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明朝小官人 作者:罗青梅 文案 生活日常文 本文又名:《我家的表哥数不清》 李三娘只想要一桩省心的婚姻,没想到杨九郎给了她所有。 未婚夫嫌弃李三娘不缠脚,搂着娇滴滴的三寸金莲小娘子私奔了。 李三娘一脚蹬开未婚夫,明朝小官人,没一个靠谱的。 好在她的表哥多得数不清,而且各领风骚,任君挑选。 男主上蹿下跳:我我我,娘子,我才是好官人呐! 一句话概括: 她只想要一桩省心的婚姻,没想到他给了她所有。 市井生活,家长里短,吃茶做饭看山水。琐碎日常。 本文重点:琐碎日常。1vs1。 设定土豆、红薯已经传入中原。 借个背景写写琐碎生活,谢绝考据,如果不喜欢此文,请点叉,大家互相体谅。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种田文 甜文 主角:李绮节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后母   永乐二十年。   潭州府,瑶江县,西大街,葫芦巷。   日头早已爬至半空,在院中青砖地上映下一片璀璨光斑,李家三娘李绮节仍在帐中酣睡。   间壁孟家传来一阵接一阵高昂起伏的鸡啼狗吠,另一边的周桃姑家也在张罗着搬动椅凳、铜锅。   窸窸窣窣的柔和人声中,间或夹杂着孟娘子尖声责怪丫头的喝骂声,和周家两个小娘子清脆悦耳的笑语。   李绮节伸胳膊踢腿,打了个慵懒悠长的哈欠,在簟席上翻了个身,穿上踏板上搁着的一双枹木屐,踢踢踏踏,走出房门,下得楼来。   丫头宝珠连忙端来热汤、香胰子和布巾帕子,伏侍李绮节洗刷漱口。   李家大郎李子恒穿着一身褐色窄袖粗布衫,正蹲在院中的桂花树下劈柴火。见妹妹起床,笑着道:“三娘朝食想吃什么?灶上温着一锅羊肉鸭花汤饼,还有一笼灌浆馒头,阿爷晓得你爱吃那个,一大早特地叫宝珠去东大街唐拐子家买的。”   宝珠也在一旁附和道:“可不是,官人见三娘这几日胃口不好,还让我称了好几斤银丝细面,三娘要是不爱吃汤饼,下碗鸡丝面也不费什么功夫。”   李绮节还真不爱吃鸭花汤饼,尤其那底汤还是羊肉熬煮的。   她上辈子是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不大吃得惯膻味浓厚的羊肉骨头汤,这辈子走错了轮回道,莫名其妙来到大明朝,在潭州府瑶江县生活六七年了,依然还是吃不惯羊肉。   偏偏朝廷从应天府南京迁都至顺天府北京没几年,北方盛行牛羊肉,紫禁城的皇族贵戚和朝中众人,无不以食用羊肉为尊。   上行下效,潭州府人也贵羊肉,轻猪肉,各家举办红白喜事,都以羊肉为佳。   而后世家家户户都极为喜爱的猪肉,在瑶江县极为鄙贱,一斤猪肉不过十个钱,贵人富户都不屑食用。只有那等家境困窘的贫苦百姓,受不得餐餐茹素,清苦度日,方会偶尔买些猪肉,回家熬煮汤羹。   上个月因着有媒婆上门说亲,说和李乙续娶间壁卖熟水、香饮子的寡妇周桃姑做填房,李绮节大病了一场。   饮食不进,呕吐不止,在床上一连将养了十数天,才算痊愈。   李乙见幼女辗转病榻,心疼万分,特意费钞去羊肉铺子买了一只整羊,卸了羊骨,拆下羊肉,让伴当进宝天天熬煮一锅羊肉汤,好给李绮节补养身体。   李绮节两辈子都是随遇而安的散漫性子,纵然重活一世,也没生出什么改天换地、称霸一方的豪迈抱负,依旧心安理得做她的李家三娘子。   李乙要续娶一门继室,她固然心中不大情愿,但也不至于恃宠而骄,故意生病。   她的这场病来势汹汹,倒有些像是患了寒热症。   可能是上个月中元节,和阿爷李乙、大哥李子恒一同回乡为先祖烧包袱、祭饭汤,在乡下李大伯家吃了一大碗的生鱼脍,又喝了些井水湃过的桂花熟水,寒邪入体,引起肠胃发炎,这才一病不起的。   李乙却是笃定幼女不愿他再续娶,这才积郁心中,病倒在床。他自家也无甚中意的小妇人,当下便婉拒了满嘴甜言蜜语的媒婆,又告知一众邻里,说他惟愿抚养一双儿女长大成人,不会再娶。   李绮节糊里糊涂之间,搅黄了李乙的一门好亲事,心里觉得愧疚万分。   那周桃姑样貌出众,去岁才刚满三十,年纪也不算大,是西大街出了名的美貌寡妇。家中又一直在巷道旁经营一爿卖熟水、香饮子的小买卖,虽然她家还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娘子要养活,但总归都是要出阁嫁人的。周桃姑精明能干,很会过日子,故去的前头男人还曾留下一笔钱钞。这些年来,也没见周桃姑舍得买吃买穿,可见她手里很是攒了几个钱。   瑶江县不少分不了家产的庶出儿郎、死了老婆的鳏夫,都眼巴巴瞅着周桃姑,等她再披红绸嫁人哩!   周桃姑本来的娘家并不姓周,她能以一介寡妇之身,主掌家业,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娘子,将先头男人留下的小买卖操持起来,自然是有几分心眼谋算的。寻常人等,周桃姑也看不上眼,那等整日只晓得喝酒玩牌、斗鸡走狗的懒汉莽夫,周桃姑更是不稀得看一眼。   李家和周家相邻,周家卖熟水,李家沽清酒。   李乙在族中排行第七,乡下还有个嫡亲的大哥李大伯,两兄弟一个在乡间种粮食,一个在县城里开铺子,日子过得也算红红火火。   李乙老实厚道,勤劳肯干,家中积蓄颇丰,虽没个妇人在家操心庶务,但他体贴细致,看顾一双儿女十分精心,手里也舍得撒钱。大郎李子恒和三娘李绮节整日穿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比巷子里其他人家的儿郎闺女都要规矩讲究几分。   再加上李乙还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性子又腼腆正经,不是负心寡情之人,老婆走了五年,既没看他和浪荡|妇人调笑,也没见他往勾栏里行走,最是个正经本分之人。   周桃姑挑来挑去,最后就选中了勤谨心善的李乙,只是李乙有一儿一女,怕是难免要有一番反复纠葛。   果然不出周桃姑所料,李家三娘子暗地里作怪,无缘无故大病一场,李乙便熄了续娶的心思。   任凭周桃姑聘请的媒婆如何巧言哄劝,李乙都不肯松口,还委婉提出可以和周桃姑认个干亲,以后也是个照应,就是不肯许下两家媒约。   李绮节对周桃姑并没什么恶感。   可她上辈子曾在后母底下讨生活,后母为人并不坏,也没故意虐待过她。但自打后母给她老爸又生了两个弟妹之后,她在家里的身份就显得有些尴尬微妙。后母对她的一言一行也格外挑剔敏感,话里话外,都带着几分试探怀疑。   那种明明在自己家生活,却每分每秒都备受煎熬的滋味,李绮节委实不想再忍受一次。   所以李乙娶不了周桃姑,李绮节其实心底里还是有几分雀跃的。   也因着这份雀跃,她愈发觉得对不住这辈子的便宜父亲李乙,这几天显得十分乖巧顺从。   故而灶上这锅羊肉汤底的鸭花汤饼,李绮节不敢嫌弃。就着一笼汤汁鲜美的灌浆馒头,慢条斯理一顿吃完。   李子恒的伴当进宝收了碗筷去灶间洗刷,见李绮节将汤汁都喝得一干二净,宽慰道:“三娘果然是大好了,胃口也好了许多。”   李绮节擦擦嘴,“中饭吃什么?”   进宝拿剖开的葫芦制成的水瓢舀了一瓢生水,“官人说中午给他备些冷淘就好,大郎和三郎的饭已经煮上了,看那砂锅吊子,里头炖了一锅黄芪羊肉汤。”   李绮节站在石缸前,正揪着片静水里养着的莲叶玩,听了这话,顿时翻了个白眼,怎么还是羊肉!   趁着日头好,李子恒劈完柴火,又来回搬些笸箩出来,摆在庭中的木架子上。   笸箩里晾着今年刚从乡下收来的当季金桂花,得在霜露前晒干,好封存在坛子里。   李绮节走过去要帮忙,李子恒擦擦脸,将她连搀带扶,一直送到桂花树下的一张木藤椅上。   又搬来一个带铜锁扣的糖果匣子,往她怀里一塞,憨憨道:“吃你的罢,这点小事,哪里至于劳动你?”   说完又转身忙去了。   糖果匣子里装的并非后世的糖果,而是一些油炸面点心,像云片糕、麻糖片、糖耳朵、麻叶子这之类的糕点,都统称为果子。   李绮节拈起一枚云片糕,刚吃了两口,宝珠手脚飞快,已从罐子里倒出一小盅桂花、莲实茶粉,煮了一大壶滚烫茶水,送到她跟前来,“三娘喝些热茶,中饭吃肉汤,是配米吃,还是去巷子里买些胡麻饼?”   进宝和宝珠是一对姐弟,姐弟俩从北方逃荒,一路乞讨,流落至瑶江县,其他亲族家人俱都死在那场饥荒之中。两人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在街旁插标卖身。   李乙只花了两担粮食,就买下他们二人。   如今姐弟俩一个跟着李绮节,伏侍李家三人的饮食起居。一个是李子恒的伴当,帮着料理酒坊的粗活,偶尔去乡下监督长工、短工们下地劳作。   “我和哥哥吃饭,买六张胡麻饼,要咸菜肉馅的,给阿爷留两张,四张你自己吃。”   宝珠点点头,道:“中。”   这便去淘米炊饭。   吃中饭时,间壁孟举人家的仆人来李家敲门,送来一篓子新鲜水嫩的菱角、莲蓬。   孟举人是从乡下发迹的,老家还有好些穷亲戚在田地里挣命。其中有个孟五叔,他家五娘子时常来县城孟家走动。打秋风之余,每回来都会挑几担地里的瓜果菜蔬,和一些山里土物,与孟家人尝鲜。   孟家院子里养的一群鸡、鸭、鹅、狗,就是五娘子从乡下送来的。   五娘子总是穿一身蓝布衣裳,裤腿、衣袖都打着补丁,一头黑发梳得光溜溜的,盘在脑后,头上只插一根乌木素簪子,收拾得倒是利落干净。她长得精瘦矮小,皮肤黧黑,但总像有一把子无穷无尽的力气,一根木扁担压在瘦削的肩膀上,挑着四五袋累沉的粮食瓜果,从乡下一直走到县城里,二三十里土路,从没听她叫过累。   五娘子晓得自己是上门打秋风的,姿态却并无畏缩怯懦,面上总是带着笑,见人就有一肚子的爽利话。来县城的次数多了,和巷子里其他人家也都熟络起来。   加之五娘子说话爽快,在孟娘子面前总是三句不离孟举人如何有本事,孟家七娘子如何生得漂亮金贵,孟娘子如何大方、果然是尊贵的举人娘子……满口这之类的奉承好听话,若是当着邻里的面,五娘子就会奉承得愈加卖力。   故而孟娘子虽然严苛刻薄,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有一帮邻里在旁边看着,也不好冷着脸赶穷亲戚出门。偶尔孟娘子也会大方一回,舍得把五娘子一些厚布匹、旧衣裤、精细粮、荤肉骨,与五娘子拿回家去补贴家用。   进宝接了莲蓬、菱角,笑道:“五娘子来了?上回她不是说家里小郎君总咳嗽么,我家官人留了一罐子恩济堂的百草秋梨膏,专给五娘子备下的,你拿去把五娘子收着罢。”   说着便回房,取了百草秋梨膏,递到那仆人手上。   那乌黑罐子上还贴着恩济堂的签子,孟家仆人接了秋梨膏,笑道:“李官人恁的客气,既是给五娘子的,我这就拿去把她。”   李绮节见孟家仆人走了,连忙走到墙边,侧耳细听。   果然听到孟家传来五娘子的一阵爽朗大笑,间或夹杂几个仆从的说笑声。想必五娘子又在一众丫头、仆从面前奉承孟娘子。 ☆、第2章 腐乳   莲蓬是早上趁着日出前摘下的,看着水灵灵、嫩嘟嘟的。   宝珠剥开莲衣,挑出莲子米,盛到一只白瓷葵口碗里。   李绮节连忙直摇头:“我不爱吃生莲蓬,中午炒一盘莲子添菜,加些油盐,先炒后焖,出锅前再撒一把细糖。”   宝珠诶了一声,把剥好的莲子收到灶房里放着。又拿了把小剪子,走出来剥菱角米给李绮节和李子恒吃。   菱角皮脆肉美,滋味清甜。   李子恒一屁|股坐在院中那块用来磨刀的大青石上,一边往嘴里塞菱角米,一边赞叹:“还是一早晨刚捞的菱角好吃,东大街花相公家的杂货店卖的菱米,都是隔夜的,吃起来有股子涩味。”   李绮节也给宝珠和进宝姐弟俩抓了一把菱角米。   进宝吃了几个,接口道:“嫩菱角也没甚吃头,还是老的菱角好吃,晒干之后,拿来炖肉、熬汤、煮粥,都使得,滋味也好。”   宝珠笑话弟弟:“只要是肉炖的菜,你都爱吃。”   几人吃了一地的菱角壳,只留了一大盘,泡在凉水里,等李乙中午回来吃。   宝珠拿来笤帚和竹片簸箕,正弯腰扫地,就听到李乙在外边拍门。   李绮节立即从藤椅上跳起,走去开门。   李乙头戴纱帽,脚踏布鞋,身上穿着一袭铁灰色棉袍,胳膊下夹了一个布团,手里提着一包点心,见来开门的是自家宝贝疙瘩,当即面露笑容,喜道:“三娘已能下地走动了?早上吃了几碗饭?”   宝珠答道:“官人宽心,三娘早晨吃了两碗鸭花汤饼,灌浆馒头也一并吃完了。”   李乙摸了摸李绮节乌黑油亮的发辫,点头道:“胃口好,病才能好全。”   说着举起手上的油纸包,“这是花相公家的滴酥鲍螺,他家娘子亲自拣的,比别处滋味好些,你拿去和大郎一处吃罢。”   在李绮节眼里,这大明朝市井人家时下最为风行的滴酥鲍螺,不过是奶油加蜂蜜、蔗糖罢了,粗陋得很,何况她不大爱吃甜食。   不过看李乙一脸慈爱,李绮节还是作出一副欣喜模样,接了油纸包,拿去和李子恒一起分着吃。   油纸包里头拢共只装了十二枚鲍螺。   李子恒才十四岁的年纪,就已经高出老爹李乙好几个头了,不过别看他生得五大三粗,一脸凶相,其实私底下格外喜欢吃甜点。   他的糖果匣子里,永远都装着满满当当的糖糕点心。   李绮节见李子恒喜欢,只吃了两枚,剩下十枚滴酥鲍螺,都让给她这个憨厚的大哥拿去收着了。   李绮节自问这辈子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因着上辈子的记忆全在的缘故,这一世总有些矫情,喜欢缠着李乙,生怕这个便宜老爹和上辈子那个老爸一样,有了弟妹,转头就把她给忘了。   而李子恒作为长兄,从没和小自己三岁的李绮节争过宠,反而处处相让疼爱,惟恐李绮节受一丝委屈。   投桃报李,李绮节自然也愿意对自家哥哥好些。   李乙回房梳洗一番,换了木屐,脱下棉袍,另穿了一件家常的藕丝色素罗道袍,走下楼来吃饭。   进宝从灶间端来饭食,一家几口便围坐在庭间用饭。   李乙一边吃着饭,一边和兄妹俩说些外边的市井传闻。   进宝和宝珠从前照顾李子恒和李绮节的吃喝拉撒,吃饭时也守在一旁,防着他俩摔了碗碟。这么多年姐弟俩都是同李家家人一桌吃饭,已成了惯例,李乙也从没叫他们分开吃。   堂屋的门扇都大敞着,正对着院中那棵大桂树。午时的日头洒在院子里,映得石缸里一阵旖旎波光。   李乙吃的是冷淘,李子恒和李绮节则是吃的稻米饭。   桌上摆了一小锅汤汁浓白的黄芪山药羊肉汤,一碗清炒莲子,一盘切开的高邮腌蛋,并一碟青方豆腐乳。   瑶江县的老百姓常吃腐乳,一般人家的妇人,闲暇时都会自家制些腐乳、豆豉、酸菜、腌蛋,好省俭些菜蔬嚼用。   腐乳易做,家家都会,但此时的腐乳并没有青方、红方、白方之分,只有一味传统的红酱豆腐乳。   这碟口味独特的甜辣味、五香桂花味腐乳,还是李绮节鼓捣出来的。   腐乳上不得大雅之堂,李绮节霉腐乳,只是为了给自己解馋下饭吃。   而李乙和李子恒晓得瑶江县几乎家家都霉腐乳,见李绮节霉的几坛腐乳味道新颖,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只以为是她无意间加了旁的材料,把腐乳给霉坏了,才会霉出不一样的腐乳来。   霉腐乳的法子,又不是李绮节发明的。她没藏私,把具体做法告诉李乙,让李乙说与东大街的花相公听——花相公家开着货栈,也经营些下饭鱼肉鲞腊等物,招待瑶江水上来往的船夫、县城的过路人,豆腐乳、辣酱菜、咸鱼干、酸咸菜最是下饭,花相公家卖的不少。   花相公和李乙一向交好,得了李乙告知的青方、白方的详细做法,十分感激。   自此,李家便不缺豆腐乳和腊鱼、腊肉吃。   花家装坛浸腐乳要用的清酒,也只在李家购买,两家也算是互惠互利。   霉腐乳方法简单,花相公虽然没告诉旁人,但买的人多了,自然便有人有样学样,跟着发酵出相同口味的腐乳来。不过花相公家的花娘子手艺精巧,是瑶江县出了名的精细人。他家的油炸鲫鱼仔,专拿小指粗细的小鱼仔,用鸡蛋和麦粉拌匀腌制过后,在滚油里炸至金黄,再捞出来摆盘,作为一道下酒小菜。油炸鲫鱼仔香酥可口,口感鲜美,很受欢迎。   别家货栈也照样售卖炸鱼仔,但却没有花娘子炸得香脆。   这青方腐乳,也只有花家卖的才是正经的“闻着臭,吃着香”,别说旁人,就连李绮节这个“师傅”,也没花娘子做的地道。   李子恒爱吃汤泡饭,舀了大半碗羊肉汤在饭碗里,稀里哗啦直往嘴里扒饭。天气比七八月间凉了许多,他仍然吃得大汗淋漓。   李乙浇了几勺羊肉在冷淘上,拌了些腌蛋黄,吃得斯斯文文的。   而进宝和宝珠则一边啃咸菜肉馅的胡麻饼,一边呼噜呼噜抿肉汤喝,姐弟俩不爱吃稻米饭。   只有李绮节先喝下一小碗羊肉汤,再盛一碗白米饭,夹些菜吃。   清炒莲子虽然没有去芯,但莲子鲜嫩,吃起来只有清甜,一丝苦味都没有。她一颗接一颗夹到碗里,李子恒看得眼累,直接端起盘子,拿汤勺拨了一小半在她碗里,笑道:“三娘吃饭恁的秀气,不知道跟谁学的。”   进宝嘴里含着一块羊肉,笑道:“三娘像举人家的小姐,斯斯文文的,大郎倒是有些像乡间的大官人。”   大官人说的是李大伯。   李乙放下筷子,也笑了一下。   忽然听得有人在外边拍门,进宝连忙放下手里的汤勺、瓷碗,走去开门。   却见五娘子挑着两个麻袋,站在房檐底下,朝里看了一眼,笑着道:“李相公才吃饭呢?”   李乙端着饭碗,站起身来,站在庭前,隔着院子回道:“五娘子这就家去了,怎么也不歇一夜?”   五娘子松松扁担,挥了挥手,“家里还有一堆农活等着呢,我家那个又不是什么精细人,夜里炉子灭了,他也不晓得起来加些炭,还是家去才放得下心。”   说着便指着李子恒和李绮节,笑道,“难为李相公记着我家四郎,那秋梨膏可够他吃上好几个月了。我也没啥回礼,每回也就送些乡下土物罢了。大郎和三娘的鞋子可够穿不?不如将鞋样子给我一对,我家去给他兄妹俩做几双棉鞋,保管比人家卖的要扎实。”   李子恒和李绮节的鞋袜衣裳都是请布庄上的裁缝帮着做的,很是便宜。李乙听五娘子这般说,自是开口推辞,那五娘子却是个热情爽朗的,甭管李乙如何客气,三言两句间便拿到李家兄妹的鞋样子,塞到背上的大竹篓里。   复又担起扁担,挑着两个装了半满的口袋,摇摇晃晃往来路去了。   原本只是一件小事,不想就因为那一对鞋样子,竟惹出些风波来。 ☆、第3章 婆婆   葫芦巷从头到尾有三四里深,从巷口一直往里,都是临街的二层青砖大房,住的大半是些商户人家和瑶江县的殷实乡绅。   因为葫芦巷和县里最热闹的东大街离得不远,人流繁华,巷头许多人家都搬到楼上居住,在楼下挂上布幡,开个正经铺子,经营些大小买卖。   这里茶坊、酒肆、彩帛、油酱、饭庄、面点香烛、腊味等店随处可见,铺子林立,应有尽有。   巷尾幽深僻静,巷子里遍植笔直茂盛的木樨桂树。有一种是月月都能开花的,现下正值初秋,油绿枝叶下已藏了千朵万朵桂花细蕊。花朵细密,虽然靠近了,也能嗅到一股子淡香,不过及不上十月才开的丹桂那般馥郁香浓。   李家院子里种的是一年一开的金桂。   入秋之后,一连七八天都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桂花树矗立在烈日底下,叶子闪闪发亮,像抹了一层蜡油。   李家人在桂树下吃早饭。   早饭是一大锅清粥,桌上摆了几样小菜:一碟子凉拌孔明菜,一碟子切开的高邮腌蛋,一碟子米醋拌蒸茄,并一碟子风干咸鱼块。   进宝和宝珠一人抱着一只大海碗,蹲在桂花树下,一边淅淅沥沥喝清粥,一边啃胡麻饼,姐弟俩一天三餐都离不开面食。   风干咸鱼太咸,李绮节只吃了一口,就齁得嗓子发干。   孔明菜又脆又嫩,特别下饭,拌茄子微微发酸,口感润滑,倒是很对她的胃口。   李乙拿起一半腌蛋,挖出油滋滋的蛋黄,拨到李绮节的粥碗里,又拿起另一半,照样挖出蛋黄,拨到李子恒碗里,然后几口吃掉剩下的蛋白:“今天要去乡下贩货,大郎跟我出门。三娘留在家,进宝和宝珠留在家陪你,夜里我就回来,明天好腾出空预备中秋回乡下的行李包袱。”   李家老宅在瑶江对岸的李家村,回去要坐渡船。行李包袱通常得提前收拾好,托相熟的货郎带回李宅,他们走的是山路,要价便宜些,能省几十个铜板,路上也稳当。   正吃着,忽然听得屋外一阵接一阵高亢、悠长的调子,接着便听到葫芦巷各家各户开门唤那叫卖的师傅上前。   李乙侧耳听了片刻,道:“是卖豆腐崽的老刘,咱们也买几碗,粥饭不吃了,留着发米糟,过几天好吃米酒。”   豆腐崽就是豆腐脑,瑶江县人喜欢用桂花卤子和红豆蜜水拌着吃。爱吃甜的李子恒尤其喜欢豆腐脑,每天早上都要吃一大碗。   听到熟悉的调子,李子恒第一个摔下碗筷,捧着一个大海碗欢欢喜喜奔出门去。   李绮节有些矜持,仍然坐着没动。   李乙起身去灶间拿了几个干净大碗,摸摸李绮节头上梳的小辫子,牵着她走出门。   老刘正蹲在自家担子前,手里拿一个锈迹斑斑的铜匙子,刮下大木桶里雪白细嫩的豆腐脑,倒在一个白瓷碗里,再小心翼翼撒上一小撮桂花卤子和绵白糖,递到一个穿石榴红绢裙的小娘子手里。   红裙小娘子数出两枚铜钱,丢到旁边一个竹篾编的框子里,端着热腾腾的豆腐脑转身回屋。   迎面看到李子恒,红裙小娘子冷哼一声,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自从李绮节搅合了李乙和周桃姑的亲事,周家两个小娘子开始对他们兄妹俩横眉竖眼,看他们的眼神厌恶里带着不屑。   可李子恒压根没注意到周家小娘子,见轮到自己,连忙把手里的大海碗举到老刘跟前,眼巴巴盯着老刘替他打满一大碗豆腐脑。等撒上糖接到手里,也不嫌烫,拿起汤匙就舀了一勺,直往嘴里送。   然后一边喊烫,一边七手八脚跑进屋去。   李乙付过钱,又买了几碗豆腐脑,其中一大碗让李绮节自己端着。   他一个人端三大碗,回房给进宝和宝珠一人一碗。   进宝和宝珠愁眉苦脸,两人偏偏和李子恒相反,不爱吃甜的豆腐脑。   李绮节递了把匙子给宝珠:“把绵白糖舀出来,灶上有剩下的肉汤,用肉汤当卤子。”   宝珠答应一声,一点一点刮下碗沿上的一层白糖,倒了温在炉子上的肉汤,姐弟俩这才唏哩呼噜把两碗豆腐脑吃完。   李子恒端着海碗,凑到灶台边,把宝珠刮下来的白糖全都一股脑倒进去。   白糖可是金贵东西,县里人家平时待客煮鸡蛋茶时才舍得搁一小把的,不能浪费了。   吃过早饭,李子恒和进宝在院子里收拾箱笼。   桂花树旁系了一头老牛,老牛神态悠然,低头吃草料。   李乙要带李子恒去县城周围的乡间贩货,留下李绮节看家。因李绮节年纪小,李乙想托间壁周桃姑过来照看。   李绮节连忙道:“我又不出门,等阿爷和哥哥走了,我就关门闭户,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进宝和宝珠都在家陪我,何必麻烦人家?”   周桃姑现在恨她入骨,估计正躲在家里扎小人诅咒她呢。这时候把周家人招到李家来,不是自讨苦吃嘛!   李乙到底放心不下,让宝珠盛了一篓子蜜枣,自己提了一筒桂花酒,去了间壁孟举人家,请孟娘子帮忙。   孟娘子原本不大情愿,但看李乙带了桂花酒和蜜枣,马上堆起满脸笑容,一口答应下来,“李相公放心,三娘那边要是有什么不妥,只要对着墙头喊一声,我立马就能听见。”   李乙出门之前再三交代进宝和宝珠,不管谁来敲门,都推说家里没人,等他夜里回来再作计较。   李绮节暗暗翻了个白眼:这个时代就是这点不好。女人必须三从四德,谨言慎行。家中男人不在的话,妇人必须锁好门窗,不能随便出面见客,否则会惹人闲话——哪怕那来客是娘家那边的亲戚,照样得要避嫌。   等李乙和李子恒前脚赶着牛车出去,进宝立刻关上大门,插好门栓。   李绮节让宝珠去烧热水香汤,预备沐浴。这几天发髻有点痒,正好趁着今天洗了。   不然李乙在家又得念叨。   李乙倒不是嫌李绮节费柴费水,而是怕邻里人家看见,会在背地里胡乱编排她。   潭州府的规矩,不管男女,都不能经常洗头,头发油腻也不能洗。   李绮节私下里琢磨:难怪这个时代的男人女人都要戴头巾,簪鲜花呢!不然人人披着一头油腻腻的长发,人还没走近,就一股子味,谁受得了?   头巾和包头造型美观,还能遮住油腻的长发,簪花可以掩饰气味,茉莉刨花水在定型的同时,也能祛除异味。   至于那些簪子、金钗什么的,正好用来挠痒痒,想挠哪里挠哪里,还不会弄乱发型。   李绮节才不管那些老祖宗的忌讳,隔个三五天就洗一次。不管李乙怎么苦口婆心地劝,她都不管。   宝珠却是如临大敌,在院子里烧水的时候,一直左顾右盼,生怕被人瞧见。   李绮节有点郁闷:不就是洗个头嘛,还得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   她的头发又厚又密,拆掉发髻披散下来时像道泼墨瀑布。洗了之后*的垂在肩头,宝珠拿着干布巾费劲绞了干天,都没绞干。   进宝在灶房烧炉子,烧得灶台边热烘烘的。   宝珠手执桃木梳,梳齿上蘸了桂花油,一点一点把李绮节半湿的长发慢慢梳通,挽了个松松的发辫:“三娘去炉边烤烤,才病了一场,吹不得冷风,不能用扇子扇,只能慢慢烘干。”   李绮节踏着一双枹木屐,踢踢踏踏走进灶房,没有吹风机的年代,就是这么麻烦。   她坐在灶台边的小杌子上,尽量靠近炉子,能听到头发上的水汽一点一点被烘干的滋滋声。   她发间腾起一阵阵白色蒸汽,香烟袅袅,仿若仙境。   宝珠看见,笑嘻嘻道:“跟年画上的神仙似的!”   才说说笑笑,忽然听到进宝打开院门,在院子里和人说话的声音,宝珠皱起眉头:“官人不在家,进宝怎么让人进来了?”   支起窗屉子,探出头去看了看,“咦?孟娘子也在。”   回头朝李绮节道:“三娘别出声,我出去看看。”   李绮节挪到木门后边,听见宝珠在外头和人寒暄,先是孟娘子说话的声音,然后听一个妇人直接道:“三娘在屋里头?客人都来了,怎么不出来相迎!”   宝珠赔笑道:“官人不在家,三娘不敢莽撞。”   那妇人似笑非笑,“这时候倒是晓得规矩了。”   李绮节叹口气,知道避不了,干脆施施然走出房门。   她没来得及换衣裳,只穿着一件家常缥色小紧身儿,底下着一条玄色阔腿绸衫裤,脚下穿枹木屐,一头浓密墨发还未烤干,云鬓松散,挽在肩头。   她原本就生得秀净妍丽,年纪也小,加上前些时日一直卧病在床,又才洗澡,瞧去愈加弱不禁风,眉眼之间,俱是慵懒之态。   妇人一见李绮节这副弱柳扶风的风流模样,便直皱眉头:“三娘,你年纪不小,也该学学规矩了!”   这妇人是李家的远亲,杨家的大少奶奶,因她娘家姓高,亲戚都叫她高大姐。   杨家和李家是世交,祖辈连着亲。李子恒和李绮节管杨老爷叫表叔。   潭州府盛产茶叶和丝绸,县里许多人家都以采茶或是养蚕为生。   杨家既种茶,也养蚕,老家乡下绵延十几里的荷田、茶山,全都是他们杨家的。   李绮节初来乍到时,还只是个四五岁的小娃娃,那时候李家已经和杨家订亲了。   也就是说,高大姐是李绮节的未来婆婆。 ☆、第4章 缠脚   李绮节曾经试着和李乙提过对杨李两家这桩娃娃亲的不满。   奈何李乙看着脾气宽和,实则是个古板性子,坚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正道,既然已经立下婚约,就绝不能随便失信于人。   哪怕杨家大郎杨天保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纨绔,李乙也会押着李绮节出嫁。   除非李绮节豁出去找个情郎私奔,否则李乙绝不会允许她悔婚。   好在杨天保那小子还算规矩,长得也周正齐整。他是个童生,自开蒙之后一直跟着先生念书,很少出远门。杨家一心想让他走科举、博功名,对他的看管很严。   李绮节见过杨天保几次,对这个未婚夫的印象还不错,暂时没有找人私奔的想头。   几年前,杨家忽然走了大运,族里出了一位响当当的举人老爷。举人老爷虽然没有再进一步考中进士,但因为很受知府赏识,顺利在县衙里谋了个职缺,此后一路平步青云,成了瑶江县的县令。   进士都不一定有官做呢,杨县令却能以举人之身封官,县里人都说杨家祖坟的风水好。   杨家借此摇身一变,成了官家,而李乙只是一个操持酒坊生意的乡绅。   杨天保的母亲高大姐开始左右看李绮节不中意,碍于两家交情,面上虽没露出什么不妥的神色,但话里话外,常常露出几分轻视。   李乙是个外男,平时只和杨老爷来往,不会和杨府内眷高大姐打交道,自然不知道妇人之间的暗潮汹涌。   李绮节却能明显感受到高大姐对她的嫌恶。   这个淡漠严肃的未来婆婆,委实不好相与。   高大姐没有辜负她的严苛名声,看着李绮节的眼神冷冰冰的,不带一丝亲和气。   李绮节不由得想起上辈子逃课被教导主任抓住时的窘迫难堪,教导主任那看渣滓一样的眼神,和高大姐一模一样。   孟娘子见高大姐脸色不好看,连忙打圆场,“杨大少奶奶是自家人,三娘不必忌讳,快请大少奶奶进去坐。”   李绮节忍住和未来婆婆翻脸的冲动,“表婶里面坐,宝珠去筛茶。”   宝珠去灶房煮了一锅鸡蛋茶,狠心撒了一大把绵白糖,又舀了半勺桂花卤子搅开,分装在青花瓷碗里端出来,请高大姐和孟娘子吃茶。   高大姐在堂屋坐定,脸色缓和了几分,“劳烦孟娘子了。”   孟娘子端起瓷碗,默默数了数,见碗里有六枚荷包蛋,脸上立刻笑成一朵牡丹花:“李相公出门前嘱托我照应三娘,我们两家常来常往,亲如一家,大少奶奶不必同我客气。”   按理来说,孟娘子是举人娘子,高大姐只是举人老爷的弟媳,孟娘子平时傲慢得很,不该对高大姐这么和气。   可举人也是有分别的。   孟举人是泥腿子出身,性子刚直,才学有限。当年侥幸考中举人,没钱接着赴京考试,又口无遮拦得罪了潭州府的学政,差点连功名都革去了,无奈只能返回县城,在葫芦巷赁了所宅院,开馆授徒,赚些花用糊口。   同窗劝孟举人放下架子,去南面长沙府的藩王府谋个闲差,或是去北边武昌府的大户人家坐馆。   孟举人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把同窗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同窗一气之下和孟举人割袍断义,此后再没人自讨没趣帮孟举人介绍差事。   孟举人左性起来,六亲不认。而杨举人长袖善舞,四处结交达官贵人,前途无限,官运亨通,远非孟举人能比。   两厢一比较,平时总拿下巴对着人的孟娘子见了高大姐,也得放下身段,殷勤讨好。   高大姐和孟娘子应酬了几句,吃过鸡蛋茶,孟娘子才回自家院子去。   等孟娘子一走,高大姐立即变了脸色,从袖中掏出一对鞋样子,往四方桌上一拍:“瞧瞧,闺女的鞋样子,怎么好随随便便给别人看见?又不是乡下蛮丫头!”   鞋样子用米汤上过浆,硬邦邦的,摔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正是孟家五娘子拿走的那对鞋样子。   李绮节吓了一跳,鞋样子而已,至于吗?   而且她们李家祖宅在乡下,搬来县里没几年,她原本就是个乡下丫头。   高大姐气得面色紫胀,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向下,钉在李绮节的一双脚上,“一双大脚,也好意思出去见人!”   李绮节脸色一变:原来这才是高大姐生气的真正原因——嫌她没缠脚。   在明朝,缠小脚是身份的象征。   这个时代,人人以大脚为耻,以三寸金莲为荣。小脚缠得好不好,会影响姑娘家的终身大事。婆家上门相看,第一件事,就是让女方掀起姑娘的裙角,看姑娘家是不是缠了小脚。小娘子们的脚缠得越精致小巧,求亲的人家就越多。   反之,大脚女人没人敢娶,至少门第高的人家不会娶一个大脚媳妇进门,哪怕女方家财万贯。   明朝开国皇后马氏,因为一双天足,被老百姓们讥笑至今。以至于后人胡乱编排,用“露马脚”的故事取笑她。   女孩子们四五岁时,把脚趾硬生生掰断,折断脚骨,用帛布紧紧缠住,熬个三五年,等骨头一步步彻底坏死,天生的大脚最终被改造成一双双尖尖翘翘的弓足。   小脚女人,走不了长路,走不了远路,一辈子都离不开四方宅院。   开始缠小脚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正常行走。穷苦人家的女伢子都要下地劳作,缠小脚的话等于少了一个劳动力,所以乡下姑娘一般不会缠小脚。   只有家境富裕、不愁吃穿的人家,才能给家中的小娘子们缠脚。   自然而然的,小脚成了身份地位的代表。   用宝珠的话说,缠小脚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太太,或是富贵人家的小妾姨娘。   李绮节原本是缠了小脚的。   原身五岁开始缠脚,因为身体太弱,扭折脚骨的时候,脚背出现化脓和血块,几根脚趾严重溃烂,差点烂掉,最后引发急症,不幸一命呜呼。   所以,李绮节降临大明朝的头一件事,不是打听朝代年份,不是装傻充失忆,而是抢救自己即将腐烂的脚趾头!   亏得她当时反应快,不然现在就只剩下八根脚趾头了。   李乙不知道原身已经为一双金莲赔了性命,看李绮节每天以泪洗面,十分可怜,心里不忍,思量再三后,同意让她放脚。   李乙先去问杨家的意思,当时杨家的杨举人还没出头,两家门当户对,李乙又许诺会把一半家产送给李绮节作陪嫁,杨家便没有反对给李绮节放脚。   李绮节花了几年时间,才把一双可怜的小脚丫子重新养得雪白娇嫩,十根脚趾头肉嘟嘟粉嫩嫩,一个不少。   不想杨家祖坟冒青烟,一堆庄稼汉子,突然蹦出个光宗耀祖的杨举人。   看高大姐的意思,分明是觉得李绮节的大脚匹配不上他们杨家的门第,想对她的脚趾头下手!   李绮节握紧双拳,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迎着高大姐挑剔审视的目光,“大脚怎么就不能出门了?庆娥表姐不也是大脚吗?”   高大姐神色一僵:杨庆娥是杨天保的亲姐姐,高大姐的亲闺女。   “再说了。”李绮节悄悄翻了个白眼:“您不也没缠脚吗?”   ——高大姐娘家穷酸,她自己也是一双大脚。   没能缠足本来就是高大姐心中的一大遗憾,李绮节这一句正好戳中她的隐痛。   正如烈火上浇上一盆冷水,噼里啪啦炸得一片响。   高大姐气得倒仰,霍然站起,一巴掌抽向李绮节:“没有亲娘教养的丫头,果然没规没距,看看你是怎么和我说话的!”   进宝和宝珠勃然变色。   宝珠冲到两人中间,不动声色搂住高大姐的胳膊,没让她捧着李绮节:“表太太当心些,站稳了,别摔着。”   杨家跟来的丫头荷花也在一旁劝:“三娘还小呢,太太有什么话慢慢说,别吓着她。”   李绮节置身事外,站着没动。   高大姐收回巴掌,冷哼一声,“天保以后是要考科举做大官的,你既然是我们杨家的媳妇,行动就得有点好人家姑娘的样子!不是我爱说教,你自己出去看看,谁家小娘子和你一样不着调?就说间壁孟举人家的孟七娘吧,贤良淑德,又孝顺又本分,县里人人都夸,你和她住得这么近,怎么不跟人家学学?”   李绮节心中冷笑一声,学什么?还不是看孟七娘是一双三寸金莲,想强迫她再度缠脚!   做梦去吧!   “要不是因为你是我们天保没过门的媳妇,你以为我愿意管你?”   高大姐絮絮叨叨一阵,说得嗓子发干,端起青花瓷碗,咕嘟咕嘟几口喝完:“看在你生母早逝的份上,这一回我替你担着。以后你再败坏我们杨家的名声,我跟你没完!”   李绮节暗暗腹诽:还什么杨家的名声,乡里乡亲的,谁不知道谁啊?您家兄弟偷邻居家的牛,被人抓去剥了衣裳游街,您怎么不和他没完?   高大姐罗里吧嗦说了半车子话,看李绮节面上虽然倔强,但一直默默站着停训,自觉出了口恶气,心中畅快不少,抓起什锦攒心盒子里的果子,往袖子里塞,直把袖子里的口袋塞得鼓鼓的,一壁往外走,一壁道,“今天你阿爷不在家,我就不多坐了,等李相公回来,和他说一声,大后日老太爷大寿,县老爷也要出席,请他来府上吃酒。”   语气有些纡尊降贵,仿佛多了个县老爷,他们杨家就成贵人了。   宝珠嘴里殷勤答应着,客客气气送高大姐主仆两个出门。   进宝收拾桌上吃剩下的盘盏碗碟,啧啧两声:“还说他们是大户人家呢,鸡蛋全吃光了!”   吃鸡蛋茶是有规矩的。主人家给的荷包蛋越多,就越显示出对客人的重视。一般是一碗两个或是四个荷包蛋,八个是待客的最高礼仪。   而客人吃鸡蛋茶时,不能全部吃完,必须剩下一两个,全部吃光是很失礼的。   李绮节伸长脖子去看:孟娘子和高大姐吃过的茶碗都干干净净,连汤水都没剩下,倒是丫头荷花吃过的茶碗里头还泡着一枚荷包蛋。   李绮节嗤笑一声:看来,杨家想改换门庭,任重而道远啊! ☆、第5章 足球   是夜酉时三刻,葫芦巷深处响起一阵悦耳铃音。   古人认为铜铃可以辟邪,夜晚出行时必定会佩戴铃铛,用来驱邪庇佑。二来在马车、牛车、驴车上系铜铃,走动时铃音先行,也可提醒路人,避免车马行人碰撞,减少车祸发生的可能。   李绮节听着熟悉的铃音,眼睛一亮:肯定是李乙回来了。   连忙吹灭灯烛,钻进姜黄色绣虫草鸟兽的蚊帐里,拉上竹叶青满绣团花纹薄被,闭上眼睛装睡。   李乙和李子恒父子俩赶着一牛车收来的棉花、蚕茧、苎麻、山货,回到家中来。   宝珠披了件夹衣,点上油灯,下楼来和进宝一起打开院门,将父子俩让进院子。   进宝把灯笼挂到桂花树的枝杈上,照亮整个院子,帮着卸货。   李子恒手里掂着两个油纸包裹,往进宝手心里一塞:“搁到灶房去,扎红绳的是甜口的枣泥麻饼,扎白绳的是咸口的梅菜肉饼,别放混了啊!”   进宝按着李绮节的吩咐,故意装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不像往常一般机灵,接了包裹,低眉顺眼站在一边,也不说话。   李乙没瞧见李绮节下楼来,心里疑惑,卸了车上货物,问在一旁帮忙搬棉花的宝珠:“三娘呢?又跑出去看别人耍蹴鞠了?”   古代的蹴鞠运动曾经风行一时,上至九五至尊,下到贩夫走卒,闲暇时都会以蹴鞠为乐。蹴鞠艺人的收入很高,踢得好的可以扬名立万,甚至能够出入皇宫,成为天子近臣。   宋朝时已经形成一套非常成熟的蹴鞠比赛体系,有遍布全国各地的蹴鞠行会——圆社。   圆社会定期组织蹴鞠比赛、选拔年轻有为的蹴鞠人才、评定蹴鞠的技术等级,有些相当于现代的足球俱乐部和青训学校。   当时达官贵人和民间百姓都争相把家中子弟送入圆社学习蹴鞠技艺,并以此为荣,就像现代父母攒钱给家中孩子报外语、钢琴培训班一样。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严禁军队里的兵士玩蹴鞠,违者会被砍掉双脚。中国的蹴鞠运动自此开始逐渐衰落,到清朝时,上流社会中已经找不到蹴鞠的身影。   如果蹴鞠运动没有式微,说不定后世的中国会成为足球霸主,老百姓们就不用为国足操碎心了。   不过这只是李绮节私底下的腹诽罢了。   军队的制度暂时还没波及到民间,瑶江县人仍然喜爱蹴鞠。县里一帮无所事事的浮浪子弟,闲极无聊,隔三差五会约在一起踢蹴鞠,连深闺妇人们中也有会踢球的。   女子注重名声,小娘子们不能随意抛头露面。但瑶江县的民风还算开化,不会总把未出阁的闺女拘在绣楼里。但逢蹴鞠比赛,大胆的小娘子们都会前去围观,坐在两边酒肆的二楼厢房看热闹。夜里暮色|降临,小贩商人在沿街摆起货摊,正好可以在酒肆里吃茶点、看花灯。   这种游玩无伤大雅,通常都由哪家德高望重的太太夫人带领,包下整座酒肆二楼,不许外男进去。   间壁孟娘子就曾带着葫芦巷里的几家闺秀去酒肆玩过几回。   李绮节每次去看蹴鞠比赛都很高兴,看她的架势,似乎也想下场和那些少年公子较量一下脚法。   李乙知道李绮节闲不住,以为她溜出去同闺中姐妹们一起玩耍去了。   宝珠把眼眶揉得通红,装出一副委屈神情,迟疑着道:“三娘不舒服,在床上躺着,且下不了床。”   李乙皱眉道:“怎么又病了?是不是偷嘴吃了凉东西,把肚子吃坏了?”   一壁说着话,一壁走进里间房里。   宝珠将房内的一盏大油灯点上,屋子里顿时亮堂不少。   李乙一言不发,直接握着一盏油灯,走到楼上厢房来。   先去看过李绮节,见她正合目酣睡,便没打搅,静静看了片刻,帮她掖好踢翻的被角,才下楼去。   房门关上时,李绮节偷偷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嗤嗤偷笑:对付李乙这种看着好说话、其实古板得要死的老顽固,绝对不能硬碰硬,只能温水煮青蛙,徐徐图之。   高大姐已经摆明了看不上她,她还没嫁进杨家,婆媳关系就够她喝一壶了。就算不能拒绝这门亲事,怎么也得先让李乙知道她的委屈,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楼下八仙桌前,进宝正把高大姐斥责李绮节的事情讲给李子恒听。   李子恒气得脸色涨红,一拍案桌:“杨家人凭什么这么说三娘!还讲不讲理了!”   “就凭她是天保的娘。”李乙把油灯放在桌上,瞪了李子恒一眼,“这事我心里有数,你别跟着瞎起劲儿!”   李子恒冷哼一声,瓮声瓮气道:“阿爷就知道偏着杨家,不就是出了个县太爷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一甩手,蹬蹬蹬蹬跑上楼,再不肯下来了。   进宝和宝珠不敢说话,埋头搬东搬西,假装没听见父子俩的口角。   李乙转身走到院子里,卸下板车,对着默默嚼草料的老牛叹了口气,“憨儿子,你懂什么?”   高大姐如果真的不想和李家结亲,犯不着一次次挑李绮节的不是。她这是怕李绮节的脾气太倔,娶进门以后不好弹压,所以故意找借口打压李绮节,以后好拿捏她。   做人儿媳妇的,少不了要忍气吞声,这才只是开头呢!   李绮节趴在门板上,楼下李子恒和李乙说话的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   她早猜到李乙会选择装聋作哑,这个便宜老爹固然疼爱她,但涉及到女子妇德之事,老古董依然是个老古董。   他的思想观念是从小耳濡目染形成的,几十年的礼教道德洗脑,不可能说变就变。   得用上水磨工夫,才能一点一点软化李乙。   大概是白天被高大姐讥刺了几句,李绮节夜里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和高大姐一言不合打了起来,李乙、李子恒和杨天保都站在一边看热闹,没人上前帮忙。   梦里的高大姐凶神恶煞,爪子锋利无比,攥着她的头发使劲扯,“嘶啦”一声,扯下一块带血的头皮。   “妈呀!”   李绮节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虽然只是个梦,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头发被扯掉一大团的那种痛楚。赶紧去摸后脑勺,发现头发还好好的长在自己脑袋上,这才松了口气。   “三娘!”   门外一声惊叫,宝珠穿着贴身的小袄儿长裤、趿拉着木屐,推开房门,摸黑走到床边:“官人叫你快些梳洗穿衣!”   “我只是做了个噩梦。”李绮节掀开蚊帐,打了个哈欠,“没事了。”   宝珠急得直跺脚:“三娘快些,牛车已经套好了,官人让咱们连夜出城。”   借着房顶漏下来的月光,李绮节看清宝珠的脸:神色惶急,满头大汗。   李绮节心中一窒,“出什么事了?”   忙不迭爬起身,披了件绿地金花毛青布夹衫,穿上绣鞋,提着葱黄画裙子一角,蹬蹬蹬跑下楼。   楼下点了油灯,李乙和李子恒坐在桌前,神情冷肃,进宝蹲在地下收拾包袱。   “阿爷?”   李绮节走到李乙身边。   “嘘!”   李子恒对李绮节摇摇头。   李绮节连忙噤声。   门外传来一阵沉闷悠远的钟声。   寂静的深夜里,钟声听起来有些阴森,一声连着一声,从东边城门到西边渡口,传遍瑶江县城的角角落落。   正是半夜三更时候,寒意一点一点浸上来,堂屋里凉飕飕的,李绮节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宝珠连忙取来一件水江红披风给她披上。   等钟声慢慢远去,李乙沉声道,“数清楚了,拢共响了多少下?”   进宝在一旁道:“官人,是十一下。”   李子恒点点头:“阿爷,确实是十一下。”   仿佛是一刹那间,间壁四邻忽然传出一阵阵嘈杂人声,接着是开门、关门发出的吱呀声,男人和女人吵架,父亲在斥责儿子,母亲在连声抱怨,小儿啼哭不止……   静谧沉寂的秋夜,霎时处处喧闹,公鸡在竹笼里长鸣,野狗在街边狂吠,恍如白昼。   整个葫芦巷的人家似乎都被钟声惊醒了。   李乙不再迟疑,霍然站起:“大郎,快送三娘出城,路上不许耽搁!”   李子恒跳起来,抬脚就走:“阿爷放心,我晓得轻重。”   李乙把李绮节抱到板车上坐定,往她怀里塞了一个青地白花粗布包袱,“三娘别怕,先回老宅住几天,等中秋阿爷就家去,别惦记着城里,听大伯和婶娘的话。”   李绮节点点头,乖巧道:“阿爷,我胆子大着呢!一点都不怕。”   李乙摸摸李绮节的长辫子,叹息一声。   宝珠抱来一床厚棉被,压在李绮节身上,把她盖得严严实实的,自己也跳上板车,钻进被子里。   进宝打开院门,李乙在后面帮着把板车推出门槛,“往西门走,那边有夜船。”   巷子里静悄悄的,牛车走在黑暗中,牛脖子上挂着的铃铛一晃一晃,发出一声声清脆的铃音。   转弯时,李绮节回过头,李乙提着一柄红纸糊的灯笼,还站在李家门外看着他们。   昏黄的灯光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离西门越近,路上的牛车、马车越多,没有牛马的人家,直接徒步出城,每个人都神色匆匆,就像灾荒年间逃难的流民。   住在县城的人家大多家境殷实,小娘子们都是缠的小脚。三寸小脚走得不快,小娘子们眼睁睁看着牛车从身旁经过,自己被远远抛在后面,急得直抹眼泪。   李绮节半躺在板车上,背靠一只空竹篓,身前压一层厚厚的棉被,头上罩着兜帽,看不清外边的情景,一路走来,都能听见嘤嘤泣泣的哭声。   宝珠当年逃过难,看着路边哭泣的小娘子,有些不忍:“三娘,咱们车上还空着,能不能顺带捎几个人出城?”   李子恒听见,没有回头,一鞭子甩在车板上:“就你多嘴!”   宝珠瑟缩了一下,不敢再吭声。   西城门前挤了一堆人马车轿,乱哄哄的,吵成一团。有几个脾气冲的直接剥了衣裳,滚在地上厮打。周围的人视若无睹,没人愿意多管闲事。   李子恒急得抓耳挠腮:“城门堵起来了,怎么办?”   李绮节打开李乙刚刚交给她的包袱,摸出一只灰扑扑的荷包,递给李子恒:“找守夜的更夫,他们知道小门在哪里。”   李子恒把牛车系在路边一棵槐树下,正想去找人打听,有人看见他们几人有牛车使唤,知道他们有油水可榨,主动找上门来,“小相公想出城?一个人一两银子。”   宝珠倒吸一口凉气:一两银子,就是一千二百个大钱,几乎是李家一个月的柴薪米粮钱,这个人真是狮子大开口!   李子恒有些犹豫,李绮节悄声道:“别磨磨叽叽的,先出城再说。”   李子恒从荷包里倒出一锭碎银,抛到来人手心:“这是一两八钱的,等出了城,剩下的再给你。”   来人掂掂碎银的分量,啐了一口:“小相公倒是精明。你们放心,我姐夫在县衙里当差,跟着我走,保管你们能顺利出城!”   这人瞧着流里流气的,说的话倒是不假。七拐八拐,很快把李子恒几人带到一条僻静的岔道里,指着尽头一处窄门,得意洋洋道:“瞧瞧那道小门没有,直走出去,再往右拐,就是瑶江渡口。”   李子恒松了口气,掏出两串铜板:“你是杨家九郎吧?劳烦你了。”   杨九郎一把抢过铜板,也没数,低头往袖子里一塞,笑嘻嘻道:“什么九郎十郎?我不认得。你们可别乱说啊!”   说完,一溜烟儿跑远。   李子恒摇摇头,赶着牛车出了小门,再往右手边的小道走了片刻,穿过一段杂草丛生的泥巴路,果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号子声——那是渡口的船夫们在拉客。 ☆、第6章 选秀   李子恒把牛车藏在草丛里,去渡口打听情况。   回来时气呼呼的,一拍板车,骂道:“真没良心!全都趁机赚黑心钱!过江竟然要七百钱!”   宝珠啧啧两声:“平时搭船只要五个铜板就够了,夜船也是这个价,怎么涨了这么多?”   李绮节掀开棉被,跳下板车,拍拍散乱的发辫和衣襟:“算了,谁让我们只能搭他们的船过江呢!”   李子恒不服气,还想和船夫讲讲价钱,船夫把翠竹长篙往水底一插,“夜里风急浪高,我们讨口饭吃不容易,小相公要是舍不得费钞,自己划条船过江试试。”   旁边几个船工连声应和:“哪还用划船啊,小相公会凫水,自己游过去得了!”   “就是,爱坐不坐,船上的位子不多了,小相公出不起钱,还是抬抬贵脚,请下船罢!”   李子恒气得满面涨红,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李绮节怕哥哥和人动手,连忙从包袱里摸出一吊钱,在船夫们眼前晃了晃:“谁出不起钱了?几位叔爷,这渡口的乌篷船多的是,不单单只你们几个能撑篙渡人。我们兄妹常常往来瑶江县城,随口往外这么一宣扬,叔爷们的名声可就难听了,以后谁还肯坐你们的船过江?”   船夫们被李绮节一噎,顿时恼羞成怒:“小娘子说的什么话?要不是你家小相公不讲理,谁会同他磨缠?”   “就许你们张口要价,别人不能论论理?”李绮节冷笑一声:“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想做生意,还是客气些才是道理。”   船夫们脸上讪讪,瓮声瓮气道:“小娘子伶牙俐齿,我们说不过你。”   接下来各退一步,讨价还价,最后说定过江一人五百钱。   李子恒把牛车牵出来送上船,几人刚在船舱坐定,忽然听得外边一声怯怯的呼喊:“李家妹妹。”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李绮节掀开青花布帘,把灯笼往岸边一照。   一个头梳双螺髻,身穿红绫袄、绿棉裙的小娘子站在岸边,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灰布褡裢,瑟瑟发抖。晕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映出一张哭花了妆容的脸。   李绮节有些惊讶:“孟姐姐?”   这小娘子正是高大姐十分推崇的孟家七娘子孟春芳,李家间壁孟举人和孟娘子的千金闺女。   孟春芳眼圈通红,看到李绮节,忽然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李绮节吓了一跳,连忙走下舢板,把孟春芳扶进乌篷船,“孟姐姐莫慌,先随我过江再说。”   船夫站在船头朝李绮节挤眉弄眼:原来孟春芳出门走得急,身上只带了一吊钱,出城贿赂更夫的时候已经用完了,船夫见她掏不出钱,不肯让她上船。   渡口上人荒马乱的,孟春芳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心里又急又怕,要不是看到李绮节和船夫们打嘴仗,见到个熟人,她连投河的心思都有了。   李绮节没好气地瞪船夫一眼:“先开船罢,这是我相熟的姐姐,她的船资我来出,您放心,我带的银两尽够了。”   船夫听李绮节说会为孟春芳付钱,这才收起舢板,船篙划开碧绿江浪,离了江岸。   李绮节翻出一张干净绸绢子,给孟春芳擦脸——难怪高大姐喜欢孟七娘,这么紧急的时刻,她竟然还傅了铅粉,抹了胭脂才出门,果然是举人家的小姐,和她们这些蛮丫头不一样。   孟春芳是葫芦巷出了名的幽静淑女,刚才吓得当众大哭了一场,自觉失态,脸上有些羞窘,进了船舱后就坐在小杌子上,低着头擦脸擦手。   李子恒怕孟春芳不好意思,已经到外头去坐着了。   乌篷船在江面上起起伏伏,轻轻摇晃,像荡秋千似的。   “孟姐姐怎么一个人?”   说到这个,孟春芳眼圈又是一红:“城门口的人太多,我和奶妈走散了。”   李绮节拍拍孟春芳的手,安慰她:“孟姐姐别担心,奶妈找不到你,自会回城的。我哥明天还要回城去,到时候让他去你们家报个信,好教孟婶婶放心。”   孟春芳轻轻嗯了一声,“多亏遇着妹妹,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绮节掰开一枚蛋黄月饼,递给孟春芳一半,“孟姐姐不必同我客气,咱们两家紧挨在一块儿,远亲不如近邻,平时多劳孟婶婶照应我们兄妹,谢来谢去倒生分了。”   孟春芳接过月饼,小心翼翼地啃了一口。她吃东西的姿态优雅,动作从容,每一口咬下来的分量几乎是精确算过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手里还拿绢子接着月饼掉下来的细渣,不会弄脏衣裙。   李绮节心里啧啧两声,不愧是从小学规矩的,连吃月饼都这么讲究。   孟春芳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因她是举人之女,一双小脚又缠得好,瑶江县城许多人家上门求娶,媒人三天两头上门,半年下来,孟家门槛硬生生矮了半截。   可孟娘子自视甚高,看不上县里人家,一门心思想攀高枝,把孟春芳嫁进贵人家去。   为了达到攀高枝的目标,向来吝啬的孟娘子不惜花费重金,请女先生到家中教授孟春芳琴棋书画,一天都不放松。还每天让老妈子熬些美容养颜的药茶参汤,让孟春芳当茶喝。听说富人家的小姐身上都有奇香,孟娘子也天天在家中熏香,烟熏火燎的,好几次差点引燃蚊帐。   那些味道重的葱、姜、蒜,孟娘子一律不许孟春芳碰,只许她用桂花蕊、绿豆面煮过的熟水漱口洗脸。   几年下来,孟娘子把孟春芳调理得犹如姣花软玉一般,皮肤白里透红,举止文雅娴静,县里人人都夸。   孟娘子自觉女儿已经高人一等,不能和县里的那些粗蛮丫头相提并论,端起架子,不许孟春芳出门,也不许别家小娘子去找孟春芳说话。   孟娘子尤其提防和自家只有一墙之隔的李绮节,生怕她带坏孟春芳。每回李绮节上门,孟娘子如临大敌,恨不能把孟春芳揣进口袋里藏起来,不让李绮节看见。   李绮节不想自讨没趣,很少主动找孟春芳说话,两人虽然是紧邻,其实生疏得很。   县里有些求亲不成的人家,心里暗恨孟娘子高傲,私下里促狭:孟家不像养女儿,倒像是富人家专门调|教小妾姨娘,他家是打量着把孟春芳送给达官贵人做小老婆呐!   李绮节不这么想,孟娘子虽然有些刻薄,但是对一双儿女很是慈爱,不会舍得把自己千辛万苦抚养长大的女儿送到别人家做奴才。   如果孟娘子真想让女儿给大官做小妾,今晚就不会让她逃出城了。   桨声欸乃,乌篷船很快到了对岸,船夫搭上舢板,跳下渡船,把船绳系在岸边一块磨得光秃秃的大青石上。   李子恒牵着老牛下船,李绮节、宝珠和孟春芳紧随其后。   李绮节抱着几只大包袱,走在前面,让宝珠回头去搀孟春芳,扶她走下舢板。   没办法,孟春芳是标准的三寸金莲,裙角底下是一双巴掌大的小脚,头上是厚重的发髻首饰,明显的头重脚轻,在平地站着时摇摇摆摆,恍似弱柳扶风,风韵有了,气度也有了。可她一站起来就直打晃,根本站不稳,平时走路都得有个小丫头搀扶,更别提让她自己下船了。   宝珠不去扶她下船的话,她准得一头栽到江里去。   岸边是等候接人的各家亲戚,都躲在背风处围着火堆烤火取暖,看到船只靠岸,便围拢过来认人。   孟春芳的穿戴打扮都是照着城里官家小姐来的,她又生得高挑,站在人群里,有如鹤立鸡群,格外显眼。   孟家人一眼看到她,连忙过来迎接:“七娘没吓着罢?”   孟春芳认出来接的是自家族人,鼻子一酸,喊出一声:“表姑!”   腮边滚下两行清泪,哽咽不止。   李绮节叹为观止:瞧瞧这说哭就哭的本事,哭就算了,还哭得这么好看,哭得梨花带雨,哭得我见犹怜,果然是专业人才!   可比小瞧哭,能像孟春芳一样哭得这么优雅也是本事,李绮节哭的时候基本上是涕泪横流,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妇人心疼万分,搂着孟春芳不住安慰:“七娘别怕,跟表姑回家去,乡里僻静,采选使不会找到乡下来。”   孟春芳和李绮节依依作别,跟着妇人走了。   “大郎,三娘,这里!”   李家老宅的长工招财举着一支火把,挤出人群,吧嗒吧嗒跑到李子恒跟前:“东家娘在家等着呢。”   李子恒扶着李绮节坐上板车:“你怎么来了?”   招财举着火把在牛车前边领路,听见李子恒问,一拍大腿:“钟声响起来的时候,村里的人家都听见了,大家都赶忙起来,在这里等着城里的亲戚过江。哎,京城里的万岁爷爷都多大年纪了,怎么又选妃?”   李子恒笑了一声,“你别乱说,兴许是给皇太子选妃呢?”   招财嘀咕一声:“皇太子年纪也不小呐!”   李绮节听着李子恒和招财闲话,心里暗笑,这次可不是朱棣给自己选妃,也不是给皇太子选妃。   皇太子生得肥胖怯弱,连走路都需要内侍搀扶。朱棣一生勇武,怎么可能看得上太子?   皇太子至今还能坐稳他的太子之位,全靠他的王妃给他生了个精明能干的好儿子朱瞻基。要不是朱瞻基争气,让朱棣一时拿不定主意废太子,皇太子早就被他的几个兄弟拉下马了。   全天下人都知道朱棣不喜欢皇太子,朝廷怎么会大张旗鼓给皇太子选妃?   这次选秀,多半是给皇太孙朱瞻基选妃。   明朝也有选秀,和清朝选秀重视出身门第不同,明朝为了防止外戚干政,后妃女眷都是从民间选拔的良家女子。嫔妃们大多家世不显,门第简单。   在明朝,平民出身的皇后一点都不出奇——明朝的娘娘们,是真正的飞上枝头做凤凰。   如果清朝的后妃和明朝的后妃来个选美比赛,不用说,赢的肯定是明朝娘娘们。因为明朝娘娘们都是从全国几千个秀女中脱颖而出的聪慧少女,姿容妍丽,品性端庄。   而清朝上至皇后,下到宫女,全部是旗人,本来选择范围就小得可怜,还讲究子以母贵,身份家世高的才能册封为妃,妃嫔们的颜值水平可想而知,基本上只要是五官端正看得顺眼的,都算得上是宫里的美人。   不过虽然明朝的宫女后妃从民间遴选,可并不是人人都想送自家女儿进宫搏富贵。尤其明朝后宫管制森严,宫女后妃一旦入宫,终身不能离开宫廷一步,不论生死,一辈子都拘在紫禁城中,永世不能和家人团圆。   而且,明朝还有更加冷酷的殉葬制度。   殉葬制度本是先秦时候的传统,到汉武帝时,这种野蛮的制度已经基本废除。直到明朝时,脾气暴烈的朱元璋再次重启殉葬制度。他驾崩时,有将近四十个妃嫔被迫殉葬。他儿子朱棣死的时候,殉葬的妃嫔是三十多个。   明朝不止皇帝死了妃嫔要殉葬,有时候藩王、亲王去世,府里的藩王妃、亲王妃也必须殉葬。   唯有生过儿子,并且儿子还获封爵位的,和出身勋贵之家的妃嫔才可以免除殉葬的悲惨下场。   潭州府土地肥沃,鱼米丰肥,县里人家过得还算富足。不缺吃穿,自然便不舍得女儿小小年纪远赴他乡,与人为奴。尤其是随着永乐帝的年纪越来越大,民间百姓更不敢送女儿进宫,万岁爷爷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了,肯定不能再让嫔妃受孕,这个时候被选进宫去的妃嫔,十之八|九都会被强迫殉葬。   闺女都是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从咿呀学语养到十一二岁,花骨朵一样的鲜艳漂亮,除非是穷疯了的人家,谁舍得把宝贝闺女往火坑里推?   于是这几年每到朝廷选秀,县里人都会以十一响钟声为暗号,连夜把家中的小娘子们送到乡下,逃避选秀。不然等顺天府的内监进城来,再逃就来不及了! ☆、第7章 李家村   潭州府毗邻大运河,可能因为交通便利,这几年采选内监频繁坐船造访瑶江县城。   县里的大户担心自家闺女被选中,筹钱买通了官衙里的皂隶,内监们的船到武昌府时,皂隶就会敲钟提醒,县里人家一听到钟声,立刻连夜送闺女出城。   古人是闻鸡起舞,瑶江县人是闻钟丧胆,每逢选秀,小娘子夜半出逃,已成为县里的惯例。   其实李绮节完全不必急着逃出城,她是订过亲的良家女,又没缠小脚,负责选秀的采选内监就是看到她也不会选她——在以小脚为美的大明朝,大脚姑娘参加选秀的话,海选的第一轮就会被淘汰下来。   不过李乙谨慎惯了,宁愿让李绮节连夜去乡下躲避,也不愿让她留在城里,免得提心吊胆。   朝廷选秀可不会和老百姓讲道理,明面上是选容貌姿色、仪态品行,其实全看皇家的喜好,谁知道万岁爷爷会不会突然脑子抽风,非要挑个大脚的呢?   比如朱瞻基的正妃,原来定的是青梅竹马的孙氏,结果朱棣听了个算命先生的话,硬是让秀女胡氏当了太孙妃。朱瞻基登基后,还是把皇后胡氏给废了,另立孙氏为后。   不过有时候不得不信命,大明江山确实差点葬送在孙氏的儿子朱祁镇手上。一个害死大半朝臣勋贵,被异族绑票的皇帝,也算是中国历史上的一大奇葩了。   因为朱祁镇的偏听偏信和任意妄为,引发一场土木堡之变,从此京师门户大开,明朝彻底由攻势转为守势,再没有远征的可能。国力衰退,军政断层,勋贵文武死伤殆尽,三军精锐和火器研发彻底作废,皇室几代内斗不断。   看起来只是一场军事惨败,其实影响了大明朝的百年国运。   后世很多学者认为,土木堡之变是大明王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   那个向朱棣谏言,让他册立胡氏为太孙妃的道士,到底是未卜先知,还是单纯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   李绮节沉思间,牛车已经拐进岔道,驶入李家村。   李家老宅大门前点了两只大红灯笼,有人站在灯下,朝江边遥遥相望。   李子恒一甩竹鞭:“三娘,咱们到家了!”   李大婶周氏听到说话声,笑呵呵迎上前:“可算来家了,船上冷不冷?别着凉了,喝碗姜汤,泡泡脚再困觉。”   李子恒把李绮节抱下板车:“婶子,我明天还得回城呢,先去困觉了。三娘就在家里住下,中秋阿爷和我再回来接她。”   周氏一把将李绮节搂在怀里,摩挲个不停:“三娘别害怕,到婶娘这里来,谁都不能欺负你!”   李绮节一头扎进周氏怀里,仰头笑了笑,她才不怕呢!   李子恒牵着老牛进门:“大伯呢?”   周氏吩咐招财去烧热水,又让丫头宝鹊去灶房把煮好的姜汤送到厢房去:“你大伯去乡下收桂花了,这几天都是大晴天,正好收桂花,不然等落雨,桂花都不香了。”   李绮节在周氏灼灼的目光下喝完一碗辛辣的姜汤,漱了口,各自安歇不提。   一夜无话,次日李子恒赶着牛车回城,这次他走的是山路。临走前周氏让他带几担柴米回城,县里物价高,一担干柴卖六文钱,在乡下只要三文钱就能买一大捆。   老宅的房屋常常打扫,铺盖枕具,锅碗盘碟,样样家伙事儿都齐备。李绮节和宝珠在老宅住下,每天和大婶周氏母女几个一块儿吃饭,闲时就去乡里或是镇上转转,转眼便过了三五日。   眼看中秋快到了,回村探亲的人越来越多,李家村愈发热闹起来。   这日傍晚,青瓦白墙外,一阵清脆铃音由远及近。   李大伯撩开袍子一角,跳下牛车,招呼几个仆从,将从各个村里新收来的当季桂花抬进院子里去。   迎面却见窄巷那头一个少年郎君手执一把折扇,身后缀着一个梳辫子的小厮,一主一仆闲庭阔步,遥遥走来。   李大伯膝下没有儿子,可这小郎君分明是冲李家而来,不晓得是不是哪家亲戚来串门。   待走得近了,只见那小郎君头戴一顶雪青逍遥巾,身着一袭墨绿圆领对襟窄袖长衫,底下着松花长裤,腰束革带,脚蹬罗皮靴,一副时下最风流俊俏的男儿打扮。   然而他面色白皙,眼若秋水,杏面桃腮,宛如珠玉,身量也细削窈窕,细看两眼便知,这哪里是什么俊俏小郎君,分明是个十一二岁的清秀小娘子。   李绮节在老宅闲极生闷,白日里带着丫头宝珠去镇上略逛了逛,刚坐船从镇上回来。登岸才没走几步,便见自家门前停着一辆满载货物的牛车,还有七八个长工在一旁忙乱,晓得是李家大伯回屋来了,连忙疾步走上前,恭恭敬敬道:“大伯回来了。”   李乙每年中秋都是在乡下老宅过的,李大伯看到李绮节,也没诧异,点点头,从牛车上找出两枚油纸包裹,“去哪里耍了?这是给你们姊妹几个带的云片糕和麻糖糕,拿回去分与妹妹们一块吃罢。”   宝珠上前接过油纸包,揣在手里。   李大伯和李乙自幼相依为命,感情十分亲厚。兄弟俩虽然一个住在城里,一个住在乡下,但始终没有分家。   李子恒和李绮节常常陪李乙回乡下李宅小住,一年十二个月,几乎有一半时间都在李宅度过。兄妹俩和李大伯、李大婶周氏一直都很亲近。   尤其是婶子周氏,因为没有生育过的缘故,加上怜惜兄妹俩幼年丧母,待他们更是千疼万宠,甚至可以说是溺爱。   李绮节搀着李大伯跨过大门槛,走进院子,嘴里道:“大伯,我今天去渡口瞧热闹,看到咱们潭州府那条专门往顺天府运送贡品的大官船啦,那船帆一张开,就像一座山,恁般高大!”   李大伯捋捋胡子,笑道:“我们潭州府的官船看着阔气,其实不算什么。你要是去到应天府和广州府,看他们码头泊的那些大船只,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就跟楼宇宝山一样,有一座山那么高,船帆张起来的时候,比瑶江县最大的酒肆还要大,那才叫器宇轩昂咧!当年三宝太监率领船队出使外洋,好多人翻山越岭赶去看稀奇,只可惜那时候你婶子偏巧病了,不然我也能跟着商队去见见世面。”   说着还啧啧两声,显然是遗憾至今。   三宝太监,应该就是七下西洋的郑和?   如果李绮节没记错的话,郑和的七次出海大部分都在永乐年间。朱棣驾崩后,继任的仁宗以国库空虚为由,下令停止船队再下西洋。直到宣宗年间,郑和最后一次率领船队扬帆出海,之后他未能返回祖国,不幸病逝在万里之外的印度洋古里国。   李绮节暗暗思索:眼下是永乐二十年,朱棣是哪年驾崩的?   也不知道她这辈子能不能有机会亲眼见识一下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明船队。   伯侄俩走到院里,周氏端着一个晒笋干的笸箩,正让丫头宝鹊收拢晒好的笋干,储存在一只大肚圆口的青瓷罐子里。   长工们将桂花搬进院里,堆在地下。   周氏放下笸箩,抽出手帕擦了擦手,对李大伯道:“官人,夜里怕是要落雨,这桂花还是搬到屋里放着罢。若是淋了雨,收桂花的几千钱可就打水漂了。”   长工们听周氏如此说,便又将装桂花的竹筐全都一篓篓搬到房里放好。   周氏一壁让宝鹊去煎茶,一壁笑呵呵道:“忙了这七八日,今年乡下的金桂全收完了。你们也都该回屋歇歇,明天就不用上工了。”   长工们纷纷向东家娘子道谢,搬完家伙事,坐在灰泥院墙下歇脚。   一时宝鹊端来热茶和猪耳朵、糖卷果、麻叶片等几样果子,与长工们吃。   长工们喝过热茶,一人抓了一大把果子,和李大伯道声辛苦,便回自家屋去了。   周氏亲自端来热汤、皂角,与李大伯沐浴,因他这几日都在村里人家中困觉,怕人家的铺被不干净,一并连发髻也都拆开洗了。   李大伯换了身干净衣裳,散着一头毛躁长发,坐在楼下堂屋前,倚着黑漆小几看一本市井流传的传奇小说。然而他手中的书册才刚翻开没几页,脑袋便一点一点——打起瞌睡。   宝鹊卷着衣袖,露出一截雪白胳膊,坐在院子的大枣树下浆洗衣裳。她腕上笼着一只卡口八宝纹银质手镯,是周氏送的。怕手镯沾了冷水,她往里头塞了张帕子,把手镯撸得高高的,牢牢箍在胳膊上,远看就像戴了只银臂钏。   周氏头上包着蓝花布巾,腰间围一条撒花裹肚,在灶房炊米造饭。   刘婆子趁着灶膛里的柴火正旺的功夫,宰了一只大肥鸡,烧上一铜壶滚烫开水,坐在墙角烫鸡拔毛。   满院都飘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刺鼻腥味。   李绮节把李大伯带回来的果子分与两个庶出堂妹李昭节和李九冬,一人分得一小半。余下的都让宝珠收起来,放在镶嵌铜扣的糖果匣子里,预备留着后日吃。   李昭节和李九冬是典妾生的。 ☆、第8章 典妾   周氏多年不孕,几年前曾为李大伯典买了个丫头。丫头生完两个孩子,又被家人赎买回去嫁人了。   典妾在潭州府是常事。   许多人家的主妇不愿为丈夫纳娶二房,宁愿买个小丫头,生下一男半女后,就远远打发掉。这样既能为家中开枝散叶,又不用担心小妾仗着庶子庶女作妖。   而那些贫苦人家,将家中的小娘子典卖出去,等过几年,找主家说说情,再赎买回家,打发小娘子嫁个鳏夫或是财主,还能再换一笔丰厚的彩礼。   有些人家甚至专门做典妾生意。从小就细心调理女儿家,等到了年纪,就让她去大户人家当典妾。生下一男半女后,将养个三五月,再送到另一家去,继续为主家生孩子。   李昭节和李九冬的生母在李家住了三年,却连姓名都没有留下,李绮节记得人人都叫她大姑娘。   大姑娘家里并不穷,可她上头有五个哥哥,哥哥们娶亲要盖新房,不然娶不上媳妇。大姑娘的父母急着抱孙子,为了筹措银两替儿子们盖房,就把大姑娘卖到李家做典妾。   周氏不是刻薄人,对大姑娘不坏,大姑娘走了后,她把李昭节和李九冬姐妹俩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不过她脾气急,平时说话嗓门大,姐妹俩都有点怕她。   姐妹俩的年纪还小,都梳着小抓髻,发间缠了根玫红绸带。穿一身淡青襦衫,外面罩一件对襟茶褐色棉褂子,底下系一条红黄间色裙,裙角露出月白缎子绣红花绣鞋的尖角。   两姐妹一样着装,一样发式,打扮得犹如双生儿一般,亲亲热热坐在堂屋地下铺设的簟席上分吃果子。   李绮节嘱咐两个堂妹莫要吵嚷,给趴在小几上酣睡的李大伯披了一张薄棉被。   低声嘱咐宝珠在一旁看着小妹妹们,自己走到灶房来,要帮周氏烧火。   周氏连忙推她出去,高声道:“仔细莫要让烟火熏了你!烫着了可不是玩的。我正要开油锅炸鲫鱼仔呢,油星四溅的,你可别靠到跟前来。隔壁吊子上熬着筒骨藕汤,你去瞧瞧藕块熟了没。”   潭州府本地规矩,但凡逢年过节,或是有客上门,或是初一十五的正日子,家家户户都要称两刀肉,买几只粉藕,好熬一大吊子的筒骨藕汤吃。   李大伯月前带着伙计去城外乡下收桂花,一去七八日。周氏估摸着自家官人这几日便要回屋,一早让刘婆子去渡口那些撑船贩卖自家田地菜蔬的农户手中购了几枝汤藕。   这会子藕汤已经熬煮了两三个时辰。   李绮节才一掀开熏得黑漆漆的锅盖,沸腾的热气中便有一股极其馥郁的藕香、掺着浓烈的肉香味道,扑面而来。   李绮节吸了吸鼻子,复又盖上盖子。   吊子底下的四方灶中,炭火噼里啪啦,烧得一片红艳艳,烘得她脸颊直发烫。   她今天出过门,身上穿得有些厚实,再被这炭火一熏,热得脊背有些发痒。连忙退后几步,掏出手帕抹了抹额头,随手从灶间的谷糠堆里摸出几个红苕,拿铁钳一一夹了放进灶边,埋在温热的灶灰里。   净过手,再回到灶间,宝鹊已经晾晒完衣裳,正坐在灶膛前的小马扎上,往里头添柴火。   周氏炸了一碗面糊鲫鱼仔,又炒了一碗扁豆,一碗白米虾,一碗豆角,一碗嫩莲子,接着便烧半锅开水,将舂好的稻米倒进去煮。   李绮节连忙道:“婶子,待会儿米汤别倒了,我好泡锅巴饭吃。”   “煮了藕汤,还吃什么锅巴饭?还是多喝几碗肉汤好。”周氏揭开锅盖,用勺子搅动沉在锅底的大米,怕底下粘锅:“米汤我都留着,要给间壁朱家娘子送去,他家小郎君奶水吃不饱,现今都是煮米汤给他吃。”   李绮节往日里最不喜欢朱家人,闻言便不高兴道:“作甚拿咱家的米汤送人,她自家的米汤呢?”   刘婆子拿着一把磨得雪亮的蒲刀,蹲在地上,一边斩鸡块,一边笑着插话:“三娘以为人人都像咱们家,顿顿都能吃白米饭?连镇上的财主老爷都不敢天天吃米饭呐!也是官人和太太勤谨,又会过日子,也舍得与一家吃喝,家里才吃得这般好。乡下人家,一年到头,大半都是吃的豆饭、苕饭加米糠。老阿姑扣扣索索,只晓得存私房钱,他家大郎整日苕吃哈胀,啥都不干,还跟着一帮浮浪子弟赌钱吃酒,把好好的田地、果林丢下不管。朱家娘子跟着老阿姑过活,一家几个小娘子,每日都只吃两顿饭,餐餐都是寡水面条,要不就是蒸豆糠馍馍吃,把几个好好的女伢仔瘦的咧!只剩下一把骨头!如今好容易生了个小孙孙,老阿姑也不晓得心疼,照样不肯给朱家娘子炖些汤水补养,还整日作怪,嫌弃朱家娘子没奶水。”   老阿姑是间壁朱大郎的老娘,因着辈分高的缘故,邻里都要尊称她一声“姑”。这老婆子长得精干细瘦,为人最是重男轻女,又小气吝啬,整日守着家里的私房,不给儿媳、孙女一个铜板。   朱家娘子前后生了三个小娘子,不晓得招了老阿姑多少白眼。   今年春天朱家娘子终于生下一个小郎君,老阿姑便整日抱着小郎君不放手。然而她再心疼孙子,终究还是抵不过私房要紧。宁可厚着脸皮一家一家去求人家蒸饭剩的米汤,回家煮些米汤甜水与小孙孙喝,也舍不得费钞买些鸡鸭米粮,与产后虚弱的朱家娘子调养身子。   李绮节不喜欢老阿姑,身为女子,却将自家孙女视为猫狗一般,任意轻贱责骂,也配得起乡里人人尊她一声“姑”?   李绮节也不喜欢朱家娘子,身为人母,懦弱无为,眼见自家骨肉受苦,却无动于衷。她饱受婆婆老阿姑和丈夫朱大郎的欺侮,确实可怜。但她不思反抗,反而养出一副欺软怕硬的刻薄性子,将自己的悲苦尽数发泄在三个女儿和周围无辜邻里身上。   李绮节住在李宅时,常常听到朱家娘子打骂几个女儿的声音。大冬天里,烧得通红的铁钳,直接往女儿身上抽,也不怕烫坏女儿的皮肉。   而朱家三个小娘子,因为天天挨打,缺衣少食,个个都养得强盗贼子一般,泼辣精明,厉害得很。   但凡乡里谁家小儿无意间冲撞朱家,朱家娘子就带着几个小娘子,如市井泼妇一般,滚地撒泼,嚎丧不止。   旁人见她们母女四个命苦,多半都怜惜有加,也不忍苛责。反而纵容得朱家老小愈加无法无天。   李绮节和朱家大娘子势同水火。   那是今年年初时候的事了。   当时还是正月里,朱大娘从李宅门口经过,看到李绮节坐在门前吃柿子饼,马上牵着妹妹朱二娘和朱三娘,上前讨要。   李绮节吃得正欢呢,忽然间冒出几个小娘子一齐来找她要吃的,态度还十分蛮横,她当然不想给。   那朱家大娘当即变了脸色,滚在李家门前好一阵摔打哀嚎,说李绮节仗着家里有钱欺负她们姐妹,把间壁十几户人家全都招来看热闹。   而朱家娘子就坐在她家院子里绣鞋垫,女儿在外胡闹,扯着嗓子哭叫大半天,她分明听见,也不晓得出来说一句。   朱家几个小娘子滚在李宅门前凄厉哭号,赖着不肯走。   周围的邻居、路人都露出不忍,还有相熟的乡邻劝李绮节发发善心,将柿子饼送给朱家几个小娘子。   李绮节偏偏不肯,她想施舍的话,谁也拦不住。但二话不说上来就要别家白给,别家不肯,就摔在地上打滚,这般无赖,她可瞧不上!   她两世为人,没学会什么涵养隐忍,脾气反而养得更加骄纵。   她能魂归附体,来到大明朝,自然是有一番机缘在。可这份机缘,是老天馈赠,让她好生珍惜时光、充实度日的,绝不是叫她来大明朝受委屈的!   李绮节就坐在自家门前门槛上,一边吃柿子饼,一边看朱家几个小娘子在泥地上滚来滚去,任由旁人说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心里去。   等吃完一枚金黄柿子饼,李绮节站起身,拍拍衣裳,转身关上自家院门——要哭的尽管哭,要骂的尽管骂,要可怜的也请尽管可怜,反正和她没什么干系。   自此,李绮节和朱大娘、朱二娘、朱三娘成了仇家。   如今听刘婆子这一番感慨,分明是对朱家娘子和朱大娘、朱二娘、朱三娘十分怜惜。   李绮节听了半天,心中厌烦,不耐道:“她家几个小娘子若是好声好气,谁个不欢喜?整天赖着别人家不放,我哪里看得上!她家大娘那天可是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歹毒心肠,日后只配给人做后娘的。咱家米汤,作甚还要送给朱家?”   周氏听了这话,立刻搁下锅铲,面露不喜,蹙眉道:“朱家大娘真这样骂你了?”   李绮节冷声道:“我骗婶子作甚?婶子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问昭节和九冬。那天她们两个在外边踢毽子,朱二娘和朱三娘走过来,想哄她俩的毽子。那毽子可是我亲手扎的,用了有三枚铜板呢!我自然不肯叫朱二娘她们白白抢去,那朱大娘就跑来把我一通骂,间壁好几家大人都听见她骂我了。”   周氏哼了一声,不满道:“小小年纪,怎么好这样咒别人,若是一般小儿口角也就罢了,竟然敢咒我家三娘给人做后娘!还说我家三娘狠毒,这要是叫高家大姐听见,又得跑来说一顿酸话!”   周氏是李绮节的婶娘,李乙发妻早逝,杨、李两家内眷来往,都靠她周旋应酬。高大姐对李绮节是什么态度,她自然瞧得分明。   刘婆子想起周氏的忌讳,讪讪道:“哎,朱大娘脾气是急躁了些,连她娘朱家娘子的话都不管用嘞!”   周氏想了想,安抚李绮节道:“三娘,你也别气,到底是邻里人家。朱大娘嘴里难听,丢的还不是她自家脸面?这米汤既是已经答应老阿姑了,也不好反悔,不过日后她若是再来求,婶娘定是不会答应她的。哼,敢骂我周银钗的侄女!” ☆、第9章 牙刷   到了中秋这日,村里更加热闹,天还没亮,便能听到院墙外一阵叽叽喳喳的人声笑语。   李宅事事齐备,祭月要用的瓜果月饼已经陈设好,砂锅吊子里咕嘟咕嘟熬了满满一吊子猪骨莲藕汤,只等李乙父子回家团圆。   李绮节起了个大早,穿了一件八成新的出炉银对襟宁绸小夹袄,一件雨过天青毛青布内衫儿,鸭绿色秋罗素裙,挽着黑油油的发辫,站在院子里的黑皮枣树下漱口。   刷牙的牙粉是从瑶江县的牙粉行买的,三百文钱一小匣子,足够用上几个月。   牙粉从唐宋时就有了,用中药配方制成,原料有杨柳粉、田七、百草香、蒲公英、青盐,不仅能清洁口腔、美白牙齿,还能唇齿留香,比后世的牙膏也不差什么。   李绮节听县里人家说,市井百姓们用的牙粉物美价廉,而富贵人家用的牙粉更加讲究:把沉香、檀香、龙脑香、藿香、麝香等等十几种名贵香料捣成粉末,用苏合香油和熟蜜调成糊糊,再蘸取使用——有些像是凝状的牙膏。   李家间壁孟娘子听说富人家的小姐太太每天用这种顶级牙粉刷牙,不仅牙齿洁白,而且口齿伶俐,吐气如兰,一张口就香喷喷的,也想给孟春芳买一些使。让小丫头去花相公家的货栈打听了一下牙粉的价钱,吓得咋舌,立刻打消了念头。   那样的牙粉,一两就得耗费几千钱才能做成,普通人家根本用不起,只有大户人家能够随意取用。   李绮节已经习惯用市井常见的牙粉刷牙漱口,至于牙刷,却是她自己鼓捣出来的,大明朝仅此一家,货真价实的限量款。   牙刷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这个时代没有牙刷之说,老百姓们都管牙刷叫刷牙子。刷牙子是用骨、角、竹之类的材料,钻出毛孔,镶植马尾制成,货栈里到处都也有卖的,八文钱一柄。   马尾刷牙子虽然比杨柳枝好用,但是又粗又硬,李绮节用不习惯,怕时日久了会伤害牙龈和牙齿,硬逼着大哥李子恒给她做了一个鬃毛牙刷。   有人说发明猪毛牙刷的第一人是明孝宗朱祐樘——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从始至终只娶过一个女人的痴情皇帝。如今是永乐年间,等朱棣翘辫子,再到孝宗即位,怎么说也得几十年,李绮节可等不了那么久。   梳洗毕,她接过宝珠递到跟前的青花纹双耳小瓷罐,,在脸上扑了一层轻滑细润的玉簪粉,正揽镜自照,宝珠在一旁道:“三娘也该学着装扮起来了,间壁的孟娘子开春前就请了一个梳头娘子教孟小姐画眉。上个月我看到官人让进宝在花相公家订下几两眉石,三娘回去应该就能见着了。“   李绮节放下雕花小镜子,吐吐舌头。潭州府闺中女子们每天用的护肤品一样比一样精致,基本上不仅能抹在脸上,也能吃进肚子里,又香又甜,纯天然无公害。可是这个时代的化妆品就不一样了,大多数都有毒性,长期使用,可能会造成慢性中毒,她惜命,不想英年早逝啊!   据说英国伊丽莎白女王喜欢用铅白/粉敷面,当时的贵族妇女纷纷效仿,以致于不少美人为之丧命。   李绮节不想步英国贵妇的后尘,美貌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梳洗过,李绮节照例先去婶婶周氏房里问安。   到正房时周氏还在梳洗,丫头捧着水盆牙箸进去,里头窸窸窣窣一阵轻言细语的声响。不多时丫头宝鹊走了出来,见了李绮节,脸上微微带了一丝笑:“太太才刚起来,三娘怎么起得这样早?”   “我那院子和朱家离得近,她们家昨晚一直在闹腾,我五更时就醒了,睡不着,干脆早点起来。“李绮节一壁说着话,一壁从小丫头手里接过几枝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进了正屋。   周氏正坐在镜台前梳妆,梳头娘子一边拿着桃木梳子替她梳理那一头浓黑丰厚的墨发,一边说些笑话趣事讨好奉承。   周氏静静听着,偶尔问些瑶江县其他富贵人家的太太夫人,梳头娘子一一应答,答不上的,刘婆子在一边补充。   周氏平时很节俭,明明家中有几十亩良田,蛮可以坐享清福、衣食无忧,她却舍不得花用,连丫头婆子都不肯多买一个,宁愿忙时请短工来家里帮忙。因为今天是正日子,要接待各家亲戚,才请了梳头娘子来家里梳头发。   她今天打扮也比往常富丽很多,穿着一件白布衫儿,群青色滚边松花袄子,外面罩一件蟹壳青绣平安富贵纹素绫褂子,下面系一袭银泥灰百褶裙子。   梳头娘子给她挽了个紧绷绷的扁髻,散下来的碎发拿绞股银钗牢牢固住,前头戴了一枚薄银点翠镶米珠顶簪,翠玉莲花头簪子底下缀着一串水滴珍珠,衬着周氏耳垂上两枚珠圆玉润的珍珠玉环,庄重得很。   李绮节走到铜镜前,笑道:“婶婶今天真好看。“   顺手把手上一朵还带着露珠的玉兰花苞簪在周氏的发鬓旁。   红衣簪黄花,黄衣簪紫花,紫衣簪白花。周氏穿一身青袄黄裳,李绮节选的是一朵微微带着一线红晕的浅色玉兰花。   梳头娘子陪笑道:“小姐选的好,这朵花正衬太太的好相貌!太太脸庞端正,是有福相之人,小姐……“   大概是想夸李绮节几句,好哄周氏高兴,目光落在李绮节鸭绿罗裙底下露出的一双绣鞋上,脸上一僵,神色间顿时多了一丝不屑。   周氏脸色一沉。   刘婆子连忙道:“麻烦董娘子了,才刚听你说还要去给李家大房的九姑太太梳头?他们家规矩大,别误了时辰,我送你出去。“   宝鹊手脚更快,已经七手八脚收拾好梳头娘子的红木雕花梳妆盒,一老一少,三言两语间把梳头娘子搀出正房。   周氏哼了一声,把一枚寿字纹挖耳簪子扔在镜台前,“这董娘子,果然是个拎不清的,以后再不要请她来家里了!“   小丫头连连应声,点头如捣蒜。   李绮节眨眨眼睛,她没有想到,连一个走街串巷,专门以替别人梳头为生的梳头娘子,也能理直气壮地鄙视自己,只因为她没有缠脚。   她对着董娘子摇摇摆摆的背影做了个鬼脸:不缠脚又咋地,大脚丫子跑起来又快又稳,打架的时候,一脚就能把您给踹翻喽!   等周氏梳妆毕,刘婆子已经领着几个帮工的婆娘把酒饭菜蔬预备好了,正席都是提前做好的,等李乙和李子恒父子回家后就能开席。   周氏领着李绮节四处查看一遍,回到正房,吩咐刘婆子取出各家的礼单,让李绮节一个字一个字念给她听,然后一一回礼,礼单就让李绮节写。   李绮节和哥哥李子恒都在村里的学堂念过几年书。先生是李家的一位童生,刻薄严苛,性情偏执,头发都花白了,写字时手腕直打颤,还整天之乎者也,一心想着考取功名,对学生们的功课漠不关心。   李子恒学了几年,除了摇头晃脑装深沉,啥都没学会。李绮节倒是学得分外认真,在这个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头,她必须趁着年纪小多学些知识,免得将来长大处处受掣肘。   几年下来,李绮节能读会写,成为李家这一辈唯一一个读书人。   李大伯因为羡慕别人家的子弟出息的缘故,有时候会下意识把侄女李绮节当成男儿教养,闲暇时常常费钞寻摸一些稀奇古怪的古籍善本,给她解闷。   正好方便李绮节光明正大地运用上辈子积累下来的学识。   李大伯鼓励李绮节读书,隔三差五还带着女扮男装的她外出游历,周氏很有些看不惯。不过周氏虽然脾气急,但向来奉行以丈夫为天,所以没有开口说过什么。   而且周氏渐渐发现,家中的侄女能能写会算,确实便宜。每逢需要誊写账目的时节,把李绮节叫到跟前,听她念念有声,哗啦呼啦划下一串串符号,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往往别人要算上一天的账目,她不要半个时辰就能全部算完,还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点错误都没有。   周氏决定等李昭节和李九冬长大几岁,也送她们去村塾上学,只要闺女们能学会认得几个字,束脩就不算白交。   这不,要看礼单的时候,她直接让李绮节帮着念,念完再让她誊抄一份,不必劳人去外边央求那些架子老大的读书人,多么省事!   李绮节念完礼单,原样誊抄一份,然后构思了一下措辞,按着瑶江县的规矩,写下一份恭祝的贺词。   李家只有两兄弟,来往的都是普通老百姓,过节没有什么讲究,一大担子鱼肉瓜果送到对方家门就成。贺词和礼单是写给李家嫡支大宅的。   李家在本地是个大族,光是嫡支一脉,据说就有几百人,是本地的一户望族。李大伯和李乙兄弟跟嫡支的关系十分疏远,基本上已经没有血缘关系,但每年还是坚持往李家嫡支送礼。   李大伯和李乙兄弟父母早逝,兄弟俩能够保住田产,挣得一份不菲家业,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们姓李,和李家嫡支是远亲,所以才能磕磕绊绊走到今天。   哪怕李家嫡支从来没出手帮过李大伯和李乙,甚至根本记不清兄弟俩姓谁名谁,他们还是得对嫡支亲族恭恭敬敬,不能有丝毫怠慢。   在这个靠宗法道德教化人民的时代,宗族关系对一个人的影响非常深远,脱离了宗族关系,就等于脱离了整个社会。   不多时候,李绮节刚刚停笔,宝鹊捧着茶杯进房,恭恭敬敬请周氏和她润口。   周氏抬眼瞥了宝鹊一下,淡淡道:“劳烦你了。”   宝鹊忙称不敢,捧着茶盘一动不动,一直等周氏和李绮节喝完茶,也没看她挪步。   李绮节注意到宝鹊脸上含羞带怯,腕上多了一只白玉绞丝镯子,微微挑眉:看宝鹊的神情,家里应该要办喜事,可宝鹊才多大,这就要嫁人了?而且她要嫁的相公是谁?莫非是家里的长工?   正在思索间,小丫头进来道:“官人回来了,叫太太看着厨房做些好消化的,等会儿就要上船,怕吃多了晕船。”   李大伯的生活作息雷打不动,每天寅时就起身,先去田间地头转一转,才回家吃早饭。然后坐船去镇上的铺子里查账,等午后回家吃饭。   今天是中秋,李大伯依然如此。   周氏微笑不语,微微侧首,瞟了李绮节一眼。   李绮节会意,放下青花折枝蔷薇花纹茶盅,脆声道:“你去厨房让刘婶煮些粥饭,拌几样小菜,切几个咸鸭蛋。“   中饭才是中秋团圆饭,早饭仍旧是清粥小菜。   李家人口简单,李绮节从年初就跟着周氏学着料理内院家事,慢慢的也能上手了。   宝鹊在一旁笑着插言道:“太太,老爷昨夜里说镇上鲁家的豆腐脑香滑润甜,他家豆腐干也炸得好吃,配着粥饭最好下口的。”   周氏脸上仍然在笑,但眼里却泛起一丝冷意。   李绮节心中闪过一阵焦雷,差点失手打翻茶盅:昨天夜里?宝鹊是丫头,怎么会知道大伯夜里说了什么话?   难不成、大伯还要纳妾? ☆、第10章 辣虾   李大伯人到中年,膝下仍然没有儿子,始终是周氏的一块心病。典妾大姑娘生的两个都是女儿,李大伯自己不愿强求,无可无不可。周氏偏偏不甘心,还想给李大伯纳妾,直到侍妾生下儿子为止。   李绮节抿一口甘甜的橘子丝泡茶,甜味从舌尖弥漫到心田,心中暗暗感慨:周氏性情爽朗,不是迂腐之人,之所以愿意忍下辛酸,把丫头宝鹊送到李大伯床上去,因为这个时代的女子,如果自己无所出,就必须主动为丈夫纳妾,否则会被乡里人家骂作毒妇,说她断了李家的香火。   才想着李大伯的子嗣之事,听得门口一阵脚步声,婆子曹氏领着典妾大姑娘生的两个女儿李昭节和李九冬进房给周氏请安。   姐妹俩年纪还小,能吃能睡,像小猪一般欢实,往往是到吃早饭时才肯起床。周氏特意嘱咐过,说小儿觉长,从不要求她们俩早起。   婆子曹氏是李宅从人牙子处新买的老仆。   李昭节和李九冬到缠脚的年纪了。秋冬天气严寒,气温低,缠脚不容易出现溃烂红肿,县里人家大多选在这个时节开始给家中小娘子缠脚。   周氏预备过了中秋就给姐妹俩缠脚。托人牙子打听到曹氏缠脚的手艺熟练精妙,缠的小脚又尖又翘,不仅缠得小巧,缠的形状也很优美,像金莲一样,一狠心费了四两半银子,把她买到家中来为姐妹俩缠脚。   曹氏年纪不大,头发梳得光光的,勒着乌黑包头,穿一件老鸦色对襟夹袄,深青细布裙子,领口和袖子都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褶皱,一进房,便低声教李昭节和李九冬给周氏说几句吉祥话。   李昭节懵懵懂懂,不肯开口,曹氏有些发急,伸手在她背后轻轻点了一下,李昭节还是不肯作声。   倒是一旁吮着手指头发呆的李九冬朦胧中睁大眼睛,含含糊糊叫嚷了几声。   周氏笑着道:“罢了,先吃饭吧。”   曹氏松了口气,她在人牙子家收拾铺盖行李时,听人牙子细细嘱咐过,说周氏在娘家早有贤名,手头不算大方,但心地却好,不是那起子调三窝四的人。两位小姐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只要不错了规矩,就不会受气。今日看来,周氏果然不像是别家那些苛刻冷淡的正室太太,虽然她待两个孩子也不见亲近,但相由心生,一看就是个不多事的直爽性子,曹氏自己曾是大户人家的家生奴才,受了半辈子苦楚,别的不会,看人却是精准的。   到正院时,李大伯头戴棕丝网巾,着一身油绿色福禄双全纹棉绸褶子,负手站在青石院墙底下,正看着招财和短工收拾要带去镇上的褡裢包袱。   李昭节看到李大伯,立刻挣脱曹氏的手,扑了过去,李九冬也垫着脚跟了上去。   姐妹俩围着李大伯叽叽喳喳讨要东西,一个让李大伯不能忘了她的木马和七巧板,一个吵嚷着要李大伯记得买几棵桃树苗,种到她的房门前,来年好结桃子吃。   李大伯抱起李九冬,笑呵呵道:“上回买的云片糕吃完了没有?爹再给你们买些。“   周氏想起一事,笑道:“今明两天家里要来客人,官人记得买几匣子滴酥鲍螺回来。“   李大伯把在他怀里扭来扭去的李九冬抱到门槛里放下,整整被女儿扯乱的网巾:“城里花相公家的娘子拣的鲍螺滋味最好,镇上没有人会拣。“   周氏皱眉道:“家里不缺待客的云片糕、梅花香饼和果馅饼,只是明天张家大少奶奶怕是要来,她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爱挑理,上一次我事情多,一时忘了备下滴酥鲍螺,张大少奶奶连茶都没吃完,就走了。什么都能少,就是不能缺滴酥鲍螺。“   张大少奶奶娘家姓李,是李家嫡支派系的外嫁女儿,刚好嫁到李家兄弟俩所在的乡里。张大少奶奶是大户人家出身,嫌弃乡下人家粗鄙,不愿和乡里人家来往,因看李大伯家颇为富裕,而且同是李姓,偶尔兴致好时,会纡尊降贵,到李宅串个门。   李大伯记得那个出门走个亲戚总要戴纱帽的张大少奶奶,忍笑道:“二弟今天要回来吃团圆饭,花相公和他交好,多半会送他几盒滴酥鲍螺,你只管等二弟回来,鲍螺少不了你的。“   周氏想一想,确实如此,这才松了眉头,笑着道:“我不管,如果二叔没带鲍螺回来,就让进宝去县城买,反正今年不能让张大少奶奶甩脸子给我看!“   刘婆子很快摆上早饭,一家人一桌吃饭。   桌上是一碟桂林白腐乳、一盘五香豆豉、一盘切开的高邮腌蛋、一碟子醋拌苔菜、一盘瓜丁炒肉片,粥是绿豆白米粥。另外还有一篓子黄澄澄刚出油锅的炸叶子、炸油条,一罐甜豆腐脑。   李九冬年纪最小,刘婆子每天单单为她熬些米糊清粥吃,早上则是一碗鲜嫩爽滑的蒸鸡蛋羹和蒸熟捣烂的山药糊糊。   李绮节和李九冬吃的是绿豆白米粥,一盘子金银馒头和笋肉馒头。   新鲜的豆腐脑浇上白糖、桂花、玫瑰卤子,格外香甜,几人吃饭前,先一人吃了一碗豆腐脑。   炸叶子、炸油条和炸糯米团子都有些油腻,周氏不许李昭节和李九冬早上吃——倒是她自己,每天早上都要就着白粥汤粉,吃三枚油汪汪的炸叶子。   几人才喝了半碗粥,刘婆子捧着一只青花菊纹盘子进房,笑呵呵道:“今儿个还炒了一盘辣虾。“   李绮节闻言,立刻丢了粥碗和匙子,抓起竹筷,笑道:“快端上来,正想吃这个呢!“   这个季节河里田间的鱼虾正肥。刘婆子前些天特地买了一篓子米虾,放在缸里养了几天,待虾吐尽脏污,去壳抽筋,拿刷子一只一只洗得干干净净的,加些姜蒜酒醋辣椒末子,放在油锅里一顿爆炒。   盛起来红艳艳一大盆,撒上一层椒盐葱花粒子,简直是天下至味。   李绮节尤其爱吃肥虾,不必下人伺候,肉乎乎的小爪子拈着虾尾巴一阵乱啃,啃得小嘴巴油乎乎亮晶晶,辣得她眼圈都红了。   李昭节和李九冬看着青花描枝盘里红灿灿的辣虾,也都食欲大开,吃了一只又一只,几乎停不下来。   刘婆子和曹氏站在下首,挽起袖子,露出腕上戴着的圆形福寿纹银质手镯,剥了一碟子又一碟子的虾仁,虾头虾壳堆成一座小山包一般。   周氏怕她们肠胃消化不了,示意刘婆子和曹氏停手不用再剥虾壳,不许姐妹俩多吃。   姐妹俩不敢撒娇,低头继续喝米粥,眼睁睁看着李绮节独享美食。   李大伯不爱吃辣,却爱拿爆炒米虾的粘稠汤汁泡饭吃,白胖的米粒混着香辣的汤汁,颗颗晶莹,吃起来胃口大开。   他一边哗啦啦往嘴里扒饭,还一边点评:“这辣虾,没有我做的好吃。“   周氏含笑嗔了一句:“官人又在孩子们面前自夸,几时见你做过菜?“   李大伯哼了一声,神情颇为得意:“我年轻的时候,乡里人家整治酒席,都来求我帮忙,白案红案,蒸馒头炒大菜,我全都会。娘子不信,可以找间壁朱大郎问问,他娘老阿姑那年做寿,寿席上的一道粉蒸肉就是我做的!吃过的人没有不夸的,老阿姑到现在还常常说起我那天做的菜。“   听到朱大郎和老阿姑的名字,周氏眉头一皱。自从知道朱娘子放任朱家几个大姑娘咒骂李绮节,她心里带了气,不肯再把家里的米汤白白送给朱家。今早朱家拍门来求米汤时,她让刘婆子找了个借口推了。   没想到朱娘子二话不说,回家把他家才几个月大的小儿子抱到李宅门前,站在风地里大哭了一场,说他们李家为富不仁、见死不救。间壁几户人家都围在一边指指点点,刘婆子见不是事,又怜惜朱家小郎君哭得可怜,只能照旧把米汤全部送给朱家。   也是因为这个,才会吵醒厢房里的李绮节。   周氏瞥一眼吃着辣虾的李绮节,眼光不自觉落在她的一双大脚上,长叹一口气,好在李绮节没听到外边到底吵了什么,不然还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李绮节没有察觉到周氏的目光,一边剥虾壳,一边饶有兴致地听李大伯吹嘘他从前在乡间镇上帮厨的事迹。都说君子远庖厨,这个时代的男人,十之*都是直男癌重度晚期,宁愿饿肚子,也不会放下身段炊米造饭。李大伯倒是豁达得很,不仅不以做饭为耻,还觉得颇为光荣。   吃过早饭,李大伯在网巾外面罩上一顶生纱*帽,带着招财出门,去渡口坐船。周氏看着刘婆子撤下碗盘,领着丫头去厨房预备午饭的热菜。   李绮节则领着李昭节和李九冬姐妹俩在后院的桂花树底下拍皮球。   皮球里面塞的是谷糠和绿豆壳,轻飘飘的,没多少重量,外面扎了颜色鲜亮的彩绸丝带,又漂亮又轻巧,很适合小娘子们闺中逗趣。   李绮节上辈子没生过孩子,这辈子还是个孩子,完全不会同孩子打交道。她喜欢偶尔逗逗孩子玩,但叫她自己养孩子,那是万万不肯的,她是眼看着爸妈兄嫂是怎么一把屎一把尿把几个侄儿侄女拉扯大的——一日三餐吃饭都要又哄又吓地喂着吃,拉了尿了立马要换衣服,天气热了怕小孩出汗,天气冷了又惦记着孩子不能着凉,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随时都要哭闹一会儿,分分钟都离不了人,好容易长大懂事了——五六七八岁的孩子,暴躁调皮,人厌狗憎,一熊熊一窝。   她上辈子曾经帮着兄嫂带过孩子,只陪着那小霸王玩了一个下午,她觉得自己的运动量和容忍度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和升华,蛮可以立刻去竞争十大中国好涵养人物奖。   所以对付李昭节和李九冬,李绮节的手段非常粗暴单一:想出各种游戏,让两个小妮子尽情玩耍,玩到精疲力尽,就没有力气折磨她这个大姐姐了。   李昭节使坏把皮球挂在桂树上,让李九冬垫着脚去够,李九冬费了半天劲儿,都够不着,忽然脸一垮,哇哇大哭。   李绮节最怕小孩子魔音贯耳,听到哭声,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跑远点。   刚想转身,看到李九冬委屈的神情,又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忍不住噗嗤一笑,抱起小堂妹,刮她的鼻子:“等九冬长高了,也能把皮球挂到树上,让昭节够不着。“   李昭节撅起嘴巴,有些不高兴。   院门前一声窃笑,有人道:“哪有这么教妹妹的?“   李绮节蓦地一怔,来人有一把清亮的好嗓子,又脆又亮,这倒没有什么,可他说的话并非潭州府的方言,而是官话。   是她长这么大,头一次听本地人说官话。 ☆、第11章 秀才   来人拂开掩映在月洞门前的美人蕉叶片,信步走进院子里。   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郎君,穿一身雪白细布圆领襕衫,浓眉大眼,样貌端正,拱手唱了个肥喏:“方才失礼了,三娘勿怪。“   这回他说的是潭州府本地方言。   李绮节放下李九冬,把手绢别进腰间,回了个万福,匆匆打量小郎君几眼,见他穿一身细布襕衫,想必是县学的生员之流。   县学和后世的学校不一样,不是人人都能进的,只有通过县试、府试、院试层层选拔的学子才有资格进学。每个州县的生员都有定额,瑶江县的生员限额大概是二十个,总的来说,就是千里挑一,凤毛麟角。   小郎君小小年纪,竟然能够着一袭只有士人学子才能穿的襕衫,不是秀才,也该是个准秀才,相当于在十五岁之前一次性通过小考、中考、高考和研究生考试,人才啊!   李绮节心里不由有些疑惑,在这个年代,人人都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李大伯和李乙自然不能免俗,十分看重读书人,家里若是有个学问好的表哥,李大伯肯定早就宣扬得天下皆知了,可她怎么从没见过眼前这个小郎君?   “三娘不记得云晖了?小时候你们俩常常在一起玩儿的。“   周氏笑呵呵走进院子,“这是你孟五叔和五娘子的儿子,他们家的堂叔孟举人就住在你家间壁呢。“   原来是孟举人的堂侄孟云晖,五娘子的儿子。李乙曾让进宝把家里的百草秋梨膏送给五娘子,就是给孟云晖预备下的。   李绮节曾经听葫芦巷里的妇人们八卦过,说正是因为五娘子的儿子少年早慧,孟娘子才会对五娘子另眼相看。五娘子家过得清贫,为了供奉儿子读书,夫妻俩想尽办法省吃俭用,亲戚们也多有接济,仍然不够,五娘子只能厚着脸皮一次次去瑶江县的孟家打秋风。   现代社会物资丰富,教育普及,供子女读书仍然是一笔很大的支出,何况是物资匮乏、阶级森严的古代。平民之家举全家之力,往往都不能供出一个秀才。尤其是食不果腹的农家,送儿子进学,等于把全部身家投进科举这个无底洞里,然后满怀希望地守在无底洞前,等着无底洞能够吐出丰厚的回报。   孟云晖还未到弱冠之年就考中秀才,在乡下来说是件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五娘子这么多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不过秀才又如何?虽然乡下规矩宽松,又是亲戚,互相串门不必顾忌,但孟云晖怎么说都是个读书人,应当更明白分寸礼节,他是外男,赶在女主人周氏之前进院子,怎么说还是有点失礼。   李绮节垂下眼眸,淡淡笑道:“原来是云晖表哥,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她当然认不出来。五娘子和周氏沾亲带故,孟云晖小的时候,五娘子常常带他到李家串门,他是原身小时候的玩伴,去私塾念书之后,就没怎么和原身往来了。   而李绮节那时候为了养好一双脚丫子,从不出门,两厢好几年没见,孟云晖大概还能认得出她,她却是认不出孟云晖的。   孟云晖眉眼微弯,摸了摸鼻尖,没说话。   “四郎也太冒失了。“门后传来一声抱怨,五娘子从美人蕉花丛后面走出来,在孟云晖脑袋上点了一下,看向桂树底下的李绮节几姐妹,笑着道,“几日不见,三娘又长高了好些。“   周氏笑呵呵道:“三娘像她故去的娘,都是瘦高个。“   李绮节吐吐舌头,她可以笃定,周氏口中所指的瘦高个,肯定不超过一米六!   寒暄了几句,周氏引着五娘子母子一径去了正房,刘婆子和宝鹊连忙准备筛茶上点心。   李绮节一手拉着李昭节,一手拉着李九冬,也跟着去正房陪客人吃茶。   李九冬抱着皮球不肯放,曹氏在一旁哄了半天,她才舍得松开皮球,还不忘叮嘱一句:“别让昭节拿走了!“   两姐妹是隔年生的,年纪相差不大,正是喜欢吵吵闹闹的时候,好起来的时候亲亲热热像一对双生儿,一时闹起别扭,就直呼对方的名字,不肯以姐妹相称。   曹氏忍笑道:“我给小姐守着。“   李九冬点点头,神情很认真,依依不舍地放下彩绸皮球,从院子到正房短短几步路,她走得一步三回头。   滚热的鸡蛋茶盛在青花描枝瓷碗里送到正房,五娘子和孟云晖是乡亲,又是近亲,加上正值中秋,瓷碗里的鸡蛋是六个。   吃过鸡蛋茶,周氏和五娘子有体己话要讲,打发李绮节和孟云晖几人到外边玩,李绮节只得牵起姐妹俩的手,复又到院子里来。   孟云晖跟在她后面,接过李九冬的皮球,卷起袖子,把衣摆扎在腰间,笑呵呵道:“我给你们演个好玩的。“   他把皮球顶在头上,躬身俯腰,然后猛地跳起几步,把皮球顶到高空,再用脑袋去接,期间围着桂花树转了一圈又一圈,皮球始终稳稳当当顶在他的脑袋上。   李昭节和李九冬纷纷拍掌,笑嘻嘻道:“四哥好厉害!“   连曹氏和刘婆子也看得兴味盎然,在一旁议论道:“孟四郎不仅才学好,还耍得好蹴鞠,人又孝顺懂事,五娘子的儿子这么出息,真是有福气呵。“   李绮节看着顶了个彩绸皮球满院子晃荡的孟云晖,目瞪口呆:孟四郎不是秀才吗?不是天资聪颖的少年神童吗?神童不应该或者清高傲物,或者稳重端庄,或者文质彬彬,或者少年老成的吗?   为什么孟云晖除了那身雪白襕衫,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像秀才的地方?   难道她以前看的书都是假书,真正的秀才都是孟云晖这样不着调的?   孟云晖表演了一通杂耍,把皮球夹在腋下,抹了抹额角的汗珠,“三娘想学吗?我教你。“   李绮节翻了个白眼,退后两步,她虽然喜欢看蹴鞠比赛,但还没想过亲自下场。在脑袋上顶着个蹴鞠有什么好玩的?万一发际线倒退就不好了,古代又不能植发。   她忍不住朝孟云晖的脑袋投去一瞥,这位傻里傻气的孟四郎控球技术这么好,平时肯定常常耍蹴鞠技艺,但愿他不会早秃。   五娘子刚好和周氏一起走出正房,听到孟云晖的话,抚掌大笑:“四郎又作怪了,小娘子们又比不得你,学这个做什么?“   孟云晖笑道:“武昌府那边有位女校尉裴娘子,擅于白打蹴鞠,很有盛名,藩王府常常请她去为王妃表演,郡主们都跟着她学蹴鞠,三娘为什么学不得?“   校尉是蹴鞠艺人的等级称号,女校尉顾名思义,就是女蹴鞠伎人,专门以表演各种蹴鞠技巧为生。   周氏听孟云晖把李绮节和蹴鞠伎人比较,心里本来有些不高兴,听他接着说起藩王府的郡主,又立刻转怒为喜,笑嘻嘻道:“四郎去过楚王府?那里头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和仙宫一样?“   武昌府即后世武汉的一部分,属于湖广承宣布政使司辖地,藩王号楚王。   在明朝所有藩王中,最辛酸的大概是云南云南府的岷王,河南南阳府的唐王,山西潞州府的沈王——偏远地区,没有油水,爹不疼娘不爱,和其他兄弟比起来,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而最得意的,应该是四川成都府的蜀王,坐拥境内大部分良田,钱粮多得数不清,是所有藩王中最富裕的。其次便是浙江钱塘府的吴王、湖广武昌府的楚王和其他在繁华之地就藩的藩王。   当然,藩王中最风光、权利最大的,还属于燕王、晋王、代王、秦王和宁王,他们的封地属于边防要地,藩王受命指挥边防大军,拥有统军之权。   燕王朱棣,就是在长期的军事活动中逐步壮大势力,最终挥师南下,夺走侄子朱允炆的江山。   武昌府的楚王属于藩王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第二梯队成员。楚王乐善好施,不掌权,不练兵,不侵扰本地百姓,在民间的名声很好。瑶江县里甚至有人把楚王的画像当成神佛祭拜。   孟云晖摸摸鼻尖,还没说话,五娘子挽起周氏的胳膊,抢着答道:“四郎有位同窗是楚王府长史的侄子,去年,那位金公子带他去过楚王府的外城,他回来和我说,楚王府外城的屋子一间里面还有好多小间,小间里还有隔间,大院套小院,小院也分东西南北房,没人带路的话,准得在里头迷路!里面的下人都穿的是绫罗绸缎,头上戴金簪子,手里戴玉镯子,腰上戴玉带扣,楚王府的地砖,全是用金子打的,可稀罕了!还有他们的茅房,啧啧啧,香喷喷的,比咱们小娘子们的闺房还漂亮……“   五娘子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孟云晖似乎有些尴尬,把皮球复又顶在脑袋上,朝李绮节咧嘴笑了笑。 ☆、第12章 夜戏   五娘子和周氏都是爱说话的人,谈起八卦来更是滔滔不绝没有歇嘴的工夫,两人说得高兴,从楚王的王府有多气派多威风,说到楚王妃生了几个儿子,楚王世子纳了十几房小妾,忽然话题一转,议论起前几日的采选。   五娘子叹了口气,道:“这回县里挑走了二十个女孩子,都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作孽哟!“   周氏连忙道:“都是谁家小娘子?“   五娘子道:“没有咱们李家村认得的人家,不然县里早派人来报喜了。“   周氏松了口气,拍拍心口:“阿弥陀佛,幸好我们家三娘连夜出城,不然官人和我也得担惊受怕。“   五娘子笑道:“三娘是订了亲的,倒是不用怕采选。“   周氏点点头,目光不经意间从李昭节和李九冬姐妹俩身上扫过,又添了件心事。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外走,李绮节牵着姐妹俩的手,跟在婶婶周氏后面,装乖巧文静。   孟云晖低头走在母亲五娘子身边,胳膊底下还夹着皮球。   李九冬生怕孟云晖把皮球带走,踮起脚跟,伸手去够皮球上的彩绸带子,嘟着嘴巴道:“孟四哥,还我。“   孟云晖一拍脑袋,歉然一笑,把皮球塞进李九冬怀里。   李昭节忽然劈手夺过皮球,拔腿就跑。   李九冬愣了半天,气得面色涨红,一叉腰:“李昭节!“   气鼓鼓地跟了上去。   李绮节摇头失笑,姐妹俩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睡觉、吃饭的时候,其他时间就是在争吵、和好、打架、哭闹、和好之间循环往复,也亏她们俩精力无限,能一直这么折腾。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问询:“三娘喜欢听戏吗?“   声音非常清晰,孟云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她身旁,和她离得只有几步远。   李绮节心下有些诧异,不动声色退开半步:“什么戏?我只爱听渔鼓戏。“   渔鼓戏是潭州府本地的传统表演方式,开演的时候,艺人竖抱竹筒制成的渔鼓,拍击猪皮、膀胱膜或是羊皮制成的鼓面,边说边唱,唱词大多取材自民间的英雄故事、神话怪谈、传奇小说。   渔鼓戏唱腔优美,活泼生动,乡土气息浓郁,主要是唱词简单口语化,非常通俗易懂,很符合李绮节这种外来人士的口味。   孟云晖怔了一下,抬眼看向李绮节,面露疑惑之色。   李绮节莫名其妙,大大方方任孟云晖打量,我就喜欢看俗气的渔鼓戏,咋了?   孟云晖摸摸鼻尖,避开李绮节的眼神:“三娘什么时候会说官话了?“   李绮节一时哑然,这才发现,孟云晖是用官话问的,她答的,也是官话。   原来他是奇怪她说话的口音,而不是鄙视她的审美爱好。   她笑了笑,道:“四哥的官话是在武昌府学的?“   孟云晖点点头,看李绮节似乎没有回答的意思,也没接着问,自己岔开话道:“今天是中秋,金家请戏班连唱三天夜戏,三娘去看吗?“   孟云晖说的金家就是瑶江县首富金家,他家祖上不是潭州府本地人,是几十年前迁移到潭州府的外姓之一。金家发达以后,想融入本地的世家圈子,赢得本地人的拥护,每年中秋节都会自掏腰包请戏班子到镇上唱戏。届时镇上分外热闹,十里八乡的村民都会摇着小船去镇上听戏,连县城里的人家也不例外。   戏班子是草台班子,三教九流都有,说书、变戏法、渔鼓戏、唱小曲、南戏、北戏,样样都能来两出,老百姓们爱看什么就演什么,从不端架子,在民间很受欢迎。看戏是瑶江县人茶余饭后最热衷的消遣方式。   李绮节摇摇头:“夜里江风大,我要留在家里陪婶婶祭月。“   孟云晖徐徐吐出一口气,笑了笑,“原来如此。“   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加快脚步跟上周氏和五娘子,没再找李绮节说话。   徒留李绮节一头雾水:秀才公,您啥意思?   正自疑惑,宝鹊忽然从前门跑进来,面色惶急:“太太,张大少奶奶来了!“   周氏脸上一僵,扭着二蓝色手绢直咬牙:李乙和李子恒还没回来,滴酥鲍螺还没备下,张大少奶奶怎么提前来了?!   张家和李家离得不远。   张家原本家大业大,光是庶兄弟几个,就有几十人口,自早年张家老太太去世后,张家便分了家。   现如今张老太爷带着长子一大家和幼女住着乡里最大的一处宅院,素净淡雅的青砖黑瓦院落,嵌了镂花窗的白围墙从竹山的这边一直绵延到竹山的那头,拢共能有好几十间屋子。   朱漆大门,油黑栏杆,张家门口一般没有家丁戍守,只蹲了两只幼童大小的小石狮子,模样并不威严,憨头憨脑倒显得有些可亲可爱。   虽然张府并不像省城大户人家那般气派庄严,但是于乡镇几百户人家来说,张老太爷可是十里八乡顶顶富裕的财主老爷。   不过财主老爷早年也是泥腿子出身,家里虽则发迹,但并不豪奢。至今张老太爷还在后院种着两亩瓜果菜苗,隔一天才许厨房炖一回肉汤。家里雇佣的仆从丫头也不多,老太太生前只有两个丫头伺候,嫡出的少爷小姐们,都是一个婆子,两个丫头。   家里掌事的大媳妇张大少奶奶时常亲自下厨,为张老太爷和张大爷张金宝置办酒菜吃食,张府上上下下平时都只穿棉衣或是布衣,出门见客才许穿衣料华贵的绸缎纱衣。   饶是如此,张大少奶奶还是能在周氏和整个乡里的妇人们面前摆谱儿,只因她是望族嫡女。   李绮节在明朝生活几年下来,已经充分认识到家世门第的重要性,这个时代宗法道德是维护社会的纽带和根本,出身名门大户的人天然比别人多几分底气。   五娘子看周氏像是有点不高兴,笑道:“府上今天真热闹,张大少奶奶也来了。“   话音刚落,几个打着辫子、穿青花布衫裤的丫头,扶着一个娇小玲珑的美妇踏进内院。   今天是中秋,张大少奶奶/头上勒着镜面轻纱抹额,穿的是八成新银泥色滚边绣月季藤蔓窄袖对襟春绸短袄,湘黄色暗花长裙,莲步轻移,由两个小丫头搀扶着,颤巍巍走到周氏跟前,眼皮微微抬起,“周嫂子。“   声音像黄莺一般,柔婉动听。   轻飘飘扫了旁边的五娘子一眼,见她面皮粗黑,穿着寒酸,便没有搭理。   五娘子不以为意,主动招呼道:“大少奶奶这身衣裳真好看!“   张大少奶奶嘴角轻轻一挑,面露鄙夷之色。   正准备避让到外院去的孟云晖眉头皱起,迟疑了片刻,没有吱声,悄然离开。   李绮节默默打量着张大少奶奶,心中暗暗道:传说张大少奶奶能整治一手好汤水,而张老太爷为了俭省,坚持要媳妇亲自掌厨,不知道这位少奶奶站在锅台前炒大菜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娇滴滴的,站都站不稳的样子。 ☆、第13章 提亲   周氏和五娘子一左一右,恰好和其他丫头们围成一个u字形,众星捧月似的,把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的张大少奶奶让进正房。   曹氏连忙把在树下打闹的李昭节和李九冬叫到跟前,理理姐妹俩的发辫,拍拍衣襟裙角,拿帕子仔仔细细擦干净两张红扑扑的小脸蛋,带她们进去给张大少奶奶见礼——曹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奴才,一眼看出张大少奶奶不是寻常乡下妇人,想让李昭节姐妹俩和她多亲近亲近。小姐们多和富贵人家的太太打交道,没有坏处。   李绮节蹑手蹑脚走远了些,没有跟进去瞧热闹,张大少奶奶打量五娘子的眼神她看得真真的,这位大少奶奶显然看不起大脚女子,她可不想进去自讨没趣。   才刚转过月洞门,正巧听见一声熟悉的嗓音响起:“三娘在哪儿呢?“   李绮节欢欢喜喜奔到大门前,“大哥!阿爷!“   李子恒穿着一身簇新的铜绿色圆领细布衫,打扮得格外精神,胳膊底下夹着一只绸纸包,跃下牛车,几步跳到门槛前,弯起两指刮李绮节的鼻子:“三娘这几天闷坏了吧?“   李绮节吐吐舌头,伸手去够绸纸包:“大哥给我带什么好吃的果子了?“   李子恒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忸怩之色,往旁边躲闪了一下:“这不是吃的,糖果匣子里有蛋黄月饼和莲蓉月饼,是你最喜欢的口味,让进宝给你拿。“   李绮节眼珠一转,目光在绸纸包上停留了半刻,没有坚持,转身走到刚和李家长工交代完事情的李乙跟前,“阿爷回来了。“   李乙取下头上戴的绸面*帽,摸摸李绮节的发辫,“花相公家送来几匣子滴酥鲍螺,爹专给你留了一匣子。其他两盒给你两个妹妹吃。“   李绮节噗嗤一笑,扬声叫宝珠的名字:“快把滴酥鲍螺盛在盘子里送到上房去!“向李乙和李子恒道,“婶婶为了这个稀罕果子急了一上午呢!“   李子恒像是有心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李绮节心中暗笑,她这个大哥可是个头号甜食狂人,滴酥鲍螺是他最爱吃的点心之一,不知道他这会子到底在发愁什么,竟然连滴酥鲍螺的话题都不能让他回神。   门前迎出一个雪白身影,孟云晖朝李乙和李子恒作揖:“七叔,子恒大哥。“   李乙和李子恒似乎对孟云晖的出现一点都不奇怪,应声还礼。   彼此全了礼数,李子恒心急,直接握住孟云晖的手:“怎么样了?“   孟云晖颔首笑道:“子恒大哥放心,已经成了一半,我娘正和婶娘商量提亲的几样定礼。“   李子恒闻言,立刻喜笑颜开,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春风得意。   李乙脸上也现出几分喜色,看向李子恒,欣慰道:“大郎可以放心了。“   李绮节的目光从李乙身上溜到李子恒身上,然后又从李子恒身上溜到孟云晖身上,这三个人在捣什么鬼?谁给谁提亲?谁要办喜事?   孟云晖察觉到李绮节探究的目光,浓眉舒展开,朝她笑了笑。   李绮节连忙移开目光,心中暗暗道:这孟秀才生得一副浓眉大眼,笑起来憨憨的,带着一股傻气,实在不像个聪慧狡黠的神童,怎么看,都像个不拘小节的马大哈。   等张大少奶奶在李家摆足了大户人家少奶奶的款儿,告辞离去后,李大伯正好从镇上回来,李子恒听到门外铃铛响,第一个蹦出去迎接。   周氏和五娘子看到李子恒的猴急样儿,相视一笑。   李绮节心中愈发好奇,提起裙角,也跟了出去。   迎面正好看到李大伯和李乙兄弟俩一边往里走,一边商量着去谁家上门求亲的事。   李子恒眼巴巴地跟在父亲和大伯身后,神情又是欢喜又是急躁,像一只爬上爬下的绿皮猴子,恨不能窜到房顶上去。   李绮节恍惚间听到一个孟字,心头霎时雪亮一片:李子恒瞧上孟春芳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出城那晚,孟春芳压根没和李子恒说过话啊?为了避嫌,孟春芳上船的时候,李子恒已经躲出去了。下船的时候,他也是最先上岸的。两人全程连个对视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说话或者别的什么了。   李子恒怎么就一眼瞧中孟春芳了?还在几天内说动李乙为他提亲?   李绮节暗暗啧啧道:没想到啊,没想到,一直以为老哥只是个没心没肺沉浸于甜食的半大少年,没想到少年的手脚这么快,前一天才刚刚窥见人家小娘子几眼,没几天的工夫,已经连提亲的彩礼都要预备好了!   谁说古人含蓄慢热来着?古人看对眼了,下一步就是直接成亲生娃!绝不耍流氓!   很显然,五娘子和孟云晖今天上门来,就是为了和李乙、周氏商量去孟家求亲的事。   趁着李大伯、李乙和五娘子说笑,李绮节私下里找到笑容满面的李子恒,打趣道:“大哥,你是不是要去间壁孟姐姐家提亲?“   李子恒笑得合不拢嘴,点点头,坦然承认。   李绮节想起孟娘子的为人,有些忧心:“恭喜哥哥,只是孟娘子那边,怕是不大好说话。“   李子恒嘿嘿一笑,眼里闪过一丝精明之色,左顾右盼一番,见四下里没有外人,悄声道:“我托五娘子去孟家问过了,七娘……七娘她家的长辈都同意了。“   按着瑶江县的规矩,求亲要么找媒人,要么找两家都熟识的亲戚代为说和。李子恒没有去求媒人,辗转找到五娘子,也是用心良苦。   孟娘子含辛茹苦把孟春芳养大,为了培养孟春芳,投入了大笔钱钞和心血,自觉奇货可居,一心想攀高枝,把孟春芳嫁到大户人家去。   这几年,前去孟家提亲的各路人马受尽孟娘子的奚落和刻薄,瑶江县的媒人们全都把孟娘子给恨上了,听到谁家要去孟家求亲,立刻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李子恒只得另辟蹊径,想着孟春芳现在正好住在乡下的孟氏大宅里,回城那天,就暗中托五娘子去孟家打探孟春芳祖辈的意思,当然这种事不能明说,只是略微露个口风,试探试探对方的想法。乡下人家爽快,一般只要没立刻否决的,基本上就是答应一半了。   孟娘子挑肥拣瘦,轻易不肯张口把孟春芳许配给县里人家,孟家的老太太、姑老太太们恰好和孟娘子相反,更加乐意把孟春芳嫁到本地的清白人家。   李家名声好,家中人口简单,没有婆母,只有一个年纪相当的小姑子,钱款又多,这样的好亲事,不用五娘子多费口舌,孟家老太太已经一口答应了,还和五娘子打包票,说孟娘子是她孙媳妇,重孙女的婚事,就该她这个老太太做主。   李绮节听李子恒把前前后后娓娓道来,唏嘘不已:   一是为大哥的早熟而觉得好笑——十四五岁的少年娃,就看了人家几眼,立马心急火燎想把小娘子娶回家,这也太猴急了。   二是为孟春芳的命运而感慨。她生得花容月貌,缠了一双三寸小金莲,是这个时代的标准淑女。也正是因为她是完美的闺中小姐楷模,所以必须对父母亲人言听计从,婚姻大事只能听任母亲和太/祖母安排,自己不能有一点意见。   三是为自己的未来担忧——那个娃娃亲杨天保,到底是不是她的良配?   李绮节向来心大,默默想了片刻,愁绪很快被李家即将到来的喜事取代:管他呢,车到山前必有路,杨天保又不是什么豺狼虎豹,她就不信自己对付不了一个十几岁的小书生! ☆、第14章 五仁月饼   因着大郎李子恒的亲事,李家的中秋团圆饭吃得有些敷衍。   李大伯和李乙兄弟俩一壁饮着自家酒坊酿制的桂花酒,一壁商量去孟家提亲的事宜。   周氏更忙,既要给丈夫和小叔斟酒;还得给李子恒、李绮节兄妹俩挟菜;又要看着李昭节和李九冬喝排骨藕汤——怕姐妹俩被滚烫的汤水烫着;同时还得竖着耳朵听李大伯的安排,指出其中的错误;并且时不时张口补充一两句;期间她自己也吃了两碗米饭、一盅银耳红枣羹……   一心六用,面面俱到。   李家不讲究规矩,吃饭时房里没有丫头婆子伺候,都是自家人。周氏四下里看了一圈,料想李昭节和李九冬年纪还小,两个小人儿应该听不懂大人的话,说话便没有顾忌,直接道:“趁着好日子,早些把亲事定下来,年底咱们家就能办喜事了。“   长辈们商量正事时,李绮节卷着袖子,捧着碗筷,专心致志地吃饭,手上的筷子一直围着面前一盘松软甜烂的蜜汁炖金华火腿打转,闻言差点一筷子戳到酥肥的肉皮里:她这便宜大哥才十四五就要娶亲啦?她还以为只是订亲而已呢!   李子恒嘿嘿一笑,埋头直往嘴里扒饭。   吃过饭,李乙领着李子恒出门。父子俩都换了身不常穿的八成新合青色松江细布直身,李乙头戴*帽,李子恒外面穿一件豆青绒棉褂子,一人骑一头毛驴,晃晃悠悠离了李家村。   毛驴上还驼了几大篓鲜果、米酿、活鱼、鸡鸭之类的各色土产,并松江府松罗、杭州府杭罗、应天府宁绸各一匹,父子俩这是要去拜望李氏宗族的嫡支长辈,希望他们能出面代李子恒向孟家求亲。李家和嫡支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同是李姓,李乙备下丰厚的礼品,舍下脸皮去求,宗族那边不会拒绝撮合一桩好姻缘。   李氏宗族合族而居,竹山背面有座临河的山谷,沿河住的都是李姓人家,据说他们往上数三代,祖父辈都是堂兄弟,几乎家家都连着亲。李家村的村民曾想搬迁到李氏祖宅的附近去,因为不属于同一个分支,没有血缘关系,被李氏宗族断然否决。   从李家村往南走四十里山路,到了樟乐山脚下,再坐渡船过河,接着走上二十里路,就能到李氏宗族所在的樟乐乡。   李乙走之前,和李绮节交代,算着路程,他和李子恒大概要在樟乐乡借宿一晚,让李绮节不要随意出门。   李绮节乖乖应了,李乙仍不放心,叮嘱道:“三娘在家帮着你婶婶照看两个妹妹,等爹回来,给你买几只骑老虎的兔儿爷。“   北边州县府城过中秋有给家中孩童买兔儿爷的习俗,瑶江县的货栈里也有卖的。那些兔儿爷都是用泥塑的,描金彩漆,小巧精致,有的可爱玲珑,有的威风凛凛,有的沉静大方,种类繁多,活灵活现,很受县里小孩子的欢迎。   李子恒看李绮节似乎对兔儿爷兴趣不大,在一旁恐吓她道:“中秋镇上要连唱几晚的夜戏,那里人多,拍花子的也多,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可别偷偷跑到镇上耍,免得拍花子的把你哄走了!瑶江连着大江,拍花子的坐船下了大江,就像老鼠钻进鼠窝里,就是报官也找不着!“   李绮节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觉得更加古怪:一个从未“谋面“的孟秀才怕她去镇上看夜戏,也就罢了,她权当孟云晖不过随口一问,可现在李乙和李子恒也明里暗里阻止她去镇上看戏,镇上到底有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按捺住在心底翻腾的疑惑,笑呵呵道:“我都听阿爷的,夜里我和婶婶一起赏月吃月饼,哪儿也不去。“   李乙点点头,摸摸李绮节的脑袋瓜子,手中的鞭子落在毛驴背上,得得几声,毛驴驮着两父子和布匹礼物,踏出李家大门。   李绮节背着双手,慢悠悠晃进里院,宝珠忧心忡忡,偷偷瞟了她一眼。   李绮节随手撇下一朵红黄夹杂的美人蕉花朵,簪在宝珠的衣襟前:“你放心,我不会溜去镇上。“   宝珠悄悄松了口气,虽说三娘女扮男装跑出去看热闹也不是一两回了,可明眼人只要仔细看两眼就能看出她是个女娘,镇上的中秋集会人潮汹涌,什么三教九流都有,又是夜里,黑灯瞎火的,委实不是个好去处!   李绮节说到做到,一个下午都在房中陪李昭节和李九冬玩双陆棋:既然大家都不想让她去镇上,那她就不去好了。那种因为所有人都阻止,反而愈加好奇,非要闹着去的套路,不适合她——她这人比较懒。   夜里,各家都点起火把,在院中赏月。   黑夜沉静似水波,当空一轮明月,撒下如银光辉,风骤起,吹得枝叶树梢飒飒作响,夜色便像水纹一般潺潺流淌。   周氏净过手,领着李绮节在庭中祭月,拜过香案,众人坐在桂花树下分吃瓜果点心。   李绮节啃掉月饼皮,把馅里的青丝玫瑰一根一根挑出来,单独盛在一只黄地红彩雀鸟纹碟子里。五仁月饼的馅料中,干硬发苦的花生,碜牙的芝麻酥糖,莫名其妙的果肉蜜饯,那都不是事儿,唯有青丝玫瑰,她实在吃不下!   等攒了一大碟,就往进宝跟前一递,进宝端着碟子,呼噜几口吃完。   李绮节粲然一笑:“进宝,难为你了!“   进宝一抹嘴巴,憨憨一笑。   李大伯白天去里长家走了一遭,吃醉了酒,回到家里躺倒就睡。   周氏让刘婆子剖开一只黑皮大西瓜,分一半放在篮子中,再把篮子吊在后院的水井里,这是留给李大伯明天吃的。剩下一半西瓜让李绮节和李昭节、李九冬三姐妹分了,周氏自己不吃——她嫌西瓜有腥气。   西瓜据说是从南直隶苏州府引来的有名瓜种,一只要价五百钱,比普通西瓜贵四倍,瓜皮极薄,瓤肉又脆又沙。   李绮节吃火腿肉有些吃伤了,西瓜冰镇爽甜,正好解腻,临睡前不小心多吃了几瓣西瓜。到了晚上,难免腹中作怪,频频起夜,一整夜都睡得不踏实。   丑时一刻,依稀听见间壁朱家一阵尖利的叫骂声,似乎是朱娘子在呵斥什么人。   李绮节从雕刻喜鹊红梅图屏风后面转出来,理理裙角,在铜盆里洗净手,趿拉着木屐走到床边,皱眉道:“朱娘子又在打朱盼娣她们?“   宝珠手持烛台,站在木格窗下,侧耳细听片刻,窗上糊了细密的棉纸,夜风把朱娘子的声音从院墙外吹进李宅,人声模糊,仿佛隔了半里远,听不大清楚,她留神听了半晌,摇了摇头:“没听见朱家几个小娘子的声音。“   李绮节便没再问。   翌日卯时,李绮节朦胧醒来,掀开蚊帐,光脚踩在卷云纹脚踏上,正想唤宝珠端茶,忽然觉得一阵轻寒入骨,细纱衣袖滑下手肘,凉意顺着露在外面的胳膊,一直冷到心里。   宝珠提着一只铜壶进门,看李绮节坐在床栏边瑟瑟发抖,连忙道:“三娘快添衣裳,仔细别冻着了。“   李绮节打了个喷嚏,忙不迭躲进被子里,暖了半天,还想睡个回笼觉,奈何宝珠在一旁连连催促,只得依依不舍地告别被窝,下床梳洗。   宝珠看她加了件松花绿对襟梭布夹袄,犹不放心,又让她在外头添了件竹根青棉绸小褂子,才放她出门。   李绮节系上布扣子,出得房门,迎面看到院里土润苔青,桂树的叶片闪闪发亮,像是被谁擦洗过——原来昨夜落了一场雨,怪不得会这么冷。   她把手伸到栏杆外,掌心微觉湿凉,天空中仍然飘荡着蛛网似的细密雨丝,心里不由暗暗道:也不知阿爷李乙和大哥李子恒昨天出门时带的铺盖够不够暖和。   梳洗过后,李绮节去正房和周氏说了会子闲话,想看李乙能不能赶在早饭前回家,于是撑了把油纸伞,一径走到院门前来。   远远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刘婆子抱着一捧柴火,正和什么人低声说话。   那人身量单薄,头上戴一顶乌黑斗笠,着一身缁色短打僧衣,脚上一双蒲草制成的草鞋,似乎是个沙弥的打扮。   隔得太远,看不出小沙弥的样貌如何,但一把子清亮的嗓音,着实好听,又清又亮,乍听之下只觉铿锵入耳,有如金石相击,细听之下,又觉柔和婉转,似在耳边低语。   刘婆子只和沙弥说了几句话,便放下柴火,回头往灶房的方向走,俄而端着一只粗瓷大碗出来,碗里盛着堆得冒尖的剩饭菜。   小沙弥从怀中取出一只裂了半边的木碗,待刘婆子把剩饭倒在木碗中,低声道了句谢,转身即走。   李绮节正盯着小沙弥清瘦的背影出神,忽然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宝鹊啪嗒啪嗒跑到门前:“小师傅且慢些!我家太太请小师傅进来躲躲雨。“   小沙弥的脚步微微一顿,刘婆子连忙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强行把他拉到李家门前。   微微细雨中,小沙弥眼眸低垂,跟着刘婆子走到屋檐底下,不肯再往里走。   隔得近了,能看清小沙弥的眉眼,竟是出奇的俊秀斯文,眉骨清峻,眼眉丰秀,增之一分则过于硬朗,少之一分又流于柔婉。   他只着一身破旧僧衣,衣袖缘角全都起了毛边,草鞋上缠了许多疙瘩,一看就是破了再补,补了又接上的,这样一个挨家挨户上门讨饭吃的小沙弥,原本应该狼狈不堪,可他通身上下,不见一丝落魄,反而自有一种英华内敛的清疏孤傲,让人不敢轻慢。   仿佛一株冒着严寒独自绽开的红梅,即使在风雪中零落成泥,也是一身傲骨。   李绮节不由一怔:这样出众的相貌和气度,委实不像个荒村野庙的出家人。 ☆、第15章 柿子   小雨淅淅沥沥,总不见停,小沙弥只在李宅门前停留了几息工夫,大概是急着回寺里,雨势才稍稍柔缓,便告辞离去。   刘婆子和宝鹊在灶房收拾了一包水灵灵的鲜枣和素油炸的面果子,还从米缸里摸出几枚拳头大沤得绵软熟烂的柿子,用荷叶仔仔细细裹了,扎上晒干的细草绳,送到门前。   周氏接过捆好的荷叶包,亲自送到小沙弥手中,笑道:“小师傅也太客气了,家里虽是茅檐草舍,避雨的屋子还是有的。“   小沙弥不苟言笑,斗笠下的面容精致而疏冷,宛如泥胎木偶,神情不见一丝波动,接过荷叶包,躬身朝周氏行了个礼,转身离开。草鞋踏在松软的泥地上,留下一串清浅的脚印。   李绮节这才注意到,小沙弥身上的僧衣*的,衣摆还在往下淌着水滴。   宝珠凑到李绮节身边,朝间壁朱家的方向努努嘴巴,冷哼一声,道:“真是作孽,昨晚小师傅在朱家的门檐前躲雨,朱娘子硬说他晦气,把他赶走了。小师傅可怜见的,整整淋了一夜的雨!“   李绮节恍然,难怪小沙弥的脸色那么苍白。那她昨晚起夜时听到的斥骂声,也不是朱娘子在打骂朱盼娣几姐妹,她那会儿应该是在驱赶小沙弥。   李家村靠近竹山,山上风景秀丽。瑶江县本地村人很务实,虔诚供佛的同时,也信神仙鬼怪,平时没事拜拜佛许个心愿,不管用的话,就去求点符纸烧符水喝,再不管用,继续去寺庙里拜佛,如此循环往复,端看哪家神佛有空。   潭州府儒道佛并立,所以竹山上既有寺庙,也有道观,还有庵堂,和尚、道士相处融洽,结伴同行是常事。   常常有比丘、尼姑下山化缘,夜里他们往往就在乡下人家的草棚屋檐下过夜。村人淳朴,对比丘们很尊敬,不仅会大方送上自家最好的米粮饭菜,热情的还会把僧人请到家中休息洗漱。   昨晚小沙弥进村时,已经是亥时三刻,村里人早已睡得呼噜直响,没人察觉。直到今天早上,去江边放牛的村人看见小沙弥在谷场上的草堆里困觉,才知道朱娘子昨晚不让小沙弥在朱家门檐下躲雨,硬把小沙弥赶到村外去了。   宝珠义愤填膺:“平时看朱娘子也是个可怜人,没想到她的心竟然这么狠!怠慢出家人,不会有好报的!“   李绮节暗暗叹口气:朱娘子遇人不淑,丈夫不学无术,婆母苛刻吝啬,村里人可怜她的处境,平时对她多有忍让。只要她眼圈一红,哭诉起自己的境遇,连老人们都得让她几分。朱娘子尝到甜头,渐渐养出一副欺软怕硬、爱占小便宜的脾性,她不敢反抗婆婆和丈夫,就整天打骂女儿,对外人撒泼,把自己的痛苦转嫁到别人身上。村里人觉得她实在可怜,不想也不敢和她计较。可耐心总是有限的,朱娘子再这么作下去,只会把村里人对她的最后一点同情全部磨光。   宝珠就是头一个对朱娘子由怜爱转为憎恶的:“咱们家逢年过节往朱家送米送肉送衣裳,朱盼娣和朱想娣还总在村里说三娘的坏话,怪道都说人生人凤生凤,她们母女几个都长了一副黑心肠!“   李绮节眉毛微微扬起,笑了笑,扶着周氏往里走,朱盼娣竟然还在孜孜不倦地抹黑她,她在大明朝的头一个“仇人“,比她想象中的要执着多了。   “十三……“周氏忽然一跺脚,喃喃念了一个数字。   李绮节一脸莫名:“婶婶?“   “小师傅!“周氏轻轻推开李绮节的胳膊,转身跨过门槛,扬声叫住已经走远的小沙弥,疾步走到他身后,颤声道:“小师傅俗家是不是姓张?“   小师傅身形微微一滞,斗笠上的雨珠哗啦啦缀在肩头,僧衣上的水迹沿着瘦削的肩背,晕开一大片。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绮节走到周氏身边,轻声道:“婶婶认得他?“   自明朝建立以来,一直奉行休养生息、鼓励农业的国策,天下太平已久。永乐年间,明朝国力达到鼎盛,府县乡镇日益繁华昌盛,商业发展蓬勃,又不是吃不起饭的灾荒年间,谁家舍得把十几岁的儿郎送到寺庙里去苦修?   更何况小沙弥生得如斯俊秀,瑶江县,不,整个潭州府应该都找不出第二个人品这般出众的少年郎了。   纵是上辈子见多识广,阅遍网上各种美男的李绮节,也不得不诚心赞一句小沙弥生了一副好相貌。她要是有这么个哥哥,恨不能天天把好吃的好玩的都让给他,绝不可能让他流落到夜宿荒野的境地。   周氏看着小沙弥远走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他是张家十八娘的儿子,从小送到西山庙里养大,我上一次看到他时,他连话都不会说呢,抱起来和小猫咪一样,轻飘飘的。一转眼,已经长这么大了。“   语气颇为唏嘘。   张十八娘?   李绮节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确认自己没听过这个人。想要问问周氏,周氏却忽然忌讳起来,怎么都不肯往下说了。   李绮节发现周氏难得露出几丝伤感,眼中的疑窦之色更浓。   古代交通不便,加上安土重迁的思想观念和变态的户籍制度,远行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   首先,想出门旅个游必须先跟官府打个招呼,然后得做好家里长辈的思想工作,最后备上银两、干粮、铺盖、衣物、马桶、照明取暖工具等等林林总总一大车行李,办好各种文书路引凭证,终于可以出行了,路上还必须提心吊胆、时刻警惕——因为有各种各样的天灾*,天气预报是不可能有的,洪水、山火突如其来、防不胜防,野猪、老虎、野狼、毒蛇神出鬼没,山里有山匪,江上有水匪,医疗水平又低,淋个雨、摔个跤都很可能翘辫子。   在明朝,如果来一场想走就走的旅行,结局基本上是走不回来了。   徐霞客能到处游历,还不是因为他家老母亲持家有道,思想也开明,能够供得起他的全部花销,对于土豪来说,什么问题都可以不成问题。一般人,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乡比较实在。   所以,在这个时代,除了靠南来北往贩卖货物生财的商人、书生游子和富贵人家,大部分人往往一辈子都蜗居在一座小小的县城当中,有些人甚至几十年不会走出小山村。   本地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一座小小的瑶江县中,自然而然的,各大宗族和姓氏之间形成了非常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叔叔家的堂弟娶了舅舅家的表妹,姑姑家的侄儿嫁了间壁邻家大郎,一家几个妯娌是同族姐妹,都是常事。   比如李大伯和李乙兄弟,虽然父母早逝,近亲所剩无多,但如果从太爷爷上面一辈算起,还是能找到几户亲戚。   于是每到红白喜事时节,去别人家赴席,李绮节基本上是见人就笑,看到长辈就行万福礼,所有同辈异姓儿郎都叫表哥表弟,所有同辈异姓小娘子全喊表姐表妹,因为她知道乡镇所有人家几乎都是自家远亲。基本上,从瑶江县回李家村的路上,站在船头举目一望,凡是有农田的地方,必有人家,凡是有人家的地方,都可能有她的亲戚。   因为亲戚太多太难记,怕在人前失礼,李绮节特意列了一张单子,把所有和李家沾亲带故的人家全部列成表格,时时翻看,加深印象。   据她初步估算,她目前记下的那些有名有姓的表兄弟,已经突破了三位数——表哥们的数目实在惊人,她暂时只能用外号去记忆,才不会弄混。   未婚夫杨天保,是闷葫芦表哥。   孟四郎孟云晖,是假正经秀才表哥。   花相公家的花大郎,是脑袋很大的大头表哥。   而张十八娘这个人,李绮节可以确定是头一次听说。   李家和张家的来往算得上亲近,张大少奶奶昨天才来李家摆了一回少奶奶的谱儿,李绮节自信对李家村的张家这一支还是很熟悉的。   张家人口多,论排行,十八这个排名不出奇,可李绮节以前曾经悄悄和宝珠八卦过,说张家阳盛阴衰,每一辈都只得两三个小娘子,所以张家女儿都格外尊贵。就像现在的张二娘张桂花,是宝字辈唯一一个长大的小娘子,张老太爷那么扣扣索索的一个人,都快把她宠上天去了,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只要是张桂花喜欢的,张老太爷恨不能堆满她的屋子。媳妇张大少奶奶天天要领着丫头去灶房炊米造饭,而张桂花,独独有四个丫头服侍,长到十二岁,从未踏出过张家门槛一步,是乡里出了名的娇美人。   小娘子和小郎君是分开排行的,有张十八娘的话,那肯定还会有十六娘、十七娘,张桂花是宝字辈的二娘,那十八娘,只可能是上一辈的了?   又或者是另一个张家的十八娘?   接下来的一整天,李绮节围在周氏身边,帮忙拿东递西,做小伏低,极尽讨好之意。周氏刚坐下,她赶紧凑上去为她捶腿。周氏要出门,她立刻撑起油纸伞在前面引路。周氏嗓子干,她一溜烟去灶房提热水,亲手沏一壶香甜的桂花茶,送到周氏手边。   周氏白天看到小沙弥单薄可怜,原本有些伤怀,一天下来,硬是被李绮节逗笑了,轻轻一捏她粉嘟嘟的脸蛋,嗔道:“罢了罢了,总归才过去十几年,你要是有心探问,总能打听到一点蛛丝马迹,这事瞒不了人。“   李绮节迅速抓住周氏话中的重点:“为什么要瞒着人?“ ☆、第16章 身世   周氏眉头紧皱,顿了片刻,缓缓道:“十八娘是张老太爷的隔房堂妹,她当年是乡里最灵醒周正的小娘子,连画上的金童玉女都没她漂亮。我记得她十三岁那年,附近乡镇人家抬着礼盒去张家求亲,整座瑶江县的媒婆全都到了,一个接一个在张家的两只石狮子跟前排队,等着进去说亲。连县太爷家的太太也去张家吃茶,催张家人早些让十八娘出阁。最后张家人千挑万选,选中了杨大官人家的小儿子。“   李绮节双眉微挑,又是一个杨家小郎君,既能被称作杨大官人,不必说,肯定是杨天保的某位长辈。瑶江县里姓杨的人家,一大半都和杨天保连着亲。高大姐为此十分自豪,曾说杨家虽然没有首富金家富裕,但人丁兴旺,子弟出息,又出了一个光宗耀祖的孟县令,县里的第一大氏族,非他们杨家莫属。   果然听得周氏接着道:“那杨大官人的小儿子和咱们李家是隔辈的亲戚,五郎天保管他叫堂叔。杨小郎生得一表人才,也只有他配得上十八娘的人品。可惜杨小郎命不好,永乐二年的时候,他和县里几个秀才坐船去武昌府的黄鹤矶头看什么文会,路上遇到江匪,被人扔到大江里淹死了,杨家人连尸首都没找着。“   说到这里,周氏叹了口气,拈起一根细如须发的绣针,在发鬓上抹了一下,眯起双眼,纤巧的绣针按着纹理,刺透蓝布——她正坐在窗下修补一件铁灰色直身,李大伯常在乡间行走,衣袖在山路间划破了一道豁口,直接用绣线缝补不太雅观,只能绣上几只衔枝喜鹊作装饰。   李绮节坐在罗汉榻前的小杌子上,伸着一双粉腻巴掌,帮周氏按着直身衣袖的窄边,心里粗略估算了一下年份:现在是永乐二十年,杨小郎是十八年前没的,而小沙弥看起来却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所以说,小沙弥不是杨小郎的遗腹子。婶婶好像问他是不是姓张?小沙弥为什么是跟着母亲张十八娘姓的?   周氏手指翻飞,很快绣出一条纤细的叶脉,“十八娘的命也苦,嫁人才一年就守了寡。杨小郎的头七过后,张家人要把十八娘接回娘家养活,杨家人不答应,非要十八娘给杨小郎守节……“   李绮节听得咋舌,现在是永乐年间,朝廷奉行与民休息,应该还处在鼓励人口生育的阶段,乡里人竟然强迫女子为夫守节?莫非程朱理学已经影响到偏远的瑶江县了?   周氏冷笑一声:“十八娘年纪轻轻的,让她给杨小郎守一辈子的寡,就是张家肯,我这个外人都舍不得!“   李绮节默默叹息一声,她大概能猜出接下来的故事了。   周氏接下来的讲述印证了李绮节的猜测:张家人断然舍不得让如花似玉的张十八娘守一辈子的寡,毅然决然把她接回张家,预备为她再挑一户好人家改嫁。杨家人看张家人油盐不进,恼羞成怒,和张家断绝姻亲关系。乡里人议论纷纷,整天把十八娘不肯为夫守节的事挂在嘴边,畏于闲言闲语,张家只得把十八娘送到山上的庵堂去静养。   从前乡下人家穷苦,寡妇再嫁,不是什么难事。等日子过得越来越富足,寡妇反而不好嫁了。比如杨家那样的人家,随着家业的一步步壮大,开始注重门第规矩,寡妇如果不为夫守节,就会被说三道四。读书人更是讲究,谁家寡妇再披红绸嫁人,他们连那寡妇的兄弟族人都跟着一起鄙视,甚至会当面把人家说得抬不起头。   周氏一边娓娓道来,手上绣花的动作依旧稳当熟练:“十八娘上山之后就没下来过。山上清苦,张家人平时只会派个婆子到山上去送些衣物米粮。几年后,庵堂里的尼姑找上门,张家人才知道,十八娘已经偷偷搬出去了。张家人到处打听,最后在县里找到十八娘,那时候她刚生了个儿子。张家人以为十八娘被哪家浪荡公子给骗了,追问孩子的爹是谁,十八娘不肯说。一直到她爹和她娘闭眼,她都没说出小郎君的身世,只说孩子的爹是个好人,因为家里不允许他娶一个寡妇进门,她和小郎君才会流落在外,等小郎君长大成人,孩子的爹肯定会接他们母子回家。“   李绮节听出周氏话音里对张十八娘的同情,心里有些诧异:张十八娘不肯为丈夫守节,后来又无媒苟合,和陌生外男生下小沙弥,在这个年代,可以说是大逆不道的惊世之举,可能会受万人唾骂的。按理来说,周氏应该很厌恶十八娘才对,可看周氏脸上的神情,对十八娘没有一丝鄙夷,有的,只是对十八娘的怜惜。   这让李绮节不由得对周氏有些刮目相看,她原来以为,周氏和便宜老爹李乙一样,也是个迂腐守旧的老古板——因为周氏对李大伯纳妾的事情实在太过上心了。昨天李大伯已经明确拒绝收用宝鹊,周氏没有庆幸不说,竟然还怪李大伯不能体会她的良苦用心,把特特为李大伯备下的那半边西瓜送到李绮节房里去了。李绮节晚上吃了几瓣西瓜,临睡前又独自享用了一半脆甜的瓜瓤,夜里频频去屏风后面和铜丝箍的马桶亲切会晤,才会模模糊糊听到朱娘子斥骂小沙弥的声音。   周氏如此执着于为夫纳妾,却不歧视大胆出格的张十八娘,看来还是蛮开明的嘛!   “十八姨现在在哪儿?“   周氏嗤笑一声:“还能去哪儿?十八娘的爹娘去世之后,她嫂子容不下她,怕她的名声耽误底下几个女伢子说亲,把她送回西山上的庵堂关起来了。“   而小沙弥,张家太爷临死之前为他取了名字叫张泰宣,嘱咐张家人务必要把他当成张家的孩子一样看待,好好将他养大成人。十八娘的哥哥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太爷一闭眼,他就让人把张泰宣送到西山的寺庙里去,寒冬腊月天,只给张泰宣穿一件粗葛布小褂子,婆子把他送给寺庙里的知客僧时,他连气息都微了。   母子俩一个被关在庵堂里,一个在寺庙里由出家人抚养长大,虽然同在一座山头,但十几年都不曾见面。   周氏眼波流转,目光在李绮节身上打了个转儿,绣针停在喜鹊的羽翅上,郑重道:“村里的张老太爷是十八娘的隔房叔叔,他们张家人早把十八娘逐出宗族了,村里人顾忌张家人的脸面,也都装作不记得十八娘。三娘,以后在张家人面前,尤其是张大少奶奶跟前,千万不要提起十八娘。“   李绮节点点头,周氏肯把张泰宣的身世如实讲给她听,她已经很意外了——十八娘丧夫后想再嫁,在庵堂和外男有私情,独自生下身世成迷的张泰宣……无论哪一桩哪一件,都不适合讲给未婚少女听,周氏却毫不隐瞒,和盘托出。   李绮节明白周氏的用意,自然不会得寸进尺,企图接近张家和张泰宣,虽然那惊鸿一瞥实在震慑人心。   周氏已经把警告说得很明显了,她是个订过亲的小娘子,爱慕一个身世不明的俊俏少年儿郎,很可能会落到和十八娘一样的悲惨境地。   其实周氏有些杞人忧天,张泰宣固然生得俊秀,但始终只是一个才见过一面的少年郎,李绮节只是纯粹欣赏对方的美色罢了。   周氏仔细观察着李绮节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表情,发现她追问张泰宣的来历,似乎真的只是出于好奇而已,暗暗松了口气:杨天保那边刚出了幺蛾子,三娘可不能再出岔子了!   才刚想到杨家,就听屋外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宝鹊轻轻叩响门扉:“太太,杨家人来了。“   周氏神色一震,绣花针差点戳破指尖:“来的是谁?“   李绮节站起来,走到窗边,透过支起的纱屉子往外看,“好像是老董叔和董婆子。“   老董叔和董娘子是依附杨家过活的一对老仆,往年杨往李家送节礼,都是这对老夫妇上门。据说老董叔也是李家的远亲,因为得罪了县里的大户,怕担干系,宁愿卖身给杨举人当奴仆,以求庇护。   院里的桂花树刚好挡住了李绮节的部分视线,她踮起脚跟看了半天,发现老董叔身后堆了一地的东西,几乎快码得一人高了。先是一担雕花提盒,装得满满当当的,盒盖都撑开了半边,还有几只鼓囊囊的大口袋,看不清里头装的是什么,旁边是一担色彩鲜明的布匹,一担莲藕和金瓜,几只用粽绳捆起来的大青鱼在地上蹦来蹦去,刘婆子撸着袖子,正想办法把草鱼抓到水缸里去养起来。   别的也就算了,细布可是精贵东西,朝廷征税,布匹是其一,市坊交易,布匹可以直接当成货币使用,杭州府出的细绢,一丈就得半贯钱哩!   李绮节眼珠一转:高大姐最是个小气磕巴的人,中秋又不像过年,杨家怎么往李家送来这么丰盛的节礼?   周氏放下补了一半的蓝布直身,理理衣襟,淡淡道:“三娘,你进去看看昭节和九冬在做什么。“   李绮节嗯了一声,没有多问,出了后门,顺着甬道走出正院。   周氏走到后窗前,一直看到李绮节转过月洞门,才放下心。   转身走到门前,声音霎时一冷:“让他们进来说话,我倒要看看,杨家预备怎么向我们李家交代!“ ☆、第17章 偷听   老董叔一进门,便先给周氏作揖不迭,他生来一副笑脸,时时刻刻都一脸和气,明明没笑,但说话时声音里总像是带着几分笑意。   周氏神情冷淡,和老董叔略微敷衍了几句,才叫宝鹊去筛茶。   宝鹊没煮鸡蛋茶,只送了两碗煮开的白水到房里。   董婆子吃了一碗滚白水,不敢抱怨,站在地下,满脸堆笑,道:“太太万福,我们太太叫给三小姐送来几匹尺头,都是松江府出的细布,颜色好,花样新鲜,正合适年轻小娘子裁衣裳。尺头是南边来的,昨天刚运到武昌府,县里想买都没处买,因县太爷夫人知道我们家太太想给府上置办节礼,才特特给我们家留了几匹。“   周氏皮笑肉不笑:“叫高大姐费心了。“   董婆子面色不变:“三小姐在房里呢?老婆子好久没见着三小姐了,怪想她的。“   周氏淡淡道:“可是不巧,三娘前晚起夜时有些着凉,吃了药才歇下。“   说着,唤宝鹊进房,“三娘呢?“   宝鹊道:“回太太,三小姐还没醒呢,宝珠在房里守着。“   董婆子和老董叔互望一眼,连忙赔笑道:“三小姐养身子要紧,老婆子身上腌臜,就不去打搅三小姐休息了。“   这两人倒也识趣,没坚持去看李绮节,任凭周氏的脸色有多难看,脸上的笑容始终没变,一口一个太太,把周氏奉承得都有些松动了。   待杨家老仆告辞离去,李大伯背着双手,走到正房来,道:“杨家人怎么说?“   周氏叹口气,“来的只是两个下人,看来杨家想把事情混过去。“   李大伯立刻吹胡子瞪眼睛:“他们家五郎做出这种事,想随随便便混过去?当我们李家没人了吗!?“   周氏赶紧给李大伯顺气:“官人莫要上火,到底是亲家,事情还没闹出来,他们杨家顾忌名声,咱们李家总得给他们留几分情面,先看看他们怎么处置那个小妖精再说,如果他们杨家真的敢做出什么对不起三娘的事,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李大伯一甩袖子,气呼呼坐在堂前的一张雕花靠背玫瑰椅上,“二弟还没回来?“   周氏为李大伯斟了一碗释躁平矜的武夷茶:“没呢,我让招财去路口等着了。“   李大伯捧着海水纹盖碗,小心翼翼试着茶水的温度,“二弟是什么意思?“   周氏四顾一望,见门外没人,轻声道:“其实二叔去李家,不全是为大郎,也是为三娘找个话事人的意思。乡里的里甲老人全是杨家的亲戚,事情闹到乡里,咱们家讨不了好,二叔想求李家人帮咱们家说句公道话。“   躲在窗外偷听的李绮节恍然大悟,难怪李乙和李子恒已经找了五娘子做媒人,还要去李家走一趟,原来不是去请人向孟家提亲,而是为了她。   她就说中秋夜戏的事情有古怪,原来是杨家出了什么丑事,要劳动话事人来主持公道。既然事情关系到她,那么那个有古怪的人肯定是杨天保无疑了。   孟云晖和杨天保差不多年纪,县里能够考取功名的少年学子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两人是同窗,孟云晖特意问起过她中秋夜戏的事,他应该也是知情人。   听周氏和李大伯的对话,不止孟云晖,李家和杨家的人都知道杨天保做了什么,单单只瞒着她一个。   李绮节冷哼一声,绣鞋轻轻踢在木梯子的横木上,杨天保看着老老实实的,原来蔫坏!这才多大呢,就开始作妖了!   宝珠怕李绮节摔到地上,一直守在梯子下面。看她踩在木梯子上跺脚,梯子随着她的动作晃了几晃,随时都可能栽下地,顿时急得脸色煞白,小声道:“三娘别动,仔细跌下来!“   她就知道,三娘刚刚偷偷去后院搬梯子的时候,她应该想办法阻止三娘,而不是站在梯子底下帮她望风!   李绮节趴在木梯子上,居高临下,朝宝珠一挥手,悄声道:“没事儿!你别管我,看着外面,要是曹氏和刘婆子来了,记得提醒我!“   宝珠点点头,紧紧扶着木梯子,心里怨苦不已:大官人和大太太说得这么严重,杨五郎肯定做了对不起三娘的事,要是三娘气坏了,真从木梯子上掉下来摔坏了,可怎么办?   李绮节不知道宝珠心里已经计划好待会儿怎么趴在地上好接住她,凑到窗边,听李大伯继续道:“哪里就至于劳动里甲老人了?“   周氏扭着手绢道:“反正这事不能随便敷衍,杨家不给个说法,我是不会让三娘嫁过去的。“   里甲老人不是单指一个人。明朝立国之初,进行了一次全国性的人口大普查,根据人口制定黄册,然后以户为单位,一百一十户为一里,设里长十人,每年更换,余下一百户分为十甲,同样选出甲长,根据纳粮的多少来轮换。   黄册是明朝老百姓唯一合法有效的户籍文件,上面清晰地登载老百姓的身份、年龄、居所、职业和所有家庭财产。记得详细的,连你家养几头猪、几只鸡鸭都会写上去。   古人一生,不论是居家过日子,还是入学、科考、婚丧、外出、财产、徭役、诉讼等等诸多重大事项,都离不开黄册。   基本上说,黄册的作用,就是现代的户口本和身份证的综合版。现代人去火车站买车票必须出示身份证。在明朝,外出超出方圆几百里,同样需要递交黄册才能获得官府发放的凭证。   没有黄册,要么是逃户,要么是流民,别以为到了古代随便找个旮旯地就能过日子,古代的黑户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而在黄册的基础之上制定的里甲制度,则是贯穿整个大明朝的基层管理行政制度。   里长和甲长管理本甲本里的事务,除了杀人之类的重罪,一般的民事纠纷都由公选的里甲老人们裁定,大到财产纠纷、打架斗殴,小到鸡毛蒜皮的谁家牛偷吃了谁家的稻田,里甲老人们都管。   “诉不出里“,“凡民间户婚田土斗殴相争,一切小事,不许辄便告官,务要经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断。若不经由者,先将告人杖断六十,仍发回里甲老人理断“——在一定程度上,里甲拥有非常广泛的法律裁定权利。   里甲老人就是乡里的管理者,纳粮多少是推选里长和甲长的首要标准,能当上里长和甲长的,基本都是大族子弟。   所以古人追求人丁兴旺,能生多少个就生多少个,养不养得活不要紧,人多了,才有可能占据话事人的身份,不会在乡里受欺负。   李家所在村庄虽然叫李家村,但多是杂居的外姓人,本地的里长是杨家人。而那些德高望重、公选出来的老人,也大多是杨家近亲。   按着瑶江县的规矩,李绮节和杨天保婚事有了纠纷,要么由里甲老人来裁断,要么两家公选出一户读书人当话事人,读书人有功名,说话和县太爷一样有分量。   里甲老人全和杨家人一个鼻孔出气,李乙当然不会去找他们主持公道。而本地的读书人,又大多是杨县令的同窗或是旧友,更不可靠。   所以李乙才会想到李家的嫡支那一派,他们家是望族,读书人多,有功名的子弟应该不少。   李大伯沉默片刻,把茶碗往桌上一放,“话事人是那么好请的?那个李家和咱们连远亲都算不上,未必肯搭理咱们。“   周氏瞪了李大伯一眼,“官人又说丧气话了,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咱们每年往李家送的那一大车东西都是白送的?“   李大伯不服气:“就算那个李家肯帮咱们说话,杨天保在外头和花娘勾搭,在他们那种大户人家看来,不过是寻常罢了,说不定他们还会反过来劝咱们家息事宁人呢!“   宝珠听到杨天保和花娘勾搭,又是惊讶又是气愤,忍不住高声啐了一口:“王八崽子!”   周氏在房里听到声音,立即道:“谁在外面?“   李绮节吐吐舌头,几步窜下木梯子,再把木梯子往肩上一扛,拔腿就跑。古代的医疗水平一言难尽,她怕自己抵抗力太差,每天坚持锻炼身体,腿脚稳健得很,搬着木梯子照样跑得飞快。   可怜宝珠还愣愣的站在窗下,眼睁睁看着李绮节跟兔子似的,扛着一截木梯子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正想跟上,周氏掀开青花布帘,神色冷厉:“大惊小怪做什么?“ ☆、第18章 胭脂街   宝珠吓得打了个嗝,拍拍胸脯,小心翼翼道:“才刚张家人上门来,他家仆人去山上的庙里送香油钱,回来的路上碰见二爷和大郎,二爷托他带句口信,说昨夜落雨,山溪暴涨,把过江的竹桥淹了,二爷他们要在山里多耽搁一宿,请太太和三小姐宽心。“   周氏眉头一皱,“晓得了,三娘呢?“   宝珠摇摇头,故意道:“我才从外面进来,没看见三小姐。“   周氏四下里扫了一眼,没看到李绮节的身影,松了口气:“你去灶房帮刘婆子呲鱼,鱼泡洗干净留着。刚刚你听见的话,一个字都不许对三娘讲!“   宝珠连忙点头不迭:“太太放心,我晓得轻重。“   周氏淡淡嗯了一声,放下软帘,关上房门。   宝珠悄悄抹了把汗,一径出了正院,找到躲在隔壁院墙下的李绮节,抱怨道:“三娘好狠的心,把我一个人丢在里头!“   李绮节笑了笑,拿着一柄棕榈叶制成的蒲扇,给宝珠扇风:“宝珠姐姐,委屈你了,我那糖果匣子里有半匣子梅菜肉馅的金华酥饼,全给你当点心,请你消消气。“   宝珠哼了一声,抢过蒲扇,把青绿色的棕叶摇得噼里啪啦响,“小姐听见太太的话了?您千万别在太太面前露出形迹,不然我又得挨骂!“   李绮节眼珠一转,“这事家里人都晓得,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与其看他们遮遮掩掩的,还不如索性闹开了好。“   宝珠当即变色:“三娘!“   李绮节拍拍宝珠的手,安抚她道:“家里人来人往的,连那个不相干的孟四哥都在向我套话,婶婶怎么会知道一定是你漏的口风呢?“   宝珠一想,好像是这个道理,到底不放心,还是叮嘱一句:“这种事你出面掺和不好看,还是让太太拿主意吧。“   李绮节淡淡一笑,没说话。   这天,李乙和李子恒果然没有归家。   夜里李大伯和周氏带着李绮节、李昭节和李九冬在正房吃晚饭。家里人口少,中秋团圆饭的大菜还没吃完,顿顿都是热的剩菜,排骨藕汤热了又热,藕块都快熬成粉了。   快撤席时,周氏像是忽然想起来一事,笑着向李大伯道:“杨家送来的鱼一时半会儿吃不完,正合适打鱼糕。“   李大伯端着一盅滚茶,嘟着嘴唇,胡子尖微微翘起,正徐徐吹去缭绕在茶碗上的热气:“啊?喔,全听夫人安排。“   李绮节脸上不动声色,接过宝珠递到肘边的一盏泡橘茶,送到周氏跟前:“婶婶吃茶。“   周氏看李绮节似乎真的对杨天保的事不知情,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接过茶碗,浅抿一口。   吃过茶点,一家人围着圆桌说了会儿闲话。   夜色渐深,李昭节和李九冬不知不觉打起瞌睡,小脑袋瓜子一点一点,差点跌到圆桌子底下去。周氏不由笑道:“瞧她俩瞌睡直滴的,带她们回房困觉去吧。“   曹氏和刘婆子上前,抱起两姐妹,送二人回房,众人各自回房歇下。   白天落了几点雨丝,有些阴沉,夜里的月色倒是极好,又清又亮。桂花树的叶片镀了层银边,在静夜中散发出淡淡的幽光,不必点灯笼,就能看清回房的路。   洗漱过后,李绮节披着一件沉香色棉绸对襟薄夹袄,坐在架子床栏边上,等宝珠把汤婆子罩在被子里,连忙把冰凉的脚丫子伸进去,舒服地直叹气,懒懒道:“把我那套直身衣裳收拾出来,明早我要穿的。“   宝珠收走面盆架上的铜盆,把李绮节脱下的外衣搭在雕刻喜鹊红梅屏风上,手上的动作一顿:“三娘要出门?“   直身是男装,李绮节只有去镇上才会着男装打扮。   李绮节粲然一笑,灯火扑朔迷离,摇曳的烛光下她的笑容也有点古怪:“明天我要去胭脂街走一趟!“   宝珠惊呼一声,踉跄了两下,险些没站稳,“哐当“一声巨响,铜盆摔在地上,残水溅了一地。   胭脂街是本地有名的一条街巷,长街一面接岸,一面临河。沿河的那面修建了数座雅致的竹楼,楼下宽敞,可供乌篷船出入。楼上桌椅床凳,软榻香案,一应具有,是住人的地方——住的人有些特别,无一例外全是花娘。   镇上沿河的地方临着渡口,渡口往来船只极多,船工水手和力夫都是靠力气吃饭的,身边没有妇人操持家业,钱钞来得快,花得也快。镇上渐渐兴起一种专门靠伺候往来船工吃饭的生意行当——花娘。   花娘们昼伏夜出,镇上的居民闻鸡起舞,忙忙碌碌,她们往往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漫漫长日,她们无所事事,攥一大把盐炒香瓜子,散着头发,趿拉着绣鞋,斜倚在窗前,一边嗑瓜子,一边看奔流不息的江水,听船工们喷薄着力量的口号声,时不时呸呸几声,把沾着润湿口水的瓜子皮吐进大江里。   到了夜里,老百姓们酣然入睡,花娘们开始迎来送往。她们梳起高髻,穿上鲜亮衣裳,在脸上抹一层厚厚的铅粉胭脂,一张张粉脸涂得艳红雪白,敞开衣襟,露出半截雪白酥胸,打开楼上的轩窗,和漂流在江上的水手船工们调笑。   只需花上几十个铜板,客人便能将乌篷船驶入花娘楼前,仆役自会系上小船,搭好舢板,将客人迎入楼中,好酒好菜伺候。   李绮节下午已经暗暗从曹氏那里打听到,杨天保就是和胭脂街的其中一个花娘私奔的。   曹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她不仅擅于替小娘子们缠小脚,还会一手好针线活,然而察言观色、探听消息才是她的拿手绝活。她来李家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工夫,李家附近几十户人家的底细,已经被她摸得一清二楚!周氏在李家村生活了这么多年,知道的都没她多。   这门功夫没有功法心诀,全靠天分和见识,修炼起来不容易,要价也格外高。为了撬开曹氏的嘴巴,李绮节足足花了三百个大钱哩!   据曹氏说,胭脂街中有一个顾干娘,家中养了十几个年轻娇嫩的小花娘,不仅个个生得娇艳妩媚,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加之她家特意费钞从南边扬州府请来一位厨子,做得一桌好酒饭,是胭脂街中一绝。一年到头,不管溽暑寒冬,慕名光顾她们家竹楼的客人都络绎不绝。   杨天保的一位同窗早就仰慕顾干娘的干女儿们,极力撺掇杨天保陪他去胭脂街见识见识,杨天保推却不过,只得去了。   谁知一来二往,他那位同窗过足了瘾,并没有流连风月,杨天保倒是一次又一次故地重游,比同窗去得还勤。 ☆、第19章 私奔   杨天保年纪轻,耳根子软,家中富裕,出手阔绰,身上有功名,样貌又生得端正,花娘们每日里和那些粗莽汉子打交道,见着他,就跟见着宝贝似的,怎么可能容得他脱身?   其中一个姓黄的花娘,因为嗓子好,会唱几首小曲,楼里的人给她起了个诨名,叫小黄鹂。   小黄鹂很有几番心计,趁着杨天保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甜言蜜语,装怪卖俏,渐渐哄得杨天保对她死心塌地,一心一意想替她赎身,把她接到家中养活。   瑶江县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十里八乡的人家都连着亲。杨家是本地望族,高大姐和杨老爷膝下只有杨天保一个儿子。杨天保也争气,已经过了童子试的前面几场考核,只等院试了。高大姐几乎逢人就说杨天保像他的叔叔杨举人,以后肯定也是戴官帽的大老爷,县里人谁不知道他是县太爷的侄子?   有人看杨天保天天往镇上的胭脂街跑,怕他被花娘哄骗,偷偷向高大姐报信。高大姐知道儿子小小年纪就沉迷酒色,气得倒仰,预备等中秋夜那晚,趁家家户户都在渡口看戏,带上几个壮实仆人,冲到顾干娘家,把那个胆敢勾引杨天保的小黄鹂狠狠打一顿,最好能划破她的脸蛋,看她还怎么狐媚勾人!   李绮节听曹氏说到这里的时候,像是夜空里忽然炸起一线闪电,心头一阵雪亮:不必猜了,那个报信的人,肯定就是孟云晖!   难怪孟云晖怕她那晚也去镇上看夜戏呢!原来高大姐当时正在胭脂街怒揍小黄鹂呀!   结果中秋那晚,也就是昨天晚上,高大姐果然亲自杀到胭脂街,把小黄鹂打了个半死不活。   富家太太气不过家中官人眠花卧柳,带着仆人到胭脂街上寻花娘们的晦气,这种事胭脂街上的花娘们常见,根本没人管。   高大姐以为家里出了个杨举人,县里谁都得让着她,我行我素惯了,不仅打了小黄鹂,还让人把小黄鹂捆了,要把她卖到北边的大山里去。   顾干娘当然舍不得把花了大价钱调养长大的干闺女送走,她还指望着小黄鹂能给她招揽更多客人呢!   两厢一言不合,厮打起来,把官府都给惊动了,事情传到县里,闹得沸沸扬。   李乙早就听县里人议论过杨天保流连胭脂街的事,之前曾亲自去杨家试探真假。   当时杨老爷对李乙连连发誓,说外面的谣言都是以讹传讹,信不得真,一口咬定杨天保本分孝顺,知书达理,绝不会踏足风月场所。   李乙当时将信将疑,怕惹恼杨老爷,也没多问。   没几天就听人说高大姐要带人去胭脂街找一个小花娘算账,李乙知道杨天保的传言是真的,心里气归气,终究还是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依旧忙活着替李子恒求亲的事。还阻止李绮节去镇上看夜戏,怕她听见风声,心里不好受。   曹氏说完这些,劝李绮节莫要往心里去:“谁家没经过这种事?杨五郎年纪小,才会被小黄鹂哄住,等他再长几岁,自然晓得好坏轻重,经此一遭,他以后才能擦亮眼睛。小姐不必挂怀,人都是这么来的。“   李绮节知道,不止曹氏这么想,李乙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他在得知杨天保确实迷恋小黄鹂之后,急着找话事人为李家主持公道,不是为了退亲,而是想向杨家施压,让杨家人彻底解决小黄鹂这个麻烦。   不止曹氏和李乙,李大伯和周氏,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在他们看来,少年郎君都爱风流,虽然杨天保的所作所为实在可气,但只要他改过就行,还不至于要闹到退婚的地步。   唯有大郎李子恒,应该和李绮节一样,对杨天保和花娘私奔的事不知情,他阻止李绮节去看夜戏,大概是李乙教的,不然以他的暴脾气,早冲到杨家揍杨天保去了,不可能还一门心思只想着娶孟春芳。   如果李绮节不知道杨天保和小黄鹂的事,也就罢了,但现在既然她已经知道原委,就不可能装聋作哑扮贤惠淑女了。   她直接问曹氏道:“昨晚的事杨天保晓不晓得?那个小黄鹂伤得重不重?杨家人准备怎么处置她?“   曹氏沉默半晌,轻声道:“三小姐,我也不瞒你,方才杨家人上门时,我已经找他们打听过了,小黄鹂挨打过后,杨家五少爷留了一封书信,连夜带着那个小黄鹂一起跑了,现在杨家人正到处找五少爷呢!这事太太和官人都还不晓得,杨家人把事情瞒得死死的,县里人只晓得高氏打了个小花娘。连官人、二爷和太太也不知情。“   她似乎自觉失言,脸色有些懊恼,叹口气,道:“杨五郎这事,三小姐不必焦心,凡事有太太呢!“   李绮节心中有数,所有人都知道高大姐要找小黄鹂的麻烦,昨晚为了避嫌,人人都躲开胭脂街,不清楚后续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李大伯、李乙和周氏大概都以为杨家人已经把小黄鹂的事处理妥当,等着他们家给李家一个交代。而杨家因为杨天保和小黄鹂忽然私奔,正急得焦头烂额,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给他们解释,只能使出拖字诀,想等找到杨天保,再来李家赔罪。   所以老董叔和董婆子才会一直打哈哈,可惜他们倒霉,碰上套话功力炉火纯青的曹氏,不知不觉间就把实情讲出来了。   李绮节听完曹氏的话后,当即决定,她要亲自去胭脂街走一趟。   捉奸这种事,当然得亲力亲为!   县里到处都是杨县令的耳目,仓促之间,杨天保和小黄鹂肯定跑不远,如果她没猜错,两人此刻应该就藏身在胭脂街中——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么!   面对宝珠那张不可置信的惊诧脸孔,李绮节懒懒地打个哈欠,一边盘算着明天的行程,一边漫不经心道:“别光杵在那儿,把地上的水渍扫了,早点困觉,明天你陪我一道去。“   宝珠捡起铜盆,取来墙角的笤帚,一边扫地,一边叹气,心里只觉欲哭无泪,有种想抽自己几巴掌的冲动:都怪自己心太软,才会被三娘辖制住!   李绮节在窸窸窣窣的扫地声中翻了个身,头发扫过竹枕,沙沙一阵轻响。湘妃竹枕中间是空心的,竹片柔韧,冷而凉,夏日里枕这个最舒服,现在已经入秋,她该换个枕头了。   她缓缓闭上眼睛,渐渐沉入黑甜梦乡当中,心里暗暗道:也许,未婚夫也该重新换一个了。 ☆、第20章 上门   翌日一大早,李绮节在一声响似一声的鸡鸣中掀开被窝,起床梳洗,用牙粉漱过口,让宝珠调了一大碗桂花藕粉,几口吃完。趁周氏带着刘婆子和宝鹊在灶房打鱼糕,回房换上一件苹婆绿宽袖大襟杭罗直身,挽起长发,扎了个寻常小髻,手执一柄绘庭前芙蓉的粽竹折扇,带着宝珠,悄悄溜到大门前。   李大伯正准备出门,招财把一只装满青虾的竹篓挂在毛驴背上,两个长工蹲在地下搬一只累沉沉的大口袋。   宝鹊站在李大伯身前,纤纤素手往上一抬,袖子滑落,露出半截雪白皓腕,想为李大伯整理衣襟。   李大伯眉头一皱,退后两步,厉声道:“用不着你伺候,你进去吧。“   招财和两个长工互望一眼,低声窃笑。   宝鹊年轻,脸皮薄,被李大伯当着众人的面低斥,顿时羞得面皮紫涨,眼圈一红,泪珠沿着眼角扑簌而下,咬着樱唇儿,飞身跑远。   宝珠哼了一声:“大官人不肯纳妾,宝鹊怎么还老往大官人跟前凑?真不要脸。“   李绮节摇头不语,昨天吃午饭前,她看见婶婶周氏私底下拉着宝鹊的手说了半天话,宝鹊当时没吭声,只一个劲儿地点头应和。宝鹊平时沉稳内秀,不像是恬不知耻的人,她刻意接近讨好李大伯,应该是周氏特意吩咐的。   大房一日没有男丁,周氏就不会放弃给李大伯纳妾。   李绮节走到门前,哗啦一声,抖开折扇,向李大伯唱了个肥喏:“大伯这是要去镇上?“   李大伯看到李绮节一身男装打扮,哈哈大笑,“你这鬼灵精,连衣裳都换好了!说吧,今天要去哪里耍?“   李绮节眼珠一转,挽着李大伯的胳膊,娇笑道:“昨晚花相公家的花娘子让人送口信来,说他家的腐乳霉坏了,有股子怪味。她急得什么似的,再三央求我去他家货栈走一趟,看看能不能商量出一个补救的法子。我想着大伯要去镇上的铺子里看账目,正好可以和大伯一起坐船到渡口。“   李大伯刮一下李绮节的鼻子,笑道:“腐乳霉坏了,再霉一缸就是,你去了能顶什么用?你阿爷和大郎就要回来了,等他们回来,你们一起回县里,那才便宜呢!“   李绮节不依,使劲儿摇李大伯的胳膊:“花娘子可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徒弟有难,做师父的,哪能推三阻四呢?大伯要是不放心,让招财跟着我一起进城,宝珠也跟着去,我就去花家货栈转转,晌午就能回的!“   李大伯最禁不得女娘子们对他撒娇,李绮节的声音才刚放软,他心里立刻有几分松动,暗暗琢磨了一番,觉得花家货栈和杨家不在一个方向,李绮节应该不会听见什么风声,只要她不去镇上便好,遂点了点头:“那行,记得早些家来,别在外边贪玩,免得你婶婶记挂。“   李绮节立即点头如捣蒜:“大伯放心,我都记下了!“   李大伯向长工们交待了几句,带着李绮节主仆一起出了李家村。   一路桨声欸乃,和风扑面。岸边芦苇丛深,一望无际,唯有天边隐隐约约可见连绵的青山起伏,苇丛露水未干,远远看去,像笼了一蓬朦胧的轻烟。   伯侄俩坐船到了渡口,招财把毛驴赶下船,李大伯跨到毛驴背上,鞭绳指指招财:“跟着三娘进城去,你记住了,三娘到哪里,你就到哪里,别让县里那帮混人冲撞到三娘。“   招财干脆地应了一声:“官人宽心,我常跟三小姐去县里的,从没出过什么岔子。“   待李大伯骑着毛驴走远,招财立刻卷起袖子:“三小姐,您说吧,今儿个到底要去哪儿?“   李绮节从一只绣三苗共穗的荷包里倒出几枚铜板,在招财跟前晃了晃:“记住了,今天我是李三郎。咱们不进城,走,带公子爷去胭脂街逛逛。“   招财瞪大眼睛,眼珠子差点能从眼眶里蹦出来:!   天色还早,沿街的铺子货栈还没开门。伙计们打着哈欠,取下一扇扇门板,掌柜的在柜台里吆三喝四,催促伙计们快些开门迎客。   沿河岸边三三两两缀着几个头戴布巾的妇人,一边捶洗衣裳,一边高声谈笑。   乌篷船沿河经过,偶尔响起一声促狭的呼哨,是船夫在吸引妇人们的注意力。   因为岸边的妇人们都是成群结队的,并不知道船夫调戏的对象是哪一个,于是所有妇人都自觉受了侮辱,板起脸,把棒槌敲得震天响。   船夫不以为意,继续和妇人们搭话。   妇人们对船夫爱理不理,船夫的态度越低声下气,她们的动作愈加端庄,神情愈加冷冽。   也有轻浮的妇人,故意板起面孔,高声怒骂船工,语句粗俗泼辣,一句比一句骂得狠,然而任谁都听得出她话里掩不住的笑意。   船工被骂,不怒反喜,涎着脸和妇人调笑。   妇人急得直跺脚,央求身旁的夫妇人帮腔。   其他人互望一眼,各自冷笑不语,妇人还不自知。   几个散着头发的妇人手执笤帚,在下游处的大槐树下刷洗自家马桶。乌篷船行到此处时,船夫干脆把船桨横在船头,和妇人们招呼问好。妇人们亲热地唤他名字,把水花浇到船上,看船夫被溅起的河水打湿裤脚鞋面,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乌篷船划到岸边时时,妇人们骂船夫没良心,找他讨要胭脂水粉、头绳绒花之类的小物件,船夫连声答应。   周围的人纷纷投去鄙视的眼神,那个轻浮的妇人眼神最为轻鄙——不必说,这几个刷马桶的妇人必是胭脂街花楼里的仆妇。   另一边的长街,空气里充溢着一股香甜的粥饭味道,街角的馄饨摊子、豆腐摊子、油饼摊子和馒头摊子前围满了各家的跑腿伙计。   李绮节让宝珠买了几枚笋肉馒头和金银酥,用油纸包了,一股脑塞到招财怀里:“你去胭脂街打听一下小黄鹂住在哪儿,别走西街,咱家的铺子在那边。“   热腾腾的馒头和芝麻油饼抱在怀里,香气直往鼻子里窜,招财咽了口口水,“三……三少爷,那楼里的人会跟我说实话吗?“   李绮节朝宝珠使了个眼色,宝珠点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一幅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巾,打开一角给招财看,里面是半吊钱,“这个给你,你别去问那些花娘,找个在顾干娘家灶房里帮忙的婆子,把半吊钱往她手心里一摁,保管你什么都能打听到。“   招财点头不迭,一径去了。   李绮节和宝珠随意找了家馄饨摊子,要了两碗馄饨,才吃几口,招财去而复返:“三少爷,找着了,就在西街背面左手第五间院子,门口贴了两张门神的那一家!“   说完话,抖抖索索掏出一只灰扑扑的汗巾子,叮当哐当一阵响,里头是剩下的铜板:“半吊钱太便宜别人了,嘿嘿,我只给那个婆子四百钱。“   看不出来,招财竟然还会讲价还价。   汗巾子上面一股子怪味,宝珠眉头一皱,不想伸手接,李绮节笑道:“得了,剩下的你自己留着买果子吃罢。“   招财喜得眉开眼笑,“谢三少爷!“   李绮节慢悠悠吃完碗里的馄饨,喝了两口清汤,才起身往西街的方向走:她怕李大伯发现自己,尽量避开西街,杨天保那小子倒是浑身是胆,竟然敢把小黄鹂安置在李家的铺子附近!   招财和宝珠一路上东张西望,生怕李大伯突然从哪个角落里跳出来,三人绕开李家铺子,从小路进了巷子,数到左手边第五间,黑油门上果然贴着两张门神,门前还糊了一副红纸对联,挂着两只红灯笼。   宝珠对着红灯笼啐了一口。   砰砰几声,招财叩响门上的铜环。   一个穿蓝布罩衣、头包花布巾的婆子走来应门,看李绮节模样俊秀,穿着体面,手上的折扇吊着一块晶莹剔透的蜡子扇坠,身边还有两个仆人跟着,一副富家公子做派,不敢怠慢,带笑道:“小郎君找谁?“   李绮节摇着竹骨折扇,一脚踩在门槛上,把县里那些浪荡公子的纨绔模样学了个十成十:“杨天保在哪儿?“ ☆、第21章 对峙   婆子脸色一变,连忙关门:“我们这儿没有姓杨的,小郎君找错人了!“   招财伸手,蒲扇大的巴掌挡在黑油门前,硬挤进小院子,粗声粗气道:“少废话,让姓杨的出来!“   婆子知道来者不善,立刻转身往里跑,一边跑,一边高声提醒房里的人:“奶奶,来客了!“   李绮节嘴角一挑:呦呵,看来那个叫小黄鹂的野心不小,已经成主子奶奶了。   杨天保只是个学生,手头再宽裕,终究还是靠高大姐给零花,积蓄不多,仓促间赁的院子不过一进而已,窄窄三间房屋,浅房浅屋,略显逼仄,东边是起居坐卧之处,西边是灶房兼柴房。   婆子刚才在扇炉子造饭,炉子上座着一只大肚砂锅,里头煮了一锅乌鸡汤,汤水咕嘟咕嘟,翻着油腻腻的水泡。   婆子跑进唯一一间明间,哐当一声关上门。听得里头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静默片刻,一个妇人站在房子里面,隔着一层棉纸糊的槅窗,扬声道,“郎君可是五郎的同窗?家中无人,小妇人不便招待郎君,请郎君见谅。“   不愧是小黄鹂,嗓音清脆悦耳,像纯澈的溪水冲刷在一块块翠玉宝石上。   李绮节一脚踹开房门,摇着折扇,大摇大摆走进房里,笑道:“我姓李,在家中排行第三。“   李家子字辈的男丁,除了大郎李子恒,唯有一个远亲李二郎,并没有李三郎其人,而小娘子们,则一直排到第九。   李绮节说自己姓李,又排行第三,以小黄鹂的心计,肯定早就把她这个未来杨家少奶奶的年龄品性样貌打听得一清二楚,一猜就能猜到她的身份。   她的话音才落,槅窗里面的妇人果然怔愣片刻,看到李绮节闯进门,脸色微微一变,双手下意识地挡在小腹前,一狠心,走到李绮节面前,行了个万福:“原来是三小姐,万婆,快给三小姐筛茶。“   万婆知道杨天保未过门的媳妇找上门了,吓得面如土色,冷汗涔涔,几步挡在小黄鹂跟前,生怕李绮节突然朝小黄鹂发难。   小黄鹂眉峰微蹙,话音里带了一丝寒意:“万婆,还不去筛茶?“   万婆不肯挪步,小声道:“奶奶,少爷出门前,再三吩咐我,要我时时刻刻盯着,不能离你半步远,你要是有什么好歹,少爷说不定会把我卖到山里去!老婆子就是豁出命去,也不能让你有一点闪失!“   小黄鹂瞥一眼李绮节,抿着唇,不说话。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已是一身妇人装扮,容长脸,白净面皮,一双柳叶掉梢眉,脸上涂了淡淡的脂粉,面容算不上标致,不过中人之姿,细瘦身材,穿一件五彩花卉镶边萱草石榴纹葡萄紫窄袖薄袄子,外罩对襟棉绸小褂,樱桃色春罗细褶裙,裙角只露出绣鞋的尖尖小角——自然是个小脚女子。   李绮节看清小黄鹂的样貌,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她还以为顾干娘家的红牌之一,肯定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呢!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李绮节打量小黄鹂的同时,小黄鹂也在暗暗地审视她。瑶江县人都晓得杨天保自幼订了门亲事,小黄鹂想进杨家门,自然少不了暗中打听对方的品性为人,好为以后打算。因李绮节是杨天保的表妹,李、杨两家常来常往,杨家的下人常到李家走动,小黄鹂便格外留心杨家的仆役,私底下笼络住杨天保的伴当,不消多少功夫,就从那伴当口中打听到不少事情。   据说,李家三娘几岁时因为缠脚引发伤风,大病了一场,李家官人心疼女儿,答应不再为她缠脚。还特意向杨家许诺,会将一半家产留给女儿当陪嫁,并且当着杨家人的面立了字据。   伴当还说,高大姐不喜欢李家三娘,嫌她表面乖顺,实则一肚子鬼主意,不够顺从端庄。只因为两家的亲事是长辈订下的,不能无故退亲,才不得不忍气吞声。   小黄鹂听说高大姐看李三娘不顺眼,心里顿时一喜,当下生出不下十几个主张。背着人时,多次用言语去刺探杨天保,看杨天保话里行间透出来的意思,似乎也对李三娘这门亲事抱怨多多。   小黄鹂觉得自己的福运也许就要来了——高大姐和杨天保都不喜欢李三娘,就算她是正妻又能如何?   婆母嫌弃,丈夫疏远,哪怕天仙似的人物,也不足为惧。   及至今天亲眼见到李三娘本人,小黄鹂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心里的那丝得意,不知不觉间早被惶恐和畏惧所取代——明明她年长于李三娘,可此刻面对面站着,她竟然生出一种难言的窘迫和无地自容,总觉得自己像是矮李三娘一头。   也许因为李三娘生了一双灵动的笑眼,说话时大方坦然,水眸杏眼专注地凝视对方,不说话时满脸含笑,双瞳似浸在夜色中的寒星,幽远清冽。她语态娇憨,未语先笑,看似平和,实则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在她脸上找不出一丝鄙夷和厌恶,也没有防备和算计,有的,是一种浸润在骨子里,不知不觉间散发出来的自信和漫不经心,仿佛小黄鹂只是一个丝毫不起眼的、不相干的外人。   小黄鹂从小跟着养娘学习吹拉弹唱和揣摩男人的喜好,在把恩客们玩弄在掌心的同时,也能窥看女人家的心思,只需要李三娘的一个眼神,小黄鹂便明白,李三娘是真的没把自己当回事。   如果李三娘火冒三丈,酸言酸语,甚或是直接带人来教训自己,小黄鹂都不会怕,不仅不会怕,还会暗中庆幸以后的主家婆娘好对付。   可李三娘就这么直接来了,没有讥讽,没有打骂,只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好奇。   小黄鹂发现,自己竟然先怯了。   李绮节在房里转了一圈,架子床前笼着绣花鸟鱼虫的青色蚊帐,看不清里头情形。脚踏上有只小笸箩,里面放着才做一半的针线,靠墙的面盆架上搭着一件鸡蛋青春罗外袍,窗前晾了一条汗巾子,看花色,都应是男子用物。   桌案前的直颈土陶瓶里供着数朵层层叠叠的杂色菊花,花朵娇艳,清雅端丽。   李绮节可以想象,杨天保和小黄鹂这对年轻鸳鸯,在这所狭小的院落中,怎么柔情蜜意,怎么海誓山盟,怎么计划着双宿双栖的美好将来。   既然他们有情有义,连私奔这种壮举都做出来了,那她就成全他们好了!   “五表哥出门去了?“   李绮节问得太过平静,就像在闲话家常,小黄鹂怔了一下,手心紧紧捏着一张粉色帕子,怯怯道:“五郎出门访友去了。“   李绮节嗤笑一声,杨天保连夜带着小黄鹂私奔,杨县令和高大姐都在满城搜人,他还有心情出门访友?多半是囊中羞涩,无法安置娇娃,出门借钱去了吧?   才说到杨天保,院外响起一道略显粗嘎的嗓音:“鹂儿,可是来客了?怎么没关院门?“   小黄鹂听到杨天保的声音,不自觉地松口气。   万婆更是态度大变,立刻精神暴涨,双目圆瞪,恶狠狠盯着李绮节,神情颇为傲慢,仿佛杨天保一来,李绮节就必须低眉顺眼似的。   李绮节走到房里唯一的一张靠背椅前,一掀衣摆,矮身坐下:“表哥回来得正好。万婆子,没错,就是你,你可以去煮茶了。“   万婆一脸莫名所以,拿眼去看小黄鹂,等着小黄鹂示下。   小黄鹂点了点头,万婆犹不放心,横了李绮节一眼,才不甘不怨地出门去了。   才刚跨出门槛,万婆立刻朝杨天保告状:“少爷,了不得,那个李三娘带着人闯进来了!“   杨天保正和一个身穿蓝竹布窄袖长衫,荆褐色春罗外褂的少年一壁说着话,一壁往里走,闻言顿时大惊失色,连客人也顾不上了,推开万婆子,几步冲进房里:“鹂儿别怕,我来了!“   万婆子火上浇油,拔高嗓子,一边追着杨天保的脚步往里走,一边尖声道:“少爷,幸好您回来得及时,不然老婆子可怎么向您交代啊!“   落在最后面的长衫少年摸摸鼻尖,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无赖模样,几步跟进房,探头探脑,四处张望:“李家人来了?打起来没?“ ☆、第22章 心思   当然没有打起来。   不过看杨天保怒发冲冠的暴躁模样,也差不离了。   就在杨天保踏进门槛的前一刻,小黄鹂忽然双膝一软,匍匐在李绮节脚下,扯住她的袖子,哭得泪如雨下,我见犹怜。眼泪就像开闸泄洪一样,不仅来势汹涌,还连绵不断,一派誓要哭倒千里堤坝的凛冽架势。   李绮节没有躲闪,任小黄鹂跪在自己脚下装委屈,暗暗翻了个白眼:亲,就不能换个套路吗?这种刻意挑拨的手法已经烂大街了好吗?您的争宠招数急需创新啊!   套路之所以会成为套路,就是因为它总是屡试不爽,能用最省力的法子取得最好的效果。   比如此刻的杨天保,看到心爱的女子受辱,果然气得双目血红,额角青筋暴跳,恨不能立刻把李绮节和招财、宝珠大卸八块,好为小黄鹂出气。   宝珠冷哼一声,对着跪在地上哀哀低泣的小黄鹂狠啐一口:“果然是学过唱戏的,惯会装模作样!“   小黄鹂的身子一颤,可怜兮兮地睨一眼杨天保,哭得愈发伤心。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杨天保很快认出男装打扮的李绮节,双拳紧握,瓮声瓮气道:“三娘,你来这里做什么?怎么穿成这样出门?不男不女的,也不怕长辈们看了笑话,简直胡闹!“   李绮节起身,折扇轻轻敲在小黄鹂的手背上,含笑道:“这衣裳料子稀罕,是杭州府出的,一丈半贯钱呢,比细绫还贵。你再不松手,抓坏了得照价赔我,你没钱赔,我就找表哥讨。“   小黄鹂脸色一僵,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表情瞬间显得有些狰狞,连忙放开她的衣袖。   杨天保冷笑一声,扶起如弱柳扶风的小黄鹂,直视着李绮节的双眼,一脸决然:“三娘,你不该来这的,快些家去,我的事轮不着你来插手。“   小黄鹂像没长骨头似的,浑身无力,紧紧靠在杨天保怀里,用粉色帕子掩住脸,低声啜泣,嘴角却微微一勾。   不知她是真的得意忘形呢,还是故意想故意刺激李绮节。   李绮节当然不会被小黄鹂的拙劣表演激怒。不过眼看杨天保愚蠢偏执,小黄鹂一肚子心机,想旁观一下古代私奔鸳鸯的好奇心瞬间化为乌有,眼前没有冲破身份束缚的可贵真情,只有让她觉得啼笑皆非的狂妄和算计。   她摇摇头,淡笑道:“行了,我不同表哥啰嗦,既然表哥心有所属,你看,咱们两家是不是该商量一下退亲的事?“   她的话音刚落,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房里的众人异口同声,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小黄鹂的呼声掺杂着羞恼和妒恨,她觉得李绮节在故意放狠话,想逼迫杨天保抛弃她。   而宝珠的声音里半是惊讶半是解气。   招财则是茫然和惊恐。   旁观的万婆子也是惊惧居多。   唯有门角那个蓝布长衫的少年,纯粹是吃瓜群众在听到劲爆新闻时发出的赞叹声。   其中惊呼声最为诧异的,竟然是杨天保。   他一脸不可置信,皱眉道:“什么退婚?“   “表哥和这位黄……“李绮节故意一顿,看一眼小黄鹂,语带轻蔑,“表哥和黄鹂鸟情比金坚,表妹虽然不是君子,也想效君子之风,成全表哥和黄鹂鸟姑娘,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听她说得认真,杨天保神情一变,脸上的怒意渐渐褪去,转而浮起一丝犹豫和尴尬。   李绮节眉峰微微蹙起,这杨天保,既然有带着小黄鹂私奔的勇气,怎么一说到退亲,他反而忸怩起来了?   想到一个可能,李绮节的脸色霎时一冷,“我阿爷这边,表哥不用担心,表哥和黄鹂鸟真情感人,表妹十分感动,愿意亲自为表哥说项,保管阿爷不会动气,绝不会有损我们两家这些年来的亲戚情分,以后见了面,大家说说笑笑,照旧是一家人!“   她双眼微眯,一字一句道:“表哥和我自幼一起长大,知道我这人从来不扯谎,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黄鹂鸟虽然出身上有失体统,但只要表哥和她情投意合,等你们二人成婚那天,我一定欢欢喜喜为表嫂添妆。“   任谁都听得出,她不是在说玩笑话。   一时静得有些诡异,没有人敢吱声,连呼吸声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打破房里的尴尬气氛。   杨天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松开仍在瑟瑟发抖的小黄鹂,一挥袖子,“你们都出去!“   万婆第一个蹑手蹑脚退出去。   李绮节对招财和宝珠点点头,两人不敢多问,也出去了。   那个蓝衫少年向杨天保挤挤眼睛,似有意,又似无意,眼神匆匆在李绮节身上打了个转,转身大踏步跨过门槛。   小黄鹂挽住杨天保的手臂,哽咽道:“五郎,我……“   杨天保挣开她的手,神色有些不耐烦,“你也先出去。“   小黄鹂脸色瞬间惨白如雪,双瞳饱含幽怨,低泣一声,潸然泪下:“五郎,你跟三小姐一起走吧,奴家只是个苦命人,不能耽搁你的大好前程……“   李绮节一口剪断小黄鹂的话:“黄鹂鸟姐姐,表哥对你情深似海,什么劳什子的前程,哪有你重要!你别怕,我会在背后默默支持你们的!“   她粲然一笑,手执折扇,轻敲杨天保的肩膀,哥俩好似的,促狭道:“表哥果然有福,黄鹂鸟姐姐为你掏心掏肺,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想耽搁表哥的前途。表哥,黄鹂鸟姐姐如此情深义重,你可不能辜负她!不然连我都会替她不服!“   小黄鹂面容扭曲,剩下的话全被李绮节堵在嗓子眼里,接着说,说不出来,不说吧,又不甘心。   就像吃饭的时候一不小心把头发丝吃进嘴里,怎么咽都咽不下去,想吐,又吐不出来。灌水、用小夹子去勾,怎么都找不到那根卡在喉咙嘴巴里的头发丝,让人恶心欲呕,偏偏又什么都呕不出来。   小黄鹂觉得,李绮节就是那根讨厌的头发丝。   偏偏李绮节还扬起一脸星光般灿烂明亮的笑容,故意对她眨眨眼睛,神情颇为俏皮:“黄鹂鸟姐姐,你放心,表哥饱读诗书,信守承诺,是个说到就会做到的大男子汉,他绝不会失信于你。“   看着李绮节满溢笑意的双瞳,小黄鹂忽然觉得心头一阵无名火起,烧得她满头满脸燥热难耐,几乎把一口银牙咬碎:这个李三娘,到底是什么路数?!杨家仆人不是都说李三娘只是个没缠脚的乡下蛮丫头吗?   杨天保轻轻推开小黄鹂:“鹂儿,你身子不好,先去院子里坐坐,我和三娘有几句体己话说。“   小黄鹂不想留下杨天保和李绮节两人单独在一块儿说话,可她才把杨天保哄到手,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他不喜,哀怨地叹口气,莲步轻移,连离开的姿势和背影都是那么惹人怜爱。   房里一时只剩下杨天保和李绮节二人。   杨天保跨步向前,走到李绮节跟前,张口欲言。   李绮节连忙后退两步,她深知这个时代规矩繁冗,即使她并不在乎,也得时时小心,缓步走到窗边,支起窗户,让院子里的几人能看清房内情形,才转过身,冷声道:“表哥不打算娶黄鹂鸟吗?“   杨天保皱起眉头,大概是多年寒窗苦读的原因,他年纪不大,相貌和神态已经趋于老成,“三娘在说什么胡话?我是个读书人,怎么会娶一个娼门女子为妻?那我的圣贤书岂不是白读了?“   李绮节脸色一沉:她猜的没错,杨天保果然不想退亲,他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想坐拥齐人之福,一边继续维持和李家的亲事,一边和小黄鹂恩恩爱爱,双宿双栖。娇柔温顺的美妾,出身体面的妻子,一个不能少。   对他来说,带着小黄鹂私奔,只是个少年郎君年轻气盛下做出的风流雅事,不会耽误他以后遵守婚约,照常娶李绮节过门。   大概在杨天保心里,他不仅是个为心爱女子英勇无畏的男子汉,还是个会老老实实遵守诺言的正人君子,不论是小黄鹂,还是李绮节,都应该被他的周到体贴感动。   多情文人嘛,多半如此。一边在外面眠花卧柳,一边标榜自己品行端正。他们处处留情,但绝不承认自己滥情,文人的情,每一份都比真金还真。就像文人逛青楼,也和寻常人不一样,寻常人去楼里寻欢,搂着妓/女撒野,那叫嫖。文人逛青楼,照样是和妓/女大被同眠,但却是雅事一桩——文人的嫖,怎么能算是嫖呢?   杨天保对小黄鹂,就是如此。他自觉对小黄鹂情深似海,愿意为她和母亲决裂,但要他娶小黄鹂过门,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杨天保看李绮节不吭声,以为她认同自己的话,接着道:“鹂儿的事我自有主张。你才多大,管这些事干什么?成天在外抛头露面,让我母亲知道,又要数落你不懂规矩……“   李绮节气急反笑,一脚踹向杨天保:这门亲事,本小姐退定了! ☆、第23章 打人   对付杨天保这种酸腐书生,什么大道理都没有拳头管用。   李绮节三拳两脚,把杨天保揍了个满头包。   杨天保头一次看李绮节亮出獠牙,一时没反应过来,梗着脖子任她胖揍一顿,完全被打懵了。   在杨天保的印象里,见到的李家表妹总是斯斯文文的,说话和声和气,做事大方爽利,乖巧娇憨,秀外慧中,除了一双大脚不堪入目以外,并没什么其他毛病,将来会是个很称职的贤良妻子。   因为李家没有主妇,两人年纪又小,不必避讳,每一次杨天保随母亲高大姐去李家串门,李绮节都会出面招待他。她总是头挽小垂髻,黑油油的发辫缠着碧色帛带,头戴一朵晕色堆纱绒花,穿着一身鲜亮衣裳,站在门槛里,眉眼微弯,笑嘻嘻问他累不累,渴不渴,饿不饿,然后让丫头把她自己的糖果匣子搬出来,请他吃各式各样的咸甜果子。   同样是十一二岁的小娘子,李绮节和杨天保那些任性娇纵的小表妹小堂妹一点都不像。大概是生母早逝的缘故,她身上既有缺乏长辈细心管教而养出的天真散漫,言谈间有些过于不拘小节。又有种超出年龄的成熟稳重,摔倒后既不哭委屈,也不嚷疼,立刻利利索索爬起来,拍拍手,一笑而过,从不会使性子掉眼泪。   和她在一起玩耍,不必时时刻刻提防说错话,哪怕偶尔言语上冒犯了她,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杨天保一直以为小表妹不足为虑,没有想到,懂事贤惠的小表妹,不仅脾性迥异,就连揍起人来,竟然也和普通小娘子不一样。小堂妹杨天娇是杨家头一个混世魔王,生起气也打人,可杨天娇打人,顶多是粉拳一阵乱捶罢了。   而李绮节打人,专门朝那些杨天保自己都羞于说出口的下三路下脚,不仅出手快,还准,不仅准,力道还狠,不仅狠,还毒!   最毒妇人心,诚不欺我!   杨天保自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当然不敢、也不好意思还手,抱着脑袋狼狈躲闪,气喘吁吁,满面紫涨——半是气的,半是疼的。   怕外边人听见声音,他硬撑着不肯讨饶,只能一边躲,一边试图用凶恶的语气去威慑李绮节:“三娘!“   李绮节恍若未闻,一脚蹬在杨天保的小腹上,使劲一碾。她身上穿的是男装,脚上的鞋子自然也是长靴,刚巧是孟家五娘子亲手做的一双,用料扎实,质量过硬,用来踢人,效果拔群。   杨天保闷哼一声,脸都疼绿了。   李绮节见好就收,拍拍手,整整衣襟:“表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和表婶一样,都看不上我的大脚,你看,我这双大脚已经长好了,绝不可能再复缠。“   杨天保一脸屈辱,双目含泪——仍旧痛得说不出话来。   李绮节拍拍杨天保的肩膀,折扇勾起他的下巴,满意地欣赏几眼他红肿了半边的脸颊,笑道:“既然表哥耿耿于怀我的大脚,如今又找到喜欢的意中人,咱俩好聚好散,杨家送的定礼,我们李家会如数奉还。“   说罢,丢下捂着肚子的杨天保,扬长而去。   小黄鹂挪着三寸小金莲,颤颤巍巍冲进房,扶起杨天保,哭得哽咽难言:“李家三娘莫非是母大虫托生的,怎么能随便打人?!五郎,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刚走到门口的李绮节听到这句话,脚步一顿,正准备去请大夫的万婆慑于她的气势,硬生生往后退了两步,不敢再有动作。   李绮节回头笑看小黄鹂一眼,摇着粽竹折扇,意味深长道:“鸡汤快熬好了,山药、阿胶、枸杞,都是好东西,表嫂记得趁热喝,凉了的话,药效就差了。“   小黄鹂听懂李绮节话中未尽的意味,脸色顿时惨白一片,眼底满是惊惧。   李绮节大摇大摆踏出杨天保的小金屋,宝珠跟在她身旁,有些惴惴不安,“三娘,你怎么把杨五郎给打了?回去官人怪罪你怎么办?“   李绮节一竹扇敲在宝珠的脑袋瓜子上,道:“傻丫头,我不打杨天保,杨家怎么会退亲?“   招财气呼呼道:“为什么是杨家退亲,不是咱们家退亲?“   李绮节脸上的笑容黯淡了几分,虽然杨天保闹出了和花娘私奔的事,但不论是杨家,还是李乙,都不会准许她贸然退亲。   在杨家人和李乙看来,少年人爱风流,常有的事,一个小黄鹂,就像阿猫阿狗一样,不值得大动干戈。   如果李绮节没有私下里来找杨天保和小黄鹂,杨家的长辈们只会把杨天保叫回家训几句,顶多抽他一巴掌,饿他几顿,便算是惩罚,然后带着他到李乙跟前说几句诚心悔过的话,这事就算是揭过了。   而李绮节呢,作为一个不愿缠脚、高攀杨家的乡下丫头,只能装聋作哑,当做不知道小黄鹂的事,否则别人都会怪她不懂事、不本分、不大度——连李乙也会这么想。   杨天保回头是岸,李绮节不计前嫌,才符合所有人的期望,才算皆大欢喜。   李乙认定李绮节缠脚失败,除了娃娃亲杨天保之外,别无选择,绝不会准许李绮节退亲。   即使李乙愿意退亲,杨家人也不会同意,到时候两家争执起来,请出两家族人和里甲老人商议,事情拖得越久,退亲的可能性就越小。   所以,李绮节只能另辟蹊径,逼杨天保主动退亲。   虽然这样会妨害她的名声,但只要能快刀斩乱麻,早日和杨天保划清界限,牺牲点名声,无关痛痒——名声又不能当饭吃!   而且名声这东西,只要手里有钞,不愁日后挣不来。   杨天保是个读书读腐了的半大少年,正值中二年纪,李绮节当着他的家仆、小黄鹂和一个友人的面胖揍他一顿,依他的为人,这辈子大概宁愿当个老光棍,也不会娶她过门。   宝珠听完李绮节的一席话,吁了口气,她还以为三娘是被杨天保给气糊涂了呢!   招财在一旁摸摸后脑勺,憨憨道:“三小姐你把杨家少爷打了一顿,杨家人就愿意退亲了?“   李绮节摇摇头,“打杨天保是其一,不是还有那个黄鹂鸟嘛,让她折腾去,不出三天,杨天保肯定会来咱们家退还婚书。“   宝珠和招财喔了一声,胡乱点点头。   李绮节丢下两个似懂非懂的家仆,不再解释,反正她也没打算照实说。   万婆熬的鸡汤里,全是安胎之物,炉子旁边的竹篮里,有一把很少用在熬汤中的艾叶,是防治流产的。如果李绮节料得不错,小黄鹂急着笼络杨天保将她从楼里赎身,多半是因为珠胎暗结,需要找个地方安心养胎。   杨家这几年愈发重规矩,绝不会允许一个花娘率先为没有成亲的杨天保生下长子。所以李绮节刚才故意暗示小黄鹂,自己已经知道她怀有身孕。小黄鹂如果想保住腹中胎儿,必定会使出浑身解数,撺掇杨天保退亲。   胭脂街上的人亲眼看到高大姐率人把小黄鹂教训了一顿,直接导致杨天保离家出走,然而仅隔一天,小黄鹂脸上竟然一点伤口都没有,娇红雪白,满面含春。   李绮节可以确信,小黄鹂的心机,绝不简单。故意在她面前娇模娇样,只是一种藏拙的伪装而已。   正自思量,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表妹留步!“ ☆、第24章 讨钱   李绮节回头,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   却是方才和杨天保一道进门的蓝竹布窄袖长衫少年,五官平平,鼻梁挺直,双唇纤薄,眼尾微微上挑,有些像书上说的狐狸眼。大概是眉骨生得极为挺拔端正的缘故,明明是平淡无奇的五官,硬比旁人多出几分俊朗,眉宇之间英气勃勃。   李绮节莫名觉得对方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可能是这少年的五官过于平常,俊俏体面是有了,但难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见过之后,忘了便是忘了。   不像那日惊鸿一瞥的小沙弥,似云海翻腾间捧出的一轮明月,高居九霄之巅,光华流转间迸射出万丈银辉,世间最美丽繁华的盛景,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   即使李绮节有一日垂垂老矣,忘记小沙弥的长相和眉眼,想不起他是高是矮、是胖还是瘦,依然会清晰的记得他清逸绝尘的容华和气度。   美,是不分性别的。   蓝衫少年自以为长相不凡,以为李绮节看他看得入神,得意洋洋地一拱手,像模像样地作了个揖,神情一丝不苟,但动作却有些散漫,于是英气变成流里流气:“不知那日出城的是李家表哥和表妹,多有得罪,还望表妹见谅。“   李绮节仍在云里雾里,宝珠已经认出少年来,上前两步,手指差点戳到对方鼻尖上,怒道:“是你!“   少年摸摸鼻尖,笑道:“早知道李家表妹是家中亲戚,当时真不该收你们那三两银子。“叹口气,接着道,“怪我怪我,把自家人当成外人了。”   李绮节恍然大悟,原来少年是杨家九郎,杨举人的儿子,杨天佑。   杨天佑不是杨举人的嫡子,据说是江南一个有名的扬州瘦马为杨举人生的。   杨举人少年时也爱风流,因仰慕江南文风昌盛,考中秀才后和几个同窗一道从武昌府坐船南下游历,在扬州府逗留了一段时日。他们和当地名妓来往,诗歌唱酬,颇为自得,还为此合资刊印了一本诗集。   三个月后杨举人回到家乡,当时他早已迎娶杨夫人为妻,两人自婚后一直琴瑟和鸣,恩爱和睦。杨举人南下前,杨夫人已经怀有身孕,几个月后,顺利生下独女杨天娇。   就在杨天娇周岁宴的那天,一个贩茶商人赶着一头毛驴,把一个装在竹篓子里的男婴和一条绣有杨举人表字的大红汗巾子送到杨府门前。   杨举人曾和扬州府的一位瘦马骈居过一个月,在他离开扬州府数月后,瘦马为他生了个儿子,就是杨天佑。瘦马半老徐娘,急着为后半生找靠山,才出了月子,就从良嫁人,出阁之前,她托人把还在襁褓之中的杨天佑和信物送到杨家,免得累赘。   杨家人对杨天佑的出身议论纷纷,杨举人力排众议,在族谱上添了他的名字。   杨夫人气得七窍生烟,对杨天佑这个瘦马之子很苛刻,总把他拘在家里做粗活,从不允许他外出交际。   李绮节每每去杨家赴宴,都只听人提起过杨九郎此人,从未当面见过。   为逃避选秀仓促逃出瑶江县城的那一晚,杨天佑找李子恒讹了三两银子,才把正确的路径告诉他们。   当时李绮节并不知道那个穿一身短衣缚袴、作仆从打扮的落魄少年就是杨天佑。还是李子恒眼尖,一眼认出杨天佑,之后在出城的路上,他的嘴巴几乎没停过,一直在咒骂杨天佑如何狡猾贪财、如何吝啬小气、如何刁钻古怪……   不必说,李子恒肯定被杨天佑坑过。   就因为李子恒反反复复念叨杨天佑其人,李绮节才会把这个名字一直记到现在。   她直视着杨天佑微微上挑的狐狸眼,伸出巴掌:“银子呢?“   杨天佑脸上的笑容一僵:“啊?“   李绮节合起粽竹折扇,眉眼微弯:“既然杨九哥觉得对不住表妹,那就把三两银子还给表妹好了。“   杨天佑说的不是实话,那晚李子恒分明叫出他的名字,他如果真心觉得不该趁机勒索钱财,当时就该和李子恒相认,然后退还三两银子。这时候才假惺惺地来忏悔,当她李绮节是傻子吗?   杨天佑眼珠一转,脸上现出几分惭色,真诚无比:“实在不巧,今日出门走得匆忙,身上没有带那么多银两……“   李绮节手腕一翻,折扇不偏不倚敲在杨天佑的手背上,直接打断他的话:“表哥不用发愁,宝钞我也收的,我不嫌弃宝钞。“   说完,她嘴角一勾,笑得纯良无辜。   在古代,金银、布帛、铜钱和谷物粮食都能充当流通手段,其中金银和铜钱是最常见的交易方式。银两贵重,穷苦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摸过银子,而且银两携带不便,加之朝廷本身并不鼓励老百姓使用银两,大部分老百姓平时都使用铜钱。   但对于商人来说,不论是银两,还是铜钱,都携带不便,不适合大规模交易。比如购买一座宅院,如果用铜钱交易,几大车都拉不完。甚至还出现过一条船上满载铜钱,只能换一小匣茶叶的情况。   宋、金、元时期,都曾经发行过纸币,无一例外都在王朝末年时濒临崩溃。   明朝自洪武年间也开始发行纸币钞票,面值从小到大有一百文、二百文、三百文、五百文和一贯钱。官府规定,大明宝钞只能流通交易,不可以兑换。宝钞本身没有任何价值,代表的是朝廷的威信和信誉。   也就是说,老百姓可以用金银从官府换取宝钞,但官府绝不会用金银兑换老百姓手中的宝钞。   对于老百姓们来说,朝廷的信誉,还不如能摸得着的银两实在,大明宝钞不能兑换,谁稀得用?   宝钞发行之后,难以获得老百姓青睐,加上朝廷发行没有严格规划和把控,很快贬值。不管朝廷怎么努力补救,甚至于一度下令禁止银两用于市场交易,违者重罚,都无力挽救纸币大幅度贬值的现象。   民间老百姓们都不爱使宝钞,货栈掌柜不敢收宝钞,大明朝费心发行的宝钞,成了鸡肋。朝廷只能眼睁睁看着宝钞一贬再贬,都快憋屈死了。   李绮节知道,杨天佑怀里肯定藏有大明宝钞。   杨天保急急把杨天佑请到金屋藏娇的小院子里,是为了向他这个以攒私房钱出名的小堂弟借钱。   而据李子恒说,杨天佑此人是出了名的吝啬小气,说起挣钱,他眼光贼亮,胆大包天,油锅里的钱他也敢伸手下去捞。轮到让他掏钱,难如登天。   作为一个名声在外的吝啬鬼,杨天佑肯定舍不得把自己攒的银子借给堂哥养花娘,多半会拿不值钱的宝钞搪塞杨天保。   事实证明李绮节猜的不错,因为在她说出不嫌弃宝钞之后,杨天佑的嘴角抽搐了两下,脸色渐渐有些发青。 ☆、第25章 退亲   李绮节轻摇折扇,继续火上浇油:“如今宝钞愈发不值钱了,一贯宝钞只能买几升米,看在表哥是自家亲戚的份上,不好让你白忙活一场,三两银子,就折算成三十贯宝钞罢。剩下的,权当是表哥的辛苦钱。“   纸钞刚发行的时候,一贯等同于白银一两,随着宝钞的一次次贬值,兑换比率早已不复当初,按此刻的市价算的话,一百贯宝钞也换不了三两银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当着宝珠和招财两个家仆的面,杨天佑这钱,不掏也得掏。   杨天佑薄唇轻抿,看着李绮节不说话,黑白分明的狭长双眼又清又亮,像在幽涧中洗过似的,柔润的瞳孔中映出李绮节灿若桃花的笑脸。   李绮节落落大方,任杨天佑打量,反正她现在穿着男装衣袍,巷子里人来人往的,被人看几眼又不会掉块肉。   天生丽质难自弃,她生得漂亮周正,不怕别人看。   杨天佑对着李绮节英气勃勃的脸蛋看了半晌,忽然眉眼微弯,轻声笑了笑,狐狸眼便勾成了两弯月牙儿。低头从怀中掏出一沓厚厚的青色宝钞,看图案,一百文、二百文、五百文到一贯钱的都有,应该是他平日里积攒下来的。   李绮节朝招财使了个眼色,招财会意,走到杨天佑跟前,很不客气地抽走他手上的全部宝钞,憨笑道:“谢过杨家少爷。“   李绮节向杨天佑一拱手,转身即走。   杨天佑嘴角含笑,望着李绮节的背影,从容道:“表妹想和五堂哥退亲,恐怕得费些周折。“   李绮节回头看一眼杨天佑,脸上平静无波,“所以表哥想劝我去求杨县令?“   杨天佑不妨她一口道出自己接下来的话,霎时一怔,笑容凝结在嘴角,眼神里的戏谑之意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神情有些尴尬。   李绮节笑了笑,杨天佑追上来,肯定不止是想为那晚讹钱道歉,他知道她打算和杨天保撇清关系,想以帮忙找杨县令疏通为借口,继续讹她的银子!   可惜他打错了如意算盘。如果不是顾忌阿爷李乙,李绮节才不会这样迂回行事,照她的脾气,早直接打上杨家门要求退亲了。不管杨县令站在哪一边,都不会影响结果,如果杨县令妄想仗着官家势力干预她的亲事,她保证会让杨家人吃不了兜着走,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在名声大过天的古代,如果一个人愿意豁出名声不要,基本上可以算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李绮节刚好就是那个不大在乎名声好与坏的人。   当然不是说名声真的一点都不重要,古代对闺秀女子有许多苛刻的要求和束缚,小娘子们遵守传统的约束,注重自己的名声,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完美的自我保护。   可李绮节本身并不是个土生土长的明朝闺秀,她的思想和观念注定永远无法融入这个时代,她这辈子不可能见到男女平等的那一天,只能在李家长辈们可以容忍的范围内偶尔任性放肆,但这并不代表她的思想也被古代的种种限制给禁锢住了。   花花世界,万种风流,此处不留爷,爷自有归处。她会努力适应规则,但不会永远固守规则。   李绮节想通其中关节,心口一松,在杨天佑意味不明的目光中翩然离开:“多谢表哥提醒。不过杨表叔身为一方父母官,诸务缠身,我的亲事,就不必劳烦他老人家操心了。“   待李绮节走远,一个穿粗布短打的小僮仆弯着腰溜到杨天佑身边:“少爷,您怎么把宝钞全给李家小姐了?五少爷那头怎么办?他还等着您替他销掉胭脂街的赊账呢!“   杨天佑两手一撒:“跟他说,我没钱。“   “那五少爷问起来我怎么回呀?“   杨天佑拍拍手,径直走向巷口一爿卖金银酥和油蜜蒸饼的小食肆:“你就说爷的钱全给媳妇了。“   僮仆一跺脚:“少爷你还没订亲呢,哪来的媳妇?“   杨天佑看着蒸笼中香酥松软的甜果子,想起李绮节微带薄红的脸庞,犹如朝霞映雪,粉香微透,不知怎么,心里总觉得有些隐隐发甜,像刚喝了一大碗浓酽的桂花酒酿,醉意一点一点浮上来,烧得他满头满脑都是烟霞烈火。   他伸手在金银酥上轻轻摁了一下,看一半色艳似金、一半雪白如银的面团里凹出一个小巧的浅坑,嗤笑一声,双眼里似沁出点点星光,汇聚成一抹雪亮的笑意:“谁说我没媳妇?“   他把金银酥捧在掌心,轻咬一口,心中暗暗道:杨天保和李家三表妹的婚事,退定了。   如果杨大伯和高氏不肯答应,他不介意回府找父亲说道说道。   僮仆无意间对上自家少爷明显不怀好意、精光闪烁的眼神,吓得脊背一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哎,少爷整天只知道到处钻空子搂钱,竟然也有想娶媳妇的一天!也不知道少爷到底看上哪家小娘子了,但愿他心仪的小娘子还没定下人家,不然少爷肯定会祸害死那个无辜的小郎君!   此时此刻,在小黄鹂温柔服侍下的杨天保,忽然觉得头皮发麻,一声呵欠,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李绮节原以为,以杨天保磨磨唧唧的性子,事情不会那么顺利。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杨家人就上门来了。   来的是杨表叔本人,他面如锅底,脸色阴沉,眼底一圈青黑,明显是气愤至极,一夜没有合眼。   才一进李家门,杨表叔就一巴掌甩在杨天保脸上,硬把他按在门槛外边,给李乙磕头。   李乙和李子恒是昨夜归家的,李家嫡支没有派上什么用场,他们收了李乙送去的布匹礼物,只闲闲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劝李乙息事宁人,少年公子嘛,哪个不会寻欢问柳呢?   李乙当时有些失望,不过看杨表叔亲自押着杨天保上门向李家赔罪,他又觉得嫡支的几位大官人说的没有错,少年人嘛,意气风发,青春得意,只要知错能改,谁舍得多苛责他们?   可怜杨天保细皮嫩肉的,昨天已经被李绮节胖揍了一顿,这会子又被杨表叔毫不留情地攥着脖子往泥地上磕,额头上眨眼间就一片青紫红肿。   李乙怕太快原谅杨天保,会让杨家人看轻李绮节,故作矜持,态度始终不冷不热。   李大伯和周氏更是端起架子,坐在堂屋里喝茶吃月饼,一声不吭,连个面都不肯露。   宝珠、进宝、招财、刘婆子、曹氏、宝鹊等人也和主子们同仇敌忾,垂手站在院子里,冷冷地看着杨家父子。   至于李子恒,因为脾气太过迂直,李乙怕他坏事,把他关在里屋,不许他出门。   杨家的仆人、脚夫蹑手蹑脚,抬着一担担箱笼进门。   间壁几户人家在门外探头探脑,想跟进李家看热闹。朱家几个小娘子最是顽劣泼辣,硬推开杨家的长工,差点钻进内院。   曹氏听到外面的嘈杂人声,板起脸孔,往大门前一站,冷笑一声,“诸位在门口站着不嫌腿酸吗?要不要进来坐坐?“   她生得苗条清瘦,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绰约的标致人。现在年纪上来,脸上的肉瘦尽了,不笑的时候,完全是一副不好惹的尖酸刻薄相。   李家村的村人们讨了个没趣儿,立刻作鸟兽散。   朱家几个小娘子还想往里走,曹氏一手一个,揪起几个小娘子的发辫,往门外一推。   朱家小娘子们捂着脑袋,连声唉哟,疼得龇牙咧嘴,一溜烟跑没影了。   内院里,杨表叔看杨天保已经被自己打得不成人形,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难免有些心疼,终于吞吞吐吐,道明了来意。   坐在堂屋湘竹镶嵌双鱼戏水刺绣屏风后头的李绮节暗暗舒了口气:杨家的亲事,总算是退了。   而李乙则霍然变色,双拳捏得格格作响:原来杨家父子不是来为了小黄鹂一事赔罪的,他们是上门退亲来了! ☆、第26章 恼怒   杨表叔和杨天保父子被李乙赶出院门。   杨表叔说尽好话,赔尽小心,李乙不为所动,因为顾忌李绮节的名声,他忍着气,没有大声吵嚷,只喝令杨家人速速滚出李家。   杨表叔满面羞愧,恨铁不成钢地瞪一眼捂着脑袋嚷疼的杨天保,带着杨家仆从,狼狈离去。   李大伯和周氏又是惊讶又是气愤,茶也不吃了,月饼也不啃了,一递一声道:“杨家欺人太甚!我侄女一顶一的乖顺伶俐,他们竟然要退亲?“   李大伯一巴掌拍在八仙桌上,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退就退!“   周氏横了李大伯一眼,嗔怪道:“官人莫说气话了,快去劝劝二叔,好歹别气出病来。“   院子里的李家家仆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一声,悄悄散了。   唯有李绮节一人暗暗欢喜:“总算了却一桩烦心事。“   李乙揣着一肚子火气,踏进堂屋,一眼看见李绮节脸上还没来得及藏起来的笑容,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知女莫若父,李乙当然晓得女儿李绮节不乐意嫁给杨天保。   到底是年纪小,只知道意气用事,不明白杨家的退亲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她将来会面临多少烦难和苦楚。   说起来都怪他这个做父亲的当年一时心软,放纵李绮节放脚,才会导致如今的局面。   媒婆进门,看她一双天足,还没开口,先就暗自摇头了,怎么可能为她谋求到好亲事?   真论起来,县里不缠脚的小娘子比比皆是,并不是说大脚就不能嫁人了。可有名有姓的体面人家,都不屑于娶一个大脚媳妇进门,难道要把李绮节下嫁到乡间人家去?   李乙摇了摇头,他自己便是从乡野之地走出来的,乡下虽然清净,不讲究大脚或是小脚,但大多是合族而居,一大家子从祖辈到重孙辈,男女老少,几十口人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整天鸡飞狗跳,吵吵闹闹,两口子夜里背着人说几句私房话,都会被姑婶妯娌们听见。一天到晚,扯不清的鸡毛蒜皮。   以李绮节的脾性,绝对不愿嫁到那样的人家去。   按李乙的打算,最好李绮节能够嫁给县里一户殷实之家,和自家连着亲,知根知底的,彼此还住得近,方便时时照应,他才能安心。   杨家和李家是世交,祖祖辈辈姻亲往来,家中富裕,杨天保不仅生得端正体面,还拜在秀才门下上学读书,将来肯定能挣一份功名,他只有一个姐姐,家中人口简单,正是最完美的选择。   可杨家却退亲了。   大概是打击太大,李乙连中饭都没心思吃,脱了外面穿的大衣裳,坐在房里唉声叹气。   李大伯进去劝了李乙几句,豪气道:“二弟不必发愁,咱们家三娘这样的人品和相貌,多少人想求娶她,我都看不上!杨家身在福中不知福,三娘没嫁到他们家,是他们家没这个福气!我看三娘那孩子主意大,比你这个阿爷有本事,要是她是个男儿身,我早几年就把她抢到家里做亲儿子了!你呀,就是心思重,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管怎么样,三娘吃不了亏!“   李大伯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昨天大侄女非要去县城,第二天杨家就上门来退亲了,李大伯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他心里隐隐约约有种感觉:大侄女似乎巴不得和杨天保撇清干系。   李乙面上应着,强打起精神和李大伯说笑了几句。   宝珠把热好的饭菜送到房里,因李大伯在一旁殷殷相劝,李乙勉强吃了半碗葱油拌面,动了几筷子糟鹅掌,喝了一盅甜米糟。   李绮节见李乙肯吃点东西了,心下稍宽。   要不是知道李乙是爱女心切,担心她找不到好人家,才会如此伤怀郁闷,李绮节都要怀疑李乙是不是有女婿狂热症了。   别人家的岳丈,是女婿前世的死敌,怎么看女婿怎么不顺眼,轻轻一个冰冷眼神,能把女婿吓得屁滚尿流。   李乙倒好,恨不能把未来女婿捧在手心里呵护。每回杨天保上门,他都堆着一脸笑,把杨天保从头夸到脚,再从脚夸到头,亲爹都没他这么稀罕的。   现在杨天保这个未来女婿飞了,李绮节跟没事人一样照常吃吃喝喝,李乙却如丧考妣、水米不进,大有以泪洗面的架势。   李家家仆在私下里说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二老爷的亲事没谈成咧!“   刘婆子啐了一口:“胡吣什么呢!那是因为三小姐心大,二老爷心重。“   大郎李子恒呢?   他心直,听说杨家上门退亲后,当即一卷袖子,抄起立在墙角的扁担,闹着要去找杨天保算账。   李绮节三言两语就把大哥给劝住了:“这事闹得越大,对我的名声越不利。现在我们和杨家悄悄的把亲事了结,等再过一两年,彼此都忘了这事,再各自说亲,谁也碍不着谁。大哥你到杨家去闹一闹,恶气是出了,满城人也都知道妹妹被人退亲了。“   李子恒一跺脚,丢了扁担,握拳咬牙道:“咱们就只能任杨家这么欺负?“   李绮节让宝珠给李子恒筛了一杯去燥的武夷茶:“谁让县太爷是他们杨家人呢!“   依据朝廷律法,本地举子不可能获封户籍所在地的县令,杨举人却当上了,不仅当上了,还当得风生水起。   如果说其中没有猫腻,李绮节是不信的。   明朝官员的薪俸在历朝历代中属于最低廉的水平。老朱家是穷苦人出身,痛恨一切贪官污吏。一面磕巴小气,给官员的俸禄极低;一面铁面无私,对*抓得非常严。   朝堂上一批批被切瓜砍菜一样摘了脑袋的大官就不说了,地方上的芝麻小官也处处受人监视。贪墨五十两的,就可能被活活剥去人皮,再在里头填塞上稻草,做成人皮灯笼,摆在府衙里,威慑官府里的官员。   宝钞发行以来,官员们的俸禄开始以纸钞的形式发放。一个七品小官,明面上的薪资除了用来应付交际应酬,只能勉强养活一家几口人。   在这种情况下,杨县令还能年年攒下一笔不菲钱钞,不仅接连盖了好几所庭院深深的几进宅院,还出手阔绰,四处结交文人异士,不管谁有烦难,只要求到他面前,他都愿意慷慨解囊,助人度过难关。   杨县令不是仗义疏财、靠名声吃饭的江湖中人,他用杨家的积蓄来喂养本地的仁人志士,肯定所图不小。   对于杨县令那种笑里藏刀的老狐狸,李绮节认为,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和他打交道。   万万没有想到,李绮节白天才和李子恒道明其中的利害关系,当天夜里,老狐狸杨举人就带着儿子杨天佑找上李家门了。 ☆、第27章 拒亲   “求亲?!“   周氏目瞪口呆,鸭卵青绣窄边的衣袖拂过黑漆条桌,差点把桌角的青花石榴花果纹茶杯掀翻在地。   “没错。“李大伯点点头,也是一脸匪夷所思,“县太爷是来为他家九郎求亲的。“   “杨九郎?“   李大伯继续点头。   “向三娘提亲?“   李大伯还是点头。   周氏皱起眉头,仔细回想杨家九郎的人品和相貌,“就是杨家那个从江南送来的九郎?“   那可是庶子啊,虽是官家子弟,但出身不光彩,无法继承杨家的产业,而且听闻他吊儿郎当,不肯读书上进,成天斗鸡走狗、不务正业,是县里数一数二的浪荡公子哥。   最主要的是,杨家五郎前脚才来杨家退亲,夜里他家九郎就上门来求亲,把他们杨家当成什么人了?   他们家三娘哪怕一辈子不嫁人,也轮不着杨家人来挑挑拣拣!   周氏揪着一张湖色手绢,在房里踱来踱去,越想越生气,恨不能揎拳掳袖,当面把杨家人骂一个狗血淋头,几步走到门前,扬声叫招财的名字:“还不快把杨家人叉出去!“   “夫人息怒。“李大伯连忙拦住周氏,提醒她道:“这可不是街坊吵架,那是咱们县的大老爷呐!“   在瑶江县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偏僻小市镇,什么知府、知州,老百姓们听都没听过,更别提见过,除了武昌府那个高高在上的藩王,县太爷就是老百姓们知道的最大最威风的官老爷。   县里富户人家养得起马匹,出入能骑马坐马车。首富金大官人家的儿郎出门,骑着高头大马,豪奴家仆在一旁簇拥开道,吆五喝六,那是一顶一的气派风流。   然而谁都比不上县太爷尊贵,他才是县里唯一一个能够坐轿子出入府衙的县令大老爷。   周氏毕竟是妇道人家,平日里最忌讳招惹是非,想起杨县令的身份,火气顿时化为哀怨:“难道就任由他们杨家这么轻贱三娘?“   李大伯叹口气,胡须一抖一抖,脸色有些难言的落寞,他们李家子息单薄,竹山那头的李家嫡支没有血缘关系,硬攀上亲戚也靠不上,唯一的男嗣大郎刚直憨厚,注定是个白身,没本事读书进举考功名。   人丁单薄、没有靠山,在家大业大又供出一个县太爷的杨家面前,李家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   三娘自小聪慧异常,在乡学里读书时,把一众男娃娃们都比下去了,甚至连那个穷秀才先生都常常被她辩驳得连声讨饶。如果三娘是个男儿身,必定能够为李家光宗耀祖,哪会像现在,只因为是女儿家,就不能抛头露面,不能科举读书,处处矮了别人一头不说,凡事都要瞻前顾后,连被杨家如此折辱,都只能打落牙齿喝血吞。   在李大伯看来,三娘比大郎更适合挑起壮大李家家业的重任,然而她注定会受妇德所束缚,无法扛下这份重担。   越想越觉得索然无味,向来优哉游哉的李大伯脸上难得露出几丝颓丧之色:“明天让丫头们收拾铺盖行李,你带着三娘回娘家去住几天,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夫妇俩此刻把杨家当成洪水猛兽,巴不得李绮节离他们家的儿郎越远越好。   另一头,李乙也是和大哥大嫂一样的想法。   李乙少年时在店铺里当过伙计跑腿,早就练出一副和软脾气,杨家不知礼数,先后两次折辱李绮节,他心里早就一把火烧上来,两眼烧得血红血红,几乎能择人而噬,但架子还端得住,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客客气气婉拒了杨县令的求亲,顺口夸赞了杨天佑几句,才将父子俩送出门。   杨县令刚跨出李家门槛,便听身后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黑油大门被狠狠甩上了。   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能把杨天佑的衣摆给夹个正着。   朱漆铜环打在门上,荡秋千似的,当当响个不停。   杨天佑在李家摆了半天笑脸,一出门,脸色当即一垮,拍拍油里墨茧绸长衫袖子上的褶皱,冷声道:“得了,要您老人家先缓缓,等找准时机再开口,您非得今天来,看吧,李家伯伯肯定把我当成登徒子了。以后我娶不到李家三表妹,都是您老人家的错。“   哪有一家兄弟同天登门的,而且还是一个退亲,一个求亲。如果是别人家,早把他们父子乱棒打出来了,李家伯伯还算是有涵养的,没有当场和他们撕破脸皮。   杨县令伸手把脑袋上不知不觉间歪了半边的蝉翼罗方巾扶正,摇着洒金折扇,笑盈盈道:“我儿放心,你老子我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青天大老爷,我亲自出山替你求亲,还有说不来的媳妇?“   杨天佑嘴角一抽,懒得看杨县令耍宝,转身即走:“阿爷,您没听到李家伯伯刚刚说的话吗?他们家三娘,不嫁咱们杨家。“   杨县令几步跟上脸色阴沉的杨天佑,向儿子眨眨眼,他天生一双小绿豆眼,这么一眨,几乎只能看到眼皮在上下翻动:“傻小子,你世伯说的都是气话,明天我派几个皂隶上门帮忙说合,他们家肯定欢欢喜喜接下帖子。“   杨天佑翻了个白眼:“您这是打算抢亲?“   杨县令一边摇着折扇,一边摇头晃脑,做高深状:“看你说的,我不过是派几个心腹体己人和你世伯说道说道罢了,怎么能叫抢亲呢?“   “行了,既然阿爷已经替我向李家伯伯表明心迹,后面的事就不劳烦您老操心了。“杨天佑摇手把伴当阿满叫到跟前,“那边的事怎么样了?“   阿满低声道:“少爷,那家人不服气,像是要告到里甲老人那里去。“   杨天佑轻笑一声,“看来他们家胃口不小。“   “听说他们在召集族中子弟,等着重阳登高那天闹事。少爷,要不要去县衙里找几个帮手?“   杨天佑沉吟半刻,“先不管他们,看紧点就行。“   主仆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人也走得越来越远。   杨县令眼巴巴看着儿子走远,想追上去,又怕儿子厌烦,把一柄折扇摇得哗啦直响。   家仆在一旁道:“官人,是回县里还是回大宅?要是回县里,得赶快去渡口坐船呢。“   杨县令想了想,道:“回县里吧,夫人和天娇丫头还在家里等着呢。“   指着不远处和伴当低声交谈的杨天佑,“问问你们少爷,他今晚在哪儿歇宿。“   家仆诶了一声,跑到杨天佑身边,“少爷,官人问您今天家去不?“   杨天佑面色微微一冷,想也不想道:“不了,我在大宅那边睡。“   家仆原话回了杨县令,杨县令叹了口气,想起夫人和儿子之间剑拔弩张的敌对之势,不敢强求,带着家仆,径直回城。   在这个年代,小娘子们不能当众谈论自己的亲事,哪怕是当着亲近人的面,也得矜持含蓄。如果听到别人谈论自己的婚事,必须马上找借口离开,或者当做听不懂,不然会被人嘲笑恨嫁或是不知羞。唯有当着亲父母、亲姐妹兄弟的面,才能大胆吐露心思。   同样的,除非两家的亲事谈到一定程度了,家人一般也不会把没有影儿的婚事透露给小娘子听,免得闺中儿女们敏感多思,徒惹是非。   所以杨县令和杨天佑上门求亲,然后被李乙客客气气送出门的事,没人告诉李绮节。   不过偏偏叫李子恒无意间听到风声,于是李绮节很快也晓得了。   她几乎想仰天狂笑:那个专门趁火打劫、赚黑心钱的杨九郎想娶她?做梦去吧! ☆、第28章 出门(捉虫)   周氏性子急,前一晚李大伯和她商量要把李绮节送回她娘家周家村避风头,第二天卯时正,灶上的粥饭才刚蒸上,她便一连声催促刘婆子和宝鹊赶紧收拾行李铺盖。   李绮节洗漱毕,对着南窗下的镜台,自己动手,梳了个简单的小抓髻。麻花辫子盘成对称的发髻,拿天水碧色绸带细细缠绕,一边扎一个小小的鼓包。这种发型是未满十岁的女童们常梳的,看去天真可爱,极度幼稚。   李绮节年岁渐长,加上没有缠脚,发育良好,长得愈见高挑,再梳小抓髻有些不合时宜。宝珠怕别人看见笑话,早就不给她梳小髻了。   偏偏李绮节就爱这个发型,因为简单利索,方便她调皮捣蛋。而且她手笨,暂时也只会盘这一种发髻。   新世纪的摩登女郎想要换个漂亮大方的发型,必须去理发店花钱消费。古代的闺秀小姐想梳一个端庄正式的发髻呢,则只能靠梳头娘子和家中丫头。   平民百姓家的女眷一来没有条件,二来忙于家中杂务,从来不梳高髻,大多是梳低髻,戴裹布包头,发髻梳好了,能够保持好几天,轻便省事。   未出阁的小娘子们呢,还是有闲暇爱俏争风头的。县里谁家丫头梳头的手艺好,往往会引得另外几家闺秀暗地里嫉恨。   宝珠头一个争强好胜,为了给李绮节争脸面,曾经找一个走街串巷的梳头娘子拜师学艺。虽然目前她还不算出师,但梳头的手艺已经是李家一众仆妇丫头中的第一人了。   李绮节当初看着手痒,跟着宝珠这个半吊子学了一个月,始终没学会自己给自己梳头发的技巧,光是学会一个扎小抓髻,她就费了不少功夫呢!   梳好一对抓髻,李绮节穿一件茶绿色绣翠花石榴纹交领琵琶袖宁绸薄夹袄,郁泥黄细布百褶裙,袖子卷得高高的,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拍皮球。   拍了几十下,一抬眼,正巧看到曹氏牵着哈欠连天的李昭节和李九冬出来,立马把皮球往宝珠怀里一塞,领着两个妹妹做广播体操。   她教的是第二套广播体操。   李昭节和李九冬觉得很好玩,跟着李绮节的动作伸胳膊伸腿,嘻嘻哈哈笑成一团,瞌睡立时就清醒了。   曹氏脸上带笑,眉头却微微皱着,在一旁小心翼翼道:“小心些,莫要扯坏衣裳。“   李绮节教到需要踢腿的动作时,动作一滞,想起底下穿的是百褶裙,没法抬腿,一时有些兴味索然,又看到曹氏一脸不赞成的神色,歇了把广播体操普及给妹妹们的心思,仍旧领着两个妹妹拍皮球。   吃早饭间,周氏说要带李绮节和李昭节姐妹俩回周家村小住几日。   李昭节和李九冬不知道周家村是哪儿,听说能出门玩,便喜得眉开眼笑,欢呼一声,叽叽喳喳吵着要带这件衣裳,那件裙子,连装果子糕点的糖果匣子都不能落下,全然一副即将要远行的架势。   李大伯、李乙和李子恒在另一张圆桌子吃饭,三人默契地互望一眼,没有吭声。   看李乙和李子恒父子二人异常的平静,李绮节心中有数,这周家村,她是非去不可的。   吃完饭,李大伯和李乙兄弟在书房清算酒坊的账目,周氏在后厨打点家务,而李子恒生怕李绮节盘问他,早已经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因为要出门,李绮节的小抓髻必须重新梳,宝珠把她头上的辫子拆散,刻寿桃纹的桃木梳子在折枝梅花纹扁罐子里蘸了些桂花油,把乌黑柔亮的头发重新一一梳通,给她挽了个双螺髻。   李绮节的头发又黑又亮,厚密丰泽,一双手几乎攥不下,梳好发髻,还能留出几束发丝缠裹,完全不需要填充假发或是棉花绒绳制成的假髻。   宝珠替李绮节梳好头发,把固定发髻的素钗簪子全部拢在发丝底下,只在她鬓边簪了一朵雪青色堆纱绒花,戴两枝方胜形梅花纹头簪,便算是好了。   年轻娇美的小娘子,好似蓓蕾初绽,正是最青春烂漫的时候,任何精心雕饰的美丽,在她面前,都流于艳俗。她美得自然而然,原本就无须过多金银玉饰装饰。   宝珠站在李绮节背后,左右端详了几遍,觉得甚为满意。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李绮节百褶裙底下的一双撒花绣鞋上,心中微微一叹:只可惜三娘未曾缠足,就算出落得如花似玉,始终还是比别家小娘子少了些底气,不知会错过多少门当户对的好儿郎,也不知以后是哪个有福气的,能把三娘娶进门。   她一边回想着县里哪些年纪正好的儿郎没有婚配,一边收起桃木梳、插梳和菱花形小铜镜,把黑漆镶嵌螺钿西洋花纹多层妆盒包好,这是出门时必须随身携带的。   李绮节在一旁提醒道:“别忘了戴梳篦!“   声音一如既往的轻快,像是带着隐隐的笑意,任何烦忧都抹不掉她眼瞳里的光亮。   宝珠抿嘴一笑,仿佛暑热天时清风徐来,顿时燥热尽褪,心里的沉闷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晓得了,忘了什么都不会忘了它。“   梳篦的细齿比一般梳子密,它的主要功能是清除头发里的脏污,甚至还能刮出藏在头发里的虱子。在卫生条件一言难尽的古代,男男女女都用它来清理头发里的污屑,以达到不洗头,也能清理头皮的目的。   李绮节估摸着借住周家村期间肯定不方便洗头沐浴,如果不带上梳篦,她夜里都睡不安稳——在不能随便洗头的日子里,能够派上大用场的梳篦已经成了她最喜爱的用物之一。   宝珠仔细清点行李包袱,除了贴身衣物、铺盖衾枕,还有几种清凉败火的药膏,另外,松木马桶、驱蚊的香囊香球、碗筷用具……也一样都不能少。   尤其是马桶,是这个时代士大夫们远行必须携带的必备用品。   李绮节讲究,从不和别人共用一个马桶,茅房,那更是敬谢不敏。   直到大几百年后,老百姓家的茅房依然和猪圈共享一个处处漏风的草棚屋顶,坑上随便搭几块木板,就成了。脏、乱、差、臭,老鼠虫蚁神出鬼没,还没解开裤腰带,蚊虫已经跟龙卷风似的刮到眼前,说句让人作呕也不为过。   据史书记载,春秋众诸侯国并立时期,曾有一位倒霉催的晋国国君,不幸溺死在茅房里。   虽然说人固有一死,但身为一方诸侯王,没死在奸臣手上,也没死在叛将手里,更没死在诸侯国的争战之中,而是如厕时死在一个粪坑里,委实不得不让人掬一把同情泪。   一来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二来实在不敢考验自己的忍耐力,李绮节谢绝所有亲戚家的茅房,每回去亲戚家小住,都会让丫头带上自己的马桶。   这回自然也不会例外。   主仆俩刚把行李收拾妥当,一时听得外面有人和周氏说笑,听声音,像是张家大少奶奶的贴身丫鬟。   丫鬟没有在李家待多久,说了几句话便匆匆走了。   周氏从外头走进来,手里托着一只枯叶色芦心布小褡裢,笑容满面,很是欢喜,从不吃斋念佛的人,嘴里一直念佛不已,感叹道:“阿弥陀佛,好人有好报呐!“   李绮节不由奇道:“咱家有什么喜事,伯娘这么高兴?“ ☆、第29章 三更   周氏把褡裢平放在条桌上,从里头翻出一个用麻绳缠裹得紧紧的布包,解开麻绳,布包露出半角黄澄澄的颜色,原来布包里竟是一串串铜钱,里头还夹杂些许碎银子。   “三娘还记得张家十八娘吗?“   李绮节一怔,点点头,“在木李庵修行的十八姨?“   山上的庵堂是县里的富户们捐资修建的,原先曾请本地的举人老爷拟了个很风雅的名号,但县里的人更习惯管庵堂叫木李庵。   因为庵里栽植了许多木李树。每到春暖花开时节,木李花竞相绽放,含芳吐蕊,好似云蒸霞蔚,极为绚丽,衬着白墙绿瓦的小小庵堂,幽丽馥郁中又多了一丝清雅出尘,是山中一景。而到初夏木李成熟时,庵里的师傅们会摘下青白酸甜的木李果子,尽数送给前去敬香拜佛的香客,分文不收。县里的孩童们都晓得,天气热起来、荷叶舒展开尖尖小角、青蛙一夜比一夜叫得响亮时,去山上的木李庵打个转,肯定能吃到又脆又甜的木李果子。   长此以往,庵堂原先的名字早就被人淡忘了。   丈夫杨小郎死在大江后,张十八娘回到娘家,被张家人送到木李庵静养。她与人私通,以寡妇之身生下生父不明的小沙弥,虽然算是德行有亏,但因她曾对周氏有恩,周氏每每提及她,没有一丝鄙夷,语气里全是怜惜同情,所以李绮节称呼张十八娘为十八姨。   周氏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喜气:“我想着好久没去山上看十八娘,正好张大少奶奶要去山上还愿,便托张家的大丫头帮我给十八娘送些钞银嚼用,免得她在庵里吃苦头。谁知十八娘却不在庵里了。“   李绮节心中一动:“张家人把十八姨接回去了?“   周氏摇摇头:“张家人早搬走啦,据说是搬到南边长沙府去了。现在在潭州府,十八娘最亲近的亲人,就是她的堂兄弟张老太爷。“   张老太爷是村子里头一号的迂腐老顽固。他把最小的闺女张桂花当成眼珠子一样疼爱。张桂花的吃穿用度,样样都比照着官家小姐的来,连长子张大爷都给比下去了。然而张老太爷再疼闺女,为着规矩,硬是不许张桂花出门。张桂花长到十一二岁,始终在张家的内院里兜兜转转,从没踏出过张家一步。除了张家的丫头婆子,外人连她到底生得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晓得。   张大少奶奶更是可怜,早逝的婆婆性情爽朗,对她很宽和,从不挑理,但她偏偏摊上一个小气吝啬、古怪偏执的公公。张老太爷的规矩比大江水底长的水草还多还纠结,张大少奶奶每天必须晨昏定省,按时给祖宗们烧香供祭,所有茶果点心都要她亲手熬煮。一家人吃饭,所有人围着大八仙桌团团围坐。男女分开两桌,家中人口少,女眷唯有张桂花一人,姑嫂本可以同桌吃饭的,张老太爷硬是不肯松口。于是张大少奶奶不仅要亲自下厨整治汤水,吃饭时还只能等所有人吃完了,再匆匆扒几口饭。   张桂花和张大少奶奶偶尔犯点小错,张老太爷能从年头的大年初一,一直念叨到年尾的大年三十。   张十八娘的种种出格行为,在张老太爷看来,就更是离经叛道、不可原谅的了。   张十八娘拒绝为杨小郎守寡的那一年,张老太爷已经在族里人前面放过话,说他没有十八娘这个堂妹。他说到做到,和张十八娘家彻底断绝关系,谁在他面前提起张十八娘,他能一口唾沫吐到对方脸上去。   李绮节可以确信,张老太爷绝不可能主动把张十八娘接到家中赡养,哪怕张十八娘身患重病、命不久矣,张老太爷都不会心软,说不定还会骂一句自作孽。   果然听周氏接着道:“张老太爷至今听到十八两个字就来气,怎么可能关照十八娘呢?接走十八娘的,是她屋里人。“   本地方言中,屋里人是丈夫的意思。   周氏曾对李绮节说过,张十八娘和小沙弥的生父并不是无媒苟合,他二人是正正经经拜过堂、成过亲的,但两家人都不承认。   即使两人情投意合,婚书礼聘样样不缺,只因双方长辈都不承认这桩婚事,十八娘和情郎的结合,还是成了私情。   张家人羞于承认十八娘私自另嫁他人,小沙弥的生父家人得知他擅自娶了个寡妇,更加暴怒,直接派人强行把小沙弥的生父抓回祖宅,一关就是十几年。   周氏把布包收进屉桌里,“听说那家的掌事是骑着高头大马、赶着马车、领着十几个仆人去接十八娘和她儿子的。能养好几匹马的人家,肯定非富即贵,十八娘总算是苦尽甘来熬到头了,那家人总算肯认他们母子了!“   李绮节眉头轻轻一皱,如果张十八娘的情郎果真获得家人的许可,接她和小沙弥回府,理应敲锣打鼓、风风光光迎接张十八娘母子,才对得起他数年的坚持和十八娘这些年来受的苦楚,怎么会悄无声息地接走张十八娘?   而且直到现在,还没人知道那家人到底姓谁名谁,是哪户望族,说明他们还是耻于承认张十八娘和小沙弥的身份地位。   张十八娘此去,吉凶未知啊!   李绮节想起小沙弥俊秀的眉眼,心中一叹。   生来被迫离开慈母,寄养寺庙,十几年不曾和生身父母相聚,孤苦伶仃,尝尽冷暖。如今虽然被家人寻回,却似暗藏玄机,前途叵测,对他来说,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中秋夜那晚,正是阖家团圆的时候,所有人陪伴在家人身边,赏月论诗,言笑晏晏,说不尽的喜乐快意。   他却流离在外,挨家挨户讨一顿斋饭。   无房无舍,无亲无故,孤零零一个人,一身单薄僧衣,一顶斗笠,一双草鞋,一只破碗,在围场的草堆里淋了半夜的雨。   灯火万家人团圆,星辰漫漫月伶仃。栖身在稻草堆里瑟瑟发抖时,他会想到有这一天吗?   “三娘?“   周氏收拾好屉子里的铜钱,见李绮节垂头不语,愁眉不展,神情罕见的沉郁,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下,打断她的沉思,“想什么呢?“   想着周氏方才欢欢喜喜的模样,李绮节不忍多说什么,岔开话道:“伯娘,我去看看昭节和九冬的行李收拾好了没有。“   不等周氏细问,李绮节走出正房,拐过长廊,走到两个小堂妹的房间前。   姐妹俩睡一间房。李昭节虽然稍微年长一些,但性子比妹妹李九冬要娇气得多,发起脾气谁也管不住,连周氏的话她都敢顶嘴。然而有时候她的胆子又小得可怜,不管白天还是夜里,只要困觉时旁边没人守着,她就会嚎啕大哭,直到把所有人吵醒为止。妹妹李九冬干脆自告奋勇,和李昭节睡一间房,帮她壮胆。   两姐妹每天一张床困觉,一个桌子吃饭,一块说笑玩闹,几乎是寸步不离。一时吵嚷起来,打架毫不手软;一时又亲亲热热好得跟连体人似的,分都分不开。   此刻姐妹俩头梳小抓髻,穿着八成新的绸袄棉裙,各自踩在一张方凳上,趴在窗户沿边看后院的一棵柿子树。   树干清瘦,不过拳头粗而已,然而也挂满了累累硕硕的果实。掩映在青绿色枝叶间的柿子果半青半黄,一看便知还未到成熟时候。   “一个、两个、三个……“   姐妹俩正眯缝着双眼,一颗接一颗地数着柿子的数目,从东数到西,再从上数到下,数到一半发现忘了前面数到几了,于是又从来再来。   数来数去,谁也不肯服谁,一个说另一个数杂了,一个说对方数少了,吵来吵去,眼看要打起来,不知怎么,忽然又手拉手,一起商量到时候怎么分柿子。   曹氏早把两人的包袱收拾好了,正坐在门口绣打络子,看到李绮节,忙堆起满脸笑,招呼她道:“三小姐进来坐坐。“   李绮节朝曹氏笑了笑,走进屋,倚在敞开的窗前,和李昭节姐妹俩闲闲地说些家常话,答应她们等柿子成熟时,一定把最大最红的那一只柿子留给她们。   正低声说着话,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吵嚷,有人把大门狠狠摔上,发出一声巨响。   李昭节和李九冬吓了一跳,立即噤声。   李绮节把姐妹俩抱下方凳,曹氏走过来牵走二人,悄声道:“像是大少爷的声音。“   不必曹氏说,李绮节也听到李子恒的怒吼声了。   她循着声音,找到李子恒的房门前,木门已经从里头拴上,不知道里头情形,只能听到李子恒摔东西的声响。   进宝缩在墙角左顾右盼,李绮节回身叫住他,“怎么回事?“   进宝支支吾吾道:“大郎碰见孟举人了。“   孟春芳的父亲孟举人,原是住在县里李家间壁的,因为最近孟家老宅要办喜事,在外的孟家子弟陆陆续续赶回乡下大宅,孟举人一家人也回来了。   李绮节愣了一下,“是不是亲事有什么不妥?“   她和杨天保的娃娃亲作废也就算了,那是喜事一桩。可李子恒和孟春芳的亲事谈得好好的,孟家的老太太们一口一个孙女婿地喊李子恒,料想应该是板上钉钉,怎么也出岔子了?   进宝偷偷看一眼李子恒的房间,叹口气,“大郎和孟举人说话的时候,没人在跟前,不晓得他们说了什么。然后大郎忽然就气赳赳地跑回来,接着就成这样了。“   似乎是响应进宝的话,屋里一声脆响,是茶杯被丢在墙上的声音。   李绮节啧啧两声,幸好她大哥不讲究,房里的摆设用具全是便宜货,不然素来勤俭的周氏听到他在屋里摔摔打打,还不得心疼死。   正闹着,李大伯、李乙和周氏听到动静,都找了过来。   几人围在李子恒的房门外,想开口问李子恒,又怕刺激他,正是为难的时候,刘婆子走进来道:“孟家四哥儿来了。“   周氏两眼一亮,连忙道:“四郎来了?快请他进来!“   孟云晖依旧是一身雪白细布襕衫,腰间束带,文质彬彬,通身的书卷气。一进门,便先给李大伯等人行礼问安,然后和李绮节见礼,才不慌不忙道:“子恒表哥呢?“   周氏朝里屋努努嘴:“在里头呢!“   孟云晖脸色一黯,张嘴想说什么,似乎是顾忌着李绮节在场,又把快出口的句子吞回去了。   李绮节心领神会,顺口道:“我去后厨寻些大哥爱吃的果子。“   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听到里头孟云晖说话的声音,又悄悄蹑手蹑脚后退几步,挨到月洞门边,偷听了半天,只听到窸窸窣窣说话的声音和周氏偶尔拔高的一声怒骂,其他的,什么都听不见。   李绮节拍拍手,算了,反正有八卦雷达曹氏在,什么消息都瞒不了她。   孟云晖很快告辞走了,走的时候他举止有些怪异,始终举着襕衫袖子,把他那张浓眉大眼的圆脸给挡得密不透风,比张大少奶奶出门遮得还严实。   宝珠悄悄和李绮节说,孟家四少爷左边的眼角有些发青——是李子恒打青的。   李绮节不由咋舌:她这大哥竟然出息了,敢对秀才公挥拳头!   不过孟云晖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怎么会惹怒李子恒呢?   按理说,他是李子恒的未来舅子,两人不该有矛盾的啊?   因为李子恒忽然闹脾气的缘故,周氏只得推迟回娘家省亲的行程。   李九冬无可无不可,没人催她出发,她就安安静静地趴在罗汉床上玩七巧板。   而李昭节一心盼着出去玩,听说不能去周家村,很不高兴。夜里吃饭的时候,气鼓鼓的,专门挑酱瓜炒鸡片里的酱瓜吃,然后故意把酱瓜咬得嘎吱响,以此表达她的不满。   曹氏又气又笑,收走李昭节面前的菜碟子,另给她舀了一碗鱼头豆腐汤。   李昭节不肯轻易放弃,又把鱼头咬得滋滋响。   周氏根本没注意到李昭节咀嚼饭菜时发出的噪音。   她一面忧心杨县令和杨天佑忽然上门求亲,生怕杨家仗势强娶李绮节,虽然李家不怕杨家的财势,可惹上县令家的公子,以后谁还敢向李家求亲?一面因为李子恒和孟春芳的婚事受阻碍而急躁,疑心家里最近是不是风水不大好,想托人去寻个风水师傅;一面还惦记着宝鹊的事。   李大伯再三言明不会收用宝鹊,宝鹊日日找周氏哭诉,说她不敢再到李大伯跟前去伺候了,李大伯一见她就开骂,她已经被吓破胆子了。   周氏心里觉得很对不住这个忠心听话的丫头,想为她找一门妥当的婚事。   不管李大伯有没有和宝鹊发生什么,因为周氏的一意孤行,宝鹊的名声已经坏了。家里的长工、短工们怀疑她想爬李大伯的床,肯定不乐意娶她,那愿意的呢,多半是靠不住的酒色之徒。   周氏愧疚万分,想给宝鹊找一个门第上既对得上,对方性子又好相处的人家,才能把宝鹊嫁过去,不然,她这一辈子都难以安心。   事情堆叠到一块儿,桩桩件件都麻烦。   周氏夹起一块粉糯的菱角米,漫不经心地往李昭节碗里一放。   李昭节以为周氏在警告她,吓得浑身一颤,握着汤匙,老老实实喝汤,再不敢发出一点异响。   周氏浑然不觉,不动声色间瞥一眼灯烛照耀下愈显青春美貌的李绮节,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暗暗道:别的先不谈,当务之急是先把三娘送到周家村去!大郎是男儿,婚事磋磨点不妨事。三娘已经被杨家退亲了,不能再出一点差错!听说杨家九郎最近时常带着仆从在乡里走动,他那样的官家子弟,最爱热闹风流,成天吃喝玩乐,不务正业。之前只会在县城里晃荡,从不到乡下来的,近来却总在李家周围冒影儿,若说只是巧合,周氏头一个不信!   周氏不晓得,她真的冤枉杨天佑了。   和李家相隔不远的渡口处,船夫把船蒿往岸边一撑,乌篷船像枝离弦的箭,刺破重重水波,在水面上留下一圈圈荡开的涟漪。   渔火明明灭灭,两岸黑黢黢的山影间,偶尔划过数道晕黄流光,那是山谷里的人家村落。   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踏枹木屐的半大少年,一脚踏空,身子一个踉跄,差点摔下船头。   旁边一个穿宝蓝色云纹地绣神仙富贵宁绸大襟直身的少年伸手在他跟前微微一拦。   半大少年勉强稳住身子,转身往船尾走去。   桨声欸乃,夜色黑沉,看不清少年的眉眼,只听到他轻轻说了一声:“劳驾了。“   声音又清又亮,像冬日暖阳底下的冰层在一点一点融化,偶尔冰面裂开一条细缝,能听到里头汩汩的水声。   杨天佑怔愣片刻,少年已经走远,阿满走到他身旁,缩着脑袋,“少爷,这么晚了,咱们回去是直接回府吗?“   回县衙?府里的下人都只听金氏的话,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给他开门?老爹在金氏面前,只有挨训的份,也靠不上。   夜里江风大,杨天佑忽然觉得寒凉入骨,忍不住把领口拢紧了些:“找家客店歇一晚,明早儿再看。“   原本是不必连夜赶回城的,可这事关系到李家和杨家,他不得不谨慎一点,甚至可能还要借助阿爷的名号去威慑那些人。   如果不能妥当料理争地的事儿,杨天佑有种预感,他这辈子,多半是不能把李家三表妹娶回家了。   在杨天佑暗暗发愁的时候,李乙也在房中着急上火。   李子恒站在他跟前,瓮声瓮气道:“这门亲事,不谈也罢!“   李乙叹口气:“就为了一时意气,你连亲事都不要了?“   “他们家狗眼看人低,我凭啥就得作小服低任他们奚落?“李子恒梗着脖子,粗声粗气道,“我听三娘说过,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必强求一枝花。既然他们家看不上我,咱们也不必巴着他们家不放,免得他们说咱们不知进退,没有自知之明。“   “那孟家七娘呢,你不想娶她了?“   李子恒蓦然一怔,神色有些犹豫。   李乙不说话,等着李子恒下决心。   烛火摇晃了两下,屋里渐渐变暗,李子恒挣扎片刻,垂下头,“说到底还是我莽撞了,害得阿爷白白为我忙活一场。“   烛芯滋滋燃烧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刺耳,李乙拿起银剪子,剪掉烛芯,桌前顿时亮堂了几分:“我晓得了,回去困觉吧,凡事有阿爷呢。“   李子恒没有立刻走,脚步踌躇着,呆呆站了半晌,终究说不出别的话来,关上房门,静静离开。   翌日,吃过早饭,李绮节踮脚摘下一只挂在廊前的毛竹花篓子,把一捧晒干的金银花放在里头。   金银花是留着泡茶喝的,盛夏时家里晒了几大篓子,够喝很久了。前几天周氏无意间发现有一篓子金银花有些发霉,趁着日头好,让丫头们拿出去再在太阳底下晒一遍。   李绮节把金银花一撮一撮摆放完毕,回头间看到宝珠和进宝姐弟俩站在美人蕉花丛前窃窃私语,两手一拍:“嘀咕什么呢,过来说话。“   进宝嘿嘿一笑,一溜烟跑远了。   宝珠走到长廊前:“三娘,大郎和孟家的婚事完了。“   “完了?“   “嗯,五娘子今早也上门来了,官人留她吃茶说话,把庚帖要回来了。“   李绮节真想为阿爷李乙掬一把辛酸泪,女儿前脚让人退亲,儿子后头就婚事告吹,屋漏偏逢连夜雨,阿爷肯定要怀疑人生了。   “知道婚事为什么没谈拢吗?“   宝珠摇摇头:“不晓得,官人没明说,孟家似乎不乐意,大郎自己也不肯再上孟家门了。“   既然是李子恒自己不愿意,李绮节便没接着问。   李大伯和周氏连道可惜,在他们看来,李子恒和孟春芳,一个勇武憨直,一个蕙质兰心,双方知根知底的,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没想到婚事都快谈成了,竟然又临时出了变故。   刘婆子、曹氏她们也惊诧万分,颇为惋惜。   唯有李绮节觉得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孟春芳确实贤良淑德,会是一个完美的好媳妇、好嫂子,但李子恒年纪还小,完全凭一时的喜欢和爱慕便上门求亲,原本就不大妥当。现在他被孟举人当面奚落了一阵,脾气上来,就放弃继续努力的机会,可见他对孟春芳的爱慕没有多深,左右他年纪还小呢,等再过几年谈亲事也不迟。   既然李子恒的亲事暂告一段落,周氏担心杨家人再上门,立刻着手张罗回娘家的事。吃了午饭,便催促家下人套上牛车,领着李昭节,让李绮节牵着李九冬,叫宝鹊和曹氏跟着,刘婆子她家里人赶车,小厮进宝看守行李。   一行人先坐牛车到江边渡口,坐船渡江,然后顺着市镇大路走了一个时辰,到得乡镇,拐上山间土路,又走了半个时辰,周家村便近在眼前了。   周家大郎周大海和妹妹周英莲早在村口的歪脖子大枣树底下蹲着等候多时,一见李家牛车进村,忙赶着迎上来。   宝鹊掀开帘子笑道:“表少爷、表小姐先家去,太太进了门才好下车。”   周大海诶了一声,连忙牵着周英莲领头跑回家。   一路上走过来不少农妇孩童,围着李家的牛车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刘婆子男人赶着牛车进了周家用竹竿、芦草围起来的栅栏院子,周娘子陆氏搀着周老爹站在堂院当中等着。   周氏看见周娘子和周老爹发红的眼圈,叹了口气。   而周娘子看女儿穿金戴银,通身的富贵气派,又一眼瞥到她身旁典妾生的两个女儿,想起女儿至今无所出,背过身去悄悄擦眼泪。回过头来拉着李绮节的手,亲亲热热道:“这就是三娘吧?长得真好,瞧这眉眼身段,又灵醒又体面。”   乡下人说话向来直白,李绮节也没忸怩,眉梢带笑,脆生生叫了一句:“阿婆!“   阿婆是按着孙女的叫法喊的,周娘子一听,便知李绮节和周氏关系亲密,愈发笑得合不拢嘴,“诶诶,到阿婆家来住两天,阿婆蒸花糕给你吃。“   曹氏生怕李昭节和李九冬受冷落,推着姐妹俩上前,周娘子又细细看了一回李昭节和李九冬,夸奖几句。   周老爹神情有些拘谨,搓搓枯瘦的双手,在怀里摸摸索索半天,掏出三枚干巴巴的柿子饼,一个孩子塞了一枚,连李绮节也有。   李绮节不敢推辞,接了柿子饼,揣在手上。   李昭节和李九冬回头看了一眼曹氏,向着周老爹草草鞠了个躬,嘴里含含糊糊叫了一句:“多谢阿公。”   周老爹咧咧嘴,似乎想笑,皱纹挤在一处,黧黑的脸皱成一张剥落的枯树皮。   一行人寒暄一阵,相携走进堂屋。   刘婆子男人每个月都要按着李大伯的吩咐往周家送些柴米油盐、丹药布匹,路径已经熟烂于心,一进院子,就卸下牛车,直接牵着老牛去后院的棚子里饮水吃草料。   曹氏是头一次来周家村。刚下牛车时,她匆匆环顾一圈,不动声色地估摸了一下周家的家境门第,吃了一惊,没料到周家竟然如此穷困,住的是泥土草棚屋子,只有西边有两间像样的瓦房,看年头应该是周氏出嫁时,李家特意派人来帮着修的。专门预备给周氏省亲回家时住宿。   曹氏心里暗道,难怪周氏急着为李老爷纳妾,周氏娘家如此贫窘,全家都要靠李家接济过活,周氏在李家自然硬气不起来,这么多年又不能为李老爷开枝散叶,更是犯了七出中的“无子“一条,如果是大户人家,说不定要闹休妻的!   而同样跟着曹氏头一次来周家的进宝则暗暗乍舌:怪道这一趟差事那几个长工油条子推三阻四的,招财更是溜得飞快,原来都知道太太娘家没有油水,所以才使坏让他顶了这趟差!   李昭节和李九冬同样没到过周家,姐妹俩看着眼前草屑斑驳的土墙、房里泛着湿气的黑泥地,都觉得有些稀罕。李家村虽然也是乡下,但临着渡口,坐船去镇上、县城都很方便,修的都是瓦房院落,住的大多是乡绅人家。而周家村在山沟里,交通不便,村里人大多住着茅草棚子,甚至有直接在山边挖出一个大洞,搭个草窝子过活的。   李九冬在曹氏怀里咿咿呀呀闹着要下地,曹氏连忙把她放在一张竹木凳子上,她在木凳子上歪歪扭扭,肉嘟嘟的手指头悄悄在屁/股底下的竹木凳子上摸来摸去的。   李昭节倚着曹氏的裙角,脸上有几分嫌弃,似乎不愿进屋。   周娘子煮了一锅糖心鸡蛋,加了白糖米酒糟,一个碗里浮着四五个荷包蛋,撒一层细密白糖。   虽然出发前都吃了一顿饱饭,但因为鸡蛋茶是待客的礼数,宝鹊、曹氏、进宝和刘婆子男人都不敢推辞,坐着一人吃了一碗。   周娘子看李九冬玉雪可爱,心里稀罕,看她拿不稳汤匙子,想亲自抱着喂她吃,周氏赶忙拦了。她不敢给两个小人吃家里的东西,免得他们肠胃受不住。牛车上带了几袋细粮、干果、点心,都是预备着给两个孩子单独吃的。   进宝饭量大,头一个吃完一大碗糖心荷包蛋,抹了把嘴巴道:“太太原先住着的屋子是哪间?劳烦亲家表少爷带我过去,也好替几位主子安置床铺行李。”   周大海连忙放下碗筷,引着进宝往外走。   周氏出嫁前,李家派人来周家村给她家新盖了两间砖瓦房,说好是给她回家归省预备下的。平时她不在家,周老爹便叫孙子在新房门前挂了新锁。新房里头的家具都是新打的,周老爹和周娘子舍不得拿出来用,一是怕磕碰坏了,二是怕女儿在李家没有脸面。一晃二十年,两间新瓦房还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进宝和刘婆子男人把牛车上的行李包裹都一一取下,送到院子里。   宝鹊和曹氏洗过手,进去铺设床被,整理包袱,周娘子也在一旁抢着帮忙。   周娘子先前已经打扫过房间,窗户也都开了一日散过浊气,宝鹊和曹氏只需将李家带来的物事归置清楚便可。   李绮节和曹氏陪着周氏在房里说话。   李昭节和李九冬牵着小手,到处看稀奇。   娘子拿出一把绣线绣绷和丝绳,要教李昭节和李九冬玩翻花绳。她的双手长满茧子,又粗又黑,但动作很灵活,一会儿翻出一只大雁的形状,一会儿又变成一只蝴蝶。   李九冬围在周娘子身边,看得目不转睛,时不时拍掌叫好。   而李昭节面无表情,勉强看了片刻,丢下妹妹,跑去院子里逗家里养的大公鸡玩。   周英莲怕公鸡啄她的眼睛,亦步亦趋在旁边紧紧跟着。   因知道周氏难得回一趟娘家,虽然有很多人围在周家外边看热闹,倒是没人贸然上门。夜里吃饭前,不少村人往周家送来自家新鲜的菜蔬江鲜,都是给周氏几人添菜的。   刘婆子预备了铜钱串子,送给来送菜的几家主妇,妇人们不肯收,推推让让半天,跟泼妇骂街似的,李昭节和李九冬听不懂村里的粗话,还以为她们要打起来了。   李绮节胃口好,跟着周氏一起吃的周家的饭菜。李昭节和李九冬只吃了一碗周娘子亲手蒸的鸡蛋羹,主食栗米粥是从李家带过来的。   待到夜里时,周氏看李绮节和李昭节姐妹几个都睡熟了,把宝鹊叫到跟前,拉着她的双手,语重心长道:“宝鹊,你是怎么想的?“   宝鹊咬着樱唇儿,心里心里明白,太太想把她配给娘家侄子周大海。   宝鹊和典妾大姑娘命运相似。父母为了替家中兄弟筹钱娶亲,把她卖给一个路过的人牙子。二两一钱银,折算成铜钱,沉甸甸的,他们家从没见过那么多银钱,足够她兄弟娶亲盖新房了。   周氏将宝鹊从人牙子手里买下,让她在家里帮着做浆洗衣裳、洒扫房屋的轻省活儿。   宝鹊以前时常陪周氏回娘家省亲,和周家上下都已熟稔,直接称呼周娘子为“周大娘”,唤周大海为“周大郎”。   周大郎和周英莲的父亲多年前征徭役,和其他几十人一起去南方干运输漕粮的活儿,从那以后杳无音信,家里人已经死心,为他立了个衣冠冢。   周家村民风淳朴,家里就算再揭不开锅,也绝不会把女儿卖到腌臢地去受苦。宝鹊小小年纪,就成了别人家的奴才,周家人都颇为怜惜,周娘子也不把她当下人看,平常趁着帮女儿周氏和孙女周英莲做鞋袜衣裳的功夫,也顺带着帮她扎了鞋垫、做了几双布鞋。   宝鹊知道周家人都是好人,嫁给周大海,就成了太太的侄儿媳妇,以后肯定不用吃苦受累。   可是她总觉得有些不甘心,在被自家阿爹卖掉的那一刻,她曾经对自己发过誓:这辈子宁肯做富人家的奴才,也绝不嫁给平头老百姓!   周家只是太太的娘家,太太不会拿李家的钱钞无止境地填补娘家侄儿,嫁给周大海,未必比当富人家的奴才轻松自在。   宝鹊曾经在人牙子手里调/教过一段时日,听人说起过大户人家的富贵奢华,心里头又是羡慕又是向往,如果能在那样的大户人家当丫头,哪怕让她夜夜倒马桶她也乐意!   刚到李家的时候,宝鹊看到李宅的宽敞院落,还以为李家也是个财主,当时还庆幸自己运气好,没被卖到山旮旯里去。等做了几天工,她才知道原来李家老爷、太太都是农人出身,日子过得十分简朴,挣得的钱银宝钞全都攒起来买地买田,不舍得花用。周氏常常亲自下厨做饭,甚至特地在后院开一块地当作菜园。外边行市的柴米、油盐和菜蔬要价几何,李老爷和周氏比厨房采买的刘婆子还要清楚。   李家几位小娘子,比如三小姐李绮节,家中不缺吃穿,可她竟然不肯缠小脚!二老爷也纵着她,让三小姐天天迈着一双大脚东奔西走,跟个乡下丫头一样粗蛮,没有一点财主老爷家小姐的娴静尊贵。   要不是和杨家是娃娃亲,县里哪户人家看得上三小姐?   村里另一户大姓孟家就比李家强多了,他家孟七娘,也是在县里住的,一身浓郁书香气,通身的娴静闺秀气派,平时行动坐卧,都离不得书卷,而且耻于谈钱,生怕污秽她的嘴巴和耳朵,那才是书香世家的做派呢!   还有村里的大财主张家,宝鹊平日里听的妇人们私下议论,都夸张家规矩森严:小厮年过七岁,便不许出入女眷后院。丫头婆子见着主子,都必须躬身请安,平时服侍张大少奶奶梳洗时,一定要跪着端盆子,小妾姨娘们日日需到张大少奶奶房里请安,伺候张大少奶奶的日常起居。吃饭喝茶时绝不能言语出声,饭菜不精美不能上桌,朝一道菜伸筷子不能超过三次。   张大少奶奶和张小姐从不见外男,哪怕是娘家还留着分头的表兄弟来家中探望,也必须要隔着一道坐地屏风避讳,才能说话。   宝鹊当时听得目瞪口呆,又隐隐有些羡慕。   潭州府虽然近着运河码头,人烟阜盛,但南北运河疏浚连接才不过几年,瑶江县也是这些年渐渐昌盛起来的,县城从前不过是一片荒芜的小渔村,绝非繁华之地。   整座瑶江县最富裕的人家,当属做豆腐起家的金家,金家当家太太韩氏当年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豆腐,含辛茹苦抚养家中儿女长大。现在金家发达了,韩氏在家无事可做,索性整日带着家中的媳妇、小孙女、小孙子们逛县城、去码头看热闹,和街上讨生活的苦力、店家都熟稔得很,瑶江县从无人批评金家太太没有规矩。   金家财大势大,没人说韩氏的不是,张家的规矩如此讲究,村里的人背后时常闲话。   可在宝鹊看来,张家才是书香世家、大户人家的行事规矩!金家虽然有钱,在张家面前,不过是一户土财主罢了!   无规矩不成方圆,金家再富裕,在瑶江县人看来,始终不过是外来的暴发户,上不得台面,孟家再落魄,那也是高人一等的书香世家。   看看三小姐的下场吧,拖了这么些年,还是被杨家退亲了!   三小姐任性妄为,不懂得珍惜,宝鹊想过那样的日子,却只能干伺候人的活儿。   如果……她也是和三小姐一样的出身,一定也会像孟七娘和张小姐一样,做一个最完美无缺的大家闺秀,给大官人和太太争光。   宝鹊浮想联翩,心思越飞越远,从周家到李家,从李家到杨家,从杨家到孟家,再从孟家到金家……   她心里的不甘心一点一点积聚在一起,汇聚成一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抱负和野心,“太太,我情愿一直跟着您,给您当牛做马,不想嫁人。“ ☆、第30章 一更   宝鹊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不愿意嫁给周大海了。   周氏眼神一黯,叹了口气。   油碗里的灯芯发出一声极轻极细的爆响,昏黄的光芒映在周氏脸上,不见一丝怒色。   然而宝鹊还是吓得微微一颤,生怕周氏会责罚她。   周氏察觉到宝鹊的惧意,心中不由有些后悔,当初一意孤行选定宝鹊做李大伯的屋里人时,实在有些草率,才会弄成如今这副不上不下的局面:“罢了,是我大侄子没这个福气。“   宝鹊悄悄松了口气。   她明白拒绝这桩婚事意味着什么,如果是李家其他佣人,这会子早就跪在地上向太太磕头谢恩了,她却想也不想就一口断然拒绝,刘婆子她们晓得的话,肯定会骂她不知好歹。   俗话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太太完全是在为她打算。宝鹊明白太太的苦心,也感激太太为她着想,但是,为了以后不必吃苦受累,她愿意冒这个险。   周氏是个爽利人,宝鹊不肯嫁周大海,她虽然觉得失望,还不至于生气愤懑,过后待宝鹊依旧和先前一样。   宝鹊却有些心有余悸,接下来的几天低声下气,做小伏低,一天十二个时辰,像刚出壳的雏鸟离不开母亲一般,闷不吭声地围着周氏打转。   什么差事她都不嫌弃,什么活儿她都抢着干。   周氏才一坐下,她立刻去烹茶。周娘子和周老爹才一站起来,她马上抢过去扶着。刚吃完饭,她二话不说端起碗筷就去灶房洗刷。   干完所有活计,宝鹊还不肯闲着,穿起罩衣,拢着发辫,把周家几间茅草房子从房顶到犄角旮旯收拾得干干净净。又让进宝担了一担子干土,铺在周家的湿泥地面上,用竹板子一一踩踏压实。   还嫌自己不够卖力,天气晴好时,宝鹊把周家人的衣裳全部收拢到一起,洗干净后重新用米汤浆洗一遍,件件浆得笔挺整阔,像新的一样。   刘婆子看宝鹊整天拼命干活,夜里也不肯休息,熬灯费油,非要给周娘子做几条抹额,怕时日长了她身子受不住,私下里央求李绮节:“宝鹊那丫头天天这样也不是一回事,我估摸着她肯定是犯了什么错儿,惹太太生气了,才会这样,求三小姐在太太跟前替她说几句好话。“   李绮节也奇怪宝鹊的种种异常举动,私下里去问周氏。   周氏把宝鹊拒绝嫁给周大海的事说了,苦笑道:“她既然不愿意,我也不会怎么样,谁知她心思重,怕我作践她,天天变着法儿的来讨好我。我再三和她说过,让她放宽心,话说轻了,她不肯信,话说重了,她就眼泪汪汪哭哭啼啼的。我也没法子,只能随她去。“   李绮节微觉诧异,宝鹊身为一个卖身为奴的侍婢,周氏肯把她放出去嫁人,让她摆脱奴仆之身,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平头百姓,她不是应该喜极而泣吗?   细细一想,又觉得情有可原。做丫头固然身份低贱,但宝鹊在李家吃得饱穿得暖,盖的是棉花被子,戴的是镶银镯子,比原来在家里忍饥挨饿、天天挨打要强多了,她曾被生身父母卖过一次,肯定不想再回到乡间过清寒生活。   就像《红楼梦》里的丫头们,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每个月能拿一份丰厚月例不说,还有攀上高枝的可能,一般民间的小户千金,过得还不如她们尊贵。所以荣国府的丫头们一旦被人威胁放回家去,个个都吓得犹如三魂掉了二魂,哭着喊着不肯走!   看周氏似乎也在发愁,李绮节道:“不如让宝鹊先家去,免得她整天胡思乱想。“   周氏点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她这几天看到大海就躲得远远的,刘婆子她们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肯定都嘀咕呢!“   第二天,周氏便让刘婆子男人先把宝鹊送回李家村,“我那衣箱子里的几件大衣裳得拿出来晒晒,宝鹊把开箱子的钥匙拿回去给宝珠,让她仔细些,别碰坏了,拢共一件素绒、一件剪绒,还有两件麻叶皮,一件耳绒,一件青鼠。“   宝鹊一一记下,接过周氏递过去的钥匙,轻轻吁了口气,感觉心中终于去了一块大石。   刘婆子男人吃过早饭,把宝鹊送走。   下午日落西山,一轮勾月悄悄爬上碧蓝高空,晚霞把远处连绵起伏的柔和山脉映照得恍如云中仙境。   刘婆子男人身披万丈霞光,赶着牛车回到周家小院。   刘婆子拿剖开晒干的葫芦舀了一瓢水,递到他跟前。   男人几口咕嘟喝完,一抹嘴,道:“孟家七娘病了,孟家人上门来,说想请三小姐过去看看。“   刘婆子奇道:“咱们家三小姐又不是大夫,孟小姐病了,请三小姐过去做什么?“   男人嗐了一声:“我哪里晓得?你进去问问太太,孟娘子昨天亲自来请的,官人的意思,是让三小姐过去瞧瞧,到底是邻里街坊。不是我回去刚好碰上,官人也会派人来接三小姐的。“   刘婆子进房原话回了周氏。   因为孟举人当面羞辱李子恒的事,周氏对孟家很有些意见,加上不愿让李绮节在这个时候抛头露面,想要断然拒绝孟家,不过孟七娘却是个可人疼的好姑娘,想了想,把在院子里摘喇叭花玩儿的李绮节叫到跟前,问她的意思。   李绮节想都没想,直接道:“既然孟娘子都亲自上门了,我还是走一趟吧。“   孟娘子向来看不上她,两家又尴尬,她竟然肯舍下脸皮亲自上门求她去看孟春芳,那孟春芳肯定病得不轻。   周氏也怕孟春芳真的患了什么大症候,道:“住了这么些天,干脆一块儿家去,免得牛车来来回回的折腾。“   当下打点了行李包袱,把跟着周英莲在后山撒野的李昭节和李九冬姐妹俩叫回家,一行人匆匆吃了一顿饭,各自歇下,预备第二天天一亮就启程回李家村。   知道周氏要走,周老爹和周娘子眼圈有些泛红。   周娘子和周英莲一夜未睡,连夜蒸了几笼菊花糕,让李绮节姐妹几人带回家去吃。   第二天夫妻俩一直把周氏几人送到村口外面的岔路上。还想接着送,刘婆子几人再三劝阻,老夫妇俩才停住脚步,站在路边竹林旁,一眼不错地盯着李家的牛车拐过山道,才转身回去。   一重山路,一重水路,回到李家村时,日头已经升到半空。家下人忙着卸下板车,整理行李,乱成一团。   李绮节径直回到内院,看到在院子里晾晒小毛衣裳的宝珠,问她道:“孟姐姐怎么样了?“   宝珠放下拍灰尘的细竹棍,跟着李绮节进房,替她脱下外边穿的茧绸袄子,一边道:“听说不大好,连汤药都喝不下。孟娘子急得不行,嫌乡下没有好大夫,连夜把孟七娘接回县里去了。“   正说着话,李乙那边传过话来:“官人问三小姐收拾好了没有?孟家四少爷在外边等着,这就接三小姐去县里,官人也一道回去。“   李绮节匆匆洗了个脸,在颊边扑一层润肤的玉簪粉,换上一身干净衣裙:“这么急?“   来人道:“三小姐不晓得,孟娘子前天上门的时候哭得眼睛都肿了,官人不好推却。孟家人从昨天起就守在咱们家门外,看到三小姐回来,已经几次上门来催请了。“   李绮节眉头微微一蹙,难怪牛车进村的时候,她仿佛看到有几个探头探脑的鬼祟身影,其中一个少年看到她撒腿就跑,原来是给孟家人报信去的。   “大哥呢?“   宝珠悄悄道:“大郎心里不痛快,前几天和花家小相公一块儿坐船去武昌府了。重阳节那天藩王府要在大江边的黄鹤楼置办什么诗会,宴请湖广一百零八县闻名的大才子、大诗人,赢了头名的人能得足足一百两金子呢!大郎他们想去瞧瞧热闹。“   李绮节点点头,李子恒不在家也好,免得他着急上火,冲动之下和孟家人起争执。   孟家人见李乙和李绮节迟迟不出门,再次上门催请。   周氏听孟家人说话不大客气,冷笑一声,抱怨道:“三娘才回李家村,立马又得坐船去县城,她又不是神仙,能一口气飞到县里去,怎么也得容她歇口气吧。我们李家的姑娘,也是娇生惯养的,不是凭着你们使唤的粗丫头。你们家七娘精贵,我们家三娘,也不是泥巴随便捏的!“   孟家人脸色一僵,梗着脖子不说话。   孟云晖和李乙、李绮节从长廊那边走出来,看到周氏满面怒容,连忙挥退族弟,“十郎不会说话,婶娘莫要同他计较。“   说着话,淡淡瞥了孟十郎一眼。   孟十郎原本一脸倔强,被孟云晖轻轻一瞥,立刻收起骄矜之色,袖手给周氏作了个揖:“小子脾气急,求婶娘勿怪。“   周氏冷哼一声,甩手走了。   孟云晖又朝李乙赔礼:“十郎他们忧心七娘的病症,行事莽撞,让七叔见笑了。“   李乙微笑道:“不妨事,病人要紧。“   待李乙和李大伯说了几句话,孟家人簇拥着李乙和李绮节父女俩出门,把他们几人一直送到渡口。   船夫一声响亮的呼哨,渡船犹如一尾黑背银鱼,一头扎进江面上的重重浓雾当中。   临行前,孟云晖站在船头,和岸边的几个少年交待着一些琐事,一群十五六岁的半大儿郎,老老实实听他一句一句吩咐,显然把孟云晖当成主事人。   李绮节坐在船舱里,听岸边的孟家儿郎们一递一声保证会照应好家中其他人,心下不由诧异:孟云晖看起来一脸憨厚老实相,在族兄族弟们面前,竟然如此威严。他自己年纪不大,能把一帮天不怕、地不怕的半大小子管得如此服服帖帖的,不仅得有智商,还得有情商,秀才公的功名,果然不是白来的。 ☆、第31章 二更   往来于县城村镇之间的渡船轻巧便捷,速度却算不得快。一来一去的两船在江心迎面遇见,船桨慢悠悠的在水面起伏,等两只小船错开的工夫,船上的客人能够从从容容地互相见礼问好,寒暄一阵。   孟云晖小小年纪得中秀才,十里八乡的人都听说过他,于是一路上总有其他船上的船客向他打招呼。   潺潺的水声中,时不时便响起孟云晖和人应答的声音。   船行到一半时,李绮节让宝珠掀开船舱前的蓝布帘子。一大早就赶路,弯弯绕绕从周家村到李家村,先坐牛车、再坐船,然后再坐牛车,晃晃荡荡走了一个多时辰,又从李家村匆匆坐船出发,她这会子只觉头晕目眩,心口闷闷不舒,大概是晕船了。   潭州府虽然不是江南水乡,但水网密布,河流湖泊星罗棋布,加上山路崎岖不好走,密林山匪又多,这个时代的人们出行都是走水路,不管远近,去哪儿都得坐船。   李绮节原以为自己坐了这么多年的船,应该练出来了,没想到还是会犯恶心。   宝珠在褡裢里摸了半天,懊恼道:“孟家人催得太急,走的时候忘带清凉膏了!“   只得打开水壶,让李绮节喝几口香花熟水。   甘甜清冽的香花熟水下肚,李绮节觉得略微好受了一些,慢慢舒了口气,捂着胸口道:“我去外头吹吹风。“   李乙不放心,让宝珠跟出去掺着李绮节,免得她不小心跌下船。   才到船尾,宝珠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江面上风大,风里裹挟着一股刺骨的凉意,冷得人手脚直发颤。   李绮节身上裹了两层厚实的棉绸袄子,都觉寒意入骨,宝珠只穿着青花布比甲和薄袄,更是冷得瑟瑟发抖。   李绮节伸手在宝珠脸上一握,触手冰凉,连忙道:“你进去吧,别吹出毛病来。“   宝珠拢着衣襟袖口,说话的声音都在打颤:“我、我不冷。“   李绮节不由失笑,伸手把宝珠往船舱里推搡:“你进去添件衣裳,蕉布皮包袱里头有件糙米色的细毡裹衫,是我穿过的。“   宝珠只得进去。   哒哒几声,是长靴踩在船板上的声音,孟云晖从船头走到船尾,一手提着细布襕衫衣摆,防着被溅起的江水淋湿,一手托着一只蓝地白花鸡冠花纹小瓷罐,往李绮节跟前一递,柔声道:“七娘病得厉害,非要见你不可,倒是难为你了。“   李绮节不语,接过圆口小瓷罐,揭开来,扑面便是一股浓烈的刺鼻气味,熏得她眼鼻发酸,泪水涟涟。·   她这副脸颊薄红,泪眼汪汪的模样,娇憨之余,又有些可怜可爱,让孟云晖不由得想起幼时两人在一处玩闹的情景。   那时候她走路还不大稳当,摇摇摆摆,像只蹒跚学步的水鸭子,紧紧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孟哥哥“、“孟哥哥“,声音像夏日里遥远悠长的蝉鸣。   等他终于舍得停下脚步,她就攥着肉嘟嘟的手指头,仰起小脸蛋,满含期冀地望着他:“孟哥哥,你带我去湖边摘荷花吧!“   那时候孟云晖还小,整天只惦记着四处调皮捣蛋,浑身上下使不完的精力,偏偏就是不耐烦和娇滴滴、软糯糯的小娘子们一起玩。   他嫌李绮节累赘,不耐烦搭理她,总是随便扯个谎敷衍她,然后答应下次一定会带她去湖边摘荷花,但一次都没有兑现过。   可李绮节每次都信了,拍着小巴掌,笑得眉眼弯弯:“好,我等着孟哥哥。“   直到离开潭州府,孟云晖都没能履行自己的承诺。   恍惚记得走的那天是个大晴天,江面上波光粼粼,和风阵阵,因为临着水,并不觉得燥热。他头戴笠帽,竹杖芒鞋,背着简单的行囊,怀里揣着母亲四处求告借来的几十个铜板,跟在先生背后,在渡口登上乌篷船。   小船行到拥拥簇簇的荷池附近,他不顾先生责备的目光,伸手掰下一朵含苞待放的浅粉色荷花,想着李家三妹妹肯定会喜欢,可惜他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和她说一声,也不晓得她会不会哭哭啼啼的到处寻他。   他把荷花抛入水中,看花瓣浮浮沉沉,一朵一朵飘散开来,心里暗暗道:等回来的时候再带三娘来摘荷花好了,自己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一定会说话算话,答应小娘子的事情,不能食言。   匆匆数载过去,眨眼不过几回春秋。   孟云晖学有所成,回到瑶江县城,头一件事就是向母亲五娘子打听李绮节。   五娘子说三娘出落得愈发可人疼,性情也好,然后细细看他一眼,特意加上一句:“三娘也大了,李家大嫂子已经在为她预备成亲要用的新被子,棉花是他们家大官人亲自挑着收的,被面都是用的杭州府和应天府那边的新鲜绸面料子,一匹得几吊钱呢!花样呢,也是费钞请苏州府的师傅描的,真真阔气!也难怪,他们家不差这个钱,三娘要嫁的,又是杨家少爷,杨家的高大姐爱挑理,三娘的嫁妆要是简薄了,高大姐八成得甩脸子。“   不论是家大业大的杨家,还是殷实富裕的李家,都不差钱钞。   而他们孟家,一年到头,总是入不敷出、捉襟见肘,好容易攒下一点钱钞,全都用在为孟云晖置办笔墨文具上了。   孟云晖身着体面的纻丝衣袍,在武昌府和同窗们吟诗对句、高谈阔论的时候,他的弟妹们在家中忍饥挨饿,五六岁就天天下地劳作,一身粗布衣裳缝缝补补,补丁摞了一层又一层,连一套齐整的衣裤鞋袜都凑不齐。   他们家是地里刨食的穷苦人,哪里比得上杨家风光得意,人丁兴旺。   孟云晖把母亲的提醒听在耳朵里,但并没往心里去。杨天保那个人,不过是个唯唯诺诺的假正经罢了,怎么可能配得上三娘?   不过姻亲已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轮不着他这个外人说三道四。   他没想过要对杨天保做什么,可每次看到一本正经的杨天保坐在先生家的书房里摇头晃脑背诵文章时,总觉得他的声音难听至极,像尖利的瓦砾刮擦在墙上,异常刺耳,非常想把他拖到墙角、摁在地上胖揍一顿。   尤其是听到同窗们私下里说起杨天保和胭脂街的小黄鹂勾连之事时,他愤慨之余,心底竟有种难言的窃喜和庆幸。就像初春抽芽的柳树,一旦冒出一点绿意,很快就绿满枝头,那一丝幸灾乐祸就像在心底最深处发了芽、生了根,怎么都抑制不住。   思量过后,他先托人把事情悄悄透露给李乙知道,然后观察李乙的反应。接着径直找到杨家,以关心同窗为借口,直接把杨天保流连胭脂街的事情捅到高大姐面前,高大姐为人暴躁,最是个不肯忍气吞声的主儿。   孟云晖相信,高大姐不仅不能帮杨天保掩饰流连风月的事儿,说不定还会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难以收场。   就像他猜测的那样,高大姐怒不可遏,直接带着十数个家仆,浩浩荡荡去胭脂街教训小黄鹂。   而他只需要适时地杨天保面前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能刺激这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冲动之下,犯下更大的错误。   他以为杨天保激愤之下,会和高大姐当面起争执,没想到杨天保没有那个胆量,在高大姐面前吱都不敢吱一声,不过他到底还是有几分骨气,连夜带着小黄鹂私逃。   孟云晖的目的算是达成了。   杨家人的种种反应,李家世叔的消极应对,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一切都像他预料好的一样发展着。   却没想到,唯一的一个变数,竟是李绮节。 ☆、第32章 男四出场   孟云晖记得年幼时未曾践行的诺言,想弥补当年的三妹妹。   然而,李绮节已经不认得他了。   阔别重逢,她看着他的目光,不再是小时候的信任和依赖,不仅全然陌生,还隐隐带了几丝防备。   仿佛他只是个寻常的陌生人。   幼时的耳鬓厮磨,言笑晏晏,她尽数忘了个干干净净。他从亲昵的孟哥哥,成了生疏的“云晖表哥“。   如果离开的那一天,他信守承诺,带三娘去湖边摘荷花,三娘是不是就不会忘记他这个孟哥哥了?   又或者她其实并没有忘,只是因为恼怒他一次次敷衍她,才会故意如此?   孟云晖眼眸低垂,双眼专注地盯着水面上一圈圈相互追逐的波纹:“这是船家备的舒心膏,清凉散热,晕船的时候抹一点,闻闻味道,心里能好受些。“   李绮节道了句谢,拔下掩在发鬓里的一枝莲花纹银质耳挖簪子,挑起绿豆大小的一星药膏,在指间揉开。   还没细细嗅闻,忽然听得“哐当“一声巨响,小船忽然一阵晃荡,打着飘儿向江心滑去。   李绮节正是头晕目眩的时候,小船猛烈一晃,脚下发软,一下子没站稳,直接往深得看不见底的水里栽去。   手腕忽地一紧,却是孟云晖怕她落水,情急之下顾不上避讳,伸手将她攥住了。   好在孟云晖反应快,李绮节才没掉下船,她抬眼看向去往瑶江县的方向,眉头紧蹙,因为有些晕船的缘故,她此刻正满心烦躁,脾气不比寻常温和。   等看清小船对面是什么东西在作怪时,李绮节冷笑一声,几乎是腾地一下,心里燃起一团无名火,烧得噼啪作响。   船夫来往渡口几十年,撑船的手艺炉火纯青,大浪天也能来去自如,今天风平浪缓,小船根本不会无故摇晃得这么厉害。乌篷船之所以会忽然倾斜,是因为迎面驶来一只装饰华丽的画舫,不偏不倚的,故意撞在乌篷船上。   对方明显有意作弄人,看李绮节将将站稳,又故技重施,吩咐船工再度逼近。   小船摇晃得愈发剧烈,李绮节四肢酸软无力,摇摇晃晃间,根本没法站稳。   孟云晖看她脸色发白、站立不稳,一咬牙,一手拉着她的右边手腕,另一只手隔着厚厚的袄子,挽住她的胳膊。   顷刻间两人挨得极近,孟云晖觉得自己可能也晕船了,因为他的脑子一团浆糊一般,昏昏沉沉,找不到重心。   李绮节不会凫水,生怕跌进水里,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稳住小船上,没有注意到孟云晖的异样。   船夫连声咒骂,小船终于稳当下来。   李绮节察觉到自己和孟云晖近乎搂抱,连忙抽身后退一步。   孟云晖读书应当很刻苦,因为她方才可以感觉到他指节间带有一层厚厚的茧子,奇怪的是,不止握笔执书的几根手指,他的手掌关节处也有老茧。   只有常年练习持弓、拉弦、射箭的人,左手手掌关节和右手的食指、中指上会长满老茧。   秀才老爷不是应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吗?   正自疑惑,对面一只大船上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窃笑耳语,继而响起一声冷冽的戏谑:“哟,大白天的,孟大才子这是在跟哪家小娘子扁舟相会呐?搂得可真紧。”   孟云晖脸上一阵烧热,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心虚,平时的机灵沉稳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几步挡在李绮节身前,不让画舫上的人窥见她的容貌,压低声道:“是我的几个同窗,他们和我闹着玩儿呢,你先进船舱去。“   李绮节抬头望向画舫,朱漆栏杆,雕花舱壁,船上四面挂了柳绿色银丝纱,影影绰绰,华丽别致。   纱帐轻扬间,依稀可以看到船尾几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公子,个个头戴绢布网巾,身着翠蓝、娇绿色大袖春罗直身,体面端庄,好不风流。   众人簇拥着当中一个着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显然少年才是那个发号施令的正主。   少年清瘦挺拔,但却生了一张肉嘟嘟的圆脸,无形间添了几分稚气,粗看会以为是个憨厚可亲的邻家弟弟,细看之下,才会发现他目光阴冷,一脸凶悍。   李绮节这会子脑发沉,头发晕,一肚子火气,正愁没处撒,看到满身煞气的少年,那就是针尖对麦芒,丝毫不想退让,当即冷哼一声,朗声道:“表哥别瞒我,那几个人和你有过节吧?堂堂士子学生,饱读诗书,熟知圣人教诲,理应比别人更懂得礼义廉耻才对。他们倒好,专以取笑别人为乐,连没上过学堂的稚子小儿都不如了,也配得上他们身上那套衣裳?“   大明朝的男人,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明骚的一代汉子。   往往一朝一代,女人们的衣裳、发型、妆容会随着潮流而不断改变,男人们的服饰则基本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无非是衫袍外衣而已。   明朝的男人与众不同,他们对服饰的严格划分详细得让平民百姓无所适从。他们的服饰风格华丽,变化极多,短短十几年间就可能翻出个新花样,是历朝历代中唯一一个男子服饰变化能和女人们媲美的。   时下奉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谁能认得几个字,旁人都要高看他一眼。虽然县学的学子们也照常吃喝拉撒,但就是比其他人尊贵些,仿佛只要沾了读书二字,说话就像是带了仙气。   读书人自持身份,除了非常注重名声之外,对穿衣打扮、衣食住行的要求也非常之高,读书人的衣裳,自然也要和普通老百姓彻底区分开,才能昭显他们的高人一等。   士子们的穿衣打扮,是有严格规定和详细制度的,只有考□□名的士子能穿直裰、戴方巾,襕衫是秀才标配,还有关于纱帽、头巾的种种忌讳,一点都不能马虎。   当下的读书人把衣裳看得非常重要,衣裳就是名片,穿什么衣裳,代表着穿衣人的身份和地位。   这和后代穿名牌和穿地摊货的分别不同。穿名牌的人偶尔心血来潮,也能穿穿地摊货,穿地摊货的人攒够钱了,名牌大衣名牌包包不过是唾手可得。   可在古代,一个跑江湖、做生意的市侩商人如果敢穿一身襕衫出门,绝对会被打得头破血流。   而一个读书人如果没有一两身体面的细布衣裳,穿一身短打衣裤出门,不用别人提醒,他自己便羞得头顶冒烟了。   李绮节不想和读书人对骂,读书人总能从书中的断篇残句中找到可以佐证自己观点的圣人金句,然后引经据典,喋喋不休,她肚子里的存货少,骂不过他们。   所以她专挑读书人的衣裳说事。   因为她不得不承认士子们的衣裳确实好看,样式风骚,颜色大胆,花花绿绿缠金绣线,方寸大的地方都满绣了精致的纹样。   可惜却穿在了一群狂妄自大的蠢货身上,实在可惜。   李绮节一字一句,说得铿锵响亮,掷地有声,话音里满怀鄙视和厌恶。   画舫上的士子们见她一个女儿家竟然敢讽刺他们这帮高高在上的读书人,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个个勃然变色,愤愤不平。   几人走到船头,张开血盆大口,正想开口讥讽李绮节不守规矩,大白天和孟云晖拉拉扯扯,忽然听到一阵啜泣声。   却是李绮节说完一通话后,眼圈倏地一红,捂着脸颊,嘤嘤哭泣:“阿爷,对面那只船上的人欺负孩儿!“   声音里满蕴委屈,分明是个年纪还小的女娃娃,哪里还像刚才那个出言讽刺他们的利落小娘子?   仔细一看,女娃娃确实年纪不大,头上还梳着小抓髻呢!   士子们惊疑不定,面面相觑:画舫行到小船附近时,有人看见孟云晖站在船头和一个苗条清秀的小娘子讲话,态度十分亲近,以为对方和孟云晖关系匪浅,连忙报与和孟云晖有间隙的金大少爷听了。   金大少爷一听,立刻盘算着要给孟云晖一点厉害瞧瞧。他们也没真想把孟云晖怎么样,不过打量着李绮节身形高挑,以为她是个已经及笄的少女,多半脸皮薄,忌讳多,所以故意撞上小船,想害她和孟云晖一起跌进大江里,然后他们就能拿这个要挟孟云晖,让孟云晖乖乖向金大少爷服软。   至于一个及笄的小娘子当众落水的后果会是什么,这帮士子们根本没想过。   李乙在船舱里听见李绮节竟然出声指责一帮读书人的时候,又气又怒,气的是读书人不安好心,故意撞上他们的小船,想看他们出丑;怒的是李绮节果然年纪越长,脾气越犟,一点分寸礼仪都不顾,贸然和外人争吵,长此以往,她迟早会闯下大祸,把头顶的青天捅出个大窟窿!   可怒气之下,又隐隐有些快意,他李乙的女儿,顶天立地,在读书人面前也不会怯场,如果三娘是个男儿身,必定能把那帮读书人驳斥一通,骂得抬不起头!   一时之间,担心忧虑,和欣慰骄傲轮番涌上李乙的心头,其中又夹杂有几丝沉痛和惋惜,滋味难明。   等听李绮节在外假哭,李乙知道该到自己出面收场了,理一理衣襟,掀开蓝布帘子,沉声道:“谁人欺负我儿?“ ☆、第33章 吓人   李乙甫一露面,画舫上的一众学子们顿时哑然失声。   原因无他,只因李乙是已近不惑之年的长者,而且着一身苎麻道袍,气度不凡,看上去不似那些卑微胆怯的普通老百姓,能够容他们随意讥笑取乐。   儒家学者奉行仁、义、礼、智、信,其中礼治的根本基础是贵贱尊卑、长幼有序,学子们整日之乎者也,自然不敢不敬尊长。   有几人连忙后退两步,躲到其他人身后,免得李乙认出他们。   李乙一出声,李绮节立刻以袖掩面,躲进船舱。她不怕和学子们起争执,但也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现在不是她强出头的时候。   宝珠是个丫头,不怕抛头露面,扒在船舷边,大声道:“官人,那些人都是县里的学生!“   宝珠不懂学生的涵义,以为所有戴头巾、穿长衫的读书人都能被称作学生,其实船上的一众公子中只有两三名是货真价实的县学学生,其他人还未能考取功名。   李乙冷笑一声,沉声道:“不知船上的小相公们师从何人?小老想请诸位的先生评评理。“   自古以来,告状都是威胁别人的最佳武器。   学生们互望一眼,心中叫苦不迭,不由对撞船的莽撞行为感到追悔莫及。   只是孟云晖和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他们当然不怕,别说是故意撞上小舟,就是公然调戏李绮节,他们也不会怯懦,因为李绮节顾忌自己的名声,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但多了一个长辈,事情就棘手了。   如果他们敢对李乙不敬,万一李乙不依不饶,把事情告到县学里去,虽然不至于让他们伤筋动骨,但若是被先生知晓,也是一桩头疼事。   封建时代对女性太过苛刻,碍于礼教,女人们不得不委曲求全,束缚本性,严格遵守三从四德,以此在男尊女卑的大前提下保全自己。   小娘子们爱惜名声,学子们亦然,他们对自己名声的重视程度,不在小娘子们之下。   名声这东西,虚无缥缈,想谋得一个好名声,必须瞻前顾后,兢兢业业。然而毁掉一个好名声,却易如反掌,不必费吹灰之力。   脑袋上一旦被扣上一顶目无尊长的大帽子,想再摘掉,可不是那么轻松的。   先生向来注重才学之外的礼仪品德,名声有污点的学子,不论才学有多杰出,他老人家都不屑一顾,态度非常冷淡。   学子们不想被先生冷落,更不想在年终考评时被先生列为差等。   有人认出李乙,依稀记得他是县令老爷家的座上宾,仿佛还是亲家,愈加悔恨:“了不得,是李相公,他们家和县老爷是世交,孟四什么时候又攀上一门好亲了?“   接二连三的人认出李乙,众人不由哗然,“要是李相公告到县老爷跟前,可怎么收场?“   去年有个童生酒醉误事,在货栈里采买毡袜、皮靴时,顺口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伙计不服气,据理力争,两厢一言不合,吵嚷起来,当街厮打,被差役拿到县里问罪。杨县令恼怒异常,直接以言语无状、品行不端为由,剥夺了童生的考试资格,连童生的老师都被叫到县衙里挨了一顿骂。   对读书人来说,剥夺应试资格,不啻晴天霹雳,他们以读书为生,如果不能考试应举,怎么可能出人头地?   有人吓得脸色发白,连声催促船家道:“快划船!快划船!“   船工们见包下整只游船的金大少爷始终没发话,嘴里期期艾艾答应着,手上却不敢动作。   众人恨不能立马弃舟登岸,纷纷劝慰面色阴沉如水的锦衣少年:“贤弟,孟四那厮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以后有的是出气的机会,不必急于一时。“   “今天本是为秋游而来,乘兴出发,也该尽兴而归,何必为了一个孟四搅扰咱们的好心情呢?“   其中一个穿葱绿夹袍的学子凑到锦衣少年身边,“贤弟知不知道孟四为什么会突然回瑶江县?“   锦衣少年眼波流转,阴冷地瞥学子一眼,不耐烦道:“卖什么关子?有屁快放。“   学子不敢生气,强笑了一下,“我前几日听到一个关于孟四的传言,如果传言属实的话,先生肯定会把他逐出师门,到那时,贤弟再痛打落水狗,那才解气呢!“   锦衣少年望着对面船上的孟云晖,隔着起伏摇曳的绿水碧波,挑眉冷笑。   葱绿夹袍学子知道金大少爷这算是默许了,悄悄松口气,连忙吩咐船工:“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划船?“   画舫就像一条色彩斑斓的大鱼,拍起一阵细小的浪花,载着一群心虚的学子,一溜烟飘远。   孟云晖看着画舫远去,紧皱的眉头并没有舒展,仍是一脸心事重重,一边默默记下船上众人的名姓,一边转身向李乙道:“船上之人是小侄的几个同窗,性情顽劣,喜欢捉弄人,他们是冲着小侄来的,不想却连累世叔和表妹受惊……“   李乙摆摆手:“他们那种富家公子,向来如此,和你不相干,四郎不必自责。“   扒在船舱里偷偷观察外边情形的李绮节听到这句话,暗暗翻了个白眼,看李乙满脸慈爱、两眼放光的亲和模样,她可以确定,老爹这是看上孟云晖了。   李绮节所料不错,李乙确实在暗中观察孟云晖的言行举止。   李大伯和李乙兄弟俩一直有个遗憾,那就是李家这一辈唯一的子嗣李子恒不是个读书的材料,会读书的李绮节又偏偏是个女娃娃。兄弟俩对读书人颇为向往,每回看到亲戚家会读书、懂上进的出息子弟,总会在家唉声叹气,黯然神伤,恨不能把别人家的儿郎抢回家里当儿子。   直到有一天,李乙忽然发现,儿子没指望,还有女婿呐!   从此李乙的女婿狂热症愈发严重,他对杨天保的荒唐风流无限容忍,除了李绮节没有缠脚、选择的余地不多以外,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杨天保很有可能考中秀才。   数日前,杨家上门退亲,可能成为秀才的女婿没了,李乙在家以泪洗面,独自悲愤了很多天,等李绮节从周家村返回家中时,却发现老爹不药而愈,笑呵呵一张端方脸,仿佛年轻了几岁。   不必说,解开李乙心结的人,就是孟云晖。   失去杨家这门姻亲确实可惜,李乙为之郁结心中,茶饭不思,短短几日,人都消瘦了许多。而孟云晖天天在他跟前打转,赚足了存在感,终于让李乙灵机一动:孟家四郎小小年纪,已经是秀才老爷啦!   他还没有婚配!   至于孟家穷困,有什么要紧?三娘的嫁妆足够她一辈子吃穿不愁。   李乙越想越觉得孟云晖是李绮节的良配,看孟云晖的眼光,就像饿急了的人盯着一块香喷喷的红烧肉。   孟云晖有没有发现李乙的异样,李绮节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又要头疼了: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一个懦弱虚伪的杨天保,拒绝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杨天佑,又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孟云晖,怎么就不能让她清净两天?!   接下来一路平静,小船到达渡口时,早有孟家人等在岸边。   来人是孟春芳的弟弟孟云皓,和孟家一个上了年纪的下仆。   孟云皓才七八岁,年纪小,脾气却不小,没等李乙和李绮节下船,先对着堂哥孟云晖发了一顿脾气。   孟云晖似乎是习惯了,好声好气抚慰孟云皓几句,轻轻岔开话道:“李家表妹有些晕船,十二弟先回去,让婶婶熬一壶理气和胃的广橘热茶,煎浓些,别搁蜜饯。“   孟云皓满不在乎道:“我姐姐还等着见她呢!晕船怕什么,下了船不就好了?“   下船的李乙听见孟云皓说的话,立刻面露不悦之色。   宝珠搀着李绮节下船,愤愤道:“孟家人怎么这么不客气?“   李绮节的脸色也有点不好看——她这会子还晕乎着呢!   来不及多说什么,几人雇了两辆独轮手推车,穿过人流熙攘的西大街,回到僻静幽深的葫芦巷。   孟娘子两眼肿得像一双烂熟的桃子,正捂着心口垂泪,看到李绮节,泪珠更是汹涌澎湃、滚滚而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小脚健步如飞,噔噔蹬几步爬到二楼:“三娘,你快去瞧瞧你孟姐姐……“   李绮节暗暗摇头,孟春芳是孟娘子的宝贝疙瘩,从前她想和紧邻的孟春芳说句话,孟娘子的眉头皱得比瑶江对面的大山还高。一年到头,孟娘子几乎像防备登徒子一样防着她,不许她和孟春芳一起玩笑逗趣。现在却一口一个“你孟姐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孟春芳是一对情真意切的好姐妹呢!   事实上李绮节和孟春芳并没有什么来往,唯一的一次交集,大概就是连夜逃出瑶江县城的那一晚,她帮了孟春芳一次。自那以后,两人就没见过面了。两家商讨亲事期间,也只有李乙和李子恒去过乡下的孟家老宅。   李绮节心里有些纳闷,孟春芳怎么会突然病重,又为什么非要见她?   孟春芳的闺房显然是费了不少钱钞布置的,家具齐全,摆设精巧,点缀简雅,南窗下设有黑漆镶嵌螺钿的琴桌琴椅。   李绮节只匆匆瞥了一眼,来不及细看,便被孟娘子拎小鸡仔似的强行摁在架子床边的一只腰鼓式绣墩上。   孟娘子掀开绣花鸟虫草的浅色蚊帐,把李绮节往床帐里一推,焦急道:“七娘,三娘来了,你快睁眼看看,你不是从早到晚念叨着要她来见你吗?娘把她带来了!“   说着话,泪珠像落雨似的,哗啦啦往下淌。   本应该是一副伤感悲戚的场面,李绮节却在一旁悄悄腹诽:孟家婶婶,瞧您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咱可不是孟姐姐的意中人啊! ☆、第34章 倾诉(捉虫)   待剔花牡丹纹瓷枕上的孟春芳低吟一声,缓缓睁开眼睛,孟娘子连忙放开李绮节,小心翼翼将孟春芳扶起来,让她靠坐在几只合青团花大软枕上。   孟春芳朝李绮节笑了笑,宽大的袄衫衣袖底下,露出一截枯瘦的手腕。   李绮节心中蓦地一惊,脸上的玩笑之色立刻褪得干干净净:孟家人一点都没有夸张,孟春芳果然是一副病势沉重的模样。才不过数日不见,她身上的肉几乎瘦尽了,脸色暗沉,目光浑浊,甚至隐隐露出几分谢世的光景。   原本是一朵鲜妍娇嫩的三月春花,转眼间枯萎败落,仿佛随时会跌落枝头,碾落成泥。   孟春芳强打起精神,扯起干裂的嘴角,朝李绮节笑了笑,两眼直直看向孟娘子,颤声道:“娘,您、您先出去……“   憔悴不堪,气若游丝,让房里的人不由跟着提心吊胆,生怕她随时会一口气提不上来,彻底颓败。   孟娘子双手揪着一张湖色绸手绢,揉来揉去,把上好的料子揉成皱巴巴的一团,犹豫了片刻,哽咽道:“好,娘出去,你们姊妹俩自自在在说会儿话。“   回过身,看向李绮节,目光中隐含乞求。   李绮节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孟娘子面露感激之色,蹑手蹑脚走出闺房,关上房门。   墙角的炉子上蹲着一只陶铫子,水烧开了,雪白的水花上下翻腾,发出欢快的咕嘟咕嘟声响。   李绮节起身走到小炉子前,在铫子手柄上覆一张帕子,从案桌上一套蓝地白花莲瓣细瓷杯子里挑出一只干净的,将开水倒入杯中,沏了杯滚茶,“孟姐姐怎么病了?“   孟春芳眼眸低垂,沉默不语,神情里现出几丝挣扎和犹豫。   李绮节没有追问,慢悠悠地烫洗细瓷茶杯,打开一只小掐丝茶叶罐子,用小匙子挑出一撮茶叶沫,撒在杯底,罩上细筛,重新沏茶。   病中不宜喝浓茶,这杯茶是李绮节为自己筛的。茶叶薄短平阔,属于雨前茶。雨前茶不及明前茶色翠香幽、鲜嫩香醇,但非常耐泡,而且价格相对低廉一些,是瑶江县富裕人家常备的一种茶叶。   等茶水温度适宜,李绮节坐在架子床前,一小口一小口品着鲜浓微苦的茶水,仿佛杏花微雨时节,闲坐在自家南窗前的罗汉床上,品茶赏花,悠然自得。   孟春芳默默看着李绮节在她的闺房里来回走动,有些疑惑不解,等到李绮节慢条斯理饮完一杯茶,她忽然展眉微笑,虽然笑得有气无力,但神采却比刚才精神了许多:“三娘,你该猜出来了,我的病,大夫是医不好的。“   李绮节放下细瓷茶杯,盯着孟春芳苍白的脸颊:“孟姐姐得的,是心病。“   孟春芳轻轻撇过脸,面向里,幽幽道:“我的心事,就是对着我娘也说不出口,可我晓得,我能和三娘你讲,也只有你,不会笑话我……“   孟娘子嫌弃李绮节没有缠足,性子又古怪,一直不允许孟春芳和李绮节一块儿玩耍。孟春芳每回嘴上答应得好好的,私底下却总忍不住去注意间壁李家三妹妹的一举一动。   多少个晴朗夏日,炽热的阳光透过窗户纸,一点一点筛进房间里,午后的时光就像斜斜撒在地面的斑影,幽静绵长。孟春芳坐在窗前的阴影中,低头绣花,绣线在指间绕来绕去,眼神却一直围着间壁的李宅晃悠。   她躲在格子窗里,看李家三妹妹在院子里拍皮球、踢毽子。   多年前,李家三妹妹拒绝缠脚,让县里的闺秀们不由侧目,她大概也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到了外面,总是沉静少言,乖巧贞顺,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引得不少太太夫人们叹息不已:好好一个小娘子,偏偏让她父亲给耽误了!这要是缠了脚,谁家不争着抢着去提亲?   县里的闺秀们私底下都说,李家三娘自惭形愧,怕别人笑话她,才会故意装乖卖巧。   只有孟春芳晓得,李家三妹妹根本不在意县里的流言,私底下的她,快活自在,比她们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娘子们过得舒心多了。   她去乡里的学堂念书,学圣人道理,她能读书写字,会打算盘、记账目,知道怎么看天象,明白为什么春夏秋冬四季轮换,东南西北风从何而来,记得历朝历代的变迁更替,懂得许许多多县里的小娘子们不曾听说的东西。   孟春芳曾不止一次看到李家三妹妹在树下抄写账目,清算钱款,李家的下人在一旁殷勤服侍,俨然把她视作正儿八经的当家人。   县里的闺秀们顾忌名声,很少和李家三妹妹往来,三妹妹根本不在乎。她很少呼朋引伴,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玩得热火朝天。有时候李家大郎使坏心眼,趁她踢毽子时,故意把毽子扔到桂花树上去。她也不生气,搬来一张方凳,踩在凳子上,挽起袖子,自己去够高处的枝杈,找到毽子,利利落落往地下一蹦,继续玩她的。   有时候她会头包布巾、穿上罩衣,和丫头一起打扫屋子、整理宅院。她常常和丫头、仆役们说说笑笑、关系亲密,但等到她站在院子当中指挥仆从时,李家的下人个个都乖巧恭顺,一点都不敢轻慢她。   李家伯伯从外面回来,她会笑嘻嘻迎上去,端茶倒水,问东问西,父女俩有说有笑。每一次都会让孟春芳心生羡慕:孟举人不苟言笑,从来不会和她闲话家常,偶尔主动找她说话,不过是教导她务必要本分规矩,不能丢了孟家人的脸面。父女不像父女,更像是严师和学生。   孟春芳总是在想,如果李家三妹妹是自己的亲妹妹就好了,那她就可以和三妹妹一块儿说笑玩耍,形影不离,白天一张桌子吃饭,夜里一张床上困觉,两人可以躲在被子里,说上一夜的悄悄话。   她会把三妹妹当成眼珠子一样疼爱,每天看她欢笑,自己就像是喝了一大盅蜜水儿,心里甜滋滋的。   可如果李家三妹妹真的是自己的妹妹,母亲怎么可能容忍她不缠小脚?坚信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父亲又怎么可能松口让她去乡里的学堂念书?   她只会和自己一样,在日复一日的幽居中渐渐磨平棱角,从一个鲜活洒脱的三妹妹,变成一个畏手畏脚的李三娘。   从此规规矩矩,本本分分,言行举止,一颦一笑,都像是用最精细的尺子一寸一寸丈量出来的,丝毫不错。   每次想到这里,就像兜头一盆雪水淋下来,顷刻间,便把孟春芳的满腔希冀冻成一丛丛锋利的冰凌,刺得她鲜血淋漓。   她羡慕李绮节的一切,但心里也明白,李绮节的自由,并不是白来的。   不是县里的闺秀们容不下李绮节,而是她主动舍弃了融入的机会。   她把自己置于一个不容于世的位置,才能自自在在、随心所欲,才能笑看他人的指指点点,始终傲然屹立,不为所动。   想成为和李绮节一样的人,就必须放弃许多东西·,有舍才有得。   代价实在太大了,孟春芳付不起。   索性老天待她不算太差,她不敢做的,李家三妹妹能够做到,她不敢想的,李家三妹妹也做到了。虽然实现心中所愿的人不是她自己,但能看到一个活得像夏日繁花一样蓊郁灿烂的李家三妹妹,让她知道天下之大,不是所有小娘子都像自己一样懦弱,总有小娘子敢于活出自我,就足够了。   所以孟春芳一直对李绮节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她笃定李绮节不会出卖自己。   望着孟春芳满溢着希望和信赖的双瞳,李绮节有些受宠若惊,她不明白孟春芳对自己的信任到底从何而来,莫非是因为选秀太监进城那晚,自己美人救美了?   她掩下心头疑惑,轻轻点了点头,柔声道:“孟姐姐宽心,有什么话,你照实说便是,我不会对外人说的。“   心里却暗暗道:孟姐姐都病入膏肓了,先听听她的心病到底是什么,至于能不能对外人说,还得看孟姐姐的心病到底是什么。如果是必须和孟娘子他们商量的大事,她可不会乖乖遵守诺言。反正孟娘子也不算是外人嘛!   孟春芳徐徐舒了口气:“大郎他,在不在县里?“   李绮节悚然一惊,愣了片刻,才怔怔道:“大哥?大哥他去武昌府了。“   孟春芳别开目光,贝齿在青白无色的双唇上咬出一条淡淡的血痕,“我有样东西,在大郎那里。“   闺房里还残留着一股幽淡的茶香,一滴青绿茶水从细瓷杯沿缓缓滑落,在杯壁上流下一道浅色印迹。   李绮节望着陶铫子里冒着细小水泡的茶汤,久久无言。   她原以为,大哥李子恒之所以突然向孟家求亲,是因为那日在船上对孟春芳一见钟情。少年儿郎,乍一下怦然心动,就像盛夏的暴雨,突如其来,势不可挡,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骄阳似火,眨眼间便是黑云滚滚,滂沱大雨。所以他才会火急火燎,一刻都不想耽搁,恨不能立马抱得美人归。   直到此刻,李绮节才知道,原来李子恒的喜欢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也不是傻乎乎的剃头担子一头热,而是和孟春芳郎有情、妾有意。正因为他明白孟春芳也对他抱有同样的心思,才会急着向孟家提出求娶孟春芳的请求。   李绮节不敢相信,像孟春芳这样端庄贞静、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错儿的完美淑女,竟然会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和李子恒有了私情。   而大哥李子恒,向来憨直,从来瞒不住什么秘密,竟能把这件事瞒得密不透风,从头到尾,她都没看出一点异样。   李绮节掩下心中诧异,打破沉静:“孟姐姐是因为大哥病的?“   看到李绮节脸上并无鄙夷之色,孟春芳悄悄松口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多日未曾进食,浑身虚弱无力,单单只是一个摇头的动作,就似乎费了不少气力,挨在枕上微微低喘。   李绮节的心一沉,但仍然试着道:“如果我知道大哥和孟姐姐彼此同心,一定不会干看着大哥忙活。孟姐姐如果是为了孟家拒亲的事病的,大可不必。虽然孟叔叔不大看得起我们家的门第,但皇天不负有心人,只要让孟叔叔和孟婶婶看到我们家的诚意,孟姐姐和大哥还是能够得偿所愿的。“   孟春芳抬起眼帘,轻轻瞥了李绮节一眼,抿着唇,没说话。   李绮节幽幽地叹口气,“我明白了,孟姐姐的心病,确实是因为我大哥而起,但是却和孟家拒亲无关。“   她停顿片刻,直视着孟春芳秀丽明净的双眼,“孟姐姐后悔了。“   因为后悔,才会郁积心中,闷闷不舒,饮食不进。后悔之后,就是恐惧和后怕,孟春芳担心李子恒会把两人之间的私情公之于众,那她的名声便算是彻底完了。她太过害怕,又不敢把心事说给孟娘子他们听,整日整夜忧郁惊恐,以至于一病不起,药石罔效。   简单地说,孟春芳的病,纯粹是她自己吓自己,活生生吓出来的。   李绮节没有嘲笑孟春芳,因为她明白,恐惧真的能吓死人。   据说嘉靖帝被殿中宫女刺杀时,曾一度弥留,险些丧命。太医们为了救醒他,搜肠刮肚,急中生智,想出一道妙方,终于救醒嘉靖帝。嘉靖帝大难不死,逃得生天,自然要论功行赏,然而为他诊治的太医却无福享受嘉靖帝的赏赐,因为他当晚就死在宫中——被吓死的。   嘉靖帝性命垂危,太医们若是不能救活嘉靖帝,也会脑袋搬家。太医在为嘉靖帝诊治时,始终提心吊胆,惊吓了一整夜,虽然他最后成功医治好嘉靖帝,但惊惧已经彻底伤了他的肺腑,无药可救。他能救回嘉靖帝,却救不了自己。   大大咧咧如李绮节,也明白谨言慎行的重要性,何况孟春芳这样的古代闺秀?   她一时冲动,向李子恒暗示了情意,之后便一直积郁心中,无法抒怀。   如果不找李绮节倾诉缘由,她可能会把自己活活熬死。 ☆、第35章 荷包   孟春芳就像一只敏感怯弱的小兽,每天在父母圈定的范围里不停打转,盼着能看一看外边的世界。有一天,她终于鼓起勇气,颤巍巍伸出一只脚丫子,在圈外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迹,然后不等孟娘子等人发现,又赶紧缩回脚。   不必孟举人和孟娘子责怪惩罚孟春芳,冲破束缚的压力已经把她击垮了,从此她将心有余悸,再不敢踏出圈子一步。   李绮节叹口气,轻声道:“孟姐姐放心,你们之间的事,我大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连阿爷和我也被他瞒得死死的。“   孟春芳神色微微一动,苍白的脸颊上浮起一个清浅的笑容:“我晓得,大郎他……是个好人。“   偏偏这个好人入不了她父亲的眼。   李绮节握住孟春芳搁在绸面被子上的双手,触手冰凉:“孟姐姐,我可以替你把那件要紧东西取回来,可我还是要再问孟姐姐一句,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信物取回来,就代表不止孟举人,连孟春芳自己,也要放弃李子恒。   孟春芳垂下眼眸,久久无言,片刻后,下巴轻轻一点。   李绮节长叹一口气,“我明白了。“   虽然对孟春芳的选择感到有些失望,但她能够体会孟春芳现在的心境。   强者打破旧有规则,创立新规则;聪明人适应规则,利用规则;而芸芸众生,只能被迫服从规则。又有一等人,想打破规则而不得,又不愿受规则所束缚,选择游离于规则之外。   李绮节自己属于游离在规则之外的人,因为她没有打破时代规则的勇气和能力,而又不甘心受规则驱使,是以只能选择独善其身。   孟春芳想缩回圈子,依旧做她的幽静淑女,她的最终选择,是继续听从于规则。   谁都不能说服谁,谁也不必看不起谁,不过是各自取舍罢了。   诉说完心事,得到李绮节的允诺,孟春芳的脸色好看了些。   不多时,始终放心不下的孟娘子在外边敲门:“七娘,该喝药了。“   李绮节替孟春芳答应了一句,问清信物是一只绣蝴蝶兰草的茄子形的荷包,起身为孟娘子开门。   孟娘子看到孟春芳容色依然憔悴,但说话间带了几丝笑影,显见着是心病已去,顿时喜笑颜开,念佛不已:“阿弥陀佛,我儿可算是想通了!“   说着话,眼神偷偷在李绮节身上溜了一圈,除了感激之外,似乎还有些畏缩和心虚。   李绮节眉头轻轻一蹙,孟娘子得意于自己的举人娘子身份,自觉高人一等,在她面前,向来骄矜自负,怎么忽然态度大变,像欠她一笔巨款似的?   她暂且不动声色,朝孟春芳笑了笑,轻敛衣裙,独自下楼。   孟云晖和孟十二都在堂屋等候。   孟举人不在家,出门访友去了。据说孟举人的友人住在瑶江县城外,来往不便,出入须得颇费一番周折。原本只是一场普通的文会,孟举人不必亲自去的,但他认为君子一诺,重于千金,明明知道孟春芳奄奄一息,还是丢下妻儿爱女,出门赴约。   孟娘子一心扑在孟春芳身上,无心料理其他事务,孟云皓年纪太小,一团孩子气,不能理事,家里的仆人更不中用,现今孟家的迎来送往、为孟春芳轻医用药等诸多杂务,都是孟云晖在帮着打理。   孟云晖让一个梳辫子的小丫头给李绮节筛茶吃,朝她揖礼:“劳动表妹了。“   小丫头忙着给孟十二剥花生,没敢挪步。   孟十二目带挑衅,斜睨孟云晖一眼,嘴里叼着去了红衣的花生米,含糊道:“茶罐在灶房的台矶子上,四哥自己去筛茶吧,顺便帮我也筛一杯,要滚热的,记得搁一勺枇杷丝。“   孟云晖脸色一沉,藏在襕衫衣袖中的双拳捏得格格作响,总是带着一抹温润笑意的双眼里有寒光闪过。   李绮节朝宝珠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宝珠满脸无辜,摇了摇头。   李绮扬眉一笑,算了,管他孟家堂兄弟话里的机锋是什么,反正和她不相干,遂笑道:“表哥不必客气,我先家去,就不吃茶了,等夜里再来瞧瞧孟姐姐。“   孟云晖没说话,沉默着把李绮节和宝珠送到间壁李家门口。   主仆两个刚一进门,宝珠立即脆生生道:“孟十二哪里是把孟秀才当哥哥,分明是拿他当仆人看呐!“   李绮节连忙去捂宝珠的嘴巴,然而门外的孟云晖似乎还是听到了宝珠的话,脚步声顿了片刻,才渐渐远去。   宝珠缩头缩脑,心虚道:“我是为五娘子生气……孟四少爷可是秀才老爷,咱们家官人稀罕他都来不及呢,孟十二怎么能那么对他?“   李绮节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以孟四哥的才学,孟十二以后肯定会后悔今天这么对他。“   原以为孟云晖年纪轻轻便能顺利考取秀才,就连县太爷都高看他一眼,孟家人肯定会把他当成宝贝疙瘩一样,举全族之力培养他科举入仕,没想到孟十二竟然能够当面支使年长的孟云晖去干下人的活计。   看屋里几个孟家仆人神色如常,一点都不惊讶,可以想见孟十二肯定不是头一回当面给孟云晖难堪。   想来是因为五娘子常常到孟家打秋风,每次来葫芦巷她都会作小服低,刻意讨好奉承孟娘子。孟十二在一旁见多了,觉得五娘子家是个靠自己家过活的穷亲戚,自然看不起五娘子,连带着也看不上孟云晖。   而孟云晖呢,纵然一身读书人的傲骨,不愿低声下气,但一来功名和见识都比不上族叔孟举人,以后还有很多需要倚仗孟举人的地方;二来家境穷困,常年靠亲戚们接济过活,确实欠下不少恩情,在孟家人面前先就矮了一头,所以只能听任孟十二欺压讥讽。   宝珠连声啧啧,还在为孟云晖惋惜:“咱们家要是有个秀才少爷,大官人他们肯定得欢喜疯了!“   李绮节想起李乙看孟云晖的眼神,都可以用*去形容了,心里冷哼一声,暗暗道:可不是,阿爷恨不能把孟云晖抢回李家供起来呢!   被李绮节腹诽的李乙正坐在院子当中的一张雕花圈椅上,支使伙计们打扫房屋。屋子虽有门房时时看顾整理,但数日不曾住人,灰尘都积了厚厚一层,得赶在天黑前打理干净。   看到李绮节进门,李乙问道:“孟家七娘可好些了?“   李绮节径直走到灶房里,给自己倒了杯滚白水,嘘几口气吹凉,一气饮尽,隔着敞开的门窗道:“阿爷不必悬心,孟姐姐没有大碍,过几日应该就能痊愈。“   李乙放下心来,点点头,继续盯着伙计们忙活。   宝珠跟进灶房,在袄子外面加了一件灰布罩衣,挽起发辫,扣上包头的布扣子,抄起火钳,拨了拨炉子里烧得噼啪作响的炭火:“咱们家夜里吃藕汤,我看厨屋西角还挂着半枝鲜藕,能炒一大碗,三娘要吃粉的,还是脆的?“   灶台上的沙铫子呜呜呜呜喷着细小的气流,里面炖了一大锅藕汤,是他们刚回葫芦巷时门房熬上的。沙铫子是用了多年的旧物,黑漆漆的,外面是一层层堆叠的积年油污,油星顺着看不见的缝隙往外流,被火气一烤,烧得滋滋作响。   沙铫子受热均匀,带有天然的孔缝,熬汤的时候,肥腻的油花会慢慢渗出铫子,熬好的汤汁浓酽鲜甜,一点都不腻。沙铫子外面越脏,说明用的时日长久,熬出的藕汤越醇厚。   李绮节挽起衣袖,小心翼翼掀开盖子,轻轻嗅了一口,馥郁浓烈的骨香和藕香扑面而来,舟车劳顿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晕船的眩晕感也去了一大半:“别炒了,留着做藕夹吃。“   宝珠答应一声,拿起木升子,舀了大半升米,预备炊米造饭。   李绮节提着裙角,缓步上楼,走到李子恒的房间前。   李子恒大大咧咧,房间从来不上锁,她轻轻推开房门,蹑手蹑脚走到架子床边,随手在枕头底下一摸,果然找到一只包在帕子里的小荷包。   李绮节:……   定情信物随便瞎放,大哥也太不讲究了!难怪孟春芳会疑神疑鬼,担心两人的私情暴露。   李绮节哭笑不得,把荷包塞进袖子里的暗兜里,暗叹一声:李子恒和孟春芳,一个年轻冲动,一个瞻前顾后。前者被孟举人羞辱了一顿,就不愿再到孟家受气。后者只是送了个荷包,险些把自己活活吓死。   真不知他们俩当初是怎么看对眼的。   说不定就像戏文上演过的,两人可能根本没有说过话,只一个眼神,一个荷包,就认定对方和自己心意相通,然后各自撺掇着长辈许下亲事。   一受挫后,又立马偃旗息鼓。简直和过家家一样,算得上哪门子的有私情啊?   当晚,李绮节再次登门孟家,当着孟春芳的面,把茄子形荷包扔在火盆里,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至于大哥李子恒回来后会不会生气,暂时不在李绮节的考虑之内。孟春芳只是个懵里懵懂的小姑娘,和一发脾气就跑得无影无踪的李子恒相比,她理应拥有优先处置荷包的权利和自由。   亲眼看着曾让自己夜夜梦魇的荷包化为灰烬,孟春芳轻轻吁了口气。   李绮节把火盆移到墙角的面盆架子底下,拍拍手,重新坐到架子床边:“好了,荷包已经烧了。我们李家手里没有能够要挟到孟姐姐的东西,孟姐姐现在可以对我说实话了吧?“   孟春芳像忽然被闪电击中似的,浑身一颤,笑容凝结在眼角眉梢,眼底浮起一丝惊惶和难堪:“三娘……是我对不住你。“ ☆、第36章 百家米   李绮节连连摆手:“孟姐姐很不必如此,婚姻嫁娶之事,各随其意,杨家和孟家议亲,碍不着我什么。“   她早该猜到了,杨天保的母亲高大姐一直非常喜欢孟春芳,曾多次拿孟春芳和她做比较,嫌她不如孟春芳贞顺稳重。出了小黄鹂的事,高大姐急着给杨天保再订下一门亲事,及早成家,好让他收一收心。看遍整座瑶江县城,孟春芳无疑是高大姐最满意的儿媳妇人选。   说不定此刻高大姐正在家中沾沾自喜,觉得自家完全是因祸得福,虽然小黄鹂那个小妖精不好打发,可却借机把面上和气乖巧,内里则刚强、不服管束的李三娘换成了言行举止处处招人疼的孟春芳,她夜里做梦都能笑醒好几次。   杨家和孟家在商谈亲事,所以孟娘子会在李绮节面前心虚。   而孟十二有底气对孟云晖颐指气使,多半是因为他自觉家里攀上了一门好亲,有个当官的亲戚,自然就不把穷秀才孟云晖放在眼里。   至于孟春芳,她急着销毁送给李子恒的荷包,一来是后悔当时太过冲动,坏了规矩。二来,是怕杨孟两家联姻的消息传出去,李子恒恼怒之下,会报复她。   孟春芳眼睫交错,手指揉搓着绸面上一朵淡紫色海棠花,神色黯然:“三娘,你真的不怪我?“   李绮节淡然一笑:“亲事是孟婶婶他们答应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姐姐不相干。就算是姐姐自己点的头,那也无妨。我和五表哥的婚事已经作废,他愿意娶谁是他的事。同样的,孟姐姐愿意嫁给谁,是孟姐姐的自由。“   孟春芳眼里沁出星星点点的泪光,苦笑道:“三娘,我和你说句心里话,我不怕大郎生气,我、我只怕你瞧不起我……“   李绮节一口打断孟春芳:“孟姐姐,你晓得我家和杨家为什么会退亲吗?“   孟春芳满腔的愧疚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李绮节的话全部堵了回去,怔了半晌,心里一时滋味难明。   从父亲和母亲前几日和她说已经应下杨家的求亲开始,她茶饭不思,辗转反侧,不知道该拿什么面目去面对曾对自己有恩的李绮节,然而李绮节根本不想听她的解释,不是因为恼恨,而是她真的一丁点都不在意。   孟春芳望着神色坦然、落落大方的李绮节,柳叶眉渐渐舒展开来,把在脑海里颠来倒去、默念了一遍又一遍的歉意咽进肚子里,怅然一笑:是她着相了,三娘这样的人品风格,杨天保既然是她主动放弃的,她自然不会因为杨家选择孟家而对自己怀恨于心。   她并不隐瞒,如实道:“我晓得,我爹娘也知道。“   她娘是怎么说的?少年公子都爱风流,在外拈花惹草是常事,等成亲之后就好了。一个出身低贱的花娘,能大得过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   李绮节眉头紧蹙:“孟姐姐既然知道,还愿意嫁给杨天保?我哥哥脑子笨,性子直,这辈子确实不能让姐姐戴上贵夫人的珠冠,但他知道踏踏实实过日子,我们家人口也简单,姐姐进了我家门,就能自己当家过日子,最重要的是,姐姐和哥哥彼此又投契。“   孟春芳眼神一黯:“三娘知道我爹是怎么斥责大郎的吗?“   李绮节当然知道。   孟举人是读书人,骂人也是文雅的骂法,他骂李子恒的话并不算很难听,说来说去,大概的意思不过“愚昧无知,难成大器“八个字。   用字都不算恶毒,比起“癞□□想吃天鹅肉“来说已经柔和多了,但对一个兴冲冲上门求亲的半大少年来说,孟举人的八个字,无异于把他踩在脚底下肆意辱骂。   孟春芳呜咽一声,眼泪簌簌而下:“不是我看不起大郎,我爹这辈子绝不会让我嫁给他的。“   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李子恒被父亲当众斥责了一顿,半大少年,最为敏感要强,心里只怕已经存了疙瘩,他负气离去,连句口信都不曾留下,是不是已经放弃了求亲的打算?   李绮节从袖子中翻出一张干净的绸手绢,替孟春芳拭泪,心里明白,李子恒和孟春芳,注定不可能在一起了。   这是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孟举人自己又是读书人,自然愈加推崇有功名的士子。   如果孟家只是爱钱,李绮节蛮可以帮助李子恒挣他个十万八千的铜钞,再来向孟家求亲。然而读书一事,钱是买不来的。读书讲求天分和气运,多少人从垂髫稚龄,读到白发苍苍,依然只是个童生。三年一次乡试,举人大约不过千,三年一次会试,考中者只有两三百。瑶江县城从南到北,三十年来,拢共也只有一个孟举人,一个杨举人。   李子恒不是读书的材料,他自己也厌恶读书。就算他愿意为孟春芳寒窗苦读,没有个七、八年的工夫,估计读不出什么正经名堂,而那时,孟春芳多半早就被父母逼着披上盖头嫁人了。   孟春芳渐渐止住泪水,沉声道:“三娘,我爹和我娘辛辛苦苦把我抚养长大,我没什么报答他们的。“   她抬起头,苍白的脸颊上放出一种坚定的神采:“为了我爹和我娘,我愿意嫁给杨天保。“   李绮节幽幽地叹口气,没有说什么。   一番长谈,加上哭了一场,孟春芳的精神有些支持不住。   李绮节看她神色疲累,怕她太过劳神,又添病症,劝她早些歇息,走到方桌前,吹灭灯烛,告辞出来。   宝珠等在楼下,看她脸色不大好看,小声道:“孟小姐看着不大好?“   李绮节笑了笑,摇摇头。   说开了所有的事,孟春芳的病,该不药而愈了。   孟娘子让丫头送李绮节和宝珠出门。   孟云晖仍然住在孟家,因为是夜里,他没出来送李绮节。   李绮节经过院子的时候,依稀能看到东边窗前映下一道身影,显然孟云晖还在灯下用功苦读。   孟娘子蹑手蹑脚,走到院墙底下,听到李家的院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立刻端着油灯,爬上二楼,推开孟春芳的房间:“七娘,间壁三娘和你说什么了?“   孟春芳躺在枕上,面向里,没有吭声。   孟娘子轻抚着孟春芳露在被子外面的一缕长发,语重心长道:“我儿千万不能把杨家向咱们家求亲的事说出去,让那李三娘听见风声,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她性子烈,不像你,知道轻重规矩。七娘,听见没有?“   孟春芳仍然朝着床栏而睡,一动未动。   孟娘子只当孟春芳是不好意思,接着絮絮叨叨,“等你把病养好了,娘带你去木李庵求个好签。那庵里师傅的鞋底扎得好,娘替你讨几双,你照着样子,亲手做几双鞋,留着给杨家回礼……“   杨李两家退亲的事只有几户亲近人家知道,据高大姐说,因为他们家要顾及李绮节的名声,所以暂时不会把事情传扬出去,和孟家的订亲事宜会尽量办得低调些,免得县里人议论纷纷。   女儿攀上了做官人家,却不能说出去风光风光,孟娘子很有些不高兴,但想着毕竟是邻里街坊,间壁李三娘被退亲,自家捡了个大便宜,确实得小心一点,免得李家人恼羞成怒,暗地里使坏。   浑身的得意无处炫耀,孟娘子只能把全部注意力投诸到操办回礼、嫁妆这些琐碎杂务上。她现在已经攒足了劲儿,只盼着下定的那一天,让县里人好好瞧瞧,他们家宝贝闺女,结了一门好亲。   孟春芳的病大半是心病,焚毁了荷包、又知道李绮节不会怪罪她和杨天保订亲之后,她的病很快一日好过一日,不出五天,就能下地走动。再两天,孟娘子带着她去了一趟木李庵,到晚上才回县里。   这天宝珠在灶房里忙活,蒸笼里的重阳糕已经半熟,她掀开盖子,吹去蒸汽,在薄片状的糕面上撒一层红、绿果脯细丝,复又盖上盖子,气鼓鼓道:“孟七娘的病一好,孟娘子就翻脸不认人。“   李绮节头挽双螺髻,穿一件丁香色罩衣,坐在门槛边剥栗子,闻言微微一笑。宝珠说的不错,孟春芳的病才好,孟娘子就不乐意让她上孟家门,而且因为心虚的缘故,比以前更防备她。   孟春芳自病愈后,时不时让丫头给她送吃的玩的,有时候是一盒滴酥鲍螺,有时候是一副九连环,有时候只是一枝含苞待放的芙蓉花。   李绮节只要收了孟春芳的礼物,就会备一份回礼。一来一往的,来往比以前愈发密切。   孟娘子气得脸色铁青,每一次都一眼不错地盯着丫头拆开李家送过去的回礼,亲自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生怕里头暗藏古怪。   宝珠去孟家送回礼时,在孟家受了几回气。   李绮节便干脆不回礼了,她是礼尚往来,又不是送上门给孟娘子消遣。下次孟春芳的丫头再送礼物到李家,她再三婉言谢绝。几次过后,孟春芳那边没再坚持给她送礼物,孟娘子也消停了。   李绮节用一把小银剪子剥栗子,动作很利索,很快攒了一大碗新鲜栗子,端到灶台前。   宝珠接过瓷碗,把栗子倒进小石臼里,用铁杵捣成细细的粉粒,预备待会儿蒸桂花糖新栗粉糕。   李绮节干不来细致活儿,粗活儿又轮不着她做,百无聊赖之下,在灶房里转来转去,只等重阳糕出锅,好尝第一口。   忽然听得砰砰几声响,有人在外边拍门,门房在院子里应答,听声音,敲门的像是个少年人。   李绮节走到门口,探头探脑,往外张望:莫非是李子恒回来了?   门房卸下门栓,把黑油木门打开半扇,院外果真是一个身形消瘦的半大少年,头上戴一顶白孝帽,穿一身粗麻布大领孝衣,脚下一双白鞋,手里提着一只麻布口袋。   旁边一个十五六岁梳辫子的大丫头,也是一身麻衣,头戴孝布拧成的麻花包头。   大丫头看到门房开门,连忙推一推少年。   少年眼眸低垂,朝门房鞠了一躬。   这是家里有老人去世,孝子或是孝孙出来讨百家米的。   门房不敢怠慢,连忙回头找李绮节讨主意:“小姐,这是咱们这边的规矩,讨百家米的来敲门,主人家得亲自给人家舀一升米,不然就是不敬那地底下的人。“   李绮节答应一声,亲自找出木升子,从木桶里舀了满满一升米。   宝珠在一旁揉面,提醒道:“三娘,别装满,要是家家都给满满一升米,孝子提不动的,他们得走一整天呢。“   李绮节手一抖,倒出一小半米,端着木升子出门。   孝子穿着一身孝服,不能进别人家门,少年和大丫头都规规矩矩站在李家屋檐底下,一步也不多走。   李绮节端着沉甸甸的半升米走到大门口,渐渐看清少年的相貌五官,脚步一顿,脸上一阵愕然。 ☆、第37章 两个孝孙   少年姿貌端华,眉目如画,赫然正是月前曾让李绮节惊鸿一瞥的小沙弥。   数日不见,他形容消瘦了许多,看去愈显风骨凛然。   李绮节下意识地低头看一眼身上的衣裳,噔噔几步跑回房,脱下为遮挡灰尘污迹才穿上的罩衣,露出里头一件天缥色刺绣卷荷满池娇宁绸长夹袄,对着水缸理理头发,拍拍衣襟,还随手拿起银剪子,从条桌上供着的一瓶垂丝菊花里绞下一朵浅色花苞,簪在发鬓旁。   宝珠头一次看自家小姐如此注重仪表容貌,不由奇道:“谁在外头?“   放下面团,举着两只沾满浆粉、白乎乎的巴掌,走到窗前,踮起脚跟往外探看。   等在院子里的门房一脸茫然:小姐的米还没给孝孙呢,怎么又跑回去了?   宝珠看清门外孝孙的相貌,认出是张家那个从小养在寺庙里的外孙,眉头轻轻一皱,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哪有这样把人撂在门口不管的?   让门房舀了一瓢净水,站在树下洗干净双手,正欲代替李绮节去拿米升子,吱嘎一声响,李绮节推开房门,自己出来了。   宝珠用罩衣擦干双手,朝李绮节挤挤眼睛。   李绮节假装没看见宝珠眼里的促狭和诙谐,缓步走到门前。   少年长身鹤立,眼眸低垂,浓密的眼睫覆下一层淡淡的阴影,不流露出一丝思绪。   听到脚步声,他身子微微一侧,眼角余光瞥见郁泥色细褶裙的一角,裙上绣了浸润在月色中的翠荷、秋虫、湖石、水鸟的池塘小景,团团簇簇,一派盎然生气。想必穿衣裳的人,也该是面若桃花,眉眼带笑,才不辜负繁密绣线绘出的富丽风光。   他没抬头,纤长的十指攥着麻布口袋,往前轻轻一递。   饶是大大咧咧如李绮节,也不好意思盯着小沙弥多看,哆嗦着手把半升米倒入麻布口袋里,便退回门槛内。   头戴麻花包头的大丫头上前,轻轻推一下少年的胳膊。   少年把麻布口袋递到大丫头手里,退后一步,跪在地上,向李家正门叩首。   李绮节吓了一跳,正想躲开,宝珠在她身后轻声道:“三娘,这是规矩呢!“   李绮节只好僵立不动,硬着头皮看小沙弥磕完头,待他要起身离去时,忍不住道:“十八姨可还好?“   看小沙弥身上穿的孝服,他家中去世的应当是一位祖辈亲戚。这让李绮节有些替他庆幸,他的父母分别十几年才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盼到一家团聚,若是这时候突然撒手走了,未免也太不幸了。   小沙弥脚步一顿,回头看了李绮节一眼,长眉入鬓,神光内敛,眼神理应威严凌厉,但他的目光却似掺了揉碎的水光,清淡如水。仿佛清晨时分萦绕在江面上的薄雾,弥漫着终年化不开的疏冷之意。   他没回答李绮节的话,只微微颔首,轻声道:“劳你记挂。“   嗓音还是一如往昔的清亮铿锵。   直到小沙弥走远,李绮节还站在门槛里,怔怔地出神。   穿孝服的大丫头不住回头打量李绮节,偷偷瞥一眼沉默不语的小沙弥,试探着道:“少爷,你认得刚才那家人吗?是不是太太家里的亲戚?“   小沙弥神情淡然,干脆道:“不认得。“   大丫头将信将疑的喔了一声,没再接着问。   李家院里,门房合上大门,支起门栓,嘴里嘀咕道:“真是怪了,城里没谁家办喜丧啊?“   李绮节和宝珠仍旧回灶房忙活,才刚穿上罩衣,系上带子,又听得门外几声叩响。   宝珠把蒸好的重阳糕摆在一只白瓷花口盘子里,淋上一层褐色桂花蜜,插上彩旗,随口道:“是来讨花糕的吧?“   正值重阳节,除了秋游登高之外,家家户户要为自家的老人们预备新衣裳、新鞋袜,小孩子则可以成群结队,去亲近人家讨要花糕糖果子吃。谁家敢怠慢上门讨果子的孩子,转眼就会被编进儿歌里去,让县里的孩童们一直嘲笑到年底。   “我去看看。“   李绮节从矮柜里找出备好的八宝什锦攒心盒子,里头盛满了各色果子点心:栗子、大枣、腌梅、饴糖,甜口的云片糕、菊花饼,咸口的椒盐肉脯、金华酥饼……   零零总总十几样,足够打发十几、二十个熊孩子。   门房已经打开门,正和外边的人低声说着什么。   李绮节堆起一脸笑,手里抓一把饴糖瓜片,正准备朝外头撒,看到来人,立时怔住。   门口立着一个才五六岁大的男娃娃,披麻戴孝,一身孝孙打扮,他身后跟着两个头戴白纱、穿麻布背心的老仆,手里拎着个布口袋。   也是讨百家米的。   门房咦了一声:“刚刚……“   李绮节一口剪断门房的话,吩咐道:“吴爹,去舀米。“   门房噢了一声,小跑去灶房舀了半升米,递到李绮节跟前。   李绮节接过木升子,把半升米倒进老仆手中的布口袋里。   老仆领着五六岁的男娃娃朝李家磕头,男娃娃规规矩矩行完礼,抓住老仆的手,一颤一颤走远,麻布孝服太过宽大,在地上拖出一道淡淡的印迹。   李绮节叹口气,张十八娘的丈夫虽然接回了他们母子俩,但那家人,终究还是不承认小沙弥的身份。   所以才会先后派出两个孙子出来讨百家米,显然那一家认为五六岁的男娃娃才是正正经经的长子长孙。   她望着男娃娃和老仆走远的背影,忧心忡忡:“吴爹,你去前面巷子找刚才讨百家米的小哥和大丫头,找到人,提醒他们一声。“   如果两厢面对面遇上,那就不好了。   门房已经觉出味儿来,答应一声,披上一件蓝布夹衣,出门去寻人。   不多时,门房回到家里,“我找到那个俊小哥了,他家大丫头骂骂咧咧的,说是立马就拐道去城北那头讨米。“   城北那边鱼龙混杂,一般讨百家米是不会往那边去的。   李绮节点点头,思绪还留在小沙弥那双秀丽的眉眼上,半开的大门忽然被一群七八岁的孩童撞开,看到她还抓在手里的糖瓜片,小孩子们一拥而上,吵着闹着要糖果吃。   被熊孩子们磋磨了半天,愁绪顿时烟消云散。一直等到夜里,一家人围坐在四方桌前吃重阳糕,李绮节才想起问李乙:“阿爷,最近县里谁家办丧事了?“   李乙拔掉重阳糕上的小彩旗,摇摇头:“办丧事的?没听说。“   李绮节夹起一枚桂花糖新栗粉糕,咬下一角,满口香甜,一边和宝珠说笑,一边想着心事:那小沙弥的生父,应该就不是瑶江县人了。   重阳过后,天气冷将下来。   按规矩,每年重阳前后,是换下纱衫,开始穿锦袄罗衣的时节。   直到庭前桂花落尽,李子恒一行人仍未返家。   孟家按着约定,一步一步把和李家退亲的事透露给几户亲近人家知道,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县里但凡是知道县太爷的人家,都知道杨家和李家的婚事吹了。   因为杨县令的吩咐,杨表叔和高大姐统一口径,对外只敢说婚事是因为八字不合才没谈拢。   县里人自然不信,真八字不合的话,当初就不会议亲了。但不信也没法子,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家三娘天天吃得香、睡得足,眼看着脸蛋愈发红润,比以前愈显福相,说话间总带着笑影儿,一双水汪汪的杏圆眼,像掺了蜜糖,笑得甜丝丝的,哪里像是被退亲的样子?   也有人私下里议论,说李家三娘肯定是怕丢人,才会强颜欢笑。每次都会被旁人一句话堵回去:“李家三娘一天三顿饭,每顿扎扎实实吃三碗,你说她强颜欢笑?你强颜给我看看!”   等到杨家和孟家订亲的事传扬开,笑话李绮节的人就更少了。虽然还是有很多人觉得她不缠小脚,被嫌弃是活该,但当着人的面可不敢这么说。在一个民风淳朴的小县城里,杨家毁亲另娶,是很不受人待见的。现在李绮节已经从不缠脚的异类,摇身一变成为被始乱终弃的小可怜,热心的邻里街坊还排着队给她家送菜送米,想方设法劝慰开导她,生怕她想不开。   谁敢帮着杨家或孟家说话,义愤填膺的老太太、大媳妇们立刻叉腰横眉,以势不可挡的凛然架势,把那人骂得抬不起头。   至于孟家,孟娘子期望中的威风没能抖起来,巷子里的媳妇婆子们对她们家深恶痛绝,不肯上门看她炫耀孟春芳即将嫁入官家。连沿街售卖胭脂水粉、彩绸丝线的货郎都不敢在她家门外招揽生意,孟家门前为此冷落了好一阵。   李绮节不由庆幸,幸好当初没有一时冲动打上杨家,果然不管哪一朝哪一代,老百姓们始终会不分青红皂白地站在弱者那一边。   入冬前,李绮节托人往武昌府送了几次信,催李子恒回家,李子恒只匆匆回了句口信:“一切安好,不必悬心。”   随着连日的几场暴雨,江水明显上涨,水浪一次次越过朝廷修筑的堤坝,漫延至临江几户民房脚下。李乙也跟着忧心忡忡起来,想托人去武昌府寻李子恒:“大郎走的时候,还穿着夹衣,眼看越来越冷,还总是贪恋外边风景,总不是事儿。要是在外头生病,一群半大小子,谁肯耐心照拂他?“   李子恒脾气憨直,倔起来的时候也倔得彻底,被孟举人一通臭骂后,没个三五年,估计是舍不下脸皮回瑶江县的。   李绮节估摸着必须亲自去一趟武昌府,才能把大哥领回家,可李乙根本不可能允许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娘子单独远行。   李乙自己去呢,又抽不出空来。   如此踌躇了三五日,这一天杨家人忽然登门。   来的是个颇有脸面的老婆子,穿一身干净挺阔的蓝布袄子,头上戴着包头,簪一枝福字纹银簪,满脸堆笑:“我家老爷要带大小姐去武昌府采买绸料,大小姐想问三小姐有没有空闲,路上好做个伴哩!“   杨家的大小姐,不是杨天保的姐姐杨庆娥,而是杨县令和金氏的长女杨天娇。   整个杨家天字辈中,杨天娇并不是排行最长的,但因为她是金氏和杨县令的独女,自小备受长辈们宠爱,为了讨她喜欢,杨家下人们都管叫她大小姐。   李绮节自来和杨天娇没有交情,非但没有交情,还颇有些彼此看不顺眼。   杨天娇霸道蛮狠,不肯让人,身边都是杨庆娥那样的绵软人,任性惯了,第一次在亲戚家看到李绮节时,也想在她跟前逞大小姐威风。   李绮节也不是肯受气的主儿,自然不愿意哄着杨天娇,两厢几次见面,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后来随着年纪渐长,杨天娇不大出门,李绮节也不便往杨家去,两人已经几年没见过了。   杨天娇怎么会这么好心,偏偏在李家人发愁的时候来邀请李绮节去武昌府?   李乙摸不着头脑,李绮节更加云里雾里,直接让李乙婉拒杨家的邀请:“和杨天娇一块儿去武昌府,还不如我自个儿去踏实呢!“   李乙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虽然亲事退了之后,杨家依旧是李家的亲戚,但近几年还是得远着杨家些,免得双方尴尬,随便找了个借口,回绝杨家。   杨家婆子笑嘻嘻道:“想必是三小姐头一次出远门,李相公舍不得了。相公不必担心,县衙里的差役亲自护送我们老爷和大小姐北上,整条船都包下了,一路打尖、吃饭的地方也找好了,□□都准备得妥当,铺盖行李都干干净净的,一个外人都没有,全是自家人,又亲香又便宜。“   李绮节见李乙似乎有些松动,连忙道:“多谢表叔和表姐的美意,只是如今天色渐凉,我有些犯咳嗽,近日不便出门。表叔几时出门?正好可以托表叔给我哥哥带些厚实衣裳。“   杨家婆子顿了一下,笑呵呵道:“武昌府那边人烟稠密,南边北边、东边西边,哪里的人都有。大江边停泊的货船,密密麻麻,少说就有几千艘,一眼根本望不到边,三小姐不想去瞧瞧热闹?“   李绮节心中暗笑,得了,以为她爱热闹,就拿武昌府的繁华来诱惑她?她再爱热闹,也晓得什么地方能去,该和谁一起去。她手无寸铁,又不会飞檐走壁,贸然和杨天娇一道出远门,要是杨天娇不安好心,她能怎么办?   她摇摇头,目带向往:“妈妈可是去过武昌府?说起来头头是道的。“   杨家婆子脸上讪讪:“我哪儿去过,我都是听府里去过的人讲的。“   李绮节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挽住杨家婆子的胳膊,细声细气道:“那等妈妈从武昌府回来,可要再给我讲一遍。“   她本就生了一副让人觉得亲近的杏眼圆脸,笑起来愈发招年长的人喜欢,杨家婆子被她这么一绕,脑袋有些晕乎乎的,差点忘了杨天娇交待的任务。   总之,不论杨家婆子怎么劝说,李绮节始终咬定牙关不答应。   杨家婆子灰头土脸回到杨家,见到杨天娇,小心翼翼道:“大小姐,可是不巧,李三娘她病了,到年底前都不能出门呢!“   杨天娇柳眉一竖:“她不是急着去武昌府找李大郎吗?我请她坐官船,她竟然不动心?“   婆子低眉顺眼,极力撇清自己:“李三娘倒是想去的,我一开口,她就心思活络了。可前几日她起夜时着了风寒,说不了几句话就一阵咳嗽,李相公不放心让她出远门。“   杨天娇把细瓷茶杯往桌上一拍,“她倒娇弱起来了?我记得小时候她力气大,又能吃,穿一身薄纱夹衣站在风口里,不嫌冷,还尽嚷着凉快,吹一点冷风,就病了?“   婆子笑道:“那是以前,如今李三娘也秀气起来了,面皮白皙,说话和软,娇模娇样的,瞧着可人疼呢!“   杨天娇脸色一沉。   婆子察觉失言,强笑一声,见杨天娇没有别的话说,连忙悄悄退下。   丫头玉婵取走茶杯,给杨天娇重新斟了一盏明前茶,“小姐不是向来看不上那个李三娘么?怎么巴巴的非要请她一起去武昌府?“   杨天娇冷哼一声:“你们以为我是聋了还是瞎了?杨九看上李三娘的事,家里人哪个不晓得,怎么就单单瞒着我一个?“   玉婵脆生生道:“那李家已经拒亲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如果被人拒亲一次,是不能再上门求亲的,不然就有倚势压人的意思。官人是县老爷,更得注意分寸。李家的亲事,成不了。“   “别人家是成不了。“杨天娇轻抚着腕上一只通体翠绿的翡翠镯子,冷声道,“可杨九,就不一定了。“   杨天佑看着不显山不露水,每天沉默寡言,给他饭就吃,罚他做苦力他就做,从来没听见他抱怨过什么。可杨天娇总觉得,这个和自己同岁的弟弟,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子,让人不得不提防。   玉婵捂嘴偷笑:“小姐多心了,九少爷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他既不是潘安宋玉那样的罕见美男子,又不是五少爷那样的少年才子,只会干些扫地劈柴的粗活,以后连成亲的屋子、彩礼都掏不出来,谁愿意嫁他?“   杨天娇脸色黑沉:“不是还有我爹吗!“   玉婵听出杨天娇语气里的狠绝意味,立即噤声。   杨天娇自顾自道:“我晓得,我爹私底下肯定在贴补杨九!不然他哪里来的钱钞?前几日,他打头去了武昌府,不知道是去干什么勾当了。我一定要去瞧瞧,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不止她要去,还得带上李三娘,杨九不是爱慕李三娘、一心想娶她进门吗?她倒要看看,如果李三娘看清他的真面目,还愿不愿意搭理他! ☆、第38章 吵架   远在武昌府的杨天佑忽然觉得脊背一凉,脚步一个趔趄,险些一脚踩空。   伴当阿满眼疾手快,连忙一把搀住,回头望一眼混着泥沙的滚滚波涛,心有余悸:“少爷当心,这大江深不见底,您要是不小心跌进去,我可不会跳下去救您。“   杨天佑一巴掌拍在阿满脑袋上:“扣你一个月的工钱。“   阿满哼一声:“扣钱也不救。“   主仆两个一路骂骂咧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到山顶。   山脚下是奔流不息的长江,山顶上是一座八面四层的古朴石塔,塔下一座小小的野庙,黄墙壁瓦,花木掩映,庙中烟火不旺,拢共不过十七八个僧人。   寺前的银杏树下搭了个草棚,棚中一张条桌,桌上备有水壶、陶碗,一旁还供了一大瓶野菊花,这是僧人给过路香客、樵夫预备的歇脚饮水之所。   杨天佑倒了碗凉茶,一口饮尽,拍拍衣襟:“打听清楚了?我那大舅子就在这寺庙里?难不成他想不开要出家?“   阿满一嘴茶水差点喷出口,几下把甘冽的金银花水咽下肚,直接道:“少爷,人家李家都拒亲了,李大郎可不是您的大舅子。“   杨天佑抽走阿满手里的陶碗:“你少爷我风华正茂,现今男未婚女未嫁,谁知道以后呢?“   阿满默默离杨天佑远了些:“少爷,你只见过那李家三小姐一面,就非她不娶,未免太草率了。咱们杨、李两家原本是近亲,因为五少爷的事,如今闹得不尴不尬的,您怎么偏偏就看上李家三小姐了呢?“   杨天佑嗤笑一声,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娶媳妇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错过就得抱憾终身。所以看到喜欢的不能瞻前顾后,马上就得出手,懂不懂?又不是做生意,还能让你挑挑拣拣、估个价钱。“   “您喜欢李家三小姐是不错。“阿满悄悄瞥一眼杨天佑的脸色,“可那李家三小姐不喜欢您啊!“   他学着老爷平时说话的样子,像模像样叹口气,语重心长道:“强扭的瓜,不甜。“   杨天佑翻了个白眼:“谁要强扭了?“   想他相貌堂堂,本分老实,大方体贴,表里如一,从不沾花惹草,没有不良嗜好,又会持家过日子,攒的私房钱足够买好几间阔朗房屋,比杨五那个傻小子可靠多了,李家表妹是个聪明人,怎么可能看不上他?   真看不上他也不要紧,他看上她就够了。   百里开外的潭州府瑶江县西大街,不知道自己还被杨家九郎惦记着的李绮节打开院门,把孟春芳和她的小丫头迎进屋。   宝珠筛了杯泡橘茶,孟春芳接过青花瓷杯,浅浅地啜饮一口:“三天后杨家的船北上,听婆子说三娘也会一道同船?“   李绮节摇摇头,惊讶道:“孟姐姐和天娇表姐一起去?“   杨天娇是孟春芳的大姑子,按理来说,刚订亲,双方应该要避嫌的。   孟春芳脸上腾起一阵薄红,点点头,“天娇再三邀请,我娘替我应下了。“   李绮节心头一跳,杨天娇为什么对去武昌府这么执着?连孟春芳也要拉着一起去。   如果她没有料错的话,五表哥杨天保很有可能也在此次旅途当中。   杨天娇想故意把他们几人凑在一起,看他们的笑话?   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想了半天,李绮节仍然想不通杨天娇的意图,干脆抛到脑后,“家里事多,我近来又有些咳嗽,不能陪孟姐姐一道去了。“   孟春芳似乎一点也不吃惊,顿了片刻,浅笑道:“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跟我说一声,我给你带回来。“   李绮节想了想:“多谢孟姐姐想着,倒没什么想吃的,不过听说武昌府的南货多,若是炒货店里有应天府的盐炒瓜子,姐姐帮我称上几斤,县里没卖的。“   孟春芳盈盈一笑:“原来你爱吃瓜子,我记下了。“   彼此又说了些闲话,孟春芳告辞离去。   宝珠收走茶杯:“小姐真不去武昌府呀?“   “不去。“   宝珠望一眼屋外阴沉沉的天色:“那大郎还不回来怎么办?昨晚都落雪籽了,越往后天越冷呢。“   李绮节两手一拍:“再过几天吧,大哥再不回来的话,我费点钱钞,雇几个人,绑也要把他绑回家!“   和负气的少年人讲道理,就好比对牛弹琴,既然几次去信李子恒都不理会,只能采取强力措施了。反正只要人回来,什么都好办。   三日后,杨家的船照着原计划从渡口出发。   因为孟春芳头一次出远门,又是和将来的婆家人一道远行,孟娘子格外紧张。因怕杨家人看轻孟春芳,孟娘子每天起早摸黑、忙里忙外,折腾了好几天,孟春芳的衣裳首饰、吃食用具,全都是重新让人采买的。   李绮节在一旁冷眼旁观,私下里算了算,孟家除了在族里的田地有产出之外,只有孟举人开馆授徒一项收入,养活全家七八口人,家境不过普通而已。看孟春芳的吃穿用度和她平时使唤的家伙事儿,孟娘子很有可能把家中一半的积蓄全都用在她身上了。   这天天还没亮,间壁孟家已经灯火通明、闹腾起来。   李绮节好梦正酣,无奈被孟娘子斥骂丫头的声音惊醒,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身梳洗。   在桂花树底下用牙粉漱口时,隐约听见银楼的伙计在孟家门外叩门。原来孟娘子嫌孟春芳的一套金首饰旧了,把金锁金镯金簪子送去银楼,让伙计重新炸一遍。银楼晓得孟春芳急着出门,特地一大早把炸好的金饰送过来。   李家吃早饭时,银楼的伙计刚走。孟家的丫头端着一只大木臼,找到李家,想借一碗豆粉——孟娘子吩咐她们熬桃花面,好给孟春芳敷脸,桃花面必须掺豆粉,孟家的豆粉刚好用完了,去外边买又来不及,只能找街坊邻居借点急用。   宝珠舀了一大碗豆粉给孟家丫头,丫头千恩万谢走了。   宝珠锁上罗柜,回头朝李绮节挤挤眼睛:“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新娘子出门咧!“   等孟春芳一行人准备停当时,已是巳时三刻了。   李绮节带着宝珠,去送孟春芳出门。   孟娘子看到她,神情有些尴尬,一个劲儿地催促车夫快点出发。   孟春芳毕竟是头一回和外人一块远行,心里害怕,拉着李绮节的手,说了好一阵子话,才鼓起勇气,让车夫动身。   十二郎孟云皓这回陪姐姐一起去武昌府。孟春芳坐在牛车上,心里忐忑难安,七上八下,只希望牛车能够一直走下去,永远不要走到头。而他则满心欢喜,巴不得一眨眼就到渡口,他还从来没去过武昌府呐!   牛车快走到巷子的拐角处时,乐得手舞足蹈的孟云皓忽然想起什么,对着孟娘子喊道,“娘,把我的屋子锁好啊,不能让外人随便进我的屋子!“   一字一句,喊得认真而郑重。   巷子里的人都站在各家门口看热闹,听到这句话,众人互望一眼,目光一下子全都集中到孟云晖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孟云晖这些天一直住在孟家没有走。巷子里的人都议论纷纷,有人说孟举人打算抬举孟云晖,想把他过继到自己名下。   孟云皓交待的话带着深刻的敌意,针对的是谁,不言而明。   孟娘子望着女儿、儿子远去的方向,笑骂一声,眼角上挑,瞟了孟云晖一眼,转身进门去了。   孟家下人面面相觑,各自散了。   只余孟云晖一人站在门外,形单影只,略显凄凉。   李绮节想起最近的流言,暗叹一口气,上前道:“孟姐姐已经走了,外边风凉,四哥进屋去罢。“   孟云晖脸色紧绷,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双眼黑沉沉的,目光显得有些阴冷,但端方脸上仍然还带着一抹微笑,看一眼李绮节,神色略微柔和了些:“我进去了,三娘也回屋吧。“   回到院子里,宝珠连连叹息:“孟四少爷太可怜了!他要是咱们家的少爷就好了。“   这种话宝珠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李绮节听得耳朵都能长茧子了,第无数次暗翻个白眼,同时再次腹诽:你家老爷也是这么想的,可惜人家姓孟,不姓李。   孟春芳和孟云皓姐弟俩都出门了,原以为孟家应该会清净一段时日。不想第二天四更时,孟家那边忽然传出一阵嘤嘤泣泣的尖利哭声,接着便是一阵摔盆摔碗的嘈杂响动,引得巷子里一片狗吠鸡鸣,比唱大鼓戏还热闹。   李绮节半夜惊醒,又被迫起了个大早,吃饭时一直在打哈欠,脑袋一点一点,差点栽到粥碗里。   “宝珠,间壁孟家早上在吵什么?我怎么恍惚听见孟娘子在哭?“   宝珠撕开一张腌菜贴饼,在碟子里蘸了些油盐豆豉,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道:“不晓得,许是孟举人和孟娘子在吵嘴。“   两人正议论,间壁哐当一阵响,又吵嚷起来了,听声音,这一次动静不小,妇人撒泼打滚的声音中,夹杂着孟举人的怒吼声。   孟举人自重身份,从来不会和妇人对嘴,听他一句句斥责孟娘子,显然是被气狠了。   听孟举人说话的口气似乎不大对劲,正在慢条斯理喝粥的李乙连忙放下筷子,起身去间壁劝架。   李绮节的困倦不翼而飞,陡然来了精神,放下碗筷,趴在院墙上偷听。   宝珠有样学样,趴在她对面,恨不能把耳朵贴进墙缝里去。   主仆俩一边听壁角,一边小声讨论:没想到啊没想到,孟举人清高傲物,满腹诗书,吵起架来,竟然如此笨拙,被孟娘子逼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一口一句“无知妇人““蠢妇““妒妇“,几个词来来回回骂了不下几十遍,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嘴。   听到一半时,李绮节忽然愣住了。   宝珠也捂住嘴巴,一脸惊讶,两人对望一眼,默契地离开院墙,转身进屋。   等去劝架的李乙跌跌撞撞回家时,衣裳散乱,神色焦躁,头上戴的网巾歪了半边,松垮垮搭在后脑勺上。   跟在他身后进门的孟云晖也是一身狼狈,雪白襕衫上赫然几道刚刚沾上的污迹,汤水淋漓,袖口还人撕破了一大边,露出里面一件缀有补丁的薄棉袄。   李绮节没敢多看。想起每次见孟云晖,他几乎总是一身雪白襕衫打扮,以前还以为他是有意卖弄秀才身份,现在想来,多半是他家中困窘,实在凑不出其他体面衣裳,只能总是穿一身襕衫示人,也好遮掩其他破旧衣服。   从进屋后,孟云晖一直低垂着头,看到李绮节为他筛茶,还惦记着向她揖礼,汤汁顺着他的袍角袖口流到地上,滴答作响。   靠得近了,李绮节发现,孟云晖竟然在颤颤发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为了压制他心底翻腾呼啸的愤怒和屈辱。   他左边脸上,印着一道鲜红的巴掌印。   打他巴掌的人力度不小,才不过片刻工夫,他的半边脸颊已经红肿一片,让李绮节不由得想起宝珠蒸的蜜馅馒头。 ☆、第39章 投军   李绮节把大哥李子恒房里的物件略微收拾了一下,暂时把孟云晖安置在其中。   宝珠找出一件雨过天青自来旧棉绸夹袍,送到房里。   孟云晖见夹袍虽然挺阔,但颜色暗沉,应该是才重新浆过的,不是新衣,便没有推辞。换上干净衣裳,梳拢头发,就着热水擦了把脸,仍旧下楼来。   李绮节在隔壁小间默默坐着,隔着一道雕刻竹报平安木屏风,依稀能看到堂屋情景。   孟云晖的声音平稳从容,没事人一样和李乙说话。   从李绮节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红肿半边的侧脸。如果是普通人,这会子就算真的不在乎,到底也是刚刚被人打了巴掌,怎么着也会有些不自在。他却始终神态自然,落落大方,李乙没怎么劝慰他,他还反过来主动代孟娘子赔不是。   十几岁的少年郎,竟然有如此坚忍心性。   李绮节心里腾起一阵幽幽的冷意,不知是该佩服孟云晖的隐忍,还是同情他的处境。   李乙证实了五娘子即将把孟云晖过继给孟举人的消息。   一来,孟举人爱惜人才,很愿意资助孟云晖读书进学。二来,五娘子似乎招惹了什么不光彩的事,很有可能会牵连到孟云晖,孟家人急着替他撇清干系。族里的长辈们商量来商量去,干脆决定让孟云晖过继到孟举人名下,算是一举两得,各得其所。   因怕脾气暴躁的孟十二捣乱,孟举人没有公布过继的事,趁儿子出远门,即刻吩咐丫头收拾行李,要带孟云晖回乡去办理过继的仪式。   家中突然多出个有资格承继家产的长子,即将分去儿子女儿的一半家产,孟娘子怎么可能愿意?夫妻俩一时吵嚷起来,摔盆摔碗,厮打在一处,闹得不可开交。   事关自己,孟云晖不好回避,只能硬着头皮前去劝解。   结果孟娘子一看到他,眼睛瞬时血红,一蹦三尺高,哗啦啦几巴掌抽在他脸上,先是骂他狼心狗肺、畜生不如。然后坐地痛哭,骂五娘子不安好心,自己多年接济,竟养出了一头喂不饱的豺狗。   到最后,竟至于胡言乱语,怀疑孟举人和五娘子私底下是不是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勾当。   李乙过去劝架的时候,也被孟娘子抓着撕扯了一通,要不是丫头们及时拉开她,他头顶那一把头发,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   孟娘子对孟云晖这般仇视,孟云晖以后却得认她做母亲,好好一个少年才子,将来少不得要忍气吞声了。   李乙心里默默叹息一声,因为涉及孟家的家务事,他这个外人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含糊其辞,劝孟云晖想开些。   孟云晖微笑道:“婶娘平时待我很是慈爱,唯有今天说话的口气重了点,想必是因为舍不得七娘姐弟远行的缘故。“   李绮节听到这里,眉头轻蹙,低垂着头,拐出小间,轻手轻脚走到院子里。   堂屋可以看到通向小院子的夹道,房里的孟云晖抬眼间,看到她的背影,眼神微微一动。   宝珠舀了满满一盆水,坐在院中桂树底下,仔细搓洗孟云晖的襕衫。   洗到一半,她赤着一双*的手,有些发愁:“这油污洗不干净呢!“   孟家早饭吃的是老汤馄饨,老汤是昨日吃剩的骨头汤,汤水带了油星,不好洗。   李绮节走到宝珠身边,看了一眼襕衫上的污迹,“调些面粉糊糊试试。“   这是洗衣服的老法子,用面粉覆盖有污迹的地方,等它风干,再用皂角清洗,能够有效去污。因为需要用到细粮麦粉,一般老百姓家很少舍得用这种法子洗衣裳。   宝珠曾经逃过难,爱惜粮食,有点不情愿:“这么大的油污,要费不少麦粉哩!“   湖广地区不种植小麦,县里货店的小麦一石要价将近一贯钱。李家人面食吃的不多,因为宝珠和进宝姐弟俩爱吃,才特地买了不少,方便随时蒸馒头、煮面条、烙油饼。   面粉和糖、油、茶叶都是精细东西,一般锁在罗柜里,钥匙由宝珠亲自看管。   宝珠非常重视自己的职责,平时取用面粉,不小心漏出一点都会捂着心口肉疼半天,觉得对不住李绮节的信任,让她用面粉洗衣服,那更是像割她的肉一样。   李绮节漫不经心道:“一小把就够了,能用多少?“   宝珠天人交斗半天,一狠心,取出挂在脖子上的铜钥匙:“算了,孟四少爷那样的人品,值得起一碗面粉!“   李绮节不由失笑,耳边听得哐哐几声响,孟家丫头在外头敲门。   任凭孟娘子怎么撒泼打滚,孟举人决心已下,牛车都雇好了,只等孟云晖一起出发。   孟云晖向李乙告罪,跟着孟举人一道走了。   李乙在屋里感叹了几句,换了身铁灰色长衫,照例去酒坊看顾生意。   李绮节费了几个铜板,找来一个专门在巷子里帮人跑腿送消息的小伙计,让他去花家货栈送个口信。   小伙计去了半天,回来时道:“花娘子说姐姐的事她记下了,等花相公晚间回屋,就和他商量。“   李绮节让宝珠抓了一把果子,塞到小伙计怀里,小伙计拿衣兜接了,道了声谢,笑着跑远。   宝珠回到灶房,一边调面糊糊,一边道:“真要雇人把大郎给绑回来?“   李绮节一挥手:“哪里是绑,分明是请他回家嘛!“   不想两天后,花相公那头还没确定人选,李子恒竟然自个儿回家了。   他一进门,就风风火火爬到二楼,翻箱倒柜,进进出出,不知道在忙什么。   李绮节拉住跑得满头大汗的进宝:“大哥在鼓捣什么?“   进宝气喘吁吁,好容易才喘匀了,急得直跺脚:“了不得,大郎要去投军!“   李绮节当即变色:明朝的军人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军户和专职手工制作的匠户一样,采取世袭制,一旦被征用为军士,世世代代子孙都是军籍。军户差役繁重,社会地位低下。在职的军士称为正丁,正丁死亡,要由他的直系子弟依次替补,如果一家全部绝嗣,朝廷还会派人去其原籍所在地,根据远近关系,从同族人中选出顶充的勾军。   当然,军户中也有能出人头地、横行乡里的,明朝著名的内阁首辅张居正就是军籍出身,但那仅限于上层阶级的高级军官,而且万历年间明朝的军户制度早已名存实亡,军户在一定程度上几乎和农户相差无几。   如今是永乐末年,充任卫所低级军士的军户通常生活困苦,潦倒不堪。民间的老百姓们都不屑和军户结亲,以至于边境卫所的军户们强行掳掠当地妇女为妻,而朝廷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子恒哪根脑筋不对劲儿,好好的良籍不当,要去充军?   李绮节听着李子恒房里乒乒乓乓响个不停,眼皮直跳:阿爷李乙只有李子恒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真去投军,李乙还不得气个半死!   进宝拍着胸脯给自己顺气,忽然想起一事,连忙朝李绮节告状:“都是杨家九少爷!是他撺掇大郎去投军的!“   刚刚跟进李家门的杨天佑听到进宝的控诉,心里一阵发虚,摸摸鼻尖,抖开一把泥金折扇,强笑道:“表妹无需担忧,俗话说,好男儿志在四方……“   “给我打住。“   李绮节一脚踩在门槛上,挡在杨天佑面前,不让他进屋,一字一句道:“九、表、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虽然生了一副招人喜欢的杏眼圆脸,但发起狠来,也能一脸凶相。   杨天佑一时情怯,悄悄打了个哆嗦:“……“   说起来杨天佑也觉得甚为委屈,他不过是偶尔听生意上的朋友说,李子恒求亲不成反被羞辱,一气之下跑到武昌府的野庙里躲了起来,每天敲钟念经、吃斋念佛,大有要出家当和尚的打算。私心里想着,之前曾经得罪过这位大表哥,正好可以趁机去开解开解他,一来可以借机在李绮节跟前献殷勤,二来顺便和未来大舅子化干戈为玉帛,两全其美,岂不快哉?   没想到他嘴皮子太利索了,三言两语之下,确实让李子恒重新振奋起来,可振奋的方向有那么一点点跑偏。   简单地说,就是杨天佑用力过猛,直接点燃了深埋在李子恒心底的昂扬斗志,此刻李大郎热血沸腾,雄心万丈,一心只想亲上战场。非得亲自去阵前杀他几个瓦剌兵,才能浇熄他满腔熊熊燃烧的烈火。   听完杨天佑磕磕巴巴的解释,李绮节冷笑一声,提着裙角,噔噔蹬蹬爬上二楼,推开李子恒的房门:“大哥真要投军?“   李子恒握紧双拳,一脸大义凛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丈夫如果不能读书中举,就该投身行伍,为朝廷效力!“   李绮节暗暗翻个白眼,李子恒连现在到底那边在打仗都不懂,还想去战场杀敌?别以为有好体格就能当兵,打仗也是要智谋的!古往今来,真正能够凭着天生悍勇打仗的,也就那么几个天赋异禀的异类罢了。   “大哥,你想去投军,总不能提了包袱就走吧?文书要办,衣裳干粮要张罗,还得去县衙报道,哪能说走就走呢!“   李子恒摸摸后脑勺:“三娘说的是,我这就去县衙……“   “大哥莫急。“李绮节拦住兴冲冲的李子恒,柔声道,“九表哥和县衙里的差役熟稔,这事托他去办,保管又快又利索,比你自己东奔西跑便宜多了。我听说征兵也不是人人都能选上的,身长、体格、臂力,样样都要过关,还要测试眼光好不好。你刚从武昌府回来,这时候去应选,万一乏力落选了怎么办?不如先在家休息几天,等养好精神再去。“   李子恒被李绮节一通忽悠,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快请九郎上来,我等不急,明天如果不能办好文书,我直接去找杨表叔求情!“   这个杨表叔,不是杨天保的父亲,而是杨县令。   李绮节连声答应,敷衍了李子恒一通,下到楼来。   杨天佑神色惴惴,还站在门口打转儿,看她下楼,搭讪着替她打起蓝布帘子,小心翼翼道:“大表哥如何了?“   李绮节道:“他只是一时意气,能稳住他就行。“   听李绮节说话口气寻常,似乎没有生气的样子,杨天佑有些受宠若惊,试探着道:“都怪我多嘴,原先是想劝大表哥回家的,谁知他听了我的话,非闹着要去当兵。“   李绮节眼帘微抬,淡淡地瞥杨天佑一眼:“九表哥不必自责,说来还得多谢你,不管如何,能把大哥劝回家,算是解了我阿爷的一桩心事。“   原本她还打算雇人去武昌府把李子恒绑回家,如今李子恒被杨天佑的一通话激回来了,正好可以让她省一笔钱钞。   李绮节越客气,杨天佑心里越觉得古怪,但哪里古怪,又说不上来。   李绮节给宝珠使了个眼色,让她去灶间煮鸡蛋茶,把杨天佑请到堂屋入座,因为李乙不在家,李子恒在楼上,特地让进宝把几面门窗都打开,直接道:“九表哥,明人不说暗话,最近县里的那些流言,是不是你的手笔?“ ☆、第40章 面对面   杨家和李家退亲的事,按着杨表叔和李乙的约定,应该是悄无声息才对。即使杨家改而和孟家结亲,舆论也不该如此统一的偏向李绮节,除非有人暗中动了手脚。   任何时候,老百姓们都喜欢挖掘新闻八卦背后的故事,一件普普通通的打架斗殴,他们能脑补出一出荡气回肠、峰回路转的家族大戏,继而把当事人往上数的三辈祖宗全都拉出来遛一遛,才肯甘心。   而李绮节作为八卦中心人物,竟然能够置身事外,只赚得无数市井妇人的同情和惋惜,这实在太不符合常理了。   李绮节依稀记得,专门往各处探听、传递消息,似乎是杨天佑的专长。杨李两家人中,只有他能够引导左右舆论的走向。   她已经问过巷子里那些专门替人跑腿、递信的小伙计,据他们老实交待,杨天佑确实是他们的领头人。   那帮小伙计一口一个“老大“称呼杨天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天下第一大帮会——乞丐帮哩!   杨天佑不知道李绮节已经把他归类为江湖草莽汉子一流,挥舞着泥金折扇,神情颇为自得:“小事一桩,表妹不必挂怀。“   他笑起来的时候,右边脸颊隐隐有个浅浅的笑涡,像盛了一捧幽涧甘露,甜丝丝的。这让他看起来显得略微可亲了几分,不再像头两次见面时流里流气,一脸不正经。   但也只是可亲而已。   宝珠掀开门帘,走进堂屋,把煮好的鸡蛋茶送到杨天佑跟前。她似乎还记恨着那三两银子的事,青花瓷碗里只有孤零零两个荷包蛋,连糖桂花都没撒。   杨天佑眼神微微一闪,脸上似笑非笑,但拿匙子的动作依旧欢快自然。   李绮节望着庭中枝叶油碧的桂树,一字一句道:“表哥应当明白,自五表哥后,杨家人再上我们李家门,两个或是四个鸡蛋便是客气了。“   杨天佑眼珠一转,放下茶碗,轻笑一声:“若是我想要一碗八个鸡蛋的茶汤呢?“   宝珠脸色一变,双手蓦地抓紧茶盘,狠狠地瞪了杨天佑一眼。   杨天佑眉眼带笑,等着李绮节回答。   李绮节眼波流转,直视着杨天佑黑白分明的双眸,微笑道:“恕表妹得罪,八个鸡蛋的待客茶,表哥在我们家,怕是吃不着的。“   杨天佑听懂李绮节的暗示,眸子里的笑意褪去,神色微微黯淡。   宝珠悄悄松了口气,她听得懂,自家三娘这是在当面拒绝杨家九少爷的示好。   在潭州府,女婿上门,鸡蛋茶是进门的第一道礼节,也是待客的最高礼节——八个甜鸡蛋。就是皇亲贵族上门,也不会超过八个之数。   杨天佑想在李家吃八个鸡蛋的鸡蛋茶,意味着他还没有放弃向李家求亲的意图。   而李绮节委婉而又果断地回绝他了。   “世事无绝对。“杨天佑笑了笑,垂下眼帘,别开脸,看着院中竹竿上晾晒的一件雪白外袍,眼光幽幽的发沉,笑涡皱得愈深刻,“谁知道以后呢?“   李家的鸡蛋茶,他吃定了。   相对静坐了片刻,因为李乙不在家,杨天佑不敢久坐,起身告辞离去。   宝珠把杨天佑送到门口,回房收拾几案上的茶碗杯碟:“杨九少爷倒是识时务,三娘你一暗示,他就全听明白了。我还以为他会胡搅蛮缠呢!“   李绮节眉头轻蹙,默然不语:明白是一回事,听进去是另一回事啊!   杨天佑临走时的那个眼神,笑容里带了几分志在必得,一点也不像是要放弃朝她求亲的态度。   县里的少年儿郎们,爱慕的都是孟春芳那样我见犹怜、知书达理的文静小娘子,她大大咧咧的,第一次见面时穿的还是男装,到底哪一点让杨天佑觉得顺眼了?   她现在改,还来得及吗?   其实认真说起来,杨天佑本身并没有什么错处,至少他求亲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不是传统的盲婚哑嫁。   可他和杨天保是堂兄弟,杨家那样的人家,还没真正发达起来呢,族人先抖起来了,从儿郎子弟到深宅妇人,一个个趾高气扬、目中无人,根本不是世家大族的气象做派,长此以往,早晚得跌个大跟头。   李绮节对表亲杨家,敬谢不敏。   然而事与愿违,李绮节想离杨家远一点,杨家偏偏总和她扯不清。   夜里李乙从酒坊回家时,双眉紧锁,满面愁容。   一进门,便催促李绮节收拾铺盖行李,让她尽快回乡:“天气冷了,老宅家里每天烧炭炉,比县里暖和些,你回家越性住上两个月,多带几件大毛衣裳,棉被记得全都带上。“   李绮节一句句听着,先没顾上问缘由,“阿爷,大哥回来了,闹着要去投军呢!“   李乙勃然变色:“混小子,我们老李家祖祖辈辈辛辛苦苦挣下一份产业,才有钱钞应付徭役差使,他敢去投军,我先打断他的腿!“   说罢,随手抄起立在墙角的门栓,冲上楼去了。   李绮节站在楼梯底下,默默数了三十下,让宝珠准备了热水巾帕,跟上楼。   “竖子!孽障!“李乙一边痛骂,一边把门栓舞得呼呼响。   门栓雨点似的落在李子恒身上、背上。   李子恒梗着脖子,跪在地上,任李乙打骂,神情倔强,一声不吭。   李绮节看着那巴掌粗细的门栓敲在李子恒肩膀上,倒吸一口凉气,替大哥觉得疼,看打得差不多了,推开房门:“灶上煮了鸡丝汤面,阿爷先吃饭,不然放久了面都坨了。“   李乙狠命把李子恒抽了一顿,自己也累得气喘吁吁,拄着门栓不住喘气,脸色仍旧铁青。   李绮节走到李乙身边,顺手拿走他手里的门栓,丢到一边:“阿爷先缓口气,才刚回来,别累坏自己,等吃饱饭有气力了,再来打大哥罢。横竖他皮糙肉厚,经得起您打。“   李乙明白李绮节是在替李子恒开脱,原本不想就着台阶下的,但被她一搅和,自己的怒气确实去了一大半,加上李子恒许久不回家,好容易回来了,若真的把唯一的儿子给打坏了,心疼的还是自己,遂冷哼一声,指着李子恒道:“给老子等着!“   一甩手,气赳赳下楼。   李绮节想扶李子恒起来,李子恒一扭身,不肯起。   得了,这是还犟着呐。   李绮节蹲下身,故意把刚刚用热手巾敷得通红的双眼凑到李子恒脸前,娇柔的声音里蕴着怯怯的委屈,“大哥……“   李子恒以为她害怕,把头一抬,昂着下巴,一边嘶嘶吸气,一边安慰她道:“三娘别怕,阿爷这是在气头上呢,我一点都不疼。“   说着话,还起身蹦了两下,“你看,我好着呐,一点事都没有!“   李绮节幽幽地叹口气,揪着一张湖色绸手绢,忽然抽噎起来:“大哥,如果你真的去投军,以后、以后我就不出门了。“   李绮节自五六岁以来,几乎不曾掉过眼泪,李子恒长这么大,哪里看过妹妹这副不胜娇弱的情态?顿时急得抓耳挠腮,围着李绮节转来转去,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好好的,怎么就哭起来了?你别担心,现在又没有战事,哥只是去个三两年,练就一身好武艺,等大后年就能回来!“   李绮节一扭身子,愈发哭个不住:“我不信!人家都说少小离家老大回,去投军的,没个一二十年,不能回乡!你要是一去不回,我和阿爷孤苦伶仃,老的老,小的小,被人欺负了,也没个人替我们出头,别人看我们软弱可欺,越要变本加厉,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到时候与其出去受气,我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总能安生一两天!“   李子恒心里有些犯嘀咕:三娘脾气大着呢,谁敢欺负她?   记得以前巷子里几个懒妇,嫌排水的沟槽远,老把他们家的污水泼在李家门前。因那几个懒妇碎嘴刁钻,李乙不愿多事,只能默许。   李绮节偏不,她倒没强出头,而是背着人偷偷把那几个懒妇告到街道司,劳动县衙里专管街巷的差役,把几个懒妇痛骂了一顿。那几个懒妇被差役当众责骂,颜面尽失,自此再不敢随意把脏污臭水往李家门口倾倒。   分寸不让的李绮节,怎么可能被人欺负到不敢出门?   可看着李绮节嘤嘤泣泣哭得好不伤心,李子恒立马忘了她以前是怎么料理那些难缠街坊的,疑惑很快被自责和悔恨所替代:三娘再厉害,到底只是一介女流,如果县里那些浪荡子弟知道家中没有男丁,成群结队来欺侮她,她身为闺中女子,有苦说不出,可不是只能任凭别人欺侮么!身为长子长兄的自己率性妄为,上不能孝顺父亲,下不能照拂幼妹,妹妹无依无靠,悲从中来,怎么能不哭呢?!   “三娘,都是我不好。“李子恒垂下头,老老实实承认错误,但是他想去投军的决心依旧没有泯灭,“等我找几个信得过的兄弟,把你和阿爷托付给他们看顾,再去投军。“   李绮节躲在手绢里撇撇嘴,李子恒的那几个兄弟,一个个跟他一样,看起来孔武壮实,一脸凶恶,很不好惹,其实都是外强中干的软脚虾,除了壮声势之外,毫无用处。   李子恒看李绮节不说话,有些心虚:“三娘,再要不,你和阿爷都去乡下住几年?村子里安静,人也和气。“   李绮节拿手绢在眼角按了按,“罢了,投军是大事,以后再慢慢商量,我让宝珠把鸡丝面端上来,大哥先吃点东西。“   只要李子恒开始犹豫松动,不愁留不住他。   一家人各自吃过晚饭,梳洗过后,李乙想起杨李两家的纷争,再一次催促李绮节:“铺盖家伙都收拾了没有?“   李绮节诧异道:“好好的,为什么要回乡下去?大哥的事还没个说法呢。“   李乙叹口气,“罢了,不回去也使得。这几天县里不太平,你好好在家待着,无事不要出门。我如果不在家,不管谁来叩门,都不许应答,听见没有?“   李绮节点点头,“我晓得了。“   翌日破晓时分,间壁孟家养的公鸡在墙头啼鸣,巷子里野狗狂吠,孟举人不在家,孟家格外安静,倒是李家楼下,传出一阵窸窸窣窣说话的声音。   李绮节拨开刺绣虫草蝈蝈纹蚊帐,一边揉眼睛,一边嘟囔:“家里来客了?怎么来得这么早……“ ☆、第41章 斗殴   宝珠按住李绮节,不让她起身:“三娘,先别起来。“   李绮节坐在帐中,侧耳细听片刻,眉头蹙起:“来的是谁?“   宝珠低啐一口:“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钻出来的亲戚。“   李绮节坐不住,起身披了件翠蓝夹长袄,站在门口,听清楼下某位族叔慷慨激昂的发言,头皮顿时一阵发麻:难怪昨天李乙催着她回李家村,原来如此!   听楼下一片喧哗人声,显然来的人不少,其中一个族叔句句都是煽动之语,引得其他人纷纷赞同。说来说去,无非是劝李乙不要忍气吞声,他们竹山李家嫡支,如今派出族老和后辈子弟数名,要替李家小娘子讨回公道!   李绮节冷哼一声:早不来,晚不来,非得等杨、李两家退亲一个多月,才跑来替她出头,若说其中没有猫腻,谁信?   楼下堂屋中,李乙好声好气谢过嫡支李氏众人的好意,言明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劳动嫡支的子弟们。   那族叔不容李乙说完话,朗声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我那侄女儿被杨家如此欺侮,如果我们李家男人不给他们杨家一点颜色瞧瞧,以后还怎么在瑶江县立足?难不成以后李家的小娘子们通通只能吃哑巴亏了?七弟,我们嫡支的男儿可不像你这么有涵养,谁欺负我们家的姑娘,我们就打到他家门上去,砸了他们吃饭的铁锅!让他们瞧瞧李家人的厉害!“   语气中略含讥讽,意在指责李乙不中用。   另一个人道:“好了,七弟,你别畏手畏脚了,这事不是你们一家的事。事关我们李家的名声,我们不能当睁眼瞎!你忍得下腌臜气,我们忍不下!你放心,我们替你出头,和你不相干,你只管在家等着听好消息吧!“   不待李乙再说什么,一伙人提着铁锹、锄头、门栓等物,扬长而去。   听到院门关上的声音,李绮节几步奔下楼,“阿爷,他们真要去杨家?“   李乙愁眉苦脸,长叹一口气:“劝不住呐!“   想当初,李乙去嫡支求助,只是为了让李绮节在杨家多一些底气,而不是想和杨家干架啊!   李绮节知道李乙一向畏惧宗族,这也是时下老百姓的常态,没有多说什么,立刻让宝珠打水,匆匆梳洗过后,梳起发髻,换上男装,即刻驱车前往杨家。   事不宜迟,她必须阻止李家人和杨家人真打起来。   在潭州府,村人氏族之间有摩擦间隙,通常都由乡间里甲老人来处理争端,很少会上告到衙门,如果越过里甲老人直接去衙门击鼓鸣冤,官府也会先把里甲老人传唤到县衙询问事由。   老百姓们一来不敢得罪里甲老人,二来觉得衙门森严,进去就得费钞受罪,所以除非万不得已,绝不会去县衙告状。   乡民间的一般冲突里甲老人都能妥善处理,如果遇到连里甲老人都解决不了的纠纷,或是对里甲老人的处理不满意,乡人们处理的方法很简单——械/斗。   两姓之间因为不可调和的矛盾,约好在某天某时某地举行械/斗,通常两姓氏族中十五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男丁必须全部参与,只有家中单传独子可以除外。   而一方姓氏男丁将另一方祖宅灶房里吃饭的铁锅给砸破,是械/斗的终极目标。   被砸破铁锅的一方会被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嘲笑一二十年,本地人都把被砸破铁锅视为最不能容忍的奇耻大辱,祖宗三代都得铭记住这段仇恨。   一方砸破另一方的铁锅,也代表两姓彻底决裂,以后绝不会互通婚姻。   看李家嫡支的架势,就是冲着砸破杨家铁锅的目的来的。   李绮节并不关心杨家的铁锅能不能保得住,她只知道一条:李家嫡支莫名其妙借着为她出头的名义去砸杨家的铁锅,一旦他们真得手了,以后二三十年内,她的名声,是臭定了!   潭州府以前也发生过几次大规模的氏族械/斗,有的是为争田地粮食,有的是为争灌溉的水源。官府从来不管,也不敢管。每一次都会有不少人受伤,甚至还闹出过人命,最后官府只会张贴告示训诫一番,然后不了了之。   通常,虽然械/斗胜利的一方砸破另一家的铁锅非常解气,但被拿出来当由头的女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这就是族老们的虚伪之处了,明明是为了利益纠纷才和别人发生冲突,非要抬出一个与世无争的女人来遮羞,最后再把所有罪责都推到那个无辜的女人身上。   李绮节记得,上一次乡间械/斗,为的是一个黄姓的寡妇。黄家人眼馋高家的田亩肥沃,借口高家大郎调戏他们黄家的一个美貌寡妇,几十口人浩浩荡荡打到高家,把高家祖宅的大铁锅砸得粉碎,逼着高家人和他们交换田地,才肯罢手。   高家人不肯相让,黄家人最终没有占到什么实质便宜。   但是高家人之后在乡里走动,都会被冠以一个“那个被砸破铁锅的高家“这样的名头,所以真说起来,高家人还是吃亏了。   黄家那个可怜的寡妇呢,好好的在家操持家务、抚养儿女,只因黄家族老拿她当出气的借口,此后便生生被烙下一个“惹是生非“的骂名。尽管她谨言慎行到近乎苛刻的地步,从不和外人搭话,一出门还是会被指指点点。此后整整十年,黄寡妇再没踏出过家门之外的方寸之地,哪怕孟秋汛期时节,洪水淹到黄家门前,她都不肯离开黄家草屋,以至于差点淹死在滚滚波涛里。   李绮节可以预见,一旦李家嫡支真的和杨家开打,关于她、杨天保和孟春芳三人的各种八卦传闻,转眼间就会闹得满城风雨,就算杨天佑想弹压,也压不住!   进宝知道事情紧急,一路把牛车赶得飞快。呼呼的风声从李绮节耳边擦过,刮得她脸颊生疼——出门走得急,忘搽玉簪粉了。   到了杨家门口,李绮节跳下牛车,刚要踏上台阶,迎面却见一个头戴绢布巾、身穿鸭蛋青交领茧绸长衫的少年,正急急往外走。   正是昨日才见过的杨家九郎杨天佑。   看到一身少年公子装扮的李绮节,杨天佑愣了一下:“表妹?“   李绮节直接道:“李家人现在到哪里了?“   杨天佑眉头紧锁,“他们往祖宅去了。“   杨家的另一处祖宅在乡下。   李绮节道:“杨天保在不在家?“   杨天佑眸子中划过一丝诧异,“我父亲和五哥都去武昌府了。“   李绮节抬头看一眼天色,匆匆道:“让县衙的差役去武昌府送信,他们有马,比水路走得快,告诉杨天保,他必须赶在明天巳时前回瑶江县,否则他的功名别想要了。“   说完,扭头就走。   “三娘——“   杨天佑喊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跟在李绮节身后,顿了顿,右边脸颊的笑涡皱成一个苦恼的浅坑:“李家那边,可能是冲着我来的。“   李绮节陡然停住脚步,回头看杨天佑一眼,“你抢了李家什么?“   杨天佑以为李绮节会勃然大怒,看她竟然神色平静,不知她是真不生气,还是刻意压抑怒意,心里一时七上八下的:“城外滩涂那边的水田都是朱家的祖产,因为年年被洪水淹没,难有出息,上个月,朱家被催债的找上门,索性把那块田地拿出来抵债,债主转头把田地卖给附近几户人家,折换成现钞。我买到了二十亩,李家不服气,认为我借着官府的势力恶意压价。“   李绮节长眉微挑,恶意压价,确实像杨天佑这厮干得出来的事儿。   杨天佑看到李绮节眸中的怀疑之色,顿时恼羞成怒,涨红着脸道:“我是清白的!我杨九做买卖堂堂正正,从来不会用那些下作手段!“   他薄怒时双眉紧皱,脸上并没有一丝凶相,眼眉极冷,倒是比平时笑嘻嘻的模样更显俊朗。   李绮节脸上不动声色,淡笑道:“但愿吧。“   杨家深处幽巷之中,门前并无多少行人来往,李绮节又是一副男儿打扮,不必顾忌,杨天佑不由盯着她微微弯起的眉眼看了许久。   良久,他慢慢移开眼神,忽然轻笑了一声,眼里闪烁着一抹晦暗不明的幽光,“让表妹见笑了,我不该在你面前扯谎。“   和杨天佑接触越多,李绮节愈发看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性格,有时候他有些流里流气,有时候他也直接坦然,偶尔又正经温文,说话时他是一个样子,不说话时,又像是换了一个人,神色间时不时流露出几丝超乎他年龄的苍凉和落寞。   她一时有些摸不准杨天佑话里的意思,在滩涂田地的买卖中,他到底动了手脚,还是没动手脚?   当下懒得细想,跃上牛车,轻声道:“买卖上的事,哪里是一两句说得清的。先解决我那帮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叔叔堂哥们再说吧。“   说完话,不再去看杨天佑探询的目光,扭头吩咐进宝即刻出城。   牛车很快转过拐角,不见踪影,只能听到车轮轧过青石板街道的辘辘声响。   小厮阿满走到杨天佑身旁,小心翼翼道:“少爷,我问过丫头们了,是太太把您买地的消息传出去的。“   杨天佑冷笑一声,笑容凛冽,颊边的笑涡愈发深刻:“当初知道李家那一支是她们家认的亲戚,我特意连夜坐船赶回县里找父亲商量对策,就是怕买地的时候和他们李家起龌龊,没想到还是做了无用功。“   不仅没能躲过争端,还让金氏抓住机会,把事情闹大了。   阿满看杨天佑脸色难看,有些不忍,难得贴心道:“少爷,我看三小姐还是信您的。“   杨天佑不由苦笑:信不信?又有什么所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做买卖的,没有人能真的清白如水。   他担心的是,李绮节根本不在乎。   虽然他已经认定了李绮节,但假若这个软硬不吃的小表妹始终不肯点头,饶是刚硬麻木如他,心里还是会觉得一抽一抽的疼。   另一头的李绮节,根本没把杨天佑那二十亩地的事放在心上,李家嫡支自诩世家大族,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二十里地就贸然朝杨家发难,不管是杨天保和她的亲事,还是杨天佑和他们争地一事,都是借口,他们真正的目标,很有可能是杨县令。   她恍惚记得当朝的成祖差不多大限将至了,到那时,会有几个藩王蠢蠢欲动,不知道属于穷乡僻壤的瑶江县,会不会受到波及,李家嫡支,又是不是怀有其他更深层的目的。   一时心绪翻腾,不知不觉间,牛车渐渐驶出城门口。   忽然听得南边石桥上一人连声喊进宝的名字,“等等我!“ ☆、第42章   进宝将牛车赶到石桥下, 李子恒一掀袍角, 跳到牛车上:“刚才去哪儿了?我在墙根底下等了半个时辰。“   “我去了一趟杨家。“李绮节道, “阿爷呢?“   “去杨家做什么?“   李子恒接过进宝手里的鞭子,见李绮节没答话,便没多问, 指一指渡口的方向,“阿爷回村去找大伯想办法了。“   “大哥预备怎么办?“   李子恒一鞭子甩在牛背上, 老牛哞哞两声,牛车再度晃动起来:“能怎么办?反正事情不能闹大了, 不然你以后还怎么说亲事?“   李绮节不由莞尔:“我还以为大哥会跟着嫡支那帮儿郎一起打上杨家门呢。“   李子恒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没脑子,其他的事情我拿不定主意, 这事我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的,嫡支休想借你的名头闹事!“   兄妹俩在渡口前雇了条小船,坐船回了李家村,李大伯和周氏已经听李乙说了来龙去脉,正在家急得团团转。   周氏一见李绮节, 眼圈便红了:“要不,再让三娘到我娘家去避避风头?“   李大伯叹口气:“两族相斗, 三娘就算躲到天边去,也躲不开,除非咱们家搬得远远的,以后再不回瑶江县。“   乡人安土重迁,动乱打仗的时候都不愿背井离乡,李乙不可能因为害怕李绮节的名声受牵连, 就抛家舍业,搬迁到别处去。   周氏一跺脚,恨恨道:“怎么就摊上这群亲戚了,求他们的时候,他们礼照样收,就是不肯张口,好容易风声平息了,又跳出来添乱!“   李大伯捋着花白胡须,愁眉不展。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乙忽然站起身:“实在没办法,我带着三娘去武昌府,在那边赁间屋子,住上两三年,等风头过去了,再带她回来。“   周氏看向李大伯:“这……这合适吗?“   武昌府和瑶江县倒是离得不算太远,坐船的话,一来一回只需一天的工夫。可李绮节正是十一二岁说亲事的年纪,再过两三年,等她从武昌府回来,县里正当年纪的好儿郎早被挑光了。在武昌府那边替她寻亲事呢,又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人家的深浅底细,而且李家人口少,断不会把女儿家外嫁。   远嫁的小娘子,碍于规矩,常有几十年不回娘家的,出嫁就等于生离。李绮节虽然不是周氏亲生的,但在周氏眼里,侄女儿就和自己的女儿一样,她舍不得让李绮节吃那份骨肉分离的苦头。   “何必如此。“李绮节解开头上戴的网巾,端起一杯没人动过的泡橘茶,喝了两口,笑盈盈道:“族叔他们借着我的名头去杨家闹事,无非是为了一个利字,咱们只要找准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不愁没法应付。“   李乙眉头紧皱:“三娘,莫要胡闹,宗族的事,哪是你一个小娘子能管的?都怪我素日纵着你,把你惯得无法无天的。“   李绮节不吭声。   见李乙斥责李绮节,李大伯顿时不高兴了,嘟囔道:“二弟这话就说岔了,宗族打着三娘的名头在外边要打要杀的,三娘难道就得老老实实坐在闺房里任他们胡作非为?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你这个当爹的,不晓得护着自己的闺女,还怪起三娘来了?“   李乙苦笑道:“大哥,今时不同往日,三娘都快十二岁了,哪能和七八岁时那样到处抛头露面,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宗族的事,她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李大伯一口打断李乙,冷笑道:“什么宗族不宗族的,原本就是没有血缘的远族。不过是咱们兄弟俩形单影只,没有族人依靠,想攀个远亲,才厚着脸皮认了他们家。这些年,咱们岁岁送礼,月月有供奉,把嫡支那边当成真祖宗一样孝敬,他们给咱们回过什么?每次你我兄弟上门,都把我们当成奴才一样糊弄,随随便便打发几个管家出面接待我们不说,时至今日,我们连正院都没进去过!人家是望族,看不上咱们兄弟俩这破落户,也算是情有可原。是咱们家配不上他们的门第,活该被人看不起,可他们收了咱们家的礼,拿了咱们家的好处,还来败坏咱们的闺女的名声,我李甲绝不答应!“   李子恒立即附和道:“没错,大不了从今以后咱们不和他们家来往了!“   李乙不住叹气:“好好的,怎么就要和宗族断绝关系……“   李绮节趁机道:“阿爷,你若是还不想和嫡支闹掰,不如听听我的主意,我保管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既不用和嫡支那边撕破脸皮,也不会让杨家难堪。“   杨家和他们家的关系,比那个莫名其妙的李家嫡支亲近多了,即使出了杨天保的事,杨、李两家依然打断骨头连着筋,祖祖辈辈联姻,关系错综复杂,不是说疏远就能疏远的。   在李绮节看来,嫡支那边不容易对付,杨家同样不能得罪,他们家想在瑶江县住下去,就得和杨家保持不远不近的亲族关系。   李子恒一撸袖子,露出矫健的双臂,瓮声瓮气道:“阿爷,先听听三娘的法子吧,反正坐着干等也不是事儿。“   李大伯亦道:“没错,二弟,要么你现在去和嫡支划清界限,从此不相往来,要么你就听三娘的!“   李乙看看一脸笃定的大哥李大伯,再看看跃跃欲试的儿子,最后看向李绮节:“三娘,你真想好了?“   李绮节点点头,淡笑道:“阿爷不必担心,实在不行,咱们搬到武昌府去好了,那边比县里繁华热闹得多,说不定咱们还能在码头买几间铺子做生意呢!“   李乙无奈地叹口气:“好,不过你得先答应阿爷一件事。“   “什么事?阿爷只管说。“   “如果杨、李两家还是闹起来了,不管咱们搬不搬家,从此以后,你不许再随意踏出家门一步。“   李乙的话一字一句,说得郑重认真,显然是他在心里想过无数次的。   李绮节愣了片刻,直直盯着李乙的眼睛。   李乙的眼神有些躲闪,别开脸,颤声道:“你想清楚了,再回答阿爷。“   李绮节心里一沉: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她早就明白,因为她幼年丧母,家中没有主妇教导,所以才能无忧无虑,到处闲逛。李乙不忍过多苛责她,也由着她去。但随着她一日一日长大,李乙终将不能容忍她的散漫自由,他希望她能够遵守三从四德,做一个文静乖巧的小娘子。   李绮节并没觉得有多失望,早在几年前,她就知道自己终将会面临这一天,他们所受的教育不同,总会出现分歧和矛盾,这不奇怪,也不突然。   因为她自己才是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异类。   她躬身向李乙行了个全礼,肃容道:“阿爷,女儿答应你,如果事情不能妥善解决,我会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再不会随意在外边行走。“   李大伯、周氏和李子恒几人互望一眼,面面相觑。   待李乙出门,李子恒扯住李绮节的衣袖:“三娘,阿爷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生你气了?“   李绮节淡淡道:“没什么,阿爷只是怕我出事罢了。“   “喔。“李子恒摸摸后脑勺,“下一步咱们该怎么办?“   “咱们先回城。“   “噢。“李子恒点点头,又啊了一声,“回城,可咱们才出城啊?“   李绮节不说话,兄妹俩一前一后出了李家门,进宝已经把老牛牵到江边饮饱水,正在门前套车。   一个头戴生纱儒巾、身穿松花色大襟长袖纻纱直裰的少年,在一旁帮他打下手,防止老牛撅蹄子。   李子恒忙道:“孟表弟,哪能让你做这样的活计!“   不由分说,上前把孟云晖轻轻推到一边,代替他喂老牛吃草料。   孟云晖拍拍手,笑道:“无妨,我在家常下地劳作,插秧、锄草、放牛,我都会。“   几日不见,孟云晖换了一番装束,穿一身纻纱直裰,提前戴起头巾,看起来比从前更显相貌堂堂。别说李子恒,就是李绮节,看他穿着这么体面的衣裳去伺弄老牛,都有些替他心疼——不是心疼孟云晖,是心疼他身上的衣裳。   一个梳小髻的小童跑到孟云晖身边,抽出一张帕子,拍拍他衣襟下摆上沾上的尘土,“少爷,东西都收拾好了。“   孟云晖点点头。   李绮节道:“孟四哥要进城去?“   孟云晖还未答话,李子恒道:“正好我们也回城,孟表弟和我们一道走吧。“   孟云晖飞快地瞥了李绮节一眼,见她没反对,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正想请大表哥顺路捎带我一程。“   他略顿了顿,“我爹……要去访友,下午回县城。“   他现在说的爹,应该不是他的生父孟五叔,而是孟举人。   李绮节走到李子恒身边,压低声音道:“没序过齿,大哥怎么晓得孟四哥年纪比你小?“   李子恒把袍角塞在腰间,道:“我是元月梅花开的时候生的,他是春社日水芹菜冒尖的时候生的,自然是我年长。“   一行人收拾妥当,回到瑶江县。   牛车驶入葫芦巷时,杨家小厮阿满立即迎上前,似是想对李绮节说什么,看到同车的孟云晖,脸色一变,抽身又往回跑了。   孟云晖低声问李子恒:“刚刚那个是杨家九郎的伴当?“   李子恒点点头:“孟表弟认得杨九?“   孟云晖眉头轻皱,随口道:“听说过。“   到了孟家门口,孟云晖和小厮下车,小厮前去叩门,里面半天没人应声。   李绮节进门前,见孟云晖和小厮还站在孟家门外傻等,犹豫了半刻,向李子恒道:“孟婶婶可能出门去了,请孟四哥到咱们家坐坐吧。“   孟娘子当然没有出门,李绮节出门前还听到她在院子里骂丫头。孟云晖独自回家,孟娘子心中有气,多半躲在家中,不让丫头为他开门。   只能等孟举人回家,孟云晖才能进门。   李子恒把孟云晖主仆请到李家堂屋稍作,宝珠煮了鸡蛋茶给几人果腹。   不多时,门外几声叩响,门房打开门,认出来人,招呼道:“表少爷来了。“   杨天佑神色匆匆,他原本在为李家的事奔忙,听阿满说孟云晖回城,怕他说自己的坏话,这才撂下手上的差事,即刻赶来李家。   听到堂屋里的说话声,他面色微冷:“孟四在里头?“   门房道:“间壁没人在家,大少爷请孟四少爷过来说说话。“   杨天佑冷笑一声,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工夫和孟四谈笑风生?他就奇怪李家的院子里怎么会晾着一件秀才的衣裳,果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让孟四赶在前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是防盗章,大家别买啊,明天20点前会准时替换的。 ☆、第43章   杨天佑进了李家堂屋,一眼先溜到孟云晖身上,见他穿着比往日不同,心里更是警钟长鸣。   另一头,孟云晖正和李子恒说话,余光瞥见杨天佑进门,笑容渐渐凝结在眼角眉梢。   二人对视一眼,又心照不宣地各自移开眼神。   杨天佑径直走向李绮节:“我已经派人去武昌府了。“   李绮节站起身:“有一事想请九表哥帮忙。“   说着话,朝孟云晖示意,带着杨天佑走出堂屋。   杨天佑回头看一眼孟云晖,狭长双眸中尽是提防之意。   孟云晖直视着他略带警告意味的眼神,嘴角含着一抹挑衅的笑容。   李绮节把李子恒带到院中,桂树下已经支起桌椅板凳,桌上备有笔墨纸张。   宝珠斟了两杯滚白水送到院子里,吃过茶,李绮节问道:“滩涂那边的二十亩地,表哥预备拿来种什么?“   杨天佑道:“朱家的债主急着脱手,价格低廉,我买来也是准备再转手的,没打算自己种粮食。“   李绮节点点头,这和她打听来的消息差不多,杨天佑名下几乎没有任何田产房屋,他是杨家庶子,无权继承家产,这几年基本靠变卖各种产业,赚取其中的差价来盈利。   “如果我要从表哥把那二十亩地买来,表哥出价多少?“   杨天佑一怔,“你要把地买回去?“   李绮节翻开桌上一本账册,翻到最新的一页,写下日期数目,头也不抬道:“放心,不会让表哥吃亏,在商言商,表哥原定的价钱是多少,就是多少。“   杨天佑看着李绮节头顶上盘起的漆黑发髻,心里颇有些作痒,很想上手捏一下:“你是不是想把田地送给你家那户远亲,然后息事宁人?“   不等李绮节回答,他道:“若是如此,我直接把田地拱手让给李家就好了。“   李绮节抬起头,面露诧异,小气磕巴如杨天佑,什么时候变得大方起来了?   杨天佑眉眼一弯,脸颊边的笑涡若隐若现:“如果能妥善解决杨、李两家的纠纷,不让表妹名声受损,区区二十亩地算得什么。表妹想要什么,只管说,我全都给你。“   瞳孔里像烧了两团火苗,亮晶晶的。   李绮节觉得脊背一寒,胳膊上炸起一层鸡皮疙瘩,低下头,合上账本:“无功不受禄,表哥不出价,就算了。我把紧邻的二十亩地买下来也是一样的。“   杨天佑双眼微微眯起,盯着李绮节看了片刻,知道她不是在说玩笑话,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一亩八两银。“   “八两?!“   李绮节一脸讶色,怀疑杨天佑是不是故意压低价格以向她示好。   元末社会制度败坏,生产力极度低下,唐宋时期的许多技术知识几近失传,以至于田地荒废,民不聊生。自明朝立国以来,朝廷奉行轻傜薄赋的国策,鼓励老百姓们置房办产、开垦土地。县里的人赚了钱钞,多数会攒起来买田置地,潭州府的田亩价格逐年增高。直到嘉靖年间,畏于繁重的徭役,普通老百姓不敢多买田地,田地价格才下跌至一亩五六两。   眼下,按市价算,山地从一亩一两到一亩七八两的都有,而水田向来供不应求,一亩水田少说也得十两银。   滩涂的地虽然容易遭到洪水侵蚀,但恰恰是每年的洪水,给沿岸土地带来丰沛的营养物质。潭州府最肥沃的田地,几乎都集中在湖泊周围。江边稻田产的稻米,米粒圆润饱满,品相优美,是湖广地区品质最好的上等稻米。   杨天佑竟然说一亩上好水田只要八两银?   大概是李绮节的表情太过震惊,和她平时的模样很不一样,杏眼瞪得圆圆的,少了些冷淡,多了点稚气,杨天佑忽然觉得有些高兴,摸摸鼻尖,哼了一声:“不瞒表妹,出手八两,我也能赚不少。“   李绮节很快算清数目,心里暗暗估了一下价格,既然八两也能赚不少,那杨天佑买地的时候,价格说不定只有六七两甚至更低,难怪李家会认为他在买地的时候动过手脚了。   当下议定价格,只缺保人,李绮节让进宝把花相公请到家中,拟定了契书。   到衙门办理转让文书时,因杨天佑的身份,衙门的差役不敢故意拖拉、勒索,利利索索盖了印戳,只按着规矩收取了税钱。   下午未时一刻,孟举人骑着一头毛驴,回到葫芦巷。   孟云晖的小厮一直守在门前,连忙跑回李家,喜道:“官人回来了,少爷,咱们能回去了。“   孟云晖和李子恒辞别,临出门前,叹了口气,道:“我曾和杨家九郎有些过节,他那人出身不好,性子乖戾,不是个好相与的,大表哥平日里得多留意他的举动,三娘心实,我怕……“   他话说到一半,似是顾忌着什么,忽然又顿住,没再接着往下说。   李子恒明白孟云晖话里的未尽之意,笑道:“多谢你提醒,我心里有数。“   等李绮节和杨天佑从衙门归家,李子恒一把将李绮节拉到房里:“三娘,买地的银两,少说也得一百几十两,那么多钱,你从哪里借来的?还有,杨天佑那小子是不是在哄骗你?“   李绮节掏出一份契书,递给李子恒看:“那是我的私房钱。“   契书上除了几名保人的签字,最醒目的,是花相公的私印,上面罗列了许多条款,大致的意思,是花相公的货栈每盈利一文钱,李绮节能十中取三。   李子恒把契书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你什么时候和花相公合伙做生意了?我怎么不晓得?“   李绮节抽走契书:“你晓得话,阿爷就晓得了,阿爷晓得了,我还能继续和花相公合作吗?“   李子恒目瞪口呆,傻愣愣站了半天,喃喃道:“怪不得你总往花家跑,鼓捣出什么新鲜玩意儿,就派人送给花相公……怪不得花娘子明明是长辈,却认你做师傅,怪不得花家逢年过节就往咱们家送礼送吃的,比亲戚家的礼要丰厚得多,花相公还总在阿爷面前夸你……“   他一连说了一大堆的怪不得,然后猛然一抬头,几步跑到门前,警惕地看看门外四周,又跑回到李绮节身边,做贼似的,压低声道:“你老实跟哥哥说,私房钱攒多少了?“   李绮节嘻嘻一笑:“无可奉告。反正都存在钱庄里,稳当得很!“   不待李子恒追问,转身走了。   李子恒眼看着李绮节走出房门,不由跌足:他还以为妹妹整天无所事事,要么待在家中绣花玩耍,要么出门去县城闲逛,要么回乡下李宅清闲,原来妹妹私底下早已经干出一番大事业了!   看来,孟表弟的担心是多余的了,杨天佑根本不可能诓骗到三娘,说不定三娘还能从那个吝啬鬼手里占到便宜。   这倒是李子恒多想了,李绮节根本没想过要占杨天佑的便宜。   她回到自己房间,将文书地契收好,下楼把杨天佑和李子恒叫到一处,道:“李家嫡支那边,说来说去,分成四派。一派是族老,固执守旧,不会动摇。一派是利益熏心的贪婪之人,想抢回滩涂的二十亩地。一派是年轻气盛的矮辈子弟,被人一煽动,就抄起家伙跟着族老走。剩下的,不过一帮乌合之众,喜欢凑热闹,想趁机浑水摸鱼,不管是杨家还是金家,他们都敢打上门。“   李子恒还在云里雾里,杨天佑已经看出李绮节的打算,皱眉道:“二十亩田地,用来引诱贪心的族叔一辈和那些想浑水摸鱼的人,剩下两派人怎么解决?“   李子恒看一眼李绮节,再看一眼杨天佑,挠挠脑袋:“什么几派人?“   李绮节瞟了大哥一眼,接着道:“年轻子弟交给杨天保,李家嫡支有他交好的同窗,等他明天回县里,让他一个接一个去说服他们。“   杨天佑一挑眉,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心疼自己的五表哥。   “至于那几个族老……“李绮节笑了笑,“直接放弃。他们家那些族人,各有各的私心,只管专心对付其中几派就够了。“   族老如果真的是冲着杨县令去的,那金银财宝根本不可能让他们动心。   “也不是真的要全部放弃。“杨天佑想了想,补充道:“听说族老中的一位八公爷有些惧内,或许可以从他家的老太太那边想法子。“   李绮节眼波流转,看了杨天佑一眼,点点头:“能有路子当然最好。“   当下商议好对策,各自分头行动。   可怜李子恒仍然一头雾水,呆愣半天,才吐出一句:“等等,你们俩刚刚在说什么?几派人来着?“   没人回答他,房里空荡荡的,只剩他一个人。   到夜里时,从乡间赶回县城的李乙带着一个消息进门:李家嫡支已经商量好,第二天傍晚约齐几十人,以摔杯为号,去砸杨家祖宅的铁锅。   李绮节顿时乐了:还挺讲究的嘛,知道以摔杯为号。   李子恒在一旁道:“既然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动手,咱们可以去告诉杨家人,杨表叔是县太爷,派几个差役皂隶,拿了枷锁往杨家大门前一站,谁敢冲进去?“   李绮节一指头点在李子恒脑壳上:“历来两族相斗,官府都不敢管的,管了哪边都不讨好,乡里人也不乐意让官府指手画脚。被人砸破铁锅是丢面子,找官府施压,更加抬不起头。“   说不定,杨家嫡支族老就是想逼杨县令亲自出山? ☆、第44章   翌日清晨,杨天保乘坐一条过路的商船,赶在辰时三刻左右回到瑶江县。   孟、李两家是邻居,只隔着一道薄薄的院墙,在院子里高声说话,间壁左右都能听见。他进李家门的时候,蹑手蹑脚,大气不敢出一声,还举起宽大袖摆,挡在脸前,生怕孟家下人看到他。   李绮节关上房门:“五表哥放心,我们和孟四哥打过招呼了,孟举人和孟娘子不会注意到你的。“   杨天保吁口气:“还是得小心些,毕竟……“   李绮节冷笑一声:“毕竟你成孟家娇客了?“   杨天保想起李绮节打人时的利落果断,顿时一阵胆寒心惊,默默躲到李子恒身后。   李子恒撇撇嘴,冷冷地瞥了杨天保一眼。   三妹妹不好惹,怎么大表哥身上也带着一股杀气?杨天保不明所以,脚步慢慢往外挪,和李家兄妹保持着不远不近、随时可以抽身逃跑的距离。   李绮节道:“表哥,见了李家那些年轻子弟,你晓得该说什么吗?“   杨天保点点头:“等我见了几位同窗,一定把他们驳斥得面红耳赤,我们是读书人,哪能像市井无赖一样聚众斗殴……“   “快打住。“李绮节直摇头,“文斗还是武斗,说来说去,都是各凭本事。你和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掉书袋,还不如撸起袖子直接和他们打一场呢。“   杨天保一句话噎在嗓子眼里,脸上青青白白,表情略显抽搐。   李子恒推开杨天保,一脸跃跃欲试:“那我们该怎么办?还是得打一架吗?“   他早就揎拳掳袖,恨不能立刻去抄家伙。   “打还是得打的,不然嫡支那帮人不会解气。“李绮节慢悠悠道,“但不能以我的名义打,也不能在杨家祖宅打。“   听说还是要打架,杨天保微微一颤,暗暗道:三娘果然是个粗鲁人!不止说话粗鲁,行为处事也粗鲁!   嫌弃了半天,心思忽然一转,隐隐有些恐惧:难不成三娘把我叫回来,就是想支使我去打架?   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不止身体,连声音都跟着发起颤儿:“那、应、应该在哪儿打?以什么名义打?“   李子恒拍拍自己的胳膊,笑道:“对啊,怎么打?一个个打,还是一窝蜂一起上?“   李绮节没说话,走到竹报平安木屏风后头,捞起一只皮革制成的蹴鞠,扔到李子恒脚下。   “就比这个。“   这个蹴鞠是李绮节特意找匠人定做的,颜色、大小和重量都和小娘子们平时闺中玩耍时玩的蹴鞠有些不一样。   杨天保认出在脚底下滚动的是蹴鞠,立刻一蹦三尺高:“比蹴鞠?我可不会!“   李绮节捡起蹴鞠,往杨天保怀里一塞:“不会可以学嘛。“   传统的蹴鞠比赛并不是团体赛,而是讲究个人技艺,谁能把蹴鞠玩得炉火纯青,谁就是个中高手,输赢的标准,掌握在裁判手中。不像后世那样,讲究团体合作,以进球数为输赢标准。   李绮节决定让两帮人来一场现代足球赛,不论是杨天保,还是李家嫡支那帮人,严格说起来,都不会踢足球,会不会蹴鞠,关系不是很大,反正都是头一次,输赢不重要。她只是想借这个机会,利用杨李两家的年轻儿郎,宣扬一下足球赛罢了。   李子恒是唯一一个听李绮节讲解过足球赛的人,看她拿出蹴鞠,摩拳擦掌道:“从前听你说过球赛,早就想那样来一场比赛了,只可惜没能找齐人一起来耍,终于可以试一下怎么玩了!“   杨天保哭丧着脸,喃喃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李绮节淡淡一笑,幽幽道:“五表哥可以不玩,等李家嫡支那帮人打上杨家门,不出两天,县里人都会知道你无故退亲,在外边豢养花娘……“   对于读书人来说,好名声和真才学一样,都是必不可少的。   杨天保立马脸色一变,强笑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蹴鞠虽然不是射、御中的一种,但有益于强身健体,我、我玩就是了!“   李子恒想起一事,把李绮节拉到一边:“嫡支那边会答应吗?“   李绮节眨眨眼睛,道:“我已经让天佑表哥去和嫡支那边的人商量,如果他们赢了,就把二十亩地的契书送到他们手上……“   “为了地契,他们愿意把械、斗改成足球赛?“李子恒一拍脑袋,“既然钱钞就能收买人心,那咱们还这么提心吊胆做什么?直接给他们每家送些钱钞,让他们别去找杨家的麻烦不就好了?“   “哪有那么容易。“李绮节望着窗外一角婆娑绿影,声音里带了几分寒意,“原本花些钱钞确实是最简单的方法,但我偏偏不想白白送钱去填那帮人的口袋。而且有了第一回,以后说不定还有第二回,第三回,难不成我只能坐以待毙,一次次用钱去堵他们的嘴巴?“   李子恒腾地脸上一热,一股怒气直冲头顶:“没错,不能纵着嫡支的人!“   李绮节双眉舒展,绽出如花笑靥:“所以,既然他们想把事情闹大,那我索性如他们的意,把事情闹得更大。“   瑶江县城,东大街。   几个头梳小髻、身穿蓝布短打的小童站在人流最为集中的牌坊前,举起一只只木质喇叭形状的扩声筒,齐声道:“城外往西二十里,蹴鞠球场,免费球赛,供应茶水果子。“   声音经过扩声筒里特殊的牛皮震动装置,放大了无数倍,洪亮悠长,带着回音,通过空气传播,一下子传向四面八方。   靠得最近的几个差役,猝不及防之下,耳朵差点被震聋,连忙捂住耳朵,一边后退,一边骂骂咧咧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个皂班衙役伸手去摸木质扩声筒,稀罕道:“少爷从哪儿弄来的这新鲜东西?声音怎么那么大那么清楚?“   小童白了衙役一眼,狠狠拍掉他的手,哼道:“别摸,这东西精贵着呢!“   衙役低啐一口:“嘿,你还抖起来了?“   一撸袖子,正想去抢夺小童手上的扩声筒,忽然一阵踉跄,被围拢的老百姓挤到外边去了。   有人支起耳朵,追问道:“小哥儿,你们刚才说什么来着?“   更多的人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童手上的扩声筒,连声道:“再来一遍!再来一遍!“   六名小童互望一眼,举起扩声筒,“城外往西二十里,蹴鞠球场,免费球赛,供应茶水果子。“   众人打量着木头制成的扩声筒,笑嘻嘻道:“真是奇了!“   其实小童们的声音并没放大很多倍,但六人齐吼,声势壮观,加上老百姓们爱看热闹,看到一堆人围在牌坊底下,也不由自主凑过来看稀奇,一层加一层,不一会儿,就围了一二百人。   小童趁机道:“诸位伯伯、伯娘,今天下午在城外往西二十里的蹴鞠球场,有场公开的蹴鞠球赛,不用交茶水钱,谁都能进去,保证人人都有位子,还供应茶水果子……“   一个心急的妇人道:“要钞吗?“   小童连忙道:“分文不收,我家主人说了,只为求个热闹喜庆。“   众人大吃一惊,议论纷纷:“这倒是奇了!“   一人摸着下巴道:“西边二十里地原是一片荒地,什么时候有蹴鞠球场了?“   另一人道:“县里的酒楼每个月有好手演蹴鞠白打,好看是好看,可进门的茶水钱就要收五文,还不包括果子饭食钱,你家主人真的分文不收,还有位子坐?“   小童笑道:“青天白日的,我们骗你作甚?诸位若是不信,下午未时,城门口有牛车接送,诸位过去瞧一瞧,就知道真假了。我们主人还说了,去得早的,不止有位子坐,还能拿礼包呢!“   众人好奇道:“礼包是什么?“   小童从袖子中取出一只葛布包裹,解开绳结,里头是一枚枚雪白晶莹的糖糕。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小童把糖糕分发给人群中方才提问最积极的几人,“礼包么,就是全凭大家的运气,最先到达球场的前一百个人,都能拿到一个礼包,拿到什么是什么,有的是吃的,有的是玩的,有的是用的,还有的……“他故意拖长声音,见众人都在翘首盼着他的下一个字,才慢悠悠道,“还有一个礼包,里头是一两银子。“   免费的东西,对老百姓们来说,总是有种无穷的吸引力,哪怕那免费的东西只是一片毫无价值的菜叶子,得的人都会觉得自己占了便宜。   更何况小童说的礼包很有可能是一两银子!   一两银啊,足够买四五石米,若是省着吃,一家几口能吃上一年咧!   为了那个极有可能藏有一两银子的礼包,别说是看一场免费的球赛,就是让他们光着膀子下场踢一场,他们也愿意啊!   众人越想,越觉得值,仿佛一两银子已经进了他们的荷包,个个喜气盈腮,默契地互望一眼,然后撒腿就跑。   一阵鼓点似的脚步声后,卷起滚滚烟尘,只剩下一地凌乱的脚印。   六个小童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小童急得脸色发白:“怎么回事?怎么人都跑了?“   剩下几个围着方才说话的小童,诘问道:“是不是你把差事办砸了?“   小童一拍胸脯:“我都是照着少爷吩咐的话说的,怎么会出错?“   旁边一个衙役切了一声,咬着一根甜杆子,带笑道:“刚才还想夸你们几个机灵呢!“   小童们瞪着豆大的眼睛,齐齐怒视衙役。   衙役甩甩手:“得了,不逗你们了,那些人啊,已经抢着去城西那个球场,准备抢礼包啦!“   “哎呀!“   小童们跌足道:“还没到时候呢,他们怎么这么急?“   衙役道:“一两银子呢,换我我也急!“   要不是碍于身份,他们一帮皂班伙计,跑起来肯定比那帮老百姓要利索多了!   小童们商量了一下,剩下五人仍旧在街市中招揽观众,派腿脚最快的阿翅去葫芦巷给李绮节报信。   “已经去了?“   听说老百姓们知道有免费的礼包拿,撒腿就往城外去了,李绮节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她还以为本地的乡人们比较矜持,不会买账呢!   阿翅道:“东家娘,球场还没开门,人都已经去了,怎么办?“   李绮节找出一张刻有标记的木牌,递到阿翅手中,道:“不必慌张,不是请了戏班子吗?让他们提前开演,先不用上正戏,变几个戏法,唱一出文戏,不让场面太冷清就成。这是号牌,交给你们家少爷,他晓得该怎么办。“   阿翅答应一声,接过号牌,转身跑远。   李绮节望着阿翅的身影,忽然眉头一皱,等等,刚才他叫她什么来着?   身后一声轻咳,杨天保抱着一颗皮球,颤颤巍巍道:“三娘,真要比蹴鞠啊?“   声音一颤一颤的,听起来甚为可怜。   李绮节回头,看到一张红肿半边的馒头脸。   李子恒自诩会耍几手蹴鞠,摆出一副老师傅的架势,亲自教授杨天保蹴鞠技巧。一开始,杨天保学得挺认真的,还很感激地表示,大表哥果然是个热心肠。   过不了一会儿,杨天保发现,热心肠的大表哥,下手竟然比李绮节还狠。   才不过片刻工夫,杨天保身上已经蹭破了几处,发髻歪了,茧绸青袍裂开了,眼圈青了,半边脸更是像发面馒头一样,肿得高高的。   他心里有苦难言,早晓得大表哥面憨心黑,还不如让三妹妹教他呢!   李绮节忍住笑,柔声道:“五表哥不想让事情有个了结吗?“   杨天保神情挣扎,眼里似有泪光闪动,呜呜一声,目光变得坚定起来:“好,比就比!“   李绮节啧啧几声:“五表哥真是人不可貌相。“   杨天保以为李绮节在真心实意地夸他,青黑的眼里现出一抹得色:“男子汉大丈夫,哪能当缩头乌龟,既然那家人是冲着我们杨家来的,我作为杨家子弟,当然得撑起我们杨家人的风骨!“   “杨家人的风骨?“李子恒冷笑一声,扯起杨天保的衣领,“表弟,你连传球都学不会,你们杨家人的风骨,好像有点不稳当啊……“   杨天保缩着脖子,大声道:“术业有专攻……我只是恰好不懂蹴鞠罢了。“   在树下浆洗衣裳的宝珠忽然一抬头,笑道:“我记得孟家四少爷的蹴鞠玩得很好。“   李绮节神色一顿,孟云晖,确实是蹴鞠高手,而且身手矫健,看起来力气不小。   “不行!不能找孟四!“杨天保脸色大变,发出一串尖利的反对声,“他姓孟,又不姓杨,不关他的事!“   李绮节面露狐疑之色,盯着杨天保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记得你和孟四哥很要好,他虽然不姓杨,一来,他和你交情不错,二来,又是你的大舅子……“   杨天保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我可没有那样的大舅子!“   李子恒一巴掌拍在杨天保肩膀上,差点把瘦弱的杨五郎拍到地上去:“云晖表弟得罪你了?“   杨天保闷哼一声,悄悄离李子恒站远了些,“你们没听说孟云晖家里的事?“   李子恒和李绮节对望一眼,“什么事?“ ☆、第45章   “他们家不干净咧!“   杨天保思量再三,觉得李绮节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表妹,虽然打过自己一次,但那时她在气头上,情有可原,如今事过境迁,应该不会再对自己下狠手,轻手轻脚走到她身旁,悄声道,“孟四的父母竟然自甘下贱,给胭脂街的花楼帮工,哎,真是……“   李绮节冷声道:“表哥,我没记错的话,你想娶进家门的那只黄鹂鸟,好像就是从胭脂街飞出来的。“   杨天保脸上顿时涨得通红:“那哪能一样?鹂儿是迫于无奈,才会被她叔父卖进胭脂街的!我娶她是救她脱离苦海。和孟四的父母不同!“   李绮节撇撇嘴:“孟五叔和孟娘子也是迫于无奈,才在胭脂街帮工。“   李子恒抓抓脑袋:“在胭脂街帮工有什么大不了的?“   杨天保抖抖袖子:“哎,先生正打算把孟四引荐给学政老爷,偏偏在文会上被人拿这事取笑,闹得两边都不好看。先生那人,素来看重名声……还有些别的事掺杂其中,说出来你们也不懂。总之,孟四是被他爹娘连累了。“   他面上满是惋惜,眼神里却透着股掩不住的轻快,分明是在窃喜孟云晖倒霉,果然,文人相轻,即使他们是多年同窗。   李绮节道:“表哥,不管你们那个先生有多迂腐,也不管你有多幸灾乐祸,孟四哥这个大舅子,你是认定了。“   李子恒顺着李绮节的话点点头,“孟四已经过继到孟举人名下了。“   杨天保张大嘴巴:“……“   愣了半天,他负气道:“外姓始终就是外姓,他不能代替李家人上场。“   李绮节没有多说什么,既然杨天保坚持,那就随他去,反正杨家输或者赢,都和她没关系。而且以孟云晖素日的为人,杨天保去请他,他不一定会答应。   不多时,阿翅送来杨天佑那边的口信,他已经把李家数人安置在城中的客栈内,只等杨天保去和他们下战书。   李绮节立刻催促杨天保动身。   杨天保扒在李家门前,犹豫着不肯走:“真要踢球分胜负啊?“   事不宜迟,李绮节懒得多费口舌,随手抽了一条竹竿上晾晒的手巾,狠抽杨天保的手背:“你再拖拉,李家其他人就真打上你家祖宅了!你那先生,之前是怎么对孟四哥的,明天也会怎么对你!“   “啪啪“几声下去,杨天保疼得哎呦直叫,偷偷地瞪李绮节一眼,乖乖跟着李子恒走了。   瑶江县城往西二十里的土路上,遥遥走来一对主仆。   主人年纪大概三十岁上下,端方脸孔,黧黑皮肤,头戴*巾,穿一身郁蓝色绢布春装,骑着一头毛驴,边走边打量路旁黑黢黢的山坡松林,神情若有所思。   仆人看去略老成些,身量矮小,细眉细眼,穿一身粗布短衫衣裳,肩上背着一只褡裢。   到得一处岔路前,仆人指指松林的方向:“官人,三娘的球场在山里头,绕过松林就是。“   花庆福皱眉道:“三娘买这块地的时候,我就劝过她,这一块儿山地贫瘠,种什么都没出息,她偏要买,买了也罢,田地总是不嫌多的,种些果苗花树,也能将就挣些钱钞,她倒好,费了几百贯钱,一船船砖土送到山里,修什么球场……“   不就是踢蹴鞠么,县里的酒楼常常有蹴鞠白打表演,大堂里随便空出巴掌一块地方,就能演上一整天,为什么要特地修球场?   那可是真金白银,足足几百贯啊!在县里买座几进宅院,也用不着那么多银两!到底是没经过事的小娘子,整日只在深闺之中,不懂得钱钞的来之不易。   仆人笑道:“三娘要是肯老老实实听官人的话,就不是三娘了。“   花庆福亦笑道:“罢了,三娘虽然不爱听我唠叨,但从来不会无故任性,咱们去瞧瞧,她到底在鼓捣什么。“   岔路的小道显然特意修整过,两旁的树木砍伐得整整齐齐,泥土特意夯实过,留出能容四驾马车通过的宽度,转弯的地方还立了一块能指示方向的石碑。   顺着石碑雕刻的箭头,花庆福和仆人拐上小道,走了不多几步,绕过松林,小路陡然一宽,眼前罩下一道明亮光线,豁然开朗处,屹立着一座三层楼的圆形土楼。   此刻,土楼前一片熙熙攘攘,数十个男男女女围在黑漆大门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人群中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惊叫,立刻人头攒动,男女老少都向声音发出的方向集中,然后很快散开来,聚往另一个方向。   花庆福下了毛驴,奇道:“这是在做什么?“   一个身穿短打的小童走到花庆福面前,躬身道:“官人也是来看球赛的?“   仆人正欲说话,花庆福抢先道:“不错,小哥儿,球赛几时开始?“   小童笑嘻嘻道:“还早着呢,官人来得巧,还有两个礼包没发完,恭喜官人。“   说着,递上两个红彤彤的小荷包。   花庆福伸手接过荷包,先没拆开。   小童看他没有动作,也没催,带着仆人去土楼后面的草棚安置毛驴。   仆人去了半刻,回来时道:“官人,草棚那头有人看管毛驴,清水和草料都是干干净净的,不必咱们操心。“   花庆福道:“须得几个铜板?“   仆人摇摇头:“那小哥说,不要钱钞。“从怀中摸出一张号牌,递到花庆福手上,“这是官人看球赛时的位子。“   花庆福虽然不认字,但家中开着货栈,为怕账房暗中动手脚,自己私底下学着看账本,几年下来,已经略微能认得几百字,将号牌拿到眼前端详了一阵,上面却没有文字,而是一串号码。   仆人道:“我看过这些字,三娘平时记账用的就是这种歪歪扭扭的字。“   花庆福笑道:“你不懂吧,这些都是天竺数字,我这张牌子上的,是二、二和一。“   花庆福跟着李绮节学过数字,据李绮节说,这种数字是从天竺传过来的,虽然不能完全替代算筹,缜密性也不够,但学起来比较简单易懂,适合平时记小账目。花庆福当时将信将疑,学了之后,发现果然如李绮节所说,天竺数字书写简便,用起来也不复杂,就是容易出错,而且能轻易涂改,所以不能用在正式的账册上。   两人走入人群当中,立即有人道:“这位大哥,你的礼包里是什么?“   原来刚才众人在拆礼包,难怪时不时便能听见一阵欢呼。   花庆福哈哈道:“不过两文钱罢了。“   那人笑道:“大哥的运气差了点,我的可足足有三钱银子呢!“   “恭喜老哥了。“   “同喜同喜,下一次说不定大哥就转运了。“   正彼此讨论着各自的礼包,吱嘎几声,大门缓缓开启。   前面的人揎拳掳袖,预备抢先入场,数名人高马大的壮实汉子挡在门前,朗声道:“一个一个排队进,把号牌交给场里的小伙计,小伙计为你们安排位子,不许争抢,否则收回礼包!“   听说可能会被收回礼包,众人立刻老实了,排成队伍,慢慢进入场中。   土楼从外面看平平无奇,进到楼中,才发现里头另有乾坤。   一楼的土层最厚,楼层越高,土墙厚度逐渐减薄,从底下往上仰望,气势恢宏。土楼中央是一块椭圆形的阔整平地,三面是阶梯状修筑起来的高台,高台间砌有杉木栏板,另一面是一道拱门,通向土楼背面的一座三进宅院。   众人从来没看过土楼内的布局样式,忍不住左顾右盼,踩踩台阶,摸摸栏板,楼里的小伙计们并不阻止。   轮到花庆福和仆人,小伙计接过号牌扫了一眼,立刻将二人引到二楼中间第一排的位子,“官人安坐。“   花庆福指指三楼:“楼上是什么人坐的?“   一楼和二楼只有栏板相接,三楼却修建成阁楼的样式,有厢房、回廊,桌椅摆设一应俱全,样式精美大方,而且还另外建有空阔的廊道和小门,通向主楼外侧。   小伙计笑道:“楼上都是包厢,还没开张哩!“   花庆福站在栏板前,俯瞰楼下,圆场中间铺有木板、围障,搭建成简易戏台的模样,没有安设藻井。   待众人坐定,铮铮数声,两个身穿燕尾青长衫的男人掀开帘子,将一张桌子抬到木台上。   众人知道这是要开唱了,耳语声顿时轻了许多。   仆人悄声向花庆福道:“戏台之上没有藻井,怎么听得清声儿?“   花庆福也在疑惑。一般的戏台,向来会修建出拱顶形状的藻井,藻井四面的装饰非常讲究,唯有技艺精巧的匠人知道其中的玄妙。藻井不仅样式美观,还能在唱戏时烘托出声音洪亮的效果,让戏台前的人都能听的清唱词。土楼当中空旷,椭圆形空地当中空无一物,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戏台,如果开唱,声音顶多能传到一楼最接近戏台的前面几排,二楼、三楼的人怎么听的清?   还在狐疑中,帘子掀开,数名乐者捧着管、弦、锣、鼓陆续出列,排坐在戏台两侧。俄而,走出来一个头戴生纱纯阳巾、身穿五行色长袍的老者。老者竖抱渔鼓,手持简板,面容清癯,气度不凡,虽是苍老年纪,但眼神格外锐利有神。只淡淡往台上一扫,众人立刻寂然无声。   花庆福留神听了几句,面露讶异之色:他虽远在二楼,和戏台隔着老远,但却能清清楚楚听见老者的每一句说唱,比在戏院里坐在最前排听得还清晰些,而且观众的议论声像被刻意隔开了,可台上的管萧伴奏,他却听得分明。   花庆福问仆人:“你听得见楼下的说话声吗?“   仆人正听得入神,被花庆福一打岔,恋恋不舍地收回流连在戏台上的眼神,侧耳细听片刻,摇摇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花庆福不由上下打量楼内类似台阶的各种座位:到底有什么蹊跷呢?听说修建宫殿的匠人们有一种祖传的秘技,他们建造的宫殿厅堂,不仅庄严肃穆、气宇轩昂,往往还暗藏阵法机关。比如一种回声装置,即使两人隔着十几丈远,只要借助机关,一人在远处说话,另一人能听得一清二楚,哪怕一人只是轻轻地叹息一声,另一个人也能感觉到。   据说,皇城里的万岁爷爷,就是利用这种巧妙的机关,暗中偷听大臣们私底下的议论,考验大臣们的忠心。   花庆福再一次环顾一圈土楼里的角角落落,暗暗道:三娘从哪里找来技艺这么精巧的工匠?拢共费了多少银两?   花庆福默默估算着价钱,然而等老者开口唱到精彩处,他的心不由跟着提了起来,一时根本没法分心,专心致志听唱词去了。   等老者唱完一出,众人纷纷叫好。   帘子轻轻晃动,一个头扎小髻的小童跳上戏台,手中捧着一只刻花竹篮子,里头盛着云片糕、甜麻团、芝麻酥饼之类的咸甜果子。   小童不住朝众人躬身唱喏,口中念念有声,说不出的古怪,众人不由失笑,。   小童跳下戏台,向观众提了个问题,问的是老者刚刚唱的是哪出戏。   被挑中的是个老妇人,老妇人原以为小童是故意扮丑角儿叫卖果子的,乐呵呵答了他的问题。   小童立即道:“婶子答对了,答对有奖。“   说着,将竹篮递到老妇人跟前,任她挑选。   老妇人见小童不似玩笑,随手拣了块芝麻酥糖,另一只手捏着荷包,准备掏钱。   小童却已经走了。   仆人伸长脑袋,望着楼下的动静,“这又是什么讲究?“   花庆福笑着摇摇头,“谁晓得呢?不过刚刚唱的哪出戏叫什么来着,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仆人道:“叫降妖记,说的是一个会遁地的道长云游时收服妖怪的故事。“   花庆福叹息道:“可惜一出戏才刚开头,就不唱了,不知道妖怪到底会不会现形。“   仆人眨眨眼睛:官人,您还记得来土楼的目的是什么吗?   球场的渔鼓戏开唱的时候,杨天保运用他苦读诗书多年念出来的嘴皮子,顺利地和李家派出的代表李大郎谈妥了以蹴鞠比赛代替全族斗殴的细节。   这个李大郎,并非李子恒。李大伯和李乙兄弟俩虽然顺利攀上嫡支那边的亲族,但嫡支从未把他们二人当回事,子弟们序齿论排行时,压根没算上李子恒,所以他们那边也有李大郎。   李大郎也是个书生,讲究儒雅斯文,十分不赞同打上杨家门的鲁莽行为,奈何族老们异常坚持,他们做晚辈的,不敢不听。   杨天佑按着李绮节的吩咐,利用二十亩田地做诱饵,顺利说动李家嫡支的五位族老,李家长辈很快分成三派。一派仍然坚持要给杨家好看,一派觉得李绮节的亲事和他们完全不相干,犯不着为了一个外人得罪杨家,剩下一派则只想趁乱捞好处。   李大郎发现事情还有转机,立刻号召一群不愿多事的堂弟,预备和杨家人讲和。   李大郎一见杨天保,便笑嘻嘻道:“五郎,咱们好歹都是读书人,有什么谈不拢的,可以私底下解决,不必闹得沸沸扬扬的嘛。“   杨天保也是这个想法,立刻点头如捣蒜。   就在两人手握着手,眼望着眼,恨不能抱在一起时,杨天佑忽然一头扎到两人中间:“既然李家还有人不服,就算你们俩想息事宁人,以后还是免不了口角纷争,不如趁这个机会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   李大郎有些警惕地盯着杨天佑看了许久,按理来说,悄悄地解决杨、李两姓之间的纠葛,对杨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为什么杨家突然态度大变,从提防变成主动出击了?他怎么总觉得这个杨九肚子里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杨天佑把杨天保拉到一边:“五哥,你要是敢和这些人讲和,三娘转头就会去孔先生家走一趟。“   杨天保脊背一凉:“她想做什么?“   “没什么。“杨天佑拍拍杨天保的肩膀,“她只是和孔夫人唠唠嗑,讲讲她见过的一只什么黄鹂鸟。“   杨天保牙齿战战,咽下心头的屈辱和愤恨,转头看向李大郎:“李兄,不多说了,咱们今天必须一决胜负!“   李大郎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堂弟们,个个人高马大,身强力壮,再看看瘦巴巴的杨天保,嘴角一挑:“既然贤弟坚持,那愚兄只能却之不恭了。“   当下,李家儿郎们个个揎拳掳袖,斗志昂扬。   而杨天保缩在墙角,无语凝噎。   “等等!“   杨天佑取出一张毛边纸,铺在桌上:“在比赛开始之前,双方必须签字画押。“   李大郎狐疑道:“比赛就比赛,还要签字?“   杨天佑让伙计取来笔墨和印章:“这样才不会伤和气。诸位都是少年英才,不必为了一桩小事闹得彼此尴尬,权当是闲暇时一处玩乐,点到为止,大家都留几分体面。“   李大郎看过纸上的文字,确实如杨天佑所说,只是些不伤和气的套话而已。   杨天佑暗暗瞪了杨天保一眼,示意他上前按手印。   杨天保瘪瘪嘴巴,上前按下自己的手印。   李大郎哈哈大笑,“也罢,只是切磋而已。“   也按了自己的手印。 ☆、第46章   待两队人马共乘牛车出发, 杨天佑并没跟随堂哥杨天保一道走, 而是带着伴当阿满, 径自去找县里放利钱的宋二叔。   宋二叔家中有些门路,和县里的官吏们颇有几分交情,一向管着县里放债、利钱的行当, 在瑶江县的名声不是很好听。老百姓们都管他叫宋二叔,不是因为他为人可亲, 而是他在家中排行第二,名字就叫二叔。   进宝看着杨天佑进了宋二叔的家门, 回家说与李绮节晓得,“三娘, 九少爷怎么和宋二叔那样的人搅和在一起?“   李绮节漫不经心道:“宋二叔要是没有几分门路,哪敢帮人管利钱、放债务,说不定里头还有杨家的一分利呢,杨九哥和他认识,没什么好奇怪的。“   其实, 她和宋二叔也打过交道,不过当时是花庆福出面和宋二叔应酬, 她只在后头旁听而已。   进宝忧心忡忡:杨九少爷瞧着斯斯文文的,怎么和那种混不吝的人来往?   宝珠更是眉头紧皱:她就晓得杨九少爷不是个本分人,以后得提醒大郎,不能让杨九少爷频繁上门。   李绮节并不觉得杨天佑和宋二叔私下里来往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杨天佑不能科举读书,不能承继家业, 又不能返乡种田,只能往偏路上走,自然得多认识些三教九流的人,才好办事。   不过杨天佑也太心急了,她才把球场盖起来,让杨、李两家的少年们去热热场,杨天佑竟然已经想到靠比赛来发家。他还算知道轻重,知道这种事不能自己沾手,所以去找专门以放利钱为生的宋二叔,多半是要让宋二叔出面开赌局,他好从中谋些好处。   按理说,杨家没有缺过杨天佑的吃喝,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攒钱钞?简直到了狂热的地步。   申时一刻,凉风乍起,天边涌来一阵滚滚阴云。   眼看要落雨,宝珠连忙把院子里晾晒的衣物被褥收回房里。   不一会儿,果然洒下一片淅淅沥沥的豆大雨滴,砸在屋檐上,哐当作响。   宝珠收起支着窗户的木棒,合上门窗:“大郎他们那边不晓得怎么样了。“   李绮节倚在窗边想心事,木格窗上糊了棉纸,看不清屋外情形,只能听到水花打在院墙上,噼里啪啦四处飞溅的声音。   “仔细水汽透进来,冻着了可不是好玩的。“宝珠把李绮节推到架子床边坐下,在她身上掩了张用旧棉布缝的薄花被,“要不要让进宝给大郎送几件衣裳去?“   “不用,那边什么都有。“李绮节摇摇头,考虑到时下医疗技术的水平,球场在设计之初,就不是露天的,又因为不能逾制,规模面积也小得多,而且不能装饰得过于华丽,但管理起来倒也方便,只需那几个一直看管的伙计张罗就足够了,衣物、衾被、常用的汤药,也应有尽有,足够应付所有突发状况。   进宝是个半大小子,压根不关心李子恒他们会不会淋着,而是担心另一件事:“要是李家另一支他们赢了怎么办?“   李大伯和李乙称李家嫡支为宗族,进宝和宝珠不懂得里头的文章,管他们叫另一支,在他们姐弟眼里,李大伯和李乙兄弟俩才是正支。   宝珠立即道:“呸呸呸,谁说另一支他们会赢?三娘可是把会踢球的师傅借给杨五少爷了,杨家怎么会输呢?“   杨家和李家嫡支,进宝和宝珠一个都不喜欢,本来他们是盼着李大郎赢的,但李大郎赢了,就代表嫡支赢了,那几十亩好田地,岂不是白白送给李家嫡支了?那还不如让杨家赢呢!至少杨天保不敢抢李绮节的田地。   李绮节拥着薄花被,笑道:“大哥肯定会赢的。“   李家大郎那群人以为真的是在为捍卫李家名声而踢球,个个跟打了鸡血一样拼命,杨天保身边又有她安排的内应,杨家肯定会输得一败涂地。   那二十亩地,就当是送给李家嫡支的小点心,先暂时安抚住一些在暗处蠢蠢欲动的族老,免得他们多事,以后总有机会找他们要回来。   进宝和宝珠喜忧参半,大郎赢,杨家输,他们觉得解气,可二十亩地不是闹着玩的!   两人不由庆幸,还好官人不晓得三娘用私房钱买地的事,否则肯定会气得火冒三丈——李家兄弟都把田地当成命根子,辛辛苦苦赚取钱钞,就是为了给后代子孙多置些田地。   天黑前,李子恒阴沉着脸回到葫芦巷。   雨已经停了,李家门前点了灯笼,照亮院前巴掌大一小块地方。   他站在灯笼底下,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低垂着脑袋,揉揉鼻子:“三娘,杨家输了。“   明明他一路都在暗中给那个嫡支的李大郎使绊子,接到球还故意踢到杨家人脚下,给李家嫡支添了不少乱。本以为杨家就算不能赢,两队也该平了。谁晓得杨家那边更不中用,一个球没进不说,还总把皮球往他们自家球网里踢!最后算下来,李家胜的十个球里,有七个球是他们杨家自己人进的!   李子恒现在是欲哭无泪,一边心疼妹妹的私房钱,一边懊悔自己不够卖力,早知道他就认准李家嫡支这边的球网,一个劲儿往里塞皮球,杨家就不会输了!   李绮节微微扬眉,吩咐宝珠去烧热水,又让进宝去灶上把温在大锅里的鸡汤面端出来:“大哥先吃饭吧。“   面碗小菜端上桌,青花瓷碗上倒扣着一只碗盖,揭开来,满满一大碗鸡汤面,雪白的面条上码了小山高的鸡丝肉和豆芽菜,旁边两只葵花口小碟子,一只盛的桂花腐乳,另一只盛的是乌褐色的孔明菜。   闻到汤面的香气,李子恒先吸了两口气,神情有些扭捏。   李绮节暗觉好笑,扯着李子恒的胳膊,硬把他按在桌前,随手把竹木筷子往他手心里一塞:“大哥,你不是想去投军吗,兵书上都说了,胜败乃寻常事,这一次能赢,下一次说不定。“   李子恒叉起一筷子面条,“还要比?“   “当然要比,这一次只是让你们试试场地和规则。“李绮节眼珠一转,“大哥,你喜欢踢球吗?“   李子恒点点头,“以前都是看校尉们表演白打,没意思,还是这样痛快!“   蹴鞠之所以会慢慢没落,一方面是明朝禁止军队的士兵闲暇时演练,违者砍掉双脚,影响了民间的蹴鞠游戏。另一方面,蹴鞠比赛看重的是个人蹴鞠技艺的高超和玄妙,并不讲求团结比赛。简单来说,谁能把皮球颠得好,玩得好,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两队人以进球数来分输赢。   到最后,青楼楚馆中的□□以蹴鞠为噱头吸引客流,让蹴鞠渐渐和下流扯到一块儿,为时人所不齿,那又是另一方面的缘由了。   每个少年儿郎都向往能拥有一身高超武艺、骑射本领,但武艺需要先天的身体素质和后天的勤学苦练,没有七八年的坚持,学不出什么气候。而想学骑射,更是难上加难,不说一般人家供养不起,就算供养得起,也没有那个精力去学,唯有世家大族的贵公子们才有机会演练骑射。   可蹴鞠就简单多了,它平易近人,不管男女老少,贫穷富贵,南北中西,出身贵贱,只要是手脚健全的老百姓,一只皮球,一块空地,三五个伙伴,就能玩上一整天。   老朱家认为蹴鞠会让军队里的士兵们怠惰,其实是多虑了。   李绮节盯住李子恒的双眼:“如果以后常常有比赛,需要大哥为我们李家争光,大哥会留下来吗?“   李子恒握着筷子的右手抖了一下,一筷子鸡丝啪啪掉在汤面碗里,溅起几滴油汁。   见李子恒不再嚷嚷着要去投军,李家嫡支那边的族老也消停了,李乙松口气之余,愈发想快些为李绮节再订一门亲事。   他怕李绮节的主意越来越大,以后嫁人生子,不肯听长辈的安排,也要按着她的心意来,或是任意妄为,犯下什么大逆不道的恶行……到那时,想再管教这个女儿,只怕为时已晚。   世人能善待回头的浪子,可古往今来,还从没听说哪个女子失德之后仍旧被族人接纳。   李乙膝下拢共只有一儿一女,大儿子注定不能光宗耀祖,只要他能老实持家,李乙便无所求。至于唯一的闺女李绮节,李乙希望她能早日找个好归宿,老老实实相夫教子,而不是在外抛头露面。   嫡支的李大郎还算厚道,因为双方有过约定,又在契书上签了字,对外便没说起杨天保和李绮节退婚的事。加上杨天佑特意安排的小童们四处宣扬杨、李两家的少年儿郎切磋比赛如何的精彩纷呈,场面如何的热闹分光,和那些看过比赛的老百姓们自发的宣传八卦,蹴鞠比赛成了县里的大新闻,至于比赛的原因,反而没人去关心。   第二日,竟然还有一位书生特意为比赛撰写了一篇文章,说书生们并不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窝囊废,字里行间,都对场上的少年儿郎们推崇备至,夸赞他们是少年英才。其文采之飞扬,用字之珠玑,让观者看过文章后,无不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抄起皮球到外边颠两下。   上过场的少年们看过那篇洋洋洒洒的文章后,都觉得面上有光,愈发不好意思提起比赛的最初缘由。   “简直是胡闹!“   葫芦巷的孟家,孟举人把一份手抄的纸札摔在书案上:“堂堂书生,不晓得潜心研究文章,撩起衣袍和人比斗蹴鞠,丢尽读书人的脸面,还恬不知耻地写文称颂?“   他冷笑一声:“不知所谓。“   目光扫过在窗下专心临摹字帖的少年,语气里带了几分郑重:“四郎,你以后离间壁的李大郎远一些!那些人,只会污了你的名声。“   孟云晖放下兼毫笔,轻扫袍袖,站起身,恭敬道:“父亲放心,孩儿晓得。“ ☆、第47章   县里四处流传着那篇书生撰写的品评蹴鞠比赛的文章时, 没有人知道, 原稿此刻正在李绮节手中。   初稿是孟云晖写的, 李绮节替他润色了一下。老百姓们大多不识字,想要鼓动他们,不需要长篇大论, 只要大量使用气势磅礴的排比和口号就行,再扯上强身健体、为族争光什么的, 效果更好。   孟云晖的初稿其实文采更好,被李绮节修改之后, 看起来更有号召力了,但难免少了几分厚重。   李绮节没有丢弃原稿, 托人把初稿重新誊抄了一份,用的是最不容易被人查出来的书面字体,然后把抄好的纸笺收入一封拜帖之中。   宝珠在一旁磨墨,见李绮节收拾好,放下墨锭, 接过拜帖,在上面夹了一张红签纸, 然后放到红木多宝格的最上面一层。   李绮节挽起袖子,从罗柜抽屉里翻出一锭二两三分的银块,掷到李子恒面前:“这是给孟四哥的润笔费。“   李子恒捧着银块,有些犯难,“我送过一次,孟四不肯收钱啊。他们那些读书人, 啧啧,讲究真多,我才开口,还没说到钱字呢,他就直摇头。“   李绮节头也没抬:“没让你当面送给孟四哥,送到孟五叔和五娘子家去,五娘子会收的。“   李子恒喔了一声,转身要走。   李绮节又加了一句:“你亲自送,还有,别忘了先去铺子里兑成铜钱。“   李子恒脸色一黑:他正想让进宝跑一趟,好去球场练球呐!不过三娘既然亲**待了,他再不舍,也只能忍痛割爱,亲自去孟家送钱。   不然,三娘下次绝对不会让他去球场看戏或者练球。   现在球场依旧免费让老百姓们出入,但是名额有限,其他人想要进去,必须和去茶馆吃茶点一样费钞买票。李子恒费了半天口舌,只得了一张可以用一个月的月票。以后他能不能自如出入球场后面的小院子,和那些技艺高超的师傅们学踢球,全看李绮节的心情,他得把这个妹妹哄好了。   等李子恒回到县里,天已擦黑。   只要李子恒不闹着去投军,哪怕他天天在外边闲逛,李乙也不会多说半个字。所以李子恒踏着清冷月色归家时,李乙的态度很和蔼,不仅没有生气,还一叠声问他饿不饿,冷不冷,嘘寒问暖,格外殷勤,把李子恒吓得直发愣。   等李乙睡下,李子恒找到李绮节房里,嘟囔道:“五娘子和孟五叔都病了,才几日不见,看起来就像足足老了十岁!“   天气愈来愈冷,宝珠这天忙着做腌菜,忘了灌汤婆子,被窝里冷冰冰的,李绮节耐不住,坐在脚踏上烤火,想等被窝烘热了再睡。   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木炭燃烧间,发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木架四周摆了一圈的烤栗子。宝珠手上拿着一把剪子,把每一枚栗子剪开一个小口,再用火钳夹着放到炭火里去烤。她手脚利落,能在栗子烤熟时飞快拣出滚热的栗子。李绮节自己烤,不是烤得半生不熟,就是把栗子烧得焦糊,再要么就是炸得噼里啪啦响。闹出不少动静,就是没见着一颗熟栗子。   因为烧炭,房门没关,李子恒是直接进门的,一看到烤栗子,立刻摩拳擦掌:“拿几个红苕来烤着吃,那个香甜。“   李绮节白了李子恒一眼:“那要放到炉灰里烘上几个时辰才能熟透,火盆的炉灰太薄,烤不熟的。“   她试过用火盆烤红苕,结果无一不是外皮已经烧成木炭,而里面的苕肉还是脆生生的。   李子恒大叹可惜,蹲在火盆旁边,伸出巴掌取暖。   李绮节把剥好的栗子递给李子恒:“五娘子得的什么病?“   “不晓得呢,说是心口疼的旧毛病。“李子恒啃着半生不熟的栗子,“孟家人现在还在对五娘子指指点点的,我气不过,骂了几个长舌妇,五娘子还拦着不让我骂。“   李绮节叹口气,孟五叔和五娘子含辛茹苦把孟云晖养到十几岁,宁愿自己饿肚子,也从不让孟云晖受一点委屈。如今唯一一个读书认字的儿子被族人强行过继到孟举人名下,他们夫妻成了不相干的“伯伯“和“大娘“,无异于挖去老夫妻心口最软的一块血肉,精气神都没了,病痛自然而然就跟着找上门了。   “我记得家里还有一瓶舒心丸,让进宝给五娘子和孟五叔送去。“   宝珠答应一声:“孟四少爷以后真的不回自己家了?“   李子恒道:“族谱都改了,当然不能回去。不仅不能回,见着面了也不能喊阿爹阿娘呢。“   宝珠叹息了一会儿,烤栗子的速度都慢了很多。   李绮节轻轻拨弄着炭火:“孟四哥成了孟举人的儿子,以后孟举人会供他读书进举,还会把产业田地分一份给他。没了负累,孟五叔和五娘子不必辛苦劳作,孟四哥底下几个弟妹能吃饱饭,也不能完全算是坏事。等以后孟四哥出人头地了,他想回报孟五叔和五娘子,有的是办法。“   宝珠想了想,笑道:“说的也是,只不过当着亲爹妈的面喊别人作爹妈,不管是哪个,心里都会不痛快。“   李绮节揉碎一颗滚烫的栗子,吹去碎壳浮沫,没说话。   不痛快是肯定的,可谁让孟云晖不满足于只做一个穷秀才呢!   第二天进宝揣着舒心丸和其他几样常用的丸药,正准备动身呢,五娘子却自己来了。   她背上压着一根扁担,挑着两只大箩筐,一筐是颜色暗沉、只有手腕粗细的野藕,一筐是地里才摘的瓜菜,水灵灵的,萝卜上还滚动着亮晶晶的水珠。   开门的宝珠一开始没认出五娘子来,以为她是沿街串巷兜售菜蔬的小贩,正准备从衣兜里掏铜板,五娘子忽然开口叫出她的名字:“宝姐,七郎在不在家?“   宝珠吓了一跳,匆匆打量五娘子一眼,愣了片刻,“官人出门去了,大郎和三娘都在家呢。“   五娘子笑了笑,从前她最为爽利,说话嗓门大,态度落落大方,现在神色间却总有一股畏畏缩缩的情态,说话的声音也低了很多:“我屋里人昨天挖了些野藕,别看它样子丑,煨汤可香了。还有几样新鲜菜蔬,家里堆得吃不完,算是给大郎和三娘添个菜。“   宝珠发现五娘子一直侧着身子,不敢看孟家的方向,估计是怕孟家人认出她,先顾不上说别的,连忙请她进门,“五娘子进来坐坐,先吃杯茶。“   五娘子放下箩筐,不肯往里走,“家里没人,我急着家去,不吃茶了。“   宝珠不肯放人:“大老远的,一路背了这么沉的东西来家,哪能不吃杯茶就走,官人回来晓得,肯定会骂我不知礼数,日头还早着呢!“   里头的李子恒和进宝听到说话声,迎出门,几人合力,才把五娘子拉进门。   五娘子有些忐忑,站在李家院子里,说什么都不肯再往里走了,她头上戴了包头,不止包住头发,连半边脸颊也笼住了,她不开口,街巷里的人还真认不出她。可她还是提心吊胆,说话时总捏着嗓子,生怕间壁两旁人家听见她的声音。   宝珠无法,只得端了把凳子,放在桂花树底下,让五娘子坐在凳子上吃鸡蛋茶。   五娘子看着茶碗里的两对荷包蛋,叹了口气,眼圈微微有些发红。   进宝把箩筐里的菜蔬搬到灶房里,瓜菜放在吊篮上,野藕则堆在墙角。野藕上附了层湿乎乎的黑泥巴,气味有些难闻,这个不能洗干净,否则煨煮的莲藕会发干,所以只能暂时堆在墙角。   李绮节让宝珠装了一口袋米面,放在五娘子带来的一只大竹筐里,另一只竹筐装些细面糕点和干果,几样丸药则细细包好,放在最里层。   五娘子见状,极力推辞,李绮节笑道:“我大哥托孟四哥写文章,原本就是要送谢礼的。“   说到孟云晖,五娘子的脸上顿时闪过一道亮光,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布包,朝李子恒道:“大郎,这里头的铜钱,你还是拿回去吧。“   李子恒摸摸后脑勺:“大娘拿回来做什么?这是润笔费呢。“   五娘子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我不能收,大郎,听大娘的话,好好收回去,不然大娘天天上门来,直到你肯收为止。“   李子恒看向李绮节,“这……“   李绮节走到五娘子身边:“大娘是不是怕收了铜钱,孟四哥不好做人?“   五娘子动作一顿,眼里现出几点泪光:“他……他现在是举人老爷的公子,以后,和我这个破落户不相干呐……“   李绮节按住五娘子枯瘦的双手:“大娘糊涂,这铜钱原本是要送给孟四哥的,孟四哥不肯收,还不是因为晓得我们会转送到乡下去。“   五娘子双手一颤,“他、他晓得?“   “孟四哥当然晓得,他一直惦记着家里,但怕孟举人和孟娘子多心,不敢直接给你们送东西,更不能回家探望,所以只能这样迂回。“李绮节缓缓道,“孟四哥从来没怪过您,您可千万别多心,不然就辜负孟四哥的孝心了。“   泪水顺着五娘子脸颊上的皱纹,渐渐爬满整张面庞,她不敢哭出声,只哽咽着点点头:“他不怪我、不怪我就好。“   很快就要到孟举人回家吃饭的时候,五娘子不敢多耽搁,哭了一会子,收拾好箩筐扁担,担着一大担行李,轻手轻脚离开葫芦巷。   等五娘子走远,孟家的大门忽然吱嘎一声,开了半扇,里头走出一个身穿松花色交领冰纬罗直裰的少年。   孟云晖手上端着一只木盆,走到李家门前,支支吾吾了片刻,才道出来意。   他是来借辰粉的。   辰粉是长沙府出产的一种抹面铅粉,质细色白,比市面上的普通铅粉要好一些。   孟娘子虽然不乐意让孟春芳和李绮节来往,但她知道李乙宝贝闺女,给李三娘采买的胭脂水粉都是上等货,所以一时缺了什么,总爱让丫头到李家来找李绮节借取。   孟娘子的算盘打得精明,找其他街坊邻居借东西,从来有借有还,但找李绮节借东西,则从来不还,一般都是拿一匣子云片糕或者其他干果替代。她借的东西零碎,铅粉、胭脂、画眉墨、面脂、毛刷、桂花油,都是一点点分量,说不清价钱的东西,还的则是便宜的糕点果子,一大盒送到李家,意思明白清楚:借你们家三小姐一点点小物件,还回来一大盒果子,占便宜的是你们李家!   孟娘子借了三五次,宝珠抱怨连连。   等孟家丫头再上门,李绮节没让宝珠直接拒绝,孟娘子要借桃花粉,她让宝珠给一点品质下乘的豆粉,孟娘子要借梳头的家伙事,她让宝珠把李子恒的木梳拿出去,孟娘子要借一盅上好的桂花酒待客,她让宝珠把刻有李家印记的白瓷酒壶送到孟家的饭桌上去,当着孟举人的面给客人斟酒。孟家的丫头第四次上门,宝珠直接把丫头带到间壁另一户人家:“大娘,孟娘子找我家借半斤糯米,我家没有了,想问问你们家还有糯米没?“   如此来来回回,孟娘子气得跳脚,又无计可施,还被孟举人劈头盖脸骂了一场,老实了很多。   孟春芳辗转得知孟娘子处处想占李绮节的便宜,羞得无地自容,自此每次孟家的丫头上李家借取东西,她都会格外留一个心眼,用自己的私房钱买上一份原样的还给李绮节。   孟娘子在丈夫跟前得了一个“小肚鸡肠“的骂名,女儿又胳膊肘往外拐,急怒攻心,已经很久没在李绮节身上使心眼了。   如今她竟然打发孟云晖做一个小丫头的活计,让堂堂的秀才公出门找街坊借取女儿家的脂粉。   宝珠头一个气得揎拳掳袖:“孟家没人了,巴巴的让四少爷干这样的差使?“   孟云晖神态从容,淡笑道:“丫头们都在忙。“   宝珠一跺脚,跑回李绮节房里,揭开折枝莲花纹状盒,小心翼翼舀了两勺辰粉,用细纸包了,噔噔蹬跑下楼。   孟云晖接了纸包,揣在袖子里的暗兜中,抖抖手上的木盆:“这是乡下送来的毛栗子,剥了生吃、炖汤、熬腌菜都使得。“   宝珠心里冷笑,孟娘子又故技重施,一小盆乡下随处可见的毛栗子,就想换一包稀罕的辰粉!   如果来人是孟家的丫头,宝珠早就骂回去了,可孟云晖不一样,正正经经的秀才老爷呢!他是少年郎,自然不明白脂粉和毛栗子哪个价贱,哪个价贵。怕他难堪,宝珠掩下心里的不满,拿来一只刻花小簸箕,收下毛栗子。   李绮节已经让进宝收拾了一只布包出来,“我们这里也有乡下的东西,孟四哥带回去尝尝。“   进宝虎着脸,把布包往孟云晖怀里一塞,孟云晖会意,顺手把布包藏在怀中。   布包是五娘子带来的,里头有一双鞋,两双厚毡袜。五娘子的手很巧,做的鞋袜虽然样子不大好看,但冬日里穿着舒适暖和,比外头买的强。孟娘子横看竖看,怎么都看孟云晖不顺眼,肯定不会想到他的衣裳穿得暖不暖,鞋袜合不合脚。五娘子怕儿子离家的第一个冬日不好过,做好了不显眼的鞋袜,一直不敢送,知道孟云晖心里不恨她,她才敢把布包交给李绮节,托她偷偷送给孟云晖。   孟云晖藏好布包,没立刻走,脸上的神情有些恍惚。   李绮节忽然想起一事,“孟姐姐的身子好些了没有?“   杨天佑提前回瑶江县,不久杨县令就带着杨天娇和孟春芳、孟云皓坐船回家。   孟云晖回来之后,像只窜天猴,整天上蹦下跳,逮着人就吹嘘他在武昌府的见闻,说他们在大江里碰到抢劫商船的水匪,县衙里的一个神箭手一箭把几个水匪射了个透心凉。又说他们去逛了黄鹤楼,一直爬到楼顶,黄鹤楼是镇守妖兽的,拢共有七七四十九层那么高,每一层都刻有秘籍,从楼下看,一眼望不到顶,从楼顶往下看,底下的人比蚂蚁还小……后来越说越离谱,只差没说楚王请他去藩王府里看大戏了。   而孟春芳呢,一回到家,就一病不起,据说是因为水土不服引起的。   可孟举人和孟娘子并没有请大夫为孟娘子开药方,孟家也没有往门前倒药渣。而孟春芳始终不曾出门,一直待在闺房里闭门不出,别人上门探望,她也避而不见,说是怕把病气过到别人身上。   现在孟娘子打发孟云晖出来借辰粉,肯定是要为孟春芳梳妆,那她的病应该好全了。   孟云晖愣了一下,轻咳两声,“她好多了。“   李绮节挑眉,眼波流转,看孟云晖的神情,这个好多了,怎么听怎么言不由衷。 ☆、第48章   等亲眼见到孟春芳, 李绮节总算明白孟云晖当时的神情为什么会有些古怪了。   孟春芳并没有生病, 甚至气色比以前好了几分。   唯一的变化是, 她的一张芙蓉面,足足变黑了五个色号。   孟春芳常年不出门,又每天汤汤水水精心调养, 皮肤白皙细嫩,吹弹可破, 比凝脂还雪白娇嫩,如今却像去了一趟撒哈拉, 黑得李绮节差点不敢和她相认。   看出李绮节的疑惑,孟春芳面色大窘, 黑皮肤里沁出两团红晕,愈发显得两颊黑亮。   难怪她从武昌府回来后,就抱病不出,不愿见人,好好的白雪公主, 忽然变成黑美人,任谁都受不了这个巨变。   李绮节连忙让宝珠合上门窗。今天日头好, 她让宝珠支起几面窗户,好让日光照进房间里,为的就是晒晒暖太阳,孟春芳一来,她惊出一身冷汗,暂时不敢出门和日光正面接触。   “孟姐姐在武昌府肯定玩得很尽兴吧?“   孟春芳扭着帕子, 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低着头不说话。   李绮节不敢接着打趣她,安慰她道:“许久不出门的人,一下子晒多了日头,是容易晒黑,不过不妨事,养个七八天,又能白回来的。“   孟春芳咬着樱唇儿,还是不说话。   她身旁的丫头替她气不过,低啐一口:“三娘不晓得,我们小姐不是被晒成这样的,都是杨大小姐捣的鬼!“   李绮节心口一跳,原以为杨天娇想对付她,所以她推病不去武昌府,孟春芳是杨天娇以后的堂嫂子,和她无冤无仇的,她怎么连孟春芳都不放过?   丫头看李绮节和宝珠都看着她,挺起胸脯,冷笑一声,继续道:“县里人都晓得,杨家大小姐从小就生得黑,那是天生的,杨夫人想了好多法子,都不顶用,连那个什么御用的太真红玉膏都想办法捣鼓了给杨大小姐使,还是不中用。小姐晓得杨大小姐的心病,怕她面上不好看,每回出门,都擦了米粉,把脸上的颜色弄得暗沉一些,可杨大小姐还是嫉妒我们小姐美貌——“   说到这里,孟春芳脸上愈发红了,丫头没发觉,接着道,“她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一种又白又香的花粉,说是从南边应天府买的,搽了之后能让脸蛋又滑又嫩,非逼着我们小姐搽,我们小姐没办法,就用了一点点……“   孟春芳觉得杨天娇虽然任性,应该不至于害她,而且那香粉看起来细腻洁白,闻起来甜滋滋的,像花蜜一样,一看就晓得不便宜,再加上杨天娇撒娇卖痴,她一时心软,就搽了一点。   头两天没看出什么来,晚上洗脸时,她发现自己的脸蛋果然比头一天滑嫩些,还以为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错怪杨天娇了。哪晓得第三天,她脸上还是一阵阵发痒,皮肤就像干裂了一样,一块块往下掉皮,把她吓得手足无措。偏偏杨天娇还不放过她,每天拉着她在太阳底下曝晒,几天下来,她的脸越来越黑,怎么抹润面的脂膏都无济于事。   “三娘,月底还要去杨家吃酒,我……“孟春芳拿帕子在眼角轻轻按了一下,“我用辰粉试过了,虽然勉强遮得住,可总不是长久之计。这几天我娘找人打听,才晓得杨天娇用这个法子害过好几个人,大家都在发愁,偏偏又想不出法子,只能干着急。“   李绮节暗自摇头,对于女人来说,容貌可是头等大事,谁不想在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同时,生得比芙蓉娇、比梅花艳?杨天娇竟然狠心朝孟春芳的脸下手,未免也太狠毒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能有多少深仇大恨,以至于要毁掉别人的容貌?   还是说她真的是见不得任何人比她皮肤白,所以见一个害一个?   那种香粉,估计是含有某种刺激的化学物质,用过的人皮肤受到损伤,再经阳光曝晒后,会在短时间内迅速晒黑。   这种伤害可大可小,好的养一养说不定能恢复白皙,坏的可能真的要做一辈子的黑美人。   李绮节不敢把猜测告诉孟春芳,安慰她道:“先用铅粉遮一遮,好好养一个冬天,说不定能养好。“   孟春芳叹口气:“但愿吧。“   一直到月底杨家喜宴前,孟春芳始终待在闺房中,真真正正做到不出家门一步,偶尔到院子里走走,也要撑把绸纸伞遮阴,一连在屋里闷了十多天后,她的皮肤看着好像真的恢复了一点点,再加上铅粉和胭脂修饰,虽然比不上从前细嫩,但勉强也能应付过去。   孟春芳天天伞不离身的时候,李绮节每天在院子里晒太阳。最近李乙频繁出门走访故交旧友,为她张罗亲事,似乎已经敲定了一家,只等双方继续深谈。李绮节不敢触李乙的霉头,老老实实当一个听话的李三娘。   至于私底下她做了什么,李乙不必知道。   年底是杨庆娥的出阁大喜之日,高大姐急着为杨天保娶亲,就必须先把杨庆娥嫁出去。杨庆娥的未来公公生了场重病,眼看不中用了,那边生怕守丧耽误婚事,也急着娶亲,两家干脆把婚期提前了一年。   杨表叔几次亲自上门请李乙去吃喜酒,李乙婉拒,杨表叔无可奈何,撺掇李子恒代替李乙去坐主席,李子恒把头摇得拨浪鼓:我忙着呢。   李绮节说了,等来年才是球场真正热闹的时候,他得赶在那之前练好球技!   杨庆娥也辗转托人带花给李绮节,希望她能忘掉两家的尴尬,以表姐妹的身份,送她出嫁。   李绮节只给杨庆娥送了添妆礼,并没出席:杨家可是杨天娇的天下,那个娇小姐只因为别人比她生得白,就要对别人下毒手,想她天生丽质,后天又保养得宜,皮肤白皙剔透,往杨天娇跟前一站,还不得把那个娇小姐给气疯?疯狂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李绮节不想和一个疯子比智商。   瑶江县本地的嫁娶风俗,出嫁的人家要摆三天酒席。头一天宴请血缘亲厚的堂族和舅亲,第二天是正席,所有亲疏远近的宾客都要上门庆贺,第三天是新郎官正式迎亲的日子,男方家要赶在正午前,把新娘子和新娘子的嫁妆一齐抬到家中,如此婚宴才算是告一段落。三朝回门当天,女方家宴请的宾客和婚宴第一天宴请的宾客一样。   当然,穷苦人家没有那么多讲究,有些甚至连酒宴都不摆,雇一辆牛车,装上新娘子和两床破棉被,就把媳妇迎进家门了。   杨家不缺钱钞,宴席当然是尽量往大了摆,因为是杨县令的侄女出嫁,头一天是杨家近亲上门恭贺,还看不出什么来,等到第二天,几乎是全城出动,杨家宾客满门,酒席一直摆到门外的长街上,大门口被车马驴子挤得水泄不通,鞭炮和锣鼓从早上一直鼓噪到夜里,一刻都没停歇过。   李绮节坐在僻静幽远的葫芦巷李宅中,都能听见嘈杂的车马声响和鞭炮鸣声。   此刻,她头上梳着双螺髻,戴浅紫色堆纱绒花,鬓边簪一对如意花果纹银质,身上穿一件葱白国色天香纹秋罗衫子,对襟鸭头绿满地娇织绣宁绸袄子,下着莺黄棉绫裙,老老实实坐在花开富贵竹雕屏风后头,任一个戴包头的妇人上下打量。   妇人是金家的老仆,规矩是其次,神态极为亲和,说话也客气,看人的时候也不是跟看货物一样来回扫视,不会让被看的人觉得不舒服,所以李绮节大大方方任她相看。   妇人笑道:“三娘平日里喜欢玩什么呢?“   李绮节低下头不说话,宝珠代为答道:“三娘从小古怪,不爱绣花针线,喜欢看些杂书,练练字,偶尔出门在县里逛逛。“   妇人神色微微一变。   宝珠继续一本正经道:“烧火做饭,三娘一点都不懂,我们官人疼闺女,从来不让三娘去灶房帮忙,免得烟火气腌臜了她。“   李绮节适时地抬起手,十指纤长白嫩,指尖搽了丹凤花汁,一看便知是个从来不动手干家务的。   妇人脸上的笑容垮下来了。   李绮节憋住笑,她不晓得金家为什么会搭上媒婆来家里求亲,想来想去,觉得和那天在江面上遇到的金少爷可能有关,那个富家少年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怎么会突然向李家求亲?十有**来者不善。   就算金家真的是真心求亲,以金大少在外的风流名声,也不是李家敢招惹的。   据说金家的韩老太太自己大字不识一个,所以格外喜欢性格朴实、手脚勤快的踏实小娘子,深信女子无才便是德,所有会读书写字的小娘子不是妖精就是搅家精。金家现在的当家太太金夫人未出阁前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自嫁给金大官人做填房后,每每被韩老太太当着一大家子老小的面骂得面红耳赤。   李绮节故意让宝珠在金家老仆面前说自己喜欢看书写字,金家要是还热火朝天地求娶她进门,那不必多说,里头必有陷阱。   妇人和李绮节说笑了半天,吃过茶,匆匆告辞。   回到金家,进了内宅,才到回廊,迎面却见几个丫头簇拥着一个面庞圆润的美妇人走了过来。   妇人连忙站住脚,退到台阶底下,垂首侍立。   美妇人急着去杨家赴宴,脚步匆匆,然而看到妇人时,却硬生生止住脚步,“这不是贺妈妈吗,今天出门了?“   贺妈妈心神一凛,连忙陪笑道:“二小姐想吃滴酥鲍螺,嫌我拣的不香甜,打发我去外头花家货栈买,他家花娘子会拣鲍螺。“   说着,把早就准备的一匣子鲍螺揭开来给美妇人看。   美妇人扫了一眼金黄、雪白两色的鲍螺,笑道:“这东西也就寒冬腊月里拣的才经放,你快拿进去吧,别让二娘等久了。“   妇人答应一声,却没动,只等美妇人一行出了垂花门,才转身往里走。   美妇人回头看了一眼,两弯柳眉微微蹙起,“找人去蔷薇院打听,查清楚金蔷薇到底在忙什么。“   旁边一个妇人连忙应声:“太太放心,我早就看出来二小姐不对劲儿,已经派人私下里去查了。“   美妇人点点头,金蔷薇就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不仅命硬,还总能出其不意地咬她一口,她受够了。金家的内院,必须听她田裹儿的! ☆、第49章   另一头的贺妈妈一路左顾右盼,看到身后没人跟着,才一矮身踏进蔷薇院。   已近寒冬天,院子里的蔷薇花架孤零零的,只剩一架黑瘦虬曲的枯藤。两个梳辫子的小丫头坐在台阶上玩翻花绳,一个穿袄裙的大丫头靠在门口的垫子上做针线。   “二小姐呢?“   大丫头放下针线,起身打起蓝布帘子:“二小姐在练字。“   贺妈妈眉头微微一皱:老太太千好万好,就是看不得闺女写字读书,谁敢在她面前咬文嚼字,老太太能当面吐她一脸唾沫星子。二小姐以前从不碰书本的,这几年不晓得怎么钻了牛角尖,天天闷在屋子里读书写字,还好老太太不知道,不然二小姐的日子就愈发不好过了。   进了里间,大丫头竹叶朝里道:“小姐,贺妈妈回来了。“   里头的人没出声,仍旧屏气凝神写完一个石字,才放下笔,在铜盆里洗净手,转出书房。   却是一个看去年纪似乎还不过十一二岁的女娃娃,脸颊圆润,鼻子纤巧,下巴尖小,一双眼睛又黑又深,比她的相貌足足老了十几岁。   贺妈妈知道二小姐看起来就像个小娃娃,软弱可欺,其实手段和金夫人田氏一样,也狠着呢!不敢怠慢,一直等金蔷薇坐定,才小心翼翼道:“那李家三娘瞧着倒是生得灵醒大方,说话也可人疼,就是性子有点骄纵,十指不沾阳春水,不像是个能干精明的。“   金蔷薇直接道:“她家答应了吗?“   贺妈妈摇摇头,“咱们这样的人家,他们家怕是不敢奢望。“   金蔷薇冷笑一声:“咱们这样的人家?“   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仿佛觉得这句话十分可笑。   贺妈妈和竹叶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金蔷薇摆摆手:“再骄纵也骄纵不过杨家那个大小姐,既然贺妈妈说她相貌生得好,那没什么可挑挑拣拣的,就她吧。“   贺妈妈不敢反驳,答应一声,回房发愁怎么说动李乙许下这门亲事。   竹叶给金蔷薇斟了杯浓茶,“小姐,大少爷才几岁,订亲是不是早了点?“   金蔷薇徐徐吹去萦绕在杯口的热气,浓茶入口,苦涩从舌尖一直滑入肠胃:“不早了,他成天不着家,得找个厉害点的治治他。“   “李家三娘就能治得住大少爷?“   金蔷薇冷笑道:“总比杨天娇要好,再不给大郎订亲,田氏就要把杨天娇娶进家门了。“   上辈子杨天娇是个十足的惹祸精,害死自己的爹娘兄弟不说,还连带着把夫家全家给坑害了。大郎上一世被田氏害死,这辈子她尽心竭力,处处小心,在田氏的眼皮子底下战战兢兢过了七八年,才渐渐站稳脚跟,把唯一的弟弟拉扯到这么大,怎么舍得让杨天娇那个女人再害了大郎?   而且她记得分明,李家三娘上一世很早就夭折了,可这辈子的李三娘竟然安然无恙地活到十二岁,她和大郎一样,都是改命之人,把他们俩绑在一处,对他们二人说不定都是好事。   上辈子两人都是四五岁就夭折,这辈子机缘巧合,两人都渡过了生死劫难,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也不为过。   金蔷薇下定主意,不再犹豫,换了身鲜亮衣裳,到正院求见祖母韩氏。   韩氏爱热闹,院子里养了一堆留着辫子的小丫头,见到她,众人不敢怠慢,争着打帘子,筛清茶,“二小姐来了!“   一个模样清秀的大丫头挡在屏风前,含笑道:“二小姐先在外边吃杯茶,老太太在歇晌呢。“   韩氏倚在罗汉床上打瞌睡,听见外孙女来了,立即道:“让二娘进来。“   坐在脚踏上剥栗子的丫头连忙丢下钳子,转过屏风,“老太太请二小姐进来说话。“   金蔷薇看也不看大丫头一眼,径自走进东边厢房。   大丫头脸色白了白,冷哼一声,甩手跟进厢房。   韩氏一把将金蔷薇搂入怀里:“我怎么记得今天杨家嫁闺女?“   金蔷薇倚着韩氏,心里略觉好受了些,上辈子,只有祖母韩氏和表哥是真心对她好的,她重活一世,除了救下弟弟以外,唯一的奢望,就是想好好孝顺祖母,让她老人家颐养天年,“我不爱热闹。“   韩氏哈哈笑道:“你这脾气,也不晓得随了谁,嫁闺女多好玩,我年轻的时候,听说谁家嫁闺女,跋山涉水走上两个时辰的山路,也要过去瞧瞧世面,有时候运气好,能看到坐轿子的新娘,恨不能跳上去跟新娘子一块儿嫁人。“   满屋子的丫头都笑了起来,金蔷薇微微扯起嘴角,凑到韩氏耳边,低声道:“阿婆,说到亲事,我最近给大郎相看了一户人家。“   韩氏喔了一声,示意丫头们出去:“只留下二娘陪我睡一会儿,你们都到外头守着,谁都不许进来。“   等丫头们都出去了,韩氏叹口气,“二丫头,你继母给大郎找的,可是杨家的闺女,官家小娘子,嫁妆不比咱们家差什么,你怎么就是看不上他家的大姑娘?“   金蔷薇冷声道:“阿婆,田氏没安好心,上一次她找人撺掇大郎去大江游水,想把大郎淹死在大江里,要不是有人偷偷给我递信儿,只差一点点,大郎就真的着了田氏的毒手。田氏心思歹毒,怎么可能真心实意为大郎张罗婚事?那个杨天娇,就是陪嫁一座金山,我们大郎也不会娶她的!“   韩氏默然不语,儿子精明了一辈子,却在内宅上犯了糊涂,发妻死后,他为了和藩王府的金长史攀关系,娶了金长史的外甥女田氏进门。自那以后,金家借着藩王府的名头,确实平步青云、愈加兴旺,可田氏也把金家后宅搅和得乌烟瘴气。她的大孙子金雪止小小年纪,泥团一样招人疼的小娃娃,田氏竟然狠得下心,三番五次想置他于死地。那时候她因为儿媳死得冤枉的缘故,和儿子闹得很僵,整日不出门,一心只顾着儿子置气,根本无心顾及其他。可怜大孙女一个女娃娃,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把弟弟拉扯长大。   她觉得愧对大孙女和大孙子,平时对他们很纵容,只要姐弟俩不闹出什么作奸犯科的大丑事,哪怕他们把整座金府翻过来,她也不过轻轻笑骂几句而已。   结果把大孙子养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霸王,而大孙女呢,偏执古怪,满身戾气,一点不像个十几岁的小娘子,倒像个怨气冲天的怨妇。   韩氏活了大半辈子,知道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想趁着自己的身体还硬朗,修复金蔷薇姐弟俩和他们父亲的关系,可惜始终没有什么进展。   大孙女不仅恨田氏,也恨她的生身父亲,无论韩氏怎么试图劝解,她都听不进去。   如今田氏给大孙子挑了一门亲事,是杨县令家的千金,说句心里话,韩氏对这门亲事,是一万分满意的。大孙子到处惹祸,也只有找个手握权柄的好岳家,以后才能保一生平安。而且杨天娇那闺女韩氏见过,虽然生得黑了些,倒也不难看,而且说话干脆,看起来手脚利落,比田氏那样娇滴滴的要强多了。   更重要的是,杨天娇的母亲金氏,是藩王府金长史家的远亲。   虽然知道田氏一直想对大孙子不利,但杨家这门亲,却真的是门好亲,韩氏一时有些犹豫,不想因为对田氏的成见,而耽误大孙子的将来。   可金蔷薇却一口咬定杨天娇娶不得,问她原因呢,她又说不出,只是一个劲儿地把田氏拿出来说事。   这让韩氏心中隐隐有些担忧:大孙女的执念太深了,长此以往,怕是要酿成大祸。家宅不宁,往往会引发宗族败落,金家发家才几十年,孙辈中的大郎和田氏所出的二郎兄弟不和,他们金家,注定只能风光几十年吗?   金蔷薇见祖母一直不说话,也叹了口气,态度放和软了些,轻声道:“阿婆,李家三娘不止模样生得出挑,八字也好,我托人找大师算过了,和大郎的正好相配,是旺夫之相呢!“   韩氏眉头轻轻一皱:“李三娘?那个闹得沸沸扬扬的大脚李三娘?“   “不错,就是她。上回大郎被人撺掇去大江游水,就是在江上遇见她,才耽搁了行程,不然我的人也来不及把他叫回岸上。阿婆,我觉得李三娘就是大郎的保命符,有她在大郎身边,我夜里也能睡得踏实些。“   韩氏满脸慈爱,长满斑点的双手摩挲着金蔷薇的脸颊,这个大孙女,鲜花一样的年纪,本应该无忧无虑,每天和丫头们一起踢毽子、捏泥巴,可她为了保护弟弟,硬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死气沉沉的老太太,而这一切,都是儿子造的孽。   韩氏浑浊的双眼里闪过一丝怜惜,没有再提杨天娇,顺着金蔷薇的话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李三娘确实和大郎有缘,可她是杨家退过亲的,身份上是不是不大合适?“   见韩氏终于松口,金蔷薇微笑道:“退过亲又怎么了?咱们家大郎就得配个大脚的娘子,不然怎么逮得住大郎?“   韩氏拧拧金蔷薇的鼻尖:“哪有你这么挑人的!罢了罢了,既然你中意李三娘,哪天把她请到我房里来,让我好好看看,是不是真有你说的那么好。“   金蔷薇皱眉道:“先订亲再说吧,免得夜长梦多。田氏今天去杨家赴宴,保不定她会和金氏说什么。“   韩氏轻笑一声:“你放心,我虽然老眼昏花,不中用了,大孙子的婚事,还是得由我来做主,不管你继母做多少文章,我说一个不字,谁也别想给大郎订亲!就是你爹也得听我的!“ ☆、第50章   杨家内院,田裹儿确实在和金氏商量杨天娇和金雪松的婚事。   外面四处欢声笑语,犄角旮旯里也能听见外院的斗酒声,加上鞭炮锣鼓齐鸣,面对面说话,也得用喊的,两人自诩是有教养的贵夫人,说话细声细气,一句话说上四五遍才能听清大概意思,断断续续说了半天,还是围着几句客套话打转。   田裹儿干脆直接点明来意:“表姐,我和官人都很喜欢天娇那丫头,大郎和她正是一对金童玉女,以后天娇进了金家门,我们会把她当成自己的闺女一样疼爱,连晚香丫头都得靠边站。“   金氏微微一笑,态度有些矜持,岔开话道:“说起来,今天怎么不见晚香?“   金家大郎金雪松是金家的原配夫人所生,而田裹儿只是个填房罢了。金氏从小和田裹儿一道儿长大,表妹的性子到底如何,她比外人看得更清楚。虽然不知道田裹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金氏可以确定,田裹儿绝对没安好心。天娇是她的心肝肉,她才舍不得让女儿嫁去金家受苦。   田裹儿没有因为金氏的冷脸而退却,挽起金氏的胳膊,笑道:“天娇去了一趟武昌府,好几天没见着她,我和晚香都怪想她的。晚香成日提不起劲儿,总念叨着她的天娇妹妹呢!今天没等我出门,就自己来了,这会子估计正和天娇那帮手帕交在一块儿联诗作对。“   丫头在一旁道:“大小姐嫌外边闹得慌,和金小姐她们在院子里摆了一桌茶果,在玩击鼓传花。“   金氏笑道:“今天大侄女出阁,我忙得脚不沾地,她们小娘子倒是清闲,知道躲在后院里逍遥,咱们看看去。“   田裹儿未出嫁前也是个喜欢风雅的人物,闻言立刻附和:“我也跟着表姐偷偷懒,看看天娇和晚香做的诗如何。“   丫头簇拥着二人一路穿花拂柳,过了穿廊,忽然走来一个蓝衣婆子,在金氏耳边说了几句话。   金氏眼角眉梢的笑意顿时褪得一干二净,脸色铁青,声音陡然拔高,从齿缝里冷冷吐出几个字眼:“他也配!“   下人们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田裹儿看金氏隐隐像是要发怒,生怕殃及鱼池,搭讪着道:“今早多喝了两碗梅粥,有些不消化,表姐先去和天娇她们一块玩联句,我去解个手。“   转身就溜了。   金氏哪里还顾得上田裹儿,裹挟着一腔怒火,找到内院书房,一把推开门:“官人竟然让那个贱种去盛家送亲?“   哐当一声巨响,书房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金氏冷笑一声,大踏步走到桌案前,指尖差点戳到杨县令的眼睛里去:“你竟然敢让杨天佑那个贱种以杨家子弟的身份去盛家送亲?“   杨县令面皮紫涨,强撑着道:“侄女儿和天佑从小玩得好,她提出要天佑去送亲,新嫁娘的要求,我不好回绝嘛!“   金氏随手抄起桌案上的一把戒尺,劈头盖脸往杨县令身上砸去:“一个青楼女子生的野种,也好意思到处招摇?还不都是你惯的,你还想瞒我,没有你替他撑腰,谁敢让他上马?“   杨县令连连求饶:“夫人息怒,此事真的和我没有关系啊!“   一旁的婆子丫头们也一叠声劝阻:“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夫人莫要动怒,有什么话慢慢问就是,今天家里人多眼杂的,老爷好歹也是个县令,夫人怎么也得给他留几分脸面。“   几个门客看到堂堂县令竟然被老妻指着鼻子臭骂,然后又一顿暴打,个个都是一脸不可置信,接着是窘迫难堪,再就是恐惧害怕。想悄悄退出房门吧,金氏带来的奴仆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的,继续站着吧,旁观县令老爷被内人教训,他们以后还能在瑶江县找着好差事吗?   好不容易等金氏打累了,正大口喘气的工夫,杨县令端起一盏茶,蹑手蹑脚走到金氏身边:“夫人先喝杯茶缓缓。“   他脸上已经印了好几条血痕,说话时有些龇牙咧嘴——扯动伤口时疼的。   金氏一把将茶杯挥落在地,上好的官窑瓷器,顿时摔得粉碎,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门客们终于反应过来,纷纷挡到杨县令身前,家务事他们不敢多嘴,只能替杨县令挨打了,只希望杨县令看在他们的忠心上,不要因为恼羞成怒而把他们赶出县衙啊!   金氏扫了众人一眼,哼了一声,“杨天佑那个贱种呢?是不是已经去盛家了?“   下人在一旁回道:“盛家人还没来迎亲呢,九少爷在东边跨院里招待宾客。“   杨县令颤颤巍巍道:“夫人,今天是侄女儿出阁的喜宴,别把事情闹大了,免得外人笑话。“   “你把贱种接回府里的时候,怎么不怕别人笑话?“金氏面容扭曲,一字一句道,“有我在一天,贱种休想好过!这是你杨书堂欠我的!“   杨县令看着金氏血红的双眼,心里泛起一丝挥之不去的苍凉之意,神色从讨好转向颓然,半天说不出话来。曾几何时,那个温柔贤惠、说不了几句话就脸红的腼腆发妻,竟然变得如此凶恶狰狞,比无理取闹的市井泼妇还面目可憎,让他觉得无比陌生,然而说到底,这一切的源头确实是他这个丈夫造成的,他怎么忍心去责怪金氏?   金氏丢下无言以对的杨县令:“去东跨院,拦下那个贱种!把他的一双腿打断了,看他怎么去盛家送亲!“   奴仆们不敢拦着,跟着金氏直冲向东跨院。   也是凑巧,杨天佑带着阿满把一个醉酒的族叔带到厢房里休息,顺道去房里换下被酒水脏污的衣裳,正好从穿堂经过。   两厢迎面撞上,就如狭路相逢,彼此都是杀气腾腾。   金氏见杨天佑头梳正髻,穿着一身鸭蛋青锦袄棉袍,愈发显得相貌堂堂,犹如一竿翠竹,不仅气势凛然,还气象潇洒,心头火气烧得愈旺,口中爆出一声怒喝:“还站着做什么,给我打断他的腿!“   下人们一拥而上,把杨天佑和阿满围在中间。   阿满急得团团转:“夫人,今天可是咱们杨家举办喜宴的正日子,金长史家的大少爷还等着少爷去敬酒呢!“   金氏冷笑连连:“金雪止得管我叫声表姨,他要为你家那个贱种少爷出头,只管来找我好了。“   阿满冷汗直冒,悄悄后退两步,对杨天佑道:“少爷,你先跑,我拖住他们。跑到前堂就没事了。“   杨天佑挑起嘴角,淡笑一声,轻轻挥动着一把洒金折扇,环顾一圈,眼神里像带了寒光利刃,生生能剜下别人脸上的血肉:“想打断我的腿?先想想你们的身家性命都在谁手里。“   众人不敢和他对视,犹豫片刻,纷纷低下头,退开了两步。   金氏暴怒道:“你们竟然怕一个贱种?杨家以后就算分给堂支的子弟继承,也不会给贱种一分一毫,你们怕他做什么?打断他得腿,我重重有赏!“   杨天佑张开双臂,满不在乎道:“谁敢上前一步,就去和老袁作伴吧。“   众人吓得一颤,老袁从前是柴房里的仆役,杨天佑直到七八岁前,一直在他跟前当差。老袁按着金氏的吩咐,对杨天佑非打即骂,还总克扣他的伙食,不让他吃饱饭。杨天佑每次反抗,都会被打得头破血流。众人冷眼旁观了好几年,早就见怪不怪。   等杨天佑一天天长大,老袁再不能对他颐指气使,甚至还常常会被杨天佑反过来欺辱。   一年前,杨天佑不知怎么拿到了老袁一家的卖身契,把他们全家上上下下十几口,全都卖到北边的苦窑里去挖煤,才不过半个月,老冤家就死了八口人,据说现在可能一个都不剩下了。   奴仆们过惯了苦日子,但日子再苦,总能穿饱吃暖,而且还有个以后说不定能发达的盼头。和被卖到苦窑比起来,给人当奴才简直是享福了。老人们都说,没人晓得地狱是什么模样的,但他们宁愿下地狱,也不想去苦窑受罪。   九少爷不像文弱心软的五少爷,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众人想明白这一点,再不敢继续围着杨天佑,而是渐渐退到金氏身后:“夫人,还是等官人来拿个主意吧。“   “混账!“金氏一巴掌把劝自己的婆子打倒在地,“没用的东西!“   杨天佑微微一笑,颊边隐隐一个甜甜的笑涡:“太太仔细手疼。“   金氏怒视着杨天佑:“你以为翅膀硬了,以后就真能和我对着干了?“   杨天佑一步一步走到金氏身前,黑白分明的双眸里平静得出奇,一字一句道:“太太以为我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什么都不会,只能躲起来抹眼泪、随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的小娃娃吗?“   “你是什么身份,敢对我这么说话?“   金氏的巴掌再度扬起。   眼看那一巴掌就要落到杨天佑脸上,众人连忙闭上眼睛,然而却没听到巴掌声。   金氏看着杨天佑,五官扭曲得愈发狰狞:“你竟然敢违抗自己的嫡母?!“   杨天佑攥着金氏手腕的右手微微加了些力道,金氏立即疼得脸色煞白:“贱种!孽畜!还不放开我!“   杨天佑一脸诚惶诚恐:“太太要打我,我不能还手,只好这样了,等太太息怒,儿子再松手。“   金氏张牙舞爪,另一只手像鹰爪一般,往杨天佑脸上抓去。   杨天佑往旁边避让了一下,示意一个婆子上前,那婆子左右为难,到底还是畏惧杨天佑的狠戾目光,抱住金氏的另一只胳膊,苦劝道:“太太息怒,九少爷还要出门见客呢,打坏了他,坏的也是您自个儿的名声啊!不如让老爷去发落九少爷。“   金氏状若疯狂,谁的话都听不进去:“贱种!我一天不好过,你也别想过好日子!“   杨天佑笑了一声,“太太,我长大了。“   他手上的力道更重,几乎能捏断金氏的手腕:“杨家困不住我,何况你这个蠢妇。我从前受过的苦,总会找您一点一点讨回来的,如果您还没发疯,最好乖乖待在杨家内宅,不要再掀风浪,免得以后追悔莫及。“   “九弟!“   “杨兄!“   月洞门前响起两声惊呼。   杨天佑松开手,眼瞳里的冷冽之意转瞬间化作星星点点的笑影:“太太累了,快扶太太进屋休息。“   婆子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强行架起金氏,连搀带扯,把她送回内院。   杨天保和一个身穿铜绿色纻纱直裰的少年笨到杨天佑面前,拉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个来回。   “我在外头听人说婶子为难你,就进来了。“   杨天保探头张望一阵,看金氏真的走了,才敢道,“以后再碰着婶子,你别等她说话,撒腿就跑,她顶多告你一状,不能真把你怎么样。“   杨天佑叹口气,苦笑道:“不要对庆娥姐说起这事,免得她不高兴,她心思一向重。“   杨天保点点头,拍拍杨天佑的肩膀:“九弟,难为你了。“   另一个少年郎弯起狭长的凤眼:“难怪总见杨家九郎成日在外头晃悠,原来也是畏惧家里的母夜叉。“   他哼了一声,“我家里也有一头,比你家这个更厉害,我那个继母,是个妖精脸孔的高级母夜叉,更加不好对付。对了,我继母和你的嫡母正好是一对姑表姐妹。“   “金贤弟慎言。“杨天保微微皱眉,早就听说金家大郎娇惯任性,没想到他说话竟然这么口没遮拦,当着外人的面对自己的嫡母不尊,传出去可不是好玩的。   “杨兄不必放在心上。“金雪松肆意笑道,“我们家的那点勾当,外人都看得明明白白,瞒不了谁,还不如大家敞开天窗说亮话,真刀真枪对着干一场,整天嬉皮笑脸的装一家人,有什么意思?“   杨天保听金雪松越说越不像话,离他站远了些,岔开话道:“雪止兄想必等急了,咱们快入席吧。金贤弟,别让你堂哥等久了。“   金雪松冷笑一声,神色渐冷,倒是没再说扫兴的话。   杨天保不想和金雪松这样名声在外的浪荡公子深交,故意走在最前面,以领路为掩饰,不必和金雪松说话。   金雪松瞧出杨天保的小心思,轻甩袍袖,转头向杨天佑道:“诶,你这位堂兄,当初为什么会和李家三娘退亲?“   杨天佑眼神微动,简短道:“因为八字不合。“   金雪松喔了一声,啧啧道:“真是奇了,李家三娘的八字怎么就和我的相合?“   杨天佑的脚步微微一顿,眼底幽光滑动,长袖里的双手,不知不觉间捏成了一对紧握的拳头。 ☆、第51章   李绮节好奇地盯着孟春芳看了许久。   孟春芳以袖遮面, 难掩羞赧之色:“这也是没办法。“   丫头端来一盆热水, 服侍孟春芳洗去脸上敷的一层米粉。   据孟春芳说, 这几天去杨家赴席的小娘子们脸上都涂了一种特质的米粉,用来遮掩肤色,免得被杨天娇盯上。   洗去脂粉, 现出孟春芳的本来肤色,她连日不出门, 天天汤羹调养,皮肤已经不似刚从武昌府回瑶江县时一般黑了。   “三娘, “待房里只剩下孟春芳和李绮节二人,孟春芳叹了口气, 眼神闪烁,“你晓得杨五郎在外头赁的屋子在哪儿么?“   李绮节点点头,心里有些诧异,孟春芳既然问出来了,那代表小黄鹂还住在外面, 一晃几个月了,杨家竟然还没有料理好小黄鹂的去处?   孟春芳扭着一张粉红绢子, 犹豫片刻,轻声道:“三娘,我想劳烦你的丫头帮我带句口信给杨五郎。“   她看着李绮节的眼睛,“我原本想让我的丫头去的,不过杨五郎肯定不会信我的人。“   杨天保不仅不会信任孟春芳的丫头,说不定还会以为她在暗中使坏, 想对小黄鹂不利。   李绮节没有立刻答应:“孟姐姐想让我帮你带什么口信?“   孟春芳四下里扫了一眼,“杨家要对小黄鹂下手了,让他们提防着些吧。“   杨家人和孟家都已经知晓小黄鹂身怀有孕的事,唯有杨天保后知后觉,还以为他把小黄鹂藏得很严实。   李绮节眉头轻蹙:“杨家人准备怎么处置小黄鹂,和孟姐姐不相干,孟姐姐何苦搅和在里头?“   孟春芳抬眸看向窗外晴朗的碧空,“如果不是为了安抚我娘,杨家人不会对小黄鹂下狠手。“   孟娘子在得知小黄鹂的肚皮已经鼓起来时,和杨家人再三言明,除非杨家人打掉小黄鹂腹中的胎儿,否则不会应下这门亲。   杨家人答应了。   先前因为忙着张罗杨庆娥出阁,高大姐抽不出空,如今事情忙完了,高大姐下一步,就是亲自去处理小黄鹂。   其实不用孟娘子威逼,杨家也不会允许小黄鹂生下胎儿,杨天保年纪还小,甚至还未成亲,这个时候让一个花娘生下杨家的庶长子或是庶长女,传出去,都是惹人耻笑的一桩丑事,高大姐怎么可能容得下小黄鹂败坏杨天保的名声。   孟春芳既然要嫁入杨家,必定对杨家了解颇深,不可能不懂得杨家的顾虑。   “孟姐姐何必对小黄鹂心软。“李绮节暗暗叹口气,换做是她,她只会当做不知道,孟春芳竟然煞费苦心,为杨天保通风报信。   “到底是一条人命。“孟春芳知道李绮节不赞同她的话,双手不自觉地捏紧绸手绢,仍然接着说下去,“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杨五郎的秉性,不是一两日能改的,与其日后为他伤心,还不如我自己先断了念头。“   心里话说出口后,她如释重负,脸上扬起一个欢快的笑容,“一个小黄鹂,碍不着我什么。“   这还是李绮节头一次看到孟春芳笑得如此灿烂,仿佛暮春时节沐浴着春晖兀自绽放的野花,带了几丝泼辣的生气,然而李绮节的心却一点一点沉下去:孟春芳的决定,看去惹人发笑,但她知道,孟春芳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她的心里话,她果真是这么打算的。   孟春芳会是一个完美的杨家媳妇,孝敬公婆,友爱姑嫂,相夫教子,事事妥帖,但也仅限于此了。   “三娘不必为我担忧。“孟春芳淡淡一笑,眼里的决绝已经消失不见,她仍是端庄娴静的孟七娘,“有舍才有得,我晓得自己想要什么。“   孟春芳看上去柔弱无依,摇摆不定,其实内里倔强得很,这样的人一旦下定主意,八匹马都不能拉她回头,谁的话都无法动摇她的心志。   这一刻,李绮节明白,小黄鹂根本不是孟春芳的对手。   回到家里,李绮节让宝珠出门一趟,给杨天保送去口信。   宝珠嫌弃小黄鹂名声不好,不愿去。   李绮节只得去找进宝,哪想进宝跟着李子恒去球场那边看渔鼓戏了。   最后只得费了几个铜板,让腿脚最灵便的阿翅跑这趟差。   不消一刻钟,阿翅回到葫芦巷,“东家娘……“   李绮节眼眉微挑,似笑非笑:“你叫我什么?“   阿翅脊背一凉,连忙收起玩笑之色:“三小姐,五少爷说他晓得了,这会子已经在忙着收拾行李包裹,预备搬家哩。“   杨天保和孟春芳订亲后,很是老实了一段日子,高大姐对他的看管便宽松了些。杨天保靠着在长辈们面前撒娇发痴,攒了些银两,很快又另外赁了间房子,偷偷接走小黄鹂。   高大姐带着仆妇去找小黄鹂,结果扑了个空,气得暴跳如雷,回到家里,便撺掇杨表叔去找杨县令,让县衙里的差役巡捕们去搜查小黄鹂的住处。   杨表叔自然不肯,高大姐无计可施,只好让心腹丫头去外头打听。   小黄鹂知道杨家人想打掉她腹中的孩子,吓得整日闭门不出。她不是杨天保那个傻小子,使起心计来,高大姐哪里是她的对手,如此一连半个月,杨家的丫头仆妇硬是没打听到一点蛛丝马迹。   冬至前后,天气愈发阴沉,接连十几日都不见一丝晴日头,虽然还未落雪,但早起时院子里的青石板上会凝一层薄薄的冰凌。北风凛冽,因为临着江河湖泊,风里蕴着丰沛的水汽,刮在身上,愈显严冷,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寒气。   大江一年四季奔腾呼啸,从不会冻住。已近年底,船只仍然频繁往来于江面之上,倒是乡下的池塘都结了冰,李大伯托人送口信到城里,催促李乙回家团聚,一家人好预备过年。   李乙拒了金家的求亲,怕金家人再上门烦扰,也想早些回乡下,奈何年底事多,一时抽不得身。   李绮节也忙得晕头转向,她既要忙着理清李家铺子上的账务,还得偷偷摸摸和花庆福对账。每天孟家的鸡才一啼鸣,她已经坐在房里打算盘,夜里各家点起灯烛,她还在案前忙活。连吃饭都是囫囵吞枣,不管咸淡,用菜汤泡一碗米饭,随意扒两口就是了。   因为冬日严寒,天天粥汤进补,又整日不出门,城里的小娘子们脸蛋都圆润了一些,唯有李绮节反而瘦了。   李子恒和进宝却是逍遥自在,忙完了家里的杂活,整日结伴去渡口坐大船、看热闹:年底许多富户人家携家带口,回乡祭祖,渡口的往来船只要比往常多出一倍,船上装的都是南北东西的各种稀罕物儿。   更还有从南边买来的,操着一口吴侬软语、会吹弹拉唱、貌若天仙的十二花娘,扎了戏台,在江边连唱三天,仿照淮扬之地的风俗,要斗花魁。   瑶江县文风不盛,花娘们也不似南方名妓——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渡口的那些花娘迎来送往的都是本地富商、渡口水手,自然无须认字,不过是会些俚曲小调罢了。   于是南方买来的十二花娘成了稀罕,城里人都想去瞧个新鲜,见识一下南方佳人的风采。   斗花魁时,碍于风俗,花娘们不能抛头露面,戏台上蒙了纱帐帷幔,花娘们在里头,或鼓瑟或吹笛或奏琴箫或弹琵琶。   老百姓们隔着一条江,一边对戏台子上堆的百宝箱品头论足,猜测里头装有多少金元宝,一边抱怨离得太远,看不清花娘们的相貌。至于花娘们到底唱得怎样,弹得如何,是无人晓得的。   湖广之地民风彪悍,城里还不觉得,乡野地方就放肆得多了,宗族势大,乡人野蛮,朝廷律法、儒家清规,还不如家里老娘的木棒管用,甚而还一度风行抢婚的旧俗。民间小娘子多半生得泼辣,言语惊人,行动大胆,并且不以为粗俗。斗花魁算不得什么光明正大的乐事,还有人斥责出资举办赛花魁的读书人伤风败俗,不配考取功名,但仍有许多好奇的年轻小娘子、小媳妇结伴来瞧热闹,想亲眼看看以美貌婉约闻名的南国佳人。   瑶江县的少年公子、半大小子们,这些天都在私底下品评那十二位花娘的美貌,其实隔了一道江水,笼了轻纱,花娘们又个个涂了厚厚一层铅粉,抹了大红的胭脂,一张张脸雪白似碗里的豆腐,艳红如灶膛的柴火,哪个瞧得明白?   进宝和李子恒那天也去瞧了回斗花魁的盛景,一路上两人争执不休,回到家里,还没争出个胜负。   他们也说不清花娘们到底美不美,甚至连个胖瘦高矮都没瞧明白,但还是当着宝珠的面,把斗花魁夸了又夸。   气得宝珠揎拳掳袖,把进宝按住狠狠揍了一顿。   李绮节没说什么,只是收回了李子恒可以任意进出球场的腰牌。   李子恒连忙赌咒发誓,说他只是去江边看热闹,绝不会和杨天保那样流连风月。   李绮节低头拨弄珠子,不为所动。   不能去球场观摩那些伎人们训练,对李子恒来说,简直是晴空霹雳,急得他抓耳挠腮,围着李绮节团团转,恨不能以头抢地,来表达他的决心。   爱热闹是少年人的天性,李子恒五大三粗,向来对情爱之事看得很淡然,对孟春芳的绮念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去江边看斗花魁,的的确确完全是出于好奇。   李绮节自小和李子恒一块长大,当然明白李子恒的心思,不过她还是没有心软。少年公子都爱风流,哪怕李子恒和风流一个字都不沾边,她也要把源头掐得死死的。   李子恒作小服低,每天对李绮节嘘寒问暖,一大早亲自为她打热水洗漱,一天十几趟来回检视她脚下的火盆,看炭火烧得不旺,连忙去灶房添炭,栗子、红苕、芋头烤得金黄,一碗碗端到书案前,还剥了几只解燥的卢橘,放在碗边,就差没喂到李绮节嘴里了。   然而终于等到李绮节终于“大人大量“,原谅李子恒时,也到了一家人归乡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和下一章的部分内容在作者的另一篇文里出现过,那篇文里的设定女主是这篇文的女二金蔷薇,所以挪用了小部分内容,另外女二是友军。   关于断更,因为上个星期爸妈都生病了,一个人来回照顾,心力交瘁,没有时间还是其次,主要是心里一直悬着,所以实在忙不过来,只能抽一天补齐字数,非常抱歉,接下来会尽快完结。 ☆、第52章   临出发前, 孟家的丫头上门, 看到李家院子里堆得满满当当小山包似的牛车, 笑道:“可是来得不巧。“   原来,孟春芳正准备邀请李绮节一道去武昌府的弥陀寺上香。   湖广省道教昌盛,山中多设道观, 佛寺也很常见,虽然寺庙的规模不算宏大, 但巧在殿舍别致,风景幽丽。   武昌府的几座佛寺都建在长江之畔的山谷之中。唐朝时某位驻守武昌府的官员为讨好国公爷, 在弥陀寺原先的旧址之上,培植园林, 重塑金身,将弥陀寺建造得金碧辉煌、光彩夺目。因殿舍、法堂大多借着山势修建,是以弥陀寺的规格并不宏大开阔,不过白墙乌瓦,花树掩映, 柏木森森,古朴玲珑, 风景极为秀丽,加之寺中解签灵验,因而一年四季都能吸引大批香客。   弥陀寺香火旺盛,寺中供有几百座罗汉真人。去武昌府游玩的人,多半会去一趟弥陀寺,不为别的, 就为了数一数寺中的罗汉。   孟春芳上次去武昌府,已经数过罗汉了,这一回是去还愿的。她觉得庙中的解签确实很灵验,这才想邀请李绮节一道去寺中求签。   去武昌府可以坐船,十分便宜,但弥陀寺建在山谷之中,进出需要走山路。腊月里风雪交加,山路不通,走不得牲畜马匹,唯有扛摔打的山里人才敢冒雪走山路。   一般人不会选在这个时节去武昌府,孟春芳原本是打算年后春暖花开时节再去的,可孟娘子觉得路越难走,才越显得她虔诚,佛祖也就越会怜悯孟春芳,求的签就越灵,因此执意要上山去。   李绮节婉拒了孟春芳的邀请,寒冬腊月天,不管裹多少衣裳都冷得瑟瑟发抖,她恨不能从早到晚坐在火盆边取暖,别说是出远门了,就是坐船回李家村,她都嫌麻烦。   江面上风大,坐在船上,寒风扑面,比外头陡然冷了好几倍。到渡口下船时,李绮节的双手双脚几乎没有知觉了。   下了船,她没坐牛车,和李乙、李子恒一起走路回李宅,渡口和李家村离得不远,走一走,她还能暖和些。   一路上碰见不少和李家几口一样在年底回乡的熟人,免不了要寒暄几句。一路走走停停,到李宅门口时,先回家的进宝竟然还未进门,牛车停在门口,老牛哞哞两声,尾巴轻轻甩动,急着进院吃草料。   李乙皱眉道:“怎么回事?“   李家门口挨挨挤挤,围了不下数十人,男女老少,妇孺儿郎,把大门口挤得水泄不通,进宝无法,只得跳下牛车,请看热闹的村人们让出一条路。   招财和官家出门迎客,领着李乙几人进门:“二爷不知,家里来客了,这些人都是来瞧热闹的。“   宝珠啧啧几声:“哪里的客人?这么大的排场?“   几人进了院子,进宝还在外头和村人们道扰,让他们为他让出地方来,村人们嘻嘻哈哈,各自退去,牛车终于慢吞吞进了院子。   等进宝和牛车进了大门,村人门又呼啦一声,重新堵住李家门口。   刘婆子让丫头们端来热茶火盆,几人不及问其他,先脱下鞋袜,换上暖和的棉鞋,围坐在火盆旁取暖。   周氏在里头陪客,李大伯提着一只带手柄的小手炉,走出来道:“可回来了,路上没冻着吧?“   一巴掌拍在李子恒肩膀上,“大郎晒黑了。“   又细细端详李绮节,笑道:“三娘长高了好些,像个大姑娘了。“   李乙道:“谁在里头?“   李大伯嗐了一声,朝外边指了指:“张家的大少奶奶和他家那个小闺女。“   李绮节恍然大悟:难怪村里的人都挤在李家门口,原来是等着看张桂花。   张桂花是张老太爷的掌上明珠,十几年从未踏出过张家一步。对于张桂花的相貌,村里的人众说纷纭,有人说她貌若天仙,也有人说她是无盐女。不管外人如何揣测窥探,张老太爷始终风雨不动,不许小女儿出门。   如今张桂花竟然来李家做客,村里人自然蜂拥而至,等着一睹张家小娘子的风采。   曹氏听说李乙几人归家,从正房出来,找到宝珠:“二爷回来可有带滴稣鲍螺?“   宝珠摇摇头,花庆福为李绮节张罗球场那边的铺子,忙得脚不沾地,花娘子也得跟着打下手,没来得及拣鲍螺。   曹氏哼道:“张大少奶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嫌咱们家的茶点太粗呢!“   李绮节在一旁听见,放下茶碗:“这有什么,做几个鸡蛋糕便是了。“   曹氏:“鸡蛋糕?“   李绮节道:“宝珠会做。“   材料不齐全,没有法子做那些花样百出的巧克力蛋糕,但打发奶油、蒸几个简易蛋糕还是很容易的。李绮节笨手笨脚的,就会蒸几个简易蛋糕糊弄人,就是太过浪费,宝珠跟着她学蒸糕点的时候,一直念叨着罪过可惜。   宝珠一拍手:“我跟着三娘学的新鲜玩意儿,县里人都没见过,张大少奶奶肯定也没吃过,就做这个!“   曹氏连忙拉着宝珠去灶房忙活。   不一会儿,刘婆子拉着李昭节和李九冬来给李乙见礼。   不知是不是几个月不见的原因,李绮节觉得姐妹俩好像长高了一大截。   李昭节和李九冬怯怯地向李绮节问好,姐妹俩怕周氏,连带着也怕李绮节,加上一段时间不见,生疏了许多。   李绮节把姐妹俩抱到火盆边的罗汉床上,陪着她们玩了会儿翻花绳,看两人兴致缺缺,又让进宝取来行李里的棋盘,和两人一起玩双陆。   双陆棋本来是最热闹的,李昭节和李九冬很快玩得揎拳掳袖,在罗汉床上蹦来跳去,但李绮节硬是玩得哈欠连连,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听得外头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丫头们簇拥着张大少奶奶和一个身量高挑的小娘子走出正房。   张大少奶奶仍是娇小玲珑,粉光脂艳,头梳狄髻,满头珠翠,一身绫罗,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柔弱无骨。   她身旁的小娘子年岁不大,但已经比张大少奶奶高出一个头,削肩细腰,眉眼秀丽,身着丁香色缠枝四季花卉宁绸袄,梅红春罗裙,行走间裙幅皱褶流动似波动的水纹,色泽艳丽,仿若盛开的红梅。   张桂花名叫桂花,人却不似桂花,更像落雪时节绽放在枯枝上的一簇老梅,冷而艳。   周氏拉着张桂花的手,亲亲热热地说着什么,显然十分爱重张桂花。   李大伯、李乙和李子恒在隔间说话,李绮节带着李昭节和李九冬迎上前,送张大少奶奶出门。   张大少奶奶见了李绮节,立刻笑得合不拢嘴,“三娘回来了?哪日闲了,来我们家坐坐。“   笑了笑,忽然道:“才刚吃的点心,在别处没见过,是南边传过来的?“   周氏连忙给李绮节使眼色。   李绮节意会,含笑道:“难得大嫂子喜欢,是宝珠自己鼓捣出来的。“   当着一屋子丫头,张大少奶奶不好追问,只得作罢。   周氏和张大少奶奶给李绮节和张桂花序过年齿,发现张桂花年长李绮节几个月,当下便让两人改口。   李绮节笑盈盈道:“张姐姐。“   张桂花眼帘微抬,冷冷地瞥了李绮节一眼,淡淡道:“李妹妹。“   如果不是周氏在一旁看着,李绮节真想打个哆嗦,屋外北风呼啸,冷得人牙齿打颤,张桂花的眼神,比外头的北风还冷!   等张大少奶奶领着小姑子告辞离去,李绮节问周氏道:“张姐姐比我大几个月,怎么取名叫桂花?“   李家几个小娘子的名字是按着四季节气取的,李昭节生在春天,便取名昭节,李九冬是冬天落草的,所以叫九冬。李家另外一支的小娘子,刚好是夏天的生辰,叫朱律。至于李绮节的名字,顾名思义,绮节是七夕的别称,她的生辰是七月初七。   张桂花比李绮节大上好几个月,生辰在寒冬,按理不该叫桂花的。   周氏笑道:“咱们这的金桂一年才开一次,桂花出生那年,张家的桂花树却接连开了两次花,所以张老太爷才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村里人都说她的名字取得好呢,俗是俗,可取俗名才好养活呐。“   周氏话里有些未尽之味,当年李绮节出生时,因为刚好是七夕佳节,周氏便给她取了个小名,叫七巧。李大伯死活不同意,硬是给改成了绮节。周氏总觉得李绮节的名字改得不好,所以小时候才三灾八难,一直体弱多病,心里一直惦记着想给李绮节换个俗气的名字,奈何拗不过李大伯。   李绮节不知道自己差点就成了李七巧,还在想着张家的桂花小姐,她明明是头一回见张家的小娘子,怎么老觉得这位冷美人有些眼熟? ☆、第53章   周氏很喜欢张桂花, 接下来的几天始终桂花桂花不离口, 惹得李大伯道:“快去调碗桂花藕粉来给你们太太吃, 别饿着你们太太。“   丫头们都捂着嘴低笑。   李大伯道:“三娘回来过年,你不晓得惦记自己侄女,老是提那个张小娘子做什么?她虽然生得灵醒, 和三娘比起来还是差了点。“   周氏笑道:“官人又说胡话了。“   张桂花生得颀长冷艳,和杏脸桃腮、娇俏标致的李绮节相比, 又是一种风致,李大伯说张桂花不如李绮节, 完全是出于偏心。   曹氏也劝周氏:“三小姐瞧着漫不经心的,其实心思细着呢!这几天家里的大小丫头, 婆子仆役,都得了宝珠送的礼物,连外头几个出远门的都没落下,显见着三小姐特意吩咐的。太太当着三小姐的面夸张家小姐,三小姐难免会不高兴。“   想了想, 又加了一句:“说句难听的,三小姐只是太太您的侄女, 到底不是太太亲生的,始终隔了一层。“   周氏有些愧疚,怕李绮节真的会和自己生分,这天便随便找了个借口,来探望李绮节。   李绮节才刚洗了头,正坐在火盆边烤火, 见周氏进来,连忙起身。   周氏摸摸李绮节的手心,蹙眉道:“虽然在屋里,也得多穿几件衣裳。“   李绮节应了一声,宝珠乖觉,已经取了件厚袄子过来,为她披上。   说了些预备过年的闲话,周氏搭讪着道:“前几天宝珠做的那个鸡蛋糕,难不难做?“   李绮节把半湿的黑发挽了个松散的发辫,笑道:“不难做,就是有些费糖。“   宝珠道:“不止费糖,还费油,费鸡蛋,费麦粉,什么都费,要是蒸花糕,能做一大笼呢!“   说着,把烘蛋糕的步骤一点一点说给周氏听。   周氏听得咋舌,皱眉道:“法子简单是简单,就是太浪费了,可怜见的,谁家舍得这么吃?“   李绮节忍笑,周氏俭朴惯了,剩下的肉汤从不浪费,还能再煮一次汤面吃,高糖高油的糕点,她是舍不得常吃的。   再舍不得,周氏还是吩咐宝鹊记住宝珠说的步骤,“好容易有个新鲜茶点是张大少奶奶没吃过的,下回她再上门,就用这个鸡蛋糕打发她,免得回回都是滴稣鲍螺。“   上个月李家又买了十几个奴仆,周氏渐渐不再管灶间的事,不过糖、油之类的精贵东西,还是她亲自管理。   说笑一阵,见李绮节言谈如常,周氏放下心来。   不想李绮节没有因为周氏厚待张桂花吃味,李昭节那头却闹起来了。   李昭节和李九冬不是周氏生的,原本就有些敏感,加上家里的仆妇喜欢逗弄小娘子,常常对姐妹俩说些“太太更喜欢三小姐,不喜欢你们两个“、“张小姐生得真好看,太太拉着她的手不肯放,还说要认张小姐做干女儿呢“、“太太有了张小姐,不要你们了“之类的玩笑话,一来二去的,李昭节当了真,竟然趁刘婆子不注意,钻进后院,闹着要跳井。   李家养着两个小娘子,怕小孩子贪玩,后院的老井早就封了井盖,还上了一把大锁,只有周氏和后厨的婆子才有开锁的钥匙。   不过曹氏还是吓出一身冷汗,一把捞起扒在井沿不肯走的李昭节,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自己先淌了一脸的泪。   周氏也吓得不轻,把几个平日里喜欢碎嘴的仆妇们训斥了一通。   曹氏安抚好李昭节,等她睡下,走到周氏房里磕头赔罪,自责道:“都怪我一时大意,没看住小姐。“   周氏一挥手:“怪不了你,以后谁在昭节和九冬跟前提起大姑娘,回来告诉我,管她是服侍多少年的老人,我们家是断断留不起的!“   下人们噤若寒蝉,自此再没人敢提起李昭节和李九冬的身世。   恍惚间过了腊月,二十三当天,周氏领着李绮节、李昭节和李九冬,聚在一处看刘婆子她们切麻糖。   乡下人家,每到年时,本族婆子媳妇,都要带上自家炒好的米糖、芝麻,结伴去村里的宗祠搅麻糖。李家只有一个大嫂子周氏,没有妯娌婆媳,只得把几个小娘子叫到一起,按着乡下的规矩,女眷同聚,亲自拌米糖。   灶间熬了一大锅糖稀,炉灶里烧得通红,红糖、白糖、麦芽糖熬出黏性,咕嘟咕嘟直冒泡。这一锅糖浆,要不停搅拌,牵扯出老嫩适宜的拉丝,把备好的米糖、花生、熟芝麻、桂花倒入其中,翻炒、搅拌均匀,整块铲起、倒入木盆之中,徒手摊得均匀,再盖上一层木板,拿一根大木棒,跟擀面皮似的,隔着木板来回不停碾压。等糖块压实压紧,再倒出来,铺在干净簟席上,切成一块块麻糖。   切麻糖要趁着温热松软时下刀,经验老道的婆子拿着蒲刀,沿着麻糖,手起刀落,“咔嚓咔嚓”,眨眼间已经分出整齐的七八块。   周氏坐在院子里看婆子们整治,说是亲自拌米糖,也不过是走一个过场,无须她亲自动手,只需趁着翻炒的时候,帮着把熟芝麻撒在大锅里就行。周氏平日里会亲自为李大伯做饭熬汤水,熬糖稀却是做不来的。熬糖稀需要时时刻刻注意火候,火旺了糖稀发苦,火小了不成型,只有力气大的婆子能熬出好糖稀。   满院子都沉浸在一股强烈而馥郁的甜香之中,丫头们都在偷偷咽口水。   别人还尤可,素来最爱甜食的李子恒闻着浓厚的香气,顾不上矜持,找了个由头跑到灶房,搓着两只大巴掌,围观了一阵。   婆子拣松软的麻糖切了一小块,一顿揉捏,搓成拳头大小的糖团子,与李昭节和李九冬两人俩甜嘴。姐妹俩并不饿,不过是觉着好玩,捧着糖团子,一边啃,一边笑,比赛谁先吃完、谁吃得多,身后掉了一地的米糖渣子。   李子恒在一旁眼巴巴瞅了半天,最后还是曹氏切了一大块麻糖,给他解馋。   李绮节不爱吃甜,规规矩矩坐在周氏身后,面前只放了一盅掺了金橘丝的桂花茶。   周氏见第一锅切麻糖做好了,让李绮节先尝一块——这是求个好兆头的意思。   李绮节一看到麻糖上乌褐色的松软糖丝,心口一阵发腻,接过一块麻糖,慢慢吃完。刚切好的麻糖还是温热的,丝丝甜意快要甜到肺腑里去了,糖浆黏牙,扯开来依然柔韧有丝。她吃完一块,接连喝了两盅桂花茶,心口犹觉腻得慌。   而李子恒,吃完一块麻糖,竟然还嫌不够,又偷偷摸摸藏了几块在袖子里,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李绮节有些发愁:李子恒太爱吃甜,以后得让进宝提醒他天天刷三遍牙齿,免得他将来犯牙疼,瑶江县可没有专门为人看牙齿的大夫。   已近除夕,李家各样大菜都已准备妥当,年礼都往各处送过,门前都换了门神、桃符,领了乡里送来的“福”字,丫头、婆子们从库中取出积年的金银器皿,摆在案前,各院各屋都打扫干净,装饰一新。   因为家中人口简单,今年还和嫡支那一系闹了些不愉快,年礼都是随便敷衍的,所以身在内院的周氏和李绮节的年过得很清净,不用开门待客,也不用出门交际,正月里也无须摆年酒:不必费钞,逍遥自在,今年这个年,倒是过得轻省。   李大伯、李乙和李子恒身为外男,还是免不了四处应酬,一直到正月过完,几人才空闲下来。   到正月底时,估摸着开春各家都要忙着桑田之事,不会上门拜访,周氏带着李昭节和李九冬回娘家周家村省亲。   这一回李绮节没跟着一起去,留在家中看家,免得有女眷上门时没人招待。周氏知道李乙正在为李绮节张罗订亲的事,想让李绮节历练历练。   李绮节隐约猜出周氏的意思,老老实实待在家中料理内务,花庆福几次来信催她回城,她一拖再拖。   花庆福知道李绮节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怕来往的口信太多了给她惹麻烦,没再催请,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时,便让花娘子坐船到李家村问她的意思。   年后落了几场雪,放晴之后,春日融雪,比年前还冷了几分。瞧着金灿灿的日头晒在白墙黑瓦上,泛起阵阵热乎乎的流光,一伸手,仍旧是寒风透骨。   李绮节干脆把一应物事都搬到厢房里,一天到晚都窝在房里不出门。婆子们便不再往正院跑,每天早晚都到厢房里回话。   开春前里家老人在村前的大场院里训话,各家男丁都要前去听训,家中没有男丁的,才许女人们代为出席。这是乡里的老规矩,年年如此,为的是鼓励乡民们辛勤耕作,不能误了时节。   这天李大伯和李乙起了个大早,匆匆吃了一顿白菜猪肉馅的饺子,前去和里家老人们汇合。今天是大日子,里家老人除了训话之外,还会召集乡里有名望的人家,一起商议农桑,李大伯和李乙届时都要出席。   李子恒年过十二,也被其他人家的儿郎拉去一起听训。   李绮节坐在厢房里,依稀能听到场院那头的响动,心里有些可怜那些替里家老人,没有扩音器,他们训话全靠嗓子吼,七老八十的老人家,吼上一两个时辰,就是嗓子不坏,身体也受不住。   午间李大伯和李乙都不回家吃饭,要留在几处里家老人家开宴。宴席的费用是家家出份子凑齐的,一家一钱银子,拿不出银钱的,就出些粮米柴炭,连柴炭都拿不出的,可以去灶上帮忙。   李绮节让刘婆子预备好午饭,兄妹两吃饭,没有烧大灶,只用炉子煮了一锅热饭,菜蔬一大半还是年里没吃完的肉丸、鱼糕,放在饭上蒸热就行,只新炒了一道蒜蓉野荠菜,春天的野菜,最是鲜嫩,正好解腻。   等碗筷都摆放好了,李子恒仍未归家。   宝珠催李绮节先吃饭,李绮节低头算着账务,头也不抬:“先等大郎回来。“   宝珠怕饿着李绮节,想出门去寻人。   刚走到院门口,听见外头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进宝倚在墙根底下,在一帮小丫头们面前吹牛皮。   进宝正绘声绘色地和几个丫头描述渡口上的繁华景象,压根没听见宝珠的脚步声,说到得意处,竟口没遮拦,说起去年底选花魁娘子的事来。   宝珠气得面色紫涨,几步跑到院墙底下,捂住进宝的嘴巴,拖到房里,又摁着揍了一顿。   小丫头们面面相觑,一哄而散。 ☆、第54章   等李子恒回家的时候, 别说是午饭, 就连晚饭都凉了。   刘婆子起身披衣, 就着昏黄的烛火,特意为李子恒煮了一锅姜汁鱼片银丝面——年底李家几处池塘拉鱼,除了卖掉的几千斤, 还剩下许多,送人的送人, 腌制的腌制,打鱼糕的打鱼糕, 现在后院一溜大水缸里还养着几十条,婆子怕吃不完, 一天三餐变着法的做各种煎鱼、炖鱼、蒸鱼,煮面也是鱼片面。   李子恒饿狠了,抄起筷子,稀里哗啦,很快把一锅银丝面吃了个底朝天。   刘婆子又磕了两个鸡蛋, 切了点酸浆腌菜,抓一把腌好的嫩鱼片, 把白日里的剩饭炒了,盛了满满一大碗,端到李子恒面前。   李子恒一连吃了三碗炒饭,打了个饱嗝,后知后觉道:“饿死我了!“   刘婆子心疼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仔细饿出毛病来!“   又念叨了一阵, 见李子恒实在吃不下了,这才收拾好碗筷,回房困觉。   李绮节还在灯下忙活,等李子恒吃完饭,才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阿爷和大伯才睡下,明天早上起来肯定要盘问你的。“   火盆上架了铁架子,上面座了一只大铜壶,壶里的热水原本是用来灌汤婆子的,李子恒见水开了,不等宝珠动手,提起铜壶,先冲了一大碗藕粉。   宝珠又气又笑,重新添了冷水,把铜壶放在火盆上,取来桂花卤子,把藕粉调好,往李子恒跟前一递:“大晚上的,吃多了积食,大郎夜里不困觉了?“   李子恒咧嘴一笑,藕粉烫,他撅着嘴巴,小心翼翼地吃着,一边吃,一边把白天的事情一一向李绮节道来。   上午,李子恒跟着几个伙伴去场院那头听里家老人宣读朝廷下发的劝农书,晕晕乎乎听了半天,正觉得没劲儿,准备开溜,场院西边忽然打起来了。   里家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把闹事的几个儿郎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那几个少年李子恒都认得,有一大半是孟家的子弟。   李绮节听到这里,执笔的右手顿了一下:“为了孟四哥?“   李子恒点头不迭,“可不就是为了他!“   孟举人再清高,过年还是要回乡的。孟娘子生怕孟云晖再和五娘子等人有瓜葛,不许五娘子一家上门拜年,也不许孟云晖出去应酬。孟家族人们怕两边尴尬,也尽量不让他们碰面。   但像开春全乡聚会听里家老人训导这种事,是避不开的。   孟云晖代表孟举人在台下听老人训导的时候,他的同胞弟弟因为许久不曾见他,忍不住去拉他的衣袖,唤他哥哥,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去。   孟云晖来不及回答,旁边的十二郎孟云皓先炸了起来。   孟十二出门前,孟娘子特意交待他,让他务必看好孟云晖,不许孟云晖和亲弟妹们见面。孟十二自觉有孟娘子做倚仗,一巴掌抽在孟云晖弟弟的脸上,骂道:“他是我家的人,不是你哥哥,一边儿去!“   孟云晖当时没有说什么,只把弟弟护到身后,让他赶紧回家去。   他弟弟年岁还小,看到亲哥哥不帮着自己,心里又委屈又疑惑,捂着被打肿的半边脸颊,左右张望了一阵,哇哇大哭。   孟十二看孟云晖的弟弟哭了,愈发耀武扬威,指着孟云晖的弟弟一通骂。   孟云晖始终一言不发,任孟十二撒泼。   一旁的孟家其他儿郎却听不下去了,尤其是李子恒曾见过的孟十郎等人,更是怒不可遏,剥了衣裳,就和孟十二厮打起来。   最后成了一场混战,除了孟云晖和他弟弟,孟家子弟几乎全掏拳头了。   “我把孟四的弟弟送回家,五娘子又哭了一场,孟五叔的病还没好全,我看他家水缸空了,帮他家挑了几担水。“李子恒拍拍自己的肩膀,“五娘子倒是记得留我吃饭,他一家老小的,孟五叔还卧病在床起不来,我哪里好意思!“   宝珠嗤笑一声:“所以你就饿到现在?“   李子恒嘿嘿一笑。   李绮节扣上红木云蝠纹带屉桌右角的暗锁,“孟四哥没回去看他爹娘?“   李子恒摇摇头,“孟十二被孟十郎揍得满头青包,孟四怕他伤到骨头,先送他去看大夫了。“   请大夫当然得先回家,回到家,有孟娘子在,孟云晖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出门?   李子恒同情道:“孟四也难做呢。“   宝珠把几支大小不一的湖笔安放在笔架上,闻言跟着叹息一声:“孟娘子也忒小气,孟四少爷和五娘子一家是血亲,怎么可能说疏远就疏远呢?她越这样严防死守,孟四少爷越要恨她!“   李子恒吃完一碗藕粉,放下匙子,拍拍手,“别人家的家务事,咱们也不好多说。“   说这话的时候,他盯着李绮节的眼睛,观察她的反应。   李绮节眼眉低垂,神情淡然,“不早了,大哥早些歇息。“   心里却有些哭笑不得:李子恒向来藏不住心思,看他言语间几次试探,竟是以为她对孟云晖心藏爱慕,所以故意敲打她!   看来她太过得意忘形了,以为没了杨天保的娃娃亲,就能暂且高枕无忧,其实不过是另外换了一种烦恼而已,在没有订下人家之前,她和任何一个表哥略微多说几句话,都会引来长辈们的注目。   孟娘子一再触犯孟云晖的底线,孟云晖始终忍气吞声。他面上憨厚,实则是个坚忍狠心的人,今天他对自己狠,将来说不定也会对身边人狠。   在某种程度上,李绮节觉得孟云晖和自己是同一种人,他们都知道自己该放弃什么,不同的是,李绮节放弃得洒脱,而孟云晖放弃得不甘。   正因为理解孟云晖的选择,李绮节更加确定孟四哥嫁不得。她虽然有些自负,但还不想拿自己的婚姻去冒险,孟云晖不会为了她放弃他的青云路,而她对孟云晖,除了同情之外,并没有其他想法。   李绮节掀开灯罩,吹灭灯火,回房梳洗,滚烫的手巾盖在脸上时,她幽幽地叹口气,身为女子,言行间有诸多禁忌且不说,嫁人麻烦,不嫁人竟然也这么麻烦,而且除了这两种选择之外,没有第三种出路。   不过和嫁给杨天保比起来,再多麻烦也算不了什么。至少李绮节不必受高大姐的气,不用因为小黄鹂肚中的胎儿为难自己的良心,不必因为杨天保的风流呆性黯然神伤,她可以选择自己的未来,哪怕未来目前看来并不是坦途。   李绮节苦中作乐,躺在枕上暗暗道:再不济,干脆嫁给花家大郎算了,花庆福和花娘子都把她当成散财童子一样宝贝着,嫁到花家,她就是老大,谁都得听她的!   才念叨了几句,第二天麻烦就主动上门了。   来人是打着花娘子的名头上门的,送来一匣子滴稣鲍螺和一篓水灵灵的新鲜樱桃。   田野阡陌间的野菜应有尽有,但桃枝上才现出星星点点的新绿嫩芽,不知道花家的樱桃是从哪里搜罗的。   等看清送樱桃的人是金家的仆妇,李绮节心下了然,金家和武昌府楚王府的金长史连宗,早春的樱桃是稀罕东西,但对楚王府来说,应该不算什么。   李绮节不动声色,让宝珠把樱桃洗净,做成酪樱桃,撒上一层用苦果粉做成的果冻,淋上鲜奶油,摆到送东西的仆妇跟前:“难为嫂子跑一趟,嫂子尝尝我们家的点心。“   酪樱桃一般人家不会做,宝珠做的酪樱桃,却比金家的还讲究。   仆妇吃完酪樱桃,知道李家三小姐不是个好糊弄的,不敢多问,说了几句场面话,告辞离去。   李绮节冷笑一声,不等宝珠收拾下茶碗,冷声道:“让进宝回县城一趟,问一问花娘子,她是不是改行当媒婆了。“   金家向李家求亲,是去年的事。金家是瑶江县的首富,金大官人人脉发达,连顺天府都有他认得的人,人家按规矩遣了媒婆上门说和,话里话外都暗示金家老太太根本不把李绮节的一双大脚放在心上,李乙当然意动。可后来李乙听杨县令说起金家大郎的为人,得知金雪松十多岁就眠花宿柳,无恶不作,是个十足的混世霸王,立马就婉言回绝了金家的婚事。   李乙虽然替李绮节恨嫁,但还不至于把她嫁给一个浪荡公子。   李绮节以为金家那样的门第,应该不会再上门求亲,没想到金家竟然还没有死心,还婉转迂回,从花家那边向她递话。   她原先的猜想应该没有错,金家向李家求亲果然没安好心!金雪松是不是故意的?打着花家的名号上门,暗示他知道她和花庆福私底下的生意往来?用这个来威胁她?   李绮节越想越觉得蹊跷,愈发打定主意,以后看到金雪松,得立马跑得远远的。   进宝知道李绮节动气,不敢耽搁,利利索索进城,很快又折返回来。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旁边还跟了一位中年男子。   原来两人半路上迎面遇见,干脆在江面上换了条船,一道回李家村。   “三娘,都是我那浑家的不是。“花庆福一进门,就连连道歉:“金家的仆妇是你大嫂子的一个远亲,今天你嫂子原要给你送几样果品点心,刚巧那仆妇上门找她说闲话,说她也要回李家村,可以顺路帮着捎带东西,你嫂子也没多想,就应下了。还是我听她提起,晓得金家的婆子几次上门探问你的事,怕是里头有文章,她才知道那仆妇多半是故意的,让我赶紧跟过来看看。“   隔着一道落地大屏风,李绮节看不清花庆福的神情,不过听他说得诚恳,心里的火气消了几分,淡淡道:“原来如此,我说花娘子怎么会让个眼生的妇人替她跑腿。“   花庆福是外男,又是已婚的成年男子,不止要隔一道屏风,还不能和李绮节共处一室,只能坐在隔间外面,同样看不见李绮节的表情,听她的语气似乎不像是恼怒的样子,暗暗松口气,擦了把汗珠子:“三娘,金家那头是什么路数?是不是眼红球场那边的生意?“   球场并未正式开张,一直不咸不淡地举行几场蹴鞠比赛,唱的戏目也都是俗套的捉妖故事,虽然吸引了一批闲人去看新鲜,但至今还没有盈利的迹象,但李绮节一点儿都不着急,仍旧按部就班地训练班底。花庆福可以笃定,李绮节后头肯定还有计划,所以也不担忧,县里其他人似乎也瞧出苗头来,已经有好几波人明里暗里打听过球场。   金家曾向李家求亲的事,只有两家人自己知道,花庆福没听说过金家和李家有什么瓜葛,听人说金家人在暗中大厅李绮节,头一个想到的,就是球场那边。   李绮节让宝珠去筛茶:“喔,金家嘛,没什么,他们家向我们家提过亲。“   原本以为要和金家好好斗一番的花庆福傻眼了:啊?! ☆、第55章   枉他花庆福把金家当对手,金家却想娶李绮节过门!   太阴了!   李绮节没看到花庆福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听他的惊呼里惊吓大于惊讶,只当他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含笑道:“你没进门前,我还以为花娘子是金家请来的说客呢。“   花庆福知晓李绮节私底下的一应事体,算得上是李绮节的心腹干将。虽然他是李绮节的长辈,但两人来往一直以平辈相交,所以李绮节在花庆福面前反而比在父亲李乙跟前更直接。   花庆福愣了许久,才缓缓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惊讶过后,花庆福撇开金家不提,和李绮节说了会儿正事,心里暗暗盘算道:金雪松那个纨绔虽然不成器,可金家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富裕人家,而且金家老太太是贫苦人出身,不大看重规矩,常常带着媳妇孙女在街巷间闲逛,金家的当家太太田氏听说也是个好脾气的,倒是挺适合三娘的。   嫁到金家,三娘不会受婆母长辈拘束,可以堂堂正正操持生意行当。   金家的人脉,那可比杨县令的官位还值钱呐!   可看三娘的意思,似乎无意于金家。   花庆福叹口气,假如李绮节是他的闺女,他哪里会顾忌那么多,直接招婿就得了。虽说愿意与人做赘婿的都是无家无业的软骨头,一世不能科举,处处受人嘲笑,但赘婿嘛,吃软饭的家伙,只要乖乖吃软饭就行了,谁管他能不能出人头地,只要闺女立得住就行。   当然,花庆福也只是想想而已,他膝下几个小娘子都已订了人家。一般人家,除非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都不会为女儿招赘。   几场连绵春雨过后,天气渐渐晴好,池塘泛起春水绿波,院墙外的桃树上爬满花骨朵,柿子树光秃秃的枝条上也挑出几点新芽。   李绮节记得李昭节的生辰快到了,让招财赶着牛车去周家村接周氏和李昭节姐妹俩回家,周氏似乎也记挂着为李昭节过生辰的事,提前收拾了行李包裹,招财到周家村时,周氏正打算让侄儿出门去雇车呢。   灶房里早就备好了热汤热饭,李绮节知道李昭节格外敏感,特意让宝珠亲自为姐妹俩打扫房屋,旧的窗纱、桌布全都换上新的,桌椅罗柜擦了一遍又一遍,务必把精致的透雕云纹擦得光洁如新,还在土陶瓶里供了一簇开得艳丽芬芳的桃花,甚至还焚了一炉香块,一来是驱虫,二来是除味。   等周氏几人归家时,李绮节出门迎接,走到门口时,眼光向外一扫,只见门外一片熙熙攘攘,围了不少人。   张桂花又来了?   李绮节抬起头,没看到张家的轿子,倒是看到一个熟人。   一个浓眉大眼的大丫头,正搀扶着一个一身缟素、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走下李家的牛车。   妇人身旁,是周氏。   紧跟在周氏身后的,是一个头戴绒帽、着茶褐色夹袄的少年。   少年眉骨挺秀,英姿蕴藉,虽然一身粗布衣裳,但他站在人群当中,就犹如鹤立鸡群,淡淡一个眼风扫向四周,仿佛春风过处,皱起一湖碧水。   围观的男女老少,不分老幼,眼光都不由自主停留在他身上。   却是李绮节曾见过几次的小沙弥。   围在李家门口的村人们,一边打量少年,一边交头接耳:“好俊的公子,是李家的侄儿?“   另一位道:“瞧着不像呢,他身上戴着孝,李家近来没有丧事啊?“   不等看热闹的人们继续讨论,招财和进宝急急忙忙把牛车赶进院子里,关上大门,众人还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看李家人没有开门的意思,才各自散去。   家里忽然来客,李大伯急急忙忙戴好头巾,披上八成新的一件袍服,匆匆走到外边来,周氏却道:“官人自便。“   扶着妇人直接进了自己的寝房。   因为身上戴孝的缘故,小沙弥怕冲撞李家,站在外院,脚步有些踌躇,大丫头不由分说,拉起他的胳膊,直接把他拽着往里走,一路跟在周氏身后,也跟进房去了。   李大伯看着小沙弥的背影,一脸茫然,“三娘,来的是哪里的亲戚?我怎么没见过?“   无论李家还是周家,都没有样貌如此出挑的少年儿郎。李大伯虽然爱护短,审美还是很正常的。   李绮节轻声道:“张十八娘。“   李大伯愣了半天,叹息道:“原来是她。“   周氏未嫁前,得过张十八娘的恩惠,李大伯这些年常常听周氏念叨起张十八娘,张十八娘这些年的遭遇,他也大概听说了个七七八八。   宝珠走到李绮节身边:“三娘,昭节在外头,赌气不肯进来呢。“   周氏光顾着安顿张氏和小沙弥,把李昭节和李九冬交给曹氏照顾,李昭节受了冷落,满心不高兴,又看刘婆子们都记得她的生辰,两厢一对比,愈发觉得委屈,使起性子,趴在门口用来磨刀的一块大石头上,不肯走了。   李绮节哪里会哄孩子,让宝珠搜罗了一堆好吃的好玩的,亲手送到李昭节跟前,“昭节乖,跟姐姐进屋,屋里还有更多好吃的。“   李昭节哼了一声,抱着大石头不撒手。   家里的婆子长工们常年在这块大石头上磨蒲刀、剪子、锄头、铁锹,石头表面光滑干净,但底部挨着水沟,布满青苔,李昭节挨着大石头磨蹭了一会儿,裙角已经脏污了一大片。   曹氏牵着李九冬过来一起劝李昭节,李九冬怀里抱着一只五彩团花纹罐子,罐子里装满了各色糖果,嘴里正滋滋吮着一块麦芽糖,含含糊糊道:“姐……吃、吃糖。“   李绮节眼睛一亮,家里的糖果是她让婆子们做的,哪里都没处买去,小孩子不是最爱吃糖么!她剥开一颗奶糖,捧在掌心,在李昭节跟前晃晃:“昭节,看~“   李昭节一脸忠贞,扭过脸:“哼!“   李绮节苦着脸,把奶糖随手塞到宝珠嘴里,她李三娘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逗小孩子。   刘婆子摆出一副凶脸:“小姐不听三小姐的话,回头官人晓得,要骂你的!“   几个丫头在一旁帮腔。   李昭节依旧趴在大石头上当瑞兽,把脸扭向另一边:“哼!“   僵持了大半天,连里头的李大伯都惊动了,亲自过来请李昭节进门。   李昭节不为所动,视死如归,死死巴着大石头,小指头攥得紧紧的,李大伯要抱她起来,她便嚷疼,李大伯怕伤着她,摇摇头,“你这鬼丫头!“   对李绮节道:“先不管她,饿她一顿就好了。“   婆子丫头们只得散去,只留下李昭节一个人。   如果抱着大石头不肯放的人是李子恒,李绮节管他三七二十一,几棍子敲下去,保管能把大哥打得服服帖帖的,可赌气的人是李昭节,她就不好自作主张了。   虽说李大伯和李乙并未分家,但因为兄弟俩不住在一处,家里的下人泾渭分明,留在乡里的,俨然更偏爱李昭节和李九冬,在县城铺子里帮工的伙计,则更看重李子恒和李绮节。   尤其是随着李昭节姐妹俩一天天长大,家下人私底下常常说起“太太最疼三小姐“这种话,觉得周氏偏心,对庶出的女儿不够慈爱。   周氏性子正直,不论是李绮节,还是李昭节姐妹,或是李子恒,她都一视同仁。不过周氏天性不是那种柔情似水的温和慈母,说话做事都带着爽利劲儿,有时候脾气有些急躁,少了些软和,李昭节姐妹俩始终和她亲近不起来。   周氏再疼李绮节,也疼得有分寸,因为李绮节的一切都由李乙做主,她只是伯娘。李昭节和李九冬不一样,周氏是她们俩的嫡母,姐妹俩的将来,都由周氏操持,周氏肩上的责任更重,自然对她们俩更严厉些。   家下人只看到周氏和李绮节说话有商有量,就抱怨周氏偏心。周氏一改俭省脾性,给姐妹俩添婆子、丫头的事,他们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李绮节偶尔听到一些风声,怕周氏听了不高兴,更怕李昭节姐妹俩被下人们撺掇着一起埋怨周氏,近来敲打了好几个婆子。   对下人可以威逼利诱加恐吓,但是面对李昭节和李九冬两人时,李绮节难免畏手畏脚。   眼看快到午饭时候,李绮节叹口气,让宝珠去院子里看李昭节起来没有。   宝珠去了半日,回来时道:“早起来了,这会子在屋里坐着吃木李呢!“   “谁给她的木李?“   宝珠的表情有些如梦似幻,抿着唇儿低笑一声:“张少爷给的。“   李绮节想起周氏曾经说过,张十八娘被张家人赶出门时,是住在木李庵的。 ☆、第56章   李昭节坐在北窗下的一只福庆如意大圈椅上,倚着扶手,两只胖乎乎的小巴掌捧着一枚青红木李子,时不时慢条斯理地啃一口。   她生得娇小,坐在大圈椅上,尖尖绣鞋只堪堪挨着底部的横杠。   小沙弥前去和李大伯、李乙见礼,只留下一碟青白中透着嫣红的木李果子。   曹氏让小丫头收走碟子,笑睨李昭节一眼:“再吃牙齿都要酸倒了。“   李昭节埋着头痴笑,咬一口木李,脆响声沁出一股丰沛的甜意。   李绮节估摸着张氏和小沙弥十有八/九要在家里住下,吩咐刘婆子去收拾厢房,家中人口简单,少有来客,厢房一直空着,春季多雨,又潮又湿,不提前收拾的话,根本住不了人。   宝珠听见跟着周氏回娘家省亲的宝鹊等人都唤小沙弥叫“张少爷“,纳闷道:“太太去年不是说他们母子已经认祖归宗了么?怎么还姓张?“   李绮节轻声道:“你别多管,出去和刘婆子她们说一声,宝鹊她们怎么称呼张少爷,家里人也怎么称呼。“   看张十八娘和小沙弥的衣着,都是重孝在身,不止是小沙弥的祖父辈,他的亲生父亲应该也去世了。长辈接连撒手人寰,母子俩在夫家无依无靠,小沙弥的姓氏,多半还是被剥夺了,所以他只能以张姓自居。   宝珠应了一声,出去和家下人交待了一遍。   周氏和张氏在房里说私房话,经年未见的幼时姊妹,有说不完的酸甜苦辣,两人说一阵,哭一阵,丫头们都不敢劝。   李绮节在外头听了半刻,干脆让灶房的婆子先开席,等李昭节、李九冬都吃过饭,曹氏带二人去房中歇晌,才去请周氏、张氏用饭。   周氏双眼微红,拉着张氏的手笑道:“光顾着说话,一时忘情,倒是怠慢了客人,三郎呢?“   宝鹊道:“大郎陪着张少爷在外头小厅吃饭呢。“   周氏挽着张氏的胳膊,起身道:“咱们也去吃饭,粗茶淡饭,十八娘别嫌弃。“   张氏拿绢子抹抹眼角,苦笑道:“周姐姐太客气了。“   李绮节悄悄打量张十八娘,周氏曾不止一次夸赞过十八娘年轻时是何等的美貌出众,然而此刻李绮节看到的却只是一个容颜憔悴、形如枯槁的中年妇人,如果是不知情的外人,乍一眼看到张十八娘和周氏站在一起,说不定会以为周氏才是年轻的那一个。   宝鹊捧来热水巾帕,服侍两人洗脸。   宝珠手里端着一只小陶钵,里头是一团凝脂状的膏体。周氏洗完脸,用银质挖耳簪子挑了一星儿淡色油膏,抹在两颊边,细细涂匀。   张氏洗过脸,并不抹面。   周氏想起守丧的妇人不能涂脂抹粉,笑道:“这是擦脸的香油,不妨事。“   张氏只是摇头。   周氏叹了口气,宝珠和宝鹊对视一眼,盖起小钵,收走其他香粉、口脂等物。   接风的席面原是按着丰盛做的,乡间人吃东西不论精致,只讲实惠,大鱼大肉一盘盘摆出来,看着喜庆,吃起来也热闹。因着张氏和小沙弥的缘故,灶房的人把肉菜都撤下去,连豆油皮菇卷、炸藕圆子、桂花茭白这样有肉馅的花素也没留,现炒了几盘素菜充数,一眼望去,春笋、豆腐、面筋、苔菜、茼蒿叶子,青绿雪白,还真是周氏说的粗茶淡饭。   然而张氏连素菜也没动几口,只吃了一碗桂花酱稀粥,就不再动筷子。   周氏原想劝张氏再用些饭菜,话还没说出口,张氏自己先堆起一脸笑,有气无力道:“多劳周姐姐一片盛情,我也不瞒你,近来我每天只能喝些米汤稀饭,实在吃不下别的,今天能吃一碗粥,已经是难得。“   周氏怜惜张氏命途坎坷,不忍多说什么,只得让宝鹊取来锁在罗柜里的人参,让刘婆子剪下参须枝干,研得碎碎的,每天煎一小锅参汤,给张氏补养身子。   张氏每天以泪洗面,少有欢颜。   小沙弥倒是没有他母亲那般沉痛,除了深居简出、不爱说话之外,吃饭、行事并不因为守丧而诸多忌讳。而且因为借助在李家,怕李家人心里不舒服,他很快脱下孝服,改穿起平常服色的衣袍。   自从小沙弥在李家住下,每天到李家串门的人陡然多了起来。   住得近的几家天天往李家跑就不多说了,竟然连几十里外的村人,都不辞辛苦,划着小船,跋山涉水,结伴到李家来,只为一睹小沙弥的风姿。   李家每天用来待客的茶果点心换了一碟又一碟,从早到晚,没有安生的时候,往往是几个表姑前脚才刚走,又来了几个表嫂子,野草似的,随时随地忽然冒出一撮来,一茬接一茬,春风吹又生。   引得李大伯向李绮节抱怨:“张小郎虽然生得灵秀,也不至于如此嘛!乡里这些小娘子,真是少见多怪。“   李绮节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日里长来咱们家送文书,看到张家哥哥,也稀罕了好久,说他生得俊俏哩!“   里长为人死板,不苟言笑,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闷葫芦,和自己婆娘也没几句话说,只有看着田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时,他才难得露一个笑脸。那天他看到小沙弥后,可是足足站在李家院子里站了一刻钟,把小沙弥从头夸到脚,恨不能立马给小沙弥牵线做媒,得知小沙弥在守孝,才悻悻作罢。   “那是你们没见过我年轻时候的样貌。“李大伯冷哼一声,挺起胸膛,大手一挥,“我年少的时候,也是一表人才、浓眉大眼,乡里人都夸我生得体面,小娘子们见了我,就挪不动脚步,几个媒婆天天来催我成家,要不是那时候家里穷苦,哪能便宜你伯娘!“   李绮节笑而不语,李大伯不管夸什么,最后都会扯到他自己身上去,从前李大伯总说他会一手好厨艺,李绮节当时深信不疑,等吃过几回李大伯亲手煮的汤面之后,李绮节总算明白,李大伯的自夸基本上不能当真。   李乙呢,自然是羡慕嫉妒恨,看一眼大大咧咧的李大郎,再看一眼沉静有度的小沙弥,李乙就摇头叹息,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续娶一门填房,好再生个脑壳灵光的儿子。   相貌是天生的,李大郎生得也算端正硬朗,这一点没有什么好比的。   可小沙弥人在寺中,无人教导,天天吃斋念佛,也能靠自学积攒下一肚子的文章才学,一笔字写得龙飞凤舞,有筋有骨,一看便知是个读书种子。   李大郎呢,上了几年学,只勉强认得几百个大字,作诗对对子什么的,跟他没有缘分。   李乙望子成龙的小小心愿,一次次面临残酷打击。   转眼春暖花开,陌上青青。   三月初三上巳节前后,家家户户除了要煮荠菜汤、吃鸡蛋以外,还有看集会、互赠香囊、芍药的习俗。   集会当天一扫多日的连绵阴雨,是个难得天朗气清的晴朗春日,天还未亮时,红冠大公鸡踩在枝头上引吭啼鸣,催出一轮慢吞吞的红日,日光刺破万丈云霞,洒下一道道金灿灿的光束。   李家门房才刚起身,隐隐约约听到门外几声叩响,伸着懒腰,前去应门。   才刚取下门栓,只听“噗啦啦“一串声响,一枝枝含苞待放的粉色芍药挤进门缝,扑了他满头满脸。   花影之间,依稀听见一阵阵清亮笑声,几个穿红着绿的俏丽身影转过墙角不见了。   刘婆子蹲在树下淘洗清早挖来的野荠菜,听到声音,抬头张望,正好看到门房顶着一身粉花绿叶,噗嗤一笑:“老秦,你也有风流的时候!“   门房抹了把脸,花枝上带着清晨的露水,溅在脸上,格外冰凉:“肯定是送给张家少爷的!“   丫头们都凑到门口瞧热闹,婆子把花枝一一捡起,拢成花束,一个人抱不下,几个丫头一块儿帮忙,才把芍药全部搬到内院里。   李绮节今天要去集会闲逛,起得比往日早些,坐在窗下对镜梳头时,看到一捧捧芍药从廊檐底下经过,诧异道:“伯娘要供花?“   宝珠手执云头篦,篦子上抹了桂花油,在为李绮节理顺打结的发丝,闻言伸长脖子张望一阵,“是乡里人送的。“   等李绮节换好衣裳,丫头们又抱着一大捧芍药从院子里经过。   李绮节把一只流水桃花纹香囊掩进袖子里,笑向宝珠道:“要是上巳节的习俗是送钱就好了,咱们家只需要准备足够大的钱篓子,就能发一笔小财。“   宝珠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还真别说,一人一个铜板,也能攒不少钱钞哩!“   正说笑着,月洞门前的芭蕉丛窸窸窣窣轻轻晃动了几下,一个身穿象牙色圆领春罗夹衫的少年缓步踱出,早春的日光透过肥厚的芭蕉叶子,落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暗影柔和,一双黑亮眼瞳,像浸在暗夜里的寒星。   小沙弥的名姓至今仍然是个谜,他的生父另外为他取了大名,张氏只让他随了张姓,但没有用张家为他取的名字。   不等李绮节避让,小沙弥先垂下眼眸,退到甬道另一旁的树影里。   一直等李绮节和宝珠主仆两个出了内院,他才慢慢抬起头,走到日光底下。   外院的丫头们还在接连不断地往内院运送各样花枝,一开始全是芍药,后来桃花、李花、野花什么花都有,甚至还有直接送一篓子新鲜菜花的,送荠菜花的也不少。   刘婆子把能吃的几样野菜挑出来,很快堆了满满一簸箕:“早知道我就不用起大早去河边挖野菜了!“   从瑶江县顺着长江支流再往南的山区,有唱山歌定亲的习俗,沿江一带的老百姓性情爽朗,上巳节时,少男少女可以直接大胆地倾诉情意,互赠香囊定情。到瑶江县,规矩未免要多一些,小娘子们虽然能踏出家门去郊外游玩,但大多是结伴同行,或是有长辈看顾,想和心仪的儿郎多说几句话都要鼓起勇气,更别提直接倾诉衷情了。   至少李绮节长到这么大,从未听说李家村有哪个小娘子敢在上巳这天向哪家少年郎表白。   没想到为了一个小沙弥,乡里的小姑娘们忽然改了性子,齐刷刷变得胆大热情起来了。   宝珠窃笑道:“不知谁有这个福气,能嫁给张少爷那样人品出众的好儿郎。“   李绮节笑而不语,细看宝珠的神情,发现她眉眼弯弯,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从前宝珠总是时不时提起孟云晖,她以为宝珠情窦初开,对孟云晖暗藏爱慕之心,如今看来,宝珠或许只是没有开窍罢了。 ☆、第57章   李子恒要陪李绮节一道去逛集会, 他头戴纱巾, 穿一身鲜亮的松罗春衫, 打扮得格外精神, 匆匆吃过饭, 就一叠声催促进宝套上牛车:“集会上有变戏法的,咱们赶快去占个好位子。“   李绮节的一碗鱼片粥才吃了一半,宝珠坐在一边给她剥鸡蛋,野荠菜汤熬煮的鸡蛋,剥开外壳, 蛋白上有一道道浅绿色的纹路, 小碟子里已经摆了三只鸡蛋了,她还在剥。   三月三的煮鸡蛋只和荠菜一锅煮, 油、盐、酱、醋什么都不搁,闻起来有股淡淡的清香, 吃起来却寡淡无味。李绮节连吃几个白煮蛋,已经饱得差不多了。搁下筷子,洗了手,兴冲冲准备出门。   李乙吩咐李子恒:“看好三娘,集会上人多, 别走散了。“   李子恒答应道:“阿爷放心,我都晓得。“   集会上人流如织, 李家的牛车逆着人流,走了半个时辰,才找到停放牛马的棚子。   李绮节跳下牛车, 拍拍衣襟:“大哥,你去看变戏法的,我和宝珠去湖边去逛逛。“   李子恒不放心,皱着眉头道:“虽说镇上和家里挨得近,可今天集会上一大半是其他乡来赶集的生人,你别瞎跑,得紧跟着我。“   李绮节把招财拉到自己身后:“宝珠、招财都跟着我呐,我有哼哈二将护身,又走不远,不要紧的。“   变戏法的班子锣鼓齐鸣,恨不能震聋观众的耳朵,李绮节可不想去受那份罪。而且上巳的集会她已经逛过好几回了,两边街巷都有差役和当地的乡民巡逻,治安好得很,连扯皮打架的事都很少,至于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那更不可能——都是乡里乡亲的,谁敢调戏良家妇,等着被全乡人唾弃吧。   李子恒知道李绮节常常跟随李大伯出远门,想了想,道:“让进宝也跟着你,隔一个时辰给我递个信儿。“   进宝看不了变戏法,有些失望。   李绮节数出铜板,从街边的小货摊上买了几只老虎、猴子形状的糖人,往宝珠、进宝和招财手里一塞:“得了,都别眼巴巴回头看了,我不爱看变戏法。今天辛苦你们一天,等会儿看到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开口,我掏钱。“   进宝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我想吃香辣烫面馅儿饼!“   宝珠笑嘻嘻道:“三娘,进宝胃口大着呢,千万别纵着他!“   “天还早呢,先吃了馅儿饼,等会儿看到其他好吃的,你就吃不下了。“李绮节逛集会已经逛出经验了,掏出荷包,给进宝和招财一人二十文,“这是给你俩零花的,随便你们怎么使唤,回头我再让宝珠给你俩买几包果子吃。“   进宝和招财喜得眉开眼笑,接过钱,摩拳擦掌,凑在一块儿商量买什么新鲜玩意儿回去向其他人炫耀。   集会上喧喧嚷嚷,人声鼎沸,各种土货琳琅满目,商贩们热情兜售货物,讨价还价间,充斥着好几种方言,全程鸡同鸭讲,竟然也能做成买卖,和县里的繁华行市相比,又是一种不一样的热闹。尤其因为天气回暖,许多妇人结伴出门踏青,外出的小娘子比平时多了好几倍,处处香风细细、环佩叮当,李绮节总算不用被人看成是异类了。   有许多小娘子在湖边放河灯,宝珠看见,立即道:“三娘,咱们也放一只河灯吧!求个好运道。“   湖边和风扑面,风里蕴着淡淡的花草腥气。   李绮节站在堤岸边,望着湖面上漂浮着的一朵朵造型各异的彩色绸纸花灯,摇头失笑:这条水流自西向东,在山脚拐弯的地方积出一个开阔的椭圆形湖泊,然后一路往东,从几里之外的渡口处汇入大江,渡口处横着一道小瀑布,河灯飘到那里,无一例外只能落得一个被冲毁的下场,可每年小娘子们还是乐此不疲地在这里放河灯。   “咱们雇条小船,去湖心放河灯,岸边的水太脏了。“   泛舟湖上,迎着轻柔的和风,乌篷小船渐渐漂向对岸,集会上的纷杂人声也渐渐远去,唯有戏班子的锣鼓声依然清晰无比、震耳欲聋。   扁舟划到湖心时,宝珠将买来的一盏河灯放入水中,彩灯浮在清澈的波浪里,倒映的花影随着水流潺潺流动,仿佛一朵盛开在云端的并蒂莲花。   晴光潋滟,小舟两面开窗,船舱里设有小几,几上四只碟子,盛着些寻常果点。宝珠怕船家备的果子不干净,从荷包里摸出一把拿粉纱绢子包着的瓜子,剥给李绮节吃。   进宝和招财不嫌弃外面的茶点,专心坐在小凳子上啃点心。   对岸是粉墙黛瓦的村落和热闹的集会,另一边则是起伏绵延的低矮丘陵。山上绿竹松林,山间是开垦出的菜地,近岸处则是一座座农田。正是桃红柳绿时节,郁郁葱葱的竹影绿树间夹杂着一树树红花,微风过处,落英缤纷,田间幼苗青青,成片的金黄菜花仿佛一条舒展开的帛带,几只老牛在田间悠闲地摇着尾巴,屹立在牛背上的白鹭低首啄弄胸前的羽毛,偶尔听到一两句人声耳语,遽然受惊,展开优美的双翅,飞入迷蒙的薄雾山影中。   翠微远山,粼粼碧水,雪白石桥,云树笼纱,风帘翠幕,浓淡色彩交相辉映,犹如一幅徐徐展开的山水画卷,置身其间,空蒙山色直逼入眼帘,再暴烈的性子,也会柔和几分,连进宝和招财说话的声音都放低了很多。   欸乃的桨声中,忽然有人放声歌唱,唱的是一首《绣荷包》:“三月里来~百花开,缎子里荷包~绣几针,绣一个~长江~万年春~“   歌声清朗动人,恰似夏夜里的雨打芭蕉,又如一泓涓涓细流,在浑厚处渐渐激荡开来,余音温柔缱绻。   宝珠啧啧几声,打量几眼船头身着蓑衣、手执双桨的船家,笑道:“原来船家还会唱山歌,唱得还蛮好听。“   李绮节侧耳细听片刻,眉峰微微蹙起。   船家的兴致似乎很高,一边摇桨,一边吟唱,接连唱了一首又一首。从含蓄委婉的采莲曲,到活泼大胆的民歌,渐渐唱起野腔野调的小曲,到后来,连情哥哥、情妹妹都直接唱出来了。   进宝、招财和宝珠三人没有察觉出异状,听得津津有味,船家唱完一首,三人还热情地鼓掌应和。   李绮节忍不住扶额。   小舟随着水波微微晃动,船家松开双桨,在一派繁花似锦、秀丽明媚的湖光山色中,穿骨缥色宁绸氅衣的少年掀开斗笠蓑衣,斜倚船舱,俯身看向李绮节,颊边绽开一个隐隐的笑涡,清亮的双眸里满含绸缪情意:“三娘,我唱得好不好听?“   春日里英姿勃发的少年郎,仿若山间雪峰、月下寒刃,不必豪奢华服、前呼后拥,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鲜衣怒马的风流韵味,小小一只扁舟,掩不住他骨子里睥睨万物、一往无前的锐利气势。   李绮节暗叹一口气,轻声道:“杨九哥。“ ☆、第58章   吃瓜群众宝珠、进宝、招财认出杨天佑来, 都惊呆了。   三人面面相觑, 哑口无言, 若是寻常时候, 还能指着杨天佑的鼻子骂他是登徒子, 但今天是上巳节,他向李绮节唱山歌表达爱慕之情,好像不算失礼。   宝珠暗暗庆幸,还好小舟行在水中,远离堤岸, 没有外人在一旁, 不然这番情景传出去,少不了一场风言风语。   杨天佑显然有备而来, 李绮节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混上船的。   都说快刀斩乱麻,她已经接连斩了好几刀, 竟然还没斩断杨天佑的情丝。   她想了想,站起身,走出船舱。   “三娘……“   宝珠想跟着,李绮节朝她摇了摇头,她只好坐回原位, 招财和进宝也没敢动。   杨天佑眉眼带笑,怕李绮节站不稳, 伸手虚扶了她一把,指尖没挨着她的袖角,“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好听。“李绮节瞥了杨天佑一眼, 淡淡道。   杨天佑摸摸鼻尖,诧异于李绮节的直接,寻常的小娘子听见少年郎当着她的面唱山歌,就算没羞臊得满面通红,也该忸怩几下,李绮节倒好,神色如常,面无表情,比宝珠他们镇定多了。   他原本准备了一肚子打趣的话,面对不按常理出牌的李绮节,竟然都说不出口了。   “杨九哥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看出杨天佑的想法,李绮节淡淡一笑,船头有竹凳竹桌,角落里堆着炉子和锅碗瓢盆,是船家平日里吃饭的地方,她拣了张干净的小竹凳坐下,“我和一般闺秀不一样,我的脸皮比较厚,哪怕表哥对着我唱乡野艳曲,我也不会脸红。“   听她说话大胆到近乎放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杨天佑一扬眉,“怎么,打算吓跑我?“   他扶着船桨,粲然微笑,“三娘,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也和一般的少年公子不一样,你不必摆出这副脸孔来吓人,我既然认定你了,就不会轻易改变心意。我一心巴望着吃你们家的女婿茶呢!“   李绮节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心里泛起丝丝涟漪,青春正好的少年,三番两次碰壁后,仍然不愿放弃,她并非心如止水,也不是铁石心肠,难免会有些触动:“表哥怎么晓得我是装出来的呢?也许现在和你说话的我,才是真正的我,从前的李三娘,不过是假象罢了。“   杨天佑嘴角一勾,双眼闪闪发亮:“那我更要欢喜了,你在我面前无拘无束,正说明我在你心中的地位不一般,如果不是对我十分信任,你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他顿了一下,笑得促狭,“你放心,不管真正的你是什么模样,我都喜欢。“   看他滚刀肉一般,李绮节不由又气又笑,沉默片刻,缓缓道:“表哥是个正人君子,从我们相识以来,你从没对外人说起过我们之间的事……“   “三娘这话说岔了,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杨天佑一口剪断李绮节的话,脸上的笑容黯淡下来,“如果我真是君子的话,你第一次拒绝我的求亲后,我就该有自知之明,尽早避嫌。“   他的失落只有短短一瞬,很快重新堆起一脸笑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恐吓威慑,这几样招数对我都没用,三娘,我从不稀罕君子的名声,你说破嘴皮子也没用的。“   “表哥意志坚定,我何尝不是心意已决。“李绮节直视着杨天佑黑白分明的双眸,“你明知我不会答应,何苦一次次来碰壁。“   杨天佑眼光暗沉:“你另有心上人?“   李绮节犹豫片刻,摇摇头。   “那就是你看不起我的出身了。“   说到出身两个字,杨天佑一脸阴郁,双瞳里的笑意尽数褪去,沁出星星点点的幽火冷芒。   “出身是上天定的,人人都想生在帝王将相家,到头来如愿的能有几个?“李绮节微微一哂,“英雄不问出处,只要品行正直,懂得自尊自爱,那不管是什么出身,都不该自轻自贱。“   她随手指向近岸处的一块荷田,干枯的泥地里是一大片衰败的枯杆,去年的残荷不必收拾,化入泥土当中,等初夏时,又能冒出一片片碧荷红莲:“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所以受世人喜爱,我从不会因为出身而看低别人。“   杨天佑眼里的冷光跳动了两下:“既然你不讨厌我,为什么不愿意试着接受我呢?“   李绮节眉头轻蹙:“我以为当初我阿爷已经把缘由说得很清楚了,出了五表哥的事,我不可能再和任何一个杨家子弟结亲。“   杨天佑脸上扬起一个极清极浅的笑容,像早春的嫩芽,颤巍巍的,随时会随风消逝,但只需那一抹小小的新绿,便能一扫冬日的肃杀阴霾之色,他的笑容浅淡,笑声低沉,袍袖轻轻一扫,大大咧咧席地而坐,任氅衣的下摆拂过船头黝黑潮湿的木板,“如果我将来离开杨家呢?“   他堆起满脸笑的时候,说出口的话再诚恳,也像带了几分游戏人间的意味,总让人觉得他满心算计。反而是这样浅笑低语时,说出的每个字都饱含分量,重似千钧,任谁听了,都明白他绝对不是在说玩笑话。   李绮节愣了半天,面对着少年殷切的灼灼眼神,劝告的话渐渐化成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最后只怔怔道:“为什么?“   在这个以宗族血缘为根本纽带的宗法社会,脱离宗族的人,将会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杨天佑只见过她几次罢了,他们根本没有认真相处过,她甚至没有给过他什么好脸色,为什么他愿意为了她离开杨家?   “我对杨家没有任何留恋。“杨天佑倚着船舷,支起右腿,一手搭在船舷边,一手浸入水中,拨弄着潺潺的水波,“我说过,我不是君子,想要什么,我就会尽全力去争取,其他不相干的东西,我都能舍弃。“   “杨县令来李家求亲的时候,你才只见过我一面,一面之缘而已,值得么?“   杨天佑含笑瞥李绮节一眼,笑意间隐隐一抹戏谑:“我眼光向来好,一面之缘已经足够了。“   李绮节一时哑然,什么是针插不进、水泼不湿,她总算见识到了。   “三娘,世叔的为人,你比我看得更清楚,虽然他亲口拒了这门亲,只要我父亲舍得下脸面多求几次,世叔总会松口的。“   李绮节移开目光,扭头看向岸边一丛幽篁。她明白,李乙骨子里是个传统守旧的人,不会无止境地纵容她,终有一天,她会披上嫁衣,在李姓前面添上夫家的姓氏。   杨天佑沉声道:“我没有那样做,因为我知道你和那些遵从父母之命的小娘子们不一样,所以我不会让长辈们向你施压,比起长辈们一意孤行的姻亲约定,我更希望能得到你本人的认可。“   他神色凝重,眼神带着一股强烈的压迫,让李绮节一时竟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眼,“三娘,你只需要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让我可以光明正大对你好的机会。“   李绮节头皮一阵发麻,不敢再直视杨天佑火热的眼神,硬生生岔开话道:“如果我真的另有意中人呢?“   杨天佑默然不语,盯着李绮节微带薄红的脸颊看了半晌,忽然轻轻一笑,脸颊边的笑涡若隐若现。   李绮节听到杨天佑发笑,这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既然是‘如果‘,那此刻自然是没有意中人的,用另有意中人的话来试探杨天佑,说明她的思绪已经开始乱了。   当下不由大窘,面上虽然还镇定,但厚实的湖罗春衫里分明涌起阵阵热意,连手心都有些微微发烫。   南面吹来一阵凉风,掀起层层水浪,扁舟摇晃间打了个颠儿。守在船尾的宝珠、进宝和招财见杨天佑和李绮节相对无言,以为两人已经说完话,试探着靠近船头。   宝珠苦笑道:“三娘,咱们快靠岸了。“   然而这个堤岸不是集会那边的市镇,而是另一头绿草悠悠的山脚底下。   李绮节展目望去,小舟离岸边的一块菜地只隔几丈远。农人修筑的土埂边栽了一排歪歪扭扭的毛桃树,桃花正艳,粉色花瓣随风飘落,一半混入泥土,一半撒在湖面上,波浪起伏间,缀着点点桃红。   李绮节瞪了杨天佑一眼:“回集会那头去吧。“   如果在山脚下上岸,再从山路回家,得连翻三座山,两个时辰也走不到李家村!   也不知道小舟在湖面上漂了多久,李子恒看完变戏法,找不到她们,肯定会着急上火。   李绮节越急,杨天佑越要赖在船头不肯起来,意态闲闲道:“谁会划船?“   进宝和招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颗大脑袋摇成拨浪鼓一般。   至于宝珠和李绮节,那就更不会了。   杨天佑撑着船舷站起身,两手一拍,开始支使人:“你们三个,去船舱坐着,别都挤在船头上,小心翻船。“   进宝和招财连忙缩回船舱另一头。   宝珠没走,守在李绮节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杨天佑。   刚才几人离得远,她没听清杨天佑对李绮节说了什么,但杨天佑对李绮节是什么心思,瞎子都能看出来,她得提防着点!   “宝珠,外头冷,你去里头坐着。“   李绮节知道,如果宝珠不走,杨天佑就不会动手划船。   宝珠哼了一声,一跺脚,转身走进船舱,她走得不情愿,脚步实打实踩在木板上,引得小舟一阵打晃。   等船头只剩下两人,杨天佑才慢悠悠披上蓑衣,摇动双桨:“你几个月没出过门了,今天才能出来透透气,难得天色好,为什么不多逛逛?“   先是步步紧逼,然后厚着脸皮耍赖,这会子又一本正经地闲话家常。   李绮节扭过头,有气无力道:“你怎么知道我几个月没出门?“   杨天佑避而不答,接着问道:“是不是为了杨李两家的事,世叔把你拘在内院里,不许你出门走动?“   也许是因为话都说开了,又或许是被杨天佑的态度所感染,李绮节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俯身趴在船舷上,双手支着下巴,看水面上一群嘎嘎乱叫的灰羽肥鸭,随口道:“前一阵又是落雪又是下雹子,出不了门。等天气晴暖能出门时,家中事务繁多,又抽不出空闲逛。“   张氏和小沙弥住进李家后,家中天天来客,周氏忙着应酬客人,她几乎接管了家中所有庶务,虽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忙起来也够磨人的。   杨天佑笑道:“那就好,先前我以为你被世叔禁足,担心了好几天,今天看你和丫头在集市上说说笑笑,才知道是我多虑了。“   他话里的关切之意大大方方、明明白白,仿佛他时刻关注李绮节,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   李绮节默然不语,都说最难消瘦美人恩,少年衷情,也难应对啊!   水鸭追逐着漂浮在水面的游虫,伸长鸭颈,鸭头直窜入水底,形成一个个倒栽葱的姿势。   湖面上又响起歌声,仍旧是野腔野调的小曲,但这回多了几分欢快洒脱。   杨九郎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执双桨,看李绮节斜倚船舷听得出神,唱得愈发起劲。   山清,水秀,景幽,风暖,极目远眺,雾气茫茫,天水一色。然而这一派缱绻景致,在他看来,还不如李绮节顾盼间一道盈盈流转的眼波。 ☆、第59章   小舟靠岸时, 李子恒正在岸边寻人。   杨天佑低眉垂眼, 搀扶李绮节下船, 他身披蓑衣, 把斗笠压得低低的, 李子恒没认出他。   下船后,宝珠把进宝和招财叫到一边,板着脸道:“今天的事,谁敢谁出去,我们家断断留不得他, 立时卖到深山里去挖煤, 你们别不当回事,我可不是哄你们玩的。“   两人连忙赌咒发誓, 说什么都没看到。   趁李子恒不注意,宝珠压低声音, 朝李绮节道:“杨九少爷太轻佻了,让人看见怎么办?“   “不碍事。“   李绮节没往心里去,私底下如何且不论,当着外人的面,杨天佑始终恪守规矩礼节, 没有做过任何越矩之事。她一次次毫不留情地断绝他的念头,他也不曾对其他人吐露过半句。他敢在船上向她直明心意, 肯定做好了万全准备,不会给别人说三道四的机会。   回头看向湖边堤岸,小船上果然已经空空荡荡, 杨天佑早已不见踪影。   就算招财和进宝把船上的事说漏嘴,估计也没人信,杨天佑那头能甩出一堆人证,证明他今天没来过集会。   几人仍然接着在街巷间闲逛。宝珠买了些针线、彩绒、荷包,进宝吃到了心心念念的香辣烫面馅儿饼,招财买了一柄据说能斩妖除魔的桃木剑,李绮节在货郎的挑担里翻了半天,最后买了两只布老虎,一对摩罗泥偶,两对九连环。   等逛累了,四人找了间食肆,一人点了一碗鲜汤馄饨。馄饨皮薄如纸,馅料是全素的菜馅,汤汁却是鸡鸭猪骨、猪肘熬出来的奶汤,滋味浓厚。   李绮节吃完一碗馄饨,浑身发热,鼻尖微微冒汗,回到家里,两颊红扑扑的,直嚷燥热。   宝珠摸摸她的手心,略觉潮热,连忙给她沏了一大碗武夷茶。   夜里李绮节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小半碗菜芽面疙瘩汤。匆匆应付缠着她要新鲜玩意儿的李昭节姐妹,便回房睡下。   宝珠半夜起来解手,听到李绮节在枕上不停翻身,掀开淡青色花草鸟兽纹蚊帐,“三娘,是不是做噩梦了?“   一摸李绮节的额头,顿时吓了一跳,忙不迭翻箱倒柜,找出家中常备的丸药,化开一枚,喂李绮节服下:“怎么烧起热来了?也不晓得叫我一声,烧坏了可怎么是好!我去唤官人起来。“   丸药又苦又腥,李绮节吃完药,小脸皱成一团,立刻拈了一枚冰糖噙在齿间,含含糊糊道:“三更半夜的,不必叫醒阿爷,你去灶间烧壶热水,给我擦擦就好。“   灶房的炉子里只留了一点快烧透的煤块,宝珠摇着蒲扇扇了半天,才把火重新扇旺。烧了一大壶开水,兑凉了些,提到房里,服侍李绮节擦洗。   李绮节脱下被汗水浸湿的内衫,换了件干爽的里衣,复又睡下。   本以为不过是白天在湖面上吹了凉风,睡一觉就能好的,哪想到第二天反而烧得更厉害,刘婆子把早饭送到房里,她勉强吃了几口,就咽不下去了。   李大伯、李乙和周氏听说李绮节病了,相继到房里看视,张氏也让丫头结香代为探望。李昭节和李九冬年岁还小,怕过了病气到她们身上,周氏不许姐妹俩进李绮节的闺房,只让她们站在窗外问候李绮节。   姐妹俩结伴到李绮节门外探病,曹氏教她们说了几句祝李绮节早日病愈的吉祥话,二人像模像样地照着说了一遍。   李绮节想起集会上买的玩具还收在罗柜里,让宝珠拿出去给两人玩。   两人得了新玩具,立即争抢起来。明明李绮节都是按双份买的,她二人还非要比较一下彼此的大小、形状和颜色样式,比来比去,谁都不肯服谁,一言不合厮打起来。   曹氏哭笑不得,牵着姐妹俩离开。   李子恒坐船去镇上请来大夫为李绮节看诊,又自告奋勇去熬药,自责道:“都怪我昨天光顾着看戏法,没照看好三娘。“   进宝和招财知道内情,没敢吱声。   宝珠私下里抱怨:“都怪杨九少爷!要不是他使坏,故意把船划到对岸去,咱们放了河灯就能回集会,三娘你就不会生病了。“   李绮节才吃过药,拥着暖厚的被褥,发鬓松散,昏昏欲睡:“嗯,都怪他。“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只是一场小小的伤风感冒,李绮节竟然在床上躺了好些天,直到后院柿子树的枝头挂满新芽,大夫才允许她出门走动。   清明前后禁烟火,忌吃熟食,家里一天三顿都是凉食。李绮节在病中,不能吃油腻辛辣之物,倒还罢了。李大伯、李乙和李子恒等人也被迫不沾荤腥,接连吃了好几天的稀粥酱菜。   等李绮节终于病愈,刘婆子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大桌鸡鸭鱼肉的大菜,一来给李绮节去晦气,二来正好给一家人开荤。   李大伯、李乙和李子恒几天不知肉味,馋得厉害,三双筷子围着一碗油亮光滑的跑油肉直打转。连周氏、李昭节和李九冬都专挑夹沙肉、板栗烧腊鸭、粽香排骨几道肉菜吃。   李绮节天天吃药,胃口不好,粟米饭吃不下,顿顿都是七宝素粥。桌上的菜琳琅满目,她只能过过眼瘾,闻闻味道,唯有一道素菜,开春刚冒尖的嫩笋、枸杞芽和豆苗叶子,洗净后用菜油快炒,只搁一些盐粒,什么调料都不加,爽脆鲜嫩,她一个人吃了小半盘。   吃过饭,李乙带着李子恒回城,李绮节刚病了一场,李乙怕她再受凉,让她留在宅中休养。   李乙父子走后,张氏和小沙弥也提出要走,周氏苦苦挽留,张氏是寡居的妇人,为了避嫌,坚持要走。最后还是李绮节提出一个办法,把李宅背面一处空置的院落收拾出来,让张氏母子搬过去住,张氏起先不肯,等李绮节让账房立下租赁契约后,她才点头。   那个小院子原本和李宅相通,请了匠人把小门砌上,就成了独门独户,张氏母子很快搬迁过去。   张氏年轻时美名在外,如今再度守寡,还是有人上门探问她愿不愿意再嫁。张氏每天关闭门户,除了偶尔和周氏在一处闲话做针线,再不理会任何人。饶是如此,仍然挡不住狂蜂浪蝶和一些地痞闲汉,渐渐的便传出一些不好听的话来。   周氏气急,拨了两个婆子过去照应,又请来几位里甲老人给张氏当靠山。里甲老人本来不愿多管闲事,收了李家送去的两担柴炭、五匹绸布,这才开了金口,当众训斥了好几个在背后嚼舌根的三姑六婆。   随着天气愈发暖和,家家户户忙着伺弄田地庄稼,李家又招了一批短工采茶、炒茶,针对张氏的流言也悄悄平息。   周氏叹息道:“张老太爷未免太绝情,别人都欺负到十八娘家门口了,他愣是装不知道。“   李绮节附和了一句,没把媒婆跑到张老太爷跟前给张氏做媒,被张老太爷啐了一脸唾沫星子的事说出口。   她这几日身上不耐烦,心口总觉闷闷不舒,人便懒懒的,和周氏说了一会儿闲话,信步走到院子里。   李昭节和李九冬在树下荡秋千,咯咯的欢笑声像屋檐前的水滴落在青石板上,又清又脆。   宝珠指着秋千架子:“这架秋千是张少爷扎的,别看张少爷文质彬彬,手却巧得很。“   李绮节眉头一皱:“家里没人使唤了?怎么好让客人扎秋千?“   张氏整日关门谢客,小沙弥一个半大少年郎,总不能跟着他母亲一样闷在家里不见人。   李大伯爱惜人才,三五不时把小沙弥叫到家里来说话。李家虽然没有读书人,但李大伯喜欢附庸风雅,书房里收藏了许多他根本看不懂的诗集册子,连每届科举应试的主考官所写的范文他都收集了厚厚几大叠——每届桂榜公布前,主考官会根据当年的试题撰写范文,由朝廷刊印发行。李大伯看到学子们争相购买,也掏钱抢购,其实他一本都没看过。   小沙弥常常在李大伯的书房看书,有时候夜深了,李大伯就让招财在书房为他准备铺盖,留他在书房过夜。   李昭节和李九冬近水楼台,常常找小沙弥玩耍,小沙弥性情冷淡,对两个女娃娃也不苟言笑,但总比对外人和蔼些。乡里其他小娘子对李昭节姐妹俩是羡慕嫉妒恨,一群奶娃娃,也学着争风吃醋——小沙弥风雨不动间,已经在乡里掀起一场场风波涟漪,古往今来,美色都是所向披靡的大杀器。   宝珠道:“四小姐缠着张少爷撒娇,非要张少爷给她扎秋千,招财原来给她扎了一个,她让人给拆了。“   李绮节皱眉道:“不能再这么纵着昭节,下次她再使性子,让丫头去找我。“   李昭节和李九冬年纪越大,懂得的事越多,周氏怕两人因为生母是典妾而积郁于心,对两人的管束不像以前那么严。   李九冬性情和顺,像个香甜的大棉团子,安静乖巧,不需要人多操心。   而李昭节心思敏感,所以格外要强,越要强,就越喜欢折腾。丫头、婆子平时多看她两眼,她就觉得别人在鄙视她的出身。仆妇们聚在一块儿说个笑话,她立刻哭天抹泪,说底下人在嘲笑讥讽她。   周氏性情急躁,不知道该怎么教导喜怒不定的李昭节,才刚开口说她几句,她就露出一副任人鱼肉的可怜相,外边婆子见了,还以为周氏苛待庶女呢!   轻不得,重不得,几次下来,周氏左右为难,觉得果真应了曹氏说的话,不是亲生的,确实会隔一层,渐渐的有些灰心,纵得李昭节愈发胆壮。   唯有李绮节从来不吃李昭节那一套,该说就说,该骂就骂,她已经想通了,反正自己两辈子都不会和熊孩子打交道,还不如干脆当个不受欢迎的黑脸姐姐。   李昭节谁都不怕,就怕李绮节。   她踩着秋千架子,把秋千荡得高高的,彩绸哗啦啦响个不停,坐在台阶前做针线的丫头们都放下笸箩,给她喝彩。   李昭节正洋洋得意,看到屋檐底下一道俏丽身影,脸上的笑容霎时一凝,怯怯道:“三姐。“   李绮节应了一声,对丫头们嘱咐一句:“你们看着点儿。“   丫头们答应不迭,一个梳丫髻的丫头笑道:“三小姐怎么不打秋千?“   一个略带谄媚的声音□□来:“太太一时三刻都离不了三小姐,三小姐忙得吃饭的工夫都没有,哪有闲情和咱们一块儿玩。“   李绮节眉毛一拧。   不知不觉间,丫头们把李绮节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句,笑嘻嘻奉承讨好她。   人群之后,李昭节紧咬着唇儿,闷不做声地跃下秋千架。   李九冬道:“姐姐,你怎么不玩了?“   李昭节冷哼一声,甩开李九冬,径自回房。   李绮节好不容易甩开几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吐了口气:“了不得,我身边还是不要再添人了。“   宝珠掀开纱帘,把李绮节让进李大伯的院子:“三娘,这可由不了你。“   经张氏提醒,周氏发现自己太过俭省,忘了给李绮节几人添置将来的陪嫁仆佣。从去年开始,李家已经接连买了好几批丫头婆子,都交由曹氏慢慢调/教,等端午前从里头挑出几个出挑的,先拨给李绮节,她虽然还没订亲,嫁妆却早就备好了,只差使唤丫头。   有丫头婆子伺候,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李绮节当然乐得清闲。但人多也有人多的麻烦,她喜欢默默干活、寡言少语的勤快丫头,受不了一堆人整天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而且吃喝拉撒都得当着丫头的面,没有一点**空间。   周氏和李绮节的想法不同,她准备挑几个嘴巴利索的丫头给李绮节使唤,将来等李绮节出阁,丫头跟着她进婆家,可以给她壮胆。   李绮节哭笑不得:“我胆子大,哪里就要靠丫头壮胆了?“   周氏苦口婆心道:“这你就不懂了,万一婆家人欺负你,你是个新媳妇,肯定不好张口,身边都是老实人的话,谁替你申冤出主意?这事你不必操心,伯娘替你做主,我亲自掌眼,你还不放心?到时候我挑几个精明的去服侍你,日后谁给你气受,不用你出马,她们就能为你排忧解难。“   李绮节无可奈何,只能听任周氏忙活。   李昭节和李九冬年纪还小,只有李绮节可能在几年内出阁嫁人,家里的丫头知道周氏在为李绮节挑陪嫁,这些天一个个嘴巴跟抹了蜂蜜一样,见到李绮节就笑眯眯凑上来,百般讨好她。   甚至连宝鹊都有些意动,私底下找宝珠打探口风,宝珠想都没想,果断掐灭宝鹊的希望——宝鹊连太太的侄儿都不愿嫁,非要去富裕人家当小老婆,宝珠怎么可能容许她接近李绮节!   李大伯的院子古朴清寒,地上铺了青石板,墙角砌了一个小池子,栏杆旁栽了一株树皮皴裂的枣树,暮春的枣叶是一种极鲜极嫩的新绿,倒映在水中,树影和阴影交汇处,游曳着星星点点光斑。   李绮节倚着石栏,撒下一把鱼食,并没有红鲤争食的养眼场景,李大伯的附庸风雅做得不到位,池子里养的是巴掌大的鲫鱼,灶房的婆子时不时会来院子里捞几条鲫鱼去熬汤。   李大伯在东边书房里和人说话,门窗半敞,隐隐约约听见小沙弥从容应答的声音。   李绮节暗暗道:真是一把清亮的好嗓子。   “三娘,别挨着栏杆了,石头凉。“   听到李大伯的声音,李绮节恍然回神,这才发觉自己几乎半个身子都趴在栏杆上,腰间的柳色丝绦垂在水面上,只差一点点就要落入水中。   她脸上一阵烧热,轻敛衣裙,“大伯今天怎么没出门?“   “铺子那头有人照应。“李大伯走到树荫底下,看李绮节面色有些憔悴,“是不是又病了?我看你这几天脸色不大好,吃饭也不香甜。“   李绮节摇摇头,病倒不是病,就是肚子疼而已。   “那就是在家里闷得慌?我过几日要去武昌府,你和我一块出去散散闷。“   “去武昌府做什么?“   李大伯看一眼跟在他身后的小沙弥,“去请先生。“   小沙弥把李大伯和李绮节送到院子门口,才转身回书房,继续用功。   李绮节匆匆瞥一眼小沙弥,发现他又长高了些,所以身形愈显消瘦伶仃。   李大伯见李绮节回头顾盼,顺着她的眼神,一直看到小沙弥身上,忽然心思一动。   夜里更深人静,待丫头们睡了,李大伯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对周氏道:“我看张家小哥儿一表人才,又会读书,性子也沉稳,和三娘年纪也合适,倒是登对。“   周氏愣了一下,“不瞒官人,我也喜欢张家小哥儿的人品,论样貌品格儿,一千个儿郎里也挑不出一个比他更出色的。可十八娘至今没说她夫家是哪户人家,二叔有点迂,怕是不愿意呢!“   李大伯一挥手:“理他呢!这事我给三娘做主!“   周氏想了想,道:“外头的妯娌婆娘天天上门,想让我牵线搭桥,给十八娘递好话。我推却不过,和十八娘提起过张家小哥儿的婚事。听她的意思,八成是想等儿子先立业再成家。“   李大伯沉吟片刻:“两个孩子都还小,等几年也没什么,先把事情定下,免得夜长梦多。以张家小哥儿的品貌,等他们家守丧期满,要不了几天,媒婆就能把他们家门槛磨秃噜了!“   周氏笑道:“哪里等得到三年后,就这几个月,乡里的小娘子都快为他打破头了。“   李大伯哼哼道:“那些丫头片子,哪有三娘出挑?“   夫妻两个越商量,越觉得这桩姻缘完美无缺,简直恨不能立刻为二人张罗婚事,说到高兴处,两人还各自打趣,直到寅时三刻才相继入睡。   李绮节煎熬了几天,姜糖水喝了一碗又一碗,终于熬过苦日子,一大早就嚷嚷着要吃这吃那。   前几天为了忌口,周氏不许她吃杏子、李子,甚至连凉水都不让碰,她这会子馋得很。   刚好丫头装了一大盆紫红桑泡儿,送到房里,李绮节二话不说,拈了一串就吃。   一边吃,一边问:“谁送来的?“   桑泡儿酸中带甜,她吃的几串却没有酸味,油润甘甜,而且个头很大,品相饱满,不像是山林里野生的。   丫头道:“杨家的婆子送来的,除了桑泡儿、胡颓子、山里果,还有一篓篓的枇杷、卢橘、樱桃儿,摆了一院子,差点放不下了。“   杨家有成片的果林,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正是春夏鲜果丰收时节,只有他们家的桑泡儿是培植的,自然比野生的甘甜。   李绮节动作一滞:不该吃这么快的!   宝珠和李绮节对视一眼,问丫头道:“还是每回来的董婆子?“   董婆子是伺候杨表叔和高大姐的。   丫头脆生生道:“不是董婆子,这回来的是个年轻后生,叫阿满。“   李绮节捏着一串桑泡儿左右为难:杨天佑送来的桑泡儿,她是吃,还是不吃啊? ☆、第60章   事实上李绮节没得选, 因为她已经吃了好几串桑泡儿。   她只犹豫了一刹那, 埋头继续吃, 既然已经吃了, 那就接着吃呗。   丫头又抬着一只竹编箩筐进门:“小姐, 杨家送来两对兔子。“   雪白的兔子,紧紧挤在一块儿,像鼓起的棉花团。   丫头们爱得不行,拿一根草叶逗弄兔子,手脚快的已经忙着在院子角落里搭草窝。   “别白忙活。“李绮节拦住围着兔子不停稀罕的宝珠, “把兔子送到灶房去。“   宝珠舍不得, 但看李绮节两眼放光,知道她已经在盘算怎么吃兔肉了, 只得狠心应下。   李绮节假装没看到宝珠满眼的心疼,养兔子是个精细活儿, 她干不来,还是用来祭五脏庙吧。   红烧、酱香、麻辣、干煸……李绮节回想着兔肉的各种吃法,咽了口口水,喔,对了, 还有冷吃兔。   丫头们眼睁睁看着李绮节轻描淡写间,吩咐宝珠把两对活蹦乱跳的兔子送到灶房去, 让刘婆子宰了炖肉吃,一个个目瞪口呆。   “怎么都不说话了?“   李绮节嫣然一笑,因为才吃了桑泡儿的缘故, 她的舌尖有些发紫,笑起来有点渗人。   丫头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顿时作鸟兽散。   接下来的几天,再没有丫头敢拦着李绮节献殷勤了。   周氏急着去找张氏探口风,偏偏杨家人一大早送来好些果子菜蔬,少不得耐着性子和杨家的小伙计客气几句。待杨家人走了,换了身半新不旧的夹纱衣裳,让宝鹊拣了几样杨家送的果子,装了一大篓,到小院探望张氏。   张氏跟前的大丫头结香正好从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痰盂,腕上搭着巾帕,眼圈有些发红。   周氏一眼看到痰盂里的血痰,皱眉道:“又犯病了?“   结香点点头,“早起就咳嗽,粥饭一口没吃,只喝了一碗药。“   屋里一股挥之不去的酸苦药味,窗前供了一瓶月季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张氏多病,她房中的花朵也蔫蔫的,没什么鲜活劲儿。   张氏昏昏沉沉睡着,听到声音,抬起眼帘,“周姐姐来了。“   说话有气无力。   周氏不好提别的话,温言劝慰张氏几句,说了些闲话,回到自己房里,唉声叹气。   李大伯在家等消息,听下人说周氏回来了,找到正房:“怎么样了?“   “十八娘病得厉害,我不好张口。“   李大伯虽然迫不及待想撮合李绮节和小沙弥,也只能道:“不急,过几天我带张家小哥儿和三娘去武昌府,你趁那个时候问张妹子,正好两个孩子都不在跟前,说话不必顾忌。“   周氏道:“我都听官人的。“   过了几天,张氏的病好了些,准备动身去武昌府的李大伯却病倒了,李大伯只得先推迟行程,让船家多等几天。   李绮节原本已经收拾好行李了,李大伯一病,倒叫她忙乱了好几天。   等李大伯病愈,已过了小满时节,春蚕开始结茧,李家雇佣的蚕娘们每天忙着煮茧、缫丝,几架纺车昼夜运作,嗡嗡嗡嗡响个不停。   李大伯随船带了几大包新茶和新丝,预备到武昌府后,先去茶市、丝市看看行情。   李绮节顺便把花庆福也叫上了,瑶江县地方偏僻,市场已经饱和,武昌府是南来北往的集散地,贸易繁华,水运发达,有更广阔的天地,花家货栈迟早会开到武昌府。   李家雇的船不大,但胜在干净,不像那些载湖鲜的渔船,有种刺鼻的腥臭气。   出发的时候是个大晴天,潺潺的水波间倒映着金灿灿的流光。船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忽然吹起一阵凉风,顿时阴云狂涌,淅淅沥沥落起小雨。   李大伯站在窗前,满意地望着江面上迷迷蒙蒙的细雨,捋着花白胡须笑道:“小满不满,无水洗碗。今年雨水多,田地不会再旱了。“   去年李家山腰上的地旱了一大片,那座山离江边太远,没法修水渠灌溉,最后只能请农户一担担水挑上山,才勉强把菜苗浇了一遍。   李绮节在窗下对账,一手翻账本,一手拨弄算盘,把珠子打得噼啪响,头也不抬道:“田里的秧苗刚栽下去,是得落场雨才好。“   甲板上响起一阵嘻嘻哈哈的笑闹声,噔噔一串脚步响,宝珠跑下船舱,推开门:“三娘快出来看稀奇,好大的船!“   已经离了瑶江县的地界,江面上来往的船只陡然多了起来,宝珠和进宝姐弟俩也不怕凄风冷雨,兴冲冲在外边看热闹,船工催了几遍,姐弟俩还是不肯回船舱。   李大伯正觉无聊,闻言披上蓑衣,好奇道:“是谁家的船?“   本地的水运货船基本掌握在各大望族手中,说不定是李大伯认得的人家。   船夫在外面应答:“官人,是金家的船,他们家每个月要给楚王府运送土产粮米。“   听说是金家的船,李绮节心念一转,推开算盘,撑起一把硕大的黄油绢伞,跟着李大伯一道走出船舱。   金家的船比李家雇的小船足足大了四五倍,船上彩旗招展,迎风猎猎,桅杆上挂有金家旗号,甲板上往来走动的水手都是统一服色,步履从容,不像是金家家仆,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兵卒。   金家的船很快把李家雇的小船抛在身后,沐浴在雨丝中的船影像一头威武的巨兽,遮天蔽日,气宇轩昂。   江面上的其他客船纷纷避让,隐隐听到另一只船上有人骂骂咧咧道:“神气什么?“   船夫笑向李大伯道:“我们这还算是好的,若是在运河上,但凡碰见运送漕粮的官船,所有往来船只都要让道,有时候为了等官船先走,得在渡口等上整整两三天,才能出渡口,短短百里水路,走一走,停一停,比走陆路还折腾。“   李大伯道:“虽然折腾,还是比陆路轻便俭省,咱们这样的平头老百姓,能安安生生混口饭吃,就是祖宗保佑了。“   船夫叹息道:“可不是!“   甲板上一位穿蓑衣的老者插话进来:“想安生也难啊!这几年东山那头兴起一窝水贼,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不知有多少船折在他们手里。官府派兵去捉,一晃三年了,到现在还没找到水贼的老巢在哪里。上个月我们跟随商队一路北上,船队从东山脚下经过的时候,提心吊胆,一刻不敢合眼,就怕被水贼给盯上。“   几名在甲板上搬运货物的伙计听老者说起水贼,顿时两眼放光,连李大伯和进宝也都听住了。   老者继续道:“水贼喜欢夜里下手,先悄悄爬上船,然后用迷药把船上的人迷晕,再把人五花大绑,扔到江心里淹死,连会拳脚的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有人哈哈大笑:“老伯恁爱吓唬人,什么迷药,能把一船的人都迷晕?“   老者被人质疑,面皮立时紫涨,张嘴就骂:“哪里来的臭伢崽!回去问问你娘,老子活到这么大岁数,什么时候诳过人?“   旁边的人连忙相劝:“老伯莫要同娃娃争嘴,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以后吃了苦头,自然晓得世道艰险。“   李绮节看甲板上的人越聚越多,说的话也越来越粗,和宝珠返回船舱。   宝珠心有余悸道:“水贼不会盯上咱们吧?“   李绮节收起绢伞,甩掉伞面上滚动的水珠,哭笑不得道:“咱们家船上的货物能值多少钱钞?满打满算一二百两银子罢了,水贼瞧不上的。再说了,那伙水贼流窜在东山一带作案,为的就是避开官府,不会冒着被一窝端的风险,把手伸到武昌府周边来。“   宝珠念佛道:“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路过一间船舱,隐隐听见一阵清朗的读书声。   “张少爷真刻苦,夜里咱们困觉的时候,他还在灯下看书。好几次我半夜起来,看到书房的灯亮着。“宝珠感叹道,“倒是没想到上了船,他还不休息。“   透过门缝,能看到小沙弥的清隽身影,少年手中执书,临窗倚立,侧脸浸润在窗外朦胧的雨幕中,说不出的俊俏灵秀。   李绮节正看得出神,冷不防对上一道清亮眼眸,却是小沙弥转过身来,淡淡看了她一眼。   眼光只从她脸上一扫而过,又迅疾移开。   天黑前船在岸边一处渡口停泊,这里是武昌府下辖的一处市镇,因为镇上一座石桥很出名,镇名就叫桥头镇。   李大伯有几个相熟的老友住在桥头镇,他想去探访老友,顺便打听今年新丝的价钱,天黑不好贸然前去打扰,只能第二天再去,船要在渡口歇一晚。   小市镇没有宵禁一说,已近酉时,渡口仍然十分热闹。   船才驶入渡口,已有几个穿麻练鞋的小童攀缘上船,招揽生意:“雨天寒气重,哥哥们且吃碗水酒,祛祛寒气。“   水手问:“甜酒还是辣酒?“   小童笑眯眯道:“甜酒多的是,辣酒也应有尽有,娘已经备了下饭酒菜,只等哥哥们来照应。“   水手们哄然大笑。   进宝和其他小伙计嫌船上憋闷,结伴下船去镇上玩耍,李大伯再三交待不许他们吃酒,尤其不许跟着拉客的小童走,进宝笑嘻嘻应了。   李大伯问李绮节道:“三娘要不要下船走一走?“   李绮节摇摇头,渡口附近的酒肆、客店常年做水手生意,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不是闲逛的好去处。   戌时末进宝等人回船,船夫提着灯笼,站在船舷边,一一检视下船的伙计,闻到谁身上有酒气,二话不说,打发到货仓去干活。   进宝捧着一包油煎馒头和一把桃木插梳到宝珠跟前献宝。   宝珠笑嗔几句,骂进宝不该乱花钱,脸上却笑盈盈的。回到船舱,对着铜镜,把桃木插梳比在头上,左看看右看看,笑个不住。   李绮节忍不住笑道:“黑灯瞎火的,难为你看得见。“   宝珠脸上一红,把铜镜收进妆盒的小屉子里,拈起一只油煎馒头,让李绮节吃。   “你自己吃吧,我才吃了一盒酥饼。“   李绮节道,说着话,人走到窗边,仰头看天上一轮圆月。   在水边赏月,伴着潺潺的水声,更觉月华清寒冷峻。   油煎馒头已经凉了,宝珠怕浪费,找船家讨了杯热茶,就着一碗清茶,把梅菜肉馅的馒头吃完。   吃完馒头,她打了个饱嗝,走到窗边的面盆架前洗手,忽然咦了一声,跳到李绮节身后,指着水面上一个闪烁的光点:“三娘,你看那是什么?“   李绮节顺着宝珠涂了丹凤花汁的指尖看去,傍晚时云歇雨住,天光放晴,夜里月色怡人,月光透亮,依稀能看清江面情景,起伏的浪涛间,似有一人趴在浮木上,随波逐流。   那人身上可能带了什么反光的玉饰明珠,在夜色中泛着幽冷的寒光。   李绮节准备去叫醒李大伯,才出门,却见小沙弥站在拐角的地方发怔,看到她,似乎吃了一惊,袖子翻转,飞快地把一样东西掩进怀里。   浓密的眼睫交错间,有一丝罕见的仓惶。   大丫头结香站在他身旁,手里提着一盏纸糊灯笼,脸色有些难看。   宝珠看到人,立刻扬声道:“水面上有个人!“   “我去唤世伯起来。“小沙弥神情微凛。   转身前,似有意,又似无意,轻轻道,“回房吧,不要出门。“   李大伯听说有人落水,起身披衣,喊醒船夫,找来几名熟识水性的水手入水救人。   甲板上乱腾腾一片嘈杂声响,直闹到后半夜。   翌日清晨,天还没大亮,外边渡口已是一片喧嚷人声。   宝珠昨晚没睡好,一直连连打哈欠,铺床叠被的时候,恨不能搂着铺盖卷打个盹。   “三娘晓得昨晚落水的人是谁吗?“   “是谁?“   李绮节坐在窗前梳头,她下手重,梳齿碰到打结的发丝,依旧往下使劲梳,刷刷几下,扯断一小把黑油油的发丝。   宝珠在一旁看到,哎哟两声,心疼的不得了,抢过雕花檀木梳子,蘸了些发油,轻轻抿在李绮节的发尾上,“落水的是金家大少爷!“   李绮节微微挑眉,别人救苦救难,救的不是王孙公子,就是世外高人,她倒好,救起来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 ☆、第61章   纨绔之所以会成为纨绔, 不是没有原因的。   金雪松被船上水手捞起来时, 还以为搂着他臂膀的是哪家小娇娘, 心中暗道今天陪客的小美人力气不小, 嘴巴往前一凑, 醉醺醺在水手脸上啃了好几口。   水手见金雪松虽然形容狼狈,但穿着不凡,挽头巾的簪子在夜色下光华流转,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物件,料想是哪家富贵公子, 在岸边竹楼花娘处吃多了酒, 才落入水中,当下敢怒不敢言, 心里骂骂咧咧,手上的动作不敢迟疑, 上船之后,把醉酒的金公子往其他人怀里一搡,掉头就跑——再不跑,金公子就要剥他衣裳了!   李大伯认得金雪松,怕他酒后落水会伤及肺腑, 立时让人请大夫为他诊脉,本想着人给金家报平安, 见外头月黑风高,只能作罢。   李绮节只管叫醒长辈,便回房安歇, 一夜好睡,李大伯等人却熬到大半夜才勉强歇下。   翌日金雪松酒醒,发现身边既无柔情似水的小娘子,也无前呼后拥的丫头仆妇,而自己头痛欲裂,躺在一间陌生的船舱中,才知昨夜差点做了冤死鬼。   不多时,岸边有几列人马由北至南,一路沿岸搜寻,却是金家发现大公子失踪,怀疑他落入水中,一路找到桥头镇来。   李家下仆唤来金家仆从,领头的汉子闻听金雪松安然无恙,当即长舒一口气,亲自到李大伯跟前拜谢。   又找水手讨来热水、皂角,擦了把脸,去见金雪松。   金雪松在船舱中大发雷霆,闹着要把昨夜灌他酒的花娘捆了喂鱼。   汉子不敢反驳,仆从搬来软轿,众星捧月似的,把因为宿醉而晕晕沉沉的金雪松抬下船。   宝珠对着金雪松的背影啐了一口:“好大的排场!“   李家是金雪松的救命恩人,虽然李家并不企图什么谢礼,但金雪松醒来后就对伺候他的伙计发脾气,嫌这嫌那,孤傲至极。而且自始至终都没到李大伯跟前道一声谢,就带着仆从扬长而去,实在令人心寒。   李大伯大约知道金家曾向李家求亲的事,原本还有些好奇,想看看金家大郎的人品相貌如何,见他如此行事,不由直摇头,庆幸李乙没有应下金家的求亲。   当时李乙已有七八分意动,只等看过金雪松本人,两家就能交换庚帖。多亏杨县令提醒,李乙才改变主意。   和放浪形骸的金雪松比起来,杨五郎简直算得上乖巧了。   李大伯想起金家素日的名声,心里暗暗道,必须早日为三娘订亲!   从桥头镇到武昌府不过一湖之隔。金家仆从找到金雪松,换乘小船,很快到达武昌府,靠岸后金家的马车已经等在渡口,金雪松还没来得及打个盹,已经被仆从们送到金家在武昌府的宅邸中。   “大少爷,您可算回来了!“内院丫头等在垂花门前,哭天抹泪,“小姐担心了一整夜,到现在一口茶水都没吃。“   金雪松脸上有些不耐烦,微微一哂,哼哼道:“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嘛!哭什么哭?等少爷我哪天真死了,你再到我坟头去擦眼泪罢!“   回廊深处传出一声清斥:“雪松,你还犟嘴!“   丫头们搀扶着一个五官清秀的少女逶迤而来,少女脸色憔悴,双眼红肿,目光冷厉:“要不是机缘巧合,你早葬身鱼腹了!现在你能活蹦乱跳,多亏李家人搭救你,你大难不死,不知悔改,还在这里胡言乱语。“她推开丫头,捧着心口,眉头紧皱,沉痛道,“什么时候你才能懂事些?“   金蔷薇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她说一不二,性格刚烈,在家中已经隐隐压制住金夫人田氏,平日里积威颇重。丫头们听她毫不留情地训斥金雪松,不敢劝解。   唯有大丫头竹叶轻轻叹了口气,“少爷脸色发青,吃了一夜的苦头,好容易平安回来,小姐有什么话,等少爷吃过饭再说不迟。“   飞快看一眼神情倔强的金雪松,又道:“小姐担心少爷,在菩萨跟前跪了一整夜,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少爷现在平安无事,您也能松口气了。“   金雪松平日里最烦金蔷薇总把他当成一个奶娃娃看待,吃饭要管,穿衣要管,出门要管,交朋友要管,比祖母金老太太还啰嗦。但对方毕竟是自己血浓于水的胞姐,对他的严格看管也是完全出于关心,听丫头说金蔷薇因为自己跪了一宿,心里不由有些愧疚,眼皮耷拉着,瓮声瓮气道:“我饿啦,还不快给少爷预备饭菜去!“   这便是服软的表现了。   金蔷薇上辈子孤苦伶仃,这一世便把唯一的胞弟当成眼珠子一样珍视,生气归生气,听他嚷嚷肚子饿,立刻一叠声让丫头送他回房:“去灶房交待一声,做些温补的汤菜。“   等丫头们簇拥着金雪松走了,金蔷薇冷笑一声,眼中温情尽数褪去,隐隐可见一道森冷寒光闪过,“昨晚伺候雪松的那几个人,都绑起来了?“   竹叶点点头。   “传我的话,他们四个,没照看好大少爷,一人打八十板子。“金蔷薇眸光冷冽,“打板子的时候,让所有在二门外跑腿的小厮在一边跪着,看看那四个蠢货的下场!“   竹叶看到金蔷薇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从小跟随金蔷薇一块儿长大,小姐小时候文静乖巧,说话细声细气,心肠软的不得了,看到丫头被管家婆娘责罚,也会在一旁跟着掉眼泪,家里的下人都说小姐心善。   大官人续娶的填房田氏带进门的拖油瓶金晚香明里暗里挤兑小姐,官人从不管,小姐孤苦无依,只能每天以泪洗面。下人们替小姐委屈,但碍于身份,加上田氏惯会打点,没人肯为小姐出头。竹叶只是个小丫头,身家性命都捏在田氏手上,也无能为力,只能时不时开导小姐,哄她高兴。   几年前,小姐像是突然变了性子,谁敢欺负她,她绝不隐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拼却脸面不要,也要撕下对方一块肉。别说拖油瓶金晚香了,就连田氏都不是她的对手。   几年下来,小姐不仅把大少爷拉扯长大,还顺利夺得老太太的喜爱,掌握了金家内宅的庶务。   小姐自立自强,无人敢欺,竹叶本应该替小姐高兴,可眼见着小姐一天比一天阴沉,她又开始忧心,情深不寿,强则极辱,小姐身上的恨意太过浓烈,不是长寿多福之相啊!   昨夜跟随金雪松的伴当有四个,其中一个是管家之子,一个是外边铺子上掌柜的侄儿,另外两个是买来的孤儿。   两个孤儿被绑,没人关心,但管家和掌柜都是金家颇有脸面的老仆,一个和老太太沾亲带故,一个是金大官人的左膀右臂,管家的儿子和掌柜的侄子被抓起来,一发牵动全身,金家下人很快议论纷纷。   因为金长史六十寿诞在即,金家的女眷昨天跟随金家的货船一道北上,现今除了金老太太,其他人都住在武昌府的金宅。   管家婆娘哭哭啼啼,找到田氏跟前,求她为自己儿子做主:大少爷去竹楼喝花酒,醉后不小心掉入江中,她儿子虽然有过错,但错不致死啊——四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身子骨并不强健,八十板子打下去,哪还有命活!就算能活下来,人也废了。   大娘子金晚香当即皱眉道:“大公子不是好好的吗?哪里就至于要把人活活打死?蔷薇妹妹这几年的手段太过毒辣了。“   “阿弥陀佛。“田氏大惊失色,沉吟半晌,犹豫道,“二娘是金家二小姐,我不是她亲娘,她哪会听我的劝?“   管家婆娘泪如雨下,不住磕头:“太太菩萨心肠,求太太发发慈悲,我们老夫妻俩,临到五十岁上来,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两个老的也没什么活头了!求太太看在我们为金家当牛做马这么多年的份上,救救小宝!“   田氏叹了口气,示意一旁的婆子扶起管家婆娘,“不看僧面看佛面,您可是老太太的远亲,不用对我行这么大的礼,不用您开口,就是为了老太太,我也得蹚一次浑水,二娘不把我这个后娘当回事就算了,如今连老太太她都不放在眼里,传出去,外人都要笑话我们金家没家教!“   管家婆娘冷笑道:“二小姐天大地大,我们做奴才的,哪敢倚老卖老,没的给老太太丢脸。“   田氏和金蔷薇对视一眼,眼底隐隐有几分喜色,她们筹谋已久,本以为能够悄没声息地解决掉金雪松,没想到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坏了她们的计划。金雪松福大命大,竟然让半路冒出来的李家给救了,不过能够趁机挑拨金蔷薇和家里几个掌管要务的管家媳妇,也不算全盘皆输。   田氏忍住耐性,软语安慰管家婆娘,见火候差不多了,才向身边婆子道:“二娘呢?让她来见我。“ ☆、第62章   丫头却道:“二小姐在前堂处置大少爷的伴当……“   管家婆娘登时变色, 一把攥住丫头的手:“没有太太吩咐, 谁敢打我儿的板子?!“   丫头被管家婆娘抓住, 脸上也是烦躁之意:“二小姐发的话, 谁敢忤逆?婶子难为我一个小丫头做什么?“   管家婆娘在府里颇有脸面, 事关独子安危,心里急躁,顾不上回身向田氏请示,撇下丫头,三步并作两步, 急急往前堂奔去。   被管家婆娘忘在脑后的田氏和金晚香相视一笑, 故意拖延了一盏茶的工夫,约摸着前堂该乱成一锅粥了, 才搁下茶盏,缓缓动身。   不想到了前堂, 一路上鸦雀无声且不说,一进门,却见方才还满脸狰狞、咬牙切齿的管家婆娘竟然萎顿在地,脸色灰败,神情怯懦。   丫头仆妇围在一旁, 肃然静立。   金蔷薇独坐在庭前一把红木漆地云鹤纹圈椅中,薄唇含笑, 目光森然。   她的贴身侍婢竹叶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正煽风炉煮梅子。正是早梅挂枝时节,新鲜梅子酸涩, 难以入口,唯有煮过方能食用。   竹叶掀开小盖子,水花咕嘟咕嘟冒着细泡。   管家婆娘泪流满面,喉间隐有呜咽之声,脸上皱纹抖动不已,似乎想开口讨饶,但看到竹叶慢条斯理地往煮锅中撒入一撮细盐,然后缓缓搅动已经发软的梅子,愣是不敢开口。   田氏朝两边丫头使了个眼色,笑意盈盈道:“好端端的,陈嫂子怎么跪在地上?“   丫头连忙搀管家婆子起来,管家婆子抬头看向田氏,目光中迸出一点希冀,推开丫头,向田氏碰了几个响头,颤声道:“太太……“   田氏面露不忍之色:“陈嫂子可是老太太跟前的老人,连官人都得称您一声嫂子,我哪里当得起您老这一跪。“   丫头在一旁道:“太太最是宽和,婶子有什么委屈,尽管和太太说来。“   管家婆娘神情一滞,畏畏缩缩看金蔷薇一眼,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田氏命人扶起管家婆娘的时候,金蔷薇默然不语,金晚香还以为她正在搜肠刮肚想法子摘掉她冷酷狠厉的名声,心中正觉快意,但细细一看,金蔷薇神情平静,她身旁的丫头也面色从容,心里暗道一声不好。   还未开口,便听金蔷薇冷声道:“太太多日不管家事,还是不要掺和进来的好。“   田氏面色一冷:“二娘,有你这么和母亲说话的么?“   金晚香悄悄扯田氏的衣袖,悄声道:“娘,小心金蔷薇有诈。“   田氏眼眉一跳,心念电转,余光看到管家婆娘目光躲闪,知道事情不像自己想的那样,但此时再改口,当着一屋子丫头下人的面,岂不是让金蔷薇夺了威风?只得硬着头皮道:“我爱清净,不大管庶务,但也不能由着你任性。陈嫂子伺候老太太几十年,就和咱们家的老姑奶奶一般,你为了一点小事,要打要杀的,真打死了陈嫂子的独苗苗,事情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她老人家少不得要窝气,万一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如何向你爹交待?少不得要做一回恶人,惹你厌烦了。“   金蔷薇淡笑一声,将从管家房中暗柜里搜出来的账本掷到田氏跟前,“太太不必搬出老太太来压我,我从不无的放矢,管家已经被衙门的差役扣住了,太太还为陈嫂子说话,莫不是陈嫂子给了您什么好处不成?还是说管家和陈氏胆敢包藏祸心,偷盗主家财物,是受了太太您的指使?“   金蔷薇字字诛心,田氏不由气得浑身发颤。   田氏能以寡妇之身嫁入金家,哄得金大官人对她言听计从,还将拖油瓶金晚香带到金家教养,自有几分手段。但因为她是金长史家的亲戚,多年来受人奉承惯了,少有憋气的时候,偶尔和人口角,也是含沙射影、暗中倾轧,从不会当面与人难堪,所以其实是个色厉内荏、欺软怕硬之人,被金蔷薇指着鼻子诬陷,一时又是气愤又是恼怒,偏偏碍于身份,又自持风雅,竟然吐不出什么狠话来。   想田氏初初嫁入金家的时候,何等风光得意。她刻意作小服低,任婆母金老太太对自己挑三拣四,不过半年光阴,就把婆母金老太太的名声彻底败坏,纵使金老太太占了个长辈的大义,也只能被她挤兑得颜面全失,交出管家之权,退居偏院。而金大爷原配所生的一子一女,儿子孱弱年幼,女儿懦弱无为,都不难对付。   金家内院无人敢违抗田氏的意思,她便安安心心当起贵妇人。本以为她从此可以高枕无忧,谁料金蔷薇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多次明里暗里坏她的好事,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不惜以伤人一百、自伤两百的架势和她争锋相对。田氏自诩才女之身,难免畏手畏脚,而且实在是被金蔷薇那副要和她同归于尽的癫狂模样给吓怕了,几次交手,都没能讨到好处,连管家权都让金蔷薇给抢了,之后便蛰伏下来,不敢和金蔷薇正面对上。   田氏当然不愿服输,她打算故技重施,先在众人面前示弱,然后把金蔷薇不尊嫡母、目无尊长的名声传出去,看她日后怎么嫁人!   眼下金蔷薇一口大锅扣下来,田氏双眼发红,几乎把一口银牙咬碎,但想起金蔷薇发疯的样子,又觉胆寒,而且为了自己的隐忍大计,只能忍着怒气道:“我好心好意来劝诫你,你怎么口出恶言?“   说着话,眼里流下泪来,她惯常以眼泪博人同情,今天这泪水倒是完全出自真心,一点都不掺假——只不过不是因为伤心,而是被气的。   金晚香已经命人捡起账本,粗略看了几眼,她从小跟随母亲学琴棋书画,对银钱往来十分鄙视,看了半天,看不出所以然,但见周围丫头仆从战战兢兢,便知管家和管家婆娘肯定犯了重罪,心里先有了几分怯意,悄悄向母亲道:“娘,金蔷薇看起来很有倚仗的样子,她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他们私下里买通管家之子把醉酒的金雪松抛入大江中,连管家和管家婆娘都不知情,本以为要么能顺利解决掉金雪松,暗害不成,也能离间管家和金蔷薇的关系,甚至惊动到金大爷,只消推波助澜,父女必定失和,可谁想管家和管家婆娘竟然也不干净!还让金蔷薇找到把柄了!   眼看田氏和金晚香无言以对,金蔷薇并没有步步相逼,“管家和陈氏尸位素餐,以下犯上,他们不止想谋夺金家的财物,还想趁机害死大郎,老太太勃然大怒,亲口下令要将他们夫妻俩押解到官府问罪,太太如果不信,去老太太跟前问一问便知。“   田氏脸色黑沉:金蔷薇早就知道陈嫂子管家婆娘会来找她求情,也早知道她会卖管家婆娘一个人情,插手责打小厮的事。她等在这儿,就是为了当着金家下人的面,好好羞辱她一番!让下人们知道,她这个太太早已经不是当家媳妇,家里的生杀大权,都在她金蔷薇一念之间!   管家婆娘见田氏似乎有退缩之意,跪爬到她脚下,抱住她的大腿,嚎啕道:“我们夫妻俩勤心侍奉太太,所作所为都是按着太太吩咐行事,太太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小姐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他们夫妻俩心黑手狠,贪了太多银两,必定要受牢狱流放之苦,但他们还有一个独苗苗捏在小姐手心里,想要保住儿子的性命,就必须把太太拖下水!   下人们听了管家婆娘的话,纷纷面露诧异之色,一时之间,几百道审视目光,全都加诸在田氏身上。   田氏没料到管家婆娘忽然缠上自己,气得青筋暴跳,呵斥道:“胡言乱语!来人,把她拖下去!“   丫头们慌忙上前拖走管家婆娘。   管家婆娘面如死灰,也不挣扎,看向田氏,冷笑几声:“当初要不是太太拿小宝要挟,我们夫妻俩也不会昧着良心贪墨账上的银两,想我夫妻俩为太太鞠躬尽瘁,太太竟然如此狠心,我们夫妻俩人微言轻,只能给人做替死鬼,到了阎王爷跟前,必定申明冤屈,太太,您听好了,我陈婆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田氏满心骇然,面皮紫涨,哆哆嗦嗦着道:“你、你……““   她惯会装模作样,陷别人于不义,今天才知道,什么叫满嘴胡言、谎话连篇!   管家婆子环顾一圈,见金蔷薇不动声色地对自己点了点头,想起命在旦夕的儿子,惨然一笑,一咬牙,挣脱开两个大丫头,一头碰在廊前门柱上,当场血流如注,一命呜呼。   霎时间惊叫四起,有吓得双腿发软的,有抱头痛哭的,有去请大夫的,有扶着主子往后退的,也有愣子当地面色麻木的。   这其中,尤其属田氏最为惊恐,脊背腾起一阵森冷寒意,不知不觉间跌倒在地,瑟瑟发抖:金蔷薇,都是金蔷薇算计好的!金蔷薇早知道管家私底下侵吞金家财产,收集好证据后,一直隐忍不发。直到抓到管家夫妻俩的软肋,立刻布置好陷阱,等着她来自投罗网。她打算离间金蔷薇和管家、金大爷,大张旗鼓来给管家婆娘说情,是人人都看在眼里的,而管家婆娘当着一屋子丫头的面,叫骂着她的名字撞墙自尽,也是众人亲眼目睹,别人肯定都以为她真的是管家背后的主使——很少有人舍得用自己的性命去陷害别人,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个罪名!   从她收买管家儿子对金雪松下手,到管家婆娘遽然反口,拼死拉她下水,前前后后不过几个时辰罢了,金蔷薇竟然如此果决,顷刻之间,就将情势翻转,还给她安了一个一辈子都洗不掉的罪名!   田氏望向金蔷薇,眸中饱含怨毒之色:她实在小瞧了这个小姑娘! ☆、第63章 63   管家和管家婆娘双双寻了短见。   金家二门外的掌事预备了好酒好菜, 打点前来拿人的衙门差役。差役们吃得肚皮滚圆, 收敛了夫妻俩的尸首, 抬走物证, 自回衙门交差。   金大爷在外头应酬了一天, 回到府里,得知管家婆娘临死前指认田氏,勃然大怒,不待丫鬟服侍他更衣,大踏步冲到田氏房里, 厉声斥责。任田氏怎么辩解, 他都不听。   田氏又气又恨,黯然垂泪。   下人们噤若寒蝉, 本以为大官人自此会冷落太太。不想第二日,金大爷只让人严加看管田氏, 不许她支取账房上的银子,并无其他别的话,当晚还是宿在田氏房里。   夜间金晚香一袭素衣,跪在院外为母求情,丫头们要进房通报, 被她拦住了。   翌日金大爷看到因为跪了一整夜而气息奄奄的金晚香,心疼的不得了, 田氏更是哭得几度晕厥。   一时之间,请大夫的请大夫,取人参的取人参, 闹成一团。   等金晚香幽幽醒转,不必她撒娇发痴,金大爷便吩咐府中下人,谁都不许再提管家和管家婆娘之死,否则立即发卖。   田氏在账本上作假的事,竟就这样轻轻放过。   留在瑶江县的金老太太得知金大爷没有惩戒田氏,特意命账房师傅写信给金蔷薇,命她稍安勿躁,不要贸然和金大爷起冲突。   不止金老太太,金蔷薇身边的丫头、婆子也怕她冲动之下去质问金大爷,父女俩再起龌龊,每天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的,竹叶更是绞尽脑汁转移她的注意力。   金蔷薇把众人的担忧看在眼里,暗自冷笑,她早知道金大爷会包庇田氏,根本没想过能一举打垮田氏,谋事之前她没有期望,自然也没什么可失望的。   上辈子她缠绵病榻,金雪松离奇夭折,连下人都知道八成是田氏捣的鬼,以金大爷的精明,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知情?他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睁睁看着继室作践发妻留下的一双儿女,如今她不过是给田氏安了个贪财的罪名,和谋害嫡子嫡女的罪名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金大爷不可能因为区区几千两银子冷落田氏。   人人都道田氏貌美温柔,知情识趣,所以金大爷对她情根深种,百般纵容。   只有金蔷薇知道,金大爷根本不注重什么男女之情、夫妻情义,他看重的,无非是田氏的身世——她是楚王府金长史的外甥女。   金家不是湖广本地人,虽然和金长史一样都姓金,但并没有血缘关系,往上数个几百年都不一定是亲戚。金大爷娶了守寡在家的田氏之后,才和金长史搭上了关系。   娘家是田氏最大的倚仗。只要金长史一日不被罢免,田氏就能在金家内宅兴风作浪。   上辈子,金蔷薇出嫁后,依然没能逃离田氏的魔掌,最后还是死在田氏手上。   而直到她咽气,金长史依然深受楚王信任看重,金大爷对田氏,自然是十年如一日的宠溺放纵。   上一世金蔷薇懦弱了一辈子,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金大爷能对田氏从娘家带进金家门的金晚香视如己出,却根本不关心血脉相连的她和弟弟金雪松。她甚至怀疑过,莫非金大爷和田氏早就背着人暗通款曲,有了苟且?金晚香并非田氏前夫的女儿,而是金大爷的骨血?   这一世,她终于明白,金晚香不是金大爷的私生女儿,金大爷对金晚香有求必应、爱如珍宝,只是为了哄田氏高兴罢了。   世上的男人,有爱美色的,有爱权势的,有重情义的,有把名声看得比性命而重的,而金大爷,为了壮大金家家业,可以抛弃良知和自尊,他趋炎附势,作小服低,牢牢巴着金长史这门姻亲不肯放,无所不用其极,后宅内务和一双儿女,全不放在心上。   金蔷薇曾经为了金大爷的冷漠而怨恨过,委屈过,甚至自卑了十几年,觉得自己事事不如金晚香,所以不受父亲喜爱。   看清金大爷的为人后,父亲在她眼里,不过是个虚伪的小人罢了,她对幼小时和金大爷之间的父女温情没有一丝留恋。   不管金大爷怎么偏心田氏,都不会让她心中再起波澜了。   金蔷薇知道,虽然自己重活了一世,但终究只是一个闺阁女子,她能凭借手段一次次欺辱田氏,但绝不可能真的报前世之仇,金大爷费尽心机攀上金长史,不可能容许她真的对田氏下杀手。   金长史是田氏的免死金牌,有金长史为她撑腰,金家就得一直好好奉养着她。金长史贵为楚王府的长史官,连县太爷都不敢得罪金长史,何况金蔷薇她只是一个弱女子?   所以她只能在金大爷能够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的给田氏添堵,让田氏母女尝尝活受罪的滋味。   金大爷放过田氏又如何?有她在,她不会让田氏好过。   管家和管家婆娘身死后,田氏只受了一场惊吓,依然能趾高气扬,府里其他人都替金蔷薇不值,她却表现得出奇的平静。   然而金蔷薇越平静,竹叶她们越害怕,总觉得她是在强颜欢笑、压抑怒气,如果不及时疏导的话,随时随地可能爆发。   以竹叶的揣测,金蔷薇爆发的下场,只会是两败俱伤。   丫头们私底下商量来,商量去,每天在金蔷薇跟前晃悠,或者故意在她跟前谈论外边的新鲜玩意儿;或者打听一些武昌府的新奇故事和八卦,说给金蔷薇听;或者缠着她讨论针线活计和一些琐碎的女儿烦恼;最后干脆把金雪松拉到金蔷薇跟前——府里人人都知道,大少爷是二小姐的心肝宝贝,只要大少爷出马,肯定能哄好二小姐。   结果却是好心做了坏事。   金蔷薇奉行斩草要除根,管家和管家婆娘的儿子本来就是个隐患,而且他还和田氏、金晚香勾连,那更是留不得,在管家和管家婆娘自尽后,她便让人悄悄把那个叫小宝的少年除掉了。   金雪松不明白金蔷薇的苦心,见她一下子把他随身的几个伴当全打发走了,心中有气,又听家中下人议论金蔷薇手段狠辣,愈发觉得焦躁,和金蔷薇说不了几句话,就吵嚷起来。   等丫头们赶过去劝和的时候,金雪松早已嚷嚷了一堆牢骚之语,而金蔷薇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颤。   丫头们进房时,金雪松把一盏明前茶摔在地上,气呼呼道:“小宝他们跟了我好几年,姐姐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想法,说打死就打死?“   金蔷薇冷声道:“吃里扒外的奴才,断断留不得!“   “遇险的人是我,差点被他们害死的人是我,怎么处置他们,也得我来拿主意!“金雪松盯着金蔷薇看了好半晌,哼了一声,掉头往外走。   出门之前,又回过头,“我的事我自己做主,不必姐姐你操心!“   金蔷薇眼圈微红,见丫头们跪在地上收拾碎片,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的软弱,扭过脸去,拿绸手绢在眼角轻轻按了两下。   竹叶暗叹一口气,小姐把少爷看得太紧,什么事都要替少爷拿主意,以前少爷还小,姐弟俩相依为命,感情亲厚,小姐不论说什么,少爷都言听计从,可现在少爷大了,小姐还不肯松手,难免会和少爷时有摩擦。   她想起婆子们刚刚抬进门的几口大箱子,搭讪着道:“小姐,李家把东西原样送回来了。“   李家救了金雪松的性命,金雪松连句谢谢都没说过,抬脚就走。   金蔷薇听说后,又气又笑,连夜让人备了几样丰厚的谢礼,让人送到李家,还表明日后会让金雪松亲自登门道谢。   李大伯一来看不上金雪松的为人,二来觉得金家的谢礼实在太贵重了,三来不想再和金家有什么牵扯,再三谢绝,不肯收下金家的谢礼。   金蔷薇估摸着弟弟可能把李家人惹恼了,但不愿在丫头跟前数落弟弟,哑声道:“他们为什么不肯收?是不是送礼的伙计有什么失礼之处?“   竹叶心知肚明,顺着金蔷薇的话道:“那倒没有,我哥哥亲自去送的。他虽然嘴巴笨,规矩一点不会错。“   “李家断然拒了咱们家的求亲,说明他们不是眼皮子浅的人家。让婆子斟酌着把谢礼减三分,再送一次,李家要是还不肯收,再减一分,直到他们家肯收为止。“   其实不管李家收不收礼物,金蔷薇都不在意,反正还没有当面向李家长辈致谢,总能找到借口再度登门。   竹叶挽起袖子,绞了张帕子,服侍金蔷薇擦脸,让丫头端来铜镜妆盒,金蔷薇重新匀了脸,神色缓和几分:“李家下榻在何处?“   “李官人在城南赁了间一进的院子,他们主仆几个,还有一位花官人,一位年轻的少年公子,不晓得是不是李家的亲戚。“竹叶笑了一下,“那位少年公子生得好生俊俏,才到武昌府没几天,名声已经盖过十几岁就考中秀才的孟郎君,听我哥哥说,李家院门口每天乌泱泱一大群人,都是等着一睹那位少年公子风采的老百姓。“   金蔷薇上辈子曾经婚嫁,这辈子也已经和表哥石磊订亲,早就心有所属,对年轻俊郎的少年公子根本不关心,沉吟片刻,缓缓道:“我总觉得李三娘和大郎有缘,连庙里的大师傅都说他俩八字相合,是命定的夫妻。老太太一开始还不相信,这一回大郎遇险,偏偏又是李家人救起他,他们家又不是常在武昌府和瑶江县间行走的货商,一年里难得出一次门,偏偏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刚巧就停泊在桥头镇,还刚巧看到大郎落水,怎么会有这么多巧合?“   竹叶附和一声:“可不是这么说!渡口那么多船只,也只有李家的丫头看到大郎。“   金蔷薇接着道:“现在老太太也信了我的眼光,相信李三娘是大郎的福星,只可惜他们家没有应下亲事。“   竹叶看金蔷薇双眼微眯,显然是在谋算着什么,知道以她的性格,不会轻易放弃李三娘,试探着道:“小姐何不把李三娘请到家中一聚?咱们家大少爷模样好,家世好,哪一点匹配不上李三娘?听说她可是一双天足!错过大少爷,他们家去哪儿再找一个比大少爷还出挑的女婿?他们家不肯应下亲事,或许是不知道咱们家的根底,害怕和大户人家结亲。等他们家看到小姐的诚意,知道咱们家是诚心求娶的,说不定会改变主意。“   金蔷薇虽然溺爱弟弟,但也知道金雪松在外头的名声不好听,李家不愁吃穿,不愿把女儿嫁给一个骄纵的大少爷,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李三娘身上有太多匪夷所思的异象,而且和金雪松确确实实有某种奇妙的联系,无论如何,她必须把李三娘牢牢绑在金雪松身边!   正巧李三娘现在就在武昌府,她要去亲眼看看,对方到底有什么古怪。   作者有话要说:  金蔷薇找到李绮节:李家妹妹,你听说过安利吗? ☆、第64章 64   金老太太昔年靠走街串巷卖豆腐抚养儿女, 见识想法和一般妇人不同, 老了之后, 嫌闷在内宅寂寞, 常常领着家中女眷出门闲逛。   瑶江县人人皆知金家规矩宽松, 金蔷薇自小在金老太太身边长大,出门对她来说,不过寻常事罢了。   坐小轿子到了李家门前,竹叶掀开软帘一角,指着巷尾的方向:“那就是李官人赁的屋子。“   金蔷薇顺着竹叶的指尖看去, 巷尾一座粉墙黑瓦的小院落, 墙角栽了一簇酸叶藤,绿色新叶层层叠叠, 爬满半边土墙。   竹叶道:“他们家的公子今天出门去了,不然门口肯定得有几个人守着。“   竹叶心心念念惦记着李家一位俊俏小郎君, 金蔷薇淡淡嗯了一声,漫不经心道:“这几天李三娘出过门吗?“   “李官人出门五次,有三次都带着李三娘。“竹叶看金蔷薇没有下轿子的意思,疑道,“咱们今天不上门去拜见李官人么?“   金蔷薇摇摇头, 又低声问了一些李家的事情,竹叶一一答了。   主仆两个说话间, 听得吱呀一声,李家门内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继而有人拉开院门,当头走出两个身穿短衫的小厮和一个头梳辫子的大丫头, 小厮探头探脑张望一阵,回身和里面的人说了几句话。   一个头戴生纱巾、手执折扇的年轻少年踏出院门,和大丫头说说笑笑,一路走出小巷。   竹叶咦了一声,脸色有点古怪:“那位公子今天明明去书院了啊?“   她早上亲眼看见李官人和一位少年公子出门,怎么又冒出一个俊俏后生来?   金蔷薇眼光一闪:“悄悄跟上去。“   金家人远远缀在少年一行人后面,眼见那少年先进了一家茶叶铺子,铺子的掌柜立刻将他们几人请到二楼雅间去说话。   金蔷薇命抬轿子的家仆退下,和竹叶两人装成要买茶叶的,去茶叶铺子里转了一圈。   竹叶摆出一副嫌弃脸孔,傲慢道:“这些货色我们家小姐等闲看不上,把你们店里最好的茶叶拿出来!“   铺子里的伙计察言观色,认出竹叶是金家的丫鬟,不敢多看,眼睛低垂,陪笑道:“姐姐稍等,钥匙在掌柜手上,可巧我们家少公子来了,掌柜的一时抽不出空。请姐姐先到后面稍作片刻,等掌柜下来,亲自接待两位姐姐。“   竹叶看了一眼金蔷薇,见她摇头,便道:“我们哪有等人的空闲!下回再来罢!“   伙计好脾气道:“姐姐们慢走。“   “刚才那个是李三娘?“竹叶走到外边大街上,啧啧两声,“难怪我瞧着她身边怎么跟了个大丫鬟。“   大户人家的少爷公子房里总有四五个丫头婢女伺候,但从没有哪家少爷出门行走的身边带着一个小丫头,只有小娘子身边才会有贴身侍女跟随。   竹叶指指茶叶铺子:“好好的,她穿男装做什么?“   女儿家不仅面貌比男儿白皙,而且和少年公子说话、走路的形态大为迥异,耳垂上都有耳洞,即使装得再像,一开口,谁都能听出是男是女,穿男装完全起不到掩人耳目的作用啊!   “虽然人人都看得出她是女儿家,但她着男装示人,总比直接抛头露面要轻省些,能少些麻烦口角。“金蔷薇记得下人们说过,李甲喜欢出门访友,每回他出门时,身边总跟着一个相貌清俊、口齿伶俐的男童,但李家那时候分明没有七八岁的子侄后辈,如今想来,那个小童应该是李绮节。   “李家的铺子都知道李三娘的身份,伙计们看到她,一点都不意外,可见不是头一回了。“金蔷薇脸上浮起一个笑容,“没想到李家的长辈里也有开明的。“   李绮节敢以男装示人,必定是经由长辈默许的。   竹叶眨眨眼睛,笑道:“李家小姐胆量真大,倒是和咱们家老太太脾性相合。“   金蔷薇想起庙里求的那支签,淡笑一声。   二人在茶叶铺子门口的小食摊前闲坐,约摸一盏茶的工夫,看到掌柜将李绮节送出门。   李绮节和掌柜说话时目光平视,并没有因为女子身份而躲闪别人的眼光。她圆脸杏眼,五官清秀,身量不高不矮,着一身杏林春燕纹湖罗夹衫,腰系丝绦,足踏靴鞋,眼眉带笑,神采飞扬。   金蔷薇打量李绮节半天,心中已经有了几分喜欢,又见她举止文雅,落落大方,顾盼间说不出的灵动洒脱,愈发笃定她能够降住金雪松。   当下不由暗暗想象她女装时是何等样貌,难怪去李家求亲的婆子说她相貌一等一的好。   “哎呀!她们过来了!“   李绮节和掌柜说完话,一抬头,望向小食摊咕嘟咕嘟冒着香气的大煮锅,和身边的丫头说了句什么,几人往小食摊走来。   竹叶慌忙移开眼神,金蔷薇却直直迎着李绮节的目光,不闪不避。   李绮节初到武昌府,有些水土不服,沾不得荤腥,出门前只吃了一碗粥。从茶叶铺子出来,看到小食摊前一篓篓事先烫好的、金黄油亮的碱水面,闻着大骨汤浓郁的香味,馋得两眼冒光,不知不觉走到小摊跟前,压根没注意到一旁的金蔷薇主仆。   卖面的大娘笑着招呼一行人坐下,李绮节回头看了一眼,还没开口,宝珠小声道:“吃了外头的面汤,今晚又要折腾了。“   李绮节面色发苦,“罢了,我不吃,买几个芝麻烧饼给你们当零嘴。“   等李绮节几人买完烧饼走了,竹叶暗道一声好险,却见金蔷薇盯着李绮节的背影,眉头皱得高高的,脸色有些阴沉。   竹叶咳了两声:“李三娘没见过小姐,自然认不出您来。“   金蔷薇瞥了竹叶一眼,摇了摇头,“你看看李三娘身后。“   竹叶这才知道自己想岔了,脸上一红,又回头去看李绮节。她身后除了两个小厮、一个丫鬟以外,远远地还缀着两个短衫麻鞋的小童,小童脚步轻灵,动作矫捷。   “他们好像一早上都跟在李三娘身后。“竹叶收回目光,“咱们要不要提醒李三娘一声?“   金蔷薇知道竹叶把两个小童当成偷鸡摸狗的小贼了,没有开口纠正,“李三娘已经见过了,先回府罢。“   金蔷薇让下人们退下,只留竹叶在身边,下人仆从退是退下了,但当然不会离得太远。轿夫一直等在暗巷里,见竹叶朝他们使眼色,连忙抬着轿子出来,将金蔷薇送回宅邸。   轿子从李绮节几人身边经过的时候,金蔷薇掀起软帘一角,回首顾盼,盯着李绮节看了许久,直到轿子拐了个弯,她才收回目光。   李绮节摇着折扇,和宝珠低声说话,忽然觉得脊背一凉,头皮发麻,仿佛有人在暗中审视自己。   一抬头,正巧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眸子。   轿子里的少女巴掌脸,大眼睛,面容清秀,长了一张天真烂漫的脸蛋,但眉宇间郁色沉沉。   她的眼睛,寒光内敛,比她的脸足足老了十几岁。   李绮节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宝珠道:“那是金家的轿子。“   李绮节喔了一声,有些失望:原来是金家的小姐,那多半认识她,难怪会一直回头盯着她看。她还以为是哪户小姐偶然看到男装打扮的她,倾心爱慕她的人品风貌,才会频频回头,心里正为自己迷倒一个小家碧玉而洋洋得意呢!   花庆福早在铺子里等着李绮节了,远远看到一个少年公子走来,迎上前道:“三娘,难为你亲自过来。“   他知道李乙近来对李绮节的看管愈发严了,也只有李家大爷带李绮节出门时,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她出门走动,怕耽搁李绮节的时间,寒暄几句,直奔主题:“王府那头打点好了,你看咱们要不要让瑶江县那边的伙计再送几坛酒来?“   李绮节“哗啦“一声合上折扇,“多了就不稀罕啦!这回是送礼,两坛足够了。“   花庆福点点头,引着李绮节往里走,“几个老师傅已经安顿好了,只等东西送到,明天就能开工。“   “不急,大礼还没送出去呢,先让老师傅们清闲几天。“   李绮节在铺子里里外外转了一个来回,看处处井井有条,笑着道:“我身边没有可差使的人,只能劳烦您在武昌府主事,花娘子心里还不知怎么埋怨我呢!“   花庆福看李绮节神情舒缓,知道她心里很满意铺子的布置,松了口气,“我走之前,把她娘家嫂子接来和她一处作伴,娘们几个整天抹牌,快活得很。她巴不得我不在跟前,才好玩个尽兴。“   两人商量了一些其他琐碎事情,越说越觉得时间不够用,宝珠见花庆福有把李绮节留下吃饭的意思,咳嗽两声,提醒道:“三娘,别忘了咱们要去牌坊街和大爷碰头。“   李绮节看看外边的天色,站起身要走,花庆福不敢挽留她,说好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让伙计代为传话,亲自把他们四人送到门口,看他们走远了,才转身回去。   李绮节叹口气,女扮男装又如何,她还不是得小心翼翼的。   心里有些着恼,脾气便上来了,霍然一个转身,目光如电,把两个跟着她的小童吓得一个激灵。   一个小童哆嗦了两下,掉头就跑。   另一个小童双腿发软,来不及转身,被招财一把拽住了。   李绮节没想到自己一个眼神,竟然把两个小童吓得屁滚尿流,她有这么可怕吗?   她又不是夜叉鬼怪,明明是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好么!   轻摇折扇,含笑道:“别跟着了,杨天佑在哪儿?“   小童不敢看李绮节的眼睛,东张西望装无辜:“谁是杨天佑?我不认得。“   李绮节嗤笑一声,示意招财放开小童:“回去告诉杨天佑,别派人过来跟着我,不然我不好朝长辈交代。“看小童眼神乱转,面色一冷,“怎么,你们以为没人看出来吗?这才几天,我大伯已经问过好几次了。“   业务不纯熟啊,伙计!   小童听说自己早被发现了,有点难为情,待招财松手,嗖的一声,一溜烟跑远了。   宝珠哼哼道:“三娘,何必待他们这么客气?“   李绮节笑了笑:“不然呢?“   经过此前种种,她算明白了,对付杨天佑,不能来硬的,唯有向他示弱,他或许还能消停几天。 ☆、第65章 六十五   李绮节带着宝珠、进宝几人在几家铺子各自巡视了一遍, 见快到和李大伯约定好的时间, 买了几包点心, 往牌坊街走来。   李大伯已经在牌坊街街口的一家茶肆等着了, 正坐在门前最醒目的一张桌前喝茶, 李绮节连忙道:“我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让大伯久等了。“   李大伯盖上茶碗:“你难得出一趟门,正该四处走走。“   这话要是让李乙或是周氏听见,李大伯肯定要吃挂落。李绮节笑而不语,才一坐下, 几个穿短衫的茶博士纷拥而至, 抢着为她沏茶。   进宝和招财往她跟前一杵,叉腰横眉, 把茶博士们挡开。   李大伯哈哈大笑,掏出几张宝钞, 茶博士们得了赏钱,各自散去。   吃了两盏茶,几人打道回府,李绮节道:“怎么不见张家哥哥?“   李大伯道:“先生留他谈论功课。“   说着话,忽然嘿嘿一笑, 搓着手掌道:“那徐先生起初还看不上我们送去的礼物,拿乔不肯现身, 等他家老仆把张家小哥写的字送进书房,徐先生连头发都没梳,就着急慌忙跑出来留客。我走的时候, 徐先生还拉着张家小哥的手说话呢!“   李绮节看过小沙弥临摹的字帖,他生得灵秀,写的字也颇有风骨,想必是在寺中勤学苦练多年后磨练出来的。张十八娘只略微认得一些粗浅的字,行李中却有许多价值不菲的珍籍古画,想来应该是她从夫家带出来的。也就是说,小沙弥的父族很可能是书香世家。   徐先生显然很看重小沙弥,直到宵禁前才放他离开。   徐家的老仆亲自把小沙弥送到小巷子里,对李大伯道:“官人应下李相公了,只是家里事多,一时脱不开身,少说要四五日才能南下。“   李大伯乐得合不拢嘴,摸了块碎银子塞到老仆手里,再三道:“不急不急,我们难得来一趟武昌府,正打算四处走走,看看周边的景致,徐先生慢慢收拾便是。“   老仆见碎银子少说有三四钱重,坚决不肯收,李大伯无法,只得让招财抓了把果子,老仆这回收了。   李大伯慨叹道:“果然是读书人家,连下人都比别人家的知礼些。“   徐先生答应到李家坐馆,李大伯来武昌府的差事办完了,开始寻思着逛逛江城。第二日一大早,便催促下人早些预备干粮食水,要去登黄鹤楼。   小沙弥居丧期间,不便外出游玩,仍然留在家中读书。   李大伯留下两个仆人照看小沙弥,吃过早饭,带着李绮节出门。   武昌府的道路比瑶江县宽敞许多,李大伯原本是打算雇轿子的,但武昌府境内湖泊多得数不胜数,走不了一会儿就要坐船,下了船又得爬山,雇轿子太麻烦了,只好雇牛车。   今天跟着长辈出行,李绮节没穿男装,头挽家常云髻,着一身出炉银细绢单衫,海棠红满池娇香云纱大襟夹袄,葡萄青细褶素罗裙,手中执一根雕花兽头铜杖——为登山准备的。   李大伯头戴乌绫**巾,穿一件灰褐色道袍,手中也执一根铜杖。   伯侄俩一个满面春风、气度不凡,一个明眸皓齿,宛如姣花软玉,一路上说说笑笑,很快到了黄鹤楼所在的蛇山脚下。   李绮节站在渡口,抬头望去,发现黄鹤楼和她上辈子见过的不一样,不仅尖顶颜色、飞檐样式、楼层数目不一样,连坐落的山头都变了。   车夫知道李大伯和李绮节是为游玩而来,一路上拣了些关于黄鹤楼的韵事趣闻,讲给二人听。据他说,黄鹤楼始建于三国时期,因为武昌府地理位置险要,每逢乱世,长江两岸兵火频繁,黄鹤楼曾多次焚毁在战火中,太平年间又再度重建。如此屡建屡废,屡废屡建,每一代重建的风格都不一样。   当然,车夫最后不忘强调,历朝历代修建的黄鹤楼中,本朝的黄鹤楼规模最宏大、楼宇殿堂最多。   李大伯想到能够近距离瞻仰各朝各代的文人骚客在黄鹤楼留下的墨迹,兴奋不已——虽然他很可能根本看不懂那些龙飞凤舞的古诗句。   李绮节看到李大伯神色间压抑不住的兴奋,不由失笑:不论是古人还是今人,都喜欢追求到此一游,至于游什么,怎么游,那不重要。   到山脚下时,伯侄俩决定徒步登山。   黄鹤楼是江南三大名楼之一,乃武昌府本地名胜,官府人工开凿出了一条山路,供游人出入,层层石阶一直通向峰顶。   爬到半路上,几人累得气喘吁吁。在路边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底下休息了一会儿,饮了随身带的净水,吃过点心,接着往上爬。   李大伯、李绮节和宝珠三人走得慢,虽然累,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而招财和进宝一开始精力无限,抢着说自己能一眨眼攀登到山峰顶。两人比赛谁先爬到山峰顶,一路蹦蹦跳跳往上走,一步恨不能跨三四个阶梯。走了才半刻钟,很快精疲力尽,手脚发软,抬一下脚,就哭哭唧唧叫一声“疼“。   宝珠笑骂道:“看把你们能的!怎么不干脆长出翅膀来,飞到山顶上去?“   两人被宝珠奚落了几句,哼了几声,尽释前嫌,相互搀扶着往上走。   等几人终于到黄鹤楼脚下时,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几列着罩甲衣的兵丁家仆拦下来了。   原来他们来的不巧,楚王传下话来,下午要在黄鹤楼内宴饮宾客,家丁们正把在楼里观赏的老百姓们往外赶。   李大伯探头望去,果然看到几名兵丁正催促一群着直裰、褶子的书生往外走。   李大伯暗骂一声晦气,兴高采烈爬上山,连门都还没进呢,就得灰溜溜打道回府。   几人没有多耽搁,仍旧沿着原路下山,他们是寻常老百姓,不敢和楚王家的家丁辩论,没看到那群清高傲骨的书生不也老老实实下来了么!   也是李大伯他们今天出门倒霉,才到半山腰间,天边忽然卷来一阵浓云,天色霎时阴沉沉的,听得几声闷雷轰响,很快落起雨来。   好在李绮节出门的时候让宝珠备了几把油纸伞,他们才没落到被浇成落汤鸡的境地。   到渡口时,雨势仍然不减,船夫们都避进船舱躲雨,李大伯道:“咱们先去山脚下的农户家避雨,等雨停了再走。“   农户家的娘子煮了一锅浓浓的姜汤给几人驱寒。趁李大伯和农户谈论天气和地里庄稼的长势的时候,李绮节避进农户娘子的闺房,脱下被雨水打湿的衣裳,换上一件金茶褐四季松鹿纹湖罗长衫,云髻也打散开,盘了个男式顶髻。   农户娘子见李绮节进房的时候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出来的却是个面白如削玉的小公子,撑不住笑了,倒是没说什么别的话,只夸她生得灵醒。   等雨停了,几人坐船渡江,在对岸山脚下的几座楼阁和小庙逛了逛。李绮节磨着李大伯去了一趟武昌府最出名的小食街,搜罗了一大包各式点心小食,虽然她不能吃,但可以带回去给李乙、李子恒和周氏尝尝鲜。   武昌府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文人游子、外地客商、赴任官员、科举考生在江边渡口汇聚,沿岸的酒馆茶肆为招揽生意,供应南方北方各地的美食,种类比瑶江县丰富多了。   李绮节摩拳擦掌,一路买买买,只要看到瑶江县没有的玩意,就作势要掏钱,一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浪荡纨绔模样,总算把因为出行不顺而闷闷不乐的李大伯给逗乐了。   等回小院子时,吃的、喝的、玩的,买了不下几十样,宝珠、进宝和招财三人提着、背着、抱着,连李大伯胳膊上也挂了几只带响铃的燕子风筝。   说话间,已到了租赁的小院前,远远的便有两个穿蓝布衣裳的小童迎上前:“李官人回来啦,我们少爷等候多时了。“   李绮节低下头,眼皮一跳。   李大伯一脸茫然,“喔,是哪位?“   “世伯。“   一个穿鹦哥色圆领夹纱袍的少年跨出小院,走过来搀扶李大伯,“我才到武昌府,听说您在这,赶着过来向您问个好。“   眼睛往旁边一扫,向李绮节递了个贼溜溜的眼风。   李绮节面无表情,假装没看见。   李大伯愣了一下,眼神和声音里都带了几分诧异,“九郎?你怎么在这?“   杨天佑笑答道:“侄儿来武昌府料理几件事情,刚刚从渡口过来。“   李绮节眉头一皱,那几个小童跟着她起码有三四天了,杨天佑真的是今天才到武昌府的?抬眼往杨天佑脸上一扫,看他神色疲累,眼圈发青,确实不像是扯谎,只得暂时把疑问吞进肚子里。   仆人来回李大伯,早上他们前脚刚出门,徐先生后脚命老仆请小沙弥去家中论诗。杨天佑上门的时候,家中无人,他说要等李大伯回家,守了大约有两个时辰,泡茶的水已经换了好几遍。   李绮节觑眼看向杨天佑脚下,鞋底干燥,那他应该是落雨前到找到李家的,难为他一个人枯坐两个时辰,喝茶都该喝饱了。   杨天佑和李大伯说着话,眼角余光注意到李绮节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朝她挤挤眼睛。   李绮节移开目光。   寒暄毕,进了院门,彼此见过礼,李绮节径自回房。   李绮节离开的时候,杨天佑后退两步,眉眼低垂,规矩礼节一丝不错,但李大伯发现他嘴角噙笑,神情有些异样。   想到杨天佑看到男装示人的李绮节时,不仅一点都不吃惊,还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可见他曾见过李绮节男装打扮,而且应当不止一两次。   李大伯心头一跳。   他按下疑问,把风筝搁到一边,留杨天佑在前堂闲话。   丫头捧来茶果点心,李大伯吃着一碗清茶,问杨天佑何时登的船,到武昌府来住几天,瑶江县那头是晴天还是落雨天,一应琐碎小事,问了又问,兜兜转转,说了足足一刻钟。   杨天佑旅途劳累,双眼布满血丝,才下船,就到李家来探望,连饭也没顾得上吃,被李大伯缠着说了半天家长里短,也不嫌烦躁,耐着性子,一一答了李大伯的问话。   杨天佑的态度越恭敬,李大伯的心越沉。   等到丫头来报说饭菜预备好了,李大伯暗暗叹了口气,引着杨天佑入席吃饭。   他们两人在外边用饭,李绮节的饭菜是送到房里的。武昌府人爱吃咸口、辣口,她肠胃不舒服,吃不惯外边的饭菜,厨娘单单给她炖了一锅鲫鱼豆腐汤,泡饭吃正好。   宝珠陪着李绮节匆匆扒了几口饭,跑到厅堂隔壁,探头探脑,张望一阵,回房给李绮节报信:“大爷让人上了一盅酒!“   李绮节喔了一声,他们的酒是从瑶江县带过来的,李家酿的酒,度数低,喝起来甜滋滋的,女眷们平时也能喝。   宝珠甩着手跑出去,过一会儿又踢踢踏踏跑进来:“杨九少爷把大爷逗得哈哈大笑!“   说完话,看李绮节没什么反应,又蹑手蹑脚跑出去听壁角。   她这次偷听的时间格外长,等李绮节吃完饭,才慢吞吞回来,“杨九少爷走了!“   李绮节默然不语,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向李大伯坦白,她才不信杨天佑到武昌府来,就为了和李大伯吃一顿饭。   李大伯年纪大了,上午爬了一趟蛇山,筋骨酸软,吃饭时就有些犯困,等杨天佑告辞,便拆下头巾发网,预备歇晌。   想了想,先把李绮节叫到跟前,试探着道:“三娘,九郎明天要回瑶江县,你今天不是给大郎买了几包点心么,不如让九郎顺路帮你带回去。“   李绮节点点头,道:“我回头让宝珠把几样不经放的甜糕收拾出来。“   见她落落大方,态度坦然,李大伯松了口气。 ☆、第66章 六十六   李绮节手捧一只葵花黑漆小茶盘, 走过前廊。   隔着糊了双层棉纸的步步锦槛窗, 依稀能看到她缓缓经过的身影。   杨天佑独坐在院中石桌旁, 目光追随着槛窗内的倩影, 手指弯曲, 轻轻叩在石桌边沿。   李绮节走下石阶,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冷淡还是无奈。   杨天佑眼珠一转,含笑道:“哪敢劳动表妹亲自为我斟茶。“   站起身,小心翼翼接过盘内盛放的白瓷茶碗,掀开茶盖, 也不嫌烫, 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他态度殷勤,但又没有失礼之处, 李绮节只得和声和气道:“表哥去而复返,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你这样等着也不是办法, 不如让招财、进宝随你一块出去寻大伯,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别耽搁了你的正事。“   李大伯歇晌起来,被一个相熟的茶商叫出去凑席。好巧不巧,李绮节才送走李大伯, 门还没合上呢,杨天佑就来敲门了。   不必说, 那茶商肯定是杨天佑请来支开李大伯的。   “确实有要紧事。“   杨天佑停顿片刻,见李绮节扑闪着一双滚圆杏眼等他的下文,仿佛有一道暖暖的热流从胸膛涌过, 麻麻的,痒痒的。   忽然展眉一笑,笑涡轻皱,压低声音道,“不过和世伯无关。“   李绮节挑眉冷笑,和李大伯无关,那自然是关乎自己了,“那几个小童回去向你报信了?“   昨天她刚打发走几个鬼鬼祟祟的小童,第二天杨天佑就赶到武昌府来找她,速度倒是够快的。   杨天佑听她话音里略带恼怒,知道她误会了,连忙道:“我没有派人监视你!“   “那你让他们跟着我做什么?“趁着宝珠走过来添茶送果子,李绮节狠狠地瞪杨天佑一眼,随手把茶盘撂在一边,“别说是派人来保护我的,朗朗乾坤,青天白日,我又不是揣着千两黄金到处招摇的蠢蛋,没人打我的主意。“   杨天佑摇头失笑,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却寒芒内敛,不见半分笑意:“你还真说准了,现在正有人想对你不利。“   他语气郑重,不像是在开玩笑。   李绮节半信半疑,嗤笑道:“谁?“   “金家。“杨天佑言简意赅,“金雪松。“   金雪松这个名字李绮节不陌生,她拧眉道:“前几天从大江里捞出来的那个金少爷?他想做什么?“   先有他们家断然拒绝金家的求亲在前,后来金雪松获救时,没有表现出一点感激之情,可见金雪松对李家这门亲也不热络,双方互不相欠,无缘无故的,金雪松为什么要针对她?   杨天佑一字一句道,“金雪松向来骄纵,求亲的事是他姐姐一力促成的,他根本不知情。你们家拒亲后,金家长辈说动金长史的夫人,预备请她做媒,届时世伯不答应也得答应。金雪松反抗不成,就把主意打到你身上了。“   他的话信息量太大,李绮节一时哭笑不得。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李家根本没有做官的,如果金长史的夫人果真登门,婚事根本没有回旋余地,那她除了逃婚之外,别无选择。   她的眉头拧得更深:“好端端的,金家怎么就盯准我们家了?“   金雪松没看上她,她也没看上金雪松,金家的长辈到底是中了哪门子的邪,非要把他俩绑到一块儿过日子?就不怕金雪松和她成为一对相看两相厌的怨偶?   杨天佑嘴角微微勾起,露出几丝坏笑,“怎么,害不害怕?害怕的话,就应了我呗,嫁给我,你就不用怕金家来抢人,也不用怕金雪松对你下毒手。“   他拍拍自己,故意轻描淡写道,“有我保护,你只管天天吃了睡、睡了吃。“   虽然明知杨天佑怕她害怕,所以才刻意耍宝,李绮节还是白了他一眼:“原来你等着趁火打劫呢!“   杨天佑一摊手,一脸无辜:“三娘,你怎么能把我想得那么无耻?我要是真打算趁火打劫,就不会放下一堆麻烦事,特地跑来提醒你啦。“   李绮节道:“要不是我发现有人跟踪我?你会跑来向我解释吗?“   杨天佑噎了一下,干脆坦荡道:“怎么能说是趁火打劫呢?我分明是英雄救美。“   他声音低沉,目光炽热,几乎是一眨不眨地凝望着李绮节。   然而李绮节目不斜视,无动于衷。   “我是美人,“她指指自己,再指指杨天佑,“你嘛,跟英雄还差得远。“   杨天佑愣了半天,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笑声感染,李绮节气呼呼了半天,竟然也跟着微笑起来,因为得知金家会请金长史来向李乙施压的那点恐惧和担忧,不知不觉间被笑声驱散得一干二净,只余一点莫名的羞恼。   进宝和招财在院子里收拾行李包袱,宝珠把要带去给李乙、李子恒父子的点心装进一只大提盒里,抬眼看到杨天佑和李绮节相对而笑,轻咳两声,插到两人中间。   “表公子的茶冷了,我去换杯新的来。“   杨天佑止住笑,收起玩笑之色,面容霎时冷峻:“瑶江县那头离不了我,我得连夜赶回去,明天我让阿翅和阿福跟着你,他俩你都见过的。“   李绮节想要开口拒绝,杨天佑深深地看她一眼,“三娘,金雪松和我不一样,他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你再聪明,到底是闺中女儿。“   想到金雪松可能使出来的手段,他眼里闪过森森冷光,他绝不会允许金雪松动三娘一根头发!   不等李绮节拒绝,他后退两步,朗声道:“再等下去,就要错过回去的船了,劳烦表妹和世伯说一声,我先告辞。“   说罢,作势要走。   宝珠正端着一盅新茶出来,见他要走,松了口气,欢欢喜喜道:“九少爷一路顺风!“   小厮阿满当即抱起包袱提盒,在外边等着。   李绮节想了想,莲步轻移,把杨天佑送到门口:“表哥,谢谢你。“   杨天佑淡笑一声,似是自嘲,又像是纯粹在打趣:“你刚才不是说我趁火打劫么?“   他站在层层叠叠的绿叶下,背对着璀璨夕阳,霞光为他的五官镀了一道温柔的暗影,暮色中,他眼底的倦色愈发明显,眉宇间暗藏落寞之色。   李绮节心口一热,竟然觉得有些不忍和心疼,踌躇半天,咬牙道:“上一次金家来求亲,我阿爷原本想答应下来,是杨县令劝我阿爷改变主意的。“   杨天佑微微挑眉,眼神闪烁了两下,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很茫然很无辜。   他越装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李绮节越笃定,当初杨县令半路里跳出来劝告李乙,肯定是杨天佑捣的鬼。   按理说杨县令也曾向李家求过亲,李乙不该听他的意见。但杨县令代杨天佑提亲的时候,和杨五郎退亲只隔了几个时辰,李乙以为杨县令求亲纯粹是为杨五郎弥补李家,所以没怎么当真。而且杨县令说金雪松如何桀骜不驯如何放荡不羁时,表情诚挚无比——做官的人,才学如何且不说,肯定都有一身好演技,李乙便信了。   当然,那也是因为金雪松在外的名声确实不好听,所以李乙才没怀疑杨县令的用心。   李绮节眉眼微弯,嫣然一笑,“那一次我就该谢谢你的。“   既然她当初不怕杨天保,现在又何必畏手畏脚,害怕杨天佑?   理清这段时日缠绕在心头的纠结之处,她顿时觉得豁然开朗,“不管你的出发点是什么,总归是帮了我。“   趁火打劫也罢,英雄救美也好,杨天佑确实是在帮她。   而且他抛下所有事务,匆匆赶来武昌府,只是为了向她示警,确保她不会赶走跟在她身边保护她的人,眼看天色将黑,他又要连夜赶回瑶江县。   眨眼间辗转武昌、瑶江,一去一来,来回奔波,只为了亲口解释原因而已。   少年赤诚如斯,李绮节无法视若无睹,至于他的那些私心盘算,她并不在意,左右他没有丝毫隐瞒他的小心思。   杨天佑揉揉眉心,轻笑一声:“三娘不必谢我……“   以身相许就成了!   当然,后半句他没敢真说出口,调/戏之语要讲究分寸和场合,万一太过火,把李绮节惹怒了,那就得不偿失啦。   三娘很少认真对谁冷过脸,她对每个人都和和气气的。即使是娃娃亲杨天保,退亲之后,她并没怎么奚落过他,也没对外人说过一句他的不是。   可她如果真的对谁失望透顶,那就是真正的翻脸无情,以后绝不会再给那人描补的机会。杨天保触犯了她的底线,她便毫不犹豫地一脚把他蹬开,断得彻彻底底。   杨天佑望着李绮节在暮色中愈显娇艳细嫩的脸庞,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等三娘成了自家媳妇,就能想怎么调/戏就怎么调/戏了!   李绮节当然明白杨天佑的未尽之语是什么,可惜她脸皮厚,不论杨天佑怎么促狭,她脸不红、心不跳,笑眯眯道:“表哥好走~“ ☆、第67章 六十七   三天后, 李绮节和李大伯一行人返回瑶江县, 然后从渡口坐船回李家村。   船行路上听得最多的八卦, 便是县令夫人将庶子杨九郎逐出家门的传闻。   李大伯听众人说得头头是道, 不像是信口胡说的, 忧心忡忡道:“前几日见着九郎还好好的,怎么就闹成这样了?“   别说李大伯这个不知情的,就是事先听杨天佑漏过口风的李绮节,听说他被赶出杨家,也吓了一大跳。   不是她不信任杨天佑, 而是事情的难度太大。就算杨天佑急于向她证明他的决心, 起码也得先筹谋个好几年,徐徐图之, 才能顺利从杨家脱身。   没想到他言出必行,刚说要脱离杨家, 月余不到,就真的做到了。   现在外头都在传说杨天佑是被金氏盛怒之下赶出杨家门的,听众人的口吻,大多对他抱以同情和惋惜。金氏这会子可能躲在房里偷笑,为赶走庶子而觉得大快人心, 浑然不知杨天佑又坑了她一把。   李绮节心中五味杂陈。   杨天佑说他撂下一摊要紧事,原来不是夸张。他说的要紧事, 指的应该就是脱离杨家的计划。难怪他当日来去匆匆,必须连夜赶回瑶江县,准备多年, 好不容易才开始的全盘计划,当然离不了他这个布局之人。   那时正值紧要关头,难为他还能和她打趣说笑。   回到家中,李大伯先命人准备一桌精致酒菜,好生款待徐先生。   周氏亲自出来相迎,将徐太太接入内院安置。   丫头们已经将徐先生夫妇的厢房洒扫干净,铺盖陈设都是周氏亲自看着换的。听说读书人好风雅,周氏咬咬牙,把家里最值钱的几样盆景、器具送到厢房中,连她平日最宝贝的一套官窑宝石蓝茶具都拿出来摆上了。   吃完饭,李大伯亲自把徐先生送到房中休息。   李绮节心事重重,下船后径自回房睡下。   周氏到她的院子外面问了好几遍,见她总不起身,吩咐宝珠道:“灶房里炖了萝卜汤,等三娘起来,让她喝一盅。“   宝珠应了,周氏回房,李大伯一见到她,便迫不及待道:“怎么样了?“   周氏踌躇了一下,宝鹊连忙告退,出门时,顺便关上门窗,把在院子里踢毽子玩的李昭节和李九冬一并叫走。   周氏摇了摇头。   李大伯怫然变色:“怎么,她竟然还看不上咱们家?“   张氏曾对周氏有恩,所以周氏对张氏很是尊重敬爱,但李大伯可没有受过张氏的恩惠。他之所以对小沙弥百般爱护,完全是出于对小沙弥的喜爱,和张氏没有任何关系。要不是看在小沙弥人品出众的份上,他根本不会让周氏去探听张氏的想法。他们家是平常市井人家,不看重门第出身,但小沙弥的出身不光彩是事实,把三娘说给小沙弥,他还舍不得呢!张氏竟然不愿意?   周氏虽然没说什么,但看她脸上为难的表情,张氏肯定拒绝了她的提议。   “官人,且听我慢慢道来。“   周氏环顾一圈,确定房门口没人偷听,叹了口气,把小沙弥的身世一一说了。   李大伯怔了半天,半晌回不过神来,脸上的神情一息之间变了又变。   末了,他叹息一声,“有缘无分呐!“   李大伯在和周氏谈论小沙弥父族的同时,另一头的张氏也正和小沙弥说起他的生父。   “三郎,你可还记得你父亲临终前的遗言?“   小沙弥眼眸低垂,“孩儿记得。“   张氏咳嗽一阵,喘口气,“记得就好,你父亲郁郁而终,一生不得快活,他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够完成他的心愿——蟾宫折桂、光宗耀祖,让你叔叔他们对你刮目先看,然后风风光光请你回去认祖归宗,在此之前,你只能一心一意刻苦读书,不能被其他事情扰了心志!“   张氏刚喝了药,屋里一股闷闷的清苦味道,大丫头结香打开窗户通风。   小沙弥站在床榻前,正对着轩窗,微风过处,他身上穿的茶绿褐色春罗长衫泛起一阵涟漪,一如他的眸光,郁色氤氲。   “我也不瞒你。“张氏咳了几下,躺回枕上,“周嫂子前天向我打听你的生辰八字,我看她的意思,是想把三娘说给你。“   房里的气愤霎时一滞,连院子外面终日聒噪的鸟叫鸡鸣声都不见了。   小沙弥面色淡然,一动不动。   寂静中,听得“啪嗒“一声,结香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捡起不小心跌落在地的拂尘,讶然道:“三小姐和少爷都姓……“   张氏面露不悦之色,“我照实和周嫂子说了。“   结香知道自己造次了,连忙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张氏看向小沙弥,病殃殃的脸上忽然现出几丝异样的神采:“大户人家,绝不会允许宗族子弟和同姓女子成婚,即使两家毫无血缘关系,也不可能。不过事无绝对,娘曾见过有同姓相婚的,只要两家长辈许可,其实也没什么要紧。“   她眼中露出慈爱之色,伸出一只枯瘦的手,似乎想抚摸儿子日渐消瘦的脸颊,“娘对儿女姻缘看得开,一切全看你自己的心意。三郎,你老老实实告诉娘,你是愿意抛弃前途,娶一个同姓女子为妻,从此隐姓埋名过日子,还是铭记你父亲的遗愿,一心科举?“   她神情柔和,但说的话却薄凉冷淡,像搀了冰渣,泛着丝丝缕缕凉气。   小沙弥抬起眼帘,凤目轻轻扫过母亲苍白的面孔,把她的试探之意瞧得分明。   “母亲放心,孩儿心无旁骛,一日不实现父亲的夙愿,便一日不成婚。“   听到他的保证,张氏心口一松,连咳带喘道:“你、你要记得今天说过的话!“   “母亲不必烦忧。“小沙弥抬眼看向窗外,淡淡道,“我曾在父亲灵前发过誓愿。“   张氏仍然不放心,逼着小沙弥重新把誓言背了三遍后,才放他离开。   炉子上炖了一盅银耳红枣莲子粥,是特地给张氏一个人单单做的。结香盛了一碗,喂给张氏吃,想起少爷转身离去时孤单的背影,大为心疼,忍不住道:“太太,李相公他们家对咱们这么好,还亲自去武昌府给少爷请先生,不如就应下他们家的亲事算了。反正大官人他们不认少爷,少爷正好可以娶三小姐嘛!“   “胡说什么!“张氏显然怒极,明明是病中,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来,一把将粥碗打翻在地:“三郎将来一定能认祖归宗!他姓李!不姓张!“   “那样不讲理的人家,我巴不得离他们越远越好,您倒好,非逼着少爷回去,回去能有什么好处?“结香不服气,嘟着嘴巴道:“少爷从小长在寺庙里,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您就忍心让他天天守着书本?要我说,李家能瞧上少爷,您该高兴才是,管那么多干什么?什么李家张家的,我只晓得,您是真狠心!“   她一口气说完,一甩辫子,气呼呼跑开了。   张氏被丫头当面指责,心中又气又苦,脸上腾起一阵不自然的嫣红,呆呆地坐了半天,苦笑道:“傻丫头,你懂得什么?“   结香在外头对着花花草草撒了一阵气,拿笤帚进来扫地,听到这句,冷哼一声,“我是个粗人,不知道什么大道理。我只晓得,少爷整天没个笑脸,每天过得苦巴巴的,他才多大?就得吃这个苦头?我弟弟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漫山遍野撒欢呢!“   张氏转过脸去,擦掉颊边泪水,“这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   李绮节并不知道李大伯和周氏暗搓搓想把她和小沙弥凑成一对,她正为县里沸沸扬扬的流言而心烦意乱。   杨天佑被金氏赶出门后,便不知所踪。   有人说他跟随货船往南边贩货去了,有人说他一时想不开上山当和尚去了,还有人说他身无分文,正沿街讨饭,更有甚者,说金氏买通一伙强盗,捉了杨天佑,卖到王府当阉人。   杨天佑到底去了哪里,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连八卦达人曹氏都不能肯定杨天佑的去向。   杨天保听说杨天佑几天前去过武昌府,还特意找到李家村,向李大伯打听杨天佑的行踪。   李大伯不动声色道:“他只在我那里小坐了一会儿,当天就回来了。“   杨天保愁眉苦脸,一身雪白襕衫皱巴巴的——他已经如愿考中秀才,接下来只等迎娶孟春芳、洞房花烛了,“九郎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我真是发愁。“   他倒是没把李大伯当外人,当着他的面,就把杨天佑被金氏赶出门的事情一五一十道来。   那天杨家和孟家已经拟好婚嫁的日期,杨天保春风得意,饭后难得偷闲,在房中小酌了几杯。听到隔壁院子吵嚷,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又不敢过去打听——杨家人都知道金氏横竖瞧杨天佑不顺眼,三天两头就要找庶子的麻烦。他们做小辈的,一来怕杨县令脸面不好看,二来不敢触怒金氏,三来不愿多管闲事,每逢金氏折辱杨天佑,只能当做没听见没看见,待金氏怒火稍平后,再去安抚劝解。   这一回杨天保也是这么打算的,他吩咐丫头,等金氏骂完了,找个由头把杨天佑请到他房里来吃酒。   丫头应下,前去探听消息,结果却一去不回,半天没回房。   后来还是杨天娇闹得太厉害了,连“打死他!打死那个野种!“这种混账话都说出来了,连杨天保的父亲杨表叔都听不过去,顾不得冲撞女眷,拄着拐杖前去为杨天佑解围。   金氏霸道蛮狠,在内院说一不二,又把杨天佑恨到骨子里,当然不肯轻易服软。   两厢闹得不可开交,最后金氏请出杨家几位姑老太太,要把杨天佑除名。   杨表叔见事情闹大了,连忙拦阻,金氏已是状若疯癫,哪里肯听劝告?   杨天保偷偷劝杨天佑,让他先做小伏低,给金氏赔罪道歉,不管金氏怎么处罚他,总比从宗族除名要好吧?   原以为杨天佑早已经习惯金氏时不时的刁难,这一回应该也能应付过去,没想到他当即冷笑一声,给匆匆赶回家的杨县令磕了个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是回家时被金氏母女堵在门口的,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夹袍衣衫,连饭都还没吃,说走就走,没有一点留恋和犹豫。   杨天保说着说着,忍不住眼圈一红:“我再去别处找找,世伯要是看到九郎,劳您劝劝他,外头千好万好,哪里比得上自己家?“   李大伯叹息一声,“我要是看到九郎,二话不说,直接押他回家,少年人哪能随随便便意气用事?“   杨天保再三谢过,李大伯留他吃饭,他勉强一笑:“哪还有吃饭的工夫,世伯不必留我了,我到山上去瞅瞅。“   出了李家门,杨天保擦擦眼睛,对身后的小厮道:“看来世伯真的不知道九郎去哪儿了。“   小厮皱着眉头道:“九少爷忙得跟陀螺似的,还抽空跑去武昌府,就为了和李相公说几句话,不太可能吧?“   杨天保目光微沉,想起另一个可能,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点不舒服:九郎什么时候和三娘搅和到一块儿去了?   他冷哼了一声,“罢了,咱们再去别的地方找找看。“   另一头,李大伯送走杨天保后,沉吟片刻,也想到了李绮节身上。   “三娘呢?“   丫头笑回道:“三小姐在灶房那头呢,太太领着小姐们跟刘婆子学包粽子……“   丫头的话还没说完,李大伯已经急急往灶房走去。   花庆福不在瑶江县,李绮节暂时找不到一个妥帖人帮忙打探消息,只能让进宝私下里去寻阿翅和阿满。阿翅他们常在县城各处走动,应该不难找,可进宝找了两天,竟然没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这些天外边的传闻越来越耸人听闻了,指责金氏的人越来越多,连周氏言谈间都带出几句对金氏的不满。   等听到整个李家村的妯娌婆媳们聚在一块儿数落金氏的时候,李绮节知道,杨天佑故意失踪的目的顺利达成了。   他那人抠门小气,离开之前还要摆出一副弱者姿态,让金氏吃个哑巴亏。   杨家人都以为他是被金氏赶出门的,或许连金氏母女也是这么想的,真正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李绮节心不在焉地抄起两片肥润油绿的竹叶,舀了一勺在井水中泡发了一夜的糯米,暗暗道,自己应该也能算个知情人,杨天佑曾亲口向她允诺过会离开杨家,她早猜着会有这一天了。   只是她没有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作者有话要说:  古人很早就认识到近亲结婚的危害,古代律法严令禁止同姓为婚,家族家规一般也禁止,违者会被强令和离,但明朝的律法同样也严禁表兄妹结婚,违者同样强令和离,真正遵守的人基本没有几个……   另外律法还严禁买卖妻妾儿女,纳妾也有严格规定,然而卖儿卖女还是很常见……   所以表兄妹可以想结婚就结婚,同姓的人只要自己经得住别人的异样眼光,或者父母长辈开明,也能结 ☆、第68章 六十八   李大伯找到李绮节时, 她刚刚扎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菱形粽子, 样子虽然不大好看, 好在草绳缠得紧, 没有漏米。   李昭节和李九冬力气小, 包的粽子是三角形的。   看到李大伯,李九冬连忙捧着自己包的小粽子给他看,才走了两步路,已经洒了一地的糯米。   李大伯摸了摸李九冬的头发辫子,夸她手巧, 眼睛却看向李绮节, 下巴轻轻点了一下。   李绮节知道李大伯会来找自己盘问杨天佑的事。   他忙中偷闲往武昌府走一遭,来回奔波, 肯定不是闲着没事干。   李大伯看到他登门时已经有几分怀疑,等得知他离开杨家, 再迟钝的人,也该怀疑到李绮节身上了。   她放下舀米的汤勺,洗净手,跟着李大伯一道走出灶房。   桂花树密密层层的枝叶外面生了一簇簇淡褐色的新芽,远远看去, 像开了一树春花。   李绮节没有丝毫隐瞒,把杨天佑之前的种种如实说了。   如果问她的人是李乙, 她当然不会这么老实,但她面对的是李大伯,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李大伯和严谨的弟弟李乙不同, 有时候过于天真,不大靠谱,不过不靠谱也有不靠谱的好处。   李大伯沉默片刻,揪下一片椭圆形桂叶,揉来揉去,“三娘,你是怎么想的?“   李绮节低头看着微微泛青的青石板,思绪来来回回转了个圈,“大伯觉得呢?“   她把问题抛回给李大伯,听起来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决断,但李大伯深知她的性子,她反问别人的时候,恰恰是因为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先等等看,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九郎离开杨家是早就计划好的,那再过几天,他也该现身了。“   李大伯心里七上八下的,有点震惊,有点忐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由着李绮节做决定,生怕一个不察会害了她一生。   犹豫了一会儿,想起在武昌府见到杨天佑时,李绮节脸上恼虽恼,但并没有一丝不快,暗叹一声,最终还是决定支持李绮节,“等他再上门的时候,你不要见他,大伯先要问他几个问题。“   李大伯肯出面考验杨天佑,李绮节当然乐得轻松。   杨天佑走得干脆利落,杨县令派遣府衙里的官差帮着一道寻人,竟然始终找不到他的行踪。眼看五郎杨天保和孟春芳的婚期越来越近,而杨天保还整天在外头到处找人,孟娘子十分不满,打发人到高大姐跟前抱怨。   高大姐把儿子的婚事当成头等要务,根本不关心杨家一个庶子是死是活,让人把杨天保拉回家,揪着耳朵教训了一顿:还想不想娶媳妇了?庶出的堂兄弟哪有自己的妻子重要?   下人们七手八脚扒下杨天保身上的旧衣裳,给他换了身簇新衣裳。   杨天保接过高大姐塞到他怀里的请帖,委委屈屈地走出家门,按着帖子上的名单,一家家登门拜访。   李乙坐船回李家村,和李大伯商量该怎么给杨家送礼。   李子恒没有回村,李绮节好奇道:“大哥呢?“   李乙冷哼一声:“整天不务正业!我管不了他!“   李子恒拜了一个蹴鞠艺人为师,天天在球场消磨时光,吃住都在球场,有时候夜深进不了城,干脆就在球场住下。李乙劝了他很多次,他左耳进,右耳出,权当没听见。李乙恨得牙痒痒,颇想把儿子摁到板凳上揍一顿,看到儿子人高马大、已经比自己差不多高了,只得打消使家法的念头,继续靠嘴皮子念叨荼毒儿子。   说起来,李子恒的不务正业还是李绮节刻意放纵的。她眨眨眼睛,轻声道:“阿爷,大哥心里有个挂念也好。“   虽然李子恒总是一副懵里懵懂、没心没肺的憨样儿,然而他当初确确实实对孟春芳动了真情。孟春芳改变心意后,他问都没问一声,利利索索把曾向孟家求亲的事忘在脑后,只偶尔提起孟举人对他的折辱时,愤愤不平一阵,仿佛情窦初开之时对孟春芳的倾慕只是一道过眼云烟。   李绮节也曾讶异哥哥的初恋来得快,去得也快,还没见着影儿呢,就已经散得一干二净。直到宝珠悄悄和她咬耳朵,说李子恒曾把他的房间翻来覆去找了十几遍,还问他们有没有见着一个荷包。   那荷包是李绮节拿走的,她亲眼看着孟春芳把荷包烧了,事后她没有和李子恒说什么,只能等他自己想明白,他才能从失落中走出来。   李子恒很早就想通了,可他还是不厌其烦地把房间里里外外搜了个底朝天——不是为了找到荷包,他只是需要一个发泄方式罢了。   当时他闹着要去参军,也是因为大受刺激之下一头钻了牛角尖,才会一意孤行。   眼下孟春芳即将出阁,李子恒躲着不现身也好,他不必触景伤情,孟春芳也不至于尴尬。   李乙想明白李绮节的暗示,张了张口,不说话了——他才不会承认,他已经把儿子曾经爱慕孟春芳的事给忘了!   给杨家的贺礼不难张罗,照着以往的礼节减几分就够了。让李乙为难的是,杨县令亲自求到他跟前,请李绮节务必出席杨天保的婚宴。   杨县令毕竟是一方父母官,又是多年亲戚,舍下脸皮在李乙面前求了又求,只差给他跪下了,李乙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那怎么行?!“   头一个不答应的是周氏,“五郎闹的那一出才刚消停没几天,县里人谁不晓得他是三娘的娃娃亲?三娘去参加他的婚礼,不是送上门给人家奚落吗?“   在角落里老老实实站着当乖巧小娘子的李绮节悄悄吐舌,如果伯娘知道当时是她先把杨天保揍了一顿,不晓得会怎么想。   李大伯也反对:“虽说两家是亲戚,三娘和五郎始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婚事不成,情义还在,可还是不合适。“   他能猜出杨县令的用意,无非是找不到杨天佑,想请李绮节出面,把他引出来。   李乙一张脸苦巴巴的,叹一口气,颓丧道:“我也知道不合适,和杨县令说三娘病了出不得门,他倒是没有强求……“   李大伯和周氏对望一眼,松了口气。   李绮节眼波流转,走到李乙跟前,作了个揖:“阿爷只管应下表叔的请求,孟姐姐出阁那天,我也去杨家凑个热闹。“   “三娘!“   李大伯和周氏异口同声,同时用不赞同的神色看向李绮节:“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一个女儿家,别蹚浑水。“   李乙神色有些挣扎,想起杨县令苦苦相求的样子,心里有些不落忍。   他不知道杨县令想通过李绮节找到杨天佑,才会苦苦恳求他务必带李绮节赴宴,还当是县令想趁此机会让两家重修旧好,彻底化干戈为玉帛。所以很有些意动,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两家这一年来始终不尴不尬,长此下去,不利于李家在县里开展生意。   可到底还是自己女儿为重,李乙咬咬牙,“三娘,是阿爷想岔了,你别往心里去。到时候我和你大伯、伯娘去杨家吃喜酒,你留在家里照看两个妹妹。“   李绮节知道李乙一面同情杨县令,一面又怕她受委屈,笑了笑,从容道:“我知道大伯和伯娘担心什么,我去杨家赴宴,确实不大合适。“   周氏急得一跺脚:“那你还要去?“   “伯娘,我不去杨家看新媳妇。“李绮节挽起周氏的胳膊,鼻尖微微一皱,俏皮一笑,“可我要当孟家的送嫁亲啊!“   送嫁亲是瑶江县嫁娶的习俗之一,一般由新娘子的姐妹或者姑嫂担当,新娘子的兄弟和舅舅送嫁,只会送到夫家门前。而送嫁亲的姐妹和姑嫂,要和新娘子一起进夫家的内院新房,等新娘子安置好,在夫家吃过正午的迎亲饭,再由夫家客客气气送回新娘子家。   孟春芳的堂姐妹很多,姑嫂也数不胜数,担当送嫁亲的人选早就定好了,她头一次和母亲孟娘子吵了一架,执意要留一个位子给李绮节,不过李绮节之前已经委婉拒绝了。   现在李绮节改变主意,决定答应孟春芳的邀请,以孟家送嫁亲的身份去杨家走一趟。   送嫁亲代表新娘子娘家的脸面,她们返回女方家后,女方家的亲戚会连续追问她们在男方家吃得好不好、收的红包厚不厚、男方家对新娘子客不客气。   如果送嫁亲对男方家的评价高,那当然是皆大欢喜。如果评价不高,新娘子回门的时候,岳家会把女婿提溜到跟前旁敲侧击地数落一顿。   甚至曾经发生过有人家因为送嫁亲被男方家人怠慢了,一气之下冲到男方家,把才和新郎拜过天地的新娘子又给抬回家去了的这种囧事。   所以,婚宴当天,男方家的人会使出浑身解数巴结讨好送嫁亲,哪怕送嫁亲要星星要月亮,他们也得想法子搭梯子去摘。   而送嫁亲为了显示自家闺女的金贵之处,让男方家重视新娘子,一般会全程冷脸,到处挑不是,直到男方家再三保证会好好对新娘子,才给男方家一个好脸。   李绮节如果以杨天保表妹和前未婚妻的身份去杨家贺喜,不说她尴尬,杨家也尴尬,孟娘子更得跳脚。   她以孟春芳的送嫁亲姐妹身份去杨家,那性质就不一样了。杨家人敢说一句她的不是看看?她当场就能以新娘子姐妹的身份,把杨家准备好的新房摆设批评得一无是处,杨家人不仅不能生气,还得笑嘻嘻地夸她说得好,说得妙。   当然,她也得把握好分寸,不能真给孟春芳的婚礼添乱——孟春芳能力排众议,非要请她担任送嫁亲,肯定费了不少周折,她得对得起对方的真心信任。   周氏眼睛一亮:三娘以女方家的身份去杨家赴宴,确实比借病不去杨家要好,她态度大大方方的,才能彻底湮灭之前杨天保退亲给她带来的麻烦。   李乙和李大伯嘀咕了一阵,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同意。   出阁大礼,女方家比男方家的酒席要早两天。   李绮节托人把决定告诉在家中筹备婚事的孟春芳,孟春芳喜出望外,本想亲自找她谈谈,因为不日就要出嫁,出不了门,只能手书一封,向她表明自己的欣喜之情。   李绮节和孟家其他几个姑娘、妯娌见了一面,约好当天要穿的衣裳服色。   瑶江县大部分的闺中女儿没有正式的及笄礼,出嫁头一天开脸、梳头,就相当于是小娘子们的及笄礼。   孟春芳开脸后,梳起妇人发式,她本来就生得秀丽,装扮后更是皎若秋月、丰韵娉婷。微微低头时,斜斜扫出来一个眼风,端的是柔美娇媚,风情无限。   李绮节暗中感慨,好好一个端庄优雅的美人,就这么被杨天保给拱了。   杨家来孟家迎亲的当天,李绮节让进宝去球场看着李子恒,以防他那边有什么意外。   她和孟表姑一左一右,搀扶身着真红对襟大袖衣、头戴凤冠的孟春芳出门。   孟娘子也被人搀着,满脸淌泪,哭得死去活来。   孟春芳却没怎么哭,甚至还隐隐有几分卸去重负后的轻松,“娘,您辛辛苦苦把女儿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这一天。女儿从前事事都听您的,嫁人以后,您可做不了女儿的主了。“   孟娘子不知是不是听出了孟春芳话里的怨苦之意,还是舍不得女儿出嫁,抓着她的袖子,嚎啕大哭。   花轿先行,然后是送嫁亲们乘坐的马车。   李绮节上车前,朝街巷边围观的人群瞥了一眼。   乌泱泱一大片人,几乎全都眼巴巴盯着婆子手里贴了大红喜字的笸箩——他们在等迎亲队伍分发喜饼、喜果和红包。   杨天佑太贼了,说消失就消失,之前派来保护她的人,藏身技术也忽然一日千里,她能感觉到暗中有人盯着自己,但就是找不出那人是谁。   “三娘,怎么不上去?“   着一身宝蓝地绣雄鸡牡丹纹圆领窄袖锦袍的孟云晖走到李绮节身边,面露关切,小厮牵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他身后,他是今天的送亲舅爷。   送亲队伍前面的人已经在回头张望了,李绮节收回目光,朝孟云晖笑了笑,登上马车。   她有种强烈的预感,杨天佑今天绝对会现身,就算他不参加婚宴,也会想办法溜到她跟前露个脸。   作者有话要说:  平民老百姓不能着凤冠霞帔,结婚当天是例外。 ☆、第69章 六十九   高大姐看到头戴金绞丝如意纹灯笼簪, 身着缥色满地娇织绣纹越罗圆领氅衣、杭绢画裙, 正和杨家宾客言笑晏晏的李绮节时, 眼皮抽动了两下。   都说婆媳是天生的敌人, 这句话并不假, 至少对高大姐来说就是如此。从前李绮节是杨家的娃娃亲,她作为杨天保的母亲,怎么看李绮节不顺眼。然而两家退亲之后,想及李绮节从前的种种可怜可爱之处,她对李绮节的嫌恶之情顿时淡了七八分, 再经过和不省心的亲家孟娘子来来回回扯皮之后, 更觉得李绮节乖顺省事,样样都好。   可高大姐实在没想到, 李绮节会作为孟家的送嫁亲出现在儿子的婚礼上。   不止她,杨家知情的女眷们看到李绮节登门时, 都吓了一大跳,要不是孟家表姑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和她说笑,杨家人还以为她是特意来找茬的。   高大姐打点起精神,亲自接待孟表姑几人, 李绮节跟在孟表姑身后,和杨家女眷们行过万福礼, 便饶有兴致地打量装饰得热闹喜庆的新房。   高大姐几人提心吊胆,面上和孟家女眷热火朝天地笑闹打趣,其实全都把注意力放在一直没怎么吭声的李绮节身上。   李绮节把众人的紧张看在眼里, 恰到好处的在脸上露出几丝不快之色,高大姐她们几乎快吓哭了,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大喜的日子,千万不能出一点差错!   李绮节撇撇嘴巴,撇下众人,拐过一扇雕刻摆子千孙图的落地大屏风,径直走进拔步床里,一边往里走时,一边忙里偷闲地自嘲:这间新房差点成了她的归宿呢!   孟春芳坐在大红纱帐下,头上盖着赤捻金线红盖头,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从她搁在襕裙上、扭曲在一块儿的手指,谁都能看出她的恐惧和慌乱。   丫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布包,里头是炒熟的米泡——这是此地风俗,新娘子出嫁,要随身带一包香炒米,“小姐饿不饿?“   孟春芳摇摇头,一开口,嗓子都在发颤,“给我倒杯水。“   “等行大礼还早着呢!“   李绮节接过丫头手里的炒米,随手取了一只青瓷茶碗,倒了小半碗炒米,又四顾转了一圈,寻来开水,沏了一碗熟炒米,撒了些绵糖,“孟姐姐先吃一碗米泡,这个顶饿又方便,免得你硬挨饿。“   孟春芳接过茶碗,盖头没揭开,默默吃了半碗。   李绮节等她吃完,和丫头一道帮她理好衣裙,安慰她几句,仍旧出来。   迎面扑来一阵香风,四五个梳辫子的丫头,簇拥着一个身穿石榴红缠枝四季花卉织金妆花纱袄裙的小姐,逶迤而来。   即使双方还隔着数十步远,李绮节也能感受到对方来者不善。   她身边只有一个引领女眷宾客的小丫头,正准备回头问来人是杨家哪位小姐。谁知小丫头看到那小姐,当即大惊失色,掉头就跑。   一边跑,还不忘回头,递给她一个自求多福的同情眼神。   李绮节:“……“   虽然我不是你们杨家的主子,但你也未免太不讲义气了啊!亏我刚刚还塞了一个荷包给你!   等到那小姐一阵风似的冲到李绮节面前时,她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位煞神。   和杨天娇任性娇纵的名声一样出名的,就是她的外貌了,她天生长得黑瘦,因此格外妒忌瑶江县其他肤白貌美的闺秀。但凡是生得稍微白一点的小娘子,十有**都中过她的招,孟春芳用过她送的脂粉后,脸上皴裂、掉皮,足足黑了好几个色号,养了大半年才慢慢恢复。   李绮节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她不敢说自己肌白胜雪,那也是粉腻香酥、光洁柔滑,天生丽质,没有办法。   杨天娇看到她,怔了一怔,果然双眼发红,盯着她胭脂微晕、白里透红的双颊看了许久,眼里闪过一道几欲噬人的冷光。   对方人多势众、飞扬跋扈,又一脸一看就知道不怀好意的凶恶相,尤其是她右手小拇指留了几寸来长的长指甲,指尖涂了鲜红色蔻丹,看着就渗人。李绮节悄悄后退了两步,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可舍不得拿自己的漂亮脸蛋去硬抗杨天娇的脾气。   杨天娇其实生得不丑,五官秀丽,鼻梁挺直,如果在后世绝对算得上是一个性感美女,只可惜她实在生得太黑了一点——李绮节怀疑夜里吹灭灯火后,她的丫头能不能在夜色中找到她。   俗话说一白遮百丑,那一黑,就是毁所有了。在以白为美的古代,黑往往代表粗鄙和穷苦,杨天娇生不逢时呐。   在李绮节暗暗感慨杨天娇容貌的时候,对方又朝她欺近几步,冷笑一声,“你就是李三娘?“   李绮节也不客气地冷笑一声,“多年不见,天娇姐姐的眼神怎么不好使了?“   别说杨天娇看她的目光像淬了毒,单单只她身为大姑子,却偏偏要在孟春芳的婚礼这天穿一身鲜亮的大红衣裳,李绮节就懒得和她客气。   “你!“   杨天娇是个暴脾气,当即勃然变色,喝令丫头,要给李绮节一个教训。她父亲是县太爷,母亲是王府长史家的族女,在小小的瑶江县城里,她几乎说一不二,从来没有人敢当面违抗她。   丫头们跟着杨天娇跋扈惯了,也不管场合,一掀衣袖,就朝李绮节围拥过来。   李绮节却老神在在,优哉游哉地一扫袍袖,上前一步,直视着杨天娇血红的双眼:“天娇姐姐不止眼神不好,只怕连脑子也不大好使吧?“   说这一句时她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和她近在咫尺的杨天娇听见。   杨天娇是杨县令和金氏的掌上明珠,自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李三娘,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我要让你尝尝本小姐的手段……“   杨天娇的狠话还没放完,就被人捂住嘴巴拖走了。   捂她嘴巴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杨天保的母亲高大姐。   没义气的小丫头看到杨天娇来势汹汹,知道她有意生事,撒腿狂奔,把正在前面应酬的高大姐叫来救火。   高大姐这人可不会什么委婉手段,她从前看李绮节哪里不顺眼,张嘴就挑理,从不带打草稿的。   “还愣着干什么?!“不会委婉的高大姐撸起袖子,一把捂住杨天娇还在一张一合试图叫骂的嘴巴,往婆子身前一推,横眉冷目,低斥道,“大小姐凤邪入体,快去请大夫来为大小姐看诊!不得耽误!“   婆子们做的是洒扫耕田的粗活,个个身强体壮,拎小鸡似的,把不停扑腾的杨天娇强行带走。   剩下的丫头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看到小姐被拖走,面面相觑,立时作鸟兽散。   杨县令是杨家人的底气,金氏是杨家和金长史交好的纽带,杨家人几乎全部唯杨县令马首是瞻。相应的,金氏和杨天娇在杨家内院的地位也无比尊崇,杨表叔和高大姐虽然是做长辈的,在杨天娇面前,还真摆不出长辈的谱儿来。要在以往,高大姐绝不敢这么对杨天娇,可今天不同,今天是她的宝贝儿子杨天保的大婚之日!   天大地大,谁都没有她儿子大!   谁敢在她儿子的婚礼上捣乱,就是和她高大姐势不两立!别说是一个侄女儿了,就算是皇后娘娘,高大姐也敢捂她的嘴巴!   哪怕是万岁爷爷来了,高大姐也不怕!   “送走“杨天娇,高大姐搓搓手,堆起满脸笑容,向李绮节赔罪,“三娘呐,你表姐从小就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见李绮节神色冷淡,她凑近了些,“你从小和天保一块儿长大,七娘也和你说得来,看在天保和七娘的面子上,担待这一回,婶子记得你的好!“   今天是你表哥成亲的大喜日子,等你回到孟家,万万不能提这一茬啊!   高大姐的态度放得这么低,李绮节还真有些受宠若惊,她故意激怒杨天娇,原是想试探杨天佑留在杨家的眼线,没想到先把高大姐给招来了。   她故作气恼模样,不肯表态。   高大姐生怕她到孟家人跟前给杨天保上眼药,跟只花蝴蝶似的围着她转来转去,一会儿故意说起小时候的事哄她,一会儿问起李乙和李子恒——高大姐不知道李家向孟家求过亲,一会儿唉声叹气,哭诉家中的种种艰难……   等到丫头们搀扶着身怀六甲的杨庆娥迎上前时,高大姐眼睛一亮,“三娘,来见见你表姐,她这还是今年头一回回娘家呢,你们俩小时候总在一起玩的,大半年没见,肯定有很多体己话要说,婶子就不惹你们烦啦。“   不由分说,把浑身是刺的李绮节往女儿跟前轻轻一搡。   李绮节再生气,还能跟一个孕妇为难不成?   杨庆娥冰雪聪明,看一向不苟言笑的母亲竟然不惜放软声音、一脸慈爱,甚至带有几分心虚的表情和李绮节说笑,便知肯定是内院的人出了什么差错,把身为孟家送嫁亲的李绮节给大大得罪了。   她微微一笑,面上并不露出过分讨好,拉住李绮节的手,含笑道:“我是有身子的人,不能进新房,七娘那边如何了?要不要让人送些果子饭蔬进去?“   李绮节其实根本没生气,不过故意摆出恼怒的样子吓一吓高大姐罢了。早在看到杨庆娥隆起的小腹时,她便收起怒色,再听杨庆娥问起孟春芳,脆声道:“多谢表姐想着,我刚从孟姐姐那头出来,她才吃了点炒米。“   杨庆娥点点头,“别的也不敢多吃,难为她,等明天就好了。“   外面鞭炮齐鸣,鼓声震天。丫头过来催请,两人说得正投契,干脆一块儿入席。   为了显示送嫁亲的地位不一般,孟家女眷这一桌是单独摆在堂屋里的,由杨庆娥和另一个杨家小姐作陪,院子里的几桌是杨家的姑表亲戚。   李绮节和孟表姑几人互相推让了一番才各自坐下,她坐的方向刚好对着西边的窗户,因为正逢喜宴,四面门窗都大敞着,连窗屉子也卸了,方便丫头们来回传话、递取东西。   那道熟悉的身影从窗前经过的时候,李绮节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没往心里去,照常和邻座的杨庆娥谈笑。   直到宴席散后,杨家派来送她们回孟家的人搀她登上马车时,忽然轻咳了一声,她才发现,在杨家内院时心头忽然划过的那一阵悸动,并不是她的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用过那种传统的高压锅,老爸还在住院,今天打算炖个汤给他补补,因为赶时间,那个喷气还没喷完,蠢梅子就强行把盖子打开了,顿时一股热气直冲上房顶,到处是白气,汤汁瞬间挥发得一干二净,那景象,简直了……   好在只烫伤了手,没怎么伤到,蠢梅子的血泪经验:高压锅的喷气没喷完的时候,千万不要打开盖子!!!!!! ☆、第70章 七十   马车径直把送嫁亲们送到孟家, 此时宴席已散, 孟家亲眷出门来迎接各自姊妹。   等其他人都下去了, 已经收拾好包袱、在李家院内等候的宝珠爬上马车:“劳驾, 我们去渡口。“   李大伯和李乙还在杨家吃酒, 周氏也要待到夜里方散,如果杨家那边的亲戚非要留他们夜宿,他们可能推却不了,得等第二天才能回家。李宅剩下李昭节姐妹俩,无人照应, 是以李绮节从家门口经过, 也没空下车,以便在天黑前赶回李家村去。   车夫从满面红光的孟娘子手中讨得一个大红包, 随手往怀里一塞,甩了两下空鞭, 驱马前行。   马车走得慢吞吞的,甚至比李家的牛车跑得还慢。一个步履蹒跚的老者轻蔑地看了一眼拉车的杂毛马,得意洋洋地把马车甩在身后。   李绮节掀开枣红车帘一角:“杨九哥,你什么时候改行当马夫了?“   杨天佑抬起头,手里的马鞭往上轻轻一顶, 挑开乌黑毡帽一角,露出一张挺鼻薄唇、笑嘻嘻的脸:“三娘, 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因为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杨九郎酷爱cosplay,而且虽然你每次都装扮得天衣无缝, 但是你的酒窝实在太特别了,整座瑶江县,只此一家。   李绮节盯着少年脸颊边若隐若现的笑涡,原想诙谐几句,待目光落到他泛着青黑的眼圈上时,想起他连日不知所踪,想必是在为将来的生计奔走劳碌,语气不自觉地放柔了些:“五表哥晓得你今天去过婚宴吗?“   “他当然知道。“杨天佑唇角微扬,“怎么说也叫了他十几年的五哥,他大喜的日子,我总得去找他讨杯水酒喝。“   李绮节呵呵两声:叫了十几年的五哥,顺便也坑了他十几年吧!   恍惚想到什么事情,杨天佑眉头轻轻一拧,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眼神里沁出一股淡淡的阴霾。可能是自小没人教导的缘故,他举手投足间有几分天生地养的洒脱无忌,笑的时候总不免带两分轻浮气,可一旦不笑,立即判若两人,眼角眉梢暗藏心事,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虽然他说出来的话依旧是怎么听怎么欠揍:“我可是送过贺礼的,再忙也得去他们家吃一顿喜酒,不然多吃亏?“   坐在车厢里头的宝珠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声,丝毫不掩饰她的鄙夷和嫌弃。   李绮节回头,淡淡地瞥宝珠一眼。   宝珠打了个颤,立即噤声。   杨天佑把主仆两人无声的交流看在眼里,啧啧两声,唇边漾开一抹轻快的笑容,手上的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甩出空响。   一路上再没别的话,李绮节没开口问什么,他也没开口解释什么。   明明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没有,但听着车轮“咕噜咕噜“碾过石板,迎着初夏和暖湿润的南风,两人都觉得彼此的问题已经不必问出口了。   空气中流淌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氛围,浓稠而又淡薄,缠绵又泾渭分明。   像早春嫩绿的芽茶,盛夏累累的果实,仲秋簌簌的桂雨,隆冬剔透的初雪,不用等噙在齿间,只需轻轻一嗅,肺腑间已经满盈丝丝甜意。   宝珠看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狐疑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扫来扫去,打个转后,接着来回扫一遍,如此几个来回,什么都没看出来不说,还差点把自己转晕了。   等马车到达渡口,听到迎来送往的说话声,杨天佑把毡帽扣紧了些,跳下马车,伸出一只胳膊,小心翼翼把李绮节送上渡船。   两人错身而过时,他忽然靠近一步,眼睛微微眯起,眸光透亮,如冬日艳阳下,虬曲枝头尖一捧将融未融的新雪:“等我忙完了,定要找三娘讨杯茶吃。“   他心心念念的鸡蛋茶。   李绮节眼眸低垂,没有吭声,鸦羽般的浓密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杨天佑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自然没有错过她双颊蓦然腾起的一抹晕红。   他一时怔住,似是不敢相信,傻呆呆地愣了半天后,才感觉到一阵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狂喜。   他生来不懂什么叫知难而退,因为拥有的东西太少,所以格外小气,遇到喜欢的人,更是执着固执,绝不会轻易放手。为了讨李绮节的欢喜,他可以把自己的一切摊开来,任她挑拣。他笃定表妹终有一天会被自己打动,她会给予他回应,甚至连回应也不需要,只要给他一个努力的机会就够了。   他曾设想过无数次,李绮节对他点头时,他该是多么高兴,多么快活。然而当这一刻真的来了,他才发现,再旖旎大胆的想象,都不如此时此刻奔涌在他四肢百骸间的激动和振奋来得真实。   他没有笑,薄唇轻抿,酒窝深藏,双眉也淡然,唯有一对点漆般的眼瞳,流光溢彩,迸射出似海情意,足以令冰消雪霁,云散日出。   即使低着头,李绮节仍然能感觉到投诸在自己身上的灼热目光。她不是孟春芳那样顾忌颇多的小娘子,如果孟春芳被人盯着看个不停,早就羞红脸躲开了。她脸皮甚厚,不怕被人注目,但再厚的脸皮,也经不住杨天佑眼里熊熊燃烧的两团炽热火焰。   她抬起眼帘,轻轻地扫了杨天佑一眼。   这一眼单单只是为了确定杨天佑没有因为激动过度而烧坏脑子,并没有别的意思,但在彼时欢天喜地的杨天佑看来,却是眼波流转,情意内蕴,似山间一泓潺潺流动的幽潭,摄人心魄。   被她的眼风一扫,他不由有些心猿意马,犹如盛夏天满饮一大盏冰镇过的香花熟水,舒爽之余,胸中满是激荡。   他脚步一颤,忍不住往前凑了一下,恨不能立时把难得露出羞涩女儿态的李绮节揉进自己怀里,眼角余光看到丫头宝珠如临大敌、随时准备冲上来往他脸上呼一巴掌的紧张情态,想及这里是人多眼杂的渡口,理智霎时回笼,嘴角一勾,强忍住心头悸动,抬起的胳膊重又放下。   李绮节不想多生是非,但杨天佑砰砰的心跳声实在是太聒噪了——她甚至疑心他的心脏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嘴唇翕动了两下,想说什么。   对上少年含笑的眼神,嗓子一时哽住,忽然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   粗衣麻鞋的少年,英姿勃发,双目炯炯,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向外散发着甜蜜的气息,她再迟钝冷淡,也不忍心在他情正热时泼对方一盆冷水。   她面嫩心老,不是天真烂漫的豆蔻少女,但对方是个实打实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她早就不奢望能够在这一世寻得一份能够拨动她心弦的情意,所以她曾经想过要对李乙妥协,嫁给杨天保,还是嫁给张天保,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只要对方靠得住,不是个四处拈花惹草的混蛋就行。   她需要的,是一桩门当户对、稳定踏实的婚姻。   杨天佑出身尴尬,身份微妙,不能给她平静安稳的婚姻,所以一开始,她想都没想,直接把他从名单上剔除,不留一丝余地。   然而他太过赤诚坦然,像一颗外表普普通通的顽石,剖开表面,忽然露出一线璀璨光华。他从不掩饰他的心思,不需要任何思虑,喜欢便是喜欢,认准了就是唯一。   就像湖光山色中那一支支野腔野调的小曲,泼辣直接,余音绵绵,搅得她心绪难宁。   她本不是瞻前顾后的人,既然意难平,那不如索性放开心防,痛痛快快应下他的深情便是。   杨天佑正是热血上头、情炽如火的时候,见她欲言又止,想开口玩笑几句,又怕唐突她,踌躇中,目光在她乌黑丰艳的鬓发间打了几个转。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静静听着渡口的繁杂人声,看潺潺的水波舔舐着黝黑的船舷。   船篙在岸边轻轻一点,渡船破开层层涟漪,向着江面漂远。   也头戴毡帽、脚踏麻鞋的另一个“车夫“阿满跳下马车,一手搭在额前,望着渡船的方向,嘀咕道:“少爷,你真没用!“   为了不打扰少爷和未来少夫人说话,他一路上大气都不出一声,老老实实装鹌鹑的同时,还尽心尽力地调整马车的速度,尽量为少爷多争取一点时间,哪想到平时嘴皮子跟抹了香油一样利索的少爷忽然跟变了个人似的,竟然什么都没说!   不中用的胆小鬼!   另一头呢,少爷失踪了这么多天,县城里什么流言都有。五少爷被人灌了几十杯酒,喝得醉醺醺的,连路都走不稳了,见到少爷时,当场激动得语无伦次,抓着他问东问西,连刚刚娶进门的新娘子都给忘在脑后。   可李家三小姐呢,乍一下看到少爷,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而且什么都没问!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说!   一个不敢开口,一个冷淡无情。   看来,少爷想娶人家当媳妇,还是痴心妄想呐!   阿满越想越觉得杨天佑前途渺茫,忍不住朝自家少爷投去一个万分同情的眼神。   “蠢货,你懂什么?!“   没了李绮节在跟前,杨天佑立刻抖露出狐狸尾巴,掀了毡帽,冷哼一声,剑眉轻扬,骄矜之色显露无疑,“我这段时间没有一丁点消息,怕三娘担心,才特地现身一回。她心思灵透,看我行色匆匆,知道我多有不便,才没有多问。“   而且,李绮节只关心他是否平安,其他的一概不在意,所以只消看到他现身,便心下安定,什么都不会问。   而他没有多说,不是怕被再次拒绝,而是早已经得到答案——他又不是傻子,李绮节大大咧咧出现在杨天保的婚礼上,还故意正面对上曾辱骂过他的杨天娇,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他早对李绮节说过,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给他一个机会,好让他能够一步步赶上她的要求。现在她不仅愿意给他机会,还主动朝他迈了一步,他欢喜都来不及,哪里敢浪费时机问其他的东西,万一不小心得意忘形,把人给吓跑了咋办?   望着早已经看不到渡船踪影的江面,杨天佑心思电转: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必须趁热打铁,赶紧张罗聘礼去! ☆、第71章 七十一   回到家中时, 已近薄暮。   李昭节和李九冬在院子里玩耍, 曹氏和被周氏请来帮忙照应的张氏在一旁做针线, 丫头们忙着浆洗换季衣裳。   看到李绮节回来, 曹氏连忙让姐妹俩放下编了一半的花环, 过来给她见礼。   张氏告辞离去,李绮节本想留对方吃饭,想起自己才从喜宴归来,身上穿着八成新、图案喜庆的新衣裳,鬓边别了一朵浅粉色堆绒花, 浑身喜气, 怕冲撞在孝中的张氏,只得作罢。   “三姐姐。“李九冬笑嘻嘻迎上前, 一把抱住李绮节的腿,仰起粉嘟嘟的脸, 眨巴着眼睛,试图用卖萌吸引她的注意力,“有好吃的吗?“   李绮节蹲下身,轻轻一拧李昭节的鼻尖:“在家乖不乖?我给你们带了方块酥糖。“   马上就要吃晚饭,不敢让姐妹俩多吃甜的东西, 不过酥糖不要紧,酥脆香甜, 最助开胃的。   “我可乖了。“李九冬嘿嘿一笑,把一只歪歪扭扭、只有光秃秃的柳条、没有花朵的花环扣到李绮节脑袋上,“我给三姐姐戴花。“   丫头们在一旁捂嘴轻笑。   刘婆子打趣道:“给小娘子戴花, 就要娶小娘子进门的。“   李九冬呆了一呆,想了想,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一撒,端的是一派潇洒,“那等我长大,娶三姐姐当媳妇好了。“   笑闹一阵,宝珠取出装在荷包里的酥糖,分给李昭节和李九冬吃。   掌灯时分,估摸着周氏几人可能要在县城里住一夜,刘婆子领着丫头们在侧间摆上饭。   吃春笋的时节已过,但正是山间野林的各种山竹笋生得最茂盛的时候。新鲜的山竹笋去掉笋衣,热油快炒了一盘雪菜炒春笋,脆嫩中带着鲜甜微酸,非常下饭。姐妹几人就着这碗菜,一人多吃了一碗米饭。   李大伯和周氏第二天正午时分才到家,周氏昨晚在葫芦巷睡的,李大伯和李乙却被杨家人强拉着闹到大半夜才囫囵歇下。   李大伯一回到家,便径自回房躺倒,不及梳洗,脱了外面的大衣裳,拆掉网巾,几乎是刚闭上眼睛,就开始打鼾。   等他醒来,天边已是云霞汇涌,半轮红日掩映在翠微朦胧的青山间,灶房里传出“嗤啦啦“一阵响,刘婆子已经在准备晚饭了。   李大伯一觉睡醒,腹中饥饿,等不及米饭蒸熟,先让周氏给他冲了一碗桂花藕粉,几口吃完。   李绮节听丫头说李大伯醒了,过来向他问安。   一进隔间,恰巧看到李大伯迎面走来。   李大伯平素不拘小节,想是刚刚沐浴,衣袍半敞,衣带只随随便便打了个结,脚下趿拉着一双枹木屐,看到侄女儿,脚步一顿:“你见过杨天佑了?“   他是用官话问的,李绮节便也用官话回答:“他昨天去了杨家一趟。“   李大伯点点头,眉头轻皱,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三娘,不管那小子对你说了什么,你只当没听见。等他再次正式求亲的时候,我要亲自和他谈一谈,问问他将来的打算,再做定夺。在那之前,你不能松口。“   自立门户哪有那么容易,何况杨天佑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无根无叶,赤手空拳的,能顶什么用?李家不缺钱钞,但杨天佑必须拿出点真本事来,才能让李大伯打消顾虑。   这一点李大伯倒是多虑了,杨天佑有没有别的本事,李绮节不知道,但杨天佑攒钱的功力,她看得明明白白,他这两年在外边购置了多少宅院、田地,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外人都以为杨家九郎是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被嫡母金氏赶出家门的,暗地里都在议论金氏如何狠毒如何刻薄。其实众人同情万分的杨九郎这会子很可能一边数银子,一边偷笑,七大姑八大姨想象中的孤苦伶仃、朝不保夕,挨家挨户讨饭吃什么的,注定和他无缘。   李大伯搜肠刮肚,准备了一大堆难题,预备等杨天佑上门时,好好考验一下他的人品才学。   不知道杨天佑是不是对此有所预感,没有直接登门,而是遣人给李家送来几担子礼物并一份拜帖。   礼物仍是阿满着人送到李宅门前的。   别的礼倒还罢了,左不过是些费钞就能买到的果品、器物、野味,但其中一担单单码放的是布匹,似乎有些不凡。   周氏从堂前远远投去一瞥,便觉那堆布匹色彩斑斓、花纹绚丽,疑心不是寻常料子,及至丫头抱着一卷布匹走到她跟前,光线从步步锦窗棂斜斜照进堂屋,落在布匹上,明暗交替间,光华流转,浓丽秀美,赫然是有“一寸丝锦一寸金“之称的云锦!   周氏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心里霎时转过无数个念头,犹豫片刻,强笑道:“别忙着搬东西,先筛茶给客人吃。“使眼色让人赶紧去知会李大伯。   丫头会意,放下布匹,招呼客人,借着换茶的机会,去书房寻李大伯。   阿满和以前一样,态度十分谦恭,不过自报姓名的时候,他用的是孙姓。   周氏眉头一皱,杨九郎被嫡母逼着净身出户,确实可怜,可他不至于连姓氏都改了吧?   丫头叩门时,李大伯正和李绮节在一块儿对账。   先前李绮节觉得自己还小,可以不慌不忙,慢慢鼓捣自己的产业,眼看周氏连她的嫁妆都打点好了,又经过杨家、金家、张家几次波折,她不敢继续隐瞒,老老实实和李大伯坦白,把私下里的产业各自的来历一一交代清楚,免得以后事发,家里连个能帮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让李绮节吃惊的是,李大伯听完她种种离经叛道的任性妄为之后,竟然没有动怒,先是诧异了好一阵,反应过来后,仍旧久久不敢相信。等李绮节将文书账册摆到他面前,他搓着巴掌连连道好,语气里难掩兴奋和骄傲,然而,骄傲很快被惆怅所代替,最后只余叹惋——李大伯并不觉得李绮节是女子有什么不好,但这一刻,他忽然明白弟弟李乙之前为什么常常会叹息兄妹俩的性子养错了,确实,如果李子恒能和李绮节换一换,可不是皆大欢喜么!   再一想到这么灵巧的大侄女将来终归要出阁嫁人,便宜别人家,李大伯更是觉得胸口绞痛不已,仿佛硬生生被人剜去一块心头肉:他不是没有想过招赘的可能,但念头才一起,就被周氏给劝回去了——赘婿不能科举,地位卑贱,肯给人做赘婿的,人品配不上三娘。那人品出众的,他们又未必舍得让人家抛弃前程,入赘李家。   正是煎熬沉郁、满肚子不高兴的时候,丫头来报说杨天佑派人上门送礼。   李大伯顿时变了脸色,一甩袖子,气哼哼道:“上一次县太爷亲自上门,咱们家都一口回绝了。他倒是诚心,巴巴的又上门来,我倒要瞧瞧,他这一回能使出什么手段来打动我!“   李绮节看着李大伯的背影,笑而不语,收起账本印信,把写给花庆福的回信交到宝珠手里:“让进宝送到县城花家去。“   宝珠道:“是不是急信?我让进宝立刻动身?“   李绮节摇摇头:“不必慌忙,明天再送去也使得。“   杨天佑说的没错,金家大小姐果然请动了长史夫人保媒。   为了给球场正式运营做铺垫,李绮节从去年起,就一直在暗中想办法和王府的采买搭上线。那采买惯常受人追捧,根本不把一般的银钱讨好放在眼里。花庆福费尽心思,前前后后砸了近千两银子,才让对方欠下一份人情,顺利搭上他的交际圈子。   李绮节原本打量着时机差不多了,准备让花庆福收网,谁知半路里忽然杀出一个和金长史有千丝万缕关系的金家,搅乱了她的计划。   一旦长史夫人开口替金家提亲,李乙不想答应,也得答应。   民不与官斗,她无可奈何,只能暂且放下先前的谋划,打算以人情做交换,求采买帮忙阻止长史夫人。   将近一年的准备,就这么付之于流水,不说花庆福连道可惜,李绮节自己也舍不得,可谁让金家比他们家的路子更广呢?   不过眼下没有这个必要了。花庆福托人给她送来口信,说长史夫人不知道听谁多了几句嘴,忽然改变主意,不愿为金雪松保媒拉纤,还示意金家,杨县令家的掌上明珠和金雪松的年纪正相当。   有了金长史夫人的暗示,金家的大太太田氏和金家大小姐当面打起擂台。金大小姐被继母绊住,一时无暇顾及其他,这段时间到李家替金家做说客的人陡然少了一大半。   李绮节隐隐约约知道杨天佑和武昌府的人暗中有来往,不过她没想到,杨天佑不声不响的,竟然能把人手塞到金长史的内宅去。   想到那个锦衣华服、脾气阴狠的金大少爷很可能和莫名其妙、暴躁任性的杨天娇凑成一对,她松口气的同时,不免有些幸灾乐祸,也不知道是该惋惜金雪松所娶非贤,还是同情杨天娇嫁人不淑。   杨天佑果然蔫坏,一举恶心了两个他看不顺眼的人。   在李绮节慢悠悠吃茶的时候,李大伯沉着脸翻开阿满双手奉上的拜帖:“孙家,又从哪里钻出来一个孙家?“   作者有话要说:  大师兄摸摸耳朵:谁叫我呢? ☆、第72章 七十二   李绮节猜测孙可能是杨天佑生母的姓氏, 他脱出杨家, 不愿再以杨姓示人, 为了和杨家彻底划清界限, 干脆改为母姓。   他母亲到底是何方人士, 没人知道,甚至连杨县令也一知半解,只大略记得个大概。据孙氏自己说,她本是书香门第之女,只因家道中落, 族兄不慈, 才会不幸流落风尘。   杨县令听孙氏自诉身世的时候,没怎么留心, 他那时候光顾着和美人谈诗论画、风花雪月,根本无心管美人是何出身, 一段露水姻缘而已,何必牵扯太深?   而且风尘中人,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有一肚子的辛酸过往,说上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毕竟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哪个女子会自甘下贱, 以色侍人?孙氏的遭遇和其他名妓大同小异,固然让杨县令腾起怜香惜玉之心,忍不住为她掬一把同情的泪水, 但也仅限于此罢了。   孙氏知情识趣,看出杨县令无意为她申冤,也不会为她赎身,此后在他面前,只管吟风弄月,说说笑笑,不再提起自己的伤心事。   杨县令之所以记得当年那个姿容出众的瘦马娘家姓孙,还是因为尚在襁褓当中的杨天佑被送到杨家门前时,小衣裳里藏有一封孙氏的亲笔信,信中她自称没有堕入风尘前,家中姓孙。   李大伯想起孙氏的身份,眉心紧皱,没再纠缠着孙姓不放,等阿满完成任务告辞离去,他把拜帖拿给李绮节看:“我打算让你伯娘先去看看情况,你留在家里!“   李大伯平时对李绮节的态度很和蔼,有时候甚至是放纵,这会子忽然板着一张脸装严厉,没有起到一丝效果不说,还有些故作正经的滑稽。   李绮节强忍住笑,乖乖应答:“侄女儿都听大伯的。“   她怀疑杨天佑故意和杨家打擂台。他购置一所四进宅院,辟为孙府,而孙府恰好和杨府在同一条大街上,只不过一个在最东边,一个在最西边。从杨家脱身出来不过月余,他就大张旗鼓以孙姓身份四处结交应酬,还极为高调地大宴宾客,眼下风声还没传出来,等杨家人知道近来在县里出尽风头的孙公子就是昔日被逐出家门的杨九郎,不知会作何感想。   几日后,马鸣嘶嘶,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行到李宅门前,阿满再度登门,亲自接周氏和李绮节前去赴宴。   李绮节虽然很好奇杨天佑和杨家人碰面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但因为李大伯事前在先交代过不许她出门,她只得按捺住看热闹围观的欲/望,留在家中看家。   周氏带着宝珠、宝鹊去孙家赴宴。   临行前,宝珠煞有其事道:“我倒要看看九少爷到底在鼓捣什么!“   当晚周氏赴宴回来,面色还好,和往常一样和李绮节说了几句家常闲话,然后别有深意地看了她几眼,笑了笑,进屋和李大伯商谈正事。   和眼中带笑的周氏不同,宝珠显然对此行有些不满,进门时脸色阴沉,神情纠结,把一张丝绢帕子揉来揉去,都快揉成腌菜了,才不甘不愿地哼了一声:“好一个孙公子!“   孙府不算大,但地段极好,闹中取静,而且东面依山势磊建了一座高耸的小楼阁,在三层阁楼回廊处,可以远眺碧波荡漾、飞鸟低徊的江河和对岸绵延起伏的青山。宅院内一进种的是丁香树,二进搭的是葡萄架,三进遍植桂树、樟树,内院则养了十数株海棠和玉兰,其他偏院亦是竹木葱茏,绿柳成荫,粉墙乌瓦,花枝如瀑,假山碧池错落有致,极为幽静雅致。   李家攒了再多钱,李大伯和李乙从没有想过要买下一座大宅子,反正家里人口少,乡下的宅院够住就行,住不下了就在旁边圈一片地,盖几所崭新的砖瓦房——乡下富户都是这么做的。   宝珠还没正经逛过富人家的园子,但记得自己代表的是李绮节的脸面,在孙府里看到许多从前没见过的事物时,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高深莫测的矜持,很好地藏起了自己的震惊和诧异。   大概是她表现得太冷淡了,杨天佑心里没底,特意让人领着她在孙府转了一圈,把其中种种设计巧妙的细节一一讲说给她听,原是想让她向李绮节转述府内风景的时候,能替他美言几句,偏偏弄巧成拙,把这个土包子丫头给气得牙根痒痒——杨天佑太卖力了,反而让宝珠觉得他不够踏实。   周氏和李大伯说了一会儿体己话,把李绮节叫到跟前,夫妻俩对视一眼,周氏轻轻叹了口气,率先开口:“三娘,今天你阿爷也去了孙家,九郎一直陪在他身边,这事说到底,还是得由你阿爷拿主意。“   李大伯不甘心地加了一句:“当然,他的意见和我的一样,我说什么他听什么。“   周氏狠狠瞪了李大伯一眼,嗔道:“二叔才是三娘的正经老子哩!“   李大伯偷偷翻了个白眼,权当没听见。   李绮节没有多问,看李大伯和周氏言语间的神色态度,杨天佑的表现应该很不错,不然李大伯早就撸袖子骂人了。   原先为了李绮节的终身大事,李大伯和周氏操碎了心,尤其是金家露出威逼的意思后,他们更是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看到一个好儿郎就想把人家招到家里来给李绮节相看。然而真等事情有了眉目,眼看要缔结婚约了,两人又陡生不舍,恨不能把李绮节揣在身上,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一步不让她多走,生怕她一转眼就被杨天佑给拐走了。   李绮节哭笑不得,李子恒还没娶媳妇,李乙就算为她订下亲事,也不会一两年内打发她出嫁,不然让身为大哥的李子恒怎么自处?   对李绮节的婚事同样抱以消极应对态度的李子恒察觉到李乙真的开始考虑杨九郎后,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都怪我引狼入室!“   所以说杨县令第一次上门求亲的时机实在是选得太差了,李家人至今仍把他当时的提亲当成一种对杨家名声的补救。李子恒粗枝大叶,以为杨家表弟那时候年纪还小,过个几年等彼此都大了,他应该不会再对自己的妹妹起什么心思,所以才照常和表弟来往,没想到表弟人小心大,始终没忘了惦记他妹妹!   向来没什么心机的李子恒盛怒之下,不免动起歪心思:只要他一天不娶媳妇,三娘就不能出嫁,那就让表弟再眼巴巴多等两年吧!横竖他连媳妇的影儿都没看见,离成家还早着呢!   准岳父李乙呢,则比李大伯、李子恒等人冷静得多,他看重的是婚约的本身,至于李绮节到底哪一天出嫁,其实他还没认真研究过,只要先套住一个稳重能干、人品靠得住的女婿,他就不纠结了。   李绮节察觉到,自从李家众人到杨天佑的府邸孙府逛了一遭后,似乎都对他有了改观,当然,这其中不包括宝珠。   宝珠自知自己只是个仆佣之流,不管官人和三娘待她有多好,她始终得谨守本分,不能干预李绮节的婚事。不过正因为李家对她有恩,她才把李绮节当成自己的妹妹一样看待,自然而然会忍不住替李绮节盘算。   从孙家回来之后,她偷偷嘀咕了一阵,不敢说什么扫兴的话,只叮嘱李绮节务必小心谨慎。用她的话说,杨九少爷——不,以后是孙公子了——心机深沉,一肚子的坏水,明明攒了万贯家财,竟然能够瞒天过海,生生装了好几年的落魄少爷!他不止骗了杨家所有人,连整座瑶江县的男男女女,也被他当成猴子一样戏耍!   要不是宝珠亲眼所见,她根本不相信孙府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凭借自己一人之力挣的钱钞买下来的。   李绮节听完宝珠的一席话,不置可否。别人不知道杨天佑私底下在偷偷购置宅院田产,为自立门户做准备,杨县令身为一方父母官,又是杨天佑的生父,真能一点都不知情?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非是因为没办法调停嫡妻和庶子的矛盾,只能听之任之,一面任金氏欺辱杨天佑,包庇她的刻薄阴狠;一面随杨天佑自生自长,帮他遮掩。杨天佑的计划能不费一点周折,顺利得仿佛有如天助,难说不是杨县令在背后推波助澜。   金氏如何,李绮节不知道,但明显杨天佑不怎么领杨县令的情。杨县令夹在妻子和儿子当中煎熬,到头来妻子过得不痛快,儿子受了十几年的罪,他自己则摇摆不定,两边不讨好。   现在杨天佑可谓风光得意,没了金氏这个掣肘,他一门心思理清和杨家的种种纠葛,争取在李大伯和李乙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为再次遣人上门说媒做准备。   而有一个人,正面临和杨县令一样的尴尬处境,每天抓耳挠腮,两面为难。 ☆、第73章 七十三   小黄鹂生了个大胖小子。   高大姐和杨表叔征求过孟春芳的意见, 决定把孙子接回家中抚养, 免得庶长孙流落在外。   杨天保本是个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的人, 见父母和新婚妻子孟春芳都开了口, 二话不说, 直接奉母命将儿子送回杨家。   小黄鹂得知儿子被送走,大哭大闹不止,扯住杨天保好一顿厮打,长指甲在杨天保脸上划了好几条血淋淋的伤口。   高大姐气得七窍生烟:一个花娘,竟然敢对她的宝贝儿子动手?立时指派人手, 要把小黄鹂捆了卖到外地去。   杨天保怜惜小黄鹂才刚出月子没多久, 跪地求情,高大姐无动于衷。   最后还是孟春芳三言两语劝住高大姐, 成功浇灭高大姐的怒火,让高大姐的脸色有阴转晴后, 她还非常大度地表示,可以把小黄鹂接到家中,让她以侍妾的身份服侍杨天保,免得母子二人生生分离。   孟春芳如此通情达理,一再退让, 高大姐满意至极的同时,愈加看不上小黄鹂, 碍于长孙是从她肚皮里爬出来的,让母子生离确实有伤天理,思量过后, 勉强同意让小黄鹂进门。私下里,她拉着孟春芳的手,再三向她保证,大孙子始终是庶出,以后不论他成器不成器,杨家绝不会分他一个大子儿。   说到这里,她还顺便把杨天佑这个活生生的例子拿出来做对比,杨县令膝下没有嫡子,杨天佑是他唯一的儿子,又能如何?不能继承家业,权当是养大一个姑娘而已。   浑然不知这样比较,似乎有暗指孟春芳不贤的意思。   孟春芳不置可否,淡淡道:“怎么说都是天保的血脉,总不能让天保为难。“   高大姐长叹一口气,儿媳妇太懂事,愿意善待庶子,是他们杨家的福气,但她这个做婆婆的,可容不下一个花娘出生的下贱胚子养大她的孙子!   她做了一个决定,要把庶子全盘托付给媳妇照管,以示对儿媳妇的信任和倚重。   杨家人来接小黄鹂入府时,她本能觉得孟春芳没安好心,也不想欠下她的人情,可儿子已经被送到杨家内院去了,她身为人母,眼看儿子处境堪忧,如何安得下心独住在外面?没了儿子,杨天保又能宠爱她到几时?他和孟春芳新婚燕尔,情正浓时,已经好多天没和她温存过,她现在所依仗的,也只剩下一个儿子而已。   唯有搬进杨家内院,她才能见到自己的儿子,才能顺理成章获得一个良家妾的身份,不必骈居在外,居无定所,朝不保夕,哪怕杨天保终究会厌弃她,也不能丢开她不管。   而且,凭她的手段,失宠还早着呢!不止不会失宠,她甚至还能把正妻踩在脚底下!   小黄鹂怀揣一腔抱负,背起包袱行李,跟着杨家人,搬进杨天保的院子。   孟春芳单独给她指了间厢房居住,一应吃穿用度,并不苛责。   但却不许她接近杨福生——杨家孙辈的名字是早就取好的,天子辈的下一代便是福字辈。   孟春芳性子柔和,难得黑一次脸,让杨家下人见识到了什么是真真正正的铁面无情。   杨福生不肯吃奶娘的奶水,在屋里哇哇大哭。小黄鹂母子连心,听到儿子哭泣,也在院子里陪着抹眼泪。后来实在心疼不过,跪在门前给孟春芳磕头,求她让她们母子团圆,哪怕她只能把儿子养到满周岁也行。   小黄鹂嗓子甜,哭起来幽幽咽咽,满含辛酸惨痛,勾得院子里的丫头眼圈都红了,连偶尔经过的高大姐都有些不忍心。   孟春芳却毫无怜悯之心,不准丫头给小黄鹂开门。   妻妾两个一个占了理,一个占了情,杨天保夹在中间,帮哪一个都不大合适,来来回回摇摆了一阵儿,他干脆跑到书房里研读经文——惹不起,只能躲了。   周氏和宝珠在孙府看到杨天保时,他脸上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面色仍然郁郁,显然还在为小黄鹂和孟春芳之间的明争暗斗而纠结。   想到李绮节差一点嫁给杨天保,周氏心有余悸道:“七娘可怜见的,这才出阁没多久,就当了大娘。等她生下一儿半女,小妾生的那个早已经懂事了,庶子强过嫡子一头,终究不是事儿啊!“   李大伯哼哼道:“理它呢!横竖和咱们三娘不相干。“   谈到杨天保,话题自然而然会转到杨天佑头上去。   周氏奇道:“九郎以后就真姓孙了?“   “还能有假不成?“李大伯捋一捋花白的胡须,眉头轻拧,“他倒是精怪,晓得和武昌府的孙家人连宗,人家也肯认他。我前儿个在商会里碰到孙家一个老太爷,他拉着我不放,替九郎说了不少好话。“   “孙家虽然不如杨家富贵,好在都是实诚人,没什么乱七八糟的腌臜事,和咱们家离得也近,往来方便。“周氏挽起磨得微微发毛的袖子,给李大伯倒了盏新茶,缓缓道,“他要早些脱出杨家,改和孙家连宗,二叔未必会婉拒他的求亲。“   杨天佑虽然出身尴尬,但不论人品、还是相貌,都非常出众,而且又能不声不响攒下一笔巨资,可见他很会持家过日子。   李大伯大大咧咧,没有周氏那么多的顾虑,嗤笑一声,道:“九郎看着好说话,其实蔫坏蔫坏的,不管他有没有脱出杨家,结果都一样!“   在一片片荷叶彻底舒展开浑圆伞盖,遮天蔽日般盖住碧绿河水,在江面罩下一丛丛幽深淡影时节,改为母姓的孙天佑遣媒人到李乙跟前说合两家亲事。   媒人先把李绮节夸了又夸,然后说起孙天佑的诸多好处,各种讨好吉祥的话说了一车又一车,直说得口干舌燥,嗓子都快冒烟了,才意犹未尽地停顿下来,吃口香花熟水,歇口气,继续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为雇主卖力游说。   李乙此时已经和李大伯通过气,知道李绮节本人愿意应承这门婚事,他虽然有心拦阻,但辗转反侧几夜后,终究还是决定默许——三娘很少主动向他要求什么,婚姻之事,还是顺了她的意思罢。   虽说孙天佑离开父族的举动太过轻率,但总比一直留在杨家当出气筒要好,三娘本身是个不大讲究礼法世俗的洒脱性子,嫁给他正合适,至少可以免了和难缠的公婆姑嫂打交道。   一旦成婚,夫妻两人要相伴一生过日子,议婚之前,门第出身很重要,但成婚之后,就要看彼此的性情了。就算是门当户对、从小耳鬓厮磨一起长大的表兄妹,成婚以后也不一定保证能相敬如宾。一个心意相通、脾性投契的良人,可遇而不可求。   就像李乙自己,虽然和早逝的发妻生了一儿一女,但两人相处,并没有什么情爱可言,更多的是携手过日子的责任和按部就班。假使发妻没有早早撒手人寰,他们依旧会相濡以沫、互相扶持下去,但偶尔午夜梦回,听着枕边人轻微的鼾声,想起年少时的怦然心动,免不了还是会有些唏嘘感慨。   如今,三娘能够遇到一个彼此都合心合意、年纪又相当、品貌也相配的孙天佑,说不定正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与其犹豫彷徨,不如放手让他们自己掌舵,三娘不是阿猫阿狗,他不可能终日把她关在家里,也不可能一意孤行、强行决定她的人生路。   媒人费尽口舌,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盼得李乙点头,当下喜得眉开眼笑,匆匆告辞离去——孙公子出手阔绰,许下的赏银几乎抵得上她一年的辛苦钱,她急着回去复命,好趁机讨赏钱呐!   不说孙天佑得了媒人转交的信物之后,如何的欣喜若狂;李大伯、周氏和李子恒等人得知李绮节果真再度订亲,如何的怅然若失;宝珠、进宝姐弟俩眼睁睁看着不老实的孙公子即将拐走三娘,如何的大失所望……   这些人的反应李绮节一概不在意,因为光是应付一个金家来客,就叫她头疼万分。   来人是金蔷薇的大丫头竹叶。   有了金家试图以势压人在先,金家和李家的关系说不上恶劣,至少也是尴尬。但竹叶堆着一脸诚恳恭敬的笑容上门,李绮节也不好太过冷淡,客客气气请她吃了碗茶,也不拐弯抹角了,放下白地鲤鱼戏莲叶茶盅,淡淡道:“不知金家姐姐何故对我另眼相看?“   金雪松不认识她,第一次在江上迎面遇见,两船相撞时,他的怒气全是冲着孟云晖去的。第二次金雪松落水,得李家人搭救,她自始至终没有露过面。金雪松连她的相貌都不记得,更不可能对她起什么爱慕之念。金家真正看上她的人,是金蔷薇。   让李绮节哭笑不得的是,金蔷薇应该也没见过她!   大概是没料到李绮节说话如此直接,竹叶怔了一下,方陪笑道:“三小姐蕙质兰心,美名在外,我们小姐甚为喜爱小姐的人品,因想着小姐必定追求者众,怕让别人抢了先,才会急于为大公子求亲。小姐行事果决,有时候难免失了分寸,多有得罪之处,还望三小姐看在我们小姐爱弟心切的份上,莫要往心里去。“   这是赔罪来了?   李绮节有些惊讶,虽然孙天佑偷偷摸摸劝得长史夫人改了主意,但金家仍然是金长史在外面的左膀右臂,金蔷薇用不着向她示好啊?   难道说,她一计不成,不走霸气的阳谋路线,改使阴谋了? ☆、第74章 七十四   金蔷薇想和李绮节谈谈, 面对面的那种。   竹叶再三表示只是寻常投契的小姐妹吃顿便饭, 时间和地点都由李绮节来决定。   竹叶也不怕道出金家家丑, 暗示金家宅院人多眼杂, 不大方便。   见一见也好, 彻底断绝金蔷薇的念头,金家就不会缠着她不放了。李绮节沉吟片刻,含笑道:“我素日仰慕金小姐的人品,只恨不能与之结交,金小姐要是不嫌弃的话, 不妨拨冗来我们家坐坐。”   竹叶想了想, 有些为难:“按理说应该但凭三小姐吩咐,不过近来家里事务繁多, 我们小姐等闲抽不出空,出门必须当天来回才行, 出城怕是不大方便。”   这种时候,我也不想进城啊!杨天佑摇身一变成了孙天佑,还耀武扬威和杨家打擂台,她要是搅和进去,立刻会再度成为流言中心, 所以她才一直不进城,老老实实待在乡下料理田地农耕之事。而且孙天佑那边也给她递口信, 要她近日不要进城去,他故意把自己脱出杨家的事情送到风口浪尖上,小半是为了出气, 其实更深层的原因,是转移杨家人的注意力——现在县城还没人知道他们订亲的事。   不过只是和金蔷薇喝杯茶、吃顿饭,应该没什么问题,李绮节也想回家看看李子恒,顺便要去花庆福家走一趟,勉为其难答应下来:“那我在江边的花家货栈恭候金小姐罢。”   让金蔷薇去葫芦巷的李家小楼也行,可间壁就是孟家,孟云晖似乎和金家有什么嫌隙,两边不便碰面。而且那边的街坊邻居看到金家婆子几次登门说亲,已经在暗地里嘀咕好久了,这个时节金大小姐亲自上门拜访,不是正好把八卦往左邻右舍的三姑六婆跟前送?   竹叶本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的,本以为要颇费一番功夫,见她答应下来,松了口气:“那便和三小姐约好了。”   金蔷薇主掌金家内外事务,贵人事多,出门时还带着印章、账簿,在轿子里也没闲着,随着颠簸的轿子翻看花名册,等到了花家客栈前,她才放下册子。   李绮节业已等在花家货栈,看金蔷薇在门前下轿子。她头梳家常小髻,鬓边零星簪几朵花枝细叶珠花,穿一件自来旧麝香金四合如意云纹窄袖对襟杭纱衫子,竹根青沿边云锦比甲,杏子黄暗花缕金百褶长裙。莲步轻移间,耳边一双八瓣金摺丝葫芦耳坠子轻轻晃动,随着初夏清晨灼烁的日光,变幻出不同的璀璨色彩。   金蔷薇年岁不大,脸蛋小巧精致,正是娃娃脸的标准长相。   在李绮节看来,这位金大小姐明明生了一张萝莉脸,但她的眼神不见一丝少年人的天真,时刻绷紧的面庞下,仿佛藏着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   她站在花家货栈门前,环顾左右,眼光轻轻一扫,面带审慎,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防备。   李绮节注意到她身边只带了一个丫头竹叶、一个曾上过李家门的婆子。心里有些讶异,看金雪松前呼后拥、贵公子出巡的豪气架势,他姐姐倒是低调得很,虽然她身上穿的衣裳料子不一般,但自来旧是一种暗而不鲜的奢侈,看着不显,而且她没有和他弟弟那样,把一堆价值不菲、宝光闪闪的金呀玉呀玛瑙石全戴在头上。   今天货栈没有开门,门扇只卸了两扇,供伙计出入,店里空荡荡的,除了听候差遣的小伙计,只有李绮节和宝珠、进宝三人坐在临江的圆桌前。   花娘子迎出门,客客气气将金蔷薇主仆一行请进店中。   等金蔷薇走到近前,李绮节才缓缓站起身,眼眉带笑,轻声唤道:“劳动金家姐姐了。“   金蔷薇抬起眼帘——她不止脸蛋萝莉,身量也娇小,虽然年长于李绮节,但身高只到李绮节的下巴处,“李家妹妹客气了,本是我邀请你的,我还没向你道扰呢。“   金蔷薇年纪虽小,但在外的名声可不小,她和继母田氏争锋相对多年,以性子阴郁严厉、霸道狠毒闻名于瑶江县。李绮节和金家人打交道期间,也觉得对方肯定是个说一不二、一意孤行、性格古怪的大小姐,及至今天亲眼看到金蔷薇,她心里不觉偷笑起来:这哪里是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分明是个和自己一样,面嫩心老的女娃娃。   彼此见过礼,花娘子送来几盏银针茶,煮茶的水是山泉水,点茶则用的是栀子花,轻轻掀开碗盖一角,扑面便是一股淡淡的甜香,甜香中隐隐蕴一丝茶香。   金蔷薇可能是赶着回府料理事情,也可能是直来直往惯了,不愿浪费时间兜圈子,吃过茶,便以眼神示意竹叶和婆子退下。   闻弦歌而知雅意,李绮节也让宝珠、进宝到隔间的柜台后面去守着。   “咱们俩年岁差不多,我就不虚客气了。“待只剩下二人独对,金蔷薇看向李绮节,她盯着人看的时候,眼底有雪亮的光芒闪动,“我托大,得妹妹一声金姐姐,以后我唤你三娘罢。“   李绮节从善如流:“金姐姐约我来,想是有话要说,姐姐直说便是。“   金蔷薇面露赞赏之色,再细细瞧一眼对面的李绮节,笑眉笑眼,秋水横波,杏面桃腮,鬓发似漆。临窗而倚,意态闲适,沐浴着窗格子间筛进来的晴朗日光,愈显娇艳青春,宛如姣花软玉一般。人都说三四分姿色,只需添一分媚态,便可抵得过六七分容颜,使艳者愈艳,美者愈美。即使容貌一无可取,内里气韵自成,便能令人神魂颠倒,思之不倦,甚至舍命想从。她姿容出众,顾盼间又有一种自然流露、与生俱来的洒脱韵态,不仅美,还美得灵动。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她月华裙下的一双天足罢。   难怪婆子总夸李家三娘生得颜色好,果然是个花容月貌、让人一见便心生喜欢的小娘子。   也难怪李家几次三番推脱金家的求亲,他们家吃穿不愁,李绮节又生得不凡,前去求亲的人家想必数不胜数,李家自然不会轻易为金家的财势折腰。   金蔷薇暗自叹口气,大郎抵触她的自作主张,李家一而再再而三婉拒提亲,她不惜花费巨资请动长史夫人,本以为要不了几天就能和李家交换庚帖,不料长史夫人忽然变卦……一桩桩,一件件,让她不由得心生疑窦,到底是好事多磨,还是李家三娘和大郎的婚事并没有姻缘签上说的那么好?   可和上辈子的种种比较一番,除了她救下的大郎以外,李绮节确实是唯一一个变数。   金蔷薇轻抚着描了青枝沿边的碗沿,话音一转,“今年的雨水格外多,不晓得是什么缘故。“   李绮节等了半天,等到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怔了一怔,试探着道:“可不是,前两天才听人说,官府已经在召集民夫,预备提前挖掘泄洪沟渠,以免危及县城。“   金蔷薇长叹一口气:“气候反常,总是多事之秋。“   李绮节干巴巴应了一声,金小姐把她叫来,就为了感叹一下今年过于丰沛的雨水?   默然半晌,金蔷薇又话锋一转,“三娘,恕我冒昧,你是不是曾和我弟弟有过一面之缘?“   李绮节点点头,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而且对方问的是一面之缘,并没有追问她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见过金雪松。   “我弟弟才一落草,便没了母亲。“金蔷薇打起苦情牌,“不久田氏就成了我们的继母,她面慈心黑,我弟弟小时候吃过不少苦头,如果不是我警醒,他未必能健康长大。“   事实上前世弟弟很早就夭折了,真正吃苦头的是她,而她明明知道弟弟死得不明不白,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继续宠爱田氏和她的女儿金晚香。   李绮节眼波微转,借着喝茶的动作,掩下眸中的惊讶之色:交浅言深,可是大忌,金蔷薇第一次见她,话还没说几句呢,竟然毫不遮掩地把家丑讲给她听?   金蔷薇没有停顿,仍然在静静述说:“我只有这么一个亲弟弟,难免会溺爱于他。他被我惯坏了,行事没有顾忌,又被外面一帮狐朋狗友撺掇着胡闹,整天上蹿下跳,没个消停。“   “可是我知道,大郎心思单纯,想法天真,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假以时日严加管教,他肯定能明白事理,懂得市井世情。“金蔷薇刻意加重语气,“三娘,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我狠得下心,大郎会长进的。你只需要等一段时日,就能看到他的进步。“   不愧是亲姐姐,瞧人家这安利卖的,简直是鞠躬尽瘁,呕心沥血。   只可惜李绮节对金雪松会不会转变没有兴趣,“金姐姐对令弟真是含辛茹苦,面面俱到,让人不得不动容。“   金蔷薇似有所感,眼光略微暗沉,等着李绮节的下文。   “不过那和我这个外人没什么关系。“李绮节嫣然一笑,眼眉舒展,尽量不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在讥讽对方,“实话和金姐姐说,我和金少爷气场不和,相见两厌。“   金雪松为了反抗这门婚事,偷偷谋划着陷害她来达到让金蔷薇死心的目的,害她担惊受怕了一段时日,不得不默许孙天佑的人手随身保护自己,都这样了,金蔷薇还以为这门亲事能成?   李绮节的理由显然没有动摇金蔷薇的决心,后者眼眸低垂,苦笑一声,萝莉脸就是萝莉脸,即使面色落寞凄苦,也有种小孩子故作伤春悲秋的感觉,“三娘,我冒昧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已经心有所属?“   话题转得太突兀,不止是冒昧,而是失礼。   李绮节一时哑然,半晌没有说话。   金蔷薇站起身,向李绮节郑重行了个全礼,“妹妹放心,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金蔷薇从来不是多口嚼舌的人,出了这个门,绝不会和外人透露半个字。今天我会有此一问,也是不希望自己无意间拆散一对有情人。我实话与妹妹说,要是妹妹并没有意中人,我还会再次尝试向李家求亲,要是妹妹心中已有归宿,那便算了,是我弟弟福薄。“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淡,但字字出自真心。   江水从竹楼脚下缓缓流淌而过,水声潺潺,倒映的水光反射在货栈二楼的西墙上,斑影也如水波一般流曳。   李绮节心思电转:金蔷薇敢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她的下一次尝试,应该不止是尝试那么简单,强娶都有可能。她已经打出长史夫人这张大牌了,为什么还能笃定李家会应下金家的求亲,难不成她背后还有别的招数?   金家果然交友甚广。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废话,管她有没有心上人,反正先承认了再说,不点头的话,金蔷薇不会死心的!   金蔷薇得到答案,虽然失望,但似乎早就料到如此,很快收拾情绪,扯起嘴角,挤出一丝笑:“我们身为闺阁女子,礼法所限,难得能碰上一两个知心人。既然妹妹已经心有所属,那此前种种,都是我太过着相,还望妹妹体谅。“   李绮节淡笑一声,不接金蔷薇的话,她头是点了,可不一定要嘴上承认啊!   “金少爷俊秀风流,日后必能觅得良缘。“   只要你放过我这朵自由自在的娇花,一切好说。   金蔷薇涩然一笑,收起时时刻刻萦绕在心头的提防和算计,努力向外散发自己的善意:李绮节是那个与众不同的变数,既不能把她和弟弟凑成一对,能和她交好也不错。   放下金雪松一事,两人都是不容于世的古怪性子,一时之间倒有些惺惺相惜起来。   金蔷薇是欣赏李绮节的自信和干脆。   而李绮节,完全是看对方的萝莉脸太过可爱,和她沉郁执拗的性格反差太大,觉得对方有趣罢了。   忽然听得咕咚一声,窗户外爆出一阵脆响,把两人吓了一跳。 ☆、第75章 七十五   却是一只白色飞鸟捕猎时晕头转向, 不小心撞在窗外高挂的竹幌子上。白鸟摇了一阵脑袋, 发出几声粗噶鸣叫, 很快重整旗鼓,张开尾端生了一圈黑色斑点的双翅,利箭一样俯冲进水面, 俄而,叼着一只不停扑腾的小鱼钻出水波, 飞向远方。   李绮节站在窗前,瞟了一眼楼下支起的木窗, 一个穿雪青色圆领窄袖香云纱袍衫的俊俏少年斜倚在窗台前,长腿向下, 半悬在窗外,劲瘦的身形舒展开,犹如山林中一只吃饱猎物稍作休息的野豹,狐狸眼轻轻眯着,薄唇轻启, 似笑非笑,一副吊儿郎当的混不吝模样, 不正是已经改姓孙的杨家九郎?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的,听到了多少她和金蔷薇的谈话。   说起来两人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不论杨天佑还是孙天佑,对她来说其实都没有区别。但新鲜出炉的孙公子显然不这么认为,他憋着一股劲儿,非要等把事情全部处理得妥妥当当的, 才敢到她面前诉衷情,反正业已订亲,不怕她临时反悔,而且阿翅一直跟在她身边,有什么动静,他总能第一个知道。   金蔷薇站在李绮节对面,没有看到孙天佑,原还想和刚说到投契处的李绮节多聊聊,被飞鸟一打岔,想起家中的诸多事务,谈性稍减。   待李绮节关上窗户,两人重新落座,说了一会儿闲话,金蔷薇便借着宝珠进来添茶的时候,告辞离去。   她不愧是说一不二的金大小姐,见话已经说开,便不再拘泥,很快把金雪松的事揭过去,含笑道:“三娘得空的话,常来我们家坐坐,我难得碰到一个说得上话的人。“   口气不像个小姑娘,倒和周氏平时说话的样子如出一辙。   一张萝莉脸,偏偏是个老成持重的大姐姐。   李绮节亦笑回道:“别人都嫌我古怪呢,多谢金姐姐担待。“   冤家宜解不宜结,金家可不是他们能得罪起的。   宝珠收走茶碗,动作仍然麻利,但脸上表情凝固,满眼都是不可置信的震惊之色:“金小姐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了?“   先前金家三天两头造访李家,软硬皆施,绵里藏针,借着他们家的权势向李家施压,甚至连长史夫人都请动了,而且后头似乎还有更大的倚仗,一度逼迫得李乙整夜睡不好觉,愁得发鬓都染了几丝霜白,浑然是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势,今天这才吃杯茶的工夫,她就放弃了?   李绮节眨眨眼睛:“兴许是她见了你家小姐,忽然觉得她配不上自己的弟弟,所以才变卦啦!“   宝珠低啐一口,笑骂道:“三娘,你又哄我!“   不是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也不是她私心作怪,单单论模样、人品,三娘可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美娇娘,除了没有缠脚以外,浑身上下就没有一点可以指摘的地方。那些有意向李家求亲的,亲眼见了她们家三娘,原先犹犹豫豫的,肯定立马下定决心发送聘礼,已经有六七成意思的,更是会喜不自胜,催促李家早日发嫁。金大小姐怎么可能因为看不上三娘而改变主意?   一定是三娘把和孙公子订亲的事告诉金大小姐了。   宝珠觉得自己猜中了事实,一时间倒是把平日里对孙天佑的嫌恶之心淡了七八分。   女儿家嫁夫郎,家世背景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夫妻二人能不能相濡以沫、携手共度一辈子。过日子可不是风花雪月那么简单,柴米油盐酱醋茶,桩桩件件,都离不得市井烟火气。   孙公子死缠烂打这么久,决心是十成十的,看他折腾得这么欢实,只为了日后小夫妻俩能躲开杨家的糟心事,自自在在过日子,将来赫然会是个体贴务实的好丈夫,先不论结果如何,至少他肯用心。   县城里的那些老少爷们,能不在外拈花惹草、处处留情,便觉得自己是个难得的好官人,一回到家,下巴恨不能仰到天上去,等着妻子儿女围上来服侍奉承,抖足一家之主的威风之余,私底下还要嘀咕,觉得自己亏了。至于那些偷鸡摸狗、荤素不忌的浪荡子们,或是那些对家事漠不关心、只晓得吃酒作乐的大官人,更是平常事,谁家都能找出几个来,哪家妇人没有一肚子的辛酸泪?   纵然是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大官人和周氏,也不曾看他们对彼此表露情意,更多的,是老夫妻陪伴多年的默契和尊重,而且大官人年轻的时候也是纳过典妾的!   谁能像孙公子一样,为未过门的妻子花这么多的心思?   三娘对孙公子的种种举动,看似平静以对,心里未必没有波动,不然也不会直接越过官人,先和大官人通气。   大官人好说话,基本上只要三娘开口,他不仅不会反对,还会帮着劝说官人点头。   宝珠的思绪越跑越远,甚至已经开始谋划等三娘出嫁后,她要怎么规劝三娘,让她偶尔也学着撒撒娇,卖个俏什么的。孙公子血气方刚,正是情热的时候,浑身使不完的劲儿,烧不完的热情,当头一盆雪水泼过去,也浇不灭的他的心火,可再沸腾的真心,也有冷淡下来的一天。三娘不能一直晾着孙公子,得学会以柔克刚,才能牢牢笼络住孙公子。   想着想着,不知道是不是脑补到什么了不得的闺房情趣,她脸上忽然飞过一阵嫣红,不敢看李绮节,辫子一甩,吧嗒吧嗒跑开了。   这丫头,好好的,怎么忽然闹了个大红脸?是不是有了自己的小心事啦?   李绮节一脸莫名所以。   金蔷薇的偃旗息鼓,对旁观的人看来,有些匪夷所思,于她来说,倒是很好理解。   她压根没提起自己和孙天佑订亲的事,因为她知道,如果金蔷薇一意孤行,那么提与不提,结果都是一样的。   金蔷薇还有更激烈更霸道的法子来逼迫李家点头,但她一直留着底牌,不敢做得太过分,因为她怕李绮节被逼嫁入金家后会迁怒到金雪松身上。   可就这样轻易放弃,金蔷薇又不甘心。   所以她在下定决心前,先来试探李绮节是否心有所属,如果没有,金蔷薇可能要孤注一掷,搬出背后的靠山来。和错过李绮节相比,她宁愿先将一个对自己有心结的弟媳娶进家门,然后慢慢软化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家夫妻俩不是先拜堂成亲,再慢慢培养感情的?   可李绮节暗示自己心有所属,金蔷薇最后的底牌就没什么用了,兴师动众、伤筋动骨不说,还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将她强娶进门,不过害人害己而已。   金蔷薇来势汹汹,最后却因为李绮节表示自己心有所属,就毫不犹豫地打消心中的念头,果断回头,几个月的努力全都付诸流水,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李绮节察言观色间,大概猜出对方的想法,除了一开始的诧异之外,剩下的,全是哭笑不得。   强迫李家时,金蔷薇作风凶悍,没有一点羞愧。放弃李绮节后,她言笑如常,仿佛之前对李乙的种种威逼利诱,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杨天保竟然还抱怨李绮节心黑手狠,李绮节觉得,和金蔷薇比起来,自己简直是善解人意的圣人。   金姐姐,你早点来问我,咱们俩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吗?   不过假如金蔷薇在派遣婆子上门之前,先来问询她,她会怎么回答呢?   那时候她浑浑噩噩,并不知道自己几个月后会放下心防,尝试去接受一个明朝少年郎的倾慕。   他没有孟四哥的温文内敛,没有杨天保的清白出身,没有小沙弥的风华气度,没有金雪松的显赫家世,他在传统的封建守旧思想浸润中长大,不可能理解她的所思所想。   但是那又如何?   她或许会犹豫退缩,但不会一直逃避。   不论嫁给谁,她都有把握能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不同的是,她是选择和自家官人同床异梦,各过各的,还是互相扶持,心心相印。前者最为省心,在这个时代,夫妻能做到相敬如宾,已经很不容易了。后者是带毒的花苞,滋味甜美,但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得一个遍体鳞伤,心如死灰。   她放弃更保险的第一种过法,冒险选择第二条路,而一旦她下定决心,便不会摇摆不定,也不容许对方朝三暮四,如果孙天佑将来辜负她的信任,胆敢效仿杨天保或是杨县令,就等着尝尝她的手段罢!   “宝珠。“   李绮节扬声叫宝珠进来添茶,“请表哥……“   话说到一半,她顿了片刻,既然已成了孙天佑,那便不能唤对方为表哥了,“请孙公子上来。“   话音刚落,一把绘山林水景折扇挑开刻花湘竹帘子,帘幕轻启处,露出一张眉目英挺的脸。   竹帘上串了细碎的玲珑珠子,日光落在摇曳的竹影间,流光溢彩,他含着笑的目光却比闪烁的珠光更亮更灼热。   热烈,直接,泼辣,数日不见,他比从前更大胆,也更从容了。   仿佛豹子看到一只肥美的猎物,明知对方已经成为自己的所有物,但并不急着下嘴,而是懒洋洋地逡巡左右,等着最佳时机。   这种被压迫的感觉对李绮节来说有些陌生,不过倒不至于反感,只是被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脸颊不由得渐渐发烫。   初夏的空气,暖而湿润,裹挟着一道化不开的躁动之意。   来人自然不是丫头宝珠,而是在楼下偷听壁角的孙天佑。   “孙公子听起来太生疏了,三娘以后唤我的表字吧。“ ☆、第76章 七十六   平民百姓之家, 并没有正式的加冠礼或者及笄礼,男子成婚,便默认算是成年,小娘子出嫁前一天, 是约定俗成的及笄仪式。   李绮节并不忸怩,“不知表哥的表字是什么?“   孙天佑走到桌前,收起折扇, 蘸取茶水,带了薄茧的指腹在桌上写下两个字,一撇一捺,写得一丝不苟。   他早年也是上过学的,字迹工整, 笔画间自成一股潇洒走势。   “桐章, 我的表字是桐章。我没有师长, 和父兄断绝关系, 从此孤家寡人一个,表字是请庙里的大和尚取的,以后,只有三娘能这么唤我。“   他扬起一张笑脸,笑涡里满溢着甜蜜的情意。   李绮节心下了然, 这么说, 孙天佑是挂到孙家木字一辈上的。   宝珠重新筛茶进房,莲花瓣小连环茶盘里盛着两只官窑白地红彩盖碗,茶杯金贵, 但里头却是普普通通的泡橘茶。   孙天佑看到茶水里的果子蜜饯,面不改色,几口饮尽。前几天他已经以孙九郎的身份,郑重其事拜访李乙,吃过李家的女婿茶,此刻正是志得意满、欣喜若狂的时候,别说是一碗泡橘茶,就算宝珠呈上来一碗涮锅水,他也甘之如饴。   宝珠朝李绮节使眼色,她故意不上好茶,倒不是要让孙天佑难堪,而是想试探他的态度。   孙天佑的反应显然还算合格,因为宝珠一脸窃笑,目带诙谐。   李绮节示意宝珠退下,孙天佑现在是她的未婚小官人,还是个愿意纵容她所有不容于世的举动和想法的开明人士,那她便可以大大方方地卸下在外人面前的心防,自自在在做一个随心所欲的李三娘,不必像之前那样对他冷淡疏离。反正要和他相濡以沫一辈子,与其若即若离,相互防备,不如索性大方自然一点,正好可以多培养一下感情,免得成亲后还得磕磕绊绊磨合沟通。   她自小心大,想对谁好,就不会故意保留。幼时她能包容杨天保的种种,现在对孙天佑,自然只有好上加好。   孙天佑最会察言观色,李绮节的态度还没有完全转变过来,他已经隐隐约约窥出她的软化,当下更是喜不自胜,然后开始得寸进尺,狐狸眼轻轻一挑,有种说不出的风流魅惑:“三娘,你叫我一声桐章试试。“   诱哄的语气,怎么听这么腻歪,李绮节头皮发麻,差点起一身鸡皮疙瘩,随手把五谷丰登纹八宝攒盒往孙天佑跟前一推,冷哼一声,“孙天佑,我请你吃果子罢!“   她的口气凶巴巴的,孙天佑却觉浑身舒畅,轻笑一声,酒窝皱起,拈了一枚鲜菱角,剥出雪白的菱果,放在一旁的白瓷小碟子里,很快积了满满一大碟,推到李绮节跟前,搭讪着道:“金家最近大批购置香料、纸扎、布匹、油蜡,金小姐忙里忙外,等闲不出门,今天她特意约你见面,有没有为难你?“   李绮节眉心微皱,眯起眼睛,觑眼看向孙天佑,对方满脸担忧,表情诚挚,等着她回答的同时,手里还在继续给她剥菱角。   装什么相?你刚才明明都偷听到了好么!   孙天佑眼巴巴盯着她,耐心等候。   李绮节眼波流转,很快回过味来,孙天佑旁敲侧击,无非是想听她亲口承认,她心有所属的对象正是他孙天佑。   想通这一关节,她不由莞尔,把孙天佑剥好的菱角米扔进嘴里,清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浸润开来,“那倒没有,金姐姐只是和我说了些家常话而已,我们小娘子之间嚼舌头的私房话,就不说给你听了。“   孙天佑哪会轻易放弃,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个圈,迂回道:“金小姐咄咄逼人,不达目的不罢休,我看她还会卷土重来。“   李绮节默然不语:呵呵。   想诈我,没门。   毕竟是未婚的青年男女,即使双方业已订亲,也得注意避嫌,不能关起门拉小手说情话。撒花帘子卷起半边,挂在缀了流苏的铜勾上,站在帘下,厅堂内外一目了然,花娘子始终没走。宝珠还时不时进房添茶水、送点心。   人多眼杂的,孙天佑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话,但不好照实说出,只得拖拖拉拉说了些闲话家常,试图多留李绮节一会儿。   意中人就在眼前,却不能光明正大和她亲近,他心里愈发焦躁,想着是不是该以自己自立门户、急需成家立业为借口,暗示未来岳父早日送三娘出阁。   在那之前,得先解决大舅哥李子恒的婚事。   孙天佑脑海里转了无数个念头,暗暗做了个决定:半年之内,必须把大舅哥的终身大事给包圆了!   李绮节浑然不知对面的少年郎不动声色间,已经把她未来大嫂子的人选给定下了,“我听说你把江滩那二十亩地又买回去了?“   说起来,那二十亩地原来是朱家的,后来辗转卖到孙天佑手里,为此孙天佑还和李家嫡支一派起了摩擦。后来李绮节将地买到自己手里,借以利诱李家嫡支。然后借着球场那边的生意,神不知鬼不觉把李家嫡支的几个叔公引进陷阱里,让他们窝里斗,二十亩地来来回回易主,最后竟然又回到杨天佑名下了。   她还是前几天从花庆福的信中看到这个消息的。   孙天佑脸色微沉,他收起笑容时,不止神情冷冽,连周身的气质都随之一变,和方才笑眯眯等着李绮节夸赞的模样判若两人,“那次是我一时失手。“   他说得囫囵,李绮节却明白他话里未尽的深意。   想必他和杨县令已经知道李家嫡支对付杨家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当时他故意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而他的父亲杨县令袖手旁观,并不是   杨家身份敏感,没办法和老百姓当面扯皮,而是刻意示弱,以防打草惊蛇。   所以杨县令才会任凭李绮节出面调停。   她当时就有些纳闷,以孙天佑的心机手段,怎么可能会被李家嫡支轻易算计。他跑前跑后,仿佛真的六神无主,天天任劳任怨地为她奔忙,说不定只是为了麻痹李家嫡支。   又或许,还带着故意接近她的心思。   “三娘,那些事我只知道个大概。“孙天佑目光暗沉,“我不告诉你,不是想故意瞒着你,而是牵涉太大,连我父亲都说不出所以然,我更不知道该怎么说起。而且,从我离开杨家的那一刻起,那些事都成了过眼云烟,不会再和我有什么牵连。“   孙天佑不说,李绮节也能猜出七八分,无非是官场上的事。   杨县令的官职虽然小得可怜,但他早年交游甚广,官位又来得有些蹊跷,上头肯定有人照应。在这个年头,党/争虽然不像后面几朝那么严峻,甚至几度闹到发动朝廷政/变的地步,但官员们因为出身和师从关系抱团,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谁不抱团,就会被其他党/派孤立,沦为丧家之犬,为了自保,也为了有更好的前程,只能选择投靠其中一派。   孟云晖之所以抛弃生父生母,改认孟举人为父,还不是在为将来铺路。他的先生育人无数,子弟和学生有不少在朝中为官,孟云晖想要搭上先生的关系,就必须事事听从先生。一个才刚刚考□□名,并没有在朝堂崭露头角的秀才公,都得提前找好自己的靠山,认清自己的属从。杨县令身为一方父母官,在结交同僚、讨好上峰时,更是免不了常常受到别人的拉拢或是打击,除非选定阵营,否则一时半刻不能消停。   李家嫡支有一支远亲在朝中为官,听说领的是给事中的职位,他们家对杨家下手,必定是那个给事中大人下的指令。瑶江县只是个偏院小县城,和南直隶、北直隶俱都有千里之遥,不知道杨县令怎么会被那位给事中给盯上了。   想到这里,李绮节双眉一挑,盯着孙天佑看了半晌。   杨县令虽然纵容嫡妻虐待庶子,但不会狠心到真对孙天佑不闻不问的地步。然而孙天佑脱出杨家以来,杨县令却像没生养过这个儿子似的,不仅一毛不拔,丝毫不关心他流落在外能不能自给自足,还勒令府□□僚、听差,销毁他的户籍文书,真的是因为恼怒儿子触怒金氏吗?   会不会是杨县令捉摸不透自己到底招惹了什么麻烦,所以故意釜底抽薪,和孙天佑联合演一出愿打愿挨的家庭伦理大戏,以保证将来事发,不会牵连到儿子身上?   如果果真如此,那倒是用心良苦了。   孙天佑被李绮节灼灼的目光注视着,以为她对自己情意深厚,不小心真情流露,立即转忧为喜,柔声道:“三娘,我过几天去武昌府一趟,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跟我说一声,我亲自给你买。“   他有满腔情意,但不知道该怎么疏解,除了日思夜想惦记着她之外,只能俗套而粗鲁地给她买这买那,让她不用费一点心思,不用皱一下眉头。他孙天佑的媳妇,就应该无忧无虑,永远都能笑口常开。   虽然被当成小孩一样哄,但有个人时时刻刻惦念着自己,总归不是坏事,何况对方只是个懵里懵懂的毛头小子,拙劣的讨好底下,是一颗赤诚的真心。   李绮节心头一暖,刚才的怀疑如潮水一般,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也许杨县令所谋深远,但孙天佑肯定不知情,他在自己面前,没有保留。 ☆、第77章 七十七   仲夏时节, 喜事上门,县里找李乙说亲的媒婆陡然多了起来。   李乙不知就里,还以为大儿子忽然得了哪家闺秀青眼,心中欢喜, 特意请大嫂子周氏代李子恒相看人家。   周氏忙着为李绮节张罗嫁妆,成套的大家具、布匹料子、首饰器物都是提前备好的,锁在李家库房里, 无需操心。但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只能临时置办,一样样加起来,也得费不少心思。天气热,田地里事务多,长工、短工们天天在地里劳作, 家里要为长工们准备一天三顿的吃食, 虽说有婆子、丫头使力, 但离不了拿主意的掌事人。   李绮节被李乙拘在乡下, 美其名曰让她专心备嫁,也不得闲。好在孙天佑光杆一个,她不必为该给婆家长辈送什么礼物而操心,只需要全心全意准备孙天佑的行头就成。   说起来,左不过是衣衫鞋袜、头巾荷包之类的贴身物件。不用她亲自动手, 讨来孙天佑的尺寸, 让丫头们裁布扯线,等她们做得七七八八时,她再随意缝上一两针, 便算是她亲手做的。以她本人的绣工,真让她老老实实待在闺房里绣花描针,她半个月也绣不出一只完整的水鸭子。   李乙见嫂子腾不出空,少不了自己亲自上阵——李绮节倒是愿意为哥哥的婚事出谋划策,奈何李乙压根不听他的。   生怕李乙给哥哥找的媳妇不靠谱,李绮节连忙让进宝给李子恒递信,让他回李家村一趟。   进宝跑了一趟县城,回来时道:“大郎一心扑在蹴鞠上,连跟我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不肯回呢!“   李绮节闻言,眉心一皱,“就和哥哥说,我多日不见他,怪想他的,让他好歹回来住几天。“   进宝答应一声,第二天再坐船去县城,仍旧是无功而返,搓着黑乎乎的双手,一脸愧疚:“三娘,不瞒你说,我觉得大郎玩疯了!“   宝珠嗔怪地瞪进宝一眼:“胡说八道什么呢!是不是这几天西瓜吃多了,齁甜嗓子眼,连话都不会说了?“   进宝讪讪道:“我这不是怕大郎把心玩野了么!“   李绮节拍案而起,把正斗嘴的姐弟俩吓了一跳:“我明天亲自去请他!“   渡口水流湍急,下船的时候,一群穿短衫麻裤的农人挑着一担担菱角莲藕、荷花藕尖上前,争相推销自家菜蔬。   李绮节让宝珠买了十文钱的莲蓬,进宝赶着牛车上路,几人一路吃着莲蓬,一路闲话,不多时就到了球场前。   几个月过去,这里比刚建造的时候要热闹多了。不过来来往往的多是伙计、工匠,而非看球赛的乡民。   花庆福曾几度为球场的生意而着急上火,甚至顾不上含蓄,直接找李绮节追问她的计划和打算,名为关心,实际上是劝她早日把这块食之无用、弃之可惜的土地给卖了。   任花庆福怎么劝说警告,李绮节始终风雨不动安如山。蹴鞠是朝廷明文禁止的娱乐活动,违者甚至可能会被砍掉双腿,自家玩一玩不要紧,但士兵、官员、差役都不敢明目张胆说自己喜爱蹴鞠。她想发展这项传统的体育运动,必须先为自己找到一个顶天立地的大靠山,扯虎皮、拉大旗,她的虎皮还没扯到手呢!   不过县城里的商户倒是个个离人精差不多了,她还没抬出大佛来,他们已经窥出后头的商机,就像闻着甜香的蜜蜂,一窝蜂涌上来等着占好处,如今球场周围的地皮几乎已经全被各家商户租赁,即使球场始终没有大动作,每个月来此地看戏顺便赶集的老百姓也越来越多,俨然成为县城外最热闹的一处小市镇。   球场的大看台仍然每天上演杂剧或者渔鼓戏,门票依旧免费,只需要缴茶水钱。随着演义故事的慢慢流传,不止闲汉、老人们每天等着球场开门,连学馆的书生文人也慕名前来观看曲目,讲评唱词,并为此撰写文章——当然是李绮节暗中命人收买好的部分读书人,她不懂自我营销,但打广告、吹牛皮谁都会。   当县里人人都在谈论球场上演的戏目,其他人就算不爱看戏,为了显示自己并未落伍,也得抽空来瞧一瞧。看了上半场,休息半个时辰,在球场周围的小面馆、小食肆里吃顿饭,接着看下半场,午后才是每天一场的球赛,由雇佣的蹴鞠艺人们表演。   球赛看的人多,但球赛的生财由官府和野路子的人掌控,和李绮节不相干,她也不愿插手其中,只当作不知道。到目前为止,租赁周边商铺和前来看戏的各位顾客才是球场收入的大头。   球场的戏目之所以如此吸引人,不是因为几个艺人师傅是什么名角儿,很大原因,在于题材故事。   明朝也是有广电总局的,永乐年间,官府正式颁布禁令,严格限制各地戏班子演习曲目的题材和形式。从内容上来说,不许涉及朝廷政事、宫廷纷争,从人物上来说,艺人不得扮演历代帝王、忠臣先贤,违者仗打一百。   一时之间,戏台子上除了题材绝对安全的仙人鬼怪、神话传说,就只剩下千篇一律的孝子孝孙,节烈英妇等教化戏,和以劝人为善为目的的老套戏码。内容空洞,题材单一,完全不能和当初风格多样、嬉笑怒骂、反应市井民情、披露社会黑暗现实的戏目可比。   北戏影响深远,曾是官方戏曲的代表,后来逐渐被南戏所取代,和永乐年间题材的限制关系很大。   李绮节问过老师傅,让他们另辟蹊径,官府不让唱的,咱不唱,但生活世情、家长里短可以唱啊,别小看宅门里的琐碎,只要故事能在逗人开会大小的同时,还触动人心、发人深省,都能搬上台嘛!   当然,最后结局肯定以误会解除、坏人幡然醒悟、好人财名双收的大团圆合家欢为结尾。   这种时候,找那些饱读圣贤书的书生是不顶事的,只能从流传的市井小说文人中挑选编剧,他们一般文笔老辣,知道老百姓们最爱看什么,而且相对落魄,来者不拒,什么都敢写,什么都愿意写,不会扭扭捏捏,瞻前顾后。   由他们写好剧本,再让熟知朝廷禁令的文书润色,在县衙那头打好招呼,上上下下打点妥当,戏目便正式搬上舞台了。   李绮节没有想到,最受欢迎的新戏目,不是在史上流行上千年并且永远不曾褪色的落魄才子考中状元、报仇雪恨、抱得美人归的**丝逆袭爽文模式,而是破案剧!   是的,虽然艺人们不能扮演朝廷官员,但是神仙鬼怪也能破案呐!而且每个案件结尾都会歌功颂德、劝导老百姓向善,严格把控尺度,只差没把官府颁布的规定直接塞到老百姓嘴巴里去了,所以讲破案的戏目没有被禁。   尤其是那些案件曲折,往往连着半个月都唱不完的戏,每到唱到精彩处,更是引得县里人人趋之若鹜,巴不得吃住都在球场周边,只为了先睹为快——这是个思想还较为淳朴保守的年代,没有什么恶意剧透,故弄玄虚才是主流。想知道真相,请往球场一观!   老师傅们得了赏钱之后,思如泉涌,在吸收南方戏曲优点的同时,又接连尝试着开发了其他曲目,李绮节什么都不懂,干脆任他们随意发挥,只要主题积极,不触犯官府底线就成。   花庆福也是看球场每天排演的戏曲越来越受欢迎,这才偃旗息鼓,没再多问什么。等李绮节命他打通王府的路子,他大概猜到她的意图,虽然不大抱希望,但还是鼓足干劲去奔忙走动,球赛没人看不要紧,他兴奋的是李绮节向他展示的另一样东西。   一路走走停停,很快到了转角处,守在路口的小童看到李绮节一行,连忙引着他们往另一条人烟稀少的岔路走:“东家还没回呢,球场现今是花大郎主事。“   花庆福远在武昌府,长子花大郎留在家替他看顾生意。   见到花大郎时,他正急得团团转,双手叉在腰间,板着脸训斥几个穿麻鞋的小童。李绮节走到他跟前老半天了,他才反应过来,怔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心虚之色,“三娘,你怎么来了?“   声音一下子低了七八度,“你晓得大郎摔伤了?“   进宝瞪大眼睛:“大郎受伤了?我咋没看出来?“   李绮节啧啧两声,李子恒学精乖了,竟然会隐瞒自己的伤情。记得以前他在外头和人打架,脑壳被碎瓦片打伤了一小块,血流如注,连衣襟都染黑了一大片,他一点都不在意,回到家里,第一件事不是清洗伤口,而是得意洋洋地向她展示自己的伤口。   她沉吟片刻:“伤得重不重?“   花大郎连忙摇头:“不重不重,就是崴了脚,走路是没什么妨碍的,就是老师傅们怕一时养不好,以后不好下场,所以让他最好不要下地走动,他怕吓着你们,才瞒着不说的。“   既然伤得不重,李绮节便不多问,男子汉大丈夫,谁没个磕磕碰碰的时候?何况她这个哥哥天生一把子力气,不喜欢沾手铺子里的活计,唯有在球场上奔跑冲锋,才能激发他的潜能,最大发挥他的长处。   蹴鞠艺人是上不了台面的,可李子恒志向在此,李绮节能做的,就是助他一臂之力,恢复蹴鞠的昔日荣光,让蹴鞠艺人成为受人尊重向往的职业。就算野望最终不能实现,也要试上一试,再论其他。   李子恒在内厅和师傅排演比赛时的阵法,听说李绮节亲自来找他,有些慌乱,这几天他是坐在椅子上让人推着走的,进宝来见他时,他只要坐着和他说话就成,所以没有露馅,但自己的亲妹妹来了,他总不能一直坐着不起身吧?   一旁的小童安慰他道:“少爷别急,小姐通情达理,眼界开明,知道您受伤,心疼还来不及,想必不会追求其他。“   李子恒翻了个白眼:他就是不想让妹妹担心么!   然而不等老师傅们避嫌离开,小童进来道:“少爷,小姐又回去了!“   “三娘走了?“   李子恒疑心妹妹在诈自己,不敢相信。耐心等了足足一刻钟,才敢让小童推着他去见花大郎:“三娘怎么说走就走了?她不是来找我的?“   花大郎面不改色,嘿嘿一笑,“大郎放心养伤便是,三娘这回来,主要是想向我交代几样要紧事,然后还要进城去一趟,顺便给你送几件换洗衣裳,衣裳我让人送到你房里去了。“   他顿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脑袋,“对了,三娘让我给你带句话,说你要是没时间回家,写封信给她也成。“   李子恒长长吁出一口气,“你认得字比我多,你帮我写吧!“   出了球场,宝珠皱眉道:“明明晓得大郎在扯谎,咱们就这么走了?“   李绮节把银丝纱帷帽戴在头上,这种素色轻纱轻盈透风,垂悬下来,状如垂丝,既能遮挡炎炎烈日,遮掩容貌,还凉快,“少年意气,何必戳穿他。“   李子恒一时三刻定不下心,找他商量也没用,反正李乙那边的人选还没定下来,等她一家一家打听好对方的人品性情,再让李子恒自己选好了。   仍是回了渡口,雇船回家。   进宝在外面看守老牛和板车,宝珠和李绮节坐在船舱里躲避日晒。水面上热气蒸腾,波光粼粼的浪涛裹挟着灼人的细碎日光,南风带来的暑气夹杂着湿润的水汽,扑在脸上,烘得人骨头发软、熏然欲罪——江边人家的酷暑,热也热得缠绵,让人喘不过气。   欸乃声声,船很快行到李家村前,远远能看到岸边停泊着数只乌篷船。酷热难耐,船夫们三三两两躺在岸边的树荫下休憩,每个人头上都戴了一顶硕大的绿色宽檐帽子,像是忽然冒出一丛丛芋头。   等船离得近了,李绮节才看清那帽子的材质,原来是他们用随手从河里摘取的荷叶编的。   “扑腾“几声,有人耐不住热,跳进江水。   宝珠连忙挡在李绮节跟前,不让她看见那些脱得只剩下汗衫褂子的船夫村人。   然而这扑腾声有些奇怪,岸边有人连声呼喊,更多的人则在交头接耳看热闹。   难不成有人想不开,特地跑到人来人往的渡口寻死?   李绮节掀开帷帽一角,看到岸边有几个熟悉的人影,眉峰微蹙:“让船夫先别靠岸,咱们从另外一个方向走。“ ☆、第78章 七十八   本想避开争端, 不想还是迎面撞上了。   宝珠看着在水中不停挣扎的朱盼睇,心里有些不落忍,移开目光,觑眼看向李绮节, “三娘,你看……“   朱盼睇是朱家大娘子,李绮节的死对头, 乡里有关她的流言蜚语,基本上都是从朱盼睇嘴里传出去的。两人相见两相厌,只差没豁出脸皮打一架。   李绮节示意进宝下水救人:“过去搭把手。“   人命关天的时候,可不能意气用事。尤其是乡里乡亲的,岸边还围着数十个看热闹的婆娘媳妇, 她们看她见死不救, 嘴唇上下那么一哆嗦, 转眼就能传得沸沸扬扬, 到时候一人一口唾沫,也够她受的。   而且朱盼睇固然可恶,还不至于到罪大恶极的地步。   进宝脱了鞋袜,噗通一声跳下水。   宝珠守着进宝的衣裳,一眨不眨地盯着皱起层层波浪的水面, 面带担忧。别看船快靠岸了, 近岸处的水底还是很深的,一眼望不到底,竹竿插下去, 只能捞起一把湿漉漉的水草或是菱角藤。   朱盼睇显然快支持不住了,上上下下扑腾了几下,很快消失在江面上。   看她努力往回游的模样,似乎并不是想不开跑来跳江寻死,可自始至终并没有听到她呼救的声音,岸边倒是有几个汉子想下水救人,不知为什么被旁边的人给拦住了。   进宝虽是北方人,但很小就随乡里人一起流落到湖广地区,算是在水边长大的,不必人教,便练就一身凫水本领,很快游到朱盼睇身边,把她往岸边拖拽。   宝珠吁出一口气,催促船家赶紧靠岸。   下船时,已有一堆人围在一边指指点点。   朱盼睇披头散发,看不清脸色,趴在地上干呕。瘦弱的脊背拱得高高的,咳喘半天,呕出一肚子黑水。   一个头包布巾、身穿蓝布袄裙的小脚妇人冲出人群,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发出的脆响声甚至压过了众人的窃窃私语。   妇人喘口气,扶着自己细瘦的腰肢,骂骂咧咧道:“你是想逼死你娘啊!“   几个妇人连忙上前拦着,“孩子还小呢,朱娘子有话好好和她说,别把小伢子吓坏咯!“   进宝机灵,把朱盼睇送到岸上时,没有跟着上去,仍旧回到水里,游到李绮节他们的乌篷船前,翻身爬上船,穿上鞋袜,再利利索索下船。   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老阿姑、朱娘子和朱盼睇身上,没人关心救人的是谁。   李绮节不愿多事,直接领着进宝和宝珠回家,走到半路上,还能听到岸边尖利的叫骂声。   是朱娘子和老阿姑在骂朱盼睇。   李绮节默默叹息一声,曾几何时,朱娘子是个再温柔贤惠不过的老实人,说话细声细气,偶尔声音稍微拔高一点,脸上便涨红一大片。如今的她,脸硬心酸,粗俗不堪,打骂起自己的女儿一点都不留情,俨然已经成为第二个刻薄尖酸的老阿姑。   进宝一路上摇头晃脑,试图在进门前把半湿的头发甩干一点,“朱盼睇怀里抱着一个女娃娃呢!“   宝珠唏嘘两声:“作孽哟!“   几人回到家中,刘婆子和丫头听到铃响,赶出来奉承迎接。   见进宝湿哒哒的模样,刘婆子顿时把眉头一皱:“是不是贪玩游水去了?仔细太太说你!“   瑶江县依山傍水,村郭城镇周边,处处都是河流湖泊环绕。小孩子夏天贪凉,喜欢在水边嬉戏,没有大人在一边看管,难免疏于提防,于是乎,大江里几乎每年都要葬送几条冤枉性命。   周氏曾经严厉警告过家里的小厮伙计,不许他们随便下水游泳,违者要罚工钱的。   进宝连忙把头摇成拨浪鼓一般,指指渡口的方向:“刚才朱盼睇掉水里头去了,我帮着捞人,才下水的。“   刘婆子哎哟一声,声音陡然拔高了好几度:“人没事吧?“   宝珠冷笑一声:“人倒是没事儿,就是老阿姑和朱娘子瞧着怨气挺大的。“   刘婆子哀叹一声,一边吩咐丫头去取挂在水井里头晾着的半个西瓜,一边向面带疑问的李绮节解释道:“朱家上个月又添了个丫头,他们家大郎连地里头还没长出来的收成都提前赌输了,哪有钞养娃?老阿姑嫌弃多了个女娃娃,前几天就嚷嚷着要扔到江里头去喂鱼,他们家大娘子厉害,守着妹妹,不让人碰。今天一早大娘子上山打猪草去,老阿姑和朱娘子趁她不在家,偷偷摸摸把女娃娃抱出去扔了,大娘子回来看见妹妹没了,提着镰刀就追到河边去了……“   刘婆子年纪大了,说起话来不分头尾轻重,起了个头之后,就念念叨叨,一气说到底,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   等宝珠服侍李绮节摘了帷帽,洗了脸,净过手,换下半湿的纱衣裳,坐在荫凉的石桌前喝香花熟水时,刘婆子的嘴巴还没停:“自己的骨肉,哪能说扔就扔!好歹是一条人命呐!“   宝珠附和一句:“可不是这么说。“   手里替李绮节打扇,眼神往旁边一扫,使眼色给旁边的丫头。   丫头会意,上前搀住刘婆子,笑嘻嘻道:“阿婶,灶房里的绿豆汤咕嘟咕嘟冒泡了,是不是该搁糖啦?“   糖和油是精贵东西,每天的用量是有数目的,一般只拿当天的量,其余的都锁在柜子里,轻易不拿出来。钥匙在周氏手里,只有要用的时候,刘婆子才会去请钥匙开罗柜,随取随用。   刘婆子想起炉子上的绿豆汤,一拍脑袋,道:“我去拿钥匙。“   宝珠朝李绮节挤挤眼睛:“总算走了!“   李绮节接过她手上的湘竹柄团扇,笑而不语。   刘婆子啰里啰嗦,说了这么多朱家的琐碎,无非是想拐着弯替朱盼睇卖个好。周氏近来已经不再亲自管家务上的事了,家里势必还要再添丫头。朱盼睇听说后,一心想到李家寻个差事:一来,李家签的是活契,她不用卖身给大户人家当奴才;二来,到李家帮工,她能够就近照顾家里的几个妹妹;三来,李家和朱家是多年的近邻,不管是周氏,还是家里的下人,都不会真把她当丫头看。她不仅不用干粗活,说不定还能天天领赏钱呢!   朱盼睇越想越觉得李家的差事千好万好,当即舍下脸皮,亲自求到周氏跟前。   周氏还真有些意动,刘婆子等人怜惜朱盼睇姐妹的处境,更是帮着说了一车又一车的好话,连李昭节都撒娇发痴,说想要朱家几个姐姐给她作伴。   最后事情传到李绮节耳朵里,她二话不说,当场就驳回了。   笑话,招进来一个朱盼睇,后边一扯四五个朱家小娘子,一个个眼巴巴守在门外,他们家是管还是不管?管吧,心里窝气,不管,朱家几个小娘子坐在李家门前哭天抹泪的,乡里人还不得戳他们家脊梁骨?   等朱盼睇在李家扎下根,再往后,说不定连老阿姑和朱娘子都要跟着占李家的便宜。而且他们家后面还有一个吃喝嫖赌的朱大郎,那更是不能沾惹的。   李绮节现今管着家里的内务,周氏有心让她在下人跟前立威,一般事体都交给她拿主意,只要她处理得当,周氏都无条件支持,哪怕有时候她考虑不周到,只要不太出格,周氏也不会反对,还会替她描补。   她坚决不允许管家雇朱盼睇帮工,周氏自然不会同她唱反调。   朱盼睇的算盘打得顺顺当当的,结果却在李绮节跟前碰了钉子,只能偃旗息鼓,另谋出路。   刘婆子、曹氏等人私下里叹息良久,觉得李绮节对朱盼睇似乎太无情了,她们当然不会说李绮节是公报私仇,故意使性子为难朱盼睇,但嘀咕还是难免的。   这不,刘婆子找着机会,就要在李绮节跟前把朱家的种种辛酸可怜事拿出来念叨一遍,盼着她能回心转意,重新考虑接纳朱盼睇。   丫头提起吊篮,取出凉津津的西瓜,剖成薄薄的小片,盛在葵口白瓷碟子里,送到李绮节跟前。鲜红的瓜瓤里浸了水汽,咬起来有点绵绵的,不过依然很甜。   微风吹拂着廊檐前几株蓊郁的老树,树影婆娑,浓荫匝地。细碎的日光斑影落在肩头发梢,像某种调皮的小兽。李绮节咬下一口瓜瓤,轻轻摇动团扇,环顾一圈,眼风四下里一扫,大热的天,她的眼神像掺了冰凌,寒光闪烁。   原本探头探脑、偷偷打量她神色的丫头们吓得一颤,连忙垂首侍立,不敢吱声。   李绮节淡笑一声,收回眼神,招呼宝珠和进宝一起吃西瓜。   朱盼睇能够鼓起勇气反抗重男轻女、刻薄冷酷的祖母和母亲,能不畏生死,跳进河去救她的小妹妹,确实令人敬佩,也值得别人的同情。   但那又如何?   朱盼睇姐妹的不幸,是朱大郎、老阿姑和朱娘子造成的,和他们李家有什么相干?   谁同情谁去帮忙好了,反正李绮节不会允许朱家人和李家扯上关系。   远的不说,李家之前对朱娘子如何?吃食、点心、衣物、药丸,一样样送过去,朱家几个小娘子都是喝李家的米汤长大的。   然而朱娘子是怎么报答他们的?   一旦他们李家不肯给便宜他们占,立马翻脸不认人。婆媳两个四处碎嘴,说李家人忘恩负义,看不起他们这些穷邻居。朱盼睇姐妹不分场合嘲笑李绮节,朱娘子可曾管过一回?   这一家子,都是记仇不记恩的性子,犯不着为了一点点同情心,徒惹一身骚。 ☆、第79章 七十九   朱家闹了一场, 邻里街坊看不过去,东家一把米,西家一捆柴,凑了一担油米菜蔬, 送到朱家院里。李绮节也意思意思舍了几条大肥鱼,用肥阔的棕榈叶扎着,两个婆子合力才拎得动, 特意拣个人多的时候,当着村里人的面送到朱家。   老阿姑看到鱼,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不等婆子开口,上前劈手夺过肥鱼, 垫着小脚跑进灶房, 往水缸里一扔, 生怕李家婆子反悔。   周氏原先想送几升陈米, 李绮节给拦了,改送鱼,反正家里鱼多,送到县里卖不出价钱,留在家实在吃不完, 夏日湿热, 又不能做腌鱼,正好送出去博个好名声。   接下来几天,朱家天天炖鱼汤。她家老阿姑抠唆, 连鱼鳞、鱼鳃都要留着,鱼头、鱼肠更是舍不得扔,一条鱼能反反复复炖上一整天,大半个村子都能闻到鲜美的香味,引得李家豢养的母猫阿金天天趴在墙头上往间壁张望。   阿金是只纯色的黄色土猫。俗话说,金丝难得母,铁色难得公。黄猫大多是公的,纯黑□□多数是母的,纯黄色的金丝母猫,可遇而不可求。   阿金是孙天佑从南边买来的,据说得来不易。刚送到李家时,李大伯和周氏稀罕了好一阵子,丫头们更是热情高涨,争着抢着给它喂食。冷淡如李昭节,都摒弃矜持,三天两头往李绮节的院子里跑,只为了能逗一逗阿金。   唯有正牌铲屎官李绮节的反应最为平静,她喜欢看别人逗猫玩,偶尔兴致好时,也愿意摸摸小猫的脑袋,给它挠挠下巴,但并没有养猫养狗的闲情——对她来说,宠物猫狗就和小孩子一样,只能敬而远之。   阿金不愧为名贵品种的猫,颇通人性,李绮节不大爱管它,它也不和这个名义上的主人亲近,专爱找李大伯和周氏撒娇。   李大伯人高马大,几十岁的人了,胡子一大把,威严起来连李乙都怕他,竟然拿一只小猫咪没辙。李绮节有天去后院纳凉,无意间撞见自家大伯撩着崭新的湖罗袍子,以一个十分不雅观的姿势,趴在台阶上,和阿金对视,嘴里学着猫的叫声,“咪咪咪咪“个不停。而阿金双瞳眯起,满脸冷漠,傲娇地踩着猫步离开。   李绮节:……   周氏就更别提了,每到饭点,第一句话就是提醒宝鹊:“别忘了喂阿金。“   阿金吃得可比周氏和李大伯本人讲究多了,顿顿都是米饭,配上鱼汤和炸得酥脆的小鱼干,或是炖煮的干净鱼肉、鸡丝肉。丫头们都说阿金前世肯定受了很多罪,这一世专是为享福来的!   结果阿金偏偏不爱吃鱼汤泡饭,独爱打野食。丫头盛在瓷碗里的饭,香喷喷,软嫩嫩,连婆子看了都咽口水,它慢腾腾挪到走廊前,纡尊降贵地嗅上几口,转头就走。不一会儿,不知道从谁家叼来剩菜剩饭,美滋滋吃完,然后蹲在只动了几口的鱼汤泡饭旁边舔爪子。   朱家的鱼汤腥味浓,一飘几里远,阿金就爱那腥味,整日趴在墙头上翘首苦盼,不肯挪地儿。   宝珠笑骂道:“果然是只小畜生,不知好歹!“   朱家的鱼汤是单单为老阿姑、朱大郎和朱家小郎君炖的,朱盼睇姐妹几个一口都捞不着,更别提阿金这只别人家养的猫仔了,它估计到朱家探过几回,被老阿姑追着打了一顿,自此不敢再往朱家跑,只敢守在墙头流口水。   李绮节看阿金天天眼馋朱家的鱼汤,浪费自家粮食,皱眉道:“别给它拌鸡丝肉,拿灶房不要的鱼尾巴、鱼头煎碗汤泡饭,看它吃不吃。再不吃,饿几顿就好了。“   阿金不爱吃食,还不是因为家里的丫头天天给它开小灶,肉条撕得细细的,隔一会儿喂一口,隔一会儿再喂一口,一只猫能有多大的胃口?家里这么多丫头,加上一看到猫就往外散发爱心的李大伯,十几个人轮番喂下来,阿金没被撑死,已经是幸而又幸了!   饿它两顿,保管胃口大开。   宝珠连忙左右看看,见丫头们坐在院子外面的树荫底下做针线,悄声道:“三娘,阿金好歹是孙少爷送来的呢!“   这是在暗示她对阿金不够用心。   阿金虽然只是一只猫,但却是孙天佑特意送给她的礼物,意义不凡,如果孙天佑发现她对阿金的态度可有可无,难保不会暗生芥蒂。   李绮节暗暗翻了个白眼:她什么时候表露出自己有喜欢养阿猫阿狗的闲情雅致?先前那几对兔子就算了,至少能送到灶房烹饪成饭食,现在孙天佑又不声不响送来一只娇惯的猫太太给她养,还不如送只小狗呢,起码可以看家护院。   宝珠看出李绮节的不情愿,笑叹一口气,走到她跟前,在她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亏得前几日官人还夸三娘聪明,我看呐,三娘你根本还没开窍呐!孙少爷每回往咱们家送礼,哪一次不是照着您平日的喜好送的?为什么这一次单单要送您一只猫呢?“   李绮节忍不住腹诽:她以前还觉得宝珠不开窍,没想到在宝珠丫头眼里,真正不开窍的人是她李三娘。   孙天佑为什么送只猫给她呢,当然不单纯是怕她闺中烦闷,给她养着解闷儿,而是让她看到阿金时,立马能想到送猫的人身上,最好阿金能时时刻刻在她跟前晃悠,然后她就能一天想他几十次……   难怪他送兔子不成,又锲而不舍地继续送猫。   李绮节不由失笑:孙天佑的打算恐怕得落空了,她两世为人,始终和猫不亲近,阿金从不到她跟前撒娇——就算阿金像缠着周氏那样两爪扒着她的裙角不放,她也不会想到孙天佑身上。   她笑归笑,想起上次见孙天佑时那双眸子里的神采,心里亦有几分动容,“罢了,近来天气怪热的,让人给孙府送几把扇子去。“   感情需要双方共同维系,才能走得更稳更久,剃头担子一头热,终究不是事。既然她愿意敞开心扉,何不多给孙天佑一点信心?虽然以他那副滚刀肉的乐天性子,绝不可能伤怀抑郁、患得患失,但她已然应下婚约,总得表现出自己的态度来,才对得起他此番的种种深情。   这样一想,李绮节忽然眼皮一跳:总觉得孙天佑有故意装可怜,以博周氏和宝珠同情的可能。不然一向看他不顺眼的宝珠最近怎么总是替他说话?而且连李乙都觉得她对未来女婿太疏离了,不惜放下架子,几次三番明示暗示她闺女家虽然要注重名声,但也不能太含蓄,让她务必亲手给孙天佑做几件贴身物件。   “即使做得不好,到底是你自己做的,比丫头做的不同。“   李乙说完这话时,窘迫尴尬,头顶冒烟,脸上涨得通红,别说耳根子、脖子跟着红了一大片,脚底都热得出汗了!   难为他之前一直做严父,临到唯一的闺女要出阁,又得做一回慈母,担心女儿在女婿跟前不讨巧,只能厚着脸皮,苦口婆心教闺女怎么讨好未来的丈夫。   李绮节轻叹一口气,李乙看似温和,实则迂腐守旧,真固执起来铁石心肠,以至于她直到现在都不敢向父亲坦白自己和花庆福合伙做生意的事,但他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出自肺腑,一点都不掺假。   “只送扇子吗?“   宝珠掀起袖子,把镶边袖口拢在八宝纹闭口玉镯子里,撸得高高的,露出大半截雪白胳膊,进进出出,四处翻箱倒柜,想找出李绮节往年收藏的扇子。   丫头们在外头听到屋里搬弄罗柜桌椅的响动声,搭讪着进房,见状也挽起袖子,帮她一块找。   罗柜、画箱、多宝格、架子床后头的四件柜都找过了,一把扇子都没找着,平日里用的几把扇子是李大伯特意从茶商手里购得的,镶包银,象牙柄,价值不菲,可那是李绮节贴身用的东西,不能拿出去送人。   丫头小声道:“是不是收到库房里去了?“   整个李家村的人都晓得周氏在为李绮节张罗嫁妆,他们李家钱钞挣得多,但兄弟两个都勤俭,至今还住着老宅,没买大宅子,平时更是舍不得花用,家里的积蓄,日后都要落到一个大郎、几个小娘子身上。李绮节的陪嫁,光是绸缎布匹、珠宝首饰,大件小件,堆了满满一库房。箱子摞箱子,一直码到屋顶梁柱下。管家婆子登账记录嫁妆单子的时候,才一上午,已经眼花缭乱,晃头晕脑,几个婆子互相监管,足足费了几天几夜的工夫,才把单子整理好。   东西多,有时候忙起来顾不上看管,一转眼就不知道搁到哪儿去了。   宝珠摇了摇头,“我前几天明明还看到了……“   想了想,怕自己记错了,叫小丫头道:“去问问曹婶子,她记得那几口箱子是装什么的。“   最后还是李绮节狐疑道:“扇子不是你收起来的吗?“   宝珠哎哟一声,拍拍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记性!在屏风后头呢!“   三步并做几步,跑到屏风后头,打开一口朱漆描金嵌螺钿福庆如意纹衣箱子,扒开半匹蒲桃青绢布,底下赫然躺着一把把式样精美、小巧精致的扇子。   团扇、折扇、羽毛扇、夹纱扇,形状有海棠形、元宝形、圆月形、菱形,木柄有湘竹柄、玉石柄、红酸枝柄、檀木柄,挂坠有金的、银的、碧玉珠子的、玛瑙的、松石的、白玉环的,扇面有山梅鸟雀的,有竹林溪山的……零零总总几十把,各种各样的都有。   其中最为名贵的一柄扇子,扇面是缂丝二乔玉兰图,木柄倒是一般,是普通的湘妃竹柄。   自古便有深宫弃妃和不得志的大臣以扇子自比,诉说君王无情,其实扇子在民间的象征并不凄凉,送扇子是表示关心之意,夏秋季节尤其风行互赠扇子。瑶江县湖泊众多,水边人家长年受各类蚊虫滋扰,春、夏、秋三季闷热难耐,送扇子就更普遍了。   这半箱扇子都是往年各家长辈送给李绮节的赠礼,看着花团锦簇,件件精美,实则很多都不实用——实用她也舍不得用,不小心刮掉一个口子,值好多钱哩!   丫头们见扇子找到了,各自散去。   李绮节走到箱子跟前,翻翻拣拣半天,最后选出四把花样最简单的扇子,两柄羽毛扇,两柄泥金折扇:“别的人我不放心,你去和进宝说一声,让他跑一趟县城。“   “吧嗒“一声,宝珠笑着拍手,“我替孙少爷说了这么多好话,这趟好差事确实得让进宝去,赏钱就该我们姐弟俩得!“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把威武霸气、高贵优雅的纯黑猫当成是冷酷霸道邪魅总裁,没想到人家大多数是母的……   顺便,咳嗽老不好,推荐甘草含片! ☆、第80章 八十   虽然这时候不是正经节气,送礼无需讲究, 但单单只送两把扇子未免太扎眼, 仍是要回过周氏, 以李家的名义送到孙府才合适。   李昭节夜里困觉时贪凉, 偷偷把身上穿的麻纱小褂子给脱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头重脚轻, 勉强吃完一顿早饭,一转眼吐了个干干净净。粥饭面汤全都吃不下, 曹氏只得煮莲实香饮子与她喝。   周氏又是心疼又是急躁,命人去请乡里的婆子来为李昭节刮痧。听进宝说李绮节要给孙府送礼,帮着添了几样祛湿解腻的点心果子, 又斟酌着加了一担鲜藕、一担西瓜, 几条肥鱼, 并几大盒灶房现炸的金黄荷花饼。   末了, 让宝鹊取来一只荷包, 皱眉道:“先去孙家, 送完东西,顺便去一趟恩济堂,请刘大夫来家一趟。“   进宝应下, 进城后径直找到孙府。刚走到巷子头,迎面见一个头戴乌绫巾,身穿珠子褐灵芝连云纹水围罗圆领窄袖袍的少年公子,骑着一匹油光水润的黑马,身后跟着两个短衫仆从, 遥遥行来。   少年面容俊朗,神色冷峻,眼神淡然,时不时扫过两边的街巷摊贩,不知在谋算什么,浑然不似在李绮节面前的嬉皮笑脸。偶尔有几个戴瓜皮帽的掌柜凑上前和他打招呼,他只微微颔首,虚应几声,隐隐有些不耐。掌柜们仍旧陪笑和他说话,直到黑马走远了,才转身回各自的店铺。   进宝呆了一下,下意识擦擦眼睛,才敢确定马上的锦罗公子确实是李家的未来姑爷孙天佑,心里不由泛起嘀咕:孙少爷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还是这才是孙少爷的真面目?回头一定得提醒三娘……   正巧孙天佑驱马走到近前,目光落到进宝身上,狐狸眼微微上挑,像掺了瑶江水,流光闪烁。不知道为什么,进宝忽然觉得心头一凛,像是被狠狠攥了一下。   “这不是进宝吗?“   跟在黑马尾巴后面的阿满笑着走上前,“今天怎么进城来了?“看一眼孙天佑,促狭道,“莫不是三小姐有事吩咐我们少爷?“   孙天佑认出进宝,眼底登时现出几丝喜色,身上的寒凉之气霎时淡了七八分,下得马来,随手把洒雪鞭子往阿满怀里一扔,“三娘让你来的?“   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柔和,每一个字眼都带着明晃晃的笑意,和方才的冷漠傲慢判若两人。   变脸的速度这么快,将来一定不好相与!进宝指指后头几个挑夫,不动声色道,“太太让送些果蔬给少爷。“   孙天佑掉头往回走,阿满小声提醒他:“少爷,金少爷在馆子里等着您呢,您可别误了时辰,这头有我呐!“   “早着呢!“孙天佑领进宝回府,“以前都是我等他,今天让他等等我,让阿翅先过去照应着。“   “金少爷又不是五少爷,脾气大着呢,万一惹恼他怎么办?“   金雪止可是金家的嫡支儿郎,轻易怠慢不得。   孙天佑扫了阿满一眼,嗤笑一声:“他恼他的,本少爷没工夫和他掰扯。“   阿满气得跌足:刚才在府里一个劲儿催他收拾好东西,说是立刻要走,这会子又不急了?   挑夫们把几担瓜果菜蔬送到内院,领了赏钱,闲坐在树下纳凉,婆子送来酸梅汤,与众人润口。   进宝把装扇子的黑漆四季花卉纹木匣送到孙天佑跟前,“这里头是两把扇子,给少爷闲时把玩。“   孙天佑接过木匣,先没打开,含笑道:“三娘在家做什么呢?“   进宝垂着眼睛,“跟着太太料理家务。“   阿满送来一只湘妃竹小掐丝捧盒,孙天佑道:“天热得慌,乡下蚊子毒虫多,盒子里的几瓶丸药是驱虫用的,碾碎之后撒在窗前屋角,比熏艾草轻省,还不用弄得烟熏火燎的,味道也淡雅。先让三娘用着试试,要是管用,回头我再让人送些去。“   进宝答应一声,暗暗道,临水的房子蚊虫多,家里每天都要熏艾草,不然满屋子的蚊虫,能把蚊帐顶出一个窟窿来。不过烟熏之后,屋子里不仅气味大、闷热,还有些呛人,只能等戌时过后烟气散了才能进去困觉。三娘受不住熏草,每晚挨到亥时味道散尽才能睡下。要不是周氏坚决不答应,她可能已经让人把架子床搬到院子里,就在树底下露天困觉。孙少爷倒是细心,晓得三娘夜里睡不好,特意搜罗驱蚊的丸药给她使。   这么一想,顿时把刚才的警惕给抛在脑后了:只要孙少爷待三娘好,管他在外人面前是什么脸孔,总之肯踏实过日子就成。   进宝急着去恩济堂请大夫,草草和孙天佑对答几句,便告辞要走。   阿满已经让人把挑夫的担子重新装满了,几只大箩筐扎扎实实,盛得满满当当的,比来时还重些。   听说进宝要即刻赶去恩济堂,孙天佑当即变色,眼神扫过进宝,让后者忍不住打了个颤儿,连忙出声解释:“四小姐夜里着凉,太太让请大夫给四小姐看诊。“   孙天佑点点头,眼里的担忧尽散,“那我就不多留你了,让阿满陪着你一起回去。“   阿满这一跟,从恩济堂一直跟到渡口。进宝以为阿满送他上船之后就会走,客气道:“难为你一路帮着打点,船要开了,请回吧。“   谁知阿满一脚踏上船板,硬挤到他身旁,搂着他的肩膀,笑嘻嘻道:“咱们两家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客气啥?我比你大几个月,以后你就叫我一声阿满哥吧!“   进宝:……   旁边一声咳嗽,“进宝?“   进宝轻轻挣开阿满,回过头,一个身穿青蓝色细布襕衫的少年站在船头,似乎是不认得阿满,看他二人结伴同行,神色有些疑惑。   进宝垂下头:“孟少爷。“   孟云晖轻咳两声,苍白的脸上沁出些微薄红,“你这是从哪里来?“   说话间,目光时不时扫过阿满。   “我刚从县里来,家里四小姐有恙,太太让去恩济堂请大夫。“进宝记得官人的吩咐,没提孙天佑。   然而孟云晖和孙天佑曾经有过节,一眼便认出阿满是对方最为信重的伴当,见进宝刻意隐下孙家,他心里一沉,刚才他们两个怎么说来着,以后是一家人?   心头涌上一阵难言的失落,嘴里隐隐有些发苦。江上风平浪静,渡船走得很平稳,可他却觉得耳边风声凛冽,一时晕头转向,几乎站不住,踉跄了两步,攥着船舷,才将将站稳。   他知道金雪松一直记恨着自己,所以前段时日尽量避免和李家有什么往来,免得金雪松为难李绮节。他一直提心吊胆,生怕李家扛不住金家的权势,应下金家的求亲,在得知金家大小姐终于松口,不再对李家施压时,他暗暗松了口气……可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不是金雪松,还有可能是别人。   他双手握拳,指尖感觉到血管的颤动,先生的规劝和警告浮上心头:一个乡野出身的小娘子罢了,和前程比起来,孰轻孰重?   他选了前程,就像堂叔暗示过后,毅然决然选择抛却慈父老母,认堂叔为父时那般果决干脆,踌躇只是一刹那,他没有显赫的出身,没有万贯的家财,除了能让先生和堂叔看得上的才华以外,他一无所有,想要出人头地,他只能心无旁骛,一步一步往上爬。   掌心传来一阵锐痛,皮肤开裂处,渗出几滴殷红血珠。   进宝唬了一跳,小厮也吓得脸色发白,小心翼翼扶住他:“少爷!“   唯有阿满淡笑一声,上前道:“孟少爷是不是晕船?可巧我带了晕船的药丸,请孟少爷用些。“   孟云晖虽然神思不属,但哪里看不出阿满的试探,苦笑着摇摇头。   小厮代为答道:“少爷从不晕船的,想是这几天感了风寒,才会如此。“   话音刚落,孟云晖复又咳嗽起来。   “外边风大,少爷还是进船舱坐着吧。“   进宝和小厮一道,把孟云晖送到船舱里休息。船上备有凉茶,进宝找刘大夫讨来一枚丸药,化开来让孟云晖服下,私下里找到小厮,“孟少爷病成这样,理应在家修养才是,怎么还在外头奔波?“   这种能把人晒得头晕眼花的燥热天,要不是为给三娘送扇子,连他也不乐意出门,何况孟云晖那样的秀才老爷。   小厮叹了口气,他常跟李家人走动,也不遮遮掩掩,直接道:“少爷病了,偏巧小姐回家省亲,太太说怕少爷把病气过到小姐和小郎身上,让我伺候少爷回乡下宅子里养病。“   说是养病,可孟娘子根本没请大夫,别说药方子,连常用的几味药材都没买,只把孟云晖往门外一推,打发他们回乡下,等他什么时候病好了才准回家。   进宝冷哼一声,想了想,轻声道:“正好刘大夫要给四小姐看诊,待会儿你们先别回去,跟着我一道回家得了,顺道让刘大夫给孟少爷看看。“   小厮知道孟云晖平时不爱给人添麻烦,偶尔缺衣少食,能忍就忍,从不央求别人,有些犹豫。   进宝一巴掌拍向小厮,把小厮拍得一个趔趄:“生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四少爷的脸色不好看,我要是没看见还好,既看见了,哪能就让四少爷这么干熬着啊?回头官人晓得了,也得骂我。“   “行,我去劝劝少爷。“   进宝和小厮一递一声说着话,阿满在一边冷眼旁观了一阵,背过身去,悄悄打量孟云晖,看对方似乎真的病得晕晕乎乎,不像是在装相,心里暗暗道,得赶紧跟少爷通个气,好不容易才盼得李三娘点头,可不能再出岔子了。 ☆、第81章 八十一   汤药是现熬的, 揭开盖子,扑面一股难闻的腥气,李昭节皱着眉头,小巴掌把青花瓷碗使劲儿往外推。   曹氏柔声劝道:“吃了药病就好了。“   李昭节咬着嘴巴, 眼巴巴看向周氏。   周氏亦放软声音,“四娘乖,药里搁了姜糖, 一点都不苦。“   药匙送到唇边,李昭节喝了一口,小脸立刻皱成一团:“苦!“   连劝带哄,一刻钟过去了,她才只勉强喝下小半碗, 说什么都不肯再张嘴了。   “算了, 能吃多少是多少。“周氏挥手让宝鹊撤去药碗, “以后可不许再掀被子脱衣裳了, 瞧瞧,病恹恹的,受罪的还不是你自个儿?“   李昭节躺在二蓝薄被里,闷不吭声,闭起眼睛装睡。   曹氏赔笑道:“怪我不当心, 一时没看住, 让四娘把褂子给脱了。“   李绮节抱着打瞌睡的李九冬进房,“四娘吃过药了?让曹婶子在这看着罢,伯娘也该回房歇会儿, 听宝珠说您还没吃饭呢。“   午饭本该一起吃的,因为李昭节生病,周氏大半天时间都待在这边院子里,灶房的婆子知道她没心思用饭,特意把她的饭菜温在灶上,等她传话时再送。   “五娘吃过了?“   李九冬轻轻蹬腿,闹着要下地,李绮节俯身,把她放到罗汉床上,解下她的衣带,让她睡在簟席上。刘大夫说李昭节只是有些着凉,吃两剂药就能好全,不必单挪出去养病,罗汉床和里头的架子床又有屏风隔断,姐妹俩只需分床睡,不用刻意分开。   “吃了。灶房有酸笋熬的鱼汤,豆腐炖得嫩嘟嘟的,四娘想不想吃?“   李昭节没应声,等周氏起身走了,才睁开眼睛,轻轻扫李绮节一眼。   这就是想吃的意思了。   李绮节让婆子去灶房端饭,看李九冬睡得满头汗,叫一个丫头守在罗汉床前给她打扇,李九冬在梦中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翻了个身,很快睡熟了。   待饭菜送到房里,曹氏洗了手,拿鱼汤泡了半碗米饭,亲自喂李昭节吃饭,李昭节却不肯张嘴,连眼睛都不肯睁开。   曹氏端着饭碗勺子,脸上堆笑:“误了三小姐歇晌。“   李绮节回过味来,估摸着自己待在房里,李昭节可能不自在,留下宝珠照看熟睡的李九冬,“你在这看着,我去前头转转。“   李昭节眼看着李绮节走远了,一指灶房的方向,“我想吃油面筋。“   看她终于肯吃饭了,曹氏徐徐吐出一口气。   李大伯刚吃完饭,手里捏着一张药方子,站在厅堂门口,吩咐下人去县里抓药。   李绮节听了半晌,奇道:“四娘的药不是齐全了么?“   刘大夫出诊时听进宝说了李昭节的病症,来时带了常用的药材,加上家里常备的几样丸药,不必再去药铺买。   李大伯一捋胡须,“这是给四郎买的,咱们家刚好要送刘大夫回城,顺道让他们把四郎的药抓了,免得孟家人瞎忙活。“   下人道:“张姑奶奶这几天有点不好,三少爷那边……“   李大伯皱眉道:“怎么不早说?管家在前院请刘大夫吃酒,等饭席散了,叫人先来回我一声,我亲自领刘大夫过去。“   下人连声应答,接过药方,躬身退下。   李绮节眉头轻蹙:李家没有三少爷,下人说的张姑奶奶,应当是张十八娘,那三少爷,是小沙弥?   想起周氏这一阵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她暂且掩下疑惑,没有问出口。   李大伯见她神情有些异样,踌躇片刻,笑道:“三娘,以后家里添一个哥哥,好不好?“   四月初四后,改穿纱衣,枕头、衾被、桌帘、帷幕换成竹枕、竹席、薄被、纱布,房里的纱帐门帘也全都撤去,换成了刻花竹帘。白天四面窗前竹帘低垂,只卷起一半,挡住日晒的同时,能让南风吹进房里。   转眼满院油碧青翠,暑热未褪,竹帘在日光下晒了几个月,已经有些微微发黄,衬着窗前一簇簇繁花绿枝,稍显寂寥。   黄猫阿金趴在廊前浓荫里呼呼大睡,呼噜声大得出奇。   李绮节被阿金的呼噜声吵得心烦意乱,恨不能堵上耳朵,在竹枕上翻了个身,竹席发出细碎的簌簌声响,“把门窗合上。“   丫头小声道:“怪热的,门窗关上的话,风吹不进来。“   本来就热得透不过气,没有凉风吹拂,几息工夫就能闷出一身汗水。   李绮节叹口气,继续在阿金高亢的呼噜声中辗转反侧,想起送猫的孙天佑,有些咬牙切齿:好好的,送什么猫?天天围着别人撒娇撒痴,对她这个主人爱理不理,睡觉打呼跟打雷一样,又不能看家护院捉老鼠,还不如送兔子呢!   白天没睡足,整个下午她都蔫蔫的,想着家里以后要多一个三哥哥,以后自己再不能用李三郎的身份出去唬人,愈加魂不守舍,连晚饭都没怎么吃,只用了几瓣西瓜,便回房洗漱。   沐浴过后,换上清凉透气的纱衫纱裤,歪在罗汉床上看账本,忽然又觉得腹中饥饿。   宝珠打开糖果盒子,拈出几根糖麻花,“我去调碗藕粉来?“   李绮节把一枚花瓣形的香茶桂花饼揉来揉去,揉得满手糖粉,摇摇头:“想吃点咸的。“   宝珠盖上盒子,笑道:“我去灶房看看。“   天气热,吃食经不住放,剩饭搁一宿就馊了,婆子整治菜蔬是可着人口做的,没吃完的米饭盖在罐子里,预备做成甜米糟,橱柜里只有几样凉菜。   婆子道:“灶上有酸笋汤,我切点肉丝,给三小姐下碗面,搁几个鸡蛋?“   李昭节病中胃口不好,爱吃酸笋汤泡饭,灶房里特特给她炖了一罐汤。   别人看不出,宝珠天天跟着李绮节,白天又得帮着照应李九冬,哪能看不出李昭节院子里的丫头对自家小姐的防备,“汤放着罢,淘点稻米,我给三娘炒碗菜饭。“   炒饭不是拿剩饭炒,而是先把肉、菜、酱一锅炒熟了,直接撒上泡好的稻米,一锅焖煮,等煮得半干再翻炒。炒好的菜饭加上暮春时腌制的酸梅,香滑爽口,咸香中隐隐有丝酸甜,极是开胃。盛夏时节酷暑难耐,周氏、李绮节和李昭节姐妹俩胃口不好,吃不下饭,唯有现炒的菜饭能吃上一两碗。   宝珠在袄裙外面加了件罩衫,烧热油锅,婆子洗好菜蔬肉丝,在一旁帮她打下手。   炒好菜饭,开坛取出两只高邮盐蛋,切开来,盛了一碟子,加上风干酱瓜、桂花腐乳、复炸一次的炸荷花饼,凑了四样小菜。   丫头精乖,知道李绮节平时爱吃虾,不声不响剥了一篓子虾仁。宝珠看看天色还不算晚,又炒了一盘虾仁拌苋菜。   炒菜饭和几样小菜装了一大捧盒,送到房里。卷起的竹帘后燃着油灯,灯光摇曳,一个丫头在墙角撒驱蚊的香丸,药丸碾碎之后有股淡淡的香气,比艾草好闻多了。一个丫头在擦洗架子床上铺设的竹席和脚踏,水里掺了蒸花露,也能驱蚊。   李绮节倚在竹枕上,乌黑的发丝散开来,铺了半边罗汉床,正低头翻看孙天佑送来的掐丝盒子。   盒子里是一套穿红着绿的小瓷人,个个只有手指大小,雕琢得玲珑精致,连发丝上卷的绒绳都看得一清二楚。   丫头们都说小瓷人是照着李绮节的模样捏的,宝珠不这么觉得,不过为了哄李绮节高兴,她一口咬定瓷人娃娃的眼眉和李绮节的一模一样。   除了瓷人以外,还有几把扇子,团扇、绢扇、罗扇、纸扇都有,另有几副彩旗和棋盘,是南边流行的时新玩法。   丫头为李绮节挽起长发,衣襟前铺一张帕子,服侍她用饭。   宝珠手执一把粽叶蒲扇,坐在脚踏上给李绮节扇风。   李绮节夹起一枚虾仁:“这套瓷人,拿八只给四娘和五娘送去。“   宝珠欸了一声,把丫头们赶出房,“三娘,以后张家少爷就成咱们家三少爷啦?“   李大伯和周氏没有明说,但家里的下人婆子早已经议论纷纷,李大伯和周氏已经和张氏商量好,连过继文书都办妥帖了,因为小沙弥还在孝中,所以才没办酒。   事情一开始是从曹氏那边传出来的,她爱八卦,而且八得很有水准,从不说假话,她嘴里说出来的消息,一般都有八分真,而且经过周氏默许。   张氏的病时好时坏,小沙弥没有族人扶持,身份敏感,不好和同窗结交。李家为他延请的先生原本只为授课而来,不愿多管闲事,但他刚好和孟云晖的蒙师刚好是同科,而且实在爱惜小沙弥的人品才华,经过深思熟虑后,让自家妇人劝张氏早早为小沙弥打算。张氏辗转打听到孟云晖的事,就动了心思。   小沙弥原本就姓李,过继到李大伯膝下,连姓都不用改,正好还能回报李大伯和周氏的恩情,顺便堵住村里的闲言碎语。   张氏不用开口,只透出一点想头,周氏和李大伯便喜出望外,乐得合不拢嘴。   在周氏尝试让宝鹊给李大伯做妾之后,李大伯就起了过继一个儿郎的念头,只可惜族中人烟凋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随便找一个远亲,又怕对方不安好心,招进来一个祸患,这才耽搁下来。小沙弥人品出众,能过继到他膝下,他夜里做梦都能笑醒!   李绮节想起李大伯白天对自己说的话,筷子轻轻磕在碗沿上,“阿爷和大哥过几天回来,等行过拜礼,记得要改口。“   宝珠暗暗纳罕,以后得管张家少爷叫李三少爷?   李大伯和周氏翻遍历书,定下吉日,让人去县城里送信。李乙和李子恒接到口信,一前一后抵达李家村,父子俩先在房里说了会儿私房话,才到李大伯和周氏跟前道喜。   李绮节一眼瞟到李子恒脚步略有些蹒跚,知道他脚伤还没好全,不知该笑还是该叹。   李子恒刚被李乙狠狠揍了一顿,发髻散乱,说话瓮声瓮气的,“三郎的名字怎么没按排行取?“   小沙弥的大名记在李家族谱上:李南宣。张氏的父亲曾为他取名“泰宣“,按理,小沙弥应该顺着李子恒,取名李子宣,张氏甚至说连宣字都不用保留,让李大伯给小沙弥取一个新名字。李大伯没答应,私底下问过小沙弥,从他父亲为他取的名字和泰宣两个中,各摘一个字,就成了李南宣。   李乙可能还不解气,一巴掌抽向李子恒:“三郎的名字是你大伯取的,你多嘴什么?“   李子恒撅起嘴巴,委屈地闷哼一声,不敢说话了。   李大伯领着李南宣拜过祖宗,命人撤去香案,把李子恒和李绮节叫到厅堂,让兄妹几个彼此见礼。   毕竟是正日子,李南宣今天穿得很正式,头着生纱巾,穿一身茶褐色交领宽袖绢直身,他身形高挑,一袭宽袍锦衣,愈显风度翩然,姿容丰俊,站在厅前,向李子恒拱手,“大哥。“   李子恒被李乙狠抽了几下,疼得龇牙咧嘴,只能草草回礼,不过仍旧堆了一脸笑,亲切道:“三弟。“   李绮节顺势行了半个万福:“三哥。“   李南宣看着她歪髻上簪的一朵浅色绒花,不知想到什么,薄唇轻抿,忽然微微一笑。   从搬进李家间壁的小院子以来,他从来没有笑过,这一笑,有如云开雨霁,月华初上,霎时间鸟语花香,天地间一派盎然春光。   这一抹能令满院繁花黯然失色的浅笑稍纵即逝,快得李绮节差点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幻觉。他垂下眼眸,声音有如玉石相击,又清又亮,但语调清缓柔和:“三妹。“   两人都行三,不过一个是郎君,一个是娘子。李绮节忆起以前打着李三郎的名号在外边游逛的事,不由噗嗤一笑。   她笑得突兀,李子恒、李乙和李大伯都忍不住看向她,唯有李南宣眼眸低垂,没有吭声。 ☆、第82章 八十二   瑶江县城, 孙府。   院子里植了两丛芭蕉,芭蕉叶片肥厚,被日光一晒,仿佛随时能淌下几滴绿蜡油。   孙天佑打芭蕉丛边走过, 手里挥舞着一把绘渔舟垂钓图的洒金川扇,摇曳的树影落在他眼底,映出斑驳的阴影:“凭空多出个大舅子, 算不算喜事一桩?“   阿满浑浑噩噩地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不、不算吧?“   “理他呢!正愁没借口去李家,备礼,我亲自去世伯跟前赔罪。“   阿满瞪大眼睛:赔什么罪?   听说孙天佑上门请罪, 李绮节同样莫名其妙, 好好的, 请什么罪?   宝珠吃吃笑道:“孙少爷说大官人过继三少爷, 论理他该来道贺的,如今迟了好几天才来,可不是有罪过么?“   周氏放下一瓣西瓜皮,拿帕子擦擦嘴角,失笑道:“难为他大热天的跑这一趟, 待会儿请他进来坐坐。“   宝珠眼珠一转, “纵是太太不去请孙少爷,人家也会进来瞧上两眼。“   说罢,捂嘴轻笑。   周氏意味深长地看李绮节一眼, 转头和一旁的曹氏相视一笑。   丫头们也跟着笑,仿佛周氏和宝珠合说了一个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李绮节淡笑一声,“得了,晓得你们是在打趣我,等着看我的笑话呢,我偏不让你们如意,孙表哥在哪儿呢?我亲自去请他进来。“   周氏膝下有了儿子,在心头压了多年的心病一朝痊愈,李昭节的病也好了,正是高兴的时候,没拦她,“带着丫头过去,虽说都是自家人,也不能莽撞。“   宝珠连忙跟上,小丫头撑起一把绸伞,主仆三人绕过月洞门,一径走到前院后边的夹道里。李绮节站在北窗下侧耳细听,厅堂里的说笑声此起彼伏,除了李大伯、孙天佑,依稀还有李南宣的声音。   李乙和李子恒回县里去了,李南宣现在的身份是长房嗣子,家里来了客人,他必须出面迎客,再不能和先前一样,一头扎进书堆里,半天不挪窝。   他天性沉静,少有开口的时候,大半时间是李大伯和孙天佑在对话。偶尔孙天佑主动问询他,他才开口答上几句,但答得敷衍,每句话绝不超过五个字。   宝珠低笑:“大郎没能给孙少爷一个下马威,没想到三郎这么好的性子,竟然把下马威给补上了,不晓得能不能唬住孙少爷。“   新姑爷上门,大舅子必须给对方冷脸看,以示对自家闺女的看重。订亲之后,孙天佑头回上门时,李子恒把这个规矩忘了个底朝天,还亲手给未来妹婿斟茶。宝珠当时气得牙痒痒,只恨不能出去掀翻茶桌。   李绮节没吭声,以孙天佑的脸皮厚度来看,李家暂时没人能唬得住他,何况文质彬彬的李南宣。   院墙底下忽然响起一声娇滴滴的窃笑,“这是奇了,青天白日的,打伞做什么?“   话音落处,丫头们簇拥着一个娇小玲珑的美妇人走进院子。   夹道是通向内院的必经之路,避无可避,李绮节轻咳一声,“张嫂子来了!外面怪热的,快到里头坐着歇会儿。“   张大少奶奶说话娇滴滴的,走路娇滴滴的,人也打扮得娇滴滴的,梳着荷花头,笼着银丝云髻儿,髻前一枝银镀金观音送子纹挑心簪在日光下熠熠生光,着一件梅红番纱单衫,燕尾青万字不断头纹对襟褙子,缀着苹婆绿八宝团花纹镶边,密合色杭纱画拖裙边挂了几只驱蚊的葫芦形香包。   张桂花跟在她身后,因为生得格外高挑的缘故,她和身形娇小的嫂子张大少奶奶站在一处时,显得有些突兀。她依旧木着一张脸,冷若冰霜,浑身上下每一处毛孔,无时不刻不在昭示着“高岭之花“四个字。明明她穿了一身娇艳的海棠红袄,鹦哥色罗裙,因为主人气质孤冷,衣衫也红得冷冽,像落雪时节的寒梅。   别人冷,是僵冷,寡淡无味。她冷,却是冷艳,别有一种淡到极致,才见风骨的韵致。   丫头收起绸纸伞,进去通报。   张桂花长到这么大,拢共只出过一次门,自那以后依旧深居简出,安安心心做宅女。李绮节没想到张大少奶奶会突然带着张桂花来访,打点起精神,同她二人寒暄。   前者笑眯眯和她说话,后者淡淡扫了她一眼,就算是和她打过招呼了。   美人嘛,多多少少会有点脾气。像李南宣那样美得不自知还态度亲和的,属于凤毛麟角。   到正院时,周氏迎了出来,曹氏让丫头去叫李昭节和李九冬,宝鹊去灶房准备待客的茶点,大热的天,再心灵手巧的妇人也做不出滴酥鲍螺,刘婆子晓得周氏最恨在张大少奶奶跟前跌份,连忙放下手头的差事,按着李绮节教过的法子打发鸡蛋,预备做烤蛋糕。   烤蛋糕做好送到正院,张大少奶奶吃了几块,夸赞间试探着问起做法,周氏随口敷衍了几句,只说是厨娘自己琢磨出来的,言谈中不无得意。   说了一些居家过日子的闲话,用过香饮子,李昭节和李九冬把近日做的针线拿出来给张大少奶奶看,众人品评了一番,眼看要到吃中饭的光景,周氏顺势留张大少奶奶吃饭,张大少奶奶连忙推辞,带着张桂花告辞回家。   从头至尾,张桂花一个字都没说。   李绮节好笑道:“真是奇了,这么热的天,张嫂子就是来说几句闲话?“   周氏也摸不着头脑,张大少奶奶等闲不会上门,上门肯定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儿,想跟外人显摆显摆,今天却绝口没提她自己,只提了几件乡里的琐碎。   “或许是张老太爷又想一出是一出的,她推脱不了,出来躲闲的。“   张老太爷架子大,一家老小吃饭,不许媳妇坐着同吃,一定要媳妇站在一旁伺候。可他是公公,避嫌不和媳妇同桌吃饭,张大少奶奶的婆婆早逝,又不用伺候他,根本没有站着的必要。饶是如此,张大少奶奶该站还是得站,有时候还得亲自下厨给老太爷熬鸡汤。如今天热,灶房里一天到晚烧柴烧炉子,像个大蒸笼,喘口气都热乎乎的,一般人都受不了,何况娇滴滴的张大少奶奶?所以一到忙时,张大少奶奶就找借口出门访客,能躲一时是一时。   周氏叹息一声,“难为她,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呢!她嘴上不说,我看她手上都起茧子了,富户家的千金小姐,哪里做得粗活。“   不像她们这些小户出身的,自小便帮着做家务,就是李绮节,虽有宝珠服侍,也会几样灶上的活计,做得好不好是其次,至少要能上手。张大少奶奶一看就是没干过粗活儿的,嫁到张家来,没受过婆婆的罪,硬是被小气吝啬的公公指使得团团转。   回头吩咐宝鹊,“给张家送两只大西瓜过去。“   宝鹊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没吭声,周氏又说了一遍,她才回过神来,飞快答应一声,“晓得了。“   午间的饭摆在侧厅,那边临着水,周围栽了几株几十年树龄的老树,卸下四面格窗,南风吹拂,格外幽凉,李大伯平时就在侧厅歇晌。   仆从们把一张雕刻雨打荷叶湘竹落地大屏风搬到厅里,里外各摆了两桌饭。外面一桌是李大伯、李南宣和孙天佑,里面没放椅子,铺设竹席,只摆了张矮桌,女眷们围坐在簟席上用饭。   矮桌上的菜色也很简单,凉拌孔明菜、酸醋雪藕片、葱油煎面筋、冬日做的酒糟腌鲤鱼,并一碟切开的高邮鸭蛋,一人跟前一碗水晶八宝饭——今天的正餐是冷食。   屏风只是隔断用的,并不能真的遮住对面的全部光景,李绮节侧过身子,瞟了一眼李大伯他们那一桌,除了多出几样腌肉、花生之外,也是一人一碗花花绿绿的水晶八宝饭。   她不由摇头失笑:看来大伯和伯娘真没把孙天佑当外人,大热天,家里人还真不耐烦吃大鱼大肉,水晶饭拿来待客有些失礼,可盛暑天吃这个最对胃口。   屏风后头一声低沉轻笑,孙天佑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眼眉微挑,扬起一脸笑,颊边绽出一个甜丝丝的笑涡。   多日不见,他的棱角愈发鲜明,眉眼渐渐勾勒出沉稳气质,不说话时有些高深莫测,唯有笑起来的时候,依稀还是那个身披蓑衣,大大方方在湖上纵情高歌的俊朗少年。   李绮节忍不住勾起嘴角。   孙天佑脸上的笑愈发张扬,连李大伯和李南宣都注意到了,他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仍旧含笑望着李绮节。   李绮节不觉得有什么,大大方方任孙天佑看。不过余光往旁边扫过时,发现周氏、宝珠和曹氏似乎都在忍笑,丫头们也忍俊不禁,厚颜如她,脸上也不由得腾起一阵嫣红,收回目光,低头扒饭。   孙天佑难得看她露出害羞情态,明明知道以她的性子,这一低头,肯定是恼多于羞,心里还是觉得又怜又爱,同时很有些不满:自己的媳妇,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多看几眼?回头得遣媒人上门催催,年底就是好日子,亲事宜早不宜迟。 ☆、第83章 八十三   前几个月雨水连绵, 水位暴涨,焦月之后雨水明显减少,进入下旬,接连几日都是大晴天。李大伯和周氏翻开历书研究了一阵, 决定趁着好日头曝衣、晒书。   衣裳一箱箱抬到院子里晾晒,架子、树枝上挂得满满的,花红柳绿, 姹紫嫣红,一院子樟脑陈味,空气中粉尘浮动。   晒书就更简单了,李大伯附庸风雅,平时只看笔记小说, 正经的经文书籍基本没翻开过, 买回来是什么样, 拿出来还是什么样。书匣子一只只搬到外院打开来晒, 等傍晚再一本本收进匣子里,不认字的丫头也能按着笔画数排好顺序。   李绮节特意叮嘱宝珠,不许丫头们翻动李南宣的书本和笔墨文具。   宝珠道:“我晓得呢,读书人讲究,不爱让别人碰他们的东西, 三少爷的书案是松柏收拾的。“   松柏是周氏为李南宣添置的书童, 他的丫头叫结香,周氏就给他的书童取了个名字叫松柏。   下人们私底下说:“松柏长寿,三少爷早慧单薄, 不是福寿之相,太太这是盼三少爷能够像松柏一样健壮。“   松柏人如其名,生得高高壮壮的,拳头一捏,比蒲扇还大,不像个书童,更像个跟着少爷公子逞凶斗恶的打手。难得他老实忠厚,跟着李南宣进进出出,手脚利落,做事周到,短短半个月,把李南宣的大丫头结香都给比下去了。   李绮节抬头,透过交叉的树枝,看到几缕明晃晃的日光,“三哥的衣箱交给结香,书箱让松柏照管。要是落雨的话,先收书,再收衣裳。“   连晒几天,秋、冬两季的大衣裳全曝晒了一遍。丫头们整理箱笼时,发现几件蕉葛衣裳让虫蛀了,报到周氏跟前,周氏连道可惜,请来县里的裁缝,为家里人量体裁衣,预备做新衣。旧衣交给家里的婆子缝补,留着平时家常穿。其实县里有回收旧衣的布店,男女老少的旧衣裳都收,甚至连贴身穿戴过的小衣、鞋袜、帽巾也要。旧衣卖到店里,也能换一笔钱钞,周氏舍不得,宁愿把旧衣缝缝补补接着穿,等到实在破得不能穿了,还能做成被罩、桌布。   裁缝和李家相熟,知道李大伯、周氏等人的尺寸,平时家里裁剪衣裳,只需要把尺头送到他家就行。这回周氏特地把他请到家里,主要是为李昭节和李九冬量尺寸,两人正是窜个子的年纪,几个月不见就变了个样儿,衣裳年年都要做新的。另外就是给李南宣量身,虽说他还在孝中,但既成了李家人,李大伯和周氏怎么着也得给他添上四季新衣,心里才舒坦。   外边是裁缝忙活,里边女眷的尺寸是裁缝娘子量的。周氏想起孙天佑送到李家的几匹云锦,请裁缝娘子帮着出主意,云锦价高,家里几个婆子不敢动手剪裁,怕糟蹋了好尺头。   裁缝娘子摸了摸云锦,笑道:“尺头是好尺头,礼衣的料子也没这么好的,做衣裳倒是可惜了,府上结亲的是哪户人家,好大的手笔!三小姐一看便是个有福的,日后只怕福气更大呢!“   说的是讨好的话,但意思却很明白,像李家这样的人家,平时来往的都是普通老百姓,云锦对他们来说没什么用处,礼衣袍服她们不能穿,裁成家常衣裳穿不出去,而且也太可惜。不像大户人家的小姐,什么时候该穿什么衣裳都是定例,云锦、蜀锦、宫绸,一样不能少,出一趟门见客,要换三四套衣服。   裁缝娘子也是深知李大伯和周氏平素节俭,知道他们不是争荣夸耀之人,才敢暗暗相劝。   周氏听懂裁缝娘子的暗示,叹了口气。   曹氏抿嘴笑道:“太太不必发愁,现在做不了衣裳,谁知以后不能裁?不如全给三小姐陪嫁过去,留着以后给姑爷、小公子裁方巾、礼衣。“   方巾、礼衣不是人人能穿戴的,曹氏的话,暗指以后孙天佑必有出息,就算他不能光宗耀祖,还有以后的儿子嘛,反正家里不缺钱钞,李绮节又是个有成算的,迟早能供出一个官老爷。   周氏转忧为喜,同时暗道自己竟然着相了,李家从没想过要和官宦人家结亲,大脚的官太太会被其他官太太嘲笑,三娘嫁过去肯定要受气。他们家只求姑爷知根知底、人品靠得住、模样不差,能踏踏实实过日子,便没其他奢望了,谁管他能不能做官?   杨县令是个官老爷,县令夫人穿金戴银,吃喝不愁,可瞧瞧这些年杨家传出的风声,她哪一天享过清福?   想到这,周氏又暗自庆幸,还好孙天佑改了姓氏,脱离杨家,不然单单一个金氏压在头顶,他们家绝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不过纵然改了姓,孙天佑始终是杨县令的亲子,万一他也是个风流种子,以后到处沾花惹草,岂不是误了三娘?   周氏的脸色一时阴,一时晴,一时恼怒,一时担忧,短短几瞬间,变了又变,吓得裁缝娘子和曹氏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夜里周氏和李大伯诉委屈:“我晓得九郎心诚,可人人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谁知他以后会不会犯和杨县令一样的毛病?“   李大伯摇着蒲扇,哈哈大笑,“九郎不是那样的人。他身边连个亲近的丫头都没有,正经着呢!而且他亲口跟我和二弟保证过,将来绝不会纳妾。“   周氏触动心事,怔了半晌,咬着唇儿不说话。   李大伯轻叹一口气,手中的蒲扇换了个方向,给周氏送去几丝凉风,“我晓得你的心事,你放心,九郎不是哄人玩的,二弟收着他亲笔写的誓书,不然二弟当初怎么会松口?“   蚊子在咫尺之间的帐外嗡鸣,明明蚊帐掩得严严实实的,周氏还是觉得仿佛被叮了一口,胳膊有些发痒,伸手去抓,不小心抓到李大伯裸/露的手臂,曾经肌肉饱满,能一手扛一麻袋稻谷,如今也只剩一把枯瘦老骨。他们夫妻二人相濡以沫几十年,酸甜苦辣都尝尽了,膝下总算有了一子二女,也不枉夫妻一场。   李大伯继续摇着蒲扇,胳膊揽住周氏,把人往怀里搂了一下,柔声道:“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三娘心里明白着呢,与其担心这担心那,还不如先把眼前顾好,我看他们情投意合,以后肯定过得和和美美,你别多想了,早点睡吧。“   闷热得厉害,两人搂在一起睡,像贴着暖炉,更是难熬,可周氏还是靠在李大伯怀里,闭上眼睛,渐渐沉入梦乡: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能做的,就是好生看顾儿女们,让他们能走得平一些、稳一些,不被弯路迷花眼睛。说到底,日子总得他们自己去过,谁也不能代替谁。   裁缝家几个绣娘连夜赶制,衣裳很快裁好了,送到李家,除了袄裙衫袍   以外,剩下的布料尺头也没浪费,做成鞋面、袜子、方巾、包头,还有一盒各式各样的堆纱花。   李绮节领着宝珠,把衣裳送到各人房里。   到正院时,周氏正和几个小丫头在小间里熨衣服,铜熨斗烧得滚烫,周氏怕烫坏纳绣衣襟,动作小心翼翼的,“挑几个包头给十八娘送去,她受不得风。“   李绮节依言挑出几个颜色老成、花色简单的包头,想着丫头说张氏这几天能起身了,正好可以顺道过去探望,让宝珠装了一篓子鲜桃,出了李家门,往张家小院走去。   后院原有小门相接,为了避嫌,小门被封住了,即使李南宣搬到李家,小门也没重开。出入小院,必须从前门走。   走到前院时,听得一阵笑闹声,丫头们提着篮子,拿着小银剪,围在葡萄架下,抢着摘葡萄。   葡萄还没熟透,不过家里女眷们都爱吃微带酸味的葡萄,熟烂了的反而没人喜欢,这时节正是吃葡萄的好时候。   丫头拎起一串葡萄,在墙角的大水缸里舀一瓢清水,淅淅沥沥泼在葡萄串上,冲干净,送到李绮节跟前。   宝珠揪下几颗水灵灵的葡萄粒,“三娘尝尝好吃不好吃。“   李绮节吃了两颗,酸中带甜,涩味很淡,家里的葡萄苗是特意从北边菜户家买的,结出的葡萄比本地的葡萄厚实饱满,味道也滑润甘甜些。   她随手翻出一张丁香色绘山梅喜鹊的生罗软帕,包起两串葡萄,双手捧着:“正好给十八姨送些去。“   小院里冷冷清清,墙角的樟树底下支着药炉,丫头结香蹲在药炉前扇风,天气热,她一直在不停擦汗。   屋子里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张氏从不见外人,今天周氏没来看她,里头的人只可能是李南宣。   李绮节怕打扰母子俩说体己话,脚步放慢了些,“结香,十八姨好些了么?“   结香放下蒲扇,起身迎上前,“多谢三小姐惦记,前些天换了副药方子,吃着还好,夜里睡得安稳些,不像之前那样,一到半夜就咳嗽。“   屋里说话的一声微微一滞,继而是衣袍划过椅凳的簌簌声,李南宣迎面走出来,“三娘来了。“   因是家中,他头上只笼着粽丝网巾,着一件素面盘领窄袖玉色秋罗单袍,缓步走到李绮节跟前,眼眸低垂,视线落在她手里捧着的葡萄上。   “三哥。“   李绮节把葡萄往前一递,笑道:“这是家里种的葡萄,我尝过了,甜丝丝的,不酸。“   微风拂过,吹动樟树枝叶,飒飒作响,恍若落雨缤纷。李南宣没说话,接过葡萄,嘴角轻轻皱起一个细微的笑。   结香跑进屋筛茶,张氏过的是居士生活,家里没有好茶叶,她干脆盛了几盏解暑的卤梅水。端着托盘走到厅堂,却见张氏倚在门沿边,双眼定定地盯着门外,脸色恍惚,已是痴了。   她顺着张氏的视线看去,李南宣和李绮节对面站着。少爷英姿蕴藉,俊朗如云端皎月,三小姐语笑嫣然,顾盼间光采照人,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偏偏夫人心中执念太盛,生生推却了一门好姻缘。   她叹了口气,那个清高薄凉的李家,根本不把少爷当人看,在家区区几个月,除了鄙视辱骂,少爷什么都没捞着。离他们家远远的,少爷才能过得开心快活。为什么夫人非逼着少爷去谋求功名讨好那个李家,认祖归宗有那么重要么?   想起官人临死前的悲愤沉郁,她把差点说出口的责怪之语尽数吞了回去。官人留给少爷的,只有“死不瞑目“四个字,夫人在庵堂里苦熬十几年,刚刚守得云开见月明,盼得一家团聚,又亲眼看着官人含恨而死,为官人完成夙愿,是她这一辈子仅剩的指望。三小姐已经和孙少爷订亲,听宝珠说孙少爷对三小姐很上心,事已至此,她再替少爷惋惜,能有什么用?   还不如好好服侍少爷和夫人,待少爷金榜题名之时,把那些曾经欺负少爷的宗族们狠狠斥骂一顿,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是伶牙利嘴。   等李绮节进门时,张氏已经坐回榻上,淡笑道:“嫂子在忙什么呢?“   “伯娘在整理秋日要穿的衣裳,怕收在箱子里霉坏了。“   李绮节让宝珠取出包好的抹额、包头,“等下月初,天气该转凉了,十八姨不如到我们家转转,左右只几步路,便宜得很,大夫也说您得多走动走动。“   “难为嫂子想着我,等我好了,一定去。“   说了会儿闲话,李绮节告辞离去。   结香服侍张氏吃完药,挑了一只鲜桃,“桃养人,夫人要不要用一个?“   张氏漱过口,把苦涩的茶水吐进痰盒里,嘴里仍是苦涩,“一只我吃不完,切一半就行,你拿几个自己吃。三郎呢?给他送几只过去。“   “少爷回那边书房去了。“结香切开一半桃子,拿匙子刮下桃肉,盛在粗瓷果碟里,张氏牙口不好,平时吃水果,果肉都是刮成末吃的,“少爷如今是李家正经少爷,三小姐送来的桃子,哪能少了他的?我昨天才替少爷收拾房子,鲜果点心多着呢!不用特意送过去。“   是啊,三郎现在是周嫂子家的三少爷,衣裳鞋袜,书本文具,吃的喝的,都有周嫂子想着。她这个体弱多病的生母,和儿子相处的时日还不如丫头结香,从前她没尽过抚养的责任,以后也不能帮上什么忙。李家送来一篓鲜桃,她又巴巴的往三郎房里送,完全是多此一举。   张氏在心里轻轻叹息一声,接过结香递来的匙子,看到李南宣和李绮节站在一处时,心头陡然浮起的那丝悔意渐渐化作一阵怅惘,慢慢淡去。   把三郎送到李家,一来能够回报周嫂子的恩德,二来给儿子一个干净出身,三来儿子能够恢复本姓,四来他有了立身的根本,以后才能用心读书,早日实现先夫的遗愿。   如此一举多得的好事,能够让他们母子二人遇见,已经是莫大造化了,哪能再奢求其他。三娘自有她的姻缘归宿,三郎不能被任何事绊住脚步,他只能一心一意投身学业,努力完成他亡父的遗志。   进入瓜月之后,淅淅沥沥落了几场雨,天气凉快了些许,蚊虫仍旧多如繁星,每到傍晚,院子里便笼上一层淡淡的黑雾,蚊子的嗡鸣声差点盖过远处的蛙鸣虫噪。   周氏的娘家侄子周大郎到李家探亲,周娘子让他挑了一担野金瓜来,给李绮节姐妹几人吃。野金瓜长在山野里,滋味不如西瓜甜,瓜皮又厚,胜在瓜肉清香,脾胃寒凉的人也能多吃几瓣。   宝珠走到廊沿底下,咋舌道:“满满两箩筐金瓜,老沉着呢,难为表少爷一路挑了来。“   李绮节领着李昭节、李九冬姐妹俩纳凉,廊下铺设簟席,几人或坐或卧,昏昏欲睡,丫头在一旁打扇。   “大表哥来做什么?“李绮节推开倚着的竹枕,让丫头给她换一个新的来。竹枕靠了半天,热乎乎黏答答的,得时时用井水擦洗晾干,两个轮换着用。至于冰盆什么的,他们家还真用不起——用得起也舍不得。   周老爹和周娘子怕给周氏添麻烦,很少主动登门,尤其是这样的炎夏天,顶着大日头走山路,半个时辰就能把人晒脱皮。   宝珠看一眼宝鹊,压低声音道:“怕是为报喜来的。“   周大郎上门,宝鹊不想和他打照面,早早避到后院来,正为李昭节打扇。听到宝珠的话,她脸色有点不好看,轻轻扭过头去,双手微微发颤。   宝鹊拒绝周氏后,周氏让周娘子自己相看,从隔壁村给周大郎挑了一个媳妇,模样不如宝鹊漂亮,性子也不讨巧,不过干活很利索。彩礼是李大伯和周氏帮着置办的,小夫妻俩成亲大半年了,前几天传出喜信,周大郎特意来李家报喜。   李绮节心中一动,站起身,让宝珠取来菱花铜镜和发梳,挽起发髻,换了件兰花色落花流水纹对襟单衫,找到周氏跟前,周大郎已经被婆子领着洗漱去了。 ☆、第84章 八十四   “表嫂有了身孕, 伯娘不如把大表哥和表嫂接到家里来住。“   周氏正因侄媳妇有孕而满脸喜色,闻言有些意动,不过想起家中房屋不多,眉头轻轻一皱, 犹豫道:“家里住不下。“   “让大表哥住我哥哥的屋子不就得了。“   “那哪行,你表哥住不要紧,还有你表嫂呐!“   不能让兄弟妯娌住未成婚表兄弟的屋子。   周氏想了想, “来回路上免不了折腾,还是让大儿家的留在周家村罢,过几天我回娘家一趟。“   “我看呐,家里的屋子不仅不够住,还得重新修葺一下, 伯娘, 咱们把间壁院子买下来吧。“李绮节眨眨眼睛, “如今家里添了一个三哥, 他爱清净,用功的时候更是经不得吵嚷,让他单独一个院子都使得。偏偏家里住不开,客人来了,还得现挪屋子。以后再添丁进口, 总不能让兄弟妯娌挤一个院子吧?别的不说, 扰了三哥读书怎么办?“   李家间壁一边是朱家,另一边是户黄姓人家。黄家儿子南下贩卖茶叶、丝布,长年跑船, 后来发了大财,把一家老小都接到武昌府去了,只留下一个老亲看守空屋子。今年那老亲也去世了,黄家人没打算回乡,想把宅院卖了,托了中人帮忙找买主,因为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晴天漏风,雨天漏雨,风一吹瓦片哐当掉一片,货真价实的危房,又因在乡下,暂时无人问津。   李绮节早就想给家中盖几间新房,李大伯和李乙坚决不答应,兄弟二人笃信阴阳学说,认为老宅不能轻易改造,以免破了风水。   老房子不能改,新买的院子总能重新修吧?   只要说动周氏,李大伯那边基本算是解决,再和李乙撒撒娇,新房就有啦!   周氏一时拿不定主意,“等官人回来,我问问他的意思。“   以前家中只有小娘子,夫妇二人又节俭,从未起过盖新房的念头,如今多了个儿子,确实得考虑买房子,不然等大郎成婚,新媳妇搬进来,岂不是要和小叔子住对门?   李绮节见周氏把话听进去了,也不忙着趁热打铁,把宝珠叫到跟前,让她亲自领着人去洒扫房屋,准备给周大郎使唤的铺盖家伙。   夜里李大伯回家,得知喜信,也很高兴,让灶房整治了一桌酒菜,拉着周大郎吃酒,闹到戌时才安歇。李南宣也陪着坐了一会儿。   李家派人去接大郎媳妇,李绮节原以为周娘子也会跟来,特意把自己院子的几间空房收拾出来,预备给两人住。   谁想周娘子怕给女儿添麻烦,坚持只让孙媳妇独自一人过来,小钟氏夫唱妇随,挑了一担山果子到李家。把李家派去接人的仆从吓了一跳,生怕她有个好歹伤到身子,争着去接扁担,小钟氏直摇手:“我们村里人,整天山里钻地里爬的,什么活儿干不得?又不是主子娘娘!才一担山果,轻飘飘的,不妨事!“   人到了李家,小钟氏放下扁担,看到灶房角落里堆着的柴薪,二话不说,要帮着劈柴,刘婆子赶忙给拦了。领着她去正院见周氏,路上看到一筐筐晾晒的干菜,小钟氏直摇头:“要换笸箩摊开来晒才行,用筐晒,底下的晒不透,夜里经了露水,菜要烂的!“说着两手一抄,把最上头的干菜翻到底下,把筐底的干菜搭在筐沿外边。   丫头们又是惶恐又是好笑,又不敢露出心思,好容易把人送到周氏房里,才敢笑出声来,互相挤挤眼睛:“太太的侄媳妇,是个俭省的!“   宝鹊避嫌疑,周氏身旁没人伺候,李绮节暂时让宝珠顶了宝鹊的差事,留她在正院听差。宝鹊换到她院里做活儿。   丫头们知道周氏曾想把宝鹊许配给周大郎,听说小钟氏闹出不少笑话,有几个嘴碎的便特意找到她面前,一桩一桩学给她听。   几个小丫头是李家刚买进来的新人,爷们跟前用不着她们,小娘子年纪还小,李绮节房里的几个丫头已经定下人选,插不进手,唯有周氏房里还有几个位子。这几个丫头心思活络,想借着和宝鹊一起取笑小钟氏,在她跟前卖个好,为以后铺路。   宝鹊听小丫头们把小钟氏说得一无是处,当场拉下脸,冷笑几声,拂袖而去。   小丫头们面面相觑:“这是怎么着?“   第二天,李绮节散着头发,在枣树下刷牙。唤宝鹊给她取牙粉来,宝鹊站着一动不动,她皱眉又叫了一声,宝鹊才像如梦初醒,慌忙去拿牙粉、牙杯。   梳头时,宝鹊也魂不守舍,几次把雕花篦子掉在地上,还不小心把装发油的小瓷缸打翻了。   李绮节放下菱花铜镜,回头看了宝鹊一眼,宝鹊双眼发红,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李家规矩不多,仆从很少需要下跪磕头。宝鹊虽然看不上周大郎,但服侍周氏从没出过什么岔子,在家里算是很有脸面的大丫头,别说是跟主子下跪,周氏连一句重话都没对她说过。她忽然这么一跪,李绮节不由得叹口气,“你放心,那些小丫头刚到咱们家,不晓得咱们家以前是什么光景,才敢这么轻视表嫂。和你不相干,伯娘平日最疼你,不会迁怒到你身上。“   两年前,周氏还自己动手种菜、养鸡鸭呢,李家那时候只有七八个仆人,其余的都是雇的短工和长工,主仆都是过惯苦日子的,李家有穷苦亲戚上门,下人只有感叹怜惜的,谁敢取笑?如今周氏年纪大了,不再亲自做活儿,吃穿渐渐讲究起来,加上为李绮节预备嫁妆,手头的账目出出入入,自然而然透出真实家底,家里新添置的一批丫头、婆子见家里富贵,周氏待下人宽和,眼界也高了,再看到周大郎和小钟氏这样的穷亲戚上门,竟然明里暗里笑话,还故意套小钟氏的话,给小钟氏难堪。   小钟氏平日只和村里的妇人们打交道,哪里懂得小丫头们的那些手段,被丫头们耍弄,还不自知,以为她们待她很热情呢!   也是小丫头们太不知天高地厚,小钟氏是周氏的侄媳妇,她们为难小钟氏,不就是打周氏的脸吗?周氏这会子隐忍不发,不是心慈手软,肯定是暗地里让刘婆子盯着,想一次性把那些心眼多的全引出来,再来个釜底抽薪。   宝鹊深知周氏的为人,一直避让着不和小钟氏碰面,丫头们取笑小钟氏,她抬脚就走,可因为她曾经拒绝过周大郎,丫头们只要提起小钟氏,三句话就会提到她,不管她怎么撇清自己都没用。丫头们精乖着呢,怕以后周氏会责怪,故意以宝鹊的名义去欺负小钟氏,宝鹊简直是有苦说不出。   李绮节语气柔和,完全是拿她当自己人看待,宝鹊想起从前的种种,心中一酸,本来不想哭的,但泪水却不知不觉爬满两腮:“三娘,我晓得,宝珠她们瞧不起我……“   话说到一半,忽然呜咽起来。   李绮节小的时候,宝珠和宝鹊都带过她,宝鹊的心事,她大概能明白,宝鹊是因为家贫才被父母卖掉的,她穷怕了,所以一心想攀高枝,只要能过好日子,她宁愿给人当奴才。   周氏一直对宝鹊有愧疚,不忍把她送到别人家去当小妾,想多留她几年,等她慢慢转过弯来,再给她说门亲事。前些时日张大少奶奶来李家串门,言谈间提起想给张大官人买个小丫头,只是一时没找到好的人选,张老太爷不喜欢外地人,张家的丫头都是在瑶江县附近乡村买的。宝鹊当时听了一耳朵,很愿意去张家伺候张大官人,周氏没答应,张大官人在外边的名声不大好听,而且别看张大少奶奶整天娇滴滴的,走路都要人搀着,整治丫头的手段厉害着呢!   “你可想清楚了?“李绮节摘下鬓边两枝金玉梅花,换上一根翠花石榴纹银簪,她今天穿的衣裳是松花色,和金玉梅花的颜色有些相冲,“一旦伯娘把你送到张家,以后你是好是歹,只能自己受着,我们家是绝不会多嘴的。“   宝鹊拿袖子抹眼泪,没说话,只磕了一个头。   李绮节回眸,看着宝鹊漆黑的发顶,罢了,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周大郎和小钟氏还住在李家,这时候送宝鹊出门,不说下人们会怎么想,周氏头一个不答应。宝鹊自己却巴不得早一日开脸,早早就收拾了包袱,只等张家来抬人。   张大少奶奶早就相中宝鹊,特意打发人先给宝鹊送来几件衣裳和首饰,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主要是为了显示她贤良大度。   周氏拦不住宝鹊,伤心了一场。李绮节温言解劝,费了不少口舌,最后把李昭节和李九冬叫到房里,姐妹三人一起装乖卖巧,才让周氏破涕而笑。   半个月后周大郎和小钟氏告辞回家,又过了三天,张家一抬小轿,把宝珠接走了。   家里的丫头们有不齿的,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单纯看热闹的,议论纷纷好几天。   这一日清早,李绮节吃过饭,让宝珠把家里的丫头、婆子都叫到院子里,她有话要吩咐。   丫头们早在廊沿底下铺设簟席小几,一边的矮桌上放了几只小瓷缸,缸里盛着葡萄、西瓜、香瓜和梨子,俱是从井里的吊篮中刚取出来的,带着丝丝凉气。   竹帘子卷起半边,廊前幽凉昏暗,李绮节坐在簟席上,斜倚着一只空心的竹枕,宝珠手执大蒲扇,坐在角落里,给她打扇。   丫头、婆子们顶着大日头站了半天,又热又渴,看着小几上水灵灵的鲜果,直咽口水。   李绮节始终不发话,有等得不耐烦的,忍不住窃窃私语:“三小姐把咱们叫过来做什么?“   “谁晓得?怪热的,让我们干站这么久,真作孽!“   “太太呢?“   宝珠听着众人的议论,轻哼一声,继续摇动蒲扇。这些人,不过是打量着三娘年纪小,李家又是穷苦人出身,没有正经奴役过仆从,所以故意说这些话,想吓住三娘。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以为太太宽和,她们就真的能无法无天了?三娘才不会被几个下人唬住!   李绮节抬眼环顾一圈,她是未出阁的小娘子,自管家以来,凡事都先问过周氏的意见,才让宝珠出去传话,很少在众人面前发怒。丫头们见惯了她平时笑嘻嘻的模样,乍一下看到她面无表情,眉宇间隐含薄怒,知道她心情不好,不由一凛,连忙埋下头去,再不敢吱声。   满院的说话声渐渐平息下来。 ☆、第85章 八十五   李绮节处置丫头的手段很简单, 把几个闹腾得最厉害的卖了,余下的敲打一遍,表现最好的拨到周氏房里伺候——宝鹊走了,周氏跟前大丫头的位置空缺, 剩下的丫头为了当太太身边第一得用的大丫头,还不得挤破头去讨好周氏?   接下来几个月,家里应该能清净不少, 其余婆子、丫头看到那几个最喜欢到处挑拨是非的丫头的下场,谁敢再多嘴嚼舌?   处置了几个上蹿下跳的,剩下的少说能老实到年底。如果以后她们好了疮疤忘了疼,又惹事生非,再卖几个就是。   他们家从不磋磨下人。李大伯和周氏不是刻薄人, 李绮节更不愿轻易践踏别人的尊严, 尤其是今年家中添了不少新仆人, 她还特意接管了家务, 暗中改了些老规矩。她待李家的下人就和对铺子里的伙计一样,只要丫头们能老老实实当差,别的她从不多管。   瑶江县一般的人家雇佣奴仆,如果是雇工,月钱是提前说好的, 每月发放或者一个季度一结。而买的下人完全是私人劳力, 各家只需要管下人一年四季的衣裳和每天的伙食,逢年过节才赏些米粮肉布,从没有发放月银一说。   李家的下人不管是雇工还是签了卖身契的奴, 一律有月钱,规矩宽松,干的活也轻省,不用她们一天到晚站在房里听差,打骂更是从来没有。   这样厚待,有像刘婆子、曹氏一样感慨自己运气好,碰到好主家的,也纵出了一批眼高手低、挑肥拣瘦的。   李绮节私下里思量一番,决定不再犹豫,直接从根子上下手,人心难测,主子稍微弱势一点,就会被下人骑到头上逞威风。她懒得一步步去收服下人,恩威并施是大家族管家媳妇的必备法则,他们家暂时用不着,简单粗暴的手段见效更快。   名单是分别从曹氏和刘婆子那里打听来的,两边一比较,确定不会冤枉人。   世家大族驯服下人时,必须考虑周全、步步为营,李绮节没这个顾虑。他们李家才几口人?下人才多少个?别说收拾几个丫头,就是把一院子的下人全卖了,也不至于筋动骨,利利落落惩治就成。   世家大族的下人奴仆是世世代代的家生子,几辈子互通婚姻,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且这些下人,往往比主子的消息更灵通,主子不知道的,他们门儿清。下人们彼此串联,连主子都得忍气吞声。处置一个小厮,很可能因为小厮是某某大奶奶身边婆子的外孙而得罪那位大奶奶,或者刚要挪动几个丫头,后脚人家的姨妈舅妈已经求到老祖宗跟前去了。   大宅门的管家媳妇难做,不仅得时时刻刻提防着各房的明枪暗箭,还得和下人们斗智斗勇,一不小心就可能钻进下人婆子的套子里,里里外外讨不到好,还落得满身埋怨。   李家不同,一来,家里人口简单,关系和睦,管家的人不必碍手碍脚。二来,他们家的下人都是从人牙子家买的,除了宝珠、进宝这样的姐弟俩,剩下的很少沾亲带故,纵使一时联合起来,也翻不了天去。三来,下人的身家性命都握在主子手里,主子一旦动了真火,他们除了苦苦哀求以外,又能如何?   人牙子早就得了李绮节的吩咐,一大早到了李家,坐在院子外边和刘婆子、曹氏说闲话,等她干脆利落地打发掉几个丫头后,立刻站起身,拍拍衣裙,带着一批新丫头走进院子,任她挑选。   下人们见状,知道李绮节不是一时意气,而是早就谋划好了,只等着丫头们自己作死,要不怎么连人牙子都找好了?   那些逃过一劫的,越想越觉得庆幸。有几个嘴头不好,被遣去干粗活的丫头,一开始还不甘心,等到人牙子进来,当场吓得面如死灰,大骇不已,双股战战,要不是身边有人搀扶,早就软倒在地了:她们见识过人牙子的手段,卖掉的人再被送回去,除了那些腌臜地儿,还能有什么好去处?   三小姐瞧着脾性温和,说话时总是眉眼带笑,身边的丫头可以直呼她的小名,原以为是个好欺负的,没想到她真动起手来,竟然如此狠辣!   自此,李家新买来的这批丫头彻底变规矩了,她们不得不认清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奴仆终归是奴仆。李家确实只是户普普通通的富户人家,主妇周氏也确实没见过什么世面,是穷苦人出身,可主子毕竟是主子,容不得她们一直放肆下去。她们只是与人为奴的可怜人,生死都捏在别人手上,还是规规矩矩当差罢!只盼能早日攒够赎身的银钱,才能在人前挺起脊梁。   李绮节处置完丫头,家里的气氛为之一肃。几天后,周氏很快从丫头中挑出一个稳重的来代替宝鹊。   宝珠说那丫头名叫宝钗,今年十三岁。   李绮节听到宝钗两个字,顿时一个激灵,想笑又不敢笑——她正喝茶呢,急急咽下一口香花熟水,因为惊讶,差点呛着自己,“怎么叫了这么个名儿?“   宝珠一脸莫名,“这名儿不好吗?“   李绮节轻咳一声,有些心虚,“挺好的。“   宝钗生了一张细瘦的瓜子脸,细眉眼,迎着日光看人的时候,眼皮耷拉,像睁不开眼睛似的。她不爱多话,诚然又是一个闷葫芦。   七月流火,展眼到了天气转凉的时候,宝钗提醒周氏,家中该预备巧果和巧芽了。   李大伯嫌弃家里早前备下的那张拔步床样式不够喜庆,特意托人到南边寻摸合适的描金拔步床给李绮节当陪嫁。货船走一趟苏州府,南下的时候满满一船新丝、茶叶,回来的时候换成一舱当地的布匹、家具,账目在李大伯手上,家里另造了一份册子,这些事李绮节不便多问,只能由周氏亲自照管。   周氏这几天忙着打发宝鹊出门、对嫁妆单子、给李昭节姐妹寻女先生,事情凑到一处,把乞巧给忘了。   乞巧拜礼需要家中翁姑出面主持,李绮节虽然管着家务,但毕竟是未嫁的小娘子,祭礼的一应事宜还是得由主妇周氏张罗。   周氏算算日子,这时候泡七谷发豆芽已经晚了,急得直跺脚:“快让灶房预备发巧芽的生花盆儿,多发几盆放着。“   宝钗道:“生花盆儿几天前已经备下了,豆芽已经发了一指高,丫头天天看着,一天换三遍净水。巧果还没炸,灶房的刘婶问太太,几时开油锅?“   “把历书拿来。“   宝钗取来历书,周氏翻了翻,“后天开炸吧。“   乞巧那天正好是李绮节的生辰,这是她在李家度过的最后一个生辰,李乙和李子恒届时肯定都要归家,炸巧果得提前备好,不然到时候肯定忙不过来。   “让刘婆子男人去县里一趟,置办些瓜果菜蔬回来,还有货栈里卖的松糖、瓜条儿,一样称两斤。“   周氏叹了口气,李大伯早就说过今年要开宴为李绮节庆生,她竟给忘得一干二净。乞巧有四样讲究,巧芽、巧果、巧饭、巧瓜,巧芽和巧果做起来最麻烦,尤其是巧芽,得提前十天就开始泡豆谷,准备好这两样,剩下的巧饭和巧瓜只需要乞巧当天准备就成。现在只能把乞巧交给婆子去操心,她得把精力放在为李绮节筹办生日上。   宝珠这天去灶房提热水,看到刘婆子坐在门前擦洗模子,奇道:“刘婶,家里要炸油锅啦?“   模子是用木头打的,用来制作各种面点,常年锁在柜子里,只有重阳或者过年时蒸花糕才会拿出来用。   “明天炸巧果。“刘婆子答应一声,把擦干净的模子摆在窗下晾晒,一套拢共有八样,菱形、圆月形、拐棍形、尖角形、荷花形、梅花形、菊花形,还有最朴素的长条形,“对了,三娘喜欢什么形状的果子?我明天多做几个。“   “多做几个菊花的,每一朵瓣上点一枚红糖,撒上桂花蜜,好吃又好看。“   “欸。“   宝珠回到房里,和李绮节说起炸巧果的事,“我去看看巧芽发得怎么样了,去年咱们的巧芽发得不好,今年一定要超过去年的。“   不就是发豆芽么,最后能吃就行,管它发成什么样。   李绮节无可无不可,手里拈着一枚细如须发的毛针,漫不经心地在一张绣帕上戳来戳去。前一阵李乙回家,看她竟然一点针线活儿都不做,全部推给丫头们忙活,很不高兴,当着周氏的面发话,勒令她捡起针线功夫,嫁衣可以交给绣娘们缝制,绣帕必须由她亲自做!   李乙平时很少动怒,偶尔变脸也是故意装深沉居多,真生起气来,李绮节也不敢正面和他相扛。她当然可以选择把李乙的话当成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就是,可一想到自己都要出阁了,而李乙鬓边霜色越浓,渐渐露出老态,那点阳奉阴违的小心思,转瞬消失得干干净净。   然而决心好下,真做起来才晓得其中艰难。这一阵闲暇时李绮节基本上都围着针线活儿打转,看丫头们平时飞针走线,一刻钟就能绣出一丛鲜活的兰草,她哼哧哼哧半天,只能绣半片歪歪扭扭的叶子。   连宝珠都不好意思违心夸她手巧。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李绮节长叹一口气,放下小笸箩,揉揉酸疼的指尖,才一转眼的工夫,手上已经被毛针戳出好几个血点了,“还是拿算盘来吧,我算会儿账目。这几样活计你替我做了,别让人瞧见。“   宝珠抿嘴一笑,接过笸箩,把绕成一团的丝线解开,一样样理顺:“就说你是白费事嘛,不会针线活儿能咋了?咱们家又不要自己裁衣裳。“   看李绮节眉头微蹙,她想了想,手里的丝线在食指大小的小竹筒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很快团出一只小线圈子,“三娘不必忧愁,孙少爷那边想来也不缺做活计的丫头,以后外面衣裳交给别人,孙少爷的贴身物件我替你做,绝不让其他人沾手。“   李绮节轻笑一声:“哪里就至于如此。“   她不是在为针线活儿发愁,几件衣裳罢了,谁做都一样,难不成她不会做针线,孙天佑就嫌弃她了?   宝珠手熟,很快咬线头收针,酉时末天还没黑透时,她已经着手绣第三张丝帕了。   丫头燃起油灯,李绮节催宝珠放下针线,“放着罢,又不急着用它,别把眼睛熬坏了。“   宝珠嗔了一句:“三娘!“   别人家待嫁的小娘子,巴不得整天不出门,绣嫁衣的绣嫁衣,做鞋子的做鞋子,大红的袖衫,花团锦簇的霞帔,镶金饰翠的凤冠,衣领裙角的花枝藤蔓……一点都不假以他人之手。   不是家家户户都穷到必须新娘子自己动手裁衣,而是小娘子们借着一针一线,打发掉出阁前煎熬的日日夜夜,一点一点消减对家人的不舍离情,把心中那份难以言说的忐忑和恐惧,化作一腔期盼,全部绣进礼衣中,丝丝缕缕的经纬间,无不揉杂小娘子们对未来的美好冀望。   李绮节倒好,清算嫁妆的时候精神百倍,缝制嫁衣就直打瞌睡,不仅不自己动手做,连样式衣料都不关心,后来干脆把嫁衣礼冠一股脑抛给绣娘们忙活,问都懒得问一声。   哪有这样没心没肺的新嫁娘?不知道的,还以为李绮节对婚事不满,无心出嫁呢!   宝珠只能庆幸,好在孙少爷现今打着孙家公子的名头在外边走动,家里没有长辈,不然事情传到孙家,三娘还没进门,就得烙下一个“懒惰“的坏名声!   想那孟七娘温柔贤惠,乖巧顺从,嫁到杨家还没一年,已经传出婆媳不和的龌龊来,亏得孟七娘大度,每次回娘家都只说高大姐的好处,从不抱怨。如果当初嫁给杨五郎的人是三娘,以她的脾气,早和高大姐闹起来了。   宝珠把毛针扎在一团棉花上,手指拂过绣帕上的纹路,难得的素色熟罗,触感像绵软的云絮,熟罗是孙少爷送来的。按洪武年间的规矩,平民百姓不能穿熟罗的衣裳,但现在民间老百姓生活富裕,吃穿上开始讲究起来,丝罗锦绸从不避忌,熟罗自然也不再是忌讳。   杨五郎早已经是陈年往事,三娘以后要嫁的人是孙少爷。孙少爷实在,隔三差五就派人往李家送礼,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不过是些吃的喝的玩的,镇上就能买到,难得的是他肯为三娘费心。   宝珠冷眼旁观了一阵,可以笃定孙少爷确确实实是对三娘有情,才会对婚事这般上心。大大小小的事都亲自过问,一次次让人传话过来,询问三娘的意见,以后俨然会把三娘捧在手心里娇宠珍爱。   不知不觉间,宝珠早已经把孙天佑出身上的那一点瑕疵抛诸脑后,现在她只盼孙少爷和三娘成婚以后,能够和和美美、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可李绮节言谈间很少表露对婚事的向往或是惧怕,订亲前她从不着急,订亲后她也没陡然放松,始终平静从容,完全不像个待嫁的新娘子,态度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漫不经心,让宝珠不由得暗暗提心吊胆:三娘到底在想什么呢?   如果李绮节知道宝珠一直在怀疑她可能对婚事不满,肯定会哭笑不得:如果嫁的是别人,她可能真会忧心忡忡,但既然已经明白孙天佑的心意,自己也下定决心要和对方共度一生,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和心力去患得患失?成亲以后要纠结的事情还多着呢,婚礼不过是磨合的开始罢了。   而且,这个时代的婚礼,新娘子从头到尾不用在宾客面前露脸,婚服衣冠和整个流程必须符合礼制,不能自由发挥,只需要按着规矩来就行。她见识过几场婚宴,除了单纯看热闹的宾客女眷,对新人来说,整个过程只能用枯燥乏味四个字来形容,唯有宴席散后,夫妻俩才能单独相对,所以她才乐得轻松:婚事什么的,自有长辈们操劳,加上还有一个跟打了鸡血似的孙天佑在前头忙里忙外,根本没有她的用武之力,她只需要管好自己的私人财务,把嫁妆一样一样理清了就行。   抓紧时间享受最后的单身时光,才是她的要紧事啊!   可惜孙天佑很没有眼力见,无时不刻不想昭显一下他的存在感,以提醒李绮节她很快就要嫁给对方。见天差人往李家送东西就算了,这天他竟然连个借口都懒得找,厚着脸皮登门蹭饭。   离年底越近,李大伯越觉得孙天佑面目可憎,极是碍眼,大刀阔斧坐在堂屋正中,沉着脸问他为什么到李家村来。   孙天佑语气真诚,态度恭敬,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今天侄儿去镇上收货,原本打算赶在落城门前返回县里,谁知走在路上时,船底突然漏水了,因怕打湿船舱里的货物,只能先靠岸休整,现在伙计们还在渡口卸货呢。“   似乎怕李大伯不信,他特意侧过身,露出半截湿哒哒的衣摆。   说的是倒霉事儿,但语气里的欢快怎么都掩不住。   李大伯冷哼一声,一旁的周氏则吓了一跳:三娘生辰在即,九郎肯定是故意找借口来李家盘亘的,但他又不像是在说假话……难道说,他为了留宿李家,故意把一艘船给凿破了?   那可是一艘大船呐!不是光秃秃几片舢板小渔舟!   真真是青春正好的少年郎,行事没有顾忌,只晓得凭心意放肆!   周氏先是觉得不可思议,然后是一阵好笑,接着不免叹息,叹息之余,又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对于女儿家们来说,婚姻就像一场豪赌,赌注是小娘子们的一生,不论赌局输赢,她们除了默默承受之外,没有其他选择。所以女人们必须贤良淑德,牢牢恪守三从四德,才能保证自己地位稳固。两情相悦的婚姻,可遇而不可求。   孙天佑或许有失分寸,但少年人情正浓时,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来都不足为奇。有情,总比无情好。   年底就是婚期,按规矩,新人最好回避些时日,可正逢七夕,马上就是李绮节的正生日,总不能真把孙天佑往外边赶吧?   孙天佑知道周氏在犹豫,淡笑一声,静静坐着喝茶。看他这副架势,估计赶也赶不走。   周氏和李大伯小声商量了一会儿,李大伯翻了个白眼,不满地轻嗤一声,“罢了,让人收拾屋子去。“ ☆、第86章 八十六   李乙父子俩赶在七夕前一天归家, 看到孙天佑也在,父子俩同时皱起眉头。随即想到李绮节的生日正好是七夕,孙天佑应该是特意来送生辰礼的,李大伯又在一旁劝了几句, 李乙才没说什么。   孙天佑、李子恒和李南宣住一间院子,孙天佑带来的伙计暂时没地方安置,白天在李家大灶吃饭, 夜里带着铺盖去李家长工家借宿。周氏入秋后要接周大郎和小钟氏来家住,李大伯想把自己的书房腾出来给李南宣用,下人们的仆人房漏雨,屋顶的瓦片得找个老师傅捡一捡……林林总总加在一块儿,周氏想起李绮节那天提的话头, 和李大伯商量道:“家里是不是该起几间新屋子?日后总不好让大郎和三郎挤在一块儿。“   李大伯道:“我正想着呢, 间壁黄家要卖房子, 明天我和二弟过去看看。“   第二天李大伯和李乙吃过早饭, 去黄家走了一趟,李子恒作为长孙,当然得跟着,李南宣没去。孙天佑换了身簇新衣裳,硬是装作没看见李乙铁青的脸色, 也跟了去。   去的时候李乙沉着脸, 看孙天佑的眼神像搀了寒刀子,回来时他脸色好看不少,对孙天佑的态度明显和软了两分。至于李大伯, 一口一个九郎,那亲热劲儿,只差没搂着孙天佑亲一口。   李子恒不等李绮节开口询问,主动向她报告孙天佑的一举一动:“九郎把价格压低了三成,中人也是他找的,他认得县衙的差役,说是等文书、契约办好,只收咱们二两银。“   他竖起两根手指,“二两银呐!“   买房置地除了买卖双方的银钱交易,县衙还要收取一笔高昂的手续费和税钱。乡下地广人稀,大多是自己买地建房。县里人家盖房不便,但依旧很少买房,大多选择租赁房屋,或者暗中交易,有可能房子换了四五个主人,在县衙的记录里,房主还是第一个主人。因为去县里办契书,手续费和其他各种繁琐的费用加起来很可能是一笔惊人的花费。   二两银的手续费,大概只够请县衙的小吏们吃一顿酒。   难怪连李乙都和颜悦色起来,这可是省了一大笔钱钞呐!   李绮节:……   果然,对节俭的李大伯和李乙兄弟俩来说,长相、口才、人品、出身,全是虚的,唯有会持家、能挣钱,才能哄他们高兴,这不,孙天佑不过替他们省下一笔嚼用,兄弟俩立刻就对他另眼相看了。   家里存的银两不够,李大伯取出印章银票,让人去县里的宝庄兑银子。李乙不放心,坚持要亲自去,李子恒、孙天佑跟去帮忙跑腿。正好那个代黄家处理卖房事宜的亲戚也住在县里,一天忙活下来,李家很快把契书拿到手。   因为忙着买房的事儿,巧果没来得及做,只能等到七夕当天开炸。   难得开一次油锅,怕浪费柴火、菜油,周氏让刘婆子顺便做些其他咸甜丸子。于是除了炸巧果,还炸了一斤芝麻丸子,两斤油麻花。天气热,家里人都不爱吃油腻的东西,肉丸、鱼丸又经不住放,就没做。藕夹、桂花茭白夹倒是做了些,另外还炸了一盘油炸猪油皮,一盘油炸荷花瓣,这两样东西口感香脆,咬起来嘎吱响,小孩子们最喜欢,是专给李昭节和李九冬做的。   李绮节想起张氏和李南宣仍在茹素,让进宝坐船去镇上买回几大块豆腐和油皮,丫头准备好野菜、冬菇、黑木耳和山药,拌了一大碗素馅,炸了一锅菜馅的皮菇卷,炸好的卷子再上蒸笼蒸,最后淋一层香浓的芡汁,皮酥馅糯,几乎人人都爱吃。   乞巧的巧果炸好了,家里的丫头、婆子都能分到几个。有周氏发话在先,刘婆子揉面的时候,很舍得放糖,炸出来的巧果脆甜香酥,丫头们平时哪里能放开吃糖,巧果一出锅,立时哄抢一空。   当然,吃得最香的,当属大郎李子恒。他还嫌巧果不够甜,从罐子里挖出一大勺桂花蜜浇在巧果上,拌匀之后,一口接一口往嘴里送。   按理说李子恒不是脑力型人才,为什么会这么奢甜呢?   李绮节看着大哥面不改色地吞下一匙子酿蜂蜜,牙齿有些发酸。   “这些巧果不合你的口味?“   孙天佑把五彩葵花型攒盒往她跟前轻轻推了一下。   石桌上瓜果、点心齐备,另有一大盅冒着丝丝凉气的香饮子。人人跟前一只大海碗,李子恒喝的是甘豆汤,孙天佑的是沉香熟水,李南宣的是竹叶熟水,李昭节和李九冬也爱甜口,但曹氏不敢让她们饮寒性的凉茶,两人喝的是姜蜜水。   唯有李绮节面前的双凤花纹瓷碗里盛的是一碗白开水,温热的,碗沿热气氤氲。   如孙天佑所说,她确实不爱吃巧果,不过到底是应节食物,总得吃一点才算过了节,所以她才特意让宝珠给她倒一碗热茶来——唯有配着热水,她才能把甜腻的点心咽下肚。   孙天佑把攒盒往前推的时候,悄悄调换了一下角度,送到李绮节跟前的,刚好是比巧果的甜味淡一些的云片糕,旁边一格是玫瑰酥饼和金华酥饼。   这两样刚好是李绮节平时爱吃的,她微微挑眉,面露诧异。   孙天佑嘴角轻扬,含笑注视着她,目光中隐含期待。   李绮节脸上腾地一阵烧热,毕竟不是私下里独处,树下、月洞门前、廊沿底下站着好几个丫头呢,尤其是两位哥哥和两个妹妹就坐在她身旁。   孙天佑的视线仍然凝在她身上,李子恒已经龇牙咧嘴,瞪他好几眼了,他似乎一点都没察觉。   李绮节垂下眼眸,周氏特意让她把一家子兄弟姐妹叫到一处,就是为了让孙天佑的到访显得更名正言顺,同时兄弟姊妹们一处玩乐,可以避免他们两人尴尬。然而孙天佑太自来熟了,完全没有因为李子恒他们在场而稍微收敛拘谨。怪他太轻狂吧,他又发乎自然,完全不像是刻意的。   踌躇间,站在她背后的宝珠忽然伸出手,拿起长竹筷,夹起一片云片糕,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上。   筷子磕在碗沿上的声响惊醒了李绮节,她轻吁一口气,掩饰性地端起茶碗喝茶。   李昭节和李九冬默默啃着甜果子,眼光时不时扫过孙天佑:听说三姐姐将来要嫁给这位远房表哥,姐妹俩这两天几乎时时刻刻盯着他看。   李子恒不满地哼了一声,“三郎,夜里镇上要举办诗会,五郎给你发帖子了,你怎么不去?“   七夕夜里也有灯会,而且十分热闹。   七月是鬼月,尤其是盂兰盆斋会之后的月中到下旬,每到日落时分,家家户户都要关门闭户,无事绝不开门,连家畜猫狗都拘在屋子里,不许随意走动。七月初没这个讲究,但越到月中,夜里的气氛越阴森,所以七夕这天是整个七月最后一个可以在天黑之后出门游逛的机会,每年这个时节,镇上、村里的人几乎全家出动,划着小船去镇上赏灯会。   另外,七夕是除了上巳节之外,另外一个青年男女可以一诉衷情的佳节,不过仅限于夫妻之间或是已经订亲的男女。上巳节可以山歌相和、互表情意,七夕只有夫妻间会互赠节礼,但闺中情意,不足与外人道,七夕的主要形式便成了乞巧,是未嫁小娘子们的专属节日。   逢此佳节,本地的文人、书生们照例在江边阁楼举办文会,名为联诗对句,其实就是互相吹捧罢了。李南宣还未博取功名,便能接到邀请的帖子,可见县里的文人们已经认可了他的才学。   这对于李大伯和李乙来说,当然是一桩大喜事,不是周氏拦着,兄弟俩已经差人去县里给李南宣置办参加文会的行头了。   李南宣倒是很沉得住气,婉言谢绝了杨天保的邀请,言说身上有恙,要留在家中温习功课。   李子恒实在不想看孙天佑含情脉脉地撩拨自己的妹妹,只能把话题岔到别的地方,刚好李大伯这两天张口闭口就是文会,他便随口问了一句。   李南宣眼眉低垂,浓睫在眼窝处罩下淡淡的青影,轻声道:“先生说我不擅对诗,需得多练练,来年再去便是。“   李绮节不动声色,右脚往前一伸,在李子恒的脚尖上碾了一下。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南宣虽然成了李家子,但李大伯和周氏早就说过,他可以继续为亲父服丧,孝中哪能赴喜宴?尤其是那种乌烟瘴气、互相攀比的文会,去了也是浪费时间。还不如留在家里吃香甜软糯的乞巧饭。巧芽已经发了两寸高,刘婆子她们夜里还要做巧汤,家里人人都要喝一碗。   李子恒被李绮节踩了一脚,忽然福至心灵,想起李南宣似乎还在坚持喝稀饭,脸上不由涨得通红。摸摸脑袋,搭讪着夹了几枚巧果送到李南宣的碟子里:巧果是素油炸的,应该不要紧吧?   孙天佑把兄妹二人的动作看在眼里,余光扫过面容俊秀的李南宣,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 ☆、第87章 八十七   想到李南宣现在的身份, 孙天佑很快把掠过心头的那点不快收敛起来。   因为是李绮节的生日,灶房煮了一大锅寿面,本地没有寿面必须一根一碗之说,但必须是煮熟之后晾干再下水的碱水面, 雪白的面条,晶莹的大骨汤,碗底卧几只嫩嘟嘟的荷包蛋, 葱苗菜码一样不加,简单利落。   家里人人都要吃一碗,算是陪寿星李绮节过生日。   生辰和节日撞在一起,就是这点不好,不能摆宴, 也不好特意撇开节日, 单给她庆生。   以往几年李绮节的生日也过得很简单, 有时候甚至连寿面都没有, 只是一套新衣裳就打发过去了。倒不是李乙对她不上心,而是本地规矩如此:除了满月酒,瑶江县很少有人家为家中儿女举办百日宴、周岁宴,因为儿女的生辰代表着母亲的辛苦,所以生日这天, 家中不仅不会为儿女贺寿, 还会谆谆教导儿女,必须要孝顺母亲,以慰慈母养育之恩。有些特别讲究的老人, 还会在儿女生日这天特意准备一根棍棒,让寿星吃几棍“杀威棒“——老人们认为,小儿生日必须挨打挨骂,才能铭记父母恩德,健康长大——当然不是真打,只是在背上轻轻敲几下。   如果是长辈过寿,当然要大办特办,孝子贤孙们别管离家多远,事务多繁忙,都得齐聚一堂,为长辈贺寿。李绮节现在年纪还小,属于必须吃几根杀威棒的年龄,没有劳动长辈为她操持生日宴的道理,今年一家人凑在一起陪她吃寿面,已经算是郑重了。   其实对她来说,生日过不过还真不要紧,和举办一场热闹嘈杂的寿宴比起来,她更享受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温馨氛围。   周氏却觉得委屈了大侄女。因为毕竟是李绮节在娘家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她原本想请亲戚们来家,凑几桌酒,外面不需要讲究,里头女眷们总得热闹一回,才不至于让李绮节的生日过得冷冷清清。但李乙回家之后,坚决不同意请亲戚上门,还想去祠堂请棍棒,让李绮节受“棍礼“,以告诫她将来嫁人以后务必贤良持家,好好相夫教子。李大伯和周氏坚决不同意,李乙才罢了。这么一闹腾,棍棒虽然没请出来,但庆生的计划也泡汤了,最后只有一顿寿面。   李子恒没能劝阻阿爷,也觉得对不住李绮节,所以这天始终耐着性子陪在妹妹身边,吃巧果、打秋千、捶弹丸、玩蹴鞠、打双陆,玩到月上柳梢,依然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最后周氏让宝钗过来传话,要领姐妹三人去庭前乞巧,李子恒才带着李南宣和孙天佑两人离开。   丫头在庭前摆好香案,陈设瓜果,熏香洒水,发了十多天的巧芽一盆盆摆在院前,预备给李绮节三人挑巧芽。   瓜果有八种,分别是白藕、红菱、莲蓬、荸荠,香瓜、葡萄、西瓜,最后一样是荔枝。   往年李家拜月没有荔枝,除了前面七种,剩下一种通常是雪梨或是红枣。   荔枝是南边的品种,采摘以后必须尽快食用,才能尝到丰腴滋味,过不了三五日,就色香味俱失。千里专送荔枝不是杨贵妃的专属,早从汉代起,就有往长安专送荔枝的旧例,为了保证送到天子案前的荔枝口感新鲜,从南到北,沿路驿站一站站以最快的跑马接替运送,等走完全程,不知跑死多少人马。   千年以后,荔枝仍然地位尊贵,价值高昂。专送通道只为权贵服务,达官贵人们只需要张一张口,就能吃到最鲜美的新鲜荔枝。而民间百姓几乎没有机会一尝珍馐美味。商运的荔枝不少,但仍然供不应求,船只从南方行到武昌府,刚驶进渡口,还没卸完货,船上的荔枝已经被当地各家的富户抢购一空。一般的平头老百姓,别说是吃荔枝,连味儿都闻不到。   拜月祭祀不是孝敬财神爷,心意到了就行,准备几样常见的瓜果尽够了,周氏素来勤俭,哪里舍得费钞去买荔枝来供奉?这时节荔枝的挂果季早就过了,价格比春夏时更贵了两倍不止。   盘里的荔枝色泽艳丽,据说是南方名品,名叫“云霞红“,是孙天佑前天上门时多送,不知他从何处搜罗来的。当时家里人人都分得一盘,周氏觉得稀罕,特意让人去张家求来一盆冰,留下一盘荔枝祭月,所以今年李家的瓜果供奉和往年略有不同。   等李绮节姐妹几人焚香祭拜过后,曹氏取来一只木盒,盒中是准备好的蜘蛛,将蜘蛛放置在瓜盘之中,等蜘蛛在瓜果上结网,就是“得巧“。   焚香之后,小娘子们照例要比一比各自的针线功夫。   李昭节和李九冬年纪不大,志气不小,为了拔得头筹,已经在私底下偷偷练习了半个多月。姐妹俩拿针拈线的姿势一亮出来,就把李绮节惊得脊背一凉:比不过宝珠、宝鹊、宝钗这些丫头,还能说是情有可缘,现在连两个妹妹都把她甩到身后,李乙又得念叨不停了。   月色澄澈,不必点灯,也能看清院前一株株笔直矗立的玉兰树,椭圆形的叶片在流淌的月华中静静舒展,淡黄色流萤在层层叠叠的雪白花瓣间闪烁着点点幽光。   小娘子们在院子里乞巧,丫头们的欢笑声此起彼伏,偶尔传出一声爆笑,隔着院子都能听出笑声当中的欢快肆意。七夕是夫妻节,也是少女们可以放下忧愁,大大方方为自己寻求福佑的节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对女人们来说,一生光阴,除了最初几年的烂漫天真,余下便是一生辛劳,处处拘束。一年大大小小的节日喜宴,各类宴饮集会,大多都是内院妇人们操持料理。对其他人来说,节日的热闹只在当天,但妇人们往往得为一个节日默默辛苦半个多月,节日前忙,节日后还要忙。最辛劳的是妇人们,可节日的中心从来都不是她们,唯有乞巧,未嫁少女们和已婚的妇人们才能欢聚一堂,尽情欢笑。   阿满把烧完的艾草团子扔到墙角,阖上窗户,回头打量孙天佑,眼神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那边都布置好了,少爷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孙天佑斜倚在罗汉床前,衣襟半敞,露出胸前一片麦色肌肤,狐狸眼斜斜上挑,神情微带戏谑,“傻小子。“   这个时候他还没动身,自然是计划取笑的意思,阿满竟然毫无知觉。   他边说话,边不停抹汗,实在热得不行,随手从簟席上抓起一把晒干的粽叶制成的大蒲扇,呼啦呼啦摇起来。刚刚和李子恒结伴回房,被对方拉着在院子里比划了几下,退让间受了对方几个不轻不重的拳头,没受伤,但却热出一身汗。   “分明是少爷你胆子小,不敢对三小姐张口,还硬说我傻。“   阿满很不满,气呼呼地一甩手,出门去灶房提热水。   等洗澡水准备好,他依旧板着脸,“少爷,香汤预备好了,泡汤吧!“   孙天佑丢下蒲扇,几下扯掉袍衫,身子浸入温水中,舒服地吁口气,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指着漂浮在水面的碎花:“哪里来的?“   金黄两色的蜻蜓花,雪白的山野、黄栀,红色的胭脂花,全都是香味非常浓郁的香花,在热水中沉沉浮浮,弄得一屋子香喷喷的花香。浸润其中,孙天佑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块大甜糕。   香味被热水一蒸,愈发甜腻,直往他的鼻孔里钻。   “阿嚏!“   被香味刺激,他轻轻打了个喷嚏,捏紧拳头,翻身踏出木桶,“好小子,又想扣月钱了?“   用香花泡澡是小娘子们的爱好,他向来不讲究风雅,连大家公子喜欢的熏香都不用,什么时候用花泡过澡?肯定是阿满故意作弄他!臭小子,几天不打,脾气越来越大了!   阿满背过身,把水瓢往桶里一扔,哐当一声脆响:“蜻蜓花、胭脂花泡澡能解乏,还能驱蚊虫,是宝珠特意交给我,让我给少爷使的。不止鲜花,水里还掺了小半瓶花露,那个贵着呢,少爷可别浪费了。“   孙天佑噢了一声,怒气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眼珠一转,咕咚一声又翻身跳进木桶,颊边的酒窝若隐若现:宝珠是三娘的贴身侍婢,宝珠送的,就是三娘送的,三娘这是在心疼他呢!   至于用香花泡澡是不是不太符合他平时的生活习惯,他早想不起来了——三娘是为他的身体着想!只要是三娘送的,就是一桶臭泥巴,他也能面不改色地跳下去,更别说眼下为他准备的是一桶能够消乏的香花汤,他更得好好享受一番才行。   说来这几天为了应付李大伯、李乙和李子恒的轮番考验,一直绷着精神,确实有些疲累,连阿满都没看出来,三娘却发觉了,不仅发觉了,还如此细心体贴,是不是说明三娘嘴上不说,其实一直在关心他的一举一动?   孙天佑越想越觉得心里甜滋滋的,疲惫顿时消了个七七八八,还饶有兴致地拈起一朵蔫蔫的花瓣,盘算着回去让人打一对黄栀形状的耳坠子。   他这头兀自泡在热水里惬意地想象李绮节私底下怎么关心在意他,阿满那头愈加替他着急,忍不住拔高声音:“那些灯笼,少说也花了十几两银,还有两岸的几千只红蜡烛,烧的也是钱呐!您准备啥时候向三小姐开口啊?错过今天,明天可不是三小姐的正生日!“   孙天佑回过神来,眼神渐渐恢复清明,“让人撤了罢,灯笼蜡烛和戏班子,全都撤了。“   “撤了?!“   阿满又惊又吓,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少爷您准备了一个多月呢,三小姐什么都没见着,就这么撤了?“   孙天佑点点头,薄唇边隐隐一抹笑意。   他刻意趁着七夕前上门,自然是有备而来。原本为李绮节准备好了一场惊喜,找个借口,邀李子恒出门,带上李绮节、李昭节和李九冬,届时不怕找不到机会和李绮节单独说上几句话。   等撇开不相干的人,小船荡漾在起伏的水浪中,除了漆黑的夜空和一望无际的暗沉江水,只余遥远的星光和游曳的萤虫。这个时候亮起数百盏花灯,千余支火烛,华光璀璨,流星潋滟,小舟徜徉在迷离灯火当中,该是何等的风光旖旎……   李绮节肯定会喜欢。   再让戏班子吹奏笙乐,乐声中的夜色,更是美不胜收。   计划完美无缺,甚至为了不让长辈们怪罪,他连怎么正大光明地甩开李子恒几人都想好了,地点是他亲自挑选的,试验了好几次,才确定好点灯、放灯的最佳时机,为了防止夜间落雨影响效果,再三询问有经验的老农,才确定好日期……事已具备,只欠东风。   孙天佑为这一场生日惊喜费了多少心思,没有人比阿满更清楚,他不明白,为什么事到临头,孙天佑忽然打起退堂鼓来了?   水中的香气渐渐浮上来,不止身上的疲累散去,连骨头都似乎酸软了几分,孙天佑轻笑一声,倚在木桶边沿,缓缓闭上眼睛。   懒洋洋的姿态,引得阿满愈发不满。   孙天佑没有解释什么,到李家拜访之前,他信心满满,觉得自己准备的生辰贺礼绝对能博得佳人一笑。然而今天在李家内院一整天待下来,吃了巧果,赏了荷花,陪兄妹几人玩游戏,他渐渐明白,自己准备一个月的生日惊喜注定派不上用场。   付出的心血注定得不到一声赞赏,他何尝不失落?阿满旁观了他为灯会跑前跑后的全过程,所以替他着急。作为正主,他真的一点都不焦躁吗?   他当然失望,难过,甚至有一丝落寞,但一桶香汤,足够抚慰他的失意。 ☆、第88章 八十八   再多的准备, 再大的惊喜,如果李绮节不喜欢,又有什么用?   孙天佑带着十成十的信心登门,但是一天下来, 看到李绮节和姐妹们说笑,和李子恒斗嘴,和李大伯撒娇, 他渐渐明白,她想要的,不是什么浪漫绮丽的灯会,在这个溽暑未消的七夕之夜,她只想和一家人待在一起, 安安静静地度过离家的最后一个生辰。   既然灯会成了多余, 自然只能撤掉。   反正他已经看到想要的了。   和兄弟姊妹们说说笑笑时, 她神采飞扬, 和长辈们闲话家常时,她柔顺乖巧,和丫头们商量内务时,她从容果决。   生父杨县令懦弱,嫡母金氏不慈, 孙天佑自小看淡亲情, 不曾从杨家获得一丝温暖慰藉。他无法理解李绮节的快乐从何而来,但看到她眉眼间如三月艳阳般绚烂明丽的笑意,他也不知不觉扯开嘴角, 傻笑了一整天。   仿佛云开雨霁,阴霾尽散,天地间,只余那一抹壮丽耀光。   原本的目的是想哄李绮节开心,如今看到她开心愉悦,已经足够了。   何况她还一反之前的疏远态度,直接大方地对他表露出关心之意,更是意外之喜。   孙天佑早就知道,李绮节对谁都是温温和和,没有脾气,看似爽朗热情,其实内里对人防备极深。   倒不是说她疑心重,而是她似乎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去留来往,除了家人能够得到她的忍让和关心,其他人对她来说,有如落花流水,和则笑谈几句,不和就抬脚走开,绝不强求。   她是真真正正的淡然远之,对外面的一切都漫不经心,只自自在在地活在自己的小天地中。   很少有人能够彻底融入她的小天地,大多数时候,她冷静洒脱得近乎淡漠无情。   她和杨天保自小一起长大,两人还是多年的娃娃亲。杨天保流连风月,衷情小黄鹂时,她既没有伤心抑郁,也不耽于愤怒,带着丫头,果断干脆地吓退杨天保,逼得后者主动退亲。杨天保当然有错,但她如此淡然,也说明她对杨天保没有任何情丝——但凡有一点喜欢,她不可能表现得那么不在乎。   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竟然始终不曾触动她的心弦。   那时候孙天佑就明白,李家小表妹和其他人不同,想要娶她过门,必须先一步一步融化她筑在外围的坚冰壁垒。直接撬动李乙是最快最妥帖的法子,但那样只会惹来她的防备和疏远,就像杨天保那样,虽然能取得婚约,但根本不能走进她的内心。   所以他把选择权交到她手中。   从一开始的坚决抗拒,到后来的婉言劝说,再到之后的沉默淡然,直到后来的默许接受,李绮节软化的过程看似顺理成章,其实磨难重重,几乎粉碎掉他的所有信心。他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过迟疑或是退让,总是信心满满、精神十足,其实心里早就沉入谷底,觉得自己根本没有一点希望。   在情热如火的时候,一次次被意中人推开,怎能不伤透肺腑?厚颜如孙天佑,也曾被伤得鲜血淋漓。   但是一旦突破层层险阻,获得李绮节的青睐,曾经的伤痛根本不值一提,那一刻他欣喜若狂,所有痛苦顷刻间全部治愈,热血重新在他的血管中奔腾。他的未来一片光明,因为他即将拥有自己希冀的所有幸福。   之后的每一天,他从睡梦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和人说话时,他时不时会突然走神,然后傻笑起来:一想到李绮节即将成为他的妻子,和他共度一生,他的快乐根本抑制不住。他踏出的每一个脚步,都轻飘飘的,好像置身云端之中,人世间的所有赏心乐事,根本不足以和他的幸福做比较,他是全天下最最幸运的那个人。   事实也和他想象的那样,李绮节轻易不动心,但一旦她真的把谁放在心上,她会抛开所有顾忌,全心全意对他好。   那个人是他,孙天佑。   她何其细心,知道他上门不是单纯来蹭饭的。给他送香花解乏,肯定是想暗示他,不论他有什么计划,她不能赴约。   故意不说出口,只以这个举动来间接暗示,好像有点故意为难试探他的意思。   但孙天佑却觉得甘之如饴,如果李绮节不是深信他能够理解她的用意,怎会如此迂回?   别人懂不懂不要紧,李绮节认为,他能够懂她。   心有灵犀,便是如此。   此前的种种辛苦,和孙天佑得到的东西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经过一番执着坚持,收获的果实,远比他梦境中的还要甘甜一百倍。   现在已经让他喜不自胜了,等李绮节梳起发髻,成为他的妻子,又会是怎样的旖旎风情呢?   心口一阵热流划过,孙天佑忍不住打了个战栗——不是冷的,而是出于迫不及待的激动渴求。   热水早就凉透了,他恍然未觉,仍然靠在桶壁上,笑得见牙不见眼。氤氲的水汽中,那张清俊的面孔比平日多了几分柔和,眉梢眼角,俱是藏不住的笑意。   要娶媳妇了不起啊?跟变了个人似的,整天只晓得傻笑!阿满悄悄翻了个白眼,提起小口圆肚的铜水壶,往木桶里添热水。晶亮的水线冒着热气,哗啦啦注入香汤中,花瓣像一尾尾游鱼,在水中欢快舞动。   隔壁庭院,拜月过后,女眷们笑闹一阵,分吃祭月的瓜果。   眼看到了二更时候,月色愈发阴冷,寒意一点一点浸上来。漫天飘洒的萤火虫明明灭灭,恍如一盏盏静静燃烧的小烛灯,光晕是暖融融的淡黄,但不减一丝幽寒。   如今仍是昼长夜短,入秋后家中事务繁多,周氏不敢闹得太过,提溜着仍然兴致勃勃的李昭节和李九冬回房,剩下的人自然不敢继续闹腾,各自散去。   宝珠去灶房拎来热水,服侍李绮节净身洗漱,想起之前给阿满的香花,“三娘给孙少爷送香花,是什么意思?“   她琢磨了一阵,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七夕嘛,鹊桥相会,小娘子们给心上人送礼物,多是荷包、香囊,或者络子、巧果,哪有给人送泡澡香花的?   当然,那瓶花露是好东西,三娘拢共只得了两瓶,一下子送出半瓶给孙少爷使,她都有点心疼哩!   “没什么意思。“   李绮节倚在床栏边,手执一柄银灰地刺绣梅林水仙图圆扇,轻轻扇着。她不知道孙天佑到底准备了什么,但看他的小厮几次欲言又止,就能看出他肯定费了很多心力来为她庆贺生辰。   毕竟是心意相通以来,她的第一个生日。之前他偷偷摸摸,找到机会就卖弄一番,恨不能刷爆存在感,现在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向她表白情意,肯定会更加大胆,不可能白白错过这个好时机。   可惜她现在没有这个心情,习惯了和家人一起平平静静地迎接生日,她不想打破这份宁静。   随着嫁期越来越近,李乙和李子恒嘴上不说,一言一行间,都是对她的不舍。   李子恒胸无城府,不舍得就是不舍得,根本不去掩饰,还抬出长兄还没娶亲、妹妹不能嫁人的规矩,想劝李大伯和李乙推迟婚期,被周氏给训了一顿——有朝廷选秀这座大山压在头顶,小娘子们都是尽早出嫁,少有拖到十七八的。十四五岁嫁人是常态,不必和堂兄弟们一起讲次序、论排行。而且孙天佑情况特殊,家里需要有个内眷掌家,婚期自然是宜早不宜迟。   李乙比儿子李子恒别扭多了,天天为嫁妆奔忙,好像恨不得李绮节早点嫁人。可他看李绮节的目光,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沉痛了。   李绮节再迟钝,也知道李乙只是表面上假装镇定罢了,其实心里指不定有多难受呢,这时候她要是当着李乙的面和孙天佑眉来眼去,李乙得多扎心啊!   为了安慰李乙和李子恒,她只能让孙天佑的计划打水漂了。   让她感到欣慰的是,不必她暗示,孙天佑很快看出她的心思。不论阿满怎么催促,他始终没有张口向她提出邀请,耐心地陪着她和家人们一起说笑玩乐,仿佛他真的只是无意间到李家借住一两天。   他能够如此体贴,有些出乎李绮节的意料。   毕竟是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她心里有些愧疚,想来想去,送什么好像都不合适,最后干脆让宝珠送去解乏的香花香露,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单单只是找一个由头,给他一点安慰罢了。   反正以后要搭伙过一辈子,补偿他的机会多着呢。   想到将来,不知为什么,脸上忽然一阵发烫。李绮节收回越飘越远的心绪,轻吁一口气,把松散的头发盘起来,绕成一个丸子似的形状。   天气太热了,坐着一动不动,也能出一身汗,头发隔两天不洗,她就觉得头皮发痒。可洗得太勤吧,费水费柴不说,李乙那边要唠叨,下人们也总碎嘴,说她爱讲究。   所以她基本上是趁着夜里洗头,入夜后不用出门,知道她洗头的人不多。   可她的头发又厚又密,洗完之后不好吹干,夜里枕着湿头发睡,容易闹头疼。于是只能在吃完饭后洗,然后在院子里坐着把头发晾干,才能回房困觉。   这会子夜已深了,再洗头肯定干不了。只能用篦子梳通,把油腻的长发挽起来,眼不见心不烦。   宝珠用凉水把凉席擦洗一遍,等凉席干透的工夫,拿起一把大蒲扇,在房里走来走去,把角落里的蚊子扑干净。   “孙少爷送的那种驱蚊丸真好用,撒上一点,蚊虫少多了。味道也好闻。“   李绮节把轻软的生纱帕子盖在微微发烫的脸颊上,淡淡一笑,“你是不是收了他什么好处,怎么近来总替他说话?“   “啪嗒“一声响,宝珠手腕一翻,一蒲扇拍在屏风上,一边小心地掀开扇子,看有没有拍中蚊子,一边回头朝李绮节咧嘴一笑:“我可没被孙少爷收买,我说的都是实话!“   眼珠一转,满脸促狭,“三娘你说说,我哪一句说得不对?“   李绮节笑而不语,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翻身躺在已经晾干的竹席上:“宝珠姐姐说的每个字都对!行啦,早点歇吧。“ ☆、第89章 八十九   七夕过后, 孙天佑和李乙父子先后离开李家村。李乙原本打算多留一段时日,但李家新买的宅院需要拆除院墙、重新粉刷装修,家具、石料需要从县城采买,然后通过船运送到乡下, 这些事家里的伙计拿不了主意,必须由他本人亲自出面料理。李子恒急着回球场恢复训练,也不能多留。   不过父子俩的行装包袱虽然早就收拾好了, 却拖拖拉拉着没动身,直到孙天佑先告辞离开,父子俩才赶着牛车出发,而且明明是前后脚离开,硬是不肯搭坐同一条船。   对此李绮节也很无奈, 李子恒随性莽撞, 就不说了, 李乙向来含蓄,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闷骚,平时很少有强烈的感情外露。他这样近乎幼稚地抗拒孙天佑,实在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意料之后,则是感慨和怅惘, 不论李乙能不能理解她的言行和思想, 这位土生土长的明朝老父亲,确实在最大限度上对她做出了许多让步和妥协。他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从不掺假。   李乙故意对孙天佑横眉相对, 不是出于对这桩婚事的不满,而是一种无声的发泄,就像即将远行的旅人忍不住和家人大吵一架一样,用争吵和冷战来减轻离别的伤感。李绮节即将出阁嫁人,李乙的一腔愤懑郁气,无处疏解,最后当然只能尽数撒到女婿身上。   李绮节不想去刺激李乙,思量过后,决定置身事外,假装不知道。如何处理翁婿之间的关系,还是丢给孙天佑去头疼吧。   孙天佑似乎早就料到李乙和李子恒的冷淡反应,没有急着到未来岳父和大舅兄跟前卖好,而是老老实实地夹起尾巴,甚少在父子俩跟前现眼。连帮忙牵线搭桥,替李家搜寻手艺实在的精巧匠人这种露脸的好事,他都是让阿满代劳的。   他深知张弛有度的道理,越临近年底,反而变得从容淡定起来,不像先前催促婚期时那样迫不及待。   这一进一退,很快打消了李乙心中的那点不愉快,甚至还因为自己的反复无常,对未来女婿产生一丝愧疚。人人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李乙一人身兼父母两个角色,在对女婿横挑鼻子竖挑眼之后,顺带着也体会了一把丈母娘看女婿的感觉。   孙天佑接下来的目标,只剩下李子恒一人了,至于李大伯和周氏,早就在他各种殷勤周到的嘘寒问暖和接连不断的丰厚礼物攻势下缴械投降。而刚刚登入李家族谱、成为李绮节堂哥的李南宣,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即使李大伯已经多次暗示等他出孝后,会让他接触李家的帐务,他依旧态度游离,从不多管李家家务事。孙天有试探过他几次,很快把他抛在脑后。毕竟不是李绮节的亲兄弟,不必下太多功夫。   张氏不止一次提醒李南宣:“三郎,你终归不是李家的人,李家的恩德要报,但是你不能因为李家对你好,就忘记你父亲的遗愿!将来你一定要认祖归宗!否则你父亲九泉之下,也不能安息!”   李南宣眼眸低垂,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平静无波的黑眸:“孩儿明白。”   李大伯和周氏答应过张氏,如果李南宣真的能够考中前三甲,他们绝对不会阻拦他重回父族,所以张氏才会答应让李南宣认到李大伯名下。   李南宣的生父半生蹉跎,为家族不容,无法和妻儿团聚,仕途上也是浑噩浑噩,没有什么建树。他寒窗十几载,一头青丝熬成满鬓风霜,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蟾宫折桂,让家族长辈对他刮目相看,让那些曾经取笑他的族人俯首帖耳听他的指派。   壮志未酬,身已腐朽,他抑郁而逝,临终前仍然放不下执念,要求儿子必须用三甲功名去撬开父族的大门。死死盯着李南宣把誓言重复三遍之后,他才舍得闭眼。   他撒手之后,未亡人张氏痛不欲生,惟有靠他的遗志苟延残喘,他留给张氏的,除了伤痛和麻木,还有更加执着和疯狂的执念。   因为这个执念,李南宣埋头书本,焚膏继晷,日以继夜,一刻不敢松懈。他写出的文章得到先生夸赞的次数越来越多,人也一天一天的消瘦下去。他不能放松,也不敢放松,亡父临走之前的不甘和愤恨始终压在他的心头,沉甸甸的,让他透不过气。而且哪怕他从不松懈,张氏依旧一次次耳提面命,让他必须铭记生父的遗志。父母的双重执念,织成一张罗天大网,将他罩在其中,除非完成父亲的遗愿,他这一生,都将无法摆脱父母的束缚。   李大伯和周氏不明白张氏为什么坚持要李南宣考中前三甲,在他们看来,李南宣能考中秀才,成为名正言顺的读书人,就很值得高兴了,何必非要强求头三甲呢?   周氏不是没劝过张氏,然而张氏整天以泪洗面,形容枯槁,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就是抚育李南宣,以告慰亡夫的在天之灵,周氏根本劝不动她。   夫妻俩不忍李南宣一辈子被父母的执念拘束,将他过继到自己膝下,除了确实喜欢他的人品之外,也是出于同情和怜惜。   在夫妻俩看来,科举考试哪有那么简单。三年一次乡试,举人大约不过千。三年一次会试,考中者两三百。瑶江县不是名额充裕的天子脚下北直隶,也不是文风昌盛的文人之乡江南,历来人才凋零,自隋唐开创科举以来,瑶江县从未出过状元、榜眼或是探花,甚至能顺利入宫参加殿试的士人都属寥寥。能够侥幸考中举人,就能在本地县志上留名,足够族人念叨个几十年。   李南宣真正开始一心攻读诗书才多久?没有名师指导,没有族人帮衬,想要一飞冲天,简直是痴人说梦。   假如张氏转不过弯来,她可能真的会让李南宣一辈子这么考下去,好好一个少年儿郎,哪能把一辈子的光阴都蹉跎在一个极有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执念当中?   读书人靠科举考试扬名立万,走上仕途,但科举考试并不是读书人的全部。没看到清高如孟举人,都晓得开馆授徒,挣些银两束脩养家糊口么?孟云晖得中秀才之后,也没有继续沉醉书本,而是迅速走出家门,和本县文人结交往来,为将来铺路。   连李大伯和周氏这样的老百姓都晓得,读书人想要更进一步,靠的不全是从书本上领会的学识,他们的生活,也不仅仅只是一场场考试。   可看张氏教育李南宣的法子,分明是压抑李南宣的一切需求,把他培养成一个只知道读书考试的工具。   张氏这头听不进任何劝说,李大伯和周氏只能从李南宣身上想办法,他们并不想阻止李南宣为父争光,但也不想看着李南宣踏上他父亲的老路。人活着,需要一个想头,但也不能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想头而陷入疯魔。   李大伯的方法简单粗暴:先试着让李南宣接触李家的家务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中的繁琐小事,看似简单寻常,其实哪一桩都饱含世情学问,李南宣就像一个无欲无求的苦行僧,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丝破绽,让他沾染一些烟火气,才能打破他身上的禁制。   无奈李南宣性子冷清,又是在寺中长大的,养出一副冰山性情。李大伯使出浑身解数,依然不能从这个嗣子身上找到其他波动情绪,不过李大伯一点都不泄气,依然乐此不疲地为软化李南宣努力着。   至于曾在张氏面前立下的、不会阻止李南宣认祖归宗的许诺,李大伯压根没放在心上。   一来,每届科举考试,能够大浪淘少得中前两百的,个个都是人中龙凤,随便拎一个出来,无不是出口成章、才思敏捷,前三甲哪有这么好考的?哪怕偏心如李大伯,也没奢望过李南宣能够拔得头筹。   二来,瑶江县以往的进士老爷们,几乎都是白发苍苍的老者。假如李南宣果真能考中前三名,怎么说也得有四十好几了,那时候他肯定已经儿女成群,连孙子、孙女都能满地跑了,就算他要认祖归宗,也不会真的把一大家子全带走,怎么着也得给自家留下一两个儿孙吧?   三来,退一万步说,假若李南宣果真如张氏如愿,考中前三,那可是响当当的状元榜眼和探花啊!连知县老爷都得好好奉承的人,日后必定前途无量。到时候只要他不忘李家对他的养育之恩,肯提携一下李家,足够李子恒和李绮节受益一辈子,不管他认不认祖归宗,李家还不是占到好处了?拦着不让他认祖归宗,白白得罪一个前途无量的大老爷,不是自找死路吗?   所以,李家人对李南宣考中前三之事不抱任何希望,但李南宣真的考中了,他们也会替李南宣高兴,毕竟他的辛苦和投入,他们全部看在眼里。   如果李南宣能够在读书之余,适当地放松一下自己,李大伯和周氏会更满意。   于是在张氏又一次对李南宣施压过后,眼看着好不容易露了几回笑脸的李南宣再度回到以前那种麻木枯槁的状态,周氏忽然突发奇想,要李南宣放下书本,和她一起张罗李绮节的出嫁事宜。   “官人和我年纪大了,能照管你们到几时呢?你们兄弟姊妹几个,唇齿相依,只有互相扶持、守望相助,才不会被外人欺负。三娘是咱们家头一个出嫁的,后头还有四娘和五娘,你虽是男伢,不管里头的事,也得跟着看看章程,心里有个大致的谱儿,以后外头遇到麻烦才不会慌手慌脚。九郎那边没有兄弟妯娌,三娘出阁以后,只有小夫妻俩两个过日子,省心是省心,可一旦碰上什么难事,连个帮手都没有,到头来,凡事还是要倚仗你和大郎这两个娘家兄弟。”   周氏一点都不见外,既要把李南宣当儿子养,就不能一味宠着他,更不能把他当成玻璃人一样捧着,得让他懂得自己该尽的责任,让他一点一点融入李家,有了市井生活气,他才不会被张氏教成一个麻木的泥人。   周氏一席话说完,看李南宣神色如常,脸上并没有抗拒之色,松了口气,“三娘出门的时候,你和大郎都得去送亲,我和你娘说了,她也乐意让你去呢。”   李大伯和周氏把李南宣视如己出,允许他私下里继续为生父服丧,还允诺将来不拦阻他认祖归宗,张氏心里十分感激,这件事,怎么说都是他们母子占尽便宜。这份大恩,无以为报,张氏虽然固执,也盼着能回报李家的恩德,自然不会阻止李南宣和李子恒等人亲近,何况是嫁娶这样的大事,李南宣作为李家长房之子,当然不能推托。   等事情定下之后,家里的婆子丫头奔走相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三少爷竟然丢下书本,摸起算盘来啦!”   有几个想得深远的,偷偷找到正忙着给花庆福写回信的李绮节:“三娘,大少爷什么时候回来?太太已经着手让三少爷帮忙记账啦,大郎再不回来,家里还有他的位子吗?”   李绮节:……   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李家,也有面临兄弟相争的一天。 ☆、第90章 九十   丫头们实在是杞人忧天, 李大伯和李乙当年分产不分家, 早就把两房的家产田地交割清楚, 公账上的出入也一笔一笔记得明白,每个季度都会交由账房审计登帐。李子恒和李南宣一个是二房嫡子,一个是长房嗣子, 各自能继承的田地、铺子界限分明, 没有发生矛盾冲突的可能。   至于李大伯和李乙的私产和存银, 自然是家中兄弟姊妹平分。李绮节即将出阁, 她的那一份已经单独划出来了,剩下的都是分开记账的, 人人都有, 谁也不用去觊觎另外一个人的。贪心不足, 只会招来李大伯夫妻和李乙的厌恶。   不得不说李大伯和李乙深谋远虑, 在各自成家时便未雨绸缪, 亲兄弟,明算账, 尽量让两家的帐务分开,让子孙辈安安心心继承自家的产业,不至于为了一点钱钞窝里斗。   而且李南宣清风明月,李子恒大大咧咧,哪一个都不是那种会为一点鸡毛蒜皮和自家人起龌龊的心胸狭小之人。李南宣恪守过继嗣子的本分,不贪心。李子恒一心磨练蹴鞠技艺,更没有争权夺利的意思。   说到底,李家只是普通人家罢了, 兄弟俩又都未曾娶亲,半大少年,正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年纪,目光早就投向更遥远更远大的志向,并为之付出全部心血,哪有闲情为了家中一亩三分地闹不和?   不过等到他们成家立业,各自有了家累,肯定不能像如今这般洒脱利落。再经旁人一挑唆,难说不会暗生心结。   李绮节写完最后几笔,放下兼毫笔,吹干纸上的墨迹。   人人都有私心,李大伯和李乙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都免不了会起争执摩擦,李昭节和李九冬形影不离,隔三岔五还不是要打一架?李子恒和李南宣并没有血缘关系,论亲疏远近,终归是隔了一层,感情是一天天处出来的,堂兄弟俩认真相处的时日不多,想让他们短时间内亲如兄弟、不分你我,有些异想天开。只要他们俩能和和气气、共同进退,就够了。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但有李大伯和周氏看着,李家绝不会有兄弟阋墙的那一天。   想清楚这点,再听到丫头说不止周氏,李大伯也开始让李南宣接触铺子上的账本,李绮节一点都不惊讶,李南宣早晚都要接管大房的家业,李大伯和周氏对他推心置腹,直接把大半产业的银钱往来透露给他知道,说不定也存了试探他的意思。   李大伯和周氏已经做了决定,李绮节身为晚辈,不会多嘴。但自家的事,还得由她拿主意。   李子恒不愿接手家中的生意,任凭李乙如何严厉呵斥,或是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始终不肯松口,“家里的铺子我一天都没管过,交到我手上,两眼一摸黑的,说不定没个三两年就败光了。让我做个卖力气的伙计还成,管账的事我实在做不来!”   他一指李绮节:“没有金刚钻,不敢揽瓷器活。阿爷,你把铺子上的事交给三娘张罗不就成了?她帮伯娘管家,里里外外的大小事务,样样都处理得妥妥贴贴,那几家酒坊她不是管得挺好的嘛?剩下的店铺也让三娘一肩挑了罢,总归是自家人,便宜都是咱们的。”   李乙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没有说什么。   李绮节明白,李乙再疼她,也不会把家业交到她手上,能分给她一半的家产,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他心里仍旧盼着李子恒能够子承父业。   可李子恒确实不是管家的那块材料,而且他现在忙得脚不沾地,以后可能会更忙,李家的几间铺子,绊不住他的脚步。   花庆福在武昌府蛰伏大半年,费尽心思,终于搭上了楚王府的门路。球场那边万事皆备,只欠东风。花庆福的来信上说,下个月就能把楚王世子一行人请到球场观看第一场正式的蹴鞠比赛。李绮节铺排了好几年的计划,到如今才慢慢收网,开始收获果实。   从建设球场开始,她一直等着这一天,原本可以一蹴而就,但她耐住性子,始终按着原定的步骤慢慢温水煮青蛙,因为她想要的,绝不只是单纯重新让蹴鞠成为瑶江县的一种新式娱乐,而是从上而下,将蹴鞠比赛逐步推广至全国各地。   此时蹴鞠比赛早已经在上流社会消失匿迹,军队中的士兵不得以蹴鞠为戏,否则会被砍掉手足,蹴鞠艺人只能在戏院酒楼或是青楼楚馆中找到发挥长处的机会,民间百姓喜爱蹴鞠,又能如何?如果不能让权贵阶级对蹴鞠改观,它就永远上不了台面。别的不说,只要官府明令禁止蹴鞠嬉戏,球场就无法再进一步。   民间的流行审美始终带着时代的烙印,从底层民众的共同审美逐渐影响到上层社会,可能要花费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一百年的时间,但从上层社会自上而下改变民间的审美,往往只需要一两年。   惟有先从掌握权柄的皇族贵戚们下手,才能一劳永逸,迅速打开局面。   球场迎来了建立以来真正的首次开张,之前的小打小闹全是在为这一天积攒经验。李子恒已经摆脱学徒身份,成为球队的正式一员,不说那些蹴鞠艺人们不愿放他这个好苗子离开,李绮节也不想贸然打乱自己筹谋已久的计划。   所以李乙想让儿子接班的想法,终究不可能实现。   也许她可以托花庆福想办法,向李乙推荐一个可靠的掌柜?李子恒委实不愿意接管家中几间小铺子,想让李乙彻底放弃,还需要时日,目前只能先用这种拖延的方法稳住他。   花庆福办事很利落,李绮节的信送去武昌府没几天,他很快找到几个合适的人选,二话不说,当即让他们立刻打包行李铺盖,到瑶江县领差事,顺便送来一封亲笔回信。   李绮节看过他的信后,沉默良久,叫宝珠端来火盆,把信笺一把火烧了。   宝珠神色惴惴:“花相公那头出什么事了?”   纸张在幽蓝的火焰中化为灰烬。   李绮节笑着摇了摇头,花庆福的回信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是问她能不能出席球场半个月后的开赛仪式,他好为她保留一间二层包厢。楚王世子一行人是微服出行,暗地里的人手已经布置好了,不会刻意限制老百姓出入,届时场中必定热闹非凡。   花庆福知道她一向喜欢热闹,肯定不想错过一场难得的盛会。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以前她能带着丫头、伴当大大方方在外边行走,是因为年纪还小,长辈们不忍苛责,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她即将出阁嫁人,虽然还没及笄,但在别人眼里,已经算是一个大人了,不能再拿年少轻狂当挡箭牌,必须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别说李乙,就连向来开明的李大伯,只怕都不会乐意看她再到外面去抛头露面。   而且孙天佑如果知道了,又会怎么想呢?即使他不在意,万一她在球场上被认识的人碰见了,事情传出去,两家的名声都不好听。她从来不把别人的眼光和看法放在心上,任凭别人怎么讥讽,依然可以我行我素、自自在在过日子,但也得注意分寸。之前她的种种特立独行,落得一个没心没肺的名声,县里人平时提起她,大多数是笑着叹息一二。但如果尺度没把握好,没心没肺变成没脸没皮,那可就难办了。   所以,她只能谢过花庆福的好意,和以前一样,仍旧躲在花庆福身后,深藏功与名。   宝珠不知道李绮节在想什么,但直觉她心里不大痛快,眼珠一转,轻快道:“杨家来人了。”   故意眨了眨眼睛,想逗她发笑。   李绮节放下心事,脸上扬起一丝笑容,“不年不节的,他们来做什么?”   宝珠悄悄松口气,笑嘻嘻道:“来给咱们家送红鸡蛋。”   周氏在正堂应酬杨家派来报喜的丫头。杨庆娥生了个大胖小子,她的夫家合家欢喜,高大姐亦是乐得合不拢嘴。女儿一进门就为女婿延续烟火,缠绵病榻多年、眼看就要撒手人寰的老太爷看到曾孙出生,心里一高兴,竟然不药自愈,容光焕发,看起来还能多活好几年,更是喜上加喜。现在县里人都说杨庆娥旺夫旺家,高大姐当然高兴。   不止杨庆娥的夫家要为大孙子办一个盛大的满月酒,杨家这边也要摆酒请客,高大姐亲自下帖子,邀请李大伯和周氏赴宴。   李绮节到正堂的时候,杨家的丫头已经走了。周氏把杨家的帖子递给她看,“瞧瞧你表婶,愈发像大户人家啦!”   丫头们忍俊不禁,高大姐不识字,周氏也不识字,两家平时来往,从没有递帖子一说,周氏这不是在夸高大姐,而是讽刺高大姐故意装文雅。   孙天佑和金氏势如水火,但和杨庆娥、杨天保姐弟俩还算亲近,不知道高大姐会不会给他送请帖,李绮节随手把帖子撂在一边:“咱们家是不是得预备两份贺礼?”   一份杨家的,一份杨庆娥夫家的,两边都是七拐八拐的亲戚。   “嗯,你看着办吧。”周氏眉头轻皱,“要我说,杨家再高兴,也得收敛点,到底是外孙呢,现在男方家的人还没定下办酒的日子,他们家已经抢着下帖子了,让男方家怎么想?庆娥的脸往哪儿搁?”   杨庆娥和杨天保的婚事都是娃娃亲,一个定了一门远亲,一个定了李绮节。后来杨县令发迹,杨家人觉得自家高人一等,高大姐既看不上李绮节,也看不上杨庆娥的未婚夫婿。在她看来,杨庆娥不仅是下嫁,还是非常委屈的下嫁,因此杨家人对岳家的态度有些轻慢。现在杨庆娥为夫家生下长孙,还让老太爷病愈,高大姐自觉女儿是岳家的大功臣,抖得越厉害了。   “三娘,你要记住,嫁人以后呐,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男人啊,都好面子,不管你心里怎么想,至少不能在外人跟前落九郎的脸面。”周氏冷笑一声,“庆娥是个好的,可她偏偏摊上这么一个冒冒失失的老娘,还有一个糊涂兄弟,以后迟早要受连累!”   李绮节听出周氏话里有话,心里一动,暂且没有多问。   宝钗取来往年的礼单给两人过目,满月酒的贺礼说来说去不过那么几样东西,红糖、鸡蛋、布匹、糯米,加上半边猪肉,几串大鲜鱼,一担担用箩筐盛了,盖上红布头,酒席当天送去杨家就成。   李绮节想了想,几乎全是补养的吃食,似乎少了些什么,让丫头添上几样针线礼物。   周氏笑道:“我倒忘了,是得加上。以前你们年纪小,家里送出去的礼都是按着老规矩来办,只管送些实惠的东西,尽是些米啊肉啊的,直接送宝钞的也有呢。现在的规矩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以后你自己当家,看看别人家是怎么做的,照着她们的新规矩来,免得失礼。”   说到李绮节日后当家的事,屋里的丫头神色各异,忍不住斜眼去看她的表情。   李绮节似乎没察觉到丫头们的侧目关注,脸色平静,迎着周氏略带促狭的目光,淡笑道:“我晓得。”   眼睛眨巴眨巴,一脸无辜。周氏原本想逗一逗她,哪想到等了半天,根本没等来大侄女露出害羞或是难为情的样子,反而自己被侄女看得不自在起来了,只得轻咳一声,岔开话题,“今年收的铁莲子比往年少几百斤,价格肯定要涨不少……”   夜里,趁着李昭节和李九冬在庭院前捉萤火虫,李绮节找曹氏打听,“杨天保那边又生出什么事端了?”   周氏喜欢八卦,但不会无的放矢,她暗示杨天保以后可能会拖累庆娥表姐,肯定是事出有因。   曹氏怔了一下,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不过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她以前从李绮节这里领了不少赏钱,还真不敢隐瞒,“五少爷酒后无德,和县里几个浪荡公子打架闹事,砸了一家货栈,让人告到衙门去了。”   李绮节瞠目结舌,就杨天保那绵软性子,竟然也会和人打架斗殴?还闹到县衙去了?   堂堂一个读书人,被货栈老板告到衙门去,能有什么好名声?   难怪前一阵子孟娘子和孟十二回乡避暑时,一反常态的待在家里不出门,要在以往,孟娘子恨不能天天显摆他们孟家得了一个好女婿。 ☆、第91章 九十一   “这几棵树得尽快剪枝, 往上长的枝丫全部剪掉,不然年年柿子挂那么高,全喂鸟了。”   宝钗答应一声,“长工里有几个会剪枝的老师傅, 赶明儿我让他们进来剪枝。”   李绮节点点头,宝珠举着湿帕子上前,帮她擦净双手, “今年摘的柿子装了五箩筐,都留着送人吗?”   新院子有几棵柿子树,年头不高,只有双手合握粗细,但却果实累累, 油润的叶片底下, 起码藏了几百上千枚半青不红的柿果, 压得树梢累沉, 枝头一直垂到院墙底下。可惜柿子还没红透呢,先引来一群飞贼,尤其是稻谷收割过后,鸟雀没粮可吃,天天成群结队来新院子光顾几颗柿子树, 短短半个月, 眼看就糟蹋了一小半。   新院子是李家买的,几颗柿子树自然也是李家的私产。李绮节可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家的柿子全给鸟雀偷吃了。于是趁着今天日头好,领着丫头和婆子一起摘柿子。半生不熟的摘下来也不要紧, 把柿子埋进装稻谷堆里,闷上十天半月的,就熟透了,吃起来味道绝对不差,只是微微有点涩味而已。   “把品相好的、熟得差不多的分出来,一半自己吃,一半留出来送人,剩下的送到谷仓去。”   宝钗皱眉道:“有一半是摔破皮的,放两天就得烂掉。”   柿子树太小,木梯子架到枝杈上,人踩在上面,只能摘到低矮处的柿子。再高一点地方的果子,基本是用竹竿一个个打下来的,跌到地面时,免不了会刮蹭。而蹭破皮的柿子沤不熟,只能看着它烂掉。   李绮节一挥手,“晒干了做成柿饼不就得了?”   秋日晴天多,正是晒柿饼的好时节。   宝钗踌躇了一下,“以前咱们家没晒过柿饼,都是从南边买的。不晓得能不能成,要是落雨的话,还是会烂掉。”   宝珠看一眼箩筐里的柿子,半青不熟的,吃不能吃,放又不能放,“总不能拿去喂猪吧?”   李绮节拍掉落在衣襟前的几片柿子叶,“先晒着吧,能不能成看天气,真落雨谁也没办法。”   宝钗看她拿定主意要晒柿饼,不再多说,下去安排婆子张罗。反正蹭破皮的柿子放着也只能烂掉,三小姐想怎么处理都不过分,容不得她一个丫头多嘴。   宝珠蹲下身,在箩筐里扒拉一阵,挑出红得最好的一只,擦干净捧到李绮节跟前,“三娘,以后你就住这间院子吗?”   新宅院和李宅已经打通了,李绮节让人把李乙、李子恒父子俩留在老宅的行李铺盖全抬到新院子这边,自己也准备搬过来,老宅那边的院子留着由周氏分派。   李绮节把柿子托在掌心里,不急着吃,慢慢揉捏着,“嗯,咱们是二房么,总不能让大伯他们搬吧?”   宝珠四处打量一圈,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最后双手一叉腰,“这边屋子窄了点,不过景致比那边的好。”   李绮节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宝珠说的景致,无非是院子里的几株树,几丛花,和开窗之后能看到的一条浅溪。   “说到宅子的布置……”宝珠咧嘴一笑,“孙府的景致才是真的好,假山、亭子、水池,什么都有,还修了两个园子呢!随便一间院子,都比咱们家敞亮阔气。”   李绮节摇头失笑,宝珠该不会是收了孙天佑什么好处吧?最近总听她见缝插针夸孙天佑,她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我那天在园子里逛的时候,差点迷路呢!”宝珠见李绮节不应声,只当她是害羞,继续眉飞色舞道,“一条走廊,从这头到那头,开了好几扇月洞门,每一扇都通向一个园子……”   正说得兴致勃勃,忽然把眉心一皱,看向墙角,厉声道:“谁在那儿探头探脑的?”   丫头们吓了一跳,连忙退开几步,让出她所指的方向。   是个梳辫子的大丫头,浓眉大眼,穿一身蓝布袄裤,躲在墙角的花丛后,鬼鬼祟祟的,不知偷听了多久。   被宝珠一瞪,她脸上露出一丝怯色,走出花丛,“三小姐。”   李绮节眉峰微蹙,打发走丫头们,只留宝珠在身边,“十八姨让你来的?”   结香四下里张望一阵,几步走到李绮节跟前,压低声音道:“我没偷听三小姐你们讲话,是少爷让我来的。”   李绮节和宝珠对望一眼:李南宣?   “三哥要你来做什么?”   结香一跺脚,“哎!我们少爷碰上麻烦啦!”   等结香说出李南宣遇到的难事,李绮节不由愕然:她知道李南宣容貌俊秀,引得乡里的小娘子们春心萌动,李家门外几乎天天有人守着,只要李南宣一露面,小娘子们立马蜂拥而至,赶都赶不走。但她没有想到,连张桂花那么一个随时随地往外冒凉气的冰美人,都对李南宣芳心暗许!而且还顾不上矜持和规矩,主动向李南宣示好!示好还不止,甚至都能说是死缠烂打了!   “她给三哥送来两箱金子?”   果然是美人,送礼都这么豪爽,真土豪啊!   结香点点头,声音里夹杂着几丝愤恨,“七夕乞巧那天,张小姐的丫头买通咱们家的小丫头,把几只荷包送到少爷的书房,少爷一句话没说,让我当着小丫头的面把荷包扔了。没想到张小姐隔天又送来两箱金子。”   宝珠听得咋舌:“她给三少爷送金子干什么?”   结香冷哼一声,“说是资助少爷读书,谁信啊?好好的小姐不当,没事儿给别人送金子,把我们当猴子耍呢!少爷要是真收了她送的东西,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听她的语气,仿佛李南宣是一朵可怜巴巴的娇花,而张桂花是想借金子攻势占娇花便宜的恶霸。   李绮节差点笑出声,但看结香气势汹汹的模样,实在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笑,“这事十八姨晓得吗?”   “夫人不晓得,少爷不让我说。”结香抬起头,飞快地轻扫李绮节一眼,“不瞒三小姐,张小姐给我们少爷送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她把自己贴身戴的簪子送给少爷,少爷不敢自己作主,让夫人帮忙把簪子还回去,谁知夫人一直没还。”   李绮节皱起眉头,她怎么觉得结香的眼神有些怪异?   “后来少爷让我把簪子还回去,还让我给张小姐带了句话,当时张小姐听完那句话,没说什么,少爷以为她不会再送东西了,没想到张小姐不送簪子,改送金子!分明是想缠着我们少爷不撒手!”   结香越说越激动,一张圆脸涨得通红,说到最后,从牙缝里吐出一声轻斥:“不要脸!”   这么说来,张桂花显然不止迷恋李南宣的相貌,而是认准了非君不嫁,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往李宅递送信物。   张老太爷是张氏的族兄,说起来,张桂花应该是李南宣的表妹。如果不是张老太爷横加阻挠,张家大少爷、张大少奶奶说不定很乐意和李南宣结交。   李南宣断然拒绝张桂花的情意,但张氏却态度暧昧——如果不是另有目的,她不会无缘无故留下张桂花的簪子。   而张桂花锲而不舍地向李南宣示好,说不定有张氏在背后的推波助澜。   “三哥是不是想让我替他把金子还回去?”   结香猛点头:“少爷说,这事不能闹大,闹大了不好收场,只能把金子悄悄还回去。可夫人那边肯定不答应,告诉太太也不好。只能来求三小姐您了。”   夫人是张氏,太太是周氏。李南宣虽然不胜其烦,到底还是心软了,如果把事情闹到长辈跟前,可能会损伤张桂花的名声。   李绮节轻叹一口气,她大大咧咧惯了,对情爱之事迟钝得很,根本不会调解少年儿女之间的情感纠纷。可李南宣身份不便,除了求她帮忙,还真没别的法子。   看来,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一趟了。   事不宜迟,拖久了不知道张家那边会不会朝李南宣发难。   两手一拍,对结香道:“把金子送到我房里。”   “嗯!”结香使劲儿点头,“多谢三小姐!我这就去拿箱子。”   李绮节轻轻呼出一口气,回头朝宝珠眨眨眼睛:“拣好的柿子装一篓,我去瞧瞧张嫂子。”   李绮节忽然登门拜访,张大少奶奶虽然竭力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谁都看得出来她心里的错愕震惊。光是吃茶的时候,她已经把李绮节从头到脚打量好几遍了,目光中始终带着毫不掩饰的疑虑和审视,并且还有意和李绮节保持距离,因为她怀疑李绮节脑子出毛病了,才会上门找自己闲话家常。   不咸不淡交谈几句,柿子吃过了,鸡蛋茶品过了,张家一群萝卜头也都见过了。   惟有张桂花没有现身,是不是心虚了,所以才故意避而不见?   两箱金子可不轻,虽然那可能算不上是箱子,而是两只小巧的首饰盒,但宝珠和结香都是姑娘家,身娇体弱,揣一盒金子在怀里站老半天,很费力的!   张大少奶奶得意洋洋地吹嘘自家孩子的功课有多好,多讨先生喜欢,一句话颠来倒去,能说三五遍。   李绮节堆着一脸笑,耐住性子陪笑半天,终于瞅准一个机会,放下茶杯,直接道:“听伯娘说张家姐姐的梅花锈得特别好,我早就想找张姐姐请教了,张姐姐今天不在家?”   张桂花可是出了名的宅女,一年能出两三次门就不错了,肯定是在家的。   想到这,李绮节有些纳闷:张桂花从不出门,李南宣也不是爱到处跑的人,她怎么就看上李南宣了?   张大少奶奶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桂花啊?她在房里打络子呢,她从小就孤僻,每天闷在房里,轻易不肯见人。我总劝她,小姑娘家,总要出门和人交际的,总不能一辈子不见外人吧?我可是一片心为桂花着想,他们倒好,背地里编排我,说我排挤小姑子!”   李绮节眉毛微挑,张大少奶奶这话说得,怨气十足啊!   随即想到周氏常说张老太爷把张桂花当成眼珠子一样疼爱,张桂花房里的摆设美轮美奂,每一样都价值不菲,而张大少奶奶作为媳妇,从来没得过一张笑脸,每天忙里忙外,还总被张老太爷嫌弃,月钱则少得可怜……   两厢一对比,张大少奶奶对张桂花的感情,可以用五个字来概括:羡慕嫉妒恨。   正堂里不止她们几个,张家的下人、婆子都离得不远,李绮节不好接张大少奶奶的话,更不可能附和,只能捂着嘴巴轻笑几声,敷衍过去。   好在张大少奶奶没有化身怨妇接着诉苦,只是抱怨了两句,等心里舒坦了,叫来一个梳丫髻的小丫头,“小姐在不在屋里?”   这话问得多余,小丫头却煞有介事地摇摇头,“不晓得在不在大官人那边,我去看看。”   丫头很快折返回来:“小姐在屋里呢。”   张大少奶奶悄悄舒口气。   等丫头领着李绮节往内院走时,她才渐渐回过味来:张家内院不是由张大少奶奶说了算的,张大少奶奶让小丫头跑腿,是在试探张桂花的意思,如果张桂花不想见客人,小丫头应该早就找个借口打发她了。 ☆、第92章 九十二   去张府的时候, 李绮节做好了张桂花以泪洗面、哭哭啼啼的准备,没想到宝珠和结香亮出两只黑漆镶嵌钿螺的箱子时,她竟然一脸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眼皮轻轻往上一撩,淡淡地瞥她一眼,“劳烦你了。”   看她的样子, 显然不愿多谈。   李绮节搜肠刮肚,准备的那一肚子安慰劝诫的话,全没了用武之地。   张桂花站起身,把钿螺箱子搂进怀里,双手紧紧握拳, 神情郁郁。   李绮节不想刺激到这位冰美人, 送还金子后, 立刻提出告辞。   张家的丫头是个明白人, 悄悄一扯她的衣袖:“我们小姐爱钻牛角尖,谁都劝不住。请三小姐多担待。”   就算劝不住,你们也不能纵容她一次次给李南宣送信物啊,先是送簪子,然后是送荷包, 现在连金子都送了, 再不看紧点,以后还不定会送什么呢!   而且还是私相授受。   李绮节回头看一眼张桂花,她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两只钿螺箱子, 像是要用眼神把箱盖钻出一个洞来,丫头们围在一旁,好声好气地劝解她。   张大少奶奶以为李绮节在张桂花那里受了委屈,亲自把她送出门,怜惜地拍拍她的手:“三娘呐,别往心里去,以后得闲了,再来陪我说说话啊。”   李绮节怕张大少奶奶看出苗头,故意哭丧着脸离开。   等出了张府,结香哼哼道:“我觉得张小姐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她以后肯定还要缠着我们少爷!”   李绮节跟着点头:大哭大闹不算什么,张桂花不闹,才更可怕。越是看着沉静的人,越加不会轻易动摇,一旦下定决心,八匹马都拉不回。李南宣想让张桂花死心,怕是难呵!   看来,美男子不是那么好当的。   不知道张桂花是李南宣的有缘之人,还是一朵烂桃花。   正低头想着心事呢,前方拐角的地方似乎有道人影,李绮节悚然一惊,霍然煞住脚步,趔趄了一下,才险险站稳。   前面的人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耳边传来熟悉的低笑声,“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仿佛轰隆隆炸过一串响雷,李绮节脸上一阵烧热,想后退两步,那人如影随形,立刻跟着往前。   她挣脱不开,只能任对方扶着,无奈道:“你怎么在这里?”   孙天佑勾起嘴角,“大伯娘说你出门访友去了,我在这儿等着,好截人啊。”   宝珠瞪大眼睛,目光落在孙天佑的右手上,示意他松手。   孙天佑浑然不觉,顶着宝珠和结香的瞪视,大大方方道,“世伯让我来接你进城。”   李绮节一惊:“家里出事了?”   “别急,是喜事。”孙天佑松开手,“我和世伯他们交待好了,事不宜迟,这就走吧。”   阿满赶着马车迎过来,他旁边坐着一个小厮,竟然是前几天已经跟着李子恒进城去的进宝。   李绮节正想开口询问,那头宝珠已经替她问出声了:“是不是大郎出事了?”   进宝挠挠后脑勺,文绉绉道:“天机不可泄漏!”   宝珠一巴掌拍在进宝脑壳上:“说!出什么事了?不说接着打!”   进宝撅起嘴巴,扭过头,不吱声了。   孙天佑看了眼天色,走到李绮节身后,微微俯身,含笑道,“怎么,你怕我?”   两人挨得很近,他说话的时候,热气直往李绮节脖子里钻。   李绮节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刚刚散去热度的脸颊重又浮起一阵殷红,蹙起眉头,转身看向孙天佑。   后者一摊手,“我没扯谎,大伯娘都同意了。”   李绮节杏眼微眯,盯着孙天佑看了许久。   孙天佑任她盯着看,尽量舒展身体,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从容,一双狐狸眼轻轻上挑,笑意氤氲。   李绮节满腹狐疑,不知道孙天佑这回又想cos什么,目光滑过对方颊边若隐若现的酒窝,鬼使神差的,竟然不想拒绝,像刚吃完满满一大碗酒酿,没有醉,浑身上下却轻飘飘的。   算了,看看他到底在鼓捣什么。   “走吧。”   结香目瞪口呆地看着李绮节登上马车,半天没回过神来:“三小姐怎么跟人走了?”   回到家中,傻愣愣站了一刻钟,才终于找回自己的神智。   她找到宝钗,小心翼翼道:“刚刚孙少爷是不是来了”   宝钗道:“对啊,太太让他去接三小姐了。”   结香暗暗舒口气,还好,孙少爷说的都是真话,不是在撒谎哄人,不知道大官人那边出什么事了?听孙少爷说,是喜信?莫不是大少爷要娶媳妇了?   一个丫头急匆匆跑来,看到结香,眼睛一亮,“结香,你在这呢,张姑奶奶到处找你呢!”   结香脸色一变,“找我做什么?”   “不晓得。”小丫头跑了一个大圈,累得直喘气,“你刚刚上哪儿去了?旮旯角落全找遍了,就是找不着你!”   李绮节打着串门的借口去张家还金子,没人知道结香也跟着去了。   结香没有答小丫头的话,绕过前院,出了院门,拐到小院子里,迎面一股清苦的药香。   跟着张氏久了,她早已经习惯这种刺鼻的药味,但今天的药味明显和平时的有些不同,她忍不住皱起眉头,“夫人夜里又咳嗽了?”   前些时她跟去李宅照顾李南宣的起居,周氏另外拨了个手脚麻利的小丫头伺候张氏。   小丫头蹲在炉子前扇风,鼻尖一点细密汗珠,“咳了大半夜呢,早上大夫来看过,添了几味药。”   脑袋往里间一扭,挤眉弄眼:“结香姐姐,你进去的时候小心点,少爷在里头和夫人说话,我好像听见夫人哭了。”   结香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蹑手蹑脚走进里间,正好听到张氏在呵斥李南宣:“你是在质问我吗?!”   李南宣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结香看李南宣直接跪在地上,心疼的不得了,搬来蒲团,“夫人有什么话要交代少爷,慢慢说就是,动不动就跪,膝盖不要了?”   张氏哼了一声,没说话,眼睛却不由自主扫了一眼李南宣的膝盖。   结香不等母子俩开口,不由分说,强行把李南宣架起来,搀到蒲团上坐着,正想去筛茶,衣袖忽然被轻轻扯了一下。   是李南宣。   结香轻声道:“东西还回去了。”   李南宣微微颔首。   张氏忽然拔高声音:“什么东西?三郎,你瞒着我做什么了?”   李南宣淡淡道:“没什么,我让结香把表妹送来的东西原样还回去。”   “还回去?”张氏咳嗽几声,咬牙道,“我儿糊涂!你表妹秀外慧中,容貌出挑,对你死心塌地,而且和我很合得来,我之前替你作主接下她的发钗,你还不明白娘的意思吗?”   李南宣目光淡然:“我对娘发过誓,一日不能实现父亲的遗愿,就不会娶亲生子。表妹蕙质兰心,不该因为我而耽误终身幸福。”   “你是不是怕你堂舅舅不同意?”张氏沉声道,“你放心,等你日后出息了,你堂舅舅肯定不会再阻挠你表妹和你的婚事。”   李南宣始终平静无波的脸上隐隐浮起一丝不耐,“娘!我无意和表妹结亲,不止表妹,以后不论是哪家闺秀,都和我无关!您只管将养身子,不必为我的婚事操心。”   张氏脸上一白,“难道你真的打算一辈子不娶亲吗?我之前拒绝李家的提议,是因为李家的亲事不妥,娘可没打算让你一辈子不成亲啊!”   “不娶又如何?”   李南宣抬起头,幽黑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强烈的情绪,仿佛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气话。   但张氏知道,儿子说的不是玩笑话!   “你想让你父亲这一脉断子绝孙?”   “世间事,哪能事事如意顺心。”李南宣扭头看向窗外,秋风袭来,只剩下枯瘦黧黑的树干,“娘,以后不要轻易对表妹许下什么约定,我会尽力去完成父亲的遗志,其他的,谁也做不了我的主。”   他起身离开,淡褐色衣袍滑过蒲团,留下一道瘦削苍凉的背影。   张氏泪流满面,“结香,三郎他是不是恨我?”   您到现在才看出来?   结香冷笑一声,眼角余光扫过张氏那张惨白的脸,心里一酸,把差点说出口的话重新吞回肚子里,“夫人,您别东想西想的,少爷是您血脉相连的亲生儿子,好端端的,怎么会恨您呢?您呐,就是爱操心。”   张氏沉默良久,眼睛里倏然冒出星星点点亮光,“桂花是真心爱幕他,我都是为他好啊!”   “张小姐再好,关少爷什么事?”结香撇撇嘴,“少爷一心读书,暂时不想成家,您别多事。”   张氏躺回枕上,唉声叹气,不知道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小丫头进来道:“张家小姐来了。”   结香脸色一沉,金子已经送回去了,张桂花怎么又来了?不会是看少爷那边不动心,又故技重施,把金子专送给夫人?   张桂花是空手来的。   结香脸色好看了一点,不过依旧板着脸。尤其当张桂花进门后,她昂起下巴,冷哼一声,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张桂花知道她看不起自己,脚步没有停顿,直接从她身边走过。   一个丫头罢了,她根本不在乎。   小丫头和张家丫头都留在外面,没跟进来。   结香看一眼张氏,张氏示意她出去。   结香皱起眉头,一甩辫子,吧嗒吧嗒走出房门。   “桂花……”   张氏挨着床栏,“苦了你呀!”   张桂花走到病榻前,依然是一张冷冰冰的脸,“姑姑,表哥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张氏错愕不已,“这话是谁说的?”   “那就是没有了?”   张氏苦笑道:“三郎自小在寺庙里长大,从没见过外人,哪里来的意中人?”   张桂花默然片刻,“既然如此,表哥为什么对我退避三舍?他是不是讨厌我?”   “不,这和你无关。”张氏鼻子一酸,泪如雨下,“是我造的孽……”   忆起早逝的亡夫,再想到注定孤苦半生的儿子,一时悲从中来,愈合的疮口重新皮开肉绽,麻木的心再度碎裂成一瓣瓣,彻底淹没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   张桂花坐在脚踏上,听张氏讲述她当年怎么和李郎相遇,怎么突破重重阻挠和李郎成为夫妻,又怎么被家人强行拆散,在庵堂中度过十几年光阴……   她静静听着,目光从凄然逐渐转为黯淡。   直到天边聚起层层叠叠的璀璨云霞,张氏才把当年的种种全部讲完,末了,她长叹一声,“是我们家没这个福气,不能把你迎进门。”   她存着亲上加亲的奢望,所以暗中留下张桂花送的簪子,但李南宣的话打破了她的幻想:张老太爷当年和她断绝关系时,那般果断干脆,现在涉及到他幼女的终身归宿,更不会轻易改变态度。张桂花对儿子情有独钟又能如何?终究改变不了什么。   稍有不慎,只会落得一个比她和李郎更加凄惨的结局。   张桂花擦掉脸颊边的泪水,“姑姑,我恨你。”   恨你不能给表哥一个清白的出身,在他和我之间划下一道天堑,恨你之前给了我希望,现在又亲手粉碎我的希望。   丢下这句话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渡口下船之后,一行人重新登上马车。孙天佑骑着一头毛驴,缀在马车旁边。   宝珠掀开车帘:“这条路不是进城的方向啊?”   马车不止没有走进城的大路,还拐了个弯,离城门的方向越来越远。   李绮节朝孙天佑看去。   孙天佑甩了个空鞭,笑而不语。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是在冰川里洗过似的,清冽干净,情深似海。   任谁浸润在这种目光中,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李绮节心有所觉,脸上的热意再度沸腾起来,手心一阵阵发烫,胸腔中跳动的节奏骤然加快,马蹄声,宝珠和进宝、阿满说话的声音,风吹过枝头的飒飒声,鞭子落在车辕上的脆响,全部汇聚在一处,成为一种模糊不清的嗡鸣。   此刻,唯有自己的心跳声清晰无比,一声比一胜猛烈,一声比一声激荡,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随时会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等马车顺着土路转过一座座小山包,眼前豁然开朗,远远便能看见一座矗立在北面的球场和周围鳞次栉比的木质建筑。   隔得老远,依然能看出市坊间比肩接踵,人潮汹涌。   孙天佑收起玩笑之色,目光像带了钩子,牢牢锁在李绮节身上:“这些是按着你的设想一步步筹建完善的,为什么不来亲眼见证它的辉煌?”   李绮节久久无言。   “我知道你想来。”   孙天佑翻身跳下毛驴,走到马车旁,“我说过,只要你开开心心的,我就别无所求。在我面前,你不用隐忍什么。”   不等李绮节开口,他忽然咧开嘴巴,一下子变得嬉皮笑脸,“你什么都和花庆福说,对我却吞吞吐吐的。难道在你心里,我还不如那个合伙人花庆福吗?你可别忘了,咱们俩年底就要拜堂成亲的,我才是你的夫君!”   李绮节不想笑,但嘴角却不由自主掀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孙天佑伸手,掌心盖在她搁在车窗边沿的手上,轻轻握紧:“三娘,你想去哪儿,想看什么,我都会带你去!”   李绮节没有抽回手,“一点都不介意?”   孙天佑摇头:“不介意!”   “成亲以后也是一样的?”   孙天佑一脸理所当然:“那当然了!”   轰隆阵阵,球场的方向接连不断传来震耳欲聋的吼声,仿佛地动山摇,老马和毛驴有些受惊,阿满和进宝连忙掏出草料,安抚几匹老伙计。   宝珠很会看眼色,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   李绮节望着远处拥挤的人流:“球赛已经开始了。”   她的态度中不知不觉透出一点亲昵来,孙天佑心里有些发痒,得寸进尺,牢牢攥着她的纤纤十指,不肯松手。相识以来,头一次能够摸到她的手,也算是一亲芳泽了。他心里美得冒泡儿:“不碍事,我让花庆福留着包厢呐,咱们可以从后楼的廊道过去。”   “不用了,在这看也是一样的。”   “在这能看到什么?”孙天佑撩起袍子,跳到马车外边,掀开车帘,“里面都打点好了,待会儿你披上斗篷,跟我一块儿进去,没人会注意到咱们。”   李绮节想坐在球场里看完第一场正式的蹴鞠比赛,想看看大哥他们训练半年的成果怎么样,想问问现场的观众们对改革过后的蹴鞠花样有什么看法,想和花庆福商讨接下来的计划……   没来之前,她想做很多事,但碍于身份,什么都不能做。   孙天佑看出她的心事,为她准备这一场惊喜,她忽然觉得,看不看已经不重要了。   “以后如果我想做什么坏事,你也得给我打头阵!”   孙天佑展眉浅笑,“好,说定了!”   他笑起来时,俊朗的五官愈显深邃。颊边的酒窝像掺了蜜糖,甜丝丝的。   李绮节抿嘴一笑,忍不住伸手戳了戳那个浅浅的笑涡,她可以对天发誓,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不带任何暗示。   然而孙天佑已经傻了。   很快,她开始后悔这个略显轻浮的举动。 ☆、第93章 九十三   孙天佑发现李绮节对自己的酒窝很感兴趣, 笑得愈发灿烂,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脸上始终挂着甜腻的笑容,随时随地亮出酒窝, 在李绮节面前晃来晃去:来啊,想戳就戳,随便戳啊!   李绮节很想对他翻白眼。   孙天佑说家里有喜事还真不是骗人的:有人再度给李乙说媒。   李绮节顿了一下, “阿爷答应了么?”   孙天佑摇摇头。   李乙意志坚定,重复了一遍自己当年立下的誓言,客客气气把媒婆送走。   正因为李乙态度坚定,直接拒绝媒婆,孙天佑才敢把这事说给李绮节听。他直觉李绮节和李子恒都不希望家里忽然多出一个继母。   “还是周桃姑?”   年前周大丫大病一场, 周家请医用药, 几乎把周桃姑积攒多年的积蓄花光。周家的熟水摊子生意不红不火, 勉强够母女几人度日, 周桃姑挑挑拣拣这些年,一直没再相中其他人。   到底是多年的街坊邻居,周大丫病的时候,李绮节抽空去看过一回,当时周桃姑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她看得出来, 周桃姑还因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孙天佑偷偷瞅一眼李绮节, “唔,是卖熟水的周寡妇。”   李绮节垂眸不语。   孙天佑懊恼不已,早知道李绮节会不高兴, 他就不多嘴了!   天际飘来一团黑云,一群身姿矫健的大雁从山林上空飞过,迁徙队伍寂静无声,惟有秋风刮过林木的萧瑟声响。   宝珠大着胆子道:“三娘,咱们还进城吗?”   李绮节眼神游移,埋着头踌躇半天,仍然理不清思绪,叹口气,“不,咱们回李家村。”   球场里爆出一阵又一阵震耳欲聋的喧哗声,几乎能震碎赛场上所有人的耳膜,不过大家已经习惯了。   皮球滴溜溜打了个转,落进球网里。   场边的老者吹响比赛结束的哨声。   “我们赢了!”   队友们飞奔至李子恒跟前,欢呼着拥抱他。每一场比赛赢球的那方都能拿一笔丰厚的赏金,所有人全力以赴,为的就是能打败对方,获取更多的奖金。可真的置身赛场,感受到观众们的热情,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吼声,奖金的吸引力似乎没那么大了,每个人都热血沸腾,一心只想进更多的球。   赢球的一队回到换衣间,嬉笑打闹,笑语连连。输球的那一方坐在墙角的长凳上,沉默着看他们庆祝胜利。   花庆福找到李子恒,“大郎,你们赶紧换身干净衣裳,跟我去见一位贵人。”   “花大叔,我们要去见谁啊?”   李子恒换下湿透的衫裤,头发重新梳拢抿整齐,还往身上抹了点花露——这是李绮节给他的,闻起来香喷喷、甜丝丝,可以用来泡澡解乏,擦一点在身上,凉浸浸的,还能祛除汗味。   其他人就没他那么讲究了,套上干净衣裳,抬脚就走。   “是个官老爷,待会儿他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他不开口,你们也别多话。”   李子恒回头瞥一眼跟在后面的队友,压低声音,“不能提三娘吧?”   花庆福点点头:“能不提就不提。”   看到李子恒脸上似有忧色,他笑了笑,“没事,只有咱们几个晓得三娘是背后主事的,其他人不知情。”   比赛之后,人群像潮水一般涌出大门,许多人神情激动,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讨论着什么。   场里重又恢复寂静冷清,只有一行人留在场中没走。   金长史环顾四周,默默打量着造型有些怪异的球台和围成圆拱形的一排排座椅。几个小童提着竹篮,散落在席位间,一层层清扫地面。   球门前响起一串整齐的掌声,“世子爷威武!”   球网前,一个身着鸡冠紫圆领大襟熟罗长袍服,满鬓风霜的男子抚掌哈哈大笑,“不知我上场的话,能进几个球?”   “世子爷脚法稳健,必能大杀四方,十个八个都算少的!”   男子笑得愈发开怀。   李子恒不认得楚王世子,但队中有人曾进楚王府献艺,为楚王表演蹴鞠白打,认得统管王府内外事务的金长史。看到昔日那个高高在上的金长史带着满脸讨好的笑容,奉承那个衣饰不凡、面相慈和的男人,他不由倒吸一口气,“什么官老爷,这分明是王爷世子啊!”   老百姓们只晓得楚王乐善好施,喜欢结交才华出众的文人书生。而艺人们虽然属于下九流,但能够常常进出藩王府,对藩王府里头的事情了解得多些。楚王业已是耄耋之年,醉心诗书,深居简出,很少在众人面前露面。王府现今基本上由楚王世子做主,楚王世子十几岁时就被册封为世子,一转眼四五十年过去,这位性情活泼,在民间颇有贤明的世子,也快到知命天年了。   李子恒面色不变,“世子?就是咱们这儿最大的官老爷?”   花庆福早就和他说过,要想把新式蹴鞠比赛推广到整个湖广大地,必须先从楚王府那边着手。为了搭上王府里的管事,花庆福前前后后花费三千两银子,没想到竟然真的把世子本人请来了。   老师傅认出楚王世子,双腿开始打颤。   李子恒神经大条,满不在乎地拍拍他的肩膀,“又不是北京城的万岁爷爷来了,怕什么?”   全天下人都晓得老朱家的祖宗是贫苦出身,甚至还出过要饭的叫花子,老朱家从不避讳这一点,加上娶进宫的皇后、后妃都是从民间遴选,老朱家和其他朝代的皇室气质迥异,跟民间老百姓的距离更近。从明初到明末,老朱家的后宫纷争和权位更迭始终带着几分家常人情味,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又理所当然。   老百姓们畏惧皇权,但胆子大起来时,也敢和朝廷叫板。民间各种讥讽老朱家的笔记小说层出不穷,屡禁不止,老朱家还不是束手无策?   而且王爷听起来很吓人,可和老百姓们离得太远了。各地藩王虽然是一方权贵,但不能结交大臣,不能领兵,终身不能离开封地,权力有限。除了北地几个手握兵权的王爷敢对紫禁城里的那位阳奉阴违,时不时跳出来蹦跶几下,其他藩王大多数老老实实过日子,楚王一脉的子孙个个低调,安安生生享受荣华富贵,少有恶名。   据说王府里的老王妃家里原本穷得叮当响,因在选秀中脱颖而出,被册封为王妃,娘家才买得起牛。王府的世子、公子们是老王妃亲自教养长大的,深知民间疾苦,行事和一般权宦人家的纨绔不一样。   楚王府这一位世子爷更是出了名的平易近人,早年他常常领着奴仆在市井游乐,一言一行都和普通老百姓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有不认识的浪荡子冒犯他,他只是一笑而过。   花庆福摇摇头,不知该庆幸李子恒临危不惧,还是为这个傻大胆苦笑:“世子爷轻车简行,不想暴露身份,你们把他当成一个寻常富商就行,别拘泥。”   想了想,特意叮嘱一句:“如果世子爷要和你们比球技,你们晓得该怎么做吧?”   所有人都乖乖点头,连李子恒都明白,想讨好贵人,就得让贵人高兴,不论比什么,都得让贵人赢。不止要放水让贵人赢,还要放得天衣无缝、自然而然,让贵人看不出一丝破绽,做戏要做得像模像样才行。   世子果然提出想和李子恒他们讨教球技。   众人互望一眼,确定好双方人选,摆开架势,金长史抢过哨子,亲自为世子吹响开赛的哨音。   世子快六十岁了,身子骨仍然硬朗,把长袍塞在腰带里,在半场里跑来跑去,众人控制着节奏,尽量把皮球送到他脚下。   “哐当”一声,皮球冲破守门员的五指关,灌入球网。   众人连忙齐声叫好。   李子恒直喘粗气,陪世子踢球,比他们平时训练累多了。   世子毕竟年纪大了,跑完半圈球场,脚步明显变得沉缓起来,跟随的侍者生怕他伤着,想叫停比赛,又怕惹他不高兴。跟在球场旁跑来跑去,不知该怎么办。   惟有金长史从容不迫,越众而出,走到世子跟前,很有眼色地送上擦汗的手巾。   其他人顺势上前恭维奉承,李子恒他们默默退到一边。   世子还没过瘾,不过他素来随性,不想逞强,甩甩胳膊,走向场边:“这玩法新鲜,谁想出来的?”   世子平时很喜爱玩蹴鞠,传统的蹴鞠讲究技法花样,注重形式,好看是好看,玩起来却有些单调乏味。不像他今天观看的比赛,简单直接,但酣畅淋漓,激情澎湃。整场比赛期间,他一直目不转睛,看得如痴如醉。   金长史看向花庆福,花庆福笑答道:“船工们平时闲着无事,偶然学来的玩法。”   金长史面露诧异之色,世子明显是要奖赏修建球场的人,这可是千金难得的大好机会!能在世子跟前露脸,就等于多了一座稳固的靠山,以后的好处多着呢!花庆福竟然轻易放过了?   花庆福把头埋得低低的。如果让人晓得球场真正的主人是李绮节,别人会怎么议论且不说,金长史估计会头一个变脸,要么觉得李绮节别有用心,要么因为看不起李绮节的女子身份而怒火中烧。这些年别人都以为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其实他只是在替李绮节跑腿。交游越广阔,认识的人越多,他越来越能明白李绮节为什么有那么多顾虑。商会里的人都是人精,心眼算计层出不穷,如果他们发现李绮节的存在,早就一窝蜂扑上来喝血吃肉了。王府是座好靠山,但牵涉的东西也更敏感更复杂,暂时不能让金长史看出李绮节和他的关系。   侍者们簇拥着世子走远,几个面白无须的内侍留下分发赏赐。   离开球场前,世子忽然咦了一声,指着路边一间酒肆:“那牌子上写的雪泡酒是什么酒?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酒肆不大,只卖酒水,不供茶饭。店里窄窄一小块巴掌地方,除了几列盛放酒坛的木架子,再就是一座木板围起来的简陋柜台。伙计站在柜台后,为人打酒。客人很多,他手脚并用,打酒、收钱、扯皮,在咫尺柜台间转来转去,忙得陀螺一般。   幌子下两溜排得很长的队伍,一直排到街尾,前头的人装满酒壶,心满意足离开,后面立刻有人跟上,眼看天色将晚,队伍仍然还是那么长。   店前悬有一块木牌,上面零零总总写了十几样酒名,桂花酒、茉莉酒、玫瑰酒、菊花酒、葡萄酒、黄酒、金华酒、烧豆酒都很常见,唯有一个雪泡酒,一个一杯倒,世子闻所未闻。   立刻有侍者掏出一把碎银子,前去买酒。排队的老百姓看他们衣着不一般,又个个凶神恶煞的,不敢得罪,纷纷避让。也有不原意让的,在一旁对他们指指点点。   世子皱眉:“今天是出来玩的,让他们老实一点!”   金长史连声答应,“世子爷,这酒肆的酒俱是李家酒坊所出,那花相公就是李家酒坊的掌柜,他早就备了两坛好酒孝敬您,就搁在王府库房里呢。这外边店里卖的,肯定比不上送到王府的好。”   雪泡酒和一杯倒金长史都品尝过,味道确实独特。雪泡酒酒液金黄,泡沫雪腻,入口微苦,喝下肚之后才能品出酣畅爽快。一杯倒是烈酒,看似清冽纯净,其实后劲十足,闻起来像一种南边上贡的花露,香气十分馥郁。本来是叫火炮酒的,因为酒性实在太烈,普通人喝完一杯,就醉得不省人事,名声渐渐传开,县里的人都管它叫一杯倒,火炮酒这个名字倒是没人提起了。   金长史很喜欢喝雪泡酒,暑夏时冰过的雪泡酒滋味最好,他几乎每天饮一壶。而且他收了花庆福的好处,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所以他才会卖力向世子推荐这两种酒。   他说的是实情,送到王府的两坛酒是上品。当初李绮节光是把酿酒的材料找齐全,就费了不少功夫,为了减少成本,她把自己名下的田地全部开垦出来种莓草和麦苗。李家酒坊的老师傅性情顽固,认为她是异想天开、糟蹋粮食,宁愿卷铺盖走人,也不愿意为她酿新酒。只有划到她陪嫁中的那家酒坊肯听她指派,这才能顺利酿出雪泡酒和一杯倒。   “哦?”世子兴致盎然,“回去让人送一壶到我房里。” ☆、第94章 九十四   从孟家门口经过的时候, 李绮节恍惚听见一阵婴儿啼哭声。   “前几天孟七娘带着杨小郎回家来省亲。”进宝看李绮节面露疑惑之色,开口为她解惑。   “杨小郎?”宝珠眼前一亮,压低声音,“就是黄鹂鸟生的那个?”   李绮节偶尔提起小黄鹂时, 总是以黄鹂鸟来称呼她,久而久之,宝珠也跟着叫起黄鹂鸟。   “可不是!”进宝推开院门, “昨天孟家丫头抱着他在巷尾遛弯,我过去瞧了一眼,长得虎头虎脑的,可招人疼,就像和杨五少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宝珠皱眉, 扭过头去, 暗暗横进宝一眼:没事儿提杨五郎做什么?!   进宝撇撇嘴巴, 不甘示弱地反瞪回去:都是陈年往事了, 为啥不能提?   门房以为家中来客,揣着袖子迎上前,看到进门的是李绮节,吃了一惊:“三娘回来了!”   “阿爷呢?”   “官人在房里吃饭。”门房一拍脑袋,“三娘还没歇夜吧?家里没开火, 只有买的笋肉馒头和煎花馒头。我再去外头买点糕饼点心?”   “不劳您操心, 我去灶房煮一锅鸡丝面就成了。”宝珠提着篓子,径直走进灶房,进宝跟过去帮忙。   李乙独坐在正厅的案桌前用饭, 桌上只有一碟桂花腐乳,一碟油盐花生米,一碗绿豆稀饭,并一盘拳头大的馒头。他筷子上夹着一只吃了半边的馒头,吃一口稀饭,咬一口馒头,吃得慢条斯理,不慌不忙。   李绮节站在门边,静静看了半晌,不知为什么,鼻尖忽然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倒不是伤心,而是一时感慨:她马上就要出阁嫁人,李子恒也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李乙孤身一人留在家中,连个能一起说话的人都没有。他们这样的人家,从来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吃饭时,一般是最热闹的时候,你一句我一句,说说笑笑,吃饭也吃得格外香些。   “阿爷。”   她轻轻喊了一声。   李乙抬起头,“三娘?”   他既惊又喜,手腕微微颤抖,筷子上的馒头差点掉进粥碗里,“回来怎么也不先让人打声招呼?”   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没吃饭吧?我去西街那头买点菜,家里什么都没有。”   “宝珠在忙活呢。”   李绮节抬起头,细细端详李乙,不知不觉间,这位沉默严肃的父亲已经鬓染霜白,即将踏入天命之年。   她的未来还很漫长,而李乙已经快到迟暮年月。能和他携手做伴、相濡以沫的人,终究不会是儿女。   宝珠手脚麻利,很快整治出一顿像模像样的晚饭,吃过饭,李绮节陪着李乙说了会儿家常话,直到更夫敲过一更鼓,才各自回房洗漱歇下。   从箱笼里翻找出来的被褥干净整洁,有股淡淡的樟脑陈味,可能是多日不曾曝晒的缘故,接触到衾枕的皮肤能感觉到明显的潮气,躺在衾被中,像坐在一条随波荡漾的小船上,四周水汽弥漫。李绮节本该返回李家村的,中途突然折返,来不及取铺盖行李,李乙不知道她会回来,没来得及晾晒被褥,只能让她先将就一夜。毕竟是男人,平时想不到这些。   心里揣着烦心事,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入梦,迷迷糊糊间,瞥见窗前一抹清冽月色,隔着绣满虫草鸟兽的蚊帐,愈显幽寂。   翌日凌晨,间壁院子传来一声接一声高亢的啼鸣。   天边些微发亮时,李绮节揉着眼睛,起床梳洗。   日头还没爬起来,房里幽暗,宝珠点亮油灯,为李绮节挽发。   李绮节打开妆盒,取出云髻,“吃过饭,陪我去周桃姑家走一趟。”   宝珠愣了一下,眼里闪过诧异之色,李绮节嫌云髻累赘,平时从不戴它,今天要戴云髻出门,肯定是出去商谈大事。   而且,还是去周桃姑家!   莫非……三娘要上门找周寡妇说理?   宝珠心思一动,手上动作不停,仔细用掠子固定好李绮节头上的云髻,在两鬓别上数枚发钗,髻旁簪一枝银镀金方胜形石榴纹发簪,碎发抿得严严实实的,用一朵杨妃色绒花掩住,然后给李绮节描了双比平时凌厉两分的分梢眉——去别人家,得摆出气势来!   周桃姑掀开锅盖,往沸腾的开水里倒入调好的面疙瘩,等疙瘩凝固成形,她拿起锅铲,小心翼翼地翻搅面汤。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清越的铃声,她连忙侧耳细听。   水车从门口经过,卖水的老汉慢吞吞吆喝:“水来喽~水~来~喽……”   接着是各家各户开门的声音,巷子里没有水井,家家户户吃的水都是靠走街串巷的老汉运送。   周桃姑放下锅铲,双手在罩衣上擦了擦,转身从罗柜的罐子里摸出几枚大钱,“二丫,让卖水的进来,把咱们家的水缸装满。”   周二丫乖巧地答应一声,接过铜钱,出门买水。   疙瘩汤煮好了,盛了几大碗,放在四方桌上晾凉。炉膛里的火都熄灭了,周二丫还没回来。   卖水的人已经走了,二丫头怎么没进来?周桃姑脱下罩衣,出门寻二女儿,嘴里骂骂咧咧道:“懒骨头,就晓得偷懒!”   “娘,我没躲、躲懒。”周二丫迎上前,怯怯道。   周桃姑双眉倒竖,两手往腰间一叉,“你——快去筛茶!”   原本是要骂人的,但看到跟在周二丫身后进门的人,她的语调忽然打了几个转,愣了半天,才猛然醒过神,怒色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叠声催促周二丫,“不要鸡蛋茶,拿我房里的好茶叶。”   周二丫被母亲神情扭曲的脸吓了一跳,飞奔进屋去筛茶。   李绮节常年待在乡下,周桃姑已经许久没见过她了。多日不见,她出落得愈发娇艳秀丽,头梳小垂髻,簪环满头,挽着翠花云髻,身穿月白色四合如意灵芝连云纹琵琶袖交领云罗夹袄,黑底蓝花百褶棉裙,莲裙绰约,身姿轻盈。   一双圆圆的杏眼,顾盼间姿态灵动,英气勃勃。   昔日那个跟在父亲身后蹒跚学步的小女伢,已经长成明眸皓齿、端庄温婉的大姑娘了。   周桃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当年她男人早早没了,但好歹给家里留了一笔钱钞,容她们母女三人度日。那时候她还算年轻貌美,加上积蓄颇丰,县里不知有多少人求娶她,她一个都看不上。千挑万选后,才选中老实厚道的李乙。她行事爽利,一拿定主意,立刻费钞托媒婆去李家说亲。原以为不过费费嘴皮子就能凑成一桩好姻缘,结果却没能如愿。   李乙拒绝媒婆时很客气,说自己无心再娶。但周桃姑知道,原因就出在李绮节身上!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媒婆一上门,她就病了!等李乙回绝亲事,她又好了!里头肯定有猫腻。   周桃姑认为李乙肯定不会打一辈子光棍,不然媒婆第一次上门时,他怎么没一口拒绝?如果不是李绮节故意捣乱,李家早就把她迎进家门了。   日转星移,眨眼间经年过去,周桃姑渐渐明白,自己对李绮节的愤恨,不过是迁怒罢了。不管李绮节是有意装病还是刚巧病的不是时候,李乙才是那个决定要不要续娶的人。   心里明白,可脸上还是挂不住。周桃姑每次看到李绮节,无不是冷脸相对,阴阳怪气。明知对方只是个小女伢,她还是忍不住。慢慢的都成习惯了,哪一次看到李绮节时她没摆出冷脸,就觉得心里不对劲儿。   今天李绮节上门来,她却堆着满脸笑容,亮出一口雪白牙齿,打叠起全部精神,忙前忙后,端茶倒点心,比平日殷勤百倍。   周大丫和周二丫看着忙得跟陀螺一样的母亲,面面相觑。   李绮节眉毛轻轻一挑,周桃姑的姿态放得越低,她心里越觉得古怪。   宝珠也一脸愕然,警惕地盯着周家一对姐妹花,想从她们脸上找到周桃姑反常的原因。   周桃姑不是没看到李绮节主仆的不自在,她也想冷静下来,把李绮节当成一般街坊招待,但她以前总是给对方冷脸看,一下子实在转不过弯来,不知该怎么和对方相处,只能尽量把自己最热情的一面展示给对方看——她想讨好李绮节,最好能打动对方。   几年前,李乙不愿意娶周桃姑,她生气归生气,但绝不会没脸没皮缠着李家不放。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为了给大丫请大夫,家中的积蓄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两个女儿已经到了出阁的年纪,凑不出一份像样的嫁妆,哪家愿意上门说亲?   熟水摊子的生意大不如前,眼看着每月的盈利越来越少,周桃姑暗暗发急,夜里在枕头上翻来翻去,怎么都睡不着,天还没亮又得爬起来忙活,才不过几个月,她足足瘦了二十多斤,街坊邻居嘴上不说,背地里都说她一下子像老了十多岁。   娘家兄弟劝周桃姑再找个男人嫁了。县里和乡下不一样,乡下的寡妇再嫁,全家都会被人吐口沫。县里的寡妇再披红绸嫁人,人家顶多说几句闲话,不会一直追着寡妇骂。   周桃姑婆家的人管不了她,她愿意找个老实肯干的男人一起过日子。可愿意娶个寡妇当老婆的,不是穷鳏夫就是无赖汉,活脱脱就是一个大火坑,她宁愿自己卖熟水供养两个女儿,也不会随随便便往坑里跳。   偏偏她娘家嫂子有个表兄弟,刚好死了房里人,急着再找个妇人持家。娘家嫂子一拍巴掌,直接求到她跟前,话说得很好听:“可见是你们的缘分!我表兄弟家里有田有地,十几间大屋子,两间杂货铺,日子很过得去。他家就只有两个儿子,父子三人,清清静静,等你嫁过去,立马当家,谁都不能给你气受。他生得体面高大,年纪正相合,同你再般配不过了。”   娘家人全都来劝周桃姑,周桃姑打听到对方家中富裕,而且愿意为她的两个女儿添妆,心里已经有七八分愿意,连再嫁的大衣裳都做好了。谁知请媒人吃酒那天,她娘家婶婶暗中和她说,她娘家嫂子没安好心,明着替她说亲,其实想把她的两个女儿给那表兄弟家当童养媳!   给人当童养媳的,过得还不如富人家的佣人松快,每天起早贪黑,干最多的活,吃最少得饭,吃不好,睡不好,任打任骂,吃尽苦头,日子就像泡在苦水里一样。   何况那家的两个儿子,比周大丫和周二丫足足小了五六岁呐!   周桃姑可不是任人捏扁搓圆的人,算计她就算了,谁敢打她女儿的主意,就是她的仇人!听完娘家婶婶的话,她二话不说,走进灶房,摸了把蒲刀,冲到兄弟房里,见人就砍,逢人就劈,把娘家嫂子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向她讨饶。   和娘家闹掰之后,周桃姑的日子愈发难过了。娘家嫂子在她手里吃了亏,气不过,干脆撕破脸皮,把她急着嫁人的事宣扬出去。害得她颜面尽失,招人耻笑。   被人讥笑也就罢了,她操持熟水摊子这么多年,和整日闭门不出的妇人不一样,早就练就一身铜皮铁骨,根本不怕别人的闲言碎语,前头男人的兄弟当面骂她没廉耻,她还能笑着给小叔子盛一碗熟水让他润润嗓子呢!   周桃姑不怕丢脸,她怕的是那些在市井间流窜的痞子闲汉。那些喜欢欺软怕硬的闲汉看她家没男人,常常用言语撩拨她,全靠她性子刚硬,才没让那些闲汉讨到什么好处。但她急着嫁人的事情传出去以后,那些闲汉愈发没脸没皮,三无不时在她家门前流连徘徊,有时候竟然还出口调戏周大丫和周二丫!   有一次家里的门没关严实,两个嬉皮笑脸的浪荡儿仗着没人管,直接闯进周家,把周桃姑吓得不轻,好在李乙刚巧从巷子里经过,大吼一声,把两个浪荡儿吓走了。   周桃姑此刻就像一只掉进漩涡里的野猫,生命危在旦夕,谁肯拉她一把,她恨不能巴着对方,一辈子都不放手!   如果是别人就算了,偏偏正好是她曾经相中的李乙。   她壮起胆子,再次请人上门说亲,李乙和上次一样,依然没点头。   周桃姑不想死心,一旦死心,她和两个女儿就真的没有活路可走了。   所以李绮节上门来,她恨不能把对方当成菩萨一样顶在头上供起来。她知道,李乙很看重一双儿女,如果李绮节能帮她说几句好话,李乙说不定会改口。   周家是做熟水生意的,酷暑炎日,或者寒冬腊月时,她们家的生意最好。周桃姑熬的香饮子味道不错,比别人家的浓郁厚重,茶也泡得好,茶汤碧绿晶莹,一看便知是用了好茶叶。   李绮节咽下一口温热的茶水,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继而泛起一丝甘甜。   她笑了笑,“阿姑别忙活了,都是自己人,咱们自自在在说会儿话。”   周桃姑搓着双手,陪笑道:“家里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让你见笑了。”   说完这句,她才听清李绮节说了什么,愣了片刻后,看到李绮节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淡去,她眼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李绮节朝她轻轻点头。   周桃姑张大嘴巴,神情霎时激动万分。   从周家出来,宝珠小声道:“三娘,你刚刚和周寡妇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李绮节让周桃姑去寻一个信得过的亲戚,周桃姑喜滋滋应下,好像跟捡了什么大便宜似的。   “咱们家又要有喜事了。”   李绮节朝周家院子投去一瞥,喃喃道。   昨天夜里,她直接向李乙问起周桃姑的事,李乙面色有些发窘,不肯多谈。她费了不少口舌,终于让李乙相信,她已经长大成人,可以接受家里的任何改变,不会因为李乙再娶而心生不满,这才听到李乙的心里话。   李乙年纪大了,情情爱爱之事和他扯不上关系,但儿女渐渐长大,终有一日会各自成家,留下他独自一人。白天无人陪伴,夜里孤枕难眠,偶尔想起故去的亡妻,更觉孤寂,如果能够续娶一个贴心温柔的填房,李乙还是愿意的。   不过,他再三强调,他只是想找个人作伴罢了,对周桃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李绮节和李乙深谈一场,心中有数,落花有意,流水未必无情。   两家当了多年的邻居,算得上知根知底,周桃姑精明爽利,手脚勤快,虽然爱动心眼子,但本性并不坏。李乙性子软和,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有时候难免在外边受气。   两人正好可以互补。   与其托媒婆找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当李家主妇,不如把早就对李乙有意的周桃姑娶进门,至少她是真的看中李乙的为人。   而且周桃姑那边明显是有求于李家,想借助他们求个庇护。如果能如愿嫁给李乙,她肯定会尽心尽力照例他,绝不敢动歪心思。   再者,李子恒已经这么大了,周桃姑没有儿子,暂时不会故意和李子恒别苗头。不管以后她会不会再给李乙开枝散叶,都动摇不了李子恒在家中的地位。   最后一点,周大丫和周二丫能不能嫁出去,嫁得好不好,要看李家愿意为她们出多少嫁妆,而家里的银钱往来都由李绮节说了算,周桃姑想让女儿们体体面面嫁出去,就得老老实实过日子。   李大伯和周氏进城和李乙商量娶亲的事,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热火朝天的。   李乙一直红着脸,不怎么开口。偶尔李大伯扭头问他什么,他一概不答,低头专心致志地吃茶。   李绮节毕竟是要嫁出去的,周氏不担心她,就怕李子恒会不高兴。   李子恒满不在乎:“我时常不在家,阿爷吃饭时连个陪着说话的人都没有,瞧着怪冷清的。以后婶子进门,我在外头就放心多啦!”   周桃姑也姓周,当然,她的周和周氏的周不沾边,李子恒和李绮节商量好了,以后管周桃姑叫婶子。   鳏夫再娶,寡妇再嫁,不用多讲究,换好帖子,寻个黄道吉日抬进家门就成。周桃姑怕夜长梦多,巴不得立刻收拾行李铺盖搬到李家。李大伯和周氏问过李乙的意思,最后定下下旬办喜酒。周氏存了一点私心,李绮节年底就要嫁人,先把周桃姑迎进门,到时候别人看到新嫁娘父母双全,才不会多舌多嘴。   李家挑了个好日子,请周桃姑的娘家人上门吃酒。   酒菜肉饭齐备,宴请周桃姑的娘家兄弟,李大伯和杨表叔在一旁作陪。   待外边吃得差不多了,李绮节对周桃姑道:“婶子以后和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说话不必拐弯抹角。我和婶子说句心里话,我们家呢,虽说不是大户人家,但衣食不缺,日后肯定不会亏待婶子和两位姐姐。”   周桃姑面色一喜,她倒不怕李绮节是哄着她玩的,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家大郎从不管事,家里都是李三娘做主。   李绮节接着道:“俗话说,空口无凭,谁也不能保证以后会如何。不如趁着今天亲戚们都在,大家把话摊开了说,立下一个明明白白的章程,白纸黑字写好,以后谁有疑问,把立好的契书拿出来一看,再难办的事情,只管按着约定好的章程来。既省事,又公平,免得大家为了一点子鸡毛蒜皮起龌龊,伤了亲戚间的情分。”   周桃姑犹豫了片刻,一时拿不准李绮节的意思。   李绮节粲然一笑,眉眼弯弯,“我回去找印章,婶子待会儿和家里人商量一下,今天咱们就把事情定下来。”   周桃姑娘家兄弟几个吃完酒,个个吃得脸上红红的,过来找她说话。   周桃姑把李绮节的话一字一句原话转述给娘家人听。   她的娘家兄弟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其中一个方下巴的汉子皱眉道:“什么意思?这是要分家吗?”   “姐姐还没进门,他们家就闹分家,这不是明摆着防着咱们吗?”   “太不把咱们当人看了!”   兄弟几个闹成一团。   周桃姑却喜滋滋道:“分家好!分家我才放心呢!”   她之前得罪过李绮节,生怕对方会给自己小鞋穿,这些时日很有些战战兢兢。虽说继母不必怕一个即将外嫁的继女,但她一无所有嫁到李家,还带着两个拖油瓶,腰杆根本直不起来,而且女儿的终身还得靠对方搭把手,她巴结李绮节和李子恒还还不及呢,哪敢肖想李家的家产,早点分家,她心里也自在些!   方下巴汉子却不同意,“不行!这时候分家,你肯定要受委屈,要分也得等亲事成了以后再分。”   其他人点头附和。   兄弟中的一个冷哼一声,“之前帮着说合了多少人,姐姐一个都看不上。非要嫁这个李乙,李家有什么好?笑里藏刀的,人还没进门呢,就先闹着要分家,没见过这么不讲情面的人家。姐姐还帮着他们说好话。要我看呐,姐姐还不如嫁给老三他家的表兄弟!至少人家舍得出彩礼。”   老三家的,就是周氏那个想把周大丫和周二丫骗去做童养媳的娘家嫂子。   周桃姑面色骤变,冷笑一声,环顾一圈,把娘家兄弟们个个看得面色通红,手足无措。   她脸上似笑非笑,“说来说去,原来就是为了多收几份彩礼。我说嫂子怎么敢打我家两个丫头的主意,原来你们也知情,难怪她底气那么足。”   众人支支吾吾,不敢答她的话。   周桃姑心头陡然腾起一阵怒火,烧得满心满肺撕裂一般痛楚,她豁然一个转身,想去灶房翻蒲刀。   兄弟几个深知她的脾气,吓得一颤。   周桃姑的目光落在兄弟们脸上,因为恨透了几个嫂子,她今天只让兄弟们过来吃酒,没有请嫂子们,没想到嫂子刻薄,最无情的,却是她的几个亲兄弟!   小时候相濡以沫,全靠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兄弟!   心灰意冷,不过如此。   她闭上眼睛,把愤恨和失望藏在心底,“李家的钱钞是他们家挣的,和我不相干,他们想怎么分,就怎么分。今天请你们来,不过是做个见证罢了。等我进门,以李官人的为人,绝对少不了我们母女三人的那份,到时候各家管各家的,他家大郎和三娘也不能插手。”   周桃姑明白李绮节的顾虑,对方无非是想趁着李乙续娶之前,把李子恒该得的那份划分出来,写到李子恒名下。公账私账全部分开了算,以后不管她能不能再为李乙生儿育女,都不会影响到李子恒。同样的,不管李乙愿意为周大丫和周二丫出多少嫁妆,兄妹俩也不会多嘴。   亲兄弟,明算账。先把家产分好,以后才不会因为一点家业闹得家宅不宁。   周桃姑有种直觉,如果她的几个娘家兄弟敢把分家的事情搅和了,她们母女很可能什么都得不到,反之,如果她老老实实的,不去打李子恒那份家产的主意,李绮节说不定会愿意多分她一些钱钞。   不管几个兄弟青青白白的脸色,她一拍案桌,冷声道:“先前周家的彩礼,我一分没动,全留给你们几个娶媳妇。如今我男人没了,我带着两个女儿,熬了这么些年,实在过不下去,你们倒好,嘴上说得好听,大丫生病的时候,一个个只会哄我,一个子不肯出!现在还想把我再卖一次,好打彩礼的主意,我告诉你们,休想!”   “李家的彩礼,就是我两个女儿的嫁妆!”   一锤定音。   兄弟几个的小心思被说破,一个个面红耳赤。   最小的兄弟不肯服气,瓮声瓮气道,“分家可是大事,哪轮得上一个女伢子指手画脚?他们家那个叫三娘的,一个女孩家,不好好待在家里孝顺长辈,多什么事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马上要出嫁的人了,怎么好意思管娘家的事!就算李家要分家,也不该听她的!”   周桃姑嗤笑一声,“李家的帐务全是三娘过手,她心软一点,我就能多分一点东西,大丫和二丫的将来就看她了,连我都得看她的脸色过日子,要你多什么话?!”   周家的兄弟们再不甘心,终归底气不足。听说李家请了县太爷的兄弟来主持分家仪式,几人心里有鬼,难免心虚,更不敢多事。   因为分家涉及到李绮节,李乙特意把孙天佑叫来旁听。   李绮节的嫁妆早就分开另算,她几乎分得李家二房一半的家业。这次分家,主要是把李子恒的那一份算清楚。因为李子恒是长子,理应分得大半家产,所以李家的几间铺子几乎全部归他,年底的收益九成给李子恒攒着,一成归公用支出。至于酒坊和布铺,早就划给李绮节了,不算在内。现银、存银和家具、值钱的金银分为三份,李子恒得大头,李绮节分得一份,剩下的归李乙自己,这一份将来留给周桃姑。宅院、地契全部留给长子李子恒,田地、池塘、山地,除开李绮节的,剩下七成留给李子恒,三成归公用。   铺子上的收成单独划出六百两,给周大丫和周二丫两人留着当陪嫁银。   周家人插嘴道:“如果以后我家妹子给你们家添了个儿子,他不是什么都捞不着了?这不公平!”   李大伯撩起眼皮看对方一眼,低笑一声,捋着胡须道:“如今把大郎分出去,以后二弟挣的银两,全部留给弟妹,我还觉得大郎亏了呢!”   这可是意外之喜——现在分家,好像没占到什么便宜,但听李家人的意思,一旦分家,以后李家的所有东西,兄妹两人都不要,那李家岂不就是周桃姑的了?   周家人顿时喜上盈腮,乐得合不拢嘴。   李绮节没有错过周家人眼中闪过的贪婪之色,这时候她不得不庆幸,幸好她经营的生意全部挂在花庆福名下,李乙压根不知道她私下里攒的银两早已经堆满库房,李家大房、二房的产业累加起来,还不如她那间旧坊一个月的收益。先前她藏藏掖掖不肯说,是不知道怎么和李乙解释,如今李乙即将续娶,她就更不必开口了。免得事情暴露,一窝蜂人凑上来占便宜。   李子恒对分家的事不怎么上心,一直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在契书上签过字,他脸上没多少喜色,反而摆出一副苦瓜脸,“三娘,铺子上的生意,我一窍不通,怎么管账啊?”   李绮节还以为李子恒因为分家而不高兴呢,闻言心口一松,“大哥不用担心,回头我帮你挑几个老成的掌柜看铺子。”   李子恒巴不得当甩手掌柜,“不如你全帮我管了吧,等我以后娶个精明的媳妇进门,再让她去操心。”   李绮节早在预备分家之前,就做了完全准备,含笑道:“嗯,我等着嫂子进门。”   送走娘家兄弟,周桃姑找到李绮节,给她赔不是:“三娘,我那几个兄弟都是拎不清的,灌点黄汤就张嘴说胡话,你别往心里去。”   李绮节淡淡一笑,“我坚持要赶在阿爷和婶子成亲之前分家,婶子不会嫌我多事吧?”   周桃姑连忙摇头,叹口气,笑着道:“老实和你说,今天把账目算清楚了,我也松了口气呢。”   不谈其他,光是那五百两银子陪嫁银子,足够让她惊喜了。更别提李乙的私产,兄妹俩竟然一分不要,全让给她这个后母。有了田地和李乙这些年攒的私房,以后不管能不能给李乙添丁,后半辈子都不用发愁。   而且成亲以后,李子恒名义上是她的继子,每年的孝敬肯定少不了,又是一笔进项。   “婶子,我姓李,以后嫁了人,我依旧是李家的女儿。”李绮节意味深长地盯着周桃姑看了半晌,慢慢移开眼神,“日后如果您有什么烦难之处,只管来找我,多个人多个主意。我把两位姐姐当自家人一样看待。”   被她的明澈灵动的双眸扫过,周桃姑竟然觉得脊背有点发凉,心下一颤,说不出话来,等李绮节远远走开,她才恍然回神:娘家兄弟们的抱怨,怎么会传到李绮节的耳朵里?   她刚刚那几句话,是警告,还是示好?   孙天佑把杨表叔送出门,正准备转身回去,眼角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嘴角微微一勾,“哟,秀才老爷今天怎么没穿那身白衣裳啊?”   孟云晖扫了他一眼,脸上未起波澜。他怀里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奶娃娃,奶娃娃咿咿呀呀闹着要下地,手脚直扑腾。很快把他那件藕丝褐细布长袍糅得像腌菜一样,皱巴巴的。   孙天佑还想接着看孟云晖的笑话,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是李绮节。   他慌忙转身,堵在门前,同时示意阿满关上院门。   李绮节抬起头,眉眼含笑,“表叔走了?”   看到她的笑容,孙天佑心里豁然开朗,“嗯。”   李绮节眨眨眼睛,露出几分俏皮神态:“表叔刚刚拉着你的手不肯放,他和你说什么呢?”   孙天佑脸色一僵。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劝他不要和杨县令闹得太僵,有时间的话,回家看看,最好到嫡母金氏跟前赔个罪,祈求对方原谅他的冲动莽撞。然后重新改回杨姓。   他离开杨家的时候,走得潇洒快意,怎么可能再回去受气。   李绮节飞快地瞥孙天佑一眼,“我一力为阿爷张罗续娶的事,你意外吗?”   孙天佑摇摇头,“你那天半路折返,我就知道,你已经拿定主意要劝你父亲娶亲。”   当时是有些意外的,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很正常。   “不错,那时候我就想好了。”李绮节低头,手心里揪着一块雪青色软帕,“不管是我,还是大哥,儿女始终是儿女,没法替代夫妻,阿爷终究需要有个人陪伴。”   她从来未曾对自己说过这种心里话,孙天佑一时有些诧异,心底刚刚浮上两点喜意,又忽然微微一沉。   李绮节分明不是在向他倾诉心事。   “你也想劝我回杨家?”   他脸上的笑容像潮水般褪去,狭长双眼里泛着冰冷的幽光。谁都可以给杨家人当说客,唯有她不行,不管他是对是错,是任性还是固执,她都应该和他站在一边。   李绮节暗暗翻个白眼,没好气地瞪孙天佑一眼:“你觉得呢?”   杨家的家事就像一团乱麻,怎么理都理不清。尤其是金氏这对母女,一个疯癫,一个跋扈,俨然是一对大杀器,想安安生生过日子,离他们越远越好。她既要嫁孙天佑,以后夫妻同甘共苦,孙天佑离开杨家,彻底和金氏母女划清关系,才能过上清静日子,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又不是吃饱了撑的,干嘛要劝孙天佑回杨家?   而且,如果孙天佑没和杨家划清界限,她当初也不会点头答应亲事。   孙天佑知道自己误会了,摸摸鼻尖,眼里重新浮出几点笑意。   不等他开口赔不是,李绮节板起脸:“我确实想劝你几句。”   孙天佑的笑容再度僵硬在脸上。   李绮节依旧板着脸孔,表情是严肃的,但她眼里却满是促狭之色,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个圈,别人做这个动作,是狡猾,她来做,却只有天真狡黠。   面对这张脸,孙天佑无论如何都硬不起心肠,长叹一口气,双手一摊:“好吧,你想劝我什么?”   李绮节看向他的眼睛:“你以后真的一辈子都不见表叔吗?”   那双乌黑的眸子瞬间凝滞。他怔愣片刻,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怅然,还是坚定,“至少现在我不想见他。”   “我明白了。”李绮节点点头,她知道孙天佑没有撒谎,“阿爷和我说,表叔想找我们家讨杯水酒吃。”   话里的意思,是希望能够以亲戚的身份,参加她和孙天佑的婚礼。   李乙不知该怎么应对,只能把杨县令的话如实告诉李绮节。   孙天佑默然不语,嘴角轻抿,酒窝显得比平日深刻。然而这一次酒窝里盛的不是笑意,而是愁苦。   想来想去,心里酸甜苦辣,不知到底是什么滋味。末了,他唯有苦笑,“三娘,你做主吧。”   “既然你不想见他,那我们家的水酒,不给他吃。”李绮节神色轻松,很快拿定主意,“桐、桐章……”   她皱眉想了半天,才想起孙天佑的字,“我今天为阿爷和大哥做的这些,不及他们往日对我的十分之一。你不必自责,我和周桃姑,你和金氏,完全不一样,我想通了,不代表你也得想通。哪怕你一辈子不原谅金氏,也不要紧。”   ——逼人当圣母比盲目圣母还可恶。   早在李、周两家人商量分家细节时,她就看出孙天佑心事沉沉,让宝珠找阿满打听了一下,果然如此。杨表叔拿她和李子恒当例子,劝孙天佑敞开心扉,接纳金氏,孙天佑拒绝了,杨表叔当时的表情很难看,孙天佑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不知是因为被看出心事而惊愕,还是因为想起杨表叔的话而郁愤,孙天佑喉头一阵发紧,竟说不出话来。   李绮节还想再安慰孙天佑几句,恍惚听见李乙和李大伯说话的声音,脸上有些发热,拔脚就走,“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只要你开心就好。”   这一句,彻底抚慰了孙天佑躁动的思绪,他心口怦怦直跳,一股热流从胸膛缓缓滑过,继而溢满五脏六腑。   如果不是怕人看见,他差点就伸手把她揽入怀里了。   像灌了蜂蜜一样,心里甜滋滋的,从李家告辞出来,再次看到抱着奶娃娃的孟云晖时,他竟然觉得对方挺顺眼的。   孟云晖目送孙天佑离开,怀里的杨福生在他胳膊间使劲蹬腿,不会开口说话的奶娃娃,折腾起人来就像他亲舅舅一样,蛮横直接。   他脸色一沉,手指微微使力,在杨福生的腿上掐出一道浅浅的指痕。   杨福生歪着脑袋扑腾了几下,放声大哭。   丫头端着一碗香喷喷的米糊糊出来,:“少爷,我来吧,您回房歇会儿吧。”   孟云晖抱着杨福生不放手:“没事儿,我再抱一会儿,回去他又得闹了。”   小奶娃一闹,孟娘子就生气,孟娘子生气,遭殃的是他。   那道指痕很浅,他飞快卷起衣袖,挡在襁褓前。丫头光顾着喂杨福生吃米糊糊,什么都没发现,只是觉得小少爷今天好像哭得格外可怜。 ☆、第95章 九十五   人逢喜事精神爽, 李乙和周桃姑一个得娶娇娘,一个终身有靠,以后不再是孤家寡人,陡然间都像年轻了好几岁。不过夫妻俩相处起来还有些尴尬别扭, 尤其是李乙,从早到晚都红着一张脸,特别是当着李子恒和李绮节面前时, 更是手足无措,一句话颠三倒四,一副好像犯了大错、做贼心虚的模样。   周桃姑倒是比李乙洒脱得多,该吃吃,该睡睡, 和李子恒、李绮节说话时态度大方、满面带笑, 一点都不忸怩, 在她心里, 只要自家过得好,外人的看法根本不重要。她每日依旧天没亮起床熬煮糖水,继续张罗熟水摊子的生意。她带着两个女儿嫁进李家,心中始终觉得底气不足,李家愿意为周大丫和周二丫置办嫁妆, 她感激之余, 又觉得心有不安,想趁着身子还硬朗,多攒些银钱, 就算赚不了几个钱,至少能帮着贴补家用。   葫芦巷家家户户都是和李、周相处多年的邻居街坊,人都不坏,但都爱饶舌碎嘴,李、周两家一个娶 ,一个嫁 ,虽然不至于闹得沸沸扬扬,但在巷子里也是一桩大新闻。李乙在儿女跟前放不开,面对街坊们的打趣和探问,更是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应对。周桃姑性子泼辣,也对旁人的闲言碎语烦不胜烦。   李绮节怕闹出是非来,和李大伯商量过后,决定搬出葫芦巷。一来,家里添了人口,已经住不下了,周大丫和周二丫年级不小,总不能让她俩和李绮节挤一间房。二来,李乙和周桃姑也需要重新换一个环境,夫妻俩才好安心培养感情。   宅院可以慢慢找,但葫芦巷是一天都住不得了。决定搬家后,李家人立刻打点行李包袱,伙计们赶着牛车驴马,把家具和堆成小山包的行李全部运送回李家村。   李绮节带着周大丫、周二丫回李宅,李乙则和周桃姑暂时搬去镇上赁的一间院子住。这是李绮节坚持的,夫妻蜜月嘛,最好不要有外人在一旁打扰。李乙脸皮薄,想让他彻底放下架子,和周桃姑认真相处,必须先把不相干的人全打发走才行。虽是单纯求个老来伴的半路夫妻,感情问题也不能马虎。   搬家的那天,周桃姑让周大丫和周二丫改了名姓,因为不好和李绮节、李昭节论排行,她做主让周大丫叫李大姐,周二丫叫李二姐。   李绮节不得不庆幸李大伯有个附庸风雅的臭毛病,不然她和昭节、九冬现在的名字很可能也是大姐、二姐之流。   李大姐和李二姐初到李宅时,都很拘谨,把身为拖油瓶的谨慎卑微贯彻得一丝不苟。每天早早起床,梳洗过后,乖乖坐在廊下等李绮节起床,然后一起到周氏跟前陪着说笑,吃过饭,再陪李昭节和李九冬荡秋千,玩翻花绳,或是和丫头们一起做针线,夜里迟迟不睡,直到李绮节房里的油灯熄了,姐妹俩才抖开铺被困觉。   李二姐曾经很不客气地奚落过李子恒和李绮节,生怕兄妹俩还记得从前的口角纷争,心里惴惴不安。不论李大姐怎么宽慰她,她还是战战兢兢,白天不敢高声说话,夜里辗转反侧睡不安稳,李大姐一天比一天胖,她却愈显清瘦。   球场终于步入正轨,有了王府在后头做靠山,那些曾被花庆福斥为“异想天开”的计划可以放开手脚去实施,酒坊的新酒供不应求,必须扩大蛇草的种植面积,武昌府的球队和瑶江县的球队举行比赛的当天,县令和本地富绅都会出席……所有的事情堆在案头,等着李绮节一样样去批复,她忙得脚不沾地,哪有闲情去开解李二姐——何况她不是没对李二姐释放过善意,问题是李二姐不信呐!   可丢下不管又不行,眼看李二姐一天天消瘦下去,等李乙和周桃姑从镇上搬回来的时候,看到二女儿如此憔悴,说不得还以为李二姐在李宅受什么大委屈了。   宝珠见李绮节头疼,自告奋勇:“三娘把二姐交给我吧,保管不出十天,她就胖起来了!”   她做事麻利,头天夜里在李绮节跟前揽下差事,第二天一大早就到李二姐房里送早饭。   早饭是让进宝坐船去镇上买回来的。滚烫的豆腐脑,浇了红豆卤子,细棉白糖,吃一口甜丝丝的。刚出炉的胡麻饼,裹的是黑油豆豉馅,抹上酥油,贴在炉子里烤熟,撒上一层芝麻,酥脆焦香。雪白金黄的金乳酥、金银卷,软绵绵松趴趴,吃一口就像是在咬云朵似的。   宝珠不知道李二姐的消瘦出于恐惧和忧虑,但她仍然自信能够解决李绮节的难题,因为她的手段粗暴直接:二姐不是瘦了吗,那就多喂她吃点好东西呗,早也吃,玩也吃,困觉前再喝一碗甜米酒,把二姐当成坐月子的小媳妇一样供着,肯定能养得白白胖胖的。   家里的丫头见宝珠撇下三小姐,整天围着大姐和二姐转,都觉得有趣,跟在一旁凑热闹。   李大伯不管家里的内务,周氏乐得看李绮节和大姐、二姐亲近,可是有一人心里却不大舒服。   李昭节和李九冬是家里最小的小娘子,一直是众人宠爱的对象,李大姐和李二姐搬来李宅之后,众人的注意力难免会被新来的两位小姐吸引,周氏为了安抚两个继侄女,特意把身边的宝钗拨过去服侍她们。   一个宝珠,是李绮节身边最得用的大丫头,一个宝钗,是周氏最倚重的人。李昭节不懂得周氏和李绮节的用心,只看到两个大丫头和家里的小丫头全都围着李大姐和李二姐打转,心里顿时直泛酸泡,气呼呼道:“丫头们偏心,大姐、二姐来了之后,都不来找我玩了。”   曹氏有些哭笑不得,不愿多说二房的闲话,安慰李昭节道:“大姐和二姐以后就是咱们家的人,丫头们没见过她们,心里好奇么。”   正说着话,丫头提着两只油纸包进来:“大郎回屋来了,这是店里的酱香卤鸭,大郎给四娘和五娘带的。”   曹氏听丫头说卤鸭是带回来的,而不是买,那应该是从李家自家店铺里拿的。不过她分明记得李家没有卖卤鸭的铺子……   多半是三小姐的开的。   大官人和周氏一心守着原有的家业攒钱,二房的二老爷专心卖酒,唯有三小姐心思活络,这些年不知卖过多少稀奇东西。曹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曾暗中劝周氏多关心一下外边铺子上的生意,可惜周氏谨守本分,不愿分心管外头的事。一家子都是没有野心抱负,累得三小姐只能和外人合作。   曹氏让丫头把酱香卤鸭送去灶房,让切一盘送进来。   曹氏估算得不错,卖卤鸭的食肆还真是李绮节开的,不过铺子里的伙计和掌柜不是李家的人。葫芦巷后面临着街市,那边有一条巷道,开了十多家食肆,都是专卖腊鸭卤味的。除了鸭肉、鸭信、鸭肝,一并连鸭肠、鸭心、鸭骨也卖。卤好的鸭子色泽深红,香味浓郁,皮薄酥脆,咸中带甜。李家酒坊的雪泡酒卖得最好,县里的人在他家打了酒,都会拐到卤味店去买几样下酒菜。有些人嫌麻烦,买酒的时候,常常让酒坊的伙计帮忙跑腿,一来二去的,伙计们私下里总嘀咕,李绮节偶尔听见,干脆盘了家临近酒坊的铺子,专卖各种卤味。客人们这头买了酒,那边卤味也包好了,方便了顾客,肥了她的腰包,一举两得。   丫头转眼从灶房回来,手里端着一盘切得纸片薄厚的卤鸭片,瓷盘边沿盛几只蘸碟。李昭节和李九冬坐在窗下丢沙包玩,看到卤鸭片,顿时眼睛一亮。   李昭节拍手喜滋滋道:“卤鸭最宜佐酒,倒一盅辣酒来吃!”   李家酿酒,自家人也爱吃酒。   李九冬摇头,“不要吃酒!我要吃酸汤。”   丫头苦着脸对李昭节道:“四娘,上回你说只喝一盅,结果吃了满满一壶,醉得直嚷胡话,第二天连学也没去上,想是都忘了?”   李昭节撇撇嘴,改口道:“桂花酒也使得,酸酸甜甜的,吃一斗我都吃不醉。”   曹氏见李昭节听劝,脸上含笑,这才让丫头去倒桂花酒和李九冬要的酸汤来。   丫头托着黑漆小茶盘,送来一壶桂花酒,道:“外头间壁张家小姐着人来家里,问四娘在不在家。”   李昭节一块鸭肉噙在齿间,“咦”了一声,急急忙忙把鸭肉吞下肚,道:“就说我闲着呢,这就去找张姐姐学画画。”   说着又邀李九冬,“妹妹一块去,你还记得张姐姐不?高高的,瘦瘦的,比三姐姐生得还周正灵醒。”   曹氏听到这话,眉头微皱。   李九冬从小和李昭节形影不离,姐妹俩从没分开过,但两人年岁越大,性格差异也越明显,李昭节爱热闹,李九冬爱清净,姐姐爱玩,妹妹喜欢待在房里看书绣花,不再像以前一样密不可分。李昭节前几次就是单独出去的。   李九冬看一眼盘子里的鸭肉,不怎么想出门,李昭节又开口催促了几句,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   到了张家,进了屋子,丫头端来一盘子点心,跟螺狮一般,底下浑圆,上头尖尖,一样雪白,一样腻红,精致玲珑,一盘拢共只有十二枚。   张桂花笑向二人道:“家里才雇了个南边来的厨娘,她造的好汤水,还会拣滴酥鲍螺。酥油不经放,一会儿就化了,只有冬日里才能拣,亏得她手脚快,才拣得一盒,这玩意儿得即做即吃,你们尝尝。”   滴酥鲍螺就是酥油鲍螺,也不算很难拣,但原料不易得,要将牛羊奶不停搅拌,使奶油和奶、水分离,舀出奶油,在凉水中揉捏,挑出柔润成型的酥油——这才是预备好了最初的原料,再加蔗糖、蜂蜜搅拌,待凝固后,扭旋成一枚枚或扁或圆、形似螺纹的小点心。滴酥鲍螺在南方较为常见,富贵人家总有一两个会拣鲍螺的丫头。苏州府的带骨鲍螺尤为盛名,文人特意为其撰文,称带骨鲍螺是天下至味。   北方以奶油制成酥山,京城多冰窖,夏季时宴席上必有一道酥山。南方则爱精致小巧,多带骨鲍螺、酥油鲍螺。瑶江县不南不北,常吃的是鲍螺。   花娘子会拣鲍螺,李家其实也有丫头会拣,不过没有花娘子拣的好,也及不上张家的这么精致,而且周氏节俭,只有张大少奶奶登门时,才会让人拣上一两盒。   李昭节近来随张桂花学画,彼此熟稔,也不客气,先捻了一枚吃,滴酥鲍螺入口即融,香甜满口,不由赞道:“好吃!”   李昭节不爱甜口,噙了一枚,化在齿间,心里还在想着那盘没吃完的卤鸭。   李昭节推了她一把,道:“你见过张姐姐的画没有?待会儿让你开开眼界。”   张桂花矜持一笑,慢慢悠悠吃了几枚滴酥鲍螺,方故作疑惑模样,道:“你们家来客了?”   李昭节点点头,“张姐姐听说了?我二叔娶了个新婶子,新婶子又带来两个新姐姐。”   张桂花脸上笑容不变:“噢?她们多大年纪?”   “和我三姐姐差不多大吧。”李昭节继续吃鲍螺。   “她们为人怎么样?”   李昭节见张桂花似乎对李大姐和李二姐很感兴趣,低头想了想,“张姐姐是不是想邀她们来做客?我看不必,她们俩不识字呢!每天只会说些针线活儿和市井粗话,我都懒得理会她们,何况张姐姐你呢。”   张桂花听说李大姐和李二姐都不识字,心口一松。   李子恒回家,不止带回几只卤鸭子,还背了一篓旧衣裳——平时不小心蹭破磨坏的。   李绮节看着李子恒一件件往外掏衣裳,笑道:“球场那边不是有会缝补的老师傅?”   李子恒笑眯眯道:“还是宝珠的手艺好。”   宝珠顿时喜笑颜开,一把搂走所有衣裳:“那当然,外边那些人,哪及得上自家人用心。”   丫头送来午饭,主食是绿豆稀饭,两样凉拌蒸菜,并一笼杂色煎花馒头和千层蒸饼。馒头是梅菜素馅的,千层蒸饼里揉了桂花蜜、花生仁,撒了一层红绿玫瑰丝。   李绮节喝了厨房送来的稀饭,吃了几个拌了油炸的杂色煎花馒头,千层蒸饼她却不肯吃,豆腐脑、桂花酒酿汤圆、米酒糟她都能吃上两三碗,但蒸饼、糖糕、豆沙卷却是一两块就饱了。   她忙里忙外,没时间讲究饭食,吃得比往日简单些。   李子恒正好肠胃不适,也想吃稀饭,丫头过来传话,让他去隔壁院子陪李大伯和周氏一块吃饭。   买了间壁的院子后,大房和二房分开住,李大伯和周氏仍然住原先的房子,李子恒兄妹俩搬到这边新院子住,李大姐和李二姐也住在这边。   李子恒陪李大伯吃完饭,仍旧回到这边院子来。李绮节正领着丫头们在树底下摘桃子。   早春时节,还没到吃笋的时候,桃花悄悄吐蕊,枝头满簇,灿若云锦,粉黛红颜,风情千万。等到暑热天气,落英早已化为春泥,桃树被晒得蔫蔫的,细长尖叶子挑在细枝上,枝头挂了累累的青白果子,压得树干弯了腰,抬手便能够到。初秋时分,桃子才渐渐染上几丝胭脂色。本地的桃子,成熟后也只有小娘子的半个拳头大小,果肉薄脆,酸得倒牙,没人爱吃。   李绮节偏偏就爱吃酸桃,越脆越硬,她越喜欢。   丫头摘了几个快成熟的桃子,放在篮子里,桃肉已经绽开些许,稍微用力一捏,中间的桃核便松动脱落。   李子恒从枝头摘下一个红得最烂熟的,咬一口,脸上立即皱成一团,“太酸了,难为你怎么吃得下去!” ☆、第96章 九十六   李绮节笑了笑, 不等丫头送桃子来,先走过去,从竹篮里拣起一个吃,刚拿到手里, 唉哟了一声,连忙放下:桃子外面有一层白色绒毛,只需浸在水里轻轻一搓便干净了。这层绒毛很碍事, 桃子如果不事先洗过就直接吃,手上、嘴上沾了绒毛,会发红发痒的。   小丫头是惯干粗活的,自然不怕,李子恒铜皮铁骨, 更不会怕, 李绮节却是身娇肉贵, 才碰了那层绒毛, 便觉手指痒得厉害,连忙用手去抓,结果越抓越痒,一并连脖子、头发都痒起来了。   宝珠哭笑不得,连忙命人去抬热水来, 把李绮节按在浸了晒干的金银花瓣和凌霄花瓣的热汤里, 好好搓洗一顿。又替她拆了发髻,洗了个头。   沐浴过后,她抹了一层薄薄的香脂, 换了一身水红纱衣、杏黄纱裤,散着长发,怀里搂着一枚湘竹枕,伏在窗前的美人榻上。   宝珠搬了张绣墩,坐在美人榻旁,捻起李绮节肩上的一束长发,把毛刷在兑了桂花油的热水里蘸了一下,从发根到发尾,轻轻搽在每一根发丝上。   李绮节才刚泡了热汤,正自昏昏欲睡,嫌宝珠弄得忒慢,“快些搽好抿起来罢,这会子困着了,夜里就不想睡了。”   宝珠答应一声,加快速度。   李子恒有事要和李绮节说,坐在外边院子里,一边看丫头们摘桃子,一边等果子吃。   丫头送来一盘六月雪,拌上嫣红的西瓜瓤,再淋一层厚厚的酱色桂花蜜,盛在缠枝莲花纹的碟子里。   李子恒最爱甜食,登时露出一脸笑容。正好看到李绮节散着一头半干的长发出来,挥挥手,让丫头先放一碟在她跟前。   “刚才没酸倒牙吧?吃点甜的。”   李绮节悄悄打了个哈欠,闻到碟子里散发出来的香甜味道,来了点精神,拿匙便吃,心里还惦记着树上的桃子:“桃子洗干净了没?”   宝珠一边给李绮节的头发抹桂花油,一边劝道:“快些忘了桃子罢,上一回吃了几个桃子,把牙齿都吃酸了,一天三餐都只能喝粥吃豆腐,三娘忘了?”   李绮节有些悻悻然,吃完一碟子六月雪,晃晃脑袋:“这六月雪不像是咱们家做的。”   李子恒随口接道:“托人在外头买的,也不晓得是哪一家。”   李绮节道,“镇上齐娘子家的六月雪做得最好。”   宝珠插嘴道:“她家间壁的油炸果和炸麻花炸得好吃。”   正说些吃食点心,丫头提进来一篓子新鲜的覆盆子和山果子,“前头来客了。”   满满一篓子鲜红、橘黄的覆盆子,跟一粒粒珊瑚珠攒成的珠串似的,鲜亮可爱,山果子的颜色更深,紫红、紫黑,个头也更大。   “哟,这玩意儿哪儿来的?”李子恒连忙朝丫头招手,“给四娘、五娘和大姐、二姐送了没?”   丫头道:“送了,人人都有。”   李子恒点点头,向李绮节道:“真是奇了,院子里的桃子都熟烂了,外头还有覆盆子?”   这时节白日天气虽然依旧有些燥热,但早晚却渐渐有些幽凉,丫头们早就换上夹袄。   宝珠朝李绮节挤挤眼睛,“莫不是孙家送来的?孙少爷总能鼓捣到稀罕东西。”   李绮节不知道宝珠怎么如此笃定,愣了一下,才想起上次孙家确实送过覆盆子和桑葚之类的夏果子来。   算算离定好的婚期只有几个月了,李乙已经明确过孙天佑,年底之前,不许他再登门,他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又寻借口上门来了?   丫头却摇了摇头,笑答道:“外头早没覆盆子了,听说这一篓是五娘子在山坳里摘得的。”   宝珠有些失望:“原来是五娘子送来的。”   说完,便将篓子接过去,先洗一碗送进来——覆盆子酸甜适口,汁水丰沛,最经不得水洗,碰水容易烂。   李绮节回房换衣裳,宝珠跟进来给她梳头,刚戴上绒花,宝钗从外头走进来:“太太让三娘去正堂。”   刘婆子挽着袖子,去灶间下了一锅鸡丝面条,面汤里卧了六个荷包蛋,撒了一层切得细细的芫荽,大碗盛了端上来。五娘子稀里哗啦,一连吃了三大碗,末了还捧着碗,把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的。   孟小妹坐在桌边,低头吃面。她母亲吃完三大碗,她一碗仍旧没有吃完,筷子戳破碗底的荷包蛋,嫩嘟嘟的蛋黄凝而未凝,鸡丝裹了蛋液,掺在绵软的面条里面,小口小口抿在齿间,轻轻咬断,一点声音都不发出。她的头虽埋着,背脊却挺得笔直,端端正正坐在小方凳上,惟恐李家的丫头耻笑她粗俗。   李绮节出来,和五娘子问好,一眼瞥见孟小妹,笑着去拉她的手,“妹妹今年几岁?”   周氏在一旁笑道:“哪里是妹妹,你要喊她姐姐。”   李绮节不由错愕:生得如此瘦弱单薄的孟小妹,竟然比她年长一岁!   五娘子也笑了,说孟小妹确实比她大一岁。   李绮节连忙改了称呼,脸上的诧异却没来得及收回去,在她看来,眼前这个面有菜色、头发干枯的小娘子,哪像是自己的姐姐,明明像比自己要小三岁。   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可奇怪的,乡下人家的小娘子,五六岁起就能帮着父母做些家务,七八岁便跟着下地锄苗,插秧、抱谷、喂猪、放牛,样样都能张罗。到十一、二岁时,便可以算得上是大半个劳动力。孟小妹从记事起就会干农活,整日跟随父母在田间山头劳作,风吹日晒的,自然生得单薄。   孟家的所有体面,全都给了孟云晖。   五娘子打了个饱嗝,抹了抹嘴巴,憨笑道:“让嫂子见笑了,一大早走了几十里山路,就吃了一个饼子,正饿得慌呢!”   孟五叔和五娘子包了几座山头种果树,如今一家人住在深山里,出入得走几十里山路。   周氏笑骂道:“和我客气什么?”   一边说笑,趁便让宝钗去收拾屋子,要留五娘子在家住。   五娘子差点跳起来,推辞不肯:“不住了不住了!这就要家去!快别收拾屋子。”   李绮节回过神来,收回逡巡在孟小妹身上的目光,帮着周氏留客:“婶子好容易来一趟,就算急着家去,也该吃了中饭再走。”   几碗鸡丝面,只是饱腹而已,算不得正经中饭。   五娘子面色微微一滞,随即便搓了搓手掌,道:“我也不瞒着嫂子,这回进城来是为了去县衙取办好的文书。一大早进城去,坐渡船过江,费了不少工夫才拿到。家里男人等着呢,这会子再不走,怕要走夜路,山里冷清,荒无人烟的,身上又没带火把,路边也没个投宿的地儿。”   周氏看五娘子神色有异,怕耽误她的正经事,只得吩咐丫头预备好扛饿的油饼干粮,送五娘子母女出门。   丫头早把东西收拾好了,糯米、赤豆、果子,一袋一袋扎得严严实实的,堆在麻袋里,五娘子是挑着担子来的,等她走的时候,李家的丫头再度把那两只担子装满。还有两只小口袋,里头装的是旧衣裳和一些常用的药丸。   五娘子挑起扁担,孟小妹怕母亲劳累,从担子里抢过两只大口袋,背在肩上。   周氏看着孝顺的孟小妹,想起自己小时候,对她不由又怜又爱,忍不住摸摸她的脑袋瓜子,“好伢子,路上当心啊。”   孟小妹听到周氏夸赞她的时候,一张小脸霎时便羞得通红,一并连耳朵尖,都染了一层淡粉,眼光忍不住朝李绮节飞去。在她眼里,李绮节头梳双螺髻,发簪浅色绒花,腕上笼一只绞丝玉镯子,穿着一身对襟蟹壳青夹袄,丁香色百褶裙,绿鬓朱颜,水眸如杏,像画卷上娴静婉约的仕女——而这正是她向往却永远实现不了的奢愿。   离开李家后,她远远看一眼远处青砖瓦房的孟家,眼眸低低一垂,神色黯然。   送走五娘子母女,李绮节问周氏:“昭节和九冬呢?”   按理家里来客,曹氏该带姐妹俩出来见见五娘子。李大姐和李二姐还有些怕生,又没见过五娘子,也就罢了,李昭节和李九冬却是常常见五娘子的。   周氏笑道:“去张家了。”   李绮节愣了一下,心头浮起一种古怪的荒诞感,李昭节和李九冬去张家做什么?   看周氏笑盈盈的,不好直接问,回房和宝珠说起,宝珠手里飞针走线,脆声道:“三娘不晓得?四娘认了张小姐做老师,跟她学画画呢!”   李绮节心里的古怪感愈发强烈,“什么时候的事?”   “有好些天了。太太特意让进宝进城给四娘买了好多颜料、画笔什么的。”宝珠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有什么绢,什么纸的,好多讲究,花了好几两银子才买齐全!”   李子恒伸长脑袋,哈了一声,舌头泛着淡淡的紫色,“教人学画画?张家小娘的画画得很好吗?”   宝珠瞥一眼李绮节,没搭理一个人霸占一盘甜点的李子恒,压低声音道:“我听曹婶子说,张小姐和四娘很投契,四娘每回去张家,两人都有说有笑的,手拉手不肯放,可亲热了。”   高冷如雪的张桂花,和爱使小性子的李昭节有说有笑?   李绮节很想翻白眼:这画风太不对了吧?   看来,张桂花还没对李南宣死心呐。   她摇摇头,暂且放下这事,转而和李子恒商量起球场的正事。   李子恒往嘴里塞一大把覆盆子,含含糊糊道:“花相公说县衙那头已经打点好了。”   说完,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刚才还想和你说呢,花相公让我亲手交给你。”   李绮节接过信,先匆匆浏览一遍,然后才开始一句句细看,脸上渐渐浮起一丝笑:还好,一切都有条不紊,至少两三年之内,她可以放手让花庆福他们去张罗操办球赛的事。   不过……想起金家最近的种种举动,她心底刚浮上来的喜色立刻被忧愁代替。   李乙和周桃姑成亲时,李家没有宴客,只置办两桌酒,宴请周桃姑的娘家兄弟,金家却遣人送来一份厚礼。不止如此,这半年来金家已经往李家送过好几次节礼了。   李家把礼物送还回去,第二天金家又再次原样送回来。金家人说了,之前曾多有冒犯之处,金小姐心中有愧,希望能和李家重修旧好。   金家诚意十足,不止多次送礼,还请来县里好几位有名望的人代为说和,李大伯和李乙自觉脸上有光,早把之前的不愉快忘光了。   只要金蔷薇不来纠缠,李绮节不会一直对金家耿耿于怀,但最近从金家打听来的一些事情,让她觉得有些古怪。   她的脸色越来越沉,李子恒还以为花庆福信上写了什么了不得的难事,惶然道:“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李绮节勉强笑了笑,安抚李子恒道,“我一时走岔神了。”   心里却仍旧恍惚,朱棣是啥时候翘辫子的?   丫头在桃树底下晒衣裳,学着婆子的模样,找了一根拐棍,敲敲打打,拍掉粉尘。声音闷闷的,在耳畔回旋。   丫头抬着一个楠竹细条编的笸箩进来。   李绮节收回心神,视线落在笸箩上,漫不经心道:“这也是刚才五娘子送来的?”   “啊?”   丫头一头雾水。   宝珠放下针线,走去掀开笸箩上盖的芭蕉叶子一看,只见里头盛了两只小瓷碗,却是两碗晶莹剔透、清香芬芳的凉粉,一碗碧绿如冻,一碗色泽洁白,透过半透明的凉粉冻,能够清晰看见碗底绘的一条翘尾红鲤鱼。胶状的凉粉块里掺了一块块或红或白的新鲜果肉,外头浇了厚厚一层淡褐色的桂花蜜,还没吃,嗅一嗅,扑鼻便是一股子冰凉的香甜味道,想是拿冰水湃过的,绘红鲤鱼的白瓷碗还冒着一丝丝凉气。   凉粉是薜荔果制成的,把成熟的薜荔果削皮、剖开、晒干,浸在水中,反复揉搓,挤出胶汁,凝结成冻状,拌以糖浆、蜜水、香花,酸甜爽口,滑嫩清甜,是盛夏解暑清凉的上等佳品。每到暑热时节,街头巷尾便有货郎挑担售卖自家妇人亲手制的凉粉,文人们好风雅,还给凉粉起了一个雅名,唤作六月雪。   丫头送来的两碗六月雪是齐娘子家的,碗沿印有齐家特有的标记。   李子恒推开覆盆子,笑道:“才刚正说齐娘子家的六月雪呢!这就送来了!谁耳朵这么灵光?是不是镇上买的?”   丫头笑而不答。   李绮节不爱吃甜,六月雪却爽口嫩滑,甜味也淡,正合适她的口味。她年年夏天都吃六月雪,五六岁的时候,在院子里打秋千玩,但凡听见外头巷子里有叫卖的声音,便忙唤宝珠拿几个大钱出去买。偶尔嫌六月雪吃腻了,就饮香薷饮。   只今年一直待在乡下,去镇上买不方便。厨房又常备着清热解暑的甘草凉水、香花熟水、沉香熟水,这个夏天凉粉冻吃得格外少。刘婆子她们偶尔会做些凉粉冻,但吃起来滋味不如外边买的。   李子恒捧着碗,舀了一大块凉粉冻,塞进嘴里:“哟,凉丝丝的,瓜瓤又脆又甜,果然还是齐家娘子最好吃!”   宝珠给李绮节盛了一碗。   李绮节摇摇头,盯着李子恒扁扁平平的肚子看了半天,只觉得匪夷所思:“刚刚不是才吃过,你怎么还吃得下?”   李子恒抹一下嘴巴,“齐娘子家的,多少我都能吃得完!”   李绮节撇撇嘴巴,还没动匙子呢,丫头笑嘻嘻道:“太太让三小姐过去说话。”   李子恒伸手把李绮节的那一碗捞到跟前,“正好,你去吧,我帮你吃完。”   李绮节来到上房,周氏歪坐在榻上,笑呵呵招呼她:“三娘,桌上有两盘果子,你看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李绮节走到落地大屏风后头,果然看见桌上摆了两盘点心:   一盘是拳头大小、色泽金黄的麻鸡蛋,一盘是精致小巧,玲珑可爱的滴酥鲍螺。   滴酥鲍螺是稀罕物儿,且不必说。那麻鸡蛋却是寻常吃食,只需先将糯米洗净,清水浸泡一天一夜,再将泡好的糯米磨成细浆,装袋、吊挂,沥干浆水,将所得的粉团揉碎碾成米粉,掺入红糖、饴糖、面粉揉匀,饧面后,团成圆球,裹上芝麻,入油锅炸熟即可。   炸好的麻鸡蛋外壳硬脆,内馅糯柔,糖汁四溢,焦香可口。咬开酥脆外壳,便觉满口香甜,热乎乎吃一个麻鸡蛋进肚,整个人都暖烘烘、甜丝丝。   大冬日里若能吃上一两个,再喝一碗甜滋滋的米酒糟,更是手脚发热,心头甜蜜,再不畏惧霜雪严寒。瑶江县本地人家逢年过节时,除了炸糍粑、饮米酒,也炸麻鸡蛋,给家中小儿甜嘴。   然而麻鸡蛋还有一个雅名,叫欢喜团,取的自然是欢喜团圆之意。   却不知眼前这一盘不符合时节的麻鸡蛋,喜从何来?   周氏见李绮节一个劲儿地盯着麻鸡蛋发怔,笑眯眯和身旁几个丫头互望一眼,柔声催促她:“三娘,这是孙家送来的,你快尝尝。”   李绮节登时了然,原来六月雪是孙天佑送来的。   也是,五娘子囊中羞涩,每次送来的都是些地里撷的瓜果菜蔬,怎么可能会特意送几碗凉粉冻。   再说,也只有孙天佑会特意打听她的口味喜好。   孙家这回派来送礼的人仍然是阿满,他是带着任务来的——孙天佑邀请两位舅爷明天去孙府吃酒。   舅爷是李子恒和李南宣。   周氏一口答应下来。   听说第二天必须去孙天佑家吃酒,李子恒满心不舒服,非常想把吃进肚子里的六月雪全部吐出来——早知道是孙九郎送的,他就不吃了!   李南宣那头也很诧异,“我也要去么?”   李大伯和周氏很少让他出门应酬,而且他从不饮酒,好端端的,怎么会特意要他去孙家吃酒?   结香把孙家送来的笔墨纸砚收进书箱里,“孙家送来欢喜团,这是要请咱们家过去丈量新房的意思。按这边的规矩,舅爷要亲自上门看新房的布置,三小姐只有一个哥哥,除了大少爷外,三小姐只有少爷您这么一位堂兄,您当然得去呀!”   她笑了笑,啧啧道:“姑爷出手真大方,除了文房四宝,额外送几位小姐的是一套金钗、金锁、金钏,给大少爷和您的是玉佩,冻砚台,值不少银子呐!”   她光顾着感叹孙家送来的礼物,一会儿孙少爷,一会儿姑爷,颠来倒去,连话都说不清了。   李南宣却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放下才翻开两页的书本,眼睫交错,三娘要出嫁了吗?   李子恒和李南宣要去孙家看新房,周氏特意把兄弟俩叫到跟前,嘱咐他们早点睡,免得第二天没精神。   一边让曹氏和宝钗预备回礼。   又对李绮节道:“该回送孙府什么我帮你拿主意,你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的?”   李绮节回房想了想,连夜做了一个香包,是葫芦形状的,外头拿五彩丝线绣了一幅鱼戏莲叶图,底下缀了一串百结珠宝流苏,里头装了一些防蚊的八角、藿香、艾叶、茴香、薄荷、白芷、百合。   夜里毒虫蚊子多,香包可以戴在身上驱蚊。   里头的香料贵重,但香包针脚不细密,图案不精致,唯有样式还算新鲜可爱。   “就送这个啊?”   宝珠脸上讪讪,替李绮节感到难为情,这么粗劣的针线,送出去万一被人笑话怎么办?   李绮节一摊手,“就它了,我亲手做的,他敢嫌弃?”   话是笑着说的,她自己没发觉,宝珠却听出里头的情意。她偷偷松口气,看来,孙少爷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翌日,李子恒和李南宣吃过饭,坐船到了县城,孙府早有人在岸边等候。   一径到了孙家,孙天佑亲自迎出来,李子恒一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甩了鞭绳,气冲冲往里走。   孙天佑和李南宣彼此客气了几句,彼此都觉得对方有些装腔作势。面上还是一团和气,携手进了内院。   孙天佑挑的新房临着池水,环境清幽。院子修在池子边上,四五间房屋,却是亭榭廊槛,宛转迂回,正堂挂匾披联,两边曲廊相通,跨水接岸,屋子后头蜿蜒出一座曲折木桥,通往池中绿瓦水榭。水榭四面开窗,四望景致皆不相同:一面是桂丛蓊郁,一面是水波荡漾,一面是衰草枯荷,一面是葱茏花木,素雅清新,别有意趣。   正堂中间是明堂,西厢房是寝房和坐卧之处,东厢房是一间书房,倒并未隔断,只用老红木彩绘描金折纸花卉十二扇落地大屏风隔开。   曲廊两边的耳房、抱厦,是小丫头们夜里住的。   西厢房分前后两间,以一副满绘水纹屏风隔开,里间拔步床、大圈椅、小绣墩、梳妆台、面盆架、小花几,一应摆设,应有尽有,轻纱帷幔,样样精美。外间当中设一张黑漆圆桌,五只绣墩,南边临着水的窗户下边设了一座美人榻,安了一张琴桌,香几上置了一只熏炉,炉中焚了百合香块,飘出袅袅青烟,北窗的刺绣美人图屏风后头则立着柜橱箱笼。   东厢房则只有小小一间,文房四宝、桌案俱全,纸糊的墙壁上挂了一幅山水画,挂瓶中供了一枝艳红的梅花,书架上磊得高高的,摆满书本,只有一面仍旧空着,摆了几样寻常玩器。   李子恒眉头皱得老高,新房不是应该先空着吗?家具应该是由新娘子家置办才对,孙天佑怎么把家具也包了?   “这些家具是按着单子备下的。”看出李子恒的疑问,孙天佑出声解释。   单子说的是李绮节的嫁妆单子,李家分家之时,孙天佑看过李绮节的嫁妆单子。   李子恒用看傻子的表情看向孙天佑:也就是说,房里的摆设是按着李绮节嫁妆单子里的家具摆放的?   他是钱钞多得花不完了吗?为什么要按着单子另外置办一套一模一样的家具?   孙天佑咧嘴傻笑:“婚礼只有一场,我希望到时候样样都是最好的,不能出一点差错。”   言罢笑了笑,酒窝里满漾喜色,轻声道:“全是按着三娘的喜好张罗的,要是有遗漏的地方,大表哥提点我一下。”   言下之意,准备这么多,只是为了提前演练一遍,若是哪里不合李绮节的心意,可以及时更换。   李子恒半天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大骂孙天佑大手大脚,还是夸奖他未雨绸缪。   孙天佑不等李子恒骂出口,带着他和李南宣前前后后逛了一遍,等着两位大舅子点评。   李南宣一言不发,目光淡然。   李子恒冷哼一声,有心想挑出几点毛病来,想起出发前周氏的叮嘱,哼哼唧唧半天,没说话。   阿满领着小丫头们调派完毕,站在一边等吩咐。   孙天佑朝他使了个颜色。   阿满心领神会,笑向李子恒和李南宣道:“这会子时节不好,外边池子里只有枯叶,等到明年开春,岸边的花都开了,或是夏天的时候,开了南边窗户,迎面就是一池子荷花莲蓬,可好看哩!”   李子恒扯扯嘴角,瞥一眼孙天佑,“你倒是有心。”   心里再不甘,三娘终归是要嫁人的。   吃了顿丰盛的午饭,兄弟俩回到家中,周氏迫不及待道:“怎么样?尺寸大小都记下了么?”   进宝把册子递到宝钗手里,“按着太太的吩咐,屋角房梁,犄角旮旯,每个地方都量过,请太太过目。”   周氏接过册子,刚翻开没两页,李子恒拍拍手,“哪里还要再丈量地方啊,九郎早就把家具摆放好了。”   且说且笑,把孙天佑新房的布置仔仔细细和周氏讲了一遍。在孙天佑面前,他没有好脸色,其实心里对这个妹婿还算满意。   周氏吓了一跳,怪孙天佑浪费钱钞,“到底是少年儿郎,不晓得当家的难处,以后等三娘进了门,得好好管管他。”   又问李子恒,“连拔步床都买了一张一样的?”   李子恒摇摇头,“这倒没有,他那张是从广州府买的,大小一样,木头、样式和纹案不一样。”   李家为李绮节预备的家具主要是苏氏家具。大部分是酸枝,最贵重的是一套镶嵌玉石雕刻缠枝牡丹纹的桌椅几案,俱都用的是上等的紫檀木造的,看着古朴素洁,并不打眼,实则都是从苏州府买来的上等货,由运河一路北上,到武昌府时,一对紫檀木的条凳,便要价三十两银子——都够买上十几个丫头了。   听说苏州府还有最上等的黄花梨木家具,因为造型优美、颇费工艺,又走的是水上漕运,运价极高,等送到顺天府时,更是价值千金,纵是如此,顺天府的达官贵人依旧争相抢购。一时商人南下采购苏式家具,蔚然成风。   李大伯眼馋过花梨木的,到底没舍得买。   周氏又问起孙府其他院子,李子恒当时一心挑新房的错去了,其他地方不过走马观花而已,没怎么在意,有些答不上来。   李南宣见状,在一旁为他补充。他记性好,读过的书只要偶尔温习一遍,就能一直记忆如新,今天不过是到孙府走了一遭,他连内院有几重回廊,每一道回廊连着哪个院子都记得分明。   周氏细细打听一遍,没找到不满意的地方,点头道:“既然大小尺寸丈量过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咱们家可以封库了。”   这一封库,直到李绮节出嫁头一天,才是重新开启的时候。   宝钗想起一事,皱眉道:“太太,金家送来的东西,也封到库房里吗?”   周氏有些犯难。   金家送来的东西不一般:双凤龙纹的金花盘,花丝玛瑙镶嵌宝石的妆盒匣子,碧青淡绿的耸肩美人瓶,一套赤金镶珍珠的头面……   金家是大户人家,李家惹不得,而且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不收不行。   可收了吧,又觉得有些烫手。   周氏想来想去,想得头晕脑胀的,“算了,记在账上吧。等金家大小姐出阁,咱们也照样送上一份重礼就是了。”   秋风渐凉,眨眼又到八月十五,丹桂飘香,银蟾光满,玉露生凉。   是夜,瑶江县家家户户都要吃月饼、赏婵娟,拜月神,饮桂花酒,阖家团圆,吃一顿大宴。   家住李宅的教书先生也向李大伯告了几日假,带着妻儿家去和父母兄弟团聚。   李乙和周桃姑从镇上搬回李宅。   李家今年人口齐全,在后廊摆家宴,李子恒、李南宣陪着李大伯和李乙吃酒。周氏和周桃姑,领着家中几个小娘子另摆一桌吃月饼。   后廊修在小坡上,三面环水,卸下门板,四面大敞,抬头便是一轮皎洁银盘,低头看池水,也清亮宜人,鱼鳞似的水波里荡漾着月影,岸边丛桂怒放,凉风习习,浓香远溢,清可绝尘,正是赏月的佳处。   猜灯谜、赏桂子、拜月老、焚桂香。   两位官人,两位太太,五位小娘子,两位小郎君,虽说人口单薄了些,但一众丫头婆子都在一旁凑趣,又在山坡的桂花树底下扎了秋千,比赛谁的秋千荡得最高,谁得的赏钱最多,吆喝叫好声此起彼伏,后廊前后一时也热闹纷繁。   李绮节不爱吃花生仁月饼,宝珠把月饼切成小块,挑出饼馅里的冬瓜蜜饯、甜杏仁、瓜子仁、花生仁和红绿玫瑰丝,她这才肯拿签子叉上一小块,抿上几口。   周桃姑示意李大姐和李二姐给周氏敬酒,姐妹俩捧起酒杯,大着胆子走到周氏跟前,款款下拜。   周氏看二叔李乙的气色比往日精神许多,正是对周桃姑满意的时候,又见姐妹俩过来敬酒,笑得合不拢嘴。   李昭节不服气,也争着向周氏敬酒。   别人都敬酒了,李绮节当然不能例外。   宝珠替她斟了一盏桂花稠酒,琥珀色的酒液盛在敞口的碧叶白莲白瓷杯里,光华流动间泛着隐隐一丝淡绿。   她略一沉吟,手举酒杯,说了几句应景的吉祥话。   周氏笑道:“好了,晓得你们孝顺,安生吃饭吧。”   李绮节放下酒杯,正想继续低头吃饭,李大姐和李二姐联袂找她敬酒,只得放下筷子,一一回敬。   桂花酒是采摘本地秋季盛放的金桂花酿成的,瑶江县多桂树,银桂、月桂、丹桂都不稀罕,唯有一年一开的金桂香气最为浓郁,酿出来的桂花酒芬芳馥郁,甜酸适口,香醇浓厚,酒质温和,寻常人家老少妇孺都能喝,加之今日又逢中秋佳节,她们几人一连吃了七八盏,也没人来拦。   喝了半肚子的酒水,宝珠盛了一碗滚热的猪骨莲子汤放在李绮节跟前,她吃了两口,心里总觉得闷闷的。   周桃姑张罗着替李大姐和李二姐挟菜,见李二姐不动筷子,以为她跟前的几盘菜不合她的口味,伸长筷子,挟了一枚桂花茭白夹,放在她碟子里。   周桃姑腕上笼了一对金镶玉的美人镯,镯子内圈大,条杆极细,松松垮垮套在手腕上,衬得一双玉手更显纤细妩媚。胳膊微微一动,便是一阵环佩叮当。   徐娘半老,枯木逢春,不止李乙重新焕发活力,周桃姑也陡然多了几分娇媚。   宴席过后,供上瓜果香案。   宝珠净手毕,对着香案,像模像样做了个揖,在铜炉里燃了支甜香,沐浴在清冷月光中,跪下叩拜,嘴里念念叨叨道:“愿我家三娘貌似嫦娥,面如皓月。”   李绮节很想好好感动一把,但是……面如皓月什么的,还是算了。胖子脸招人嫌弃啊!   回房梳洗,因为夜里吃了酒,又喝了几碗汤,怕积食,没敢立刻睡,在灯下临了半张帖子,宝珠忽然捧着一只木根雕的小匣子走进来,笑着道:“三娘,你瞧瞧,这玩意儿可真有趣。”   说着打开铜扣,递到李绮节跟前。   李绮节瞥了一眼,那匣子里头装着的是几只兔儿爷。   四只兔首人身的兔儿爷脸蛋雪白,只拿红胭脂描出三瓣小嘴,抹了一层清油。一只兔儿爷神情威武,骑在青黑老虎背上;一只稚气乖巧,持杵捣药;一只身穿锦衣,手执一把小纸扇;一只紧闭着三瓣嘴,头戴金盔,身披甲胄。   李绮节搁下笔,随手在兔儿爷脸上捏了几下,触手冰凉,“哪儿得的?”   “三少爷送的,大姐、二姐和四小姐、五小姐也有。”宝珠笑眯眯道,“外头的花都谢了,窗前素净,拿这几只兔儿爷摆在架子上,看着也热闹些。”   李绮节摆摆手,任凭宝珠折腾,心里暗暗纳罕:李南宣气质出尘,瞧着就像高山上的一株雪莲,好看是好看,但拒人于千里之外,没有一点鲜活气,竟然也会买这些玩意来哄她们。   想到李南宣,心思随即转到张桂花身上,她忽然一改高冷姿态,和李昭节来往密切,明显是冲着李南宣来的。   李绮节把字帖一张张理好,心里有些犹豫不定,该怎么提醒李昭节呢?   上次直接把金子当面还回去,张桂花还不肯死心,警告张桂花肯定没什么用,只能直接和李昭节挑明,免得她被张桂花利用。   偏偏这个四妹妹最爱多心,不一定会把她的提醒放在心上。   不过那也得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李昭节一脚踩进张桂花的陷阱里。   李绮节只犹豫了一晚上,第二天找到李昭节,遣走丫头,斟酌着把张桂花的事和她挑明了。   未料李昭节并不诧异,淡淡道:“我早看出来了,三哥那样出众的人品,乡里爱慕他的人不知凡几,张姐姐没有对我隐瞒过对三哥的仰慕之情。”   这下子轮到李绮节吃惊了。   不是因为张桂花的执迷不悟而感到诧异,而是忽然发现,不知不觉间,李昭节和李九冬早已经慢慢长大,不再是以前那两个抱着她的大腿撒娇的奶娃娃。   十五前后,镇上照旧请了戏班子来唱戏。   李绮节忙得团团转,原本没打算去看戏,这一日孟家却特意派丫头过来送帖子,孟春芳亲自请她一道去镇上听戏。   李绮节听出孟春芳的丫头话中有话,似乎另含隐情,思量再三,最终只得放下手头忙活的事,特意抽出半天工夫,应邀去镇上。顺便把李昭节、李九冬和李大姐、李二姐也带上了。   李家租了一条大船,斜对着江边的大戏台子,离得有点远,好在离岸边近,比较安全。   在船上坐等右等,孟春芳始终没来。   李绮节让进宝划着小船去找人,进宝去了半天,回来时道:“杨家的船停在戏台子前,我找了半天,没看见孟七娘。”   杨县令今晚也在,金氏、杨天娇、杨表叔、高大姐、杨天保也在船上。杨家的大船位置最好,坐在江心的大船上,又清净又凉爽,隔着一片清凌凌的江水,声音也听得清楚,又不必和岸上的老百姓挤作一堆,也不怕宵小浑水摸鱼,或是冲撞女眷。   每年在大戏台开戏,杨家的大船都占着那个最好的地方。   李绮节眉头轻蹙,孟春芳暗示今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她商量,怎么自己却没来?   江上泊着数百条船只,有灯笼高悬、威风凛凛的大船,也有只能容两三人、紧紧挨在一处的乌篷小船。   有几条银鱼似的小木船,装了半舱的瓜果零食,穿梭在戏台子下的江面上,售卖糖瓜子、煮花生、炸红苕、腌杏果之类的点心零嘴,莲蓬、菱角、酸桃、梅子之类的鲜果。郎君们喜欢吃酒,便有糟的鸭掌、鸭信、腊鸭卖,妇人们喜欢甜口,云片糕、马蹄糕干干净净盛在碟子里,一碟只要四五个大钱。   李昭节和李九冬见有小贩撑船从附近水面划过,连忙叫住,吩咐小丫头道:“问他有没有煮胡豆卖。” ☆、第97章 九十七   丫头走到船头, 那边撑船的听见叫他,连忙把船划近了些。   丫头接过船夫扔过来的笸箩,放了几枚铜钱。小船上有个戴包头,穿蓝布衫儿, 腰上系裹肚的中年妇人,手脚麻利得很,这边才算清价钱, 那头她已装了一大捧煮胡豆,拿新鲜的荷叶裹了,装在一只小木盆里。   船夫把小木盆拨到船边,捞起来,拣起里头的荷叶包裹, 再把小木盆推回去。中年妇人抬头朝丫头笑了一笑, 她家男人又划着船往别处去寻生意。   曹氏今晚陪着姐妹几个出门, 正坐在船舱里打瞌睡。戏台上锣鼓喧天, 也没吵醒她。但一听见李昭节差人买零嘴,她立时从梦中惊醒,眼睛还没睁开,嘴里已经数落道:“船上什么吃的没有,又费钞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李昭节和李九冬噗嗤一笑, 依旧吃得香甜, 让人盛一碟子煮胡豆,送到曹氏面前。   曹氏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李绮节走到船舷边, 唤来一条划着小船的妇人,买了些莲蓬、荸荠、金丝党梅、蜜糖核桃仁,也是用荷叶裹着的。   宝珠将荷叶打开,分成两份,一份放在李昭节她们跟前,一份放在李大姐和李二姐的小桌上。   李大姐不用丫头动手,自家把胡豆倒在桌上已经半空的八宝葵花式小攒盒里,留了一半叫小丫头收着,笑道:“胡豆吃多了肚子胀,留一些家去,给娘吃,她平时爱吃这个。”   李昭节飞快地瞟一眼李大姐。   李大姐没有察觉,李二姐却看到了,脸上顿时涨得通红,捏起一片桂花糕,斯斯文文咬一口,不接李大姐的话。   江岸沿河十里,竹楼人家都悬了彩灯蜡烛,烧得江上亮堂如白昼。彩灯倒映在水中,五光十色,珠光宝气,又似河里有另一个繁华世界。   李大姐无心观景,记得周桃姑让她平日里多讨好李绮节,想了个由头,搭讪着道:“三娘,台上唱什么戏呢?”   李绮节手里攥着一把五香瓜子,目光在杨家的大船上逡巡,慢悠悠答道:“正唱《双救举》呢,那旦角生了把好嗓子。”   李大姐跟着赞了两句。   李昭节和李九冬听见她二人说得热闹,凑过来各抒己见。   唯有李二姐一言不发,脸色仍旧红得像日落时分天边的云霞:《双救举》是出家喻户晓的戏,说的是冯女假扮男装考中状元、被钦点为驸马的故事。瑶江县上至耄耋,下至幼童,都能说一个头头是道。而这冯女正有一个嫌贫爱富、刻薄至极的后娘,若不是后娘从中作梗,冯女也不会冒名进京。   李二姐偷偷瞥李绮节一眼,暗暗思量:三娘特特点出这出戏的名目来,莫不是在暗指她母亲周桃姑和戏中的冯夫人一般,是个不怀好意的恶毒后母?   江上泊的船只,有一半是从十里八乡撑船赶来镇上看热闹的,他们路途遥远,又不愿意夜里走水路,大多都要听上一夜的戏。等天亮再回家。   而李家几个小娘子不过是出来瞧新鲜的,月亮才爬到头顶,江上处处是人声、笑声、鼓声、乐声,李大姐和李二姐只觉眼皮发沉,都忍不住打起哈欠。   忽然一阵敲锣打鼓,戏台上一群花脸小相公在翻跟头,继而转出一个红脸关公来,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风。   李昭节顿时来了精神,忍不住揎拳掳袖,坐在椅子上不住拍手。   关公却只唱了一折子戏,李昭节一脸失望,又听见乐师们奏起洞箫,江上仿佛也吹起一阵凉意,婆子连忙翻包袱,让船上的人都加了件衣裳。   众人都昏昏欲睡,唯有李昭节和李九冬精神头十足,不愿家去,一直挨到亥时,婆子又在船头催促。   曹氏一觉睡醒,见自己还在船上,再容不得两个小娘子撒娇发痴,当即便叫婆子划船。   别看李昭节和李九冬在船上活蹦乱跳,刚下船,两人就睡迷糊了,曹氏只得直接抱她们回房歇下。   李绮节和李大姐、李二姐在回廊前分别,忽然记起船上那包煮胡豆,转身吩咐宝珠,让她拿去给李子恒和李南宣的丫头。   宝珠跑到大房院门前,喊住结香,把荷叶包裹往她手里一塞,“三娘给少爷们带的小零嘴。”   结香笑了一下,带着荷叶包裹走进房门,书房的灯还亮着,朦胧的灯光剪出李南宣的半边侧影,线条美得惊人。   也瘦得惊人。   她叹口气,把胡豆搁在窗下,转身去灶房提热水,看少爷的架势,估计又得熬到凌晨才睡,她劝不了,只能给少爷沏壶热茶暖胃。   李绮节应邀去镇上听戏,邀请她的孟春芳却始终没有现身。   第二天一早起来,她把孟春芳写的帖子从头到尾仔细看三遍,确认是对方的笔记无误,眉头越皱越紧,孟春芳不是那种会无故让人等她一夜的人。   不等吃饭,打发进宝进城去打听,杨家或者孟家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早饭还没送到院子里,进宝已经折返,笑嘻嘻道:“三娘,孟家人来咱们家道喜。”   他身后跟着孟家的大丫头,是从前服侍孟春芳的,后来跟着孟春芳进了杨家,名字叫素清。   素清先替孟春芳向李绮节赔不是,然后道喜,最后才说出真正来意。   原来昨晚孟春芳诊出有孕,高大姐不许她出门,所以她才失约了。她不能出门,又急着想见李绮节,只能请李绮节拨冗到杨家小住几日,陪她说说话。   李绮节眼皮轻轻一跳,孟春芳昨晚刚失约,今天又再次邀请?   素清似乎明白李绮节的顾虑,飞快道:“今天大太太、二太太和大小姐出门登山看景去了,要三天之后才回府。”   大太太说的是金氏,二太太是高大姐,大小姐是杨天娇。   她一口说完,等着李绮节回应。   左右不过两种回答,答应或是婉拒。   李绮节犹豫片刻,含笑道:“你回去告诉孟姐姐,我明天就去看她。”   等素清一走,李绮节立刻把进宝叫到跟前:“今天你是非得进城不可了。”   素清还要去孟家传话,进宝出门之后立刻坐船,在杨家下人回城之前赶到县城,按着李绮节的吩咐,直接找到孙府。   刚巧孙天佑在家,听说李家仆人上门,让阿满出来迎他。   “三小姐要送什么给我们官人?”   进宝摸摸脑袋:“哪个官人?”   话刚说出口,反应过来,嘿嘿一笑,“今天不是来送礼的。三娘有话问孙少爷。”   阿满伸长胳膊,和进宝勾肩搭背:“叫什么孙少爷,太见外了,直接叫姑爷得了!”   进宝笑得有点矜持,“规矩如此,等年底咱们就能改口啦。”   孙天佑常常要接待生意上往来的伙伴,为了方便待客,特意把西北角的一间院子空出来改建成打毬场。今天的客人约好和他比试捶丸,他这会子在打毬场练习手感。   阿满把进宝领到打毬场前。   明明是秋风送爽时节,却是一轮烈日当头,晒得人脸热心慌。好在打毬场四周栽种了不少树木,荫凉笼罩,院子里很凉快。   孙天佑头戴网巾,身着一件葡萄青茧绸袍,右手紧握一支长柄木球杖,眼睛紧盯着前方一只黑漆木球,手腕微微往前一推,木柄磕在木球上,木球缓缓滚动,哗啦一声,掉进球穴里。一旁的小厮拔掉插在球穴后面的彩旗。   当着进宝的面,阿满很给自家少爷面子,使劲鼓掌,“准头越来越好了!”   孙天佑轻笑一声,看到进宝,随手把球杖往阿满怀里一抛,眼眉舒展,“三娘让你来的?”   进宝点点头,把孟春芳几次邀请李绮节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他听,“三娘拿不定主意,让我来和九少爷说一声。这……去杨家没什么妨碍吧?”   最后一问是他自己添的。   孙天佑接过小厮送来的手巾,抹去额角的汗珠,沉声道:“我晓得了。”   招手唤阿满:“你先带进宝去吃饭。”   又回头对进宝道:“别急着回去,我让人去杨家打听看看,等得了准信,你再回去。”   这边三言两语安排完,那头管家似乎有要紧事禀报,带着几个抬箱笼的仆人在院前等候。   进宝暗暗道,平时看九少爷吊儿郎当的,好像整天游手好闲,没什么正经事,原来也这么忙啊!   不敢耽搁孙天佑的正事,低头和阿满一起告退。   灶房伺候的下人知道他是李绮节面前得用的跟班,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奉承,好酒好菜备了满满一桌不说,还偷偷炒了盘牛肉给他下酒。   一顿饭吃完,孙天佑那边已经把事情打听得差不多了。   “杨家那边没什么幺蛾子,三娘想去就去,住两天也使得。”   进宝连声答应,转身正要走,孙天佑叫住他,“三娘在家做什么呢?”   进宝一愣,能做什么?当然是备嫁咯!   这话却不好说出口。   支支吾吾半天,只得囫囵道:“这几天日头好,在家晒衣裳。”   孙天佑也愣了一下,长眉微微挑起,脸上渐渐漾出一个轻而浅的微笑,“让她夜里早点睡,别累着了。”   进宝诶了一声,不知为什么,脸上腾地一红——被九少爷这种轻柔缠绵,好像和情人私语的语气给吓的。   李绮节怕金氏或者杨天娇假借孟春芳的名义请她去杨家,想对孙天佑不利,所以才让进宝去找孙天佑讨主意。等进宝从城里回来,直到孙天佑那边没查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立刻让宝珠收拾行李,预备去杨家。   掰着指头数一数,已经许久没见过孟春芳了。   转天到了杨家,却见杨家大门紧闭,里外都上了锁。   不止金氏和高大姐出门去了,杨县令、杨表叔、杨天保等人也不在家,男主人不在,婆母出门,家中只有新媳妇,因此只留了一道侧门开着,供倾脚头每日清晨来取府中人的便溺。   孟春芳不顾丫头阻拦,下床亲自来迎李绮节。   外边人都说高大姐严苛,对孟春芳这个儿媳妇不大好,但李绮节却觉得孟春芳明显比从前未嫁时胖一点,精气神也格外充沛。   出嫁前的孟春芳,像一朵我见犹怜的芙蓉,颤巍巍的,美则美矣,却如朝露一样脆弱,仿佛随时都会凋零。如今的她,才是沐浴着艳阳热烈绽放的春芳,蕴着泼辣辣的生气。   “可把你盼来了。”   孟春芳紧紧攥住李绮节的手,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个来回,本想开口调笑两句,想起之前没能去镇上赴约,神色转黯,一脸歉疚,“前天事出突然,害你白等一夜,江上风大,没冻着吧?”   “孟姐姐害我空等一场,我还没消气呢!”李绮节下意识扶起孟春芳的胳膊,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待会儿你记得让人多炒两道好菜,好好向我赔不是,不然我要掀桌子的。”   孟春芳抿嘴一笑,右手不由自主搁在自己的小腹前,“你也这么小心,大夫都说不要紧的。”   “真不要紧的话,大夫怎么不许你下床走动?”   虽然孟春芳的气色看起来不错,但李绮节不敢让她多劳累,好说歹说,把她送到房里,按到床边躺下,“又不是外人,不必和我客气。你只管躺着,我陪你说说话。”   素清带着丫头们下去准备饭菜。 ☆、第98章 九十八   多日不见, 体己话说了一大堆,都是些居家过日子的琐碎事情,孟春芳并没提起前天为什么要邀请李绮节去看戏。   李绮节以为她要避开人才肯谈,没有追问。   直到华灯初上, 孟春芳仍然没说要找李绮节商量什么事。   夜里两人坐在灯下下棋,李绮节借故支走丫头,“孟姐姐, 你帖子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孟春芳神色微微一滞,想开口,又似乎觉得难以启齿,忽然有人敲响门扉, 丫头走进来道:“少奶奶, 小黄鹂闯进正院去了!”   孟春芳眉尖微挑, 脸上不见意外神色, “人呢?”   “婆子把她送回房了。”   孟春芳点点头,“看好大郎。”   这一打岔,李绮节不好接着问,起身回房。   宝珠打水服侍李绮节梳洗,一边叽叽喳喳把前院发生的事讲给她听。   杨福生白天养在孟春芳跟前, 夜里跟着高大姐安歇。这两日高大姐才不在家, 小黄鹂见孟春芳忙着招待客人,顾不上杨福生,便蠢蠢欲动起来——她没死心, 想把杨福生抱回自己跟前养。趁着杨表叔和高大姐都不在,偷偷摸到正院抱孩子。好在孟春芳留有后招,早和照顾杨福生的丫头们打过招呼,才没让她得逞。   李绮节摇摇头,叹息一声,孟春芳看起来性子绵软,满团和气,真使出心机,也能把人折磨得痛不欲生。她从不正面和小黄鹂争锋,只需要把杨福生捏在手心里,小黄鹂就输得彻彻底底。   周氏这些日子耳提面命,教授她许多内宅手段,还告诉她,不管是帝王家的三千后宫,还是老百姓的小小院落,都少不了勾心斗角。   她以后也要和孟春芳一样,一边操持内务,努力维持贤惠名声,一边两面三刀,和内宅侍妾斗法吗?   不,那不是她想要的。如果孙天佑敢辜负她的信任,她一定会让他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最毒妇人心。   小黄鹂没能抱走杨福生,但小娃娃还是受了点惊吓,哭闹一整夜,第二天早起时,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可怜极了。   婆子把杨福生抱到孟春芳房里。   孟春芳神色冷淡,但还是把抽噎的杨福生搂进怀里,低声安慰他。   杨福生委屈的不得了,让孟春芳哄了一阵,很快喜笑颜开,蹬着小胖腿,努力去够孟春芳鬓边戴的堆纱花。   素清怕杨福生饿着,亲自去厨房领早饭。到了灶间,却见李绮节身旁的大丫头宝珠正倚在缠了丝瓜腾的篱笆上,手中端着一碟子桂花糕,一边分与小丫头们吃,一边和灶间婆子说笑。   几个身穿蓝布衣衫、围着裹肚的婆子一脸笑容,脸上的皱纹差点挤出一朵花来:金氏和高大姐都不是省油的灯,在灶房当差没有油水,难得来一个出手阔绰的小娘子,她们自然高兴得很。   素清暗暗道:三娘手脚真快,人才刚住下,已经先打点好厨房了。难怪她和杨家关系微妙,却从没人说她一句不好。一面又唏嘘:小娘子们不管出身如何,只要自家有钱钞使唤,便不怕别人欺侮,将来嫁了人,在夫家也有脸面。七娘的陪嫁不算少,但和三娘一比,略显简薄。高大姐届时肯定又要发酸。   哼,想讨个听话的媳妇,又眼馋三娘的嫁妆,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李绮节吃过早饭,闲庭信步,穿花拂柳,走到孟春芳的院子前,想进去找她说话。   到院前时,不巧孟春芳送杨福生回正院,要一刻钟后才回来。   素清笑道:“大郎和我们小姐最亲,小姐不在跟前,他不肯闭眼困觉。”   宝珠暗暗纳罕,背着人和李绮节嘀咕:“七娘真把大郎当自己的孩子养?”   李绮节不置可否,忽然明白孟春芳出嫁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人各有志,孟春芳不愿意向杨天保敞开心扉,只求能和他相敬如宾。婚姻于她而言,更像一种责任和任务,她的目标是做一个孝顺的媳妇,一个贤良的主妇,一个完美的杨太太,和杨天保不相干。   她对杨天保没有一丝情意,所以能够贤良大度、从容对待小黄鹂和杨福生,不管小黄鹂怎么上蹿下跳,不管杨天保和谁谱写风流,她都不在乎。   在试探杨天保的真心之前,她直接斩断自己的所有奢望。   从孟春芳红润的脸庞和开朗的笑容看来,她显然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丫鬟在院子里的榆树两边系了彩色丝绦,秋千荡起来的时候,丝绦随风飘扬,极是好看。   李绮节在枣树下找了块干净的石凳坐下,一边看丫鬟们打秋千,一边想心事。   孟春芳既然不爱杨天保,那烦扰她的事肯定和小黄鹂无关,她到底有什么事要亲口和她说呢?   想来想去,没有头绪。   忽然听得头顶上一阵嬉笑,抬头去看,只听“哗啦哗啦”一阵窸窣响动,树枝猛烈晃动个不停,枣叶、枣子落雨似的,洋洋洒洒砸下来,兜头兜脑,撒了她一头、一脸、一衣襟,就连脖子里,都滚了不少枣子进去。   宝珠和素清听到笑闹声,连忙走过来,帮李绮节把沾了细枝碎叶的衣裳掸干净。   枣子落进衣服里,又凉又痒,李绮节心里生恼,抬头看一眼树枝间的两道黑影,以为是两个顽皮的小童,用方言问素清道:“哪里来的两个苕崽?”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让树上的人听见了。   树枝里的小郎君听见李绮节说的是瑶江话,一把脆生生的好嗓子,话里却分明瞧不起人,冷笑一声,在茂密的枝叶间嘟嚷道:“诶,哪家的臭丫头,怎么胡乱骂人?”   声音里微带寒意,竟是个少年郎。   李绮节听出对方年纪和自己相当,有些意外,眉头轻蹙,没答话。   十几岁的人了,竟然还和小孩子一样幼稚,估摸着是杨家哪房的纨绔子弟。   枣树树皮斑驳,细刺极多,树上两个小郎君从隔壁院子的院墙上攀到伸出去的枣树树枝上,又向上爬到树干顶端,倒也不怕尖刺扎人。   李绮节偷偷撇嘴巴:小子说话不客气,小心扎破脸皮!   果然听得树上的小郎君忽然一连声呼痛,想必是叫树枝上的粗刺给扎疼了。   听声音,像是孟春芳的弟弟,孟云皓。   孟云皓一嚷嚷,院墙那头的婆子丫头都听见了,跑到院墙底下一看,见舅爷竟然和大官人请来的贵客偷偷偷偷爬到树上去了,都吓了一跳,一叠声喊人去搬梯子来,架在那边院墙上。   又怕高声吓着了两位郎君,也不敢再吱声。找来一个手脚灵活的伴当,叫他爬上梯子去,好生将孟云皓和金雪松请下来。   孟云皓爬树的时候兴高采烈的,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手上脚上都叫枣树的尖刺给刺破了一层皮,顿时心口一凉,趴在树上是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伴当好声好气劝了半天,他抱着树干,就是不肯撒手,婆子只得又找来一个伴当,两人合力,一个抱着一个托着,才把吓破胆的孟云皓哄下树。   金雪松却不肯爬梯子,自个儿蹬蹬脚,伸伸腿,见爬到一人高的地方了,松手一跃而下,又在树底浓荫里蹦了两下。   院墙那边的婆子连忙隔着院子道:“公子可伤着没有?”   心里暗自嘀咕,这么冒失,也不怕崴了脚,您是贵人,担干系的都是我们呐!   “本少爷且好着呢!”金雪松一边嘟囔,一边一阵摇头晃脑,拍拍衣襟,把粘在袍子上的蜘蛛丝撇掉。   伴当捧着干净的布巾上前。   他劈手扯过布巾,在脸上随意擦了两下,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隔壁院子是杨家哪房的小姐?”   伴当哎哟一声,道:“您可莽撞了,那边是五少爷的院子。”   杨天保已经成婚,他的院子里住的是内眷。   金雪松眼一横,“杨天保的娘子?”   摸摸下巴,沉吟道,“听声音不像。”   院墙之内,李绮节听出对方的身份,怕惹出是非,连忙躲进屋里。   孟春芳从外头走进来,“十二郎调皮,没冲撞你吧?”   李绮节摇摇头,正要说话,忽然听得外面丫头一片吵嚷之声。   大丫头素清皱眉走到廊檐底下,正要出声呵斥,恍惚听见杨天保的名字,微微一愣,侧耳听了一会子,再回房时,脸上已堆满笑容,喜滋滋道:“小姐,官人考中秀才了!”   孟春芳惊喜道:“果真?”   童子试前后有三场,杨天保每次都倒在最后一场考试上,今年只能参加补考。考完之后他自我感觉不错,不过碍于脸面,不敢打听消息。杨家人以为他这次还是考不过,一时都把考试结果给忘了。   素清点头如捣蒜:“丫头们说,报喜信的差役在前头吃茶呢,可不是真真的!”   一时阖家欢喜,欢腾一片,巷子里的人家全都上门来道喜,丫头、婆子们喜气盈腮,奔走相告,言语笑声鼎沸不绝。   一并连杨家几个不管事的姨娘老太太们,都趿拉着枹木屐,结伴找孟春芳道喜。   “你才传出喜信,五郎又考中秀才了,这才是喜上加喜呐!”   考取功名是合族都面上有光的大喜事,家下人不敢怠慢,从管家手里讨了几锭银子,拿去换成散钱,散给来家恭贺的街坊邻居。一边派下人去外头寻几位大官人,催他们回家。孟春芳有孕在身,又是妇人,不能出面迎客,家里得有个男人掌事才行。   孟春芳让下人整治了一桌好酒好菜,款待报喜的差役。   差役们晓得杨家富贵,不急着走,在杨家吃了一顿好酒饭,又接了几个红包,袖子都塞得满满当当的,这才笑呵呵告辞离去。   眼看孟春芳忙得晕头转向,李绮节不好再在杨家耽搁,当下收拾包袱,前去辞别。   孟春芳愧疚不已,“三娘,前天邀你去听戏,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找你说说心里话而已。你能来陪我,我心里正欢喜呢,没想到天保能考中,阿公阿婆们又都不在,怠慢你了。”   李绮节听出孟春芳似有保留,到底是什么事说不出口呢?还是事情已经解决了,所以她才不愿据实相告?   李绮节不动神色,“双喜临门是好事,你安心招待客人,下回我再来看你。”   想不通,那就不想了,反正和她本人没关系,等以后孟春芳想说了,自然会说。   几天后,杨家为杨天保考中秀才摆酒宴客。   孟家人欢欢喜喜前去吃酒。孟娘子逢人便说,算命的曾经断定孟春芳将来能戴珠冠,是个富贵夫人命。   当然,她还说了一些别的话,大部分是暗讽李绮节有眼不识金镶玉,配不上前途远大的杨天保。   这些话并没传到李大伯、李乙等人的耳朵里,因为他们实在太忙了,根本没空去管孟娘子的酸言酸语。   进宝不服气,偷偷和宝珠抱怨,“还不是因为县里人知道我们三娘的嫁妆丰厚,取笑杨家错过金山,孟娘子才故意说那些话来气咱们!”   宝珠冷笑一声,“理她呢!我倒要看看,五少爷几时能金榜题名、为官作宰!纵是他当上官老爷,又能怎么样?三娘从不稀罕那些。”   当事人李绮节没把孟娘子的几句暗讽放在心上,孙天佑却不肯轻易放过口无遮拦的孟娘子。有心想替李绮节出气,但他一个大男人,不好和一个内宅妇人打照面。想了想,暗中指使阿满,让他把孟娘子说杨天保必定能当官的话宣扬出去。   不出半个月,杨天保骄傲自大的形象人尽皆知,县里人都知道,杨家有个五少爷,几次三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中秀才,竟然敢大言不惭,说自己将来肯定能考上状元。   杨天保终于跨过最后一道门槛,正式跨入士子行列,还没来得及得意,突然一口黑锅当头扣下来,真真是有苦说不出。想替自己分辩,没人肯信,连素日了解他性情的先生和同窗都上门劝谏,让他戒骄戒躁,沉下心来用功读书,别躲在家里做白日梦。   儿子前脚才考取功名,后脚名声就被亲家给弄臭了,高大姐气得牙痒痒,再见到孟娘子时,说话夹枪带棒,很不客气。   孟娘子不敢多说什么,忍气吞声,任高大姐讽刺。   孟春芳没有替自己的母亲说好话,她心里也有怨气。事后她备了一份厚礼,让素清代自己出面送到李家。   孟春芳突然以厚礼相赠,李绮节不明所以,宝珠把缘由告诉她,她才恍然大悟。   好嘛,每次孟娘子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孟春芳就给她送礼,而且一次比一次送得贵重,光靠这些礼物,她都能发家致富了。   进入腊月,家家繁忙。   李家既要忙着预备过年,又要张罗李绮节出嫁,周氏恨不能多生几张嘴,多长几双胳膊,才能把一团乱的家务事料理妥当。   丫头们每天被支使得团团转,李大伯、李乙、李子恒全被抓了壮丁,帮着才卖年货,填写请帖……明明事事都计划安排周祥,但临到头来,总是有一堆杂七杂八,层出不穷的意外活计。   人人都忙,倒是把离别之情冲淡了许多。李大伯、李乙和周氏每天忙里忙外,没时间躲起来淌眼泪。李绮节不用再装作看不见长辈们红通通的双眼,暗地里松口气。   这天,李家女眷抽出空来,聚在一处切麻糖。   乡下人家,每到年时,本族婆子媳妇,都要带上自家炒好的米糖、芝麻,结伴去村里的宗祠搅麻糖。李家没有宗祠,但周氏仍旧按着乡下的规矩,妯娌俩领着李绮节、李昭节、李九冬和李大姐、李二姐,亲自拌米糖。   大房的灶间熬了一大锅糖稀,炉灶里烧得通红,红糖、白糖、麦芽糖熬出黏性,咕嘟咕嘟直冒泡。这一锅糖浆,要不停搅拌,牵扯出老嫩适宜的拉丝,把备好的米糖、花生、熟芝麻、桂花倒入其中,翻炒、搅拌均匀,整块铲起、倒入木盆之中,徒手摊得均匀,再盖上一层木板,拿一根大木棒,跟擀面皮似的,隔着木板来回不停碾压。等糖块压实压紧,再倒出来,铺在干净簟席上,切成一块块麻糖。切麻糖要趁着温热松软时下刀,经验老道的婆子拿着蒲刀,沿着麻糖,手起刀落,“咔嚓咔嚓”,眨眼间已经分出整齐的七八块。   周氏和周桃姑坐在院子里看婆子们整治,说是亲自拌米糖,也不过是走一个过场,她们无须亲自动手,只需趁着翻炒的时候,帮着把熟芝麻撒在大锅里就行。不是妯娌两个不想帮忙,她们没有婆子的手艺,切出来的麻糖糕容易散。   满院子都沉浸在一股强烈而馥郁的甜香之中,丫头们都在偷偷咽口水。   李大伯、李乙和李子恒顾不上矜持,特意找了个由头,结伴跑过来蹭吃的。李子恒趁人不注意,挖起一大块,转身跑走,李大伯和李乙替他打掩护。   婆子们哄然大笑,拣松软的麻糖切了一小块,一顿揉捏,搓成拳头大小的糖团子,与几个小娘子甜嘴。   李昭节和李九冬吃得最多,两人也不饿,不过是觉着好玩,捧着糖团子,一边啃,一边笑,比赛谁先吃完、谁吃得多,身后掉了一地的米糖渣子。   李绮节不爱吃甜,规规矩矩坐在周氏身后,面前只放了一盅掺了金橘丝的桂花茶。   周氏和周桃姑见第一锅切麻糖做好了,都坚持让李绮节先尝一块——这是求个好兆头的意思,按理该是家中辈分最高的人先吃,她不日就要出阁,当仁不让。   李绮节推辞不过,接过一块麻糖,慢慢吃完。刚切好的麻糖还是温热的,丝丝甜意快要甜到肺腑里去了。糖浆黏牙,扯开来依然柔韧有丝。她吃完一块,接连喝了两盅桂花茶,心口暖而麻——不是因为麻糖太甜,而是因为周氏怜爱又不舍的目光,因为李大伯、李乙和李子恒方才刻意的逗趣。   嫁人的同时,也是离开家人的开始,喜庆的背后,是理不清说不明的酸楚和怅惘。   月初一连几个晴日头,晒得院里的枯树愈显苍劲,皴起的树皮毕剥作响。到月中时,天公陡然不作美,接连落了几场阴雨。   李家宾客少,婚宴只摆两天,头天是宴请李家的舅亲姨亲,第二天是送亲,周桃姑的娘家兄弟过来凑席。   周氏怕落雨,让下人把宴桌移到房里。   午后吹来一阵暖风,云头散去,洒下一道耀眼的光晖。   周氏欢喜道:“可算是天晴了!”   到傍晚时,天色复又变得阴沉起来。   周氏空欢喜一场,脸上也是阴云密布。忙着抱怨老天爷,竟顾不上为侄女出嫁而伤感。   乱糟糟一天过去,各自胡乱歇下。   半夜,李大姐起床解手,坐在屏风后头的马桶上打瞌睡时,忽然听见一阵噼里啪啦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在窗户上,吓了一跳。侧耳细听片刻,瓦片上淅淅沥沥一片脆响,原来在落雪籽。   她抓着草纸,心不在焉地想:“难不成要落雪?”   第二日天色愈加阴沉,北风裹挟着凛冽的水汽,穿过前院,呜呜作响。   李大姐从温暖的被窝中探出脑袋,懒洋洋地伸个懒腰。   周桃姑一指头点在她额头上,恨恨道:“今天是正日子,你是送嫁娘,要去孙府吃酒的,别人都在前堂迎客了,只有你拖拖拉拉的,像什么样!还不快点起来打扮!让客人晓得,保准要笑话你是个懒丫头!懒丫头谁家都不愿娶!”   李大姐唯唯诺诺,洗了脸,坐在窗下梳头,丫头把她的衣裳熨好,送到床边。   李二姐已经装扮好了,一身簇新袄裙,头上梳着双螺髻,簪环别致,干净秀气。   周桃姑道:“你这头上也太素了,大房送来的那一盒绒花呢?我看那个颜色好,你戴两枝。”   李二姐哑声道:“这样就很好了。”   她看过大房李昭节准备的新衣裳,鲜亮精致,花样新鲜,肯定会在婚宴上大出风头。人家是堂姐妹,不必顾忌,她不是李绮节的亲姐妹,还是低调点稳妥些。   周桃姑扯扯衣襟,拍拍袖子,神情有些紧张,抬头看一眼窗外天色,皱眉道:“前天还是大日头呢,忽然就变天了,今天还得坐船,要是落雪,轿子可不好走!”走到门前,对着天边拜了拜,   “菩萨保佑,千万别落雪啊!”   李二姐扯扯周桃姑的衣袖,“娘,今天是三娘的好日子,您说话小心点。”   周桃姑撇撇嘴巴,“我是为三娘担心。”   “您是好心,旁人听见,却不会这么想。”李二姐对着铜镜抿抿发鬓,把喜鹊登梅簪子往右边拨了拨,“别让人以为你盼着落雪。”   周桃姑微微一凛,又笑又叹:“罢了,听你的就是。”   等李大姐装扮好,母女三人转到李绮节这边来。走到院门外边时,听得里面窸窸窣窣吵嚷闹成一片,丫头、婆子人来人往,闹腾腾的,房里连个站脚的空地都没有。   梳头娘子在为李绮节梳头发,周氏和宝珠在一旁挑选钗环首饰,妆台前妆盒、油缸、梳篦、粉盒胡乱堆在一块,略显凌乱。   孟春芳攥着一只折枝莲花纹蚌盒,从屏风后头钻出来,“找着了!”   宝珠懊恼道:“原来放在架子里,我给忘了!”   李绮节一连打了两个哈欠,一双杏眼泪汪汪的。她昨晚一夜没睡,恍惚听到外边在落雪籽,以为早上起来要落雪,早起时支起窗户一看,地上湿漉漉一片露水,天边云层翻涌,却是一副将落不落的光景。   丫头们觉得天色阴沉,很可能要落雪,兆头不好,怕她不高兴,不敢高声说话。   其实落雪她才高兴呢,大雪纷飞的,多浪漫!反正坐轿子的人是她,操持婚宴的是李大伯、李乙和周氏,迎亲的是孙天佑,她从头到尾不用露面,怎么都累不着、冻不着她,落雪还有趣些。   梳头娘子为她洗脸润面,先抹一层色如红玉的香膏,原本雪白的肌肤愈显润泽剔透,再扑上妆粉,细细晕开。   随着梳头娘子和周氏等人的动作,铜镜中的少女仍然是一张精致小巧的圆脸,但气韵陡然一变,稚气慢慢褪去,眉眼间隐隐透出几许妩媚,犹如朝霞映雪,容光摄人。   待双颊敷上胭脂,画好眉黛,双唇点一星晕红,眸光流转间,气度愈发不凡,让房内众人都有惊鸿一瞥、眼前一亮之感。   周桃姑和孟春芳围着李绮节不住称赞。   周氏心中得意,挽起李绮节鬓旁一缕散乱的发丝,掩在顶簪底下,笑盈盈道:“三娘果然长大了。”   说完话,忽然觉得鼻尖一酸,眼角差点滑下泪来。   曹氏连忙宽慰周氏。   李绮节见周氏伤心,朝宝珠眨眨眼睛。   宝珠会意,故意缠着周氏问一些零零碎碎的小问题,岔开周氏的注意力。   正自忙乱,丫头在门外道:“金大小姐来了。”   金蔷薇不止送了一份贵重的贺礼,添妆礼也没缺,而且比贺礼更加贵重。土豪的心意没人能够抵挡得住。她赔礼的诚意这么足,李绮节不好怠慢她,打起精神,对她笑了一下。   接着张桂花也来了,依然是一副高冷冰山姿态,一身娇艳的春绿袄裙,硬被她穿出几分寒冬飒飒之意。进了屋之后,就坐在一边吃茶,不和任何人搭话,李昭节找她说话时,才偶尔应和一两声。不像是来贺喜,更像是来发呆的。   陆陆续续来了更多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李绮节今天是新嫁娘,万事不需要她操心,只能坐在镜台前任人摆弄,然后供七大姑、八大姨观赏,时不时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满足长辈们调戏新娘子的恶趣味。   恍惚间听到院外一阵鞭炮炸响,孙家的接亲队伍马上就到,周氏连忙一叠声让人去取盖头。   女眷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兴奋不已,等着给新郎官下马威看。   李绮节头上蒙着盖头,只能听到外边的吵嚷嬉闹声,别的一概不知。男男女女的说笑声汇合在一处,像此起彼伏的海浪,一时大,一时小,一时清晰,一时模糊,冲刷在耳畔,让她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不知身在何方,双脚像踩在云端,软绵绵的,踏不到实处。   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轿子里。   偷偷掀开盖头一角,入眼一片厚重的红色。轿子外的唢呐声喜气洋洋,像千树万树粉艳艳的花同时在眼前绽放,听着欢快的调子和沿路百姓的嬉笑道贺声,她渐渐放松下来,不真实的惶恐和紧张感缓缓消退。   送亲队伍坐船过江,绕着县城走一圈后,到达孙府门前。   孙家宾客盈门,流水席一直摆到临街巷子口,但是内院竟然没有观礼的女眷。新房处处张灯结彩,但屋里静悄悄的,只有侍立的丫头婆子等候。   宝珠惴惴不安,找张婶子讨主意:“怎么房里没人啊?是不是都到前头抢红包去了?”   张婶子是李绮节的陪嫁,年纪和周氏差不多,性子沉稳,很少有急躁的时候,但进了新房之后,她也一头雾水,满脸错愕,“这……不合礼数啊!”   李绮节看不到房里的情景,但能感觉到新房的气氛似乎有些古怪,心里暗暗道:总不至于我还没露面,就霸气侧漏,光凭身材把一堆等着批判新娘的女眷给惊艳呆了吧?   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女眷进来相看新娘子。   半晌方才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丫头打起帘子,细碎的珠玉碰撞声中,一道颀长稳健的身影快步踏入内室。   宝珠和张婶子惊呼一声,下意识往前一扑,挡在李绮节跟前。   孙天佑愣了一下,脚步一顿,浅笑道:“这是怎么了?”   他穿一身绿色宁绸袍服,衣裳鲜亮簇新,人也神采奕奕,眸子闪闪发亮,眉梢眼角,溢满笑意。本就有七分俊俏,今天人逢喜事,眼风扫到之处,像掺了**的日光,烧得身边的人面颊发烫,不敢和他对视。   宝珠平时胆子大,什么话都敢说,这会子被孙天佑扫了一眼,不知为什么,忽然有点怯懦,吞吞吐吐道:“女、女客们呢?”   孙天佑扬唇微笑,“今天没外人。”   一掀袍角,矮身坐到床边,衣裙簌簌响动。   李绮节听到他的声音时,大为诧异,还没到时候吧?   等感觉旁边坐了个人时,心里只剩下无奈:早知道他不会老老实实按着流程走。但没想到他为了清净,竟然不许女客进新房,把人都支走了。   孙天佑伸手,直接握住李绮节藏在袖子里的手,眉头陡然皱起:“怎么这么凉?”   墙角燃有火盆,四面布帘蒙得严严实实的,门口窗前还有屏风遮挡,一点风都透不进来,屋子里并不冷,不止不冷,还热得有点喘不过气。   李绮节的手冷,是因为坐了一路的轿子,身上脚底仍然冰凉,没有暖过来。外边虽然没落雪,但时不时刮一阵雪籽,寒冬腊月的,冷得人手脚发颤。坐在轿子里也不顶事。   孙天佑对着李绮节冰凉的手哈气,柔声道,“早点揭了盖头,你先睡会子。等散席还早着呢。”   李绮节没吭声,宝珠抢先道:“还没到吉时呢!不能睡!”   “怪冷的,难道要干坐着等到散席?”孙天佑不由分说,挥手让丫头捧来喜盘喜杆,“我让人查过历书,今天一整天都是吉时。”   宝珠和张婶子面面相觑,想阻止孙天佑,又怕惹恼他,左右四顾,房里的丫头个个老老实实站在原地,显然已经习惯孙天佑的种种离经叛道,压根没把他的任性当回事。   一整天正襟危坐,时时刻刻必须保持完美仪态,还得提心吊胆,不能在外人面前出丑,每一步路都要走得小心翼翼,一天下来,李绮节早就累得浑身酸软。凤冠虽然华贵,但分量可不轻,在头上顶一整天,脖子已经麻木了,拜堂的时候,险些摔个大马趴。身上的新娘喜服也厚重得很,披挂一身,比干一天农活还累。孙天佑的举动固然有些难以理解,但她并不在意,旧式婚礼对新娘来说根本没有乐趣可言,有的只有疲累和恐惧,能早点卸下簪钗歇息,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不然只能继续蒙着盖头在房里枯坐,太难熬了。   知道宝珠和张婶子肯定在为难,盖头下的李绮节翘起嘴角,轻声道:“都听官人的。”   一声含着笑意的官人喊出来,孙天佑顿觉全身骨头微颤,骨酥肉软,心口发热。他穿得比李绮节单薄,但因为心里高兴,已经好几天睡不着觉了,从早到晚血气上涌,精神十足,在外边迎着大风和宾客谈笑时,也不觉得冷。   这会子更是晕晕乎乎,如坠云端,仿佛置身于温暖明媚的三月艳阳天。   盖头被挑起,感觉到眼前豁然开朗,李绮节眼角微微上挑,眼光四下里一望,视线故意在房里逡巡一圈,才落到对面的人身上。   含羞带恼地睨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眼睫轻颤,欲语还休。   孙天佑目不转睛,盯着容颜娇媚的小娘子看了许久,脑袋里空空如也,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往昔的种种如流水一般徐徐展开,苦尽甘来,她终究还是属于他的。   狂喜和激荡汹涌如潮,呼啸着卷走他的全部语言,等潮水褪去,只剩下一个傻笑的新郎官。   呆愣良久,他只能怔怔道一声:“三娘……”   李绮节嫣然微笑,“我明白。”   明白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些保证和誓言。只要他一如往昔,她亦会真心相对。   宝珠看孙天佑和李绮节一起胡闹,颇为苦恼,三娘从小与众不同,举止怪异,如今连姑爷也是个不省心的!   犹豫半天,干脆破罐子破摔,听之任之。   反正盖头都掀了,合卺酒也吃了,没有女客,只能先服侍三娘歇息。   正要帮李绮节取下凤冠,旁边忽然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孙天佑竟然想亲自动手!   她轻咳一声,出声提醒。   孙天佑不为所动,帮李绮节取下凤冠,拆开发髻,又自然而然的把手伸到她的胸口上……   宝珠差点惊叫起来,孙天佑神色自若,为李绮节解开衣襟,除去外边穿的袍服。丫头们面面相觑,想上前帮忙,都被他挡开了。   李绮节浑身上下没一点力气,吃合卺酒的时候都是让孙天佑半拥着的,干脆老神在在受他服侍,等脱得只剩下里头穿的团花袄时,微一欠身,等他掀开被子,往后一靠,还没触到松软的枕头,眼皮已经开始发沉,“我睡了,你去前头忙活吧。”   语气亲昵。   孙天佑闷笑一声,看她合眼睡迷糊了,弯下腰,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才起身出去。   张婶子是经过事的妇人,周氏让她在新房陪伴李绮节,主要是为了让她提点李绮节,免得小夫妻两个太年轻,磕磕碰碰闹得太尴尬。   然而她今天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小夫妻两个不用人教导,相处时已经和老夫老妻一样自然,旁人根本掺和不进去!   不止张婶子一脸愕然,房里的丫头也个个目瞪口呆:知道官人看重太太,早就盼着娶太太进门,但没想到官人为如此珍爱重视太太,竟然能放□□面,亲自为太太宽衣解带。   众人各有思量,从此对李绮节的态度愈发恭敬。   李绮节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等睁开眼时,却见房里已经燃起红烛,特质的蜡烛,烛火熊熊燃烧,但没有烛泪淌下,满室一股浓郁的甜香。   宝珠肩上披一件厚袄子,歪在踏板上,双眼微眯,正打瞌睡。   张婶子坐在小圆桌旁,就着灯光,在绣一只红花绿叶的鞋垫子。   倒是另一个眼生的丫头先看见李绮节睡醒,连忙几步走到床前,扶着她坐起,在她身后塞了两个大靠枕,问道:“太太醒了,可想什么吃的喝的?”   一声脆嗓子带着一股甜滋滋的笑意。   一句太太,让李绮节半天反应不过来。   一天没吃东西,在梦中时就觉得腹中饥饿、肠胃空虚。丫头才一发问,她就觉得肚子传来一阵接一阵的雷鸣,也顾不上害臊,点了点头。   张婶子先端来一盅热茶,与李绮节漱口。宝珠坐在床头,伏侍她擦脸擦手,挽上头发,在她身前铺一张帕子。   方才说话的丫头端来一只红木小托盘,里头放着一小碗八宝粥。   张婶子道:“先别碰荤腥,用些米粥罢。”   李绮节点点头。   丫头想服侍她吃粥,宝珠没说话,接过粥碗和匙子,轻飘飘看她一眼。   丫头脸上一白,悄悄退下。   腊八粥熬得熟烂,米粒里的糖莲子、红枣、核桃仁、果脯也都熬得透透的,还没用力咬,就先在齿间化开了,米粥里拌了桂花酱,滋味绵甜,又带了一丝淡淡的酸,可能是煮了些山楂糕进去。   李绮节吃完一碗,还想吃,张婶子拦着不让,只许她再吃几枚果子。   宝珠掀开灯罩,用银剪子剪了烛花,屋子里顿时亮堂几分。   院墙外遥遥传来宾客们的呼喝笑闹声,丫头把火盆挪到拔步床前,帘内温暖如春,木炭滋滋燃烧,偶尔发出一两声爆响。   李绮节睡了一觉,精神饱足,披上衣裳,在房里走来走去。   宝珠看她无聊,取来双陆棋盘和算筹,陪她解闷。   李绮节知道今夜会面临什么,心里难免有点紧张,急需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看到棋桌,顿时来了兴致。   丫头们不会打双陆,围在一边看李绮节和宝珠玩,张婶子帮她们算筹。   吆五喝六,玩得正热闹,李绮节耳边忽然一热,有什么温软的东西在她耳垂上轻轻咬了一下,背后响起一声低笑,“好不正经的新娘子,趁着我不在,带着丫头们赌钱?”   李绮节手里抓着骰子,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落进一双臂膀里,被人打横抱起来。   丫头们顿时作鸟兽散。   宝珠和张婶子走在最后,关好门窗,在门外看守。   棋盘零落,衣裙散落一地,骰子跌落在床角,啪嗒一声轻响。   舌尖交缠,喘息间,一双滚烫的手顺着光洁的脖颈,探进松开的衣襟里,掀落最后一层束缚。   看到李绮节身上那件紧紧勒在胸前的大红霞影纱里衣,孙天佑的呼吸陡然一窒。   他见过肚兜,但从没看到眼前这种形式怪异的小衫,细细两条撒花衣带,吊着一抹朦胧霞色,镂刻出双/峰浑圆饱满的优美形状,纱衣轻透,根本遮不住里头风景,雪白馨香的肌肤,从薄雾般的轻纱中透过来,沁出两点夺人心魄的嫣红色泽。   幽香透骨,粉融香透。   勾得人心神欲醉,想亲口品尝她的甜美芬芳。   揽在腰肢上的手臂烫得惊人,像是要在她身上烙下印记才罢休。李绮节不甘示弱,绞住孙天佑的舌头,用力回吻过去,怎么说都是看过不少小\\黄\\书的人,得主动点。   双手也没闲着,胡乱扯掉他身上的衣袍,奈何力气不大,费了半天劲,只脱下最外头一件绿袍。   孙天佑眼底黑沉,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微微放开白白嫩嫩、又香又软的小娘子,挺直脊背,让她可以顺利的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   两具滚热的身体重新贴合在一起,锦被翻卷,大床剧烈摇动,帐前悬挂的如意香包晃来晃去,像枝头熟透的瓜果,将坠不坠,等人采摘。   密密实实的吻落在额前,脸颊,鼻尖,嘴角。   带着薄茧的指节划过胸膛,揉/弄一阵,引得李绮节一阵细喘。   指尖在两只饱满的雪腻前流连,继而缓缓向下,分开双腿。   他忍得辛苦,仍然耐住性子轻声哄她:“别怕。”   浓黑的长发铺泻开来,像一朵华丽的墨色花朵,盛开在大红锦被上。   “等等……”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浅吟,汗水打湿长发,身体猛然绷紧。   “三娘……”   喉间一声粗喘,孙天佑紧紧揽住怀中颤抖的身体,恨不能把人揉进自己骨子里。 ☆、第99章 九十九   宴席散后, 从李家村坐船回到县里,杨家下人在渡口等着接孟春芳回家。   “都是有身子的人了,去凑那个热闹做什么?”   高大姐特意等在院门前,却不是为了迎接孟春芳, 而是当着丫头们的面指责她,“家里忙得一团乱,你还非要出门!又不是亲姐妹出嫁, 巴巴的凑过去,谁晓得人家领不领情?”   李家没有给杨家送帖子。   这不是第一次了。杨、李两家退亲之后,因为杨家多番讨好,李家没有和杨家撕破脸皮,但是李家几乎没再主动宴请杨家的亲眷, 尤其是九郎离开杨家后, 李家更是连面子情都懒得给杨家。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李家或许一时不敢惹恼杨县令, 但确实和杨家疏远了。   高大姐却不信李家真敢甩脸色给杨家看,之前李绮节和孟春芳来往密切,她就大言不惭地对杨家妯娌们说:“没咱们家照应,李家的生意能做得那么红火吗?他们家不敢和咱们家生分,不然三娘怎么舍得放下身段和我媳妇走动?”   这一次李家发嫁, 只请了孟春芳, 杨家几房,不论男女,没有人受到邀请。   所以高大姐才会恼羞成怒, 刻意给孟春芳难堪。   孟春芳低头,任高大姐数落一通,等婆婆撒够气了,方笑着岔开话,“我把四哥留在老宅的文稿带回来了。”   杨天保开蒙很早,读书刻苦归刻苦,但天分不足,写的文章没有丝毫灵气可言,难以入鸿儒们的眼。杨表叔和高大姐让儿子杨天保没事多和大舅子孟云晖来往,好趁便向孟云晖讨教写文章的捷径。孟云晖是十里八乡名声最盛的少年才子,只要他肯认真教导杨天保,后者的学问肯定能更上一层楼。   退后一步说,就算杨天保的学问没长进,他和才学广博的大舅子孟云晖亲近,总比和金雪松那样的纨绔子弟来往强吧?   听说孟春芳带回孟云晖的文稿,高大姐立刻堆起满脸笑,“真的?在哪儿呢?快给五郎送去!”   应付完婆婆,孟春芳回到自己院子,高大姐粗俗而简单,她几乎没花什么心思,就摸准对方的脾性和弱点——不管她怎么孝顺乖巧,做小伏低,高大姐都不会真心接纳她,她心里最看重的始终是儿子杨天保,所以她只要时不时把杨天保推出去敷衍婆婆就行。   一进屋,她脱下绣鞋,把冰凉的双脚踩进暖脚炉里,“四哥呢?”   素清蹲在地上,往火盆里添炭,“舅爷和少爷在书房谈论一本什么诗集,有说有笑的,方才让人备了卤鸭、鸭爪下酒吃。”   孟举人外出访友,孟娘子回娘家探亲,孟云晖和孟云皓这一段时间住在杨家。   “四哥最近有没有出去见过什么人?”   素清茫然道:“大冷的天,谁还愿意出去?四少爷每天都待在房里,没出过门。”   孟春芳徐徐吐出一口气,今天三娘和九郎拜堂成亲,四哥还有心情和天保吃酒论诗,可见阿爷说得不错,四哥绝不是那种会耽于儿女情长的人,他拿得起放得下。不管他从前是怎么想的,过了今天,他肯定能真正放下三娘。   前几天听说的那件事,应该只是谣言罢?   脚底暖烘烘的,火盆里的木炭发出细碎的毕剥声响。孟春芳暗暗松口气,幸好她当时犹豫了,没把事情讲给三娘听,不然三娘一定会为那个谣言提心吊胆。她正值新婚燕尔,不该为任何事情烦忧。   汤婆子早就不知道被踢到哪个角落里去了,但身边依然温暖,仿佛倚着个暖烘烘的恒温大火炉。   梦中感觉有人在替自己掖被角,粗粝的指尖从细滑的绸面划过,擦出轻微的簌簌声。   被窝里暖和而舒适,李绮节浅浅嘟囔一声,舍不得睁开眼睛,开口唤宝珠:“天亮了?别开窗,让我再眯会儿。”   半天没听到宝珠应答,低垂的红罗帐里,响起几声轻柔的闷笑。   这笑声熟悉而又陌生,李绮节想起前事,猛然惊醒,昨晚忍不住求饶的时候,那人就是这么笑着继续折腾她的!   孙天佑伸长胳膊,把面色依然泛着微微艳红的娘子捞到怀里,双手不老实地探向半敞的衣领,昨晚还没品尝够呢。   不过不要紧,怀里的人从头到脚都是他的,想什么时候亲近都行。再不必和以前那样,为了午夜梦回时的一个噩梦患得患失、辗转反侧。   胸腔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接着睡罢,还早着呢。”   不止手,连温软的唇也跟着贴了过去,吻在粉腻的肌肤上,只轻轻一个触碰,就引得娇软的身子一阵颤栗。   雪白细腻的皮肤,立刻沁出一抹淡淡的红。   孙天佑盯着散乱的衣衫间若隐若现的风景,眸色更深。   李绮节紧咬樱唇,把差点脱口而出的一声嘤咛吞回嗓子里,扯紧被子,挡在胸前,推开压过来的脑瓜子,打掉那双蠢蠢欲动的手,掀开罗帐一角,明亮的光线陡然从缝隙处流泻进来,差点晃花她的眼睛。   冬日昼短夜长,天亮得晚,日头都照到床边来了,怎么可能还早,说不定辰时都过了!   脸皮再厚如她,也不免羞恼道:“你怎么还不起身?”   如果只是小两口自己过日子,也就罢了,丫头们还在外面候着呢!   也不知宝珠在外面等多久了。   孙天佑摸摸鼻尖,笑意盈盈道:“外头怪冷的,起来做什么?”   李绮节一怔,刚刚只顾着回忆周氏的种种教导,怕惹人笑话,才着急起来,可是孙家和别家不同,孙天佑上头没有长辈,她不必早起给公婆敬茶,也不用给哪位故去的长辈上香,好像,确实不用急着起床?   心口一松,重新躺回枕上。   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火热的胸膛靠过来,一只手绕到身前,紧紧箍住她,“再睡会儿。”   罗帐重新放下,日光照不进来,但仍旧将帐内映得雪亮。   李绮节眸光流转,回头看向孙天佑。   红彤彤的霞影中,他以手支颐,含笑望着她,酒窝皱得深深的,锦被只盖到腰间,露出半截光着的胸膛,两人的长发纠缠在一起,绕过彼此的肩腹,铺满床榻,一时竟分不清你我。   难怪总听人说结发夫妻,枕间发丝勾连缠绕,仿佛两人以后也能和密不可分的发丝一样,从此合二为一,相伴走过长长久久的日出日落,跨过悠远绵长的岁月,直到永久。   发现李绮节在打量自己,孙天佑不动声色地舒展脊背,脚趾头很有心机地把锦被往下划拉几下,让自己劲瘦的腰腹一览无余,力道控制得很完美,只要再稍稍往下一点,就能看到更多部分。   睡都睡过了,没什么好害羞的。昨晚初涉人事,没顾得上仔细欣赏他的身体,这会子浑身酸软,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躺在温暖的衾被中,慵懒舒适,正好给自己男人的身材打打分。   李绮节眉眼微弯,目光在孙天佑身上逡巡,视线落到他肩上时,忽然发现一道浅浅的牙印。   自然是她咬的。   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动情时堪比不受驯服的猛兽,只知道一味冲撞。她都说不要了,孙天佑还兴致勃勃,把她翻来覆去地摆弄揉捏。   前两次她还能跟着他的步调,尽情享受,慢慢的心跳越来越快,根本来不及反应,到最后完全溃不成军,红的绿的黄的青的,一道道光彩在眼前轰然炸开,什么花样,什么情/趣,全都忘了。   捏起粉拳乱揍一顿,对他来说,不痛不痒。   后来她一身黏腻的汗水,头发湿哒哒贴在脸颊边,前一刻好像痛苦到极点,下一秒又像快乐到极致,两种感觉来回折磨,气得她想哭。   被他抱起来时,顿时恶向胆边生,趁机一口狠狠咬在他汗津津的肩膀上。当时以为自己牙关咬得死紧,能让他清醒一下,结果事与愿违,竟然被他当成撒娇和催促。   现在再看他的肩膀,齿印已经消退得差不多了,不知道是她力气太小,还是他的皮/肉太结实。   莽撞归莽撞,事后他抱她到屏风后头去沐浴,亲自为她换上干爽的里衣,没让丫头进来服侍,还算贴心周到,勉强原谅他好了。   目光接着向下,李绮节掀唇一笑,伸手在孙天佑的腰上戳了两下,他平时看着挺拔清俊,有些偏瘦,没想到脱了衣裳,还是很有看头的嘛!   孙天佑脸色骤变,竭力想忍住,但是李绮节越戳越觉得好玩,根本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他实在忍不住,肩背佝偻,小心翼翼往后躲。   李绮节愣了一下,笑得不怀好意,“官——人——原来,你怕挠——痒——痒?”   故意拖长调子,显然是在取笑他。   孙天佑脸上一红,眼底划过一阵懊恼。   难得看他害臊,李绮节心里得意,笑得愈发开怀。   不等她再开口调/戏,孙天佑嘿嘿一笑,霍然一个翻身,把笑得花枝乱颤的小娘子按在枕上,撕开衣襟,成功把小娘子的笑声堵回去,“让你看看我到底怕不怕。”   李绮节惊叫一声,挣扎间,衣裤被尽数褪下。   帐内响起一串细细的、长长的、尖尖的呜咽声,每一个含糊的音调都像带着抓人的钩子,旖旎婉转,让听的人心痒难耐,抓心挠肺,想一直听下去,想听得更清楚。   雕花铜钩开始晃动,大床重新摇动起来,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在屋外等候多时的宝珠面色通红,挥手把丫头们赶出院子,三娘脸皮薄,平时不喜欢别人近身侍候,她得替三娘管好内院。   因为临近新年,天气又冷,婚礼当夜撒了一夜鹅毛大雪,出行不便,两家商量好,礼成后李绮节不用急着回门,等新年的时候,带着新女婿孙天佑回李家村小住几天。   夫妻俩没归宁,但回门礼代表新娘子的脸面,绝对不能少。孙天佑亲自置办下的,猪羊牲畜、绸缎布匹、好茶好酒,几大抬齐整整抬到李家,在渡口卸货的时候,十个船夫一起上阵,才把东西搬完。   周氏送走上门看热闹的街坊邻居,吩咐刘婆子等人预备席面款待孙家下仆,把代替李绮节回家道好的宝珠叫到房里,细问她孙家婚宴当天的种种。   闻听孙天佑直接把女眷们挡在侧院,不许她们进新房,周氏哭笑不得,埋怨侄女婿任性乖张。   李大伯却抚掌大笑:“两个都古里古怪的,正好凑成一对去了!”   李乙眉头紧皱,背着对李绮节疼爱有加的大哥李大伯,把宝珠叫到一旁,叮嘱她回去以后务必转告李绮节,要她谨守妇德,好生规劝孙天佑,不能纵着孙天佑胡闹。   宝珠不想在过年的时候给李绮节添不痛快,傍晚回到孙家,拣了些好听的话说了,至于李乙再三嘱咐她的那些,她一个字都没提。 ☆、第100章 一百   对李乙在家里气得磨牙一无所知的李绮节, 心安理得的继续逍遥快活。   没有长辈束缚,两个本来就属离经叛道的人愈加肆无忌惮,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安安心心躲在房里猫冬。   外面大雪纷飞, 屋子里温暖如春,趁着年底盘账,孙天佑把这些年的家底全部给李绮节过目。   李绮节没有一点做当家太太的自觉, 并不准备插手孙天佑的生意往来。各地掌柜约齐上门交账那天,孙天佑特意命人在房里添了一道屏风,让她在屏风后面旁听,她听是听了,但从头到尾没有吭声, 只一一记下各人的名姓, 按照今年的收益和往年的规矩, 定下该给每个人什么样的封赏。等女眷们向她拜年时, 一一敷衍过去,假装听不懂她们的试探和讨好。   她不曾对李乙坦白自己私底下的经营,但无需对孙天佑隐瞒,虽然孙天佑恐怕早就知道得差不多了,但她仍然挑了个时间, 把自己名下的产业如实告诉孙天佑。   他对她推心置腹, 论情论理,她都该有所表示。免得留下隐患,徒增烦恼。   孙天佑笑嘻嘻道:“我早晓得花相公是你的大掌柜, 那些是你的嫁妆,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就是不要太劳累了,我还想托娘子你帮我管账呢。”   李绮节不置可否,她暂时只想专心料理自己的生意。孙天佑知道她的喜好,让她自由出入内外院,四处搜罗笔记小说供她消遣,给了她最大限度的尊重和理解,她愿意投桃报李,不干涉他在外面的生意往来——当然,前提是他没有任何逾矩行为。   两人的感情再好,也得给彼此留下私人空间。   虽然男主人和主妇每天蜜里调油,无心张罗家中内务,但规矩和章程是固定的,又有张婶子和宝珠帮衬,府里的各样事体进行得有条不紊,井井有条。除夕前夜,各样大菜已经准备妥当,年礼都往各处送过,各院换了门神、桃符,领了寺里求来的“福”字,丫头、婆子们从库中取出积年的金银器皿,摆在案前,各院各屋都打扫干净,装饰一新。   孙府的仆从不多,除了阿满是从小服侍孙天佑的,剩下的阿翅等人原本是在市井流连的乞儿,跟随孙天佑后,也多是干一些跑腿、打听消息的活计,府里略显冷清。至于丫头、婆子,大多是人牙子送进府的,还没来得及在孙天佑跟前留下什么深刻印象,李绮节问他怎么准备安排院子里的丫头,他一头雾水,半天想不起丫头们的名字。   “府里的事你说了算,随你调停。”   有了孙天佑这句话,李绮节没有客气,趁着过年最忙的时候,借口内院人手不够,迅速把自己带来的陪房安插在几个最要紧的地方,尤其是门房、灶房和采买几项,全都换上她的心腹。   门房是自己人,她就能掌握府里所有人,尤其是孙天佑每天的行踪出入,不用踏出内院一步,轻松掌握全府动静。   灶房和采买油水丰厚,而且涉及各方各面,自然也得由自己人主掌。   在孙府过完年,孙天佑和李绮节立刻收拾行李铺盖,回李家陪长辈们闹正月,等到二月间夫妻俩返回县城,李绮节已经不动声色地完成新妇上任三把火的任务。   孙府原先的丫头、婆子还来不及反应,府里已经彻底变天。   李绮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内院里里外外把持得铁桶一般,她不准备管孙天佑外面的事,但内院的所有事情必须听她调派,容不得一点轻忽。   李绮节的身份改变,孙天佑摆明了会支持她的任何决定,花庆福不必再遮遮掩掩用书信向她请示,顿觉身上的压力小了不少,时不时到孙府来拜望。   这天花庆福领着伙计把去年酒坊的一部分盈利送到孙府,顺便告诉李绮节,楚王世子要求李子恒他们随他上京进谏万岁。   李绮节他们怎么推广蹴鞠,终究是小打小闹,世子一出手,才是见真章。   她盼着世子能早日推动朝廷颁下恩旨,但事关以后的整个布局,必须谨慎从事,“各地藩王世子不是不能离开封地吗?”   花庆福笑道:“上头下来的旨意,命世子护送贡菜进京,听金长史说,大约是有什么封赏。”   皇帝都快去地底下和他老爹团聚了,怎么可能还有心情封赏一个清闲藩王,而且封赏的最佳时机是过年,现在年早就过完了。   李绮节犹豫再三,皱眉道,“想个办法推了此事,或者寻个由头拖延进京也行。”   花庆福讶异道:“进京向万岁爷爷献艺,不是好事一桩吗?”   李绮节摇摇头,愈加肯定楚王世子在这个时候进京很可能前途叵测,“等过个一两年再说。”   花庆福见李绮节面有忧色,没有多问,转而道:“金长史说,世子很喜欢咱们酒坊的雪泡酒。”   李绮节冷笑一声,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每个月往金府送的礼物再厚三成,但雪泡酒的配方绝不能给他。”   如今雪泡酒已经成为武昌府、瑶江县两地百姓的心头好,是士子们趋之若鹜的待客珍品,配方一旦流传出去,和那些有家族做后盾的老派士绅打擂台,李家几乎没有任何胜算。   花庆福点点头,“还好楚王府如今不是金长史一个人说了算,咱们的礼数尽到了,他一时也不能拿咱们怎么样。”   李绮节眼皮一跳,“金长史遇到麻烦了?”   花庆福道:“深宅大院多腌臜,何况是藩王府,少不了勾心斗角。”   楚王老态龙钟,世子也不年轻,光是世子底下的儿子、孙子、重孙,算起来差不多有几十个,小小一座藩王府,各有心思的贵人们,正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随时随地可能闹得沸反盈天。   这些事离李绮节很遥远,但不知怎么的,她心里隐隐有种感觉,金长史在藩王府受挫,背后可能有金蔷薇的手笔。   金蔷薇去年曾有几笔数量巨大的收购采买,李绮节略微听到一些风声,以为她在暗中对付李家,所以特意留心观察了一段时日,结果却发现金蔷薇想要对付的不是李家,而是金家。   什么叫胳膊肘往外拐,金蔷薇金大小姐如是。   县里几乎人人都晓得金蔷薇和继母不和,而她的继母是金长史的亲戚,金蔷薇陷害金长史,应该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彻底除掉背景深厚的继母。   知道金蔷薇放弃向李家求亲,对自己并无加害之意后,李绮节没再暗中继续窥探金蔷薇。   现在李绮节不得不佩服金蔷薇心志坚韧,那时候她几乎花了上万两银子,也没能起到任何效果,大把大把银子砸下去,连声水花都听不见。金长史在藩王府的地位依旧稳如泰山,根本没有要倒台的迹象。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她撬开一丝缝隙,影响到金长史在楚王父子俩心中的地位。   想到这里,李绮节不由暗自庆幸,还好金蔷薇个性十足,一听说她可能有意中人,立马收手不再向李家施压,戾气太重的人,惹不起,只能躲啊!   撇开金长史岌岌可危的王府第一人的名头不提,两人又谈了些别的事,花庆福说起金长史来年的整寿,和李绮节商量该给金长史送什么礼物贺寿:不管金长史会不会被对手打倒,他现在仍然是在王府里说一不二的长史官,不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们能怠慢的。   窗外一阵脚步声,丫头打起帘子,孙天佑踱步进屋,身上的素绒氅衣带着风雪的痕迹。   今年比往年冷,雨雪格外多,官员们已经开始动员百姓修理沟渠,防止农田被淹。   花庆福连忙起身。   孙天佑向他颔首示意,越过书案,脱下氅衣,走到李绮节身旁,非要挤在她身边烤火,“武昌府那边送来一筐好菜薹,你不是嫌这个几月菜太油腻,吃得不香甜吗?午间让他们炒一盘菜薹,换换口味。”   武昌府的菜薹?   花庆福心念一动,他刚刚还在和李绮节说贡菜的事呢,孙姑爷竟然能买到一筐贡菜?   李绮节含笑嗔道:“谁说一定想那个吃了?”   夫妻两个低声说笑,屋里的气氛为之一变,霎时鸟语花香,温馨甜蜜。   花庆福老脸微红,瞅准机会,告辞出门。   走到廊檐底下,宝珠从头来追上来,“外边雪大,路上泥泞,花相公脚下仔细些。”双手捧着一件颜色轻软的斗篷,“这斗篷是从南洋那边传来的,不畏羽雪,水打不湿,三娘让我拿来给花相公换上,花相公常常在外走动,须得注意保暖,伤风感冒可不是闹着玩的。”   花庆福连忙推辞:“听起来就晓得是稀奇东西,我哪敢穿?”   宝珠捂嘴低笑,“您现在可是三娘最倚重的人,您不敢穿,谁敢穿?花相公快别客气了。”   花庆福半推半就,穿上斗篷,小心翼翼拢着衣角——怕被化雪的泥水弄脏,回头望一眼书房的方向,丫头正好打起帘子出来倒水,孙天佑和李绮节仍旧挨在书案前叙话。   一个絮絮叨叨,眉飞色舞,说到高兴处,还手舞足蹈起来。另一个神态悠然,边打算盘,边偶尔插嘴说上两句,夫妻相得,琴瑟和谐。   和美的小夫妻花庆福不是没见过,但似乎没有一对能像孙天佑和李绮节这样,相处得如此自然融洽,他们俩既像两小无猜的小儿女,又像无话不谈的知己朋友,彼此扶持,就如两颗并肩而立的树木,一样的挺拔俏丽,风姿出众。   孙天佑和李绮节定亲的时候,花庆福并不意外。   当时为了躲过金家的催逼,李乙急着为李绮节定亲,他头一个瞧中的,是孟云晖。   那个才识渊博的孟家少爷似乎早就对李绮节暗有情意,所以孟家很快和李乙定下口头约定。   这事是瞒着李绮节谈妥的,别人都以为李绮节不知情,但花庆福知道,孟云晖和李绮节两人都心知肚明。   孟云晖年岁越长,城府越深,不知道他对这桩婚约持什么态度。倒是李绮节没有犹豫,直接找李大伯求助,暗示自己的拒绝之意,李大伯不点头,李乙一时有些犯难,加上孟云晖的先生极力反对,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孟云晖之后,李乙还相看过其他人家,他甚至还想过要和花庆福结亲,花庆福知道自己儿子的斤两,没有去李绮节跟前碰钉子。   杨天保自私怯懦,把和花娘厮缠当成理所应当的文人风流,孟云晖因为先生的反对和担忧自己的前程而打退堂鼓,李南宣把全部心神放诸在完成父亲的遗志上面,大哥李子恒仍然天真懵懂,不懂情爱责任为何物……李绮节只从这四个小郎君身上,就能认清时下大多数少年儿郎们的本性。   孙天佑没有杨天保的干净出身,没有孟云晖的过人才华,没有李南宣的出尘姿容,但他有勇气和恒心,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懂得在面临抉择时该怎么取舍,并且极其果断利落,从不把别人的看法放在心上。   花庆福隐隐约约觉得,唯有这样的人,才能打动李绮节。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不错,李绮节最后果真和孙天佑喜结良缘。而她并没有看走眼,新婚不过数月,她整个人的气色和神采都变了许多。   在花庆福看来,以前的李家三娘气质迥异旁人,但免不了畏手畏脚,不能行动自如,就像一颗蒙了灰尘的宝石,隔了一层灰蒙蒙的膈膜,一般人难以看出她的与众不同。现在那层多余的灰尘正被孙天佑轻轻拂去,现出宝石原有的璀璨光芒。   不得不说,孙天佑给予李绮节的种种爱护和宽容,有些出乎花庆福的意料。   他知道孙天佑对李绮节一往情深,但只把那当做是少年儿郎纯粹的向往和爱慕而已,可如今看来,孙天佑的感情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丰沛深厚。   听说孙天佑的生意伙伴曾故意灌醉他,想套他的话:“几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以前谁不知道你孙九郎人憎狗厌,没人愿意搭理?如今呢,县里那些小娇娘们都羡慕弟妹得了个好夫婿,做梦都想嫁给你呢!”   孙天佑半醉半醒,似乎想起在家中等候的李绮节,忽然吃吃傻笑:“那是因为你们不晓得三娘对我有多好,不然,你们肯定得数落我配不上她。”   狐朋狗友们追问李绮节到底有什么独特之处,让他像偷了金山银山一样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孙天佑醉意朦胧,脑筋仍然清楚精明,“我又不是傻子,娘子的好处,我自己知道就够了,要你们多事?”   不论旁人怎么用言语讽刺挑拨,或是刻意引导,他只是摸摸微笑,再不肯多说了。   自那以后,李家的长辈们对孙天佑的态度软和了许多,李乙甚至还破天荒的主动关心孙天佑,邀他去武昌府登楼祈福。李子恒向来随心所欲,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也很快摈弃对孙天佑的防备,和他称兄道弟,亲热和睦。   不知道李绮节有没有发觉,她现在说话行事,和先前有些不一样,笑容更多了,举止更自然了,而这一切的改变,一半是因为她脱离家庭束缚,自己当家做主,气度自然而然会发生改变,另外也和孙天佑的默默支持离不开关系。   花庆福撑着伞离开孙府,脸上也不由自主扬起一丝微笑,如果不是确信孙天佑不会多心,李绮节不可能一次次把他叫进孙府商谈事情,也不会让丫头宝珠直接表达对他的关心呵护。以前他按着李绮节的吩咐办事时,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担心哪天李绮节会扛不住压力,碍于名声,放弃苦心经营的所有事业,从此退居闺阁。   现在他不必再为自己的东家是个妇人而觉得羞于启齿,以后,也不用替李绮节提心吊胆。   雪后的菜薹脆嫩鲜甜,光靠着一盘清炒菜薹,李绮节足足吃了两碗堆得冒尖的白米饭。末了,连菜汤都不放过,一股脑倒进青花小瓷碗里,拌成汤泡饭,把剩下的米饭吃完。   孙天佑看她吃得香甜,自己也跟着胃口大开,吃完一整只烧鸭,“寺里的菜薹年年上供,机会不多,我打劫别人的,才抢到一筐,早知道你这么爱吃,该多买点的。”   李绮节吃得太饱,不敢歇午觉,在房里走来走去消食,“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会腻烦,有那一筐足够了,过几天等雪停了,地里肯定有新鲜菜蔬吃。”   她刚吃完饭,走了一会儿,身子渐渐发热,干脆脱了外面大衣裳,只着浅蓝交领袄、杏黄百褶裙,站在火盆前暖手。别致的堕马髻低垂在颈边,鬓边一枝金绞丝灯笼簪子轻轻晃动,流光闪烁。   孙天佑吃饭的时候,就被灯笼簪子摇曳间映照的光芒吸引,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有些心痒难耐,洗了手,悄悄走到李绮节身后,忽然一个猛扑,把人揽进怀里。   李绮节一声惊呼,捶他的肩膀:“刚吃完饭,安生点!”   孙天佑嘿嘿一笑,把人抱进里间,按倒在层层叠叠的锦被间,伸手替她取下发髻间的簪钗,挽起一束长发,绕在指间,细细嗅闻,“好,不闹你。今天跑了不少地方,累着了,你得陪我睡会儿。”   语气听起来颇为委屈。   房里伺候的丫头是经过宝珠、张婶子和李绮节一层一层选拔挑选出来的,相貌不突出,嘴巴不甜美,但是绝对听话老实,聪明本分。眨眼间轻手轻脚收拾走盘盏碗碟,走得利利索索。   房里只剩下两人,呼吸交缠在一起,莫名让人觉得安心。   孙天佑原是想搂着李绮节好好歪缠一下,刚躺倒在温软的锦被上,眼皮陡然发沉,不一会儿竟真的睡着了。   李绮节轻叹一声,翻身坐起,把眉眼间隐隐现出几分疲累的孙天佑搬到自己膝盖上,小心翼翼取下他头上的网巾,替他按摩额角和头皮。   孙天佑在梦中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声,迷迷糊糊道:“三娘……”   李绮节轻轻答应一声。   他皱了皱眉头,又接着叫:“三娘……”   李绮节俯身,红唇在他耳边翕动,吐气如兰,柔声道:“我在这儿呢,哪儿也不去。”   孙天佑咂咂嘴巴,放心沉入梦乡。   李绮节盼着雪停之后回李家探亲,谁知大雪一直没停,稀稀落落像是要下个没完。农人们天天发愁,往年这个时候,已经春耕播种了,今年怎么不见晴日头?   县城金家。   金蔷薇从外面回来,观音兜帽和大红撒花绸面斗篷上落满雪花。   “大郎一大早去杨家了。”   丫头荷叶为金蔷薇解开系带,脱下斗篷,往她手心里塞一只小巧的镂花手炉,回转过身,仔细掸掉银灰撒花绸面锦缎白狐领斗篷上的水珠,细声细气道,“说了午饭不回来吃。”   金蔷薇眉峰轻蹙,金雪松嫌杨天保无趣,两人交情一般,天寒地冻的,他近来怎么总往杨家跑?   荷叶奉上热茶,道:“表小姐来了。”   话音刚落,丫头掀开富贵牡丹团花布帘,唐鸽和唐瑾儿携手进屋,齐声道:“表姐!”   金蔷薇挑起眼帘,淡淡道,“你们来了。”   金蔷薇性情乖僻,除了最溺爱的胞弟金雪松和表哥石磊以外,对谁都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唐鸽和唐瑾儿早就习惯了。   不顾金蔷薇明显的疏冷之意,两人凑上前,“表姐,你是不是和李家三娘很要好?”   金蔷薇眉头轻皱,直接道:“不用吞吞吐吐的,想干什么?”   被她冰冷的眼风一扫,唐鸽和唐瑾儿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唐瑾儿悄悄打量表姐的房间:房里只有一张架子床,一张案桌,四把圈椅,两张板凳,一架屏风,床上衾被单薄,悬着青白床帐,几案上只有一只铜炉,供着金蔷薇和金雪松生母的牌位,一应器物都无,犹如雪洞一般,清冷素净。   这位表姐向来乖戾,说话做事横冲直撞,直来直往,全凭自己心意,敢指着继母的鼻子骂她是蛇蝎恶妇,敢和自己的生父当面对质。   生怕金蔷薇一怒之下拒绝自己的请求,她不敢再迂回婉转,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小声道:“听说李三娘有个哥哥,生得格外俊俏,他最近每天会到县里的罗秀才家去读书……”   话说到一半,她脸上已经绯红一片。   唐鸽拉拉她的手,替她把剩下的话说完,“表姐,你们家是不是有间成衣铺子在花枝巷?”   罗秀才的宅院就在花枝巷,紧邻金家的成衣铺子。   唐瑾儿紧张道:“我们就想看一看他,什么都不做!真的,表姐,你不信的话,可以让人看着我们!”   李绮节成亲时,金蔷薇前去贺礼,不过她在内院,没和在前院迎客的李南宣打照面。李家的宾客交口称赞李南宣的人品风度,她当时听了一耳朵,没怎么往心里去。   听唐瑾儿和唐鸽提起,才想起李家确实有个相貌俊俏的少年郎君。   “我带你们过去。”   反正只是两个刚满十岁的女娃娃,不用避讳,随她们胡闹罢。   唐瑾儿和唐鸽齐声欢呼,笑得尖牙不见眼。   金蔷薇对唐瑾儿和唐鸽的举动颇为不屑,长相不过是虚幻的外物,值得为一个皮相不错的陌生人,这么兴师动众吗?   然而,等登上二楼,亲眼见到在间壁院子的树下读书的李南宣,任是金蔷薇早就心有所属,还是不得不公正道:眼前这位小郎君,果然生得极标致。   成衣铺子的二楼堆着满仓的货物,只有一间略微宽敞些。店里的伙计事先搬走几箱碍事的存货,还没来得及打扫,唐瑾儿便把人都赶下去了。   两位小娘子穿着体面的绸缎衣裳,也不嫌房里灰尘多,趴在窗沿上,盯着院子里的李南宣,足足看了一刻钟。   唐瑾儿脸上一副痴态,含羞带怯,附在金蔷薇耳边道:“表姐,你说,他听得见我们说话么?”   金蔷薇移开眼神,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唐鸽笑嘻嘻道:“我不晓得李郎君听不听得见,要不我大声一点,喊他试试?”   唐瑾儿连忙去捂唐鸽的嘴巴:“哎,别别别,别吓着他了。”   唐鸽“嗯”了一声,难得没有嘲笑唐瑾儿。   唐瑾儿也没在意,两手绞着浅绛色交领窄袖湖罗夹袄下面连着的朱红衣带,脸颊生晕:“别看他生得颀长,其实年纪不大。”   李南宣确实长得高挑,因而愈发显得清瘦伶仃。也不晓得他到底是哪里长得好,明明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穿着一身极简单的茶色袍衫,站在一棵挺拔遒劲的老树下,手里捧着一本装订成册的手稿,眉目安然,举止斯文,便有说不尽的俊俏忧悒。   仿若清朗夜空中浮的一点星光,清奇俊秀,英姿蕴藉。   唐瑾儿心口狂跳,握着金蔷薇的手,越捏越紧。   金蔷薇疼得微微蹙眉,抬头去看唐瑾儿,等看清她脸上的神情时,一时不由怔住:十岁的小娃娃,不知忧愁滋味,应该不会真的对李南宣心生爱慕吧?   唐鸽没有发现唐瑾儿的失态,一面含情脉脉注视着树下的英气少年,一面伸手推了推唐瑾儿,“嗳,他比表哥还生得俊,是不是?”   说着话,飞快地睨金蔷薇一眼,“嘿嘿,表姐别生气,表哥是咱们县数一数二的俊,和李南宣的好看不一样。”   唐瑾儿点点头,“可不是。”   三人眼见着李南宣合上书本,转身进房,只留一个林木萧萧的孤瘦背影。   唐瑾儿和唐鸽收回恋恋不舍的眼神,互望一眼,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对面一阵窸窣,俄而传来一阵窃笑。   唐瑾儿连忙伸头去看,原来对面不晓得是哪家阁楼,似乎是个酒肆,那正对的轩窗半启,几个面色白净的小娘子正搂在一起,叽叽喳喳,品评李南宣的相貌风度。   唐瑾儿不由跌足恨恨道:“哎呀呀,了不得,还是叫她们晓得了!李南宣从此不得清净也!”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被锁了,从来没开过车,第一次壮胆子写,不知道怎么控制,重新修改过,删除了部分内容,加了一点点内容。能不能看到没拉灯的部分,全靠缘分。   另外前段时间爸妈的病情反反复复,每次转院都检查出新毛病,年纪大了以后,浑身是病,这个病还没治好,另一个地方又出问题了,以至于医生直接说只能好好控制调养,不可能治愈,生活压力和各种问题堆积在一块,压得喘不过气来,所以更新也一直时断时续的。逼自己静下心来写,写完之后都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再看看别人的文,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完全是一堆渣渣,看到批评文章的评论,更是羞得抬不起头,信心被打击得彻彻底底,好几次都觉得写不下去了,但是一想到还有人在等更新,又觉得自己罪大恶极,现在只希望能够让所有人有个圆满的结局,就算写出来的是渣渣,也要坚持写完。   更新不稳定,真的非常抱歉,没想到现在竟然还有坚持追文的读者,你们真的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大天使!谢谢你们的包容,希望自己能够慢慢进步,以后写出更好的文来!   这段时间评论可能都没时间一一回复了,不过每条评论都有看,真的非常感谢大家! ☆、第101章 一百零一   唐鸽忽然扯唐瑾儿的衣袖, “李南宣走了,咱们也回吧。”   唐瑾儿不肯走,“等等,我还没看清对面坐着的都是谁呢……”   唐鸽目光闪烁, 惶恐不安,手指微微用力,小声低喝一句:“小八!”   语气颇为狠厉。   唐瑾儿吓了一跳, 不明白唐鸽怎么忽然发脾气,再看向一旁的金蔷薇,也是神情剧变,一副风雨欲来的阴沉模样。   她不怕唐鸽,但怕金蔷薇, 当下不敢吱声, 乖乖下楼。   一路无话, 返回金家后, 金蔷薇仍旧沉默不言,径直回房。   唐瑾儿战战兢兢:“表姐生气了?”   金蔷薇虽然对人冷淡,但她从来只和田氏母女为难,对亲戚间的表姐妹们很大度,很少朝她们发脾气, 今天是怎么了?明明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啊?   唐鸽悄悄叹口气, “刚才我看到表哥了,就在对面酒肆里。”   “哪个表哥?”   唐鸽伸出胖乎乎的指头,往院子里一指, 最近接连雨雪天气,院中花木萧疏凋零,别说红花,连枝头的绿叶都掉光了,唯有墙角堆砌的假山在风雪中傲然挺立,虽是死物,却仿佛暗藏生机。   石表哥?和表姐订亲的那个?   唐瑾儿张大嘴巴,差点惊呼出声:唐鸽当时猛然变色,表姐的眼神里更是盈满阴鸷,那么她们肯定不只是单纯看到石磊表哥而已。   莫非,石磊表哥……   唐鸽展目四望,确定房前房后没人,郑重叮嘱唐瑾儿:“这事只有咱们晓得,你千万别往外头混说去,尤其是不能让田氏和金晚香发现。”   唐家姐妹是金蔷薇生母那边的亲戚,提起田氏时从不以太太称呼她。   唐瑾儿点头如捣蒜。   唐鸽心里七上八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她们俩不说出去,事情早晚会败露,田氏和金晚香如果知道石磊在外面和一个年轻妇人纠缠,肯定会打着替金蔷薇出气的名头,把事情闹大,弄得沸沸扬扬的,让金蔷薇在世人面前丢尽脸面。   “哎,早知道今天就不撺掇表姐和我们一块出门了。”   唐瑾儿后悔不迭,不用唐鸽明说,她已经猜到石磊在酒肆做什么,她年纪虽小,但从小养在内宅大院,见多了长辈们之间的风流糊涂事,早已经见怪不怪,但她没有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名声清正的石磊身上。   石表哥温文尔雅,洁身自好,从不曾流连烟花之地,长到十七八岁,连个亲近的屋里人都没有,姐妹们平时提起来,都羡慕金蔷薇得了个好夫婿,谁曾想表哥也会偷偷摸摸勾搭市井妇人?   “今年中秋表姐就要过门,现在石表哥却背地里和不正经的人来往,表姐得多伤心呀?”   唐瑾儿越想越觉得愧疚,“都怪我!”   唐鸽冷笑一声,“石表哥敢做出这样的事,总有被人撞见的一天。能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表姐早点发现,未尝不是好事,你想想,如果不是今天凑巧,表姐岂不是会一直蒙在鼓里,糊里糊涂嫁到石家去?”   唐瑾儿气得跺脚:“那都怪石表哥!”   姐妹俩忐忑不安,不知该怎么面对金蔷薇,接着住下去吧,尴尬别扭,辞别回家吧,又好像太刻意了。   正左右为难,忽然听底下丫头说,大郎金雪松派人去石家,请表公子去花枝巷的盈客楼吃酒。   金雪松明明不在家,怎么会想起来要请石磊吃酒?   而且还偏偏约在花枝巷。   显然,请客的只可能是金蔷薇。   这动作,可真够快的。   姐妹俩面面相觑,不知该惊叹还是该担忧,表姐果然不愧是表姐,说风就是雨,绝不忍气吞声!   一大早,盈客楼的掌柜特意换上一件八成新的春绸棉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扣一顶灰黑色**帽,在后街门口翘首盼望。   小伙计们被勒令站成两排,陪掌柜一起等着迎接贵客。   等了半天,没见人来。掌柜在门前踱来踱去,神思不属,心事沉沉。   小雀冷得手脚发颤,不停跺脚,悄悄抱怨:“上个月不是才交过账吗,不年不节的,东家怎么又来查账?”   另一个小伙计低声回他:“小声点,没看到掌柜不高兴吗?”   歇口气,搓搓手掌,嘿嘿笑道:“今天东家带太太过来,太太在府里说一不二,连东家都听太太的,待会儿瞅准机会,把太太服侍好了,少不了咱们的好处。”   小雀眼前一亮,听说太太年纪小——当然,东家年纪也不大——刚成婚的年轻妇人,面薄心软,肯定比那些颐指气使的贵妇人好伺候!   他拿定主意,待会儿等太太到了,一定要头一个冲上去讨好!   然而真等马车行到院内,看到头戴皮帽,身披鸭卵青地宝蓝花卉刺绣四合如意纹锦绸斗篷,被东家孙大官人亲自搀扶下马车的太太时,他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呆呆地盯着太太发怔,哪还敢上前卖弄献殷勤?   其他伙计也不由看呆了。   掌柜知道今天孙天佑带李绮节过来,提前清过场,年纪大的伙计在前头忙活,等在后院的,都是还扎着辫子的小孩子。但是小孩子也懂得美丑,何况李绮节脸颊生晕,眉眼含笑,顾盼间神采飞扬,像从年画上走出来的仙女,实在引人注目得很。美人当前,小伙计们哪还记得掌柜的吩咐,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绮节看,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掌柜在一旁咳嗽好几声,没人理会他。   孙天佑察觉到小伙计们的失态,微微一哂,并不在意,轻轻拢住李绮节的手腕,半搀半扶,领着她走进里屋。   宝珠眉头皱得死紧:出门的时候她就说该让三娘戴上帷帽的,偏偏姑爷不答应,说帷帽太闷了不透气。哼,戴个帷帽罢了,又不是酷暑炎日天,怎么会闷?   屋里早备好火盆暖榻,掌柜把小伙计们赶出去,留下年纪最小的小雀在房里听使唤。   李绮节双手揣在珍珠毛暖袖里,大大咧咧往暖榻上一坐,宝珠连忙拉她起来,“别把斗篷压坏了。”   年前刚做的新斗篷,样式平常,但料子却是传说中一寸一金的鸳鸯凤凰锦。孙天佑偶然得了半匹,原本留着预备送人。那天宝珠她们整理李绮节的嫁妆,无意间翻出旧箱笼里积压的锦缎,虽是旧东西,却依然光彩鲜明,纹理间隐隐有光华流动。   宝珠知道东西稀罕,不敢随意处置,亲自送到上房。   外面天寒地冻的,孙天佑和李绮节没出门,小夫妻两个正撸袖子打双陆,输了的人要脱一件衣裳。   明显李绮节输的比较多,发髻松松散在肩头,簪子、发钗斜斜坠在鬓角,香汗淋漓,细喘微微,脱下的褙子、袄衫搭在身后的床栏上,身上只剩下一件紧身番纱小褂子,褂子是圆领的,从衣襟到腋下,一溜金色软扣子。   孙天佑又赢了一把,丢下骰子,一叠声催李绮节解褂子。李绮节不肯,扯掉脚上的葡萄纹红地金花缎绣鞋,耍赖用鞋子抵押小褂。   孙天佑接过绣鞋,扬唇坏笑,趁李绮节不备,一把将她按在罗汉床上,“娘子是不是没力气了?来,为夫替娘子解扣子。”   房门没锁,又是大白天,宝珠没多想,一边唤人一边往里走,等看到紧紧缠在一起的孙天佑和李绮节时,已经来不及躲了。   明明没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场景,但宝珠还是闹了个大红脸。   宝珠尴尬得浑身发热,当事人李绮节却神色自如,拍手轻笑,踢开趁机上下其手的孙天佑,哼哼道:“一边儿去。”   宝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涨得通红。   李绮节本来没觉得有什么——闹着玩当消遣而已,又不是白日宣/淫,真宣了也不要紧,锁好门就行——但被宝珠隐含谴责意味的眼风扫到,才后知后觉,觉得有点难为情,飞快抓起一件石青色裹衫,罩在身上,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那裹衫却是孙天佑穿的,刚刚他输了一把,脱下的衣裳正是这件披风。   孙天佑摸摸鼻尖,笑着站起身,看到宝珠怀里的鸳鸯凤凰锦,亮出深深的酒窝:“哪里翻出来的?我正想找它呢。”   回头看一眼因为穿着他的衣裳而显得格外娇小可爱、楚楚可怜的李绮节,眸光微微发沉,含笑道:“别收着了,改明儿给你们太太裁几件新衣裳穿。”   说是裁衣裳穿,但最后拢共只得一件斗篷,余下的尺头留下缝被面。毕竟是寻常百姓,不需要去那种必须穿宫绸锦缎的严肃场合或是内眷宴会,纵使做了衣裳,也穿不了几次。   正因为只有李绮节身上穿的这一件,宝珠才特别小心,时时刻刻一眼不错盯着,生怕斗篷在哪里划破了或是割坏了:大官人一直留着没用的好尺头,却舍得给三娘裁衣裳穿,可不能出一点差池!不然大官人会不高兴的。三娘粗枝大叶,不在意这些,她得替三娘想在前头。   李绮节吐吐舌头,站起身,让宝珠为她解下斗篷。   孙天佑挨到跟前,轻轻摘下李绮节头上的皮帽,含笑道:“你戴这个真有趣。”   皮帽是孙天佑的,时下女子御寒多戴观音兜,男子才戴皮帽。   男人的皮帽式样朴素,戴在头上,保暖是保暖,但勒得紧紧的,发簪花钗都快挤掉了,哪里有趣?   李绮节眼珠一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芙蓉髻间斜挽的一对金玉梅花簪玲珑有致,鬓边摇曳的金玉葫芦耳坠熠熠生辉,衬得她脸庞愈显光洁玉润。她怀疑孙天佑不仅自己有cosplay的爱好,还喜欢看她打扮成各种模样——恶趣味!   小雀奉上热茶果碟,目光不小心从李绮节脸上划过,霎时一怔:刚才在院子里隔得远,看不清太太的五官,依稀知道太太是个美人,但不晓得细看是什么模样,这会子离得近,连太太手腕上笼着的八宝翡翠镯子都看得分明,太太果然年轻貌美,水眸如杏,乌发浓密,圆圆巴掌脸,透着一股极明艳极活泼的喜庆。   让他不由得想起一种过年时用来供奉灶王爷的白糖糕,粉粉糯糯的,雪白中透出一抹淡淡朱红,光远远看着就让人觉得心里甜滋滋、暖洋洋的。   孙天佑目光微沉。   小雀脸色一白,心尖发颤,连忙躬身退下。走到门外边,心里还在打鼓:东家的眼神太可怕了,像是要把他活活撕了。   案前一只直颈耸肩美人瓶,瓶里挑着一捧纤长细瘦的花枝,半开的娇嫩花朵紧紧挨挨,拥簇成一团淡紫色花球,清淡雅致。   天公不作美,往年应该桃李芬芳,百花争艳,今年却万木凋零,连野草都不肯冒头,掌柜竟然还能寻来一束含苞待放的鲜花,讨好之意再明显不过。   李绮节环顾一圈,笑睨孙天佑一眼,“说吧,特意挑今天带我出来吃饭,是不是想使坏?”   从下马车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劲,大掌柜和几个账房那低声下气,俯首帖耳的模样,未免太狗腿了。她是东家娘不假,但时下会点本事的账房一般都很看重自己的名声,不会和奴仆一样做小伏低,可今天掌柜和账房就差弯腰替她擦鞋子了!   孙天佑轻嗤一声,“没事,吃饭是真,顺便敲打敲打他们。”   现在孙府是李绮节当家,她一头照管内务,一头料理自己的酒坊和球场,渐渐放开手脚,把产业放到明处经营。   孙天佑底下那些人见东家娘如此能干,显见着是个不好对付的,不免着慌,疑心东家娘安排好自己的人手,接下来会在孙家的各处产业安插亲信。   已经不止一拨人试探过李绮节的想法,有的她好好安抚一通,有的她置之不理,有的直接打发回去。她虽然不准备插手孙天佑的生意,但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过问,该关心的还是要关心,免得底下人把她当成睁眼瞎糊弄。   盈客楼掌柜见识过她的本事,今天孙天佑亲自陪同她来,说是吃顿家常便饭,楼里上上几十号人,谁信?   李绮节自己就不信。   只有宝珠以为李绮节和孙天佑是单纯来吃饭的。   “我该怎么做?”   李绮节摩拳擦掌,清清嗓子,随时准备唱白脸。   当坏人什么的,很威风喔!   孙天佑笑着拉她的手,掰开粉藕般的指头,握在掌心里,朝她眨眨眼睛,“你什么都不用做,安心吃饭就成。”   李绮节笑而不语。   吃过茶,掌柜亲自捧来一只果子碟,“灶房刚做好的蟹壳黄酥饼,拿菜籽油炒的油酥面擀得的面卷,贴在大火炉里烤熟的,咬一口又酥又脆,来店里吃酒的人十个有九个必点这个下酒。东家和太太尝尝。”   一碟十二只蟹壳黄酥饼,摆成团花形状,闻起来有油香,还有淡淡的焦香,饼面撒有一层芝麻。面皮看起来厚实,实则分层极多,每一层都薄如蝉翼,吃的时候层层剥落,油香扑鼻,满齿留香。   孙天佑拿了枚红糖馅的,给李绮节挑的是梅干菜馅。   梅干菜馅的滋润咸香,外皮分层薄,一咬就碎。李绮节才刚吃了两个,小碟子里已经接了半碟子的面皮渣。   宝珠也跟着尝了两个。   吃过果子,才慢慢上菜,酸酢鱼,油煎虾饼,金银元宝,桂花茭白夹,荷叶粉蒸肉,雪里蕻炒春笋,碧绿如意卷,葱香白煨肉,鸡油蓬蒿菜,凉拌醋芹。   还真是孙天佑说的,全是家常菜,掌柜果然很用心,连孙天佑和李绮节的口味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最后是一道蟹黄莼菜羹。   蟹黄并不难得,即使不当季,心灵手巧的师傅们仍然能想办法用其他食物做出味道鲜美的蟹黄,但莼菜是哪来的?瑶江县和江南可不近呐!   孙天佑看李绮节盯着莼菜汤发蒙,道:“你喜欢这个?回头让他们送些家去。”   掌柜在外面听见,立刻让小伙计下去安排。   小夫妻俩你替我夹菜,我为你盛汤,一顿饭吃得和和美美、慢条斯理。   可怜掌柜在外头提心吊胆,想七想八,别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站在风口里汗如雨下。   没办法,谁都晓得太太手段利落,最看不惯别人倚老卖老。李家给她当陪嫁的几间酒坊,原先不过是两家不起眼的小铺子,太太接手过去以后,立马架空几个食古不化的老人,改酿雪泡酒和一杯倒,如今酒坊的生意越做越大,既有价值千金的佳酿,也有便宜亲民的蜜酒,连上供王府的路子都被他们家独占。武昌府和瑶江县上到官宦人家,下到平头百姓,全都对太太家的酒趋之若鹜。   现在府里传出风声,李绮节要收拾几个资历不浅的掌柜,好在人前立威,掌柜他能不怕吗?   尤其东家还一副“万事听我娘子的”撒手掌柜派头,这些天不知多少人吃不好,睡不好,就怕太太挑中自个儿。   一颗心七上八下,没有安稳的时候,直到把吃饱喝足的孙天佑和李绮节送出后院,掌柜才有闲心擦去额边汗珠,徐徐吐出一口气,对心腹道:“菩萨保佑,看来太太不打算拿咱们作筏子。”   马车慢慢驶出巷子,忽然停在路口,老马撅起前蹄,仰脖嘶鸣。   孙天佑掀开车帘一角,“怎么不走了?”   车夫是阿满,他神色为难,“杨家的马车刚刚经过。”   他说得有点含糊,但孙天佑听明白了,前面的马车里头坐着的是金氏和杨天娇。   孙天佑冷笑一声:“接着走,怕什么?”   李绮节暗暗叹口气,柔声道:“巷子里是不是有爿卖香料的铺子?我正想买些沉速香和金银香,好配牙粉,你陪我一道去吧,让阿满在这等着。”   即使不怕金氏和杨天娇,但能不撞见,还是不要撞见的好,大街上和一对母女吵起来,吃亏的肯定是孙天佑。   而且万一杨县令也在呢?天佑恨金氏,厌恶杨天娇,对生父杨县令的感情,则要复杂得多,有失望,有愤恨,有不屑,也有血缘生就的孺慕之情。他可以一直对杨县令避而不见,但真的面对面时,他能沉得住气吗?   孙天佑眼眸低垂,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李绮节不等他开口,掀开帘子,作势要下去。   孙天佑无奈,抢先跨下马车,然后转过身,伸开双臂。   李绮节权当他在撒娇,借着他的怀抱站稳,“买了香,回头我亲手给你做一个香包!”   孙天佑没想笑,但嘴角不由自主往上勾起,“娘子的香包……”   他刻意停了一下,“与众不同。”   李绮节不和他生气,“丑是丑了点,你不要,我送别人好了。大伯和阿爷,大哥和三哥,一人两个,再给进宝做一个。”   孙天佑拱手作揖,为自己叫屈,“娘子整天日理万机,我想求娘子多做几个都来不及,哪敢嫌弃。”   李绮节轻哼一声,拢紧斗篷。   看着两人说说笑笑走开,阿满轻轻舒口气,还是太太的话更管用。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理解和鼓励,真的非常感谢,每条评论都是我码字的动力!为了节约时间码字,就不一一回复了,等完结的时候,再一一感谢大家! ☆、第102章 一百零二   香料铺子的掌柜竟是个年轻妇人。   这年头市井妇人在外操持生意, 并不稀奇。但柜台后着翠蓝袄、月白裙,头梳桃心扁髻、簪绒花的清瘦妇人,举止端庄,温柔娴静, 肤色白皙,一望而知是个娇生惯养的深闺良家妇,怎么竟抛头露面, 投身买卖行当?   孙天佑自进店后就目不斜视,专心陪李绮节挑选香料,没发现店中听差的都是十岁上下的小童。   李绮节心有疑问,不自觉多打量妇人几眼,见对方似乎略有尴尬之色, 忙收回眼神。   回到马车上, 她蹙眉若有所思, “总觉得方才个妇人有些眼熟。”   侧头问宝珠, “是不是咱们家的远亲?”   家族之间的姻亲关系太复杂了,随便一处村落乡镇,往上数三代,基本上家家户户沾亲带故,每次在渡口坐船, 乘客一大半是熟人。李绮节长到十几岁, 依然没能记全李家的所有亲戚。   宝珠歪头想了想,“我也觉得她面善,但是不像是咱们的亲戚。”   孙天佑这边是不用想的, 他孤身一人,用钱帛换得孙家的庇护,平时并不和孙家往来。至于杨家,李绮节只和孟春芳走动,不怎么搭理杨家其他亲眷。   宝珠对李家的各种远房姑表亲了如指掌,李家如果有这么个文弱娇美的表嫂子,她不会不记得。   看来确实不是亲戚。   直到夜里华灯初上,半躺在罗汉床上看宝珠熨衣服的时候,李绮节才忽然想起:难怪她觉得那蓝袄褶裙妇人眼熟,她的眉眼似乎和金蔷薇有六分相似。   都是标准的萝莉长相,不过香料铺子的妇人明显年纪大些,眉尖微蹙,眼若秋水,时时刻刻给人以弱不胜衣、我见犹怜之感。而金蔷薇双瞳幽黑,沉静清冷,性情固执,眉宇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色,锋芒毕露,让人不敢直视。   明明是妇人年长些,但金蔷薇给李绮节的感觉更老成更沉重,完全不像个十几岁的明艳少女。   心事想到一半,丫头送来香汤、花露、澡豆,服侍李绮节沐浴。   午后有客人登门,孙天佑在外院应酬,晚饭也是在外边吃的,席间免不了要陪几杯酒。知道李绮节不喜欢他带着酒气进屋,回内院前,他匆匆梳洗一遍,换了身干净的苹婆绿圆领窄袖绸衫,撩开帘子,披着清寒夜色踏进里间。   珠帘半卷,火盆架子上码了一圈栗子和橘皮,甜香和清香混杂在一处,房里寂静无声,只有宝珠在帘外听候使唤。   不知道李绮节在帘后鼓捣什么,看到孙天佑进门时,宝珠忽然大惊失色,脸颊飞红,支支吾吾道:“我去看看灶房里的藕汤煨好了没有!”   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逐她似的,飞也似的钻出里间,一溜烟跑远。   孙天佑莫名其妙,“宝珠怎么了?”   里间无人应答,他掀开珠帘,抬头的那一瞬间,刹时愣住,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灯笼外面额外罩了一层刺绣妆花纱,灯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纱罩,影影幢幢,似雾非雾,笼下一室袅娜缱绻。   朦胧浅淡的光晕中,李绮节散着一头乌黑长发,斜靠在暖榻上,三千青丝如水流轻泻,肩上松松披一件光彩绮丽的锦绸斗篷,散开的衣襟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和半截还滚动着晶莹水滴的雪白酥胸。一双欺霜赛雪、凝脂洁白的**从斗篷底下斜斜伸出,横在石榴红五彩缠枝四季花卉锦缎上,红的艳红,白的雪白,花团锦簇,交相辉映,衬得横躺在上面的娇娘愈显诱人。   李绮节眼带桃花,唇角含笑,双颊微晕,犹如朝霞映雪,比平时凭添几分妩媚,两条刺绣镶边系带在纤纤十指间缠绕,只需轻轻一拉,便可见春光外漏。   显然,她全身上下只着一件斗篷,底下未着寸缕。   这一副活/色/生/香的旖旎情景,仿佛寂静的夜空中,忽然炸响一线雪亮闪电,轰隆隆的雷声呼啸而来,卷走孙天佑的所有神智。   他连衣裳都来不及脱,几步抢上前,抱起桃腮红透,却坚持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恶狠狠瞪着他、故作潇洒的小娘子,指尖轻轻一挑,单手解开系带。   温香软玉,霎时满怀。   双臂像铁铸的一般,牢牢把人按在身下,恨不能把她嵌进自己的血肉里。可她那么软,那么娇,比云朵儿轻柔,比花瓣儿鲜嫩,动情时潮湿的肌肤透着细腻的粉色,仿佛随时能掐出汁水。   狂放的动作渐渐舒缓下来,生怕弄疼她。   又觉得不满足,心底的欲/望叫嚣着,想看她彻底抛却一切,被自己送上极致的巅峰。   一开始,李绮节是乐得看孙天佑失态的,她精心布置一番,不就是为了引他情动吗?   但很快她就后悔了。   男人是宠不得的。   她只是灵机一动,想满足一下他的恶趣味、为他换个装而已。为什么最后却变成倚在他的胸膛里哭泣讨饶?   明明她都示弱了,他还不放过她,把她抱在怀里揉来蹭去。滚烫的唇在她的额心、眉尖、脸颊、唇上、耳畔流连徘徊,粗野的气息喷洒在颈边,像是要把她融化成一汪温水。   她浑身汗湿,骨筋酥软,完全靠他的双臂架着,才没仰面倒下去。   从榻上换到拔步床里,李绮节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像一团摊开的软泥,任孙天佑用温热的布巾擦洗。   软榻凌乱不堪,木案、果盘、茶碟、软枕跌落一地,绸缎**的一团糟。   李绮节迷迷糊糊间发出几声撒娇的哼哼声,指使孙天佑去侧间收拾软榻——至少得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到地上的斗篷捡起来!   孙天佑听着她娇蛮的抱怨声,眸光微沉。   火热的胸膛再次俯身压下。   一夜锦被翻卷,铜钩摇曳。   可想而知,当宝珠第二天早上进屋收拾,发现被主人随意丢弃在地上、揉得比腌菜还皱巴的斗篷时,脸色有多难看。   张婶子是过来人,为李绮节梳头的时候偷偷劝她,“虽然是少年夫妻,但也得注意分寸。”   心里悄悄替自家太太庆幸,幸好家里没有长辈妯娌,不然小夫妻俩整天蜜里调油、红光满面,容易招人嫉恨。而且如果婆婆严苛点,早把李绮节叫过去敲打一通了,怪她不知检点,有失尊重。   李绮节坐在镜台前揽镜自照,张婶子今天给她挽了个家常的倭堕髻,未施钗环,只簪着数朵足以以假乱真的晕色海棠绢花,斜插一枝葫芦形虫草蝈蝈纹银镀金发簪,发鬓往后梳拢,露出光洁的脸孔,眼角眉梢一抹淡红,春意未消。   她放下菱花小镜子,抿嘴一笑,没有理会张婶子的劝告。   她知道张婶子是好心,但新婚燕尔,不抓紧时间培养感情,反而瞻前顾后,为礼节束缚自己,有什么意思?   “今天天气不错,是个大晴天。”   窗外传来清朗笑声,孙天佑穿一身韦陀银夹袍,头束方巾,脚蹬黑靴,掀帘进房,直接走到镜台前,望着铜镜里肌肤皎洁,眉目如画的李绮节,微笑道:“等吃了早饭,我带你去东山脚下放风筝。”   两人的视线在镜中相接,李绮节不由自主跟着他一起笑,“今天没有应酬?”   “好容易才放晴,今天全城老少都要出去踏青,没人来烦我。”   孙天佑在镜台前逡巡片刻,卷起衣袖,从如意纹盒里拈起一片金花胭脂,在鼻尖轻轻细嗅片刻,指尖抹下一星儿绯红,轻轻按在李绮节的唇上。   指尖原是冰凉的,但触到温软的唇后,像火烧一样发烫。   张婶子面红耳赤,悄悄退下。   镜中的女子唇色愈发鲜艳,孙天佑退后半步,满意地点点头。   李绮节低声笑骂:“妆都被你弄花了!”   含羞带恼的目光扫过来,孙天佑顿觉浑身发痒,再按耐不住,抬起李绮节的下巴,俯身亲自品尝樱唇的甜美滋味。   又磨缠着要为李绮节画眉,被李绮节断然拒绝:画眉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撇一捺,没有真功夫,画出来的眉形不好看不说,还会毁了整副妆容,到时候不得不洗掉脂粉,重新装扮,她的腰还酸着呢,不想再对着镜台枯坐半个时辰。   踏青的人果然很多,出城的时候,光是排队等守卫检查就费去不少时间。   等到了郊外,阿满和宝珠在湖边挑了块荫凉地儿,铺设毡席,支起椅凳灶台,烧火煮茶。   湖边沿岸山地是孙天佑名下的产业,佃农们晓得东家来踏青,已经提前收拾打扫过,村子里选出两个听得懂官话的妇人,帮阿满和宝珠捡拾柴火,打水洗锅。   方圆一里地之内杳无人烟,孙天佑不知道从哪里牵出一匹毛色油润的黑马,把鞭绳递到李绮节手里,“三娘,来,我教你骑马。”   李绮节眼前一亮,双瞳闪闪发光,惊喜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学骑马?”   孙天佑眨眨眼睛,酒窝亮汪汪的,“我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瞅瞅四周没人,刻意压低声音,语带促狭,“我不仅知道这个,还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最快活。”   青天白日的,他竟然敢说这些夫妻私房话,饶是李绮节不大在乎这些,也羞得满面通红。   还好宝珠和阿满离得远,不然她这会子该无地自容了。   黑马脾性温和柔顺,孙天佑先教李绮节喂黑马吃食,然后才教她怎么上马,期间趁机摸摸捏捏,占了不少便宜。   教的人不认真,学的人也只是叶公好龙而已,玩到天色擦黑,一行人才意犹未尽地打道回府。   李绮节忽然想起,府里建有骑马场,孙天佑为什么要特意带她去郊外学骑马?   “只有出人意料才算是惊喜啊。”   孙天佑躺在枕上,翘着二郎腿,得意洋洋道。   李绮节不肯让孙天佑小瞧,每天坚持抽出一个时辰练习马术,大腿磨破了也咬牙坚持。   孙天佑心疼归心疼,倒是没有和宝珠、张婶子那样苦口婆心地劝阻她,只是叮嘱她别忘了每天擦药,晚上亲自为她按摩酸软的筋骨。   等清明回李家村扫墓时,李绮节已经可以骑马走上一段路,不过她没敢骑马回娘家,让李乙看见,少不了一顿数落。   清明之后天气逐渐转暖,但雨水依然连绵不绝,地里的庄稼淹了不少,李家不靠田地吃饭,李大伯和周氏还是因为灾情愁眉不展,长吁短叹。   端阳当天也是个暴雨天。   天边黑云翻涌,雨帘高悬,屋内屋外又湿又热,到处都是飞溅的水珠。枕头、衾被、衣裳潮而湿,洗干净的衣服晾在屋檐下,半个月都晾不干。夜里睡在潮湿的床上,梦中总会梦到在水里扑腾。   因为雨实在太大了,官府下令取消本年的赛龙舟,老百姓们抱怨连天,但抱怨也没用,江水都快灌进城里了,官员小吏们成天提心吊胆,生怕河口决堤,谁还有心情组织龙舟赛?   别人都闷闷不乐,花庆福却喜笑颜开:万岁再度领兵北征,命皇太子留京监国,杨首辅协理朝政。世人都知道万岁性情暴烈,喜怒无常,而皇太子饱读诗书,天性柔和,御下宽容,楚王世子的使者已经和皇太子以及皇太孙的心腹搭上线,有楚王府在前头奔走,再在武昌府建造一座规模更宏大的球场指日可待。   李绮节没有向花庆福泼冷水,虽然她隐隐约约觉得今年可能不太平,不过不管京城怎么风云变幻,应该不会波及到天高皇帝远的瑶江县。事实上,就算金銮殿上的贵主要换人,也不会影响本地老百姓,只要战火烧不到武昌府,老百姓们仍旧按部就班过自己的小日子。   所以李绮节担心归担心,仍然按着自己的步骤安排手头的生意。   期间,金家忽然传出一个让众人大为意外的新鲜八卦:金蔷薇把弟弟金雪松按在祖宗牌位跟前打了一顿,后者被打得皮开肉绽,一个月内不能下床。   金家原配夫人早逝,嫡出的姐弟俩相依为命,大小姐溺爱胞弟,对胞弟言听计从,举县皆知。谁能想到金大小姐竟然狠得下心,亲自领壮仆对弟弟施家法?   田氏和金晚香暗地里幸灾乐祸:这对姐弟不好对付,没想到他们自己窝里反了!   紧接着又传出石家大郎君纳妾的消息,而石家大郎君,正是金家为金蔷薇定下的未来夫婿!   大家公子婚前在房里放几个伺候的屋里人,本属正常,石磊纳妾的新闻只新鲜五六天,很快被其他市井留言替代。   李绮节不相信金蔷薇对石磊纳妾之事无动于衷,私下里和孙天佑念叨:“金蔷薇听说我有意中人,就果断放手,不再纠缠我们家,可见也是个性情中人。她和石磊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以她的性子,怎么能容忍石磊婚前纳妾?”   孙天佑眯缝着眼睛,躺在李绮节的怀里吃葡萄,压根不关心金家石家的纠葛,漫不经心道:“谁晓得她是怎么想的呢?”   半天没听到李绮节应答,孙天佑猛然警醒,翻身坐起,果然看到自家娘子脸色铁青,眉间隐有怒色。   眼珠一转,忽然福至心灵,听懂李绮节话里的意思:这是在警告他呢!   当下放低身段,赔笑道:“石磊是石磊,我是我,我从来没在外边拈花惹草,你可别冤枉我啊!”   心里暗暗怪石磊,好好的纳什么小老婆!害得我娘子多心。   李绮节冷哼一声,学着孙天佑刚才的语气,“花言巧语,谁晓得能不能信呢?”   孙天佑神色一肃,赌咒发誓,“我家娘子千娇百媚,见识过娘子的风采,外边那些庸脂俗粉,全都俗不可耐,我才看不上呢!”   李绮节恼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万一哪天你碰上个仙女呢?”   孙天佑做小伏低,好说歹说,差点磨破嘴皮子,李绮节才肯放过他,“记住今天说过的话,保持态度!”   孙天佑苦恼道:“三娘不信我,我笨嘴拙舌的,不晓得怎么才能证明自己,该怎么办呢……”   话音一顿,嘿嘿一笑,眉眼微弯,挑开李绮节的衣领,双手探进衣内,“也许,为夫只能身体力行,挥洒汗水,才能让娘子相信为夫的清白。”   证明的过程不说也罢,总之,孙天佑的证据非常充分,非常饱满,并且持久。   李绮节当然不是在怀疑孙天佑的真心,特意提起石磊和金蔷薇,只是想敲打孙天佑而已。   八卦完之后,她就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孙天佑却对金家的事上了心,事后派擅长打探消息的阿翅几人去调查石磊。   本想多打听点□□,好安抚好奇心旺盛的李绮节,结果却不小心发现一桩令他怒火中烧的隐秘。   六月依旧暴雨滂沱,李大伯和周氏已经麻木,转而商量下半年该补种什么庄稼,开始轮到周桃姑为连绵的雨天发愁:   李二姐即将出阁,天天落雨,不说迎亲不吉利,嫁妆也会被淋湿。而且新娘子一身泥泞进夫家,男方家人肯定会嫌弃新娘子——老百姓们迷信,认为新娘子会把不干净的东西带到夫家,很多人家迎亲时不许新娘子下地,或者把新娘子走过的脚印重新踩踏一遍,就是为了避讳阴邪之物。   李大姐四月间已经出嫁,回娘家帮周桃姑张罗妹妹的婚事,见周桃姑每天愁得吃不好,睡不好,安慰她道:“三娘出阁的时候还落雪了呢,那时候乡里人还不是暗地里说不吉利,您看现在呢,三娘和三妹夫感情多好啊!我屋里那个要是对我有三妹夫对三娘的一半好,我做梦都能笑醒!”   周桃姑苦笑:“那哪能一样?三娘的嫁妆那么多,女婿又早就中意她。”   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略微亮堂了一点:说不定二姐和姑爷也能像三娘和三女婿那样,过得和和美美,人人称羡。   李绮节不知道自己成了榜样。   二姐出阁的前一天,姑表舅亲齐聚,她和孙天佑回家吃喜酒,席上众人免不了催促李子恒,劝他早日成家,他大咧咧地一挥手:“不急,不急。”   背着人,偷偷和李绮节诉苦:“世子在我们身上押注,害得我们不敢休息,每天没日没夜加练。三天后我们去武昌府比赛,你得来给我鼓气!”   李绮节连忙答应,之前定期举行的各种比赛只是为了让老百姓们养成观看比赛的习惯,花样繁多的戏目和每场免费分发的红包是吸引人的手段,在市井流传的小报颂文是潜移默化的宣传工具,球场周围的各种店铺是顺便赚个外快,酒坊才是最有赚头的。   而地区之间的大赛,才是大进项,一年举行个三个场,收益抵得上前几年的所有盈利。   成功的大门才刚刚打开一条细缝,两地盛会,她当然不能缺席。   李南宣也在席间吃饭,众人知道他身世复杂,倒是没人敢劝他。   第二天夫家来迎亲,雨势小了些。   李二姐出门的时候,周桃姑哭得死去活来,半天喘不过气。周氏看她脸色不好,等宴席散后,忙忙的请大夫来为她诊脉,大夫连声道喜——周桃姑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子了。   一下从伤心过度,转为惊喜交加。   众人忙向李乙道喜,李乙面色微红,高兴中夹着些难为情——这么大年纪了,没想到还能添丁进口。   李子恒和孙天佑分头出去送客,不在家中,来赴宴的长辈中有几个年事已高,走不了长路,他们得把老人送回家中安置好,才能返家。   雨滴淅淅沥沥打在瓦片上,顺着屋脊,汇成一条条银线,砸进廊檐前的水沟里,水花飞溅,像是谁不小心打翻首饰盒,滚落一地圆润碎珠。   李绮节从房里走出来,身后一团喜气,众人围着李乙和周桃姑,打趣个不停,没人发现她中途离开。   她知道会有这一天,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了,心里还是免不了怅惘迷茫。   恍惚间记起已经遗忘很久的前世,那时候父母感情不好,整天吵架,她天天夹在中间受气。有一天,爸爸和妈妈通知她他们已经离婚的消息,她的反应很平静,甚至悄悄松了口气。   亲戚们可怜她,一个接一个安慰她,她反而笑着劝亲戚:“他们天天吵架,谁都过得不痛快,离了也好。”   那时候她是真的替父母觉得解脱,不是在强颜欢笑。   可是那年过年,爸爸在城东,妈妈在城西,她不知道该去谁家吃团圆饭,走在市区最繁华的商业街上,一张张洋溢着欢乐的笑脸从眼前闪过,忽然有个老太太停在她跟前,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那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哭得稀里哗啦。   之后和父母的关系越来越疏远。爸爸再娶,继母生下弟妹,她成了家里的异类,家庭聚会,她总是最尴尬的那一个,谁见了她都别扭。   明明是她的家,是她生活十几年的地方,她却连请朋友到家里去做客的勇气都没有。   “外头风大,进屋去吧。”   一把清亮的好嗓子,把李绮节从遥远的记忆中惊醒。   李南宣着一身茶褐色袍衫,头束方巾,趿拉着避雨的木屐,走到她身旁,眉眼低垂,鸦翅浓睫像两把小扇子,不泄露一丝思绪。   李绮节伸手拂去眼角泪滴,神色怔忪。   两人站在廊下,望着轻纱织就的朦胧雨幕,一时无言。   南风拂过长廊,寒意透过重重春衫,仿佛能吹进骨头缝里。   良久,李南宣双手握拳,掩在嘴角,轻轻咳嗽一声:“回屋吧,别着凉了。”   李绮节把双手拢进袖子里,转身躲开飘进廊檐底下的雨丝,“三哥也进屋吧。”   快进房时,回头去看,却发现李南宣还站在廊檐深处,长身玉立,身影单薄,眉目姣好的脸藏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中,仍旧丰神俊逸,举手投足间清冷出尘。   不论何时何地,他始终站得笔直,像一株沐浴着风雪怒放的寒梅,傲骨天成。   李绮节冷的时候,会忍不住缩肩膀发抖,会抱着自己的双臂取暖,会跺脚让脚底发热。   而李南宣从没有这样的时候,他永远是那样一张清淡的脸孔,苍茫的双瞳,挺直的脊背,站在风雨中,任它东南西北风。   李绮节忽然想到一句话,刚极易折,强极则辱。   回到屋内,周氏吩咐刘婆子赶紧去灶房炖补汤,李大伯和李乙已经在商量该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李大姐拉着周桃姑的手,母女俩低声说体己话,李昭节和李九冬坐在竹席上玩七巧板,人人脸上带笑,满室和气。   孙天佑从门外进来,身上袍衫淋湿半边,脚下的长靴也湿透了,看到一向不苟言笑的岳丈李乙竟然笑得和傻子一样,吓了一跳,走到侧间,凑到李绮节身边,小声道:“岳父怎么这么高兴?”   又忽然神色大变,攥紧她的手腕:“你是不是哭过?谁欺负你了?”   李绮节笑着摇摇头,踮起脚跟,为孙天佑脱下**的外袍,后者立刻蹲下身,让她可以轻松地摘掉他头上的巾帽。   她耐心替他脱掉被雨水打湿的衣袍长靴,把干燥的布巾轻轻按在他冰凉的脸颊上。   她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是多么轻柔,表情又是多么温柔。   孙天佑怔愣片刻,心里涌上一阵复杂的情感,又咸又苦,又酸又甜,滋味难言。   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十指交缠,半天不肯放手。   李绮节抬头看向孙天佑。   夫妻俩默默看着彼此,忽然同时微笑起来。   一个字没说,但仿佛什么都说了。   李绮节知道,这一世,不论阿爷李乙会不会和她疏远,她绝对不会和上辈子那样黯然神伤、孤单寂寞,因为她已经有了孙天佑,他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家庭,一段真挚的感情,他将陪她走完漫漫人生,相濡以沫,白首到老。   作者有话要说:  说句题外话,因为我算是爸妈的老来子,和哥哥姐姐年纪相差比较大,所以感觉自己刚长大出社会,父母就老了,而同学们的爸妈还都很年轻,忽然发现父母头发已经花白,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但哥哥姐姐们就镇定多了。所以说大家要珍惜爸妈身体还硬朗,能够中气十足念叨你的时候。然后如果有亲戚想要生二胎,除了兄弟姐妹间的和谐外,还要考虑两个因素,一个是经济基础,这个不说了。还有一个就是身体健康状况啊。 ☆、第103章 一百零三   瑶江县, 杨府。   难得是个大晴天,丫头们在院前搭起架子,预备晾晒衣裳衾被,婆子们洒扫庭院, 清扫污泥。   孟十二贪玩,在院子里看婆子们挖花池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 蹭掉两块指甲盖大小的油皮,坐在台阶上哭得震天响。   杨福生已经能下地了,这几天跟着舅舅一块玩,感情正好,见状也跟着舅舅大哭。   丫头婆子们围了一圈, 又是劝又是哄, 藕粉桂花糕、奶油松仁卷、蝴蝶卷丝酥、顶皮鲜果馅饼, 琳琳琅琅摆了一大桌, 哄舅甥两个高兴。   孟春芳被吵得头疼,差人把哭哭啼啼的孟十二和杨福生唤到跟前,好生抚慰一通,让婆子紧紧跟着,重新打发两人到院子里去玩。   孟十二在姐姐家无人管束, 得意非常, 变着花样四处乱窜,领着路还走不稳的外甥杨福生,下棋、射箭、玩投壶、打秋千, 从这个院子钻到那个院子,一时撺掇杨福生去钻假山,一时又跑去池子里捞鱼,一时又闹着要拔鸭子的毛塞一个实心皮球顽,吓得几只成日意态闲闲的肥鸳鸯扑腾着翅膀躲到柳树底下,不肯冒头。   满府都听得见孟十二和杨福生咯咯的笑声。   杨天保从厢房探出半个脑袋,眉头轻皱,高声问丫头:“刚刚是不是大郎在哭?”   小黄鹂站在他身侧,一双眼睛红通通的,好不可怜。   小丫头一脸为难,看一眼垂着竹帘的正房,小心翼翼道:“大郎没哭,才刚舅爷摔疼了,大郎心疼舅爷,跟着扯了几嗓子。”   杨天保噢一声,挠挠脑袋,回头朝小黄鹂道,“七娘把大郎照看得很好,小伢子玩闹起来,摔摔打打是常事,你别多心。”   小黄鹂低声啜泣,拿帕子在眼角按了按,“官人勿怪,大郎毕竟是从奴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母子连心……”   杨天保挥手打断她,不耐烦道:“你这是在怪太太不该把大郎抱到七娘跟前教养吗?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大郎是什么身份?七娘肯用心教养大郎,是大郎的福气,难不成你想让大郎以后落一个被小妇养大的名声?”   小黄鹂脸色灰白,唯唯诺诺道:“奴知错了。”   杨天保轻哼一声,像赶蚊子似的,面无表情驱走小黄鹂,“出去吧,没事别来扰我清闲。”   小黄鹂心中悲凉,贝齿紧紧咬着红唇,把满腔怨苦吞回嗓子里:杨天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她哄几句就晕头转向的毛头小子了,他忘了曾经的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如今的自己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颜色略微娇美的小妾,有闲情时抱着摸弄几下,没兴致时就只是个听使唤的奴才,供人消遣,可有可无。   那时候他愿意为她反抗高大姐,愿意和那个容不下她的李三娘退亲,现在呢?   不过短短几年光阴,她在他眼里,连个丫头都不如了。   主家婆孟春芳待她不坏,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小妾的身份,她不能出去和人交际,庙里的比丘尼僧倒是常常上门,却都是来求香油钱、讨尺头的,满嘴空话,一个比一个奸猾。杨天保往来的知己好友家的亲眷,嫌她出身不干净,从来不理会她。   她煞费苦心挤进杨家,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   连千辛万苦才保住的儿子都不认她,光跟着主家婆打转,还管那个孟十二叫舅舅,人家亲生的,说不定都没他听话乖巧!   素清站在竹帘后,看着小黄鹂垂头丧气走出厢房,低啐一口,放下竹帘:“狐狸精!又到少爷跟前嚼舌头!”   小丫头在旁边接道:“怕什么,现在少爷对她大不如前啦!”   另一个丫头笑嘻嘻道:“就是,咱们少奶奶肚子里可揣着太太的宝贝心肝呢!”   素清定定神,把小黄鹂抛在脑后,忧愁道:“小姐这几天胃口不好,吃什么都吐,下巴都瘦尖了。怀着身子的人,哪能不吃点东西呢?”   小丫头道:“上回孙家送来的酒糟腌鲤鱼,少奶奶吃了说很好,我记得那天少奶奶多吃了一碗粥。”   素清一怔,孙家?   随即想到那坛腌鲤鱼是现在的孙家主妇李绮节送的。   因为李绮节只给孟春芳一个人送,没有理会杨县令那一房和高大姐那边,当时金氏和杨天娇说了不少酸话,高大姐也不请自来,对送礼上门的阿满横挑鼻子竖挑眼。孟春芳怕阿满寒心,特意把他叫到房里耐心安抚,足足赏了他半贯大钱。   素清曾经敌视过李绮节,因为她不相信这世上有小娘子能够在被退婚以后真的一点都不在意,而且还能和取代她的人照常往来。李绮节对小姐那么好,肯定有什么险恶居心,只是暂时没现出真面目罢了——就像球场那边唱的一折叫《三打白骨精》的渔鼓戏,妖怪直到最后才显形。   现在,素清不得不得承认,自己以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绮节根本没把曾经和杨天保订过亲的那段往事放在心上,她是真的完全把杨天保当成一个无关的陌生人看待。对嫁给杨天保的小姐,她不仅没有丝毫嫉恨之心,反而更多的是惋惜,惋惜温柔貌美的小姐嫁了一个懦弱自私的男人。   是的,懦弱自私。陪嫁到杨家后,素清很快认识到姑爷的本质,他曾经不惜和小黄鹂私奔,曾经闹着要把小黄鹂明媒正娶抬进杨家,曾经为了小黄鹂给小姐脸色看,可现在呢?姑爷眼里心里只剩下怎么巴结讨好四少爷,怎么结交那些眼高于顶的士子,怎么营造一个体面的好名声……   他开始嫌弃小黄鹂低俗,后悔当年不该意气冲动和花娘勾连,他甚至以大郎杨福生为耻,千方百计想遮掩杨福生的真正出身。得知孟春芳怀孕的时候,他欣喜若狂,逢人就说,终于有后了。   杨福生的存在,被他一笔抹去。   他疏远小黄鹂,但也不曾痛改前非——他开始宠爱另外一个从小服侍他的大丫头。   素清为孟春芳不值。   后来李绮节和脱离杨家的九少爷成婚,杨家的丫头婆子私底下嘲笑李绮节,说她掉了西瓜,赶着去捡芝麻。五少爷前途无量,九少爷却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她竟然猪油蒙了心,舍弃五少爷不要,嫁给一个被嫡母赶出家门的落魄庶子!   高大姐倒是没有讥笑和自己沾亲带故的李绮节,她替李乙心疼:“好好的小娘子,怎么嫁了个泼皮?”   叛出家族,忤逆长辈,不肯对嫡母低头,堂而皇之改掉姓氏,孙天佑的种种举动,对瑶江县人来说,可谓是石破天惊、匪夷所思,高大姐说他是泼皮,其实还是很委婉的——金氏和杨天娇,每次提起孙天佑,总是一口一个“畜生”。   素清不知道小姐是怎么看待九少爷的,她只知道,小姐从李家婚宴回来的那天晚上,一夜无眠。   素清睡在帐外的脚踏上,半梦半醒时,依稀听到孟春芳浅浅呢喃:“如果那时候我有三娘的勇气……”   以前伺候孟春芳的丫头得了良籍出府嫁人去了,素清是从干粗活的丫头里提上来的,她想了大半夜,也想不明白孟春芳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时候是什么时候?小姐是后悔嫁到杨家了吗?   第二天孟春芳起床梳洗,脸上并没有什么异样,她依然是端庄贤惠的杨家少奶奶,对婆母孝顺,对庶子宽和,敬重丈夫,友爱姑嫂。   仿佛她并没有把那句叹息说出口,一切都是素清的幻觉。   素清以为,就算李绮节和小姐感情好,但碍于孙天佑和杨家的尴尬关系,两人终究还是会慢慢疏远。   她甚至认真考虑过到时候要怎么安慰小姐。   然而,不管孟娘子和高大姐怎么捣乱挑拨,不管金氏和杨天娇怎么含沙射影,李绮节对小姐一如往昔,小姐也始终把李绮节当成最信任的知己。   不过因为怕给李绮节添麻烦,杨县令、金氏和高大姐在家时,孟春芳不会主动找李绮节。   孟春芳是杨家唯一一个笃定李绮节的眼光不会错的人。   素清将信将疑,李绮节对杨家的了解不多,不知道九少爷的真面目,但杨家的丫头、婆子是看着九少爷长大的,十个人里有九个说九少爷深藏不漏,变脸比翻书还快,而且九少爷还敢对太太金氏动手呢!   庶子对嫡母动手,这要是告到官府去,是要流放戍边的大罪啊!   素清不由替李绮节捏把汗。   她忧心的场景没有成真,传说中睚眦必报、性情阴郁的九少爷,对李绮节言听计从、无微不至,俨然是个温柔体贴的好丈夫。九少爷每天除了必要的应酬之外,剩下的时间老老实实待在府里陪娘子,偶尔出门,也是和李绮节结伴而行。夫妻俩琴瑟和谐,形影不离,连杨家人都知道他们过得很恩爱。   素清有时候会想,如果九少爷没有离开杨家就好了,那孟春芳和李绮节肯定会是瑶江县最和睦的一对妯娌。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如果九少爷留在杨家,那他的名声依然还是“狼子野心,目无尊长”。有金氏在上头杵着,谁敢嫁给九少爷?   丫头从灶房回来,苦恼道:“腌鲤鱼吃完了。”   素清皱眉,“一大坛子,这么快吃完了?”   丫头撇撇嘴巴,指指东边院子,“灶房的婆子说那边屋的人隔三差五要走一点,拢共一坛,哪够吃呀!”   素清哭笑不得:她知道太太小气吝啬,但没想到太太连自己儿媳妇的便宜都要占!   丫头噘着嘴道:“那东西只能冬天做,夏天吃。没了就是没了,不能现做。怎么办?”   素清无奈道:“切几个腌蛋试试,那个下饭。”   想了想,又道:“问问灶房有没有藕带菜,要嫩的,炒一盘,只搁油盐,其他什么都不要,记住,不能用猪油炒。”   丫头两手一拍,喜道:“本来这时节没有藕带的,正好五娘子挑了一担送来,灶房的婆子刚洗了一大把。”   素清惊道:“五娘子来了?怎么不请她进来?”   丫头道:“她走山路来的,草鞋、裤腿上全是泥巴,不敢进院,婆子说要先领她去换件干净裤子。”   话音才落,就见婆子领着换好鞋袜和裤子的五娘子进来。五娘子的裙角压得低低的,显然婆子为她找的裤子和她身上的衣裙不大匹配。   素清连忙迎上去,“婶子来了?”   孟娘子见识浅,把孟云晖当成仆人使唤,杨家人却知道少奶奶家的这位舅爷日后必定能平步青云,杨县令和杨表叔都曾暗示过孟春芳,要她务必笼络好孟云晖。   以高大姐的脾性,如果不是因为知道孟云晖来日不可限量,对儿子是个大助力,她才不会容忍孟春芳总把娘家兄弟接到杨家小住。   以前在孟家时,孟春芳做不了主,现在她已经是杨家妇,别的她做不了,但至少可以把五娘子请到家中来——这是杨县令叮嘱她的,善待五娘子,就是向孟云晖示好。   寒暄毕,素清把五娘子让到里间。   孟春芳躺在罗汉床上小憩,强打精神和孟娘子说笑几句,笑吟吟道:“四哥在那边院子看书,婶子去看看他吧。”   五娘子眼圈一红,明白孟春芳的好心,想谢她,又觉得尴尬——谢孟春芳,不就等于在怪孟娘子不通人情吗?   只好给孟春芳作揖。   素清把五娘子领到院门前,“婶子先进去吧,我在外头等着。”   这是让母子俩可以放心说私房话。   五娘子谢了又谢,擦擦眼睛,走进书房,见儿子孟云晖穿着一件半旧衣衫,坐在案前读书,俊眉秀目,气质沉稳,心里爱得不行。   孟云晖见阔别已久的母亲进来,放下书本。   他一点都不意外,杨家对他的拉拢之意太明显了,他早猜到孟春芳会通过他的父母向他表露善意。   五娘子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儿子了,当下情不自已,搂着孟云晖一顿摩挲,问他每天几时起身,几时歇觉,平时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先生对他严不严厉。   孟云晖明年要赴武昌府参加乡试,孟举人和先生都对他寄予厚望,要他务必心无旁骛,刻苦攻读。   唯有杨县令看出他心怀戾气,怕他因为寄人篱下而心中郁郁,以致于走上歪路,又或是读书读魔怔了,越读越迂腐,闲时撇开书本,耐心教他一些世俗人情的道理。   人情冷暖,甘苦自知,孟云晖早已不复当年。加之少年要强,被母亲当成小儿一样搂着不放,心里有点别扭。但晓得母亲和自己阔别已久,在孟家根本不能相见,唯有此时才能借着孟春芳的帮助和自己私下见面,才会有如此情态。   便也不推开,任由五娘子摸脸、摸手,就像小时候那样。   五娘子摸了一阵,红了眼圈,道:“我儿瘦了,上回托人带给你的银两可用完了?家里还攒了不少呢,都是预备给你读书用的,别太俭省自个儿了。想吃什么就买,别委屈自己。”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累沉沉的托在手上,“前天才杀了两头猪卖了,我挑了一担子肉、背了一大袋的咸鱼干、腌酸菜、藕带菜来,一半送给你先生,一半送给杨家。这是六两碎银,一吊散钱,你仔细收着,别掉了啊!”   孟云晖一大半时间住在孟家,偶尔受杨天保邀请来杨家做客,虽不必发愁吃穿,但常常要打赏下人,又要自家买些书本纸笔,钱钞总是不够用。   他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一日三顿,才刚吃饱,转眼就又饿了,托灶间婆子下碗滚热汤面来饱肚,也得费钞。在杨家有孟春芳时时照应,还好些,在孟家的时候,就难过了:孟娘子总爱寻他的不是,几次嘲笑他肚大如牛。   他性子要强,不愿和孟娘子起口角,宁愿去外头买些吃食果腹,也不愿劳动孟家的灶间婆子。   加上同窗之间的应酬往来,哪一项都离不开孔方兄。   如此一来,他手头便不能缺铜钱。   书生耻于谈钱,但书生离不开钱。   他如今大小也有个功名在身,赚点铜钞不在话下,去岁他为人撰写青词,攒了一笔钱,本来可以应付一阵,偏偏大病一场,积蓄花光了——孟娘子舍不得费钞请医,随便抓一副药让他服用,他只能自己去医馆看诊。   但再缺钱,他也不能朝母亲伸手。   父母给他的,已经够多了。他不能回报养育之恩,还为了前程抛弃家人,已经是罪大恶极,哪还有脸面接受父母的血汗钱?   五娘子仍眼巴巴地望着他,满脸期待。见他一直不伸手接,以为他嫌弃布包上沾的污渍,小心翼翼把沾有污迹的那一面折到中间。   孟云晖叹口气,接过布包,掩在被褥底下。等母亲离开,再托人悄悄送回去吧。   五娘子走到床前,伸手压了一压,“藏在这里严不严实?丫头帮你晒被子,一掀开不就翻到银子了?”   孟云晖怔了一下,半晌摇头笑道:“不碍事。”   孟举人把他过继到名下,是真心爱惜他的才华,为他的将来铺路。孟娘子却对他防备极深,孟十二渐渐长大后,她更是直接把他当成孟十二的小厮,每个月还像模像样给他发一份月钱,让他好生照看孟十二。孟十二晓得后,常常支使他跑腿,一时让他帮着摘朵花玩,一时让他出门去买果子,后来还干脆让他替他做功课。   他借口两人的字迹不一样,这才给遮掩过去了。   孟家的丫头不敢得罪孟娘子,虽然没跟着一块欺负他,但对他的态度也越来越随意。他受了几次闲气之后,不让丫头进房,自己收拾床铺,打扫房间,拾掇案桌,夜里打水洗漱,也都是自己动手。   习惯了之后,在杨家也是这样。杨家下人不知道内情,以为他性情高傲,不爱别人动他房里的东西,为他打扫房屋时,绝不会翻他的书案和床铺。   五娘子在房里转了一圈,又叮嘱道:“若是银两不够花,你托人往家里带句话,你阿爷说了,家里的钱钞够使,不能叫你在外头受苦。”   孟云晖淡淡道:“我在这里吃喝不愁,没人给我委屈受。”   委屈当然是有的,可孟家、杨家能给他一切他想要的东西。   母子俩说了一会子话,孟云晖问起家中的兄弟姊妹们,五娘子笑道:“咱家要办喜事了,你妹妹重阳的时候就嫁人,嫁的是村子里木匠家的儿子。”   孟云晖微微一愣,“小妹才几岁?是不是太急了点?”   五娘子笑了一下,道:“小妹十三岁了,也不算很急。”   孟云晖疑惑片刻,很快想通了:前些年,父母晓得他将来一定要走上读书科举这条路,所以急着多攒些银钱供他使。底下几个兄弟姐妹破衣烂衫,兄弟没有彩礼,姐妹没有嫁妆,亲事难上加难。家里没办法,只能先把几个女儿嫁出去,免得将来年纪大了,被人嫌弃。   他觉得嗓子一哑,沉默半晌,方轻声道:“莫让妹妹受委屈。”   五娘子噗嗤一笑,朗声道:“我和你爹可没偏心,你是没看见,蔡木匠家对小妹好着呢!女婿虽然长得寒碜了点,但为人又勤快又能干,邻里街坊哪家不夸他?他们家只有他一个儿子,小妹嫁过去不用和妯娌住一起,轻省自在。女婿会木匠活儿,日子过得红火,小妹自己都满意的不得了。他们家一来求亲,小妹立时催着你爹应下了,现在屋子已经粉刷好了,里头的家具全是女婿自个儿做的。”   蔡家看中孟小妹手脚勤快,干活麻利。五娘子则看中女婿平实憨厚,会手艺活儿,闺女跟着他不用受穷。   听说双方都是皆大欢喜,孟云晖这才松一口气。   午间孟春芳带着孟十二和杨福生在正院吃,灶房另外预备了一份席面,送到孟云晖房里。   五娘子十分过意不去。   吃完饭,孟云晖把五娘子送到院门口,五娘子挥手赶儿子回去,“别送了,让别人看见不好。回头你娘要和七娘生气的!”   她说的是孟娘子。   孟云晖只得回房。   素清带五娘子去向孟春芳辞别,半路上刚好碰到在假山洞里玩的孟十二。   五娘子堆起满脸笑:“十二郎,都长这么高了!”   孟十二认出五娘子,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五娘子干笑两声。   素清连忙道:“婶子别理他,刚刚七娘说了他两句,他就成这样了。”   五娘子嘿嘿一笑,道:“一两年没见,说不定他已经不认得我,被我吓着了。”   沉默一阵,终究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找素清打听,问孟云晖和孟十二平时相处得好不好,兄弟俩会不会打架。   素清脸色一僵。   孟云晖和孟十二相处得好不好?   肯定是不好的。   孟娘子从前常常给五娘子送些吃的送穿的,因为这份恩情在先,她对孟云晖总存着一种纡尊降贵的意思。孟十二有样学样,也渐渐把孟云晖当成家里给他买的书童小厮使唤,好起来时亲亲热热唤孟云晖一声四哥,闹起脾气来随手摸到一块镇纸就往他头上砸。   镇纸哪是能随便用来砸人的?孟云晖躲闪不及,当场被砸得头破血流。   他城府再深,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儿郎,也是有脾气的,捂着头上的伤口,差点想卷包袱离开孟家算了。想起母亲和父亲宁愿穿补丁摞补丁的旧衣,买一块肉骨炖汤都要犹豫半天,给他买纸张书本时却连眉毛都不皱一下,心里不由一酸,只能打消家去的主意。   素清那时候在孟家当小丫头,亲眼看到孟十二朝孟云晖砸镇纸。事后孟云晖自己草草把伤口包扎好,孟十二接着逍遥,孟娘子还抱怨孟云晖不该惹孟十二生气。   因为孟娘子溺爱,孟十二开蒙晚,孟举人固执,不肯亲自教导儿子,让孟十二跟着一位老先生读书。孟十二跟着老先生读了两年《论语》,没什么长进,孟娘子嫌那老先生不中用,费了一笔钱钞,打发走老先生。转头托孟举人请来一位中年先生,赁了所房屋,将先生的妻儿老小都接了来,每个月送二两银子给师母花用。   中年先生收了贺家的束脩,自然要尽心尽力。孟十二本来是最懒怠读书的,但因为旁边有天资不凡的孟云晖作对比,心里不服气,想压过孟云晖的风头,第一个月每天精神饱满,诵起文章来声音又大又亮。   那时候连间壁李乙和李子恒父子俩都能在院子里听见孟十二念书的声音。   大半个月后孟十二就故态复萌,念书时有一搭没一搭的,不是走神就是打瞌睡,学过的文章也不愿意记诵。先生打他板子时,他嚎得跟挨了一顿毒打似的,一双肥嘟嘟的胖手掌,时常都红肿着。   孟娘子心疼得不行,竟然揣了几碟精致点心,跑去找先生家的娘子求情。   先生娘子哭笑不得,也没敢和先生提起这茬。   先生对孟十二很失望,见孟家另一个子弟孟云晖聪慧异常,又勤奋刻苦,倒渐渐把他放在心上:没有老师不喜欢聪明徒弟的,尤其这个徒弟还不怕吃苦,肯下功夫,待老师又恭敬。   先生脾气耿直,既然喜欢孟云晖,平时考校他的功课时,面上难免会带出几分满意的神情来。   孟十二见了,心里有气,不敢和先生顶嘴,回到房中,排揎孟云晖:   “你房里的一草一纸,俱都是我们家出钱买的。”   “以前你爹娘常常来我家打秋风,我娘每次送他们好大一袋吃的带回去。”   “我不要的衣裳鞋子,都给下人穿,不许你偷偷拿去。”   “你一顿饭吃三大碗,怎么那么能吃?是不是想把我家吃穷了?”   “你还要在我家住多久?”   诸如此类的话,孟十二是驾轻就熟,张口就来。   下人们在一旁听见,都议论纷纷,只不敢叫孟举人晓得。   这种情况下,孟云晖怎么可能和孟十二相处得好?   面对憨厚淳朴的五娘子,素清心里暗暗叫苦。   难怪杨家人说孟娘子目光短浅,四少爷现在寄人篱下,只能任小少爷欺负,以后呢?等四少爷蟾宫折桂,鲤鱼跳龙门,小少爷还敢在四少爷跟前耀武扬威吗?   可笑太太竟然不知道约束儿子,反而纵着儿子欺辱四少爷。   大官人有识人之能,提前把四少爷认到名下,让四少爷欠下养育之恩,等四少爷发达了,不管他心里怎么想,都得好好孝顺名义上的父母,好处全是他们家的。   太太却妇人之仁,生生把这份恩情变成耻辱和仇恨。   只盼四少爷心里还顾念大官人对他的赏识之恩。   “四少爷和小少爷感情挺好的,四少爷不去先生家的时候,就留在家里和小少爷一起读书。”   素清自以为说得很真挚,以五娘子的心性,肯定不会看出端倪。   五娘子却看出来了。   孟云晖是她的儿子,知子莫若母。   她脸上仍在笑,借口东西忘了拿,折返回孟云晖的房间。   孟云晖见母亲去而复返,似乎察觉到她想说什么,神色微变。   “四郎。”   五娘子不提孟十二的事,柔声道:“好孩子,你千万别学外头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大官人和娘子对你的恩情,你要时时刻刻记在心上,没有他们,你现在还能安心读书吗?以后啊,不管你能不能读出名堂来,都得好好孝顺现在的爷娘,晓得吗?”   孟云晖垂下眼眸,十指收拢,在宽袖里紧紧握拳,“娘,你放心,我晓得。”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4章 一百零四   孟春芳亲自送五娘子出门。   回正院时, 路过一排细叶油润、果实累累的桃树,忽然听到有人轻声唤她。   “七娘留步。”   一人拂开被拳头大的毛桃压得弯弯的树枝,从桃林后缓步踱出,半旧袍衫, 儒雅端正,眉宇之间一抹淡淡的书卷气。   似是早就料到孟云晖会来找自己,孟春芳脸上波澜不惊, 遣走丫鬟,只留下素清一人陪伴,“四哥。”   孟云晖微微一笑,“七娘怕我么?”   孟春芳想否认,但话到嘴边, 怎么都说不出口。   以前的孟云晖, 面容温和, 洒脱大方, 对谁都彬彬有礼,甚至可以称一句憨厚,族中子弟不论贫富贵贱,都乐于和他结交,并且隐隐以他为首。那时候孟春芳对这位少有才名的族兄欣赏有加, 听说他即将成为自己家的一份子时, 欣喜多过别扭。   现在呢?   迟钝如杨天保,也察觉出孟云晖和以前不一样了,昨天还偷偷和孟春芳嘀咕:“大舅哥深不可测, 我要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七娘千万记得提点我一二,不然我夜里睡不安稳呐!”   不止杨天保,其实孟十二也怕孟云晖,越怕,他越要强调自己的对孟云晖的恩情,越要故意欺负孟云晖,以此掩藏自己内心的恐惧。   现在的孟云晖依旧举止有礼,进退有度,但温和中透着疏冷,像一只在暗处等候猎物走进自己地盘的凶兽,看似慵懒,不见一丝杀机,暴起嗜血时才现出残暴面目。   每次和他说话时,孟春芳总觉得浑身发冷。   她下意识攥住掖在袖子里的绸手绢,“我有件事想问四哥,四哥肯对我说实话吗?”   孟云晖轻拢袍袖,淡淡瞥她一眼,“你放心,我不会对十二郎如何。”   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不值得他记恨。   当然,将来也不值得他提携。   孟春芳摇摇头,“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她挥手让素清走远一些,“金家大郎想趁三娘回李家村探亲的时候劫走她,才会被金大小姐施以家法。当时他连人手都埋伏好了,幸亏金价大小姐提前赶到,才没酿成丑事。”   孟云晖眼神一黯,双手捏紧。   孟春芳接着道:“据我所知,金大小姐向李家求亲的时候,金家大郎对三娘并无绮思。为什么他早不动手,晚不动手,非要等三娘出嫁了,才跑来打三娘的主意?”   孟云晖眼睫低垂,默然不语。   孟春芳鼓起勇气,看向孟云晖,“是你,对不对?”   金雪松早年曾和孟云晖有过争执,之后他一直把孟云晖视作眼中钉。前一阵他不知从哪里打探到孟云晖的意中人是李绮节的秘闻,当即大喜,想通过羞辱李绮节,来达到报复孟云晖的目的。   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家公子,哪管什么礼法规矩,想到能让孟云晖吃瘪,就发誓要把李绮节弄到手。   金蔷薇得知弟弟竟然敢打良家妇人的主意,对弟弟失望之极,狠心把珍爱如宝的弟弟打得皮开肉绽,并勒令他三个月之内不许踏出家门一步。   杨天保和金雪松交情不错,还去探望过他。   金雪松没有丝毫愧疚之心,只一个劲儿后悔当初金蔷薇逼他娶李绮节时,他竟然没答应下来,白白错过报复孟云晖的好机会。   孟春芳起先没有怀疑到孟云晖身上。   直到偶尔听下人提起,向来对自己要求严格、鲜少外出的孟云晖,有天竟然在外面逗留到天黑才回府,还差点被巡逻的士兵当成窃贼抓了,好在更夫认出他是杨家舅兄,一路亲自把他护送回杨府,他才能赶在门房落锁前进门。   那天,刚好是李绮节回家的日子,第二天,金雪松被打得下不来床。   “四哥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不论是五婶和五叔,还是我阿爷和阿娘,都不晓得你对三娘有意,估计李家两位叔伯也不知情。连我能知道,也只是因缘巧合之下恰好猜中的。四哥能把自己的心意瞒得那么深,瞒那么久,金家大郎并不是心细如发之人,怎么刚好那么巧,能打探到这么隐秘的事情?”   孟春芳冷笑一声,缓缓道,“只有一种可能,四哥知道金家大郎和天保、十二郎来往的真实目的,故意露出破绽,让金家大郎自己产生怀疑,然后费心去调查。”   孟云晖薄唇微微掀起,“你要问的就是这个么?”   一切只是孟春芳的推测,孟云晖甚至不需要否认,没人会把金雪松的任意妄为归罪到他身上。   “不,我想问的是,四哥,你真的喜欢三娘吗?”   孟云晖脸色一沉,眼神瞬间冰冷。   “四哥,你到底是因为没能如愿迎娶三娘而不甘心,还是因为看到三娘嫁给别人而不甘心?”   孟春芳向前一步,堵住孟云晖的去路,“如果是前者,我还可以体谅你是一时冲动,才会想出那样的昏招。如果是后者,那你对三娘的喜欢,只是自私的想独占她罢了!你宁愿借金家大郎的手,毁掉三娘的美满婚姻,也不接受她另嫁他人的事实!”   “三娘何其无辜,从头到尾,先放弃的明明是你自己,她什么都没做过,你竟然这样害她!”   孟春芳永远端庄而从容,罕有言语激烈的时候,这一刻,她却只恨自己拙于口舌,不能把孟云晖骂一个狗血淋头!   两家有适婚儿女,彼此合意,谈笑间提起婚事,再正常不过。比如孟春芳自己,在嫁给杨天保之前,孟娘子不知道应付过多少人家的探问。李绮节虽然是个没缠脚的“蛮婆娘”,但嫁妆丰厚,相貌不俗,上门求亲的人也不少,只是大多数都在男方遣媒人之前就被李乙委婉拒绝掉了。   李家和孟家私下里试探过彼此,还没正式提亲,孟云晖的启蒙先生就跳出来反对,孟云晖担心前途,犹豫不决,事情不了了之。   现在李绮节已经嫁为人妇,并且同孙天佑琴瑟调和、夫妻恩爱,不论孟云晖怎么悔恨,都不该去打扰她的生活。   尤其是他竟然用的是如此卑劣的手段。   孟春芳徐徐吐出胸中浊气,冷淡道:“我没把金家大郎的事告诉三娘,不过九郎可能已经知道了。四哥,别看九郎成天笑眉笑眼,就以为他好对付,如果没有真本事,他怎么可能在天保那个疯疯癫癫的伯娘手下平安长大?”   “四哥天纵奇才,将来必能脱颖而出,跃居高位,终非池中物。苦读不易,四哥应该把全部心思放在科举应试上,而不是暗地里使这些雕虫小技。”   严厉的语气霎时放轻柔了些,“四哥,想想五婶和五叔,莫要辜负他们对你的期望。”   孟云晖淡然不语,任孟春芳质问指责。   微风拂过细长碧绿的桃叶,沙沙作响。   他举起衣袖,十指攀住一只青中透红、已经炸开一条细缝,露出青白果肉的毛桃,手腕一翻,毛桃被他轻松摘下。   “七娘,你想多了。”   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感觉就像一拳头砸在棉花上,孟春芳摇头苦笑,她没有想到,孟云晖会是这样的反应。   如此平静,如此漫不经心。   哪怕他恼羞成怒,也比此刻的反应要好得多。   她轻声道:“四哥,好自为之。”   仿佛是呼应她的警告,寂静中,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隆隆的钟声,飞鸟猝然受惊,刺啦一声,钻出树丛,扑闪着翅膀,飞向高空。   几片羽毛翩然坠落。   下人慌慌张张跑进内院,看到孟春芳,膝盖一软,“少奶奶,万岁爷爷宾天了!”   皇帝去世,这可是大事。   辨认出鼓楼奏响的是丧钟后,李绮节立刻辞别花庆福和其他掌柜,坐上马车,匆匆赶回家中。心里暗自庆幸,还好球赛在已经顺利结束,不然撞上皇帝驾崩,再重要的事都得推后。   管家已经命人挂起白幡,红灯笼、红对联全被取下,各屋各院的帐帘也换成素色的。   李绮节对着铜镜左顾右盼,摘下发鬓间的杏红绒花和镶了红色宝石的嵌宝簪子。   她依稀记得永乐年只有二十年左右,所以在麻布、香料、纸扎的价格最低的时候,命人北上贩货时顺便沿岸收购当地的便宜货,准备大赚一笔。朱棣于北征途中去世,她并不意外。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接下来皇太子继位,只匆匆过了几个月的皇帝瘾,就骤然驾鹤西去,年轻的皇太孙朱瞻基登上皇位,然后是废后风波,皇后被逼出家修道,孙氏成为后宫之主。   李绮节让宝珠取来纸笔,在纸上写下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促织。   朱瞻基酷爱促织,曾下令让江南一带官员进贡促织供他解闷,品相好的促织,价格有时候能炒到千两之多。   朱瞻基是个明君,难得在朝堂之外有个私人爱好。虽然因为他的这项爱好,讨好他的江南官员无所不用其极,逼迫得无数人家为供养促织而家破人亡,酿成不少悲剧,但是那并非出自朱瞻基本人意愿。而且和后来宠幸魏忠贤、沉迷做木匠活的明熹宗比起来,朱瞻基的这点瑕疵不算什么,至少他做到在其位,谋其政,把政务处理得有条不紊,让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他在位期间,天下太平,政治清明。   既然知道朱瞻基的喜好虽然有劳民伤财之嫌,但不至于动摇社会根基,而且只要处理得好,说不定还能免去不少灾祸,李绮节当然不能错过。   至于什么赵王、汉王蠢蠢欲动,皇后和孙氏的后宫纷争,和平头老百姓没有关系,轮不到她去关心。   不过朱瞻基好像也不是个长命皇帝。   李绮节放下竹管笔,掰着指头数来数去,等到朱瞻基驾崩的时候,自己多少岁?嗯,假如自己有子孙后代的话,一定不能让他们进京,土木堡之变前前后后不知道死了多少忠臣大将,老朱家奇葩太多,还是离政治中心远一点比较安全。   孙天佑从外边回来,掸掸衣袖,懊恼道:“连船都备好了,偏生遇上这事!”   早在去年,孙天佑就计划好要带李绮节去应天府走一遭,原本打算春暖花开时南下最好,一路花红柳绿,诗情画意,在如徐徐展开的画卷般优美婉约的景致中顺江而下,何等快活肆意?   船外江水悠悠,风景如画,船内夫妻独对,活/色/生/香,光是想象那时候的种种甜蜜,孙天佑就忍不住偷笑。   谁曾想开春后接连暴雨,江水暴涨,南下的行程被迫取消。   失望之余,他没有放弃南下的计划,干脆把启程日期推后几个月,看不了阳春三月的南直隶,那就趁着秋风送爽时去杭州府看潮好了,钱塘潮壮美震撼,天下闻名,去观潮也不错。   然后顺路去逛逛太湖,尝尝东坡肉,到栖霞寺上柱香,隆冬时节去西湖看雪景,等到来年赏完江南春景,再启程返家。   文书已经办妥,行李铺盖也备齐了。然而丧钟一响,安排好的旅程又得泡汤。   先帝驾崩,新皇刚刚坐上皇位,值此敏感关头,想过安稳日子的,只有一个选择,待在家中,安心服丧。   这种时候,只有那些舍不得钱财利益的商人还敢冒着风险远行。   孙天佑知道轻重,而且又不缺钱钞,当然不会执意南下。   但定好的计划一再推迟,他还是郁闷不已。   “应天府又没长腿,只要有空闲,随时能去,不必急在一时。”李绮节为孙天佑摘下帽子,看他衣袍上有几道灰迹,长眉微微一扬,“谁家这么孝顺?丧钟刚响,就开始摆祭台、烧纸钱?”   孙天佑皱眉,扫去肩头灰尘,“从金家路过的时候沾上的。”   李绮节盯着跌落在地的尘灰痕迹,若有所思。   金蔷薇果然古怪。   不管朱棣生前有多看不上皇太子,永乐二十二年九月,皇太子朱高炽在大臣们的拥护下,顺利登基,改元洪熙。   据说先帝早在多日前已经去世,英国公和内阁大臣担心赵王、汉王趁机兴兵作乱,选择秘不发丧,偷偷将军中漆器融成一口棺材,将先帝尸身放入其中,藏在马车内,一路照常向先帝问安请奏,直到安全抵达顺天府城门外,才宣布先帝驾崩。   而此时皇太子早已经接到密报,做好登基准备,没有给赵王和汉王可趁之机。   朱高炽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赦免建文帝旧臣,平反冤案,大赦天下。   皇帝是个仁慈之君,天下百姓无不欢欣,尤其是读书人,更是争相传颂朱高炽的英明宽大。   但是皇帝对赵王和汉王的宽容,给刚刚完成政权过渡的朝堂埋下隐患。   二十二年八月时,朱高炽暗中任命心腹宦官王贵通为南京守备,当时这一任命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因为皇帝将自己信任的宦官派到南都镇守,是前朝旧例。   然而,洪熙元年的一道指令,令天下哗然。   朱高炽命皇太子朱瞻基去往南京,统领迁都事宜,预备将都城迁回南京。   迁都的旨意传到瑶江县,孙天佑心有余悸,笑对李绮节道:“幸好咱们没走成。” ☆、第105章 一百零五   定都在哪儿不是老朱家的内部家务事, 都城的选择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乎到整个朝堂格局和各方利益分配。皇帝和朝廷一旦南迁,不知有多少豪门世家将随之没落,同时也不知有多少新贵宗族能顺势崛起。随着都城迁移, 朝廷肯定会有明显的政策偏向,将很大程度上影响南方和北方各自的经济发展。   北京还是南京?   人文、风水、底蕴、军事地位、交通是否便利,北方世家和南方士人从各种角度论证两个都城的优劣, 引经据典,天天打嘴仗。老百姓们云里雾里,把吃瓜群众的无辜茫然发挥得淋漓尽致。   为了劝朱高炽收回成命,政见相悖的各个政党难得冰释前嫌,联名进谏, 希望能够阻止朱高炽迁都。   朱高炽秉性纯善仁爱, 待人宽和, 连两个不服管束、曾多次威胁他太子地位的兄弟都能宽宥, 但这次他却出乎寻常的坚持,不顾大臣们反对,执意要迁回南京,哪怕是缠绵病榻时,还不忘督促皇太子抓紧迁都事宜, 并下令将北京改为行在。   朝廷南迁, 势在必行。   不论是南京,还是北京,都和瑶江县相隔千里之遥, 所以关于迁都的各种传闻甚嚣尘上时,县里人依旧该吃吃,该睡睡,该玩玩,只要不打仗,谁管它都城在南还是在北。   当然,也不是一点影响都没有。   “南方的脂粉和绢布又涨价了。”   孙天佑沐浴过后,散着头发,躺在白底黑花纹诗词瓷枕上,衣襟大敞,露出水迹未干的胸膛,“如果真要迁都,只怕还得涨。”   李绮节柳眉微微上扬,打开一只青釉葫芦形瓷罐,指尖挑起一星半透明的凝状脂膏,在掌心划开,抹在孙天佑额前,用指头轻轻按揉,“依我看,迁都的事成不了。”   朱高炽身体不好,去世得很突然。他在位不足一年,但登基之后的一系列改革颇有成效,及时遏止住先帝穷兵黩武的势头,把重心重新放回经济发展上,改组内阁,极大地缓和内部矛盾,减免赋税,让老百姓能够安心生产。他为政不过短短几个月,但几十年后,朝堂之中还能看出他的政治痕迹。   后世对朱高炽的评价很高,可叹他生前一再坚持,依然没能如愿完成自己的迁都计划。   朱高炽曾在南京生活当年,又笃信儒家教义,不喜战争,自然一心希望能迁回南京。但继位的朱瞻基早年曾随朱棣征战南北,明显更乐意定都北京,所以朱高炽死后,闹得沸沸扬扬的迁都之事很快搁置下来,最后不了了之。   国丧之后,马上又将迎来一次大动荡。   “不管成不成,月初咱们得搬到武昌府去。”孙天佑抓住李绮节的手,轻轻揉捏,“把大伯他们也接去。”   年初闹过几次翻地龙,动静不大,只有几间草棚破屋被震垮,死了几个露宿街头的流民,但地震中大江上游修筑的堤坝垮塌,中下游的村郭城镇一夜之间变成汪洋中的一座座孤岛,出入只能靠船只木筏,百姓流离失所,损失不小。   瑶江县和李家村周围湖泊水泽众多,蓄洪能力强,往年夏秋季长江水量最大的时候,都能安然无恙,暂时没有被洪水围困的危险。可地震并没停歇,短短一个月内,已经震过四五次了,寺里的僧人按星辰轨迹推算,预测下个月还将有几次强度更大的地震,现在县里人心惶惶,家境富足、盘缠充裕的人家已经收拾好行李了。   孙天佑已经提前派人去武昌府打点住所,以前孤身一人,地震对他影响不大,现在他是成家的大官人了,难免要慎重些。   李绮节记得大致的地震带分布图,从瑶江县的地理位置来看,周围一带不在地震带上,虽然年年都有几次小型地震,但危害不大,用不着举家避祸。不过李大伯他们却不这么想,而且周桃姑即将生产,需要一个安稳的环境养胎,就算是为了给李乙和周氏一点心理安慰,这个家也得搬。   反正只住上几个月,等周桃姑顺利生产,坐完月子后再回来就是了。   李大伯和李乙没有多加考虑,爽快应承孙天佑的提议,尤其是李大伯,几乎有些迫不及待——李大伯早就想外出游历一段时日,周氏拦着不许,国丧之后有人上门求亲,周氏正为李昭节相看,李大伯作为一家之主,不能缺席。   现在全家都搬走,周氏还怎么拦他?   因为是走水路,船上仓房空间大,李乙想多带些米粮:“武昌府米价几何?菜价几何?”   孙天佑笑道:“不敢让岳父操劳,女婿早已备妥,今年武昌府和县里的米价相差无几,都比去年涨了两成,去那边置办是一样的。倒是菜籽油、芽茶、棉花供不应求,可以顺路多带些过去贩卖。”   又道,“赁的房舍在娘娘殿附近,相去不过百步,岳父闲暇时,可以和岳母一道去殿中摸筷。”   娘娘殿即百子堂,里头供有送子观音,是武昌府香火最旺盛的庙宇之一。殿中供桌上设有大红布袋,布袋中盛放花生、红枣、桂圆、鞋子和筷子,前去上香的妇人拜过观音后,闭眼摸布袋中的物事,如果能摸中筷子,则预示能早生贵子。   武昌府想求子的妇人,必去娘娘殿摸一回筷子,已经怀有身孕的,也愿意去凑个热闹,讨个好兆头。   周桃姑正因为临近产期而忐忑不安,听说孙天佑赁下的房子和娘娘殿相去不远,感激道:“难为你想得周到。”   李乙也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和李大伯商量留下哪几个人在家看守房屋。   李绮节发现,李乙的女婿狂热综合症似乎又复发了。不仅复发,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最近不论孙天佑说什么,李乙都不会反对,而且夫妻俩每次回家探亲,李乙都堆着一脸笑出来相迎,其言语之热乎,态度之亲和,差点吓坏在岳父跟前紧张万分的孙天佑。   周氏朝李绮节招手,把她拉到一边,小声道:“等到了武昌府,你陪你娘一块去娘娘殿拜拜。”   李绮节哭笑不得,点头道:“我听伯娘的。”   看她反应平静,没有黯然神伤之意,周氏悄悄松口气。   前不久,孟春芳在煎熬一天一夜后,顺利生下杨天保的嫡长子,而早前已经生产过的杨庆娥生下一个男孩后,立马又怀上一胎,过不久又要临盆。连年事已高的周桃姑都在新婚后老树开花。   唯独身体健康的李绮节一直没有消息。她和孙天佑天□□夕相对,夫妻俩感情很好,竟然始终没有喜信传出,周氏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替李绮节担忧。   李大伯虽然粗枝大叶,但粗中有细,悄悄暗示孙天佑,夫妻俩年纪还小,来日方长,用不着急着添丁进口。   末了,委婉警告孙天佑,不许动纳妾的念头。   孙天佑无缘无故受李大伯一顿排揎,有苦说不出,只能再三向李大伯保证,他婚前答应过不会纳小,婚后绝对能说到做到,不会出尔反尔。   等安抚好李大伯夫妇,孙天佑立刻找到李绮节,委屈道,“大伯从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房里丫头多了,我都嫌碍眼,怎么可能自讨苦吃?”   李绮节笑而不语。   孙天佑收起玩笑之色,“三娘,你信我吗?”   李绮节轻哼一声,“看你以后的表现再说吧。”   孙天佑脸色微沉,双唇紧抿,神情颇为苦恼,颊边的酒窝皱得深深的。   李绮节哈哈大笑,伸手在孙天佑脸上轻轻戳一下,指尖陷进酒窝的触感非常新鲜,她忍不住多戳几下,“大伯他们不是不信你,只是谣言听多了,难免会多想,所以需要确定一下你的想法。”   孙天佑轻笑一声,捉住李绮节使坏的手指,送到唇边,轻吻一口,“那你呢,你不担心吗?”   “担心有什么用?”   李绮节潇洒地一挥手,“如果你真敢在外边沾花惹草,我立马退位让贤,找个生得更俊俏、更听话、更老实的官人去。”   说完不等孙天佑反应,咯咯笑着跑开。   孙天佑站在原地,目送李绮节跑远,半晌,傻笑着摇摇头,眼里晃荡着闪碎温和的笑意。   “少爷。”   阿满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递给孙天佑一封信,“给您的。”   信封上的字体飘逸风流,是杨县令的亲笔。   孙天佑看过信后,脸色铁青,冷笑着把信纸信封撕得粉碎。   阿满不敢吭声。   船从渡口出发后,李乙陪周桃姑在船舱里休息,李昭节、李九冬在房中歇午觉,张十八娘有些晕船,上船后上吐下泻,吃了孙天佑备下的晕船药丸才好些,周氏陪她坐在窗前吹风。   李大伯和李南宣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站在船头甲板上远眺岸边风景。许先生在一旁作陪,顺便当着李大伯的面考校李南宣的学问。许师母待在舱中做针线。   李子恒最近在武昌府应付赛事,说好会到港口接他们下船。   李绮节怕冷,外罩一件松花绿五彩花卉刺绣对襟褙子,下系出炉银绸画裙,在船上走一圈,没找到孙天佑,疑惑道:“上船之后就不见人影,难不成凫水去了?”   阿满悄悄道:“在底下盘货呢。”   李绮节眉尖微蹙:“上船之前不是已经登过账目吗?”   阿满把杨县令来信的事说了,“太太,要不要我找人把那些零碎重新拼好?”   李绮节摇摇头,叹口气,“罢了,等到武昌府之后再说。”   到武昌府时已是傍晚,港口仍旧繁华如织,货物像一座座山包般堆积在码头上。展眼望去,桅杆林立,处处帆墙,岸边灯火通明,倒映在浊黄江水中,恍若流金。   李子恒果然在港口等候,花庆福也来迎李绮节下船。   一家人由舷梯拾级而上,登岸后,改乘马车,到得租赁的宅院前,提前过来安排铺盖行李的进宝和宝珠迎出来,府里已经备好热水酒饭,众人洗漱过后,在庭前吃了顿团圆饭,各自回房歇下。   许先生和师母原本是武昌府人,下船后已经告辞归家,周氏便做主让李南宣和张十八娘住一个院子。   李大伯摇头道:“三郎已经出孝,来年必要下场,以后少不了和同窗好友来往,而且前一阵孟家小四说想把三郎引荐给他的启蒙恩师,看他的意思,很愿意提携三郎,人家来了,总不能不让他去三郎的屋子转转吧?再让张氏和三郎住一个院子,怕是不妥当。”   张氏也不愿和儿子同住一院,自己费钞,在一墙之隔的庵堂里置下一间客房,搬过去单住。   宅院有三进,空房子很多,李绮节和孙天佑单独住一进,李大伯、周氏和李乙、周桃姑共住一进。   李绮节吩咐宝珠:“记得把大姐和二姐的房子收拾出来,免得人来了来不及打扫。”   周桃姑受宠若惊,连忙道:“她们不一定来呢,先不用忙着收拾屋子。”   李绮节笑道:“现在不来,难道下个月还不来?她们真不来,我派人上门请去。”   这话的意思,是等周桃姑生产后,要把李大姐和李二姐全接过来。   周桃姑且惊且喜,眼圈微红。   她当然希望女儿能够常常回家和自己团聚,但李家不是两个女儿的亲娘家啊——而且,就算是亲娘家,家中兄弟妯娌也会嫌弃回家的外嫁女儿。她没改嫁的时候,每次回娘家过节,妯娌们一个个瞪着眼珠子,跟看贼似的守着她们母女,生怕老太太背着人把攒的体己分给她。   李家肯为姐妹两个置办嫁妆,已经仁至义尽,周桃姑不敢奢望太多。   所以李大姐和李二姐出阁时,周桃姑再三叮嘱两个女儿,除非日子过不下去了,否则不要经常回娘家,免得给李家添麻烦。   谁曾想李绮节竟然一点都不介意呢?   还有大郎,也是个好的,不爱计较,和谁都处得来,对她这个继母也很恭敬。   周桃姑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否则怎么能嫁到这么好的人家来?   和之前靠自己苦苦支撑的日子一比较,在李家的生活愈显珍贵。   越想越觉得自己幸运,周桃姑鼻尖一算,忍不住哽咽起来。   看到继母的眼泪,李绮节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这还是从前那个爽朗泼辣、敢拿蒲刀砍伤调戏她的浪荡子、因为赌气而几年不拿正眼看自己的周寡妇吗?   果然怀孕的女人性情会大变。   她把哭哭啼啼的周桃姑丢给李乙安慰,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当地一座红木金漆镶嵌雪后寒山图大屏风,孙天佑未穿外袍,只着内衫,斜躺在屏风后的罗汉床上,面色阴郁,酒窝里溢满苦涩。   李绮节挥退期期艾艾守在一旁的阿满,脱下绣鞋,紧靠着孙天佑躺下。   孙天佑神色冰冷,没有说话,但仍然下意识把枕头移到她旁边。   李绮节抱着里头塞满绿豆壳的软枕,直接道:“信上说了什么?” ☆、第106章 一百零六   杨县令的信写得不长, 区区数百字, 言简意赅:他以十几年的养育之恩要求孙天佑, 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希望孙天佑能够保护金氏和杨天娇。   孙天佑满面阴狠之色,昔日总带着几分笑的眼眸黑沉如水, “让我保护大太太?哈!”   李绮节轻声道:“你不想答应的话,我替你写回信。”   孙天佑双手握拳, 冷笑一声。   他对生父杨县令的感情很复杂,小的时候, 是孺慕居多。那时候每当金氏欺辱他,过后杨县令总会偷偷补偿他, 有时候是一样新鲜玩具, 有时候是一盘糕点果子, 有时候是一把精巧弹弓。   他觉得父亲还是心疼自己的, 都是因为金氏太可恶, 父亲才不能明目张胆地疼爱他。   那时候的他多傻啊,竟然天真地相信父亲的教导, 妄图通过乖巧顺服打动嫡母金氏。   直到那年酷暑, 金氏和杨天娇在花园里乘凉, 他在岸边剥莲子, 十指钻心一样疼,却不能停下——金氏要求他每天剥几千只莲蓬,做不到的话,就罚他饿肚子。他不想和嫡母撕破脸皮, 每天乖乖完成金氏吩咐的任务,即使连成人都不可能顺利完成那些要求。   母女俩在廊檐底下,吃西瓜和凉粉冻解暑,旁边有丫头打扇。   他席地而坐,又热又累,满头大汗,嗓子干得冒烟,双手因为过度劳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扭曲姿势,没法伸直。每掰开一个莲蓬,他的指尖像被几十根针同时扎进血肉里一样疼。   他在心里默念杨县令的名字,只要阿爷回家,他就能吃上饭了。   忽然听到杨天娇喊他的声音。   她看中一朵并蒂粉白荷花,让他下水去摘。   岸边砌有假山,池□□,下人为他找来一只木盆,让他坐在木盆里,划到池塘中心去摘莲花。   他卷起裤腿,小心翼翼跨上木盆,划出几丈远时,一只长竹竿从岸边伸出来,故意打翻木盆。   那是孙天佑第一次近距离感受死亡的滋味。   他不会凫水,在水中扑腾几下,很快沉入池底。慌乱中他发现水底并非幽黑一片,日光从水面照下来,依稀能看清水下茂盛的水草,漂浮的水藻,脊背银黑的游鱼。   没人下水救他,他拼命挣扎,不知不觉漂向更深更黑暗的水底,生死一线间,他清晰听到金氏和杨天娇的笑声。   后来不知是他运气好,还是金氏运气差,他抓着一把边缘锋利的枯萎茎秆,糊里糊涂间调转方向,漂回浅水岸边。   大难不死,他第一次真正认识到,金氏是真的想除掉他。   第二天杨县令休沐在家,他头一回在阿爷跟前掉眼泪。   杨县令当时是怎么做的呢?   他不敢吱声,还安慰孙天佑,金氏和杨天娇只是闹着玩的,并非真想淹死他。   如果当时他真的死了,杨县令大概也不会怎么样吧?一副薄棺,草草葬了他,然后继续纵容金氏。   多年之后再回想当年情景,孙天佑仍旧记得水底朦胧的光线,那么温柔,那么美丽,却差点成为他的葬身之所。   那时候有多害怕,多绝望,后来就有多愤恨,多失望。   自那以后,他再不把自己的所有希望寄托在杨县令身上,不管杨县令私底下对他多慈爱,多忍让,他全然看不上。   他开始独来独往,开始利用杨县令的愧疚之心,开始为离开杨家积攒银钱。金氏再欺负他,他绝不忍让,当面和金氏吵得面红耳赤,让金氏的严苛之名传遍整座瑶江县。   “差点死掉的人是我,不是他们。谁都没资格要求我宽容。”   孙天佑的声音闷闷的,“三娘,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金氏和杨天娇。”   心口仿若压了千斤重,李绮节眼角泛潮,心里也酸酸的,伸手把孙天佑按进怀里,柔声道:“你不用原谅他们。”   杨县令很聪明,他没有以情动人,没有苦苦哀求,他用生养孙天佑十几年为砝码,要求孙天佑回报养育之恩。   孙天佑不怕杨县令上门求情,但他不想欠杨县令。   李绮节凑上前,细细吻孙天佑溢满痛苦的酒窝,“有朝一日杨县令真的落难,让我出面去对付金氏和杨天娇,你什么都不用做,谁也别想拿大道理压你。”   吻落在脸上,带着不可言说的温柔和情意。   这份沉甸甸的包容,像水波一样轻轻荡漾开来,温柔而又霸道,把沉浸在郁闷中的孙天佑从灰蒙蒙的记忆中唤回现实。   他搂紧李绮节,更加热情地回吻,舌尖绞住她的,紧紧缠绕在一起。   他用灵活的唇舌咬开衣带,衣衫一件件褪下,将落不落,堆积在臂弯处。   李绮节身上只剩下一件轻纱里衫,被孙天佑合衣抱在怀里,双颊潮/红,满头是汗,长发湿湿贴在鬓边,簪环一件接一件跌落在罗汉床上,叮当作响。耳畔的花鸟纹葫芦坠子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摇曳,在夜色中发出夺目的熠熠光芒。   滚烫的肌肤和温凉的肌肤贴合,腿挨着腿,额头抵着额头,搂抱勾连,无比契合。   枕头薄被卷落在地,盛果子的阔口瓷罐在地上骨碌碌转了个圈儿。   他低笑一声,没有褪下最后一层衣衫,灼灼的目光贪婪地盯着她玲珑有致的曲线,双手滑进光滑的香云纱内,隔着透明的纱衣,温柔抚摸,薄茧擦过皮肤,引得脸泛桃花的李绮节一阵阵颤栗。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朵在风雨中吐蕊的小花,颤颤巍巍,摇摇摆摆,浑身像着火一般透着嫣红色泽。   又像一汪平静无波的幽泓,忽然涟漪翻腾,波澜乍起,被他搅成一池沸涌的春水。   腰酸腿软,手脚无力,只能依附在他身上,任他摆布,实在受不住时,扭着身子往后躲闪,“轻、轻点。”   还没退开,又被一双强健的臂膀紧紧扣住。   屋里没点灯,刻花竹帘紧紧匝匝围着,掩住房内细细密密的喘息声。   宝珠捧着两杯浓茶走到门前,听到衣裙摩擦的沙沙声响和压抑的呻、吟声,顿时羞得满面通红,搂紧茶盘,转身跑远,路上不忘叮嘱其他丫头,谁都不许靠近院子。   第二天醒来时,入眼是明亮的日光,金钩耀目,床帐半卷。帐顶满绣富贵万年团花纹,怒放的芙蓉、浅淡的桂花和富丽的万年青交缠拥簇,一团热闹。   一人倚在床栏前,葱白褐圆领窄袖潞绸袍衫,网巾束发,剑眉轩昂,斜斜扫向鬓边,狐狸眼沉静幽黑,眼圈微青,下颌处有些许淡淡痕迹,像雪后的芦苇荡。   李绮节伸手去摸,哑声道:“是不是该刮胡子了?”   时下男子以髯须为美,偏生李绮节不爱那一款,嫌胡茬扎人,硬逼着孙天佑每天刮胡子。昨天旅途疲惫,没顾上督促他,不过一夜而已,他颊边已冒出星星点点胡茬。   孙天佑放下账本,轻轻抚摸她鲜艳丰软的唇:“今天要出门,回来再刮。”   她咳嗽一声,觉得嗓子有点紧:“要去哪儿?”   孙天佑扶她坐起,在她背后垫上两枚软枕,将温在热水里的茶杯端到她嘴边,“先喝两口,润润嗓子。”   茶水温度适宜,沁人心脾,她匆匆咽下。   “去杨家。”   她喝茶的动作一顿,霍然抬起头。   杏眼圆瞪,眼神清澈,像一只在山间长大的小兽,天真而懵懂,警醒又纯真。   这双眼眸专注地看着他,现在是,以后也是。   孙天佑两指微弯,在她鼻尖轻轻刮两下:“娘子日理万机,杨家的事哪至于劳烦娘子出马,为夫自有成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岂会怕杨家?   就是杨县令,也不能命令他做什么。   生养之恩?   他会一次性还干净的。   李绮节没有问孙天佑准备怎么应付杨县令的嘱托,用过早饭,送他出门,看那褐中沁着一抹淡绿的袍角拂过夹道旁的杜鹃花丛。   树上的李花开得正艳,微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飘洒下来,如落雪一般。他飞快从花雪中走过,背影清瘦,但脊背挺直,一往无前。   才刚住下,孙天佑又频繁往返于武昌府和瑶江县,李大伯等人心中不免疑惑,不过因为周桃姑屡动胎气的缘故,众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她的肚子上,没有多问。   周桃姑生了个儿子。   如果是别人家的主妇,再嫁后能为夫家添丁,不说欣喜若狂,也该高兴才是,周桃姑却是懊恼多过于欢喜——她多么希望自己生的是女伢子,男伢子固然好,但谁晓得他长大后会不会和大郎争家业呢?   李大姐和李二姐已经被李绮节派人接到武昌府来,看出母亲心事沉沉,李二姐背着人劝慰母亲:“道喜的人上门,娘却摆着一张苦瓜脸,别人会怎么想?”   周桃姑长叹一口气。   李二姐接着劝道:“娘有什么好担心的?已经分过家了,谁也碍不着谁,等胖胖长大,大哥早就成家立业、儿女成群,犯不着和胖胖为难,再说还有三娘和阿爷呢,三娘少不了您的,也少不了胖胖的,连我们两个便宜姐姐她都能时时帮衬,何况胖胖呢?他可是三娘的亲弟弟。”   周桃姑身体壮健,生下的小娃娃胖乎乎的,有八斤重,李家人给他起了个小名,叫胖胖。大名暂时没取,等三岁后再定名字。   周桃姑一巴掌拍在自己腿上,脸上的忧愁之色淡去几分:“是我想岔了,三娘是胖胖的姐姐,只要三娘肯照拂胖胖一二,胖胖一辈子的吃喝拉撒都不用愁啦!”   她在胖胖软嘟嘟的脸上使劲攥了一把,“心肝宝贝,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小心讨好你的三姐姐,你三姐姐不晓得攒了多少好东西,她手上随便漏一点,够你使上好几年的。”   周桃姑说风就是雨,等胖胖满月之后,天天抱着他到李绮节院子里看花,想趁着一家人住在一起的时候,让姐弟俩多亲近亲近。   李绮节没有拒绝周桃姑的热情,李乙做了多年鳏夫,晚年有老妻幼子陪伴在身边,日子过得和美充实,她和李子恒才能安心把阿爷留在乡下老宅,不用周桃姑刻意讨好,她也愿意真心爱护和自己同为李姓的胖弟弟。   杨县令的政治嗅觉异常灵敏,在他向孙天佑托孤后不久,府城内的丧钟再次响起,朱高炽没来得及把都城迁回他魂牵梦绕的南京城,便猝死于钦安殿内。   朱高炽死得太突然,天下百姓刚刚送走一位帝王,丧期刚过,又迎来另一轮政权更迭。   连早有谋反之心的赵王和汉王都来不及反应,在两位王爷犹豫该趁机起事、好浑水摸鱼,还是掩藏实力、静待时机的当口,皇太子朱瞻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南京赶回北京,收拢皇权,安抚权贵,顺利登基。   迁都的计划被搁置,南方土产货物的价格开始回跌。   端阳过后,一艘旗帜飞扬、威风凛凛的大船停靠在武昌府汉口镇外,船上之人鹅帽锦衣,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正是赫赫有名,掌管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上可抓捕皇亲国戚,下可私审地方官员,让文武百官畏惧至极、闻之色变的锦衣卫亲至。   驾帖发下,包括知府、典史、经历、司狱、县丞、主簿在内的数十名官吏锒铛入狱。三天后,这艘让武昌府一应大小官差闻风丧胆的楼船没有多做停留,继续顺江而下,沿路抓捕名单上的官员。   直到楼船远去,李家相公入主县衙,锦衣卫那一连串雷厉风行、迅疾如电的缉捕行动才在民间流传开来。   被抓的小吏中,杨县令平时的名声不错,不少人私底下觉得他是冤枉的,但没人敢当众为他喊冤。   事实上,县里人根本不明白官老爷们为什么会被抓,不过既然劳动到锦衣卫亲自来拿人,那牵涉的势力肯定不小。   一向喜欢打听□□、善于逢迎的政客们都噤若寒蝉,试问满朝文武,谁敢明目张胆和锦衣卫对着干?   除非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连身为皇室血亲的楚王都不敢触怒锦衣卫,更别提没有任何依仗的平头老百姓,没人愿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所以即使杨县令罪名模糊,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和杨家来往密切的姻亲故交还是果断和他们划清界限。订下的亲事立刻废除,已经成亲的接回外嫁女儿,关系亲近的旁支收拾细软悄悄跑路,丫头仆从坑蒙各房主妇,携款逃走,掌柜、伙计阳奉阴违,趁机偷瞒财物……   偌大一个杨家,顷刻间败了个彻彻底底。   昔日风光热闹、庭院深深的杨府,霎时凄风冷雨,颓唐破败。   孙天佑纵马驰过杨府门前的长街时,杨表叔带着高大姐、杨天保和孟春芳仓惶逃出大门。   有人趁乱在府内燃起大火,火势凶猛,烧得半边宅院笼罩在红艳的火苗和呛人的黑烟中。   杨家人无力扑灭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只能仓促收拾金银财宝,退出大宅。   高大姐面容扭曲,疯狂尖叫:“是李家,是李家人!我早知道他们不安好心!”   她扑在孟春芳身上,长指甲差点戳进后者的眼睛里:“你这个蠢货!不守妇道,和李家那些贼人有说有笑,比亲姐妹还亲香,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把他们放进门的!”   孟春芳一手抱着杨福舟,一手亲亲牵着杨福生,高大姐扑向她时,她下意识把两个孩子紧紧护在怀里。   孩子们安然无恙,她却狼狈不堪,衣襟、头发被高大姐抓得一团乱,簪环掉落一地,连耳坠子都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站在街角看热闹的人趁人不备,偷偷捡起地上摔碎的簪子发钗,一溜跑远。   杨天保又气又急,板着脸斥道:“娘,李家那些人和七娘没关系,你怎么能拿七娘撒气呢?成何体统!”   他气急败坏,不住跺脚,连头上的儒生帽都歪了,但却始终不敢伸手去拦高大姐。   孟春芳把两个孩子推到素清身后,抹抹散乱的发鬓,淡淡道:“天保,家里乱糟糟的,吓着大郎和二郎怎么办?我先带两个孩子回娘家去,等你找到落脚的地方,再来接我们。”   说罢,不等高大姐发怒,转身即走。   高大姐从癫狂中冷静下来,怔愣半天,忽然大哭起来,泣道:“七娘,你不能带走我的孙子!”   杨表叔狠狠瞪高大姐一眼,“你还想怎么样?媳妇都被你打跑了!”   孙天佑围观完一场闹剧,一夹马腹,驱马上前,和孟春芳打声招呼,将她们母子几人送回葫芦巷。   杨家遭此大难,杨天保以后还能不能读书进举成了未知数,孟娘子哭得死去活来,连向来不关心俗务的孟举人也跟着叹气。   孟十二任性骄纵,脾气虽坏,但对两个外甥杨福生和杨福舟却很关心,痛快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让丫头把外甥抱到他的架子床上去困觉。   孙天佑没心情和孟举人、孟娘子寒暄,把人送到门前,轻轻一勒缰绳,掉转马头,默默离开。   几天前他已经把金氏和杨天娇送到庵堂里躲藏起来,之后她们母女能不能躲过搜查,躲过搜查之后又以什么为生,都和他没有关系。   李大伯和李乙已经好几年没和嫡支来往过。   没想到再次听到嫡支的消息时,李家大郎君已然摇身一变,成为接替杨县令的父母官。   李大伯和李乙面面相觑,他们攀亲的时候,可没想过李家嫡支有这么大的能耐。   李绮节皱眉道:“依我看,这次杨县令被抓,可能是他们告发的。”   几年前李家嫡支就在打杨家的主意,还曾想借着李绮节的名头去杨家闹事,被李绮节和孙天佑拦下,之后杨县令对李家嫡支心生警惕,多加打压,逼得李家嫡支不得不迁往长沙府。   消停了几年,他们还是卷土重来了。   李子恒摸摸脑袋,茫然道:“那咱们还要不要和他们走动?”   李大伯和李乙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摇摇头。   李绮节肃然道:“礼还是要送的,但别的就罢了,反正他们从来没把咱们当做正经亲戚。”   老百姓有老百姓的活法,不论杨家还是李家嫡支,都只能交好,但不能深交。   今天倒下的是杨家,谁晓得李家嫡支又能风光几年呢?   周氏心有余悸道:“还好县里人不晓得咱们家和嫡支那边连过宗,不然该戳官人和二叔的脊梁骨了。”   杨天保和李绮节退亲的事处理得很低调,外人看来,杨、李两家依然是祖辈姻亲,如果别人知道告发杨县令的李大官人和李家很可能是同一个祖宗,肯定要指着李大伯的鼻子骂他冷血无耻。   李大伯觉得自己很无辜:“好好的,谁晓得他们那些读书人在搞什么名堂?”   到底是多年亲戚,而且杨县令还是孙天佑的亲生父亲,李大伯和李乙为杨县令痛心不已。   李绮节安慰心有愧疚的长辈:“杨县令当年身不由己,卷入朝堂争斗当中,迟早会遭人清算,就算没人告发,杨县令也躲不过这一遭。”   杨县令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但他能够坐稳县令之位,得益于他的几位同窗暗中筹谋,而他的同窗,正是汉王派系中一位吏部尚书的重要僚属,有这层关系在,早从朱高炽登基的第一天开始,杨县令就做好被剥夺官职的准备。   朱高炽仁爱,没有对两个兄弟动手,等年轻气盛的朱瞻基继位,杨县令明白,这一回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了。   朱瞻基不准备放过两位叔父,现在赵王和汉王还在观望,他已经抢先一步,开始清理两位叔父的亲信僚属。   武昌府大大小小的官员也牵涉其中,他们对汉王的谋反计划一无所知,事实上许多人压根没见过汉王或是那位吏部尚书,不过这并不重要,新帝即位,需要杀鸡儆猴,多扯出几个小虾小米,正好空出给新帝信任的新贵们空出位置。   至于汉王和赵王,不过是笼中之鸟,现在看着还如日中天,其实蹦跶不了多久。   李大伯和李乙只知道杨县令是掌管一方的青天大老爷,杨家几辈子才飞出这么一只金凤凰,哪想到在那些京师来的锦衣卫们眼中,杨县令竟然只是一个不入流的芝麻小吏,他们甚至不屑前去抓捕,让差役代劳,自己只负责一路开道,威慑各方势力。   自此以后,李大伯和李乙都歇了和世家大族连宗的想头。   小老百姓,还是脚踏实地过日子吧!   然而他们不去找李家嫡支,李家嫡支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第107章 一百零七   从来只有李大伯和李乙去嫡支送礼的, 李家嫡支纡尊降贵,到他们家来做客,可是头一遭。   此时李家人已经从武昌府搬回瑶江县。   李家嫡支派来的是一个面容可亲、说话和气的中年妇人,但李大伯和李乙却如临大敌, 把在外的李子恒和李绮节夫妇全部叫回家,以免被嫡支的人算计。   他们高估了李家嫡支的涵养,他们毫不遮掩, 直接道明拜访目的:要把李昭节和李九冬接到嫡支去教养。   朝廷选秀在即,而李家嫡支在京师的一房远亲已经笼络住万岁身边一位非常得宠的近侍,届时只要朱瞻基下旨采选,那房远亲就能通过那个近侍,把李家女儿送往京师。   问题是, 那房远亲家中刚好没有适合的女孩子。年龄适合的, 相貌不出众, 相貌出众的, 身份不适合,身份、年龄、相貌全部符合标准的,父兄官职在身,不能报名选秀。   于是那房远亲便把主意打到旁支远宗身上,瑶江县这一支也在他们的考虑之内, 这一支嫡支欣喜若狂, 四处搜罗宗族中相貌出挑的少女,除了被挑中的李昭节和李九冬,还有其他十几个李家旁支女孩, 已经被李家嫡支接到祖宅牢牢看护起来。   中年妇人说明来意,笑眯眯道:“四娘和五娘以后的出息大着呢!”   永乐年间,但凡选秀,民间百姓总会想尽办法藏匿家中适龄女童,逃避采选。   一是舍不得女儿和家人生离死别,二是怕有被逼殉葬的风险。   朱高炽的葬礼已经算是简单了,但陪殉的妃嫔仍有七八位之多。   不过朱瞻基继位后,老百姓们对选秀的看法立刻发生巨大转变,因为朱瞻基很年轻,才二十六岁。而且名声清明,没有拿宫女取乐的荒唐爱好。   如果家中女儿能够被采选太监挑中,服侍在朱瞻基身侧,那可是麻雀变凤凰,一家子都能跟着加官进爵的大好事,万岁爷爷的舅亲,谁不想做?   李大伯和李乙是世俗凡人,年轻的时候,也做过有朝一日能够一步登天、踏入权贵阶层的白日梦,但他们知道自己的斤两,国舅爷?拉倒吧,只有皇后娘娘的父兄能称国舅。   李昭节和李九冬相貌不俗,但也仅止于此罢了,两个懵里懵懂的小丫头,还没进宫,可能就被人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他们家没有攀龙附凤的野心,不愿把两个娇生惯养的小女伢送进宫去受罪!   中年妇人没想到李家人竟会拒绝嫡支的示好,气极反笑,“没见识的村汉!”   李大伯气闷不已,又怕得罪嫡支,客客气气送走中年妇人,回到正堂,十分想掀翻桌案,但瞥到桌案上一看就晓得很值钱的细瓷果盘茶碟——为招待嫡支来客,周氏让宝钗开箱子把家里最贵重的茶具摆出来了——又舍不得糟蹋东西,走到院子里,一脚踢向枣树根,本是为撒气,结果不小心把脚趾头给扭了,顿时疼得面容扭曲,龇牙咧嘴。   怕人看出,不敢嚷疼,哼哼半天,捋捋花白胡须,故作高深状:“这几天让四娘、五娘老实待在房里,没事别出去转悠。”   李绮节怕李家嫡支不肯死心,让阿翅去武昌府打听他们到底巴结上哪位贵人。   阿翅从武昌府回来,没打听到李家嫡支的贵人是谁,却带回另一个让李绮节震惊的消息:金长史竟然被赶出楚王府了!   金长史在王府钻营多年,长袖善舞,手眼通天,楚王父子都对他信任有加。这些年来,他靠着楚王父子的宠信,提拔了不少亲信心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关系错综复杂,枝繁叶茂。金长史一失势,树倒猢狲散,整座楚王府内部都得改头换面。   李绮节不在意金长史的下场如何,她关心的是金长史的继任者是谁。   花庆福很快传信给李绮节,楚王府的新任长史官姓唐,是金蔷薇的表舅。   李绮节看信的时候是傍晚,天边彩云翻腾,晚霞聚涌,霞光一点点从窗格子筛进房内,映在她雪白光洁的面颊上。   她不由冷汗涔涔而下,毋庸置疑,金长史是被金蔷薇和唐家合力赶下台的,之前金蔷薇的表哥石磊纳妾,她似乎很是消沉了一段时日,没想到她沉浸在情伤之中,还能抽空对付老谋深算的金长史。   看来,金蔷薇当年对李家的种种逼迫手段,算得上温柔含蓄。   孙天佑证实金长史失势的传闻,“我在庵堂前看到金家的仆人。”   金蔷薇把继母田氏和继姐金晚香赶到庵里念经,没了金长史做靠山,金大官人对田氏母女弃若敝屣,任嫡女随意处置她们。   李绮节目瞪口呆:“金蔷薇谋划这么多年,处心积虑扳倒金长史,只是为了对付田氏?”   为了内宅之中的纷争,金蔷薇竟然苦心孤诣,整垮在王府内权势滔天的金长史,李绮节不知道自己该佩服对方心志坚忍,还是畏惧她的不择手段。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金蔷薇绝对恨田氏恨得深沉。   孙天佑一摊手,凑近李绮节,在她颊边偷偷亲一下,“管他姓金还是姓唐,你多久没好好理我了?”   李绮节笑着推开孙天佑,“和你说正事呢!”   孙天佑嘿嘿一笑,指尖灵活地挑开碧色衣带,滑进密合色越罗短袄里面,顺着起伏的曲线慢慢往下,“这就是正事!”   众人暂时摸不清唐长史的脾性,加上武昌府和周边州县的局势还不明朗,没人敢贸然向唐长史卖好,免得马屁拍到马腿上。   孙天佑却找了个晴朗日头,换上一身韦陀银圆领窄袖湖罗袍衫,头戴纱帽,腰佩玄玉,领着三五个奴仆,大大咧咧去唐家拜访。   出门前,他再三叮嘱李绮节:“金家有点邪门,尤其是那个金雪松,三娘,答应我,不管你什么时候看到他,别犹豫,抬脚就走,晓得吗?”   李绮节茫然不知所以,但出于对孙天佑的信任,飞快点点头,笑道:“我明白。”   午间时,风吹动窗外几竿翠竹,竹浪翻卷,发出沙沙轻响。   李绮节上着一件骨缥色刺绣海棠花枝交领琵琶袖细布袄,下系月下白百褶素绵裙,头梳家常倭堕髻,斜簪绒花,坐在窗下翻看来年的计划。   一阵幽凉寒风忽然从背后半敞的槅扇吹进厢房,寒意透骨。   她恍然抬起头,听到雨滴淅淅沥沥落在叶片上的声音,原来外面在落雨。   宝珠一脚踏进门槛内,脸色有些发青:“三娘,朱家大娘在后门跪了一上午。”   李绮节放下厚厚一沓毛边纸,淡淡道:“带她进来。”   时下重男轻女是常态,李绮节小时候随李大伯外出游玩时,每到一个市镇,都能看到面无菜色、被父母送到人牙子家换粮食宝钞的小姑娘。   几乎每个州县,都有一处约定俗成的女儿冢。   那些心狠薄凉的,直接把女婴淹死在马桶,或是挖个坑埋在后院。而不想要女儿、又不愿犯下杀孽的人家,背着人,把襁褓中的婴儿弃置在野外,安慰自己孩子会被好心人捡去,以求心安。   久而久之,就形成一个远近闻名的女儿冢。   被丢弃的不止是刚落草的婴孩,还有身患重病或是饿得奄奄一息的女童。   李绮节曾经救治过一批十一二岁的女童,治好她们的病,把她们送到酒坊去帮工,按月给她们发放工钱。   然后那些女童的父母竟然又厚着脸皮回来认亲,要求女儿把工钱交给他们,好供养家中兄弟。   让李绮节无语的是,那些女童竟然答应了。   她耐着性子劝那些女童多为自己打算,女童们不知道感恩,还在背后议论她,说她冷情冷性,故意撺掇她们抛弃生身父母。   李绮节气极反笑,此后只要救起一个女童,直接和对方签订卖身契,等什么时候工钱够赎身了,按照各人的意愿,要么随其返家,要么接着在酒坊帮工,要么放出去嫁人生子。   救得了人,救不了命。   不过,能多救一个,还是要救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李绮节没有什么大本事,只能尽自己所能,给那些孤苦无依的小女伢一个容身之所。   至于她们以后活得怎么样,不是她能掌控的。   她愿意救助那些女童,却一直反对周氏救济朱家。   因为朱大郎是个狗改不了吃屎的赌徒,老阿姑蛮狠小气,朱娘子凉薄自私,朱家几个小娘子,盼睇,来睇,引睇……一个比一个泼辣,也是混不吝的主儿,这一家子都记仇不记恩,一旦被他们缠上,就像水蛭一样,怎么扯都扯不掉。   就和那些抛弃女儿,在李绮节把他们的女儿训练成有一门手艺的熟工之后,又反悔跑回来认女儿的父母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撒泼打滚叫骂嚎丧,唱念做打,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让人叹为观止,不得不服——有些人厚颜无耻起来,连遗臭万年的秦桧都得甘拜下风。   现在嫁了人,能够自己做主,李绮节愿意收起自己的防备之心,给朱盼睇一个救赎的机会。   说起来,原因很简单。   前一阵子,孙天佑送她的那只名字叫阿金的猫,忽然走失了。李大伯和周氏很喜爱阿金,所以她从李家出阁时,没有带走那只懒猫。阿金每天在李家宅院窜来窜去,行动自由,没人管束,但每天下午它肯定会回到李大伯房里打盹。这一次阿金一连三天没出现在它平时最喜欢的小窝里,李大伯不免着急,找来丫头一个个细问,都说没看见。   最后是朱盼睇把阿金送回李宅的。   河里鱼虾正肥,朱盼睇每天跟着乡里的渔翁去芦苇荡捉鱼,回家熬鱼汤给小妹妹吃,阿金喜欢鱼腥味,硬赖在朱家不走。朱盼睇原以为阿金是只没人要的野猫,想留下自己养,被老阿姑和朱娘子数落了一通。后来听说李家丫头四处找猫,朱盼睇才知道阿金是李家养的,她舍不得把阿金还回去,但又怕老阿姑和朱娘子趁她不在家时把阿金打死,只能亲自把阿金送回李家。   这一番说辞半真半假,李绮节当然不信。   乡里人都晓得李家养了只名贵的家猫,朱、李两家只隔了一座薄薄的墙壁,她光是听阿金每天咪咪叫都听了三年多,怎么可能不知道李家的猫不见了?   或许是她故意用鱼汤把阿金引到朱家,或许是阿金无意间溜到朱家,总之,她绝对是带着某种目的扣留下阿金的。   最后大概是良心发现,又或是不忍拿一只不能言语的猫撒气,她放弃了原本的打算。   这说明朱盼睇虽然从老阿姑和朱娘子身上学到一身坏毛病,但根还没有烂坏,她知道关心保护妹妹,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把妹妹们照顾好,这样的人,未尝不能给个机会。   李绮节现在正好需要一个人手,一个能放开手脚、豁得出去,又不好欺负的人。 ☆、第108章 一百零八   “三小姐。”   朱盼睇跪在台阶前, 额头实打实砸在刻有神仙人物纹样的青石地面上,用自己最诚恳的声音哀求道:“只要您能救下我的几个妹妹,我朱盼睇愿意一辈子为您当牛做马, 来生接着伺候您!”   朱大郎又欠下一笔赌债, 老阿姑已经把家里能卖的田地全卖光了,只能把主意打在几个小孙女身上。   朱盼睇逃了出来,她的几个妹妹已经被人牙子带到武昌府去了。   李绮节在剥石榴, 削葱纤指掰开晶莹红润的果肉, 挑出一粒粒玉石般的果实, 衬得涂了丹凤花汁的指尖愈显娇嫩鲜艳。   朱盼睇神色惴惴, 等着李绮节发话。   李家和朱家比邻而居,小的时候, 朱盼睇觉得自己不差李绮节什么,甚至比李绮节活得更幸福, 因为她父母双全, 而对方幼年丧母。   什么时候她开始看李绮节不顺眼呢?   很早, 早到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会讨厌李绮节呢?她明明生就一张讨喜的圆圆脸, 说话的时候眉眼带笑,沉默的时候杏眼炯炯有神, 总能让和她待在一起的人不由自主绽开笑颜。   不是因为那几个没吃到嘴的柿子饼, 也不是因为想讨米汤而不得,早在母亲朱娘子一次次对她挥舞火钳,父亲朱大郎一次次醉酒归家,祖母老阿姑一次次诅咒她是赔钱货的时候, 她就看李绮节不顺眼了:同样是女儿,凭什么她的生活一团糟,李绮节却能无忧无虑地享受长辈的宠爱?   是的,她对李绮节的厌恶,完全出自于嫉妒。   她嫉妒李绮节拥有的一切。   更嫉妒李绮节的不在乎。   她不在乎乡里人的目光,不在乎旁人的闲言碎语,不在乎她的女子身份。   不论朱盼睇背后怎么编排她,她只淡淡一笑,根本不把朱盼睇的诋毁放在心上。   朱盼睇曾经以为自己是李绮节的敌人,直到被朱大郎和朱娘子捆着手背送到县里发卖,她才猛然醒过神来:李绮节从头到尾都没理会过她,她根本没有和对方敌对的资格。   一个是长辈疼宠、兄弟友爱的富家小姐,一个是落魄寒酸、备受虐待的贫苦丫头,不管她怎么上蹿下跳,两人中间始终隔着万丈汪洋。   每次李绮节回娘家探亲,都是呼奴使婢的,丫头仆从乌鸦鸦一群,一车车的粮食、布匹、酒酿、猪肉,一样样红红绿绿的鲜果,一抬抬亮闪闪的金银器皿,拿垫了大红绸子、扎了花球的箩筐装了,一担一担抬进李家院子,院子里摆得满满当当、严严实实的,李家人连个插脚的地儿都没有,全乡的人都跑到李家去看热闹。   朱盼睇以为李绮节会像村里其他新媳妇那样,变得顺从温和,满腹心事,然而李绮节的笑容依旧灿烂,举手投足间,比以前更添几分飒爽。   那天她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走进李家,已经作妇人装扮的李绮节满头珠翠,一身绫罗绸缎,坐在李家正堂前的葡萄架下,她那个俊秀飞扬的新婚丈夫亲自为她斟茶倒水,神色自若,任人调侃。   李绮节指挥仆从、掌管内务的时候,朱盼睇在干什么?   她背上捆着最年幼的妹妹,蹲在河边清洗弟弟的尿布。   弟弟已经上学堂读书,还天天尿床,朱娘子不仅不生气,还搂着他嘘寒问暖。如果弄脏床铺的是她们姐妹几个,早被打得鼻青脸肿。   朱家能卖的,全卖光了,最后连祖宅都保不住,李家却蒸蒸日上,扩建老宅,修葺新房,女儿一个接一个出阁。   朱家把几个小娘子全部卖掉,还抵不过李家女儿嫁妆中的一抬朱漆描金海水云龙画箱。   朱盼睇终于明白,自己比不过李绮节,不论是比家世,还是比其他。   如果两人调换身份,她或许能过上好日子,但李绮节依旧是李绮节。   李绮节不会像她这样自暴自弃,屈服于阿奶和父母的淫威,浑浑噩噩,任人打骂。   她败得彻彻底底。   冰凉的雨丝飘洒在朱盼睇的脸上身上,她没想哭,但却淌了一脸泪。   李绮节估摸着下马威够了,让丫头扶起朱盼睇,“盼睇,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就不和你客套了,想要我答应救下你的妹妹,你必须先做到一件事。”   朱盼睇眼里迸射出雪亮的光芒,不管李绮节提出什么要求,她都能答应!经过此前种种,她已经充分认识到,李绮节和心软好说话的周氏不一样,想要得到李绮节的帮助,自己必须付出同等的回报。   进宝把朱盼睇送回李家村。   渡口依然繁忙,有人认出朱盼睇是朱家的姑娘,暗地里摇头:“作孽喔!”   朱盼睇目光呆滞,不理会旁人或关心或好奇的注视,下船之后,径直走向朱家那几幢看似宽敞结实、其实处处漏雨的大瓦房。   进宝没跟着进去,站在门口,皱眉道:“我在这儿等着,你进去吧!”   朱盼睇点点头,跨进门槛,四下里一望。   几捆柴禾胡乱堆在墙角,木盆里一汪浑水,泡着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物。房檐下晾着几件半湿的布袍,外边在落雨,衣服晾不干,只能挂在门前风口处,让过堂风吹干它。   这几件宝蓝色布袍朱盼睇没见过,显见是最近新做的。   她和妹妹们天天担惊受怕,每天只能喝一碗水,吃半个烧饼,人牙子还说要把生得最漂亮的三妹卖到花楼去。   阿奶和娘却把她们的卖身钱拿来给弟弟裁新衣裳。   朱盼睇咧嘴一笑,眼光森然,摸出藏在袖子里的剪刀,走到屋檐下,把那几件新袍子剪得支离破碎。   袍子是湿的,不好剪,她很有耐心,拿剪刀的手始终平稳。   “贱丫头,你活得不耐烦了!”   老阿姑挥舞着拐棍冲上来拦她:“我打死你这个只晓得糟蹋东西的贱货!”   朱盼睇回头,冷笑一声。   她的目光太过狠厉,老阿姑竟然被她吓得发憷。   朱娘子听到叫骂声,抱着朱小郎走出来,头发披散,神情麻木,尖下巴,容长脸,透出几丝刻薄尖酸相,衣袍黑乎乎的,沾了不少污渍。   朱盼睇已经记不清朱娘子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了,以至于她觉得以前那个温柔贤惠的娘亲可能只是自己的幻想,她只记得朱娘子骂骂咧咧,把在灶膛里烧得滚烫的铁钳贴在她的小腿上,刺啦一片响,她的皮肉都被烫熟了。   痛楚可以淡去,但留下的疤痕永远不会消失。   李绮节说得对,阿奶和阿娘都不配为人母。   朱盼睇挺起胸膛,握紧手中的剪刀。   从今天开始,她要剪断和阿奶、阿娘的情分,妹妹们今后的命运,掌握在她手上。   朱家没有丫头、仆从使唤,宅院长年没人收拾,到处都破破烂烂的,蜘蛛网随处都是,进宝在房门前逡巡一圈,嫌弃地撇撇嘴,没找到一个能坐的地方。   里头的争执声传出来时,他赶紧趴到门缝上往里看。   三娘交代过他,不用插手,但也不能坐视不管,万一朱盼睇控制不好力道,伤着老阿姑或是朱娘子,他得冲进去拦着。   不一会儿,朱盼睇打开院门,半边脸颊肿得老高,头发也被抓散了,脖子上几道淋漓血痕,杏红裙上几个湿乎乎的黑手印。   进宝问她:“你得手了?”   朱盼睇点点头,眼神平静,“走吧。”   进宝脸上难掩讶异,他没想到朱盼睇能如此果断地对自己的祖母和母亲挥刀子。   回到瑶江县孙府,朱盼睇从袖中掏出一束花白的长发和一束油腻腻的黑发。   宝珠把两束头发呈给李绮节看。   李绮节当然不是让朱盼睇回家报仇,教唆他人打杀自己的祖母、母亲,可是要坐牢的。   她要求朱盼睇亲手割下老阿姑和朱娘子的一束头发。   朱盼睇紧张地仰望着李绮节。   李绮节漫不经心扫一眼两束头发,把朱盼睇叫到跟前,“盼睇,你晓得我为什么让你回去剪这两束头发吗?”   朱盼睇躬着腰,想了想,老老实实道:“不晓得。”   李绮节淡淡一笑,“你把头发收着吧,将来碰到困扰时,好好回想一下今天,想起你拿出剪刀那一刻的勇气。”   怎么提高女伢子们的地位?   第一步,就是让她们能够挣钱。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只有钱才是实打实的底气。   有丰厚陪嫁的女伢可以找个好婆家,能为娘家挣钱的女伢可以自主挑选自己的婚事,哥哥嫂嫂都把她当成平等的一份子,大小事要过问她的意见,或者直接把女儿留在家中,为她招婿,免得肥水外流,便宜别人家的田亩。   这样就够了吗?   远远不够,自己立不起来,纵有再多银钱傍身,也不过是任人磋磨罢了。   那怎么帮助女伢子们自己刚强起来呢?   鼓励她们自强自立,为她们提供受教育的机会,用各种励志故事给她们洗脑?   还是祭出伟人的那句名言:妇女能顶半边天?   这些法子李绮节都用过,她把那些被丢弃的女童养大,派人教授她们谋生手段,让她们读书识字,给她们安排强度事宜的工作,按月发放月钱。   结果呢?   只是替那些不负责任的父母培养出一些任劳任怨的提款机罢了。   李绮节的善心,可不能随便任人糟蹋。   她要换个法子,而朱盼睇和她的几个妹妹将成为头一批实验对象。   进宝带着朱盼睇回到人牙子家,把朱盼睇的妹妹和同房的十几个小丫头全部买下。   签订契书,保人画押,朱盼睇姐妹从此成为李绮节的雇工。   深夜亥时,更深人静,烛火摇曳。   门外车马鼓噪,孙天佑从唐家回来,一身酒气,脸颊微红,先进屋和李绮节打个照面,知道她已经吃过晚饭,满意地点点头,摘下纱帽,去净房洗漱。   不一会儿,他换了身宽松的鹰脖色交领大袖道袍出来,脚下趿拉着一双枹木屐,长发披散在肩头,水珠滴滴答答,散开的衣襟露出半截蜜色胸膛,在灯光下闪烁着温润玉泽。   李绮节把他按在黑漆镂雕石榴花果纹月牙桌前,拿干燥的布巾为他擦拭湿发。   桌上的饭菜已经热过两次,汤碗上倒扣着瓷盘保温。   孙天佑叮嘱过李绮节,他外出应酬时,如果过了酉时还未归家,就不必等他回来一道吃饭。   当时他的口气很欠揍,“我可舍不得让娘子在家挨饿,而且把娘子饿坏了,咱们怎么在床上尽兴?来个一两回,娘子就得哭着怨我欺负你。”   说完这句话,他目光向下,直勾勾盯着李绮节丰满的胸脯看,双手很不老实地钻进小袄里,左手试图攀登高峰,右手悄悄探向最敏感的双腿间,双管齐下,上下摸索。   光天化日之下,穿着衣裳胡作非为一番后,他还不知餍足,把满面赤红、几乎要化成一泓春水的李绮节抱到南窗下的软榻上,俯下身,解开方才云/雨时没有彻底脱下的小袄。   这会儿才是裸/呈相对。   一簇鲜浓花枝从窗口斜挑进厢房,粉色花朵紧紧挨在透雕仙桃葫芦窗棂上,明亮的日光无声无息漫过柔和如烟的柳芳绿花罗窗纱,洒在赤、裸的脊背上,滚落的汗珠像一颗颗晶莹玉润的璀璨琉璃。   宝珠抱着一捧莲蓬从廊檐前经过时,李绮节简直羞愤欲死。   孙天佑却格外兴奋。   最后,兴奋的孙天佑被李绮节用一把棕叶蒲扇劈头盖脸抽了一顿。   孙天佑外出赴约的时候,李绮节夜里会等他回来一块用晚饭,当然她不会可怜巴巴一直等到深更半夜,饿坏了肠胃,谁替她受罪?   一般她最晚只等到戌时一刻,没等到人,她就自己吃饭洗漱,等孙天佑回来时,再陪他坐着说说话。   有时候看孙天佑实在吃得香甜,她也忍不住跟着吃一小碗。天天加餐的效果是很明显的——最近她的脸蛋是越来越圆润了,脱下衣裳,一双雪白光泽的胳膊,如一对肥嫩鲜藕。胸前鼓胀也一天比一天饱满,衣服底下像揣着两只胖乎乎的兔子,孙天佑眼馋得不行,每次有机会都要上下其手,摸摸啃啃。   前几天李绮节揽镜自照,发现自己好像有双下巴了。   她告诫自己:必须杜绝夜宵。   但是孙天佑却专爱和她作对——他的吃相实在诱人了,旁观的人光是看着他吃,就觉得胃口大开,恨不能和他一起大嚼。   在外应酬,酒水是管够的,但不一定能吃饱,孙天佑今天显然饿极,把半盅砂锅鱼头豆腐汤淋在热腾腾的米饭里,就着一盘酱腌嫩姜、一碟高邮腌蛋、一碗桂花腐乳、一盘虾仁拌干丝,稀里哗啦,连吃三碗汤泡饭,才停下筷子。   等他吃饭的速度慢下来,李绮节移开流连在菜碗间的眼神,轻声道:“唐长史为人如何?”   孙天佑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比金长史好应付。”   李绮节轻轻舒口气。   孙天佑让丫头进来撤去桌上的残羹冷炙。   两人移到里间,李绮节脱下绣鞋,盘腿坐在架子床沿,孙天佑歪在脚踏上,把头靠在她怀里,让她接着为他梳发。   帐幔密密匝匝低垂,彼此的呼吸交叠缠绕,缱绻而安逸。   说了些今天在唐家的见闻,孙天佑忽然挑眉,“今天在唐家门口碰到金家大娘子,她问起你,还让我把一样东西转交给你。”   李绮节闻言,眼瞳闪闪发亮:“这次是什么宝贝?”   金蔷薇不愧是瑶江县首富之女,每次给李绮节送的礼物都价值不菲,以前李绮节还会小心翼翼准备一份回礼,但猜到金蔷薇为什么对她如此看重之后,她懒得再费那个心思去揣度金蔷薇的用意,金蔷薇坚持要送,她就大大方方收下。   丫头打起蓝布软帘,把一架红木框宝瓶形漆地百宝镶嵌雄鸡报晓图座屏抬到拔步床前。   里间只点一支蜡烛,朦胧的灯光下,座屏中镶嵌的雄鸡报晓图看起来犹如雕琢缕刻,笔触淡雅,生动活泼,寥寥几笔勾绘的篱笆架前,一只绚丽雄壮的雄鸡站在黑漆虬曲的树枝上,引吭啼鸣,朱冠火红,羽毛蓬松,神骏威武。   李绮节一脸错愕,“这座屏……”   孙天佑转过身,把散乱的长发随意挽成个团髻:“我认得这上面的绣像,是从你名下的绣庄卖出去的?”   李绮节点点头。   酒坊、球场里的雇工大部分干的是体力活,把女童们送到那边做工不合适,正好镇上有家绣庄急需脱手,她便以低价买下。几个签过契书的绣娘是当地农妇,勤劳本分,不需要另外搜寻绣娘,她托人从南方购置一批新的织机,转眼就把绣庄重新经营起来。   女童们无依无靠,知道只有学会本事才能不饿肚子,跟着绣娘们学手艺时一个比一个刻苦,如今已经有好几个能独当一面。   这幅雄鸡报晓图就是她们的成果,模仿的是时下最为名贵的缂丝织造。   和云锦一样,缂丝成品也有“一寸缂丝,一寸金”的美誉,一幅精美的缂丝绣屏,往往可以卖出几千两银子的天价。   好的缂丝织物都是贡品,只有达官贵人家舍得穿戴或是当摆件。   李绮节连朵桃花都绣得歪歪扭扭的,缂丝那种顶尖手艺,她当然不会。   可她知道技术要点啊!   她并不奢望绣娘们看过她下发的册子后,马上能学会缂丝技艺——学会了她才要头疼呢!天底下手艺最精妙的匠人全在南直隶的各大织染局里,南京的神帛堂、供应机房直接受京师管辖,供应宫廷每年所需的丝织用品,小老百姓敢把堪比贡品的织物拿出去贩卖,纯粹是找死,当然不是说律法不许,而是那样做会招来织染局官员的嫉恨,以致于惹祸上身。   只要绣娘们能模仿出两三分,赛过市面上的其他民用织物,就够李绮节欢喜了,赚钱不分贵贱,和那些一寸一金、供不应求的昂贵织物比起来,中等货色也是盈利大头!   她们家的绣件算得上是物美价廉——既能满足装逼夸耀的需要,又不用把家底掏空就能买得起,所以那些中等人家很钟爱绣庄出品的绣像。   政治清明,经济繁荣,过惯了安稳日子,老百姓们渐渐开始摒弃开国初期的淳朴作风,彼时,南方江浙一带已经兴盛起炫富风潮,上到家财万贯的富商,下至穷苦村人,都争相购置华贵新衣,官员们攀比各自的衣着风度,男人们的衣袍花样繁多,纹饰鲜艳,比女人们还讲究。   有些人家宁愿倾家荡产,也要买上几件体面新衣,穿出去显摆。   李绮节的绣庄恰逢其时,今年又添置了一批新织机。   为了避开风头,她已经把绣庄迁移到乡间的茶山上,外人无从窥探。   金蔷薇的消息真灵通,说来也是真巧,白天她才让进宝把朱盼睇和朱家几个小娘子送到绣庄去,夜里金蔷薇就给她送来这架绣庄卖出去的雄鸡报晓图。   座屏应该是买走绣件的人自己配的。   李绮节低头想了一阵,“金蔷薇是不是想打听绣娘们的技法?”   她没打算藏着掖着,拿钱来买就好了,反正市场那么广阔,多几个类似的绣庄,在瑶江县养成一条成熟的产业链,正好一起分担风险。   孙天佑摇摇头,“依我看,她是想和你合作。” ☆、第109章 一百零九   合作?   好啊!   如果是别人来求合作, 李绮节可能还会犹豫,但是发出邀请的人是金蔷薇,她立刻举起双手,无条件同意!   她只大概记得几任帝王的更替次序, 什么经济形势,朝堂格局,两眼一抹黑, 什么都不知道。而金蔷薇却是个疑似重活一辈子的本土居民,说不定对方连哪年干旱、哪年洪涝、哪年粮食丰产都记得清清楚楚,有金蔷薇保驾护航,她完全可以优哉游哉、躺着赚钱!   简称躺赚。   李绮节喜滋滋畅想了一会儿,收回心神, 斜睨孙天佑一眼, “你不介意吗?”   前几天他还警告她, 让她小心提防金雪松, 今天怎么这么好心,替金蔷薇带话?   总觉得里头有猫腻。   孙天佑一摊手,作大公无私状,“金家路子更广,手段更多, 娘子和金家合作, 能省不少事。为了娘子,我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李绮节嗤笑一声, 看来,孙天佑和金蔷薇私下里可能达成了什么协议,不知道是关于杨县令的,还是关于金雪松的。   八月间,朱瞻基亲自率兵讨伐仗着曾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而妄图自立的亲叔叔朱高煦。讨逆成功后,他命锦衣卫将朱高煦父子及其全部家眷戴上镣铐,一路浩浩荡荡,班师归程。   另一个热衷造反的藩王朱高燧见识到朱瞻基的雷霆手段,肝胆俱裂,再不敢有不臣之心。   九月初九,朝廷正式下发对朱高煦逆党的处置敕书,汉王府典仗、长史、教授、群牧所百户、山东都指挥使、山西都指挥、河间卫镇、德州卫指挥、天津卫镇守都督等六百余人陆续被处决或被拷问至死,一千五百人以“知而故纵和藏匿叛人”的罪名发配边军,七百多人被流放至边境为民。   这些官员的亲属宗族,虽然没有被判死罪或是流放,却全被朝廷充作奴婢,赏给此次御驾亲征的随行功臣。   直到几年后,还有官员因为卷入汉王一案被锦衣卫夜半敲门。   杨县令没有掺和到汉王的反叛之中——以他的官职,想掺和也掺和不进去,他只是个因为年轻的时候和几个同窗合著了一本诗集,而不幸被归入到汉王派系的七品芝麻官。   孙天佑洒下大笔金银,贿赂督办官员,杨县令被免除死罪,贬往云南永昌卫。   金氏和杨天娇不相信孙天佑肯照拂她们,在得知杨县令要流放戍边后,悄悄收拾盘缠细软,离开庵堂,估计是投奔金家亲族去了。   孙天佑没有费心派人去找,一对脾性暴躁、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母女,贸然跑去依附已经落魄的金家,下场可想而知。不必他亲自动手,金氏和杨天娇后半辈子注定波折坎坷。   杨县令临行前,孙天佑前去相送,因为大概是父子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他没有提及以前的恩仇纠葛,让人备下好酒好菜,自己亲自斟酒布菜,让杨县令饱餐一顿再启程。   他已经让人从水路南下,提前去永昌卫打点当地小吏,然后派一名心腹长随一路护送杨县令至云南,官差早被他的银两打动,答应善待杨县令。   杨县令此行虽然辛苦,但不会有性命之忧,抵达永昌卫后,也会有人接应,除了不能归乡之外,他仍旧可以过上吃喝不愁的富足日子。   看着面容冰冷、神情疏远的儿子,杨县令老泪纵横,扒饭的时候,双手一直在发抖。   孙天佑眼眸低垂,沉默着为杨县令夹菜。   李绮节头梳芙蓉髻,身穿素袄绵裙,也在一旁陪同,吃饭前她给杨县令行了全礼,三人同席,算是一顿团圆饭。   眼看天色将晚,官差在外小声催促,孙天佑命人撤去饭菜,送杨县令出城,李绮节留在在城门外的茶肆里,等孙天佑折返。   杨家只有杨表叔和杨天保父子俩来为杨县令送行,高大姐和孟春芳也来了。   兄弟伯侄抱头痛哭,倒是孙天佑这个亲儿子面无表情,不像是亲人送行,更像是瞧热闹的陌生人。   男人们要把杨县令送到山脚下再分别,女眷们在茶肆等候。   孟春芳瘦了些,但气色很好,高大姐唯唯诺诺,倒像是有些怕孟春芳。   高大姐当然要怕,杨家已经落魄,而孟云晖却高中举人,即将北上赴京,参加二月春闱。   县城里的媒婆快把孟家门槛踩塌了,连金家也想把金蔷薇的一个堂妹嫁给孟云晖,唐家也推出年纪还小的嫡女唐瑾儿,说可以先成亲,过几年再圆房。   总之,媒婆向孟家推荐的人选,有嫁妆丰厚的乡绅之女,有家世不凡的书香嫡女,有品貌出众的聪慧才女,有贤惠稳重的大家之后,环肥燕瘦,任君挑选。   孟举人没有挑花眼,他直接大手一挥,关上孟家大门,拒绝所有人的求亲。   直到孟云晖的老师发话,才浇灭那些巴不得立刻把新科举人抢到家里和闺女拜堂的求亲者心头的热情之火,魏先生的意思很明确:孟云晖不会娶本地女子为妻。   众人这才明白为什么魏先生不愿意让自己的爱徒早娶,因为他笃定孟云晖能高中进士,届时京师不知多少豪富人家等着榜下捉婿,其中甚至不乏势力衰微但仍然根深叶茂的世家大族。   天子脚下的贵小姐,岂是瑶江县的平民丫头能比得上的?   不止是家世、出身不同,大家千金从小长在深宅大院中,往来的都是有身份的命妇,耳濡目染,见识更广,熟知官员内眷们来往的规矩忌讳,知道该怎么配合丈夫与人交际,而且她们的家族姻亲关系遍布天下,能为孟云晖提供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助力,帮他渗入上层士人的交际圈子。   瑶江县的小娘子们自知比不过京师的大家千金,自此歇了嫁给举人老爷的心思。   不止不敢肖想孟云晖,还暗自庆幸:没嫁给孟四郎也好,不然等日后孟四郎在会试中大放光彩,必有京师人家遣媒招纳,届时重重压力之下,糟糠之妻要么自请下堂,要么被看重前程的孟四郎随便找个理由休弃,纵有万般委屈,也无处说去!   县里人失望归失望,但转念一想,就算不能把孟云晖招为东床快婿,那也得先巴结好这位金凤凰啊!   于是各种上门笼络的,带着家产、田地前去投奔的,奉承的,送礼的,讨好的,送田亩、送店铺、送宅院、送金银,还有送自家闺女给孟云晖当洗脚婢的……层出不穷,花样繁多。   现在孟云晖还没出发,孟家已经大变样了,一家人从葫芦巷搬出,住进一所三进大宅院,自愿投身为孟云晖做奴仆的就有数十人,孟云晖从前出门,总是步行,身边只有一个书童跟随,如今他出入孟府,身边少说有四五个伴当伺候,孟娘子还想雇人给他抬轿子,被他严词拒绝。   杨家萧索落魄已是定数,而孟家蒸蒸日上指日可待,高大姐如今不仅要靠孟云晖的名头震慑那些想趁火打劫的远亲,还盼着孟云晖发达了之后,能够回头提携一下杨天保,所以她必须向儿媳妇孟春芳服软。   婆婆放下身段,转过来讨好自己,孟春芳并没有现出得意之色,依旧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杨家已经分家,杨县令带着杨天保分出来单过,家里全是孟春芳说了算,杨天保向来没主意,什么都听她的。   高大姐为了讨好孟家,借口家中积蓄不多,要把小黄鹂卖到北边去。   小黄鹂哭得肝肠寸断,找杨天保求情,杨天保除了叹气之外,一句话不说。   最后还是孟春芳做主把小黄鹂留下,杨天保风流成性,卖了小黄鹂,日后还有小杜鹃,小画眉,与其费心思一个个对付,还不如把小黄鹂留在身边做帮手。   杨福生把她这个嫡母当做亲生母亲,和小黄鹂很生分,有杨福生在一日,小黄鹂就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李绮节很佩服孟春芳的隐忍。   孟春芳却觉得很平常,“三娘,这才是哪里?你没见过那些大户人家,那才是一堆乱账呢!后宅里的事儿,哪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   李绮节深以为然,比如李家村的张家,只有张大少爷一个嫡长子继承家业,家里也一团乌烟瘴气。听宝珠说,宝鹊在张家过得很不如意,妾室姨娘没有任何尊严可言,任打任骂,随时可能枉死。   昔日那个干活麻利、少言寡语的伶俐丫头,瘦得形销骨立,八宝玉镯子几次从手腕子上滑脱出来。   宝珠叹息一阵之后,苦笑道:“不过宝鹊说她不后悔,她小时候穷怕了,宁愿在富人家挨打挨骂,也不肯嫁个平头百姓。”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宝鹊算是求仁得仁。   秋高气爽,碧空如洗。   道旁常有车马走过,烟尘滚滚,枯黄的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飞舞。   远处浅黛山脉柔和起伏,像一幅慢慢展开的山水画。山间多植松竹柏树,深秋时分依然一片青翠,唯有山腰处点缀着密密麻麻绚烂的金黄色彩,像一只只高挂在碧绿丛中的小灯笼,那是农人们种植的橘子树。   孟五叔和五娘子住在山上,为人看守果林,中秋前,五娘子带着孟小郎,给李家送去几口袋橘子、柿子和板栗。   李绮节心念一动:“五娘子和孟五叔很高兴吧?”   孟春芳微微一笑,“这是自然。宴客那天,我娘亲自把五叔、五婶请到家中吃酒。”   孟云晖中举后,不仅孟春芳在杨家的地位发生显著改变,孟家人对他的态度也来了三百六十度空翻加转体、七百二十度大回旋,外加九十度脑袋充血式打脸倒立。   孟十二彻底蔫了,一口一个四哥,亲亲热热,做小伏低,比伺候他老子孟举人还恭敬。   孟云晖脸色一变,他立刻吓得魂不附体,恨不能给孟云晖磕头求饶。   孟娘子原先还端着架子,不肯向子侄辈的孟云晖服软,吃过几次亏后,不敢逞强,态度大变,每天对孟云晖嘘寒问暖,呵护备至,把一个温柔慈母的角色发挥得淋漓尽致。   饶是如此,孟云晖依然对孟娘子十分戒备。   孟娘子叫苦不迭,找孟举人哭诉委屈,孟举人根本不信她的话,还斥责她气量狭窄,只会惹是生非,闹得家宅不宁。   中举之后的孟云晖就像是变了个人,总能让孟娘子在人前吃瘪,还没法辩白自己。   孟娘子这才明白,孟云晖以前那些顺从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他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他桂榜有名,不用再看她的脸色过活,该轮到她吃苦头了。   孟娘子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从五娘子夫妇身上想办法,如今她不仅不反感五娘子上门,还主动留五娘子和五叔在家留宿,有五娘子夫妇在一旁看着,孟云晖才不会给她使绊子。   孟春芳在娘家住的日子不多,不知道孟娘子和孟云晖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只晓得母亲最近脾气好多了,不再随便跳脚骂人,弟弟孟十二也变得乖巧安静,还赌咒发誓,说要重新捡起书本好好读书。   她大概能猜到原因,但没往深里想,只要母亲和弟弟不再惹事,她就别无所求了。反正孟云晖名义上永远是他们家的一份子,肯定不会对他们家不利。   听说孟娘子和五娘子友好相处、亲如一家,李绮节长长舒一口气,不是为孟云晖,而是为辛劳半   生的五娘子夫妇。   从前李绮节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魏先生为什么逼迫孟云晖改认孟举人为父?   就算孟五叔和五娘子身上有污点,会妨碍到孟云晖的名声,那也影响有限,又不是什么可能牵连家族的滔天重罪,只要孟云晖自己争气,等他飞黄腾达,总能想办法把旧事遮掩过去。   现在她大概猜到几分。 ☆、第110章 一百一十   现在李绮节大概猜到几分。   一来, 魏先生野心不小,孟家人只盼着孟云晖能中进士,他却笃定孟云晖能取得更理想的名次, 为了更荣耀的未来, 自然要提前把一切不利于孟云晖仕途的因素彻底掐灭在萌芽状态。   二来,魏先生手把手教会孟云晖读书识字,几乎把半生心血投注在孟云晖身上, 孟云晖就是他实现自己政治理想的媒介, 他容不得孟云晖身上有一丝瑕疵, 以免打乱他的筹划。   三来, 官场如战场,唯有心狠手辣、果决利落之人, 才能披荆斩棘,一步步往上爬。魏先生不希望孟云晖有太多牵绊, 故意割裂他和生身父母的关系, 也是想磨练他的心志。   四来, 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魏先生希望学生孟云晖永远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为了达到这一目的, 他必须保证自己始终是孟云晖最信任、最倚重的人, 所以他折腾孟云晖,让他疏远父母、兄弟、姐妹、亲族。   魏先生想把孟云晖教导成一个冷酷强大、能屈能伸,一门心思为仕途钻营的野心家。   所以,孟云晖中举之后, 魏先生依然还是会阻止孟云晖亲近五娘子夫妇。   但是,孟云晖会甘愿充当提线木偶,一直乖乖任先生摆布吗?   他只是面相憨厚,性子却从不见憨厚过!   可以想见,等孟云晖北上京师,如愿杏榜有名、娶得贵女以后,他的妻族和魏先生肯定会有不少摩擦,他的贵妻和婆母孟娘子的相处也必然很热闹。   孟云晖未来将会一直处在各种明争暗斗之中,不止朝堂官场,还有他的后宅,他和他的恩师,他和他的妻族。   李绮节偷偷腹诽,这真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与眼前所见的一切斗,孟云晖只怕要做一个六亲不靠的孤家寡人了。   不过这一切和她没关系,她和孙天佑都是洒脱之人,只想过自己的自在小日子。   放下孟云晖,又问了些其他居家琐事,孟春芳笑着一一答了。   一群南飞的大雁拍打着双翅,穿行在奔涌的云层间,孙天佑和杨表叔父子从远方遥遥走来。   高大姐立刻大声催伙计筛茶,又笑眯眯朝李绮节道:“三娘,咱们顺路,正好一块回城。”   李绮节和孟春芳相视一笑——为高大姐神色间的有意讨好。   早些时候,高大姐看到李绮节时,脸上讪讪,神情很不自在。她在家咒骂李家嫡支时,总顺带着酸一酸李大伯、李乙和李绮节,有些话很不好听。   她倒不是真的迁怒于李绮节身上,而是想到自己当年看不上的儿媳妇如今掌管二十几家店铺,十几艘南来北往的货船,名下田亩、茶山、山地更是数不胜数,李家酒坊的酒一直卖到京师天子脚下,每天从她手头出入的金银少说也有几千两,光是那和金家合作的绣庄,半个月的收益就超过杨家一整年的收入,更别提如今在瑶江县和武昌府最为红火的蹴鞠比赛,听说每回都有贵人临场观看,一场下来能挣一座银子山……   越想高大姐越气闷。   现在县里人都笑话杨天保有眼无珠,白白错过财神爷。孟春芳当然也好,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举人老爷孟云晖和孟家人关系生疏,他肯不肯提携杨天保还不一定。而李绮节财大气粗,对家人十分大方——看周寡妇和她两个女儿整天笑得合不拢嘴就晓得李绮节不小气,如果当初杨天保娶的是李绮节,管他学问好不好,大把大把的钱钞撒下去,还怕杨天保会没前程吗?光靠她的陪嫁,杨家就能迅速东山再起。   连杨家人自己都私下里嘀咕,难怪都说九郎比五郎聪明呢!几年前九郎非认准李绮节不娶,那时候杨家人背地里说他脑壳发昏,结果人家却是慧眼识珠!   不过九郎自己也是深藏不漏,都以为他是一无所有被赶出家门的,谁晓得他竟然能在金氏眼皮子底下偷偷攒下一大笔家业?   李绮节嫁九郎时,说闲话的也有,高大姐还惋惜她找了个不成器的浪荡子,现在县里人却羡慕李绮节得了个好夫婿。   夫妻两个,果然是天生一对。   两人如鱼得水,和谐美满,携手开创家业,声势俨然已经盖过曾经的杨家。   而高大姐呢,竟然只能看儿媳妇孟春芳的眼色过活。   高大姐能不羞恼愤恨么!   她直来指往,发泄胸中郁气的方法简单粗暴,那就是夹枪带棒,没事儿把李家嫡支提溜出来骂一顿,然后顺便编排李绮节几句。   反正骂人只要动动嘴皮子,不犯法,不害人。   上个月朝廷委派新的县官来瑶江县接管县衙事务,李家嫡支得意几个月后,携家带口,灰溜溜返回乡间老宅。他们举族和杨县令对着干,辛苦多年,结果只是空欢喜一场,什么都没捞着,正是印证那句老话:吃不到羊肉,还惹得一身骚。   原本高大姐就没什么立场指责李绮节,李家嫡支一走,她再骂李绮节就更不合适了,加上孙天佑几次通过杨天保绵里藏针暗示警告,高大姐又惊又惧,老实消停下来。   今天当面看到李绮节,高大姐想起自己在家里骂过的那些话,心虚得不得了。   李绮节神色淡淡,不怎么搭理高大姐的殷勤,但也没怎么为难高大姐。   有些人,就像夏日里的苍蝇一样,烦人是烦人,不过还真没必要费劲去打它。   高大姐就是一般的市井妇人,爱面子,爱嚼舌头,口无遮拦,喜欢占嘴上便宜,但行动并没有坏心。杨家人埋怨杨县令卷入汉王一案,害得杨家败落,纷纷和杨县令撇清关系。高大姐虽是内宅妇人,却看得分明:杨家的发达本来就是杨县令带来的,这些年他们这些亲族靠着杨县令得了不少好处,现在杨县令倒霉,杨家随之败落,怪不到杨县令身上,他们不该忘恩负义,只盯着杨县令的错处不放,除非谁舍得把前些年搜刮的好处全吐出来。   今天高大姐义无反顾陪着杨表叔父子来为杨县令送行,在李绮节的意料之外,不过细细一想,也是情理之中。   对付高大姐这种惹人厌烦、但又大节不亏的妇人,只要稍微露一露獠牙,示以威慑,让她知道服软就行。   说笑声越来越近,杨表叔和孙天佑、杨天保前后踏入茶肆。   杨表叔面色沉重,杨天保眼圈微红,孙天佑是表情最平常的那个。   李绮节起身相迎,看到杨表叔时,道了个万福。   杨表叔看到她,眉眼微微舒展,向她微微一笑,眼神慈祥,他大概还觉得愧对于她,每次看到她,都会问问她的境况,态度很亲和。   杨天保则有些别扭,不敢对上李绮节的目光。捂着纱帽扭来扭去,像一枝在风中摇摆不定的芦苇杆子,随时可能咔哒一声,被狂风折断腰肢。   当然,他也没机会对上,孙天佑一直站在李绮节身边,他敢多看李绮节一眼,孙天佑立刻瞪他。   堂弟的眼刀子就像寒冬腊月天的凛冽寒风,一下下刮在杨天保脸上,把他吓得连头都不敢抬。   返回县城的路上,高大姐长吁短叹:“可怜哟!”   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一拍大腿,“没良心的东西!”   一边感叹,一边时不时偷看李绮节一眼。   李绮节莫名所以,不知道高大姐是什么意思,反正骂的肯定不是她——高大姐现在没那个胆子当面骂她。   孟春芳为她解惑:“我听天保说,公公和婆婆找过金氏和杨天娇,劝她们和大伯一道南下,虽然路途遥远,但有天佑派去的人一路照应,不会让她们在路上吃苦,到时候一家人也好在云南团圆。杨天娇不肯,还把婆婆骂了一顿。”   原来高大姐骂的人是金氏和杨天娇。   高大姐不是藏得住心事的人,忍耐不住,直接找李绮节攀谈,“如果不是金氏,大伯和九郎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三娘,以后金氏如果仗着婆母的身份为难你,你可千万不要客气!”   李绮节淡淡一笑,“我婆婆早就过世了,牌位在孙家祠堂里供着呢!”   她才不会承认金氏是自己的婆母。   高大姐猛点头,“对,三娘,你一定要拿捏得住,你是年轻媳妇,脸皮嫩,如果金氏找你胡搅蛮缠,你别怕,只管来杨家喊我,让我把她骂得抬不起头!”   李绮节不置可否,高大姐怎么一副像是和金氏有深仇大恨的样子?   孟春芳继续为李绮节解释:“杨家遭此大难,婆婆诚心诚意去庙里请大师算命,大师说源头在金氏身上,因为她搅和得大伯家宅不宁,才有此祸……”   李绮节哭笑不得,杨家败落,直接原因是杨县令不慎卷入朝堂纷争,根本原因是杨家没有后起之秀能支撑家业,关金氏什么事?高大姐怎么不怪杨县令,却去怪责金氏?   就像当年金氏虐待杨天佑,众人从不指责杨县令的不作为,只知道一味谴责金氏,怨她太狠毒;或是诋毁杨天佑的生母,说杨天佑生母不知检点,她生的孩子活该被人轻贱。   怪来怪去,反正没人怪到男主人杨县令身上。   不止如此,还有人夸赞杨县令有情有义,对妻子肯忍让,对庶子肯照顾,就是因为他太温柔多情,后宅才会不安。   其实后宅不宁的根本原因就是杨县令自己,年轻的时候他不能善待妻子,处处风流,让金氏天天以泪洗面。中年的时候他想弥补金氏,因此对金氏的种种疯癫行为不闻不问,害得唯一的儿子天佑受尽折磨。唯一的女儿杨天娇被金氏养得跋扈骄纵,他不知道劝阻,只是一味顺从,杨天娇的根子已经坏透了,以后的命运可想而知。   杨县令自欺欺人,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接连造成家庭悲剧。   可世道如此,没人会说杨县令的不是。   孙天佑发现李绮节从城外回到家里后,一直闷闷的,遣退下人,把她抱到怀里,摸她的脸颊,柔声道:“谁惹你生气了?”   李绮节捧住孙天佑的脸,在他颊边的酒窝上亲了一下,“咱们家不欢迎杨六郎,他要是再敢上门来,我立刻让阿满把他乱棒打出去!”   杨六郎是孙天佑的堂兄,杨天保的堂弟,他在杨家失势后,立刻找到孙天佑,要求他把金氏和杨天娇接到孙府赡养,孙天佑断然拒绝他的荒唐提议。他不死心,四处游说杨家族人,甚至扬言说要去官府告孙天佑不孝,被杨表叔痛骂一顿,赶回乡下老宅。   李绮节很生气,杨六郎以为他是什么人?竟然敢指着孙天佑的鼻子骂他凉薄自私?她的小官人,容不得别人欺负!   孙天佑看着李绮节气鼓鼓的模样,不自觉笑出声,低头亲吻她的鼻尖,“好,娘子想打谁,就打谁。”   结果杨六郎第二天竟然真上门来了。   李绮节摩拳擦掌,立刻一叠声让阿满和进宝去灶房拿厨娘用来捶洗衣裳的木槌。   两个人高马大的少年,一顿棍棒交加,把手无缚鸡之力的杨六郎打得鼻青脸肿,惨叫连连。   杨六郎口舌锋利,有一肚子的大道理,阿满和进宝大字不识一个,说不过他,干脆不说,几棒子下去,能舌战群儒的诸葛先生也得认栽。   杨六郎气急败坏,怒发冲冠。   阿满一棍子敲在他背上。   杨六郎苦苦求饶,抱头鼠窜。   进宝一木槌砸向他脚掌。   宝珠又气又笑,生怕闹大了不好收场,一口气跑到书房:“姑爷,不得了,三娘快让人把那个杨六郎打坏了!”   孙天佑头梳小髻,发间拢丝绳网巾,身着宝蓝色云纹地松鹤同春纹绢袍衫,坐在南窗下拨弄算盘,闻言掀唇微笑,狐狸眼亮晶晶的,“是吗?”   宝珠神情严肃,脆生生道:“姑爷快去劝劝三娘吧!”   孙天佑笑而不语。   宝珠为之气结,再次腹诽:三娘不着调,姑爷也不靠谱!   阿满把杨六郎打跑了,回到房里向孙天佑邀功,昂着下巴,得意洋洋道:“少爷,我把杨六郎揍了一顿!”   孙天佑撩起眼皮,瞥他一眼,没说话,指尖在漆黑油润的算珠之间来回飞舞,像一群翩翩起舞的花蝴蝶。   阿满嘿嘿一笑,凑到书案边,“少爷,你放心,太□□排好了,杨六郎奈何不了咱们。”   孙天佑手上的动作一顿。   杨六郎前脚登门,李绮节立马让人去杨六郎的老师家告状,这年头,老师不仅教授学问,还负责教导学生的品德言行,如果某位学生品行不好,他的老师也脸面无光。   李绮节毫不手软,直接从杨六郎的老师那边下手,杨六郎还想做个体面读书人的话,必须先向孙天佑赔礼道歉。   其实孙天佑有能够让杨六郎彻底闭嘴的办法,而且不止一个,他连人手都布置好了,保证能一次到位,让杨六郎为他的多管闲事后悔一辈子。   可李绮节先把这事揽上身了。   她不愿孙天佑再遭人指指点点,也不希望他为了一点小事把杨六郎彻底逼上绝路。狗急跳墙,有些人情急之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杨六郎不通人情,只需略施惩戒就够了,犯不着为他费太多心思。   看着李绮节前前后后为自己张罗奔走,坚持要替自己出气,孙天佑干脆放开手,任李绮节去应对,他只管优哉游哉,安心享受李绮节的维护。   窗前的官窑耸肩美人瓶里供着一大捧浅色芍药花,花瓣层层叠叠,花枝拥拥簇簇,花色淡雅,花形雍容,香气萦绕在书房内,馥郁芬芳。   孙天佑放下算盘,拎起一只蓝地白花小瓷壶,往花瓶里添水。   晶莹剔透的水珠落在娇艳花瓣上,粉白芍药微微颤动,似无力承受水露润泽,凭添几丝妩媚婀娜。   此情此景,让孙天佑不由得想起昨夜绛纱帐内的旖旎风光,浑身肌肤泛着粉红色泽的娇娘子在他身下软成一汪春水,娇弱无力,脸泛桃花,美目含情,秀眉微蹙,嘴上一连声说着不要,双腿却像长在他身上一样,把他的腰胯缠得死紧。   明明少爷只是在浇花而已,阿满却觉得房里气氛陡然一变,眼看少爷眸光发沉,甩下瓷壶,大踏步往正房走去,他挠挠脑袋,满头雾水:少爷怎么了?   抬脚想要跟上,却听一阵脚步纷踏,宝珠和其他丫头像一群无端被惊起的鸟雀,一个个红着脸,从正院飞奔出来。   看到阿满,宝珠停下脚步,轻咳一声,板起脸孔:“姑爷和三娘有要紧事商谈,我在这里守着,谁也不许进去。有什么事,下午再来回话。”   打发走一脸茫然的阿满,宝珠轻哼一声,气得直跺脚:她还以为姑爷是来劝三娘的,没想到姑爷一进门就搂着三娘不放,青天白日的,真是……   心里在抱怨,脸上却不自觉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三娘一直没有喜信传出又怎样?小夫妻依旧好得蜜里调油一般,让那些长舌妇多嘴嚼舌去吧!   杨六郎狼狈回到家中,还没缓过气,又被老娘按着胖揍一顿。   一边揍,一边骂:   “你先生已经发话了,如果你再执迷不悟,以后不许你上门讨教学问。混小子,那金氏是你什么人?用得着你为她抱不平?你老娘我还活得好好的呢,你可怜她,干脆自己把她接回来奉养好了!老娘只当肚子里爬出来的是只臭虫!”   “老娘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就是这么回报老娘的?老娘还不如多养几头猪!”   “李家三娘是好得罪的?你去县里打听打听,她可是金家的座上宾,连刚上任的县太爷都没你胆气壮!”   杨六郎虽然被阿满和进宝合力揍了一顿,但根本没把李绮节放在眼里,一个内宅妇人,除了指挥奴仆逞凶,还会什么?   等他养好伤,立刻挥毫泼墨,把李绮节的种种凶悍行为传扬得人尽皆知,看她怎么在瑶江县立足!   谁想他还没动手呢,李绮节先来抄他的老底了。   杨六郎这一吓非同小可,他读过几本书,自觉是个顶天立地的翩翩君子,不通俗务,不懂世情,只会掉书袋,对他来说,一顿打骂不算什么,反而能昭显他的威武不能屈。   可先生一句轻飘飘的评语,却能要他的命!   当下顾不上其他,换下凌乱不堪的衣袍,重新梳好头发,去先生家忏悔。   老先生先被李绮节派人上门告状吓了一遭,正觉惶恐不安,又被送到门前的一车厚礼晃得睁不开眼睛,一个时辰之内,一吓一惊,前者是因为害怕,后者则是暗喜。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老先生已经被李绮节收拾得服服帖帖。   看到昔日得意门生杨六郎上门,老先生撸起襕衫袖子,声如洪钟,指着杨六郎的鼻子大骂,“清官难断家务事,你那堂叔都晓得置身事外,你倒是脸大,跑去指手画脚,丢人现眼。你又不是孙相公的长辈至亲,哪轮得着你对他横加指责?况且金氏虐待庶子在先,抛弃丈夫在后,本就是个不慈恶妇,有此下场,咎由自取。你是非不分,哗众取宠,读书人的脸面,都被你丢光了!日后别人问起你的师承,休要提老夫的名姓,老夫丢不起那个人!”   杨六郎不敢辩驳,又气又愧,大哭一场,不等养好伤,忙忙收拾几样雅致体面的礼物,上孙家负荆请罪。   李绮节没有出面。   孙天佑没接杨六郎的话茬,冷笑一声,关门送客。   从此,杨六郎再不敢多管闲事。   杨家人眼馋孙天佑的家产和李绮节的嫁妆,想用孝道逼迫孙天佑掏银子扶持杨家。杨六郎只是受他们撺掇,提前去打头阵的,等杨六郎把事情闹大了,他们这些堂叔、堂伯,祖奶奶、老姑姑正好跳出来打圆场,借机谋夺孙天佑的产业。   凭什么他们以后要受穷,孙天佑这个杨家庶子却能吃香的喝辣的?   不从孙天佑身上咬下一块肉,杨家人绝不会松口!   没想到杨六郎才刚蹦跶两天,就被李绮节给收拾了。   她不仅收拾了不老实的杨六郎,还趁势把孙天佑彻底从杨家摘出去,以后谁再想拿孙天佑出自杨家的借口上门生事,不用她出手,邻里街坊一人一口唾沫,就够那人受的。   接着又传出孙天佑和新任县太爷关系亲厚,往来密切的消息。   杨家人怂了。   孙天佑不好对付,他那个泼辣媳妇也不是任人拿捏的主儿。   杨家人咬牙切齿:狐狸配老虎,一对滚刀肉!   几天后李绮节回娘家。   周氏指着她念叨,“以前你在家时,也没这么大的脾气呀,怎么出阁以后,不收敛不说,脾气反而越来越大?你晓不晓得乡里人现在说你是什么?”   李绮节满不在乎道:“是什么?母老虎?母夜叉?母大虫?”   反正拢共只有这几种,没什么新花样。   李绮节不怕被人称作是母老虎,虽然不好听,但很威风啊,以后谁想欺负她或是欺负她男人,先得掂量掂量自己,看他们的脑袋瓜子经不经得住棍棒伺候。   周氏和周桃姑哈哈大笑,指着李绮节又笑又叹,“你啊你!”   李乙面色不豫,“太胡闹了,都是女婿好脾性,把你给惯坏了。有什么事坐下来好好说就是,你打六郎做什么?他可是县城的童生!你怎么能让仆人打他?!”   李绮节抓着胖胖软嘟嘟的小手,逗他发笑,回头瞥一眼李乙,“童生又怎么样?三哥可是秀才公。”   李南宣头一次下场,就顺利通过三场考试,现在已经顺利获得秀才功名,李大伯和李乙整天乐呵呵的,脸上的笑容挂了大半年,也没舍得放下来,连后来孟云晖年纪轻轻考中举人这样的大新闻,都没引走兄弟俩的注意力。   一说到李南宣,周氏立刻满脸笑,喜滋滋傻笑片刻,开口替李绮节说好话:“那个杨六郎,说什么是童生,我看他连刚会走路的娃娃都不如,天天往孙家跑,女婿不在家,只有三娘一个妇道人家在内院,传出去,让三娘怎么做人?三娘不打他,难不成还得客客气气把他迎进家门,然后被县里人说三道四?”   周桃姑也卖力帮腔,“三娘做得对!要换做是我,我亲自拿木槌把那个不知所谓的杨六郎狠狠捶一顿!”   李乙被嫂子和媳妇一顿话说得哑口无言,脸色讪讪,不吭声了。   午间一家人一道吃饭,因为没有避嫌的必要,虽然男女分开两桌,但中间没隔开。   孙天佑和李子恒说说笑笑走进正堂。   在李乙的女婿狂热综合症复发以后,李子恒也很快缴械投降,和妹婿孙天佑相处融洽。孙天佑想讨好一个人的时候,绝对能把对方忽悠得密不透风,李子恒胸无城府,很快中招,不止极度认可孙天佑的妹婿身份,还对他赞不绝口,乃至于悄悄叮嘱李绮节,让她小心看好孙天佑。   用李子恒的原话来说,“妹婿真是万里挑一的好丈夫,三娘,你千万别因为妹婿专情老实就掉以轻心啊,外边那些人看到妹婿这么好的男人,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胖胖还小,只能由周桃姑抱着喂饭给他吃,刘婆子单独为他准备一份蒸的鸡蛋羹和几种粗粮熬成的米糊糊。   胖胖看到丫头把自己每天吃饭用的小牧碗、小匙子送到桌前,立刻兴奋地手舞足蹈,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喊声,催周桃姑快喂他。   周桃姑在胖胖的手背上轻轻拍一下,她不想惯着胖胖,只有等人来齐了,李大伯发话之后,后辈们才能动筷子。   李大伯和李乙先后入座,李南宣一直没现身,李大伯道:“去书房看看,三郎肯定又看书看得入迷了!”   丫头去叫人,回来时脚步匆忙,结香跟在她身后,躬身道:“大官人,三郎脸色且不大好,我劝他歇一会儿,才刚吃了药,刚睡下。” ☆、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   李南宣现在可是李家的凤凰疙瘩, 听说他病了,李大伯立刻放下筷子, 正要起身, 又似忽然想起什么, 忍不住瞥了孙天佑一眼。   本地方言把女婿称为“娇客”或是“一哥”, 娇客登门, 娘家人必须盛情款待。孙天佑和李绮节难得回一趟娘家, 饭还没吃,李大伯这个做长辈的先起身离席, 对客人是很怠慢的。   孙天佑笑了笑,“病人要紧, 大伯请自便。”   周桃姑抓住胖胖的手,不许他抓桌上的竹筷, 转过脸朝李绮节道:“三郎心太重了,每天熬油费火,过了子时才困觉,小小年纪,哪里吃得消!”   李绮节蹙眉道:“读书也讲究张弛有度,大伯没劝三哥小心保养吗?”   周桃姑撇撇嘴巴,“谁劝都没有,念经的那个说一句, 三郎还不是得乖乖听话。”   她面上露出几丝不屑之色,“你晓得的。”   她说的是张十八娘。   两人同为寡妇,周桃姑泼辣精明, 靠操持熟水生意把两个女儿拉扯大,再嫁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让两个女儿能风风光光嫁人。对她来说,只要两个女儿能好好过日子,让她们姓周还是姓李都无所谓。   而张十八娘守着李相公的遗言,不知变通,李南宣受她影响,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放诸在完成父亲遗愿之上,眼瞧着愈发没有烟火气了。   因此周桃姑和张十八娘不大对付。   李南宣天资聪颖,虽然幼时没有正规的启蒙,但他学会诵读佛经后,只需略微记诵两三遍,就能将那些艰涩的经文从头到尾倒背如流。有这种几乎堪称过目不忘的本领和熟读经文的扎实基础在,他学习四书五经可谓一日千里,进步飞快。   从李南宣出孝后,李大伯偶尔会把他的文章、诗作带出去请人品评,孟云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李南宣这个后起之秀,主动登门拜访,此后一直和他书信交流,来往密切。   李绮节听周氏说过,孟云晖对李南宣只有一句评语:三郎的天分比我高。   然而天分奇高的李南宣却在县试、府试、院试上屡屡碰钉子,经过好一场波折后,才取得秀才身份,而且名次并不是很突出。   李大伯和周氏觉得李南宣是压力太大了,又是头一次赴考,才会发挥不理想,劝他不必失落,专心准备下一场乡试。   张十八娘却忧心忡忡,私下里和丫头说:“三郎连考秀才都这么艰难,什么时候才能去京师参加会试?”   丫头们不敢接这个话,读书进举哪是那么简单的?瑶江县一百年只出过几位进士,哪家能供出一个举人,祖辈几代人走出去都脸上有光。县里那些白发苍苍的老童生,六七十岁了还在为秀才的功名搏命,三少爷小小年纪已经有功名在身,大官人和太太整天眉开眼笑的,怎么张氏却愁眉苦脸?   张氏的话辗转传到李南宣耳边,他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严格,每天一睁眼,就扑到书案前用功,夜里别人都睡下了,他还在灯下看书,废寝忘食,焚膏继晷,只差效仿古人头悬梁锥刺股了。   李大伯顾不上孙天佑,急着去看视李南宣,是因为他知道李南宣像个无欲无求的苦修和尚,如果不是真的病得站不起身了,他绝不会放下书本。   一顿饭吃完,李大伯才匆匆回来,周氏焦急道:“怎么样了?”   李大伯叹口气,“大夫开了药方子,结香在熬药呢,说是要将养一阵子。”   听起来好像只是小毛病,但他的眉头一直紧紧皱着,神情并不像他的语气那样轻松。   孙天佑眼珠一转,笑着道:“小婿前几日刚巧得了几枝上好的紫团参,这就让人取来,给三哥补养身子。”   他的年纪和李南宣相差无几,叫一声三哥,是跟着李绮节称呼,以示尊重客气。   人参因为肖似人形而被古人奉为神药。其实,在明朝以前,人参的地位没有后世人想象的那么高。直到明代,尤其是明中期和明末以后,人参才被世人当成包治百病、延年益寿乃至于能起死回生的仙药,一时之间,人参身价倍增,堪比黄金。   老百姓们争相进山采挖人参,没有节制的开采下,山林间野生的人参数量越来越稀少。加上永乐年迁都北京,需要源源不断砍伐木材送往北方,极大破坏太行山脉和燕山山脉的生态环境,导致中原境内的人参逐渐灭绝。   但人们对人参的需求仍旧得不到满足,于是商人们把目光转向东北长白山。在巨大的经济利益的催动下,东北女真人靠采集、贩卖人参迅速崛起,女真人中的八旗贵族掌握人参的开采、买卖权,□□哈赤就是通过人参贸易建起雄厚经济基础的。   万历年间明朝曾有官吏意识到东北女真人的威胁,希望能通过压制人参价格、限制人参贸易的方式打压□□哈赤,结果□□哈赤发明可以长期储存人参的方法,根本不惧明朝的贸易围堵。   人参在□□哈赤建立功业的道路上发挥过重要作用,可以想见,明朝人对人参有多么迷信。   这不,孙天佑说要送人参,李大伯和周氏先吓了一跳,呆愣半天,才想起来要推辞:“紫团参价比千金,是能救命的东西,何必大材小用?九郎留着自家用罢。”   因为孙天佑是自己的女婿,所以李乙这时候不好开口,沉默着站在一边微笑。   孙天佑偷偷朝站在周氏背后的李绮节眨眼睛,“三娘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给三哥用,不就是给自家用么?伯父、伯娘同我这般客气生分,莫非没把九郎当成自己人?”   李大伯知道孙天佑故意用话激自己,笑着摇头道:“你这伢崽!”   孙天佑咧嘴一笑,“人参再贵,也没有三哥的身体重要,何况那几枝紫团参原本就是要送给长辈们享用的,如今不过是提前拿来罢了。”   李大伯和周氏对望一眼,有些犹豫。   周氏一看李大伯的神色,就知道李南宣病得不轻,所以李大伯才会意动,想收下人参。   李绮节插言道:“大伯别推辞了,天佑既然说要送,您这回不收,他下次还是会接着送。”   李乙知道该自己发话了,看一眼孙天佑,赞许地点点头:“等三郎病好了,让他亲自向你道谢。”   李绮节两手一拍,笑嘻嘻道:“不行,怎么能谢他,三哥要谢也是该谢我。”   她自出阁后,不再刻意束缚自己,越来越自然洒脱,和孙天佑相对时尤其自在,但在长辈们面前反而变得沉静起来,少有这样抖机灵的时候。   孙天佑望着她和周氏撒娇,眼里满是柔情,“对,该谢你。”   小夫妻俩一时含情脉脉,很有点旁若无人的意思。   丫头们捂嘴偷笑。   李大伯乐得看李绮节和孙天佑夫妻和睦,李乙则脸色微沉,但眼里并没有一丝怒意。   周桃姑和周氏看着一对你侬我侬的小儿女,面带感慨之意,相视一笑。   唯有李子恒始终在状况外,正拉着李昭节和李九冬说悄悄话。   这么一打岔,李大伯和周氏的神色松快了些。   阿翅腿脚快,人参是他取来的。   大夫打开其中一只云纹锦盒一看,只见里头镶着一枝两指粗细的野参,参形酷似人形,四肢根须俱全,中间有突起,品相极佳,一看便知价值高昂。   李大伯道:“如何,三郎能用参吗?”   大夫捋捋长须,点头笑道:“人参乃大补之物,正乃病者现在所需,府上有此君药,倒是不必老夫费心了。”   李大伯闻言大喜。   下午女眷们在厢房团团坐着抹牌解闷,玩的是一种本地花牌,打法简单,只要记住口诀就能玩。   李绮节自己不打,坐在周氏身后为她算牌,趁丫头洗牌的时候,小声道:“三哥到底是什么病症?”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完结倒计时了,但是发现自己太啰嗦,字数一超再超……   -------------------------------------------   顺便贴一下两篇预收文的文案,感兴趣的大天使们求戳一下收藏,地址专栏里有,谢谢~   话说文案有点雷,但是咱已经尽力了。   ---------------------------------   第一篇是穿越唐朝,《大唐第一公主》   穿越成武则天的养女,她妈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女帝,她爷爷是皇帝,她爹是皇帝,她哥哥是皇帝……   她丈夫是皇帝,她儿子将来也是皇帝——总之,她全家都是皇帝。   大唐第一公主,生来就是受万人宠爱的,谁说帝王家没有真情?   这篇还可以叫作:《我全家都是皇帝》   第二篇是重生《宫斗不如增肥》   张道柔上辈子是活活饿死的,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她喜欢皇帝,皇帝喜欢骨感美人,   为了减肥讨皇帝开心,她把自己活活饿死了。   饿死鬼重活一世,她决定洗心革面,努力增肥。   远离宫斗,拒绝宅斗,她要结结实实养一身胖肉。   不小心嫁了个风一吹就倒的瘦子?   正好,夫妻俩一起增肥。   此文又名:《胖子的世界你不懂》 ☆、第112章 一百一十二   听说颜值高的宝宝看不见我  周氏手指翻飞, 很快绣出一条纤细的叶脉,“十八娘的命也苦,嫁人才一年就守了寡。杨小郎的头七过后, 张家人要把十八娘接回娘家养活, 杨家人不答应,非要十八娘给杨小郎守节……“   李绮节听得咋舌,现在是永乐年间, 朝廷奉行与民休息, 应该还处在鼓励人口生育的阶段, 乡里人竟然强迫女子为夫守节?莫非程朱理学已经影响到偏远的瑶江县了?   周氏冷笑一声:“十八娘年纪轻轻的, 让她给杨小郎守一辈子的寡,就是张家肯, 我这个外人都舍不得!“   李绮节默默叹息一声,她大概能猜出接下来的故事了。   周氏接下来的讲述印证了李绮节的猜测:张家人断然舍不得让如花似玉的张十八娘守一辈子的寡, 毅然决然把她接回张家, 预备为她再挑一户好人家改嫁。杨家人看张家人油盐不进, 恼羞成怒, 和张家断绝姻亲关系。乡里人议论纷纷,整天把十八娘不肯为夫守节的事挂在嘴边, 畏于闲言闲语, 张家只得把十八娘送到山上的庵堂去静养。   从前乡下人家穷苦,寡妇再嫁,不是什么难事。等日子过得越来越富足,寡妇反而不好嫁了。比如杨家那样的人家, 随着家业的一步步壮大,开始注重门第规矩,寡妇如果不为夫守节,就会被说三道四。读书人更是讲究,谁家寡妇再披红绸嫁人,他们连那寡妇的兄弟族人都跟着一起鄙视,甚至会当面把人家说得抬不起头。   周氏一边娓娓道来,手上绣花的动作依旧稳当熟练:“十八娘上山之后就没下来过。山上清苦,张家人平时只会派个婆子到山上去送些衣物米粮。几年后,庵堂里的尼姑找上门,张家人才知道,十八娘已经偷偷搬出去了。张家人到处打听,最后在县里找到十八娘,那时候她刚生了个儿子。张家人以为十八娘被哪家浪荡公子给骗了,追问孩子的爹是谁,十八娘不肯说。一直到她爹和她娘闭眼,她都没说出小郎君的身世,只说孩子的爹是个好人,因为家里不允许他娶一个寡妇进门,她和小郎君才会流落在外,等小郎君长大成人,孩子的爹肯定会接他们母子回家。“   李绮节听出周氏话音里对张十八娘的同情,心里有些诧异:张十八娘不肯为丈夫守节,后来又无媒苟合,和陌生外男生下小沙弥,在这个年代,可以说是大逆不道的惊世之举,可能会受万人唾骂的。按理来说,周氏应该很厌恶十八娘才对,可看周氏脸上的神情,对十八娘没有一丝鄙夷,有的,只是对十八娘的怜惜。   这让李绮节不由得对周氏有些刮目相看,她原来以为,周氏和便宜老爹李乙一样,也是个迂腐守旧的老古板——因为周氏对李大伯纳妾的事情实在太过上心了。昨天李大伯已经明确拒绝收用宝鹊,周氏没有庆幸不说,竟然还怪李大伯不能体会她的良苦用心,把特特为李大伯备下的那半边西瓜送到李绮节房里去了。李绮节晚上吃了几瓣西瓜,临睡前又独自享用了一半脆甜的瓜瓤,夜里频频去屏风后面和铜丝箍的马桶亲切会晤,才会模模糊糊听到朱娘子斥骂小沙弥的声音。   周氏如此执着于为夫纳妾,却不歧视大胆出格的张十八娘,看来还是蛮开明的嘛!   “十八姨现在在哪儿?“   周氏嗤笑一声:“还能去哪儿?十八娘的爹娘去世之后,她嫂子容不下她,怕她的名声耽误底下几个女伢子说亲,把她送回西山上的庵堂关起来了。“   而小沙弥,张家太爷临死之前为他取了名字叫张泰宣,嘱咐张家人务必要把他当成张家的孩子一样看待,好好将他养大成人。十八娘的哥哥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太爷一闭眼,他就让人把张泰宣送到西山的寺庙里去,寒冬腊月天,只给张泰宣穿一件粗葛布小褂子,婆子把他送给寺庙里的知客僧时,他连气息都微了。   母子俩一个被关在庵堂里,一个在寺庙里由出家人抚养长大,虽然同在一座山头,但十几年都不曾见面。   周氏眼波流转,目光在李绮节身上打了个转儿,绣针停在喜鹊的羽翅上,郑重道:“村里的张老太爷是十八娘的隔房堂兄,他们张家人早把十八娘逐出宗族了,村里人顾忌张家人的脸面,也都装作不记得十八娘。三娘,以后在张家人面前,尤其是张大少奶奶跟前,千万不要提起十八娘。“   李绮节点点头,周氏肯把张泰宣的身世如实讲给她听,她已经很意外了——十八娘丧夫后想再嫁,在庵堂和外男有私情,独自生下身世成迷的张泰宣……无论哪一桩哪一件,都不适合讲给未婚少女听,周氏却毫不隐瞒,和盘托出。   李绮节明白周氏的用意,自然不会得寸进尺,企图接近张家和张泰宣,虽然那惊鸿一瞥实在震慑人心。   周氏已经把警告说得很明显了,她是个订过亲的小娘子,爱慕一个身世不明的俊俏少年儿郎,很可能会落到和十八娘一样的悲惨境地。   其实周氏有些杞人忧天,张泰宣固然生得俊秀,但始终只是一个才见过一面的少年郎,李绮节只是纯粹欣赏对方的美色罢了。   周氏仔细观察着李绮节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表情,发现她追问张泰宣的来历,似乎真的只是出于好奇而已,暗暗松了口气:杨天保那边刚出了幺蛾子,三娘可不能再出岔子了!   才刚想到杨家,就听屋外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宝鹊轻轻叩响门扉:“太太,杨家人来了。“   周氏神色一震,绣花针差点戳破指尖:“来的是谁?“   李绮节站起来,走到窗边,透过支起的纱屉子往外看,“好像是老董叔和董婆子。“   老董叔和董娘子是依附杨家过活的一对老仆,往年杨往李家送节礼,都是这对老夫妇上门。据说老董叔也是李家的远亲,因为得罪了县里的大户,怕担干系,宁愿卖身给杨举人当奴仆,以求庇护。   院里的桂花树刚好挡住了李绮节的部分视线,她踮起脚跟看了半天,发现老董叔身后堆了一地的东西,几乎快码得一人高了。先是一担雕花提盒,装得满满当当的,盒盖都撑开了半边,还有几只鼓囊囊的大口袋,看不清里头装的是什么,旁边是一担色彩鲜明的布匹,一担莲藕和金瓜,几只用粽绳捆起来的大青鱼在地上蹦来蹦去,刘婆子撸着袖子,正想办法把草鱼抓到水缸里去养起来。   别的也就算了,细布可是精贵东西,朝廷征税,布匹是其一,市坊交易,布匹可以直接当成货币使用,杭州府出的细绢,一丈就得半贯钱哩!   李绮节眼珠一转:高大姐最是个小气磕巴的人,中秋又不像过年,杨家怎么往李家送来这么丰盛的节礼?   周氏放下补了一半的蓝布直身,理理衣襟,淡淡道:“三娘,你进去看看昭节和九冬在做什么。“   李绮节嗯了一声,没有多问,出了后门,顺着甬道走出正院。   周氏走到后窗前,一直看到李绮节转过月洞门,才放下心。   转身走到门前,声音霎时一冷:“让他们进来说话,我倒要看看,杨家预备怎么向我们李家交代!“   因为葫芦巷和县里最热闹的东大街离得不远,人流繁华,巷头许多人家都搬到楼上居住,在楼下挂上布幡,开个正经铺子,经营些大小买卖。   这里茶坊、酒肆、彩帛、油酱、饭庄、面点香烛、腊味等店随处可见,铺子林立,应有尽有。   巷尾幽深僻静,巷子里遍植笔直茂盛的木樨桂树。有一种是月月都能开花的,现下正值初秋,油绿枝叶下已藏了千朵万朵桂花细蕊。花朵细密,虽然靠近了,也能嗅到一股子淡香,不过及不上十月才开的丹桂那般馥郁香浓。   李家院子里种的是一年一开的金桂。   入秋之后,一连七八天都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桂花树矗立在烈日底下,叶子闪闪发亮,像抹了一层蜡油。   李家人在桂树下吃早饭。   早饭是一大锅清粥,桌上摆了几样小菜:一碟子凉拌孔明菜,一碟子切开的高邮腌蛋,一碟子米醋拌蒸茄,并一碟子风干咸鱼块。   进宝和宝珠一人抱着一只大海碗,蹲在桂花树下,一边淅淅沥沥喝清粥,一边啃胡麻饼,姐弟俩一天三餐都离不开面食。   风干咸鱼太咸,李绮节只吃了一口,就齁得嗓子发干。   孔明菜又脆又嫩,特别下饭,拌茄子微微发酸,口感润滑,倒是很对她的胃口。   李乙拿起一半腌蛋,挖出油滋滋的蛋黄,拨到李绮节的粥碗里,又拿起另一半,照样挖出蛋黄,拨到李子恒碗里,然后几口吃掉剩下的蛋白:“今天要去乡下贩货,大郎跟我出门。三娘留在家,进宝和宝珠留在家陪你,夜里我就回来,明天好腾出空预备中秋回乡下的行李包袱。” ☆、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   “三郎这几天夜里几时睡下?”   结香道:“大官人天天过来督促, 三郎不敢不从,这几日大约戌时就移灯入帐。”   “今天吃了什么?粥饭用得香不香?”   结香口齿伶俐,一样样回想:“早晨吃的是鸡丝龙须面和烧饼,盛面用的是小碗, 三郎吃了一碗,烧饼吃了两枚。午饭是半碗鸡脯粥,一盘野菜素馅的饺子, 配的金银馒头、桂花栗子糕,还用了一盅鲜奶杏仁豆腐。夜里吃得少些,就吃了半个油蜜蒸饼。”   “喔?是不是白天又劳神了?”   结香笑道:“那倒没有,三郎今天的气色比往日好许多,可能是下午吃了几个柿子, 晚上不饿。”   问话的人又絮絮叨叨问了些其他的, 李南宣的行动坐卧, 一日三餐, 穿的什么衣裳,吃的什么果子,喝的什么茶,事无巨细,样样都打听。   结香脾气好, 耐心为他解答。   李绮节忍不住扶额, 如果盘问结香的人是张十八娘,或者周氏,这很正常, 如果是李大伯或者李乙,也很寻常,但是,现在那个缠着结香问个不停的人,却是她的亲大哥李子恒!   粗枝大叶,不拘小节的李子恒,竟然拉着一个丫头,打听李南宣的日常起居?   还打听得这么仔细?   李绮节悄悄翻个白眼,转过月洞门,拂开阔大翠绿的美人蕉叶片,“大哥,你怎么在这?”   李子恒嘿嘿一笑,摸摸脑袋,不言语。   结香在张十八娘和李南宣面前很随意,但是面对李家人则客气谨慎得多,见李子恒不吭声,她也不多话,眼皮一垂,静静站在一边。   李绮节瞥李子恒一眼,冷哼一声,笑向结香道:“伯娘还等着你去她那儿取人参呢,三哥已经睡了?”   结香点点头,“大官人亲自发话,三郎敢不听么!”   李绮节笑而不语,拉着李子恒走到廊檐底下。   “你打听三哥做什么?”   天色还不算很晚,不用点灯,也能看清道路,加上天上一轮满月笼罩,洒下万道银辉,把院子照得恍如白日,廊檐里便没点上灯笼。   李子恒的脸陷在阴影里,依稀看得清五官,但看不清他的表情,“还能做什么?我就是想关心关心三弟啊!他病了,我还没去看过他呢!”   李绮节嗤笑一声,拉倒吧,以前她生病的时候,李子恒都不会这么仔细问宝珠她的起居坐卧,只会一个劲儿地劝她:“多吃点!”   她撇撇嘴:“管你打的是什么主意,反正不许惊扰到三哥,他心思重,比不得你心大。”   李子恒觉得李绮节这句话似乎是在夸奖自己心胸宽阔,得意地挺起腰板,“你放心,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李大郎可以说是瑶江县最体贴的好哥哥!”   回到房里,还没坐下,孙天佑搂着李绮节往帐帘低垂的里间钻:“给你看样东西。”   架子床前笼着一道柔和的光芒,原来是一囊萤火虫,拿白纱布袋装了,挂在铜钩上,夜里纱布透出一团淡黄的萤光,光华流动,柔和生晕,煞是好看。   知道他有孩子气的时候,但没想到他会这么有闲情逸致。   压在心头的阴影立刻烟消云散,李绮节放松身体,懒洋洋靠在孙天佑怀里,任他拔下自己发间的对钗,轻笑道:“你捉的?”   孙天佑低笑一声,她能感觉到背后胸膛的起伏,“阿满捉的,我只负责提供纱网和竹竿。”   李绮节笑得更开怀,“多谢。”   孙天佑在她额间轻吻一口,似乎想吻去她眉宇间的轻愁,“谢我什么?拿什么谢?”   “让我想想。”   李绮节低头沉吟一阵,认真考虑半晌,伸开双臂:“好,就让你替我宽衣罢。”   孙天佑笑而不语,为她脱去细布夹袄,亲自绞干巾帕替她擦脸。   因为在家中,她并未妆粉,不必卸妆,匆匆梳洗一番,便躺倒在枕上,轻舒一口气:“我累了。”   孙天佑以手支颐,在她耳边轻轻吹气:“累了就合眼睡罢,我给你打扇。”   粽叶蒲扇摇动间有窸窸窣窣的吱嘎响声,像一架不堪重负的摇椅,人刚躺上去,每一个零件都在发出抗议,初时觉得刺耳,但听久了,又觉得极度催眠。   李绮节听着摇扇声入睡,一夜甜梦,次日醒来,天光大亮,帐帘高卷,四面门窗却关得紧紧的。   薄被紧紧缠在身上,连脖子都盖得严严实实的,差点压得她喘不过气,不用说,肯定是孙天佑的杰作。往日他从不早起,总要趁她将醒未醒、迷迷糊糊的时候和她歪缠一会儿,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她艰难掀开像裹粽叶一样裹在身上的被子,起身披衣,趿拉着木屐走到窗下,想支起窗子。   靠在外间罗汉床旁打瞌睡的宝珠不小心掉在地上,猛然惊醒,抬头时看到李绮节想开窗,连忙道:“三娘,外头在落雪籽呢!”   她一边说话,一边搓着手,“昨天还觉得热,今天就冷得慌,你怕冷,得添上大衣裳才能出门。”   李绮节侧耳细听,果然听到窗外风声呼啸,雪籽敲在瓦片上,噼里啪啦响。   房里幽凉空阔,一阵凉意擦过光着的脚踝,她忍不住打个寒噤,搂着胳膊,回到温暖的床上,“船备好了吗?”   宝珠点点头,“备好了,太太本来要多留咱们几天的,官人说只是落雪籽而已,不要紧。”   李绮节笑了一下,别说是落雪籽,就是落冰雹,李乙也不会多留他们,女儿、女婿回娘家小住是孝顺,但住久了别人会说闲话,李乙怕孙天佑不高兴,前几天已经暗示过,催她赶紧启程。   宝珠翻开编丝刻花狮子滚绣球牡丹纹大衣箱,找出几件草上霜和一斗珠的冬衣,让李绮节挑一件换上:“回去要坐船,江上风大,多穿点。”   李绮节换好衣裳,揽镜自照,看宝珠脸上似乎有些气恼之色,疑道:“一大早的,怎么气鼓鼓的?谁欺负你啦?”   宝珠气呼呼道:“没人欺负我。”   嘴上说没人欺负她,脸上却一副委委屈屈的表情,只差没抱着李绮节的大腿喊冤枉。   宝珠和进宝祖籍河南,因为逃荒流落至瑶江县,被丧妻不久的李乙买回家中充当丫头、伙计。   那时候宝珠自己还是个没有灶台高的小娃娃,就得负责照顾同样是小娃娃的李子恒和李绮节。   乡下人家的姐姐,基本都是这样长大的,从会走路起,就帮着照顾弟弟妹妹。爷娘白天出去干农活,她们烧火、做饭、喂猪、洗衣服,喂弟弟妹妹吃饭,带着弟弟妹妹们去放牛、打猪草,把弟弟妹妹们带到山下田间玩耍,自己去山里采野菜,晚上回家帮弟弟妹妹们洗澡,哄弟弟妹妹困觉,第二天叫弟弟妹妹们起床。   这样的生活,循环往复,一过就是十几年,直到弟弟妹妹们长大成人,或者是自己出嫁。   彼时不论是富贵高门,还是贫苦人家,长子或是长女的责任心都很强,威望也很高,父母不在的话,长子长女就得负责赡养年幼的弟妹。   比如朱盼睇,虽然喜欢跑到别人家去撒泼打滚占便宜,但她对自己的妹妹很好,每天都把几个妹妹看得牢牢的,操心妹妹们的吃,操心妹妹们的穿,不是母亲,更胜母亲。   宝珠是乡下丫头,从小耳濡目染,知道村里其他姐姐们平时是怎么照看弟弟妹妹的,一到李家,就把李子恒和李绮节收拢到自己羽翼下,跟只慈祥威严的鸡妈妈一样,管这个管那个,整天围着兄妹俩转,吃喝拉撒,全被她一个人包了——明明她自己只是个瘦弱的小丫头而已。   李绮节小时候特别崇拜宝珠,因为宝珠实在是太能干了,会做饭,会汤水,会缝补,会绣花,会杀鸡,会宰鹅,会腌酸菜,会把皱巴巴的衣裳上一层米汤浆一遍,然后变成挺阔的新衣裳,会炸野菜饼,会蒸馒头千层饼,会用草木灰洗掉那些怎么搓都搓不掉的污渍,会根据历书猜出第二天的天气,后来还学会梳各种各样的复杂发髻,记得李家那张犹如几十个蜘蛛网交叠联合起来的亲戚关系网……总之,就没有她不会的!   全能的宝珠,是李绮节最信任、最倚重的帮手,她曾想把宝珠送到绣庄去做个大管事,名头好听,身份体面,以后嫁人肯定能说个好人家。   宝珠不肯,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没什么心机,只会老老实实干家务活,不想领那些需要费脑筋的差事,给她干她也干不好,她就想当个厉害的管家婆。   “当大管家多威风,府里的丫头、婆子都得听我的!以后我男人就在孙府里挑一个,他也得听我的!”   这和奴性无关,宝珠和弟弟进宝逃难路上看过太多人间惨剧,饿得奄奄一息时被李乙买下带回家,对她来说,没有比李家更让她觉得安心的地方,她没有野心,愿意一辈子待在李绮节身边。   倒是进宝毕竟是男孩,不爱手束缚,而且还是爱玩的年纪,希望能随商队一起南下,跟着涨涨见识,领略一下运河沿岸、尤其是南直隶的繁华热闹。   李绮节认真考虑过后,把进宝交给阿满教导,预备明年放他去商队当差。让宝珠留在身边当差,有她在前头顶着,宝珠才能安安心心逞威风。   两人名为主仆,感情就和姐妹一样,还比平常的姐妹多一份抚养的情分。   孙天佑火眼金睛,知道进宝和宝珠两人在李绮节心里的地位不一般,平日里对他们姐弟很客气,三五不时送上几件不起眼但很实用的小物件,把宝珠哄得服服帖帖的。   孙府其他下人见官人和太太都对姐弟俩不一般,不敢怠慢他们。宝珠在孙府可以说是威风凛凛,意气风发。连带着回李家省亲时,李家的丫头待她的态度也变得恭敬谨慎起来。   李绮节皱起眉头,人人都晓得宝珠是她李三娘罩着的,谁敢欺负宝珠?   “真没人欺负我。”   宝珠轻哼一声,把一碟盐炒南瓜子扒拉到手边,一边嗑瓜子,一边道:“昨晚四小姐吃醉了酒,发了好大一场脾气呢!还没进房,就一阵子摔摔打打,钗子、耳铛、珍珠串子、金戒子,胡乱扔了一地。扔完又心疼,怕丫头们趁乱捡了去,让曹婶子打着灯笼,一屋子的丫头蹲在地上寻摸。我刚巧路过,远远看了一眼,四小姐立刻变脸,拿眼睛剜我,还让丫头拦着我,不让我从她门前走,分明是把我当贼看呐!”   说着从鼻子里轻嗤一声,呸呸几口吐出瓜子皮,“以为我跟她们一样眼皮子浅?别人的东西再好,我从不稀罕。”   说话间,她故意撸起袖子,露出腕上一支圆形开口累丝花草凤蝶纹金手镯,指间一只錾刻蝙蝠石榴纹金戒子,映着窗棂漏进来的日光,熠熠夺目。   手镯和戒子是李绮节送她的,因为当初是按着给她以后当嫁妆的想法置办的,样子虽然俗气了点,但是价值不菲,能直接拿去店里变卖。首饰是一套的,除了镯子和戒子,还有金耳坠、金事件、金坠角、金簪子。   宝珠欣赏不来那些玉镯子、翡翠镯子,嫌容易摔坏,她就爱金的银的,能换钱钞,能买粮食,还扛摔。手镯和戒子她很喜欢,这次是特意带回李家显摆的。   前几天她刚显摆完自己的金宝贝,昨晚就被李昭节当贼看待,她能不生气吗?   李绮节听她抱怨一通,估摸着她的气撒得差不多了,皱眉道:“昨天昭节吃酒了?伯娘许她吃的?”   昨晚她胃口不好,提前从周氏那边回房,半路上碰到李子恒和结香,回房之后就睡了,比平时歇得早,不知道正院闹出一场大动静。   “四小姐要吃酒,太太拦不住!”宝珠气哼哼道,“人大心大,脾气也大。”   李绮节叹口气,李昭节的亲事似乎不大顺利,李大伯和周氏为她挑的人选她一个看不上,她自己相中的呢,李大伯又坚决不肯点头,周氏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连热心帮忙的周桃姑都跟着受冤枉气。   周氏毕竟住在乡下,来往的人不多,可供李昭节挑选的儿郎都是近亲,再要么就是远房亲戚的远房亲戚,七拐八拐,总能绕回李家,跳不出这个圈子。   李绮节曾经想过托和孙家有生意来往的人家帮忙,请人家为李昭节说亲,她甚至连李昭节的生辰八字都要到手了,但后来因为李昭节的几句话,她把帮忙说亲的事压下了。   李昭节偷偷向曹氏抱怨,说李绮节可以按着自己的心意嫁人,她却必须听从李大伯的吩咐行事,明摆着李大伯偏心侄女,打压庶女。   她还问曹氏,她到底是不是李大伯亲生的,还是说李绮节才是李大伯的亲女儿?   这种诛心的话,曹氏当然不敢让李大伯或者周氏知道。   但李昭节既然能说出这种话,平时自然少不了其他抱怨之语,她房里的丫鬟头几次听到那些话的时候,没往心里去,以为是小姑娘闹脾气,等李昭节一而再再而三拿李绮节和自己比较时,丫头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四小姐竟然有这种想法!   李绮节现在是乡里远近闻名的大财主,每次回娘家都大把大把往外撒钱钞,丫头们巴不得找个机会讨好奉承她,不用她去费心打听,丫头们争先恐后把李昭节私底下的怨望讲给宝珠听,还不忘表忠心:“宝珠姐姐,我们都是向着三娘的!”   李绮节知道李昭节念叨的那些话后,彻底打消帮李昭节相看人家的想法,既然四妹妹已经对她颇为不满,她何必拿热脸去贴冷屁/股?而且如果李大伯真的认可她推荐的人选,等李昭节嫁过去,如果她的日子过得好,肯定不会感激李绮节,只会觉得是她自己应得的福分。但如果她过得不好,哪怕只是一点点不顺心,也会立刻怪到李绮节身上!   这样的烫手山芋,李大伯和周氏是责任心使然,必须为之操劳,李绮节这个外嫁的堂姐姐,就不必去掺和了。   孙天佑起床之后看到外面天气大变,怕路上不好走,提前去渡口安排船只,回李家时,他身上的衣裳已经半湿,头巾也湿哒哒的,水珠从鬓角滑落。底下的裤子倒是还干燥,厚帮鞋子上溅了些黑泥点子。   李绮节找出一件石青色圆领夹袍,一双丫头做的布鞋,为他换上,“怎么没打伞?”   孙天佑笑眯眯道:“光顾着看风景,一时没想起。”   寒风瑟瑟的天气,在船头看风景?   李绮节狐疑地扫孙天佑一眼,嗔道:“别想和我卖关子,你在外头看到什么了?”   孙天佑哈哈大笑,搂住李绮节,抱着她旋转一圈,“咱们家要办喜事啦!”   “谁的喜事?”   李绮节晕乎乎的,“大哥的,还是四娘的?”   孙天佑咬紧牙关,不管李绮节怎么盘问,打死不肯说。   李绮节不服气,回到孙府,左思右想,想不出所以然。   李子恒踪迹飘忽,李乙已经歇了给他说亲的心思,最近没听说李家相看哪家小娘子。倒是李大伯和周氏已经看准一户乡绅,双方已经互相透过底了,只等男方带上一只公鹅上门纳采,李昭节昨晚在正院发脾气,很可能就是因为对订下的婚事不满意。   所以说,李家最近要办的喜事,应该是李昭节的出阁大礼。   可李昭节出嫁,孙天佑用得着笑得那么诡异吗?   孙天佑知道李绮节迫切想知道答案,夜里以此为条件,诱哄她摆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姿势。   李绮节一气之下,把亢奋急躁的孙天佑踢到脚踏上,拉紧床帐:“今晚不许进来!”   孙天佑掀开床帐一角,偷偷摸摸溜上床,大手准确无误地袭向中间隆起的一团。   李绮节翻过身,嫣然一笑。   灯光下巧笑倩兮的娇娘子,眉眼间是平时见不着的妩媚风情,孙天佑一时看呆了。   趁他发怔,李绮节脚尖往上一勾,再次把仅着一件薄纱里衣的男人踢下床。   正常尺寸的脚板子,看着细腻白皙,踢人的时候,力道可不小。   尤其踢的地方还那么敏感。   李绮节嘴角微微上翘,一字一句道:“下一次,我会踢得更准。”   孙天佑疼得龇牙咧嘴,捂住胯部,可怜兮兮道:“三娘,你太狠心了,刚刚还说它让你很舒服,转头就要踢坏它。真踢坏了,你不心疼?”   李绮节蒙上被子,把孙天佑的聒噪声隔绝在帐帘外。   不一会儿,始终听不到李绮节应答,孙天佑发现她好像真的动怒了,不敢再嬉皮笑脸,缩手缩脚躺在脚踏上,把挂在屏风上的外袍抓到怀里,随意一裹,合眼欲睡。   帐帘内外,只余轻轻的呼吸声。   李绮节杏眼圆瞪,盯着帐帘上一团团喜庆热闹的花草藤蔓看了许久,暗暗道:真睡了?   别是使诈吧!要么就是故意装可怜。   想是这么想,可万一真的把他冻坏了,心疼自责的还是自己,当下不再犹豫,掀开低垂的帐帘,探出半个脑袋。   “哈哈!娘子果然还是心疼我的。”   刚伸出脑袋,就被一双铁铸的臂膀抱个满怀,一双丰润温软的唇铺天盖地罩下来,顺着脖颈,一直吻下去。   第二天对镜梳妆,李绮节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昨晚没有留下什么可疑的痕迹,才让宝珠给她梳头发。   孙天佑坐在床沿穿鞋,抬头时,目光刚巧落进铜镜里。   两人的视线在镜子里交汇。   想起昨晚的荒唐,李绮节轻咳一声,脸颊微微发热,觑一眼铜镜,还好面色如常,没有脸红。   孙天佑走到她身后,十指从折枝莲花纹妆匣里拂过,挑中一枝银镀金镶嵌翠花碧玺花蜻蜓发钗,挽在她的发髻上,又拈起一朵海棠绒花,簪在发尾,左右看看,满意道:“娘子人比花娇,为夫三生有幸,能得娶佳妇。”   宝珠咧嘴傻笑。   李绮节没好气地瞪孙天佑一眼,凶巴巴的:“这次就原谅你好了。”   孙天佑笑着转出家门。   他去的是金家。   孟云晖已于上个月北上赴试,魏先生全程陪同指点,杨天保和杨表叔随行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帮着打点杂务。孟举人脾气古怪,不愿和俗人打交道,留在瑶江县照顾家小。   孟云晖出发那天,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全去城外渡口送行,新任知县也派家中子侄代为相送,商户、乡绅争着送盘缠、送仆人、送书童、送婢女,孟云晖断然拒绝,言说自己无功无德,不敢承受乡民厚爱,而且要专心应对会试,好为家乡争光。   于是又得到一片夸赞之声。   孟娘子和孟十二听着县里人对孟云晖的各种推崇和赞颂之语,大觉刺耳,简直想当场把五脏六腑给呕出来。   孟娘子已经被孟云晖算计得没有脾气,麻木地揪着手帕,在心里不停咒骂孟云晖——她被孟云晖的手段吓破胆子了,即使身边没外人在,也不敢把心里的不满吐出口。   兔子逼急了会咬人,可孟云晖不是兔子,他是蛇!是狼!不,他比狼更狡猾,比蛇更阴狠!   孟娘子望着在无尽水波中渐行渐远的楼船,心中凄然:菩萨保佑,让孟四郎考中进士,一辈子待在京师罢!千万不要让他再回来!   紧紧挨在孟娘子身旁的孟十二暗暗咬牙,有什么了不起,等我将来考中举人,会比孟云晖风光一百倍!   多年以后,他在市井游荡,不事生产,无家无业,天天回家找孟娘子讨钱花,这个想法仍然没改变,即使他连个童生资格都没有。   孟五叔和五娘子曾被魏先生指着鼻子痛骂,不敢当着他的面现身,只能躲在人群里观望。   夫妻俩看着锦衣绣袍、意气风发的儿子登上马车,激动不已,泪流满面。   已经出嫁的孟小妹偷偷托和孟云晖交情很好的孟十郎把五娘子亲手缝的一大包袜子交给孟云晖。   儿行千里母担忧,五娘子为儿子做了不少衣袍、布鞋,最后送出手的,却只有一包袜子,因为袜子是穿在里头的,不会被人认出是她的针线。   金蔷薇头戴帷帽,站在浓阴匝地的柳林中,冷笑一声,对不远处牵着一匹黑马的罗袍青年道:“你晓得吗,孟四郎到武昌府后,那边也有人为他送行,酒宴就摆在黄鹤楼。”   罗袍青年嘴角微挑,露出一个漫不经心,又意味深长的笑容,颊边皱起浅浅的酒窝,“我们两家联手,总能找到他的破绽。” ☆、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   微风拂动金蔷薇的帷帽, 她的声音透过轻纱,听起来仍旧冰冷:“三娘知情吗?”   孙天佑翻身上马,“我暂时不会向她吐露内情,希望金小姐能遵守诺言, 守口如瓶。”   金蔷薇淡淡道:“你不怕三娘生气?我虽然和她认识的时日不长,也晓得她平生最恨的就是被人欺瞒。你是她最亲近的人,应该比我更清楚她的忌讳。”   之前合作卖绣件的时候, 有底下的掌柜欺上瞒下,妄图收取买家的回扣,还没得手,就被李绮节看出端倪。她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把掌柜打发走, 哪怕那掌柜之前一直表现得非常勤谨能干, 唯一一次动贪念, 也没成功。   孙天佑沉默不语, 目光飘向远方,甲板上锦衣儒巾的少年才子,书生意气,器宇轩昂,等这个善于隐忍的书生鲤鱼跃龙门, 成功谋得一官半职, 从波云诡谲、藏龙卧虎的京师历练归来,将会更难对付。   “你知道三娘为什么对孟云晖的生母那么好吗?”   金蔷薇微微一愣,不明白孙天佑为什么会突然转移话题, “因为她是李家的远亲?”   金家是迁到湖广的外来户,和祖祖辈辈生活在瑶江县的本地人来往不多,连续几代坚持和本地大族联姻,才慢慢融入瑶江县纷乱的宗族派系中。   金蔷薇对瑶江县附近乡镇的姻亲关系知道的不多,但她听祖母说过,本地乡村,随便拎出两家,往上数三代,绝对能找出亲戚关系。   李家、孟家、杨家,虽然只是不起眼的、从未出过什么大人物的乡间小宗族,尤其是李家,人丁凋零,只剩下李大伯兄弟俩两房,但祖祖辈辈下来,几家一直维持着联姻关系,即使某一时期血缘断代,亲戚关系也不会断绝。   真要掰扯他们是什么亲戚,很可能怎么扯都扯不清,请出族谱也没用——族谱上只会详细记载男丁的名姓支派,外嫁女孩通常只有一句“某氏几女,嫁往某县某镇某村”,除非特殊情况,一般不会标明女子的其他信息。   外嫁女儿的后代模糊不清的结果,就是从族谱上只能清晰看出自家的血脉承继,很难看出各家是什么亲戚关系,大半要靠老一辈人猜测,然后一一去印证。   反正李乙和五娘子、杨县令、孟五叔是远亲,这一点可以确定。同时,五娘子和周氏又有点沾亲带故。   孙天佑沉声道:“五娘子和三娘的生母是亲戚,可能还生得很像,三娘对五娘子一家格外优容。”   李绮节生母早逝,舅家没有直系亲眷,这些年便断了往来。   两人成亲后,李绮节可以放心展露实力,开始放开手脚帮衬提拔生活困苦的亲人。她先是把周氏的侄儿周大郎一家送去茶山当管事,然后把李家昔年得用的几个长工提拔成掌柜,进宝、宝珠的将来也安排妥帖。   但从始至终没见她和舅舅家来往,孙天佑问过李子恒,才知道兄妹俩的舅亲那边早无音信。   五娘子可能是这世上和兄妹俩的生母关系最亲近的一个远亲。   金蔷薇冷笑一声,“那又如何?难道因为孟云晖的生母是三娘生母的亲戚,她就会阻止你给孟云晖下套子?”   她目光如电,隐含谴责之意,可惜隔着一层轻纱,对面的人看不见,“孙相公不必拿哪种借口来敷衍我。你是不是怀疑三娘和孟云晖曾有私情?怕她于心不忍?”   她缓口气,郑重道:“当年我几次示好于三娘,想我们金家怎么说都是瑶江县最富贵的人家,她却不为所动,坚持要嫁给前途叵测的你,你竟然敢怀疑她?”   孙天佑噗嗤一声,咧开嘴巴,仿佛金蔷薇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我什么时候怀疑过三娘?”   他眼眉斜斜上挑,黑白分明的瞳孔映着粼粼的波光,眸光流转中,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潇洒之意:“而且,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三娘现在是孙夫人,心里眼里都只有我这个夫君!”   金蔷薇默不吭声,心里暗暗道:她从未见过如孙家九郎这般脸皮厚的小相公!   孙天佑轻笑一声,给金蔷薇的理由却是只是个敷衍的借口,他瞒着李绮节,只是因为不想让她为难罢了。   不是怕她因为同情五娘子夫妇而为难,而是怕她为难她自己。   李子恒说过,孟云晖和李绮节幼时曾是最投契的玩伴,后来孟云晖被魏先生带去武昌府,经年不见,李绮节似乎把这段幼年往事淡忘了。十年后,她头一次看到长大的孟云晖时,竟然没认出对方是自己小时候最爱缠着的孟哥哥。   但孟云晖显然没忘记那段无忧无虑的童稚岁月。   孙天佑是男人,从他第一次看到陪伴在李绮节身边的孟家四郎时,就明白对方和自己抱着同样的心思。   孟云晖不会甘心的。   今天有孟云晖,以后难保不会有其他人。   如果李绮节知道这一切,还能大大方方和其他人来往吗?   她会不会心有余悸,会不会瞻前顾后,会不会为了顾全名声而压抑束缚她自己?   就像未嫁前,她为了不让李乙动怒,刻意伪装成一个乖巧顺从的小娘子。   那样的她看似无忧无虑,可孙天佑知道,她不快乐。   所以,哪怕一切只是孙天佑的杞人忧天,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瞒着李绮节。   她值得世上最好的一切,她不必有所顾忌,她只要无忧无虑当她的李三娘就好了。   所有不安定的因素,让他这个丈夫提前为她解决掉,就像当年他在瑶水船上向她承诺过的那样,李绮节可以在他面前做真正的自己,任何时候,任何场合。   所以,他必须赶在孟云晖掌握权力之前,抓住对方的把柄。   金蔷薇只是他的合作伙伴罢了,无亲无故的,他懒得把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柳树下的金蔷薇亦觉得孙天佑不可信任,只是个还算理想的合作对象。   两人话不投机,就此分别。   临行前,金蔷薇忽然想起一事,回转过身,“孙相公,你那个姐姐,可曾有音讯传回杨家?”   孙天佑眉头紧皱,“我哪来的姐姐?”   金蔷薇冷声道:“我指的是杨天娇。”   孙天佑眼眉微挑,惊讶道:“你打听她干什么?她和金氏大概回金家祖籍去了吧。”   他忙着和李绮节恩恩爱爱,没有兴趣去关心昔日的仇人。   金蔷薇默然片刻,“杨天娇不是个安分的人,如果有可能,你最好确定她在你的掌控之中,才能安枕无忧。”   杨县令的罪证是被杨天娇送到李家嫡支手上的,这事其他人不知道,金蔷薇却从唐长史那里打听到一点内情,杨天娇当然没有想过暗害自己的父亲,但她太糊涂,想通过李家嫡支对李绮节不利,糊里糊涂间,把李家嫡支寻找多年的证据当成无关紧要的东西送出去。   杨县令原本可以洗清罪名,如果不是杨天娇害怕之下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杨县令不会在狱中认罪。   这还只是开始,上一世,杨天娇在杨家落败后依然不肯老实,混入那件惊天动地的诱骗案中,最终导致杨家被全族流放。   因为事不关己,金蔷薇只模糊记得一个大概,这事她本来不想说的,但牵涉到李绮节,她必须向孙天佑示警,免得牵连到他们夫妻。   自那天以后,孙天佑虽然不大乐意,但出于谨慎,还是命阿翅几人私底下去打听金氏母女的踪迹。   他今天到金家去,就是为了金氏和杨天娇的事。   谁能想到,杨天娇竟然藏身在金雪松名下的一间别院呢?   孙天佑依稀记得,当年金氏似乎曾想把杨天娇嫁给金雪松,媒人好像是金蔷薇的继母田氏。金蔷薇既然对田氏恨之入骨,那她对这门亲事想必十分不屑,她那个无法无天的弟弟,该不会看上杨天娇了吧?   那他还敢肖想三娘?就为了和孟云晖作对?   孙天佑心头冷笑,孟云晖没做什么,已经给三娘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果真是害人精。   金蔷薇得到消息,客客气气送走略有些幸灾乐祸的孙天佑,前一刻还面无表情,转瞬间阴云密布,指甲深深陷在掌心里,差点掐破娇嫩的皮肉。   她以为自上次教训过金雪松后,弟弟应该能安生一段时日,没想到他表面上顺从,暗地里却和杨天娇搅和到一起去了!   难怪孙天佑会迫不及待上门向她报信,她以和孙家合作为条件,孙天佑才会暂时放下对金雪松的不满。现在金雪松明显不受她的管束,以后如果他再招惹李家,孙天佑就有借口收拾他了。   金蔷薇把心腹丫头叫到房里:“把大郎叫来。”   丫头看她气色不大对,心中惴惴,不敢耽搁,“是。”   金蔷薇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抚摸着一只精致小巧的剔红莲花水波纹圆盒。这是金雪松昨天送给她的,因为石磊纳妾的事,她连日愁眉不展,金雪松为了哄她高兴,特意派人去武昌府搜罗来这个剔红小圆盒。   圆盒里的佛香不算贵重,只因是她平时的心爱之物,所以很得她的喜欢,金雪松是真心想哄她开心。   收到礼物时有多欣慰,这一刻就有多失望。   上一世弟弟死在田氏手上,这一世她保下弟弟的性命,事必躬亲,辛辛苦苦将他拉扯大,却因为溺爱和纵容,把弟弟养成一个任性骄纵的纨绔。   其实有金家做后盾,金雪松是一个纨绔又如何?   金蔷薇完全不必如此瞻前顾后,大不了和孙天佑翻脸就是。   可她心里有底线,早在几年前,她就立过誓言,她可以借助重活一世的优势为自己报仇,但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去谋财害命。   如果她一直放纵金雪松,让金雪松无所顾忌,犯下恶事,那她和继母田氏有什么分别?   重活一世,她变得冷酷自私,蛮横淡漠,除了弟弟和表哥,对所有人都不在意,但她绝不会害人性命。   因为她上一世就是死在田氏手上的,她知道被人谋害却无力反抗的苦楚。   金雪松向来随意,头上只戴着网巾,身上穿着家常的半旧衣袍,进了房间,大大咧咧往罗汉床上一躺,让丫头剥栗子给他吃,“姐姐叫我来做什么?”   金蔷薇目光沉静,“我早就警告过你,杨天娇是个祸患,你为什么要收留她?”   金雪松脸色一变,眉头紧皱,腰板一挺,冷笑一声,“姐姐是在质问我吗?”   一向亲热和睦的姐弟俩,剑拔弩张,怒目相对。   丫头们尽数退去,房里只剩姐弟二人。   金蔷薇盯着金雪松那张酷似亡母的脸,幽幽地叹口气:“大郎……”   她还没说什么,金雪松已经光着脚跳到地下,怒道:“从小到大,姐姐什么都要管!我和谁多说两句话,你也要问个不停。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姐姐为什么还把我当成小孩子?”   他双眼发红,额前青筋暴起:“对,杨天娇是我找来的!姐姐当年不让我娶她,我听姐姐的,我不娶!现在我想娶姐姐看中的李三娘,姐姐又不让我娶,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才肯满意?!”   金蔷薇摇头苦笑,“当年我想让你娶三娘为妻,是因为三娘当时并未订亲,现在她已经嫁为人妇,木已成舟,你怎么能强取豪夺?”   “强取豪夺?”金雪松冷笑一声,目光冰冷,“姐姐这些年拔除田氏,打压金晚香,和舅舅一起陷害金长史,强取豪夺的事做得多了,你能想怎么样就这么样,我只是想娶一个民妇而已,为什么不行?嫁过人又怎样?让她男人写一封休妻书不就好了!”   金蔷薇气极反笑,“如果你是真心想求娶人家,当初为什么坚决反对?你只不过想和孟家四郎赌气罢了!女子一生,何其艰难,能有个好归宿,已是不易,李三娘对你曾有救命之恩,你就是这么报答她的?”   金雪松梗着脖子,神情暴躁,“我不管,我一定要孟云晖跪在地上向我求饶!要不是因为她对我有用,我还看不上她呢!”   “你!”金蔷薇霍然站起,怒意和失望夹杂,在她的胸腔内呼啸,气血倏然上涌,眼前一阵晕眩。   她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混账!”   这个睚眦必报、自私狭隘的男人,还是当年那个胆小如鼠,因为被田氏恫吓,扑到她怀里抹眼泪的弟弟吗?   不,他早就不是了,他被自己惯坏了。   金蔷薇忽然觉得一阵意兴阑珊,仿佛此前十几年的含辛茹苦,全都化为轻烟,随风而逝。   金雪松冷哼一声:“姐姐有空多管闲事,不如把精力放在表哥身上,听说他和新纳的妾室感情非同一般,姐姐可得早作打算!”   他顿了一下,“是我多虑了,姐姐手段不凡,一个妾室而已,哪是姐姐的对手!”   言罢,拂袖而去。   石磊纳妾之事,是金蔷薇最不愿听人提起的忌讳,这一刻,金雪松却故意拿石磊来刺激她。   她本该生气的,但不知为什么,心里竟然没掀起一丝波澜。   重活一世,她能报仇,能保护弟弟,能为自己积攒势力,能和生父分庭抗礼,能按着自己的心意处事。   可她终究只是个凡人。   她可以预测世事走向,但不能掌控其他人的人心。   她呕心沥血,辛辛苦苦拉扯大弟弟,可弟弟不是阿猫阿狗,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不会按着她希望的那样长大。   她和表哥依然青梅竹马、耳鬓厮磨,但却无法像前世那样情深意笃、互生情愫。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明明是同样的人,同样的身份,同样的相貌,为什么一切都和上一世不一样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一世,表哥只把她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舅亲表妹。   在成衣铺子二楼的那匆匆一瞥,成了她的噩梦。   得知表哥爱上一个市井妇人时,她不敢置信。   表哥应该爱上她的,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不相干的妇人?   直到舅舅亲自押着表哥向她赔礼时,她还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那是她的石磊表哥啊,上一世对她爱怜有加、不离不弃、百般呵护的石磊表哥,她的丈夫,她的良人!   她能怎么办?   骂表哥负心?   可表哥这一世并没有对她表露出超乎寻常的情意。   前世的夫妻情深,犹如一枕黄粱,只有她记得分明,表哥一无所知。   取消婚约,让表哥可以和他的心上人双宿双栖?   她不甘心!明明她才是表哥的意中人,她才是那个和表哥相濡以沫、夫妻情深的石夫人!   金蔷薇捂住脸颊,任温热的泪水从指缝间倾泻。   她错了,错得彻彻底底。   重活一世,不代表一切会按着她的心意去运转,她被仇恨所蒙蔽,变得不近人情,六亲不靠,以前那个善良纯真的小姑娘,早已经随着上一世的种种彻底湮没于岁月中。   她滑坐在冰凉的红木地板上,放声大哭。   这一世,她不允许自己软弱,上一次哭,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从前。   她太累了,从几岁的小丫头,到十几岁的待嫁闺秀,她战战兢兢,苦心孤诣,从没有放松的时候。   没有人懂她,没有人体谅她,祖母和父亲说她戾气太重,弟弟嫌她管教严苛,丫头怕她,表哥疏远她……   不知哭了多久,日光渐渐西斜,昏黄的光线漏过窗前的刻花竹帘子,洒在古朴的琴桌前。   金蔷薇擦掉颊边的泪水,扶着罗汉床,慢慢站起身,幽黑的双瞳,闪耀着雪亮的光芒。   错了又如何?   她终究轮回两世,身具不凡,比别人多一份先机,只要她能幡然醒悟,就还有补救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有时候,喜欢一个人是需要某个契机的,比如一个回眸的笑容,一句关心的话语,一个平平常常的午后,看到一个平平常常的人,然后忽然发现心脏跳动的速度有点过快……   金蔷薇和前世的丈夫就是这样啦,少了某个不可捉摸的契机,感情没有得到升华,这一世,表哥就没喜欢上她…… ☆、第115章 一百一十五   孙天佑在府门前下马, 刚好和脚步匆匆的李子恒打个照面。   “大哥来了。”   孙天佑想起那天在渡口船上无意间看到的情景,眼角余光把李子恒从头到脚扫视一遍,脸上笑意盈盈,“怎么不留下吃酒?这就急着走?”   李子恒咧嘴一笑, 满脸春风得意,“不吃酒了,我赶着回去呢!下回再和你详谈啊, 我先走了!”   孙天佑挑眉,进了内院,李绮节让丫头打水,亲自服侍他梳洗。   他看李绮节脸上好像并没有多欢喜的样子,疑惑道:“大哥不是来报喜的?”   李绮节愣了一下, 微笑道:“你说什么?大哥是来报喜的呀, 四娘订亲了。”   原来是李昭节的喜事。孙天佑擦干双手, 在月牙桌前坐定, 李子恒怎么光顾着为堂妹跑腿,自己却拖拖拉拉的?   丫头陆续送上饭菜,李绮节向孙天佑打听李昭节的未婚夫,“双溪镇杜家的小儿子,听说也是跑货船的, 在武昌府港口盘了一家店卖土产, 你见过他吗?”   “杜老九?我和他打过交道。”孙天佑挟了一筷子笋芹炒鸡丝,送到李绮节碗里,“他们家有几座茶山, 贩茶,也养蚕,倒是地种得不多。杜老九年纪不大,为人却很精明,出手大方,很讲义气,名声不错。”   李绮节笑道:“那些都是外头的光景,我只想问问他家里如何,长辈好不好相处?”   虽然李昭节对她很有戒心,但这个小堂妹到底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李昭节嫁得如意,李大伯和周氏才能放心。   孙天佑端着蓝地四季花卉纹瓷碗仔细回想,“他们杜家子弟虽然多,但成家后都分出去单过了,除了公婆之外,家里只有一个大哥,一个嫂子,杜老九是个本分人,干活麻利勤快,生得周正体面,和四妹挺般配的。”   一抬头,见李绮节眉尖微蹙,知道她担心,笑着宽慰她道,“大伯选中的人家,你还不放心吗?”   李乙挑女婿的时候,主要看对方的门第和本事,李大伯却粗中有细,除了男方的人品必须信得过以外,还得家中人口简单、婆母名声好的人家才能叫他满意。   李绮节轻吁一口气,“也对,大伯和伯娘千挑万选才定下杜家小儿子,四娘嫁给他,错不了。”   可惜李昭节不是这么想的。   三天后,李乙亲自坐船赶到县城,让李绮节回李家村,帮忙劝说李昭节。   李绮节皱眉道:“四娘在家闹绝食?”   李乙长叹一声,“家里闹哄哄的,你伯娘气病了,你婶子又不好张口……”   婶子说的是周桃姑,李乙没有要求李子恒和李绮节改口。   李绮节不想蹚浑水,可阿爷都上门来请了,不能推辞,当下顾不上收拾行李铺盖,换了身大毛衣裳,匆匆赶回李家村。   她先去看周氏。   周氏躺在枕上,脸色灰败,神情颓唐,“我好歹养了她十几年,就是一颗石头,也该被我焐热了,她竟然说我对她不如对一个丫头好!我这些年白替她操心了!”   宝钗在一边拧帕子,为周氏拭泪。   李绮节叹口气,“小伢子喜欢钻牛角尖,一时没想通,过几年长大些就晓得体会伯娘的苦心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处理好杜家的婚约……”   她顿了一下,轻声道:“四娘是不是看不上杜家?”   周氏苦笑道,“杜家虽然名声不显,也是双溪镇响当当的财主,他们家家风清正,这么些年从没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兄弟妯娌离得远,不用一大家子挤在一块儿过,杜老九生得浓眉大眼,会持家过日子,哪一点配不上四娘?”   她神情骤冷,“三娘,你不是外人,我和你直说吧,四娘志气大,非要嫁什么官宦人家,还非嫡子不嫁,可凭她的出身,哪家正室嫡出的官家子弟肯娶她过门?那不挑出身的,要么是庶子,她看不上,要么是家境落魄的,要么是心术不正的,要么是婆母不慈的,再要么就是年纪老大,求一门填房的,我怎么忍心让她糊里糊涂嫁个浪荡儿或是给人当后娘?”   李绮节思虑片刻,果断道:“不论如何,杜家这门亲是不成了,四娘闹成这样,杜家人要是听见风声,不晓得会怎么想。就算他们不在意,四娘嫁过去以后,会好好和杜老九过日子吗?就怕咱们两家不是结亲,是结仇啊。”   李昭节自卑出生,所以格外敏感多疑,自卑的同时她又格外要强固执,从不和丫头、婆子玩笑,浑身带刺,好高骛远。   她看不上杜老九,真嫁过去,只会和杜老九成为一对怨偶。   周氏也怕李昭节嫁到杜家以后继续闹事,人家诚心诚意来求亲,自家送个软硬不吃的闺女过去,不是害人嘛!   可真的退亲,她又舍不得,犹豫道:“难道真的随四娘的意思,让她去嫁一个一无是处的官家子?”   李绮节摇摇头,“反正四娘年纪不大,不一定非得这时候出阁,先把杜家的婚约退了,托人去邻县打听,慢慢寻摸,总能找到让她合心的人选。”   事情就这么定下。   李大伯和李乙备了几大担礼物,亲自去杜家赔礼道歉。   因为亲事才刚订下没几天,消息还没传出去,杜家人又很和气,没怎么为难李大伯兄弟,两家取回各自的庚贴,客客气气取消婚约。   得知不用嫁给杜老九,李昭节终于肯吃饭了。   周氏气得心肝疼,“难道说就因为她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去的,我就不会真心为她着想吗?”   李绮节无奈道:“伯娘不必和小伢子置气,她还小呢!我晓得您说的是气话,可气话最伤人,五娘要是听见了,会怎么想?”   李九冬和李昭节自小一起长大,几乎形影不离,但两人的性格却是天差地别。李昭节行动爱多心,好比刺猬,随时准备竖起满身刺去攻击别人。李九冬则天真烂漫,做事慢条斯理,像只懒洋洋的小狸猫。   李九冬和周氏很亲近。   周氏喘口气,怅然道:“也罢,随她去吧,反正我这辈子无愧于心。”   经过这事,李大伯知道李昭节铁了心要嫁个做官的,生气归生气,气过之后,还是继续为李昭节张罗。他陆陆续续相看了本地几户官家门第,条件好的的高攀不上,条件差的他又看不上。   李乙建议道:“不一定非要是官家公子,秀才、举人有功名在身,四娘应该能满意。”   李大伯笑得苦涩,能供出秀才的人家,家境不会差到哪里去,一般早在十几岁时就成家了。   至于举人,那更不敢想,随便扒拉一个,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人家都儿孙绕膝了,李昭节怎么嫁过去?难不成让她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当继室?   像孟云晖那样小小年纪就能考中举人,还没成亲、没订下婚约的,是凤毛麟角,而这凤凰蛋摆明了看不上乡野丫头,一心想娶京师的千金小姐。   李昭节又不是有倾国倾城之姿的天仙,哪能说想嫁个官家子,李家就真的给她拉来一个官家子?   能拉来的,全是不成器的臭玩意儿!活脱脱就是火坑,别人逃还来不及呢,李大伯怎么可能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到那样的人家去受苦?   李昭节的婚事没有进展,亲近的人家晓得李家四娘眼光高,不想上门碰钉子。   正月过完以后,前前后后有七八个媒人上门——不是为李昭节来的,其中五个是想求娶李九冬,另外几个是为李子恒说亲的。   李九冬像只又香又甜的软包子,脾气柔和,性情纯真。周氏怕她嫁人以后辖制不住丈夫,有意给她挑一个忠厚老实的夫婿。   结果第一个来求娶李九冬的竟然是杜老九!   李大伯和周氏面面相觑,心里只有一个感觉:杜家是来报复李家的吗?   杜老九态度诚恳,和媒人一起上门求亲,一进门就给李大伯和周氏作揖,看起来诚意十足。   因为李昭节无故退亲在先,李大伯不好意思赶杜老九走,强撑着应付完媒人,关上门,发愁道:“看来杜老九心里有气啊!”   杜老九似乎知道李大伯和周氏的顾虑,此后多次上门,并且赌咒发誓,说他是真心想娶李九冬的。之前和李昭节的婚事不成,他失望归失望,因为没见过李昭节,倒也不伤心。上个月花灯节,他坐船去镇上看灯会,刚好碰见孙天佑和李绮节带着李九冬、胖胖在草棚里吃馄饨。旁边一盏硕大无比的莲花灯,灯光照在李九冬脸上,流光溢彩,容色娇艳,分外好看,他当场看呆了。   事后他打听到李九冬是李家五娘,没有片刻犹豫,和父母、兄嫂表明心迹后,过完正月,就来求亲了。   李大伯和周氏听完杜老九的一席话,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少年是他们当初从几十个年纪相当的儿郎当中挑选出来的,人品端正,相貌堂堂,和李家门当户对,是他们夫妇最满意的儿婿人选。可有了之前的风波,就算他是天底下最出色的男子,也不可能和李九冬结亲。   周氏怕李九冬不高兴,劝慰她道:“五娘,你阿爷一定会给你挑一个好人家。”   李九冬淡然一笑,她性子安静,但并不忸怩,“太太,我明白,杜家的亲事咱们不能应下,不然四姐怎么做人?”   周氏目光爱怜,“好孩子,你晓得我们的苦心就好。”   李家坚决不答应杜老九的求亲,杜老九一而再再而三被李大伯婉拒,如此坚持了几个月,他才彻底死心。   因为这事涉及到李昭节,李家人怕她多心,不敢让她知道杜老九看上李九冬的事,连把李昭节当成亲生女儿一般疼爱的曹氏也没对她漏过口风。   但李昭节还是从丫头们私底下的言谈中听出不对劲来。   她冲到周氏房里,冷笑道:“何苦为了顾全我的脸面,让九冬错失一门好姻缘?太太还是应下杜家的求亲吧!”   这时回家扫墓的李绮节刚好也在周氏房里,周桃姑、李九冬也在,胖胖穿着一件五彩斑斓的百子衣,趴在竹席上,爬来爬去,像只小乌龟,逗得众人齐声发笑。   李昭节冲进房里一阵吵嚷,胖胖嘴巴一瘪,吓得大哭起来。   周桃姑连忙把胖胖搂进怀里,轻声安抚他。   周氏脸色铁青。   李九冬站起身,想把李昭节拉出房门,“姐姐,太太不得空,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李昭节一把推开李九冬,昂着下巴,大义凛然,“我不是那种心眼子小的人,九冬是我的亲妹妹,如果杜家真心想迎娶她,我绝不会多心!太太,应下杜家的亲事吧。”   周氏冷声道:“官人已经拒了杜家,这事就不要再提了。”   李昭节呵呵两声,忽然指着准备悄悄离开的李绮节,冷笑道:“为什么三姐姐可以在杨家退亲之后嫁给五表哥的亲堂哥?九冬却不能嫁给杜老九?三姐姐先后和一对兄弟订亲,太太不怕别人笑话,到九冬头上,就讲究起来了?”   周氏气极,还没出声,周桃姑先忍不住了,李绮节是二房的女儿,她的继女,这几年李绮节对李大姐和李二姐颇为照顾,她满心感激,谁敢说李绮节的不是,她头一个和对方掐腰对骂,“四小姐说话之前先过过脑子,别张口就来!”   李昭节朝天翻个白眼,神情不屑。   周桃姑气得跳脚:“好一个四小姐!我……”   正欲开骂,李绮节拉住继母的胳膊。   周桃姑立刻闭嘴。   李绮节抱起眼角还带着泪花的胖胖,“伯娘,胖胖困了,我先带他回房困觉。”   周氏无奈地摆摆手:“你去吧,夜里过来陪我吃饭。”   李绮节带着丫头退出正房,周桃姑气呼呼道:“她是妹妹,你是姐姐,我是她婶子,我们干嘛要退让?”   李绮节微微一笑,“有伯娘呢,咱们还是别掺和了,免得伯娘难做。”   说罢,她心中未免怅然。   她和李子恒生母早逝,李大伯和周氏膝下荒凉,在李昭节和李九冬没出生前,李大伯和周氏把他们兄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等李昭节姐妹出生,李大伯和周氏依旧疼爱他们,伯侄之间情分深厚。   加上李大伯为人开明,喜欢和后辈玩闹,常常带她出去游历,她有什么要求,不敢和李乙提,却敢和李大伯撒娇。   而李大伯呢,既把李绮节当成女儿疼爱,又把她当成志趣相投的小友,每次想吹牛皮、侃大山的时候,李乙、周氏不搭理他,他会找她当听众。   可以说,她和李大伯的关系,有时候甚至比和阿爷李乙更亲近。   以前没觉得什么,现在看来,李昭节不知道因为这个记恨她多少年了,不然她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一双柔软的小手掌轻轻拍在脸颊上,李绮节回过神,胖胖抱着她的脸,大眼睛眨巴眨巴,分外委屈。   她轻笑一声,在胖胖粉嫩的脸上啃了一口,把李昭节抛在脑后。   正房里,周氏冷面如霜,胸口急速起伏,“你问我为什么不答应?那我也问你一句,我为什么要答应?县里的好儿郎多的是,为什么非要应下杜家?”   李昭节盯着周氏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太太别想敷衍我!杜家可是阿爷和您千挑万选看中的人,我不愿嫁,为什么不能让给九冬?三姐姐可以先和五表哥退亲,再嫁给九表哥,这样的事咱们家又不是没经历过!”   周氏拍案而起:“好,我告诉你!我们不答应杜家的求亲,就是因为你!”   她字字铿锵:“因为咱们家无故退亲在先,对杜家不放心。还因为你气量狭小,五娘嫁到杜家以后,不出两年,你就会和五娘生分!你们姐妹俩从小一起长大,难道要因为一个杜老九,害得你们姐妹不和?”   “三娘和五郎的婚事取消以后,三娘还能和五郎说说笑笑,继续当表兄妹,你呢,杜家人上门,你敢出去迎客吗?”   李昭节脸色一白,咬牙道:“我不会和九冬生分!她是我的亲妹妹!”   周氏抹抹鬓角,不说话。   李昭节看向李九冬,颤声道:“九冬,你也不信我?”   李九冬眼圈微红,潸然泪下,“姐姐,杜家的事已经过去了。”   李昭节握住李九冬的双手:“九冬,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多心。杜家真像太太说得那么好的话,你为什么不能嫁?”   李九冬瞥一眼满面怒容的周氏,又回头看着李昭节,哽咽道:“姐姐,你是真的替我觉得可惜,还是因为不服气三姐姐,故意和三姐姐别苗头?难道就因为三姐姐和五表哥订过亲,之后嫁给三姐夫,所以你也要我和她一样,嫁给和你订过亲的杜老九?姐姐,你真的是为我着想吗?”   李昭节面色惨白,后退一步,“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我是你的亲姐姐!”   李九冬直接拿拳头去擦眼睛,把两只眼睛擦得通红:“姐姐,杜老九下个月就要娶亲,新娘子是咱们镇上的,你如果真的关心我,以后别提杜家了。” ☆、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   廊前郁郁葱葱, 浓阴匝地。一双碗口大小的蝴蝶越过青石院墙,飞进院子里,扇动着色彩斑斓的翅膀,在花丛间翩跹起舞, 迎风嬉戏。   秋千架上扎着丝绦,树枝间缀有彩绸铃铛,原是为清明打秋千争彩头预备的, 但因为李昭节在周氏房里闹了一场,丫头们不敢在院中嬉闹,秋千架孤零零悬在影影幢幢的树荫中,分外寂寞。   曹氏让小丫头去灶房提热水,打发走其他人, 合上窗户, 走到罗汉床边。   李昭节趴在软枕上, 泪流满面, 簪环发钗从鬓边滑落,她随手往后一拨拉,啜泣一声,直接用袖子抹眼泪。   曹氏轻叹一口气,温柔地抚摸李昭节因为哭泣而颤抖的肩背, “四娘, 你糊涂啊!”   李昭节哭声一停,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曹氏。她不相信周氏会真心待自己,觉得李大伯偏心, 但从没怀疑过曹氏,因为曹氏自从到了李家,对她和李九冬百般疼爱,夏天酷热,曹氏一晚上为她们打扇,双手累得抬不起来;冬天严冷,曹氏夜里一次次起身,只为查看她们有没有在梦中踢被子;她爱吃油炸的鲫鱼仔,嫌丫头们弄的不干净,吃起来发苦,曹氏亲手给她做,小小一盆手指粗细的鲫鱼仔,掐头去尾,撇掉鱼胆,要一个时辰才能挑干净……曹氏是天底下对她最好的人,竟然也觉得她做错了?!   她没说话,但眼瞳里分明是气恼和愤恨。   曹氏心中暗暗后悔。   她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辗转流落到瑶江县,成为李家奴仆。为了将来能多一份依靠,她把李昭节姐妹俩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教养,尽忠的同时,也在偷偷为自己打算。在她的默默引导下,李昭节几乎将她视作亲母。   周氏是农户出身,不懂里头的文章,以为给两姐妹找个贴心的婆娘照看,自己就能放开手脚去忙活其他家务事。却不知在许多大户人家,因为规矩森严,主母无法时时刻刻陪伴在儿女身边,导致儿女长大后,和身边伺候的下人感情亲厚,却和自己的亲母生分。   曹氏从没想过要挑拨周氏和李昭节的关系,只是希望能被李昭节信任倚重,以后她年老体衰,连浆洗衣裳的活都干不动时,好歹有个投靠的去处,不至于沦落到沿街乞讨。   但没想到,李昭节亲近她的同时,竟然如此仇视李绮节和周氏。   她轻声道:“四娘,从小到大,有什么是三小姐有的,你没有的吗?”   李昭节咬着唇,雪白的贝齿把樱红的唇碾成青白色。   曹氏说的那种情况自然是没有的,因为分产不分家,大房、二房关系亲厚,只要是从李大伯、周氏,或者李乙房里出来的东西,不管是寻常的吃食用具,还是昂贵的首饰布匹,从来都是姐妹几个平分。因为李绮节年纪大一些,这几年她得到的玩器、吃食反而没有李昭节姐妹俩的多。   曹氏接着道:“大官人和太太有没有因为三小姐冷淡你和五娘?”   李昭节眼眸低垂,没应声。   当然也没有。李大伯固然和李绮节脾气最为相合,也最器重李绮节,但他没有因此就忘了李昭节姐妹,每次外出归来,他肯定会给姐妹俩带些外面的土产,有时候是吃的,有时候只是几张手帕,几朵绒花,偶尔空着手回家,事后也会用其他礼物弥补。而周氏性情爽利,不是那种细腻柔和的性子,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和姐妹俩相处,干脆直接送东西,送吃的送玩的送穿的送戴的,只要李昭节开口想要什么,周氏立刻想办法为她张罗,李绮节再得周氏的喜爱,也没见周氏多花心思去讨好李绮节。   曹氏翻出袖子里的软帕,为李昭节拭去挂在眼睫上的泪珠,“四娘,你只看到大官人和太太对三娘的好,怎么看不到大官人和太太对你的好呢?”   有句话曹氏藏在心里没有说,如果李大伯和周氏不重视她们姐妹,丫头、婆子们会这么尽心尽力地侍奉她们吗?李昭节认为底下人才是真心对她好的,然而这些底下人,包括曹氏自己,全是从周氏手下领工钱的!   李昭节神色震动,但眼中犹有不甘,阿爷和太太对她不错,但所有人都更看重三姐姐!   曹氏拉着李昭节的手,慢条斯理道:“再者说,三娘聪慧大方,主意大,心思活,对长辈孝顺恭敬,对你和五娘照顾有加,还从不掐尖要强,这样的后辈,谁不喜欢?大官人和太太知道她行事有度,沉得住气,自然事事倚重。二房的家产分割,全由她说了算。大少爷和三少爷一个不着家,一个用心科举,都不通俗务,三娘是儿女辈中最出息的人,日后李家的大小事务少不得要她拿主意,连你和五娘都要靠她照拂。大官人和太太对三娘青眼有加,何尝不是在为你和五娘打算!”   “你和五娘是老来子,大官人和太太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焉知能照看你们姐妹到几时?有大官人和太太对三娘的情分在先,以后就算你们姐妹各自出嫁、彼此疏远,只要三娘记得大官人和太太待她的好,就不会不管你们。”   李昭节的脸色变了又变,良久,瓮声瓮气道,“就因为三姐姐本事大,我们大房所有人都要顺着她吗?她可以想嫁谁就嫁谁,为什么我不行!我不要她照应,我也可以过得很好!”   她说了这么多话,李昭节竟然一句都没听进去。曹氏眉头紧皱,说不出心里是失望多一些,还是自责多一些,如果她早点发现,及时劝告,李昭节还会这么偏执吗?   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李昭节当众顶撞周氏、怨望李大伯,以李绮节柔中带刚、外圆内方的脾性,现在对李昭节应该没什么姐妹之情了,无论李昭节事后怎么道歉赔礼,李绮节只会和她越来越疏远。   “四娘呵!”曹氏捏一捏眉心,面容颓唐,“当初杨、李两家订下娃娃亲,三娘还不是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不是出了小黄鹂的事,你以为亲事是说退就能退的吗?三娘胆子再大,也没有当面指着长辈叫骂啊!至于三娘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她有底气,为什么不能自己做主?就算九郎只是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三娘嫁给他,照样能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所以大官人和太太愿意顺着她的意思,让她自己做主。你呢?”   她的眼神带着责问,“如果是你嫁给九郎那样的人,你能谈笑自若,把杨家那群上门占便宜的亲眷全吓退吗?你能顶着被人指指点点、当面讽刺的压力和人交际吗?你能在没人帮衬的情况下压服二十几个大掌柜、几百个伙计吗?你以为三娘能过得好,只是因为她嫁妆多吗?她带到孙家去的陪嫁,一大半是她自己的私房!她自己立得住,拿得起,放得下,她的福气是自己挣的,不是靠父母长辈宠的。”   “四娘,你呢,你为这个家做过什么?从小到大,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大官人和太太给的?”   李昭节撇过头,双手紧紧握拳,“我、我……”   “我”了半天,她说不出别的字眼。   曹氏苦笑道:“你瞧上的那些人家,要么穷得只剩几间老房子,要么是高门大户,咱们家高攀不上。真嫁给一个家徒四壁、只剩下一个名门姓氏、还整天吃喝嫖赌的穷汉子,你甘心陪着他吃糠咽菜吗?每天要自己洗衣做饭打扫场院,可能还要下地劳作,一年到头风吹日晒,累得直不起腰,你有信心能撑得起家业吗?”   李昭节哑口无言。   曹氏苦口婆心,柔声道:“或者大官人狠狠心,把你送进高门大户,你不知道大户人家的深浅,一脚踏进去,两眼一抹黑,你能适应得了吗?”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摇头道,“你既吃不了苦,又是这样的脾气,所以大官人才不允许你任性。如果你自己能干精明,又或者你看中的儿郎是个靠得住的,大官人未必不会答应你。”   说完这么一席话,她不再多费口舌,等着李昭节自己想通。   李昭节的气话辗转传到李大伯耳朵里,刚从李南宣院子里回来的李大伯当场大怒,差点没厥过去。   “把四娘叫来!我倒要问问她,她眼里还有没有长辈!三娘在家的时候,对她那么好,她就是这么回报自己姐姐的?”   周氏连忙拦住,“四娘那个性子,你越骂她,她越喜欢钻牛角尖,反正杜老九已经订亲了,这事先放放,等她自己想明白了,才能听得进好话。”   李大伯黑着脸,一甩袖子,“气死我了,我不管了,她想嫁哪个就嫁哪个吧!”   周氏又气又笑,“还说孩子不懂事,你也糊涂了!这种气话也是能随便说的?”   李大伯冷哼一声,不言语。   儿女都是前世债,不管李昭节的话让李大伯和周氏多寒心,做父母的,永远不会和自己的儿女记仇。过了清明,李大伯再度忙活起来,为李昭节的婚事四处奔走。   李乙想让李绮节帮忙相看人家:“三娘在县城里,认识的人多,眼界广,让她帮着挑几家门第合适的,看四娘中不中意。”   李大伯连忙推辞,李昭节都说出那样的话了,他怎么好意思把李绮节扯进来。   李乙想当和事佬,私下里找到李绮节,“四娘那孩子年纪还小,难免不懂事,你是做姐姐的,哪能和小伢子一般见识?什么时候找个空闲,你们姐妹几个坐在一起,把话说开,家和才能万事兴。”   李绮节微笑道:“阿爷,四娘再小,也是能出阁的年纪了,她自己转不过弯来,我躲还来不及呢,大咧咧往她跟前一杵,万一她想不开,赌气非要嫁个破落户,那我岂不是成罪人了?”   李乙眉头一皱,“有这么严重?你多担待点,主动找她和好,她会听你的劝解吗?”   李绮节悄悄翻个白眼,我去劝她,她说不定要上吊,“阿爷,女儿家的事,你别跟着瞎掺和。你没看伯娘都没说什么吗?”   三言两语,把圣父心发作的李乙打发走。   于是一直到李绮节和孙天佑返回孙府,她都没和李昭节冰释前嫌。   曹氏曾悄悄找到李绮节,向她赔不是,说李昭节已经知道错了,只是年纪小,脸上抹不开,又怕李绮节生气,才不敢当面道歉,只能由她代为转达歉意。   曹氏的话刚说完,宝珠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   李绮节没为难曹氏,只淡淡道:“我晓得了。”   曹氏满面羞惭,黯然离开。心里哀叹一声:三娘果然真生气了!   回县城那天,外面飘着细密缠绵的雨丝,船走到一半时,雨丝忽然变成雪籽,扑面而来。   老船夫站在船头,望着阴沉的天空,皱眉道:“这几年没一年安生的,发大水,闹地龙,现在是三月天,竟然落起雪籽来了!今年不晓得又要出什么大事!”   孙天佑登上甲板极目远眺,回到船舱,让李绮节不要出去,“最近天气反复无常,太古怪了,说不定还会落雪,你穿得单薄,别出去吹风。”   李绮节低头,看一眼身上的披风,这叫穿得单薄吗?   下船之后,换乘马车。   金府的丫头知道孙府的船今天靠岸,已经在孙府门前等候。   来的人是荷叶,她撑着一把雪青油纸伞,向李绮节送上一封拜帖,“我们小姐请太太过府一聚。”   一旁的孙天佑眼神闪烁,“府上有什么喜事吗?”   荷叶低头道:“那倒没有,小姐让人预备一桌好席面,只单单请太太一个人。”   “只请我一个人?”李绮节接过拜帖,翻开扫了一眼,上面只是一些礼节性的套话,“这就奇了。”   帖子上说请她赏花,可金蔷薇明明是个冷情冷性之人,从来没有表现出对赏花品茶之类的闺中乐事感兴趣的意思,以往请李绮节登门,多半是为公事。   荷叶脆生生道:“小姐说,想请太太做个见证。”   见证?   李绮节和孙天佑在伞下对视一眼,都是一头雾水。   “我去金家走一趟吧。”李绮节拢紧披风,“可能是生意上的事。”   孙天佑心念电转,笃定金蔷薇不会泄露给孟云晖使绊子的事,定下心来,点点头,“过了申时我去接你。” ☆、第117章 一百一十七   屋外风声肆虐, 呜呜狂啸着穿过重重垣屋房舍。满院阴沉肃杀, 昔日花草蓊郁、绿意盎然的花园只剩几株枯木,零星瘦石散落在墙角, 蔷薇花架簌簌摇动,虬曲的枯萎花藤攀附在枯木上,萧疏冷寂。   天边搓棉扯絮,雪花奔涌流泻,落在瓦片屋脊上,静寂无声。一转眼, 院内已经累起一层薄薄的积雪。   丫头关好门窗,回到脚踏边坐定。火盆里的木炭烧得通红,烟气发出丝丝细响。拔步床里间帐幔低垂, 连最不起眼的缝隙前都围着几道屏风, 确保不让冷气侵入床榻,火盆烘烤着狭小的病榻, 床前温暖如春,丫头在火盆前坐了不一会儿, 鼻尖上冒出细小的汗珠。   帐内时不时响起一两声压抑的咳嗽。   丫头听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眼圈微红, 大夫已经暗示过舅老爷和舅太太,让舅老爷为小姐预备后事。小姐从小体弱, 一直多灾多病,大家早预料到会有这天。可姑爷去武昌府参加乡试,一走就是几个月, 至今未归,难不成小姐连姑爷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吗?   那小姐未免太可怜了,生母早逝,生父冷漠,继母不慈,继姐跋扈,唯一的同胞兄弟夭折,也就这几年嫁给姑爷后才能露一露笑脸,可老天爷却连这点小小的福气都要无情收走!   有人推门进房,风声裹挟着雪花灌入正堂,丫头小心翼翼掀开帐帘一角,往外窥看。   来人身量高挑,剑眉星目,头戴一顶绢布浩然巾,身穿一袭乌黑大袖直领鹤氅,披着满身寒气,入得正堂,低头拍去肩头雪花,回身关上房门。   他生得英武不凡,本该是个朝气蓬勃、气宇轩昂的男子,但他却神情萎顿,眉头紧皱,眉宇间愁色难解,显然是满怀心事,举止投足中,带着挥之不去的抑郁之态。   丫头欢笑着蹦起来,惊喜道:“姑爷回来了!”   一边悄悄抹眼睛,一边掀起帘子,将男人让进里间。   男人进去前犹豫了一下,先脱下一路踏着琼珠碎玉走过来的脏污靴子,换上干净的布鞋,在火盆前将手心烤热,摸摸冰凉的脸颊,等苍白的脸上有了几分血色,才走入拔步床内。   床上躺着一个美貌妇人,皮肤白皙,鼻子纤巧,下巴尖尖,面容秀美,但因为缠绵病榻,双颊已经瘦得凹陷,唯有那双幽黑的眼睛,依然透着一丝鲜活劲儿。   “蔷薇。”他轻声唤妇人的闺名,语气柔和而亲昵,脱下鹤氅,坐在床沿边,握住妇人枯瘦的手,“我回来了。”   金蔷薇本在望着满绣莲池鸳鸯纹的帐顶发怔,听到他的声音,微微一笑,“表哥,你累不累?我让荷叶给你炖了一盅鱼头汤,放在窗沿外边,这会儿该结成鱼冻了……”   不知道石磊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归家,她天天让荷叶炖一盅鱼头汤,搁在窗前晾凉——石磊喜欢吃鱼冻。   她说着话,双手撑在床沿上,挣扎着想坐起,还没起身,眼前一片晕眩。   心中顿觉无限凄凉,自嫁给表哥后,她缠绵病榻,不能侍奉公婆,不能友爱姑嫂,不能照顾表哥的起居饮食,她是表哥的妻子,却根本没尽过妻子的本分,不仅什么都做不了,还累得表哥为她四处奔波、求医问药,耽误了读书进举……   泪水潸然而下,她从齿缝间吐出几个满含恨意的字眼:“表哥,我好恨!”   恨父亲无情无义,任由继母田氏作践她,恨继母田氏阴毒狠辣,害死大郎,让她落得一身病症,恨苍天无眼!恨世道无情!   石磊轻叹口气,轮廓分明的脸上郁色更浓,把满面凄然的妻子揽入怀里,“蔷薇,这一次我一定能考中举人,等我有功名在身,金长史也不敢拿我怎么样,谁都不能再欺负你!”   金蔷薇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表哥,我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舅舅和舅母怕她伤心,让丫头瞒着她,可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她心里明白,自己已经油尽灯枯,时日不多。   石磊双臂一颤,用力把怀中人抱紧,“不,你会看到那一天的。你记得吗?小的时候,我和你说过,要带你去观海潮,赏奇峰,游览所有南地名胜古迹,咱们坐船南下,一直走到最东边的广州府,看那些横渡南洋的宝船到底有多大,说不定咱们还能和那些来自海外邦国,生着绿眼睛、黄头发的藩人交朋友……”   听着石磊饱含深情的讲述,金蔷薇黑沉沉的双眼迸射出几点闪烁的亮光,很快又回归于寂灭,“如果,如果有来世……”   “不!”石磊抬起头,双眼含着泪光,“没有什么来世,我现在就带你走!”   他不顾石员外和石太太的劝阻,坚持带着病势沉重的金蔷薇远行。   石家雇了条船,沿江南下,一路经赤壁,过洞庭湖,途中天气愈发寒冷,眼看就要走出江西布政使司境内,金蔷薇忽然陷入昏迷。   石磊在床榻边守了两天两夜没合眼。   船舱外大雪纷飞,江面一片空茫。入夜后,雪势稍减,云层散去,幽黑长空捧出一轮皎洁孤月,如玉盘高悬,银辉泄地。正值新年,岸边万家灯火,侧耳细听,隐隐约约能听见欢闹的爆竹声和烟火在空中炸开的声响。   在这家家团聚、祖辈同乐,权贵黎庶共庆佳节的寂冷冬夜,人人圆满安定、户户欢声笑语,神州大地,举世喜乐,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身上的生机一点点流逝。   金蔷薇睁开眼睛,双颊腾起不自然的红晕,瞳孔燃烧着不甘的火焰,“表哥,我幼年失母,七岁时没了弟弟,多亏阿婆照拂,才能苟延残喘,勉强撑到出嫁的年纪。在金府的短短十几年,我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嫁给你之后,我才知道活着是什么滋味。和你成亲的这些年,是我过得最舒心、最快活的时候……”   她每说一句,石磊的脸色愈发苍白,双手将她抱得跟紧。   末了,她伸手轻抚石磊的脸庞,似乎想抚平他眉心的愁绪,悠悠道:“表哥……”   短短两个字,夹杂着刻骨情意,万般不舍。   石磊拥紧金蔷薇,低头在她额前轻吻,耳鬓厮磨间,哑声道:“蔷薇,别忘了我,来世,咱们还做夫妻。”   金蔷薇仰头看他,脸上绽放出一个明亮得近乎灼人的笑容:“好,表哥,我答应你,生生世世,咱们永远做夫妻。”   “轰隆”一声,远处市镇欢声雷动,巨大的烟花在空中爆响,姹紫嫣红,璀璨夺目,淅淅沥沥的花影华光如天女散花一般从云巅坠落,在无边苍穹之中,绘出一道道绚丽盛景。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泪水从腮边滚落,很快打湿衣襟,石磊搂着面容恬静、气息全无的妻子,幽咽低泣。   屋外叮叮当当,一阵噼里啪啦响,是绿豆大的雪籽砸在屋脊、窗前的声音。风从廊前飘入,吹拂软帘,缀有铃铛的流苏轻轻摇曳,奏出一阵清脆欢快的乐音。   表哥,我没忘记上一世的恩爱缱绻,可你,却记不起我啊!   眼角泛起潮意,金蔷薇拂去睫毛间颤动的泪珠,从回忆中抽回神。   目光滑过摆在西侧间的红木寿桃纹镶嵌缂丝花开富贵图落地大屏风,屏风前一张黑漆束腰月牙桌,桌上琳琅满目,酒菜惧全,全是表哥石磊平时最爱吃的菜。   她让人打起帘子,门口大敞,可以直接看到院中情景。   脚步声由远及近,丫头们簇拥着一个眉清目秀、头发乌黑的女子翩翩而来,洒绿绸纸伞罩在她头上,日光从绵密的纹理间筛入,笼下淡淡的光晕,愈发衬得她绿鬓朱颜,俏丽明媚。   除了弟弟金雪松,李绮节是另一个金蔷薇无法预知的变数,她隐隐觉得李绮节和自己有缘,希望能把对方和弟弟凑成一对,他们都属于改命之人,命理契合,理当互相扶持。   可惜天命不由人,李绮节另有意中人,金雪松又顽固任性,配不上她的人品风度。   金蔷薇看着李绮节一步步走进回廊。   李家三娘,出身市井,长在乡村,和街坊亲族间的同龄女郎格格不入,宁愿惹人嘲笑,也坚持不肯缠脚。淡定从容,自得其乐,像一株在山野间迎风盛开的花树,不求繁华,只愿随心,花开花落,不看时节,只在她的心意。   她也曾有诸般无可奈何,但她始终守着本心,如今她嫁为人妇,依然不改爽朗自在,夫妻和睦、事事顺遂。   金蔷薇手握先机,却把自己的生活搅成一锅乱粥。   是该做出的决断时候了。   李绮节是变数,也是希望,所以金蔷薇请她来为自己作见证,彻底和前世划清干系,从此以后,她的人生,将完全和前世割离。   李绮节进屋的时候,吓了一跳。   堂前的盛装少女,施浓妆,梳高髻,发间珠翠堆盈,鬓边金玉珠坠累累,着葱黄国色天香纹绸面交领夹袄,石榴红暗花缎褙子,纁色百褶裙,裙褶间绣有洋洋洒洒的金线纹路,行走间裙褶翩然,暗光流曳。   这一身装扮,有些像刚出阁的新娘子,伊人华服玉饰,浓妆艳抹,默默独坐在深闺中,等着新婚丈夫归来。   “金家姐姐……”李绮节扫一眼月牙桌上的酒菜,“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金蔷薇眼眸微垂,向她道万福:“风雪天邀你上门,劳累你了。”   李绮节连忙避开,不受她的礼,“金家姐姐不必客气,有什么能帮到姐姐的,但凭差遣。”   话音刚落,丫头在门外道:“表公子到了!”   李绮节眉尖轻蹙,表公子?是那个和金蔷薇青梅竹马,自幼订有婚约的石家大郎?   她没见过石磊,只听孙天佑八卦过石磊和金蔷薇的亲事。   按理说,以金蔷薇的刚强性格,知道石磊和市井妇人纠缠,应该火冒三丈,立刻上门将那妇人打杀才对,或者闯入石家,把石磊磋磨一顿,也不出奇。   可金蔷薇竟然默默忍了。   金蔷薇同意石磊纳妾的消息传出时,不止李绮节惊愕不已,整座瑶江县的男男女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一不二、敢以弱女子之身挑战金长史权威的金大小姐,竟然也有忍气吞声的一天?!   孟春芳能够容忍小黄鹂,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绝不会爱上杨天保,所以她可以镇定从容地旁观杨天保勾三搭四。   金蔷薇和孟春芳不一样,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钟情于自己的表哥。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金蔷薇对石磊的感情已经超出众人的想象,甚至到了言听计从、诚惶诚恐的程度。   情关难破,坚忍如金蔷薇,也只是个绕不过七情六欲的凡人罢了。   李绮节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金蔷薇同时把自己和石磊请到金家来,想做什么?   月牙桌前只有两只鼓凳,应该不是为她和石磊准备的吧?   金蔷薇示意丫头撒下阮帘,“外头风寒,荷叶,带三娘进屋暖暖。”   李绮节不明所以,跟着丫头避入屏风后。   金蔷薇朝她微笑:“三娘,待会儿不论我和表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只管安心高坐,等事情了结,我再谢你。”   她的表情坚定又脆弱,笑容中夹着萧瑟落寞之意。   不知为什么,李绮节忽然觉得心口发酸,点点头,轻声道:“姐姐自便。”   石磊一踏进院子,第一眼,就看到立在门边的表妹金蔷薇。   她挽高髻,着艳装,头顶珠翠,妆容妩媚,美目含情,弯眉颦黛,直直地望着他。   虽然她没开口,但眼神流转间的柔情蜜意,连瞎子都看得出来。   石磊低叹一口气,心中只觉愧疚难安。   少年时,他和金蔷薇同进同出,同坐同卧,感情分外亲厚,但那只是小孩子之间单纯的友爱之情。年纪渐长后,他收敛玩性,随堂兄弟们一起去学堂念书,很少再入内帷,渐渐的便把温柔娇弱、楚楚可怜的金蔷薇淡忘了。   偶尔在长辈膝下承欢时碰见金蔷薇,对方似乎性情大变,不复以往弱不胜衣之态,他心中已不再有波澜涟漪,少时的懵懂情意,早已成为往事。   因为两家有婚约在先,石磊愿意娶金蔷薇为妻。有自小认识的情分在,他觉得可以和表妹可以成为一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佳偶。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叫温薇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啊,下章写完所有配角结局,然后就能写主角结局了。 ☆、第118章 一百一十八   金蔷薇见过温薇, 只需匆匆一瞥,她就发现,温薇和以前的自己是那么相像,同样的柔弱, 同样的朱唇皓面,同样的惹人怜惜。   连眉眼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不知该笑还是该哭,输给上一世的自己, 该如何挽回?   上一世,她死后,灵魂并未远去,她跟着表哥回到家乡,旁观表哥为自己操办丧事。   眼看表哥一日比一日消瘦, 她想安慰他, 却无能为力。   田氏打扮得粉光脂艳, 上门吊唁, 被表哥赶走。   向来没脾气的石老爷和石太太也对田氏不假辞色,不许金家一行人进灵堂。   田氏不服气,站在石家门前骂骂咧咧,石家干脆和金家彻底断绝往来。   瑶江县是个伤心地,她的葬礼过后, 石家慢慢迁回老宅居住。   转眼丧期已过, 表哥一直未娶,他以举人之身,在老宅开办族学, 为族中子弟开蒙。光阴荏苒,眨眼间许多年过去,表哥仍旧孑然一身,族人见他意志坚定,不再劝他续娶。四十岁那年,他从族中过继一双幼年失祜又失恃的兄弟,亲自抚养长大。   他过世的时候,儿孙绕膝,家宅兴旺。分散在各地担任官职的学生相继赶回老宅,为他抬棺。出殡那天,送殡的队伍从山顶一直延伸到山脚,哭声不绝。   表哥是个好人,兢兢业业几十载,教得桃李满天下。   这一世的石磊还未取得功名,他走进房内,拂去落在肩头上的雪籽,眼眸低垂,不和金蔷薇对视。   既是出于规矩使然,也是因为心中有愧,不敢看表妹饱含情意的眼神。   金蔷薇看着年轻俊朗的石磊,心里竟然有淡淡的欢喜浮起,也许,这样也好,表哥意气风发,朝气蓬勃,他将和喜欢的人携手共度一生,而不是如前世那般,每天对着她的牌位絮絮叨叨,孤独至死。   她告诉自己,人的感情是不由自主、无法控制的。   表哥依旧还是那个表哥,温柔多情,容易心软,一旦爱上一个人,就会一直爱下去。   上一世有多感激他的深情,这一世就有多颓丧绝望。   他没变,变的人是自己。   缘分无法强求,生生世世,哪有那么容易,能够修得一世夫妻,已经是难能可贵。   上辈子,表哥给了她一世深情。   虽然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记得前世种种,但那些深刻而遥远的记忆,是她亲身经历过的。   她无以为报,这一世,就让她还表哥自由好了。   两个梳单螺的丫鬟侍立左右,两人在月牙桌前落座。   石磊的目光落在当中一碗晶莹的鱼冻上,表妹对他的喜好一清二楚,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表妹比他还了解他自己。   “表哥,我敬你三杯酒。”金蔷薇手举白玉杯,一字一句道,“饮过此酒,咱们两家的婚约就此作废,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不等石磊做声,她朱唇轻启,微笑道:“第一杯酒,祝表哥得偿所愿,和心爱之人双宿双栖、比翼齐飞。”   石磊大惊失色,刚拿起的筷子掉在地上,啪嗒一声响。   金蔷薇微微一笑,仰头饮下杯中烧酒,冰冷的酒液滑入喉咙,五脏六腑像是要烧起来一样,又辣又烫。   忽然被酒水呛住,她捂住疼得喘不过气的胸口,咳嗽几声,没想哭,但眼泪不知不觉滑出眼眶。   上一世,洞房花烛夜,喝交杯酒时,她也被呛柱了,表哥立刻把她搂进怀里,喂她喝温热的蜜水,满脸紧张关怀。   而此刻,石磊也盯着她,但眼里更多的是愧疚和不知所措。   她定一定神,继续斟满白玉杯,“第二杯酒,愿表哥身体常建,岁岁平安。”   石磊望着她,没有去够酒杯,宽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   金蔷薇一气饮尽杯中酒,执起青花红彩鱼藻纹酒壶,清冽的酒液再度灌满剔透的白玉杯,“最后一杯酒,望表哥学业有成,年年顺景。”   三杯酒,三祝愿,字字句句,全是他。   爱了两辈子,刻骨铭心,矢志不渝,如今却必须狠下心肠,亲手挖出自己的肝肺。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忽然伏在桌上,泪流满面,手中的白玉杯跌落在脚边,摔得粉碎。   酒液撒得到处都是,上好的烧酒,香气慢慢飘散开来。   仿佛无形中有只手在狠狠撕扯自己的肺腑,石磊心头惶然,说不清是怜惜,还是沉痛,怔怔道:“表妹……”   金蔷薇抬起头,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冲刷,似哭似笑,似悲似喜:“表哥,你走吧。”   石磊久久无言,双腿像灌满铁水,牢牢浇铸在地上。   他隐隐有种感觉,离开这间房屋,有些东西,他可能永远找不回来了。   丫头走到他身边,示意他动身:“表公子,这边请。”   石磊眉头紧皱,不说走,也不说不走。   金蔷薇站起身,宽大的袍袖扫过月牙桌,酒壶、瓷碗应声落地。   她望着门外阴沉的天色,幽幽道:“今日一别,各自安好。”   声音已经不复方才那般悲伤哀戚,像雨后的晴空,明朗澄澈。   片刻后,石磊恍然走出金府大门。   伴当连忙举着伞上前伺候,他愣了一下,推开绢布伞,迎着漫天飘洒的雪籽,一步一步走回石家。   荷叶带着小丫头撤走桌上的盘碗茶碟,金蔷薇另挑了个绞胎菊瓣茶杯,继续饮酒。   一杯接一杯,她喝得满面通红,眼角渐渐染上春意。   李绮节从屏风后走出来,“金姐姐,别喝了。”   金蔷薇醉眼朦胧,斜眼看她,“你是谁?为什么不让我喝酒?表哥变心了,我要喝!喝醉之后,我就不用伤心了!”   荷叶忍不住,哽咽一声:“小姐!”   李绮节叹口气,强行扶起金蔷薇,搀着她往里间走,回头吩咐荷叶:“去煮碗醒酒汤来。”   荷叶用手背抹抹眼睛,答应着去了。   李绮节个子高挑,力气又大,而金蔷薇娇小玲珑,身娇体弱,压根不是她的对手,半搂半抱着把醉酒的少女送入床帐,丫头送来热水巾帕,她亲手绞干手巾,为金蔷薇擦脸擦手。   “不!”金蔷薇忽然抓住李绮节的手,“表哥没变心,变心的这一个,不是我的表哥!表哥是无辜的,上辈子他等着我长大,把我娶进门,我们去弥陀寺求同心锁,约定生生世世,永远做夫妻。”   丫头们以为金蔷薇在说醉话,没有在意。   李绮节却变了脸色。   旁观完金蔷薇和石磊杯酒退婚约,她已经把实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原本不该吃惊的,但这会子听到金蔷薇醉中深切的怀念和痛苦的倾诉,她还是悄然色变。   她和金蔷薇,是同样的人。   她从后世而来,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金蔷薇重活一世,拥有其他人无法理解的执念和记忆。   她们俩注定孤独,注定不被人理解,只能把秘密藏在心底,独自踏上漫漫人生路。   幸运的是,李绮节有家人相护,有孙天佑陪伴。   孙天佑或许不能读懂她,但他愿意尊重她,包容她,信任她。他给了她所有承诺的一切,甚至更多。   而金蔷薇却不能和上辈子的丈夫心意相通,他们原本是天作之合,只因不经意间错过一个互相理解的契机,从此渐行渐远,最终将成陌路。   这一刻,李绮节无比怜惜金蔷薇,也无比思念孙天佑,虽然只分离两个时辰,却像是隔了无尽岁月。   安抚好金蔷薇,等她入睡,丫头从外头走进房,压低声音道:“孙相公在府门外。”   李绮节讶异道:“他怎么来了?”   丫头轻声道:“外面落雪了,孙相公怕路上不好走,亲自来接您。”   走到门外一看,淅淅沥沥的雪籽果然变成纷飞的鹅毛大雪,雪中夹杂着豆大的雨滴,雨雪混在一处,一个似雨帘,一个如薄雾,一快一慢,一动一静,看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一会儿随着欢快的雨打芭蕉声沉思,一会儿看着缓缓坠落的雪花发怔。   孙天佑头戴竹笠,身披博罗四季云鹤纹抹绒斗篷,脚踏鹿皮靴,骑着一匹雪白马驹,踏雪而来。进宝赶着马车,遥遥缀在他身后。   李绮节站在金府后门的屋檐下,看孙天佑翻身下马,斗篷下的腰腹、长腿劲瘦矫捷,动作利落。   “冷不冷?”孙天佑走到她跟前,抖开一件厚实的大绒一口钟,把她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的,“看你的脸都冻红了,回去得喝碗辣姜汤。”   李绮节乖乖由他牵着,登上马车。   孙天佑转过身,准备去骑马。   李绮节忽然觉得不舍,手指微微用力,牢牢扣住他的手,“陪我。”   孙天佑怔了一下,回头看她,酒窝轻皱,眼中有浓得化不开的柔情,“好。”   这一晚她缠着他不放,热情得近乎疯狂。   他不言不语,默默把她翻过来覆过去地折腾,享受难得的惊喜体验。   第二天睁开眼睛,帐帘半卷,窗前一片雪亮。   那亮光白得过分,亮得过分,像能化成有形的银色水流,透过绛红窗纱,漫进室内。   李绮节揉揉酸痛的腰肢,披衣起身,支起窗户,眼睛微微有些刺痛——原来昨晚大雪一夜没停,已经盖起一尺厚的积雪,目之所及,冰雪漫天。   孙天佑掀帘进房,走到她身后,从背后抱住她,眼里有促狭笑意,“醒了?”   想及昨夜的狂放,李绮节脸颊微微一热,回头含羞带恼地睨他一眼,“什么时辰了?”   “还早。”孙天佑轻咳一声,“巳时刚过。”   那就是差不多中午了。   李绮节轻哼一声,反正都是自己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饿啦!”   趁着她洗漱梳妆的时候,丫头陆续送来粥饭茶点。   灶房的婆子看时辰不早不晚,干脆早饭和午饭一起送,有米粥,有蒸饭,有笋肉馒头,有香甜的桂花栗子糕,有炸成金黄色的糍粑,有滑嫩鲜香的汤羹,还有一大罐姜汁鱼片银丝面。   都是寻常东西,但一顿饭吃这么多花样,未免太浪费。   李绮节吃着粥,心里暗暗道,如果李大伯和李乙知道她一顿饭吃得这么奢侈,绝对会气得跳脚。李乙平时一锅汤连热两天六顿,剩下一点没滋没味的渣末也绝不浪费,要留着煮面吃。   孙天佑也饿了,坐下陪她一块用饭。   吃到一半,他忽然道:“金府刚刚差人送来口信,金小姐明天要远行。”   “远行?”李绮节筷子一停,“她要去哪儿?”   “广州府。”   第二天雪后初晴,日光明媚,璀璨的霞光笼罩在洁白的积雪上,正是朝霞映雪,清丽中透着妩媚娇艳。   金蔷薇头梳双螺髻,穿紫花宁绸夹袄,燕尾青拖画裙,站在船头,笑靥如花,意态潇洒,“三娘,待我从南方游历归来,咱们秉烛夜谈,南方繁华昌盛,我此去眼界大开,路上的见闻,肯定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昨天的金蔷薇还忧郁沉痛、悲伤难抑,今天的她却明朗自信、英姿飒爽。   抛却从前种种,昔日阴冷沉郁的金大小姐焕然一新,彻底改头换面。   从今以后,迎接她的,将是一段彻底改写的崭新人生。   上一世,她没能坚持到传说中无数南洋商贩汇集的广州府,这一世,她带着上辈子夫妻没能完成的心愿,独自踏上旅程。   表哥,我要去看海潮,观盛景,赏奇峰,游南地,人海茫茫,山长水阔,愿我们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李绮节握着金蔷薇的手,面带欣慰,祝福她道:“金姐姐,一路平安。”   金蔷薇洒然一笑,“三娘,我走之后,如果大郎还敢冒犯你,不必因为顾忌金家就畏手畏脚,只要不伤及他的性命,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轻哼一声,“他不是小孩子了,该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世道艰难。”   李绮节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噗嗤一笑,“金姐姐,你舍得吗?”   “玉不琢,不成器。”金蔷薇挥挥手,漫不经心道,“我早该放手的。”   水手解开绳索,渡口嘈杂鼎沸的人声中,船只渐渐漂向江心。   李绮节和孙天佑并肩而立,看着金蔷薇独立船头的身影逐渐模糊在江心蒸腾的水雾中。   作者有话要说:  看来一章不能写完其他人……   这几天应该只能一天一更,不过我今天还是拼命把二更给码出来啦~\(≧▽≦)/~   想起来多啰嗦两句,可能大家会疑问,为啥金蔷薇不直接把前世的事告诉表哥呢,一,表哥不会相信,说不定还以为她撒癔症。二,表哥相信也没用,只有金蔷薇一个人有那段记忆,表哥知道他们做了一世夫妻,也不会爱上她,所以,确定表哥爱上其他人,金蔷薇决定放手。 ☆、第119章 一百一十九   反常的气象只持续两天, 雪后,虹消云散,天朗气清。   李大伯、李乙和周氏忧心今年地里的庄稼。一年二十四节气,次序清晰, 气候分明,往年清明前后,万物复苏, 草木现青,气温回暖,农人们开始忙着种瓜栽豆,移植幼苗,可今年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落下来, 打乱了农时。之后的谷雨、小满、芒种、小暑可能也会出现反常, 造成暴雨或是干旱。   这是一个靠天吃饭的时代, 农人们对天气的关心几乎出于本能。   李大伯决定, 多补种几茬瓜菜幼苗,以免前头种下的活不成,至于后面栽种的能不能成功躲过极有可能到来的旱涝,那就得看天意了。不管老天爷赏不赏饭吃,农人绝不会因为恐惧天气放弃地里的粮食。   乌飞兔走, 杏树、桃树、李树渐渐褪去粉艳, 繁盛的枝叶间挂满青涩果实。   一转眼,又是南风树树熟枇杷的初夏时节。   这天日头晴好,李绮节没出门, 梳家常发髻,斜簪两枝梅花形玉花头簪,着浅霞色单衫,竹根青芍药花罗竖领袄,毛青布裙,挽起衣袖,和宝珠在庭间煮梅子。   滚沸的开水在陶罐中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梅子之间冒着欢快的气泡。   丫头进院通报,说孟五叔和五娘子领着仆从,挑了两担金黄的枇杷果,送到孙府门前,人已经进来了。   李绮节掀开小圆盖,往陶罐里撒下一大把紫苏叶,“官人在不在书房?”   孙天佑吃过早饭就去外院了,说是要出门,这时候不知道动没动身。   丫头道:“官人在书房招待孟五叔和跟着他们一道来的孟十郎。”   杏花盛放时节,春闱发榜之时,孟云晖已经高中进士,然后按照魏先生的指点,频繁和京师的文人儒者来往。上个月经魏先生的知交好友从中牵线,孟云晖已经娶得佳妇,巧的是,新娘子姓杨,不过这个杨和杨天保的杨不一样,当朝首辅也姓杨,杨小姐是首辅的庶孙女。   首辅家的孙女儿,即使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庶出小姐,对瑶江县人来说,也和天上的仙女、宫里的公主娘娘差不多。   现在县里已经兴起一种谣言,说孟云晖是文曲星转世,生来就是要考状元、娶公主的。孟家祖坟前有几棵棕榈树长得很茂盛,不知道是谁先起头的,反正所有人都认为那几棵棕榈树是保佑孟云晖考得赐进士出身的仙树。于是十里八乡的老百姓纷纷前去折取棕榈叶、棕榈果实、棕榈皮,拿回家煮水,给家中读书的孩儿喝,让孩儿能够变得更聪明。还有大胆的,想趁着月黑风高,把棕榈树挖走,移植到自家祖坟里去。   短短几天,孟家的祖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孟家人无奈之下,只能将祖坟重新修葺一新,在周围盖起高高的围墙,每天派人看守,以防宵小偷挖棕榈树。   当然,这笔重修祖坟的钱钞是孟家人自愿捐献的,别姓的人家想捐钱,他们孟家人还不收呢!孟家人相信,修好了祖坟,福运还是会眷顾他们孟家儿郎。   孟云晖借助新科进士的势头和与杨家的姻亲关系,一举跨入权贵阶层。虽然他殿试的名次不算很理想,但仍然不耽误他成为新晋进士中名声最响亮的俊杰。有杨家撑腰,他不必担心被随便指派个前途晦暗的外差。   果然任命出来,孟云晖留在京中担任庶吉士。   庶吉士专隶于翰林院。春闱过后,进士及第的一甲者可以直接进入翰林院,二甲、三甲中资质优秀的人通过考核,授予庶吉士。   庶吉士只是短期职位,看似平常,但正所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庶吉士是天子近臣,未来的内阁重臣储备来源,明朝历代内阁辅臣,大多数出自翰林院。   可以说,有庶吉士这个高起点,孟云晖手握权柄之日,指日可待。   他寒窗十年,一举成名,又得娶贵妇,仕途顺畅,真可谓青云直上,春风得意。   嗣子平步青云,孟举人依旧还是那个古怪清高的孟举人,不爱和俗人打交道,每天看看书,谈谈禅,三五不时钻进深山和某个隐居的老友相会,神龙见首不见尾。   孟娘子倒是得意了一阵,不过想想孟云晖人前憨厚、人后阴狠的性子,她很快偃旗息鼓,整天忧心忡忡,就怕孟云晖哪天带着贵小姐回家拜宗祠,趁机收拾她。   孟云晖杏榜有名之后,每天到孟家拜访的女眷多不胜数,孟娘子白天忙着和客人周旋,夜里辗转反侧,连做梦都在想该怎么讨好孟云晖的新媳妇。几个月下来,人瘦得如枯竹一般,再不复以往趾高气扬,县里人还夸她,说她不愧是进士的母亲,气度比以前沉静多了,一看就是有大智慧的。   孟十二知道自己已经彻彻底底地得罪孟云晖,与其担心孟云晖怎么报复他,不如趁着孟云晖不在,好好享受眼前的快活日子。在市井中结识一堆臭味相投的酒肉朋友,每天早出晚归,无所事事,游荡懒散,斗鸡走狗,先开始只是不务正业,吊儿郎当,到后来,竟然至于赌博吃酒、眠花卧柳起来,只差没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   县里人背后指指点点,没人愿意把自家闺女嫁给孟十二。虽然孟云晖名声响亮,但人家远在京师,谁晓得能不能照应没有血缘的兄弟?何况周围邻居街坊都知道孟云晖和孟十二关系不睦。为了闺女的终身幸福着想,宁可找个穷苦一点的女婿,也不能把只会东游西逛的浪荡子招进家门。   孟十二如此不成器,孟娘子和孟春芳急得冒火,骂也骂过,劝也劝过,连家法都请出来了,孟十二就是好赖不听,软硬不吃。   到最后,孟娘子只能拉着孟春芳的手,嚎啕大哭:“你这个弟弟以后怕是不成了!我还指望他给我养老送终呢!现在看来,以后没人看顾他,他说不定只能去讨饭过活!七娘啊,如果哪天我和你阿爷不在了,你看在我们两老的份上,别舍不得一碗饭,只要你弟弟能吃饱穿暖,我在地底下也安心。”   这些事是周桃姑从孟家妯娌那里听来,然后回家学给李绮节听的。   孟家人觉得孟娘子和孟十二是咎由自取,因为孟云晖考中进士后,第一件事就是提拔孟家其他儿郎,比如一直和他关系亲近的孟十郎等人。孟十郎没有犹豫,果断辞掉自己的差事,成为孟云晖的专职跑腿。   孟家人私底下说:“四郎有情有义,不忘本,刚站稳脚跟,就回头拉扯族里的堂兄弟,小十二自己不争气,四郎想帮拉拔他都没处下手!”   还有那些目光长远的,悄悄议论:“小十二这么胡闹,万一别人拿他当借口攻讦四郎,四郎岂不是白白受他连累?”   这个担忧一说出口,立刻受到孟家族人的重视,众人商量过后,下了一个决定:“好好看着小十二,如果他只是不事生产,随他去,千万不能让他进京投奔四郎!”   孟家人达成共识,此后,孟十二一辈子没离开过瑶江县。他把游手好闲的爱好贯彻了一辈子,无儿无女,无家无业,直到闭眼的那一刻,还念叨着要去赌坊玩一把。   在孟家其他人为孟家出了个进士老爷而欢欣鼓舞时,孟五叔和孟娘子身为孟云晖的亲生父母,却是反应最平静、最淡然的。   周氏去孟家吃酒时,孟娘子红着眼睛,和她说起心里话,“四郎天资不凡,我和老五大字不识一个,什么都帮不了他,就怕会浪费他的聪明脑壳。现在他当上官老爷了,我和老五也能安心啦,我们夫妻虽然没什么本事,好歹没有耽误他!”   为人父母,有和杨县令那样,浑浑噩噩,光凭感情处事,不知该怎么养育儿女的。有像张十八娘夫妻那样,把子女当成自己的所有物,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强求子女去完成的。也有像孟五叔和五娘子这样,觉得子女是上天的恩赐,做父母必须好生教养子女,把子女拉扯长大,如果不能帮扶子女,他们会觉得于心有愧的。   当魏先生点明孟云晖是个读书种子、晓得自家鸡窝里飞出一只金凤凰时,五娘子和孟五叔并没有沾沾自喜,除了一开始的激动之外,夫妻俩心中更多的是惶恐和不安,他们怕自己帮不了儿子,怕儿子的天分会被贫苦的家境湮没,怕儿子只能和他们一样,疲于耕作,辛苦一生。   如今孟云晖的付出得到回报,压在孟五叔和五娘子心口的那块大石也放下了。   孟云晖虽然不能光明正大照拂孟五叔和五娘子,但瑶江县的聪明人多得是,光是李家村,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争着抢着和孟家联姻,孟云晖的亲弟弟、妹妹们还没长大,已经全部订下婚约。那些没能和孟家联姻的,不肯就此放弃,干脆把目光放长远些:等孟云晖的侄子、外甥生出来了,一定要第一个上门求订亲!   当初不嫌孟家穷苦,把没有嫁妆的孟小妹娶进门的木匠一家现在特别得意,尤其是木匠老爹,走到哪儿都能获得一片羡慕嫉妒恨的奉承:如今孟家今非昔比,想和孟云晖的亲弟妹们结亲,必须是乡绅富户人家,而且非嫡子、嫡女不要,看看人家木匠家,就因为下手早,竟然能把进士的亲妹妹娶到手!   不论其他人的态度发生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孟五叔和五娘子依然如初。两人还坚持在林间劳作,每隔两个月往当初和孟家交好的人家送些菜蔬土货。   孟家人看五娘子夫妻不愿待在家里做老太爷、老太太,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嘴上当然不敢多说什么,只能买些仆从送到孟家,让仆从帮忙干些洒扫房屋、烹煮饭食的活儿。   孙天佑和五娘子没什么交情,但五娘子很感激李绮节当初的帮助,这不是她头一次往孙府送东西,今天是枇杷,上一次是两箩筐春笋。   煮过的碧青梅子是用来泡酒的,泡好的青梅酒酸甜醇厚,最适宜在炎热的夏天饮用。   李绮节预备泡梅子的酒是衡州醽醁酒,刚好五娘子来了,她让宝珠倒出一大盏醽醁酒,放在红泥小火炉上的铜盆里烫热,往酒中加几颗洗干净的青梅。   青梅酒需要花功夫炮制,现在是喝不着的,但青梅煮酒用来待客也不差。   五娘子走进内院的时候,酒中的青梅刚好开始变色,李绮节亲自斟了两碗,一碗送到五娘子跟前,“婶子尝尝。”   青梅煮酒不能久煮,而且只能趁热喝,李绮节斟酒的时间把握得很好,青梅的酸甜借着浓烈的酒香漫溢,光是闻起来就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这头李绮节和五娘子高高兴兴吃醽醁酒,那头的孙天佑和孟十郎就没她们这么和谐了。   孟五叔木讷老实,进门之后只会傻笑,和孙天佑说了些过日子的家常话后,就被阿满忽悠去园子里闲逛。   孟五叔前脚刚出门,陪他一起到孙府送枇杷的孟十郎立刻变了脸色,冷声道:“孙相公,四哥想知道,你究竟想怎样?”   孙天佑轻笑一声,“我想孟云晖应该很清楚我想要什么。”   孟十郎握紧双拳,脸色阴沉,狞笑道:“连县太爷都不敢得罪我四哥,你无官无职,竟然敢和我四哥作对?”   孙天佑嘴角微微弯起,目光如一泓静水,波澜不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小老百姓,也有自己保命的法子。孟云晖如果老老实实走他的阳关大道,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但如果他执迷不悟,我也不是泥捏的面人,大不了我们拼个鱼死网破。”   他一摊手,做无辜状,“当然,只要孟云晖不为难我们,他可以继续安安心心当他的孟大官人。”   孙天佑摆明了软硬不吃,孟十郎恼怒不已,但偏偏又不能动手明抢,他低头想了想:这时候四哥才刚刚崭露头角,不能有一丝差错,而那东西一旦被杨首辅家的人知道,四哥以后的前途很可能就要彻底葬送。和四哥的仕途比起来,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他思量再三,终究不敢打草惊蛇,只能把恨意藏在心底,咬牙切齿道:“东西在哪儿?”   孙天佑眼眸微垂,冷冷一笑,“自然在一个很妥帖的地方,不劳孟云晖操心,我会代他把东西看管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更得晚了点   话说,作为一个强迫症,我想把结局章定在一百二十章,现在看来,基本不可能……强迫症觉得好难受 ☆、第120章 一百二十   吃过饭后, 从孙府出来,五娘子看孟十郎气色不对,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孟十郎连忙扬起一脸笑:“阿婶,我好着呢, 哪有什么心事。”   五娘子和孟五叔对视一眼,摸摸孟十郎的脑袋,目光慈爱:“你也老大不小了, 别整天跟着我们两个老货,我们有手有脚,用不着人伺候。你青春正好,忙自己的事要紧。”   孟十郎乖乖答应,心里却暗恨:孙天佑和金蔷薇都不肯交出那样东西, 以后得提醒族里的兄弟们, 没事不能招惹这两家。   金蔷薇的要求很简单, 她只求四哥放过金雪松就行, 那个纨绔公子,根本不值一提,四哥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不过孙天佑到底和四哥谈了什么条件?为什么四哥对孙天佑这么重视?   想来想去,孟十郎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 四哥那么聪明那么能干, 他只要按着四哥的吩咐办事就好。   孙天佑打发走孟十郎,回到内院,李绮节十指纤纤, 眼中含笑,把剥好的枇杷送到他唇边,“五婶子家的枇杷真甜,不晓得是从哪里求来的果苗。咱们家的枇杷大是大,颜色也好看,就是太酸了。”   孙天佑眉眼微弯:“孟家的果树苗不是从杭州府买的,就是从苏州府淘换的,反正总是江南那一带,那边有几座园子很有名,里头的果树都是名种,除了枇杷,还有蟠桃、白梨、杨梅、樱桃、葡萄、蜜桔,你爱吃,我让人一样买几百株,回头全种上,过两年就能吃上比孟家还甜的枇杷。”   李绮节低头擦手,“买些枇杷苗、梨树苗、葡萄秧就够了,像樱桃、蟠桃就不用白费力气了,就算是名种,运到瑶江县来,也不适合移栽,水土不服,养不出好果子。”   宝珠领着丫头泡青梅酒,封好罐子,收进库房,过一个月就可以拿出来饮用。   夫妻二人坐在敞亮的南窗下,一边吃枇杷,一边说些居家过日子的琐碎闲话。   凉风习习,岁月静好。   李绮节把金蔷薇的来信拆开,又从头到尾细读一遍,时不时就信里提到的某个市镇和孙天佑讨论两句。   往年她随李大伯外出游历,最远也只到过赤壁,没出过远门。孙天佑没满十岁就随商船去过苏州府,走过的地方多,知道沿岸每一处市镇的风土人情。她有什么好奇的地方,正好找孙天佑解惑。   孙天佑耐心向李绮节讲解,表情温柔而和煦。幼年独自打拼的时光,除了苦痛,还是苦痛,他从不回忆那段辛苦煎熬的艰难日子。但是这时候在李绮节面前讲述从前的种种经历,他竟一点也不觉得心酸,反而有种岁月沉淀之后的释然。   他已经拥有最好的,自然不会再沉溺于幼时的痛苦之中。   李绮节放下信,两眼闪闪发光,羡慕道:“金姐姐可真快活!”   金蔷薇路上走得很慢,后来她嫌不够自由,干脆抛弃商队,自己领着奴仆独行,探访各地的名山河川。有时候她突然心血来潮,会在路上的某个市镇住上一段时日,每天逍遥自在,把大把的时光用来吃喝玩乐。   从她的回信来看,她已经乐不思蜀,短期内不想回瑶江县重掌金家家业。   她走的时候顺便把金氏和杨天娇母女这对惹祸精给带走了,不知道她把母女二人藏在哪个旮旯角落,反正金雪松上天入地,怎么都找不着母女俩的蛛丝马迹。   其实李绮节知道金氏和杨天娇现在在哪里——母女俩在金家的某座偏僻农庄里当蚕娘,每天起早贪黑,养蚕缫丝,处境不怎么美好。   金蔷薇说了,等母女俩什么时候赚够赎身的银钞,就放她们走——这自然是不可能的,金蔷薇可不是什么大善人,她既然把金氏和杨天娇的事揽到自己身上,就绝不会容许母女俩再有机会出来兴风作浪。   说来也是金氏和杨天娇自己作死,竟然不遗余力地撺掇金雪松,让他去对付孙天佑。金蔷薇生平最痛恨那些带坏她宝贝弟弟的人,金氏敢在老虎头上拔毛,金蔷薇能轻易放过她吗?   不止金氏和杨天娇,金雪松平日里交好的酒肉朋友也被金蔷薇狠狠收拾了一顿。   做完这一切,解决和石磊之间的纠葛,金蔷薇留下心腹荷叶主事,腰缠万贯,飘然离去。   石磊如何李绮节不知道,但金雪松的反应她和孙天佑是最清楚的。   金雪松一开始被金蔷薇吓坏了,姐姐从小把他当成眼珠子一样珍视,从早到晚,不知要问他多少回,每天吃的什么,穿的什么,出门去哪儿逛了,见了什么人,事无巨细,她什么都关心。现在姐姐竟然抛下他,不声不响走了?   茫然过后,金雪松又惊又喜,觉得自己终于能喘口气了,于是天天呼朋引伴,饮酒作乐,浑然不知今夕何夕。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念叨他,多自在!   如此过了几个月,忽然有一天,金雪松让下人备了几样价值不菲的礼物,涨红着脸,敲响孙府的黑油大门。   原来短短十数天之内,因为没有金蔷薇在一旁威慑,金雪松陆陆续续被所谓的好友们骗走几千两银子。荷叶和他说,他已经把一年的花费用完了,以后府里只供他吃喝,不管他的其他费用。还叮嘱账房,不许再让他支取银子,哪怕是一文钱都不能给他。   没了银钱傍身,金雪松的朋友们迅速离他而去,昔日讨好谄媚的脸,转眼就冰冷如霜,一脸鄙视。   他愤怒,失望,委屈,想找金蔷薇诉苦,荷叶只有一句话:“大少爷,我不晓得小姐在哪儿。”   一文钱难道英雄汉。   金雪松平时出手阔绰,随手打赏小伙计,用的都是碎银子,现在身上穷得叮当响,虽然不至于挨饿,但是没有钱,寸步难行啊!   荷叶面无表情地对他说:“少爷,您可以去铺子里帮忙,每个月有几两工钱拿。”   金雪松不愿被一个丫头瞧不起,赌气去金家名下的一家茶叶铺子帮忙,结果辛辛苦苦一个月,他挣得的钱粮,还不如他动气时摔的茶罐值钱!   几个月下来,金雪松没吃什么苦头,可还是瘦了,黑了。金老爷续娶了一门填房,每天和继室打情骂俏,根本没心思照应他——以前也没照应过,从小到大,只有金蔷薇是真正关心他、爱护他的。   金雪松自觉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时候不能软弱,应该干出一番大事业,好让姐姐对自己刮目相看,可晚上他还是忍不住躲在被子里抹眼泪。   终于,在某天和金老爷大吵一架后,金雪松厚着脸皮找到孙天佑和李绮节,郑重向他们道歉,并发誓以后绝不会对李绮节不敬。   他只有一个要求,想知道姐姐到底在哪儿,还会不会回家。   昔日那个娟狂霸道的纨绔,泪眼汪汪,可怜巴巴地盯着孙天佑,不小心把心里话问出口:“姐姐是不是真生我气了,不要我了?”   坐在屏风后面的李绮节受惊不小,一口刚喝下的云雾茶差点喷出来,以前还以为金雪松是只邪里邪气、桀骜不驯的野狼,敢情他只是个色厉内荏、仗着金家的权势胡作非为,被姐姐彻底放弃后就吓得手足无措,想求亲亲、求抱抱的熊孩子啊?   李绮节写信把金雪松的改变和近况告诉金蔷薇,金蔷薇的回信很简单,三个字:随他去。   李绮节和孙天佑感叹:“金姐姐这回是真的铁了心不管她弟弟啦!”   孙天佑当时笑笑没说话,他没告诉李绮节,金蔷薇之所以把金雪松留在瑶江县,不许他离开县城一步,除了想借机磨炼他之外,也是因为怕金雪松到处瞎跑,被孟云晖抓到机会朝他下手。   李绮节不知道孟云晖和金雪松还在因为小时候的纷争彼此仇视,还以为金蔷薇被弟弟伤透心,不愿再跟在弟弟后头,为他的毛里毛躁擦屁、股。   她也想和金蔷薇一样,放下一切,到处走走。   不过她不是为了散心,单纯只是向往江南繁华,想亲眼见识一下各地的风土民情。看过再多的笔记小说,都不及亲身经历来得深刻。   “什么时候咱们也去。”孙天佑伸手把李绮节搂进怀里,在她脸颊边轻啄两下,“我们一起去,从中原走到南地,再坐海船从南走到北,一路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都听你的。”   李绮节感觉像吃了一大罐桂花蜜一样,整个人又甜又暖,连脸颊都散发着柔和的光泽,摩挲着孙天佑腰间的锦带,笑眯眯道:“说好了啊,你以后可不许赖账!”   孙天佑还真盘算起行程来,早在刚成亲时,他就准备带李绮节南下去杭州府的,后来因为各种缘由推迟出行,直到现在都没能实现当时的计划。   他让宝珠把历书取来,匆匆翻阅:“等天气凉爽了就走?”   李绮节啊了一声,“今年怕是不成,四娘和五娘就在年底出阁。”   李昭节和李九冬的婚事定下来了。   李昭节最后挑中的是一个穷秀才,李大伯和周氏为她预备了四个人选,让她从中挑一个,她一眼就相中穷秀才。穷秀才除了有个秀才身份之外,什么都没有,家中上到祖母、祖父,下到弟弟妹妹,一心一意供他读书,从出身上来说,和孟云晖有些像。   至少李昭节是这么认为的。   可李大伯不这么觉得:“明明一点都不像!”   孟云晖穷,可他务实啊,知道家境艰难,他从不讲究吃穿,长年就是一身雪白襕衫,穿了几年没换过,外袍底下,是补丁摞补丁的旧衣裳。和同窗好友来往,他坦坦荡荡,不会打肿脸充胖子,招待友人,永远是一碗豆腐乳,一碗豆芽菜,一碗小葱拌豆腐。正因为他踏实本分,才会被人赞一声憨厚——虽然这人其实并不憨厚。   而李昭节认定的汪秀才书还没读出什么名堂,那一身高高在上的读书人做派,连李子恒这个没心没肺的傻大憨都受不了。什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什么君子不入庖厨,左一句礼数规矩,又一句孔子曰,用李子恒的话说,光和汪秀才吃一顿饭,他觉得自己会少活好多天!   他要是真像孟云晖,那才怪了!   李大伯和周氏都不认可汪秀才,对方唯一能让他们看得入眼的,是汪秀才迂腐归迂腐,对长辈还是很孝顺,和亲朋好友也还和睦,就是平时爱说教,惹得亲戚们不耐烦,嫌他穷酸。   周桃姑背地里和李绮节说:“依我看呐,那四女婿,活脱脱又是一个孟举人嘛!”   孟举人清高傲物,不事生产,虽然能够考中举人,却因为得罪学官狼狈回到故里,平时没什么进项,只能靠学生的束脩过活。   李家人都不看好汪秀才,可李昭节认准非读书人或者做官的不嫁,汪秀才是符合她条件的求亲者中人品最值得信任的一个,李大伯除了点头答应之外,还能怎么办?   李昭节的亲事确定以后,李九冬也很快订下人家。她嫁得不远,男方是镇上一家卖布匹绸缎的商户,姓陈,陈家是商户起家,听起来不如书香人家好,可难得那家和李家一样人口简单,家境富裕,而且陈家儿子生得人高马大的,是个壮实小伙子,品性也靠得住。   李家没入商籍,属于乡绅,比陈家略微高一个门槛,李九冬嫁过去,只会被高高捧着,不至于受委屈。   这也是周氏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李九冬性格软绵绵的,嫁个内宅清静的人家更适合她。   两个女儿前后出嫁,李大伯和周氏忙得头晕眼花。   中秋过后,李绮节、李子恒全部被召回老宅帮忙操持婚事,连出嫁的李大姐、李二姐也回家帮忙。   李大姐和李二姐都已经生儿育女,这次回娘家,两人把孩子也带回李宅小住。   胖胖有了玩伴,喜欢得不得了,终日领着几个外甥上蹿下跳。可惜外甥们年纪还小,不能和他一起跑跑跳跳,只能跟在他屁、股后面爬来爬去。他倒是不嫌外甥们累赘,配合着小娃娃们,在铺了一层竹席的廊檐底下拱过来拱过去,没人和他应声,他也能玩得不亦乐乎。   等李昭节和李九冬姐妹俩顺利出阁、三朝回门,已经是第二年的春暖花开时节。   一下子送走两个女儿,李大伯和周氏消沉了一段时日,好在胖胖已经长大,正是活泼爱玩的年纪,为几位长辈带去不少欢乐。   这天正值四月十八浴佛节,孙天佑和李绮节从寺庙领来浴佛水,带上提前准备好的鲜花、鲜果和一箩筐乌桕树叶子,送回李宅,预备全家一起煮乌米饭吃。   刚到门口,忽然听到一声声惨叫,李子恒从院内冲出来,刺溜一下从李绮节身边穿过,抱头鼠窜。   李乙跟在他后面,手执一根儿臂粗细的长门闩,一边追,一边骂,气喘吁吁,脸色铁青。   李绮节和孙天佑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了? ☆、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   孙天佑和李绮节劝下怒气正盛的李乙, 周桃姑从里头迎出来,和李绮节厮见,回头瞪李乙一眼,嗔道:“都是当阿公的人了, 还这么不管不顾的!”   李乙被女儿、女婿撞见棒打儿子的情景,有些难为情,冷哼一声, 钻进房里。   李绮节让下人抬走门闩,转身在院内逡巡:“大哥呢?”   李子恒腿脚飞快,一溜烟跑远,已经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   周桃姑把父子俩的口角纷争讲给李绮节听,说来说去, 还是为了李子恒不肯成家的事。   李子恒已经老大不小了, 李家三个女伢子已经全部出嫁, 他这个二房长子却整天吊儿郎当。李乙这回发了狠话, 如果李子恒还不肯娶亲,他这个做父亲的直接为他做主,订下一户人家,到了日子就把媳妇娶进门,李子恒不出面也不要紧, 拜堂的时候可以捉只大公鸡代替他。   李子恒坚决反对:“娶进来我不喜欢, 照样过不到一块儿去,阿爷何苦糟蹋好人家的女儿!”   李乙火冒三丈,走到院门前, 抄起门闩,回头朝李子恒一顿劈头盖脸打下去,“孽障!你是想活活气死我!”   李绮节听周桃姑讲完经过,忍不住咋舌,李乙平时少言寡语,年纪愈大,愈发老成严肃,很少在人前失态,今天竟然被李子恒气得暴跳如雷、扛着门闩打人,看来真是气狠了。   孙天佑出去寻李子恒,李绮节让宝珠把浴佛水送到周氏那边去,进屋劝解李乙。   李乙双眼紧闭,头上的网巾没拆,脚上的布鞋没脱,就这么大喇喇横躺在罗汉床上,一看就是在装睡。   “阿爷。”   李绮节轻声喊李乙。   李乙岿然不动,不搭理她,继续假寐。   眼珠却悄悄转来转去。   李绮节忍俊不禁,估摸着阿爷这回在女婿跟前丢脸,心里正不自在,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开口的,只得出来。   她想问李子恒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他一直拖着不娶亲,难道是对孟春芳余情未了?   看他那大大咧咧的做派,又不像是为情所伤的样子。   这几年李家两房在乡下守岁过除夕,第二天乡里人互相拜早年,大过节的,没那多过忌讳,女眷也能大大方方抱着孩子出门看热闹。李子恒跟着李大伯、李乙一家家拜年,和婚后的孟春芳免不了会见上一两次。偶尔李绮节也会在场,看他二人的情形,显然都已经斩断情丝,没有旧情人再见的尴尬别扭。   那李子恒为什么不愿成家呢?   想得正入神,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孙天佑站在月洞门前,笑眯眯朝她招手,酒窝皱得深深的,“三娘,过来,我带你去看好东西。”   李绮节狐疑地盯着孙天佑看,总觉得他笑得不怀好意,“什么好东西?”   “看了你就晓得啦。”   孙天佑拉起李绮节的手,一路穿花拂柳,出了李宅后门,走到张氏独居的小院后面。   白墙后长着几丛秆绿叶秀的四季竹,竹林后掩映着一排粉墙黛瓦的小房舍,墙上开花窗,一扇扇云浪纹雕刻海棠花样式的花窗镶嵌在随风摇曳的竹影中,窗棂间透出院内花木扶疏的恬淡风姿。   李子恒站在一扇花窗下,正喃喃自语。   李绮节眼眉微挑:大哥这是在面壁思过?   孙天佑嘴角含笑,拉着她,蹑手蹑脚走到院墙下,躲在一丛四季竹后。   走得近了,李绮节发现李子恒并不是在自言自语,而是和人一对一答。   李子恒的声音从风中传来:“我把阿爷惹急了,得出一趟院门,大概两三个月才能回来。最近不能帮你看着三弟了。”   花窗之内的人显然是个女子,声音轻柔冷冽,“你要去哪儿?”   一条紫茉莉的花枝从花窗的窗棂间伸到墙外,大白天的,花朵没什么精神,蜷缩成一只只小拳头。李子恒扯下几朵紫茉莉,在手心揉碎,漫不经心道:“不晓得,可能要去长沙府。”   花窗后面静悄悄的,女子半天没说话。   李子恒挠挠脑袋,哈哈笑道:“说真的,三弟那个人,样貌好,才情好,性子也好,哪哪儿都好,可就是铁石心肠,谁都没法让他动心。我劝你还是早些为自己打算吧。”   竹丛后的孙天佑和李绮节对视一眼。   李绮节用眼神询问孙天佑,“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李子恒会突然对李南宣那么上心,天天嘘寒问暖的,不像是照看弟弟,更像是把李南宣当成小祖宗一样供着。   孙天佑神情无辜,嘴巴一张一合,无声道:“娘子冤枉我了,我是刚才不小心撞见的!”   李绮节眯起眼睛,忽然想起,大约一两年前,孙天佑好像说过,李家即将要办喜事,而他当时暗示的人是李子恒。   她一拳头捶在孙天佑胸口上,眼神凶巴巴的,“你竟然敢瞒我这么久!”   孙天佑捉住她的拳头,送到唇边轻轻咬一口,眼角上挑,狐狸眼看起来有点像凤眼,“小声点,惊到你哥哥就不好啦!”   李子恒不知道妹妹和妹婿在一旁听壁角,还在絮絮叨叨劝说花墙内的女子,“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何必对三弟念念不忘呢?”   他不通文墨,竟然能念出一句古诗来,可见这话应该是他早就想说的。   女子沉默良久,轻声道:“那你呢?”   声音穿过墙内的蕉影花姿,飘到花窗之外,听起来有些模糊,凭添几分温柔。   李子恒茫然道:“我怎么了?”   女子顿了一下,问道:“你为什么不愿娶亲?”   李子恒两手一拍,“因为我是个男子汉啊,就算我一直不娶亲,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你就不同啦,你们女伢子,如果不能嫁一个好夫婿,日子就难过了。”   女子似乎被李子恒的话触动,半晌没说话。   李子恒直起腰,“我走啦!明天你别等我了。”   他说完话,转身就走。   花墙内忽然传出一声挽留:“等等!”   李子恒回过头,“怎么?你想让我给三弟转交什么东西吗?那可不行!我只帮你打听三弟的近况,其他的我帮不了你!”   偷听到这里的孙天佑扑哧一笑,朝李绮节挤挤眼睛。   李绮节气呼呼地冷哼一声。   花墙里的女子喊出那一声后,又没言语了。   李子恒等了半天,没听见她开口,脚步往外挪一下,试探着道:“我、我走啦?”   花墙后一阵簌簌响动,女子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凛然道:“你看我怎么样?”   “啊?”李子恒一脸莫名所以,“什么怎么样?”   “我听说李相公逼你早日成亲。”女子的语气不复刚才的忸怩踌躇,淡淡道,“如果我们家上门求亲,你愿意娶我吗?”   李子恒瞪大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傻眼了。   李绮节和孙天佑面面相觑,也傻眼了。   周氏让灶房的丫头把李绮节带回来的乌桕树叶子洗干净,细细捣成汁液。浴佛节之前,刘婆子已经提前把糯米足足浸够三天三夜,泡发饱涨。将乌桕树叶子捣成的汁液掺进泡好的糯米,再装进干燥的木瓮,用陈年松木和松枝煮熟。煮出来的乌米饭油亮清香,饭色是晶莹的青绿色,一碗碗热气腾腾的乌米饭摆在桌前,看起来特别诱人。   其实乌米饭只是样子好看罢了,吃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滋味。瑶江县人家常不吃它,只在浴佛节这天蒸一锅来食用,求个平安如意。   李绮节扒拉着筷子,魂不守舍地夹起几粒碧莹莹的乌米饭,心里还在为刚刚偷听到的话感到匪夷所思:李子恒什么时候和张桂花搅和到一起去了?   是的,那个主动开口求亲的女子是张桂花。   虽然李绮节和张桂花的来往不多,不记得对方的嗓音,但竹林后面那一排雅致的房舍属于张家,张家只有一个张桂花对李南宣情根深种。   和李子恒私会的女子,显然是张桂花无疑。   一碗乌米饭吃完,李绮节还怔怔的。   孙天佑在她耳边低笑,“张家的门第,别人还高攀不上呢,人家愿意嫁,大哥也愿意娶,你担心什么?”   李绮节不客气地狠剜孙天佑一眼,你瞒着我的账还没跟你算呢!   孙天佑摸摸鼻尖,视线落在李绮节朱红的双唇上,喉头微微发紧,微笑道:“晚上我好好补偿你。”   话刚说完,被李绮节一脚踩在脚尖上,疼得龇牙咧嘴。   下午天色将昏时,一群缁衣和尚从村前路过。   县里几家大户人家的老太太笃信佛理,但因为年纪大了,不方便上山,儿女们为哄她们高兴,年年请僧人在家中举办浴佛仪式,已是定例。今天浴佛节,这些和尚是刚从县城回来的,寺里的浴佛法会更盛大隆重,他们要在天黑前赶回寺庙,听主持宣讲佛经。   周氏领着周桃姑和李绮节,把预备好的布施摆放在门前,让和尚们经过时方便领取。   周桃姑如今不必抛头露面讨生活,安心待在家中照顾胖胖,闲来偶然动了闲情逸致,亲手编了几串供佛的花环,放在布施盘里。花环和鲜果、油糕互相映衬,看起来格外漂亮。   李大伯、李乙和孙天佑、李子恒不像女眷们那样专心,站在一旁低声闲谈。胖胖被婆子抱在怀里,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两只胖爪子蠢蠢欲动,想抓盘里的甜糕吃。   李南宣独自一人立在台阶下,眉眼沉静,面容肃穆,他曾在寺庙里生活十几年,比其他人更显虔诚郑重。   和尚们取走布施时,打头的中年和尚扫了李南宣一眼。   李南宣眉眼低垂,双手合十,掌心微弯,行了个佛礼。   中年和尚目光平和,静静地凝视着李南宣。   两人相顾无言。   旁观的人被他们之间凝重而又悠远,庄严而又淡然的气氛所慑,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连胖胖也乖乖地趴在婆子怀里。   良久,中年和尚叹息一声,收回眼神,飘然离去。   李南宣回头,对着李大伯和周氏笑了笑,笑意浅淡,转瞬即逝,抬脚踏上台阶,转身进屋。   众人如梦初醒。   李绮节看一眼李南宣远去的清冷背影,再看一眼正因为孙天佑说的某个笑话而捧腹大笑、毫无形象的李子恒,眉尖紧蹙。   当晚,张大少奶奶登门拜访,一张巴掌脸,笑成花骨朵一般,“听说府上的大郎还没订下人家?”   周氏受宠若惊,激动之下,差点打翻细瓷茶杯。   直到两家换过庚帖,商定好请酒的日子,李子恒满天下寻摸大雁、预备纳徵,李绮节还反应不过来。   张桂花不是喜欢李南宣的吗?   她直接找李子恒解惑:“大哥,你明明晓得张小姐爱慕三哥,怎么能应下张家的亲事呢?”   李子恒嘿嘿一笑,“桂花和我说啦,她已经对三弟死心了。”   她说你就信了?李绮节气结,恼怒道:“那你呢?你之前可没说过你喜欢张小姐。”   李子恒两手一摊,“我觉得她挺好的呀,又漂亮又温柔,还会画画,会写诗,什么都会,比我强多了。”   如果不是对张桂花有怜爱之情,李子恒不会答应帮她照顾李南宣。   李绮节悄悄翻个白眼,“大哥,我和你说正经话呢,张小姐对三哥有情,你娶了她,以后叔嫂同在一间屋檐下,岂不尴尬?你和三哥又该如何相处?”   兄弟不和,除了因为家业起矛盾之外,最常见的原因,大半出在内宅之中。李子恒把张桂花娶回家,让李南宣怎么自处?他们还要不要做兄弟?   和李绮节的忧心忡忡比起来,李子恒一点都不在乎,“你想太多啦!我怎么会因为桂花和三弟生分呢?就算你不相信我,不相信桂花,也该相信三弟吧?”   他咧嘴傻笑,“而且桂花性子高傲,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既然说要嫁我,以后肯定会好好和我过日子,不会三心两意。三娘,你放宽心,我虽然脑壳不聪明,眼光还是有的,不会拿自己的婚事当儿戏。”   可问题是,李子恒和张桂花一问一答之间订下婚事,确实很像儿戏啊!   要知道,订亲的前一刻,这俩人还在讨论李南宣呢!   纳徵当天,照例由男傧相出面,去张家送彩礼。   李子恒语不惊人死不休:“三弟生得那么俊俏,他去做傧相,张家人绝对没话说!”   李绮节差点被李子恒气晕,“不行,三哥身子不好,骑不了马,让天佑给你当傧相好了。”   李大伯倾向孙天佑,觉得他嘴巴甜,比李南宣会来事。李乙更属意李南宣,因为李南宣还没娶亲,身份上更合适些。   最后李南宣自己主动揽下傧相的职责:“张家是我的舅亲,就由我出面吧。”   李南宣从没主动要求过什么,他一开口,这事基本上就定下了。   纳徵是男方送彩礼的日子,新郎官不用出面。一大早,李南宣骑着马,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往渡口徐徐行去——两家离得近,为了显示男方家彩礼足,李家的纳徵队伍要坐上船,绕一个大圈,再到张家叩门。这样沿路的乡亲们才有机会围观李家的丰厚彩礼,张家脸面上也好看。   下午,李南宣纳徵归来。   李子恒亲自为他斟茶,向他作了个揖,郑重道:“三弟,今天劳累你了。”   李南宣嘴角微弯,一口饮尽杯中茶水。   李绮节忽然放下心来,大哥和三哥都是坦荡之人,应该不至于为张桂花生嫌隙,毕竟三哥对张桂花只是纯粹的兄妹之情。   纳徵之后是请期,天气热,新娘子脸上的妆粉容易花,张家希望能把日子定在秋天,李家自然没有二话。   李乙晕晕乎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傻儿子竟然能娶到十里八乡中家境最富裕、容貌最秀美的张家闺女。   周桃姑说,李乙几次半夜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抓住她的胳膊,问她:“大郎是不是和张家订亲了?定下的是张家小女儿?”   李大伯和周氏听罢,哈哈大笑。   李绮节也跟着笑。   张桂花曾经爱慕李南宣的事,只有她和张十八娘知情。张十八娘肯定不会多嘴,她更不会多事。没有外人的风言风语,李子恒和张桂花以后未必不能过得和美顺心。   可是张桂花真的对李南宣断情了吗?她会不会对李南宣因爱生恨,故意嫁给李子恒,想离间李家兄弟?   李绮节不敢把自己的担忧说出口,疏不间亲,李子恒和张桂花以后是要做夫妻的,她随便揣度张桂花的意图,有挑拨是非的嫌疑。   溽暑将消时节,张桂花请李绮节过府一叙。   她还是那么冷若冰霜,一身烈烈红衣,眉眼冷艳,清丽无双。   她看到李绮节,二话不说,拔下头上的银镀金宝扇形喜鹊登梅纹发簪,扔在地上。   发簪是应天府买来的上等货,质量不错,完好如初。   丫头们面面相觑。   李绮节:“呃……”   张桂花脸上腾起一阵嫣红,霍然站起,翻出剪刀,捡起发簪,用力一绞,发簪终于断开。   她把断开的发簪往地上一抛,凛然道:“三娘,如果我对大郎的心意不真,有如此簪!”   看着张桂花严肃的脸,盘绕在心头的忧愁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李绮节噗嗤一笑,“嫂子,我信你。”   信你和大哥能互相扶持,坦诚相对。   这也是傻人有傻福。   但凡换一个人,李绮节都不会这么有信心,但新郎官是李子恒。   李子恒是真正的看得开,喜欢就认真喜欢,不喜欢就抛在脑后。经过和孟春芳的那段懵懂恋情,他更珍视两情相悦的感情,只有他不会在意张桂花婚前的种种,只有他能理解张桂花的离经叛道。   也只有他,能获得张桂花的信任。   张桂花敢嫁给李子恒,也是冒了很大风险的,哪个新娘子敢在丈夫面前吐露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意?有了爱慕李南宣的事在先,她等于把自己一生的污点送到李子恒跟前,以后李子恒只要随口提起李南宣,就能牢牢控制她的一切。   这两个人,看起来一点都不般配,却又那么合适,一个没心没肺,从不多思多想,一个高冷傲慢,却又大胆真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对天作之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得早,快夸我~ ☆、第122章 结局章(上)   今年的天气很反常, 开春时忽然天降大雪,初夏连着一个月少雨,七夕前后,本是曝衣、晒书的好日子, 又突然晴天霹雳,天天暴雨滂沱,眼看着江水一天天涨起来, 水面一日比一日宽阔,很快把镇上几座石桥全部淹没。   周家村在山脚下,地势低洼,几场暴雨过后,山洪顺着河谷灌入村庄, 全村房屋都泡在洪水之中, 不得不举村搬迁。李大伯派人进山一趟, 把周氏娘家人接到李宅暂住。   周老爹和周娘子在李宅住了七八天, 怕给周氏添麻烦,想搬去周大郎那儿。周大郎和他媳妇如今在李绮节的茶山当管事,一家几口住在山上。周大郎夫妇手脚麻利,干活勤快,花钱又仔细, 一年下来能攒不少银钞。他已经用攒下的工钱在山上盖了好几间大瓦房。   李绮节为表哥周大郎安排差事的时候, 周老爹和周娘子诚惶诚恐,生怕周大郎把差事办砸了。看到周大郎在茶山忙活得风生水起,老夫妻二人才松口气。   之前周大郎曾想趁着农闲时, 把老夫妻接过去同住,周老爹舍不得故居,没答应。   现在周家村被淹,不搬也搬出来了,正好可以投奔周大郎去。   在周老爹和周娘子看来,长孙和出嫁多年的女儿相比,当然是住在长孙家更合适。   从周氏出嫁后,李大伯年年给周家送柴薪米炭、粮油菜蔬,四季新衣、鸡鸭鱼肉,从来没断过。女婿这么孝顺,周老爹和周娘子感激欣慰之余,也恪守本分,不想一辈子都靠李家接济,娘家不能给女儿底气,至少可以少拖累她一点。   这个时代的人们不论贫穷富贵,心中自有一套做人的规矩。   比如高大姐那么爱面子的人,在杨家败落、必须靠儿媳妇孟春芳的娘家兄弟孟云晖拉拔儿子之后,也不得不放下身段,向儿媳妇服软。   不完全是因为形势逼人,而是出于良心。   受了谁的好处,当然得感怀在心,不能把别人的帮助当做理所当然。   高大姐不会因为孟春芳是自己家的媳妇,就觉得孟云晖必须提携杨天保,哪怕她有那么一点点不甘心。   周老爹和周娘子也不会因为周氏嫁得好,就把全家的生计压在周氏身上,让她从夫家拿钱回去养活娘家。或是天天上门打秋风,想从李家占便宜。   那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李子恒和张桂花好事将近,家里忙不过来,周大郎和媳妇抽空回李家帮忙操办婚事。李大伯留岳父、岳母多住几天,等婚礼过后,祖孙几人刚好可以一起回茶山。   婚宴当天,宾客盈门。   李大姐、李二姐、李昭节、李九冬几人的丈夫和孙天佑坐在一块儿。   五个正值青春年少的李家女婿,戴亮罗头巾,穿绸缎袍衫,一个赛一个体面,一个比一个俊俏。   来往的宾客啧啧称叹:“李家的娇客们找得好啊!”   再偷偷回头去看屏风后面的女眷们,五个李家女儿围坐在周氏、周桃姑身边,一个个眉目清秀,云鬓丰艳。或恬静文秀,或矜持端庄,或温柔羞涩,或窈窕妩媚,每一个都明眸皓齿,雪肤花貌。当中唯一没有缠脚的三娘,绿鬓朱颜,英气勃勃,气质与众不同,容色隐隐在众人之上,顾盼之间,明艳照人。   就像一把子青葱,水嫩嫩,娇滴滴。   宾客们窃窃私语:“难怪能找到那么好的女婿,这样娇美的女伢子,也只有这几个儿郎配得上!”   早饭过后,吉时将近,五个女婿起身,陪李子恒一起去张家迎亲。   李子恒悄悄找到李绮节,央求她帮忙:“三娘,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帮老哥这一回,把老四家的留在宴席上,千万别让他跟着我去张家!”   李昭节挑中的汪秀才读书读腐了,同辈之中,除了李南宣能得到他的一两声赞语,其他人无不被他从头骂到脚。偏偏他还没有什么恶意,只是为人呆板、本性执拗较真而已,不能真和他生气翻脸。不想被他念叨,除了躲之外,别无他法。   李子恒最烦别人说教,每次和汪秀才多呆一会儿,就生生愁白一根头发。现在他要去张家接娘子,这种紧要关头,当然不能让汪秀才在一边败他的兴致!   李绮节含笑道:“你放心,伯娘亲自出马,保管手到擒来。”   果然,汪秀才听说岳母召唤,立刻忙不迭拍拍衣襟,抚平袖子上的皱褶,跟着丫头步入内堂。   李昭节坐在外间的廊檐下和亲戚们说笑。天气热,她吃不下宴席上油腻腻的大菜,让人给她切了只西瓜,捧着一瓣绿皮西瓜慢慢吃着,悠闲从容,丫头站在栏杆前为她打扇。   汪秀才脚步一顿,皱眉道:“岳父、岳母和众位姐夫、姐姐今日忙得脚不沾地,你怎么不去帮忙?”   他性子直,不知道委婉忌讳,当着外人的面开始数落李昭节。   路过的李绮节眼皮一跳,不得了,李昭节要是闹起来,一时半会儿不会消停的。   其他人显然也深知李昭节的脾性,面面相觑,不敢吭声。尤其是丫头们,随时准备去找曹氏来救火。   出乎众人意料,李昭节竟然忍下怒气,站起身,直接走了。   虽然她的脸色很难看,眼神很凶恶,但至少没当众骂人。   可能她明白,和汪秀才吵架,不仅不能找回面子,还会越吵越丢人现眼。   汪秀才不知道自己害李昭节在人前大失颜面,向一众哑口无言的亲戚们点头示意,进屋听候岳父岳母传唤。   宝珠啧啧道:“四小姐天不怕,地不怕,终于碰到一个能制住她的人了!”   而且这个人,还是李昭节自己挑的。   李昭节出嫁后不久,汪秀才把陪嫁的曹氏送回李家。   理由很正当,汪家贫苦,李昭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能和没出阁前一样讲究。   汪家知道李昭节娇生惯养,不用她和婆母、妯娌、小姑们一样下地劳作,也没让她干家务,只求她能专心照顾汪秀才的生活起居。   然而李昭节自己都要婆子、丫头们伺候,怎么能把汪秀才照顾好?   婆婆、妯娌每天累得要死要活的,她一个做后辈的,不仅不关心一句,还颇为不屑。每□□来伸手,饭来张口,嫌汪家的饭菜不合胃口,让曹氏另外给她一个人开小灶。白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夜里困了就歇瞌睡。压根不搭理公婆妯娌和邻里街坊,嫌他们粗鄙不堪。妹妹们羡慕她的衣裳漂亮精致,进房找她玩耍,她让丫头把箱笼衣柜锁得严严实实的,不许妹妹们碰,谁动一下她房里的摆设,她立刻变脸,把妹妹们当成贼提防。   汪家人厚道,倒没敢说什么,汪家老夫妇还彼此安慰:“儿媳妇是个娇小姐,人家能看上咱们,是咱们家的福气。”   可汪秀才眼里揉不得沙子!   汪秀才把圣人之言当成金科玉律,李昭节是他的妻子,妻子必须孝顺长辈,友爱姑嫂,贤惠端庄,温柔顺从。   李昭节一个都不符合。   汪秀才撸起袖子,决定亲自调/教李昭节。   第一步,他把曹氏送回李家,断掉李昭节的臂膀。   第二步,他勒令李昭节每天必须和他同时起床,夜里他不睡,李昭节也不准休息。   第三步,他要求李昭节每天向公婆问安,关心公婆的一日三餐。看到妯娌和小姑们要笑着问好,态度要亲切,笑容要发自真心。   光是这几个简单的要求,就把李昭节折磨得够呛。   听丫头们说,只要李昭节哪一点做得不好,汪秀才不分场合,开口就数落,直到李昭节乖乖听话为止。   李昭节哭过,闹过,气过,还故伎重施,绝食过。   汪秀才不为所动。敢哭,接着骂,敢闹,骂得更狠,敢绝食?骂得愈发起劲,直将李昭节骂得狗血淋头、痛哭流涕,哭着喊着以后再不敢因为一时之气损伤身体了,他才肯停嘴。   李家的下人们私底下议论,看李昭节不顺眼的,说她是活该,恶人自有恶人磨。跟李昭节关系亲近的,感叹这叫一物降一物。   和汪秀才、李昭节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吵的乒乒乓乓比起来,李九冬的婚姻显得平静多了。她和陈女婿目前还处在别扭尴尬的阶段当中,两个之前没见过面的少男少女,忽然要凑在一起当夫妻,哪有那么容易。   不过李九冬并不着急,她从小就是这样,做什么事都慢条斯理、不慌不忙。李大伯和周氏知道她心里有数,不怕她拿不下陈女婿。   这几天冷眼旁观妹妹们的夫妻日常,李绮节忽然觉得疑惑,为什么自己当初嫁人的时候,好像水到渠成一样,和孙天佑没有一点隔阂?   她想了想,决定把原因归于自己脸皮比较厚,而孙天佑脸皮更厚上。   爆竹声声,锣鼓喧天。   新郎官一行踏着鼓乐声到张家迎亲时,张大少奶奶格外兴奋,叮嘱丫头们,没看到红包,不许开门。   张大少奶奶被公公张老太爷拘束狠了,好容易有个捉弄别人的机会,岂肯轻易放过。   李子恒好说歹说,红包跟种豆子一样撒出去,才打动一个年纪最小的丫头,丫头往旁边一站,让出一条细缝。   人高马大的妹夫们瞅准时机,摩拳擦掌,一拥而上,合力把门撞开。   新房里闹哄哄的,丫头们躲的躲,叫的叫,最后一起挡在张桂花面前,逼李子恒学戏文上的驸马,跪下给张桂花请安。   孙天佑和陈女婿大声反对,鼓吹男方家的亲戚抢了新娘子就跑。   周大郎没跟进新房,捂着脑袋,在廊檐底下走来走去。他刚刚冲在最前头,不小心把帽子挤掉了。   他从来不戴帽巾,因为李子恒娶亲,才让媳妇给他买了网巾和一顶**巾,好配衣裳。网巾和**巾足足花了三百多文,可不能说丢就丢!   “周相公。”   有人叫他,声音轻柔。   周大郎抬起头,一个面容秀净,头戴银丝云髻儿、穿白布衫儿、蓝布花裙的妇人看着他,手里拿着他正在找的帽子:“这是你丢的吧?”   这些天府里的客人多,周大郎听媳妇念叨过,戴银丝髻儿的妇人一般是别人家的妾室。   当下不敢多看,垂下眼帘,客客气气道:“是我的帽子,劳烦您了。”   接过帽子,戴在头上,走开时,忽然眉头一皱:这个年轻妇人,看起来好生面熟,不知道是不是李家的什么亲戚。   宝鹊看着周大郎头也不回地走远,神情怔愣。   脑子里像是有两个人在撕扯她的神经,一边是浓眉大眼、年轻憨厚的周大郎,一边是人到中年、喜怒不定的张大官人。   周大郎肯吃苦,嫁给他只是头几年受穷罢了,他现今跟着三小姐做事,还怕以后挣不到钱钞吗?   张大官人脾气暴躁,只对正妻张大少奶奶略有尊重,动辄打骂身边的丫头。张家规矩多,妾室不能上桌吃饭,不能抛头露面,不能和外人交谈。   明明离开李家没几年,宝鹊却觉得自己好像在张家过了十几年那么长。   如果早知道今天,当初她会拒绝太太的提议吗?   耳畔炸起一片轰鸣,新房的方向传出一阵阵爽朗的大笑声。   宝鹊摸了摸梳得紧绷绷的鬓角,转身走进内院。   李绮节今年的生日是在李家过的。   家里人都准备了礼物送她,连胖胖也凑热闹,摘了一大把喇叭花,巴巴送到她跟前,念出周桃姑教他的话,“祝姐姐身体常健,青春永驻!”   众人听了都笑,周氏把胖胖搂进怀里,摩挲他胖乎乎的脸蛋。   连张桂花也露了笑脸。   李绮节还真有些受宠若惊,张桂花出阁之前,何等高冷,对谁都不假辞色,如今却温柔和气,简直像变了个人。   大概李子恒实在太傻,想和他一起生活,张桂花必须先融化自己,免得把丈夫冻成冰渣。   不过张桂花还是那么直接率性,喜欢谁就和谁谈笑风生,不喜欢谁随便敷衍两句,就不搭理了。   她以前和李昭节关系和睦,来往密切,李昭节简直把她当成亲姐姐一样崇拜。不知怎么的,两人出阁后再度重逢,竟然变得生疏客气不少,按理说,从闺中好友变成嫂子小姑,不是应该比以前更亲密吗?   丫头送来刚出锅的巧果,张桂花和李昭节同时伸筷,刚好夹到同一块儿葫芦形状的。   张桂花立刻松手,李昭节冷笑一声,把巧果咬得嘎嘣响。   张桂花竟然主动退让?   李绮节眯起眼睛,目光在张桂花脸上盘旋。   张桂花被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有些微微发窘,一扭脖子,侧头和李九冬说话。   李绮节暗暗发笑,恍然大悟:张桂花没有利用李子恒报复李南宣,但她当初刻意接近李昭节,确实别有居心。后来她对李南宣死心,自然就和李昭节疏远了。   李昭节爱使性子,张桂花脾气冲,两人都是娇生惯养、不惯忍让的,如果不是张桂花有意接近,她们根本不可能成为闺中密友。   李昭节不明白里头的缘故,以为张桂花反复无常,一怒之下和她绝交。   张桂花心中有鬼,不敢说出实情,所以今天才会有如此表现。   难得看美人吃瘪,李绮节忍不住幸灾乐祸。   至于张桂花和李昭节能不能和好如初,不关她的事——涉及到李昭节,她绝不掺和。   作者有话要说:  经不住夸的我,二更奉上。   眼睛好酸,要去睡一下。 ☆、第123章 结局章(2)   顺天府, 外城。   已是申时三刻,日薄西山,云霞轻拢,院内的丁香树披着一身璀璨晖光, 静静矗立。竹竿上晾了几件男子的外袍,在晴朗的日头下曝晒一天,衣袍已经干透, 一个梳辫子的小丫头踮起脚跟,把衣裳一件件叠整齐,陆续收进竹篓里。   杨娴贞头梳桃心扁髻,簪双股银素钗,戴金丝狄髻, 穿一件香纱地纳绣萱草石榴纹褙子, 银红细布交领袄, 毛青布百褶裙, 坐在窗下,手里正飞针走线——她想给丈夫孟云晖做一只招文袋。   孟云晖是文官,每天去衙署报道,少不了要随身携带笔墨、文具、印章和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他不讲究,不管是文具还是碎银子, 一股脑往衣袖里的小兜塞, 要用的时候,掏掏摸摸,得翻找半天。不仅不方便, 还容易遗失物件。   杨娴贞从小苦练女红,府里绣房的婆子都没她手艺好,不一会儿的工夫,她就把招文袋做好了,里层是皮革,外面是坚韧耐磨的厚布,没有绣上花纹,朴素大方,孟云晖应该会喜欢。   鸭蛋大的红日渐渐坠入翠微群山之中,罩在窗前的光线越来越暗淡,杨娴贞把招文袋放在雕刻福庆如意纹小炕桌上,幽幽地叹口气。   她是庶女,姨娘年老色衰,早被父亲忘在脑后,她性情愚笨,不会甜嘴哄长辈喜欢,也不受父亲喜爱。太太生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一窝半大小子,闹得她天天犯头疼,实在没有精力照管庶出的儿女,干脆让各房姨娘自己教养子女。   她跟着姨娘长大,学着姨娘怎么讨好太太,怎么和府里的管事媳妇打交道,怎么在各房姨娘哥哥们的纷争中明哲保身。   那段日子,憋屈是憋屈,但她们母女相依为命,过得很快乐。   十一岁那年,姨娘对杨娴贞说:“贞儿,你不能再学我了,我生来下贱,只能给大官人做小老婆,一辈子做小伏低,抬不起头。你不一样,你是阁老家的孙女儿,以后肯定是富贵人家的正室太太,从今天开始,你得跟着太太学。太太是好人家的千金小姐,你能学到她的三成本事,姨娘就放心了。”   从那天开始,杨娴贞坚持每天去给太太请安,一年三百五十日,天天晨昏定省,风雨不辍。太太不赶她,她就厚着脸皮待在正房不走。   太太知道她年纪大了,该学些内宅的处事手段,由着她跟在身边学习,偶尔还会指点她几句。   十六岁时,杨娴贞出落得眉目清秀,亭亭玉立。同辈三十多个堂姐妹中,她的容貌只是中上,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聪明的,但却是最受太太倚重信任的。   所以大官人看中孟云晖,想把他招进门当乘龙快婿时,太太头一个想到的是杨娴贞。   杨家的嫡女只会和京中的世家大族联姻,孟云晖出身太低,杨家看不上,但如果送出去一个庶女,就能把新晋进士拉到杨家派系中,倒也划算。   杨娴贞从没想过要和嫡出的姐妹相争,能嫁给年轻俊朗的孟云晖,她和姨娘都很满意,甚至可以说是欣喜若狂。要知道,她的庶姐姐,好几个嫁的是四十多岁的老鳏夫。   出嫁那天,姨娘背着人抹眼泪,“贞儿,只要杨家不倒,女婿就得敬着你。可男人和女人过日子,光有敬重根本不够!女婿年轻,脸皮嫩,你得耐着性子和他相处,千万不要因为他出身低就瞧不起他。男人啊,最恨女人看不起他,尤其那个女人还是他的妻子。”   姨娘的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杨娴贞怎么会看不起孟云晖呢?他那么温和有礼,那么儒雅博学,那么自信从容,天下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仿佛什么都难不住他,什么都困扰不了他。   和他相比,杨娴贞除了阁老孙女这个身份,还有什么?   她甚至听不懂孟云晖偶尔触景生情时念出的几句诗。   杨阁老自幼聪慧过人,博闻强识,也是进士出身。少年时他进京赴考,一举得中,名动京华。   直到现在,府里的老人还会提起杨阁老当年仅用一篇文赋就名震京师的盛况。   然而,才高八斗的杨阁老,不许家中女孩儿读书认字。   京师其他世家女,就算不读书,也要学些历朝历代的圣贤故事,略微认得几个字。杨娴贞却是真的大字不识一个。   今早出门前,孟云晖随口和她交待,让她把他平日不看的几本书收进书匣子里。   他走得急,匆匆说完就走了。   留下杨娴贞茫然无措,羞愧无比——她根本不知道丈夫说的是哪几本书!   好在书童常在书房伺候,熟悉孟云晖的习惯,已经替她把书挑好了。   杨娴贞揉揉眉心,把丫头唤到房里:“点灯,把我的字帖拿来。”   丫头把烛台移到窗前,杨娴贞翻开字帖,铺纸执笔,一撇一横,仔细描摹。   她十一岁才跟着太太学管家,十六岁时,府里几十个庶出的娇小姐,只有她获得太太的认可。她不聪明,但有毅力,有决心,只要她坚持向学,勤奋刻苦,学会读书认字不是早晚的事?   就算她天资有限,不能达到吟诗诵句、和孟云晖诗歌唱和的水平,至少,她能看懂丈夫每天读的是什么书,能听懂丈夫念的是什么诗。   一阵欢快的鼓乐声飘进低矮的院墙,丫头关上门窗,把嘈杂的人声隔绝在外,小声嘀咕:“天快黑了,谁家这时候迎亲?”   杨娴贞描完一张大字,抬头看看外边的天色。   鼓乐声盘绕在墙外,有时远,有时近,忽然混进一声尖锐的锣响,吵得人脑仁疼。   这座小宅院是孟云晖租赁的,浅房浅屋,又和北京城内最喧嚷的菜市口离得近,一天到晚,没有安静的时候。   天还没亮时,各家货栈店铺开门邀客,伙计的嗓子浑厚响亮;上午,城外的农人挑着菜蔬鲜果,挨家挨户上门兜售,精明的主家婆和俭省的农人为几文钱吵得不可开交;午间,两个市井妇人因为一点口角起争执,堵在巷口撒泼,叫骂声和哭嚎声里交杂着邻里街坊模糊不清的劝解声;夜里有人沿街串巷卖馄饨、汤团、炒面、羊肉,苍凉的叫卖声飘荡在窄小的街巷间,午夜梦回,仿佛还能听见那悠扬的调子在耳边回旋。   官民商贩杂居的市井陋巷,就是热闹。   不像杨娴贞的娘家,深宅大院,僻静幽深,闲杂人等不敢在阁老府邸周围停留,晚上又有宵禁,每天都有士兵来回护卫巡逻。从早到晚,宅院里静悄悄的,冷清清的。坐在绣房内,只能听见园子里清脆悦耳的鸟叫声,和丫头们在院外浆洗衣裳的嬉笑声,外边的市井再热闹再繁华,里头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霞光慢慢沉入寂静的黑夜中,巷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唤声,各家的婆子站在门口,叉着腰,横着眉头,喊自家儿郎回家吃饭。   杨娴贞手握竹管笔,浑然不觉时光流逝。   丫头在一旁小声道:“太太,歇会儿吧,别把眼睛熬坏了。”   杨娴贞抬起头,“什么时辰了?”   丫头道:“酉时二刻。”   杨娴贞蹙起眉头,其实以她的嫁妆,完全可以在内城买一所更大,离衙署更近的宅院。可她记得姨娘的警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孟云晖是她的丈夫,她必须事事以夫为先。   孟云晖一天不主动提出典新房,她就必须安心住下去,绝不能露出嫌弃住所的意思。   哪怕孟云晖脾性温和,似乎不在意妻子比他富贵,她也不会傻乎乎去试探他的底线。   窗外一阵细细的沙沙轻响,杨娴贞放下竹管笔,蹙眉道:“外头是不是落雨了?官人今天没带伞具,淋着了可怎么好?”   正想遣个小厮带上油纸伞出门去迎孟云晖,丫头走到门前,回头笑道:“想是太太听错了,没落雨。”   杨娴贞起身,支起窗户,往外轻扫一眼。   夜色如水,庭阶寂寂,确实没落雨。   原来是夜风拂动丁香树的枝叶,扬起一片簌簌轻响,听起来就像缠绵的细雨声一样。   杨娴贞笑了笑,合上窗户。   屋檐下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胖丫头气急败坏冲进房里,恨得直跺脚:“太太,您看!”   她手里拎着一件半旧的雪白襕衫,往杨娴贞跟前一递,回头怒视跟在身后的小丫头,“这小蹄子,熨衣裳的时候竟然敢打瞌睡!姑爷的衣裳都被她烫坏了!”   小丫头哭天抹泪,脸上挂着两串晶莹的泪珠。   杨娴贞接过襕衫细看,发现衣领上有一块指甲大小的黄斑。   熨衣裳的焦斗是她的陪嫁之物,带木柄把手,用的时候往里头装上烧红的木炭,熨衣裳又快又平整,比外头那些铜焦斗好用,就是用的时候得警醒些。   小丫头是专门管洗衣裳、晒衣裳、熨衣裳的,天天干一样的活计,自觉不会出什么差错,今天不小心打了个盹,焦斗烧得滋滋响,衣裳上顿时多了个麻点。   胖丫头气呼呼的,转身在小丫头脑壳上不轻不重敲两下:“让你瞌睡!让你瞌睡!”   小丫头呜咽一声,不敢躲。   杨娴贞待下人一向宽和,挥挥手,“算了,只是件旧衣裳罢了。”   这件襕衫是孟云晖从老家带到北京的,和一堆棉袜、布鞋放在一处,杨娴贞时常见他把衣裳翻出来让下人晾晒,但从没看他穿上身过。毕竟是件旧衣服,仔细看,能看出衣襟前隐隐约约有几道洗不去的油污,袖口还有明显的缝补痕迹。   孟云晖现在也是做官的人了,不可能再把这件破旧襕衫穿出门。   胖丫头还在数落小丫头,门外传来门房和小厮说话的声音,杨娴贞喜道:“官人回来了!快备面茶!”   孟云晖神情疲惫,眉头轻皱,踏着清冷月色缓步进屋,脱下官服,摘掉纱帽,换上一身银泥色家常松罗道袍,走进侧间。   一眼看到摊开在炕桌上的雪白襕衫,他愣了一下,脚步凝滞。   杨娴贞笑意盈盈,捧着一碗温热的面茶走到孟云晖跟前,“官人劳累,先歇会儿再用饭?”   孟云晖眉头皱得愈紧,几步走到炕桌前,抄起襕衫,脸色黑沉,“怎么回事?”   杨娴贞的笑容凝在脸上,成亲以来,孟云晖一直和和气气的,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用这么严厉、这么生疏的口气和她说话。   尤其是还当着丫头们的面。   他的目光冷飕飕的,阴寒凛冽,竟叫杨娴贞心生恐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丫头们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胖丫头看一眼不知所措的杨娴贞,狠狠心,伸手在小丫头背后轻轻推一下。   小丫头扑倒在孟云晖脚下,一抬头,看到一双冷淡无情的眸子,吓得哇哇大哭,“姑爷饶命!小姐看今天天色好,让奴把衣裳翻出来晒晒,奴打、打了个瞌睡,不小心把衣裳熨坏了。”   孟云晖面无表情,淡淡地扫小丫头一眼,“不要再有下次。”   小丫头趴在地上,点头如捣蒜。   胖丫头看孟云晖仍然怒意未消,悄悄摸到灶房,让婆子赶紧送饭。   已经回锅热过两次的饭菜送到正房,夫妻洗过手,坐下吃饭。   即使是夫妻独对,孟云晖依然坐得端正笔直,一板一眼,不苟言笑,夹菜的动作、吃茶的姿势,一丝不苟,挑不出一点毛病。   杨娴贞小心翼翼看他一眼,柔声道:“官人,衣裳……”   她的话还没说出口,被孟云晖一口打断,“只是件穿旧的衣裳,你不必在意。”   话是这么说,可吃过饭后,孟云晖没留在房里安歇,转身去了书房,“娘子先睡吧,我要抄一篇折子。”   杨娴贞等了一夜。   摇曳的烛火映在茜色床帐上,罩下一片朦胧的昏黄光晕,她鬓发松散,合衣半倚在床栏上,从天黑等到天亮,眸光黯然。   次日清晨鼓楼钟声响起,丫头们起身洒扫庭院,间壁人家鸡鸣狗吠声此起彼伏,孟云晖始终没回房。   那件旧襕衫,被他锁进书房的大衣箱里了。   小丫头战战兢兢,给杨娴贞赔罪:“小姐,都怪我。”   杨娴贞对着铜镜拢拢发鬓,淡淡道:“一件衣裳罢了,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这件事。”   表情是不在乎的,心里却翻江倒海。   她曾天真地猜测,那件衣裳可能是婆婆为孟云晖缝补的,所以他才会这么重视那件旧衣。   然而,他捧着衣裳出门的时候,喃喃念了句古诗,声音压得很低很模糊,但杨娴贞还是听清楚了。   他念的是,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刻苦勤学一年多,杨娴贞已经能认得几百字了,巧的是,她前几天刚背过这首唐诗。   她明白,孟云晖口中念的是风波菱枝,心里想的却是下一句: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即使知道相思无益,只是徒然,他仍旧念念不忘,愿意为之惆怅终生。   何方闺秀,能令孟云晖辗转反侧,生就如此刻骨的情思?   看那件衣裳的成色,应该是孟云晖在老家时结识的女子。   杨娴贞攥紧梳篦,默默道:不过是少年往事而已。   三天后,杨娴贞回娘家省亲。   本来是打算住上五六天,和姨娘好好团聚的。   这天,大太太忽然把她叫到正院,拉着她的手,笑眯眯道,“你阿爷很器重女婿,任命已经下来了,你早点回去,预备盘缠,收拾行李铺盖,女婿本来就是南方来的,倒是不怕他适应不了。”   杨娴贞一头雾水,孟云晖是庶吉士,一介文官,根本不用赴外地当差呀?还是阿爷另有打算,想把他下放到地方郡县去?   姨娘怕耽误她的事,催她即刻动身。   杨娴贞回到闹市中的小宅院时,孟云晖已经把行李家伙事安排好了。   他头戴笠帽,脚踏靴鞋,一身珠子褐湖罗夹袍,衣冠齐整,眉目端正,匆匆和她话别:“今年天气反常,南方多地水患频发,我熟知长江中下游水系,朝廷命我随工部郎中、主事南下,协助治理水患。”   青年夫妻,乍然分离,杨娴贞忍不住眼圈一红,“官人何时返家?”   孟云晖看她一眼,眼眸微垂:“冬天前能赶回来。”   想了想,他又道:“我不在家时,你小心门户,看劳奴仆,不许他们生事。要是害怕,你可以回娘家暂住,等我回来,再去杨府接你。”   交待完这些,他吩咐随行差役启程,神情平静,没有一丝不舍留恋。   甚至他心里还有些微的雀跃和欢喜,这一次,他不必藏头露尾,可以堂而皇之带走三娘,顺便取回孙天佑和金蔷薇手里的书信。   孟云晖眼眸深处的喜悦没有逃过杨娴贞的眼睛。   她目送丈夫远去,转身进屋,吩咐丫头关门闭户。她哪里也不去,这里是她的家,她要守着这里,直到孟云晖回来。   少年时的刻骨铭心又如何?孟云晖还不是娶了她?   孟云晖和杨家的男人一样,在他心里,仕途是第一位的。她是杨阁老的孙女儿,仅凭这一点,哪怕对方是个倾国倾城、闭月羞花的绝世美人,也动摇不了她的地位。   就算孟云晖此次回乡归来时,把那女子一并带回顺天府,杨娴贞也不怕。   她在太太身边当了五年的学生,耳濡目染,学会的不仅仅只是管理内务的本领,知道该怎么对付妾室姨娘。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还有没有小天使记得这件被孟娘子弄脏的衣裳,不是三娘补的啊。   话说,今天暴雨,穿着短裤的我好冷,可能没有二更,大家别等二更啊,免得失望,我要去加件长裤。 ☆、第124章 结局章(3)   七月十五, 于信奉道家的人来说,是中元节,对笃信佛理的人来说,则是盂兰盆斋会。   瑶江县人既拜菩萨, 也信符水能治病救人,和尚道士在他们看来是一家,干脆中元节、盂兰盆法会一起过。白天挎着提篮去山边烧包袱祭祀祖先鬼神, 夜里划着小船在江上放河灯祈福消灾。   都是为感怀逝去的亲人,也算殊途同归。   吃过早饭,李绮节和宝珠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叠金元宝。   把粗糙的纸钱卷起来,两头往中间一塞,轻轻一捏, 就折出元宝的大致形状了, 这是预备傍晚送出去烧给先人们的。除了纸钱、金元宝, 还要剪几件冥衣, 然后把纸钱、金元宝和冥衣封进一个个独立的纸袋里——纸袋是和纸钱冥币一块儿出售的——最后在纸袋封面上写下逝者的名姓。人们认为这样先人们就能收到子孙的供奉,不用在地底下挨饿受冻。   老百姓们不会念诵感怀伤悲的诗句,不能书写情意悱恻的悼文,他们对亡者的哀思单纯而又直接:只盼着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也有钱花,有衣添, 有果腹的祭品食用。   吃好, 喝好,穿暖——俗气至极,但真挚赤诚。   孙天佑头戴芝麻罗帽, 从月洞门走进来,脚步匆忙,一边走,一边命阿满去套马备行李,他要出一趟远门。   李绮节放下小银剪子和叠了一半的金元宝,“今天还得烧包袱呢,怎么这么急?”   烧包袱的人必须是各家直系男丁,一是七月阴气重,男人火力壮,不怕被鬼煞上身。二是人们坚信只有血缘亲人烧的包袱,先人们才能顺利收到。三是烧包袱必须去野外的山路旁,回来时差不多是黄昏时候,男人去更方便。   孙天佑搂住李绮节,紧紧拥抱一下,松开她,歉疚道:“让进宝替我去吧。北边一只船被水寨扣下了,我得亲自去和老六谈谈。”   李绮节眉头皱起,“无缘无故的,老六敢扣咱们的船?”   老六是东湖水寨的六当家,往来武昌府和瑶江县的商队想要顺顺利利通过东湖水域,必须先向东湖水寨上缴“买路钱”,老六是水寨里嘴皮子最利索的,水寨一般派他和两地船队、商会打交道。   东湖水寨刚好处在一个十分偏僻的荒岛上,两地官府来回踢皮球,不想把剿匪的重任揽上身,坚决不承认治下有水匪贼祸,都对东湖水寨的存在视而不见。   东湖水寨还算讲道义,只要船家识时务,一般不会堵截商队,而且只求财,从不伤人性命。如果有其他水匪胆敢朝客商下手,他们还会帮客商赶走那些亡命之徒。客商们为求旅途平顺,私下里和东湖水寨达成协议,敢去衙门告状的,会被踢出行会。   商旅们只求安稳,不论其他,反正管他是官是匪,都要靠银钱开路。如果宁折不弯,不肯妥协,那干脆别出门了,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当个田舍翁。   一来二去的,东湖水寨在夹缝中生存壮大,渐渐成了东湖一霸。   像孙天佑这样长年南来北往的商人,想要路上走得平稳,免不了要结识一些三教九流的人物。他常常和东湖水寨打交道,老六和他也算有几分交情。   按理说孙家的船应该能在两地之间畅通无阻,怎么会忽然被水匪扣下?   孙天佑觉得东湖水寨里可能出了点变故,因为水寨从来不会做出这种违反江湖道义的事——如果他们不遵守规矩,商旅们也不会心甘情愿看他一家独大。   不知为什么,李绮节有些心神不宁:“路上小心,别和那些江湖人硬碰硬。”   孙天佑朗声大笑:“你放心,我什么时候莽撞过?”   开败的木槿花耷拉在枝头,石阶旁铺落一地枯萎的淡紫色花瓣,微风拂过,花丛摇曳,花朵簌簌飘落。   李绮节目送孙天佑出门,孙天佑跨上白马,回头朝她挥挥手,“回去吧。”   马蹄踏在干燥的泥地上,溅起一蓬灰尘。   刚驶出巷口,孙天佑忽然勒紧缰绳,掉转马头往回走。   李绮节站在门槛后面,抬头看他。   孙天佑眉眼微弯,酒窝若隐若现:“洞庭和黄山的茶叶送到武昌府了,等我回来时给你带些好茶叶。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   李绮节轻笑一声,“我想吃洗马长街老瘸子家的桂花八宝鸭。”   洗马长街,东倚长江,西靠龟山,和对面山腰上的黄鹤楼隔江相望,据说当年关羽屯兵于汉阳时,常在江边洗马,故而得名洗马长街。   老瘸子无名无姓,因为天生腿脚不便,小时候被人呼做小瘸子,到老了,就成了老瘸子。他曾在应天府当地最有名的卤鸭店帮工,学成归来,在洗马长街开了家卤鸭店,他家的桂花八宝鸭香酥细嫩,肥腴鲜甜,秋冬时色味最佳,吃时佐上一盅桂花酒,更是回味无穷。   “行,我记住了。”孙天佑扬起马鞭,催马前行。   嘚嘚的马蹄声渐行渐远,直到主仆一行人的身影转过巷口,什么都看不到了,李绮节才转身回屋。   是夜,华灯初上,孤月高悬。   进宝陪同李绮节和宝珠去河边放河灯,丫头婆子随行,人人垮一只提篮,里头放着供盘、河灯、蜡烛、甜糕,角黍,和各种各样精致小巧、绣有吉祥纹样的小荷包。   官府在街巷间开设水陆道场,各寺僧人云集,说法诵经,超度亡灵。   香烟袅袅,梵声缭绕,甚为庄严肃穆。   老百姓们围在一旁观看,有单纯看稀奇的,也有虔心跟着诵经念佛的。   这边庄重威严,悲天悯人,另一边则锣鼓喧天,欢乐喜庆。   那是金家请来的戏班子。   火把熊熊燃烧,把长街照得恍如白昼。   艺人们在江边栏杆上扯几条麻绳,圈出一大块空地,为老百姓们表演节目。   舞龙的,耍狮子的,戏猴子的,耍大旗的,演竿戏的,各种各样的杂耍,应有尽有。   围观的老百姓看得目不暇接,一会儿看看这边的猴子给人作揖,一会儿看看那边的艺人口吐火龙,一会儿又被一个朝自己肚皮上插刀子的壮汉吓得不停大叫。   江面繁星点点,数千朵璀璨河灯漂浮在漆黑的水面上,宛如一朵朵盛开在仙境中的莲花。   江边熙熙攘攘,比肩接踵。   李绮节一行十几个人,还没走到河边渡口,已经被汹涌的人潮挤散。   宝珠紧紧跟在李绮节身边,回头不住张望:“人都跑到哪儿去了?要不要等他们找过来?”   进宝抱着提篮,亦步亦趋跟着两人走,“不行,这里实在太挤啦!等放完河灯再回头找人,这会子叫破嗓子,他们也听不见。”   宝珠不放心,仍然垫着脚回头看,眼前黑压压一片,无数个身影堆叠在一起,压根分不清谁是谁。   忽然,她脸色一变,神色惊恐,一把抓住李绮节的手:“三娘!快!往回走!”   李绮节正走神,想着不知道孙天佑是不是到武昌府了,没听见宝珠的叫嚷。   宝珠满脸惊惧,手脚发凉,几乎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一手拉着李绮节,一手攥住进宝,艰难转过身,逆着汹涌的人流,一头钻进小巷子里。   快,要快点跑到地势高的地方去!   然而还是迟了。   洪水犹如雷霆万钧,排山倒海而来,人的腿脚再快,终究快不过奔涌的浪涛。   李绮节听到身后响起一阵铺天盖地的奔雷之声,摧枯拉朽,气势磅礴。   她心头一凛,顿觉毛骨悚然。   污浊浑水不知何时漫上堤岸,岸边嬉闹的人群仍旧沉浸在欢乐之中,没有察觉脚下已经一片泥泞。   李绮节回头,看到天边由远及近的浪涛,一开始,只是一条近乎平直的水线,如闪电般袭向河岸,不过几息间,水线霍然拔高,变成一条立体的、纵贯南北的水浪,浪头裹挟着排山倒海的威严气势,足足高出江面五六丈!   怎么会?!   李绮节几乎肝胆俱裂,有江堤保护,洪水怎么会来得这么突然?!   宝珠和进宝急促压抑的喘息声在她耳边回荡。   三人紧紧拉着对方的手,飞快往前跑。   没人说话,没人惊叫。   一旦停下,就有可能被洪流卷走。   中元当夜,洪水决堤,大雨瓢泼,澎湃动地,呼号震天。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安逸宁静的瑶江县,顿成一片汪洋泽国。   江水决堤、倒灌入城之时,正值戌时,夜幕之下,湍急的洪水呼啸而至,冲毁一座座城镇、村庄,来不及逃生的老百姓在睡梦之中,枉送了性命。   瑶江县城毁人亡,护城墙、内城墙、城中房屋瓦舍全被冲垮。   风浪狂啸,圆月似乎也畏惧洪水之威,悄悄躲进云层之中。   火把灯笼早被飞溅的水浪熄灭,伸手不见五指,水浪滔天,江边几如人间地狱。   有手脚灵活的,攀登高树,浮木乘舟,侥幸逃生。   大部分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刚刚还是一团和乐太平景象,一转眼,江洪狂吼,处处悲声。   李绮节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江面上漂浮了一天两夜。   焦阳把她的双颊晒得滚烫,她低头端详身下趴着的木片浮板,发现木板上刻有一幅朱笔画,画的是一位敞着肚皮、弯眉微笑的大肚佛,可能是盂兰盆法会上僧人们做法事时用的。   她苦中作乐,用湿哒哒的袖子擦去大肚佛脸上的污泥,“说起来你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没浪费我供奉的香油钱。多谢你了!回头等我上了岸,找三哥问问你的名号,年年给你供香!”   大肚佛眉眼带笑,亦嗔亦喜,没搭理她。   李绮节抬头环顾四周,江岸寂静无声,浮板顺流而下,水势太急,她只能紧紧扣着浮板,随波逐流。   早知道就跟着大哥学凫水了,她暗暗想。从小长在水边,她却一直不会游泳,说出去也没人信。   日光洒在宽阔的江面上,水流湍急,浪花携着浮木、浮板、衣物、各种破碎的家具、被连根拔起的树木扑向岸边,轰隆隆的水声震耳欲聋。   李绮节试着在水中蹬腿,眉头一皱——她的小腿可能被刮伤了,动一下疼得钻心。   她嘴唇青乌,脸色苍白,趴在浮板上偷偷诅咒先人:白天才给你们送纸钱钞票,你们就是这么回报后代子孙的?   仿佛是为了打她的脸,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句模糊人声。   “那边有人!”   李绮节抬起头,一脸惊喜。   发出喊声的人继续指挥身边人划船。   听声音,怎么那么像阿满?   还真是阿满。   李绮节想叫住他,张嘴虚喊了两下,发现嗓子又干又哑,只能发出虚弱的嘶嘶声。   “噗通”一声,有人跃入水中,向头晕目眩、浑身乏力的李绮节游来。   “三娘!”   一句从胸腔肺腑中发出的呼喊,仿佛用尽了青年的力气。喊声中饱含恐惧和悲痛,又似枝头喜鹊啼鸣,有清晰灵动的惊喜欢悦。   李绮节心头一颤,为这一声呼唤,更为呼唤中悲喜交加的似海深情。   是孙天佑。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疲惫,以至于出现了幻觉,还没来得及回应,人已经如浮萍一般,被无情的洪水冲向下游。   水流迅猛,小船只能勉强顺着风向漂流,根本没法控制方向。人在洪水中,更无力抵抗,哪怕是和鱼儿一样灵活的擅水者,也只能随着水流沉浮。   孙天佑面色黑沉,眼瞳里怒火熊熊燃烧,几欲噬人。   他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李绮节在湍急的洪流中,虽然侥幸认出对方,但只是眨眼间,一人一船,已经相隔一里开外。   等他跳入水中,水面上波涛汹涌,哪里还有李绮节的身影?   连船都会被风浪掀翻,想在奔涌的洪水中救起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   眼前的形势不容孙天佑犹豫,他解下系在腰间的粗绳,义无反顾游向江心,身影汇入浑浊的洪水中。   阿满在他身后大叫,船夫们想把孙天佑拉回去:“大官人,人已经冲走了!救不回来的!”   一条缆绳抛到他身后,“大官人,快抓住!”   “大官人,您别想不开啊!”   孙天佑根本听不见船夫惊恐的叫声,他眼里,只有那个越漂越远的单薄身影。   他的三娘,在水上漂了二十多个时辰,不知道有多累,多害怕。   他要去救她。   救不了,就一起做对淹死鬼,一起喝孟婆汤,一起过奈何桥,来世,说不定还能再续前缘。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结局,( ⊙ o ⊙ )。   啊,心中百味杂陈。 ☆、第125章 结局章(4)   有人在轻轻拍她的脸, 慢两下,快两下,周而复始。   拍得李绮节心头火起,睁开眼睛, 怒瞪对方:“谁打我?”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盛满狂喜的眼眸。   长发披散,胡子拉碴, 眼圈青黑,额头上有数道擦痕,血迹斑斑。   李绮节差点认不出他:“天佑?”   孙天佑喉头甜腥,沉声哽咽,紧紧揽住她, 额头挨着她的额头, 温柔厮磨:“是我。”   两人还在洪水中漂浮, 李绮节靠在孙天佑怀里, 能感觉到他冰凉紧绷的肌肤。   举目四望,洪水泛滥,波浪起伏,浊白的水花在江面上打着旋儿。   不知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李绮节微微一叹,伸手搂住孙天佑的胳膊, 把苍白如纸的脸贴在他厚实的胸膛上, 这一刻,虽然还没脱险,她心里却觉得异常的平静。   水势仍然没有减缓, 孙天佑几次试图游向浅水处,都被浪头重新打回江心。   人在洪流中,只能听天由命。   李绮节知道自己在水中是累赘,轻轻叹口气,“你先放开我,游到岸边去,再回头想办法救我。”   孙天佑深深地看她一眼,看得她脸颊火烧一样,“现在放开手,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抓住你,我不想冒险。”   一放手,可能就是咫尺天涯,天人永隔。   李绮节当然知道洪水的厉害,所以才更不想拖累孙天佑。   孙天佑看出她的心思,把她揽得更紧。   肆虐的洪水继续奔腾。   眨眼间半个白天过去,日暮西山,连绵起伏的峦峰披着万丈霞光,俯视着脚下如猛兽一般怒吼的浊浪。   命牵一线,生死未卜。   孙天佑忽然低笑一声,指着天边淡似一袅轻烟的山峦:“三娘,你看,这是我当年唱情歌给你听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李绮节愣了一下,抬起头,眼前只有起伏的黄浊江水。   记得那时湖光山色好,云树笼纱,落英缤纷。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立在船头,放声歌唱。   歌声美,人更俏。   她斜倚船舷,春风扑面,看着波光粼粼的江水,听着清朗缱绻的情歌,心境霍然开朗,于无言的沉默中,向他许下一个心照不宣的允诺。   不久之后,他离开杨家,他们订下婚约,他给予她最大限度的尊重和自由,直到如今。   彼时山清水秀,风景如画,草长莺飞,花木葱茏。   现在展目环视,哪里还能找得到当初的田连阡陌、桃红柳绿?   唯余翠微青山,依旧环抱江流,无言矗立。   李绮节没想笑,但笑容不自觉绽放在眼角眉梢,“那时候我想,九表哥怎么这么难缠呢?赶又赶不走,吓又吓不退,真烦人,我才不要嫁他呢!”   孙天佑闷声笑,“我早就对你说过,你们家的女婿茶,我吃定了。怎么会被你随便糊弄几下,就轻易放弃?”   他低头亲吻李绮节的眉眼,“小时候,那恶妇不许人让我吃饱,我天天饿肚子。有一次我实在饿坏了,偷偷跑进灶房,胡乱抓了几块烧得香喷喷的跑油肉往嘴里塞。管家胡子都气歪了,让人把我按在地上,抄起门闩劈头就打。我死也不松口,想着就算被他打死,也要把烧肉咽下肚。”   他的语调轻而慢,像水浪翻腾间扬起的清风,“后来,我被打得鼻青脸肿,晚上不敢翻身,起床喝口水都全身疼。”   李绮节嗓子发紧,忍不住抱紧他。   孙天佑洒然一笑,“可那又怎么样?我终于吃饱了一次!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想要什么东西,必须自己想办法争取,得到以后,一定要牢牢抓住,哪怕被人乱棍打死,也不能松手。”   他看一眼李绮节,目光戏谑,“所以,你那些轻飘飘的劝说警告,根本动摇不了我的决心。”   心脏仿佛被人握在手里揉捏,酸甜苦辣,诸般滋味,说不出是感动还是其他。   李绮节拥着孙天佑,默然良久。   忽然一扬眉,额头轻轻撞在孙天佑下巴上:“你竟然把我和几块猪肉相提并论!”   孙天佑放声大笑:“娘子莫要着恼,你比烧肉好吃多了,又香,又软,又嫩,又滑……”   生死关头,夫妻两人竟然还有闲情打趣调笑。   又往东漂了几里,水势仍然汹涌澎湃。   孙天佑尝试抱住浮木支撑,水势太急,两人连着浮木一起,被水流卷回浪中。   一个浪头当头浇下来,耳边一片喧哗的水浪声。   李绮节心口一窒,忽然一阵悚然。   她记得,在堤岸不远处,山脚拐弯的地方,往东几里处,横亘着一道小瀑布!   往年风平浪静时,上流顺流而下的千盏河灯、枝叶浮萍漂浮到小瀑布前,无一例外会被瀑布下的漩涡绞得粉碎。   如今洪水袭来,江面比平时更加宽阔,瀑布的落差更大,顺溜漂下去,只会更危险!   孙天佑显然也想到了那道瀑布,神情一凛,抱着李绮节,在浪花中间寻找生机。   他在江水中泡了大半天,为了找到李绮节的身影,中途逆着水流上下沉浮,四处搜寻,已然精疲力尽,还被洪水中的浮木撞了几下,头上身上全是擦伤,腰腹间还有道撕裂的伤口,现在全靠一口气强撑着。   李绮节看出孙天佑的力不从心,推他的胳膊:“天佑,放手!”   如果只有孙天佑一个人,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带着她这个大累赘,两人只能落一个葬身鱼腹的下场。   孙天佑猛然抬起头,双眼血红,目光狠厉,“不,我不放!”   瀑布越来越近,浪涛席卷着可以碾碎世间一切的可怖力量,卷走江流中的一切生物,活着的,或者死去的。   洪流奔涌呼啸而至。   雷霆万钧,万物颤栗,仿佛整座天地都在震动。   “放开我!”眼看瀑布越来越近,李绮节几乎有些气急败坏,“别傻了,放开我!”   “不!”孙天佑把她抓得更紧,“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   多么美好的誓言,听别人说时,感动万分。但轮到孙天佑说给自己听,李绮节只觉得痛苦无奈。   她还想再劝,孙天佑忽然扣紧她的脑袋,低斥一声:“闭嘴!”   冰凉的唇紧紧咬住她的,唇舌交缠,堵回她的所有言语。   天旋地转,耳鸣目眩。   瀑布之下,水声轰隆。   从上流席卷而下的浪涛在此处汇聚,飞溅的雨幕下皱起一个个幽深漩涡,水浪冲刷着岸边的乱石滩,在光滑的石头上留下水波的痕迹。   漂出瀑布下的幽潭,水流陡然放缓。   李绮节抱着一块木板浮出水面,低头间,忽然觉得浮木有些眼熟,暗红的漆层上,雕刻着一个敞肚微笑、慈眉善目的大肚佛。   “又见面了。”   她和大肚佛打了个招呼,搂住晕厥过去的孙天佑,把两个人的重量全压在浮木上。   从瀑布坠落而下的时候,孙天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她护在怀中,她方能安然无恙,保持清醒。   托浮板的福,不会游泳的李绮节也能勉强踩水前行。   她摸摸孙天佑冰冷的脸,怕他被浪花卷走,脱下紧贴在身上的褙子,拧成细细一条,把两人紧紧系在一起,“不是想吃肉吗?等上了岸,让你吃个够。”   她抬头张望,看到远处隐隐约约横着一条青黑曲线,觉得大概是南岸,奋力划水。   眼看离岸边越来越近,她按捺不住激动之情,简直想高歌一曲。   忽然听到背后有鼓点声。   一艘威风凛凛的大船由远及近,从她身边驶过。   那是一艘起码有三层的大船,船身铁皮加固,船上旗帜飘扬,隐隐约约有甲光闪烁——那是身着铠甲的兵卒。   船上有人看见她,甲板上的兵卒来回走动,不一会儿,兵卒放下一条系着缆绳的小舟。   小舟漂到李绮节面前,她费力抓住船舷,先把孙天佑送上小舟,才爬上去。   想了想,她顺便把大肚佛木板也捞起来。   捡回两条命,本应该满心欢喜才对。   可李绮节忽然觉得脊背一凉,头皮发麻。   耳边乍然响起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一支箭矢闪着雪亮寒芒,如电一般,在烟雾蒸腾的空气中撕开一条口子,疾驰射向小舟。箭镞深深陷进船舷之中,尾羽晃动,铮铮作响。   这一箭是冲着昏迷不醒的孙天佑来的。   李绮节霍然抬起头。   放出冷箭的男人慢慢收起长弓,站在船头的阴影当中,静静俯视着她。   乌纱帽,绿色小杂花纹官袍,眉眼端正,相貌堂堂。   是孟云晖。   一别经年,世事转换。   当年,李绮节和孟云晖共乘一艘渡船,前往县城。路上碰到金家的楼船,金雪松以势压人,故意让奴仆为难他们,差点掀翻他们的小船。   那时孟云晖和她一样,只能忍耐。   如今,孟云晖屹立在船头,以文弱之身,指挥数百军士。李绮节劫后余生,恰逢昔日故人解救。   故人却手执弯弓,想把她的丈夫当场格杀。   是的,即使看不清孟云晖的表情,李绮节仍然能感觉到他身上凛冽的杀气。   杀意锋利,眼神森冷。   他真的想杀死孙天佑。   衣袍摩擦,发出簌簌轻响,甲板之上的孟云晖一言不发,从身旁兵卒的箭囊中抽出一支长箭,再次弯弓搭弦,扬手劲射。   一声脆响,羽箭离弦疾射,划破江上重重薄雾,扎在小舟上。   这一回,箭尖离孙天佑更近。   两箭射出,孟云晖不慌不忙,再次搭箭上弦,冰冷的箭尖准确对着孙天佑的面门。   前两箭只是试手,第三箭才是他的最后目的。   船头旗帜猎猎作响,兵卒们寂静无言。   当年那个性情温文、隐忍坚韧的孟四哥,和眼前冷漠狠辣的孟云晖渐渐重叠在一起。   李绮节一咬牙,拔下箭矢,挡在孙天佑跟前,把箭镞压在自己雪白的脖颈上,颈项一阵刺痛,血珠子顺着她的手腕流淌而下。   孟云晖看到那一丝血红,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垂下长弓。   紧绷的弓弦反弹回去,他的掌心立刻多出一条深刻的伤口,鲜血淋漓,溅在甲板上。   船上的士卒仍然手持弓箭,对准小舟。   一旦孟云晖发号施令,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放出箭矢,届时万箭齐发,两人根本无处可逃。跳进水中,也会被船上的士卒们抓住。   李绮节很快做出决断,冷声道:“孟云晖,我和你走,放了九郎。”   船上的士卒一齐看向孟云晖。   作者有话要说:  虐吗?为啥我没觉得啊……别打我。   话说结局还有一点点字数,明天我会放在一两章内一次性发完哈。   看完这章,想不起唱情歌情节的,可以回头看56,57章。想不起掀翻小船情节的,可以看32,33章。 ☆、第126章 结局章(5)   夜幕初垂, 繁星点点。   李绮节登上船头,注视着远方,朦胧的夜色中,两个兵卒驾着小舟, 把昏睡的孙天佑送上岸。   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一件温暖干燥的披风罩在她身上:“你也是被孟大人救出来的?”   李绮节回头,一个头梳圆髻、眉眼细长的妇人站在她面前, 摸摸她冰凉的手,啧啧道:“作孽哟,你是哪个寨出来的?”   看她不说话,妇人毫不客气地揽住她的肩膀,柔声劝道:“年轻女伢子, 别这么想不开。就当是嫁了个病痨鬼, 现在男人死了, 咱们自由了, 回去找个体面男人嫁了,还不是能好好过下去?别跟那些整天哭哭啼啼的人学……”   她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哽住。   孟云晖走到李绮节跟前,衣袍纷飞间,露出粗粝的双手, 右手手掌有明显的包扎痕迹:“回舱吧。”   细眼妇人双腿战战:“孟、孟大人!”   孟云晖向妇人颔首示意, 眼神却仍然停留在李绮节身上。   妇人张大嘴巴,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八卦的光芒。   李绮节后退一步,转身走回船舱。   一路上三步一岗, 五步一哨。兵卒来回巡查,气氛肃杀。   小丫头给她送来换洗的衣物,铜盆里的热水轻轻晃荡,偶尔会有几滴溅在木桌上。   大船在寂静的黑夜中乘风破浪,孤独前行,一连经过几个渡口,没有停下靠岸休息。   李绮节已经认不出船外的山峦村落了,“这是去哪儿?”   小丫头神情古怪:“姐姐不晓得吗?咱们这是去九江府啊!”   她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船底那些良家女大多是湖广本地人,大人本来要把她们送回家乡的,可她们寻死觅活,说宁死不肯返家。大人没办法,只好把她们带到九江府去安置。”   小丫头性情活泼,天真懵懂。   李绮节没费什么力气,就从她口中打听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孟云晖本是随工部郎中、主事南下协助当地官员治理水患的,谁知办差途中,工部主事忽然接到一封密报,有人胆大包天,竟然想私自挖断河堤,开闸泄洪。   往年上游水患严峻、沿岸河堤告急时,官府会专门提前划出一片泄洪区,让当地百姓迁移到其他安全的地方居住,然后通过精确计算,控制开闸的次数和时间,在河堤适当的地方炸开一个缺口,把洪水引向荒无人烟的泄洪区域。   如此,才能够保护下游人口密集的繁华市镇,以淹没一片荒野乡村为代价,降低洪水的危害。   事后,朝廷会对家宅田地被淹的当地百姓给予一定数额的赔偿。   因为这种疏导排洪的泄洪方法已经持续好几个朝代,老百姓们习以为常,一旦接到官府通知,就会立刻收拾行李,搬到高地去。   老百姓们愿意积极响应官府号召,但携家带口远行不便,一般从通知泄洪区的老百姓搬迁,到开始开闸泄洪,少说也要准备七八天。   所以,上游的人如果不经批准,私自挖断河堤,下游上至官府,下到黎民百姓,根本来不及反应,连示警的时间都没有。   敢挖断河堤、私自开闸,简直草菅人命,罪大恶极。   工部郎中和主事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决定暗中前去调查,为防打草惊蛇,郎中和主事微服简装,以避人耳目。这事他们没和孟云晖提起,让他继续南下,赶往九江府勘察水情——这也是为了麻痹地方官员。   结果蛇是没惊到,却不小心踏入水寨范围,郎中、主事,连同随行的二十几个小吏奴仆,被到处宰肥羊的水匪给一锅端了。   主事的仆从擅长闭气,藏在水中侥幸逃过一劫,拼死赶回衙署,求知府发兵救人。   知府生性胆小,手足无措,孟云晖担心同僚,临危受命,领兵前去剿匪。   他干净利落,一路以摧枯拉朽之势,连拔三座水寨,救出郎中和主事的同时,也救下数十个被水匪掳到寨中□□的良家女。   剿匪完毕,他想将良家女们送回各自家乡,结果那些妇人一个个上吊的上吊,投水的投水,说是无颜回家,不如一死了之。   细眼妇人以为李绮节也是从水寨中获救的良家女,才会说出那几句劝告。   小丫头是照顾工部主事的侍女,郎中、主事和随行小吏在水寨中受了重伤,如今全部躺倒在床,暂时由孟云晖主事。   李绮节握紧双拳,几乎把一口银牙咬碎:中元节当夜那场突如其来的洪水,竟然是人为的!   瑶江县人生在水边,长在水边,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回洪水。每年夏秋季节,长江都要闹闹脾气,今年淹这块,明年淹那块,没有哪年是安生的。   江边长大的儿女,早对洪水习以为常。往年洪水淹到县城外,李绮节和李子恒还曾成群结队去看热闹。   有人往身上系一条缆绳,下河堵截从上流漂下来的牲口和值钱的财物。水流湍急,船只无法下水,那些人却能在水中来去自如。   岸边的人用崇敬的眼神瞻仰那些在狂卷的浪涛中寻宝的壮汉,一颗心七上八下,随着他们的动作,时不时发出阵阵惊叹。   人们之所以如此镇定,是因为人人都明白,洪水再大,也不会淹到瑶江县。   从古至今,武昌府被淹过,李家村被淹过,小镇被淹过,湖广一大半城镇被淹过,唯独瑶江县始终能独善其身。   瑶江县从来没被规划成泄洪区!   所以洪水趁夜袭向县城时,李绮节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岁月静好间,忽然降下一道晴天霹雳,差点让她和亲人天人永隔。   谁能想到,这一场灾祸,竟然是人为引起的?   天灾**,不外如是。   李绮节愤怒至极,一时倒把孟云晖给忘了。   等小丫头走后,她才慢慢冷静下来。   知道前因后果,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难怪好端端的,会突发洪水。   难怪远在京师的孟云晖会突然出现在江面上。   也难怪他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冷箭。   他是为剿匪而来,一个暗中勾结水匪的罪名扣到孙天佑身上,孙家哪怕倾家荡产,也洗不脱罪名——毕竟瑶江县大大小小的茶商,都和东湖水寨有牵涉。说不定老六已经被孟云晖扣下,答应指证孙天佑。   所以,船上之人都把孙天佑当成匪徒,细眼妇人才会以为李绮节是从水寨逃生的良家妇。   李绮节曾经认为,孟云晖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他们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自在,为了自在,她放弃融入这个时代。   孟云晖追求仕途,为了仕途,他连亲生父母都可以放弃。   他们对各自的选择心领神会。   不必开口问,李绮节明白孟云晖不会因为幼时的感情耽误自己的前途,孟云晖也知道她不会做一个委曲求全的小女子。   但是他们其实并不相同。   李绮节一旦放弃,就不会回头。   孟云晖得到想要的一切,还想转身抓住根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鱼与熊掌,他都想要。   李绮节听着潺潺水浪声,辗转反侧一夜。   翌日,大船忽然靠岸。   陆陆续续有年轻妇人下船,兵卒们尽忠职守,依旧牢牢看守各层舱房。   小丫头为李绮节换药,“那些妇人,真难缠!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昨天还寻死觅活,今天就想着要买脂粉!说变就变!”   小丫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李绮节撩起眼皮,看到一双浅底皂色靴子,目光往上,一角茶褐色袍衫。   细腻的南绣针法,绘出精致的雄鸡牡丹纹,雄鸡代表功名,牡丹寓意富贵,他都得到了。   可他还不满足。   “孟大人今天怎么没穿官服?”   李绮节语带讥诮。   孟云晖扫了小丫头一眼,小丫头立刻噤声,端着茶盘出去。   “你放心,宝珠和进宝安然无恙,世伯们也很安全,我已经把他们送到武昌府妥善安置。”   孟云晖面容冷峻,一开口,说的却是安抚的话。   “孙府呢?”   孟云晖眉头轻皱,“我答应过你,不会为难孙天佑。”   “如果你的话能信,我怎么会在这儿?”李绮节拍拍脖子上的伤口,提醒孟云晖,“你猜五婶晓得你这么对我的话,会怎么办?”   孟云晖眼眸微垂,受伤的右手轻轻颤抖。   两人相顾无言。   李绮节眼眸黑沉,打破沉默,“魏先生什么时候去世的?”   孟云晖怔了一下,半晌,方哑声道:“去年冬天。”   魏先生死的时候,不肯合眼。   他花了那么多精力,准备了三十多年,失败过,气馁过,绝望过,结果却无意间在一个穷乡僻壤中,发现一棵好苗子。他把所有合符标准的男童接到身边亲自教养,呕心沥血,辛苦多年,终于大浪淘沙,培养出和年轻的自己如出一辙的孟云晖,供他实现自己夭折的政治理想。   然而,当他终于把孟云晖带到京师,终于帮孟云晖娶到杨阁老的孙女,眼看离目标越来越近,近到一抬手就能够到胜利的果实时,他却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出师未捷身先死,魏先生终其一生,为了一个目标费尽心血,最后却没能等到心愿达成的那一天。   再多的恨意,随着先生的逝去,已然烟消云散。   孟云晖声音干涩:“先生不是我杀的。”   李绮节相信这句话,孟云晖虽然和魏先生有矛盾,但是绝不至于丧心病狂到为此弑师。   魏先生不该走得那么匆忙的。他死得太早了,孟云晖年轻气盛,才刚刚崭露头角,原先有魏先生掌控遏制,他还能忍受清苦,默默耕耘。现在魏先生走了,没有人能压制住他,他开始沉不住气,像一把冲破束缚,脱鞘而出的宝剑,锋芒毕露,野心勃勃,渴饮人血。   这样的孟云晖,看起来凶狠,其实不难对付。   李绮节转移话题:“你知道私自挖开河堤的人是谁吗?”   问出这句话,她立刻盯住孟云晖的脸,观察他的表情。   孟云晖摇摇头,“不知道,等我救出两位大人的时候,河堤已经被挖开了。我迅速赶回瑶江县,只来得及救助逃出来的人。进宝和宝珠就是那个时候被我救上船的。”   确认他和人为造成洪水的人没有关联,李绮节没有继续追问其他。   倏忽又是几个白天黑夜过去,他们离九江府越来越近。   孟云晖知道她看似洒脱,其实折而不弯,没有逼她做什么,一路上只偶尔走下船舱,问问她的伤口,关心关心她的身体,大部分时间待在甲板上,和士卒们讨论着什么。   李绮节按兵不动,等待机会。   这夜,大船停靠在一处荒凉的渡口前。   吃过饭后,李绮节立刻吹灭灯烛,躺下歇觉。   孟云晖在她的船舱前站了半刻,看她睡得香甜,没有叩响门扉,抬起的手重又垂下,转身离开。   月半中天,更阑人静。   水鸟从江面上振翅起飞,脚爪踏着水波,划出一圈圈涟漪。   寂静中,骤然响起一声声古怪的呼哨声,火光四起,喊杀震天。   李绮节霍然睁开眼睛,抓起事先托小丫头找来的蓝花布,包住乌黑繁密的发髻,蹑手蹑脚走下床,穿上草鞋。   她站在门后,耐心分辨船上嘈杂的人声。   直到一群妇人带着惊喜的叫骂声遥遥传来,她才打开舱门,摸黑爬上舷梯。   两天两夜的洪水之旅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她急中生智,被迫学会游泳了。   李绮节顺着之前探好的路,偷偷摸摸找到那群妇人,混在其中,顺利逃下船。   孟云晖不喜欢和妇人打交道,救下被水匪劫走的良家女,以为只要把她们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还她们自由,就万事妥当。却不知这群妇人里,有人包藏祸心,早就和溃败的水匪暗中勾连,准备里应外合,让他腹背受敌。   孟云晖高估了那些妇人的觉悟。   她们中的大部分浑浑噩噩,因为失却清白,不敢回乡,只想找个陌生的地方了此残生。   而有些人,一开始被迫委身贼人,对贼人恨之入骨,但随着时间流逝,每天享受着水匪带给她们的荣华富贵,她们早已经忘掉从前的贫苦生活,真正把水匪当成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家人。   孟云晖命令士卒杀死所有水匪,其中包括那些妇人的丈夫,兄弟,甚至孩子。   细眼妇人和小丫头把孟云晖视作救苦救难的青天大老爷,而那几个妇人,恨不能吃孟云晖的肉,喝他的血。   李绮节跟着这几个妇人逃下船,士卒们忙着和水匪厮杀,顾不上她们,而水匪知道她们是水寨的家眷,不仅不阻拦,还为她们指明道路。   双脚踏进芦苇丛的那一刻,李绮节轻轻呼出一口气,总算是逃出来了。   妇人们躲在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中,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其中一个阔脸妇人恶声恶气道:“跟我走,三当家一定能帮我们手刃那狗官!为咱们的儿郎报仇!”   另一个妇人道:“不等三当家?”   阔妇人一挥手:“咱们留下也是拖累,到了地方再说。”   妇人们不愧是从水寨出来的,迅速退走。   李绮节藏在一人高的芦苇丛中,屏气凝神,她一路上没怎么吭声,妇人们忙着逃命,根本没注意到她。   果然,妇人们没时间清点人数,直接跑了。   李绮节松口气,不急着出去,蹲坐在泥泞的草地上,默默数着数字。   数到两百下时,岸边忽然飘来一条跃动的火龙。   火龙越来越近,马蹄阵阵,响彻云霄。   那是无数枝燃起的火把,火把下,是几百个威武壮实的士兵。   火龙汇聚成一团,冲向停靠在渡口边的大船,水匪们发现自己中了埋伏,急忙退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水中蹿起数十条黑影,扑向试图趁夜借水遁走的水匪。   震天的喊杀声中,一人一骑和士卒们背道而驰,冲进茂盛的芦苇丛中。   马蹄踏过泥泞,泥水飞溅。   衣袍猎猎,发出飒飒声响。   马上之人,轮廓分明,双眸幽黑,眉头轻皱,隐隐有几分抑郁之色,颊边一个若隐若现的笑涡,在夜色中深深凹陷。   李绮节掀起唇角,步出芦苇丛,向来人伸开双臂。   孙天佑看到她,眼睛一亮,酒窝皱起,眉宇间的郁色化为潮水,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等马停稳,飞身跃下芦苇丛,紧紧抱住李绮节,恨不能把她揉进自己骨头里。   李绮节笑着捶他的胸口:“你很准时。”   孙天佑捉住她的拳头,目光落在她还缠着纱巾的脖子上,眼底怒意汹涌,“如果不是知道你心里有数,我早冲过来了。”   他轻吻李绮节的眉心,“下一次不要这么冒险。”   李绮节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几枚小印章,“没有下一次了。”   箭镞划破李绮节颈项的时候,孙天佑是醒着的。   他在第二支羽箭扎到船舷时醒来,刚刚睁开眼睛,李绮节扑在他身前,挡住他的目光。   李绮节知道,如果孙天佑处于昏迷中,孟云晖或许还能放过他,一旦发现他是苏醒的,一定会当场把他格杀。   夫妻两人在眼神转换间迅速达成默契,孙天佑上岸后,想方设法摆脱士卒监视,去搬救兵。李绮节主动示弱,迷惑孟云晖。   既然那几封书信吓不走孟云晖,那只能一劳永逸,彻底把他打下云头。   不需要言语交流,他们在眨眼间商定好计划,原本可能需要费些周折,但有水匪捣乱,倒是间接帮了他们的忙。   李绮节一路上留下记号,让孙天佑可以确认她的安全,不会冲动之下打乱布置。   说来可笑,她的记号,是孙天佑教她玩花牌的时候记牢的。   李大伯喜欢玩花牌,可他不会玩花牌,每把必输,输了他喜欢生闷气,生闷气还接着玩,玩了更气。   偏偏李大伯耳聪目明,看得出来别人是不是在让牌,发现有人让牌给他,他更生气。   李绮节和孙天佑没办法,只好商量出一套暗号,陪李大伯打牌的时候,用暗号交流,帮李大伯顺气。   昔日的夫妻小情趣,竟然也能派上用场。   孙天佑把李绮节抱上马,夫妻两人共骑一骑,在无边的厮杀声中慢慢远去,抛下身后熊熊燃烧、血肉腾飞的荒凉渡口。   夜风微凉,夹杂着浓重的泥土腥气。   拐过岔路前,李绮节回过头,发现拼杀已经结束,孙天佑领来的官兵身手矫健,擒拿住贼首,当场审问其他同伙在哪里。   船上的士卒没料到妇人们会帮着水匪对付他们,猝不及防下受了点损失,在当地官兵们的帮助下,很快扭转局势,受伤的士卒大多数没伤到要害,没有性命之忧。   李绮节握紧藏在袖子里的印章,这是从孟云晖身上偷来的,他想格杀她的丈夫,强行把她掳上船,却又对她放心得很,任由她出入他的房间,翻动他的书匣。   李绮节转过头,安安心心躺靠在孙天佑的臂弯之中。   孟云晖是朝廷命官,他为治理水患南下,解救了数万百姓,他不该死在水匪手上。   他对不起的人是自己,那么,也该由自己亲手了结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撒了把狗血,把大家雷着了……   但是因为要结局了,我好像特别激动,根本冷静不下来,这还是我人生头一次完结一本小说,第一本至今卡着在……要完结的那种感觉太奇妙了,请大家体谅……   集中一下回答大家的几个疑问。   一,为啥孟四突然武力值增高。不是突然增高,前面有伏笔,三娘看到他手上的茧子,还感叹说那茧子只有长年练习弓箭的人才会长。前面初见的几个章节也强调过孟四身体很好,不像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   二,为啥重生的金蔷薇不提醒。除了皇位更替,内阁大臣起落,天气,市场价格等等这种她影响不到的大事件没变之外,瑶江县的许多小事情已经发生改变了。如果没有李绮节,孙天佑不会留在瑶江县,五娘子和五叔不会活到孟云晖中举,等等等等,开挖河堤的事上辈子没有。上辈子的李三娘没活过十岁,金蔷薇怎么知道孟云晖会丧心病狂强夺□□,她防着孟云晖,主要是保护弟弟金雪松啊。   三,当官的既然敢当众杀人,不要乌纱帽了吗?大家如果看过明朝和清朝的民间地方志,就会发现这种事情实在太多了。比如,过得好好的,忽然官兵上门,说你家哪个亲戚是军户,死绝了,拉你去填位子,逼得全族男人自杀。或者你一家过得好好的,忽然有个陌生人死在你家门口,管他是冻死的饿死的还是突发急病死的,官府直接上门拿人,随便安个罪名,马上倾家荡产。这说明民不敢和官斗啊。孙天佑和金蔷薇高估了孟云晖的廉耻心,以为威慑住他就行,没有想到他会忽然南下,准备不足。而孟云晖已经给孙天佑安了个勾结水匪的罪名,杀他师出有名。金蔷薇事后补救,也救不了人命。   四,为什么突然有洪水,文里有解释……大家可能觉得雷,但是这真的发生过,而且不止一次……是我转折太快,写得雷而已……   再次抱歉。   还有一个章节完结。等完结后,单开一个新文地址,番外写好会放在新文底下,那样大家不用花钱买就能看,番外就叫小官人番外,大家点开专栏可以看到。主要写小和尚的结局,保证番外不会大起大落……因为小和尚注定是悲剧……大家还想看谁,全写上。 ☆、第127章 结局章(完)   因为河堤是被人为凿开的, 所以洪水来得快,退得也快。   孙天佑和李绮节一路西行,路过的市镇已然恢复往日繁华,唯有少数村庄还浸泡在一片汪洋中。   他们连夜疾驰, 没有停下休息。赶回瑶江县时,在洪水中冲毁的数座石桥已经重建,人群牛马往来其间, 完全看不出石桥刚建成还没两天。   不是老百姓们处变不惊,不把洪水放在眼里,而是世事多变,不管发生什么,生活仍要继续, 一味沉浸在伤痛中, 于事无补。   唯有向前看, 才能减轻心中痛楚, 迎来美好的明天。   街巷两边的伙计抬着木桶进进出出,冲洗洪水留下的污泥。妇人们挥舞着竹枝制成的扫把,清扫墙壁屋瓦缝隙处的秽物。差役们穿着厚厚的布衣,脸上罩着布巾,沿街喷洒石灰水, 预防疫病。   药铺门前支起两口大锅, 木柴熊熊燃烧,小药童满头大汗,低头搅动着锅里熬煮的褐色药水。浓烈清苦的药香盘绕在市井街巷间, 老百姓们端着自家的锅碗瓢盆,排队站在大锅前等候。   掺了十几种草药的浓汤,能通窍祛湿,解表清暑,和中止呕,治腹痛霍乱,一大碗只要一文钱。   洪水退去后,李大伯、李乙、李子恒等人已经从武昌府坐船返回瑶江县,一家人劫后余生,抱头痛哭一场。周氏和周桃姑尤其后怕,搂着李绮节不肯松手。倒是张桂花从容淡定,知道亲人们大多安好,就静静坐在一边吃茶。李子恒还在哭天抹泪呢,她比丈夫冷静多了。   进宝和宝珠愧疚万分,一人一边,攥着李绮节的胳膊,直淌眼泪。被浪头冲散后,他们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生怕李绮节有个好歹。   李绮节没空伤春悲秋,匆匆安抚好心有余悸的亲人,问孙天佑:“河堤是谁挖开的?”   官场之上派系林立,忌讳颇多,犯下恶事的官员不一定会受到惩处,但民间百姓知道哪个是好官,哪个是蛀虫。孙天佑把阿翅派出去暗中打听,这时候应该找到线索了。   孙天佑吩咐丫头去药铺抓药,洪水过后,家里必须准备一些预防时疫的丸药:“是知州陆保宗。”   他冷笑一声,“据说他令人炸堤,是为了保护陆家的农田和私人庄园。”   陆保宗是皇亲国戚之后,所以他有胆子干这种大逆不道的恶事。他不怕老百姓揭发他的罪行,因为私自炸堤的事并非头一次发生,随便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象征性赔点钱财,他就能把自己摘出去。再不行,找个信任的下属当替死鬼,他顶多被判一个“识人不清”。   李绮节翻出小印章:“陆家给都督佥事送过礼吗?”   孙天佑挽起袖子,为李绮节铺纸研墨,“当然送过,不止都督佥事,陆家的长随还常常出入府君前卫指挥使在京中的宅邸。”   李绮节长眉微扬,这还真是意外之喜。   都督佥事孙忠,是孙贵妃的父亲。他原本名叫孙愚,女儿得宠后,改名孙忠。   府君前卫指挥使则是孙贵妃的兄长。   历朝历代,册封后宫时,皇后授金册金宝,贵妃有册无宝。朱瞻基为了安慰不能封后的孙贵妃,特意为孙贵妃破例,赐她金宝,使孙贵妃成为史上第一个获得金宝的贵妃。   宣德二年,朱瞻基最为宠爱的孙贵妃为他生下长子朱祁镇。   心爱的宠妃为自己生下长子,朱瞻基欣喜若狂,朱祁镇还不满百日,他就迫不及待下旨,将儿子立为皇太子。   纵观明朝历代君主,朱祁镇是获封太子时年纪最小的。   朱瞻基之所以这么早定下皇太子,一是因为他对孙贵妃宠幸备至,二是朱祁镇是他的长子。   其实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朱瞻基在为废后做准备。   胡皇后,山东济宁州百户之女,永乐年间从选秀中脱颖而出,被册封为皇太孙妃。朱瞻基继位后,她顺理成章登上皇后宝座。   胡皇后贞静柔顺,贤惠通达,和后宫妃嫔们的关系十分融洽,已经为朱瞻基生下两女,除了暂时无子之外,实在挑不出任何差错。   朱瞻基想改立孙贵妃为后,苦于没有废后的理由,只能从皇后无子这点着手,立朱祁镇为皇太子,他才能以“太子之母必须是正宫主位”为借口,废掉胡皇后。   朝中大臣坚决反对朱瞻基废后,奈何朱瞻基义无反顾,铁了心要把孙贵妃送上后位,以杨阁老为首的内阁大臣在苦劝无果之下,只能默许朱瞻基废后的决定。   听说敕书已经草拟好了,只等找个合适的时机,昭告天下。   胡皇后知道事情不可逆转,为求自保,决定出家修道,以保全颜面——保全她自己的,也是保全朱瞻基的。   等敕书颁布,孙贵妃将母凭子贵,得到梦寐以求的皇后尊荣,都督佥事孙忠和儿子也会鸡犬升天,获封爵位,成为名正言顺的勋贵王侯。   李绮节原来没打算招惹孙贵妃的父兄,她一开始的打算,是让孟云晖和杨阁老离心。   失去杨家的姻亲襄助,能将他引见给阁老重臣的魏先生又不在人世,孟云晖将寸步难行。   可后来细细一想,孟云晖还年轻,他已经进入天下士人最为向往的翰林院,没了杨家这座靠山,以后说不定还会有孙家,有胡家,有张家,只要他选择一个派系投靠过去,以他的进士出身,终有出头之日。   所以,李绮节必须一劳永逸,彻底击碎孟云晖的青云路,让他永远没有翻身的可能。   离间孟云晖和杨阁老不难,但用处有限。   为什么不干脆一点,让孟云晖彻底得罪穿龙袍的那位呢?   假如朱瞻基对孟云晖怀恨在心,孟云晖还有可能得到重用吗?   这个念头一起,李绮节立刻想到孙贵妃身上。   朱瞻基为废后一事谋划多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连册封孙贵妃的敕书都准备好了,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捅出孙贵妃娘家父兄的丑闻,废后的事还能顺利进行下去吗?   废后如果真的被迫推迟,朱瞻基必将恼羞成怒,孙贵妃和孙忠、孙指挥使也会把孟云晖视作眼中钉。   李绮节对孙忠的了解不多,唯一记得的,就是孙忠是个老寿星,从洪武年一直活到景泰年,八十多岁时才去世。   孙贵妃后来成为孙太后,历经土木堡之变和英宗复辟等诸多波折,始终安然无恙。孙指挥使继任爵位,是英宗复辟的大功臣。这一家都不是短命的。   只要孙家还是外戚,孟云晖永无翻身之日。   得罪朱瞻基,得罪孙贵妃,得罪尚在襁褓之中的英宗朱祁镇,得罪杨阁老……只要李绮节把血书送到京师,孟云晖这个名字,必会响彻朝野,代价是,他会把所有位高权重的人全部得罪光——宣宗朝的,还有英宗朝的。   两任帝王唾弃轻视他,孟云晖纵有满腹才华,也只能浑浑噩噩,郁郁而终。   李绮节要告御状。   但告状的人不是她,是孟云晖。   孙天佑让阿满想办法收集一碗猩红血液,为了逼真,必须用人血。   想要震动朝野,就得把事情闹大,越大越好,最好全天下的百姓都开始议论这封状纸,那李绮节的计划才能顺利进行。   夫妻两人决定好章程,亲自去请李南宣。   “三哥,我有事求你……”   李绮节的话刚出口,李南宣放下书本,回头看她一眼,温润的眉眼透出一抹飘逸,“我答应你,说吧。”   李绮节在书房东翻西找,最后翻出压在书匣子最底下的几张净边纸,几年前的旧物,纸页已经发黄,但字迹仍然清晰。   当年,为了接济孟云晖,也因为欣赏他的才华,李绮节曾雇孟云晖为自己撰稿。孟云晖生性谨慎,从不留下底稿,写完稿子之后,会让别人誊抄一遍,然后毁去底稿。   但事有例外,李绮节这里就留着三四份没被毁掉的原稿。   那时只是觉得好玩,才留下的。   “三哥,你能模仿孟云晖的笔迹和行文风格,这封状纸,恐怕得由你来写。”李绮节把原稿抹平,铺在桌案上。   李南宣没有犹豫,也没多问,拈起原稿,匆匆浏览一遍。   一刻钟后,他放下那几张书稿,提笔一挥而就。   血红的大字在纸上盛开,字字珠玑,掷地有声,和孟云晖平时撰文的口吻如出一辙。   “三哥不问我想做什么吗?”   既然把李南宣拉下水,李绮节觉得自己必须坦诚相告。   李南宣却摇摇头,飘然离去。   李绮节立刻在纸上盖下孟云晖的私印。   她已经记下孟云晖书写奏章的习惯,这一封折子,足可以假乱真。   当然,前提是赶在孟云晖折返之前,把折子送到京师。   事不宜迟,李绮节让阿满和阿翅去找孟举人。   孟举人为人清高傲物,不懂官场规则,只知道凭自己的喜好行事。他已经联合本地十数位刚直不阿的士人,撰文抨击陆保宗,叱骂他尸位素餐、草菅人命。   这事已经被官府压下来了。   孙天佑告诉孟举人,他能帮瑶江县人伸冤,把这场洪水的缘由公布与众,上达天听。   孟举人十分振奋,不仅亲自撰写状书,还号召街坊邻里在万民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一起向陆保宗讨回公道。   老百姓们习惯隐忍,不敢多事,签字的人很少。   孙天佑用眼神示意阿满。   阿满心领神会,劝告众人:“孟家四郎现在是响当当的京官,每天给万岁爷爷起草奏章,是天子近臣,万岁爷爷上个月还赏他一把好扇子呢!有孟家四郎给咱们撑腰,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你们还畏手畏脚做什么?难道我们就只能任人鱼肉吗?!”   老百姓们有些意动,尤其是那些在洪水中失去家人的人,立刻被激起血性,揎拳撸袖:“老子和他们拼了!”   签字的人越来越多,剩下的人觉得法不责众,朝廷就算要怪罪,也只会拿带头的人作伐子,牵连不到自己身上。而且,还有孟大人呢!   孟云晖前些天在洪水中救下数千名被围困的百姓,这时候正是名声最响亮的当头。老百姓对“青天大老爷”抱有幻想,总希望能碰到一个刚正不阿,视权势如粪土,一心一意为老百姓谋福祉的好官,孟云晖刚好符合他们的一切想象,而且他还是本地出身的进士。   有孟云晖的名号引领,越来越多的百姓在万民书上盖上自己的指印或是留下自己的字迹。   李绮节让阿满和阿翅即刻上路,“进京以后,你们兵分几路,分别去找胡皇后的家人、和杨阁老不睦的内阁重臣、翰林院的吴编修,把这封万民书送上去。”   阿满和阿翅背起行囊,趁夜出发。   等孟云晖处理好水匪贼患,追到瑶江县时,顺天府已经炸开锅了。   新科进士、庶吉士、杨阁老的孙女婿孟云晖,以血书泣告都督佥事和府君前卫指挥使纵容知州陆保宗私挖河堤,淹死庶民无数,流离百室,哀鸿遍野。   一时之间,朝野震惊,举世哗然。   莫名其妙一口大锅扣下来,孙忠和孙指挥使莫名其妙,陆保宗是和他们打过交道,但那只是官宦之家的普通来往罢了。陆保宗私挖河堤,关他们什么事?他们孙家是山东人,在河南为官,和瑶江县根本扯不上关系啊!   宫中的孙贵妃气得七窍生烟,眼看就要当上一国之母,突然蹦出一个血书泣告,这不是成心给她添堵吗?   朱瞻基也很愤怒,好你个孟云晖,知道你要给家乡人伸冤,但是你没事儿把国丈和国舅爷骂进去干什么?不识时务,可恶至极!   杨阁老也不高兴,本以为孙女婿是个人才,只要加以培养,日后必定堪为大用,没想到他竟如此目光短浅,眼高手低,简直不知所谓!   唯有杨阁老的政敌,和已经换上道装的胡皇后岿然不动,冷眼旁观。   此时孙天佑已经将人手分派出去,在各地宣扬孟云晖坚强不屈,不畏强权,宁愿得罪朝廷大员和皇亲国戚,也要为民伸冤的光荣事迹。   舆论造势一直影响到南方的应天府,那些同情胡皇后、厌恶孙贵妃的皇族趁机火上浇油,把孙家死死拖住,不许他们轻易脱身。   在各方势力的搅和之下,无辜的孙忠和孙指挥使成了罪人。   谁让他们从前仗着孙贵妃受宠就嚣张跋扈,欺压百姓呢?孙家族人圈田占地、驱赶良民的前事历历在目,证据确凿。老百姓们认定孙贵妃的娘家人骄纵蛮横,根本不相信他们的自辩。   孙家犹如被人架在火上烤一样,有苦说不出。   百姓们有时候很精明,有时候又很糊涂。随着一首首传唱孟云晖事迹的顺口溜流传开来,孟云晖俨然成为百姓心中嫉恶如仇、秉公执法的代表。   连工部郎中和主事也以为血书和万民书是孟云晖秘密送到京师的——他的字迹,他的文风,他的印章,难道还能造假不成?   而且写下万民书的人是孟云晖的父亲,签字的是孟云晖的邻里街坊。   这更证明孟云晖和送血书的人肯定有关系。   最重要的是,现在民间已经把孟云晖拔高到和戏文上的包青天一样的高度,两方印证,两方呼应,舆论甚至影响到朝廷的决策。   孟云晖百口莫辩。   工部主事惋惜道:“你同情家乡百姓的苦楚,情有可原。可还是太年轻了,行事太过莽撞!咱们私下查访,徐徐图之,未必不能抓到陆知州的把柄,如今你直接把事情捅到天下人面前,虽然能为乡民们报仇雪恨,也把自己的前途葬送了啊!”   他的目光落在孟云晖缠着纱布的右手上,“血书泣告,何等振聋发聩,动人肺腑,可泣告之后呢?”   工部主事是杨阁老的学生,这次他主动提出要孟云晖做自己的助手,是为了回报杨家的恩德,让孟云晖可以凭借治理水患的功劳往上更进一步,谁能想到,孟云晖竟然冲动之下,毁了自己的前途!   辜负了他的才华和寒窗十年的隐忍呐!   工部主事摇头叹息,“如今民间对此事议论纷纷,为了平息舆论,朝廷肯定会处置陆保宗。至于你,经过此事之后,虽然性命暂时无忧,但难保日后不会遭人构害。切记,一定要谨言慎行,方可保住性命!等我进京以后,为你筹谋一番,帮你求一个外差,届时你走得远远的,好好和十一小姐过日子,永远不要再回顺天府!”   最后一句,决定了孟云晖这辈子的走向。   孟云晖垂眸静立,一言不发。   这时候说什么都迟了,没人会相信他的话,信了也没用,李绮节已经借着他的名头,把孙贵妃一派得罪彻底,连皇上也对他失望之极,对身边人说他是“狂妄之徒”。   民间百姓越推崇他,皇上和孙贵妃派系的大臣越对他恨之入骨。   总是眉眼带笑,和和气气的三娘,动起真火来,竟然如此势如破竹,干脆狠辣,不留一丝余地。   她不惜以民女之身,搅动整个朝堂,把天下百姓、皇上、孙贵妃、胡皇后、杨阁老和他们各自的姻亲、政敌全部算计进去,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织出一张密密麻麻的天罗地网,只是为了报复他一人而已。   孟云晖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他利用剿匪对付孙天佑,他派人暗中监视金家和藩王府,但从头到尾,他根本没想过要提防李绮节。   和她的手段比起来,他只是小打小闹,仗势欺人而已。   李绮节才是斩草除根,完全不让给他活路。   孟云晖送走工部主事,回头看向漫天云霞的南方,喃喃道:“三娘,你这是要活活逼死我啊。”   三娘在他眼里,永远是那个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孟哥哥”的李家妹妹。   他知道三娘不肯委曲求全,但总觉得只要把人抢到身边,那就足够了。   或许,他心底总存有一丝幻想,以为三娘会和小时候那样,每天可怜巴巴被他打发走,第二天又心无芥蒂,跟在他身后打转。   她一次次原谅他,从没真正对他生过气。   多年不见,他没变,三娘早变了。   幼年的莲花之约,终究是空许。   正如工部主事猜测的那样,朝廷为了平息众怒,下令将陆保宗削职为民。都督佥事和君府前卫指挥使在朝堂之上痛哭流涕,坚决和陆保宗撇清干系,朱瞻基警示二人日后不可和奸佞之人结交,罚二人一年俸禄。   不是朱瞻基软弱,而是同情胡皇后的官员隐隐有想趁机把孙家拉下马的意思,为了控制局势,朱瞻基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   没有哪个皇亲国戚是真靠俸禄过活的,这点惩罚,对父子二人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可他们何其无辜,明明什么都没做,只因为民意难违,就得忍气吞声,认下这一场无妄之灾!   这天,退朝之后,孙忠和孙指挥使堵住杨阁老的去路,皮笑肉不笑道:“听闻孟家小儿是府上娇客?等他回京,我们倒想会会这位孟青天。”   杨阁老虽然恼怒孟云晖自作主张,但是他历经三朝而屹立不倒,简在帝心,权势滔天,还不至于被两个外戚恐吓两下就惊慌失措,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孟云晖南下的时候,意气风发,奴仆如云。   回京那天,却是意志消沉,形单影只。   工部郎中和工部主事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没有对他落井下石。   可底下那些小吏差役却最惯见风使舵,这些天来,他不知听到多少风言风语,人人都在等着看他会落到什么样的悲惨下场。   菜市口仍旧熙熙攘攘,喧哗热闹。   驴车慢慢拐进小巷子,孟云晖坐在车板上,目光扫过沿街的店铺小楼。   从前他经过里弄时,路旁的人都会主动和他打招呼,今天他一路走来,却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到底是天子脚下,即使只是升斗小民,也懂得趋利避害,捧高踩低。   杨娴贞头笼狄髻,穿夹袄布裙,领着小丫头,站在门前迎候。   孟云晖说冬天回来,果然赶在落雪前回家了。   驴车越来越近,杨娴贞忍不住踮起脚跟,看到憔悴落寞的孟云晖时,她的心猛地揪成一团。   官人从家乡回来,没有带上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女子,她本该庆幸的。   虽然她不怕妾室和自己争宠,但当发现孟云晖真的是独自一人归来时,她心中还是免不了偷偷雀跃。   可这一点庆幸和欢喜,在看到孟云晖悲怆颓丧的眼眸后,全部化为痛苦和怜惜。   不管孟云晖选择汲汲钻营,还是甘于清寒,杨娴贞都会倾尽全力,帮他治理好内院家宅,让他永远没有后顾之忧。虽然她其实并不在乎孟云晖能不能平步青云,不在乎他可不可以为她挣来诰命。她只希能和丈夫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做一对人世间最平凡最庸俗的小夫妻。   孟云晖不快乐,她也笑不出来。   下人们沉默着搬运行李。   孟云晖走到正堂前坐下,忽然道:“娴贞,你收拾好嫁妆,趁着现在我的任命还没下来,回杨家去吧。”   杨娴贞猛然抬起头,眼圈通红:“官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想休了我吗?”   孟云晖微微一笑,“你是杨阁老的孙女,再嫁也不难。我自身难保,何苦再拖累你。”   以前,魏先生每天耳提面命,让他放弃这个,放弃那个,为了仕途,他一次次剖肝挖肺,自断臂膀。   现在,魏先生死了,他的仕途之路被李绮节搅和得翻天覆地,这辈子注定要远离朝堂中心,做一个默默无闻、郁郁不得志的芝麻小吏。   本该绝望疯狂的,可不知为什么,孟云晖竟然一点也不愤怒。   事实上,早在魏先生死去的那一刻,他便茫然无措,失去前进的方向。仿佛一枕黄粱,醒来时,忽然发现自己的人生仿佛没有任何意义,回顾从前种种,只觉意兴阑珊,索然无味。   要做人上人的理想是魏先生灌输给他的,在没读书认字之前,他的理想是什么?   已经想不起来了。   所以他急着得到李绮节。   事到如今,一切成空,他才找回真正的自己。   “我对不住你。”孟云晖垂下眼眸,望着脚上的布鞋,是五娘子的手艺,他一直不敢穿出来,但是现在不用管那些忌讳了,“你还年轻,不该为我这个失意之人浪费青春。”   杨娴贞冷笑一声,“官人太小看我了!”   她昂首站在孟云晖面前,“我虽然没有读圣贤书,不会吟诗作赋,可至少懂得做人的根本道理!我们杨家女儿,岂是那等嫌贫爱富的小人?!官人不畏权贵,为民请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我是你的妻子,自当和你同甘共苦,共同进退!你若再敢提起休妻之语,我立刻去衙门击鼓鸣冤,让天下人来评评理,不是我杨氏女凉薄,是官人你看不起我!”   这些话,孟云晖在北上途中,已经听过无数次。   沿岸的老百姓争相为他送行,他们跪在岸边,齐声口呼孟青天,各种花朵、手帕、香包、吃食、果子,像落雨一样,飞溅在甲板上,那是老百姓们最诚挚的祝福。   到达武昌府时,孟举人、五娘子和孟五叔领着孟氏族人和瑶江县其他宗族的族老,结伴到码头为他送行。   母亲和父亲为他的刚直不阿感到欣慰自豪,让他不要气馁,家人永远支持他的决定。   其他宗族说他不愧是瑶江县的水土养出来的俊杰,一身正气,对得起无辜枉死的百姓。   孟举人勉励他,要他勿忘圣人教诲,坚持和权贵抗争。   一面是上层权贵不遗余力的打压和皇上明显的厌弃,一面是老百姓们的歌功颂德。   孟云晖已经麻木。   但这一刻,听着娇弱温和的妻子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孟云晖忽然觉得心头发热,沉睡在心底深处的野望和抱负再次被唤醒。   大丈夫在世,就算不能立功建业,也不能与草木同腐。   当提三尺剑,立传世之名!   做不了青云直上的人上人,何不如放开手脚,和权贵抗争,当一个青史留名的真青天呢?   感觉到胸腔里跃动的热血和重新焕发的活力,孟云晖不由苦笑:三娘,这就是你给我挑的未来吗?让我不得不踏进你的陷阱里,剪除所有羽翼,抛弃所有不切实际的野心,做一个真正为民请命,关心百姓的清官。   清官难做,想在史书上留下痕迹,必须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成就,而这些成就,就是拼死撕下一个个权贵的伪善面孔。   做一个青史留名的清官,必将得罪所有同僚知交,落得一个六亲不认,孤寡一生。   除了这条路外,他别无选择。   孟云晖抬起头,眼里爆出摄人的雪亮光芒,“娴贞,跟着我,你可能永远没法和其他官太太一样呼奴使婢,一辈子清苦度日,你受得了吗?”   杨娴贞察觉到孟云晖的变化,这一刻,她发现自己的丈夫就如一把划破长空的宝剑,重剑无锋,蓄势待发。   她伸手拂去眼角泪珠,声音陡然一轻,柔声道:“官人是怕我吃不得苦吗?我虽是富贵出身,却没荒废本领,我能针线缝补,能造汤水,能浆洗衣裳,未必不如那些市井妇人。此生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绝无怨言,官人莫要辜负我的真心!”   孟云晖长叹一口气,握住她的手。   转眼又到桃红柳绿、春暖花开时节。   翠柳如烟,和风扑面。   烟花三月时节,孟云晖带着妻子杨娴贞南下,在故居小住几日,前往广西。   朱瞻基随便找了个理由,把他打发到穷山恶水的偏远郡县去当差,这辈子,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孟云晖的归宿就在广西的密林深山之中。   瑶江县人感怀孟云晖的正直不屈和他治理水患的恩德,结伴赶往岸边为他送行。   李大伯邀李绮节同行,李绮节没去。   除了金蔷薇、李南宣和阿满、阿翅,没人知道孟云晖从天之骄子,顷刻间被打落尘埃,沦落到近乎流放,完全是由李绮节和孙天佑一手策划的。   事已至此,孟云晖见识到夫妻二人的魄力和决心,不敢再来打扰他们的生活。   只有孟十郎意气上头,上门为孟云晖打抱不平。   那天,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好狠的心!你害了四哥一辈子!”   李绮节淡淡一笑,“一报还一报,他差点杀了我的丈夫。”   她没有断绝孟云晖的所有生路,经过血书泣告事件后,他俨然成为清流代表,民间百姓心中的正义使者。如果他能认清本心,沿着这条道路接着走下去,虽然路途艰难,前途叵测,但未尝不能实现他的抱负。   李绮节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身边有好人,有坏人,有不好不坏的人,没有大奸大恶,没有风生水起,他们只想安安生生过自己的小日子。   孟云晖非要横插一脚,打乱她平静安稳的生活。   她不能永远活在恐惧之中,只能快刀斩乱麻,彻底剪断对方腾飞的可能。   孟云晖和杨娴贞离开的那天傍晚,孟春芳给李绮节送来一枝已经枯萎发黄的荷花。   李绮节接过叶梗:“这时节,哪里来的花苞?”   孟春芳神色茫然,笑着道:“我也奇怪呢,不晓得四哥从哪里得来的,嫂子说本来花苞会打开的,在路上耽搁了些时候,才干枯了。”   她忽然蹙起眉,“三娘,四哥还让我给你带句话。”   李绮节双眉轻扬。   孟春芳踌躇半晌,“他想和你说一句对不起。”   李绮节勾起嘴角,没说话。   孟春芳接着道:“四哥也让天保代他向九郎道歉,我想他既然同时向你们夫妻赔不是,那帮他转达这句话应该没什么妨碍。”   确实没妨碍,孟云晖对他们来说,只是一段突兀的波澜,等涟漪散去,他们的生活依然平静和顺。人生漫漫,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用不着为一个孟云晖耽误光阴。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出发?”孟春芳提起李绮节和孙天佑南下的事,“路上会不会经过开封府?听说那里的馒头好吃。”   李绮节失笑:“开封府在北边,我们南下,怎么可能经过开封府?”   撇开孟云晖,两人淡淡闲话家常。   三月艳阳从摇曳的竹帘一点一点筛进房里,恍如闪碎的流金。   等孙天佑回府时,孟春芳已经告辞离去。   孙天佑摘下罗帽,发现一枝枯萎的荷花落在脚踏上。   问过丫头,知道荷花是孟春芳带来的,他不动声色,走到罗汉床边,靴子轻轻碾过花苞。   清明扫墓,夫妻回乡和家人团聚。   还没进门,就听到李昭节和汪秀才争吵的声音。   李九冬和女婿在一旁劝解。   李昭节脾气上来,推开李九冬,蹬蹬几脚跑回房,找到一把棕榈叶扇子,劈头盖脸抽向汪秀才:“这里是我家,你滚回汪家去吧!”   汪秀才一脸震惊:“你竟然殴打自己的相公!”   说完这一句,他脸上被抽了一下,留下一道窄窄的鲜红痕迹。   李绮节和孙天佑站在门槛后边,倚着门,淡定旁观。   汪秀才自诩是个读书人,不能欺负弱女子,只能一味躲闪。   可惜他举袖子挡脸的动作没有李昭节手里的扇子快。   孙天佑摇摇头,啧啧道:“四妹妹这一下抽得可真狠。”   不用他点评,李绮节光是听到那一声惊天动地的脆响,就倒吸一口气,替汪秀才觉得疼。   中午吃饭时,因为脸上有伤,汪秀才觉得有辱斯文,拒绝出席。   他捂着浮肿的脸,躲在房里数落李昭节,等回汪家后,他要罚妻子抄写女则,不管有多难,他一定要把李昭节教导成一个温顺知礼的贤妻!   李昭节打人的时候,要多痛快有多痛快,真看到汪秀才鼻青脸肿的,又觉得心疼,但当着家人的面时,却梗着脖子,坚决不肯给汪秀才赔不是。   李大伯和周氏劝了几句,见李昭节实在不肯放下身段,怕劝多了反而激起她的逆反之心,只能由着她去。   吃完饭,大家默契散开,各自回房。   宝珠笑嘻嘻道:“四小姐刚刚去灶房了,说是要亲手给四姑爷煮龙须面吃。”   李绮节摇头失笑,李昭节要强又自卑,家人越劝她服软,她越不肯服软。当初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虽然依旧偏执,但也不得不收敛脾气,主动为汪秀才洗手作羹汤。   大概她清楚,汪秀才和汪家人不会永远让着她、捧着她,她如果不做出一点改变,等汪秀才真和她离心,说什么都晚了。   和家人短短团聚两三天,交待完大大小小的琐碎杂务,孙天佑和李绮节准备启程。   早在刚成亲时,夫妻俩就打算到处走走逛逛的,可惜一直没能如愿。   现在终于能抽出空来,孙天佑不想再错过时机。   想想路上只有夫妻两人朝夕相处,不知会是何等的快活肆意。   春天去看花,夏天去游湖,秋天赏红枫,冬天观雪景,白天下船闲逛,累了坐在船上钓鱼捉虾,夜里相拥靠在窗前,看江心月夜,天上繁星如织,人间流萤点点……   孙天佑决定,不在外面逍遥个两三年,绝不回乡!   胖胖滚在地上撒泼耍赖,闹着要和姐姐、姐夫一起去南方看稀奇。   周桃姑还没吭声,周氏先红了脸,让丫头把胖胖拉起来。   一个穿短衫的少年走到胖胖身边,伸手把他拽起来,大大咧咧道:“表叔,别嚷啦!”   胖胖很听他的话,立刻收声。   少年是周大郎的儿子,周氏的侄孙。   李绮节让周大郎把儿子送到李家,和胖胖一起上学读书。李家人口简单,想开枝散叶,并不一定非要靠直系血脉,把亲近的姻亲牢牢捆绑在一起,两代过后,他们李家照样能成为一个别人不敢轻易欺负的大宗族。   周小郎从小长在山间田野,活泼皮实,上树能掏鸟,下水能摸鱼。胖胖虽然是长辈,却特别崇拜表哥的儿子周小郎。   他的撒泼打滚大概也是从周小郎身上学到的,所以周氏才会脸红——周氏怕自己的侄孙会带坏胖胖。   李绮节许诺会给胖胖带一船好吃的好玩的,胖胖缠着她拉钩,得到她和孙天佑的双重保证后,还不放心,一直跟到渡口船上,抱着船舷不松手:“姐姐,姐夫,别忘了给我带板鸭!”   应天府的板鸭是一绝,胖胖早就想吃了。   旭日初升,洒下万丈金芒,漫天云霞黯然褪去。岸边柳色青青,繁花似锦,开败的花瓣飘落在清澈的水面上,随波逐流,徒留一阵幽幽暗香。   村庄从朦胧的□□中苏醒,渐渐喧闹起来,鸡鸣狗吠声此起彼伏。   穿褂子衫裤的孩童骑在老牛背上,引着老牛到河边饮水。妇人披散着头发,腰间扎一条花布裹肚,打着哈欠,蹲在青石板沿捶洗衣裳。男人们背着锄头、铁锹,沉默着走向田间地头。   清越的鸟鸣声中,李子恒和张桂花把依依不舍的胖胖撕下船,在渡口朝他们挥手。   孙天佑和李绮节站在船头,携手并立,江风拂过,两人的长发缠绕在一起,一时分不清你我。   柔和的光晖穿过袅袅的薄雾,笼在他们身上。   一个俊秀飞扬,气宇轩昂,一个绿鬓朱颜,俏丽明媚。   李子恒追着船走了老远,“路上小心,别忘了写信回来!每天都写!”   孙天佑薄唇一掀,扬起一个比方才的日出还明朗的笑容,搂住李绮节,柔声低语:“想先去哪儿?”   李绮节眉眼微弯,笑靥如花:“总听人说烟花三月下扬州,不如效仿古人,先去扬州走一趟。”   孙天佑轻吻她的眉心:“好,去南直隶!”   江流滚滚,大船渐渐融入江心蒸腾的水雾当中,慢慢消失在碧空尽头。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完结啦!好激动啊!人生第一次啊!!!!   啊啊啊啊啊!   哎,感想太多了,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当时写文的时候,其实很多设定和情节和写出来的不一样。比如小和尚才是男二,但是由于他当初人气太高,只能把他的情节全部删掉了……我对不起小和尚……   还有九郎的亲妈啥的,刚好那段时间家里有事,心情特别抑郁,没能按照理想的步骤写出来。过年的时候,爸妈病倒了,后来相继入院,那时候一个人在医院家里来回跑,真的特别难受,当时文才写到一半,灵感全无,整天浑浑噩噩的,加上刚好看到一些很扎心的评论,觉得完全写不下去了,断更好多次,和原先想好的步骤越偏越远,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的时候,发现还有小天使坚持在看,哎,简直让我无地自容,能够坚持把这篇写完,完全是靠大家的支持!真的非常感谢大家!再次谢谢大家!   然后继续跑圈,好激动啊,\(≧▽≦)/人生第一篇完结的小说啊!!!!   先休息几天,等我冷静下来,再写番外。番外会放在另一篇《小官人番外》里,免费哒!   新文准备写写唐朝,《大唐第一公主》,没错,就是如此雷的名字,虽然写的是宫廷,但是请相信我,王侯将相也有家长里短,也要种田!   其实最后一把狗血也是为了说明一点:三娘只想和小官人安安静静过小日子,谁敢打扰她种田,看看孟四哥……   最后求一下收藏啊啊啊啊,文章收藏专栏收藏,戳一下收了俺吧~   好了,我要继续出去跑圈,好激动( ⊙ o ⊙ )啊! 本书由【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