治什么都不怕,就怕委屈了女儿。不论是太平还是李宸,他向来是看到她们委屈难过的模样,便心疼到不行,要是李宸真哭给他看,估摸着他比李宸还想哭。 临川公主淡瞥了李宸一眼,脸上虽然带笑,语气却十分笃定:“你父亲是疼你,巴不得将天下都捧来给你,但若是你任性胡闹,他也不见得会随你。” 李宸笑着反驳,“父亲才不会觉得我是任性胡闹呢。” 临川公主只笑不语。 她和眼前的少女都很清楚明白:李治不止是一个父亲,他还是一个帝王。 永昌公主在太平公主府住了一段时间,在次月初一的时候,永昌公主便与太平公主一同回了宫中。 太平公主是回去向父母请安问好,而永昌公主自然是放完风,要回宫里去了。 李治和武则天一同在清宁宫里,李宸正在跟父母说自己在公主府里的新鲜事,什么都说了,就是漏了那天她去公主府的时候,遇到武承嗣的族弟对她出言不逊的事情来。 太平觉得自己听不下去了,于是直接说道:“阿妹顾念阿娘,只报喜不报忧。” 武则天一怔,看向太平,“怎么说?” “阿妹从英国公府回公主府的路上,曾经遇见周国公的族弟,周国公的族弟武殊恒好大的口气,竟敢挡在阿妹的轿前,说她目中无人。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仗了外祖父的祖荫,竟也敢对皇家公主如此无礼!” 太平的话说的一点也不客气,因为本来就是这个道理。 李治闻言,眉头微皱。 武则天目光一沉,看向李宸,“当真?” 李宸迎着母亲的视线,点头。 武则天神情十分震怒,说道:“岂有此理,无知小儿,竟敢仗势在外面横行霸道。”说着,她一脸愧色地向李治说道:“主上,妾对侄儿等管教不力,望主上责罚。” 李治望着自个儿的皇后,又看向李宸,李宸睁着大眼睛看他。 这事情,李治早就晓得,武则天大概也是心中有数的,都等着她们姐妹回来告状的一天呢。 公主外出,无论是私访还是明访,见了什么人遇到什么事,都会有人汇报。更何况,那天武殊恒的事情说起来,也不能算是小事。 ☆、第099章 :有匪君子(二) 李治笑了笑,语气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徐声说道:“皇后长居宫中,并不知家中侄儿在外横行之事,何罪之有?” 武则天心头微微一颤,脸上不动声色,说道:“主上,他们都是武家后人,承蒙主上恩宠,追封媚娘的父亲为周国公,并令武家的子孙可以继承爵位。如今武家子弟衣食无忧,不思量为主上尽忠,却仗着皇恩在外横行。这些,都是媚娘对他们过于放心,疏于管教之过。” 李治闻言,脸上神情十分和颜悦色,“既然皇后觉得他们疏于管教,那该如何是好?” 李宸见到这种阵仗,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父亲在子女和武则天跟前,向来都是不摆什么帝王架子的,除非有外人在,否则都会称呼母亲的闺名媚娘。 武则天在必要的时候,对任何人都能狠得下心,李宸只听到母亲说要罢免武承嗣如今的官职,而她对娘家之人管教不严,也应当受到责罚,向李治自请去感业寺念经礼佛三个月。 李治见状,满意了,喟叹着说道:“媚娘啊,你我夫妻多年,我又怎会不晓得你的性子。武承嗣既然是你从岭南召回的,我又怎能因他一时糊涂的过错而将他的爵位官职罢免,而你又何过之有,怎能受他牵连?这样吧,武承嗣虽然对族弟管教不严,但武殊恒也不晓得永昌的真实身份,虽然横行霸道,但对皇家公主无礼却是无心之过,便罚这武殊恒在家闭门思过半年,武承嗣三年俸禄充公。至于皇后,虽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们所犯的过错本不该祸及到你,但你身为一国之后,是大唐万千妇女的表率,你既为武承嗣和武殊恒的长辈,难辞其咎,去感业寺念经礼佛三月时间太长,改为一个月吧。” 武则天低下头,“多谢主上。” 李宸和太平对视了一眼,没有再吭声。她们是从小就被宠爱着长大,可身在政治权力的中心,她们比谁都明白,即便是父亲和母亲之间,也有着不可明言的斗争。母亲虽从岭南将武承嗣召回,可武承嗣官居三品却无实权,看见父亲对外戚的防心还是很重的。 太平是看不惯那天武殊恒那般仗势欺人的模样,可……她眉头微蹙,有些懊恼适才那般冒失地将武殊恒冒犯李宸一事说了出来。母亲要到感业寺去念经礼佛一个月,这个事情肯定是要掀起轩然大波的。 李治在清宁宫又和两个女儿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清宁宫。父亲一离开,李宸便双手交叠搁在母亲的腿上,头枕了上去,“阿娘……” 武则天低头,看向已经在太平公主府里小住了将近一个月的小女儿。 李宸抬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脸上带着十二分的歉意,“永昌不是故意的,阿姐也不是故意的。” 她的一句话没头没尾,但武则天却听懂了。 要说武则天心里不生气,那是骗人的。明崇俨之死真相尚未明朗,武家的几个侄儿就出来拖后腿,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即便是她有心培养,他们好似也就是一坨扶不起的烂泥一般,武则天心中是气不打一处来。 太平也在旁边蹲了下去,仰头望着武则天,“阿娘,从前外祖母尚在,太平便常去周国公府,外祖母不论对太平还是阿妹,都十分疼爱重修为邪仙。只是……如今的武家表兄实在太不像话,这般放任族弟,只会让母亲名声受损。太平适才冒失,但并无要连累母亲让父亲怪罪之心。” 武则天闻言,凉凉地瞥了太平一眼,随即地低头看向小女儿,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怪你。” 李宸得到母亲的谅解,还不忘得寸进尺,“也不该怪阿姐,事情都是因永昌任性私下跑去英国公府而起的。“武则天抬眼,看了太平一眼,笑道:“也不怪太平。” 太平被母亲一看,心底都有些发颤。她不像李宸,李宸是幺女,因此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对阿妹的爱护似乎都比她更多,太平从开始懂事之时,便跟在母亲身旁学习处理各种事情,母亲绝非心慈手软之人,她担心自己一时鲁莽,会让母亲对她心生不满。 “母亲……”太平的声音都有些微颤。 武则天说道:“你不过是为永昌出头,你们姐妹情深,母亲心中只会觉得欣慰。只是太平,日后行事,莫要这般莽撞。” 她如今虽然有心培养势力,可李治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如今对她的限制越发地多起来,从前每次她以退为进,都定能成功,可这次李治居然顺水推舟,她说去感业寺念经礼佛,他居然还真的让她去念经礼佛!李治的这个举动,不免让武则天觉得心惊,在心惊的同时,她或多或少也会迁怒于太平。 若当真觉得武承嗣等人过分,大可私下与母亲说,为什么非要当着父亲的面告状? 武则天即便是一路在各种斗争中摸打滚爬过来的,心里异常强大,此时也生出了几分不是滋味,也难免迁怒。只是不论她心中有何感想,她在两个女儿面前表现得都是一贯的慈爱宽容。 李宸向来都不喜欢武家的人,此时都能按捺心中的不满,太平向来与武家的表兄们相处融洽,却主动为阿妹出头……武则天斜睨了太平一眼,微微笑道:“只是太平,你顾念阿妹顾念父亲,却不怕寒了母亲的心么?” 太平眼皮一跳,赶紧跪下,“母亲。” 李宸也是心头微颤,“阿娘!” 武则天笑得十分温柔,笑道:“你们姐妹俩都想到哪儿去了,脸色煞白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当母亲的,总是不论儿女能否体会她的苦心,都会一心一意为儿女着想。” 太平还是跪着一动不动。 武则天见状,敛了脸上的笑容,淡声说道:“太平你还跪着做什么,还不起来。” 太平依言站了起来,望向李宸,李宸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太平朝她安抚一笑,随即说道:“太平愿陪母亲一同前去感业寺。” 李宸说:“我也去。” 武则天被逗笑了,“别闹,你们以为感业寺是你们说去便想去的么?” 李宸和太平对视了一眼,随即没有吭声。 武则天被李治今日出乎意料的举动惊得也是没什么心情再与两个女儿说话,于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便将两个女儿打发走了。 因为宫门即将关闭,太平与李宸匆匆说了几句话,就要出宫了。 “阿姐。”李宸伸手扯了扯太平的广袖,脸上尽是歉意,“都是因为永昌才害得你被阿娘责备。” 太平抬手捏了捏李宸的脸蛋,笑着说道:“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都为了你出降的事情而头疼一天一个灵异故事。武殊恒的事情怎样也不该是由你来开口,否则便让母亲觉得你是因为不愿下降到武家表兄的借口。是我一时没想明白,选错了时机,不怪你。” 李宸垂下双眼,心里十分难受。她的事情,不该由太平来出头的。 太平笑道:“行了,别皱眉。” “可我担心——” “别担心,我都已经出降了,不会有事的。” 李宸微微摇头,“阿姐,你不懂。” 太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有什么,母亲心里也明白武家的表兄们在外面是怎样的行径,不及早修理他们,他们后面都不晓得会给母亲招来怎样的麻烦。我是莽撞了让母亲不快,可也不见得便是错的。” 李宸见太平都这么说,脸上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太平说:“你别多想了,宫门马上要关闭了,我得走了。” 李宸默默点头,目送太平的仪仗离开。回到凤阳阁,好久不见主人的灰鹦鹉跑了出来,见李宸蔫蔫地靠在窗台旁没搭理它,灰鹦鹉十分有眼色地说了句好话,“恭喜发财。” 李宸不像过去那样被逗笑了,连看都没看它一眼。 灰鹦鹉歪着头,打量着主人半晌,掂量掂量,随即凑到李宸的手边,脑袋还十分纾尊降贵似的往她胳膊上凑了凑。 李宸这才勉强施舍了一个眼神给它,顺手拿来几个坚果给它,“你倒是好,天天有吃的有喝的就够了。” 禽兽不懂人性,低着头捡坚果捡的不亦乐乎。 这个月,武则天果真去了感业寺念经礼佛。 太子李贤自从当了储君之后,没有一天不闹心,尤其是在明崇俨这个眼中钉还没死之前,他一想到母亲和明崇俨,心里头就觉得有千万只猫爪子在挠他,弄得他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明崇俨死了,母亲要彻查明崇俨之死,弄得风声鹤唳。 身为明崇俨的眼中钉肉中刺,明崇俨一死,显然收益最大的便是太子李贤。李贤也很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在明崇俨命案发生之后,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懂得要夹着尾巴做人这个理,在政事上也不跟母亲争执太多,能让则让,能退则退。 而如今,母亲居然去了感业寺。 还是整整一个月! 李贤觉得自己从中得到了一些信息。 母亲和父亲两人二圣并尊十余年,父亲从未单独将母亲谴开这么长的时间,更何况如今父亲身体还不像从前硬朗。 那就说明,父亲和母亲之间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父亲才让母亲前去感业寺一个月。时间并不是太长,可一国之后无端离宫前去感业寺,并非是小事。 或许母亲在父亲心中的地位,已经不如从前稳固了。 这么一想,李贤登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精神气爽起来。精神气爽了,因此就有心情去打猎了。 太子李贤带着一队轻骑跑去郊外打猎去了,李敬业陪同。李宸在凤阳阁中得知此事,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母亲前脚才去感业寺,二兄就去打猎,是否过于忘形,掉以轻心了? ☆、第100章 :有匪君子(三) 李宸在宫中无事,母亲又去了感业寺念经礼佛,她便跑到父亲的长生殿去。 武则天去感业寺,李治要处理的政事自然也就多起来。从前武则天在的时候,会将奏折分门别类地排好,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急需批复的,都整整齐齐地摆在案桌上。如今武则天一走,这个任务自然就是落在了李治身边的宦官身上,可宦官总归是宦官,判断能力哪里能与参政多年的武则天相提并论? 那简直是替武则天提鞋子都还不够格的。 李宸到长生殿的时候,父亲正坐在案桌前,皱着双眉,一只手揉着太阳穴。 李宸悄无声息地走进去,立在父亲身后,双手揉上他的太阳穴,“阿耶,可是头疼?” 李治闻声识人,因此并没有张开眼睛,紧皱的眉头稍微舒展了,说道:“是永昌啊。” “嗯。” 这些年来李治的头疼就没有彻底好过,从前明崇俨还有些不知道什么偏方可以稍微缓解他的头疼,如今明崇俨早就驾着仙鹤归西了,武则天又去了感业寺,李治头疼一发作,根本就没法子静养。李宸这么多年替父亲按摩,也算是个中好手了。 她站在父亲身后,手不轻不重地在他的太阳穴上按揉着,笑着跟父亲说道:“阿耶,我前些日子用了一些熏香,听说有安神之效,永昌用了感觉挺好,也能睡得好觉,不如你也试一试?” 女儿出宫也惦念着父亲,这让李治心里感觉十分温暖。他虽然也明白自己的头疼不是什么熏香可以缓解的,却也好不妨碍他心里高兴。 “行啊,回头我让人跟你去拿。” 李宸微微一笑,没有再说话。 李治感觉头疼好些了,便抬手让李宸别按,“好了,你过来坐下,我有事情要问你。” 李宸觉得父亲不管怎样,有一个小细节却十年如一日,做得很棒。那就是他在家人面前,从来不自称朕,都是以我自称,带着家里人才有的亲昵感。 李治:“听说临川长公主的家姑八十大寿,你也过去玩了?” “嗯。”李宸坐在父亲身旁,弯着大眼睛应道。 李治:“好玩吗?” “嗯。”李宸还是弯着大眼睛继续应道。 李治:“……你除了应父亲一声,便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要与父亲分享吗?” 李宸闻言,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凑近父亲,挽着父亲的手臂,“当然有,永昌从未看过民间唱大戏,那天去看了,十分热闹,周围的居民都在周府看大戏呢,可热闹了。” 李治侧头,瞥了小女儿一眼,“还有呢?” 李宸眨了眨眼睛,“还有什么?” 李治:“……” 李宸看着父亲一脸无奈的模样,放软了声调,“还有姑母让我去见见诸位表兄,我都见过了。” 李治侧头,看向她。 李宸迎着父亲的视线,十分委屈不解:“阿耶这么急着要将永昌往宫外赶吗?” 李治叹息,“永昌,你不能永远留在宫里。”大唐律法,女子过十五便该嫁人。李宸是天下瞩目的小公主,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家,出降之事,可由不得她任性。 到了该要出降的年龄,无论如何也是要出降的。 身为父亲,即便是再不舍得想要留她在身边两年,也只能是暗中想一想而已。 “你到底喜欢怎样的?不论是你还是太平,父亲都希望你们能一直很快乐。你若是再没有半点头绪,那父亲就直接替你做主了。” 放任她到现在,已经是帝王对小女儿最大程度的宠爱,再要让她随着性子来,那可不行。 李宸抬眼,看向父亲,“我真的要在今年出降吗?” 李治迎着女儿的视线,心里头早就柔软地快要化作一滩水。心软归心软,李治的脸上还是不动声色,淡声说道:“最迟明年开春,不能再讨价还价。” 李宸:“……” 李治看着女儿抿着红唇的模样,感觉才稍微缓解了的头疼又变重了,他站了起来,跟女儿说道:“陪父亲走走。” 李宸乖巧地跟在父亲身边,心里头在斟酌着到底要怎么说宋璟的事情。 李治说:“你既不喜欢母亲那边的亲戚,也不喜欢父亲这边的亲戚,那你到底是喜欢这样的?” “永昌喜欢有本事的。” 李治侧头,看向李宸。 李治脚步微顿,看向她,“何谓有本事?” “不论是父亲的亲戚还是母亲的亲戚,不过是靠着我的父亲和母亲才在长安城中站稳了脚跟,没什么好稀罕的。下个月科举考试,我要在科举考试的进士中选驸马。” 李治闻言,吹着胡子瞪眼睛,“胡闹!” “为何胡闹?” “你可知道参加科举的人,最年长的是几岁,最年轻的又是几岁?”参加科举的人,有的已经老态龙钟,虽然也有年轻之人,可那是凤毛麟角。科举推行至今,每年一次,最年轻的进士也将近而立之年。女儿如今尚未满十五,要她下降给一个将近而立之年的人……李治一想,就觉得自己精心宠爱养大的珍宝被糟蹋了。 他绝对不能同意! 李宸:“从前我不晓得,但是今年一定会有跟我年龄相仿的进士!” 李治闻言,阴森森地看了女儿一眼。 李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她不是不长眼色的人,她也知道父亲为什么说她胡闹,可是她依然在赌,赌父亲对女儿的宠溺可以到什么程度。 李宸咬了咬唇,跟父亲说道:“我去跟周老夫人贺寿的时候,见过季童表兄的朋友。他今年要参加科举考试,我觉得他一定能成的。” 李治:“哦?那他出身如何?” 李宸毫不隐瞒,“他叫宋璟,听说祖上从魏国之时便开始做官,不过虽是官宦出身,影响力并不大。放在一般小地方算是名门望族,搁在长安这样满城勋贵人家的地方,大概只能算是寒门。” 李治慢吞吞地回头,面无表情,“宋璟?那日去给周老夫人贺寿的人这么多,你怎么就只注意到他?” 李宸低头,含羞答答:“他长得最好看。” 李治:“……” 李治看着眼前的女儿,低着头,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他什么时候见过女儿脸上有这样的神情了?想来那宋璟约莫是长得应该是一表人才,大概不会比薛绍差。 帝王心里感叹归感叹,但绝不心软。 他板着脸,“我绝不同意。” 李宸抬眼,神情错愕,“不是说只要是永昌喜欢的,阿耶和阿娘都会为我找来吗?” 李治:“人不可貌相,他虽长得好看,你又如何晓得他为人如何?再说了,你是何等出身,他是何等出身?公主出降,乃是国之大事,由不得你胡闹。” 即便是当日萧淑妃所出的两个公主,被武则天赶到了掖庭去住,多年后太子李弘求情让她们出降,武则天为她们选的驸马都是朝中勋贵之后,大婚后又将两位驸马升为刺史。 可李宸看上的宋璟呢? 什么都没有,即便他想要女儿风风光光,让她的驸马加官进爵,也得有个名目。可宋璟一无祖荫二无功名,就算进士及第,他封宋璟一个官,也不能做得太明显。 李宸皱着眉头:“若是长得好看没用,大唐选官身言书判,为何还要将长相如何放在首位?而且他为人好得很!” 李治看着李宸,心里颇不是滋味。 不是说谁都比不上父亲,谁都不够好的吗? 怎么一转眼,就变了呢? 李宸说:“阿耶还记得永昌九岁那年春天到不羡园,却遇上大雨的事情吗?” 李治:“当然记得,那一年春天长安下了很大的雨,皇城内外都淹了,我与你母亲担心你在不羡园,连夜派了禁卫军去不羡园将你接回宫中。” 李宸仰头,看着父亲,说道:“阿耶,那一年春天,庄稼才种下去,许多百姓的庄稼都被水淹坏了。那时候宋璟便在不羡园旁的梅庄,梅庄中有一条小河,河水上涨,梅庄里的庄稼尽数被淹,他的叔父不在,庄中管事请示是否在河段挖一个口子放水到下游?宋璟却说,下游也是百姓的庄稼,如何能损人以自保?” 李治扬了扬眉,看向李宸。 李宸迎着父亲的视线,笑着说道:“后来听说那一年,梅庄所有百姓的佃租都免了。” 年纪轻轻,已经有如此胸怀。或许,真的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但,想要尚他的女儿,还是不行。 李宸:“阿耶说,用永昌认真想想自个儿想要怎样的驸马,我已经想好了。我就要宋璟这样的。” 李治脸色沉了下来,“宋璟不行,重新想!” ☆、第101章 :有匪君子(四) 李治莫名地就心头火起。 这个小女儿向来通透,怎么如今就说不通了呢? 那个宋璟,到底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永昌居然在九岁的时候就知道这么一个小郎君,怎么就不见人来汇报? 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要出降了,帝王心里是很舍不得的。然而再舍不得,也还是要将女儿放出宫的,帝王咬了咬牙,小女儿对出降之事一向抗拒,他想来想去,不如由她自个儿选个比较中意的驸马吧,他只要负责在旁把关就好了。 只是李治万万没想到,放任她自个儿选的结果是,她选了那么个不着调的人选! 李治好不容易从一堆奏折里头抽身出来,本想让女儿陪着好好散个步,赏个花什么的,结果没两下被女儿忽然跑出来的难题弄得没心情,头也一抽一抽地疼。 李宸安静地看着父亲,抿了抿唇,十分固执地说道:“可我想好了,我就想要宋璟那样的人当驸马。” 李治闻言,脸拉得老长。 说起来,他都不曾在李宸跟前动过火气,可身为帝王,一呼百应。李宸从小到大,也从没有像此刻这般与父亲唱过反调。李治虽然莫名火大,却并不想对女儿发作,深呼吸几下之后,按捺下心中的火气,衣袖一甩,“长安满城的青年才俊,莫非哪个都比不上这宋璟?重新想好了,再来与我说。” 说完,帝王大概是觉得小女儿如今任性得实在没眼看,于是也没再看女儿一眼,转身边走了。 多看一眼就是多一分心酸哪,女大不由爹了。 李宸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站在原地半晌,才轻叹一声,转身。 才转身,却发现太子李贤站在前方的路口,神色十分自然,好似是恰好就出现在那个地方一般,可肩膀上沾着一两片花瓣出卖了他。 李宸横了他一眼,“二兄,你适才在小树林中?” 李贤被李宸的话弄得岔了气,咳了几声。 李宸:“……” 李贤迎着阿妹的视线,摸了摸鼻子,干笑着说道:“永昌,阿兄不是有意要听你和父亲说话。”他一开始便在里头的小树林里,他在长生殿与父亲谈完政事之后,心头无端觉得烦闷,便遣散了身边近侍到处走走。倒是没想到父亲和永昌也会往这边走,开始两人说什么他并未留意,只是后来父亲有动怒的迹象,他心中有些担心,才侧着耳朵听两人是为何而吵。 至于为什么没露面也没离开,是怕里头有动静让父亲和永昌听见了不好。等父亲走了,他才放心从后面的小树林里出来的,只是他没想到肩膀上的花瓣露馅了。 李宸望了李贤一眼,皱了皱鼻子,并没有搭腔。 李贤走了过来,“永昌,父亲是为了你好。” 李宸本不想说话,但没憋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亦勿施于人。谁都不是我,即便是觉得为我好,也不该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我。” 李贤忍俊不禁,“阿妹想法太过天真,什么己所欲己所不欲,不过是先人的幌子。从前城阳姑姑、新城姑姑出降之时,驸马便是她们所欲?如今父亲愿意以你的想法为重,对你已经是分外不同。” 李宸无动于衷,显然没有将李贤的话听进去。 李贤笑着将肩膀上的花瓣拂去,跟李宸一同慢悠悠地在小道上走着,“永昌,凡事不能过于偏执。” 李贤先前的话李宸没听进去,这句话却听进去了。 李宸苦笑:“二兄知道什么?” 世人向来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道理谁不懂?道理要是真的管用,这世上又怎么有那么多的悲剧?母亲也是懂道理之人,可她对太子阿兄下手的时候,道理在她身上管用吗? 她从后世而来,比别人先一步窥得历史的原本。总有一天,母亲会踏上一条为了权力而放弃所有的道路,到那时候,不论是女儿还是儿子,都是可以牺牲的。 她怕自己如今一步错,便是步步错,到最后失去一切。 惶惶不可终日。 那种滋味可不好受。 李贤说:“那宋璟当真有那么好?” 李宸眨了眨眼,“挺好。” 李贤:“敬业不好吗?我听闻他当年入宫便是你在父亲跟前提起的,文韬武略,如今又是朝中武将的后起之秀,父亲也十分看重他。” 李宸莞尔:“我选驸马,关李敬业什么事?” 李贤:“……”他以为永昌从小就与李妍熙的情分不同,自然也会对李敬业另眼相看。谁知永昌在选驸马一事上,显然是从未将李敬业划入她的考虑范围。李贤从未见过宋璟,但他觉得在勋贵之后当中,只有李敬业一人拿出来是足以顶门立户的,先入为主,他觉得无论那宋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都比不上李敬业。 而且说实话,当年李敬业初次出征,永昌连人家的阿妹都接进宫里来。虽然大伙儿都觉得是永昌特别喜欢那长相乖巧可爱的小娘子,可显然也是为了让出征打仗的李敬业放心吧? 李贤自认是比较了解李宸的,李敬业的仕途如今这么顺利,绝对是有李宸推波助澜。 好不容易将一个长相俊俏的小郎君培养成足以顶门立户的将军之后,她就一脚将人家踹开了? 李贤怎么想都觉得这事十分莫名其妙,莫非是那个宋璟当真是像永昌跟父亲说的那般,长得十分好看? 永昌是看上了宋璟的男色? 李敬业竟然是因为男色不如宋璟,所以被三振出局? 李贤叹息,“永昌,你到底在想什么?” 李宸皱了皱眉,不答反问:“二兄问我在想什么,永昌也想问二兄,到底是在想什么?母亲前脚才去感业寺,二兄后脚便到郊外去打猎,不嫌太扎眼了么?” 李贤愣住,侧头看向李宸。 十五岁的少女,脸上其实尚未完全张开,但已经出落得相当雅致。太平长相随母亲,可李宸除了那双眉毛酷像母亲之外,其余的都是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她长得十分好,要具体分开说眼睛鼻子哪个好,又说不上来,可就是长得好,气质随父亲多一点,清贵淡雅。 此刻她抿着唇,脸上没有笑容,语气带着几分讥讽。 李宸大概也察觉自己的语气不对劲,却无心掩饰。二兄是个优点和缺点都十分明显的人,他聪敏好学,《后汉书》那样晦涩难懂的史书他都能作注,可在自律方面远不如大阿兄;身体很棒,从不见他有什么大病,政事上也很能举一反三,处理事情干净利落从不妇人之仁,可仁德方面也不如大阿兄。 当年大阿兄为太子,父亲当时风疾严重,一度生出要提前禅位的念头,母亲都不敢明着跟大阿兄斗,也是有理由的。大阿兄无论是哪一方面,都是十分为人称道。并且他在朝野上下甚至大唐百姓心中,都十分受爱戴。 他不论与母亲在政事上如何意见不合,母亲明里暗里都不曾指责过大阿兄半句不孝。 哪像如今的二兄李贤,母亲是天天变着法子指责他不孝。 国之储君被母亲指责不孝,会引人诟病的。 李宸觉得光从李贤和李弘的事情来看,她就忍不住佩服母亲沉得住气。最优秀的最能沉得住气的儿子李弘都死了,一个沉不住气又年少气盛的李贤算得了什么? 单是他沉不住气这一点,纵使他有一身政治才华,早晚也是会倒霉的。 她如今除了是父亲和母亲最宠爱的小公主之外,并无其他任何的权力或者是势力,她能做的,十分有限。 这回,轮到李贤苦笑了,“永昌,你懂什么?” 九成宫赵道生之事,还有后来后宫中关于他身世的流言,其实都是这个被家人捧在手掌心的妹妹处理的。他明白永昌不论是说什么做什么,其实都是在为他谋划前程。 可他心里还是一点底都没有。 大阿兄猝死,他当了储君。可才当上太子,便传出流言说他并非皇后殿下嫡出的儿子。这等流言,为何父亲和母亲都不出面处理? 李贤心里不免有难堪有疑虑,他从小便没有享受过被母亲溺爱重视的感觉,一朝毫无防备地当上了太子,母亲便处处针对他,先是送来《孝子传》讽刺他不孝,接着更是直接书信训斥,后来便是她所宠信的明崇俨天天放他坏水,生怕他有一日过得顺心。 他和母亲之间的争斗日益加剧,可父亲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父亲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对母亲的依赖也越来越明显。李贤有时候觉得,如今的自己装扮得像模像样,好似真的是国之根本的太子,可万一哪天父亲一病不起,母亲大权在握,他便被母亲赶尽杀绝,好似泥地中的蚯蚓一般不堪。 如今父亲忽然有了要打压母亲势力的迹象,他一时高兴,便忘形了。 ☆、第102章 :有 匪君子(五) 面对二兄,李宸也不知道该要说些什么好。 言语有时候十分苍白无力,忠言又逆耳,说什么似乎都是不好。若是她和李贤易地而处,或许也做不到比他更好了。母亲如果是那么好应付的,又怎能成为史上独一无二的女皇? 成败盖棺才定论,何必前事到如今?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皇帝不尽相同,所立所废的储君也尽不相同,有人是治国安邦之才,有人是祸国殃民之首,如今的李贤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祸国殃民之辈。 大阿兄的猝死已经无可挽回,日后二兄有任何劫难,她不论如何都会替父亲护他周全。 满怀心事的李宸心不在焉地跟二兄李贤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回去凤阳阁了。父亲说她最晚明年开春要出降,如今已是春天,那就是她顶多还有一年的时间。母亲去了感业寺念经礼佛,今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先是京师地震,接着便是河南、河北干旱,如今又是东都洛阳在闹饥荒,听说最近边境也在蠢蠢欲动。 在这种外忧内患的情况下,她实在是不该再给父亲添乱。 但是要她不为自己的婚姻争取,她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只好任性一回。 才进凤阳阁,凤阳阁中正在鸡飞狗跳。 李宸愣了下,一看,是灰鹦鹉在闹腾,凤阳阁里的宫婢都在追着它跑,那妖孽禽兽一边飞还一边鬼叫,“死人啦!死人啦!” 李宸:“……” 一直陪在李宸身边的舒芷见状,眉头微蹙,三两次便将灰鹦鹉逮了起来关进笼子里。 已经八百年没关过笼子的鹦鹉十分委屈,头埋在翅膀里。李宸看到灰鹦鹉的怂样,不由得好笑,又想起适才李贤跟她提起李敬业的事情。 不管是李敬业还是李贤,注定了都是会让她头疼不已。有时候李宸也弄不明白,母亲要当女皇,那就当好了,自己何必要想那么多,既要保全这个又要保全那个? 安安分分地当个单蠢的公主,又有什么不好? 她自幼被家人捧在手掌心上长大,父母兄姐都对她极尽宠溺,尤其是父亲对她几乎千依百顺,他提倡节俭,自己也真的十分节俭,可是对她却只怕给得不够。她拥有大唐人人羡慕的茶园不羡园,她幼时沉迷于练字,父亲便拨冗陪她习字,后来沉迷古琴,父亲将自己所珍爱的古琴送给她……不论是父亲还是兄姐,对她都极好。母亲对她也很好,可母亲骨子中追逐权力,注定了最后要与父亲一族对立,甚至连子女都不顾。 李宸想,她也不是想要标榜些什么。 她斗不过母亲,可是这些年来父亲兄姐对她的好历历在目,她明知日后兄姐们的遭遇,又岂敢就此避退?虽然资质有限,无法像母亲那般风厉雷行,杀伐决断,但也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为父亲兄姐做些什么,好歹日后能不愧对于自己。 李宸并没有沉浸在消极的情绪里太久,没一会儿,她就琢磨起到底怎样才能让父亲愿意让她选宋璟当驸马。 宋璟这个人,她无论如何也要争取的。 她回过神来,问舒芷:“舒芷,你觉得我想要招宋璟当驸马,如何能说服我的父亲?” 舒芷含蓄说道:“某以为,只要是公主亲自钦点的驸马,圣人大概都不会喜欢。” 李宸一愣。 舒芷笑着提醒,“公主莫非忘了,当日皇后殿下问您为何不想出降,您跟皇后殿下说,因为那些人什么地方都比不上您的父亲,所以哪里都不够好,您不喜欢么?” 李宸:“……” 她尝了一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滋味,有苦说不出。 李治晾了李宸几天,最近吐蕃来犯,边境十分不稳定,李治直接让人招募关内勇士,准备前去讨伐吐蕃。李宸听闻这个事情,心里直担心。 母亲去了感业寺,父亲如今身旁无人分担,二兄是可以参政议政,可终究败在了年轻。国之大事,除去眼界之外,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方面,那就是阅历。 光有眼界,有时候也无异于闭门造车。 李治揉着额头,真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忧心。而此时恰好有两个朝廷官员下令,误砍了太宗昭陵的柏树。李治听得底下的人前来汇报,真真是憋在胸口的闷气无处发泄,头还一抽一抽地疼,此时又听得朝中大臣的误砍柏树,当即大怒。 “昭陵柏树,是他们能随便乱砍的么?他们砍太宗昭陵柏树,便是让朕作不孝之子,罪当死!” 幸好此时官职已是御史台侍御史的狄仁杰前来劝谏,说两人是否该死,自有律法衡量,圣人向来主张执法严明,依法治国。圣人若在盛怒之下,将罪不至死之人处死,后世将会如何评论圣人? 李治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他盛怒之下,毫无理智,幸好有狄仁杰进谏,才不至于误杀大臣。 “幸好有狄爱卿,朕才不至于一时糊涂。” 李治近日来实在是焦头烂额,底下服侍的人都战战兢兢,生怕惹得圣人不高兴。而从前十分会哄圣人高兴的永昌公主,自从上次被圣人小小斥责了之后,这几日也没过来。李治胸口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也实在难过,狄仁杰是个进退有度又一身正气的人,李治向来十分欣赏他,这日便干脆将狄仁杰留了下来,陪他下棋喝酒。 狄仁杰侧坐在李治对面,态度十分恭敬,说道:“圣人向来爱护人才,两位大人所犯过错实属无心,罪不至死。圣人是至情至孝之人,听闻太宗昭陵柏树被砍,心中震怒是情理之中。可震怒之下误杀大臣,日后圣人回想,必定也会十分痛心。” 李治笑了笑,顺着狄仁杰递过来的台阶下,“总之,这事狄爱卿功不可没。” 狄仁杰拱手,“臣惶恐。” “别惶恐了,朕还有事情想与狄爱卿商量。” 狄仁杰一愣。 李治说道:“说起来,是朕的家事。” 狄仁杰闻言,登时恍然,“圣人所言家事,是否指永昌公主出降之事?” 其实身为帝王,是无法说一句此乃朕的家事,何须外人来管的?当然,从前李治废王立武时用的这招例外,当时是因为有李绩那样的两朝重臣表态,认为那是帝王家事,无须过问臣子。并且当时李治皇权被几个顾命大臣及贵族所牵制,急需从几个顾命大臣中将皇权夺回。非常时候,非常手段。 可如今不一样,如今是帝王的女儿要出降。 圣人和皇后殿下最宠爱的小公主,也是被整个帝国百姓都捧在心尖上的。若是圣人说一句此乃朕的家事,诸君无权过问,那会寒了大臣和百姓的心。 李治揉着太阳穴,神色有些疲倦,十分委婉地将永昌小公主所谓选驸马要选有本事的择偶言论跟狄仁杰说了。 狄仁杰也跟着抬手揉了揉额头,有些困难地说道:“公主不愧是圣人与皇后殿下之女,见解十分独特。” 李治:“……狄爱卿若是想说她胡闹,也并无不可。” 狄仁杰苦笑:“臣不敢。” 李治似乎也是没有精力跟狄仁杰拐弯抹角了:“朕听临川长公主说,有个叫宋璟的少年郎,才学十分不错,虽然出身并不显赫,但长安城中许多年轻才子都想与他结识,临川长公主家中的小郎君周季童,与那名叫宋璟的人交情便不浅。可年轻人,朕总担心他们阅历尚浅,识人不清。” 帝王说着,语气便变得不是滋味起来。 就是这个宋璟的少年郎,让他的永昌公主跟父亲唱反调,本事不小得很哪。李治心里既希望这个宋璟是真的名副其实,又希望这个宋璟其实是个绣花枕头。 狄仁杰听到这儿,已经明白李治的意图,当即起身拱手说道:“臣择日便去去见一见这位名叫宋璟的少年郎。” 李治闻言,满意点头。 李治虽然让狄仁杰去看宋璟到底是怎样的人,但心里也琢磨着晾了李宸几天,她大概也有可能重新想好了驸马的人选,弯抹角地让下面的人去暗示永昌公主,圣人这两年念叨着想喝几杯好茶,公主似乎也许久不曾去长生殿煮茶了呢。 李宸闻言,登时了然,带着舒芷等人带着茶具去了长生殿找父亲。 李宸还没去长生殿的时候,李治放下手中的奏折,在屋里前前后后绕了好几圈,想着万一那天他火气没控制好,永昌心里难过了怎么好?他从来都没舍得给她半点脸色看,该不会那天板着脸让她难过了,不来长生殿跟父亲煮茶了吧? 李治又来来回回绕了两圈之后,终于听见外头动静了,赶紧坐好,一手毛笔一手奏折。 李宸进来,恭恭敬敬地喊了声“阿耶,永昌来了。” 他才慢条斯理地抬眼,看了一眼女儿,然后再不紧不慢地微微颔首,“过来了?” 李宸脸上挂着微笑,“昨个儿陆寺丞让人从不羡园送来了茶饼,永昌尝了下,觉得十分不错,便想前来分茶给阿耶尝尝。” “她并不是小心眼之人,”李治心想,“心中也还想着父亲,那天不该对她那么凶的。” 李治放下手中的东西,顺着女儿送过来的台阶下来。 李宸脸上带着微微笑坐在父亲对面分茶,她分茶的技术虽然说不上出神入化,可依然行云流水,一套动作下来,赏心悦目。李治一边喝茶,一边听女儿说这几日的趣事儿。 然而在李治问到她是否想好驸马人选之时,李宸将手中的茶具放下,看向父亲,“阿耶,我还是想要选宋璟当驸马。” 李治原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皱眉,“为什么非得是他?” 李宸消极抵抗,不吭声。 李治:“长安城中那么多的少年郎,莫非谁都不好?当年英国公李绩的嫡长孙李敬业,难道比不上这个宋璟?” 李宸抬眼,看向父亲,固执说道:“我只想要宋璟那样的。” 李治被女儿的固执气懵了,“那宋璟是个什么来历?你见过他几回?你居然为了他忤逆父亲?” 又要为宋璟吵架……在一旁捧着茶具的舒芷大气都不敢喘。 李宸并没有激动,只是十分平静地跟父亲讲道理:“宋璟与李敬业各有所长,我就是喜欢宋璟这样的,他有什么不好?他与李敬业一样幼失父亲,李敬业还有英国公李绩教导,宋璟却是连祖父也早早去世。他自幼孤苦伶仃,可从小就宅心仁厚顾及旁人,有什么地方比李敬业差?若说他差了什么,不过就是差了一个像是从前英国公李绩那样的祖父。” 李治感觉自己额角的青筋都快跳起来,她居然还学会跟父亲顶嘴! ☆、第103章 :有匪君子(六) 李宸低着头,抿着唇,不吭声。 正常情况下,李治就没有对女儿凶过,真凶,以他心疼女儿的那个劲头约莫也是凶不过三句的。然而这天李治实在是太生气了,这小女儿怎么就这样了呢?为了个什么宋璟,连父亲都不管了吗? 帝王十分生气,衣袖一甩,说道:“不行。” 李宸:“……” 帝王看着眼前一脸倔强丝毫没有认错的女儿,呼的一下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两圈,说道:“宋璟就不行。” 李宸望着几乎七窍生烟的父亲,食指点了点红唇,很担心父亲会气爆炸。 李宸想了想,万般无奈,只好用苦肉计。然而苦肉计也不是想用就能用的,她现在一点要掉眼泪的情绪都没有……李宸看着桌面上冒着白烟的茶,也是拼了。 永昌公主的手被烫伤,长生殿内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李宸的手抱得跟猪蹄一样,水汪汪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向父亲,里面转着水雾,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因为父亲适才在宋璟之事上态度太过坚决。 李治:“……” 李宸瞅着父亲,三分固执七分委屈,控诉说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整个大唐都是父亲的,我是父亲的女儿,我觉得我已经很好了,驸马出身再好,莫非能比我好?我为什么非得要他的出身多么好?父亲先前明明说过,只要永昌喜欢,就可以的。” 李治:“……” 他看着女儿的模样,心里头不免又有些心疼。他的小永昌只有是在害怕父亲生气的时候,才会小心翼翼地称呼他为父亲。看着女儿那委屈难过的模样,金豆子都快要掉出来了……李治几乎想缴械投降,可回头一想,不行。 要是心软了,她不还是要选宋璟吗? 这个宋璟,都还没考科举呢! 李治觉得即便宋璟是个天上掉下来的惊才绝艳的人才,不管是能安邦还是能治国,说他有资格说尚公主真的太勉强了。 李宸眼睛眨也不眨,与父亲大眼瞪小眼。 李治虽然有心软的迹象,但依旧气不打一处来。他想到女儿居然为了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宋璟跟他顶嘴,心头火就控制不住。 于是,长生殿中的圣人和永昌公主再度不欢而散。 武则天一个月来一直在感业寺念经礼佛,据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到底是不是真的谁也不晓得。 总之回到宫中的皇后殿下一听到圣人和永昌小公主这般又那般之后,是好气又好笑,先是去长生殿跟圣人闲话家常了几句,适当地示弱适当的认错,随即又适当地端起贤妻良母的姿态。 “主上,何须为此动气?永昌不过是一时新鲜,等劲头过了便好。”已经年过五十的皇后殿下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虽然已经老夫老妻,可皇后殿下该要对圣人温柔体贴的时候,可是从未因两人已经在一起多久而有所改变。 李治气呼呼的,“媚娘,你可知道,永昌才九岁的时候,便晓得这位宋璟了。九岁的时候啊!都怪你一天到晚宠着她惯着她,瞧吧,如今她都快能上房揭瓦了。” 武则天闻言,啼笑皆非地看向李治,到底是谁将永昌惯坏的?也不知道是谁说,不论他的公主想要什么,他总是能替她找来。永昌有有一阵子喜欢装成小郎君的模样出去玩,他也不管,只是默默地拨了侍卫又派出一队轻骑便服跟着,好让他捧在手掌心的小公主能玩得尽兴。 如今倒是好,女儿长大了忤逆父亲了,便是母亲惯的,父亲那是一点错都没有。 武则天笑着站到李治身侧,说道:“主上这些日子辛苦了,出去走走吧。” 李治没有反对,和她一同步出长生殿。 武则天说道:“主上何必这么生气,她这般性情,不也是随他的父亲么?” 李治眼睛一瞪,“怎么是随父亲了?我可不像她那般忤逆父亲!” 武则天闻言,似笑非笑地看向李治。武则天约莫是这个月在感业寺里近的佛门烟火多了,再度回宫,过去身上压不住的强势气场如今淡去了不少,这般带着笑意往帝王跟前一站,便让帝王满心的焦躁淡去了不少。 武则天与帝王并肩走在小道上,夕阳西下,倦鸟归巢。 “主上,当年媚娘从感业寺回宫,您要封我为妃立我为后,种种阻挠种种风雨,你都不曾放在心上,如今永昌非要选宋璟当驸马的行径,与你当年不是很相似吗?”武则天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几分笑意,又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缅怀。 李治:“宋璟与媚娘怎能一样?” 武则天脚步一顿,回头看向李治。 眼前的这个男人,双鬓已经染上灰白,而自己也韶华不再,两人的岁数如今加起来过百都不止。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过从前的事情。 在这宫廷之中,有一眼万年的永恒,也有红颜弹指老的瞬间。她为自己选择了一条不归路,从此只往前看,而从不回头看看那些曾经路过的种种。 人一旦开始缅怀往事,便是苍老的开始。 皇权之下,一切皆是算计。 武则天从来都猜不透李治的心思,她或许能拿捏得准该要怎么做能让他有所触动,知道该要怎么做能讨他高兴,可他的心思到底如何,她也说不准。 这十年多来,李治对她虽有防备,可也逐渐放心。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对她的依赖也是越来越明显。 她原以为李治即使防备她,大概也只是在军国大事的决策权上把握着,不让她过多参与。可太平神来一笔,告了武承嗣一状,帝王表面不动声色,等着她表态。 那日但凡是她稍有偏袒武家的迹象,武家子嗣的命运便是岌岌可危。 君心难测,武则天也是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在感业寺她想了许多,迅速调整策略。如今李治与女儿两人为出降之事不欢而散,恰好也是给了她一个机会。 这个时候,她首先要做好的,便是一个妻子以及母亲的角色。至于所谓的母仪天下,或许哪天李治稍微缓和一下打压外戚以及她好不容易扶持起来的势力再说罢。 “哪能不一样?当日主上不曾嫌弃媚娘出身不够高,排除万难将媚娘从感业寺接回宫中,后来更是不顾一切立媚娘为后,主上为媚娘所做一切,媚娘时刻都不敢忘记。即便媚娘如今身为一国之后多年,可也还曾记得当年因为小姓出身,在与主上一起的道路上增添了多少的阻挠。” 李治扬了扬眉,看向武则天,“当初太平出降,你还嫌她的妯娌出身不够高,为何如今转变得如此之快?” 武则天叹息着说道:“佛曰:众生平等。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这一个月妾在感业寺中与师太谈经论佛,谈及众生百态,方知从前妾的不是。” 李治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走了好一会儿,语气有些复杂地说道:“无论怎样,媚娘从感业寺回来,让我松了一口气。” 就在武则天和李治高来高去的时候,身负前去看看宋璟的狄仁杰一身便服,带着两个随从,正在长安城外的一个酒肆里坐着。 坐了老半天,没见到最近惹得圣人和公主不和的罪魁祸首。 狄仁杰端起了一杯茶,朝其中一个随从装扮的人问道:“元芳,你确定没打探错?” 那名叫元芳的随从一脸正经,“错不了的。” 狄仁杰微微颔首,又继续等。说起来,狄仁杰也是没想过自己竟然有一天也会卷进帝王的家务事,他堂堂御史台侍御史,如今在等一个未出茅庐的年轻小子,也是让人啼笑皆非。 没等多久,便有一个青年撩了帘子进来,不过弱冠之年,剑眉星目,眉间带着青年锐气,而周身却散发着一种沉静坚定般的气质。 狄仁杰扬了扬眉,觉得这个青年让人眼前一亮。 若此人是宋璟,或许便能理解为何永昌公主想要找他为驸马。 不能怪狄仁杰以貌取人,整个大唐不以貌取人的就没几个,朝廷大臣更是一个也没有。因为想要当官,首先便要长得五官端正,不要求貌若天仙,但必须跟长得好看沾上边。在朝中当官当久了,看惯了赏心悦目的人,眼光自然也会变得挑剔起来。 狄仁杰为官多年,已经许久没哪个人长得让他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太平公主的驸马都尉薛绍长得俊雅潇洒,狄仁杰觉得很不错,如今再看眼前的青年,更是十分不错。他这般玉树临风地往掌柜跟前一站,便像是给这店里带来了一阵春风似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掌柜显然熟知对方身份,脸上堆满了笑容:“宋郎君,是否照旧打一壶竹叶青?” 这人正是宋璟,几年前他的老师便酷爱此间的竹叶青,几年过去了,老师已经去了旁的地方,而他却养成了习惯,每次路过酒肆,都会不自觉地买一壶竹叶青回去。梅庄的老管家对着满屋子的竹叶青很是头疼,问他下回是否不要再带竹叶青回去了。 宋璟倒是不想买,可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他路过不买的话,觉得浑身不对劲。就像他每次敲羯鼓的时候,前面的那一下必须得是右手先下一般,要是不能那样做,倒不会要了他的命,可心里总是像被一只猫爪挠着一般不痛快。 心里痛快比较重要。 于是,宋璟就这么放任了自己的怪癖日复一日。 ☆、第104章 :有匪匪君子(七) 宋璟坐在酒桌旁,等候掌柜要送来的竹叶青。竹叶青送上来了,他却没有要走的打算。 每次到酒肆饭馆,他都会在其中坐上一会儿。众生百态,在酒肆饭馆,能听到各种各样的事情,有真有假,但不论真假,总有人会就此谈论到许多事情。 隔壁酒桌上一个游侠装扮的男人说道:“听说径周有人家生了两个孩子,异体同心,被产婆视为是妖怪,可父母却不嫌疑,想要将她们抚养长大,可惜出生没两天,还是死了。” 这时与他搭桌的老汉摸着山羊胡,喟叹说道:“天降异象,不好哇。” 宋璟闻言,抬眼看了过去。那个老汉察觉到他的目光,大概是宋璟十分投他的缘,他朝宋璟露出一个笑容,随即说道:”但凡是天有异象,必然有灾难降落。你们瞧瞧,这些年来边境颇不稳定,去年吐蕃还直接来犯,形势堪忧哪。” “怕什么?我大唐边防战力何时会输给吐蕃这些野蛮之人。听闻圣人已定下人选,由中书令李敬玄任洮河道大总管,率兵前去讨伐吐蕃。” 宋璟一听,看向适才游侠装扮的男人,“当真?” 游侠被人怀疑了,满脸不爽,大声说道:”自然是真的,我的兄长便在李相公家当差,这等事情又怎会误传?!“宋璟扬了扬眉,笑道:“竟是这般,在下受教了。” 语毕,他便拿起桌面上的竹叶青,往外走去。这几日都在梅庄闭门读书,浑然不知身外事。看来也是得找几个好友来吃酒击鼓,顺道来谈谈天了。否则再过个几日,他便是个与世隔绝之人了。 狄仁杰与李元芳对视了一眼,随即也跟着走了出去。 “小郎君请留步。”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宋璟止步回头,却见是一个相貌清瞿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像是他随从一般的人。 “阁下是在喊我?” 李元芳笑道:“我家主子见到小郎君便觉得投缘,小郎君如果得空,不如找个地方坐一坐。” 宋璟微微一怔,看向李元芳,再越过他看向狄仁杰,狄仁杰双手背负在后,身上自有一股正气凛然的气质,让人一看便心生好感。他心如明镜一般,这两人看着与酒肆中的乡野村民十分不同,不过不晓得是什么来头。 此时的宋璟天不怕地不怕,见到狄仁杰这样的,更是不怕。人家瞧着一身正气,不会跑来为难他这么一个无名小卒。 如今的宋璟已经不是当年李宸在梅庄时见到的青涩少年了,那会儿的宋璟对人对事还会有些无所适从,只是掩饰得很好。后来经历丧母之痛,又跟随叔父在蜀地游历了几年,他似乎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因此到如今对人对事反而多出了几分坦然处之的淡然。 他走了过去,朝狄仁杰拱手,神情十分的和颜悦色十分的得体,“某宋璟,敢问阁下何人?” 狄仁杰见着他不卑不亢的模样,心中不由得赞赏。笑了笑,便与宋璟说道:“我姓狄名仁杰。” 宋璟脸上神情微微一凝,抬起眼望着狄仁杰,心中十分惊讶却不动声色,“竟是狄御史,宋璟有眼不识泰山。” 狄仁杰笑着说道:“没想到你识得我。” 宋璟:“狄御史一年断案万余件,璟心中十分佩服。” 当年狄仁杰被阎立本推荐,在地方断案万余件,因为能力卓越被调往长安中央,后来成为大理寺丞。而在李弘在洛阳猝死一事后,李治找他前去密谈了几个小时,不久后他又被调往御史台当任侍御史。 无事不登三宝殿。 狄仁杰何等身份,宋璟可不信狄仁杰是在外面散步无意中跑到酒肆,再然后见到他就感觉十分投缘这种话。 “狄御史为何事来找宋璟?” 狄仁杰是御史台的人,御史台直接向当帝王负责,专职找茬,天天忙着找证据弹劾大臣跟大臣吵架,可没空搭理一般的闲杂人等。觉得自己是闲杂人等的宋璟为人他是不够格让狄仁杰直接找上门的,如果真找上门,大概就是他先前认识的一些贵族子弟里,有涉及到被狄仁杰弹劾的官员案件里了。 宋璟十分诚恳地说道:“若是狄御史查案需要宋璟协助,宋璟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狄仁杰:“……” 少年郎,你这么敏感是要做什么? 狄仁杰实在是不太好意思跟宋璟说他受了李治所托,特地来瞧瞧宋璟是怎样的人,到底有什么能耐让圣人宠爱的小公主好似被下了降头一般,非他不嫁。 狄仁杰略微沉吟了一下,笑道:“我并非是为了公事而来。” 宋璟一怔。 狄仁杰笑了笑,示意宋璟与他一同往前走,宋璟见状,便与他一左一右走在道上,而李元芳则牵着两匹马在身后,距离不远不近,总之就是恰好听不见两人说话的声音。 狄仁杰不紧不慢地走着,宋璟跟在身旁,他看着神色如常,心里却是在嘀咕这个狄御史前来找他到底是为什么事情。和他接触得最多的其实便是临川长公主的幼儿周季童,该不会是周季童的父亲被御史台盯上,要被弹劾吧? 宋璟心里来来回回想了好几遍,正想要问狄仁杰到底是为何事的时候,狄仁杰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科举考试报名了吗?” 宋璟:“……报了。” “准备得如何?” “唔,科举之事并非是一朝一夕的准备,到时尽力即可。” “若是科举得中,有何打算?” 不知情的人说不定要以为这是儿子跟父亲的谈话。 宋璟不明白天天忙成狗的狄御史为什么要跑来关心他参加科举的事情,也没顾上问狄御史为什么会知道他要参加科举,只是十分理所当然地回答问题:“若是科举得中,自然是为国尽忠,为民请命。” 狄仁杰脚步一顿,看向他,神色十分耐人寻味。 “莫非你便没想过,科举得中,便能找一门好亲事么?成家立业,乃人伦大事。” 宋璟微微一怔,那双像是浸水墨玉一般的眸子看向狄仁杰,忽然笑了笑,说道:“狄御史说话真有意思,璟听不懂。璟参加科举,不是为了攀龙附凤,而是为了实现心中抱负。” 狄仁杰:“一门好的亲事可以让你快速在朝廷中站稳脚跟。”譬如说,当上永昌公主的驸马都尉。 宋璟:“若是简单的攀龙附凤便能让一个人飞黄腾达、实现心中所想,狄御史何不休掉家中糟糠之妻,重新找一门好亲事?” 狄仁杰闻言,哈哈笑了起来。 没想到这个外表温文俊雅的少年郎内里竟是一根棒槌。 宋璟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狄仁杰笑意未减,说道:“或许你心中清楚我为何找你。”在朝廷中见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老狐狸,如今见着个说话直接又刻薄的少年郎,他心中却并无恼意。 宋璟:“璟天生愚钝。” 狄仁杰也不拐弯抹角,说道:“前些日子长公主的家姑寿辰,你可曾见过一名叫明月的小郎君?” 宋璟心里冷冷地想:哦,果然是跟子熙的表妹明月有关系。 “见过,璟还与他对弈一局。” 狄仁杰实在没好意思直接说永昌公主对你可谓惊鸿一面,回去后便跟圣人说要你当驸马这样的话,他也不晓得宋璟对所谓明月的身份到底是清楚还是糊涂,只好十分委婉地说道:“明月对你十分赞赏,回去后非要父亲将家中阿妹嫁给你。” 宋璟:“……那日璟便与明月说过,璟出身寒微,怕是会委屈了他的阿妹。” 真是天上掉了个铁饼,差点没将他砸晕。 听到宋璟波澜不惊的回答,狄仁杰心中并不惊讶。他对眼前的青年仅有一面之缘,即便自诩能慧眼识人,也看不透青年的心思。不过眼前的宋璟一派风光霁月,虽不能知其心思,也能确定他并非是虚与委蛇之人。 “你的意思是,即便是明月的父亲有意将他的幼女许配给你,你也不愿?” 宋璟脸上神情十分恳切,说道:“璟初见明月之时,心中便惊叹竟有如此活泼可爱之人,想来是家人捧在心尖上护着的,十分尊贵。身为男子尚且如此,若是家中女儿,想必是十分金贵的。璟一介平民,既无万贯家财,亦无功名在身,配不上明月的阿妹。” 狄仁杰闻言,没有再在此事上纠结,随意说道:“我适才在酒肆见你听闻李相公担任洮河道大总管前去讨伐吐蕃时,神色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话题虽然是岔开了,可心思没岔开。 狄仁杰想,这回好了,宋璟并没有要当高攀的打算,要是回去跟圣人如实汇报,那岂不是会将圣人气炸? 要晓得,李治是认为大概是没什么人可以配得上他的永昌公主,可要是他知道还有人不稀罕他的永昌公主……狄仁杰不知道这两件事情到底是哪件更好一点。 ☆、第105章 :有匪君子(八) 宋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见到御史台的狄仁杰,并且还和对方好似闲话家常般谈论起国家大事来。 虽然没有想过,可是真正有这么一天的时候,他也不至于意外惊喜得失了态。既然是有机会在朝廷重臣面前谈论国事,宋璟再怎样,也不会端着不说。大唐选官,身言书判,相貌第一,其次便是语言表达能力;宋璟想无论自己的想法对错与否,只要说得在情在理,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于是宋璟便顺着狄仁杰起头的话,说道:“我认为李相公不能军务,任命他为洮河道大总管前去讨伐吐蕃,怕是于战事无益。” 狄仁杰:“……” 他老人家当然没想过那么随意一问,宋璟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他的本意不过是想要岔开所谓亲事这个话题,也没想到这个宋璟会这么直截了当地将心中想法说出来。 宋璟说道:“李相公虽然贵为中书令,可不通军务。大唐将军不说刘仁轨、即便是裴行俭、程务挺两人出兵讨伐,都比让当今中书令李敬玄出兵讨伐吐蕃合适得多。” 狄仁杰闻言,沉默半响,笑着说道:“你懂什么?” 宋璟扬了扬眉,淡声说道:“军国大事,璟不懂。但自幼跟随在叔父身边,不论是在家中读书还是出外游历,叔父都告诫我既然入世,便得尝尽百味,要为民请命,便该知道民间疾苦,要行军打仗,便该懂得运筹帷幄,出奇制胜。而这些事情,又岂非是看几卷书或者是听人说几席话便能解决的?” 狄仁杰沉吟片刻,随即缓缓看向眼前的青年,忽然笑问:“你心中,最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宋璟愣住。 狄仁杰见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跟随叔父在蜀地游历,大概是吃了不少苦头,到底是为何?想要体会民生多艰?” 宋璟没有应声。当年母亲病逝,他毅然离开长安,跟随叔父浪迹天涯。 偏居一隅,不过是井底之蛙。 世道艰辛,他又岂敢浅尝即止? 几年来,他一边随叔父游历一边读书,身心都不敢倦怠,他从不掩饰自己想要建功立业的愿望,但更想自己能强大起来,可以强大到只凭宋璟一人,便有扭转乾坤的能力。 但是这些话,宋璟并没有说出来。 他曾经与叔父宋世钊谈及过这些事情,叔父只是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十分复杂,“心怀天下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有时不能盲目认为自己可以做任何事情。无双国士,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叔父并无恶意,他不过是想提醒自己世态炎凉。 可做人要是没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差别? 宋璟自认不是咸鱼,必然要为梦想追逐,因此几年来从身到心,一日都不敢懈怠的宋璟如今回到了长安,准备参加一年一度的科举考试。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他心高气傲却不另类独行,一方面也与长安城中勋贵子弟来往,另一方面也毫不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他想做的很多事情,都需要自己变得强大起来,才有可能去实现。 但他所希望的强大当中,从未将自己的终身大事作为筹码。 狄仁杰肩负圣人期望,去见了宋璟一面,也天南地北地海聊了一圈。 狄御史跟圣人汇报的说法是,这位宋璟确实长得英俊潇洒,听说前些年替母亲守孝,几个月前才除服。少年郎长得倒是真如临川长公主说的那般出色,是个光明磊落的主,可性情是好是坏,倒是见仁见智。 “见仁见智?”帝王缓缓抬眼,看向前方恭敬站立着的狄仁杰。 狄仁杰微笑着点头,“少年意气,也有人认为那是毛躁不稳重,宋璟此人,臣以为他身有傲骨,但亦会有人认为他不识抬举。” 李治一听便知狄仁杰的话中乾坤,冷笑道:“哦?这个宋璟莫非还认为永昌公主不够好?” 狄仁杰连忙拱手说道:“圣人误会,宋璟并不知出现在周府与他对弈的明月小郎君便是永昌公主,听他言辞,似乎是永昌公主与他对弈时,便说要将家中的阿妹许配给他,但宋璟认为自己出身寒微,只怕会委屈了对方,因此已经婉拒了。” 不知道还有这一出的李治闻言,咬了咬牙,好个周季童,竟敢私下带着小表妹去跟宋璟下棋,看他回头怎么收拾他。 此时远在临川公主府的周季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也不知道是谁在念叨着他。 帝王面沉如水,并不说话。 狄仁杰捉摸不透帝王在想些什么,干脆就直接在旁边当壁画。 说实话,帝王嫁女儿这种事情,旁人多说一句都是错。 嫁吧,心中其实舍不得,觉得全天下的小郎君没有一个够资格将女儿带走。 不嫁吧,又到了出嫁的年龄,女儿还是大唐的公主,若是再留个两年,百姓也跟着效仿可怎么好?大唐以农为本,个个女子不嫁人,人口不旺国家何以兴旺? 好不容易说还是让她嫁吧,她还选一个一穷二白空有傲气的少年郎。 帝王觉得自己上辈子如果不是欠了小女儿很多钱,就是造了很多孽,不然她如今怎么敢这样来忤逆父亲呢? 狄仁杰看着帝王变幻莫测的神色,忽然笑着说道:“恭喜圣人。” 李治抬眼,“何喜之有?” 狄仁杰:“少年强则国强,圣人所治理的大唐,四海升平,少年意气风发,虽出身低微不比旁人,可傲骨铮铮,不行那攀龙附凤之事。他自知出身低微,却婉拒了让旁人十分眼红的亲事,这岂不是正说明在这些少年心中,圣人所举行的科举考试,比谋得一门好亲事要重要得多么?国之少年,依靠自己的才华力争上游,是国之希望啊,圣人。” 千穿不穿,马屁不穿。 不管狄仁杰的这番话里是不是有逻辑硬伤,总之李治听着颇为顺耳。 狄仁杰见帝王脸色稍缓,再接再厉,说道:“宋璟此人,并非觉得永昌公主不好,只是觉得自己不配。臣倒以为不论如何,少年郎君不被外来的荣华富贵所迷惑,有自知之明,亦不失为君子之德。” 帝王抬眼,波澜不兴地瞥了狄仁杰一眼,摆了摆手,说道:“朕心中自有决断。”言下之意,不管怎么说,朕心里头还是有些不痛快,没你事了,跪安吧。 狄御史十分有眼色,当下便干净利落地跪安。 帝王的家务事,身为臣子的,心中都是巴不得有多远离多远,谁愿意操这个闲心呢,又不是吃饱了撑着的。 狄仁杰想主持科举选官的是吏部,可最后入选官员名单是要帝王过目的。可别到时候宋璟既没当上驸马都尉,考上了科举圣人还嫌他不识抬举要划掉他的名字吧?若当真是这样,旁人也无可奈何,就是有点可惜了宋璟那根可爱的棒槌。 而这厢跟狄仁杰聊完天的宋璟慢吞吞地沿着小道回去,在路过酒肆的时候,发现自己双手空空的,想起来刚才临走的时候硬是将手中的那壶竹叶青给了狄仁杰身边地随从,那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对了,李元芳。 狄御史似乎十分喜欢说完一件事情之后,便看向那李元芳,问道:“元芳,你怎么看?” 宋璟想:这年头有怪癖的人真多。 想着,觉得路过酒肆不带一壶竹叶青回去的宋璟浑身不自在,为了自在,他又跑进去打了一壶竹叶青。 等他打完酒慢吞吞地回到梅庄的时候,太阳都已经下山了。 书童晓文见到他,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三郎,你可回来了,周郎君等了你许久呢!” 宋璟将手中的竹叶青丢给书童,“子熙来找我?” 晓文点头,说道:“可不是,我说了让郎君明日再去找他,可他说事情十万火急,非要在庄里等你。” 晓文所说的周郎君,便是周季童。 宋璟了然地点了点头,然后不慌不忙地走了进去。 跟在他身后的书童晓文见状,无语凝噎,他们家三郎果然是天生不晓得什么叫着急。 宋璟才踏进大门,在里头的周季童就已经听到动静,火烧火燎地跑了出来,“广平,我跟你说——”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宋璟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觉得自己这样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好似有什么地方不对。 宋璟:“嗯,你说。” 周季童沉默。 宋璟见周季童无语的模样,笑了笑,笑问:“子熙是为明月的事情而来?” 周季童又是一愣。 宋璟:“我在外头才见过狄仁杰狄御史,他好似也是为了明月的事情来找我聊天。”说着,他看了看天色,说道:“如今长安城里已经关闭城门,你回不去了,今夜便在梅庄留宿罢。” 周季童还是沉默。 宋璟看向还站在原地的周季童,剑眉微扬,“你今晚想要吃什么?” 周季童看着宋璟那若无其事的模样,忍不住唾弃了一下自己,皇帝不急太监急,呸,他下次要是再替宋璟操心他就是孙子。 ☆、第106章 :有匪君子(九) 周季童确实是为永昌小表妹的事情而来,他听母亲说永昌为了宋璟居然好几次跟圣人舅父不欢而散。周季童听着都有些心惊胆战,即便是父亲,那个也是一国之君,换了他,是不敢这么在父亲面前倔的。 永昌在圣人面前有恃无恐,圣人舅父办不了永昌,就来办了宋璟,那可怎么好? 周季童快被自己的想法吓死了,于是赶紧出城到梅庄来找宋璟。 谁知遇见宋璟个天生不紧不慢的性子,也是愁掉了好几根头发。 当天晚上,宋璟和周季童用过晚膳之后,客客气气地送周季童去他住的小院。 “我说广平,你好歹长点心。你心里明白得很,明月就是永昌,她是家中最小的,可没什么子虚乌有的阿妹,她看上你了,想让你当她的驸马。”周季童觉得自己嘴皮都快说破了,可是宋璟依然是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 宋璟脚步一顿,好似是在想些什么。 周季童也跟着停了下来。 两人旁边是一株跟成人差不多高的桂花树,桂花也有四季开花的,宋璟心不在焉,很顺手地扒拉下几朵桂花来把玩。 周季童:“……” 月光下,青年面无表情,周身都是冷清的气场。 周季童终于是没忍住,叹息着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想法?” 宋璟却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带着周季童缓缓朝他所住的院子走去。 其实宋璟没想法,首先他弄不明白永昌公主是怎么看上他的,单凭好几年前她到梅庄来溜达打发时间时的几面之缘?他当时就知道明月是永昌公主,心里头也并未有什么特别高兴的情绪,几年之后,他跟随叔父浪迹江湖,心中所想所思,比从前不知多了多少,难道就会因此而感到殊荣么? 并没有。 他很明白自己只是一个平民出身的读书人,科举是他唯一的出路。 公主出身贵不可言,可与他这些布衣子弟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既高攀不起也配不起。 宋璟沉默良久,抬手掐了掐眉心,跟周季童说道:“明月为何会选上我?” 周季童实话实说:“……大概,是被下降头了吧。” 宋璟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 即便是周季童与他交情甚好,靠的也是朋友引荐。无缘无故,他宋璟既无功名在身,又不是高门士族,身为长公主的儿子又怎么会无端端要与他结识。 周季童当初与宋璟相识之时,不过也是抱着姑且看看这个被人捧得十分高的宋璟到底有何能耐的态度。后来一见其人,光是长相已为他加了不上分,也确实是才华横溢,难怪他在长安城中出身不算高,可却在年轻的文人圈子中有一席之地。 可是宋璟的这些好,都是要与他接触过后,才能体会的。 永昌又怎么会只是跟他下了一盘棋,就对他倾心了呢? 周季童想来想去,觉得唯一他能接受的解释就是永昌被下降头了,不然怎么就这么执着于宋璟呢?这会儿的宋璟甚至连科举都没还没考,即便祖上官宦出身,可到了他这一代,已是一介平民。 周季童和宋璟算是至交,却不代表他心中并非没有门第观念。 这是一个动辄就要讲究门第的时代,尤其是这种天生贵胄之人,更是如此。 因此周季童无法理解小表妹为何会看上宋璟,宋璟也无法理解。 而此时被下了降头的李宸正赖在清宁宫里委委屈屈地跟母亲撒娇。 “我惹父亲生了天大的气,他在也不想理我了。”李宸躺在母亲宫中的榻上,看着正对镜子拆开发髻的母亲。 武则天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头也没回,语气不轻不重:“既然你晓得惹父亲生了天大的气,便该乖巧一点。你父亲本就有风疾,近日头疼难忍,还要为你出降之事发愁。” 镜子中那个不怒自威的女子双鬓斑白,眼角的细纹已经是怎么也遮掩不住了。 李宸垂下双眼,咬着下唇不吱声。 武则天伸手,屏退了身后的上官婉儿,缓缓起身走到塌前。 她从感业寺回来之后,李宸对母亲的依恋比从前明显了许多。这个小女儿,从小及懂得卖乖,跟父亲生气的时候会跟母亲示弱寻求安慰,跟母亲闹别扭的时候又跑到父亲那里去撒娇,是标准的墙头草。 可不论是武则天还是李治,对李宸这般行径都是觉得好气又好笑。 身为父母,理应是孩子的庇护。 她心中觉得委屈难过,向父母寻求庇护乃是天经地义。 李宸爬了起来,跪坐在榻上。她的头发已经散开,披在身后,烛光下的少女身上曲线玲珑,脸上神情有幽怨,有自责,也有倔强。 “永昌也希望可以让父亲开怀,可是出降的事情,让父亲开怀了便是永昌一辈子不开怀。” 武则天瞅了女儿一眼,没搭腔。 李宸咬了咬下唇,问母亲:“为什么不可以是宋璟?” 武则天却反问:“为什么非得要是宋璟?” “因为他长得好看,我从前就见过他,他小时候也好看的,但性情十分古板,像个小老头。如今长大了,性情却比从前讨人喜欢许多。” 武则天挑了挑眉,语气十分怀疑:“是吗?” 李宸被噎了一下,其实她也不知道宋璟如今的性情到底是怎样的。 武则天坐了下去,伸手轻抚着女儿的秀发,喟叹着说道:“永昌啊永昌,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可知道那宋璟身无旁物,你父亲坚决不同意也十分正常。” “可他会参加科举考试。” “你能保证他一定会考上?” 李宸沉默。 武则天看着满脸郁闷的女儿,笑了笑,说道:“不然这样,若是科举考试宋璟此人可以进入前三甲,我便替你在你父亲面前美言几句。” 当初武则天和李治之所以改革发展科举,为的便是打击贵族政治。朝廷中大量的官员通过科举选拔,有利于聚集各方的有志贤能之士。武则天也有些摸不透李宸在想些什么,但她从小就特别与旁人不同,十分跳脱。武则天有时候除了暗叹她是被惯坏了之外,也找不到别的解释。 少女如今大概也是因为父亲向来对她千依百顺惯了,忽然有一次不顺着她,一下子便执拗起来。 那股倔强劲儿,真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女儿在倔强的道路上越奔越远,好似下降给宋璟才是她人生的终极目标一般。而父亲也是气得呼呼的,一提起这事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毛怎么都顺不过来。 李宸抬眼,看向母亲,语气有些不信任,咕哝着说道:“可我觉得阿娘会帮着父亲。” 武则天闻言,也不是该气还是该笑。 李宸说:“阿娘向来将父亲放在首位,父亲若是不乐意宋璟当永昌的驸马,阿娘大概也是不乐意的。” 武则天没好气地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真想看看你脑子里是装了什么,是不是将你脑袋剖开了,里头的脑浆也是宋璟两个字的形状?” 武则天没见过宋璟,倒是听了不少。从临川公主到李治再到狄仁杰,反正每个人提起宋璟的时候,态度都不一样。李治的态度武则天是抱着十分怀疑的态度的,但狄仁杰和临川公主,她心中觉得是靠谱的。临川公主认为宋璟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出身是唯一的败笔。而狄仁杰那一番少年强则国强的言论武则天早就听说,狄仁杰对宋璟明贬实褒,也是十分赞赏的。 在武则天看来,如果她是想要放长线钓大鱼,那么李宸选宋璟当驸马,也并非是不可以。 李宸是大唐天子李治的亲生女儿,血浓于水,李治和小女儿的感情是十分深厚的,若是有朝一日,武则天真的想要□□,她甚至没把握说女儿绝不会和她作对。在这种情况下,李宸选了一个没有什么家族力量的宋璟当驸马,对武则天而言,也算是为她解决了一个长远的隐患。 宋璟如今还不到十七岁,年纪轻轻,若是能中了科举,也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如果宋璟科举还能进前三甲,那也算是前无古人了,不用李宸开口,武则天都会主动为宋璟说情。 毕竟,草根驸马背景比出身勋贵的驸马单纯得多,即便是给了他实权,也不怕他在政权的事情上翻出什么浪涛来。 李宸轻叹了一口气,嫁人怎么就这么难? 偏偏她还不能不嫁。 真是烦死个人了! 李宸想着想着,就十分生气,跟母亲说:“我宁愿像阿姐从前那般当个女道士,也不想出降,阿娘和父亲非要我出降,我愿意出降了,你们又不喜欢我选的驸马,你们到底是想永昌怎么样嘛!”她大概是越想心里越不平衡,直接迁怒。人人都会迁怒,但一般人没她那么大胆,迁怒到了帝王夫妻身上。 武则天淡瞥了李宸一眼,纯粹当她无理取闹。 李宸干脆整个人躺平在床上,十分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不管了,阿娘跟永昌说好的,只要宋璟科举中了前三甲,就要替我向父亲说情的。科举之前我都不想再提出降的事情了,实在太烦人。” 武则天:“宋璟进了前三甲我替他说清没关系,若是他没进呢?” 李宸默了默,咬了咬牙,“若是他没进前三甲,父亲想让永昌下降给谁都可以!但宋璟考试之事,必须要公平公正,不许任何人从中作梗。” 李宸只知道宋璟是少年进士,他到底是考了多少名,她是一点印象没有。但凡能青史留名的卓越之辈,肯定是学霸。 李宸赌宋璟就是学霸,所以赶紧科举完! 父亲的身体就是她的致命伤,她一直希望父亲能够开怀,可以静心养身体,可是如今自己所做的事情却是跟自己的本意截然相反。她心中每天都十分自责内疚,可又要摆出一副我任性我有理的模样跟父亲唱反调,实在伤不起。 这个拉锯战,她也打得很伤,所以速战速决吧! ☆、第107章 :有匪君子(十) 李宸和母亲达成共识,武则天便前去跟帝王说:“我与永昌说了,若是宋璟科举能进前三甲,我便为他说情。” 李治闻言,眼睛一瞪,就想要发作。 武则天却眉眼带笑,像是看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一般看着帝王。李治约莫是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被他的皇后殿下这么看过了,微愣了下之后,硬是板着脸,“你那样看着我做什么?” 武则天笑出声来,“妾在看主上,好似是被人夺了心头所爱的小孩一般。” 李治:“……” 帝王心里有苦说不出,他心里最宝贝的小永昌要出降了啊,从此以后她的家就不在大明宫里头了,再也不能向从前那般动辄抱着茶具古琴来找父亲了,黄昏日落的时候,小永昌身旁的人再也不是他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道哪个混账小子了……帝王本来想到这些,就觉得心里苦,要是人选让他满意,也就罢了。问题是他对宋璟也十分不满意,永昌还没出降呢,便挖空了心思要替宋璟说话,帝王觉得最好是别让他见到宋璟,他见到宋璟便要让他圆润地滚远一点! 趁着李治十分无语的时候,武则天放柔了声音与李治说道:“主上,我朝科举选拔至今,从没有年未过弱冠之人中选,更别说是前三甲。若是宋璟当真能进入前三甲,想来也是上天的缘分。” 帝王面无表情,心里头只嘀咕:缘分?那是什么破缘分?万一上天就真的对宋璟情有独钟呢? 帝王虽然不吱声,板着脸玩自闭。可武则天一看便知他的心思,一时之间也是忍俊不禁,年过半百的人了,没想到在一些事情上还是这么孩子气。 武则天微笑着走至李治身后,抬起双手替他按压肩膀,“主上,若不是宋璟,也还是会有旁的少年郎来将您的心肝宝贝领走。” 李治:“……” “可我对狄御史所言的少年强则国强一席话印象十分深刻,主上,您的子民不远万里赶赴到长安参加科举,便是为主上对他们一视同仁,只要有才华有能力,不论出身不论门楣,依然有机会在朝廷之中立足,实现心中所愿。既然永昌十分心悦宋璟,主上何不抛却偏见——” “谁说我有偏见?” 武则天:“……” 帝王夫妻两人大眼瞪小眼,夫妻之间谁先不讲理谁先赢,武则天退了一步,改口说道:“主上何不趁机看看宋璟是否当真是那般惊才绝艳,有治国之才。若是他进了三甲,主上要招他为女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公主之尊,贵不可言,宋璟一介平民,主上却不在意他的出身如何,却愿将女儿许配给他,这个对天下读书人都是一件十分鼓舞人心的事情,天下才子都会惊叹佩服主上的胸襟。国有明君,百姓之幸,天下贤才都会折服于主上,前来长安为主上赴汤蹈火。” 不愧是最了解李治的人,武则天这次顺毛摸顺得异常顺利,李治不管怎么说,原本挂在眼角那句“谈宋璟者滚”,好歹是摘了下来。 武则天见状,暗暗松了一口气。 好歹是把第一个关打了下来。 李宸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和父亲说的,反正如今父亲情绪好了许多,今天大清早她才起床,凤阳阁外便有人抬了个箱子进来,李宸让舒芷开了箱子的锁扣,只见箱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套紫色的男式便服。 李宸愣住。 舒芷说:“公主,这是圣人让人送过来的。” 李宸眨了眨眼,上前去将那套男式便服取了出来,鼻头一酸,险些没掉眼泪。父亲是疼她,在大唐,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穿紫色,父亲这般给她送来紫色男式便服,便是想告诉她,无论她选了怎样的驸马,父亲都不会委屈了她。不论如何,当父亲的会给她所有他所能给予的。 还在长安城外的宋璟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基本上已经被决定了,每天发奋读书,好不容易到了春节正月的时候,科举考试开始,圣人亲自监考,这就意味着这次科举所选□□的官员,统统是帝王的学生。 宋璟心无旁骛,考完科举回家吃饭睡觉等成绩。 周季童看着他该吃吃该喝喝的模样,心中十分佩服。佩服之余,周季童心中又忍不住嘀咕,先前不是说永昌想要召宋璟当驸马,怎么这段时间就再也没听说过?莫非永昌那时当真是一时心血来潮? 关于李宸出降的事情,不知是周季童是这么想的,连宋璟也是这么想的。以致于到了揭榜时位列第一的宋璟还没来得及回家报喜,便让人直接带到了帝王座前时,他几乎是一脸的懵逼。 宋璟没想到自己科举第一的结果并不是当今圣人多赏识他的才华,而是圣人要招揽他当女婿。宋璟低垂着眼站在帝王跟前,脸上神情实在一言难尽。 李治脸上的神情也十分一言难尽,这个小伙子长得是俊,风度是好,可至于让他的永昌一见难忘吗? 李治为了挑宋璟毛病,把他的考卷都拿来了,横看竖挑,还是得承认这小子有点能耐,写得一手好字又言之有物。在吏部尚书定下科举选□□的官员之前,李治除了主考的时候露一下脸,其余全程没有插手。从阅卷评分结果出来后,便是考核的身言书判几个环节,宋璟不止卷面分数第一,面试分数也得了第一。 最后吏部尚书给宋璟定的是凤阁舍人之位,从七品。当年的李敬业,凭着祖荫又有多年在宫中当亲卫,李治将李敬业从亲卫中分出来之时,给李敬业的不过也是从七品。而且凤阁舍人负责起草帝王的各种诏令并且兼管中书令,是个十分重要的官职,可见这一批当考官的大臣们对宋璟是十分赞赏。 想要挑毛病发现没法挑,李治本该觉得十分欣慰,然而等待了许久,心中并没有任何欣慰之感。相反,他看宋璟,还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越看越碍眼,巴不得他身旁的皇后武则天赶紧跟这小子拉完家常,然后让他滚蛋。 倒是武则天,那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武则天是这么认为的:李宸既然不愿意下降到武家那边的表兄们,那么下降给眼前这个宋璟也并无什么不好,总比她下降给父亲那边的亲戚要好。 帝王夫妻两人坐在堂上打量宋璟,那是神色各异。 宋璟心里头十分纳闷,但他早就练就了一套不管是面对什么事情,心里没底也要装作十分镇定自若的本事,于是也就十分淡定地站在堂前,静候圣人和皇后殿下发话。 说起来,这是宋璟第二次见到圣人。第一次是科举考试的时候,不过科举考试的时候圣人当主考官,不过惊鸿一瞥,谁都看不真切。这回算是看得十分清楚了,圣人坐在堂上,虽然双鬓斑白,可一身清贵儒雅的气质,要是没板着脸就更好了。 李治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施舍了宋璟一眼,然后开了金口:“宋璟是吗?” 宋璟拱手:“正是。” 李治:“你科举进士第一,心中有何想法?” 宋璟一怔。 这时皇后殿下在旁和颜悦色地补充解释道:“你将来想要做些什么?”虽然吏部给他定了官职,但也是虽是可以调整的。 宋璟抬眼,看向那高高在上的圣人和皇后殿下,说道:“璟愿跟随圣人鞍前马后,为大唐子民请命,为圣主开太平盛世。” 武则天闻言,笑了起来,看起来十分高兴,她与李治笑道:“恭贺主上得此贤才,若我大唐千千万万的少年郎都如同宋璟这般,那是国家之幸啊。” 这话搁在平时,李治听了心中是会十分高兴的。可惜他原本就是带着挑剔的眼光看宋璟,于是听到宋璟一席话,心中毫不客气地给人家按上了巧言令色的罪名。 李治一脸高深莫测地“唔”了一声。 武则天知道李治的别扭心情,心中也是啼笑皆非,脸上却笑得一派温暖优雅,她问宋璟:“不知你如今可有婚配?” 宋璟一听感觉不对劲,试图含糊其辞:“这两年一直在为母亲守孝。” 武则天微微笑着将话挑明了,“竟是为了母亲守孝而没有娶亲,果然是至孝之人。” “此乃为人子女该尽的本分。” 武则天闻言,侧头看向李治,帝王的脸色还是不太好,却也没说什么。这几个月,武则天那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为宋璟说情的机会。即便不是为宋璟说情,也是在跟李治说世家出身等等诸多事情,不过是外物,最重要是女儿喜欢。 永昌是公主之尊,当今天下,有谁的身份会比她更尊贵?既然都是不如她,多少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大唐日后的天子,不是她的父亲便是她的兄长,委屈了谁也断然不会委屈了永昌。 …… 巴拉巴拉,如此云云。 李治其实心中也明白这些道理,他也并非是真觉得宋璟样样不好,他就是……哎,要明白身为一个父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肝宝贝投向别人的怀抱,心里总是酸溜溜的。 好不容易养大的呢……感觉被宋璟领走就像是被猪拱了一样。 宋璟要是表现出十分稀罕领走公主的样子也就算了,可宋璟这家伙腰板挺得比谁都直,他没有很稀罕就是没有很稀罕。 当然,没有表现出嫌弃大概是宋璟不敢。 因为他要是敢嫌弃他就等着脑袋搬家好了。 李治内心滋味十分复杂,不想多说什么,也犯不着跟个少年郎啰嗦什么,反正该要了解的该要说的,他的皇后肯定会事无巨细地了解清楚,唔,大概还会连宋璟的祖宗十八代都问个遍也是有可能的。 如同武则天很了解李治一样,李治也很了解武则天。 武则天将宋璟的事情了解得清清楚楚之后,见帝王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愠色,便直接跟宋璟说道:“永昌公主年十五,正是要出降的年纪。她从小便与旁人不同,不爱勋贵之后,偏爱单凭自己力争上游之人,我瞧你相貌堂堂、才华出众,年龄又与永昌公主相仿,有意将永昌公主下降于你,你可愿意?” 李治:“……” 宋璟:“……” 李治是心疼得说不出话来,他的小永昌居然真的被宋璟领走了。 宋璟是震惊得说不出来来,明月在周府的时候说想要将阿妹嫁给他居然不是玩笑话也不是一时兴起,她居然是真的要嫁给他。 ☆、第108章 :佳偶天成(一) 宋璟科举进士第一,甚得圣人和皇后殿下青睐,入朝为官。 永昌公主不爱长安城中的勋贵之后,偏爱平民出身的宋氏广平,皇后殿下见其虽非高门大户出身,可风度不烦,惊才绝艳,特地为此向圣人劝谏。圣人举贤不论出身,公主选驸马也应当如此。 圣人一听,合该也是这般道理,于是特地将爱女永昌公主下降给宋璟,也显示皇恩浩荡。 李宸终于得偿所愿,觅得心中良婿,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已尘埃落定。 自从圣人下令让宋璟两个月后与永昌公主大婚之后,原本在凤阳阁里无所事事的永昌公主忽然忙碌起来,要试嫁衣,要准备各种各样的东西,公主邑思拿着厚厚的几本大册子给公主过目,那些都是公主出生以来名下所有的财物。李宸翻了几页就不想翻,还有父亲早就为她在宫外物色好一处地方,早两年前就已经开始在建了,只是帝王没有明言那边是给永昌公主的公主府。 如今永昌公主下降,帝王最疼爱的幼女出降,好似便是整个大唐的大事一般,街头巷尾都在讨论,朝中大臣偶尔也会跟帝王建议几句公主的婚礼该要如何如何举行。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公主为何会选中了宋璟这个平民驸马。 关于宋璟和公主的八卦众说纷纭,据说比较高风亮节的一种是公主不愧是天子之女,选驸马也跟圣人一般,只论德才,不论出身;而最为大家接受的一种,是公主见惯了勋贵子弟,大概也是审美疲劳了,如今见到个跟满城贵族相比几乎是两袖清风的宋璟,惊才绝艳又一身傲骨,公主便一眼相中了他,大概就是图个新鲜。而且公主出身够好了,她的驸马出身再高再好,到了公主府还不照样是公主的臣子,所以出身好坏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大概是看上了宋璟的男色。 李宸听舒芷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好似里面八卦说的不是自己一般,听得津津有味,弄得公主身边的侍女杨枝甘露等人十分无语,甚至还想伸手去探探公主的额头,看公主是否在发烧。否则,又怎会这般事不关己的呢? 李宸自从执意要选宋璟当驸马之后,跟父亲来了一场拉锯战,最后虽然是父亲妥协了,实则父女两人都伤得不轻。 于是,在父亲赐婚后,李宸就变着法子去讨父亲欢心,好让他忘记先前女儿为了出降一事,伤了他的心。最近每到傍晚的时候,李宸都会准时去长生殿报到,父亲如果是在批阅奏折,她就在一边磨墨递奏折,还见缝插针地给父亲斟茶递水,如果父亲倦了,她就陪父亲出去走走,父亲的风疾需要静养,傍晚时分她也不好煮茶跟父亲一起消遣,有时候就抱着古琴过去,给父亲听听她又新练了什么曲子。 李宸看着时辰差不多,就抱着古琴去父亲的长生殿报到。去到长生殿的时候,李治正揉着额头批复奏折,见她到来便朝她招手。 “永昌,过来。” 李宸依言走了过去。 李治屏退了左右,然后看向李宸。 李宸有些不解,“阿耶?” 李治:“父亲记得你从前临摹过我的字迹,让父亲瞧瞧如今可有退步。” 李宸早些年的时候,因为喜欢父母陪着练字,因此经常在母亲所在的清宁宫练字。后来父亲为她找了个琴师学琴,她就移情别恋跑去练琴了,字是不怎么练了,倒是突发奇想找了许多父亲的字来临摹,后来都到了能以假乱真的程度。 李宸一愣,而李治已经起身,将位置让了出来。 李宸:“……” 她记得幼时父亲批阅奏折的时候,她经常被父亲抱在腿上,她喜欢扒拉奏折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趁机来跟自己脑袋里记得七零八落的唐代名人对号入座。那时候这个位置对她并不陌生,可都没有直接坐过父亲的这个位置,感觉坐在上面,十分大逆不道。 李治双手背负在后,站在椅子后看着她。 李宸眨了眨眼,过去坐下,拿起了毛笔在一张纸上试着写了几个字。不是李宸吹牛,她一直临摹父亲的字,对父亲每个时期的字都可以分得清清楚楚,她甚至已经到了一眼就能分出那是父亲什么时候写的字。 “父亲口述,你执笔,替我写几个诏书。” 李宸点头。 李治站立在后,徐声说道:“门下:第五女永昌公主,性贤淑,自幼聪颖好学,今公主出降,特赐食邑三千户……” 李宸愣住,回头看向父亲。 李治扬了扬眉,“怎么?” 李宸站了起来,眼睛泛红地看向父亲,“阿耶不必再三为永昌破例,永昌从小就有父亲给的许多赏赐,有不羡园,还有许多其他的珍宝。阿姐到如今不过也是食邑一千五百户,父亲这般太偏心了。” 李治目光有些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唔,太平不一样。”太平下降的是薛绍,当年城阳公主薨于房州,留下几个子女。薛家可不是宋家,薛瓘还没到地方的时候,已是宫中三品大臣,后来被贬至地方,也是五品官员。后来城阳公主和薛瓘夫妻相继在房州去世,可薛家家底还是相当可观的。 后期李治只剩下城阳公主一个嫡亲妹妹的时候,还给她的每个孩子都封了食邑。 李宸:“怎么不一样,我和阿姐都是阿耶的公主。” 李治皱了皱眉,说道:“你们的驸马不一样。宋氏一族能和薛氏一族相提并论吗?” 李宸默默地瞅了一眼父亲,心想为什么不能相提并论?就算是宋家没有薛家有钱,可宋璟并不比姐夫薛绍差啊。可是这种话一说,父亲肯定又是要生闷气的。 李宸想了想,跟父亲说:“阿耶的两个女儿出降,当初阿姐是在万年县举行的婚礼,如今永昌是在长安县举行婚礼,这些都很好。为何要额外给永昌加封邑食?阿耶这般做,到时候定然会有大臣劝谏,说长幼有序,您这般让永昌的邑食封户多于阿姐,于礼不合。” 李治闻言,脸黑了。 帝王很心塞,这些年来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大了,儿子都出阁在宫外设府成婚,女儿也要出降。这两年就只有一个小女儿在宫中陪着,好歹还有些欢颜笑语。 可如今小女儿也要出降了,他能不心塞吗? 而且在帝王眼里,宋璟就是个穷光蛋,女儿向来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到了个穷光蛋家里能习惯吗? 虽然说宋璟是进士第一,也封了官,再怎么封如今不过也是个从七品!当年萧淑妃的两个女儿从掖庭出来,嫁了两个亲卫,两个亲卫还能仗着祖荫,封了个四品的地方刺史。可宋璟呢?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五品以下的官员,虽然祖上世代为官,在魏的时候祖先还当了宰相,可那宰相祖先坟前的草都比一个人还高了,不,应该是都不知道坟墓在哪儿了,他到哪儿去找个名目给宋璟的官再封高一点? 女儿非穷光蛋不嫁,非平民驸马不要,他没法子,只好变着法子给女儿添点嫁妆居然还不行!李治心里堵得不要不要的,他的女儿下降给这么个宋璟……他都替女儿委屈,偏偏她还乐意喜欢,李治心里真是说不清到底什么感觉。 李宸见父亲脸色又黑,连忙凑过去跟父亲撒娇:“阿耶不必给永昌增加食邑,永昌如今已经有食邑一千五百户,已经比从前许多公主都多了。而且永昌还有阿耶,难道逢年过节永昌要回宫里看望阿耶,阿耶还不给永昌赏赐了么?” 李治:“……” 李宸眼角微微一挑,流露出几分骄纵的任性来:“可说好了,每次永昌回宫里来,阿耶都要给永昌赏赐,都要是父亲能看上眼的哦!” 最后一句话,让李治想起了女儿自幼就喜欢搜刮他的收藏,那时候的女儿才多大的,米分米分嫩嫩的一团,会抱着父亲的脖子撒娇任性,天真可爱得让人心都化了。一转眼,女儿长大了,要出降了,还是十年如一日地喜欢搜刮父亲的收藏。 李治想了想,也罢,长幼有序,他是不能对永昌偏心太过了,只好板着个脸,半是斥责半是放任一般地说道:“永昌啊,你是来跟父亲讨债的吧?” 李宸见状,知道是过了父亲这一关,嘻嘻笑了起来。 “阿耶,走啊,永昌今个儿带了古琴来,您上回不是说编了个舞,说给永昌听听,永昌跳给你看。” 大唐贵族男子,个个都会跳舞,大宴宾客的时候主人家高兴了,喝酒喝得高兴时,也会跳舞,不止自己跳,还会带着客人跳。大唐的女子也会跳舞,一般宴会上跳舞的那是舞姬,像高门大族家的女儿,也能歌善舞,但一般都只在家人面前展示。 李治擅长音律还会编舞,李宸为了讨父亲高兴,时常会拿父亲编的舞曲来练。 父母爱子女天经地义,可身为子女的,也该要学会反哺。 ☆、第109章 佳偶天成(二) 风徐来,带着淡淡花香。清晨的暖阳,透过窗棂洒进屋里,一室的暖意。 时序,到处都是勃勃生机,梅庄中的佃农们都早早下地,嘴里还哼着梅庄主子得闲敲羯鼓时常敲的曲调。如今梅庄的小主子已经中了进士,被封为凤阁舍人,很快还要尚公主为妻呢。 梅庄的佃农向来都十分喜欢这个小主子,如今听说他有出息,并且还能尚公主为妻,那是高兴得走路都带风。 平民百姓,只觉得能尚公主为妻便是皇恩浩,又哪能理解真正的高门大户甚至将尚公主避若蛇蝎。 梅庄的书阁里,两个男子正在对弈。一人双鬓斑白,已过不惑之年,一人黑发如缎,真是意气风发未过弱冠的年纪。 时匆匆,竟然已经到了三月份,四月份便是要尚公主的时候了。到那时候,他或许就不在梅庄里了吧?也不一定,若是公主愿意,他也是可以回来梅庄住的,等公主要召见他的时候,他再去公主府也并无不可。 在宋世钊的请轻咳声中,有些晃神的宋璟连忙收回了思绪,将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的黑子落下。 “你的棋艺又比从前精湛了许多,别忘了当年可是叔父亲自教你下的棋,当徒弟的可不能这么快就打败师父啊。” 宋璟闻言,微微一笑,“璟跟叔父比起来,还差得远呢。” 宋世钊笑着抬目望了宋璟一眼,“不必自谦,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叔父只会为此而高兴。” 宋璟没有吱声,手中把玩着两粒白子,眼睛却盯着窗外的百年古树。 宋世钊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笑道:“参天老树,百年历风雨,方顶天立地。叔父希望你不论在何处,最后都能像这颗柏树一般,顶天立地,不畏风雨。” 宋氏那点家底搁在长安是不够看,可要是搁在并州,可是高门大族。宋氏只是宋璟家中这一支香火单薄,其余的旁支都好得很,宋世钊也有好几个儿子,只是他一直顾念昔宋璟祖父待他如同亲生子,因此在宋璟的祖父去世后,在宋璟上花的心血竟然比自家的儿子还要多些。 宋璟:“叔父放心,璟定会铭记您今所言。” 宋世钊对宋璟向来十分放心,他看着这孩子从摇摇晃晃学走路到如今足以顶门立户,他的品德行,宋世钊都从不忧心,他如今唯一忧心的,是宋璟即将要尚公主为妻。 宋世钊:“尚公主虽然是皇恩浩,可并非一定便是好事,你心中到底是如何想法?” 宋璟闻言,垂眸淡笑,语气波澜不兴,“叔父以为,璟能有何想法?“宋世钊一愣。 宋璟目光收了回来,十分坦地看向宋世钊,同时也将叔父脸上掩盖不住的忧心收入眼底。 “叔父放心,尚公主之事并非是你我所能做主,我既然尚了公主为妻,该守的规矩该尽的本分,一样都不会少。” 宋世钊闻言,叹息着说道:“旁人都以为当了驸马便是风光无限,可我却担心你心中不快。永昌公主受尽宠,你那臭脾气有时候也该收一收,别将人家公主气着了。要晓得,你所代表的,并非是仅仅你一人。” “璟明白。” 宋世钊目光沉沉地看向端坐在他对面的宋璟,宋璟从小就是这般,站如松坐如钟,腰板得笔直笔直的。 常言有道,过刚易折。 这些年来,他不断培养这个孩子。宋璟是五岁正式启蒙,可三岁便能对道德经朗朗上口,后来他担心宋璟光顾着读书变成书呆子,那么他便太对不起列祖列宗了,于是找了个善羯鼓的人,宋璟大概是个无论学什么东西都能沉得下心的人,这些年来,不论读书玩乐,旁人不教则已,一教就没有他学不会的。包括如何迂回地跟人打交道,这种事,宋璟十分不屑,他很有可能客客气气地跟旁人说着话而心里却直翻白眼。 宋世钊对宋璟很满意,并且一直都很放心。直到……圣人赐婚,让他和永昌公主在今年开后的四月于长安县衙举行婚礼。 宋世钊觉得尚公主不论对宋璟还是对宋氏,都是一个噩耗。 世人都以为是宋家祖坟冒了青烟,才能让宋璟有此殊荣,可却不知并非人人都想当皇帝的女婿。 宋璟对待家人十分和蔼可亲,对待外人只要没有触碰到他的逆鳞,稍嫌冷清可也礼数周到,然而他的内里还是一根棒槌,嘴上什么都不说,心中指不定刻薄着呢。宋世钊不知道永昌公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民间传言肯定都是在夸永昌公主的,并不可信。 宋璟向来心高气傲,如今尚了永昌公主为妻,天晓得这两个年轻人到底会折腾成什么模样。 公主不是宋世钊的担心范围,他比较担心自己的侄子,到时候会不会被永昌公主折腾得不痛快。 宋璟似乎是看穿了宋世钊的顾虑,抬头,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宋璟在外人面前露出的笑容,向来都是恰到好处的笑,礼貌中又带着几分疏离冷清,可他在家人面前露出的笑容,确实真心实意地笑,上那股浑然天成的冷清尽数散去,似乎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暖意,甚至还带着几分孩子气。 宋璟的眼眸也微微弯了起来,与宋世钊说道:“叔父放心,璟还有许多事要做,不会与永昌公主闹出什么事来“其实几年前的小明月宋璟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唯一的印象是她一男装与兄长一同去寺庙上香时,他巧遇她时心里头的第一个感觉:世上怎会有长得如此漂亮的男孩?后来看她言行,方知她是女孩。即便是女孩,他当时也觉得小明月是个淘气又不失可的女孩。后来便是去年在周府上遇见她的那次,好几次的接触,他觉得永昌公主真的说不上温柔贤淑,但有些随心所倒是真的。 可这些事,也并不能说明些什么。 总归自幼就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宋璟觉得永昌公主有多难伺候都无所谓,反正到时候她的公主府里都是圣人与皇后下拨给她的侍女。 公主府那么大,所有的人和事都供永昌公主支配,包括……他。 宋璟轻轻吁出一口气,跟叔父说道:“叔父莫要多虑,我虽未曾与永昌公主私下相处,但听临川公主第四子周季童说起她时,都说她虽然有些任,可也是明白道理的人。” 宋世钊闻言,轻叹一声,“希望如此啊。” 宋璟笑了笑,手中黑子落在棋盘上,笑着与叔父说道:“叔父,璟这一步,下得如何?” 宋世钊目光落在了棋盘上,先是一怔,随即沉声笑了起来。 “叔父愿你仕途已能如你棋路这般,稳打稳扎,却有出奇制胜之法,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 调露元年四月,李宸十五岁。 这年四月,是李宸和宋璟的婚期。 永昌公主大婚,婚礼的礼堂设在长安县衙举行。公主的婚车会在黄昏之后从大明宫兴安门出去,一直到长安县衙。两年前太平大婚的时候,因为傍晚入黑之后没有光亮,因此从兴安门一路到万年县衙的路上都点了火把,火把将路边的槐树都烤干了。到了李宸大婚的时候,选定的婚期是个将近十五的好子,只要白天前期晴朗,晚上便是月光皎洁,足以照明大地,只要稍加火把照明即可。 婚礼是在晚上举行,白天的时候李宸基本是待在凤阳阁里。因为是永昌公主大婚,因此平时与李宸来往得较多的县主贵女和太平都进了宫里,在凤阳阁陪她说话聊天,准备晚上的婚礼。此时的太平已经有了好几个月的孕,整个人神采与从前都不同,李宸觉得太平阿姐上简直是散发着一种温柔而又神圣的母光辉。 因为阿姐要出降,太平是前一天就进宫来陪着李宸了,她担心李宸会紧张。 可太平进宫之后,就发现自己想错了。太平记得当时自己要出降的时候,心里既是紧张又是不安又是期待,晚上睡觉都辗转难眠,反观李宸,睡得十分安稳,平时旁人要怎么摆弄她就怎么摆弄她,摆弄完了她就跟个没事人一样,还来心阿姐如今有了子,吃饭香不香啊,会不会想吐啊,肚子的宝宝有没有踢阿姐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永昌,你难道就不紧张吗?”太平好气又好笑地问。 李宸正坐在铜镜前,后站了慢慢两排的宫女,她们手里都捧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公主婚礼要穿的衣服鞋子首饰,还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反正是十分繁琐,李宸见着那一堆东西就已经无力吐槽。 李宸听到阿姐的话,眨了眨眼,说道:“紧张啊,我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太平一听就皱眉,回答得也太敷衍了。 ☆、第110章 :佳偶天成(三) 其实李宸也想自己能有点紧张的心情,毕竟,这辈子或许就只嫁这么一次了。 从前憧憬的那种新嫁娘的忐忑紧张还有甜蜜的感觉她都还没感受过呢,然而,是真的没什么感觉。她和宋璟的婚期定下来到现在,她心里都没有什么十分真切的感觉。 可这也不能怪李宸,她是赶鸭子上架,出降是没办法了所以才不得不为。 她心里也明白,宋璟大概也是没觉得多高兴的。 李宸看着凤阳阁里来来回回在走动的侍女,心里无端地生出几分不舍,她跟阿姐说道:“我很舍不得这里。” 太平一怔,随即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说道:“你从前都嫌宫里闷得慌,天天就想往外跑,如今可以出宫了,却舍不得了?” “我从前天天想往外跑,可我还能回来啊。宫里就是我的家,我在家里待得闷了,便想出去遛弯,在外头累了,我回到宫中便能看到阿耶和阿娘。可我如今是出降,出降了便是会像阿姐这般个把月才会进宫一两次,想要见阿耶和阿娘也不方便。而且我出降了,宫里便没人陪他们了,还不如我不出降在宫里陪他们!” 李宸的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太平好气又好笑,正想要说话,太子妃房氏和英王妃李研君两人掀了帘子进来,跟在她们身后的,还有李妍熙。 “永昌原来是舍不得父亲和母亲。”太子妃房氏笑着过去。 李宸和太平坐在榻上,太平有身子不好乱动,李宸就挪了挪位置,好让也有了身孕的李研君坐过来。 “三嫂,你坐这儿。” 李研君见状,倒也没推辞走了过去。 房氏脸上带着笑容,在室内找了个位置坐下,温声说道:“即便是你出降了,圣人和皇后殿下也会惦记着你。今日是大好日子,可不能再说什么不出降的傻话。也不怕未来驸马听到了,心里会不高兴么?” 太平闻言,扬了扬眉,正想说驸马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他本该就是要顺着公主,可想一想,要她这样对薛绍,她是不愿意的。想了想,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李妍熙笑着说道:“对啊,公主为了驸马,可是用心良苦,以后可不能这么说话。” 李宸横了李妍熙一眼,“就你多话。” 李妍熙笑了起来,看着李宸,忽然又说道:“公主今天真好看。” 李宸:“莫非我从前便不好看吗?” “也不是从前不好看,就是今天特别好看。” 其实两个少女都忍不住想起当年她们还是小豆丁时的第一次见面,在英国公府里,永昌公主跟随城阳公主一同前去为英国老夫人贺寿,当时还是李研君带李妍熙去的后花园。曾经的几个小娃娃,一转眼已经是要出嫁的少女。 李研君成为了英王妃,李宸要出降,而李妍熙的亲事据说很快就要定下来了。 李妍熙想起自己的阿兄,不免就有些操心,她也快要出降了,可她的阿嫂连影子都没见个。前两天她又追着阿兄问他到底是喜欢这样的,阿兄还是那句话:特别好看又特别聪明的。她憋不住了又问一句,到底怎样才算是特别好看的?从前的裴姐姐莫非不好看么?也不见他喜欢! 后来李敬业沉默了半晌,才笑着说道:“大概……像永昌公主那般的,就算是特别好看的。” 李妍熙:“……” 她感觉自己似乎一直忽略了什么,可兄长从来没有表现过对公主有任何的特别的好感。可要是没有,兄长为什么要说像公主着那个的,就算是特别好看的?李妍熙是不愿意耍心机,不代表她笨。她再迟钝,如今也察觉兄长有什么不对劲来。 可兄长到底是什么时候,觉得公主特别好看的呢? 李妍熙第一眼看到李宸的时候,也觉得她漂亮。可是再漂亮,看多了也会觉得习惯,觉得习惯就没有惊艳的感觉了。李妍熙经常看到李宸,从前兄长在宫里当亲卫,即便是后来成为了武将,也是经常出入宫中的,公主从小对他们的情分就跟旁人不同,兄长也是大把机会见到公主,照理说,兄长对公主是越看越习惯,不会觉得特别好看才对的。 可是现在说些,又有什么用? 公主早早就跟圣人所她想要宋璟那样的驸马,甚至还不惜为了宋璟跟圣人顶嘴。 李妍熙觉得自家阿兄什么也不差,可就差在公主并不喜欢他……公主不喜欢,那就是没戏,彻底没戏。 阿兄说公主特别好看嘛……李妍熙是阿兄的第一迷妹,李敬业说李宸特别好看,早就看习惯了的李妍熙又觉得李宸确实是长得特别好看。 李妍熙抬眼,看着前方正在和太平以及李研君说话的李宸,李宸约莫是十分期待这两个外甥和侄儿,因此一双手一会儿在太平的肚子上摸摸,一会儿又在李研君的肚子上碰碰。此时李宸放在李研君肚子上的那只手好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她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即眼眸微弯,笑得像个孩子一般,“他是在跟我问好吗?” 李研君点头,微笑着说道:“可能他晓得今日是姑姑的大喜日子,特别向你祝贺呢。” 李宸一脸惊喜,转而看向李妍熙,说道:“姸熙,你过来摸摸看。” 太平有些无奈地阻止她,“好了阿妹,你该要梳妆换衣服了,过一会儿父亲和母亲大概还要过来看看呢。” 李宸撇了撇嘴,只好作罢。 果然不出太平所料,李宸换好了嫁衣弄好妆容之后,父亲和母亲就过来了。 李宸出嫁的嫁衣倒是没有像太平出家时那样穿的是公主特定的嫁衣,大臣们十分贴心地向帝王建议,如今民间年轻男女成亲,大伙儿好似都不流行按照新人父母的是几品大官来订做礼服了,因为那过于呆板。如今不论是勋贵之家还是平民百姓,都喜欢穿绛公服,男子红纱单衣,白内裙,黑靴子,而女子则是绿色。 李治和武则天两人想了想,觉得这样比较好。 怎么说呢,宋璟是从七品,可公主身份何等尊贵,如果严格按照公主出降礼来举行婚礼的话,未免显得两个新人的身份差距太大。公主是不能委屈的,可驸马既然是科举进士第一,还是公主自己钦点的,也是委屈不得的。 于是新人礼服就比照如今大唐最流行的礼服来做。 身材高挑的李宸穿上绿色的嫁衣坐在榻上。 肤若白玉,眼若星辰,冷色系的绿色穿在她身上,将她身上那股清贵之气衬托得淋漓尽致,并且明艳无俦。 武则天见状,忍不住热泪盈眶。而站在她身旁的李治看着女儿,神色有些复杂。 室内众人见到圣人和皇后殿下,纷纷行礼。李治挥了挥手,“都是自家人,无须多礼。” 武则天眼含热泪,侧头看向李治,语气欣慰中带着几分难舍,“主上,咱们的永昌真的是要出降了。” 李治:“……”他还能不晓得他的幺女要出降了么,帝王此时心中的感情十分复杂,然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架子面子什么的,都是要端着的。于是,心中其实十分不舍得帝王就硬是挤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 “永昌,过来给父亲瞧瞧。” 李宸闻言,走过去,盈盈站在父母跟前。 李治看着女儿,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说哪一句。那时候太平出降,心情都没如今这么复杂难舍。 李宸望着父亲,笑问:“父亲,永昌今天有没有格外好看?” 李治轻咳了一声,笑道:“好看,格外好看。” 这位将女儿视若珍宝的帝王端详着女儿半天,又跟身旁的皇后说道:“皇后啊,我瞧你便在此间陪永昌说会儿话,我忽然想起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长生殿,非得要亲自过去一趟不可。” 然后,他就离开了。 李宸:“……” 武则天见状,屏退了众人,只留下了太平和几个儿媳。她牵着李宸的手往内室走去,笑着说道:“你父亲,是舍不得你。” 天下父母心。 女儿不愿意出降的时候,愁死个人了,天天想着法子让她点头,让她选驸马,让她出降。 好不容易,她愿意出降了,驸马人选又折腾了一番,折腾来折腾去,到底是没能拗过女儿,还是随她去了。 如今真要出降了,父母该要欣慰了,可感觉却像是心里头被挖走了一块肉般的难过。 这个女儿,是一直被放在心尖上的。冬天怕她冷,夏天怕她热,春秋还找各种各样的事情来给她消遣玩乐。即便是心血来潮说要种茶树,也亲自划了一片茶园给她,父亲命名,母亲题字。 不羡园的茶叶被帝王拿来奖赏大臣,原因无他,就是说这可是永昌公主不羡园所产的茶叶,也不管大臣爱不爱,反正帝王说那还是上好精品,赏赐给大臣。 大臣没法子,他们原先不爱喝茶,可永昌公主喜欢这玩意儿。有女万事足的帝王,总是永昌喜欢,我也喜欢。 于是上行下效,帝王的大臣们都无师自通地研究起了茶这个玩意,到底怎么喝比较好,愣生生地将大唐初始煮茶要放花椒大葱蒜头这种局面,变成了如今煮茶要讲究什么水啦时间啦这些东西,茶道盛行一时。 这么个被帝王搁在心尖上的永昌公主,如今要出降了啊。 李治觉得自己心里是真难过,可又不能在女儿跟前难过。于是,难过的帝王只好将女儿丢给了自己的皇后殿下,自己先回长生殿去静一静。可不,晚上女儿还得拜别父母呢,如今不先释放一把,到时候女儿当着众人的面辞别父亲,他若是憋不住难过那可不行。 ☆、第111章 :佳偶天成(四) 李宸低头,看着母亲的手。 她记得母亲手滑腻柔软,可如今看着已经不像过去那般滑腻了,虽然保养得很好,可外面的一层皮已经有些松懈了。父亲刚才又那样欲盖弥彰地离开了凤阳阁……李宸觉得自己的眼眶止不住一热,金豆子就掉出来了。 “阿娘……”带着鼻音的娇俏嗓音,声音拉长了,像是在撒娇。 武则天望向女儿,只见她一双眼睛都泛红,薄薄的水雾在里面转悠着,好似一不小心,就会凝成水珠掉下来一般。 武则天笑了,伸手过去,轻触了一下女儿的脸,“不许撒娇。” 李宸才不管,干脆耍赖,转身抱着母亲。 武则天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伸手轻抚着她的后背,“永昌,该要懂事了,日后可不能任性。” 李宸抱着母亲不撒手,她心里是真的舍不得父亲和母亲。 武则天没辙,只好让她抱个够,而太平和几个李治的儿媳望着李宸和武则天,眼眶也有些微湿。 可有时候,就是这样的。 我们不想长大,偏偏岁月无情,不论是你愿意与否,它都一直推着你往前走,半点也回头不得。 傍晚时分,月落西山,而一轮皎洁的明月升起。永昌公主的婚车从大明宫兴安门出去,一直往长安县衙出发。 在大唐,要是女方的身份地位比男方高,婚礼一般都是由女儿一手承办,这种情况在大唐是十分常见的,男方也不会像后世那般被人看不起,说是上门女婿。 宋家前去迎亲的地方,不在大明宫的凤阳阁,而在长安县衙。迎亲完了之后,便会回到永昌公主府中,再进行迎亲之后的婚礼事宜。 男方迎亲的地点改在了长安县衙,那么帝王夫妻自然也是与永昌公主的婚车一起到了长安县衙。 宋璟前去接亲,傧相不是宋家的堂兄弟,而是周季童。尚公主是何等大事,驸马接公主的时候,不说过五关斩六将,可万般刁难是免不了的。而且圣人身边能人几许,即便是后宫的女官也是文采风流,譬如说上官婉儿。若是这些人在新郎接亲的时候,出几个难题,做几首诗要求驸马对上,驸马宋璟虽然学富五车,可若是十来八个人来围堵他一个,也不行。这时候傧相的作用就相当重要了,至少能出来挡一挡。而周季童是临川长公主的第四子,自幼便常到宫中走动,与驸马宋璟交情也十分好,由他来当傧相自然是最恰当不过。 大唐婚礼步骤繁琐,李宸从前见过太子阿兄纳妃,几位阿兄娶妻,还有太平阿姐出降,不管是谁,她全程记得的都是大雁在婚礼上十分重要,被抱来抱去,扔来扔去,然后新郎和傧相一定要会吟诗,会吟诗特别特别重要,如果不会吟诗,新郎说不定想要见上新娘一面都十分困难。 总之李宸到了长安县衙之后,长安县衙的大门便是紧闭着,等待驸马宋璟前来接亲。 李宸坐在内室里,外头本来就十分热闹,忽然一阵人声吵杂,李宸看向阿姐,问道:“阿姐?” 太平抿着嘴笑了笑,说:“是驸马来迎亲了,别急,先等着。”才到大门外呢,还有好一会儿折腾。 李宸抿了抿唇,说道:“我才没急呢。” 太平似笑非笑地瞅了她一眼,然后唤来司棋扶她出去看看。舒芷等人见状,过来问李宸,“公主,可想要喝点热茶?” 李宸摇了摇头,她是新娘子,又不能出去看。外头一阵阵欢呼声十分热闹,她心里头又有些痒痒的。这时,杨枝和甘露脸上带着笑容走了进来,“公主,上官才人正在外头和驸马斗诗呢!” 上官婉儿和宋璟? 难怪一阵阵的欢呼声这么大声,一个旷世才女,一个是日后的千古名相,都是满腹才华,棋逢敌手自然旁边的吃瓜观众也看得十分精彩。 李宸问道:“谁更胜一筹?” 杨枝笑着说道:“驸马和上官才人各有千秋,不相上下。婢子进来时,便换了是驸马的傧相和上官才人房中的另一个女官,估摸这一次是驸马的傧相更胜一筹。” 李宸笑了笑,估摸着还有好一会儿,就跟舒芷说她有些饿了。 舒芷:“……”她只见过紧张得左立不安的新嫁娘,没见过新郎在外面过五关斩六将地接亲,而新嫁娘却喊饿的。 但不管怎样,舒芷确实是给弄了一碗莲子羹来给李宸。然而还不等李宸吃两口,礼官之一的女官进来见到公主正在吃东西,默了默,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女官连忙说道:“公主,要出去了。”说着,还瞪了杨枝甘露一眼,“驸马就在外头,礼堂中已经设障,你们赶紧瞧瞧公主还有什么东西需要打点。” 这时,上官婉儿和太平等人也进来了,她如今是皇后殿下身边的大红人,如今公主出降,虽然有礼部专门负责公主出降婚礼,可皇后殿下到底不放心,将心腹上官婉儿也拨了过来。上官婉儿上前,扶着李宸,含着笑意的双眸看向李宸,衷心说道:“驸马相貌出众,文采风流,日后定能与公主锦瑟和鸣。驸马已经进入礼堂,等待公主出去继续行礼。” 从县衙大门到登堂入室,那可真不容易。在大唐,若是以为新郎能登堂入室便能见到新娘,那就错了。 新郎可以登堂入室之后,还有一个请求撤障和雁奠的环节。这个环节,李宸是见识过的,太平出降的时候也是这么玩的。无非就是她站在这边,然后等着宋璟那边的大雁丢过来,等公主这边的人把大雁接住之后,驸马还要继续吟诗……请求撤障,撤障的还必须是一对童男童女。撤障完了之后,新郎还要抱着大雁跪在新娘身前,这个环节就是雁奠。 当时李宸内心深深地觉得在大唐,男子文采不好不会吟诗千万别成亲,不然会很难过。 吟诗就是一向基本技能,凡事需要娶妻的男人都应该要会。真是一个坑爹的要求,让后世千千万万的理科男可怎么活? 此时李宸由太子妃房氏扶着出了礼堂,隔着屏障,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对面一个颀长的身影。 好不容易,大雁抛过了,诗也吟过了,永昌公主这边的姑嫂都十分满意,上官才人也十分满意,于是撤障。 李宸身穿着嫁衣站在屏障前,看着一对米分雕玉琢的童男童女撤障,心跳忽然加快了。直至这个时候,她似乎才有了一种自己要出降的感觉。 屏障一撤,李宸抬眼便看见了身穿真红礼服的宋璟。 红色的大吉礼服,映衬着他俊美无俦的面容,满屋的烛光仿佛都映进了他那漆黑的眸子里,显得流光溢彩。 李宸一愣。 她对宋璟从来都说不上熟悉,只知道他是个十分出色的人。数次见面,不过就是只言片语,根本无从真正了解此人到底性情如何。 如今再见宋璟,李宸发现自己对他十分陌生。 他微微笑着,丰姿俊朗夺目,即便是站在他身边的傧相周季童,此时都黯然失色。 李宸想,原来宋璟竟是这样好看,比她从前所以为的,还要好看。、而此时,宋璟也抬眼,看向她。 说起来,如今才是宋璟和李宸第一次正式的见面。是以他是男子,而她是女子的身份,正式见面。 宋璟微笑着朝她微微颔首。 李宸一怔。 而这时,传来礼官的声音—— “辞别父母。” 一对新人前去,向坐在堂上的圣人和皇后殿下磕头。 李治神色温和,看着女儿在他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头,本不想做些什么,后来却忍不住伸手,想将她扶了起来。 李宸看着眼前的大手,微微一怔,抬眼看向父亲,父亲脸上神色复杂,十分温柔地朝她笑了笑,例行要对出降的女儿叮嘱一番,可才开了个头喊一声女儿的邑号永昌,话音顿住,竟有些说不下去了。 李宸见状,眼睛霎时间便红了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父亲。”李宸跪在父母跟前,心里一下子就难过到不行。 她想到自己年幼时生病,母亲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她喊着要母亲,母亲也不嫌她烦,将她带在身边处理后宫事宜。她想到小时候父亲与母亲一起在清宁宫陪她练字的场景,想起东封泰山时父亲抱着她在骏马上迎风疾驰,想到每次自己搜刮父亲珍藏时他那无奈而又宠溺的目光……往事一幕幕,浮光掠影般闪过她的脑海,她蓦地悲从中来,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从此以后,就不再只是父亲和母亲的女儿了。 那些曾经美好而又天真烂漫的岁月,都将变成刻骨的回忆,再也回不去。 李宸跪在父母座下,泣不成声。 ☆、第112章 :佳偶天成(五) 上了婚车的李宸就将盖在头上的蔽膝扯了下来,后世的人都以为在古代成亲是要蒙红盖头的,其实并不然。李宸也说不好红盖头那玩意儿是怎么开始玩的,总之在大唐不需要红盖头,她拿在手里的那块布,不过就是她上婚车的时候,盖在头上避免让外男看到她的容貌所以才蒙的,但是不蒙也没关系,不会有人说失礼。 她听着车外的喧闹声,想起了路上还会有障车族之类的凑热闹,李宸脸上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轻叹一声。 她那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就这么戛然而止。 后来婚礼到了公主府进行的传毡、撒账、坐帐、和交杯酒,到最后李宸觉得自己已经累快要虚脱了。 好不容易一套婚礼流程走完了,接着舒芷过来在李宸耳旁轻言了几句,问她晚上是不是要跟驸马同房。 李宸一愣。 她都忘了,公主和驸马同房是先要征得公主同意的,以后她是不是愿意和宋璟同房也是每天要掌灯的。 李宸看向身旁的宋璟,两人如今已经成亲,连合卺酒都喝过了,她累得感觉自己如今是强撑着精神,而他看着竟然还精神十分不错的模样。 李宸心里有些嫉妒。 似乎是察觉到了李宸的视线,宋璟转头,便对上了她的视线。 宋璟剑眉微挑,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看向她,似是在询问一般。 李宸默了默,跟舒芷轻轻点了点头。 两个本就算得上是陌生人的年轻男女,忽然成亲了,能毫无障碍地滚床单吗? 李宸有些想象不能,但新婚之夜,她要是不和宋璟同房,是要做什么?单是父亲那边,就过不去。她为了选宋璟当驸马费劲心思,然而新婚之夜就不同房,父亲还不得以为是宋璟哪里得罪了她,回头就将宋璟给办了。 好不容易全部折腾完,驸马宋璟的衣衫换了下来,李宸身上的嫁衣和脸上的妆容也洗干净了,众多的女官侍女也尽数退出去,已经是一更天了。 两个年轻男女在榻上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 宋璟在李宸面前,显得十分淡定,淡定得让李宸觉得有些别扭。真是奇了怪了,她是公主,她别扭什么? 李宸眉头微蹙,看向宋璟,“宋璟。” 宋璟抬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李宸:“……” 宋璟那双黑眸与她对视半晌,忽然问:“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公主?永昌?”永昌公主,闺名李宸。听闻她幼时还没有邑号的时候,圣人和皇后殿下称呼她的小名是宸儿。 李宸被对方十分跳脱的问话弄得愣了下,大概也是累得脑子不转了,傻傻回答:“……永昌就可以。” 宋璟眼角微微一挑,看向她。 烛光下,对面的男子本来就十分俊美,适才那么眼角微微一挑,似乎是挑出了无限风情一般。李宸默了默,明明宋璟看着是冷清禁欲型的,没想到私下之时,居然还这么会撩人。 李宸面无表情地想,要不我就看在他这么撩人的份上,吹了蜡烛跟他睡了吧。 李宸还在想着的时候,宋璟走了过来。 李宸一愣,“你做什么?” 宋璟到今晚,才真正算是有机会将李宸看真切了,她长得是十分好看,迎亲之时她脸上顶着妆容,如今铅华洗尽,一头长发披在身后,眉不点而翠,一双大眼睛充满了生气,她似乎是十分喜欢咬唇,从这帐中只剩下他们两人之后,她咬唇的次数绝对多于三次。 宋璟微微一笑,手伸至李宸胸前的衣带,优雅长指轻轻一扯。 “你住手,谁让你解衣服的!”语气羞恼。 宋璟正在解衣服的手顿住,眼睛看向她,语气徐缓而平和:“莫非,公主嫌弃璟?” 李宸被噎住,打了一下腹稿,准备了一大串理直气壮的话,准备要训宋璟一顿。就算是他们今晚真的要圆房,他应该要让她有点心理准备才正常。这种事情,难道不是应该水到渠成的吗?至少跟她聊聊天说说话,哪有人直接上来就解衣带的! 就在李宸打算开喷的时候,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宋璟的耳朵上,发现他的耳朵……好红,从耳根到耳轮,都好红。 原本已经打算要喷火的永昌公主眨了眨眼,注意力转移得非常之快:“你耳朵好红,是不是在害羞?” 宋璟:“……” 李宸登时啼笑皆非。 从在长安县衙她见到宋璟的时候开始,这个家伙就表现得异常淡定,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不紧不慢,一路被人单挑吟诗作对,他沉着应对,好不容易婚礼程序走完了,该要歇息了,李宸想着到底是两人头一次见面,难道不会觉得生疏尴尬?谁知道这家伙竟然没有,十分主动地走过来要帮她解衣带。 敢情弄了半天,他的淡定沉着什么,都是装出来的? 宋璟迎着李宸惊讶的视线,冷声说道:“公主想多了。” 李宸眨了眨眼,原本十分疲惫又有些纠结的心情忽然就变得好起来。 她干脆整个人趴了过去,鼻尖快要碰上宋璟的鼻尖,带着十分明显的调戏意味,“不是说好了,让你叫我永昌吗?”害羞就害羞,装什么淡定。 少女的馨香一下就传了过来,宋璟再怎么着,也是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平时自律惯了,又跟叔父在外游历,身边是真的没什么贴身侍女。平常在他身边服侍的,是书童晓文,男女之事,他也并非是一无所知。 说起来宋世钊也是一把辛酸泪,但凡是家中有个祖父或者是祖母,又或者宋璟的母亲尚在,或许宋璟身边就会有个像是通房这般的侍女。 男女之事,自然也就无师自通了。 可偏偏宋璟孤苦,父亲祖父早早去世,几年前母亲也去世。半大不小的少年跟着叔父在外头游历,看似什么都不讲究,可到底也有些怪癖。他特别不喜欢与人有肢体接触,不论男女。如果有,那么那个人必然是他所信任之人。 这可愁坏了宋世钊,宋家几代单传,别搞不好就断在宋璟这儿了。 于是,某天宋世钊就拿了一本看似十分正经的册子给了宋璟。 彼时还是一片白纸的宋璟看着叔父支支吾吾的模样,十分莫名其妙地接过了叔父给的册子。宋世钊自认已经做得科普的责任,一溜烟儿地就跑了。 宋璟少年站在原地,低头,手中的册子上写着的是《欢喜记》。 《欢喜记》是个什么东西? 宋璟呆立了半晌,然后拿着册子回书房,小册子第一页的配图就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坐在花丛间的卧榻上,香肩微露,姿态十分不正经。 少年被震惊了,手一抖,册子就掉到了地上。 然而过了半晌,又止不住好奇,鬼使神差地将册子捡了起来,继续翻。说起来,那本册子也算是图文并茂,讲的是男女之间的那些事,不止有男人和女人,还有男人和女鬼,男人和狐妖花妖鱼妖的风流韵事,但主题不外乎一个:阴阳调和。 配图若是只看脸,男男女女,鬼鬼妖妖倒是一个个都长得十分好看。若是不止看脸,那就太让人不能直视了。 宋璟一边震惊一边又忍不住将那本《欢喜记》翻完了,结果当天晚上做了个噩梦,梦到有一个长得异常妖艳的妖怪张开血盘大口,竟然一口将他吞了。 被噩梦惊醒的宋璟皱着眉头把叔父给的《欢喜记》从枕头底下抽了出来,然后一把火烧了。 男男女女的那些个事,他约莫也就是知道大概是怎么一回事儿。 而此刻,李宸忽然凑了过来,少女馨香萦绕在鼻端,宋璟脑子里忽然就想起了多年前翻阅过的《欢喜记》。她妍丽的脸庞就在眼前,鼻子几乎要凑上他的,而且她脸上的笑容带着十分恶意,好似是想要将他窘迫的模样逼出来一般。 李宸见宋璟愣住,那双细长的眸子几乎都睁圆了,忍不住欢快地笑了起来。 “你真的是在害羞吗?” 眼前男子已经不止是耳根和耳轮都红了,而是脸上都开始慢慢红了起来。,李宸越看越觉得好玩,每个淑女内心都有个女流氓,想要调戏一下美男。于是,李宸伸手,想要戳一下宋璟已经泛红的俊脸,“我瞧瞧你脸上有没有很热。” 可手才伸了出去,就被宋璟扣住了手腕。 “不许闹。”她凑得这么近,软玉温香,让宋璟那年轻而又易受刺激的感官发出警告。 李宸瞪大了眼睛,娇蛮轻斥:“你是我的驸马,凭什么我要听你的。我要碰碰你的脸,放手。” 宋璟就这么握着她的手腕,一言不发。 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会儿,李宸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眼前的宋璟呼吸忽然就变得沉重起来,而那只扣着她手腕的掌心,温度高得惊人。 李宸:“那个……我……啊呀……” 就在她要退开的时候,那只扣着她手腕的手忽然用力,将她整个人扯了过去,她趴在了宋璟身上,而他顺势往后倒,已经抱着她已经倒在了榻上。 李宸被他那么一拉,有些恼怒地撑起身体,“宋璟!你——唔——” 她发威还没开个好头,又被他扯了下去。 宋璟将她扯下去之后,用巧劲翻了个身,他长手长脚将李宸压制住,虽然神色自持镇定,可那红通通的耳轮出卖了他。 他望着李宸,声音有些低哑,“永昌,我们不是要圆房吗?” 李宸:“……” 真是个好问题,并且他问得十分理所当然,李宸竟然无言以对,只好随他折腾。 ☆、第113章 :佳偶天成(六) 大唐官员成亲有婚假,李宸是公主,加上宋璟的母亲已经去世,也不存在侍奉家姑一说,即便是有,公主也不必去侍奉。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让天家之女侍奉? 李宸和宋璟大婚之后,李宸倒是和宋璟一起去了一趟梅庄,见过宋璟的叔父宋世钊。 宋璟与李宸两人走在梅庄的小道上,也没有带随从,只是新婚的男女随意走走,说说话。 “我自幼便是叔父照顾长大,他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但心中总是事事为我打算。永昌,适才谢谢你。”宋璟所指的,是刚才李宸与宋璟一同去向宋世钊请安时,宋世钊本该要向李宸行礼,李宸却率先拜见了长辈,说日后都是一家人,不需要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宋璟自从被李宸选为驸马之后,两人还没大婚呢,周季童就时常在宋璟面前说起这个金贵得不要不要的小表妹。但周季童说的,一般都是好话,偶尔也会戏谑说广平啊,你别以为你天天这么一副泰山崩于前,我却巍然不动的样子就奈何不了你,总有一天你也会遇到对手。 虽然周季童说到李宸时,都是带着几分家人般的亲昵,并且成功地给宋璟勾勒了一个十分可人的小公主形象,可宋璟觉得李宸在宫中娇生惯养,又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得人物,大概是比较难伺候的。如今相处下来,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李宸听到宋璟的话,不由得笑了起来,“你的叔父便是我的叔父,你我之间,还需要客气吗?” 李宸的话,完全是出于真心。 宋璟是她选的,无论怎样,她都希望可以和这个人一起走下去的。可能他们之间不能说是开了个好头,大概古时婚姻都是这样,盲婚哑嫁,到了大婚之夜才晓得自己的伴侣到底是长成什么模样。 她和宋璟,已经算是幸运。 身为公主,李宸觉得自己也很幸运。 至少如今站在她身边的,是她亲自选的,不论日后结果好坏,她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很多事情,都是要付出和细心呵护的。 这个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大婚之后,公主房中夜夜掌灯,公主府里的大伙儿都十分乐见,驸马和公主感情融洽,府中便是一片和乐。主子的日子过好了,下人的日子自然也会好。 但是宋璟和李宸之间的感情也并非是像别人所想的那般如胶似漆,这两个年轻的男女在感情上都是一片白纸,彼此并非是毫无感觉,可又有理性。于是两人都磕磕绊绊地摸索,想要更好地相处,但有时候光是想也没有用,因为男女有时候想法和感受都天差地别。 譬如说,虽然公主房中夜夜掌灯,可驸马除了大婚那天晚上,其余时间就没怎么碰过公主。 为何? 都怪大婚那天晚上的月色太美,烛光很浪漫,驸马的男色也十分迷人。他先是使出美男计,扰乱公主心神,接着趁公主一时不察,取得先机,然后就……为所欲为。 公主错失先机,放任驸马为所欲为的后果就是:并没有实战经验的驸马拿公主当成了实验品,在公主身上施展各种他多年前在那本《欢喜记》上看到的姿势,弄得公主苦不堪言。 李宸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从身到心都被人揍了一顿那么难过,看着宋璟满面春风又神清气爽的模样,她心里真是百般滋味,复杂得不得了。 经过一夜的惨痛经验,李宸觉得太过好学的人也不好,他们屡败屡战,钻研精神让人叹服。但,她觉得自己短期之内都受不起第二次折腾,太可怕了。 于是第二天晚上,公主虽然掌灯了,可公主是拿着后背对着驸马的。 驸马大概也晓得自己先前折腾得很了,可不,他自己看着那雪白肌肤上的红印,都觉得自己真是太粗暴了,可哪个男人到了那种关头是能停下来的?他想了想,暗暗地反省了一下自己,觉得下一次可以再温柔一点。李宸的肌肤太过娇气,稍一用力便留下了红印。 宋璟开始的几日心里十分内疚,可年轻的身体食髓知味,天天温香软玉就在身旁,多年从未开荤好不容易吃了顿荤的,不料才尝了一下味,感觉到其中的妙处后,就没有了下文。 于是,这几日的宋璟晚上开始睡不好觉了。 睡不好觉的宋璟今天起了个大早,去书房练了半个时辰的字回去之后,李宸恰好起床。宋璟觉得李宸起床时的神态十分可爱,大眼睛雾蒙蒙的水汪汪的,将醒未醒,有时候他在身旁的话,她还会十分自然地赖过来,窝进他的怀里蹭蹭。 可是醒了之后,她又变了个样。十分端庄有礼,好似那个像只猫咪一样的慵懒少女只是他的错觉。 这天李宸也是,在他怀里蹭得宋璟差点就想把她按在榻上直接办了的时候,她就跑去让杨枝甘露来伺候她穿衣,穿戴妥当之后,笑着跟他说:“我们去梅庄拜见一下你的叔父吧。” 宋璟一怔。 “那都是广平的长辈呢,我既然是你的妻子,理应尽晚辈之礼,去拜见他。” 于是两人便到了梅庄,难得李宸也想在这里走走,宋璟也就十分耐心地陪她到处走走,跟她说一些趣事儿。 两人路过一个院子的时候,李宸脚步一顿。 宋璟回头,“怎么了?” 李宸望着里面的院子,笑着说道:“你还记得好几年前,我四兄到梅庄找你玩的时候吗?” “怎么不记得?那时候你的好几个表兄都在河里泅水,庄里的管事生怕他们出事,我还让他找了好几个庄里熟水性的大汉来守着。那时候你和太平公主都装扮成小郎君的模样过来,还以为旁人看不出来。” 宋璟笑着,说起那时候,他眼前便好似浮现当年那个穿着男装的李宸。那时候他还叹息,这两位公主当真是淘气任性,却没想到如今那个调皮的小公主成了他的妻子。 “我那时候十分羡慕他们可以那样无拘无束地玩乐。”李宸一边说一边往院子里走,她走到门口,手抚上门口的那株参天大树,说道:“那时我四兄在你的院子里讨教羯鼓,我嫌闷得慌,便出来了。谁知到了这个地方,恰好看到阿姐和薛绍表兄在里面说话。”说着,她回头看了站在她身侧的男子一眼,抿着嘴说道:“子熙表兄那时还和我偷偷在这儿听阿姐她们说什么呢。” 宋璟扬了扬眉,“非礼勿听。” 李宸趁当事人不在,甩锅甩得相当顺手:“唔,子熙表兄枉读圣贤书,回头你去训斥他。我那时年幼无知,都是子熙表兄带着我做的。” 宋璟:“……” 李宸微微笑着,白皙的手轻轻触碰大树的树干,比划了一个高度,“我那时候,才这么高呢。” 宋璟定睛望着她,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可你如今已经长高许多。” 他今天穿着精绣白衫,头发束起,整个人看着十分出尘。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李宸觉得这句话套在宋璟身上,真的是最恰当不过了。 而且这阵子相处下来,尤其是适才还见过宋世钊之后,李宸对宋璟约莫是摸清了一点,宋璟在人前冷若清泉,可私下不设防的时候,腻笑腻得紧。李宸觉得虽然冷若清泉的宋璟带了几分禁欲感也颇为诱人,可她还是觉得带着暖洋洋笑意的宋璟,更让她喜欢。 李宸和宋璟在梅庄里也小住了两天,在宋璟的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两人回了长安城内的公主院。 谁都晓得,永昌公主下降的驸马宋璟是科举进士第一,青年才俊,加上又有皇家女婿的身份加持,办起事情来虽不能说顺风顺水,但总不会有人刻意刁难。 宋璟是个对自己从不松懈的人,一旦开始工作,便是脚不沾地。虽然他的岳父李治对他老大不满意了,心里总是对他各种挑毛病,可摸着良心说,李治也觉得宋璟起草的诏书别树一格,并且词藻得体又大气,是除了当年的上官仪之外,另一个能让帝王觉得诏书不需要任何修改的人。 宋璟的职务要同时兼管中书省下事务,在这种宰相统领下的机构,总是汇集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以及内部也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宋璟说不上要处理多重要的事情,可但凡是经他手的事务,或许会得罪一些人,但从来都不失偏颇。 此时的李治手中正拿着一份由宋璟起草的诏书,字体苍劲有力,颇有风骨。倒也是字如其人,有棱有角,看着便是与众不同。 短短几个月,关于宋璟的事情,李治都已有耳闻。听说这个青年做派与旁人不同,上朝的时候就安静在在旁听朝,下朝了便回去干活,不见他仗势欺人,也不见他阿谀奉承。可怎么说呢,这个青年,十分傲气。什么事情惹得他不痛快了,从不疾风骤雨般掀桌摔凳子,只是腰板挺得笔直笔直的,语气冰冷地说按照律法这事情是该怎么处理的,若是有所偏颇,恐为天下人耻笑。 宋璟此人,在是非曲直跟前,谁的面子都不给,连迂回一下他都懒。但瑕不遮瑜,他的能力和才华确实十分亮眼。 李治看着手中由宋璟起草的诏书,挑了挑眉。 不管怎样,这个科举入仕的青年还十分年轻,路还长得很,太平盛世之下,必然有望成为治国之贤臣。 ☆、第114章 :佳偶天成(七) 李宸经不住李姸熙的哀求,并没有什么诚意地答应了会在李治跟前提一提李敬业的事情。 说实话,朝中这么的大臣,说不定还有多少人想要得到李敬业这个乘龙快婿呢。 只是,不知道李敬业到底是什么想法。 李宸虽然答应了李研君,可心里却是没打算要跟父亲说的。她一想起父亲,眉头就忍不住拧了起来。 上次进宫的时候,父亲好似又清减了许多,精神也十分不济。 这可怎么好? 李宸想到父亲的身体,心里就是止不住的忧心。 可忧心也毫无用处。 父亲也说了,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常态,谁也阻止不了。 父亲倒是看得开,可李宸看着父亲一天天衰弱的身体,心疼得要命。 就在李宸想着父亲身体的时候,一身官服的宋璟进了院子里。看到李宸那样半是拧着眉头,满怀愁绪的模样,不由得挑了挑眉,“永昌,在想什么呢?” 熟悉的嗓音唤回了李宸的神智,她回头,只见是器宇轩昂的宋璟站在她身后。 其实在公主府里,驸马和公主的居所是分开的,驸马如果想要见公主,也要层层通报。 可凡事皆有例外,太平和薛绍感情甚好,因此驸马可以不需要通报,自由出入公主的居所。如今李宸和宋璟大婚之后,也没有按照所谓的规矩进行。 李宸只是在想,既为夫妻,就没必要有那么明显的等级界限。即便是父亲和母亲在宫中,也并不是什么事情都按照规矩来走的。 李宸站起来,朝宋璟笑了笑,“我在想父亲。” “你两天前才进宫。” “可我从前在宫中的时候,想什么时候见到父亲都可以。” 宋璟沉默。 李宸见他不搭腔,想了想,说:“今天英国公的妹妹李姸熙来见我。” 宋璟诧异地讶异看了过来,似乎疑惑她怎么会突然说到这件事。 毕竟两人大婚不过三个月,除了开始宋璟休假的那段时间两人多点时间相处,其余时间他要上朝要在宫中处理公事,晚上回了公主府和李宸也是各忙各的,彼此间还算陌生。李宸也是兴致一起才想到跟他说说话的,毕竟在她心中,他们至少应该是盟友。爱情什么的,她从来没有太多的幻想,但她绝对不希望两人的关系仅止步于肉体的交流上。 李宸微笑着说道:“英国公李敬业最近忙着为自家阿妹定亲,却不晓得他的阿妹也为他的终身大事发愁。李妍君希望我能在父亲跟前稍微提一提李敬业的事情。” 宋璟闻言,淡声回应:“所谓清官能断家务事,你和李姸熙从小便感情甚好,她心中发愁向你倾诉未尝不可,可若是你因此而插手李将军的亲事,可是有些不合适?” “谁说不是呢。”李宸喟叹着,站起来往屋里走。 宋璟见状,跟了上去。在她上阶梯的时候,适时地将手臂伸了过去。 李宸一怔,随即微微一笑,一手挽在他的手臂上,一手撩起裙摆上去。 “说起来我和英国公,也算是青梅竹马呢。”李宸笑着,当日李敬业送的那只灰鹦鹉站在走廊上,见到李宸和宋璟走过来,开口卖乖,“百年好合。” 宋璟:“送过灰鹦鹉这样的青梅竹马么?” 李宸闻言,笑了起来,“唔,比送过灰鹦鹉这样的青梅竹马还要多一点点。” 宋璟侧首,看向她。 “我幼时但凡出宫,亲卫之中必有李敬业陪同。他从小由祖父教导,见识也多,有他陪同,比旁人陪同要好得多。”李宸微微笑着。 “英国公相貌出色,文韬武略,他至今仍然是孤身一人,我是否应该表示关心?”李宸随意问道。 她至今还记得当日与大阿兄一起在不羡园的湖上泛舟摘莲子时,谈及无规矩不成方圆的场景。大阿兄却说律法不外乎人情,有的人是迫不得已,不得不为,应该酌情处理,事事均按照冰冷的法律执行过于冷酷无情。那时的李敬业少年听到大阿兄的话,大声说太子殿下所言极是。那时候的李敬业还是个热血少年呢。 宋璟默了默,随即淡声说道:“可惜与否不过是旁人的一句话。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若是可以,每个人都应该有权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英国公早便过了弱冠之年,又是朝中年轻栋梁,想要与他接亲的人家早该踏平英国公府的门槛了,可他至今尚未成亲,可见心中大概有自己的想法。” 李宸看着宋璟一本正经的模样,忽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情,“你说的,我都明白。即便是我真应了妍君的请求,在父亲跟前提起李敬业,我父亲身为主上,关心一下臣子的终身大事,也无可厚非。” 宋璟眉头微蹙,轻轻摇头,“越是身在高位者,便越该慎言慎行。有时候,或许便是因为他们的一句话,便能将别人的人生弄得天翻地覆。永昌,我并不认为你应该在圣人跟前提起李敬业。” 李宸听到宋璟的话,有些惊讶。她虽然口头答应了李研君,但由始至终都是没打算真的在父亲跟前提起此事的。不论李敬业娶妻与否,对于她来说,都仅仅是希望他日后能汇集一股力量,来守护父亲的李唐江山。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每个人应该都有权力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以为这种念头,除了后世文明时代的人,也只有大阿兄那样属于这个时代的理想主义者才会有。毕竟,这是一个等级森严的时代,她已经见过太多人将自己可以决定别人的命运当成是一种资本,并为此而洋洋得意。可她没想到如今眼前的宋璟,居然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 “我从前在蜀地游历之时,曾见过为官者偏听一面之词,将一个无辜之人定了罪,将其推入深渊。三个月,凶手落网,为官者终于发现无辜之人是被冤枉,于是将其释放。那个无辜之人重获自由回到家中后,发现家中母亲因为他的冤情当时无处可伸而活活气死,而他的妻子由于生活所迫,带着一对儿女改嫁他人。” 宋璟转过头来,深不见底的眸子所在李宸的脸上,“永昌,人的一生当中,或许会有许多阴差阳错的事情促成未来命运的改变,那我始终认为,那种改变若是旁人用自己手中权力刻意为之,对人太过不公。那个无辜之人,他上有母亲,下有儿女,本该生活幸福,可只因为一人误判,他的命运全然不同。你可知,他最后有何下场?” 李宸:“……有何下场?” 宋璟有些复杂地笑了笑,低声说道:“他疯了。” 李宸:“……” 宋璟又说道:“虽然如今英国公之事与我所言之人大不相同,可道理却是一样的。” 李宸迎着他的视线,有些调皮地朝他眨了眨眼,笑谑说道:“广平所言极是,若不是得你提醒,我说不定就一时鲁莽了呢。” 宋璟一怔,随即意会到李宸不过是随口一说,根本就没打算替在李治跟前提李敬业的事情。 他扬了扬眉,似笑非笑:“公主为何不说你原本的打算?” 李宸一脸懵懂状,“我原本并无打算啊!” 宋璟停下脚步,定睛瞅着她片刻,嘴角微微扬起:“公主并无打算?不是说英国公与你也算得是青梅竹马,你关心他的终身大事也是情理之中?” 李宸:“我确实是关心的呀,他要娶妻我必送贺礼,他若是不想娶妻为大唐开拓疆土,我也乐见。” 宋璟:“就这样?” 李宸这回是弄不懂宋璟了,有些狐疑地看向他。 宋璟却微微笑着摇了摇头,路过那只站在夹子上的灰鹦鹉时,还一时兴起那指甲弹了弹鹦鹉的嘴巴。 灰鹦鹉大怒,想要啄他,无奈对手动作也十分敏捷,闪开了。 灰鹦鹉扑腾着翅膀,扯着嗓子:“呸,混蛋!” 宋璟见状,剑眉微微一挑,也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一个坚果弹了过去,正中鹦鹉的嘴巴。 灰鹦鹉大概是吃痛了,知道对方不好惹,朝宋璟扑腾了两下翅膀,就将脑袋埋进了翅膀里。 欺负了灰鹦鹉一顿的宋璟丝毫没有自己是以大欺小的自觉,拍了拍手,回头看向李宸,“公主要进屋么?” 李宸:“……” 宋璟好像和她预想中的有些不同,这些日子他在朝廷中的动静她都听说过了。父亲和母亲自然是不会跟她说这些事情的,可长安就这么丁点儿大,想要知道宋璟的事情还不容易么,更何况她还有舒芷和舒晔。 宋璟对朝廷的事情,似乎适应得颇好,偶尔得罪一下权贵,有时候也得罪一下她的父亲。前些日子发生日食,按照惯例,父亲肯定是撤离主殿,减膳撤乐,再召集文武百官来讨论政事,若是体力允许,父亲还会亲自去审问犯人。就在父亲叫宋璟起草诏书,召集百官讨论政事的时候,宋璟棒槌了一把。 他说:“修德行并非是一日之功,如今日有食之,圣人才想起要修德行,召集百官讨论政事,不妥。” 登时把李治噎得吹胡子瞪眼睛,叫你起草诏书你起草诏书就是了,多话些什么呢? 旧账未清,又招新仇,夺女之恨还没消的李治阴森森地扫了宋璟一眼。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宋璟被折腾得连回公主府的时间都没有,干脆在中书省内找了个房间将就一个月。如今倒是好,那个将就的地方如今成了他在宫里的落脚处,有时候忙晚了,又或者说是轮到他在宫中当值的时候,他就直接在中书省睡下,不回公主府了。 有时候李宸觉得宋璟所作所为,简直就是横冲直撞。可他又横冲直撞得十分有技巧,带着一点放肆的实在和坦然,让人责怪他也不是,不责怪他也不是,最后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如今,眼睁睁看着宋璟欺负了一只鹦鹉的全过程的李宸,又觉得宋璟这人,到底是怎样的脑回路? 反正她觉得自己是有些琢磨不透。 长安城外,有个茶园叫“不羡园”,谁都晓得不羡园占地数千亩,盛产茶叶。如今长安城中许多精品的茶饼都是出自不羡园。 不羡园是当今圣人和皇后殿下赐给永昌公主的,从前永昌公主尚未出降前,每至春秋,都会到不羡园小住半个月,然后再回宫中去。如今永昌公主出降了,不再像从前那般住在宫中,在外设公主府了。于是,永昌公主三天两头便是不羡园和公主府两头跑。 如今正值盛夏,圣人近日在宫中待腻了,便突发奇想,要到永昌公主的不羡园中去走走。说起来,帝王夫妻虽然将不羡园划给了女儿永昌公主,可他们也就是在李宸十岁之前,去过不羡园小住两日。 李宸见父亲想要出宫走走,自然是十分高兴。 最近朝中无事,只是边境颇为不安宁,李敬玄前去讨伐吐蕃,如今未见捷报。可边境之事,也并非是父亲担忧便能解决的。 父亲想到不羡园,李宸自然也去。她不仅去,而且父亲和母亲所要居住的地方全数由她一手布置。 李治如今身体每况愈下,头痛难忍的时候,甚至已经无法处理政事。李宸想着,父亲到不羡园来散散心也好。可还没等她将不羡园中帝王夫妻的居所布置好,舒晔便骑马匆匆而来,还不待马停下来便翻身下马,飞快地去了李宸所在的地方。 “什么?”李宸拿在手中的花瓶应声而碎,看向恭敬地立在她身前的舒晔。 舒晔看向李宸,恭敬说道:“公主,皇后殿下派人在太子东宫的马房之中搜出数百套甲胄,并以太子谋反罪名将其关入大牢。” 李宸:“……!” ☆、第115章 :故人西辞(一) 太子李贤和皇后武则天的矛盾曾经一度十分激烈,可自从严崇明莫名其妙被杀,而武则天因为武家子侄对李宸不敬而被李治责怪了之后,这对母子之间,看着似乎太平了许多。至少,皇后殿下从感业寺回来后,在军国等诸多大事上,已经鲜少强势地发表见解。皇后殿下似乎更多的,是将精力放在了她的几个儿女和圣人的身体上。先是当初永昌公主为了出降之事,与圣人弄得十分不快,皇后殿下便忙着从中调解,后来好不容易永昌公主出降了,接着便是太平公主和英王妃先后诞下麟儿,皇后殿下新添了小外孙和孙子,喜形于色,小外孙和孙子的满月酒皇后殿下都亲自前往。 而太子李贤,除了在皇后殿下去了感业寺时脑子抽风跑去打猎之外,其余时候都便显得十分谨慎得体。 这一年多来,在朝廷众人看来,皇后殿下和太子李贤是相安无事的。可如今怎么无端端的,便说是皇后殿下派人在太子东宫之中搜出了数百套甲胄? 李宸听到舒晔的汇报时,心里一沉。 要来的,终于是要来了吗? 那父亲呢?父亲是什么态度? 舒晔看着李宸,只见她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似乎是在出神。 “公主?” 李宸有些恍惚的目光此刻重新聚焦,她听到东宫搜出甲胄之时,几乎腿都软了。大唐对武器的管理十分严格,都是武器署统一管理。法律明文规定禁止私藏武器,平常武将或者是什么人有需要,都要出借,出借的时候要登记在册,用完之后便得马上归还。若是发现有人不依规定处置,一律按谋反定罪。 李宸一想到东宫私藏甲胄,脑海中便不受控制地涌起各种各样可能的后果,神思一个不在家,连舒晔喊她都没反应过来。 舒晔见状,眉头微微皱了下,随即从剑穗上摘下一粒小珠子,弹向李宸的手。 一个小东西弹到李宸的手上,她微微吃痛,随即回神,看向舒晔。 舒晔拱手:“公主恕罪。” 李宸却忽然说道:“我要进宫。” 舒晔眉头微微一蹙,“如今离宫门关闭不到一个时辰,某担心——” “不要摆什么公主仪仗了,给我备马。” 舒晔愣住,看着眼前一身红妆的李宸。 李宸见他还不去,眉头皱了皱眉,语气加重了,“我说给我备马。” 舒晔一愣,直觉李宸是动了真火,应了声“是”,连忙出去备马。 李宸独自一人立在室内片刻,那好看的眉眼此时染上纠结与难过,但她很快回过神来,撩起裙摆就往外走。 而此时,一场大风暴毫无征兆地逼近太子东宫。 当天晚上,东宫中李贤的妃子和宠幸过的侍女全数被隔离了起来。 李宸骑着马赶回长安城门的时候,堪堪城门关闭。城门的守卫见前方一个女子骑着马,身后还追随着两个侍卫,当即愣了下。 此时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此乃永昌公主,放行。” 那个守卫愣了下,回头,只见身后是一个长相俊美的男人,宝蓝色的衣衫,武将的打扮。在长安城的武将当中,有如此风貌的守卫只见过一个,“李将军?” 李敬业看向守卫,从腰间掏出了一块腰牌。 守卫见状,随即打开城门,李宸带着舒晔和舒芷长驱直入。 “公主,请留步!” 李宸拉住缰绳,骏马发出一声嘶叫,前面两只蹄子都离了地面,随即停了下来。骏马和主人一样有些焦躁不安,即便是被拉着,四只蹄子也在地上不安地动着。 李宸回头,看向李敬业。她不会不明白刚才紧闭的城门忽然开启,是跟眼前的李敬业有关系。 “今日多谢将军,永昌改日再拜谢将军。” 李敬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呼哨了一声,一匹雪白色的骏马便奔了过来,他翻身上马,跟李宸说道:“长安城中三十八条主干道已经禁行,公主这般可能到不了皇城,便由某来护送公主一程。” 李宸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片刻,随即说道:“那便多谢将军了。”话音刚落,她已经一夹马腹,骏马已经飞驰了出去。 她是公主之尊不错,可在长安城三十八跳主干道巡逻的那些禁卫军不见得都知道她是永昌公主。公主容貌不轻易被外人所见,巡逻的禁卫军大多等级较低,除了首领其余之人不一定认得她。即便是认得,将士们依法巡逻,即便是公主若是没有令牌被拦下来也是正常的。李敬业是武将,从前又在宫中当了好几年的亲卫,他与禁卫军的交情一定都不错。从他刚才能让守城门的守卫开门,他手中大概是有通行牌的。有他在,路上若是遇见巡逻的禁卫军,可以去掉许多的麻烦。 李敬业见状,白色的骏马也飞奔跟上。 而在皇宫的李治得知武则天派人在太子的东宫搜出甲胄之时,本以为是小事一桩。 大唐是有律法明文规定,武器一律由武器署统一管理,若是有需要外借,则需要审批并且必须暗示归还。可是借甲胄武器这些手续层层审批,十分麻烦,因此也有一些人有借无还的。这其实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深究起来是有理有据,可大多数时候就像是一种潜规则,大家都默认的。 可李治怎么也没想到,武则天居然是谋反的罪名将李贤关押,他一下子就震惊了,感觉两眼都有些发黑。 “媚娘,不过就是借了上百套甲胄未归还,以此说太子意图谋反,是否过于武断?” 武则天却义正辞严:“为人子怀逆谋,天地所不容,大义灭亲,何可赦也?” 李治被武则天的话砸得头都有些发懵,身体晃了下。 “主上!”武则天连忙上前,却被李治抬手阻止。 就在此时,忽然一阵人声传来,“公主,圣人正和皇后殿下商讨要事。” “父亲!” 李治和武则天不约而同地回头。 武则天见状,眉头微蹙,“永昌,这时候你是怎么进宫的?” 李宸看向父母,目光最终落在了父亲身上,“我听说太子阿兄的事情,有些担心父亲和母亲,便连夜进宫了。” 武则天不怒而威,斥道:“你当真是胡闹!” 李治扫了武则天一眼,言辞中并未责怪李宸,“她不过是关心父母,何错之有?” 武则天却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长安城中入黑禁行,若是没有主上特许,谁敢擅自违令?今日当值的禁卫军是谁?” 李治却是再也听不下去,“够了,媚娘。” 武则天愣住,“主上?” 李治忽然觉得疲惫到不行,他掐了掐眉心,冷声问道:“你是想将你的子女一个个全都大义灭亲吗?” 武则天神色一震,看向李治,“主上认为妾所作所为,是错了么?” 李治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并未说话。 “贤儿也是媚娘含辛茹苦养育成人,如今他犯了过错,主上以为媚娘不心痛吗?”武则天脸上尽是伤痛的神情。 李宸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心里跟一团乱麻似的。她在进宫的路上设想了千万种或许替李贤脱罪的方法,可是没有一条可行。 后世之人,都以为身为帝王,可以一呼百应,其实并不是这样。 帝王拥有无上的权力,可也并不是可以为所欲为。大唐从阿翁太宗建国开始,便十分重视律法,阿翁在世时,制定《唐律》十二篇,后来父亲在永徽年间,亲自主持编订《唐律疏议》三十卷,在全国阪行。 李宸从前曾经以为在古代,视人命如草芥是常事,可在大唐,至少在她所经历的这些年来,大唐从不将人命视为草芥,除去十恶不赦之人,官府从不轻易判人死刑。她的父亲一直被后世所误会,认为他不过是个懦弱无能的昏君,可只有真正在这个时代生活过的人,才会明白父亲其实是个充满了人文关怀的帝王,崇尚依法治国。 李治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过了好半晌,他才朝李宸伸出手来,“永昌,过来陪父亲西阁。” 李贤之事,到底武则天是不是心痛,她和李治两人都心知肚明。 李治对自己的身体清楚得很,这一年多来,风疾反反复复,曾经一度半边身体都麻痹了动弹不得,李贤是皇太子,国之储君,这个天下早晚是他的,他又何必急于一时。 可在东宫的马房中搜出甲胄之事,确实铁一般的事实。 李宸扶着父亲去了西阁,一到西阁,李治便好似整个人泄了气一般,坐在椅子上,眉头微蹙。 “阿耶。”李宸望着父亲,眼圈都红了。 李治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十分疲惫地说道:“永昌,父亲老了。” 李宸闻言,眼泪毫无预警地掉了下来。但随即抹去,她强撑起笑容,与父亲说道:“阿耶怎么会老?在永昌心中,阿耶永远年轻。” 李治半酸不苦地笑了笑,他知道武则天和李贤这对母子的矛盾,当母子之间政见不同,身为儿子的又不乐意母亲干政之时,武则天心中有危机感是十分正常的。但即便是有一日他先一步比武则天去世,李贤都不会让武则天的日子太难过。一国之君,即便是装的,也该侍母至孝,顶多到时武则天手中的权力没有如今这么多而已。因此李治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皇后会来这一招。 “太子难逃此劫。”李治说道。 李宸听得心都揪了起来,无言以对。 从母亲在东宫搜出甲胄的那一刻开始,李贤和母亲的拉锯战就已经定了胜负。他有没有谋反之心是一回事儿,国家律法又是一回事儿。身为太子,便更应该将国家制度放在心上,而不是视若无睹。 李宸和李治都相信李贤没有谋反之心,可国家律法明文规定,谁敢私藏武器,一律按谋反定罪。 母亲就是揪着这一点不放。 她派人去东宫搜寻的时候,甚至都没封锁消息,否则舒晔是怎么去到不羡园将事情告诉她的? 太子东宫私藏甲胄,若不按律法处置,难掩众人悠悠之口。 国家律法高于一切,武则天将此事弄得人尽皆知,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李治身为一国之君,在此事上也无法扭转乾坤。在武则天这般大义凛然的态度跟前,帝王若是因为自己的私心执意偏袒李贤,日后谁会守法?为官者,又如何能严明执法? 商鞅立法,最后商君死在自己立下的法律下。诸葛依法治蜀,因此挥泪斩马谡。 但凡想要法律在一个国度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就必须彰显一个原则——公平。 只是,太子李贤一旦出事,朝中势力又要面临一轮大清洗,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因此而遭殃。 ☆、第116章 :故人西辞(二) 父亲因为风疾引发双目暂时失明,长生殿内兵荒马乱了一整晚,最后一排御医得出的结论是:圣人忧虑过甚,导致风疾加重,因此才会头痛,并且目不能视。 武则天皱眉,“那该如何用药?” 御医说:“用药这种事情大概也说不准,最重要还是要静养。” 静养,又是静养。 李宸头一次体会到父亲说御医就是饭桶的感觉。 武则天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头,让御医退下,随即看向躺靠在榻上的李治,语气十分难过,“主上。” 大概是事已至此,李治并未表现得有多焦虑,只话中有话般地笑叹着说道:“皇后啊,如今政事只是暂时拜托你了啊。” 李宸坐在父亲的榻前,心里十分难过。父亲在这个关头风疾加重,并且目不能视,恰好给了母亲一个好机会来清洗朝中的势力。 李治没有再往下说,只是淡声吩咐,“我想安静一会儿,你们都下去罢。” 众人离开,李宸看了看父亲,又看向走在前方的母亲。武则天见她还没跟上,回头看向她,“永昌你来,我有话要与你说。” 李宸抿了抿唇,母亲大概是想对昨晚的事情兴师问罪。果然,武则天先是斥责她既然已经大婚了,便该懂得不应任性妄为,身为皇家公主,不想着以身作则,无视长安夜禁,擅自连夜进宫,该罚。 于是,李宸被母亲罚了在公主府中禁足一个月。 李宸抬头,有些陌生地看向母亲:“阿娘。” 武则天对上女儿的目光,无动于衷。她苦苦等了一年多,好不容易逮到了李贤的把柄,而此刻恰好李治风疾加重,双目失明,国之储君如今正以谋反之罪收押大牢,而一国之君如今目不能视,万事仪仗着她。 这时候谁不逮着这个好机会,谁是傻瓜。 武则天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不趁机将她看不顺眼的一大堆大臣拉下马,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如今这样的好机会,她不允许其中出现任何岔子。李宸昨夜匆匆进宫,关心父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说不准也是想来为她的阿兄说情的。如今她已经出宫设府,她的父亲拨给了她好些侍卫,武则天也摸不准到底那些侍卫当中,真正完全受李宸控制的有多少。但她好不容易等到了这样的好机会,不愿意再出什么岔子。 这个小女儿,与母亲感情不差,可与父亲的感情好似更亲密些。而且她从小便被惯坏,武则天生怕李宸在李贤的事情上生出什么幺蛾子出来,当下便已李宸昨晚未经传召无视城中夜禁之事借题发挥,看在她只是初犯的份上,只让她在公主府闭门思过一个月。 李宸步出大明宫的时候,感觉浑身都被一股冷意包围着。 明明是夏天,怎么感觉到那股寒意却往骨头缝里钻? 李宸从起那一天的傍晚开始一直至今,种种变故种种突发事件,明明不过是一夜的时间,她却觉得好似已经过了十年八年一般,走出大明宫时,脚步都止不住呛了一下。 闭门思过一个月,尚未解禁便无法进宫来看父亲。 母亲是有意将此时的父亲和子女们隔离开吗? 上官婉儿引着李宸往宫外走,她跟李宸十分委婉地说道:“皇后殿下大义灭亲,也是迫不得已。公主这些时日,暂且忍耐一下。皇后殿下心中还是十分疼爱公主的,公主莫要惹得皇后殿下寒了心。” 李宸整整一夜未合眼,父亲风疾忽然加重,太子阿兄在劫难逃,自己又被母亲禁足……她心事重重地往宫门走,一切来得太突然,好似脚跟都不能着地一般。上官婉儿的话她都听见了,但也不想再搭腔。 惹母亲寒心?她怎么敢。若是父亲安好,她尚且有些倚仗,可如今父亲病情突然加重,大权全数落到了母亲的手中。 可见很多事情很多时候,都不是人力所能控制。母亲这回是占尽了天时地利,她还不至于蠢到以卵击石。 如今被禁足一个月,其实也是自己咎由自取。 可是要她昨天那般好似无事一般待在不羡园中,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至少,她想看看父亲。 李宸一直恍恍惚惚地想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直到她在宫门外看到了宋璟,才回过神来。 李宸:“你怎么在这儿?” 李宸到了不羡园,可宋璟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他的职位也不是闲职,不可能什么时候都会陪着。 昨天太子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宋璟正在宫中,虽然公主和驸马感情说不上多好,可心里却莫名其妙有一些基本的默契。 宋璟觉得在不羡园的李宸时肯定会赶回宫里的,于是便留在了宫中当值。谁知情况却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复杂些,一夜之间长生殿人仰马翻,他在中书省那边都被惊动了。 天还没亮他便至宫门等候,李宸的模样倒是让他有些意外,她表现得比他想象中要更好,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十分平静。 李宸一出来,他便上前伸手碰了碰她隐藏在宽袖之下的手,皱了皱眉,“怎么这么冷?” 一旁的上官婉儿说道:“公主一宿未睡,约莫是太累了,回去歇息一下大概便会好。” 宋璟长臂一伸,将李宸纳入了怀中,回头朝上官婉儿微微颔首,“多谢。” 上官婉儿微微笑了笑,目送两人离开。 李宸不发一言地让宋璟领上了马车,一到马车,忽如其来的疲惫便排山倒海地朝她袭来,她整个人靠在身后的软垫上,面无表情。 宋璟打量了一下她,随即倒了一杯温水给她。 李宸双手捧着温水,也是一点想要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宋璟见状,蹙了蹙眉,忽然伸手过去摸了一下她的脸。 李宸这才回过神来,头微微一偏,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对方伸过来的手,可惜没来得及。 宋璟:“怎么脸也这么冷。” 李宸:“……风吹的。” 宋璟坐在她身侧,也有满腹的疑问,却不宜在这个时候问。 李宸似乎是知道他的心思一般,将捧着手中的温水一饮而尽,跟他说道:“你不用担心,我没事。父亲病情毫无预警地加重,眼睛暂时瞧不见了。 自从李治登基以来,只要他身体尚可,都是每日一朝。卧病在床的时候,便令太子监国。 如今太子被关押,今日的早朝取消,皇后殿下也不见出现,只说圣人身体不适,取消早朝。群臣议论纷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臣子的,也生怕当今天子有个三长两短。 宋璟听到李宸这么一说,叹息一声。 李宸听到他的叹息,侧头看向他。 天家的事情,宋璟能了解多少?他不是勋贵之后,宋家一门家风算是少有的纯粹,兄友弟恭,他从小被叔父照顾长大,按照宋世钊那样的为人,宋璟见识过大户人家的明争暗斗吗? 李宸想大概是没有的,因此这个以科举入仕的男人才会这么纯粹,朝堂之上,他居然连迂回一下都懒,可见心里对什么明枪暗箭是一律不在意,认为身正不怕影子斜。 李宸不会认为宋璟的一声叹息是为了太子或者是为了谁,他不过是为了她的父亲而叹息。 或许在宋璟心里,觉得太子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国家法度,不允许任何人藐视。 即使身为太子,也不该以身试法。 李宸心里乱哄哄的,觉得闹心又疲惫。她将放在宋璟脸上的目光收了回来,缓缓地闭上眼睛,不管了,先睡一觉再说。 然而大概是因为心中有事,又疲惫太过,人明明倦到不行,可闭上了眼睛也睡不着。 李宸觉得身旁的男人一会儿碰碰她的手,一会儿又碰碰她的脸,扰得她真是连睡觉都不能安生,想跳起来揍他一顿的心都有,可也不知道是怎么的,眼皮都睁不动。 到了公主府,舒晔上前撩了车帘。 宋璟下了马车,俯身探进马车,“公主,到了。” 可是那个紧闭着双目的人动不动一下,宋璟无奈,吩咐舒晔:“去后门,让舒芷拿件披风出来。” 车到了后门,舒芷拿了披风来,宋璟将马车内的李宸包进披风中,小心地用兜帽遮住她的相貌,才将她横抱下车。 李宸也并非是听不到宋璟在喊她,可她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她甚至在想:要不我这样睡死得了,那就什么烦恼都没有。 于是一向十分热爱生命的永昌公主难得装死一回儿,驸马无奈,见她眼底下的阴影,原本的冷硬心肠便软了七八分,也顾不上什么礼法不礼法,得体不得体,先把人抱回去再说。 宋璟将怀里的李宸放置在宽敞的榻上,她哼唧了一声眉头微微皱着,似乎是并不好受。宋璟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了摸她的手,跟随在后的杨枝甘露见状,对视了一眼。 最后还是杨枝站出来说道:“驸马,听说公主昨个儿是与舒晔舒芷两人一起骑马进宫,一路风沙,又一宿未歇下,想来身上有些难受。不如驸马先让婢子替公主换身衣裳?” 宋璟一愣,站了起来,将位置让了出来。 李宸被杨枝折腾得勉强睁开眼,低声说道:“叫舒芷过来。” 一旁的甘露见状,一溜烟儿地跑去找舒芷了。 李宸又跟宋璟说道:“驸马辛苦,这里有舒芷和杨枝便可。” 宋璟十分平静地望了她一眼,微微颔首,“我去里间换个衣裳。” ☆、第117章 :故人西辞(三) 自从太子出事之后,永昌公主被禁足一个月。即便是在公主府里待着,这位小公主也有本事过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日子。 李妍熙听说公主因为顶撞皇后殿下被禁足,想着公主被禁足肯定心中郁闷得慌,想去公主府见她。李妍熙是公主府的常客,公主府的大家对这位英国公的妹妹都十分熟悉了,因此也就直接放行了。 但李妍熙公主府是进去了,可公主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找了半天,发现公主带着舒芷在公主府一隅的阁楼上,在折腾些不知道什么东西。 李妍熙:“……” 永昌公主从小到大,皇后殿下和圣人都将她视若珠宝,别说禁足,那是大声斥责都没有过的,如今被禁足了,李妍熙以为李宸心中会十分难过,谁知公主的心斗那么大,压根儿就没半点难过的神色。 说什么禁足闭门思过,李妍熙不知道李宸是在思哪门子的过。 李宸让李妍熙上了阁楼,又吩咐舒芷将茶具摆出来,好整以暇地准备煮茶。 李妍熙看着对面神色淡淡的李宸,三番四次欲言又止。 李宸见状,不禁莞尔,干脆将茶具放了下来,问:“想说什么?” 李妍熙这才说道:“公主,你打算怎么办?” 李宸有些意外地看向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错了,“什么?” “太子被关了起来。”李妍熙提醒。 李宸点头,“我知道。” “圣人的眼睛又瞧不见东西了。” 李宸再点头,“是的。” 然后呢? 她能怎么办? 李妍熙咬了咬唇,神色犹豫。 李宸见状,心里约莫也有点谱了,她叹息着说道:“回去转告李将军,木已成舟,不要在试图做些什么事情了。” 李妍熙愣住,抬起眼十分惊讶地看向李宸,“公主怎么晓得是阿兄让我来问的。” 李宸:“你心中只有英国公府的花花草草,然后分出一点心思来想自个儿的亲事,再分一点心思来为你的阿兄发愁,便已经满了。” 李妍熙对这些朝堂上的风风雨雨是毫不关心的,好似只要她的兄长好好的,她也好好的,就已经足矣。因此她一说话,李宸就知道是李敬业支使她来的。 李妍熙咕哝着:“阿兄说公主被禁足,心中大概十分难过,让我看看公主是否一切都好,若是不好,便让相王前来看望公主。”李妍熙内心希望自己阿兄对公主的关心越少越好,可是……一想到这些年来公主对她和阿兄的好,又觉得自己有那样的想法十分不应该,心里也是够纠结。 不管怎样,李妍熙还是按照阿兄的叮嘱,来了,并且问的都是阿兄叮嘱她要问的话。 李宸笑着摇头,“不用劳动相王。” 李妍熙不解,狐疑地望着李宸。 李宸笑着伸手过去捏了捏李妍熙的脸,笑着说道:“告诉你的阿兄,木已成舟,让他别管了。如今大唐边境不稳,我父亲还有需要他的地方,让他切记要保重自己。” 李敬业大概是知道宫里的情况的,几位皇子当中,他先是追随李弘,后来李弘猝死之后,他又和李贤来往甚密。李敬业心中怎么想的,李宸大概是有些谱的,李敬业大概也认为在当今的几位皇子当中,除了李贤,已经没有更好的人了。李显太过荒唐,李旦过于软弱,李宸甚至也想到李敬业或许已经去试探过四兄李旦的意思了,可是四兄比谁都深谙明哲保身这个道理,因此绝不可能淌这趟浑水。李敬业让李妍熙来问是否需要相王来看望她,眼下之意,大概是希望她能说服李旦,让李旦和他一起游说李唐宗室的人,一起力保太子李贤。 可是这一次母亲占得先机,父亲有心无力,李敬业做得再多,不过是给了母亲看清这些人到底是站那一边,看清了就要洗牌了。 李宸只希望母亲重新洗牌的局面越晚到来越好,因此她绝不希望李敬业掺和进李贤的事件中来。 李妍熙直觉这些事情是跟太子有关,可她向来不关心这是朝堂之事,因此也懒得操心,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子撑着。只是李宸的一番话让李妍熙忍不住忧心匆匆,为什么感觉公主和阿兄有什么默契一般?想到这儿,她又十分不合时宜地想起当年高阳公主在公主府里养了不少面首的事情,登时会心一击:她可不想阿兄当公主的面首! 李宸看着对面李妍熙一副雷劈状的模样,皱了皱眉,“怎么了?” 李妍熙猛地抬眼,看向李宸,“公主,你会有面首吗?” 李宸:“……为什么这样问?” 李妍熙:“我只是想起了从前的高阳公主养了许多面首。”其实这不是最重要的,她比较担心如果公主生了要养面首的心,说不定阿兄就当了公主的面首了。李妍熙一想到这个,就想哭。 李宸瞥了李妍熙一眼,抿了抿唇,重新拿起茶具,慢条斯理地分了一杯茶给李妍熙,淡声说道:“我即便是有那样的心,也绝不折辱你的阿兄,放心。” 李妍熙愣住,看着对面李宸淡然的神色,心里的内疚忽然又泛滥起来,“公主,我、我不是——”她很着急地想要解释,却说不出话来。她想说她并没有那样的意思,可仔细想想,她也确实是觉得若是公主让阿兄当了她的面首,是折辱了阿兄。只是李宸看不清悲喜的神色,让李妍熙觉得特别难过,感觉自己像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这些年来,公主对她照顾良多,她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李宸抬眼,那双清澈的眼直直看向李妍熙,“不用解释,你只要明白我并没有那样的想法,就够了。” 李妍熙怔住,忽然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一般,抿了抿唇,眼泪都快要掉下来。 李宸看着她的模样,并没有去安慰她。 怎么安慰? 她心里听到李妍熙的话,其实并不是那么无动于衷。她心里,只是觉得有些不是那么……舒坦。 心里无端端被添了堵的李宸干脆跟李妍熙说:“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会英国公府吧。” 李妍熙看着炎炎烈日当空,不知道怎么就是天色不早了,但她却知道,自己好像是说错话了。 “公主……” 李宸见她神色,这才缓过一点神来,缓了语气,“我有些倦了,你回去吧。” 李妍熙满脸歉意地看着她,十分地坐立不安。 李宸抬手揉了揉眉心,这么给她下马威是做什么,她不过也是心疼自己的阿兄,有什么错? 就跟她心疼父亲一般,有什么错? 可是母亲却要因此将她禁足。 一切不过都是因为立场不同而已。 李宸深吸了一口气,用调笑般的语气跟她说道:“还不回去?难道因为我被母亲禁足了,你就可以不将我的话放在眼里了?” 李妍熙连忙辩解:“当然不是!” 李宸微笑,用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既然不是,那就听话,回去吧。” 李妍熙无语,又无可奈何,只好就先回英国公府了。 宋璟从宫中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已经快要入黑了。进了公主的居所,却不见李宸,在旁的甘露见到宋璟,吞吞吐吐地说:“驸马,公主在西边的温泉。” 宋璟淡淡地“嗯”了一声,打算进屋。 甘露见状,顾不上害臊,连忙又补上一句,“公主说,若是驸马回来,有兴趣也可过去与她一同泡温泉。” 宋璟一怔,扬了扬眉,原本要进屋的脚步一旋,往西边的温泉去了。 说起来,李治对小女儿的宠爱也是绝无仅有,他知道女儿喜欢泡温泉,特地让人引了温泉水到公主府中。李宸是四月份大婚,天气本就不冷了,便去泡得少。如今虽然也是大夏天的热死人,但永昌公主好像是自虐一般,被禁足的这段时间三天两头都在温泉里头泡着,杨枝甘露都为公主捏了一把汗,生怕她昏倒在温泉池里。 宋璟去到温泉的时候,李宸身上正披着浴衣坐在温泉边上,她的脚还放在温泉水里一荡一荡的,像是在嬉戏一般。而在她身旁,则是放着一个小案桌,案桌上摆着一个小酒壶以及两个酒杯。她看到宋璟过来,微微一笑,十分大方地朝他招手,叫他过来。 宋璟走了过去,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大概是刚从温泉水中出来,她脸上都是红扑扑的,泡在温泉里的脚踢上来的时候,也是红彤彤的。她手里拿着一个小酒杯,笑着指了指身旁的位置,“坐啊。” 宋璟走了过去,缓缓坐在她身侧。 李宸倒了一杯酒给他,他先是一愣,随即缓缓摇头,“我不想喝。” 李宸闻言,挑了挑眉,将手中杯子的酒一饮而尽,笑道:“天下不知道多少人稀罕我亲自给他们倒酒呢,你倒是好,送上门也不喝。” 宋璟侧头,那双眸子十分平静地看向她,说道:“永昌,今日皇后殿下召起草诏书,要废太子为庶人。” 李宸手中的酒杯一个不稳,“咚”的一声掉落在温泉水中。 酒杯沉入水中,李宸眨了眨眼,自嘲说道:“驸马的这话可真吓人,惊得我杯子都掉了。” 她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母亲雷厉风行,这种事情肯定是要尽快处理以免有变。 只是,说不清楚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有些操心过头了,什么事情都想管,事实却是什么都管不了。她关心李贤的各种事情,关心兄姐的各种情况,又能怎么样呢? 如今父亲病情瞬间恶化,自顾不暇,宫中朝廷都尽在母亲的掌握之中。 李宸盯着水面,面无表情地想:说不定母亲巴不得父亲赶紧驾崩了,好让她独揽大权。否则父亲身体好转,就又有精力来管这摊事儿了。 但如今这个时候,想得再多也是徒劳。李宸强打起精神,看向身旁的宋璟,然后笑了笑,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将身上的浴衣脱下,跳进了温泉池里。 在池边正襟危坐的男人看着十分平静,美色当前居然也坐怀不乱。 她在池中侧头,一双大眼睛勾勾转转,“驸马要一起吗?” 宋璟徐徐抬眼,目光与她对视着,虽然未说什么,但却让人感觉他有几分不认同李宸的表现。 李宸见状,笑叹:“今天妍熙还问我是否需要留几个面首在府中。”在大唐,公主养个小情人算得了什么?只要她愿意,可以成打成打地养。 宋璟扬了扬眉,慢条斯理地起身,解开衣裳。 李宸笑了笑,转身便往池中游去,只是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哗哗的水声,接着纤腰就被人箍住了。男性的气息从身后袭来,接着饱满的耳垂便被人含进了嘴里。 他略显轻滑的声音从她耳畔响起:“只有我一个你都嫌多,还要养面首?” 李宸轻笑着转身,在他的肩膀咬了一口。“只要我喜欢,为什么不可以?” 宋璟一双漆黑的眼眸盯着她半晌,随即脸上露出一个笑容,“自然可以,不知公主看中了哪个小郎君,璟为你寻来,可好?” 说着,他伸手将李宸的脸掰了过来,两人的唇几乎是相互磨蹭着,既暧昧又亲密,“只要公主今夜不喊累的话,什么都可以随你的。所谓行及时乐,只要公主喜欢,我都是舍命奉陪的啊。” 只是每次到最后她都体力不支,宋璟十分淡定,有恃无恐。 李宸想:人生在世,及时行乐,这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不管身体上的欢愉多强烈,心中也是没有落在实处。总有一处不轻易示人的角落里,堆放着无处安置的彷徨与难过,生怕一不小心,就散开来,在心中泛滥。 最后李宸是被宋璟抱回去的,脸色红彤彤的公主几乎要化成一滩水。 宋璟站在榻边,看着有些泛红的眼皮,伸出手去触碰了一下,最后竟然神差鬼使一般,俯下身在她的眼皮亲了一下。 ☆、第118章 :故人西辞(四) 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对得起对不起不过都是废话,母亲已经刹不住车,她如今就算是后悔,也改变不了母亲将要做的事情。 她如果想要阻止母亲,早该在父亲身体尚可的时候,就开始大力阻止的。而到了如今,母亲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唯一能做的,大概便是做些什么来保全李氏宗亲的性命的。可这到底……要怎么做才比较好?真是白活了十几年,可她又有什么办法,为出降之前在宫中做任何事情母亲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在宫外设府了,父亲拨了一批人给她,才有空间了些。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根本来不及做些什么。 幸好,如今一切也还来得及。实在不行……李宸想到了自己临摹的字迹,但这必须得有一件父亲的信物才行。 李宸将思绪拉了回来,看向眼前的太平,问道:“阿姐进宫看过父亲吗?” 太平摇头,轻声说道:“母亲说父亲需要静养。” 李宸闻言,将身后的大枕头拖到前面来,下巴抵在上头,忽然问太平:“阿姐,你怕不怕?” 太平闻言,登时莞尔,像是小时候她安抚妹妹一般,揉了揉她的头发,“为什么要怕?”即使如今二兄被废为庶人,还有三兄四兄,不论是哪个兄长最后坐在了天子的位置上,她和永昌依旧是长公主。母亲手段再狠厉,终究是她们的母亲,她们只要不跟母亲作对,怕什么? 李宸没有吭声,阿姐不知道要怕,那是因为她知道以后母亲会走上一条怎样离经叛道的路。 翌日,太平公主和永昌公主一同进宫,向圣人和皇后殿下请安。 李宸站在母亲跟前,毕恭毕敬的模样,嘴还微微嘟着,脸上似乎还有委屈。 武则天废了太子,又当众将从东宫马房搜出的几百套甲胄当众烧毁,以显示她之所谓废太子,乃是大公无私。如今太子也废了,甲胄也烧了,宰相中好几位原本拥护太子的宰相被她这次借题发挥,全部拉下马,实在是觉得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因此在看着小女儿鼓得快跟包子一样的脸时,也有心情和颜悦色地跟她说话。 “永昌,怎么了呢?” 李宸委委屈屈地瞅了母亲一眼,“永昌出降了,母亲便不再疼我,将我关在公主府中整整一个月,莫非不可以提前几日放我出来么?”顿了顿,她又补充说道:“我也是会想念父亲和母亲的啊,那天晚上即使是永昌不顾禁令跑进宫里来,也是因为担心母亲和父亲啊!” 武则天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她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个小女儿会威胁她,只是……她将家中兄弟姐妹的感情都看得太重,每个兄姐有事,她就那么大的小心肝就什么都想管。武则天让李宸禁足,不外乎是不想这个小女儿又任性妄为,无心办坏事般地净是往她心里添堵。 如今既然太子李贤的事情已经快要尘埃落定,武则天对女儿的那股宠溺劲儿自然又上来了。 “不过是禁足一个月,还跟母亲撒娇呢?你几岁啊小公主。”皇后的声音无奈又带着几分宠溺。 李宸理直气壮,“即便是我白发苍苍,我也还是母亲的女儿,为何不能跟母亲撒娇?我不能跟母亲撒娇我跟谁撒娇?”表现得是十分理直气壮,可心里却是不受控制地有种异样的心情,如今即使是跟母亲的亲近,也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做戏。 武则天被她一噎,哭笑不得地挥了挥手,“我晓得你也想念父亲,你父亲如今在含凉殿,你去吧。” 李宸见状,眉开眼笑,“那我去看父亲。” 李宸去到含凉殿的时候,李治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头上扎满了银针,弄得这个头就是刺猬头一样,而御医则在旁守着。 这一幕让李宸十分惊讶,脱口而出:“父亲!” 头被银针扎成一对的李治听到李宸的声音,扬了扬眉,“永昌?” 李宸走过去,发现一向有着十分好看笑容的父亲,此时变成了面瘫脸,她登时愣住。 一旁的御医连忙说道:“公主莫要担心,圣人针灸已经好几次了,此乃助他缓解风疾头痛,大概也能让圣人有重见光明的希望。等撤了银针,圣人便不会这般模样了。”银针扎着,限制了李治的面部表情,只能当个面瘫。 李宸看着父亲的面瘫脸,伸手在父亲眼前晃了晃,“阿耶能看到什么吗?” 李治:“略微有些影子。” 李宸闻言,大感惊喜,安安静静地在旁边等着。 等御医撤了银针,李宸便扶着父亲出去走走。李治当了一个月的瞎子,如今出去什么地方该有台阶什么地方该转弯都心中有数,泰然自若地全然不像瞎子。 他一边走一边问李宸,“在公主府关了整整一个月,都反省过了?” 李宸心中嘀咕,有什么好反省的。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是不能这么说的,隔墙有耳,回头有人悄悄跟母亲告状,她又吃不完兜着走。 于是李宸无甚诚意地说道:“反省过了,日后一定不会再犯。” 帝王笑叹了一声,又说道:“永昌,要沉着,要冷静。”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皇后,说起来,武则天能走到今天,一方面跟她的性格才能有关系,一方面也是由李治一手培养出来的。 对几个儿女,一开始帝王的满腔心血都倾注在了嫡长子李弘身上,李弘果然也没让他失望,家事国事天下事,拿捏得当,朝廷上下,即便是远方前来朝拜的使者,都对李弘称赞不已。 嫡长子猝死,那就换次子。 李贤和李弘是两个类型的人,李弘稳重端方,是个谦谦君子,李贤才思敏捷,更懂得变通,可到底是后来居上的,在大事面前的表现远不如嫡长子。 如今两个帝王比较满意的儿子,一个死了,一个废了。剩下两个,一个斗鸡走狗荒诞度日,一个软弱成性遇事就缩。 李治心里也在发愁,即便不论长幼有序,这两个儿子中挑哪一个当太子,他都不放心。 李治觉得自己这些年来都变成一个病秧子了,从前是一个动辄就头痛难忍的病秧子,如今是个动辄就头痛难忍的病瞎子。 而且也实在说不好病秧子和病瞎子哪个更好一点。 不过眼睛瞎了之后,大概是没有什么乱花渐入迷人眼那些玩意儿,总之李治觉得如今心里头好似又看清了一些东西。 李显和李旦,不论是哪一个当上了太子,甚至日后当了皇帝,只要武则天不满意他们,有的是让他们下台的手段,这么一来,武则天手中的权力就太大了。李治眉头微蹙着,御医天天叫他静养,可这大唐江山这么多事,哪一件是可以让他静养的? 想到这儿,李治就想起了一件事情,他跟李宸说道:“你母亲想将你二兄迁往巴州。” 李宸脚步微微一顿,然后笑了笑,说道:“也好。” 李治沉默,凭着感觉慢慢地往前走,李宸也没有扶着,只是这么看着父亲。父亲似乎将路都记得很熟,可是她却明白,父亲这般,是不想变成一个无用之人,不用事事倚仗他人。 李宸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李治察觉到她跟了上来,微微一笑,轻声问道:“你当真觉得这样好么?” 李宸轻轻点头,随即想起来父亲如今看不见,于是“嗯”了一声,随即,她一只手牵起了父亲的手,将父亲的掌心摊开,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总比在长安好。” 李治闻言,扬了扬眉,“说给我听听看。”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也没必要再揣着明白装糊涂,李宸在父亲的掌心中写道:“长安各种纷争,二兄若是留在长安,恐怕会被某些有心人士利用,有生命之危。虽然二兄已经被废为庶人,但也是一个威胁的隐患,他远离长安,远离纷争,对他来说是再好不过了。” 面对女儿的这些话,李治并没有觉得太惊讶,皇家子女,哪一个都不简单。但李治对女儿这般坦荡,心中却是有所触动的。她到底,是站在父亲这边,为李氏和父亲着想的。 几个儿女,他谁都不苛责,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是情有可原。唯有这个小女儿,他一直最钟爱最放纵。 她也一直没让父亲失望。唔,除了选驸马的事情上,他很失望,其他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 李治笑叹:“你二兄去巴州的时候,父亲大概是不能送他了。” 李宸闻言,微微一笑,跟父亲说道:“阿耶放心,永昌会去送他。即便他如今是庶民,也依旧是我的二兄。” 血浓于水,要说真正没感情,怎么可能呢? 母亲对二兄再不满意,也不会阻止她们去送行。太子被废为庶人,可几位公主皇子依然手足情深,前去送行,不正显得皇后殿下教导有方吗?这还能为她博得个好名声呢,母亲当然是不会阻止的。 ☆、第119章 :故人西辞(五) 自从李贤被关押之后,李宸一直没有见过他,再次见面的时候,从前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如今已成了一介庶民,身上没有华贵的衣服,十分朴素的衣衫马车都十分破旧,掩不住的落魄之相,也是掩不住的世态炎凉。 即使是庶人,也都还是圣人和皇后殿下所出,可就因为他被迁往巴州,大概是永无翻身之地了,因此给他安排马车的官吏都狗眼看人低,随便拨了一辆马车给他。 李宸和几个兄姐想私下给李贤送些衣物钱财防身,谁知母亲下了命令,任何人不许私下授予庶人李贤任何东西,违令者,一律论罪处罚。 李贤苦笑着说道:“阿妹见笑了。” “二兄——” 李宸正想说些什么,却被李贤抬手制止了,“这时候,说多错多,只恨我从前许多事情想不明白。永昌,今日一别,或许他日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我在巴州,会想念你们,是我不孝,让父亲失望了。” 可能苦难真的会让一个人瞬间看明白很多事情,在生死关头之际,或许从前看得重如泰山的东西忽然就变得跟鸿毛一样不值一提。 李贤经此巨变,虽然是落魄了许多,可比起从前他动辄患得患失,如今却变得沉稳了许多,眉目间也带着几分毅然。 李宸闻言,心里头涌起一股淡淡的愁绪,可随即掩去。这一切不过是才开了个头,后面到底如何,都还说不准呢。 千言万语,最终不过化为一句珍重。 “二兄,保重。” 李贤微微一笑,随即转身上了那辆破旧的马车。李宸目送着李贤的马车走远,才缓缓转身,往她的马车走去。 李宸问一旁的舒晔:“巴州那边的人都已经安排好了吗?”母亲将二兄迁往巴州,不过是换个地方软禁他罢了。 舒晔点头,“管事和看管的人一律由皇后殿下指定,任何人不得与庶人李贤多说一句话。公主让某办的事情,几经周转,安排了一个厨房负责送饭菜的小厮。” 李宸沉吟了一下,轻声说道:“我出降之时,父亲拨了一些侍卫至公主府,舒晔,你看其中可有哪些人是信得过的。” 舒晔看向李宸。 当年父亲拨给她的两个暗卫,一个舒芷,一个舒晔,这两兄妹如今早已被她培养成自己的心腹。 李宸:“也不用多,培养三两个可以替你分担一下跑腿工作的即可,嘴巴一定要严。” 舒晔拱手,“某明白。”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还是要拨几个人给舒晔指使的。 李宸正想上马车的时候,忽然看到前方一匹骏马疾驰而来,她愣了下,她身旁的舒芷见状,说道:“公主,是英国公。” 李宸:“……” 李敬业前来,翻身下马,朝她拱手:“某见过公主。” 李宸站在原地,微微一笑:“将军有礼。” 李敬业牵着马,目光落在已经空无一人的官道上。 李宸:“二兄已经启程前去巴州,将军不用再看了。” 舒晔和舒芷此时已经十分有眼色地退至一旁。 李敬业转头,看向李宸,“公主可愿与某走一截?” 李宸笑了笑,招来舒晔将李敬业的马牵走,随即与他一前一后地走在官道上,也不避嫌。光天化日之下,还真是没什么嫌好避的。 在官道上说话,可比在公主府或是英国公府说话好多了,没有人会想到她和李敬业这么光明正大地在密谋些什么。 李宸想:当然,我也没想着要密谋什么,我就是想叮嘱李敬业几句话而已。 “前些日子,阿妹去公主府找公主,听说惹得公主不痛快了。”李敬业徐徐开口,双眸落在李宸的脸上片刻,然后才移开。 上一次在城门见到她的时候,天色已暗,看得并不真切。在上一次见她的时候,还是太平公主出降后不久,她跑去太平公主府中小住,嫌无聊又跑到英国公府的时候,他才匆匆见了一面。 那时候的少女,像是含苞待放的花朵一般,十分美好。 如今少女已经变成了旁人的妻子,出落得更是精致,从前尚未长开的相貌此时变得更加动人,一身清贵气质中,却带着几分魅惑之感,让人想要靠近,但又不敢侵犯。 “没有,她没有惹得我不痛快。”李宸笑着说道,“只是,姸熙十分担心你的婚事,将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长我和姸熙好几年呢,如今我都招了驸马,你也在为姸熙订亲,却不想想自个儿的终身大事吗?” 李敬业:“男儿志在四方,我愿为圣人鞍前马后,开拓疆土。” 这种话……李宸侧头瞥了一脸正色的李敬业,十分坦然地说道:“将军在我跟前,就不必说这般高风亮节的话了。你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告诉我即可。” 李敬业默了默,随即淡声说道:“如今边疆不安,男儿当思安邦定国,至于儿女情长,待有朝一日四海升平,朝廷武将不必死守边关之时,才做考虑也不迟。” 总之,就是如今没有要成家立业的打算。 李宸见状,也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有的事情,她心意到了就行,前些日子李妍熙叫她在父亲跟前提一起李敬业的终身大事,她并没有提,如今问他想法,既然他无心成家,也不用多费口舌。 而且,李宸想起前些日子李妍熙担心李敬业会变成她的情人一事……如果说她对李敬业的多加照顾被人误会为他是她的情人,这也不错。 大伙儿会将李敬业迟迟不愿意成亲归咎于他是永昌公主的情人,公主独占欲强因此将军不敢娶妻,若是李敬业出了什么岔子,她要出面也合情合理。至少在母亲看来,她只是在袒护自己的情人,而不是要跟母亲作对。 李敬业一直是个心思清明的人。 当年进宫陪两位皇子射骑,后来从亲卫成为朝中的武将,他一路走得顺风顺水,即便是刘仁轨这位德高望重的人,见到他也笑叹:“你小子运气不错,得蒙圣人赏识,让我带你至前线历练,你要晓得,我都多少年没有这般亲自带一个人了。” 一直在背后推着他前进的人到底是谁,李敬业是心知肚明的。 他从前的时候,以为这位小公主这么做,大概是希望他能平步青云在朝廷站稳脚跟,然后……她会下降给他。否则,从何解释这位小公主一直对他的仕途如此关心,又对他的妹妹处处照拂的行为呢? 可最后事情的发展却让他看不懂了,公主想要招的驸马不是他,而是一个寒门出身的宋璟。 宋璟科举进士第一,才貌双全,确实是个人人见了都会叹一声好生风流俊俏的郎君。 李敬业有幸见过宋璟几回,每见一回都觉得此人不简单,进退有度又冷若清泉的,真真是长着一副可以勾得少女芳心欲动的模样,李敬业将自己心中的失落一股脑地算在了宋璟身上。 并非是公主不再厚爱他,而是宋璟此人手段太高。 后来太子李贤出事,被皇后殿下以谋反之名关入大牢。他认为太子李贤虽然在东宫中私藏甲胄,可身为一国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又何须要谋反? 李敬业很想像当年支持太子李弘一样,说一声法律不外乎人情。 可几年来跟随朝廷中的老将军们出入沙场,最讲究的便是军令如山,如今换成法律,也是一样的道理。 后来李敬业是想着不如让相王牵头,说服李氏宗亲以及朝中大臣一起上书为太子求情,谁知在相王李旦那儿吃了个闭门羹,只好转而让妹妹来打听一下李宸的意思。 初始,李敬业不过也是抱着试试的态度。 这个小公主一直以来受尽宠爱,对朝廷诸事向来不显山不露水,他从来也莫不清楚她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只是阿妹去了公主府回来,跟他说:公主说如今边境不安,圣人日后需要阿兄的地方还有许多,让你切记保重自己。 李敬业这才心中有了点底,她大概也是想在李贤的事情上做些什么的,只是如今大势已定,非人力所能逆转。他也不禁为自己捏了一把汗,皇后殿下干政,他向来不喜,尤其是在太子此事上,皇后殿下蓄谋已久,而在此关头,圣人风疾突犯,一切都尽在皇后殿下的掌握之中。 近一个月来,皇后殿下已经将一批原本拥护李贤的大臣拉下马,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总之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李敬业想到这儿,就为自己捏了一把汗,自己早就不该是个莽撞冲动之人了,可眼看着太子要遭殃,便一门心思想着为他脱罪,却没想太多其余诸事。若是当日没有李宸的叮嘱,说不定他也将会成为被贬被流放的一员。 有的事情是想明白了,可李敬业却觉得心里总是有些过不去。 身旁的这个女子,是他看着长大的。 在英国府初见时,祖父尚在,而她不过是个小豆丁,米分嫩能的一团,模样十分乖巧可爱。 后来进宫当了亲卫,但凡她出宫,他身为亲卫必定随行。 再后来圣人将他放出宫中,成为武将,在边关吃沙子的日日夜夜,他都在想,不论如何,也不能辜负这位小公主对他的厚爱以及对他妹妹的处处照拂。 李敬业觉得自己应该是没有会错意的,可是他确实是会错意了。 李敬业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窝囊过,但李宸对他的态度坦然而信任……他真是百般滋味都在心里接连地往上涌,噎得快要吐血。 这时李宸又说:“此值多事之秋,将军遇事切记要沉着,不论日后会发生何种变故,请将军谨记你所言所行不仅代表你一人,还关系到你的家族。当年你的祖父一世英名,又对你寄予厚望,你切勿一时冲动,连累他老人家在六尺黄土之下,都不得安息。” 李敬业默然无语,过了片刻,又忽然问道:“公主认为,日后某该如何做方能不辜负祖父的厚望?” “顺者昌逆者亡,将军日后不论如何,只要忠于国君,总归是对的。” 李敬业望向李宸。 李宸跟他对视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显得漂亮又无情,“将军,古往今来,多少政权变迁,即便是你的祖父,当年在跟随太宗之前,也曾是李密的部下,只要行为坦荡,无不可告人之事,便谁也奈何不了你。” 也不知道为什么,李宸对李敬业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大概是因为这个男人从少年开始走到今天,便是她在背后一步步地推波助澜,他之前一直按照她所期望的轨迹发展,于是李宸也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日后大概也会顺着她所预期的那样去做。 所以她管杀不管埋,扔下一句大概意思就是不需要太多政治节操,只要忠于国君即可这样的话,就跑回公主府了。 ☆、第120章 :平步青云(一) “我军与吐蕃交战,败绩,刘审礼将军在两军交战时,阵前牺牲。” 公主府中,舒晔站在李宸身后,恭敬地将前方传回来的军报告诉李宸。 正在煮茶的李宸动作微微一凝,然后放下了手中的茶具,“我父亲听到我军败绩,有何反应?” 舒晔:“圣人相当平静,不见动怒。” 李宸点了点头,她忽然想起父亲的眼睛。父亲的眼睛大概是二兄出事的那晚所导致的,父亲在面对任何事情的时候,都是冷静平和的,可终究不过是身为帝王修炼出来的不动声色而已。怕且是那天晚上父亲心中已是堵到不行,后来又跟母亲言辞不合,才会刺激大了,连眼睛都瞧不见了。 好不容易父亲的眼睛如今在慢慢好转,然而气还没顺得过来,边疆传来李敬玄战败的消息。 李宸真是想叹一口气,还有完没完了? “公主。” 李宸回头,看向舒晔。 “御史台狄御史升任度支郎君,向圣人与皇后殿下推荐驸马担任侍御史一职。” 宋璟这么快就能升官了?这倒是让李宸有些意外,她以为怎么着也得蹭个一两年的。 “你说狄仁杰推荐宋璟进御史台?” 舒晔点头,“听说是驸马在尚未参加科举之前,便与狄御史有过一面之缘,狄御史认为驸马为人刚正,有身负才学,是进御史台的绝佳人选。” 李宸听说过狄仁杰对宋璟颇为赞赏,倒是没想过他倒成了宋璟的伯乐。 听说前些日子武则天想变着法子给武承嗣加点实质上的权力,想着既然李治选狄仁杰当了度支郎中,而恰好户部金部郎中此时卧病在床,便想着让武承嗣来暂代职务,于是便找来了宋璟要起草诏书,谁知宋璟明白了皇后殿下的意思之后,十分直白地说:“臣以为皇后殿下此举不妥。” 武则天听得一愣。 宋璟那个棒槌接着就一本正经地跟武则天说:“周国公去年之时,坊间便有传闻说他族中内务管理不妥,涉嫌纵容族弟强抢良家妇女。臣在尚未参加科举前,曾与周国公府的管事略有来往,臣以为周国公府众人早有仗着皇后殿下的名声在外横行的嫌疑。金部郎中之位,掌管天下库藏出纳,权衡度量之数等重大事务,周国公连族中事务都理不清,如何能将这等重要职位由他暂代?” 这年头,像宋璟这样耿直又不知死活的棒槌已经不多了,武则天难得见着了一个。她本就对宋璟颇有好感,也心存着希望日后此人能为她所用。毕竟,科举入仕的宋璟是有真材实料的,跟武家那几个扶不起来的子侄那是天差地别,而且武则天一生敬重正派耿直的大臣,只要政治立场不出岔子,她对这种人向来都十分宽容敬重。 武则天回去想了想,觉得要是每次要起草诏书的时候,都被宋璟这根棒槌顶了回来,也不好。于是就琢磨着想让宋璟从凤阁舍人的位置上调到旁的地方去,省得每次找他起草诏书他觉得不妥就在旁边上疏,那也烦死人了。 帝王也好,皇后也好,是人又不是神,哪能没半点私心呢?偏偏这个宋璟,写出来的梅花赋文采风流,明明是满腔文士风流的意味,是不拘小节的,谁知道在公事上从来一板一眼,头顶着《唐律》和《唐律疏议》两本大砖头,稍有偏颇,他就要跟你较真。 武则天正琢磨着呢,御史台狄仁杰升任户部度支郎中,御史台的侍御史空了出来,此时恰好狄仁杰向李治推荐宋璟,当下也就顺水推舟,说宋璟不失为一个好人选。 也不知道该说宋璟什么好,反正李宸心中的感觉是相当复杂。 不过能升官就是好事,这说明她的驸马甚得父母的欣赏,这短短的时间内,从七品到从五品,跳了两级,他也算是凤毛麟角了。 进了御史台也好,进了御史台就是直接向帝王负责。只是御史台专职找茬……李宸想了想,觉得按照宋璟的一贯脾气和做法,要是他当上了侍御史,说不定忙着找证据弹劾什么贪官奸臣之类的,每天都会顶着满脑门的官司回来。 但不管怎样,他在朝中被母亲赏识,到底是件好事,当初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宋璟回去公主府的时候,舒芷便已经来告诉他,公主在西厅等他。 西厅是李宸平时打发时间消遣玩乐的地方,宋璟知道自己的公主妻子是个十分有情调的人,弹得一手好琴,舞姿曼妙,偶尔心血来潮,还回去书房练上几个字,总之就是多才多艺。 虽然宋璟经常出入公主的居所,因为公主是每晚都掌灯的。但在公主府中,公主的居所和驸马的居所是分开的,虽然说如今这对小夫妻相处得挺好,宋璟一回去,便直接到了公主的居所,自己驸马院中的房间形同虚设,但是那边的书房等地方,宋璟却还是经常待的。 宋璟在休沐的时候,白天都会在驸马的居所里待着。他的居所环境也十分好,应有尽有,他有时候还喜欢玩羯鼓,因此在驸马的院子里感觉自在许多,不怕会惊扰公主。 不过话又说回来,宋璟玩羯鼓,哪有不会惊扰到公主的,只是距离远点,听起来就不会那么大声而已。他玩羯鼓的时候,李宸有时还心血来潮跑过去看,偶尔还捣捣乱。 但宋璟却极少去公主居所的西厅,两人大婚至今,就是有一次李宸心血来潮,要他陪着将整个公主府逛了一圈儿,那时候经过了一次西厅。 听到舒芷通报的宋璟有些意外,脚步一旋,去了西厅。 西厅外面里面都没有人伺候,里头传来一阵调不成调的琴声,想来是李宸漫不经心地在拨弄琴弦玩。宋璟进去的时候,李宸坐在古琴前,果然是一只手十分不安分地在拨弄琴弦,而另一只手中则是拿着一本书。 宋璟扬了扬眉,“公主找璟有事?” 李宸抬眼,笑问:“莫非无事便不能找你?” “璟没有这样的意思。”宋璟的目光落在李宸手中的那本书册上,李宸似乎也察觉到他的目光,笑了笑,十分坦然地展开那本书册,书册的名字叫《花妖傳記》。 宋璟默了默,这种书他年少时曾经在民间的书坊见过,说的都是一些风月之事。 李宸见他一脸无语的模样,眨了眨眼,十分懵懂不解似的模样问道:“驸马怎么不说话,觉得我看的书不好吗?” “璟不敢。”略顿,他又说:“有人写,便会有人看。世有百样人,书有千百种,也并非是人人看得都是圣贤书。” 李宸笑了起来,起身慢悠悠地走到他的跟前,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宋璟看着她,剑眉微扬。等她起身,宋璟才发现,原来她穿着的是一套紫色劲装,腰间是黑色的腰封,巴掌大的腰封显得她的腰身十分纤细,宋璟觉得自己两只手掌放置在上面,便能拢过来一般。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李宸忽然就凑近了他,一股馨香朝他扑了过来,她低着头,手轻抚着他官服上的刺绣,笑问:“听说驸马要进御史台了?” 宋璟一愣,随即微微一笑,双手抚上她的腰身:“璟还以为公主是有什么惊喜要展现给璟,原来喊璟过来,便是为了此事么?” 李宸仰首,眉眼弯弯:“唔,我喊驸马过来自然是为了此事。” 宋璟:“承蒙狄御史推荐,但此事八字还没一撇,恐怕公主是要一场空欢喜了。” 李宸笑了起来,笑声如果银铃洒落一般悦耳动听,“怎么会是空欢喜呢?我自个儿选的驸马,如今被狄仁杰推荐,不论是否八字有一撇,总是值得欢喜的事情,不是么?”说着,她的双手缠上了宋璟的脖子,笑道:“我这些日子练了一支剑舞,驸马有没有兴趣来指点一二?” 生活除了升官发财和明争暗斗,还有琴棋书画茶。李宸觉得宋璟此人有时候太不懂得生活,又不懂得情调,那些世家公子的范儿他是一点也没有,在风花雪月这种事情上别提什么压箱底的招数了,便是一般的招数都没有,一板一眼得很。 唯有在床笫之间,年轻又易受刺激的青年会变得霸道异常,即使一开始的时候十分温柔体贴,可到中途总会破功,虽然不可否认她十分喜欢宋璟那时的霸道热情,但时常将她折腾得半死不活也吃不消。 李宸觉得老是那样也不好,如今宋璟才是个凤阁舍人呢,如果真的如同狄仁杰推荐的那样当上了御史台的侍御史,那他岂不是更没时间了,全部心血放了□□分到为民请命为圣主开太平盛世上,剩下的一份心血还分一半给他宋氏一族,那留下来给她的岂不是只剩下一丢丢? 而且宋璟如今已经够不懂情调了,再忙一点,岂不是把仅有的一点点情调都丢光了? 于是李宸觉得十分有必要来培养一下她的驸马,何谓……情调。 ☆、第121章 :平步青云(二) 翌日是宋璟休沐,李宸是公主,宋璟父母早就去世,自然也不存在什么侍奉姑婆之类的。 难得身边的人没有一大早就不见人,李宸干脆整个人滚进了他的怀里。 宋璟倒是早就醒了,之后他自从尚了公主之后,许多习惯都被改得差不多了。譬如他从前没事,便是天一亮就会起来,洗漱完之后,先去书房看几页书,或是练几个字,然后吃早膳,再在院子里溜达一圈儿消食,然后又回书房去,该用功的时候就用功,该放松的时候放松,劳逸结合得可谓相当完美。 可不是么? 要不然当年梅庄中的庄稼人们在田里,怎么会不约而同地哼着宋璟敲羯鼓时常敲的曲调呢? 他尚了公主之后,虽然只是初一十五的时候,才会上朝,可平时也要去办公,因此也起得早,但是起床的时候,得悄无声息的,不然睡得懵懵懂懂的公主脾气老大了,能拆房子的。平时休沐的时候,最好是等公主醒来之后再起床,不然就要做好被找茬一整天的准备,因为公主说平时你要上朝去中书省起那么早就算了,要是休沐也早早不见人,我以为我出降的是个鬼,每天醒来身边都是冷冰冰的。 可宋璟觉得公主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除了初一十五进宫请安的时候她起得老早之外,其余任何时候,都要磨蹭到太阳出来才会悠悠转醒,醒了之后咕哝两声伸个懒腰翻个身,要继续睡。 而如今血气方刚的驸马也经常因为第二天休沐不要上朝,前一天晚上也不节制一点,经常也把公主折腾得很累,因此第二天就算是醒来十分无聊,也躺在榻上陪着公主。 到底是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他顺着她一点,也是应该的。 只是每到休沐之时,宋璟都觉得自己日子过得太糜烂了。因为公主醒来的时候还有个习惯喜欢滚进他怀里乱蹭,早晨原本就容易冲动,公主的美色本来也十分迷人,而他有十分乐于沉溺于公主的美色当中……于是两人最后总是免不了变成你缠我我缠你,缠成一团麻花的局面,这天也不例外。 激情过后,李宸趴在宋璟身上,自己的手指感觉都还是酥麻的。 宋璟的一只大掌在她□□的后背上来回摩挲着,“累了?” 李宸掌嘴,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一个牙印,不吭声。 宋璟吃痛,眉头微皱了下,随即低声笑了起来,“就我一个,你都嫌累?”那还三天两头想在公主府里养模样俊俏的小郎君? 当然,后面那句话宋璟十分聪明地没有说出来。这个,再笨的话都不会说的。 李宸还是不吭声,翻了个身,在他的怀里找了一个比较舒适的位置靠着。 宋璟也随她,倒是在薄被底下的手,又不知道作乱到那个地方去了,弄得李宸身体一惊,然后她皱着眉头,语气慵懒娇嗔:“真的不要了,我累。” 经过宋璟,李宸也算是醒悟过来了,千万别低估这些不到二十岁的少年郎,不论宋璟看着多么冷清禁欲,可一旦开了荤,多年未曾满足的欲|望,还有初尝鱼水之欢的新鲜感,让他们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气一般,只要你稍一撩拨,他们就能反扑,并且用热情将你淹没在其中。 她觉得要是她不示弱,宋璟说不定还能跟她耗上一会儿。 偶尔疯狂一下可以,总是累死人那就没必要了……心有余悸的李宸连忙岔开话题,转移宋璟的注意力。 “我听说李敬玄打了败仗。” 宋璟抱着她,一只手有些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她散落在榻上的头发,“嗯,他不善军事,打了败仗实属正常。” 李宸笑起来,“说得好像你去就能打赢一样。” 宋璟俯首,盯着她的头顶,声音也难得有几分放松,“我去不能打赢,便不许我说话了么?即便是圣人御驾亲征,也不能保证能打胜仗。” 李宸不满意了,爬了起来瞪他一眼,“不许你说我父亲坏话。” 宋璟十分无辜,“我说的是实情,当年太宗御驾亲征,也有过败仗。胜败乃兵家常事,败了不要紧,最要紧的是知道为何打了败仗。” “那你说,李敬玄是为什么打了败仗?”她倒是要听听宋璟有何高见。 宋璟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有些莞尔。说起来,当今圣人每次见到他,都好似他们两人有仇一般,圣人高高在上,自然是不会跟他这个臣子又是晚辈计较些什么,但宋璟又不是傻子,他哪能不明白有时候圣人给他的任务就是没事找茬呢? 宋璟已经在周季童那儿听过李宸当初为了下降给他所做的那些丰功伟绩了,说实话,宋璟虽然觉得自己不差,但绝对没好到能让公主跟圣人为他吵架的地步。 其实,公主看上他什么呢? 周季童说大概是这个天之骄女见惯了满城勋贵,忽然来了个寒门出身的宋璟,长得好学问也好,所以便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就非君不嫁。 但宋璟觉得事情并不是这样的,至少他认为没有任何一个公主,会因为无端端看上一个寒门出身的穷书生,图什么呢?图他够穷? 反正宋璟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他就干脆不想,也没想过要问李宸到底看上他什么。 有的事情,并非是问就能问得出来的。他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如今弄不明白,以后总是会弄明白的。 宋璟看着有些炸毛的小公主,笑了笑,然后顺毛:“别急,其实道理很简单,李敬玄虽然早就到了边境,可我军长途跋涉,还有许多新兵是年初在关内招募的勇士,缺乏作战经验。在这种情况下,主将若是善于调兵遣将,有能力稳定军心,自然可以克服。可李敬玄乃是文臣,从未上过沙场打仗,对军中诸事也不熟悉,更不深谙兵法之道,让他前去讨伐吐蕃,乃是错误之举。光是今年新招募的新兵安抚训练,或许他都不能胜任。” 李宸眨了眨眼。 “你想想,我大唐十几万兵力赶去前线,讨伐吐蕃,固然是声势浩大。可长途跋涉,新兵刚至边境,是否能适应?可有人因无法适应而生病?若是这些情况有发生,身为主帅,是否有能力稳定军心?听闻当年曹公赤壁之战,曹公以其二十万大军攻打蜀吴两国五万水军,最后溃不成军,何所至也?其一是决策错误,其二便是将士长途跋涉,到新的环境中又适应不良所致。” 宋璟说着,笑了起来,“永昌,其实这个事情,在我尚未科举之前,我便想过。当时在长安城外的酒肆里,有人便说李敬玄是国之重臣,素有才能,定能将吐蕃打得落花流水,我却不以为然。任何人和事,都只是放在了恰当的位置上才会有用。李敬玄是治国之能臣,却不是定邦安国之良将。” 总之不管怎么说,当初朝廷决定派李敬玄和刘审礼去讨伐吐蕃,在宋璟看来,完全不合适。 李宸听到宋璟这么说,虽然承认他说的也是事实,但嘴上还是不服气,“可难倒还有人会比李敬玄更适合当洮河道大总管吗?” 宋璟瞥了她一眼,“为何没有?官职不在高,只要选对了人便能事半功倍。李敬玄在朝中声望再高,不过也是一介文臣。我朝武将譬如裴行俭大将军,程务挺将军,这些人久经沙场,善于与军中兄弟交流,定然也深谙稳定军心之道,而且他们曾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为何不能用他们?” 李宸:“……” 宋璟:“莫非就因为他们的官当得没李敬玄的大么?” 他说的振振有词,李宸一时之间,居然无言以对。 宋璟看着李宸干瞪眼的模样,当下便觉得她十分可爱,伸手过去将她揽了过来,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我并非是说你父亲的坏话,如今大唐百姓安居乐业,也是圣人之恩。” 李宸:“你说的哪一句话都是在说我父亲用人不妥。” 宋璟:“我这是在找原因,永昌你不曾在朝中或许你并不晓得,文臣武将向来相看两厌。文人时常看不惯武将不拘小节,武将又时常觉得文臣婆婆妈妈,除非李敬玄有当年英国公李绩那般的声望,出将入相,能文能武,否则让他带兵讨伐敌军,是不明之举。” 李宸默了默,说:“你这么说,倒是提醒我了。或许如今的英国公李敬业,会有他祖父当年的遗风。” 宋璟:“……”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宋璟觉得李宸对李敬业兄妹的关注已经过多了,若说她想要个俊俏的郎君,说不定李敬业便是首选,而如今李敬业已经是五品武将了,是朝廷武将的后起之秀。 宋璟:“……我虽主张唯才是用,但也认为主帅不该过于年轻。”譬如李敬业。 ☆、第122章 :平步青云(三) 调露元年,吐蕃侵犯大唐边境。同年十二月,朝廷在关中招募勇士,由中书令李敬玄任洮河道大总管,带兵讨伐吐蕃。 永隆元年,李敬玄与吐蕃交战,败绩,主帅之一刘审礼战死沙场。同年,太子李贤私藏甲胄,以谋反定罪,废为庶人,迁至巴州。御史台侍御史狄仁杰任户部支度郎中,推荐永昌公主驸马都尉宋璟入御史台,官至侍御史,从五品。 太子既废,国不可无储君,永隆元年八月,在庶人李贤迁至巴州后,立英王李显为皇太子。 李显立为皇太子,搬入东宫。帝王看上去心情很好,次月又将太子的嫡长子重照立为皇太孙。 李宸进宫向父母请安,例行是先跟母亲拉完家常之后,便去陪父亲,父亲自从上次双目失明后,虽有慢慢恢复,但已经不能用眼过度,偶尔看奏折久了眼睛会发红。 武则天跟李宸天叹息着说道:“你父亲如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瞧在眼里,痛在心里,恨不能替他受罪。” 李宸脸上露出难过之色,但又笑着宽慰母亲:“父亲晓得母亲的心意,定然十分感动。这多少年来,父亲和母亲风雨兼程,他心中也不会愿意让母亲代为受过。” 武则天:“幸好如今太子已立,你父亲总算可以放下心头大石,安心静养。” 李宸微笑着点头,“过些日子阿姐腹中的宝宝又呱呱坠地,父亲定然会更高兴。” 太平和薛绍成亲不到半年,太平便有了身孕,在李宸和宋璟大婚后不久,太平便为驸马薛绍生下了一个儿子,如今儿子不过半岁多,太平又有身孕了。 李宸都不得不惊叹太平和薛绍这种造人效率。太平原本是要和李宸一起进宫来给父母请安的,谁知前天也不知道这位公主吃错了什么东西,加上又有身孕,昨天愣是吐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才有所好转,御医特别嘱咐公主今日务必要卧床休息。 武则天说起太平,笑着说道:“为人父母便是这般,孩子尚未出生的时候,便开始在腹中折腾母亲,好不容易出生了,却不见得能顺利长大,即便是长大了,还得为各种各样的事情烦恼。” 李宸闻言,没有说话。 武则天笑着睨了她一眼,“永昌。” 李宸抬眼,狐疑地看向母亲。 “你阿姐和薛绍如今都有有第二个孩子了,怎么不见你和宋璟有动静。” “阿娘,我和驸马大婚还不到四个月!”李宸听到母亲的话,有些羞恼地抗议。 武则天笑着朝她伸手,“过来母亲这儿。” 李宸依言起身,走了过去,武则天让她坐在身侧,伸手拍了拍她的手,温声说道:“你父亲昨个儿还在念叨太平都快第二个了,他的永昌怎么不见不动静。他连你的嫡长子出世后要送什么礼物都想好了,你也不想哄你父亲高兴么?” 李宸咕哝:“可生孩子也不是揉面团,我想揉就揉,不想揉就不揉啊。”她也还没想过现在就要小孩……虽然古人十五六岁的少女生孩子十分普遍,可放在她身上,她觉得不能接受。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她哪有心情? 李宸在大婚前就让舒芷暗中去找那种可以避孕的药方,每次事后吃一点,是可以避免受孕的。但舒芷也说了,最后不要长期服用,否则寒气会在体内汇集,形成寒毒,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母亲又不是不晓得,永昌见着那些软绵绵的小肉团,心里头就怵得慌,真要生一个出来,说不定我自己还怕呢。”李宸嘟着唇,半真半假地埋怨着。 武则天失笑:“永昌,你已经为人妻子,即便你是公主,可为丈夫生儿育女也是你的本分。” 李宸撇嘴,“生不出来怎么办?” 武则天皱眉轻斥,“不许胡说八道。” 李宸不以为然,但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跟母亲顶罪。母亲自己走的是一条离经叛道的路,内心却一直希望她和太平长大后,是一个贤妻良母。 李宸觉得自己的母亲武则天,真的是个矛盾体。 武则天又说:“你可曾记得英国公府的李敬业?” 李宸一愣,心里登时来了精神,“当然记得,怎么?” 武则天笑道:“我前几日与在诸位宰相谈论政事,忽然想起当年裴炎似乎有意要将他的女儿许配给李敬业,你可记得这事儿?” 李宸眨了眨眼,“记得,那时永昌年纪还小呢,如今我都出降了,都是许多年前的陈年旧事了。阿娘怎么忽然想起这事儿?” 武则天瞥了李宸一眼,说道:“他年轻有为,如此才俊竟然到如今尚未有婚配,想来也是家中没个长辈盯着,才会如此放任。我想起你年幼之时出宫,都喜欢让他随行,他的阿妹便是你闺中密友,想来你对他大概会颇为了解。” 李宸不吱声,看向母亲。 武则天笑着说:“母亲有个堂兄,为人颇好,从前母亲尚未进宫之时,与你的外祖母在武家孤儿寡母,容易招人欺负,这位堂兄待我们向来厚道,这些日子他卧病在床,我派了御医去看,说他时日不多了,唯一的牵挂便是尚未有婚配的女儿。我想了想去,满朝的青年才俊,觉得李敬业不错。” 李宸:“……”她想来想去,万万没想到母亲是要将武家的姑娘嫁给李敬业。 武则天看着李宸一脸懵了的神态,扬了扬眉,忽然话中有话地问道:“怎么?你不舍得?” 李宸闻言,惊呼了起来,“阿娘!” 武则天笑着怕了拍她的手背已示安抚,“你既是公主,只要别太离经叛道,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父亲和母亲永远是你的后盾。可李敬业才貌俱全,又有官职在身,府中若是没个女人主持中馈,那便说不过去了。” 李宸想过母亲会误会她和李敬业的关系,可她没想过会这么快。 武则天甚至还说道:“我从前还以为你要选李敬业当驸马的,后来为何又选了宋璟?”武则天重文轻武,她内心是更偏向宋璟此人的,毕竟他背景单纯,个人目的也十分纯粹。但李敬业按道理说哪一方面都比宋璟胜出一筹的。 李宸默了默,半晌才低着头看脚尖:“我觉得宋璟长得更好看,而且他满腹诗书才华能让临川姑姑都说不错,围棋下得好,羯鼓也是敲得举世无双,又是科举进士第一,我只是他一定是个非常有情趣的郎君。” 武则天:“……那你们大婚后,你是否觉得他有情趣?” 李宸皱着眉头,半是娇嗔半是埋怨:“他长相俊俏,确实有才华,可不论做什么事情都十分古板,一板一眼得很。” 武则天笑着安抚女儿:“那叫严谨。”武则天是领教过宋璟的,他的文笔非常好,真要吟诗作对也是文士风流,可此棒槌又自比梅花,宁折不弯,因此在朝廷中他的为人作风便好似一股清流。武则天有时候不留神也会被此棒槌噎两下,但更多时候,她是抱着包容的心态去与宋璟相处的。 除了她十分欣赏的才华之外,宋璟还是她的女婿呢。 通常丈母娘看女婿,都是越看越满意的。 更何况这个丈母娘如今也在变着法子让宋璟升官,丈母娘觉得这个女婿是可以争取的。他似乎并不在意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他只在意他所做的事情,是否于民有利。当初他说愿为民请命,为圣主开太平盛世,并非只是虚话。 李宸瞅了母亲一眼,脸上神情那是一言难尽。她心里头还纠结着李敬业的事情呢,母亲想要将侄女许配给李敬业……李宸想来想去,都觉得这样不好。 她好不容易推波助澜,让李敬业走到这一步,然后母亲忽然冒出个要将武家的姑娘许配给李敬业。 如果那时李敬业真心喜欢的,她没得说,也不会阻止。可如今是母亲的意思……要是李敬业和武家做了亲戚,她这台戏还唱得下去么? 李宸一想就十分头疼。 李宸咬着下唇,皱着眉头,神情十分纠结。有种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被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带走了的心酸感。 武则天高深莫测地看着她:“怎么?当真舍不得?” 李宸为难地点头:“嗯。”确实是舍不得啊! 武则天:“你舍不得人,可你有驸马了啊。” “所以我没说不让他娶嘛!”李宸委委屈屈的,是委屈啊,她处心积虑这么多年,有意无意地就在父亲跟前推销李敬业,为的是什么?当然为的是让李敬业为她所用啊!要是他真娶了个武家姑娘,就算一开始的时候他心是向着李氏的,可如果那个武家姑娘能歌善舞,性情又美好,又懂得何谓攻心为上,天天在李敬业那里吹枕边风,那岂不是得歇菜? 武则天扬眉,有些哭笑不得,“有的事情,不能过于明目张胆,如今谁不晓得你对李敬业兄妹尤其青睐,如今不过是让他娶妻主持中馈,也好堵住悠悠众口,你还觉得委屈了?” 李宸理直气壮地反驳:“谣言止于智者,若是他娶妻之后我对他们还是一样好,照样会有人说他娶妻是为了掩人耳目。” 可怜的李将军,就这么成了公主的地下情人,还是名不副实的那种,也是冤。 李宸轻叹了一声,又咕哝着:“随便吧,我感觉他也快要去打仗了,爱娶不娶。” 武则天:“……” 她原本只是猜测,但却没想到女儿居然在这事情上这么坦荡。 武则天看着小女儿的模样,想了想,说道:“我再想想是否还有合适的人选。” 她日后走的一条路,需要有人支持,也需要有人为她所用。这个小女儿,从来就是个通透的,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都想尽量宠着她。等到没有了父亲,她所能依仗的就是母亲,不帮着母亲又能帮着谁? 皇室之中,所有的亲情都是蒙上了一层算计的,她那时候还能依仗所谓的李氏宗亲么? 因此,武则天也乐得松一下口,要是她真舍不得,也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第123章 :平步青云(四) 李宸好不容易进宫一趟,就听到了母亲说想要将她的侄女嫁给李敬业的事情,虽然后来母亲说要再想一想,可李宸心中还是觉得有些郁闷。 如果目前铁了心非要那样做,她也是没办法的。 于是,李宸心事重重地去了含凉殿找父亲,要陪父亲出去逛逛,说说话。 母亲说如今立了英王为太子,父亲该放下心头大石了,不过是场面话而已。 不论是母亲还是父亲,都十分清楚李显是个怎样的人,向来长幼有序,前面两位兄长或死或废,如今也只能是立他为太子了。 “你的三兄玩性是最大的,希望他为太子之后,能修心养性,不辜负父亲对他的期盼。”李治叹息着说道。 李宸扶着父亲的手臂,没有说话。谁都晓得,立李显是无奈之举,不是李显便是李旦,这两人,在李宸看来哪个都没比哪个好,日后都是母亲的牵线木偶。 李治这些日子都在静养,朝廷诸事,除了军国大事之外,其余的都交由武则天处理。经过李贤一事,李治对武则天追逐权力的野心是有数的,若是在此之前他有如今这般置身事外地去审视武则天和李贤的明争暗斗,或许已经事情已经解决得干干净净了。 如今回想起来,也是怪自己对这两母子的矛盾处理不当。 事到如今,问题层出不穷,他这副行将就木的身体恐怕也已经撑不了两年了,这个时候他也折腾不起来了,不能贸然就将皇后废黜。 若是皇后废黜了,那皇后所出的两个儿子呢,是不是也要废黜?此番动静太大,尤其事关皇太子,稍有不慎便会动摇国本,李治有时候只恨自己眼睛瞎得不够彻底,否则眼不见为净,还没这么多糟心的事情呢。 李显当上了皇太子,后续会如何,李治都已经是可以十分清晰地预见,可他也没办法,两个儿子谁都不比谁好,只好尽量将心放宽。 李宸安慰父亲:“三兄不会让父亲失望的。” 李治笑了笑,然后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许多事情走到如今,都是阴差阳错,很多事情当年看来是福,可是走到最后,也必然会生出祸端。李治觉得两个儿子不靠谱,但也无计可施,他的皇后如今野心很大,也需要有人可以牵制她的权力,可眼下,还有多少人可以牵制她? 自己再世,尚可牵制一二,要是不在了呢?可趁着自己在,将皇后废了一把解决,可以,前提是自己可以多活个十年八年,否则于事无补。 当年他登基之时,便是受尽了顾命大臣的牵制之苦,无法亲政,他如今一把将武则天的势力清空了,朝廷内外势力必然重建,可此时的一国之君要是没有十分强的能力,是无法驾驭朝廷中那些老谋深算的权臣的。 权臣再忠诚,能保证他一辈子忠诚吗? 武则天再怎样,已经年过半百。或许她身体较好,会比他在这世间多留个十几年,可她也不会再有其他的子嗣,即便是她大权重握,到最后她不把权力交给儿子,又能交给谁呢? 事已至此,想得再多也没用。 李治看着身侧的小女儿,每逢初一十五她都进宫来请安,风雨不改。李治想起她尚且年幼时,自己拨了两个暗卫给她,她却让暗卫去查武则天在后宫安排了多少人。 当初也是她有意无意地问他,是否担心母亲会成为第二个吕后。 “永昌。”帝王忽然出声唤了一声李宸。 李宸侧首,看向父亲。 “若是父亲和母亲两人吵架,你要帮谁?” 李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你们不会吵架,即便是真吵起来,也不会让永昌晓得。” “那若是你的母亲和兄长们有争执呢?” 李宸愣住,看向父亲。 李治因为有些用眼过度而有些发红的眸子望着她,看不清喜怒,十分的高深莫测,“你要帮谁?” 李宸默了默,然后说道:“那要看什么事情,永昌是否真的能帮。若是不能帮的事情,贸然出手,只会赔了夫人又折兵。可许多事情,暂时不能帮,不代表永远不能帮,永昌永远记得幼时父亲带我一同骑马,陪我读书练字,也记得兄长们爱我宠我,兄长们日后即便百般不是,可与我一样,都是父亲的亲骨肉。” 其实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李宸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就没掩饰过太多的事情。 她在母亲面前设防,在父亲面前,却是从不设防的。 李治沉默半晌,忽然又问:“当初你为何非要选宋璟当驸马?” 李宸迎着父亲的视线,帝王心如明镜,看人远比旁人想象中要更清楚。 “……因为他出身不高,背景单纯,心也纯粹。” 李治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看来你还是喜欢他比旁人穷。” 李宸被父亲噎了一下,随即反驳:“才不是呢,我看上他胸有沟壑,一心要为民请命,为圣主开太平盛世。不论朝中是谁在主持大局,在他心中,或许都只有江山社稷。” 李宸虽然只是和宋璟大婚不久,但是从这个人在历史上的背景看来,从父亲时期开始算,一直到开元年间,他经历了四代皇帝之后,竟然还能成为开元名相,可见是心中有信念之人。期间虽然有起有落,但历代君主都没有刻意为难他,可见是个十分有能耐的。 再经过这些日子她和宋璟相处,又听闻他在朝廷中的做派,走的显然如她先前所料,是纯臣路线。 什么政治斗争,那根棒槌都是没往心里去的,因为他压根儿就没兴趣。 李宸甚至觉得在宋璟心中,或许谁当皇帝跟他是一毛钱关系也没有的,反正不是李显就是李旦,就算是母亲当了女皇,宋璟也不会很诧异,在他心中,大概也会觉得李显这个太子斗鸡走狗,不务正事,与其让他主持大局,还不如让武则天来。 放在民间,武则天不就相当于一个大家族中,父亲死得早的母亲吗?因为儿子不争气,因此母亲主事,等母亲百年之后,自然也就会将家业还给儿子了。 反正争来争去,也都还是李家内部的事情。 这万里江山,不管改什么国号,武则天将自己封女皇也好,封皇太后也好,她的身份,不照样是李家的媳妇吗? 如今自己对母亲上位甚至也有些期待,除了母亲日后会成为后世女性的偶像,对她们有极大的鼓舞之外,不也是因为晓得母亲迟早会将这万里江山,还给她的兄长吗? 而她只要在母亲上位期间,尽量保全父亲的宗亲和几位兄姐就好了。 李治看着眼前的小女儿,忽然感觉眼睛一阵刺痛,不由自主地眯上了眼睛。 “阿耶。”李宸见状,连忙问道:“可是眼睛难过?” 李治眼睛微微阖上,说道:“今日视物有些吃力,有些疼。” “我让人去请御医。” 李治摆了摆手,说道:“不必了,御医来也不顶用,我心中有数。”说着,他指向前方长凳,“扶我过去坐一会儿。” 李宸依言将她扶了过去,长凳前是一片草地,零星开着一些紫色的小花,偶尔有鸟儿下来散步,走走停停,还歪着脑袋瞅着前方的两个人。 李治感觉眼睛好了些,张开眼便看到前方那只歪着脑袋的鸟儿,不由得笑了笑,“人还不如鸟活得快活呢。” 李宸没有吭声。 这些日子以来,帝王想过各种各样的方法对策,不论是哪一种,要将武则天废黜都是下下策,他并不愿意这样。 李治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特别倒霉,自从他登基之后,老天爷就没怎么给过他面子,大唐境内就没有哪几年是顺顺利利没有天灾的。上天不高兴了,便西边漏一个窟窿东边破一个洞,去年冬天关内干旱,今年春末夏初,东都洛阳大水,冲毁房屋上万间,还有地方传来有蝗虫,蝗虫所经之处,颗粒无收。 不论是朝廷还是地方,为了救灾疲于奔命。 而边境那些不安分的邻国,一看大唐境内有天灾*,便趁你病要你命,三天两头带兵侵犯边境。 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况之下,朝廷中实在是不能再出什么乱子了。 帝王坐在长凳上,思前想后,都觉得按照眼下的情况来看,只能是见一步走一步,许多事情想多了头疼,想明白了心疼。 不过,如今心疼万分的帝王看着安静坐在他身旁的小女儿,心里忽然浮现了一个念头。 帝王想,他最满意的两个儿子已经没有了,如今还有个最钟爱的小女儿。或许,他该将一些东西,留给这个他从小便被他捧在手掌心中的小公主。 ☆、第124章 :平步青云(五) 李宸在宫中陪完了父亲,然后带着一肚子的心事回公主府。 临出宫前,已经找了御医来为父亲看眼睛,御医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毕竟是跟风疾有关系的,怎么也说不好,最后只好敷上一些可以缓解疼痛的草药看看效果如何。 父亲今天大概问了一下宋璟的事情,也不知道是几个意思,反正最后陪父亲回长生殿的时候父亲一言不发,显得十分高深莫测。 李宸坐在马车上,回到公主府大门的时候,恰好遇上从御史台回来的宋璟。 宋璟见状,将身上拿着的一些东西交给身边的晓文,便上前去。舒晔原本已经要上前去撩开车帘让李宸下来,宋璟摆了摆手,制止他的动作,亲自上前掀开车帘,“公主。” 李宸见到是宋璟,不免有些惊讶。 宋璟笑道:“我也才从宫里出来,早知公主此刻才回来,我便跟公主的马车回来,省得坐轿子。” 李宸将手递给他,让他扶着下车,“驸马真是太不客气了。”她可没说要把马车绕到御史台那边的门去接他。 宋璟牵着她的手进了大门,“公主与璟早便不分彼此,何来客气之说。” 李宸心情不佳,瞅了他一眼,并不想搭话。 宋璟陪着她回了公主的居所,等她换了一身轻便的常服之后,便将抿着唇的小公主拉了过来。 李宸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宋璟抬手,揉了揉她的眉头,“别皱眉,圣人如今情况不好?”两人共同生活了好几个月,心中又并非是真的对彼此一点感觉都没有,宋璟即便真的是一根不解风情的棒槌,可是他娶了公主为妻之后,也算是将他此生对女性所有的耐心都透支给了李宸。 人总是要过日子的,他身为一个男人,即使娶的妻子天生贵胄不需要他任何帮衬,心中依然有身为男子的那种理所当然该为身边人撑起一片晴空的心理。虽然目前的他,或许还撑不起,但这不妨碍他有这样的心思。 李宸:“父亲的眼睛今天有些疼痛,喊了御医来看,我出宫之时正在敷药,不知如今怎样了。” 宋璟让李宸坐在榻上,榻的中间,有个小桌案,桌案之上,是杨枝甘露等人准备好的温茶。李宸的分茶技术在当今长安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而她的几个侍女由于公主好茶,分茶技术也不俗。 宋璟不假他手倒了一杯温茶递给李宸,温声说道:“圣人在宫中,左右皆有人悉心侍候,不会有事的。除此之外,是否还有什么烦心事?” 若是只为父亲的眼疾,李宸应该还不至于这般有些神不守舍的模样,因为帝王的眼睛最糟糕的时候甚至不能视物,那时李宸又因为顶撞了母亲被关在公主府思过,李贤那会儿也因私藏甲胄被关押,那样糟糕的情况,也不见她像如今这般魂不守舍。 李宸瞅了一眼宋璟,“你想知道?” 宋璟挑眉,“你不想说?” 李宸眨了眨眼,随即笑着说道:“怎会不想说呢?你早晚也会晓得此事的,我母亲想将武家的小侄女许配给李敬业。” 宋璟:“……” 李宸手里捧着宋璟亲手倒的热茶,大眼睛瞅着他,说实话,她是有几分想要逗弄他的心思的。天天顶着一副淡定自若、高深莫测的模样,他累不累? 宋璟:“英国公和皇后殿下的小侄女喜结良缘,是好事。” 李宸:“你觉得是好事?” 宋璟:“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怎么不是好事儿了?” 李宸侧头,看着宋璟不露喜怒的俊脸,笑叹了声,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站起身弹了弹身上的衣裙,不打算和他多说什么了。 “不想跟你说话——”话还没落下,她就一声惊呼,手腕已经被男人扣住了,接着便是十分有技巧地往他的方向一拉,她整个人就跌落在他的怀里。 宋璟伸出长臂,一抄一抱,就已经把原本要走的公主锁在了怀里,接着便将她往榻上放,英气的眉头微皱,问她:“为什么不想跟我说话?” 李宸被人放倒了,心里到底有些不愉快。她心智是已经不小了,可贵为公主的这些年,即便是在父母面前,她都没怎么隐忍过,如今心里头不痛快,她也懒得跟宋璟迂回,漂亮的大眼睛横了他一眼,直接将心里头的烦躁算到了他头上去:“因为你愚蠢若猪。” 宋璟眉头皱得更紧。 李宸看着他拧得快跟毛毛虫一样丑的眉毛,又觉得自己没必要这样,他有什么错呢?他又不明白自己心中的弯弯绕绕。 李宸只好推了推他的肩膀,“让我起来。” 宋璟那双漆黑的眸子望着她半晌,然后才慢吞吞的说道:“不放。” 李宸愣住,瞪向他。 宋璟见状,还朝她露出一个稍显孩子气的笑,然后十分恶劣地将身上的重量放下来一些,李宸被他这么一压,差点想吐血,她恼声轻斥:“宋璟!” “璟在。”他十分的淡定,声音一派的温文儒雅。 “你好大胆,我让你起来!”娇蛮轻斥。 “可上回公主不是跟璟说,有时候旁人说一,不一定便是一,尤其是女子,最喜欢口是心非了。”宋璟压制着她,却小心地不将她弄伤。 他看着身下女子生气十足的眼睛,感觉这样比适才那样魂不守舍的模样要顺眼多了。英国公李敬业是文武全才,跟她也算是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可不是说了,若是李敬业真要娶妻,她自然是奉上贺礼衷心祝福的么? 李宸被他噎了一下,人在心烦之时,一般是不会多想的,只觉得内心躁动不已,得赶紧找个地方发泄一下。 李宸被宋璟这么一噎,内心暴走了,她瞪着宋璟,“你让不让我起来?” 一向在公主跟前表现得十分温文儒雅的宋璟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异常固执:“不让。” 李宸大怒,忽然抬起上身,张嘴在他的唇上咬了一口,不是轻轻地咬,是十分用力地咬了一口。 宋璟被咬了一口,吃痛了一下,还是不放开。而且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抱着公主翻了个身,将公主置于上位,然后他一只手抬起来,按住公主的后脑,任由血腥味在两人的口腔里泛滥。 李宸被他亲懵了,瞪着眼睛看他。 宋璟松开按在她后脑勺的手,两片薄唇还有些许的血迹,他脸上神色不见恼怒,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宸,话中有话,“女子都喜欢口是心非,嗯?” 李宸:“……” 宋璟轻笑了一声,“喜欢我亲你?” 李宸:“滚!” 宋璟又低笑了一声,“嗯,这是口是心非,我晓得。” 李宸怎么也弄不明白,平时看着十分冷清的谦谦君子,怎么忽然就变了个样。 这时,宋璟忽然又说道:“永昌,接下来我可能要去洛阳一趟。” 这个话题转移得非常快,快得让李宸有些反应不过来。 宋璟:“东都大水,冲毁房屋上万户,我身为御史台侍御史,要前去东都视察情况,并监察救灾物资是否按时到位发放给灾民。” 话题一时之间跳得太快,李宸有些找不着北。 宋璟微微笑着,“我明天便要启程,此去东都洛阳,快则一个月,慢着一年半载。” 原本公主和驸马新婚燕尔,是不该在这个时候将驸马派去东都洛阳的。可在国家大事跟前,儿女私情算得了什么,若是公主当真不舍得驸马,大可效仿当年临川长公主跟随驸马出征,夫唱妇随,永昌公主也可跟着驸马宋璟一同前去东都。 宋璟想了想,觉得自己前去东都,让李宸一起并不明智。 李宸愿不愿意是一回事,他首先想到的是东都洛水泛滥,到处都是险情,自己是去办正事的,也还说不准会遇上什么样的事情,李宸一同前去,只会让他分心。当然,宋璟驸马又觉得即便是李宸想要去洛阳,当今圣人和皇后殿下都不会让她过去的。 这个小公主,即便是出宫设府了,也依然是被帝王夫妻放在心尖上的。 宋璟看着坐在他身上的李宸,她的红唇泛着水光,嘴角还有一点血迹,那是他们俩适才相互啃的时候染上去的。宋璟忍不住抬手,帮她将嘴角的血迹拭去,血迹是拭去了,可他的手指却没有移开,指腹在她的唇上摩挲着。 “永昌。”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不要生气,好吗?” 李宸:“……” “我明天便要出发前去洛阳,莫非你希望我临走前,你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滚吗?”宋璟微微笑着,在她唇上摩挲的手指离开,干脆直接将她拉倒趴在他身上。 李宸双手撑在他结实的胸膛,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抿着唇,不吭声。 宋璟跟她对视着,眉目似是浸染了几分春意一般,看着她的目光带着几分讨好。 李宸一下子就心软了,原本撑在他胸前的手犹豫了下,然后松开,整个人带着几分不甘不愿地趴了下去,脑袋枕在他的肩膀。 “太突然了。”李宸忍不住埋怨。 宋璟没有说话,只是一只手不□□分地将她的发簪抽了出来让旁边的案桌一扔,一只手搂着她的肩膀,然后翻了个身。 “永昌。” 李宸被放平在榻上,她抬眼望着他。 宋璟朝她露出一个笑容,然后俯下身来。 李宸:“……” 在他的唇就要落下来的时候,她的脸别开了。 宋璟一愣,望着身下的李宸,她侧颊也十分好看,脸上的肌肤吹弹可破,几缕青丝不安分地黏在了她雪白的脖颈上,宋璟见状,忍不住伸手将那几缕青丝撩开,指尖才触及她的脖颈,她便颤栗了一下宋璟想亲她,见她别开了脸,此时见她脖颈十分敏感,干脆俯身上去,在她的脖颈烙下了一串轻吻。 温热的呼吸喷在原本就比较敏感的脖颈上,李宸差点就要发出呻|吟。 她侧着头,有些微弱地拒绝:“不要。” 原本只是反射性地拒绝,也没指望宋璟会停下来,谁知他真的停下来了,他的双手置于她的两侧,狭长漂亮的眼睛望着她,“那你让我亲一下?” ☆、第125章 :平步青云(六) 夜已入黑,宋璟看了看枕在他手臂上睡得十分香甜的李宸,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姿势调整好,然后起来。 他确实是明日一早便要前去洛阳,许多东西尚未打点好,傍晚回府的时候跟她闹腾了好一阵子,将她折腾累了,她在用膳的时候几乎都是闭着眼睛的。 穿着白色单衣起来的男人头发散了下来在身后,不笑的时候俊雅的五官透着疏远冷清,他回头看了那个因为他离开而皱着眉头在枕头上蹭了蹭的公主。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从前李宸偶尔戏言说要在公主府里养几个俊俏小郎君的话此时十分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他的俊脸瞬间就黑了。 黑着脸的男人悄无声息地把衣服穿好,正想要往外走,然而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又回头,站在塌前看着那个正在睡梦中的女子。 海棠春睡。 公主的美色确实非常容易让人心动,偶尔脾气上来了有些娇蛮,但也挺可爱的。宋璟皱着眉头,觉得自己去洛阳的期间要是有人趁虚而入,譬如英国公什么之类的,即使是公主能把持住,可是这么多狂蜂浪蝶,那也够讨厌的。 而且经过了这些时日,宋璟也发现了李宸的一个弱点,她对长得好看的人好似宽容度和接受度都非常高。两人大婚小半年,如今他尚且会克制一点,开始两三个月的时候,实在憋得难受,而公主又怕累,时常不愿意,每次那种时候,只要他温柔地亲亲她,带着十分温柔的笑意望着她,她好似就会特别容易妥协。 有一次在激情过后,她半梦半醒地咕哝着埋怨了一句,“驸马长得太好看也不好。” 当时的宋璟闻言,哭笑不得。 可大概是晓得了公主喜欢赏心悦目的男色,驸马对英国公李敬业的感觉就变得有些怪异起来,也曾听闻英国公有今日,最后必然也有公主在其中推波助澜。 公主无心,不代表英国公无意。更何况公主还会为了英国公是否该娶皇后殿下的小侄女为妻而烦恼,怎能说是公主无心? 宋璟想着想着,觉得心里头就开始咕噜咕噜冒泡泡,都是酸的。 于是他干脆俯下身,手轻柔地在李宸的脸上摸了一把,“公主?” 李宸不吭声。 “公主,醒醒。”再接再厉。 李宸还是没吭声。 宋璟这回干脆坐在榻旁,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公主。” 宋璟的动静,李宸是知道的,但实在很累,也不想理他,因此也就想着赶紧在入睡。可就在她努力再度入睡的时候,他跑来干扰她,就十分生气。 开始的两下,公主想着驸马明日要出远门,还是别发作他,于是装死。 谁知他不依不挠的,实在烦死人。 但就算觉得烦死人,公主也还克制,只是懒懒地张开眼睛,望向他,声音也十分慵懒:“嗯?驸马不是要去整理明日去洛阳的东西?” 宋璟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 “……那你怎么还不去?” “还没到时候。” 李宸不明白他的还没到时候到底几个意思,她只知道他这么折腾她,她的瞌睡虫都跑光了!被打扰了睡眠的公主很不爽,心头火起,正想坐起来跟他理论一番。 可宋璟说:“我在想你。” 心头火气的李宸憋着一肚子气正想找茬,谁知对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像是甜言蜜语,可好像又不是甜言蜜语的话,一口气登时就不上不下地卡在了胸口,感觉快被噎死。 可宋璟也不是什么无聊就跑来闹腾她的人,李宸不知道他要唱哪一出,只好耐着性子不搭腔等宋璟自由发挥。 宋璟说:“洛水泛滥,处处是险情,我此番前去,还指不定会遇上什么事情。但永昌大可放心,我既代表御史台前去东都,定然保重自己,你在长安,切莫让我分心。” 李宸听到宋璟这话,心中憋着的那些气十分离奇地消了一半。离别在即,他又不是出去游山玩水,洛阳水灾,冲毁房屋无数,按照宋璟的性子,去到了必然也是四方奔走。她对宋璟并非毫无感觉,虽然有时候脾气上来了也不好伺候,可她自认多比他多一些岁月,都十分乐意让着他一点。 此刻宋璟这么说,她若是还不温柔体贴一点,就太过分了。可到底怎样,才是不会让他分心? 李宸抬眼,看向宋璟,“我在长安好好的,有什么好会让你分心的?” 宋璟想说李敬业的事情,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种做法并不明智,而且李宸身为公主,整个公主府中,包括他宋璟本人,若是非要对自己的身份认识得清清楚楚,不过也就是公主的一个臣子,是臣服于她、听命于她的,又有什么资格来要求她一些什么事? 若说有一天,公主说要养几个小郎君在公主府中,宋璟觉得自己也是无权说些什么的。 电光火石之间,宋璟的思想已经经过了一场彻底的反转。 他站了起来,笑了笑,说道:“公主只要人在长安,确实没什么好让璟分心的。” 李宸闻言,瞪他。 宋璟迎着她有些愠怒的视线,俯身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我去收拾行李。” 李宸:“……” 把人弄醒了,话也没说清楚就跑了,这算什么? 李宸觉得自己有点想揍宋璟。 翌日大早,驸马便要前去洛阳。 公主平常喜欢睡懒觉,但这日也破天荒地天还没亮便起来了,亲自送驸马到长安城外。大婚后宋璟第一次出远门,还是到东都去监察赈灾之事,他在朝廷之中虽然一帆风顺,到底是根基不稳,李宸觉得自己有必要露一下面,让随行的官员晓得公主对驸马洛阳之行也十分重视,并且驸马如今在公主心中十分重要,若是想要有好果子吃,该要怎么做,彼此都心知肚明。 宋璟私下的时候十分热情,可在人前都十分冷清,他穿着一身白色常服,撩起公主马车的车帘,看向马车内的李宸。 “公主不要再送了。” 李宸微微笑着,“没事,驸马先走。” “公主待会儿可是直接回公主府?” “不,我去阿姐那里看看。” 眼前的这对年轻男女或许彼此有些好感,或许还有一些比好感更多一点的情愫,他们可以彼此十分愉快又热情地享受对方给他们身体带来的愉悦,可这些却并不足以让他们此刻生出什么难舍难分的离别之情来。 平时相处融洽和乐,甚至双方都对彼此产生占有欲,可并不代表心中的眷恋有多深。 宋璟默了默,然后微微点头,“也好,公主替璟问候太平公主,希望她与腹中孩儿一切安好。 李宸弯着大眼睛:“好。” 然后前方一堆正在等公主和驸马依依惜别的人默默地站在不远处,想要八卦公主和驸马说了啥,无奈风又太大,听不见,只好一个个抬着头看天上有没有乌鸦飞过。 宋璟:“那璟便先行一步。” 李宸点头,“驸马一路保重。” 而在马车前充当车夫的舒晔以及男装的舒芷听完了全过程,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又移开。 他们觉得公主和驸马两人有时候十分令人费解,有时候两人相处的时候十分融洽自然,郎才女貌站在一起,好似天生便该是他们俩凑一堆似的,可有时候两人之间也会忽然冷下来,不知道是为何,总是就是忽然冷了下来,若是前者能让人感觉到春风满面的话,那么后者便是秋风萧瑟了,譬如此刻。 李宸果然是等到宋璟一行人等离开了之后,才回了长安城内。 回了长安城便直奔太平公主府,太平如今正在卧床养胎,昨天也没进宫去请安,李宸昨天在宫中的时候就琢磨着要来看她,只是没想到宋璟忽然说要去洛阳,只好先将宋璟送走再去看阿姐。 太平正半躺在榻上,百般无聊,听说李宸来了,十分高兴。姐妹俩说了一会儿闲话,李宸便说起李敬业的事情来。 太平长年累月在宫中熏陶,眼下虽然下降薛绍,她又是在自己的公主府中,环境比起从前已经是单纯了许多,但这并非意味着她对这些事情不敏感。 她沉吟了一下,说道:“李敬业此事,很难说。阿妹,如今父亲身体每况日下,李敬业虽然从小便进宫陪三兄四兄练习射骑之术,可自从父亲将他放出宫后,在许多事情上,大阿兄在的时候他拥护大阿兄,二兄尚未被废之时,他也与二兄来往甚密。这个事情无论如何,母亲是心中有数,若是他此番真的娶了武家的小表妹为妻,说不定日后的路会好走一些。” 李宸闻言,没有吭声,这个道理谁不懂呢。 可她并非是想要李敬业的路有多好走,她不过希望他能忠于李氏。 太平看着不吱声的李宸,倒没有直接问她是否不舍得李敬业,她只是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若想让母亲打消念头,如今宋璟也去了东都,你不妨借机说要去不羡园,让李敬业亲自带人护送你前去,或许会管用。” 李宸:“……” 这招真是快准狠,她的驸马前脚才离开长安,她后脚便不甘寂寞,要会地下情人了。 ☆、第126章 :平步青云(七) 永昌公主的驸马都尉宋璟东行洛阳的三天后,公主在一队轻骑的护送下到了不羡园。 公主年幼之时时常喜欢去不羡园玩,后来经过李弘猝死之后,当今圣人身体时常不佳,公主去不羡园的时间便大大减少了,这两年到不羡园几乎只是走个过场,住个两三天透透气,便又匆匆回宫。 如今是公主出降后首次到不羡园,然而陪她到不羡园的人当中却没有驸马宋璟。 长安城中的百姓倒是没什么反应,谁都晓得驸马宋璟是科举进士第一出身,心牵天下苍生,是立志为民请命的,如今东都洛水泛滥,他前去监察救灾不能陪公主,也没什么了不起。而且大伙儿也都晓得,公主和驸马的感情好得很呢,驸马前去洛阳的当天,公主都亲自将驸马送到城外了。 可在达官贵人的圈子里,这事情就有些不同寻常了。永昌公主从小便对英国公兄妹青睐有加,英国公有今日,虽有有祖荫庇护,可也跟永昌公主分不开。原本以为公主招了驸马之后,便没英国公啥事了,可如今不过是宋璟东行洛阳,公主便让英国公护送着去了不羡园。在众人看来,公主此举,其用意不言而喻。 公主府中有惊才绝艳的宋璟,公主府外有文韬武略的李敬业,诸多贵女看在眼里,既是羡慕又是嫉妒,直恨自己没有那般的身份地位,可以这般为所欲为。 而此时在不羡园中,两匹骏马正在后山的大道上慢慢悠悠地走着。 “将军是否记得,你上一次到不羡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道旁小溪潺潺流水,李宸望着清澈见底的河水,想起了许多年前第一次来不羡园的场景。 “某上一次到不羡园,是孝敬皇帝大婚前,那时公主非要在孝敬皇帝陪着在湖中摘莲子,我们在湖中的小道之上,还逮到了一只白雁。” 坐在马背上的李敬业微微笑着,他不作武将打扮时,高贵清华,眉目间又带着属于习武之人的硬朗锐利,十分好看。他侧头,脸上的神情颇有几分缅怀,他问李宸:“公主还记得吗?” 李宸点头,“当然记得,那时大阿兄还说即便是一只白雁,也应该让它自由自在的,而不该将它关起来。” 李敬业坐在马背上的身体坐直了些,“孝敬皇帝天生仁德,可惜天妒英才。” 当年李弘猝死后,李治对嫡长子的去世非常痛心,追封他为孝敬皇帝,历史上去世的太子被追封为皇帝的事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可李敬业觉得,这些身后名,又有什么用呢? 人活一世,生前兢兢业业,早便该能享受的都享受了才是,若是已经化作一坯黄土,任凭身后名再好,于死去的人而言,他会有任何感觉吗? 李敬业说道:“若是孝敬皇帝在世,某必定鞍前马后,为他开疆拓土,助他创太平盛世。” 李宸听到李敬业的话,微微一怔,“若是大阿兄还在?” 李敬业微微颔首。 李宸:“将军此言……似乎话中有话。” 李敬业默了默,没有说话,那双好看的眼中似是有千言万语蕴含在里面,最终又化在一声笑叹当中,“某想去从前相王钓鱼的地方瞧瞧,公主可要一起?” 李宸点了点头,“也好。” 李敬业闻言,手中的马鞭已经落下,骏马便疾驰而去。李宸随即跟上。 李宸记得她第一次到不羡园,是由城阳公主陪着来的,那是李敬业和三兄等人一同先去打猎,后到不羡园,薛绍为太平阿姐逮了一只兔子回来,而李敬业则是得到了一直灰鹦鹉,那只鹦鹉如今还好好地待在公主府中,不时说几句好话来哄人高兴。 当年几个少年喜欢来的地方,是在半山腰的地方,小溪的流水汇集到此处,便豁然开朗,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旁边长着许多野草野花。 李宸和李敬业快到湖边的时候,干脆下马,放着两匹马去玩,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 李宸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翠绿,笑道:“我记得那叫艾草,将军当年教我识别了不少野花野草,这种艾草,夏天的时候泡茶可以清热解火,在南方,还会用艾草来做点心。” 李敬业有些惊讶地望向李宸,“想不到公主还记得。” 李宸:“将军说过的许多话,我都记得。” 李敬业:“……” 这句话说得太暧昧了。 李宸也知道,可事到如今,不论李敬业会怎么想,该要说的话是时候要说清楚了。她处心积虑这么久,如今父亲风疾加重,谁都不晓得明日会发生什么事情,除了舒晔舒芷,她还必须有一些朝廷中的力量。李敬业是一批武将中的后起之秀,他如今的力量尚未真正形成,而她想要借他团结一部分年轻有为的武将。 可在此之前,她需要李敬业的表态。 她并不希望李敬业像宋璟一样,是个纯臣。她希望李敬业无论如何,忠于李氏,否则剩下的两位兄长若是有任何好歹,有谁能助他们一臂之力? 而且她也认为李敬业是不可能走纯臣路线的,他从一开始便是站在大阿兄的阵营里,后来大阿兄猝死,二兄立为太子,他便与二兄来往甚密。可眼下二兄被废为庶人,三兄李显立为太子,他倒是不在当今的东宫官员阵营当中。 李宸想来想去,认为李敬业大概是不看好李显的。而他心中对武则天干政也是十分有意见的,只是身为臣子,敢怒不敢言罢了。 “我记得将军少年英气,初次跟随刘左相出征回来后,与我说,你原以为天下的繁荣昌盛、喜怒哀乐都在天子脚下,后来跟随刘左相走遍半壁江山,方知世道艰辛。”李宸顿了顿,说道:“将军说不奢求能像你的祖父那般为大唐立下不世之功,但也希望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方能不愧对于他老人家。” 李敬业微微一怔,看向李宸的目光十分复杂,苦笑了一下,“这些话某都快忘记了,想不到公主还记得。” 李宸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十分坦然地与他对视,“将军年少有志,永昌心中向来十分欣赏。” 李敬业心中登时有所触动,既然你十分欣赏,那么在你心中,将李敬业置于什么地方? 李敬业勋贵出身,少年之时也是有过向往风花雪月的时候的,勋贵子弟,哪个没有几招可以压箱底的招数留着日后讨好佳人?即便是李敬业也不例外。 可就在他跃跃欲试的时候,圣人将他从后宫中放出,提拔他为武将,并将他拨给了当时的左相刘仁轨。 刘仁轨何许人也,两朝重臣,德高望重,即便因为他是李绩的嫡长孙而高看他一眼,也不至于用心良苦到在出征之时为他巧立名目,弄了军功在身,让他回朝后连升三级。 他心中对这个小公主十分感激,在他出征之时,她还以自己在宫中寂寞为由,将他的阿妹也接进了凤阳阁。 他对李宸感激之余,也开始情不自禁地留意她的一切。阿妹从宫中回到英国公府,便会公主长公主短的将李宸挂在嘴边,一会儿是公主做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了,公主又学了什么曲子跳了什么舞,阿妹说着,他的眼前似乎便能浮现出一幅幅的画像来,而她在画像中或是淘气或是娴静,各种各样的姿态都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个遍。 李敬业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总之他认为李宸是想要出降到英国公府才会对他与阿妹这样好,一路走来也战战兢兢。可后来……后来的事情不提也罢,他心中是有十分不甘,然而不甘也没有用。 李宸大婚的当晚,他在英国公府喝得大醉。 他以为自己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被一个出身寒门的宋璟比了下去,论出身论相貌,无论哪一方面他自认不比宋璟差,可李宸最终却是下降给宋璟了。 他那时,真的只是以为自己只是不甘心。 可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 梦中的李宸朝他笑得十分甜美,她的长发披了下来,笑得魅惑而动人,她踏着黑夜而来,然后投进了他的怀里,姿态万分妖娆。 醒来后的李将军万分郁结,那个梦让他的心思无处遁形,实在是再直白也没有,可公主已经是别人家的了。 李敬业的思绪拉了回来,目光再度落在眼前的女子身上,听说她如今与驸马宋璟感情甚笃,三天前宋璟东行洛阳,她亲自送行。 李将军觉得自己心里苦,然而对着眼前女子的盈盈双眸,他又觉得能与她相处片刻,即便是心里苦,也是他愿意的。 他向来觉得这个小公主让人看不透,她在他的仕途上推波助澜这么多,若不是看中他要出降到英国公府,那便是另有打算。李敬业心思清明,明明知道李宸虽然对他与阿妹是真心实意,可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利用他。 如今听她的言辞,确实也是这般,只是她即便是另有所图,姿态也是万分真诚,他都不知道自己对此该要有何感想。 这万分真诚里多少是算计,又有多少是出于真心? 李敬业思及此,不由得暗叹了一声,与李宸说道:“公主有话,不妨直言。” 李宸见他如此姿态,也不拐弯抹角,“将军别误会永昌的用心,不瞒将军,大阿兄猝死,二兄废为庶人,如今太子虽亦为我的亲兄长,可与前面两位兄长相比,当今太子确实难堪重任。” 李敬业闻言,面色微微一变,看向李宸亮晶晶的双眼。 “永昌并非要将军如何,只希望不论日后大局如何变动,将军能一直与李氏宗亲站在同一阵线。” “……公主……何出此言?”他的声音低低哑哑,似乎十分震惊,因为听李宸的意思,似乎是日后大局将会剧变。 “将军不必震惊,世事变幻,谁能说定明日之事。主若无能,必然会有人取而代之。但不论如何,这万里江山总是李家的天下,永昌希望将军,日后能事事以李家的江山社稷为重。若是将军愿意暂时屈就,永昌在父亲跟前必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在朝廷重将当中,占有一席之地。” 李宸的一句主若无能,必然会有人取而代之,又说这天下总是李家的。 李敬业自幼陪在李显李旦身边,对两人的性情是十分了解,一点也没有觉得李显与李旦当皇帝的话,谁比谁会更强些,而李宸所说的能人……兄长无能,父亲老迈,皇后虽然有权但不是李家人,怎么看都是这个从小就异常聪慧又颇得圣心的公主。 李敬业想到这儿,一脸雷劈似的呆滞状。 良久,才哑声说道:“敬业不曾想到,公主竟有如此志向。” 李宸将李敬业的震惊之色尽收眼底,她的手心也是捏了一把汗。她是后世而来,所以知道取而代之的是武则天,可李敬业并不是,她刚才那样说,李敬业肯定是误会了是她想取而代之。对于母亲,即便是父亲,也只认为她或许会成为第二个吕后而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母亲会成为一代女皇的。 李宸眉头微蹙了下,让李敬业有这样的误解并非是好事,可她也不能说得太清楚。或许自己在此事上是有些急于求成了,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李宸微微一笑,在湖边小道缓步走过去,微风吹过,几缕散落的发丝扫过李敬业的肩膀,李敬业微微一怔,抬手,丝滑的黑发已经从指间掠过,只留下那冰凉的触感。公主浑然不觉,在这青山绿水之中不紧不慢地走着,好似是夏末特地到这林间来消暑的一般。 她沉吟片刻,然后问道:“将军难道觉得永昌不够好?” 李敬业不由得又看了她一眼,“公主,这并非是够不够好的问题,而是——” 李宸转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而是什么?” 眼前的李宸,十分的气定神闲,似乎是无论他将要说的是什么问题,她都能淡然相对一般。 李敬业思及此,心中便是莞尔又是无奈,可这样的李宸,竟然能让他的心跳加快了些许。李敬业有些认命地接过李宸的话,问道:“而是无论我要说什么,公主是否都要执意如此?” 李宸一副你想要怎么说便怎么说,可我要做的肯定是要去做的模样,笑得十分随和:“将军若是不愿帮我,也无妨。那便当永昌从未说过适才的那些话,请将军便先行一步。” 李敬业看着眼前的李宸,心里感觉万般复杂,却忍不住问:“公主适才所言,实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公主莫非不怕敬业泄露出去么?” 李宸:“可你会那样对我么?”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公主也曾与宋璟说过么?” 李宸摇头。 李敬业想了想,笑了起来,笑得万般复杂,“公主真是用心良苦。” 或许,她千挑万选的驸马宋璟,并非是她对其一见倾心二见钟情三见就非君不嫁。若是她心中早有这样的念头,想来挑中宋璟便是看中了他的惊人才华以及一清二白的家世。 李敬业与宋璟,确实是输在了家世之上。 至少,家世清白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也不会因为家族势力过大而沦为牺牲品。 李宸没有正面回应李敬业的那句话,只是望着李敬业,轻声问道:“将军意下如何?” 李敬业想,时至今日,他才算是勉强开始真正认识这个被帝王夫妻捧在手掌心的小公主。果然是自幼在深宫里长大的,做任何事情都权衡利弊,收买人心的手段也十分高超,真心实意到等他发现一切都是她精心策划时,也无法心生一丝反感和埋怨。 即便是为了利用他,她为他和阿妹所做的事情,确实无微不至处处用心。 李敬业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其实我有什么是不能给她的呢?就算她真要我的命,也给她算了。 可她又不是要他的命,她希望他做的事情,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更让他为难些。 李敬业想了想,说道:“公主对敬业这般信任,敬业不胜感激。只是公主也曾让姸熙转告敬业,敬业所言所行不仅代表自己,更代表着英国公府,我希望公主给我时间。” 李宸闻言,一直半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她缓缓地暗舒一口气。 只要没有直接拒绝,就一切都还好说。 她心头大石落下,便有心情与李敬业开玩笑,她朝对方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说道:“希望将军不会让我等太久。而且日后,恐怕得委屈将军了。” 李敬业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笑容,有些反应不过来。 李宸笑道:“将军与我来往甚密,恐怕日后会有一些流言蜚语,希望将军别往心里去。” 李敬业恍然,他笑了笑,目光又在她的脸上扫过,说道:“公主不必担心敬业,只需要担心驸马是否会往心里去便好了。” ☆、第127章 :平步青云(八) 其实这也是李宸给宋璟的第一次家书,到底怎么拿捏,心里也没多少分寸。从前父亲和母亲外出到什么地方的时候,为了避免她当个跟屁虫,会承诺给她写家书,她也会给父母写家书,可家书大多数是她跟父母撒娇,要父母给她带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等不一而足的要求。 如今给宋璟写家书,大概是因为公主想到自己在外头多了个地下情人这样的事情并不是太好,虽说以她来说,即便是多个地下情人又怎么了?宋璟他管得着吗?可既然已经是夫妻,就无谓分什么尊贵上下,李宸认为自己至少在宋璟回来之前,跟他报备一下自己近日的所作所为,省得他回来长安之后一下子就被铺天盖地的八卦砸得一脸懵逼。 可大概是李宸向来的拿手绝活并不是安抚人,因此在她送给宋璟的家书里,先是跟宋璟说了一下最近她做了什么事情,进宫请安父亲身体挺好,去太平公主府阿姐也一切安好,至于她觉得已经太久没去过不羡园,因此便在不羡园小住了几天,而护送她去不羡园,以及公主在不羡园停留期间负责守卫的……是英国公李敬业。 在家书后面,公主还罗列了一些东西,大概是说担心驸马在洛阳不太适应,加上洛水泛滥或许会有疫情发生,因此送来一些日用品和一些丹药,当然还用心良苦地不知道变出了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搜罗来的防疫注意事项。 虽然公主的关心十分情真意切,可驸马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公主心虚,因此才这么欲盖弥彰地送了这么多东西来。 表面上声色不动的驸马,其实内心早被公主的家书气笑。 将家书塞回信奉的时候,恨不能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完,即刻飞奔回长安。 还说什么只要她人在长安,便不会让他分心。宋璟觉得公主实在是太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他出门前她还在为李敬业是不是该娶妻而烦恼,出门后她便让李敬业护送去不羡园? 驸马坐在椅子上,有些疲惫地阖上了眼。 这阵子一直在洛阳奔走,旁人都以为御史台监察救灾不过是走个过场,大摇大摆地来,然后转悠一圈做个模样便走。可实际上哪有那么简单? 若是御史台的人都是那样,当地的灾情如何能如实传递回中央? 政治清明之时,尚且有尸位素餐之人,更何况如今东都天灾,自然有人浑水摸鱼,宋璟到了洛阳之后,为了方便调度物资和人力,便与主持救灾的洛阳刺史设立了小组统领工作,所谓患难见真章,在安顿百姓和一些善后工作中,也能看出一部分官员的虚实。 洛阳的府衙当中,赈灾小组办公的屋子即便是夜里,也是灯火通明的,晓文推门进去的时候,已经是一更,宋璟正靠在椅背上,眉头微蹙。 晓文先是一愣,想着是否要将他喊醒。在门外的,是洛阳县令,说是前来跟宋璟商讨事情。眼下非常时候,谁都没有正常的作息,洛阳县令也是奔波劳碌了一天,眼下才有时间,见到屋子的灯还亮着,便过来走一走。 晓文想了想,自家主子到了洛阳之后,都没安稳地睡过一个觉,眼下虽然只是这么睡着了,可睡总比不睡好,因此并不想惊动他。 晓文略微犹豫了一下,便拿了件外衫披在他身上。 而此时的宋璟大概是休息的时候还在想着公主的家书,半梦半醒间忽然就看到李敬业和公主两人在不羡园相互依偎的场景,心里正杀气腾腾呢,因此晓文的动作一下子便惊动了他。 睁眼的瞬间,只见平日温文儒雅的驸马眼底竟有凌厉之色,晓文从未见过自家冷静自若的主子也有这么冷厉的时候,惊得手中的外衫都掉落在地。 “三郎?” 宋璟这才完全清醒,他抬手掐了掐眉心,“怎么?“ 晓文这才回过神来,说道:“杨县令说有事情想要来跟您商量。” 宋璟微微怔楞了下,随即坐直了身子,为自己倒了一杯早已经冷却的茶一饮而尽,“快请。” 被晓文引进屋中的杨县令在宋璟对面坐下,说道:“宋御史昨日说有人想趁洛阳之乱掏空粮仓之事,必须立即彻查严惩不贷。某回去想了想,认为不妥。” 宋璟:“如何不妥?” 杨县令:“可如此洛阳受灾,百姓流离失所本就有所怨言,宋御史此举,岂不是昭告洛阳百姓,说官府有人中饱私囊么?如此一来,官府颜面及威信何在?百姓还会信服咱们吗?此事是否待洛阳诸事整顿好之后,再处理较好?” 宋璟冷瞥了他一眼,反问:“杨县令莫非认为,放任底下的人尸位素餐,便是很有颜面和威信?” 杨县令被宋璟的话一噎。说起来,洛阳县令作为东都,虽然不是第一政治中心,可大唐使用双都制,洛阳的县令地位也算是举足轻重了,等同于长安、万年县令一般的等级,是正五品上。洛阳县令的级别是比宋璟还要高的,可宋璟是御史台的人,中央官员又是直接向帝王负责,得罪谁也得罪不起御史台的人,否则人家专职找茬,鸡蛋还经不起挑刺呢,更何况原本便是他们这些地方官员。 杨县令:“我只担心如今牵一发而动全身,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本就有怨气,此时县衙内再有这等事情发生,会引起百姓愈发不满。” 宋璟闻言笑道:“杨县令请放心,天灾难测,如今有人浑水摸鱼,您铁面无私将人揪出来严惩不贷,只会于您名声有利。而且杨县令在处理的过程中,尽管大张旗鼓,昭告众人大难当前,禁止有人趁火打劫,若有任何人违令,一律论罪,便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璟昨日已听闻洛阳城中,已有粮商趁机哄抬价格,杨县令若担心自己出面不妥,那便由璟来写折子,奏报朝廷。” 言下之意,你不去做,那便由我来做。 杨县令:“可如此一来,不怕粮商聚集闹事么?”好端端的,挡了人家的财路,旁人又怎会轻易甘心? 宋璟闻言,冷冷一笑:“主意是璟出的,璟都不怕,杨县令怕什么?难道洛阳粮商背后有人撑腰,让杨县令不敢得罪?” 杨刺史被宋璟不留情面的话弄得后脊梁一冷,冷汗几乎都要留下来了,“宋御史话可不能乱说,某不过也是为了大局着想,若是粮商报成一团,如今关内到处是灾情,但靠洛阳粮仓,不见得能撑过此次危机。届时饿殍遍野,宋御史可是能为此负责?“宋璟侧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莫非杨县令忘了早些年,关内□□,当年尚未去世的孝敬皇帝还是太子,他是怎么做的么?” 杨县令一愣。 宋璟:“明日杨县令便带上一只军队前去粮商之处,收购粮食。不要压低价格,按照他们平日的价钱,若是他们不愿意,还可以多给他们一成价钱,让他们把粮食尽数卖给朝廷。” 杨县令:“……”那不是摆明了不卖就要抢吗? 宋璟又说:“若是洛阳国库钱银不够,便给他们打上借条,只要在借条上明言何时能还清即可。” 杨县令:“宋御史此举……是否有不妥?”他尚未见过国家要给百姓打借条的。 宋璟十分莫名其妙地瞥了杨刺史一眼,问道:“如何不妥?莫非洛阳县衙日后会赖账?” 杨县令默默地汗了,他发现眼前这个朝中新贵宋璟软硬不吃,有时候说出来的话一针见血到能让人噎死。他说的法子,虽然荒谬,但却也并非是不可行。毕竟,商人再大也大不过官,我如今以正当价钱去收购你的粮食,你没有理由不卖。 而且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凡粮商,背后必有势力支持,在如今这种时候,若是官府态度强硬,他们也无计可施。否则日后等官府缓过气力来,便隔三差五去给他们找些小麻烦,也够他们恶心的。 只是……杨县令觉得为官之人,哪能这般的横冲直撞,不给任何人脸面? 可眼前的侍御史宋璟,就是这么不近人情。杨刺史也怕宋御史一个不痛快,真的直接写了折子给圣人,到时候问题可就不止是如今这点头疼事了……杨县令觉得自己在位期间,洛水泛滥已经够倒霉了,谁知道还要遇上个凡事较真的宋御史,那更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可他也不能跟宋璟死磕,他可是如今圣人和皇后殿下跟前的红人,又是永昌公主的驸马,于是杨县令只能认怂,听从宋璟的建议。 宋璟看着走远的杨县令,闭了闭眼,觉得脑袋其实还有些发蒙。 一直在屋子外等待侍候的晓文见杨县令走了,便走了进来,一进来便是看到宋璟十分疲惫的模样,不由得提醒说道:“三郎,不如去歇下吧?昨个儿公主派来的人还叮嘱我说,让我务必让您保重身体,让公主放心。” 晓文不说还好,一说起公主,宋璟的脸色又黑了。 看得晓文心惊胆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公主除了送家书,还送了许多丹药前来,听说那都是好得不得了的宝贝,公主这么牵挂主子应该是十分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怎么自家主子一听到公主便是黑脸呢? 宋璟对李宸的感觉一直以来,其实都是有的放矢。他一直很清楚,除非是李宸彻底信任他,全然将自己交付给他,否则他对李宸而言,不过也是一枚棋子。 可即便是一枚棋子,他们也是有夫妻之名的,而她在两人的关系当中,也表现得颇为主动,至少彼此都能感觉到,即便对于双方而言,他们如今还是无关重要,可他们都在尝试着接纳和包容,也尝试着是否能触及对方的内心。 宋璟觉得自己似乎是被几个月的安乐欢喜蒙住了眼,他对李宸确实有有异样的感情,甚至也生出了一点贪心,想要抓住她。 可他忘了,她再怎么平易近人,再怎么乐于与他融合在一起,她也还是那个自幼在深宫长大的公主。 她心中的那些弯弯绕绕,都是他无法理解的。 他进朝廷为官之后,身边许多人便是勋贵之后,包括周季童,也是长公主的嫡子。这些人出身高墙大院,里面的纷争从来不会少。 可那些纷争,他有耳闻,却未曾经历。即便是那般,也晓得勋贵之家表面风光,实则藏污纳垢。帝王后宫,更是如此,李宸虽深受万千宠爱长大,可她眼界所及,是与他全然不同的一面。 她的家书里并没有说什么,她不过是让李敬业护送她去不羡园而已。宋璟也相信李宸并没什么心思,若是有,何必写家书给他,又做了一系列想要弥补的举动,送了那么多东西过来。 可宋璟也开始明白,李宸注定是处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的。 而他作为她的驸马,或许也只是她的一枚棋子。而她身在局中,需要的绝对不止一枚棋子,因此她才会和李敬业一起去了不羡园。 可宋璟弄不明白,她此举,到底是想要什么呢? 他站了起来,揉了揉额头,缓步走出屋外,紫黑色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明月,明月皎洁,这同一轮明月下,有人欢笑有人愁,有人在榻上安睡也有人流离失所,他当初参加科举,为的难道不是希望在同一个天空下,所有的百姓都可以平安喜乐么? 既然是这样,棋子不棋子的,又有什么关系? 他初心不变,公主想要怎么折腾,便随她去。 天家之事,也并非是区区一个宋璟可以插手的。 长身玉立的男人双手背负在后,长身玉立地站在廊道上,显得遗世而独立。 宋璟想:我想得也太多了,当务之急,还是先将手头的事情先处理完。 然而就在驸马觉得自己想太多的翌日,公主府又来了一封家书。公主大概是觉得自己第一封信写的有些语焉不详,第二封家书虽不能说是直白也没有,但总是拐弯抹角地写了她在不羡园的日常,然后再写了一下公主府中的桂花好似快要开花,然后她问驸马—— 不知桂花花期之时,广平可在长安。若在长安,定与你定下中秋之约,赏月饮酒。 鉴于李宸前一封家书写得实在是相当气人,于是宋璟接到公主府的家书时,也没想太多,板着脸接过家书,想着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更让我窝火的事情没告诉我。谁知一拆书信,却是公主要跟他定下中秋之约的书信。 驸马一愣,随即冷凝着的五官瞬间柔和了线条,好似春风化雨,看得周围的官员一愣一愣的。 就在驸马在洛阳四处奔走,处理洛阳诸事的时候,在长安的李宸正在公主府里,听刚从洛阳回来的人跟她汇报情况,“驸马很忙,某去到洛阳的时候,是驸马身边的晓文接见,并未见到驸马。” 李宸一愣,没见到? 李宸看向风尘仆仆的侍卫,问道:“那驸马可有书信给我?” 侍卫闻言,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给李宸,李宸拿过来,用手掂量了下,感觉似乎很薄? 她笑着跟那侍卫说:“你一路辛苦,去领赏吧。” “多谢公主。” 侍卫走远,李宸才举起手中的信封,十分好奇宋璟会给她说什么。毕竟,她先送家书去,是有几分心虚的。即便她是真的没有什么对不住宋璟的地方,可外头的流言已经是十分不好听了,他一回来就要面对风言风语,李宸心中是很抱歉的。 第一次收到宋璟的家书,李宸心里有几分兴奋,也跟当初拆家书的宋璟一样隐隐有些期待,然而当公主拆开信封的时候,俏脸飞红。 因为宋璟送回来的家书上,什么字也没有,倒是有一幅画。 画中一个男子站在一颗红豆树下,他仰头看天,在他脚下却落了一地的红豆。 李宸:“……”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虽然此时王维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可李宸却不由自出地想起了这首还没面世的千古名诗。 原来宋璟也有这么会调|情的时候,她的少女心都快被他撩动了! ☆、第128章 :翻手为云(一) 听说驸马宋璟在洛阳闹出了好大动静,令洛阳县令十分不好做人。 又听说虽然洛水泛滥,冲毁房屋无数,可经过洛阳县令等人组成的赈灾小组日夜奔走后,绝大多数流离失所的百姓都得以安置。由于赈灾小组的存在,不论救灾还是防疫工作,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因此洛阳百姓的日常生活得以正常进行。 就在宋璟在洛阳闹出动静,要将一批尸位素餐的人从洛阳县衙中拉下马时,李宸正在宫中。 宋璟既然不在公主府,李宸在公主府待得有些闷,心中又记挂父亲母亲,干脆便到宫中小住几日。她在宫中小住的时候,一大早便会去清宁宫跟母亲请安,傍晚的时候便去陪父亲散步。 她进宫的第一天,便去跟母亲武则天请安。武则天看着站在她跟前的李宸,她的驸马远在洛阳奔走,而她在去了一趟不羡园之后,好似更加容光焕发。 武则天瞥了李宸一眼,问道:“去了不羡园住几日,心中痛快了?” 李宸闻言,抬眼看向母亲,跺脚,语气十分不依,“阿娘。”声音拖长了,十分的撒娇意味。 武则天说:“永昌啊,你也太明目张胆了。” 李宸:“母亲为何要这么说永昌?驸马在长安,除了休沐那两天,其余时间都得到御史台处理公事,若他在长安之时,我跑去不羡园,他独自一人未免太孤单。” 武则天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晓得,阳奉阴违你最在行。”一边说着不反对李敬业娶妻主持中馈,一边便让父亲插手让李敬业护送她去不羡园,一待便是好几日。 李宸撇了撇嘴,低头不吭声。 武则天见状,忍不住轻叹了一声,语重心长地说道:“永昌,李敬业在勋贵之后当中,确实十分出色。可你如今已经出宫设府,更有文采风流的科举进士宋璟当驸马,莫非他会比李敬业逊色么?” 李宸抬眼看向母亲,眼神有些哀怨,“阿娘,这些事情,又岂是谁比谁逊色的问题?莫非阿娘在他们两人之中,便能分出个伯仲来么?” 武则天扬了扬眉,说道:“为何不能?我便断言他日宋璟的成就必在李敬业之上。” 李宸闻言,看向母亲的目光有些惊讶,可随即又嘟着嘴低下头去:“……可我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当然是舍不得李敬业。 李宸早些时候让母亲对她有了一个美丽的误会,误会李敬业是她的地下情人。其实不止是母亲,即便是太平等人,都认为李敬业是她的情人,否则那天在太平的公主府中,太平又怎会跟她说若是想让武则天打消让李敬业去武家姑娘的念头,便带着李敬业走一圈不羡园,母亲自然会放弃李敬业。 李宸确实是按照太平建议的那样去做了,武则天得知此事的时候,心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女儿一边说若是李敬业愿意娶,便随他去,可她又一边拉着李敬业跑去不羡园。 公主的身份何等尊贵,加之武则天也自认她的小女儿从小便是粉雕玉琢的模样,长大了也只有长得更好看的份,武家的小侄女又怎能与她相比? 李敬业那样一直对李宸千依百顺的人,被李宸带去了不羡园,还不得对她俯首帖耳? 武则天眉头微蹙,看向李宸的目光颇有几分不赞同。 但李宸在父母跟前胆大妄为惯了,也不怕,迎着母亲的视线,问道:“为何一定要是李敬业?若是让他留在长安中娶小表妹为妻,我宁愿他出征打仗!” 武则天忍不住轻斥:“胡闹!” 李宸才不怕,她跟母亲相处多年,母亲到底怎样是动了真格的生气她还不至于分不清楚,于是十分理直气壮地说道:“怎么是胡闹?阿娘不是与我说过,只要我愿意,事情只要别过于惊世骇俗,您和父亲总是我的倚仗么?” 武则天:“……” 李宸又说:“我也说了呀,若是阿娘非得要他娶小表妹,我也不会阻止。他要娶,那娶便是了。可眼下阿娘不也还没派人去促成此事么?既然他尚未有婚约,我去不羡园让他陪着,又何妨?” 武则天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你还有理了?” 李宸低头,不吭身。 武则天看着她的模样,轻叹了一声,“也罢,你既然舍不得他,那便算了。” “阿娘,此话当真?” 武则天望着她原本黯然的大眼睛瞬间变得灿若星辰的模样,也十分无奈,但无奈就无奈吧,谁让这是她的小女儿?武则天原本就想着若是李宸非常舍不得李敬业,不愿他娶妻的话,让李敬业迎娶武家侄女的事情就作罢的。而如今李宸也确实表现得十分不舍并且还说宁愿他出征去打仗,都不想他留在长安娶妻。 她若是这般看重李敬业,若是日后李敬业当真娶了武家小侄女,而小女儿却与李敬业藕断丝连,也不见得还是什么好事儿。 武则天虽然认为女儿是个通透之人,可但凡女子遇上情字,都难免优柔寡断。眼前的这个小女儿,性情从小便是更像她父亲多些,她的父亲从年轻时起便是这般,多情又温柔,即使宫中有个最重要也最喜欢的皇后,依然忍不住对旁的女子温柔,到处留情。 武则天没好气地看了小女儿一眼,有头无尾地说了句,“学坏不学好。” 李宸才不管母亲有头无尾的话到底是几个意思,在她看来,只要能让母亲认为李敬业是她的情人,而她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因为她和李敬业的关系匪浅的缘故,那就已经足够了。 那么日后,即便是她光明正大地在父亲或是母亲面前,为李敬业谋求更好的机会,都是可以理解的。 那是她的情人,她当初没能招他为驸马,那么如今用其他的方式来弥补他,也在情理之中。 在母亲跟前讨了巧的李宸心情美得冒泡,她离开清宁宫之后,先是回了凤阳阁一趟,她出降之后,凤阳阁中所有的摆设在帝王的命令下,分毫未动。 李宸回宫小住,依然是住在凤阳阁中。 她回到凤阳阁中,便找来了舒晔,吩咐说道:“母亲的生辰快到了,她向来喜欢书法,最喜欢的便是王羲之的书法。她从前曾让人打听过王羲之书法的真迹,可惜最后不了了之。你在外头门路颇多,看是否能为探访到王羲之书法的真迹如今流落在何处?” 舒晔点头应承:“某即刻便去办。” 李宸微微颔首,便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虽然她这边替李敬业推掉了亲事,可也不知从不羡园回去的李敬业,如今到底考虑成怎样了。 李宸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她这回可是连自己的清誉都赔上了,如果李敬业想不明白,那她可赔大发了。 在李宸想着李敬业的同时,李敬业也在英国公府中想着那天在不羡园得知的事情。他从未想过,李宸竟有那样的心思。 母鸡司晨,可是国之不祥。 李敬业手中拿着一壶酒,整个人侧卧在榻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从不羡园回来之后,他便把自己关在了自己的小院子当中,好似只要关在这一隅当中,心中便能得到宁静一般。可其实不然,他越是关在这院子当中,便越是陷入胡同里出不来。 可是母鸡司晨又如何? 这些年来,皇后殿下干预政事,做的不也是那样的事情吗? 李敬业想到自从李弘猝死之后,圣人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朝中诸事虽然尚在圣人的掌控当中,可皇后殿下的干预也不少。后来李贤为太子之时,皇后殿下更是直接指使明崇俨说出太子李贤不堪重任那样的话来,当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本以为即使李弘猝死,李贤虽不如李弘那般天生仁德,可才思敏捷,能举一反三,他日也是可以辅助的明君。 可如今有望成为一代明君的两个太子不是死便是被废为庶人,剩下两个从小便无心政事的英王和遇事便缩的相王,即使自己的堂妹李研君如今便是太子妃,李敬业心中也认为李显不堪继任。 可不堪继任,便该让人取而代之了吗? 而且取而代之的人,是永昌公主? 李敬业觉得十分纠结,皇后殿下这些年来与圣人一起并尊二圣,他内心深处已认为皇后殿下这般干政十分不妥。既然皇后殿下干政是不妥,莫非对象换成她的女儿,便是妥的吗? 李敬业当然不是这样认为,因此他在英国公府中纠结得要命。 他想,公主还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命,要我帮助她达成所愿,实在有违这些年来读的圣贤书。 可就算是有违圣贤书,他只要想到这个事情李宸甚至连宋璟都不曾透露,心中又有一种十分隐秘的快感,因为这是他与李宸之间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 这般一想,便觉得自己的命运便与李宸栓在了一起,日后无论什么大风大浪,他们总是在同一条船上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即便是宋璟,也无法插足其中。 那样想心中很快活……可现实却总是悲哀的。 李敬业觉得自己还是无法跨越那条底线,那条自幼接受儒家思想而定下的底线,女子不得干政。 ☆、第129章 :翻手为云(二) 李敬业把自己关在院子里纠结,李妍熙看阿兄从不羡园回来之后足不出户,心里也在发愁。 阿兄对公主的感情李妍熙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如今公主已经有了宋璟,并且两人之间的感情也渐入佳境,李妍熙是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阿兄再执着于公主的。 自己的终身大事终于定了下来,可阿兄的未来却不知道会怎样,李妍熙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难过。她想起前些日子去找公主,希望公主可以在圣人面前提一提阿兄的婚事,公主那时是答应了,可到底有没有真的去做,李妍熙心中其实一点数都没有。 公主自幼就特别有主张,别看她表面上笑眯眯的,可在一些事情上比谁都不好说话。 李妍熙十分惆怅地发现,随着她和公主年龄的增长,彼此之间有了越来越多她无法理解的事情。 或许对公主来说,李妍熙一直都是这样的,可公主对她而言,却日渐地陌生起来。如今到公主府,公主依旧谈笑风生,只是李妍熙觉得过去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再也回不来。 其实不止是公主,阿兄也是这样。 阿兄从不羡园回来之后,就闭门不出的事情,李妍熙觉得自己是再也看不下去了,于是便到了阿兄的院里去。 谁知她才进门,就快被满屋子的酒气熏晕了。 “阿兄!”李妍熙惊呼了一声。 李敬业手中拿着酒壶,正站在窗户前,见她推门而入,扬了扬眉,“怎么?” 李妍熙皱着眉头,“你这几日都关在院子里,我过来瞧瞧。” 李敬业闻言,对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温声说道:“我没事,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等我想明白了,便会好。” 李妍熙走到阿兄身旁,伸手将他拿在手里的酒壶拿了过去,李敬业也随她拿。她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他向来疼她,什么事情都愿意顺着她。 李妍熙抬眼,看向眼中还有着血丝的阿兄,问道:“阿兄是为了什么事情想不明白?” 李敬业笑了笑,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说了你也帮不上忙,别问了。” 李妍熙从前的时候被阿兄哄一哄,有什么事情就不过问了,可如今这个事情她感觉如鲠在喉,不问不行,于是便直接问道:“是不是跟公主有关系?” 李敬业一怔,那双眼睛徐徐看向她。 李妍熙迎着阿兄的视线,眼圈都有些发红了,“我从前问阿兄,到底喜欢怎样的女子。阿兄说喜欢特别聪明特别好看的,那便是跟公主一般的女子,是么?” 李敬业轻叹了一声,“阿妹,事情并非是你所想的那般。” “可阿兄敢与我承认,你心中所想的人,并不是公主吗?”李妍熙异常固执,望着自己的兄长。 李敬业默了默,然后说道:“不能。” 李妍熙:“……” “我心中确实钟情于公主,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而我要想的事情,不论你脑海中有多少猜想,都绝非是你所以为的那样。许多事情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你过两个月便要出嫁了,出嫁要用的东西是否都已经准备好了?” 李妍熙见兄长岔开话题,十分生气,“我要出嫁了,阿兄呢?阿兄何时为我添一个阿嫂?” 李敬业看向气得满脸通红的李妍熙,笑了笑,十分随意地说道:“等缘分到的时候。阿妹,如今边境不宁,正是需要有人为国效力的时候,男儿应当先国而后家。” 李妍熙被他冠冕堂皇的话弄得无话可说,她从小便是被兄长宠着长大,后来兄长离开长安,又在李宸的庇护下生活。她的一生可谓一帆风顺,性情也与世无争,许多事情她觉得无法理解,可因为做出那样事情的人是她最亲最信任的李敬业或是李宸,于是即使无法理解,她也愿意选择去接受。 可是如今听阿兄的意思,他竟是有不娶妻的念头的。说什么是先国而后家,谁知道他心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妍熙一想,心里头着急得想要掉眼泪。 李敬业看她的模样,忍不住笑叹,“眼泪这么浅,幸好你未来的夫婿家中仅他一个独子,否则日后妯娌之间有什么委屈,你岂不是天天掉金豆子?” 李妍熙原本还不想掉眼泪,如今听到阿兄这么说,眼泪就掉了下来。 “阿兄,你到底是为了何事要这般为难自己?” 李敬业的神情实在是一言难尽,他想了想,问李妍熙:“阿妹,这些年来,公主待你如何?” 李妍熙被他问得十分莫名其妙,抹了一下眼泪跟阿兄说:“公主是世上除了阿兄之外,待我最好的人。” 李敬业望着她,又轻声问道:“若是她叫你为她做任何事情,你都愿意吗?” 李妍熙看了看他,然后点头。 她不愿意看到兄长为公主付出而没有回报,但那并不代表她心中就因此怨恨公主。李妍熙是与世无争的性子,可她自己也明白,自己有如今这样的生活,除了兄长疼爱她之外,更多的便是他们背后所倚仗的是公主。 她与兄长幼失双亲,后来兄长虽有祖父亲自教导,可祖父走得也早,祖母向来又是偏心二叔父李思文一房的。若不是因为公主从小便对她与兄长青睐有加,说不定如今的阿兄和她是过着怎样的生活。她想,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她可以无忧无虑地在英国公府中生活,大概也无法与当今名将程务挺的嫡子说上亲事。 她幼失母亲,没有受过庭训,祖母又并非特别待见她,在十分讲究出身教养的当下,她其实是很容易被人看轻的。只是因为她比旁人多了个永昌公主撑腰,因此旁人才会将她放在眼里。 李敬业见她点头,笑了笑,说道:“你与她的感情倒是好,也不怪她为你的亲事费尽心思。阿妹,你可晓得,你的亲事其实也是公主推波助澜促成的。” 李妍熙愣住。 李敬业:“我原本也并不清楚,当时为你说亲的时候我正头疼着为你选怎样的人家较好,谁知程将军派人前来求亲,他在朝中甚有声望,年少时便跟随程老将军上阵杀敌,骁勇善战,家中仅有独子,亦不会有什么妯娌纷争,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李妍熙沉默,她不知道原来自己的亲事也是公主插手。 “我也是在齐之前来请期的时候才晓得,说是公主大婚后不久去城外上香许愿,恰好遇见了程夫人,彼时程夫人正在为齐之的亲事发愁,公主便与程夫人说起你的事情。”至于后来的事情,就是程夫人回家后与程务挺说起此事,永昌公主是圣人最钟爱的女儿,从小通透伶俐,不论是在朝廷还是百姓当中,都相当受人称道。 程务挺得知公主对李妍熙都颇为喜欢,而且早有耳闻公主对英国公兄妹情有独钟,颇有提携之恩。李敬业原本不过后宫亲卫,可自从圣人将他升为武将后,表现也可圈可点,是个可造之才。程务挺本就颇为欣赏李敬业,虽出生勋贵,可自幼孤苦,却并没有辜负他祖父李绩的期望,品行是一等一的好。后来程务挺又听说公主说李敬业之妹性情颇好,想着有李敬业这般优秀的兄长,想来妹妹也不会差,便与夫人合计合计,干脆派人上门说亲了。 李敬业如今想起来,也惊觉自己到底是嫩了些。 程务挺是朝廷名将,家中又没什么糟心事,哪个想要自家女儿好的父亲不想与程务挺攀亲家?那时他志得意满,自觉比同龄人要高出一些,因此也并没多想。若是较真的,程将军又怎会将他这个后生放在眼里? 李敬业这几日把自己关在院子当中,思前想后,终于想明白了。 李宸其实早就开始在布局,她文官选择了如今的驸马宋璟,武将她选择了他,因此才会对阿妹与程家的亲事推波助澜。 “若是将军愿意暂时屈就,永昌在父亲跟前必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在朝廷重将当中,占有一席之地。” 李宸的话又浮现在他的耳边,李敬业内心的感觉十分复杂,她竟然早就开始布局了。阿妹与程齐之成亲后,他便是程齐之的大舅子。 有了姻亲关系,其他的许多事情便能顺理成章。 李敬业蓦然发现,自己对李宸,几乎一无所知。她的心思藏得比任何人都深,她的这些念头,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将自己的思绪收了回来,目光落在眼前的李妍熙身上,笑着说道:“不论如何,公主心中也是惦记着你的。” 虽然其中有算计的成分,可放眼整个长安城,已经找不到比程家更适合阿妹的人家了。 她从小便被兄长和公主两人庇护,性子与世无争,若是嫁入人丁兴旺的人家,光是妯娌之间的那些事儿,便能将她折腾得不轻。 果然即便是打着利用的主意,李宸对他们的付出也是真心实意,确确实实是在为他们着想。 李敬业想:她可真是让我又爱又恨又放不下。 ☆、第130章 :翻手为云(三) 就在李敬业对李宸又爱又恨的时候,李宸已经得到了一个消息。 武则天跟李宸说:“你不是说宁愿李敬业出征打仗也不想他成婚么?既然如此,便让李敬业出征吧,你父亲如今正在考虑讨伐吐蕃的人选,朝中虽有裴行俭及程务挺那样的将军,可将军也会老去,年轻的将军们还是要跟在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将军身边多加历练。” 李宸闻言,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 她虽然是希望李敬业可以跟着这些老一辈的将军们出征,但那应该是在他想明白了自己该要什么之后,而并非是他正在左右纠结的时候出去。而且……下个月便是李妍熙和程务挺之子程齐之的婚期,李敬业这些年来将妹妹当成什么心肝宝贝一样,他不能看着阿妹出嫁岂不是饮恨终生? 李宸在母亲跟前又尝了一把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那滋味别提多难过了。 而且明明已经到了秋天秋高气爽的时候,父亲的身体也不见好,原本好转的目力如今又变得跟从前一样。李宸在宫中小住了好几日,可最近几天也没能陪父亲,父亲病重,要太子李显和太子妃李研君亲自去服侍用药,而用完药的父亲昏昏沉沉的又睡了过去。 父亲精神不济,唯一有精神的时候都拿来操心军国大事了,李宸看在眼里,心中也是难过到不行。 当今太子李显怎么看似乎都是个付不起的阿斗,不论是太子太师还是宰相,或是父亲,怎么对李显进行教育,他还是无心国事,每天该干什么便是什么,飞鹰走狗,怎么不务正业怎么来。李宸倒是还好,只是每次父亲有精力过问李显的事情时,不是听到太子的老师告状,便是听到太子又在东宫之中召集人来斗鸡斗蟋蟀,父亲便是气得呼呼的。 父亲有风疾,所谓风疾便是后世的心脑血管类的急病,每每父亲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时候,她都担心到不行。 万一气昏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宸想起上一次去含凉殿看父亲的时候,父亲虽然目力近乎尽失,却也还有几分闲情雅致,说想要看看女儿舞剑时的英姿,还特别在含凉殿后的庭院中为她伴奏一曲。 那时父亲笑叹着说道:“总感觉今日眼睛又好了许多,即便是不能看真切,父亲也还是晓得永昌舞剑时是怎样的模样。” 她微笑着将剑丢给身后的宫女,扶着父亲起身,宽慰父亲:“嗯,父亲很快便能看到永昌舞剑的模样。” “可父亲最希望看到的,还是东宫的太子太师等人面露欣慰,与我说如今太子长进,定能不负我所望。” “这些日子三兄每日前来晨昏定省,服侍您用药,挺长进的了。” 李治叹息,说道:“这怎能说是长进呢?当日你阿翁病重之时,父亲也是这般晨昏定省,服侍他用药,这本就是为人子女该进的本分。” 顿了顿,帝王好似想起了什么,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人心无常,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 李宸觉得父亲话里有话,正想要细问,母亲已经从清宁宫过来陪父亲,只好作罢。只是当晚,父亲便因为头痛难忍,传了御医过去用药,可用药也不见效果。 李宸坐在母亲对面,心里头一边思绪万千想着父亲,一边还得分神煮茶。 母亲说今日想喝她分的茶,难得母亲有如此雅兴,她就拿出了茶具替母亲分茶。可分着分着,就听到了母亲对李敬业的打算,李宸觉得自己或许是惹得母亲不高兴了,因此母亲心中一个不痛快,便真的生出要将李敬业派去打仗的念头来。 想着想着,壶中的热水溅了出来,李宸手一缩,倒抽了一口气。 武则天见状,看向她,语气十分微妙:“怎么,又不舍得了?” 李宸看着手背上的一个红点,抿了抿唇,跟母亲撒娇,“从前永昌只要有一点点受伤,阿娘都会十分紧张,可如今永昌的手背都烫红了,阿娘一点反应都没有,您是不疼永昌了吗?”说着,她还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武则天看着那雪白手背上的一点红,招来了女官,让拿烫伤药来。烫伤药来了,皇后也不假他手,她垂下双眼,一只手沾了浅绿色药膏在李宸的手背上轻柔地涂抹着。 “母亲记得永昌幼时,生怕母亲在后宫被欺负,还变着法子往你父亲宠爱的夫人妃子心里添堵,可眼下长大了,心也变大了。” 武则天的一番话不轻不重,李宸却听出了斥责,她抬眼,看向母亲,眼里几分委屈几分难过。 “阿娘。”她忍不住喊了武则天一声。 武则天看向她。 她的声音也十分难过,“永昌不是故意的。” 是真的不是故意,如果可以,她也愿意当个闲散安乐的公主。就像如果母亲愿意退于后宫,安分地当着她的皇后、皇太后,她也愿意尽孝道,永远孝敬母亲。可母亲不会,母亲将要走的路离经叛道,她站在权力之巅,子女只沦为她的棋子。 可是人只要是选择了,便不该再后悔,也不该再与旁人说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有苦衷的。 李宸觉得自己也是这样的。 武则天看着她,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母亲并未责怪你。” 李宸垂下双眼,咕哝着说道:“可我宁愿母亲责怪我。” 武则天有些莞尔,轻叹了一口气,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真的是都长大了。如今最小的女儿,心中也开始有了弯弯绕绕。但武则天性格向来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底下儿女有弯弯绕绕不要紧,只要别将天捅个漏子她就都有办法解决。 更何况如今的李宸为李敬业也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又有什么了不起。 武则天叫李宸来煮茶,母女俩又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体己话,最后武则天说宋璟已经送了折子回来,他在洛阳的事情将要告一段落,几日之后即可启程回长安。 李宸笑叹:“原来他去洛阳已经这么久了。” 几个月来,两人书信往来,要说半点思念也没有也不是,李宸心里还是隐隐地思念着自己的驸马的。每次收到宋璟的家书,她心里都会有几分期待,因为那个家伙写的家书可比他平常表现得有情调多了。半个月前李宸才收到了宋璟的家书,家书里有压着一朵蓝色的小干花,他说那是在洛水边上的长出来的花,满目苍夷中只有这一朵花在水边盛开着,显得生命真是既脆弱又顽强。然后宋璟在书信的后面写着一句话—— 名花倾国,当与佳人配。 李宸对着他的书信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的驸马人前人后反差未免太大。 李宸的话听在武则天的耳里,却有了另一个意思,宋璟前去洛阳,她在长安有李敬业,自然是快活不知时日过。武则天想起从洛阳送来的折子,折子中先是对御史台侍御史宋璟所做之事陈述了一遍,然后借由朝廷派宋璟前去洛阳一事,对天子李治和当今的皇后殿下歌功颂德了一番。 说起来,帝王李治一直对宋璟横挑鼻子竖挑眼,可武则天却一直都十分看好宋璟。 她原本打算若是宋璟此行东都有所成就,等他回长安后便找个机会将他安□□六部的。只是如今东都之行,武则天也看清楚了,女儿选的这个驸马不见得愿意去揣摩迎合别人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 可不,如今他去了一趟洛阳,做的事情确实都是为百姓着想的好事,该被拉下马的官员一个不落地受到了处罚,只是,也得罪了一大票人。武则天点了点被他拉下马的官员,感觉洛阳的权贵都已经被他得罪得差不多了。 如今六部各有各的势力,若是将宋璟安□□六部……武则天想了想,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宋璟如今还是倔了些,他科举进士第一,又是驸马,底气又比旁人足,但凡他占理的事情就不见他低头过,这样的主进了六部大概只有搅局的份。 武则天想起他当凤阁舍人那会儿动辄就上疏劝谏,便觉得要烦死人。 女儿选的这个驸马,并非是搞政治斗争的料,他天生是治国贤臣的苗子,可以给人树立榜样楷模,比较适合用来当君子标本。 这样的人,目前最适合他的便是御史台了。 身正不怕影子斜,弹劾起别人来也特别理直气壮。 武则天瞅了眼前的李宸一眼,忽然觉得有些闹心,为什么这个女儿就是想不通,非要绑着李敬业不可? 而且无独有偶,武则天还想起李敬业是要和程务挺结成姻亲的,其中若不是李宸从在推波助澜,李敬业的胞妹可不见得有那样的福气嫁入程家。 这个小女儿倒是好,为了个李敬业什么招数都使了出来,替他的胞妹安排婚事,他自个儿摇身一变,就成了程务挺嫡子的大舅子,日后程务挺对他还能少了提携?武则天想着,便觉得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其实那些事情都是小事,导致武则天心中有气的,是女儿竟不再像从前那样对母亲贴心了。 被女儿忤逆,感觉总是不怎么好。武则天觉得十分有必要让小女儿明白,她想要鱼和熊掌都兼得,可以,但谁说鱼和熊掌兼得的结果便会是这两样东西同时出现在饭桌上? 她不是说宁愿李敬业出去打仗也不想他留在长安娶妻吗? 既然是这样,她便如李宸所愿。 ☆、第131章 :翻手为云(四) 在李敬业出征前,李宸想去一趟灵隐寺,说是要去给父亲祈福。她特别跟母亲说,希望李将军能护送她去灵隐寺。 其实自从李宸出宫设府之后,要去哪儿自有她公主府的侍卫,又怎会特别需要李敬业的护送了。但她说了,佛门清净地,她不想兴师动众,只要带着身边两个侍卫和李敬业前去就足够。 小女儿虽然有时候任性妄为,可对父母向来十分孝顺,她再怎样,也不会拿父亲来扯谎。而且,李敬业即将出征,古来征战几人回,让他再护送一次女儿又何妨? 而且女儿用这事情来请示她,不过也是在示弱,若是母亲说半个不字,她便听从母亲的意思。 李宸的这个姿态摆得让武则天十分受用,她在一些小事情上特别乐于满足李宸的要求,于是挥了挥手,准了。 灵隐寺这些年已经换了个方丈,如今的方丈长得十分俊俏,是前方丈的师弟,法号悟云大师。自从三年前灵隐寺的老方丈圆寂后,悟云就当上了灵隐寺的方丈。 听说自从悟云大师当上了灵隐寺的方丈之后,灵隐寺的女香客也变多了。永昌公主出宫后,十天半个月的,也会私服到灵隐寺去上香祈福。既然是私服前去,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悄悄地来悄悄地去,不带走一片云彩,自然也没什么人晓得。 大概是出家人都喜欢下棋,总之悟云大师的棋艺已经是不能用不差来形容了,公主每次去的时候,都会在大师的院子里待上许久,当然是在切磋棋艺。 公主葱白素手拿着一粒白子,笑叹着说道:“无敌也是一种寂寞啊。” 悟云大师:“……” 悟云大师远远看着,不带一点人间烟火,就像是佛祖跟前的白莲那么出尘不染。但和尚出家不出世,跟公主说的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事。譬如说临川公主在幽州生了重病,怕且如今消息已经传回了朝廷;又说里朝廷讨伐吐蕃,李敬玄败绩,刘审礼牺牲,所谓赏罚分明,打了胜仗有赏,打了败仗自然有罚,朝廷打算将李敬玄贬至地方当刺史;又又说驸马虽然在洛阳得罪了一大片的权贵,可皇后殿下依然对驸马赞赏有加,和尚是怎么晓得的?皇后殿下信奉佛祖,自从圣人病重后,也时常吃斋念佛,和尚是从佛祖那里听来的呗。 李宸手中的白子落在棋盘上,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音量问道:“巴州那边的情况如何?” 悟云:“公主放心,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只是二郎及妻儿向来养尊处优惯了,一下子贫苦多有不习惯,前些日子生了一场大病,后来便好了。二郎病好之后,倒也看开了许多,想来他本就是个聪明通透之人,只是从前身在长安,又因与母亲有间隙导致惶惶不可终日,失了分寸。如今他在巴州,虽然日子清苦,但修身养性,也有时间亲自教导几个小郎君。” 李宸:“或许他也是看到如今圣人的情况,太子不堪重任,他便想破釜沉舟,便对周遭一切都无所谓,修身养性,说不定哪一天,还能重回长安呢。” 悟云看向李宸。 李宸迎着他的视线,“大师,天家无情,即便我二兄想破釜沉舟,也得看母亲愿不愿意。” 悟云闻言,叹息一声,将手中的黑子放在李宸的白子那一片,乍一看无疑是前去送死,可再一看,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说:“如今圣人病重,若圣人有任何不测,首先遭殃的,便该是二郎。公主若有心要保他,便该早日想好对策。” 李宸淡淡地“唔”了一声,然后手抬起,便指向了正在院子外头站得笔直的李敬业,“大师你瞧此人如何?” 大师虽身在红尘外,可对这些红尘男女的种种是最了解不过了,时常便有痴男怨女到灵隐寺中各种求,大师看多了眼睛便更能识清何为求不得。 大师双手合十,跟李宸说道:“李将军若是用得好,便是国之利器,若是用得不好,便是祸害千年。是国之利器还是国之祸害,全看公主。” 李宸:“大师常与我说世无常,人心无常。此人是我从小便十分看好的,是如今勋贵当中,少有足以顶门立户的年轻人。大师看破红尘,不如与李将军指点迷津。” 自从李弘猝死之后,李宸就一直在想,自己到底要怎样才能聚集一些力量。朝廷中军队的那种力量不行,那些人权力至上,并且从来都是依附最强者,李宸思前想后,终于想到了民间的力量。可到底要怎样的人,才能为她所用并且不会惹人怀疑。 就在她烦恼着的时候,无意中听见高阳公主和辩机和尚的风流韵事,心中便有了眉目。 悟云是舒晔的旧识,有人志在朝堂,也有人志在江湖,而悟云是个奇葩,他喜欢夹在朝堂和江湖中间,如同他选择出家但又入世一般。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李宸相信舒晔,自然也相信舒晔推荐的悟云。 初始之时,也并非是不怀疑对方是否有能耐。 后来深入接触,才发现此人早些年挂着得道高僧的皮到处游历,结识了一堆的人,三教九流,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流氓乞丐,什么人他都认识,小道消息那是灵通得不能再灵通。 这样的奇人,李宸有时候也弄不明白他效忠于她到底是图什么,试探了两句,结果大师直接挑明了,说道:“舒晔舒芷尚未成为孤儿之时,我曾被他们的父母收养,后来他们父母不幸被强盗杀害,他们兄妹失踪,我便流落江湖,被一名和尚所救。再度重逢,他们兄妹无论需要什么,我自当尽力满足他们。” 大师人在红尘外,可红尘中也有他所牵绊的人和事。 大师又说:“都说天家无情,可我瞧公主又何必执迷不悟,对曾经的温情念念不忘,将自己置于进退维谷当中。” 李宸忍不住笑了起来,许多时候,大概就是这样的道理。 人之所以明知前路布满荆棘,还跋山涉水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即便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不就是因为曾经享有过的爱和温情足以支撑自己度过那样艰难的路程吗? 李宸叹息一声,正打算跟大师说她要将李将军扔给他,让他好好指点一下李将军的迷津时,忽然一个小沙弥来通报,说是驸马来了。 李宸愣住,几乎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你说什么?驸马?” 小沙弥点头,说道:“正是驸马。” 李宸:“……” 悟云大师扬了扬眉,指了指门外那个站如松的李将军,问公主:“公主您看是否需要……” 李宸的神色忽然之间流露出那么一点不自在起来,她本来早就想好了宋璟可能会在最近回到长安,但她可没算到宋璟今天便到了长安,更没算到宋璟回了长安不好好地会公主府,反而跑到了灵隐寺。 悟云大师有些奇怪地看向公主,公主看似天真烂漫,实则十分沉得住气,这些年来暗中为父兄谋划,她的忍功和装聋作哑的本事可不是靠吹嘘的。 什么时候会这么坐立不安的模样? 悟云大师看了看李宸,又看了看门外的李敬业,随即了然。 佛祖前的白莲花面无表情地想:哦,原来公主也会心虚。 也是,辜负了这么个大好青年,又让另一个大好青年带了一顶伪绿帽,能不心虚吗? 就在公主心虚的那会儿功夫,驸马宋璟已经在门外跟李将军王见王了。 当然,这种时候他们是不可能会有什么可以交流的,宋璟觉得自己是来接公主回家的,终于其他闲杂人等,他没兴趣理会。而李敬业认为自己是护送公主来灵隐寺的,其他闲杂人等,也无须理会。 宋璟跟李敬业微微颔首之后,便进了院子,他进了院子,先是双手合十跟悟云行了个礼,文质彬彬地说道:“许久不见,大师风采依旧。” 悟云连忙起身还礼,“驸马客气,上一次驸马到灵隐寺上香,乃是科举前,如今再来,竟已是御史台侍御史,可见佛祖有灵,驸马待会儿可千万别忘了还愿。” 宋璟:“……”大师即便是客套也惦念着香火钱,可见灵隐寺也是比较穷。 宋璟温笑着应了声一定不会忘记,随即便看向坐在一旁的李宸,说道:“我来接你回家。” 回家这个字让李宸觉得有些陌生,向来都是回宫回府,极少说是回家。 她站了起来,看向宋璟:“可你不是要还愿么?” 宋璟:“你与我一起?” 李宸心中暗叹一声,回来得可真是时候,她要做的事情一件都还没做完呢。她脸上挂着笑容,微微点头,“也好。” 于是,公主和驸马双双出了悟云大师的院子,李敬业见状,正想跟上,忽然却被悟云大师喊住了。 “将军,请留步。” 李敬业回头,看向那个气质跟佛祖跟前的白莲花一般的悟云和尚。 悟云笑道:“驸马与公主许久不见,定有许多话要说,将军何必前去折磨自个儿,不如便在此与和尚下一局棋如何?” 李敬业:“……” 这个死和尚,怎么就这么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第132章 :翻手为云(五) 悟云迎着李敬业的视线,微微笑了笑,话中有话:“既然求而不得,何必强求?将军胸有沟壑,倘若走出迷局,定然海阔天空。” 如果悟云大师这番话是对宋璟说的,那么即使宋璟心有不赞同,也会跟大师客客气气的,将一番拒绝的话也会说得春风化雨。谁都晓得,驸马并非是对谁都是一根棒槌,他对这些出家之人,向来敬重。可惜大师如今对上的是将军不是驸马。 将军大概是从小便在长安贵族圈中长大,这些方士和贵族女子之间的风流韵事时有耳闻。尤其是当年高阳公主和辩机和尚的事情人尽皆知,后来辩机和尚被太宗腰斩,而高阳公主因此对父亲怀恨在心,即便是父亲太宗驾崩的时候,都没有流一滴眼泪。就算李敬业没有生在那个时候,但这也算是在他幼时听得最多的贵族丑闻之一了,因此在将军看来,所谓的感业寺也好,灵隐寺也罢,那金灿灿的招牌不过只是一层遮丑布罢了,因此他对悟云大师也没什么好感。 于是将军冷瞥了大师一眼,淡声说道:“不劳大师费心。” 大师好脾气,听了将军的冷言冷语,依旧还是一点火气也没有,“将军此番前去讨伐吐蕃,前途凶险,可有什么话想要交代,和尚虽然不才,但若将军需要我为您奔走,在所不辞。” 李敬业这回倒是有些诧异了,天子脚下,圣人信奉的是三清,皇后殿下却是对佛祖更加信赖,灵隐寺名声虽不如感业寺,但进来几年也名声鹊起。感业寺因为当年的皇后殿下曾在那里待过,皇后殿下感念师太当年的照顾之恩,而灵隐寺最近几年好似是因为方丈气质太出尘,惹来了不少女香客。 李将军觉得自己也不能心思龌龊到随便怀疑大师如何,但他好端端的一个灵隐寺方丈,怎么忽然就这么好心要替他奔走? 别说什么佛祖慈悲,世上多苦多难的人多了去,也没见佛祖去渡他们。 悟云迎着李敬业探究的视线,十分淡定,双手合十地说道:“阿弥陀佛,和尚早些年在各地游历,也识得一些江湖朋友。” 李敬业沉吟了半晌,然后想明白了。这个看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和尚也是永昌公主的人,她到底是隐藏了多少事情不为外人道? 而此时悟云又适时说道:“公主说,不论将军如何决定,外出打仗便是为了保家卫国,灵隐寺理当为将军打开方便之门。” 李敬业有些复杂地笑了笑,说道:“敬业感谢公主赏识,可公主的心很大。” 悟云微微一笑,将世外高人的范儿端了起来,“男儿志在四方,即便是和尚一个出家之人,也想为这天下苍生奔走,将军有心要做一番事业,何必拘泥于世俗?” 大师身在佛门,心怀慈悲,开口闭口都是天下苍生。可在李宸这里,她何曾有要将自己摆到这样一个高度的想法,对她来说,扯这些有的没的苍生大义,过于虚无了。可这些话对李敬业这些从小就接受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来说,就特别受用。 大概是李敬业这些年来的成就都是李宸在背后推波助澜,在他心中,李宸的地位与旁人分外不同。 生为男儿,他还是一名武将,又怎会没有征战沙场,安邦定国的志向? 他一直以来不愿意娶妻,一则是自己会错意,二则是他长年累月在边关,长安城中只有一个阿妹,他总担心未出嫁的阿妹在英国公府会受委屈,因此也没有成家的念头。 等到明白自己真正心意的时候,倒也是在李宸出降之后。若是他早些认清自己的心意,倒是还有可能争取的。 事到如今一场空,只能说天意弄人,半天也怨不得旁人。 和尚一句何必拘泥于世俗,说这句话到底有什么用,其实半点没有。 只是此时的李敬业需要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而悟云的话很适时地给了他一个台阶。 可惜大师的台阶虽然递上了,而且挂着天下苍生这样的大义之名也十分恰当,可无法说服将军。因为若是挂着天下苍生的名号,当今皇后殿下干政也并未对天下苍生有什么不好的举动,,可将军依然是从心底里不赞同皇后殿下干政。 公主在将军心中的地位是分外不同,将军向来都是将公主视为一个需要他保护的人,因此一直以来力争上游,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强大到可以将她纳入身后,将她保护得滴水不漏。 至于公主想要取代她兄长这样的事情,将军初始得知时是十分震惊的,如今虽然震惊过了,但还是不能接受。 李敬业想:从公主这些年来不声不响的部署来看,她比在长安的太子和相王都有出息多了。可是,她为什么要是个公主? 山间落叶簌簌。 就在李将军继续纠结的时候,李宸和宋璟正并肩走在林中的小道上。 驸马说要去还愿,公主就陪着他一起去佛堂上了几柱香,大概驸马一路风尘仆仆,身上也没带什么钱,然而悟云大师可是还指望着驸马给灵隐寺贡献点香火钱什么的,驸马摸了摸干瘪瘪的钱袋,索性将挂在腰间的玉佩放进了佛祖跟前的功德箱。 李宸见状,忍不住抿嘴笑:“悟云大师这回可高兴了。” 宋璟回过头来,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说道:“灵隐寺烟火旺盛,又岂会缺了宋璟的一份香火钱。” 李宸扬了扬眉,似笑非笑的神情。 宋璟望着她,分开几个月,她过得倒是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好些。他双手背负在后,走至李宸身边,说道:“该回家了。” 李宸转身,与他一起步出佛堂,“我以为你没这么快回来。” 宋璟颀长的身影走在道上,头也没回,只是语气相当微妙:“唔,不快,回来得刚刚好。” 李宸:“……” 早想到这家伙回来后会摆一摆脸色的,谁知竟是这么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但她自认理亏在先,觉得自己应该大人有大量,多让让她的驸马,于是也没跟他红脸。 她十分自然地岔开了话题,“你一路奔波,怎么不先回公主府?” 宋璟闻言,脚步微微一顿,依旧没有回头,他的语气淡淡,“既然公主不在公主府,我回去做什么?” 话题又兜回来了……他打算要揪着这个事不放吗?李宸眉头一皱,干脆恶人先告状:“广平这话便说得不是了,我又不知你归期何时,如何能怪我不在公主府。再说了,即便你在长安,我想要去哪儿,谁又管得着?” 宋璟闻言,眉头微蹙了下,什么都没说,径自往前走。 李宸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不快:“宋璟,你给我站住!” 宋璟停下,回头看向她,脸上神情十分冷静:“公主有个吩咐?” 其实在洛阳的宋璟,炸开的毛已经被李宸的家书顺得差不多了,他回到长安,连御史台都还没回去,反正事情已经在折子里交代得清清楚楚,不急在一时。于是没有回御史台的驸马归心似箭回到公主府,想给公主一个惊喜,却被告知公主去了灵隐寺,随行的人除了舒晔舒芷,竟然还有一个李敬业。 宋璟觉得自己被一盆来自极北苦寒之地的千年冰水泼了一脸,心都凉透了。 宋璟板着脸不说话的时候,气质冷清得很,如今心中不畅快,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李宸看着那个长相俊美的男人,心中轻叹了一口气,算了,跟他较什么劲,不论怎样也是她理亏在先。宋璟由始至终,都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这么个清风朗月般的人,若是按照他先前的人生轨迹,虽有起有落,但总不会像如今这般憋屈。 李宸这么一想,心中就什么气都没有了,她脸色稍霁,放轻了声音:“我好久没仔细看过你,过来我看看。” 宋璟现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李宸觉得自己心里苦,这根棒槌的毛明明已经顺得服服帖帖的,家书也带了几分平时难得的浪漫风流,谁知他这么会挑日子,挑中今日到长安,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要命。 李宸心中暗探了一口气,山不来就她,就只好她去就山。 她走过去,仰首,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向宋璟,“你心里有什么话,都可以问我,我对你并无任何不能明言之事。” 宋璟大概是觉得多看公主一眼,心里纠结就多一分,干脆别开了眼,说道:“我没什么话想问你的。” 李宸眉头微蹙,随即十分娇蛮地命令:“你看着我。” 宋璟的目光又拉了回来。 李宸:“你适才为什么不看着我?难道是你在外头看上了旁的女子?” 宋璟被公主的恶人先告状气笑了。 公主又说:“我在长安忘穿秋水等你回来,你竟敢见异思迁?” 宋璟冷哼了一声,话语十分尖酸刻薄:“见异思迁?公主可真敢说,是谁一边去不羡园又一边与我定下中秋之约?是谁趁我在洛阳奔走之时,与你所谓有青梅竹马之谊的英国公,不是去不羡园便是到灵隐寺?” 李宸瞪大了眼睛看向宋璟。 宋璟五官也是绷得紧紧的,“公主当璟是死人么?” ☆、第133章 :翻手为云(六) 宋璟一句公主当璟是死的么,让李宸愣了半晌。她先是惊讶,后来便是十分愧疚,再后来,便觉得莞尔。 她歪着头,一双漂亮的眼睛带着几分笑意瞅着宋璟。 宋璟被她瞅得有些不自在,但五官还是绷得紧紧的,冷清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跟她对上。 看着看着,李宸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宋璟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李宸笑得十分俏皮,整个人凑近了宋璟,伸出手指刮了刮他好看的下颚。 宋璟皱眉,正想将她作乱的手打下来,谁知她又更快一步将手收了回去。 只见公主双手背负在后,身体微微向前倾,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尽是调皮的笑意,只听到公主银铃般的笑声在道上响起,然后她的声音几分温柔几分调戏—— “怎么这么酸?原来是吃醋了呀?” 驸马:“……” 公主好似就是不知道体贴人一般,逮着人家的痛处就不放了,她笑得更欢,说道:“吃醋你早说啊,驸马。” 摆谱不成反被调戏的驸马心里十分生气,转身就走。 李宸:“哎,你慢点,我还没跟大师道别呢!” 宋璟一路奔波,脸色本就不太好,但他向来善于自持,即便此时被公主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就是眼角微微抽动了下,十分自制。 然后接下来的一整天,驸马虽然没有疾风骤雨式的掀桌摔椅子,可是始终绕着公主走,显然是不想更生气。 宋璟站在悟云大师院子门外看着里面正与大师辞别的李宸,拉回目光,不经意就瞥见了一旁站姿挺拔的李敬业,恰好此时李敬业的目光也扫过他,两人的目光碰撞了一下,随即两看相厌地别开了目光。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们就无谓寒暄了。 虽然两人话不投机,两看相厌,但这毫不妨碍他们心里的共同纠结:为什么李宸要是公主? 李敬业想如果李宸不是公主是个皇子,管她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他都愿意追随,大丈夫生而为人,自然是要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大事业,拼个青史留名的。 宋璟想如果李宸不是公主,什么将军英国公,我都一脚踹开了。既然拜堂成亲,是他的妻子就是他的,什么青梅竹马的将军全部都滚一边去。 可惜李宸是公主。 于是将军纠结,驸马也纠结。 大师在院子里跟公主说道:“将军之事,不宜操之过急。和尚该说的都已和他说了,若将军在边疆有任何需要的地方,灵隐寺都会尽力而为。” 李宸微微一笑,“大师辛苦。” 大师闻言,双手合十行了个礼,目光落在院子外的两个十分出色的男子身上。 “一文一武,确实十分难得,公主身在局中,当心引火烧身。” 李宸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微微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呢?然而此刻又有什么办法,她进退维艰,到了这一步,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就只能进不能退了。 李宸心里滋味也是颇为复杂,跟母亲拉锯并不是好玩的事情,一个弄得不好便有可能是不得好死。她先是不顾一切地将宋璟绑上了她的船,如今的李敬业即使是不上船也算是湿了鞋。这两个人如果没有遇上她,人生轨迹大概是全然不同的,可如今她十分不负责任地将人家绑上了船,只能是尽自己所能,让他们日后不会后悔选择了跟随她这一条路。 人如果是想要给自己找不好受,那是很容易的。李宸身在其中,作出抉择时的种种考虑和个中纠结的滋味真是不足为外人道。 李宸辞别了大师回到公主府,就在李敬业站在马车外拱手要告辞的时候,公主又按照礼节跟李将军说了几句话,大概意思便是将军即将出征,请将军放心,长安诸事只要是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都会替他照应的。 将军恭恭敬敬地站在马车外说了声多谢公主,便十分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开。 而与李宸一道坐在马车中的宋璟,看了李宸一眼。 李宸看向他得目光带了几分柔和,伸手过去握了握他的手,说道:“前方将士没有后顾之忧,方能奋勇杀敌,保家卫国。” 宋璟此时已经完全没有脾气,只觉得心里疲惫得要命。 李宸看他神色,干脆就把话说开了,这种时候再拖沓下去于事无补,不如干脆点。 “广平,有许多事情我不曾与你说,生在皇家,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不得已的地方。李敬业从小便在宫中当亲卫,对宫中许多事情看得比旁人多,也比旁人更了解。如今父亲病重,我总担心他会有什么不测,万一真的有万一,多个英国公李敬业总是能帮上一些忙的。只是可能我从小便与他相识,他又至今尚未成婚,因此瓜田李下,难免有人借题发挥。” 宋璟不明白,若是圣人什么万一,李敬业还在边疆打仗,能帮上什么忙?正想要说李宸胡闹的时候,却对上了她那双宛如秋水的盈盈双眸,她倒是十分自动地将手挂在他的脖子上,软声软气地在他耳旁吐气如兰:“我以为你当真一点都不在意呢?谁知竟然吃醋了。” 虽然公主的态度很可嘉,但驸马一回来就被公主气得毛都炸得三尺高,哪有那么快就顺得过来。 他掀了帘子下车,虽然一肚子火气也很想继续绕着公主走,但如今大庭广众,他并没有任何兴趣将心中不快公布于众。于是朝李宸伸出了手。 李宸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以为两人的这次不快算是揭过去了。 谁知宋璟只是将公主送回了公主居所,然后扔下一句璟尚有要事处理,就跑回了原本驸马的地方。 李宸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头,怎么这事儿就没完了呢? 舒芷正在服侍李宸换衣服,李宸私下的时候,头发也不喜欢盘起来,总觉得头发扯着头皮难过,舒芷帮她将发簪等物拆了下来,拿来梳子将她的头发梳顺了。 她看着铜镜中眉头微蹙的公主,轻声问道:“公主,今晚可要掌灯?” 李宸一愣,看向舒芷。 她想起刚才宋璟冷着脸的模样,皱了皱眉,跟舒芷说道:“我刚才都跟他解释过了,他到底在气什么?” 舒芷:“……” 公主的话,让舒芷也忍不住同情起驸马来,公主这般性子,一般人很难吃得消,也难怪驸马生着闷气。 舒芷忍住心里头的叹息,跟公主说道:“驸马在洛阳奔走之时,公主在长安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虽然公主一直与驸马书信来往,可他到底没有亲眼目睹。舒芷听说驸马先一步从洛阳赶回,途中都不曾多加休息,回到公主府后便听说公主由将军护送去了灵隐寺上香祈福——”舒芷停了停,颇为含蓄地说道:“驸马对公主也算是十分上心了,一回来便撞上了公主在李将军的护送下去了灵隐寺,他心中大概会觉得公主这些日子没准便是在骗他呢……” 李宸截过舒芷的话,“胡说!我怎么会骗他?若我当真有什么不可对他明言的事情,我会这么坦荡荡的么?” 舒芷觉得跟公主说话心好累,琢磨了下,只好跟公主说:“驸马大概是一路奔波也有些累了,等他歇下缓过来,大概便能雨过天晴了。” 李宸站起来,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叹息着说道:“还敢给我脸色看,看把他给惯的。” 舒芷闻言,有些哭笑不得。 李宸说:“他既然说有要事回他那边的院子,今晚你就别掌灯了。”说着,她便往外走,没走两步,又回头,“算了,还是掌灯吧,他爱回不回,你们也别去催他。” 舒芷:“……” 李宸叹息了一声,今天实在太过惊喜了,弄得她头都一抽一抽地疼。 在驸马院子书阁中的宋璟手中拿着毛笔,练了几个字想要静一下心,谁知于事无补。在旁磨墨的晓文看在眼里,可又无法替主子分忧,只好愁眉苦脸地在一旁当背景墙。 宋璟见静不下心来,便将毛笔一扔,步出了书房。天已经薄黑,公主那边已经掌灯了,他应该是要过去,可宋璟却不想。 他在书阁前静立了许久,带着些许凉意的秋风迎面吹来,渐渐地将他满腹的心绪吹平息了。 宋璟走到院中的长凳坐下,耳旁是傍晚的虫鸣声,如今入秋,再过些日子,即便是入黑,也不会再有虫鸣。自从尚了公主之后,他心里总是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以后的日子恐怕是不会平静,如今看来,是真的。 他一路从洛阳疾驰归来,好几天的路程愣是被他省下了一天,一回来好像是要跟自己过不去一般,跑到灵隐寺去。 饶是宋璟此时正是精力旺盛的年龄,这么弄下来也不由得筋疲力尽,他一只手支着额头,一边忍不住阖上眼收拾满腹无处着落的心绪。 于是怀着满腹心绪的驸马就在院中不小心眯着了,还顺便做了个十分别致的梦。 驸马梦见当今圣人和皇后殿下在为公主和李敬业主持婚礼,公主脸上带着微笑,欲语还休地瞅了李敬业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一副十分美丽动人的模样。 驸马一见,心中大怒,岂有此理,我都还没死呢就改嫁了?! 正想要上前踢馆,却猛的一下惊醒了。 驸马被这个别致的噩梦弄得十分疲惫,抬手揉了揉眉心,缓缓地深呼吸,然后走出了院子,毫无所觉得到了到公主居所,正想要旋身离开,却发现里面的侍女来来往往,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宋璟沉声问道:“怎么了?” 甘露手中正端着一碗冒着白烟的姜水,“公主从灵隐寺回来后不久便说头疼,大概是这几日天气转冷,公主在山间受了凉。” 宋璟微微一怔,原本想要离开的脚步就怎么也移不开。 他跟自己说:永昌既任性又随心所欲,在长安折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对我够狠的了,我还管她那么多做什么? 话虽如此,可他却无论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的脚。 他一边唾弃自己,一边跟甘露说:“姜汤给我。” 甘露不敢有违,将手中的姜汤给了驸马,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驸马端着姜汤进了内室,而此时手中拿着冷毛巾的杨枝脚步匆匆地想进去给公主敷一下额头,却被甘露一把扯住了。 杨枝皱眉,急冲冲地说道:“甘露姐做什么呢?我还得进去伺候公主呢!” 甘露食指放至唇边,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嗓音,“驸马进去了。” 杨枝一愣。 甘露便扯着愣住的杨枝走了出去,“公主有驸马在,你就别去搅和了,若是需要我们,驸马自然会喊的。” 宋璟进去内室的时候,李宸正半躺在床上,一听到脚步声,以为是杨枝或是甘露,谁知一抬眼,看到的便是她的驸马端着一碗姜汤进来。 李宸一愣。 她的头发一批下来,整个人看着便柔和了许多,又是一身白色单衣半躺在床上,显得她十分羸弱,宋璟心里头微微一动,脸上还是端着冷淡走了过去。 他将手中的姜汤往旁边一放,转身,谁知衣袖便被人扯住了。 宋璟缓缓低头,看着拽着他衣角的白皙小手,然后目光落在了她略显苍白的脸上。 李宸拽着他的衣角,十分任性,“不许走。” 宋璟:“……” 李宸:“我生病了你不陪着我,要去哪儿?” 宋璟这回终于动了动,坐在榻旁。 李宸抬起眼皮瞅了瞅他,干脆整个人赖到了他身上,软软地跟他撒娇:“我头疼得很,你抱抱我。” 宋璟顿了顿,长臂一伸,便将她整个人纳入了怀中,这么一抱,心中忽然就什么火气都没有了。 李宸感受到他有力的臂膀环过她的肩膀,终于松了一口气,原本强撑着的精神气一下子就瘪了,她整个人挂在宋璟身上,“我难过死了,舒芷说喝了姜汤发一下汗便会舒服许多,把姜汤给我。” 宋璟闻言,瞥了一眼旁边还在冒着烟的姜汤,“姜汤凉了。” 李宸一怔,正想叫他让人去把姜汤热了再拿过来,他却笑了笑,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发汗便会好许多?你确定?” 李宸:“大概?” 宋璟扬了扬眉,将她放倒在床上,接着他的身体也覆了上去,“发汗要什么姜汤,等我来。” 李宸:“……” ☆、第134章 :翻手为云(七) 李宸觉得永隆元年,就是大唐有史以来最为不太平的一年。 先是吐蕃侵犯边境,接着便是大唐境内的天灾不断,先是蝗灾,接着便是干旱洪涝,边境不得安宁,境内百姓日子难熬,朝廷也是风起云涌,二兄李贤废为庶人,原本的英王李显立为皇太子。好不容易一切可以缓一口气的时候,李治又病重。 李敬业于李妍熙大婚前半个月,跟随裴行俭出征,讨伐吐蕃。 送别了阿兄的李妍熙到了公主府,泪眼汪汪地看着公主。 李宸叹息,“姸熙,你好歹也要出嫁了,就不能让你阿兄对你稍微放心一点?” 李妍熙反驳:“我哪里不让阿兄放心了,我可没在他跟前掉一滴眼泪!” 李宸瞥了她一眼,不想多说些什么。人有时候很奇怪,从前的时候李宸乐于看到李妍熙这么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觉得她那样也没什么不好,可如今看到她这般,心中又有些烦躁。李宸想来想去,最后想明白了。 并非是她不喜欢李妍熙了,而是不论是她还是李敬业,他们都变了,可只有李妍熙,十年如一日,好似个陶瓷娃娃一般。 如果有人一直在改变,不论是便好还是变坏,而有人一直停留在原地,那么他们总会是渐行渐远的。 李宸觉得自己如今和李妍熙就是这样。 李宸想到这儿,心中暗叹一声,人生在世,事有□□不能遂人愿。李敬业那家伙,要去讨伐吐蕃了也不知道他如今想通了没有。李宸想了想,觉得李敬业如今想通与否其实都无所谓,他总归还是在为这个大唐征战沙场,虽说是为帝王效忠,可实则为的是千万百姓。 李宸想起自己当初跟李敬业许下的承诺,李妍熙在长安,但凡是她力所能及的,都会一一照应。 可她如今没心情安抚这个娃娃因为与阿兄离别而感伤的心情,直接问道:“半个月后你大婚,婚礼诸事可抖打点好了?” 李妍熙没想到公主的话题跨度这么大,一下子从她阿兄出征跳到她的婚礼,有些反应不过来地摇了摇头,又点头。 李宸皱眉:“到底是好没好?” 李妍熙:“阿兄临走前托付了叔父,叔父说会将我视若亲生女儿般为我操办婚礼。其实许多事情都已经打点好了,二姐也特别将她在东宫的一个较为年长的侍女拨了过来给我,说要教导我日后为人妻子该要注意的事情。” 李妍熙说的二姐,便是当今的太子妃李研君。这对堂姐妹从前便是欢喜冤家,不碰面则已,一碰面便会发生口角,而这一切在李研君成为了英王妃之后得到了改变。李宸觉得李研君的改变,她的父亲李思文功不可没。如今圣人病重,太子李显代为监国,太子的岳父李思文便成了太子的重要谋臣之一。 因李思文本就有政治才华,从前女儿尚未嫁给英王时,武则天便对李思文十分赏识,是有意想提拔他的。后来李研君嫁入英王府后,武则天便打消了提拔他的念头。可人才总归是人才,如今女婿成了皇太子,丈人还能不跟着沾光? 可李思文本人就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是李绩的次子,虽然不能与嫡长子相比,但他又比兄长幸运,一直在英国公府中,李绩缠绵病塌之时,便是他在床前尽的孝道。父亲两朝元老,身高权重,靠的便是为官的智慧。李绩生前没什么金银财宝留给他,但却教导了他在朝廷的生存之道。 皇太子李显上位,李思文并未因此而得意忘形,他再三教导女儿在东宫须得事事低调,万不能与皇后殿下顶撞。李研君当初嫁给英王,便是心中有几分不情愿,可称为英王妃后,英王虽然荒诞,却是个懂得疼惜妻子的人,于是李研君与英王两人相处倒也和谐。如今英王成了皇太子,李研君成了太子妃,每天到清宁宫晨昏定省,都不晓得比当年的赵氏要长进多少倍。 可李宸将这些事情看在眼里,忧在心里。 母亲日后肯定是要找名目来办三兄的,李思文为人谨慎并且深思熟虑,可惜到目前为止只是从五品,权力有限。他若是暗中为三兄谋划,而三兄又比较争气的话,倒也可以和母亲斗一斗,毕竟皇太子再怎么不争气,也是名正言顺的接班人,母亲的几个儿子,已经一个猝死一个被废为庶人,如今到了李显,她无论如何也是要有理直气壮的理由才能将他踢下来,否则如何能堵得住天下众人悠悠之口。 李宸觉得有点头疼,李敬业对她在不羡园提的事情至今都没有表态,要是到时候一个想不明白又加入了叔父李思文的阵营……李宸光是想就觉得十分闹心,要是真那样,她就真的是白忙活一场。 坐在李宸对面的李妍熙看着公主眉头微蹙着,以为她是在担心李思文对她的婚礼不会尽心尽力,便笑着说道:“公主放心,叔父既然已经和阿兄允诺,定然是言出必行的。” 李宸闻言,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虽然你叔父早与你们分家,可你们的脸面也是他的脸面,他即便不是为你,为了自个儿,也会将你的婚礼操办好,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在这些世家就是这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李妍熙闻言,眨了眨眼,“既然如此,公主为何皱眉?” 李宸又十分忧愁地瞅了李妍熙一眼,哭笑不得,“姸熙,幸好你要嫁的是程齐之。”若是嫁给旁的世家大族,李妍熙这样的个性,不给人生吞活剥了才怪。 李妍熙闻言,含羞答答地低头。 李宸:“……” 李宸又跟李妍熙说了几句话,便将她打发回英国公府。 真是烦死个人……回到房中的李宸半倚在榻上,想着这千丝万缕的关系,觉得十分头疼。 这时宋璟从御史台回来,一进门便是看到李宸微蹙着眉头的模样,扬了扬眉。 “永昌?” 李宸回过神来,看向他。如果有一天李敬业被牵扯进了李显那边,她想要保他,能保得住吗? 李宸望着眼前这个朗月清风般的宋璟,很想问他这个事情,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如今的宋璟还不行,他是御史台的人,这些事情不应该牵扯到他的头上去,如今的宋璟与朝中一群风评颇好的大臣交好,譬如狄仁杰张悦之辈,这些人都不是长安城中的勋贵大族,在朝廷当中可谓一股清流。这些家世在长安以及洛阳并无根基的大臣,日后会是母亲倚重的对象。 李宸很多时候也想跟宋璟说一说自己心里头烦恼的事情,可他们似乎还没到那一步。 身体已经很亲密了,可是心靠得并不相近。 许多事情,很难跟宋璟说得明白。 宋璟看她瞅着自己半天不说话,在她身侧坐下,问道:“为何事而烦恼?” 李宸将头靠在他的肩膀,笑道:“我在想李将军阿妹的婚礼,我该要送什么贺礼较为合适。” 宋璟微微挑眉,觉得李宸的这个回答真是再敷衍也没有,李敬业的妹妹要出嫁,她早早便拟好了礼单要给她送过去,弄得好像是自己的妹妹要出嫁一般,如今居然说是不晓得送什么贺礼?但驸马却十分贴心地没有拆穿她,有的事情她不愿意说,他也不必问。 因为问了也没有用,宋璟东行洛阳回来之后,对李宸便愈加留意,他发现这个小公主心里头的弯弯绕绕实在太多。有时候他不经意地问她几句话,她也十分乐意回答,从不遮遮掩掩,但大多数时候,她的回答都是带着几分敷衍的。 宋璟心里头十分明白,她心中有事,却从不指望他能帮上忙。 她甚至指望英国公李敬业,都不曾指望过宋璟。 宋璟对李宸而言,或许就仅仅是她的驸马,她公主府中的一个臣子,而她心里的许多事情,不需要他来操心,甚至她觉得他别来添乱已经很好。 宋璟心中无奈有之,不甘有之,甚至有时候对着李宸心中有些咬牙切齿。 但他就是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他先前以为李宸对李敬业有私情,可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并没有。若是一个人将另一个人放在了心上,无论她怎么掩饰,总会露出一点端倪来,可李宸没有。她天天有着操心不完的事情,不是到太平公主府去看太平公主,就是跑到灵隐寺去上香为圣人祈福,得了空闲就过问一下英国公的妹妹李妍熙的婚礼事宜如今操办得如何?至于出征的李敬业如今到了什么地方,是去打吐蕃了还是追着边境的土匪打,她全然不关心。 李宸对李敬业的态度,与长安城中纷纷扬扬的流言差之甚远。 宋璟以为稍微对李宸熟悉的人都会认为她与李敬业并无苟且之事,可他发现自己又错了。他今天跟随御史中丞一同前去向皇后殿下汇报弹劾并州都督之事时,皇后殿下还特别将他留了下来说了几句话,大概意思就是说公主与李敬业青梅竹马,情之一字有时候难以克制,公主是天家之女随心所欲惯了,她身为母亲也有责任,让驸马平时多让着公主一些。 宋璟脸色平静地聆听着皇后殿下的教诲,纵然心中的疑惑一个接着一个,愣是在皇后殿下跟前表现得十分淡定得体。 李宸明明和李敬业没有私情,她为什么要让自己的母亲有那样的想法? 宋璟伸出手臂环着身旁女子的肩膀,眉头微蹙。 李宸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第135章 :翻手为云(八) 就在宋璟疑惑李宸的用意时,宫中又传来消息,说圣人在长生殿中忽然人事不省,昏迷了整整两天。醒来后,帝王的半边身体已经动弹不得。李宸知道,父亲那样的病状是中风。 醒来后的李治召见几个朝中的大臣,说了什么谁也不清楚。 太子监国,皇后听政,早朝的时候一大帮大臣在那里各怀心事,谁都想知道如今圣人身体到底是如何了?这两年圣人动辄卧床服药,可哪一次都没有这次动静这么大。 大臣们有人找从前圣人信赖之人探口风的,有想要审时度势站队的。永昌公主向来得宠,说不定驸马对圣人的情况也有所了解,于是也有一群人想要到宋璟这儿来探情况的。 宋璟没有理会那些人,与如今在户部的狄仁杰一同出了宫。 狄仁杰散朝之后要回户部,户部隶属中书省,办公处在太极宫,狄仁杰平时也就权当散步走回去了。这日恰好宋璟的马车在外等候,宋璟便邀请狄仁杰同车,狄仁杰倒也没推辞。 自从宋璟入朝为官后,狄仁杰对他多有提携解惑之处,宋璟入御史台也是狄仁杰推荐,因此于宋璟而言,狄仁杰犹如他的恩师一般。师生之情,自然是比平日交好之人还要更深厚一些的,加之两人都一身正气,与其说师生之情,不如说是忘年交更多些。宋璟又自持光明磊落,因此在狄仁杰跟前,更是无不可明言之事。 车外马车的车轮轱辘响,车内的狄仁杰叹息:“圣人已经许久没有上朝,皇后殿下虽说如今圣人安好,可为人臣,总是难以安心。” 宋璟:“圣人前两天清醒了片刻,强撑着精神见完刘右相以及越王后,便又人事不省。永昌昨日进宫,圣人并未清醒。” 狄仁杰:“如今关中局势不稳,边疆又有外敌来侵,圣人在此等关头病倒,实为国难啊。” 宋璟沉默,没有说话。他心里其实憋了一堆的问题想要问狄仁杰,可眼下这种情况,却也问不出口。 半晌,他才说道:“狄公,璟从前以为只要能入朝为官,便能一心为民请命,可如今看来,却并非是这么一回事。” 狄仁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小人君子,虽各为其利,但皆是为利而来,自然免不了共聚一堂。” 宋璟笑了笑,神色十分平静,“如今圣人病重,朝中各方势力都在观望,蠢蠢欲动。” 狄仁杰侧头,看向眉目不惊的宋璟,叹息说道:“如今圣人已经不能主持国事,我等也许久不曾见过圣人之面,自古君心难测,谁又敢妄测君心。” 狄仁杰不过是有感而发,宋璟听着便是听着,也没搭腔。 狄仁杰又说道:“我等不敢妄测君心,但有一人或许还是能试探一下圣意的。” 宋璟:“狄公说的是永昌?” 狄仁杰缓缓点头,“公主自小便聪慧过人,甚得圣心。如今圣人病重,相王太平公主都不曾被召进宫去面圣,却独独想见公主,可见她对圣人的心意,即便不能全然知晓,也定能了解七八。” 宋璟闻言,苦笑说道:“即便永昌知晓圣意,不见得愿意告知你我。” 不论是狄仁杰还是宋璟,面对皇后殿下和皇太子的时候,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是个明白人。 入朝为官,哪怕自诩高风亮节,不愿意揣摩迎合诸多权贵的那些弯弯绕绕,但不会真的是个一根筋到底的人。 古往今来,哪个帝王病重之时,不会统筹大局?昔日太宗病重,驾崩前托孤于长孙无忌等四名顾命大臣。如今圣人风疾缠身也不是一天两天,又怎么会没想过他一旦驾崩后,面临这内忧外患的江山,政权该要如何平稳过渡?怕且前几日帝王召见德高望重的刘仁轨等人,也是与此事有关。 狄仁杰心中有数,当初的李治吃够了顾命大臣的苦头,他若是有遗诏,定然不会像太宗那般为李显留下顾命大臣。知子莫若父,如今皇太子几斤几两怕且没有人比李治更清楚,留下手握重权的顾命大臣,对皇权是个威胁。若是不留下顾命大臣,莫非是让当今的皇后殿下摄政么? 而如今皇后殿下基本上已经控制了圣人身边的人,其心思也昭然若揭,圣人再糊涂也不至于不明白。 既然是这般,圣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狄仁杰想不明白,不止他想不明白,宋璟也想不明白。 李宸或许明白,可是她明白是一回事儿,她是否愿意说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就在宋璟和狄仁杰谈论永昌公主的时候,长生殿中的圣人已经清醒,派人召永昌公主进宫去,说想见小女儿了。 永昌公主自幼便分外得圣人的欢心,一直以来都被帝王夫妻捧着、宠着,如今圣人弥留之际,还念叨着永昌公主也毫不奇怪。帝王病重,向来便是朝廷大事,朝廷诸臣心里各种忐忑,一旦帝王驾崩,朝中势力势必面临一场变动,因此分外惶惶。一直与圣人二圣并尊的皇后殿下武则天此时也是一点都没闲着,她一方面要照顾帝王,一方面还要留意朝廷局势,若是李治驾崩,那么接着便是当今皇太子登基,新皇登基三把火,如何要在新皇登基后维持自己的权力这是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 于是,皇后殿下也是暗中接见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李治想见的是李宸,武则天无暇在旁陪同,便随他们父女独处。 上官婉儿引着李宸进入了长生殿,轻声说道:“公主有所不知,圣人醒来自后半边身子不能动弹,目力也已经尽失,皇后殿下白天听政处理国事,晚上便来伺候圣人,也已心力交瘁。” 李宸看着一旁的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如今真真正正已经是母亲的心腹了,母亲不在长生殿,便让上官婉儿留在此。 李宸:“母亲辛苦。”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领着李宸进了长生殿,将左右的人屏退了,留下李宸在殿中。李宸站在门口的地方,望着里面躺在榻上的人,一时之间竟移动不了脚步。她暗中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上官婉儿,“我想单独和父亲待一会儿。” 上官婉儿抬眼看向李宸,两人对视的瞬间,便飞快地有了某种默契。 上官婉儿朝李宸行了个礼,轻声说道:“公主请长话短说。” 李宸望着她,心中感觉十分复杂,可眼下已经没有功夫来琢磨心中此刻到底是什么感觉了,“婉儿,多谢。” 上官婉儿:“公主客气。”说着,低着头退出了殿中。 李宸从前出入过长生殿无数次,从来没有哪一次像如今这般艰难,从门口到榻前,短短的几步路,好似分外漫长。可如今还不是要难过悲伤的时候,父亲这两年缠绵病塌,她早有心理准备父亲或许时日无多,可当真正面临的时候,心中还是感觉天好像快要崩塌了一眼。 当她走到病榻前看到父亲时,目中已经转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父亲总是儒雅清贵的模样,即便是目不能视的时候,李宸都不曾见过他这般形如枯槁的模样。他的头发全部都散了下来,原本因为不能视物而失去神采的眼睛此时是浊黄的。李治好似是察觉到动静,缓缓转过头来,他目不能视,却伸出了手,气若游丝:“是永昌吗?” “阿耶!” 李宸走了过去,跪在榻前,握住了父亲伸在半空中干枯的手。 这只冰冷的手从来都十分温暖,幼时父亲陪她练字,教她弹琴,大大的手握住她的手,或是手把手教她撇捺钩,或是教她拨弄琴弦。父亲的手一挥,好似便能呼风唤雨,给她任何他所能给她的东西。可是如今,能为她遮风挡雨的父亲行将就木,而她风华正茂。 李治的手指微动了下,声音十分微弱,“永昌,你的兄姐们都有孩子啦,父亲还记得他们逢年过节便进宫来拜见阿翁,父亲本想看看我的小永昌当阿娘的时候,会是怎生的模样,可父亲没有时间啦。” “怎么会?”李宸哽咽,“阿耶会长命百岁。” 李治笑了笑,轻声说道:“永昌,你要记住与父亲说过的话,爱护兄姐,你要待他们好,即使日后你的兄姐犯了什么错,也别嫌弃他们……” 床头上的香炉冒着轻烟,那是用来缓解帝王头痛用的熏香。李宸跪在榻前,听着父亲断断续续的话,父亲如今大概是脑袋也不怎么做主了,说着说着,便会说一些胡话,李宸对父亲的话都是连蒙带猜的。 李治说:“父亲记得你小时候,小小的一个,梳着丫髻安静地坐着,好似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一般,不像太平,在宫中横冲直撞。” 大概是想起了女儿幼时的事情,李治脸上的神情变得柔和,他似是带着缅怀一般的语气,“那时你最乖巧的时候,便是父亲和母亲一起陪你练字的时候。永昌,有的事情父亲已经没有时间去做了,父亲要给你一个东西。” 李治说着,也不知道是从榻上的什么地方摸出了一个东西塞到了李宸手中,李宸微微一愣。 “这是父亲的私印,朝廷大臣向来认的是帝王玉玺并非私印,你临摹父亲的字能以假乱真,但你若有解决不了的事情需要求助,刘右相狄仁杰之辈看到父亲的私印,或许会管用。” 李治说着,他的眼睛好似能看见一般,抬手在李宸的脑袋上摸了一下,“永昌,记住与父亲说的话。” 李宸的眼泪一个没憋住,从眼眶掉落,滑过脸庞,然后滴落在李治搁在榻上的手背。 李治感觉到手背上的湿热,心中也是十分伤心。 人各有命,他到如今,怕且是快要油尽灯枯,与子女也好,与自己的皇后也好,都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他病重之后,身边的人都变动了不少,他眼睛是看不见了,可心没瞎。 许多事情他已经来不及去做了,有时候他在想,要是当日父亲病重之时,他没有遇见媚娘,那会是怎样? 若是再早一些,当初他的两位兄长未曾因为争夺太子之位被废,那么他又会如何? 他或许只是一个喜欢风花雪月的闲散亲王,在晋王府中的湖边,看书、弹琴、吟诗,不再有武媚娘,不再有后来的一切。 李治想着,喃喃喊道:“永昌……永昌哪……” 李宸红着眼睛,凑上前,“阿耶。” 帝王气若游丝,声音几不可闻:“永昌,你应该先是大唐的公主,后才是母亲的女儿……” 李宸一愣,正想问父亲的用意,这时上官婉儿已经在门口出现,“公主,圣人该要用药了。” 李宸站起来,看向上官婉儿。父亲的私印被她静静地握在手中,卡得她手心发疼。 上官婉儿迎着她的视线,平静无波。 李宸知道这大概是母亲的意思,她俯身跟父亲说道:“阿耶保重身体,永昌改日再进宫看你。” “永昌……要记住父亲说过的话,要孝顺母亲,也要对兄姐们好。”李治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已经细得听不见。 李宸眼中的眼泪滚落,随即又恢复了镇定的模样,“永昌都记住了呢。” ☆、第136章 :翻手为云(九) 李宸回到公主府,看着手中父亲给的私印,一刻也待不下去,起身跟舒芷说道:“备马,我要去灵隐寺。” 舒芷点头,“属下即刻去打点。” 李宸进了内室,换了一身紫色男装常服出来,顺手抄起一旁的佩剑便往外走,恰好遇上从御史台回来的宋璟。 宋璟有些惊讶:“你又要出去?”不是才从宫里回来么? 李宸有些心不在焉的点头,“父亲如今病重,我待在府中坐立难安,不如去灵隐寺为父亲念经祈福。” 宋璟:“那我陪你去。” “不用,驸马平常日理万机,十分辛苦,今日难得早些回来,便在府中安歇,我去去便回。” 宋璟眉头微蹙,目光带着几分不赞同看向李宸。 李宸迎着他的视线,觉得有些头疼。她选的驸马向来都不笨,他看似横冲直撞,可却带着狐狸般的狡黠,许多事情,他什么都不说,可心里比谁都看得通透明白。李敬业的事情他大概已经起疑心了,可她如今不卡在了中间,前不着头后不着尾,即便是有心要跟宋璟说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从何说起。 她抬头掐了掐眉心,正想打一下腹稿要怎么跟宋璟说去灵隐寺的事情。 而这时,舒芷出现在廊道上,与李宸拱手说道:“公主,马已经备好了,阿兄也在外头等候公主。” 李宸闻言,微微颔首,耐下性子跟宋璟露出一个微笑,说道:“你不必担心,我只是去求个心安,天黑前必定回来。” 说着,转身正欲离开,却被宋璟一把扣住了手腕。 “永昌!” 李宸回头看向他。 宋璟一双漆黑如夜色的眸子锁在她的脸上,轻声问道:“不是说你我之间并无不可明言之事吗?” 李宸闻言,心里头微微一颤,抬眼看向他,眸光好不复杂。她笑了笑,说道:“我对你确实没有不可明言之事,我此番去灵隐寺,是为父亲。” 是为父亲。 却不一定便是为父亲上香祈福。 宋璟:“圣人召你入宫,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宸微微一怔,暗自苦笑,谁说宋璟是一根棒槌,他对这些政治上的事情敏感得很,平时不吭声,不过是事不关己。他出身寒门,又是科举入仕,在朝中只与狄仁杰张说这等文人出身的大臣交好,如今皇后殿下又是个高雅之人,重文轻武,政治上的斗争甚少能牵扯到他们这些身家清白的人身上,加之他又清高孤傲有底气,因此对那些事情全部一概不管。 一概不管可不代表一无所知。 李宸将手抽了出来,轻声说道:“父亲病重,神智已有些不清,又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两天宫里可能因为父亲的病有些人心惶惶,你不必担心——” 宋璟打断她的欲盖弥彰,那双眼睛直直看见她的眸子深处:“事到如今你还要瞒我?你既然与李敬业没有私情,为何要让皇后殿下误会?你向来喜欢去灵隐寺,只是因为你受皇后殿下影响,对佛祖特别信奉么?” 李宸听到他的话,心头一紧,可耐性也告罄,父亲已是弥留之际,母亲暗中肯定有所动作,母亲虽然不提防她的公主府,可到底人多嘴杂,不如她以为父亲祈福之名到灵隐寺去。 宋璟紧盯着她,“永昌,宋璟莫非还比不上一个李敬业让你信任?” 李宸闻言,眸中风云涌动,可最终还是苦笑。 她并非是不相信宋璟,可李敬业和宋璟最大的不同就是有许多事情,她不需要与李敬业说太多,李敬业都会懂。并非是因为她和李敬业特别有默契或者是其他,只是因为这些破事儿,李敬业从小便亲眼目睹,甚至两任太子的不幸,他虽不曾亲临其中,却是亲眼目睹。 可与宋璟,怎么说? 说了他能理解吗? 李宸将宋璟抓在她腕间的手掰开了,十分冷静地说道:“我对驸马向来是十分信任的,驸马不要轻易拿自己与旁人相比,驸马此举不仅是看轻了自己,更是看轻了永昌。” 公主说完,便转身离去,留下一个远去的背影给伫立在原地的驸马。 宋璟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宸远去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状,嫣红的血从指缝流了出来,他的指甲竟嵌入了手心。 在悟云大师的禅房中,大门开着,一身男装的李宸与悟云相对而坐。 悟云大师手中无意识地转动着佛珠,与李宸说道:“如今圣人病重,四方势力蠢蠢欲动,东宫风平浪静,可太子妃的父亲李员外郎府中来往宾客甚多。” 李宸手中捧着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抿了一口,既苦又涩,但也不比此时心中的苦涩。 悟云大师看着眼前眉目不惊的李宸,又说道:“相王府一切正常。” 李宸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淡声说道:“四兄是我母亲最小的儿子,为人温柔敦厚,对母亲也言听计从,我的几位兄长当中,母亲最为喜欢的,便是他了。” 母亲最喜欢的,必然是最容易受她操控的。三兄虽然荒诞,对母亲也又敬又畏,可并非是真的一点不敢忤逆母亲。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虽见过前两位兄长的不幸,可此刻心中怕且是认为只要自己忍耐到登基成为一国之尊的时候,便能与母亲叫板。 “朝中武将可有异动?” 悟云:“听闻皇后殿下秘密召见了四名武将,其中便有李将军之妹的家翁程武挺将军。” 李宸垂下双眼,并未说话。 悟云又说道:“李将军与员外郎虽为叔侄,但公主早有安排,李将军此时与裴将军在边疆即便是吃沙子,也比身在长安好得多。”略顿,大师喟叹着说道:“公主用心良苦,李将军若是得知,大概便能想通了。” 李宸笑了笑,“哪有那么容易想通的。大师若不是因为舒晔舒芷兄妹,岂会愿意追随永昌?” 悟云转动着手中佛珠,“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只愿世间少早些杀孽。” 李宸叹息:“我只愿盛世太平。” 只是盛世之前,总是免不了流血牺牲。 李宸抬起眼皮,看向悟云大师,十分冷静地说道:“我想过了,程将军如今是母亲的心腹武将,他既然愿意让独子娶李敬业之妹为妻,定然也是对李敬业十分看好。不论李思文那边动静如何,只要此时李敬业死守边疆,便不会卷入其中。” 悟云:“公主不担心李将军,那如今唯一的难题便是巴州的兄长了。” 还不等李宸说话,悟云大师又说道:“二郎巴州居所又调来两名管事,原本二郎与几位小郎君尚能到外出,如今已经足不出户了。”大师手中的那串佛珠慢悠悠地转着,声调徐徐十分淡定,只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心一跳。 “公主若是想保住您的这位兄长,须得在皇后殿下动了杀机前行动。” 李宸没有吭声,只是垂下双眸,看着眼前又满上的茶杯。 她还记得当年父亲东封泰山,她想要尝一下何为茶滋味,还是二兄带她去泰山的寺庙里尝的。 那杯滋味实在让人一言难尽的茶如今记忆犹新,回来长安之后,父亲便将不羡园给了她,父亲起名,母亲题字。 那时父亲风华正茂,母亲尚未有如此野心,什么都是好的。 如今父亲风烛残年,母亲野心勃勃,兄长们死的死,废的废,过去的回忆有多温馨快乐,如今就有多讽刺。 一切都宛如梦境。 悟云出言提醒,倒也是没指望李宸会搭腔。他跟随李宸的日子不算短了,这个小公主年纪轻轻,却让人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和目光比他所能猜想的,似乎都要更深更远一点。李敬业的事情,便是如此。 李宸沉默了半晌,从怀里投出一封书信递给悟云大师。 “有劳大师替我将此信件送至巴州给我二兄。” 悟云微微一怔,看着那封书信,抬手接过。他的动作小心而又谨慎,十分郑重地与李宸说道:“和尚定然不负公主所托。” 李宸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拿起桌案上的茶杯,将其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事已至此,她能做的十分有限,但愿有用。 禅房之中静谧无声,悟云大师看着对面端坐着的永昌公主。 其实出家人对色相这种事情,已经是十分无所谓了,虽然是无所谓,可不代表没有审美。男装的永昌公主俊美无俦,一身清贵之气呼之欲出,一看便知绝非常人。 公主有色,心胸眼界都不比男儿差,得李敬业那样的人倾心也无甚稀奇。 红尘男女,若是没点风花雪月来点缀岂非是太过寂寞? 大师不入红尘,却乐于对困在其中的男女指点迷津,于是大师说道:“公主虽然向来行事低调,可此番圣人病重,你的动静虽不至于引起宫中之人的注意,可驸马那边,是否会对公主起疑?” 李宸一听大师的话,才稍微沉淀下来的思绪又乱了,觉得闹心不已。 ☆、第137章 :翻手为云(十) 李宸想起出公主府前,宋璟扣住她手腕问的那些话,抬手掐了掐眉心。 “大师如今是嫌我不够烦吗?” 大师闻言,笑了起来,说道:“公主可晓得,人心中有烦恼,便是因为有贪念。” 李宸微微一怔,她因为想到宋璟觉得烦恼,觉得闹心,是因为她心中有贪念吗? 可眼下这种时候,哪有闲情去顾及儿女情长? 大师此时似乎能看穿人心,拿起旁边的破茶壶给公主空了的茶杯又满上,端着世外高人的范儿说道:“此乃公主私事,和尚本不该多言。” 李宸:“大师有话但说无妨。” 悟云:“说起来也就是几句话,有道是言知之易行之难,和尚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公主如今处境困难,若不能与驸马明言您的处境,日后难免束手绑脚,于彼此都并非好事。” 其实即便是李宸不说,大师对她的处境也能猜想得七七八八。 如今圣人病重,说不准便是有今日没明天,如今朝中人心惶惶,她既要为病重的父亲担心,又要留意野心勃勃的母亲动向如何,还得要费神想怎么保全废太子李贤,简直就是心力交瘁。 大师身在佛门,当初追随公主全为昔日在三丈红尘中的牵绊。 可时日久了,和尚也有所感触。别看大师天天在灵隐寺中披着得道高僧的皮,当日他流浪在外,被灵隐寺的老方丈收为徒弟,冲着的是师父的收留之恩。后来跟随师父四处游历,看遍民间疾苦,方知自己所经历的不过沧海一粟。 师父圆寂,将灵隐寺托付给他。 大师想自己虽不能扬名立万,但守着师父的灵隐寺将其发扬光大,说不定也是功德一件了。人生在世,不能碌碌无为,总得有所图。 谁知后来重遇故人,被引荐给永昌公主,实在也是时也命也。 大师自诩出家人六根清净,可实际上不过是个假和尚,心中多不晓得装了多少红尘羁绊。如今大唐江山风雨飘摇,皇后殿下的心思昭然若揭,他虽居庙堂之远,但也想为黎民百姓做些事情。 从来政权的更迭伴随着的是血洗朝堂。 皇后殿下野心勃勃,不论是大师还是公主,都十分明白她的上位势在必行。若是势在必行,不可阻挡,那么是否可以在其中奔走,令无辜之人不至于枉死? 大师个假和尚觉得自己无所谓,再难为再心力交瘁,也比不上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公主殚精竭虑。 李宸沉吟了片刻,说道:“大师言之有理,待此事过后,我无论如何也会与驸马谈一谈。” 大师看了公主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和尚只怕公主低估了驸马。” 公主苦笑连连,“那也没法子,我已无暇顾及太多。” 当日宋璟在洛阳奔走之时,李宸为了李敬业的事情,闹腾出了好大的动静,为了安抚驸马,她还特别家书往来,与驸马定下中秋之约。 只是如今圣人病重,公主动辄跑去灵隐寺为父亲祈福,这年的中秋佳节谁也没心情过。 周季童自从长公主在幽州去世后,为母守孝许久不曾出门,如今除了服,便到公主府去看望挚友。 只是宋璟一大早便被召入宫中议事,尚未回来。公主府的管事知晓这位临川长公主的四郎君从小不止与公主情谊甚好,在公主尚未和驸马认识之时,两人便是莫逆之交,于是便将周季童放进公主府中。 周季童在为母亲守孝期间没旁的事情做,便在府中折腾起酿酒之术来。 大唐旁的不贵,就谷价贵,李治早些年就曾经因为谷价太贵,禁止酿酒。如今大唐境内又是蝗灾又是饥荒,要求一壶好酒更是难得。 周季童一整年在府中,折腾了不少酒藏在府中的酒窖里,如今要见好友与小表妹,自然就从酒窖中拖了几十壶桂花酿到了公主府。 宋璟从宫中回来的时候,公主府的管事正指挥着人将酒往里面搬,宋璟看的一愣。 管事见宋璟回来,便笑着迎着上来,说道:“驸马可回来了,周郎君前来拜访,已在府中等候驸马。” 宋璟抬了抬下巴示意府中下人搬着的那些酒坛,“那是什么?” 管事神色有些莞尔,说道:“这是周郎君带来给驸马与公主的桂花酿。” 宋璟扬了扬眉,顺手接过一个酒坛便往里走。 周季童正在公主府驸马所属的院子里百无聊赖,见到宋璟,便站了起来戏谑说道:“一段时日不见,驸马便是御史台侍御史,可谓一片坦途哪。” 宋璟神色淡淡地瞅了他一眼,将他带来的桂花酿封泥拍开,说道:“子熙在府中也不赖,竟能折腾出这么些桂花酿来。” 酒香扑鼻,酿酒的功夫和原料都不俗。 宋璟叹息,“四境之内,民不聊生,周郎君竟还有心思酿此美酒。” 周季童将他手中的酒坛直接拿过,仰头喝了一口,说道:“宋御史少高风亮节,百姓面有饥色,是你为官者该要操心的事情。我为亡母守孝,已经许久不曾关心这等大事。再说了,先贤也曾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酿这些许酒,又并非是今年之事,你少借题发挥。” 宋璟闻言,笑了起来。 两人并肩走入内院,周季童说道:“我为母亲守孝,如今已除服,该是要起复的时候,可如今舅父缠绵病榻不见好转,舅母眼下大概也无暇顾及我。我听说永昌去了灵隐寺为舅父祈福。” 宋璟“唔”了一声,“她最近往灵隐寺跑得勤。” 周季童侧头,看了一眼宋璟,“你似乎并不高兴。” 两人走至内院,也随意,各自在栏杆上坐下,周季童将手中的那坛酒丢给了宋璟,宋璟喝了一口,背靠着身后的柱子,“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周季童闻言,又多瞅了他两眼,然后笑了起来,“广平啊,在永昌哪儿碰了软钉子吧?“宋璟淡瞥了他一眼,“你何时变得如此婆妈?” 周季童朗声笑了起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我许久不曾相聚,不如尽情喝上一场。” 宋璟许久不曾见到周季童,加上近来心中压着的事情也实在太多,便笑着应允,“我正有此意。” 两人在宋璟的院子里摆上了几坛周季童带来的桂花酿,三两杯下肚,便口无遮拦起来。说来两人都是公子哥儿,又自诩是文士风流,可两人私下喝酒的做派都十分随意。 周季童手中抱着酒坛,笑着跟宋璟说道:“广平啊……广平,其实当初永昌非要下降给你,我就想到你会在她哪儿碰钉子。“宋璟手中抱着个酒坛看向周季童,周季童的酒量并不算太好,此时目光涣散,显然已经不太清醒。 周季童将手中的酒坛往桌上一放,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你们不是同一类人,硬凑在一起定然是有问题的。你自比梅花,高风亮节,又怎能了解永昌心中所想。” 宋璟瞅了周季童一眼,“为何不能?” 周季童闻言,哈哈笑了起来,“为何不能?那我问你,孝敬皇帝在洛阳薨了,是为何?” 宋璟:“当年圣人与皇后殿下东行洛阳,带上还是皇太子的孝敬皇帝,只是他自从体弱,在去洛阳的途中便已生病,到了洛阳几天后便去世了,御医认为是孝敬皇帝隐疾发作而猝死。” 周季童闻言,又笑了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他整个人趴在酒坛上,“猝死……生在天家,猝死便是十分值得推敲的说法。” 宋璟原本也喝得意识有几分糊涂,此时听到周季童的话,心中猛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周季童:“我从小便在长安长大,时常觉得这个地方危机四伏,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周季童大概是没想到自己酿的酒后劲那么足,他喝了快一坛,整个人神智都不受控制,加之他对宋璟为人深信不疑,如今几杯黄汤下肚,便心中有什么倒什么,将宋璟当成是个垃圾桶。 “永昌小时,聪明伶俐。我听说她不到五岁之时去东宫,那是大表兄在东宫养病,永昌的不羡园首次采摘了茶叶,便兴匆匆地前去找大表兄煮茶解闷,谁知大表兄直接喝了她给的茶,永昌便直接将他身边的宦官教训了一顿,说国之储君,便该事事小心,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该没有防备。而在大表兄猝死后不到三个月,他的太子家令便无端被母亲以重罪杀之。”周季童大着舌头,却难得说话没有颠三倒四,还十分有条理。 “广平啊,大表兄猝死前不久,舅父因为卧病在床,有过禅位给他的念头。” 宋璟安静地听着周季童的话,并没有吱声。 大概醉鬼是没有什么逻辑可言的,周季童说着便抱着酒坛笑了起来,眼泪都快笑出来了,“你很好,永昌非要下降给你,舅父都拿她没办法。可广平,你一直活得太清白了,你与永昌……并不是良配,可惜永昌非要看中你,而你又没得选择……” 宋璟:“……” ☆、第138章 :覆手为雨(一) 李宸回到公主府的时候,便是看到了她的周表兄和宋璟两人在驸马的内院中,一人抱着一壶酒坐在院中。周季童大概是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趴在酒坛上一动不动,宋璟看着倒是还好,若不是他的目光不似平时清明,李宸都要以为他是十分清醒的了。 一旁的管事说道:“今个儿周郎君来找驸马,拉来了好些桂花酿,两人怕且是太过高兴,便喝多了。” 李宸哭笑不得,走了过去。 如今天已经薄黑,长安的主干道已经禁行了,周季童也没法子回去。 宋璟抬眼看到她,朝她毫不设防地露出一个笑容,随即便伸脚踢了踢周季童,“子熙,起来。” 李宸:“……” 李宸身旁的舒晔见状,连忙上前看了看周季童,周季童抱着酒坛醉生梦死,闭着眼睛笑道:“广平啊……广平,来,再喝!” 李宸无奈,只得吩咐舒晔将周季童搬到客房去,一旁的宋璟双手背负在后,站在李宸身旁,笑了一声,“这般就醉倒了,出息呢?” 李宸看向自己身旁这个看似十分清醒的醉猫,笑着说道:“你倒是有出息,可以自己走回去吗?” 宋璟二话没说,走直线,只是方向走反了。 李宸被逗笑了,伸手扯住他,“驸马,这边。” 宋璟瞅了她一眼,一本正经地回答:“嗯,我晓得。” 李宸从未见过宋璟喝多的时候,他向来十分自持,即便是酒桌间也是点到即止,如今居然和周季童两人喝成这样,倒是让她十分意外。 其实喝多的宋璟与平时清醒的时候无甚差异,就是笑起来时多了几分孩子气。回到公主的居所,公主才将室内的下人屏退了,原本还可以好好走直线的驸马忽然就像漏了气一般,整个人都倚在了李宸身上。 李宸被他忽然放过来的重量一压,险些没带着他一起倒在地上。 敢情这人喝多了还知道要维持面子不露醉态,眼下看只剩下他们两人便放松了下来? 李宸被宋璟弄得想撒手不管他,可还不等她撒手,那只醉猫就把她拉进了怀里,从背后将她抱住。 “永昌。” 男人结实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他将头埋进她的颈间,语气带着几分鼻音。 李宸原本有些不耐烦的心瞬间就软了下来,她低头看着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手搭了上去,“嗯,我在。” 宋璟听到她的话,轻声笑了起来。 “你一定觉得我很笨,对不对?” 李宸觉得这时的宋璟已经是醉得可以了,拍了拍他的手臂,敷衍哄道:“你不笨,你最聪明了,先放开好吗?” 宋璟闻言,环在她腰身的手臂更加用力了些,然后松开,也放开了她,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到榻前,整个人往后一倒,就四仰八叉地大字型躺在了榻上,一眨眼的功夫就睡着了。 李宸被他弄得十分无语,上前看着那个双目紧闭的青年,干脆就在榻旁坐下看着他。 悟云大师的话又在她的脑海浮现,她觉得闹心之余又有几分愧疚,宋璟本该不用如此憋屈的。 她也感觉自己有点像从前自己所鄙视的那种负心汉行径,可千头万绪,要从何跟他说起? 李宸轻叹一声,抬手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尖,“你不笨,但许多事情的是非界线并不仅仅是非黑即白这么简单。” 其实如今的永昌公主,早就将那天跟悟云大师说一定会好好跟驸马谈一谈的话抛诸脑后。 怎么谈? 李宸一向到这个问题就很闹心,如今看到宋璟,更闹心了。 皇室里的那些事儿,没法谈,权力*,各方势力,熙熙攘攘皆为利,有什么好谈的?他本就不是皇室中人,不过是被她挑中当了驸马而已。母亲也向来喜欢像他这般性情的人,假以时日,他在朝中定然能独当一面的,自己何必将他牵扯进这无尽的漩涡之中? 她原本在他鼻尖的指缓缓上移,移至他微蹙的眉心,将那眉间的皱褶揉开,喃喃说道:“其实你不需要做些什么,我只要你好好的就可以。” 然而驸马双目紧闭,呼吸绵长而平稳。 李宸笑了笑,站起来拿起一旁的薄被盖在他身上,旋身想要离开,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他,随后便附身在他的额头留下一个温柔的吻,就离开了内室。 只是,离开的李宸并没有看到,那个大字型躺在榻上的男人等她离开之后,缓缓地张开了眼睛,望着上方半晌,又缓缓闭上,这回似乎是真的睡着了。 留宿在公主府中的周季童醉得昏天暗地,一觉睡醒,不知今夕何夕。等他抱着被子响了半晌这是哪儿之后,都来不及喝公主特地让人送来的醒酒汤,就一头扎进了宋璟的院子里。 “广平,我喝醉了话多吗?” 正在书阁练字的宋璟头也没抬,“话多,比永昌养着的那只丑鹦鹉还聒噪。” 周季童:“……” 宋璟将手中的毛笔搁下,看向他,“怎么?” 周季童有些提心吊胆,他一直都没怎么喝多过,不晓得自己的醉态到底是怎样的。真担心昨天和宋璟相聚,三两杯黄汤下肚,话匣子一打开什么该说不该说的全部都倒了出来。 要是喝醉了的自己在宋璟跟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永昌小表妹日后晓得了,还不得拔掉他一层皮。 周季童:“我昨个儿没说什么吧?” 宋璟十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怎么会认为自己没说什么?你就差没将你府中那只小黑狗看上了隔壁的小花狗这种事情拿出来说了!” 周季童冷汗,揉了一把脸,“不会吧?” 宋璟双手背负在后,说道:“怎么不会?” 周季童还想问些什么,可看宋璟的神色无异,想来想去自己昨个儿大概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否则宋璟又怎会是如今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 周季童这么一想,心中松了一口气。 宋璟说:“我有事情想要请教你。” 周季童长腿一勾,勾来一个椅子打算坐下,“你说。” “永昌一直对英国公十分照顾,你道是为了什么?” 周季童正撅着屁股要坐下,被驸马这么一问,动作一顿,模样十分滑稽,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说什么?” 宋璟徐徐侧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看向他,“别敷衍我说什么她自幼与英国公之妹投缘,因此爱屋及乌这些鬼话。” 周季童瞪了宋璟一眼,“广平,你想害死我吗?” 宋璟闻言,俊雅的脸庞露出一个十分温雅的笑容:“你不说,我让你求死无门。昨晚可是有人抱着酒坛跟我说,我跟永昌绝对不是良配。” 周季童闻言,怒了,一把扑上前想要拽住宋璟,却被宋璟身手利落地躲开了。 周季童:“你可是君子,怎么能用小人招数?” 说好的那个自比跟梅花一样高洁的宋璟呢?怎么一夜过后,他的心肝忽然就像是喝了一斗墨水一般黑?! 宋璟坐在刚才周季童勾来的椅子上,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案桌,“你我之间,就无所谓小人君子了。你再不说,就让你今天走不出公主府的大门。” 周季童咬牙切齿,“好你个宋璟,竟然拿永昌来威胁我。” 永昌那个小公主要是认真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她千方百计才得了宋璟当驸马,要是知道他这个表兄酒后误事拆了她的台……周季童觉得自己无法承担这样的后果。 宋璟十分淡定地看着好友:“说不说?” 周季童捂脸,觉得自己以前看走眼了,真是误交损友。 宋璟淡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神色,“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说着,驸马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学来的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本事,板着俊脸,“快说!” 周季童:“……永昌对英国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家不都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儿吗?难道我就会比旁人了解得更多?” 反正简而言之就一句话,永昌对李敬业有私情。 宋璟闻言,不怒反笑:“至少了解得比我多,你最好知无不言,不然——” 周季童怒火中烧地截过宋璟的话,“我晓得我晓得,不然让我走不出公主府的大门!” 真是……他娘的。 这对夫妻看着都是可以入画的人,怎么背地里的性格一个比一个恶霸?! 这年的中秋,谁都没过好。 从前张灯结彩的长安城此时好比是国丧一般,冷冷清清。也是,圣人病重,甚至已经不能料理朝政,这年头谁还有心思过节,不怕触了眉头么? 从前十分热闹的坊间,如今也比往年冷清了许多,勋贵子弟想要找个地方寻欢作乐,都得懂门路才行。 李宸这个秋天进宫几次去看父亲,父亲虽然醒来一两次,可已经神智不清了。 这年的冬天,好似也来得分外早,在长安的第一场雪降落大地的时候,李治驾崩,举国同悲。 天子在位三十四年,享年五十六。 ☆、第139章 :覆手为雨(二) 长安的第一场雪,帝崩。 在皇帝驾崩的消息尚未传出京城,巴州便传来了消息——庶人李贤疯了。 天子驾崩,新任皇太子李显如今已满二十八岁,只要登基便可亲政。谁知这时,皇太后武则天拿出先帝遗诏—— 皇太子可与枢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于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大雪过后,长安城中一片寒意,先帝驾崩的哀伤笼罩了整个长安。李宸甚至来不及难过,便被母亲拿出来的父亲遗诏砸蒙了。 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父亲驾崩前,竟当真给了退居皇太后的母亲合理参政的权力么? 李宸看着静静地躺在她手中的那枚私印,分不清遗诏的真假。 皇太子荒诞无法独当一名,父亲任命了裴炎为顾命大臣,可如今边疆不定,四境之内百姓温饱皆成问题,今年冬天伊始,东都洛阳便有饿死之人,十多年前的□□人吃人如今想起依然心有余悸,若是皇太子继位后无法独当一面,天灾*,江山便是在一片风雨飘摇中。 父亲若是相信母亲,给了她参政的权力,心中最后抱着的大概便是希望母亲能帮助三兄成为一代明君。 父亲驾崩的那天,天空正飘着鹅毛大雪。李宸从公主府直奔宫里,只来得起在父亲的榻前喊一声阿耶,父亲便永远地闭上了他的眼睛。 从此以后,六尺黄土。 大唐的江山社稷也好,母亲与兄姐们的未来也罢,全数都与他无关。 与此同时,庶人李贤在巴州得了失心疯,说他发病的那天,手执利剑,差点将房氏和他小儿子李守礼杀了。 李宸与太平一起在清宁宫中陪着母亲。 “你们的父亲就这么走了,实在让我心痛难忍。他驾崩的消息尚未传出去,便又说你们的二兄在巴州疯了。”武则天揉着眉心,神色既难过又疲惫,“我当真宁愿走的是我。” 太平闻言,眼泪便夺眶而出,她伸手过去握住母亲的手,哽咽说道:“阿娘,父亲定会希望您好好的。” 李宸坐在母亲身旁,整个人还没回过神来。 父亲驾崩了,从此以后太阳照常升起,旁人的喜怒哀乐依旧继续,可她却永远没有了父亲。 母亲这么看着十分难过,可她真的是在难过吗? 李宸一想到这儿,心中一阵寒意。 “如今你们父亲驾崩,你们的二兄在巴州又出事儿。”武则天揉着眉心,声音里透着几分倦意。 太平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跟母亲说道:“阿娘,父亲驾崩,二兄虽然远在巴州,想必父子连心,他才会在父亲驾崩前出事儿。” 武则天:“你们四兄说如今父亲去世,二兄又在巴州如此,理应将他接回长安,好生照顾,也好慰藉先帝在天之灵。” 李宸靠在母亲榻旁的枕头上,一脸木然,没有搭腔。 太平抹了抹眼泪,也没说话。 “永昌,你觉得你四兄的建议如何?”武则天看向小女儿。 李宸一脸没了爹的茫然难过,脸色此时也十分苍白,她似乎也打不起精神来安慰父母,即便过去二兄与她感情甚笃,她看起来也是毫无所动的模样。 她问母亲:“人都疯了,回来做什么?” 太平惊呼:“阿妹!” 李宸板着脸,说出来的话语几乎是前所未有的刻薄:“本来就是,若是想让父亲心中慰藉,便该在父亲驾崩前将二兄接回长安。可如今他都疯了,将他接回长安做什么?让他到父亲的陵前祭拜,好让父亲看他的儿子疯成了什么模样吗?” 她是从小被父母捧在手掌心长大的,母亲宠着她,父亲更是惯着她,惯得要星星不给月亮的那种。李治对小女儿的疼爱都要突破天际了,整个大唐都晓得几个儿女当中,永昌公主和圣人之间的感情是最为深厚的。 父亲驾崩时,她在父亲塌前痛哭失声,可并未失态多久,后来便与太平阿姐一起陪同在母亲左右。 母亲要接见宰相等大臣之时,姐妹便在清宁宫中等候母亲,生怕父亲驾崩后,母亲也有什么不测。 大概是父亲驾崩的打击对她太大,因此什么二兄疯了之类的事情到了她脑海里,就跟一粒小石头落入了大海一般,愣是半点涟漪没击起,她甚至觉得愤怒,因此也将这种愤怒的心情传达给母亲。 人都死了,还慰藉什么? 是真想父亲在天之灵有所安慰,还是希望父亲死不瞑目? 这个公主好似是钻进了牛角尖一般,她为已经驾崩的父亲愤愤不平,她心中甚至有气。当初非要二兄废掉的并不是父亲,而是母亲将国家法度都搬了出来,一点退路都不留。 如今人疯了,父亲也驾崩了,说要将二兄接回来以安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李宸抬眼看向母亲,说道:“这是永昌听到最荒谬的事情。” 太平被阿妹的言辞震惊了,顾不上难过,生怕母亲因此震怒,抢在母亲说话之前斥责李宸,“阿妹,你以为你跟谁说话呢!” 李宸别开了眼,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倔强地抿着唇,浑身的刺好像都张开了一般。 武则天看着她的侧脸半晌,最终叹息着说道:“永昌,许多事情都不是你我说了算。” 李宸还是没有吭声。 天底之下,也只有她敢在武则天面前这般肆无忌惮。 太平几乎都为阿妹捏了一把冷汗。 阿妹的言下之意,分明是怪母亲当初对二兄做得绝情。当初废二兄之时,父亲风疾骤犯,目力都失了,不可谓打击不大。如今父亲去世,二兄又说在巴州疯了,母亲若是将二兄接回来长安照顾,不论是对母亲还是新皇,都能捞一个美名。 本来这个事情,母亲随口一提,她们顺水推舟便是了。 谁知阿妹在这个关头却拧不过来。 武则天站了起来,“太平,陪母亲出去一趟。” 太平闻言,连忙扶着母亲的手臂。 李宸抿着唇,动都不动。 武则天与李宸说:“既然你这么说,此事便暂且搁置。永昌,我瞧你这两天在宫中也累了,先回公主府吧,随后还有许多事情。”略顿,她又续道:“生老病死,便好似阴晴雨雪,过度沉溺在其中的伤痛于事无补,你回去好好反思一下自个儿。” 太平和武则天才走出去,上官婉儿便拿着一件雪白的狐裘进来,语气恭敬:“公主。” 李宸这才掀起眼皮,看向上官婉儿。 永昌公主在母亲跟前的时候,依稀可见当年骄纵的性子,还带着几分孩子气。可是一旦母亲不在,端起架子来都是尊贵无比的。上官婉儿在门外听到了公主与太后的一番话,也晓得公主顶撞了太后惹得太后不快,即便她是太后心腹,对永昌公主也不敢有半点怠慢。 先帝为驾崩时,她是受尽宠爱的小公主,如今新皇登基,她便是长公主,即便是新皇儿女,贵为皇子皇女,也得对她尊敬无比,那可是比公主还要高出一个辈分的。 李宸站了起来,让上官婉儿上前替她将狐裘披上,上官婉儿打量了下李宸的神色,才用试探般的语气问道:“公主这时候怎么跟太后顶撞起来了?” 李宸抬眼,那双漂亮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她,“我心中不痛快。” 上官婉儿见状,轻叹了一声,将手中的狐裘披在了李宸身上,她一边帮李宸整理好衣裙,一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太后本意是想将您二兄接回来的,公主这般与她顶撞,她心中能痛快吗?公主平时慎行慎言,此时为何不能忍一忍,非要自找苦吃?” 李宸不想搭腔,此时上官婉儿又说:“驸马向来也甚得太后喜欢,不然回头他进宫觐见时,婉儿与他提一提此事,让他在太后跟前说上几句好话?” 李宸摇头,淡声说道:“这与他没关系,别牵扯到他。” 上官婉儿只得作罢,替李宸将狐裘穿好之后,恭敬地站在一旁:“驸马正在宫外等着公主呢。” 李宸眉头微蹙,看向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迎着李宸的目光,解释说道:“公主切莫多想,并不是婉儿派人去请的。”她再有能耐,都想不到这会儿功夫李宸就顶撞了太后,想来应该是太平公主在永昌公主和母亲话题不对的时候,便示意了身边的人去将驸马请来,看能否安抚公主。 不止是上官婉儿,即便是宫中的宫女,都觉得永昌公主出降之后,脾气越发地难以捉摸。 她如今虽然是与太后顶撞了,可以太后对女儿的纵容,估摸着解禁也是三两天的事儿。 先帝驾崩,新皇登基。 朝中文武百官和天下黎明苍生,送走了先帝迎来了新皇,对未来的日子以及自己的命运惴惴不安,唯独一个永昌公主和太平公主,尊贵更胜从前。她们的母亲武则天虽然已是太后,依然权倾朝野,新皇又是她们的嫡亲哥哥,从小对她们便是宠爱成常态,这两个公主略微皱下眉头,侍候的宫女便有些心惊胆战,生怕惹得她们不高兴。 只是这样的变化李宸暂时无暇去感受,她心里尚且有事没有完全解决。 李宸走出宫门的时候,原本已经停下来的雪又飘了起来,她看向那个背对着层层宫阙的宋璟,忽然之间生出了几丝恍惚。 宋璟身穿着朝服,显然是刚从御史台赶过来的。 背对着宫门的驸马双手背负在后,远远地凝视着不远处宫殿的屋顶,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他听到身后脚步声,回过头来,便看见了由上官婉儿引领下走出来的李宸。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上前与宋璟说道:“婉儿见过驸马,公主没事,大概是心里悲伤太过精神不佳,太后担心公主病倒,便令她先回公主府歇息。” 宋璟俯首瞥了一眼李宸,只见她垂着双眸,让人看不清神色。 ☆、第140章 :覆手为雨(三) 宋璟并不是谁通知他来宫门等候李宸的,先帝驾崩,朝中虽有太后和裴炎主持大局,可依然是乱成一锅粥。御史台是监控机构,每每在这种局面不定的时候,要盯梢的人和事都特别多。他原本在御史台里跟御史中丞议事,也不知真的,眼皮老是跳个不停,忽然就心浮气躁起来。 御史中丞似乎是看出了驸马的心不在焉,简单说了几句话之后,便放他走了。 自从先帝驾崩,李宸时常不在公主府,如今也三天没有回公主府了,又听闻说相王李旦向太后和新皇进言,希望能将在巴州的庶人李贤接回长安。 宋璟得知此事时心中一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直觉李宸无论身心,或许都难以吃得消。于是在御史中丞放他走人之后,便到了宫门。 永昌公主时常出入宫中,有时候还免不了在宫里过夜,为了避免公主府有事要找她,守宫门的人对驸马也好公主府前来送信的人也好,都会分外礼遇。宋璟驾着马车到了宫门外,差了晓文去宫门打听一下公主现下如何,恰好遇上了太平公主的侍女司棋。 司棋见到了晓文也语焉不详,大概意思就是说永昌公主好似跟太后有些冲撞,太后看她近来忧伤过虑,怕她病倒,便打点着说让公主回公主府安歇几天。 宋璟二话没说,下了马车在宫门外等着公主出来。 宋璟见了李宸,随即朝上官婉儿微微颔首,便带着李宸离开。 上官婉儿站在原地,目送着那对赏心悦目的男女离开,目光有些复杂。长安这个地方,看着繁荣昌盛,各种各样的俊俏郎君貌美娘子在其中花前月下,实则到处是坑,一不小心掉下去便再也出不来。 这是她第二次在宫门外见到宋璟,无独有偶,原因都是永昌公主为了庶人李贤惹得太后不痛快。 上官婉儿忽然觉得,如今这个大明宫,越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李宸上了马车,宋璟便将一个小暖炉塞进了她的手里。 李宸掀起眼皮瞅了他一眼,抱着暖炉问道:“你怎么会来?” “路过。”宋璟言简意赅,皱着眉头打量了她半晌,忽然抬手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抬头。 脸色有些苍白,清减了些,依然是可以入画的眉目,可眸底深处比起从前,多了几分郁郁。 宋璟心底觉得好似是被虫子叮了一口似的,他手收了回去,说道:“庶人李贤,要回来长安了吗?” 李宸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怔,随即摇头,“不清楚。” 宋璟忽然转头,看向她,“你并不希望他回来。” 李宸有些错愕地看向宋璟,不明白这个家伙怎么会忽然这样说。 宋璟迎着她错愕的视线,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那模样好似是在跟李宸说,别想瞒着我了,你的那些破事儿,你不说我也晓得。 “如今长安大局未定,庶人李贤虽然是疯了,可谁也说不好他会不会忽然又好了。不论他是疯还是不疯,回来了都只有添乱的份儿,不如让他在巴州清静几年。” 他不温不火的声音在马车中徐徐响起,“听说你又惹太后不高兴了,是因为你又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是么?” 宋璟什么时候也开始管起这些破事儿来了? 李宸眉头微蹙,正想要说话,谁知这时候宋璟又说:“你不希望他回来也对,若是你希望他回来,不论他真疯还是假疯,都只会让他早点死。“宋璟说得一针见血又刻薄,李宸却觉得自己再也听不下去了,“你在胡说什么?” 宋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十分随和地说道:“那就权当我胡说。” 李宸被他一噎,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可不得不承认,这根棒槌说的竟然是分毫不差。这时候母亲若是决定将二兄李贤接回来,对李贤可没有任何好处。 别说什么李贤疯了,如今对皇权没有任何威胁,那都是扯淡。 李显新皇登基,根基不稳。 父亲的遗诏先不论真假,都给了母亲名正言顺参政的权力。 如果母亲和三兄斗了起来,倒霉的只能是三兄。母亲在此掌权,即便此时不登基,也只剩下一个对她言听计从的相王李旦。 李贤若是在此时出现在长安,只会将一池浑水搅得越发乱七八糟。 李宸看了一眼身旁的宋璟,忍不住暗中磨牙,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留意这些事情的? 她怎么一点都没察觉?! 就在李宸乱起八糟地想着那些事情的时候,宋璟的气息笼罩了过来,将她整个人拢在了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忽然变得十分温情脉脉:“这几日在宫中很累?” 李宸眼角跳了下,无法理解驸马这种说变及变的调调,但他适当送上温情,加上这几日她也确实有些累,干脆整个人放松了靠在他的怀里,“嗯,有点。” 最近宋璟表现得都很好,没有让她特别闹心的地方,比起从前的横冲直撞,他私下的时候似乎比从前更有分寸感一些,但整个人也变得更加尖锐起来。 他在朝廷中的做派与从前并无两样,先帝驾崩,朝中众多大臣纷纷站队,可他与狄仁杰等人愣是巍然不动,该干什么干什么,俨然一副不论谁当家做主,我该什么本分就是什么本分。 如果不是他刚才那一番噎得李宸快要吐血的话,李宸会以为她的驸马依然是从前的那根棒槌。 宋璟抱着怀里的李宸,其实心中并不是没有想法。 李宸有自己的想法,他也有。 他的手包上李宸放在暖炉上的手,十分平静地问道:“永昌,你希望我怎么做?”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李宸楞了一下。 “三天前,太后派了程务挺将军赶至边关,他与裴将军私交甚笃,又深得太后信任,你道他去边关,是为何?”宋璟问道。 李宸离开了宋璟的怀抱,那双明眸看向宋璟,宋璟也正在看着她。 宋璟:“你一直想保的英国公李敬业,是保住了。他日安定了边疆回京,加官进爵是必然的,这般,你心中可有觉得安慰?” 李宸眨了眨眼,似笑非笑地瞅了宋璟一眼,整个身体软软地往后靠,语气也带了几分鼻音:“怎么?驸马无端端,又抱着醋坛子狂喝了?” 宋璟却是眉目不惊,十分安静地看着她,问道:“公主过几日可要去灵隐寺为先帝祈福?” 李宸有些意外地看了宋璟一眼,这话到底是不是宋璟想问题的她不清楚,但话却是她十分愿意听到的,因为她正有此打算。 “我正想去灵隐寺问悟云大师要几本经书。” 宋璟看向她。 李宸朝他露出一个微笑来,“为亡故的人誊抄经书,可以为其积德修福。”她想起从前城阳姑姑去世的时候,她和父亲两人便陪着薛绍和太平为城阳姑姑抄了一份经书,不论真假,贵在心诚。 那时她不过几岁,还很小,没抄多久体力便吃不消了,是父亲将她抱在腿上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带着她抄完了那份经书。 如今父亲驾崩,她心中虽然难过。可是父亲的一生至此,应该是没有遗憾的。 即使他驾崩的时候,大唐境内天灾不断,边境尚不能安稳,可天灾*往往都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父亲驾崩之时除了觉得如今的新皇难以托付重任之外,于他个人而言,已经没什么不好的了。 李宸想起后世指责父亲昏庸无能,说他导致李唐江山旁落母亲之手,李唐宗亲几乎被母亲赶尽杀绝。 可李宸却从不这么认为,当她生活在曾经的历史当中时,她觉得自己的父亲已经很厉害了。 如今新皇李显登基,但凡他争点气,懂得韬光养晦,母亲或许就夺不了他的江山。可是三兄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才登基,便迫不及待地提拔外戚,打算要跟母亲干一架了。 李思文官任礼部尚书,或许不久,三兄就打算在李思文的礼部尚书后面,加上同中书门下三品几个字,这么一来,他的岳父就可以跟顾命大臣的宰相裴炎叫板了。 这么一来,新皇根基未稳,不想着安抚李氏宗亲以及裴炎,反而提拔外戚,新皇的举措已经威胁到宰相团裴炎这些人的利益,裴炎当然是向母亲看齐。 这么一来,大唐江山后来落在母亲的手中,能怪父亲吗? 当初父亲登基的时候,也没法亲政,朝中诸事的大权照样是掌握在长孙无忌这些顾命大臣手中,可父亲是怎么做的?父亲当时不也是韬光养晦,后来通过废掉王皇后等系列事情后,才亲政的吗?如今父亲驾崩,但凡新皇李显能有当初父亲一半的能耐,或许后来的事情便不会再发生。 李宸想:或许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因此我觉得我的父亲总是最好的。不论后来所有的事情怎样,都与父亲没关系。 ☆、第141章 :覆手为雨(四) 灵隐寺的禅房中,李宸坐在其中的案桌上,手执毛笔,正在一笔一划地誊抄经书。 大概是永昌公主无法无天惯了,如今成为了长公主,也是如此。自从先帝驾崩后,她时常出入灵隐寺,每次去,都是一身的白色常服。 从前的时候,为了显示身份,她都会穿着紫色的男式常服。后来先帝驾崩,她便是清一色的一身白色男式常服,俊美无俦的郎君形象,一身清贵,偏偏她还身材较一般女子高挑,若是不详细看,还真是雌雄莫辩。 悟云大师慢悠悠地靠近禅房,在房门外双手合十,与李宸说道:“公主驾临灵隐寺,着实是让灵隐寺蓬荜生辉,若是下回公主进来的时候,别让诸位女香客看到,那便更好了。” 正在誊抄经书的李宸头也没抬,“她们愿意在灵隐寺多上几柱香,多贡献些香油钱,大师竟不乐意?” 悟云苦着脸,“佛门清净地,善男信女若是来此上香许愿自然是可以,但若是女香客们都在打听小郎君的消息,那便不好了。” 此时民风较之从前都更为开放,小娘子们看到了心仪的小郎君,私下打听一番都是十分正常的。永昌公主又长了一副好相貌,是宜男宜女的长相,一身男装竟也没有脂粉味反而还透着隐隐英气,撩人于无形,爱俏的小娘子们一见便十分喜欢。因此都私下去问看门的小沙弥公主是哪家的小郎君,小沙弥一边笑呵呵地拿着女香客们给的赏钱一边说和尚不晓得,可苦了悟云大师天天担心灵隐寺的小沙弥们哪天就凡心大动,全部跑去还俗了。 李宸微微笑了笑,将经书的最后一个字抄完,才将毛笔搁下走出去与悟云大师一同坐在另一侧的禅房里,禅房的门帘撩起,远远在院子里看过去,便是得道高僧正在给男装的公主指点迷津的模样。 大师亲自用灵隐寺的破茶壶煮了一壶茶,然后与公主相对而坐。他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变出了一封信,他将信放在案桌上,然后往李宸跟前推,“这是英国公李将军送回来给公主的书信。” 李宸微微一怔,目光落在那封书信上。 悟云大师胸有大志,从前不过想想而已,自从追随了永昌公主,大师越发的明白何谓有钱使得鬼推磨。永昌公主虽不能说富可敌国,可她的那些个家底要真拿出来也是能让朝廷清点上好几个月的。加之公主的不羡园每年限量推出新茶,达官贵人竞相购买,价值十分不菲。 追随的主子有钱,底下的人自然也是过得好。公主一掷千金,暗中给了大师许多票子,好让他方便行事。而先帝驾崩之后,公主底下好像又多了不少像是舒晔兄妹那般的人以供差遣,那些人平时锋芒不露,走在路上大概都不起眼,偏偏就是一身本事,大师觉得公主哪天若是突发奇想要带着这队人上山当土匪,或许真能为祸一方。 悟云大师是个假和尚,人生于世,为的不过便是有人赏识,能做些事情彰显存在感么?先前大师追随公主时,确实一片忠心,而如今却是死心塌地。 想不死心塌地都不行,他还怕哪天他稍有异动,自个儿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公主的那些暗卫替他脑袋搬家呢。 悟云:“李将军在边疆一切顺利,他与裴将军至边疆后,与吐蕃交战两次,两次都是胜仗,想来大败吐蕃指日可待。” 李宸拿起了书信拆开,一目十行。 李敬业的书信并未说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说先帝驾崩,万望公主保重身体。然后他似乎是想要逗李宸高兴一般,在书信的最后写了一些边境当地的一些民风习俗,边境由于是两国交界处,时常有打野食的人出现,因此也时常有土匪出没,李将军别出心裁,平时不打仗的时候便带着手下去打土匪,培养手下的交战经验,然后李将军还在书信后面罗列了一些从土匪那里缴获的稀奇古怪的东西,说公主若是喜欢,下次可让灵隐寺的人带回长安。 很显然,先帝驾崩,新皇登基。以李敬业将军对公主的了解,认为公主不会在这种时候对新皇做些什么,因此也十分乐意把当日在不羡园的一番猜测和谈话抛诸脑后,因为那实在太闹心了。 然而,李敬业对程务挺前去边疆的事情只字未提。 李宸将书信收了起来,心中大概有了点谱。 程务挺是母亲的人,他和裴行俭交情甚笃,否则母亲也不放心让他前去边疆。程务挺到了边疆,他与李敬业又是姻亲,怕且是如今长安的一举一动李敬业都了如指掌,可他却什么都没说。 李宸想,到如今李敬业仍然没将她当成是一个可以谈论这些事情的对象。 那就是说,李将军如今即使知道朝廷暗潮汹涌,太后野心勃勃,可他也没打算要回应当初李宸在不羡园抛出来的问题。 其实已经不需要回应了,父亲驾崩,母亲上位是必然。 不论李敬业的想法到底是什么,事到如今,他无论如何决定,都绝对不会影响到他的仕途和日后的飞黄腾达。因为程务挺去边疆,是为了替母亲收买裴行俭,而李敬业这个后生小伙儿,短期之内都会随军在边疆吃沙主职打吐蕃兼职打土匪,即便他的叔父李思文如今已经是礼部尚书,已经在新皇的阵营当真准备与太后以及顾命大臣裴炎干架,也影响不到他的头上去。 朝廷之中,除了站队逐利,也应该有些人是真正愿意为民请命的,也应该有些人是真正愿意征战沙场,安邦定国的。 悟云暗中打量着李宸的神色,见她十分平静,不见半点风吹草动的模样,心里头有些诧异,事到如今,莫非英国公还没表态么? 他心中暗惊,却没有问。 和尚盯着案桌前那杯冒着白烟的茶水,说道:“公主,周国公府那边有异动。” 李宸抬眼,看向悟云大师,“是因为原本礼部尚书的位置应该是武承嗣的,可却被当今圣人破格将李思文提拔了上去这一事么?”周国公,就是武承嗣。 悟云大师:“礼部尚书之位对周国公而言,本来已是囊中之物,如今中途杀出个李思文,他心中自然是不忿。” 李宸闻言,冷笑:“他不忿的事情多了去了,不过是仗着我母亲的势处耀武扬威,结党营私。” 悟云:“他最近频繁出入中书令裴炎府中,大概便是为了太后而奔走。” 武承嗣已经很久没有出来蹦跶了,即便是在父亲病重的那段时间,他也还是挺安分守己的。而且先前因为他对族内子弟管教不当的事情,有好几次母亲想给他安排好处的时候,都被宋璟那根棒槌顶了回去。 如今父亲驾崩了,母亲在新皇正式登基前,做了不少事情,笼络人心收买大臣,差不多已经将新皇的权力都架空了起来。 李宸拿起案桌上的那杯口感十分差的温茶抿了一口,没有说话。 悟云大师继续说道:“圣人不思安抚宗室,反而提拔外戚,此举不仅不得宗室人心,也让当今中书令裴炎不满,半个月之内,中书省门下的几位宰相已经三次在裴相公府中相聚,和尚认为朝中局势近日之内必定生变。” 李宸垂下眼看着案桌上的茶杯半晌,忽然牛头不搭马嘴地问:“巴州那边有什么动静?” “正如公主所料,在二郎疯病的消息传回长安之后,太后便暗中派了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绩前去巴州,他到了巴州都不曾到驿馆,便径自奔往二郎居所,大概是要去查探二郎病情虚实的。”悟云大师说着,脸上难得戴上了几分笑意,“可后来丘大将军却被二郎拿着剑满院子追着砍,险些发冠都被削掉了,才不得不信二郎是真的得了疯病。” 李宸闻言,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笑得十分讽刺,“这些人,莫非都不晓得在疯子的世界当中,他自个儿是最大的?我二兄当时怎么就没将他砍死?” 像是丘神绩这样的人,李宸巴不得死得越早越好,若是李贤一剑将他了结了,那更好。真是可惜,居然还留他一条狗命回来长安继续作威作福。 悟云大师被公主的直白噎了一下,然后转动着手中的木头珠子,“阿弥陀佛。” 李宸有些莞尔地瞥了一眼大师,正想说些什么,忽然眼角的余光就瞅见了一个玄色的颀长身影从外面走来,前方还有个一个小沙弥在引路。 宋璟? 他今天不是一大早便去了御史台要议事的吗?怎么跑来了? 悟云大师此时也看了出去,只见芝兰玉树的驸马双手背负在后,不紧不慢地踱着四方步走进院子里,那模样十分休闲,好像是专程到灵隐寺遛弯的一般。 大师眉目略微挑了挑,目光落在神情有些错愕的公主身上。 公主飞快地将惊讶收了起来,心中暗咒了声,宋璟这根棒槌最近真是越来越难捉摸了,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就在公主和大师略微分神的瞬间,小沙弥已经奔了上来,十分恭敬地跟悟云大师说道:“住持,驸马来了。” 悟云大师“嗯”了一声,打发小沙弥下去忙,便起身迎接宋璟。 驸马在朝廷中面对权贵冷若冰雪,可他对待百姓和这些出世之人,却宛若春日的暖阳一般,温暖而不灼人,让人心中对他是止不住的好感。 他见悟云前来,脸上笑容十分温暖,先大师一步说道:“大师不必多礼,璟是前来接公主回府的。” 驸马的话是对着大师说的,而目光确实看向公主的。平常公主男装常服到灵隐寺的时候,通常是驸马已经去御史台办公了,等到他回府的时候,公主也早就回去将一身男装换了下来,所以其实驸马见到公主一身男装的次数寥寥无几,因此如今见到了,眼前一亮,几乎移不开目光。 ☆、第142章 :覆手为雨(五) 在大唐,大多数驸马都是闲职,官职级别挺高,待遇也十分不错,但能参与到朝廷大事的驸马,少之又少,像是周季童的父亲周道务那样两朝武将,手握军权在边关打仗的更是少。 如今除了周道务,还多了个宋璟这样的特例。 大概是宋璟身家清白,为人正派又有才华,当今太后对他十分赞赏。驸马平时不休息的时候在御史台里忙进忙出,忙着跟上司御史中丞一起盯梢太后特别留意的人,看是否有茬可找,以备收集证据弹劾。休息的时候也很少就是待在公主府中,一般不是太后找他闲话家常几句,就是同僚文士找他喝酒吟诗。 自从先帝驾崩之后,公主好似是忽然爱上了灵隐寺一般,三天两头微服私访,不是去念经就是去烧香,让她在公主府修个佛堂,她还不干,说什么修佛堂那是等上了年纪的时候才做的事情,如今她大好年华,本就该鲜衣怒马,在公主府里弄个佛堂算什么? 永昌公主从前贵不可言,先帝驾崩之后,即便是没有了父亲的宠爱,却比从前更加尊贵。公主说月亮是方的,那也是对的。于是,公主就这么三天两头跑灵隐寺,若不是她一个公主不好在和尚寺里住下,她说不定还恨不得在灵隐寺里住上十天半个月。 近来事情也十分多,公主时不时还到宫里去陪太后,前些日子公主闹别扭将太后惹恼了,太后令其回府反思,结果公主没反思两天,就往灵隐寺跑。 太后得知,眉头微蹙。因为公主当真是想要为先帝祈福,大可到感业寺去,三天两头跑到灵隐寺去是做什么?去得也太频繁了。 一旁的上官婉儿察言观色,十分隐晦地告诉太后,听闻灵隐寺的当今方丈十分年轻并且佛法无边,旁人都说他是佛祖跟前的白莲花。 太后:“……” 上官婉儿又与太后说其实公主每次去灵隐寺都是男装私服前去的,颇为隐秘,大概不会像英国公那般有风言风语。 太后武则天掐了掐眉心,觉得自个儿对这个小女儿也太过放纵了,可心底却也随她。 可不是么,先帝驾崩,如今尸骨未寒,便有人送了一个名叫小宝的小郎君给太后,希望太后笑纳。 小宝何许人也?小宝如今的名字叫薛怀义,他本是街头小混混,靠卖什么花容月貌露长生不老丹这些忽悠人的玩意儿为生的,后来机缘巧合,被十分想巴结太后的长公主看中,将他送给了太后。 说起来,太后为了小宝也是费了些心思,先帝尸骨未寒,太后也要注意影响。太后向来笃信佛教,如今先帝去世,为了表示自己心中的哀恸,太后便请了一个大师到宫中念经,为先帝积福修德,那个大师,就是街头小混混小宝。所谓大师,不过是掩人耳目。太后为了抬高小宝的身份,还让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认他做小叔叔,取名薛怀义。 太后的这般行径,驸马都尉薛绍心中其实十分愤怒的。当初父亲被贬房州,便是跟太后脱不了干系,他追随父母一同前去房州生活,不到一年,母亲便在房州病逝。 少年时的薛绍承蒙李治爱屋及乌,将他接进宫中。如今李治驾崩,尸骨未寒,太后竟让他认个街头小混混当小叔叔,见了面还得恭敬地喊他一声叔父? 薛绍肺都快气炸了,然而他敢怒不敢言,如今太后专断,他的圣人表兄都没法子,他又能怎么着? 太平公主见驸马气得脸都黑了,连忙温言安抚,得罪了母亲可不会有好果子吃,没见着从前的二兄是什么下场么?她是母亲的女儿,所有的一切都是母亲给的,若是惹得母亲不痛快,如今所有的一切或许都会毁于一旦。 薛绍听了公主的话,虽然心中依然有气,但也不得不低头,十分憋屈。 而原本的小混混冯小宝,摇身一变,变成了驸马都尉薛绍的小叔叔,走路都带风。他虽然剃度了,但却并不吃斋念佛,太后累了需要放松的时候,他便是得道高僧飘飘然地进宫,太后不需要的时候,他便在太平公主府中住下。 所谓上行下效,母亲是这般,女儿有样学样,也并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可怜悟云大师,本该是佛祖跟前好端端的白莲花,如今成了人间富贵花,还是永昌公主专属的,也是冤。 而此时,有样学样的永昌公主正在灵隐寺的禅房中,看着院中朝她走来的驸马宋璟。 宋璟并没有走进禅房,只是站在门外,与李宸说道:“我今个儿有事出城,恰好路过此地,想着你的经书大概也快要抄完了,便来接你一同回家。” 公主还没说话,在院子门外的晓文听到了自家三郎的话之后,翻了个白眼。三郎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越发见长,分明是从御史台直奔灵隐寺的,何来的出城办事? 李宸听到宋璟的话,眼角微挑,扫了驸马一眼,便走出禅房。 悟云双手合十,与公主送行。 公主微微笑着还礼,跟大师说道:“明月改日再来向大师讨教佛法。”李宸只要是便服私访,都以明月自称。 驸马与公主并肩往外走,只听得驸马的声音响起:“佛音素食虽能静心,但有时也不可过于沉溺其中。明日贤弟这些日子,到灵隐寺的次数频繁了些。” 明月贤弟几个字让李宸微微一怔,随即想起来自己如今是一身男式常服的模样。可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感觉宋璟的明月贤弟几个字带了几分恶趣味。 此时天空毫无预警地飘起了雪花,李宸抬手,接住几枚白色的雪花在掌心,雪白的晶状物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没一会儿就融化了。 她吹了吹掌心的水珠,面不改色地跟宋璟说道:“佛渡众生,我有事情想不明白,跑得频繁了些,佛祖也不会怪我。” 此时,晓文小跑上前,给两位主子送上了油纸伞。宋璟将伞接过,便示意晓文不用尾随在后,待晓文离开之后,宋璟便将油伞打开,将伞的大半往李宸那边送。 他一边走一边回了句话:“佛不渡我,我自渡。” 李宸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宋璟,他却是笑了笑,侧头瞅了她一眼,说道:“永昌,今日太后召见我了。” 李宸“哦”了一声,对宋璟的话并不意外,自从父亲驾崩之后,母亲不是经常找他么? 宋璟:“我听太后的言辞,好似想要提拔武三思。” 李宸从小到大,就从来没有掩饰过对武家人的厌恶。整个武氏家族,李宸除了不讨厌自己的母亲武则天之外,讨厌所有的武家人。武家的人大概也是晓得这一点,见到了永昌公主,都是能躲则躲,能避则避,省得不留神惹得公主不痛快,又是一通告状,接着便是他们姓武的倒霉。 宋璟对李宸讨厌武家人的事情,也是十分清楚的。今日御史中丞正在与吏部尚书聊天,无意中说起兵部尚书要告老还乡的事情,便提到了太后想要将武三思提拔为兵部尚书。 李宸对武承嗣和武三思这两个人一直是非常讨厌,可他们又是母亲的侄儿。母亲如今上位,定然是要用娘家亲信的,可那两个人实在太讨厌了。 宋璟望着李宸微蹙的眉头,扬了扬眉,“明月心中不痛快?” 李宸闻言,抬眼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又不是我,怎么晓得我心中不痛快?”李宸说着,停下了脚步。 宋璟见状,自然也是跟着停下。 李宸外头,看着眼前一身月牙白常服的宋璟,忽然朝他勾了勾手指。 宋璟微微一怔,但也俯身过去。 公主的红唇凑至驸马的耳旁,吐气如兰,笑着说道:“广平大概是专门从御史台来接我回去的吧?我怎会心中不痛快?我心中——”她微微一顿,站直了身子,那双明眸带着无限风情,不徐不疾地将话补全了,“痛快得很。” 宋璟:“……” 李宸银铃般的笑声洒落在小道上,也不顾驸马错愕的模样,径自往前走。 白色的身姿在漫天的雪花中,愣是生出了几分翩然世外的感觉。可这个小公主,又怎么会是翩然世外的呢? 她处心积虑,心中都不知道有多少弯弯绕绕,宋璟至今都无法捉摸透她心中所思所想。 可他确实是专门从御史台到灵隐寺来的,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最近一段时间对李宸追得有些紧了,他隐隐感觉这样是不对的,可说哪儿不对,也说不上来。 他的一生原本应该按部就班,可一个永昌公主让他的生命横起波澜,让他舍不得放不下。可如今除了儿女私情,还有家国天下横在其中,他们又处于政治的漩涡中心,宋璟纵然表现地十分淡定,在揣测李宸心意时说的话也是一针见血,可他到底还是从未听过李宸到底是什么想法,难免有些患得患失。 ☆、143.143:覆手为雨(六) 心中患得患失表面还十分淡定的宋璟见李宸走远了,大步追了上去,在她身边不徐不疾地走着,十分配合她的步伐。 李宸抿着唇,侧头瞥了他一眼。 公主有色,若是有心撩拨,时常能将驸马撩拨得心猿意马,只是驸马向来冷静自持,即便是十分愿意沉溺在公主的美色当中,也是平常私下两人呆一起的时候。 可今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公主一身男装的缘故,驸马觉得公主的一颦一笑都有毒,撩他于无形之中,几乎是有些口干舌燥的感觉。 驸马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自己好似有点疯。 李宸打量着宋璟,忽然问道:“我这么穿好看?” 宋璟面无表情,点头:“好看。” 李宸:“你喜欢?” 宋璟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上上下下扫了公主的身段一圈儿,应得十分含蓄:“唔,还可以。” 李宸闻言,笑了起来,她瞅了瞅小道上除了晓文和舒晔尾随在后便没有了旁人,干脆整个人靠近了宋璟,双手环上了他的脖子。 跟在后面的晓文和舒晔两人微微一怔,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十分有默契地停下了脚步,一人看天一人看地,就是不看公主和驸马,再看他们担心自己的眼睛会被闪瞎。 宋璟身体微微一僵。 李宸察觉到他微微僵硬的站姿,笑得更欢,“啧,真没想到,广平兄竟然喜欢我这样的打扮。” 宋璟:“……” 李宸瞅了一眼不远处的舒晔和晓文,然后又看向驸马,眼角微微一挑,便挑出了几分风流意味,“唔,回去你替我更衣?” 宋璟眸中神色微微一动,正想要说什么,李宸却松开了他,打算撩完就跑。然而驸马眼疾手快,空着的那只手伸出,扣住了公主的胳膊肘,“想去哪儿?” 李宸低头,看着抓在她胳膊肘上的那只大掌,抬头看向他。 宋璟的目光中带着几分不赞同:“你心中明明不痛快,为何要与我顾左右而言他?” 李宸一愣。 宋璟跟她对视着:“其实你希望我怎么做,都是可以的。” 李宸微微动了一下手臂,“你弄疼我了。” 宋璟望了她一眼,怎么会不清楚她不过是在耍赖,他又不是习武之人,即便是有几分蛮力,可如今大冬天的,隔着几层衣裳,他又怎么可能会弄疼她?心中虽然是明白,可他也松了自己掌中的力道。 李宸趁机将自己的手挣脱开,宋璟看着空空如是的掌心,心里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失落。 宋璟看着眼前一身男装的李宸,其实只要是她,不论是怎样的装扮,他想自己都是十分喜欢的。公主似乎是继承了太后善于修饰容貌的天赋,她换了男装的时候,那双隐隐透着英气的眉毛会画得十分好看,好像是剑眉一般,似能没入鬓角。 女装的公主好似牡丹一般雍容华贵,可一旦换上男式的白色常服,便像是冰天雪地中的冰莲一般,宋璟从未见过有人能像李宸将这两种矛盾的气质集于一身,并且都发挥得淋漓尽致的。 世上许多东西便是这般,姣好的皮囊把一切的心机阴谋都隐藏了起来。 宋璟觉得眼前李宸,也是这样。 宋璟也并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只是近来横生出来的变故太多,半点容不得他再慢慢推敲李宸的态度。新皇权力已经被架空,太后要提拔武家子弟,庶人李贤又疯了,李宸三天两头往灵隐寺跑,宋璟不是笨蛋,很清楚这是风雨欲来的节奏。 李宸自小在宫廷长大,无论她表现得多么无害,都是冷眼看着这些政治斗争长大的,她心中定有想法。 宋璟想要更加贴近她一些,可每每往前多走一步,便越是惊觉得自己与李宸之间,原来差了那么远。 可只要她愿意敞开一点点的心扉,自己便能慢慢朝她靠近。可惜,宋璟发现他透支了前世今生的所有耐心给公主,公主的嘴巴依然是紧得跟蚌壳一样,缝都撬不开一丢丢。 原来还是不行吗? 宋璟望着李宸的目光变得黯然,他自嘲地想道:我果然还是高估了自个儿。 就在宋璟黯然将手收回来的时候,忽然一只略显冰冷的手握住了他的掌心。 他微微一愣,看向李宸。 李宸站在原地,那双总是漂亮清澈到让人觉得无情的眼睛此时变得十分复杂,她朝宋璟笑了笑,想说些什么,但是犹豫了半晌,最后到嘴边只变成一句她自认是比天边的浮云还不靠谱的话:“我心悦广平,是因为你情牵天下,意济苍生。” 宋璟:“……” 李宸认为是十分浮云的话在宋璟听来却全然不是那样。因为驸马什么都没听清,只听到公主说心悦他,这简直宛如一声惊雷一般炸在了他心里。 他原本有些黯然的目光在听到李宸的话之后,蓦然亮了起来,宛若晨星一般。可他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因为他原本是想着李宸肯定又是含糊其辞的,她向来都是这样,顶着十分真心真意的模样往他跟凑,好似什么事情都愿意顺着他,身为驸马,永昌公主除了跟英国公的那点破事儿让他觉得憋屈之外,其他的已经是不能更好。 可宋璟既不是傻瓜也不是蠢材,他当然明白公主乐于顺着他,面子里子都给足了他,不过是因为那些事情还没触及她的底线,她也不想节外生枝而已。 如今宋璟听到李宸说心悦他,心里先是高兴得翻起了跟头,可还没高兴一会儿,就想起公主向来喜欢哄着他的事情,心中的欢喜之情顿时褪去了大半,即便是褪去了大半,可依然是觉得欢喜。 李宸看着宋璟好似有些懵的模样,不由得有些莞尔,可心底又忍不住微微叹息。宋璟天生仁爱,又一身才学,是治国的贤才,她当初选了他当驸马,就已经不能回头了。他的这辈子,都注定了要和她纠缠的,如今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若是还在模棱两可,甚至是连一句心悦他这样的话也不能说出来,也太不像话了。 她对宋璟,确实是喜欢的。 这样一个芝兰玉树般的人物,谁不喜欢? 李宸觉得自己给不起沉重的山盟海誓,可坦白自己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却还是十分可以的。可永昌公主却没想到,自己平时私下跟驸马相处的时候,大概总是觉得自己比他多了一辈子打底,除了少数时候会比较不随和,其他时候因此对宋璟总是格外纵容,各种甜言蜜语好像不要钱似的大放送,如今真坦诚了心意,驸马还心有戚戚然,觉得说不定公主又是在哄他。 李宸忍不住抬手刮了刮宋璟的下颚,凑上前去逗他:“怎么?傻了?” 宋璟此时总觉得自己好似在做梦,公主有时候说话难分真假,自己若是将假的当成真的来听,那可就太过自作多情了。可即便是假话,也十分动听,让人乐意将假的当真。 他这么一想,觉得自己大概也是真的傻了。于是就这么定定地站在原地,目光格外幽深地注视着李宸。 李宸:“……” 没想到宋璟这根棒槌也会有这么蠢萌的时候。 李宸转身,不想再理这个跟傻子一样的宋璟,“走了,下雪了,再不走是等着被困在山里喝西北风么?” 宋璟这才勉强回过神来。 李宸男装出来直接是骑马的,宋璟从御史台直奔灵隐寺,要是用轿子的话估摸天黑长安城里要禁行了还没到,也是直接骑马出来的。李宸觉得骑马也有这样的好处,至少在路上回公主府的这段时间,她可以想想到底要怎么跟宋璟谈一谈如今的这些事情。 公主和驸马二人,两人带着舒晔和晓文,一行四人往长安城里赶,然而还没回到公主府,李宸就跟武家的人在长安城西市外的街道上狭路相逢了。 李宸从前的时候喜欢穿着代表身份的颜色,譬如紫色这种三品官员以上家属才能穿着的颜色,一则方便显摆,二则若是有人找茬,也会对她退避三舍,谁也不想轻易得罪权贵。如今李宸三天两头往外跑,已经晓得何谓低调了,虽然舒晔兄妹都不觉得公主换了上一身白色常服便是低调了,可总归是没有紫色那么引人瞩目。 如今低调的公主和驸马在回府的路上,与太后的侄儿武三思狭路相逢。 从前武三思与武承嗣两人虽然在朝中有官位,可都是虚位,并无多大实权。可这样的情况在先帝驾崩后,就迅速地发生了改变,听闻如今太后正拟要让武三思担任兵部尚书的位置呢。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如今太后武则天把持朝政,武家的人简直是走路都带风,听说前几日武三思的轿子恰好与当今中书令裴炎的仪仗碰上,中书令裴相公还主动让武三思先过去,而武三思竟也好不谦虚地大摇大摆地过去了。 而如今武三思的轿子遇上了几个骑着马的人,见对方不避让,武三思的随从便眉头一蹙,大声说道:“前方何人?竟不避让?” ☆、144.144:覆手为雨(七) 李宸觉得自己讨厌除了母亲武则天以外的所有武家人,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就像眼前的武三思,不过就是一朝得志,就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谁也不放在眼里。 可武三思的随从这些日子大概是得意惯了,连中书令裴炎都对他们让三分,前面的几个公子哥儿后台再怎么硬,莫非还能比中书令后台还硬吗? 于是自然也不将李宸一行人放在眼里。 李宸冷眼看着轿子前那个飞扬跋扈的随从,并不吭声。而她身下的坐骑则是跟主人一般,十分高傲,仰着马头喷了一下气,仿佛十分不屑。 随从:“……” 但他也只是愣了一下,随即厉声说道:“轿内乃当今朝廷命官,你是何人,竟敢挡路?还不速速退开!” 李宸扬了扬眉,嘴角勾着一抹笑正想要说话,却听得宋璟冰冷无情的声音响起—— “某倒是不晓得,朝廷命官便可如此横行霸道。” 宋璟在面对外人不说话的时候,眉目间有种说不出的冷清傲慢,此时他板着俊脸,凌厉的目光直直看向武三思轿前的随从。那随从被他的目光一扫,后背脊愣是冒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而此时轿内的武三思等了半晌,也不见停下来的轿子起来,皱了皱眉,冷声问道:“怎么回事儿?” 随从随即点头哈腰,小心翼翼地撩开轿帘的一角,赔笑说道:“郎君别急,就是遇上几个不长眼的,某这就将他们打发走。” 李宸望着前方的轿子,她这辈子除了多年前跟李显的第一个英王妃赵氏有过这样当街碰上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尝试过这样的感觉。多年前她的公主仪仗遇上了赵氏的县主仪仗,也是这般的,只是那时赵氏只是装蒜所不晓得她是公主,可最后也是被她赶到了一边去等着。如今遇上个武三思,李宸眨了眨眼,暗中琢磨着逮到武三思的痛脚倒底是要红烧还是清蒸,表面上依然巍然不动。 其实也不需要她动,因为驸马和舒晔都挡在了她前面,架势摆得很像是打算要跟武三思好好谈谈人生。 舒晔冷笑:“谁打发谁?” 那随从眼睛一瞪,手中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变出一条皮鞭来,上前几步,一鞭抽出,便要打中舒晔的坐骑,可皮鞭到了半空中眼看就要落下,却被舒晔卷在了手中。舒晔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手中使力,皮鞭已经从随从那里脱手而出,到了舒晔的手中。 随从瞠目结舌。 宋璟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眉头微蹙了下,回头看向李宸,只见他的公主坐在马背上,居然还有工夫朝四下的围观的一些带着帷冒的小娘子们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 宋璟:“……” 这都什么跟什么,她怎么到了哪儿都要这么撩人?! 驸马压下心中想要将明月小郎君打包塞进怀里的冲动,皱着眉头十分不悦地看向那个随从,“若论身份,尚且轮不到你前来问我是何人,告诉你的主子,此路非他开,我爱让不让,他若是不服,大可出来理论。” 随从瞪大了眼睛看向宋璟,觉得此人大概是他见过最猖狂的人没有之一。他撸起袖子,想跟宋璟理论,然后迎着对方冷厉的视线,无端端地就怂了,果断去搬救兵。 而原本在轿内想事情的武三思见外头良久没有动静,不等随从前来,便撩起了轿帘,语气十分不耐:“怎么回事?” 随从见主子眼看有要冒火的迹象,赶紧告状,回头指向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的宋璟,说道:“郎君,便是他非要说此路并不是咱们的,他非不让开。” 武三思眉头微蹙,抬眼看过去,不看还好,一看心中就暗喊了声糟。无端端的,就招了宋璟这个瘟神了? 然而前头的瘟神宋璟好似是嫌武三思的模样不够震惊似的,高头大马十分恰当地往旁边移了移,惊鸿一瞥地让武三思看见他那个女扮男装的小表妹。武三思乍一看,没看出来是李宸,然而当他的视线迎上对方时,眼睛暴睁,对方一副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倨傲模样十分理所当然,她先是淡瞥了一眼武三思,然后露出一个十分微妙的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武三思的错觉,总觉得对方的笑容里带着几分不屑。 他眉头皱了皱,莫名觉得对方的神态十分像某个人,正想要再细看的时候,瘟神宋璟的马又挡在了那人跟前,好似那人是个什么宝贝一般,非得要藏起来。 武三思的眉头皱得更紧,然后目光落在宋璟旁的舒晔身上,然后愣住。他或许记不得宋璟身边的跟班是什么样的,可永昌公主的跟班那还是化成灰他也是会记得的。 电光火石间,武三思已经晓得自家的蠢随从刚才是做了什么样的蠢事了。 他暗咒了一声出门不利之后,连忙除了轿子,脸上堆满了笑容,与宋璟客气说道:“没想到竟是宋御史,适才多有得罪,您先请,您先请。” 宋璟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周国公府的这些个随从们,未免也太过狂妄,何时一个小小奴仆,竟也敢在大街小巷这般横行霸道?” 武三思心中苦笑,脸上依然堆满了笑,“宋御史说的是,等某回府后,定然好生管教他们。”说着,武三思板着脸怒斥身边的随从,“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让路!”再不让,是等着让永昌想好用什么名目告状,又要挨太后的一顿训斥和处罚吗?! 面对武三思这样的表现,李宸倒是毫不意外。 巧言令色,善于逢迎是武三思的特点。李宸觉得武家的人,武三思也好武承嗣也好,都是巧言令色的人,只是相比之下,相貌略胜一筹的武三思好似在这些方面,也比武承嗣高明那么一代弄点。 武三思一声令下,他的仪仗队都十分训练有素地退到一边。 宋璟见状,十分高傲地朝武三思微微颔首,然后带着李宸扬长而去。在与武三思擦肩而过时,李宸的目光落在了武三思身上,还朝他露出了一个迷之微笑。 武三思:“……”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永昌公主的那一笑,似乎十分有深意。 李宸和宋璟在街上跟武三思狭路相逢的事情,李宸觉得暂时可以不用急着跟母亲告状。武三思是个人精,给足她面子,她也没兴趣如今这个节骨眼跑去找母亲,要母亲将武三思这些个人处理掉。母亲如今正在向皇位发起冲击,她才没心思管女儿和侄儿在外面狭路相逢的那些破事儿。 回到公主府的李宸头发披了下来,整个人歪在榻上,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宋璟进了内室的时候,一眼看到的便是公主懒洋洋地歪在榻上的模样,她的发冠是拆了,一身白色的男式常服却还没换,宋璟非常合时宜地想在灵隐寺的山上,公主跟他说那一身男式常服,要等他来伺候更衣的事情。 宋璟轻咳了一声走过去,李宸见到他过来,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然后继续发呆去。 宋璟见状,十分无奈,上了榻十分随意地将她搂了过来,问道:“在想什么?” 男人的气息瞬间笼罩了过来,李宸顺从地靠在他的胸膛,微微阖上了眼睛,说道:“我在想武三思。” 宋璟:“……” 她脑袋里一天到晚都是在想些什么玩意儿?! 就在宋璟十分无语的时候,李宸心中已经飞快地琢磨起武三思受母亲青睐的原因,让他当兵部尚书,那可不是小事。 李宸经常是表面上笑吟吟的,心里都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宋璟都不必问她为什么忽然在想武三思,就知道她心里肯定又在琢磨些什么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事情。 软香温玉在怀,她身上的衣裳还是白色的男式常服,公主的模样摆明是要驸马伺候她更衣的。 宋璟抬手,修长的指沿着她的衣领划了下去,然后落在她的腰间,他并没有要做什么,只是将她搂在了怀里,摒除心中的遐思,慢吞吞地说道:“武三思有那么重要吗?” 李宸微微一愣,抬眼看向宋璟。 宋璟一双黑眸迎着她的视线,“嗯?” 李宸别开了眼,笑着说道:“没那么重要,可我看不惯他那趾高气扬的模样。” 宋璟“哦”了一声,然后说道:“这个事情可以不必管他,长安就这么丁点儿大,稍有风吹草动都是满城皆知。武三思今日这般在街上放任随从,他日朝堂之上,定然有人拿此事来做文章。” 李宸听到宋璟的话,眨了眨眼,感觉十分新奇。 宋璟:“太后想要提拔他你不是不痛快么?经今日一事,他的提拔之路或许要慢一点。”不会是他告状也不会是李宸告状,不论是武三思还是武承嗣,靠的都是太后的势。而如今这俩堂兄弟,还不是武则天主要信赖和依靠的势力,朝廷之中一旦有对他们不好的声音,太后也不会一意孤行。 ☆、145.145:覆手为雨(八) 大明宫中,新皇正在召见中书令裴炎。 李显:“朕要提拔兵部尚书李思文为中书门下三品。” 裴炎一愣,看向李显。 李显坐在座位上,睨了他一眼,“怎么?爱卿有话要说?” 裴炎拱手,说道:“不错,臣有话要说。” 李显冷着脸,看向他。 裴炎却无视新皇的冷脸,直接说道:“圣人登基,便册立了皇后,如此甚好。李尚书是皇后的父亲,皇后贵为一国之母,圣人想要替皇后殿下帮衬娘家也无可厚非,可如今李尚书才掌管礼部没两个月,圣人便要将他提拔为中书门下三品,是否不妥?” 裴炎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新皇登基就没怎么安分过,就三天两头要提拔岳父家的人,先前怎么琢磨也就是琢磨着六部的空缺,才提拔上去没两天,他倒是想一出是一出,如今要提拔李思文同中书门下三品,也就是说,他要李思文当宰相。 裴炎听到李显的话,当然不乐意。 废话,换了谁都是不乐意的。 先帝驾崩,裴炎是顾命大臣。可这个顾命大臣到底是有多大的权力,先帝的遗诏没说,当今的天子李显又不是个温顺听话的主,他一登基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尝一把皇帝瘾,可一看,母亲武则天和裴炎两人趁着他守孝的那个月把朝廷里里外外都控制了,去哪儿都是母亲安排的人手,他是连个缝都插不进去。 李显无人可用,干脆直接提拔外戚。 李思文还不好提拔吗?他的父亲李绩是从太宗时候就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后来太宗驾崩,就成了父亲的顾命大臣,从前还是太子太师,何等的地位?就冲着祖荫,李显就能将提拔李思文的事情做得理直气壮。 李显理直气壮,可裴炎不愿意。他好不容易投靠了武则天,替武则天控制了朝廷,如今武则天也在回报他,让他当上了中书令,就连他的女婿周季童如今也给分配了个好职位,什么东西顺心得不得了,如今新皇说要将李思文提拔为宰相,那不明摆着要来分权吗? 这种事情,换了谁都是不乐意的。 更何况此时裴炎身为中书令,他若是不同意,难道新皇还能一意孤行? 裴炎脸一板,就跟李显说不行。 “圣人,这李思文才提拔为礼部尚书没两天,也不见他做了什么事情值得奖赏,怎么又要提拔他为宰相?一国之君,岂能赏罚无度?” 李显大概是登基之后都没有碰过这么硬的钉子,先前无论如何,裴炎即便是手中重权,但也是不敢这么直接蹭着鼻子上脸的。 李显被裴炎一反驳,心中无端火气,怒声说道:“如今这天下都是朕的,朕提拔一个宰相算什么?就算是朕要将天下拱手让给李思文,只要朕乐意,谁又管得着?!你虽然是中书令,但不过也是朕的臣子,竟也敢对我指手画脚?” 新皇的言下之意,大概是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要提拔自己的岳父当宰相的决定的。 裴炎被李显一噎,气得也是吹胡子瞪眼睛。 李显坐在帝位上,冷冷地盯着裴炎,“还不赶紧退下去!” 裴炎不怒反笑,拱了拱手,“臣告退。” 等裴炎离开了之后,李显站了起来,在室内像是无头苍蝇一般转了两圈,然后在案桌前停下。只见他盯着案桌,胸膛不断地上下起伏,好像是在憋着什么气一般。 忽然一声巨响,外头守着的人都冲了进去,“圣人!” 室内的地面上一片狼藉,案桌上的东西已经被先皇尽数扫到了地面上,他双手撑在桌面上,目光似是带着血丝,他抬头看向冲进来的人,怒声说道:“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李显心里憋屈得要命。 他的大阿兄是猝死的,二兄是被母亲废的。二兄被废了之后,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母亲把握朝政。 他安安分分当他的太子,该吃吃该喝喝,父亲驾崩他登基。 母亲和裴炎趁着他为父亲守孝的那个月将朝廷里里外外的都安插了他们的人,他如今即使亲政了手中也没有实权,那些母亲和裴炎的人谁都不买他的账。 而和帝王“议事”出来的裴炎原本是要回中书省的,想了想,脚步一旋,不回中书省,改去见武则天了。 而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公主正趴在驸马的怀里若有所思。 李宸总觉得宋璟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做了很多的事情。 他谈论起巴州李贤时的话,说得十分刻薄可是一阵见血,还有如今说起武三思,他说的风淡云轻可却十分笃定。 他是不是也在琢磨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李宸觉得自己还没从刚才打脸武三思的事情里尝到一点爽感,就被宋璟弄得愁肠百结。 这家伙,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宋璟低头,望了李宸一眼,她模样十分乖顺地趴在他的怀里,低眉顺目,平时挂在眼角眉梢上的那几分野味儿也没有了,显得十分柔和。 宋璟也没去打扰她,只是这么安静地抱着她,若有所思。 这时乖乖地趴在他怀里的公主忽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他。 宋璟十分淡定自若地跟公主对视着:“公主是都有话要问璟?” 李宸正要说话,宋璟却先她一步抬手,食指和拇指捏着她的下巴,那双黑眸带着十分认真的神色看向她,“在公主问璟之前,璟希望公主可以先回答我在灵隐寺时问你的话。” 李宸一愣。 宋璟一双黑眸直直地看进她的眼底,一字一顿地缓缓问道:“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 宋璟确实是个十分聪明又敏感的人,他先是在周季童那里挖出了一大堆关于皇室的那些破事儿,消化完之后融会贯通,将李宸过去的许多看似横冲直撞、好心做坏事的那些行为联系起来之后,终于开始抽茧剥丝地将李宸的伪装层层剥开。 她似乎一直在用十分迂回的方法,试图保全她的兄长。 她也似乎一直都十分清楚母亲的野心,她做了许多看似出格但又不触及母亲底线的事情。 她频繁出入灵隐寺,当真只是去吃斋念佛? 旁人都认为李宸前去灵隐寺,是看中了悟云大师那朵白莲花的气质。 可宋璟心里清楚,李宸平日看着对男女□□并不抗拒,心情好的时候各种甜言蜜语大把大把地说给他听,可在她的内心,或许对这些东西都是可有可无的。 不抗拒是因为可以带来身体上的愉悦,而她也需要一个驸马给她当挡箭牌。而外头的流言蜚语,不论是李敬业也好、悟云大师也好,到了她那儿,或许就是一粒棋子那么简单。 宋璟忽然想起先帝尚未驾崩之时,他曾经和狄仁杰一起同车,车上狄仁杰说不敢妄测圣意,但有一个人肯定是明白先帝的心意的,那个人便是永昌公主。 先帝驾崩之后,她一直频繁出入宫中陪伴母亲,时常在宫里过夜。而他也经常留宿御史台,两人好好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一直没能问李宸,当初圣人驾崩前的那段时间,她曾经被圣人私下召见,那时候圣人跟她说了什么? 他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不知道拐过了多少弯弯绕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去了解李宸,试图撬开她心里的那道防线。 “永昌。” 宋璟低着头,打量着她的神色,喊她。 “……我没有希望你要做什么。”李宸低声说道,“广平,许多事情我不说,你也是心中也是清楚的。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些什么,我若是希望你能为我做些什么,当初便不会不顾父亲反对非要下降给你。” 宋璟沉默。 李宸那双漂亮的瞳孔微微一缩,事已至此,她也无须藏着掖着。 “广平,自从我父亲驾崩后,你大概也晓得如今朝中的局势了,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母亲内心的愿望了,她想做的绝不仅于此,以我两位兄长的能耐,都是被母亲拿捏在掌中的。”李宸在宋璟怀里找了个比价舒服的姿势躺好,她望着眼前的帘子,声音很轻,却没有什么感情起伏,“父亲驾崩前便想到这个,可父亲老了,不能做些什么,我也不能做些什么,只能希望日后母亲还给李家的,是一个充满光明的朝廷,是一个四海升平的大唐。可是这样的愿望太难达成了,因此我只好希望国有良臣名将,内能治国外能定邦。” 李宸的手无意识地捏着他揽在她腰间的手,轻声说道:“你不需要做什么,我心悦你什么,在灵隐寺我已经告诉你了。广平,你只需要做你想要做的事情,便是我最希望你去做的事情。” 宋璟听着她的话,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没想到李宸会这么爽快就跟他坦诚布公。 这时外头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是舒芷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公主,宫里派人来通知驸马明日一早上朝。” 宋璟起来,步出内室,问舒芷:“有说什么事情吗?” 舒芷摇头,“没有。” 宋璟眉头微蹙,先帝从前是每日上朝,后来身体不好之后,便是单日上朝。按理说今日才上了朝,明日便不用上朝,怎的好端端明日要上朝,也还没说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事情? ☆、146.146:覆手为雨(九) 皇帝无道,今奉太后令,废皇帝为庐陵王。 光宅元年二月,皇帝李显被皇太后武则天废为庐陵王,该立相王李旦为天子。 这一废一立,来得非常突然,满朝的文武百官都被砸懵了,而李宸得到消息的时候,也是震惊异常。她虽然知道母亲会废了李显,可是有这么快吗? 她的三兄登上帝位不过两个月,这般便被母亲废掉了? 这其中出了什么岔子? 李宸被宫里传来的消息砸得是嗡嗡直响,而此时宋璟还没回来。朝中局势陡变,他如今能回来才有鬼。李宸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在房中转了两圈,有些心浮气躁。这时,舒芷匆匆前来。 “公主,太平公主来了——” 还不等舒芷的话说完,大腹便便的太平就掀了帘子进来。 “阿妹!” 李宸回头,见太平脸上都是汗珠,她连忙上前将太平扶着,“阿姐,你当心!” 李治驾崩前,太平就已经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再过四个月,就能出生了。李宸看着大腹便便的太平火急火燎地进来,被她吓了一大跳。 太平抓住李宸的手,定下神来,“我听说母亲废了三兄,是怎么回事儿?” 原先还十分心浮气躁的李宸见到了阿姐,忽然就平静下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将太平扶着往榻上坐,然后吩咐舒芷等人去拿一些水果点心来,“阿姐,我也不晓得。”消息是从宫中传出来的,可是到底是怎样的事情,谁也不清楚。要打听,也都只能是等到文武百官都下朝之后,才能打听。 母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皇帝废了,改立相王李旦,肯定是谋划了许久,她既然敢做,肯定是罪名等各种名目都想好了。李宸想,或许她们都不用打听,母亲便将为何要废李显的理由告知天下了。 人很多时候,都十分奇怪。 李宸从前觉得一旦遇到什么十分重要事情的时候,以为人能做的事情很多。譬如怎么解决?怎么搭救?是不是要多少人奔走相告?是不是需要她从中做些什么事情? 可当这些她认为十分重要的事情发生的时候,竟发现人所能做的事情那么少。 不,或许并不是人所能做的事情那么少,而是她们所能做的事情那么少。 她和太平,能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能做。 朝廷文武百官自有母亲掌握,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她定然都已经想好后招了。怕且朝廷之上如今胆敢有一个人敢反对相王李旦当皇帝,就要面临脑袋被搬家的命运。 而她和太平,会因此李显被废而怎么样吗? 当然不会,不论是阿兄当皇帝还是母亲当皇帝,她和太平都是母亲的女儿,都是这个帝国的公主。母亲不需要担心她们有夺权的野心,只会更加宠爱她们,让她们风光无限。 或许哪天惹得母亲不高兴了,或许她们会沦为母亲手中的一粒棋子,可是依旧尊贵。 谁敢嫌弃她们? 谁敢说她们半句不是? 谁都不敢。 李宸双手捧着热茶,在这种时候,她竟然还能十分淡定地看着窗外的飞雪,然后慢悠悠地喝一口茶。 李宸面无表情地想道:我真是淡定得自己都佩服自己。 就在李宸天马行空乱想一通的时候,太平的声音幽幽响起。 “阿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最近总是梦到父亲。梦中的父亲有时候十分震怒,有时候又十分悲伤,我昨晚梦到父亲忽然出现在我的榻前,跟我说,当日为你取名太平,可惜如今难以太平。他还跟我说——” 太平语气一顿,抬眼看向李宸,抓住李宸的那只手都不知道用了多少气力,弄得李宸的手腕都有些疼,太平的声音带着几分恐惧,“阿妹,父亲还跟我说,薛家会有血光之灾!” 李宸:“……你做的都是什么梦?” 太平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可不是说去世的人若是心中有牵挂,便会托梦给还在世的人吗?永昌,我总是害怕——” 李宸打断了太平的话,她伸出另一只手覆在太平抓住她的那只手背上,“阿姐,那只是梦。” 太平抬眼望向她。 李宸迎着她的视线,轻声说道:“父亲已经驾崩了,人死如灯灭,若是真有西方极乐,又或者是有另一个世界,他也早该去投胎了,还牵挂这些许多事做什么?不嫌累吗?” 太平:“……” 李宸看着太平有些错愕的目光,笑叹一声,“阿姐,我总觉得父亲驾崩了之后,我们的日子是一天也过得不踏实。可是再怎么不踏实,也比两位兄长要好一些。如今三兄被废,四兄立为新皇,估摸着他心中也不会多快活。” 太平看着李宸风淡云轻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家阿妹变得有些陌生。可她说的,是大实话。 大概自小就在宫廷里耳濡目染长大的孩子,道德底线各方面都会比旁人更低一些。父亲驾崩,尸骨未寒,母亲便有了玩物,那个养在太平公主府中的薛怀义,就是她为了讨好母亲的结果。 太平从来就是个聪明人,她隐隐觉得风雨欲来,可她觉得无论怎样的风雨,都不会波及到她,毕竟,她不可能会跟母亲有任何立场上的敌对。 父亲驾崩了,尸骨未寒,又能怎样? 如今母亲大权在握,她蛰伏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到父亲驾崩,这样的天赐良机,母亲能不出手吗? 死人是管不了活人的事情的,至少太平是这样想,因此她也不遗余力地讨母亲的欢心,顺着母亲总是不会错的。 可即便是心中这么想,午夜梦回,心中还是觉得十分愧对父亲。 父亲心中最宠爱的女儿确实是阿妹,可对她也是没的说的,当年她和薛绍大婚,父亲还为她大赦东都洛阳,即便是当年的太子李弘,立太子妃的时候,不过也是大赦晋州。 太平想着,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抬手放了上去,“阿妹,你信神佛吗?” 李宸默了默,说道:“我敬畏生死。”但不皈依神佛。 太平低着头,嘴角勾出一个牵强的弧度,轻声说道:“敬畏生死又能如何?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在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的生死都可以由王者决定的。” 李宸的心微微一颤,她知道太平说的话一点都没错。 太平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抬头,当她抬头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已经相当平静。 李宸:“你今日要在我这边住下,还是回去?” 太平整个人歪在榻上,有些失神地看着空中的某一点,“我想待在这儿。” 李宸看着有些失魂落魄的太平,心中没有由来地觉得憋屈。 不论三兄四兄如何,他们都是父亲的骨肉,天潢贵胄,为何到如今却成了一个傀儡?母亲尚未正式登基尚且如此,日后母亲登基,岂不是过着跟丧家狗一般的日子? 父亲说,永昌,无论你的兄姐们做错了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嫌弃他们。 父亲还说,你应该先是大唐的公主,后才是母亲的女儿。 那么,身为大唐公主的她,是不是也有权力做一些事情?莫非她千辛万苦,只是为了保全兄姐,然后继续由这皇权至上的制度源远流长吗? 李宸心中忽然之间,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想,我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日后或许要走上一条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道路。 但没关系,人到世间,不能白走一遭,无论成败,总得放手一搏。 万一不小心,她就赢了呢? 宋璟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尽黑。长安城中主干道禁行,他得了太后的令牌才得以回来公主府。 回到公主居所的时候,李宸尚未入睡,昏黄的烛光之下,她长发披落在身后,手执着一本书在烛光下看。宋璟微微一怔,他想自己在尚未察觉的时候便将李宸放在心尖上,也是十分有理由的,这世上,谁也没有她这般可以如画的眉目,也没有谁有她这么变幻多端的性子。 她总是将自己伪装得很好,天家之女的身份给了她理所当然的任性骄纵,因此她不畏惧任何人的目光,众目睽睽之下,不断地试探母亲的底线,先是李敬业,接着又是悟云大师。 宋璟想,如今太后废了李显为庐陵王,又立了相王李旦为皇帝,接下来他的公主,又要折腾出什么事情来? 他正想着,那个手执书卷的人目光便已经看向他。 “回来了?” 宋璟默然无声地将朝服换下,然后走向她,“嗯,你都晓得了?” 宋璟的话没头没尾,可李宸却是听懂了。 她轻轻点头,“我都晓得了,三兄想将大唐江山送给李思文,因此母亲将他废为庐陵王,另立四兄李旦为新皇。”文武百官散朝,宋璟身为如今太后所倚重的亲信之一,不可能下朝了便将他放回去。 政权交替,即便是毫无实权的帝位交替,也是国之大事,稍有差池,便会落人话柄。 宋璟扬眉,走了过去,“你看起来十分平静。” “不然呢?莫非我要哭?”李宸将手中的书卷放下,懒懒地靠在身后的大枕头上。 宋璟微微一哂,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与李宸的距离很近,有时候又觉得与她相差了太远。她面对这些宫廷政变的时候,面不改色,其实不止是李宸,太平也是这样的。 宋璟想,难怪最是无情帝王家,即便是嫡亲的兄妹,听到噩耗的一刹那,顶多不过一声叹息。 ☆、147.147:覆手为雨(十) “李显废为庐陵王,太后令其七天后离开长安。新皇登基,下个月初前去东都洛阳。” 宋璟手中端着李宸递给他的温茶,声音徐缓。 “也不知道是为何,母亲向来便不喜欢在长安待着,父亲还在的时候,一年也有好些日子是在东都过的,如今父亲不在了,母亲想要去哪儿就去哪儿,谁又能管得着她?只是——”说着,李宸语气一顿,没有再往下说。 宋璟掀起眼皮,看向她,“嗯?” 李宸:“我们也要去东都吗?” 宋璟微微颔首。 母亲想要改朝换代,自然是不愿意再长安里待着的,长安这边也太多父亲的宗亲了,她在这边行事多有不便,这么一去洛阳,再回来,或许都不晓得是多久之后的事情了。 就李宸而言,她自然是比较愿意待在长安的,毕竟,灵隐寺也好悟云大师也好,许多事情她都在长安这边安排好了,如果跑到洛阳去,多有不便这是肯定的。李宸忽然想起日前母亲忽然让人传令修复白马寺的事情,那个白马寺到时候大概就是让薛怀义那个家伙待的。 宋璟:“你不想去洛阳?” 李宸望了他一眼,语气不喜不怒:“你想多了。” 可宋璟怎么听都觉得她是十万分的不愿意,最终只是笑叹一声,俯身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就跑去书阁忙活去了。 李宸没有想到如今忙着向帝位冲击的武则天还有闲暇见她。 “你三兄平日荒唐便算了,身为一国之君,便该慎言慎行,他竟因为与中书令裴炎意见不合,便想要将大唐江山拱手送给他的岳父,你父亲若是地下有知,也不能安心。” 李宸扶着母亲在大明宫的花园中缓缓而行,低眉顺目的模样,似乎先前因为庶人李贤而顶撞母亲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父亲驾崩前留下遗诏,想必是料到了三兄难脱重任,幸好如今有母亲主持大局,否则朝廷后宫如今都不晓得要乱成什么样。” 武则天笑了笑,侧头瞥了李宸一眼。 “永昌。” 李宸抬眼望向母亲,“阿娘。” “你心中,可会责怪母亲?” 如今在母亲跟前,什么事情都要做到恰到好处,李宸端着一副略显难过的模样,语气也十分复杂,“父亲驾崩,阿娘便是永昌和阿姐的庇护。永昌心中只知道无论母亲做什么事情,都不会让永昌和阿姐受委屈。” 李宸的表现让武则天颇为满意,若是说她这么大的动作李宸和太平还是毫无所觉,那一看便知是骗人的。武则天并不想掩饰自己的野心,如今新皇登基,可每日上朝的时候,新皇甚至都不在皇位上,只是在皇位后拉了一道帘,皇太后在帘后听政。 如今谁不明白,新皇不过是个傀儡。 他甚至已经被太后软禁,任何大臣都不能单独前去拜见新皇,而新皇的妃子子嗣尽数幽禁在后宫,除了太后以及两位公主,其余的人都不能前去探望。 武则天看着眼前的李宸,说道:“永昌,不论母亲做什么,你和太平,都会是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公主。” 李宸:“阿娘最疼我和阿姐了,我晓得的。” 武则天见状,微微一笑,与她一同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道:“下个月便要去东都了,你自然是要去的,至于太平,她有孕在身,长途跋涉对她也不好,等她腹中孩儿出生了之后,再说要不要去东都。” 李宸扶着母亲走下阶梯,长长的裙摆顺着台阶而下,“阿姐前些日子,还在我那儿住了几天。说她近日时常梦到父亲,我安抚了她几句。” 武则天:“说起来,太平如今已经是第四个孩儿了,永昌,你的阿姐都为薛绍生下三个活泼可爱的小郎君,为何你与宋璟却迟迟不见消息?” 李宸微微笑着,跟母亲打太极:“阿娘,大概母亲和孩子之间,都是需要缘分的。永昌和孩子的缘分,还没到呢。” 说起这个,李宸就十分烦恼。 李宸本人对孩子并不是那么喜欢,她不喜欢孩子,嫌弃得要发疯,几位兄长的孩子也好,太平的孩子也好,她都没有特别的感觉,一见到那群聚在一起就是群魔乱舞的熊孩子,她感觉自己是脑子都快要炸了。 然而她不喜欢,不代表宋璟不喜欢。 以宋璟如今的年龄,他在这个时代,是该要当父亲了。 武则天扫了李宸一眼,“你平日里胡闹归胡闹,可也懂得分寸,母亲向来不担心你,宋璟再怎么着,莫非还敢嫌弃你么?” 李宸闻言,笑着跟母亲撒娇:“他若是敢嫌弃我,阿娘替他罚他。” 武则天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你啊,就是事儿多!” 李宸跟母亲强词夺理:“永昌哪有事儿多,分明是这些事情总不遂人愿,永昌能有什么办法!” 武则天:“……” 李宸在出宫的时候,遇见了薛怀义。 如今的薛怀义即便是剃了光头,依然是个英俊帅气的光头,若是不与他说话,光看其表,确实是十分好看。李宸向来对赏心悦目的男色不抗拒,因此见到了薛怀义,即使心中十分不喜,但也不得不承认他长得好,难怪母亲要养着他。 “见过永昌公主。” 李宸瞥了他一眼,淡声说道:“薛师不必多礼。” 薛师是如今宫里内外的人看到薛怀义给他的敬称,武则天要修复洛阳的白马寺,并且任薛怀义当白马寺的主持。人还没到洛阳呢,到洛阳该要在什么地方落脚都已经打点好了,李宸想在母亲的有生之年,大概都不会再有回长安的念头了。 李宸本想着母亲如今正要施展拳脚,她得罪了母亲不止对自己不好,对宋璟也未必有好处。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只是……心中觉得有点对不起父亲。 这么一想,李宸又觉得没必要对薛怀义客气,于是又端着冷艳高贵的模样,看薛怀义的眼神就像是睥睨蝼蚁一般的眼神。 薛怀义原本是个街头舌灿莲花的小混混,时常遭人白眼,后来被太宗的某个十分谄媚的长公主看中,献给了武则天。他从街头小混混摇身一变,变成了薛师,自然是洋洋得意,可也明白这些天生贵胄的人心中并不那么看得起他。 他即便是在太平公主府中住下,与太平公主也是甚少话说的。 可如今永昌公主是太后最宠爱的女儿,薛怀义想着多讨好总是没好处的,于是也不知道从袖中的暗袋中掏出一个瓷瓶,十分恭敬地递给李宸。 李宸一怔,示意身旁的舒芷将瓷瓶收下。 “这是什么?” 薛怀义睁着眼睛说瞎话:“公主有所不知,先帝驾崩后,太后确实精神不济了好些时日,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早些时候,我便练了一些调理身体和养颜的丹药,太后用了之后便有所好转。公主前去请安,便知太后虽然身心俱疲,可看上去容光焕发,可见这小药丸还是管点用的。” 这些从小就在石井混迹的人,向来是心眼多多又十分圆滑的。可在李宸的生活环境里,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薛怀义这样的人在她跟前,心里有多少个窍,她都是能看得穿的。 自从父亲驾崩之后,母亲如今也越发地想要留住岁月,母亲如今也开始让人练什么丹药来吃了。薛怀义的那些什么花容月貌露长生不老丹恰好能派上用场,又会甜言蜜语,也难怪短短时日就让母亲这么喜欢。 李宸似笑非笑地睨了薛怀义一眼,“竟是这样,那便多谢了。” 薛怀义在永昌公主跟前刷了一把存在感,十分志得意满,神清气爽地朝李宸拱了拱手,说道:“公主不必客气,某先行一步。” 身穿着白色僧衣的薛怀义进了宫门,一路衣衫飘飘好似腾云驾雾般地走远,李宸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笑了笑,朝舒芷伸手,舒芷立即会意,将适才薛怀义给的瓷瓶递上。 李宸接过打开凑至鼻端闻了一下,一股芳香扑鼻而来。 “舒芷,你说这个丹药,真能让人容貌常驻吗?” 一直静立在旁的舒芷眼观鼻鼻观心,十分平静地回答:“某从未听说过世间有良药能让人容貌常驻。” 李宸闻言,笑了笑,“你倒是不糊涂。”说着,她将手中的那个瓷瓶扔给了舒芷,“让人去查一下,这丹药里都有什么东西。” 薛怀义的表面功课倒是做得挺足,就冲着刚才她闻到的一股清香,这丹药就有几分灵丹妙药的感觉。 舒芷接过李宸抛过来的瓶子,应了声是,将瓶子收好后便扶李宸上了在宫门外守候的马车。 回到公主府中,李宸才换下衣裳,舒芷便进来了内室,朝行过礼后便问:“公主,阿兄问庐陵王离开长安,公主可有安排?” 舒芷问话的时候,李宸恰好拿起了一支她的驸马宋璟早晨给她送来的春梅,她找来了一个花瓶,将春梅放进了瓶中,一支高高的梅花在瓶子中伸出来,十分好看。 她端详着那枝显得有些孤傲的梅花,淡声说道:“不需要安排。” 舒芷一愣,看向李宸。 李宸跟她解释说道:“庐陵王与我母亲向来没有什么冲突,即便是他如今被废为亲王,我母亲也没有一丝一毫要为难他的意思,不过是让他别在长安待着了而已。” 在母亲看来,不论三兄李显还是四兄李旦,都是不成气候的,不需要花费太多的心思。而需要花费心思的那个,如今又已经疯了。 李宸吩咐舒芷:“庐陵王那边只要让人暗中盯梢,确保他们平安抵达房州即可。” 舒芷应了声是。 李宸:“没事你退下去吧,我想安静一会儿。” 舒芷闻言,依言离开,然而在她还没跨出门口的时候,李宸又喊住了她。 “让舒晔来见我。” ☆、148.148:小试牛刀(一) 李宸心中郁结,跑回公主府就把自己关在了书阁里。 公主府里的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半天不敢去敲门。杨枝甘露两人看着站在书阁前等候的舒芷,两人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 连最得公主欢心的舒芷都没让进去,杨枝的眉头微皱了下,问甘露,“驸马什么时候回来?” 甘露:“我怎么会晓得?” 杨枝:“可你平常跟晓文更多话一点,他又时常陪在驸马身旁,我以为你会大概晓得驸马什么时候回来。” 甘露朝杨枝翻了个眼,没好气地说道:“可驸马那种忙起来就没日没夜的性子,晓文又怎能摸得准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杨枝正想要说什么,忽然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你们在说我?” 杨枝和甘露两人吓了一跳,回头,只见是一身朝服的宋璟站在她们身后,神色十分淡定。 被吓了一跳的杨枝和甘露见到是宋璟,连忙行礼。 宋璟抬手示意:“不必多礼。” 然后他的下巴朝书阁方向示意了下,“怎么?公主在里头?” 杨枝点头:“回驸马的话,公主从宫中出来之后,便将自个儿锁在了书阁里头,谁也没让进去。” 宋璟墨眉微挑了下,“今个儿她进宫了?” 甘露:“是驸马去了御史台之后,宫里来了人说太后想见公主,让她进宫的。” 宋璟微微颔首,挥了挥手,示意杨枝甘露退下去,随后便往书阁走去。 守在书阁门前的舒芷见到他,朝他行了礼之后,就退下了。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公主心情不好或是烦躁的时候,只要有宋璟在,公主府的人都会十分安心地将空间留给宋璟,也不需要向李宸报备。 这大概也是跟李宸一向对待宋璟的态度有关系,虽然她是公主,可她对宋璟是没得说的。就连太平有时候也会说阿妹你小心惯得宋璟毛病,但李宸对这些话向来便是听过就算。 其实从宫里见过母亲回来的李宸,先是见了一趟舒晔,跟他交代了一下李显去房州的事情,又写了一封信让他送去灵隐寺,就进了书阁。 书阁中的李宸正看着她曾经临摹过许多次的字迹,那些都是从前父亲和母亲离开长安,又不能带她一起时,写给她的家书。这些家书大多数是父亲写的,偶尔也有母亲执笔,父亲写的大多数是听到的一些趣事儿。 李宸手中拿着的一封家书,正是她十岁那会儿父亲去九成宫之后,在附近打猎时写的,那时父亲的身体还算不错,说猎到了一头老虎,十分高兴,问李宸想不想要一个虎纹的毯子。当时的李宸一想到要从老虎身上扒下一层皮,心里就有些发憷,便跟父亲说不要。 很多事情,好似都历历在目,可是都再也不能回去了。 这些字都是从父亲的笔下写出来的,看着这些家书,好像父亲就还在身边一样。 痛苦和思念都会随着时间而淡化,可是曾经享有过的爱依然留在心中。 李宸觉得难过的时候,每每想到父亲,觉得自己又有了继续向前的力量。可是如今她想到父亲,又觉得更加难过。 她想,如果父亲知道她想做什么,大概会气死。但是没事,父亲去世了。人死如灯灭,父亲生前也算是为江山社稷操碎了心,死了之后便不该再牵挂这万里江山的将来如何。 宋璟推门进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李宸趴在一堆的书信中间,听到声音响,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宋璟望着她的背影,心想,看来心情是真的十分不好。 他走了过去,将她手中的书信抽走,扫了一眼,目中不由得有些诧异。 这是宋璟头一次看到李治给李宸写的家书,他一直都知道李治十分宠爱李宸,可是没想到宠爱到这种地步,先帝的字里行间,都透着对女儿的娇宠。 “永昌。” 李宸心情不好,并不想理他。 宋璟早就习惯了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对人爱理不理的模样,干脆直接将她抱了起来,他自己挤进椅子上,然后将李宸横放在腿上。 “进宫见到了不想见的人,所以心情不好?” 李宸蔫蔫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实在是不想说话。 宋璟也不在意,笑了笑,将她侧颊的头发撩至耳后,在她的侧颊亲了一下。他早就发现了,李宸特别喜欢他这种不带任何情欲的亲吻,就是轻轻柔柔地亲一亲,抱一抱,她似乎就会好上许多。 驸马想要哄公主高兴的时候,总是十八般武艺都连番上阵的。 亲一下。 再亲一下。 没反应? 这就很严重了。 驸马眉头微蹙了下,抬手将公主的脸掰了过来,一双格外幽深的眼眸锁在她的脸上,“永昌,跟我说话。” 李宸扫了他一眼,没好气,“不想跟你说话。” 宋璟见她有所回应,毫不吝啬地朝她露出一个笑容,“可我想跟你说话,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 李宸望着宋璟,觉得他真烦,干脆往前凑咬了一下他的鼻尖,“你好烦。” 宋璟脸上带笑,好看的眼眸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看着她。 李宸原本是真的心烦,可见宋璟一脸好脾气的模样,满是郁结烦躁的心好像瞬间被安抚了一般,她轻叹了一口气,缓缓低头,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宋璟的大掌在她的后背轻柔地抚摸着,也不打扰她。 李宸忽然问:“广平,你想过自己当父亲时的模样吗?” 宋璟一愣,显然有些没反应过来。 李宸:“我今天进宫去见母亲,她说阿姐都给薛表兄添了三个小郎君,如今马上又要有第四个了,问我们怎么还没动静。” 宋璟闻言,有些莞尔,“你便是为了这个不高兴?” 李宸离开了他的肩膀,横了他一眼,“当然不是!” 宋璟看着她的神色充满了怀疑,李宸被他充满怀疑的神色弄得有些羞恼,干脆抬手遮住他的眼睛,凶巴巴地,“看什么看?本来就不是!”是本来就不是,她不高兴的事情多了去,怎么会是因为没有孩子这种事情不高兴。 宋璟低声笑了起来,“不是就不是,你这么大反应是做什么?永昌,我晓得你心里难过。” 李宸一愣。 宋璟覆盖在他眼皮上的手拉下,凑至唇边轻吻了一下她的指尖,“我并不真的只是一根棒槌。” 李宸:“……” 宋璟自从花了心思去了解李宸之后,如今虽然不能说一摸她的头发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对她的情绪起伏总是比旁人敏感的。 先帝驾崩到如今,发生的事情那么多,朝中大臣尚且紧绷得跟什么一样,稍有风吹草动,便心惊不已。 李宸身为公主,确实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依旧尊贵,可李显的事,以及如今太后分外待见薛怀义的这些事情,委实也是让她心中难过。 李宸收回了被他握在掌中的手,“我心中确实觉得难过,三兄要去房州了,如今四兄在宫中,没有母亲允许,我也不能去见他。倒是可以去见一下几个小侄儿,可又有什么用?我今天出宫的时候,还看到了薛怀义这个假和尚,心中十分不痛快,很想将他扫出宫门,可惜是母亲召他进宫,否则我便让他好看。不过是个市井之徒,靠着一副好皮囊,便让旁人敬称他一声薛师,我早晚收拾他。” 宋璟闻言,微微一哂,“那你日后要收拾的人只会更多。” 李宸看向他。 宋璟毫不留情地将话挑明:“这种事情,你比我更明白,不过只是一个开始。” 先帝在世的时候,太后的私德还是十分可以的。但是先帝驾崩,太后就毫无忌惮了,她如今大权在握,想要做什么有谁能管得了她?朝中的元老大臣对这些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谏言。如今朝廷中也有流言蜚语,说太后如今宠信的臣子,说不定都是太后幸宠过的人。 宋璟觉得这些事情与他而言,不过听听,他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已经足够了,至于什么男宠之类的,那是太后的事情,不在他所关心的范畴之内。 想起了武则天的这些事情,宋璟就不可避免地想起李宸曾经说过希望经历过武则天之后的大唐江山,内有贤臣治国,外有名将定邦,可见她也是在暗中安排些什么。 可是李宸的期望在宋璟看来,也未免是太难了,她自幼在宫廷长大,或许在先帝以及当今太后身上学会了洞悉人心和制衡之术,可是她没有真正掌握过权力,也没有任何的实战经验,她想要安排什么事情,还是太难了。 不愧是科举进士第一的才俊,他步入仕途时日尚且算短,可是因为有李宸帮衬,又得太后赏识,在朝中又与狄仁杰、张说之辈交好,宋璟的眼界和见识可谓是一日千里,包括他的实务能力,都显著提高。 各个部门之间的相互制衡,许多事情环环相扣,李宸一直处于局外者的身份,她或许聪明,可是想要安排一个社稷的事情,对她而言,太难太难了。 ☆、149.149:小试牛刀(二) “永昌,你是否设想过有一天,你想做的事情不过是一场空想?”宋璟抱着李宸,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低声问道。 李宸的头枕在他的肩膀,葱白的手指在他衣襟的花色上流连,似乎是十分心不在焉的模样。 宋璟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她的回应,以为她大概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却用十分风淡云轻的语气说道:“想过。” 宋璟:“既然你想过,那若是你想做的事情无法做到,你打算怎么办?” 李宸:“不晓得。” 宋璟:“……” 他忍不住拉开两人的距离,看向李宸,李宸看着还是心不在焉的模样,让宋璟看了觉得十分无奈。 李宸先是不着边际地想了很多事情,譬如说母亲后面称帝之后,会做些什么事情,宋璟到时候的地位会如何?李敬业对她而言,到底是起着一个怎样的作用?她千方百计保全下来的李贤,日后又是什么模样? 然后她才想到宋璟问她的这个问题,如果她想做的事情到最后还是终究不能,怎么办? “我不知道能怎么办?广平,有许多事情若是瞻前顾后,未免太多牵绊,我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赌局,进退不能,所以只好一直往前,期望着到最后之时,我会是赢家。” 有很多路,只要一脚踏上去了,就再也不能回头。 李宸看向宋璟,问道:“广平,你愿意教我一些事情吗?” 宋璟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语气中带着笑意,“怎么?公主也有事情需要璟来教导?” 李宸被他的模样逗笑了,伸手在他的胸前轻捶了一下,“永昌不如驸马的地方还有许多,怎么?怎么不愿意教?” 宋璟轻咳了一声,正襟危坐:“并非是璟不愿意教,但公主想要从璟这儿得到什么东西,总得是要付出些什么的,对吧?” 李宸一听,就知道他想要谈条件。 “唔,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你都答应?” “那得看看你开出的是什么条件。” “那璟也得看看公主到底是想要学什么。” 李宸被宋璟弄得好气又好笑,但不得不说,宋璟这么一折腾,她心中的郁结倒是散了不少。不论前路有多难,总是会有法子的,再不济,她也还有父亲留给她的私印和暗卫呢。 李宸侧头,眼角微微弯了起来,好似一个钩一般,勾得表面上十分正人君子的驸马内心止不住有些荡漾。 “我记得当初洛阳大水,你前去救灾,回来之后与我说赈灾之事,并非是中央说了赈灾便能顺利进行,其中方方面面的关系混淆其中,有尸位素餐的,有专门挡道搞破坏的,程序律法有时形同虚设,后来你是怎么监督洛阳县令将救灾小组的工作推行的?” 宋璟笑道:“十分简单,官大一级压死人。我直接对圣人负责,前去监督救灾,便是要监督朝廷赈灾的措施履行到位,若是有人捣乱,我便让洛阳县令戴上军队前去,谁敢不从,论罪处罚。” 这个事情,李宸早听说过,因此如今听到也并没什么特别惊讶的。 宋璟看着她无动于衷的表情,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永昌,其实洛阳的赈灾当中,我不过是传达朝廷的指令,前去监督。真正推行工作的,是洛阳县令。他当时救灾十分得力,是因为他及时将一些捣乱的流民镇压下去,并且强行收购了粮商的存粮。” 李宸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原来你只是去作威作福的?” 宋璟被她的话噎得没脾气,笑了起来,“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跟你说,许多事情并非是一个人在局外看着,理所当然地认为怎么做就该怎么做?洛阳县令性子不够果敢,我不过是在后面推了他一把,真正起作用的人,其实还是他。你知道为什么?” 李宸:“因为他最熟悉洛阳的情况,他又是洛阳的县令,百姓们都已经习惯了他的管理。即便是镇压流民和强行收购粮食有些野蛮,但他的出发点也是为了救灾。” “你说的不错,可你没抓住最关键的地方。” 李宸一怔,侧头看向宋璟。 宋璟迎着她的视线,微微笑着,“我告诉你最关键的地方是什么,你要付出什么代价?” 李宸:“……你想要什么?” 宋璟嘴角微微勾了下,凑到李宸的耳旁轻声说了句什么。也不知道驸马是说了什么话,公主先是一怔,随即脸上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粉色,轻斥了声,“滚。” 驸马好整以暇地松开手,公主依旧是横坐在他的腿上,而他双手环胸,眸中带着星星碎碎的光,望着公主。 “公主真的要璟滚?” “……” 形势逼人弱,李宸横了宋璟一眼,随即笑了起来,眼角微微一挑,“这有什么难的,不如驸马就随永昌去一趟北边的温泉如何?” 宋璟原本只想逗一下李宸,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两人私下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往往是没说几句话,不是御史台有事就是宫里太后召见,总之两人没多少闲话时间,更别说是耳鬓厮磨了。今天难得他闲了下来,李宸又把自己关禁闭了,宋璟有心想哄她从一堆烦心的事情里脱身出来,于是十八般武艺连番上阵,打定主意在公主跟前可以彻底没皮没脸了,于是说起话来也是随意又放肆。 原以为按照公主往常的性子,必然是横了他一眼之后,便指着门外打发他快点滚的。谁知她竟然答应了! 宋璟的喉咙有些难耐地滑动了下,眼睛微眯,“公主此话当真?” 李宸:“珍珠都没这么真!” 宋璟脸上露出一个大尾巴狼般的笑容:“很好。” 误上贼船的公主在北边的温泉里,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任由驸马摆布,帮她将衣衫整理好然后抱回了公主的居所,李宸几乎是一沾枕头就想睡,然而还念念不忘宋璟傍晚时分跑出来的诱饵,伸出手来扯住他的衣袖,“你还没说关键是什么。” 宋璟没想到她到这时候还没忘记这个事情,啼笑皆非,他弯下腰来在她的眼皮亲了一下,然后温热的唇移至她的耳旁—— “因为他可以支配洛阳的军队。” 李宸闻言,差点吐血。 她脑子发蒙,竟然忘记了军队,无论是当年的太子阿兄和后来的宋璟,在赈灾中遇到流民捣乱和粮商哄抬价格时,都有异曲同工之处,那都是他们都建议若是流民和粮商不服,武力镇压以儆效尤。她居然忘了这个,可见最近是活越回去了,感觉智商都不在线……李宸想着,意识又开始不受控制,她已经太累了,白天的时候在宫里跟母亲相处两个时辰,弦绷得静静的,什么事情都要拿捏得当,感觉进宫两个时辰好像是身心都被人揍了一顿,滋味实在一言难尽。回来之后又是自己关禁闭闷闷不乐,又是跟宋璟两个人你缠我我缠你的在温泉里也费了不少时间,再好的精神气力都消耗光了。 她一只手揪着宋璟的衣袖,就沉入了睡梦当中。 宋璟看着她,眉目间有些忧心。他总是不可避免地担心李宸会做出一些过于出格的事情来,如今一听她问的话,她竟像是有想效仿母亲参政的意图。 宋璟想了想,当今太后参政,可满朝文武,清一色的皆为男子,即便是如今的科举,也从未听太后说要改革科举,让女子可以与男子一般参加科举。 宋璟看着被她仅仅揪着的衣袖,心中有些无奈,想要将衣袖扯出来,谁知她揪得更紧,一双秀眉也皱得更紧。宋璟无奈,只好坐在床边,一边看公主的睡颜一边琢磨事情。 他想,无论李宸想做什么,只要他力所能及,总是愿意为她倾尽全力的。 光宅元年,太后废李显为庐陵王,将其遣送至房州。同年立李旦为新皇,刘氏为皇后。 册立李旦为新皇后一个月,太后及新皇等前去东都洛阳,与此同时,武则天将刘仁轨升至正二品,令其留守长安。 同年八月,东都洛阳改名为神都。 太平公主在长安为薛绍诞下麟儿,太后不忍太平公主生产不久便要奔波劳碌,让太平公主与驸马先行在长安居住。 周国公武承嗣任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武则天本欲将武三思提拔为兵部尚书,不料武三思却被人弹劾,说起私德不佳,放任奴仆在外横行霸道,恐怕不堪重任,武则天闻言,只好作罢。 武家的两个侄儿只提拔了一个,太后心中不能说得上高兴。她如今好歹算是大权在握了,于是便想着法子来提高自己的身份。从前她当皇后之时便被朝中大臣嫌弃她出身不好,于是如今太后就想着各种名目给她的祖宗追封各种谥号,武氏一族五代以内的祖先男人全部封王,女人全部封王妃。 李宸冷眼看着母亲的举动,无力吐槽。 李宸觉得母亲就像是一个暴发户,虽然有钱可是输在出身格调各方面,于是如今想法设法要抬高自己的出身,可死人哪能管得了活人的事情,即便是她将武氏的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全部封王,不过也是欲盖弥彰。 ☆、150.150:小试牛刀(三) 太平在长安为薛绍生下了他们的第四个孩子,很快就要满月。 而此时李宸正在洛阳,洛阳的武则天正在忙着提拔自己的势力,并且忙着为武氏的祖先建庙。 古往今来,只有天子才有资格为自己的祖先建庙,武则天的举动无异于在昭告世人,她已经将自己当成了皇帝。 李宸此时觉得自己留在洛阳意义不大,每天都看到母亲折腾她心中也觉得是累,不如回去长安去看看阿姐。 李宸和宋璟说她想回长安的时候,宋璟有些诧异,“你要回长安?” 李宸:“你觉得不好么?” 宋璟微微一笑,“并不是不好,我只是没想到你才到洛阳不过两个月,便想着要回去长安。” “母亲如今忙着许多事情,也无暇顾及我在做些什么事情。阿姐在长安坐月子,虽然有薛表兄陪着,可终究没什么人能陪她说话,我回去长安看看她有什么不好?” 宋璟:“可我不在长安。” 人还没回长安,可心已经飞了回去的李宸也没在意宋璟的脸色,她心中一边盘算着要给太平带些什么东西,一边想着趁这个机会回去长安好好安排一下后面的事情。德高望重的刘仁轨是父亲生前倚重的大臣,母亲到了洛阳之前,将刘仁轨的官职升为正二品,说长安这边诸种事宜,尚且需要刘仁轨打点,因此让刘仁轨留守长安。 母亲此举看似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委以重任,实则是将他晾了起来。李宸想着父亲她若是仿了父亲的笔记写一封信给刘仁轨并且加盖私印的话,可信度能有多少? 她一边想一边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宋璟说:“没关系,我回去一点问题都没有。而且有舒晔——” 宋璟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的话,“不可能,你独自回去长安,怎么会一点问题都没有。即便是舒晔兄妹陪着你,他们便能为你解决所有的难题吗?” 李宸眨了眨眼,回头看向宋璟,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并不高兴。 可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不高兴? 宋璟想,他的公主就算是心累迷茫也是一会儿的功夫,没一会儿就满血复活,到处折腾。这不,他们才到洛阳没一会儿,她就想着回长安。眼看如今的太后是根本没想着要再回长安的,李宸要是老想往长安跑,那他岂不是变成了孤家寡人? 这么一想,宋璟整个人就是大写的不高兴。 但是不高兴也没办法,公主想要做的事情很多,驸马也有自己的抱负,两人早就达成了求同存异的共识。 宋璟对武则天执政没有任何意见,反正太后早晚都是会将江山还给李家人的。 李宸对母亲执政也没有任何意见,她甚至母亲能顺利执政,有一半也是因为她不作为的原因。至于她为什么不作为,从前的时候她想大概是因为想到母亲日后会成为后世许多妇女崇拜的对象,如今她不作为,是想韬光养晦。 母亲风头正盛,她是蠢材才会在这时候跑去跟母亲对着干。 李宸自然自己是干涉不了朝政的,但是宋璟正被母亲重用。母亲是武家的智商担当,其他的武家人包括武承嗣和武三思,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武家人成不了气候。 宋璟也说了,如今武则天执政,朝中根深叶茂的世家大族想来眼高于顶,也有许多出身世家的大臣不买武则天的账,朝廷势力必然是要面临一轮清洗。这个清洗过程到底要多久,宋璟在和狄仁杰在一次私人聊天中也谈及此事,到底要多久他们都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必然会从科举选官开始。 李宸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双大眼睛安静地瞅着宋璟。 宋璟板着脸:“看什么?” 李宸:“你不高兴?” 宋璟:“没有。” 李宸:“因为我要回长安,后面至少有好几个月你都要自个儿抱着枕头睡觉,所以你不高兴?” 宋璟脸黑了,“并不。” 李宸笑了起来,歪着头凑上去在他的侧颊亲了一下,然后说道:“我在洛阳待得不高兴。” 宋璟:“……” “很多时候我都想一直待在长安就好了,不论母亲在洛阳做些什么事情,我都看不见,眼不见为净,这般心中也不会总是觉得对不起父亲。” 宋璟看向她。 李宸迎着他的视线,甜言蜜语不要钱地大放送:“可即使洛阳有这么多让我觉得闹心的事情,但每次只要想到洛阳有你,我心中也会十分欢喜的。” 宋璟原本要炸的毛被李宸的糖衣炮弹顺得七七八八,心中叹息着伸手过去将她略显冰冷的手握在了掌心。 他对许多事情都能胸有成竹,唯独在面对李宸的时候,时常心中摸不清真假。先帝生前是个温柔多情的人,而如今的太后养着好些个小郎君,听闻对那些小郎君也是十分宠爱放任。 宋璟表面上十分淡定,可暗中却忧心忡忡:真要命,李宸说起这些甜言蜜语哄人的时候能将人哄得指东不打西,他向来不善此道,因此不论李宸说了什么好话,他都一律当真的来听。 李宸低头,看着两人十指交缠的手,笑着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宋璟:“我并非是担心你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永昌,我明白你心中自有打算,但你要明白,如今太后锋芒毕露,圣人亲政之日遥遥无期。” 李宸闻言,想要抽出自己的手,然而却被宋璟收拢得更紧了些。 宋璟望着她,非得将话挑得明明白白:“你想太后还政圣人,还需要等待很长的一段时间。莫非这么长的时间里,你都要这般动辄就往长安跑吗?” 李宸默了默,摇头,“不是。” 宋璟:“什么?” 李宸略一用力,硬是将自己的手从宋璟的掌中抽了出来,“我如今想的不是要母亲还政四兄,广平,我想的不是这个。” 宋璟一愣。 李宸站了起来,缓步走至窗台前。夏日傍晚的空气带着些许草木清香的味道,李宸微微合眼,深吸了一口气,随后转身看向正在榻上正襟危坐的宋璟,朝他露出了一个清浅的微笑。 “我没有想过母亲会还政四兄。”李宸轻声说道,“你我心中都明白,四兄亲政也不见得会比母亲更好。” 宋璟沉默,这样的想法不止是李宸有,许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尤其是在科举入仕的人心中,武则天执政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他们可以在仕途上走得更远。因为世家大族不买武则天的账,武则天如今提拔的,都是寒门出身的人以及一些从前在仕途上不得志的人。 这些人之所以不得志,有自诩清高不愿意迎合权贵的,也有性情怪异不合群的。不论这些人如何,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先帝尚在时,并不得志。如今武则天提拔他们,他们感激涕零,自然是誓死追随。 李宸望着宋璟,声音忽然放轻快了,“其实我想回长安,一方面是想看看阿姐,另一方面是我听说有人在从洛阳到长安的路上,看到过一种机关鸟,在天上飞着的时候,与真的鸟儿一般,可效仿信鸽千里送信。我想瞧瞧,是否真的有这种鸟。” 宋璟“哦”了一声,一点都不给公主面子,用十分平板的声音说道:“所以回去看太平公主是假,去找机关鸟才是真的?” 李宸被人拆穿了也不羞恼,反正她时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机关鸟,所以当她从舒晔那里听说的时候,十分惊讶。 “你从前听说过吗?“ 宋璟淡瞥了她一眼,“机关鸟是听说过的,听说墨家精通机关遁甲之术,在墨翟之时,便听说有墨家机关鸟一说。但到底是真是假,不过都是道听途说罢了。机关鸟日行千里,飞在空中与真鸟无异,若当真是这么神,行军打仗之时有军情要通风报信,有机关鸟在手敌情便尽数掌握在手,又何必打得那么辛苦?” 言下之意,竟是说机关鸟不过是无稽之谈。 李宸:“空穴来风,事出有因。既然有听说,自然是真的出现过类似的玩意儿。” 宋璟笑了笑,说出来的话直接得能噎死人:“即便是真的,墨家弟子也早已隐居山林,如今怕且是不知窝在哪个山头里伐木种田呢。” 李宸被他一噎,十分生气地横了他一眼,“即便人家时窝在山头里伐木种田也没什么不好,这说明天下有道,这些立志要救世的墨门弟子可以安心归隐山林。”顿了顿,她又说:“总比你们这些动辄就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子弟务实多了!” 宋璟哭笑不得,“永昌,你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李宸轻哼了一声,转身踏出了书阁,“等我真找到机关鸟,让你哑口无言!” 宋璟跟了上去,与她并肩走在廊道上,只用两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问道:“当真只是为了机关鸟?” 李宸抿着唇往前走,轻轻摇头,“不,舒晔说若当真是机关鸟,很有可能是墨家的弟子出山了。他派人去查探了许久,有消息回报说曾有十来个衣着打扮差不多的年轻人在长安城外的村落安顿,翌日便又行色匆匆地离开了。那些人称呼带头的人为钜子。” 宋璟闻言,心中也不免十分诧异:“你觉得那是墨家的钜子?” ☆、151.151:小试牛刀(四) 诸子百家争鸣的时候,墨家也盛极一时,可是在秦之后就开始沉寂。不知是墨家,诸子百家除了儒家和法家之外,其他各家学派都早已沉寂。 李宸听到说墨家机关鸟的时候,也是十分惊讶。 她从前便听说过许多关于诸子百家的事情,墨家在她看来,无疑是史上第一个类似于军事组织一样的学派。也就是说,搁在后市,要是钜子想要当恐怖组织,墨家就可以成为一个骇人听闻的恐怖组织,因为墨家弟子对钜子是绝对服从的。 李宸与宋璟两人一同沿着廊道缓步走着,廊道外清风垂落枝头花瓣,打着旋飘进廊道,李宸伸手接住了一个花瓣在掌中,轻声说道:“我觉得有可能是墨家的钜子,因此想去看看。” 宋璟眉头皱了起来,断然拒绝:“我不同意。” 李宸脚步一顿,看向宋璟。 宋璟清俊的脸庞此时微微绷紧了,细长双眸中尽是不赞同,“永昌,是否过于胡闹?” “为何是过于胡闹?” 宋璟:“墨家沉寂已久,且不说舒晔打探到的人是否是墨家的人,可如今天下太平,又无暴政,墨家又怎会无端端出现?” 李宸反驳:“自墨翟创立墨家,墨家就已天下为己任,虽然人家不像你们读书人心中的圣人丘仲尼那般弟子三千,并且源远流长,可墨家主张兼爱非攻,如今战事四起,怎能说是天下太平?” 宋璟俯首,面有厉色地看向李宸,“你在打什么主意?” 李宸眨了眨眼,伸手过去,食指轻轻勾住了宋璟的一只手指,像是要安抚他即将暴走的情绪一般,“没在打什么主意,我在想如果舒晔的消息是真的,墨家的钜子也是一个值得相交的人物,不是吗?” 宋璟原本被李宸弄得心头火起,可是她一伸手过来勾住他的手指这个举动,又让他心中不由自主地发软,心中窝火的宋璟耐下性子,跟李宸说道:“永昌,不管你心中在打什么主意,立即打消你的念头。” “为何?” “你我都不曾见过墨家盛极一时的时候,秦之后墨家便销声匿迹。我从前跟随叔父在蜀地游历,有幸遇见一位老者对墨家颇有研究。墨家的入室弟子不止满腹经纶,并且个个是习武高手,他们仅受约于墨家的纪律,至于天下国家的律法在他们眼里,不过一页废纸。” “然后?” 宋璟看着李宸风淡云轻的模样,咬了咬牙,“然后你最好别去招惹他们,这些年来我朝边境战事不断,若那些当真是墨家之人,他们得知你是当今公主,保不准——” 李宸闻言,笑着打断了宋璟的话,“广平,我既不是笨蛋也不是蠢材,我此行回长安,自然是暗中私服回去。”谁没事干大张旗鼓说她要回去长安,又不是母亲和四兄。她随意一点就好,公主仪仗什么的,是绝对不会摆的。 她上前一步,仰头跟宋璟对视着,然后伸手刮了一下他的下颚,放柔了声音,“你放心,我不会亲自去见他们的。听说悟云大师从前装成得道高僧在外头游历的时候,曾经救下一名剑客,那名剑客对墨家的事情也知之甚详,舒晔说出现在长安附近的一行人有可能是墨家弟子之事,便是那名剑客告知。我不想做什么,不过看看悟云大师和舒晔是否有能耐,说动墨家钜子见我一见而已。” 宋璟板着脸,不吭声。 李宸见状,挑了挑眉。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惯着宋璟了,薛绍表兄可是不敢这么在阿姐跟前耍脾气的。李宸揉了揉额头,真是惯得他毛病,很想甩手就走不跟他多说。 但想了想,还是犹豫了。 公主心里头是装了许多东西,但也并非是没有七情六欲,她一腔心血大半放在了父亲给她的叮嘱上,剩下的几分,全都牵在了一个宋璟身上。 李宸觉得自己可以退一步,于是她说:“若是你不放心,你大可陪我一起回去。” 宋璟被气笑了,他如今是御史台的御史中丞,长安又没什么大事情发生,太后和圣人也没有下诏要他回去,他怎么可能走得掉? 李宸看着宋璟好像不怎么高兴的笑容,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宋璟十分头疼地抬手掐了掐眉心,只觉得这句话应该是他问公主才对,如今被公主恶人先告状,他也没法子,又不能跟公主疾言厉色,只好闷声不吭地往前走。 李宸看着宋璟走在前头的背影,也不急,就是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过了廊道的拐角,又看到宋璟长身玉立地站在廊道前,既不回头也不说话,好像是后脑勺有眼睛似的看到她跟了上来,又往前走。 李宸见状心头一软,上前两步跟他并肩而行,“我明白你担心什么,但不会有事,我保证。” 宋璟没有搭腔。 “我听你所言,既然墨家的入室弟子个个满腹经纶,自然不会是什么不讲道理之人。更何况还有悟云大师在其中穿针引线,即便是他们晓得我的身份,也不会如何。我只是想弄明白,他们的出现是偶然还是谋划已久。” 宋璟停下脚步,转身跟李宸相对而立,“永昌,你想要做什么,我从未阻止你。我明白你求贤的心情,可墨家蛰伏几百年,即便当真出现,也不见得能成气候。” 李宸却微微一笑,“我不需要他们成什么气候,可我想要墨家机关鸟。” 宋璟:“……” 李宸:“墨家弟子若当真出现,只会为了推行他们的主张。如今天下,他们兼爱非攻的信念是好,可我母亲不会用的。” 宋璟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李宸站在他跟前,十分坦荡的模样,“可我却觉得也并非是每个墨家的弟子,都希望长年累月在深山野岭里伐木种田,总会有人不甘寂寞,出来尝一尝这世间的柴米油盐酱油醋,你说呢?” 宋璟冷笑:“总之你怎么说,都是有理——”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就出现了一只小拳头。 他也不避开,目光徐徐看向李宸。 李宸跟他对视着,将拳头放至两人之间,“你知道这里面有什么?” 宋璟不知道李宸在打什么哑谜,干脆不说话。 李宸笑了笑,拳头缓缓松开,在她的掌心中,一个血红色的玉石躺在其中,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印章。 李宸将印章递给宋璟,宋璟接过来一看,以为自己眼花了。那个私章上的两个字正是先帝的名字。 李宸将玉石拿了回来,“广平,我幼时父亲曾跟我说,一个人的身份便决定了她此生该尽的责任和要做的事情。当初你入仕之时,跟我父亲说愿为民请命,愿为圣主开太平盛世,这便是你身为臣子,该要尽的责任。我身为父亲的女儿,也该要为他做些事情。” 宋璟觉得自己有些胸闷,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刚才尽然屏住了呼吸。 他哑声问道:“永昌,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万万没想到,先帝竟然将自己的私印给了李宸,这说明先帝生前不论是对太后还是他的两个儿子,都并不信任。 可宋璟也想不明白,先帝连太后和当时的太子和相王都不信任,为何独独要信任李宸? 李宸微微一笑,伸手过去牵着宋璟的手再度回了书阁,宋璟此时已经被惊呆了,三魂七魄一时间全都不在家,只好任李宸摆布。 李宸将他拉回书阁之后,自己亲自磨墨写字,跟宋璟解释了一下为什么李治会将私印交给她,随写随烧。 宋璟看着已经化作一堆灰的纸张,半天没缓过神来。 李宸见状,又拿起笔继续写。 “母亲野心勃勃,父亲生前已经有所察觉,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怕动了母亲便激起三尺浪,新皇无法收拾残局,只好听之任之,他将私印交给我,让我若是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便去找朝中的元老忠臣。可你也看到了,从前对父亲忠心耿耿的大臣全数被母亲晾了起来。朝廷诸事我无法控制,但一些旁门左道的事情,我却还是弄得来的。” 宋璟的目光从纸张上移开,定在她精致的五官上,“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李宸笑了笑,搁笔,将案桌上的那张纸扔进了火盆当中,“因为你是宋璟。” 宋璟:“……” “广平,边境未定,政局不稳,父亲希望我做的事情我一件都还没做到……身负重任,便时刻不敢轻贱其身。如今你也知道这事儿了,你对我有什么想法吗?“宋璟神色木然地看了李宸一眼,“我可以有想法吗?”无论她做什么,无论他是否知情,她在决定的时候已经不由分说地将两人绑在了同一艘船上,哪里还有他想的余地? 李宸自知理亏,垂下眼不说话。 宋璟觉得自己心中的火气是一下下地蹭蹭蹭往上冒,他一方面觉得李宸心里藏着这么一件事从未提过一句,城府深得可怕,一方面又想到从李敬业开始到灵隐寺诸事,事事都是她从中安排,而他竟也信她真假参半的花言巧语! 李宸望着宋璟铁青的脸色,心里终究是忐忑:“广平,其实我……” 宋璟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什么?” 李宸迎着他冰冷的视线,心里微微一沉,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可是不能再拖了,就算是宋璟愿意教她朝廷里的事情,母亲也不会让她参政。 她从前相中宋璟当驸马,为的不就是他在治国上的天赋吗? 不管宋璟的想法怎样,他们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如今这条船在宋璟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开了,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他都不能回头了。 李宸沉默了许久,后来干脆破罐子摔破,“我没有想过如今便让母亲还政四兄,我要趁着母亲在位的时候,试探一下朝中的贵族世家到底是不是一块铁板。母亲野心勃勃,她担心李家宗亲反扑,必然就会放弃李家宗亲,武家终究是小门小户出身,子弟没有一个足以顶门立户,届时她必然要大量提拔寒门子弟,那些她提拔的寒门子弟终究会成为朝中新贵与旧的贵族世家对持,只要旧的贵族世家不是铁板一块,就有可能推行新政。” 宋璟一愣,新政? 李宸握了握拳头,一不做二不休,不说个痛快她心里还憋得难过,牙一咬更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母亲爱怎么样便怎么样,我才不管她,她将李家人和旧的贵族世家杀光了我更高兴!” ☆、152.152:小试牛刀(五) 宋璟觉得自己的太阳穴是突突突的跳,心中火冒三丈,而脸上却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只是平时面对着公主会不由自主柔和下去的五官此时线条绷得死紧。 什么叫将李家人和旧的贵族世家杀光了她更高兴?! 李宸无视宋璟铁青的脸色,十分平静地说道:“你也不必说我怎样,是非功过自有后世评论,不止是我,母亲也一样。” 成败盖棺才定论,如今急什么? 宋璟觉得这下不止是他的太阳穴在突突突地跳,就连额角的青筋都愉快地跳起了舞来。 他火冒三丈,直想将公主拖过来揍一顿,然而想到他揍公主的一顿的后果大概就是脑袋搬家,只好认怂,心中暗自窝火。 可李宸说的话他也是心知肚明的。武则天上位,首先要对付的便是李家人和旧的世家贵族,这是毋庸置疑的。 可难道李宸不是李家人吗? 什么叫李家人被杀光了更高兴?! 宋璟心中窝火,李宸心里有事,两人在书房中沉默良久,然后不欢而散。 跟驸马不欢而散的永昌公主跑到宫里去陪母亲散步,顺便跟母亲说她想回长安的事情。 “你要回长安?”武则天心中也十分诧异。 李宸点头。 武则天眉头一皱,“为何?” 李宸跟母亲说:“洛阳有阿娘,这很好。可如今阿娘每天忙得没空见永昌,阿姐腹中的孩儿出生后我就没见过她,她如今独自一人在长安,不是太寂寞了吗?我想回去看看阿姐,而且广平也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很少得闲,我自个儿在洛阳闲得有些发慌。” 武则天侧头望了她一眼。 李宸笑意盈盈地扶着母亲在花园里走,说道:“母亲从前陪着外祖父行万里路,我十分羡慕。我不止想回长安,我还想沿途游玩,慢慢回去。” 武则天皱眉轻斥:“胡闹!” 李宸听到母亲的话,脸上神色微微收敛,目中七分迷茫三分难过,她跟母亲说话的声调很徐缓,但又能让人听出她言辞中的难过,“阿娘,我不想待在洛阳。” 武则天:“……” “不止阿姐梦到父亲,阿娘,我最近也时常梦到父亲,心中十分难过。事到如今,永昌不想多说些什么,不论是四兄还是阿娘,都不会亏待永昌。我心中清楚阿娘不可能会再退一步,可我……需要时间。” 武则天闻言,脸上神色看不出喜怒。 李宸继续说道:“悟云大师曾与我指点迷津,他说如今人总是困在一隅当中,自然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和烦恼都会困扰着我。若是能出去走走,天地无穷,海纳百川,心胸开阔了便会明白如今的这些事情,不过沧海一粟。” 武则天:“倒是没想到悟云大师有这般见解,什么时候让母亲也见他一见。” 李宸:“悟云大师身在长安,我到洛阳之时便让他跟随我前来,可他不愿意。” “哦?” 李宸轻叹,“他说他受师兄所托,要将灵隐寺发扬光大。如今他师兄遗愿尚且不能完成,又怎可为一己之私,不管灵隐寺的事情。” 武则天笑了笑,扫了李宸一眼,心里约莫也有底了。 在太后的心中,公主在洛阳待腻了大概有几方面的原因,一是驸马宋璟真的太忙了,没空陪她,从小就喜欢往外跑瞎折腾的小公主心中寂寞了;二是如今她察觉到母亲正拟要上位打压父亲家族的宗亲,心中也确实难过,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离开一段时间再说;三是小公主和阿姐太平从小感情深厚,如今想念阿姐也是人之常情,以及……她还想念那个佛祖跟前的白莲花了。 这么一想,武则天也就随她去了。 如今初到洛阳,她需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永昌这个小女儿在洛阳,有时候确实能让她比较安慰,她防的是儿子不是女儿,加上女儿的夫君一身才华还愿意为她所用。可在太后心中,宋璟这个驸马留在洛阳比李宸留在洛阳重要多了,如今女儿嫌驸马太忙跟母亲埋怨,当母亲的自然是得让她放放风。 于是,太后思考了片刻之后,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让李宸回长安的打算。 太后心情很好的时候,从来都是很好说话的,她如今不能宠儿子宠孙儿,自然就是宠女儿了。从前李治在世的时候将女儿宠得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太后如今也有变本加厉的趋势。想要得到的马上就唾手可得,心中自然就看什么都顺眼。 然而太后答应了让公主回长安之后,发现自己还是答应得太早了。 因为公主说她要私服回去,不摆公主仪仗。 武则天断然驳回她的意见,“不行,你是一国公主,在路上若是有什么差池,谁能还我一个小永昌!” 李宸听着母亲的话,弯着大眼睛,心中却在叹息,母亲太会说话了,虽然她也不知道这话中有多少真假,可听得心中真是暖洋洋的。 暖洋洋归暖洋洋的,可是该要任性的时候依然要任性,李宸摇头,“不,摆了公主仪仗还有什么好玩的,一路上都吃好喝好,端着架子让人奉承么?” 武则天被她一噎,看向她。 她脸色十分平静,却透着几分倔强。 太后此时忽然想起从前先帝跟她的埋怨:永昌平时看着贴心,可真要犯起倔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气死我了。 先帝说着气死了,可是到最后还是拧不过她,只能随她去。 武则天想,难道我也要跟先帝那样,她想干什么都随她吗?想着,瞥了一眼李宸,她低垂着着眼,侧脸看过去好看得令人发指,驼峰鼻看着十分倔强。 她已经没有了父亲宠爱,如今母亲多宠她一点,多顺着她一点,也是应该。太后这么想着,轻叹了一声,“你要私服回长安可以,但是一定要沿途送信回来洛阳,你可别想着胡闹,但凡是你有些许差池,你身边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李宸闻言,原本黯淡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宛若星辰,她朝母亲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就知道阿娘对我最好了!” 武则天好气又好笑,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跟幼时一般,母亲答应了她什么事情,便欢呼着说就知道阿娘对她最好。知道阿娘对她最好,那就别总是出那么多难题给她啊,太后想起被公主撂在洛阳的驸马宋璟,打算在李宸不在洛阳的时候,要把宋璟忙得团团转,绝对让他累得没有机会当“闺中怨夫”。 李宸才出宫,太后就跟上官婉儿闲话家常般地说道:“永昌幼时,十分贴心,生怕她父亲宠爱后宫的妃嫔忘了母亲,总是想方设法要将她的父亲绑在我的清宁宫。如今她长大出阁了,却越发地任性起来,我总担心她这般性情日后会吃苦头。” 上官婉儿站在武则天身后替她捶着肩膀,温声说道:“太后多虑了,公主如今不想待在洛阳,何尝不是对太后的贴心。太后今非昔比,圣人深居宫中从不单独会见大臣,皇室宗亲如今已有怀疑的声浪。公主自幼便比旁人通透,于她而言,不管是太后还是圣人以及皇室宗亲,都是血脉相连,割舍了谁心中都难过。她不想留在此地,大概便是不想到时候心中难过,忍不住要跑进宫中跟太后您顶撞。” 武则天闻言,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语气也十分奇怪,“你对永昌倒是十分了解。” 上官婉儿神色如常,跟武则天说道:“当日公主将婉儿从掖庭中带出来,婉儿服侍公主之时,不曾有二心。如今婉儿服侍太后,太后的牵挂便是婉儿的牵挂。公主是性情中人,有时候难免被情感左右,她心中既惦记着从前先帝对她的好,可又不想忤逆太后,一时任性,也是人之常情。” 武则天闻言,笑了起来,“婉儿可真是能说会道。” 上官婉儿见武则天神情,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崇拜权力的人不可避免地会依附于最强者,她们在依附强者的同时,又目观四方耳闻八方地寻找下一个可以依附的潜在对象,上官婉儿也不例外。 她追随武则天,确实忠心耿耿。可与此同时,她也不敢得罪李唐宗室。 虽然如今的太后已与坐在帝位上无异,可终究已经是花甲之年了,即便如今太后建武氏期庙,易国旗颜色改朝服,甚至日后她也有可能要改朝换代,可终究她不会再有别的继承人。 上官婉儿想,她独自在后宫,一无势力二无依靠,太后看中的是她的才华能力,可她也就是一颗棋子,太后想要将她放在哪儿便是哪儿,丝毫没有选择的余地。甚至连武三思那样粗鄙的人,她都要曲意逢迎。 武家的人虽有太后扶持,可与李家之人相比,简直天泥之别,难成大器。 上官婉儿想,她如今暗中拉了永昌公主一把,他日太后还政李唐,她或许还可以依附永昌公主。 李宸得了母亲的允许,心中自然是高兴,可是才回到公主府就想到白天跟宋璟的不欢而散,一个头两个大,满怀心绪地回去,却发现宋璟不在府中,召来人一问,才知道晋州地震,在公主回府的路上,驸马已经进宫议事去了。 李宸只好作罢,恰好此时舒晔回来,说悟云大师送了信前来,信件提及那群疑似是墨家弟子的人如今落脚在离灵隐寺五十里外的一个小村庄里。 李宸这下顾不上驸马的心情到底是如何了,注意力迅速就转到了墨家的事情上。 李宸先是送信给悟云大师,说无论如何要留住那群人,若是不行,务必要留意他们的行踪,不能失了踪影。接着就交代舒晔兄妹他们要回长安之事,反正事情零零碎碎,等公主打点好随时可以回长安的时候,已经两天之后的事情,然而驸马也不知道是脾气格外大还是真的忙,总之连续两天都留在了御史台里没有回公主府过夜。 公主皱着眉头,她回去长安,如果不高兴回洛阳,说不定还会顺道跑到其他地方走走,下次再见驸马说不定都是一年半载之后的事情了。而且如今两人这样的局面,总归是她理亏在先,先低头也没什么。 于是公主一边暗恼自己惯得宋璟毛病,一边只好放下架子,亲自去了御史台外面等候宋璟。 ☆、153.153:小试牛刀(六) 御史台里,宋璟正在为晋州地震的事情安排人手前去监督赈灾事宜,才安排完没一会儿,如今的户部尚书狄仁杰便已前来御史台,说要找驸马喝茶。 永昌公主煮茶的功夫十分好,分得一手好茶,先帝在时,便时常赞誉说永昌公主的分茶之术若是天下第二,那么无人敢称天下第一。 狄仁杰以为宋璟身为驸马,时常跟公主花前月下,闲时煮茶吟诗,对永昌公主的分茶之术没学到七八成,至少也有个五成的。谁知他到了御史台,宋璟却拿出了一个十分简易的茶壶,让人烧了一壶热水进来,然后在茶饼上掰了一小块往壶里一扔,然后注入热水,就完事了。 狄仁杰:“……” 他在想自己是否还应该庆幸宋璟还记得头一个步骤是洗茶? 宋璟好似看穿了狄仁杰的心思,自嘲笑道:“狄公见笑,公主好茶,可在璟看来,不管粗茶还是好茶,不过都是提神之物,平日也没花什么心思在上面。” 狄仁杰笑了笑,端起茶杯,好似两个人来唠嗑家常一样,“我记得从前的时候,那时候大概公主还是——”狄仁杰抿了一口茶,然后将茶杯放下,手在空中比划着,“那时永昌公主还是这么一点高的时候,我与孝敬皇帝前去晋州赈灾回来,由于孝敬皇帝表现让先帝十分满意,先帝高兴之下给了孝敬皇帝许多赏赐,我沾了孝敬皇帝的光,先帝赏赐了我一堆儿说是永昌公主不羡园采摘的茶饼,那会儿茶道还不像如今这般兴盛,我对着一堆茶饼愁眉苦脸,生怕暴殄天物,幸好那时永昌公主也贴心,竟然想出了一套简易的煮茶法子,先帝要赏赐茶饼给我们时,还附属赏赐一个小本子,好让我们这些粗人学学怎么煮茶。” 宋璟微微挑眉,看向狄仁杰。 狄仁杰一本正经:“茶道易学难精,我等都是天生劳碌的命,学不来也十分在情在理。” 宋璟:“……” 他觉得狄仁杰不是安慰他,而是来挖苦他的。 狄仁杰笑着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看样子好像真的是来找宋御史喝茶顺便唠嗑家常的。 宋璟可不管狄仁杰是来做什么的,反正他也正好有事情要请教狄仁杰。 宋璟:“狄公,我想跟你打听一件事。我记得先帝驾前,你曾与我提过,我们不敢妄自揣测圣意,可有一个人肯定是清楚先帝的心意的。你当时为何那么笃定,那个人是永昌?” 狄仁杰:“这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为何此时重提?” 宋璟不好跟狄仁杰说李宸手中有先帝私印的事情,他只是觉得当时狄仁杰认为李宸清楚李治心中所想,心中知道的事情必定比他更多。 狄仁杰笑着说道:“不管怎样,先帝已经驾崩,如今新皇都换了两位,再说起此事也于事无补。” 宋璟却正色说道:“无论如何,我也想弄明白此事。狄公,永昌虽深得先帝和太后的宠爱,可不过是一位公主,何以当时的英王和相王甚至是太后都不清楚的事情,你却认为她清楚?” 狄仁杰看向宋璟,沉吟了半晌,才斟酌着言辞说道:“先帝生前最后一次去九成宫时,我负责安排先帝的沿途住宿诸事,那次恰好永昌公主没有陪伴圣驾,先帝在一次闲聊中与我说起,永昌公主总让他想起当初的晋阳公主,当年太宗皇帝心中有许多烦恼苦闷时,旁的子女都不能发现,唯独晋阳公主心思敏捷,知晓父亲心中所烦所忧,因此晋阳公主当初病逝之时,太宗皇帝悲痛得不能自已,有好几个月食不下咽,甚至不能看到与晋阳公主有关的东西,生怕睹物思人更伤心。” 宋璟:“……” 对宋璟而言,从他开始和李宸熟悉的时候开始,李宸就好像是进入了叛逆期一般,十分任性,最直接的体现便是在选驸马的事情上。先帝一见宋璟就瞪眼睛吹胡子,宋璟十分难以想象那样一意孤行的李宸,竟会有那样体贴聪慧的时候。 狄仁杰目中带着几分深意地看向宋璟,“你可曾听说,永昌公主幼时与几位兄长的感情如何?” 宋璟:“我听子熙说过,永昌幼时十分维护孝敬皇帝,后来在庶人李贤入主东宫之后,也曾误打误撞地替他解决了一些十分敏感的难题。”譬如说当年盛传的李贤并不是皇后嫡出的传言,便是李宸解决的。 狄仁杰斟酌着说道:“你我身为臣子,本不该谈及天子家事。如今这些话,从我口出,你耳入,不传第三人。当年孝敬皇帝猝死之时,先帝曾找我暗中调查此事。可是查到一半,便再也查不下去了,因为当时很关键的一个人物枉死。” 宋璟皱眉,问道:“什么人?” 狄仁杰定定地注视他片刻,随后才低声说道:“那是我恩师阎立本的侄儿,他当时是孝敬皇帝的家令,孝敬皇帝的衣食住行几乎都经他过问,就在我调查孝敬皇帝的死因时,他却无端端地犯了大案,被太后从重从严从快地处理了,从事发到问罪行刑仅用了三天时间。” 宋璟微微蹙眉,所以一直以来,周季童暗示他当年李鸿并不是简单的猝死也不是毫无根据。 狄仁杰:“孝敬皇帝猝死后,先帝风疾病犯,几位子女,唯独永昌公主被先帝特许,每日晨昏定省,去长生殿陪先帝看书练字抚琴。后来庶人李贤立为皇太子,与太后势同水火,永昌公主也试图从中调解,可后来庶人李贤被太后以谋反定罪,废黜了太子之位流放巴州。自此之后,永昌公主便再也没有再为她的兄长们顶撞过太后,直至庐陵王登基,庶人李贤得了疯病的消息从巴州传回,她再度顶撞太后。” 宋璟看向狄仁杰,眉头皱得死紧。狄仁杰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白了,李宸之所以维护她的两位兄长,大概是以为先帝也十分属意他们当接班人,而后来的李显和李旦,在李治看来并不及格,因此李宸也明白父亲的心思,从未为了那两个兄长跟太后起过争执。 宋璟想着,脑海里忽然浮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他猛地抬眼看向狄仁杰。 狄仁杰却十分淡定地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先帝驾崩前,我曾收到一封加盖了先帝私章的信。” 宋璟:“……” 那时候先帝都病了不知道多久,自个儿都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了,哪里还能提笔写信?狄仁杰收到的加盖了先帝私章的信,怕且也是出自李宸的手笔。 狄仁杰笑道:“说来也十分奇怪,那时先帝早就病得不知道天南地北了,怎么还会给我写信?可那笔迹,却是先帝的无疑,又有先帝私章加持,我不得不信。” 宋璟忽然又很不合时宜地想起公主府的书阁里,李宸收着各种各样的先帝字帖,每一个年龄段的都有。他忽然觉得心好累,他的公主竟然暗地里背着他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宋璟十分心累地掐了掐眉心,问狄仁杰:“敢问狄公,先帝信件中可有说什么事情?” 狄仁杰笑着摇头,说道:“先帝什么都没说,只说如今边境不宁,境内天灾人祸,太子李显不堪重任,故特令太后可以参政议政,军国大事不决者,均听太后意思以决之,与先帝遗诏并无多大差别。但——” 任何事情,但凡有转折,即必定有旁人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于是宋璟再度侧起耳朵,听狄仁杰下文。 狄仁杰说道:“但先帝在信件中,提起了你。” 宋璟沉默。 “先帝说如今朝中老臣刘仁轨可信任,武将裴行俭程务挺忠心为国,并无二心,若是他日两位将军遭遇不白之冤,请务必对太后动之以情,又说朝中年轻一代宋璟李敬业假以时日,可独当一面,让老夫在适当时候,可搭一把手,以免日后朝廷武将贤臣青黄不接。” 宋璟还是沉默。 狄仁杰笑叹着说道:“广平,这些许多事情,先帝或许都不知在多久前便在谋划了,不止是我,大概是许多从前先帝曾信任过的大臣,都收到过类似的信件,因此在如今太后要改天易地之时,朝中反对的声浪并不大。或许大伙儿心中都想着,这些事情先帝驾崩前便已想到,新皇登基的时候过于尴尬,外忧内患,他担心新皇无法控制局面,因此让太后掌权也无可厚非。太后与先帝二圣并尊多年,不管是朝中大臣还是大唐百姓,都已习惯了这位太后执政。” 宋璟闻言,揉着太阳穴笑了起来。 他先前有许多事情想不明白,如今总算是明白了。难怪他成为了驸马之后,一路平步青云,直至如今的御史中丞,他在短短的三年之间,达到的高度比许多人花了一辈子爬到的高度还要高,这并不是因为他真的能力十分出众,而是李宸明里暗里都在为他开了道。 明里暗里开了道的不只是他,还有李敬业。 宋璟说不上此时心中的感觉如何,自从去年秋天之时周季童在公主府酒后失言,被他抓住了把柄卡出了许多他从前不曾了解的事情之后,他早做好了李宸并不如她表现的那样毫无城府的准备。可此时听到狄仁杰的这些事情,他心中感觉十分复杂,她本该是受尽宠爱的公主,被帝王夫妻以及大唐子民捧在心尖上,可因为父亲生前嘱托,她竭精殚力,硬是将自己逼成了一个面面俱到的人,表面上任性妄为,没心没肺,实则过得比谁都更加不容易。 他只要一想到这个,就不知道自己对李宸是恼怒多一点,还是心疼多一点。 就在驸马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面对公主的时候,忽然有人进来通报,说公主的马车就在御史台外面等候。 原本还和狄仁杰进退有度的驸马在听到公主在御史台外面等候的事情之后,整个人就忽然变得拘谨起来。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那天跟李宸不欢而散,因为心中实在是十分生气,而公主又是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样,真是将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凡是他狠心一点,此时就应该跟通报的人说他尚且有事,让公主先回去。可话到了嘴边,怎么也不说出来,于是驸马之后有些不自在地端起茶杯,欲盖弥彰地将那杯冒着热气的茶牛饮了下去,差点没被烫出了眼泪。 狄仁杰有些奇怪地看向宋璟,青年在一身官服的映衬下,十分俊美无俦。而且宋璟此人,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学回来的本事,总是有几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显得他的气场神秘又强大,如今这般坐立不安的模样,倒是他头一回看到。 狄仁杰想,难道宋璟做了什么对不起永昌公主的事情,因此在听到永昌公主在外头等他时,才会这么神色不安么?然而回头想了想,又觉得宋璟这人从来自律,做什么对不起永昌公主这样的事情,大概是“心向往之”都不会有的。 可他就不回话也不出去是怎么回事儿?狄仁杰想了想,恍然大悟,这不是自个儿还在御史台喝茶么?! 于是特别有眼力劲的狄公呵呵笑着站了起来,跟宋璟说道:“广平啊,我先回户部了。” 宋璟站起来,将狄仁杰送至门口,然后毫不意外地看到停在御史台前的公主的马车。 宋璟:“……” 狄仁杰笑容可掬地看着前方的马车,与宋璟说道:“许多事情你我都不必多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哪有那么多的顾虑。广平请留步,我自个儿回去便可。” 宋璟微笑着超狄仁杰拱手,而此时恰好天空飘起了小雨,公主的侍卫舒晔手中拿了一把小油纸伞过来,十分恭敬地递给了狄仁杰,语气有礼:“我家公主说许久不曾见狄公,狄公精神气色更胜从前,实在可喜可贺。早些时候公主得了一批桂花酿,说待会儿让人送一些到狄公府上去,请狄公千万不要推辞。” 狄仁杰接过舒晔送来的油纸伞,感叹着说道:“亏公主还记得我这把老骨头。” 宋璟见状,说道:“狄公为国鞠躬尽瘁,功在千秋,不必妄自菲薄。” 狄仁杰抬眼,目中含笑看了宋璟一眼,“我老啦,这万里江山,早该是你们年轻一辈大展宏图的时候了。”说着,自诩是老骨头的狄仁杰就撑开了油纸扇,在绵绵细雨中离开了御史台。 宋璟目送狄仁杰离开,然后看向静立在旁的舒晔。 舒晔:“驸马,公主在马车上等您。” 宋璟一听到这话,就觉得闹心。他觉得李宸之于他,实在是有些过于折磨。不见她时闹心,见到了她就更闹心,好似怎么对她都还不合适一般。然而偏偏,还狠不起心来。 舒晔:“请驸马不要让舒晔难做。” 宋璟在一些人的眼里就是一根棒槌,可在许多人眼里,他是个温文儒雅的谦谦君子。譬如说在舒晔眼里,舒晔觉得他们家驸马是个天生仁义的人,不论心中有多少愤怒不满,都不会随便迁怒到他们这些做事的人身上,并且时时能让他们感受到如沐春风般的温暖。 果然,原本还在纠结着要不要上马车的驸马在听到舒晔的话之后,只是有些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随即便走至马车前,也不知道公主是说了什么,驸马先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马车外片刻,最终还是撩起了车帘,上了马车。 ☆、154.154:小试牛刀(七) 宋璟上马车的时候,李宸正靠在马车上,她的神态带着几分慵懒,见到宋璟,眼角微微一挑,便挑出了几分风情。而在她的手里,正拿着一壶酒,淡淡的酒香中弥漫着桂花的清香。 ? 宋璟额角的青筋跳了跳,难怪她适才无端端说要送桂花酿给狄仁杰,敢情是她乐乐不如众乐乐。 ? 李宸微微笑着,“我还以为驸马不想再见到永昌了,心中正难过呢。” ? 宋璟坐直了身子,面无表情地说道:“恕璟眼拙,没看出来公主有多么难过了。” ? 李宸闻言,微微苦笑,“莫非每个人都要将心中的难过挂在脸上,旁人才会相信她是真的难过么?” ? 宋璟:“……” ? 李宸侧头,望着宋璟,忽然她站了起来,整个人朝他扑过去,宋璟见状,大吃一惊,反射性张开双臂接住她,生怕她摔到木板上了。而大张双臂要接住公主的宋璟被突如其来的冲力撞得整个人都躺倒在马车当中,而李宸分毫无损地趴在他的胸膛上。 ? 李宸双手撑在他头的两侧,抬起身子看着他。 ? 她似乎是已经有些微醺,眉头微蹙着看向宋璟,语气中带着责备之意,“你真难伺候,对你好不是,对你坏也不是,信任你不对,不信任你也不对,你怎么这么难伺候,啊?” ? 宋璟还没从被公主“扑倒”的惊吓从回过神来,就被公主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一通,实在觉得对方完全是恶人先告状,剑眉微拧,“公主莫要——” ? 驸马的“公主莫要恶人先告状”才开了个头,就被公主用唇封住了口。 ? 宋璟:“……” ? 淡淡的酒香在两人的唇舌间泛滥,驸马原本十分理智,他心中明白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李宸是不会放下公主的架子前来找他的,既然来了找他,她下一步肯定又是会让他火冒三丈的举动。可怀中温香软玉,公主又以前所未有的主动和热情投怀送抱,驸马的理智尚且挣扎,可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将公主抱紧了,唇舌也开始回应,并且在片刻之后将主导权夺了过去。 ? 年轻的男女对上了心的人好似总是硬不起心肠,宋璟也是这般,当李宸整个人扑进他怀里的时候,他本就缓和了不少的心,此时几乎要软成一滩水。尤其是在他前脚才从狄仁杰透露给他的信息当中,推断出李宸在先帝驾崩前后所做的事情后,他心中一方面气到不行,另一方面又心疼得要命。 ? 心中感觉五味杂陈,既有想掐死她的冲动,又想要将她紧紧地护在怀里,再也不让她那般逼着自己面面俱到地为父兄的江山谋划。 ? 年轻的男女纠缠在一起,分开的时候,李宸的唇已经被啃得有些微肿,还泛着水润的光泽。 ? 宋璟望着她的红唇,细长双眸瞬间染上了几分情|欲。 ? 他整个人平躺在马车上,而他的公主则坐在他身上,衣衫稍微有些凌乱,可气势不减,她十分倨傲地看着他,“你是我的驸马,永远不许你跟我生气!” ? 宋璟望着她的红唇,心中十分贪恋与她唇齿相依的感觉,可脸上神态却是冷冷的,“公主原来是想要一个队您言听计从的驸马,既然如此,当初何必非要下降宋璟?” ? 李宸听到他的话,微微一怔,那双因为酒气又因为□□而显得有些迷蒙的眸子此时闭上了,再张开的时候,变得一片清明。 ? 她看着身下的宋璟,忍不住笑了起来。 ? 她问:“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心心念念要为民请命,要开太平盛世,如今你有了这样的机会实现你的抱负,有什么不好?” ? 宋璟顿时语塞,是啊,有什么不好? ? 那时他尚公主之时,想着的不过也是尚公主自然不是什么好差事,可驸马的身份让他在朝廷办事之时,少了许多阻碍。旁人或许想要为难他,却或多或少忌惮于他的身份,他也仗着自己的底气够足,办了不少人。 ? 可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对这样的事情感到不满? ? 大概……就是从他发现自己开始对她心动的瞬间开始。 ? 世间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 他原本所思所想,不过是与李宸两人相安无事,她当她受尽宠爱的公主,而他自有自己的理想抱负要实现。可当他开始对她有所求的时候,他原本的想法就开始发生改变。 ? 宋璟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看向坐在他身上的李宸,忽然头大如斗。 ? 李宸可不知道宋璟心里头才经过了一场怎样的风暴,反正她现在整个人都感觉很不好。她觉得宋璟这个棒槌实在是太难伺候了,不管母亲如何,日后她的兄长如何,他的仕途不会因此而受到任何影响,他想要为民请命也好,为天为地请命也好,统统都随便他,他还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 ? 李宸想着就火冒三丈,于是她干脆俯下身,双手揪住宋璟朝服的衣领,“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从前你在中书省,爱折腾多久就折腾多久,后来到了御史台,天天顶着一脑门的官司回公主府,我还担心你天天想着弹劾旁人想得脑子都坏了,还想着法子为你排遣烦恼。你心中不痛快,跑到御史台过夜不回公主府,我都亲自到御史台接你了,你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啊?” ? “就给你天天往外跑,我就不给吗?” ? “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惯得你——” ? 公主一声惊呼,然后就被驸马长臂一身,手掌按在她的后背将她按了下来,接着他使了个巧劲,两人翻了个身,位置立即颠倒。 ? 李宋璟双手撑在她的身侧,细长的双眸锁在她精致的五官上,他微微挑眉,语气十分轻柔,“您接着说。” ? 李宸:“……” ? 宋璟十分难得见到公主好似舌头被猫叼走了的模样,笑了笑,“你确实很惯着我,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惯着我?” ? 李宸望着他,有些说不出话来。 ? 宋璟却好似带着十分的耐性,目光似乎能看进她的心底,再次问道:“永昌,你到底为什么愿意这样惯着我?” 李宸一直在想,自己身为公主,心中再怎么喜欢宋璟,在旁人眼里看来,他不过也是公主的臣子,理所当然是该对公主言听计从。 ? 可在她心里,却并不只是将宋璟看做是一个臣子。从两人大婚后至今,她从来就没有端过公主的架子非要宋璟怎么样,甚至每天晚上的掌灯她后来嫌麻烦,都直接取消了。虽然成为公主之后,她觉得自己将近二十年的人生差不多是活到了狗身上去,可总是比宋璟多了那么一辈子,因此心态上也常以长者自居,只要不触及底线对宋璟那是什么都说好,什么都顺从。她觉得自己愿意这么惯着宋璟,没有什么原因,就是她愿意。 ? 如今面对着宋璟灼灼的目光,李宸实在说不出来我就是愿意,没有其他理由的,反正不惯着你的话大概就会换个人来惯。可是要她向从前那样花言巧语免费大放送,此情此景,话就好像是哽在了喉咙一样,不上不下,总之就是说不出来。 ? 于是李宸进退维谷地僵在了原地,只能这么傻傻地看着宋璟。 ? 宋璟却好像是看穿了什么一样,意味复杂地笑了笑,明亮的眸子黯淡了下去,语气也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就是淡淡的:“不是因为我是宋璟,只是因为我符合你期望中的那个模样,所以你才这样,对不对?” ? 如果今日在马车上的人不是宋璟,可只要他符合李宸心中的期望,李宸也会这么惯着他,顺着他,给他好像自己得到了大唐最尊贵的永昌公主的情爱这样的错觉。 ? “不,不是这样的。”李宸下意识辩解。 ? 宋璟看着她,李宸觉得他的目光实在是让她太过有压力,抬起一只手捂在了双眼上,语气有些含糊,“不是你想的那样。广平,难道男女之间的这些事情,非得要说得这么明白吗?” ? 宋璟沉默着看了她一小会儿,然后缓缓起来,在旁边坐直了身体。 ? 李宸还躺在原地上,先前难得的片刻清明如今又不敌酒意,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又有些发晕,可是她和宋璟之间的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拖下去她会感觉自己像是个玩弄感情的混球,太不是东西了。 ? 李宸脑海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微醺的脑子有些不听使唤,她狠狠地皱了一下眉头,然后捂在眼睛上的手放开,好似一汪秋水的眼睛就对上了宋璟的,“即使我说得明白了,你心中若是不信我,我说了有用吗?” ? 宋璟却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神色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公主总得说说看。” ? 李宸没辙,朝他伸手,示意他拉她起来。 ? 宋璟扬了杨眉,向她搭了一把手。 ? 李宸坐在他身侧,笑了笑,语气也有些漫不经心:“广平,你知道像我这样生在天家的人,是不愿意谈什么真心不真心的。你如今身在朝廷,莫非看不明白吗?我母亲处心积虑,利用父亲留下的遗诏将三兄废为庐陵王,又将四兄扶上帝位,这其中尽是算计。” ? 李宸没有看向宋璟,她组织语言好像是有些吃力一般,说说停停,“母亲从前说她所思所想,不过都是为了父亲,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后来她废黜三兄,将四兄扶上帝位,说的也是这样的话。既然是这般,那么如今她在洛阳为武家祖先建庙,改旗易服,难道也是为了我的父亲和大唐的江山社稷吗?”李宸说着说着,就好像是要豁出去了一般,“你心中也比谁都明白,我母亲想要什么。可是你和狄仁杰等人为什么还要对她言听计从?” ? 她说着,看向宋璟,话语说得一针见血,“因为你们清楚,我母亲不愿意用贵族世家出身的大臣,即便她如今做的事情是挂着羊头卖狗肉,可你们依然愿意追随她,因为若是她执政,众多寒门出身的文士才有更多实现自己抱负的机会。” ? 宋璟迎着她的视线,不答反问:“你在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愿意谈真心,却要旁人对你将真心交付吗?永昌,这并不公平。” ? 李宸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可你这样逼我,到底是想要怎样的答案?我以为我做的已经并不隐晦了,我连自己的底都起了给你看,甚至还亲自到御史台来等你,你还嫌我做得不够?” ? 宋璟:“……” ? 李宸:“你若是只希望我说些好话来哄你,我大可以说给你听,可那些话说了你愿意信吗?” ? 李宸觉得自己和宋璟到了这一步,好像说什么都不对。她想要对他做出一些承诺,不管是怎样的承诺,可这些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原封不动地吞回了肚子里。所谓山盟海誓不过一句话,可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她对宋璟心中有情有牵挂,十分珍视,因此在这些关头之时,就更不愿意用言语去糊弄他。 ? 宋璟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李宸怎么做,他要尚公主的时候由不得他选择,而公主也确实是个十分容易让人动心的女子,他将自己的一腔真心和耐性都透支给她之后,发现公主越发让人看不明白。他每靠近她一步,就会发现自己与她的距离更远一些,而这种认知让想抓住李宸的他有些不安,而这种不安在李宸将先帝的私印亮给他看时达到了顶点。 ? 李宸看着宋璟的模样,觉得真麻烦。 ? 她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将宋璟的脑袋转到另一边去,还在自我纠结的宋璟被她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永昌,你是要做什么?” ? 李宸皱着眉头,语气也十分不愉快,“你烦死人了,我不想见到你。” ? 宋璟:“……” 他都还没嫌她烦,她一个先来招惹人的倒是来嫌他了? ? 宋璟将他的手抓了下来,转头看向她,剑眉拧得死紧:“谁先前天天缠着我要教她东西?我每天在御史台忙得脚不沾地,回府还得被你奴役,你竟还敢嫌我烦?” ? 李宸的耐性彻底告罄,“为什么不敢?母亲说的对,你有时候就是一根棒槌!” ? 宋璟被她弄得既生气又无语,整想要身体力行地告诉她棒槌可不会像他这么好应付,公主就又说话了,“我明日便要回长安了,你一定要跟我弄得这么不愉快吗?” ? 宋璟前两天跟李宸不欢而散,压根儿就没回公主府,自然是不知道李宸这两天都在打点着要离开洛阳的事情。而且他在御史台忙进忙出,就是公主府的人前来找他报信,也不见得能找得见他的人影,给他递了纸条又被压在桌案的不知道哪个角落等着忙完的驸马抽空临幸,哪能知道公主是打算明日就要走的。 ? 宋璟觉得自己的心跳了一下,原本一般生气,如今变成了十分生气。果然他先前觉得李宸放下架子来御史台找他,肯定又是有让他火冒三丈的事情发生的预感是对的。他一生气,握着李宸的手就没轻没重地加了力道,弄得李宸的手有些疼。 ? 李宸不乐意了,想要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抽抽抽,然而还是被抓得死紧。她一生气,干脆低头对着他的手啃了上去。 ? 宋璟吃痛,眼角一跳,他疼得直抽气,可手中的力道还是没有放轻。他一边抽气一边说:“我说公主,您是小狗吗?” ? 李宸尝到了一阵血腥味,愣了下,然后缓缓松口,看向他。 ? 宋璟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牙印,眼角抽搐了一下,缓缓看向李宸,“明日便走?” ? 李宸做贼心虚,虽然刚才啃人家的时候勇气十足,恶人先告状的时候也十分理直气壮,可当她面对宋璟的时候,总是没有由来地觉得愧疚。 ? 宋璟面无表情:“我在御史台忙着晋州赈灾的事儿,我的公主却在府中盘算着什么时候离开洛阳,这很好。” ? 李宸:“……你不要这么阴阳怪气的。” ? 宋璟“哦”了一声,然后说道:“行,公主还真是无情,上一刻还在跟璟交付真心,下一刻就要一脚将璟踹开,自个儿跑回长安去逍遥快活。亏我适才听您说的跟真的一样,敢情公主又是在哄我高兴呢。” ? 李宸很是心累地看了宋璟一眼,她觉得自己这回是搞不定宋璟了,干脆直接放弃。这根棒槌,真是惯得他毛病,爱信不信,他再胡搅蛮缠她就留在长安不回洛阳了,真是烦死人。 ? 宋璟却好似是知道公主心中的盘算一般,又说道:“你若是敢留在长安不回洛阳,那便等着我给你送上的大礼。公主,你可是有把柄留在璟的手中的。”他说着,侧头看向李宸,语气还是十分的不讨人喜欢,“我与公主,本该是谁也不该越雷池半步的,可公主却总喜欢在雷池边上玩火,如今过界了,便想着溜之大吉不用负责吗?” ? 李宸眨了眨眼,她觉得宋璟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懂,可连在一起,却有些不太懂。于是她将宋璟的话放在脑子里嚼了嚼,终于恍然大悟。她笑着整个人扑进了宋璟的怀里,于是原本正襟危坐的驸马又再度被公主扑倒了,扑倒的那一刻也没忘双手环住她的身子护着她,免得她没轻没重的“噗通”一下撞到马车的木板上。 ? 李宸双手勾在他的脖子上,脸上是开怀的笑意:“你不生气了?” ? 宋璟绷着脸,怎么可能不生气?只是再生气也无法对她狠得起心。 ? 他的公主他看不见的地方,承受了许多他不曾想过的压力和煎熬,说到底许多事情也由不得她选择。事到如今,她也将自己手中的筹码和打算尽数亮了给他看,这本就是李唐江山,即便她不由分说将他绑上了船,可于他而言这些所有的事情并未造成任何后果,而他从前的心愿抱负也因此得到了更多实现的机会。 ? 李宸先前的话没有说错,不管她暗中在筹划些什么,可是对宋璟而言,一直都是利大于弊,他有什么不满意的? ? 宋璟想了想,或许他心中唯一意难平的 ,还是至今无法从她嘴里掏出一句交付真心这样的话来。 ☆、155.155:墨家非攻(一) 长安城外的灵隐寺经过了寒冬暖春,如今已经步入夏天,山间溪水叮咚作响,苍柏苍翠。此时,一个身穿着白色常服的青年郎君从山间的小道上缓缓而行,在她身旁,是一个穿着白色僧服的和尚,常来上香的女香客们只要定睛一瞅,就定能认出那个和尚乃是当今灵隐寺的主持悟云大师。 而在两人身后不远处,长相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舒晔舒芷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 公主是一个月前离开洛阳的,她虽然在墨家的事情上留了个心眼,却也不紧不慢。她既然跟母亲说了,自己是散心的,急匆匆地往长安赶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于是就真的放宽心,到处走走看看,走了一个月,才慢悠悠地到了长安。 到了长安之后,公主并没有回自己的府邸,而是跑去了太平公主的府邸,跟太平阿姐秉烛夜谈了好几个晚上,也见了好几波在长安的贵妇贵女,等终于消停了一会儿之后,她才拨冗去了灵隐寺。 其实公主在去灵隐寺之前,还收到了一封来自驸马宋璟的信件。公主与驸马两人如今虽不能说彼此之间已经一点秘密都没有,但也算是知根知底。宋璟知道李宸此次离开洛阳,大概是会有一年半载不会回去的,除了暗中咬牙切齿也没有其他的办法。而且李宸还明晃晃地告诉他,她这趟去长安,虽然是看望太平公主,可是她还要去找墨家机关鸟的,她为了那个所谓的墨家机关鸟,在太后跟前那是扯了不知道多少鬼话,总之太后也十分心宽地放公主离开洛阳了,还愿意让她到处走走,游山玩水,只要每到一个地方就给宫里送个信就成。 宋璟无奈,他知道李宸想要网罗墨家的势力,在李宸看来,不管墨家的势力成不成气候,他们从先秦至今,信奉的是非攻息战的理念,而且墨家弟子个个都是能人巧匠,用李宸的话说,就算他们只有寥寥几十人,可一身才学,不能为国效力,多折腾出几只像是机关鸟那样的东西方便百姓也是好的。 于是,她在听宋璟分析了前去找寻墨家钜子的种种风险,“嗯”了一声之后,十分淡定地将宋璟的反对驳回。宋璟彻底没辙,只好派了晓文快马加鞭前去蜀地找寻那个老者,看那位老者是否曾是墨家的弟子或是与墨家有什么渊源,谁知晓文风尘仆仆地跑到蜀地几经转折,找的是老者的墓地。 驸马日前送给公主的那封书信,就是告诉公主那个老者的坟头的草现在都长得老高了,墨家的事情无从查起,如今唯一的线索就是悟云大师曾经救过的那名剑客。 “我已派人前去打听,不确定那群人是否墨家弟子,他们虽然人数不少,但颇为自律,对领头之人言听计从。”悟云大师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跟李宸汇报他们一直在追寻墨家弟子的踪迹,“他们如今已经离开了长安,一路往南走,我想他们大概是要一路走到江南。” “江南?”李宸有些狐疑,“他们跑去江南做什么?” 悟云大师微微摇头,说道:“这个我暂时也弄不明白,可听说一个月前在扬州,曾有不少曾在朝中为官后来贬至地方的文人武将相聚。” 李宸微微一怔,看向悟云大师。 悟云大师:“或许扬州要有战事,因此墨家的弟子才会前往江南方向。” 李宸:“你如何晓得?这是你曾救过的那名剑客所言?” 悟云大师点头。 李宸想了想,看向悟云:“那名剑客,到底是不是墨家的弟子?” 悟云苦笑,“这个和尚也不清楚,他对墨家诸事颇为了解,可也并非是知无不言,和尚不过是讨了曾经搭救过他性命的巧,才得以了解这些事情。” “我能见他一见吗?” 悟云微微点头,“他如今便落脚在灵隐寺之中,和尚也是料想公主到来之后,定然有事情想亲自问他,因此便将他留在了灵隐寺。” “那名剑客姓甚名谁?” “莫子英。” “为人如何?” “深明大义,忠实可靠。” 李宸听到悟云大师对莫子英的评价,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地瞅了悟云大师一眼,说道:“既然如此人才,大师竟不能让他为你所用,实在是有些可惜啊。” 悟云大师被公主那么凉凉的一句话噎得心里也拔凉拔凉的,苦笑着说道:“公主说的是,和尚也十分惭愧。只是世有千种人,并非是每种人都与我们是同道中人。”悟云大师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又譬如此刻远在边疆的英国公李敬业将军,公主待他不薄,明里暗里为他谋划了许多,先帝驾崩前后都放任他在边疆这许久,甚至庐陵王被废黜帝位,英国公的叔父李思文一家人被流放岭南,可英国公却毫发无损。公主待英国公,和尚认为已经十分亲厚,可英国公至今尚且不能认清与公主是否同道中人,更甭论和尚与莫子英不过萍水相逢。” 李宸觉得许久不见,悟云大师这个假和尚学会了拐弯抹角地讽刺人,她笑着接过悟云大师的话,“大师想说我在英国公之事上失策了,只需直言便是,何须这般拐弯抹角的?” 悟云大师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和尚不敢。” 其实悟云大师不说,李宸也早就意识到了,李敬业这条线好像被她玩脱了。只是早前的时候事情太多,一件接着一件,她都还没来得及腾出手来去管一管李敬业。可再怎么管,李敬业如今也是在边疆,他既不回长安也不回洛阳,想要出什么幺蛾子还是有难度的。可即使是这样,也不能再这样放任李敬业,再这么下去,肯定会出问题。 说起李敬业,李宸就不可避免地要操心一下已经许久不曾过问的庶人李贤如今情况如何。悟云大师说庐陵王还在帝位的时候,太后还派了不少人前去盯梢,可自从那个谁亲自去试探李贤是真疯还是假疯,却被李贤提剑在院子里追了十几圈,差点颈上人头都被李贤削掉之后,太后好似便已经接受了李贤疯了的事实。 李宸想了想,跟悟云大师说道:“李敬业此人,自幼便反对女子干政,因此他对我母亲也诸多意见。如今我想要他跟我一般是同道中人,未免也有些强人所难。” 悟云大师看向公主:“敢问公主高见?” 李宸却笑了笑,“高见没有,但二兄还是皇太子的时候,李敬业便表现出十分愿意追随他的意愿,他们两人私交也不错,我二兄还曾想让英国公教导他的几个儿子射骑之术。你让安插在巴州的人带一封我二兄的亲笔书信给李敬业。” 悟云大师一听,便知李宸的打算。李敬业跟她不是同道中人,那么跟李贤总该是同道中人了。如今太后摄政,圣人李丹虽在帝位,可毫无实权,若是李宸拿李贤来做文章,李敬业这个人肯定是可以网罗到他们的阵营的。但—— “公主可别忘了,如今二郎是疯子。”悟云大师提醒。 李宸脚步一顿,似笑非笑的眸子扫了和尚一眼,“疯子又如何?大师莫要忘了,疯子偶尔也是会清醒的。而且他早不疯,晚不疯,非要选在先帝驾崩前就疯,真是有着说不出来的蹊跷,不是吗?” 悟云大师:“……” 确实是说不出来的蹊跷,不然太后又怎么会派人前去试探虚实呢?可公主说这个,也不怕自个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李宸兴致勃勃地继续跟悟云大师说道:“或许英国公会认为,我二兄之所以疯,是为了保全自个儿。要明白,若是他不疯,先帝驾崩,我母亲接下来要收拾的便是他。他没法子,于是只好认为我二兄是装疯,虽然装得跟真的没什么两样,但肯定在暗中谋划着什么时候可以翻身。”李宸说着,原本一直让她烦恼的事情忽然之间就豁然开朗了,她真是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机灵过。 虽然一开始的时候李敬业这条线被她玩脱了,可还是能扯得回来的。 李宸想,幸好还有救,没有彻底玩脱,不然可就太对不起自己这些年来的处心积虑了,她一定会因此而吐血而亡的。 大师无语凝噎,觉得公主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凡人已经自叹弗如了。 可是表面上装疯卖傻,暗地里发展势力,确实是个很好的伪装,不是吗? 而不久之后,远在边疆的英国公李敬业收到了一封来自长安的家书,收到家书后的英国公一个人在帐篷外站了许久,心事重重地吃了一晚上的沙子。军营里的将士们见状,都以为将军在长安的阿妹发生了什么事情,正想等天亮之后去旁敲侧击一下,谁知还没等天亮,将军忽然就像打了鸡血一般,对着冉冉升起的一轮红日练了半个时辰的剑,然后带了两队轻骑兴高采烈地去打土匪了。 留守军营的将士们面面相觑,不明白李将军忽然吃错了什么药。 ☆、第156章 :墨家非攻(二) 莫子英是个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剑客,一身黑色常服,手持佩剑。他长得很高大,肤色黝黑,一双眼睛十分有神。 悟云大师说当初他搭救莫子英的时候,莫子英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地躺在路旁。于是披着得道高僧这块皮的悟云不得不双手合十,一边说着上天有好生之德一边将快踏进棺材的莫子英拖到了附近的破庙中,然后就有了如今的一番巧合。 李宸坐在禅房中,手中正把玩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鸟儿,咋一看是真的,可是细细一看,却发现这鸟儿长得像是鸟,实际上却不是鸟。 李宸将手中的木鸟放下,看向莫子英:“你说这是墨家机关鸟?” 莫子英微微颔首,沉声说道:“不错。” 李宸:“可谁都没见过真正的墨家机关鸟是怎样的,你如何能断定?” 莫子英抬眼,看向李宸,说道:“某从前是墨家神农大院与外界的联络人。” 李宸微微一怔,看向站在她身侧的悟云,悟云的脸色也是十分错愕,显然他并不知莫子英的真实身份,当然,李宸也没忽略莫子英所用的时态是从前。而且墨家出现这个事情,本来就有些匪夷所思,更别说是莫子英透露的神农大院这些事情。 李宸:“唔,我先不管你是不是墨家神农大院与外界的联络人,你说这是墨家机关鸟。”李宸伸手指了指站在桌面上的鸟儿标本,问:“你怎么证明?” 莫子英将手中的佩剑往桌面上一放,将那只鸟儿拿了过去,只见他伸手在鸟儿的腹部轻敲了几下,又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总之那只鸟就好像是被开膛破肚了一样,变成了一只被宰了鸟,腹中空空如是。 李宸见状,不由得十分惊讶。她刚才把这只东西放在手中把玩的时候,几乎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检查了一边,就没看到鸟儿的腹部有什么缝隙是可以让对方这么“开膛破肚”的。 莫子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这导致他看上去十分严肃,说话的时候语气也十分平板,听不出有什么情绪起伏。他将那只已经被剖开了的鸟儿放在桌面上,说道:“这是由墨家特制的材质做出来的,肉眼几乎看不出来任何缝隙,若是没有墨家独门的手法,这鸟儿的腹部无论如何都是密封紧闭的。” 李宸挑了挑眉,“先前悟云大师咨询过你此事,你为何不能与他坦诚相告?” 莫子英双手放在他的膝盖上,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向李宸,“我在等郎君前来。” 悟云:“……” 李宸:“……” 怎么莫子英的这句话,怎么听就怎么奇怪呢? 莫子英朝李宸拱手说道:“墨家弟子蛰伏多年,一般情况下不会出山。但每隔十年,墨家钜子都会带领门下的一些弟子在外游历,一方面让墨家不至于与外界隔绝,另一方面也可让门徒增长见识。有时候若是游历之地有□□或是战争,墨家门徒也会替天行道,匡扶正义。” 李宸跟悟云大师对视了一眼,随即李宸慢条斯理地端起了桌面上的茶杯,“唔”了一声,装出一副十分高深莫测的模样,示意莫子英继续说。 其实李宸到现在,整个人还是有点蒙。她虽然一开始听说了墨家机关鸟之后,就觉得有可能是墨家出现了,可是到底是几百年都没有一点消息的团体学派,怎么可能呢?她有时候想想,都觉得宋璟说她也没说错,她就是有些一厢情愿,又有些异想天开。 然后现在忽然来了个人,说他从前是墨家神农大院和外界的联络人,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上天猝不及防地给她砸了个大馅饼。她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可是人家说得就跟真的一样,她不得不相信这就是上天送给她的大馅饼。 而且既然莫子英是墨家神农大院和外界的联络人,怎么后来就没联络上了呢? 李宸看向莫子英,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你说的话,都有待考证。我暂且相信这便是墨家的机关鸟,可是你为何说是在等我前来。” 莫子英:“敢问郎君,从先秦墨家出现时起,什么人会注意墨家?” 这还用说吗?墨家主张兼爱非攻,在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的时候,就墨家一天到晚狗拿耗子一般四处奔波,要消除□□,要息战,会关注墨家的,当然是到达不一般高度的人,一般不是国君诸侯,就是宰相将军。 莫子英语气十分笃定地说道:“悟云大师是出家人,所谓出家人六根清净,若是身后无能人支持,又怎会调查墨家之事?” 悟云大师闻言,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假和尚实在没好意思告诉莫子英那天他逮到这只墨家机关鸟,实在是因为他在外办事累了,恰好沿途是荒郊野外,没有人家可以给他化缘,大师饿着肚子,抬头就看到了这只看似挺肥的鸟儿。于是大师心中默念了句上天有好生之德,鸟儿你下辈子长点心之后,就将这只鸟给打下来了,打下来之后才发现这鸟儿竟然是不能吃的。 但是打都打下来了,大师也不懂要怎么让这长得很像鸟的货重新飞起来,只好带在了身边。谁知在途中遇上了故人,故人见到救命恩人也不见怎么激动,反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恩人手中的那只假鸟,干巴巴跟大师说:“大师怎会有墨家机关鸟?” 大师从前招摇撞骗惯了,一看莫子英的神态,也不解释,脸上露出的笑容好似佛祖沾花微笑一般。 于是也就有了后来的事情。 总之,这一切就是一个美丽的误会,但歪打正着。 莫子英:“郎君有所不知,墨家的联络人都是固定生活在一个地方,某也不知道墨家到底有多少联络人,但某的祖祖辈辈,都会用这种机关鸟与墨家大院通信。直至几年前,某遭逢巨变,家人在那场巨变中尽数遇难,只留下某一人。” 李宸:“你遭逢巨变的时候是悟云大师搭救你的时候吗?” 莫子英点头。 李宸默了默,对方看着好像没有要在家变的事情上多说,她也不想多问,但是有一件事情她比较好奇,“你说你一直在等我,是为何?你知道我想要墨家的消息,如今毫不隐瞒地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莫子英看向李宸,“某曾听说永昌公主信奉神佛,时常到灵隐寺来与悟云大师谈经论佛,如今方知那并非是传闻。子英之所以在此静候公主前来,只为一件事。” 李宸扬了杨眉,竟然连她的身份都知道了,这人能耐也是不少。 “你说,只要我力所能及,定会为你达成心愿。” 莫子英:“只要公主为我达成心愿,子英这条命从此便是公主的,鞍前马后,绝无怨言!我想要益州都督的项上人头!” 李宸闻言,皱眉轻斥,“你放肆!” 一个都督的人头是说要就能要的吗?! 不止是李宸,悟云大师听到莫子英的话之后,也大吃一惊。 莫子英却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公主何不听某将话说完?” 李宸对莫子英和幽州都督有什么私怨一点兴趣也没有,无端端的,要益州都督的脑袋也不是那么容易。莫子英大概是看穿了这一点,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一个十分违和的笑容来,说道:“或许公主还会想知道墨家的人到淮南,到底是有何目的?” 李宸闻言,眼角一挑,语气有些慵懒地说道:“莫子英,你与幽州都督到底是有什么私人恩怨我不清楚,但你既然一直守株待兔等在灵隐寺,自然是想要跟我谈条件的。条件可以谈,但不能漫天开价,若是幽州都督并无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要他的项上人头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而且,你的消息,值得这个价吗?” 李宸看着桌面上的那只机关鸟,说实话,按照莫子英对墨家机关鸟这样的熟悉程度,大概他暗中已经拦截过不少墨家通信来往的机关鸟了,知道墨家的人去江南的目的是为了什么也不奇怪。只是,李宸觉得有件事情很让她想不明白,莫子英既然是墨家的联络人,墨家就这么放任他在外头晃悠,不用监视他的吗?万一这些联络人出去久将墨家总院给卖了,岂不是很危险? 李宸的手放置在桌案上,葱白的五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扣。 莫子英看向李宸,十分平静地说道:“我还听说早些时候有人层去蜀县查探我阿翁的消息,想必那便是公主的人吧?可惜我的祖父在那一场家变中,被人惨杀,如今想来坟头都已经长满野草了。” 李宸:“……” 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人生何处不相逢。宋璟得知的许多墨家的事迹,都是当初在蜀地游历的时候听一位老者说的,她到长安前,宋璟还特地派了晓文回去蜀地找寻那个老者。难道宋璟遇到的老者,竟然是莫子英的祖父吗? ☆、第157章 :墨家非攻(三) 李宸想,难怪从前就听旁人说现实远比话本戏剧。 反正她现在遇到的事情就十分戏剧,不止是墨家,还有莫子英。 莫子英说墨家去淮南道,主要是落脚扬州,为何?因为两个月前,一群不得志的文人在扬州的某个饭馆中聚会,本该是吟诗作对,再闲聊一下当今天下时政的,谁知这群不得志的人说着说着,就拍案而起,说太后专权,圣人之位形同虚设,何不起兵讨伐武后,匡扶李唐? 那群文人武将聚在一起的时候,本就随意,选的饭馆大概也不是多隐蔽的,反正就是走漏了风声。 莫子英说道:“这群失意的文人官僚,有魏思温和骆宾王当参谋,打着要皇太后还政圣人的旗号,据说已经集结了将近十万的兵力,只要领头之人振臂一呼,便能揭竿而起。” 李宸闻言,不由得皱了皱眉,“魏思温?” “公主对他想必不陌生,当日他可是御史台的监察御史,但为官不正,他可是驸马宋璟亲自弹劾被贬的。” 李宸笑道:“阁下不论是对庙堂还是江湖的一些事情,似乎都如数家珍呢。” 反正莫子英是没说错的,魏思温当初在御史台的时候当官不怎么样,可是脑子里的弯弯绕绕可是不少,宋璟当时弹劾他也花了不少心思。 而另外一个骆宾王就不用说了,后世的小孩儿大概都还没开始上学就会背这个才子作的诗《咏鹅》了。听说《咏鹅》这首诗,是骆宾王七岁的时候所作。李宸想了想自己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半天没想起来,总之就不可能会像骆宾王这么有出息的。才子有才无德,骆宾王当官也不怎么样,因为贪污被人弹劾。 就这些脑子不往正经事情上用的人,居然聚集起来要造反? 李宸对这件事情虽然抱着怀疑的态度,但感觉十分新奇。 莫子英看向李宸,“公主似乎并不相信。” 李宸:“唔,这样的事情听起来十分匪夷所思,领头人是谁?” “扬州刺史。” 李宸:“……” 她觉得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她都不懂这些人是在想些什么了。如果她没记错,扬州刺史是才提拔的,怎么也是五品官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非要造反? 莫子英淡声说道:“扬州刺史原本不在这群人当中,既然要起兵,自然是要从根据地夺取兵力,恰好扬州刺史刘祀从前当官的时候,有些许把柄在魏思温手里,两人如今狼狈为奸,也不奇怪。” 李宸点头,“就算你说的都是对的,那你能告诉我你们墨家钜子跑去扬州管什么用吗?”别说是将近十万大军,就她了解,墨家钜子就带那么几丁人跑去扬州,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难不成墨家钜子还有能耐跑去将扬州刺史刘祀杀了? 莫子英默了默,然后说道:“墨家主张兼爱非攻,如今若是扬州起兵造反,受难的不过百姓,钜子大概是想去游说主帅的吧?” 李宸:“……” 游说什么鬼?真是还不如直接将主帅干掉。 李宸觉得自己之前好像是将墨家想得太神奇了,就如同宋璟所说的那样,蛰伏了几百年的墨家或许早就不成气候了。果然那根棒槌一语成谶。想到这儿,李宸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她觉得最近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宋璟这个人总会不经意就在她略微空闲的脑子里闪过。不,不止是她脑子稍微空闲的时候,就是她脑子很忙的时候,还是会见缝插针地想起宋璟这个人。 李宸想,宋璟真是烦死人了。 不过如今不是想宋璟烦不烦的时候,李宸觉得好端端的,就说扬州刺史要谋反这样的事情十分匪夷所思,总之她并不相信,就算相信大概也做不了什么,因此她就抱着狐疑的态度看了看莫子英,然后十分淡定地说道:“你说的事情我都晓得了。” 莫子英:“……” 悟云:“……” 她都晓得了,然后呢?难道就没有然后了吗? 莫子英:“墨家虽然不像几百年前那般,但有着极其发达的情报网。” 李宸瞥了一眼桌案上的那只似鸟非鸟的玩意儿,问道:“就靠这种机关鸟传信吗?” 莫子英点头。 李宸和悟云大师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忽然觉得这墨家机关鸟也不是那么靠谱。想来这几百年间,都不知道有多少只这种鸟从天空被打下来。 悟云大师好似是看穿了李宸忽然间对墨家机关鸟产生的不信任,轻咳了一声说道:“这种鸟儿也小了些,若是打猎的话,一般不会选择这般比麻雀只大一丁点儿的鸟儿。” 李宸默了默,反正是没有再说话。 她今天得到的信息量略大,可都不成系统,她觉得自己需要一点时间来将这些事情想明白,至少脑子不能像如今这样乱成一锅粥。 李宸站了起来,问莫子英:“你是来投靠我的,还是来跟我做买卖的?” 莫子英也跟着站了起来,朝李宸拱了拱手,说道:“只要公主完成子英的心愿,子英自然便是前来投靠公主的。” 李宸有些心累地看了他一眼,“那你暂且便在灵隐寺等着吧,我得想想。” 李宸支开了莫子英,跟悟云大师说了一下宋璟派晓文去蜀地找寻当年的那个老者是事情。 李宸:“那位老者确实已经去世,情况跟莫子英说的差不了多少,大师以为莫子英所言有几分虚实?” 悟云大师从莫子英得知李宸的身份那一刻的时候,感觉身上的凉气是直接从后背直冲天灵盖,后来又听到莫子英透露的种种事情,更是汗流浃背。他脸色十分惭愧地跟李宸行了个礼,说道:“和尚眼拙,幸好莫子英对公主并无恶意。不论他所言真假,但观其言行,他想要投靠公主一事大概是真的。” “许多事情防不胜防,这事不怪你。”李宸说着,跟悟云大师一起走出了禅房。 她的心思放了一些在扬州有人要起兵造反的事情上,“扬州之事,大师以为如何?” 悟云苦笑:“说实话,我认为此事十分荒谬,可既然他说了,便宁可信其有。” 李宸闻言,有些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此事即便是真的,也轮不到你我来操心,当务之急,先让巴州的人拿到我二兄的亲笔信送去给英国公。”李敬业这两年也够快活的了,也该是让他忙起来了。一个永昌公主不足以让他表态,那就加一个废太子李贤好了。 李宸离开了灵隐寺,也依旧没有回她在长安的公主府,公主府里的许多人其实都已经到了洛阳,只留下几个看门的。冷冷清清的,李宸想还是再去太平阿姐那里待几天,反正最近对几个小外甥还没腻,阿姐十分体贴,知道她嫌弃猫嫌弃狗嫌弃熊孩子,因此都很少让小外甥们前来打扰,刚出生的那个又是个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小肉团,不会抱着李宸的大腿说永昌姑姑我想看你舞剑我想看你弹琴,所以李宸在太平公主府也待得颇为惬意。 李宸看着被太平抱在怀里的小肉团,忍不住手痒去捏他肉嘟嘟的脸蛋,太平瞪了她一眼,伸手拍掉她的爪子。 “不许捏,要捏你找宋璟要一个去。”太平没好气地说道。 李宸笑着将手收了回来,也不跟太平多说些什么。阿姐如今是越来越有已婚妇女的架势,见到她就忍不住念叨她,跟母亲一样开始在关心她和宋璟怎么还没有孩子的事情。 这些事情李宸想起来就觉得头疼,宋璟不提,她也干脆不想。 太平:“你好端端的,怎么不在洛阳待着。” 李宸:“我这不是想念阿姐了吗?” 太平瞥了李宸一眼,似笑非笑的神色。 李宸一见阿姐的神色,就知道不能随便蒙混过去,于是轻叹了一声,说道:“在洛阳待得烦。” 太平闻言,没有说话。 “阿姐,如果可以,你就不要到洛阳去了。我总担心后面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太平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的顾虑我明白,可若是母亲下令让我与驸马一同前去洛阳,我又能如何?” 母亲如今手握重权,已经开始扶持势力打压李家宗亲了,薛绍的生母是城阳公主,是太宗和长孙皇后的嫡女,母亲若是心狠一些,很可能薛家也不能幸免于难的。这些事情,本就没有谁对谁错,血统就是原罪。 李宸说道:“先看着吧,还没到那一步呢。” 太平勉强牵了牵嘴角,“也只能是这样了。” 自从父亲驾崩之后,太平看母亲的举动,就不免心惊胆战,总担心母亲下一步便要清洗所有跟李家有关系的宗亲。她有时候也会想,或许母亲会看在薛绍是她的驸马份上,网开一面。可她只要一想到从前的那些流言蜚语,关于她死去的长姐,关于大阿兄,心中就不免打了个寒颤。每每这时,她都会觉得当初李宸非要下降宋璟是对的,宋璟身家清白,又是科举入仕,母亲怎么看就怎么喜欢宋璟那样的人。 如今所有的长公主和公主都在为自己和夫家的命运担忧时,宋璟还能一路平步青云。 太平想到这儿,不免又跟李宸笑着说道:“阿妹当初驸马选得好,没有像我如今这般的许多烦心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李宸默了默,笑着问太平:“若是一切可以重来,阿姐早知今日面临进退维谷的困境,当初是否还愿意下降给薛表兄?” 太平一怔,避重就轻地笑道:“你问的什么傻话?” 李宸笑了笑,目光落在太平怀中那团正在呼呼大睡的肉团身上。其实太平不说,她大概也是知道的,阿姐的一腔真情几乎都倾注在薛绍和几个子女的身上了,如果日子可以这样一直平静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李宸想,父亲的两个女儿,既然有一个已经为他担起了一个大唐公主该尽的指责,那么另一个也该要享受一下平静的生活,否则黄泉之下,父亲心中岂不是太难过了? 李宸在长安的太平公主府住着,想了想,觉得这样不太好。她如今也养了一些来路不怎么正的人,万一他们有个什么事想要找她,难道还到太平公主府不成?她自己是没关系,反正先是英国公李敬业,就来是悟云大师,再来几个疑似情人的流言蜚语对她来说不过小菜一碟,可瓜田李下,她可不能坏了阿姐和薛绍表兄的感情。 于是想了想,她又叫舒晔和舒芷回去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公主府,打算要搬回去。 就在李宸在长安忙着各种看似无用的杂事时,远在洛阳的宋璟被太后武则天急召进宫,不止是宋璟,朝廷里的机关重臣都被召进宫里去,说扬州刺史集齐了将近十万大军,打着要太后还政当今圣人的旗号,起兵造反。 武则天手中拿着的是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军报和对方用来煽动民心的《讨武曌檄》,由于扬州刺史造反这事情来得太突然,谁都没想到,猝不及防之下,竟没能抵挡对方浩浩荡荡的攻势。 武则天将手中的檄文递给上官婉儿,让她代为传给各位大臣传阅,神色也不见她有多震怒,“各位爱卿对此事有何看法?” 中书令裴炎捋着花白的胡子静立在一旁,脸上神情十分镇定。反而是武承嗣皱着眉头,怒声斥责扬州刺史造反大逆不道如此云云,骂人的话说了一箩筐,反正就是没说要怎么办,连要派谁去讨伐都没提。 武则天皱了皱眉,制止了武承嗣的长篇大论,看向一直十分淡定的中书令裴炎。 “裴爱卿,你对此有何看法?” 裴炎出列,十分冷静地说道:“扬州刺史之所以造反,不外乎是误会了太后参政的本意,太后主持朝政,不过是因为先帝驾崩时,大唐里忧外患,担心新皇因丧父之痛而心有余而力不足。扬州叛乱的起因既然是因为不满太后执政,只要太后还政新皇,可不费一兵一卒,便能起到退兵之效。” 一旁的宋璟和狄仁杰闻言,对视了一眼,直觉裴炎这回要坏。 果然,武则天一听裴炎的话,脸就黑了。 三天后,中书令裴炎府中搜出其与扬州刺史的通信物件,以谋反之名收押天牢。 ☆、第158章 :墨家非攻(四) 宋璟看着手中关于中书令裴炎的谋反资料,面无表情地将那堆东西往旁边一扔。 从大唐开国以来,但凡是重要的案件,都要由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联手审查,关于裴炎谋反的证据也十分确凿,总是裴炎就算是有三头六臂的能耐,大概也是说不清楚这事情的。更被说这个案件的证据都是周兴收集的,以及,主审也是周兴。 宋璟对周兴这个人并没什么好印象,觉得此人由头到脚都透着阴险狡诈的气息,上不得台面。而且,都在朝廷中做事,谁对太后的事情不知晓,那周兴向来都是替太后处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人和事的。 中书令裴炎收押天牢,狄仁杰如今是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武承嗣那个只懂得花言巧语的礼部尚书如今也是同中书门下三品。 宋璟想了想,觉得这会儿功夫,在长安的李宸大概还不知道此事。他皱了皱眉,大步走出御史台,正在外头等候的晓文迎了上来,“三郎,要去中书省吗?” 自从什么扬州叛乱的事情发生了之后,又是裴炎谋反,宋璟这几天没有回公主府,不是在御史台就是在中书省,反正十分忙碌。晓文以为宋璟这趟大概也是要去中书省的,谁知宋璟理了理宽袖,回了句话:“不去中书省,先回公主府。” 回到公主府的宋璟写了一封信给李宸留下来的一个暗卫,让他快马加鞭送去给长安。然后又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去给周季童,裴炎的幼女乃是周季童的妻子,如今岳父陷入牢狱之灾,怕且周季童也会有所影响。宋璟写去一封信人,内容不外乎是叮嘱周季童切勿轻举妄动,以免牵扯其中。写完之后,他又默默地将信件烧了。 其实周季童这些勋贵子弟,怎样的风浪没见过?明哲保身这种道理他们懂得比他多。 宋璟想:也不知道永昌得知此事会有什么反应? 宋璟想着,自己的嘴角就忍不住微微上扬,李宸大概是没什么反应的,当初裴炎联合太后将李显废为庐陵王的时候,怕且李宸也是不喜欢裴炎的。她若是当真有所触动,大概只会怕她的子熙表兄周季童会牵扯其中而已。宋璟揉了揉额头,觉得即便是扬州那边叛乱,以李宸的心态,大概会觉得回来既不能替母亲解忧也不能为他排难,不如继续在长安继续忙她的。 尚了一个心中没装多少儿女情长的公主……驸马觉得心中有些小失落,然而还不等他酝酿好失落的情绪,宫里又派了人来说太后召他入宫商量应对扬州叛乱之事。于是,驸马回了公主府,板凳都没坐热,又走了,临上马车前回头看了一眼公主府的大门,太后十分偏爱永昌这个小女儿,公主府所有的东西都符合李宸的审美喜好,大门也是古朴中透着贵气,在蒙蒙的细雨中看着,好似这高墙深院中,藏了无数不为人知的故事一般。 宋璟看着大门,失神了一小会儿,期间居然还能想到幸好永昌回了长安,否则自己如今忙成这样,她又得抱怨。 驸马摇了摇头,觉得公主有毒,总是在不经意间就跑进他的脑子里打扰他。 宋璟在神都洛阳忙得不可开交,在长安的李宸听到扬州叛乱的时候,感觉脑子轰的一下炸了。 第一反应是:莫子英说的居然都是真的! 第二反应是:扬州叛乱,墨家钜子那些人既然主张兼爱非攻,个个都文武全才,会不会一时想不开要去将主帅干掉?如果是这样,那她还怎么网罗墨家的人为她所用? 才听说扬州叛乱的事情,暗卫又送来了宋璟的亲笔书信,说的是武则天如今正在处理中书令裴炎与扬州刺史沆瀣一气,意图谋反一事。 李宸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头,宋璟送来的信中言下之意是,在武则天看来扬州叛乱固然要平,但要先处理裴炎,再派兵平乱,信中宋璟还提到当初太后废李显为庐陵王时,武将程务挺是裴炎前去说服的,也就是说裴炎和程务挺两人一直以来交情甚笃,裴炎谋反一事不论真假,只要周兴是主审官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说不定会牵扯到程务挺。末了,驸马还出于好意提醒公主她当初处心积虑在仕途上给开了道的李敬业,在这个关头可别功亏一篑。 李宸将信件放下,想了想,觉得如今母亲要先将裴炎处理了再派兵平乱也是有道理的。那扬州叛乱虽然声势浩大,可不过都是乌合之众,大概也是不堪一击的。可裴炎当众表态,说只要母亲还政四兄,叛军自然就退兵这样的话来,他不倒霉谁倒霉? 母亲可是想要当女皇的人。 裴炎倒霉了,程务挺向来跟裴炎私交甚笃,而且武将种义气,如今裴炎落难……李宸打了个激灵,该不会程务挺已经带兵擅离职守,跑回洛阳去了吧?如果是这样,李敬业还能幸免吗? 这么一想,李宸觉得自己快要炸了。 心里快要炸了,然而脸上还堪堪维持着十分淡定的模样。快马加鞭带着舒晔舒芷直奔灵隐寺,悟云大师十分意外地没有向从前一般出来迎接,问了一下门口的小沙弥,“悟云大师呢?” 小沙弥双手合十,十分恭敬:“回明月郎君的话,主持正与客人在禅房中对弈。” 李宸:“……” 都什么时候了,他们有心思对弈! 莫子英好似早就知道李宸回来,因此看到李宸的时候也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来。 李宸扫了莫子英一眼,“你料到我会来?” 莫子英不卑不亢,“某说过,墨家即便如今已大不如前,但依然有十分发达的情报网。公主前来,可是答应子英的要求?” 悟云大师被李宸和莫子英两人不着头脑的对话弄得有些发蒙,但看莫子英十分笃定的神色,大概便是跟他几天前透露的消息有关,于是目光带着几分疑惑看向舒晔,舒晔站在禅房门口朝他微微颔首。 于是扬州叛乱竟然是真的? 即便扬州叛乱是真的,李宸当时也说了,这事情轮不到她们操心,即便是真的也不能做些什么,可如今怎么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 还不等悟云大师将心中的疑惑理清楚,就听到李宸跟莫子英说道:“益州都督的颈上人头,不是你说要我便能给你的。但你既然对他有如此怨念,是否当初家变与他有关?若是这般,我可修书一封,你带着我的书信前去洛阳找御史台御史中丞宋璟,他为人刚正不阿,定能为你家人主持公道。” 莫子英微微一怔,看向李宸。 李宸却以为莫子英认为她那是搪塞之词,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既然找了我来办这个益州都督,变得按照我的法子来,三更半夜飞檐走壁去取人脑袋这种事情,我只在话本里看到过。” 李宸话还没说完,莫子英就朝她深深一拜。 李宸:“……” 莫子英起来时,眼睛有些微红,沉声与李宸说道:“多谢公主!只要公主愿意替某完成心愿,某这条命就是公主的!”宋璟此人,为官不过短短几年,可关于他的传说在民间早有听闻。当今朝廷,有两个人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一个是如今的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的狄仁杰,另一个便是宋璟。这两人作风各异,各有所长,可都十分受百姓的爱戴。 李宸说了将此事交由她的驸马宋璟前去查证,那便说明了她绝非是在此事上糊弄他。 李宸难得看到不苟言笑的莫子英有这么明显的情绪,愣了下,随即没好气地说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有事情想要问你,你只要知无不言就够了。” 莫子英被李宸的话噎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自个儿的命这么不值钱,送给公主都不要。 李宸问莫子英的事情不多,她只是问了一下他如今是否有法子得到边疆的消息,悟云大师派在边疆的人虽然也有办法传达消息,但李宸觉得人传递消息大概还是没有墨家的机关鸟方便,那似鸟非鸟的货可以日夜飞行不带歇的,速度肯定比八百里加急的快骑要快。 虽然李宸不知道这回这种机关鸟会不会像遇见悟云大师那只一样,被人打下去险些就被烤着吃。 但时间紧迫,好歹赌一赌。 莫子英听到李宸的话,沉默了片刻,说道:“按道理说,钜子正在外头,墨家的联络人都会将他所关心的事情传信给他,墨家关系的无非是有无□□和战争,既然是这样,边疆的消息肯定是有的。” 李宸闻言,当机立断,“你替我打听一下程务挺将军最近是否有异动。” 说着,李宸又在捉摸:即使程务挺人还在边疆,可说不准他会打折子给母亲,要提裴炎说情。要真是这样,可就麻烦了。得想个法子将他的折子递给母亲之前截下来。 ☆、第159章 :墨家非攻(五) 李宸觉得自己一会儿操心这个,一会儿操心那个,真是操碎了心,很想撂挑子不干。 可想一想,自己先前的时候为了李敬业兄妹说是殚精竭力都不为过,现在都还没收到回报呢,怎么说不干就干,赔了夫人又折兵这种买卖怎么都不该是她这种人会做的。 于是,李宸又送了信回去给宋璟,跟宋璟说她觉得以程务挺的性子,大概是肯定会在裴炎的事情里插一脚的,如今良将难求,还望驸马看在天下苍生的份上,想法子将城将军找死的那封折子给截下来。 驸马一看公主的加急信件,扬了扬眉,这事情他肯定是办不了的,可狄仁杰是中书门下三品,呈上去给太后看到折子肯定是先到狄仁杰那里。宋璟将公主送来的信件扔进了火盆里,心中一边盘算着他帮了这个大忙回头要公主怎么回报,一边出门打算要去一趟狄公的府邸。 多事之秋,谁都不得安宁。 就在宋璟去找狄仁杰的时候,李宸这边正在跟悟云大师以及莫子英商讨墨家的事情。大概是李宸说了会让宋璟去彻查益州都督,因此虽然如今李宸还没开始着手这件事情,但莫子英对悟云大师及其追随的李宸有着十分盲目的信任,十分愿意在墨家的事情上为公主奔走。 “公主若是信得过某,某可为公主在此事上奔走。” 李宸有些意外地看向莫子英,笑道:“子英言重,你若是愿意在此事上奔走,我求之不得,又怎会信不过你。但我有一件事情觉得十分奇怪。” 莫子英:“公主请说。” 李宸:“既然你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墨家总院与外界的联络人,当初你遭遇家变,我听你所言,你也是因为对方误以为你已遇难才逃过一劫。墨家自己在外头的联络人消失了踪影,他们也无动于衷吗?” “公主有所不知,墨家联络人的祖先都曾是墨家的入室弟子,即便出山当了墨家的联络人,也都还是效忠墨家。墨家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几百年来,这许许多多的联络人世代变迁,有旧人离开就会有新人来代替,在墨家人心中,不变的只有墨家兼爱非攻的信念。” “难道墨家不怕你们将他们的消息泄露出去?” 莫子英深深地看了李宸一眼,“墨家的消息若是想泄露便能泄露的,早该销声匿迹了。公主或许不明白,有的人活了一辈子,为的只是心中的信念。” 莫子英说的这个话,李宸倒是没意见。 很多事情别人无法理解,不代表就不存在。她很早之前就发现,读书人也好什么人也好,心中总是有她无法理解的信念。儒家也好墨家也罢,他们都有一群誓死追随的人。话是这么说,可莫子英就不是誓死追随墨家的人,他一边说着信念一边将墨家给卖了这就让人费解了。 李宸点了点头,“你说的我都赞同,可你为何要将墨家的消息说给我听?” 莫子英说道:“墨家以天下为己任,要的是大爱。可某觉得,若是连家人枉死都无法替他们报仇,又如何谈得上以天下为己任?” 莫子英好似是看穿了李宸的疑惑,又说道:“公主若是以为某对墨家的动向了如指掌,那便高估了某。某所知道的,不过冰山一角。墨家总院神秘莫测,联络人从不晓得确切的所在地,更何况墨家弟子个个是能人巧匠,墨家总院外头机关林立,即便是派个军队去,都未必能将其打下来。” 李宸想了想,大概也是这个道理。墨家几百年来都能以这样的方式传承下来,想必也有它不为人知的手段和方法。 李宸对墨家这几百年来到底是怎么样的并不想深究,她现在对莫子英说的这个墨家情报网很感兴趣,当然,对墨家钜子也很感兴趣。 “我想见墨家的钜子。” 莫子英苦笑:“某不过是个联络人,从不曾见过钜子。” 李宸:“你不是会使机关鸟吗?你用这机关鸟送个口信给墨家钜子,就说若是有人愿意采用墨家主张,问他是否愿意前来一见。” 悟云:“……” 莫子英:“……” 当今天下,首推儒家。从前先秦之时的百家争鸣早已成为历史,如今李宸居然以采纳墨家主张为由,去见墨家钜子。 悟云大师和莫子英的脑海里不约而同地浮现一个念头:公主难道将钜子当成了蠢材吗? 李宸却不以为然,她跟莫子英说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你只需要将我的口信带给他就行了。” 墨家传承到现在,不管如今的钜子在想些什么,有的想法大概是不变的,希望墨家的主张可以推广,如果不行,那就退而求其次,墨家所掌握的一些东西可以为民谋利。说墨家钜子不求名利,只求墨家传承源远流长这种话,反正李宸是不信的。 于是永昌公主剑走偏锋,她觉得墨家钜子只带了几丁人出来,就算是遇上了扬州叛乱,他们这么点能耐,大概是没有能力去将扬州叛乱的主帅干掉的。可是出来游历的时候,忽然收到这么一个口信,换了谁,不论口信是否靠谱,大概都是要见上一见的。 要不是真的有心要结识他,谁会大费周折找上墨家联络人,谁又会去见一个沉寂了几百年的学派头领? 而此时远在边疆的李敬业和裴行俭也得到了扬州叛乱的军报,扬州刺史打着的旗号是奉行先帝遗愿,安定大唐江山,要太后还政圣人。 李敬业一直对太后专权颇有微词,即使是到了边疆吃沙子,他心中也依旧惦记着永昌公主,可这也不能改变他对女子参政的偏见。此时李将军听到扬州叛乱的消息,心中暗叫了声好。 李将军觉得不管扬州叛乱能不能成,总算是有人跳出来指责太后干政了,可见天下悠悠众口,也不是太后能只手遮天的。他心里头甚至想到了借这个机会,让李贤成为叛军首领,亲自去讨伐太后武则天。这么一来,叛军摇身一变,就可以成为正义之师,在李贤的带领下,将政权和帝位都夺回来,一举两得。 然而李将军意图教唆李贤联合叛军的念头还没来得及发扬光大,就被一封来自巴州的李贤亲笔书信打消了念头。废太子的书信是这么跟将军说的—— 扬州叛乱之事吾已听说,虽然声势浩大,但不过乌合之众,难成气候。将军国之良将,又有永昌庇护,即使江山易主,将军仍可大展宏图,何必急于一时,免得酿下大错难以回头。中书令裴炎因主张太后还政新皇已被收押天牢,期间种种,不必吾与将军细说,以将军之能亦能察觉其中利害。太后杀伐决断,如今势不可挡,吾请将军暂且耐心,避其锋芒,他日必定有将军的用武之地。 信件虽短,可是该说的已经说了,该叮嘱的也叮嘱了。李敬业看了,心中虽然觉得还是有些不痛快,可想了想那魏思温和骆宾王从前为官之时所作所为,觉得李贤也没说错,这些人起兵打的口号虽然是安定大唐江山,可到底是居心叵测之人。 李敬业想着,甚至想到如果是由宋璟狄仁杰之辈打着这样的口号起兵,那大概就是真的,如果是那样,他必然带着自己的军队前去投靠,可惜宋璟狄仁杰之辈是个死脑筋的文人,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于是,李敬业心中一边惋惜着,一边将心里头不合时宜冒出来的想法给掐死。 李宸安排好李敬业的事情之后,就暗中跟着莫子英跑去淮南道一带了。她离开洛阳前曾跟母亲拍着胸口说一定不会乱跑,可是一出洛阳就山高皇帝远,不负责任地送了个书信给母亲,说她在路上听说江南道附近出了个炼丹奇人,说那个人练的丹药可以让人青春永驻,公主说母亲如今长得十分好看,增减一分都觉得不妥,可有备无患,她打算去江南道替母亲求药。 江南道和淮南道就是紧挨着的,她跑去江南道不异于是往战乱的地方跑,武则天看到李宸送回来的信件,好气好笑,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可她此举到底是太过任性妄为,心中也十分为女儿的安全担忧的武则天还是变了脸色。 而在一旁听候吩咐的宋璟见到武则天的脸色不对,便心生不详。他咬牙切齿地想,公主给他送的家书不是要他做这个事就是帮那个忙,半天也没说她下一步要去哪儿。 宋璟看着武则天的脸色,按捺住心里的焦躁,等候在一旁。 武则天看了看宋璟,然后示意身旁的上官婉儿将信件拿下去给他,宋璟接过信件一看,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 淮南道扬州刺史起兵造反,应该早就乱成一锅粥了,她说是跑去江南道,但肯定是跑去淮南道了。 关键是她还打着要替太后求药的旗号,这不是瞎折腾吗?! ☆、第160章 :墨家非攻(六) 李宸觉得自己去淮南道那一带,是有些冒险,兵荒马乱的。可她要见墨家钜子,就不会怕这一点点冒险,否则人还没输呢,就输了阵势。 这么一想,李宸就十分放宽心地带着自己的人跑去江南道了。 李宸要去淮南道,她从未这般在民间走动,悟云大师听到她的打算时,心中捏了一把汗,跟舒晔两人面面相觑良久,然后悟云大师说:“不然这样吧,那便当是和尚要出去云游,带着你们几位长长见识?这样一路上也好掩人耳目。”否则以公主那扎眼的外形,还要高调出行,总感觉会出什么意外。 舒晔没说话,一直站在李宸身后的舒芷问道:“郎君意下如何?” 李宸坐在那儿捧着热茶,默不作声。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不免有些忐忑。公主从小就养尊处优,就连喝茶的杯子都要精致到什么一样的,如今要跟着大师云游的样子,大概日子也不会好过。 但如果不是那样的话,他们一群人在路上就太扎眼了,哪有人会往兵荒马乱的淮南道跑,只有吃饱了撑着要去普度众生的悟云大师才能做出这种事情来,还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说到这些战乱的地方看一看众生皆苦,也是一种修行。 就在舒晔等人以为李宸不会赞同这个办法的时候,李宸慢吞吞地将杯中的热茶喝完,说道:“行啊,那就按照大师所说的去做。” 大师云游,一路随意。 吃没好吃的,住没好住的,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几个人的坐骑。按照悟云大师的说法,其实出来云游最好还是慢悠悠地走,走到哪儿算是哪儿,无奈明月郎君是要赶着去淮南道的,因为少了什么也不能少了坐骑。 其实一行人怎么看还是怎么违和的,因为明月郎君即便是一身布衣,一身清贵的气场依然是怎么都掩盖不住。 李宸和悟云大师等人一起前去淮南道,因为考虑到各种原因,总之平时十分挑剔并且不愿意将就的公主这次好说话得很,非常随和,有客栈住客栈,没客栈住破庙,有时候倒霉连破庙都没有,居然也能餐风露宿。实在是令人惊叹,不止是悟云大师惊叹,李宸自己也惊叹。 可见没有人天生愿意吃苦,可是真到了该吃苦的时候,还是可以的。 而且李宸这趟看似自讨苦吃的淮南道之行并不是一无所获,因为她如今正在淮南道一个空无一人的酒馆里见墨家的钜子。 李宸从前的时候就了解过一写关于墨家的事情,墨家的人虽然满腹才学,但都是十分热爱劳动的,从墨子开始,墨家的人不管有多富裕,他们都会去劳动,并且穿得十分朴素。如果在路上看到一个穿得只比乞丐好一点点的路人走过,说不定那有可能是墨家的人。 还没见到墨家的钜子之前,李宸脑补的钜子形象应该是一个皮肤黝黑,胡须花白然后又十分有威严的老农夫形象。 大概是脑补的形象过于寒碜,导致她见到本尊的时候,被狠狠地惊艳了一把。可李宸到底是什么人中龙凤都见过的人,因此即使心中惊艳,表面依然是十分淡定。 舒晔等人一字排开站在她身后,而一身男装打扮的李宸坐在桌案前,桌面上还放置着一壶热茶,茶是好茶,看搁在公主跟前的那杯冒着白烟的茶就晓得,散发着淡淡的茶香。 墨家的钜子墨非只带了两人前来,一左一右,虽然一身布衣,可十分精神,动作利落飒爽,一看便知都是练家子。 李宸听到动静,抬眼看向前方一身素色布衣的墨非,他比她想象中要年轻得多,说他将近而立之年有人信,说他是加冠之年大概也有信,双目有神,双手背负在后,看来粗衣素食也不曾削弱他的风华。 李宸朝他做了个手势:“久仰钜子大名,请坐。” 墨非墨眉微挑,在李宸对面的位置坐下,“阁下是李明月?” 李宸弯着大眼睛,一本正经地扯谎:“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说着,她亲自倒了一杯热茶给对方,“钜子,请喝茶。” 墨非笑了笑,端起茶杯微微闻了一下,微微侧头,“阁下此言似乎少了些许真诚,这让某如何相信你送来的口信?” 言下之意是:别再装神弄鬼了,墨家钜子可不会赴摸不清对方底细的宴。 李宸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钜子快人快语,我乃当今天子的嫡亲妹妹永昌公主。” 墨非抿了一口杯中的热茶,然后将杯子搁下,“公主大费周折要见某一面,到底意欲何为?” 别说什么可以采纳墨家的主张,墨家是蛰伏了几百年,可也不是与世隔绝,他自知当今天下不复过去那样文士可以到处游走,推行自己的主张。如今天下儒学独尊,墨家的兼爱和儒家的仁爱虽有相似之处,却有着质的不同。 李宸坐在位置上,朴素的酒馆中,那破旧的椅子硬是让她坐出了好似宝座一样的气势。 她一双明目闪着些许狡黠的光芒望向墨非,“如今大唐境内已有乱象,虽然比起先秦时期大概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可总归是害苦了百姓。墨家弟子既然以天下为己任,何必拘泥于非要推行你们的主张,若是有人能依仗墨家之势,为这天下苍生做些许事情,与墨家而言,不也殊途同归吗?” 墨非掀了掀眼皮,看了她一眼,却并未说话。 李宸一见对方默不作声,就知道大概有戏。如果没戏,墨非不会来见她。 说起来,天下之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谁也没有比谁更清高一点。 李宸不知道墨非对扬州叛乱之事怎么看,可是听莫子英所说,每十年墨家钜子都会带着年轻的入室弟子出来游历。无端端的为什么出来游历,除了增长见识,或许更重要的,是想要谋求机会吧?每十年一次的游历当中,历任的墨家钜子曾经想过要求见天子诸侯吗? 有没有想过对李宸而言都并无区别,如果他们有将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的话,也不至于她要查墨家的事情费了这么多心思。 李宸没好意思直接跟墨非说她看上了他们家发达的情报网,她先是说了一下如今天下大势,大的战乱不可能会发生,偶有交战可墨家也做了不了什么。她听说过墨家之能,承认墨家有能耐,可再有能耐不过也是墨子一书里记载的,墨家盛极的时候,是能救史书上宋国那个小国,但此事到底是真是假还有待考证。 然后李宸十分委婉地表示如今销声匿迹几百年,如果不是悟云大师肚子饿了将墨家机关鸟打了下来,又恰好曾经救了个墨家的联络人,墨家或许还是继续默默无闻,在墨家总院归隐深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既然如今墨家再度进入了皇家的视线,何必拘泥于俗物,非得要君主推行他们祖祖辈的主张才愿意出山呢? 当然,李宸嘴里所谓皇家仅代表她自己,无法代表李唐,更无法代表武则天。 墨非钜子在听到公主一席十分大胆的话之后,先是气笑了,可看着公主那十分坦诚的神色,却又慢慢地冷静下来。 “墨非,墨家的兼爱非攻,我觉得是没有法子推行的。可墨家的每个人都是文武全才,又擅长机关之术,却无法为民所用,你竟不觉得可惜吗?” “如今大唐边境不稳,一将功成万骨枯,不知有多少年幼孩童失去了父亲,也不知有多少妇孺失去了依仗,若是墨家机关鸟能在其中起作用,通报军情,也算是造福万千子民。” “天子坐明堂,可万里江山,总有地方的人在遭受苦难。或许天灾,或许*,上天一个不高兴,便十分任性地降灾百姓,为官不正,便又可能为祸一方子民。墨家人才辈出,何以甘愿在深山野岭当中无声无息地终老,却不能出来有一番作为?” 墨非无声无息地听着李宸的话,连个回应都没有。 李宸当了一辈子的公主,不管是在长安还是在洛阳,都是被人奉承的对象,她说什么,别人就是觉得有十万个不对,也不会说她不对。于是李宸仅有的一点聊天的天赋都用在了跟父亲和母亲身上,至于其他人,一概没有那个殊荣可以感受到她这方面的天赋。 包括……墨非。 墨非觉得他听李宸说一席话,可以气死个几回,然而气死了又活过来之后,又觉得她只是说得太过一针见血。 李宸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布衣郎君,慢条斯理地将一杯茶喝完,然后说道:“唔,大概意思我说完了,你意下如何?” 墨非:“……” 这位公主怎么就这么会聊天呢?聊到他在心中默念了上百遍的清心咒。清心咒念完了,墨非心里头的不痛快才松散了些许,有心情摆出一个十分游刃有余的姿态了。 他抬眼看了公主一眼,也十分气定神闲,“我意下不如何,总之墨家不会出山。” 其实墨非的回答,一点都不让李宸惊讶。 她也很明白自己不过是个公主,再怎么受尽宠爱,也就是一个公主。母亲不可能让她参政,所以她跟墨非说的,无非就是画了个大饼。 他答应了画的饼有可能会变成真的,如果不答应,那就连假的也没有。 要是墨非答应她,李宸才觉得那有鬼呢。 于是见墨非那样,便弯着大眼睛笑了笑,“我不勉强你,但你可以再想想。” 李宸这么随意的态度,让墨非有些错愕。对方费尽周折跟他搭上线,难道就是为了给他画个饼,然后他说我不愿意要这个饼,于是对方就十分随和地说你不要就不要吧,我们就各回各家,你看好吗? 他以为李宸再怎么着,至少是不是也得强买强卖一下的……吧? 对方不按套路出牌,墨非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可他既然来见李宸,心中肯定也有想法的。自从他成为墨家钜子之后,一直在想他带着墨家的入室弟子隐居在深山大院中,每天劳作,尽管精通机关之术,可墨家总院要那么多机关做什么?隐居了几百年,早就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机关了,他有时候还担心自个儿不小心忘了山里哪个地方的机关,不小心触动了,然后自个儿就成刺猬呢。 再说了,也并不是每个墨家的入室弟子都认同这般隐居深山的生活。明明富可敌国,日子也是过得苦哈哈的,出来一看儒家的那些个人,一个个入朝为官,锦衣玉食,尸位素餐的着实不少,为祸一方的也并不是没有。 墨家钜子对入室弟子的威信已经不入从前了,人活一辈子,所求的不就是要实现自己的抱负吗?墨家子弟已经等了这么久,他们还能等吗? 于是有的人蠢蠢欲动,认为一直蛰伏在深山也不是出路。可到底怎样,才算是真正的出路? 只有君主推行墨家的主张时,才算是出路吗? 墨非心中隐约觉得大概不是这样的。他这些年来,一直想弄明白这个问题,然后李宸出现了。 他不知道该说这位公主是从锦衣玉食里养出来的猪脑袋好,还是该说她只是一个美丽的花瓶好,她拿着一只看不见的笔,给他画了一个大饼。然后说你要是信我,大概以后真的会有大饼,但我不能保证。如果不信,抱歉,那就什么都没有? 到底是什么给了她这样狂妄的资本? 墨非轻飘飘地扔下一句墨家不出山,正等着对方气急败坏呢,谁知李宸只是笑了笑,十分随和地说不勉强。这就好似他一个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对方不痛不痒。 墨非有些意外地看了脸上带着微微笑容的公主,她已经站了起来,一身素白男装穿在她身上也不显女气,略比一般女子高挑的身材还让她一身清贵中透着几分英气,这么一看,她倒是身体力行地展现了何谓金玉其外这四个字。 李宸居高临下地瞥了墨非一眼,笑道:“唔,我为了见钜子一面,可是专门从长安到来淮南道一带的,若说诚意,也十分心诚了。不过凡事都讲究你情我愿,你们墨家人想要入朝为官,我没那个能耐,但若是一些旁——” 她话还没说完,身后的悟云大师就重重地咳了一声。 李宸笑了笑,旁门左道几个字才说了个头,又默默将后面三个字吞回了肚子里,话锋一转,徐声说道:“若是墨家人希望自己学有所用,在一些旁的地方,我大概是可以搭一把手的。”譬如说他们的机关啊种田技术啊之类的,要是能为百姓所用,不也照样青史留名吗? 墨非看了她一眼,不作声。 李宸见状,也随他,示意身后一字排开的保镖团跟上,是时候回家了。 可不能李宸走出门口,墨非就忽然说道:“公主请留步。” 背对着室内的姣好背影脚步一顿,脸上徐徐露出一个笑容,看来就算是画大饼,对方还是感点兴趣的。 ☆、第161章 :墨家非攻(七) 李宸在见过墨非之后,并没有马上回洛阳。她既然说了是要去江南道一带替母亲求药,就算是个借口,也要做得有模有样。 就如同她跟墨非所说的,朝堂上的事情她管不了,可旁门左道的这些事情,她算是在行的,加上一个悟云大师的灵隐寺在各地云游历练的弟子那么多,要找个炼丹仙人还不容易么? 悟云大师说江南道的一个炼丹真人法号白莲居士,本该是在苏州一带的,可后来淮南道打仗了,白莲居士也跑到了淮南道了,听闻最近活跃在扬州一带,公主可要亲自前往扬州? 李宸有些错愕:“扬州叛乱才被朝廷平定了,白莲居士跑去那儿做什么?” 扬州叛乱纵然声势浩大,但到底是一群乌合之众,武则天处理完裴炎之后,三下五除二派出了大唐李家皇室的一个德高望重的亲王亲自讨伐。 叛军说要匡扶李唐,于是武则天就十分干脆地派出了李唐的亲王为主帅,这对叛军而言十分打脸,原本十分光明正大的口号忽然就变得名不正言不顺起来,若当真是匡扶李唐,李唐宗亲又怎会亲自讨伐?分明是叛军居心叵测,扰乱大唐江山的安定。于是,叛军兵败如山倒,节节败退,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也就是李宸跟墨非拉锯谈条件的那会儿功夫,就被平定了。 那场叛乱,在周兴的主审下,从主帅到谋士全部倒霉,并且还让周兴顺势将朝廷中许多反对武则天干政的势力扯下水来,武则天又趁机清洗了一遍朝堂的势力。 叛乱是平了,可扬州元气大伤,许多由于战争而无家无归的流民都在扬州聚集,扬州并不太平。因此李宸有些不明白一个炼丹药的家伙,要跑去扬州做什么? 悟云大师轻咳了一声,跟李宸说道:“这些自诩是大师的人,想的东西与旁人总是不一般,和尚也弄不明白。” 李宸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十分随意地说道:“那我们就去一趟扬州。” 悟云大师早就对公主这般的行径习以为常,应了声是,然后出去打点了。 李宸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看着院子中的落叶,她离开洛阳的时候不过初夏,如今已经是深秋了,她想起去年夏天的时候洛水泛滥,宋璟前去洛阳监督赈灾闹了挺大的动静,两人家书往来,她还跟宋璟定下中秋之约。今年中秋已过,她不在洛阳的时候,宋璟是怎么过的呢? 父亲驾崩到现在还不到一年,发生的事情这么多,让她有种她过去所有的年岁都比不上父亲驾崩后的这大半年漫长。 至于墨家之事,李宸与墨非达成共识,墨家不出山,但与李宸各取其利。 朝堂里的事情李宸有心无力,母亲不会让她插手朝政,墨家重实践,从前的时候会研究一些怎么打仗的玩意儿,后来隐居深山,也会折腾一些其他的玩意儿,十分适合民用。 墨非觉得李宸画的大饼不靠谱,可墨家总院也有蠢蠢欲想要出来的人,于是墨家钜子和公主两人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李宸可以动用墨家的信息网,但也必须给墨家想要出来历练的子弟一些必要的支持和帮助,譬如说有个人研究出来个怎么给干旱田地取水的玩意儿时,公主要想着法子帮他看是否可行,能否推广。若是可以推广,这些玩意儿都要打上个墨字诸如此类的要求。 公主觉得这些都不是事儿,不就是搭把手,若是当真有用,还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于是就十分干脆地答应,而且李宸还想到墨家弟子既然擅长机关遁甲之术,那设计工具方面的天赋那是无与伦比的,还干脆问墨非要了两个擅长设计工具的墨家子弟让莫子英带着回了洛阳给宋璟,让他想法子将这两个人安□□工部。 至于莫子英,李宸觉得那样性格的人,学的东西十分正统,是个适合走正道的,跟着她好像也挺憋屈……于是也十分干脆将莫子英拨给了宋璟。反正她也愁着怎么将墨家机关鸟这玩意儿教给宋璟,日后她如果有什么事情,不想让旁人晓得,直接用墨家机关鸟就好了。 按照墨非的说法,墨家机关鸟就算是被人打下来想要烤着吃还是怎么着,只要有不知死活的人想要强行将那只鸟开膛破肚,都会误触机关鸟的机关,然后机关鸟会十分宁死不屈地……自动爆炸,十分适合做一些不能被人知晓的通敌卖国的勾当。 李宸天南地北乱想一通,然而坐在这深秋的院子当中,心中却莫名地有几分失落。李宸想,等我去完了扬州就回洛阳吧,她自己跑了,将宋璟搁在洛阳一撂就是半年,心中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他的。 公主想天想地想学许多本来不该她想的事情,等到事情稍一安定,只需要想着怎么搞到丹药回去洛阳的时候,大概是因为脑子空了,驸马就无孔不入,公主发现原来对一个人的思念也可以这么绵长。 有点酸涩,又有点甜蜜。 公主就带着对驸马的思念跑到扬州去,琢磨着赶紧找到了莲花居士就要回洛阳一趟,然而还不等公主进入扬州城,就在扬州城外的官道上跟从洛阳而来的朝廷命官碰了个面。 听说扬州的叛军虽然都已经料理地差不多,可是许多事情还需要打点,圣人和太后对叛乱后的扬州诸事十分重视,派了朝廷御史台的人前来监督。李宸开始一听御史台,心中不受控制地升起几分期盼,可想了想,无军国大事,御史中丞不会轻易离开御史台,扬州就算是因为叛军乱成一锅粥,可如今叛军没了,该收拾的不该收拾的全部都收拾了,御史中丞还要亲自前来那就是杀鸡用牛刀了。 李宸理智想得很明白,可心里就是有些失落。她带着舒晔和舒芷等人其实并不算扎眼,扎眼的是她还带着个一派高人风范的悟云大师,于是一行人就难免有些引人瞩目。李宸这一路都十分习惯了,因此也觉得没什么。 李宸带着悟云一行人越过一个车队往前疾奔的时候,又毫不例外地收获了不少目光,李宸十分习以为常,还能嘴角挂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势要将长安城中世家公子的那套潇洒又不是贵气的范儿摆出来。 然而就在她越过其中一辆马车的时候,很耳尖地听到了一声“咦?” 接着就是一匹比她身下坐骑更出色的骏马追了上去。 “郎君,请留步!” 李宸心想,你叫我留步我就留步?偏不。 公主充耳不闻,手中缰绳微微动了下,坐骑便好似明白主子的心思一般,嗖了一下窜出了数丈远。 然而对方的马好像比她的马要更好,没两下就又追了上来,只听到那人问道:“我家主子特地派我前来询问,阁下是否明月郎君?” 李宸一听到“明月郎君”四个字,本能就已经先理智一步,手中缰绳一拉,马儿叫了一声,前蹄提到了半空中又落下来。马儿喷着气在原地走了一圈,李宸回头,“你说什么?” 来人皮肤黝黑,朝李宸露出了八颗牙齿,大概是他人黑,于是显得牙齿特别白。 “我家主子从洛阳而来,适才郎君走过惊鸿一瞥,说您十分像他的一位兄弟,因此特让某追上来一问。” 兄弟? 李宸眨了眨眼,她唯一一次被人称作兄弟好似是在某个下雪天的灵隐寺外,某人去灵隐寺接她的时候。 这么一想,心跳就忽然快了起来。 是他吗? 跟在李宸身后的舒晔等人也微微一怔,李宸在外一概男装打扮,自称李明月。可是她一路从长安过来,七八分的心思都放在了墨家身上,再有两分大概就是想着边疆的程务挺和李敬业有没有作妖,并没有跟外面的人有太多的接触。 舒芷和舒晔对视了一眼,然后看向后面跟上的车队。 车队缓缓上前,只见马车的车帘被一只手撩开。 李宸福临心至地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杏色常服的人坐在马车当中,他本是面无表情的,剑眉入鬓,一双狭长的眼显得漂亮又无情,可当他看到前方的李宸时,脸上神情先是一怔,随即眼睛微弯了下,明明并没有在笑,可五官的线条却瞬间柔和了。 李宸愣在了原地。 不会这么巧吧?她刚好想到了他,然后他就来了。 这时,一直跟在马车旁的莫子英策马迎上去,难得向来稳重的脸上露出几分高兴,“明月郎君!” 李宸眨了眨眼,终于算是回过了神来,可大概是因为太过惊喜,反而显得这惊喜变成了惊吓,这导致公主内心有些发懵,然而她伪装得十分好,坐在马背上望着马车里那个本该在洛阳的御史中丞,嘴角本能地牵起了一个弧度。 “原来……是广平兄来找小弟了啊。” ☆、第162章 :墨家非攻(八) 宋璟看着李宸,笑了起来。 这半年她的行踪他大概都清楚,可他没想到半年时间,李宸举手投似乎都有些不一样,只有看向他时那双微弯的大眼睛与从前一样明亮。 相思入骨。 只是有太多的事情一直需要处理,太多的人需要顾忌,因此忘却了心中原来一直在想着一个人。当再见到她的时候,才惊觉原来她的一颦一笑,他那么想念。 从神都洛阳而来的御史中丞一路上都十分低调,因此也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御史台的宋璟居然亲自到了淮南道的扬州。除了宋璟身边的晓文和莫子英,其余人等都不是很清楚这位明月郎君到底是何方神圣,只知道这位明月郎君长得是极好,御史中丞又说那是他的贤弟,要邀请他一起进城。进了城就也罢了,御史中丞还要求他的贤弟跟他同住在别院中,还……同一个房间。 众人:“……” 难怪公主一离开洛阳半年多驸马一点感觉都没有,原来驸马竟是断袖! 还不知道自己怎么被众人浮想联翩的宋璟把李宸一行人带回来扬州别院,安顿好了事情之后,就进了房间,一进房间就见舒芷在室内走进走出地按照公主的指示布置着室内。 而嫌一路上风尘太大的公主此刻已经沐浴过了,身上穿着素白的常服,一头漆黑如瀑的青丝散了下来,蜿蜒在榻上。她手里还拿着一小撮桂花,没事干还把桂花放在嘴里嚼。 舒芷见到宋璟进来,微微欠身就退了出去。 李宸斜靠在榻上,见到宋璟进来,抬眼看向他,抿着唇笑。 宋璟墨眉微挑,缓步走了过去。 “若无军国大事,御史中丞不在神都主持政务,怎的跑到了这战后的淮南道扬州城来?”李宸笑问。 宋璟淡瞥了公主一眼,公主眼中的盈盈笑意无不显示着她此刻的欢喜跟得意。宋璟看着她的模样,一时间忘了她这段时间一封又一封指使他做事的家书,也忘了当日在武则天跟前得知她要去江南道时心中的火冒三丈。 阔别了半年,他又见到了他的公主。 虽然清减了些,可是气色却不错,从前在洛阳时她也会笑,可感觉总是没有此刻这般笑得满心欢喜。 不对,不是满心欢喜。 应该是洋洋得意才对。 她对在扬州碰上他这件事情,似乎十分高兴。她高兴,他自然也高兴。 宋璟走过来坐在她身侧,他的手指撩起一缕她微湿的头发,冰冰凉凉的触感,本该应该让他十分火热的心冷却下来半分,可一靠近她,心反而更热了。 内心火热表面冷清的驸马徐缓说道:“扬州叛乱虽已平定,可扬州诸事尚未完全理清。而且何以叛军能在短短时间集结将近十万人却没有惊动朝廷?”驸马脸色一本正经,又续道:“若是这些事情弄明白后不加以防范,日后大唐江山,岌岌可危。如此关乎存亡的事情,怎能说不是军国大事呢?” 说着,宋璟转而看向榻上案上放置着的几封信件,他随意拿过来看了看,那都是灵隐寺以及墨家的人传给她的一些信件。 宋璟:“看来你这趟出来,虽然跟预期的不太一样,但总算是得到了你想要的。” 李宸歪着脑袋看向他,笑容可掬:“可不是么?你都不知道墨非那人有多难缠,不过他难缠也没有用,许多事情只要他有那个心思,无论如何也是会愿意跟我谈条件的。” 有说是小别胜新婚,可公主和驸马两人分别了半年,大概是两人自从先帝驾崩之后,都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因此两人如今重逢也没怎么诉衷情,反而十分轻松地说起了这半年来李宸在外头的见闻。宋璟从小便跟着叔父在外游历,许多事情早见怪不怪,倒是李宸,她第一次出宫的时候还是年幼时跟父亲东封泰山的时候,那时候算是有什么见闻,全然不知民间疾苦。 她从前也时常说民间疾苦民间疾苦,到底只是在心中有个概念。 □□之时,也听闻野有饿殍,有人吃人的惨剧发生,可都没有亲眼目睹。 这次从长安到淮南道,一路上虽然没有吃多少苦头,可越是靠近淮南道时便不断地遇到因为叛乱而流连失所的流民,面黄肌瘦,途中不时看到因为老弱病残被遗弃在路边。她心中虽然同情,可有心无力。即便是悟云大师,也只能是一粒粒地数着自己的佛珠在念大悲咒。 两人说着,也不知道公主是什么时候整个人窝进了驸马的怀里,她掩了个哈欠,语气有些含糊地跟驸马说道:“其实墨家非攻的信念是对的,只是过于理想,不可能实现的。” 宋璟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温声说道:“不论怎样,心中有信念,总是好事。” 李宸的脑袋往他怀里蹭了蹭,又很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宋璟等了好一会儿,发现怀里的李宸没了声息,低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宋璟盯着她片刻,然后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微微上抬,神情十分放松,从前她睡着的时候也会眉头微蹙着好像在为什么事情而烦恼,又像是在受着什么委屈一般,如今眉头舒展,睡容竟有几分无邪。 宋璟小心地移动身体,将她放在榻上,挑来被子给她盖上。 李宸被他的动作惊醒,眉头拧紧了,眼睛还没来得张开,就已经本能地喊了一声。 “广平?” “没事的,是我。” 李宸迷迷糊糊间,还睁开了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露出一个十二分欢喜的笑容,“嗯,我见到你来,心中可欢喜了。” 说完,她又安心睡去。 宋璟站了起来,弯腰在她的额头留下一个轻吻,“其实我找到你,心中也十分欢喜。” 宋璟说得再冠冕堂皇,亲自到扬州来,也是存了私心的。淮南道战乱才停,她的家书也没说到底什么时候回洛阳,只是说还没替太后找到那个炼丹的真人,还需要等一些时日。他这边不断地收到她的信件,一会儿是说要他帮忙做些什么事情,一会儿是报喜不报忧的家书,让他不知道哭笑不得之余,也十分挂念。 不止他挂念,在宫中的太后也十分挂念。 这不,一听说她要去江南道之后,太后便是脸色一变,只是朝中形势陡变又有叛乱,太后还没腾出手来管她。 战乱才平定,说道重整扬州之事时,御史台要派人出使地方,宋璟便干脆向太后自请前往。 武则天对宋璟的请求十分诧异,说广平啊,御史中丞主持御史台诸事,无军国大事并不出使地方。 大概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公主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已然出神入化,身为驸马,没有学到九成也有八成,宋璟当时便是将适才跟公主那番十分冠冕堂皇的话回答太后的。然而太后并不信,一双似乎能看穿人心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驸马被太后看地十分窘迫,想了想,还是坦言相告:“臣看过一下永昌的行程,她原本一路往江南道,可后来又转向了淮南道一带。”略顿,他又说道:“她在外面的时间已经不短,也该要回洛阳了。” 言下之意,竟是想趁着去扬州的时候看能不能找到李宸的消息,将她带回来。 太后看着神情有些窘迫的驸马,想了想,随即轻叹一声,“永昌是被我和先帝宠坏了。也罢,她每到一个驿站便会送信回洛阳,若是她又心血来潮去了旁的地方,你怎么叫她回来呢?” 宋璟朝武则天拱手,笑着说道:“若是这般,那便是天意如此了。” 武则天心中也并非是不想女儿,她的几个儿子如今在身边的只有李旦,可她见到李旦也嫌烦。两个女儿,太平因为搬迁洛阳的时候腹中孩子快要临盆因此就留在了长安,如今要太后想要太平到洛阳来吧,还没开口便收到太平向母亲倾诉思念的家书,说是十分想念母亲,可也不知道是为何,小儿子出生后便是体弱多病,最近一个月反复起烧,可愁怀了她。 太后见信,原本想要太平到洛阳的念头也打消了,还将她带到洛阳来的一个御医派回长安,替她的外孙看病。 太后手握重权,从前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复存在,她如今是唯我独尊,只差没有加冕而已。可有时候回过头来,也想有个人说说话,即便是唠叨一下家常也好的。于是,太后也越发地想念小公主了,真是宁可她天天待在洛阳里任性耍脾气,这样还显得身边有些人气。 于是,太后斟酌了下,手一挥,御史台御史中丞宋璟要去扬州之事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不管谁说杀鸡用牛刀都不行,因为这是太后亲自钦定的,谁敢叫板,就等着太后修理。满朝文武可都还没忘记当初太后处置裴炎时的震怒,甚至放话说满朝文武,有谁能比裴炎位置更高能力更好?一旦敢与她作对,她照样杀。若是有人不怕死,尽管向裴炎看齐。其实宋璟去扬州这种事情,说出来也是情理之中,太后也不会因此而怎么样,只是满朝文武对太后的手段依然心有余悸,谁都不想去触霉头。 将李宸安顿好了之后,就去处理公事了。他这趟出来,也实在是有些勉强,但幸好,他找到了人。 只要人在他跟前,还怕她折腾么? 这一想,宋璟原本为了李宸而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御史中丞宋璟在扬州逗留数日后,携一个名叫明月的俊俏郎君返回神都洛阳。至此,朝中开始传闻驸马宋璟好男风,与公主表面相敬如宾,私下各有所爱。 ☆、第163章 :千古女皇(一) 垂拱元年,深得先帝宠信的刘仁轨薨于长安,武三思于神都洛阳任兵部尚书之位,武承嗣礼部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堂兄弟二人,一文一武,掌握朝中重权。同年,窦德妃为圣人李旦诞下麟儿,太后大喜,为其取名李隆基。 垂拱二年,冬天无雪。天有异象,有传言此乃当今太后专权,触怒上天。 垂拱三年正月,太后为圣人三子封王,李隆基为楚王,李隆范为卫王,李隆业为赵王。同年春,天下□□,又说冀州有母鸡一夕之间变成了公鸡,是天降不祥。果然,这一年的七月,饥荒尚未过去,七月京师又传来了地震的消息。 太平公主这几年定居长安,偶尔到神都洛阳去看望母亲,小住一两个月。京师地震之时,太平公主亦在长安,地震毁坏房屋上万间,太平公主府亦有波及的地方。 这一年,永昌公主李宸双十年华,驸马宋璟二十二岁,两人成婚已满五年,无子。 说起永昌公主与驸马宋璟,不论是在京师长安,还是在神都洛阳,大伙儿对这对郎才女貌的夫妻都知根知底得很。 永昌公主频繁在京师和神都往返,谁都晓得那是为了灵隐寺里的悟云大师,可不止悟云大师呢,还有从前在边疆的英国公李敬业,如今英国公召回了洛阳,公主便在洛阳逗留的时日又比从前多了些。 至于驸马宋璟没什么好说的,驸马宋璟在御史台担任御史中丞,虽然几年没有往上升一级,可谁都知道,太后是越来越倚重驸马了。驸马人什么都好,为人正直,作风正派,朝中权贵见了驸马宋璟都得敬上三分,甚至如今太后最宠信的白马寺主持薛怀义见到了宋璟,都十分尊敬,点头哈腰十分客气。毕竟,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宋璟专职找茬,虽然他如今已经是御史中丞,不需要亲自找茬了,可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对底下的人也是盯得十分紧。不论是京师还是神都的百姓,都十分喜欢这位驸马,可喜欢之余,又未免有些惋惜。 为何? 因为盛传驸马宋璟好男风,这几年来,许多人都不止一次看到驸马带着一位明月郎君一起,两人走在一起,虽然并无什么亲密的举动,可光是目光交缠的瞬间,就能让旁人看得十分脸红。只因那明月郎君看向驸马时的目光也过于温柔了些,而驸马对待那明月郎君也是十分纵容的模样,真是闪瞎了路人的眼。 可路人也不得不承认,那明月郎君长得是真好,好似从画里走出的人一般,让人一见便难以忘怀。 驸马每次带他出来的时候,都好像是什么宝贝一般,并不想让旁人多看一眼。 这些年来不少人明里暗里送了许多跟气质跟明月郎君相似的少年给驸马,都被驸马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听说实在不能退的,驸马都将他们交给了公主府的管事,而管事一见那些长相阴柔的小郎君,公主还没生气他就怒了。 什么气质跟明月郎君相似的少年? 混账东西! 管事一怒之下,将那些人都打发去公主看不见的地方扫地搬砖砍树,让他们没机会出来在公主和驸马跟前晃悠。 还是那句话,皇家勋贵的那些事儿,从来都是京师和神都百姓不吃不喝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就这会儿的功夫,永昌公主正在宫里陪母亲武则天在花园里散步。 自从五年前武则天从长安到了洛阳之后,就没有再回过长安。李宸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总之武则天就是提都没提过要回长安这事。 李治在世的时候,因为武则天不喜欢在长安久待,有时候也会到洛阳待几个月,可长安还是政治中心。到了武则天的时候,京师长安就失去了它从前的地位,许多不得武则天欢心的大臣被留在长安晾了起来,而洛阳则超越长安,成为了政治中心。 “阿娘,京师地震,阿姐的公主府好像也有被波及,我想回一趟京师。”李宸挽着母亲的手,慢悠悠地在花园的道上走着。 如今的武则天早过了花甲之年,当年李治驾崩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六十岁了,如今李治驾崩已经好些年了,可武则天的模样看着大概也就是五十左右的模样,十分年轻。当然,据说这跟太后善于修饰容颜,又炼丹求药以青春有些关系。 武则天听到李宸的话,早就见怪不怪了。 这几年来,李宸动不动就要回长安,回长安有时候是去看太平,有时候是去灵隐寺祈福,有时候又是说想要回不羡园,想要去骊山,理由林林总总,总之就是一个小小的神都洛阳,留不住永昌公主。 武则天:“就算是太平的公主府全都塌了,也自有人去打点,你过去了能管什么用?” 李宸弯着大眼睛,“我过去了阿姐高兴!” 武则天板着脸,“可母亲不高兴,洛阳装不下你,你还非要三天两头往长安跑是吗?” 李宸眨了眨眼,瞅着母亲,十分无辜地说道:“可永昌从小就是在长安长大的呀,我去年在灵隐寺许下心愿,愿母亲身体安康,事事如意。如今一年过去了,永昌得偿所愿,也该要到佛祖跟前还愿。” 武则天没好气地看向身旁的小女儿,她从前的时候就对这个女儿有些没辙,如今也是一样。 武则天走的是一条离经叛道的路,一路披荆斩棘走过,身边已没有什么亲近的人,太平因为下降给薛绍,如今武则天正在打压李氏宗亲的势力,因此太平心中也是戚戚然。驸马薛绍当初因为太平留在长安,也留守在长安,武则天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完全不管长安那边的事情,作为一个十分悠久的政治中心,长安的事情也十分重要。如今的皇族勋贵,根可是都在长安,于是武则天想了想,就让薛绍留在了长安太常寺,本来就是个闲职,平时没什么事情做,薛绍要处理公事的时候便去太常寺,没事的时候就在公主府里待着。薛绍做了什么事,与什么人交往,一目了然。 武则天心如明镜似的,哪能不明白太平的用意。 高处不胜寒。 武则天性情果敢,杀伐决断,即便平时不会有高处不胜寒的触动,可偶尔的时候,也是想要找个能说话的人。她养了一堆的少年,最得她欢心的是薛怀义,可那些少年也好,薛怀义也好,对太后而言,就好比是个陶瓷娃娃一般,拿来解闷消遣玩乐是可以的,若当真是要说起什么事情来,那些个少年和薛怀义都是一群空有皮囊的货。 身边唯一能说上话的,也就是这个小女儿了。可她性情有时候也太不甘寂寞了些,动辄往外跑。几年前放她出去游历,她竟然跑到了扬州叛乱的据点淮南道去了,后来被出使扬州的宋璟带回来,正想要训斥她一顿,她又弯着大眼睛掏出几瓶芳香扑鼻的丹药来,说那是她在外游历遇上了炼丹高人求来的丹药,世间难求,特别带回来给母亲。 武则天一听,心又软了。 只要不是一些原则性的错误,她对永昌这个小女儿向来是凶不过三句的。 太后一心软,驸马也随着公主性子,导致如今公主在洛阳越来越待不住,直到今年太后将在边疆的李敬业召回洛阳,她才在洛阳待得久了一些。可太后一想到公主今年在洛阳待的时日比从前多的缘由,又是一阵发愁。 小女儿跟她父亲一般,是个多情人。可她终归是个公主,与宋璟成婚五年多了,如今还不见有孩子。 太后看向李宸,愁死个人了。 宋璟刚入仕途时,是一根不折不扣的棒槌,如今好几年过去了,偶尔的时候还是棒槌,可年纪轻轻已经足以独当一面。 武则天可以给宋璟权力、给他荣华富贵,可宋璟本人对这些东西的态度,并不抗拒,却有原则。 因此武则天十分希望李宸可以为宋璟生下一个孩子,夫妻之间,一旦有了后代,便有了无法割舍的牵绊。 武则天想起早两天跟上官婉儿说起李宸和宋璟尚未有孩子时,上官婉儿十分隐晦地提醒太后,大概不是因为公主身体有什么毛病,而是公主与驸马动辄不在同一处,大概也有些困难。 武则天看着身旁的女儿,想了想,今年□□,洛阳因为陆路水路都同,因此情况较轻。而长安居住之人比洛阳多,粮食全靠关中提供,情况十分严峻,如今又发生地震,留守长安的官员大概也焦头烂额。武则天想起从前只要李敬业在的时候,李宸去哪儿都要李敬业护送的,眉头微蹙,原本尚且有些犹豫的想法便成了板上钉钉。 “长安地震,我正有意让宋璟回去主持大局,既然你也想要回长安,就与他一起回去罢。” 语毕,太后还颇有深意地看了公主一眼,“永昌,母亲再护着你,有的事情你也该要想一想了。”一说到这个,太后就更发愁了,她的两个女儿,太平好像是生孩子上了瘾一般,如今已经为薛绍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去年太平的女儿周岁时,太后一高兴,还将太平公主的女儿封了县主。而永昌则是成亲了五年多,一点消息都没有。 李宸迎着母亲的视线,微愣了下,随即笑了起来,“唔,我晓得阿娘疼我,我不会让阿娘失望的。” 武则天本想再说她两句,可看着她笑眯眯,对母亲十分顺从的模样,又作罢。 太后想:算了,这个小女儿不一直都是这样么?什么事情到她认为已经到了母亲的底线时,就会乖乖地去做,虽然十分不甘情愿。 又是一年夏末,一辆马车轱辘轱辘地经过长安城外的一个酒肆,一个身穿着素色常服的郎君从马车中下来,掀了门帘进入酒肆,跟掌柜要了一壶竹叶青。 掌柜看着眼前的青年郎君,心中暗叫了声好,觉得这位郎君长得真是俊俏,双眉入鬓,目若星辰,一身清润的感觉。 旁人夸奖一个人长得好气质温雅大概都会说温润如玉,可掌柜觉得眼前的郎君也有温润之感,可又十分矛盾地有冷清之感,想来想去,只好给他套了个清润。 小二已经进去打了一壶竹叶青出来,掌柜笑着将一壶竹叶青交给对方,随口说道:“郎君好生面熟,可是从前常来?” 那青年脸上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容,客气说道:“掌柜好记性,从前我确实常来打酒,但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掌柜一愣,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随口一句话,还能歪打正着,正想要说话,那青年已经拿着酒壶出去了。 青年进了马车,马车上穿着紫色窄袖襦裙的女子戏谑地看了对方一眼,语气揶揄:“你路过这地方便要打一壶竹叶青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这两人,正是从洛阳回到长安的宋璟与李宸。 五年过去,宋璟周身的棒槌气质已经褪尽,相貌褪去曾经的一些少年锐气,显得更加英俊,可周身的气质已经面目全非。至少,李宸觉得眼前这个可以在母亲跟前侃侃而谈天下大势的宋璟,与当年那不折不扣的棒槌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宋璟将刚才打的那壶竹叶青放好,随即做到李宸的身边,长臂一伸,就将她带进了怀里,“唔,怕且是改不来了,怎么?你嫌弃?” 李宸盯着眼前的素色布料,笑道:“当然嫌弃,嫌弃到不行了。” 宋璟也不恼,伸出手在她的侧颊上微微摩挲了下,“嫌弃也没办法,你已经没法子再换个驸马了。” 李宸笑了起来,一路舟车劳顿,感觉也有些疲乏。从洛阳到长安,越是往关中地方走,饥民就越多,个个面黄肌瘦,真是让人不忍再看。李宸想起当初在淮南道时看到的流民饥民,当时心中已经觉得震撼,如今这一路走来,才觉得当初是小巫见大巫。 ☆、第164章 :千古女皇(二) 李宸觉得在后世一提起唐代,就会想起盛世,她也不例外。可自从她成为公主之后,发现她想象中的唐代盛世并未来临。她的阿翁太宗在世时,英明神武,传下了贞观之治。李宸问过父亲阿翁贞观年间的一些事,贞观之治,政治昌明,官员廉洁,也国泰民安,最突出的是政治作风上的成就,尤其是由房玄龄亲自主持的精简中央官员的举措,即使是李宸这个后世之人,看了也佩服不已。 后来到了父亲在位的时候,天灾*,还没缓过来劲儿,又来一场□□。总之百姓的生活怎样,全靠老天爷心情,它一个不高兴,东破一个窟窿,西漏一个缝,朝廷每天就忙得团团转去救灾,百姓就得倒霉。 李宸想从前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父亲是个充满了人文关怀的帝皇,因为父亲自己很节俭,并且三天两头便免了哪些州的徭役,有时候一年,有时候两年。宋璟也说,关中平原虽然是富庶之地,可从隋唐时起各种战争已经消耗了太多,尚未恢复,长安人口比从前都不知道多了多少,可水路不通,运粮到长安也有难度,因此每到□□,长安的压力就显得尤其紧迫。 李宸靠在宋璟的怀里,轻声问道:“广平,你说大唐盛世何日能现?” 宋璟嘴角的笑容微微一凝,随即说道:“放心,在你有生之年,定能看到盛世降临。” 李宸抬头,看向他,“真的?” 宋璟微微颔首,“真的。” 宋璟抱着李宸,心里也在想盛世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到来,太后当政之时,怕且盛世是无法来临,如今大唐元气大伤,太后为了排除异己,手段百出,如今的朝堂不说有从前的贞观遗风,即便是先帝在世时的清明也已经尽失。 要盛世来临,必须君明臣贤,并非是说太后能力不足,而是如今朝堂之上,人人自危。尤其是在扬州叛乱之后,太后启用周兴来俊臣等人,这些人出身不高,完全视国家律法与无物,裴炎之案、扬州叛乱之事,牵扯了不知多少朝廷中的忠义之士搭上了性命。长期以往,即便太后个人能翻天覆地,也无法让盛世来临。更别说如今边疆诸国对大唐国土虎视眈眈,而当今太后,在边境诸事的处理上,也不如先帝有远见,当今圣人又徒有虚名,并无实权。 十年之内,大唐四境能国泰民安已经是十分不错了。至于盛世,或许便是下一个新皇的事情了。 宋璟想到这些事情,竟也不觉得灰心失望。他心中总是莫名地有种信念:他和李宸都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生之年,他们总会看到盛世的到来。 宋璟回来长安主持大局,李宸没事干就往太平公主府跑,去看看阿姐,再看看阿姐的孩子们。看完阿姐和外甥们,自然就轮到灵隐寺的悟云大师了。 大师这些年大概是在长安待得有些安逸了,越发的像是佛祖跟前的白莲花。见到明月郎君带着舒芷舒晔一行人到灵隐寺,亲自出来迎接。 李宸摆了摆手,随即到了悟云大师的院子里对弈。 对弈不过是掩人耳目,李宸这些年来动用父亲留给她的暗卫和灵隐寺也做了不少事情,当初莫子英投靠她时,开出的条件便是要益州都督的人头。官方的人要取证许多时候层层上递,未免有些错漏,又难免有人包庇。李宸干脆让手下的暗卫和灵隐寺两方面的渠道去收集了一些证据,那益州都督暗中贪赃枉法,竟与益州一个从良的土匪头头有勾结,当初莫子英家人被惨杀,竟是因为那土匪头看上了莫子英的姐姐,而莫子英的姐姐不愿意,那土匪头便本性毕露,当天晚上去将莫家的人杀光了。在益州都督的包庇之下,莫家被灭门的惨案居然也在当地被压了下路去。 后来灵隐寺和暗卫两边收集了不少益州都督徇私枉法的证据,一把由李宸交给宋璟,宋璟便趁机将益州都督办了,连带着也清洗了益州地区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 李宸从前跟宋璟说,朝廷诸事她是无法插手,可旁门左道总是懂得一些的,因此宋璟在弹劾奸臣时缺些什么东西,也十分不客气地跟公主说了他的难处,但凡是李宸能做的,都替他做得漂漂亮亮。 公主不能在朝廷里翻云覆雨,于是干脆就关注一下民间还有边疆武将的动向。李敬业自从得了太子李贤的亲笔书信之后,如今是乖得跟只被摸顺了毛的大猫一样,指东不打西,他虽然不得太后欢心,可至少也没有碍着太后的眼,让公主十分省心。 悟云大师跟公主说,白马寺的主持薛怀义如今正在为太后制造各种神话,无非就是说太后如今是真命天子之类的这些话,还说当年杨夫人还没怀武则天的时候,曾经去利州的一个龙潭游玩,不小心睡着了,梦到一条金龙与她嬉戏,回去之后就怀孕了,生下了武则天。 悟云大师数着手中的佛珠,“佛教兴起,全赖太后信奉,薛怀义如今身为白马寺主持,又频繁出入宫中,如今他以白马寺主持之尊,让白马寺的僧人为太后增添了这么一段身世,怕且很快便会有下一步的行动了。毕竟,年初薛怀义才将一部《大云经》注释得浅明易懂,让手下的僧人出去布道之时交给百姓传阅。” 关于这事情,李宸和宋璟早就心里有数。 《大云经》里说的是天女净光的故事,是支持女子执政的佛教典故。如今天下,儒道释三家并存,儒家反对女人执政,李唐自封是道教的后人,武则天没辙,只能利用佛教。 李宸:“大师你瞧如今天下大势,即便是我有灵隐寺和墨家的帮助,可与我母亲拥有的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母亲拥有的,是可以摧毁一个国家的权力和军队,而我,顶多只能是使一些旁门左道,偶尔看那些酷吏十分讨厌,便让暗卫筹划着将他们解决了,可到底是见不得光的,于整个朝廷的局势而言不过杯水车薪。 悟云看向公主。 李宸:“大师这些年来四处奔走做了许多事情,可我至今毫无建树,你可曾对我失望?” 悟云大师双手合十,“和尚只论苍生疾苦,不论个人功过。”但到底心中意难平。悟云大师曾经以为李宸费尽心思保住了李贤,又为得到墨家的情报网而奔走,后续便会有所动作,谁知从扬州回了洛阳的公主,手中握着已经不算少的资本,愣是什么动作都没有。 悟云大师与信徒谈经论道时会说出家人四大皆空,可他到底只是个假和尚,也曾经期望着跟随李宸,可得见大唐盛世。 如今朝堂风起云涌,太后处处制造祥瑞神话,显然已经不满足于如今的位置,想要等上帝座。公主身为帝国公主,先帝江山眼看就要易主,竟也无动于衷。 悟云大师嘴上不说,心中还是觉得失望。 公主似乎是明白大师的心思,笑瞥了大师一眼,说道:“大师,我母亲如今精力再好,也比我父亲年长四岁,说起来,我父亲驾崩已经四年多了。” 悟云大师听到公主的话,不由得有些汗颜。 公主的话真是在直白也没有,她的大概意思是太后如今再能折腾,也活不会太久,毕竟先帝也不算是英年早逝,而太后又年长先帝好几年,大概也不会折腾多少年。 李宸见悟云大师颇为无语的模样,笑着在棋盘上落下一个黑子,十分轻描淡写,“大师,如今不过只是开始,我们不需要做什么,只要静观其变就好了。” 真要做些什么,大概要等母亲这波动作过去之后,才好谋划。可李宸原本就没打算在母亲这锋芒正盛的时候做些什么,从母亲等上皇位到她不得不考虑接班人,大概还要好几年。 李宸眼下是不怎么想要折腾,可她不想折腾,偏偏是有事情要来找上她。宋璟在长安主持大局,忙的不可开交,公主去灵隐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用驸马陪着了。没有驸马陪同的公主在回公主府的路上,遇见了从洛阳到来长安的周兴。 周兴何许人也? 周兴与来俊臣等人闻名天下,人人都晓得他们是奸诈小人,陷害忠良,可却偏偏十分得太后的欢心。凡是经他们主审的“犯人”,从来就没有不认罪的。为何?因为周兴等人为了严刑逼供,竟发明了所谓的十大酷刑。 李宸这些小人得志的酷吏向来没有好感,母亲每次要处理见不得人的事情时,都会派这些酷吏出来。譬如当年想要试探李贤是否真疯,要杀其灭口时,派的也是酷吏丘神绩前去巴州。 真是蛇鼠一窝,这周兴到长安来是又要陷害哪个大臣? 李宸眉头微蹙,跟守在轿子外的舒晔说道:“周兴是个什么东西,我不认识,让他滚一边去。” 舒晔还没将公主的话原封不动地传过去,大概是前方的周兴已经十分不耐,他直接掀起了帘子,说道:“前方何人?朝廷命官要前去办案,竟敢阻挡?还不赶紧避让!”他一路从洛阳而来,是一身常服的打扮。 舒晔墨眉微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公主的声音从轿子里传出来,“好大的口气,我避让了你受得起吗?” 周兴小吏出身,还没被武则天重用的时候,时常被人瞧不起,就算是如今被武则天重用了,依旧是被人看不起,只是他为人卑鄙奸诈,手段狠辣,一般人都不敢招惹他。他最受不得旁人用这么轻蔑的口气与他说话,此时一听李宸的话,火冒三丈。 舒晔对自家公主的性子知之甚详,此刻最好的选择是当个合格的背景。 周兴:“呵,你可知我是何人?” 李宸帘子也不掀,在轿子里头坐得十分自由散漫,说出来的话噎死人不偿命:“听说你叫周兴,可我适才也说了,周兴是个什么东西我不认识。” 周兴憋着一口气,咬牙说道:“……我乃尚书左丞,得了兵部尚书信件,怀疑长安城中匿有昔日扬州叛乱的余孽,特来查清此事。耽误了此事,你便是罪魁祸首。” 长安此时地震过后不久,两道旁百废待兴,还有不少去领朝廷发放粮食的百姓走动。而且其中有许多人,虽然不识得周兴此人,看却是听说过他的,一听到周兴,便将其恨得咬牙切齿的。此时见到有人与周兴正面对上,心中既为对方的胆量喝彩,又忍不住为她捏了一把汗。 谁知此时轿中的人越发地胆大包天,冷笑一声:“兵部尚书武三思怀疑长安有叛乱余孽这等大事不上报朝廷,竟然擅自传令给你,他有何居心?” 周兴一听对方的语气,直觉不对。 李宸近来生活十分平静,原本觉得没什么,可如今见到周兴,顿时觉得近来日子太乏味儿了,好不容易有个不怕死的撞上来,感觉人都变得精神抖擞。 公主依然是坐在轿内,语气十分笃定地说道:“武三思身为兵部尚书,做事情不可能这么没分寸,你好大的胆子,不止冒充朝廷命官,还要诬陷朝廷命官!” 从来都是诬陷别人的周兴被人不分青红皂白诬陷了一顿,差点没吐血。 李宸吩咐舒晔,“这人居心叵测,胆敢冒充朝廷命官,给我拿下。” 周兴来不及想这人为何这么胆大包天,当即大怒:“你敢?!” 舒晔看向他,露出一个笑容,然后手一挥,几个充当轿夫的暗卫便上前将周兴拿了下来,至于周兴的那些虾兵蟹将,不是舒晔要吹,真是随便一个暗卫就能干翻一打的。暗卫十分干净利落地将周兴拿下,并且在他张嘴试图说话的时候,塞了一块破木头进他的嘴里。 然后……世界还没来得及吵闹就安静了下来。 围观的百姓猝不及防地看了一场大戏,呆若木鸡。 ☆、第165章 :千古女皇(三) 听说啊,那个什么周兴,人可坏了。大唐淳朴的百姓们都恨透了他,巴不得要剥他的皮,吃他的肉。知道先帝在世时的宰相郝处俊郝相公吗?去年的时候,周兴就诬陷郝处俊与裴炎勾结,说当初裴炎造反,便是郝处俊授意的,跟裴炎说什么现在太后已经老啦,不如圣人可靠些。郝处俊在先帝在世时是反对太后参政的,太后也不喜欢他。周兴小人得志,又想讨太后欢心,直接诬陷郝处俊勾结裴炎,裴炎早就死透了,死无对证。周兴动用酷刑,让郝处俊俯首认罪。 郝处俊在午门斩首的那一天,大骂太后干政,放任小人陷害忠良、扰乱朝政,实在居心叵测。周兴干脆就在郝处俊的嘴里塞了木头,让他再也无法骂人。 而如今这个周兴在长安的时候遇上了永昌公主,竟敢对公主大呼小叫,公主又从未见过周兴此人,于是便发生了误会。听说啊,那周兴被公主绑了起来,扔在公主府后院中饿了几天几夜,又被公主赶去挑大粪,什么苦头都吃过了。驸马忙着主持大局赈灾重建房屋,哪顾得上公主在折腾什么,也没过问此事。当然,按照驸马向来嫉恶如仇的性子,大概是过问了也会若无其事地说不知情。 在洛阳的武三思得知此事,气得直跳脚,可他又奈何不了李宸,只好急匆匆地进宫去找上官婉儿。就在武三思跟上官婉儿搬救兵的时候,李宸正将周兴交给了暗卫。在一个十分阴森黑暗的小房间里,饿了几天又挑了几天大粪的周兴被绑在受刑的架子上,可此人生命力十分顽强,到了这会儿功夫,还盯着一身男装的公主,问道:“公主这般私下对朝廷大臣用刑,是触犯律法的。” 旁边幽暗的火把映着公主姣好的侧脸,她冷冷地看了周兴一眼,十分新鲜地问道:“触犯律法?可我收到密报,说你意图诬陷兵部尚书武三思于不义,就算是我用了私刑,只要你认罪了,不就可以了吗?” 周兴在被李宸拿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倒霉,这个公主从来任性妄为,讨厌武家人从来都不假辞色,有人要诬陷武三思,她大概高兴地能在心里打筋斗,怎么会维护武三思?想来想去,他终于明白了,这回她是要用武三思的名义来办他。 周兴知道自己要倒霉,可也要垂死挣扎,他看向李宸,“公主,周兴自从被太后启用后,为太后立下汗马功劳,你如今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将我拘禁,是否不妥?” 李宸微微笑着,十分气定神闲:“有何不妥?你意图谋反,我为母亲铲除乱臣贼子,妥当得很。” 周兴看向李宸。 李宸微微侧着头,看向他,“啧,我忽然想起来,周大人对待不听话的犯人是怎么做的?唔,听说您还专门为此写了一本小册子。”她说着,手轻轻一扬,身旁的人便立即奉上了一本册子,李宸翻了翻,脸上带笑,语气也带笑,可却让人觉得透心的冰冷,“定百脉,喘不得,突地吼、死猪愁……以椽关手足而转之,谓之凤皇晒翅;使立高木之上,引枷尾向后,谓之玉女登梯?” 李宸没翻完就将册子扔给了旁边的暗卫,晲了周兴一眼,冷声说道:“周大人与您的伙伴们好文采,是如何将这些残暴的行为取了那么好听的名字?你自个儿尝过这些滋味儿吗?” 周兴一听,登时冷汗淋漓而下。 这些所谓的酷吏们,视人命如草芥,以发明各种各样折磨人的酷刑为乐,甚至还将这些用刑心得上升到理论的层次,写成册子。适才李宸念的,就是周兴和来俊臣等人发明的十大重枷的名字。别看这些名字一个比一个好听,实则一个比一个残忍。 李宸看着周兴脸色发白,额头汗珠连串滚落而下的模样,哼笑了声,吩咐旁边的暗卫:“逆贼周兴,妄图污蔑兵部尚书武三思——不,是逆贼周兴,与武三思、武承嗣勾结,意图谋反,你们记得要按照周大人册子上的内容,务必要让他尝遍这十大重枷的滋味再让他签字画押。” 周兴闻言,脸色死灰,“不!不!公主,我——” 他的话才说一半,最就被一块木头堵住了。他想要挣扎,无奈人已被五花大绑,口不能言。 李宸扫了他一眼,原本带笑的脸色瞬间冷若冰霜,好听的音色此刻透着杀伐之气—— “周大人,这些年来被你折磨的忠良之辈太多了,就是让你受刑上百上千次,都换不回那些人的性命,如今不过就是让您尝一把这些个滋味,怎么?你不愿意?” 周兴瞪着眼睛,拼命摇头。 李宸笑了,弯着大眼睛,“原来你竟然不愿意,但是不愿意也没法子,谁让你谋反呢?” 语毕,公主转身离开了黑暗的房间,临走前吩咐守在门口的暗卫:“就按照他册子上写的玩意儿给他用刑,也按照他们册子写的过程给他的谋反取证,我倒要瞧瞧这些个酷吏到底是不是硬骨头。” 舒晔在旁边跟公主说道:“来俊臣与周兴私交甚笃。” 公主闻言,弯了弯眼睛,说道:“那就改成是武家兄弟暗中与周兴、来俊臣等人勾结,想要谋反。记得,证词做得漂亮些,即便是假的,也该有理有据顺理成章。”武家兄弟暂时大概是动不了的,可区区两个酷吏,难道还动不得? 她就不信了。 武三思找上官婉儿搬救兵,上官婉儿皱着眉头,跟武三思说道:“周兴此人若是落到了永昌公主手中,大概不会有好下场,即便是你如今去跟太后说起此事,也来不及救他。” “那如何是好?” 上官婉儿看了武三思一眼,冷笑着说道:“如今太后在忙什么,你又不是不清楚,竟然为了你从前的那点私仇,私下与周兴勾结,让他到长安去陷害刘仁轨的嫡子。如今倒是好,自找麻烦了吧?”当今太后宠信武家兄弟,武承嗣如今正忙着为太后登上皇位制造各种各样的祥瑞,武三思也忙着为太后处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今天诬告这个大臣,明天冤枉那个武将,总之是忙得不亦乐乎,甚至连大名鼎鼎的程务挺将军,他都想动,只是可惜太后想到程务挺虽然是个隐藏的威胁,可李氏宗亲一日势力未减弱,她便动不得程务挺,否则一旦后面李氏宗亲反扑,又有哪个德高望重的名将为她所用? 武三思见状,讨好地走过去,一把搂住上官婉儿的肩膀,“好婉儿,所谓一夜夫妻百夜恩,你我交情,又何止一夜之恩?还不赶紧告诉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永昌放了周兴。” 上官婉儿被武三思搂住,眉头微拧,眼底闪过一丝厌恶,随即隐去。她对武氏兄弟实在厌恶至极,可太后要扶持娘家势力,她不过后宫区区一个昭仪,武三思想要她,她最聪明的做法就是顺从。要从后宫生存,要当强者的心腹,骨气是最没必要的东西。 如今武则天如日中天,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武家兄弟再不济,也不会差。 上官婉儿心中琢磨了下,转身跟武三思说道:“你最好,从现在开始就对周兴之事不闻不问。” 武三思一愣, 上官婉儿:“虽然已经许久不曾在公主身边伺候,可她的性子我是大概知道的。尚书郎可别以为她拿下了周兴,就会放了他。周兴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落在了公主手里,怕是凶多吉少。不止是他凶多吉少,尚书郎还是想想,若是哪天公主拿出一份您与周兴勾结谋反的证词时,你该要如何应对才好。” 武三思本想说上官婉儿杞人忧天,可想了想,觉得永昌真的有胆子做这样的事情。 这么一想,尚书郎武三思后背衣裳的布料都湿了一大片。 宋璟处理完事情回公主府的时候,公主手里正拿着一个册子,见他回来,将册子扔了给他。 “给你。” 宋璟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接过册子打开,他开始只是有些惊讶,后来就是十分惊讶,“周兴的供词?” 厚厚的一大本,也不知道李宸是怎么弄来的,总之上面就是罗列了许多周兴和来俊臣两人蒙蔽太后,陷害忠良的事情,有许多是真人真事,也有一些是栽赃的,但不论是真的还是假的,统统都写得相当合情合理,关键是没有说太后误信小人,而是说周兴等人利用太后忧国忧民之心,蒙骗了太后,罪该当诛。然后又说武三思和武承嗣兄弟时常找周兴、来俊臣喝酒,不止一次跟周兴透露,太后老啦,圣人手中无权,这大唐江山,早晚会落在他们兄弟手中。 李宸笑着点头,“对,周兴的供词。回御史台之后,记得拿这本册子给我母亲看,然后弹劾武氏兄弟和来俊臣。” 宋璟失笑,说道:“若是御前对质,武家兄弟自然能脱身。” 李宸默默地看了看宋璟,十分隐晦地说道:“广平,你知道当初周兴陷害郝处俊与裴炎勾结谋反时,用的是什么法子吗?” 这个宋璟当然知道,当初周兴只是说郝处俊跟裴炎说太后年老,不如投靠圣人这样的话。郝处俊大呼冤枉,可裴炎已死,在死无对证的情况下,太后还由周兴将郝处俊关进了大牢。如今李宸不过是将同样的方法放在了武氏兄弟身上而已。 既然李宸这么说,大概周兴也已经不知道被扔到哪个地方去了,即便是不死,大概也离死不远了。 宋璟沉默了片刻,忽然问:“永昌,自从我在扬州将你带回来之后,你不是已经不大管这些事情了么?”从扬州回来之后的李宸依旧不能说是低调,可比起从前,已经很少过问朝堂上的事情。 不过问不代表不关心,宋璟知道李宸手中的信息情报网十分发达,她想要知道些什么事情,自然是能知道的。 但她确实已经很少这般正面跟人杠上了,更别说周兴这人是太后跟前的大红人,明里暗里都不知道替太后处理了多少人。 李宸闻言,歪着脑袋想了想,解释说道:“不大管是因为没法子管,我不像你,身在朝廷。我若是管得太多,不合适,母亲也会不高兴。可如今周兴来俊臣等人早已引起民愤,他们陷害了那么多人,如今又瞎了眼,非要撞到我跟前来。若是我平日看不到他们,也就算了,可既然撞到我跟前,那就是给我机会收拾他们,此时不办更待何时?” 李宸说着,下巴朝宋璟手中的那本册子点了点,说道:“这玩意儿可是花了我不少心思,我已经让墨家的人替我收集如今朝中周兴来俊臣这些人平时的所作所为,早晚有一天我要将他们全部收拾干净。” 宋璟将手中的册子合上,“你希望我来弹劾他们?” 李宸点头又摇头,“暂时你替我弹劾来俊臣就可以。” 宋璟狐疑地看向她。 李宸迎着他的视线,脸上带着微微笑,用看似十分轻松的语气说道:“如今记录在册的大概有将近三十人,母亲十分依赖他们,短期内怕且是没法子连根拔起,但收拾一下两个扎眼头目让他们收敛一下气焰也是好的。” 语气是轻松的,心底却并不轻松。 这种事情要是处理得不好,一下子触到母亲的逆鳞,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只是李宸想起从前自己的念头,难免觉得自己过于天真。她对母亲的这段历史知道得并不清楚,只是知道母亲会当女皇,会成为后世许多女子追捧的人物,可是当她处在历史的洪流当中,发现母亲走的每一步,都沾满了鲜血。 开始周兴这些人确实是为母亲铲除了不少反对她的势力,可到了如今,已经全然属于没事找事,他们想要诬告谁就诬告谁,想要谁有罪就谁有罪,个人完全凌驾于国家律法之上,视人命如草芥。 母亲竟然宠信这样的人。 李宸心底对母亲有些失望,李宸想,大概就像悟云大师对她失望一样。 悟云大师看在舒晔舒芷的份上追随她,指望她可以了解苍生疾苦,结果她就是自己待在个角落里,冷眼看着许多让人心寒的事情发生。 可是如果自己不是这样做,又能怎么做呢? 李宸想,其实她如今插手处理酷吏的事情,其实已经打破自己的节奏了。 ☆、第166章 :千古女皇(三) 武则天没想到让李宸跟着宋璟一起回长安培养感情,居然能让她跟周兴来俊臣杠上。 周兴就罢了,因为不久前太后才得到了密报,说周兴对她有异心,意图谋反。可来俊臣是怎么回事儿?武承嗣和武三思跟周兴来俊臣勾结又是怎么回事?! 太后震怒,将宋璟呈上去的册子狠狠地扔在了案上,一双有神的眼睛看向宋璟。 “宋璟,我让你带永昌回长安是做什么的?“ 宋璟静立在堂前,神色不惊,十分冷静,“太后让臣带着永昌一起回长安,臣是去主持长安重建工作,而公主则是回去看望太平公主及到灵隐寺还愿的。” 武则天:“……” 驸马宋璟这些年来早就练好了一身本领,在太后跟前的时候,只要有理有据,就十分不卑不亢,自己认定是对的事情,就算是跟太后杠上了,也要坚持自己的立场。 譬如……此刻驸马,不,应该是御史中丞宋璟,要向太后弹劾奸臣来俊臣,以及礼部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武承嗣、兵部尚书武三思。 依据是什么? 当然是公主给的那本册子,上面还有周兴本人的签字画押呢。 宋璟不得不说,公主底下的暗卫办事实在是再体贴也没有了,刚回洛阳的时候周兴还没死透,吭吭唧唧的还会说两句话,大概就是神志不清的状态。周兴回来洛阳露了一下脸,让刑部、大理寺以及御史台的人瞅他几眼之后便一命呜呼,让人想替他翻案都无从翻起。 公主的暗卫们对这些事情真是拿捏得分毫不准,宋璟十分佩服。 武则天被宋璟适才的话噎了一下,但幸好多年跟宋璟打交道,这个看着十分温润如玉的青年如今气度已经脱胎换给,可骨子里还是一根棒槌,这个太后是最清楚不过的,因此才会一直让他当任御史中丞,掌管监督文武百官的御史台。 武则天眉头微蹙了下,跟宋璟说道:“周兴谋反这事既成定局,他人也死了,再追究也于事无补。但武家的两个兄弟是怎么回事儿?以及来俊臣,此人为我所用后,对我忠心耿耿,又怎会与周兴相互勾结,要谋反?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如今周兴已死,死无对证,怎能以此来定来俊臣的罪?“宋璟闻言,微微扬眉,随即又拿出了一本小册子出来,“臣还有东西要上奏太后。” 武则天看了一眼那本册子,直觉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很想不看。然而宋璟已经呈出来说要上奏了,自然也是要看的,于是示意身边的上官婉儿前去将那本册子接过来给她看看。 上官婉儿上前,将宋璟的册子拿过去,双手奉至武则天跟前。 武则天拿过册子一看,快要被气笑了,“这是什么?” 宋璟面不改色,“这是臣等手中掌握的来俊臣这些年来利用太后及圣人之名,抢夺他人之妻,并且随意对朝中忠义之臣加以谋害的证据。” 武则天:“宋璟,我已说了周兴已死,不论是武氏兄弟也好,来俊臣也罢,死无对证,何从定罪?” 宋璟拱着手朝武则天行了个礼,“昔日郝处俊被周兴指控与裴炎勾结谋反之时,裴炎已经死了三年,可郝处俊依旧被午门斩首,临死前还遭受以木头堵嘴这般的奇耻大辱。” 御史中丞胆子不小,竟敢一本正经理直气壮地提醒太后不能双重标准。 武则天被宋璟这么一说,是真的被气笑了。 旁边的上官婉儿对这样的场景似乎已经见怪不怪,见太后和御史中丞好像又要吵架……当即便十分安静地站在太后身旁,假装自己是画在壁上的一个仕女图。 上官婉儿有时候觉得如今的御史中丞宋璟就好像是长了一双火眼金睛一样,他专业找茬,但凡是他弹劾的人,就没有弹劾不成功的。当然,上官婉儿觉得无往不利的御史中丞很快就要迎来他为官生涯的第一个无法弹劾的人,当然那个人不会是来俊臣,而是武氏兄弟。而御史中丞似乎也十分明白这一点,于是把火力都集中在了炮轰来俊臣上来。 上官婉儿暗中想了想,觉得这种曲线救国的事情不像是宋璟的处事风格,倒是很像某个小公主出的鬼点子。 上官婉儿想到的,武则天自然也能想到。 武则天没想到她的永昌回去一趟长安之后,长本事了,忘了母亲叮嘱的要跟驸马好好培养感情,反而去折腾这些事情来,心中登时怒不可遏。 宋璟沉吟片刻,神色坦荡地与武则天说道:“太后,洛阳百姓得知周兴死讯,群而贺之,都说此人罪有应得,此番死去,正是应了那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来俊臣与周兴一丘之貉,何以太后非要袒护他?” 若说是武承嗣与武三思,她要袒护,宋璟没话说。可来俊臣,不说李宸千叮万嘱要将他弹劾下去的,就算是在御史台的立场,也早该将来俊臣弹劾,从前只是苦于太后袒护,不经过程序,御史台无法取证弹劾罢了。如今李宸弄来了这么一本册子,即便是真假参半,那宋璟也是要逮住这个机会,要把来俊臣给处理了的。 国有国法,来俊臣不过是一个小混混出身,后来又以身犯法被关进大牢里,后来为了想要出狱并且谋求富贵便在牢中说要跟太后告密,从此就改写了人生。而这样的人,竟然令得朝中的许多大臣都对他忌惮三分,生怕他看自己不顺眼,又要到太后跟前去告自己谋反。 民间百姓对来俊臣深恶痛绝,甚至连来俊臣杀了太多无辜大臣导致家中后院的井水都变成了红色这样的传闻都出现了,可见来俊臣此人何等恶劣。 到了此时,证据确凿的时候,太后竟也还想要袒护来俊臣。 宋璟这根年轻的棒槌又开始在太后跟前犯倔了,干脆就把话挑明了:“臣知道太后分外信任来俊臣,可此人出身底下,视国家律法于无物,扰乱朝纲。太后想要维护他,可以,但臣必定不遗余力,要将其绳之于法!” 武则天看着宋璟,顾不上生气了。她想了想,按照宋璟一贯的性子,恐怕是早就想方设法要将来俊臣这些人处理掉了,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机会。长安之行,周兴个倒霉催的,直接碰上了永昌,永昌那性子,大概也只会跟自己的驸马同仇敌忾,平常光是听说没遇上,她不惹事,可人家主动惹上门来,她又有什么理由会错过? 这么一想,武则天心中对李宸的那把火就消了大半。可是要动来俊臣……太后神色沉吟,就是不说话,只让宋璟先回去,此事她要再想想,但也不愿意先将来俊臣关进大牢。 上官婉儿目送宋璟离开,然后一边打量着太后脸色,一边低声劝道:“太后,御史中丞年青气盛又为人正派,大概是一直便看不惯来俊臣等人的作为的,只是从前他尚未抓到来俊臣的把柄,才忍而不发,如今既然上奏要弹劾来俊臣,心中大概也是认定了此事的。但此事只要太后不松口,御史中丞也拿来俊臣无可奈何,太后可别为此生气。” 武则天半晌没吭声 自从扬州叛乱以来,她终于发现,这天下有许多人对她并不忠心,那些人有许多都心存幻想,喜欢她还政李家。这个大唐,是她和李治一起治理出来的,李治不是昏君,可她也为大唐付出了许多,她如今还是太后,便有叛乱,日后还得了?而周兴、来俊臣这些人的出现,恰好给了她一个铲除异己的机会。她又岂会不明白这些人并非是什么良善之辈,可这些人出身底下,在朝中无权无势,唯一的依靠就是她,她能给他们荣华富贵甚至权力,这些人对她自然就是忠心不二。 她如今还能安坐在这朝堂之上,周兴来俊臣这些人,也为她做了许多事情。 可有时候,她也会扪心自问:“用这些人是否合适?”可这些疑问,只应当由她发出,并且自己解答。 上官婉儿看着武则天喜怒不定的脸色,心里飞快地转着,一边揣摩太后的心思,一边打圆场:“太后圣明,才会有如今满朝君子的盛况,不论是御史中丞宋璟还是来俊臣,自然都是鞠躬尽瘁侍奉太后的,便是太后如今要了他们的命,他们也不会有一句怨言,太后何必如此纠结?” 武则天笑了笑,声音徐缓,“婉儿啊,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心。宋璟有能力,向来是个刺头,你没看到这册子上林林总总写了多少来俊臣这些年来抢夺他人妻子,又如何威胁旁人的事情,以宋璟之能,是要不来的。” 上官婉儿微微一怔。 武则天:“我疼了永昌这么多年,没想到这会儿她竟然不顾母亲了。她无端端的,凑这个热闹暗中找人替宋璟弹劾来俊臣做什么?若是我不能得偿所愿,她以为她的日子便会好过么?” 武则天说话的语气十分平常,好似是在跟上官婉儿说着一些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小事,可上官婉儿听到最后,心里都哆嗦了一下。 太后的话里,竟然隐隐充斥着杀机。 ☆、第167章 :千古女皇(五) 宋璟从御史台回公主府的时候,李宸正在听舒晔带回来的消息。也不知道她听到了什么好消息,公主坐在院子中的凉亭当中,眉眼弯弯,心情似乎颇为不错。宋璟看着公主十分赏心悦目的容颜,只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李宸似乎心有所感,抬眼看去,看到一身朝服的宋璟在蜿蜒的廊道上。她毫不吝啬地对宋璟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招手让他过去。 宋璟见状,就走了过去在公主身旁坐下,温声问道:“在听舒晔说什么,这般欢喜。” 李宸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也不卖关子,“他带来了好消息,我自然高兴。” 宋璟看向她。 “驸马日理万机,但这些日子定然也听说了,来俊臣的妻子王氏自杀了。” 通常来说,在百姓心中排名第一的混账东西们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格外引人注目,也特别能激发围观群众的八卦欲|望。譬如说周兴、来俊臣等这些无恶不作的人。百姓连来俊臣家里后院的井水都能拿来做文章,如今他的妻子自杀了,百姓们茶余饭后还会不讨论吗? 不止是百姓,就是连朝廷文武百官都关心着呢,宋璟才从太后那里弹劾来俊臣回来,来俊臣有什么动静,他又怎会不清楚? 李宸看他神色,微微一笑,朝舒晔示意了,“舒晔,你继续说你的。” 舒晔点了点头,按照公主的指示继续适才被驸马打断了的八卦:“来俊臣的妻子是太原王氏,出身颇好,她在洛阳原本已有夫家,是来俊臣看上了她的美色,因此前去威胁她的夫婿,让她的夫婿休了她,否则来俊臣便要到太后那儿去告王氏的夫婿意图谋反。王氏的夫婿迫于无奈,只好将王氏休了,后来王氏才嫁给了来俊臣。按道理来说,来俊臣好不容易娶了王氏,应该是千娇万宠的,可为何她会自杀。” 李宸侧头,看向与她并肩的宋璟,笑问:“广平,你可晓得她为何自杀?” 宋璟:“这事情我已经派人去调查过,是因为来俊臣在与王氏娘家人举行家宴的时候,平日里与来俊臣私交甚好的一个小吏魏遂忠前去拜访,太原王氏本就出身不差,魏遂忠等人即便如今为太后办事,可也改变不了他们出身底下不学无术,来俊臣大概是嫌弃魏遂忠难登大雅之堂,因此便以主人不在家的理由将魏遂忠拒之门外。” 舒晔接过宋璟的话,“驸马所言不错,既然来俊臣在举行家宴,主人又怎会不在家?魏遂忠为来俊臣办事尽心尽力,见来俊臣为了妻子而将他拒之门外,便咽不下这口气,跑到王氏跟前破口大骂。来俊臣对此事本也十分恼怒,还将魏遂忠扣下了,可后来想了想,又将他放了。王氏平白无故被人魏遂忠羞辱一番,一时想不开,便自杀了。” 宋璟听完之后,点头,“嗯,此事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他原本以为此事或许另有隐情,还查了一下,然而并没有什么隐情,就是这么一回事。就算他如今在弹劾来俊臣,可因为来俊臣有太后撑腰,依旧还在家里大鱼大肉,日子过得十分安逸呢。 宋璟想起来俊臣,就想起他弹劾来俊臣时太后的反应,心里头又难免升起几分烦躁。 李宸看舒晔说的宋璟都知道,就示意舒晔先退下。等舒晔退下后,她便十分敏感地问宋璟:“怎么了?” 宋璟将心里头升起的烦躁压了下去,一边带着李宸走出凉亭一边说道:“我今日向太后弹劾来俊臣和武氏兄弟,太后的反应如你所料的那般,并不愿意放手让我处理此事。”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公主的居所前,李宸听到宋璟的话,并未说话,只是进入室内有些懒散地在其中的榻上坐下,坐没坐相的模样。 杨枝甘露等人见状,随即轻车熟路地在榻旁的案桌上摆上茶具、点心等物品,正要替两人煮茶的时候,李宸挥了挥手,“今天不用你们,下去吧。” 宋璟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看向她。她却侧着头,微微笑着跟他说道:“不如驸马先去将朝服换下,再来与永昌品茶细谈?” 宋璟墨眉微挑,看着她半晌,最后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也好。” 李宸早些时候,喜欢分茶,到后来,大概就是外骛多了,已经很少有闲情逸致坐下来煮一杯茶了。偶尔煮一次,虽然驸马自认不是精通茶道之人,可这些年来被连喝茶的杯子都要精致的公主所影响之下,一杯茶的好坏,他也是能喝得出来的。总之驸马觉得他喝过的茶当中,没有人煮的茶能比得上他的公主。 当宋璟换了一身常服出来的时候,李宸已经煮好一壶茶,两杯冒着白烟的茶一左一右放置在案上,她闻声看过去,有些俏皮地朝驸马做了个手势:“驸马,请。” 宋璟见状,却并没有坐到李宸的对面,反而是在她身旁坐下,先是拿起公主亲手煮的茶细细品尝,说了句好茶。接着就将杯子放下,然后驸马整个人都上了塌,身后靠着大枕头,伸出长臂,然后十分顺手地将公主带进了怀里。 “你想要跟我说什么?” 李宸也随他,在驸马的怀里找了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躺好,又笑着说道:“你不是说我母亲不愿意处理来俊臣吗?” 宋璟手中握着公主葱白的几根手指,闭上了眼睛,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李宸:“但我觉得或许很快,母亲就会愿意处理来俊臣了。” 宋璟没有吭声,李宸也习惯他每次从御史台回来放松之后,这么一副懒散的模样了,径自说道:“魏遂忠将来俊臣的妻子王氏羞辱了一番,虽然来俊臣说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可以一件接着一件换,可手足却是砍不断的,因此并没有追究魏遂忠。适才舒晔与我说,要弹劾来俊臣,或许还可以从魏遂忠这方入手。” 宋璟原本闭着的眼睛睁开了。 “不论是来俊臣还是魏遂忠,他们这些人大概都有个特点,为了权势可以不这手段,可以忍一切不能忍的事情。来俊臣再怎么表示不与魏遂忠计较,可魏遂忠就真的相信了吗?” 公主身上的馨香一波接着一波的在驸马鼻端萦绕,驸马一边忍着心中的心猿意马,一边问公主:“所以呢?” 李宸抬眼,神情十分无辜地跟驸马说道:“所以我打算让舒晔派人去魏遂忠那里敲打一下,说来俊臣费尽了心思才娶到太原王氏,如今人被他一骂就上吊死了,来俊臣他能甘心吗?肯定是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整他呢!然后劝他还是先下手为强,否则以来俊臣的手段,来俊臣一出手他便永无翻身之日。” 宋璟:“……” 所以公主想到的就是让他们狗咬狗。 李宸:“我觉得这个可以。” 宋璟:“可只是魏遂忠出手,并不能撼动来俊臣半分。永昌,我们能否处理来俊臣,关键在于太后。” 李宸不以为然,整个人趴在驸马的胸膛,她的双手交叠在驸马的胸前,下巴抵在自己的手背上,眼角微挑,勾了一下驸马,然后笑问:“若是我让武家兄弟也出面弹劾来俊臣呢?” 宋璟被她眼角一勾,看着她的目光蓦地变得有些炙热,“你怎么让武家兄弟出面?” 前一刻周兴的供词还在说武承嗣、武三思和来俊臣相互勾结要谋反呢,下一刻又变成是武家兄弟也出来说来俊臣谋反,这乱七八糟的,宋璟觉得太后看了都有可能直接将册子烧了。因为谁都清楚,来俊臣所有的一切都是武则天给的,他此刻能安然无恙,也全靠武则天护着,若是他谋反,这还没谋反成功呢,大概就被人煎皮拆骨了。 驸马的反应落在公主眼里,让她十分有成就感,大概任何一个女人,看到自己心爱的人会因为自己而有所反应,都会觉得十分有成就。成就归成就,公主一边跟驸马*还一边不忘正事,她笑着说道:“山人自有妙计。” 驸马看着公主的模样,提醒说道:“即便是武家兄弟出面,太后大概也不会动来俊臣。” 公主朝驸马眨了眨眼,说道:“这个我清楚,可要他们出面,自然就是有要他们出面的道理,这个你不管。” 宋璟闻言,也乐得不管,反正公主从来都嫌他过于古板不懂得变通,而她就是过于变通,动辄剑走偏锋。 公主对驸马的按部就班式弹劾从来不过问,当然驸马对公主的旁门左道也从来不管,那些彼此都不管,但此刻有的东西还是要管的。 宋璟笑着将怀里的公主搂紧了,使了个巧劲,让两人的姿势瞬间变换。 他十分小心的将公主压在榻上,带笑的眉目似乎已经浸染在一片春意之中,他低头跟公主的额头相抵,顺便还捉着公主的手放至了某个不可名言的部位,“那个我不管,可是这个……公主是不是得管一管?” 公主:“……” ☆、第168章 :千古女皇(六) 虽然说公主和驸马如今正值青年,尤其是驸马,还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可李宸觉得似乎已经很久没试过像昨晚那么疯狂的,她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如今是处于一个被拆掉又重组的过程,浑身都酸疼。尤其是腰部的酸疼,简直难以言喻。 宋璟一大早的,已经不见了踪影,李宸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想起来今天他要上朝。 李宸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舒芷已经在外面候着,听到声音响,便进入了内室。 “公主,宫里来信,说太后想见您。” 李宸睡得昏天暗地,脑子还没完全清醒,看向舒芷。 舒芷跟在公主身边已经很多年,知道公主是个资深起床困难户,连忙示意杨枝甘露等人来伺候公主梳洗,她则凑在李宸的耳旁小声地说了句话。 李宸微微一怔,原本还有些迷糊的神智这回是终于清醒了过来,她点了点头,说道:“我晓得了。” 李宸早就想到只要她一插手酷吏的事情,母亲就会察觉,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也不觉得自己收拾了周兴,又把来俊臣的一些东西交给宋璟有什么错,即便是母亲对她的做法心中觉得不舒服,不过也是暂时的。 公主认为母亲既然想要掌控一个国家,就应该有容得下各种声音的雅量,而母亲也确实是有这样的雅量的,只是有时候形势所迫,有的事情不得不为。 李宸进宫的时候,还没进去见武则天,就看到上官婉儿脸上带着笑容迎了上来。 “婉儿见过公主。” 李宸端着公主的架势,微微颔首。 上官婉儿一边引领着李宸前去见武则天,一边悄声提醒道:“公主待会儿可切莫按着自己的性子来,太后心中正为了驸马弹劾来俊臣的事情发愁呢。” 李宸侧头,漂亮的眼睛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看向上官婉儿,其实李宸一直想问上官婉儿,她这么在宫里陪伴在武则天身旁,是否也有觉得疲倦的时候。上官婉儿跟武三思有私情,这都是秘而不宣的事情了,她一方面对武家势力虚与委蛇,一方面又时而不时地透露一些消息给自己,是想要两边都讨好,看到最后之时谁能胜出,再决定站哪一边吗? 可是李宸觉得上官婉儿这样,早晚会引火烧身。 不过上官婉儿现在好得很,有麻烦的是自己,李宸赶紧收起那颗要替别人发愁的闲心,然后……十分不将上官婉儿的提醒当一回事地走进了内殿。 李宸进去的时候,母亲正在练字。 上官婉儿十分识相地停在了外面,李宸踏进内殿,对着武则天喊了一声:“阿娘。” 武则天笔锋在纸上微微一顿,“嗯”了一声,却没有抬头。 李宸见状,秀眉微挑了一下,母亲不喊她过去,她就站在离案桌前几步之遥的地方安静地等候着。 武则天晾着李宸好一会儿,等她将一篇兰亭集序都写完了之后,才抬眼看向李宸,见她毕恭毕敬地站在前方,也没说什么,只是将压在纸上的镇纸拿开了。 “我记得你幼时,便喜欢缠着让母亲陪你一起练字,每次到清宁宫去找母亲,只要母亲在练字,你便一个劲儿地往母亲身旁靠,非要母亲抱着你,让你来练字。怎么如今长大了,你看到母亲正在练字,却不敢擅自往前一步?” 武则天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李宸知道,一旦母亲这么一副喜怒莫辨的时候,就是心里有火的时候。 李宸撇了撇嘴,说道:“永昌惹得阿娘心中十分生气,如今阿娘还没责怪永昌,永昌怎敢擅自上前碍阿娘的眼。” 太后扫了公主一眼,语气凉凉地反问:“哦,莫非你站在我跟前,便不碍母亲的眼了?” 公主:“离得远些,总是没靠得近些那么碍眼。” 太后:“……” 她也知道自己如今惹母亲碍眼了? 李宸打量着母亲的神色,在她心里,一般会将母亲生气分为有点生气、一般生气、十分生气这三个等级,母亲有点生气的时候,会显露出来一点情绪,告诉她该要适可而止了,一般生气的时候母亲就是如今这样有些阴阳怪气的模样,如果是十分生气的时候,她大概就是见不着母亲的面,等着母亲修理的时候。至今为止,李宸只遇到过母亲一般生气的时候,认为此刻她要应付母亲心中的怒气,应该还算是游刃有余。 反正公主心里,只要母亲还愿意见她,那就是什么事情都好商量。至于上官婉儿,虽然上官婉儿向来深谙太后的心思,多听点她的总没错,可公主经常不按常理出牌,如今早将刚才上官婉儿的提醒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武则天不喜欢子女对她遮遮掩掩,也不喜欢子女背对着她搞什么小动作,要么你就本事能通天,搞点小动作能不让她发现,要么你就别搞小动作。如果一定要搞小动作还没本事让她发现了,那么你最好就是在她还愿意装作不知情的时候,赶紧和盘托出。 公主识时务者为俊杰,在太后跟前也一副没什么事情不可名言的模样。 她跟母亲说:“昨个儿驸马回去,便跟我说了他弹劾来俊臣的事情,那个事情阿娘不必问,也晓得我替他花了不少的心思。” 武则天闻言,冷笑说道:“你倒是大胆,还敢来跟我说?” 武则天看着女儿一副在她跟前低头聆听教诲的模样,心里就来气。知女莫若母,这个女儿的劣根性武则天是知道的,她看着低眉顺目十分恭敬,说不定此刻内心都有十万个不服在憋着。 武则天眉头皱了下,语气也不怎么好,“你有什么想说的?” 李宸:“有。” 武则天看向她,她还真敢说? 李宸:“永昌想说,阿娘为何要袒护来俊臣?难道只是因为来俊臣这些人在对朝中无数无辜大臣用刑,使他们屈服于酷刑之下后,写了一本叫什么《罗织经》这样的鬼东西,还在这本鬼东西上教导他的部下要永远忠于阿娘,所以阿娘就护着他了吗?” 李宸迎着母亲的视线,十分不怕死地拿出一本她藏在宽袖里的《罗织经》放在案桌上,“这本东西,阿娘看过吗?” 武则天冷冷地看向她。 李宸无所畏惧地迎着母亲的视线,她本想跟母亲说,当初父亲费了多少心思才将大唐的律法完善了在全国颁行?而当年在废太子李贤之时,为什么父亲心中那么不舍,还是忍痛废了李贤,而他自己当天晚上就目力尽失?当初父亲希望的,难道不就是依法治国吗?若是个人可以凌驾于律法之上,随意对人用于酷刑,那么如今大唐的律法,就只是针对安分守己之人,而像周兴、来俊臣之辈,难道只因为他们忠于母亲,就可以不在律法规定之内,甚至他们可以凌驾于律法之上,随意践踏人命吗? 如果李宸敢那样说,估计下一个倒霉的也就是她了。 李宸只是皱着眉头,跟母亲说道:“我想阿娘定然是没看过来这些东西,这本册子可是我在周兴身上搜来的。”说着,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脸色都有些发白,原本就皱着的眉头此刻皱得死紧,语气也变得十分不舒服,“我看完这本册子之后,流了一身的冷汗,好几天吃不下东西。” 武则天:“……” 李宸:“这本《罗织经》里头,分为了十二卷,说了许多东西,阿娘若是看过里头的事上卷,大概便晓得为何来俊臣这些人能这么讨您的欢心,若是看到问罪卷、刑罚卷,便能理解为何被来俊臣周兴这些人办理的案件,从没有人说冤枉。” 对于这个,李宸是真的心有戚戚然,来俊臣这些死家伙,全部是地痞流氓出身,性格残暴,他们并不是要把人往死里整,而是怎么让人生不如死就怎么整。任何一个人,如果都是按照《罗织经》上面罗列的刑罚来受刑,到最后都只求速死,哪里还敢叫冤枉? “里面最有意思的一卷叫做瓜蔓卷,是教他手下的人如何要将一宗无中生有的案件,塑造成滔天大案。唔,永昌觉得此人竟能想出这样的秘诀也委实是胆大包天,便背了几句,不如永昌背给母亲听?” 武则天冷声斥责,“胡闹!” 李宸振振有词:“怎么是胡闹了?永昌担心母亲被小人蒙骗,才将周兴身上的这本册子私藏了下来,驸马我都没给他看呢!” 反正李宸已经打定主意了,不管母亲要不要办来俊臣,这本册子她是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给母亲的,来俊臣为了讨母亲欢心,在制造冤假错案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事不至大,无以惊人。案不及众,功之匪显。上以求安,下以邀宠,其冤固有,未可免也。” 什么案子,都要越大越好,牵扯的人越多,功劳就越大。这样太后会高兴,而他们这些人也会得到太后的宠信。至于那些被冤枉的人,跟他们那些人有什么关系呢? 李宸当时看到那本《罗织经》的时候,感觉打开了世界的另一道大门,人性恶劣的一面竟然可以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而她的母亲,至今还在袒护这些人。 如果说这些事情武则天不知情,李宸是不相信的。这些酷吏由她一手提拔重用,她怎么可能会不知情呢?只是她认为还不到要抑制的时候,于是就放任他们为所欲为。李宸也不想跟母亲说道理,道理母亲懂得比谁都多,可她还是在用。 李宸跟母亲说:“阿娘可曾听说,周兴的尸体在下葬的当天晚上,便被人挖了坟墓,听说他的尸体都被肢解了,坟头上一片狼藉。而挖了他坟墓的那些人,听说只是寻常百姓,因为百姓憎恨他,才会让他死也不得安宁。” 古人向来注重身后名,一般也会说死者为大,一般人若不是罪大恶极,谁会去扰了死者的清静? 可周兴的坟墓就是被挖了,这一点让李宸也都觉得很意外。 武则天听到李宸的话,大概得出了几点结论:首先《罗织经》这本玩意儿呢,李宸没有给宋璟看,原因李宸没说,但武则天也能猜到,如果宋璟拿到《罗织经》这本玩意儿,大概就直接将那些酷吏一网打尽了,又怎么会留一点情面?而且李宸也希望能在宋璟心中维持母亲的良好形象,因此没把这本册子拿出来;其次是那李宸十分清楚母亲想要借这些酷吏来达到什么目的,她理解母亲的难处,并不想让母亲下不了台,因此私下来将这本《罗织经》交给母亲,递给了母亲一个被小人蒙骗的台阶;最后大概便是她也猜到了母亲如今尚未登上帝位,政权尚未稳固,不愿意将这群愿意为她卖命的虎狼之辈连根拔起,所以她暗示母亲这些人如今已经引起了民愤,长期以往,会危及母亲。 武则天看了一眼站在她身侧的李宸,忽然觉得这个女儿在她没注意的时候,忽然就长大了。让她感概良多,而感慨得最多的,便是太后觉得女儿如今这么做,都是为了母亲考虑。 太后甚至在想,即便是太平,也不能像永昌这么站在母亲的角度想问题了。 原本觉得公主碍眼的太后,此时又怎么看这个小女儿就怎么讨人喜欢,板着的脸神情柔和了下去,可依旧没好气,“你管那么多这些闲事儿做什么?”可依然是没说来俊臣的事情。 李宸轻哼了声,也很不情愿地说道:“谁想管这些破事,这不是周兴在长安碰上了我,广平又要弹劾来俊臣,我才管的么?” 话题又绕回了弹劾来俊臣上来,太后好气又好笑,来俊臣是招她了还是惹她了,怎么她就逮着来俊臣不放? 太后心里对公主的怒气消了大半,可也不想再看到公主了,看得闹心。于是挥了挥手,打发她走,“宫门快要关闭了,你赶紧出宫。” 李宸:“……” 太后赶苍蝇一般十分不耐,“快走快走。” 李宸觉得母亲只差没将个滚字写在她的脸上,于是十分干脆地滚回公主府了。临走的时候,看了一眼那本放在母亲案桌上的《罗织经》,有些遗憾,来俊臣还能逍遥个几天呢,真是可惜。 公主离开了之后,太后的目光落在了公主拿来的那本《罗织经》上。 太后也在犹豫,这本册子,她到底是看,还是不看? ☆、第169章 :千古女皇(七) 御史中丞宋璟弹劾来俊臣,太后沉默,并未表态。 来俊臣得知此时洋洋得意,此时在来俊臣家里做客的魏遂忠正在与来俊臣一起喝酒,说起来,来俊臣此人虽然是地痞流氓出身,心肠歹毒,可却有一副好皮囊。 在科举考试之后还要讲究身言书判的大唐,能让太后重用的人,大概就没有长得丑的。就算是酷吏,也不例外。 来俊臣在与魏遂忠喝酒的时候,哈哈笑道:“宋璟那个书呆子,即便他是永昌公主的驸马,又能奈我何?我为太后鞠躬尽瘁,至亲好友也可抛弃,如今太后正在谋划大业,是用人之际,怎么可能会抛弃我?” 魏遂忠手里拿着酒杯,呵呵赔笑。 来俊臣看着魏遂忠的模样,笑着伸手过去搭着他的肩膀,笑道:“兄弟,可还记得我在《罗织经》中的事上篇是如何写的?上无不智,臣无至贤。功归上,罪归己。戒惕弗弃,智勇弗显。虽至亲亦忍绝,纵为恶亦不让。诚如是也,非徒上宠,而又宠无衰矣。” “为人臣子,便该是这样,无论我做了什么,功劳都是太后的,若有过错,那便由我来承担,我忠于太后,愿为她抛弃我的至亲好友,她又怎会放任宋璟弹劾我?” 魏遂忠:“可我听说宋璟从周兴身上得到了不少证据,如今已经将那些证据都交给了太后了。”魏遂忠想起不久前才上吊自杀的王氏,又看着如今来俊臣的模样,竟是除了太后一人,其他一概六亲不认。若此人他日用不着自己了,那他还有活路? 来俊臣有些微醺地歪在了榻上,伸出一只手指摇了摇,“周兴已死,便死无对证。他既然不能死而复生来与我当面对质,那么自然便不能因为他的一面之词而定我的罪。”说着,来俊臣脸上露出一个可以说是狰狞的笑容,使得原本的一副英俊面容此刻变得十分面目可憎,“宋璟是个什么人,即便是永昌公主,我都不怕,岂会怕了这个靠着公主帮衬上来的驸马?” 魏遂忠听着,忽然想起不久前结识的朋友劝谏他说来俊臣此人锱铢必较,可又能忍常人之所不能,来俊臣如今之所以不计较他羞辱王氏至死的事情,可等到来俊臣腾出手来,他便是没有半分还击之力,不如先下手为强。 可是如何先下手为强? 魏遂忠想到了武氏兄弟,太后身边亲近的人,大多不愿意和他们这些人交往,唯有武氏兄弟,看太后重用他们,会好声好气地与他们这些小吏交往。于是魏遂忠一边听着来俊臣的话,心中飞快地算起了小九九。 就在来俊臣与魏遂忠两人正在喝酒的时候,李宸正在公主府中见前去办事回来的舒晔。 舒晔说道:“已经安插了人在魏遂忠身边,此人是魏遂忠年轻时的好友,两人偷鸡摸狗什么事情都一起做过,也算是穿着同一条裤裆长大的。” 李宸:“来俊臣这些人六亲不认,莫非还会认儿时的一个好友?” 舒晔闻言,笑道:“公主有所不知,世有百样人,即便是地痞流氓也分三六九等,像是来俊臣那般六亲不认的,便是仗着身后有靠山,若他当真只是个市井流氓,说不准已被乱棍打死。至于魏遂忠之流,虽然也是无恶不作,或许尚且有些人性,他如今与来俊臣已有隔阂,来个少年时期的好友来看他,说不准对他而言,便是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更何况多年不见,好友既然是要投靠他,又怎会害他呢?” 李宸点了点头,许多门道她也不如舒晔清楚,父亲驾崩后,李宸掌控父亲留给她的暗卫,她只负责统筹帷幄,至于如何调配全数交给了舒晔。舒晔做事情,她一向是放心的,但是此事涉及到来俊臣这些丧心病狂的酷吏,一般人的道义对他们来说就是笑话,因此李宸也就格外关心。 “武氏兄弟我是清楚的,那两人没有多大出息。虽然如今武承嗣正在替太后制造祥瑞,又在谋划着太后的大事,你让魏遂忠去找武氏兄弟,说来俊臣要诬陷他们造反,武氏兄弟不论信不信,心中都会有怀疑。” 来俊臣仗着武则天撑腰胡作非为是出了名的,李宸派人去查过,在来俊臣所办的案子当中,出了前期一些是母亲指定要办的大臣之外,其余的都是来俊臣看谁不顺眼,就叫人诬告谁。到了后期他找不到人来诬告无法邀宠的时候,干脆就将朝廷里五品以上的大臣名字全部都写在纸条上,而他则是拿着石头往大臣的名字上投掷,扔中谁就谁倒霉。锁定了目标之后,就开始按照他在《罗织经》上的说法一般,开始制造大案件。 这样的人谁碰到谁倒霉,武氏兄弟也是其心不正,天天想着害人,有欺软怕硬,不怕朝中位高权重的大臣,却最怕来俊臣这些人。 李宸光是想着武承嗣和武三思两人听说来俊臣要去武则天那里诬告他们谋反,就觉得心情好。 本来嘛,她也不用提示些什么,现在却忍不住要出一下主意。 公主跟舒晔说:“武氏兄弟最怕失宠,来俊臣也是。你就让魏遂忠到武氏兄弟那里说,来俊臣见如今太后宠信周国公武承嗣,表面上对周国公笑脸逢迎实则嫉妒异常,琢磨着待到太后大业得成之后,便要将周国公等人一网打尽。武承嗣听到这个事情,定然会按捺不住的。” 母亲最讨厌什么?最讨厌有人觊觎她的权力和地位。 武承嗣这些人如今为什么这么积极替母亲制造祥瑞,还搞了个什么万民请命,要武则天当女皇?不过就是看着母亲当了女皇之后,武家便是皇族之后。 若是母亲在位的时候,他们又顺手把她的几个兄长都搞死了,日后皇位不就是他们武家的囊中之物了吗? 若是魏遂忠跟武氏兄弟透露来俊臣要到太后那里诬陷他们觊觎帝位,他们甚至不用去查证是否真有此事,就要被吓死了。 世上许多事情便是这样,若是心中有鬼,旁人无凭无据的一句话,便足以让听者有意。 更何况是武则天这样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人。 舒晔对着公主的叮嘱,全部都一一应下,然后也说了一下半年后墨家钜子墨非可能又要带着弟子出山游历,问公主是否有什么想法。 李宸扬了扬眉,有些莞尔地说道:“我如今能有什么想法?唔,墨非这么问,大概便是他墨家总院又有年轻人待不住了,你让他拟个名单给我,各人擅长什么性格如何也附上,我瞧瞧可有驸马需要的。” 早几年被宋璟安□□工部的那些墨家人听说如今混得挺好的,也有待不下去离开了的,不过偌大洛阳,要什么没有,也不知到底有几个从墨家总院出来的人,还记得昔日墨子的信念。 李宸想着,甚至觉得自己竟然如此凉薄,可世事本就是这样的。 公主时常吩咐完他们要做什么之后,就会走神,舒晔也见怪不怪了,在旁边悄无声息地待了片刻,见公主还是没有回神,便知公主大概已经忘记舒晔此人的存在了,于是悄悄退下。离开的时候,恰好夹着一身风雪回府的驸马。 宋璟见到舒晔,早已习以为常。这几年来,宋璟也是看明白了,李宸手中最重要的人不是李敬业也不是悟云大师,而是舒晔和舒芷这对孪生兄妹。 这对兄妹是先帝在世时,特别拨给公主的两个侍卫,忠心耿耿。李宸但凡是想要做什么事情,似乎都是经由舒晔兄妹打点。 如今宋璟一见到舒晔,又想到近日来被太后压下去的弹劾来俊臣之事,直觉公主方才应该是在吩咐舒晔要在此事上做些什么动作。 而此刻在院子里发完呆的李宸也带着一身的凉气进了室内,杨枝甘露等人见到神情若有所思的公主,上前来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将公主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随即拿来将公主捧在手中的暖炉又换了一个,正想要问公主是否需要换一身衣服的时候,公主挥了挥手,说道:“不用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都退了下去,李宸也只是歪在榻上发呆。她最近几乎都处在这样的状态下,有时候十分精神抖擞,有时候又觉得日子索然无味,自己都不懂自己在想些什么。公主随即有意识到自己这样的状态不对,所有的事情不过才是开始,应该要保持十分有活力有冲劲的心情才对! 于是公主默默开始用鸡汤灌溉自己的心灵,随即开始犯困,等到驸马回去的时候,偌大的空间里十分安静,安神的熏香若有似无的萦绕在空中,似乎连空气都变得安宁起来。 驸马的目光落在已经不小心眯着了的公主身上,明明外头大风大浪,他却在此间感受到了一丝岁月静好的意味。 ☆、第170章 :千古女皇(八) 很多时候大概很多事情都会超出我们的估计。 宋璟想,如果自己没有结识周季童,也没有遇上李宸,他的一生就会按部就班。科举入仕,然后尽自己的所能实现自己心中所思所想,光耀宋氏门楣。 而如今,周季童虽然没有因为裴炎处死之事被连坐,可裴炎的妻子裴晓筠到底是裴炎的嫡女,即使周季童从小就在皇族勋贵这个圈子里长大,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也是免不了被牵连的。裴炎被处死后一个月,周季童就已经被流放至岭南。 周季童临走前,带着妻子和几个年幼的子女,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叹:“伴君如伴虎,如今朝中腥风血雨,离得远了心中也有些失落,或许此生再也无法重回洛阳和长安,却能得一生平安。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说的大概便是这般。” 只是从此以后,心中的抱负再也无法实现。 宋璟的心中并非是没有任何触动,而周季童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跟他说:“广平,若是有一天,你像我这般有了诸多牵挂,大概便能理解我的心情。” 家国天下,先家后国还是先国后家,从来都是千古难题。 宋璟只是笑了笑,拍拍周季童的肩膀,目送他的马车一路奔向远方。 他还在出神,而卧在榻上的李宸似乎是有些不舒服,皱着眉头哼唧了两声,他随即上前,弯腰察看。 卧榻上的公主眉头狠狠地皱了下,然后缓缓张开了眼睛,见到他近在咫尺的俊容,竟也没被吓到。她好似已经习以为常一般眨了眨眼,有些狐疑地喊了他一声。 “广平?” 他微微笑着在榻侧坐下,帮她将已经滑落在肩膀的毯子掖了掖,温声问道:“怎么这时候睡着了?” 李宸眨了眨眼,想了半天,然后朝他伸出手:“抱我起来。” 宋璟:“……” 公主有命,不得不从。驸马任劳任怨地把公主从榻上捞了起来,打算让杨枝甘露等人进来伺候,李宸却摇头,“不要她们进来。” 宋璟挑眉看向她。 李宸笑道:“我想先跟你说会儿话。” 每次这种时候,她大概又是要问太后今天可是又做了什么事情会引起轩然大波。近日来武承嗣派人制造的祥瑞可不要太多,一会儿是洛水出现了神图,说神图显示当今太后武氏才是真正的天授君权,一会儿又是万民请命,说百姓希望太后可以登上帝位,为大唐的百姓谋福祉。可太后推辞了。 宋璟挑了一些在朝中引起反响比较大的跟李宸说了,再说到洛水出现的神图时,有些复杂地说道:“太后对洛水出现的神图兴致勃勃,说了要文武百官前来洛阳看这洛水神图。” 李宸很想说,不就是一副制造祥瑞的图,封什么神图还要文武百官来看?但是古人的想法也并不是她所能理解的,所谓帝王神话,所谓的三请三让,不都是做给人看的? 母亲一心想当女皇,于是导演了这么多的戏,文武百官对这些事情,谁不心知肚明,可也各怀鬼胎地陪着母亲做戏。 做戏不做戏这些事情李宸懒得管,总之只要母亲愿意,戏是一定能顺利唱完的。 “四兄上朝了吗?”自从当初母亲废了三兄立了四兄之后,四兄除了登基的时候露脸,后来也在一些重要的典礼中露脸,其余时候都被母亲软禁在了后宫,宣称圣人久病在身,不能上朝,由她直接垂帘听政了。 宋璟看了李宸一眼,说道:“圣人并没有上朝。”略顿,他又说:“可圣人有意禅位,说他力不从心,如今太后健在,诸多的朝政幸得太后主持,大唐百姓才有今日的安稳生活,他想将帝位禅让给太后。” 文武百官对李旦的做法,瞠目结舌。 李宸听到宋璟的话,沉默不语。 自从李旦登基之后,别说是文武百官了,就连她是嫡亲的妹妹,如今大唐的长公主,想要私下见李旦一面也是难于登天。若是想要见见他的几个孩子,倒还容易些。 这个兄长,从年幼开始就是温文儒雅的模样,气质像极了父亲,可惜性格能力却不如父亲。 宋璟看着李宸安静的模样,心里头忽然就涌起了一股不受控制的怜惜之意。男女之情之所以有时候让人无法自控,大概便是情之所至,便不能自已。 他伸出手臂,将一旁安静的李宸拉近了怀里抱着。 鼻端萦绕着熟悉的男性气息,李宸笑了笑,阖上了双目,语气有些慵懒,“若是能一直这般就好了。” 宋璟抱着她的手臂略微收紧了些,笑道:“若是你愿意一直这般,也是可以的。” 若是安分守己当个太平闲散的公主,以她之能,绰绰有余。只可惜她却不甘于太平闲散,非得要卷进一堆的政治是非当中。宋璟又想起周季童离开之时,与他笑道大丈夫若是不能护家人周全,何以为国?如今太后要文武百官前至洛阳观赏洛水神图,大概也要趁此机会,看是否依旧有势力反对她。 太后首先要试探的,便是如今的皇室宗亲。 李宸在宋璟怀里靠了一会儿,又开始昏昏欲睡,只是心中尚且有事,因此总是不能安然入睡,干脆就将心中所想跟宋璟说了:“母亲这般动作,我倒是并不意外。只是这一次的洛阳神图,不知会牵扯多少人进来。每次想到这些事情,我心中总是觉得十分烦恼。” 墨家的信息网和灵隐寺一结合,其实皇室宗亲有什么异常,还是可以发现的。听说常乐公主已经按捺不住,送了书信给越王李贞,李贞不见有什么举动,可李贞的嫡长子李忠,听闻已经在他所属的地区召集军队。这一波人,大概是怎么拦都拦不住的。 当年被母亲饿死的英王妃赵氏,就是常乐公主的女儿。当年赵氏被饿死,常乐公主的驸马当即就在母亲的授意下贬至地方,母亲还勒令常乐公主必须要跟随驸马离开长安。两人积怨已深,如今父亲驾崩,母亲频频动作要称帝,有的人或许个性冲动而极端,可心中大概也明白只要太后存了称帝的心思,那么李姓就是原罪,不会有好下场,于是就想着先发制人。 可历来政权的变更,都是血染朝堂。李宸从一开始没阻止这样的变更,到如今,就更加不会插手。血浓于水这句话在皇室中从来就不适用,李宸这么安慰自己,可是安慰归安慰,到底还是无法无动于衷。 李宸想,等到这些人都被母亲一网打尽的时候,无论如何,她也想办法将他们的性命保住就是。 宋璟向来不管李宸的这些弯弯绕绕,他身为臣子,心中所想是忠君为国。自从李旦登基后,皇权尽数掌握在太后手中,宋璟入仕之时,先帝对他动辄横挑鼻子竖挑眼,反而是太后向来对他十分赏识,又得如今中书令狄仁杰推荐,又有李宸帮衬,便是一路平步青云。对他而言,只要能实现自己心中抱负,这江山到谁的手中又有什么关系,即便是太后专权,改朝换代,可她百年之后,这万里江山总该是会重新冠回李姓。 至于皇室的那些明争暗斗,他身为局外人,自然是选择冷眼旁观较好。 这天下,每天都有无辜之人因为皇权的争斗而枉死,他也想拉一把手,可他心中也明白,在朝堂之中,立场很重要。 政治斗争当中,从来就没有人能斗得过皇权,这点最基本的认识,宋璟还是有的。 此时他听到李宸说心中十分烦恼,心底暗叹一口气,伸手将她的下巴勾了起来,笑着说道:“既然这么烦恼,不如先不管这些事情了,可好?” 李宸微微一怔。 宋璟低头,在她的唇上轻点了一下,“如今外头腥风血雨,你管得太多,我心中总是不安。不如韬光养晦一阵子,等太后大事得成之后,你再做打算?” 李宸笑了起来,“不行,就是母亲大事未成,她又十分看重自己在民间的声望,此时要铲除来俊臣这些人,是最恰当的时候。” 宋璟听她的意思,大概就是不管皇室宗亲这边对太后上位的反扑,而要集中精力去整顿一下酷吏集团的这些人,不由得有些意外。至少李宸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给他最大的感觉似乎便是要保全父兄一方的力量,可她如今明知皇室宗亲势必会反扑,居然毫无动作。 这太不寻常了。 宋璟忽然想起李宸一直跟他提过的新政,她时不时地与他说了些许想法,宋璟大概是明白一些的。太后精力旺盛,因此可以放任手下多个宰相,这些宰相在太后执政期间是可控的,但若是换了个能力不足的人,或许便难以驾驭。李显被废,显然便是因为当时的宰相裴炎权力过大,他又与太后同一阵线所导致。 如今再度听到李宸说要集中精力去对付来俊臣这些酷吏而不管皇室宗亲……宋璟眉头微皱了下,若有所思地看向李宸。 “永昌,你在想些什么?” ☆、第171章 :千古女皇(九) 其实李宸在想些什么,很简单。 她在想趁着母亲的这次机会,将来俊臣这些人收拾了。她觉得一直以来许多事情,她似乎都没有善始善终,譬如李敬业这个人,为什么不能用呢? 当初裴炎被母亲处置,虽然程务挺是裴炎的挚友,可是因为消息送得及时,狄仁杰及时将程务挺为裴炎求情的奏折截了下来没有递上去,程务挺保全了如今的地位。 李宸笑了笑,跟宋璟说:“我在想,母亲最希望的便是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对她而言,登基前的名声十分重要。我在想,若是在这个时候让母亲晓得来俊臣这些人即使在替她铲除异己,可也在名声上拖她后腿,来俊臣这些人后果会如何?“宋璟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李宸。 李宸:“我这些年来一直在想新政到底是怎样的。我所希望的新政,是希望皇权更加集中一点,可若是母亲登基,皇权更加集中是万万不可的,若是不当心,被武承嗣这些人利用了,我怎么对得起父亲?” 宋璟沉默,李宸的意思他大概明白了。她对如今皇室宗亲的异动无动于衷,或许是另有打算,可来俊臣这些人,她是真心实意想要对付他们的。太后如今精力旺盛,一心想要登上帝位,所以她会分散这些皇室宗亲的力量,甚至可能会对他们赶尽杀绝,可与此同时,她也会提拔大量可以为她所用的人,这一批人都会成为朝廷新贵。 如今太后对科举一再改制,甚至有武举,为的便是大量提拔民间的寒门子弟。这些寒门子弟在朝中毫无根基,全凭本事,一旦进入朝廷,所能依靠的也就是将他们提拔起来的太后,可这么一来,朝中的力量会更加分散。 而李宸似乎乐于见到力量更多地分散在这些朝廷新贵手中,而并非是昔日的皇室宗亲以及旧贵族当中。 可她这样的希望,又与她所谈及的新政背道而驰。 因为李宸曾经与他说过,希望皇权可以高度集中,这样便能避免昔日李显被顾命大臣裴炎与太后联手废黜的局面。宋璟对李宸这样的想法,有赞同也有不赞同,但想来想去,太后干政以来,朝政混乱,或许皇权的高度集中会避免那样的朝纲混乱,可若是君王昏庸呢?若是无人可以牵制君王的权力,岂非是更加糟糕? 李宸:“其实广平你也无须想得太多,所谓新政不过也是我的一个设想而已。若是不能遇上明君,新政不过是一场空想,自然是不会去做的。可若是得遇明君,新政又能助他开创盛世,又有何不可?” 言下之意,她盘算了这么久的事情,竟然也只是在设想的阶段。 李宸看着宋璟颇为无语的模样,又笑道:“总觉得英国公这时候未免也过得□□逸了些。”李敬业这些年过得无风无浪,也该是要做些事情了。 宋璟面无表情:“哦,公主又要私下去见英国公了?” 李宸笑得十分灿烂,“怎么是私下去见英国公呢?我打算前去白马寺上香,向母亲请示一番,即可让英国公护送前去。” 公主既然说了要这么做,驸马能说什么呢? 就在公主和驸马说着这些看似有点不着边际的话题时,魏遂良正与如今的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的武承嗣说着悄悄话。如今武承嗣正忙着替太后制造祥瑞,好让太后名正言顺地天命所归,登上帝位,可这时候与来俊臣交好的魏遂良前来求见,还带来了来俊臣打算要诬陷他和堂弟武三思造反的消息。 武承嗣先是心中一惊,可惊疑之后,便是半信半疑地看向魏遂良。 魏遂良苦笑:“某自知无法取信于周国公,可某所言,一字一句皆是真的。” 武承嗣扫了他一眼,不作声。 魏遂良拱手,继续说道:“周国公大概也晓得来俊臣之妻,乃是因为某冲动之下言辞得罪了她,她才上吊自尽的。可来俊臣此人,睚眦必报,他虽与我说兄弟如手足,可他心狠起来六亲不认,我总该为自己打算。” 武承嗣:“可我又怎么晓得你所言是真是假?” 魏遂良脸上露出一个颇为无奈的笑容,然后掏出了一本《罗织经》出来递给武承嗣。 武承嗣冷眼看了看魏遂良,然后翻开那本《罗织经》,还没翻完,后背上就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 魏遂良细细打量着武承嗣的脸色,十分小心翼翼地说道:“这是来俊臣所编写的如何逼供和制造答案的册子,因此凡是他经手的案子,从来就没有破不了的。” 因为来俊臣相信人会有不怕死的勇气,但却会无法忍耐痛苦。于是他将如何折磨人,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些酷刑发挥到极致,凡是被他逼供过的“犯人”,到最后只求速死,于是就没有不俯首认罪的。 魏遂良也知道武承嗣不见得会相信他,可只要是人,看过来俊臣的这一套手法之后,就没有不会心生畏惧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倘若武承嗣是天生忠义之士,宁折不弯也就罢了。 可他偏偏不是。 谁都知道,武承嗣并不是个硬骨头,当年武则天无人可用,因此将他和武三思等人从岭南召回。他也算是在岭南吃尽了苦头,如今好不容易荣华富贵,又怎么会愿意让来俊臣破坏了? 武承嗣和武三思都明白,自己有今日,不过也是靠着姑姑武则天。 若是武则天怀疑他们有异心……武承嗣的眉头皱了起来。 太后在洛水得到了一幅神图,说天降祥瑞,说要亲临洛水祭天,感谢上天赐她审图。太后祭天之后,还打算在明堂里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因此要求各州的都督刺史,以及皇室宗亲外戚全部都要参加。 太后的命令颁发之后,朝廷上下议论纷纷。 虽然命令已经颁布了,可是太后祭天还在几个月之后呢。可太后一语激起千重浪,百姓自然是没什么感觉,朝堂离他们都远得很,只要他们无风无浪,能吃饱睡好就什么都好说。关键是各方蠢蠢欲动的势力在听到太后的命令之后,有的已经按捺不住了。 李敬业此时正在陪同李宸在白马寺中上香。 说起来,李敬业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与这位小公主接触过了。他的目光锁在佛堂中那个窈窕的身影,她这般大张旗鼓摆了公主仪仗出来,还特地指明要他前来护送。李敬业不可避免地想起好几年前,那时先帝尚未驾崩,她也是这般摆了公主仪仗,要他护送去不羡园。然后这个小公主在不羡园中,问他是否愿意为她所用。 对李宸的问题,李敬业一直都在回避,也不愿意去想。直到后来,他在边疆收到了一封来自李贤的亲笔书信。李贤在书信中并未多言什么,只说他如今处境艰难,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永昌公主是可信之人,让他听从公主安排,切勿一意孤行。 李敬业虽然不愿意看到女子干政,可他心中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来不论是他还是程务挺,至今能安然无恙与李宸都脱不了干系。 他不知道李宸从中做了多少事情,但他想,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李敬业正在想着,李宸已经上完了香,踏出佛堂。她才出佛堂,那个如今正被太后赏识的白马寺主持薛怀义已经迎了上来,笑得客气而礼遇:“长公主今个儿到来蔽寺上香,当真是白马寺无上的荣耀。” 李宸双手合十,朝薛怀义回了个礼,笑道:“薛师言重,太后早些时候将重建明堂的重任交给薛师,可见薛师不止佛法无边,就连建筑这些也能通晓。敢问薛师,明堂何时能够建成?” 薛怀义听到李宸的话,笑道:“公主言重,和尚只是希望能替太后分忧。太后祭天之时,明堂定能建成。和尚其他的不能保证,但绝对能让太后在明堂之中,接受万人朝拜。” 李敬业听到薛怀义的话,侧头扫了他一眼。多年历练,李敬业早就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此时听到薛怀义的话,心中不舒服得紧,可也没说什么。 说起来,李宸也是很佩服母亲的。其实早些时候,父亲也曾经想重建明堂,召集了一堆文人来商讨明堂到底是怎样的,那些儒家文士天天为屋顶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要多少条柱子等等这些问题争论不休,最后父亲被吵得烦了,只好不了了之。 如今到了母亲,她想要实现天子坐明堂的念头,于是明堂该要怎么建,屋顶怎么样柱子怎么样,全部都由她说了算,然后交由薛怀义去主持修建,一堆儒家学士即便是心中有异议,也发作不得。 ☆、第172章 :千古女皇(十) 李宸没有跟薛怀义多说些什么,说起来薛怀义也是走了狗屎运,他自从成为武则天的男宠之后,事事顺利,似乎天都在帮他的感觉,先是以白马寺主持的名义宣扬佛教,然后再到修建白马寺,重建明堂,什么事情到了他的手里,似乎都十分顺利。 李宸望着身边这个意气风发的薛怀义,很难想象他当年在街头上舌粲莲花招摇撞骗的模样,可见人的本性在一副皮囊之下都能掩盖得□□无缝。 母亲这几年对这个薛怀义倒是十分宠爱看重,只是不知道母亲还能专宠他多久? 李宸似笑非笑地瞥了薛怀义一眼,随即缓步走出佛堂,往白马寺的后山走去。永昌长公主摆了仪仗要去白马寺上香,薛怀义有心讨好这个太后宠爱的长公主,自然会清除闲杂人等。他见李宸似乎无心再多说些什么,也不在意,只笑着看向那个尾随着长公主的英国公李敬业。 都说永昌公主与英国公李敬业有私情,如今看来,竟然是真的。 薛怀义从前流落街头,即便是被太宗的一个长公主看中相貌,将他招揽入公主府,不过也是为了将他献给武则天。当他见到武则天之后,才知道原来世上也有这样的女人,她如母如姐,给他荣华富贵,给他施展长处的空间,耳鬓厮磨之余,她闲来无事也会教导他一些书法,或是跟他聊一聊那些花前月下,那些都是薛怀义以前从未踏入过的世界。 武则天给了他一个新生,于是他不可自拔地陷入了对武则天的迷恋之中。他很明白当一个男人迷恋一个女人时,他的眼神是怎样的。 英国公望着永昌公主的眼神已经相当克制,但同为男人,薛怀义也不由得对李敬业涌起了一股同情之意。 他对太后嘛,虽说不能放上台面上说,可太后身边到底已经没有旁人,即便也有几个面首,可太后最看重的还是他,甚至将重建明堂这样重要的事情都交给了他。可英国公呢?公主身边还有个御史中丞宋璟呢,人接可是正派的驸马,英国公想见一见自己心爱的女人,大概也不容易吧? 薛怀义想着,忽然又洋洋得意起来。 英国公是勋贵之后又怎么样?在这些事情上,岂不是比他这个市井之徒出身的冯小宝还憋屈无奈? “主持,是否需要派人去跟随公主和英国公?” 就在薛怀义在心底对李敬业表示同情的时候,一个小沙弥打断了他,他回过神来,看向旁边的小沙弥,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们能有什么事情?不需要。” 在薛怀义心中,李宸和李敬业之间不过就是男女的那些事,对于这些事情,他早就见怪不怪了。而且如今他正想着要跟永昌公主这些人打好关系,尤其是宋璟,在朝堂上一言不合就板着脸一二三四五六七地数落他这个不对那个不是,如今他给永昌公主开了方便之门,说不定永昌公主想起他的好,还能在宋璟跟前说一下他的好话。 薛怀义觉得自己如今虽然不至于要巴结宋璟,可如今宋璟在朝中被人称为铁筷子,宁折不弯,那可是铁腕手段。薛怀义每次见到宋璟,都会心有戚戚然之感。 李宸和李敬业一同走在白马寺的后山,后面也没跟着多少人,舒晔和舒芷都是知情识趣的人,知道公主肯定有事情要跟英国公说,自然会拉开一个恰当的距离。别说薛怀义没让人来盯着,就是他让人来盯了,也盯不出个所以然来,公主的两大暗卫还在旁边把关呢。 李宸和李敬业已经好几年不曾这样直接面对面地相处,李宸好似是对着好久不见的朋友一般,跟李敬业寒暄了句:“将军别来无恙。” 一直尾随在公主身后的李敬业一怔,随即恭敬说道:“托公主的福,敬业无恙。” 李宸回头,看向他,忽然笑了,“将军在边疆待了几年,如今回来了,便要跟永昌生分了么?” 李敬业:“……” 并不是生分了,而是有些情怯。在边疆吃沙子的那几年,他并不是没有想起过李宸,每每想起她,心中都会有股难以自抑的不甘,毕竟,这是让他此生唯一心动的女子。 在边疆的时候,偶尔会收到来自她的书信,但大多数都不会是出自她的手笔,一般都是出自灵隐寺悟云大师。悟云大师灵隐寺云游的僧人肩负着要将太后信奉的佛教发扬光大的重任,到了边疆,也能看到来传达佛音的高僧,每次高僧出现在边疆,便会在军营中化缘,留宿一宿,自然也会给诸位将军一本经书。悟云大师的书信时常会夹杂在经书当中,一般都是与他说如今形势如何,李贤如今装疯卖傻,正在酝酿着保存实力,待日后时机成熟再拟东山再起这些事情。 悟云大师的这些话说的多了,李敬业也不免怀疑其实这些不过是泛泛之谈,都是拿来忽悠他的。 李敬业甚至认为忽悠他的幕后主谋就是眼前这个女子。 几年不见,她变了许多,出落得更加动人,从前还带着几分娇贵之气,如今却越发地沉稳清贵,一看就让人无法忽略她的存在。李敬业甚至觉得自己沉寂了好几年的心,在见到她之后,再度不受控制地蠢蠢欲动着。 大概让程务挺和裴行俭这些将军们见到了,也要笑话平时游刃有余的李将军,此刻竟然如同一个毛头小子一般,表面越发淡定沉默,越发表明他欲盖弥彰。 其实哪有什么游刃有余,平时进退有度文质彬彬,不过是因为面对的那个,从来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人而已。 李宸看着沉默不语的李敬业,又是一笑,说道:“永昌记得几年前,曾在不羡园问将军,是否愿意为我所用。” 李敬业抬眼,看向她。 李宸迎着他的视线盈盈站定在青黛的山色之中,“将军对永昌的话,一避就是好几年,如今永昌按捺不住,前来向将军讨答案了。” 李敬业苦笑:“敬业想不到公主竟然还记得此事。” 这几年听之任之,又有李贤的亲笔书信,他以为那件事情算是揭过去了,原来她竟然还在等他的回复吗? 李宸:“我在将军身上,花了许多的心思和精力,自然是记得的。” 李敬业:“……” 李宸瞥了他一眼,示意他跟上来,两人沿着后山蜿蜒的小路一起走着。直到此时此刻,李宸觉得自己也无须再掩饰些什么。 “将军大概也知道如今形势如何,太后得了洛水神图,要祭天感谢上天恩德,各州都督、刺史以及皇室宗亲外戚全数都要前来洛阳,有人说太后此举乃是为了将百官召集至洛阳,将所有反对她之人一网打尽,将军以为此种说如何?” 李敬业一愣,他从未想到李宸会直接将话说得这么明白。 早几年的时候,李宸希望他能笼络一部分武将力量,日后为她所用。他虽从来没有对李宸的话正面回应,但这些年确实在暗中发展自己的力量,尤其是得到了李贤的亲笔书信以后。如今太后专权,可他仍旧认为自己效忠的,是先帝留下的大唐江山以及李氏宗亲。 朝中之人,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即便是太后阵营的臣子,都不敢将话说得如此明白,更别说李宸身为先帝嫡女,又是李氏血脉。如今说起太后之事,竟然坦然自若,好似谈论的不是江山易主,而是一个房子改了主人一般的小事一样。 李敬业目中难掩惊讶之色,定定地望着李宸。 “将军不必惊讶,太后之心,如今人人皆知。她既是我的母亲,我自然也会晓得她的心思。太后之势,如日中天。将军,昔日裴炎尚且位高权重,后来如何?扬州之乱,声势浩大,下场又如何?莫非将军之能,比裴炎还高?手中兵力,足以与扬州十万大军相提并论?” 李宸淡声说着,脸上并不见有特别的神色,她那双漂亮清澈的眼睛,此时看向远处的山色,让李敬业看不清她心中到底有何想法。 “将军,当断则断,该是你做决定的时候了。”李宸提醒。 李敬业转身,与她一同看着山下的景色。 江山如画,可这如画的风景当中,到底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明争暗斗? 李敬业:“公主,敬业一直有一事想问。” 李宸:“你问。” 李敬业:“庶人李贤……是真疯还是假疯?” 李宸侧头,那双美目看向他,似笑非笑的神色,“若我说是假疯,将军是否相信?” 李敬业:“敬业记得公主幼时,颇有书法天赋,时常临摹一些大家的书法,虽不能说足能以假乱真,可一看确实形似。后来先帝给了公主一把古琴之后,公主便不再临摹书法。敬业想问公主,是否曾经收藏过昔日太子李贤的字帖?” 李宸眨了眨眼,“收藏过,二兄的许多字帖如今都收藏在我的书阁当中,唔,各个时期的都有,怎么?将军想要他的字帖?” 李敬业闻言,英俊的脸上尽是无奈的笑容。 他一直以为李宸所展现的,已经够出乎他的意料。谁知她给的惊吓一个接着一个,让他防不胜防。想来这些年他收到的庶人李贤的书信,都是出自她的手笔。 难怪李贤会让他听从永昌公主的安排。 原来他由始至终,都落在了她的圈套当中。这几年来对他不闻不问,万般保全,不过是还没到用他的时候。如今他既有把柄留在了她手中,又如何不能为她所用? 李宸却笑了笑,语气微冷,“其实将军不必如此苦大仇深,你若不能为我所用,也不会如何。只是你自个儿心中也很明白,既然你从前追随孝敬皇帝以及庶人李贤,太后要重用你的可能性并不大。你有如今地位,你自个儿的本事很重要,但并不是最重要的。” 母亲之所以一直不动李敬业,跟程务挺的力荐有关系,可也有她的关系。 如果母亲不是一直认为她和李敬业之间有男女之情,母亲对她又较为放纵,李敬业这些年来又岂会安然无恙? 李敬业听到李宸的话,也笑了起来,“公主说的极是,既然身受他人之恩,就没有不报的道理。只是公主若要敬业做出违背本心之事,却无论如何也不能。” 李宸懒得再跟他迂回,单刀直入地问道:“洛阳祭天,李氏宗亲必有异动,若是我有法子让你带兵前去与李氏宗亲抗衡,你是否愿意?” 李敬业:“……” “事到如今,就连我的四兄都主动要求禅位,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身为父亲的女儿,只能与你担保,太后百年之后,这万里江山,依旧姓李。” ☆、第173章 :千古女皇(十一) 李敬业曾经以为李宸当日在不羡园与他说的一番话,是因为她认为自己的兄长们无能,想要取而代之。 太后之心,人人皆知。 李宸说她只能保证太后百年之后,这万里江山依旧姓李。 可姓李的万里江山,是李贤?李旦?李显? ……还是李宸? 李敬业不禁扪心自问:事到如今,纠结这些,还有用吗? 如今朝堂之事,都是太后说了算。年后又有太后祭天,感谢上天赐予洛水神图,各种祥瑞层出不穷,太后上位已成既定事实。 他甚至为此事前去请教过阿妹的家翁程务挺,当日李显被废,程务挺功不可没,即使裴炎处死后,太后对程务挺也颇有忌惮,不像过去那般信任,可终究还是一边防范一边重用的。 李敬业私下也问过程务挺,若是太后登上帝位,会如何? 程务挺沉默了片刻,认为平民百姓并不会在意谁在那个位置上,他们只在意自己是否丰衣足食。而太后又与先帝并称二圣十余年,她还是皇后天后之时,就颇有贤名,如今当了太后,即便是她登上了帝位,在大唐百姓眼中,大概也就是跟民间的大户人家一般,老爷子去世了,于是老夫人当家作主,替儿子们保管家业。可老夫人终究不是妖怪,也会驾鹤西归,到那时候也还是会把家业还给儿子们的。因此太后要登上帝位,纵然前无古人,可也并非是那么难以接受。 木已成舟,他即使心中有不满,似乎也不能做些什么。 他如果不能为李宸所用,接下来大概不会被重用,最好的结果是被踢去边疆继续吃沙,比较不好的结果或许会将他流放,再不好的话……李敬业想起了在房州的庐陵王李显,以及叔父李思文在流放岭南的途中被土匪抢杀……他觉得自己并不想知道再不好会如何。 千头万绪,百般滋味,其实到最后,都免不了要妥协。 与其向太后妥协,不如向李宸妥协。 李敬业沉默了半晌,话到了嘴边又吞回去,这般反复好几遍之后,终于跟李宸说道:“敬业……愿为公主所用。” 李宸闻言,笑了起来,“将军能想明白,便是再好不过了。若是将军再不明白,永昌可就打算让悟云大师前来与将军谈经论佛乃至人生哲理,好让将军别太过想不开。” 李敬业:“……” 其实在李宸心里,李敬业已经是无路可走了,他这些年来多少把柄在她手里,他又受了她多少恩惠。俗话说施恩不望报,可她不是那么高尚的人,她在李敬业身上花费了多少心思,她就希望能够能到多少回报。 当然李敬业可以宁死不从,但他并不是那样的人。李敬业是天生就识时务的人,从前只是还没逼到份上,因此他得过且过。而她也暂时不想动他,因此才任他逍遥。 但该要他做事的时候,他还是逃不掉的。 像李敬业这样的人,即便是骨子里不认同女子干政,也不会比他在仕途上能否得志来得重要。他当初在不羡园并未对她的问题明确拒绝,李宸心中就清楚这一点。 什么事情都说得这么直白这么机关算尽,场面上未免有些过不去,因此李宸又跟李敬业说道:“将军真想报效家国,便该懂得顺势而为。你堂堂英国公,又一身好本事,搁在哪儿都会有用武之地,只是永昌希望将军,可以走得更快更好一些。” 李敬业并未捅破公主的幌子,顺势笑道:“公主言重,敬业不敢当。” 李宸转身,含笑看着眼前的李敬业。其实很多事情,如今并不适合与他多说些什么,李宸一直认为不论是狄仁杰这些万民敬仰的好官也好,来俊臣那些十恶不赦的酷吏也罢,形形□□的为官者,李宸没见过一千也遇到过八百,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有空间施展拳脚的人会想不开跑去跟帝王闹事的,包括裴炎。裴炎其实只是比较倒霉,他自己达成了目标位极人臣,于是便一时得意忘形,忽略了武则天的野心,才会横遭祸患。 在英国公李敬业护送永昌公主李宸到白马寺上香的时候,洛阳皇城中的太后,也正在接见武承嗣。 武承嗣见到太后,先是恭恭敬敬、礼数周到地跟姑姑请安,请完安之后,便将揣在怀里的一本小册子献给了太后。 武则天一看,封面的那几个字跟上次李宸给她的那本小册子无异,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她眉头微皱了下,看向武承嗣。 武承嗣心中不由得一哆嗦。 武承嗣一直以来对武则天心中都是十分敬畏的,武则天长相十分好看,可她不笑的时候,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场,若是一皱眉,只要见识过太后手段的人,心中都会止不住哆嗦。 武承嗣心中诚惶诚恐,然而关键时刻,千万不能怂。于是他拱手,朝武则天行了个礼,十分恭敬地说道:“臣要弹劾来俊臣意图谋反。” 武则天一听到此事,面无表情地看向武承嗣。 武承嗣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此举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就算太后心中明知来俊臣并没有谋反之意,他也要理直气壮。武三思为了此事还探过上官婉儿的口风,上官婉儿的意思是宋璟也曾弹劾过来俊臣,以宋璟此人的个性,看不惯来俊臣十分正常。可宋璟看不惯来俊臣的同时,也与武承嗣及武三思之辈针锋相对,如果此时武承嗣也弹劾来俊臣,太后即便是依然相信来俊臣忠心耿耿为她所用,但心中也会对重用来俊臣这事情想得更多一点。 武三思和上官婉儿耳鬓厮磨的时候,上官婉儿就已经指点过他们该要怎么做了。 他们不需要如何,只需要弹劾来俊臣,不需要态度多强硬,也不见得非要坚持来俊臣是谋反,谁都明白来俊臣不会反武则天。上官婉儿的意思,竟是要他们将魏遂良供出来。 武承嗣听到武三思说上官婉儿的主意时,差点没摔下椅子。 这做的是什么事?! 可武三思却拍着胸膛说只管按照上官婉儿的意思去做,当今天下,没有人会比上官婉儿更了解太后,听她的准没错! 武承嗣一边汗流浃背,一边在太后跟前力持镇定,跟太后说到来俊臣谋反之事,是有人前来告密,此人还告诉他来俊臣这些年来办的案件,从来都是兴之所至,有时候更是随意到扔石子决定要陷害哪些大臣。来俊臣手段之残忍,已经到了连跟随他的部下都看不下去了。 太后看了武承嗣一眼,笑了下,可她的笑容随即又收了起来,十分高深莫测地跟武承嗣说道:“给了你高官厚禄,你便该晓得自己为何有今日。” 武承嗣连忙弯腰,“臣自当为太后鞠躬尽瘁!” 武则天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去吧。” 武承嗣本想问那应该要如何处理来俊臣呢?可是一看到武则天的脸色,就将话憋了回去,退了出去。 “一个两个,全部都要跟来俊臣过不去吗?”武则天脸色不喜,语气也十分不好。 来俊臣是她的人,如今人人都在弹劾来俊臣,便是在跟她过不去。 一直静立在旁的上官婉儿见状,上前替武则天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捶打她的双肩,温声说道:“太后切莫多想,驸马宋璟弹劾来俊臣之事,太后还不了解么?宋璟此人,向来便是这般,这几年来,他将周兴来俊臣等人视为害群之马,什么时候放弃过处理周兴之辈的机会?婉儿还记得太后说过,装了天下百姓的人,心中向来是装不了太多的弯弯绕绕,他们或许有聪明才智,也足以洞察人心,却不屑将心力花费在这些事情上,中书令狄仁杰是如此,宋璟亦是如此。” 武则天微微合上眼,并未说话。 “若说来俊臣谋反,那定然是假的。婉儿都能明白的事情,御史中丞和周国公又岂会不明白。” 武则天:“他们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要我处理来俊臣。” 上官婉儿:“他们是想要处理来俊臣,可周国公和御史中丞向来水火不容,如今同一阵线自然不是约好的。” 武则天:“那又如何?” 上官婉儿:“婉儿早些时候,曾听闻坊间传说来俊臣家中后院的井水是红色的。” 武则天看向她。 上官婉儿迎着太后的视线,神色十分自然地说道:“据说那是因为来俊臣手中错杀的冤魂太多,因此才天降异象,百姓们对此觉得太快人心,认为多行不义必自毙,竟人人巴不得来俊臣早日遭遇不测。” 其实武则天心中又何尝不明白来俊臣周兴这些人到底是怎样的货色? 她既然要排除异己,自然就要不择手段,而来俊臣周兴等人做事歹毒,可确实忠于她,也为她做了不少事情,如今她大事将要得成,就将这些人处置了,未免显得过河拆桥,而且时机也并未完全成熟。 如今将这些人处置了,后面又该如何? 她走的是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若是不能让朝中大臣对她诚心臣服,那么用酷刑威慑连坐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上官婉儿既然是武则天的心腹,对太后的心思自然也是十分明白,她微微一笑,跟武则天说道:“太后,如今处理来俊臣,或许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武则天看向她。 上官婉儿:“太后祭天在即,祭天之时,圣人自然会再提禅位之事。太后得蒙上天赏赐神图,百姓爱戴,无论如何都不过分。如今朝中大臣,说起来俊臣,个个噤若寒蝉,敢怒不敢言,更别论民间百姓。此时太后顺水推舟,让御史中丞宋璟办理来俊臣此案,必定十分轰动。” 上官婉儿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其实道理很简单,武则天想要称帝,她之所以留着来俊臣这些人,是为了排除异己。可是此时的来俊臣先是被周兴的供词出卖了一道,接着就是驸马宋璟和永昌公主也来凑热闹,不止弄出了来俊臣的《罗织经》,还顺便将武氏兄弟也拉下水来,武氏兄弟湿了身,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反咬来俊臣一口。 与其说他们针对的是来俊臣,不如说他们针对的是以来俊臣为代表的酷吏集团。 来俊臣风头太盛行事又歹毒无道,此时再要包庇,对她称帝之事不利。 三天后,太后下令,让御史中丞宋璟彻查来俊臣一案。 来俊臣此人,十恶不赦。 御史中丞宋璟主审来俊臣案件,来俊臣对自己所犯罪行供认不韪,态度十分良好。可态度良好也意味着他可逃死罪,宋璟按照手中罪证一一为他定罪量刑,来俊臣被处以极刑。听说来俊臣行刑的那天,人头才落地,百姓们就一哄而上,竟是要分尸。来俊臣生前无恶不作,不得好死这样的下场十分理所当然,可他被斩首之后尚未有人收尸,便已经被人分尸,一哄而上的百姓就像是一群饿狼一般,将他挖目割耳、煎皮拆骨。 薛怀义曾经跟武则天描述过来俊臣死后的惨状—— “来俊臣的尸体横陈在刑场,头才滚下地,便有人涌上前去将他的眼睛捣烂了,满脸皆是被划的刀伤,头发耳朵全被削走,五脏六腑几乎都被挖了出来,若不是要将他的四肢砍下来过于费事,怕且他的四肢也被砍了……百姓们都说来俊臣死了,日后他们都能睡得着觉,再也不需要担心自个儿第二天就要倒霉,被他害死了。” 武则天也被震惊了,她知道来俊臣这些人不会讨人喜欢,可她不知道来俊臣居然这么招人恨。 而后来她召见一个自己算是颇为信任的酷吏吉顼了解情况时,吉顼跪下与她说道:“来俊臣此人陷害忠良,接受的贿赂如山,他手中冤魂无数,是国之贼人,得如此下场,又有何足惜?” 这些话如果是宋璟这些人所说,武则天大概也不会有什么触动。可这个人是酷吏,是一个她十分信任并且也忠于她的酷吏,如果他都这样认为,那么大概来俊臣所作所为,只怕是比他所说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内心一直对来俊臣毫无触动的武则天此时终于品尝到了些许后怕的滋味,幸好她及时将来俊臣交给了宋璟,否则只怕日后引火烧身。 李宸进宫向母亲请安,自然也是免不了要跟母亲说来俊臣这事情的。当然,她不是说来俊臣怎么样,李宸跟母亲说:“来俊臣此人无恶不作,阿娘这些年被他蒙骗得不轻,如今好不容易将他处置了,既然百姓如此痛恨他,阿娘何不下令将他尸首吊于城门之上。如此一来,不仅可以消了百姓对他的怨气,也可让百姓知道这几年来,阿娘也是被他所蒙骗。” 武则天横了李宸一眼,“多事。”可这个小女儿说的,也没错。她总是要想个办法替自己这几年重用来俊臣这些人找个合适的理由。 李宸才不管什么多事不多事,她要是不多事,就不会插手来俊臣的事情。既然插手了,当然是要善始善终,还要利用这个事情让母亲知道,她并非是要跟母亲唱反调。 于是公主眉一挑,跟太后说:“永昌怎么就是多事了。今非昔比,阿娘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怎可让来俊臣这些人坏了名声?洛水出现神图,明堂即将建成,大唐境内处处都有祥瑞,阿娘接下来的事情本就该是水到渠成,如今来俊臣这些人闹出了这么大动静,百姓对他们恨之入骨,阿娘若是顺势处理几个比较扎眼的,接下来的事情岂不是更加顺理成章?” 武则天侧头看向李宸。 李宸十分坦然地看向母亲。 母女二人沉默了片刻,武则天才笑了笑,“你想的倒是挺多。” 李宸:“或许,永昌所想的,比阿娘所以为的还要多。” 武则天移开视线,并未正面跟李宸再说这个事情,只是又问:“你前些日子让李敬业护送你前去白马寺上香,如今进宫来,说吧,又想我给他安排个什么事?” 李宸撇嘴,“难道在阿娘的心中,我来找你,就是为了给李敬业安排事情的吗?” 武则天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李宸见状,也不耍嘴皮子,“我说就是了嘛,驸马说常乐公主与越王李贞暗中密谋,要在阿娘洛阳祭天之前起兵,要逼阿娘还政四兄。”这个事情,她早就得到了风声,毕竟墨家的情报网和灵隐寺这些年来布下的人也不是吃闲饭的。 武则天面无表情地看向李宸。 李宸:“李敬业这些年来镇守边疆,也算是年轻一代武将中的佼佼者,阿娘何不给他一个机会,若是常乐公主起兵,让李敬业带兵前去镇压?” 武则天冷冷说道:“朝中之事,又岂是你所能了解的?” 李宸抿了抿唇,半是抱怨半是撒娇:“我是不能了解,但我的母亲是当今太后,权倾天下,我是母亲的女儿,莫非母亲便不能为我完成一个心愿吗?”略顿,她又说:“李敬业都守了好几年的边疆了,虽然大了不少土匪,可打土匪管什么用,又不能立军功!” 武则天好气又好笑,“你非要他立军功做什么?不怕他立了军功位高权重,便不将你放在眼里?” 李宸笑了笑,语气十分骄纵:“有母亲在,他又怎敢不将我放在眼里?” 这话说到了武则天心坎里去,她一生追求权力,无非便是为了可以掌握所有人的命运,包括她自己。站在了最顶端的位置,旁人的生死全在她一念之间。 先帝驾崩,太后好似便像是想要证明些什么一样,变本加厉地宠爱这个小女儿,她要外出游历也随她,她要怎么折腾也随她,只要她没将天捅个漏子出来,似乎什么都可以随她。而公主也消停了一段时间,可自从李敬业从边疆召回,她回了一趟洛阳遇到周兴之后,又变本加厉地折腾起来。 太后对公主怎么折腾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高兴就好。 如今见女儿为自己的小情人说话,太后想了想,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可以的地方。毕竟,太后这些年可是给了薛怀义不少的权力,连重建明堂这样的事情都能交给他了,而李宸不过是替李敬业求一个立功的机会。 可太后也没忘记李敬业从前是跟随哪些人的,淡瞥了李宸一眼,随即说道:“这事我心中有数,你不必再多说了。” 李宸闻言,眉开眼笑。母亲说了心中有数,可没说不行,既然不是不行,那就是有戏。 李宸离开了之后,武则天又沉默了半晌。 “婉儿。”她忽然喊道。 一直在旁等待伺候的上官婉儿立即上前,“婉儿在。” 武则天:“你说永昌公主如今与这李敬业,算是怎么一回事儿?” 上官婉儿:“公主从小对英国公便是青眼有加的,虽然是下降给了如今的驸马宋璟,可驸马与英国公却是截然不同的人。” 在上官婉儿看来,宋璟文采风流,可为人却十分一板一眼,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可英国公李敬业不一样,他虽然在边疆镇守了好几年,可从小便是勋贵之后,世家子弟的那些风花雪月,他自然是都懂,难得的是他知情识趣,可也算是颇为自律,从未听说英国公除了对永昌公主之外,心仪哪家姑娘。 上官婉儿抬头,朝太后微微一笑,说道:“公主与英国公,从小便是一起长大的,太后也常说,公主什么都好,但有时候又太看重一些事情。可太后一直十分疼爱公主,不也是因为公主此人十分看重身边的人吗?” 若说永昌公主有什么让太后特别无奈又特别喜欢的,大概便是永昌公主的护短了。只要是被她划为亲近的人,不论犯了什么过错,她似乎都能包容接受,并且为其据理力争。公主为了几个兄长和太平公主跟太后顶撞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当日要离开洛阳出去游历,更是因为心中明白太后废黜李显再立李旦为新皇后的打算,不想夹在亲人之间左右为难,干脆眼不见为净,干脆跑了。 身为公主,放着好好的锦衣玉食不过,跑去外面游历,甚至还打着替太后求药跑到当时战乱的淮南道去,想来一路上是吃了些苦头的。当时的永昌公主夹在亲情之间左右为难,宁愿跑到外面去吃苦也不要这洛阳和长安的安逸生活,可见心中也是十分难过的。 上官婉儿侍奉在武则天身边多年,知道武则天欣赏喜欢怎样的人。 武则天十分敬重像是狄仁杰和宋璟这样的君子,也极为喜欢至情至性的人。 上官婉儿认为人心难测,永昌公主这些年来十分有分寸,任性也好耍脾气也好,统统都恰到好处,唯二没有恰到好处的就是当初先帝驾崩,庶人李贤疯了,太后想要将他从巴州接回时的倔强顶撞,以及太后废黜登基不到三个月的李显后,李宸要求离开洛阳。 可也就是她不是那么恰到好处的表现,让太后对她更为疼爱。相反太平公主这些年来事事进退有度,有分寸地示弱有分寸地顺从,从未顶撞过太后,也从未为兄长们说过些什么,太后虽然依旧疼爱太平公主,可却不如对永昌公主这么上心。 上官婉儿略顿,又跟武则天说道:“太后何必要明白公主在想些什么,这天底之下,只有在太后的庇护之下,她才能这般无忧无虑。” 武则天睨了上官婉儿一眼,“你倒是看得明白。” 上官婉儿微微低头,神态恭敬。 武则天想了片刻,才喟叹着说道:“但不论如何,她也算是从未辜负过父亲的期望,也从未让母亲失望。” 上官婉儿看向太后,只见平时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太后,此刻脸上的神情竟近乎是温柔的。可这温柔一放即收,太后随即又恢复了高深莫测的喜怒难辨。 ☆、174.174:千古女皇(十二) 李宸走出宫门,公主的马车就已经上前来。 舒芷下来,撩起车帘问道:“公主,回府吗?” 李宸摇了摇头,“去太平公主府。” 太平公主这些年在长安住了好久,只是偶尔在洛阳小住,可从上个月开始,太平公主带着驸马以及几个孩子都到了洛阳。太后说长安离洛阳,终究是远了些,身为母亲,她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在自己的身边。 太后都这么说了,聪明如太平公主,心中也明白她逃避了好几年,如今终究是逃不过。 李宸去到太平公主府的时候的,她正在带着两岁的小县主玩耍。小县主长得粉雕玉琢,很像太平小时候. 李宸嫌弃熊孩子嫌弃得要发疯,唯独不嫌弃太平公主的这个女儿。武则天对这个唯一的外孙女也十分疼爱,在她满月的时候,就已经将她封为万泉县主。 李宸才进去,正在跟阿娘玩耍的万泉已经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抱着李宸的大腿,“姑姑姑姑“的乱叫,十分兴奋,然后还毫不客气地将嘴边的哈喇子弄到了永昌姑姑华丽的长裙上。 如果是几个男孩子,永昌公主大概早就已经皱眉了,可眼下这个可是被众人捧在手掌心中的小万泉,公主见到这么个娃娃心早就被萌化了,笑盈盈地蹲下来摸摸她的头,“万泉乖,姑姑给你带了许多好吃的,让奶娘带你去拿。” 这个小娃娃,眉目像极了太平,母女好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般。她走路是跌跌撞撞的,口齿也不是那么清楚,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生命。 小万泉听到有好吃的,眉开眼笑,抬头看向母亲。 太平目中尽是宠溺,吩咐旁边的侍女:“你先带万泉下去。” 侍女应了声是,就抱着下万泉离开了。 李宸目送着侍女和小万泉离去,笑道:“阿姐与薛表兄如今儿女双全,实在是再美满不过了。” 太平笑着埋怨,“这些小家伙们也闹腾。” 她一边说着,一边与李宸一道走上蜿蜒的廊道。 大概是太后想要显示自己对这个女儿的重视,太平公主在洛阳的公主府十分气派,比起永昌公主府的低调贵气,太平公主的府邸多了几分张扬。亭阁楼台,应有尽有,还为每个小郎君和小万泉配了独立的居所,光是伺候万泉的侍女,都十几二十多人,前呼后拥。 太平:“今个儿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李宸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廊道外的景致,毫不意外地看见院中种有白玉兰,她的神态有些漫不经心,语气也十分随意:“阿姐说的什么话,难道永昌就不可以来见见你吗?” 太平莞尔:“快别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你才从宫里出来吧。” 母亲喜欢亮色的衣服,尤其喜欢永昌穿得华贵亮丽。太平一看李宸身上的一套及其奢华的拽地长裙,便知她是进宫去跟母亲请安了。 李宸点头,“嗯。” 太平以为李宸还会有下文接着说,可等了半天,没等到。侧头一看,发现身边的李宸人在心不在,魂都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似乎她就是特地来太平公主府走一圈,看看阿姐,再看看小外甥女的一般。 太平远离洛阳好几年,她如今与薛绍感情甚笃,又有儿有女,已经不想理会母亲和兄长之间的那些纷扰。她自己能有这样的日子,心里也是跟明镜似的,明白其中有李宸的付出。太平对这个唯一的妹妹,向来十分关心疼爱,从来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被阿妹护在身后。 当年那个会跟她耍赖撒娇的阿妹,如今心里九曲十八弯,太平也莫不清楚李宸如今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当年只会跟父母兄姐任性耍赖的小公主如今是真正长大了,表面上笑盈盈的实则喜怒难辨,太平觉得自己的阿妹也是天之骄女,不该变化得这样快变得这样复杂,总觉得是自己没照顾好。 但这些心情,也并不合适在天家之人身上时常出现,否则牵绊太多,反而无法保护自己最想保护的人。 太平觉得自己如今别无所求,只希望在母亲正要掀起的巨浪当中,心爱之人可以安然无恙。至于李宸,她心中的鬼点子向来不少,驸马宋璟如今又是母亲十分看重的御史中丞,无论母亲掀起怎样的风浪,都不会波及到宋璟。 说起来,太平一直都觉得十分纳闷,自家阿妹和宋璟成婚至今,竟然都还没孩子,宋璟竟然也不心急? “阿姐。” 李宸的声音唤回了太平乱飞的神绪,她回过神来,看向李宸。 李宸弯着大眼睛,“你在想什么呢?我都喊你好几声了。” “我瞧你十分喜欢万泉,便想到了你和宋璟的事情。阿姐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你想听吗?” 李宸撇了撇嘴,“并不是很想。” “我瞧你十分喜欢万泉,便想到了你和宋璟。阿姐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你想听吗?” 李宸撇了撇嘴,“并不是很想。” 太平无视李宸的拒绝,直接说道:“阿妹,你可晓得夫妻之间最深的牵绊是什么?你如今也不小了,上回我进宫向母亲请安闲话家常之时,母亲便与我说宋璟也该是要当父亲的人了,也不晓得你心中是怎么想的。” 李宸笑了起来,“广平确实该是当父亲的人了,我自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可我与孩子却似乎天生无缘,平时也没少烧香拜佛,可就是不能如愿,可见佛祖也并非是人人都能渡的。” 永昌公主三言两语,将自己至今尚未有孩子的事情推到了佛祖不保佑上去。 太平哭笑不得,这个阿妹耍赖的本事每年都在见长,可既为阿姐,她心中疼爱妹妹,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你少胡言乱语,当我是傻瓜。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让自己不能受孕?” 李宸回答得十分爽快,“不是。” 太平:“……” 李宸看着一脸无语的太平,微微笑了笑,“阿姐,这些事情并非是你们着急就有用的。”大概在古人的心里,血统的传承十分重要,因此不论是要当皇帝的母亲还是阿姐,都跳不出生儿育女是女子的本分这样的思维。 她们这么想也没有错,可李宸心中对孩子一事,总是有顾忌。 生在帝王家,总是有着太多的身不由己和太多的明争暗斗。谁知道多个孩子出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即便是有顾忌,李宸早就没有服用当初舒芷为她求来的药物,体质基本上也调养过来了,她按照自己在后世的知识合理地避开行房的时间,若是这样都能怀上,大概也是天意如此。 李宸跟着太平一起走进了室内,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打算跟阿姐好好说话,让阿姐以后少操心,可是打好腹稿的话还没开始说,眼前就忽然一黑。 她身体晃了晃,本能地伸手拽住旁边的太平。 太平回过头来,正想问她什么事,却看到李宸整个人几乎是往她身上栽了了过来,太平大惊失色,连忙张开手臂抱住了她,可到底都是女子,太平养尊处优,李宸还比一般女子要高挑些,她整个人压了过来,太平几乎是和李宸一起倒在地上的。 永昌公主在太平公主府里晕倒,不止将太平公主吓得花容失色,还给公主府带来了整整一个傍晚的鸡飞狗跳。 从御史台出来的驸马宋璟形色匆匆地踏进了太平公主的府邸,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迎了上来。 宋璟勉强按捺下心中的焦躁,跟他拱手:“薛表兄。” 李宸私下的时候向来不喜欢客套,因此不论是她对待宋璟的家人还是宋璟对待她的兄姐,私下时都会按照辈分来称呼。但宋璟有时候拘谨,对太平等人也会称其为公主。而如今他听到李宸在公主府晕倒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也没顾上那套拘谨的礼教。 大概是驸马此时比较心急,因此也没注意到薛绍脸上的神情并没什么紧张的模样,他甚至还笑着跟宋璟说道:“广平不必忧心,永昌没事,御医正在为她把脉呢。” 宋璟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心思却在李宸身上打转。他的公主天生就能折腾,偶有风寒,但休息个两天就能活蹦乱跳。这些日子看她偶尔会比较没有精神,晚上睡不着,早上睡不醒,半夜三更睡不着会翻来覆去,白天的时候歪在榻上拿着一本书会不经意间就睡了过去,除了这些之外,也没见她说过哪儿不适,好端端怎么会忽然晕了过去? 驸马入鬓的两道剑眉皱成了毛毛虫状,他和薛绍才至院子门外,就听到一个颇为年轻的男子声音用不紧不慢的语调说道:“公主不必忧心,回头某给公主开几服药,这些日子只要切莫过于伤神,安心静养便无大碍。” 那个嗓音宋璟并不陌生,那是太后十分信任的沈南求,长得文质彬彬,有着一副好相貌。 宋璟进去的时候,沈南求已经收拾好了药箱准备要离开,李宸半靠在榻上,脸色有些苍白,脸上神情放松,嘴角微微翘起,一看便觉得她似乎十分欢喜。 宋璟一怔,晕倒了还会欢喜? 然而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沈南求已经离开了,而太平公主等人也已经十分识相地将空间留给了他们,原本还挺热闹的空间登时只剩下年轻的公主和驸马。 李宸靠着身后的大枕头,笑着朝宋璟伸出手。 宋璟走过去,将她的手握住,然后在榻旁坐下,“好端端,怎会忽然晕倒?” 李宸歪着头,抿着唇笑,“你猜不出来吗?” 宋璟:“……” 其实宋璟并不是那么笨,如果说他一踏进公主府的时候,因为满心牵挂着李宸而忽略了薛绍的言行,那么等他到了此间,听到御医的叮嘱,又见太平如此贴心地将空间留给他们,他心中便约莫有了个大概。 李宸难得看见他呆呆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自己的手被包在他的掌中,他掌心的温度传了过来,好似能直达内心深处阴暗冰冷的角落一样。 李宸的手反握住宋璟的手,然后拉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小腹的位置上。 宋璟低头看着自己放置在李宸小腹的手,然后抬头,看向她,一脸的呆滞状。 李宸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其实广平早该到了要当父亲的年龄。” 宋璟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李宸一愣,眨了眨眼,直觉认为这种反应不对。 宋璟已经站了起来,在李宸的榻前转悠了几圈,感觉自己的内心快要炸成烟花。 他要当父亲了? 他的公主腹中孕育着他们的骨肉? 两人大婚好几年,宋璟也并非是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要当父亲时会是什么模样,但想归想,大概是因为他和李宸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对孩子之事,他虽然想过,但一切都随缘。 如今忽然被告知他要当父亲,宋璟内心先是有些懵,然后不可遏制地狂喜,于是他像是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室内转了几圈,最终又在公主的榻旁坐下。 李宸的食指在唇上轻点了下,目光带着些许担忧看向他。 这样的反应好似是有点疯。 宋璟迎着公主担忧的视线,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干脆也挤上了榻,然后将公主抱进了怀里。 李宸也随他,整个人十分柔顺地窝在他的怀里,语气带着几分笑意,“我瞧驸马这般,并不是十分欢喜的模样啊。” 宋璟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胡说,我心中自然是十分欢喜。” 李宸的脸贴在他胸前的布料,微微一侧头,就能听见他的心跳声,他的心跳比平日要快上许多。 她一直觉得两个心中有彼此的人,很多事情可以不必多说。这几年来,她和宋璟或许说不上同生共死,但一同走过了这么多的日子,该有的默契和感情只增不减,如今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忽然觉得从前那个跟棒槌一样的少年,早就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有勇有谋的沉稳青年,虽然骨子里依旧棒槌,可棒槌的外在气质早就收敛得干干净净。 在还不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她对是否要孩子这事情,还有些顾虑。当知道的时候,心中虽然觉得欢喜,但也有些不安。可当她依偎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时,心中的那些不安和顾虑忽然就烟消云散。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还没面对的时候总是思前想后,一旦面对了,只需要在意的人一个眼神或者是一个拥抱,就能改变心中的游移不定。 她听到宋璟略微低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永昌,我心里,真的十分欢喜。” 李宸闻言,微微一笑,“嗯,我心里也十分欢喜。” 是真的欢喜。 永昌公主怀孕是天大的喜事,宫中的太后得知了此事,十分高兴,给公主赐了好多补药,各种各样的小吃每天都从宫里送出去。公主去跟太后请安的时候,还跟太后请求给李敬业一个立功的机会,原本太后也在琢磨这事,如今一听到公主怀孕的消息,也而不琢磨了,干脆就应了下来,好让公主安心养身。 区区一个李敬业,就算他从前是与李贤这些人走得比较近,可如今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李宸给他的,离了李宸,他难道还有本事能翻天不成? 太后想,即便李敬业有本事翻天,也得看她这个撑天的愿不愿意给他翻,更别说他如今还不成气候。 ☆、175.175:千古女皇(十三) 李宸怀孕了之后,果然就如同太后期望的那般,安心在公主府里养身,也没多管什么闲事。倒是早些时日处理了来俊臣之后,太后又将几个酷吏交给了宋璟去查,其中包括跟武承嗣武三思几人勾结的魏遂良。 对于母亲的这个举动,李宸并不意外。母亲不可能会将她手中的酷吏一下子全部处理,后期或许她还是要用这些酷吏的,将几个如今较为猖狂的交给宋璟,以宋璟的为人,也不会趁机屈打成招,要将一圈儿的酷吏都牵扯下水。 如果真是那样,也不是李宸所乐见的。她希望宋璟能得到母亲的信任和重用,但并不希望宋璟会跟母亲在这些问题上唱反调。 但以李宸对枕边人的了解,宋璟在有的事情上看似横冲直撞,不撞南墙不回头,可他心思清明得很,有的放矢,有分寸地横冲直撞,也有分寸地试探母亲的底线。母亲如今愿意将几个猖狂的酷吏交出来,已经算是他们打击酷吏的一个意外收获了。 而就在李宸安心在公主府静养的时候,常乐公主以及越王李贞起兵造反,声讨当今太后武则天,要求她还政李旦。这两个人,一个是太宗的公主,一个是先帝李治的兄弟,联合起来要讨伐太后武氏。 武则天正愁着没借口收拾李氏宗亲,巴不得常乐公主和越王李贞早些动作,这两人一旦起兵,武则天就派了裴行俭和李敬业前去镇压。 其实武则天最属意的主帅应该是程务挺,但她想到程务挺和李敬业是姻亲,虽然程务挺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可圈可点,但经过裴炎事件之后,武则天对武将也颇有忌讳,既要重要也要提防。她既然答应了李宸要给李敬业机会,就不会食言。但派了李敬业,就不能派程务挺,因为要提防两人会不会沆瀣一气来搞什么阴谋。 在武则天心里,她不介意满足小女儿的请求将李敬业提上去,但她对李敬业并不能说是欣赏,李敬业有今天,一则是因为李宸,二则是她看在当初李绩的份上而已。 李敬业在出征前,去见了公主。公主近来越发地让人难以捉摸,她嫌在公主府里待得太闷,驸马虽然也经常抽空陪她,可驸马到底是日理万机的人,公主也不好让驸马蜡烛两头烧,于是自作主张,带着一行人到了洛阳郊外的别院去住。驸马从御史台回到公主府扑了个空,听到公主府管事的心惊胆战的汇报,先是皱眉,随即就有些无奈地挥手,“我晓得了,你先下去。” 管事战战兢兢地走了。这年头公主府里的差事也不好当,公主是太后宠爱的女儿,半点忤逆不得,可驸马也不赖的,驸马是太后跟前的红人,也不好得罪。管事心里苦,为自己鞠了一把辛酸泪。 宋璟回了驸马的居所,一般情况下只要李宸不在公主府,宋璟都不会在李宸的居所里歇息办事。晓文跟在宋璟身后,将宋璟解下来的披风接了过去,忍不住跟主子念叨:“三郎,公主如今不比从前,她跑到郊外别院去,你不去瞧瞧吗?” 宋璟将手放在侍女端来的水盆里洗手,拿起一旁的毛巾将手中的水珠擦干,扫了晓文一眼。 晓文从主子扫过来的那一眼中看出了“多事”这两个字,当即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收了回去。他自幼就在宋璟身边长大,对主子的许多事情知之甚详。对于宋璟和李宸这两个人的事情,晓文心中也有自己的看法,早些时候,晓文觉得自家主子尚了公主,在别人看来是无上的荣耀,可在晓文看来主子是出于无奈。后来好不容易,主子和公主的感情日渐稳定,可又跑出了一个英国公李敬业,来个李敬业也就罢了,再后来又来了一个悟云大师。 晓文觉得自家主子兰芝玉树般的人物,公主那般行事,未免也太过折辱他。可主子没说什么,他心中再为主子打抱不平,也无补于事。主子说什么,大概也不顶用,谁让李宸是公主。 好不容易,如今公主有了身子,可有了身子的公主也不消停,还要跑到郊外的别院去,谁晓得公主在别院还会折腾什么事情?公主折腾事小,关键是腹中的孩子。晓文可没忘记每次宋璟去梅庄看望叔父的时候,都被问宋家何时有后这样的事情。宋璟是不怎么放在心上,可晓文却是放在心上的,传宗接代可是人伦大事。 宋璟似乎是明白晓文的想法,他略微沉吟了下,才说道:“其实你想什么,我心中也清楚。不过我与公主不论做什么事情,自有我们的考虑。你跟随在我身边多年,应该晓得我早将你视为家人,这些年来,公主待你也不薄,她甚至将从宫中带出来的甘露许配给你为妻,你便该明白,许多事情或许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 晓文闻言,低声说道:“晓文并非是觉得公主不好。”主子入朝为官,一路平步青云或许与公主也分不开,可晓文有时候在外面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心中总是不舒服。他也清楚公主和主子之间,是有感情的,作为公主有不少面首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当年高阳公主不也是这般,可晓文又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太平公主。太平公主也是天之骄女,可人家下降给薛绍之后,夫唱妇随,私生活也并未像永昌公主这么精彩。而自家主子在太后跟前,难道不比薛绍更强些? 宋璟看了看晓文,笑着说道:“我晓得外面的风言风语,我都不在意,你又何必觉得憋屈。那些事情,不过是一些闲人无所事事嚼舌根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宋璟脸上的笑容一放即收,因为他想到了傍晚时舒晔派人送来的消息,李宸在去别院的路上被侯思止的妻子拦截了,李宸自然是不会有什么事,但是侯思止的妻子在公主的轿子前呼天抢地,那也十分让人心情不好。 宋璟眉头皱了下,舒晔说李宸无事,让他不必担心,尽管放手去做他该做的事情。可是如今这样的情况,追得太紧了说不定会狗急跳墙。 宋璟走至案桌前坐下,打算将他从周兴开始办过的酷吏案件从头到尾整理一遍,务必要条分缕析。李宸在酷吏的事情上也花费了不少心思,不能功败垂成。 晓文见宋璟已经打算开始做事了,也是无奈。当主子的心宽如海,他有什么好说的?于是聪明地选择闭嘴,帮宋璟磨墨去了。 李宸选择到别院去小住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她一则是有些烦了在公主府里一会儿这个人求见,一会儿那个人求见。大概是以内她和宋璟成婚好几年她都没有怀孕,因此这些达官贵人的妻子们都以为她虽然表面上若无其事,可心中定然想要孩子都想疯了。 毕竟,这是一个认为女子生儿育女是本分的时代。 因此当李宸怀孕的消息传开之后,永昌公主府的大门那是门庭若市,天天有人要去祝贺她,天天有人要给她送礼,什么人都有。 很多人被挡在了公主府门外,可天天这样,李宸也觉得烦,于是一门心思想要到郊外的别院去静养,这么一来,想要前去送礼或是讨好的人也该要明白了,公主不想被打扰,所以都赶紧消停些吧。因为也不想让人知道她是去哪儿别院静养,所以离开公主府的时候公主并未声张,十分低调。 可即便是这样,公主在去别院的路上还是被人拦截了。 这个人不是别人,是侯思止的妻子。 侯思止是谁,侯思止是来俊臣手下的一个酷吏,是武则天将他交给宋璟查办的。宋璟做事情刚正不阿在朝中是出了名的,更何况侯思止能让武则天交出来,想必也是在酷吏集团中十分猖狂的一员。他被查办了之后,家人便四处为他找门路,希望可以求一条生路。 侯思止的妻子拦在李宸的轿子前,还没见着李宸的面便被舒晔这些人拦下了,可她哭得委实是有些惊天动地,大声说冤枉,惊扰了在轿中打瞌睡的李宸。 李宸生平遇到过好几次轿子跟旁人的碰上,这样有人拦她轿子说冤枉的是头一回,未免感觉十分新奇,于是就让舒晔将她带了过来。 撩起帘子一看,竟是个长得颇有姿色的少妇,即便是颜色憔悴,也难掩姿色。一问之下,才知道她是侯思止的妻子元氏。 元氏跪在地上泪水涟涟,“求公主放过我家郎君!” 李宸:“你家郎君若是有冤情,那就去找大理寺找御史台,找我做什么?” 元氏一怔,抬眼看向坐在轿中的公主,“听闻公主也将要为人母亲,婢子如今腹中已有侯思止的骨肉三月有余,希望公主可以看在腹中孩子的份上,高抬贵手,不要让孩子尚未出世,便没了父亲。” 李宸有些好笑地看向元氏,可看着她的模样也实在狼狈,也没有雪上加霜,只是语气十分平和地问道:“你可知道侯思止手中冤死了多少人?那些人当中,有多少是已经当了父亲的?又有多少,是正要当父亲的?” 元氏一怔。 “你来求我看在你腹中孩子的份上放过他,别说我没有权力,我即便是有权力,为什么要放过一个恶贯满盈的人?” 元氏听到李宸的话,先是脸色惨白,接着就一改刚才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五官染上了十分恨意,“我家郎君恶贯满盈也是为了太后做事,你们如今过河拆桥,不怕天谴吗?公主,你也是快要当母亲的人,就当是为了你腹中的孩子积点阴德吧!” “放肆!” 还不等李宸说话,一旁的舒晔已经怒声斥责。 李宸抬手制止了舒晔,她淡瞥了元氏一眼,语气徐缓地说道:“其实你不必这么激我,你应该要庆幸,如今你家郎君的主审是宋璟,他可不像侯思止那般,不止要陷害忠良,还要将忠良的家人一起连坐,杀的杀,流放的就流放。你如今还有机会拦下我的轿子,已经是相当幸运了。” 元氏:“……” 李宸笑了笑,挥了挥手,示意舒晔将元氏带走。随即,她又叫舒芷上来,跟她低语了几句,舒芷微微点头,应了几声。 轿子的帘子再度放下,李宸有些散漫地靠着身后的垫子。 人到绝境时,会异想天开,希望出现奇迹并不奇怪。李宸对元氏这样的行为,顶多也就是认为她一个女子陡失依靠,走投无路所致,不会因此而去为难元氏。 李宸就是十分纳闷侯思止的妻子元氏到底是如何知道她要去别院的,而且时间路程还都卡得这么准。 ☆、176.176:千古女皇(十四) 李宸到了别院的傍晚,来了客人。英国公李敬业说他在附近打猎,因为太过尽兴所以忘了关闭城门的时间,他虽是将军有令牌可以自由出入,可为了打猎这样的事情这般进入颇为不妥,因此去找公主的护卫舒晔喝酒去,顺便留宿一夜。 李宸倒是没想到李敬业回跑到别院去,因此得知的时候,心中还觉得意外。但想了想,也没什么意外的,她搬到别院来,还有一部分心思也是盘算着有什么事情天高皇帝远,有什么人好比说李敬业、悟云大师这些人来,母亲大概也是当她有了身子比较闷,要找消遣而已。 但是李敬业也是来得正好,三天之后,他就要带兵前去镇压常乐公主和越王李贞的叛军,她恰好有事情要叮嘱他。 李敬业到来别院的晚上,洛阳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鹅毛大雪在院外飘着,屋里温着酒,淡淡的酒香弥漫在室内,李宸也没有假手旁人,亲自为李敬业倒酒,舒芷舒晔都在外面守着。 虽然美酒怡情,可李宸向来都不爱这些杯中物,如今有了身子,当然也不会喝,放置在公主跟前的,是一杯热好的羊奶。 李宸拿起案桌上的那杯羊奶捧在手里,笑道:“永昌没想到将军会来。” 李敬业抬眼看向公主,笑了笑,说道:“敬业带兵出行在即,临走前想见一见公主,请教公主敬业此行,该要怎么做。”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相信。李宸既然希望他带兵镇压叛军,当然是希望他立功取信太后,他要是连这都不清楚,那也枉费了如今的地位。但如果不这么说,要怎么才能找个合适的借口,可以冠冕堂皇地见她。 他今日出来打猎是真,可在回程途中,听说了她在到别院的途中遇上了候思止的妻子拦轿喊冤。候思止是什么人李敬业是最清楚不过的,这些酷吏全都出身底下,背后无家族支撑,靠的是心肠狠毒,手段异常残酷为太后所用。也因为这样,一旦太后不保他们,这些人全部都一无是处,求助无门。李宸到别院的事情,他也是前一天李宸的护卫暗中通知,候思止的妻子背后若是无人撑腰,又怎会知道李宸要到别院的事情? 他这么一想,就按捺不住了,身体比理智更快一步行动,来到了别院。到了之后又觉得自己像个毛头小子一般毛毛躁躁,多此一举。 自己对于李宸而言,算是什么,不过也是一枚棋子。她下降之人是宋璟,如今腹中骨肉也是宋璟的。别人的妻子别人的骨肉,他来操什么闲心? 李敬业觉得自己真是有病。 于是他一边唾弃自己一边编起了蹩脚的借口,来跟公主说出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来意。 李宸喝了一口羊奶,将手中的杯子放下,并未拆穿英国公这个蹩脚的借口。 “将军想来早就心中有数,不必为此特别来问我。我对将军,其实是十分信任的。” 李敬业微微苦笑,说道:“但我对公主,心中是有所怀疑的。” 李宸看向他。 自从上次在白马寺与李宸见面后,李敬业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多,他总有一种奇妙的直觉,觉得从当年的不羡园开始,他似乎就被误导了。当时她说先帝的几个儿子不堪重任,自然便会有能者取而代之。如果那个能者指的是她自己,未免过于荒谬。 太后如果真的能登上皇位,虽然离经叛道,可也跟程务挺说的道理一样。太后是李家的人,先帝驾崩,她又有多年的从政经验,代几个儿子看管这江山,勉强也说得过去。毕竟她又不是不生不死,死后不照样得还政李家的子孙。 可李宸不一样,她是公主,即便她是先帝生前最疼爱看中的公主,终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如果想要登上那个位置,根本不可能实现。以她这些年来谋划的种种事情看来,她心思缜密,不可能会做那样的白日梦。 这么说来,她是早就看出了太后有要称帝的心思?还是她早就料到了即使太后不称帝,也会在先帝驾崩后架空新皇? 李敬业觉得自己越想越乱,她在白马寺的时候说她只能保证在太后百年之后,这万里江山依旧姓李。这么说来她是维护李家的,既然维护李家,为何不能联合常乐公主以及越王李贞一起逼宫,让太后还政当今圣人李旦? 李敬业将心中的疑问一个个列了出来,排了前后顺序,打算从最重要的开始问。 “常乐公主和越王李贞与公主一般,身上都留着李氏的血,如今他们起兵讨伐太后,若是失败必死无疑。届时太后若是将他们交给像是从前来俊臣之辈来处理,公主昔日的亲人们,或许无一幸免,公主想过吗?” 李宸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语气微凉:“你想说什么?” 李敬业被她一问,顿时哑然。 对啊,自己到底是想说什么呢?谁都明白,即使常乐公主和越王李贞手中有兵力,可他们又不是朝廷的主力武将,并没有手握兵权,有的不过也是一些零散的兵力。他们起兵讨伐太后,不过是自寻死路。他这样问李宸,到底希望李宸说些什么? 李敬业想了想这些年来,自己心中的纠结。他记得年幼时的永昌公主天真烂漫,和他的阿妹一起玩耍,十分无忧无虑。可那些天真烂漫的岁月终究会逝去,大概是环境所致,先帝驾崩后的永昌公主机关算尽,与天真烂漫一点关系也没有。 李宸虽然什么都不说,但也大概明白李敬业的心思,她沉吟了下,然后跟李敬业说道:“将军以为永昌应该救他们?” 李敬业默然,其实有时候他也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思。 李宸见状,也并未生气,性情中人有时候难免都感情用事。可她身处在一个较为复杂的环境,因此每次想要感情用事的时候,都得用尽理智将自己的思路从种种情绪中剥离出来,去考虑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比较好。 李宸侧头,那双明眸落在了李敬业身上,笑问:“将军以为,常乐公主和越王李贞起兵,真的是为了让我母亲还政当今圣人吗?” “他们起兵,不是为了我的四兄,而是为了自己。” “常乐公主的嫡女从前是我三兄的妃子,后来被我母亲处罚,饿死在内侍省的女牢当中,她对我母亲本就积怨颇深。至于越王李贞,自视甚高,大概觉得如今李氏宗亲当中,包括先帝的几个儿子,也比不上他。他们起兵,一旦成功,将军以为他们会拥立我的三兄还是四兄?” 李宸说着,脸上露出嘲讽的神色,“还是他们会十分干脆,自立为王?” 天底下,谁不想当人上人,谁不想当皇帝? 只是旁人想也就是做做白日梦的事情,加之这个时代十分讲究名正言顺。如今常乐公主和李贞起兵,打着讨伐武氏的旗号,听起来倒是名正言顺。到时候一旦成功,他们都是太宗的子女,维护的是太宗传承下来的江山,反观先帝李治的几个儿子,身上流着李氏的血脉,却无力维护李氏江山,又有什么资格坐在九五之尊的位置上? 历史向来是由胜利者书写,到时候李贞和常乐公主这些人要自立为王,也是顺理成章得很。 李宸看向李敬业,淡声说道:“李贞的李,和我父亲的李,那可不是同一个李。”她处心积虑的,是要保住阿翁和父亲留下的江山。否则,父亲驾崩的时候为何不能信任他的兄弟,反而立下遗诏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在父亲心中,野心勃勃的母亲都比他的兄弟可信。 “看来公主早就想得很明白……”李敬业低声道,“可公主到底是什么时候想到太后会有今日之举的?若是当日在不羡园之时便已看清,公主为何不能与先帝说明此事,反而助长太后的势力?” “若是公主早日提醒先帝,又何至于有今日的祸患?” 李宸闻言,似笑非笑地看向李敬业,“你是在质问我?” 李敬业低头,“不敢。” 李宸笑了起来,她不想在这些问题上和李敬业多加纠缠,其实很多事情说来说去都说不明白,关键看立场。 “其实将军是想帮我的,但我总是不明白,为何将军总是对我心存芥蒂。莫非你看不起永昌是一介女子?““当然不是。”李敬业快速地打断李宸。 “既然不是,那么将军边便与我坦诚相待。我确实是早就明白母亲的意图,其实这有什么奇怪的,古往今来,难道曾经有人像我母亲这般,与天子并称二圣临朝的吗?她若是没有那样的心思,又怎会与我父亲一起治理大唐。这些事情,将军不也十分清楚吗?将军总是执着于这些已经不重要的事情,十分令人费解。” 李敬业:“……” 其实他也觉得自己十分费解。 公主自从怀孕之后,耐性就并不是十分好,此时看到李敬业不知道又钻到哪个牛角尖去出不来,忽然就来气,十分干脆地问道:“将军对永昌到底有何成见?” 李敬业:“没有。” “你尽管说,我不生气。” 李敬业:“真的没有。” 李宸看着他,勉强将心中的无名火压了下去,挑明了话题,“其实将军心中对我有怨气,从你当初进宫开始,我给你的一切就像是一个枷锁压在你的身上,从当初你出征我将妍熙进宫开始,我给予你的一切,其实如果你不想要,可以跟我说的。可你没有,将军对我做的一切,一直都沉默不语,我自然是视同你认可。” 在她看来,所有的沉默,都是默许。 “事到如今,将军也愿意为我所用,内心也希望可以在有生之年,可以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我不想知道将军为何纠结,但我需要将军记住自己的立场和身份。李敬业,如今你我所做的事情,稍不留神便是要命的,我母亲一直不信任你,你若是希望以后可以有施展拳脚的空间,那便捉紧这次机会,取得她的信任。你能以为常乐公主与越王李贞是有苦衷被逼造反,难道不能以为我母亲也是出于无奈才派兵镇压他们么?” 李宸的话太过一针见血,说得李敬业哑口无言。其实李宸说了什么话,他都当是耳旁风吹过就算了,唯独是那句“将军心中对我有怨气”听了进去。 他默默地想,我竟然一直对她有怨气吗? 可我心中明明,那样喜爱她,曾经希望护她一生平安喜乐。 ☆、177.177:千古女皇(十五) 李敬业被李宸的话砸得脑袋有些发蒙,李宸见到他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就来气。 他们谁都不是善男信女,也不是未经世事,有的话点到即止便可。她一直相信李敬业是个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自然就会做出对自己最为有利的选择。 李宸没有再多说什么,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跟李敬业说道:“将军,其实事情很简单。你既然愿意为我所用,那就不要质疑我。就如同我信任将军,从未质疑过你一般。将军有心结,我希望将军能早日将心结打开。若是不能,那便请将军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和立场,那么你我便能皆大欢喜了。” 李敬业有些复杂地笑了笑,目光落在李宸身上,“公主如今,变得了许多。” 李宸一怔,“人都是会改变的。” 人间沧桑,百年之后,沧海也能变成桑田。生而为人,百姓为生计,为官者为名利,每日熙熙攘攘,你来我往间,笑里藏刀、绵里藏针,又怎么会不变呢? 李敬业:“说的也是,一直以来,其实都是敬业作茧自缚。公主今日一席话让敬业茅塞顿开,公主放心,我必定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和立场。” 李敬业自暴自弃地想:至于心结,就这样吧。 李敬业从来没有直视过自己的心情,从前他一厢情愿地心悦眼前的公主,后来她选择了宋璟为驸马,而他心有不甘。李宸说他心中有怨气……李敬业走出了与公主相聚的院子,一踏出门,劈头盖脸的冷风朝他灌来,让他原本还有些发蒙的脑袋瞬间清醒。 李敬业在冬夜的首场大雪中站了半晌,发丝衣裳都都沾了一层雪花。 他从未像今晚这般被逼去直面自己的内心,他想,或许李宸说的对,他心中确实有怨气。他怨李宸明明心中没有他,却对他青睐有加,对他做出种种会让他误会的举动,即便是她与宋璟大婚之后,她也毫不避讳,为他的阿妹张罗婚事,为他的仕途铺路,如果没有李宸,他到不了如今这样的身份地位。 可也是因为李宸这般,才让他心中有怨气。 她做得坦荡荡,明晃晃地告诉他,在她眼中,李敬业不过是个可以利用的人,他愿意追随,那便自有高官厚禄等着他,若是不愿意,她也不强留,让他自生自灭去。而他又十分明白,自生自灭的下场将会如何。 她机关算尽,明知道他不得不追随,却给他看似可以选择的机会。 李敬业想到这儿,就止不住咬牙切齿,可又能怎么样呢?即便是咬牙切齿,即使她如今是别人的公主,腹中怀着别人的骨肉,他依然会为了她而担心。 如今的李宸,所做的一切如果真的如同她所说,是为了保证先帝的江山,依然是先帝的李姓。那么日后以宋璟和狄仁杰为首的一批文臣,或许包括程务挺为首的武将,与太后的势力仍会有一场角逐。 李敬业心想:她对我弃若敝屣,够狠的了,我为何还要想到这些事情? 他愿意鞍前马后为她奔波,甚至连命也愿意给她,她所在意的,不过也是先帝留下的基业和宋璟此人而已。至于李敬业是什么人,又有什么打紧的? 李敬业立在风雪中,冷静了半晌,最后竟然是想到既然我当初命都愿意给她,又有什么不能为她做的?她心中挂念着谁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做这些事情,为的是我自己。 这么一想,他顿时好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 不敢是太后还是常乐公主和越王李贞,都不是他的选择。太后即便是登上帝位,也是得位不正,而常乐公主和李贞更是名不正言不顺,既然李宸说了太后百年之后,这万里江山依旧姓李,他信她又何妨? 反正他孤家寡人,无牵无挂。 而这厢将李敬业送走的李宸并不知道此时李敬业心中的千回百转,但是在她看来,很多事情并不是简单一句我有我的苦衷这样的三言两句就能说明白,李敬业想得开自然是好,想不开也无所谓,总之他上了船,既没办法再回头。 这么一想,李宸忽然觉得自己真是会坑人,当初宋璟也是这么被她弄上船。 李宸将那本羊奶喝完了起身,才站起来,一道夹带着冬夜里风雪的身影就走了进来,李宸一愣,“广平?” 宋璟眉目带笑看向她,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一边温声说道:“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过来陪你两天。” 李宸:“可你明日不是还要提审侯思止吗?” “那个暂时放一放,我已经跟吩咐过御史台的人,说我身体不适,明、后两天要告病假。” 宋璟走近,伸出长臂将她揽进了怀里,他大概是骑马出来的,因此身上的衣物都是冻冰冰的,李宸的脸触到他身上的布料时,还被那冷意弄得皱了下眉头。 李宸的声音揉着笑意,“御史中丞这么谎称病假,未免也太任性了些。” 宋璟闻言,笑而不语,目光落在桌案上的酒杯上。 李宸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与他说道:“方才我在此间见过李敬业,他说他今日打猎,错过了关闭城门的时间,于是便来找舒晔收留一宿。” “我记得英国公应该有通行的令牌。” 而且来找舒晔收留一宿是假,来找李宸才是真。 “令牌是为了有必须要进城之事才用的,军中讲究军令如山,他身为将军,自然不能假公济私。” 宋璟听了,面无表情:“哦,这么说来,利用令牌出城的我便是假公济私了。” “噗嗤。”李宸忍不住笑了起来。 自从她和宋璟摊牌之后,宋璟对李敬业虽然不能说有好感,但在提起李敬业的时候,已经不会乱吃飞醋了。可今晚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很久不吃干醋的宋璟话里难得带着几分醋意。 李宸转身,跟他面对面。宋璟的手十分自然地搭在她的腰上。 李宸仰头,食指刮了刮男人线条额外好看的下颚,那双漂亮的眼里闪着颇为欢喜的笑意,“唔,广平这般为我假公济私,我心中十分高兴。要不,你与我一同回房,我再让舒芷她们准备一些点心美酒,我也亲自为你温酒,如何?” 宋璟被她弄得一点脾气也没有,带着她往外走,“小酌怡情,但如今也很晚了,公主,您该歇息了。” 李宸十分顺从地与他一同往外走。 两人一同回房,舒芷等人整理好榻上的被铺,帮着李宸换好了衣服,就退了下去。李宸整个人窝在被窝里,眼睛里没有半点睡意,看着宋璟在室内走来走去的身影。 宋璟换好了衣服过来,看着她还十分精神的模样,有些无奈地上了榻,将她抱进了怀里。 “白天又睡多了?“ 李宸趴在他怀里,一只手无意识地在他的衣襟上流连,语气带着几分慵懒,“白天没睡,可如今也没有睡意。” 宋璟笑着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将被子掖好,确认将她包得严严实实,“白天是因为侯思止的妻子,所以没睡成么?” 李宸:“那女子出现地过于巧合。” 宋璟:“你怀疑有人在背后指使?” 还不等李宸说话,宋璟又说道:“此事确实过于巧合,这段日子连续办了好几个这些从来俊臣带出来的人,狗急跳墙,更何况这些人无恶不作。” “我已经让舒芷暗中跟着侯思止的妻子,看是否有发现。” 宋璟抱着她,神色沉吟,片刻之后,只听得他缓缓说道:“你如今不同往日,这段日子便少操点闲心,这事情先交给我。这阵子我一直在整来俊臣这些人的案件,有什么人来活动过,什么人有何异动,我都大概了解一些。今日有人趁你到别院时拦轿,对方大概是给我们示警。” 都说一孕笨三年,李宸对笨三年这个将来式没什么感觉,但如今越来越懒得动脑筋却是事实。而且墨家和灵隐寺的力量只能算是民间力量,对朝堂上的这些事情,民间力量查个半天,或许还没有宋璟这样经手案件的人知道的多。他自己办案,要拔除一个钉子会伤害到哪些人这些事情,是最清楚不过的。 如今难得他愿意解惑,李宸便顺着他的话问道:“你说的对方,是谁?“宋璟摸着她的一头青丝,半晌没有说话。 李宸也不催他,趴在他怀里,从原本的一点睡意没有,趴到昏昏欲睡。她发现了一件事情,自从她怀孕之后,睡不着的时候只要宋璟在身旁,就算他什么都不做,就是这么抱着她,居然自带催眠效果,比她数星星数绵羊的催眠效果好太多了。 李宸在等宋璟说话,等半天没等到,有些不满地推了推他的胸膛。然而男人微丝不动,下巴抵着她的头顶,神色若有所思。 就在李宸等得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她听到宋璟说道:“我觉得可能是吉顼。” 吉顼? 已经昏昏欲睡的李宸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略微清醒了一下,她知道这个人,虽然也是酷吏,可比起来俊臣那些人,这个酷吏可算是有底线的。当初母亲处死来俊臣之后,也是这个人说来俊臣是国之贼人,死又有何足惜?李宸当时听到了,登时对他心生好感,虽然都是酷吏,可这个酷吏在一堆残暴成性的人之间,倒是多了那么一两分人情味。但多了人情味也不能改变他是酷吏的事实,酷吏都该死。 李宸迷迷糊糊想着,又听到宋璟说道:“这个人在我接手侯思止的案子之后,曾经来打听过一两次,可也没见他说过什么,只是问何时定罪量刑。若当真是他,我在想他这般举动,到底是为何?” 或许是他们内部狗咬狗,他想知道侯思止什么时候死,好让亲者痛仇者快,又或许他和侯思止交情颇为不一般,见到侯思止的妻子去求他,他既然不能亲自出面,于是只好让侯思止的妻子打同情牌来找上她? 吉顼此人在一群残暴成性的酷吏中算是颇有远见的,他为何要让侯思止的妻子来拦轿?李宸真想将心中的想法告诉宋璟,无奈原先半天不来的睡意此时已经温柔地将她包围起来,她还来不及将心中的疑问说出来,就已经在宋璟体温的陪伴下沉入了梦乡。 元氏拦轿,确实是吉顼在背后授意 吉顼与宋璟说道:“侯思止死不足惜,他昔日与我也有交情,他的妻子前来找我求助。御史中丞应该明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吉顼为太后做事,心中自然也是明白他日或许也会沦落到如此下场。我不能出面求御史中丞法外施恩,但侯思止的妻子或许可以去跟公主动之以情,都是将要为人母亲的,若是公主想一想她腹中的孩子没了父亲会如何,大概便会明白此时不该如此赶尽杀绝。” 宋璟闻言,冷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侯思止之案是太后交给我,关于侯思止陷害忠良,罪证确凿,我按罪量刑,何来赶尽杀绝之意?”略顿,他冷眼看向吉顼,语气咄咄逼人,“或者说在尔等眼中,认为大唐律法只是一页废纸,不需要遵守?” 吉顼被宋璟这么逼问,也不怯场,神情十分微妙。 其实说起来,吉顼也没什么其他意思,侯思止是武则天交给宋璟的。宋璟对这些无视国家律法的人深恶痛绝,加之身为酷吏,谁身上没有背负无辜之人的性命?侯思止到了宋璟手里,就是死路一条。可既然他的妻子四处求助,甚至找上了他,来俊臣等人伏法之后,如今这些酷吏都以他唯首是瞻,人人都等着看他要如何对待元氏呢,他恰好想起来日前进宫见太后之时,无意中听太后说有了身子后的永昌公主打算去别院的事情。他也就是放一下口风,说与其找铁面无私的宋璟,不如去找永昌公主,同是女人,加之如今公主有了身子,或许会愿意替腹中孩子积德。 于是没怎么念过书的元氏就去拦李宸的轿子了。 李宸得知事情的始末,哭笑不得。但是吉顼这个人在酷吏堆里算是个好人,放在好人里是个不折不扣的该死之人,但不管他该死还是不该死,母亲如今要保他,李宸也懒得折腾,反正酷吏集团经过这几个大案子,短时期之内元气大伤,是不敢再像从前那么猖狂了。 三个月后,李敬业镇压越王李贞与常乐公主的叛军取得胜利,越王李贞与常乐公主在豫州与朝廷的军队交战,坚持了十天,兵败如山倒,越王李贞与常乐公主两家全数在城破之日服毒自尽。 天授元年,明堂建成,太后改明堂为万象神宫,特令境内各州都督、刺史前往洛阳参加祭天大典。 洛水神图改为天授圣图,洛水为圣水,禁止垂钓,封嵩山为神岳。 祭天大典上,圣人提出禅让帝位,太后认为不妥,并未允许圣人禅位。 天授元年初夏,永昌公主诞下麟儿,取名宋煜。 太后大喜,特赦洛阳。 ☆、178.178:千古女皇(十六) 孩子并没有太折腾他的阿娘,李宸的当天晚上阵痛,翌日清晨就生下孩子。宋煜小郎君刚出生的时候并不是标准的胖娃娃,但一双乌黑的眼睛格外清澈,醒来的时候手舞足蹈,看着格外有精神气。 这个小郎君似乎得天独厚,他的母亲是受尽宠爱的永昌公主,父亲是当今朝廷新贵,因此他就好像是含着金汤匙降临到这世上的一般。他出生的时候,太后十分高兴,还特别大赦神都洛阳。永昌公主还在坐月子的时候,太后还特别到公主府去看望女儿和小外孙。 太后出宫的时候,并未声张,于是便给公主府带来了一阵鸡飞狗跳。 李宸看着母亲,脸上掩饰不住的惊喜之意,“阿娘要来,也不跟永昌说。广平还在御史台里呢,我派人去喊他回来。” “不必喊他,我来是看我的小外孙的。”武则天拉着李宸的手,两人一同往室内走去。 武则天一边走,还一边跟李宸说道:“我听狄国老说啊,宋璟可高兴坏了,那天他去御史台找宋璟,想要跟他说个什么事情,谁知却被御史中丞拉到了书桌前,一看满页纸都是他起的名字,起了百把八十个,不是要要选哪个好,于是便与狄国老在书桌前挑挑拣拣好半天,弄得狄国老连自个儿是为什么事情过去的都忘了。” 李宸想象着宋璟将狄仁杰拉着,两人凑一起研究名字的场景,忍不住笑着摇头。 这时,奶娘将小宋煜抱了上来,李宸朝她伸手,“给我。” 奶娘小心翼翼地将孩子交给了李宸,李宸将他抱在臂弯里,李宸将孩子凑至母亲跟前,“阿娘,你看他长得可好?” 小小的婴儿包在大红色的襁褓之中,握着小拳头,眨巴着眼睛,好奇的看着这个对他而言尚且陌生的世界。 武则天看过去,恰好对上孩子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珠,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五官,喜道:“瞧这鼻子眼睛,长得真是漂亮,像极了他阿娘刚出生的时候。”说着,一只手伸过去,在孩子的脸上温柔地摸了摸。 “阿娘,我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么小小的一团吧?” 武则天莞尔,“不然呢?” “有时候感觉像是做梦一般,好像一觉醒来,我便多了个孩子。若不是生他的那会儿疼得死去活来,我都以为这个孩子不过是我的一个梦。阿娘,你那时候生下永昌,也是那么累那么疼吗?” 武则天被李宸一问,想了想那时候自己生下这要幺女的日子,笑着说道:“你那时候在阿娘的肚子里折腾了两天才生下来,你父亲都快急死了。” 李宸伸手捏了捏孩子的下巴,孩子不到一个月,乌溜溜的眼睛也不知道在张望什么地方,转来转去的。她看着自己与宋璟的孩子,语气不免有些遗憾,“只是可惜父亲看不到永昌的孩子。” 说着,还不等母亲说话,她又笑着跟母亲说:“前些日子我还不能起来的时候,广平来看孩子,非说孩子长得像他,还说孩子的眉毛也像他呢。” 武则天瞅了一眼她的小外孙,无语。 虽然孩子还小,但是未长开的五官一看便有七八分像是宋璟的缩小版。可即便是这样,太后也愣是没看出小外孙如今还不算浓密的眉毛,跟宋璟入鬓的墨色剑眉哪里像了。 李宸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愉悦又轻快。这样的笑声,武则天也已经许久没有听过了。这么一听,心里也难得变得十分柔软,跟她说起从前的事情来。 “从前太平出生的时候,你父亲非说太平像他,后来你出生,他也说你像他。可你和太平,都像母亲多一点,尤其是太平。当父亲的,都喜欢说孩子长得像他们,若说不像,还十分不高兴呢。” 李宸想起当了父亲之后的宋璟每次看着孩子有些什么动作,都会大惊小怪的模样,忍不住回想了下身为帝王的父亲当年会是怎样的模样。可那时候的父亲,早就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了,还会像宋璟这般傻乎乎的吗? 李宸弯着大眼睛,回想着父亲的音容笑貌。 当初父亲驾崩的时候,她每每想起父亲,心中都是止不住的难过。可能时间真的会能让伤痛淡化,如今想起父亲,她心中虽有遗憾,可更多的是淡淡的暖意。 她想了想,跟母亲说道:“可我觉得,父亲一定不会像广平这么大惊小怪。” 武则天闻言,微微一哂。 母女俩这样的闲话家常,在李宸有了身子之后,已经很少有。因为李宸怀孕的时候,武则天不想让她太过劳累,干脆就没让她进宫请安,只是偶尔想念得紧时,才让她进宫一趟。而且早前祭天仪式,太后要忙的事情多如牛毛,也没空想什么天伦之乐。 武则天抱了一会儿孩子,看那眨巴着眼睛到处看的小家伙打了个哈欠,露出一个近乎慈祥的笑容,将孩子交给了在旁边等候的奶娘。 她看着如今也已经是为人母亲的小女儿,心中也不免有些百感交集,为她操心了这么多,如今她和宋璟也有了孩子,可也总算是尘埃落定。 太后瞥了公主一眼,例行教育几句:“都是当母亲的人了,以后可不许要随意胡闹任性。” 李宸:“难道永昌有了孩子,便不是阿娘的女儿了么?” 武则天不理她,继续不轻不重地轻斥:“也不能再胡言乱语。” 李宸轻哼了一声,但随即又脸上堆满了笑凑近母亲,“阿娘,难道有了小宋煜,你便要疼他多一点,少疼我一点吗?” 武则天被小公主的厚脸皮弄得哭笑不得,还以为她当了母亲之后会有多长进呢。 李宸打量的母亲的神色,笑了笑,然后貌似十分不经意地问道:“阿娘,我听李敬业说,李贞造反一事,您交给了吉顼去查。” 武则天脸上的笑容不改,看向她,“这些小事,李敬业竟也跟你说?” “他能立下军功,可是我在母亲跟前力荐,这些事情他当然是要事无巨细地告诉我。”李宸眨了眨眼,似乎觉得这种事情也没什么不能跟母亲说的。 武则天:“不错,造反一事,我确实是教给了吉顼处理。” 祭天大典,圣人再度提出禅位,太后推辞。 天下的人都明白,太后也并非是真的要推辞,而是古往今来,这些禅位向来都是你请我几回,我心里即便是想得不得了,也要假意推辞几回,以表示谦让美德。 武则天的祭天大典,是在李敬业和裴行俭镇压了叛军之后才进行的。她的心思,路人皆知,所以李贞和常乐公主这些人才会按捺不住,他们起兵也是为了自保,其实也没做错。与其等死,不如拼死一搏,说不定还会杀出一条活路。 关于李贞和常乐公主起兵的这件事情,李宸早在母亲说要各州都督和刺史都要来洛阳参加祭天大典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前些日子她怀着孩子,天天累得要命,后来生下了宋煜,也是顾不上管这些事情。当然,这些事情她本来就没打算自己插手管的,但是如今母亲来看她,她总得要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情。 父亲这边的亲人们,她也并不想在母亲跟前表现得对他们过于冷血。 李宸想了想,跟母亲说:“就算阿娘不是将他们交给吉顼,大概也不会将他们交给狄国老或是广平他们。对于这件事情,永昌也有话说。” “你月子还没坐完,又有话要说?”太后神色不动,淡淡地看了公主一眼,随即说道:“你说。” “阿娘,父亲尚未驾崩的时候,曾经与永昌说过一件事情。” 武则天侧首,看向她。李宸迎着母亲带着审视般的目光,朝她讨好似的笑了笑,继续说道:“父亲说永昌有那么的叔叔伯伯,都让他们在外面的封地里,似乎不妥。他后来担心三兄不堪重任,又不愿意听母亲的话,便跟我说,或许应该在长安多盖一些宅子,那些叔叔伯伯的封号依旧不变,但他想将他们全部都请回长安住。” 武则天微微一怔,这个想法,她从未听李治说过。 李宸侧着头,眉头微蹙,似乎是在努力回想当初父亲都跟她说过什么,她一边想一边跟母亲说:“这事情其实我都已经淡忘了,常乐公主和越王李贞起兵造反的时候,我都还没意识到当初父亲为什么要那样与我说。可我如今,终于想明白了。” 李宸抬眼,看向母亲,跟母亲说道:“阿娘,父亲或许,是想到了他曾经封过的亲王郡王,会想要谋反。” 武则天眉头微皱,觉得这个时候就不适宜听这些事情,李宸是不会和母亲作对,可她从来都没少帮父亲那边的亲人,这次说不准,又在心里头琢磨什么主意呢。她本想就随李宸怎么说,反正她油盐不进就对了,可在听到李宸说道李治想要将这些亲王郡王召回长安,是因为想到或许这些亲王郡王会谋反时,就顺口问了一句:“何以见得?” 李宸:“阿娘,我前几日,梦到了父亲。我梦到父亲在长安里建了许多宅子,每个宅子都离皇城不远,只要站在皇城里的瞭望塔上,便能看到那些宅子的动静。我看到父亲站在瞭望塔上,环视了一周,然后回头冲着我微笑。” 武则天扬眉,一脸我就看你怎么往下掰的神情。 李宸说:“我见到父亲,心中十分欢喜,正想要上前跟父亲请安,可还不等我上前,父亲就变成一阵清风,不见影了。” 武则天:“……” “醒来之后,我一直在想,怎会无端端梦到了父亲,直到我听李敬业说母亲将越王李贞和常乐公主造反之事交给了吉顼处理,我才想明白了。” 武则天早年的时候,对这些鬼神之事没什么想法,可自从李治去世之后,大概是独揽权力的滋味太美好,从来不信鬼神的太后如今也想要长生不老之术,也开始相信鬼神之事。可即便是相信,像李宸这般一听便决定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样的事情,她是十分不信的。 李宸可不管母亲信不信,她只是想要将自己心中所想的说出来而已。 “阿娘,为何不能效仿父亲当初的念头?洛阳多的是地方,多建几个宅子算得了什么?将那些父亲从前封过的亲王郡王全数请到洛阳来,派给他们护卫,便说母亲想要完成当年父亲的遗愿,希望他的亲人不再各分东西,让他们都能相聚在洛阳度过余生吧。” ☆、179.179:千古女皇(十七) 关于要将李治从前封的亲王郡王都召回洛阳来这件事情,宋璟也知道,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沉吟半晌之后,才跟他的公主说道:“我明白你在此事上用心良苦,可那些人日后也不见得会感激你。” 宋璟的提醒,李宸是听进去了的。如果母亲采纳了她的意见,那就意味着所有的李氏宗亲都会被软禁在洛阳里,他们吃好喝好,就是没有自由。 李宸也曾听说过,无自由,毋宁死。 有的人是可杀不可辱的。 但那又能怎么样? 想死的人谁也拦不住,但是也会有的人宁愿苟且偷生,也不想这么死去。她的四兄被母亲软禁在宫里,她四兄的那些孩子们也都被关在宫里,不能和外人接触,难道他们很自由? 可他们一样艰辛地活着。 李宸想,那些认为可杀不可辱的人觉得不能接受,那就随便他们怎么样,反正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想办法将他们的命给保住了再说。 她也不想在母亲面前藏着掖着,这个事情如果藏着掖着,会让母亲留下心结,从而对她有隔阂,那并不是她想要的。想了想,只好一本正经地跟母亲胡扯说那是父亲生前曾经跟她提过的事情。她觉得将亲王和郡王都召回来洛阳这个事情母亲愿不愿意接纳说不好,但她总会考虑的。 果然,武则天听到李宸说的话,稍微想了想,看向李宸,“你父亲从前当真有这么与你说过?” 李宸点头,“嗯。” 武则天见状,便不再说话。 李宸也没有再跟母亲在这个事情上多说什么,再多说,就显得过于重视,点到为止即可。于是又笑着跟母亲说自己最近坐月子闷得快要发霉,总之是东拉西扯,说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太后约莫是在宫里待的时日长了,平时听的都是军国大事,跟男宠们举行宴会都是吟诗作对,已经许久不食人间烟火,因此如今听着李宸说着那些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也觉得津津有味。 太后在永昌公主的府里又待了好一会儿,快到傍晚的时候才回了宫里。 宋璟从御史台回来的时候,李宸才刚跟孩子一起躺下来。李宸来自后世,她对母乳没有什么特别的迷信,但是也想多跟孩子呆一会儿,所以时常会让乳娘将孩子带过来跟她一起睡在榻上,但也只是小睡一会儿,到了晚上的时候,都会将孩子送回去。 宋璟进入了内室,一眼就看到了卧在榻上的李宸,她闭着眼睛,嘴角微勾,似乎是睡梦中有什么高兴的事情一样。宋璟见状,心里头微微一暖,忽然生出了一种他这辈子所等待的,或许就是这样的一个场景。 走近之后,才发现小家伙的眼睛是睁着的。 他好似是因为因为才到这个世界不久,因此格外好奇,像是浸润在水中墨玉一般的眼珠转了下,看向他的父亲,然后露出了一个无声的笑容。 宋璟惊呼起来,一时也没顾上李宸正在睡觉,十分稀罕地叫道:“永昌,你看,煜儿在对着我笑!” 李宸本来就没睡太熟,加上这些日子也被宋璟的大惊小怪弄得有些麻木了,这个男人第一次看到孩子打了个哈欠也是这样十分稀罕的模样。 她张开因为睡意而有些水雾的眼睛,有些无奈地看了宋璟一眼,“孩子这时候还不懂事呢,也不会笑,他不是对着你笑,别想多了。” 宋璟看了李宸一眼,心里忍不住嘀咕,明明就是在笑,怎么会是想多了呢。 他心里一边嘀咕,一边俯身,在公主的额头落下了一个轻吻,“听说太后今天来看你和煜儿了。” 吻落下来时,李宸的眼睛微微闭起,嘴角扬起了一个十分甜蜜的弧度。她十分喜欢宋璟这些不经意间的轻吻,像是从他装满了家国天下心中,流露出来对家人那些细细碎碎的温柔和眷恋,虽然不多,可十分动人。 “嗯,我本想派人去御史台将你喊回来,但母亲说她要见的是小外孙,懒得跟你寒暄了,因此没让我喊你回来。” 宋璟坐在榻旁,望着他的公主。 说孩子没有太折腾她,不过是说她从阵痛到生下孩子的时间不算太长,在稳婆看来,那算是女人生孩子里算短的。可坚持要陪着公主的驸马,早就见识过公主那时候疼得有气无力,话都说不出来的模样,生完孩子之后,她更加是直接虚脱了过去。 宋璟心疼到不行,可又没有法子,于是在公主生完孩子之后,整个人就变得有些不一样,在公主身边的时候,总是要摸摸这摸摸那的,偶尔还会趁着公主不注意的时候偷一两个香,弄得李宸哭笑不得之余,心里又觉得十分甜蜜。 李宸见宋璟不说话,抬眼看向他,刚好撞上他的眼神,不由得露出一个笑容,“怎么了?” 宋璟:“没怎么,就总是觉得像是在做梦。” 李宸:“……那我来掐你一下,看疼不疼?” 宋璟哈哈笑了起来,伸手在公主的脸上摸了一把,“我去将朝服换下。” 李宸看着他隐在屏风后的身影,微微一笑,低头,恰好看到小宋煜昏昏欲睡的模样。她笑着低头在孩子的嫩脸上亲了一下,就让舒芷去将乳娘喊来将孩子抱走。 宋璟换好了衣服出来,看到榻上的孩子已经被抱走了,扬了扬眉,“煜儿呢?” “睡着了,我让乳娘将他抱下去睡觉了。” “我才回来他就睡着啦。”宋璟脸上的神情说不上来高兴还是失望,可语气就像是得到了心爱的玩具可却没玩够的感觉一样。 李宸莞尔,“他还小呢,能醒着一会儿就已经很不错了。” 宋璟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已经很自觉地挤到公主的榻上。他的手无意识地伸过去将公主搂了过来,跟她说道:“叔父从长安梅庄送了许多东西过来,还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让他瞧瞧咱们的煜儿。” 宋璟的叔父宋世钊得知公主为宋家生下了个小郎君之后,别提有多高兴了,虽然公主什么都不缺,可宋世钊也隔三差五地送来不少东西,他好像是知道李宸不缺补药也不缺什么奇珍异宝,而且长安离洛阳也不近,因此他送来的都是梅庄里的农户做的干货,看着寻常无比,可李宸一看便知他是花费了不少心思的。 而且宋璟幼失双亲,一直都是宋世钊带着他,对他视同亲生儿子一般,李宸对宋世钊向来也十分敬重,与宋璟前去见叔父时,都是行的家礼。 李宸想到那位从小将宋璟带大的长辈,与宋璟柔声说道:“叔父想要看煜儿,随时都可以来。我们煜儿的阿翁走得早了些,你年少之时也多得叔父照料,日后煜儿见到叔父,皆行以晚辈之礼。” 宋璟听到李宸的话,心里十分感动,环着她肩膀的手略微收紧了下,“永昌,我可真高兴。” 李宸抿着嘴笑,又跟他说道:“等煜儿长大些,我便带他回长安小住些日子,我的不羡园是他的外祖父赐的,如今境内最好的茶叶便是在不羡园采摘的,漫山遍野的野树野花,他一定会喜欢在里面玩。唔,恰好叔父如今在梅庄颐养天年,煜儿也好去看一下叔父,还能瞧一瞧从前他父亲年少时读书的田庄是怎样的。” 宋璟这回心里是柔软得一塌糊涂。 其实他从未想到自己与李宸的这场婚姻里,他付出的那么少,可得到的却那么多。 公主是天之骄女,有时候是任性肆意了些,可从来有的放矢。她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是真的好。尤其是在他们之间,初始之时,她看似对他毫不在意,时常将他气得快要吐血,可时日久了,他才发现那不过是公主的一层伪装。剥去了那层冷情任性的伪装之后,便在他面前露出了她内里无比柔软的一团。 他对她一分好,她便还之以十分。 宋璟回想着自己与李宸的一路走来,其实李宸是懂他的,因此一直在为他的仕途铺路。可能其中也有她个人的考虑在里面,可李宸于宋璟,从来都是帮助扶持更多。人生在世,有什么比能遇上一个懂他的妻子更重要? 她身为公主,贵不可言,都能如此为他考虑,他又有什么不能为李宸做的? 更何况她想要的,无非便是太后百年之后,属于李氏大唐的盛世江山。 这个事情,即便不是她想要的,也是为人臣者的抱负。 只是她想要的,恰好与他的抱负一致。 他无论如何也会倾尽全力做成此事,并不仅仅是为了他当初要为民请命的心愿,也是为了此刻他怀中的女子。 心绪起伏的驸马,终于跟公主说出了此生的唯一承诺—— “永昌,今生今世,璟必不负你。” 武则天回宫之后,便一直在想李宸与她说的话。 上官婉儿见太后神色似乎十分凝重的模样,也不假手他人,亲自在旁伺候。 “太后,公主与世子可还好?” 武则天颔首,言简意赅:“都挺好。” “既然公主与世子都好,那么是公主说了什么事情,让太后觉得头疼了吗?” “看来你对永昌也是颇为了解。” 上官婉儿微微低头,“婉儿只忠于太后一人。” 武则天轻描淡写的扫了她一眼,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忠心与否,并不是说出来的。上官婉儿在她身边的这些年,为她做了不少事情,也算是鞠躬尽瘁了。 而且上官婉儿十分敏感,知情识趣又八面玲珑。她自幼在后宫之中长大,天生便是个识时务的人,并且骨子里也有着对无上权力的迷恋。武则天对有的人总会有着盲目的信心,譬如说上官婉儿,譬如说武氏兄弟。她对这些人有信心,并不是对这些人的能力多有信心,而是对他们的忠诚,十分有信心。 上官婉儿的母亲是世家之女,无论是眼界与气质都比旁人更为宽广,她教导出来的上官婉儿,既有其祖父上官仪的文采风流,也有在后宫生存之道的八面玲珑和心狠手辣,她周旋在朝廷的官员之间,为她收集情报并且乐在其中。朝廷中想要得到太后欢心的人,无不争相讨上官昭仪的欢心。 一掷千金为红颜人,也并不是没有。 武则天对这些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上官婉儿这些年来的行径,确实言行一致,只忠于她一人,而她也将上官婉儿视为心腹。 她要登上帝位,就要处理李治的皇室宗亲。这些事情上不了台面,是不能放到朝堂上去跟大臣说的。通常上不了台面的事情,武则天都是交给酷吏或者是上官婉儿去办,这也是为什么越王李贞和常乐公主都已经服毒自尽,但她依然要将他们造反一案交给吉顼。 原因很简单,她希望吉顼通过造反这件事情,将李氏宗亲一网打尽,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 一个不留,以绝后患是最好的。 这也会给天下之人留下诟病她的机会,以再冠冕堂皇的理由杀了李氏宗亲,都难以堵住天下的悠悠众口说她得位不正。 如今李宸的一番话,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上官婉儿听到李宸的话之后,面露喜色跟武则天说道:“恭喜太后!公主这般确实有想为她的族亲求情,可公主心中,也是为太后着想的,只是她身为李氏公主,不能与太后将话说得太明白,只好用先帝托梦来暗示太后。” 李宸的这一层意思,武则天当然是知道的,这也是为什么当时她在公主府的时候,并未流露出任何不悦。 “先帝遗愿,希望李氏的族亲可以在长安相聚,不再各分东西。如今先帝已去,太后与圣人迁都洛阳,便让李氏族亲相聚在洛阳,以慰先帝在天之灵,合情合理,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回来?而只要他们回来,不论心中有何非分之想,太后还怕没法子治他们吗?对于重要的几个亲王,太后大可派了军队前去将他们接回洛阳,若是有人不奉诏,那便是有谋反之心,让前去接人的将军将其就地正法即可。” 有的话,不适合由太后直接说出来,于是上官婉儿便将太后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武则天微微侧头,看向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笑道:“太后这些年来,一心为民。圣人早有禅位之心,若是圣人禅位,李氏宗亲又牵扯入谋反一案中,天下之人也并非谁都能理解太后的苦心,若是因此而让朝中大臣以及天下百姓对太后有所误会,那便不好。何不将按照公主所言,将诸位亲王郡王接回洛阳,由太后亲自派护卫前去保护。” 这么一来,便是将李治的族亲全部软禁起来。不止不杀他们,还给他们锦衣玉食,这么一来,朝廷百官和天下百姓还有什么话好说? 当然,太后派去的护卫当然不是为了保护那些人,而是为了监视。 若有异动,则格杀勿论。 ☆、180.180:千古女皇(十八) 奉太后诏令,为完成先帝生前遗愿,今令各地亲王郡王均回洛阳定居,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诏令一出,朝堂议论纷纷,有人说妥有人说不妥,认为妥当的人觉得这般也好,将各地亲王郡王都召回洛阳,就避免了像是越王李贞和常乐公主起兵造反那样的糟心事;认为不妥当的人则是想到,若是亲王郡王尽数召回洛阳,太后名为让李氏子孙不再天各一方,可谁都不是傻瓜,如此一来,皇权就尽数掌握在太后的手中,日后李氏想翻身,除非太后死,否则难于登天。 可不管朝廷中的意见如何,太后将这个诏令加上了先帝遗愿二字,即使有人想反对,也要掂量着些,加之先前太后重用周兴、来俊臣这些人来排除异己,大臣们每次上朝都得捏一把冷汗,生怕一上朝便有去无回。因此虽然颇有不少人不赞同,可也没人愿意站出来说,谁也不想好端端的,就脑袋搬家了。 太后派军队前去将各个亲王接回洛阳,德高望重的几个亲王都交给了程务挺、薛怀义、裴行俭这些人,后来想了想,李敬业在镇压叛军的事情上也有立功,而且将亲王召回这样的事情说到底还是李宸为她出谋献策,她既然想为李敬业的仕途开路,太后也乐于满足小女儿的要求,于是也将其中一个十分德高望重的亲王交给李敬业去接回。 这个亲王,乃是当初扬州叛乱时,武则天派去镇压扬州叛军的韩王李元嘉,是李治的叔父,十分德高望重。太后要将这个亲王接回洛阳,派了李敬业前去,对李敬业的器重已经不言而喻。 出发前一天,李敬业前去公主府拜访,说是恭喜御史中丞宋璟喜得麟儿。这个说法也说得过去,宋璟和李敬业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便平时没什么交集,但是要去祝贺驸马这个事情,也实属正常。而平时都婉转谢客的驸马宋璟,也亲自接待了英国公李敬业。 李敬业给小宋煜带了许多东西,什么拨浪鼓、风车之类的一大堆。 其实小宋煜真不缺这些玩意儿,墨家的工艺是极好的,墨非得知公主生下了孩子之后,就送了一堆而的玩意儿来,用的玩的都有,从半岁开始到七岁能用能玩的玩意儿都全部送来了,堆满了库房,弄得公主和驸马两人瞠目结舌。 李敬业送来的玩意儿,虽然都不是平常工艺,但与墨非送来的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宋璟客客气气地跟英国公道了谢,然后说道:“听说将军明日便要前去定州将韩王接回长安,此去路程遥远,若是将军不弃,不如留在公主府中与璟畅饮一场,也好让璟借此为将军践行。” 英国公说是要前来祝贺驸马,可真正来意彼此都心知肚明。而且此时李宸也已经出了月子,可以见客了,宋璟想了想,觉得虽然公主说她与李敬业并无不可对人明言之事,可他到底是不愿意放任两人单独相处,于是在旁敲侧击过后,得知公主并不在意他也在场,驸马便十分干脆地将原本应该是公主和英国公的两人会面,变成了三方会谈。 宋璟领着李敬业进了内院,李宸已经在院子里坐着,如今是夏天,她在公主府里,也穿得舒适随意,是一套葱绿色的窄袖襦裙,行动方便,即使是常服,也衬得她明艳无俦。 这是李宸生完孩子之后,李敬业头一次见到她,在上一次见她的时候,距离如今已经将近一年。大概是因为当了母亲的缘故,她看起来比从前又多了几份成熟的韵味。 李敬业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李宸一圈,随即拱手,“敬业见过公主。” 李宸笑道:“将军不必多礼,听说你给小宋煜带来了许多好玩的东西吗,让你费心了。” 李敬业还不知道墨家的存在,更不知道墨家做的玩意儿巧夺天工,听到公主这么一说,便笑着说道:“我这几日正在整军准备前去定州,昨个儿整顿完毕,闲着没事儿,便出去看了一圈儿,想给阿妹家的小外甥带点东西,恰好公主与驸马的世子与小外甥差不多大,便临时起意替他带了这些东西,都粗糙得很。回头等我从定州将韩王接回来之后,便再给世子做几件更好的。” 李宸笑盈盈的点头,也没有拒绝李敬业的好意。 宋璟从前是根棒槌,可这些年来这根棒槌也被公主□□了许久,有的事情他虽然知道李宸在打点,但公主从未将这些事情摆上台面上跟他说,他也明白大概公主心中有些顾虑。 从前的愣头青如今已经是个知情识趣的沉稳青年,他心中信任李宸,心中虽然有一万个不愿意李宸和李敬业独处,但明天李敬业便要去定州将韩王接回洛阳,这个李氏宗亲里的头号人物,其实十分棘手,李宸私下定然有话要叮嘱李敬业。于是,宋璟将李敬业带进内院之后,跟李宸说了一声,便自个儿到书阁去练字了。 驸马走了之后,杨枝甘露等人便训练有素地将茶具点心等一一摆上,然后退了下去。 李宸坐在一堆茶具前,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般煮起茶来,她低头看着壶中的茶会,笑着说道:“将军明日离开洛阳,本该以酒为将军践行。永昌以为酒虽是好物,可也伤身,将军便将就一下,以茶代酒吧。” 李宸给李敬业分了一杯茶,未散的茶汤上是一个安字,“愿将军此行平安顺利。” 李敬业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说道:“敬业必定不负公主期望。” 李宸闻言,笑了笑,取出了一封书信。她修长白皙的食指按在信封上,将信封推至李敬业的跟前:“韩王心高气傲,不见得会愿意与你一同回来洛阳。这有书信一封,你务必要亲手将其交给韩王。” 韩王李元嘉好是高祖的儿子,从小被称为神通,文韬武略,是先帝的叔父。李宸对这个阿翁辈的人物十分敬重,老人家心思清明,大概早就明白母亲召回亲王的举动是为何,不一定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李敬业的视线落在那封书信上,良久不语。如今太后将所有的亲王和郡王都召回了洛阳,这就意味着以后李氏皇室就要受制于人。从前高高在上的李氏宗亲,从此以后就要过着跟丧家狗一般的日子。 “敬业有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李宸:“你若是能憋在心里,那便不要说。若是不能,那就说吧。” 李敬业被公主的话噎了一下,沉默片刻,觉得憋不了,于是说道:“公主可曾想过,太后这般行径,便是在折辱韩王?” 李宸波澜不兴地看了李敬业一眼,语气也十分风淡云轻,“想过。” 李敬业:“……” 如果公主还愿意装一下糊涂,李敬业觉得自己还能说得下去,可公主这么明晃晃地说知道,他一时之间,竟也无言以对。 李宸见李敬业沉默,她也不吭声。 她也不知道李敬业在边疆的那几年是干什么去了,他身边确实有一群追随者,假日时日,可成气候。但李宸如今却觉得李敬业有些过于优柔寡断了。 “永昌记得将军的祖父从前最早追随李密,后来才转而投奔高祖,拨至我的阿翁太宗麾下。我记得当年父亲与我说起将军的祖父时,说最佩服他的,是他无论追随哪一个主子,都全然忠心信任,毫不怀疑。” 李敬业听出了李宸的言外之意,苦笑,“敬业不如祖父的地方良多,惭愧。” 李宸却笑着摇头,“将军并非是不如您的祖父,而是将军如今似乎还没认清自个儿的本心,导致您事事瞻前顾后。” “我其实并不是非将军不可。但我与将军有年少之谊,清楚你对李家忠心耿耿,我对将军为人十分信任,因此才舍远求近。可将军若总是这般优柔寡断,永昌再好的耐性,恐怕也会被磨完。” 公主的话说到最后,已经算得上是十分的重话了。 李敬业听得冷汗淋漓,随即露出一个十分复杂的笑容。他又何尝不知道李宸的意思,他想自己真的是关心则乱,因为自己在意她,所以无论她做什么事情都要为她分析其中的利害关系,其实哪有那么复杂的? 成大事者要懂得取舍,抓大放小。 其实是他一直放不开。 李宸看着李敬业,忽然喊道:“将军。” 李敬业抬眼,看向她。 李宸的语气饶有深意地说道:“其实你也应该往前走了。” 李敬业的心思,她不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在这个年代,公主也确实可以有许多的情人。但她对那样的肉体游戏没什么兴趣,她的心就那么一点大,装了父亲交代给她的事情,仅有的一点私情都给了宋璟。 李敬业闻言,神色一整,看向李宸。 李宸迎着他的视线,十分坦然。 其实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由始至终,困住他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因为对李宸过于在意,才会关心则乱。太后的势力发展到如今,任何举动都有可能会掀起巨浪,李宸也只是选择了她认为最好的方式来保全李氏宗亲。 或许李家的人会恨她,但不到最后,结果会是怎样,谁又说得清楚? 征战沙场者,最忌优柔寡断。 他一远离边疆回到洛阳,见到她,昔日的那些豪情壮志便化为乌有。其实他何必要想那么多,他是武将,论心机比不上眼前的公主,论治国比不上宋璟,唯一可取的,大概便是有战乱之时可安内定邦。 越王李贞和常乐公主起兵他都去镇压了,如今不过是去接一个韩王,能有多大点事? 身为男儿,再这般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大概是他也要唾弃自己的。 天授元年七月,李敬业前往定州接回韩王李元嘉。 韩王本拟带兵抵抗,英国公李敬业孤身一人进入韩王府邸,与韩王促膝长谈整整两个时辰,李元嘉当晚于定州府邸自尽,其子李讷及家人处理完丧事后便在英国公李敬业的“护送”下回了长安。 太后武则天得知韩王的死讯,送了一口气。 李元嘉德高望重,若是他率先带兵抵抗,那么其余亲王只会有样学样,都跟着举兵。朝廷虽然有军队,但向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几年来边境不宁,内乱不断,国库实在是耗不起。 虽然没有将李元嘉毫发无伤地接回洛阳,但他的自尽,也是一种妥协。 有的人宁愿死,也而不愿意被折辱。 李元嘉便是其中一员。 至此,李氏宗亲元气大伤,太后大喜,李敬业军阶连晋三级,开始取得太后信任。 天授元年九月,圣人李旦再度提出禅位,太后本坚决推辞,但此时万民再三请愿,希望太后能登上帝位,民间祥瑞不断,以武承嗣等人为首的百官也再三请求太后切勿推辞。 百官及百姓盛情拳拳,圣人又自称身体病弱,难堪重任,希望母亲能以天下为重。 太后决定要顺应天意。 天授元年壬午,太后登上帝位,改国号周,大赦天下,特赐天下百姓可饮酒作乐七天。同时,将皇帝李旦降为皇嗣,赐姓武氏,原本皇太子降为皇孙。 ☆、181.181:千古女皇(十九) “当日李敬业前去定州之时,我曾经仿了父亲的字写了一封书信给韩王李元嘉,可没想到他老人家会选择自尽。” 书阁中,李宸歪在榻上,手执着一本才看了几页的册子,跟正在提着毛笔练字的驸马宋璟说道。 如今已经是圣历元年,距离武则天登上帝位已经七年过去了,李宸和宋璟如今也将要到了而立之年。 宋璟如今已经不再是御史中丞,而是礼部尚书,并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如今武则天的宰相团,狄仁杰是首席宰相,而宋璟是兼职宰相,当然,武承嗣也是兼职宰相。 蘸满了墨水的毛笔笔尖在空中顿了一下,宋璟看向李宸,神情十分惊讶,“你仿了先帝的字?” 他本以为按照李元嘉的性情,太后此番将他召回洛阳,李敬业与他定是有一场恶战要打的,后来李元嘉自尽,宋璟也是始料未及,觉得此事真是说不出的蹊跷。其实会说起这件事情,无非是今日上朝的时候众臣说到了当初召回诸位亲王郡王之事,于是宋璟就想起了当初那位可杀不可辱的韩王来。 宋璟:“你什么时候——”会仿先帝的字? 李宸朝他眨了眨眼,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将话接了过来:“雕虫小技而已。” 宋璟:“……” 李宸说不上是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在关键时刻,总有他意想不到的招数,实在是让他叹为观止。 “后来李敬业因为此事取得母亲的信任,我心中也高兴。”最重要的,是当年召回宗亲时,李氏宗亲除了偶尔一两个性格特别刚烈的人选择了硬碰硬之外,其余的人都召回了洛阳,尽数住进了母亲为他们安排的府邸中。 好与不好,李宸也不想多说什么。 有人会因此感激她,自然也会有人因此而恨她,但她并不在意这些事情。 所谓皆大欢喜这种事情,是皇权的争夺上,是不可能会发生的。 武则天终于登上了梦寐以求的帝位,一呼百应,如今连李宸和太平两人进宫请安许多时候都见不到她人了,如今武则天跟前的大红人既不是永昌公主也不是宋璟,而是上官婉儿和武则天的两位男宠张氏兄弟。 说起张氏兄弟,就不免要说到薛怀义,当初薛怀义重建明堂,又以白马寺主持的身份为武则天做了很多事情,后来的时候,突厥来犯,武则天还让她的这个第一男宠去打突厥。李宸收到墨家和灵隐寺的消息,说这个薛怀义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反正他每次去打突厥的时候,人家的兵就会不在,不知道跑到哪个山里去打野食去了,于是薛怀义就借此特吹特吹,跟武则天说突厥军得知他前去讨伐,吓得屁滚尿流,早早就闪人了。 李宸不知道武则天是怎么想的,反正听说武则天哈哈大笑,十分高兴,赏了薛怀义许多东西。 李宸歪在榻上,想着母亲登上帝位后的这几年,其实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 薛怀义后来因为武则天养了太多男宠,并且也不是专宠他一人,争风吃醋,直接在正月过年的时候,一把火烧了明堂。那是明堂啊,当初武则天祭天便是在明堂里接受百官朝拜。天子坐明堂,多少帝王的心愿,薛怀义一把火烧了明堂还不算,后来到处惹是生非,仗着自己是武则天的男宠,无视朝廷命官,后来武则天忍无可忍。 武则天要处理薛怀义的事情,没有找别人,而是直接找上了李宸。 于是后来,薛怀义死于白马寺的一场意外火灾。 薛怀义死后有一点时间,武则天又宠幸御医沈南求,可沈南求虽然是御医,终究只是个文质彬彬的人,总之武则天宠幸他一段时间之后,也没了兴致。如今武则天身边的当红男宠是张氏兄弟,那两个兄弟被大臣们认为是长得面如莲花,十分好看。如今张氏兄弟十分猖狂,朝廷里谁都给他们几分薄面,只有宋璟对他们不假辞色。 李宸想,母亲大概是从前摸打滚爬一路走来过于艰辛,导致当了女皇之后的母亲,已经开始怠政,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如今已经开始对朝廷里的事情指手画脚,母亲向来又看自己的儿子不顺眼,去年正月的时候,四兄李旦的两个妃子去向母亲请安,谁知有去无回。李旦的两个妃子去跟母亲请安,一连好几天不见人回来,又不敢去跟母亲打听,而他的几个孩子也被教导得如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既不敢哭也不敢闹,更不敢找母亲。 后来上官婉儿暗中送信,说皇嗣的两个妃子是因为被女皇身边的宫女告状,说她们压胜害女皇,在她们进宫请安的时候,就已经被女皇解决了。 李宸听了也是瞠目结舌,母亲从前听到这些事情,好歹要有人证物证,而如今已经是到了不需要人赃并获,只需要别人张嘴闭嘴,就能将两个媳妇悄无声息地解决。 其实很多事情,听得多了,也就自然没有了任何感觉。只是如今也是身为母亲的李宸,一想到四兄的那几个孩子,就不免觉得心酸,可那又能怎么办呢? 生在帝王家,就注定了他们在阴谋诡计的腥风血雨中成长。 而且李宸听说早几日的时候,朝廷里的大臣又开始跟母亲重提要立储君的事情。 李宸看着如今已经一派沉稳的宋璟,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听说是狄国老跟母亲说,国不可无储君,眼下是该要立太子的时候了。” 宋璟干脆将手中的笔搁下,也脱靴上了榻,将公主一把捞了过去,“怎么?你又有想法?” 宋璟心中也清楚,立太子一事,事关李氏江山,李宸不可能没想法。 李宸笑着将手中的册子往旁边一放,将头枕在他的肩膀,“如今能有什么想法,若是狄国老提出,那他定然是不希望母亲立武家的人为太子的。” “你对这些事情倒是胸有成竹。”宋璟笑道,其实也是这个道理,如今朝廷中很多人,包括他自己本人,之所以愿意效忠武则天,除了她的上位能给他们并非勋贵出身之人一个更好的平台之外,不也是因为她的身份是先帝李治的妻子,是李家的媳妇吗? 文武百官,除了跟武家那些人勾结的人之外,谁心中都认为即便当今圣人该国号周,可天下,依旧是当初高祖太宗高宗皇帝的天下。 当今圣人武则天,为武家祖先立庙,可也依然供奉李家的高祖太宗高宗。 即便是武则天,也无法否认如今她坐的帝位,她享有的万里江山,是自李家先祖那里继承而来。 可就算是这样,李宸也没办法忘记一年前母亲在嵩山封禅,当时的亚献可不是皇嗣李旦,而是她的侄儿武承嗣。李宸觉得如今朝廷中许多立场不坚定的大臣跟武承嗣这些人相互勾结,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嵩山封禅。 嵩山封禅,亚献不是皇嗣李旦,反而是武承嗣。 这意味着圣人武则天在后面的继承人问题上,偏向武家人,而不是李家人。 可对武则天的这些事情,国老狄仁杰却有话说,至少狄国老认为圣人的这些举动,十分不妥。首先,皇嗣是圣人的亲骨肉,侄儿能比亲儿子还亲吗?再说了,当初先帝他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为的不就是希望日后他的子孙有一份家业吗?如今圣人在储君之事上如此做法,怎么对得起先帝他们? 后来事情怎么样李宸不清楚,据说狄仁杰和武则天不欢而散。 但是武则天向来都十分敬重,狄仁杰也说得在情在理,武则天气归气,倒是没有为难他,而且还起用了狄仁杰推荐的娄师德。 李宸想象了一下狄仁杰和母亲不欢而散的场景,随即跟宋璟说道:“武承嗣也好,武三思也也罢,算是个什么东西,竟也敢来打这些主意。武承嗣那个死家伙,我早晚得折腾他一顿狠的!” 说起武承嗣,李宸就觉得生气,无奈如今武则天对武承嗣和武三思这两个小人袒护得很,就连她养的两个小情人张氏兄弟,也跟武氏兄弟沆瀣一气。 如果武则天要将武承嗣立为太子,并不是没有人赞成,那些都是收了武氏兄弟的虾兵蟹将,跟德高望重的狄仁杰这些人比起来,简直不值得一提。武承嗣大概是知道了狄仁杰这些人主张要立李旦为太子,他暗中就使人写了一封告密信给武则天,说皇嗣如今正打算造反呢。武则天这些年来风声鹤唳,最讨厌听到有人造反,看到告密信,也没有核实是否真有此事,直接就将事情交给了吉顼去处理。 吉顼是武则天用了多年的酷吏,李旦到了他手里,能有什么结果? 李宸得知此事时,心中是恨死了母亲。李旦被她软禁在后宫之中,妃子被母亲杀了不敢吱声,他的孩子没有了母亲还要装作若无其事,那时候的李隆基,不过也就七岁而已,而从前跟李旦有过交往的大臣,尽数被处死,就这样,别人诬告他造反,母亲居然还相信了。 李宸正心急如焚打算进宫的时候,忽然上官婉儿又暗中送了信来,说皇嗣之危已经解除,闹了半天,竟然是吉顼要对李旦用刑的时候,忽然一个被少年乐工所救,那个乐工父亲从前是附属国的一个首领,后来投降了大唐,少年进宫当了乐工。大概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些阵仗,少年心性单纯又一腔血气,听吉顼说李旦造反,一下子就急了,在少年看来,李旦在后宫,天天就是跟这些乐工在一起,从来没有和外人接触,怎么就造反了呢? 明明没造反,为什么别人说他造反,他就是造反? 于是少年一怒之下,冲到吉顼面前,说皇嗣没有造反,他那么好的人,天天跟我们在一起,怎么会造反?我没有撒谎,你如果不信,我将我的心挖出来给你看! 少年话落刀下,竟然真的拿了吉顼身边随从的一把大刀,将自己的胸都给剖开来了。 这事情惊动了武则天,武则天震惊于少年这样维护李旦。 而李旦站在堂中,看着匆忙赶来的母亲,神色十分复杂,想要说话,愣是半句也没说出来,只是苦涩着笑了下,喊了一声母亲,却也从来没有为自己辩解过半句。 怎么辩解呢? 前有狼后有虎,母亲疑心重重,悄无声息地将他的两个妃子杀了,从前与他有过交往的大臣也杀了,有没有造反,她心中难道不清楚吗? 虽然后来武则天相信李旦没有造反,李旦终于也逃了一劫,那个要将自己心挖出来给人看的少年被抢救回来后从此改变了人生的际遇,可是—— 李宸想,这事情真是让人心都凉透了。 ☆、182.182:千古女皇(二十) 如今圣人已不再年轻,储君问题被大臣们一提再提。 李宸弄不清楚母亲在想些什么,但她确实比较愿意立武承嗣为太子这是肯定的,但是经不住朝廷大臣一致反对,甚至国老狄仁杰直接跟武则天说从来只有儿子供奉母亲从未听过有侄儿供奉姑姑的,圣人若是立了武家之人为太子,身后之事当如何? 古人向来注重身后名身后事,狄仁杰这么一提,武则天摆了摆手,终究是没有拍板说要立武承嗣为太子。 李宸松了一口气,她已经许久没进宫,如今母亲跟前天天就摆着面如莲花的张易之和张昌宗,大概都快忘了她的子女了。可这日宫里忽然来了信说圣人许久不见永昌公主,想念的紧,让永昌公主带着小郡王进宫去。 小郡王是李宸和宋璟的儿子小宋煜,宋煜如今七岁多,长相像极了他的父亲。在公主府里,李宸也不喜欢用太多的规矩去限制他,于是长着跟驸马查不了多少的小郡王,性格却跟他的父亲南辕北辙。 宋煜听说母亲要带他进宫去,早早就十分积极地穿戴好了衣服,去到母亲的居所。 “阿娘,你要带我进宫去见外祖母吗?” 李宸看着儿子,微笑着点头,“嗯。” 宋煜一听,便欢呼起来,“真好,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阿瞒了。” 宋煜所说的阿瞒,就是李隆基,他和宋煜差不多大,也很喜欢玩羯鼓。宋煜大概是遗传了父亲对羯鼓的喜爱,从小就特别喜欢玩那个玩意儿,有时候父子俩一玩就能玩上好几个时辰。 李宸觉得对这对父子来说,大概唯一的共同语言就是羯鼓了。宋煜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性情也好喜好也好,都跟他的父亲不一样。 “怎么,你想阿瞒了?” 宋煜点头,“嗯,他挺好的,我挺喜欢跟他玩。上次阿娘带我进宫的时候,我去跟他玩了一会儿,他听说我的羯鼓是父亲教的,心中十分羡慕。”宋煜歪着脑袋,问母亲,“阿娘,要是煜儿想邀请阿瞒到府里住一阵子,可以吗?” 李宸正想回话,忽然一个十分熟悉的男嗓音响起,“不可以。” 宋煜闻言,嘴撇了撇,十分委屈,然而他再回头的瞬间,脸上委屈的表情已经变成了十分惊喜,语气中的高兴也十分到位“嚯,阿耶,您回来了!” 李宸看着自家儿子变脸的功夫,实在是叹为观止,于是抿着嘴笑。 宋璟望了宋煜一眼,然后走过去,宋煜原本是坐在母亲的对面,见到了父亲,十分自觉地站起来,将位置让给了父亲。宋璟也不客气,拎了拎衣摆,然后坐了上去。 宋煜见父亲坐好,又亲自倒茶端给父亲。 宋璟将茶接过去,跟宋煜说道:“阿瞒是要住在宫里的,你不可以邀请他出来。” 宋煜轻微地皱了皱鼻子,想问为什么,可想了想,还是将话憋了回去。 宋璟看到儿子十分神似他母亲的小动作,心中微微一软,又说道:“你想要邀请阿瞒,可以,过段时间。” 他说这话的时候,李宸十分意外地看向他。 驸马迎着公主的视线,朝她露出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继续跟宋煜说道:“如今阿瞒是住在宫中的,除非圣人要放他出阁,否则他是不能出宫的。我听说你待会儿要和母亲一起进宫?” 宋煜点头,一脸的兴奋:“嗯,外祖母说想我了呢!” 每次见外祖母,都会收到许多好玩的小东西,宋煜一想到外祖母,心就插上翅膀飞进宫里去了。 李宸对驸马和小郡王的相处方式从来不多加干预,在她看来,男人和男人之间,自然有他们自己沟通的方式。反正自从宋煜出生后,宋璟对儿子是疼爱是没得说的,给他足够多的爱与关注的同时,要求也很严格。宋煜小小年纪,也已经懂得怎么跟父亲求同存异,不赞同的也不顶嘴,反正你怎么说是你的事情,我怎么做是我的事情,十分有性格。要是被父亲发现了,如果是调皮捣蛋的时候,那就是一顿好罚,如果只是意见不同即便是父亲发现,也不会说什么。 只是宋璟有时候也忍不住跟公主抱怨,“煜儿的性子真是像极了你,什么都说好,实则什么都不好,心中有主意得很。他小小年纪就这么执拗,我得好好敲打他。” 每当这时候,公主都只会十分无语,也不知道当年谁是一根不折不扣的棒槌。 有时候李宸也在想,宋煜毕竟是跟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她是不是得让他明白一些事情?可后来发现,她的煜儿十分聪明,许多事情不必多说什么,他小小的脑袋瓜有时候也能想明白。可能身在这样的环境当中,即便她不刻意教他,可她也从未回避过他什么,因此他耳濡目染,自然也就受了些影响。 但是……李宸皱着眉头,她记得自己可没教过这小子瞬间变脸的技能。 宋璟看着一脸兴奋的儿子,挥了挥手,让他先出去玩。 宋璟:“昨个儿狄国老被圣人召见宫中,圣人对立太子之事,已经在犹豫了,大概要不了多久,皇嗣的几个小郎君便可以被放出阁了。” 自从武则天登上帝位之后,就一直将皇嗣李旦软禁在宫中,不止他,就连他的几个孩子都软禁在宫中,不能和外人接触。至于宋煜和李隆基能玩到一起,不外乎就是武则天不放心任何人去跟李旦的孩子接触,包括太平和薛绍生的几个孩,但宋煜不同,在武则天看来,宋煜的母亲是她的女儿,他的父亲并不是什么权贵之后,如今是吏部尚书同凤阁鸾台平章事,靠的是真本事,当然……更重要的是靠她可以慧眼识人,因此她对宋煜十分疼爱并且纵容。 李宸听到宋璟说武则天对立太子之事开始动摇,不由得笑了笑,说道:“母亲向来深思熟虑,犹豫是早晚的事情。” 宋璟挑眉,“公主何以这般胸有成竹?” “驸马不要忘记,不论我母亲给了武氏兄弟多少的荣华富贵,当年他们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他们又为何会被流放岭南?后来召回,享尽了荣华富贵,可若是他们大权在握超过了我母亲,驸马以为他们会善待我母亲?”李宸说着,脸上的神情近乎冷漠,“没有人会比我母亲更明白,何谓翻脸不认人。” 先不说武承嗣烂泥扶不上墙,就说武则天真的立了武承嗣为太子,光是朝廷大臣这一关就过不去。 如今朝廷官员愿意效忠武则天,骨子里依然认为自己效忠的是李唐皇室,武则天驾鹤西归之后,这个天下依然是李家的。如果武则天不顾众人反对一意孤行,怕且是武承嗣早上才当了太子,晚上就有人反了武则天。 再退一步,朝廷大臣都同意了,那么武则天心中大概还是过不去。 李宸觉得父亲也好,后来的三兄四兄也好,没有哪个人说十分对不起母亲,在这些权力斗争之下,谁也不是白莲花。可母亲当上了皇帝之后,拆了李家祖先的庙,后来只特地建庙供奉高祖、太宗和高宗这三人,至于其他的李家祖先一概不管。当然,她武家的祖先那是一个不落地请进了庙里享受香火。 李宸作为一个后世而来的人,觉得被不被供奉不过也就是个心理安慰,可古人是十分看中这些的。她对于母亲的做法虽不说什么,可心中却是一直很有意见的。李家的祖先谁也没得罪她,没有李家,何来的武周? 翻脸不认人这种事情,没有人做得比母亲更到位了。 母亲是李家的媳妇,李家的祖先也没哪个人害了她的父亲母亲或者是祖宗十八代,她当上皇后之后,父亲为她去世的父亲加封谥号,杨夫人生前死后也是各种荣誉加身,即使这样,母亲都不供奉人家的祖先呢。更何况她当初处死了武承嗣和武三思的父亲,还将他们全数流放岭南,让他们吃尽了苦头。 宋璟大概也是明白这些年来李宸一直隐而不发,但心底对武则天一直都是颇有微词的。只是她掩饰得好,自从武则天登上帝位之后,除了关注一些必要的事情,已经很少再折腾,好像是一门心思待在公主府里教导儿子一般。 驸马看着公主脸上近乎冷漠的神情,移了过去,伸臂将她揽进了怀里,微笑着在公主的侧颊留下了一个温柔的亲吻。 这么多年过去,他的这个习惯也一直保留着。公主心中有不高兴或是窝着火需要人安抚的时候,他就会过去抱抱她,亲亲她,每次他这样做完之后,公主虽然还是觉得不痛快,但原本有些紧绷的身体就会放松下去。 驸马的下巴抵着公主的头顶,语气温和却坚定,“永昌,从前的那些事情,已经过去。相信我,很快就会有新的开始。” ☆、183.183:千古女皇(二十一) “阿娘想要将二兄接回洛阳?” 李宸看着如今高高在上的母亲,神情十分意外。她从未想过母亲会想将二兄李贤接回长安,毕竟,人都已经疯了。 武则天缓步走下台阶,走向李宸,徐声说道:“你许久不曾进宫来,陪母亲到外面走走。” 李宸点头,扶着母亲的手臂,两人一同踏出宫殿。 如今的武则天已经七十多岁,依旧精力充沛,十分能折腾。但是李宸觉得母亲如今大概是年纪大了,虽然依然十分有精力,可脑子已经不怎么好使,很多事情拎不清。 譬如说,在对待她的那堆小宠物的态度上。从前薛怀义还没失宠的时候,虽然武则天宠爱他,可从来都分得很明白,薛怀义不过是个男宠,再怎么受宠,不过也是个给她闲时打发时间的。 有一次薛怀义跟一个宰相在皇城的南门遇上了,皇城的南门是专门给宰相通行的,薛怀义仗着自己身受女皇宠爱,偏要跟宰相叫板,让宰相让路。大唐的宰相个个都是心高气傲的主,圣人向来都礼遇他们,薛怀义不过是个男宠,竟敢如此嚣张。于是那宰相二话不说,伸手便给薛怀义几巴掌,打得薛怀义嘴巴流血。薛怀义愤愤不平,跑到武则天跟前告状,武则天只笑着说:“那是宰相的通行之道,本就不该让你走的,你走了已经是破例,便不该再跟宰相起冲突。” 可如今武则天在对张氏兄弟的事情上,显然已经失了分寸。 即使宋璟不说,李宸也明白如今朝廷的大臣大致分为两派,一派为挺张派,一派为倒张派。挺张派是以武承嗣这些人为首,而倒张派不用说就是以宋璟为首。叹息,也正是因为宋璟是倒张派阵营的核心人物,因此李宸这几年越发地低调。她觉得在母亲尚未登上帝位以及初登帝位之时,许多事情她需要暗中操纵,可当母亲的帝位坐稳了之后,后续的事情便不是她应该插手的。而且此时作风正派的宋璟跟狄仁杰这些人也已经身居高位,她要是过于高调,很容易引起母亲不满,也会影响到宋璟。 所以武则天登上了帝位之后,李宸对母亲已经是越来越顺从,包括当初母亲要处理薛怀义的事情,都是李宸暗中处理的。 武则天身为一个女子,她史无前例地成为了女皇帝,要消除异己的地方太多,酷吏要用,可不能什么事情都用酷吏,于是也就有了一些台面下的事情需要给身边她认为是亲近的人处理。武则天将这些事情,一部分交给了武家兄弟,一部分交给了李宸。 宋璟如今位高权重,与狄仁杰两人,狄仁杰为主,他为辅,是武则天的主要重用的两个宰相。 身为宰相,却偏偏要怼上女皇十分宠爱的张氏兄弟,武则天也十分头疼,每次夹在宋璟和张氏兄弟之间,左右为难。 宋璟是三天两头变着法子去找张氏兄弟的茬。他从前主管御史台,专业找茬,如今李宸的暗卫团和灵隐寺的一些江湖力量也能为他所用,所以张氏兄弟的小辫子是被他揪了一堆,无奈武则天心知肚明那些事情,可就是认为无伤大雅,绝不松口让宋璟处理张氏兄弟。 说起来李宸也觉得啼笑皆非,张氏兄弟仗着武则天撑腰,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宋璟。 有一次宫宴之时,宋璟应邀进宫,因为张氏兄弟十分得宠,朝中许多大臣即使看不惯他们,可俗话会说打狗也要看主人,更何况他们的主人是当今女皇,于是大臣们场面上也是给足了面子张氏兄弟。那天宋璟夹着一身的风雪进宫,张昌宗见到了宋璟风尘仆仆,连忙迎了上去,十分恭敬地说宋相公可来了,请上座。 他们给宋璟安排的座位大概是高于当时宋璟的身份,于是便被宋璟冷声拒绝了,这时有大臣看不过眼,出来圆场,跟宋璟说:“五郎也是一番好意,宋相公便是遂了他的意便是了。” 谁知道这时候宋璟连那个大臣也不给面子,毫不留情地说你又不是张昌宗的家奴,称他为郎君合适吗? 大臣躺着也中枪,被宋璟的话噎得一口气不上不下的。 大概是宋璟这种不假辞色的风格,他看谁不顺眼,便是明晃晃地摆在脸上,一副我没错我怕谁的模样,嚣张的同时又十分理直气壮,武则天也拿他没办法。 这些年来宋璟横冲直撞,有时候李宸事后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可每次他又能安然无恙地度过,并且也不会失去武则天对他的信任。 李宸有时候也觉得,宋璟这样性格的人,在历史上能青史留名,成为开元贤相,而在如今这个已经不知道变成了怎样的世界里成为吏部尚书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真是上天给他开了挂。 但是历史就是这样,总会有人特别受上天的眷顾。 自己的驸马如今锋芒毕露,李宸自然就得韬光养晦,在母亲跟前,几乎是言听计从。 宋璟天天在母亲跟前怼这个怼那个,她只好任劳任怨地讨母亲欢心。 不然怎么办? 最近一段时间为了立太子的事情,那是满朝争论不休,拥护李唐旧主的人占了上风,可圣人不改变主意,那也不行。 李宸想虽然母亲已经倾向于要立儿子为太子了,可感情上还过不去。她的武周王朝就这么短短的十几年,她怎么甘心?可是还政李唐是民心所向,她再不甘心,也不会一意孤行。 可到底怎样,才能让母亲在感情那一关上也过得去呢? 李宸想来想去,想到了吉顼。 吉顼这个人虽然是酷吏,但也算是酷吏一群矮子当中的将军了,腹中还是有点料的。他既是武则天的心腹,又跟张氏兄弟交好,在立太子的事情上,说不定吉顼还会有妙招呢。李宸思前想后,觉得吉顼这边可行,于是就授意舒晔打点一下吉顼那边的事宜。 吉顼确实有妙招,可李宸没想到吉顼的妙招居然是让武则天将昔日的废太子李贤接回洛阳。 因此当李宸听到武则天说到这事情的时候,心中是十分惊讶的。虽然这样的局面是她最乐于看到的,可……惊喜来得太突然,李宸就有些懵了。 而此时正是洛阳的晚春,春日的太阳没有了寒意,融融的暖意洒在人的身上,如果不是因为武则天说的话太让李宸惊讶,她简直都要生出一种想要就此不问世事的冲动。 “我近来时常梦到你们兄妹几人幼时的模样,那时少年不识愁滋味,时常在父亲和母亲跟前跑来跑去,无忧无虑地好似是天上唱歌的鸟儿一般。忽然醒来,发现物是人非。母亲梦到最多的,便是你的二兄。” “当年你父亲不止一次责怪我当时处理你二兄过于无情,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我如今已命吉顼去彻查当年你二兄再东宫私藏甲胄之事,是非黑白,相信很快便能有结论。” 李宸跟母亲走在满是春意的道上,静静地听着母亲的话。 武则天又说:“说起来,你的这些兄姐当中,你的二兄是我操心得最少的,如今他在异乡病了多年,也没个嘘寒问暖的人在,我想了想,还是将他接回洛阳照顾,说不定有了亲人的陪伴,他很快便能恢复神智。” 李宸听到武则天的话,看向母亲的神色十分复杂,几度想说话,最后却没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则会跟母亲说道:“二兄知道母亲如此惦记他,心中一定十分高兴。” 武则天叹息:“我当初对他也是爱之深责之切,当时听到他私藏甲胄,我震怒不已,心中又怒又痛。如今想来,大概是过于痛心,让感情蒙蔽了双眼,便失了分寸。或许你父亲说得对,他并没有要谋反的心。我听说他如今的癔症是时好时坏,有时候脑子十分清醒,有时候又六亲不认。” “或许二兄只是常年在巴州,心中郁结才会得了癔症。我曾专门为此事问过御医,御医说只要有清醒的时候,还是很有可能康复的。”顿了顿,李宸低头,神色颇为自责,“当年父亲驾崩,母亲说要将二兄接回长安以慰父亲在天之灵,永昌那时不该任性,不让母亲将二兄接回来的。若是当初将二兄接回长安,说不定他的癔症早该好了。” 武则天瞥了李宸一眼,说道:“当初的事情谁也说不定,永昌,母亲如今只希望你的几位兄姐都能好好的。” 李宸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说道:“有阿娘如此关心,他们一定都能好好的。” 武则天笑了下,便没有再说话。 高处不胜寒,李宸想父亲到底比母亲幸运多了,父亲在世的时候,好歹子女在父亲跟前都可以是真性情的,不管是她的哪位兄姐,在父亲跟前的时候,都不会像如今这般在母亲跟前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一句话惹得母亲心中不快,包括她自己。 李宸想,母亲怎么无端端的,就要将二兄接回来?吉顼到底是怎么给张氏兄弟出谋献策的? 她正想着,忽然前方传来一阵稚儿的嬉闹声,李宸一怔,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一个小身影就呵呵笑着从道上冲了过来,冲到一半,见到前方的李宸和武则天,愣了下,随即轻咳了一声,先是装模作样地整理了一下衣裳,然后露出八个牙齿的标准笑容,上前来行礼:“煜儿见过外祖母。” 武则天见到十分疼爱的外孙儿,笑了起来,声音也难得放柔了,“外祖母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煜儿,在做什么呢?” 宋煜手往后一伸,跟着小郡王的侍女便战战兢兢地上前将一朵淡紫色的小花奉了上来。 宋煜:“外祖母,煜儿适才与阿瞒正在小树林里头射箭,无意中瞧见这紫色的小花,您瞧这花多好看呀,煜儿想着外祖母一定很喜欢,便摘了下来,准备要送去给外祖母呢!” 武则天被这小活宝逗得眉开眼笑,接过那朵紫色的小花儿。 李宸:“……” 这小家伙到底像谁?为什么随便一弄就能弄出了一个花花公子的派头来? 宋煜装作没看见母亲颇为无语的脸色,往武则天跟前凑,“外祖母外祖母,您说这小花儿好看吗?” 武则天:“好看,外祖母喜欢得紧。” 这时,跟宋煜一起玩的李隆基也过来了,一板一眼地向武则天和李宸请安。 武则天见到了李隆基,脸上的笑容便淡了几分,李隆基虽然年幼,面对祖母这般的明显的差异对待,竟也面不改色。 李宸看向他,笑着朝他伸出手,“阿瞒,到姑姑这里来。” 李隆基听到李宸的话,看向李宸,眼中流露出了几分孩子气的欢喜,走了过去,“永昌姑姑。” 李隆基的母亲窦妃被武则天处死的时候,李隆基还不到七岁。一个稚儿,骤然之间失去了母亲,并且还不能流露出半分伤心难过,本就十分苛刻。那段时间,是李宸经常带着宋煜进宫来陪李旦的几个孩子玩,这导致李隆基对这位永昌姑姑有一些移情作用。 又或许,是因为在一个年幼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在他失去了母亲之时,出现了一个与他父辈差不多的女性长辈,填补了他成长过程中缺席的属于母亲的那份温柔和关爱,所以他在面对李宸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团孩子气来。 在李隆基看来,这个皇城可真是没什么好期待的,唯一值得期待的就是永昌姑姑和煜儿进宫的时候。刚才宋煜悄悄跟他说,姑丈说或许不久之后,他便能到永昌姑姑的公主府去小住了。 李隆基想到这个,心中就觉得十分欢喜,走在路上觉得看什么都十分顺眼。如今见到了李宸,弯着的眼睛里都是笑容,亮晶晶的。 李宸难得看到他有这么外露的情绪,也被他感染了几分,“你和煜儿刚才玩了什么,这么高兴?” 李隆基:“我已经一些时日不曾见到祖母和姑姑了,如今见到姑姑和祖母,并且身体安康,心中高兴。” 李宸:“……” 所以她儿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秒钟就能变脸这样的事情,大概李隆基这家伙功不可没。 ☆、184.184:千古女皇(二十二) 大概是宋煜在宫里玩得有些累了,因此在回公主府的路上都比较安静。不过这个小家伙一直都是比较安静的,不怎么闹腾。 他坐在马车里,透过窗户看着外头的景色,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他忽然回头,跟李宸说道:“阿娘,阿瞒真的可以出宫吗?” 李宸一怔,看向他。 宋煜露出两个可爱的虎牙,与母亲轻声说道:“虽然在宫里挺好,外祖母也很好,可煜儿觉得住在里头也太寂寞了些。阿瞒说他从未出宫呢,这外头许多事情,他都没见过。唔,一般是看书里说的,那样也太惨了些。” 李宸看向自己才满七岁的儿子,觉得他是不是有点早熟了。其实她比较乐意看到的,应该是他有个快乐无忧的童年,太早接触这些纷纷扰扰,并不是什么好事。 有时候大人总是以为小孩儿什么都不懂,可许多事情他们心里都明白着呢,只是什么都不说。母亲对待宋煜和李隆基的态度如此明显,宋煜从小又特别喜欢和李隆基这个小表兄玩,许多事情他不可能没有感觉。 李宸想:算了,他本来出身就不平凡,普通人的平凡快乐跟他是没关系的,只要他从小能知道自己想做什么,长大后可以像他父亲一样,从来不后悔自己所选择的路就已经足够了。 李宸没有接上刚才宋煜说李隆基的那个话题,只是笑着问他:“煜儿,阿娘好像都没问过你,日后想要做什么。” 宋煜眨了眨眼,弯着眼睛跟母亲说:“我想要跟父亲一样。” 李宸闻言,哑然失笑,“可你跟父亲太不一样了。我看你三天两头就跟父亲唱反调,跟父亲阳奉阴违你最在行,原来心中竟想着要成为跟父亲一样的人吗?” 宋煜的包子脸十分正色,看起来显得他异常可爱,“我跟父亲阳奉阴违是因为阿娘告诉我,做人不能像父亲那样死板,不然会被人嫌弃是棒槌的。” 李宸:“……” “公主,据线人回报,说吉顼当时与张易之出的主意是让他们与圣人说立庐陵王为太子。” 李宸微微一怔,立庐陵王李显为太子?可张氏兄弟怎么的,就弄成了是要将李贤接回洛阳来治病? 舒晔对此,也十分不解。 “按照吉顼说服张易之的想法,是认为无论圣人是要立武承嗣为太子还是立皇嗣为太子,张氏兄弟都没办法有太大的功劳,不如出奇制胜,将庐陵王接回洛阳,立他为太子,这般他们便能在立储君之事上立下奇功。” 其实吉顼的思路是对的,对于张易之和张昌宗来说,武承嗣和李旦,不管武则天要立哪个人为太子,其实意义都不大。这两个人,本来就是武则天心中的候选人,不管张氏兄弟在这件事情上出了多少力,两个当事人都不会觉得他们有多大功劳。而且如今武承嗣是对张氏兄弟白版讨好,可一旦登上了帝位之后,又是另一个样子。 毕竟,张氏兄弟虽然是个花瓶,但最基本的生存之道还是明白的,他们如今之所以能呼风唤雨,是因为有武则天撑腰。可武则天已经将近八十岁的老人了,而他们还年轻,等武则天百年之后,他们也急需一个有力的后台。这时候,李旦和武承嗣的上位不管他们怎么出力,都有点理所当然的意味。可如果是庐陵王李显,那可就太不一般了。因为庐陵王是完全不在考虑范围内的,而他们在这个事情上出了力,日后庐陵王还能不对他们感恩戴德吗? 吉顼劝说张氏兄弟的思路,虽然只是处于个人的利益出发,可对武则天还政李唐这件事情上,却十分管用,至少张氏兄弟愿意接受,如今的武则天也已经很少接见大臣了,终日就只让张氏兄弟和上官婉儿侍奉跟前,这时候张氏兄弟的话初始可能不管用,可枕边风的威力从来都是不容小觑的。 可大概吉顼也没想到张易之和张昌宗这两个家伙,居然举一反三,他们干脆不要神智清醒的庐陵王了,将已经得了癔症的废太子接回来,将病治好了之后再立他为太子,岂不是功劳更大? 对于这样的局面,李宸也是啼笑皆非。或许,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人算不如天算。 李宸沉吟了片刻,又问:“巴州那边呢?你前些日子说我二兄的居所频繁出入一些生面孔,都是由看守居所的管事接待,如今那边可有异动?” “属下正要向公主回报此事,已经打探清楚了,那些人都是张氏兄弟从洛阳派过去的,大概便是想要了解二郎的病情。圣人若是动了要将二郎接回洛阳的心思,近日之内,或许便会有动静。” 李宸微微颔首,叮嘱说道:“如今关键时刻,你们要盯紧一些,别出了什么岔子。行了,你去忙。” 舒晔领命退下,李宸又在院子里静待了半晌,才回了室内。 两个月后,庶人李贤被接回洛阳,圣人将其封为雍王,并令御医为雍王治病,调养身体。 雍王是从前李贤尚未封为太子之时,先帝给他封的,如今圣人将其封为雍王,用意不言而喻。 对于立太子之事,以狄仁杰和宋璟为首的一批大臣忽然之间,又不是那么急了。武则天可算是过上了几天清静日子。 狄仁杰他们忽然不急了,其实也很能理解。先帝的几个儿子之中,孝敬皇帝仁爱,德行具备,可惜过于体弱。而李贤从小才思敏捷,在他当太子的那几年,或许跟母亲之间形同水火,可能力却是有目共睹的。 比起如今的皇嗣和要把江山送给岳父的庐陵王来说,虽然雍王如今癔症未好,可御医说了能治。万一真的能治好呢?还是再等等好了,这一朝的大臣们经历了太多的无常和风雨,还政李唐是民心所向,可一个靠谱的君主也很重要。 刚回洛阳的那半个月,雍王的病情还是没有半点起色。在御医的努力下,半个月后,雍王竟能清醒过来片刻。 听说雍王清醒的时候,恰好便是圣人与永昌公主前去看他的时候,那时的雍王半晌没说话,只是红着眼睛,沙哑着声音、颤颤巍巍地喊了一声母亲。 武则天听到了,老泪纵横。 陪同在旁的永昌公主也瞬间泪流满面。 许多事情,兜兜转转,就像是一个走不出去的死胡同,如今又回到了最原本的地方,可物是人非,所有的人再也回不去最初的时候。 大概是回到了洛阳,有亲人的陪伴,雍王的病情大有起色。圣人为了让雍王安心养病,一律不许大臣前去打扰。 深夜,驸马宋璟在宫里忙了许久才回到公主府里,回去的时候以为公主已经睡下,谁知公主人是躺在榻上了,人还是十分清醒。她坐了起来,靠在身后的大枕头,跟驸马说道:“其实母亲不让大臣去打扰二兄,也好。” 宋璟一身朝服还没换下来,便站在榻前跟公主说话,“唔,狄国老也说了,事到如今,不宜操之过急。” 李宸笑瞥了他一眼,“狄国老狄国老,那你呢?你怎么想?” 宋璟微微一笑,说道:“璟怎么想,公主莫非不明白吗?立储君之事,圣人原先欲立侄儿却不立儿子,本来就不符体统。我自然是恨不得圣人早日将立太子之事定下,免得又出了什么违背体统的事情。” 宋璟是标准的儒家君子,维护的也是儒家的那套礼乐制度。在他看来,武则天登上帝位,已经是太违背体统了,只是当时形势如此,而武则天的上位也确实给了他们这些寒门出身的人出头之日。 可一个人长久以来接受的教育是刻在骨子里的,他的性格以及一些观念一旦成型,是十分难以改变的。不管这些年来他做了什么事情,可他心中,还是想要维护儒家的理念。这跟他做了什么没关系,只是他内心的一种渴望。 李宸觉得宋璟这样正统的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她也没有想要改变他些什么。因为人很多时候是不能只靠一己之力的,后世那些民主的想法,并不适用于这个时代。最好的做法,还是顺应潮流。 宋璟这样作为一个儒家正统的君子,走到今天这样的地位,也已经很不容易了。 做人不应该得陇望蜀,李宸想,其实宋璟已经达到她原本的期望了,这样就很好了。 翌日,永昌公主前去雍王府看望雍王。 当今洛阳,被圣人批准可以自由进出雍王府的人五个手指头就能数得出来,而永昌公主是其中的一个,圣人对这个小女儿的信任由此可见一斑。 听说如今雍王的病情虽然有了起色,但偶尔的时候还是认不得人,永昌公主刚去的时候,雍王又犯病了,公主无奈,于是便回了公主府。 说起来,雍王李贤也是个可怜人,他原本有几个儿子,可是大概巴州那个地方不怎么好,几个小郎君后来都断断续续地病死了,雍王妃窦氏一直都没有孩子。 圣人大概是想要弥补这个儿子,于是便将皇嗣李旦的第三个儿子李隆基过继给了雍王,而李旦的第二个儿子则过继给了已经去世的孝敬皇帝李弘。 日子又这么热热闹闹地过了半年,半年后,雍王的病情偶有反复,御医说只要安心静养一段时间,便可完全痊愈。 李隆基被过继给李贤之后,便被放出了宫中,李宸时常去雍王府看他。年纪尚幼的李隆基对于自己换了个父亲的事情接受得十分坦然,与新母亲雍王妃窦氏之间的相处也还融洽。 这天李宸带着宋煜一起到雍王府,雍王李贤正在院中练剑,听到说阿妹来了,便出来相迎。 他也知道李宸到雍王府来,大概便是想要宋煜找李隆基玩的,笑着跟李宸说道:“阿瞒眼下应该是在书阁里,我与你们一起去看看他。” 李隆基正在书阁里看书,李宸等人去的时候没有惊动他,就连宋煜也眨巴着好看的眼睛瞅着书阁里的小表兄。李隆基念书的时候十分乖巧,也不会偷懒,只是累了的时候伸伸胳膊,然而规矩了好一会儿之后,没忍住,想要起来溜个弯再说,却不经意地看到了李贤等人。 他一愣,然后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 李隆基再能沉得住气,到底也是一个孩子,见到宋煜和李宸,眼底里都是喜悦。 李宸和李隆基说了几句话,就打发他和宋煜到一边玩去了。 这对已经久别的兄妹,再次相聚洛阳至今已经一年多,可也没什么机会可以好好说上几句话。当年李贤被送往巴州的时候,李宸和宋璟才大婚不久,十五六岁的少女,含苞欲放的年华。昔日的少女变成了如今清贵高雅的成熟女子,李贤看着从前会在自己跟前任性耍赖的阿妹,百感交集。 大概是心中的感觉过于复杂,想说的又太多,每每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其实有这样感觉的,不止是李贤,李宸也是。 李贤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前方院子中正在玩耍的两个稚儿身上,像是聊家常一般跟李宸说道:“阿瞒和煜儿秉性都十分不错,都是阿妹这些年来教导有方。” 都回来一年半载了,只要有心,什么事情都是可以打听得到的。永昌公主对兄姐们的爱护大唐的百姓都晓得,皇嗣的几个孩子全部关在深宫里,公主怜惜他们小小年纪便被关在深宫之中,又失去了母亲,便常常与小郡王带着在宫外搜罗的玩意儿进宫去跟他们玩。而在皇嗣的几个孩子当中,跟小郡王感情最好的便是李隆基。 以李贤对这个阿妹的了解,她本就对李旦的几个孩子特别怜惜,宋煜又特别喜欢跟李隆基玩,大概也会爱屋及乌。果不其然,自从李隆基到了雍王府之后,李贤便有意无意地旁敲侧击,李隆基对这个永昌姑姑的眷恋之情是显而易见的。而且,李贤竟然在李隆基的身上,看到了从前阿妹幼时淘气装扮成小郎君的影子。 可见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贤对此当真是哭笑不得。 李宸听到李贤的话,笑着摇头,“说出来也不怕二兄笑话,我倒是从来没有操心过煜儿的功课,那些事情向来都是广平在管。” 李贤眼中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李宸倒是十分坦然,“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我一直希望煜儿能过得快乐无忧,若是我教导他,难免会让他沾染了我那些弯弯绕绕的坏毛病。身为男子,还是让他父亲亲自教导较好,我顶多便是闲下来的时候给他说说故事。”讲完故事之后,心血来潮也会点评两句。 但是大概永昌公主和小郡王这对母子算是较为奇葩的,当娘的不怎么操心儿子,闲下来会跟儿子聊聊天,都是一些十分平常的琐事,两人说起来却津津有味。也会说风就是雨,两人本来好好地在练字一转身或许就去湖上泛舟了。 宋煜的小脑袋瓜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总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李宸兴致来了,也跟他天南地北胡扯一通,想着反正有宋璟在,这个孩子走不了歪路,于是就更加肆无忌惮。 李贤闻言,十分莞尔。 “阿妹。” 李宸抬眼,看向他。 李贤想了想,忽然提笔在书桌上写了一行字:“父亲驾崩前,我收到过父亲暗中送来的书信。” 李宸眨了眨眼,笑着提笔:“我晓得,父亲驾崩前私下见过我,告诉过我此事。前因后果,当时我派人给你送去的书信不都交代过,怎么了?” 李贤看着李宸的神色,略微沉吟了下,将两人写过字的纸扔进了火盆里,笑着摇头,“没事,就是问问。” 父亲驾崩前,他收到了来自父亲的书信。父亲信中没有多说什么,只有寥寥数语,说他时日无多,许多事情已有心无力,若是他有不测,母亲必有异动。父亲叮嘱他若是想要保命,便得先发制人,装疯虽然有失大雅,却是保命的良策。 于是他一装,便是十来年。 他装疯的事情,李宸一直是知情的,李宸也确实跟他说过那是父亲驾崩前回光返照告诉她的,她说大概父亲的用意大概是让她帮助他,可父亲已经去世,她也不能跑去问父亲确切的用意。而那时母亲风头正盛,她也叮嘱他保命要紧,让他千万沉住气,而她一定会找机会帮助他。 其实巴州有许多李宸的人在,对他多有照料,并时常暗中送信给他,也让他参与了一些事情。包括李宸当日想要招揽李敬业,便是暗中让人到了他的居所,拿到了他的亲笔书信,劝说李敬业若是想成大业,必须要沉得住气,让他听从李宸的安排。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有时候也在想,父亲送信给他的时候,听说已经目力尽失,又怎么能写字呢?他记得李宸年幼时,有段时间非常喜欢临摹父亲的字,父亲那时还十分高兴,将他从年幼到后期的一些字帖都给了她。可是父亲送来的书信里字迹并不算工整,可一看也还看得出来那是父亲的字。再退一步说那不是父亲的字,是李宸临摹的,可上面还有父亲的私印。 难道父亲还将私印交给了阿妹? 李贤想了想,觉得这不可能。父亲驾崩之时,宋璟虽然仕途顺利,可未成大器,而阿妹当时不过十五六岁。她自幼被父兄呵护着长大,她可是敢跟父亲顶嘴的永昌公主,天不怕地不怕,从未受过半点委屈,也未经历过什么事情,即便父亲看出她有谋略沉得住气,那时也不会放心将私印交给她。 李贤想着,自嘲地笑了笑,大概这些年来担惊受怕,因此特别容易疑神疑鬼的缘故。 父亲怎么可能会将私印交给李宸呢? 不可能的。 ☆、第185章 :千古女皇(二十三) 雍王李贤接回洛阳两年后,大臣催促圣人武则天立太子的声浪又开始高了起来。理由是太子是国之根本,如今太子之位空缺了这么久,这事情已经刻不容缓了。 按照常理来说,如今圣人的皇嗣是李旦,皇嗣又比雍王的等级高一些,再往上一点,就是储君。武则天的意思是要立皇嗣李旦为太子。毕竟,李旦曾经当过七年的皇帝,虽然有名无实,可实在也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母亲,甚至母亲想要帝位的时候,他也十分识时务地自动禅位。武则天向来十分喜欢这个儿子,虽然也曾一度疑心重重,要让酷吏将这个当时唯一陪伴在她身边的儿子处理掉,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过去的时候,武则天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拿过来的江山要传给儿子,心里就十分暴躁。她想要武周王朝可以长长久久,于是动了要传位为武家侄儿的念头。一听到说李旦要谋反,她听到造反二字便是有杀错无放过,即便那个是亲儿子也不例外。只是在最后关头的时候,那个姓安的异族少年以性命维护李旦,才让她动容,唤醒了内心久违的温情,所以李旦才逃过一劫。 可此一时彼一时,还政李唐是民心所向,武则天也决定了要传位给儿子。 武则天得到御医的保证,说雍王的癔症绝不会再犯,加上张氏兄弟力挺李贤,她是属意要立李贤为太子的。可这话不能由她说出来,因为如今最名正言顺的接班人应该是李旦才对。 武则天在决定太子的人选之前,又再次召见了吉顼。吉顼这些年来,都是武则天的心腹。身为酷吏集团的头号人物,他虽然手段残酷,可也没有周兴和来俊臣那样招人恨,对底下的人也有约束,加之每次关键时刻,都是他出来站在武则天的角度说话,替她分析利弊。 武则天国事上十分信赖狄仁杰宋璟等人,可那些正统君子,在储君的事情上,维护的是正统,可不是她的利益。因此这时候,吉顼的意见对她也极为重要。 “圣人若要立太子,皇嗣绝不是最佳人选。” 吉顼与武则天一同在皇城的花园中赏花,当武则天问他立太子之事时,他直言说道。 武则天“唔”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吉顼:“如今朝廷大臣心中所希望的,不过是圣人能立儿子为太子,无论是皇嗣还是雍王,都是可以的。皇嗣和雍王相比较而言,似乎皇嗣的身份地位更合乎礼法。” 毕竟,李旦虽然无功,但也无过,并且为人温文有礼,十分符合当下谦谦君子的形象。李贤昔日私藏甲胄的事情是被平反了,恢复了封号。可私藏甲胄此事,本就是与国家律法背道而驰的。 吉顼略顿,又跟武则天说道:“圣人可曾想过,皇嗣早两年的时候曾经被人诬告谋反,若不是圣人及时赶到,或许已经酿成悲剧。这事情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指向是何人指使,但这几年来,圣人的侄儿们与皇嗣等人却是形同水火。” 其实吉顼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诬告李旦谋反的事情,很明显是武氏兄弟所为,李旦再怎么宅心仁厚,也不可能不对武家人怀恨在心。 谁有那样大的胸怀,能不去跟一个要谋害自己性命的人计较呢? 即使如今不计较,不过也是因为武则天还活着,一旦武则天百年之后,李旦登基,武家的人没有了武则天做后台,武家人还能有活路吗? 可李贤却大不一样,他不是大臣心中最顺理成章的人选,不过是因为如今李旦是皇嗣,可他们也是愿意拥护李贤的。而且按照立长的传统,立李贤为太子也完全可行。 吉顼沉吟了下,又跟武则天说道:“圣人,雍王这些年来生活在巴州,这十多年来也不曾与朝廷中人来往,与圣人的娘家人更是无从结怨。对圣人而言,立雍王为太子更为合适。” 吉顼的话,说得充满了私心。可对此刻的武则天而言,她需要的就是这种私心,是让她能感觉到这些人是真正站在她的角度,为她的个人利益着想,而不是天天就跟她说什么家国天下。 总之,不论是吉顼还是张氏兄弟,武则天都认为这些人是真真切切地站在她的角度想问题,原本就动了想立李贤为太子的武则天就这么决定了。 可是真要立李贤为太子,也不能是那样粗暴直接说立就立。 于是,武则天在一次也有不少大臣在场的非正式场合里,状似不经意地说了句想立皇嗣为太子。 皇嗣李旦原本端在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了下来,众人以为李旦那是高兴的。谁知李旦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然后跟母亲说:“儿不敢当,长幼有序,儿是母亲几个孩儿当中最年幼的,何德何能可以担此重任,母亲万万不得动此心思。” 开始的时候,大臣以为皇嗣只是推托之词。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这个帝位挣得头破血流,现在要传位给他,他还不要?那简直是太稀罕了,大臣们觉得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即便大臣们认为皇嗣李旦是假意推辞,可皇嗣谦让的美名也传遍朝野。然而,当武则天三番四次表示要立李旦为太子,李旦都推辞,最后竟然绝食抗议,说长幼有序,母亲应当立雍王李贤为太子。 最后武则天没辙,顺水推舟,终于立了李贤为太子。 李旦见二兄已经顺顺当当地成为了太子,并且搬进了东宫,才敢擦了擦那捏在手心里的汗。 武则天立了太子,皇嗣降为相王,结束了他十余载被幽禁在后宫的生活。 李宸冷眼看着这一切,并没有太多的感触。她早就料到了自己的四兄会怎么做,如果说她的兄姐当中有谁能以柔克刚这个技能发挥到极限,李宸觉得李旦当之无愧。 从父亲驾崩后,四兄便开始了跟强势的母亲打交道,他性情本来就十分温和,权力心并不那么重,可很多时候事情总由不得他选择。母亲在想什么,他心中也是十分清楚的。 母亲骨子里追逐权力,当上了女皇之后,也开始沉迷于所谓的长生不老之术。到后期母亲选择男宠的必备条件之一,就是要会炼丹。曾经集多少宠爱于一身的薛怀义,不也是因为会炼丹,所以才开始受的青睐吗? 李宸想,有时候并不是她刻意要拿母亲和父亲相比,可在她心中,父亲总是最好的。父亲生前受风疾折磨,也从未迷信过这些事情。 或许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李宸想,在父亲跟前的时候,总是可以任性,说话也好做事也好,都不必像在母亲跟前那样小心翼翼,生怕越雷池一步。 “阿娘,阿娘!” 李宸正在沉思着的时候,宋煜的声音忽然将已经神游九重天外的李宸唤了回来。她眨了眨眼,低头看着宋煜。 宋煜皱着眉头,一脸的不高兴,“阿娘在想什么呢?我都喊你好几声了!” 李宸在春夏的时候,喜欢在公主府西面的水榭里小坐一会儿,通常那个时候,谁都不会去打扰她。 建在人工湖中央的水榭有两层,上面一层藏了不少香醇的桂花酿,里间还有公主煮茶用的一整套茶具。不过如今李宸既没有小酌几杯也没有煮茶,她只是有些懒洋洋地靠在面临着湖面的一根柱子上,吹着微带水汽的清风,专心致志地东想想西想想。 直到宋煜来喊她,她才将自己从那漫无边际的种种事情中回过神来。 她看向自己的儿子,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唔,没想什么,阿娘只是在想,如今都是春天了,是不是该要找个时间带煜儿回长安一趟。” 宋煜闻言,整个小脸都亮了起来,“阿娘要带煜儿回长安?真的吗?” 他早就听说过阿娘有个叫不羡园的茶庄,那是外祖父赐给阿娘的。舒晔他们说不羡园里有漫山遍野的茶树,还有许多野花野草。在不羡园的旁边,那是父亲叔父的梅庄,梅庄里头有许多梅花,也有许多佃户,他们经常哼着父亲从前敲打过的羯鼓的旋律。 舒晔还说,父亲从前的时候,在梅庄里面,还会编一些曲子,然后配上诗文,朗朗上口,梅庄里的庄稼人们,都是喜欢唱父亲的那些曲子诗文。 关于长安,关于不羡园还有梅庄,小宋煜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听说过,十分向往。 如今一听到母亲说要带他会长安走走,宋煜高兴坏了,他在母亲跟前向来没有稳重可言,高兴地在水榭里跑了两圈然后绕回来母亲跟前,问:“阿娘,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李宸:“……” 其实她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宋煜:“可以带着阿瞒一起去吗?他现在也不一定要待在宫里了,还能偶尔到咱们府里小住呢。” 宋煜十分兴致勃勃,身为一个好母亲,是不应该出尔反尔,更不应该在他热情高涨的时候泼冷水。 于是李宸轻咳了一声,说道:“这事情,等你父亲晚上回来,我问问他。” 宋煜一听,嘴一撇,脸就垮了下去,“可是父亲会同意吗?” 在宋煜的记忆中,母亲和父亲似乎从来都没有分开过。宋煜还是一个很小的豆丁的时候,偶尔也会跟母亲一起睡觉,可是后来父亲不乐意了,皱着眉头把他扔给了晓文,说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不要总是粘着母亲。 那时候的小宋煜十分小,被父亲扔出了母亲的居所,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父亲也是男子汉啊,不也天天粘着母亲。 可是父亲说那不一样,母亲是他的妻子,丈夫和妻子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宋煜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妻子,到时候他也可以天天粘着自己的妻子。 宋煜问父亲,“那我没有自己的妻子之前,能不能先粘着母亲。” 父亲断然拒绝了他,十分正色地说:“当然不行,在遇到你的妻子之前,你得让自己成为一个男子汉。唔,至少是个能撑得起整个家的男子汉。” 小豆丁宋煜一脸听不懂,“如果不能呢?” 父亲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淡声说道:“如果你不能,那就大概已经是个废人了。” 如今的宋煜也是半大不小,还是一团的孩子气。可是对很多事情,也慢慢明白懂得。 李宸看着儿子瞬间黯淡下去的脸色,抿着嘴笑,“为什么不会同意?” 宋煜给了母亲一个“你都懂得”的眼神。 李宸忍俊不禁。 晚上驸马和公主两人靠在临窗的榻上说话的时候,公主就跟驸马说了想要带宋煜回长安的念头。 宋璟一愣,看向李宸,“要带煜儿回长安?” 自从李宸怀了宋煜之后,便再也没有回过长安,这几年来,她最远出门不过就是洛阳郊外的别院,因此如今忽然听她说想要带宋煜一同回长安,他是十分惊讶的。 驸马皱着眉头,“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起来这事儿?” 公主脸上带着微微笑,慢条斯理地跟驸马说了自个儿白天一不留神乱讲话的事情,又说从前也说过要带宋煜回长安看叔父,可就是从来没有回去过。 “叔父如今年纪也大了,他为你操心良多,即使你如今身在高位,他也时时不忘提醒你勿忘初心,生怕你行差踏错,光是这一点,莫非不值得我带煜儿回去看看他老人家么?” 李宸的这话,说到了宋璟的心坎里去。宋世钊如今年事已高,每每书信来往,都会问起宋煜的情况,念了什么书啊?身体可好?可有长高? 如此云云。 宋璟每次看到叔父的来信,只恨自己分|身乏术。 宋璟的眉头略微松动了下来,可还是不松口,“眼下公主放心回去吗?” 虽然武则天已经立了李贤为太子,可也代表李贤的太子之位就能坐得稳,张氏兄弟还在扰乱朝政呢。宋璟想起这张氏兄弟,就是十分厌恶,恨不得早日将那两人□□,省得他们天天张牙舞爪,拉帮结派。 李宸轻叹了一声,缓缓将头靠在宋璟的肩膀,笑着说道:“这不还有驸马帮我看着吗?” 李宸就没有担心过张氏兄弟,因为她知道最后母亲退位,是因为男宠干政,扰乱朝纲,朝廷的一批老臣终于看不过去,才自发组织了一场政变,逼她退位的。 她觉得如今大差不差,有宋璟在,还有狄仁杰张柬之这些人在,她大可不必盯得那么紧。 而且,已经许久不曾见过悟云大师了呢,也不知那假和尚如今是什么模样。 ☆、第186章 :歌尽风流(一) 李宸在跟母亲说想回长安之后,武则天二话不说,就准了。 如今武则天已经无心管太多的事情,她在后宫里时常让全能秘书上官婉儿帮忙组织宴会,请来朝中的大臣,吟诗作对,喝酒寻乐。又有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在旁边伺候,那是将女皇哄得心花怒放。 自从立了太子之后,女皇也很少让子女进宫去请安了,大概是觉得见到了心烦。太子十天半个月见不着母亲一面是常事,只有一直以来侍奉在女皇身边的上官昭容和张氏兄弟才能见到她。 李宸带着宋煜去跟母亲请安时,其实也有一个多月不曾见到母亲。武则天如今精神颇好,可到底是年纪摆在了那儿,将近八十岁人了,哪能说半点病痛也没有的呢?只是她有事情可忙,大多数事情又十分称心,因此状态也不像是个老年人。 李宸并不只是自己一个人回的长安,随行的还有太平和她的女儿,万泉县主,以及宋煜一直都念叨在嘴边的李隆基。 李宸也弄不明白李贤在想些什么,如今李贤是太子了,他和太子妃窦氏依旧是没有子嗣,如果他能顺利登基,那么李隆基就是这个国家的储君,他理应十分重视对李隆基的教导才对。因此她和宋煜去东宫拜访李贤的时候,就没想着宋煜跟他的舅父说想邀请阿瞒去长安不羡园玩的时候,李贤会同意。 可出乎意料的是,李贤一听小宋煜的话,微微笑着,十分和蔼地说道:“只要你外祖母同意,那当然是可以的。” 身为外祖母的小心肝,宋煜临行前与母亲一同进宫请安,将外祖母哄得心花怒放之后,便跟外祖母说—— “外祖母,可以让阿瞒和煜儿一起到长安吗?听说他从未出过洛阳呢,未免也太可怜了些!” 说得好像他自己就出过洛阳似的,他的那多点世面,不过也是比李隆基多走了那么几十里路,到了李宸在郊外的别院而已。 都说是隔代亲那是一点都没错的,武则天对自己的孙儿有隔阂,对外孙儿可没有。加上小宋煜那小家伙深谙怎么哄外祖母高兴之道,将武则天哄得明知道这小子是另有所图,还是一边抱着他一边笑得十分慈祥地说好。 李宸也是服了母亲,母亲对儿子和孙子都不亲,思前想后,李宸觉得大概是因为母亲一想到自己日后的王朝还是要还给李家,所以想到就觉得不快,连带着也就十分嫌弃他们,于是李隆基想要去长安,去就是了,她是懒得管。 不过,即使是武则天打算要还政李唐,但几年前从各地召回的亲王和郡王们依旧都只能留在洛阳,没有女皇的批准,不得踏出洛阳一步,凡有想要逾越雷池一步的,杀无赦。 太平公主跟李宸一同到了不羡园,多年不曾见到的陆观陆寺丞,如今已经头发斑白,见到两位公主,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陆观双手抱拳,深深地行了个礼,“老臣以为有生之年,都不能再见到公主们到不羡园了。” 李宸微微笑着,“陆寺丞快别多礼,说的什么话呢,我如今不是跟阿姐都到不羡园了吗?” “公主说的极是,老臣失言老臣失言。” 话总是说的那样轻描淡写,陆观这些年来虽然不曾在洛阳,可洛阳的那些风风雨雨可是半点都没听说过。夜半无人时,老人家也时常想起公主和皇子们尚且年幼之时,先帝与当今的女皇一同到不羡园的那些日子。最是无情帝王家,曾经的那些温情岁月,在皇权面前不值一提。 先帝的几个子女,孝敬皇帝李弘是自幼体弱,先帝在时便是白头人送黑头人。幸好,曾经被废的太子已经接回了洛阳,而圣人也下旨让在房州的庐陵王回洛阳,皇嗣李旦降为相王,虽然身份不比从前高,也算是求仁得仁。 这些事情,不想还好,一想起来就是止不住的心酸。但不论怎样,先帝如今若是在天有灵,也该是可以安心了。 陆观心中百感交集,目光落在了站立在公主身旁的两位小郎君。多年过去,永昌公主出行不喜欢高调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是带了一堆轻骑和她的几个贴身侍卫,因此两个小郎君也没有穿什么可以让人认出他们身份的颜色,身上是素色的常服,可难掩贵气。 其中一个小郎君五官像极了从前驸马年少之时,眉目可以入画,只是驸马从前总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而如今这位小郎君却多了几分灵气,他就那样站在公主身旁,即便脸上并没有笑容,眼底都好似带着笑意一般。 陆观问道:“公主,这位便是小郡王么?” 李宸低头,恰好与宋煜那清亮的目光对上,脸上的笑容柔和了几分,“嗯。” 陆观不由得感叹,当真是青出于蓝。 李宸住进了从前父亲亲自为她安排的院子,太平则带着万泉住在李宸南面的一个院子中,两个院子后的紫藤花开了一大片,十分好看。 李宸懒得操心宋煜和李隆基,直接让舒晔将两个小家伙领到从前她的几位兄长们经常落脚的地方。宋煜和李隆基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无拘无束过,漫山遍野的茶树,山上有野菜野果,如今还是春末,姹紫嫣红的山花将这个春天点缀得十分热闹,宋煜和李隆基高兴得简直要疯。 太平笑着跟李宸说:“你这么随着他们的性子,当真日后心野了。” 李宸看着自己身旁的阿姐,笑着说道:“怕什么,广平会管他们的。” 宋煜跟自己的父亲有时候阳奉阴违,实际上对父亲崇拜得紧。至于李隆基就别提了,那个小家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迷上了羯鼓,对姑丈的羯鼓之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说要拜师。可宋璟一板一眼惯了,向来又讲礼法,李隆基如今是太子之后,他的老师必然是圣人或者是太子指定的,宋璟当然是说拜师不妥,但李隆基要是有兴趣,倒是可以随时去请教。 太平一听到宋璟,笑容依旧,“当年阿妹选的好驸马,宋璟这些年来,也算是从未让你委屈过半分。” 李宸眨了眨眼,笑了起来,难得有些调皮地反问:“难道阿姐觉得这些年来,薛表兄让你委屈了?” 大概是离开了洛阳那个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地方,太平也有了些许心情,可是想起过去宛如丧家犬一般的几年,心中尚有余悸。她轻叹着说道:“有什么委屈不委屈,只要他能平平安安的,对我来说便是最大的福分了。阿妹,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有多不容易。” 李宸闻言,没有搭话。 说到底,她的兄姐们对母亲也并不是没有恨的。他们原本都是天之骄子天之骄女,因为母亲的缘故,武家人凌驾于他们之上,连小小酷吏,竟都敢去冒犯他们。每个小人得志的背后,都必定有人撑腰,为那些人撑腰的,是母亲。 太平这些年来,为薛绍也是操碎了心,先是韬光养晦留在长安好几年,后来母亲下令他们必须到洛阳去,便战战兢兢地去了,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就怕会惊动了母亲的疑心。 从父亲驾崩之后,李宸日子也不算过得十分顺心,可因为有宋璟在,她从未有憋屈过。宋璟在许多人看来不懂变通,就知道体统、律法,头顶着砖头那么厚的仁义道德和体统律法,随便就能将人呛个半死,连女皇也敢叫阵。可偏偏武则天就很受宋璟这一套,从来也没有为难他,遇上了他非要办的案件,譬如说张氏兄弟,女皇也不跟他硬碰硬,只是十分迂回地找个她认为更为重要更为紧急的事情交给他去处理。 对于太平这些年来的担惊受怕,李宸可以想象,却不能体会。可是太平的处境还是比李旦更好的,李旦被幽禁在后宫之中,还险些就一命呜呼了。 这些事情如今说起来,似乎已经过去了,可是只要有稍许行差踏错,就有可能万劫不复。 这些年来,她的兄姐们,谁都不好过。有人在后宫担惊受怕,有人在穷乡僻壤装疯卖傻,也有人深居简出,他们本该是意气风发、走路都带风的那种人才对。 李宸想,这些事情不需要感同身受,她光是想,都觉得心酸。 “阿姐。” 太平看向李宸。 李宸朝她露出了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十分认真地说道:“苦尽会甘来,你相信我。” 太平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 但愿是这样啊。 李宸说都好几年不曾见过悟云大师,想要去灵隐寺。太平说她也想去灵隐寺上香,于是李宸带着一家子人跑去了灵隐寺。 如今的灵隐寺香火鼎盛,善男信女都去灵隐寺求姻缘。李宸支开了太平等人,自己跟悟云大师在主持的院子里对弈。 “公主许久不曾回长安,如今回来,可有感觉到长安的变化。” 李宸手中捏着一粒黑子,黑子夹在修长的指间,越发显得她的手莹白如玉。她有些漫不经心地将白子放在一个恰当的位置,“自然是有的,比从前冷清了许多。” 悟云大师抬眼,看向公主:“圣人如今居住在神都洛阳,长安自然是不比从前热闹。公主,何时长安能向从前那般热闹?” 这些年来,灵隐寺和墨家的势力一直在蛰伏,既然为她所用,便会相信她的安排。只是有时候,等待的时间太长,他们也需要前方是看得见的尽头。 公主迎着悟云大师的目光,微微一笑,“素食佛音竟不能让大师比我有耐心。” 悟云:“……” 李宸站了起来,看向不远处正在和李隆基不知道做什么的宋煜,眼底闪过几分温柔,她嘴角微微翘起,轻声说道:“大师莫急,你瞧,从前让你们好生照顾的雍王,已经是太子殿下了。母亲年事已高,精力也大不如前,只要耐心等待即可。” 悟云顺着李宸的目光看过去,公主并没有安排多少人跟在小郡王身后,只是将她最信任的舒晔安排在旁看着那两个身份尊贵的小郎君。 “若是大事得成,公主日后有何打算?” 悟云大师这些年来跟随这位小公主,对她的秉性还是十分了解的。自从当今圣人即位之后,她便韬光养晦,如今宋璟在朝中地位非比寻常,她时常让灵隐寺和墨家的力量配合宋璟办事,而她已经甚少直接出面了,许多事情都是安排舒晔出面。 对公主这样的变化,悟云大师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但公主多年殚精竭虑,大概心中也是有些倦了,只是一直都不曾溢于言表而已。 李宸回过头,看向大师,笑着说道:“若是大事得成,我便不再管这些烂摊子啦。天天操心这些事情有什么好,心累得要死。我只要完成父亲遗愿,便走遍大川名山、五湖四海,再也不管这些破事。” 悟云大师:“……公主当真是,好志向。” 可他们这些人要怎么办?公主当初费尽心思积攒下来的这些民间力量,好不容易有了今日这样有条不紊的局面,她竟打算撒手不管了么? ☆、第187章 :歌尽风流(二) 李宸这些年来手中大概有三股力量,一股是父亲当年留给她的暗卫系统,这些人当年是直接听命于父亲的,一股一个是以灵隐寺为主的民间力量,还有一股是墨非跟她各取所需的墨家信息系统。 她手中的这些力量,说有多庞大,也算不上,可是关键时刻,总是能帮她许多。从前宋璟打击酷吏集团的时候,就十分派得上用场,包括后来武则天授意的一些要在台面下解决的事情,李宸都是用自己的这些人暗中安排解决的。 李宸早些年的时候,在几股力量的组织上都花了不少心思。 李治留给她的暗卫系统其实已经相当成熟,只是后来母亲迁都洛阳,宫中各种人事变动母亲都亲自过问,所以安插在宫中的暗卫虽有,但都不是在重要的职位上。当初武则天十分重视的程务挺,在裴炎的事情之后,武则天就开始对这些武将十分忌讳,因此在御林军的统领里基本上都是武则天的心腹,但是这样的情况在立了李贤为太子之后,就有所改变。 这样的改变,李宸觉得主要是得益于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大概也认为李唐复辟是早晚的事情,因此在武则天立了雍王李贤为太子之后,她就开始有意无意地向李宸示好。其实这种变化并不是十分明显,因为上官婉儿想来都是墙头草,八面玲珑各方讨好,但她是个聪明人,女皇暮年,她要在宫里活下去,总要有新的靠山。 如今李贤都已经是太子了,要找谁当靠山,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上官婉儿心里都不知道长了多少个窍,识时务的时候比谁都会办事。 至于灵隐寺的这股力量,主要是来自民间。灵隐寺的僧人都是得道高僧,除了长安城外有灵隐寺,各地都不知道有多少灵隐寺,富可敌国的明月郎君就是灵隐寺的幕后老大。灵隐寺的僧人们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市井流氓,都有交情。自从武则天即位之后,佛教开始在大唐境内盛行,灵隐寺便是用我佛慈悲普度众生的招牌,跟各式各样的人结交。可灵隐寺的主要力量,是商人。个中缘由就不说了,因为即便是在后世,跑到烟火鼎盛的地方花大笔钱烧香的,绝大部分也都是商人。 李宸的不羡园专门出产茶叶,也是要做生意的。因此李宸干脆让悟云大师网罗了一些大把钱的富商进来灵隐寺,虽然说是士农工商,可是也有话说有钱使得鬼推磨,只要利用好了,还能对这些富商所在的行业有不可估量的影响力也说不定。 至于墨家的事情,那就不是李宸能操心的,她和墨非不过是各取所需,只要彼此关系维系好了就万事大吉。 这几股力量开始的时候,尤其是灵隐寺,其实并不是那么可控的状态,好不容易经过了这十来年渐入佳境,公主竟然说日后只想游遍名川大山、走遍五湖四海,悟云大师是只差没吐血。 可是想了想,悟云大师还是强行将那口血吞了回去。 李宸并不是那么看重权力的人,如今所做的一切或许不过也是为了当初先帝的遗愿。可是她一旦做了,便不会半途而废,即便是她心中倦了想要抽身,必然也是想好了要怎么处理这些事情。 一直在凝望着远处两个稚儿玩耍的李宸忽然转头,看向身旁的悟云大师,笑着说道:“大师已经许久不曾离开长安,若是大师得成,是否想过要云游四方,普度众生?” 悟云大师一怔。 李宸又说道:“到时候若是可以,神农大山或许是个十分不错的选择。唔,小郡王这些年来一直都待在洛阳,不曾离开过父母身边,可是他的父亲在他这么大的时候,便跟着叔父到处游历,后来他的祖母去世后,他父亲更是跟着叔父到蜀地去游历了好几年。” 悟云大师闻言,瞠目结舌。公主的意思,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意思吗? 李宸:“他的父亲曾说,人若是总是困在一个地方,便会认为天地就这么一点大,自己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似乎就是整个世界。可若是能走出困住自己的那个地方,感受天地辽阔,大概便能明白个人的悲喜不过是沧海一粟。” 悟云大师对此深以为然,点头说道:“驸马所言不错。人若是偏居一隅,便与画地为牢无异。和尚也曾听闻驸马年少之时跟随叔父游历四方,知晓民生多艰,才有今日风光霁月的宋相公。” 李宸回过头来,跟悟云大师说道:“若是大业得成,我希望大师能带着我的煜儿云游四方,唔……就从神农大山开始罢。” 悟云大师闻言,彻底愣住,看向面带笑容的永昌公主。 永昌公主却是一脸认真的神色,轻声跟悟云大师说道:“他这辈子都注定了不能过平凡人的生活,在我与他的父亲尚能庇护他之时,我希望他能多走走多看看,大师,此事届时便交给你和舒晔了。” 悟云大师:“……” 公主竟然是打算日后将这些事情都交给小郡王。可小郡王……悟云大师看了过去,正在跟李隆基说话的宋煜不知道是做什么,眉头微蹙了下,随即松开,又眉开眼笑地凑过去他小表兄的身边,两个小郎君蹲在地上,各自手里拿着棍子,不知道在地上比划着些什么。 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本就该在两京养尊处优,锦衣玉食。 李宸却是不理悟云大师,笑着说道:“日后他要不要接下我身上的重担再作商议,但我希望他能多去看看。”就像从前他的父亲一样,可是他应该是比他的父亲要幸运得多,毕竟,神农大山也不是谁说进就能进的。 宋煜说,希望能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为民请命,为圣主开太平盛世。 那么,她就试着给他那样的后盾。 不管不羡园漫山遍野的野花有多姹紫嫣红,连绵不断的茶树林里有多少采茶的年轻娘子穿梭其中,李宸一行人都没能在长安逗留多长时间,因为这年夏初,首席宰相狄仁杰在洛阳相府中与世长辞。 李宸得到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洛阳。 首席宰相去世,武则天年事已高,又有张氏兄弟祸乱朝政,这个关头,宋璟那边肯定是忙的不可开交,而近年来武则天亲在国事上也越来越依赖狄仁杰,听说狄仁杰与世长辞的那天,心硬如铁的武则天竟然当着众臣的面留下了泪水,说道:“狄国老一走,朕感觉整个朝廷都是空荡荡的。” 由此看见,狄仁杰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狄仁杰去世后,武则天便用了当初狄仁杰推荐的张柬之为宰相,新官上任三把火,从前狄仁杰为首席宰相的时候,狄仁杰为主、宋璟为辅,其余宰相视情况配合,如今狄仁杰去世,张柬之取而代之,宋璟依旧是吏部尚书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新官上任三把火,张柬之走马上任,各种事情有待熟悉,这时宋璟便得有三头六臂,一方面要帮着张柬之尽快熟悉从前狄国老要处理的事情,另一方面还要处理吏部的各种事情,忙得不可开交。 公主回到洛阳的时候,驸马已经半个月不曾回公主府歇息,都是直接留宿在中书省。李宸回来后,派人前去中书省送信,驸马才拨冗回了公主府一趟。 可是来去匆匆,驸马只来得及抱一抱公主,还来不及耳鬓厮磨呢,就又被中书省的人叫了回去。 李宸对此非常无奈,在宋璟回中书省之后就换了衣裳进宫向母亲请安。狄仁杰去世后,母亲的状态也并不是太好,她本就年事已高,身体已经不如从前,狄仁杰去世,她虽不至于悲痛欲绝,但多年君臣,她与狄仁杰私交也十分不错,时常两个老人家一起在宫里闲话家常,场景倒也颇为其乐融融,说对狄仁杰之死一点都不难过,那也是假的。 李宸见到武则天的时候,张氏兄弟正在一左一右地半跪在武则天的两边,一会儿是捶腿,一会儿是捏肩膀。 空前绝后的女皇此时大概也真的是上了年纪了,竟然让两个花瓶哄得心花怒放。大概人到了暮年之时,便是只希望听阿谀奉承之类的话,张氏兄弟长得面如莲花,甜言蜜语说起来不要钱似的,当着永昌公主的面都毫不避讳。 李宸心中不快,可脸上却没有表现出分毫,进退有度地跟母亲说了一会儿话,见母亲精神不济,张氏兄弟又说要侍奉女皇汤药,李宸见状,便识时务者为俊杰,退了出去。 李宸想,这些事情当真是眼不见为净。 出宫的时候,是上官婉儿引领她出去的,走到一半,上官婉儿忽然跟李宸说道:“张氏兄弟如今越来越讨圣人欢心,自从狄国老薨了之后,太子与相王前来请安都被挡在了宫外不得入内。半个月前英王已回洛阳,要进宫拜见圣人,圣人说心意到了即可,她眼下身体不佳,等改日身体好些了,便召他进宫相见。” 上官婉儿的声音越说越轻,“今日来的幸亏是公主,若是旁人,怕且还是会被挡在宫外。” 李宸没有吭声。 上官婉儿看了看四周,又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公主,圣人如今这般偏袒张氏兄弟,早晚是要出事的。” 李宸徐徐转头,那双漂亮又无情的眸子安静地看向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被她看得心里有些发憷,李宸才将目光收了回去。 两人走在楠木的回廊上,李宸走到拐角的地方,才跟上官婉儿说道:“若当真要出事,必然有要用得了你的地方。上官昭容,在此之前,请务必审言慎行。” ☆、第188章 :歌尽风流(三) 宋璟回到公主府中,李宸正在书阁里陪宋煜练字。 难得公主有这样的雅兴,驸马即便是忙得头昏脑涨,也要过去看看的。要知道,平时宋煜的这些事情,父亲在府中的时候父亲管,父亲若是在中书省忙得团团转,那么小宋煜的功课全靠自觉。幸好,宋煜从小在这些方面就十分自觉,即便身为母亲的永昌公主一直放养着他,他也能自己成才。 宋璟还没走进书阁,就听到自己的儿子在问他的母亲。 “阿娘,我听阿瞒说,我还有一个舅父,他如今已经回来洛阳了,为何阿娘还不带我去看他。” “你想去看他?” “嗯。” 李宸略微沉吟了下,笑着说道:“再等一阵子,如今还不行。” 宋煜闻言,便没有再说话。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跟母亲说:“我看到许多人都有阿兄阿妹,阿娘也有,为何我没有?” 李宸的轻笑声响起,“怎么?你想要一个阿妹或者是阿弟么?” 宋煜并没有正面回答母亲的问题,只是咕哝着说:“可别人都有,阿瞒也有阿兄和阿弟,我听阿瞒说起从前他在宫中的事情,因为有阿兄阿弟陪着,好似多闷的事情都会变得有趣一般。” “阿瞒如今是你太子舅父的儿子了,他已经没有阿兄和阿弟了。” 在门外听两人谈话的宋璟:“……” 还不等宋煜说话,又听到李宸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想起,“煜儿,你可得想明白了,若是你想要多一个阿弟或者是阿妹,也不是不可以,不过阿娘日后能陪你的时候又更加少了呢。” “为何?” 阿娘陪他的时间已经够少了,要是更少……小宋煜的眉头皱了下,看向歪在榻上漫不经心翻着书生和女鬼故事的母亲,三思再三思,然后蔫蔫地说道:”那就算了吧,煜儿也而不是那么想要一个阿弟和阿妹。“这回,倒是轮到李宸惊讶了,“你不是那么想要?” 宋煜说:“太平姨母家的万泉长得虽然好看,可也太喜欢哭了些,麻烦!若是再有个阿弟,父亲又十分忙,若他不能像煜儿这样能自个儿看书怎么办?” 李宸:“……” 说得好像十分有理有据的样子,她竟无从反驳。 在门外的宋璟听这对母子的谈话听得是哭笑不得,抬步走了进去。 宋煜听到动静,抬眼,十分惊喜的模样,“阿耶,您回来了。” 宋璟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歪在榻上的公主一眼,随即移开,先是检查了一下宋煜的字,然后跟他提点了几句,就让他去找舒晔玩了。 宋煜才离开,驸马就已经挤上了公主的榻上,将她手中的那本书抽了出来,翻了几页之后,有些无奈地说道:“这些书有什么好看的?” 李宸整个人软若无骨地靠在了他身上,笑着说道:“煜儿似乎有些寂寞。” 宋璟将她环在怀里,一目十行地看过她适才翻的那本书,有些漫不经心,“嗯。” 他不咸不淡的反应让李宸有些莞尔,抬眼看向他,“你想为他添个阿妹或是阿弟吗?” 宋璟徐徐低头,黑眸与公主盈盈秋水般的双目对上,眼底带着淡淡的温柔,“一切随缘。”如果教导得好,一个就已经足够了。宋璟觉得有宋煜就挺好,他自己便是独子,从来没有觉得独子有什么不好,虽然叔父宋世钊总是每日变着法子催他和李宸多生几个,可宋璟对这些事情,从不强求。李宸也有兄姐,驸马这些年来,越发地懂得他的公主为了她的兄姐们付出了多少。凡事皆有好坏,宋璟觉得如今这样就挺好。 李宸微微一笑,头枕在他的肩窝,儿子一走,她就显得有些精神不济。 “其实我觉得有煜儿就够了。”她轻喃着说道。 宋璟没有接她的这个话题,只是一只手摸到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进宫跟圣人请安了?” 李宸点了点头。 宋璟没有说话,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紧了些许,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舒晔替我搜罗了一些上个月张易之找人占卜算命的证据。” 占卜算命? 李宸笑了起来,“他胆子不小,舒晔搜罗的证据是否足以让他定罪?“在大唐,只有皇帝才能占卜算命,其余之人,胆敢占卜算命,那都是死罪。张易之是仗着如今自己是武则天宠爱的男宠,就以为能上天了吗? 宋璟点头,“只要圣人不从中袒护,这回必定能将他□□。” 李宸听到宋璟的话,笑了起来,“我母亲不袒护他们?恐怕是驸马想得太好了。” 宋璟闻言,墨眉微扬,“即便是圣人袒护,我也必定将他们办到底。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张易之和张昌宗这两个狂妄小子,睚眦必报,仗着圣人恩宠,与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勾结,为了一己之私陷害忠良。我既为吏部尚书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岂会放任他们这般扰乱朝纲。” 李宸听着自己驸马十分正气凛然的话,抿着嘴笑。 宋璟见她半天不说话,俯首一看,却见她忍着笑的模样,他皱眉,“笑什么?” 李宸仰起头,伸出食指刮了一下驸马的下巴,“没笑什么,只是忽然觉得驸马近日好似变得比从前英俊了许多呢。” 宋璟:“……” 李宸看着宋璟无语的模样,又笑了起来,原本在他下巴轻刮着的手指游移到他的脸庞。他的五官依旧俊雅,可是比起从前脸庞却变瘦了些,李宸皱眉,十分不快:“都快半年了,张柬之想要累死你吗?” 张柬之刚担任昔日狄仁杰的官职时,各种事情尚且生疏,因此宋璟得跟前跟后陪着。如今都快半年过去了,怎么说也早进入状态了。 宋璟将公主的手握住,笑着说道:“跟张相公无关,是我自己的问题。” 李宸想了想,也是,母亲即位之后,科举考试每年都要进行一次,官员的任命选拔都是吏部的事情,宋璟身为吏部尚书,要忙的事情自然也是很多。他一边忙着吏部的事情,一边还得跟张氏兄弟和武氏兄弟斗法,李宸光是想,也替他觉得辛苦。 宋璟将公主的手放至唇边,轻咬了一下她的手指,“其实我没事,你别担心。” 李宸叹息:“问题总是比方法多。” 果然不出李宸所料,虽然张易之去占卜算命的事情证据确凿,可是武则天依旧想要偏袒他,此时朝廷中的大臣挺张派和倒张派的斗争也愈演愈烈,在宋璟说要将张易之一案审理的时候,武则天的本意是要将张易之交给挺张派的一个官员处理的,宋璟一听,那还得了,交给了对方,那不就意味着就是不用办了吗? 宋璟急了,干脆直接跟女皇硬碰硬,当着群臣的面,朗声说道:“臣知圣人分为恩宠张氏兄弟,可此案臣非办不可,若是圣人归罪,璟虽死不恨!” 武则天没辙,只好将张易之交给了宋璟。 宋璟若是这般便能将张易之审了那未免也太容易了些,女皇这边解散群臣,将张易之交给了宋璟,回头就派了官宦去送特赦令,说女皇特别赦免张氏兄弟所有的罪行,不必再审。 宋璟气得差点跳脚,怒声说道:“若我早知圣人有此一招,我适才便该一刀砍了这小兔崽子!” 宋璟被武则天的举动弄得气急败坏,而以张柬之为首的朝廷众臣也开始对武则天有所不满。如今的武则天已经将近八十岁的高龄,身体精力都大不如前,最近一年,已经越来越少接见群臣,有时候首席宰相要找女皇议事也被挡在了宫门外,如今女皇的各种旨意,全部由张氏兄弟传达。到底是真是假,谁也不清楚。 以张柬之为首的一批老臣开始忧心忡忡,如今张氏兄弟气焰冲天,肆意妄为,女皇年事已高,若是被这两个狂妄小子诓骗,如何是好?群臣如今已经有三个月不曾与女皇商议国事。 这日永昌公主府中迎来而来贵客,来人竟是如今身居首席宰相的张柬之。 张柬之前来,名曰要拜见驸马,实则要与永昌公主相见。 公主在公主府的水榭中会见了张柬之,公主亲自煮茶,招待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宰相。 张柬之是个实在人,见到了公主,客套了几句之后,便毫不避讳地跟公主打出了要“清君侧”的口号,要与公主商议如何联合太子李贤,以及宫中的御林军及后宫宫女,逼宫武则天,让她将帝位顺利传给太子李贤。 李宸没想到张柬之会找她商量这样的事情,当即就愣了一下。 她确实是在宫中安插了一些人手,将上官婉儿拉拢到她的这边来,也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自己亲自将母亲逼下帝位。 张柬之见公主面沉如水,也并不着急,只是十分安静地等待公主回应。 李宸沉吟了半晌,才掀起了眼皮,问张柬之:“事关重大,永昌可否请问张阁老,此事与哪些人商议了?” 老人家心思清明,一听公主的话,便知公主所虑,与公主说道:“公主放心,驸马不曾牵扯其中。” 张柬之如今已经是八十多岁的高龄,在狄仁杰的推荐下大器晚成,在晚年当上了宰相。这位老人家,是传统的儒家学者,一心维护李唐政权,而且他心心念念不过是清君侧,保证如今已经日薄西山的女皇在驾崩前,不会让大权旁落张氏兄弟手中,一切都出师有名。 到底是在官场上打滚了一辈子的,慧眼识人这四个字放在他身上是一丁点儿都不错。 张柬之早些时候便听说过宋璟的名声,如今又跟宋璟搭档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深谙宋璟此人的行事作风。宋璟是个治世贤臣,逼宫这种事情不适合他。因此一开始这个事情,宋璟就毫不知情。当然,如今他借找宋璟之名亲自拜访永昌公主共商大计,宋璟能不能察觉异常,那就要看永昌公主怎么做了。 李宸又沉默了片刻,才徐声说道:“阁老可知若是永昌答应了您此事,便是大逆不道的不孝之女?” 真要做也不是不可以,母亲年事已高,对朝廷的控制力已经大不如前,加上张氏兄弟气焰冲天,再不修理他们说不定他们还真能折腾上天。只是……几请几辞这些事情,也是要做的。 张柬之:“当年高祖打下大唐江山,经历了太宗及先帝,本应传位儿子,可惜昔日相王体弱无法管理朝政,这才禅位,让母亲登上帝位。如今圣人遭小人蒙骗,江山岌岌可危,公主所为,不过是让江山回归旧主。公主要孝顺母亲,若是一时不察,让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奸计得逞,他日公主又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先帝?” 李宸:“张阁老能言善辩,永昌说不过您。” 有的事情一旦说得太过明白,就失去了原有的那种冠冕堂皇的正气凛然。张柬之如今策划的事情就是这样,他确实是为了维护大唐江山,可当他找上李宸李旦的这些人时,说的再正气凛然,其实不过也是劝他们从自身的利益出发,与他配合。之所以找李宸,是因为他是狄仁杰门下,许多事情都曾经听狄仁杰提起过。先帝的这位小公主,明里暗里都做了不少事情,虽然如今韬光养晦,但不过也是因为驸马在朝中身居高位,她深谙树大招风的道理,因此最近几年深居简出。 狄仁杰宏才大略,看人从不走眼。当日与他谈到当今局势之时,也曾说过圣人过于宠信张氏兄弟,迟早会酿出祸事。末了,还饶有意味地说了句,“若是有什么事情不能放在朝堂之上解决的,或许永昌公主能助一臂之力。” 如果不是有狄仁杰的那句话,张柬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来找李宸的。 但是既然狄国老都这般推荐永昌公主,张柬之觉得如今他所做的不过也是为了李唐江山,于公主百利而无一害,公主又何乐而不为? 于是,张柬之一听到李宸的那句话,便知她必然是愿意助他一臂之力的,只是碍于对母亲的孝顺略显踌躇而已。 “并非是老臣能言善辩,公主,昔日圣人即位,各地亲王郡王尽数召回洛阳,乃是圣人仁慈。可倘若江山再度易主,李姓怕且是再无活路。既然如此,公主何不放手一搏?如今圣人身侧有奸人作祟,公主所为,乃是为了圣人着想,何来的不孝之说?” 李宸慢条斯理地分了一杯茶,汤花上分出了一个寿字,然后推给张柬之。 张柬之一愣。 李宸脸上带着笑容,说道:“此事容我想想,张阁老为我李家操心良多,永昌仅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张柬之一听李宸的话,就知道有戏。他双手捧起酒杯,十分郑重地说道:“这本就该是老臣的分内事。” 神龙元年正月,刚好过完年,整个大唐都笼罩在过年的喜庆当中。李宸想起年幼时过年的场景,那时父亲尚在,她的兄姐们尚且年幼,太子阿兄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他们在母亲的清宁宫中玩闹,却被母亲撞了个正着。她记得那时候城阳姑姑也还在世,城阳姑姑过了年初二就会带着几位小表兄进宫小住,那时候的薛绍表兄还是个小正太,长得十分漂亮,太平从小就对薛绍表兄的男色百看不腻。 李宸立在公主居所前的回廊,看着从天空飘落的雪花。 过去的,终将成为过去。 大唐对朝廷的官员也十分宽待,过年都有年假,只是宋璟这几日又被吏部的事情绊住了,没日没夜的忙活着。 对于张柬之要发动政变的事情,李宸心中也在琢磨。她从前也知道母亲是被人逼宫的,可并不了解具体的事情。这辈子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也知道发动一场政变是多么复杂的事情。方方面面都要打点,宫外兵力和宫中御林军的接应,在长生殿服侍武则天的宫女……要打通的关节林林总总,稍有不慎,可能就是丢掉身家性命的事情,也亏得张柬之敢想。 李宸想,不管怎样,大唐江山也幸亏是有这些人在,她的兄长才有可能顺利地从母亲手中将皇权接回。 张柬之说御林军的首领已经被他策反,可是后宫的宫女已经长生殿中的人,可能需要她来打点。至于宫内如果有异动,万一有了什么差池,宫内的御林军和宫外的兵力接应问题呢?她既然要被牵扯进去,那么就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鹅毛般的雪花骢半空中飘落,在风中打着旋卷入了回廊,公主伸出手掌,接住了一片雪花在掌中,没一会儿,掌心的温度便已将雪花化成水珠。 李宸往掌中吹了吹气,随即转身步入室内。 母亲这些年来呼风唤雨,如今年老,也该是时候安享晚年了。 宋璟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公主在坐在临窗的榻上等他。 披着一身风雪进屋的驸马看到公主的模样,就知道她有话要说。 驸马果然是十分了解公主的人,公主为他倒上一杯温好的热酒之后,第一句话是:“近日宫中可能会有异动。” 还不等驸马有什么反应,公主的第二句话又接踵而至,“但你别管。” 驸马的指扣着那杯温酒,徐徐抬眼,看向公主,目光沉着冷静。 李宸迎着宋璟的目光,露出了一个十分复杂的笑容,“今日张阁老前来公主府,想要拜访驸马,但你人在吏部忙着,我便代为接待了。” 宋璟将手中的那杯温酒一饮而尽,“张阁老只是以拜访璟为名,实则是要拜见公主的罢。” 李宸“唔”了一声,拿起案桌上的酒,替他将空了的酒杯满上。 宋璟目光落在那满溢酒香的白玉杯上,沉吟了片刻,才轻叹着说道:“张阁老他们终于等不下去了吗?” 李宸:“你似乎并不惊讶。” 宋璟笑叹了一声,“有什么好惊讶的?” 圣人卧病长生殿,即便是正旦那样的日子,圣人也并没有接见群臣,各地官员进京述职,圣人也一概没有过问,一味宠信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如果张氏兄弟是安分守己之人,那还好说,可偏偏不是。这对兄弟睚眦必报,朝中凡是有人对他们有不满的,就非得将人置于死地。他们气焰冲天,连带着家人也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洛阳城中的百姓对张氏兄弟都已恨得咬牙切齿。当然,宋璟也是其中一员,不然他怎么会一直就盯着张氏兄弟不放。 尤其上次张易之的案件,宋璟只差一点就能将其□□,却被武则天抢先一步下了特赦令,他每次想到这事都弄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就没将那个小兔崽子杀了再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宋璟想到女皇从即位以来的种种手段行径,对李宸口中所说的宫中近日可能会有异动并不觉得惊讶。如今圣人病重,还不让太子前去侍奉汤药,留下张氏兄弟那两个人在身边,宋璟觉得要是近日没有异动,那才奇怪。 他也并不意外李宸会与张柬之这些人联合,圣人已经把八十岁的高龄,如今又病重,很多事情说不好,要是不小心出了意外,可有遗诏?遗诏的内容又会是什么?要是张氏兄弟得到了个不知道什么鬼遗诏,说圣人要将江山留给他们兄弟呢? 宋璟想到这些年来李宸处心积虑,可不是为他人做嫁衣的。时机成熟的时候,她该要为父亲讨回来的东西,便会毫不犹豫地去将其讨回。 李宸笑了笑,忽然问他,“你后悔过吗?” 宋璟一怔。 李宸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其实这话问的她自己也觉得多余,她一直以来,不就是在此刻的到来的吗?等到母亲对朝廷的控制力下降,等待朝廷众臣对母亲的行径心生不满,不管是上官婉儿还是李敬业,甚至是墨家的信息系统以及如今日渐成熟的民间势力灵隐寺,她养兵千日,为的不就是这一天? 李宸不后悔自己所做的每个决定,但每次跟宋璟说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不可避免地会想得太多。 宋璟漆黑的眸子看向公主,看了半晌,伸手过去将公主放在桌案上的手握住,五指收拢,她的手便被他握在了掌心之中。 “广平宋氏,从不曾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神龙元年正月,武则天卧病长生殿。 以张柬之为首的一批老臣联合永昌公主、太子李贤以及相王李旦发动政变,张柬之亲自策反御林军首领,而李宸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朝廷名将程务挺、英国公李敬业尽数听她调配,后宫诸位宫女有上官婉儿打点,保证了宫外的兵力和后宫的接应。 政变翌日,女皇武则天下令传位太子李贤,并令太子监国。 政变后三天,太子李贤即位,武则天退为皇太后,迁至上阳宫。 李贤即位后,恢复昔日李唐国号,恢复李唐官服、旗帜颜色。 ☆、第189章 :歌尽风流(四) 政变后三天,太子李贤正式登基成为新皇,恢复李唐国号,朝服以及旗帜。 从政变那天一直到新皇登基,李宸一直都没能去看望母亲,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她也终于可以进宫去向母亲请安。 可是李宸没想到母亲好似一夕之间,便苍老了十几年。 武则天原来虽然年事已高,可她擅长修饰容颜,虽然是个老年人,可精神抖擞,看着不过也是六十左右的模样。而如今,大概是张柬之等人发动政变的事情对她打击太大,武则天好像是一朝之间就失去了所有的精神气,头发也不像从前那么一丝不苟地挽起,形容枯槁,她本就在生病,如今看着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老年人,没有半分昔日高高在上的神采。 李宸恭恭敬敬地向母亲请安:“永昌见过阿娘。” 歪在榻上的武则天爱理不理地看了她一眼,用讽刺的语气说道:“我的好女儿。” 李宸抬眼,目光平静地迎着母亲那凌厉的视线。 与李宸一同前来的,还有上官婉儿。 政变当日,上官婉儿在长生殿接应,武则天的诏令全由她起草,李贤登基后,将上官婉儿放出后宫。上官婉儿依旧是昭容,可她成为第一个可以在宫外拥有住处的后宫女官。 政变虽然有李宸的暗中筹划指挥,政变当日她并没有出面,因此封赏一概没有。李贤心疼自己的阿妹深藏功与名,想要变着名目给她一些赏赐,也被她婉拒了。 公主的说法是她如今什么都不缺,阿兄大可不必这般赏她。若是阿兄真心疼爱永昌,不如等什么时候她想要出去遛弯解闷,阿兄不要将她绑在洛阳或是长安便好。 新皇闻言,哭笑不得。这个阿妹从小就喜欢往外跑,喜欢尝试各种各样新奇的事情,这一点他也是深有体会,于是只得啼笑皆非地应承公主的条件。 李宸想,如果是从前,母亲这样凌厉的目光,她看到了心中是会发憷的,可如今竟然是不痛不痒的感觉。 可见虎落平阳,母亲已经不再威风,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她也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就这么像是个八十岁老妪的模样,头发斑白,满脸皱纹,即使依然有余威,可却只能吓吓侍奉的宫女。 李宸站在原地,她其实并不想解释些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事实就是这样。这种事情,母亲应该早就习惯了才对。 相比于李宸的淡定,上官婉儿则是显得有些不安,她在李宸身旁,依旧是跪伏在地,武则天没有喊她起来,她不敢妄动。 李宸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上官婉儿,随即又看向母亲。 武则天目光依旧冷厉,语气也冰冷:“这些年来,母亲可曾亏待过你?” 李宸默了默,摇头,“不曾。” 可是有的事情,又岂是这些年来母亲有没有亏待她能说得清楚的? 李宸沉吟了片刻,跟母亲说道:“可这些年来,阿娘不曾亏待的人太多了。张阁老这般的老臣,阿娘不曾亏待,武家的人阿娘也不曾亏待他们,张氏兄弟更是不曾亏待。” 说起张家兄弟,武则天的神色一愣,随即流露出几分悲意。 那对兄弟在政变当日,就被闯进后宫的士兵一刀毙命,不止如此,他们的尸体还被吊在城门外示众三天。至于张氏兄弟在洛阳的家,早被对他们恨之入骨的百姓们闯进去,拆墙拆瓦,东西被扫荡一空。 李宸不知道如今母亲想起来从前的那些事情,会不会后悔。但她知道,从云端掉落到泥地总是让人难以接受。 新皇即位,皇太后迁至上阳宫。 如今的武则天不能接见任何人,包括武家的人,她一个人深居后宫,所有物质待遇依旧跟她当女皇时一模一样,新皇心中不论对母亲的是否有恨,都不会愿意背负一个不孝的罪名。 当然了,如今皇太后已经不再是女皇了,她如今的身份是新皇的母亲,先帝的妻子,从前女皇豢养的那些俊俏的小郎君们,尽数被新皇流放到岭南一带去了。 李宸打量了一下一左一右站在母亲身旁的侍女,面生得很。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当年李贤废为庶人,被母亲迁至巴州软禁,如今母亲退位,被李贤迁至此处软禁。 武则天见到李宸,也并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她所有的情绪都在政变当日发作过了,听说政变当日,张柬之等人逼宫长生殿,在卧榻之上的女皇俯视跪了一地的大臣,怒声质问这些深居高位的大臣,她可曾亏待过他们? 诸位大臣面露惭愧之色,女皇不曾亏待他们,他们能有今日的地位,谁能说不是女皇的恩赐呢? 为首的张柬之也是老泪纵横,跪伏在地与女皇说道:“圣人不曾亏待臣等,如今圣人卧病重,难以操持国事,又受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蒙蔽,老臣等为了江山社稷,不得不出此下策。皇太子李贤,才思敏捷,又有贤德,先帝在世时便太子殿下十分赞许,圣人将身上重担交给太子殿下,江山可安矣。” 李宸也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良善之人,母亲一味宠信张氏兄弟和武家的人,如果出了什么岔子,倒霉的并不止会是她的兄长们。 母亲不当女皇了,不会有生命之忧。新皇登基,顶多不过是软禁她,她当年不也软禁了她的兄长们吗?比起她的几位兄长,母亲的物质待遇以及精神压力可谓是十分优待。如果不发动政变,一旦有变数,让武家人或是张氏兄弟掌权,李姓就只有被连根拔起的份儿,包括她。 她如今不是孑然一身,她也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对母亲而言,或许不管是儿子也好女儿也罢,都是为了权力可以下狠心的。可她不是母亲,她没有那样的铁血手腕,也没有那样想要君临天下的志向。 她所求的很简单,只要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就足够了。她的煜儿这样小,她还想看着他平安喜乐地长大,然后成为他父亲那样顶天立地的人。 武则天看着眼前的小女儿,这个小女儿平时在她跟前总是有分寸地任性有分寸地撒娇,显得十分敬畏母亲又十分识时务。如今看来,那些不显山不露水,全是掩饰。 武则天看向李宸,“我记得你父亲驾崩之时,长安便收到你二兄得了癔症的事情。” 武则天的话一出,原本跪伏在地的上官婉儿也忍不住面露惊讶的神色。 武则天:“你父亲驾崩后,你三兄与我商量,要将你二兄接回长安养病,以慰你父亲在天之灵。那是你第一次与母亲顶嘴,说要将一个疯子接回长安做什么,难道想让父亲瞧一瞧他生前看重的儿子变成了疯子的模样。母亲以为你是在怨我当日处置你二兄之时,不顾你父亲的感受,因此你父亲驾崩后我想将你二兄接回长安来你不愿让我如愿,想让我心中也不好过,好为父亲出口怨气。“李宸神色不动:“事情已经过去许久,永昌都忘了。“ 武则天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好似娓娓道来一般:“母亲本来也已经忘了,可这几日到了上阳宫,百无聊赖,便又想起来了。永昌,你二兄当真是得了癔症吗?” 李宸抬眼,看向母亲。 武则天:“你实情相告,我绝不生气。” 李宸朝母亲露出一个十分复杂的笑容,“阿娘,为何如今想起这些事情?您当初不都已经派了人前去巴州查探虚实了吗?” 武则天冷笑,“因为母亲发现,从前的许多事情,如今回想,觉得当真是惊人的巧合,又是惊人的荒诞。” 李宸并未正面回答母亲的问题,“母亲能成为空前绝后的女皇,在许多人看来也是惊人又荒诞,可却是事实。” 武则天深深地看了李宸一眼,十分疲惫地摆了摆手,“你们都退下,以后没有我传话,不要再来上阳宫请安。” 李宸朝母亲行了个礼,拜别母亲,然后离开了上阳宫。 武则天看着她这个最小的女儿,她穿着深紫色的广袖长裙,长长的披帛从她的手臂垂下,落在了地面上,将她的背影拖拽地十分修长。而上官婉儿跟随在她的身旁,神色十分恭敬地跟她说着些什么,她偶尔的时候会偏一下头看向上官婉儿。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皇太后冷冷地将目光收回,她身上果然留着李治的血,从来都不曾让她的父亲失望。 神龙正年十一月,在政变后十个月,皇太后武则天病逝于上阳宫仙居殿,享年八十二。 新皇李贤遵从母亲遗愿,扶母亲灵柩回长安与高宗皇帝合葬。与此同时,李贤恢复了长安昔日的政治地位,搬回长安居住。 而永昌公主李宸在母亲武则天下葬在父亲的陵寝之后,就一病不起。 公主的病来势汹汹,御医等都束手无策。圣人李贤一天派十几个人进出永昌公主府询问病情是否有起色,可一连半个月,公主都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 此时已经是首席宰相中书令的宋璟自从公主病后,也不管圣人才回到长安,诸事需要整顿,直接告假在家守着公主。 帝王最疼爱的阿妹缠绵病榻,倚重的中书令宋璟又告假,帝王身心都很憔悴。按捺不住,去了一趟公主府探望阿妹,阿妹的病情还是毫无起色。 李贤招来御医询问公主的病情,御医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竟然得出公主这大概是心病的结论。气得帝王怒声骂御医是饭桶,差点没一脚踹了诸位太医。 幸好驸马宋璟及时出现,才阻止了这么一场惨剧。 驸马大概是心里牵挂着公主,跟圣人也没说上几句话,说了也是心不在焉的模样。到最后,他干脆脸上挂着苦涩的笑意,跟帝王说道:“或许御医也没说错,永昌这是心病。” 李贤:“……” 帝王实在很担心公主还没病好,驸马也跟着生病了。 宋璟看着帝王的脸色,最终还是没多说什么,只跟帝王说道:“时候不早了,陛下先行回宫罢。永昌若是醒来,臣定会第一时间派人进宫告知陛下。” 李贤没辙,只好先行回宫。 宋璟的视线胶在公主的脸上,一言不发。过了半晌,他才伸手去摸了摸公主的头发,她还是没有醒过来,倒是放置在薄被之外的手指微动了下,宋璟便将她的手握了起来,细细摩挲。 他在想,他的公主这般,哪像是重病,分明像是倦极了之后沉沉睡去的模样。 他正想着,却听到宋煜低声问道:“阿耶,阿娘会醒来吗?” 小宋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也没有人通报。 宋璟手握着公主冰冷的手,默然颔首。 “阿娘为什么会睡这样久?”宋煜走到榻前,漆黑的眼落在母亲的脸上,神情十分忧心。 宋璟也不顾儿子在旁,伸出手去触摸公主那浓密的眼睫毛,“大概,是累了吧。没事,很快就会醒来。” 御医说她是心病,大概也是没错的。自从先帝驾崩之后,她虽然看着没心没肺,实则是操碎了心,时时刻刻都在紧绷着,不曾有丝毫的放松。 每每想到这些年来她过的日子,他都宁愿她不过是个任性妄为的公主,也好过那般殚精竭虑,心里都没有过一天的安稳日子。 没关系,她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而她想做还没开始做的事情,后面还有他。 宋璟想:都睡了大半个月了,赶紧醒来吧。醒来之后,当她任性妄为的长公主,推行新政那是他的事情。只要她醒来,好好的,待他新政初成,便退下来,陪她一同游遍名山大川、五湖四海。 他俯首在她的额头轻吻了一下,随即也上了榻将她搂进了怀里,才动了下,便听到怀中的人很是不舒服地哼唧了一声。 宋璟愣了下,不敢置信地望着怀里的那个人,只见她的眼皮动了下,浓密的眼睫微微颤抖着,然后缓缓张开。她那茫然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良久,然后皱着好看的眉毛,“黑了,又瘦了,长得没以前好看了。” 宋璟:“……” 睡了大半个月,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嫌他丑,她可真行。 ☆、第190章 :歌尽风流(完) 永昌公主好像是一辈子都没好好睡过觉一般,那天被挤上榻的驸马弄醒了之后,公主嫌弃了一下驸马长得没以前好看之后,又沉沉睡去。 宋璟:“……” 驸马忍不住捧着公主的脸细细地看了一圈儿,她三天前醒来之后,又睡了过去,可比起之前睡得天昏地暗的情况,如今倒是会喊饿了,但也只限于是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这样的状态。 宋璟松开捧着公主脸庞的双手,看了看室外洒了一地的太阳。冬日里的太阳并不猛烈,她在榻上睡了这些日子,大概也要晒晒太阳。于是宋璟二话没说,让杨枝甘露等人在院子里准备好热茶点心,然后帮公主将衣衫换好,再拿来一件雪白的狐裘将她包成粽子,然后将她抱出了院子。 外头忽然亮起来的光线让睡容十分安详的公主狠狠地皱了一下眉头,感觉自己好似在一艘小舟上晃荡。她的眼睛眯开一条缝,便看见了宋璟十分好看的下巴线条。她抬起一只手,在他的下巴摸了一把,声音好似梦呓,“你要带我去哪儿?” 醒了? 宋璟低头看了看公主,温声说道:“去院子晒太阳。” “不去,我困。”公主的头一歪,又枕在了宋璟的肩膀上,眼睛一闭,就又要睡过去。 “永昌,别睡。太平公主说今个儿要带万泉来看你。”宋璟生怕她又睡过去,连忙说道。 一边说着,一边将她抱到了院子里,杨枝甘露等人见到公主和驸马到来,连忙上前伺候,端茶的端茶,端点心的端点心。 李宸睡了好多天,开始的时候是真的在生病,高烧不退,后来高烧退了之后,便是一直沉睡。断断续续地睡了大半个月,将身上的骨头都睡得软绵绵的,见到侍女走来走去,又觉得眼睛发晕。 她皱着眉头,“你们别都走来走去,这里不要你们伺候了,下去吧。” 等身边的人都退下,李宸才强打起精神,“我睡了很久么?” 宋璟点头,“快二十天了,圣人来看过你,但当时你还没醒。后来你醒了一次,但还是一直不断地睡,有这么困吗?” 李宸掩了个哈欠,眼里水蒙蒙的一片,点头,“困,其实也想起来,可眼睛睁不开。”顿了顿,她又笑着说“广平,我做了许多梦。” 宋璟扬眉,看向她。 李宸苍白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轻声说道:“我梦到了父亲,又梦到了母亲。他们还是年轻时的模样,两个人在我的不羡园里散步,十分和谐。我看到他们,心中觉得十分高兴,想要追上去,可无论如何,都追不上,只好又折了回来。” 宋璟伸手碰了碰她的侧颊,幸好是没追上,追上了还得了? 她在昏睡的时候,御医束手无策,原先起烧的时候还能说是公主病重,可后来烧也退了,她就是醒不来。御医怎么用药都没用,只能说她这是心病,也有人跟宋璟说这是鬼神作祟,让宋璟请来灵隐寺的悟云大师来念经驱魔。 帝王李贤也没辙,也跟宋璟说阿妹幼时也曾经这样大病过一场,也是怎么都睡不醒,后来父亲请来了三清观的道长和感业寺的师太来为阿妹念经做法事,后来阿妹的病便好了。 于是帝王这厢说完,那厢就火急火燎地派来了灵隐寺的悟云大师和感业寺的师太,说要为李宸祈福,弄得宋璟啼笑皆非。 宋璟看着李宸,忽然说道:“永昌。” 李宸抬眼,看向他。 宋璟微笑着说道:“日后的那些事情,你都别管了罢。” 李宸眨了眨眼,看向宋璟。 宋璟没有说是什么事情,可李宸却奇怪地听明白了。他说的,是朝廷的那些事。 宋璟将她搂在了怀里,将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告诉她。李贤这几年虽然身体健康,可与皇后是一直膝下无儿,帝王似乎也是看淡了,打算将从相王那里过继来的李隆基立为了太子。只是这些日子公主生病,帝王忧心阿妹,立太子的事情不过是提上日程,到底什么时候立,还没确定。 但李贤让宋璟当了李隆基的老师,教导他的功课。 以及有大臣建议圣人将从前召回来的郡王亲王都放回各地,李贤拒绝了。 宋璟下巴蹭了蹭李宸的头顶,双手环在她的腰间,不徐不疾地跟她说着那些朝堂的事情,那语气好像是在跟她娓娓道来什么故事一般。 “你从前跟我说过的新政,我有想过,也跟圣人提了一下,他似乎颇有兴趣。” 李宸低头,一边听着宋璟的话,一边细细地摩挲他的手指。 关于宋璟说过的新政,李宸只是提出过一个类似的想法。不是类似于后世那样相互制衡的几权分立,而是加强中央集权。 不论是宋璟还是李宸,从李治从政时期开始说起,到武则天下台这个时期,那么多的风风雨雨,皇帝几立几废,大臣可以制衡皇帝,牵制皇权,归根结底,不过都是因为权力并不只是集中在皇帝手中,也有相当部分是分给了大臣的。 而张柬之等人为了让李贤能够顺利接下帝位,发动政变,这也让李贤有所警惕。帝王并非是无所不能,如果分了太多的权力在这些大臣手中,也会危及皇权。 于是,李贤试探性地跟他所信任的首席宰相宋璟说了一下,他认为大臣手中不宜拥有太多的权力,君明臣贤的这样子固然是好,若是君不明、臣亦不贤的时候呢? 并非每个皇帝都是明君,古往今来,昏君随手一抓也有一大把。可大臣随随便便就能发动政变,把皇帝废了,这像话吗? 宋璟对李贤是试探性的话给出了一些颇为合帝王心思的意见,张柬之等人有功,并且是大功,程务挺等人是武将,手握兵权,都不能操之过急。而且过河拆桥这种事情,难免会让大臣心寒,不如循序渐进,昔日召回的亲王郡王都别放回去了,长安多的是地方,让他们在长安待着。 宋璟还提出设立军机处,与中书省并立,只对圣人负责。这样一来,中书省和军机处也能起到相互制衡的作用,以免宰相团的权力过大,凌驾于皇权之上。 宋璟的这想法,李贤很满意。当前应该做的,便是成立军机处,待军机处日渐成熟之后,就可以逐步削弱中书省的力量。这么一来,也能给群臣一个适应的过程。 只是新政的推行,必然会影响到许多人的利益,这些力量的反扑以及各种不满的声浪该要如何解决?这时宋璟又给了李贤一个人选,说英国公李敬业,在军队的改革方面或许可以为圣人效力。 “新政虽然可行,但也有弊端。”宋璟淡声说道。 李宸在他的怀里掩了个哈欠,语气透着几分刚清醒的慵懒,“我明白你的意思。皇权至上,有好也有坏,但你不需要想太多,新政若是能推行,就必然是利大于弊。如今我二兄不论如何,总不比旁人差。” 她倒是挺意外宋璟说出新政有弊端的,她知道弊端是什么,皇权高度集中,如果想要国家长治久安、繁荣昌盛,对君主的个人能力要求会很高。宋璟担心的,不过是设立了军机处之后,若是成功削弱了中书省的力量,那么若是皇帝是昏庸无能之辈,或许就国家江山就岌岌可危。 宋璟摩挲着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李宸在他怀里蹭了蹭,说道:“许多事情,并非是你我能操心得了的,推行新政的事情,我觉得这个事情二兄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的。” “公主这般信任璟,当真是让璟受宠若惊哪。” 宋璟语毕,又沉默了片刻,随后又说道:“你放心,大唐即便是在我手中无法迎来盛世,那么在下一个中书令或是军机处的掌管者手中,总是能迎来你所期盼的盛世的。” 李宸闻言,哑然失笑:“我有生之年,可能看到?” 宋璟默了默,随即郑重点头,“肯定能的。” 只要江山依旧,总有一代又一代筹措满志的热血青年挺身而出,为万民请命,为圣主开创盛世。 李宸没有再说话,只是叹息一声,缓缓地阖上了双眼,其实这样她已经很满足了。李家宗亲没有被赶尽杀绝,她的兄姐们都好好的,如今是父亲一向都十分赞赏的二兄登上了帝位,历史从此被改写。 李宸想,她曾经设想过最糟糕的情况并没有发生,那么也不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这样就很好了,至于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盛世到来,就随缘吧。 只要江山无恙,百姓安居乐业,日后九泉之下若是得见父亲,她可得好好炫耀一番。 李宸想着,迷迷糊糊正要入睡,忽然有人握住她的肩膀,“永昌,别睡。” 那是宋璟的声音。 她嘴角微微扬起,声音好似呓语,“没事,我不会睡太久。” 她知道他大概还有事情想要跟她说,但是她实在是困得慌,眼皮再也支撑不住。让她再睡一会儿,等她再次醒来之后,再听他慢慢诉说。 宋璟看着在他怀里的公主,也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多年前,他在灵隐寺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一身贵气的明月小郎君,从未想过她就是帝王夫妻捧在掌心上的永昌公主,更没有想过,原来自己今生与她会有这样的交缠。 一路走来,披荆斩棘,所幸柳暗花明,她不负先帝所托,而他如今也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一个人。 驸马搂在公主腰间的手紧了紧,公主从前心事太重,虽然各种好话好似不要钱地大放送,可从未给过他一个承诺。如今她终于完成先帝的心愿,总该轮到完成他的心愿了。 宋璟想,等她这次醒来之后,得跟她讨个承诺。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全文终===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