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胭脂有毒)为您整理制作 ================ 承宠记 作者:九月轻歌 ================ ☆、第1章 冤家 001 午后,钟离妩和双福窝在客舱的架子床上小憩。 双福是一只通体纯白的肥猫,将满周岁。它不晕船,在船上的日子,一如既往地馋、懒、矫情,这一直是钟离妩为之庆幸的事情。 此刻,双福的头枕着钟离妩的右臂,打着小呼噜——还没睡着。 “小姐,”金钏在外间紧张兮兮地道,“夫人来看您了。” 双福的眼睛不情愿地睁了睁,又缓缓闭上。 钟离妩“嗯”了一声,并没起身的打算。 金钏口中的夫人,指的是季萱。 季萱既是钟离妩的小姨,又差一点儿成为她的婶婶——十二年前,两个家族想亲上加亲,将季萱许配给钟离妩的堂叔,婚期前三个月,两个家族覆灭。 幸存的只有她们两个。 这些年,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的岁月,季萱至为严厉,完全是集严父、严母、严师于一身的做派。饶是如此,也没把钟离妩管服帖,倒把一干下人吓得不轻,在她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 季萱顾自走进门来,站在床前。 金钏跟进来,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季萱近前。 季萱挥手示意金钏退下,落座后,对钟离妩道:“傍晚抵达无人岛。” “知道。”钟离妩背对着她,应声时语气轻柔,素手闲闲把玩着双福毛茸茸的小白爪。 季萱蹙了蹙眉,“坐起来说话。” 钟离妩小心翼翼地把双福的小脑瓜自右臂上移开,继而坐起身来,倚着床头道:“您说吧。” 双福却是低低地喵呜一声,往她身边凑了凑。 季萱又蹙了蹙眉,从袖中取出一张笺纸,递给钟离妩。 钟离妩看了看,见上面写着三个名字,后面分别对应着门第、官职,“这是什么?” 季萱道:“到岛上最先除掉的三个人。” “他们在岛上?消息可靠?”钟离妩问道。 “自然。兰绮做事一向不会出错。”季萱称赞的人,是她的养女季兰绮。季兰绮于一年前先一步到了无人岛,为的是将钟离氏、季氏两大家族的仇人逐一核实。 “哦。”钟离妩漫不经心地把笺纸放到一边,“把他们的现状告诉我即可,他们以前是谁,已无意义。” 季萱眼神凉凉地凝视着钟离妩,“他们对你的至亲犯过怎样的罪孽,你毫无兴趣么?” “犯过滔天罪孽的人,我听过、见过的已太多。况且,你要我最先除掉的,不过是用来练手的小卒子。”钟离妩笑微微地回视着季萱,强调道,“说他们的现状。” 季萱吁出一口气,再取出一张笺纸,“他们在岛上伪装成三兄弟,改姓林,名字分别为大郎、二郎、三郎。林大郎、林二郎开酒馆,林三郎无所事事。” “知道了。”笺纸上写的更为详细,连三个男人的缺点、弱点、习惯都有标注。钟离妩仔细看了一遍,记在心里,将笺纸交还给季萱,“这些不要带在身边,记在脑子里就行。” 季萱没应她的提醒,而是问道:“你把全部家当都带上了,到了岛上,作何打算?” 钟离妩如实道:“起先一段日子自然要住客栈,慢慢物色合心意的宅子,找不到就自己盖一所宅院。安顿下来之后看情形,闷得慌就找个事由,不闷就做个闲人。” “……”季萱定定地凝视着她。 钟离妩牵唇微笑,有点儿无奈地道:“报仇的事情还用说么?您这十来年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件事。可是您比我更清楚,不是短时间可以办妥。” “知道的倒是不少。” “知道的一向不比您少。”钟离妩继续道,“到岛上之后,我不跟您同住。” 季萱神色倏然一变,“你说什么?” “分开住。”钟离妩不动声色,“我受不了您对我耳提面命,并且您帮不到我什么。有了进展,我会告诉您,平日您不要动辄催促、抱怨。看不上我的话,自己去做。” 季萱愣怔片刻,冷笑出声,“你此行到底是为了吃喝玩乐还是复仇?” “随您怎么想。”钟离妩真不关心她的情绪,“复仇期间就不用过日子了?您咬牙切齿恨了这么多年,可有哪一个是被您恨得死于非命?” “……”季萱猛然站起身来,边往外走边冷声甩下一句,“你真不像钟离氏的后人!” 钟离妩闻言怅惘地笑了笑。 “不像”钟离氏的后人? 她根本就不是。 她原本是西夏的新城公主,历经并参与皇室中的阴谋诡计、杀伐争斗,终于和母后合力帮胞弟坐上又坐稳龙椅。 那一世,她是先后归属于凰权、皇权的一把刀,双手沾满看到、看不到的鲜血。 到最终,她病重离世。让她自己说,是活活累死的。 重获新生,她其实只想过养猫逗狗、吃喝玩乐的闲散岁月,可是天不遂人愿。 真正的钟离妩四岁时亲眼目睹家族覆灭的惨景,所受的惊吓太重,再不能哭、笑、说话。这样的情形维持了一年,所在之地发大水,与季萱、下人在水中失散。被找到的时候,命悬一线。 就是在那时候,换了灵魂。 最早,她想继续装傻,但这差事实在是太无趣,并且因为痴傻的状态让季萱、下人的态度越来越冷漠、敷衍,让她很担心自己不知何时就会被扔到街头自生自灭。 为了长远之计,只好慢慢恢复正常。 起先她以为自己的新生涯是商贾之女,后来才知道是南楚重臣钟离渊的幺女,这辈子的使命就是为家族复仇,在这件事办妥之前,轻松闲散的岁月无从谈起。 五年前,南楚皇帝为钟离氏、季氏两族昭雪,严惩了当初让两家经受灭门之灾的部分官员。然而,还有一些仇家早在九年前便远赴海上,在无人岛上度过余生——这是季萱费尽周折查到的。 是为此,她们有了这次行程。 无人岛这名字是最早一代岛主取的:到这岛上的人,没有过往,没有前景,名字只是个便于区分的标识。 钟离妩听船主说过,无人岛位于海洋深处,地域颇广,面积与强国一个大省差不多,人口亦很多——这座岛屿自从第一代人抵达,迄今已有二三百年历史,几个国度形形□□的人通过各种渠道、因着各种原由相继抵达,落户安家,并且不乏非富即贵或身怀绝技之人。 季萱心心念念的是复仇,前提却是要不留证据地让人死于非命。无人岛上,容不得寻仇、出人命的事情。激起众怒,被扔到海里喂鱼都是轻的。 要作案杀人——即便原由再光明正大,复仇的方式却只能是这一种。 这是钟离妩从没尝试过的,所以很多时候在她看来,所谓的复仇,一个不小心就会变成寻死。 “我是做了多少辈子的孽?”钟离妩把双福抱到怀里,抚着它肥实的背,喃喃低语,“总要做杀人的刀。” 双福根本不理她的抱怨,只为自己不能如愿酣睡闹脾气。它的头拱出薄被,发出喵呜一声叫,透着不满。 它有着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眼底微蓝,看人大多是无辜而冷漠的眼神。 “我让你挨着我睡了么?”钟离妩的指尖点上它的小鼻子。 双福立刻别开脸,鼻子轻轻一抽,毫不掩饰满心的嫌弃。 钟离妩索性火上浇油,又碰了碰猫须。 双福张嘴咬住了她的手指,但是并不用力。 “看你也不困了,出去找你的小冤家?”钟离妩笑着抽回手,把它放到一旁,起身穿戴整齐。 双福在这期间跳下地,到了门口,探头探脑地望着外间。 这是一艘大型客船,然而乘客很少。登船的除了季萱、钟离妩主仆十余人,还有一名年轻男子和两名随从。船主称男子简公子。 钟离妩是带着肥肥的小猫登船,简公子则带了一条很可爱的小狗登船。 那条小狗是柴犬,叫四喜,看样子只四个月大。 就像金钏笑说过的:“只听名字,不知情的怕会以为双福、四喜出自一家。” 钟离妩与简公子有了点头之交,正是因为双福、四喜——猫狗是天敌,两个小家伙一碰面就要吵闹折腾好一阵。 终归算个好处,钟离妩也不希望双福在船上只睡觉养膘。 并且,钟离妩发现,简公子似乎很喜欢猫。这段日子下来,双福居然跟他混熟了,每每馋小鱼小虾了,便去找他要。为这个,她每一次都要跟着找过去,请他不要依着双福贪得无厌的性子来,每次最多只能给它两只小虾或两条小鱼,并且一定要给它做熟的,要是吃生的,双福保不齐会呕吐、打蔫儿。 没法子,双福打小就娇气。 他每次都是带着点儿不以为然地颔首嗯一声,导致她每次都担心他根本没听到心里,只好破例一次次跟他重复相同的话。 钟离妩出门前,唤了金钏两声都没回音儿,只好自己单腿着地,一蹦一跳地去往外间。 她登船之前受了点儿伤,右脚踝骨裂,现在脚腕周围还有些浮肿,不能用力。 双福很喜欢她这个狼狈的模样,看她一蹦一跳地走路,就会高高地翘着尾巴围着她转来转去,不知道是不是要绊她摔一跤的居心。 刚到外间,金钏从门外转回来,笑盈盈禀道:“小姐,简公子在门外,说找您商量件事情。” 钟离妩颔首,“请。” 金钏即刻去门外传话。 钟离妩抿了抿唇。就不能先扶着她落座再请人进门?这丫鬟可不是一般的粗枝大叶,不知道季萱是怎么调|教的。 她拎着裙摆,跳向就近的座椅。 这时候,简公子进门来。 钟离妩对他一笑,跳到座椅前落座,“公子请坐。”又吩咐金钏,“上茶点。” “是。”金钏转去准备。 简公子落座之后,视线在钟离妩裙摆上打了个转儿,“这是受伤了,还是天生的——” “什么?”她问的是天生的什么。 “天生的跛子?” 钟离妩微抿了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双福却不给她争气,这会儿嗖一下跳到他怀里。 ☆、第2章 解围 02 钟离妩的唇角缓缓上扬,形成愉悦的弧度,“看出来了?”她懒得解释,又是无关轻重的事情,不介意顺着别人的话往下说。 “并不是。”简公子漫应着,手势温柔地轻挠双福的下巴,“同行这些天,没见过你走路。”不是一蹦一跳,就是坐在轮椅上。 “哦。”钟离妩瞧着双福一脸享受的样子,眼角眉梢的笑意更浓,“懒。” 金钏转回来,奉上茶点,轻声对钟离妩道:“夫人唤奴婢过去一趟。” 钟离妩微微颔首。 金钏刚出门,有两名小丫鬟走进来,垂首侍立。 双福跳到茶几上,伸出前爪,把一块点心勾到自己嘴边,随后却兴致缺缺地移开脸,跳下茶几。 简公子端起茶盏,只闻了闻味道便蹙眉,放回原处。 双福转到钟离妩身侧的茶几上,也没找到自己喜欢吃的,看着她轻轻叫了两声。 钟离妩知道它想吃专门给它做的虾饼,但是刚吃完饭没多久,就没理会它。 简公子想到来意,问道:“你到岛上之后,要住进归云客栈的静照轩?” “嗯。” 简公子又问:“能否把静照轩让给我?” “理由呢?”钟离妩道,“说来听听。” “如无意外,我要在岛上度过余生,合心意的住处便是静照轩。”简公子望着她,“并且,静照轩只是空有上等客房的虚名,陈设对于女子而言,毫无可取之处。” “或许吧。”钟离妩道,“听吕老板说,归云客栈建成这几年,静照轩不是老板有意闲置,便是客人嫌那里简陋,从来无人入住。”她提到的吕老板,是船主。 简公子颔首。 钟离妩问道:“你认识客栈老板?”听说那位老板是真正的闲云野鹤,到无人岛是这几年的事情,并且不似岛上其他人一样常住,一年总有大半年云游他方。客栈老板不欲用来赚钱的上房,他却有余生常住的心思,这只能是因为主客之间有很深的渊源。 简公子再次颔首。 钟离妩抬手抚着双福的头,“老板当初为何答应我入住静照轩?”只要上了这条船,吕老板便会热心地帮些小忙,为银钱丰厚的客人安排到岛上的衣食起居是举手之劳。 简公子道:“那是去年的事情。”去年他行踪未定,心意也未定。 “也是。”来无人岛并非易事,自找到吕老板到成行,少说也需要三五个月。吕老板的主要财路就是往无人岛接送乘客,往返一趟便能赚取几年花不完的银钱,但是风险极大,若在海面上遇到暴风雨,便有沉船丧命的危险。 “怎么样?”简公子问道,“能否让给我?” 钟离妩只是反问,“让给你,我住哪里?” “相邻的筱园不错。” “让给你也行。”钟离妩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给我些好处。” “多少?”简公子问道,指的是多少银两。 他此行是临时起意,并没有事先找吕老板定下启程的日期,找到人的时候,恰好她带着一行人包下了整条船,正要出海。吕老板便请她通融一下,顺道带上他和两名随从。她态度干脆,让他给她之前出的一半银两便可同行,否则免谈。 这是典型的敲竹杠。 但他觉得这样也好,与这种人相处起来很轻松,不需要有负担。 是以,到了此刻,他有此一问。 不看重银钱的人,赚他的银钱也没什么乐子。钟离妩把双福安置到膝上,似笑非笑地审视着他。 虽然说起来相识已有一段时日,但她这是第一次认真打量他。她就是这样,只有谁真正引起她的注意,才会侧目、记住,否则平日就如睁眼瞎,今日还在一起谈笑风生,明日相见她都不见得记得对方。 这男子身着一袭玄色锦袍,容颜俊朗,狭长的凤眼十分明亮,目光直接、锋利,唇畔若有若无的笑意透着不羁。 二十多岁的年纪,但是二十一和二十九之间相差很大——她就是无法估算出这段差距,揣度不出他确切的年龄。有些人是这样的,过了二十岁之后的数年岁月,于心境、样貌等同虚设。 并且,他是不带有地方气息的那种男子,到何处都不突兀,但又是到何处都不能让人感觉他应该属于那里。 甚至于,她看不出他之前是从文还是从武,亦看不出他是江湖浪子,还是曾经为官。 越看,钟离妩对他越是感兴趣,由此,她说道:“这次不过银钱,回答我几个问题就好。” 简公子只是道:“说来听听。” “你来自何处?” “大周。” “名字。” “简让。” “简让。”钟离妩缓缓颔首,“大周前任暗卫统领,去年辞官赋闲。功成身退。” 说的是他的事情,可她是笃定的语气。 简让只是听着,仿佛她在说的是别人的事情。 “嗯,”钟离妩再度颔首,“问完了,也答完了。静照轩让给你。” “多谢。”简让起身,“告辞。” 钟离妩望着高大挺拔的身形,若有所思。 船只靠近无人岛的时候,钟离妩仍然留在客舱,坐在轮椅上,抱着双福,指挥着丫鬟小厮整理箱笼。 季萱来寻她,直言道:“我思来想去,分开住实在不妥。” “这件事只能听我的。”钟离妩语气笃定。 季萱沉了脸,“我若是不答应呢?” “我回去。” “……” “带上金钏、木槿。”钟离妩道,“你那些不中用的下人,也不准在我跟前晃。” 季萱忍着气,“那么,让兰绮与你同住。” “不要。”钟离妩冷漠地望着她,“你怕什么?我要是想半路撂挑子,四年前就这么做了,并且绝对让你遍寻不着。” 季萱强忍着怒气,低声道:“你说的没错,我就是怕你半路撂挑子,怕我这些年的心血全部白费!也正因为有四年前你不声不响跑出家门的前车之鉴,我才更要在你身边安排人手盯住你!” “你的心血?”钟离妩牵了牵唇,招手示意两名小丫鬟推着轮椅出门,“你的心血只是要打造一件听凭你使唤的工具,无所不用其极。我要为家族无辜殒命的人讨还公道,但不是为了你才这么做。”她扬了扬眉,“你的心绪我一直在谅解,谅解了十来年,如今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不要试图左右我,不要事情还没开始就与我反目。” “你一直在我谅解我?”季萱亦步亦趋地跟在钟离妩身侧,冷笑连连,“意思是我白白抚养了你这些年?原来我辛辛苦苦这些年,竟养了一条白眼儿狼?!” “我怎么被你养大的,你比谁都清楚。”钟离妩眼尾微扬的大眼睛现出罕见的凌厉之色,“你要记得,钟离家最后一点骨血,就是在你‘辛辛苦苦’的照顾之下,在洪水中死过一次!” 每每想到那个五岁的女孩无辜丧命,她就会齿冷。一个小孩子,在洪水中顺水漂流,魂飞魄散之前,可曾恢复清醒,想到家族覆灭的惨境?可曾因为自己置身的险境而哭而呼救? 季萱从来没对那件事心生悔恨歉疚。 是,因为那个孩子的魂飞魄散,才有了她的重获新生。可是,她不能因此感激苍天眷顾。做不到。因为她这些年需要每日面对季萱这样一个为了复仇已经心境、情绪失常的人。 那是一种太过漫长的折磨。 熬到了如今,她的忍耐已经用尽。 季萱低喝道:“是你自己不中用,便是那次真的死了也是活该!” 钟离妩闻言反倒笑了,打手势示意小丫鬟快些把自己送到甲板,口中道:“知道怎样的人才能与你这种人长久相处么?”不等季萱回答,她已说出答案,“把自己当傻子,把你当疯子。我是后者,一直如此。” 语毕,她安抚着怀里已明显情绪烦躁的双福,望向甲板。 简让与吕老板站在一处,玄色衣袂随着海风飘飞,分明是情绪颇佳,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那笑容透着点儿坏,让人疑心他讨了什么便宜。 这时候的季萱却已被钟离妩气得完全情绪失控。她一把推开了推轮椅的小丫鬟,指着钟离妩的鼻尖,语声低哑:“下跪认错,不然我打死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钟离妩仰起脸,大眼睛似猫儿一般眯了眯,迸射出森冷的芒,“把你爪子拿开!” 季萱二话不说,倾尽全身的力气,对着钟离妩的面颊挥出一巴掌。 两名小丫鬟俱是抬手去阻拦,却比一个人慢了一步—— 一块闪着银光的物件儿从甲板那边飞过来,结结实实打在季萱的手腕上,发出一声脆响。 季萱应声低呼一声,继而便神色痛楚地以左手握住右手,身形都有些弯曲了。 钟离妩看得分明,知道是谁出手,眼中寒意瞬时如冰雪般化于无形,吩咐两名丫鬟:“把她带回客舱去。” 简让负手走过来,视线环顾她轮椅周围,随即弯腰捡起那块临时充作暗器的碎银子。 钟离妩刚要道谢,就听他似叹息一般地道: “又瘸又招人恨,你是来送死的吧?” ☆、第3章 打算 03 “送死?”钟离妩想了想,“说的也是。” “那怎么还拉家带口地过来?”简让瞥过坐在她膝上的双福,“把双福给我算了。” “想都不要想。”钟离妩斜睇他一眼,“你名字的意思,就是随时随地要人把心爱之物让给你?” 简让微笑,“没。跟你是碰巧了。” “但愿如此。”钟离妩语声停了停,又问他,“我招人恨?” 简让敛目凝视她的容颜片刻,“嗯。”她可不是一般的貌美,并且要么懒得与人争辩,要么就说十分刺心的话。刚刚她说过的话,他听到了三两句。这样的女孩子,起码是很招女人恨。 钟离妩抬眼笑看着他,“那你怎么还帮我?” “闲的。”简让问道,“去甲板?” “嗯。” 简让帮人帮到底,推她过去。 “四喜呢?”钟离妩视线在周围寻找着。 “在舱房里玩儿。”随从收拾东西,四喜看着有趣,这半晌上蹿下跳地添乱。 “你好像很喜欢猫。” “是。”简让道,“起初并没打算养狗。四喜是友人让我照看,有两个多月了,没还回去。” 两个多月了,有了感情,依他的性情,当然是不肯归还——钟离妩听出了他话里未尽的意思。 简让望着清晰可见的无人岛,提醒她:“岛上并非人们传说中的那样,不是桃花源,绝不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环境。那里的人也需要为生计劳作,人与人之间也有矛盾。只是相对来说自在许多,没有朝廷、衙门,没有宵禁。若有人犯了大错,会在祠堂接受惩处。” “可是在我看来,这样的环境才算得上是桃花源。”钟离妩和声道,“一点点烦恼都没有的日子,意味的也就是没有欢喜可言——无悲无喜,人还有必要活下去么?我又不想活着就成仙。” 简让轻轻地笑开来。她所说的,竟与他的心思不谋而合。 吕老板笑着迎上来,对钟离妩拱手一礼,“大小姐又与夫人起争执了?” 是四十多岁的男子,身形魁梧,肤色黝黑,双眼炯炯有神。 钟离妩一笑,“又让您看笑话了。” 吕老板道:“船只抵岸的时候,归云客栈的伙计会来接大小姐。您放心,人手足够。”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钟离妩带的家当委实不少,根本是搬家的样子。 钟离妩语带感激:“幸亏有您帮忙打点。” 吕老板在海上,一如在荒漠中不会迷路的骆驼,这样的一技之长,非寻常人可及。他是钟离妩从本心尊重的那种人。 吕老板笑道:“应当的。景先生是我的恩人,您到客栈入住,照顾他的生意,我喜闻乐见。” 景先生是客栈的老板,但是吕老板和船工都以先生称呼他。 “大小姐与简公子说说话,就快到了。”吕老板笑着道辞,“我带船工去货舱清点箱笼。” 钟离妩微微欠身,“有劳。” 这时候,双福跳到甲板上,到了边缘,探头探脑地看着碧色海水。 简让站到钟离妩身侧,望着双福,道:“它性情与寻常的猫不大一样。”她走到哪儿,双福就跟到哪儿;他是养狗的人,按理说,双福就算不烦他,也会因为四喜的缘故离他远远的。 钟离妩温声解释道:“双福小时候,我养着一条大黄狗阿福。阿福特别善良,从不欺负双福,它们总是挤在一起睡觉。我出门的时候,阿福总要跟着,双福也跟着凑热闹。半年多都是这样。”因为这缘故,双福其实打小就不讨厌狗和养狗的人,只是寻常的狗因着天性不喜欢它。 “阿福呢?”简让问道。 钟离妩道,“我七岁那年开始养着阿福,那时候它就不小了——到底多大,我并不清楚。双福八个月的时候,它已经老了。到了也没留住它。” “养猫狗就是这点好和不好。” “对。” 简让岔开话题,“你来自何处?” “南楚。” “姓氏。” “钟离。” “南楚,钟离……”简让思忖片刻,“钟离妩?” 钟离在南楚是大姓,平均每几十家里面就有一家姓钟离。 据他所知的南楚数得上名号又姓钟离的年轻女子,只有一个钟离妩。听说四年前她随商队去过一次西夏,回到南楚就将家中买卖越做越大,只三二年的光景,就成了南楚一方腰缠万贯的商贾。人们一直都在猜测她在西夏到底是发了什么横财,始终无定论。 钟离妩默认。 简让漆黑的剑眉微微扬起,“那我就不明白了,好端端的日子放着不过,来无人岛做什么?” 钟离妩笑盈盈地望着他,“你不是说过么,我是来送死的。” 简让笑开来。 钟离妩发现,他的笑容是天生的透着邪气透着坏。 简让猜测道:“是钟离夫人的意思吧?” 在外人眼中,季萱与钟离妩十年前出现在人前的时候,前者是夫君早亡的寡妇,钟离妩则是那男子的外室所生,这对名义上的母女一向关系恶劣。 那是季萱做戏给外人看的,不管钟离妩如何厌恶头上顶着的外室所生的身份,都没办法改变。是以,此刻她也不能对他说那是假的,只是道:“那不重要。” 简让则想到了她腿脚的事情,“那这样说来,你的腿脚没问题。”如果她是跛子,传言中不会不提及。 “嗯。”钟离妩笑问,“让你失望了?” 简让竟颔首道:“有点儿。”女子而言,样貌十全十美并非好事,哪里都有好色的登徒子。 他刚说完,身后便传来四喜嗷嗷嗷的稚嫩叫声,与此同时,双福嗖一下跳到了钟离妩腿上。 四喜一溜烟地跑到钟离妩跟前,气哼哼地望着双福,叫声更高。 双福则跳到了钟离妩右肩,神色冷漠、傲慢地睨着四喜,低低地喵呜一声。 “你叫什么?”钟离妩笑着对四喜道,“我家双福说你很烦呢。” 四喜开始跳着脚的叫唤。 双福抬起一只小白爪,舔了舔,爱答不理地喵呜一声。 钟离妩又道:“闲的你。”一本正经地帮双福传话给四喜的意思。 简让瞧着眼前三个各说各且说得很欢的样子,笑意到了眼底。他弯腰把四喜捞起来,安抚了一阵子,四喜总算不再叫了,却是虎视眈眈地瞪着双福。 双福一脸无辜地与四喜对视片刻,随后跳到钟离妩腿上,端端正正地坐好。 钟离妩一面抚着双福的背,一面望着无人岛。 这一年,是西夏元和十三年,大周靖熙七年,南楚天启六年。 到了岛上,便真的远离了万丈红尘,岁月可以忽略不计。 船即将靠岸时,季萱寻到了钟离妩跟前。她受伤的手已经包扎好,面色却是依然发青。 随从来唤简让,请他去查点行囊。 简让对钟离妩一颔首,抱着四喜回客舱。 季萱转身望着简让的背影,低声询问钟离妩:“你与他以前就认识?” “不是。” “那现在呢?” “现在自然认识了。” “算得熟稔?” 钟离妩斜睨着她,“有话直说。” “我命人打听过他的底细,这个人不简单。”季萱道,“兰绮貌美,也早到了成亲的年纪,在岛上也需要一个很好的人做掩护的幌子。” “所以呢?” 季萱道:“到岛上之后,你与他不妨常来常往,撮合他与兰绮。” 钟离妩摇了摇头,“不管。不关我的事。” “是不想管,还是——”季萱有些迟疑地道,“你看中了他?” 钟离妩非但没生气,反倒笑起来,“就算如此,也不奇怪吧?” “对。你也不小了,十六岁了。”季萱认真思忖了一下,“但他这种人不行,能给你的益处有限。” “扯远了。”钟离妩可没兴趣跟季萱讨论人生大事,“说说以后的事情。你我现在这关系,能不能改改?我是钟离渊嫡出的幺女,您是我的小姨,可现在算什么?总打着这样的幌子度日,真不觉得这是给我家族抹黑?” 钟离家族与季家昭雪之前,季萱想让钟离妩保留原有的姓氏,伪装成让彼此都不舒服的假身份算是情理之中。 昭雪之后,钟离妩满心以为可以恢复真实的身份,最起码,她可以挺直腰杆做人,再不因为劳什子的外室所生的说法被人低看、蔑视。但是季萱说还不到时候,等到将仇家赶尽杀绝,再让世人知晓钟离渊有后人也不迟。 那时候,钟离妩就被她惹毛了,一气之下,带着阿福随商队去了自己的故国西夏。是看看胞弟治国的成效,亦是顺便散散心,捞一笔银钱。 “没必要改。”季萱眼神里不无快意,“随行的下人只知道我是你的嫡母,突然改变的话,他们就会先一步说三道四。你自作主张的话,我保你成为岛上的笑话——让人以为你是自说自话的疯子可不好。” “好,当我没说。”钟离妩忽然伸手握住了季萱的手腕,“伤势如何?”手法很快,但是手势温柔。 季萱讽刺地笑了笑,“拜你那个新朋友所赐,我这只手起码要十天半个月……”她语声倏然顿住,神色转为痛苦—— 钟离妩扣住了她的脉门,一点一点加重力道。 “放、手!”季萱从牙缝里磨出这两个字,空闲的左手挥向钟离妩的面颊。 钟离妩轻而易举地将季萱的左手捉住,“我说过,不要左右我,为何又对我颐指气使?”她语气很温柔,笑容亦是,“要我重复说过的话,就要付出代价。” “疯、子!”季萱看着钟离妩的眼神,充斥着愤怒。 “可不就是陪你疯了这些年。”钟离妩手势一转,两手分别将季萱的十指牢牢握在掌中,缓缓加重力道,“现在每次看到你,我就会想到绿萝。一想到绿萝,我就恨不得掐死你。” ☆、第4章 登岸 04 季萱觉得自己的手指仿佛被铁钳捏住了,疼得要命,“来人!”她回头望向随行的丫鬟,“你们是死人么?!” 银屏、碧玉根本没料到季萱和钟离妩会再起冲突,之前站在不远处,失神地望着海上落日的瑰丽景象,此刻听到季萱充斥着痛苦、怒意的唤声才回过神来。 两个人跑过来,同时伸出手,要掰开钟离妩的手,银屏更是道:“大小姐,您这是要做什么?怎么能跟夫人动手呢?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钟离妩的两名小丫鬟也在这时候赶过来,把银屏、碧玉用力拉开,推到一边,“夫人与大小姐在说话,有你们什么事?” “反了,真是反了你们了!”银屏气得脸涨得通红,抬手指着一名小丫鬟的鼻子,“你一个小丫鬟,竟敢跟我动手?谁给你的胆子?!” 钟离妩瞧见银屏的举止,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吩咐自己的小丫鬟:“水竹,抽她!” “是!”水竹应声打开银屏的手,抬手就是一记狠狠的耳光。 钟离妩瞧着季萱,眼神变得凉飕飕的,“动不动就指着人的脸说话的人,我最是反感。你如此,身边下人也如此。这一点也要记住,不可再犯。” 季萱已经疼得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身形不自主地弯曲,“放手!” 钟离妩问道:“记住没有?” “……” 双福一直坐在钟离妩膝上,这会儿瞧着她神色有些反常,季萱就更不需提了,不由烦躁的叫了一声。 钟离妩开玩笑:“再不应声,我让双福挠花你的脸。” “你……” 钟离妩再次问道:“记住没有?” 季萱一字一顿地道:“记、住、了。”短短一句话,她说的时候,神色极为复杂,语气透着勉强、不甘、恨意。 钟离妩这才松开了手,“没有下次。” 季萱的手疼得厉害,手指微微地颤抖着,但比这更难受的是她的心情。 她实在是恨得厉害。这些年,她让钟离妩跟着高人习文练武,到头来,这孽障竟跟她动手…… 钟离妩这根本就是跟她撕破了脸,日后怕是再不会听从她的吩咐。以往这外甥女再顽劣不羁,也不曾有过这样忤逆的行径,到了无人岛,竟是一番不管不顾的做派。那么,她能左右她的,就实在是有限了。 银屏挨了水竹几巴掌,面颊上浮现出清晰的指印,嘴角淌出了一点儿鲜血。 碧玉瞧着情形不对,战战兢兢地去搀扶季萱,又给银屏递了个眼神,“夫人抓紧回舱房收拾一下吧。就要靠岸了,二小姐一定会来接您的。”二小姐,指的是季萱的养女季兰绮。 银屏闻言醒过神来,抹着眼泪到了季萱另一侧,“碧玉说的是。”不管怎样,夫人还有二小姐可以指望。 季萱还能说什么?由着两个丫鬟扶着自己离开甲板。 钟离妩自然也听到了碧玉的话,却是不为所动,牵出一抹狡黠的笑。 ** 船靠岸时,烟霞绮丽,映红了西方的天与海。 乘客不多,前来迎接的人自然也不多。 正如吕老板所言,归云客栈派来了伙计接钟离妩。 伙计们都是清一色的短褐打扮。钟离妩数了数,竟有二十名之多。在他们后方,有车马等候。这样看来,客栈的规模可不小。 之后,她望见了季兰绮。季兰绮身着一袭湖蓝色衣裙,仍然是她记忆中冰冷如霜的神色、清丽绝尘的容颜。 季兰绮察觉到钟离妩的视线,凝眸望过来,微微颔首。 钟离妩回以颔首一笑。下船之前,吕老板到了她面前,道:“大小姐珍重。” “我会的。您也是。”钟离妩和声道,“日后说不定要请您带一些东西过来。” “好说,好说。”吕老板笑着应下。 二人话别时,船工与归云客栈的伙计合力用厚重的木板搭出一条路,方便乘客登岸、运送箱笼。 就这样,钟离妩登岸时亦是悠然地坐在轮椅上。 双福先是转身探头往她身后看,随后索性往上一蹿,一双前腿勾着她的脖子,仍是望着后面。 “在找四喜么?”钟离妩抱着它,“它又不喜欢你,你找它做什么?” 双福不理她。过了一会儿,四喜随着简让出现在它视野。 四喜开口叫唤的时候,它气哼哼地喵呜一声,回到钟离妩腿上坐好。 “这是什么脾性?”钟离妩好笑不已。 到了岸上,有一名小伙计迎上前来,笑着躬身道:“小姐随我来。”随即转身带路,去往等候在一旁的马车。 钟离妩望向季兰绮。 季兰绮用手势说先安置好季萱,随后再去车上找她叙旧。 钟离妩颔首。 路上,小丫鬟水竹、水苏一直扒着小窗户望着外面,趁这机会观望岛上的景致。 钟离妩则没有这份好奇心。日子长的很,用来看岛上的景致绰绰有余,不需急在这一时。 暮光四合时分,马车停了停,季兰绮上车来。 水苏、水竹见状,知道两个人要说体己话,笑嘻嘻地跳下车去。 钟离妩笑着对她伸出手,“太久没见了。” 季兰绮反手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是啊。”语毕,唇畔逸出一抹清浅的喜悦的笑容。 对于季兰绮这样的冷美人来说,只有心绪特别愉悦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笑容。她在钟离妩身边坐下,“腿怎么了?” “脚踝骨裂,小事。” “到客栈我帮你看看。”季兰绮一向对钟离妩口中的小事存着十成十的怀疑。 “行啊。” 季兰绮说起眼前的事情,“刚刚在母亲车上,银屏、碧玉好一通告状,说你与母亲动手了,为何?她又怎么把你惹毛了?” “嗯——”钟离妩扬了扬眉,笑,“惹毛我的事情可不少。”顿了顿,道,“见没见到与我同道而来的男子?” “见到了,是不是带着一条小狗的那个?”季兰绮道,“这会儿骑马走到前边去了。” “她要我撮合你跟他。” 季兰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怎么行?” 钟离妩轻轻一笑,“这只是个引子,我讨厌她随意安排人终身大事的那个态度。”停了停,她问,“你还记不记得绿萝?” 绿萝打小就服侍在季萱跟前,与钟离妩、季兰绮的年纪相仿,平日里觉得季萱对她们过于严苛,总是想法子从中周旋,让她们少受些训斥、惩戒。 “我记得,方才还问绿萝怎么没来。”季兰绮道,“她怎么了?” 钟离妩无声地叹了口气,“皇上给钟离氏、季氏昭雪发落相关官员时,少不得有漏网之鱼。你是知道的,这几年,她都在设法整治那些幸免于难的人。那种人,分量轻,成事并不难。其中有一个被贬职成县令的人,按我的意思,在生意场上给那厮挖坑就行,可她偏不,她要让那个人身败名裂。” “后来呢?”季兰绮咬了咬唇,“绿萝是不是被她利用受了牵连?” 钟离妩颔首,“那厮好色,她身边样貌最标致的便是绿萝。我听她有让绿萝委身给人做妾的时候,便跟她起过争执。她面上答应我收起糊涂心思,暗地里却照旧行事,不声不响地让绿萝去勾引那厮。可恨的是,我正忙着寻找绿萝亲人下落的时候——她只能用绿萝的亲人做把柄,这都不需想——我找到之前,绿萝已经成了那人的小妾。 “到最终,绿萝把那个人家里家外的种种丑事抖落出来,那个人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至于绿萝,最终只求我照顾她的爹娘,上吊自尽了。” 复仇是情理之中,但在这过程中,真的需要连累无辜到那个地步么? 绿萝的委屈、恨意,又该由谁来偿还?只因她不具备那个能力,便该忍受旁人施加到头上的不公么? 季兰绮垂眸看着裙摆,深深地呼吸着。 钟离妩语气轻飘飘的,“从那件事之后,我怎么看她怎么心烦。只是……”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可是,她到底救过我的命,抚养了我这些年。”季兰绮轻声接道,“我知道。” “我倒是无妨,左右为难的始终是你。”死过一次的人,没有什么是忍不了的,相反,也没有什么需要一直忍耐。而兰绮不同,兰绮迟早要做出选择,否则的话,这一生怕是都要被季萱掌控在手里。 “凡事都要有个头,我也不会凡事都会由她摆布。”季兰绮抬眼看着钟离妩,“先说眼下。我日后也不会跟她住在一起——我在岛上这一年,一直都在归云客栈,打理账目等琐事,在那儿有住处。前段日子,我给她寻了一所宅院,她爱住不住。” “那就行。”钟离妩透了口气,神色显得舒心不少,“岛上有没有好玩儿的地方?” “有啊。”季兰绮笑了笑,“你喜欢钓鱼,我找到了好几个地方,等你的伤好了,我带你去。还有啊,客栈里的菜肴做得很好,你这馋猫不需要担心饭菜不合口味。并且,厨房里一应配料齐全,你要是想下厨也容易,我帮你打点就是。” 钟离妩却问道:“你总跟我吃喝玩乐的话,不怕她训斥你?”以前季萱总是担心兰绮被她带坏,最反对姐妹两个凑在一起,兰绮虽然心里不情愿,表面上却一直做出听话的假象。 “不管那些了。”季兰绮唇畔的笑意更浓,“到了这儿,我要和你同心协力。” “这话也太暖心了。”钟离妩笑着搂了搂季兰绮。 姐妹两个一路说笑,不知不觉就到了归云客栈。 季兰绮还要安置季萱,下车之后改换骑马,去寻养母一行人。 钟离妩因为是初来乍到,一路又都闷在马车里,下了马车,在深浓的夜色中,她仍然像是在海上,失去了方向感。 伙计做事周全,笑呵呵地把她和随从引到了筱园,指了指东面的院落,“大小姐与简公子同来,应该相识了吧?他就住在那儿。” 钟离妩颔首一笑,示意水竹打赏,随后进到室内,一蹦一跳地四下看了看。看完环境之后,她的感觉是只能将就,犹豫片刻,坐上轮椅,唤丫鬟送自己到相邻的静照轩。 原本该是她的住处,让给了他,来看看总不过分。 简让正站在院落中,打量着院落的格局。听到声响,循声望向她,问:“双福呢?” “跟丫鬟玩儿呢。”钟离妩用下巴点了点正屋,“我要进去看看。” “后悔了?” “要看完才知道。”钟离妩回以一笑,“真是好住处的话,我就赖着不走了。” 简让一笑,“让双福跟着我过,我就勉强连你一起收下。” ☆、第5章 期限 05 钟离妩横了他一眼。见过嘴毒的,就没见过嘴毒成他这样的。“大周的男人,说话都是这样不中听么?”她问。 简让笑道:“大周的人,一向不拘小节。” 钟离妩牵一牵唇,“还挺会给自己戴高帽子。” 说话间,两个人相形进到室内。 钟离妩环顾室内,并没惊喜的发现。居室的格局、布置源于大周的习俗、风格。 他这里和她住的筱园大同小异,五间正屋,厅堂左右各有次间、梢间。院中设有耳房、厢房和倒座房——是典型的四合院。 只是,房里没有临窗的大炕。这是因为岛上四季如春,不需要烧地龙、火炕。 “像这样的上房,客栈里有多少?”钟离妩问道。 简让想了想,“十六个。” “寻常的客房呢?”钟离妩又问,“有多少?” “不知道,很多。”简让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进来时经过的几个院落,都是寻常的客房,你没看到?” “没留意。”钟离妩道,“景先生在岛上么?” “在。但是不在客栈。” “嗯,改日拜见他。”钟离妩斜睇简让一眼,“但愿他说话不跟你一样。” 简让轻笑出声,“那要看他心情如何。” “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改日再来。”钟离妩示意水竹、水苏推自己出门。 四喜坐在门口,瞧见钟离妩,欢实地摇着尾巴。 钟离妩对它伸手,“跟我走啊?” 四喜很高兴的样子,却是坐在原地不动。 钟离妩笑着回到房里,命人唤来伙计,点了八菜一汤。 水苏却是瞧着她直起急,“伙计们把我们的箱笼放到何处去了?您怎么像是忘了这回事似的?还有随行的几名小厮,您给他们安排住处了么?” 钟离妩一笑,“放心,箱笼放到了客栈的库房,慢慢搬过来就是。小厮们住在寻常的客房,明日我看看情形再说。” “您倒是心宽,也不怕有人撬开箱笼顺手牵羊。” “景先生最不缺银钱,看不上我那点儿家当。”钟离妩摆一摆手,“好了,别乱担心。到了这里,看人的眼光也要改一改。” 水苏想到吕老板没少跟自家小姐谈起景先生轶事,小姐对景先生应该是有一定的了解,因而也就放下担心,忙着打开随身带来的几个小箱笼,把里面的物件儿逐一安置起来。 饭菜摆上桌的时候,钟离妩才惊觉天色已经特别晚了。 在路上一直与季兰绮说话,高兴得忽略了时间。这会儿大致地估算一下,自海边到客栈,大概走了两个多时辰。 钟离妩特地给双福点了一道清蒸鱼。这会儿双福闻到鱼的香味,立刻从里间跑到饭桌前,跃到她身侧的椅子上,直起身形喵呜喵呜地叫。 水竹取出双福专用的银质小碗,放到钟离妩手边。 钟离妩给双福夹了一块鱼肉到碗里,转手放到它面前,“快吃吧。” 双福一面大快朵颐,一面闷声咕哝着,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钟离妩看着它的眼神特别柔软。这小家伙可真的是跟着她一路跋山涉水而来。 饭菜的确是很可口,钟离妩就着菜吃了两小碗白米饭。 饭后洗漱一番,换了寝衣,钟离妩帮着水苏给双福洗了个澡。每次到这时候,双福就会特别发愁,一直打蔫儿或生气。洗澡大概是它这辈子都不会愿意习惯的事。 钟离妩用薄毯给双福擦拭身形的时候,季兰绮来了,瞧见这情形不由失笑,“跟照顾孩子似的。”等双福身上干透了,便催着钟离妩回床上歇下,“老实躺着,我看看你的伤。” 钟离妩没法子,抱着双福转到床上去,用左脚蹬掉袜子,“真没事了,今日刚换的药。” 季兰绮看着她包扎的跟粽子似的那只脚,觉出了不对,先耐着性子摸了摸脚踝骨节,随后才问:“脚底怎么回事?你不能走路就是因为脚底的伤吧?” “嗯。”钟离妩道,“骨裂之后,脚底又被扎了一下。” “怎么扎伤的?”季兰绮瞪着她。 水苏端着热茶进门来,把话接了过去:“登船之前,夫人要看看大小姐的身手到底如何,找了几个人——也不知是杀手还是什么人,都是一流的身手。大小姐身手要是差一点儿,早就没命了。这伤是大小姐掉到陷阱里的时候,踩上了刀尖。” 季兰绮双唇抿成了一条线。 钟离妩把脚挪到锦被里面,说起正事:“有没有岛上的地形图?还有,林家三兄弟的酒馆、住处离客栈远么?” “就是来给你送这些的。”季兰绮取出两张地形图,拿出一张道,“这张是全岛的地形,从景先生那里临摹的,你游玩的时候用得着。”说着放到一边,把另一张展开来,“这张是一些人所在之处,林家三兄弟的住处在这儿,酒馆在这儿。这里是……” “别人的情形现在不需告诉我。”钟离妩和声打断她的话,“解决掉那三个人之前,你养母不想让我知道别人的情形。” “听她的又没好处。”季兰绮道,“你先做到心里有数不也很好么?” “没必要。”钟离妩道,“知道了就总要惦记着,不喜欢心里放太多乱七八糟的事。” “也对。”季兰绮道,“明日我跟掌柜的请两天假,陪你四处走走。” “好啊。” “那我就走了。”季兰绮起身之前,探手摸了摸正在认真洗脸的双福。 双福的小脑瓜歪了歪,随即权当没这回事,继续洗脸。 季兰绮笑了笑,起身离开。 钟离妩继续看地形图。林家三兄弟的酒馆与客栈隔着两条街,住处就在酒馆所在的柳荫街一条巷子中。 她看了好一阵子,又闭目回想,确定把图上一切记在心里之后,烧毁了这张图,至于全岛概貌,则张贴在室内。 翌日一大早,钟离妩就醒了,坐在轮椅上,在客栈里面转了转。 客栈的大小,抵得上她前世最为熟悉的公主府,只是格局较为随意。前面还好,四个偌大的院落隔着甬道两两左右、前后相邻。至于后方,即此间的上房,则是依着原有的地形所建,共十六个四合院,大多是两两左右或前后相邻,只两个是单独存在于花树绿荫掩映下。 她问过伙计,得知那两个单独建成的院落,是景先生在客栈的住处与书房。 这就难怪了。 她回到房里,琢磨着早饭吃什么的时候,神清气爽的季兰绮来了。念及一事,她问道:“知道景先生的名讳么?是不是单字一个林?” “没错。”季兰绮颔首之后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钟离妩暗自苦笑。虽然新生涯已经注定与皇室无关,可她还是习惯关注各国的奇人异事,四年前去西夏的时候,掌握的消息可不少。大周是大国,朝堂的风吹草动,一向是邻国格外关注的。大周近十几年出过的风流人物,她如数家珍。 到此刻,她已清楚景林与简让的渊源,他们是亦师亦友的情分。 简让是让大周一些佞臣、贪官、匪盗闻风丧胆的人物,在任期间杀人如麻。而他是景林带出来的。 之前一直没向吕老板仔细打听景林的底细,并不是不感兴趣,而是担心他就是那个现今景姓中最出色也最可怕的人物。 现在弄清楚了,情形从另一方面而言就很有点儿意思了: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毛贼,要在两个江洋大盗眼皮子底下作案,且决不能引起他们的怀疑、关注。 可是转念一想,钟离妩就有了斗志。越难做到的事情,越有意思。 钟离妩神色从容地把话题岔开,吩咐丫鬟去打点早膳,又对季兰绮道:“今日就在附近转转,去林家的酒馆坐坐。” “行啊。”季兰绮先应下,之后才道,“有必要么?” 钟离妩颔首,“当然。” “这些我不懂,能帮你的实在是有限。”这些年,季兰绮对季萱的要求从来是听之任之,但有一件事她绝不会染指:杀人。那是她如何都做不到的事情。自然,季萱也一直没放弃改变她这一原则。 银屏来了。她是来替季萱传话给钟离妩,隐晦地道:“夫人说,十日为期。” 十天除掉三个人,那怎么可能让外人觉得毫无蹊跷?季兰绮蹙了蹙眉。 钟离妩望着眼里分明对自己存着怨怼的银屏,悠然一笑,“告诉她,七天已足够。” 银屏不免惊讶,“大小姐是在开玩笑么?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您打算用什么法子?” “话真多。”钟离妩一摆手,“退下。” ☆、第6章 得治 06 “大小姐先别急着撵人,”银屏道,“夫人还要奴婢带回去三千两银子。” 钟离妩干脆地道:“不给。” “可是,夫人并没带多少银钱过来。” 钟离妩语气略略加重:“不给。” 银屏无法,只得作罢,望向季兰绮,“二小姐,夫人让您过去。” 季兰绮眼神冰冷地凝视着银屏的面颊,“昨日打得你太轻了。” 银屏很是惊讶,嘴角翕翕,一时说不出话,末了神色颓然的行礼道辞。 用过早饭,小厮小虎过来了,笑嘻嘻地奉上一瓶药膏,“小的抓紧配出来的,大小姐脚上的伤结痂了吧?这药膏疗伤止痒的功效不错,用上三五日就能痊愈。” 钟离妩接过药膏,睨了他一眼,“前两日就结痂了,痒得要命。” “恢复得这么快?”小虎的笑容里多了点儿意外和得意——这两年,大小姐平日受伤,都是他开方子配药,这次当然也是。 钟离妩打趣道:“你医术越来越高明了——就等人夸你呢吧?” “不敢,不敢。”小虎虽是这样说着,却是愈发眉飞色舞。 “我等会儿出门,你跟小鹤带着人把箱笼搬过来,放到倒座房里。该给的房钱找掌柜的一并付清。你们的住处怎样?满意么?” “住处很好。”小虎道,“要付多久的房钱?” 钟离妩略一思忖,“先付半年的。找水苏支银子。” “是。” 钟离妩转到里间,换了药,又换了身衣服,让水苏、水竹照看着双福,自己与季兰绮出门——今日只打算在附近看看,便不需要准备车马。 季兰绮推着钟离妩的轮椅,一面走一面问道:“我记得,小虎和水苏、水竹都是身手很一般的人。” “的确,随行的只有小鹤、麒麟身手很好。”钟离妩道,“至于别人,我一直让他们专攻别的门道。” “这样也对,平日里又没那么多打打杀杀的事情。”季兰绮转而讲起这客栈的由来,“最早,景先生只是打算偶尔来岛上住上三五个月,在这儿建了两个院落——就是他如今的住处和书房。 “后来偶尔有友人随他前来小住,便又加盖了几个院落。他不在岛上的时候,住处便闲置起来,有的居民便想租赁一段时日,一些人只需要住几日,一些人则想常年住下去。 “那时候,掌柜的是景先生的贴身随从,瞧着这岛上并无客栈,索性出主意让先生开一家客栈,毕竟这岛屿地域颇广,居民时有出门的时候,不可能每次都能住在亲友家中落脚。 “就这样,景先生把这事情交给了掌柜的来打理。随着归云客栈建成、生意不错,另外一些人也跟着效法,在别处开建了客栈。” 钟离妩颔首,回想着看过的地形图,“归云客栈在岛上的位置是西北。岛上最繁华的地方是何处?” “最繁华的地方自然是正中。”季兰绮道,“那里住着第一代来岛上的傅家人的后代,傅家祠堂也在那里。在傅家府邸周围,有岛上的销金窟,只要你有足够的银钱,便能在那里流连忘返。” “有赌坊、青楼?”钟离妩能想到的最能花钱的场所,只有这些。 “对。”季兰绮颔首道,“有的人带着万贯家财而来,不过数月,便一贫如洗。” 这样说来,岛上也有红尘中的诱惑。想想也是,岛上的人太多,如景先生一般只是云游至此把这里当个落脚地的人太少,如她们一般来寻仇的更是屈指可数,很多人都是在尘世犯下滔天罪孽或是无处安身——没有这样的前提,谁会冒着可能葬身海上的风险前来? 只吕老板而言,近年来行船便有数次遇到暴风,他幸免于难,而很多乘客都葬身深海——这些是他会不厌其烦地告诉每一位乘客的,到了船上,便是听天由命。 即便如此,还是有那么多的人陆续到了岛上安家。 有人的地方,便会分出好与坏,只要环境允许,便会有人开设赌坊、青楼这种牟取暴利的营生,更会有人光顾。 清风拂面而来,含带着清甜花香。 钟离妩惬意地闭了闭眼睛,深深呼吸,辨别出了两种花的味道:茉莉、樱花。岛上这样怡人的气候,这两种花自是可以常开不败,只是,万物都是有利有弊——“这里有什么很要命的天灾么?” “暴风雨。”季兰绮即刻道,“暴风雨一旦降临,岛上的屋宇鲜少能有幸存的,便是傅家祠堂,都曾重建过。听掌柜的说,前年一场暴风雨之后,客栈里幸存的只有三两个院落。” 钟离妩的结论是:“要想余生常住,就得盖一座最结实的房子。或者——”在地下建造一个住处,暴风雨来临的时候,躲到地下去。 “真想留在这里?”季兰绮问她。 “嗯。”钟离妩道,“这儿的氛围太好。”语毕,望着视野中形形色|色的人。 那些人,有的华服加身,有的一身布衣,有的神色冷漠,有的神色和善。可不管是怎样的穿戴、神色,周身都透着悠闲自在,没有尘世中常见的疲惫、焦虑、谨慎、戒备,更没有钟离妩经常从季萱脸上看到的苦大仇深。 这是源于全无制度、刑罚、压迫带来的压力。 “只是,想是一回事,实情是另一回事。”钟离妩无奈地道,“谁知道你养母会不会让我在这里变成众矢之的。”要是那样的话,她只能离开。 “要是这样的话……”季兰绮沉吟片刻,“得想法子得知她的打算,防患于未然。” 钟离妩道:“我来办,你不用管。” 这里的街道,在地形图上看着还算清晰,置身期间的时候,会觉得弯弯曲曲。初来的人,随时有走上岔道迷路的可能。 钟离妩在海上全无方向感,就算让她在船上过一辈子,大抵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但是只要踏上陆地,方向感恢复,路只走一次便能记住,甚至于,只凭借地形图就能找到目的地。 季兰绮了解她这一点,所以行走期间并没说话,给她时间打量周围的环境。 两个人一个神色冰冷,穿着一袭湖蓝,一个神色柔和,穿着一袭纯白,又都是极出众的样貌,自然很引人瞩目。但是这里的人的眼神大多是透着赏看之意——把她们当做一道悦目的风景。 林家酒馆所在的那条街上,零星散落着裁缝铺、纸笔铺、首饰铺,甚至还有一个棺材铺。两女子到裁缝铺里看了看衣料、样式,实在是不合眼,逗留片刻就离开。继而去了纸笔铺、首饰铺,钟离妩买了一柄裁纸刀、一副珍珠耳坠。棺材铺自然不是她们会涉足的地方。 走走停停,到林家酒馆门外的时候,将近正午,酒馆里面已有一些客人。 酒馆里有优劣不等的酒水,下酒的小菜也做得不错,加之附近独此一家,生意很不错。 钟离妩与季兰绮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前落座,要了一壶酒馆自制的酒,另要了炸虾、火腿片、板鸭和熏鱼,一面享用,一面神色从容地打量着林氏兄弟。 林大郎站在柜台后面,神色冷漠,透着点儿不耐烦,好像进来的人都欠他钱。 林二郎是给客人上酒菜的伙计,满面和善的笑容,只是一双眼不大安分。 钟离妩被他凝了几眼,觉得很不舒服——那是好色的人才会有的眼神。她面上显得毫无察觉,神色自在地慢悠悠地喝了两杯酒,吃了些食物,便与季兰绮结账离开,原路返回。 季兰绮将钟离妩送回筱园,走之前终究是不放心,道:“真的不需要我帮你多打听一些他们的事情?还有他们以前做过怎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也不想听听么?”做不到知己知彼,心头又对对方没有足够的恨意的话,怎么能够做到痛下杀手? “会有人跟我细说这些。”钟离妩解释道,“去年你来这里的时候,有十三个人与你同行,其中一个是我安排的。” 季兰绮绽放出释然的笑容,用手指点了点钟离妩的面颊,“鬼机灵。那我就放心了。”随后并不询问那个人是谁,放心离去。 钟离妩进门起就没见到双福,便问水苏。 水苏道:“午间不肯吃饭,一不注意就不见了。” 钟离妩无奈,“馋猫。”想了想,转去静照轩,到了院门口,恰逢他要出门,忙问道,“见到双福没有?” “见到了,吃饱喝足了,这会儿睡觉呢。”简让温声道,“放心,只给它吃了一条不足两寸的炸鱼。” “哦,那还好。”钟离妩放下心来,“我该带它回去了。” “猫就是不着家的性子,串串门是多寻常的事——不准。” 钟离妩抿了抿唇,“我怎么养猫,轮得到你来点拨?” “轮不到。”简让微微一笑,“但我要出门,除我之外,谁也不能进正屋。” “……”钟离妩有点儿气不顺了。 简让却是顷刻就放下这件事,说起别的:“我要去傅家周围转转,你去不去?” “去那里啊。”钟离妩抬眼望着他,不怀好意地笑,“是去赌,还是去嫖?” 简让扬了扬眉,继而却是一笑,“要是后者呢?” “那么,是想带回个男宠,还是找女子?” 简让嘴角一抽。 钟离妩开心地笑起来。他这种人,为人诟病之处颇多,但是常年洁身自好,几乎与风流韵事绝缘——正是因为了解这一点,她才故意气他。 “先前竟没听说那种场合有男子。”简让牵出一抹与她一样的坏笑,“既然有,再好不过,你我倒是能做个伴。”说着对水苏、水竹偏一偏头,“回房吧。你家小姐要跟我出门散心。”语毕将两人轻轻松松地带到一旁,亲手推着轮椅往外走。 钟离妩转身抬头,凝视他片刻,继而坐好,继续气他,“你卖相颇佳,找别人就不如找你了。” 水苏、水竹不可能听从简让的吩咐回房,亦步亦趋跟在两人身后,听到钟离妩的话,不由冒汗。 简让停下脚步,转到她面前,双手撑在轮椅扶手上,敛目审视她片刻,笑意更浓,“原来夸人长相不错,还能用这种方式。” “我也是刚知道。”钟离妩抬手示意他离自己远一些,“这种事少了银钱可不行,等我去给你拿赏钱。” “让你的丫鬟去就行。”简让的笑容只有瞬间的凝滞,“今日我也豁出去一次,好好儿伺候伺候你。” 这小丫头说话实在是太歹毒,得治。他腹诽着。 ☆、第7章 撩拨(上) 07 简让转身,把钟离妩推进院中。 钟离妩一丝忐忑也无,并且笑盈盈地宽慰水苏、水竹,“没事,回房去取银子,等会儿过来一个就行。” 两个丫头别无他法,只得称是而去。 厅堂的门刚被推开,双福一溜烟儿地从内室跑出来,喵呜一声,腾身到了钟离妩膝上。 简让站到门里,对钟离妩道:“自己进来。” 钟离妩见到双福,心里就舒坦了很多,也正想白日里看看他室内的情形,闻言颔首,起身抱着双福,一蹦一跳地进屋。 “里边。”简让指了指东次间,却不免暗自嘀咕:她怎么一副有恃无恐的德行? 钟离妩在南窗下桌案一旁的椅子上落座。双福大半日没见她,这会儿用前爪勾着她的肩头一味起腻,她则摸了摸它的肚子,见并没吃得滚圆,这才真的相信简让说过的话。 “四喜呢?”她猜测道,“出去玩儿了?” 简让颔首,“谁跟你似的,把猫狗当金丝雀一样关着。”说完,与她相对而坐。 钟离妩挑了挑眉,“有的猫狗一辈子都不走出一个宅子,过得也很好——各有各的活法,你少对我指手画脚的。别以为双福看你顺眼,你就能干涉它的事情。”停了停,对他扬了扬下巴,“茶点呢?” 谁说要好好儿伺候她来着? 简让觉得她言语很有意思,分明是把双福当成小人儿来看待,因而笑了笑,扬声唤小厮杜衡上酒和点心。 他闲暇的时候,手边大多有酒,才不像某些人似的,明明千杯不醉,平日却是滴酒不沾。这样想着,好友的样子浮现在脑海,不由牵出舒缓的笑意。 钟离妩斜睨着他,“我要的是‘茶’点。” 简让不以为意,“怎么伺候你,是我的事儿。要不要赏钱,甚至于要不要倒过头来给你银钱,也是我的事儿。” 钟离妩一边的眉毛扬了扬,存着些许挑衅的意思,像是在说:倒要看你能把我怎样。 很快,杜衡取来一壶陈年佳酿、四碟子点心。 简让摆手示意杜衡退下,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亲自为她倒酒。 酒香沁出,钟离妩很满足地叹息,“嗯,是陈年梨花白。” “鼻子倒是灵。”简让倒满两杯酒,将一杯放到她手边,一杯端在手里,笑微微看着她,“酒量如何?” “没酒量。”钟离妩道,“只是敢喝,但是要看心情。这会儿没心情。” 简让一手撑着座椅扶手,俯身,将彼此的距离拉近,“你这样可不行,哪里有一点儿寻欢作乐的意思?” 钟离妩眼含笑意回视着他,“我一个招人恨的跛子,哪儿有那样的好兴致。” 简让轻轻地笑起来。她说话、行事的方式,其实挺对他的脾气。要是个男子该多好?少不得与他成为朋友。可惜,她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 距离的拉近,让他的容颜近在咫尺,气息萦绕在她鼻端。 他的气息,像是和风、暖阳相融,让人只因此便觉得温暖。 该是那种特别干净的男子。这干净指的是之于男女之间的性情和心思洁净——虽然,他看起来坏坏的。 至于其他,不需想也知道,他双手上沾染的鲜血,比有着几十年资历的杀手还多。可是这认知也让她心里舒坦。手上太干净的,性情没有冷酷一面的男子,反倒会让她不自在,那样的人,与她根本是两路人。 有这样一个人比邻而居,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样想着,她微眯了眸子,勾唇浅笑。 简让凝视着她白皙通透的面容,又细细打量着她安之如怡的神色,心里很怀疑这女孩子大概根本不知道羞涩、紧张为何物——身体根本没有脸红那个反应。 两个人各怀心思的时候,双福跳到桌上,闻了闻点心的味道,小白爪碰碰这个碰碰那个,末了却是嫌弃地别开脸。 它就是这样,面前的点心若是没有合自己心意的,自己不吃,也不让人吃。 “压箱底的好酒拿出来款待你,好歹给点儿面子,喝一口。”简让将手里的酒杯送到钟离妩唇畔。 钟离妩抬起素手,食指、中指点上小巧的酒盅,缓缓推开一点距离,“等会儿再说。” 二人一送一推之间,酒盅里满满的酒液并未倾泻,甚而连一丝涟漪都不曾起。 简让从善如流地放下酒杯,随即,手飞快地抚过她宽大的衣袖,指尖碰到的东西让他确定,自己方才无意间的一瞥没有看错。 她衣袖中有匕首,或许还有不少随时要用来对付人的零碎儿。 简让随着手势游转,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腕。 钟离妩在同时手掌翻转,避开了被他扣住脉门的可能。 “身手不错。”简让并没有点到为止,手顺着她的手腕一滑,握住了她白嫩嫩的小手。 这一刻,他没法子把她当做一个女孩,只把她当成了习武的同道中人。他想看看她的深浅——覆有薄茧的温暖的指腹流连在她手背的肌肤,继而是手指的骨节,末了,施力让她的手摊平,指尖滑过她的掌心与指尖。 这能让他知道,她常用怎样的兵器或是暗器。常握刀剑匕首或是常用暗器的人,手上的关节、茧子会留有痕迹。哪怕再轻微,他也能识别。 钟离妩并没恼怒,甚而并没挣扎。他凝神探寻的同时,她垂眸打量着他的手,亦通过细微的感触来判断他擅长的是什么。 简让的手静止,刚要收回的时候,钟离妩双手并用,捉到手里,语气松散,“给你看看手相啊?” ☆、第8章 撩拨(中) 08 简让意外,继而失笑,“女孩子讨这种便宜可不好。” “原来你知道我是女孩子。”钟离妩慢悠悠地道,“方才可是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你最擅长弓箭,暗器次之,几乎不用刀剑。”这都是她的手告诉他的,“很少见。” 钟离妩视线略过他修长洁净的手指,看着他掌心清晰的纹路,“你寿命很长,姻缘顺遂。” 简让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命长就行,财运呢?” 还真把她当算命的了。钟离妩心里又气又笑,指尖轻轻抚着他掌心一条纹路,“财运啊,以前是捞偏门,进项颇丰,日后有贵人相助,也差不了。你这个人,命还挺不错的……” 这期间,简让将呼吸调整得愈发清浅,视线流连在她纤细修长的手指上。她指尖碰触掌心的感觉,一如双福的小白爪搭在他手上,轻轻的,痒痒的。 她语声徐徐,清脆悦耳,但是透着慵懒和些许的漫不经心,是因此,她不论说什么,都让人难以断定是真是假。 而她此刻到底是在唱哪一出呢?他揣摩不出她的打算,事态也让他无从看到、经历—— 有轻微的脚步声径自入室,男子清朗悦耳的语声响起: “阿让,磨蹭什么呢?” 钟离妩留意到简让听到“阿让”这称谓的时候,表情有一瞬的拧巴,大抵是因为她在场心里不自在吧?她心生笑意,继而循声望去。 一名男子出现在门口,身形高大挺拔,身着净蓝色锦袍,剑眉飞扬,目若寒星,气势摄人。 简让一听声音就知道,来人是景林。 钟离妩连忙放开他的手。 简让倒是不慌不忙的,“急什么?” 景林看到两人这情形,唇畔现出一抹笑意,“忙着呢?” “没。”简让笑道,“穷的没法儿过了,找个营生赚点儿银子。”又转身指一指北窗下的座椅,“坐。” “还不走?”景林站在原地没动,打量着钟离妩,“钟离?”继而视线落在她鞋尖,“这一段不是瘸了么?” 钟离妩失笑,很怀疑简让嘴毒就是受了他的影响,对这样的言辞,她自然是不在意的,笑道:“改日再给先生行礼请安。” “不需拘礼。”景林说起另外一件事,“傅家下了帖子,让我带你们两个过去饮宴,你知道了吧?” 钟离妩当然不知道,简让没提过这件事,但是并不打算对景林提及,只是道:“饮宴我就不去了,行动又不方便。” “也是。”景林颔首,“我帮你把话带到。” 钟离妩抱上双福,正要起身,水苏推着轮椅进门,来的正是时候。她坐上轮椅,对景林欠一欠身,“我先回房。” 景林颔首,步入室内,等钟离妩出门之后,望着简让,“磨蹭什么呢?”他现在最讨厌人不守时。方才在客栈外等了好一阵子,都不见简让出去,这才寻了过来。 简让只是一笑,“懒散惯了,这就走。”先前钟离妩是一句好话都没有,他自然就把傅家设宴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值得庆幸的是,她方才并没告诉景林实情。 景林也懒得管别的,负手向外走。 简让边走边道:“我没打算去傅家捧场,去赌坊赌几把就回来。” 景林才不管他的打算,“好歹去点个卯。” “……行。” ** 钟离妩回到筱园,进院门时看到了麒麟,颔首一笑,“到屋里说话。” 麒麟称是,到了室内,恭声禀道:“今日小的出门逛了逛,遇见了秦良,听他说了说林氏兄弟的事情。” 秦良就是一年前与季兰绮同船来岛上的人,得了钟离妩的吩咐,留心观望着与她的家族相关的人的动向。 钟离妩颔首,“说来听听。” 麒麟先从林氏兄弟为官时的大错说起:“他们之所以躲到岛上,是因战时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用无辜百姓的性命凑人头充军功。是因此,他们到了岛上之后隐姓埋名。”顿了顿,说起与钟离渊一族灭门相关的事,“大小姐和夫人的两个家族落难时,他们就混在行凶的刽子手中间,在当时是头目。事过之后,对两家的亲朋落井下石。” “仅冒充军功那一条,杀他们八百次都不嫌多。”钟离妩微微仰起脸,深吸进一口气,面色变得冷凝。 季萱在意的是仇家对亲人做过什么,只要曾经参与,数得上名号,便罪该万死。而她更在意的是这些人究竟做过怎样的罪孽,是否真的该死。 说到底,她是不相信季萱。 “大小姐说的是。”麒麟行礼道,“这三个人,还请您给个章程,让小的和秦良处置他们。” 钟离妩凝了他一眼,笑了,“这段日子太闲,要找些事情做?” “不是。”麒麟与秦良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儿,钟离妩七岁时将他们收到身边。若没有她,他们怕是早已冻死饿死。大恩不言谢,这些他不会说,只说眼前事的轻重,“夫人让您最先除掉他们,必是因他们的分量轻,容易得手。既然如此,大小姐何需为他们脏了手,交给我们便是。”顿了顿,他再度行礼,“还请大小姐恩准。” 钟离妩敛目思忖,“让我想想。”因为自幼习武,遇到事情的时候,她惯于亲力亲为,让心腹代替自己的时候很少。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您总不能一直让我们当摆设吧?况且您这腿脚也不利索。”麒麟知道,跟她摆道理的话,她反倒很难被打动,抱怨两句远比一本正经更奏效。 钟离妩笑开来,“行啊,我也乐得清闲。秦良与你说过的林氏兄弟的事情,全部告知于我。” 麒麟笑着称是,把所知一切不分巨细地娓娓道来。 ** 归云客栈右前方的院落是个四进的宅院,一进是大堂,设有二十张饭桌,来客若是不想在房里用一日三餐,可以来这里;二进是厨房、伙计们的住处;三进是二十间客房;四进则是在客栈负责洒扫的婆子的住处。 季兰绮因为是女孩子,与伙计们住在一处多有不便,负责的事情又与婆子们不相干,掌柜的便专门拨给了她一间客房常住。 客房用槅扇分成了里外间,外间作为书房,供她帮掌柜的打理账务,里间是起居下榻处。 季兰绮回房的时候,碧玉已等在门外。 碧玉笑道:“二小姐,夫人让奴婢过来跟您说说话。” 季兰绮颔首,进门后在书桌后落座,“说吧。” 碧玉屈膝行礼,道:“夫人今晚要去傅家赴宴,想带您同去。” 季兰绮却问:“大小姐呢?” “大小姐的伤还没好,夫人就不带她去了。” “哦。”季兰绮干脆地道,“我不去。” 碧玉似是料定她是这态度,并不失望,继续道:“夫人的意思是,二小姐最好还是离大小姐远一些。您来到这里一年多了,有些事情根本不知道。 “来之前,大小姐万般不情愿,说什么把她得力的人手借给夫人,让夫人独自前来,把您换回去。夫人实在是没法子了,加之也需要给外人一个说法,总不能让人们觉得母女两个平白消失了,便说大小姐离经叛道,不听她的安排,她实在是没脸见人了,要带着不孝女去寻义女隐居起来……” 季兰绮眉头轻蹙,“你把话说清楚,为了什么原因,夫人就没脸见人了?要说就说全,不说就闭嘴。” “……是。”碧玉期期艾艾地道,“夫人那时也是被大小姐气急了,便说她……说她要与江湖浪荡子私奔……” 季兰绮抿紧了唇。 碧玉忙又道,“可这事情到最后,也不能怪夫人,大小姐以牙还牙的法子,险些气得夫人吐血。” “什么法子?” “大小姐命人四处散播流言,说夫人耐不住寂寞,不想继续守寡了,要嫁给一个放印子钱的,大小姐为此觉得没脸见人了,要带着嫡母去寻义妹隐居起来。” 这真就是钟离妩办得出的事。季兰绮垂眸看向别处,不让碧玉察觉自己眼里的笑意,强忍着才没让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论破罐破摔的勇气和本事,十个季萱也赢不了一个钟离妩。 季萱每次想要整治钟离妩,都要落个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结果,偏生总是不长记性。 碧玉望着季兰绮,“您说说,大小姐怎么能这样诋毁长辈的名声呢?” 季兰绮眉心一蹙,长辈的名声不能诋毁,晚辈的名声就能让长辈随意辱没?“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碧玉道:“母女两个闹到了这个地步,您最好离大小姐远一些。” “这些你们就别管了。”季兰绮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自己则起身到了里间更衣。 钟离妩说七日就能除掉林氏三兄弟,她一方面担心,一方面又相信钟离妩的能力,为此,心绪起伏不定。 翌日,季兰绮又陪着钟离妩在客栈周围转了转。 第三日起,钟离妩让她专心回客栈当差,不要在意别的事情。 但她怎么可能不在意,随着日子一天天的流逝,对林家三兄弟的情形越来越关注,听到人谈论起三个人,总会留神聆听,但直到第五日,听到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有人说林大郎这次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他到岛上一直有些水土不服,不知何时便会浑身发痒,发作得厉害的时候,呼吸困难。这也是他常年都是一副谁都欠他钱的样子的原因。 又有人说因为林大郎精力不济,酒馆怕是要关张了——林二郎只是看起来和善、勤快,其实是一身懒骨头,这两日没仔细打扫酒馆,连防虫蚁的药粉都忘了洒在酒馆内外,使得客人喝酒喝出了蜘蛛。 至于林三郎,人们则没提及,因为那个人一直是游手好闲,白吃白喝两个兄长,几日不着家是常事,回家就是拿银子。连人都不怎么见到,外人自然无从谈起。 ** 钟离妩和简让这几日过得分外平静。 钟离妩安心留在房里养伤,腿脚不利落,去哪儿都不方便。 简让则从景林那里搜罗到了几本古籍,不能据为己有,便亲自誊录一遍,留待日后反复由此,他是每日上午策马出门,下午、晚间留在房里书写。 这日晚间,简让用过晚饭,坐在桌前继续誊录古籍,四喜坐在桌案上陪着他。刚抄写了半页,四喜忽然对着外面叫起来,烦躁地在桌案上打转儿——它还小,不敢直接跳到地上,就如上桌子的时候,要先跳到椅子上再上桌。 它有这反应,一定是因为双福来了。 杜衡禀道:“钟离大小姐来了。” “请。” 片刻后,钟离妩走进来,双福则因为四喜叫声的缘故留在了厅堂。 简让听到她轻微的脚步声,不由侧目,“好利落了?” “嗯。”钟离妩走到他近前,抬手安抚四喜几下,总算是让它噤声。 她走路时仪态极为优雅,并且神色一扫以前的慵懒、漫不经心,眼神灵动,笑容宛若和煦暖阳。“活过来了。”他说。本意则是她像是换了个人。 钟离妩不接话茬,只说来意:“我来跟你借鱼竿。” “去钓鱼?” “嗯。” “哪儿?” “山里。我二妹告诉我好几个地方,挨个儿去看看。” “不借。”简让道,“明日我也要去钓鱼。” “那我跟你做个伴。”钟离妩道,“我的鱼竿还没做好,你跟两个小厮不是人手一个么?” “你少不得又要拉家带口的,不带你。”简让是知道,她肯定会带上双福——带着猫去钓鱼,时间怕是都不够双福添乱的。 钟离妩凝视着他,笑,柔声唤道:“阿让啊。” “嗯?”简让听她忽然这样唤自己,嘴角一抽,继而眉心一跳,心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钟离妩特别愿意看到他这个样子,笑得现出几颗小白牙,身形随意地倚着书案,把玩着一把小铜剪,“你是小气还是胆小啊?怕我接着跟你算上次的账不成?” 上次?上次的事情——“应该是我追着你算账吧?”简让笑着放下笔,“不说我真是忘了。来,别等明日,就今晚。” ☆、第9章 撩拨(下) 09 四喜趁机跳到椅子上,再跳到地上,嗷嗷嗷地叫着跑去厅堂。 “小心我们双福给你一爪子。”钟离妩笑笑地看着四喜肥乎乎的身形消失在门口,这才对简让道,“我可没那闲情。跟我一同去你又不吃亏,不答应就算了,我去找别人。” “你明日一定要出门?”简让转身取过酒壶酒杯,倒了两杯酒。 “嗯。怎么了?”钟离妩在他对面落座。 简让略一思忖,颔首道:“那行,一道去。”语毕,将一杯酒送到她手边。 四喜在厅堂的叫声更凶狠了,双福的叫声则是低低的,有点儿没好气。两个人不需看也知道,双福这会儿一定身在窗台上,一副爱答不理的高傲样子。 钟离妩抚着酒杯,有些无奈地扬了扬眉,“你这儿款待人的只有酒么?” “没好茶。”简让喝了一口酒,眯了眸子打量她,“遇到什么喜事了?神采奕奕的。” 这是实情。烛光影里,她一袭白衣,领口与袖口滚着云纹,说起来,自相识到如今,她日常穿的,只这一种颜色;束在头顶的秀发如墨,肌肤胜雪,双眼亮晶晶的,流转着袭人的光华。 “脚伤好了不就是喜事么?”钟离妩端起酒杯,闻了闻味道,啜了一口。 “也是。”简让问道,“要是我不借你鱼竿,你会去找谁?” “找掌柜的。”钟离妩唇角牵出愉悦的笑容,“他平日无事的时候,也喜欢钓鱼。我还没做好的鱼竿,就是他在帮忙做。” 这倒是巧了。明日他也不会单独出门,也想拉上掌柜的同行。他一面想着,一面道:“不声不响的,人缘儿倒不错。” 钟离妩又啜了一口酒,眼神直接地凝视着他,好奇地道:“你来这里,真的没有别的目的么?” “我该有别的目的?”简让反问。 “有目的最好。”钟离妩环视着室内,“那么,等你目的达到就可以离开,我就可以住在这儿了。” 简让失笑,“为何?” “这里应该有蹊跷。”钟离妩如实道出想法,“而且,不惧暴风雨——听说前年暴风雨过后,这儿安然无恙。我住的筱园就不行,全塌了。” 得知这些,还是因为水苏发现筱园建成的时间只有一两年,这里却是不同,起码已建成好几年。为此,掌柜的到房里询问她可有照顾不周的时候,她细问了几句。 简让身形向后,意态慵懒地倚着座椅靠背,“景先生的生平,你应该知道一些吧?”她虽然说起来只是商贾之女,但是掌握的消息并不少,若非如此,根本无从知道他的底细。 钟离妩自是不会否认,“听说过一些。” 简让继续道:“早在他初次来到无人岛的时候,我就有意前来。是以,请他专门找工匠建造了这所宅院。” 钟离妩闻言不由惊讶,“你早在前几年就有了功成身退的心思?” “嗯。”简让饮尽杯中酒,取过酒壶斟满,“朝堂——尤其是将走至盛世的朝廷,不适合我这种人。”说着话,他凝了她一眼,“功成身退是谬赞,我从来就没想过在庙堂久留。” “这样啊。”钟离妩沉吟片刻,笑了,“也好,往后我也有个熟人同在这里。” “你也不打算离开了?” “嗯,至多像景先生一样,偶尔出去走走。”钟离妩忽然目光一闪,“你说的话是不少,却都是在打岔——还是没告诉我,来这儿有没有别的目的。” 简让一笑,“你猜。” 这就是不打算谈论的意思。钟离妩也不勉强他,将杯里的酒缓缓喝完,放回到桌案上,站起身来,“我回去准备准备,明早卯时来找你。” 简让笑得像个地痞,逗她:“急什么,长夜漫漫,陪我说说话多好。” “让我陪你?”钟离妩也笑,“我只怕你不敢让我留下来。” 就没有她不能接的话。简让笑意更浓,却没反驳。换在平日,少不得要用激将法把她留下来,今晚还真不行,他还有事。 钟离妩往外走去,背对他一扬手,“记着,别起晚了。” 简让瞧着她裙摆下时隐时现的纯白小靴子,提醒她一句,“山路难行。” “知道。” ** 翌日早间,简让见到钟离妩的时候,先是讶然,继而失笑。 她换了男子装束,长发用竹冠束在头顶,上衣样式与短褐相仿,玄色,长度及膝;脚上登着一双玄色小靴子,高及膝下;中间现出一截同色的缎面中裤。 这样看起来,她像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让他失笑的并不是她的打扮—— 她左手拎着竹篮,篮子里窝着还在打瞌睡的双福,右手拎着一个小箱子——比寻常书生的书箱要大一些。 简让不由得俯身,摸了摸双福的头,“她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哪里像猫。” 双福的耳朵动了动,继而翻了个身,变成慵懒的侧躺姿势,前爪碰了碰他的手。 “吃过饭没有?”钟离妩问他。 “吃了。”简让又逗了逗双福,站直身形,对杜衡偏一偏头,“走。” 杜衡负责带渔具,另一名小厮凌霄留下看家,照顾四喜,若是有事,骑快马去通禀。 “跟客栈借了马车,小虎赶车,到山下之前我跟双福都不用走路。”钟离妩边走边道,“你呢?” 简让不解,“我怎么了?你借的马车我不能坐?” “……”钟离妩加快步子往前走,没好气地道,“就跟你借根鱼竿而已。”又没说请他一起坐马车。 简让听出她的言下之意,“鱼竿不是很容易做成么?”心说谁让你找的人不对的?换他来,一天就能做好。 “结实的鱼线用完了,掌柜的手边没有,要在库房里找。” “该,谁叫你运气不好。” 不管钟离妩情愿与否,简让还是与她一同坐上了马车。 凌霄在马车出门前找到小虎,详细询问了几个人要去何处。 简让把竹篮拿到自己身边,把玩着双福的小白爪,“它不会乱跑么?” “不会,至多是偷空自己玩一会儿。”钟离妩心里那点儿火气已经消了,和声解释道,“以前就总跟我一起去山里钓鱼。” “那就行。”要是钓一次鱼把双福丢掉,他就不答应。 钟离妩手肘撑在矮几上,手托着下巴,问他,“你怎么这么喜欢猫啊?” “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钟离妩一笑,“要是说得出喜欢的原由,兴许就找得出不喜欢的原由。” 喜欢应该是没有理由道理可讲的。 简让颔首以示赞同。 竹篮底部铺的是一张小小的薄薄的兽皮毯子,钟离妩掀开一角,取出一张图,铺开在矮几上,指着一个地方,“我要去这儿,不反对吧?” 简让看都不看,无所谓的态度,“哪儿都行。” 钟离妩抿了抿唇,不再理他,凑到车窗前观望一路的美景。 岛屿被苍茫海域环绕,但是岛上不乏山林,只是居民大多扎堆居住,山林便成了人烟极少的所在。 正因山中居民很少,引人入胜的美景才能一直维持原貌。 钟离妩今日要去的山中,是相较而言离归云客栈较近的地方。 很多人钓鱼,选的大多是湖泊或水流缓慢的河边,在岸边一坐就是大半日。钟离妩则不喜如此,觉得那样的湖、河里的鱼不够肥美,钓鱼之处一向只选择水势明显起伏的河流。 马车在山脚下停下来,钟离妩下车之后,仍旧是一手拎着竹篮,一手拎着箱子,吩咐小虎:“在这儿看着车马,有事就去找我,顺着山路一直往上总能看到我。” 小虎笑着称是。 杜衡将渔具交给简让,“我也留在这儿吧?万一凌霄有事找过来,我能及时找您去通禀。” 简让颔首,接过渔具,与钟离妩相形顺着山路往上走。 他视线有意无意地瞥过她拎着箱子的手,箱子的分量应该不轻,使得她的手骨节分外清晰。“怎么不多带两个下人?”她房里就有几名小丫鬟,另有几名小厮同行来到岛上。 “多带人做什么?” “起码能帮你拎东西。” “哦。”钟离妩解释道,“小厮各有各的差事。丫鬟都是身娇肉贵,到半路就走不动了,麻烦。” 简让看着她的侧面轮廓,笑了。与下人分外亲近甚至于没上没下的女子,他见过,只是不论是身体娇弱还是自幼习武,平日琐事只让下人去做,自己负责发号施令。如她这样小事上亲力亲为的女子,他还是头一遭遇见。 “你倒是不娇气。”他说。 “娇气?”钟离妩就笑,“那或许是上辈子的事情。”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真的是前世的光景。 “这辈子又不是没可能。” “但是没意思。”就如钓鱼这件事,在前世的记忆中,或是年少时与年纪相仿的女孩端坐在湖边的太师椅上,或是及笄后独自坐在公主府的湖边,钓鱼是假,思忖事情是真。既然有幸重获新生,她就不会按照记忆中的旧路走。 “的确。”如果走在他身边的不是她,是个见惯了的大家闺秀,那……不可想象。他从来就没长能够与娇滴滴的大小姐们相处的那根儿筋。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前行的脚步却始终保持着同样的速度。途中,他们遇到了三个行人,一个樵夫,两个猎户。 山路越来越狭窄难行。 钟离妩慢走几步,让简让走到前面去。 简让再看了一眼她拎着的沉甸甸的箱子,对她伸出手。 “快走。”她不领情。 简让勾了勾手指,“不听话,我就把你踹下去。” 钟离妩又气又笑,“天生的混账。”却是没法子,把箱子递给他,“小心些,别晃动。” “啰嗦。”简让转身往前走,咕哝一句,“属小毛驴的吧?” “你再说一遍试试?”钟离妩气结,很想让他摔下山路。 “有错?”简让道,“前打着不走,后打着倒退。” 钟离妩气鼓鼓地威胁他:“再没句好话,我就让双福烦你烦得见你就挠你的脸。” 简让轻笑出声,但是相信她做得出这种混账事情,便没接话。她烦不烦他无所谓,双福烦他的话,他应该会很失落。 很多年想养猫,一直没遇见一看就喜欢的,现在遇见了——那个黏她黏的不行的双福。 他记着她的话,顺着山路往前走。看看天色,大概将近巳时的时候,山路开阔不少,他听到了悦耳的流水声,便知道将要抵达她要去的地方。 他加快了步调,她也一步不落地跟随在一旁。 那是一道水质清澈顺着山势蜿蜒的河流,水流又因地势有缓有急。 简让一面走一面观察,在适合垂钓的地方停下来,轻轻放下箱子和渔具。 钟离妩则正望着附近的美景,唇畔有着喜悦的笑容,“真美。真想住在这儿。” 阳光透过树木枝叶照在她脸上,给她的轮廓打赏一道淡淡的泛着淡金色的光晕。她因着阳光微微眯了眸子,像满心喜悦的性子活泼的猫。笑容徐徐绽放时,更显唇红齿白。 河岸两旁是浓郁成荫的花树,盛放的花朵以不同的颜色交织,的确是绮丽美景。 而那般的美景,在她笑靥对照下,在他眼中尽失颜色。 简让凝眸片刻,强迫自己错转视线,轻咳一声。 钟离妩看向他,眉心轻蹙,是因为好心情被打扰了。她找了一块草地,把竹篮放在上面,又把箱子放在竹篮一旁。 双福慢腾腾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继而跳出竹篮,在草地上打转儿。 钟离妩俯身拍拍它的头,“在这儿看家。”随后拿起鱼竿,径自顺着地势陡峭的河岸往下走。 简让举步之前看向双福。 双福这会儿已经坐在箱子一旁,似有莫大的兴趣,伸着爪子想要打开。 箱子里不知装着什么,他深深呼吸,没能闻到特别的味道——这一路都是香风徐徐,浓郁的花香萦绕在鼻端,实在无法将这些忽略察觉到别的味道。 有事情做,不会乱跑就好。简让随着钟离妩下了河岸。 水流很清澈,水浅的地方,现出一块块石头。 岸边没有适合长期驻足的地方,这时候钟离妩已经站到了一块大石上,用手遮挡住阳光,望着远处。片刻后,脚步游转,顺着可以站立的石头往水深处去。 虽然迟早要下水,但若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早早让鞋袜湿透全无益处。 石头常年浸在水中,表面湿滑,有一些甚至生着青苔。简让很怀疑她下一刻就会扎到水里去。 他赶到她身边,继而越过她去,转身对她伸出手。 “……?”钟离妩用疑惑的眼神告诉他。 他勾一勾手。 钟离妩想了想,看了看鱼竿,“不拿鱼竿我怎么钓鱼?” 跟他的用意南辕北辙。他笑了,索性直接握住她的手,“跟着我。” “谁缺你给我带路。”钟离妩的手用力一挣,差一点儿就从他掌中挣脱。 简让加重力道。 钟离妩手上继续跟他较劲,“放手。不然我把你踹水里去。” “你怕什么?”简让笑微微地凝视着她,猛一用力,将她带到身边,“怎么不知好歹呢?” “你才不知好歹呢。”钟离妩手上竭力挣扎,脚则用力踩上他的脚。 简让一拧眉,牙疼似的吸了口气。 钟离妩趁他力道一缓的时候挣开了手,一脚往水里迈出——与其跟他在石头上较劲,还不如直接下水,“小看谁呢?……”她想说我每年每个月都要钓一次鱼,论起来经验兴许比你还丰富,但他没让她把话说完。 她的小靴子刚浸到水里,他已随着下水,手扣住了她肩头。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来添乱的。”他气定神闲的。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钟离妩双眼冒火,恨不得咬他一口。 “问你个事儿。”简让说道。 “说。”钟离妩打开他的手,神色中有了戒备。 简让则并没即刻说话,走出去几步,回眸看她,“你说,看上一个人,需要多久?” “我怎么知道。”钟离妩回头看了看双福。 “我知道。刚知道。” 钟离妩这才觉得他的话似是别有深意,凝视他的时候,见他双眼特别明亮,静静地凝望着自己。那眼神要比平时柔和很多,但依然直接,似是要触及她心魂一般。 “嗯……”她没来由的有点儿心神紊乱,抬眼望了望天,“哦。说这个做什么?与我有关么?” “嗯。” 她又望了望湛蓝的碧空,片刻后视线才与他对视,没正形地笑,“那可真糟糕。” “谁说不是。”他笑起来,笑意与她如出一辙。 这样的态度,让钟离妩觉得他只是在开玩笑,往前走了几步,用鱼竿戳了戳他的肩头,“别在这儿杵着,往前走。” ☆、第10章 捉弄 10 简让不以为意,把吊在鱼竿上的小木桶取下来,放在一块表面平整的石头上,问她:“准备鱼饵没有?” “准备了。”钟离妩拿下挂在腰间的一个小袋子,里面就是准备好的鱼饵,是几个小小的面团,混了油和肉沫做成的。她不喜欢蚯蚓之类的虫子,看见都烦,更不可能挖了,钓鱼从来都是用这种鱼饵。 “给我一个。”他说。 “……”钟离妩瞪了他一眼,他真就是来给她添乱的。 简让笑着走到她近前,顾自取了鱼饵。 钟离妩嘀咕道:“去哪儿你不在意,又不准备鱼饵,你真是多余跟来。” “我不跟来,谁气你?” 钟离妩牵了牵唇,说反话:“是啊,我脑子不灵光,没人气我我就浑身难受。”笑容刚绽出就敛起,她剜了他一眼,顾自走向水深处,“离我远点儿。要是害得我钓不到鱼,我跟你没完。” 简让轻轻地笑起来。 钟离妩慢慢走出去一段,到了深水区,即便水质依然清澈,因着深度也无法看到水底。 她又试探着往前走去。 这时候,双福的叫声在河岸上方传来。 她和简让抬头望去。 双福无端地显得有些焦虑,正往下走着,竟是要下来找她的意思。 是担心她被水冲走或淹没吧? 钟离妩却笑着对双福做个噤声的手势,继而柔声道:“别动,双福听话啊。” 双福很不情愿,却没继续往下走,在周围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来,有点儿气鼓鼓地望着她。 简让望着这一幕,心里暖暖的。双福真是很有灵性,担心她,又拿她没辙。 钟离妩把鱼线放开,又把鱼饵穿在鱼钩上,随后手势优雅地摇着鱼竿,幅度慢慢加大,长长的鱼线在虚空中画出圆形的弧度。 末了,她轻轻一甩鱼竿,鱼饵落入远处的水中。 随后,整个人静止,注意力集中在等待鱼儿上钩这一件事情上。 因为双脚浸在冰冷的水中,人必须要全神贯注,不会有杂念。相反,要是想一面钓鱼一面斟酌事情,只在湖边树荫下垂钓即可,全不需身体力行。 简让选了个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一面等待鱼儿上钩,一面时不时看她一眼。 两个人享受着这般宁静闲适光景的时候,山外出了两件让人们惊诧的事情: 林大郎与林二郎暴毙在家中;赌坊里的常客方绪之死在了回家的路上。 时间是辰时前后。 归云客栈的消息一向很灵通,加之赌坊老板和傅先生急匆匆来找景林——傅家在岛上是最有资历的门户,很受居民尊敬,员外、老板、老爷之类的称谓,人们觉得有几分市侩气,因而一向以先生来称呼傅家历代当家做主的人——客栈里的人在听完林家兄弟毙命的消息之后,又及时获知方绪之的死讯。 而赌坊老板和傅先生之所以来找景林,是想请他去看看方绪之的死因,路上听说了林家兄弟的事情,便改了主意:先请景林和他们去林家看看。 一天的时间,岛上出了三条人命,任谁也会心生惶惑。 景林闲来无事,也就应下两个人的邀请,出门而去。 季兰绮打理账务的时候,听伙计说了这些,心里七上八下的。 林家兄弟之死,自然是钟离妩所为,况且他们在岛上是籍籍无名之辈,原本死了也就死了。 可方绪之怎么也在这一天丧命呢?那个人腰缠万贯,生前常到傅家做客,与赌坊老板的交情也很深。 两件事加起来,定会引得一些能人异士瞩目,倍加留心,引起的轰动不容小觑。在这样的前提下,钟离妩还怎么继续出手杀掉林三郎? 不能在这一两日杀掉林三郎的话,就是没能履行承诺,季萱就又有话说了,少不得一段时间里对钟离妩冷嘲热讽。 唉……她在心里叹着气,是真不想看到钟离妩被扰得满心烦躁的情形。 偏生季萱不禁惦记,她正想着这些的时候,季萱前来相见。 季兰绮蹙了蹙眉,出门相迎,把人请到里间。 季萱屏退下人,落座后就道:“怎么回事?你可听小五说过?” 小五算是钟离妩的乳名。钟离妩在家中排行第五,亦是幺女,当然,若是家族仍在,定会有弟弟妹妹降生。她出生之后,很得祖父祖母的疼爱,但两位老人家给儿孙取名很随意,一直小五小五地唤着。尊长如此,别人自然要随着这样叫。后来正经取名字的时候,则选了同音字妩。 “没有。”季兰绮道,“阿妩不让我理会这些。”她一向不喜欢季萱提及钟离妩的语气,自小就以阿妩唤钟离妩,这大抵也算是对季萱的一种委婉地逆反心思。 “也不知道选好日子,这下可怎么办?”季萱眉头蹙得更紧,“要是让那些人查出蛛丝马迹,不要说不能再对林三郎下手,一行人的安危都成问题。” “不会的,阿妩做事一向缜密。”季兰绮这样应着,心里却想着:你觉得阿妩能力不济的话,怎么不自己做啊?总是这样,做事后诸葛亮。 “借你吉言吧。”季萱吁出一口气,“她人呢?” “去山里钓鱼。” 季萱追问:“何时走的?” “卯时。” 季萱再问:“跟谁?” “不知道。”季兰绮知道钟离妩是跟简让一同出门的,就是不想告诉她。 季萱就不明白了:人是在卯时走的,林氏兄弟却是辰时毙命——或者更早一些,因为外人发现的时候是辰时,那丫头是如何安排的呢?假借钓鱼的由头,半路去杀了两个人的? 猜测全无益处,只能等着人回来再仔细询问。 季萱放松了一些,倚着身边的迎枕,“你去忙你的吧,等小五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季兰绮立刻称是,起身去了外间。 ** 至正午的时候,钟离妩钓到两尾鱼,都是不足半尺,简让钓到了一尾鱼,半尺多长。 在岸上瞧着他们的双福兴奋兼暴躁了一阵子:看到鱼,它高兴;偏生摸不着,它生气。 钟离妩板着脸训斥了双福两次,它才不再喵喵喵地叫。但等用饭的时间到了,它又坐不住了,在自己周围来回打转儿,翘着尾巴理直气壮地叫起来。 这是钟离妩不能阻止的,别说训斥,这会儿给双福两巴掌都没用:它饿了,不给饭吃可不行。 她侧目望向那个来添乱的人,“箱子里有吃的,你去跟双福吃饭。” “你呢?” “我等会儿再上去。” 简让不忍心看着双福挨饿,嗯了一声,去了岸上。 双福虽然跟他很熟稔了,但是到了这会儿,眼里只有钟离妩。他只好把它捞起来,回到放箱子的地方。 双福看到箱子,立刻挣扎着跳到地上,直起身形,用爪子挠着箱盖上的拉环。 “这里面有什么好吃的?”简让弯腰打开箱子,香味扑鼻而来——是那种菜肴刚做好才会散发出的香味。 “小东西,真有你的。”他笑着望一眼河里那个还在专心致志钓鱼的女孩,随即就将双福抱到怀里,“别急,我先看看。” 双福又急又气,张嘴轻扯着他的衣袖。 一看就知道,箱子是特地打造的:盖子与箱体严丝合缝,边缘嵌着软布料,便使得味道不能完全传到外面,也只有双福四喜这样鼻子灵的才能闻到。 箱子里面,分成了四个格子,一个放着三个锡盒,长度与日常用的筷子差不多;一个放着极为小巧的两个银碗,一个小水壶,是双福的餐具,另有一块叠起来的白棉布;空间较大的格子里的东西很有趣,上面是一个小磁钵,下面则是一个小手炉;最小的一个格子里,是两个水杯,一个大一些的水壶。 简让摸了摸磁钵,竟然有些烫手,“这就有点儿神了。”磁钵上有铁丝,充作提手。 思忖片刻,他把白棉布展开,铺在草地上,把三个锡盒与双福的饭碗、水碗逐一取出,摆在上面。 双福跳下去,循着味道,对着一个锡盒起急。 简让知道因何而起,给它打开来。里面有两条油炸小黄鱼,用油纸包着。他把炸鱼放到一个小银碗里,往另一个银碗里倒了清水。 双福立刻坐在碗边,胡噜胡噜地开吃。 余下的两个锡盒里,一个放着一道虾米豆腐,一个里面有两张饼、两双竹筷。 末了,简让提出磁钵,揭开盖子,见里面居然是一道干锅蒸肉。小手炉里面的炭火即将熄灭。空间刚刚好,只要箱子不会剧烈摇晃,磁钵就不会损坏。 她是事先在灶上做了这道菜,火候差不多的时候,改用小火炉续火,这样一来,在外面享用的时候,也不用吃冷掉的菜肴。 简让细看着箱子,应该有些年头了,边缘都已经磨得光滑圆润。以前她就常带着那条大黄狗出门钓鱼吧?近来是带着双福。 他正要用饭的时候,杜衡寻了过来,是来传话兼送饭菜,还带了一个供人洗手洗脸的小木桶。 杜衡看着简让面前的情形,讶然笑道:“大小姐倒是想得周全。”说着打开食盒,“这里面是盐水牛肉、椒油银耳,还有几个火烧。”又不好意思地道,“路远,凌霄送来时已经凉了。” “你带去跟小虎一起吃。”简让有热腾腾的蒸肉在眼前,当然不会吃冷掉的牛肉,“有什么消息?” 杜衡便将林氏兄弟和方绪之的事情娓娓道来。 简让听了,若有所思,“这么巧。” “谁说不是呢。”杜衡把烧饼连同盘子放下,“小虎带了芝麻烧饼,这些您跟大小姐吃吧。” “嗯。你回去吧。” 杜衡没应声,去打了小半桶净水才走人。 简让洗了洗手,与双福作伴,大快朵颐。 饼做得比较薄,撕下一块,把切成小方块的蒸肉一块块夹到饼上,之后把饼卷成桶,末端往上翻,便可开始享用。 这种吃法,最受卖力气的人欢迎,非富即贵的门第里的餐桌上很少见——干锅蒸肉常见,饼卷肉的吃法则让人觉得不雅观。 简让才不管雅观与否,解饿、吃得尽兴才是最重要的。 吃饱之后,简让摸出随身携带的酒壶,喝了几口酒,生出满心的惬意。 这时候,他听到了她低低的欢呼声,展目望去,见她钓到了一条大鱼,得有一尺多长,就扬声问道:“还不来吃饭?” “就来了。” 简让等着她过来的时候,心念一转,把几个烧饼放到了盛着饼的锡盒里,随后将磁钵里余下的蒸肉倒进盘子,再把盘子放回到箱子里,末了把箱子关上。 钟离妩拎着放鱼的木桶上岸来,脚步轻快,眉飞色舞的,“一共钓到四条鱼,不少了,吃完饭再捞点儿小鱼小虾就能回去。” 简让用下巴点了点盛着清水的小桶,“洗手、吃饭。” “嗯。” 吃饱喝足的双福原本正在洗脸,这会儿跑到了鱼桶跟前,扒着边缘看着里面,喵呜喵呜地叫起来。 “看也没用,你都不见得打得过它们。”钟离妩笑着说完,麻利地洗手,用帕子擦净之后,席地坐在地上用饭,发现磁钵里已经空空如也,挑眉看着他,“肉呢?” “吃完了。” “吃完了?”钟离妩深深吸进一口气,“哦,那多好,本来就是给你给你准备的。” 简让心说鬼才信,有本事你就继续装大方。正腹诽着,就听她说道: “你信么?”不等他应声她已继续道,“我自己都不信。”气呼呼的。 简让哈哈地笑起来。 “谁让你全吃完的?”钟离妩放下筷子,扑到他身边,小拳头一下下落到他胸膛,“那是我以为一定可以吃到的肉,一下子没影了,抓心挠肝的。” 简让开怀地笑着,背转身形,由着她打。 “又借厨房又借材料,忙了好久才做成的……”钟离妩用力地拍了他的后背一巴掌,“早晚被你气死!” “你做的?”那么好吃,她能有这手艺?——他很怀疑。 “废话!不自己做怎么知道火候?”钟离妩停了手,“跟你费这力气都多余。” “怎么跟护食的猫似的。”简让仍旧是满心的笑意,转身打开箱子,把换了地方的干锅蒸肉拿给她。 钟离妩睁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几下,绽放出笑容,“嗳,这还差不多。”说完重新坐好,专心用饭。 吃相也像猫,神色透着满足,仪态优雅,很可爱。 简让喝了一口酒,问她:“你得十五六了吧?既然来了这儿,想来都不曾定亲——长得又不差,怎么回事?” 钟离妩牵了牵唇,“看上我的都是歪瓜裂枣,没法儿嫁。” “……” ☆、第11章 心迹 11 看上她就成歪瓜裂枣了,这叫个什么事儿?简让很郁闷。 “再说了,嫁人有什么好?怎么算都吃亏。”钟离妩一面说着话,一面将箱子搬到跟前,把蒸肉、虾米豆腐放在箱盖上,这样更舒服一些,“有伺候别人的工夫,我还不如好好儿照顾双福。” 双福听到她提到自己的名字,不再眼巴巴地看着几条鱼干上火,转而到了她跟前,直起身扒着箱子,瞧着虾米豆腐。 钟离妩权当没看到。 双福索性伸爪子要去盘子里抓。 钟离妩没办法,夹了一块豆腐,放到它的小银碗里,“专门跟我抢饭吃,不吃我可要罚你。” 双福转到银碗前,瞧着豆腐,真就是兴致缺缺且有点儿犯愁的样子。 “你那想法不对。”简让到这时才接话,“有的男子成亲,是为着呵护娶进门的发妻。”最起码,他为官期间,就见过不少这样的男子,上至帝王,下至朝臣,其中更有他的挚友。 这时候,钟离妩已经就着菜吃完一角饼,拿起一个火烧,“你说的那都是特例,予以枕边妻万千宠爱的,我也听说过——你们大周的皇帝、韩国公、萧侯爷、崔国公等等。可是寻常女子怎么能与那些女子相较,她们吃得起苦,等得起,熬得起——打量女子都跟她们一样么?打量男子都跟她们的夫君一样么?” 说完,她把火烧掰开来,一块肉、一块豆腐地往里面填,填满之后,放下筷子,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简让问道:“没试过,你怎么知道自己不会遇到?” “怎么试?”钟离妩皱了皱鼻子,“上门提亲或是私下纠缠的,一看就烦。再说了,我那位——那位嫡母,一向与我不合,但对我的亲事要求颇高——她很会做白日梦的,也不知想要我嫁给怎样的人物。” 她一度急着恢复本有的身份,就是害怕季萱把持自己的婚事。而在季萱那边而言,也是为着能够左右她婚事的缘故,才一定要与她维持着母女的关系——如果季萱只是她的小姨,就没资格左右她的行径与婚事。 对姻缘的看法本就悲观,上面又有个与她一向不合的长辈干涉她的终身大事——现在跟她说这些,说三天三夜也不会有结果。简让没再接话,默默地喝酒。 双福磨蹭半晌,总算把一块虾米豆腐吃完了,却不敢再跟钟离妩要。舔了舔嘴角,它走到钟离妩身侧,挨着她趴在地上打瞌睡。 钟离妩吃完一个火烧,又拿起一个。 简让打量着她纤细的身形,笑,“真能吃。” “……”钟离妩横了他一眼,转瞬就不以为意,忙着往火烧里填菜。 小虎寻上来,带着两个捞鱼虾的抄网、两块毯子。他把毯子铺开在地上,对钟离妩道:“山下出了点儿事情,夫人眼下在二小姐房里等您回去。” “哦。”钟离妩站起身来,偏一偏头,走去别处。 简让懒散地躺到供人小憩的毯子上,招呼双福,“过来。” 双福扭头瞧着钟离妩,见她在不远处站定,没有再往远处走的意思,这才从善如流地到了简让身侧,挨着他趴下,把小脑瓜搁在一双前爪上,眯着眼睛继续打瞌睡。 简让一面抚着双福油亮的毛,一面望向钟离妩。她一面听小虎说话,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火烧,面上挂着浅笑。 那边的钟离妩听说了林氏兄弟、方绪之的事情,微微挑眉,“这么巧啊。” 小虎微声道:“是啊,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巧合,夫人才有些慌了。” 钟离妩抿一抿唇,“不用管她。” “明白。”小虎用下巴点了点盛鱼的木桶,“小的先拎下去吧?” “嗯。” 小虎又看了看箱子,“我等您吃完,把箱子、鱼竿也带下去。” “好。” 小虎离开之后,钟离妩拿起一个抄网,拎上先前用来洗手的小木桶,重新下水捞鱼虾。 山外的事情,她不需在意,倒是简让说过的关乎姻缘的言语,让前世的回忆浮现在脑海。 那一世,她在人们眼里,是屡嫁不成。 第一段姻缘定下来,她只有十二岁,是父皇做主。 三年后的春日,父皇驾崩。 那三年间,她已逐步成为母后的左膀右臂,父皇驾崩之后,胞弟继位登基。时年冬日,与她定亲的男子病故。 母后本就不大满意那门亲事,另给她选了一名望门子弟。 没想到的是,第二个与她定亲的男子及家族对年幼的新帝存着反心,又打心底轻视母后与他们姐弟两个,一再与亲王、藩王联手挑衅皇权。 如此一来,她若嫁了那男子,只能让婆家愈发有恃无恐。 是因此,出嫁的吉日遥遥无期,一拖就是两年。两年间,母后与她帮胞弟坐稳龙椅,将佞臣逐一除掉,自然包括那男子及家族——男子以为自己绝对可以成为当朝驸马,又年轻沉不住气,挑衅、触怒母后与她的事情没少做,最终,在他获罪入狱之前,皇室取消了这门亲事。之后,他流放千里,半年后身死。 从那之后,她就有了克夫的名声,只是没人敢在她面前说起罢了。 而她在那时候,反观身边人的姻缘,所见的美满的极少,因而有了消极的心思,打定主意不嫁。 后来,母后辞世,临终前叮嘱她一定要鼎力扶持胞弟。 她郑重应下,之后的年月,都在为这承诺付出,成了让言官经常弹劾的干政、毒辣的长公主,亦成了如何都嫁不出去的金枝玉叶—— 又曾两次定亲,对方最看重的都只是她的地位、她左右皇帝心迹的能力。对方图谋不轨,她下手惩戒的时候也就不需留情,后来均以男方德行有亏而将婚事作罢。 再往后,胞弟渐渐长大,治国有方,而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直到撒手人寰。 那一世虽然疲惫,虽有缺憾,但是无悔。 她帮衬的、辅佐的,都是至亲,人对亲人,从来是做什么都不计代价。 也曾交下三两好友——都是男子,看待军国大事的眼光相同,很有默契,常促膝长谈、把酒言欢,但与儿女情长无关。 重获新生之后,她经常柔肠百转地思念胞弟、好友,是为此,四年前回到故国。 事实证明,她没有辅佐错人,更没看错友人,西夏在胞弟的治理下,愈来愈强盛,友人已成为胞弟的左膀右臂。 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这样的局面,她完全放下心来,也完全将前世放下: 重获新生的自己是异乡人,胞弟亦有忠臣良将在身侧,不再需要她的帮助,她也真的受够了殚精竭虑的生涯,走一条完全不同的路才是上上策。 相反,若是想尽法子证明自己的灵魂归属于何人,完全是自讨苦吃——忙碌多少年都不见得有人相信,并且很有可能把自己推到险境。 生死离散,人经过了,承受了,便是缘分已尽,不需再妄想再续前缘。 她知道,胞弟在自己死后,追封谥号,厚葬,哀恸不已,罢免早朝四十九日,礼同母后故去的情形——他已为姐弟情分做到最多,且经年之后已完全接受了她身死的事实,何苦再去打扰他? 就算他相信、认可,自己又不能保证日后不会走在他前面,难道要让他再次面对离殇或再次希冀她灵魂附到另一个人身上么? 何苦来。 这尘世哪有永不离散的缘。 至于现有的生涯……走一步看一步吧。 没可能做花痴四处寻找合意的男子,并且真觉得眼下的时日就很好。 兰绮在近前,双福陪伴,还有一心一意为着她甘之如饴的水苏、水竹、小虎、麒麟等人,不需要奢求更多。 遐思间,她听到双福的叫声,留意到简让寻了过来。回头看了看,双福坐在岸上,带着刚醒的惺忪,很不高兴地看着她。 它就是这样,高兴的时候,尾巴恨不得翘上天,不高兴的时候,怎样的小烦恼都会怪到她头上。这会儿不高兴,可能是在埋怨她没让简让一直哄着它。 让他好好儿哄着你?真会做美梦,他不把你气得炸毛就不错了——她腹诽着。 简让一面动作麻利精准地帮忙捞鱼虾,一面问她:“厨房里多的是小鱼小虾,跟你亲手捞到的有什么不同?”无人岛是海岛,最不缺鱼虾海味。 “是给双福捞的。”钟离妩解释道,“它亲眼看着人给它捞到鱼虾,就会知道自己最爱吃的东西是怎么来的,而且它也在一旁看着,算是参与其中,会跟人更亲近。它这一辈子大抵都是一两岁的小孩儿的心智,但是能够明白这些。” 简让想了想,觉得双福之所以这么依赖她,跟她凡事都带上它息息相关——没有不能留在家里的猫狗,只有溺爱、不忍心的主人。 应该就是这缘故,使得双福身上既有着狗的忠诚听话,又有着猫的馋懒矫情。 两个人同心协力,没过多久,便捞了不少小鱼小虾。 待得他们到了岸上,双福先是高兴得恨不得把尾巴翘上天,随后就扒着小木桶的边缘盯着水里的鱼虾,偶尔更是伸出小白爪,试图去捞一只鱼虾上来。总是不能如愿,总是满脸嫌弃地甩一甩沾着水的爪子。 简让和钟离妩都被它可爱的笨笨的样子逗得笑起来。 下山途中,简让带着抄网、拎着木桶;钟离妩拎着竹篮,把两块毯子叠起来绑在竹篮两侧;双福则神采奕奕地窝在竹篮里,淡蓝色眼底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周遭风景。 到了崎岖难行的路段,钟离妩率先走在前面。 简让只落后她半步,将抄网放入木桶,腾出来的一手探出去,将她空闲的一手牢牢纳入掌中。 “真是……又干嘛?!”钟离妩回头蹬着他。她就是再没心没肺,这一天到了现在,耐心也将用尽,冷心冷肺的一面随时可能爆发。 “怕我忍不住把你踹下去。”其实是怎么看都觉得道路太难行,怕她脚底打滑摔下去。没法子,知道她身手不错是一回事,担心是另外一回事。 “……”钟离妩挣了挣,知道自己的力气跟他拼不起,也就沉默着继续前行。这会儿跟他较劲的话,说不定会惹得他得寸进尺,自己更吃亏,麻烦还是能免则免吧。 到山下马车前的一路,她都是百般别扭,看到马车的时候,总算松了一口气。 简让放开她的手,“一刻钟之后我再上车。”来的时候,他留意到车厢一角放着一双小靴子,这会儿想起来,是有意给她时间更换鞋袜。怎么样的人,一直穿着湿透的鞋袜,滋味都不会好受。 “谢了。”钟离妩尽量语气温和地道谢,径自上了马车,迅速更换鞋袜。 下次再也不跟他一同出门了。这是她对这次与他一同出行的结论。 过了一阵子,简让上车来,斟酌片刻,对她提了提山外的事情,之后细致地对她道: “有傅家介入,命案之类的事情就会成为岛上众所周知的案子,他们会请岛上的能人异士帮忙查清原委,若是抓获凶手,便会在傅家祠堂予以发落。 “再有一点,就是岛上的人欺生,凡事最先怀疑的一定是抵达岛上的新人——身怀绝技的人更是他们怀疑的重中之重。 “你自幼习武的事情,同来的人有无可能对外人提及?而你是否想隐瞒这一节?——隐瞒下来的话,便能最先被岛上的人排除嫌疑。” 钟离妩敛目思忖片刻,抿唇微笑,“习武的事情哪里瞒得过外人。只要有一个与你相仿的人,便能看出我的根底。”随即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况且我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清者自清,那三个人的死与我无关。”准确的说,只有方绪之毙命与她无关,可这又怎能如实说出。 “那就好。”简让对她笑了笑,“做好准备。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回到归云客栈的时候,会有人盘问你我。” “嗯。”钟离妩怎么会听不出,他是在为自己着想,心头生出些许暖意。可是,心念一转,她忍不住问道,“那三个人里面,有没有哪个可能是你除掉的?”随即目光一闪,“你跟我出来钓鱼,是不是就是为了让我当你与命案撇清关系的人证?” 简让把睡在她身侧的双福抱过去,“总说这么没良心的话,也不怕把双福带坏。” 钟离妩到底没忍住,撇了撇嘴。心说你跟我都一样,就算装神弄鬼都别装好人——他是有着暗卫统领的官场经历在先,她则是对自己有着自知之明。 简让温声道:“我要是想找个能证明我不在命案当场的证人,选你可不如选别人——我们是同行的人,如今又是比邻而居,你我不论说什么,外人听听也就算了,不会当真。” 钟离妩不由得心下一惊,迅速思索一番,才定下神来,“那也无妨,我们不是还遇到了樵夫、猎户么?他们亲眼见过我们。而且出门的时候有伙计看到,路上也有行人看到马车。” “对,这才是最重要的。”简让悠然一笑,“你算一算时间,就算身手再好的人,也不可能做到在那期间往返一趟——不论是林家兄弟,还是方绪之毙命的地方,都与我们所在之地相距甚远,脚力再好的人也做不到。” 可是……钟离妩想着,这种事又不需要亲力亲为,岛上的人接下来要查的,是他们彼此的手下有无留下蛛丝马迹。手下出岔子的话,那就只能认命。 “所以,”简让笑笑地看住她,“如果命案与你或你的亲人、随从有关,而你又没把握全身而退的话,大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全力帮你善后。”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钟离妩才不会怀疑自己手下的能力,此刻在怀疑的,反倒是方绪之的死是否与他有关。因此,她轻轻一笑,“你这样的说辞,倒让我怀疑今日毙命的人真的与你有关。” “怀疑也是情理之中。”简让道,“可就算是实情,外人也是束手无策——我若是作案,定会让案子成为悬案,看过的太多,效仿并精益求精不难做到。可别人不同。” “嗯。”钟离妩缓缓颔首,“这样说来,你是为着万中之一的可能为我着想?” “嗯。” “因何而起?” “不是说过了,”他把玩着双福的前爪,语气散漫,“看上你了。不论有可能还是实情,我都会帮你善后。” “……”钟离妩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有羞涩、尴尬之类的反应,但她做不到,脑海里闪现的是自己说过的一句话——看上我的都是歪瓜裂枣。 他是歪瓜裂枣?当然不是。 他看上她了?怎么可能呢? 再说了,对女孩吐露心迹的男子,哪有他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 这厮,开玩笑也不分个轻重,是真没把她当做女孩子吧?钟离妩下了个决心:从此刻起,在他面前,一定要矜持、端庄一些。 她清了清嗓子,正襟端坐,眼观鼻鼻观心。 简让一看她那个德行,就知道自己的话又白说了,“我说的是真的,你做出这个假惺惺的样子,就不怕我把话收回去?” “……”钟离妩怀疑自己鼻子都要气歪了。 ☆、第12章 紧追 12 简让笑笑地看着她,“说句话,怎么想的?” 钟离妩按了按眉心,侧头与他对视,一本正经地道:“第一,岛上的人谁生谁死都与我无关,这种事,我绝不需要谁莫名其妙地帮什么忙;第二,你看上我是你的事,我想把你这个嘴毒的人活活打死是我的事——所思所想没必要相互告知。” 简让听到末尾,逸出愉悦的笑声,“我都甘愿做歪瓜裂枣了,你怎么好意思说这种伤人的话?” 钟离妩连鼻子都要皱起来了,“这种话还是省省吧,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只当是在听天书。” “煞风景。” “方才的话,我只当没听过。”钟离妩洒脱地一挥小手,“这个玩笑就此揭过,再不要提。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弄得见面就尴尬、掐架又是何苦来。” “……” 他忙了半天,她一句揭过不提就把他打发了。 气得他。 但是,她末一句说的是实情。要是把她惹毛了、吓跑了,当真划不来。 他这边还在生气、烦躁,钟离妩的心绪已经转移,“岛上这些骏马牛羊之类的是怎么来的?难不成都是跟着货船来的?还有那些庄稼瓜果,也是专门叫人送来了种子?” “……”简让服气了。她这哪儿是揭过不提,根本是转头就忘。 “这可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钟离妩笑起来,“好像自己平白捡了便宜似的。” 简让瞧着她的笑靥,不自觉地随着她笑了。怎么样的人,都会时不时被她气到,但也一定会时不时被她引得开怀而笑。 钟离妩问他:“岛上有教书先生么?” “有。”简让答道,“有名望亦或银钱富足的人家,都会请学识渊博之人坐馆教书,亲朋膝下的儿女也可前去。”停了停,又道,“怎么,想做女先生?” 钟离妩自嘲:“随口问问而已,我怎么好意思误人子弟。”她是需要慢慢地真正地了解岛上的风土人情,“你呢?有想做的营生么?” “开赌坊就不错,可惜已经有了,东施效颦没意思。” 钟离妩失笑,“那你再想想别的歪门邪道。” 简让的手动了动,忍下拍她额头的冲动,“不急。” “想到了记得告诉我一声,真是赚钱的营生,我跟你搭伙——要是你愿意的话。” 愿意,有什么不愿意的呢?简让怀着这样的想法笑看着她,眼神变得柔软,笑容变得柔和。 钟离妩目光微凝,“你这个面目……”没把话说完就撇一撇嘴,“勾引小姑娘的时候千万记得用上。” “还用你说?”简让笑意加深,“不然你以为我做什么呢?” “……活地痞!”钟离妩只恨脑子里直接挖苦人的词儿太少,以前没遇到过他这种人,惯于拐着弯儿奚落的方式。 “也就我这种活地痞受得了你。”简让抬手抚着双福的毛,“你以为你是说话多讨喜的人么?” 钟离妩理直气壮,“我这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谁又不是了?” 钟离妩咬了咬牙,瞥一眼双福,气呼呼道:“把双福还我!” “让给我算了。”简让道,“让给我,我每天都说你爱听的话。” “才不稀罕。”钟离妩略略拔高声音唤“双福”。 双福睁了睁眼睛,在他膝上翻个身,继续睡。 钟离妩全忘了它根本就不会看到,狠狠地白了它一眼,在心里恨恨地数落着:他不就给了你两条炸鱼么?那炸鱼是他给你做的么?最可气的事,就是养了你这没节气的猫。 简让对此喜闻乐见,“这么没骨气,别要了,给我吧。” “什么人养什么猫,我就没骨气,这总行了吧?不准当着我的面儿数落双福。” 简让没撑住,哈哈地笑起来。 双福因为他的笑声而醒过来,扬起脸,懵懂地望着他。 “她是上辈子欠了你多少?”简让手势温柔地轻挠它的下巴。 双福很受用,蹭了蹭他的衣服,用一双小白爪蒙住脸。是继续睡的打算。 钟离妩瞥了双福一眼,满脸嫌弃地咕哝一声:“德行!”她心说要不是舍不得,真就把你送他了,看着你每天被四喜赶着上窗台爬树。 她正跟双福置气的时候,马车停下来,已经回到客栈。 简让起身要下车的时候,双福的好梦再次中断,却没时间闹情绪,看清情形就挣扎着跳下他臂弯,走到钟离妩身边。 不争气的事儿它大概经常做,但是原则不变:不会离开她视线。 钟离妩竟也立刻没了脾气,笑盈盈地把它抱起来。它则亲昵地用前爪勾住她肩头。 简让想,即使每日只看着这两个,已是很惬意的光景。她没说错:什么人养什么猫,双福完全随了她脾气来得快、忘得更快这一点。 都够没心没肺的。 下了马车,果然不出他所料:景林、傅先生和赌坊余老板在大堂等着问他和钟离妩这半日的行踪。 他对等候在马车一旁的伙计道:“我跟钟离大小姐结伴出行,有什么事问我就等于问她——你去跟三位说一声。” 伙计称是而去。 简让转身对抱着双福下马车的钟离妩道:“你回房歇息,唤小虎随我过去回话就行。。” 不问就帮她拿主意了,但对自己全无坏处,况且两个人也真说不出不同的答案,问一个就足够。她从善如流地点头,在这同时,瞥见冷着脸站在不远处的季萱,“麻烦你了,多谢。” “客气了。”简让对小虎打个手势,负手走开去。 杜衡笑道:“小的等会儿把鱼虾送到筱园。” 钟离妩笑着颔首,“辛苦。”之后抱着双福走向季萱。 季萱先是凝望着简让,若有所思,继而剜了钟离妩一眼,转身回往季兰绮的房间,待得钟离妩进门,她低声责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钟离妩则望向季兰绮,意在询问这儿会不会发生隔墙有耳的事。 “没事,”季兰绮会意,微笑道,“只管放心说话。丫鬟都在留心着。” 钟离妩这才落座,对季萱道:“别的轮不到你管。你要么回去,要么把下一个人选告诉我。” “你这是——”季萱眼神变了几变,先是有些惊喜,随即是怀疑、嘲讽,“难不成余下的那个你也有把握?我还没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怎知你不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我凭什么对你知无不言?”钟离妩眼睛眯了眯,眼神格外锋利,“此刻起,管好你那张嘴,别整日里絮叨这些事。再有,这是客栈,你想我跟你在这里起冲突么?” 季萱的第一反应是双手交握,想起了上次被钟离妩害得手指生疼大半晌的事情。 “知道的越少,对您越有好处。”季兰绮轻声提醒季萱,“观望几日再心急、揣测也不迟。” 的确是,过几日,钟离妩是否被怀疑、林三郎是否毙命,都会传出消息。季萱神色略有缓和,对钟离妩道:“也对。眼前事有眉目了,我会告诉你下一个人选。”紧接着,就问起了简让,“你怎么还在与那男子来往?” “管得着么?”钟离妩站起身来,“去傅家那般的人家赴宴,你说话注意些。要是再诋毁我的名声,我还是会以牙还牙,让人们都误会你是改嫁未遂被我带来这里的寡妇——但愿你还没来得及胡说八道。” 季萱险些跳起来,“你这个孽障!” 季兰绮很想笑。 钟离妩却是不动声色,“走了,我们双福累了,要歇息。”语毕步调悠闲地出门去。 ** 当日晚间,钟离妩再次借了客栈厨房里一个灶台和不少食材,做了五香鳜鱼、淡菜虾子汤、香酥小鱼和三鲜丸子。 三鲜丸子是从厨房的食材里随意选的,鱼虾是今日的收获,除了香酥小鱼,各做了两道——小鱼是双福的晚饭。她是想,于情于理,都不能让简让白出力,要把所得做成菜肴分给他一份——杜衡坚持把鱼虾全送到了她房里。 平心而论,她是很讨厌他的嘴毒,却不能真的厌烦他这个人。说到底,别说他只是嘴毒,便是摆出恃才傲物的态度,别人也只能受着——暗卫统领是个什么分量的官职,她再清楚不过,说放下就放下那个位置且如愿的人,太少。 与他地位相同的人,建功之后懈怠、享受功利行差踏错或被子嗣连累得下场凄惨的是多数。该避免的他都避免了,且能在退离庙堂之后逍遥恣意,这是因为胸中有丘壑、不看重名利,且品行值得帝王绝对的信任、朝的尊重或畏惧,少了哪一点,他都做不了如今的闲云野鹤。 只是嘴毒而已,大不了日后少与他说话,断不会因为言辞不合就闹绝交,那样未免太小气。说白了,要是连他的玩笑、揶揄都受不了的话,她早让季萱气死了八百回,哪儿还有今日。 怀着这样的想法,钟离妩与水苏、水竹把做好的菜肴带回房里,另选食盒给他送过去。 没料到,送菜的水竹返回来时笑道:“简公子请您赏光前去用饭,说您要是不去,他就把饭菜带来筱园,也是想跟您说说那三宗命案。” “是么?”钟离妩看了看正埋头大吃的双福,颔首起身,“我也正想问他呢。”初次施展身手,她固然相信麒麟和秦良的能力,但不可能对自己的信心十足,很想知道外人迄今有无查到线索。 虽然小虎已将听到一切据实相告,但是简让所掌握的一定会细致。 她进到静照轩的西次间,见伙计和杜衡、凌霄已经摆好饭菜、斟满酒。 酒鬼,自己喝也算了,还逮住机会就让别人喝。她心里嘀咕着,神色如常地落座。 简让从西梢间走过来,“双福呢?” “双福不想见你了。”钟离妩笑了笑,“你也没说请它过来啊。” “也对。”简让颔首一笑,“下次改。”落座后屏退下人,向她举杯。 钟离妩只好应景地端起酒杯,闻了闻味道,啜了一口。 “怎么总是怕我给你下毒?”他算是千年防贼的人,遇到同道中人,不难察觉到她细微的举止、反应因何而起。 钟离妩放下酒杯,“你该自行检点,为何让人觉得你不是好人。”之后拿起筷子,“你是来请我用饭,不是让我跟你喝酒。” “知道。”简让喝尽杯中酒,一面倒酒一面道,“在这儿坐着就行。”让他看到她就很好,美色可餐,更能让他有心情多喝两杯——只敢想,不敢说,怕她听了掀桌。 钟离妩反客为主,先举筷夹了一块五香鳜鱼,尝了味道,现出满足的神色,继而道:“说说命案的事儿?” “行啊。”要是真有喜结良缘那一日,她会不会就不再下厨做美味佳肴了?——依她这德行,不每日让他伺候着才怪。 要是那样……没事,豁出去现学现卖或是找个好厨子就行,只担心双福跟着受罪,吃不到合口的小鱼小虾——不需想也知道,它的虾饼、炸虾、炸鱼都是她亲手做。 小家伙要是为伙食一直不是最合口而烦他可怎么办? 而她的喜乐,随时都能被双福影响。 这才是最麻烦的。 “嗯?”钟离妩见他应声之后一味笑笑地出神,不由蹙眉,“听说了怎样让你幸灾乐祸的事儿了?” “嗯?嗯。”想太远了,这小混账眼下都没把他当回事。他按了按眉心,说起了解到的命案相关的事情,“景先生与傅先生一同查看了林氏兄弟的死因,断定他们是中毒身亡——是岛上一种毒蜘蛛的毒液引发兄弟两个暴毙,在他们用过的盛粥的大海碗里,有残存的毒液。两人身上也找不到至死的伤口,是以,傅先生断言他们是意外身死。” 他是以旁观者的态度讲述这些。钟离妩听完生出疑问:“什么叫‘傅先生断言他们是意外身死’?景先生呢?你呢?” 简让回以她轻轻一笑,“找不到至死的伤口,不代表就真没有至死的伤势。所谓中毒,谁知道是中毒之后断气,还是断气之前中毒?——没有亲眼看到案发时的情形,谁说什么、看到什么,先生与我都不会相信。”私底下提到景林,他只以先生尊称。 “是这个道理。”钟离妩问起方绪之的死因,“方姓那个人呢?该不会身上也没有明显的伤口吧?” 简让颔首,“没有。” “所以呢?” 简让并不瞒她,“如果几日内方绪之的死因还不明朗,那么最先被怀疑的人,会继续被怀疑。” “那又该怎样?”钟离妩继续提问。 “不需怎样。被怀疑的人里面不会有你。”简让徐徐笑道,“方绪之是大周人士,你又是女子,外人对你的怀疑最多只有三五日。” “之所以会被怀疑三五日,因为你是大周人士,而我与你同来。”钟离妩莞尔,“好端端的,我可被你牵连了。” “这么说也行。要我怎样弥补你?” 钟离妩:“想多了。” 他顾自道:“多少年才够?你算没算过自己的寿命?” 钟离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简让笑得现出整洁的白牙,“你想多了吧?” 钟离妩夹了一筷子油焖鲜菇,送到嘴里的时候,眉宇就已舒展开来,“这蘑菇是岛上的吧?真好吃。厨子的厨艺也是真好,要知道,蘑菇做好了,可是比肉都要香。” “……”简让无语、叹服,片刻后,慢悠悠地说起另外一件事,“林三郎一直没现身,他去了何处?是生是死?” “与你或我有关么?”钟离妩神色无害地望向他,心里其实是有些犹豫和不安的。 如果他与方绪之的死因无关,那么,其实是她连累他被怀疑被针对。而如果方绪之的死是他所为,那么,今日的事情就能扯平——这样的巧合,不是她可以预料的,但是既然撞上,就只能接受。 简让语气松散地道:“景先生与傅先生不曾去过你的故国南楚,便不知晓南楚人衣食起居的习惯。”他语气顿了顿,“我曾旅居数日,听景先生的讲述,认为林氏兄弟应该就是南楚人士——而他们到岛上这些年,一直隐瞒来历。” “哦。”钟离妩不为所动,“那你的意思是,你我谁都别埋怨谁?” “想什么呢。”简让笑着再进一杯酒,“我的意思是:方绪之的死,不论是否与我有关,都不会殃及你;林氏兄弟的死,不论是否与你有关,我都不在意。” 为何不在意?她用疑问的眼神望着他。 “不是因为见惯了生死。”简让看穿她心绪,道,“若与你有关,我只是个看客,那是个注定被人忽视的悬案,只盼有朝一日你能告知详情;若与你无关,我还是做看客,岛上的人都没法子的事情,我为何要管闲事?” “横竖与我无关的事情,”钟离妩语带疑惑,“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这类事情,打死她都不会跟他说。 简让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继而执酒壶起身,到了她跟前,用下巴点了点她手边的酒杯。 钟离妩无法,喝完杯里的酒,把酒杯放到桌案上。 他却倏然抬起空闲的手,拇指快速而从容地滑过她的唇,拂去她唇畔留下的一点点酒液。 钟离妩挑眉,随即就要将座椅往后移,从而可以离他远一些、快速离开。 他却先一步按住她的座椅扶手,“酒席未散。” “不错,我在酒席未散时离席了么?”她侧头凝视着他的手,语气有点儿冷。 “没。”简让收回手,为她斟满酒杯,“酒席未散,不妨再进一杯酒。” 他倒是会为自己找辙。钟离妩右手到了桌案上,摩挲着精致的酒盅。 片刻后,他还未回座位。 她拧眉,抬头瞪着他,对上的却是他如三月暖阳般柔和的含着笑意的视线。 “我属虎。”他说。 “嗯?”她眉头蹙得更紧,怀疑眼前这厮醉了。 “饿虎。”他追加两个字。 饿虎看到猎物,定会紧追不放。他得遇了意中人,亦会紧追不放。 没遇见的时候,自己都怀疑这辈子命定孤独——见过的、出尽法宝出现在眼前的很多女子,他都无动于衷,连应付的耐心也无。终究心动的,是眼前这个女孩。 她看不看得上自己是一回事,自己明打明地让她明白心迹是另外一回事。 等来等去猜来猜去,不是他的习惯——等待猜测的日子里,她被人抢跑了怎么办? “……?”这会儿的钟离妩愈发不解,脑海里却闪过“饿虎扑食”四个字。 他想怎样? “我忙了一整日,你把不该记住的全记住了,该记住的一概抛在脑后——这不好。”他眼波依然柔和、含笑,只是平添了些许怅惘。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神色——勾引小姑娘可是十拿九稳……没正形的想法飞逝而过,钟离妩脑子有片刻的犯晕,呼吸有片刻的急促,心跳亦有片刻的加速。 简让就在她这片刻恍然间,笑意愈发温缓,将她的手纳入掌中,“给你看看手相?” ☆、第13章 安排 13 她说过的话,他照搬奉还。钟离妩将手握成拳,深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看手相就免了,我姻缘不顺、财运不佳、寿命不长。” 简让失笑,“哪儿有这么咒自己的?” 钟离妩没挣脱他的手掌,希望他自行放开,“不能坐着说话么?” “离你远了,你说话没正形。”简让敛目凝视着她的容颜,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手背的肌肤,是温凉细腻的感触。 不是第一次握着她的手,可之前或是为着探究她习武的根底,或是出于好心怕她摔下山,全无闲情领会她彰显于细微之处的美。 他的手干燥、温暖,热度毫无阻碍地传递到她手上,对此刻的她而言,有着灼人的力量。 她清了清嗓子,手势一转,反握住他的手指,“你说的,我会记住。”这样跟他磨叽下去可不是法子,别扭死了。 “之后呢?”他闲着的一手落到她的座椅靠背上,目光柔和而诚挚。 “嗯……”他全无平时漫不经心的态度,这让她咽下了揶揄的话,较为认真地面对这件事,“你甚至都不知道我是谁。” “你也不知道我以前是谁。”他把以前二字咬得有些重。 只知道一个听说过的名字、身份,不了解彼此到底如何为人处世。 “这种事……有些麻烦。”钟离妩意识到自己还攥着他的手指,连忙放开,转去端了酒杯,啜了一口酒,继续道,“你不能去找我那个——嫡母,”提到季萱那个假身份,她的态度是人前人后都很勉强,“我自己也好像是不能做主。” “才怪。”简让从她手里取过酒杯,一饮而尽,“看你想不想为自己做主而已,你要是乖顺的孩子,与她不会是这个情形。”傻子都看得出这些。 钟离妩瞧着酒杯,张了张嘴,横了他一眼,“就算能做主,也不是一定要嫁你吧?况且也跟你说过,我一向不觉得嫁人有什么好处。” “不试试怎么知道。你是能吃亏的人?” “……嗯。”钟离妩笑着颔首,“但是,先等我看上你再说别的。” “好。我等。”简让干脆地应道。 “有的事,要先说好。” “你说。” 钟离妩神色郑重地对他道:“你我比邻而居、结伴游玩的情形就很好。我若是情愿,会给你准话,但你不能过多的纠缠;我若是没这心思,也会如实相告,不会耽搁你。” 简让先是颔首应下,随后剑眉微扬,若有所思,“女孩子家,提及姻缘,怎么一点儿躲躲闪闪的意思都没有?” “你能拉下脸来直说,还指望别人扭捏羞涩?” 简让一笑,心想也是。 钟离妩的视线落在他手上,继续控诉他的失礼之处:“要不是知道你是怎样的身份、身手,你我已几番交手,不是你这惹祸的手废掉,就是我因你残了手脚。”寻常人哪里有机会讨她的便宜,能让她吃哑巴亏的,也只有他这种人。 简让顺着她的话提问,“我这样不知轻重的人,你遇到过几个?” 钟离妩不由撇一撇嘴,“有你一个已嫌太多。” 简让逸出愉悦的笑容。 钟离妩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敢情他是在询问她以往可曾有过被他这般对待的经历。真是……要是早一步想到就好了,大可以胡扯一番,把他吓退或是气得跳脚。 随后,她犹豫着要不要跟他约法三章,让他不要凡事都往她身上联想。就如今日的事情,不要揣测,不要由一步看百步地想为她善后。她真的不喜欢这种情形。 她思忖期间,简让已经转手取过自己的酒杯,为彼此斟满酒,末了端杯向她,“那我们一言为定?” “嗯。”钟离妩漫应着,心里则最终打消了约法三章的念头。若是提及,在他看来,很可能就是做贼心虚、越描越黑。由着他去揣测吧,自己和心腹能力不济的话,瞒不住他,相反,做事滴水不漏的话,他的疑心自会消散。 说白了,他这样的人,有着比猛兽还要灵敏、准确的直觉,不会被谁的言语左右。 她端起酒杯,只强调一点,“你可要记住了,维持现状,不准纠缠,不准管这管那。”那样的情形,她不曾经历,在前世看过的却不少。 “答应你。”他语气、笑意里尽是温柔。 酒杯相碰,她随着他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下一刻,她看着酒杯,险些跳起来。 这酒杯,方才他用过了…… 她周身的血液有片刻的凝固,抬起头来,气呼呼地瞪着他。 那是神光充足、灿若星辰的一双大眼睛,此刻因着心头的恼火或尴尬,眸子更亮,光华更盛。简让坦诚地对上她视线。 她很快就败下阵来——这事情,也不能全怪他吧?谁叫自己没留意到呢? 那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忽闪着,宛若熏风中的蝶翼。再凝眸看着他的时候,已有些底气不足,含带几分无奈。 实在是像足了小猫,前一刻要炸毛,这一刻神色无害。 他不由低语:“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好看,这么可爱?他的手抬起来,想要轻抚她面颊,到了她鬓角却停下来—— 她又有了火气,眼里有着凌人的气势。 他自是不会被这气势吓退,只是担心她认为自己言行存着轻薄之意,那样一来,先前一切都是白忙活。 钟离妩打开他的手,“回去坐下,好好儿吃饭。” “嗯。”他笑,从善如流地收回手,回身落座。 钟离妩开始专心用饭,吃饱之后,寻找四喜,“四喜呢?” 简让微一沉吟,“在别处。” “别处是何处?”钟离妩随口追问,“在这院中么?” “……在。” 钟离妩目光微闪,打量着室内,笑微微地道:“说起来,这院落里的玄机,你何时能告诉我啊?” “明日如何?” “好啊。”钟离妩站起身,“明日我和双福来找你。我回去了。” “好。” ** 当晚,钟离妩早早洗漱歇下,倚着床头看书。 洗澡之后,显得毛色愈发雪白、大眼睛愈发明亮的双福自顾自跳上架子床,来回转了几个圈儿,最终小脑瓜和爪子并用,要钻进锦被中。 钟离妩笑着掀开锦被,让它依偎在自己身侧。 她盯着书页上的字,半晌没翻页。根本就看不下去,索性放下书,探身吹熄烛火。 双福等她躺好了,便往上凑了凑,折腾了一会儿,最终把头枕在她手臂上。 钟离妩手势温柔地抚着它的身形,听着它胡噜胡噜的声音,胡思乱想着。 想到简让种种言语,她一直有些不敢相信。但是,冷静下来细想,便不再怀疑。 他那样的人,就算给他一刀,都不可能与女子开这种玩笑。 要是在这种事情上随意,早就有了风流或浪荡的名声。那样的话,邻国没可能得知他洁身自好的名声,更不会怀疑他大抵是信佛信教最终将遁入空门。 他是认真的。 那么,她呢? 前一世形只影单到最终,胞弟一向觉得这是最对不起她的一件事。 不论前世今生,都曾有不少的男子凑到跟前,说些情意绵绵的话。她不要说心旌摇曳,根本是一看人就厌烦,不是一口回绝,就是设法阻止人再接近自己。 简让自然与旁人不同,不然她也不会是那种应对的态度与说辞。 但是,她对他并没到喜欢的地步。 如果是两情相悦的前提,不论对方是怎样的人,她都会义无反顾地嫁。 相反,若只是一方有意,便是如何都不会嫁——哪怕是她单相思,也不嫁。不是她自私,不肯为意中人付出、等待,而是人得有自知之明,以她今生这个言行做派,没可能让不喜她的人改变心迹生出情意,她更不可能为着一段儿女情长就低头迁就谁。 人活一世,姻缘不是全部。 她这辈子的目的,只是随心所欲地活着,眼下在着手的为家族复仇的事情,不过是要给身体原主和季萱一个交待,如此才能心安。 待得事情结束,她与季萱的缘分便可终止。 季萱么,待她从来不怎么样,在她灵魂占据这身体之后,终归是没把她饿死、气死、虐待死,养育的恩情虽然早就被长久的矛盾冲淡,到底还是有。 所以,她有足够的时间来确定对简让的心迹,不需心急。 ** 翌日一早,麒麟过来回话: “林三郎毙命后落入深渊,地带偏僻,不知多久之后被人发现。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死因尽可以认为是失足摔下悬崖。” 钟离妩颔首,“那就好,我们能得一段时间的清闲。近日若是被人盯梢,看着办就行——要是盯梢的人能力不济,大可以呵斥一番。” 麒麟笑着称是,呈上一封信,“秦良昨夜写出来的一些人的底细,想着大小姐有必要看看。”随即道辞。 林家三兄弟的死,麒麟算是打下手,出手的是秦良。 秦良在岛上籍籍无名,平日并不引人注意,不要说岛上没人在意他的底细,便是季萱,也不知道他是钟离妩的人。 麒麟精通下毒、解毒,而秦良身手不亚于钟离妩,更因为先一步来到这里,清楚岛上有哪些毒虫、毒蛇。 林大郎与林二郎断气的准确时间,是前日深夜,只是岛上没有仵作,便是有精通此道的,没人提议,也就不会有人给兄弟两个验尸,便是验尸,验尸的人也不见得高明到可以推断出大概的时间。 除非,景林或简让亲力亲为。但他们是来做闲云野鹤的,绝不会太多的介入这种是非。 前日夜里,秦良潜入林家,以银针刺穴,让兄弟二人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再让他们服下入蜘蛛毒液的酒。 事情说来就是这么简单,但事前需要花费一些功夫,安排最合适的人选各司其职。之所以得手还算容易,是因为林家兄弟不够警惕,没能防患于未然。 不管怎么查,都查不到秦良头上,更查不到她们一行人头上。 这件事就算了了,但是,下一次绝不会这样简单。 钟离妩从信封里取出信纸,凝神 家族的仇家,尤其是来到岛上的,她心里有数,但是面上一向与季萱装糊涂,是因为太了解季萱的性情。 她若是显得无所不知,季萱会觉得自己作为长辈的威信被挑衅,少不得时时处处把她当贼一样防着。再者,就是戒心——季萱有时被她气狠了,便会无中生有的给她找事做、找人开罪,以前真吃过几次这种亏,事过之后气得肝儿疼,却没法子扭转事态。如今,她要杜绝重蹈覆辙。 很讽刺。季萱与她同心协力才符合常理,偏生彼此都没那个打算。 双福从内室走出来,跳上一旁的座椅,认认真真地洗脸。随后就有些百无聊赖地看看这儿看看那儿,末了跳下地,翘着尾巴,步调优雅地走出去。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静照轩里传出四喜嗷嗷的叫声。 钟离妩心知是双福又跑去气四喜了,笑着收起信件,刚要起身寻过去,顺道让简让告诉自己那所院落的玄机,水苏却走进门来禀道: “夫人来了,还有一名伍公子随行。” 钟离妩道:“让夫人进来。” 片刻后,季萱施施然走进门来,笑盈盈落座,“去,看看院中的伍公子如何。” 钟离妩无所谓,站到半开的窗前,望向站在院中的伍公子。 身形颀长,意态潇洒。她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轮廓,估摸着是个样貌俊美的。 “还凑合。”钟离妩回身落座,意味深长地一笑,“什么人啊?往后要跟着你么?” 季萱的火气腾一下燃烧起来,“口没遮拦的!你这是跟谁说话呢?!” 钟离妩奇怪地道:“我说什么了?至于一副被踩到尾巴的样子?” 季萱瞪着她,半晌才平静下来,只是面上再无笑意,语气冷漠而镇静地道:“那个人是伍洪文,他父亲与你的父亲在世时是挚友,两家定了娃娃亲。信物自然是不可能留下来,但相关的字据仍在。按我的意思,你们在岛上成亲也无妨,待得回到南楚,你的身份恢复,他不介意以入赘的身份与你携手白头。我是怎么想都觉得这是难寻的好姻缘……” 钟离妩凝望着她,目光越来越冷,越来越锋利,“少在这儿跟我胡说八道。别说是假的,就算是真的,我也不会听从这种荒谬的安排。”语声停了停,她吩咐水苏上茶点,再看向季萱的时候,恢复了温和的神色,“有些打算,你我都该开诚布公,这样对彼此都好。你先说吧,对我到底存着怎样的寄望?” ☆、第14章 打怵 14 她以前就知道,季萱一定会把持她的婚事。 之前有过两次,有男子找到面前示好,季萱因为惦记她的男子出身样貌不俗而心生不安,便从中作梗,生怕她与男子生情。她本就无心,便由着季萱瞎折腾。 而现在,又来了,并且阵仗不小,把钟离渊都搬了出来——这意味着伍洪文是季萱一直属意的人选,且为此已筹谋太久——伍洪文早已接受安排先一步来到了岛上,不然的话,季萱怎么可能现抓到这样一个人。 到了这地步,彼此也该交个底了。 季萱却不打算如实相告,只说眼前:“我呢,到了这里,身无长物,得有个人照料衣食起居。你不想尽孝心,无妨,有伍公子帮你尽孝心奉上银钱就是了。” 这要是说难听些,她是不是被季萱卖了?钟离妩怒极反笑,“你的积蓄到底是从何而来,我不关心。四年前我们两个已经算是分家各过,你养育我所花费的银钱,我已几倍奉还,你手里的产业,我也从来没动过分毫——你少睁着眼说瞎话跟我哭穷。 “告诉你,要银子没有,要我听你的话不情愿地嫁给一个男子,更是想都不要想。” 季萱冷静地道:“要我不再提及此事也行,你离开客栈,搬去我那里,不该见的人,再不要见。” “爱提不提,好像谁会把你这种话当真似的。”钟离妩一笑,“别打岔,说正经的。岛上的事情了结之后,你想怎样安排我的前程?” 季萱喝茶,不说话。 “你不说,我说。”钟离妩和声道,“这儿的事情了结之后,我会留下来,安度余生。你何去何从,我不会干涉。我留在南楚的全部营生都有专人打理,你回去之后,他们会每年给你一笔银两。只要你愿意,便可锦衣玉食。” “这就是你全部的打算?”季萱望着她的眼神里,尽是失望,“你把家族置于何处了?你要让家族后继无人么?” “难不成你还指望我重振门楣?”钟离妩失笑,“哦,明白了,你刚才提及那个人愿意入赘,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抱歉,我不能让你如愿。” “同样的,抱歉,我也不能让你如愿。”季萱很难得的没有发火训斥,只是语气很萧索,“到时候再说吧,你有本事,自然不会被我左右;没本事,那就只能听从我的安排。” “这倒是。” “还是说你的婚事吧。”季萱道,“我也知道,不可能强迫你与我看中的人成亲。但是小五,你我就算有再深的嫌隙,对于你的终身大事,我不可能害你,选中的人,必是门户相当、品行端正的。若是误了你的一辈子,到了地下,我有何面目见你的爹娘?你不能因为对我的成见,便凡事与我拧着来。” “你放心,这种事我不会与谁赌气。看中了谁,不论你对他是欣赏还是憎恶,我都不会放手;看不上谁,不论你对他是欣赏还是憎恶,我都不会与之结缘。”用姻缘跟人赌气?她可没那么想不开,跟自己又没仇。 “你明白轻重就好。”因着钟离妩告知了打算,季萱有些缓不过来,这会儿显得很是疲惫,“好歹见见伍公子吧,不要失礼于人。你便是要责怪,也只能怪我没打招呼就把人带了过来。这不是他的意思。” 钟离妩问道:“下不为例?” “……”季萱无声地叹息,“下不为例。” 连面都不见就把人撵走,失礼事小,要紧的是若让季萱去对伍洪文解释,说不定又要编排自己。是以,钟离妩唤水苏把人请进来。 伍洪文在门外等了这许久,神色怡然,丁点不耐也无。 他来岛上已经三年。到了这里,一心一意地查找钟离氏与季氏两门的仇家,不着痕迹地观望那些人。之所以甘愿如此,是因父亲与钟离渊是莫逆之交,钟离氏灭门之后,家门也被连累得陷入凄风苦雨。更何况,启程之前,季萱给了他五万两银子安排好家中一切,还将钟离妩许给了他。 钟离妩是在四年前远赴西夏,带回了大笔银钱,一时间成为了生意场里的人津津乐道的头号人物。 他那时就想,十二岁的一个小女孩,不论是如何一|夜暴富,都必然是有着极为精明的头脑、过人的胆色。那时阴差阳错,始终不能正式与她结识,只远远望见过她美丽绝伦的样貌。 这样的一个女孩,有谁能够拒绝? 终于,她也来到了这里,他有大把的时间来了解她、走近她。 听得丫鬟传话,伍洪文缓步入室,拱手行礼。 钟离妩站起身来还礼,请他落座。 近距离地看到她美丽的容颜,伍洪文有片刻的恍惚。女孩身形高挑,一袭白衣,腰封处让她纤细的腰肢一览无余;肤色如玉,眼若寒星,双唇宛若嫣红的花瓣。 只比他记忆中更美。 钟离妩回身落座,也不说话。 季萱给两人引见,随后看着钟离妩:“往后我就不常来你这儿了,有什么事情要知会你,会请伍公子代为相告。”说着对伍洪文一笑,“日后就辛苦公子了。” 这样的话,她就要与他不时相见。钟离妩没辙地笑了笑,可是这样也好,见谁都比见季萱要轻松。 “应当的,您言重了。”伍洪文的语声低沉悦耳,态度温和有礼,他看向钟离妩,“大小姐在客栈住得还习惯么?可有什么要添减的?” 需要添减的东西可多了——连房子都要现找地方现盖,但那是她自己的事,不劳外人费心。钟离妩应道:“住得很习惯,一切都很好。” 她虽然态度温和,却透着疏离。伍洪文只得主动找话题:“眼下我住在岛中央一带,那里算得繁华,这里则胜在景致优美。” “岛中央一带?”钟离妩微笑,“离这儿很远啊。” 伍洪文刚要说话,她已继续道: “那多好。” 伍洪文:“……” 季萱侧头剜了钟离妩一眼。 伍洪文却只有片刻的尴尬,之后就逸出温缓的笑意。她这样的说话方式,固然有时会让人头疼,但也有好处,这样的人大多不喜欢绕弯子,开得起玩笑。作为男子,哪一个私下说话不是直来直去的?她这样的女孩子,总比需要小心翼翼讨好的大小姐容易相处。 钟离妩已对季萱道:“你不是有很多话要交代伍公子么?不需要在我这里闲坐,回去吧。” “……”季萱抿紧了嘴,这丫头气人的本事是跟谁学的?她气极反笑,站起身来,“说的也是,改日再让伍公子来找你说话。” 伍洪文随着她站起身来,含着笑意向钟离妩道辞。 钟离妩站起身来,却没亲自送出门外的打算,“我腿脚不利落。”转头吩咐水苏:“送客。” 季萱出门之前,又狠狠地剜了钟离妩一眼。 钟离妩权当没看到,估摸着两个人走远了,唤来水香:“看看简公子在忙什么。”他要是出门或是正忙着,她就不过去添乱了——刚失礼于人,这会儿却想到了礼数——她笑得微眯了眼睛。 水香应声而去,很快转回来:“简公子就在房里,说您随时可以过去。今日有货船前来,客栈的伙计已经从码头带回来不少箱笼——都是简公子的。” 钟离妩当即起身,去了静照轩。 简让意态闲散地坐在书桌前,手里端着酒杯,敛目看着铺在案上的一幅山水图。 双福坐在他膝上,正神色活泼地玩着他腰间的玉佩。 四喜敢怒不敢言地坐在他近前,望着双福运气。 杜衡带着几名伙计搬进来几个箱笼,再依次打开。 钟离妩走进门来,一眼就看到了几个箱子里都是文房四宝、书籍、宣纸,立时两眼放光——这是她没法子多带的东西,他却有这么多。 她很嫉妒——瞧人家,一主二仆到岛上,安顿下来之后,家当才送过来。哪像她,搬家似的赶过来的。 “你带这么多书和纸做什么啊?”她问道。 简让望着她的侧脸,笑,“装装有学问的人,来日混个简先生的名头。” 钟离妩笑出声来,“看这阵仗倒是很像。” “用不到那么多宣纸,分你点儿?” “好啊。”钟离妩欣然点头,“还有书,我能不能借阅?” “自然。全送你都行。” 钟离妩笑意更浓,“变得这么大方,我居然有点儿不习惯。” “来看我房里的玄机?”简让抱着双福站起来。 “嗯。” 简让遣了下人,抱着双福起身,去往寝室,“你来。” 钟离妩迟疑地站在原地,“去寝室?”他室内的格局,她在到来的当日晚间就看过,那时与他只是点头之交,腿脚又不利落,反倒不需顾忌什么。而现在,她进去就不妥当了。 简让眼神疑惑地望着她,随后牵出一抹坏笑,“打怵了?” 钟离妩默认。又不是什么好事,谁疯了才会逞能。 简让逸出愉悦的笑声,“你啊,就是一张嘴厉害。” 钟离妩横了他一眼,“谁叫你天生一副土匪相?” “你就说去不去吧?”简让一副怎么样都行的样子,低头对双福道,“她怀疑我大白天的起色心,你说这人得没良心到了什么份儿上?你还跟着她过什么?” ☆、第15章 整治(上) 15 钟离妩蹙了蹙眉,瞥见一旁的四喜,弯腰把它捞起来,对他道:“少啰嗦,走。” 简让一笑,举步往寝室走去。 四喜哼哼了几声,肥肥的小身形挣扎着。有双福在近前的时候,它其实看她很不顺眼。 “乖啦,乖啦。改日给你做排骨吃,好不好?”钟离妩语气很温柔地哄着四喜,引得简让回头瞧了她一眼。 双福原本正扒着他肩头起腻,闻声看向她,嗓音清亮的叫了一声。 “一边儿去,没良心的。”钟离妩没好气。 双福又叫了一声,这次是冲着四喜。 简让逸出清朗的笑声,转入寝室。 钟离妩站在门口,一面安抚着四喜,一面凝神打量室内陈设。 寝室与东次间中间的墙壁,里外都陈列着高大的衣柜、书柜、多宝架。 她所处的位置,正好可以估算出里外柜、架加上墙壁的宽度。 片刻后,她目光一闪,笑了。 她本就对他这住处有着莫大的兴趣,看出蹊跷是迟早的事。 他也本就没想瞒她,此刻顺手按下机关按钮,之后打开两扇柜门。 钟离妩走过去,探头看向里面。里面有一条只容一人行走的窄路,以石阶铺就,两旁点着长明灯。 路不算短,通往的自然是密室。 “地下藏着你的全部家当么?”她回头笑问他。 “嗯。” “可是,”钟离妩又探头看了看里面,“路那么窄,要怎样把东西搬下去呢?” 简让就笑,“还有另一个入口,在厢房,眼下小厮住在那里。” 钟离妩颔首。来他的寝室都不妥,他带她去小厮的住房更不妥。 “那,密室很大么?”钟离妩对这类事情很好奇,因为以后她一定会用到。 “下面占地面积加起来,应该与正屋差不多。” “有机关?” “自然。总不能浪费人手看门。” “地下被挖空了这么大地方,上面的屋宇还特别结实……嗯,等我建宅院的时候,一定要向你请教。”机关消息她懂得,却不懂盖房子这门学问。 “……”简让没接话,岔开话题,“不下去看看?” “今日就算了。”钟离妩道,“跟你再熟悉一些再去。” 简让也不勉强,“好。” 钟离妩转身回东次间,“我好好儿选几本书才是正经。有没有有意思的史书兵书?” “最多的就是这两样。”简让扬眉,“女孩子家,怎么爱看这类书?” “不然看什么?难道我还能跟你借戏本子、诗书不成?” 简让就笑,“也是。”转而扬声唤来杜衡,让他带人把一箱子宣纸和两套文房四宝送到筱园。 双福安静了这一阵,没心情再与简让起腻,只眼巴巴地瞧着钟离妩和四喜,这会儿低声地叫起来。 有点儿委屈的样子。 “不知道你在委屈什么。”钟离妩数落它,“只准你跟着天敌的东家跑,不准我抱抱四喜?真是把你惯得没个猫样儿了。” 双福跳到地上,仰着小脑瓜看她。 钟离妩的心立刻柔软下来,把四喜放到书案上,俯身捞起了双福。 双福好像跟她分别的好一阵子似的,格外亲昵。 这算什么?吃四喜的醋了?简让满心笑意。 杜衡到了门外,禀道:“方绪之来岛上之后认下的二弟方旭成过来了,要见您和钟离大小姐,这会儿等在大堂。掌柜的问您二位要不要见。要见的话,他会陪同方旭成过来。” 简让摸了摸下巴,“我见见他。钟离大小姐没空。” 杜衡称是而去。 钟离妩低声道:“说起来,方绪之的死,跟你没关系吧?” “没有。”简让对她一笑,“一个赌徒,还不值得我出手。那天我的确是安排人去做了一件事,但与命案无关。” “那就好。”钟离妩放下心来。 “回房吧。方旭成不是好东西,你真不需见。” “我看看热闹也不行么?” 此刻,她和双福都忽闪着大眼睛瞧着他,这情形不知多暖心多悦目。简让颔首,“那你们在房里看热闹,我去院中应付他。” 钟离妩一笑。 他向外走之前,她留意到他的玄色锦袍上沾了几根双福的毛,笑意更浓,抬手示意。 简让低头看了看,漫不经心地用手掸了掸。 ** 正如简让说的,方旭成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只是方绪之名义上的手足,眼下人死了,他高兴还来不及——那么多钱财,除去打发一些人的小部分,都归他。 一得意就忘形,对他来讲,实在是至理名言。整日的兴奋窃喜之后,他想财色双收。 方绪之的尸体还在傅家停放,要等到众人确认死因之后操办丧事。 丧事期间,他必须要收敛些,那么有些事情,就只能在这一两日抓紧办妥当。 掌柜的陪着他和一名随从走进静照轩的时候,简让已在廊间的竹椅落座。 “来坐。”简让抬手指一指圆几一旁,招呼掌柜的,“您也尝尝我带来的茶。茶不好,您将就些。” 掌柜的笑呵呵地道:“什么茶到了公子口中,怕是都不及一滴酒来的醇香。您这儿的茶,贵在少见。” “简公子。”方旭成拱手一礼。 “嗯。”简让一面给掌柜的斟茶,一面道,“有话直说,就不请你坐了。” 方旭成见他分明是目中无人的做派,毫不掩饰心里的不悦,“也好,公子贵人事多,那我就长话短说:一日之间,三条人命,岛上从无先例。怎么你和那个寡妇的庶女一到岛上,便出了这种事呢?” 简让放下茶壶,将茶杯送到掌柜的手边,“怀疑我们?” 方旭成冷哼一声:“不怀疑你们才是脑子有毛病。” “说,怎么打算的?” 方旭成道:“这件事情,人们怀疑你们是一回事,我心里有数没数是另外一回事。这样吧,打个商量,你把住在你隔壁的女子交给我,我带回去盘问一番,好歹走走大面上的章程,让我对家里的人有个交代。” “有话问我就行。”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不知好歹呢?!”方旭成拧了眉,不阴不阳地道,“我这意思不是挺明显么?你把那个女子交给我一半日,让我心里舒坦了,自然就会将你们从这件事里摘出去。怎么,想独享美色?……” 简让眼中迸射出寒芒,对侍立在一旁的杜衡打个手势。 杜衡一个错身,到了方旭成面前,闪着寒光的手向前一送。 方旭成身形剧震、僵滞,片刻后,表情才转为痛苦。他随从惊见这转变,心生怒意,嘶吼着扑向杜衡。 杜衡一脚飞起,那随从被踹出去两丈之外。 简让站起身来,缓步走下台阶,趋近方旭成,“别急,容我想想,怎么治你这种下作的东西。” ☆、第16章 整治(下) 16 “你……你最好别胡来!”方旭成强忍着疼痛警告简让,“我兄长与傅先生、余老板交情匪浅,眼下他尸骨未寒,你要是敢动我,就是开罪他们……” “我正闲得发慌,想找点儿事情做。”简让对杜衡偏一偏头,随即,手落到插在方旭成腹部的匕首柄部,缓慢一转。 方旭成立时惨呼出声。伤口本就疼得让人打颤,刀身这一搅弄,险些让他痛晕过去。 “你看,话不能乱说,说错了就惹祸。”简让唇畔现出一抹残酷的笑意,语声未落,将匕首拔出。 方旭成身形瘫软在地上。 钟离妩抱着双福站在半开的窗前,全程目睹这一切,眼中有笑意。 是的,方旭成那些言语,她在听到的时候的确不悦,但不至于愤怒。 为何? 拜季萱所赐,这种登徒浪子说过的这般不是人的话,她听过的次数已不少,自是不能习惯,但只能看淡。 简让对杜衡伸手。 杜衡递给他一方帕子。 简让将匕首上的血迹擦拭干净,睨着方旭成。 方旭成望着简让,无法忽略那酷寒的目光。 简让语气沉冷:“你自己说,还有必要活着么?” 方旭成只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很快渗透到四肢百骸。眼前这个人,是真的动了杀心。他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我……我失言了,刚才都是胡说八道……还请简公子高抬贵手。” “那么,你记住,”简让用匕首抵着方旭成的咽喉,“你欠我一条命。” 方旭成不敢点头,忙连声应道:“是是是,我记住了。”语声刚落,他只觉得颈部一凉,顿时面色煞白。 简让不屑地勾唇一笑,转身回到廊下落座,“滚。” 方旭成抬手摸了摸颈部,见只是出了少许的血,不由松了口气,连滚带爬地狼狈逃走。 掌柜的却有些意外,“你居然没让他血溅当场。” 简让轻笑出声,“这种人,一刀宰了,也不会真的知错。” “说的是。”掌柜的又喝了一口茶,起身道辞,“茶居然不错。我手里有上好的庐山云雾,等会儿叫伙计送来一些。” “谢了。” 掌柜的笑着起身,“先生今日出海,我去帮忙准备准备。” “行,那就不留你了。” 钟离妩听到两人的对话,虽说只有几句,也足够她明白,两个人是旧识,有着多年的情分。 至于方旭成,回去之后该是得不着好——方才她分明看到,杜衡在那方擦拭血迹的帕子上动了手脚,在一角洒了透明的液体,简让把血迹擦净之后,用帕子那一角擦了擦锋利的刀身。 方旭成腹部那一刀就够要命了,但是,真正让他倒霉的,一定是颈部那道不深的伤口。 耐心观望一段时日,她就能知道帕子上的药物会让人变成什么样。 水苏寻了过来。 钟离妩忙抱着双福走出门去。 水苏禀道:“二小姐来找您。” “好,我这就回去。”钟离妩对简让一笑,“谢了。” 简让只是道:“把双福留下。” “不行。”钟离妩凝了他一眼,“过一阵让它来找你,这会儿它瞧着你害怕。”她说的是真的,方才某一刻,他心中起过杀机,那会让猫狗特别不安,因此又提醒一句,“你离四喜远一些,它怕得狠了,说不定会咬你一口。” 简让先是扬眉,继而释然一笑。是这样的,挚友每次在外染了血气,回到家里的时候,养的大狗就会追着他一通叫。 ** 季兰绮站在筱园院中,仔细打量着格局,见钟离妩回来了,微笑道:“我在想,要是在这院子里弄个小厨房,选哪里合适。” “可以么?”钟离妩满心惊喜。 “自然可以。”季兰绮解释,“我问过景先生和掌柜的,他们都说你既然常住,把院子做些改动也是情理之中。” “那太好了。”钟离妩开心地笑起来,“把倒座房辟出两间就行吧?”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等会儿就去跟掌柜的说,请他派几个人来布置。” “那就麻烦你了。”钟离妩笑着走向室内,“快进屋说话。” 在东次间落座之后,季兰绮说出来意:“今日一早,刚刚景先生出门之前,要我转告你,能在归云客栈上等客房常住的人,不论遇到什么风波,只管随心行事,不需受谁的窝囊气。” “这么好啊。”又是一件让钟离妩惊喜的事情,“哪一个常住的都能得到这样周到的照顾么?” “对。”季兰绮笑着颔首,“只是,有资格在上等客房常住的人不是很多。” 钟离妩想了想,“这多亏了你。”若是景林与掌柜的不认可兰绮的人品,她怎么可能得到这莫大的好处。 “我只有一点点的功劳。”季兰绮难得的现出慧黠的笑容,抬手指向静照轩的方向,“简公子之前不让你接受傅先生、余老板的盘问,今日又不让你见方旭成,分明是有意护着你。” “是么?”钟离妩眨了眨眼睛,“不管怎么说,这感觉很新鲜,挺好的。” 有兰绮帮自己设身处地地着想大事小情,有简让和归云客栈护着自己,哪一点,都让她心里暖意涌动。 季兰绮亦是满心愉悦。在养母跟前的岁月,都是阿妩帮她料理一切,好事、功劳都是她的,过错、惩罚都是阿妩的。如今,她真盼着阿妩能过上省心的时日,盼着能够每日见到阿妩这样开心的笑容。 阿妩在很多人眼里,像只傲气、冷漠的猫,对谁都爱答不理,对任何人的看法都是满不在乎。其实不是那样。阿妩的确像猫,但是是那种特别好打发的猫,别人给的些微好处都能让她感激并且喜滋滋。 ** 接下来的几日,季兰绮和掌柜的找好人手,给钟离妩在院中建了个小厨房。 钟离妩每天都会看看进度、去客栈厨房搜罗食材、配料,让掌柜的核算出银钱。厨房弄好之后就照价付了银钱,把很多食材配料搬到自己院中。 这期间,林家兄弟两个毙命之后,林三郎始终没有现身,傅家派了人手寻找,没有结果,只好请景林费心安排林大郎和林二郎的丧事——归云客栈附近的事情,傅家一向托付给景林。 景林让掌柜的把一些银两交给与林氏兄弟算是有交情的人,买两口棺材,从速安葬了。 而人们对简让和钟离妩的怀疑,也是逐日消减,到最后,有了个公认的说法:一定是好吃懒做的林二郎害了自己还害了兄长——要知道,酒馆之前就有客人在酒里喝出过蜘蛛。更有甚者,说死了就死了吧,要是继续活着开酒馆,被蜘蛛毒死的说不定就是前去照顾生意的客人。 这件事便这样收了场。 方绪之身死的事情,则有了戏剧性的转变——方旭成从归云客栈离开之后,第三日,口不能言,腿不能走。 余老板少不得询问景林,景林只说那厮跑到客栈生事,让简让出一笔银钱免去方家的人对他的怀疑,他看着膈应,命人出手教训,至于怎么变成了残废,是他自己的事情,归云客栈不知原由。 余老板听了,先是怒其不争,随后就意识到了方旭成是个贪财的货色,很怀疑是他为了吞没方绪之的家产谋财害命,眼下,这是不是遭了报应? 他这态度影响到了傅家。傅先生继续查证的时候,便将矛头指向了方旭成,再没提过简让和钟离妩。他都如此,别人自然不敢再怀疑简让和钟离妩。 钟离妩听说之后,才知道简让手里竟有那么厉害的毒——无色,毒发后,大夫诊脉竟也看不出中毒的迹象。麒麟听她说了,很是钦佩: “大周果然有奇人,我到现在都配不出那样厉害的毒。” 钟离妩就笑,“慢慢来,再说也不打算让你下毒作案。”随即不免想到季萱和伍洪文。 这几天,那两个人倒是安安静静的,不曾命人来传话。这样看来,伍洪文是个沉得住气的,要是跟季萱一样,早就有事没事来她跟前念经了。 同样很安静的,还有简让,每日亲自安置那些送到岛上的家当,加之景林找他找的勤,只偶尔得空来筱园看看钟离妩和双福。 这天下午,简让终于得了空,过来邀请钟离妩出门,“去赌坊转转?景先生也去。” “好啊。”钟离妩正忙着收拾明日出门要带的行李,抬手示意他落座,“等会儿我去问问我二妹,她要是得空的话,我带她去赌坊散散心。” “嗯。”简让问她,“又打算去哪儿?” “听我二妹说,岛上最高的山里风景极美,人们都说深渊的半山腰里有山洞,那里面藏着宝物。只是地势太险恶,很少有人能抵达,更别说一探究竟了。” “所以你就要去看看?” “是啊。” 简让瞪了她一眼。 “对了,那种地方,我不能让双福去冒险,你到时候帮我哄着它。” “想得美。”简让又瞪了她一眼,“我跟你一起去。” 钟离妩摇头拒绝,“那我岂不是又要帮你准备一切?不行不行,你太麻烦了。” “就这么定了。我的行李我自己准备。” “……好吧。”钟离妩咕哝道,“双福要是知道你说抛下它就抛下,会很伤心的。” 简让哈哈地笑起来,“双福要是知道你跑出去冒险,会挠你几下吧?” “所以才不让它知道。”钟离妩瞥了在一旁趴着的双福一眼,笑意更浓,“我还得去跟掌柜的借一匹马,你帮我看看带的东西有没有短缺的。” “嗯。” 钟离妩脚步轻快地出门,先去找掌柜的,再去问季兰绮晚间能不能结伴去赌坊。 季兰绮晚间自然得空,没有犹豫,满口答应下来,“我只会赌大小,只希望别输太多。” “我也一样,只是去看看热闹。”钟离妩笑道,“银子我帮你备着,赢了是你的,输了是我的。” ** 半个时辰之后,钟离妩到了客栈前方,看到了正与简让说话的景林。 他穿着深衣,神色淡泊,身姿如松,容颜在温煦的阳光下更显俊朗。 这个时刻的他,是真正的道骨仙风,仿若从未入世。 这样一个男子,他可曾有过深爱的女子,可曾经历过儿女情彻骨的悲欢? 钟离妩这样想着,上前行礼,“先生。” 景林抬手示意免礼,留意到她仍是一袭纯白,笑了笑,“在大周或西夏的话,这样的衣饰会让人误会在穿孝。” 钟离妩也笑,“幸好我是南楚人。” “怎么只穿这一种颜色?” “两种,黑、白。”钟离妩解释道,“这种颜色不需花费心思搭配首饰。” “也对。”景林语气温和,“到了赌坊,见到的人都是富足或身怀绝技之人,别惹祸,但也别怕人挑衅。” 宛若和善的长辈的叮嘱,钟离妩语气诚挚地道:“我记下了。” 到了马车上,见到季兰绮,钟离妩微声问道:“先生可曾娶妻?” “没有。”季兰绮微声回道,“而且也没有娶妻的意思,岛上喜欢他的女子,只能黯然神伤。” “这种人,感觉随时都能得道成仙。”钟离妩倒是不觉可惜,“看他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嗯,说的是。”季兰绮向外望了景林一眼,“但是,应该喜欢过人的,那女子,想必是大周最出色的。” 钟离妩颔首以示赞同,“应该是,寻常人可入不了他的眼。” 一个时辰之后,马车停在了赌坊门前。 钟离妩与季兰绮下了马车,刚要举步,后者握住了前者的手,“阿妩,那个人是不是伍公子?” 钟离妩循着季兰绮的视线望过去,便看到伍洪文神色怡然地站在不远处,对上她视线的时候,从容一笑,举步走过来。 这是巧合,还是他派人留意着她的行踪? 季兰绮轻声道:“阿妩,你先进去,我来应付他。” “嗯?那怎么行。” 季兰绮坚持,“听我的,你先进去。” ☆、第17章 同游 18 “……?”钟离妩不免奇怪。 季兰绮神色严肃地道:“得让他明白轻重,有些话我说更合适。” “好。那你长话短说,我在门内等你。”钟离妩进门之前,唤来跟车的小鹤,让他多加留神,若是出了意外,一定要及时告诉她。 季兰绮举步走向伍洪文,“借一步说话。” 伍洪文颔首一笑,随着她走到路旁的树荫下。 季兰绮开门见山,“你怎么知道我姐姐会来这里?赌坊离你的住处、店铺都不近,而且你很少来赌。” 伍洪文倒也坦诚,“夫人与我平日都很留意令姐的行踪。听闻她要来赌坊,我就过来凑凑热闹。” 季兰绮问道:“是你的意思,还是我养母的意思?” “兼而有之。”伍洪文温声解释道,“令姐与你的美名已经传扬开来。我与你们同为南楚人,去客栈拜访或是寻机相见,都在情理之中吧?” “但愿你做事始终都能合情合理。”季兰绮似笑非笑,“我虽然只远远地见过你两次,但对你的底细一清二楚。不要做让我姐姐不悦的事,不然的话,我会让你颜面扫地。” “怎么会。”伍洪文笑道,“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包括别人要你娶一名女子?” 她的语气已经有些咄咄逼人,可见并不认可他的品行。伍洪文也不恼,“那件事,我自然不敢强求,要看令姐的意思。” “你知道就好。”季兰绮颔首一笑,微声道,“其实,该尊称你一声文公子,但又不是在南楚,身份并不重要。”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即便是在南楚,亦是隐姓埋名。” “我晓得,各有各的不得已,唯求日后能够相互体谅。”季兰绮牵唇微笑,“但我不明白一件事——我姐姐的家族之中,没人与文家的人交好——我养母撒谎也就算了,你日后可别效法这样的行径。” “……”伍洪文苦笑,“你放心,我没有欺骗你姐姐的心思。只是之前并不知道,你们姐妹与夫人的关系都是这样——”都是这样的恶劣。她们根本就是毫不留情地拆季萱的台。 “事有轻重,关乎一个人的终身大事,岂可由着你们儿戏。” “是这个道理。”伍洪文笑道,“你们姐妹还是这样,你负责出面与人摆道理论轻重,她负责出手教训人。要是这样看,你倒像是能当她的家。” “话可不能这么说。”季兰绮对他的言辞很是不悦,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我只是不想让姐姐与养母为了一些小事生出不快。再者学艺不精,十个我相加,也比不得姐姐的身手。种种相加,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尽量帮她避免一些无聊的是非。真有个什么事,都是姐姐护着我。” 这样的维护,足见姐妹情深——这是他以前不曾料到的。伍洪文由衷地道:“是我失言了。” “先走一步。” ** 赌坊是三层的小楼,里面是回字形格局。 大堂供散客推牌九或用骰子玩儿双陆、赌大小,设有几张极为宽大的花梨木长案。 向上望去,便可看到二楼、三楼的走廊。上面两层楼是雅间,供选定对家或同好的人清清静静地赌,若有雅兴,还能请青楼女子来弹琴唱曲。 这一晚,钟离妩见到了傅先生。 傅先生三十多岁,穿着广袖长袍,气质儒雅谦和,笑容温煦,是那种让人感觉很亲切的人。 傅家历代的男子都是自幼习武,所以,傅先生只是看起来是个文人。 傅先生膝下一子一女,长子今年十二,长女九岁;他还有三个胞弟,俱已娶妻生子。 傅家门风正,男子从不纳妾。 岛上女子出嫁之后,能被人们尊称一声夫人的不多,而嫁入傅家的四名女子,得到这尊称只是最根本的一个益处。 季兰绮与傅四夫人还算投缘,后者偶尔得了闲,会去归云客栈找前者叙谈一阵子。 ——这些都是季兰绮在路上告诉钟离妩的。 先有秦良在信件里的细说,再有兰绮补充的一些消息,加之傅先生又与景林很有些交情,便让钟离妩对傅家颇有好感。 其次,她见到了赌坊的余老板。 她一见到这人,脑海中就浮现出了又白又胖、心宽体胖之类的词语。他是胖的很匀称的那种人,笑起来显得很和善、憨厚。 又是一个人不可貌相的典型。憨厚的人可干不了赌坊这种赚黑心钱的营生。 除了这个人,钟离妩比较注意的是在大堂巡视的打手。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根二尺来长的铁管,一定是可以旋开来的,但里面是利器还是暗器呢?——准确来说,她感兴趣的是这个。 这期间,景林与几个熟识的人在二楼雅间豪赌。钟离妩、季兰绮则跟在简让身边,在大厅里边跟着他见识不同的赌的方式,只是两个人天生对这些不感兴趣,看过、听过的转头就忘,会的还是只有赌大小。 伍洪文从始至终没有露面。 戌时左右,钟离妩输了五两银子,却帮季兰绮赢了七十多两。算总账的话,是赢了。 姐妹两个的目的只是来看看花红热闹,明日钟离妩又要早起出门,自是见好就收。 简让却被一个赌徒缠上了——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赢了那个人几十个金条。原本那个人也能愿赌服输,偏生简让做事气人,转手就把金条打发了赌坊里的伙计、打手。 换谁也得记仇。 钟离妩见这情形,就道:“你忙你的,我和二妹先回去。” 简让不想落人话柄,思忖后道:“也行。你们坐先生那辆马车回去。” 季兰绮先一步应声:“好啊。”随即低声对钟离妩道,“岛上敢开罪我们的人,比比皆是,却没有敢开罪先生的人。” 钟离妩并不是逞强的性子,笑着应下。回程中,她问兰绮:“岛上一直都没钱庄、银号么?——从没人用银票?” “没有。”季兰绮娓娓道,“我也打听过,岛上一直都是这样,一两金子合五两银子上下,随着大周这种强国的行情适度调整。人们都是从外面到这里的,最信赖的还是真金白银,就像你,来的时候不也是把所有的银票换了金银?” 钟离妩道:“我以为别人不像我这么财迷呢。” 季兰绮戳了戳她的脸颊,“你啊,是嘴上财迷,别人是心里财迷。”说着就想到了一件事,“你怎么到现在才想起问我这个?在客栈交银子的时候不就应该晓得了么?” “我让水苏和小虎小鹤他们打理这些,没问过。” “哦——”季兰绮一听就知道,身边这人应该到现在都不知道每个月要给客栈多少银子。 也是,对于在南楚富甲一方的阿妩来说,银两如今只是个数目,心腹又都是最可靠的,不需费心。拼死拼活赚钱的时候,为的只是今时今日这般省心的光景。 她笑了笑,说起另外一件事:“你让我交给母亲的那两口箱子,她到来第二日我就请伙计帮忙送过去了。她怎么还跟你哭穷呢?料定你不会问我、我不会跟你说么?”那两口箱子里,都装着金银珠宝。 “谁知道她怎么想的。”钟离妩摆一摆手,“随她去。不说她。” “好,那就说双福。等你到家,它少不得跟你闹脾气吧?” 钟离妩笑道:“横竖最后也是它低头——总要钻我被窝一起睡。” 季兰绮笑出声来,又戳了戳钟离妩的脸颊,“你们这两个活宝。” 钟离妩亲昵地揽住季兰绮,满足地叹息:“现在这样真好。” “是呢。” 回到筱园,真就应了季兰绮的话,双福坐在窗台上,看到钟离妩进门的时候,傲气地别转头,理都不理。 钟离妩知道,这会儿要是往它跟前凑,它一定又上爪子又上嘴,虽然不会真挠真咬,但总不会让她好受,于是自顾自去沐浴更衣。折回来的时候,水苏、水竹奉上两道小菜、一碗面条、一小碗鱼片粥。 双福闻到鱼片粥的香味,立刻绷不住了,直接从窗台跃到饭桌上。 钟离妩把粥碗端起来。 双福凑过去,一面喵呜喵呜地叫,一面抬起白爪去够粥碗。 水苏笑着把它的小银碗放到钟离妩手边。 “小馋猫,求求我。”钟离妩这才抬起手来,亲昵地抚着双福的小脑瓜。 双福蹭着她的手,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只片刻,就又去够粥碗。 “一模一样的粥,晚饭的时候就是懒得吃的样子。”水苏笑道,“双福要跟大小姐一起吃才觉着香。” “是吗?”钟离妩笑盈盈地把鱼片粥一勺一勺舀到小银碗里。 双福埋头大吃起来。就这样,它原谅了她跑出去大半天的错。晚间与她睡在一起的时候,更显亲昵。 钟离妩把小家伙抱在怀里,柔声道:“不出意外的话,我会照顾你一辈子。你可一定要争气,做最长寿的猫。”她摩挲着它的小白爪,“说定了,我们这就算拉勾了。” 双福爱娇地蹭了蹭她肩头。 ** 四更天,钟离妩起身。 水苏、水竹已将她需要穿戴、携带的一应物件儿备齐。 刚收拾齐整、用过早饭,杜衡过来传话:“我家公子随时可以出门。” 钟离妩讶然。他怎么起这么早?之前她满以为要按照最初的打算独自前去。 可是,有个伴终归不是坏处。 “请他在客栈门口稍等。”钟离妩说完,去卧室看了看还在抱着头酣睡的双福,轻柔地碰了碰它的耳朵。 双福的耳朵动了动,没搭理她。 她笑了笑,转手拿上披风、拎上行囊出门。 亦是一身玄色劲装的简让看到她,只说她脚上之前的伤:“确定能去?半路又瘸了我可不管你。” “谁要你管。”钟离妩飞身上马,“乌鸦嘴!不准咒我。” 简让一笑,“跟着我走。”语声未落,已拍马向前。 那座高山离归云客栈很远,快马加鞭也要两个时辰到山脚下。山无名。这岛屿都叫无人岛,山水更没人取名了。 到了山脚下,钟离妩望着矗立于面前的高山,发现自己低估了它:“怎么这么高啊?那今晚能赶回去么?” 简让嘴角一抽,心说幸亏跟着来了,这要是让她独自前来,不定是个怎样的结果。“要不就回去?”他建议道,“就说临时有急事。” “不。”钟离妩心意坚定,“早晚都要来,而且我带的干粮很多,只要你不敞开吃,三两天都能过。就是双福……”提到最心爱的双福,她颇有点儿不忍,“要委屈它了,今晚不能跟我一起睡,但愿能好好儿吃饭,我给它炸了小鱼小虾,怎么也不会一口不吃吧?……” “回去算了。”简让心里有点儿感动,还有点儿想笑。多说明晚就能回去,至于么? 钟离妩瞪了他一眼,“走!” “走什么走?先找个人家,把马匹寄放起来。”简让回瞪了她一眼。 钟离妩一撇嘴,“用得着你说?” “你这是公主的身子商女的命?”到半山腰的时候,他揶揄她,“动不动就对人发号施令。”这样对他吆来喝去的女子,她是第一个。这叫什么命?——他不由在心里叹气。 钟离妩闻言开心地笑出声来。这话可算是说对了,只可惜,不能承认。“还挺押韵。”她只能跟他开玩笑。 “你这小丫头……”简让想着,她这脾气,不是好,不是坏,是怪。高兴的时候,由着人揶揄;不高兴的时候,便会由着性子挖苦回去。顿了顿,他坏坏地笑起来,“闹不好,你我今晚就要在峭壁上喝风,或者在谷底熬一|夜,就不怕跟我出点儿什么事?” ☆、第18章 欺负 18 “欺负我?”钟离妩扬眉一笑,“有那个本事才行。” “走着瞧。” 两个人策马在附近游转一圈,找到了一户以打猎为生的人家,给了主人家一块碎银子,把两匹骏马寄放在那里。随即背上行囊,从速上山。 山路难行,但有一路繁花绿树清溪相伴,空气清新,景致怡人。 到了半山腰,简让停下来,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继而取出一张图,视线再次在周围梭巡片刻,举步站到一条羊肠小道上,“从这儿走,能省些时间。” 钟离妩跟上去,“看起来,你对这儿的了解比我还多啊。” “嗯。”简让没瞒她,“你应该也清楚,你跟我所说的劳什子的宝物,山里压根儿没有。如果有,只是一位前辈留下的兵书、布阵图。” 钟离妩承认,“对。”听话听音儿,她做不到对着明人说暗话。 “是为这缘故,来这里寻宝的人并不多,而且人们是来一次找不到的话就会放弃,不会再来。”来这里的人,绝大多数都已抛弃了家国天下,兵书布阵图在他们眼里,不过一张废纸。简让侧头凝了她一眼,“你呢?” “我?”钟离妩如实告诉他,“只要得空,我就会来寻宝,直到找到为止。” “这倒是跟我想到了一处去。”简让只是不明白一点,“可你要兵书布阵图做什么?” “送人。” “嗯,这也跟我想法相同。我要送给一位挚友,你呢?” 她笑了笑,“那你就不用管了。” 简让也没深究她到底要送谁,只是考虑现实的问题:“那么,现在只剩下一个难题:若真有运气拿到手,且是我们同时发现,要怎么分?” “嗯……”钟离妩认真地思忖片刻,“拿回去誊录、临摹一份不就好了?”之后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你不会想独吞吧?” 简让哈哈地笑起来,“怎么会。那样的宝物,只有深谙精髓的人拿在手里才会有用,一百个人看了,会有一百种心得,相反,不懂门道的人拿到手里,不过是暴殄天物。” 这些话都说到了点子上。钟离妩颔首一笑,“那我就放心了。”继而忽闪着眼睛猜测,“你要送给谁呢?大周最精通用兵、布阵的人,除了皇帝,便是萧侯爷、崔国公……不对,崔国公布阵的道行不如萧侯爷。这样说来,你的挚友是萧侯爷——你这种人,才不肯把宝物送给皇帝呢,怕被人说谄媚讨好,并且,送给萧侯爷,就等于是送给了皇帝。” “崔国公的出身与萧侯爷不同,作战骁悍,但是没机会也没工夫研究布阵,有时间都帮家里那帮惹祸的混账善后了。萧侯爷对布阵有天赋,又有时间耐心精益求精。”说起身在故国的最熟悉最欣赏的同辈人,简让的语气特别柔和。 钟离妩听了,便知自己猜对了。据她所知,谈及的两个人一度是死对头,后来因着崔国公远赴西域镇守边关、萧侯爷留在朝堂才将恩怨搁置。萧侯爷是他挚友,但他言辞之间并无丝毫贬低崔国公的意思,并且设身处地为对方考虑、解释,让她对他平添一份欣赏。 “萧侯爷名讳单字一个错,因何而起?”她问他。 这并不是挚友的秘辛,只是她不是大周人,便不知情,他也乐得解释给她听:“那是他被父辈里算八字的人坑了,好像是说他命中带煞,活不过命里第一轮。若真如此,那么迟早会自己伤人并叫人伤心,一场生涯便是错。由此,给他取了这个名字。” “算命的终究是比不了真正精通奇门遁甲的人——对了,萧侯爷不就是精通奇门遁甲的人么?” “是。奇门遁甲才是真正的学问,不过也挺邪门儿,琢磨一辈子,也不敢说深谙其道,没个尽头。” “的确是。越是算得精通的人,越是不敢说自己精通。” 就这样,话题在两人不经意间延伸开来,她问起许多关于他挚友的轶事,他都一一告诉她事情的原委。 不知不觉,到了目的地,抵达悬崖边缘。悬崖是东西向,若是黄昏时前来,可看到山中落日;临渊处散落着几棵参天古树。 简让看看天色,已是午后,“先吃饭?” “嗯。”吃饭是大事,接下来要做的可是卖力气的事儿。钟离妩站在悬崖边看了看下面,才转身席地而坐,打开沉甸甸的行囊,取出干粮,“你带了饭菜没有?”这样问着,已经把两个肉末烧饼和一个油纸包递给他。 “带了,但最好是吃你做的。”简让笑着接到手里,打开油纸包,见里面是肥瘦均匀切成薄片的熟肉。 “没带双福,带的东西就没什么讲究。”钟离妩道,“等回到客栈,我做饭给你吃。” “说定了?” “当然。” 吃完饭,钟离妩取出随身携带的小酒壶,慢悠悠地一口一口地喝酒。 “……?”简让以眼神表达心头的不解。 “做这种事,不能不清醒,也不能太清醒。”她说。 “你必须保证,不会摔下去。”简让目光深沉地看着她,“若你死了,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尸体,鞭尸、点天灯。” 钟离妩轻轻地笑起来,“放心,我一向惜命。”他说的话,难听得很,却让她心里暖暖的。若是不在意一个人的安危,他才没闲情出言威胁。她明白。 “酒量还可以?” “还可以。只是想喝酒的时候特别少。” 简让这才放心。 酒足饭饱之后,钟离妩解下披风,塞进行囊,到了悬崖边观察眼界所及的情形。 简让则又拿出图来,照着图上的标记,站到几棵参天古树中位置居中的一棵下面,“从这儿下去。” “嗯。听你的。”钟离妩取出系着挠钩的绳索,但并没当下就用的意思,只是拴在行囊外面。 简让则将一根绳索拴在树杈上。 “我要是你的仇家,会趁你往下走的时候割断绳索。” 简让笑开来,“那我认命。” “你认你的,我得用笨法子。”钟离妩说着,弯腰以手撑住悬崖边缘,继而身形下落。 “万一我如你所说丧命,会记得我么?” “当然,记得清长相的人,死了我都记得。” 简让忍俊不禁,“那你还要记得,我生前喜欢你。”停了停,语气变得温缓,“只喜欢你。” 钟离妩心跳一滞,随后不满地瞪着他,“害得我摔下去,我会化成恶鬼找你索命。” “我看中的人,不可能轻易丧命。”简让愉悦的笑着,试了试绳索是否拴牢,继而握着绳索,身法轻盈矫健地下落,脚尖间或点一点峭壁。 这样一来,他顺着峭壁往下的速度要比钟离妩快很多。 向上望向她的时候,他看到了她别在腰后的几把匕首,亦看到她双手、双脚迅速地寻找着力点,稳扎稳打地向下移动。偶尔找不到着力点,她携带的匕首就能派上用场。 “真没你的仇家跟过来吧?”钟离妩忙里偷闲地问他。难得遇到一个自己不烦并能结伴出游的人,是真不希望他出岔子。虽然相信自己的耳力,确定附近没有人埋伏、跟踪,但是关乎他安危的事情,不得不找他求证。 简让道:“就算有人跟过来,绳索用尽之前,他们也到不了悬崖。” “不早说。”钟离妩又忙里偷闲地瞪了他一眼——早知道这样,她也跟他一样顺着绳索下落一段了,何苦白费力气? “这不是担心万中有一么?” “……”也是,换了她,也不敢让他担负风险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那你快点儿吧,别真乌鸦嘴说中了,我可是没有给人收尸安葬的好心。你得活着跟我回去。” 简让心头一暖,之后身形急速下落,到绳索用尽之前,寻到了峭壁中伸出的一块巨石,足够他落脚歇息。随后他招呼她,“来这儿。” “好。”钟离妩循着他的方向寻过去,双脚落在巨石上面,往下看了看,又向上望,“还有好长的路要走。你为什么选择这个位置?” 她是那种先遵从别人的好意再发问的人,是他喜欢的行事方式。“我几年前就打算来这里安度余生,少不得派心腹前来探路、打点一些事情。心腹已来过这里几次,自东向西,这个位置往东能抵达的山洞,他都去过,一无所获。” “哦。多谢。”钟离妩予以他真挚的笑容。没有他,她少不得还要走很多弯路。 简让凝视着她的笑靥,“客气了,值得。很值得。” 钟离妩看了他一眼,随后忙自己的事——取出削铁如泥的匕首,在巨石一旁挖出了一个很小很小的自上向下倾斜的洞口,继而取出一个铁管,两相比量,挖出最合适的高度宽度,末了把铁管嵌入洞口,再将携带的细而极为结实的绳索拴在铁管上。 “我先下去,你随后跟上。”她对他这样说着的时候,身形已随着绳索下落,宛若翩然的飞蝶,不同之处是尤为迅捷。 简让拧眉,“谁准你自作主张了?” 她逸出清脆悦耳的笑声,“还人情。” “这毛病得治。”简让低语一句。哪有这样的女孩子?问都不问,就替他拿了主意。 “别舍近求远,快点儿!”钟离妩没听清他的嘀咕,好心提醒他。 “等着!”他一语双关。 钟离妩一面向下而去,一面打量着附近有没有山洞。可惜的是,并没有。 简让解释道:“从下往上看,你会看得更清楚,往上走的时候我们再奔着山洞去。” 钟离妩除了接受,也没别的选择。后来她忽然意识到一个很要命的问题:自己这一路,是不是都太信任他了? 而这,意味的是什么? 她不接受最坏的结果,更不会奢望最好的答案。 霞光满天时,终究是趋近谷底。 而她,右脚踝已隐隐作痛。 真让那个乌鸦嘴说中了——闹不好,她就得瘸着回去。 不过应该没事,今日不能够返回客栈,只能在谷底歇息一晚,有这么久的时间,足够伤势得到缓解。 峭壁靠近临渊处临水,涓涓细流清澈,温缓流淌。河对岸,落英缤纷。 很美,但对钟离妩的坏处足以抵消这好处——靠近河流的峭壁湿滑、遍生苔藓,人根本就找不到落脚处,只能悬空跳下河岸。 简让先一步跳下去,身形落在河岸。 钟离妩犹豫地望着地面、望着他,继而抽出匕首,在峭壁上挖洞。 简让失笑,“快下来!” 钟离妩不搭理他,偏生近前的峭壁生的顽石极为坚硬——险些让她以为石头里面都是钻石——要挖出一个洞,不知需要多久。 “跳下来,我接着你。”简让说着,对她展开双臂。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得同伴苦等,但也不打算让他接着自己。没那个习惯。就算腿脚不利落,她也能返回上面。 为此,她收起匕首,迅速地寻找到一个落脚地,手放开峭壁上的着力点,迅速下落。 简让并不知道自己不幸言中——她的脚伤复发,因而并没在意她下落之处。 但是——等她举步走向自己的时候,他分明看到她脚步迟缓,有些不对劲。不需说,是旧伤发作。 只思忖片刻,他已是满腹火气,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他快步走向她,眼神里疼惜、怒意混杂,“怎么就不听话呢?胡来落下病根儿怎么办?” “……”钟离妩是觉得,怎么样的解释,对他这种人都不会奏效,索性省了。 简让走到她面前,星眸里几乎要喷火。 “也没什么事,缓一会儿就好了……”话未说完,她忍不住低呼一声——他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你这是……这可不行啊……” “少罗嗦!”简让瞪了她一眼,向东而行。 钟离妩心里发慌,但对这种情形是真没有任何经验,只能无助而又不满地看着他。 简让也不满地看着她,“双福、四喜都知道扒着我肩膀,你都不知道?” “……”钟离妩瞪着他。 简让竟因此心情好转,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再瞪我,我就欺负你。” ☆、第19章 好色? 19 “放我下去。”钟离妩挣了挣,“还背着这么多东西呢……”也真要佩服他一下,连人带行囊抱着,仍旧气定神闲。 简让权当没听到,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要去哪儿?”钟离妩扭头望向前面,话出口的时候,已知他要绕过河流,到对岸去。 “脚感觉怎么样?”他问。 钟离妩动了动右脚,“有点儿疼,现在应该肿起来了。不过没事,明早就能消肿。” “带了药物?” “没有。要是带了药膏,半夜就能好。” “胡扯。”简让横了她一眼,随即就忍不住笑了。 这时候的钟离妩,心里没来由地一直发慌,便不敢与他对视,转脸看着谷底的景致。 对岸——也就是往北的方向,生长着不知名的花树,树干粗壮,但只比桃树杏树之类的数略高一些。树下是肥沃的芳草地,散落着不知名的颜色各异的花草。 再往前,便是几乎与地面垂直的峭壁,比来时路还要陡峭。 她又分别往东西方向眺望:往东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往西多水,河流的尽头就在那边。 简让告诉她:“这儿就是个死胡同,往西走到尽头,是瀑布、深潭,往东再走数十里就没有路了。” “那么,这附近有猿猴或是兽类么?” “应该没有,树不算多,不成林。但还是要防患于未然。” “嗯。”钟离妩点头,“我带了火折子,等会儿去捡些枯叶枯枝就能生火。” “你老老实实在这儿别动就行,有枯树,砍些树枝就行。”简让把她放下来,随后解下行囊,打开来,翻找出一把短刀。 钟离妩也将行囊放在地上,这时候,看到他居然拿出了一张薄毯,扔到了她脚下: “坐着,喝口水,等我回来。我就在附近。” “嗯。”钟离妩笑着点头,“这次一定听你的。” 她笑得特别开心,讨了多大的便宜似的。这个倒霉孩子,以前都没被人这样照顾过么?——他腹诽着,阔步走远,不知怎么的,心里竟有点儿替她不是滋味。 钟离妩把薄毯铺在草地上,之后坐下去,试了试脱靴子是否吃力,由此笃定脚踝一定是肿了。幸好能有一晚缓和伤势的时间,不然的话,回去之后,恐怕又要坐一阵子轮椅。 她很快就放下这个烦恼,背着夕阳光影躺下去,用手臂做枕,十分惬意。 ** 暮光四合十分,伍洪文走进季萱的住处。 宅院比起别家,算是很气派了,门上挂着的匾额,刻着“钟离”两个大字,小厮、男仆住在外院,内院住着季萱和随行的丫鬟、粗使的婆子。 通往内宅的甬路不算短,缓步走的话,大约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进到正屋的厅堂,伍洪文看到了正襟端坐的季萱。 她面上有愁容,让他落座之后,开门见山:“我们那位大小姐又和简公子一同出门了,你可知道?” “听说了。”伍洪文无声道,“两个人都是身怀绝技,便没敢让下人尾随。” 季萱长叹一声,“这样下去的话,你与她的事怎么能成?”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伍洪文自嘲道,“比起钟离大小姐,我既不是身怀绝技,又不是腰缠万贯,当真是没有可取之处。” “你可不能满心都是这样悲观的想法。”季萱扶额,思忖片刻,“你早就来到了这里,她需要你帮衬的地方多的是。你不能总等到有事的时候再去找她,要自己找机会找借口。就说这几日,你怎么一直没去见她?” “下一个要除掉的人不简单,我得尽量帮她做好万全的准备。”伍洪文的态度变得悠然从容,“若只是从中传话,夫人也不会选中我。若在她眼里能力不济,日后她恐怕见都不会见我。” “这样想也对。”季萱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孩子不是胡来的人,虽然与人结伴出行,但绝不会失了分寸,这一点,你慢慢就会了解。”她从来没闲情为钟离妩开脱、解释,但到现在,不得不如此。 伍洪文笑着应道:“我不会胡思乱想。这里不似故国,没那么多规矩。相反,要是一言一行还被约束,谁肯来。” 季萱终于逸出了笑容,“你这样说我就真的放心了。” ** 天色黑下来的时候,简让和钟离妩已经吃饱喝足,并且生起篝火。 他把毯子让给了她,把斗篷铺在地上,拿过行囊,在里面翻找着什么东西。 钟离妩则取出斗篷放在脚边,慢吞吞地把靴子脱下来,隔着袜子摸了摸,果然不出所料,脚踝已明显地肿起来。 她叹了口气,用斗篷盖住脚,躺在毯子上,“我今晚算是伤兵,前半夜毯子归我。” 简让没理她,继续借着火光翻找东西。过了一阵子,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拿出一个小小的木匣,打开来,取出里面的小瓶子。 他坐到她脚边,“我带了药酒。” 钟离妩问道:“能治我的脚伤么?” “嗯。”简让旋开瓶盖,“来之前担心你不带应急的药,到景先生房里找的。” 钟离妩以肘部撑身,凝视着他,“怎么这么细心?”准确地说,是关心。他关心她,帮她防患于未然。 “又想听我说肉麻兮兮的话?”言语没正形,可他唇畔延逸出的笑容暖暖的,“会自己推拿么?” 她顾左右而言他,“水苏好像跟小虎学过。” “直接说不会不就得了?”简让对此一点儿都不意外,“我帮你。” “你还会这个?”钟离妩有点儿不大相信。 “嗯。”他盘膝坐下,把她盖在脚上的斗篷随手扔到一旁,把她的右脚放到膝上,手落在她的袜子上的时候,侧头看她,“害怕么?” “难得你伺候我一回,有什么好怕的?”钟离妩说的很没底气,并且心里在打鼓。在有的地方,女子的脚被男子摸到的话,是了不得的大事,女子只有两条路:自尽以示清白,或者委身于那个男子。可除了让他帮忙用药酒推拿,也没别的选择。她就算现学现卖,也要当着他的面折腾自己的脚踝——情形或许会更让她难为情。 “这么想就对了。”简让语声变得很温和,“此刻我只是个大夫,你是病人。” 在大夫面前,人是不分男女老幼的。他是有意让她心安。 昨夜回到客栈已经太晚,早起出门前时间不富裕,只找到了药酒。要是时间富裕的话,便会给她备下药膏。他喜欢惹得她气鼓鼓,但从来不想让她难为情。 钟离妩维持着以肘撑身的姿态,乖乖地让他为自己疗伤。 除掉细葛布袜子,蘸了药酒的温暖手掌碰触到脚踝的时候,她身形一僵,呼吸一滞。 “觉得手法重就告诉我。”他语气平缓,是一本正经而又很温和的态度。 钟离妩嗯了一声。手法轻重都无所谓,现在最要紧的是她紧张得要命,还要强装出没事人的态度。 随着他手法娴熟的推拿,药酒慢慢渗透到她脚步的肌肤,带来些许发烫、烧灼的感觉。脚伤的疼痛,在她倒是可以忽略的。 慢慢的,她终于放松下来,抬眼凝视着他。 他的侧脸也很好看,鼻梁高高的,双唇微抿,眼睑低垂,浓密的睫毛长长的。 一个大男人,睫毛长这么长做什么?她心里嘀咕着。 简让不知道她在计较这种无聊的事情,感觉到她放松下来了,这才跟她说话:“今晚你只管放心睡在毯子上,我给你值夜。” “嗯。”钟离妩应声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那么,下次再来的时候,我给你值夜。” 简让笑着看她,“怎么那么缺你伺候。不娇气是好事,但也得习惯让人照顾你。没见过活成你这样的大小姐。” 语气欠佳,但他这一刻的笑容,出奇的温柔。 钟离妩不自觉地随他笑起来,却有片刻的恍惚。似是有什么格外温暖的东西,轻轻柔柔地搭上了心弦。 那是什么呢? “嗳,记得有一次你问我,看上一个人需要多久。”她轻声问他,“需要多久?是怎样的情形?” “你想说什么?”简让忙碌的双手停下来,定定地凝视着她,眼里流转着喜悦的光华,“是不是知道答案了?” “不太确定。”钟离妩慢慢的坐起来,趋近他容颜,“我这时候看你特别特别好看——这是看上你了,还是我其实是好色之徒?” ☆、第20章 出头 20 简让笑起来,“应该是兼而有之。你总该听过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 钟离妩牵了牵唇,“谁知道这是真的,还是谬论。让我想想。” “也可以试一试。”简让凑近她一些。 钟离妩的手立刻落在他肩头,“试什么试?”手指轻轻弹跳一下,笑微微警告他,“别给自己惹祸。” 简让垂眸一看,见她指间多了一根长长的银针,不由拧眉,“你要总是这样煞风景,该好好儿想想的就是我了。” “说的是。”钟离妩笑意更浓。 简让横了她一眼,帮她把袜子穿上,“赶紧睡觉。” “嗯。” ** 归云客栈。 这日晚间,有两名年轻男子各自带着随从先后入住。 一个是关锦城,家在岛屿东部,以开马场为生;另一个人称邢九爷,家在岛屿西北,以售卖租赁渔船为生。 他们来客栈入住,为的是拜访钟离妩和季兰绮——先前在赌坊看到了姐妹两个,只是不凑巧,他们进门的时候,恰逢她们离开。 这种情形并非罕见。自从季兰绮成为归云客栈专司账目的管事之后,隔三差五就有年轻男子前来求见。 而她从来都不会为此出面见谁,请掌柜的帮自己婉言推辞。 这一晚,亦是如此。 至于钟离妩,人根本就不在客栈,伙计一句话就把人打发了。 用过晚饭,有伙计前来告诉季兰绮:“关公子和邢九爷要小住几日,看样子是要等到您得空,等您姐姐回来。” “随他们去。”季兰绮想了想,问道,“先生又不在客栈?” “是啊。”伙计笑道,“一早就去了傅家,指点傅先生一双儿女的功课,下午则去了赌坊,怕是要过几日才能回来。” 季兰绮释然。她就说么,先生在客栈的话,那些人才不敢流露真正的意图。 歇息之前,她去筱园看了看双福。 双福在打蔫儿,郁闷地趴在厅堂的桌案上。 水苏道:“没像昨日似的饿肚子,就是不高兴。” “那就行。”季兰绮又问起四喜,“去静照轩看了没有?” 水苏笑道:“傍晚叫了一阵子,把简公子书案上的一叠宣纸撕碎了,还打碎一方砚台——不是故意打碎的,见自己闯祸了,反倒老实下来。” 季兰绮忍俊不禁,却放下心来,回房歇息。 ** 一整夜,钟离妩睡得很沉,背对着篝火,连个身都没翻。 这是简让没料到的。虽然她身下铺着毯子,可毯子下面是草地,能盖在身上的只有一件面料单薄的斗篷。 这情形之于他是寻常小事,但她也能安之如怡,便有些不合情理了。 简让由此不由怀疑,季萱和她的师傅,以前是不是经常把她扔在荒郊野地、深山老林试炼身手。 但是,真就没有白吃的苦头,最起码,眼下她不论走到何处,都能让人放心。 这样想着,他加了一些树枝,让篝火燃得更旺。 天色微明十分,钟离妩醒来,起身后先活动了一下右脚,绽放出欣喜的笑容,“嗯,差不多好了。”穿靴子的时候,又笑,“起码是完全消肿了。” 一大早对上这样一张美丽绝伦的容颜,看到这样开心的笑靥,实在是美事一桩。简让问道:“起这么早做什么?” “我到周围看看,你抓紧歇会儿。”钟离妩走到他近前,“你那张图,能借给我一会儿么?” 简让从袖中取出图纸,“我没事,睡了一阵子。你往西去看看地形,我往东仔细看看那边的情形。” “好。” 两个人将篝火熄灭,分头行事。天亮时折回来,抓紧吃了点儿东西,收拾好行囊,又特地带了能够充当火把的树枝,往峭壁上方而去。 自东向西,不规则地分布着一些天然的山洞,简让的手下已经去过四个山洞,仔细搜寻过,他们要去的是下一个。 往上攀爬,相对于来讲要省力省心一些,视力与手脚能够默契地配合,不需担心脚会踏空。当然,这完全是对于他们这样的人而言。很多人若是得知他们此行的过程、目的,说不定会嗤之以鼻。 到了山洞口,两个人站在那里,先享受了片刻清凉的山风。山洞另一端有出口或是石缝,因为风是与外界流通的。由此,不需担心里面的空气有问题。。 随后,钟离妩把准备好的粗布一层层缠在两根枯树枝顶端,绑紧之后,倒了些酒在布料上,末了用火折子点燃。 “走。”她将一个火把抛给简让,转身就往里走。 “你给我慢点儿!”简让已经跟她没脾气了,“机关陷阱都可能有。” “我给你探路不是很好么?”她无辜地看着他。 “好什么好。”简让拍拍她的额头,“跟着我!” 钟离妩不服气地撇了撇嘴,却没跟他争。 “把手给我。”简让一面走,一面向后伸出手。 钟离妩不理他。 他脚步停了停,转身捉住她的手,“这路坑坑洼洼的。” “我又不瞎。” “我瞎,总行了吧?” 钟离妩先是笑,随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里面不会有蝙蝠吧?” “说不好。我又没来过。” 她老实下来,乖乖地任他握着自己的手,“要是你先发现,一定要告诉我,最好是我看见之前就把它灭了。” “怎么?你怕蝙蝠?” “怕倒不怕,只是膈应。蝙蝠长得有点儿吓人,习性又那么奇怪。” 简让轻轻地笑起来,往前走了一段,他忽然起了顽劣的心思,猛地停下脚步,看到什么似的低喝一声。 钟离妩原本是最放心不过的,全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出,不由随着他惊呼一声,之后往他身后躲了躲,紧张兮兮地问他,“怎么了?好多蝙蝠么?”对她而言,这是现在最担心的事。 他朗声笑起来。 钟离妩这才反应过来,气得很想把他头发烧掉,“幼、稚!” 他更加愉悦。 “拆伙。你自己去吧!” 他柔声哄道:“别闹脾气。不闹了,走吧。” 她缓了片刻,气也就消了,转为啼笑皆非,继续跟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往里走。 越往里走,风越凉。在干燥的路段,风有些呛人;到了潮湿的路段,人的感觉简直是阴风阵阵。 幸好,一路并无她膈应的蝙蝠。 而到最终,他们一如来过的前人,一无所获。 自然,两个人根本就没抱有一次如愿的希望。那需要太大的好运,他们没乐观到那个地步。由此,并不失望。 酉时左右,他们到了悬崖上,原路返回。 钟离妩一面赶路,一面斟酌着下次再来要多带上哪些东西。 简让则仔细观察着所经的景致、地势。他是想找一个合适又较为隐蔽的地方,能把部分行李妥当的存放起来。如此一来,往后能轻松一些。 到了山下,领回寄放的马匹,钟离妩已经是归心似箭,满心记挂着双福。 简让哪里看不出她的心思,他自己又何尝不记挂四喜。 由此,两人一路快马加鞭,天黑之前赶回客栈。 伙计迎上前来,从两人手里接过缰绳,笑道:“今日恰逢邢九爷生辰,请一众住客赏光到大堂喝一杯酒——给您二位的请帖,下午就送到了房里。景先生和傅先生在路上,说不准什么时候到。” 两个人听完,自是不好推辞,颔首应下,只是说要洗漱更衣,晚一些才能到。 小鹤快步赶来,帮钟离妩拎着行囊。 钟离妩快步回到筱园,进门就听到了双福的叫声,与此同时,它已翘着尾巴跑到她跟前。 “真是稀奇,居然没甩脸色给我看。”钟离妩俯身去抱它。 双福不等她的手碰到自己,便一跃而起,跳到她怀里,一双小白爪勾住了她肩头。 “太乖了,我们双福太乖了。”钟离妩开心地笑着,抱它转入内室,“到底还是更想我,顾不上赌气了,是吧?” 水苏、水竹笑看着两个腻了一阵子,才将衣物、热水备好。 钟离妩迅速地沐浴更衣,听水苏仔细说了这两日一|夜间的大事小情,趁着双福大快朵颐的时候,带水苏去往前方的大堂。 简让落后她几步,一面走一面听杜衡禀明一些事情。 他们来得算是很晚,宴席已经进行到了中途,正是气氛最热烈的时候。 钟离妩走进门,先寻找季兰绮。看到兰绮那一刻,不由惊怒交加—— 季兰绮正在被一名男子纠缠,步步退后,面色发白,大眼睛里尽是怒意。 那男子一面不怀好意地笑着,一面跟季兰绮低语着。 钟离妩最了解季兰绮,只看她脸色,便知她此刻是敢怒不敢言。 是男子知晓了一些算得把柄的事情么?钟离妩一面思忖,一面举步往那边走去。 此刻,季兰绮已经退到了大堂最里侧的一个角落。掌柜的眼神关切地看着她,她也看到了钟离妩,却只是微不可见地摇头,以眼神示意他们不要上前。 掌柜的见到钟离妩,招手示意她过去说话。归云客栈绝不会让谁受委屈,但如现在这情形,就是他没法子唤人阻止的了。受委屈的不让别人管,要是管了,落个两面不是人的后果倒是无妨,要是给兰绮惹出更大的麻烦又该怎么办。 而那男子却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离季兰绮更近,抬起的手伸向季兰绮的面颊。 钟离妩怒不可遏。不论因何而起,今日她都要好生教训那个混账。 可是,她刚要举步的时候,有人经过她,语速很快地道:“我来处理。” 是简让。 ☆、第21章 心动 21心动 这时候,季兰绮对跟前的男子道:“我姐姐来了。有话日后再说。” 男子回头看了钟离妩一眼,不屑地勾了勾唇角,“一个小丫头片子而已,我会怕她?我刚才跟你说过的那些话,你要让我告诉她么?” 季兰绮瞧着简让步履如风地走过来,钟离妩亦缓步跟在他后方,就知道眼前这人今日是得不着好了。她在心里叹息一声,索性不再言语。 “到底答不答应?”男子的笑容愈发轻挑,即将碰到季兰绮面颊的手,落到她的领口,“你是打定主意当众出丑……”话未说完,他听到一道沉冷的语声: “你,离她远点儿。” 男子的手一顿,转头望去,见一名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站在几步之外。 季兰绮趁这间隙,想要离开是非之地,肩头却被男子扣住。 男子挺直脊背,冷眼看着简让,“你是什么人?又是这丫头的什么人?” “管闲事的。”简让道,“你习武?” 男子颔首,“怎么?皮痒了?” 简让不怒反笑,对他勾了勾手,“让你惹的手痒了,过来。” “没眼色。”男子听他这样说,反倒按捺下了动手的冲动,“没见老子忙着呢。” 简让从来不是有耐心的人,磨叽这几句,是因为季兰绮奇怪的态度,想尽量息事宁人。现在对方不识好歹,那就用拳头说话。 季兰绮的心悬了起来,这是因为知道男子的底细——他是姚兴,曾经的身份是南楚暗卫,自幼追随先皇,新帝登基之后,暗卫大多数被灭口,应该是为这缘故,他才来到这里。 如果是钟离妩出手,她不需担心,但此刻是简让帮她们姐妹出头——她并没亲眼见过简让的身手。 念头一闪而逝,见简让已错身到了姚兴近前,以手为刃,直直劈向姚兴面门。 是一点儿花哨也没有的招式,但是速度奇快。 姚兴心头一惊,索性手上用力,把季兰绮推向简让。 简让仿佛算准了他有这样卑劣的对策,手从容收回的时候,顺势把季兰绮带到身边,再施力推到身后。空闲的另一手则握成拳,速度更快地击向姚兴的太阳穴。 姚兴眼中闪过惊愕之色,这才知道自己遇到了少见的高手。他偏头躲闪,感觉明明能够躲过,头部却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他闷哼一声,脚步迅速错转,到了宴席间,从身边的饭桌上抄起一个茶壶,对准简让的头掷出去。 简让并没躲闪,将茶壶接在手里,当即以牙还牙,反手挥了出去。 砰一声之后,是碎瓷声。 头部被寻常人打多少下也没事,但被行家里手连打两次,滋味可就太难受了。姚兴用力甩了甩头——头晕的缘故,他眼睛有些发花。 只这一息的工夫,简让到了他近前,飞起一脚,正踢在他心口。 姚兴的身形不自主地飞出去一段。 原本高高兴兴用饭的宾客,便是想忽略这场风波也不行了,齐齐转头观望。 季兰绮已经到了钟离妩身边。钟离妩握着她的手,关切地询问:“怎么回事?” “……唉,说来话长。” “我要你告诉我。”钟离妩小脸儿绷得紧紧的,是命令的语气,“有什么事不能跟你姐姐说?” 季兰绮闻言险些落泪,踌躇片刻,凑到钟离妩耳边,微声告知原由。 钟离妩听完,眸子里似有火焰,“知道了,别怕。”之后,她专心看着正在过招的两人,或者也可以说,是看简让修理姚兴。 季兰绮此刻已放松下来,又对简让存着好奇,便也凝眸望去。她发现这男子与人过招的情形十分有趣: 他的速度奇快,那是习武有天分且苦练多年才能有的速度;他出手让人完全摸不到规律,根本不用成套路的招式,那是街头地痞斗殴常见的最奏效的手法。 若在以前,她根本不相信有人能将这两者几近完美地结合到一处,而此刻,事实摆在面前,他简让做到了,不但做到了,而且很好看,最要紧的是击中的都是姚兴的要害。 钟离妩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些,心里有了一点儿笑意。 昨晚看他就特别好看,此刻呢?他简直是迷人眼眸。 像只野性十足漂亮至极的猎豹,敏锐、迅捷,唇畔挂着残酷而愉悦的清浅笑意,整张脸都焕发出无形的光彩。 后来,她瞧出了不对劲——这厮似乎是想把姚兴活活打死。 打死就打死吧。活该。 季兰绮却低低地叹息一声:“真丢脸。” “嗯?” 季兰绮微声道:“南楚暗卫到了大周暗卫统领跟前,只有挨打的份儿,连跪地求饶的机会都没有。”简让不稀罕,不然早就停手了。 钟离妩失笑,敢情兰绮是在为故国难为情。她不会这样,因为在她心里,西夏才是故国。而且就算是西夏人被当场教训到这地步,她也喜闻乐见——哪里都有人渣,正如哪里都有好人。 门口有人轻咳一声。 简让忙里偷闲望过去,随后将姚兴踹到了钟离妩跟前。 钟离妩知道,一定是景林和傅先生来了——在这岛上,能阻止简让做什么事的人,应该只有一个景林。 满座宾客也是到这时候才回过神来,方才不是转头瞧着别处,便是看得兴致勃勃。不习武的人,看不了简让修理人那个情形;习武的人,则对此大为兴奋,很想继续看下去,能学两手再好不过。 掌柜的站起身来,笑呵呵地走过去,低声告诉景林和傅先生这一幕因何而起。 钟离妩微声叮嘱季兰绮两句,后者闻言点头,垂首走到景林跟前。 钟离妩则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道:“景先生、傅先生可知因何而起了?” 两人俱是颔首。 钟离妩再问:“那么,依岛上的规矩,这人该如何发落?” 当众意图轻薄女子,虽然没几个人看到吧,可事情毕竟是出了。可到底该怎么发落惹祸的人呢?傅先生沉吟着。以前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今日这一出则是没得逞,只有个意图——他一时间找不到相应的惩罚,要现立规矩。 景林则含笑望向钟离妩,“你怎么说?” “我要废掉他一只手。” “嗯。”景林与简让俱是颔首。 客栈的伙计自然向着自家人,纷纷高声附和:“就该如此!” 在这里不论常住还是暂住的人,谁不希望日后出事也有客栈帮自己出头?因此,也纷纷出声表示赞同。 “那就依你。”傅先生对钟离妩温和的一笑,“说起来,我是最欣赏护短儿的人。”他看得出,若出事的是她自己,她的态度兴许就不会这样坚决。 姚兴缓了这片刻,体力恢复了一些。听闻自己要被废掉一只手,心里急得要命,挣扎着站起身来,不顾身形摇晃,指着离自己最近的钟离妩道:“贱丫头,你知道什么?今日要是不让我好端端离开这里,来日你们一行三个人,都没好果子吃!” 钟离妩从容转身,面对着他。 这顷刻间,她取出两样东西戴在了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上。 “罚的还是轻。”她语声未落,右拳已狠狠挥出。 姚兴惨叫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身形痛苦地挣扎着,双手则捂住了脸颊。 很多人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俱是站起身来望过去,就见鲜红的血液自他指缝里沁出来。 钟离妩只是挑一挑眉,继而歉然地对傅先生一笑,扬了扬手,“白日戴上的,忘了摘下来。” 简让满心笑意。她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方才别人没看到,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傅先生凝眸看着她的手,见她手指上带的是两枚纯银打造的指环,上面有着细如牛毛并且极短的针。 不需看也知道,那男子的半张脸已经毁了。 傅先生失笑,“无妨。”随后对掌柜的道,“你去料理他。他若再生事,只管绑了石头扔进海里。” 掌柜的笑着称是,亲自与伙计把姚兴抬了出去。 钟离妩已没心情逗留,亲自送季兰绮回房,本意是要仔细询问,却没想到,季萱赶过来了。 “我要跟兰绮说几句话,没你的事,你回房吧。”季萱这样对钟离妩说道。 钟离妩颔首一笑,叮嘱季兰绮,“有事就让丫鬟去喊我过来。” 季兰绮回以一笑,“嗯,你快回房歇息。” 回房的路上,钟离妩看到简让走在前面,紧走进步赶上去,“谢了。” 简让则只是道:“我点了几道菜,去我那儿吃?” “好啊。”钟离妩干脆地答应下来,一面走,一面时不时侧头看他一眼。 简让唤杜衡去找好酒好茶,等房里没别人了才问道:“又瞧着我不顺眼了?” “没。”钟离妩满眼笑意,索性凝视着他,“嗯……你以前说过的话,还算数么?” “……要娶你那句?” 钟离妩讶然,“你几时说要娶我了?” “看上你却不想娶你——是人办的事儿?” “……”钟离妩笑起来,“嫁娶是以后的事,别打岔。” “当然算数,我死之前都不会改变心迹。” “嗯……那多好。很好。”她总不能说“我也看上你了”吧? 简让走到她面前,俯身撑着座椅扶手,含笑凝视着她,“那么,你是什么意思呢?” 钟离妩抿了抿唇,心想说这种话怪掉价的,就不说。 简让心里似被阳光普照,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以后,跟我,好不好?” “娶不娶嫁不嫁放一边,以后你都陪着我,好不好?”怎么样的人都见过了,心里的计较千百种,放到他身上都能不作数,并且是越看他越顺眼——这除了是喜欢,还能有别的可能么?她不会骗自己,也不会耽搁他或是磨着他。 “好。说定了。”简让趋近她容颜,语气变得愈发低柔,“这样的良辰美景,我要是不做点儿什么,是不是太对不起你了?” ☆、第22章 索吻 22 “你是得做点儿事情,要让我吃饱喝足。”钟离妩笑着推他,“别没正形。” “我这是没正形?”简让笑微微地又凑近一些,近到额头几乎要抵着她的额头,“这才是最正经的。” 距离是这么的近,近到呼吸相闻,他的气息萦绕在她鼻端。是那种干干净净而又让人觉得温暖的气息。 她知道,这会慢慢成为她日后最熟悉的气息。 抬眼就能对上他流转着袭人光华的眸子,璀璨如星,垂眸便能看到他弧度完美的唇。 她心跳先是漏了半拍,随即就急促起来。 简让敛目凝视着此刻的她的容颜,手缓缓抬起来,轻抚着她的面颊。 她纤长的睫毛慌乱地忽闪两下,嫣红的唇抿了抿,之后便安静下来。 他扬了扬下巴,在她眉心印下轻柔的一吻,继而双唇下落在她的脸颊。 钟离妩闭了闭眼,紧张得几乎窒息之前,听到了杜衡走进厅堂的脚步声,她立时松了口气,抬手阻止他。 简让当然也听到了,败兴地蹙了蹙眉。“先放你一马。”他在她耳畔低语。 钟离妩却因他双唇无意碰到耳朵轻轻地打了个颤。 简让扬了扬眉,笑意渐浓。 杜衡进门奉上一壶热茶、一壶竹叶青,“饭菜马上送来。” 简让特地点了打卤面,白瓷大海碗里是面条,随上的攒盒里盛着臊子。连续两天在峭壁上爬上爬下,很损耗力气,他回来只想舒舒服服地吃面,相信她也一样。 果然,钟离妩食指大动,连吃了两中碗面,才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他另外点的几道菜。 “你怎么也不留在大堂用饭了呢?”她问他。 “少不得被人围着询问我的底细,师承何人——我都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哪儿有工夫搭理他们。” 也是。钟离妩笑起来。 简让这才问起纠缠季兰绮的那个人,“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么?他今日怎么就有胆子公然调|戏你二妹?” “我没见过那个人,要仔细询问过兰绮之后才晓得原由。” “嗯。”简让叮嘱道,“这事情大概还有后续,你留心些。” “你也一样。”照她估计,姚兴起码要躺上几个月才能复原,不可能不记恨他。 这边两个人说话的氛围轻松惬意,那边季萱与季兰绮的氛围却是压抑沉闷。 季兰绮满心失望地看着养母,“姚兴声称知晓我的身世——那是你我都不知道的,他要我嫁给他,今晚就交给他一样信物,不然的话,会跟人说我生母是最下贱的妓|女——我只跟阿妩说了这些。” 季萱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季兰绮把语速放得很慢:“他还说,要是我不想嫁给他,就得想法子委身于简公子。我问他这两件事怎么就能放在一起说。他说他自有目的,我只需照着他的安排行事,便是不能从速嫁给简公子,也要让岛上的人知道我们两个关系暧昧。” 季萱喝了一口茶。 “最早,您对这里一无所知,恰好姚兴晓得,知道到何处找什么人便能前来,您就求到了他头上。我来归云客栈这么久,他不会不知道,但是从没来找过我。”季兰绮定定地凝视着季萱,“怎么您到这儿之后,他就找过来了?还是在大庭观众之下刁难我。” 季萱摩挲着手里的茶杯。 季兰绮讽刺地笑了笑,“这次您又许给了他多少银两?” 季萱继续沉默。 “您为了让阿妩嫁给您选定的人,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季兰绮长长的叹了口气,“您姻缘不如意,未嫁便丧夫,这半生都深受其苦,现在这是做什么?要阿妩走您的旧路?” “不然怎样?由着她留在这里再不回去么?”季萱冷声道,“我早就跟她说了,离简公子远一些,我从最初就让她成全你和简公子。可她是怎么做的?她根本忘了自己是谁,竟与别国男子渐行渐近,就快到形影不离的地步了!还有你,也是不争气的东西。我过来之后就让你与简公子勤走动,可你是怎么做的?!” 季兰绮语气冷淡,“要我毁阿妩的姻缘,不可能。我险些被人欺辱这件事,不敢怪您,但是您要记住,下不为例。至于您到底做了什么,我暂时帮您瞒着,但若阿妩查出来,我也不会帮您撒谎。您早些回家,想想怎么善后吧。”说着话,起身向外走去,“我还有事,不陪您了。” 刚走出房门,她听到茶盏碎在地上的声响。 她双手用力地交叠在一起,牙齿死死地咬住嘴唇。养母把她和阿妩算计到了这个地步,她早已气得肋骨生疼,但是,只能忍耐。 这样也好,就像阿妩一样,把一笔笔烂账攒起来,等到真正心寒的地步,便再不需给予这个所谓的长辈忍让、宽容。 ** 简让和钟离妩用饭期间,四喜在外间吃得小肚子圆滚滚的。 吃饱之后,它先在简让身边坐了一会儿,就颠儿颠儿地去了寝室。过了一会儿又折回来,眼巴巴地望着简让。 简让继续吃饭。 四喜又跑去了寝室。过了一会儿,传来它用爪子挠木板的声音。 钟离妩笑起来,“它是不是想去密室?” “嗯。”简让颔首,“在上面没像样的窝,在下面倒是有一个。” “是么?” “要不要去看看?”简让放下筷子,“下面存放着很多书和字画,可以选一些你喜欢的。” 钟离妩略一犹豫,点了点头。现在跟他不需避讳什么,再者她也看出来了,他就是嘴毒,办不出失分寸的事。 这时候,杜衡进来禀道:“大小姐,水苏过来了,说钟离夫人到了筱园,等您回去说话。” 钟离妩想了想,“说我有事出门了,不知道何时返回。她愿意等就等着吧。” 简让同她一起去了寝室,打开通往下面的门。 四喜欢实地摇着小尾巴,先一步往下跑去,肥肥的身形在长长的台阶上,像个滚动的毛球。 简让缓步走在前面,一手向后伸向她。 “还能掉下去不成?”钟离妩一面说,一面松松握住了他的手指,“就算掉下去,还有你和四喜垫底呢。” 他语带笑意:“怕你耍坏,从背后给我一脚怎么办?” 钟离妩一面走,一面摩挲着他的手。就是这只手,帮兰绮教训了姚兴。 最早开玩笑给他看手相的时候,没机会用心探究他的根底,大多时间真就只用来看了。 这会儿,在光线朦胧又极为安静的氛围中,她仔细感知着。 他手上覆着薄茧,兵器暗器都常用。 手指修长有力,手掌暖暖的。 简让停下了脚步。 钟离妩毫无防备,险些撞到他身上,“怎么了?” 怎么了?在他手上摸来摸去大半晌,居然好意思问他怎么了。他噙着笑意,展臂将她带至自己脚下的台阶,再将她揽入怀中。 钟离妩发现他此刻的眼神是自己不曾见过的,灼热。她双唇微启,刚要说话的时候,他抬起手来,食指点上她的唇,视线亦锁住她的唇瓣。 她整个人僵住了片刻,知道他是要把用饭前半途而废的事情做完。而在这之后,她生出了几分好奇。 那是怎样的感受呢? 简让没给她想象、忐忑的时间,手温柔地滑过她白皙的面颊,落在她颈部。 下一刻,低头索吻,不胜轻柔。 轻如风中飞雪,柔如春日烟波。 ☆、第23章 软肋 23 长明灯的火焰轻轻摇曳着,光影散落到狭窄悠长的石阶路上,笼罩着亲密相依的两个人。 钟离妩纤细窈窕的身形倚着石壁,背部能感受到墙壁的凉意,脸颊却烧得厉害,心弦在发烫、轻颤。 简让一手流连在她下颚、颈部细致的肌肤。 呼吸交织,唇舌交错。旖旎融入空气,无声地流转开来。 四喜早就跑下去了,这会儿又动作敏捷地跑上来,坐到石阶上,一面呼哧呼哧地喘气,一面眼神纯真地仰望着两个人。 钟离妩抬手抵住他胸膛,低下头,咕哝道:“怎么还没完了?”本意是抱怨,说出口的时候,因着语声略微沙哑、语调罕见的绵柔,就变成了娇嗔的意味。 真可怕——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陌生。 简让把她拥到怀里。在女孩子里,她算得身形高挑,身高到他肩头的位置。 他用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头,唇齿间还存留着她的甜美、馨香。 钟离妩有些晕晕乎乎的,是那种双脚踩在云端的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很奇妙,也很美好。 “我要娶你,尽快把你娶进门。”他说,语气柔和而坚定。 “……嗯?”钟离妩啼笑皆非地看他。这个人,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答应么?”他托起她的脸,用力吮了吮她的唇。 钟离妩咬了他一下,不搭理他。 简让笑道:“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胡说。” “那就给个准话。”简让牵了牵唇,“两个字而已。” “不是已经说过这件事了?先不提嫁娶的事。”钟离妩剜了他一眼,“哪有这么快就变卦的?” “那是什么时候?现在不提不行。”简让将她抱紧了一些,“一定要娶你,不然你想怎样?拖我个十年二十年的?那不得急死我么?我要是为这个英年早逝的话,你好意思么?”说到这儿,他想起一件事,把自己颈间挂着的玉牌接下来,给她戴上,“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人了,让我死让我活,你看着办。” 那是一块和田羊脂玉牌,还留着他的体温。钟离妩握住玉牌,回想着他方才的一番话,反倒不能够一口回绝了,“你也太急了,好歹让我想想。” “行。”简让对她是进两步退一步,见好就收。此刻就让她说出个子丑寅卯的话,那结果一定是他不想听到的。 钟离妩瞥见眼神单纯无辜的四喜,笑了,“快下去吧。” “嗯。”简让先一步走下一节台阶,仍是携着她的手,说起季萱,“你母亲那边,我是不是该去专程拜见?不管怎样,总得做些表面功夫,先把亲事定下来,省得再有人惦记你。”顿了顿,又道,“自然,要等我搬出这里之后再说。我们比邻而居的情形,容易让人对你说三道四。” “我找机会先跟她提一提,一步一步来。”她先回答了之前的问题,随后道,“那你能搬去哪儿呢?实在不行的话,还是我搬出去吧。” 他考虑的都在情理之中。岛上就算规矩再小,民风再开放,他们定亲之后,若还是这样住在客栈,人们少不得会私下议论,传出难听的话。 但是,他之前根本是打算在客栈安家的,又与景林、掌柜的交情匪浅,她要是同意的话,想一想就觉得自己不厚道。 简让语带笑意:“没听说过狡兔三窟么?不用担心我住得差。” “那我得先去看看。”亲眼看到才会相信,她并不希望他因为自己住得不好。到底是还没怎么样呢,不想欠他这种人情。 简让颔首一笑,“行啊。等收拾好了,我带你过去看看。” “嗯。” 说着话,台阶走到了尽头。 四喜坐在厚重的雕花木门外,翘首等待。 简让推开木门,它立刻欢天喜地的跑进门去。 室内点着明灯,光线明亮。 钟离妩随着简让步入密室,匆匆环顾一番,有片刻的愣怔。 这里的格局分为正屋、次间。 正中这一间,迎面是一张偌大的花梨木长案,上面散落着笔墨纸砚、书籍,后面是一个偌大的书架,被书籍卷宗填充的满满当当;左右两面墙下,散放着醉翁椅、躺椅、多宝架、坐垫等物件儿。 “这是怎么做到的?”钟离妩不明白的是书架、长案这样大的家具怎么搬下来的。 简让就笑,“这你就不懂了,所需的零件儿都做成之后,便能带到下面拼接起来,并不难。” 钟离妩根本不了解这方面的事情,听他说完仍是觉得新奇。随后,她分别到左右两个房间看了看。 两个房间特别宽敞,比左面的房里堆放着不少小箱子,不需看也知道,定是金银珠宝。右面的房间是里外间,外间四面墙都立着紫檀书架、书柜;里间则设有酒柜、软榻、哀家,一角放着个很精致的小房子——四喜的窝,窝里有玩具、布偶。 这会儿四喜叼着一个布偶甩来甩去,玩儿得正欢,憨态可掬。 钟离妩笑起来,总算明白它为什么喜欢来下面了。下面没有随时可能跑到它面前晃的双福,只有它的窝和玩具,换了人也不会选择在上面受气。 简让揽了揽她的肩,到:“等我搬出去,你就在这儿住一段日子,权当帮我看家。” “好啊,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钟离妩满口应下,随后转去书架前,认真地挑选了两部自己一直想看的大周的史书。 ** 季萱坐在厅堂,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耐心用心之前,钟离妩总算回来了。 钟离妩一进门,季萱就感觉到她与平日很有些不同:气色极佳,眼里水光潋滟,充盈着发自心底的喜悦。 双福方才不知道去了何处,这会儿一溜烟地跑进来,等钟离妩落座之后,就跳到了她怀里。 “您找我是为何事?”钟离妩温声问道,另一面则取出一条素色丝带,在双福面前轻轻摇晃。 双福立时来了精神,大眼睛灵活地随着舞动的丝带转动,抬起前爪去捉。 “是旧话重提。”季萱说道,“你还是搬去与我同住吧。” 钟离妩兴致颇佳地陪着双福玩儿,轻易不让它抓到丝带。若是太容易得手,它很快就会觉得无趣。因着双福带来的喜悦,她语气更为柔和,“这件事再说多少遍都一样,我不可能答应。况且,您应该也看出来了,住在客栈的益处颇多,因着兰绮的缘故,景先生、掌柜的平日都对我照顾有加。” “这算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季萱语气平静地告诉她,“你若是一意孤行,那我就真要狠下心来行事了。你若是还顾及与兰绮的情分,便为了她听我一次劝吧。”她越是平静,意味的越是打定了主意。 “兰绮与其做您的养女,远不如做归云客栈的管事。”钟离妩委婉地提醒季萱。 季萱似笑非笑,“你们若是这个想法,那我不论做出什么事,都能心安理得。” 钟离妩唇角弯成讽刺的弧度。不是这个想法的时候,季萱也没对她和兰绮好过。她心念一转,索性道:“今日您来得正好,我也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我要是嫁人的话,只嫁简公子;便是不嫁他,也不会看中别人。” 换个人的话,她绝不敢这么说。但是季萱不同,季萱就算说梦话,都不敢声张她与简让的事情。 同意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应该跟季萱交底,要么就断了她荒唐的心思,要么就逼着她迅速亮出底牌。如此,能够速战速决。 这样好的时日,总与季萱这样耗着实在不是长远之计。 “嫁他?”季萱的脸色迅速转为青白,“你想都不要想!”她眼前的这个女孩,是打定了主意抛弃家族、抛弃故国,是天生的没出息,还是疯了?——以往总是担心这一刻,甚至预料到了这一刻,但是,事实远比想象带给她的愤怒、失望要重上百倍。 “不但这样想,还要一步一步地做。”钟离妩歉然一笑,“我从来都不会跟您开玩笑。” 季萱拂袖起身,快步走向门口。走出去几步,她忽然停下来,转身凝视着钟离妩,视线宛若钢针一般锋利,“你若是敢毁掉我的打算,我就毁掉兰绮的一辈子!到了这里,我才知道你们姐妹情深到了什么地步,你可以说我卑劣,但兰绮的确是你的软肋。你能枉顾一切,做出这般罪该杀头的蠢事,我就能毁掉你看重的人。来日看到兰绮的凄惨处境,你要记得,她是被你害的!” 钟离妩眸子里迸射出锋芒,“你是说,要与我反目成仇?” ☆、第24章 惩罚(上) 24 季萱冷然道:“说这句话的人应该是我。” 钟离妩把手里的丝带放到桌案上,双福立刻追了过去。她抚着双福的小脑瓜,望着季萱的眼神已经分外暴躁,“坐下,等着。此刻起,我这儿再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水苏见这情形,心知小姐是真恼了,当下二话不说,把季萱强行带回原来的位置,将她按在太师椅上。 季萱怒极反笑,“倒要看你能把我怎样!” 钟离妩不予理会,吩咐水竹:“去请二小姐过来。” 水竹应声出门,一路跑着去请季兰绮。 之后,钟离妩沉默不语,但是谁都能感觉到她心情极差,使得厅堂里的氛围都变得凝重、压抑。就连原本兴高采烈的双福都安静下来,乖乖地坐到了她身侧。 季萱再一次踩到了她的底限,亦是情形最恶劣的一次。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季兰绮走进门来。 钟离妩先是对她一笑,示意她落座,随后把季萱说过的话复述一遍,末了道:“她就在你眼前,你不妨问问她是否属实。”随后转去内室,“我稍后回来。” 她要从此刻起就做出相应的安排。之所以唤兰绮过来,是不觉得有任何需要隐瞒的必要。 养母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已经不顾你的死活,可以冷酷地牺牲掉你的一辈子——这是兰绮必须要了解的。 她唤水竹备好笔墨纸砚,写了一张字条,水竹即刻将字条送去麒麟手里。 之后,她喝了半杯茶,打定了主意,心情由此好转。 坐在桌案一角的双福看着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钟离妩歉然地笑了笑,把它抱到怀里,“没事。”猫狗之所以让很多人极尽宠爱,便是因为有灵性,能第一时间感受到主人的情绪转变,并且会无言地陪伴。 季兰绮从始至终都没质问季萱。她失望得无以复加,但也有一种得到解脱的轻松感。待得钟离妩转回来的时候,她缓声道: “我会给她养老送终,但是,决不能坐视她毁掉你的姻缘——这些我已经跟她说过,她却当做了耳旁风。” 钟离妩唇畔缓缓绽放出一抹透着理解、伤感的笑容。她知道,心里最难过的是兰绮。可就算到此刻,兰绮不接受摆布的原因,是为着她。 季兰绮回以一抹酸楚的笑容,轻声道:“姐,日后不管任何事,按照你的心思去做就好。” “孽障!”季萱的眼神里只有怨怼、失望,“早知道你是这样,当初我就该让你在街头饿死、冻死!” “兰绮,”钟离妩和声道,“今日出了不少事情,你累了,先回房吧。” “好。”季兰绮顺从地站起身来,“有不明白的事情,或许我知道答案。” “我知道,明日再找你说话。”钟离妩唤水苏送兰绮回房。 这时候,麒麟来了,带着几本账册,进门后恭敬行礼,继而将账册交给钟离妩。 钟离妩满意地笑了笑,“回去忙别的事情吧。” 麒麟会意一笑,称是而去。钟离妩给他的字条里,还交代他明早要带上小虎、小鹤几个去做一件事,今晚就得做些准备。 钟离妩拍了拍手边的账册,对季萱道:“到了跟你算总账的时候,先从银钱算起。别打岔,好么? “我去西夏之前,你为着收拾留在官场的残渣余孽,需要上下打点,十来年赚下的家底所剩无几;我回到南楚的时候,你手里还剩六千多两的现银、一万两的银票;你名下的铺子、田产每年能有三四千两的进项。 “换在寻常小商贾,这情形已算不错;换在寻常百姓家,足够一生衣食无忧。但是,对你这个一心要复仇的人来说,就远远不够了。 “自四年前到现在,你的衣食住行,包括继续上下打点所出的银钱,用的都是我与兰绮、管事累死累活赚到的大笔银钱,总数远远超过了你以前数年相加的开销。你的家当,没人动过分毫。 “的确,你可以说,这种花销本就该由钟离家的后人来出——我不是要推卸责任,跟你啰嗦这些,只是要告诉你:从四年前起,就是我和兰绮在养活你、孝敬你——我们自彼时就已经在报答你的养育之恩。 “没有我们的话,你还需要多久才能来到这里?” 这些都是季萱无从反驳的事实,可是——“我不是为了自己才花费大笔银两,更不稀罕你们报答劳什子的养育之恩。我的初衷从未变过。你若是按照我的安排脚踏实地的走下去,比起来日能够得到的荣华富贵,那些银钱又算得了什么?”她的语气很是不耐烦。 “不稀罕我们报答你的养育之恩。”钟离妩需要在意的只有这一点,“很好。银钱账算完了,说说人情世故。本来呢,你不用兰绮要挟我的话,我还会稀里糊涂地跟你这样耗下去,甚至盼着你有朝一日清醒过来,不再做你的春秋大梦。可惜的是,你把事情做绝了,那么我也不需再留余地。做错事就要受罚——你动辄就要人赔上一生,这个错误太严重。” “你想怎样?”季萱不屑的一笑,“你又能怎样?” “我要把你头上那顶帽子摘下来,不会再让你做我劳什子的嫡母。”钟离妩扬眉一笑,“我要你做回我的姨母,再不能干涉我的事情;我要做回钟离渊的女儿,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日后我只管等着那些仇家送上门来让我收拾——如果他们会心虚到那个地步的话。” “你!”季萱瞪大了眼睛,连双唇都要失去颜色,“你真是疯了!我便是拼上一条命,也不会让你得逞!” 钟离妩笑起来,“我要是真发疯,你还真消受不起。”说着话,她起身走到季萱面前,手势从容地取出一条帕子,动作堪称温柔地掩住了对方的口鼻,“你累了,先睡一觉。” 季萱惊怒交加地瞪着她,然而视线迅速变得模糊不清,神智亦堕入黑暗的深渊。 钟离妩唤来水苏:“把她安置到厢房。” 当晚,钟离妩搂着双福歇下之后,所思所想,都关乎小时候。 重获新生之后,她因为有个那样的长辈,明面上有着叫人低看的身份,心里总是窝着一股无名火。为此,她不是听话的孩子,更不是和善可亲的姐姐,打心底认定兰绮与季萱一个鼻孔出气,没法子亲近。 可是,在后来,兰绮总是那个先一步关心她、对她好的人。 姐妹两个一同跟着郑师傅习文练武的岁月里,季萱和师傅对兰绮的要求只是过得去就行,对她的要求则恨不得每日都有让人刮目相看的进展。这样的情形,只能激起她的逆反之心,明明对功课倒背如流,明明已将招式完全领会,就是装作没背、没习练的样子。 郑师傅只是恨铁不成钢,总说既然是少见的好苗子,为何要辜负天赋。 季萱则会因为这情形发火、罚她。功课背不出,晚间便会将她关到柴房里,直到能够背诵;招式没领会,就到花园里的树林去苦练。若是做不到,晚间就没饭吃。 那样孤单、漫长的夜里,有时啼笑皆非,有时满心愤懑。境遇的落差,让她做不到对季萱当即低头服软,只能盼着自己快些长大。大一些之后,便能培养自己的心腹,逐步脱离季萱的控制。人小腿短的时候,想什么都是白搭。 就是在那样的夜里,兰绮用自己攒下的碎银子收买看着她的人,给她送去可口的饭菜,并且就算不说话,也会在她身边坐着,静静地陪她到晨曦初绽的时候。 一次两次,她能无动于衷,没心没肺地在妹妹面前大快朵颐;次数多了,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 后来,阿福到了她身边。 兰绮就对她说:“以后尽量别让母亲罚你了,你晚间不回房的话,阿福会想你,甚至会饿肚子。” 她知道,兰绮说的是实话,笑着点头。 平日里,她鲜少穿有颜色的衣服,因为季萱不喜欢,似是莫名认定她在大仇得报之前没有穿红着绿的资格。这些她理解,也真无所谓。 可是兰绮不忍心,抽空就给她做颜色淡雅的寝衣、袜子、睡鞋、荷包。 她只问过一次,“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那时兰绮绽放出甜美的笑容:“看着你怪心疼的,只比我大一点点,但是每天都被罚、挨训。而且也很佩服你,我就没有胆子违背师傅和母亲的意思。” 再大一些,兰绮有了自己的烦恼,也无意中做了季萱的小叛徒——心烦的深夜,会溜到她房里诉说自己对养母的不满、不想做什么事,关于她的事情,只要听说了,便会及时告知。 到那时她已完全能够确定,兰绮对自己的好,都是实心实意的。就这样,她们成了真正的姐妹。 四年前铁了心要去西夏,她劝兰绮跟自己一起走。 兰绮说毕竟是季萱救了自己一条命,她就算有再多的不满,也总得报答完那份恩情之后再离开。 帮她溜出家门、道别的时候,兰绮哭得满脸是泪,嘴里却只哽咽着催促她快走,“别耽搁。日后凡事当心,过得好的话,写信告诉我;若是过得实在不好,你就回来。” ——这些事情,在她离开南楚之后,成为了每日萦绕于心的最温暖的回忆。 再不会有哪个女孩对她这样掏心掏肺的好。 到最终,她回到了家里,多半原因是为着兰绮。她再清楚不过,如果自己不回去,那么兰绮就会沦为季萱的工具。 答应来到无人岛,也是因为兰绮在这里,她想与妹妹团聚,在新天地过别样的日子。 缘分是这样的奇妙,血脉相连的亲人,有一些随时可以反目成为仇人;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却可以相处得胜过亲姐妹。 ** 季萱醒来的时候,已是清晨。她有片刻不知身在何处,思忖之后,才记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她心急起来,略略整了整衣衫、发髻,快步走出厢房。 随她前来的金钏、碧玉不知去向。 钟离妩坐在廊间的圆椅上,陪坐在圆几上的双福玩儿。这次她手里拿的是缀着红绳的小绣球,不论是悬在空中还是在圆几上滚动,都让双福兴致勃勃。 听得季萱的脚步声,钟离妩笑着看向她,“已经备好马车,您回去吧。” 那笑容要多坏有多坏。 正玩儿得兴起的双福也像是在笑,要多开心有多开心。 季萱预感不妙。 ☆、第25章 惩罚(下) 25 “你,”季萱眼神狐疑,“这一晚做了什么?或者说,你作何打算?” “不要急。总有您知道的时候。”钟离妩好心叮嘱了一句,“回去之后注意身子骨,遇到事情肝火不要太旺盛。” “你若是胡作非为,当心你爹娘夜半索你的命!” 这种话不该是长辈说的,简直就不是人话。钟离妩敛了笑意,“你这个态度,只能让我愈发确定,怎么对待你都不为过。水竹,送客。” 季萱心里七上八下地回到住处,从进门那一刻起,就觉得不对劲。一路上遇到的下人,对她的态度依然恭敬,但都是目光闪烁。 这是因何而起?等心绪平静下来再询问吧。她想着。回到内院,金钏、碧玉迎上来,解释道:“昨日晚间,大小姐就让奴婢两个回来了。” 季萱没理会她们,径自回到室内,唤人服侍着自己洗漱更衣。身子乏得厉害,心里怒火中烧,这都是拜钟离妩所赐。 一定要狠狠教训那个目无尊长的孽障! 坐到妆台前,碧玉打开首饰匣子的时候,季萱目光微凝,里面少了两样价值不菲的首饰:鸽血红宝石金簪、祖母绿手镯。 “怎么回事?!”季萱沉声喝问。 碧玉扑通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禀道:“是、是大小姐派人来过,把您身边的金银珠宝都搬去了客栈。麒麟说,大小姐只是暂时帮您存放起来,等到您离开的时候,会如数奉还。他临走前,留下了一百两银子……说是您这个月的花销,下个月他会再送来一百两……” 季萱怒不可遏,胸口闷的厉害,“你们都是死人么!?就眼睁睁地看他们把钱财带走?!” “奴婢们也是不明所以,但麒麟是拿着您最钟爱的翡翠白菜过来的,说是您的意思。我们是想着,您要是不同意,怎么也不可能让他拿着那件宝物来传话……”翡翠的语声越来越低。 季萱抬手抚着心口,真要被气死了。 翡翠白菜的确是她最钟爱的宝物,但是平日舍不得佩戴,一直小心存放着。而碧玉的话,说明钟离妩昨晚就派麒麟潜入了这里,盗走了宝物,为的是今早堂而皇之的把她手里的钱财搬走。 釜底抽薪。 钟离妩断了她的财路,她还能做成什么事? 她霍然起身,挥手将妆台上的首饰脂粉扫落在地,“备车!去归云客栈。” 碧玉已经要哭出来了,“夫人,大小姐已经跟掌柜的打过招呼,您就是去了,也会被伙计拦在门外,大小姐和二小姐得空会来看您——这也是麒麟临走时说的。” 季萱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身形摇摇欲坠。 ** 李四以前是一名管事,来到岛上之后,成了季萱的管家。 这天,季萱回到内院的时候,正是他到客栈见到钟离妩的时候。 钟离妩开门见山:“我的意思,麒麟一定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但是有些话,我还是要当面跟你说说。” 李四慌忙道:“大小姐只管吩咐。”夫人都拿这位姑奶奶没辙,又是在她的地盘,他哪里敢有二话。 钟离妩缓声道:“第一,夫人日后去何处、与何人来往,要当即告知于我;第二,我做够了你家夫人的庶女,要做回钟离渊的嫡女——你把这件事办妥。” “……”片刻间,李四额头已经冒汗,“第一件事好说,小的已然料到,可是第二件事……夫人若是知道了,会杀了小人的……” 钟离妩轻轻一笑,“夫人真正的心腹只有金钏、碧玉、银屏。你是要告诉我,管不住那边的下人?当不了那边的家?” “当那边的家?”李四惊愕。 钟离妩颔首,“没错。我与夫人——不,我与姨母已然反目,在她离开之前,我要让她过一段清净的时日。那边的大事小情,都要由管家打理、做主。 “你若是做不来,只管明说,我另外指派人便是。 “日后那边所有下人的月例,由我出。岛上没有要饭乞讨的人,而你可以开这个先例。 “这件事不急,你慢慢想。” 不急?他说不定等一会儿就要流落街头,怎么可能不急?他又怎么敢真的慢慢想?到了这个举目无亲的岛屿,他这样的下人,在季萱与钟离妩之间,只能选择势强的人。不然的话,不要说可能再无回到故国的一日,能活多久都难以预测。 “小人谨遵大小姐的吩咐。”李四恭声说着,深施一礼。 “这就好。”钟离妩语气愈发温和,“去前面找小虎拿你和其余下人的月例。他会告诉你该如何行事。” 李四称是而去。 钟离妩问水苏:“姚兴还没下落么?” 水苏沮丧地摇头,“掌柜的说人已经离开了客栈,但是麒麟他们没看到他的踪迹。” “继续留心。” 姚兴那件事情,绝不是兰绮说的那么简单。姚兴若是想找兰绮的麻烦,景先生不在岛上时候,她和季萱来之前,才是相对于来讲最好的时机。可他偏偏选了个最坏的时机。那种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大抵是被人收买在先。 是谁呢?应该是季萱吧? 验证这直觉,需要证据。 眼下已不需担心季萱再出幺蛾子,也就没必要及时询问兰绮。当然,她在办、要办的事情,是一定要告知兰绮的。 她去了季兰绮房里。 季兰绮听完之后,思忖片刻,笑道:“只要你考虑清楚了就好。对了,你恢复身份的事情,我要请掌柜的、伙计们帮忙。这样的话,不出三日,岛上的人大抵就都知道了。” “就知道你对我最好。”钟离妩笑着捧住兰绮的脸颊,用力揉了揉。 季兰绮开心地笑起来,侧身躲开,“怎么把我当小孩儿似的。”又起身携了她的手,“我给你做了不少衣服呢,不是白色的,你带回去吧。女孩子家,打扮得鲜艳些才好,最不济也要常换颜色。你做了这么多年的黑白无常,我都受够了。” 钟离妩闻言笑出声来,“好啊,听你的,穿新衣服给你看。” 季兰绮一面取出簇新的衣物,一面问道:“我瞧这意思,你跟简公子就快定亲了吧?那你应该跟他说说这些事情。” “他听到消息,自然就明白了。我到底是谁,又有什么关系。”他本来就不知道她是谁,那是她一辈子都没必要跟他提及的秘密。 “听我的吧。待人坦诚些总不是错。”季兰绮点了点钟离妩的额头,“不要总埋怨我叫你姐姐的时候少,你实在是没个做姐姐的样子。” 钟离妩想了想,“也对。但是,要跟他说多少呢?” “……那就是你的事了。”季兰绮希望有个人能帮衬着阿妩,但也最清楚不过,在有风险的事情上,阿妩没有让别人帮忙的习惯。 ** 简让天没亮就出门了。住处的事情,得抓紧办妥。要是连个家园都没有,怎么好意思娶妻? 像模像样的宅院已经有了,就在岛中部,先一步过来的几名亲信一直帮忙打理着。 他原来的打算,是景林在岛上的时候,便住在归云客栈;景林云游四海的时候,他就住在岛中部。终归是要置办产业、拓展人脉财路。 上午,他看了看宅院,吩咐亲信添置些短缺的家什。 下午,则通过牙行亲自挑选了十名丫鬟婆子、十名家丁。这里没有卖身契一说,到富户家里当差的人,与东家立下年限不同的文书即可。 换在以前,这种事之于简让,是不可想象的。而在今日,他亲自料理这种琐事的时候,满心愉悦。 他当然知道因何而起。 回到客栈的时候,将近傍晚。 凌霄禀道:“掌柜的下午让我过去了一趟——姚兴把知道的都说了。” 昨晚,简让就让掌柜的把姚兴扣下,讯问大堂那件事因何而起。“怎么回事?”他问。 凌霄娓娓道来。 简让这才知道,季萱重金收买姚兴,才有了那一出,而她的意图是断了他与钟离妩的缘分。他下巴抽紧。 凌霄继续道:“我还听伙计们说了一件事,钟离大小姐是钟离渊的嫡女,季萱根本不是她的母亲,而是姨母。绝对属实,是季小姐亲口告诉他们的。我也问过筱园的丫鬟,她们都说是真的。” “是么?”简让心念一转,牵了牵唇,“这倒是一件好事。” 凌霄回到先前的话题:“怎么处置姚兴?” 简让语气淡漠:“再挑断他一根脚筋,两日后送到季萱的住处,就说是我给她的见面礼。” 甘愿被女人收买、利用女孩子得到益处的人,变成废物是最妥当的处置。品行不堪的人,一刀砍了未免太便宜他。 斟酌片刻,简让又加一句:“再有,你这就去赌坊消磨一晚,把季小姐说的事情散播出去。”如果没得到钟离妩的同意,季兰绮和筱园的丫鬟不会是这样的做派。既然如此,他就给她加一把柴。 “是。” 简让换了件家常的锦袍,去筱园找钟离妩。 ☆、第26章 √ 26 钟离妩正坐在廊下看大周史书。 双福神采奕奕地坐在圆几上,书页翻动时,它便伸爪去挠。一再被钟离妩柔声申斥,一再当做耳旁风。 简让走进院中,看到这一幕,唇角现出笑意,缓步走到她对面的位置落座。 水苏、水竹和另外三名小丫鬟俱是甜甜地笑着行礼,又殷勤地奉上茶点,末了便退到了院门口。 简让落座之后,就将双福安置在膝上,揉了揉它雪亮的毛。 虽然明知他可能一口不喝,钟离妩还是为他斟了一杯热茶,“来的正好,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简让直接地道:“关于身世?” 钟离妩颔首,“是。你既然已经听说,有什么想问的就问,没有的话就喝茶哄双福。” “是有些事要问。”简让凝视着她,“你能据实相告么?” 钟离妩牵了牵唇,“那要看是什么问题。” 简让如实道出疑问:“你来岛上我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与你姨母同来。她与你简直是水火不容,还是冒着沉船的凶险与你来到这里,为何?” 钟离妩道:“我来找兰绮,启程之前她不能阻止,只好跟了过来。” “嗯,跟过来短短时日,便能找到姚兴,让他给你们姐妹添堵——傻子才相信。”简让微微蹙眉,“能不能说点儿骗得过人的理由?” 钟离妩笑起来,“她的确另有目的,我也没打算骗你。我根本就不想与任何人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与其睁着眼睛跟他说瞎话,不如不说。 “……” “但是,另外有些话,我要跟你说清楚。” “你说。” 钟离妩坦诚地道:“我是与姨母反目之后,才要为自己正名。经过这两日的事情,我以后会遇到一些是非,你若是离我太近,兴许会被连累,卷入是非甚至凶险之中。你要想清楚。” “就算是朋友,也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何况你我。”简让拧眉看着她,“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有的人就不这么想,什么话先摆到明面上最好。” “同样的,你日后也有可能因为我的缘故,卷入到是非、危险之中。这样,算不算扯平?” “嗯!”钟离妩笑着点头。 简让嘴角一抽。正常情形下,她应该问他为何这么说。不但没有,反倒是一副“跟你扯平了,我可以心安理得了”的态度。“那么,日后我若是自己查到你不想告诉我的事情,我若是帮你的话,你不准不知好歹。” “彼此彼此。”钟离妩微眯了大眼睛,伸出一根手指,“我之于你,也是这情形,我们一次对一次,一报还一报。” “……”他遇到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钟离妩像是看穿了他心绪,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容。 说到底,她在前世最后的几年,便丧失了依赖别人的习惯,尽量避免给别人增加负担——越是在意的人,越是如此。 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有什么人与事,牵扯到你的话,我会及时跟你商量。” 这种话题,他不会做出任何承诺。他对她说了姚兴的事情,把听闻到的转述一遍。 虽然是意料之中,此刻亲耳听到,她仍是动了气,“那个人呢?” “已经发落了。”这件事,简让也如实相告。 “嗯,那就这样吧。”钟离妩说起季萱,“我姨母那边,说难听些,我是把她软|禁起来了。你只当没这个人就行。” 简让颔首,抬眼看看天色,“我记得谁说过要做饭给我吃。” 钟离妩微微一怔,继而笑开来,“倒是做了四道菜,等会儿再跟厨房点几道。” 简让的眉宇舒展开来,分外愉悦。 原本眯着眼打瞌睡的双福猛然站起身来,警惕地望向院门口。 几乎是与此同时,四喜高声叫着跑上走廊。 双福嗖一下窜到钟离妩怀里,很快就有恃无恐起来,神色傲慢地睨着四喜。 四喜气得团团转。 简让与钟离妩忍俊不禁。 晚饭时,钟离妩做的鱼肚煨火腿、野菌野鸽汤、笋炒青菜、杏仁豆腐四道菜摆上桌,伙计又送来了两荤两素,其中一道蒸排骨是给四喜的。 双福的晚餐则是一只炸虾、小半碗鱼片粥。 两个小家伙终于不再是对峙的情形,各自守着饭碗大快朵颐。 钟离妩的饭桌上没有酒,也没有让他喝酒的打算。 简让则在用饭时有一种久违的温馨之感,很像幼年时与双亲一起用饭的情形,心里暖融融的,氛围亦是。这感受已将近十年不曾享有,却在今日寻回。 原来烟火岁月中的一餐饭,有时竟能让人心生感动。 这般好光景,他没能享受多久。席间,有伙计前来,递给钟离妩一份请帖,“邢九爷请您到大堂用饭。” 钟离妩接过大红请帖,看了看,随手放到桌案上,“你也看到了,我今日宴请简公子,没时间应承别人。” 伙计笑着称是,“小的这就帮您推掉。” “关公子那边呢?”钟离妩问道,“他是没动静,还是给我二妹下请帖了?” “给季小姐下了帖子,季小姐已让小的满口回绝。” “辛苦你了。”钟离妩给了伙计一块碎银子。 伙计道谢之后离去。 简让面无表情地道:“你那是回绝,还是暗示他改日再请你?” “随他怎么看。”钟离妩奇怪地瞥他一眼,“见一见又何妨?” “……对。”简让放下这个话题,继续用饭。饭后,喝了半盏茶就起身道辞,“晚间要出去一趟。明日午后你若是得空,去看看宅院?” “好啊,我有空。”钟离妩爽快应下,起身送他。 到了院中,他回眸深凝了她一眼,“早点儿歇息。” “嗯。”他的目光很温暖,让她心里也暖暖的。 四喜颠儿颠儿地跟在他身后离去。 钟离妩回到房里,出了会儿神。 她是瞧着他格外悦目,他也很关心她,有时甚至是体贴的。她和他相处,很自在、惬意。 但是,这样就算是喜欢他么?要是哪天忽然醒过神来……那可就麻烦了。 害人害己不算,还要再次搬家——不能跟他成亲,应该只有逃跑一条路。 这让她有片刻的惶惑,但是,转念又想,还想怎样呢?自己与他相识已久,情分是在相处见生出的。这样都不算喜欢的话,那一见倾心的人又怎么说?那可是一见面就喜欢上了。合着那些人就只是看中了对方的皮相?肯定不是,哪有那么多花痴,是有缘相遇而已。 她很快释然,安心歇下。 ** 翌日午后,钟离妩随简让去了岛中部的大宅。 进门前,钟离妩留意到了门楣上的“简宅”两个斗大的字。匾额簇新,应该是今日才挂上的。 一路都没遇见人,简让说,只有两个亲信留在外院。 自前方走到后园,比她想象中好太多。是四进的大宅,占地颇为广阔,后园的流水花草小山是岛上原有的,经过工匠之手的是亭台楼阁。很美。 最让钟离妩欣喜的,是园中有两幢二层小楼。 “太好了。”她笑盈盈地赞道。 简让微笑,“昨日找到了一些下人,过两日就能过来当差。但是应该不够,我看着情形再物色一些。” 钟离妩点了点头,继而指向一幢小楼,“我要上去看看。” “走。” 走出去一段,随行的凌霄快步走来,简让闻声停下脚步。 “你有事只管去忙,不用管我。”钟离妩对他摆一摆手,独自去了小楼,顺着楼梯走到二楼的窗前,观望园中景致。 翠柳依依,花影婀娜,流水淙淙,暗香清远。 她要是他,到了这里就会入住,绝不肯辜负这般好的景致。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对他来讲,能时时与景林见见面、说说话、对弈几局,远比赏景的悠然更叫他愉悦。 转眼寻到他的身影,看清当下情形,她拧了眉: 一名容色出众的妙龄女子站在他面前,正笑盈盈地将一个信封、一个小匣子递给他身边的凌霄。 他丝毫没有犹豫,颔首示意凌霄收下东西。 女子又说了两句话,因为语声低低的,钟离妩没听清,只觉得那管声音很是动听。 简让闻言笑开来,现出亮闪闪的白牙。 钟离妩看得心头火起。 女子并没多做逗留,欠身行礼之后,款步离去。凌霄代替简让送客。 钟离妩抿了抿唇,转头看着别处。但已没了兴致,看什么都不顺眼。 简让缓步走上小楼。 方才来见他的是傅四夫人,也就是季兰绮的好友,他新交下的赌友傅清晖的发妻。 傅四夫人对他说:“我家四爷总共跟你赌了两次,就输掉了他半年的进项,悔得肠子都青了。方才让我把这两样东西拿给你的时候,脸都拧巴了。” 他忍不住笑起来。 随后傅四夫人又道:“回去帮我给季小姐带句话,得空就去找我,最好是带上她那个漂亮得不成样子的姐姐。” 听得钟离妩被一个女子这般委婉的夸赞,他又如何能不高兴? 他噙着笑意寻到钟离妩,对上的却是她绷紧的小脸儿、恼火的视线。 片刻的不解之后,他就明白过来——她应该是看到了方才那一幕,误会了。 不。这是吃醋了吧? 他唇畔的笑意更浓。 钟离妩抿了抿唇,“这会儿怎么看你都不顺眼。” 简让低低地笑出声来,将高大的身形安置在东墙下的躺椅上,“看出来了。” “……”钟离妩虽然满心火气,到底是没有质问甚至埋怨他的底气。她走到他近前,尽量让语气平缓如常,“刚刚那个女子是谁啊?” “傅四夫人。”简让压根儿就没打算让她继续误会、上火,什么话当下说清楚最好,是以,将原由言简意赅地跟她说了。 “是这么回事啊。”钟离妩的神色立刻松懈下来,“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简让握住她的手。 钟离妩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不是太小家子气了?” “自然不是,你本来就该看着我、管着我。” “那……”她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我这是不是吃醋了?” 简让再度笑出声来,“嗯,还挺有自知之明。” 若是不在乎,哪里会在意他与谁相见、对谁笑。她在乎,甚至不能好生控制自己的情绪,直接甩脸色给他看。因为这认知,她笑起来,俯身凝视着他,“昨日我还在想,对你到底够不够得上喜欢。现在,我清楚了。” 简让坐起身来的同时,展臂将她带入怀中,“这话说的,我要筛选一番,才能拼出一句:我喜欢你。” 钟离妩很有些不自在,但知道挣不过他,也就不白费力气,“那你呢?” “我还不如你。你昨日一句‘见一见又何妨’,我听着都十分刺耳。”简让手势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可又有什么法子,干涉的话,你少不得炸毛。” 这样算是扯平了吧。钟离妩忽然发现,在这种琐事上,自己孩子气得很,他则特别有分寸。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以后,我见外人的时候,一定不会失了分寸。至于你呢,嫁人的女子就算了,不准对小姑娘笑。” 因着末一句,简让忍俊不禁。 钟离妩捏了捏他的下巴,“答不答应?” 他柔声承诺:“答应。” 她知道自己有些不讲理,但是,就是不希望别的小姑娘看到他的笑。或者说,她害怕有人跟自己抢他。因此,看他的眼神充盈着喜悦,又有点儿心虚。 这小模样让他喜欢得要命。 他柔声唤她:“阿妩。” “嗯?”钟离妩有一瞬的惊讶,继而释然,“嗯。”他没可能知道兰绮一直这样唤她,只是喜欢这个称谓。 “尽快嫁给我,好不好?” 她迟疑着,“嫁给你,你还会这样让着我么?” “会。” “……好。”真没有嫁人打算的话,又何必与他走近到这种地步。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继而双唇下落至眉心、眼角、脸颊、唇角。 钟离妩屏住了呼吸,即便是发生过的情形,也无法适应,心里乱哄哄的,脑子又要犯晕。 简让微微侧头,点了点她的唇,继而辗转吮吻。 她逸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喟叹。 他很快不能满足于现状,撬开她唇齿,撩着她的舌尖,索取更多的甘美。 钟离妩身形轻颤起来,亦变得分外柔软,手臂无意识地绕上他颈部,眼睑缓缓合拢。 绵长的亲吻由轻柔转为灼热,直到她气喘吁吁。他又坏心的去吻她的耳垂。他记得,她的耳垂很敏感。 钟离妩立刻扭头躲闪,身形亦向别处退去,只是,躲的方向不对—— 在他亦步亦趋的纠缠下,她卧在了竹质的躺椅上。 ☆、第27章 27 “好了,别闹了。”钟离妩只得讨饶。 “谁跟你闹了。”简让悬身凝视着她微微泛红的面颊、修长白皙的颈子……他低头吻她。 这亲吻透着强势、侵袭意味,让她惴惴不安,一面徒劳地推他,一面含糊不清地问他:“你是想要怎么样?” 没错,想怎样?胡来么?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转而卧在她身侧,控制着潜伏于心冲动,嘴里却故意逗她,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地道:“想、要、你。” 钟离妩腾一下红了脸。 简让开怀而笑,“难得啊,我们阿妩也有脸红的时候。”他可是一度认为她百毒不侵。 “混账东西。”钟离妩啼笑皆非,捶了他两下,便要起身,“我得找个镜子,看看我脸红是什么样儿。” 他哈哈大笑,继而则将她揽回到怀里,“让我抱抱,就这样。” 动作有时候比言语还能完善的表达一个人的心绪。他已收敛了方才的戏谑,此刻是分外温柔的一面。她没吱声,也没动,视线略过他肩头,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到一方蔚蓝的天空。 简让将她的手纳入掌中,继而扣住她纤长的手指。 他想问她你怎么才出现?又想感谢她终于出现。 终究是什么也没说,这一刻的温馨静好,任何言语都嫌多余。 ** 钟离妩和简让用过晚饭之后才原路返回,她进到筱园的时候,天色已晚。 洗漱更衣之后,季兰绮过来了,“今晚要跟你一起睡,好好儿说说话。” “好啊。”钟离妩喜笑颜开。早就想促膝长谈,只是碍于兰绮在客栈有差事,总怕耽误她的事。 伴着双福呼噜呼噜的声音,姐妹两个说起了体己话。 姚兴的事情始末,钟离妩把所知的都告诉了季兰绮,省得她还为此气闷、忧心。 季兰绮听了简让对姚兴的发落,心里总算好过了一些,转而说起当初因何来到客栈当差:“初来到这里,我原本是打算要在这儿常住,这种地方最方便打探消息。虽然我不善言辞,可身边的两个丫鬟很伶俐。 “住了一段时日之后,景先生离岛云游的时候,带走了账房先生,掌柜的啼笑皆非,只好寻找人补缺。 “丫鬟听说了,便劝我毛遂自荐。我硬着头皮去了,掌柜的见我算盘打得不错,就让我试试。 “一来二去的,他见我做事还算细致,又没别的打算,就让我长期留下。管我和丫鬟的吃住,每个月还给三两银子。” 钟离妩忍不住笑起来,“寻常富贵门庭里的一等管事,一年也就拿四十两银子。看得出,先生和掌柜的很赏识你。” “或许吧。”季兰绮只是一笑,“他们对不识相的外人从不讲情面,但是对在客栈里当差的人都特别好。” “这样说来,你在这儿过得还算舒心?” “是啊。”季兰绮亲昵地揽了钟离妩的手臂,“你过来之前,我就觉得日子还算不错,只是总是担心你。现在你来了,我心里的大石头也就落了地。眼下……真的很好。” 眼下只有养母让她心里不痛快,但是没事,有阿妩呢。她就是这样,认准了谁,便是一辈子的事,就如相伴长大的阿妩;真对身边某个人寒了心,不会报复,会尽快将那个人忽略,就如今时今日的养母。 “既然喜欢,就安心留在这里。”钟离妩和声道,“你有没有别的想做的事由?我可以替你做成。” “没有。”季兰绮如实道,“只要关乎营生的事情,一想就头疼。你也知道,我虽然精通珠算心算,但最不喜欢与人打交道、处理琐事。” “嗯,那就由着心思度日。几时想要什么,告诉我就是。” “好啊。我是真的特别喜欢这里,不打算离开。除非你走。” 钟离妩莞尔,“我是看了你的信件,才带着这么多家当来定居的。” 话说来说去,便说到了简让。得知简让将要搬出去,季兰绮问道:“你们若是定亲,这章程该怎么走呢?” “我也不知道。”钟离妩问道,“岛上有这种先例么?” “没留心过这方面的事情。不过没事,等我让丫鬟打听打听。” “说起来,”钟离妩握了握兰绮的手,“你有意中人了么?” 季兰绮失笑,“自然没有。”随即语声转低,“等你嫁人之后我再找找看。你可要快一些,省得有人添乱,再有就是,我想早一些唤简公子一声姐夫呢。” 钟离妩没正形,“那你去跟他说吧,又不是我娶他。” “好啊,明日我就去跟他说,让他抓紧些,别让我姐姐等得心焦。” “你这小妮子,现在拿打趣我当家常便饭了是吧?”钟离妩伸手去呵她的痒。 姐妹两个笑闹成一团。 ** 转过天来,季萱住处附近的居民,都知道了钟离妩及其姨母的事情。 下午,碧玉看季萱没胃口,出门去买新鲜的瓜果。这期间,好几个人跟她打听她家夫人是怎么回事,为何到了岛上还以钟离夫人自居,为何要这般委屈自己的外甥女。 碧玉听了,脸色大变,急匆匆回去,如实禀明季萱。 季萱听完之后,惊怒之下,一口气没提上来,当即晕了过去。 碧玉吓得不轻,连忙去外院找李四,让他快去请大夫。 李四指派一名小厮去请大夫,转头又指派一名小厮去归云客栈,把这件事告知小虎。 而就在当晚,已经成为半个残废、毁了半张脸的姚兴出现在季萱住的正屋天井。金钏、碧玉吓得面无人色——只是一个不留神,一个这样的人就出现在了院中,勉强定下神来,才磕磕巴巴地告诉了季萱。 季萱强撑着到了院中。 狼狈不堪的姚兴面上居然有了一丝笑意,“我,是简公子给你的见面礼。” 这情形怎么看怎么诡异。季萱踉跄着返回室内,“去外院叫人,把他扔出去!” 第二日起,季萱病倒在床。 钟离妩只当不知情。 ** 简让如今的头等大事,自然是筹备定亲、娶妻事宜。 自己的终身大事,头一个要知情的,自然是景林,至于身在大周的挚友,只能传书告知。 这天,他去了景林的书房院。 景林正在翻阅岛上的黄历。 简让拿到手里翻了翻,笑,“居然还有黄历,傅家倒真是有几把刷子。”做黄历可不是谁都能胜任的事情。 “嗯。”景林望着窗外,目光悠远,“进三月了。夏日海面不平静,我四月离开。你若有需要我出面的事,要抓紧。” “有。而且是终身大事。”简让把黄历放回到景林手边,“我要定亲、娶妻,你得帮我选黄道吉日。” “娶钟离?”景林和声询问。 简让意外,“你怎么知道的?” 景林睨了他一眼,“我倒是想耳根子清净,伙计们不成全。” 简让笑了。 景林翻着黄历,“初六下定,娶妻——”语声顿住,继续翻阅,“二十六日子不错。再晚我赶不上喝你的喜酒。” 简让没辙地笑了笑,“嗯,耽误你登船是大事,我娶妻是小事。” “成亲本来就是小事,把日子过好才是大事。”景林慢悠悠地道,“我怎么也算是你的兄长——让你喊师傅你死活不肯,不管怎样,理应为你张罗婚事。” 简让心说那不是废话么?你才比我大几岁啊?就算我好意思喊你师傅,你好意思答应么? 景林继续道:“抓紧找人修缮宅院,下定、聘礼都要办得像模像样,钟离就在归云客栈出嫁。算了,等会儿我让掌柜的帮你张罗。” 简让忙道:“你先别急着决定,婚期我得先跟她商量。” “也是。”景林颔首,“二十六若是不妥,就改十六。” “……” ☆、第28章 28 简让回到静照轩,命杜衡把钟离妩请过来,跟她说起下定、成亲的黄道吉日。 钟离妩对下定的日子全无异议,“哪天下定都无所谓,只要让人们知道你名花有主了就行。” 简让嘴角一抽。 钟离妩开心地笑起来,“成亲的日子不行。就算是皇帝赐婚,也不可能定亲当月就成亲。虽然说这儿跟别处不同,但也没多少这种急着拜堂的先例。” 简让只好拿景林当挡箭牌,心说谁让你是我兄长呢,“但是,先生下个月初就要登船离开。我们有这么多年的情分,我成亲的时候,希望他在场喝杯喜酒。先生也是这个意思。”顿了顿,又解释道,“夏日海上不平静,行船要算着日子,差一天都不行。不为这缘故,什么都好说。” “是这样啊……”钟离妩托着下巴想了想,“那我们就等他回来再成亲,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儿么?” “先生这一离开就是一年半载。”简让把她的手拉过来,握在手里,“你住在这儿,我住在家里,相隔那么远,你要我每天抓心挠肝的想你么?” 她眨了眨眼睛,“没事,我每晚偷偷去看你。” “……”不都是男子夜探香闺么?到了她这儿,怎么都反过来了?“那跟成亲有什么区别?你就那么喜欢大半夜来回喝着风乱跑?” “但是日子赶那么紧,实在是让我为难啊。”钟离妩道,“我嫁人之前,也要筹备一番,嫁妆总得办得像模像样吧?还有成亲时要穿的喜服,要在岛上现找裁缝现做。这一点,我可不管岛上的习俗,嫁人当天,一定要穿得漂漂亮亮。” 简让把这些事情都揽到手里,“我帮你办妥。” “……”钟离妩皱着鼻子看他,“别人说我闲话怎么办?不知情的,一定会说我心急火燎的要嫁你——不然怎么会刚定亲就成亲?” “只差一个说法而已。”简让刮了刮她的鼻尖,“这事儿让先生出面,给你找个像样的理由。放心,这种事他肯定乐意做。再说了,谁敢说你的闲话,我就废了他。” “那么,我要是这会儿就答应你,”钟离妩挠了挠他的手心,很少见的扁了扁嘴,“你又会不会以为我急着嫁你呢?要是为这个对我不好,难道我要天天跟你掐架么?” 简让瞧着她一连番的小表情,生出了满心的怜惜。他把她拉到身边,安置在怀里,用力地吻了吻她的唇,“不论你是今日答应,还是十年之后答应,我对你其实都只能是一个样——学着呵护你,尽力对你好一些,再好一些。我也是摸着石头过河,要现学现卖。”这是实情,他只能承诺到这个地步,把话说满的话,那就等于是欺骗她。 两世为人,她如何分不清花言巧语与实心实意的允诺的不同之处。钟离妩笑着搂住他,蹭了蹭他的脸颊,“那好,我答应。”说完飞快的亲了亲他的唇,旋即就跳下地,回到了先前的座位。 简让觉得整颗心都要融化了。 亲事就这样定下来。 之后的事情,就没他们两个什么事了——景林、掌柜的为简让打理相应事宜,季兰绮则负责替钟离妩出面安排一切。至于聘礼、喜宴上的细节,掌柜的和季兰绮坐在一起商量就行,事情进行的超出想象的顺利。 邢九爷是冲着钟离妩来到客栈的,听闻消息第二天,便黯然离开。关锦城还有盼头,仍旧留在客栈。 三月初四,简让搬出了静照轩。初六,回来下定,并在大堂设宴,午间、晚间都是座无虚席。 傅先生、余老板等有头有脸的人都来捧场,傅清晖也带了不少友人前来,实心实意地向简让道贺。 都说赌桌上交不下朋友,因为赌这档子事最见人性,但若一旦遇到投缘的人,便可能是一辈子棒打不散的交情——傅清晖与简让就是这种很少见的例子。 宴席上,景林提起了一件事:简让与钟离妩都是早就与他相识,他对两人很欣赏,便破例做了次牵线月老。原本两个人去年冬日就该成亲,但是碍于行程在即,加之那位冒牌的钟离夫人从中作梗,婚事便一直拖到如今才能继续进行。另外他四月初要离岛远行,有意喝一杯喜酒,两个人顾着他的情面,答应三月二十六成亲。这次所谓的定亲,其实只是想让旧相识都跟着添一份喜气。 ——这些当然都是假话,但是从他口中说出,没人会怀疑,便是心头有不解之处,也会下意识的找到足以解释的理由。 如此,钟离妩月底出嫁在外人看来,合情合理。 钟离妩听说之后,笑了一阵子。真是人不可貌相,有谁能想到,景先生那般的人物,也会一本正经的撒谎。 这一日,在喧嚣喜乐的氛围中度过。 晚间,她带着双福到静照轩消磨时间。简让搬出去之前就知会了客栈的人,在成亲之前,静照轩和筱园都归她。她想住哪儿就住哪儿。 她来这边只有一个目的,去密室找书看。 在书海之间游转许久,她选了一本大周地域志,拿到里间,歪在软榻上仔细那是他的故国,她想多了解一些。等日后安稳下来,她一定要与他去一趟大周,见一见他的挚友,看一看那里的锦绣河山。 双福对四喜的窝很感兴趣,探头探脑地瞧了一会儿就进去了,玩儿得不亦乐乎。要是对调一下,四喜一定是一脸嫌弃。 她这样想着,蹬掉了鞋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看双福这架势,到后半夜都不见得能睡,回去之后也得溜回这边,进不来就会挠门。与其让它折腾,不如在这儿陪着它。 她没想到简让会回来。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她以为是他的小厮或是外人进来了,立刻坐起来,警惕地问道:“谁?” 简让笑微微地走进来。 钟离妩由警惕转为惊喜,“还没走?” “嗯。”简让走到软榻前,在她身边落座,极为自然地搂住她。 他身上、呼吸间的酒味无从忽视。“我去给你做碗醒酒汤吧?”这是假话,她只是要找个借口去上面——小楼那一幕发生之后,任何能够躺人的地方,在与他单独相对的时候,都会让她不自在。 “我是醉了的样子?”简让抱紧她,“那我可就要耍酒疯了。” 钟离妩心念一转,笑了,“那就随你。耍给我看。”说完亲了亲他的唇角,“纸老虎,总唬我做什么?”好像她不了解他的为人似的。 “小丫头,你倒是把我的脾气摸透了。”简让笑着拍拍她的背,无意一瞥,看到了那本大周地域志,笑容里融入了伤感。 “想家了?” “是想起了萧错。”简让温声道,“他驰骋沙场的时候,时常豪饮,千杯不醉。但是回京之后,平时鲜少喝酒,为此我没少揶揄他。他总是说,等我成亲的时候一定畅饮,我总是说,这辈子恐怕没有那一天。” 而如今,他遇到了她,即将成亲,好友却与自己隔着关山万里、无垠海域。 钟离妩完全明白他的心绪,如果自己或兰绮出嫁时,姐妹两个不能团聚,她也会为此伤感。 她搂住他,“等日后清闲下来,我们去大周。我看这本书,就是因为这个打算。到时候,我们补请他喝喜酒,不给他食言的机会。” 三言两语,让他不自主地生出憧憬,伤感被冲淡了几分,“说的是。” 钟离妩建议道:“去跟景先生、掌柜的说说话,横竖他们也不是早睡的人。”离成亲的日子越近,也就离景林出去云游的日子更近,他们理应多一些叙谈或是畅饮的光景。 “是要去。回来是拿点儿东西,没想到你跟双福在这儿。”他捧住她的脸,只这片刻间,就没正形起来,“成亲之前,我得离你远点儿,把力气攒起来,到花烛夜再跟你算总账。” 钟离妩听了,无言以对,脸开始发烧。 “我上去了。早点儿睡。”他说完,吻了吻她的唇,起身离开。 等他走了好一阵子,钟离妩才回过味儿来:什么叫他得离她远点儿?什么又叫做跟她算总账? 好像都是她主动惹他似的。 稀里糊涂的就被他带沟里去了。这个混账。 ** 翌日一早,小虎来见钟离妩,“夫人——不,姨夫人病情加重,昨日听到您与简公子定亲、宴请宾客的消息,气得呕出了一口血。” 气性倒是不小。钟离妩神色不变,“我去看看她。” 虽说被软|禁的时日不长,但对季萱来说,每时每刻都是煎熬,对她应该已经死心,再不抱任何希望。 既然如此,不如说服她离开这里,给彼此一份清净。景先生四月初登船,应该不介意多带上一个季萱。 倘若季萱不知好歹,坚持不肯离开,那就别怪她翻脸无情。 ☆、第29章 29 斟酌之后,钟离妩问过伙计,得知景林没出门,便请伙计传话求见。等回话期间,去内室更衣。 不管季萱情愿与否,她都铁了心把人弄走,越早越好。若将人托付给景林,最为妥当。再有就是两个原因:据她所知,最近只有接景林的船只来岛上;成婚之后,她想专心做该做的事,过好自己的日子,季萱若还在这里,心里难免不痛快。 如此一来,就该先一步告知景林,问他愿不愿意帮这个忙。若是全部安排妥当了再去说,未免不像话——在景林看来,她岂不是太把自己当盘儿菜了? 水竹捧来季兰绮做的各色衣裙,“小姐,穿艳紫或桃红好不好?” “不好。” “……” 忽然改穿那么鲜艳的颜色,别人怎么看倒是无所谓,主要的是钟离妩自己就浑身不自在。 昨日就是这样,一早图新鲜换了身水红色,饭没吃完就别扭得厉害,换了一身玉色。 景林说过,在大周穿一身白的话,跟穿孝没什么区别。如今她跟他情分深厚的兄弟定亲了,在衣饰方面,总该稍稍顾及他们的观感。 钟离妩在一大摞衣物里挑选片刻,选了一条淡粉色裙,“去给我找件白春衫。”衣服好歹带点儿颜色就行了。 水竹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叹了口气,“您总这样的话,太对不起二小姐一番心思了。”二小姐做的衣物样式很多,颜色也多,手艺更是一等一的好。 “我得慢慢来。”钟离妩解释道,“穿了好些年的黑白,忽然穿红着绿的,自己感觉跟诈尸一样。” 水竹忍俊不禁,“要是这样的话,真就要慢慢来。” 换好衣服,伙计来回话:“先生在书房院,上午都有空,大小姐随时可以前去。” 钟离妩即刻前去。 书房里,茶香、书香、墨香交织,氤氲着无形的底蕴。 书案上罗列着诸多新旧程度不一的书籍,景林正在耐心整理,听得她进门的脚步声,语气随和:“来了?坐下说话。” 钟离妩先上前屈膝行礼,随后依言落座,开门见山,“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 “嗯,说来听听。”景林拿过一条玄色缎带,把归类完毕的几册书籍捆绑起来。 看起来,这些书籍是他要带走的。钟离妩这样想着,说了前来的初衷,末了道:“是否能成事,五日之内就有结果。不管结果如何,都该先来跟您说清楚。” “来接我的是吕老板,空船前来。”景林温声道,“别说几个人,就是几十个也无妨。你姨母登岸之后,可有人接应?” 钟离妩道:“这些我会安排好。” 景林眼神和煦地看她一眼,“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举手之劳而已。” “多谢先生。”钟离妩起身行礼道谢。 “客气了。”景林拉开一格抽屉,取出一个大红描金匣子,“给你的见面礼。” 钟离妩上前双手接过,绽放出喜悦的笑容,再度道谢。 景林唇畔现出一抹浅笑,“你不像是循规蹈矩的人,今日倒是礼数周全。” “对于由衷尊敬的人,我就是这样。”钟离妩笑了笑。 “荣幸之至。”景林的笑意略略加深。 这是个真性情的女孩子,意味的是性情比较复杂,而这样的人,对待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态度,且是由心而生,绝无一分刻意。 很出色的一个女孩。在他看来,与简让当真是般配得很。 随后,钟离妩道辞。回到房里,打开拿回来的匣子,惊喜得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块昆虫琥珀,金黄色而透明,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小昆虫。 景林给她的见面礼,竟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即便前世见过无数奇珍异宝,也没见过成色比这块琥珀更好的。 她吁出一口气,惊喜之后,觉得有点儿烫手。 水苏进门来,说马车已经准备好。 “等我一会儿。”钟离妩去了静照轩,把琥珀存放到密室。出门的时候,唤上麒麟和小虎随行。 路上,李四派出来的小厮告诉她,伍洪文要见季萱,命人先一步传话,他自己则在路上。 这已是他第三次要见季萱,前两次,钟离妩都让李四把他打发回去了。 今日,钟离妩改了主意,“不必阻拦。’ ** 钟离妩与伍洪文前后脚到了季萱的住处。 他有些惊讶,“这么巧。” “算是吧。”钟离妩缓步走向内宅。 伍洪文走在一侧,落后一步,“昨日听说了你与简公子定亲的事。” 钟离妩嗯了一声。 伍洪文视线无意识地落在她淡粉色的裙摆上。 是那种极浅淡的粉色,似初绽的蔷薇,裙子的面料很轻软,层层叠叠。 她走在前面,步调看似随意,但极为优雅悦目,裙摆随着微风逸出清浅而无形的涟漪。 在他眼里,这是一个样貌无可挑剔的女孩,至于性情、做派,到了今时今日,他已看出不足之处——最起码,在他看来是很大的缺点兼弱点。 她不应该与季萱公然决裂、道出真正的身份,这意味的是他以前所作的一切都成了无用功——那些曾经犯下罪孽的人,在得知钟离渊的后人来到岛上之后,即便是只为着做贼心虚这一点,平日一言一行都会格外谨慎。 她心里倒是舒坦了,可怎么就不能为别人考虑一下?怎么就不能为大局着想、隐忍一段时间?这般意气用事的人,不知何时就会害人害己。 样貌再叫人惊艳、迷恋又有什么用,刚愎自用、独断专行,绝不适合娶回家中。 所以,听得她与人定亲之后,他心里有的那份难过、失落,只是为曾经几年之久的倾慕落空而起。考虑到现实情形的时候,便又会莫名觉得解脱了。 种种相加,他在见到她的时候,能够做到神色如常。 思忖间,他与钟离妩到了正房,进到厅堂。 等了一会儿,面色蜡黄的季萱由丫鬟搀扶出来,坐到居中的太师椅上。 伍洪文不由一惊,李四跟他说季萱病了,却没说严重到了这个地步。他慌忙站起身来,关切地道:“您这是——可有大碍?我识得一名医术很好的大夫,要不要给您带来诊脉?” “再说吧。”季萱摆一摆手,“劳你挂心了。快坐吧。” 伍洪文回身落座的时候,发现钟离妩像是没事人一般坐在原位,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花瓶里的一束香花。 他抿了抿唇,服气了。 季萱喝了一口茶,眼神怨毒地望着钟离妩,“你这个月二十六出嫁,可是真的?” “对。”钟离妩这才看向季萱,“瞧你这样子,应该是没心情添箱、喝喜酒。” “那你今日是为何前来?向我示威么?” “有件事要跟你说一声。”钟离妩瞥一眼伍洪文,对他道,“你能否见她,要经过我同意。今日你能进来,是我有几句话跟你说。烦请你先到别处稍等片刻。” 季萱冷笑一声,“事无不可对人言。你还想怎么样虐待我,只管直说,不妨让他听一听。他终归为复仇一事耗费诸多工夫,却被你害得朝夕之间前功尽弃。日后何去何从,他也该做到心里有数。” 钟离妩轻轻一笑,“我的意思是,下个月你离开这里,回南楚。你要我做的事,我会按部就班的做,不相信的话,可以留下人,慢慢观望。” “让我带上兰绮。” “做梦。” “这样的话,要我离开,除非我死。” 钟离妩眼神寒凉地看着她,语气平静;“我其实不喜欢直接杀人,我喜欢让人生不如死。你要么自尽,要么就等着我把事情做绝。” “……”饶是季萱已经深切地领略到她的翻脸无情,却也没想到她能狠到这个地步,一时嘴角翕翕,说不出话。 伍洪文咳了一声,已经有点儿受不了目无尊长到她这地步的情形了,“大小姐,何苦说这样的诛心之语?夫人到底是你的长辈……” “你知道什么?”钟离妩转头看着他,“这里有你多嘴的余地?让你留下来听一听是给你脸,别不知好歹。” “……”伍洪文到此刻才发现,她气人、噎人的功夫一流。几息的震惊之后,他因为被一名女子这般轻视恼羞成怒,“不论如何,夫人都是抚养你多年的长辈,所思所想都是为着季家和你的家族,你就算再不满再不赞同,也不该做到这个地步!不孝、没脑子、牙尖嘴利——哼!真不知道那男子看中了你哪一点!”顿了顿,又补一句,“看来看去,不过一张脸还过得去。” 这厮居然隐晦地说简让是好色之徒!钟离妩缓缓吸进一口气,笑微微地凝视着他,语气漫不经心:“那你呢?你这几年光景,是一个女人花了几万两银子买下的,这女人把自己的外甥女许给了你,不论你本心怎么想,起码不曾反对——你也算是个人?你还不如有些人养在家里的男宠,最起码,他们不会吃着软饭还满口仁义道德。” 伍洪文的脸腾一下涨得通红。 钟离妩继续道,“长辈在,不远游。你长辈都过世了么?没有吧?——不孝。你本是文家人,却答应这个女人来日入赘到钟离家——软骨头。人不怕牙尖嘴利,只怕人前是谦谦君子,骨子里是衣冠禽兽。从见到你第一刻起,我就知道你这种人要不得。只是之前你没开罪我,我也就没必要说这些想法。”这男子要是有可取之处,在赌坊门前那次,兰绮怎么会阻止他接近她,还敲打了他一番。 伍洪文额角的青筋直跳,脸已涨成了猪肝色。他此刻痛恨这个女子说话的歹毒,偏生无法反驳。 季萱见自己选中的人被钟离妩挖苦得体无完肤,心里又添几分火气。可是她与伍洪文一样,无法反驳。 钟离妩悠然一笑,“你这种一无是处的人,我这姨母却要我嫁给你——她比你还不是东西,我怎么对待她都不为过。”说着话,她站起来,转到季萱面前,凝眸相看,“林大郎与林二郎死之前,服用了毒蜘蛛的毒|液。那种毒|液少用的话,让人一半日全身麻痹,动弹不得;多用的话,会让人瘫在床上,除了说话、喘气,什么都做不得。” 季萱的脸色发白。钟离妩自冷漠转为冷酷的眼神,她无从忽视。态度、言语意味的是什么,再清楚不过。 “岛上还有谁是钟离家族的仇人,告诉我。我已经知道,但还是核实一下比较妥当。之后,你和这位伍公子一起离开这里——我让他进来,就是要跟他说这件事。不答应的话……”钟离妩语声停了停,“你最清楚不过,我是来为钟离家族杀人复仇的。你曾经真正毁了绿萝的一生,让她年纪轻轻就受尽屈辱自尽而亡;你曾经想要毁掉兰绮的一生,那意味的是让兰绮生不如死——你又何尝不是该被寻仇的货色。” 季萱与伍洪文都没说话。 “一刻钟。斟酌轻重。你们要死要活,今日就要见分晓——我要准备嫁人,没工夫跟你们耗。”钟离妩举步走到院中,让两个人尽快商议何去何从。 ☆、第30章 30 “大小姐,”站在廊下的麒麟指了指院门口。 钟离妩展目望去,看到了季兰绮,笑了笑,款步走过去,“何时来的?” “刚到。”季兰绮道,“我听说你来了这边,过来看看。” 季兰绮望向厅堂,“是她找你,还是你来发落她?” 钟离妩说了自己的决定,末了问道:“可有异议?” “自然没有。”季兰绮道,“她离开这里,对谁都好。她要是抵死不从——” “我说到做到。”钟离妩正色道,“到时候,你找专人来服侍她,也算是做到了给她养老送终。”这件事,只能这么办,就算兰绮给季萱讲情都没用。 季兰绮沉默片刻,随后颔首道,“思来想去,只能如此。若再给她机会,少不得又生是非。她拿你没法子,却会利用我为难你,我可防不住她。” 钟离妩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兰绮若在此时顾念季萱当初的那点恩情,建议她从轻发落,她少不得独断专行一次,多多少少会影响姐妹情分——兰绮怪她绝情、残酷,她则会为兰绮的妇人之仁而失望。 她心里一高兴,便抬手捧住兰绮的脸,一面揉一面如实道:“方才真怕你给她讲情。” 季兰绮啼笑皆非地打开她的手,“跟你说多少次了,不准这样。把我当小孩儿似的。” 钟离妩笑盈盈地收回手。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从西夏返回南楚,是为着我;这几年也一直是为我才一直不搭理她,没跟她撕破脸。走到这一步,亦是因我而起的是非,让你下了狠心。”季兰绮携了钟离妩的手,“我要是在这当口不知好歹,岂不是成了傻子?” “哪有你说的那么好。”钟离妩笑道,“只是,你这么说,我真高兴。” 季兰绮上下打量着她,“来之前,听水竹说了你还不习惯穿红着绿的事,笑了好一阵子。”继而满意地笑,“这身打扮就特别好看。别的衣服先放着,慢慢来,日后穿给我看。” “嗯!” 说笑了一会儿,季兰绮道:“我先回去了。”停了停,继续道,“我就不去见她了,等有了结果再说。” “好。” ** 钟离妩转回厅堂的时候,麒麟、小虎跟了进去。 季萱、伍洪文面如土色,眼神里充斥着怨毒、绝望。 “决定了没有?”钟离妩从容落座,转而吩咐麒麟,“备好东西。” 麒麟扬了扬手里的白玉小药瓶,恭声道:“大小姐放心,已经备下。” 到了这一刻,季萱与伍洪文如何能不明白,钟离妩过来之前,便已做好了两手准备。 “我与夫人……”伍洪文艰难地开口,“回南楚。” 钟离妩牵了牵唇,“这多好。” 她看向季萱,缓声道:“既然如此,说说你回去之后的事宜。 “你若是如以前一样,做孀居之人,我每年给你三千二百两银子,会有人按时给你送去——三千两是我和我的家族给你的,酬谢你的养育之恩;二百两是兰绮给你的,她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你的确救过她,但你养育她有目的,是要让她当你手里的工具。有所图的恩情,且是意图摆布她的一生,在我看来,这不叫恩情。 “你若是想要恢复真实的身份,不管能否如愿,我都与你再无瓜葛,不会给你银钱保你衣食无忧。原因很简单,我笃定你与外人提起我的时候,绝不会有一句好话。你害得我在南楚人眼中始终低人一等,这也罢了。日后你一面诋毁我,一面花着我给你的银子,凭什么? “你能拿到手的,只有兰绮给你的二百两。 “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论你作何选择,是何种身份,人前人后都不准诋毁兰绮。若是胡说八道,你拿不到分文,并且,我会断了你所有的财路,让你身败名裂。 “若是不信,你就试试。” 季萱整个人似是入定一般,僵坐在那里,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钟离妩。 随着钟离妩的言语声声落地,伍洪文不自主地转移了注意力,面上现出惊讶、疑惑。她是这般在意季兰绮的名声,为此放了狠话,而明明笃定季萱会百般诋毁自己,她的应对方式只是不再给对方银钱。 在这些事情上,在她心里,最重要的不是自己。 怎么会有这种人? 不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么? 钟离妩瞥了伍洪文一眼,语气不掺杂任何情绪:“至于你,好自为之。只管放心,回到南楚之后,她不管是怎样的处境,都不会再认识你——你没帮她将春秋大梦做成真,她不找你要回银子已是难得。 “再有,管好你的嘴,你没见过我和兰绮。有生之年,我得空会回去转转,要是听闻你与外人说起我们,我会杀了你。” 女子嘴碎些是随处可见,男子要是嘴欠,实在是多余活着。 伍洪文听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起一个人的生死,不由得心生寒意。 这时候,季萱的情绪完全崩溃,先是不出声地泪如雨下,随后则是失声痛哭。 钟离妩用食指挠了挠眉毛,“我急着回客栈,告诉我还有谁是仇家。” 季萱继续痛哭。 钟离妩站起身来,举步往外走。 “你、站住!”季萱的哭声戛然而止,抽噎着道,“我日后提起你绝不会有好话,因为你枉顾家族覆灭,不肯让你的家族再度出现在帝京的官场、富贵场——你明明可以做到,但你不肯!我就算到了地底下见到你的爹娘,也会跟他们数落你的不是!你就是没脑子的不孝的东西!为了一个男人,你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要了!你就是一个白眼儿狼!” 该说的正事只字不提,却只说这些废话。钟离妩倏然转身回眸,明眸闪着寒光,仿若被冰雪浸润过,语气倏然转冷,并且透着满满的嫌恶: “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么?懦弱、自私、无能、偏执,说你是疯子都是抬举你。 “你在两家覆灭的时候,与如今的我一般年纪。那时候朝中有人愿意帮你,条件是要你嫁给他,你不肯,反倒把人得罪得不轻。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一点我不认为你做错,但你曾经的谋划是什么?要我嫁给一个你选定的男子,按照你的计划重获荣华富贵——这跟你当初的际遇是否相仿?唯一的不同,是你比那男子更卑鄙。他是要娶一个女子,并且愿意付出些代价。可你呢?你自己做不到牺牲一辈子,却想要牺牲你外甥女的一辈子,并且从中得到好处,安享富贵荣华,这是畜生才做得出的事!” 季萱身形颤抖起来。她从来不知道,钟离妩竟了解她的陈年旧事。犀利的言语如刀,狠狠刺在她心口,几乎让她窒息。 每个人都有软肋。季兰绮是钟离妩的软肋,往昔一些事则是季萱的软肋。不到一定地步,钟离妩不会往季萱心口上捅刀子,那些荒唐的打算毕竟没有成真,挖苦几句自己又得不到好处。然而季萱再度拿钟离渊夫妇说事,让她心头火起,索性把那层窗户纸戳破: “动辄就说你到地下见到我爹娘要怎么说我不孝,那你敢不敢跟他们说你做过的种种?你又怎知他们是否在天有灵,早已知晓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若如此,你到了地下,怕不怕遭报应下十八层地狱? “这天下的父母,除去本性就如牲畜的,所有人在离世之前,只盼儿女活下去,惬意、安好的活着。更何况,我不会辜负钟离家幺女的身份,该做的都会做。 “你这些年像个疯子一样,时时刻刻都想要复仇、复仇,因何而起?你在闺中爱慕的是我五叔,可我五叔有两情相悦之人。你求我爹娘成全你,我爹娘不肯做棒打鸳鸯之人。 “你呢?转头就求着娘家把你许给了我堂叔。这就是年轻时候的季萱做过的好事。你心里到如今还在恨着我爹娘吧?不然你没道理让我多年顶着个庶女的身份。人在世时你奈何不得,不在世了便折辱他们的女儿。无耻。 “你到如今还在惦记我五叔吧?可惜,我五叔不论生死,他眼睛都不瞎。他爱慕的女子,一定比你强了百倍。你的情意之于他,是个污点。” 季萱痛苦地弯了身形,双手捂住脸。 钟离妩视若无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是我在启程之前通过几个下人得知。在你跟前当差的老人儿,只要有点儿脑子的,对你都存着异心。因为你只会用银钱办事,却不会用人心换人心。 “你到此刻还不知轻重,小丑似的自说自话——那我就让你醒醒,把你那张虚伪可憎的面目撕碎。 “我方才警告你的时候,说能让你身败名裂,就是因为这些事。没想到这么快就跟你交底。 “想利用我得到荣华富贵? “你不配。 “你只是个笑话。” 一席话说完,室内陷入沉寂,只闻季萱的喘息声。 钟离妩抬手指向伍洪文,“你,登船之前别给我添乱。” 这一刻的女子,神色冰冷,眼神酷寒,有着睥睨一切的摄人气势,竟是久居上位者才能有的风范。不可思议。脑海闪过这念头的时候,伍洪文已下意识地颔首。 经过这些时候,他对这女子已是满心畏惧。 钟离妩转身离开。 她再不需要顾忌季萱,今日之后,季萱等同于废人。装腔作势那么多年,今日被揭了老底,一如被人抽出了脊梁骨——再不能像以前一样欺骗别人欺骗自己。 她本无意走到这一步,是因为总是想,身体原主若还活着,会怎么对待季萱。最大的可能是不论如何都顾念着姨甥的关系,她们是真正亲戚。这是人之常情。她不行,她从来就不能把季萱当成亲人,这些年真是一点儿情分都没有。 季萱原本也不会在晚辈面前失去尊严,可她犯了大错,关键时刻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却是信口就来,再一次的自相矛盾。总是指责别人不知轻重,她自己却是最不分轻重的那一个,是这一点,彻底把钟离妩惹毛了。 ** 接下来的日子,钟离妩和季兰绮一起忙着让裁缝量身裁衣,选择嫁衣、家常穿戴的样式。 简让在忙的则是从速筹备聘礼,把岛上最好的裁缝唤到一处,抓紧赶制新衣,又去口碑颇佳的首饰铺子,为她打造一应首饰,再就是用心筛选自己私藏的一些奇珍异宝,放到聘礼之中。 三月十六,聘礼送到客栈。 钟离妩和季兰绮亲自督促着小厮、伙计整理嫁妆。 “真够无聊的,到底是成亲,还是来回搬东西?”简让抽空过来的时候,她对他抱怨,引得他笑了一阵子。 时间在忙碌而喜悦的氛围中悄然流逝到了三月二十五。 明日,她就要嫁给简让。 ☆、第31章 31 这日,客栈大堂设宴,所有住在客栈的人都受邀赴宴。 这一次的宴请,做东的自然是钟离妩。 两世为人,出嫁却是头一遭,她希望热热闹闹的。 季兰绮因着她找到归宿,满心愉悦,为此,连在人前冷冰冰的面容都有所缓和,眼底、唇畔时时现出清浅笑意。 为季兰绮住在客栈的关锦城还没走,趁着她心情好的机会,竟也搭上了话——他偶尔会找些由头,问季兰绮需不需要自己帮点小忙,或是请教一些账务上的事情,她虽然有些头疼,还是会耐着性子敷衍两句。 临近钟离妩出嫁的三两日,有不少住在岛中部的人让女眷来客栈,送来贺礼。这种人,都由季兰绮出面应承,她瞧着过得去的人,就带到筱园,让钟离妩见一见,寒暄几句;她瞧着不顺眼的人,便找托辞打发掉,连贺礼都不收,随后告诉钟离妩其人或其家人的不足之处。 姐妹两个都明白,这些人之所以上赶着前来,大部分是因为简让、景林的缘故——简让近日不断出手置办产业,身怀绝技又已是人尽皆知,来日在岛上定能过得风生水起;至于景林的地位,不需赘言,先前又在定亲宴上说过早就与钟离妩相识并很欣赏她的话,眼下更是在他这里出嫁,算是坐实了他的言辞,人们怎么会小觑她。 背靠大树乘凉的事情,钟离妩从来没有兴趣、不能喜滋滋的享受,但是也不排斥。凡事化繁为简,外人有个以和为贵的表象,让她安乐自在的过舒心的日子就好。 二十五当天,碧玉来到客栈,把一封长达几页的信件交给麒麟——她倒是想当面交给钟离妩,可惜,钟离妩对季萱和她们几个丫鬟的态度早已是不闻不问。 麒麟打发掉她,转去见钟离妩,“说是姨夫人给您的信件,我先替您看看吧?”要是没句人话,就不让大小姐过目了。 钟离妩颔首,“嗯。” 麒麟取出信纸,仔细阅读,看到末了,道:“是所余三个仇家如今在岛上的现状,以及当年做过怎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与我们所知的可有不同?” 麒麟如实道:“现状大同小异,以前那些事,则是秦良不太了解的。” “现状是那不是三个人,是三个在岛上混得不错的家族。”钟离妩道,“至于曾经做过的孽,不难想象。”不外乎是杀、奸、淫。名门覆灭的情形,宛若人间炼狱,情形堪比最卑劣凶残的人做的最耸人听闻的血案,在哪里都一样。 有些官员,只是披着人皮的丑陋凶残的兽类。 钟离妩接过信件,仔细看了一遍,当即烧掉,吩咐麒麟:“还是要由易到难,你和秦良尽快摸清楚他们日常的习惯、住处的格局,最好是弄到他们的笔迹。” “是。”麒麟沉了沉,道,“昨日李四来了一趟,说姨夫人的情形也就那样了,怕是要落下咳血的病根。近来终日不言不语、神色木然。” 钟离妩漫应一声。 落下病根?那是季萱自己找的。要是换在前世,她早就把人气得吐血而亡了,如今对季萱已经很仁慈。 麒麟转而说起岛上嫁娶的一个风俗:“在女方的花轿去男方家中的路上,会有居民凑趣拦路,要喜钱。女方若是小气的话,很可能会被人拦在路上多时,误了吉时。” “那就多多准备。”钟离妩和声道,“我记得此次带来不少银叶子、银豆子、银锞子。” 麒麟笑开来,“我和小虎几个已经准备了很多,只等您给这句准话。” 钟离妩笑了笑。 一整日,客栈里都洋溢着喧嚣喜乐的氛围。 双福嫌吵,下午在静照轩和钟离妩身边来回走了几趟,钟离妩知道它这是要去密室,到四喜的窝里找乐子,便亲自去给它开了门,让水竹陪着它玩儿。 随后就意识到一个问题:明日双福也得跟着她出嫁,她总不能抱着它上花轿吧? 得提前送过去。 正琢磨这件事,凌霄来了,为的正是双福的事,“公子的意思是,您指派个与双福熟悉的丫鬟,小的一并在今日接过去。” 嗯,这下好了,简让终于如愿,让双福到了他跟前。钟离妩在心里暗笑着,道:“双福在密室玩儿呢,水竹陪着,你去看看,几时接走都行。对了,记得给双福带上我给它做的点心。” “行嘞!”凌霄笑嘻嘻地去了静照轩。 晚间,季兰绮来到筱园,陪着钟离妩度过最后一个待字闺中的夜晚。 她笑盈盈地温言软语地说起岛上成婚的一些惯例:“新郎亲自来接新娘子,花轿停在男方宅门外,新娘子由新郎引着走入喜堂。拜完天地之后,新郎酒要挑落新娘的盖头,让人们看看新娘的容貌,随后才送入洞房。新娘子坐一坐新家的床,随后就要随新郎去给贵客敬酒……” 听到这儿,钟离妩讶然地睁大眼睛,“凭什么?新娘子累一天还要敬酒?还让不让人活了?” “你给我闭嘴!”季兰绮作势要去捂她的嘴,“有句话不是叫入乡随俗么?大家都这样,而且你酒量不是很好么?也没人会故意灌你酒。” 钟离妩面无表情地看着季兰绮。酒量好歹是她的事,什么时候喝酒也要看她有没有兴致。她心情不对的时候,兴许几口就醉了。 季兰绮婉言道:“其实敬酒只是走走过场,人们想仔细看看新娘子的样貌是真的——我家阿妩是倾国倾城的样貌,还怕人看么?这其实也是为了给新郎面上增光。再说,岛上民风自来开放,成亲都是照这个不成文的规矩来的。”她就是知道钟离妩是这个态度,有意拖到今日才说,“这是没法子反对的,新娘子实在不想抛头露面的话,遭殃的可是新郎——敬酒时要喝双份。” “……”钟离妩心说简让就算喝三份也没事,他本来就是酒鬼,继而不满地道,“吃里扒外的小东西,怎么只为他着想?我吃醋了!” 季兰绮笑不可支,“我的好姐姐,别拧巴了。” 钟离妩仍旧气鼓鼓的,“等你出嫁的时候也要这样么?” “我要是真有出嫁那一日,更要入乡随俗。来了那么久,还不守着风俗的话,成什么了?” “……好吧。”钟离妩还能说什么呢? 季兰绮轻轻地抱了抱她,“出嫁当日,方方面面都圆圆满满的最好。” “嗯……好吧,我心里好过了不少。” 季兰绮又笑出声来,继而把一些需要注意的礼仪细节再强调一遍——之前已说了好几次。 这些是情理之中,出错就等同于出丑,钟离妩自然是用心记在心里。 当晚,姐妹两个同塌而眠。日后还会有这种情形,但是心绪定不似今日。 翌日一大早,季兰绮就起身,唤人给钟离妩备好沐浴的香汤,将首饰、嫁衣逐一取出,仔细检查,毫无差错,这才唤钟离妩起身。 钟离妩虽然觉得没必要起这么早,却还是顺从地转去沐浴更衣。 出浴时,季兰绮亲手捧着衣物让她穿戴起来。 绣着锦绣鸳鸯的大红色肚兜、面料柔软舒适的大红色亵裤、大红色绣云纹的中衣……里里外外从上到下都是大红色。 钟离妩逐一穿戴起来,穿上嫁衣之后,自己先低头打量。 上衫下裙,衣缘以金线银线织就寓意吉祥的纹样。 季兰绮亦在打量着,斜襟收腰的上衫,彰显出穿戴的人的纤纤细腰、修长双腿,触目所及的大红色,无声的昭示着这是一个女孩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 “好看。”她由衷赞道,“好美。”随即携了钟离妩的手,引她转到妆台前,亲手打理她的发髻、妆容,“今日必须多戴些首饰,不能免俗。” “嗯。”钟离妩就笑,“我就交给你了,你看着折腾吧。” 绾好发髻,一样一样流光溢彩的首饰妥当的戴上去,季兰绮仔细端详着钟离妩容颜。珠宝的光彩,衬得眼前人肤色愈发白皙,眉目宛若点漆,红唇娇艳如花瓣。 是这般完美的容颜,其实并不需要任何装饰。 季兰绮略一思忖,选了鲜红颜色的口脂。 本就是美丽绝伦,今日的阿妩,只需一点口脂,便足以艳不可当,美得不可方物。 刚装扮齐整,傅四夫人来了。 钟离妩因为先前的小误会,没来由的觉得有些亏欠对方,当即唤小丫鬟把人请进门来。傅四夫人进门时,她含笑相迎。 傅四夫人却有片刻的失神,静静地笑微微地看着钟离妩,喃喃道:“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 “是吧?”季兰绮笑着去携了傅四夫人的手,“你不是早就听人说过了么?” 傅四夫人这才完全回过神来,“听说的是一回事,亲眼得见是另一回事。” 钟离妩起身与她见礼,“四夫人谬赞了。” 傅四夫人连忙还礼,“今日你出嫁,我是兰绮的朋友,便不请自来,想和她一起送你出门。” “多谢四夫人。”因为对方是兰绮的好友,钟离妩本就没见面便有三分好感,加之之前傅四夫人并不知情的误会的小插曲,让她的态度更为柔和有礼,“快请坐。”随即唤丫鬟上茶点。 落座之后,傅四夫人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钟离妩一番,最终,注意力转移到了她上衫的盘扣上。 上衫自领口到下摆,缀着细细密密的盘扣,而作为纽子的,竟是一颗颗大小相同、质地上乘的红色玛瑙。 “又别致又不失贵气。”傅四夫人由衷赞道,继而笑起来,“真是可惜——我已嫁人,这辈子是没机会穿这样好看的嫁衣了。” 言辞直率,语气坦诚而柔和。钟离妩就道:“照这个式样,换个颜色、换个珠宝,也是一样的。” 傅四夫人一喜,继而道:“你不介意么?” “自然不会。这是兰绮的主意。”兰绮的主意,缀红色玛瑙则是简让的手笔——也是难为他了,在这些小节上都做足了功夫。 “我估摸着,效法这种样式的人不会太多,可也不会太少,我得尽早选好相应的珠宝,让裁缝做出几件。”傅四夫人坦诚地道,“我平日里的喜好,不过是吃得好一些,穿得衣服好看一些,你可别笑话我啊。” “这是哪里话。”钟离妩笑起来。 季兰绮从丫鬟手里接过热茶,亲手端到了傅四夫人手边,“我姐姐不会计较这些,新奇的点子多得很,只是如今不知怎的,总是犯懒,不肯动脑子。我只盼着她嫁人之后能勤快些,这样一来,我们就都能沾她的光,穿上好看的衣服。” “行啊。”钟离妩和声道,“便是为着我的二妹和她的好友,我也得让生锈的脑子转起来,把你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其余二人俱是开心地笑起来。 随后,又有一些已为人妇的女子前来。 在这样的日子,不论谁来,都不能拒之门外。况且,成亲这一日,热闹一些只有好处。 众人逐一与钟离妩寒暄几句之后,便转去厅堂闲话家常。钟离妩则独自坐在内室,并不无聊。她想起了母后、胞弟,想起了与简让自相识到如今的点点滴滴。 心里的感触,是悲欢并存。 母后病故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说你一定要好好儿活下去,只为你自己活下去,寻找一个如意郎君,安享喜乐。她又说这一切都怪我,是我把你带上了这条路,若非如此,你会如寻常女儿家,成家生子,绝不会走至如今男子皆畏你如虎的地步。 而在前世的自己病故之前,胞弟握着她的手,黯然垂泪。他说都是我不好,登基之后到如今,都需要你的扶持,总让你陷入种种不得已,不得享受哪怕片刻安乐。若能重来,我不会如此,我只要你活着,开心轻松的活着,让我陪你到老去。我不要你做让朝臣闻风丧胆的新城公主,我只要你做我过得安乐的姐姐。 这是亲情。母后、胞弟并不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他们一直给予着她关心、呵护。竭尽所能做到的一切。 所以那一世,无悔。 她知道真正的亲情是怎样的,真真正正体会过、经历过,所以从来不能认可季萱这个人,不能认可她的行径、做派。 今日是出嫁之日,却已换了容颜、改了身份,母后便是在天有灵,怕是也认不出,胞弟更是无从知晓。 他们的心愿实现了,但是她只能缄默,无从相告。 这些终究已成过去,终究是要放下。 她希望,今日是与简让最好的开端,余生能与他享尽人间喜乐。 ** 下午,简让来迎娶,陪同的人是傅清晖及其三个好友。 花轿在鞭炮齐鸣声中离开归云客栈。 路上一如季兰绮说过的,有居民拦路讨要封红,平添一份喜气。 钟离妩这边早已有所准备,简让那边亦如此。由此,在金珠银珠落地、封红纷飞路上的情形中,花轿抵达简宅门前的时候,恰好是吉时。 钟离妩下花轿的时候,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携了她的手。 她不由挣扎——哪有直接手拉手的?兰绮分明说过,新郎要用红绳引着新娘入内。 简让不放开。 掌中的纤纤素手,在这一日握住,亦是握住了他们余生的光景。 钟离妩站在原地,和他僵持片刻。 围观的人们竟是齐声喝彩。 钟离妩汗颜,到了还是依着他,与他携手步上铺着红毯、直达喜堂的路。 拜过天地,简让挑落意中人的大红盖头,让她的容颜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满堂的称赞、惊叹声中,他们充耳未闻。 片刻的对视,钟离妩在他眼中看到的是脉脉温情,目光悠远、深邃,含着喜悦。 好吧,原谅他之前的自作主张了。她腹诽着。 坐过新房的床,天色已是暮光四合。简让与她去宴席间敬酒。 需要敬酒的有两桌。 “行么?”简让在路上柔声问她。 “照风俗来,我可以。”她说。 “看情形。” 接下来,情形挺顺利,给景林、傅家四兄弟、余老板等等敬酒之后,也有趁机起哄的人,被简让拦下了。 钟离妩顺顺利利地脱身离去。 可是,她还是醉了。 自幼习武,每日再辛苦,于她都是微不足道。致使她醉了的,大抵是先前想到母后、胞弟的缘故。 人最不了解的是自己,触动愁肠时不肯承认,身体却会最为清楚的表现出来。 夜深时,简让回到正房的时候,钟离妩已卧在床上,昏昏欲睡。 他怎么打发喜娘、丫鬟离去的,她并不是很清楚,头脑昏昏沉沉,困得厉害。有所觉的时候,是他已沐浴更衣,将她揽入怀中。 “阿妩。”他唤她。 “嗯?”她有点儿恍惚地抬眼看着他。 “怎么了?”他啄了啄她的唇,“打蔫儿了。” 钟离妩不自主地笑了,“谁说的,只是乏了。” “这怎么说?*一刻值千金,你打算睡过去?”他摩挲着她的唇。 她则和他拉开一段距离,伸出一根手指,“一刻钟。让我睡一刻钟。” “……”简让啼笑皆非,旋即身形翻转,低头索吻,“有本事就睡给我看。” 浓浓的倦意、炙热的亲吻,让她身体乏力,心尖却在打颤,睡不成,也不得清醒。 “阿让,”她别转脸,无奈的搂着他的脖子,无力地抱怨,“成亲不就是还有好多年要一起过么?你连一刻钟都不给嗳。小气。” “你怎么就不反过头来说呢?还有很多年一起过,你连这一刻钟都舍不得?” “一刻钟就能完事?”她心无城府地问。要是这样,她绝对可以忍下睡意。 “……”简让再一次服了她,没好气,“我怎么知道!” “那……” “闭嘴。”他以热吻再度封住她的唇。由着她说下去,闹不好就要掐起架来,能免则免吧。 深深的炙热的吻,让她身体发热,头脑发晕,不自觉地开始回应他。 他的呼吸越来越炙热,与她拉开一点距离,手掌抚着她的面容,动作轻柔之至,似在对待绝无仅有的珍宝,“醒了没有?”他也看出来了,她是介于微醺、酒醉之间的状态。 “醒了。”钟离妩对上他的视线,抬起手来,抚着他的面容,“嗯……我是真嫁给你了,也是有点儿不可思议。” 简让轻轻地笑开来,“小混账,这叫水到渠成。” 他没让她再回应,再度低头索吻,恣意的品尝着她的美。修长的手指落在她嫁衣的盘扣,一颗一颗,耐心地解开,似在完成一个比拜堂更为隆重的仪式。 她感受到了他的珍惜、怜惜,说实话,有点儿不习惯。这辈子,她就是一棵在疾风骤雨中成长的杂草,哪里需要谁怜惜。 她自己都没那份闲情。 层层衣衫除去,呈现在他眼前的,是如描似画的玲珑身形,让他呼吸一滞。 她则是万般不自在,将他容颜勾到面前,纤长手指勾着他的寝衣衣领,“你呢?” 简让失笑,“你又不帮我。” “……”她立时无言以对。 缠缠绵绵的亲吻、至轻至柔的抚摸,让她身形蜷缩起来,微微地打颤。 无间隙地被他拥到怀里的时候,她瞥见了一旁绣的栩栩如生的鸳鸯。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自己都不确定此刻是醉是醒。可是,管它呢。她本就不怎么紧张,这一刻更是完全放松自己,把眼前这一切、今日这一|夜,全权交给他。 这让他愈发欢喜,也愈发温柔相待。 今夜的她,恰如将开的一朵娇嫩香花。 白皙的肌肤宛若洁白梨花,起伏之处两点宛若红粉花瓣凝露结成。 让他爱不释手。 他的亲吻一寸一分游转下落,恣意的品尝。 她的身形辗转,终是耐不住,将他的容颜扳倒近前。 他的手下落,抚上那朵最纤柔的花。 她先是僵硬,继而不满。 他安抚地吻着她,含带无尽缱绻。不让她阻止。 反复探寻,反复摩挲,反复轻点,有露珠沁出。 她抽着气,终究是完全绵软无力。 他趁势去要。克制着,辗转试探。 一分一分,攻城略地。 花太娇,花太嫩,不敢恣意抽|送。 这般的善待,倒叫她动了情,温柔缠绕住他,温汩如春日微雨,将他浸润,让他得以肆意。 鸳鸯帐中,酔挽春风。 ** 天破晓之前,尘世陷入如盲了一般的黑暗。 钟离妩揉着眉心醒来,只觉得头痛、下|身痛、四肢绵软。 换个日子,她一定会以为自己被下了药。幸好一直记得,昨日是成婚之日。 昨夜……到底是怎么过的?他是怎么把自己祸害成这样的? 她改为掐着眉心,费力地思索,可惜的是,只有不连贯的几个画面出现在脑海。 她讨厌喝酒就是因为这个——醉了就只记得当时的部分情形,自己怎么回事,根本无从想起。 她抚着额头坐起来,只觉得身上凉飕飕的,低头一看,连忙拉过锦被缠在自己身上。 因此,便让身边睡着的那个的身形入了她的视线。 她嘴角一抽,随后就不打算管了,开始摸索自己的衣服。 正专心找着,身形被人带入臂弯中,锦被也被夺走一半,“接着睡。”他说。 “……”钟离妩沉默片刻,终究是鼓起勇气道,“昨晚我喝醉了,得去沐浴清醒一下,看能不能想起昨晚到底是怎么过的。” “……”她这是不是要告诉他,昨晚她是看似清醒、实则醉了,然后……他对着这样的妻子白忙了一场?心念一转,他就笑了,将她更紧的抱在怀里,吻了吻她的脸,“不用那么麻烦,我照本宣科再来一遍就是。” ☆、第32章 32 钟离妩语凝。彼此离得这样近,她感受到他肌肤的温度,听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她脸颊有些发烧,将刚刚寻到的中衣抱在怀里,借此与他拉开一点微不足道的距离。 简让让她枕着自己的右臂,吻了吻她微蹙的眉心,“难受?” 她轻轻点头,“嗯,脑子有点儿犯晕。” “疼么?”他拍了拍她的背。 钟离妩身形立时轻轻一震,随后想了想,“还好。”她对任何形式的疼痛,都不是很敏感,摔摔打打这些年,大伤小伤是常事,几乎已经习惯。 “放松点儿。”简让语气柔和,指尖滑到她蝴蝶骨下方的疤,“何时受的箭伤?” 钟离妩想了想,“有几年了吧。是在背部,就没用祛疤的药膏,而且用了也不能去掉。” “是为何事受的伤?”多年的经历见闻,让简让打心底觉得,男人流血受伤是人之常情,女子则就该是养在温室里,不经风雨。她的不娇气,在最初让他欣赏,而在之后,便让他心疼。 “嗯……”钟离妩沉吟片刻,敷衍地笑了笑,“学艺不精,自然要受点儿教训。”细细想来,这处箭伤,是替小虎挡下的。那是她去西夏期间的事,她带着麒麟、小虎、秦良夜入西夏朝臣的密室,小虎触动了机关,她除了帮他挡下,当时全无更好的选择。亦是从那次之后,跟着她的几个人,都铁了心要追随一辈子。这样算起来,她得到的回报太多,怎么会将那点儿小伤放在心里。 “这叫含糊其辞,等于什么都没说。”简让有点儿无奈。 钟离妩歉意地笑了笑,“那我说点儿实在的。我去西夏,发了横财,简单说起来,就是坑蒙拐骗得来的。从十岁之后,不论情愿与否,都杀了不少人。而且,以后可能还会杀人。”停了停,她对上他的视线,“你娶回来的人,是这样的。” “我知道。”简让微笑,“就是这样的人,在一起才算般配。” 钟离妩开心地微眯了大眼睛,“跟我想的一样。” 简让见她已放松下来,便将她还搂在怀里的衣服拿走,随意放到一边,予以快速辗转的一吻,“昨晚真醉了?” “嗯。”她抬手抵着他的胸膛,“想到了以前一些不开心的事。”顿了顿,有点儿懊恼,“我不是故意的。” 花烛夜,新娘子只记得一些片段,真是个笑话。而对她来说,最多的是遗憾。 可是没法子,昨日不能如常用饭,一整日只吃了几口东西,是为着避免花轿出门到礼成期间闹笑话。胃里空空的,心绪不佳,敬酒时两桌下来,喝的酒也不少,不醉才怪。 她喝醉之后,脸色不变,言行也如常,自己不说,谁都看不出。就是这样才最糟糕。她情愿自己是那种一沾酒就脸红红的体质,不管怎样,任谁看到,都会怀疑或认定她醉了。 简让轻轻地笑起来,“没关系。不是跟你说了,我们照本宣科再来一次。” “……” 他翻转身形,悬身凝视着她,“好么?” 她微垂了眼睑,继而抬眼看着他,抿了抿唇,“好。”这是与她两情相悦的男子,亦是要与她携手走过余生岁月的夫君,她想要清清醒醒地被他拥有,亦拥有他。 说是照本宣科,过程自然与昨晚不同。 他微微侧头,捕获她的双唇,温柔绵长的吻着她,手势游转,含带无尽柔情。 一点一点的,她血脉骨骼之中似是有星星点点的火苗被点燃,跳跃着的光火形成一股暖流,在她周身流转,将她的意识一点点吞噬。 她变得越来越绵软。 他的手覆上那一方幽谷,小心翼翼地摩挲、试探。 她的素手落在他肩头,无意识的用力,扣住他发烫的肌肤。 指尖微湿,他将她安置成敞开的姿势,扶着着纤细娇柔的她,深深地吸进一口气。 仿若潜龙入清溪。她闭了闭眼,打心底怀疑自己能否接纳。怪不得,记得的零星片段中,有着疼痛——那时不知缘故,此刻才明白。 但他很耐心,最大限度的缓解她的不适,让她一点点适应,最大限度的克制着,静下心来,一点一滴的细品、享有。 她身形蜷缩起来,搂着他,宛若海中一叶小舟,随着他带来的风波浮浮沉沉。 她在他怀里,而他又被她缠绕。随着一点一点的推进,妙不可言的感受便一点一点融入他的血液,流转到脊椎,再蔓延至周身。 恰如昨夜,花为他开,情为他动,让他一步步撇开束缚,抵达娇蕊。 …… 简让的感受是:比昨晚好了很多。 钟离妩的结论是:也就那么回事儿——那些之于她很是新奇的感受,让她完全乱了方寸,无法在当下适应,以后么……她并没信心全然改变。 她并没对他隐瞒。 简让只是一笑,“会越来越好。” 钟离妩保留所有的怀疑。但,这就是成亲之后需要面对并接受、习惯的吧?慢慢往下看吧。 沐浴更衣之后,钟离妩最记挂的是双福,询问过水苏,得知小家伙前天起就被安置在了后园的小楼,当即转去寻它。 远远的,她就望见了坐在二楼窗台上的双福。 双福亦看到了她,立时嗓音清凉的叫了一声,继而便焦虑地在窗台上走来走去,又瞧着下面。到底是反应过来,嗖一下跳到室内的地上。 片刻后,它到了小楼门外,高高的翘着尾巴,连声叫着跑向她。 “双福,快来。”钟离妩留意到了它脏兮兮的爪子、不再油光水滑的毛,打心底心疼起来。小家伙这一定是不叫人给它洗澡,自己也没心情洗脸、打理一身漂亮的毛。 双福到了她近前,叫声转低,似是透着无尽的委屈。她弯腰的时候,它立即跳到了她怀里,大眼睛闪烁出喜悦的光彩,呼噜呼噜的在她怀里拱来拱去,由着性子起腻。 “好好儿吃饭没有?”钟离妩握住它一只前爪,毫不在意爪子上沾的泥土。 水竹快步跟过来,道:“饭倒是还吃——每次都是公子耐心哄着。就是一直闹脾气,在宅院里跑来跑去,奴婢与凌霄要是不始终跟着,怕早就寻回客栈了。” “唉,我嫁人,却委屈了我们双福。”钟离妩满脸怜惜,转身回房,“走,带你吃点儿好的,吃完饭洗个澡。” 另一边的四喜,比起双福的情形要好很多。到底是前些日子就跟着简让搬来了,而且相较之下,双福更像是那种极为黏人的犬类的脾性,它倒是没什么。长时间见不到简让的话,发一通火,毁他点儿东西,心情就会缓和很多。 回到房里,钟离妩就忙着伺候双福吃饭、洗澡,直到小家伙恢复成惯有的漂亮、欢喜模样,才转去用饭。 四喜早就吃饱了,看到神气活现的跟在她身边的双福,立刻嗷嗷嗷地叫起来。 这一次,双福径自跳到了坐在饭桌前看账册的简让的椅子上。这两日一夜,对它最好的就是他,而且不难判断,他是这里的主人,更是让四喜束手无策的人。 简让失笑。 四喜坐到他跟前,冲着他叫起来,仿佛是在质问他到底跟谁亲。 钟离妩忍俊不禁,悠然落座,对简让道:“以为你早就吃完了呢。” “怎么会。等你呢。”简让由着双福坐在一边,放下账册,举筷给她夹了几只水晶虾饺。 钟离妩安之如怡,津津有味的享用,继而讶然,“这么好吃呢。厨子的手艺不错啊。”民以食为天——她大概是最能诠释这句话的人之一,到何处最关心的都是饭菜如何。吃不好就会闹情绪。 简让因此满心愉悦,如实道:“两只小馋猫进门,我怎么敢怠慢,特地给你们找了几个厨子。” 钟离妩斜睇他一眼,随后埋头吃饭。 四喜吵了一阵子,双福也不理它,专心致志地洗脸,简让则一面吃饭一面看账本,它只能偃旗息鼓,气哼哼的坐在那儿。 钟离妩吃得半饱的时候,见简让一心二用,站起身来,探手将他手里的账册抢到手里,“专心吃饭,这时候一心二用,对胃不好。”这是她前世得出的经验。 简让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是她让他等这么久,他才找点儿事情做,这会儿要不是就快看完理清楚了,他也不会一心二用。 钟离妩落座,把账册放在手边,“吃饭。” 这霸道的脾性,该怎么给她板过来呢?他腹诽着,但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与她一起吃饭,看着她像猫一样优雅又满足的样子,实为莫大的享受。 岛上成亲的人,并没认亲的风俗,况且他们也实在没多少关系算得亲近的人。是以,从这一日起,他们就要开始正经过日子。 饭后,钟离妩与简让说起了眼前一些事情:“随我过来的小厮、丫鬟,平日只归我管,你可别把他们当成你的下人。他们虽然住在这里,但是平日只负责我交代的差事,你或你的下人看不惯的话,我就在这条街上给他们安置个住处。” 简让凝了她一眼,颔首,“这是自然。” 钟离妩安心一笑。 简让起身道:“我去外院,知会管家,再与管事对对账。” “嗯。” 他出门之后,麒麟来见钟离妩,将几封信件、字据交给她,“这是余老板的字迹。”随后又取出两幅图,“这是赌坊、他家里的地形图。”末了奉上一张宣纸,“这是他平日饮食起居的习惯。” “嗯。”钟离妩接到手里,满意的笑了笑,“没别的事了。”麒麟、秦良办事的效率是越来越高了。 麒麟则问道:“您打算何时动手?” “看情形。”这一次,钟离妩从最初就打定主意亲力亲为,但并不想让亲信担心,“到时候再告诉你。” “您一定要告诉我们。” 钟离妩就笑,“知道了。真啰嗦。在这期间,去查下一个人,尽量快一些。” “是!”麒麟放下心来,笑着离开。他无从知道,他家大小姐,随时随地都可能骗人,以前只是从没骗过他而已。 而与此同时,简让正吩咐杜衡:“不着痕迹的监视麒麟、小虎等陪嫁过来的人。” ☆、第33章 ·· 33 钟离妩唤水苏到面前,把余老板的信件、字据递给她,“该你了。”水苏的绝技是模仿笔迹、临摹字画,经过她手的东西,真假难辨。 “是吗?”水苏雀跃地笑着,“您总算用到我啦。” 钟离妩哈哈地笑出声来,“真不知我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你们都是这样,只怕我不给你们找事做。” “可不就是怕您用不到。”水苏笑道。 钟离妩又把一张笺纸拿给她,“有把握之后,照着写一遍。” “是!”水苏脚步轻快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钟离妩卧在美人榻上,望着映有花树光影的雪白窗纱,思忖着余老板其人。 余老板本姓佘,曾在五军都督府行走,任左军都督。九年前带着妻儿来到岛上,改姓余。 秦良查到的消息是,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倾慕她的姑姑,然而郎有情妾无意。家族覆灭的时候,她姑姑都未寻到意中人,不曾出嫁。 在钟离府化为人间炼狱那一日,余老板趁机强|占了她姑姑。随后,有人效法为之,凌|辱落难的一众女眷。 ——季萱也是这样的说法。 钟离妩不能相信的只有余老板钟情姑姑这一点。真爱慕一个人的话,如何能做出这般落井下石的事情。但是,可悲的是,有些人就是能够把贪恋美色、打定主意要得到一个女人视为爱慕。这种人,一生都在糟蹋爱慕倾慕之类的字眼,却不觉是错。 一个女子将死之际,他强行施加了最深重的打击、凌|辱。 钟离妩以拇指摩挲着食指中指的指腹,回想着季萱信件中的一言一语。 季萱说,你与你姑姑的样貌相仿,不知余老板先后几次见到你的时候,可曾有异色。 她看到、想起这一点的时候,心里总会冒火——幸亏是她早就知道,只是不能全然确定,不然呢? 季萱应该在她去赌坊的时候便及时相告,可她不。 她摊上的就是这么混账的一个人。 敛起不悦,她开始琢磨余老板其人。 先后几次相见,他都不曾现出丁点异样。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她出现在赌坊的时候,甚至别的时候,他说不定早就暗中窥视多时,若是这样,见到她的时候,自然神色如常。 但是,余老板有城府是一定的。他有过那般叫人发指的恶行,不可能丝毫悔意、心虚也无。仔细回想这段日子的种种是非,他没有任何举动。 正因为如此,她有一度很怀疑自己得到的消息不实。 在她冠着钟离这姓氏来到岛上的时候,在她与季萱反目正名之后,甚至在他见到她的时候,都应该想到她的姑姑,想到自己做过的孽。 没行动,或许只是因为她之前住在归云客栈——他不会惧怕一个女孩子,他畏惧的是景林。 而如今,她已离开归云客栈,嫁给了简让。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很快就要有所行动。还没有的话,那大概就是做好了血债血偿的准备——只是,这想法未免太乐观。 你如何能指望一个嗜血成性的畜生忽然有了良知。 这种人,只让他一死,委实便宜了他。 她要让他受尽折磨。 这已不是她有没有担负着责任的事,每一个有能力的人知情后都会除掉他,不然会膈应一辈子。 双福无声无息地进门来,坐到美人榻跟前,仰着头怯怯的叫了一声。 钟离妩被惊动,忙抬手揉了揉眉心,又闭了闭眼。 她知道,自己这会儿一定是要杀人的样子,不然双福不会这样。 “来。”她对双福笑了笑,拍拍美人靠。 双福这才高兴起来,跳到榻上,在她身上走来走去,片刻后找到一个喜欢的位置,坐下来,喜滋滋的看着她。 它是她的小开心果。 水竹进门来通禀:“夫人,院子里当差的人要给您请安。” “夫人?”钟离妩对这称谓有点儿讶然。 水竹就笑,“公子是景先生和傅四爷的好友,眼下又置办了诸多产业——人们都说,他手里现有的家当,足以买下半条街了。要什么有什么,谁敢怠慢您?昨日在宴席间,不就有挺多人这样唤您么?” “……”钟离妩汗颜,她不记得了,“准备好封红。”继而抱着双福起身,坐到厅堂的太师椅上。 简让亲自挑选的仆妇,都是一看就是淳朴、踏实的性情。请安之后,接过封红,俱是千恩万谢。 之后,钟离妩让水竹给她们安排差事,往后各司其职。 ** 简让料理完手边的事情,回到内宅。 钟离妩在美人榻上打瞌睡,双福则窝在她怀里,睡着了。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你倒是老实,这大半晌,连这院门都没出。” 钟离妩就笑,“第一天,就算做样子,也得老实点儿,省得你刚成亲就闹着要休妻。” 简让忍俊不禁,凑近她,“带你出去转转。”顿了顿,又自觉地纠正,“陪你出去转转。” 钟离妩笑意更浓,主动亲了他一下,“好啊。” “再来一下。”他不肯就此出门。 钟离妩搂住他,又在他唇上点了点。 他则趁势捕获她的唇,百般纠缠,手自然而然地落在她心口。 钟离妩捉住他的手,掐了一下,“少来。” 简让低低地笑,“等天黑再说?” “……’钟离妩一撇嘴,心说最好是免了,她对那个真没瘾。那些不适、疼就算能忽略,但分明是存在的。 简让换了说辞:“那就现在。” “去你的。”想累死谁么?换个身娇肉贵的,这会儿怕是早散架了——就她这种底子很好的人,现在都打蔫儿了。 “那就晚上。”他纠缠着她的唇舌,“嗯?” “……嗯。”她掐了他一下,发现这厮真是自己的冤家。他最会把她往沟里带,不是没法子不跟着走,就是掉沟里才醒觉。 简让唇畔逸出由衷的笑,“走。” 简宅所在的这条街,与赌坊只隔着一条街,因为是在岛中部,街头很是热闹。 这对新婚夫妻闲闲走在街头,双福踩着优雅的步调跟在钟离妩身侧。 简让一袭品月色阔袖锦袍,钟离妩一袭正红色衫裙。双福自是不必说,通体雪白,大眼睛时而眯起,时而睁得大大的,漂亮至极。 行人、商贩纷纷瞩目,对这对男女的眼神,都是存着一份欣赏风景的淡然、和善,对双福则是存着不能掩饰的惊讶、好奇。 跟着主人满大街转的猫,他们没见过——这应该是犬类的习性。 “投错胎了。”简让侧头看着双福,笑微微的道。 钟离妩斜睇他一眼,“你这是妒忌——你的四喜呢?”她的确是把猫养得不像猫,可他却是把狗养的不像狗。四喜矫情起来,双福都比不得。 “……不知道,地方大了,可哪儿疯。” 钟离妩笑起来,“往后它就归我了。” “这还用说?”他微声道,“我都归你了。” “……”钟离妩差点儿脸红,斜睨他一眼,终究是没说什么。这是挺奇怪的一件事:肌肤相亲之后,她不自主地觉得他特别亲,对他愈发的没心没肺,更能够容忍他的揶揄、打趣或调笑。 简让微微一笑,岔开话题:“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往后我们开个银楼。” “开银楼?”钟离妩讶然,低声道,“天……你做官的时候,到底有多少贪官贿赂过你啊?”开银楼所需的银两太多,可他却是淡淡的语气——根本不把这笔巨大的花销当回事。 “不少。”简让并不瞒她,“况且我那时的俸禄太多,产业也不少,每年的进项颇丰,可好笑的是,我没时间花银子,平时只有去酒楼用饭的丁点开销。至于赌,身手不错的人,在赌桌上算总账的话,都不会输。”有挺长一段时间,挚友萧错总是揶揄他,不是忙成四处乱窜的兔子,就是忙得像个傻子——还是没完没了的随时要玩儿命的那种忙碌。 哪里有没时间花银子的人,只是这人心思太干净,除了吃饭、饮酒、赌几把,不肯涉足别的而已。“用饭的丁点开销?”她不解,“你总不能去小面馆、食肆吃饭吧?”位极人臣,去用饭的地方,定是生意最红火、口碑最好的酒楼。 “每次我都想请萧错或是韩国公,可大多时候都是他们结账。”简让的笑容暖暖的,“没法子,命好。” 钟离妩不自主地笑开来,“嗯,看得出。”韩国公她不大了解,萧错其人,可是在大周乃至几国扬名的名将——与大周皇帝齐名的骁悍名将,那是他的挚友,可不就是命好么?反过来想,愈发能够确定他的过人之处。 路边有卖风车的小贩,大小、颜色不一的风车,随着清风悠然转动。双福的注意力被吸引,一直盯着看。 “给双福四喜买点儿玩具。”钟离妩说着,脚步轻快的走向那个小摊,选了自己瞧着顺眼的几架风车。 双福喵喵的叫着,立起身形,扒着她的裙摆,望着风车。 小贩被引得现出惊喜的笑容,“太讨喜了。” 钟离妩也笑起来,她最喜欢听到别人夸双福,随后去取钱袋子。 简让则睨了她一眼,先一步将一块碎银子递给小贩。 小贩面露难色,“公子,这……找不开啊。” “没打算让你找。”简让弯腰捞起双福,闲闲地走向别处。 小贩连声道谢。 钟离妩回以一笑,拿着风车追上他和双福,把一架小风车递给他。 简让噙着笑意接过风车,逗着双福,毫不在意路人纷纷瞩目。 他真是到何处都是只随着自己喜乐行事的人。钟离妩走在他身侧,满心喜悦。 这般的人间烟火、尘世喜乐,让她知足、心安。 两个人带着双福在街上游走多时,午间找了个饭馆,在雅间用饭,特地给双福添了一把椅子,点了一道炸虾。因为是在饭馆,钟离妩不好意思让伙计专门给双福准备饭碗,便取出帕子给双福铺上,再跟伙计要了一张油纸,把炸虾放在上面。 双福在外面还是很好说话的,坐在椅子上,大快朵颐。 伙计进进出出的,总是忍不住多看双福几眼,满目笑意。 吃完饭,钟离妩的结论是饭菜不如家里的可口,随即唤来伙计结账。 简让仍是先一步把银子递出去,睨了她一眼。 钟离妩没察觉到,忙着把帕子拿起来,给双福擦去嘴边粘上的碎屑。 下午,两个人原路慢悠悠地逛回去,给双福四喜添了不少小玩具。钟离妩想结账的毛病一犯再犯,都被他抢了先,并不知道自己挨了他很多记冷眼。 黄昏时分,回到家中,钟离妩问道:“晚间我们去哪儿消遣?” “你说。” “嗯……去赌坊吧?”钟离妩笑道,“都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我们试试到底是不是真的。” “行啊。”简让斟酌片刻,“那条街上的酒楼新换了两个厨子,我们去看看饭菜有没有好一点儿,吃完饭去赌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嗯!”钟离妩欣然点头,随后转到妆台前,拉开一格抽屉,“我今晚照着一百两输。” “……”简让快对她忍无可忍了,一把将她带进怀里,“小混账,你嫁人了——还不清楚这一点?” “我怎么不清楚了?”钟离妩觉得莫名其妙的,她比谁都清楚这一点,用得着他说? “嫁给我,就要花我的银子,让我管你的衣食住行吃喝玩乐。”简让低下头去,不轻不重地咬了她一口,“你给我记住。” 钟离妩先是一愣,随即笑起来,“是么?嫁人还有这个好处呢?”继而用力点头,“好,我记住了。” “……”简让啼笑皆非。 钟离妩则开始担心别的事情,“刚成亲就跟着你去赌坊,别人不会议论吧?说我倒是没事,说你可就不好了。” “管那些做什么,只要你高兴。”他啄了啄她的唇,“我想要的,是你每一日没心没肺的吃喝玩乐就好,别的事都让我来。” “别的事……”钟离妩心念一转,自己先笑起来,“包括生孩子么?” “……”简让抵着她的额头,先是嘴角一抽,继而没辙地笑开来,用力揉了揉她的脸,“这一类的事情,不行。” 钟离妩笑不可支,“还有我们简公子做不到的事情呢?” 简让跟她彻底没脾气了,低低地笑出声来,“你也不看看我娶的是个什么样的妖孽。” “唉,谁叫你眼神儿不好看上我了呢。”钟离妩似同情又似自嘲,继而笑着挣脱他怀抱,“我去换身衣服,一会儿就好。”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们进到赌坊。 杜衡、小虎随行。 他们最先见到的是傅四夫人。 傅四夫人跟钟离妩差不多,只会押大小,今日是跟着夫君过来的——这会儿傅清晖在雅间豪赌,她百无聊赖,不想坐在一旁跟着提心吊胆,索性来大堂消磨时间。看到钟离妩,她先是意外,继而惊喜,当即交待随行的小厮两句,快步走到钟离妩跟前,“你也来了,真好。” “这话也是我要说的。”钟离妩笑着欠一欠身。 “真是没想到。”傅四夫人嫣然一笑,继而才与简让见礼,又蹙眉,“今日你少赢他点儿。” 简让牵了牵唇,“是朋友了,怎么可能还赢他的银子。” 傅四夫人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这就太好了,我放心了。” 钟离妩对简让道:“你去找傅四爷吧,我跟四夫人在大堂就好。” 简让颔首,“有事就让小虎上去唤我。” “嗯!” 他负手走上楼梯,杜衡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很好的一个人呢,特别仗义。”傅四夫人悄声对钟离妩道,“他要是那种只认钱财的人,我家四爷早就输得乞讨去了。” 钟离妩忍俊不禁,“怎么会。” “真的,四爷亲口跟我说的。”傅四夫人道,“你家夫君真是那种很大气的人,不在意银钱。” 他富裕得恐怕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银子,能在意银钱才怪。钟离妩心里这样说着,嘴里则道:“我们不管那些,我只知道你是兰绮的好友。” “嗯!”傅四夫人用力点头,“他们归他们,我们来往是我们的事,不掺和。日后我给你下帖子,你可不准不理啊。” “怎么会呢。” 语声刚落地,赌坊一名伙计笑呵呵跑过来,指着楼梯道:“四夫人,简夫人,我家老板来了。” 两女子及小虎转头望过去。 余老板笑呵呵地走过来,仍然是那样富态的样貌、和善的笑容。 钟离妩不动声色,与傅四夫人相形过去见礼。 余老板拱手还礼,继而开门见山,“四夫人,我想与简夫人商量商量能否做成一桩生意。” 傅四夫人闻音知雅,笑道:“我也正要回赌桌呢,不耽搁你们说话。”走之前握了握钟离妩的手,“等会儿去找我。” “好啊。” 傅四夫人走回先前的赌桌之后,余老板看着钟离妩,目光深沉,“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钟离妩的不解、意外在于,他竟在这时候有意挑明那些事。是试探么?不知缘故,她便不予正面应对。 “你若真是钟离家幸存的幺女,那么,我与你有很多话要说,很多账要算。” “……?”钟离妩挑了挑眉,“我倒是不知道,余老板是来自南楚。话,从哪说起?账,谁欠谁的?” “你不知道么?”余老板凝视着她。 钟离妩一笑,“我该知道么?” 余老板定定地审视着、探究着,随即一笑,“你很像你姑姑。还记得她么?” 钟离妩没说话。 “在归云客栈大堂,你一出手就毁了姚兴的半张脸。那时姚兴已经身心俱疲,你是胜之不武。”余老板和声道,“你姑姑不像你,她是最端庄的大家闺秀,绝不会如你一般莽撞,动辄似个武夫一般与人出手——你该问问你的姨母,跟你姑姑好好儿学学。” 钟离妩缓缓地吸进一口气。她觉得恶心,眼前这个人,让她反胃。 “你到底知不知道哪笔账要算,不重要。今晚,我只想看看你的身手到底如何。”余老板抬手指向一处,“那个人,是我找到的身手最好的人,你要不要为你二妹的好友解围?——你都不出手,我也只当什么都没看到。” 钟离妩并没循着他手势望过去,身形丝毫不动,只是问身后的小虎,“怎么回事?” 小虎如实道:“有人调|戏傅四夫人。不知怎么回事,傅四夫人说不出话。” “嗯。你看住余老板。”钟离妩对余老板扬眉,“你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目的只是要看看我身手如何,那我就让你看看。”随即,她牵唇微笑,含着满满的挑衅。 看清楚她身手如何又怎样? 没用的。 这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 可惜,他以为,只要让人们得知她身怀绝技,就能保一段时间的平安——他若是出了意外,岛上身手绝佳的人都会被人们怀疑,她也在其中,为此,他不惜开罪傅家的人——这是她可以看出的意图。 但是,这些真是无用功。 她根本不会照着寻常人以为的章程去行事。 眼前这一步,她可以确定他走错了。 她一定会给傅四夫人解围,便是身手不济,只需高喊一声,便能阻止恶劣的事态——众目睽睽之下,谁能坐视傅家的人被欺辱? 钟离妩迅速转身之际,将一个锦囊递到小虎手里。 小虎不动声色的接到手里。 经过赌场一名打手的时候,钟离妩轻而易举的夺过了他手里的铁管,步调迅捷地走向傅四夫人所在的位置。 此刻,那名被余老板收买或挟持的男子的手,正伸向傅四夫人的面颊。 ☆、第34章 ·· 34 简让去寻傅清晖期间,经过三楼时,有个须发花白的老者笑呵呵地出现在一个雅间外,自报家门:“小人姓柏。” 简让不由一笑,拱手一礼。 老者是柏如海,景林戏唤他为百事通——只要数得上名号的人,不论如何隐姓埋名,柏如海对人的底细都如数家珍。至于他是如何搜集到的消息,没人清楚。 而且,好像只有景林及其手下知晓柏如海的根底,人们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奇人也在岛上。 简让想要了解钟离妩的家族详情,这是景林无从知晓的,便推荐了柏如海,让他等着人找到面前便可。 “您今日得闲么?”简让和声道,“稍后可方便去寒舍小坐?” “自然。有先生出面引荐,万事好商量。” 简让就笑,“您放心,我不是吝啬之人。”跟柏如海打听消息,要付银子,且是大笔的银子。 柏如海脸上的笑纹加深,“好说,好说。” 这时候,杜衡站在围廊边缘,神色凝重地望着下方,低声道:“公子,您看。” 简让与柏如海循着他视线望过去。 大堂里,钟离妩的一袭红衣分外醒目。不知何故,她手里多了一根赌坊打手惯常拎在手里的铁管,这会儿正快步走向傅四夫人所在的方向。 虽然居高临下观望,可简让还是能够感觉到她的小脸儿紧俏得有着肃杀之气。 至于傅四夫人,此刻面色涨得通红——不是那种羞恼引起的脸红,是呼吸困难所致。该有小厮跟随在她身边,但此刻不见了人影,此刻站在她跟前的,是一名身材精瘦、神色木然的中年人。 中年人绝不是那种有闲情调|戏女子的人,此刻却做出了这样的表象。意识到钟离妩趋近的时候,便即刻推开了傅四夫人,双脚站成丁字形,袖中滑出一把短剑,临阵以待。 这绝对是打草惊蛇,为的应该就是引钟离妩出手。 她不会看不出,也该知道只需高声呼唤一声便能给傅四夫人解围,却还是像个热血少年一样挺身而出。 欠修理。简让腹诽着,摸出了一锭银子——势头不对的话,他得帮她,很久都没了带暗器的习惯,只能用碎银子充当。 “我下去盯着。”杜衡低声禀明简让,待得对方颔首,便脚步飞快地往下走去。 这短短的时间内,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发现异常,围在赌桌前的人们仍是全神贯注的下注,行走在大堂里的赌客各自与相识之人打招呼,谈笑风生。 依然是十分嘈杂的气氛。 而简让却把这一切过滤,此刻在他眼中、心里,赌场变成了一个无声的环境,在他眼里行动的人,只有中年人与钟离妩。 他看到她在离中年人几步之遥的时候腾身而起,双脚一点就近的一张赌桌,以此借力,似把右脚充当成了手掌,狠狠削向中年人。 这不是什么招式,该是临时起意,贵在身法奇快,身形轻盈如飞碟,速度却如破空而出的冷箭。 简让闭了闭眼。她又把右脚上的旧伤忘了。 睁开眼的时候,他意识到中年人被她用这样的方式削了一记,身形分明是趔趄之后站直了。 钟离妩手里的铁管却在此刻发狠挥出,正中中年人肩头。 中年人身形一震,打了打晃,木然的神色现出些许意外和痛楚。 钟离妩却不乘机追击,而是微微一笑,扬了扬下巴,素白的小手伸出,对中年人勾了勾手指。 简让嘴角一抽,随即下巴抽紧。这个小女人,唱哪出呢? 这时候,大堂里的赌客都留意到了这一幕,不自觉地退到四周,交头接耳,神色各异——刚成亲就来赌场的新娘子,钟离妩是头一个,来赌场修理人的新娘子,她依然是头一个。 简让心想,现在就差有个人敲着锣帮她绕着圈儿要银子了——她是把自己当成打把势卖艺的了吧?刚刚分明可以一招制住中年人,可她没那么做。 不。他很快反应过来,她这更像是有意让人看看自己的身手。让谁看呢? 简让知道,两个中年人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便不再担心,视线梭巡在大堂。他发现余老板正闲闲地步上几节楼梯,站在高处观望。 柏如海也看出钟离妩不会吃亏,与简让闲聊起来,但是语声很低,只容简让一人可以听到:“尊夫人的恩师,是南楚先帝在位期间的禁军教头郑禄。钟离氏灭门之后,郑禄对朝廷心灰意冷,辞官四处云游。可是,看眼前尊夫人这招式,可不像是郑禄交出来的徒弟。” 简让颔首,“这哪里是招式,临时起意罢了。” “嗯。”柏如海笑着颔首,“说起来,这样的情形,与公子在归云客栈教训姚兴的时候,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可绝不是能够现学现卖的。唯一可以说明的是,小妮子应该也算得上是身经百战的人——只有一再与人交手,才能知道不论哪个门派的招式都嫌死板,有局限,将招式与交手的经验融会贯通,才能找到最奏效的算是自创的招式——而这一点,需要天赋。 他教训人是一动手就想把人一点点摧毁,而她则是存着几分戏谑,把对手当成兽类一般挑衅、调|戏。 二人说话期间,中年人手里的短剑已然出鞘,闪着寒光,在通明的灯火光影中飞舞。 事实证明,钟离妩临时选取的兵器极为妥当,铁管的长度足以使得匕首不能近身,中年人那匕首又非削铁如泥的宝物,相撞到一起的时候,吃亏的还是中年人。 她宛若一只红色蝴蝶,身形翩然飞舞,只是速度极快。委实的身轻如燕。饶是简让这种眼力绝佳的人,偶尔都不能看清她身法是如何转换。 她的神色极为专注,似是正在专心追捕猎物的小豹子。 相识至今,继首次在山中他心动之后,她再一次让他惊艳。 她手里的铁管只要有机会便狠力袭击中年人肩头——专攻对手的伤处,迟早会让对手的身体被逐步施加的伤痛崩溃。 平心而论,中年人算是习武的高手,换个人的话,他定不会步步落败,只是今日实在是不走运,遇到的是钟离妩。 中年人的招式刚硬,钟离妩却是以柔克刚;而在兵器上,钟离妩则是以长胜短、以刚克柔。 “好俊的身手!”大堂里有人发出由衷的赞叹。 更有人用力抚掌,高声喝彩。 中年人的肩头再一次被铁管击中的时候,她气定神闲地道:“得了,到此为止。” 而人们分明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响。 中年人闷哼一声,颓然倒地。 钟离妩则低头琢磨着铁管的玄机,这会儿的神色,像是双福看到了新奇的玩具一样,煞是讨喜。 唉—— 唉…… 简让在心里连连叹气。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娶了这样一个活宝——刚刚锋芒毕现,此刻神色动人,这要是没嫁给他之前,不知有多少男子会被她勾走心魂。就算是现在,怕也会有人对她倾心,只是不会流露罢了。 钟离妩已找到了铁管的玄机,拇指轻轻按下柄部微微凸起的一个圆形按钮,铁管应声一分为二,如刀剑一般一分为二。 与柄部相连的,是利剑形状,只是剑身极为狭窄、纤细。 原来是将长剑改造成了这样。 钟离妩走到中年人跟前,手轻轻一挥。 中年人脸上立时现出一道血痕。 很锋利。她满意地一笑,想着要是有必要的话,自己日后也要打造几把这样的兵器——她不常用兵器,但手里这东西很合她的意。 随后,她忽然出手,将铁管——或者说是剑鞘与剑身同时挥出。 剑鞘是慢悠悠飞向原本拿着这兵器的打手。打手下意识的抬手接住。 剑身则如利箭一般刺向余老板。 顷刻间,有人低呼,有人变了脸色。 剑身却是擦着余老板的头部而过,钉入他身后的楼梯扶手。 钟离妩轻轻拍了拍手,随后笑盈盈地负手而立,对余老板道:“余老板,这一局,可是我赢了?你我可是有约在先,我若能帮您料理这个来砸场的人,便是您输了。” 虚惊一场的余老板立刻会过意来——她无意戳穿这一幕是因他而起,是明知少不得有口舌之争,她没那个闲情,也自知没外人能作证,索性趁机敲一笔竹杠,两相里都落得个清净。 这对余老板而言,自然喜闻乐见,“正是。在下愿赌服输。” “那好,五十根金条,您等会儿交给随我前来的两名小厮即可。” “……”余老板的笑容有片刻的凝滞。一开口就是五十根金条,她这胃口未免太大了些。可是又能怎样呢?话已经说出了口,如何都不能反悔,他神色很快恢复自然,“自然。我命人将金条送到府上便是。” “多谢。”钟离妩笑了笑,心想这样的事情,要是每隔几日有一桩就好了,自己根本不需置办产业,只这样就能财源滚滚。 没错,她出手只是为了让余老板看看自己的身手,自己也能趁机试探一下他手里的人的功底如何。她是在余老板的地盘,怎么可能不自量力的提及方才与他的对话。 对于那中年男子,她并没下狠手严惩。到底与傅四夫人相识不久,出手太重全无必要——交情还没到那地步,犯不上义愤填膺、冷酷行事,卖傅家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就行。况且傅清晖就在这里,接下来定会发落中年人。 此刻,余老板看向一直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的小虎,“事情已了,你可以走了么?” 钟离妩离开之前,交给这少年的锦囊里是一个极为小巧的暗器。 少年在她走出去几步的时候就把暗器对向他,微声警告:“您要是敢唤人拉偏架害得我家夫人吃亏,我就让您当场毙命。您放心,暗器上淬的毒并不歹毒,您死的时候不会过于痛苦。” 他就是反应再快,也快不过少年一个举动,只得颔首一笑,说别那么紧张,你我看看热闹就是。心里却把钟离妩骂的体无完肤。歹毒,反应又那么快,还有这样伶俐的下人相随——怎么才能在自己被她算计之前先把她除掉呢?他只因着一件事,便少了几分信心。 此刻,小虎笑了笑,望向已缓步走下来的简让,从容地收起暗器。其实,钟离妩把暗器交给他的意思是让他自保,可他怎么会听她的话呢?大小姐从来就是这样,遇到事情的时候,最先顾及的是跟在身边的人,不是自己。而他们几个如今已算是有些经验了,在这样的时刻,自然会尽自己所能帮她一些。 傅清晖则从另一旁的楼梯疾步走下大堂。方才在雅间与人豪赌,过于专注,刚刚听说大堂里发生的事,更已知晓引子是自己的结发妻。 钟离妩这会儿已走到傅四夫人跟前,询问道:“好些没有?方才你不能言语,是不是谁算计了你?” 傅四夫人身形无力地倚着墙壁,把拿着鼻烟壶的手抬起来让钟离妩看,吃力的道:“我闻到一种花香的时候,便会透不过气,自幼年就是这样。那种花在岛上其实很少见,方才却不知怎么回事,有人凑到我跟前,身上的香气浓烈,并且恰好就是那种花的香味……幸好你及时帮我解围,我又随身带着这个——闻一闻就会慢慢缓过来。” “可留意到是哪个人么?”钟离妩问道。 “没有,最气人的就是这一点。”傅四夫人苦笑,“我只感觉得到是一名女子……”她环顾在场的人,“可是这会儿已经不见了。” 女子都怕看到人打斗的情形,两人交手之初,便已纷纷离开大堂。 “但是,不管是什么日子,来这儿的女子都不会很多。”钟离妩建议道,“你让四爷费心查查吧。男子还好说,你不管何时都会提防,若是女子存着害你的心思,便是防不胜防。” “我晓得。”傅四夫人握了握钟离妩的手,“大恩不言谢。我知道,事情不可能像你说的那么简单。日后你若是方便的话,还请如实告知我或四爷。” “嗯。”钟离妩眼中闪出欣赏之色。这女子很是聪慧,若换个人,信了她方才的话,少不得会怪她的——我被人调|戏,你虽然出手帮我解围,却是为着得到五十根金条——出手之前居然有闲情与人打赌,这是不着调的男子才干得出的事儿。 傅清晖走到两人近前,先关切地凝视着妻子,“怎样?”得到妻子说已没事的回答之后,对钟离妩深施一礼,“简夫人,大恩不言谢。” 夫妻两个道谢的言辞一模一样,钟离妩不由一笑,“小事,不足挂齿。我得来的金条,明日会送到府上,四爷看着处置,帮帮日子拮据的人也好。” “那怎么行。”傅清晖道,“我看得出,事情绝非那么简单,来日夫人哪日得空,我们上门拜望,还望您如实告知今日事情原委——您所知道的起因。” “好。”钟离妩眼里的笑意更浓。真是很般配又默契十足的一对夫妻。随后她欠身道辞,“我不适合留在这儿了,先走一步。” “嗯。”傅清晖瞥见简让走过来,便知她回家路上有夫君陪着,不需担心有人为方才的事找她的麻烦,便没说找人护送她的话。 他对简让一颔首,转而走到余老板近前,神色已变得很是冷漠,“事情虽然是在你的地盘出的,但是这个人,你得交给我。” 余老板心说交给你又能怎样,又不是我出面收买的这个人,所知的事情也与我无关,因而笑着点头,“四爷开口了,我怎么会反对,您只管将人带走。” 赌坊里的这场风波,便这样从速有了结果。 简让与钟离妩、小虎、杜衡、柏如海返回家中。 一路上,简让都没跟钟离妩说话。懒得搭理她。 钟离妩也没留意他的神色,落后几步,与小虎低声说话,询问他有无发现可疑的人或情形。 回到家里,赌坊的伙计已经送来五十根金条。简让先快步引着柏如海到书房院:“您先去我的书房坐坐,看看有无合心意的物件儿,过一个时辰我再去与您说话——眼下有些家事要处理。” 柏如海瞧得出他没好气,作为男人,也觉得钟离妩行事是根本没把夫君放在眼里,满心的笑意,便理解地颔首,“没事,我看看您的藏书,您叫人给我备一壶酒、几样小菜就好。” “这是自然。” 简让反身追上钟离妩,与她相形回往内宅,钟离妩问起柏如海,“那是什么人?该不会又在赌坊交了个朋友吧?” “嗯,还真被你说中了。”简让只能这样敷衍她,随即说起今晚的事,“你这是什么毛病?怎么一出事就自己往上冲?要是这样,你还要随从做什么?” 钟离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虎擅长的是行医治病,身手一般,我难道要让他冒险么?” “那你怎么不带上身手好的呢?”简让拧眉,“说起来,你身边的小厮、丫鬟有没有身怀绝技的?” “没有。就麒麟一个与我不相上下——既然不相上下,我亲力亲为多好。” “……”简让啼笑皆非,“那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在遇到是非的时候,你的下人需要你护着、伺候着?” “嗯,这么说也行。”钟离妩颔首。 “……”简让再度语凝,片刻后才道,“那我呢?你是跟我出门的,怎么临事也不先问问我的意思?” 钟离妩侧头凝了他一眼,“我跟你身手差不多吧?我自己能应对的事,为什么要问你?嗳,你打的什么主意啊?难不成还指望着我小鸟依人,遇到事就要往你身后躲?”说着话,她就想象了一下那种情形,十分嫌弃的撇一撇嘴、摇一摇头,“那真是恨不得让我打寒颤的情形……真可怕。” “……”简让横了她一眼,随即将她打横抱起来,“你这是打心底没把我当回事儿。” “你胡闹什么?”钟离妩用力挣扎着——刚进正房院子,一大堆下人盯着呢。 “闹什么?”他从牙缝里磨出一句话,在她耳边道出,“我弄死你的心都有了。” “……”这是太暧昧也太可怕的威胁。钟离妩僵住,忘了挣扎。 他大步流星地抱着她走进正屋,转入寝室,用脚代替手,带上房门。 钟离妩则隐约听到了双福气哼哼、四喜暴躁的叫声,“它们在哪儿呢?你家四喜怎么这么一根儿筋?现在跟双福是一家人了,它还不知道?是不是在后边?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满心满意的记挂着她的猫。实心实意的护着她的下人——她心里谁都有,就是不把他当回事。 他没好气地堵住她的嘴,狠狠地吻她。 原意只是要小小的惩罚一下,抱着她好好儿说说今天的事,可是,开了头就收不住。 她的唇太软,太香。 经过昨夜之后,情绪起伏的时候根本不能碰她。 她被堵得差点儿透不过气,什么话都说不出。 之后,他注意到她衣袖中有一堆零碎儿,都是暗器。小靴子落地时,声响不对,他忙里偷闲瞥了一眼,随之掉落在地的,是一把匕首。 他眉心一跳,怀疑她是不是只要出门就是这样全副武装。 “你等等……”钟离妩用力别开脸,自己把缠在手臂上的银针皮套解下,“当心扎到你,有的淬了毒。” “……”他已经没了脾气,低低地笑起来,“还有没有?” “就还剩这个了。”钟离妩从撩起裙子,把绑在腿间的削铁如泥的匕首解下来。 “你是去赌的,还是去打仗的?”他语声变得温柔起来,“嗯?” “……这不是怕你被人欺负么?”她没正形。其实是因为赌坊是余老板的地盘,她怎么敢掉以轻心。随后,她凝视着他的眸子,心虚地笑了笑,“我这些年习惯了,什么事都是自己拿主意。又刚嫁给你,还没习惯凡事找你。”先前没当回事,这会儿想一想,已经清楚他的气闷因何而起。说到底,还是担心她倒霉出岔子,她晓得。 他此刻在想的是,就算再过八年,她也不见得凡事依赖自己。 “别生气,好不好?”钟离妩笑着搂住他的脖子。 “早就气饱了。”简让亲了亲她的唇,“你收买我一下。” 钟离妩极少见的嘟了嘟嘴,随即撒娇的摩挲着他的脸颊,低声道,“以身相许,这总行了吧?”随后,她主动吻上他的唇,舌尖在唇间一点,随即描摹着他的唇形。 简让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小妻子这是在用色誘的方式灭他的火吧? 亏她想得出。可是……真受用。这是他极为乐意见到的。 恼火瞬间被他丢到了爪哇地,另一种火迅速烧了起来。 “阿妩。”他低低的唤着她,细细地吻着她,“你怎么跟小猫似的。”一时把人气得找不着北,一时又把人哄得高兴得找不着北。 她气息不宁起来,“那你别生气了。” “嗯。”对着这样一块此生仅有的瑰宝,生气只是担心她出闪失,怕她再添哪怕一点伤,“喜欢还来不及。” “是……么?” “是。”他重新覆上她的唇,辗转一吻,随即拉开一点距离,凝视着她,“日后别叫我提心吊胆,好么?” “……”她抿了抿唇,垂了眼睑,“好。”心里在想,看得见的时候,再不让他担心。看不见的时候,可不能怪她。 “小骗子。”他看出她的言不由衷,“把我惹毛了,我让你每日都下不了床。” 钟离妩啼笑皆非,“那我少惹你。” 束缚尽数除去,他咬着她的耳垂,“说句好听的。” “……说什么?” “看着办。”身形微微起伏间,他缓缓地摩挲着,磨着她,“不然,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夫为妻纲。” 换在别的时候,钟离妩怕是会笑不可支,但是此刻,她只有不安,担心他用强——不娇气是一回事,自己找罪受是另一回事,她跟自己又没仇。 她轻轻扭动,侧转脸,亲了亲他的脸,“我……喜欢你。”中间的停顿,是因一记起落而起。她不知道,自己的些微动作,都会让他不能自已。她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白说了。”这跟自作多情有什么差别?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别闹,别逗我。”继而撑身,视线肆意下落。 她没好气的推他的脸,“不准看。” “你那么有本事,怎么一到这时候就威风不起来了?”他故意逗她。 “这不是……还没工夫学么?” “那就现学现卖。” 都是生手拉胡琴,他比自己多的经验,不过是昨晚。少一次的经验而已,就要被他在榻上吃定一辈子么? 怪亏的。 她闭了闭眼,以肘支撑,眼神直接地打量着此刻垂眸的他,看着他绝佳的身形。 视线再往下落……她觉得周身的血液先是停滞,继而就像是全部流转到了脸上,面颊烧得厉害。 她眼睛向上看,是狠狠地给了自己一记白眼。 这次真就是逞能了。多余。 他则低下头来,灼热的吻住她,语声微微含糊地道:“看到没有?是这样的。” 她用力地缠住他,“再胡说,就……”就困住你一晚。不好意思说出口。 “你明知道没用。”他改为来回研磨。 慢慢的,除了相连的一处,她失去力气,“阿让……” “嗯,我在。”他留意到她的变化,便又发现了一个妙处,让他心肝儿都要发颤的妙处。 她无从弄清楚,那到底是煎熬还是快乐。 可他知道。 要不是没有食言的习惯,今日真要与她厮磨整晚——柏如海就在外院等着。 他唤丫鬟打来热水放到外间,随即披衣起身,亲自帮她擦洗。 她如何都不肯,依然眼神迷离的明眸睁得大大的,“你给我滚。”本该是语气恶劣,却因为声音绵软无力,毫无气势。 “不知好歹。”简让一扬眉,“再来?” “……”她立时泄气。陪不起了。 “乖。”简让安抚地亲了亲她,“你睡你的,我伺候我的。” “……”钟离妩权当自己已经人事不省,闭了眼睛,咕哝一句,“早晚要报仇!” 那多好啊,他巴不得她现在就把这句话兑现。心里这样想着,到底是忍着没说出口。收拾完毕,匆匆洗漱之后,他回到房里,从柜子里找出一身新衣穿戴起来。 钟离妩挣不脱那久久不散的疲惫酸软,睡意已浓,“你去做什么?” 做什么?去找人揭你的底。而实话是不能说的,他只是道:“跟新交下的朋友说说话。” “哦。”钟离妩翻了个身,“快去快去,今晚别回来了。” 简让对着她的背影,咬着牙做了个掐她脖子的动作。 ☆、第35章 ·· 35燕尔 夜色已深。夜幕深蓝、澄明,空中下弦月如钩,繁星点点,光芒璀璨。 书房。 简让与柏如海相对而坐。 柏如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满足的叹息:“好酒。这般上好的梨花白,我已有多年未曾喝过。” 简让一笑,“若是独爱这一口,我这里倒是还有几坛,来日送您便是。” “果真如此的话,”柏如海眸子变得分外明亮,“一坛酒抵千两白银。” 简让哈哈地笑起来,“不必,佳酿也要寻有缘之人,奉送便是。” “好,果然如先生一般,痛快!”柏如海开心地笑起来,“说吧,到底要问我什么事?” 简让如实道:“想知道南楚钟离家族覆灭前后的事情,不知您知道多少。”稍稍顿了顿,又道,“不论您开价多少,我都无异议。” “嗳,这话就见外了。”柏如海笑道,“先生是什么人哪?他都认可的人,我怎么会唯利是图,银钱过得去就行,最要紧的是,你不能不送我酒。” 简让笑意更盛,端杯与柏如海手里的酒杯相碰,“只要我能做到,往后您想喝的酒我都想法子寻来。” 柏如海连忙问道:“一言为定?” 简让悠然一笑,“一言为定。” 酒杯相碰,柏如海再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面色愈发鲜润。 简让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意柔和。这小老头儿,他感觉不错,难怪与景林投缘——景林看着顺眼的人,从来都是性情异于寻常人。包括他。 “南楚,钟离氏,灭门……”柏如海念叨着这些字眼,沉吟道,“你娶妻……不会是另怀心思吧?” 简让眉心一跳。这样的揣测,他不是受不起,而是分外抵触。他怎么可能对阿妩怀着别的心思?只是想要帮帮她而已。她那种处世的法子,他受不起,想一想就心惊胆战。 柏如海品着他的神色,立时明白过来,莞尔一笑,“明白了。”真是明白了。不在意发妻的话,这年轻人用不着窝火、气闷,就是因为太在乎,才想知道发妻的根底。先前的那点儿担心气闷,是出于私心——他欣赏那个女孩,不想她被伤及,由此,才对他有那样的一问。 简让一笑,“那您能如实相告么?——您所知的一切。” 柏如海颔首,理了理原委,对他娓娓道来: “尊夫人的父亲钟离渊,比起前人,不能更出色,但也不逊色。钟离在南楚是大姓。这一枝钟离氏,在南楚朝堂屹立百余年,没落之时,正如天下大局,兴亡而已。家族旁支,裙带关系、友人,都是一步步将这个家族推向没落的原由。 “钟离渊其人文武兼备,不足之处是不够圆滑,过于刚正。若是圆滑一些,事态可能就不会走至那般凄惨的境地。” “他是长子,有四个弟弟,一个妹妹。堂弟堂妹二十多个,那就不需说了——没帮过什么大忙,也没出过大错。 “家族覆灭的时候,亦是皇室争储的时候。他没站错队,但是很可惜,不幸沦为了先帝选择牺牲、退让、缓和事态的棋子。” 简让抚了抚眉心。这种情形,只需听闻只言片语,便不难想象到当时情景。太多的史书,都有详尽或简略的记叙。 帝王的隐忍、牺牲,对于有些臣子来说,是炼狱。区别只在于死得是否心甘。 柏如海继续道: “是因此,南楚新帝登基之后,便急于站稳脚跟,随后便为钟离氏昭雪——钟离氏当初力保的,正是新帝。 “钟离氏惨遭灭顶之灾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先帝改了主意,属意的并非新帝,便肆无忌惮的落井下石,甚至欺|凌妇孺。他们要在三年后才知道,先帝的心思正相反。” 说起一个国家里的一代名门覆灭,柏如海并不能做到无动于衷,神色、语气都显得很是黯然。 他也曾年轻过,不论是哪一国的人,都曾有过精忠报国的热血豪情——而钟离渊那样的经历,恰恰是最能让这种人深受打击的残酷的血淋淋的事实。 “说一说这一枝钟离氏的仇家——说一说作为这一枝钟离氏的后人,在这岛上有无仇家。”比起柏如海,简让显得过于平静。他本就心绪平静无澜,更残酷的事情,他都听过甚至见过太多,固然为不能谋面的钟离渊不甘,但理智上会分清主次。 柏如海喝了一口酒,“算是旁枝末节的人,是不是钟离氏的仇家,我不清楚——正如林氏三兄弟的死,我认为与尊夫人有关,但是全无凭据——也只是跟你提一句,因为他们都是名不见经传的人,但是,故国都是南楚。 “说主要的。如今在岛上的钟离氏的仇家,是佘、吴、赵……” 简让歉然一笑,摆一摆手,“您跟我说他们在岛上是什么身份就行。”以前的姓名,全无意义,他又不可能回到多年前去了解这些人的身份、分量。 “行啊。”柏如海理解的一笑,“这就说到我今日的一个不解之处了。” “嗯?”简让挑眉。 柏如海道: “钟离氏在岛上的仇家,据我所知,数得上名号的是三个人。其中之一,便是余老板。按理说,今日尊夫人晚间及时出手,又称与余老板有赌约在先都不符合常理——她见到这个人,应该是憎恨入骨。 “她是钟离氏的后人,对待曾在姑姑死前施予凌|辱的人,即便神色如常,也不该是与之谈笑风生甚至于其立下赌约的做派。” 这一点,不需柏如海说,简让也觉得奇怪,但是他不用着急,因为傅清晖及其发妻应该很快就会登门,阿妩如何回答,他不可能不知情。是真是假,他到时候自然可以看出。 柏如海说起第二个人:“第二个,是家住岛西北部的邢家。这家也是奇了——前些日子,邢九爷好像是一度为着尊夫人的缘故住进了归云客栈?而他的父亲,正是对钟离家族犯下滔天罪孽的人之一。” 简让似笑非笑地喝了一口酒。他不知道邢九是否知道其父的行径,若不知情还好,若是知情……日后一并除掉就是了。 柏如海说起第三个人:“最后一个数得上名号的,是岛上销金窟的东家——柯老板,这个人是最难对付的——他平日给人的可乘之机,太少。尊夫人若是想为家族讨还公道,怕要有一段日子看着他干瞪眼生闷气。” 简让不自主的想到了阿妩气鼓鼓的样子,因此失笑,随即才稍稍收敛了笑意,对柏如海端杯,“多谢。” “客气了。”柏如海将杯子里余下的酒一饮而尽,随即惬意的咂一咂嘴,无尽欢喜的样子。 简让笑了笑,亲自为对方斟酒,随后问起谈及的三个人的详情。 柏如海因着景林的缘故,无不如实相告,期间不断端杯饮酒。 换在别的时候,简让一定会生出找到酒中知己的感觉,而在今日,满心满意记挂的都是他的阿妩,陪坐一段时间,便找了由头道辞,唤来杜衡作陪。 回房的路上,余老板、邢老太爷、柯老板这三个名号在他脑海里回旋。 三个人里,身份比较特殊的是邢老太爷——在岛上还能让人尊称一声太爷的人不多,邢老太爷——钟离氏最大的仇家做到了。 这个人的妻子、晚辈是在十六年前就到了岛上——钟离氏还没落难的时候,邢老太爷就给家人寻了这样一个归处。 到了岛上之后,一直做着售卖租赁渔船的生意,直到到了岛上的人只认他这一家的地步。加之他和儿女俱是饱读诗书,和谁高谈阔论、参禅论道都不曾落下风,名望颇高。那一声邢老太爷,是傅先生最先唤出来的。 这些是需要了解之后并铭记的消息,简让最终纠结的是他的阿妩—— 面对开赌坊的仇家,她去赌,从而走入这人的地盘。 邢家那边——他记得她说过的那句“见见又何妨”。 那么,柯老板那边呢? 那小东西日后会不会为着踩点儿跑去销金窟去——嫖? 那真是她干得出的事儿。 思及此,简让不由嘴角一抽,眉头锁得更深。 如果林氏三兄弟的事儿都是她所为,那她一定是来寻仇、杀人的。 如果不是……怎么可能不是呢?直觉从没骗过他。 要是这样,以后想帮她,是提前跟她打好招呼,还是默不作声的行事? 挑明还是缄默,这是个难题。 要先试探一下她的态度。 回到房里,他宽衣歇下,把身侧的温香软玉抱在怀里,俯首予以辗转一吻,有意要唤醒她。 ☆、第36章 ·· 36 钟离妩醒过来,手轻柔地抚了抚他的手臂,随后自己先笑起来,“搂着双福睡习惯了。对了,双福呢?” “有你的丫鬟哄着。杜衡把四喜带到了外院。” “那还好。”钟离妩枕着他的手臂,手落在他腰间,“接着睡。” “……嗯。睡吧。”简让拍拍她的背,暂且压下了心头犹豫不决的事。 翌日一早,归云客栈的伙计前来,请夫妻两个回归云客栈。 景林再有三五日就要离开,在岛上的一些事情,他要交代给简让,这几日定要每日碰面长谈。 钟离妩回去自然是为着季兰绮。不知怎的,嫁人之后想到兰绮,与以前不同,感觉与妹妹无形中更亲近了。 进到客栈,钟离妩先随简让去了书房院,给景林行礼之后,便转去前面,先与掌柜的叙谈了一阵子,末了去寻季兰绮。 季兰绮面前的书桌上堆放着诸多账册,钟离妩不免讶然,“你平日不是很勤快么?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账目?” “是先生在岛上别的产业。”季兰绮笑着起身,给钟离妩倒了一杯茶,娓娓解释道,“要是只打理客栈的账目,根本不用专门找个账房的管事,掌柜的就能兼顾。先生每次回来、离开之前,我都要忙一阵子,等他不在岛上的时候,我基本上就是个白拿例银的闲人。“ “那还好。” 季兰绮语声转低,道:“我到这两日才知道,先生部分产业,是以前特地帮姐夫置办的。这两个人,在银钱上是一家人,他们自己都分不清楚。” 钟离妩笑起来,“那这样说来,我是嫁了个很富裕的人?” “是啊。”季兰绮由衷地笑道,“知道这些之后,我更放心了。” “要不要我帮你?”钟离妩拿起一本账册,“我帮你吧。赶快处理完,跟你好好儿说说话,再给你做好吃的。” “好啊。”季兰绮转去将房门关起来,“不让别人看到我偷懒。” 钟离妩莞尔。 算账这回事上,季兰绮精于珠算,钟离妩精于心算。季兰绮把账目分门别类,交给钟离妩一大半,笑嘻嘻的,“能者多劳。” 钟离妩见妹妹明显比以前活泼、开朗了很多,心绪更好,“要是还住在这儿的话,全替你做完都不在话下。” 专心忙碌期间,丫鬟红柳在门外禀道:“二小姐,关公子问您今日是否得空,他想向您请教账目上一些不明之处。” “没空。”季兰绮无奈地蹙了蹙眉,“告诉他,我忙得晕头转向,这几日都没空。” 红柳称是,语气里分明有笑意。 钟离妩一面将得出的数目写在宣纸上,一面笑问道:“他这是打算在这儿常住了么?” “谁知道呢。”季兰绮打算盘的手停下来,挠了挠下巴,“也不好为这种事情把人撵走。” 钟离妩与掌柜的说话的时候,问了问关锦城的情形,因为人若实在有不妥之处,设法把他早些弄走才好。 掌柜的说,这人是马场的少东家,去年开始全权打理家中的生意,自幼习文练武,都说是性子十分清冷的人——如今却追着兰绮不妨,几乎快到死缠烂打的地步了,这一点倒是与传言大相径庭。 钟离妩听得出,掌柜的对关锦城评价不低,由此就放下心来,随他去就是。兰绮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如今这种小困扰、小烦恼,在日后都会成为很美的回忆——那样的美丽过,那样的受人追捧过。相反的话,若是无人问津,滋味总是不大好。 钟离妩回忆以前,这种经历算是乏善可陈。也曾有人着魔一般追逐过,但不是被她就是被季萱干脆果决的赶走,从没享受过期间的乐趣。 最终是落到了简让手里。 他一本正经地为她花心思、害过相思之苦么? 有么? 没有吧? 这怪她,做不到很矜持的拖着他,三下五除二就定了姻缘、定亲、成亲。 嗯,细算账的话,真有点儿亏。 “姐。”季兰绮瞧着钟离妩,“掌柜的说,等先生登船离开之后,要给我一段日子的假——到那时就真没什么事了,他也是体谅我总想跟你好好儿团聚的心思。要是这样,我去你那里住一段日子好不好?这样的话,我见傅四夫人也方便一些。” “好啊。”钟离妩先是满口应下,随后才问道,“只是为了与我好好儿团聚么?” 季兰绮如实道:“再一个原因,就是客栈里又来了两个年轻男子,都想求掌柜的帮忙牵线,本来就摆着一个姓关的……我有点儿受不了,躲出去一段比较好。”多年压抑的生活,让她只能在姐姐、贴身丫鬟面前显露真性情,平日都尽量回避人们的视线,只求默默无闻,如今却在客栈受人瞩目,真是每日都不自在得很。 “明白了。今日回去就命人给你收拾出个院子。”钟离妩笑意更浓,心说那些年轻人真有心的话,只要你在岛上,躲到哪儿都没用,关锦城之流一定会亦步亦趋地跟随。相反,他们要是连这点儿波折都受不起,便能看出并没多少真心,也就罢了。横竖她的兰绮样貌绝俗,眼下又一日日的开朗活泼起来,不愁没人追着跑。 心念一转,钟离妩想到了昨晚傅四夫人的事情,便对季兰绮说了原委。 季兰绮听得一愣一愣的,“竟有这种事。” “等我回去之后,叫人给傅四夫人传话,说你过几日就去看她。”朋友遇到了是非,兰绮理应去看望,只是这几日一定很忙碌,钟离妩就帮忙解释一下。 “嗯!” ** 书房里,简让把几部排兵布阵的古籍递给景林,“你要是方便的话,就亲自交给萧错。要是不方便,就派人交给他。” “嗯。”景林接到手里,翻了翻,“其实他如今哪里还用得着看前人的书。我要是他,就自己写一部最完善的兵书。” “哪怕几本书里有一句对他有用,就不枉我们帮他四处搜罗这些书。”简让笑道,“你还不是一样,每次见到他,都会给他带几册书。” “投其所好。”景林想到萧错,眼神变得很是和煦,“在人前,他也只在看到兵书的时候,才会显露真性情。”会不自主地逸出欣喜的笑容,让送书给他的人都会被感染得满心愉悦。 “说到底,你今年回不回大周?” “自然。”景林笑道,“我总得亲口告诉他你成亲的事情,他听了会更心安。再就是,总要看看、抱抱他的一双儿女。” “对,你真该去亲眼看看,那两个孩子,不知多招人喜欢。”简让说着话,转身去找酒、倒酒,借此不让景林看到自己的眼神。他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一定很是怅然。 景林要看看萧错的儿女,大概也要看看帝后的一双儿女。九城宫阙之中,有个人是景林一生的牵绊。那个人,视他为手足、挚友。与那个人相关的一切,都是景林此生关心、在意的。走得再远,这一点亦是始终不改。 “萧错的工笔画不错,我让他抽空给两个孩子画像,明年给你带回来。” “明年给我带回来?”简让把前两个字咬得有点儿重,递给景林一杯酒,“你意思是说,这一走就是一年?” 景林悠然一笑,“这天下太大,穷其一生也不能走遍。况且你已在岛上安家,能打理手里这些俗物,离开再久也放心。” 简让揉了揉眉心,“就知道是这样,我一来你就撂挑子。” “那本来就是你的产业。”景林揶揄地笑道,“我离开朝廷的时候,家当并不多。这几年要不是你和萧错时时送来银子,我怕是只能出家混饭吃。” “胡说八道。”简让失笑,“这是变着法子说我和萧错贪财。你是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我跟萧错不行。我是没银子就心发慌,他是从年少起就拉家带口的过日子,总不能让亲人手头拮据。” 景林颔首一笑,“你和钟离好生经营几年,真正站稳脚跟之后,回燕京看看。” “嗯,这是一定的。”他得跟阿妩尽快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日后带她回大周,陪她回南楚——如果她有那份心情的话。说心里话,他总觉得她对南楚没什么感情,好像那根本不是她的故国,如果有一定感情的话,她不会安然接受新居完全是按照大周庭院格局来布置,在饭菜方面也是,不大喜欢南楚风味的饭食。 接下来的几天,简让每日逗留在归云客栈、天黑离开,将景林手里的产业、账目一步步接到手里,弄清楚现状。 景林手里得力的人手、管事逐一前来与简让相见。日后,这些人等于是要跟着简让混了,景林有必要让他们和简让认清楚这一事实。至于他自己,离开时只带两名小厮便可。 这是打定主意要做甩手当家的。简让起先无奈,后来便释然。这些年了,景林没少为他费心,眼下理应回报。 景林喜欢云游天下的岁月,那就成全,不让他在外面还要时时惦记岛上的人或事。 钟离妩留在家里也没闲着,把里里外外的下人认全了,吩咐人给季兰绮收拾出了一个院子,亲自打理一些细节,只怕兰绮过来之后住得不舒服。 因为简让每晚都回来的很晚,钟离妩自然再没去过赌坊,但是,余家的人来找过她几次。 最先登门的,是余老板的儿媳妇廖氏。廖氏听说了钟离妩在赌坊大出风头的事情之后,便一门心思地想与钟离妩搭上话。她嫁人之后,日子实在是乏善可陈,钟离妩这样的人出现在岛上,唯有惊奇、好奇,起了结交之心。 至于别的,廖氏哪里想得到。赌坊那种地方,从来就时不时的出点儿事情,要是一直没事倒很反常。 钟离妩对廖氏的印象是样貌不错,小圆脸、大眼睛,笑容甜甜的,性格直率、活泼。廖氏是土生土长的岛上人,娘家早在百年前就落户安家。 她就是再憎恶余老板,也不可能迁怒到廖氏头上,是以,每次相见都是和颜悦色。言谈期间,钟离妩了解到余老板的儿子于洪飞今年十七岁,去年娶廖氏进门,偶尔会犯浑,总想让父亲分给他一笔钱财,自己单过。 “我公公跟我相公好像天生八字相克,父子两个就不能说话,一说话就会吵起来。我相公带着人去赌坊砸东西的事情都出过好几次,每一次回家之后……都被我公公吊起来打一顿,我婆婆每次都会与我公公大吵大闹。”第二次来找钟离妩的时候,廖氏说起这些,有些不好意思,,“这是余家一个笑话,谁都知道。我是没法子,一到这种时候就跑回娘家。” 钟离妩忍俊不禁。没想到,余老板在家里的日子还挺热闹的。 廖氏离开的时候,直言询问:“日后我能经常来找你说话么?你家里的布局、陈设,我都没见过,而且也很希望与你这样的人来往。” “好啊,荣幸之至。”钟离妩笑道,“命人来传句话就行,只要我手边没事,就会在家相迎。”余老板不同于林家三兄弟,她又不想让他死得痛快,这就需要花费心思布局,接触余家的人只有好处。 “那太好了。”廖氏雀跃不已。 道别时,钟离妩送了廖氏两样珍珠首饰,廖氏笑得像个小孩子。 转过天来,前来见钟离妩的是于洪飞。 赌坊里那件事,他听说后就觉得蹊跷——毕竟,傅四夫人吃亏的事情,根本不该发生。赌客不会留意这些,但打手不是瞎子,只要看见,就该前去阻止。可他们没有,定是事先得了吩咐。谁吩咐他们的,除了父亲,不会有第二个人。 昨日他仔细打听了一番,觉得钟离妩出手阻止也定有原由,不会是与父亲打个赌那么简单。她在出手之前,曾与父亲单独说了一会儿话。说了什么? 岛上很少有人知道余家是来自南楚,且改了姓氏,可他心知肚明。来到这里的时候虽然年纪还小,但不会忘记故国,不会忘记自己本有的姓氏。 若不是做过亏心事,父亲怎么会选择这样的方式度过余生。 他得弄清楚原因,哪怕隐约知道一些,就算是抓住了把柄,分出去单过甚至直接将赌坊接到手里的心愿应该能很快实现。 这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母亲。从小到大,在他记忆中,母亲跟着父亲这些年,是一点好处也没得到,背井离乡也罢了,平日也没个舒心的时候。 他想与母亲、妻子摆脱父亲的控制,过安稳喜乐的岁月,而不是长期被人约束着、责骂着。 于洪飞进到简宅的时候,傅清晖正在与钟离妩说话:“那个中年男子,应该是富贵门庭里的死士,来了岛上多年,一直名不见经传。我和大哥命人百般讯问,他所知甚少,只是收了一个陌生人的银钱,在赌坊等待人示意,冒犯内子。那个人是谁,他抵死不肯说。” “那就没法子了。”钟离妩心说是落到你们家人手里不肯说罢了,换了简让,那个人估计连半天都撑不住。 傅清晖问道:“那日夫人曾与余老板叙谈,他跟内子说有笔买卖要跟你商量,事实呢?” 钟离妩笑道:“事实是,他做过令人发指的亏心事,不与我说清楚,却只问我知不知道,还咬定我要害他。” “哦?”傅清晖不由蹙眉,“他若真是这个态度,那你与简公子的处境,岂不是安危难测?” 看得出,这男子与简让的交情不是场面功夫。“四爷不需担心。”钟离妩道,“他这几日在客栈忙碌,我又不怎么出门,谁存着歹心也没用,总不会找上门来。” “凡事谨慎些。”傅清晖道,“等他忙过这几日,我再与他细说这些。他要是方便,就请他想想法子,从那个中年人嘴里问出点儿有用的东西。” 钟离妩颔首一笑。 傅清晖没再逗留,刚要起身道辞,外院有人来禀:“余公子要见您。” 他听了一笑,“在那个少年人眼里,他爹与金银比起来,金银更亲。当然,对别人不是这样。”说着起身拱手,“不耽搁夫人了,告辞。” 钟离妩起身行礼,唤水苏代替自己送客,又名小厮把于洪飞请进厅堂。 于洪飞身量修长,样貌该是随了母亲,乍一看斯文俊秀,与廖氏倒是很般配。细细打量之后,便会发现言谈举止与气质不符,有着少年人的急躁、浮躁。 他要问钟离妩的,也是余老板与她说了什么。 钟离妩微笑,眼里闪过戏谑之色:“令尊在别处藏了一大笔金银珠宝,他以为我知情,担心我把他的财宝盗走,出言警告了我几句。那五十根金条,算是收买我不四处乱说的好处。我虽然不明所以,但五十根金条不算少,乐得收下。” “……”于洪飞睁大了眼睛,“真的?” 钟离妩继续面不改色地骗人:“我为何撒谎呢?余老板与公子是父子,你回去问问他就能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收拾余老板之前,让他儿子狠狠地跟他闹几场,她看看热闹,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消遣。 ☆、第37章 ·|·· 37 四月初一,是景林离开岛屿的日子。 前一日,钟离妩捧着岛上的黄历琢磨了一阵子。 四月初一,并不适合出行。但事实很明显,船主吕老板和景林认为这是行船的好日子。 由此可见,岛上、水上的天时地利不同,行船要看的,只是海面的玄机。 而景林,定是那种百无禁忌之人。要是介意这些,怕要拖延几个月,等到万事皆宜的日子才走。 听简让说,景林这次离开,要在一年之后才能返回。 她为此生出离愁。这是很难解释的一件事——季萱也要跟船走,她是打心底盼着人走得越快越好,可是对景林,一个并没有太多接触的人,在离开之际,她心底有着真切的离愁。 对景林的感觉,她一如岛上很多人,他明明不是年长的人,但是在他面前,自己只能是晚辈的态度,给予他的唯有尊敬、钦佩。 当夜,简让将近寅时才回家,进门就更衣洗漱,携钟离妩骑快马出门,赶赴海边码头。 码头离岛中部的路程不断,若是乘坐马车的话,等他们到了,景林一行人早已不见踪迹。 特地赶来送行的不多,景林没告诉人们自己离开的确切日期,除去夫妻两个,便是归云客栈的一众管事、部分伙计。 景林看到简让和钟离妩,微微扬眉,“何必呢?瞎折腾。” 简让与钟离妩只是一笑。 季兰绮与钟离妩的心绪大抵相同,对景林有不舍,对季萱的离开却是喜闻乐见。 钟离妩与季萱、伍洪文已经无话可说,又想着景林应该与简让有话要说,就对季兰绮道:“你去跟他们道个别,我去别处看看风景。” 季兰绮颔首,缓步走向季萱。 季萱面色很差,神色木然,整个人一丝鲜活、生机也无。 季兰绮站到她面前,嘴角翕翕片刻,“您……保重。” 季萱的视线慢腾腾转向她,凝了一眼,便望向钟离妩。 钟离妩站在海边,玄色衣袂随着海风翩然飞舞。 “如果……”季萱开口,语声缓慢、艰涩,大抵是很久不与人说话的缘故,“她做不到,你要告诉我,这是我余生要求你的唯一一件事。” 季兰绮凝视着她,半晌只是说了一句:“她会的。” 两个人再无言语。 钟离妩比较留意的是景林。 要离岛远行了,他的神色变得明朗,目光变得分外明亮有神,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洒脱豪迈。 他是真的喜欢并适合那样的生活。 这般的男子,不论可曾有过意中人,都不重要。儿女情长在他生涯之中,真的只是一部分。有佳人相伴,自然是另一幅情形,若没有那个人,也非缺憾。 现今他最爱的是朗朗天地、山河秀丽。 ** 景林离开的第三日,钟离妩把季兰绮接到了家中。 当日,关锦城就离开归云客栈,住到了岛中部的一个友人家中。 他对季兰绮还是很有诚意的吧,只看兰绮与他有无缘分。 双福、四喜虽然照旧维持着对峙的情形,但是仔细观察的话,对彼此的敌意是逐日递减。 钟离妩特地把它们各自的窝安置到了一起,都在东次间。双福的窝其实只是一个精致的竹篮,里面铺着它睡惯的小毯子,四喜的窝更简单,只在地上铺一张它睡惯了的毯子。它们都是一样,凭着气味找窝,是简单、别致还是精致,自己并不是很在意。 偶尔的夜里,简让忘记关上寝室房门的时候,双福就会悄悄溜到床上,去扒钟离妩的被角。钟离妩不管是睡得迷迷糊糊还是即刻清醒过来,都会让它钻到被子里一起睡。 简让对此很不满,因为双福睡到床上容易,把它弄走却很难——钟离妩就不答应,并且分外坚定地把双福视为小孩子,亲都不准让他亲,别的更是想都别想,振振有词地跟他说不能带歪双福。 一个大活人,沦落到了和猫争宠的份儿上……他偶尔真是要气炸肺。 钟离妩却是乐不可支,很享受看他一脸气闷又没辙的感觉。 ** 季兰绮是喜欢清静的性子,住到姐姐家里之后,先前两天都是去看望傅四夫人,谈话期间得知,傅清晖把那个鱼钟离妩交过手的中年人交给了简让询问。简让没当回事,先把人扔给了手下,过几日问不出的话,他再亲自想法子。 听说之后,她转头就告诉了钟离妩。 接下来,便没什么事了,在钟离妩的小库房里选取了诸多颜色各异的衣料,专心给钟离妩做衣物鞋袜。在她眼里,阿妩是最好看的女孩子,她想把这个不怎么着调的小姐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因此,除了傅四夫人过来找她说话,她大多数时候是留在房里做针线。钟离妩邀她出门散心,她不肯——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她才不会缠着姐姐。姐妹是一辈子的事儿,不需急在这一时。 钟离妩见她执意不肯,猜得到她的好意,便不勉强,过段时日再姐妹结伴游玩便是。横竖岛上的景致也跑不了,她与兰绮也不会离散。 这一天,麒麟来见钟离妩,道:“我这几日好像是被人盯梢了。是谁我找不出,但就是有这种感觉,每天都是这样。” “从何时开始的?”钟离妩第一反应是余老板派人监视自己和身边的人。 麒麟细细思量之后,答道:“是您成婚三两天之后开始的事儿。” 成婚之后三两天……钟离妩用拇指揉着食指,正色思忖,“真的是找不到盯梢的人?连看都看不到?” “是。”麒麟强调道,“只是有感觉,但实在是没法子找到盯梢的人。” 麒麟是最为警惕的人,以往遇到这种情形,大多能反过头来恶整或是反过头来盯梢,这次分明是遇到了硬茬。 余老板手里不会有这样的人手。经历决定一切,他做官时,说难听些就是个货真价实的武夫——很多人自嘲时会用武夫这个称谓,但有胸襟自嘲的人,一般都是城府深藏,可余老板不在其列。 谁手里的人,能做到这一点呢? 除了景林、简让,她想不到别的人选——只有他们做官时与追踪、盯梢、埋眼线息息相关,且是这种人里的翘楚。 他们两个是一家人。 不要说景先生已不在岛上,便是还在,也不可能有这份闲情。 那么,就只剩下简让了。 那厮在最初就怀疑林氏三兄弟的死与她有关,加之在赌坊发生的那件事……他是认准了她要走险招陷入危险吧?由此才派人监视她的人。 钟离妩思忖片刻,轻轻一笑,“这样的话,你和小虎几个,就暂时搁浅手边的事情,照常过日子。闲来在岛上四处转转,游山玩水就行。”简让暗中行事,那她就暗中不软不硬的戏弄他一下。 麒麟称是。姨夫人已经离开,大小姐如何进行接下来的事,没人干涉,实在不需要心急。 “先试试。不奏效的话,再来告知我。” ** 简让只要得空,便会带钟离妩去自己或景林名下的产业看看,途中若是经过景致引人的地方,就停下来流连多时。 在这期间,两个人发现了一些独具特色的食肆、面馆、小饭馆,不论是熟食、面条还是招牌菜,都值得人一再回头光顾——当然,前提是对胃口。 钟离妩绝对是小吃货,对这些无意中的收获惊喜不已。 至于两个男人名下的产业,则让她有些悻悻然:“我稍微感兴趣的行当,你们都有所涉猎,我再做也没什么意思……真是的。” 简让哈哈地笑,“我的不就是你的?看上什么,拿到手里经营就是。” “不。”钟离妩道,“我再看看。反正我不穷,你更是富得流油,过两年再找个消遣也行。”cncnz.net(胭脂有毒)为您整理制作 “那倒是。”要过一辈子,他要供养她一辈子,她日后经营什么买卖,真就是个当做消遣的事儿。 钟离妩最喜欢的一个地方,是景林名下一个鱼塘周围的景致——附近有大片的火红海棠林,那般的艳丽妖娆,让人初见时惊艳、失神。 简让环着她肩颈,拥着她在林间漫步。 脚下的芳草地软软的,随风飘落的花瓣形成一道绝艳红雨,而身边的人,美得不可方物。 他时不时停下脚步,低头索吻。 她知道,在景林的地盘,若不召唤,没人敢擅自乱走,更不会有闲杂人等,偶尔起了戏谑的心思,便辗转回应,故意撩他的火。 他只能克制着,只能横她两眼、咬她两口。 她笑得不行。也是没法子,如今到了真章,被动的、不自在的只有她,想要报仇,只能在别的时候寻找机会。 如此极为自在喜乐的过了几日,麒麟来向钟离妩回话,神色有点儿沮丧:“如今我们虽然无所事事,可还是被人监视着。情形与以往相同,我知道有人盯着,但是找不到。” “……”钟离妩揉了揉额角,“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不需责怪自己。”暗卫是什么人啊?耐力兴许比在沙场上的热血儿郎更好,这是他们必须要具备的。 “那该怎么办呢?”麒麟并不是钟离妩,不知道自己眼前的困局是他家大小姐的夫君一手造成。 “让我想想。”钟离妩问起别的事,“余家这几日是何情形?” 麒麟道:“父子两个闹了两次,余公子被吊起来打了一次,又被关到柴房饿了两日。” “……”钟离妩再度扶额,“这个余公子,也太笨了些,你找机会给他支支招。”随即将自己与于洪飞说过的话如实复述。 麒麟颔首,“您放心,这容易,一定可以办到!”继而想了想,愈发沮丧,“可是……不行啊,现在还被人盯着呢。我要是接近余公子的话,有人捣乱甚至阻止可怎么办?要不是为这个,我早就去给余公子支招了。” 想看热闹没看成,也罢了,问题是跟她捣乱的是自己的夫君,太让人窝火。钟离妩吁出一口气,“没事,明日只管放心去。” 今晚,她就要跟简让把话说清楚。他要是再跟她捣乱,那就别怪她无赖,给他添乱。 晚间,简让先行沐浴换了寝衣,倚着床头看书。 钟离妩沐浴已毕,要越过他歇下的时候,心念一转,坐到了他身上,“跟你商量个事儿啊?” 简让抬眼瞧着她,坏笑起来,“我怎么觉着,你是要跟我忙活个事儿呢?” “这么说也行。”钟离妩由着他把自己搂到臂弯,“忙活完之后,你就不准管我的事儿了,行不行?” “……”又来色誘那一招?简让挑了挑眉,“我得想想。” ☆、第38章 ·|· · 38 倾情(上) “你让人监视我的人,怎么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钟离妩抵着他的额头,“还要想想?你想什么?” 简让依旧倚着床头,维持着半坐的姿势,只是将手边的书放到了床头的小杌子上,没正形地反问道:“有人监视你的人?那你让他们忙什么呢?怎么会引得别人监视的?” “打哑谜很好玩儿么?”钟离妩掐了他的颈部一下,“除了你还能有谁?” “是又怎么样?”简让对上她的视线,“虽然你不是半路跑掉的人,但很多事都让我捏一把冷汗。我就是要盯着你,不然每天都会做噩梦。” 钟离妩坐直了身形,啼笑皆非地看着他,“我这算什么?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你这是运气总算不错,有个怕你出差错的夫君。” “你都知道了什么?”钟离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什么都不知道。”简让勾低她,“只知道刚刚有人要色誘,我正等着呢。” 钟离妩没忍住,唇畔又现出了笑意,“你不答应我的条件,别的一概免谈。”说着话,推开他,抚了抚还没干透的长发,下了床,转去镜台前落座,一面反复梳着头发,一面在心里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 简让瞥一眼房门,起身去关上——省得双福又半夜溜进来。回身坐到床边,没了看书的心情,索性对她实话实说:“我找人查了你的底细。不,准确来说,是查了你家族的底细,知道你在岛上的仇家。” “……”钟离妩拨弄着头发,不说话。 “不论你是怎么想的,那三个人就算做贼心虚,恐怕也会与你为敌。”他悦耳的语声继续徐徐响起,“与你为敌,便是与我为敌。”停了停,温声加一句,“除掉吧,交给我。” “是要除掉。”钟离妩透过镜台凝视着他,“但我不要你动手。谁还没几件跟谁都不能说的秘辛呢?你只当并不知情——如果我们不是结伴前来,不是同住在归云客栈,你不会留意到这些,对不对?他们有一日身死,在人们看来,只是意外丧命。你信我,我可以做到。” “我不信。”与其说不信,不如说是做不到拿她的安危去赌。 钟离妩抿了抿唇,将长发用根簪子松松地绾起来,回身瞪着他,“你怎么油盐不进呢!?” “你怎么不知好歹呢?”简让忍耐地凝望着她。 “我最讨厌的一件事,就是别人以好心之名介入我的事情给我添乱。”钟离妩吸进一口气,尽量让语气平静一些,“你也是一样。我会尽最大的力不连累到你,你要相信我。” “我怕的是你被连累么?”简让拧了眉,“我怕的是你出岔子!这又不是天书,你怎么就听不明白?!” “可是我才是钟离家族唯一的后人,这些就该由我亲手来做。”钟离妩再一次深深呼吸,不让语气受情绪影响而拔高,“我是钟离渊的幺女,我的长辈们在世的时候,都很宠爱我——这些是谁都知道的,我总要给我这身份一个自认为最好的交待,不然的话,我成什么了?我离开南楚之前,不能以真实身份现身,以后其实也不打算回去,我不喜欢那里。往后可以做的,只有岛上这三件事,连这都要你帮忙甚至代劳的话,我到死都会于心难安。” 总有一些事,是与生俱来的责任,替另一个活着也是一样,不能推卸这样的责任。不能做到的话,有愧于良心,会让人打心底轻视甚至厌烦自己。 她希望他明白这一点,进一步解释道: “我那个姨母,你也看到了,她对我和兰绮都不好,品行有着诸多瑕疵。但是,她到底养育了我那些年,请人传授给我这身绝技,为的只是要我为家族报仇雪恨。 “我跟她说过,她离开之后,我该做的,都会尽力去做。 “只有做到这些,往后在我因为这身绝技帮人或自保的时候,才不会想到她的时候就心虚——膈应她那些年,你要我以后膈应自己么? “她以前想把我许给别人,意思就是要我利用别的男子的帮助达到目的——我不同意她那么做,难道眼下要自己这样打自己的耳光么? “最重要的是,跟我来的人,都特别清楚我的底细。如果我只做场面功夫,那么以后还能指望谁对我忠心耿耿?她连家族的覆灭都不在乎,到末了让别人帮忙报仇,不是贪生怕死、只求自己安乐的人,是什么?——他们就算是当下不愿意承认,往后也会意识到这一点。 “再有就是兰绮。我不能让我的妹妹都鄙视我。 “我请你让我堂堂正正的活着,别出于善意却给我捣乱,行不行?” 简让听她说出这些深埋在心里的话,陷入了短时间的沉默。涉及的计较、是非太多,他得慢慢消化。 钟离妩却是态度干脆,“就这样说定了。” 简让对她伸出手,语气转为柔和,“先让我把你的话理清楚。过来,别着凉。” “哦。”钟离妩回到床上歇下,“你慢慢想想,我先睡了。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 “谁跟你说定了?”简让从来就不能接受任何人帮自己决定任何事,对她已经一再破例,一再忍耐,到此刻,忍不下去了,“凡事都有折中的法子,你别想自作主张。” 钟离妩又何尝是能被任何人左右的性情,更不是有耐心的人,对他尤其如此,因为在他面前,做不到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眼里有了火气,“谁要折中的法子?这就是我的事,不准你掺和!” “我掺和定了,甭啰嗦。” 钟离妩掀开锦被,腾一下坐起来,用力推了他一把,“你要是坚持己见的话,明天我就搬回归云客栈——不,我和兰绮另寻住处。等这些事情了了,我再回来跟你继续过日子。再有,你的人要是再监视我的人,我就一个个的收拾!” “那你先把我收拾了吧。”简让有些暴躁了,“这种事我要是都能由着你,那我还娶你干嘛?我娶你不是让你冒险,是为了让你跟我过得更好——你出了事怎么办?!”末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你要是为我的事出了岔子怎么办?!”钟离妩气呼呼地瞪着他,“我嫁你不是为了害你!你什么都不做,他们就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又顾忌着景先生,不会把你怎样。万一你出了事,我得后悔成什么样?我宁可自己一下子死了,也不要谁因为我的缘故出事!——我就是自私,自己死了别人难受行,别人因为我出一点事我都受不了!” 人活着,不论是否重来,都该求一个无悔无憾,不愧对别人,亦不亏欠任何人。 “不巧得很,你遇到的也是一个自私的人。”简让手势强硬地把她放倒,“你想让我余生一直后悔、想念,不可能。” “……”钟离妩想起身,怎么都挣不过他,气得直喘粗气。 简让敛目凝视着她,“携手至白头时,我愿意站在你身后,让你先走,不做那个留下来孤孤单单的人。眼下,同甘共苦——万中之一的意外,也要防着。阿妩,我不是不信你。” “……”钟离妩嘴角翕翕,再度语凝。 “夫妻就是同心、一体,凡事一起。”简让点了点她的唇,“我给你打下手,陪着你——这总行吧?你只当我是麒麟、小虎,行么?” 钟离妩安静下来,目光转为酸楚,“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我也没……指望你对我这么好。” “我是为我自己好。”简让微微一笑,“我想有个人,一辈子惹得我着急上火。没这个人,活着没滋没味的。” 钟离妩搂住他的脖子,“这么好,你怎么这么好……” “我们成亲太快了一些,你只是到现在都还没适应。”简让的笑意、语气都变得温柔之至,“慢慢来,不着急。” “嗯,之前是还没适应。”她忽然将两人身形翻转,坐在他身上,抬手挑落自己红色寝衣的衣带,“现在,好一些了。” “……?”简让眼中笑意里有惊喜。 “又没别的法子报答。”她笑盈盈地低下头来,吻了吻他的眉心,“那就现学现卖,灭一灭你的火,把搁置的事情做完。” “行啊。”他笑起来。 她柔软的甜美的唇落在他眼睑,略过他浓密的长长的睫毛,拂过他的面颊,印上他温润的双唇。 简让微阖了眼睑,享受着这无与伦比的旖旎时刻…… ** 翌日早间,简让问她有什么打算,她没跟他细说,只是道:“我要让姓余的死两次。动手的时候一定叫上你。” 他当即吩咐下去,不让手下盯着麒麟等人,改为亲自上阵——盯着钟离妩,忙什么事的时候,都要把她带在身边。 也不是不相信她,而是知道她太善于撒善意的谎言。再细品她的性情,几乎已能确定她是打算亲力亲为地收拾人。 这样过了两日,钟离妩彻底没辙了——他看着自己,名正言顺,在别人眼里,也只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要是不告诉他一些事,自己大概会被他盯上个三两年——想想就头大如斗。 是因此,钟离妩把大致的事态如实相告:“我在等着于洪飞跟余老板大闹一场。这两日晚间,就要动手做准备,我们两个一起去。” “好。”简让毫不犹豫地颔首答应,随后看着她。 钟离妩猜得出,他是想让她说说详细的打算,却是一挑眉,“不是你说的么?让我把你当麒麟小虎就行。他们可从来没多问的习惯。” “……”简让磨了磨牙。 “别小瞧我。”钟离妩的小手拍在他肩头,“等着看好戏就行。” 简让嘴角一抽,把她的手打开。 ☆、第39章 39 余老板这几日非常非常暴躁。 被他儿子气的。 今日晚间,父子矛盾爆发到了顶点—— 余洪飞老实了两天之后,来赌坊找父亲,进到余老板平日理事的房间,开门见山:“你给我十万两银子,让我带着母亲、发妻出去单过,当然,你自己搬出去也行。今日就省省吧,别打骂我。 “明日上午之前,我若是不能带上银钱离开赌坊、携母亲与妻子离开,你原本姓甚名谁,自有人公之于众。到时候,大多数人不在意,可简夫人听了,所思所想,怕都与她家族的灭顶之灾相关。简夫人身手如何,你亲眼看过,应该招架不住吧?再加上一个简公子……哼,哈哈!” 话到末尾的冷哼、嗤笑,险些气得余老板跳起来。他阴沉着脸,瞪视儿子半晌,忽然阴测测地笑起来,“好啊。隐姓埋名这些年,我又何尝好过,便是为此身死,也认了。可你不要忘记,有句话叫做父债子偿。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当年犯下的罪孽,灭门都是轻的——我好不了,你更没有活路!” 余洪飞有瞬间的恐惧、惊愕。这样说来,父亲做下过叫人不耻的恶行是真的——他自己都承认了。这样说来,寻机与自己相见的那名少年所言非虚——他照本宣科说一遍,父亲就沉不住气了,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 因为意识到这一点,他很快镇定下来,用力抹一把脸,冷笑道:“吓唬我没用。岛上不准寻仇,除了你畏罪自尽,简公子和简夫人平时不过是给你使绊子、寻机找你过过招羞辱你一下而已。再说了,当年的事我和我娘都不知情,绝不会被连累。你既然做过令人发指的恶行,更改早些洗心革面,起码要善待你的亲人才是!” ——这也是那名少年跟他说的。 不是他笨到了脑子是摆设的地步,关键在于以前的事他一无所知,以后想要的却是一清二楚。那名少年的话既然能够奏效,既然能够帮他如愿,他自然乐得照本宣科。不然还能怎样?父亲太了解他了,他多加一句话说不定就会前功尽弃。 余老板眼中骤然迸射出寒光,他睨着儿子,“逆子!这是哪个混账教你的?!” “这还用谁教我么?!”说到这个,余洪飞满腹怒火,“这些年,你是怎么对待我和我娘的,你自己不知道?!所谓的亲人、所谓的家,本就是名存实亡!”那个家,多年如一日的像冰窖一般,人置身其中,能感受到的只有冰冷、压抑,时间越久,越是叫人窒息,随时都想要发疯。 “明日我就将你逐出家门!” 余洪飞哈哈地冷笑一声,“求之不得!但你记住,该给的银子你分文不差,我才能做到与你再无瓜葛!”说完,他觉得没数落痛快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以前景为重,转身去到大堂,与一些算得熟稔或相识的人寒暄。 至于朋友,余洪飞没有。一个都没有。这一点,和余夫人一样。 来到这里之后,家里的氛围一直是冷冰冰的,母亲因着思念娘家的人以泪洗面,父亲每日阴沉着一张脸,看他们母子两个就没有顺眼的时候。 哭不行,笑不行,面无表情也不行。 他读书用功,得不到只言片语的称赞;他若是不用功,便会得到劈头盖脸的训斥或惩戒。 母亲不能出门与人来往,父亲担心女人家说话没个准成,让别人知晓他的底细。如此,母亲在家中闷了一二年之后,性情变得愈发孤僻,常常搂着他或是看着他掉眼泪。 那么久的岁月里,他都忘了何为喜乐自在,总觉得自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寻死没出息,活着没意思。随着渐渐长大,心里的无名火激得他想发疯,想把父亲手里的产业毁掉,偶尔便会带着贴身小厮去赌坊砸自己家的场子。 母亲大抵也是如此吧。平日里神色木然,只在他每次被惩戒的时候发疯一般与父亲哭闹一场。他,是母亲唯一的盼头,母亲看不得他受委屈吃苦头。 是在廖氏出现之后,他和母亲的心境才稍稍好转了一些。他是在赌坊无意间见到廖氏的,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跟在兄长身边,看热闹一般看着人们下注,笑容像阳光一样璀璨澄澈,能将他的心头温暖、照亮。 笑容,那是他缺少的。 见过几次之后,他一心一意要娶她。 父亲本是不同意的,嫌弃廖家家底不够殷实,在岛上又无名望。 他和母亲大闹了两次,才得以到廖家提亲,顺风顺水的与廖氏成亲。 廖氏嫁过来之后,笑的时候明显减少,她不喜欢家里的氛围,她看到公公就腿肚子转筋——她亲口跟他说的。 人前人后的父亲,判若两人。人前和善的笑容,到了家里荡然无存。 有一个念头,在心里出现过无数次:如果,家里没有父亲,该多好。 他知道这念头过于不孝、忤逆,只得退而求其次:带着母亲、妻子离开那个如同坟墓一般的家。 在幼年的记忆中,父亲并不是来岛上的这个面目,也曾与母亲坐在一起谈笑风生,更曾爽朗的笑着抱过他哄过他。 因何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很多年不明白,或许也是不愿意明白。到如今,他想要承认、面对了。 那是因为作孽太重才有的转变,害过别人,最终害了自己,让自己变得不人不鬼,让家人跟着自己饱受折磨。 ** 余洪飞离开之后,余老板独自坐在室内。 那些他最不愿想起却始终不能忘的画面,一幕一幕,浮现在脑海。 钟离家族覆灭那一日,那女子看到他的时候,眼神充斥着鄙夷、不屑。 那是他一生魂牵梦萦的人,却要始终面对配不起她的事实。 被放在心底的人长久不屑的日子久了,那份原本单纯的感情变得复杂,变成了恨。 那一日,他去钟离府之前喝得微醺。那一刻,被那样的眼神相看的时候,他压在心底的最坏的一面全部展露出来。 他将她拖到厢房,想要让她在自己面前变得无助、卑微,让她后悔不曾选择嫁与他。 她想要咬舌自尽,想用簪钗刺穿自己的喉咙。 他不允许。那一刻也许是在想,如果你到死都不愿意接受我给你的情意,那就不妨面对我施加给你的羞辱。 她一直用憎恶、痛恨的眼神瞪视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后来,她猛力将头撞在就近的箱柜一角。 血缓慢从她头上流淌下来,染红了地面。 她死不瞑目,不甘的、怨恨着望着眼前虚空…… 那日接下来他还做了什么,他已不复记忆——她的死,带给他的冲击太大。 那日之后,他丧失了作为成年男子的能力。 任何女子在他身下辗转的时候,那双漂亮至极的大眼睛就会浮现在脑海,用憎恶、鄙夷、不屑的眼神看着他…… 他知道那是他的心结,那是自己的良知谴责自己导致。除了自己,没人知道存在于虚空的她的目光。 是心结,余生都无法解开的心结。 他只能通过获得别的来慰藉自己,例如钱财。所以开了赌坊,银钱滚滚来,不少时候能够让他心生些许满足。 季萱与钟离妩来到岛上的时候,他听到钟离那个姓氏便已心惊肉跳,见过人之后,有过很多次,想着是不是自己的报应来了。 可是,实情总是让他对这一点心生怀疑。 季萱一看就是那种只有小聪明没有城府的人,想要算计他,是痴人说梦。 钟离妩小小年纪就赚下了家底,定是有头脑的女子,但是来到岛上只顾着吃喝玩乐,与季萱窝里斗。 所以他想,得亲口验证。 如果她并不知情,那自己就可高枕无忧。 如果她本就知情,那自己就要严加防范,另寻脱身之计。只要再拖延几个月,等到秋日,便能携带钱财寻找机会离开这里。 不是做好了这种打算,他也不会让傅家的人蹚这趟浑水。 他已因为一个女人落到了流落异乡更名改姓的地步,绝不可能为她赔上性命。 结果不言自明。钟离妩知道,再清楚不过。不是这样,这些日子早就坐不住了,起码会主动找到他面前,出尽法宝地套他的话。 他是她的仇人,她要如何报复? 这几日,他一直在琢磨的都是这一点。 暗杀?毒杀?谈何容易。虽然身边的护卫身手不是绝佳,但平日一向警惕、谨慎,意外发生时,不可能无知无觉。她总要担心事情败露会引发的后果。 但是,她若疯起来不顾一切,又当如何? 早知如此,就该把当初跟来这里的人留下来。 那些人是家族的死士,身手一流,且有人擅长机关、布阵。 可惜,他们知道他做过怎样令人不齿的事。可惜了…… 来到岛上第三年,家中的密室建好之后,他就把那些人除掉了,只留下了一个赵显。知情的人越少,他越自在一些,反之,总是坐立难安。 如今,堪用的只有赵显。 他唤人将赵显找到面前,正色吩咐下去,末了道:“这几日,对外就说那个逆子惹得我病倒在床,我要休养几日。你留意着钟离妩的一举一动,妥善布置下去。近日她若是没有动手,日后便不会再有下手的机会。你有什么事,便去密室找我。” 赵显恭声称是。 余老板心内稍安,神色如常地走出去,在雅间、大堂来回走动,与捧场的赌客寒暄。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走到末路,简让与钟离妩已经为他安排了赴死的方式,并且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一波三折的方式。 ☆、第40章 40 丑时,正是夜静更深的时候。 长街上,只有赌坊依旧灯火通明,里面的喧哗,唯有开关门的期间才能传到外面。 余老板与赌客寒暄之际,才知道余洪飞已经将决意要跟他分家的事情讲给了很多人听。 他心里气得不轻,可是从另一方面讲,倒是也有好处——从此刻起就可以开始做戏。是以,他没掩饰心头的恼怒、奇差的脸色,引得不少人真心或假意地宽慰着。 平日,余老板总是将近寅时才回家,今日他破了例,刚过丑时,便在数十名护卫的簇拥下离开赌坊,回往家中。 ** 寅时初刻,余夫人已然沉睡。 在床榻板上值夜的丫鬟亦然。 朝北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打开,片刻之后,一道轻盈矫健的玄色身影自窗口跃入。随后,黑影转到镜台前,取出一封信件,放在妆台上,用首饰匣子压住。末了,原路退出去。 ** 赵显一路护送余老板回到书房,看着人进到密室之后,转回自己房里。 推开房门,回身带上的时候,他就觉得哪里不对劲,然而脑筋的所思所想并不能及时影响并控制身体。 脚步向前走了三步,他身形忽然悬空,被白绫吊住。 他想呼喊,可惜,已经不能发出声音。 横梁上,有纤细的女子身影落下。白绫那一端,正是绕在了横梁上。 女子熄灭了灯烛,避免人看到赵显看起来是悬梁自尽的情形,随即取出火折子,借着微弱的光,寻找有没有可用的书籍、信件。 赵显拼命挣扎着。不是甘心上吊的人,双臂、双手就不是摆设,何况他还是习武之人。 他的手竭尽全力扬起来,去够白绫。 女子瞥他一眼,一臂发力轻挥。 两把飞刀刺入赵显的肩胛骨。 他很快陷入绝望,目呲欲裂,只等死亡来临。 即将昏厥过去过去——或者是差一点就断气的时候?赵显无法区分清楚,只知道是在这样的时刻,那女子又挥出一柄飞刀,斩断了白绫。 他的身形重重地跌落在地。 趁他身形瘫软无力的时候,女子到了近前,在他腿上绑上了一些东西,继而笑吟吟地问道:“大周江南慕容家的火药,听说过吧?” 赵显剧烈的喘着气,一时不能反应过来,只是茫然地瞧着他。 “余老板的密室里不是存了很多么?”女子取出一个火折子,又将绑在他腿上的火药引线扯出一段,对他扬了扬下巴,“给你用的不多,试试效果如何?” “……不,不!”赵显太了解这种火药的可怖之处,自然竭力摇头。只要他将引线点燃,那么,他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腿与身躯脱离。 “害怕?”女子牵出残酷的浅笑,“那就想想,要不要照我说的做。” “我……只求死得痛快一些。”赵显已经认出女子是钟离妩,知道今日是自己和余老板的末日。掉的半死又摔下来之类的折磨,他不想再经历。 “好说,只要你听话。” ** 余老板的密室建的像模像样,分成主间、次间,面积要比上面的院落还要宽敞。机关比不得简让在归云客栈里面的密室,但胜在布置得富丽堂皇,只留出了一间用作书房。 此刻,简让在室内缓慢踱步,等着钟离妩过来。她得到的消息是,这密室另有通往外面的出口,她要从那条道进来。 此刻的余老板被捆在太师椅上,面色煞白,惊吓、焦虑让他满头大汗。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这密室会成为自己的囚牢。 贴墙的博古架缓缓移到一边,现出一扇门。 随后,简让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走在前面的步履沉重,走在后面的脚步声轻微。 是阿妩。 赵显如僵硬的木偶一般走进来。 钟离妩看到简让,微微一笑。她肩上挎着一个背囊,进门来把背囊轻轻放在茶几上,从袖中取出了几包药粉,略一思忖,选出一包,递给赵显,“说好了的,你自己了结。” 赵显看向余老板,双膝一弯。 钟离妩扬了扬眉,轻描淡写地道:“你要是跪他的话,就把两条腿送给他。” 赵显下意识的站直身形,随后看都不敢再看余老板,寻了一杯水,快速地服下了一包白色药粉。 钟离妩无奈,“一点点就够了,你吃那么多。幸好死后没什么症状,不然多麻烦。” 简让心里很想笑,又气她没正形,睨了她一眼,“啰嗦。办正经事。” “嗯。”钟离妩笑了笑,把背囊解开。 “怎么走到哪儿都带着一堆东西?”简让问她。 “有备无患。” 她语声未落,赵显扑通一声仰面栽倒。 “你把他怎么了?”简让是觉得赵显未免太听话了些。 “没怎么。”钟离妩道,“我说他要是不听话,我明日就给他找个爱养男宠的东家——他年纪是大了一些,但皮相还可以。估计他也是活够了,只求死得痛快点儿。” 简让啼笑皆非。 “你去找一条白绫,趁着还没僵,把他吊起来。”钟离妩说着,环顾室内,“应该有吧?” “有。”简让照着她的意思,把赵显安置成自尽的假象。 钟离妩到这时才看了余老板一眼,“他就是你,好好儿看着你今日是怎么死的。” 余老板恐惧到了极点,但对这句话的深意,并不是很明白。 钟离妩在密室各处查看一番,来回折腾了几次,找来几根红烛、一桶灯油、一坛烈酒,最后搬来了余老板存在密室里的很多火药。 简让硬是猜不出她要唱哪出——她就是这点气人,只做发话的,不给解释。“你是来串门的么?”闲情当真是不小。 “只要是布料、账册、纸张,都拿来。”钟离妩说着话,把背囊里的火药放在地上,取出两个锡盒。 盒子里面是两块冰,她出门前从自家厨房里拿的,现在已经开始融化。她取出一把匕首,耐心地在一块冰周围刻出凹痕。 做完这些,她甩了甩手,拿出一道柔韧的红绳,用一端拴住冰块,放回到锡盒。 简让这时候猜出了她的部分意图,把烈酒、灯油浇在布料、账册上,剩了一些,猜着她兴许还有用得到的地方。 钟离妩拉过一把太师椅,把盛有冰块的锡盒放在靠近座椅靠背的位置,红绳的另一端,拴住了一根燃烧得剩了小半截的红烛。这截蜡烛,要等到临走的时候再点燃。 简让微一思忖,帮她找来一个盛放小物件儿的铁皮箱子里,放在蜡烛向下正对着的位置。 “嗯,比麒麟小虎聪明些。”钟离妩笑得微眯了大眼睛。 简让撇一撇嘴,把余下的灯油倒在箱子里。 等到冰块完全融化,连着冰块和蜡烛的红绳就会一端失力,蜡烛便会下落到箱子里,引燃灯油。 ——余老板看出了这一点,险些吓得晕过去。他不知道他们要烧掉、炸掉的人是他还是赵显。 随后,钟离妩如法炮制,将另一块冰块派上用场,只是这一次另一边拴着的是一包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火药。火药的正下方,是几根绑在一起燃烧着的蜡烛。 不论怎样,这里在一段时间之后,都会被炸掉、起火。 赵显是用来代替余老板的。不管怎样,傅家和余洪飞总要命人寻找余老板的骨骸,找不到骨骸的话,就没人认为余老板已经死了。 赵显作为余老板多年的爪牙、刽子手,死有余辜。 安排好一切,简让把通往上面居室的机关毁掉,又将余老板身上的绳索解开,只反绑着他的双手,“走。”语毕,取出火折子。 “我来吧。”钟离妩道,“你先弄他出去。” 简让凝视着她,眼神很是不悦。 钟离妩没法子,只得一笑,“那我等你。”转眼对余老板挑一挑眉,“趁我后悔之前,你最好走快些。” 余老板明明双腿僵硬,可还是尽自己最大的力走快一些。 他遇到的这对夫妻简直是魔鬼,他不想被炸得粉身碎骨。明知此刻离开也得不着好,但起码不用死成眼前这个凄惨相。 简让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疏漏,将系在红绳上的那根蜡烛点燃,继而走出通往外面的那条密道的门。 这条路上并没机关埋伏,通往宅院后方的一个小树林,应该是余老板用来准备逃生的出路。 三个人顺顺利利地走出了密道。 “不用再让他说话了吧?”简让问道。 “嗯。” 余老板真急了,“不不不,只要你们饶我一命,我……” 简让二话不说,取出一个药瓶,给余老板灌下了一粒药丸。 余老板起初还能出声求饶,试图与钟离妩谈条件,过了一阵子之后,便再也不能言语。 简让挟持着余老板,与钟离妩相形走出小树林。 乔装成车夫的小虎就在附近接应。 简让把余老板扔上马车,“再过片刻,他就动不了了。” “你先走。”钟离妩吩咐小虎,“带他去秦良的住处。” “是。”小虎到底还是不放心,把余老板捆结实之后,才赶着马车消失在夜幕之中。 马车上,余老板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但心里还是有着不解之处——炸掉他的密室,就能让人们认定死的人一定是他么?他的儿子再不孝顺,妻子对他再不满,也不可能接受他意外身亡的事实。钟离妩到底要用怎样的方式报复他? 这些疑问,他要在一日之后才能得到答案。 ☆、第41章 ·|· · 41 黎明前,星月隐退,晨曦未绽,整座无人岛陷入盲了一般的漆黑、寂静。 余老板密室爆炸的沉闷而巨大的声响,使得附近几条街的人都被惊动。住得较近的,清晰地感觉到地面的震动,自梦中被惊醒的人们,初时还以为是暴风雨、地震这般的天灾在这个时节降临,急匆匆逃到室外。 动静虽然大的出奇,但是并没多少伤亡,引发的火势也没蔓延成灾——余老板密室上方的院落,距离别的屋宇都比较远,密室在顷刻间爆炸、烧毁的时候,上面的屋宇随之塌陷下去,浓烟、火苗窜到地面的时候,余家的下人已反应过来,及时取水扑火。 余夫人最初听到丫鬟的通禀,吓得心口疼的老毛病险些复发,缓过来之后,第一句就问:“洪飞呢?他没在那里吧?”得知儿子昨晚从赌坊回来就与儿媳歇下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手忙脚乱地披上衣服,赶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余洪飞先一步到了,看着昨日庭院化作废墟,脸上只有震惊。他不明白,怎么一夜之间就出了这样大的事情。父亲这是打的什么主意?难不成昨晚被他气得发疯了? 不对,父亲呢? 他连忙问身边的下人,又问母亲。 没人知道余老板在何处,更有人吞吞吐吐地道:“昨日老爷回来之后,就……就进了书房,去了密室……不、不知道有没有出来……” 这意思是不是说,父亲很可能已经随着密室的销毁而身亡了? 余洪飞望向母亲。母子两个四目相对,从对方眼中看到的是茫然、惊愕,和少得可怜的悲伤、担忧。 傅先生闻讯之后,当即与傅清晖赶到余家,看着眼前情形,一头雾水。 傅先生询问余洪飞:“令尊在何处?” 余洪飞摇头,把下人的话复述一遍,定了定神,道:“若是家父临时去了别处,那最好不过……若是……还请先生留在这里,帮晚辈找些人,看看能不能找到……找到一些蹊跷之处。”真正想说的,是能否找到人的尸骨,可即便是对父亲再不满再漠视,这种话也无法说出口。 傅先生颔首,满口应下。 傅清晖站在一旁,却是若有所思。他对这件事的第一反应,是余老板做贼心虚、众叛亲离之下,自尽了。他这几日都留在家里陪妻子,不曾去过赌坊,但是身边的下人还是会去转转。 余家父子两个近几日一直为着钱财闹腾的事情,他听说了,昨晚余洪飞去赌坊的事情,也了解大致原委。 一个人,活到了余老板那种地步,还有什么盼头?赚再多的黑心钱又能怎样?又不能带着到地下收买阎王爷。 傅清晖故意打了个呵欠,对兄长道:“我对这些不在行,留下来也是添乱,先回家去了。” 傅先生颔首,“你去吧,唤人将你二哥、三哥和归云客栈的掌柜的请来。” “好。” 红日东升,阳光普照。 附近几条街的人都因为余家的事情凑在一起议论、猜测,很多看戏不怕台高的人,索性到余宅去看热闹。 简宅里里外外一切如常,氛围平和、安静。 正房寝室的房门关的紧紧的。 双福、四喜试探着扒开门,总是不能如愿,只好失落的放弃,回到自己所在的西次间嬉闹。 随着夫妻两个的愈发亲密、形影不离,陪伴它们的时间便少了很多。它们少了以前最亲近的人,整日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只有对方,不可能一直对峙下去。 最主要的原因是,双福是个没心没肺的,只要四喜不冲着它乱叫,它就是很友善的态度,经常自顾自趴到四喜专用的小毯子上玩儿。 四喜起初气得跳脚的叫,后来,不得不慢慢接受甚至习惯双福的气息,脾气也就慢慢的小了。没法子,除了接受眼前这个心大的,它找不到更合心意的伙伴。 寝室内,阳光透过雪白的窗纱,在地上打下片片柔和的光影。 窗台上摆着的盆景里的花开得正好,散发出清浅的香气。 千工床悬着大红色罗帐,随着里面的人偶尔无意间的碰触,泛起明显或轻微的涟漪。 随之起伏不定的,还有夫妻两个时而急促时而凝重的喘息声。 男子的近荞麦色肌肤与女子的白皙形成鲜明对比。 肌肤紧绷的坚实的手臂、宽阔的背脊、窄窄的腰身,形成含有力量、弹性的悦目线条。 女子素白的双手按在枕上,脸颊微扬,漆黑的双眉微微蹙起。她脸颊微红,像被霞光染过。她先是抿唇,继而咬住唇瓣。 末了,她终究是无助地回头,语气有点儿颤巍巍的,“阿让……” “又不行了?”他迅速的点了点她的唇。 “……”她没说话,手紧紧抓住了绣着锦绣鸳鸯的枕头,咬着唇连连轻哼。 他腾出一手,板过她的脸,缠绵的吻住,“别忍着,我喜欢听。” 她已随着一番甜蜜的风暴身形一软,膝盖滑了滑。 他狭长的凤眼里有了些许笑意,让她反过来面对着自己。 “骗子。”她咬了他下巴一下。他说刚刚那样能快一些,她居然就信了。 他笑着,再度将一腔柔情深埋。 “……嗯……”她因着难耐,手指揪住了薄被一角,攥在手里,又慢慢放开。 他吻了吻她沁出细汗的鬓角,“难受么?” “……没。”她搂住他,细细凝视着他的容颜,继而摩挲着他的唇。 “又不累了?” 她微笑,“大不了今日不下床。” 他低低地笑起来,无尽缱绻地与她亲吻。 他分担她的责任,陪着她去冒险。在静好的光景之中,让她清清醒醒感知亲吻的绵长美好,感知尘世男女的情意、慾望,让她领略到生命另一面的鲜活、繁盛。 活着,就该如此真实,丰富。 谁会介意偶尔的放纵。 日上三竿时,两个人浑似两只猫,一个餍足,一个倦极,相拥入眠。 ** 余夫人回到房里洗漱穿戴的时候,有丫鬟发现了首饰匣子压着的信件。 她展开来看,发现那竟是余老板的遗书。 余老板在信中说道: “一生作孽无数,近来常有冤魂入梦。白日里,与发妻相敬如冰,与儿子剑拔弩张,委实心灰意冷。也许,已到了却尘缘之时。等我死后,唯求你好生打理家产,勿让不孝子嗣染指钱财;等我死后,不需安葬,将我骸骨撒入海中,以此平复冤魂怨气;等我死后,勿与柯家、邢家来往。 “半生愧对,惟愿来生能偿还一二。 “勿念。” 有些言语,让余夫人心生悲凉,有些言语,则让她满腹怨气——不让不孝子嗣染指钱财?你眼中的不孝子嗣,跟你闹了这些年,为的都是想要与我过几天人该过的日子! 随后,她陷入了忽遭变故的茫然失措,呆坐了半晌才清醒过来,急匆匆找到外院,把书信交给傅先生过目。 傅先生唤来余洪飞、赌坊里的账房管事等等,让他们看看是不是余老板的字迹。 人们神色、心绪各异,但是都能肯定,这就是余老板的字迹。 傅先生又命人取来余老板写过的字据、书信,亲自比对,结论与众人无异。 既然如此,有一点便可以确定了——坍塌的房屋下面,埋着余老板的骸骨。 傅先生吩咐人尽快挖掘。 挖掘期间,很多金条、银条和几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出现在众人面前,只是有一大部分变形或是损毁。金银无妨,变成怎样的形状都能绞碎了花掉,叫人可惜的是那些宝物。 先有那封遗书,再有这些金银珠宝,都能让人确定余老板自尽这一事实—— 岛上要是有人想杀余老板,不可能一丝贪念也无,即便带不走金银,余老板那些从未让外人见过的罕见宝物总能顺走几件。甚至于,完全可以把宝物搬空之后再对余老板下杀手。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在杀人的时候只是杀人,全无别的企图? 到了这时候,余夫人失声痛哭起来。外人只道是毕竟有着多年的夫妻情分,亲眼目睹这样惨烈的局面,如何能不悲恸。可是她自己都不清楚,这痛哭是为那个所谓的夫君,还是为自己。 余洪飞的心情很是复杂,因着昨日的事情、父亲的信件,让他觉得自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其次便是有些气愤,父亲居然到死之前都不肯让他如愿。 他固然相信母亲不会听从父亲的遗言,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担心外人添乱。他视线在人群中梭巡,寻找着赵显。 赵显是父亲多年的心腹,若在此时跳出来与人们控诉他的不孝行径,那……父亲就算已经不在世,他也休想过得轻松。 但他一直没看到赵显。是不是父亲交代给他什么事,他去了别处?又或者,干脆就陪着父亲一起死了? 不管了。 他没跟任何人提及赵显一事,并且巴不得再也不用看到那个人。 到了傍晚,人们找到了一些骸骨。 余夫人为着儿子儿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即吩咐下人换上素服,准备发丧。并且对傅先生婉言解释,余老板生前应该是心绪不宁之故,才在遗书中数落儿子——心绪平静的话,又怎能说出不需安葬的糊涂话。其实他心里还是很疼爱孩子的,只是独独对孩子不善言辞,平时父子二人便总有争执吵闹的时候。 她这个态度尤为重要:自家完全承认余老板是自尽身亡,摆出事情到此为止的意愿,那么凭你是谁,也不能再继续追查原由。即便是人死了,那也是他们余家的家事,不想让外人管,外人还想介入的话,便不合情理。 有些事,她不能不防——如果有居心叵测的人在这时候对他们母子下手,误导人们认定夫君的死是儿子一手造成,儿子儿媳便会被人唾弃,不要说继承家业,能否在岛上立足都不好说。 不管怎样,那个不曾善待过她的夫君已死,儿子的日子还要好好儿过下去。 这其中的轻重,没有谁比她更分得清。 傅先生对这情形喜闻乐见。他毕竟不是坐在大堂等着审案的官员或是衙役,有点儿时间,更愿意在家教导一双可爱的儿女,哪有闲情管这种人命官司。傅家历代的人都有这个义务,但是,岛上的居民除了给他们相应的尊重之外,一般带给他们的都是大大小小的需要解决的是非。 办案的官员衙役有朝廷给俸禄,他们傅家的人,可从来没为这种事得到过银钱——谁给都不能要,要维持家族的清誉。 他也只是个人,有自己家族一大堆事要打理,有妻子儿女要陪伴,很多时候,都希望远远地躲开人命是非——不是仵作,却要时不时地看到人奇形怪状的死状,还要找出死因,任谁心里能好受?人前装得若无其事,暗地里可是做过不少噩梦。 是因此,遇到的事情越大,他越头疼。好友景林在岛上的时候还好些,什么事到了那位高人眼里,三两下就见分晓。眼下景林又离岛游山玩水了,他只求能够快些与简让交好。简让的能力绝不比景林差,日后在岛上的地位定能与景林比肩。那样的话,有事情找简让即可。 眼下这件事,要是闹大的话,不知要乱多久。可是余家的人都只求息事宁人,这再好不过。况且据他所了解的一切,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当即颔首表示赞同,又派了一名得力的管事,帮着余家母子两个从速筹备丧事。 ** 霞光满天的时候,钟离妩忙着督促下人把小厨房布置妥善。 日后,她要时不时下厨,给简让、兰绮、双福和四喜做好吃的。 水苏喜滋滋地站在钟离妩身侧,把听到的余家的事情娓娓道来。 “那封信的作用最大。”钟离妩笑着刮了刮水苏的鼻尖,又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一定要赏,都是你喜欢的金叶子。” 水苏喜笑颜开地道谢,随后才道:“奴婢只是略尽绵力罢了,要没您谋划、亲自动手,事情不会这样顺理成章。” 钟离妩展颜一笑,“那我也犒劳犒劳自己,明日带着双福四喜出门钓鱼去。” 水苏咯咯地笑出声来。 “什么事啊?两个人这么高兴。”季兰绮笑微微地走进门来,“尤其水苏,姐姐怎么夸你了?笑成了一朵花儿。” 水苏只是道:“大小姐——不,夫人明日要带着双福四喜去钓鱼,奴婢想着,又能偷懒了,自然高兴得不行。” “我才不信。”季兰绮对水苏一笑,转而携了钟离妩的手,“难得你得空,我们去后园走走?” “好啊。” 姐妹两个相形去往后园。 路上,季兰绮问起余老板的事情。她知道,一定是钟离妩出手了,只是不知原委。 钟离妩便将经过告诉了季兰绮。 季兰绮垂眸思忖片刻,问道:“为何要将赵显弄成上吊的假象?” “到底是担心事有万一。”钟离妩解释道,“我们对余老板的了解有限,我担心在密室爆炸之前,就算把两条密道的机关都销毁了,还是有能人可以进去。要是那样的话,余老板就是生死莫测,没了下落,知情的只有赵显,但是赵显已经自尽,死无对证。”她笑了笑,“不管怎样,我总要留条后路,避免自己被人怀疑。” 季兰绮又思忖片刻,喃喃地道:“想想就头疼、胆怯,太危险。”她用了握了握钟离妩的手,“日后别这样了,尽量用别的法子。” 钟离妩颔首微笑,“嗯。我晓得。那个人是太叫我不齿,便费了些周折。”随后岔开话题,“关公子这两日时时命人给你送来礼物,不是别具心思,便是名贵之物,可有合心意的?” 那些礼物,有岛上的奇花异卉,还有古玩字画、珍珠宝石。 “喜欢什么啊。”季兰绮扶额,“只是不能不收罢了——他那个小厮特别会说话,还总是可怜巴巴的样子,说我要是不收,就给他几板子,如此回去也好交差。” 钟离妩笑起来。 沉了片刻,季兰绮话锋一转,“不过,明日他要亲自送两匹小马驹过来,给我和你的。一黑一白,听说是岛上最好的。姐,你想不想要?” “这要看你。”钟离妩笑道,“你喜欢的话,我才能沾光。你不想要的话,那就算了,改日我出高价买回一匹就是。” “哪用你破费。”季兰绮很不自在地道,“这样说来,你不烦那个人?”能给她做主的,只有阿妩,人要是阿妩打心底看不上的,干干脆脆回绝就是,省得他在自己身上浪费心力财力。 “我为什么要烦他?”钟离妩笑意更浓,“看上我们兰绮的,只要品行过得去,便是慧眼识珠之人。你只管由着心思应对,也不用根本不露面。”说着就没正形起来,“我要是跟你一样,怎么可能与你姐夫成亲?你要总是南楚大家闺秀的做派,那我岂不是先要自惭形秽一番?” “你跟我怎么一样,姐夫跟别人也不一样。”季兰绮笑着微眯了大眼睛,“既然你这么说了,明日上午我就见见他,看看那两匹小马驹有没有说的那么好。哦对了,明日下午,傅四夫人要过来找我,你只管放心出去钓鱼,我帮你看好家。”姐姐去钓鱼,姐夫一定会陪着,这都不需想。 钟离妩道:“看家就不用了,要是在家闷,就和四夫人去外面转转,添置些东西。等会儿我让水苏水竹给你送去一些银钱。” “前两日不是才给了我好多银子么?”季兰绮扶额,“你这记性也太差了,我也不缺银钱。” “家境不好的,都常说穷家富路,何况你姐姐是个小财主。”钟离妩笑起来,“我是怕你嫌银钱少才不出门的。”顿了顿,又叮嘱,“出门时记得带上小虎、麒麟。” “嗯。”季兰绮乖顺地点头,“那我明日去挥霍一番。” ** 翌日一早,用罢早膳,简让和钟离妩出门。双福、四喜和他们共乘一辆马车,杜衡则赶着另一辆马车跟在后面——车里有人,是人们以为已经死掉的余老板,麒麟就坐在他身侧。 杜衡并不清楚原委,只知道今早天明之前,麒麟赶着马车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带回了这个半死不活的余老板。当时不免奇怪——惊惧倒是没有,跟在简让身边的日子久了,怎样诡异的事情都遇见过,这一桩,不过小风波。 马车先去往余老板家,在门前路旁停下。 钟离妩吩咐车夫进去传话。 这边的麒麟把全身都不能动弹的余老板拎起来,将车窗上的帘子拉开一道缝隙,“看看。” 余老板看到了自己最熟悉不过的家园,看到了站在门口迎来送往的下人俱已披麻戴孝,再向里看,发现家中已是白茫茫一片。 余洪飞就在外院,听得下人通禀,连忙走出大门,看到钟离妩,快步寻过去。 钟离妩此刻已经站在麒麟所在的马车近前,对余洪飞欠一欠身算作行礼,和声道:“令尊的事情,实在是出人意料。听说是——自尽?怎么那么想不开呢?眼看着就到享清福的年纪了。” 余洪飞叹息一声,语气黯然:“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早知如此,前些日子就不跟他吵闹了,眼下痛失父亲,家母也因我之前的不懂事饱受烦扰——不知情的外人,怕是会怀疑是我生生把至亲气得想不开的,她要不断与人解释……”这一番话,是有意探寻钟离妩的态度。 毕竟,父亲和自己都曾主动找她问过一些事情。父亲与她说起的,仅仅是与钱财相关倒也罢了,若是还有别的,她又有意无意间与人说起,要是有心人跳出来捣乱,怕是不能顺利发丧。 “怎么会。”钟离妩宽慰道,“人有旦夕祸福,谁能料定会出这种岔子。我倒是想去宽慰令堂一番,只是初来乍到,与令堂不熟,与令尊的交情,也不过是打过一次赌。况且……” “明白,明白。”余洪飞反过头来为钟离妩着想,“你与简公子刚成亲,又本就与我家没什么来往,家父又是那种身亡的情形……你便是想来,公子怕也会阻拦。人之常情,我明白。” “你能体谅就好。”钟离妩宽慰道,“到了这关头,只能劝你和令堂、尊夫人节哀顺变,等过段日子,我再找尊夫人说说话。今日只能是过门而不入,还望你与尊夫人解释两句。” “多谢夫人。”余洪飞拱一拱手,这才想起来,妻子对钟离妩的印象颇佳,说很是谈得来,既然如此,她就是看在妻子的情面上,也不会给他平添烦扰。 “告辞。”钟离妩颔首,转回到前面的马车上。 余洪飞瞧着她上了马车,才快步返回宅院。他如何都不能想到,他的父亲,此刻额头青筋暴出、双目死死地直勾勾地瞪着他。 明面上,他已经死了,而且妻儿一点疑心都没有,这么快就开始着手丧事。 没人在意他。亲人如此,外人也是如此,若有人站出来质疑,他不会看到这样的局面。 暗中呢?不需想了。钟离妩要让他再死一次。 而在他死之前,她要凌迟他的心魂,让他面对活了一生终究双手空空的诛心局面。 那女子,简直是疯子,是魔鬼。可是,她发疯的行径过于缜密,她的残酷正好击中他的心口。 他对她姑姑做过的孽,要以百千倍的代价、痛苦来偿还。 ** 秦良在岛上有两个住处,一处在岛中部,一处在山脚下。那座山,正是钟离妩与简让今日去游玩、钓鱼的。 山脚下的宅子,秦良不怎么回来住,只是遵循着狡兔三窟的习惯,花了些银钱买下来的。之所以看中这一处,是因原先的主人家挖了两个地窖,一个地窖用来存放兽皮、腌制的火腿和鱼类,另一个地窖则用来存放一些家常所需的零碎物件儿。 今日,大小姐要用到这个住处,他一大早就赶了过来,在门口翘首以待。 双福、四喜一路都很乖,静静地趴在简让身侧。 这两个小家伙的友情以突飞猛进的势头进展着,到了今日,都能挨在一起打瞌睡了。 简让心想,四喜挨欺负的日子已经不远。它跟他是一点儿有用的都没学到,憨憨的,换句话说就是傻乎乎的。双福不行,小家伙跟它的主人一样。他收拾着它的主人都费劲,四喜想收拾双福……只能做做美梦。 他这一路很舒坦,卧在车里,头枕着钟离妩的腿,车晃得不厉害的时候,就看看账册。 钟离妩一直由着他,捧着大周地域志,一路看得津津有味。 快到山脚下的时候,简让把账册收起来,敛目看着忙着洗脸洗爪子的双福、呼呼大睡的四喜,想到了一件事,因而唇角上扬,展臂环住了她的小细腰,“阿妩。” “嗯?” “我们何时添个孩子?”他语气暖暖的。 ☆、42.042· 42 “……”钟离妩略一思忖,低头瞥他一眼,“我怎么知道,我说了期限就能如愿么?” 简让坐起来,“你是说何时都行?” “不然呢?”钟离妩捏了捏他的鼻梁,“缘分到了,很快就能有喜;缘分未到,就耐心等等。”说着话,嫌弃地扯了扯嘴角,“这话问的真是多余,我又没服避子药。” “我是担心你另有打算,当然要问问你的意思。”简让奖励似的亲了亲她的额头,“挺多事情上,我的阿妩最让人省心。”当然,也有很多事情,她最让人心惊胆战。 钟离妩抿唇一笑。 出嫁之后的女子,生儿育女是必然,有一些特殊的,是因身子骨孱弱、子嗣艰难,会悉心调养一段岁月再为夫君开枝散叶。 她虽然有些大大小小的旧伤,但是底子在那儿,不需担心生产时赔上半条命。 方才的片刻思忖,只是因为他的言语有了憧憬,想象着自己与他做了父母该是怎样的情形,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至于其他,不需有顾虑。柯、邢二人要除掉,她要慢慢找到自己的喜好,置办产业,悉心打理。那都是不需心急的事情,待得深思熟虑之后,按部就班地去做就好。 马车停下来,双福见钟离妩要下车,立刻扑到她怀里,把自己吊到她脖子上。 四喜则不情不愿地醒来,对着简让摇尾巴。 简让摸了摸它的头,重新拿起账册,“我们等等。” 双福由钟离妩抱着下了马车,就自顾自跳下地,在周围寻找于它而言新奇有趣的东西。 一直跟在后面的杜衡把马车赶进秦良那所宅子的院中。 院中只有三间房,墙壁由形状不同的石头砌成,大概一人多高。两个地窖分别在院子的东西两侧。 钟离妩站在院门外,一面观望周围的环境,一面与秦良说话:“附近还有人家么?” “还有两户人家,一家打猎,一家则以倒腾药材为生——这座山里有两种比较珍贵的药材。这两家离我这儿都很远,得有二三里左右。”秦良指向一条蜿蜒向别处的小路,“他们都住在那边。” “二三里。”钟离妩用拇指搓了搓食指,“晚间有较大的动静的话,他们或许能听到吧?”山下的环境太幽静。 秦良听出言下之意,笑道:“要是您有别的吩咐,我请麒麟过来帮把手。他让那两家人睡得沉一些,不在话下——都是老老实实的人。” “嗯。”钟离妩笑了笑,“这几天,你还要辛苦一些。” “大小姐言重了,我只怕没事可做。” 钟离妩一笑,将自己的打算告知秦良。 两个人说话期间,杜衡和麒麟把余老板从马车里拖出来,安置到了地窖。 余老板眼神惊恐地打量着黑漆漆的地窖。她要做什么?难道要把他活埋在这儿么? 地窖的入口通往下方的,是一架十分粗糙陈旧的梯子。这时入口的光线一暗,梯子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随即,余老板看到了玄色的薄底靴子踩在梯子上,步履轻盈而沉着。 今日出来钓鱼,钟离妩循例做了男子打扮,与之前不同的是穿了件玄色锦袍。 走下梯子,钟离妩抬眼看了看狭窄逼仄的环境,还算满意,继而走到余老板近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这里就是我给你安排的归处。没法子,找不到更差的。” 余老板等着下文。他倒是想说话,问题是他中了毒,无从开口。 钟离妩缓声道:“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你还在南楚东躲西藏,我找到之后,是不是要把你交给朝廷惩处,朝廷又会怎样发落你?不过是秋后问斩,你的爪牙与你同罪,不会用到我所希望看到的凌迟、腰斩、炮烙这类刑罚。” 说起这些,她很失望。事关女子的案子,南楚朝廷定的罪名总是嫌轻,正如女子杀了男子便是不可饶恕,男子杀了女子却是大多数都不会以命抵命,总能找到可以开脱的理由。 “前些日子,我因为只能以暗杀的手段惩戒你而满心不快——你该得的最残酷的惩戒,我还是没法子做到。而此刻,我不再恼火,我已找到最妥当的方式。” 她没说错,她的确是找到了最残酷的惩罚人的方式——诛心。 钟离妩的目光中再无一丝暖意,语气则转为不含任何情绪的平静: “因你之故,我姑姑在死之前要受尽屈辱,在死之后要因你而名节受损; “因你之故,一干苦命女子被如你一般的禽兽践踏; “你在当日,可是开了一个好头。 “你当初不肯给人最后一份安宁,不肯给人哪怕一点尊严,如今我就把你当做畜生来对待。 “比死更可怕的事情,是等死。 “比等死更可怕的事情,是等待期间受尽折磨。 “你周身已瘫痪无力,但你还能感觉到饥饿。听说饥饿也是能让人发疯的一件事,不然,哪里有生吃人的血淋淋的人间惨剧。 “你好生品一品那种滋味。 “饿你几天,之后再给你个痛快。 “赵显怎么个死法,你就是怎么个死法。 “当然,你这个坟墓,比不得密室的富丽堂皇。” 说完这些,钟离妩漠然转身,缓步踩着梯子走上去。 麒麟、秦良就在院门口说话,两个人都是一般年纪的少年郎,交情深厚,凡事很有默契。 这时候,麒麟正把带来的一口箱子交给秦良,神色郑重:“是火药,足够用。几时看着他快不行了,就去叫我过来。到时我再帮你送他最后一程。” 秦良颔首,“放心。” 麒麟转身牵过秦良拴在院中一棵树上的骏马,“我得走了,大小姐交代过,下午二小姐要是出门的话,我得随行。” “那你快去。” 麒麟拍马扬鞭,绝尘而去。 钟离妩又叮嘱了秦良几句,末了道:“多说几个月之后,你就能到我身边当差。你喜欢侍弄花草,我就给你在花园建个暖房,等你到了,大展身手。” 秦良为此喜笑颜开,“除了花草,我还喜欢种蔬菜瓜果。” 钟离妩也笑了,“行啊,那就再给你腾出一块空地,需要什么种子都写下来,我和麒麟小虎几个先帮你置办着。” 秦良心里乐开了花,连忙行礼,“多谢大小姐!” 钟离妩笑着走向马车,途中手一扬,把一个钱袋子抛给秦良,“给你带的零花钱,险些忘掉。” 简让虽然没看到,但是通过主仆之间一番言语,便知道秦良也是她倚重的心腹。 她把身边的丫鬟、小厮当成朋友一般护着、疼着,又当成小孩子一样哄着、宠着。 这般的缘分,是相互的福气,遇事一定会同心协力,各展所长。正因此,她才有足够的信心,可以理直气壮地不接受他的帮助。 真不是她逞强。 这样想着,简让心里好过了不少。他命车夫将杜衡唤到近前,吩咐道:“你这就回去,抽空去一趟揽月坊,给我找个过得去的消遣,晚间我要过去一趟。” 杜衡称是而去。 揽月坊,便是岛上的销金窟,里面有容貌气质各异的妙龄女子、小倌,内设赌坊、诗社、棋社等供人消磨时间、花费银钱的大俗或大雅的所在,里面厨房的酒菜足可媲美归云客栈。 揽月坊里有十二座小楼,各有专人照看。 揽月坊的老板柯明成,是钟离妩所余的两个仇家之一。 而简让,也与揽月坊里的人有牵扯。 钟离妩找到双福之后,回到车上来。 马车一直走到再不能前行的路段才停下来。 夫妻两个带上渔具,双福四喜跟在一旁,欢欢喜喜地上了山,找到一处适合垂钓的地方。 这次,钟离妩没下水。她有此行,本意只是做做样子,目的在于办妥余老板后续事宜。况且简让记着她一直没有完全复原的脚伤,四喜又是第一次跟着来钓鱼,她担心它走失,便一直留在岸上,照顾它和双福。 两个小家伙始终喜滋滋的,撒着欢儿地在附近跑来跑去,但是一点默契也无,双福往东,四喜一定往西;双福半道去找钟离妩起腻,四喜一定趁机跑出去好一段。 弄得钟离妩比下水垂钓还要累。 可是,特别开心。 简让一边垂钓,一边听着钟离妩时不时发出的欢快的笑声、没辙的抱怨数落,心绪分外愉悦。 大小不同的鱼钓了几条,午间用过带来的饭菜,他又给双福捞了些鱼虾,随后就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上,双福、四喜有点儿蔫蔫的,似是不舍这样快就回去。 坐到马车上,简让脱掉**的鞋袜。 走了一阵子,钟离妩想起一件事,转身取过自己特地带上的一个包袱。 “又带什么了?”简让以为她又带了一堆飞刀、银针之类的奇奇怪怪的零碎儿。 钟离妩解开包袱,把一双薄底靴子、一双袜子拿给他,“临来时给你带上的。” 简让有点儿惊讶,随即笑得现出一口白牙。上次与她一同出来钓鱼的时候,她把他当麻烦,这一次,她为他想到了这些微末小事。 “发什么愣?快穿上。” 简让一面穿鞋袜,一面对她扬了扬下巴,“过来,给你家爷亲一下。” 钟离妩捏了捏他的鼻梁,斜睇他一眼,“滚。” 他笑着凑过去亲她,一副地痞的样子。 双福跳到了钟离妩怀里,直起身来,喵呜一声,睁着大眼睛,严肃地看着简让,并且对他伸出一只小白爪。 简让哈哈大笑。 钟离妩也已是笑不可支,无限宠溺地把双福搂到怀里,“是要保护我么?太乖了。” 双福低低的喵呜一声,转头就把简让放到一边,呼噜呼噜地跟钟离妩起腻。 马车离家二三里的时候,杜衡骑快马来寻简让,在车窗外禀道:“柯老板、邢老太爷此刻在余家,闹着要亲眼看看余老板的绝笔,余家人不肯理会他们,他们就不肯走——傅先生派人到家中请您,说您要是得空的话,就过去一趟,是担心这样僵持下去的话,没法子发丧——余老板那种死法,不宜停灵太久,余家打算明日就出殡。” 这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那封所谓的遗书上面,钟离妩特地让水苏加了那么一句,让余老板出事之后也不让柯、邢二人安生。 “行,我去看看。”简让说完,搂了搂钟离妩,“你先回家。” “你别跟他们闹翻。”钟离妩不放心,叮嘱他,“他们要是说话不中听,你就只当是去看热闹,横竖他们也掀不起风浪。” “闹翻了又怕什么?”简让漫不经心地道,“大不了一道收拾掉,那样一来,我们也能专心生孩子养孩子。” ☆、43.1216^-^042· 43 “……”钟离妩推了他一把。拜他所赐,她领教到了说什么不算什么的感受。 简让眼里的温柔更浓,搂着她予以快速而火热的一吻,“晚间做鱼给我吃?” 钟离妩拿他没辙,颔首一笑,“好。” 简让下车之后,杜衡将骑来的马交给他,自己跟车回家。 钟离妩见四喜想跟着简让下车,连忙温柔地抚着它的背。 双福坐到四喜跟前,用头蹭着四喜的下巴,引得钟离妩笑起来。 到岛上至如今,四喜长高了,更肥了,加上天生一副笑脸,煞是讨喜。 双福现在跟四喜亲近起来,最好不过。不然的话,再有几个月,四喜就会长得高高大大,双福在它跟前,怕是一点好处都捞不到。 回到家里,钟离妩换了家常的衣裙。问过水竹,得知季兰绮和傅四夫人在家闲谈多时,之后去了街上消磨时间。 杜衡来禀:“关公子来了。上午他送给二小姐和您两匹小马驹,这次过来是送马鞍、缰绳。听说您刚回来,问您得不得空。” “自然得空。”钟离妩爽快地道,“礼物有我的一份,该当面道谢。” 杜衡一笑,转去将关锦城请到内宅花厅。 对钟离妩而言,这是第一次见关锦城,以前就算是曾在同一个场合碰面,她也全无印象,不曾认真打量。 关锦城十八|九岁的样子,身形颀长,样貌俊朗,眼神清冷、沉郁,牵唇微笑的时候,容颜则如冰雪消融,给人春风拂面之感。 是特别出色的一个人。 进到花厅,关锦城拱手一礼,“见过夫人。” 钟离妩起身还礼,继而唤丫鬟上茶点,落座后先道谢:“听说公子送来了厚礼,且有我一份,实在是感谢之至。还没来得及看,但是能入我二妹眼的,定然不俗。” “夫人言重了,”关锦城语声低沉悦耳,语气温和有礼,“我这也是借花献佛。” 这话说的倒是坦率,钟离妩不由一笑,转而道:“公子的家在东部,却在归云客栈、中部逗留多日,没耽搁正事吧?” “没。”关锦城一笑,“离家不是太远,况且人在何处,都不耽搁打理家事。” 说的也是。钟离妩直言问道:“那么,公子如今的情形,是如何与长辈说的?”离家在外,追着女孩子四处走,关家长辈若是不闻不问,未免不像话。他要是对家里人扯谎的话,更不像话。 关锦城的情形不同于她和季兰绮,季萱那种长辈不过是个摆设。 关锦城与季兰绮也不同于简让和她,简让是二十好几岁的人,在故国都已没有至亲,来这里凡事只需知会景林一声;她则是两世为人的灵魂,儿女情长只需弄清楚彼此的心迹,别的都不需在乎。 关锦城温声答道:“不瞒夫人,我对令妹一见倾心,并没隐瞒双亲,来中部之前,便曾赶回家中当面禀明。家父家母得知令妹是归云客栈的管事,双手赞成,问我能否尽快上门提亲。只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时我对令妹的情况所知不多,令妹的养母前些日子又已离开,您则是刚与简公子成亲,急着提亲的话,反倒担心会让夫人与令妹为难。眼下我是想,等到令妹不反对的时候,我再请双亲出面请人保媒。” 说的都是实情,换了谁,在前一段日子,怕是也不知道为季兰绮做主的是景先生、季萱还是她这个姐姐。钟离妩眼里笑意更浓,“眼下我是想,万事随缘,不会帮你,可也不会从中作梗。” 关锦城的笑容有了年轻人的飞扬、璀璨,“多谢夫人。之前这些日子,我也隐约品出了夫人这用意,眼下你亲口说出,愈发心安。” 如果钟离妩有意从中作梗,他和他的小厮都别想进这道门。 钟离妩莞尔一笑。眼前人的笑容是因发自心底的喜悦而生,这样看来,对兰绮是真心实意。 两人又寒暄几句,关锦城道辞离去。 钟离妩看看天色,转去小厨房,选出晚间用得到的食材,和丫鬟一起动手准备好。做菜真正费工夫的,就是事前的准备,下蒸、炒、煮倒是用不了多久。 关锦城送来的小马驹,她并不急着看,想等明日和兰绮一同去马厩。 ** 余宅。 傅先生坐在主位,下手左边坐着余夫人、余洪飞,右手边坐着柯明成、邢老太爷。 看到简让步调悠闲地进门来,傅先生立刻起身,微微一笑,“别人都不愿意蹚这浑水,我思来想去,只你是真正的局外人,看待事情会更清楚,便命人去请你前来。” 简让一笑,“先生言重了,横竖我也无事,便来看看。倒是担心能力不济,帮不上忙。” “能来就好,有这份心就好。” 余夫人与余洪飞相形起身,与简让见礼之后,便相形把位置让出来,坐到了别处。 简让做表面功夫推辞两句,便顺势落座,打量着坐在对面的柯明成、邢老太爷。 柯明成身量不高,身形精瘦,眸色深沉。 邢老太爷已年过六旬,须发花白,但是气色很好,双眼神光充足。他身形很是魁梧,一双大手像蒲扇似的。 傅先生把情形简略地告知了简让,与杜衡先前说的一致,末了无奈地道:“余夫人、余公子不欲将余老板的遗书拿给别人看,怎么想都觉得没必要。可是柯老板、邢老太爷觉得遗书中提到了自己,就该亲眼看看。因着他们之前并没什么来往,打心底不相信余老板会留下那样的话,甚至于,怀疑余老板的遗书是别人伪造的。” 遗书当然是伪造的,是阿妩让水苏写的。余老板很惜命,他恐怕到现在还在垂死挣扎,不想死。 不待简让说话,余夫人已将话头接了过去:“柯老板和邢老太爷的话实在是叫我们母子愤懑。遗书是不是伪造的,就算我们分辨不出,傅先生还分辨不出么?二位这样的言语,到底是在怀疑谁?” “正是这个道理。”余洪飞道,“家父忽然离世,我与母亲本就万般悲痛,不愿意相信。不为此,也不会请傅先生当即辨认遗书是真是假。傅先生的话,我们不会怀疑,如今在怀疑的,倒是二位的居心。你们在这种时候赶来,不为吊唁,却说出这般让人愤慨的话,到底是何用意?!” 母子一条心,说的话都是合情合理。因何而起,简让能想到。余老板不论是怎样的情形,母子两个都想为了彼此息事宁人,过安生日子。 柯明成沉吟道:“我与邢老太爷听说那封信里提到我们,都是一头雾水。你们是余家人,自然最是清楚,这些年来,我们与余老板的来往甚少,偶尔不过是相互到名下的产业给彼此捧捧场。可是人们都说,余老板在遗书里提到,让你们不要与我们来往——这一节落在别人眼里,他们会作何想法?怀疑我们逼迫得余老板自尽都在情理之中吧?如此一来,我们还如何在岛上立足?我们来这一趟,难道不应该么?” 他这番话,其实是说给简让听的,之前早已说过好几次。 简让牵了牵唇,“柯老板多虑了。我今日也听说了这些是非,倒是没往心里去。说句不中听的,余老板自尽之前,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数落了一番,可见心绪不宁,钻了牛角尖。不是如此,他又怎会寻短见。那封遗书,有些话可以当真,有些话,听听就罢了。” 傅先生颔首,“我也是这个看法。到眼下,我们尽量别给余夫人、余公子雪上加霜才好。” 邢老太爷啜了口茶,又轻咳一声,目光灼灼地凝视着简让,“这样看来,简公子是站在余家母子这边了?” “这是站在哪边的事情么?”简让对上邢老太爷的视线,“这话可有些听头。” 邢老太爷笑呵呵地道:“不能怪我有小人之心,据我所知,余老板出事之前,余公子及其发妻都曾前往公子家中。眼下你们夫妻二人虽然不曾前来吊唁,可是两家有些交情总是事实。”他看向傅先生,“先生似乎请错了人。”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简让睨着邢老太爷,“方才你说的这些小事,不过寻常小事,岛上会留意的人不多。并且,你家在西北部,若非无意,不可能及时获悉。你盯着的是我,还是余家的人?” 邢老太爷笑意从容,“你多虑了。我只是偶然听说那些事情,公子何必咄咄逼人?” 简让也笑,“你有小人之心,别人不能责怪。别人按常理推断,便是咄咄逼人?你邢家的道理,倒真是让人耳目一新。” “可是,简公子,”柯明成审视着简让,“邢老太爷方才说的那些寻常小事,到底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 傅先生嗤一声笑,“我四弟、四弟妹与简公子、简夫人交情不错,我亦与景先生交情匪浅,照二位这意思,我是不是也不该坐在这里管你们的闲事?” “先生何出此言。”柯明成缓缓一笑,“你说的这些,大家都知道。可简家与余家夫妻二人的情形不同,时间未免太凑巧——他们走动的时候,正是余老板出事之前。” 简让失笑,望向傅先生,“这要怪我。我应该事先给余老板算一卦。如此,他死之前,定不会与他有任何来往。”他不需要尊重柯、邢二人,但一定会给傅先生应有的尊重。 傅先生闻言一笑。 柯明成却追问道:“其实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余家的人为何主动登简家的门?那件事是否与简夫人、余老板那次赌约有关?” 傅先生不由蹙眉。那次发生在赌坊的事,他们兄弟几个到现在都气不顺——傅家的人在赌坊出事,根本不该发生,却发生了。钟离妩出手化解局面,唯有好意。事后让余老板出点儿银钱,在他看来,不过是变相的提醒傅家、小惩赌坊。到现在为止,那个中年男子还不曾把所知一切全部交代。 此刻,柯明成却又将这件事拿出来说事,让他有些不悦,“别的我不清楚,只清楚那件事与我四弟妹被人暗算有关。柯老板,你若是想管那件事,此刻才提出来,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 简让已没了耐心,目光变得分外锋利,“我走这一趟,不像是应傅先生之邀,倒像是你们命人把我唤来盘问。在别人家办丧事的时候,你们坐在这儿说那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存的什么居心?活了一把年纪,怎么连最一点儿涵养都没有?” 邢老太爷咳嗽一声,“不过是话赶话……” 简让睨了他一眼,“是你们自说自话,长舌妇一般漫天胡扯。” “你!”邢、柯二人异口同声,都变了脸色。 傅先生敛目喝茶,当没事人。 简让转头询问余夫人、余洪飞:“你们到底想不想让他们如愿?若是还有的商量,那我就不在这儿浪费时间;若是心意已决,这件事,我就放肆一回,代你们把人打发掉。” “没得商量。”余夫人即刻道,“妾身最初把书信拿给傅先生等人看,是想让他验明真伪。不为此,谁会将夫君的遗书示人?只怪妾身治家不严,有多嘴多舌的管事把遗书内容传扬了出去,内容不论真假,谁都别想再看到!妾身自会妥善保管。” 余洪飞附和道:“家母所言极是。此事,还请傅先生与公子为我们做主!” 简让颔首,看向邢、柯二人,“要么吊唁,要么走人,别的免谈。” 柯明成面沉似水,“年轻人,说话做事不要太张狂。” 简让微笑,“原本今夜想去揽月坊,已命人安排下去,瞧你这态度,也免了。” 柯明成又望向傅先生,冷笑道:“我怎么觉着,有人要将先生取而代之?” 傅先生就笑,“今日若是换了景先生在这里,结果也是这样。说到底,事发之时,你们若是及时赶来,提出质疑,我会慎重斟酌。可现在余家在办丧事,你们却闹着要看那封遗书,实在是强人所难。看完作何打算?说那不是余老板的笔迹,说我眼拙分辨不出?还是想告诉我,余老板不是自尽?——简公子只是帮我做了不好意思直言道出的决定,至于你们,倒是让我有些怀疑,是不是想将我取而代之。” 一番话,是绵里藏针,意味的是傅先生心里已然十分不悦。脾气再好,他也容不得谁质疑他已经做出判断、决定的事情。 话说到这个地步,邢、柯二人只得起身,同时望向余夫人和余洪飞,“那我们……” 余夫人气愤地道:“两位快些走吧。不管你们有无吊唁的心意,我们都受不起,请吧,不送!” 两个人只得悻悻然离去。 简让与傅先生、余家母子寒暄几句,起身道辞:“家里还有些琐事,不耽搁你们。” 要不要前来吊唁,要看交情。余夫人已经从儿子口里得知,夫君在世时与钟离妩说过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换了谁是钟离妩和简让,心里都会不痛快。眼下简让肯来管这档子闲事,已是难得。当下唤儿子送简让出门。 简让策马回家途中,柯明成、邢老太爷的马车从对面而来。 他微微扬眉,带住缰绳。 柯明成与邢老太爷下了马车,缓步走到他近前。 简让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有话直说。 柯明成低声问道:“我只问你一句,所谓的余老板自尽,与你们夫妇有没有关系?” 简让悠然一笑,“这话怎么说?” 邢老太爷接话道:“我与余老板虽然只是泛泛之交,但是看得出,他根本不是寻短见的人,即便寻短见,也不会用那样惨烈的方式。他不是自尽,是被人杀害。岛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委实不多。” “事发当日,你们怎么不到余家质疑?”简让笑意更浓,“到此时再说这些,为时已晚。”语声停了停,他锋利的视线梭巡在两人脸上,“到今日才来这里生事,该不会是夜间噩梦连连受不住了吧?余老板来无人岛之前,绝非善类,不然不会遭受这般天谴。你们对他是自尽还是他杀耿耿于怀,莫不是与他一同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 “放肆!”柯明成寒了脸,“你这是血口喷人!” 邢老太爷倒是不动声色,“这说法倒是有点儿意思。听闻尊夫人娘家当年的下场堪称惨绝人寰,照你这么说,钟离家族到底犯了怎样的罪孽,才招致那般的天谴?”语毕,他直勾勾地盯着简让,不肯错过对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钟离家族的下场的确惨绝人寰,可是,在当初曾出一份力的奸臣贼子,不是被朝廷从重惩戒,便是苟且偷生,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简让稳稳接住邢老太爷的视线,“你想说什么?想说余老板的身死与钟离家族覆灭有关?还是想说你曾经罪孽深重而不曾遭天谴?” 当初钟离渊及几个手足身死之后,这老匹夫还不罢休,将几个人乱刃分尸。按常理来讲,那需要有着血海深仇的前提。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老匹夫痛恨钟离家族的原由,只是不满于政见相左一直不能压过对方的情形,所以才在对方落难时痛快淋漓地落井下石,待毙命之人都如此,待钟离家族的亲朋,手段更为残狠。 午夜梦回时,这老匹夫可曾梦见过兄弟几个残缺不全的遗容? “强词夺理!”邢老太爷似被戳到了痛处,原本平宁和善的眼神变得凶狠。 柯明成则岔开了话题:“简公子,你这样口无遮拦,只能使得我们两家对你万般排斥。与其想些有的没有的,不如想想若是不能在岛上立足,该何去何从。” “你倒是瞧得起你们两个。”简让不屑地牵了牵唇,“凭歪门邪道发家的货色,给你们脸的不过是一帮下作胚子。”他看向邢老太爷,笑容变得愉悦,“给你算一卦:不出三日,你就要真的变成不人不鬼的东西,千万留心。至于柯老板——”他的笑容变得有点儿坏,“我还没算出来,算出来的时候再告诉你。”语毕,手掌一拍马,绝尘而去。 ** 小厨房里,菜肴的香气四溢。 钟离妩一面等着清蒸鱼出锅,一面看着手里的一张地形图。 准确来说,是一张路线图——邢家到岛中部必走的路段。 简让闲闲走进来,“快好了吧?” “嗯。”钟离妩对他一笑,要将路线图收起来。 简让则拿到了手里,仔细看了看,随后道:“回来之前,我跟那老匹夫说,三日之内,他就要变得不人不鬼。” 钟离妩失笑,“早知道,就不多话提醒你了。”她不想让他跟那两个人闹翻,结果呢,他把人倒霉的日子都定了。 简让笑着把她搂到怀里,“谁让他儿子觊觎我夫人的?” “……”钟离妩心想,秋后算账也不是他这个路数吧? 简让低头吮着她的耳垂,“一起琢磨琢磨?有机可寻的话,今晚就把他办了。” “今晚啊……”钟离妩一面推他,一面夺回地形图,“那就看看能否做成事。”她是不心急,可是他跟人放话了,不一起商议出详尽的计划,他一定会独断专行,抢先做了她该做的事,“不少细节要你的人手出力,但是大致的章程要照我说的办。” ☆、44.1216^-^042· 44 “行啊。”简让很爽快地点头。 钟离妩笑了笑,“但是,他们接连出事,终究是显得我们沉不住气。”说着,无奈地扬了扬眉,“不符合我的习惯。” “但这是我的习惯。”简让柔声解释道,“况且,你应该比我清楚,柯明成才是最棘手的。” “嗯,揽月坊里十二座小楼,分别有十二个人负责,那十二个人是来自各国的顶尖高手。”钟离妩笑意渐敛,神色变得郑重,“说白了,单凭他,由着我们揉圆搓扁,难办的是那些人。” 简让颔首,“没错。” 钟离妩心念一转,“我们得想想法子,让傅家对柯明成反感。” 简让笑着拍拍她的脸,“当务之急,是给那老匹夫安排好去路。” “我要让他在夜间回家的路上出事,时间越晚越好。”钟离妩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要是不能绊住他,就要另选时机。”她语声顿住,思忖着选谁用什么理由绊住邢老太爷。 “别想了。”简让道,“让维扬帮把手。今晚我原本打算跟他去揽月坊,探探虚实。现在我不能去了,但他会照常前去。” 钟离妩挑眉,“谁?” “齐维扬。”简让笑道,“归云客栈的掌柜的。” “来岛上之前是什么人?” “景先生的左膀右臂。” “哦。”钟离妩有些惊讶,“居然一直没看出。”从掌柜的身上,丁点旧时必有的敏锐、戾气都看不出。 简让一笑,问道:“若是不知先生名讳,你能看出他以前是什么人?” “看不出。”钟离妩笑了,“若是不知道你来自大周,不知道你的姓名,我也看不出你的身份。”堂堂暗卫统领,怎么想都不该是不着调、坏坏的样子。可是他和景林、齐维扬一样,都是到何处都不会更名改姓的人。停了停,继续道,“有掌柜的帮忙,就好办了。” “回屋细说。” “好。”钟离妩唤来水苏,帮自己看着灶上的菜。 水苏笑着称是,继而禀道:“二小姐和傅四夫人晚间要在外面用饭,唤麒麟回来传话了。” 钟离妩颔首一笑,进到房里,她站在书桌前,问简让:“这一次,我们没必要亲自前去。你的人擅长布迷阵么?若是不擅长,那你要告诉他们,一切事宜,听从水竹吩咐,不能因为她是个小女孩就……”她没再说下去,是感觉到了他目光不善。 简让没好气地睨着她,“在你眼里,我和我的人是不是都是吃闲饭的?”上一次,他做了她的跟班、随从,这一次更绝,要他的人完全听从她的小丫鬟的吩咐。 钟离妩轻轻地笑起来,“不是小看谁的意思,是不了解你和先生的手下。” “……”简让吁出一口气,“我有最适合的人手。你应该清楚,萧错最擅长布阵,而他在我离开朝堂之前,把凌霄带在身边两年,悉心教导他在宅院内外、荒山野岭布阵的精髓。你就算信不过我们,总该信得过萧错吧?” 钟离妩有些意外,随即又是惊喜,又是为他有些伤感,“他是知道你一定会离开,才有这番良苦用心吧?”太美好太纯粹的友情,总是叫人动容。 “嗯。”简让一笑,“他总是不放心我。” “那好,这次的事就全交给你了。”钟离妩道,“我只需让水竹、麒麟跟去看看热闹,动点儿手脚就好。” 简让则有了不明白的地方,“水竹一个十二三的小女孩儿,怎么会布阵?” 钟离妩笑得眉眼弯弯,“我教的。” 简让凝视着她,“你也不过十几岁,会的是不是太多了?” 钟离妩和他打哈哈,“由此你不难想见,我姨母当初是怎么祸害我的。不学不行,不学会这些就没饭吃,更没自由。” 简让把她搂到怀里,有些疼惜,又有些感慨,“我总担心自己只是个摆设,娶你却不能照顾你。有力气没处用的滋味,着实不好。” “胡说。”钟离妩依偎在他怀里,蹭了蹭他的胸膛,“过了这一段,要你照顾我很多年呢。” 简让捧起她的脸,“说定了?” “说定了。” ** 这晚,齐维扬应简让之约前往揽月坊。 路上,杜衡来传话,把下午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又着重说了请齐维扬尽量把邢老太爷拖到过子时。 齐维扬思忖片刻,颔首道:“好说。让他放心。” 同一时间,柯明成与邢老太爷在皎月楼相对而坐,面色沉凝。 邢老太爷道:“下午我们做错了。” 柯明成扬眉,“你指的是——” “我们不该与简让生出嫌隙,哪怕是言语上的小过节,也不该有。”邢老太爷叹息一声,“如此撇清关系,等同于逼着钟离家那个余孽暗算我们。她若是真的够道行,我们……”闹不好就得跟余老板一样粉身碎骨。 柯明成不以为然,“我倒是巴不得与简让势不两立。如此一来,日后只能各走各路。” 邢老太爷频频摇头以示不赞同,“可你也不想想,他是景先生的熟人,看那情形,必然是相交多年。假如他不是隐姓埋名,恐怕就是大周那个杀人无数的暗卫统领。” “他根本就是。”柯明成语气笃定,“这一点你不需怀疑。他初来岛上,我这里便丢失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大周迄今为止最细致最完善的疆域图。除了他,有谁会惦记那幅图?只是,他是命人代办此事,我没法子找到与他相关的蛛丝马迹,才一直忍着这口气,没对外宣扬。” “你怎么不早说?”邢老太爷闻言,面色微变,“若是早说的话,不论如何,我都会让老九把那个余孽娶回家中,寻机除掉。眼下这怎么办?等于是两头猛虎成了亲!”语声微顿,又不免抱怨,“你也是多余,要大周的疆域图做什么?还想着何时高价卖给大周哪个敌国不成?如今的大周,是别的国家敢惹的?” “大周的敌国不感兴趣,不是还能卖给大周皇帝么?”柯明成微笑道,“那幅图是一名阁老呕心沥血数年才完成。而我揽月坊里一名楼主,正是来自大周,他将那幅图作为见面礼,请我保他余生安稳。他景林的归云客栈能保人安稳,我这揽月坊亦然,甚至于,比归云客栈更护短儿。” 邢老太爷嗤之以鼻,“你手里的人太杂了,全无益处。” “眼下,那幅图一定由景林帮简让送回了大周。这个哑巴亏我认了,但是,日后总要跟他讨回我应得的利钱。” 邢老太爷嗤一声笑,“你的人都在明面上摆着,可他的人,应该早就来到岛上分散于各处。你也不想想,若非如此,那幅图怎么会被盗走?你还想跟他讨利钱?今日你跟他言语上有冲突,你这揽月坊也分明是他不屑前来的地方——我倒是想不出,你有什么法子能让他在你手里摔跟头。” “……”柯明成按了按眉心,“那依你之见——” “越是忌惮谁,越要不动声色。越是想除掉谁,越该让他成为座上宾。”邢老太爷神光充足的双眼现出狠厉之色,“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在这揽月坊里颐指气使的日子久了,行事一年比一年骄横跋扈,这可不行。当初你我在官场的时候,可比得了简让在大周的地位?你若是小瞧了他,哼,说句难听的,你死期已经不远。” 后几句话,是柯明成没法子反驳的,亦是之前没有深思过的问题。年纪轻轻位极人臣,是他与邢老太爷不曾做到的。简让做到了,并且放弃了余生唾手可得的安逸、荣华,那意味的,何尝不是惊人的魄力。 邢老太爷喝了口茶,面色有所缓和,“只可惜,我已年老,帮不到你。今日与简让闹得不快,来日我唯有闭门不出,躲一份清静。” 这是要做缩头乌龟的意思。柯明成讽刺地笑了笑,“你有那么多儿子,还怕一对夫妻不成?” “我有那么多儿子,也没人知道我犯过的错。当年他们都被我支到了岛上或边疆,帝京发生的事情,他们一无所知,而且我到死也不会让他们知晓。”邢老太爷深深地凝视着柯明成,“如此一来,若是我当年暴虐的行径被儿孙得知,宣扬出去的,不是钟离妩,便是你。若是她,我认命;若是你,我那九个儿子,就有了施展身手的场合。最起码,你做过的那些事情,非我所及。” 这老东西说了这么久,用意并不是要跟他做一条绳上的蚂蚱,而是要威胁他,堵住他的嘴。 柯明成冷笑,定定地回视邢老太爷,“你印堂发黑,当心祸从口出。” 这时候,有伙计来禀:“归云客栈的掌柜的来了,邀请老太爷下几盘棋,论个高下。” 邢老太爷当即笑着起身,“早就听说齐掌柜棋艺精湛,一直无缘切磋,我这就去会会他,此外,请他帮我向简公子美言几句。” 柯明成独自坐在原位,敛目陈思。 如今在岛上,让他有所忌惮的,不过是归云客栈、简家。 没错,他一点儿都不在意傅家。傅家的名望,不过是岛上的人愿意秉承习俗给他们脸面,其实哪里有资格管东管西。让他折服的有才华的傅家人,一个都没有。 景林不在岛上,归云客栈便可以忽略,他要在半年之内把简让与钟离妩除掉。 说起来,邢老太爷初时的提醒是对的。他不应该与简让互不来往,要反方向常来常往,如此才有更多的可乘之机。甚至于,可以在简让流连在揽月坊的时候,给他挖下陷阱,毁了他的名声,或是要他的命。 今日,要除掉的人多了一个——邢老太爷。 比起明里暗里的敌对,互相清楚底细的人窝里斗更麻烦。况且当年的过错相较而言,是邢老太爷握着他的把柄。最要紧的是,那个老东西把话说到了那个地步…… 要如何除掉? 这件事一定要抓紧办妥。 他斟酌了很久,也没能想出万全之策,为此很是恼火,当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没想到的是,第二日一早,漱口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 昨日邢老太爷回家途中,遇到了鬼打墙,并且,吓疯了。 他心头一惊,喉间一哽,把漱口水咽了下去。 ** 同样的清晨,简让神采奕奕地到了外院。 凌霄来禀:“与夫人交过手的中年人招了。收买他的人,是赌坊一名管事,那名管事不怎么在人前露面,但是他留心过,怕的就是稀里糊涂赔上性命。那天特地带了引发傅四夫人病症香囊的人,是邢家大奶奶,这也是他暗中留心发现的。邢家大奶奶近期手头拮据,欠了赌坊一笔银钱,应该是余老板收买了她。” 居然是邢家的人。这意味的,是余老板以前打过拉邢家下水的主意。 但是,邢老太爷以后再不能做那个所谓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日后只是个言行无状时时被病痛折磨的疯子——如果麒麟的药不出问题的话。 据阿妩的人观察的结果,邢家子嗣不知道那老匹夫做过的事。知道与否都无妨,邢家不足为惧。 简让思忖片刻,“那女子,不是邢家大奶奶,是柯明成第六房小妾——下点儿功夫,让那个人记住并且咬定这一点。日后,我要让他这样告诉傅家的人。”他看住凌霄,“能办到么?没把握的话,把人交给我。” “哪用您亲力亲为。”凌霄恭声道:“多说三天,必能办到。” 简让颔首一笑,“记得帮他把谎编圆。” 如此一来,柯明成就与傅家有了过节。这对他和阿妩都有益处。 他来岛上,安度余生不假,来杀人也是目的之一。那个人,如今就在柯明成的揽月坊。 这件事,他一直没告诉阿妩,眼下,是时候了。 ☆、45.1216^-^042· 45 钟离妩与季兰绮去了马厩。 两名婆子将关锦城昨日送来的两匹小马驹牵出来。 钟离妩一见就笑起来,“很漂亮,看起来也很温顺。” 季兰绮颔首,“的确是。而且,在岛上几乎找不到性子烈的马。”这是地域的局限所致,野马太少,适合它们张扬性情的地带更少。 “我喜欢它。”钟离妩走到小黑马跟前,温柔地抚着它的鬃毛。 “是真的吗?”季兰绮道,“我瞧着白色的更好看。” “那正好啊,白色的归你。”钟离妩笑道,“我出门乱转的时候多,它看起来也不娇气。你出门的时候少,赶路的时候更少,小白马归你正好。” “好吧,那就听你的。”季兰绮知道,钟离妩对这些是真的不大在意,习惯了把好看的给她,她亦是从来拗不过她的。 “抽空给它们取个好听的名字。”钟离妩吩咐婆子好生照料两匹小马,转身携了季兰绮的手,回房的路上,把邢老太爷的事情说了。 “我还没听到消息。”季兰绮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惊喜,“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就下手。”这意味的,是仇家又少了一个,只剩下了一个柯明成。这些事情,是钟离妩的责任,亦是她心上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也是没法子。”钟离妩无奈地笑了笑,把简让知道自己底细和昨夜动手的原由告诉了兰绮,“昨日布迷阵多亏了他的人,水竹和麒麟只是去凑凑热闹。” “这是多好的事啊。”季兰绮由衷地为钟离妩高兴,因为瞧着她有些别扭,婉言道,“夫妻一体,真正能做到的并不多。话说回来,你即便是哪一桩事都亲力亲为,但会不可避免地影响到姐夫。你想撇开他,不可能。” 钟离妩颔首一笑,“是这个道理,只是还不大习惯。”因为没有亲自到场,她会担心简让的手下留下蛛丝马迹,日后因为她的事情受到牵连。要是那样的话,比她自己遇到危险还不好过。 季兰绮何尝不晓得这个姐姐的性情,开解道:“你也不想想,姐夫是什么人啊,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并不难办。你得相信他。” 钟离妩挠了挠眉毛,有些沮丧,“我是挺相信他的。只是……稀里糊涂地就让他掺和进来了。”真就是稀里糊涂地就到了现在这情形。那厮始终是这样,让她不知不觉得地就被他牵着鼻子走,走出去好长一段才能意识到。 季兰绮笑出声来,“换个人,高兴还来不及。你少拧巴。我和麒麟水苏他们一样,最终盼着的,是你安安稳稳的。” 钟离妩想了想,释然一笑,岔开话题:“关公子送了这样一份大礼,你该回礼才是。或者,我替你回一份礼?”说到这儿,眨了眨眼,“不妥吧?” “嗯……”季兰绮道,“我想想。真不知道送什么合适。” “不急。” 这一天,余老板出殡,邢家则将岛上所有行医之人请到家里,为邢老太爷诊脉。 柯明成带上十二名随从,快马加鞭,赶去探望邢老太爷。 他的随从之中,有两个人精通制毒、下毒。 没错,他怀疑邢老太爷是中毒导致神智紊乱、陷入癫狂。 进到邢家,柯明成先去看望邢老太爷。 邢家的人都是满脸茫然,还没从这件突发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邢老太爷眼神涣散,有时会笑,笑容或是兴奋或是恍惚;有时则会陷入恐惧,恐惧让他周身发抖,面色发青,如小动物一般蜷缩起身形、躲到角落。他时时如梦呓一般低语,言辞不连贯,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与何人有关。 柯明成见这情形,心头一块大石头落地了。如果邢老太爷把以前做过的亏心事都抖落出来,并且将他的诸多行径也说出来,那么别人可不管他是疯了还是清醒,都会对他平添几分忌惮、蔑视。他会被慢慢孤立。 柯明成唤随从给邢老太爷诊脉,很是费了些功夫。 邢老太爷抵触、惧怕任何人的接近。 两名随从诊脉之后,俱是无奈地摇头,私底下低声道:“或许是老太爷真的被吓疯了,或许,是有制毒高手为他专门配置了这种药物,但并不是罂|粟、野山杏的杏仁这一类常见的毒物。这种人是真正的高手,人服下药物之后,从脉象上看不出端倪。这样一来,就让人无从医治,只能按照常理开些安神的做样子的方子。” 柯明成按了按眉心,随后,询问昨日事情的始末。 邢老太爷的随从战战兢兢地说,昨夜他们遇见了鬼。先是遇到了鬼打墙,之后,邢老太爷和几个人看到了余老板。因为过度的惊讶、惧怕,他们晕了过去。 一班随从醒来之后,邢老太爷已陷入癫狂的状态。 柯明成面上现出同情之色,心里却是嗤之以鼻:看到了余老板?这些人可真是吓傻吓疯了。别说余老板一定遭了钟离妩的毒手,尸骨无存,就算活着,也没本事把这么多人吓晕过去。 末了,他询问了事发的地方,道辞回到揽月坊,唤来方鑫。 方鑫是十二个楼主之一,亦是将大周疆域图送给柯明成的人。 方鑫是大周帝后要清除的罪臣余孽之一,简让在职期间,一直未能将之抓获,原因自然是因为他已离开大周,逃到了这里。 而方鑫成为罪臣余孽之前,有长达几年随军征战。家族倒台之后,他最擅长的是追踪、暗杀,目标皆为帝后的亲朋、器重的朝臣。 导致他亡命天涯的人,是萧错——大周皇帝登基前后的一段岁月,他驻足之处是南疆,萧错奉命到南疆办差,顺道铲除了他全部爪牙,让他身负重伤,再不能成为帝后、权臣有力的威胁。 随后的岁月里,他一直隐姓埋名,伺机而动。但是,京城在暗卫、锦衣卫、京卫指挥使司、禁军协力之下,筑起了无形的铜墙铁壁。 他不能给予帝后、萧错等人哪怕分毫打击。 最终,他万念俱灰,选择了铤而走险,结果只有两个:要么死,要么盗走疆域图。 呕心沥血绘制成疆域图的人,是皇后的大伯父,亦是大周首辅江阁老。 事实证明,他成功了。江阁老满腹文韬武略,能够辅佐皇帝开创盛世,却不能让府邸坚不可摧。 就这样,他盗取了价值连城的宝物,来到无人岛。因为没有足够的钱财供他安身立命,归云客栈与揽月坊就成了他要投靠的地方。 归云客栈自然是不能选的,没有任何人能够接受他这样的行径。虽然景林离开大周已久,但不意味着始终不会知晓他的行径。 揽月坊便成了唯一的且是最好的选择。 柯明成来路不明,但一定不是大周人士,这是最重要的。 此刻,柯明成找方鑫,目的只有一个:“你去邢老太爷出事的地方看看。”这次的事情,勉强也能算是暗杀,只是比暗杀还歹毒——让一个人疯了,还不如当场毙命来得痛快。而方鑫曾有过征战、暗杀的经历,或许能够看出点儿端倪。 方鑫称是而去,下午来回话,眼神、语气里有难掩的恐惧:“那个地方,适合布迷阵,让人在夜间生出遭遇鬼打墙的错觉。而最可怕之处在于,就算是白天,如果布阵的人无意放过,人也会被活活困死在那里。” 柯明成探究着他的神色,“你找到了凶手留下的痕迹?” 方鑫摇头,“没有。找不到蛛丝马迹。但是我知道谁最擅长此道。” “谁?” “萧错。”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方鑫神色复杂,眼神里的恐惧更浓,且平添了几分怨毒。 “你是说——”柯明成闻言心下一惊,随即失笑,“大周那位萧侯爷怎么可能会来这里,朝堂不能没有他,他也不是无牵无挂之人。” “他当然不会来。”方鑫低声道,“他的好友来了——先前我只是雾里看花,不大确定他与简让是至交的传言,毕竟,朝臣之间的交情,外人看不分明,而现在,我不得不相信——简让身边一定有萧错的亲信,最起码,萧错曾经亲自点拨过简让的人。” “一个小小的迷阵而已,却被你说的玄乎其玄。”柯明成很是不以为然。 “不论是行军、杀人、布阵,每个人的手法不一样,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方鑫深深吸进一口气,恢复了平时镇定的神色,“您要是不相信,可以亲自去看看,细细体会一番。阵法能将人活活逼死或是逼疯,而布阵的人若是煞气、杀气太重,阵法会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 柯明成知道,方鑫从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做派,正色道:“迷阵已经不在,还能那么吓人?” 方鑫缓声道:“有些河流,投河的人多了,就会有阴沉沉的感觉。有些人的阵法,即便阵型已不在,可煞气还在。” 柯明成隐约明白了,“如果昨晚那个地方,是在荒郊野外、人迹罕至之处——” “邢老太爷会不会疯我不知道,但一定会和随从一起活活饿死。即便有人发现,也不能在他身死之前救他出来。”方鑫的眼中又有了恐惧,“越是看似简单的阵型,经由萧错之手,往往越最难破解。” “……”柯明成不由蹙眉。如果萧错是那样可怕的一个人,那么,简让作为他的至交,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钟离妩的夫君有多棘手,可想而知。暗卫统领不一定擅长布阵,但心里怕是起码存着几百种杀人、折磨人的法子。 这种人,是无法避开的——到了此刻,他自心底承认了这一点。 不能避开,那就只能来往,且要常来常往。相信简让不会不赴揽月坊的邀请,因为他是钟离妩的仇家。 再看一眼方鑫,柯明成不由道:“你惧怕的到底是萧错,还是简让?” “……”方鑫不认为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你是担心,揽月坊保不了你?” 方鑫默认,不认为抬举揽月坊就能保住自己的安稳。 柯明成沉吟道:“秋季之前,没有船只能来岛上,你我便是想离开此地,也走投无路。况且,我也不可能离开这里。为今之计,只能与简让、钟离妩拼出个高下。” 方鑫这才听明白话中深意,“您是说,这两个人也是您的死对头?” 柯明成苦笑,“不管是因为你们这些投靠到我身边的人,还是因为前尘旧事,我与那夫妻二人只能敌对。”再多的,他不能说,不能自己揭自己的老底,“放心就是,只要我在,就能保你性命。”他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下来,与我好生从长计议。” 方鑫神色一缓。他自然想得到,柯明成对自己有所保留,以前定是做过至为歹毒的事情,且与钟离妩有关。眼下钟离妩嫁给了简让,简让又有可能是来杀他的,更乐得帮妻子除掉柯明成。 所以,柯明成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与他想尽法子保全彼此。 ** 这天,余老板下葬之后,傅先生听说了邢老太爷的事情,见邢家并没派人来找自己,暗暗松了一口气。私心里,他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余老板的鬼魂把邢老太爷缠住了? 他对神佛鬼怪之类,不会深信,但也从不怀疑这些的存在。尘世间本就有太多无从解释的怪事,只是大多数人幸运,不曾遇见而已——他一直是这个态度,所以每每遇见十分蹊跷的事情,总会往这方面联想。 这么一想,便开始好奇:余老板和邢老太爷到底是做过怎样的亏心事,才会落得这种下场? 若真是大奸大恶之人,若是这种奸佞之辈还很多的话……他们若何时忽然本性毕露,在岛上为非作歹的话…… 他蹙了蹙眉。 ** 晚间,双福和四喜玩儿得不亦乐乎。 两个小家伙先是争夺一个水苏缝制的布偶,之后就在几个房间里相互追逐嬉戏。 它们太高兴的时候,通常意味着有物件儿要遭殃。 连续两声碎响,惊动了在寝室看书的钟离妩。 她走到东次间,看到两个玻璃花瓶碎在了地上,不由扶额。 这两个花瓶都是她的心爱之物,万里迢迢带了过来,今日却碎在了双福和四喜的爪子下。 以前双福淘气归淘气,并没这毛病,怎么跟乖顺的、憨憨的四喜交好之后,倒开始败家了? 双福坐在茶几上,神色无辜地望着她,随后意态闲闲地洗脸。 四喜则是喜滋滋地坐在太师椅上,略带懵懂地仰头望着她。 它们并没意识到闯了祸这一事实。 钟离妩瞧着双福那个不关它事的德行,很想教训它一通。但是,祸是一起闯的,要是只罚它,不跟四喜计较,它一定会很委屈,闹不好就好几天不搭理她。 唉—— 她在心里叹息一声,吩咐水苏、水竹:“收拾了吧。往后这类易碎的物件儿,都只摆放在岛上买到的,库房里的东西尽量别拿出来。” 两个丫头忍不住笑起来,齐声称是。 钟离妩走过去,拍了拍双福的头,“更淘气了。” 双福闭了闭眼,随后喵呜喵呜地叫起来。 四喜则颠儿颠儿地跑到自己的饭碗前,开始哼哼唧唧。 它们饿了。 做小败家子也是很费力气的事情。 正收拾玻璃碎片的水苏、水竹大乐。 钟离妩用指尖刮了刮双福的小鼻子,“不知道欠了你们多少。”随后亲自给双福取来虾饼,给四喜取来肉干,让它们大快朵颐。 她看天色已经不早了,简让却还没回房,便步出正房,寻到外院去。 简让在外院的书房院。 书房院里只有两名小厮服侍,一名在院门口,一名在廊下,见到她,俱是笑着让她直接进屋去。 钟离妩进门的时候,简让意态懒散地坐在太师椅上,敛目看着手里的纸张,面前十分宽大的桌案上,放着一叠牛皮信封。 “忙什么呢?”钟离妩走到他身后,亲昵地搂住他。 简让一手向后扬,抚了抚她的脸颊,“揽月坊里十二个楼主的相关消息。” 钟离妩有些意外,“十二个楼主,你的人都查过了?” “嗯。你也看看,日后用得到。” “好。”钟离妩转到桌案前,坐在座椅扶手上。 简让把手里的纸张递给她,“这些是方鑫相关的一切,是查得最清楚的。” 钟离妩凝神看完,因此知晓了方鑫做过怎样让人鄙弃的事情,更知晓了他的生平,看完之后,她看向简让,“你来这里的目的之一,是不是要除掉他?” “嗯。”简让颔首,“他若是在岛上成了气候,来日兴许会回到大周,为非作歹。以前,他下黑手的人,都与帝后相关,而近几年,必定加上了一个萧错。以往无机可寻,可日后会如何,谁也不敢断言。这种货色,绝不能留。” “那么,景先生知道这件事么?” “不知道。”简让一笑,“他如今的日子很好,没必要让他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钟离妩又问:“柯明成对方鑫,算是很器重吧?” “对。” 钟离妩侧头对他一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日后更要同心协力。” “对。”简让搂过她,将她安置在怀里,“你要除掉的是揽月坊,我要除掉的是揽月坊里一个楼主。余下的十一个楼主,大多数也不是好东西。” “若是可以——” “一锅端。” 钟离妩展颜一笑,“好。”停了停,她转头凝视着他,“这样的话,你说要在岛上定居,是真的么?” “自然。”简让微微扬眉,“你呢?” “我当然是想在这里度过余生,往后的年年岁岁,就像景先生那样逍遥自在地度日。” “跟我想的一样。”简让这才问道,“方才你好像是怀疑我无意久留?” “嗯。”钟离妩如实道,“你们男人之间的交情,比一母同胞的手足情分还要深。我刚才是想,你决意除掉方鑫,为的是给萧侯爷除掉隐患——为了挚友做到这一步,可见他也曾为你拼命流血——到了这地步的情分,你们真的愿意相隔万里么?” “正是因为情分到了这地步,才要一个身在朝堂,一个袖手天涯。”简让环住她身形,将她的手纳入掌中,“他或我单独留在朝堂,便是坚不可摧;若是同在朝堂,便是彼此的软肋。” 钟离妩垂眸略一思忖,“你以前那地位太危险,萧侯爷也是一样。你掌管暗卫,手里握着的是皇室太多秘辛;他手握兵权,迟早有一日,要掌控天下军政。如果有人觊觎你们的地位,寻机挑拨你或他与皇帝的关系……大周皇帝知人善任,重情义,无人不知,他可以做到一世相信你们,但是,他的子孙呢?” “说的没错。”简让颔首一笑,“两个这样的人同在朝堂的话,一旦让哪一位帝王疑心我们会联手,那么,便要生出万般祸端。而只有一个人在朝堂的话,便完全可以安排好身后几十年的事。我本就不是适合为官的性情,先生对我又有知遇之恩,亦是过命的情分,便决定前来此处。”停了停,他笑了笑,“萧错有家室,在朝堂能实现一生的抱负,皇帝亦是他的挚友,相较于先生,他拥有的已经很多。” “这要分怎么看吧。”钟离妩微笑,“先生拥有的一切,或许是很多人一生梦寐以求的:逍遥自在,周游列国。” “嗯,也对。”简让笑道,“比起高僧,他只是没剃度而已。” 钟离妩轻笑出声,转而将话题转回到方鑫,“说起来,这个人也算是很幸运了。我们的简公子跨越万水千山,只为来见到他,送他上路。” “没我幸运。我遇到了你。” 钟离妩莞尔,随后把案上需要看的东西抱到怀里,“我要拿回房里细看,在书房看不进去。我的书房只用来习字写信,一向都是个摆设。” 简让笑着携了她的手,“那就回房。” 路上,钟离妩说了双福、四喜闯祸的事情。 简让忍俊不禁,“回头我给你补上。” 他与她一样,根本没有跟双福、四喜计较的打算。 回到正房,两个人先去西次间看双福、四喜,见到的情形,让他们失笑,心里则是暖融融的—— 四喜侧卧在自己惯用的小毯子上,双福也在。 双福依偎在四喜身边,前腿搂着双福一条前腿,睡得正酣。 四喜察觉到简让和钟离妩站在门口,睁开眼睛,想要起身,睡的正香的双福却不允许,更紧的抱住四喜的腿。 四喜犹豫片刻,虽然不大情愿,甚至有些嫌弃的样子,却终究是没动。 简让与钟离妩心里俱是笑不可支,转而回了寝室。 简让去沐浴更衣,钟离妩则倚着床头,细看揽月坊十二楼各楼主的信息。 他手里掌握的这些信息,当然要比她更为细致全面。 钟离妩由此推断出,他自一开始,就是要对揽月坊斩尽杀绝。 她之前并没那个打算,因为并不了解柯明成手里这些最得力的楼主是些什么东西。 她只知道柯明成贪财、好色,如今是岛上最富裕的人,也是岛上妾室最多的一个人。再有,就是柯明成平日的生活习惯,例如会定期或常去那些地方——而这一点,在眼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柯明成心知肚明,她想杀他,这样的话,为了防止被她暗算,日后大概会改变诸多习惯,让人找不到规律。若是如此,她只能在揽月坊里面想法子。 而揽月坊的格局,秦良只知道一部分。揽月坊自成一方小天地,柯明成和妻妾住在后园,管理很是得当,不是知根知底的人,没法子混进去当差。秦良一直找不到可乘之机,以前只通过往里面送蔬菜瓜果的机会观察到了一些情况。 柯明成要是一直闷在自己的地盘,别说她,就是简让,能找到并加以利用的机会也不多,且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但是,柯明成的性情,加上在岛上过得风生水起的现状,都不允许他做出闭门不出窝囊怕事的表象。 他无耻,但并不知耻。 这个人之所以来到岛上,不是因为留在南楚会有杀身之祸,原因是他在仕途上再无出头之日。 柯明成原是南楚先帝一名宠妃的胞弟,年少时进宫当差,任职金吾卫指挥佥事。 钟离、季两个家族落难的时候,有如余老板一般丧尽天良的,有如邢老太爷一般暴虐行事的,他与那些人相较,手法委婉,却更让人不齿、窝火。 寻常人都有爱美之心,看到样貌出众的少男少女,尤其在这样的少年人落难的时候,大多会生出恻隐之心。而他柯明成不是,他看到样貌绝俗的少男少女,想到的、会做的,是据为己有或换取益处。 在当初,他明面上救下了钟离氏、季氏两家旁支、亲朋中的一些少男少女,对人只说是他的宠妃姐姐认为这些人罪不至死,让他先将人下狱。当时的人们都是心怀鬼胎,也不敢开罪宠妃,自然随他去。 之后,下狱是假,他将那些人全部安置到了自己的私宅,瞧着可心的女孩子,就收为小妾,余下的那些人交给专人训练服侍人的功夫。 那些少男少女,俱是不堪这般的羞辱,自尽而亡,只有季家旁支里的一名闺秀季莺活了下来,做了他三年的小妾。 那三年光景,季莺发现了他别出心裁的行贿方式:他只用裙带关系这一种。想要拉拢的人若是好美色,他就送去绝色美人;若是有特殊的断袖之癖,他就送去合那人心意的少年郎。 最叫人心惊的是,那些被当做礼物送人的女孩男孩,大多都是良家子女,是他命人强抢到身边,又用他们的家人作为威胁的把柄。 季莺活下来的目的,自然不是贪图活下去的光景,她为的是让外人知晓这个衣冠禽兽的真面目。 三年后,季萱派到京城寻找两家幸存者的管事找到了季莺。 季莺将所见所闻所经历的一切写成书信,翌日便服毒自尽,结束了委身仇人的屈|辱的生涯。 柯明成这些龌龊的事情,逐步捅到了明面上,只是,因着官官相护,那些被他用亲人性命威胁的少年男女又不敢挺身出来作证,南楚先帝也没法子给他定罪,倒是开始在公务上寻他的差错。 从那之后,柯明成就成了满朝文武皆不屑的下作东西,有些人即便与他是一丘之貉,也不敢再与他来往,怕被他连累得饱受白眼、唾弃。 ——当然,为南楚满朝官员不屑的,不是他如今的姓名。 做人到了那个地步,柯明成便是榆木脑袋,也知道自己要是继续为官的话,只有连番贬职至流放的下场。他在倒霉之前,逃离帝京。 他来到岛上的时候,身边有一妻四妾,六名绝色美人。这六名美人,在揽月坊初建成的几年,是他名副其实的摇钱树。 岛上不乏在外寻欢作乐的男子,但从没有甘愿堕落步入风尘的女子。所以,柯明成想要充实人手,只能从岛外想法子。近几年,每年春秋两季,都有船只为他送来数名样貌出众的女子、少年。 那些人到底是来自青楼,还是出身良家,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柯明成这种人若是不除掉的话,天理难容。 钟离妩从不会低看风月场里的人,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得已,就是有那种苦命的人,小小年纪就被爹娘卖到青楼,或是家道中落时沦为官|妓,那并不是一个无辜或软弱的人可以拒绝或抗争的。 她看不起的只有开设青楼的人,而让她憎恶的开设青楼的人,唯有柯明成这种逼良为娼的败类。或者也可以说,她憎恶任何一种夺走并且践踏别人尊严的人。 如果,揽月坊现在的那些摇钱树,都是被掳来或是受要挟,如果,傅家和岛上的居民都知道了这一点,那么,揽月坊就会被孤立,柯明成会成为过街老鼠。 但是很明显,那些男女的嘴巴等同于被人封住了,他们一定不敢轻易向任何人诉说自己的辛酸过往。 如果他们真有苦衷,她倒是能想想法子。 而如果他们是自愿的,那更好,她只需要跟柯明成清算旧账。 接下来,柯明成一定会想方设法地邀请简让或她到揽月坊做客,只有这样他才能做文章,以图在自己的地盘制造意外除掉她与简让。 又或者,他会派手下或妻妾来简宅做客,探口风之余,观望简宅的格局。 简让回来了,钟离妩让他去里侧歇下,“还有一点儿就看完了。”说着话,打开最后一个牛皮信封,取出里面的纸张。 “浣香楼主,贺兰城,来自——西夏?”钟离妩问简让,“这人是男是女?姓氏是单字贺,还是复姓贺兰?来自西夏这一点,是查到的,还是这个人自己说的?” 简让见她神色有些奇怪,不答反问:“你好像对这个人特别敏感,怎么回事?” “是么?”钟离妩挠了挠眉毛,“我不是去过西夏么?西夏皇帝的姓氏为贺,而且,听说皇室中曾有位兰城公主。”兰城公主,是她前世的庶妹,算算年纪,眼下大概有三十岁了。 “她姓贺,是十二楼主中唯一一名女子。至于身份,无从考据。来自西夏这一点,是通过一些细节得知。” “哦……”钟离妩又挠了挠眉毛,思忖片刻,道,“日后柯明成若是邀请你去揽月坊,你要带上我。既然是唯一一名女楼主,定然不简单,我对她很好奇,一定要亲眼见见她。” “……”简让夺过她手里的纸张,随意放到一旁,又将她搂到怀里,“夫妻一同出入那种场合——你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这也是怕你不学好,万一被哪个小美人儿看中了、缠上了怎么办?”钟离妩没正形地道,“我跟你一起去,你总会有所顾忌,不会被人勾搭上。” “最标致的美人,在我眼前。”简让点了点她的唇,“少给我胡扯,说真正的原因。” 钟离妩无奈地抿了抿唇,“我去西夏的时候,有幸看见过与皇帝同辈的几位公主的画像,记性凑巧过得去,还记着兰城公主的样貌。是为这个缘故,我想去见见她。你想啊,要是西夏的公主居然来了这里,并且成了柯明成的爪牙……也算是桩奇事了吧?” “仅此而已?”简让才不相信她为这个就一定要去亲眼看看,“说起来,西夏皇帝的几个姐妹可都不简单,要么心如蛇蝎,如你刚才提过的兰城公主,要么残酷毒辣、谋算过人,如西夏皇帝一母同胞的姐姐,新城公主。” 听他评价前世的自己,钟离妩不知做何感想,随口道:“的确如此。那么,你是如何看待新城公主那种人的?反感么?” “当然不。”简让笑道,“你也不想想,大周的皇后是个怎样的人,萧错又是怎样的性情。”他要是反感这种人,生涯怕是要改写。 “跟我一样。”钟离妩由衷的笑起来。她固然不喜欢前世疲惫的生涯,但也绝不会反感自己的另一面,亦不会反感与前世的自己相似的人,不论男女。 因为她相信,大多数出了名的残酷狠辣的人,心里都有着最柔软的一根弦,有着一生都要拼尽全力去守护的人。这种人的柔情,只给最在乎人。 她依偎到他怀里,把之前关乎柯明成的所思所想,娓娓告知于他。 简让大致认同,跟她说了让中年人改口咬定柯明成第六房小妾的事,又道:“万一我们料错,揽月坊打定主意不与我们来往,也没事。过两日,那件事就会成为傅家心里的一根刺。之后我和齐维扬再下些功夫,让揽月坊里食材瓜果衣料等等不能及时供应,柯明成就算为了避免人心惶惶,也会来找我们,大面上和和气气的来往。” 钟离妩放下心来,也就很快撇开眼前的事,握着他的手,道:“你跟我说说你以前的事情吧,和景先生、萧侯爷有关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行啊。”简让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就当给小孩儿讲故事了。” 她笑着点头。在他悦耳的声音叙述下,她知道了景林曾经多受先帝的信任、器重,曾经为人处世有多不留余地;知道了萧错骁悍无匹、不要命的名声因何而来;知道了三个人明里暗里联手做过多少极为凶险的事情;更知道了萧错的夫人是位娇滴滴的大美人,性情与夫君大相径庭,夫妻二人伉俪情深,将一双儿女教导得特别招人喜欢。 能够分享他以前的见闻、他友人的前尘旧事,让她心里分外平静,觉得氛围特别温馨。 睡意袭来,她打了个呵欠,头往他怀里拱了拱,手臂环住他,“我们日后也会儿女双全,你会过得和萧错一样好。不,比他更好——我们让景先生帮忙教导孩子。” “我相信。”他不自觉地牵出笑意。 有了彼此,他们会变得更好。 这不需怀疑。 ☆、46.1216^-^042· 46 揽月坊那边的事情,绝不能率性而为,只能稳扎稳打、伺机而动。 所以,简让和钟离妩按照往常的情形度日,他要在岛上开建银楼的事情要按部就班的着手。最先要解决的问题,当然是银楼开在何处,屋宇是自己找人建造还是现买。 这一点,他与钟离妩的想法相同:先找个合适的地方,屋宇一定要亲自着手建成。钟离妩对这件事很有兴趣,简让也乐得让她在挑选地方之余散散心。 说起来,现在的简宅,夫妻两个住得也有些不安心——房屋不如归云客栈的静照轩结实,偶尔会担心暴风雨降临的时候,家园化为废墟。 “逐一拆了重建,还是另选地方?”简让问妻子。 钟离妩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简让失笑。她对盖房子的事情几乎算得上一窍不通,但是到了岛上之后,就对这件事有了莫大的兴趣,打定主意要在他协助之下现学现卖一次。 横竖她也没别的事由消磨时间,他也就由着她。 她负责挑选地方,余下的自然由简让负责,每日与管事一同商议,拟定出章程,再将各个细节理顺。 由此,钟离妩每日都邀请季兰绮一同出门,只要不策马赶路,便会带上双福、四喜。 季兰绮来岛上的日子很久了,可真正怡然地四处游转、感受民风习俗,这是第一遭。她喜欢与阿妩一同游玩,也喜欢腻在阿妩身边的双福、四喜,情绪前所未有的愉悦,在人前展露笑容的时候越来越多。 钟离妩游玩之余,当然不会忘记挑选适宜的地方。可能是在山中看到的景致太美,也可能是家里家外的氛围太好,一直没遇到一见就喜欢的地方。 勉强合乎条件的地方,她遇见过几个,但是打心底不想将就,便有意无意的找借口排除掉:景致不错的,就相看风水,总能找出问题;周围氛围不大好的,还是用风水不好的理由放弃。 世间没有多少风水宝地,她只是需要做点儿表面功夫说服自己,避免瞻前顾后。 这期间,季兰绮说起了她给关锦城的回礼:“早先我带来了几个仙人球、仙人掌的盆景——就是你给我的,这段日子打听了一下,得知这种植物在岛上几乎没有,索性送了关公子一个仙人球、一株仙人掌。” 钟离妩一笑,“那种植物,在这里以稀为贵。” 季兰绮无奈地道:“我也是实在想不到更合适的回礼。送金石玉器,他又不缺那些,最要紧的是很可能落人话柄。别的就更别提了,在我看来是珍稀的古籍,他未必会晓得珍贵之处。无人岛可不比哪个国度,土生土长在这里的人最看重的字画书籍,是最初来岛上的人留下来的那些。所以……只好用你给我的盆景借花献佛。” “借花献佛?”钟离妩笑道,“上次见到关公子的时候,他也用了这个词。” “是么?” 钟离妩颔首,将那日与关锦城说过的话复述一遍,“我看他是有分寸的人。”又说起别人,“也有冒冒失失要到家里找你的人,外院的人直接撵走了。还有一个杨公子,倒是很讲礼数,让双亲下帖子请你我和你姐夫到家中赴宴,但你姐夫说那家人不怎么样,他直接回绝了。再有一个姚公子,与关公子做派相似,你是知情的,不需我多说。” 季兰绮有点儿不好意思,不知道如何接话。 “我只是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下,一切全在你。”钟离妩拍了拍兰绮的额头,“瞧着哪个不顺眼,告诉我就行。” 季兰绮不由得笑了,“嗯,我知道。” ** 柯明成连续三日下帖子,邀请简让与钟离妩前去揽月坊赴宴。 火候未到,简让不予理会。 在赌坊与钟离妩过招的中年人,由杜衡、凌霄整治了两日之后,不论任谁问他,他都一口咬定携带香囊要害傅四夫人的是柯明成第六房小妾。 这天,简让吩咐杜衡去傅家传话,问傅清晖要不要把人带回傅家亲自询问。 傅清晖和傅四夫人来了简宅一趟,亲自当面询问了中年人。 随后,三个人在花厅落座,说起这件事。 傅四夫人带着些许茫然,道:“柯老板的第六房小妾,我虽然没见过,倒是听说过她不少事。她姓柳,特别得宠,因为不能在揽月坊里抛头露面,去赌坊消磨时间的时候的确不少。那日晚间,我倒是没留意到她。” 简让道:“我已命人询问过赌坊里的人,有人见过她。”不为此,他也不会将这件事安排到柳姨娘头上。 傅清晖颔首已示赞同,“我和大哥也命人仔细询问过,那晚去赌坊并且曾在大堂流连的女子,的确有她。简夫人与人交手的时候,她和别的女子一样,匆匆忙忙离开了。赌坊里的人并没留意到她身上的香气有何异常,毕竟,涂脂抹粉的女子不在少数。” “她为何要害我呢?”傅四夫人恼火起来,脑筋却因此转得更快,“余老板遗书里提及了邢、柯二人,这三个人,一定是来岛上之前就相识,有恩怨纠葛。至于柳姨娘,在那件事情上,一定是余老板收买了她,给我难堪的同时,料定简夫人会出手为我解围。别的……就只有余老板清楚原委了。” 简让问道:“作何打算?” 傅清晖与妻子相视片刻,达成了默契。 傅四夫人道:“傅家从来只为别人解决是非,从不曾因为自家吃亏而与别人理论,况且,四爷方才也说了,涂脂抹粉的女子不在少数,便是找到柳姨娘当面询问,她也只需几句话就能撇清关系。” 傅清晖自嘲地笑了笑,“正是如此。傅家不能成为斤斤计较的门第,不需问我三个哥哥,就知道他们是这说辞。但是无妨。回去之后我跟他们如实说说这件事,他们便是再大度,也不可能一丝不悦也无。如此一来,日后主要抓住柯家的把柄,他们就会不留情面。” 简让微笑。傅清晖的态度是他早就料到的,亦是他需要的。 傅清晖忽然问道:“听说柯明成一再派人送帖子相邀,你一直没应下。” “嗯。”简让颔首,“我在等着他亲自登门。” 傅清晖莞尔一笑,“是该如此。”停了停,道,“赌坊要过一段日子才能开张,我是没了消遣的地方。何时你去揽月坊,记得唤我同行。” 傅四夫人立时别过脸。他居然要去那种地方?即便是为了找机会给她出气,可那种地方要是常去的话…… 傅清晖笑了,对她道:“到时候也让你去开开眼界。” 傅四夫人一愣,随即就抿嘴笑了。 简让这才应道:“行,我记下了。” “那什么……”傅四夫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到时候,我能不能请尊夫人同行?”只她一个跟着夫君前去风月场合,想想就不自在。 阿妩要是知道傅四夫人也随夫君同去揽月坊,一定眉飞色舞。简让心里这样想着,笑道:“她应该乐意之至。等她回来我跟她说说。” 傅四夫人的唇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 下午,乘坐马车回家途中,季兰绮问钟离妩:“你怎么从来不主动去傅家?大夫人很想见见你,只是因为你刚成婚,又是刚来这里,她担心你白日繁忙,便没给你下帖子请你去家里串门。” “我的确是很忙啊。”钟离妩笑道,“况且,只以拜望的名义登门,我都不知道跟她说些什么。”前世藐视一切的日子虽然早已远去,却已成了习惯,不看重的、用不到的人,她打心底不愿意主动结交。 “你啊,骨子里最傲气了。”季兰绮笑道,“没事,日后你得空了,我陪你前去——傅家四位夫人都很好,跟你不愁没话说,不需担心那些小节。” “好啊,听你的。” 语声未落,马车停下来,车夫禀道:“夫人,揽月坊的一位楼主要见您,就在前面。” 如果是男的,应该不会当街拦下女眷的马车。钟离妩不由一笑,“让她报家门。” 车夫很快回话:“贺兰城,浣香楼主。” 钟离妩闭了闭眼,“问她何事。” 片刻后,车夫禀道:“她奉柯老板、柯夫人之命来下请帖,请您得空的时候,去揽月坊赴宴。”顿了顿,又补充道,“她想当面奉上请帖,与您细说柯老板与柯夫人的意思。” 钟离妩拨开帘子,向外看了看,唇畔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眼神却变得深邃、锋利,“让她去家里等着。我没有半路与外人说话的习惯。” “是。” 季兰绮觉得钟离妩的神色有些不同寻常,心生忐忑,低声道:“姐,那个人是不是与你有过节?又或者,是特别棘手的一个人?” 钟离妩唇畔笑意加深,“那个人,我还真是没法子评价。” “那你会应邀去揽月坊么?” “当然,我会成为那里的常客。” ☆、47.1216^-^042· 47 回到家中,钟离妩换了身衣服,转到厅堂落座,命人将贺兰城请来。 片刻后,贺兰城缓步进门来。 她身着一袭珠灰色衣裙,发髻样式简单利落,通身除了银簪,再无别的饰物。实际年龄是三十岁上下,但是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岁左右,眸光平宁,神色淡泊。 至为熟悉的故人,已不复当初模样。钟离妩不自觉地牵出一抹微笑。 贺兰城本是西夏兰城公主,名字为晴。钟离妩前世终生未嫁,她不是。曾嫁过两次,皆以驸马暴毙为姻缘的结局。 直到四年前,西夏人还会时常提起新城公主和兰城公主的前尘旧事。 她们两个,从小到大都在明争暗斗,为自己,也为了一母同胞的手足。 最终,新城公主病故,兰城公主于数日后不知所踪。 对于兰城公主离开皇室这一点,钟离妩自听说之后,一直百思不解,并且有些失落—— 临死之前,她已经和胞弟给兰城安排好了两条路:若是还不安分,杀无赦;若是循规蹈矩,便自生自灭。 如何都没想到的是,兰城哪一条路都没选,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皇室。 贺兰城上前几步,屈膝行礼,“简夫人。” 钟离妩微一颔首,“免礼。” 贺兰城取出大红请帖,递给服侍在一旁的水苏。 钟离妩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 贺兰城和声道谢,落座后歉然道:“方才在路上,是我行事唐突,可也是没法子的事。这三两日,柯老板、柯夫人都命我随管家登门拜见,送上请帖。偏生不凑巧,夫人每日一早出门,我与管家每次前来,都是小厮接下请帖,之后就被三言两语打发掉。柯老板特地吩咐过,要我一定要将请帖当面送到您手里,于是——还请夫人不要怪罪。” “无妨。”钟离妩不难猜出,简让还没理会过柯明成下帖子的事。柯家的管家他都不见,随行的贺兰城,更不会见。她心里只是有些意外,做人的爪牙,听凭吩咐做跑腿的——贺兰城的转变之大,和她这重生的人有得一比。她从水苏手里接过请帖,看了看,问道:“赴宴就免了,得空我会去揽月坊看看。” 贺兰城笑容温和有礼,“到时夫人若是赏脸,不妨到我负责打理的浣香楼坐一坐,小酌几杯。” “正有此意。”钟离妩牵了牵唇,凝望着贺兰城,眸子亮晶晶的,“只是,那里可有适合我的消遣?” 贺兰城婉言道:“浣香楼平时只款待擅长琴棋书画的雅士,夫人若是前去,自然不同,我会依照您的喜好妥善安排。” 钟离妩眼中有了笑意,“音律,我只会听;书画,我只会看。平日的消遣,只有下棋。” 琴棋书画,在前世她都精通,而在今生,从没碰过。 没时间。 习文练武占据了她大把的光阴,再有空闲,便是通读奇门遁甲之类的偏门学问,此外还要悉心学习经商之道。她要是忽然弹奏一曲,或是画一幅像模像样的画,别人不见得怎样,兰绮和水苏、麒麟他们却会被吓到。 贺兰城笑道:“这样已足够,夫人到了浣香楼,必然不会无趣。” 钟离妩问道:“那你不妨先说一说,寻常只精通棋艺的人,到了你的浣香楼,是怎样个消遣的法子?” 贺兰城如实道:“浣香楼有三层,宾客到了一楼,要与六名女子对弈六局,每一局都要在开局之前下注,酒或银钱皆可——输一局喝三杯酒,赌注不能少于一千两。六局棋都赢,才能上二楼。 “二楼有三名女子,情形与一楼相同,赢了三名女子,才能到三楼。 “若是在一楼二楼输了棋,却还是想到上一层,也好办,付白银万两或是两千两黄金即可。” 在岛上,一两黄金折合五两白银。 “原来如此。”钟离妩释然。对弈的时候,定有女子出尽法宝地引诱宾客去上一层楼,宾客想要尽兴,便要有巨额的银钱奉上。只是,这一点,贺兰城是不会对她如实道出的。“那么,我前去的时候,我要与你在三楼赌几局。” 贺兰城欣然颔首,“好。”随即起身道辞,“今日真要多谢夫人。原本我以为,还要吃一些时日的闭门羹。” “怎么会。”钟离妩悠然一笑,“改日再会。” 用饭时,简让问起贺兰城到来的事:“是不是请你去揽月坊?你答应了?” 钟离妩道:“应下是一回事,何时前去是另一回事,我还是要看你的意思。等柯明成亲自登门之后,我与你一同前去。” “见到贺兰城,是何感触?” “感触可多了。”钟离妩笑起来,“她一点儿公主该有的架子也没有,不知道是脱胎换骨,还是被日子磨成了委婉柔和的做派。”略顿了顿,补充道,“传言里的傲慢和心如蛇蝎,如今怕是任谁都看不出。”不加这一句,他兴许会以为她很了解贺兰城。虽然那是事实,可他没必要知晓。 “这就是说,她真的是西夏兰城公主。”简让不免有些疑惑,“堂堂公主殿下,怎么会在那种地方当差?” 钟离妩也不明白了,“你是说,并不知道她人品、行径到底如何?” “她是女子,又不曾习武,打算留到最后再查。” “倒也是。”钟离妩道,“她以前做过什么事,没必要查,都是前尘旧事。就算心如蛇蝎,杀的都是该死之人,没算计成的人,把她算计得不轻。至于别的,我试试吧。” 简让笑了笑,“行啊。”随后,他说了傅清晖和傅四夫人前来的事,着意提了提傅四夫人想和她一起去揽月坊一节。 钟离妩笑逐颜开,“好啊,求之不得。”虽说到了揽月坊里面,两个人一定是各找各的乐子,但结伴前去,总好过独自开这种先例。 ** 之后两日,柯明成每日带着厚礼前来简宅,坐在花厅,与简让叙谈片刻。 虽说方鑫完全可以确定布阵之人是得了萧错的指点,柯明成还是希望简让亲口承认,便直言询问。 简让自然不会接这种话,只是一笑,闲闲地把话题岔开:“邢老太爷的病情如何?” 柯明成如实道:“那些大夫都是束手无策。关于这一点,我也很是好奇,不明白是怎样的高人配制出了这样厉害的毒。” 高人是阿妩的亲信。简让笑了笑,“大夫都说是中毒?” “那倒没有。” “那就别说这种话,让人膈应。” “……”柯明成不阴不阳地笑了笑,“与你还说那些场面话,岂不是太过无趣。” “与我更要说场面话。” “好。”柯明成又笑,“你说的事情,我都尽量照办,只望你也能以和为贵。” “好说。” 柯明成每次离开简宅之后,便去傅家小坐片刻,给傅先生赔礼道歉,奉上厚礼,且提了提上门给简让送礼赔不是的事。 场面话没少说,场面功夫也做足了,傅家与简让也就顺台阶而下。 转过天来,晚间,简让、钟离妩、傅清晖和傅四夫人带着随从去了揽月坊。 两女子刻意换了男子装束,是不想显得太扎眼。 揽月坊所在的地方是闹中取静。白日里,外面的喧嚣不会传到这里;晚间,这里的丝竹声不会传到外面。 傅四夫人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又知道夫君只是带她来看看花红热闹,便选择跟在傅清晖身边。 简让要去的是方鑫负责打理的望月楼,麒麟随行。 钟离妩的目的地,自然是贺兰城负责的浣香楼,杜衡随行。 交换各自的亲信,是简让的主意。他不会乱来,反而担心钟离妩会由着性子胡作非为。所以,他得找个人跟着她、看着她,要是她不听话,往后就别想再踏入揽月坊。 钟离妩猜得出他的心思,心里暗笑了好一阵。 浣香楼在偏后的位置。 钟离妩随着引路的伙计走在甬路上,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虽是夜晚,这里却是处处灯火通明。 十二栋小楼错落有致,门楣上都挂着大红灯笼,清晰地映照出匾额上面的小楼名字、门前进进出出的红男绿女。 琴声、琵琶声透过窗户,融入夜风,回旋在耳畔。 一面湖泊上有画舫迂回,湖水在岸边、画舫的彩色灯笼映照下,泛着悦目的光彩。 这里绝对不是好地方,但氛围居然很好。 到了浣香楼,贺兰城亲自迎出门来。她在这里,也是男子装束。到了钟离妩面前,莞尔一笑,拱手一礼,随即侧身,“请。” 钟离妩颔首一笑,迈步走上台阶,进到一楼厅堂。 杜衡落后两步相随。 钟离妩闲闲地把玩着扇子,四下转了转。小楼占地面积格外宽敞,厅堂两侧,各有六个房间,房门两两相对,中间是走廊。 室内静悄悄的,数名貌美女子、十多个伙计三五成群,垂手而立。 钟离妩转头望向贺兰城,“没有别的客人?” “没有。”贺兰城笑道,“您是贵客,今日又是初次赏光,便将此间客人请到别处去消遣了。日后您再来,自然会热闹一些。” 钟离妩违心地道:“那就好,若是总耽误你们的生意,我难免过意不去。” 贺兰城笑起来,做个“请”的姿势,率先到了位于厅堂一角的楼梯口,“既然是贵客,便不该用寻常的路数款待您。今日我陪您下几盘棋,赌注您来定。” “好。” 杜衡仍是落后两步跟随。 一名红衫绿裙的少女则垂首跟在他身侧,意态谦恭。 杜衡侧头凝了少女一眼,心下狐疑:这女子是柯明成第九房小妾,她从始至终都没自报家门,又是仆人的姿态,怕是没安好心吧? ☆、48.1216^-^042· 48 在二楼的转角处,钟离妩略略顿足,匆匆扫视两眼,见格局与一楼不同,用镶嵌着彩色玻璃的槅扇掐出几个房间,其余地方设有古朴的乐器、书写作画的书案。 到了三楼,步入期间,扑面而来的是清浅的花香。 小楼坐北朝南。东面悬着一道珍珠帘,帘后有一张书案。南北方向循序摆放着供宾客用茶点、对弈、书画的大小不同的桌案。西面,一个偌大的书架贴墙而立。 三楼的空间比一楼小了一些。很明显,书架是一道暗门,后面别有天地。 钟离妩装作什么也没发现,转到南面,在一张棋桌前落座,选的是靠近墙壁的位置。 红衫绿裙的少女奉上美酒、果馔。 钟离妩似笑非笑地瞥了少女一眼,问贺兰城:“这是什么人?” 以前虽然不曾涉足这种地方,但是不难想见,负责服侍宾客酒水点心等等的只能是伙计,揽月坊里尤其如此。 若是女孩子,平日少不得要被喝得醉醺醺或是下作的客人讨便宜,良家女子,谁受得了这种委屈?而作为揽月坊的摇钱树的女子,不需做这些。 贺兰城就笑,“是内院的人。” 少女屈膝行礼,乖巧地道:“奴婢是奉夫人之命来服侍简夫人的。” “哦。”钟离妩用下巴点了点酒杯。 少女谦卑地一笑,毕恭毕敬地倒酒,继而把酒杯放到钟离妩手边,手要收回去的时候,被钟离妩握住。 她不由面色一僵。 贺兰城与杜衡亦是讶然。 “这手生得倒是好看。”钟离妩坏坏地笑起来,把玩着少女的手,活生生的小地痞样子。 杜衡汗颜,心说您倒是放得开,到了这儿是真把自己当浪荡子了不成? 贺兰城却颇觉有趣,抿唇微笑。 少女抿了抿唇,赧然地低下头去,脸色微红。 钟离妩适可而止,放开了少女,“不难为你了。” 少女连忙道谢:“多谢夫人。” 钟离妩选了黑子,对贺兰城道:“前两局该是怎么个赌法?” “您做主就好。” 钟离妩思忖片刻,“我若输了,条件由你定,付金银或是罚酒,别的条件也可以,只要不是太难为我就行;你若输了,亦如此。” 贺兰城爽快点头,“好。” 两人不再言语,凝神下棋。 棋局到中途,斟酌下一步期间,钟离妩端起酒杯,慢悠悠地送到唇畔,手里棋子落下的时候,才缓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少女忙适时地为钟离妩倒酒。 杜衡凝眸相看,见她右手执壶,左手十分自然地虚虚落在壶盖上方,酒壶倾斜,酒液缓慢落入酒杯。 她飞快地看了钟离妩一眼,右手轻轻按下壶柄上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红色宝石。 原来玄机在壶柄上。杜衡方才还以为有蹊跷的是壶盖上的宝石。 他转眼看向钟离妩,就见她唇畔现出一抹极为清浅的笑意。 这是有所察觉了吧?他想着,便暂且按捺下不悦,静观其变。 棋局上,钟离妩渐渐占了上风。 贺兰城苦笑,“我输了。”语毕,将棋子扫乱,又道,“夫人是想要金银,还是要我罚酒三杯?” “喝酒吧。”钟离妩用下巴点了点贺兰城手边还未动过的酒杯,“但你不是习武之人,对我又多有照顾,这三杯酒——”她转头看向少女,“我要让她替你喝。” 这是事先说好了的。在罚酒的基础上,加了一个让少女代劳的小条件,并且是为贺兰城着想,怎么说都合情合理。 贺兰城玩味地一笑,“好。”她指了指酒杯,对少女道,“喝吧。” 少女恭敬道:“能为楼主代劳,是奴婢的福气。”语毕端起酒杯,慢慢喝尽。 钟离妩展臂端过酒壶,“来,我倒酒。” 少女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这……奴婢万万不敢当……” “这是给你家楼主倒的酒。”钟离妩笑意和煦,“听话。”说着话,从少女手里拿过酒杯。 杜衡凝眸看着钟离妩握着壶柄的手,以为她要以牙还牙,可结果…… 他并没清楚地看到她的手指有动作。不是手法太快,便是她没这打算。 少女和杜衡一样,在钟离妩倒酒期间,凝视着她的手,酒杯斟满之后,神色微不可见地变得松快。 她爽快地喝下第二杯酒。 第三杯酒也是这情形。 随后,钟离妩与贺兰城重开一局,前者笑道:“这一局就不要让着我了。” 贺兰城失笑,“夫人谬赞了,我棋艺在寻常人里尚可,与您对局的话,拼尽全力也未必能胜。” 这倒是实话。 ——杜衡和钟离妩心里都这样想着。 杜衡也算是深谙其道的人,眼下又是旁观者清,对两人的实力一目了然。第一局,钟离妩分明是给对方留了情面,委实陪着磨叽了一阵子。 钟离妩则是前世就知道贺兰城棋艺不如自己,每一次对弈,在棋局上都被她赶尽杀绝。 这倒不是说贺兰城不够聪慧。在制艺方面,贺兰城要胜过她许多。 棋本身似乎也要讲个缘分,有的人最初接触就觉得其乐无穷,而有的人一辈子也不能对它发生浓烈的兴趣——开端与心境不一样,从中所得到的自然就差距悬殊。 下棋若是年少时就开了窍,便能早一些融会贯通举一反三,待得长大之后,只需要不断总结经验。相反的话,如何苦练都嫌吃力,人对一样嗜好最有天分脑筋转得最快的时候,大多是年少时和最初接触的阶段。 站在一旁的少女,眼角余光一直睨着钟离妩的手,希望她再度端起酒杯,喝下那一杯酒。 贺兰城则预感自己要陷入陷入僵局,因此认真地观摩局面,希望自己能够起死回生。 这种感觉,很熟悉,让她想起了一个故人。 那时还在故国,身在皇室。她与新城不合,但经常在一起切磋棋艺、书画。至于她最擅长的制艺,新城是打死也不肯下功夫的,说那一定是疯子琢磨出来的折磨学子的东西,过于严苛死板。 新城不是循规蹈矩的人,所以不屑。 其实她也很讨厌制艺,精通是为着一母同胞的弟弟,他不擅长,她便拼命苦学,再悉心教他,以此讨好父皇。 闲来无事,她总是去找新城对弈,知道必输无疑也愿意。因为只有与高手过招,所学到的才会多一些。可新城的路数变幻莫测,和那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的性情一样,她用了几年时间也没摸清楚,所得极少。 如今想来,仿若前生的事。 走神了。她按了按眉心,聚精会神地看着棋局,偏生有人不让她静心思考—— 少女的呼吸急促而紊乱,身形也是摇摇欲坠。 杜衡由此断定,钟离妩方才有所动作。他先是心头一喜,随即便生出了钦佩之情。 寻常人看不出也罢了,可他是自幼习武之人,颇得简让、萧错的认可,说他要是到暗卫当差的话,身手应该能排到前五。 但是,他刚才都没看清楚钟离妩的举动。 虽说身怀绝技的女子都是胜在身法轻盈迅捷,但到了这火候的功底,实在少见。 钟离妩无从得知杜衡的心绪,只是颇有闲情地看戏:“这是怎么了?” 少女周身发热、发软,面色亦变得绯红,在跌坐在地之前,她按住桌面,“没……没事。只是,突然有些不舒服,还望夫人不要怪罪,容奴婢退下。” “退下?”钟离妩又现出了坏坏的笑容,“你能走下去?” “奴婢可以……可以。”少女艰难地转过身形,又艰难地举步。向前走了六步,便摔倒在地。 她拼命的把手握成拳,用长长的指甲掐手心。这样能让她神智清醒一些。 随后,她尽力去取袖中备用的解药。 “夫人。”杜衡出声道,意思是询问钟离妩要不要阻止。 钟离妩轻轻摇头,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两个油纸包,“是在找这些东西么?哪一个是解药?” 少女惊慌地凝眸相看,红扑扑的脸颊有片刻褪了血色。 杜衡失笑。自己没看到的事情可是不少。夫人像个小地痞似的调|戏人的时候,就把对方藏在袖子里的东西取走了。 少女挣扎着起身,实在站不起来,便膝行到钟离妩跟前,“夫人,奴婢……求夫人饶奴婢一命!您的大恩大德,奴婢来生当牛做马报答!” 钟离妩轻轻一笑,“我才不稀罕。”说完,将两个油纸包打开,倒进手边的酒杯中。 少女给她下的药,是迷|情药,并且分量极重——看看少女现在这样子就可断定。 贺兰城轻轻叹气,“我就说么,你今晚来这里张罗这张罗那,委实奇怪。”语声停顿期间,起身对钟离妩深施一礼,“还请夫人恕罪。这人是柯老板的九姨娘,过来的时候,说是奉夫人之命——我们这些在外院当差的人,自来就弄不清楚内宅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这种情形也不是第一次,便有所疏忽。” 钟离妩不置可否。了解原委之前,她不相信任何人的说辞,但也不会迁怒任何人。毕竟,这里不是她熟悉的地方,贺兰城也已不复当初做派。 “说来听听。”她睨着九姨娘,“是谁指使你?” “……”九姨娘神色挣扎又痛苦,“没有人指使我……没有人,是我鬼迷心窍。前两日,老爷纡尊降贵去简宅的事情,我听说之后满心愤懑,便做出了这种糊涂事。”她竭尽所能地控制着自己,匍匐在钟离妩脚下,“夫人,我求你了,救救我……” “原来如此。”钟离妩笑了笑,“那,你就在这儿自食苦果吧。”又对贺兰城道,“棋局未分输赢,我们继续。” “夫人!我求您了!”九姨娘哭了起来,一来是因为身体不可控制的反应,二来则是因为后悔,她真不该小看钟离妩,柯明成告诫过她,可她当成了耳旁风…… 钟离妩只对贺兰城道:“该你了。” 贺兰城只有片刻的犹豫,便神色如常,颔首一笑,“容我想想。” 九姨娘见这情形,把心一横,道:“是我家夫人指使我的!” 才怪。钟离妩腹诽着,面上却是颔首一笑,对贺兰城道:“既然是柯夫人的意思,那么,能不能烦请你派人把她送到夫人面前?” 贺兰城略一沉吟,“好。”继而扬声唤人。 钟离妩满意地笑了笑,这才对九姨娘道:“你这是咎由自取,被夫人如何发落,都怪不得别人。” 九姨娘的身形颤抖起来,“不,是六姨娘指使我的!” “那就送到柳姨娘那里去。”贺兰城这会儿也有些想笑了。 钟离妩无所谓,转头对杜衡道:“去,把这件事告诉该知情的人。” “是!小的这就去告知傅四爷、傅四夫人。”杜衡快步离开。他知道,钟离妩根本不需要他帮衬,所以能够放心。 有三名伙计上来,其中两个把九姨娘架走,剩下的一个则到了贺兰城近前,微声耳语两句。 钟离妩一字不落地听到了。 贺兰城哪里看不出,对面的女子功底深厚,耳力必然不在话下,因而微笑道:“这样看起来,柯老板请来的贵客,今晚之于他,分明是瘟神。” 伙计告诉贺兰城的消息是:简让今晚与望月楼主方鑫豪赌;二人一直未见明显的输赢,之后的赌注是一只手。 就在刚刚,输赢已定。 按照赌约,方鑫要当众废掉一只手。 钟离妩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酒壶,旋开盖子喝了一口,“愿赌服输,谁也不能例外。至于你我,接下来,也换个赌法吧?” ☆、49.1216^-^042· 49 贺兰城摆手遣了伙计退下,随后道:“愿闻其详。” “再以对弈论输赢,我胜之不武。况且,下棋不该与赌沾染——琴棋书画皆如此。”钟离妩和声道,“其实揽月坊只是一个赌坊,与余家赌坊不同的是,这里更肮脏。” 贺兰城颔首一笑,“夫人说的是。” “那么,你我还是实实在在赌几把。我只会赌大小。你在这里浸淫已久,总不会不懂门路。”钟离妩微微扬眉,“如何?” 贺兰城就笑起来,“夫人身怀绝技,又是聪慧敏捷之人,不论赌什么,我的胜算都很小。” “你的意思是——” “但我是十二楼主之一,没有不应邀下注的道理。”贺兰城温和道,“往日里,都有手下相助,该输的时候输,该赢的时候赢。” 这是实话。以赌、色经营买卖的地方,必然要下足功夫,自家人想赢就赢,该输就输。 “今日我不要谁相助。”贺兰城眼神诚挚,“我根本就不想与夫人赌。” “怎么说?” “我只想与夫人交好,常来常往。”贺兰城的笑容坦然、真诚,“您不妨先说说,若是与我赌,想赢什么?” “我想赢的。”钟离妩抬手指了指她,“是你。” “……?”贺兰城的眼神疑惑、讶然。 钟离妩笑开来,“我想要的,也是与你常来常往,但不会奢望交好。准确地说,是想利用你,得到一些便利。自然,公平起见,我也甘愿被你利用——如果你有需要人帮衬的事。” 除了亲信、在意的人,她从不会对任何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因为从不认为那一套有用。 要与陌生人建立最坚固的关系,用利益拴住对方最为妥当。在贺兰城眼里,她只是一个陌生人——可以利用、算计的陌生人。 比起那些虚以委蛇的花招,贺兰城打心底也更愿意接受这种方式,但她不动声色,“如果我没有需要你帮衬的事呢?” 钟离妩又喝了一口酒,“你有。即便以往没有,以后也会有。” 本为皇室的金枝玉叶,若不是有着太大的苦衷,贺兰城宁死也不肯屈居人下,听凭一个卑劣的小人的吩咐。 贺兰城微微扬眉,“夫人因何选中我?” “因为,”钟离妩凝视着她,“我了解你的性情、过往。” 她没说知晓贺兰城的真实身份,这一点根本就不需说——每一个来到岛上的西夏人,听闻贺兰城这名字的时候,都会如她一般有着诸多意外、怀疑,定会前来求证。 “我听说过,夫人十多岁的时候去过西夏。在西夏的际遇,是您富甲南楚一方的根基。” “对。”钟离妩道,“我晓得一些朝臣的秘辛,抓住了他们的软肋,他们要保住前程,只能用钱财堵住我的嘴。” 这就是她发横财的因由。 每一国的朝堂都有那种朝臣,品行不端,有着不为外人知的软肋,但放到明面上的话,得不到多大的惩戒,只是会让家族颜面扫地。这世间看重颜面甚至为着脸面死撑下去的人,从来不在少数。 对这种人敲竹杠的话,不需愧疚,而且他们能设法把银两换成南楚的银票,让她腰缠万贯而不需在行程之中被人盯上——要是车载斗量的运送金银回南楚的话,一路上不知道要遇到多少劫匪。 贺兰城沉默了一阵子。 晓得朝臣的秘辛,那么,知晓她的事情就更容易——她已不在南楚皇室,谁提起她的时候,都不会有所顾忌。 人走茶凉,本就是随处可见之事。 她不同于新城。新城是皇帝最尊敬最在乎的人之一,听不得朝臣诟病他的姐姐,只言片语都不行。 况且,新城虽然是鲜见的摄政的公主,但胸怀、气魄当真不输男子,军国大事上,没有私人恩怨,只有大局。 贺兰城没有追问钟离妩如何得知朝臣秘辛,没必要,知道原因、结果已足够,当下的事更为要紧。“答应夫人之前,我只想问一句:简公子是不是大周功成身退的前暗卫统领?” 钟离妩微笑,颔首。这一点,简让不会宣扬,但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贺兰城一笑,与钟离妩重开一局棋,“我们边下棋边商量。” “好。” 前世,贺兰城是让钟离妩很多时候恨得牙根痒痒的人,但有一点她很欣赏:贺兰城识时务,看得清局势,输了的时候不会强撑着,赢了的时候也不会忘乎所以。 贺兰城问起简让的真实身份,为的是确定与揽月坊为敌的夫妻二人的分量。她不是习武之人,便要比习武之人了解更多的消息。之前种种,已然看清局势。 贺兰城低声道:“夫人耳力绝佳,能够确定此刻不是隔墙有耳么?” “唯一不能确定的是,”钟离妩指一指西面的书架,“那后面有无人窥视探听。” 贺兰城放松下来,“没有。那里平日用来款待挥金如土的客人,能到里面服侍的下人,都是我的亲信。今日,我让他们去后面歇息。”说着就笑起来,“没想到,夫人早就看出了这里的玄机。” “习惯了。” “把话说明白一些,是我有求于夫人。”贺兰城道,“只有您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能不遗余力地帮您。”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钟离妩坦诚地道,“但愿我可以做到。” 贺兰城说起来这里的原由:“新城公主病故之后,我的胞弟已被软|禁,我若是继续徒劳挣扎,只会害得自己和胞弟死无葬身之处。这一点,不需怀疑。 “况且,新城之死,对我冲击太大。原本我以为,她余生会有享不尽的福分,我要始终以卑微之姿站在她面前。却不想,她是红颜薄命的命数。 “忽然就厌烦了一切。 “她死之后,有皇帝伤心欲绝,有挚友痛不欲生。我呢?我思来想去,能始终记得我的人,不过一两个,且不包括我胞弟——母妃死后不足半年,他就像是个没事人了。 “我带着数名亲信离开了皇室,只有清河郡主知情,晓得我在何处。她是我的表妹,亦是我唯一的挚友。 “最初几年,隐居山野。后来,清河郡主的娘家、夫家罪孽深重,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 “她在流放途中,我一直命亲信暗中跟随、照应一二。可还是出了事——她年仅七岁的女儿被异乡客掳走。亲信在追踪途中给我传信。最后确定那孩子被掳上客船,消失在茫茫海域。 “再继续查,我得知那艘船的目的地是无人岛。到那时,我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 “清河郡主本就因为身陷窘境伤心不已,爱女就此与自己海角天涯,到底是承受不住了。有一段日子,她疯疯癫癫的,衙役把她扔在一个驿站,让她自生自灭。 “到那时,我才命亲信寻机把她救出来,带到身边悉心照料。 “可是…… “她死之前,总算是恢复了清醒,求我一定要找到她的女儿。 “我答应了。安葬她之后,我找到了来这里的船只,带着两名亲信上了船。 “现在,那孩子十三岁,不知道被关在何处苦学服侍人的那些门道——揽月坊里有很多与她经历相同的样貌绝俗的女孩男孩,都是年幼时被带到这里,待得完全驯服,且能服侍人之后,便到了挂牌子接客的时候。 “当初将孩子掳来岛上的人,是恰好遇见顺手牵羊。那孩子也不曾提及出身,便是提及,也没人相信、在意。 “我这一生,前半生做的都是至为歹毒的事情,后半生,我只想做成这一件事。 “我只有清河郡主这一个掏心掏肺对我好的人,我答应过她的事情,绝不会食言。” 钟离妩敛目看着棋局,面上平静,心里却是大为震动。 清河郡主,她记得,但并不知道两个人除了是亲戚,还是挚友。 她没想到的是,兰城能为这份友情付出到这个地步。 真正是意料之外,但若此事是真,她一定会帮兰城,且对此很是欣慰。前世与兰城各为其主的斗了太久,到了新天新地,她不想那种情形重演。 而这些想法,她不会告诉兰城,冷静地道:“你可曾见过那个女孩?” “只见过她两次,第二次是在岛上。”贺兰城道,“每隔几个月,她们会被带来这里,由十二个楼主看看她们的进展,性子是否安分——那些可怜的孩子的经历,不能够让岛上的人得知。” “你怎么能认出她?” “因为她的样貌,她与清河郡主酷似。” 钟离妩释然,“近日种种,足够你能确定我要除掉柯明成。顺便成人之美的事情,我乐意之至。但是,我如何能够相信你所言非虚?” 贺兰城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一张图纸,“这是我给夫人的薄礼。”略停了停,又补充道,“其实,首次相见的时候,我就想与夫人开诚布公,可惜……”当时的钟离妩虽然态度柔和,却透着疏离,无法谈及其他。 钟离妩唇角上扬,接到手里。 “揽月坊的地形图,柯明成十三个小妾的身份、来历,还有十二个楼主的底细——包括我。”贺兰城缓声道,“简公子既然是前暗卫统领,这些他一定已经着手查证,我想我提供的这些应该更为详尽。” “多谢。”钟离妩知道,贺兰城的意思是这些消息绝对禁得起查证,给她的与其说是消息,不如说是诚意,“今日我们相谈甚欢,来日你能否到我家中做客?” 这里到底是柯明成的地盘,就算能够畅谈,却要随时防范伙计上来,总是有些顾忌。 “荣幸之至。”贺兰城笑道,“我或柯夫人与您交好,成为简宅的座上宾,其实正是柯明成的意思。” 钟离妩莞尔一笑,“真佩服你,居然这么有耐性。”几年的光阴,兰城是如何熬过来的?在以前,那是不可想象的。 贺兰城却是苦笑,“人在矮檐下。” “给我点儿告诫吧。” 贺兰城思忖片刻,正色道:“柯明成不同于别人,决不可率性而为。他不可怕,可怕的是名下这些楼主。你们夫妇二人就算再敏锐强悍,却输了先机,你们到底是刚来,而他们早已将这里筑起了铜墙铁壁——都是该死却怕死之人,这方面下足了功夫。你们可以入今日一般让他难堪,但时机未到之时,决不能在这里与他动武。” 钟离妩郑重点头,“多谢。” “明日我会给您下拜帖,您方便的话,我后天带上厚礼登门拜望。” “好。” 贺兰城长长的透了口气,“如何也没想到,终究很可能帮我得偿夙愿的人,竟是异国人。” 真是异国人的话,事情不会这么顺利,绝不会在今日就与你开诚布公,就算开诚布公,也不会相信你。钟离妩这样想着,面上牵唇微笑,“失望?” “当然不。”贺兰城笑意温缓,“不管如何,结果最重要。” 自数日前,她就希望与简让、钟离妩搭上话,因为预感告诉她,能够帮挚友的女儿避免沦为下贱、不堪境地的人,终于出现了。 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对钟离妩开诚布公,便是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无妨,只要能救故人之后。 杜衡去而复返,来给钟离妩和贺兰城传话:“望月楼的事情还没完。公子要方鑫废掉左手,可方鑫百般推诿。此刻,傅四爷、傅四夫人已赶去那里,且命人去请柯老板和各位楼主,把今晚的事情好生说道说道。傅四夫人很担心您,不希望您还留在这儿——也请您赶紧过去。” “废掉左手,百般推诿?”钟离妩不解的是这一点。 杜衡亦是不解,挠着头,无法回答。 贺兰城低声为主仆两个解惑:“方鑫明里与人过招都用右手,而事实上,他左手用兵器暗器的功底更深。” “这就难怪了。”钟离妩站起身来,“那我们就去看看热闹。” 贺兰城随之起身,心里在想的则是:简让果真是有备而来,不然的话,怎会知晓方鑫鲜为人知的秘密。 ☆、50. 50 时间倒退至一个时辰之前。 简让带着麒麟趋近望月楼的时候,遇见了齐维扬,不由挑眉微笑,“凑巧还是特意来的?” 齐维扬笑道,“下午傅先生去了一趟客栈,提了提你们今夜要来此地的事,说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过来消遣消遣。” 简让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问道:“傅先生好像对来自大周的人分外好一些。只是为着先生的缘故?” 齐维扬摇了摇头,“不清楚。或许他只是想与你交好。” 简让扯了扯嘴角,“我才不信。回头找机会问问他。” “问可以。你可不能查傅家的底细。” 简让笑开来,“我就是有那个心,也是无从下手。” 二人说笑着,步入望月楼一层。 里面散坐着一些男子,他们或是三五个围坐在一起下注赌输赢,或是两两相对下棋、谈笑,身边皆有貌美的女子服侍着。 齐维扬唤来伙计:“我们要上三楼,见此间楼主。” 他以前也曾来这里消遣,伙计识得,因而爽快应下,“二位客官请。”语毕在前面带路。 一面走,齐维扬一面告诉简让这里的规矩:“不论到哪一楼,情形都是如此,想到上一层,便要出一万两银子。” 简让颔首,“这样说,走这一段台阶,两万两银子就打了水漂。” 齐维扬笑,“没错。客人见到楼主,可以直接道出自己看中的女子,只要你出得起楼主开的价,就能如愿。若是想与楼主赌几把,更是不在话下——毕竟,上到三楼并非易事。” “可这里不是有四层楼么?”简让道。 “四楼只款待留宿在这儿的人。” 简让颔首。 这时候,三楼还没有客人,所见到的,只有方鑫和两名绝色女子。两女子一个一袭紫衣,一个一袭白衣,前者艳光四射,后者眼角微微上扬,有着猫儿一般的一双大眼睛。 齐维扬视线瞥过她们,不自主地想起了他熟悉的两个女子:大周皇后,钟离妩。 大周皇后喜穿紫衣,在江南有紫衣美人的美名;钟离妩初来岛上的时候,白衣绝尘,一双明眸亦是眼角微微上扬。 卑鄙。他心里冷笑着骂着方鑫。就算明知这种伎俩对简让根本没用,还是有些恼火。 落座之后,方鑫吩咐两名女子上茶点,两名女子笑盈盈称是,扭着纤细的腰肢,下楼去传话。 简让审视方鑫片刻,自袖中取出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纸,“本人没画像好看。” 齐维扬拿到手里看了看,笑了。 方鑫也应景地看着,“能否让在下看看?” “自然。”简让说着站起身来,信步走到东面去。东面贴着墙壁的,是一个偌大的多宝架,陈列着诸多名贵的摆件儿。 这是个暗门,同样的,席面那个偌大的书架也是暗门,但是这边让他觉得不舒服——后面有人。 麒麟落后一步,跟在他身侧。 简让状似赏看着摆件儿,其实是在寻找暗门的开关。 齐维扬与简让颇有默契,看得出他的用意,便有意与放心谈笑着,给他腾出时间,这会儿笑道:“依我看,这倒像是悬赏缉拿的人犯的画像。” 方鑫似笑非笑,“我也有这感觉。” 齐维扬直言问道:“难不成你是来自大周?并且,与他有过节?” “这就要问简公子了。”方鑫心里却是清楚,简让这是在向自己宣战——我是来杀你的,你要了解这一点。 “揽月坊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齐维扬笑道,“我倒是想不出,你以前做过怎样的事,能开罪到他头上。” “岛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来到这里的人,没有以前。”方鑫语气淡漠,“这些我就没必要与齐掌柜细说了。” “没让你说。”齐维扬依然和气地笑着,“我方才只是说想不出,可不曾询问。” 两人说话期间,简让已找到能够打开暗门的按钮,是一个作为装饰物的小小的铜环。只要将铜环向左或向右旋转,暗门便能应声开启。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削铁如泥的匕首,手起刀落,把铜环削了下来。 麒麟忍不住笑了笑。 简让若无其事的收起匕首、铜环,转回到方鑫近前落座,“我是来找你赌的。” 方鑫颔首一笑,“在下定当奉陪。” 齐维扬闲闲接话道:“我只是来看看热闹。依我看,二位不妨赌的雅致一些,在棋局上见分晓——寻常那些赌局,都是你们想赢就赢想输就输的玩意儿,没意思。望月楼主棋艺不错,简公子棋艺也不差。” 方鑫笑了笑,询问地看着简让。他不认为简让这种以性情暴躁、散漫出名的人的棋艺能好到哪儿去。便是出乎意料,也无妨。横竖这里可是他的地盘。 “好。”简让笑道,“就依齐掌柜所言。” 两名女子款步走回来,奉上茶点,继而呈上棋具。二人开局之前,白衣女子对简让深施一礼,娇声道:“妾身能否为公子与楼主弹琴助兴?” “随你。”简让漫不经心地道,“不关我的事。”看都不看她一眼。 白衣女子一笑,转身坐到一角的琴台前,素手拨动琴弦,悠扬婉转的琴声响起。 紫衣女子则乖巧地站在方鑫身侧。 “开局之前先说赌注。”简让道,“这一局,我若赢了,给你一万两黄金。你若赢了,给我一万两。” “早就听闻公子喜豪赌,今日更能确定传言非虚。”方鑫爽快地道,“好,我应了。” 这一局,方鑫棋差一招,输了。从棋局上来看,简让赢的着实不轻松。 方鑫抬手示意紫衣女子。 紫衣女子转身取来一个一尺见方的大红描金匣子,放到方鑫手边,打开来。 里面是银、金、绿宝石、红宝石打造的样式不同的几块玉牌。 “一万两黄金,合五万两白银,除掉先前的两万两,我要奉上三万两银子,也就是六千两黄金。”方鑫问齐维扬,“对吧?” “没错。” 方鑫拿起一块金牌,递给紫衣女子,“去传话,备下。” “是。” 之后,方鑫道:“这第二局,我若是赢了,请你为我解惑:邢老太爷遭遇鬼打墙一事,是不是陷入了迷阵,并且,布阵之人受过萧侯爷的点拨。” 简让笑开来,“我若是赢了,也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曾将大周疆域图双手送给柯老板。” 齐维扬一听就能确定,这一局,简让要输掉,因为他早就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并且已将疆域图取回。如今,疆域图正在送回大周的路上。他这样做,或许只是出于有输有赢的前提,输一局意思意思,或许是对方鑫虚晃一枪。 果然不出他所料,第二局,简让输了。 简让道:“邢老太爷出事的地点,我也去看过。你说的没错。” 方鑫虽然早就笃定,听到简让亲口道出,还是心头一凛。至于邢老太爷那件事引发的他更多的猜测,他不能问,问了简让也会回绝——不赌。他只能慢慢试探。 随后,两人又连赌了四局,赌注都与第二局相同,不关乎金银,只相互打探一些消息。二人并不在落败之时冥思苦想耗费时间,态度很爽快,是以,对弈的局数不少,所消耗的时间却不太长。 齐维扬旁观者清,知道棋局胜负都在简让掌握之中,但是做得不落痕迹,方鑫和紫衣少女都没看出端倪——方鑫获胜时,两个人明显松快的神色是不能伪装的,若是看出简让有意输棋,断不会是那种反应。 方鑫获胜的两局之中,询问了简让离开朝堂之后游转的路线,又问他是否要在岛上安度余生。 简让则从方鑫口中得知了皎月楼主杨志通的一点底细:杨志通是个采花贼,手里的摇钱树是十二楼主中最多的,有女子,亦有男子。 第七局开局之前,简让问齐维扬:“我听说这里赌局上出过以性命搏输赢的事,可是真的?” 齐维扬道:“没错。只要双方签下生死文书,且有外人在场证明就可以。” 简让低眸一笑,“行啊,以后活腻了,我也找个人赌一把。” 齐维扬失笑。 简让抬手示意方鑫,“你先说赌注。” 方鑫道:“我若赢了,请公子立下一份文书,把揽月坊里失窃的大周疆域图找回来,一年为期。” 简让眉心微动,凝视着放心的目光冷了下去,但并没拒绝,而是道:“这一局,我若是赢了,要你一只手,你得当场废掉。至于是哪只手,要由我选。” “……”方鑫敛目斟酌着,面色凝重。过了好一阵子,他终是颔首,“好!” 齐维扬后退两步,又对紫衣女子道:“你,退后。” 紫衣女子没办法回绝,只得依言退后。 这一局,轮到齐维扬先落子。 简让凝了他一眼,“这一局棋的格局,在你眼里,是这揽月坊。你送给柯明成的礼物失窃,虽说不是你的过错,可你想帮他找回来,以此得到他更多的器重赏识。在我眼里,这棋局是大周,是故人,是大周子民的良知。” 方鑫似是而非地笑了笑,“这世间从来就没有那么多的道义可讲。” 自来是邪不胜正。 自来棋盘上格局的大小决定着输赢。 这一局棋,没有不符合常理的情形出现。 简让赢了。 方鑫脸色灰败,但还算平静。可是,等他听到简让说让他废掉左手的时候,面色大变。 他起身走到多宝架前,“容我去拿样东西……”话没说完,人僵住了。 开启暗门的开关,被人毁了。虽然能够修复,但在此刻,他无法让里面亲信出来给他收拾简让。 ** 钟离妩与贺兰城走到揽月坊三楼的时候,柯明成、柯夫人、傅清晖、傅四夫人俱是神色阴晴不定,另有十名样貌各异的锦衣男子分立在两旁。 这十名男子,便是余下十名楼主。 见到男子打扮的钟离妩,柯夫人与傅四夫人同时起身,前者是急着道歉,后者则是因为担心。 柯夫人快步走到钟离妩跟前,屈膝行礼,“方才浣香楼的事情,妾身已经听说,实在是那贱婢糊涂,我定会严惩,只求简夫人不要生气。” 钟离妩一笑,“此事应该与夫人无关,我晓得。”说话期间,仔细打量了柯夫人两眼。 柯明成四十岁左右,而柯夫人只是二十岁上下,样貌明艳照人。 来的路上,她听贺兰城说了,这不知是柯明成第几位夫人了,之前的不是被小妾毒害而死,便是受不了柯明成唯色是图的性情,立下文书分道扬镳。 这一位柯夫人,对柯明成有着一份愚蠢的执着、痴情,让人可笑,又觉得可怜——只因为他是她这辈子第一个男人,她就要做他一辈子的妻子。 但这种让人可怜又可笑的感情,并不代表这个人愚钝,正相反,她算是八面玲珑的人,成为柯夫人的这几年,一直将内宅的十三名小妾收拾得服服帖帖。 至于别的,她就没什么过人之处了。 “若有一日,柯明成死了,她是最伤心的那一个。”贺兰城说起这些时候,神色无奈,“真荒谬,她跟一个这样的货色唱着痴情的戏。痴情二字,原来也能有糟蹋的法子。” 当时钟离妩忍俊不禁。 这时,傅四夫人走上前来,先对柯夫人笑道:“您内宅不安生的事情,等会儿再细说。”也不等对方搭话,便携了钟离妩的手,走向简让身侧的位置,低声问,“你没再遇到麻烦吧?” “没有。”钟离妩轻轻捏了捏傅四夫人的手指,“放心。” “我也知道,可还是不放心,就多事命人将你一并请来。到底是看着你才心安。” 钟离妩有些小小的感动,“我晓得,多谢了。” 傅四夫人一笑,示意她落座,继而转身回到夫君身边落座。 钟离妩落座之前,与简让相视一笑,落座后,看着立在众人面前、神色焦虑至极的方鑫。 傅清晖轻咳一声,对柯明成道:“柯老板,你这揽月坊里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是不是愿赌服输?”语气是恶劣的。 “这是自然。”柯明成勉强笑了笑。 “既然如此,他还在磨蹭什么?”傅清晖道,“方才我已问过齐掌柜,晓得他们各自下的赌注。你的望月楼主想赢到的物件儿,可是不能以金银估算的无价之宝。怎么,他一只左手比那种宝物还矜贵?” “四爷,”皎月楼主杨志通赔着笑上前一步,“这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能示人的苦衷。方楼主踌躇再三,定是有苦难言。既然如此,您不妨劝劝简公子,请公子退一步……” 简让满眼嫌恶地睨了杨志通一眼,“你,滚。” “啊?”杨志通脸色一僵。 简让侧目望向柯老板,“来者是客,我嫌脏的人,你为何让他在我眼前乱晃?” 傅清晖知道简让因何是这种态度。杨志通来岛上之前是什么人,他不清楚,但在揽月坊里,他手里的人既要服侍客人,又要服饰他,不拘男女。 杨志通额头青筋直跳。越是下作的人,反倒越受不得别人毫不遮掩的鄙视。 柯老板见状,反倒笑了,“那你就先下去吧。来者是客,揽月坊不能让客人心里不舒坦。”随后看一眼傅清晖,暗暗叹了口气,吩咐方鑫,“你也只能愿赌服输。”略停了停,又委婉地道,“你那只左手,于揽月坊也没多大用处。” 方鑫又不可能与简让决斗,既然不需明面上较量身手的高下,又何须在意这些小节。方鑫之于他的意义,是一颗探路石,能够适度地摸清楚简让一些性情、习惯。 傅清晖示意身边的随从,“去,帮帮方楼主。” 方鑫的事情,便这样在众人前有了结果。 刀光闪、鲜血飞溅的时候,傅四夫人、柯夫人不自主地别开了脸,不敢看。 钟离妩与贺兰城不动声色。这种见血的场面,在皇室的岁月,从来不少见。贺兰城还没亲身经历过的情形,只有血淋淋的杀戮。 傅清晖道:“这件事了了,接下来,柯老板,说说你小妾对简夫人下药的事。” 柯夫人即刻站起身来,歉然道:“此事是妾身管教不严……” 傅清晖不耐烦地摆一摆手,“柯家的后宅,你有说话的余地,但事情出在前面的揽月坊,是你能说得清楚的?” “可人是妾身房里的妾室……” 傅清晖拧眉,“你怎么听不懂人话呢?”他要找一家之主理论,她偏要跳出来,这也罢了,关键是傻子都看得出,她说不清楚原委——一句管教不严就想把人打发掉?她倒是真敢想。 柯夫人却向钟离妩走去,“简夫人,您最清楚原委,能不能帮帮妾身?我一定会严惩那个糊涂的……” 钟离妩柔和地笑着摆一摆手,“夫人,四爷是傅家的人。”傅家在岛上是什么地位,不需谁多说。傅家的人要追究一件事,哪里有别人讨价还价的余地? 柯夫人却没听出话中深意,仍要继续求情。 柯明成重重地咳嗽一声,瞪了柯夫人一眼。 柯夫人立时噤声。 钟离妩环顾室内,起身对傅四夫人道,“多宝架上不少宝物,我们去看看可好?不耽搁他们说话。” 傅四夫人颔首一笑,“说的是。” 两女子到了多宝架前,低声议论着摆件儿的出处、价值,期间钟离妩微声对傅四夫人说了两句话。 傅四夫人先是扬眉,继而含笑点头,“放心。” 那边的傅清晖问柯明成,“我得知这件事情之后,并未宣扬,是料定你能给简夫人一个交代。但我若是想错了,也无妨,我会将这件事宣扬出去——就在今夜。” 柯明成满心的恼火,心说这些东西怎么就没一个堪用的?方鑫的事情也罢了,最可气的是九姨娘。他一再告诫她不要贸然行事,可她还是跑到钟离妩面前班门弄斧,这下可好了。 痛定思痛,他勉强笑道:“全听四爷的,您说怎样就怎样,我都答应。”傅家不会失去公允,不管怎样,都会给他留点儿面子。 傅四夫人转回到傅清晖身边,看了他一眼,嫣然笑道:“方才我也问过简夫人了,简夫人大度,不想深究。既如此,我就想做一次和事老——你们动辄就要见血,实在是叫人瘆得慌。不如这样吧,把九姨娘交给我,我带回家中,好生调|教一段日子,到她行事不再鲁莽的时候,再将人送回给柯夫人。” “好啊,好啊。”柯夫人即刻应声,并且分别对钟离妩和傅四夫人深施一礼,“二位夫人都是宽厚大度之人,妾身感激不尽。” 柯明成气得险些翻白眼,强行按捺下火气,他理智地斟酌。 傅四夫人聪慧是真,但到底少了些阅历和城府,柯家也没开罪过傅家,这次应该只是要当和事老。如果钟离妩想把九姨娘带到身边盘问的话—— 九姨娘跟他的日子并不太久,知道的事情很少,每日里挖空心思忙碌的,不过是与柳姨娘争宠。过一段日子她就能回来,只为这一点,也会对所知的揽月坊诸事守口如瓶。 “那就依四爷之见。”柯明成笑呵呵地应下,转头吩咐伙计,“从速把人带来,交给傅四夫人发落。” 傅四夫人唇角弯成愉悦的弧度。 ** 一行人离开揽月坊,傅四夫人命车夫跟在钟离妩的马车后面,径自进了简宅。 之后,她唤随从把九姨娘带到钟离妩面前,道:“我可不要这样一个人在跟前,况且自认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一定要交给你,这可是我们说好了的。” 她是真怕九姨娘寻机给自己或傅清晖下药。她可不是钟离妩,傅清晖也不是简让,防不住的话,便是在家里出丑,也能要她半条命。 钟离妩笑道:“放心,我还能反悔不成?今日多亏了你,明日我定会命人送上薄礼。” 傅四夫人撇一撇嘴,“谁要你的礼物?得空了去家里找我才是正经。” “礼物你要收,得空我一定和兰绮去找你。” “说定了?” “说定了。”经过今晚的事,钟离妩是真的对眼前人有了好感。 “那我就回家去了。”傅四夫人笑容璀璨地道辞离去。 歇下之后,已到丑时。 钟离妩把今晚经过详细告诉简让,“有了贺兰城,算是找到了摧毁揽月坊的缺口。”有贺兰城相助,不难找到本心不愿一世下贱却只能守口如瓶的女子,到那时,把这种事情宣扬出去,揽月坊便会成为人们嫌恶的场合,再不肯踏足。 这里到底不同于别的国度,如果以色侍人的大多是被迫,傅家就会同情他们,心心念念的是让他们脱离苦海。只要有这份心就足够,其他的,是她和简让的事情。 简让则说起了杨志通这个人,“不出所料的话,揽月坊里的男女,有多半是他经手弄到岛上。接下来,我想想路数,激怒甚至除掉他。如此一来,要么是他忙中出错,要么是柯明成另选人手接替他。只要格局有变动,我们就能发现破绽,顺藤摸瓜,一步一步,总能找到那些少年人。” “嗯,这样最好。”钟离妩丝毫睡意也无,双眼亮晶晶的,“也不知道九姨娘是如何到了柯明成身边,要是也是被抓到岛上的……不行,我得去问问她。”说着,便坐起身来。 简让把她带回怀里,“大半夜的,你折腾什么?” “横竖我也睡不着。” “嗯,横竖也睡不着,我们不妨着手大事。”他咬了咬她的耳垂,“要孩子的事,大过天。” 钟离妩轻轻地笑,搂住了他,“只怕不是那么容易,我心猿意马的……”她所指的是精力都放在了除掉柯明成这件事情上,或许会影响到怀胎。 “心猿意马?”他挑开她的衣带,“这样说来,你是没我心急。这可不对,该罚……”随着低低的语声,亲吻落下去。 ☆、51.51% 51 九姨娘彻夜未眠。 来到简宅,她就由人安置在了一所小院儿。院子里一直静悄悄的,只有两名小丫鬟守在门口。 自从傅四夫人把她交给钟离妩,她就有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 天光大亮时分,钟离妩款步走进房里,身着一袭海天霞色,戴了珍珠发箍,如云秀发绾成高髻。 钟离妩站在门口,眼神冷漠地审视着九姨娘。 九姨娘莫名有了一种卑微感,仿佛在看着她的人,有着凌驾于世人之上的地位。 钟离妩红唇轻启,“我问,你答。” 九姨娘没吱声。 “你是如何到了柯明成身边服侍?” 九姨娘垂了眼睑,如实道:“我是与他同船来到这里的,那时我还年幼。我双亲被人杀了,孤苦无依,是他救了我。来到这里之后,他一直命人教我识文断字,琴棋书画和歌舞。这般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及笄之后,唯求能够一生服侍在他身边。” 钟离妩嘴角一抽。在她眼里死八百次都不多的人,在九姨娘眼里,竟是恩人。 真讽刺。 钟离妩问道:“那么,与你们一道前来的,还有几名女子,她们是如何到了柯明成身边,又如何沦为娼|妓的?” “她们本就是妓|女,没人强迫她们,她们只会供男人取乐。要是让她们从良,她们还不愿意呢。”九姨娘抬眼望向钟离妩,“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九姨娘是唯一一个让她怒其不争之余陡然动怒的人。“惭愧得很。我走过不少地方,竟没见过自甘下贱的人。”钟离妩微微挑眉,“你打定主意要装瞎,随你。”她唤水苏,“今日起,让她在天井站着,不准吃,不准喝,不准睡,更不准动。动一下,就用荆条抽打十下。” “是!” “你不能这样对我!”九姨娘焦虑恐慌并且愤怒起来,“若是我家老爷知道了,他会杀了你的!” 钟离妩轻轻一笑,“你真是看得起他。” “除非我不能活着回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回去之后,我就会告诉老爷、夫人,说亲耳听你跟傅四夫人说过,余老板是被你炸死的!并且,你正在处心积虑地筹谋杀害我家老爷!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你和傅四夫人如何收场!” 钟离妩失笑,“邢老太爷疯癫,与我有关。余老板粉身碎骨,是我亲力亲为。”她眯了眯眼睛,语气变得凉飕飕的,“至于你,活腻了知会一声,我不介意给你个更惨烈的死法。你这种蠢货少一些,柯明成这种败类也会少一些。” 九姨娘不敢再言语,双腿有些发软。 “这就怕了?”钟离妩睨着九姨娘。 九姨娘只觉周身凉飕飕的。她感觉得到,自己的性命在钟离妩眼里,宛如草芥。 ** 这日上午,贺兰城的拜帖送到,翌日,如约前来。 钟离妩邀请她到后园小楼叙谈。 贺兰城临窗下望,忍不住赞叹:“想不到,简宅有着这般的美景。” “景致的确是不错,只可惜,房子不大结实。”钟离妩亲自斟满两杯清茶。 贺兰城转身落座,“夫人前两日似乎都在寻找合适的地皮、宅院?” “对。”钟离妩也没瞒她,“想再建个宅子,以备不时之需。万一暴风雨降临,也不至于无处居住。”停了停,笑问道,“你有没有合适的地皮推荐给我?” 贺兰城摇头,“那可没有。三年前,我倒是建了个用来养老的宅院,地方不大。” “这样说来,你不打算回西夏了?” “自然。”贺兰城笑容怅惘,“回去又能怎样?还是要隐姓埋名,全无必要。” “也是。” 贺兰城喝了一口茶,问起自己交给钟离妩的消息,“夫人可曾核实过了?” “还没核实完。”钟离妩取出那本小册子,“除了你、方鑫、杨志通,只核实了风月楼主许润、燕回楼主冯子骞的底细。” 许润原是江湖邪教教主,哪个国家起战乱,他便带手下去哪里,专发国难财。后来,成了江湖、官府都容不下的过街老鼠。 冯子骞原是和尚,后来不知何故,背离师门,并偷走了寺中藏经阁里的六册孤本经书。还俗之后,因为手头拮据,把经书转手卖给了杨志通。他是与杨志通结伴来到了这里。 和尚跟采花贼同流合污——冯子骞当初的恩师若是得知,估计要气得吐血。 虽说验证现成消息的真假绝对比详查简单,但要确信没有纰漏,也非朝夕可做到。贺兰城明白,理解地一笑,“这些并不急,我也只是随口一问。” “至于地形图,”钟离妩沉吟道,“如果一切属实,那么,在揽月坊里面动手的话,根本不可能。” 十二座小楼,每一座顶层都有一到两个密室,如果外人在揽月坊动手,柯明成只需安排几十名弓箭手,便能化险为夷——弓箭手占尽地利,那是身手再精湛的人也无法扭转的局面。 “没错。”贺兰城道,“这也是我昨日提醒夫人不要率性而为的最大原因。” 钟离妩挠了挠眉毛。如果这一点是不可更改的,那么,她还是要想法子把柯明成和那些爪牙引出揽月坊。 贺兰城玩味地笑了,“夫人方才说,‘如果’一切属实——您还不相信我?”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各取所需。”出于曾有姐妹缘分这一点,钟离妩在感情上是相信贺兰城的,但是理智上,只能选择不带感情的处事方式。 “也对。” 钟离妩提起九姨娘,“人在我这里。她说话不中听,我先让她尝尝苦头。” 贺兰城问道:“尝尝苦头?怎样的法子?” 钟离妩照实说了,又道:“女孩子家,只能用这一类法子,让她缺胳膊少腿或是花了脸反倒麻烦——就指着容色活着,毁了的话,她更不会说人话。” 贺兰城听出末一句的弦外之音,“她怎么把你惹恼了?” 钟离妩仍是照实回答。 贺兰城先是笑,随后道:“实不相瞒,柯明成的妻妾,大多都是这幅德行。所以,她们自来被外院很多人瞧不起。有些地方是笑贫不笑娼,可在揽月坊很多人心里,是笑蠢不笑娼。” 钟离妩轻笑出声,“有时候,你说话很有趣。” “如今是口无遮拦,怎么想就怎么说。” “其实就该这么活着。”钟离妩问起正事,“依你看,她有没有可能知晓那些少年人身在何处?” “这一点,我真是说不准。”贺兰城解释道,“柯明成身边的女人其实很多,但能成为妾室的人,只能有十三个,不知道这是他哪一路的规矩。十三个小妾,其实没有位分的高低,他瞧着那个不顺眼了,就把人打发掉,找个顺眼的补缺。九姨娘是补了谁的缺,从何处前来,都是我们外院的人无从知晓的,平日只是时不时见到人。” “嗯。那就等着,先磨磨她的性子。”钟离妩亲自给贺兰城换了一杯热茶,“接下来,说说你。你不是习武之人,应该也不擅长机关布阵,那么,你是如何成为十二楼主之一的?并且我听说你在那里的地位不低,得排在前五吧?” 贺兰城娓娓道来:“他是以色谋财之人,谁为他赚的银子多,在揽月坊的位置便越高。我负责打理的浣香楼,之前每年有一两个被男子娶回家中的女子,而这两年,不曾有任何一名女子委身于哪个男子,但是每年所赚取的银钱排位第四。至于手下,都是柯明成派给我的,我也能物尽其用。” 钟离妩思忖片刻,会意,“这就好。到浣香楼的人,想必都是真正风雅又富裕的男子。” 这种男人,不吝啬银钱,去那里只是找个投缘的人吟风弄月。一旦对哪个女子生出情愫,定会善待。而这种男人,往往又是出手最阔绰的男子。 这种人,不能归为嫖|客,就算归类进去,也是其中的君子。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而君子谋财,往往只是为了更尽兴地花钱。 “我身在泥沼,也会设法赚钱,但会尽量让银钱干净一点儿。”贺兰城轻轻叹息,“不然的话,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明白。”钟离妩笑着端起茶杯,“我对你的信任,多了一点点。” 贺兰城笑起来,端起杯子和她碰了碰,啜了一口,“我这颗心,又往实处落了一点点。” 叙谈多时,贺兰城起身道辞,“我该回去了。来之前,柯明成要我跟你攀交情,好生解释昨晚的事情,此外,便是能够时不时来你这里做客。今日是探路,往后他一定会安排人手随行,观望简宅的格局、地势等等。” 柯明成想让手下来简宅把她和简让除掉。钟离妩意识到这一点,心头一动,笑着应下,“好啊。到时候,我还是与你在这儿说话,至于别人,随他们看。”语毕起身,送贺兰城下楼。 贺兰城问道:“我想慢慢的说服被胁迫来岛上的女子——浣香楼里就有两个曾对我吐露实情,我斟酌着情形行事吧。” “嗯。你的事,我们也不会拖延,只要有机会,便会帮你查寻。只请你不要太心急。” 贺兰城由衷地道:“多谢夫人。这道理我明白,等了太久,不在乎多等一段时日。” ** 黄昏,傅清晖来找简让,两个人要到外面一家新开的饭馆用饭。 钟离妩用饭之前,水苏喜滋滋地禀道:“九姨娘撑不住了,哭着喊着要见您。” “嗯?”钟离妩颇为意外,“怎么回事?” “说起来啊,这件事还有双福一份功劳呢。”水苏笑意微敛,眼里有着很浓的困惑,“不知怎的,九姨娘竟特别怕猫。双福只是喜欢四处乱转,无意间跑到了那所小院儿,却没想到,九姨娘一见到它,就吓得脸色煞白,连连后退。双福瞧着她那样子也不知是生气还是纳闷儿,就坐在窗台上继续瞧着她,她呢,就一直脸色煞白地发抖。我也就没打她,就让双福跟她耗着。到了这会儿,她就撑不住了。” “怎么会有人怕我们家双福呢?”钟离妩听完,比水苏还要困惑。 她知道有人不喜欢猫,但是怕成九姨娘那个样子,还没听说过。 每个人都有弱点,九姨娘这弱点,于她而言,实在是稀奇。 “那你去跟她把话说明白:要打定主意知无不言,我才会见她。不然的话,我就去找几只猫跟她朝夕相对。”双福就免了,对着个不喜欢它的人,怪累的。 水苏笑着称是而去。 ☆、52. 52 钟离妩用完晚饭,水苏抱着双福来回话,笑不可支地道:“咱们的双福好像把九姨娘当成自己的猎物了,聚精会神地盯着,随时想上去咬她一口似的。我抱它的时候,很不乐意,气呼呼的。” 钟离妩也是满心笑意,把双福抱到怀里,下巴蹭了蹭它的头,“等会儿她要是真跟我说点儿有用的东西,你可是立了一大功。” 双福眯了眯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随即就意识到了现实问题,跳到地上,直奔自己的饭碗去了。 钟离妩吩咐水苏抓紧给它送去炸小鱼,自己则去了九姨娘所在的小院儿。 九姨娘站在天井,双臂绕在胸前,神色惶恐而戒备。 水竹搬来一把椅子,放到钟离妩近前。 钟离妩落座,对她勾了勾手,“过来说话。” 九姨娘一面慢吞吞走过来,一面眼神恐惧地向院门口张望。 钟离妩失笑,“别看了,我没有用自己的猫吓人的闲情。但你倒是提醒了我,闲来无事,可以想想你惧怕哪些东西。” “不,不……”九姨娘慌乱地摇着头,“我知道的,都会说。不知道的,还请夫人不要责罚。” “前提是别骗我。”钟离妩换了个闲散的坐姿,“从头开始说,你自最初到如今,都在柯明成跟前么?” “不是。”九姨娘语声低哑,“最初两年,我和另外四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在别处学艺,有专人教导我们读书认字、琴棋书画。” “别处是何处?” 九姨娘费力地思索着,很慎重地回答:“我只知道是在一个宅子里面,宅子外面很清净,有时候清净得让人疑心是在山间。只是那时候是这感觉,现在不知道有没有变得热闹起来。” 钟离妩仍旧只问自己留意到的问题:“为何疑心是在山间?” “那时我太小,又有专人看管,不能到高处,更不能走出宅院,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只能通过氛围分辨身在何处。”九姨娘抿了抿唇,语气有些晦暗,“那时候,我们几个,跟坐牢的情形相仿。” “这也不对啊。”钟离妩深深凝视着她,“你去的时候,总不能是做着梦去的。从那里到揽月坊,也不能是一路做着梦吧?” “每次都是三更半夜赶路,这个我是真不知道。”九姨娘慌乱地解释道,“那时年幼,白日里的功课又太繁重,到了晚间,都是沾枕就睡。况且,我们上了马车之后,就有人用面罩蒙住我们的脸,让我们继续睡觉,乱看的,要挨打。” 钟离妩不置一词,继续提问:“那四个女孩,你还记得么?” “记得。一个是现在的四姨娘,一个是皎月楼的头牌,另外两个已经……死了,一个病死,一个是挂牌接客当日跳楼了……”九姨娘的语气变得分外低微、艰涩。 钟离妩闭了闭眼,忽然问道:“你为何那么怕猫?” 九姨娘的食指紧紧扭在一起,“曾经有一次,我犯错,跟看管我的人耍性子,那个人用猫罚我……把我的衣服扒了,连同一只猫装在麻袋里,用鸡毛掸子打那只猫……”她的眼泪掉下来,不一会儿,便满脸是泪,大声的抽泣起来,“我从来没受过那样的羞辱……揽月坊里没人养猫……我以为、以为已经忘记了那些事……我自从离开那个宅院,到了揽月坊后宅,也真的忘了……” 钟离妩又闭了闭眼。九姨娘虽然语无伦次,可她听懂了。 最无助、最狼狈、最悲惨的经历,当自己意识到根本无能为力的时候,只能选择遗忘。九姨娘忘记的,恐怕不仅仅是与猫相关的惩戒、折磨。 不忘记,又没勇气死的话,便是折磨自己。 所以只能麻木不仁,只能告诉自己:那些从未发生过,要忘记。 而在今日,九姨娘又陷入了无助的境地,双福无意间的出现,让她最不愿意想起的经历在脑海重现。甚至于,她怀疑那是钟离妩给她的暗示。 她的荣辱生死,始终是别人不会在意的微末小事。这一点,是她脆弱的源头。 九姨娘跌坐在地,崩溃地失声痛哭。 钟离妩按了按眉心,忽然发现,闹不好,九姨娘会成为烫手山芋:知道的不多,不定何时就又会对柯明成重燃希望,继续敷衍着搭话…… 很明显,她只是一时间不能控制情绪,而并非心甘情愿地低头。 让一个人老老实实的,她有很多种残酷的法子,但对这样的女子,没法儿用。 她非常不喜欢九姨娘,但也不能动真格的去伤害。 经历决定了九姨娘的眼界,让她模糊了是非对错。她是被柯明成祸害成这样的。 只能审时度势,琢磨柔和的法子,或是期望她真的能够坦诚相对。 这会儿是问不下去了。 钟离妩对水竹打个手势,“给她准备饭食,让她好好儿哭一场、睡一觉。” 回房的路上,小虎赶来通禀:“夫人,秦良方才命人来传话,公子与傅四爷今晚所在的四海饭馆,是杨志通的亲信李四海开的。” “哦?”钟离妩目光微闪。 小虎迟疑地道:“或许,公子与傅四爷是有意为之?” 钟离妩抿唇一笑,“应该是。”顿了顿,又问,“说说那家饭馆的情形。” 小虎娓娓道来:“离揽月坊二三里,饭馆是年初建好的,周围并无人家,临水,景致尚可。几个厨子分别擅长做大周、南楚、西夏等国的名菜,色香味均不输揽月坊。最初生意一般,近日,应该是杨志通和李四海把饭馆推荐给揽月坊的客人,生意越来越好。傅四爷以前只去过两次。” 钟离妩颔首,“知道了。” 此刻,傅清晖与简让坐在四海饭馆的雅间里用饭。 雅间若是与揽月坊相较,算得简陋。但是,两个人不得不承认,菜色很好。 他们点的都是大周的名菜,例如江南风味的醋鱼,燕京风味的爆肚,西南地区的菌汤。傅清晖吃得比简让还要尽兴。 简让因此疑惑,“我跟你用饭已不是一次两次,每次吃的都是大周风味的菜肴,每次你吃得都要比我还香。” 傅清晖就笑,“怎么,不行么?” “没有不行,只有蹊跷。”在岛上住的人,寻常钟爱的菜肴,是鱼虾蟹。他们有太多种烹调的法子。 傅清晖道:“这说明我天生跟大周的人有缘。” “你如此,傅先生亦如此。”简让笑了笑,点到为止,取出自己的小酒壶,旋开盖子,喝了一口。 伙计不唤自来,态度恭敬地奉上一封信,“揽月坊皎月楼主给简公子的生死决斗的战书。” 一个恶贯满盈的采花贼,居然舔着脸要跟大周的暗卫统领决斗?站在门外的杜衡听到,立刻拧了眉,走进雅间。 简让颇觉好笑,牵了牵唇。 傅清晖则吩咐伙计:“去告诉他,他不配。活腻了就跳海喂鱼去。” 伙计为难地站在原地,赔着笑,“皎月楼主此刻就在大堂,若是简公子不应战,他怕是要当众说出不好听的话。” 杜衡心里有气,拱手对简让道:“公子,您将那个畜生交给小的。您要是不准,小的只能自作主张一次。不准小的去,小的也不会让您搭理他。” 傅清晖笑了,目露欣赏之色。 简让颔首,“去,把那畜生废了。” “是!”杜衡开心地笑了,转头吩咐伙计,“我要跟那个畜生立下生死文书,傅四爷是旁证。” 傅清晖颔首,对伙计道:“我要写个字据,尽快备好笔墨纸。” 伙计再没别的话好说,立刻称是,与杜衡先后脚走出去。 傅清晖写下作为旁证的字据,签字画押之后,并没闲情去外面看热闹,对简让道:“李四海与此刻想与你决斗的杨志通是一丘之貉,今日杨志通在这儿出岔子,来日便会成为诸事的引子——你我日后还要常来。”他完全相信杜衡会获胜,是因完全相信简让。 “这是自然。” “不管我大哥是何态度,在我这儿,是容不下揽月坊。有些事,我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日后你和尊夫人有何举措,需要的话,一定要叫上我和内子。” “好。” “至于这四海饭馆,你何时前来,必须让我作陪。” 简让轻笑出声,“缠上我了?” “嗯。”傅清晖应声之后,哈哈地笑起来。 简让的小酒壶与傅清晖的酒杯碰在一起。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们听到了四海饭馆外面传来的一声惨叫。 杨志通输了,被杜衡砍断了右臂,随后,又被挑断双脚脚筋。 杜衡没有让他死,只是让他成了废物。 ** 翌日上午,柯夫人不请自来,不论是否出自本心,面上是来向钟离妩道歉的。 钟离妩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这种女子,不需她付出分毫的诚意。 柯夫人道歉之后,道:“简夫人若是得空,不妨还去浣香楼消遣。您不同于旁人,到了浣香楼,想到哪里就去哪里。” “那可不行。”钟离妩道,“我还是习惯照着规矩来。” 柯夫人面上一喜,“这么说,夫人是答应不计前嫌前去了?” 钟离妩微笑道:“一事归一事,过去的事不需再提。” “是,是,夫人说的是。”柯夫人迟疑地道,“昨日听浣香楼主说,简宅的景致分外的好,不知我能否开开眼界?” “是浣香楼主谬赞了。不过,夫人若是想四处走走,我自然愿意奉陪。” 柯夫人由衷地笑起来,“多谢夫人。” 钟离妩站起身来,与柯夫人一同去往后园。 到了后园,柯夫人一面赏看园中景致,一面不经意地道:“听说夫人的二妹近日在简宅小住,不知我能否见上一面?” 钟离妩立时心生警惕,且莫名地有些反感,“不能。” “……”柯夫人一时语塞,沉了片刻才强笑道,“我只是听说关家少东家倾慕令妹,多少人都说令妹也是天生丽质,便想……” 钟离妩睨着柯夫人,眼神变得锋利,“你见我二妹意欲何为?把那些道听途说的闲话说与我听又是意欲何为?你不过是一个妓|院的老板娘,自觉身份很高贵么?我没正形也罢了,难不成你当我二妹也能高看你一眼?” “……”柯夫人面色涨得通红。 “听说,你听说的倒是不少。”钟离妩牵了牵唇,“我也听说,你勉强算是八面玲珑的人,今日到此刻,才知你也不过如此。” 柯夫人连忙辩解道:“夫人是不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真的只是……” “罢了。”钟离妩漠然转身,“水竹,送客。” 柯夫人的脸红的似要滴出血来,实在没脸继续逗留,匆匆离去。 钟离妩这样的态度,一半是出于反感,一半是刻意为之。 她不想再多一个烫手山芋——这位柯夫人,比九姨娘还要可怜又可笑,时不时相见的话,纯属自己找不痛快。 斟酌片刻,她唤来麒麟:“二小姐出门的时候,你一定要带人跟随或是暗中保护。如果外面出乱子,而我和公子不在家中,就算把二小姐打昏,也不能让她出门。”兰绮是她的软肋,就如她是兰绮的软肋一般。 麒麟正色称是。 过了三日,贺兰城再度前来,坐在小楼叙谈的时候,笑着说起了柯夫人的事:“她在你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偏生不知错在何处,回去之后跟柯明成一通哭哭啼啼。柯明成问明经过,气得不轻,把她禁足了,更为郑重地叮嘱我,与你说话时要掌握好分寸。”停了停,她神色郑重地提醒道,“如果令妹是你很在乎的人,那么,你一定要确保她不会给人可乘之机——眼下,柯明成一定已经认定,令妹是你的弱点。” “嗯,我知道。”钟离妩感激地一笑。 这便是已经防患于未然。贺兰城神色一缓,又道:“杨志通的事情,夫人知道了吧?” “自然。” “柯明成正在斟酌着让谁接替杨志通,我估摸着,应该是燕回楼主冯子骞或是他的心腹李四海。只有这两个人,一个与杨志通是一丘之貉,一个莫名其妙地对杨志通忠心耿耿。这件事不可能拖太久,过几日就会有结果。” “有了结果之后,你告诉我一声,到时候,我也好派人暗中盯着新一任皎月楼主的行踪。” “一定。”贺兰城神色明显舒缓许多,“我真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这么快。公子果然非寻常人可及。”有气魄,手下个个都不可小觑,这样的人,在岛上实在是异数。 钟离妩唇畔逸出愉悦的笑容。外人对简让的赞许,都会让她很开心。 贺兰城对着她的笑靥,情绪不自觉地被感染,随之笑起来。伉俪情深、琴瑟和鸣,纵使自己不能拥有,亲眼看到也会满心欢喜。 喝了一口茶,贺兰城敛了笑意,“杨志通在柯明成心里的分量不轻,如今他成了废人,再加上之前方鑫的事情,让柯明成很是恼火。其余几个身怀绝技的楼主亦然,都想为此事找简公子讨个说法。他们不会在明面上自讨没趣,而且,他们最擅长的是暗算。” “这是没法子的事,只能见招拆招。”钟离妩和声道,“我想,这些事情,他们不会让你知晓。” “的确。”贺兰城有些沮丧,“不是习武之人,就是这点不好。” “这不能怪你。” 贺兰城问起九姨娘,“怎样了?有没有说出点儿有用的东西?” 钟离妩无奈地叹了口气,把事情经过简略地说了,“从那天之后,这几日整日里哭哭啼啼,偶尔我耐着性子去问她几句,她就跟我重复那些车轱辘话。这是个名副其实的烫手山芋,我总不能往死里收拾她。” 她心里有个想法,但是不能主动挑明。她希望由贺兰城主动提出。 那样的话,她对贺兰城会多一些信任——只要贺兰城还是当初的兰城公主,一定会想到对策,主动提出。 “这可不就是个烫手山芋,难得夫人能按捺着火气一再容忍她。可是,这样耗下去,总不是法子……”贺兰城敛目思忖片刻,缓声道,“不如这样,夫人若是信得过我,让我跟她说说话,我想我能让她不再对柯明成抱有幻想。” 钟离妩莞尔一笑,“你有把握说服她么?” “有,最起码,会让她认清现状。” “那好。”钟离妩站起身来,“我送你去见她。” 两个人下了小楼,遣了各自身边服侍的,信步回到内宅。 钟离妩送贺兰城到了九姨娘所在的小院儿,自己坐在廊间的竹椅上,看着院中花瓣随风旋落,留心听着室内的动静。 九姨娘病恹恹地躺在寝室的床上。 贺兰城寻到她,和声唤道:“九姨娘。” 九姨娘闻声立刻坐起来,眼含惊喜,连声问道:“贺楼主?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老爷让你来接我回去的?” 外面的钟离妩听了,不由按了按眉心。她估算的一点儿都没错,九姨娘这会儿位于墙头草的立场,一时满心绝望,一时心存希望。 贺兰城笑容鄙薄,“不是。” 九姨娘的眼神立时转为黯淡,“那……他打算什么时候设法将我接回去呢?他既然已经知道我落在了简夫人手里,总该心急的。” 贺兰城在窗前的圆椅落座,“不,他并不知道你身在简宅。而且,皎月楼主也出事了,杨志通与简公子的小厮决斗,结果是变成了废人。柯明成眼下正在想法子以牙还牙。” “那……处理完这件事,需要多久呢?”九姨娘期期艾艾地看着她,“我恐怕等不了太久。”说到这儿,她才意识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连老爷都不知道我在简宅,你是怎么知道的?又怎能前来见我?” 贺兰城一笑,“我进到揽月坊的目的,是带一个人离开那个肮脏至极的地方。我从来不曾效忠你家老爷,我每时每刻都在盼着他死无葬身之地。” “你……”九姨娘心头大骇,“你、你是被简宅收买了吗?你们要将老爷取而代之,成为揽月坊的主人么?” 贺兰城可以想见,外面的钟离妩听到会是如何的哭笑不得,不自主地笑了,“你真是天真,也太乐观。简公子夫妇二人的目的,是将揽月坊夷为平地,是让柯明成为做下的孽付出代价,让他不得好死。” “……”九姨娘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十个你,也抵不了方鑫的一只手,更抵不了一个杨志通。”贺兰城分外平静地道,“柯明成连多情、滥情都算不上,他不配。他只是把你们这群傻瓜当物件儿,服侍得他舒坦,便能比别人的处境好一些。哪日他腻了,便会找新人顶替旧人。不然的话,何以连夫人都先后娶了好几个?何以十三名小妾来来去去不断换新人?你若是再继续糊涂下去,我回去之后,便会帮他物色个新人,保他几日之后就将你望到脑后。他不过是个恬不知耻的淫|贼,你若再不知好歹,我就容不得。我没有简夫人的好涵养,把我惹恼了,我会让几十条毒蛇伺候伺候你。” 九姨娘双臂环膝,身形剧烈地颤抖着,但她还是竭力问道:“余老板真的是简夫人杀的么?”她需要确定,钟离妩到底是不是至为可怕、狠辣的人。 “没错。”贺兰城眯了眯眼睛,“炸得粉身碎骨,不知道是怎样的感受。你若是感兴趣,我可以请简夫人成全你。” “不,不,我说!”九姨娘抿了抿干燥失色的唇,“我什么都告诉你们,只要我知道的,我都说。真的!这次是真的!” “不是告诉我们,是告诉简夫人。”贺兰城从容起身,“好生想想,理出个头绪,别语无伦次地招人嫌。” 九姨娘小鸡啄米一般地点头,“是,是,我知道。” 就这样,九姨娘再次见到钟离妩的时候,再不敢言辞闪烁,更不敢存着侥幸做戏,所知一切,无不据实相告。 她并不知道幼年被关在何处,只知道那是一个不小的宅院,后期建造了暗道密室,新到岛上的男孩女孩,都被关在密室。 她在走出那所封闭的宅院之前,见过杨志通两次——钟离妩与贺兰城就此可以确定,一直负责驯化新人的人,的确是杨志通。 除此之外,她告诉了钟离妩一个线索:“皎月楼头牌花雪知道路线。有两次,在马车内看着我们的人以为我们都睡了,其实我和花雪没有。那两次,她都扒着车窗往外看,后来偷偷地跟我说过,她记住了路线,但当时很沮丧,因为记住也没用。可是后来,她成了皎月楼的头牌,柯明成一直想把她收房做妾,但是碍于她已身陷泥沼,一直犹豫,明面上一直与她暧昧不清。杨志通因此也不敢动她,但因着柯明成的缘故,对她很信任,有三两次,去看或接新人的时候,都带着她。“ 所得的这些线索,至为关键。 ** 几日间,柯明成与三名楼主也没闲着。 三名楼主,是望月楼主方鑫,风月楼主许润,延月楼主端木松。 方鑫不需多说,他比任何人都急于除掉简让。许润虽然是邪教教主出身,但终归是江湖中人,对自己的身手颇有自信。 至于端木松,他来无人岛之前,是从无失手的杀手。这尘世最古老的杀手、妓|女两个行当,他都亲身涉足、卖力的经营。 四个人斟酌之后的结果,是余老板死于简让与钟离妩之手,他们要如法炮制。 方鑫道:“酒窖失火,与点燃炸药的威力相同。” 许润补充道:“到时候,只要稍稍加一些火药助威,在场的人,死得比余老板还要彻底。” 端木松考虑到的是别的细节,“假如简让侥幸逃脱,也无妨,我们三人在附近伺机而动,定能将之除掉。即便傅家偏向他,也无从查证。” 至于地点,不需费心,简让与傅清晖已经在无意间给他们选好。 柯明成无异议,只是叮嘱道:“那就试试。若不能成事,你们定要全身而退,不要涉险。” 十二楼主各有所长,一个萝卜一个坑,失去杨志通,已经让他险些乱了方寸,再出意外,他在忙乱之余,兴许就会给人可乘之机。 ** 贺兰城交给钟离妩的地形图和那本小册子,她先让秦良逐一核实,随后又交给了简让。 简让从速核实完毕,确定没有虚假消息。这日午间,他回到房里,告诉午睡刚醒的钟离妩:“都属实情,她没骗你。” “嗯,最初就有这感觉,只是还是要核实之后才放心。”钟离妩把九姨娘说的线索告诉了他,“若是能得到花雪的相助,我们就是两路夹击,总能找到那些新人的藏身之处。” “但她是皎月楼的头牌——这事儿可别指望我。”简让可没闲情跟花雪打交道。 钟离妩失笑,“谁指望你了?这事儿我来办。花雪的琴艺、棋艺都属上乘,必是聪明流转之人。今晚我要会会她。” “可能的话,让贺兰城把她请到浣香楼。”这样的话,比较让人放心,阿妩也不用跟皎月楼那些混账的嫖客共处一屋檐下。 钟离妩笑起来,继而道:“这样说来,你今日不陪我去么?” “让傅四夫人陪你去。我今日要去四海饭馆,老板相邀,我却之不恭。” “他邀请你?怕是没好事吧?”钟离妩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准。”简让捏了捏她的小下巴,“怎么总把我当纸糊的?你身手比我和杜衡还好么?放心,我等的就是没好事,揽月坊送给我的便宜,不讨到手里岂非太傻?” “说是这么说,就是不放心。”钟离妩搂住他的脖子,“你拿什么保证不会出闪失?” 简让笑意温柔,语气亦是,“我看得最重的是你,总不能用你保证吧?” 钟离妩随之笑起来,“这句话倒是很中听。” “抓紧让他们自食苦果吃个硬亏,之后我们就要缓步行事,我也能好好儿陪着你。” “好啊。”钟离妩亲了亲他的脸颊,“闲下来,我们再去山中寻宝。” “嗯,答应你。” ☆、53.1230¥51% 53 今日,季兰绮去傅家串门。在傅四夫人房里用过饭,两人到街头游转。 季兰绮最关注的是衣料铺、裁缝铺有没有新的衣料、样式。傅四夫人最常去的是笔墨、玉石铺子,她很喜欢长房的两个孩子,常给他们添置文房四宝和玉石摆件儿。 此刻,傅四夫人率先走进一间笔墨铺子,脚步微顿,转身往外走,匆匆地道:“我刚刚落了东西在衣料铺,得去找找。你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嗳,我跟你一道回去……” 傅四夫人却道:“不用不用。你在这儿等我就行。”语毕,快步走远。 季兰绮一头雾水,走进铺子,明白过来。 关锦城在里面。 傅四夫人分明是有意让他们说说话。 关锦城正在挑选文房四宝,听得有人进到门里就停下了脚步,不由转头望去。见到她,愉悦的笑意自心底蔓延到唇畔、眼底,“这么巧。” “是啊,很巧。”季兰绮笑了笑,多少有些不自在。 “这两日置办了一所宅院,离简宅不远。”关锦城和声道,“书房里空落落的,便来挑选些东西。” “置办了一所宅院?”季兰绮讶然。他这意思是要在岛中部常住了? 他笑微微地凝视着她,“嗯。这样离得近一些。” 季兰绮不知道说什么好,低头看着柜台上的纸笔,笑了笑。 掌柜的殷勤地招呼季兰绮,“小姐要看看什么?” “笔洗、狼毫。”傅四夫人的侄子、侄女用得到。 掌柜的将几个笔洗和三支狼毫拿给她鉴赏。 关锦城选好了两套文房四宝,趁着掌柜的妥当装入匣子的工夫,与季兰绮说话:“前几日,你和令姐每日出门,是不是在选地皮或宅子?” “是啊。”季兰绮点头,“姐夫和姐姐不定何时就要开铺子或是另建个宅院,牙行里没有合心意的地方,只好亲自转转。” 关锦城问道:“是想离家远一些还是近一些?” “远近都无妨,最要紧是合心意。”季兰绮笑盈盈地看了看他,“景致要好,住着舒心最要紧。要是开铺子,周围的环境要其乐融融才好。”阿妩在这方面,是特别挑剔的。无奈之下,睡在山里喝风都行,但自己的住处,决不能有丝毫的不满意。就是那么个拧巴的人。 “是该如此。”关锦城一笑,随即跟掌柜的借了笔墨纸,走笔疾书,等墨迹干了,递到季兰绮手边的柜台上,“我恰好知道两个地方还不错,都是地皮,在岛中部,一个路程较远,一个是闹中取静。若日后实在找不到合心意的,你不妨让令姐过目,命人去看看。” 话说得很委婉。季兰绮笑着点头,“多谢。” 关锦城走之前,问起自己关心的一件事:“仙人球和仙人掌,需要每日浇水么?我问过年长的人,他们说不用,可还是有些不大放心。” 季兰绮笑意更浓,“不用。看着花盆里的土要发干的时候,浇些水就行。” “我记下了。”关锦城笑了笑,拱手道辞。 过了一阵子,傅四夫人神色如常地进到店铺,认真地挑选了一个笔洗、两支狼毫、两把小铜剪。走到阳光和煦、行人如织的街上,才笑嘻嘻地悄声问季兰绮:“你不会没理关公子吧?” “怎么会。”季兰绮斜睇她一眼,“就算你不避开,我跟他也是说几句闲话而已。”又将关锦城写着两个地址的纸张拿给傅四夫人看,解释了由来。 傅四夫人有些佩服关锦城了。兰绮这个人,不管谁与她接触一段时间,稍稍留心就会发现:对钟离妩好一些,远比对她好一些还能博得她的好感。 钟离妩呢,对这些细节有些粗枝大叶的,但平时就像是护食的猫一样护着兰绮——只要出门,她的小厮就会随行,随时留意着周围有无异常。一次两次可以不当回事,但长期如此,足见姐妹情分。 说白了,钟离妩就是闯得起祸,又能担保身边的人不会被连累。 这一点,如今亦是傅四夫人与姐妹两个愈发自心底的亲近的原因。 ** 晚间,钟离妩给季兰绮做了盖碗肉、虾油豆腐和燕窝羹,随着厨房准备的膳食一并送去。 她给简让做的是龙井虾仁和粉蒸肉,另有一碗素面。 饭后,凌霄来禀,傅清晖过来了,在外院等着。 简让颔首,更衣以后叮嘱钟离妩:“我和傅清晖先去揽月坊,戌时前后离开,去四海饭馆。你和傅四夫人何时前去都可以,但一定要在戌时左右离开。” 如果出了意外,她还留在揽月坊的话,很可能会生出不必要的枝节。 钟离妩明白,“放心,我不会给你添乱。” “你听话的时候,最招人喜欢。”简让捧住她的脸,用力地亲了她一口。 钟离妩白了他一眼。 简让笑起来,又亲了她一口,“傅四夫人会过来找你,你等等就行。” “好。”钟离妩应下之后,开始犯嘀咕,“总拉着傅四夫人一道前去,不是明晃晃的利用她是傅家人的身份么?其实不用这样,横竖傅四爷已经敲打过揽月坊,谁也不会再对我下手。” 简让刮了刮她的鼻梁,“傅四夫人巴不得常去,这几日见到我就问你何时再去揽月坊,嚷嚷着上次都还没跟人赌,就被乱七八糟的事扰了兴致。你要是过意不去,只管与她直说。” “嗯,我是得跟她说说。这些话不挑明,心里总归是不踏实。” “谁是你的朋友,谁有福气。” 钟离妩笑容璀璨,“不对朋友好对谁好?你还不是一样。”说着推他,“你快去外院,别让傅四爷等着。我也得抓紧换男装。” “好。” 简让和傅清晖出门没多久,傅四夫人就到了。 这次,钟离妩让小虎随行。 傅四夫人今日也循例是男子装束,是策马前来。 钟离妩见了不由绽放出笑容,唤外院的小厮备马。等待期间,她把之前的顾虑告诉了傅四夫人。 傅四夫人哈哈地笑起来,“没想到,你也有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同前去,你不嫌我是累赘我就烧高香了,你的身手我又不是没见过。况且这也是大伯和大嫂的意思——他们要是不同意,我怎么走得出来?”继而压低声音,“大伯让我和四叔瞧瞧那里是不是藏污纳垢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要是实在肮脏,便不能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就好。”钟离妩笑道,“只是我偶尔也会良心发现,怕你心里不舒坦。” “又挖苦你自己,这是坏习惯。”傅四夫人笑着握了握钟离妩的手,“那我们今日就说定了,你日后去揽月坊之前,派人去告诉我一声。” “好。” “说起来,你白日里都在家忙什么呢?还是没去找我玩儿。” 钟离妩半真半假地道:“这几日九姨娘不是在这儿么?我总要设法打听点儿消息吧?”闷在家里的时候,她忙着梳理方方面面的消息,每日苦思冥想,怎么给揽月坊挖个坑。 傅四夫人释然,“也对。我就是这样,什么事转头就忘了。” 小厮牵来骏马,两女子各自上马,带着随从去往揽月坊。 ** 这一晚,季兰绮心里莫名有些发慌,预感要出什么事。 为此,她去找钟离妩,但是晚了一步,钟离妩和傅四夫人已经出门。 “傅四夫人都能去,我怎么就不能去?”季兰绮忍不住嘀咕。 水苏笑着劝慰道:“您是待字闺中的人,去那种地方可不行。” “就算我嫁了人,她也不肯带我去的。”季兰绮很郁闷,去了外院。 麒麟迎上来,赔着笑:“二小姐,天色已晚,您可不能出门。”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堵住了。季兰绮无奈,“我今晚心里发慌,想去找姐姐。你跟我一道去,行不行?” “不行。”麒麟老老实实地道,“大小姐说过了,晚间若是她和公子不在家,您不能出门。” “……好吧。”季兰绮想了想,也就面对现实。自己那点功夫,真有什么事的话,去了也是给阿妩和姐夫添乱,还是省省吧。 ** 贺兰城亲自将钟离妩和傅四夫人迎到三楼。 傅四夫人还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可钟离妩却是心知肚明,将贺兰城唤到一旁,悄声道:“我等会儿叫随从回家,备好银钱送过来。” “那怎么行,不用。”贺兰城微笑,“每年报一次总账,平时账面上的支出、进项,只需走走章程。况且我手里不大干净的银钱多得很,足够你和四夫人的开销。你们便是再富裕,也犯不着花这种冤枉钱。” 钟离妩笑着握住贺兰城的手,捏了捏她的手指,“那就多谢啦。” “该当的。” 傅四夫人见两个人咬耳朵,等到钟离妩落座之后,轻声问道:“说什么悄悄话呢?” 钟离妩见贺兰城遣了伙计离开,便将这里的规矩、贺兰城行的方便如实相告。 “啊,还有这种规矩呢?”傅四夫人先是惊讶,随即就对贺兰城欠了欠身,“多谢贺楼主。” 贺兰城忙笑道:“四夫人不要客气。本就荒谬的规矩,遇到投缘的人,我自然要破破例。” 傅四夫人端详着贺兰城,又看看钟离妩,“自己人,对不对?” 钟离妩笑了,“嗯。”又凝了贺兰城一眼,“若是我说错,你只当我是自作多情。” 贺兰城笑出声来,“简夫人可折煞我了。” 傅四夫人见这情形,心里就有数了,不由放松许多。“既来之则安之,”她笑道,“我还是想与一楼二楼的女子对弈几局。” “这好说。”贺兰城道,“我唤几名女子上来,您随意挑选一个对弈。” “好啊。”傅四夫人爽快点头。 贺兰城吩咐下去,过了一会儿,几名服色各异的女子婷婷袅袅上楼来。 傅四夫人选了一个容颜俏丽的,转到西北角的桌案前对弈,期间轻声细语地说着话。 钟离妩对贺兰城道:“要是可能,我想见见花雪。依你看,是将人请到你这里,还是我去皎月楼点名见她更妥当?” 贺兰城思忖之后,正色道:“还是在这里吧。免得皎月楼里的人又生出不必要的枝节。” “嗯,听你的。” 贺兰城起身时笑道:“她已是皎月楼的头牌,恐怕很难打动。” 钟离妩就笑,“无妨。大不了我把她捧成揽月坊的花魁,或者是踩她几脚,让她再无过人之处。” “可行。只是,踩踏容易,若是捧她——夫人可是女子。” “女子都青眼有加的人,才是真的资质不俗。” 贺兰城满眼笑意,“的确。我去请她过来。” 到了皎月楼,贺兰城着实等了一阵子,花雪才面无表情地出现,眼睛却是特别的亮,闪着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兴奋的光芒,“贺楼主叫我去你那里款待何人?” “是女子。只是要你与她对弈,或是弹奏几曲。” 花雪眉梢微挑,“是简夫人,还是傅四夫人?” “简夫人。” 花雪微微一笑,“那还好。” 贺兰城察觉到了花雪与平时有些不同,只是无法揣测原由。 钟离妩见到花雪的第一眼,感觉是惊讶。 花雪的样貌无可挑剔,但气质分明是为木头美人现身说法——看不到优雅、冷漠、高贵或是谦卑,只看到了麻木不仁的一张脸。 直到花雪抿出笑容,整个人才鲜活起来,双眼变得灵动,笑容变得甜美。 钟离妩莫名松了一口气——不管这是不是花雪的面具,都是可以接受的。如果一直是那个麻木不仁的面孔,她下一刻就会撵人,不管去什么地方,她都没自找气受的习惯。 “贱妾花雪,见过简夫人。”花雪施礼道。 钟离妩问道:“擅音律?” 花雪恭敬地道:“琴艺尚可。” “棋艺佳?” “棋艺也只是尚可。” “坐。”钟离妩抬手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是。”花雪再次行礼,随即盈盈落座。 贺兰城亲自取来棋具,之后便转到傅四夫人那边观棋,与下棋的两个人言笑晏晏。 钟离妩最喜欢贺兰城这一点,从来都是这样,招人嫌的小事,贺兰城不屑去做。她想做的事,不是害死人,就是能将自己害得半死,不管怎么说,有那份胆色的人都不多。 与花雪对弈,钟离妩是一点儿情面也不留,在棋盘这方寸之地,把对手赶尽杀绝。 第一局,花雪能认为是自己过于大意;第二局,她能认为是钟离妩侥幸占得先机;连输三局还继续输下去的时候,她就必须得承认,对面坐着的人,是个中高手。她这个自称棋艺尚可的人,这晚分明是在关公门前耍大刀。修为差太多。 到了第六局,迅速落入败势之际,花雪幽幽叹息:“夫人到此刻,怕是赢得无趣了吧?” “有点儿。”钟离妩一笑,“其实我找你不是为下棋,是想闲话几句。” “那是贱妾的荣幸。” “上次过来,九姨娘充当婢女,服侍在一旁。她跟我说,与你很熟悉。” 花雪眉心一跳,“是么?贱妾这般资质,高攀不起任何人。” “嗯,说实话,我也不大相信。”钟离妩取出酒壶,喝了一口酒。 花雪视线扫过眼前人的纤纤素手,又扫过巴掌大小的扁长方酒壶,再瞥一眼安置在一角的自鸣钟,目光微闪,“夫人平日喜饮酒么?” “高兴或不高兴的时候才喝酒。” “听闻夫人来自南楚,妾身知晓一个四海饭馆,南楚菜做得很地道。夫人若是赏光,贱妾想请您到那里吃一餐饭,喝几杯酒,顺道请夫人指点指点棋艺。” 钟离妩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自鸣钟。 将近戌时。 赢得再轻松,每一局棋也要消耗不短的时间——花雪棋品不大好,惯于垂死挣扎,很多时候要让人等她斟酌一阵子。 皎月楼的头牌,初次相见,便要请她喝酒。 这事儿反常。 反常即为妖。 但钟离妩乐得接受,只有接受,才能知晓对方的盘算。 “去可以,但条件是我请你。”钟离妩和声道,“否则免谈。” 花雪绽放出欢喜的笑容,“荣幸之至,多谢夫人。” 钟离妩站起身来,对贺兰城、傅四夫人说了去四海饭馆的事情,“傅四夫人也罢了,贺楼主想要同去么?” 傅四夫人闻言,立时挑眉瞪了钟离妩一眼。 贺兰城欣然笑道:“自然想一同前去。” 傅四夫人快步走到钟离妩跟前,继续瞪她,“为什么不让我一道去?” “你该回家了。”钟离妩握住她的手,“天晚了。” “……”傅四夫人又瞪了她一眼。 钟离妩挠了挠她的手心,哄孩子似的道:“听话。改天你去我家串门,我做饭给你吃。好不好?” 傅四夫人立刻没了脾气,惊喜地道:“真的?” “真的。我怎么会骗你呢。” “这还差不多。”傅四夫人笑起来,“这次就算了。还是吃你做的饭菜更划算。” 走出揽月坊,傅四夫人带着随从回家。 贺兰城吩咐伙计,给她与花雪备好马匹,与钟离妩、花雪策马去往四海饭馆。 半路,有三个人在岔道口出现。 是方鑫和两名随从。 花雪浅笑盈盈,“竟是方楼主。您不是受伤了么?” “只是少了一只手,又不是变成了你家杨楼主那样的废物,出来逛逛,有何不可?”方鑫挂着冷森森的笑,答着花雪的话,视线却定格在钟离妩脸上。 钟离妩只回以冷漠一瞥。 花雪又问:“您要去何处?” 方鑫道:“去四海饭馆。自入夜到天明都待客的饭馆,只那一家。” 看起来,四海饭馆今夜定有大事。说不定,明日就不复存在。钟离妩转头凝了花雪一眼,先前对这女子的怀疑,在此刻,已经确定。 花雪竭尽全力将钟离妩冰冷的视线忽略掉,只对方鑫道:“这倒是巧了,我与简夫人、贺楼主也要前去。” “好啊。人多,热闹。” 一行人不紧不慢地继续前行。 过了一段时间,四海饭馆清晰地出现在钟离妩眼界。 夜色已深,街上行人极少,亮着灯的民居屈指可数,由此,四海饭馆便显得尤为醒目。 从她这个方向望过去,只能看到饭馆的正东面。 南北向的房间里的灯光幽幽倾泻在窗外的空地。 南面是一道不大不小的河流,河流后方花树成林。北面是一个小树林。 西面的地形又是怎样的? 如果饭馆内部出事,简让会选择到哪一面看热闹呢? 钟离妩思忖着。 方鑫和两名随从忽然带住缰绳。方鑫指着前面道:“那不是简公子和傅四爷么?他们先一步到了那里,简夫人应该早就知晓吧?” 钟离妩展目望去,看到了两名男子颀长的身影。 两个人是从客栈前方——也就是南面绕到东面。 一个身着一袭玄色锦袍,一个身着一袭藏蓝色锦袍。 两个人背对着钟离妩,在说着什么。 看背影、衣着甚至发冠,其中一个都无疑是简让。可钟离妩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她想,是哪里不对呢? 然而事实并没有给她思忖的时间。 变故来得太快—— ** 一刻钟之前,傅清晖与简让结伴去往四海客栈。 趋近之际,凌霄策马而来,微声禀道:“火雷的引线在饭馆东侧,引燃到爆炸,需要一点儿时间。而且,只要有人靠近引线或酒窖,属下和兄弟们就能即刻得到消息,会及时告知公子。即便出意外,我们进不去也没事,已经收买了两名伙计,到时会有人跟您说一句‘是时候了’。” 简让颔首一笑,“知道了。” 凌霄拨转马头,很快消失在远处夜色之中。 傅清晖的眼里闪过几种情绪:意外、钦佩、沮丧、失落,“原本我以为,你没我的话,成事很难。现在一看,有我没我都行啊。” 简让哈哈地笑,“胡说。没你傅四爷,我怎么能在揽月坊安然无恙?” “那你就更是胡说了。”傅清晖撇撇嘴,“就算没我,你也一定找得到比我分量更重的人。唉……也好,往后我也省心了,只等着看热闹就行。” “别废话,你有那份心,就比什么都重要。”简让手里的鞭子挥向傅清晖的坐骑,“走着!” 马儿应声向前跑去。 傅清晖又气又笑,“你这个混账!” 二人到了四海饭馆,点的菜刚上齐,便有一名脸生的伙计进门来,径自走到简让跟前,低声道:“是时候了。” 简让与傅清晖闻言,即刻起身,异口同声:“若不想死,跟我们走。” 伙计立时变色,随即迅速做出决定,随两个人向外走去。 短短的一段路,却有十名伙计打扮的杀手阻拦。 两人取出匕首。 手起,寒光闪,人倒地不起。 有几个人死不瞑目,睁大的眼睛里,有着不可置信。 不相信简让的身手比传言中还要好,更不相信出了名好赌的傅清晖的身手绝佳——或者也可以说,是不相信傅家世代相传的功夫这般高绝。 简让与傅清晖疾步离开饭馆,转到西面。 西面是一片分外宽阔的芳草地,在夜色中仿佛连绵无垠。 按常理,他们不应该选择这儿驻足。但在这种时刻,只能选择在这儿驻足——树林里埋伏着揽月坊和简让的人,只是栖息的地点不同,简让的人没让对手发觉而已。 刚刚退至绝对安全的地带,耳畔传来轰然巨响。 一个饭馆,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而在几息之后,简让屏住了呼吸,险些连心跳都停滞—— 不远处,有几名揽月坊伙计打扮的人,正挟持着一个女扮男装的人向苍茫夜色中远走。 是女扮男装,绝对错不了。 那人一袭玄色,身高、身形都与阿妩酷似。 可是……那一定不是阿妩。 但是…… 是他不愿意相信事实,所以才不愿确定那就是阿妩么? 他陷入茫然、慌乱。 从未有过的恐惧袭上心头。 周身的血液都凝固。 这一刻,他是那样害怕,害怕所看到的那一幕是事实,更怕联想到的一切最可怕的事情会发生。 再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前,片刻的光景还是能够为他所用。 他得稳住。 他得先确定那个人就是阿妩,随后才能为她选择生或死。 简让咬了咬牙。 就在这时候,杨志通坐着凉轿自简让后方缓缓而来。 四名随从,两个人抬轿,两个人随行。 简让与傅清晖回眸望去,前者瞳孔骤然一缩,后者亦是勉强压抑着怒火。 傅清晖与钟离妩并不熟悉,由此已经认定那个被人挟持离去的女扮男装的人就是她。 他憎恶这样卑劣的手段。 杨志通刚负重伤,面色奇差,但是神色出奇地愉悦,“简公子,你的发妻已被带去揽月坊,虽然不好调|教,但我相信,过几日之后,就能由四海调|教得服服帖帖——他可是得了我的真传。” 话说到这儿,一名做随从打扮的矮胖男子露出快意而狰狞的笑。 他就是李四海。 杨志通继续道:“过些日子,钟离妩定会成为皎月楼的头牌,我虽然败的惨烈在先,到最终,还算是功成身退。不知道这与你简统领比起来,谁上谁下?” 简让没说话,只是抬手打了个手势。 “你带了人来么?”杨志通强撑起身形,有意四下观望,“怎么我不知道?算了,别做戏了,还是说说条件的好,你从速赶去揽月坊,还能换回你夫人,你若是不愿前去,那么……你的夫人只能沦为娼|妓,哈哈……” 他的笑声忽然戛然而止。 他随着软轿重重落地。 他的四名随从忽然颓然倒地,只有一个能发出痛苦的呻|吟。 几息之后,杨志通的肩头多了一柄飞刀。 ——暗中埋伏于北面的简让的手下,很爽快又极有分寸的出手了。 简让走到那个痛苦挣扎呻|吟的随从跟前,“他说的是真是假?”语毕,脚尖碰了碰刺入他腿部的箭支, 那随从险些嚎叫起来,“他说的……”怯懦地瞥了杨志通一眼之后,勉强应声,“是真的!公子快去换您夫人才是上策!” “嗯。”简让俯身,将箭支折断,动作粗暴,语气森寒,“如果他说的是实情,那么我再心急也没用。自然,你也不用心急,我生不如死之前,一定让你生不如死在先。” 他折断箭支的动作丝毫没有控制,致使箭头随着箭身摇晃,带来的痛楚,撕心裂肺。 那名随从高声嚎叫起来,“我说!我说!假的,那个女人是假的!公子,您饶命……”都不需要别的折磨,只要简让来回摇晃箭支,他就能活生生疼死。横竖是好不了,那就不如死得痛快点儿。 简让磨了磨牙。 傅清晖赶过来,“别动他,把人交给我,我让……” 简让挥手削在那人颈部,那人立时昏迷过去,深吸一口气才道:“行。” 傅清晖这才来得及说下半句:“我让大哥听听揽月坊做的这桩好事。” 凌霄疾步走上前来,这时候,他已携带了弓箭,“公子,风月楼主、燕回楼主、延月楼主都带着几个手下在附近,您看——” “杀!” “是!”凌霄取出弓箭,向夜空连发两支鸣镝箭,随即问道,“尸体如何处置?” 简让没说法,只抬手点了点火海。 凌霄瞥一眼傅清晖,又问一句:“假如凑巧有居民路过,又凑巧看到您把人扔到火海……” 傅清晖一拧眉,“那是胡说八道!是诬告!况且谁能断定那就是简公子的人?你只管照吩咐行事,出了事我担着!” “是!” ** 四海饭馆被火海吞噬的时候,钟离妩全身的血液都凝滞了,整个世界失去声音,寂静得可怕。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手徒劳地抬起,遮挡住视线。 手放下、眼睁开的时候,她留意到了方鑫和两名随从恶毒的笑。 怒火燃烧,几乎让她窒息。 贺兰城莫名觉得情形不对。这种感觉,自今晚见到花雪的时候就有了,可恨的是,她说不出所以然。 “简夫人……”她无力地开口,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而就在同时,她看到钟离妩的身形忽然腾空跃起,在空中急速一个旋转,安安稳稳落到马背上。 马儿甚至没有因这变化有丝毫的反应。 方鑫和两名随从却已颓然落到马背下,一死两伤。 死的是一名随从,咽喉处插着匕首,受伤的一名随从与方鑫俱是肩头中了匕首。 “小虎。”钟离妩唤道。 小虎已然跳下马,“明白!” 花雪出声道:“简夫人,是这么回事……” 钟离妩冷然看向她的同时,手臂轻轻一挥。 花雪立时栽下马。 贺兰城等了几息的功夫才知道,花雪白皙如玉的颈部多了一柄柳叶飞刀,只是没刺到动脉,不至死。 她为之愕然,不明白一个女孩子随身怎么会带这么多的暗器。 “到底怎么回事?”小虎问方鑫。 方鑫很痛苦,却仍是笑容狰狞,“怎么回事?简让死了,被炸死了,跟余老板一个死法,你没看到么?你瞎了么?” 小虎握住匕首柄部,狠力一转。 方鑫立时惨叫一声。 “问那个。”钟离妩不打算打理方鑫,用下巴点了点方鑫的一名随从,“他要是不说,就把他当野味儿烤熟。打发掉他,再问问我们的皎月楼头牌。她要是也嘴硬,你就给我把她剥皮、抽筋、做人彘!” 瞬息之间杀人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最具说服力。 “啊!”因为恐惧,花雪惨叫起来,继而急切地道,“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他们的一颗棋子。他们答应我了,只要我做好这件事,就让我自己赎身,回归自由身。夫人,不怪我,真的不能怪我,我只是想早些离开这里,回家去看看亲人,真的,夫人……”她说不下去了,哀哀痛哭起来。 钟离妩语气暴躁:“不准哭!” 花雪立时噤声,只是身形一颤一颤的。 “我夫君在何处?” “不、不知道……”花雪倒是想哄她高兴,却也真是不敢说假话,“照计划来说,那两个人应该是揽月坊找人伪装的,可是……方才我虽然眼力不济,也看了个大概,不知他们到底是不是简公子和傅四爷。” 小虎在这同时,也讯问了那名随从,得到的结果大同小异。 钟离妩眼中闪烁着异常的光芒,神色冰冷得宛若霜雪。 她用力拍马,急速赶去四海客栈。 明知最坏的结果如果已经发生的话,她赶到也无用处。 但她就是不能相信。 只想验证那个可喜的答案。 不会是他。他绝不会让小人的暗算得逞。 但是……如果真是他…… 她念及这一点,便下意识地想再次遮挡住视线,再不想面对如今的这一切。 时间不给予体谅,痛苦、煎熬的时候尤甚。 说好了,要到闲暇之时一同去寻宝。 说好了,要有一双儿女,共享这尘世最凡俗最美丽的惊喜。 万一出了万一…… 她还能不能活下去? 到此刻方知,他对她是那么重要,绝非生命中的一部分,绝非心房一角的分量。 怎么才明白? 怎么这才明白?! 以往有时候总是不知足,总觉着与他差了点儿什么。 觉得应该更轰轰烈烈一些。 觉得只是因为他的俊美、他偶尔的体贴就喜欢上他,还不够,不够说服自己。 如今,可以说服自己了。 她却无比后悔自己当初的不知足。 不应该。 不是不应该,简直该死——算得上轰轰烈烈的感情,哪一桩不需要历尽千般辛苦万般磨折? 她恨,恨不得杀了自己,怀疑今夜的事,是自己得到的不知足的报应。 并不算长的路程,于她而言,却似跨越了万水千山。 凌霄出现在她眼前,指着西面。说了什么,她没听清。 她只是急切地跳下马,疾步去往熊熊火海的西面。 走至半路,他快步而来,唇畔含着悲喜难辨的浅笑。 她走到他面前,凝眸片刻,定颜一笑,伸出手,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 唇畔绽出浅笑的同时,有泪水猝不及防地掉落。 第一次,她因莫大的喜悦而落泪。 这一刻,她其实很想让他好好地抱抱自己。 那样熟悉的温暖,在这样的时刻,她尤为想念。贪恋。 ☆、54. 54 简让察觉到钟离妩的指尖冰冷。 方才的事,吓到她了。 他反手将她的手牢牢纳入掌中。 钟离妩深深呼吸几次,竭力让情绪恢复如常,“方鑫、花雪受伤,你派人把他们带回家里,前者该由你处置,后者我有用。至于贺兰城,一并带回去,做戏要做全,不然她会被揽月坊疑心。”语声很是沙哑。 “好。”简让深深凝视着她,“没事了。” “我知道,没事了。”她笑,笑容却有些虚弱。 简让唤来凌霄,将种种事宜吩咐下去,末了道:“要快,在居民围过来之前,撤离此地。” “是!” 一行人从速离开是非之地,走出去去一段,傅四夫人骑快马赶来。看到傅清晖的时候,她跳下马,走了两步,险些摔倒在地,掩住脸哭了起来。 傅清晖连忙下马赶到妻子面前,“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 傅四夫人扯住他的衣袖,泪水落得更急,抽泣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傅清晖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 简让与钟离妩相视一笑,策马先行。 ** 这一晚,揽月坊损失惨重。 柯明成暴跳如雷。 方鑫、贺兰城、花雪被带到了简宅,许润、冯子骞、端木松葬身火海。 再加上已是废人被带到傅家的杨志通,十二楼主已经折损一半。 最要命的是,活着的四个人,很可能将揽月坊里见不得光的事情如实道出。 而起因,明明是揽月坊要把简让和傅清晖除掉,便是不能除掉,也要拿捏住他们的软肋。 结果呢?一败涂地! 揽月坊的好光景,怕是已经到了尽头。 ** 季兰绮在外院来回走动着,满脸忐忑、担忧。 四海饭馆那么大的动静,谁想忽略都不行。 简让与傅清晖近日时不时就去那里用饭,她听傅四夫人和贴身服侍的丫鬟说过。所以她担心姐夫和好友的夫君出闪失,怕得要命。 看到钟离妩和简让相形策马进门,她长长地透了口气。 钟离妩下马之后,快步走到季兰绮身边,“没事,别乱担心。” “没事就好。”季兰绮笑了笑,遥遥对简让屈膝行礼,继而携了钟离妩的手,“快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女子一面低声交谈,一面去了外院的花厅。 简让去了书房,命人把方鑫带到面前,语气分外平静:“你在这里做过什么事,与我无关。你我要算的只有陈年旧账。写一份认罪伏法的口供,我让你死得快一些。” “认罪伏法?”方鑫冷笑,“昔年不过是成王败寇,败者落入被赶尽杀绝的困局!若能重来,我还是要想方设法去杀掉你曾效忠的帝后,杀掉他们倚重的朝臣、你的挚友!“ “不悔当初,很好。我亦如此。”简让语气不变,只是目光酷寒如刀,“既然这样,我就用暗卫的刑罚来招呼你。别急着写认罪书,我不急。保重。”语毕一摆手,命人将方鑫带下去。 傅清晖寻了过来,“快快快,借我一个人,让杨志通快些将所之一切和盘托出。最好是今夜就能让那混账招认。这事儿你可不能不管。再者,你能陪我回家跟大哥说说原委么?只我一个人说的话,他不会完全相信。” “应该的。”简让起身,吩咐杜衡去告诉钟离妩一声,自己带着凌霄去了傅家。 ** 季兰绮听完原委,知道结果总算是有惊无险,心里却还是后怕不已,“以后你和四夫人都别再去揽月坊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发疯跟你们动武?今日这件事,揽月坊根本就是打算将傅四爷一并除掉。你们四个人,哪一个都不能出事。你也劝劝姐夫,往后不要亲自冒险了。” “嗯。”钟离妩颔首一笑,“这次一定听你的,我也真是长了教训。” 季兰绮见她语气诚挚,知道并非是敷衍,总算放下心来。 “快回去睡。谁家的千金到这时还没歇下?”钟离妩催促季兰绮回房,“我还有些事,抓紧料理完便回房。这一天,快些过去才好。” 季兰绮笑着起身离去。 钟离妩唤小虎把贺兰城、花雪请到花厅。 花雪的伤,小虎已经帮忙包扎好,只是神色惴惴不安。 钟离妩瞥过花雪,和声对贺兰城道:“你不回揽月坊的话,没什么不方便吧?”今夜的事情过后,原先的计划不得不改。 “没有。”贺兰城摇头一笑,“我随时都可以离开那里。只是——” “那件事好说,我会抓紧。杨志通在傅家,花雪在我手里,不出十日,定有答案。”钟离妩道,“如果你没有异议,便暂住几日。揽月坊那边,只当你和花雪成了我们手里的人质。” “好,全凭夫人安排。” 钟离妩凝视着花雪,“至于你,我不管你是出于怎样的苦衷,只记得你对我存着谋害之心,想让我葬身火海。我想要知道的,你只能和盘托出,拖延一个时辰,便剁你一根手指。孰轻孰重,你自己权衡。” 花雪身形摇摇欲坠,嘴角翕翕,说不出话来。 钟离妩唤小虎:“把她交给麒麟。” “是。” 钟离妩起身,对贺兰城做个请的手势,“我们回内宅。今晚只能随时找个院落住下,要委屈你了。” “夫人说的哪里话。”贺兰城语气透着点儿紧张。 钟离妩笑问,“怎么了?后怕了?” “不。”贺兰城摇了摇头,“我只是庆幸,不曾与你作对。” 如今的贺兰城,终究只是个人单势孤的柔弱女子,亲眼目睹鲜血、杀戮,不可能不心惊。人可以不怕死,但亲眼见证死亡的感受,对寻常人来说,非常可怕。 “有法子的话,谁又愿意亲手染上别人的鲜血。” “我明白。”贺兰城自嘲地笑了笑,如实道,“说到底,以前充其量是做一些借刀杀人的事情,亲眼目睹别人的伤亡,终究有些胆怯。” 钟离妩温声道,“睡前点一支安息香,睡一觉会好一些。” 贺兰城点头说了声好,随即细细打量着钟离妩的神色,“夫人脸色很是疲惫,方才心头也经历了一番惊涛骇浪吧?” 钟离妩抚了抚眉心,“是有些累。我也在后怕。” 贺兰城会意一笑,“夫人兴许比谁都要后怕。” ** 子时将过。 钟离妩歇下之前,去看了看双福、四喜。 双福横躺着,上半身趴在四喜身上。四喜一只前爪贴着双福的身形。 不知道这样怎么能睡着的,但它们睡相憨甜。 钟离妩笑了笑,转身回寝室,上了床,了无睡意。也根本不想睡,要等简让回来。 出于习惯,她探身去熄灭放在床头小杌子上的明灯。 手在中途停了停,收回去。 该为他留一盏等他回家的灯。 今日如此,日后都要如此。 这番心绪的转变,她要在一段时间之后才明白。 那是喜欢与爱的些许不同。 喜欢是最长久最欢欣的相伴,爱是最长情最甘愿的守候。 前者可恣意纵情,后者则让人学会珍惜。 爱太重,离痛只有一步之遥。 若是可能,她余生只要与他喜欢得浓烈,爱得清浅。 以前一直以为,不论是亲人、友人、眷属,都只是生涯的一部分。失了谁,纵使再痛,还是可以理智地活下去。 今日才明白,原来情爱会叫人丧失理智、不顾一切。 曾经轻视过一些为情生为情死的人,她想,她欠他们一声抱歉。 ** 简让与傅先生、傅清晖长谈多时,方回到家中。 走进院门,看到寝室还亮着灯,唇角便不自觉地上翘。 妻子在等他回家,这感受让他心里暖暖的,满满的。 他走进寝室,见藕荷色床帐并未放下,她原本向里侧侧卧,听到他的脚步声,立刻翻了个身,对他绽放出开心的笑容,“快去洗漱吧。” “嗯。”简让笑了笑,去净房沐浴、更衣。转回来歇下,将她揽到怀里,柔声问,“没事了吧?”指的是她的情绪。 “没事了。”钟离妩搂着他,“以后,我们真要稳扎稳打了。若是可能,要避免这样的情形。”停了停,加一句,“真怕了。” 她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他自然明白,这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害怕失去。“说定了?”细算起来,她有时候比他还不要命。他是出于很长的岁月就是这样的活法,她则是因为年少至今的习惯。 “说定了。” “之后的事,你只需说出自己的打算,我和维扬、傅清晖按部就班去做。好么?” “好。”她点头。 他笑,“这一下子就这么乖,我居然有点儿不习惯。” “那你可得快些习惯。” “嗯。”他吻了吻她的眉心,说起傅先生的态度,“傅先生相信,但是还没到愤怒的地步。” “正常。很多事,局外人乍一听到,不能有什么感触。要抓紧找到那些无辜的少年人——一刻也不能迟,否则的话,他们兴许这几日就会被送到揽月坊。” “这是自然。有凌霄审问杨志通,要不了多久就能知晓具体的地点。一个采花贼罢了,这种人一般都是软骨头。” “花雪那边也就是一两日的事情。” “我跟傅先生说了说这事儿,他答应帮忙,这会儿已经跟傅清晖去了揽月坊,带了不少人手,这一两日内,揽月坊的人只能进,不能出。” “那就只剩下等待了。”钟离妩探身熄了灯,“我们快些睡,说不定明日一醒来,就能听到好消息。”回转身,依偎到他怀里,把他的手臂放在腰际,“抱抱我。” “只抱抱就知足?”他语带笑意。 她也笑,“别的不管,我说了又不算数。” “阿妩,”他摩挲着她的唇,“说说,之前怎么吓成了那样?” “废话。怕守寡。” “比我还没正形。说正经的。” “怎么个正经法?” “说你喜欢我。” “嗯,”她亲了一下他的唇,“喜欢你。”眨了眨眼睛,又保证道,“以后凡事都跟你商量,让你照顾我,再不委屈你做我的小跟班儿。” 简让低低地笑起来,紧紧地搂了搂她,“这些言语,太动听。” “阿让,”她抚着他的面容,在黑暗中描摹着他的轮廓,“谢谢你。” 谢谢他一直容忍着她在一些事情上的霸道,谢谢他一直无言地在尽作为夫君的责任。 经过今晚的事,她如何看不出,他随时可以对揽月坊来一次惨绝人寰的杀戮,朝夕之间将那里夷为平地。 但他兴许连想都没想过。因为他不能让她受牵连,他在意并那样用力地珍惜着与她刚刚组建而成的家。 “日后让我护着你,照顾你,好么?”他说。 “好。” 他托起她的面容,温柔缱绻地吻她。 要的时候,没有一丝的迟疑,更无一丝的花俏,是最为直接最为果决的方式。 心意相通、灵魂相互触及,越简单,所得快乐越是销.魂蚀骨. 她情动之时,他亦起了轻轻地战栗。 ☆、55.1230¥51% 55 翌日早间,简让与钟离妩用过早膳,麒麟来禀:“花雪招了,关押无辜之人的地点,她画了路线图。小的一早去踩了踩点儿,路线图终点的确有一所偌大的宅院。”语毕,将路线图呈上。 钟离妩满意的一笑,“辛苦了,把花雪安置到后园,你暂且歇息半日。” “是。” 简让拿过路线图看了看,“这么快就招了,你把她怎么着了?” 钟离妩照实说了。 简让轻描淡写地道:“她还算有眼色,可到底是曾助纣为虐——” “算了,不计较那些。可行的话,放她回故国。” 他就笑,“越来越心软了。” “换了我,也会抓住柯明成给的那点儿希望。”钟离妩婉言解释道,“还记挂着亲人,盼着团聚,便是最大的可取之处。”该吓唬的时候就吓唬一下,不老实的一定会小惩大诫,但花雪的苦衷,她并不会视若无睹。 “也是。那我就不管了,你看着办。”简让揽过她,亲了亲她的脸,“我去外院。” “嗯。”钟离妩道,“晚间回来用饭,我给你这馋猫做好吃的。” “我贪吃的可不是饭菜。”他吮了吮的耳垂,语气低柔暧昧。 “……”她侧头咬住他温润的唇,“快点儿走,不然把你咬得见不了人。” 他轻轻地笑起来。 ** 傅先生昨夜去揽月坊之前,再三斟酌,只带了四弟同行,命二弟、三弟分头去请齐维扬和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此外,他吩咐二弟,一定要在外面观望着情势,心里没把握的话,便立即向简让借人手,确保两日内,揽月坊与外界失去联系。 揽月坊假如还有年少的男女被关在暗处,便是丧尽天良令人发指的罪行。 若连这种事都能容忍,那么,无人岛在数年之后,便会失去平宁,成为恶人为非作歹的安乐窝。 傅二爷看出兄长对此事的重视,上午在揽月坊外面转了转,不觉得傅家的家丁、护卫能看守得滴水不漏,转而来到简宅,向简让借了精锐的人手前去帮忙。 简让对此喜闻乐见,爽快应下。 在内宅的季兰绮,把关锦城推荐两块地皮的事情告诉了钟离妩,又将写着地址的纸张拿给钟离妩。 钟离妩对关锦城的字迹更感兴趣,仔细赏看一会儿,赞许地笑,“字写得实在是不错。” “是么?”季兰绮笑道,“在归云客栈当差的人,好些个都是写得一手好字,久而久之,我看到别人的字迹都麻木了,见到写得特别差的才会多看几眼。” “在归云客栈当差的人,不知有多少曾在大内、官场行走过。那才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钟离妩有点儿同情关锦城了,“经常与那些人打交道,看待人的眼光会不知不觉地变得挑剔。谁想打动我们二小姐的芳心,着实不易。” “……”季兰绮啼笑皆非地看着她,“在同情外人?” 钟离妩一本正经地道:“哪有,明明是在幸灾乐祸。” 季兰绮岔开话题,“这两个地方,你去过没有?” “没有。”钟离妩道,“我们去看看。”关锦城推荐的地方,应该很有些可取之处。要是没这份自信,想来他也不会卖这个人情。 “这就去么?你应该还有很多事吧?” “我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选地方盖房子,除了像模像样的宅院,还要另建几所小院儿。” “……?”季兰绮不明白。 钟离妩携了她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道,“等过几年,小虎、水苏他们都是大人了,要成家。应龙最迟明年就会过来,继续做我最得力的管事。我得提前帮他们安家,总不能一辈子都跟着我。” 季兰绮笑起来,“想当初,你说左有两神兽,右有虎鹤,走到哪里都不愁过不好。如今看来,果然如此。”顿了顿,又补充道:“几朵漂亮的小花儿也是功不可没。”指的是水苏几个小丫鬟。 钟离妩笑得微眯了眼睛。 去看过关锦城推荐的两个地方之后,钟离妩很是满意,笑道:“这些事情上,跟久居岛上的人没得比。先前四处转了那么多地方,却是毫无章法,只能看个花红热闹。” “可不就是。”季兰绮道,“之前分明在附近走动过。”不熟悉环境,便没能及时寻到景致好的所在。 “我们赶紧回去,让家里的管事尽快把事情定下来,免得节外生枝。” “嗯!” 钟离妩回到家中,唤来杜衡,说了出行所得。 杜衡当即会意,“夫人放心,小的这就命管事着手去办。等到堪舆图画出来,便会送到夫人面前。” 钟离妩颔首一笑,“辛苦你了。” 杜衡离开之后,钟离妩又唤来小虎:“你无事就去牙行看看,我要置办几所寻常的宅院,地方不需大,寻常那种小四合院或是里外院格局的就行。” 小虎称是而去。 钟离妩换了身家常的衫裙,歪在躺椅上,重新看了一遍花雪的证供。 花雪出自官宦之家,上面有两个兄长,一个姐姐,父亲是六品文官。出事那一日,是她随着两个兄长到街头游玩,被人寻机掳走。 后来,她来到了无人岛,开始了暗无天日的日子。而她与一些人相较,处境还算好的。 因着柯明成对她青眼有加,虽然身在最肮脏的皎月楼,自杨志通到一些客人,都不会难为她,只需卖艺,不需承受更多的屈辱。 钟离妩理解了初见时花雪的麻木不仁。 她唤来水竹,“把这份证供拿给贺楼主,看她能不能用这些谱曲填词。” “是。”水苏脆生生应下,“若是贺楼主不答应,奴婢和水竹也可以试一试。” “行啊。”钟离妩微笑,“这些我只能指望你们。” 水苏却笑道:“您只是不肯学罢了。” “学也没用。”等到哪一日真的尽到责任、放下负担,才可能有吟风弄月的心境。 下午,凌霄回来报信:杨志通招出了关押揽月坊备用人手的所在地。 简让核实之后,确定与花雪所说一致,当即命人去揽月坊传话给傅先生。 傅先生闻讯之后,带着四弟来到简宅,商议此事。人是一定要抓紧救出来,这件事只能让简让亲自带人去办妥。后续问题是安置在何处。傅家人太多,平日人来人往,不妥当。而简宅已经有贺兰城、花雪、九姨娘三个女子,再将那些人安置进来,一个不小心,家里就会乱糟糟。 ——他对简让如实说了这些顾虑。 “无妨。”简让温声道,“先生若是信得过我,便将这些人交给我。况且,除了傅家、归云客栈,我这里应该算是对他们来说最安全的地方。您只需拨给我两个教书的先生,一男一女,平日需要他们开解那些孩子。” 傅先生敛目陈思,片刻后道:“好,就依你之见。至于安置那些孩子的花销,由傅家出。” 简让爽朗地笑起来,“这就见外了。况且,四爷早就出了这笔银子。”傅清晖先前可是没少输给他真金白银甚至产业,后来交情匪浅,他想如数奉还,傅清晖却如何都不收,一副要翻脸的样子,他这才作罢。 傅清晖在一旁听了,也笑起来,“没错。大哥就别计较这些小节了。” 傅先生瞥了四弟一眼,又好气又好笑,“这次你倒真是交对了人,败家也败出了几分底气。” 傅清晖只是赔着笑。 简让继续道:“平日那些看管孩子的人,便只能送到傅家。” “如此,往后诸事便要劳公子费心了。”傅先生起身对简让拱一拱手,“教书先生好说,明日便能安排合适的人选前来贵府。我还得回揽月坊,好生说道说道四海饭馆那场大火的事情,死了的就算了,活着的要带到祠堂定罪论处。” “全凭先生做主。”简让起身还礼,“至于方鑫——” “明白。你与我说过这人的罪行,我并没忘记。”傅先生一笑,“交给你发落,你只需给我一个对外交待的说法。” “多谢。” 简让即刻召集人手,从速出门。 当晚,七名女孩、三个少年来到简宅。 钟离妩已经命仆妇收拾出了两个院子,供他们住下。眼下只能如此,住在一起,他们能够心安一些,而且她必须要防范有哪个因为害怕而逃走,聚在一起,省人手,也省心一些。 三个少年都是十三四的样子。七个女孩,小的两个十来岁,另外五个是十一二到十三四的年纪。 对上那一双双清澈而惊惶如小鹿的眼睛,钟离妩心头一滞,憋闷得厉害。 将七个女孩逐一看过去,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孩子——贺兰城挚友的孩子。正如贺兰城所说,那孩子的容貌与其母酷似。 她轻声交代水竹一句,随即对女孩招一招手,尽量抿出温柔的笑容,尽量让语气更柔和一些,“过来。” 女孩子屈膝行礼,走到钟离妩跟前,“您有何吩咐?”有着一管很是动听的声音。 “你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钟离妩低声道,“你娘亲的挚友前来岛上找你,你该去见见。” 女孩漂亮的大眼睛立时迸射出喜悦的光芒,“是……真的么?” “真的。”钟离妩语气诚挚,“随水竹去见她吧。” “是。” 女孩随水竹走开去,钟离妩余下的九个人柔声道:“不要害怕。你们日后要在这里住一段日子,先好生歇息几日,熟悉一下家里的环境。” “那……”一个男孩神色困惑,怯懦地问道,“我们要在这里当差么?” “不是要你们当差。”钟离妩对他一笑,“我会尽快给你们安排照顾衣食起居的丫鬟、小厮。当然,如果你们愿意帮忙打理一些家务的话,我会很感激。” “……”男孩半信半疑,又有些恍惚,仿佛不能置信。 其余的人亦是如此。 钟离妩很想说,我会尽快送你们回家,离开这里,并且帮你们忘记这里。但是,她不能感情用事。他们受委屈、被禁锢的日子已经太久,忽然间给他们抛出太大的希望,情形怕是要失去控制。 她指了指小虎、水苏,对十个人道:“他们会带你们去住处,有什么短缺的,只管告诉他们。” 九个人轻轻地点了点头,齐齐行礼道谢。 钟离妩回到房里,跟简让说了自己所做的安排。 简让道:“这样的话,让傅家给杨志通几天好日子过,把他收拾出个能见人的样子,让他和花雪、贺兰城见见那些孩子。解铃还须系铃人,有些话只能由他们说出,孩子们才能明白一切。 “其实本不需这样,但是他们并不能尽快离开这里,我们也不能继续禁锢他们。如此,他们迟早会知道实情。早晚都一样,长痛不如短痛。只有全然了解之后,才能尽力去忘记,况且,到底是没有真正踏进火坑,日后回到故国,想来会更为珍惜失而复得的一切。” 说的都是实情,钟离妩也实在想不到更妥善的法子,点了点头,转而琢磨另外一件事:“揽月坊里的摇钱树新旧更替,怎么从没听说过那些不再年轻的人去了何处?” “……”简让摸了摸下巴,“都被送离了这里。” 钟离妩满腹狐疑,“有知根知底的,这是情理之中,但有一些根本就无家可归吧?——比如那些被掳来岛上的人。” “所以说是送离了这里。有的的确是出身很好,柯明成也命人送他们到家,那种门第要是想与失散多年的亲人团聚,就要付大笔的金银。” “……我要让柯明成,”钟离妩深深吸进一口气,“死、无、全、尸。” 简让看着她闪着寒芒的明眸,心知她是真气急了,无从安抚,只得用没正形的方式缓解她的情绪,“这么狠?吓死我了。” ☆、56. 56 钟离妩闻言不由笑了。 简让将她的手纳入掌中,“过去的事,你我无能为力,眼下的事,尽全力办妥当就是。” “嗯。”钟离妩道,“送这些孩子离开之前,就让他们住在家里吧。女孩子由我带着,男孩子就放在你跟前吧。便是你没时间教导,他们也能跟杜衡、凌霄学到不少。” “自然,这次好人做到底。” 钟离妩问道:“掳人来岛上、送人离开这里,是另外六个楼主所为吧?” “对。”简让道,“同罪论处便是。” 钟离妩轻轻点了点头,“我想去贺兰城那里看看,仔细问问她们作何打算。” 她要问问那孩子在南楚还有没有至亲在世,若已是孤零零一人,那么,对那个孩子就要做些别的安排。 简让猜到了她的心思,道:“若是那孩子留在岛上,那么,以前的事,她知道是一回事,与外人怎么说是另一回事。” 外人对不知来历的人态度温和,并不代表对待经历可怜的人若无其事,不论是同情、蔑视、猜忌,都会成为伤人的刀。 钟离妩眼神温柔地凝视着他。 追踪、追杀、刑讯,是他一些年月里做惯做熟的事,这三件事,无一不需要他透彻的了解一个人或一些人的优点、弱点。 追踪、追杀,更多的是两方心智对战。交手时无一不是短兵相接,杀人不过是顷刻之间——这都是基于前期筹备而发生,在当时需要的是最迅捷的反应、不惧死的勇气和些许的运气。 相对而言,最难的是抓到活口之后的刑讯。 他和手下要了解人身体的全部关节中每一个脆弱的部分,正如他们要了解形形□□的人性格,找到最易让人脆弱甚至崩溃的突破口。 见过的恶人、恶行太多,相应的便知晓了太多无辜、可怜的人。由此不遗余地地惩戒恶人,尽自己所能去照拂那些无辜之人。 从来如此,善恶相形而生。 ——这些是钟离妩前世就了解的,所以也就明白,他对恶人能有多狠辣残酷,对无辜之人便能有多善良。 自然,他过于善良周到的情形不是太多。大多数时候,对于善恶并存的人,他都存着一份自骨子里而生的冷漠。 他只能如此。 最丑恶、最纯善与绝对的强弱他不知已见过、听过多少次,位于两者中间的人与事,于他早已是寻常,若还时时动容、动气、动手,不会累死也会疯掉。 以前也曾隐约意识到这些,却不如今日来的深刻,因为今日有实打实的事情摆在眼前。 这男人以前的日子,不知有多辛苦,不知可曾对这尘世厌倦。看过的活得疲惫的人太多,自己又如何能轻松。 他的功成身退,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的确是该换一种生涯。 念头飞快闪过脑海,钟离妩笑着轻声问他:“这样了解人情世故,那你了解我么?” 简让将她带到怀里,想了想,缓声道:“孤独、到何处都似客;心肠太冷硬,有时又出奇的柔软;有过厌世的心境,生而无欢,死而无惧。寻常人都为你不甘的事,对你来说,根本无足轻重,你不在乎。寻常人都觉得你不该计较的事,对你来说,却是无从忍受。” 钟离妩不由有些惊讶。他对自己的了解,超乎想象。 简让莞尔一笑,“我们本是一路人。只是你比我更孤独。幸好,已成过去。” 携手之后,在有意无意间,他们有所转变。简单说起来,就是眼里、心里有了彼此,学会了容忍、让步、迁就。而在以前,那些恰恰是他们最不需要的。 此刻,水竹在门外禀道:“贺楼主命人来问夫人是否得空,她想当面道谢。” “我这就过去。” “是。”水竹转身出去传话。 钟离妩站起身来,笑盈盈地望着他,“那你知不知道我此刻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此刻?”简让想了想,“我怎么可能猜得出。” 她笑着捧住他面颊,亲了亲他的唇角,“回来告诉你。” ** 贺兰城站在院中,仰望着夜空中的星月。 晚风徐徐,星月璀璨,是格外温柔美丽的夜。这温柔不能抚平她心头翻涌的情绪。 钟离妩款步走近她,和声问道:“那孩子是你寻找的人吧?” 贺兰城转身凝视着她,眼里瞬间有了泪光,“是。”继而盈盈拜倒,“公子与您的大恩大德,妾身无以为报。” “这是做什么。”钟离妩笑着扶她起来,“你也没少帮我的忙,不然的话,进展会慢很多。原本我就要过来找你说说话,问问你们作何打算。” “我们到屋里细说。”贺兰城请钟离妩进到厅堂,落座后,对站在一旁的女孩道,“钰欣,这位是简夫人,我们的恩人。” 钰欣走到钟离妩近前,跪倒在地,语声哽咽:“钰欣永不会忘记夫人的恩情。” “两个都是这样,快起来。”钟离妩起身扶起钰欣,见她眼睛红红的,一旁的贺兰城也分明哭过。 贺兰城吩咐钰欣,“你去内室歇息,我和夫人说说话。” “是。” 钟离妩直接说了自己和简让的想法,末了道:“这孩子如今家中是何情形?怪我,上次也没细问。” 贺兰城叹息一声,“至亲都已不在世,我也没瞒她——她的母亲故去之后,别的亲人在流放、服刑期间出意外的出意外,病故的病故。若是还有人,我总要尽力救出来,一同来这里。” “这样的话,你们日后作何打算?” “日后我要回西夏一趟,带钰欣去祭拜亲人,我也要到挚友坟前上一炷香。”贺兰城如实道,“至于钰欣作何打算,我还没细问,现在也不能急着问她这些。” “的确。”钟离妩敛目思忖片刻,“这样的话,你不妨将钰欣带回自己名下的住处,不要与下人说起她的身世、经历,我们这边也是只字不提。至于别的,你应该知道分寸。” “是。”贺兰城转而道,“钰欣说,还有一个女孩也是西夏人,夫人若是方便——能不能把人交给我?我想悉心照顾她们。”语毕,苦涩地笑了笑,“终归是来自相同的国度。” 钟离妩欣然一笑,“明白。依你。日后你如何度日?” “我名下有所宅院在东部,常住的话,在那里更合适,找个寻常的营生。当然,要等到整件事过去,才能着手去做。” “没错,眼下你和钰欣还是住在这里更踏实一些。”钟离妩道,“至于浣香楼里的女子,把实情告知她们,总会有人喜闻乐见吧?” “一定的。可是,”贺兰城不免为钟离妩忧心,“有些女子是举目无亲,并且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涯,最要紧的是,她们只有服侍人这一技之长。” “……”钟离妩无奈地笑了笑,“那就只能让傅家去头疼了,我对那样的人没有好脾气,没闲情劝她们从良。” “也是。”贺兰城又道,“傅家需要头疼的,还有柯明成身边那十多个女子。” 钟离妩颔首,“要是一个个都跟柯夫人一样,傅先生怕是要气得跳脚。”柯明成做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情,她不相信柯夫人之流不知情,若是知情,还是对他死心塌地,并极力维护,就应该有所惩戒。 叙谈多时,钟离妩道辞回房。 简让已经歇下。如今的事态,已不是柯明成可以控制的了,他需要做的,不是看热闹或亲力亲为,而是静心思忖,给柯明成好好儿地安排一条赴死之路。 钟离妩见他闭着眼睛,鼻息均匀,应该是睡着了,便转去沐浴更衣,随后熄了灯,轻手轻脚地歇下。 黑暗中,简让握住了她的手。 她不由轻轻一笑,“还以为你睡着了。” “怎么会。”简让拥她入怀,“你扔下一个疑问就跑了,我知道答案之前,怎么睡得着。” 钟离妩这才记起之前的事,笑,“这多简单。我想快些过上相夫教子的日子,今日,这心思分外的迫切。” 不曾经历也能了解,孩子是这尘世最温暖最美好的存在。这温暖,她想他能快一些拥有,自己亦是。 他为之动容,嘴里却是没正形,“真心急的话,就不该穿着衣服歇下。”说着话,手势温柔而暧昧地游转。 钟离妩片刻语凝,继而笑起来,起身坐到他腰间,“说的也是。这事儿没你可不行。” 他坐起来,帮她宽衣,“阿妩,那是这尘世最动听的言语。” 最浓烈的情意,不过是一个女子愿意为你生儿育女,满心满意地想要给你一个完满的家。 他将她拥倒在床上,把主动权夺到手里。 “那就你来。”钟离妩缠住他,“好像谁愿意费那份力气似的。” 他本要低头索吻,闻言想了想,“我能不能后悔?” 她轻笑出声,“想得美。” “也没事,理当好好儿伺候伺候你。” 通常他这样说的时候,意味的就是把她磨得晕头转向。 这一晚亦然,只是交织着分外浓烈的情意。 是在这一晚,她有了他们的孩子。 ☆、57. 57 一早,满腹火气的傅清晖来找简让,“这帮畜生,不但没一点儿良知,还棘手得很。十二楼剩下六个楼主,昨夜却凭空不见了两个。其余四个也是叫人恨得牙根儿痒痒——他们把那些令人发指的罪名全都揽到了身上,不承认与柯明成有关,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柯明成只是坐着收钱的老板,别的都是他们的主意。” 跑了两个,要帮柯明成撇清罪名。事情的确是让人窝火,但也在情理之中。“揽月坊那么大地方,人只在外面看守,当然免不了有漏网之鱼。”简让并不心急,“这样的话,也并非坏事。” 傅清晖问道:“怎么说?” 简让不答反问:“傅先生怎么说的?” “他说不用着急,钝刀子折磨柯明成一阵也挺好。”傅清晖道,“可问题是,他日后寻找机会跑了可怎么办?' 简让笑起来,“只要傅家做些功夫,不让他登船的话,他就走不掉。” “我可没你们那份耐心。只要他在跟前,感觉就像是每日有苍蝇在跟前晃。” “那你有何高见?” 傅清晖吁出一口气,“我也没别的法子,要是有就没脾气了。”喝了两口茶,他情绪有所缓和,“光顾着抱怨,差点儿把正经事忘掉。两位先生等会儿就到,都与我大哥大嫂交情匪浅,说了说这些事情,他们知道如何行事。” 简让颔首。 两位先生需要做的,是教导那些孩子诗书礼仪,潜移默化地教给他们正确的为人处世的方式。 孩子们被带到这里之后,学的都是歌舞琴棋书画等技艺、对谁都伏低做小的规矩礼数,前者还好些,毕竟是可以陶冶情操的,后者却是他们必须要去掉的糟粕。 傅清晖又道:“还有一件事,要请尊夫人出面帮忙。” ** 下午,钟离妩与季兰绮进到揽月坊,水苏、水竹随行。 揽月坊里的女子,傅家的几个男人自认不知如何对待,便让傅夫人和钟离妩出面。 钟离妩和简让提出让贺兰城帮把手,对傅家并没隐瞒贺兰城来这里的原委——后续的事情,贺兰城和钰欣还需要傅家的照拂,况且贺兰城并没做错什么,对傅家坦诚相待的话,只能得到理解和尊重。 由此,傅家对待贺兰城的态度,不再是对待“浣香楼主”的抵触、不屑。 傅大夫人是先到的,正在浣香楼的一楼喝茶,看到二人,笑微微站起身来,“简夫人、贺妹妹。” 对贺兰城只称妹妹,而非贺楼主,分明是晓得原委之后有意为之,表明自己的态度。有些小细节,往往最见人心。 意识到这一点,钟离妩和贺兰城心里平添几分好感,联袂上前屈膝行礼。 傅大夫人连忙还礼,待得落座之后,先与钟离妩寒暄,“平时我总担心去串门,却担心你忙碌,不好意思前去打扰。这七七八八的加在一起,便弄得到现在才能与你共聚一堂。” “是我的错。”钟离妩忙笑道,“怪我不争气,平日里真是有一点儿事情就能忙上好几日,到府上拜望的日子便一再延后。” “成亲没多久,也难怪。”傅大夫人笑道,“一回生二回熟,你成亲当日我就见过你,这次也算是正经坐在一起说话了,往后我贸然登门的时候,你可别怪我唐突。” 钟离妩由衷地笑了,“瞧您说的哪里话。”傅家门内的女子,一个比一个会说话。 傅大夫人又对贺兰城道:“以往真是没想到,揽月坊里有你这般重情重义的女子,我听老四说起的时候,心里真是特别感慨。要在简宅住一段日子吧?几时得空了,便命人传话给我,我去找你说说话。”又对钟离妩笑道,“我是恨不得跟你家里的人都常来常往,日后去的勤也不能怪我。” 钟离妩笑道:“您肯去是赏脸,我求之不得。” 寒暄期间,钟离妩细细打量着傅大夫人,只觉得这女子极有韵味。应该有三十几岁,看起来不到三十,容颜姣好,仪态端庄优雅,一身的清贵气,言行则是亲切随和。 傅四夫人亦仔细打量了钟离妩和贺兰城。钟离妩有着令女子都惊艳的好样貌,举止有着似是与生俱来的优雅、高贵,但不会让人觉得高不可攀——甜美的笑容、清澈的眼神与人无形中拉近距离;后者样貌亦是分外出众,不知为何,气质与举止与钟离妩很相似,不同之处在于,她的态度很是谦逊柔和。 都是不同寻常的女子。 寒暄之后,三女子着手正事,让揽月坊里十二楼的女子分批唤到面前。 一忙碌便是好几日,因为这是很磨人但急不得的一件事:要给那些女子摆出事实,让她们知道自己的处境,随后要面对的便是她们的半信半疑、惶惑、茫然不知所措等情绪蔓延再得到控制,末了,有些人能当即表态,有些人则陷于两难,不知作何选择。 ——后者居多。 这是让人齿冷的情形。 傅四夫人和钟离妩明知道会有这种人,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贺兰城倒是不意外,偷空对两个人道: “有一些人,早就开始自暴自弃了,就算是现在心心念念回家的人,也有诸多顾虑。便是能够回家,她们会担心日后的处境,到底深陷泥沼很久。 “有些说起来出身不错的人,在家里也不是多受宠爱的孩子——比如庶出。 “有些则是出身不好,从小家境拮据,又是女子,比起回到家里被爹娘随意许配给人,她们更愿意享受现在被人追捧、手头阔绰的现状。别跟她们说骨肉亲情,骨肉亲情在贫贱面前,是可以忽略不计。 “少数几个,根本就是被亲人卖到青楼,又被掳到这里的。亲人不仁,又怎能让她们对前程还有憧憬。” 她道出了一些残酷的世情,亦是在为那些女子婉言解释。不管怎么说,她在揽月坊的时间已久,看到的悲凉之处太多。而有些事情,是寻常女子无从想象到的。 “可恨的还是外面的世道。”钟离妩叹息。 “既然如此,那就多给她们一些时间斟酌,不为难,不轻看。我们也要想想法子——她们若是无家可归、无路可走,便要另想法子安置。” 钟离妩与贺兰城俱是颔首赞同。 这几日,傅家兄弟四人、简让、齐维扬等人也没闲着,慎重地商议之后,做了几个决定: 柯明成带上家眷即日搬离揽月坊,到傅家指定的宅院入住,并且要净身离开; 揽月坊匾额摘下,岛上再无这个所谓的风月场和; 留下来的四名楼主则日带到傅家祠堂,以重刑处死,相关爪牙同罪; 逃离的对薇楼主、藏花楼主派专人缉拿; 揽月坊里留下来的银钱——除去属于贺兰城和那些摇钱树赚取的银钱,全部用来安置深受其害的人。 谁做的孽,谁来还。 柯明成利用美色赚取的银钱,一夕之间不再属于他。而这样的偿还,当然远远不够。 傅先生和简让得知那些女子想法迥异之后,很快有了应对之策:若有人愿意留在岛上,傅家会出面帮忙置办田产,若是想有个长久的营生,傅家也会派专人帮忙;若有人想重操旧业,处死;若是想离开此地回故国寻亲,等到明年春日便能成行,也会拨人手护送。 想离开的人,傅先生和简让为她们指定明年春日,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这件事需要简让、景林各自手里在外的势力,而景林归期不定,但到明年春日一定会回来,这是他亲口问过的。想要确保事情顺遂不出岔子,只能等待他回来一起做出最妥善的安排。 这是无人岛近几十年来阵仗最大的一件事情。 最初,居民们或是一头雾水,或是因着一同处死那么多人有些忐忑不安,但在三两日之后,便对柯明成同仇敌忾起来—— 花雪每日都会到傅家名下一个茶楼抚琴唱曲,唱的正是她切身的经历。 这件事,是钟离妩安排、贺兰城相助、花雪心甘情愿效力而做成的。 她们三个都明白,没有一个活生生的人现身说法,人们便不知道柯明成卑劣龌龊到了什么地步。 见这方式可行,花雪和贺兰城又合力谱写了几支曲子,唱的是身世更为凄惨的人的遭遇。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很快,揽月坊里的肮脏勾当传遍街头巷尾。 傅大夫人来找钟离妩、贺兰城说话的时候,道:“我家老爷说,先前真是做梦都没想到过,会亲身经历这种事。” 钟离妩只是笑了笑。她与简让又何尝想到过今日种种。原本,他只是要亲手除掉一个堪比卖国贼的货色,她只是要为钟离、季两家除掉最后一个仇人。若是可能,他们情愿揽月坊只是个相对干净的风月场合,没有那么多的身世飘零之人受尽苦楚。 贺兰城又何尝想到过这些。她以前不过是想把钰欣带离火坑,虽然很想,但不敢奢望毁掉揽月坊。 ** 有了明确的章程,余下的事情就好办得多。 那些女子不论情愿与否,都做出了选择,大多数带上傍身的银钱,住到了傅家特地给她们收拾出来的一所宅院,先让她们静静心,过些日子再着手置办产业——柯明成和逃离的两个楼主付出最终的代价之后,她们才能真的开始新生涯。 至于那些小倌,自最初就是一心离开这里,没让任何人为难。如今也结伴住到了一所宅院。 揽月坊里渐渐空置下来,简让选了两个人,去里面查看所有的机关暗道,借此找到追踪逃离的两个楼主。 在时间上来看,似乎有些晚了,但就地域而言,没有早晚的区别。无人岛不是疆域辽阔的哪个国家,在岛上寻找两个人,对于曾经跟着简让出生入死的人来说,并非难事。 住在简宅的七个女孩,钟离妩得空就去看看她们,询问衣食起居上是否有短缺,下人是否不尽心,女先生教她们读了那些诗书。见女孩子们一日日的开朗、活泼起来,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就这样,钟离妩与她们逐步熟稔,得知了每一个人的身世,每一个都在盼着回家。 同来的三个男孩,适应能力很强,过了十多天,男先生就不需来了——杜衡、凌霄和麒麟各自带一个,让三个人帮他们打理手头一些事,不会就耐心地教,办得不妥就婉言点拨。 九姨娘变得识时务起来,主动找到钟离妩,说了自己的打算:她早就断了回家的心思,要留在岛上,找个事由安度余生。钟离妩就让她去见了见傅大夫人。 傅大夫人同意了,但是将人单独安置了。到底是不放心,怕这个人一时一变,与别人同住的话,说不定会变成惹事精。 钰欣则经常留在贺兰城房里,学习正统的学问、规矩,闲来一起回忆以往的人与事。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简宅的气氛恢复了惯有的其乐融融,并且热闹了许多。 随后,钟离妩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了喜脉,因此愈发愿意留在家里,与水苏、水竹、七个女孩子说说笑笑,或是请傅家四位夫人过来吃一餐饭,闲话一阵,再有时间,便抱着园治之类的书籍用心阅读。 简让也清楚她这么安分因何而起,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时时刻刻洋溢着喜悦。 预感几乎让他笃定,阿妩有喜了。 因此,把能够想得到的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抓紧筹备起来。就算是他想要孩子想疯了,也无妨,着手的事绝不会是无用功,总有一日能派上用场。 ** 柯明成与柯夫人这一段日子过得很凄惨: 他们是净身离开揽月坊,住进的宅子里又是一两银子都没有,手里只有傅家管家送来的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以前在地上看到,他们都不屑捡起来。奢靡的日子过了太久,哪里受得了这种落差。 受不了不止是他们,十二个小妾有两个哭天抢地,有四个往死里掐架,余下的六个找机会跑了——包括柯明成最宠爱的柳姨娘。 跑掉的去了何处,是何下落,他们不知道。没处打听,附近的居民都知道他们是谁,见了他们,除了给一记冷眼、呸一声,再无别的反应。 明明活在尘世,却像是住进了地域。 柯明成亲自安排逃离的对薇楼主、藏花楼主,一直没来找他。 他想,只剩下了最后一条路。 再走不通,那么,自己还是趁早自尽为好。一旦落入简让或钟离妩手里,不知道是怎样凄惨的死法。 由此,这日一早,他离开住处,徒步去了简宅。 ☆、58. 58 简宅,书房院里。 阳光和煦,清风送爽,花树枝条轻摇,鸟儿立于枝头,鸣叫声清脆悦耳。 三名少年站在书房里,意态恭敬。 简让坐在书案后,凝神查看三个人交上来的功课。 平日里,他没有置身学堂教书的时间,便根据三个人的资质、、来处、以往所学,分别选出适合的正统学问,让他们自己阅读,有不懂之处,可以询问带着他们的杜衡、凌霄、麒麟,之后每隔几日分别给他们出几道题。 三个人天资聪颖,每一日悉心学习为人处世之道,功课上尤为用功。 这样的人,任谁都会喜欢。 “不错。”简让赞许地一笑,“好生温习近期所学,两日后再来。” “是。” 看着三个人离去的背影,简让弯唇微笑,过往袭上心头。 在他的记忆中,自己似乎没有过这样安分、踏实的经历。年幼时性情乖张,一面习文练武,一面刁难师傅。功课总是做到最好,却总有不满或质疑之处,偶尔把师傅气得吹胡子瞪眼。 再长大一些,景林将他带在身边。 那时暗卫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存在,隶属皇室,只听命于帝王。 景林是先帝最信任的人。 景林往死里磨炼、折腾了他好几年,终究也没磨平他性情里的棱角。而景林最为欣赏他的,正是这一点,离开皇室,袖手天涯之前,景林对他说:“不论走多远,大周的燕京城里,有我半条命,就捏在你和萧错手里。我对不起你们,但还是要请你们为此辛劳,甚至担负莫大的凶险。” 是从那之后,他为人处世在明面上愈发的没有耐心,除了挚友、亲信,看谁都不顺眼,便是皇帝皇后,也能无所顾忌地开罪。 可是在心里,他开始揣摩每一个或每一种人的性情、长处、短处。 也开始以置身世外的角度品评、了解自己和挚友。 他看到了自己偶然对世道的失望、心寒,一度认为人活着真是最亏本儿的买卖;看到了萧错近乎可怕的城府、缜密和偶尔不可思议的仁慈,更看到了他的诸多不易、酸楚;也看到了景林的执念、傲气,还有孤独。 某些方面来讲,他和两个挚友是一路人,都曾经历消沉、灰心的漫漫光阴。 亲眼目睹过的生死太多,负伤流血的时候亦太多。当你一次次切身领略到人命偶尔只是个数目,当你一次次切身体会自身生死不过取决于一瞬间的反应或运气,人生的颜色在心里留下的颜色,便只有晦暗不清。 可不论如何,都熬过来了。 萧错是在沙场上成名,保国安民是他一生的抱负;他与景林是皇室的一把刀或一柄剑,为皇权斩杀罪孽深重之人,除掉隐患。 不管怎样,报国的信念流淌在每个热血儿郎的血液中。 如果手握皇权的人不值得,那么,他们也就不再是他们。 但是值得,一直都值得。 大周那个母仪天下的一根儿筋的女子,认定的男子是值得的。 景林就是因此,不争,不算计,一直都在成全她,帮助她。 虽然知道这是对的,可他私心里总是为景林不值,总是看皇帝皇后不顺眼。 可又有什么法子。皇帝与萧错是沙场过命的弟兄,前者的确也是重情重义之人,慢慢的让他不能因为立场的差异便否定。 走至如今,与阿妩相识、生情到如今,他终于完全理解了景林与皇后。 一直算是心结,终于释怀。 有一种女子,就是不可能被任何人左右。 有一种感情,就是不可能被任何事影响。 景林遇到的正是这样的女子,那女子把这样的感情给了另一个人。仔细想想,她没给过任何一个除了皇帝之外的男子任何走近她的机会。 他们又何尝不是同路人。 聪慧如她,若是认定的男子不值得,又怎会执着。 而他,无疑是至为幸运的。 如果阿妩与他有缘无分,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他生情,那么,他只能做第二个景林。 情这个字,该是最干净最纯粹,不应该明知对方不愿而勉强,不应该因为得不到出下策,弄得自己面目全非。 ——这是景林让他看到、学到的。 那不是没勇气争,情场上的强人所难,绝不是勇气的用武之地。 景林远游也没多久,已经开始盼着他回来。若他在,这三个孩子得了他的点拨,来日安身立命绝不在话下。 只是,归期尚远。 有小厮进门来禀道:“柯明成求见。” 简让按了按眉心,敛起纷乱的思绪,“请。” ** 柯夫人不需想也知道,柯明成一早出门,不是去简宅,便是去傅家。 她仔细打理了妆容,来到简宅,求见钟离妩。只等了片刻,她便由人带到了简宅正房的厅堂。 端坐在三围罗汉床上的女子,一袭冰蓝色,眉目婉然,唇畔含笑。 柯夫人凝视片刻,上前两步,屈膝行礼,“简夫人。” “坐下说话。”钟离妩指一指近前的座椅。 柯夫人落座后,直言问道:“我来是想问问,你们夫妇二人,到底与揽月坊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因何要将我们逼上绝路?” “绝路?”钟离妩微微挑眉,“你们这都算是被逼上绝路的话,那些女子、小倌、无辜的孩子,又该是怎样的处境?” 柯夫人冷然一笑,“夫人这是避重就轻么?” “若说仇恨,的确是有。到了此时,我也不需瞒你。只是,筹谋期间,晓得了揽月坊里种种令人发指的行径,这才想到赶尽杀绝。” 柯夫人追问道:“我家老爷是不是曾与你的家族结仇?” 钟离妩抿了抿唇,“你什么都不知道,来问我有何意义?我说什么你就能全然相信么?你该问的,是柯明成。” “来到岛上的人,过往一切都成过去,没有人会主动说起这些。我自然会问我家老爷,但在问他之前,我总要先听听你的说法。”柯夫人望着钟离妩,“你来岛上之前,就不曾为非作歹么?自己的手都不干净,哪里来的底气指责别人罪大恶极?” 钟离妩轻轻一笑,“我来岛上之前、之后,都曾杀过人。按南楚律法、岛上的规矩,当斩,当处死。那又怎样?我至今安然无恙。我就是双手染血,还要继续杀人,你能把我怎样?”柯夫人不说人话,那她也没必要以礼相待。 “你……”柯夫人费力地思索着,“林家三兄弟、余老板、邢老太爷……他们死的死,疯的疯,是不是都是你做的?” 她是内宅女子,对这些出人命的事情分外关注,私底下听了不少议论,每一次出事,人们都曾提到过钟离妩、简让。 钟离妩、简让始终都是最大的嫌疑人,可是不知为何,傅家近乎盲目地相信他们,一次又一次让他们置身事外。 “是我。”钟离妩睨着柯夫人,“他们都是来自南楚,都是曾对我家族施以暴行的禽兽。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寻仇,就是来杀人。你知晓这些又能怎样?” 没有人会再相信柯明成,更没人再相信柯夫人。 柯夫人知晓这些之后,便是敲锣打鼓地告知居民,人们给予她的,也只有更重的轻蔑、反感。 钟离妩明白这些,所以不加隐瞒。 柯夫人也明白这些,所以一时语凝。 “认贼作夫的感觉好么?”钟离妩笑微微地审视着柯夫人,“睁着眼装瞎的感觉好么?” “……不管怎样的人,都是有着不得已。”柯夫人勉强辩解道,“那些龌龊的行径,都是那些楼主做的——不为此,我家老爷如何能到今日还安然无恙?这些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是,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也是谁都不相信的事情。不为此,你们今时今日的处境,不该是这样。” 柯夫人面色有些发白了,“那是傅家有意打压我家老爷!” 钟离妩挠了挠眉毛,“你是来给我说天书,还是来找死的?” 柯夫人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我只是想要你给我们一个痛快的说法!若是容不得我们,也别小家子气的这样那样的给我们使绊子!若是仇恨不至于赶尽杀绝,就让我们过得安稳一些,也算是你为自家积德了!” “见过缺心眼儿的,就没见过你这么缺心眼儿的。”钟离妩不屑地一笑,忽然话锋一转,“如你所愿,我可以给你个了断。太蠢的人,活着实在叫人膈应,这是我让你早些下地狱的缘故。你与柯明成真是般配,让人恶心得无以复加。” 柯夫人先是茫然,继而惊惧,末了便是羞愤难当,但她对上对方冷酷的眼神的时候,脾气便只能梗在心里,不敢发作。 “柯明成来岛上之前,有妻儿,但他舍弃了。来到这里之后,先后娶了几个夫人,但是无一为他生儿育女。因何而起?他自己都知道,作孽太多,有了儿女,极可能会成为仇家刀下亡魂。”钟离妩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柯夫人面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他将别人家的儿女推入娼门,你敢说你不知道?他大半生都在用别人的美色赚得益处、银钱,你敢说你不知道?你到底是下贱到了什么地步,竟对这样一个畜生百般维护?” “……”柯夫人涨红了脸,舔了舔嘴唇,嘴角翕翕,说不出话。 钟离妩字字句句如刀:“只因为他是岛上最富裕的人?还是他虽然美人萦绕却只对你一往情深?一往情深可以收十三房妾室?这两年最受宠的不是柳姨娘么?你在他心里,算个什么东西?你可曾问过自己,在意的到底是他,还是他手里的银钱、曾经的地位?一个不知第几任的填房,为一个畜生跑来质问我,当真是勇气可嘉。” 柯夫人垂下了头,她没办法面对那样鄙夷的视线,更无从回答那一连串的疑问。 钟离妩手势一转,指间多了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以内力逼入你脏腑,十日后毒发,每日痛不欲生,一个月之后身亡。这是我方才想过的除掉你的法子,但此刻想想,你不配这样的死法,针上淬的毒比你的命贵重。何去何从,你自行斟酌,别让我等太久。期限一到,我会吩咐人下手。” 语毕,她回身落座,吩咐水苏:“送客。” 水苏送柯夫人到了垂花门外,行礼后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小药瓶,“夫人不妨收下。我若是你,便送他下黄泉,如此,自己还能有个出路。” 柯夫人垂眸思忖多时,终究是将那个药瓶接到手里。 此刻,柯明成站在简让面前,道:“若你能给我一条生路,我便能给你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简让微微一笑,“空口说白话,这伎俩对我全无用处。” 柯明成也笑了笑,“我之所以安排对薇楼主、藏花楼主逃离,便是让他们去藏宝之地另寻出路。” “金帛动人心,这句话并不适合所有人。” 柯明成仍旧不慌不忙的,“可是,我手里并非只有金银。你能为了大周一幅疆域图不远万里前来无人岛,必是有着对大周的一颗赤胆忠心。我承认,我没有。数年来,除去大周,我所得到的各国皇室秘辛、宝物不在少数。只要你能给我一条生路,我便将这些双手奉上。” 简让却忽然岔开话题:“大周的皇室的一个秘辛,我想跟你说说。 “大周皇后有着惊人的好记性,说别人过目不忘,往往是夸大其词,可她却是真正的过目不忘。 “那幅疆域图,她看过,且画艺精湛,想要临摹一幅一模一样的,并非难事。 “我取回疆域图,只是为了安江阁老的心。对有些人而言,有些东西,一定得是自己亲自经手、做成的。江阁老恰恰就是那种人。他性情上有瑕疵,为人处世圆滑之至,却是无可取代的良臣,所以,我愿意为他做这件事。 “呕心沥血四字说来写来都容易,真正做到的话,你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心血。 “再有就是,江阁老的胞弟,生前是绝世名将。不论为了两兄弟哪一个,我都该做这件事。” 柯明成听完,知道这一趟是白来了。 思忖片刻,他问简让:“你,或者说钟离妩,到底想让我落个怎样的下场?” 简让敛目微笑,“你如今的处境,还不算是最终的下场么?” 柯明成道辞,转身去了傅家。 傅先生没见他,让四弟傅清晖代自己见客。 傅清晖与简让的反应如出一辙:凭你手里有什么金银财宝,我不稀罕,至于别的,不肯多说哪怕一个字,也不给柯明成说起其他的机会。 柯明成原本是想用能让任何人垂涎的财宝作为引子,引发傅家、简家的争端,却是无机可寻。与此同时,他也没觉得两家想要置自己于死地。 或许,是对薇楼主、藏花楼主有所行动了? ——他只能想得出这一个原因。 就这样,他在忐忑、猜疑中熬过一天又一天。 半个月后,钟离妩诊出喜脉。 越三日,柯夫人投缳自尽,柯明成病倒在床。 值得一提的是,柯夫人衣袖中有一封柯明成的认罪书。 ☆、59.第59章 59 余洪飞和廖氏一同来到简宅,前者径自去往外院书房院,后者是来向钟离妩道喜,随着引路的人去了内宅。 余洪飞步入书房,书香、墨香扑面而来。 简让一袭净蓝色锦袍,立于案前,敛目看着铺展在案上的堪舆图,低眉敛目,唇畔噙着一抹浅笑。 这是余洪飞不曾见过的简让,或者说,他不曾见过神色淡泊、舒朗的简让。 简让在他心里,一直是浪子的模样——四海为家,哪里都可以为家,哪里又都不会是他长久落足之处。 以往听说过,简让要在无人岛安家,也的确是成家了,但这并不能让人认为他与钟离妩会在这里扎根。 现在,只能改观。 简让将堪舆图收起,对余洪飞一笑,抬手示意他落座,“近来可好?” “还好。”余洪飞语气透着恭敬,直言道,“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他知道,简让不管心性有何转变,都不会喜欢绕弯子的说话方式, “说来听听。”简让闲闲落座。比之以往,余洪飞多了一份沉稳、内敛,但是神色清明,眼神不再阴郁。 “是关于赌坊的事。”余洪飞如实道,“我要守孝二十七个月,赌坊不能没人出面打理,可是那些管事分量不够,出事的话,压不住。我就想,能不能与公子合伙——不需要你出银钱,并且,日后的进项,你六我四。”顿了顿,他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家中余资足够我与亲人坐吃山空,对赌坊我也没什么经营的心思,等孝期过了,要经营些正经的行当。” 简让听了,笑着摇了摇头,“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不是不想赚钱,而是对开赌坊没兴趣。” 余洪飞很意外,继而便有些沮丧,“我知道,公子是觉得赌坊那种地方的银钱不干净……” “你误会了。赌坊不算是正经行当,但那真的是你情我愿的买卖,余家的赌坊,只偶尔有耍诈欺客的行径。”简让温声解释道,“我不想染指,是因为生性好赌,若赌坊成了自己的,就没意思了。就像我一度嗜酒,但绝不会亲自酿酒或是开酒馆。” 余洪飞想想,明白过来,却更沮丧,“这样的话,我直接关账算了,大不了多给管事、伙计一些银钱。” 简让轻笑出声,“不必如此。这件事,你最该去找的人,是傅四爷。” “傅家?”余洪飞睁大了眼睛,“傅家是清贵之家,怕是不会染指这种买卖。最起码,以前从没这种例子。” “以前是没人去找傅家。况且,清贵的是当家做主的人,傅四爷是洒脱不羁的性情,听我的,你去找他。但是,你七他三,不然的话,他一定跟你翻脸——有意让他占便宜的事情,他不会答应。” 余洪飞面上一喜,“这事真能成么?” “他若是态度含糊,你便多去两次,礼多人不怪。” 余洪飞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多谢公子指点。” 所谓的清贵,只是岛上的居民给的赞誉。各国的帝王都要充实自己的小金库,何况家大业大的傅家——傅家帮人解决纷争的时候,做亏本儿买卖的时候居多,看着谁可怜,便从家里账房拨一笔银钱帮人走出窘境。 但是傅家并没多少赚钱的营生。很多人从没想到过这一点,都是想当然的认为,你傅家算是岛主,怎么会缺银钱,过不下去了你就该接济。 的确,得到尊重、赞誉,就该实打实地回报居民。但傅家的人也是人,也得柴米油盐迎来送往过日子,而且比寻常门第开销更多,你就算把他捧成神仙,又有什么用? 再者,傅家门里一个个都是人精,如何不清楚,水至清则无鱼。岛上的人若是连一个消遣的地方都没有,很多人怕是要闲的横蹦,人太闲了,就容易无事生非。这是揽月坊、赌坊建成并且生意兴隆的原由。 眼下揽月坊已毁,赌坊就成了很多人唯一消遣的地方,也跟着关张的话,必然有不少人纷纷开新的赌坊,与其让这种地方百花齐放,还不如让赌徒们只认这一家。 有了傅清晖的介入,这种地方便等于在傅家的掌控之中,能够及时听说或阻止肮脏的行径。 怎么想都有好处,傅先生和傅清晖不会反对。 ** 廖氏给钟离妩带来了两样贺礼:一对儿小金镯,一个长命锁,“小金镯是我选的,长命锁是我婆婆选的,夫人可别嫌弃。” “这是说的哪里话,我高兴还来不及。”钟离妩和声道,“这段日子也没去看看你,你不怪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不用,不用。你先是新婚,眼下又有了喜脉,别去我们家那种地方。”廖氏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不嫌晦气,肯见我,我就很高兴了。我实在是太闷了,今日央着相公一道前来的。” “明明嫁了人,说话这样的孩子气。”钟离妩笑起来,“放心,我可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忌讳。” 廖氏神色一缓,唇畔绽放出清浅的笑容,关心地问道:“胎儿淘不淘气有没有闹你?” “只是比平时睡得沉睡得久一些,别的倒还好。” 廖氏笑意更浓,“我婆婆叫我提醒你,平时尽量别喝茶了,有的茶喝了对胎儿不好。还有,她说你要找大夫开个忌口的单子,有些花花草草的,平时也要离得远一些。” 虽然简让早就想到了这些,钟离妩还是感激地笑道:“嗯,我都记下了,替我谢谢她老人家。最近她还好么?” “还好。”廖氏如实道,“在家里建了个小佛堂,每日上午诵经,抄写经文,下午做些针线,跟我们说说话。我公公那个人……反正,我们是看开了。”说到这儿,语声转低,“以前,我们每天都是战战兢兢或是满腹无名火,现在心里都平静、踏实下来。”顿了顿,又补充道,“这种话,我也只敢跟你说。反正就算我不说,你也看得出来。” 钟离妩由衷地道:“瞧着你们过得好,我真是打心底高兴。” 复仇不是错,但若殃及到毫不知情的无辜之人,总归有些不好受。 两女子闲谈多时,廖氏担心钟离妩疲惫,便笑着道辞。 钟离妩留她多坐了一阵子,让水苏找出一册孤本的佛经、一个珍珠发箍,作为给余家婆媳两个的回礼。 廖氏走后,钟离妩循例窝在美人榻上,捧着园林建造相关的书阅读。 水苏坐在一旁做针线,偶尔动作停下,望着半开的窗户,若有所思。 钟离妩留意到,笑了,“是不是在猜想柯明成的下场?” “没有,没有。”水苏面不改色的撒谎。柯夫人自尽、柯明成病倒在床的消息传来之后,这几日再无下文,居民也都在猜想柯明成是病死还是被抓到切实的证据而受惩戒。她特别想知道后续的事情,换做平时,早就缠着大小姐询问了,但现在情形不同,大小姐身怀有孕,这种事情还是少提的好。 钟离妩对水苏的心思一目了然,眼神狡黠,“惩戒他,本就是我与公子共同商议之后的结果,你真不想知道?那可有得等了。” 水苏想想,也是。柯夫人衣袖里那封柯明成的认罪书,是她模仿柯明成的笔迹写的,大小姐不可能是只做一步不管后续的性格。“可是我担心啊,说这些事情,难免影响心绪……” 钟离妩失笑,和声为水苏解惑:“处置柯明成,不过是将之前用过的法子再用一遍,加了点儿作料。 “先用你写的以假乱真的信件,让傅家有了处置他的章程; “之后,就是这几日,把他交给了揽月坊里那些小倌。别的他们不擅长,对于折磨人的法子,却是最为清楚,他们就是这样熬到如今的。杜衡、凌霄偶尔去看看热闹,不把人弄死就行。 “最后,让他照着余老板的路重头走一遍。只是最后要承受的刑罚不同,大抵是点天灯。 “所以,你不需心急,傅家过几日就会表态:正在核实柯明成的罪行,如此才好定罪论处。等到时候差不多了,便是把人带到祠堂处决的时候。” 这段日子,傅家兄弟四个、妯娌四个,都曾过来看了看那些女孩、男孩,了解了其中一两个的遭遇。 他们的心情,已不是义愤填膺可形容——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遇到这种事,都会大为震动,愤怒得无以复加。 所以,他们与她的想法大同小异,恨不得将柯明成碎尸万段。简让与她所做的,不过是适时地递一两句话。 “嗯,我知道了。”水苏笑道,“您看书吧,别想这些事情了。” 钟离妩无奈,“一个个的都得了病一样,衣食起居指手画脚也罢了,说话也要管。” 水苏解释道,“您就是再心宽,提及这些的事情也不能心绪如常。” “好吧,不提这些。”钟离妩摆了摆手,“我有喜,我缺理,理都在你们那边。” 水苏笑出声来。 ** 中午,傅清晖邀请简让到家中用饭,说的自然是余洪飞找他合伙的事情。 “这是你的主意吧?”傅清晖笑容爽朗、真诚,“谁想找个人合伙做买卖,第一个想到的只能是你。一定是你把他推了,并且推荐到了我这儿。” 简让只是问道:“那你怎么想的?” “我当然是一百个愿意,只是总要装装样子,看他有几分诚意。”傅清晖笑意愈发愉悦,“他走之后,我跟大哥说了说,大哥琢磨了一会儿,说既然是简公子的意思,那你就看着办。” 简让笑起来,“说你们傅家的人是人精,真是一点儿错都没有。” “再精明也比不得你和景先生。”傅清晖由衷地道,“你们总是先一步把事情琢磨透,我们不行,和稀泥的日子过久了,脑筋要转好一阵子才能权衡出得失。” 简让哈哈地笑起来,“你可别这么夸我们,再夸几句我就找不着北了。” 高高兴兴地用完午膳,他回返家里。 正房的门口,双福、四喜并排坐着,前者意态慵懒,后者喜滋滋的。 四喜这段岁月长了不少,已经是大狗的样子。 双福已经没得长,能长的只能是娇气、矫情、淘气这些脾性。 有段日子了,双福不再时时与阿妩起腻,闲情、兴趣全用来跟四喜玩儿,或是欺负生气——它高兴了,就抢四喜的小排骨,呼噜呼噜的大快朵颐,四喜却是碰都不能碰它常吃的炸鱼、炸虾、虾饼和鱼片粥,脑袋往双福的饭碗跟前一凑,双福立马炸毛呲牙伸爪子。 只要双福闹脾气,四喜就会杵在原位不动,直到伙伴的脾气消散一空。到晚上,还要由着双福那个不讲理的想怎么睡就怎么睡,要么搂着它的前腿,要么毫无形象地半躺在它身上。 说起来是四喜挺没出息的,看着却是特别暖心。 简让走上台阶,弯腰摸了摸两个小家伙的头。 双福仰起头,享受地眯起大眼睛;四喜则是欢快地摇着尾巴。 这种时刻,他便不忍心离开,好好儿地哄了它们一阵子,这才进到室内,见妻子在午睡,便放轻脚步去洗漱更衣。 躺到床上,钟离妩醒来,笑容慵懒,“刚回来?” “嗯。”简让问道,“中午吃的什么?” “灌汤包、酸辣汤。” “……?”简让失笑,“厨房没做别的?” 钟离妩笑道:“做了好多,只是不想吃别的,让小厨房单做的这两样,吃了两碟子灌汤包,喝了两碗酸辣汤。” “有没有特别想吃但岛上没有的?”他问。 “没。”钟离妩笑道,“有时候想吃的,只是酸甜辣咸其中的一个味道。我又不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 “厨房做的大多是大周风味的菜,你要是不习惯,我们再找几个厨子。” 钟离妩忙道:“你可别多事。大周风味的菜肴,我早就吃惯了,灌汤包和酸辣汤不都大周特别出名的么?” “也是。我只是担心你吃得不如意,毕竟岛上不同于别处。”季节没有特别大的变化,能够种植的粮食蔬菜瓜果是固定的。 “这话说的,我又不是为了你才打定主意留在这里的。”钟离妩用指尖点了点他的脸颊。 简让扬了扬眉,“不会说话,说是为了我留在这儿多好。” 钟离妩笑出声来,“想得美。” “要不要再睡会儿?” “好啊。”钟离妩依偎到他怀里。 他自然而然地伸展手臂,让她枕着。 钟离妩微微笑着,阖了眼睑。 总是不能忘记,确定是喜脉那一刻,他展露的笑容。是那种一丝杂质都没有的纯粹、飞扬的笑容,能将人心海温暖、照亮。 之后的日子,她感受到了他自然而然的转变,变得内敛、温和。 他心境真的安稳、平静下来,为着这份完满,心在这一方水土落地生根。 和她一样。 睡意袭来,她用脸颊蹭了蹭他肩头,手臂环着他身形。 简让唇畔噙着温柔的笑,轻轻拍着她的背。自有喜之前,阿妩就更加黏他了,单独在室内,总要坐在他身侧,要么就猴到他怀里或背上,要他抱着或背着的时候,开心得像个小孩子。 爱煞了这样的她,爱煞了这般的缱绻岁月。 他侧头吻了吻她的额头,视线落在她放在枕畔的一本书。 是关于园林建造的书,西夏一位著名的造园家所作。找到合适的地皮之后,她特地让他帮忙从归云客栈找来的。 闲来大多数时候,她都会捧着这本书阅读。 她没有大周皇后那般近乎恐怖的记忆力,但是一本书翻阅三五次,便能将书中内容融会贯通,再看几遍,就能背诵下来。 但是,这一本书,从她拿到手,便有十余日不离身侧,之后亦是时常翻阅。 那时他就知道她在看的是什么—— 因为她时常阅读其中一页的缘故,随意将书册打开,便能翻到书册中间一副插图。图上描绘的是一个园林,没有匠气,意境很美。 屋宇、亭台楼阁的样式,西夏与大周没有国界之分,在两国的造园家眼里,只有是否适合、是否悦目,是否符合园林的意境。两国居室的不同之处,是门、窗、承尘的样式、花纹等细节。 这幅插画的不同之处在于,造园家注明是出自一位故人之手,并且这园林并不存在——还未破土动工,事情便作罢,他也不打算建成。 也就是说,造园家与故人曾做了万全的准备,着手之前,园林便已活灵活现地呈现在他们的心中,并且跃然纸上。但不知何故,事情作罢。 简让无从知晓,这幅图之于阿妩,意味的是什么。 他只知道,她每次凝眸的时候,唇畔总会浮现温柔的笑容,眼神暖暖的,还有着些许情绪——近似于乡愁。 ** 柯明成的最终下场,一如钟离妩曾对水苏说过的那样。 以前依附于柯明成的那些小妾,最先逃离的几个是去了傅家。因着戒心,傅家并不能给予她们多好的处境,把几个人同九姨娘安排到了一处,要观后效。柯夫人自尽、柯明成病倒之后,余下的几个小妾也真的慌了神,一起去了傅家,所得结果与别的小妾相同。 就这样,柯明成被身边的女人晾在了住处,整整两日之后,被带到他曾颐指气使、敛财数年的揽月坊,迎接他的,是以前不被他当人看的那些小倌。 傅家斟酌着火候,到了适当的时机,对居民们放出话,称正在查证柯明成的罪行,核实之后定当严惩。 居民们总算是松了一口气,都巴望着柯明成恶贯满盈那一日的到来。 这些已经是钟离妩估算无误的事情,自最初的些许畅快之后,便慢慢放下了这件事。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好生安胎。 无人岛的夏日,要比平时稍稍热一些。 这倒是好说,穿衣料轻柔透气的衫裙鞋袜就行。比较让她担心的,是今年夏日万一有暴风雨袭来可怎么办。 不怀胎的话,家里没有那么多人的话,这些是不需放在心头的。然而现在情形不允许她不多想。 简让便让她看到了安心的情形: 他本就招揽了岛上一些工匠到后园,在两个院落中建了暗室。悠长的夏日来临之时,先前请来的在两块地皮上动工的工匠全在家中聚齐,划分人手之后,分别在外院、内宅建造出像模像样的地下居室。万一有狂风骤雨来摧残岛屿,家中人等可到地下暂避几日。 至于他和钟离妩,等到事情安排妥当之后,就到归云客栈消夏,住处正是静照轩——他在几年前便为自己建好的居室。 季兰绮自然也要随着他们回到客栈,只是,不再打理账务,会住到筱园。这是因为,关锦城家里托人到简宅提亲。 钟离妩一直记得关锦城说过的话,知道这意味的便是季兰绮默许了,可还是要拖延一段时日——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到哪里都是一样。自然,只是委婉地拖延,称要斟酌,没有一句回绝的意思。此外,亲口询问过季兰绮,见她并不意外,完全放下心来。 至于婚期,钟离妩、简让和季兰绮都是相同的心思:明年春日,等到景林回来。景林对兰绮照拂有加,理当让他喝一杯喜酒。 安排好家中事宜,去归云客栈小住前夕,简让的手下抓获对薇楼主、藏花楼主。 同一日,傅家开了祠堂,当众处死柯明成与手里一班爪牙。是岛上最重的刑罚:点天灯。 后续事宜,与简让、钟离妩再无关系。分内分外事,他们都做了太多,之后的事情,交给傅家最是妥当。 ** 钟离妩与简让在归云客栈一住便是三个月。 这是他们真正结缘、生情的地方,是回家一般的感受,住多久也不嫌长。 值得庆幸的是,可能降临的天灾没有发生。两个人因此长舒了一口气,心绪愈发放松,更不急着离开了。 闲来或是对弈几局,或是商量家中产业的微末小事,余下的时间,大多是用来应酬在岛上先后结交下的人。 随着腹部渐渐隆起,两个人入睡之后都是自觉地相隔一点距离。 太在意,生怕一个不小心伤及孩子。 但不论是平躺、背对、还是面对面入睡,他和她的手,总是握在一起。 是何时有的习惯,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两个人最有兴趣的事情,是给孩子取名字。 简让满心满意地希望第一胎是女儿,取的名字便都是女孩的名字。 钟离妩则希望第一胎是儿子,取的自然就是男孩的名字。 忙碌许久,到船只可以在岛屿、陆地间来往的时候,两个人都改了主意。 钟离妩先一步道:“你给景先生传信,请他给孩子取名字。” 是良师又是益友的人,对于简让而言,一生只有那么一个。那个人,又恰好是她满心尊敬、折服的。 简让先是动容,随即释然一笑,“好。” ** 搬回简宅没多久,应龙携带大笔金银来到岛上,秦良也已在简宅当差。 钟离妩将带来岛上的银钱全部交给应龙、秦良、麒麟、小虎等几名心腹,放手让他们在岛上置办产业。 原本她是让水苏水竹几个丫鬟也走出宅门,去做些增加阅历开阔眼界的事情,几个丫鬟根本不理她这个茬: “等您顺顺利利生子之后再说别的。没我们管着您,您还不造反啊。”她们如是说。 小虎则在这时候告诉几个丫鬟:“你们一定要好生服侍夫人,夫人怀的是双生胎。” 几个丫鬟喜不自胜,自此愈发尽心竭力地照顾好钟离妩的饮食起居。 她们虽然没透露,神色间的端倪却瞒不过钟离妩和简让。 钟离妩不难猜到所为何来——傅家三位夫人都是过来人,话里话外早就委婉地跟她说过可能是双生胎,询问两次之后,便知道了原由。 她知道了,简让自然也就知道了。 “最好是龙凤胎,一次了事。”她说。 “对。往后带着两个孩子时不时离岛四方游历。”简让看过医书,如何不清楚,生孩子对女子而言是极为艰辛的事。他的初衷只是与阿妩添个孩子,没想过儿女成群。即便是她身体底子极佳,但那么辛苦的事,一次就够了。 ** 这一年冬日,景林给简让的回信送回,附有两个名字:星南、素行。此外,他允诺,来年春日会尽早返回岛上。 年末,方鑫再也承受不住,亲笔写下了一封认罪书,签字画押。 翌日,结束了他的一生。 简让将方鑫的认罪书命专人带离岛上送去大周,经江阁老之手呈给皇帝。 做事或是做绝,或是滴水不漏。 这是方鑫亏欠江阁老和大周的。 简让做到了,生平再无憾事。 转过年来,春日,钟离妩生下一对龙凤胎,先落地的是星南,素行是妹妹。 星南乳名阿洛,素行乳名西和。 ☆、第60章 60 阿洛、西和过了满月,景林回到岛上,第一件事便是来看两个孩子。之后,每隔三五日便来一次,把孩童抱在怀里的时候,总是满眼的笑意。 孩子不论随简让或是钟离妩,都是少见的出色,偏生兄妹两个融合了双亲五官最出色的地方,有着得天独厚的昳丽容颜。 这日,景林过来的时候,简让还在外院指点几个少年人的功课。 景林小心翼翼地抱起正在酣睡的西和,握了握那胖嘟嘟的小手,“这样漂亮的女娃娃。” 钟离妩不难看出,他跟简让一样,对西和的宠爱更多一些。 以往她见得最多的,是拼了命要儿子传承家业的男人,怎么到了他们这儿,都是打心底的喜欢女儿? 可是,这多好。由着他们去宠西和就是,阿洛由她来宠爱就好。 念头在心头飞逝而过,她对景林道:“等孩子大一些,先生可得教导他们习文练武。” “这还用你说?”景林笑道,“只怕你到时候怪我严苛。” 倒是巴不得你能严苛一些,这会儿看来,够呛。钟离妩腹诽着,面上笑意更浓,“怎么会。” 西和嘟了嘟嘴,歪了歪小脑瓜,在景林的臂弯睡得更沉。 景林唇畔的笑意更浓,“阿洛这乳名我知晓原由,西和我却是不大清楚来由,是你取的吧?” 简让生于京城,祖籍是洛扬。 至于西和,则是她出于心底的一个愿望。 “是我取的,当时不知为何,觉着好听。”她这样回答景林。 景林就笑,“的确好听。” 他心头分量最重的是三个人,最不放心的是简让。如今简让安稳下来,并且儿女双全,日子不能再美满,是让他最愉悦的事。 他并没久留,抱了西和一阵子,便去了外院,询问将近一年来发生过的种种事情,斟酌现状之后,与简让做出安排,从速将逃脱揽月坊魔爪的一干人等相继送走。 属于大周的人,送回故国并找到家人,对于他们而言自然很容易,相对较难的是南楚、西夏的人。 但也没关系,这两个国家,钟离妩都有人脉,她能确保这些人回到故国之后,便会得到善心人相助。只要这些人的家园还在,就有回家之日。 她在南楚有人脉,景林和简让都不意外。毕竟,她来无人岛之前,便是本着在此地安家的打算,也会以防万一,留下全身而退的后路。心腹如携带巨额金银的应龙来到岛上,便足以看出她看人、用人独到的眼光。那样的亲信留在南楚,便是不能打动身居要职的官员,也能与富甲一方的商贾交好。 她在西夏有人脉也不足以让人意外,毕竟,她曾去过西夏。 让人意外的是,这小女子一出手便是让一名朝堂重臣为这件事竭尽全力——当然,景林与简让最初并不了解这些,是在数月后收到派出去的人手的回信才知道具体情形。 而她为这件事所做过的,不过是写了两封信,让负责全程护送的人交给西夏帝都里的两个举足轻重的商贾手中。信件由商贾之手再转交到重臣手里,不在人意料之中。 意外之后,景林与简让只是一笑置之。 生平见过、听说过的奇人奇事已太多,怎样的意外到了景林面前,都不叫意外。 简让作为钟离妩的枕边夫君,对一些事隐隐有预感,通过诸多类似的细节,经过这件事之后,基本已经笃定心中猜测。 但他从未与钟离妩提起过这些。 不需要。 他记得,她说过“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谁”。那一刻,她的眼中,有动容,有伤感,更有乡愁。 他记得,她在反复观看那幅园林插画的时候,唇畔那暖暖的柔柔的笑容,眼里那消散得近乎可以忽略的乡愁。 当然,这些都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 ** 景林回来一个月之后,季兰绮与关锦城拜堂成亲。 季兰绮在简宅风光出嫁。 看着异姓妹妹上花轿的那一刻,钟离妩眼中有泪光,唇边却噙着喜悦的笑。 终于,她和妹妹都找到了自己选择并认可的归宿。起初总是不放心,后来应邀或主动去关家做客的时候,见关夫人待兰绮如女儿一般,便完全放下心来。 ** 这日上午,外院内宅皆无事,孩子由奶娘照顾着——因为兄妹两个是双生胎,又是头一胎,钟离妩便是身体底子再好,经历过生产的剧痛、消耗之后,也没精力事事亲力亲为,在临盆前考虑到了这一点,便找了奶娘到家里。 简让和钟离妩难得的有了无所事事的一日。 简让对妻子道:“带你去个地方。” “赌坊么?”钟离妩有意笑问他。傅清晖与余洪飞合伙经营赌坊之后,生意与以前一样,只是蓄意生事的人少了很多,一众好赌的人对此喜闻乐见。 “你要是想去的话,改天陪你。”简让微笑道,“今日要去一个你不曾涉足的地方。” “那好啊。”钟离妩很喜欢这一类的意外。凡事都是先一步猜到的话,没意思。 半个时辰之后,夫妻两个共乘一辆马车出门。 马车走了大约五六里路的样子,在一所宅院门前停下。 夫妻两个先后下了马车,携手踏上台阶,进到朱漆大门内,步调徐徐地走在甬路上,自外院走向内宅、后园。 庭院中遍植茉莉,风中有细碎的洁白花瓣随风辗转、飘落,空气中有着茉莉独有的淡雅清香。 钟离妩不动声色,手却握住了他的手,睁大了眼睛,孩童一般惊喜地看着眼界内的景致。 所见的屋宇、亭台楼阁,都与她百看不厌的那本书里的插画一样,略有不同的,只是格局和位置稍有变动。 笑意与泪光不自觉地到了唇畔、眼中。 这是她前世没能实现的一个心愿。 这是她前世今生都想要的家的样子。 不需太大,但氛围要好,格局要真的应了错落有致那一句,屋宇不拘哪一国的样式,唯求符合氛围、格局。 前世自己都不曾想到会早早病故,所以这件事只当做小事来做,找了西夏当世最有名的造园家慢慢商议、磨合,园林图亲笔画了一幅又一幅,一再调整。 可是,现实没给她实现的机会。 今生始终热衷于亲自建造家园,便是因此而已。她希望弥补前世这个遗憾,虽然说来不足挂齿,但她就是想要,没有理由。 但一直没时间专攻此事。成婚之后,倒是想圆梦,却怕他觉得不可思议——园林的格局、屋宇的样式、门窗的细节,是将大周与西夏的园林精粹糅合而成——她今生的故国是南楚。 做梦也没想过,他会不声不响地帮她实现这个愿望,给了她这样一个惊喜。 “那幅图很好,但还是有不足之处。”简让温声解释道,“心中所想不可能与实物完全相同,格局这方面,可参详之处颇多,在我与岛上的工匠看来,都是这个格局最好。” “我知道。”钟离妩轻声道。当初就有人指责过她只管空想,不管实际情形。她想再度修改的,没得到机会而已。 “这样才是最好的,我知道。”她与他十指紧扣。 “喜欢的话,我们择日搬来此处。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她点头,“好。”一个字而已,语声却有些沙哑。 简让停下脚步,捧住她的脸,“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 对上他温柔的视线,她唇畔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这惊喜太大,不准人高兴过头么?” “这还差不多。”他们说话,向来是没正形的,“要是白忙一场,够我记恨你一辈子。” “你才不会。”这厮的嘴巴有多毒,心肠便有多柔软。停一停,她柔声道,“这就是我最想要的家园,日后与你和孩子共有的家。” 他听得出,这言语是由衷道出,笑着俯首吻一吻她眉心,携手徜徉在后园的时候,他说起另外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寻宝的事,因为孩子的缘故,不能亲力亲为,我让几名心腹代替我们前去。别再记挂这件事,总有一日,会有人把兵书送到你面前。” 钟离妩心念数转,侧头凝视着他,“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例如我到底想把兵书赠予哪位帝王?” 简让垂眸思忖片刻,缓声道:“这多简单,不是南楚便是西夏。南楚先帝末年力不从心,新帝并无超越前人的资质。 “西夏当朝帝王该狠时则狠,该仁厚时则仁厚。昔年西夏与大周交战、大败,并非帝王所想,只是佞臣挑唆之故。 “西夏内患,起码要在十年之后方可真正平息。单单考虑这些,你都该把兵书赠予西夏。你希望西夏能够在我们有生之年越来越好。” 他说的是“单单考虑这些”,意味的是不是他已笃定,她不单单是因为实际情形才有那份心思。 “你只回答,并不提问。”她说。 “问什么?”简让一笑,“我只需知晓,你是我此生要守护的人。”他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她的手顺势摩挲着他的唇,“正如我所想,余生都会守着你。不是注定,是我认定。” ** 搬到新居之后,随着阿洛、西和一日日长大,欢笑更多,简让与钟离妩手边琐事也更多——三个曾经住在简宅的男孩子,得到过简让尽力且尽心的指点。离开岛屿之前,傅先生的一双儿女曾遇见过他们几次,相谈甚欢,且发现三个人都有不俗的见解。从那之后,兄妹两个便偶尔到简宅来找简让,请教日常所学的不懂之处。 简让对傅家大少爷的态度是有问必答,对傅家大小姐却是只见了一次,直接把人打发去妻子那边。 他这辈子看到女子、女孩,都没耐心应承,不拘你到底多大年龄。 例外的只一个阿妩。还有阿妩带给他的掌上明珠西和。 钟离妩被自己的夫君的无意之举结结实实地坑了一把——她对傅家的人有好感,对十来岁的傅家大小姐亦然,见这孩子是真心求教,便有求必应。 数月间,傅大小姐获益甚多,毫不顾忌地告诉了同龄的小姐妹,对钟离妩毫不吝啬溢美之词。 由此,不少人家的掌上明珠都来求教,或是棋艺、书法,或是功课上林林总总的疑问。自幼习文练武的女孩子跑得尤其勤。 到了这种时候,钟离妩想装成一无是处都不行,晚了。 幸好应龙、麒麟、小虎、小鹤等人办事得力,别的事都不需她耗费时间精力,由此,便也硬着头皮尽量尽心地点拨那些女孩子。 孩子们的资质不同,有的开窍早,有的开窍早,有的只需说三言两语便能心领神会,有的则需要一次次地耐心并细致地指出问题的关键。 她觉得这辈子的耐心都要用尽了,实在忍不住了,想跟简让发牢骚的时候,却发现他坑了她不算,也把自己带沟里去了——他每日的情形与她大同小异。这让她啼笑皆非,心里却是好过了不少。 情形已是无从更改,夫妻两个只能好人做到底,慢慢的,便享受到了其中无穷的欢喜。 这世上最美丽最不容拒绝最叫人疼爱的眼神之一,便是少年人由心而生的求知的眼神。 由此,夫妻两个都不认为能坚持多久的事情,一晃眼就做了两年。 简让成了岛上少年人尊重仰慕的简先生,钟离妩成了诸多女孩子赞誉有加的钟离先生。 与此同时发生的是一件趣事:阿洛与西和跟伯父景林最亲近,其次才是他们的爹娘。 没法子的事。 景林是打心底喜欢这一对儿粉雕玉琢的孩子,恰好他们的爹娘自己找罪受,恰好他又搬到了简家新居附近,便有了大把的哄孩子的时间。 简让和钟离妩对此一点儿失落都没有。 夫妻两个是打心底觉得,景林带着儿女,比自己带着儿女更踏实——两个孩子不管随谁,都不是乖巧听话的性子,一个比一个调皮。例如一双儿女曾经揪双福、四喜耳朵的事,他们怎么训斥都没用,孩子当下被唬得直掉金豆子,但是转头就忘。但这事儿到了景林那里,脸色冷一下,再和声规劝几句就行,兄妹两个再没欺负过双福、四喜。 什么事都一样,得相信“一物降一物”,这类事情,没道理可讲。 阿洛、西和两岁那年,简让的手下把费尽周折寻到的兵书送到两人面前。 越数日,萧错写给简让、景林的书信到来,内容一致: 久未团聚,甚是惦念。来年春日,南巡数月。若不能来,等我。 从那之后,夫妻两个用心誊录兵书,心心念念的与景林相同:将岛上一应事宜安排妥当,之后带着孩子离岛云游。 萧错所谓的书信上的字数,不比一个字条的字数多,却让钟离妩心头大为震动。 你不来,我便跨越万水千山去见你。 这就是男人之间的情义。 在以往,钟离妩如何都不能料想到,城府深藏的萧侯爷也会率性而为——南巡是公务,来无人岛是私事,他若来,便是徇私舞弊。 可他就这样做了,为了挚友,为了朝夕间的聚首。 这就是萧错。 在沙场骁悍无匹,在官场机关算尽,而在挚友面前,他只是怀有赤子情怀的萧错。 经年不改。 有着这样的一个挚友,面对自己始终如热血儿郎一般的挚友,不论景林、简让,不论他们身边有无眷侣,这一生,已无憾。即便地位转换,亦如此。 ** 转过年来,简让、钟离妩、景林带着阿洛、西和与数名随从离开无人岛。当然,双福、四喜也是随行者。抛下它们一年半载,之于简让、钟离妩和两个孩子而言,都是无从忍受的事。 小虎带了很多备用的药草——虽然已经试过很多次,大少爷和大小姐不晕船,在各类船只上都是毫无不适,景林还是担心航程太久会引起孩子的不适,他也有这种担心。因此,一边骂自己心里住着一个乌鸦嘴,一面听从景林的吩咐,做了最为充分的准备。 即将抵岸前一日的清晨,景林、简让、钟离妩不约而同地到船头看海上日出的绮丽美景。 等待日出期间,钟离妩看向景林,道出始终存疑的一件事:“自从到岛上之后,傅家就特别相信我们,我庆幸,但是一直觉得不对劲,这根本就是不合常理的事情。” 她之所以每一次都费尽心思,为的是防范傅家的彻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彻查。 然而没有。傅家从不曾这样做。 景林弯唇一笑,“傅家的先祖到底来自哪一个国度,无人知晓。可是傅家有个最好的传统:帮理不帮亲,帮善不帮恶。”他看了钟离妩一眼,“反常即为妖,过于反常,则需观望。而你,为妖无凭据,观望便知心性。” 钟离妩笑开来。 简让侧头看着她,微微一笑。他想到了第一次阴差阳错同去山里。 前一晚,她本意是要借鱼竿,话赶话的,定下了一同去钓鱼的事。 当日,他对她心动,不过片刻光景、一念之间的事。 那片刻光景、一念之间,是他们此生相守的开端。 虽然自问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但他绝不是寻常人认为的好人。 阿妩也不是。 所做一切,求的不过是无愧于心。 善与恶被妥善的隐藏起来的时候,没有律法约束、制裁的时候,他们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惩戒罪有应得之人。 成婚前都没想到过,遇到的人,与自己有着似是与生俱来的默契。 在无人岛上,做过很多事,人们普遍认可的只是他们的学识。 可这样多好。 谁真的在意名声,谁就不会义无反顾地去做完并尽自己所能做好一件事。 他的阿妩,真的不是良善之辈。 可他爱。 深爱。 纵使她再聪慧强悍,在他眼中、心上,都是最为心疼且珍惜的人。 正如曾说过的:阿妩是他余生要守护的人。 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他亦感激,岁月曾予以阿妩诸多艰辛不易,终究是温柔相待。 本书由(胭脂有毒)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