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霎紫明嫣】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寡妇如此多娇》 作者:麻辣香橙 文案: 穿成个伪寡妇,有钱有闲,有靠山,还有个美人成群的后院,姜采青觉着,这日子还算不错。 后来,她遇到另一个穿越女,才发现自己挺没出息的。 欢脱版小剧场:若干年后 姜采青:寡妇也好国夫人也罢,就我这双大脚,谁还不认得我! 小儿皇:这个不难,谁敢笑义母脚大,朕杀了他就是。 姜采青:这熊孩子怎么教育的? 某只男主:夫人难辞其咎。 作者承诺: 1.吃吃喝喝,日常向,架空种田,时代背景参考两宋。作者君信手写,您随意看,不必考据的。 2.以女主的生活奋斗为主线,有宅斗情节。 3.日更,坑品保证挖坑必填,不信看专栏。 内容标签: 阴差阳错 穿越时空 种田文 宅斗 主角:姜采青 ┃ 配角:一群寡妇 ┃ 其它: ================= 第1章 天足 “想不到张官人就这么死了。你说他这辈子,妻妾成群,偏就没一个给他生养的,无儿无女绝了后喽,可怜他偌大的家业,到头来还不知落到谁手里。” “落到谁手里?无非是张家那些族人瓜分了去。他家两代单传,也没有旁的近支血亲,族里总要挑出个后辈来,给他过继当孝子送殡的,大部分家财自然是孝子得了去,其余的本家多少都得刮些油水。你看看张家那些族人,一个个眼睛睁得溜圆,有谁肯吃亏的?这会子只怕为着过继的事争破了头。可怜夫妻两个都在灵堂上停着,就只听见小妾们哀哀哭啼罢了。” “要说可怜,我看他那些个妾才叫可怜呢,如今张官人夫妻两个都死了,她们真真是椅子折了背——没依靠啦。不管过继谁来做孝子,棺材送下地,得了家产应个名分就完了,难不成还指望真把她们当做庶母养着?自生自灭还是好的,要是摊上个狠的,几两银子随便卖掉也难说。” ………… 这几日,白石镇上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张官人的事情了。要说这张家官人,其实也不是多老,他本名张安臣,时年不过四十出头岁。张安臣在这白石镇可说是妇孺皆知,这不光因为他家境殷富,是当地数得着的财主大户,更出名的是他先后纳娶了一妻五妾,成了邻里乡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要知道,白石镇毕竟只是个小市镇,民众也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庄户人家,就算有些恒产的富户,也顶多养个二房,比不得城里的官宦贵人,不兴妻妾成群那一套。这张安臣不仅纳了妾,还一个一个又一个,加上正头大娘子,他一个男人就娶回六个妻妾,尚且不算好几个通房,这足够让乡民们谈笑咋舌的了。 可你要因此说张安臣好色贪淫,却又不尽然,这其中是颇有些曲折的。张安臣祖上算是读书人家,曾祖父曾做过一任知州的,祖父也好歹是举人出身,奈何一代不如一代,到他父亲这一代就没落了,好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给他留下了好一份家业,金银、仆役,千亩的田产,还有眼前这三进院落的大宅子。张安臣就靠着这些祖产当起了地主,足够他这辈子吃穿不尽的了。 张安臣十六岁娶了本县吴秀才的女儿为妻。张安臣性子和软,吴娘子又是格外的小意温存,二人少年夫妻,算得上举案齐眉。可惜那吴娘子自打嫁进张家,一直不曾开怀生养。一晃五六年过去,抱孙心切的张家老太太便时常念叨些“无后为大”之类的话,吴娘子熬不住,便主动把自己身边的丫鬟戴笄开脸,给了张安臣做妾。两年后这个妾也没生出孩子来。吴娘子大约也是急了,又先后给张安臣纳了两房小妾进门。 赶到张安臣三十岁上还没有子息,一家人越发地心急了,求神拜佛,算命卜卦,说是吴娘子命格不好,命里子嗣不旺,需要八字刚硬的女子才能生养。张家老太太一听这话,便动了让儿子休妻的念头。吴娘子少不了眼泪洗面,张安臣念及多年的夫妻情分,便几番哭求不肯休妻,张老太太后来临死都没能安心闭眼。 吴娘子因此负疚自责,觉得都是自己愧对张家,便索性豁开了去,守孝期满后一下子给张安臣买回来两个八字刚硬的女子做妾,又添了好几个通房。 眼见着张安臣都过了不惑之年,一妻五妾,硬是没生出一儿半女来,一家子真真是愁在心头,吃不香睡不甜了。 一年前吴娘子又听信了道士的话,说是一定要是八字全阳、五行旺火、一双天足的女子,才能给张家生出子嗣来。连张安臣都疑心那道士是招摇撞骗,拿话哄人的,好叫他留着一点念想,且不说能不能找到符合这条件的女子,就算找着了,人家也未必愿意给他做妾。吴娘子却把这当做一根救命稻草,四处打听找寻,然而当朝以三寸金莲为美,即便是农家女子也少有没裹脚的,且还要八字全阳,五行旺火,这样条件的女子哪里是轻易找到的? 话说吴娘子的父亲吴秀才晚年开运,年近五旬的时候才中了举人,受官家抬举补了个濮州主簿的小官,举家去了濮州赴任。因濮州路途遥远,父女家人已经几年没见了。这一年恰逢吴母做寿,张官人便和吴娘子商议,趁着秋后农闲无事,备了寿礼,带了两个随身的奴仆,夫妻二人动身去千里之外的濮州府探亲拜寿。 这一去就是三个多月,中间只捎来一封家书,说是机缘巧合,在濮州寻到了一个八字全阳、五行旺火的贫家女,从小不曾裹脚,可不正是一双天足!吴娘子喜出望外,不惜多多给了一笔银子,已经同女家说定了给张安臣纳来做妾。 家书上原本说不久就该回来,谁知一等又是一个多月。三天前,一辆牛车拉着一口黑漆的棺材进了白石镇,棺旁一个穿白戴孝的少女垂头跪着,手里打着引灵幡子,赶车的小厮也穿着孝服,后头又跟了一辆带棚子的牛车。 很快就有眼尖的乡民认出那赶车的正是张安臣的家仆,正在惊疑间,牛车径直停在张宅大门口,佣仆从后头牛车上小心搀扶出来的人,正是一脸病色的张安臣。这才听说吴娘子竟然半途中客死异乡,扶棺戴孝的年轻女子正是张安臣新纳的第六个妾。 变故太突然,镇上的乡民们还没弄清到底怎么回事呢,中间只隔一日,又突然传出消息说,病重的张安臣晚间才喝了药,不知怎地一口气没上来,也跟着一命归西了。 ****************** 张家前院正房设了灵堂,吴娘子的黑漆棺材和张安臣的灵床并排摆着,大门上挂起了白惨惨的灯笼,门旁一个戴孝的小厮垂手立着,一脸沮丧的愁容。 张家院内聚了不少张氏族人。来的多是些汉子和半大孩子,各自按辈分亲疏戴了孝。族里各家各户这几日如同听差点卯似的,每日里早早来张家候着,唯恐给人落下一个“不出力”的印象,都努力要表现出同族同宗的亲近来。却因为嗣子人选未定,没正式发丧,一个个便都袖手闲着,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议。大门外头围观的乡民们则少一层顾忌,谈论的音量便大了许多。 “这张氏宗族总该拿出个主意,这样争来争去的,就把死人摆在那儿干等着?着实叫人看了凄凉。” “你哪里知道!张官人死是死了,可他背后毕竟还有沂州府裴家呢。张安臣的嫡亲姑母嫁入裴家做了夫人,娘家只剩这一个亲侄了,她哪能不管?而今裴家的人还没来到,就算是张氏族长、族老,不过几个平头百姓,哪敢自作主张?且不说还有他岳家吴举人,也不是好随便摆弄的。” “你别拿话唬我。吴举人远在濮州不说,我听说裴家书香门第,都是些文弱的读书人,想来是能讲理的。如今张官人绝了后,他死了自然是本族来管,按理就是要过继一个做孝子,继承他的家产不假,可却也给他居丧守孝,祭祀烧纸,后世也传了他的香火不是?没有嗣子,他的家产就该充公了。就算裴家又能有什么旁的法子!” “就说你不懂了吧。过继自然是要过继,可过继入嗣是大事,过继的人选谁说了算?恐怕还是要裴、吴两家点头才行。听说两家都已经去人报丧,估计也快到了。” 果然晌午过后,小厮跑来禀报说裴家的人已到镇口了。众人赶紧迎出门去,只见裴家奔丧的队伍已经奔着张家大宅过来,一行数骑,皆是白衣素服,风尘仆仆,马蹄踏着青石路面嗒嗒作响,转眼便已经来到近前。 打头两名青年男子,骑枣红马的男子看上去年长一些,约莫二十岁上,风姿出众,相貌十分俊逸。骑黄骠马的不到弱冠年纪,也是相貌不俗,身形尤其高大健硕。二人目光扫过门前迎候的众人,便利落地跳下马来,随从们也纷纷跟着下马,骑枣红马的哭了一声“表兄”,一行人便悲悲戚戚地奔向灵堂去了。 众人猜到这便是张安臣姑母的儿子、张安臣的亲表兄弟了。张安臣壮年早死,姑父、姑母作为长辈,没来奔丧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两位公子年纪这样轻,也不知会作何主张。 祭拜过后,裴家兄弟被迎到偏厅,张氏族老们下首陪着坐了,试探着问起丧葬和嗣子之事。 “等表嫂的娘家人到了再说吧。”年长些的裴三公子低眉垂目,却并不多话。 右首坐着的裴六公子却开口问道:“先前来的人只说表嫂路途中出了事,表兄病倒,想来表嫂过世,表兄伤心抱病也在情理之中。却又二番来报丧,表兄怎么突然也去了?” 第2章 双鬟 裴三、裴六兄弟两个来了之后,张家总算有了能主事的人,族中必然惯常料理丧事的,并且裴氏兄弟看来早有准备,带来的随从仆役都是些老到能干的,一时间张罗起来,众人各自分头做事。日落时分,华宁寺的僧众被请到了张家,不相干的人也都叫散去了,前院灵堂香烟缭绕,一片高高低低的诵经之声。 相比前院,偌大的后院则显得空荡荡的,一片静寂。只有西耳房的门半开着,门口坐着个婆子,青布裙外头罩了件宽大的麻布孝服,此刻正靠着门框,恹恹地打盹儿。 “柳妈妈,新来的姨娘醒了吗?厨房里备了些热汤饭,要不要给她拿一碗来?” 柳妈妈抬头看去,前面走来的是个年轻媳妇子,同样穿了孝服,发髻上系着的布巾也已经换了白的。 “赵二家的啊,你倒有心过来。”柳妈妈忙探头瞅了一眼屋里,见床上的人闭着眼睛像是睡了,便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小声说道:“我看不用了,拿来怕也是白拿。你厨房里忙完了?” “嗐,这两天倒也不忙,而今整个家里有谁吃得下饭?就说这新来的姨娘,自打来到以后,好几顿都水米没进了,五更天时候丫鬟撞见她上吊,我赶紧跟过来看,当时就以为不行了的,老大一会子竟又活过来了,没死成——绫姨娘刚才在前边还撞了头,说要给官人和大娘子殉死,额角都撞破流血了,倒叫族长进来一顿斥骂,说她这么一闹腾,灵堂上见了血,大忌讳,很不吉利的。” “唉,横竖没指望了呗,绫姨娘是大娘子从小的丫鬟,怕是真想寻死了。”柳妈妈压低声音,拉着赵二媳妇悄声说道,“你说屋里头这位,打从救下来,就一直这样呆呆愣愣的,不哭不闹,跟她说话也不做声,躺那儿不死不活的,痴傻了一般。别是夜间上吊一回,弄出什么毛病了吧?” “这可难说。兴许就是太伤心了,毕竟刚死了丈夫的。要说这位新姨娘最是可怜,听说也是个贫苦出身,压根还没过一天张家的富贵日子呢,才多大年纪,就要守寡了。” “你莫要开口闭口什么新姨娘、新姨娘的。大娘子把她从濮州一路带来,是给官人做姨娘不假,谁知就出了事,她还没正经行礼进门呢吧?赵二家的,你看这女子明明还梳着双鬟呢,也没戴笄。我找她说话,都不知该怎么称呼,叫姨娘似乎名不正言不顺的,叫她小娘子,似乎也不对。如今官人和大娘子都死了,倒叫她名分没了落实。” “说的可也是。新姨娘来了这几日,我都还没能仔细看过呢,还真是一双丑怪的大脚?” “自然是大脚,不是一双大脚,她也未必到这张家来不是?要说这女子除了脚大,倒也生的一副好颜色。” “如今却不知道这张家究竟落到谁人手里,柳妈妈,你说要是新主子心善,像她这样的,会不会把她发还本家?好歹给她一条活路。” “心善?我婆子活到这岁数,算是见得多了,你看如今这情形,要是个心善的,能把张家这偌大家业捞到手中?几年前张家同族的那张树贵你忘了吗?他也是死后无子,却生了一个女儿的,族里还不是夺了他的家产,生生把他的寡妻和女儿赶了出去?要不是顾忌官人有个身份尊贵的姑母,你当他族里还用费心给官人过继什么嗣子?早不知哪样嘴脸了。” “说的可也是。”赵二媳妇叹口气,挨着柳妈妈坐了下来,自己捶了两下腿,叹了口气说道:“想我们这些子下人,也不知换了新主子会怎么发落。” “我可不管他,我是佣给张家的,签的是活契,大不了我离了这张家沿街讨饭去。偏你和赵二都是家生子,身契是死定的,怕是要多多小心了。” ****************** 门口的两人嘀嘀咕咕,不自觉地音量还越说越大了,床上躺着的姜采青留心听着,忍不住又把自己腰间的嫩肉狠掐了一把,疼,生疼,的确不是幻觉。 她盯着头顶上方青葱色绣折枝石榴纹样的帷幔,软瘫瘫地躺在床上哀怨。刚来时还想尖叫,想骂人,这一整天功夫躺下来,耳闻目睹,真叫她浑身都无力了。 要说吴娘子的死,实在是飞来横祸。张家夫妻从濮州一路归家,行经兖州一处市镇时,被几个架鹰牵狗的纨绔子横冲直撞过来,惊了驾车的马,旁人只不过受些惊吓磕碰,却偏偏把个吴娘子摔出车外,后脑撞到路旁的山岩,当场就死了。 可怜张安臣骤然失去发妻,免不了悲哀痛哭,连带着惊吓不轻,也就病倒了,强撑着叫人把盘缠买一口棺木,装殓了吴娘子,马车换做牛车,一路上风寒露重,艰难劳顿大半个月才回到家乡。他回到家中以后,本家族人得了信儿,很快就都聚到他病床前,关心过问吴娘子的丧事。哪知道为着过继谁做孝子的事情当场争论起来,言语间免不了勾起张安臣发妻横死、后继无人的种种伤心事,弄得张安臣辗转反侧一宿没合眼,眼看着脸色焦黄,病体加重,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隔天一大早,族长连同几个族老就早早上门来,催促张安卿赶紧定下一个过继的嗣子,也好给吴娘子发丧送殡,要不然,吴娘子短命横死又没有子嗣,按族规不能入祖坟,牌位不能进祠堂的……张安臣刚刚叫小妾服侍着喝了半碗汤药,听了这话便捶胸大哭一场,往后头直直一倒,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了。 要说张安臣本不该死得这么快。还以为总算回到到家了,好生将养些日子,总该渐渐好起来的,不成想竟没熬过两天,就这样跟着一命归西了。他新纳的妾姓姜,名叫采青,不过是个年少不经事的弱女子,六神无主哭了一宿,想想自己离家千里给人做妾,如今官人和主母都死了,留下她孤苦无依,连个相熟的人都没有,竟悄悄解下腰带,往那房梁上一抛,上吊了。 等到被人发现解下来,一番呼喊唤拍打,人是醒来了,躯壳里却换了芯子。 新来的姜采青真真是懵逼了。她一睁眼,差点以为闹鬼呢,半夜三更的,好几个披麻戴孝的古装女人聚在她屋里,小心脏差点就吓得罢工了。见她醒来,众“女鬼”便围到床前,七嘴八舌地劝她“莫寻短见”。姜采青当时喉咙干哑生疼,说话都困难,就只好仔细听着,费力地听了半天,理解推测加脑补,总算对自己如今的情形明白了几分。 张家眼下这情形,也没人顾得上管她,见她既然没死成,便只叫柳妈妈守在她屋里,其余人各自散去了。懵逼之余,姜采青索性躺在床上装傻充愣,当起了鸵鸟。为今之计,她也只有少说话,多观察,低调潜水减少风险。 想想自己现在的这副身体,姜采青心中暗暗骂了一句:万恶的旧社会!刚才那柳妈妈说她“梳着双鬟”,古代女子的发型她是不太懂,可也知道“及笄”这回事,也就是说,这身体的原主明明还未满十五周岁,搁在现代文明社会,根本还是个鲜嫩鲜嫩的初中生罢了,竟然被嫁给年过四旬的张安臣做妾,并且才到张家,倒霉催的就成了寡妇。 看这纤细的腰身,看这麻杆一样的小细胳膊,这小身体根本还没怎么发育,实在是瘦弱得很。姜采青对瘦没有任何意见,太弱可就不好了。 外头时不时传来女人哀哀的哭啼声,不止一个,刚醒来时她也见过几个的,据她如今所知,这些女人跟她一样,也是才死的那张安臣的妾。姜采青相信,这些女人的悲痛欲绝没有半点儿掺假,是真伤心啊。姜采青虽然不能说精通历史,但作为一个追文无数的书粉,那古代的文她读得真不算少,夫死无子,便是正头娘子也没了指望,况且她们这些个妾呢。 所以,她现在该怎么办? 姜采青再一次搜索原主的记忆,还是一无所获,穿成这样就够倒霉的了,竟然还没留下原主的记忆,从柳妈妈絮絮叨叨的劝说中,得知原主应该是张安臣从濮州带回来的一个贫家女。且不说濮州远在千里之外,就说能为了银子把她许给个半老财主做妾的家人,她就算寻回去又能怎样? 好在原主也是初来乍到,本就人生地不熟,姜采青倒不必装什么失忆了。 姜采青心里弱弱地叹口气,听着门外那两人继续小声闲聊,无非说些张家这几天的事情,提起裴氏兄弟如何吩咐人料理丧事,请了华宁寺的僧人要做七七四十九天的超度法事。又聊到厨房里打杂粗使的婆子偷懒脱滑,赵二媳妇忿忿地抱怨说,这几日家里散乱,那婆子竟越发不老实了,厨房里丢了两斤才买几天的白糖。 “……顶好的细白糖呢。我明明就放在案板旁边橱子里的,哪儿也找不着了,问她还不承认。她要没拿,还能有谁?如今没了大娘子管束,竟养出家贼来了。” “我看也说不准。而今宅子里乱作一团的,张姓族中那些个厚皮脸的婆子、孩子四处乱钻,还指不定谁偷了去呢。赵二家的,如今你可不要多生事端,当心得罪了人。” “哎,我也没敢声张,声张了怕也没人顾得上理会。——柳妈妈,你坐你的,我得赶紧回去了,今日来人多,晚上要给华宁寺诵经的师傅们准备斋饭,还有裴家的两位公子爷,总得要好生弄些精细的吃食才行。” “去吧去吧,如今官人和大娘子的身后事全指望两位公子爷呢,那可是正经的贵家身份,你可千万仔细了。” 哎哎,别走啊,刚才说到的汤饭吃食呢? 姜采青正听得好好的,门外那赵二媳妇却站起身就走了。姜采青摸摸肚子,真心觉得自己这样浑身无力,一方面是被穿越大神坑的,更重要一方面是饿的,饿的!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正懵逼呢没心情吃,两顿不吃也算作没胃口吧,三顿不吃……关键是她从夜间醒来躺到现在,除了柳妈妈来倒了两回茶水,根本就没人给她送饭来好不好?姜采青又想起柳妈妈刚才的话,什么叫“拿来怕也是白拿”?她亲口说过不吃了吗? 倒霉催地穿到这境地来,上吊没死成,难不成还要饿死她? 可是,从夜间醒来到现在,她就在这床上躺着不言不语,旁人眼里她是太伤心,看着分明一副生无可恋的茫然表情,她又不好开口直说,眼下她要怎样才能吃到饭呢? 姜采青心里哀怨着,侧头看看门旁柳妈妈的半个背影,便故意动了动身子,想弄出些动静来。这一动弹,才发觉一整天躺得僵硬,肩背都酸痛了,嘴里不由得发出一声呻.吟。 第3章 姜氏 “哎呦,你醒啦?可算是醒了。” 柳妈妈听到动静,忙几步进了屋里,便看到床上的姜采青睁开一双明澈的眼睛,安静地望着她。柳妈妈一时间却又找不到话说了,心中还在拿不准要怎么称呼这位,稍稍犹豫一下,索性转身去床头小几上倒了碗茶,一手端着,一手就去扶姜采青,口中劝道: “你好歹喝口茶吧。这样水米不进的,怎的能行?” 姜采青由着柳妈妈扶了她半坐起身子,茶碗便送到了嘴边,细白瓷的碗中茶色清亮,并没有茶叶,想来茶叶是放在壶里泡煮的。姜采青就着柳妈妈的手两口喝光茶水,嗓子里顿时舒坦了些。她暗暗嘘了口气,由着柳妈妈又把她放下躺好,觉得浑身躺得都酸了,索性自己抓起一个枕头靠在身后,想了想,挑了个安全的话头问道: “柳妈妈,什么时辰了?” 柳妈妈竟愣了一愣,似乎根本没想到她会开口说话,回过神来忙答道:“申时过了。这会子官人已经小敛了,您要不要起来去磕个头?” 申时?姜采青在心里子丑寅卯地推算了一番,大约是下午的五六点钟,看看外头天色,已经黄昏了,便猜测这应该是偏北方地区的秋冬季节。她琢磨着,总不好直接开口说我饿了要吃饭,心里在“出去磕头”和“躺着挨饿”之间斗争了半天,实在是哪样都不情愿。 正在为难呢,又听柳妈妈说道:“看您这都一两天水米没进的,这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起来怕也是站不稳。听老奴一句劝,万般皆是命,好死不如赖活着,像你这样的良家出身,想来总还是有活路的,千万莫要再寻死觅活。官人和大娘子的丧期还长着呢,这天都要黑了,倒不如老奴去给你端碗汤来,你好歹先喝上两口,也好有力气去前边磕头守灵。” 姜采青听她这番话,耳朵里抓住的最关键一句,就是“端碗汤来”,这柳妈妈实在不错啊,越看越顺眼了,真真是好人,大好人! 她这会子肠子都饿得纠结了,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急切,便只好看了柳妈妈一眼低头不语。柳妈妈见她半天不说话,觉着可能是听进去了,便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仍不放心,转头交代道:“老奴去去就回来,就一小会子,您可千万莫要再弄出什么想不开的了。” 看着柳妈妈关门出去,姜采青忙坐起身,活动了一下酸软的胳膊,感觉自己还真不一定有力气下床。她探头打量了一圈,这两间耳房分了里外间,隔了一道绘着松竹兰草的素绢四扇屏风,东侧开门,她躺着的架子床靠里屋北墙。床上水红色绣百子百福图案的缎面被子,同色料子绣着喜鹊登枝的枕头,连同青葱色绣折枝石榴的床帏帐幔,看上去一应物品竟都是新的。 姜采青略一思索,猜到这大概是张家为了迎新妾进门而准备的喜房。突然变故谁也意料不到,加上原主刚来时,张安臣尽管病着却还没死,于是家人仍安排原主住了进来。整间屋子布置算得上精致了,就是处处透着一个“多子多福”的用意——这家不是没孩子么。 可叹古人不懂,没孩子不光是女人的问题——若是男人的问题,娶再多妻妾又有什么用? 姜采青正打量着,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忙又躺回床上。果然柳妈妈推门进来,手中黑漆托盘上端着一碗汤。她放下汤,过来扶姜采青。 “厨房里给高僧们备的素汤,我看着不错,就给您拿了一碗来。您起来喝点吧。我刚才拿汤时,见到菊姨娘和棠姨娘也从前头回来了呢,您说就算再伤心,哭了这一宿二日的,也得吃口饭歇歇不是?周姨娘、绫姨娘她们几个倒没回来,我刚才碰见周姨娘的丫鬟到厨房拿米粥,也不知能不能劝着吃点儿……先不说她们,您起来喝汤,放久了该凉了。” 姜采青发现这柳妈妈有个毛病,话多,唠唠叨叨的,张三如何李四怎样,守着她这一天,只要见她醒着,东扯西拉话倒说了一箩筐。大概是觉着她新来乍到的不了解情况吧,也或者就是话多罢了。然而眼下这正是姜采青想要的,就希望她多说一些呢。 姜采青一面听着柳妈妈絮叨,一面注意力就被她手中那碗汤吸引去了。青花瓷碗里看着汤不像汤,羹不像羹,混沌一团的,颜色卖相并不好,闻着却挺香。 柳妈妈扶她坐起来,直接把托盘连汤碗端着放在她面前。姜采青也顾不得再装什么痴傻悲伤了,却也不敢狼吞虎咽,努力矜持地往嘴里送了一勺,汤滑入口中,那叫一个热乎滋润。她喝了几勺,温热的感觉一路滑进胃里,才开始品味汤里的食料。主料是切成小粒的姜末和煮烂的麦仁,加了切碎的白菜和葱花、芫荽,像是还有一种细碎的干菜,没吃出是什么,汤里勾了芡,各种切碎的食料烩在一起十分软滑,咸香可口,姜末的味道尤其突出。这汤在秋冬喝了肯定暖和,麦仁还抗饿,想必是专为值夜诵经的僧人准备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饿了,姜采青只觉得这碗汤简直是少有的人间美味。一勺一勺把整碗汤都送下了肚,姜采青意犹未尽地想,这里头要是再加点儿虾仁或者干贝,简直不能再美了。 她喝完汤,柳妈妈便递过来一条帕子。姜采青接过帕子擦了擦嘴,一抬头正好对上柳妈妈探究的目光,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意味。什么意思啊?是不是她不该喝得光光?还是不该喝得这么快?她心里来回转了几圈,正寻思着要说点什么来掩饰一下呢,门外恰好传来一个娇脆的少女声音。 “柳妈妈,柳妈妈!” “哎,就来。”柳妈妈忙应了一声走到门边,“是翠绮姐姐啊,可有什么事?” 柳妈妈这年纪,看着总该五十岁左右了,怎么把一个年少的女子叫做姐姐?姜采青正惊奇呢,就听到翠绮说:“柳妈妈,新姨娘醒着吗?前头管事吩咐,请各位姨娘准备一下,两位公子爷叫姨娘们前院偏厅说话。” “哎哟,这就去呀?”柳妈妈连忙回到屋里,对姜采青说道:“您先起来吧,老奴赶紧给您拾掇拾掇,两位公子爷要见。” 内什么,她能不能不去?姜采青实在很想躺回床上装死,却又怕赖着不去反倒出差错,只好下床叫柳妈妈给她梳头。 发髻这东西,她自己来肯定不行的。 ****************** 姜采青穿来以后,还是头一回走出屋子。天已经黑下来了,翠绮手里影影绰绰一盏素纱灯笼,根本看不清四周景致,只能依稀分辨出是个挺大的院子。她跟在翠绮身后,穿过后院,转过抄手游廊,就到了偏厅的侧门。 古人的房屋不像现代建筑独立密闭,这偏厅坐北朝南,除了大开的正门,北向两端各有一道侧门,门外已经立着好几个披麻戴孝的女子,各自低头默默等候。见姜采青跟着翠绮来到,门口侍立的丫鬟转身进去回禀之后,重又出来福身说道:“公子爷请各位姨娘进去。” 姜采青有心落后一步,走在了最后头,跨过门槛,绕过一条紫檀雕松鹤屏风隔断的内廊,借着前边人的掩蔽悄悄打量过去,几支白色大烛照得厅堂里十分明亮,上首桌案两边各坐着一名年轻男子,气度的确不凡,两人长得不说多像,眉目神态却有几分血缘的相似。姜采青稍一停顿,前头几位姨娘已经低头走了进去,纷纷跪倒行礼。 姜采青心中狠狠骂了一句“万恶的旧社会”,有样学样地跟过去跪在后面。 这样一个等级森严的男权社会,妻就是妻,妾就是妾,若换做正室娘子,怎么着也轮不到当表嫂的跪拜表弟吧!她低头跪着,只听左首坐着的裴三开口说道:“都请起吧,就是请各位来说几句话,无需多礼。” 他一发话,旁边站着的一个中年管事便上前一步,伸手朝着跪在前边的周姨娘虚扶了一把,底下的丫鬟得了话也都过来扶,跪了一地的女人们才纷纷起身。姜采青跪得不习惯,正埋怨地太硬呢,也不知是谁拉了她一把,姜采青赶紧借力站起来,跟着其他人退到一旁立着。 “方才张氏族长带了十几个孩童过来,说都是最适合过继入嗣的。如今表兄表嫂都不在了,没有能做主的,我们兄弟二人虽说跟表兄血脉亲缘,可毕竟张姓族人一个都不认得,就想听听众位姨娘的意思。” 姨娘们各自低头站着,厅堂里一时间静默无声,竟没人开口,试想这过继入嗣的事哪轮到她们说了算?裴四冷不丁这样一问,倒叫人不敢出头说话了。等了半晌,周姨娘往前站了一步,恭敬地福身说道:“我等内宅妇人,平常只在后院,每日里就是尽心伺候官人和大娘子……对族里的子侄辈也都不太认得。” “表兄多年无子,以前就没提过过继的事?” “年节祭祀,族里提到过几回的,官人和大娘子只说再等等……”周姨娘说着,竟忽然跪下哭道:“是奴等没用,不能给官人开枝散叶。” 裴三微一抬手,旁边丫鬟忙扶起周姨娘。裴三沉吟一下,目光便落在姜采青身上。 “你就是姜氏?表兄病倒后都是你一路照料,他可有什么话留下?” 姜采青迟钝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姜氏”叫的是自己,她慢慢往前一步,把两手搭在腰际,微微弯腰做了个福身的动作,自己觉着这礼学得应该还不错的,才故作思索一下回答道:“不曾听到过什么。” 绝对实话!姜采青心说,就算有,她这“后来者”也真的没听到。 裴三之后又问了几句张家的家事,吩咐周姨娘和绫姨娘,这两日把张安臣和吴娘子生前喜欢的衣物珍玩、钗环首饰都找出来,归整好了,预备三日后大殓,接着便让姨娘们各自回去。 等她们告退出去,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裴六微微一笑,问道:“三哥已经想好了?” 第4章 良妾 “三哥已经想好了?我刚才看那姜氏,倒不像个只会哭哭啼啼、上吊寻死的。” 这张家说小不小,说大倒也不是官宦世家的深宅大户,裴三和裴六来了之后,短短半日功夫,也就把张家的事情理了个清楚。张安臣和吴娘子的死自是不说,家产事务也都梳理过了,免得叫人趁机钻了空子。眼下也就两样:选个嗣子,把他夫妻两个的身后事处理妥当。 偏偏这个事情最叫人心里不痛快。裴三想起刚才张氏族长带来的那些个人选,大的都有十七八岁了,小的才刚会走路,他之前已经吩咐过要等吴家的人来了再商议,那张氏宗族也不知出于哪样心思,竟自作主张就直接把人领到他面前来了,就这么急不可耐? “姜氏怎样倒不打紧,一个村野人家的女儿罢了,她如今反正没地方去,不然也用不着上吊寻死。我问过同去濮州的家仆,这女子本分怯懦,一路上对表兄表嫂也是尽心伺候,再说,眼下也只能是她了。要不然,你还有什么法子让母亲彻底安了心?” “随你吧,这些事我向来不耐心,等三日后表兄表嫂大殓完了,你自己留下做你的,我出去玩儿一趟。” “去兖州玩的吧?”裴三微微挑眉看着胞弟,心中了然,吴娘子正是在兖州出的事,胞弟这性子,大概又要去找点麻烦了。“我看还是不要吧,你再惹出事端来,家里又该罚你。许多事情,不必用拳头刀枪解决的。” “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情,做什么非得绕那些弯子?”裴六不以为然地挑眉,“三哥你放心吧,我如今哪敢惹事!不过谁要是叫野兽咬了,叫惊马摔断了脖子,可不能赖我。” ****************** 三日后的大殓,姜采青才真真见识了什么叫“富贵人家”。 这几日她都借着“病弱”躲在屋里,横竖是无关紧要的人,张家如今这情形,倒也没人理会她。大殓时候却又专门被叫了来,说是大殓不同平常,家人、亲眷都必须到场的。吴家的人也已经到了,是吴娘子的嫡亲兄弟吴景生,带着几个子侄仆役快马赶来。 姜采青站在几个姨娘后头,低眉垂目,看着一条条锦缎被褥、一件件绫罗衣裳从眼前捧过去,跟着是青釉的磁枕,白玉的瑞兽,青玉的纸镇,描金的漆盒,鎏金的香薰,叫不出来名字的玉佩、金钗……这些子东西一样样都装进棺木里去了。听说棺材底下要放置“七星垫背”,把七枚钱币摆做北斗形状,普通人家当然用的铜钱,张家竟都用了专门做的黄金大钱。 难怪后世那么多土夫子冒死也要盗墓。 姜采青心里琢磨着,古人讲究厚葬是不假,可这是不是也太厚了点?张家也就个守着祖产的地主罢了,她以前看电视里考古的节目,一般的贵族墓葬也差不多就这样了吧,看样子裴氏兄弟这是要尽着这家底子来陪葬了,横竖张家没生出孩子来,也不用想着留给子孙。 盖棺,落钉。一片哀哀的恸哭。 姜采青哭不出来,好在这粗麻孝衣十分宽大,从头顶包裹下来,低下头就把一张脸都遮挡了,她又躲在人后头,也不难掩饰。可这样的气氛,任谁也轻松不起来。她看着吴景生抚着亲姐的棺木嚎啕大哭,心里也跟着酸酸地难受。天地永恒万物浩瀚,一个人是如此渺小,说没也就没了。而她莫名地来到这个时空,等待她的命运又是什么? “绫姨娘……”一声惊呼,姜采青从伤怀中惊讶回神,便看到绫姨娘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她一直哭得撕心裂肺,竟昏厥了。屋里众人惊慌之中便纷纷往跟前挤,一时场面就更乱了。 混乱中姜采青不知被谁撞了一下,趔趄着往后摔倒,强撑一下没起来,便软软地晕了过去。 这小身板,实在太弱了。也或者因为这几日有所顾忌,都没敢放开肚子吃饱,反正——姜采青再次从床上苏醒过来时,盯着已经熟悉了的绣折枝石榴纹帐幔,不禁懊恼地想,穿成这样就够倒霉的了,还弄得这么一幅弱不禁风的身体,真是够了。 不管怎样,总得先把身体养得好些才行。 “不管怎样,总得活着的才好。该看开就看开些,你如今就算死了,又能怎样?自己不心疼,有谁还心疼你!” 柳妈妈这次竟没絮叨太多,见她醒来,只说了两句,倒了茶,就守在门口自顾自做她的针线。姜采青很想郑重声明一下,她真不是伤心哭晕的,就是被谁一撞没站稳,摔了一下,摔了一下……当然这话不能说,说了估计也没人信。 姜采青如今知道,这柳妈妈其实是前院粗使的婆子,平时扫扫地、看看门,本来是没资格在“后院”伺候的,不是最近家里忙乱吗,张家之前还没顾上给新姨娘配个丫鬟,“上吊事件”后,不知谁随口吩咐柳妈妈守着她,这柳妈妈就每日里自觉来她跟前伺候了。 姜采青只当这柳妈妈心肠好,却不知道伺候她的活儿,要比前院粗使轻省多了。 前头每日里诵经作法、来人吊丧,姜采青自问没有整天哭灵的技能,反倒怕露馅,便趁机又躲在床上赖了几天。又不能出门溜达,一天到晚关在屋里,窝在床上,实在是够闷的。 周姨娘回后院时候,顺路过来看她,略坐了坐就打算走的,柳妈妈指着姜采青央求道:“周姨娘,您看她这样,每日里迷迷瞪瞪睡得不睁眼,没了魂儿似的,用不用找个捉鬼的道士来瞧瞧?” “柳妈妈,你碎嘴的毛病还是不改,越发的没规矩了。官人和大娘子正在前院停灵呢,你倒要叫道士来捉鬼?我看早该将你撵了出去。” 周姨娘呵斥完柳妈妈,转身又对姜采青说道:“妹妹,你先好生歇着,如今家里大小的事情都是裴家的三爷过问,等我找机会禀了三爷,给你请个郎中来吧。” 周姨娘跟其他几个妾有些不同,姜采青发现,妾也分等级的。比如周姨娘,她是良妾,听说她家里父亲也是读书人,可惜读了好些年书,始终没考来个功名,倒弄得家里精穷,锅都揭不开了,更别说有钱给女儿置办嫁妆。正好碰上张家要纳妾,吴娘子看中了周姨娘读书人家出身,多少也认识几个字的,就托媒下聘,给张官人纳了来,做了良妾。 良妾虽然跟正头娘子不能比,可也有官府的妾书,是家中正经人口,用现代的话讲叫做“持证上岗”。绫姨娘那样丫鬟抬的婢妾就不能比,婢妾乃是“贱妾”,没有“妾书”资格证,倒有身契在正头娘子手里攥着,就比普通丫鬟身份高一些罢了。吴娘子客气的话,可以叫周姨娘一声“妹妹”,却没有正室把贱妾叫妹妹的道理。 同理,周姨娘称姜采青叫妹妹,却不会把绫姨娘叫做妹妹。姜采青不管有没有正式行礼进门,却也是良家出身。要知道,良妾的子女就算不是嫡出,可也比贱妾生的孩子名声好些,“婢生子”的名头最不好听,受人低眼的。当初吴娘子对符合条件的原主姜采青,寄予了传宗接代的最后希望,虽然花了大笔银子,却不是按买妾来的,给的钱便也只算作聘礼。名义上姜采青总是张家的妾,这段时日裴三的态度也是如此,周姨娘当然可以叫她一声妹妹。 姜采青弄懂这里头的弯弯绕之后,算是心里安慰了一点点。没有身契,就没人能随便地几两银子卖掉她,顶多丧期之后把她赶出张家,那倒也好了,大不了她学习种田文里那些女主,上山采野果,下水抓河鱼,开动脑筋发家致富。她还就不信了,凭着她在现代社会读了十几年的数理化,她会在这古代生存不下去。 ****************** 吴家的人来了之后,“嗣子”的事情就不好再拖了。按当地丧制礼俗,小敛、大殓之时都该有孝子在场的,裴三只说总不能仓促乱指一个,要等吴家的人来了一起商议,毕竟过继的嗣子是记在吴娘子名下的。吴景生来到之后,族里自然就把这事又提了起来。于是裴三和吴景生这段时日除了打理殡事,就主要忙着挑人了。 听柳妈妈说,这两位爷挑人很是仔细。每日里也不多见,顶多见上一两个,不光要叫来看一看,还要问一问家中人口、亲缘远近、可曾读书之类的,问完了也不置可否,就让去灵堂里磕个头先退下。族长起先带来的人选逐一见完了之后,两位爷像是仍不满意,又扩大了范围。 这样一来,但凡姓张族里的,只要家中有低一辈的男丁,个个都认为自家也有机会。金银财宝动人心,万贯家财的富贵谁不想要? 要说张氏一族人口也多,大到二十几岁、已经娶妻生子了的,小到才几个月抱在怀里的,纷纷都往那两位爷跟前送。这还不算,近日来到张家来哭灵的侄子辈明显多了起来,一个个哭得呀,真比死了亲爹老子还伤心。 姜采青一连多日躲着,睡得浑身骨头酸,前头各位姨娘每日守灵哭丧,却一直不见她出来,暗地里便有人猜测她大约病得不行了。不知是周姨娘有心去求的,还是裴三爷百忙中终于分心关照了,前头管事领了个郎中来看她。 第5章 滑脉 姜采青对中医“望闻问切”那一套,一向不太敢信,总觉得有点故弄玄虚,不检查不化验的,尤其还要喝那黑漆漆的苦药汤。因此以前要是生个什么小病,宁肯打针,也不肯去看中医的。 然而这是古代,压根就没有西医呀。姜采青心里嘀咕着,暗暗埋怨柳妈妈多事,她无非就是想躲开前头的丧事,躲几天清闲而已,身体瘦弱些倒是真的,可哪来的病呀!然而柳妈妈得了前头的吩咐,却赶紧催着她起身拾掇。柳妈妈拿雕花木梳给她整理了头发,扶她去外屋小桌子旁边坐了,等着郎中来。 没多会子,翠绮便领着郎中进来。姜采青本来以为该是个捻着胡须的老头儿,等进来时,才看到那郎中岁数不大,跟裴氏兄弟的年纪差不多,穿了件青玉色交领直缀,左侧胳膊上扎着一条白孝布巾,后头还跟了个拎药箱的小厮,那小厮头上戴着白布孝帽子。 姜采青看不懂这样戴孝的礼俗关系,心里猜测大约就是不沾边的远亲,或者旁人进到丧家的习俗吧。她正拿不准要起身致意,还是只管坐那儿等着,却听见柳妈妈问道:“翠绮姐姐,这小郎中倒不曾见过?” “什么小郎中!柳妈妈,你莫要无礼,这可是沂州城里的时郎中,时家药铺的公子。时家跟我们两家有些故交,今日特来吊孝的,三爷顺便托了他来给姨娘诊病。” “哎呦,失礼失礼!时郎中不怪不怪。”柳妈妈忙把姜采青对面的绣凳往外拉开一点,请时郎中坐下,又倒了茶来。时郎中撩起衣袍坐下,顺手接过小厮递来的迎枕摆在桌上。姜采青慢吞吞把右手放上去,旁边翠绮忙拿一条素色罗帕盖了。 时郎中两根白净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罗帕上,静静凝神,片刻后收回手指,开口问道:“可是嗜睡困倦、浑身乏力?可还有其他症状?” “是的是的,她就是每日里昏昏沉沉地睡着,病得不想睁眼。”柳妈妈抢着在一旁插嘴,“实在是官人和大娘子故去,太过伤心了,前几日还哭得晕了过去。劳烦时郎中给开个方子吧。” “晕了过去?”时郎中沉吟一下,站起身拱手说道,“还请节哀保重,尺脉走盘如珠,往来流利,这是滑脉。” “什么滑脉?”姜采青微微一怔,中医脉象什么的她自然不懂,可这滑脉两字倒是在哪儿听过。想起以前看的那些甜蜜小古言,滑脉好像就是…… “你有身孕了,从脉象看尚不足两月。” 什……什么? 姜采青愣了一愣,那时郎中却没再看她,径自收了迎枕要走。柳妈妈也愣了愣,才“哎哟”大叫一声,忙几步跑出去拉住时郎中,不敢置信地追问道:“小郎中,你说她有身孕了?你可是看得准了?” “脉象如此,胎相还算稳定。只是她连日劳累悲伤,身体孱弱,我给她个安胎方子,也不用多,每隔十天一副,记得按时用。” “哦哦,要的要的,记得记得。” 这边柳妈妈拉着郎中追问,屋里的翠绮半天反应过来,转身就往外跑去,边跑边带着哭腔喊道:“新姨娘有孕了,新姨娘有孕了……” 亏她那一双尖尖的小脚,竟连哭带喊跑得那样快。姜采青愣愣看翠绮跑远,满脑子混乱一团,老半天暗暗骂了一句:我靠! ****************** 姜采青自己也拿不准了。不是说她都还没正式行礼进门的吗?再说这样年少稚嫩的一副身体,才不满十五岁,怎么可能? 可是……她偏偏没有原主的记忆,原主从濮州就跟在张家夫妻身边,谁知道这该死的是怎么一回事!孝庄太后十三岁嫁给皇太极,武则天十四岁进宫伺候唐太宗,那个美丽多情的莫愁女,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万恶的旧社会! 莫名其妙穿到这里,她想到过悠闲的种田日子,想到过发家致富走上人生巅峰,想到过会不会遇上贵人嫁入皇家宠冠六宫……就是没想过要当一个寡妇娘,尤其才不到十五岁呢,花朵一样的日子不是才刚刚开始吗? 姜采青犹自扯着头发抓狂,不多会子工夫,就见一群女人急急忙忙从前院过来,一个个挤进屋里,围在她跟前唧唧嘈嘈。 “这是真的了?是真的了?张家要有后了?” “可不是真的吗,沂州府时小郎中诊的脉,还能有错?老天保佑,张家终于有子嗣了。” “不到两个月,算来该是在濮州时候就有的了。阿弥陀佛,老天有眼,那玄灵道人果然神通,他说必须要一个八字全阳、五行旺火、一双天足的女子,果然新姨娘就有孕了。” “呜呜呜……大娘子九泉下也能合眼了,可怜她这些年日子过的,真真是油煎火燎……姜姨娘,你这就跟我去大娘子灵前上柱香去,叫她知道了也好安心。” “哎哎,绫姨娘,你做什么呢!快快放手。”棠姨娘拉住绫姨娘,忙把她的手从姜采青身上拿开,责怪道:“可不兴毛毛躁躁的,如今她这肚子可金贵,哪能叫你这样拉着就走。” “素绫,秋棠说的是,如今可得要小心仔细才行。”周姨娘比其他几个姨娘身份高一层,说话就多了几分持重。她说着也红了眼睛,拍拍绫姨娘的手安慰道:“你也别急成这样,等会子我就跟你去给官人和大娘子上香去。” 姜采青一脸迷茫地坐在桌边,听着几个女人叽叽喳喳,真不知该哭该笑了。就在这时,一个尖利的嗓音插了进来。 “是得小心些才行,这年月孩子可难养活。再说还都不知道是个什么,这要是个丫头呢?看你们一个个着急巴拉的。” 姜采青抬头看去,是一个年纪半老、穿着鸦青色袄子的老妇,头上缠了一条白孝布巾,身边还跟着两个穿孝服的妇人,也不知都是张家的什么人。 “七婶婆,你说话可真是中听!”棠姨娘瞟一眼那老妇,本着脸说道,“你怎么随便就进来了?这后院可丢过好几回东西了,如今家里人多手杂的,你也不怕招来什么嫌疑。” “你说谁呢?不知好歹的小妇!树叶还分高低呢,我怎着也是这家的长辈,便是你家大娘子在世时,也不能这么跟我说话。” 那七婶婆居然翻眼就开始骂人,一副不让人的架势,大约也是平常撒泼惯了的。棠姨娘叫人骂了句“小妇”,气得也红了眼睛,索性回嘴骂道:“说谁谁知道!你自己看看你身上那袄子,你有几个钱穿得起棉绫子?还不是你上回借着跟大娘子找碎布头,偷偷拿去的?也就是我们官人和大娘子性子好,竟由着那些个厚皮脸的倚老卖老。” “你……小贱妇你敢骂我?看我不撕烂你的嘴。”七婶婆说着就往棠姨娘跟前扑,棠姨娘的丫鬟赶紧过来拦她,屋里顿时乱起来了。只见周姨娘抓起一只茶盏,砰地就砸在了地上,清脆的碎裂声让屋里各人不由得停住。 “真是越发不像话了,官人和大娘子还没下葬呢,你们竟闹成这样!就算我们无依无靠好欺负,前头还有裴家三爷和吴家舅爷呢。”周姨娘抬手一指七婶婆,叫旁边的丫鬟:“你们,还不赶紧把她给我撵出去!” 几个丫鬟仆妇推推搡搡,赶紧撵了七婶婆和另两个村妇出去。 “秋棠,你也是,竟跟她吵闹起来,你平日的稳重呢?”周姨娘责备完棠姨娘,忙又安慰姜采青:“妹妹,你可别动气,都是我们进来时不留意。刚得了这么大的喜信儿,都急着回来看你了,竟叫她们跟了进来。” 周姨娘说着转身看看柳妈妈,“柳妈妈原先是守后院门的吧?她这年纪,又是粗使唤的,如今叫她伺候妹妹不稳当,还叫她回去守门吧,一定不能再让人随便进来。——妹妹,我看家里的丫鬟你先挑一个用着,等官人和大娘子的丧事办完,再给你好好挑几个服侍的人。” “柳妈妈……就挺好的。” 姜采青琢磨着,这柳妈妈虽然有缺点,可也有优点不是?目前还是她的重要耳目,是她的信息资料库,必须留着。 “柳妈妈……”周姨娘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转头吩咐道:“柳妈妈,既然妹妹抬举你,你就先在她跟前伺候着,你这年纪也该知道轻重,务必尽心尽力的,把你那些个毛病也都改改。依我看,如今光柳妈妈不行的,妹妹跟前还得再配一个仔细的人,叫谁来呢……” 周姨娘正在沉吟,旁边绫姨娘小心说道:“花罗是大娘子跟前伺候惯了的,一向仔细,周姨娘,你说叫她过来能不能行?” “花罗倒也行,那就叫她来吧。”周姨娘点点头。 前头还办着丧事呢,不时有宾客吊孝的击鼓声传来,姨娘们虽不能说面带喜色,却也少了些哀戚,新姨娘怀孕是多大的事情啊,这孩子毕竟是张家的唯一血脉,张官人有了亲生子嗣,张家就还是张家,姨娘们也终于有了盼头。 几个姨娘又说了些关切的话,见姜采青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便体贴地叫她歇着,一个个重又回前头去守灵。 “周姨娘,你说她肚里若是个儿子,自然凡事都好,可若是个女儿,那……”出门之后,菊姨娘瞧着走得远了,就悄声问周姨娘。她这句话,真算是把各人心里想的问出来了。 “再说这眼下,官人和大娘子的殡事总不能等着,这过继嗣子的事情……”棠姨娘不禁也面有忧色。 “儿子自然是好,不论嗣子如何,这张家便还是张家。即便是个女儿,总是官人留下的唯一血脉,裴家不会不管的,族里总得给她们母女留一份家业过活。至于我们这些……”周姨娘缓缓说着,一声长叹,“听天由命吧,如今也只能干等着了。” ****************** 姜采青心里烦乱一团,索性回到床上,半靠在枕上躺着。柳妈妈领着一个十三四岁、梳着垂鬟的丫鬟进来。 “姨娘,服侍您的花罗来了。” “花罗见过姨娘。” 姨娘姨娘,谁是你姨娘?你全家都去当姨娘好了。之前张家也没谁当面这么叫她,今儿这两个字她倒听了多少回了!姜采青烦躁地一翻身: “姨娘姨娘姨娘,叫什么叫啊!烦死了!” 第6章 裴三 “新姨娘有身孕了。” 这消息传到前院,立刻就在前院引起一阵骚动。满院子的家仆、族人,吊孝的客人,还有那些帮闲的乡民,免不了都惊讶议论。一时间,各样心思各自肚肠,就像水池里投下一块石头,平静不了了。 这身孕来的可真是时候,或者说,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七婶婆叫人从后院推推搡搡撵了出去,一张老脸恼羞成怒,撒泼使性子地叫骂了几句,难免就不中听了。当天前院很多吊孝的亲朋宾客,她那么一骂就有了闹事的嫌疑,吴娘子的亲侄气得冲过去,亲手打了她几个大嘴巴子。 张家的老仆趁机指着七婶婆说,就是她家七叔公说吴娘子“是横死的,没有子嗣,按说不能进祖坟”之类的浑话,才把张官人气得病体陡然加重的,这老公母俩顿时就成了落水狗,张姓那些族人也没有一个敢过去帮他。吴舅爷正恨恨的找不到地方出气呢,便直接吩咐人乱棍打了出去,裴三还下令说,以后七叔公一家不得再登张家的门,不然下次直接打死了事。 当天晚上,裴三和吴舅爷就吩咐下来,挑选嗣子的事情先放下,本来打算第二天要见的两个孩子也都打发回去了。 有了七叔公的下场在前,张姓族人也都变得十分小心,但小心归小心,张安臣家的事情摆在这儿,新姨娘就算有了身孕,可孩子都还没生下来呢,又不知是男是女,张家两夫妻总不能没有孝子送殡吧?眼看出殡的日子临近,族长耐不住又去问了一回,裴家兄弟和吴舅爷都没理会,竟不知做的什么打算。 吊孝的客人来的来走的走,三日吊孝之后,裴六快马赶了回来,按照之前阴阳先生推算好的茔葬吉期,张家夫妻也该下葬了。 “三爷,您看,明日一早该出殡了。” 族长是明眼人,眼下这张家,还不都是裴三在主导么。试想裴家什么门第?吴家什么门第?吴家舅爷自然还听裴家三爷的。出殡前一日的晚间,族长只好又去求见裴三。 裴三来张家后,和裴六一起暂住在前院客房,兄弟两个正在屋里用晚饭,他抬眼看看门口躬身站着的族长,点点头说:“知道了,该出殡出殡。” “可是……三爷,您看这……这没有孝子,如何出殡呢!” “嗯。你且去,明日卯时召集张氏所有族人,到灵堂前候着。” “可是……三爷,辰时出殡,到卯时才去挑选孝子,这怎么行呢,怕是要耽误事情的。如今姜氏有孕,可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总不能让张官人夫妻两个无人送终吧?依小人之见,今晚必须要定下嗣子,明日出殡下葬,各样事情也方便安排。”族长说着顿了顿,见裴三没有开口驳斥,就继续说道:“这样的话,等将来姜氏生产,若是个女儿,母女俩正好有嗣子可以依靠。若是个男丁,家中有个兄长照顾着,兄弟两个共同壮大家业,岂不更好?” 裴三慢条斯理放下筷子,还没开口,旁边裴六便嗤笑一声道:“哦?如此看来,族长早有主张了?既是这样,族长大人尽管做主就好了,还来问我三哥做什么?平白扰了爷吃饭。” 族长被堵得一窒,却又不敢再多嘴。这段时日相处,裴三待人还算是温和,却听说这裴家六爷有些混性子的,族长满心无奈,只好赶紧回去告知族人。 张家毕竟是富家大户,出殡这一日,该来的人自然都来了,亲友、世交、同族、家仆等等,满满当当聚在前院正厅灵堂前,一片素白静穆。裴三白衣素服,站在众人前面朗声说道: “姜氏有孕,如今不知是男是女,这过继入嗣的事情就为难了,遗孤幼弱,难免叫人欺凌,表兄和表嫂在天有灵,定然不愿看到。我今日在此就做个主张,嗣子之事从此不提。今日出殡,既然没有嗣子,张姓一族的子侄辈都可跟着去扶灵送葬。来日姜氏生产,若是个女儿,还请族里给她母女留一口吃的,张家账面上的银钱、铺子,便归姜氏母女所有,算是给那孩子留作嫁妆,其余所有定产,田地、房屋等等,便全部交给族人平分好了。”裴三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面色各异,尤其张姓的那些个族人,脸上就掩饰不住惊喜了。 “若是个男丁……”裴三说着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人群,清清楚楚说道:“若是个男丁,这家产自然全都是他的,我今日有言在先,便是一根草,旁人也不能碰一下。” ****************** 按礼俗,送葬时女子不能跟去墓地的,张家的一众妾室和丫鬟仆妇,跟着送出镇口,站在那儿看着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走远,便该回去了。 姨娘们也都是步行,唯独姜采青坐了一顶素轿去的,张家的管事还一再交代,让轿夫务必多加小心,周姨娘仍不放心,又特意叫两个壮实的婆子跟在轿旁,堤防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送葬的人群多又乱,一路上有路祭的,有挤着看热闹的,这要是出了半点差池,谁能担待的起? 而今方圆百里谁不知道,大户张家夫妻俱丧,家产怎么着落,就看那姜氏的肚子了。传说那姜氏八字全阳,五行旺火,命格十分特别,尤其是她那双天足,有人听说一尺长,有人说一尺还多,反正……很大就是了。 姜采青自己也琢磨过的,以她的经验,她这双脚搁在现代社会,顶多也就穿三十六七码的鞋子吧,算是小的了。当然,跟周姨娘她们那三寸金莲是不能比的。以前去故宫博物院参观,看到展出的那绣花鞋,小小的竟真有三寸,放在她手心里还要短一截呢,她还跟同学讨论了半天,估计就是个专门做出来的展品罢了,人的脚无论再怎么裹,哪能真那么小?那还能走路吗! 等她穿到这里才发现,那绣花鞋并不夸张,竟是真的。这些古代的女子从五六岁就开始缠足,试想五六岁女童的脚能有多大?再刻意把它缠得尖尖小小,可不是三寸金莲吗。并且因为脚太小,走起路来就难免不稳当,看上去的确娉娉婷婷、摇曳生姿,弱柳扶风似的,难怪说“侍儿扶起娇无力”。至于用这三寸金莲走路的滋味儿,姜采青是半点也不想尝试的。 真庆幸她这一双天足。 张家的姨娘们,姜采青如今总算都认得了。她算是开了眼界,虽然只是个地主大户的后院,可姨娘们一个个环肥燕瘦,颜色样貌都十分出众。这是在孝期,若是脱掉宽大的孝服,穿红着绿,梳头上妆,一个个定然更添三分姿色。姜采青不由得心里感慨,这些花样的女人,往后就要一潭死水地守寡过日子了? 说完了脚,再说肚子。如今她的肚子可比她的大脚更引人关注,姜采青倚靠在软枕上,身体随着轿子微微晃动,自己摸着肚子拧眉沉吟。按那个时郎中说的,再算算又过去这些日子,她这肚子也该有两个月了吧?她虽然在现代没当过妈,可也知道怀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姜采青如今在张家上上下下的小心照看下,吃得香睡得饱——她还就不信了,怀个孕总不能一点感觉也没有吧? 再说了,古人不是最迂腐守礼的吗?那张安臣好歹是读书人家出身,该是“守礼”的,原主虽说跟着他从濮州到沂州,可毕竟没正经行礼进门,按说不该逾矩。好吧,就算那张安臣没按规矩来,毕竟原主到他身边就是给他做妾的,先“礼”后“礼”也不重要。古代男权天经地义,通房丫鬟和贱妾,连个“礼”都不会有呢,主人一句话,照样得老老实实地伺候枕席不是吗? 然而试想他一妻五妾,加上还有通房丫鬟,这么多年都没生出孩子来,原主到他身边也就两三个月时间,难不成真那么神奇,立刻就怀孕了? 懵逼之后,震惊之后,姜采青这几日慢慢琢磨着,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似的。难不成误诊?可那时郎中似乎大有来头,两月身孕的脉象,不该弄出乌龙的吧!而那裴三自从来了之后,要办的无非两件事,给张家挑选嗣子,给张家夫妻料理丧事,两件事其实归为同一件事。可这位爷来了这么多日子,把族中的子侄辈逐个相看一遍,怎么就连个嗣子都没挑出来?竟拖到正式发丧,那跟他相熟的时郎中光明正大来吊孝…… 姜采青顿时满脑子的宫斗情节,赵飞燕假孕、安陵容诈孕…… 可是,如今毕竟只是她疑心,又不敢肯定。裴三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假文章?他似乎没有理由呀。再说真要那样,瞒谁也不能瞒她这个当事人吧?毕竟肚子是她的。 这么说来,像是真的了? 轿子一路回到张家大宅,拐进大门二门,在后院的垂花门停住了。轿夫退下,换了两个壮实的婆子把素轿抬进后院,柳妈妈才打起轿帘,扶了姜采青下来。 “哎呦,您可慢着点儿。” 要说这柳妈妈是个人精,从上回姜采青冲花罗发火儿,柳妈妈就渐渐琢磨出来了,这位新姨娘不喜欢别人叫她姨娘。那就先不叫吧,而今这家中上下,谁敢让这位不痛快呀。 “柳妈妈,裴三爷他们几时能回来?” “呦,那得一会子工夫,怕要等到日落以后。”柳妈妈一边扶着姜采青往里走,一边殷勤地说:“您问这做什么?晚间还要做些法事,还要摆回头宴,您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交代给老奴就好。” “也没别的事情,等三爷回来,我想见见他。” 第7章 荤汤 “等三爷回来,我想见见他。” “那老奴去跟三爷身边的管事禀一声。”柳妈妈道,“恐怕要很晚。虽说是亲戚,可这内外有别,您晚间见他总不太方便。” “哦,倒也不急,那就明日再说吧。” 姜采青寻思,眼下总得要见一见那个裴三。怀孕真假倒不急,真的假不了,假的她不用多久就该知道了。然不论真假,这事都跟她切身相关,她总该为自己争取一份保障。 姜采青一边心中思虑着,一边慢吞吞转过抄手游廊,穿过院子,往自己屋里走。这宅子三进三出,进了大门楼子,倒座房和院墙形成第一进的外院,前院和后院格局一样,正房、耳房,加上东西两边的厢房。姜采青住的是两间西耳房,听说东耳房是周姨娘和绫姨娘分别住的,正房原先住的当然是正头娘子,如今空着。其他几个姨娘就都住在东西厢房里,后罩房则是专门给丫鬟仆妇住的,西边还有跨院,应该是男仆小厮、车马杂役的地方。 这倒有点意思了。以前看小说,富贵人家的主子们各人都独自一个小院子,妻妾可能隔得很远。现在看来,张家这大宅子房屋宽敞,宅院紧凑,从建筑和安全的角度来讲十分合理,但这么多妻妾,就住在同一个大院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当真能和平共处吗? 不管以前怎样,现在没了男主人,就像打牌没了彩头,估计再也没什么好争的了。 “姨娘回来了。” 姜采青慢吞吞回到屋里,花罗迎上来给她福身行礼。从上回她发火之后,姜采青就觉着这花罗在她跟前小猫儿似的,话都不多说,可仍旧姨娘长,姨娘短的,实在比不上柳妈妈开窍。 姜采青在小桌边坐下,看着庭院里的几株花木烦闷无聊。这初冬时节,院子里花木都落了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也看不出是什么花,衬得整个院子一片寂寥。闷坐了好一会子,姜采青才看到周姨娘她们从垂花门进来了,她们一路走回来的,听说进到家门还要先去灵堂哭一哭,因此看上去都有些疲惫低落。 众位姨娘加上贴身的丫鬟仆妇,一行有十几个人,进到院里便开始散去,各回自己屋去。周姨娘和绫姨娘本来是往着东厢房走的,可能是隔着敞开的房门看到了姜采青,便转往她屋里来了。姜采青忙起身请她们坐了,又叫柳妈妈倒茶。周姨娘和绫姨娘都是眼睛红红的,今日自然是哭了很久。周姨娘喝了茶,说话嗓音仍有些沙哑。 “这天越发冷了,妹妹往后可别大敞着门,当心冻着。” “今日倒没觉得冷,往后记得了。”姜采青说。 “妹妹如今身子非比寻常,务必要好生保重,好生用饭才是。” 周姨娘这一说,绫姨娘也忙问道:“姨娘晚饭想吃点什么?厨房里要准备晚间的回头宴,怕到时候忙不开,姨娘想吃什么,我去叫她们提前做好。您如今这身子最要紧,可千万不能亏着。” 这么说,她可以点餐了?这些日子,都是人家端来什么她吃什么,就都是些子素斋和粥,虽然说不难吃,可总吃这些东西早寡味了。既然绫姨娘都先说了,姜采青也没打算亏着自己。她想了想,这北方的秋冬也没有什么可吃的青菜,白菜萝卜总该有的,于是叫一旁的花罗: “烧个萝卜肉丝汤好了。花罗,你去厨房说一声。” “姨娘,如今……如今正在孝期……”花罗吞吞吐吐,脸上很为难,“守孝……您忘了?只能吃素斋的。” 不能吃肉?怪不得这些天就都是粥啊饼啊什么的。姜采青挥挥手,说道:“怪我一时忘了,那就萝卜粉丝汤吧。” 花罗转身要出去,周姨娘忙起身叫住了,抬手指着花罗责备道:“糊涂东西,妹妹倒是一心守孝,她肚里的孩子怎么能行?我听说怀了身孕的人最是挑嘴,胃口本就不好,这样日日素斋清粥的,亏了她的身子,让她肚里的孩子受了委屈,才真真是不敬不孝,愧对了官人和大娘子。礼制并非死的,也说过羸弱之人不用拘泥。凡事总有变通,孰轻孰重,还用我教你?” 姜采青没想到喝个汤,她竟能说出这一通子大道理,果然是读过书的。想想古人对守孝十分讲究,如今她还是低调些才好,便说道:“我其实也没什么胃口,萝卜粉丝汤就很好,方才也只是随口一说。” “萝卜粉丝汤也行。”周姨娘点点头说,“花罗,你去叫赵二家的,拿大骨头小火细细熬了,抹去油,再用来烧汤,配上几样荤素面食一起送来,弄得仔细些。” “是。”花罗忙出门去了。 “这几日前院人多,到底是在丧期,妹妹先委屈一下,暂且弄些子简单的吃食。妹妹不必担心,官人和大娘子已经入土为安,这一两日闲杂人也都该散了,横竖是我们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如今这一大家子,就只有这孩子是个盼头了,往后我们也没有旁的念想,必定尽心照顾你,你自己也要保重自己,就当是为我们大家心疼孩子了。”周姨娘说着又红了眼睛,拿罗帕擦着眼角。 “哎呦周姨娘,您可千万莫要哭了,您一哭,我们姨娘也心酸落泪的,上回子还哭得晕了过去,想想就凶险。”柳妈妈在一旁劝慰。周姨娘忙止住了眼泪,反倒又劝姜采青切莫伤怀。 姜采青心说,我是挺伤怀的来着,穿到这不尴不尬的境地。 绫姨娘陪在旁边也说:“姨娘,奴婢不会说话,笨拙无用,倒是还能做几样点心,往后我每日做些点心送来,也好给您随时垫补。” 周姨娘闻言,忙吩咐道:“正是如此。素绫,你跟绛绢两个,厨艺上最好,往后就放下别的事,专心过来伺候着。” ****************** 晚饭送来,果然十分精心,细细的白萝卜丝和粉丝,底汤香香浓浓,入口就知道是火候足够的大骨汤,白瓷碟子里四样面食,姜采青一样样尝过去,裹着葱花鸡丝的荞麦卷,发面花饼,还有荤素两样小巧的包子。 既然让她吃,那就好好地吃吧。姜采青如今想得十分明白,她怀孕这事如果是真的,那就绝对不能亏待自己,如果是假的——那就更不能亏待自己了。 可惜是晚饭,又怕吃得撑了。姜采青踏踏实实把一碗汤全都喝了,每样面食也都吃了一些,觉着已经很饱了才搁下筷子。花罗端了茶来给她漱口,柳妈妈就去收拾碗筷。 “赵二家的算是尽心,我回头替您夸她。”柳妈妈边收拾边说,“您看这剩下的,撤回厨房去还是怎弄?” 姜采青一时没明白。她从小被教育“粒粒皆辛苦”,这剩下的面食每碟里都还有几块,都好好的,不撤回厨房难道就扔了?柳妈妈看她不解的表情,知道她可能没意会。柳妈妈琢磨,这新来的姨娘毕竟是贫家出身,没过过富贵日子的,免不了许多地方不懂,常跟她问这问那的,索性就直白说了吧! “撤回厨房,便交给厨房料理。或者您也可以赏了谁的。” 哦!姜采青顿悟。她心里暗暗一笑,随口说道:“这些小事不用问我,往后你和花罗两人处理就行了。” 柳妈妈要的就是这句话,忙应了一声“是”,转身把碗碟端了出去。主子的吃食本来就精细,内宅里贴身丫鬟倒还常有口福,像她这样粗使的婆子原平日哪能吃到?并且因为丧期守孝,这家里上上下下都是清粥斋饭,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荤腥了。 闻着那包子的肉香味儿,柳妈妈口水都忍不住了,见天黑没人,一出门就偷偷往嘴里塞了一个,一边鼓着嘴大嚼,一边想着好歹给花罗留点儿,好堵了那丫头的嘴。一个肉包子下肚,柳妈妈满足地咂咂嘴,又塞了一个荞麦卷。 “柳妈妈,姜姨娘用过饭了?” 柳妈妈本来端着托盘往下人住的后罩房走的,猛听到人声,吓得一噎,忙用力吞下嘴里的荞麦卷,拍着胸脯转过身来,赔笑道:“哎呦,是翠绮姐姐呀,吓我一跳。” “我好好说话,你吓得什么。柳妈妈,你去禀姜姨娘一声,三爷和六爷请她去前院,有事见她。” “噢,知道了,就去,就去。” 柳妈妈看着翠绮走了,忙又回去。屋里姜采青正在围着小桌子转圈散步,柳妈妈悄悄把托盘放下,过去福身说道:“刚才翠绮来说,两位公子爷请您去前院说话。” 姜采青心说,她也才吃了晚饭,听着前院人声喧哗,回头宴应该还没结束呢,就问柳妈妈:“你何时跟三爷说我要见他的? “老奴不曾去禀报,您不是吩咐明日再说吗。这倒巧了,我还以为,您又打发花罗去了的呢。” “是只叫了我,还是各位姨娘都叫了去?” “这老奴就不知了,倒没看见翠绮姐姐往别的屋去,估摸只叫了您的。” 真巧,这是想一块去了?姜采青略一沉吟,便叫花罗拿了灯笼带路。 第8章 算计 姜采青出了后院的垂花门,便隐约听到外头人声嘈杂,知道是外院搭的祭棚,正在吃回头宴。所谓回头宴,顾名思义,便是专门招待下葬后从墓地回来本家近房亲戚。 姜采青被翠绮殷勤地迎到了偏厅,偏厅里烛火明亮,裴家兄弟正坐在厅里说话。 前院各处屋檐下都挂着灯笼,这偏厅各门敞开,门外石阶下皆有家仆守着,姜采青一路过去,不难看到厅里的人,外头却听不到他们说的什么。她心里不禁暗暗感叹,裴三和裴六这样安排的确有心,大晚上在这儿见她,既显得光明坦荡,免得落人口舌,却又保证了谈话的隐秘。 “不必拘礼,坐吧。” 姜采青见礼之后,去下首坐了。翠绮上了茶,便退了出去,厅中就只有裴家兄弟和她三人了。姜采青心中暗忖,裴三这番安排,必然有要紧话说,索性就端端正正坐在那儿,低眉垂目,且看他能说出什么来。 “你是濮州人氏吧,人地生疏,到这里可还适应?” “禀三爷,来了这些时日,还算适应。” “如今表兄表嫂已经安葬,我兄弟二人明日就动身回去了。临行前叫了你来,想看看你还有什么需要。” “禀三爷……没有。”姜采青一咬牙,你大晚上独独叫了我来,就为说这个? “三哥,她看来真的懵懂不知,不然早该来问了。你绕的什么弯子,总归要说给她的。”裴六哂笑一声,盯着垂头端坐的姜采青,却总觉得这女子被他兄弟二人单独叫来,也太自若了些,竟没有一丝怯懦不安。 裴三也在暗暗观察眼前的女子,瘦弱娇小,身量完全还没长开,进来之后就一直低垂着头,看起来倒也没什么不同之处。他轻咳一声,平缓说道: “姜氏,你是否知道,你并未真的怀孕。” 姜采青坐那儿没动,心里把眼前这位爷祖宗八代问候了一遍,才慢慢抬起头问道:“既然是假的,三爷意欲何为?又为何到今日才告知我实情?” 裴三和裴六对视一眼,对她这样的反应实在有些惊讶,他们之前特意选了这回头宴之时,并让外头伺候的家仆退开远些,就是怕这女子乍听之下,震惊喊叫之类的,没料到她竟这般镇定从容,看来,竟是早就心中有数了? “这件事,实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裴三微微一叹,起身踱了几步,在姜采青对面几步站住。既然她如此反应,他若不加以解释,似乎有些不该了。 “原因有三:一来,那些张姓族人着实可恨,跟表兄家也只是远支。家母素来憎恶不说,表兄多年没有子息,若是愿意过继入嗣,早该有考虑的,也不会等到如今了。二来,表兄表嫂突然过世,即便过继一个嗣子,张家也名存实无,白白把家业拱手送了人,却叫家中众多妾室、奴仆没了依靠。张家的家奴,大都是曾祖留下的,在张家几代人了,实不忍叫他们再任人转卖,失散流离。” “其三,说来惭愧,家母对娘家绝了后嗣的事情耿耿于怀,一听到表兄过世,就病倒在床了,整日的心酸落泪。为了让家母安心,我也只好想了这无奈的法子。” “所谓一举三得,三爷真是好算计。”姜采青语气一转,“三爷还没说呢,这事毕竟跟我直接相关,难道不应该让我事先知情,为何把我也蒙在鼓里?就不担心我有个什么差错,坏了三爷的事?” “先让你知情,怕也不见得妥当。”裴三道。他之前怎么会想到跟一个哭哭啼啼、寻死上吊的无知小女子商议谋划?反倒要煞费一番口舌,他平素做事习惯吩咐了就是,先不让她知道,说不定才更方便行事。 “你能有什么差错?”裴六饶有兴致地问道。 “比如,若是我跟官人并无逾越,坚决不信呢?再比如,若是我这几日正好来了葵水,岂不要遭?” 她这话一说出口,裴三便握拳轻咳一声,面色尴尬,而裴六则有些惊奇地看着她,失笑说道:“你这小女子,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姜采青心里暗暗翻起了白眼,什么不能往外说?葵水吗?当真是迂腐的古人。 “时宗玉自然会有所防备。”裴三整了整面色答道。 时宗玉?哦,自然就是给她诊脉的时郎中了,果然都是一丘之貉。 “此事对你来说,有利而无害,你自己想必也清楚。”见姜采青没有反驳,裴三淡淡笑道:“后续一应事情,我自然会安排妥当。事过之后,你在张家自然是富贵日子。若你执意不愿留在张家,我可以送你一笔财物作为嫁妆,安排你远走他乡,另嫁良人,你看可好?” 他倒是算计的周全。眼下这事对她有利也好无利也罢,她还有其他选择吗?反正如今她也没别的路走了。不过让她在这可恨的男权社会,带着一笔财物被安排嫁人?还是算了吧。这裴三是试探也好,是真话也罢,反正姜采青可不想让哪个臭男人来主宰她。 “看来一切尽在三爷掌握,小女子唯有从命了。只是那郎中让我每隔时日吃一回安胎药,那药应该无害的吧。” “自然如此。”裴三道,“时宗玉的药,只是调息身体,调理脉象的。” 姜采青微微低下头,掩去眸光,说道:“我既然进了张家,也唯有守着张家,抚育幼子,不会再有二心。不过就如三爷所言,我一个弱女子,初来乍到,人地生疏的,往后要在这张家安身立命,却也不容易……三爷既然凡事都盘算好了,是否也该给我一些实际的保障?” 裴三踱回主位上坐下,看着姜采青审视了片刻,点头说道:“这是自然。” ****************** “看不出这女子小小年纪,倒是精明。”姜采青一走,裴六就跟胞兄感慨起来,“三哥,你可是问清楚了,她当真是濮州村野人家的女儿?” “当真是。”裴三点头。他早就查问过了,这女子来历并无半点不妥。“山野村姑,大约是无人礼教,才养得这般精刁胆大。” “精刁胆大也好,我倒觉得,这性子搁在张家,才是能掌家的样子。除了她就只剩周氏,我看周氏那温吞样子,不像个能守住家业的。” “能与不能,我都已经答应她了。如今张家唯有她和周氏两个,她既然有孕,叫她掌管家业,自然比周氏合适。”裴三微微一哂,“反正也无妨,无非还在你我掌控之内。” ****************** 心中疑窦弄清楚了,姜采青一夜睡得十分踏实。醒来时已经过了卯时,窗纸上一片暖暖的日光。搁在现代都该去上班了呢,姜采青懒懒地动了动肩背,坐起身来。她倒不担心谁来指责她睡到日头老高,反正她现在是有身孕的人,不是吗? “姨娘起来了?奴婢伺候您梳洗。” 夹衣,袄子,棉裳,外头依旧要罩上宽大的孝服。姜采青任由花罗前前后后地服侍她更衣,不是她懒,也不是她有呼奴唤婢的瘾,而是她总怕哪里穿错了,再说这些衣袍没有纽扣,都是系的带子,有的衣带自己还真不太够得着。 穿着停当,再去刷牙。 是的,就是刷牙。姜采青原先也以为,古代没有牙刷的,想象着即便是那些贵妃、公主也只能拿盐水漱口了之,而古代盐又不便宜,也不方便,平民百姓且不必说,行走江湖的大侠一张嘴,岂不是满嘴口臭? 刚来的几天也没人给她牙刷,据说还是丧期的规矩,要“不栉不沐”,蓬头垢面方能彰显悲痛欲绝。然而人毕竟不能一直不梳头不洗脸呀,因此过了“头七”,也就可以适当的洗漱收拾了。柳妈妈头一回拿这“刷牙子”给她,让姜采青惊奇了好一会子,竹制的柄,刷头的一端钻了细孔,用背面勒线的方法植毛,姜采青细细地看过那刷毛,稍嫌硬些,但弹性很好,估计是马鬃、猪鬃一类的。 这“刷牙子”,外形功用已经跟现代的牙刷没多大区别了。看来穿到古代当发明家也不大好混,除去工业、材料的限制,老祖宗们堪称智慧。当然牙膏这东西还不会有的,刷牙时沾一些细盐粉也将就用。 “刷牙子”让姜采青很是高兴。真正穿到古代,她才切身体会到没有电视和网络实在不算什么,要是每日里无法刷牙洗漱,才真真要烦恼了。好在洗脸也有小块状的“胰子”,柳妈妈砸碎皂角泡水洗衣,倒也十分干净。只除了没有抽水马桶,偶尔让人怀念。 洗脸,梳头。自从时郎中诊出她有孕,柳妈妈便把她原先的双鬟梳到一起,在头顶盘作一个髻,横插了一支素银簪子。花罗来了以后,姜采青很快就改叫花罗给她梳头——柳妈妈到底是粗使婆子,梳头的手艺远不及花罗轻柔整齐。 她这厢一起身,那边绫姨娘和绢姨娘就等在门外了,进来双双福身,便叫传早饭。姜采青真有些不自在了,这两位竟真是按着昨日周姨娘的吩咐,来伺候她吃饭的,一碗粳米粥,荤素两样包子,栗米蒸糕和萝卜丝饼,说是绫姨娘的手艺,弄得十分精致。 妾伺候正室也算是伦理,甚至贱妾要伺候高一等的良妾,官宦人家听说还有贵妾。历朝历代,宠妾灭妻都是要叫人诟病的,明智的成功男人也会给足正室应有的体面。然而试想一下,正头娘子吃着饭,底下一溜儿花枝招展的年轻小妾伺候着,这到底是给小妾们立规矩呢,还是给正头娘子示威添堵呢? 好在这张家如今只剩一群妾,谁也别添堵谁就是了。姜采青忙叫她们各自去收拾用饭,自己总算安稳地吃口饭了。半块萝卜丝饼刚下肚,前头翠绮又来传话说,三爷、六爷和吴舅爷他们今日就该动身回去了,辰时请各位姨娘和一众管事、家仆前院说话。 第9章 掌家 姜采青头一回见那三位爷一同出面,裴三和吴舅爷在上首两边端坐了,裴六则坐在裴三下首位子上,歪斜地靠着椅背。裴三就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叫家仆、管事尽心做事之类的话,吴舅爷便把一堆账册、钥匙和一个黑漆描金匣子交到了姜采青手里,匣子里装的张家的田产地契之类。 姜采青没想到这裴三竟这般省事儿,连几句冠冕堂皇的面子话都懒得说,“权力交接”这样的事情也打发给吴舅爷来做,甚至都没认真地给其他人一个说辞,等于就是一句话交代了:喏,以后姜氏掌家,就这么着。 想想也是,如今张家这情形,这三位爷决定的事,难道还用跟谁好商量? 在场看着也几十号人,众位姨娘,仆役管事,一个个低眉顺眼,都显得十分恭敬妥帖。唯有棠姨娘悄悄觑了身边的周姨娘一眼,见她眼观鼻鼻观心,端端庄庄竟没有丝毫的异样。 这几个月来,张官人和吴娘子远去濮州,家中上下就都是周姨娘掌管的,要说她在张家身份资历都是最高的了,只有绫姨娘比她再早,却是个婢妾出身。如今张家没了两位正经主子,叫周姨娘掌家也合乎情理。谁料到形势比人强,才来的新姨娘竟一举怀了身孕,还得了裴、吴两家认可,轻易就掌管了偌大家业——然而反过来想,要是没有新姨娘怀孕的事情,这张家还不知换了谁当主子呢,本来也轮不到她周姨娘,看来周姨娘自己竟是十分拎得清。 从前院回来,姜采青拿起账册翻了几下,便先放到一边了。这账册写得还算详细清楚,就是没个体系,也不分收入、支出,杂七杂八混在一起,满页的手写繁体小楷,个别的字她一下子还真拿不准,对于习惯了电子账目的姜采青来说,简直是麻烦至极,看来想梳理清楚,必须要煞费一番功夫了。 要是可以,她倒宁愿做个不理事的懒散闲人,然而在这样的古代社会里,她不愿也不敢受制于人。总得要能基本掌控自己的生活才行吧? 姜采青打开抱回来的匣子看了看,厚厚的地契、房契,还有一张张身契,这些东西看着比账册更零散,姜采青随手又盖上,决定还是得从账册入手。 很快前院又来传话,说几位爷收拾停当,就要告辞动身了,姜采青叫柳妈妈把账册什么的收拾放好,自己便带了花罗到前院去送行。她慢吞吞出了门,刚好看到东耳房门口站着周姨娘和绫姨娘,东西厢房其他几位姨娘也都站在各自门口等着,姜采青一时没意会过来,那几位见她出来,才纷纷走过来,一边说些子话,似乎是很自然的纷纷落后了一两步,都跟在她后头往前院走去。 姜采青打从来到,一向都是躲在众人后头跟着的,如今竟有意无意地被排在了最前头,她默默把这些看在眼里,也没再多花那些小心思去注意,便慢吞吞出了后院,穿过前院的垂花门,就看到裴家和吴家各自随行的两队人,已经整顿好行装等在外院了。 姜采青便带着几位姨娘在影壁前稍稍等了等,很快吴舅爷和裴三并肩走了出来。两人都已经脱掉了孝服,换了颜色素净的衣袍。他们毕竟只是旁姓的亲戚,既然要离开了,便没有穿着外姓孝服回自己家中的道理。 裴三和吴舅爷在影壁前略站了站,说了几句话,才看到裴六带着贴身长随大步出来,他也换了白色圆领袍子,冲吴舅爷一拱手,便转身先往大门出去了。裴三和吴舅爷则又低声交谈了几句,才各自拱手告别。姜采青和众位姨娘福身行礼送了,看着两队人马纷纷出门离去。 吴舅爷临走前回头往姜采青这边看了一眼,便大步走了,他的身份,没有给姐夫的妾室行礼说话的道理,而裴三临出大门前也回头看了看,目光稍顿,对姜采青微微一颔首,便转身离开。 作为内宅妻妾,平素无事都不能随便到前院的,送行也只是送出到外院,听着一阵纷乱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大门一关,便隔开了两个世界。 姜采青放慢了脚步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打量这头一遭出来的外院,几个姨娘们便也都慢慢跟在她后头。靠东侧一道高大的门楼子,紧挨着是一排带廊檐的倒座房,西侧院墙还砌了一道镂空花窗的矮墙,又隔开一个小院落,姜采青估摸着,是给来访的客人安置车马用的。 实话说,她十分喜欢这宅子,只是这样布局的宅子,她以前只在在那些历史名城古都旅游的时候见到,不知道张家曾祖当初致仕后,落叶归根回到家乡,为什么建了这样一座“府邸式”的宅子,要是换了她,这乡间土地平阔,她索性建一大片园林院落不是更好? 不过想想这是偏北方地区,她喜欢的那种小楼杏花、丝竹园林似乎太不切实际。 姜采青其实很想走出那道大门楼子,去外头的村落民居走一走看一看,感受一下这古代的市井烟火、民风百态,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如今真不能特立独行。凡事慢慢来,至于这大宅院,姜采青还真不觉得能关住她一辈子。 ****************** 送走那三位爷,姜采青连同一众姨娘回到后院,一进屋便看到桌上多了几样小点心,来回走这一趟,她还真有些饿了,便叫柳妈妈倒了茶来,就着热茶吃了几块。都是些子煎炸的甜点心,柳妈妈一样一样说给她,什么开口酥、青麻饼、蜜翻花、银杏核桃酥,虽然算不得什么稀罕食材,可做起来怕也很费事的。 相比之下,姜采青还是更喜欢那些蒸制的糕点面食,这些油炸的甜点,多吃几块就有些腻了。她忙喝了半杯热茶去腻,柳妈妈眉梢掩不住喜色,在一旁殷勤地献好儿。 “这都是赵二家的专门为您做的,忙了她一半晌呢,可不是怕您饿着吗。这些东西香甜好吃,也不怕冷掉,我叫她往后常给您备着,如今冬季里果子少,您就多吃些子点心。赵二家的早跟我说了,如今凡事都比不过服侍您要紧,她是个实心眼子,就一根肠子通到底,有什么您只管吩咐她。” 随着姜采青怀孕、掌家,倒让柳妈妈一个原本守门的粗使婆子得了脸。如今家里丫鬟婆子的,都知道新姨娘很是看重她,留她在跟前伺候,找她说话都变得和软了。就连赵二家的送点心来,也悄悄给柳妈妈包了几块留着。 姜采青觉着,自打她“被怀孕”之后,每个人关心的不光是她的肚子,还尤其关心她的嘴,多少回有人跟她说“怕你饿着”了她抬起手腕,看看自己麻杆一样的小细胳膊,心说该吃饭就好好吃饭,横竖是“怀孕”的人,不挑嘴反倒不像个孕妇了。这身体这样瘦弱,原主以前怕是饥一顿饱一顿的,都还没开始发育呢,总得长高些,发育得像样些才行。 不过这些煎炸的点心还是少吃为妙,整天吃这东西,她恐怕就要横着长了。遗憾的是眼下这个季节,能吃的青菜、水果太少了。 “赵二家的有心了。就是这些东西吃多了腻人。”姜采青放下茶盏,拿帕子擦手,想了想随口.交代她:“你去看看厨房里有没有秋末留的老南瓜,叫赵二家的晚饭做些南瓜饼来。” “南瓜?哪样的南瓜?”柳妈妈没明白,忙问道:“倒没听说过,是不是您濮州家乡的东西?” 姜采青依稀记得,中学时生物课老师就讲过的,南瓜种植历史悠久,这东西南方北方都能种,应该有啊,难道她记错了?忙找了个说辞。 “濮州是有的。这当地没有吗?秧子上结的,开黄花,能做饭能煮粥的。” “噢!您说的番瓜吧?”柳妈妈一拍大腿,“那东西有的是,穷人家当粮又当菜,富贵人家倒不常吃它,难得您想起这个了,我就去跟赵二家的说去。” 柳妈妈忙得就走了,结果晚饭时端上来的南瓜饼,叫姜采青半天没认出来,她咬了一口才知道,赵二家的是把老南瓜去皮切了细细的丝,加白面和鸡蛋、葱姜花椒,搅在一起,用做萝卜丝饼的方法,摊在油锅里煎的。 虽然不难吃,可这样做法油得很,不是她想的那种软软糯糯的南瓜饼。姜采青索性跟柳妈妈说道了一遍,老南瓜去皮先蒸熟,压成南瓜泥,兑少许糯米粉和糖做成小圆饼,下锅小火烙熟就行了。 好在除了这南瓜饼,绫姨娘和绢姨娘又下厨做了一样馅饼、一样蒸糕,加上馒头和两小碟酱菜,一并送来的。姜采青吃着饭寻思,这张家似乎有点怪,众多妻妾一个院子住着,竟不在一起吃饭? “周姨娘、绫姨娘她们,也都各自用饭了?” “平常都在自己屋里用的,逢年过节时候,或者官人和大娘子生辰,才叫姨娘们一起吃饭。”柳妈妈回答,“如今不是守孝吗,她们跟您不同,都在自己屋里用些粥菜。” 人家都是清粥咸菜呢,就她在这儿好饭好汤,吃得不亦乐乎。姜采青忽然良心发现,多少有点负罪的感觉了。脱不掉现代思想的熏陶,想想院里那些年纪轻轻、容颜美丽的守寡女人,姜采青心里总有些不落忍。 第10章 大户(加更) 想想院里那些年纪轻轻、容颜美丽的守寡女人,姜采青心里总有些不落忍,然而她现在自顾不暇,一切才刚刚开始呢,这张家看着平静,她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否真正的生存立足,这样轻飘飘的同情心还是算了吧。 才想到那些姨娘,就有人来了,周姨娘带着绫姨娘、菊姨娘她们几个一起来的,只缺了棠姨娘没来。天色已经渐黑,花罗点起了烛火,姜采青正坐在小桌旁翻看账册。这张榉木小桌是吃饭用的,看账却不方便,姜采青琢磨着,改日叫人弄意个书案来,笔墨也叫一并准备了。见周姨娘她们来了,便起身招呼一下,叫花罗看座倒茶。 “姜姨娘,您认得字啊?”菊姨娘略带惊奇地问。 姜采青抬头看看菊姨娘,心说这不废话吗,我不认得我拿着它翻了这半天?难道翻着好玩啊?她也想过了,反正她才从濮州来,这些人对她原先并不清楚,装不认字也没必要,反倒耽误事。 “认得几个字的。”姜采青十分随意地说。 “哎呦,您真认得字啊?”柳妈妈在一旁插嘴,“前晌我见您翻账册,只当您随便翻翻的呢。家里原先就只有周姨娘认得字,她是读书人家出身,如今您也认得字,果真都是读书识理的好。” “我是什么读书人家出身?家父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曾教我读书的,自幼跟着家中兄弟一起,才认得几个字。”周姨娘说着转向姜采青,又说道:“竟不知您也认得字。” “小时候有个亲戚读过书的,他平日教自家孩子写字,我也是整日跟着一起玩,才勉强认得几个字。”姜采青便跟着周姨娘的谱子编了个说辞,横竖濮州远隔千里,她这样含糊其辞的,也无法求证。 “这就好了。你往后辛苦持家,要管着开支出入,要看账的,我刚才还想着,我自己也看不好账本,帮不了你多少,家里要好好挑一个稳妥可靠的账房先生,好方便你使唤。如今知道你本就识文断字,倒是我瞎操心了。” “哪里呀。”姜采青忙客气了一句,“周姐姐最是细心体贴,处处为我想着,我先谢谢了。” 姜采青这一声“姐姐”,却让周姨娘露出几分羞赧来。她拉着姜采青的手说道:“你我这样客气做什么。如今张家弄成这样,正该我们大家亲热坦诚,齐心地把日子过好,免得叫外头那些人欺负我们。我虚长你几岁,倒是托了大,不如往后我就叫你青娘,你呢也就叫我的名字银瓶,才显得我们姐妹随意亲切,你说好不好?” 叫名字才更随意亲切?姜采青脑子里转了一圈,却仍不太明白,古人关系亲密了,不是都喜欢姐妹相称、义结金兰什么的吗?不过这一声“青娘”倒也能让人接受,她琢磨这周姨娘做事向来小心周全,她这样说,定然是有什么理由的,便从善如流地说答应了。 “那好,银瓶姐姐,我年纪毕竟轻,掌家也没经验,往后你多担待些。” 一段时间过去,姜采青才渐渐地发现“青娘”这称呼的效应,先是其他几个姨娘,再后来扩展到前院、后院的家仆奴婢们,渐渐都改口称呼她为“青娘子”了。 姜采青不喜欢别人叫她姨娘,冲花罗发火,柳妈妈琢磨出来了,周姨娘自然也会琢磨。张家又没有了正经主子、主母,如今姜采青掌管张家,她怀的要是个男丁,那就是张家未来的正经小主人,谨慎如周姨娘,便不敢托大叫她妹妹,却又碍于妾室名分不能称她为姜娘子,便聪明地找了个折衷法子,“青娘”显得亲切而又尊重,她这么一改,其他人便也跟着她改叫“青娘子”,不会逾制,却又尊重多了。 姜采青对这些称呼问题倒不太细思量,不过是以前小说看的多了,对“姨娘”两个字实在感冒。青娘子就青娘子吧,好歹比“姨娘”听着顺耳些。 横竖实质还是一样,穿成这样够倒霉的。要说家里就只剩这一群倒霉女人,日子已经够枯燥了,依她的想法,就尽量过得简单些好吧。 闲来无事姜采青倒也琢磨过称呼问题。在这朝代,“夫人”是得了封诰的官员正妻才能用的称呼,普通人家,一般称呼已婚的妇人为“娘子”,而“小娘子”则是用来叫那些未婚少女的。比如张家那位“大娘子”,外头的人则加上姓,称呼她“吴娘子”,周银瓶这样的良妾,可以被称呼为“周姨娘”。而其他几个贱妾则是带上名字,比如“绫姨娘”、“菊姨娘”。 姜采青自己揣摩,大约因为贱妾往往是丫鬟抬的妾,外头买来的妾,甚至别人送的妾、妓户从良的妾。这些子人,很多人是从小被卖,根本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也有奴籍的跟了主人姓。在古代,很多时候奴婢跟田地、牛马一样也是家产,谁还关心自家的私产姓什么。 就比如绫姨娘吧,她从小被牙婆卖到吴家,成了吴娘子的丫鬟,哪里知道自己姓什么。菊姨娘本来是南方世家贵族养的乐女,从来只有名字没有姓,听说因为长得太美叫主母厌恶,便故意卖得远远的。 要说菊姨娘的确美丽,还有棠姨娘,也算是一等一的年轻美貌了。姜采青自知她穿的这副身体,虽然年纪青嫩,还没长开,可也称得上眉目如画好颜色,只除了——别人眼中很丑的一双大脚。 ****************** “尾七”之后,姨娘们收起宽大的孝服,纷纷换了颜色素净的衣裙,发髻上只用素银或白玉的簪子,各自都簪了一朵小巧的白绒花,看上去,一个个却也清丽养眼。按礼制还是要守孝三年的,诸如不能宴饮欢庆,夫妇不能同房,守孝的子女不能嫁娶、不能参加科举等等——横竖张家没有这些。 姜采青以前听说“守孝三年”,着实有些惊吓的,尽管说“要想俏,一身孝”,可这三年内要是都必须穿着一身粗麻孝服度过,满院子放眼望去一片白惨惨,那也太审美疲劳了点儿,心理怕是要出毛病的。她还曾经想象过,三年都要穿孝服,而且五服里头还有守两年、一年的等等,生老病死人间常态,人总不能不出门吧,守在家里三年不事生产,怕要饿死,因此街上大概有许许多多人穿着孝服的,想象一下那情景…… 还好古人不是真那么呆萌。 起码她看到的这里不是那样的,有所变通的。不过听说官宦贵族阶层服丧制度很严格,还有南方那些书香门第,都不打折的,姜采青深以为,八成都是书读得太多把脑子读坏了。 姜采青这些日子也把张家的家产盘得差不多了。一场丧事下来,裴三把张家账面上的现银折腾了个七七八八,然而也怪不得他折腾,就算他再多挥霍几成,留给她的也足够养活张家上下了。 眼前住的这祖宅不算,粗略统计,两座田庄,合起来就一千余亩,都是上好的田地;其余还有四百余亩地,分散几处,零散租给佃农耕种的;另有一片六百余亩的山林地,看来没当好东西,除了原生杂树,只随便种了些果木,没什么收益,却盖了一座别院在那里。张家号称良田千亩,果然是只多不少。 两个铺子,一个米铺,一个布帛铺。两间铺子都在沂州城中,想来是借着裴家的便利。米铺出息一般,那布帛铺却是当地当地最大的布料铺子,卖的各地的棉麻、丝绸、彩帛,盈利却很好,怪不得张家丫鬟的名字很多跟衣料有关的,素绫、花罗、翠绮…… 必须土豪啊!姜采青心里感叹。想不到张家几代经营,竟是如此富庶。看来她们这些子人,就是过得再*一些,也足足够吃够用的了。 说到张家人口,远比姜采青看到的要多。除了后院里那五个姨娘,还有一位住在庵堂的老姨奶奶要供养,说是张官人祖父的妾室,虽是贱妾,毕竟伺候过长辈的,他祖父过世后去了苍沂山上的尼庵颐养,每年除了送些吃用,也要舍给庵堂一笔银子。 下头丫鬟仆妇、管事杂役等家养奴仆,大大小小,总计62口子。姜采青一开始还质疑哪来那么多,却原来庄子上除了佃农不算,好几家庄户也是有身契的,有几代留下的家生奴,也有灾荒年一家子卖断的,不过这些人在田庄劳作、管理,在姜采青眼里,反倒是创造价值的生产者。 单论这宅子里自然不会那么多,不算活契的佣工,就是柳妈妈和另外三个粗使的婆子,有身契的丫鬟仆妇,周姨娘身边两个,绫姨娘她们四人每人身边一个,原先伺候张家夫妻的六个,一共十二个。宅子里的男性的管事、小厮、杂役,统共也十多个人。 另有三个通房,姜采青想了半天,拿不定归到哪一类去,说她是奴婢吧,她比普通丫鬟多了半两银子的月钱;说她是主子吧,三个平时也都跟普通丫鬟一样,在张家夫妻身边干活使唤。索性就单独算作一类了。 怪不得叫“大户人家”,看起来人口简单,却是实实在在的大家大口。要说这张家对下人还算宽厚,这些人的确算是依附着张家生存,裴三说不忍叫家奴任人转卖,失散流离,并非一句空话。 如今这份产业叫她掌管,姜采青知道背后不光有那些姨娘看着,还有裴家无形掌控着呢,她暂时也不打算怎样发展壮大,就按原先的那些老做法,先把这些财产守好也就行了。 姜采青也拿不准到底该怎样装一个孕妇,好在以前多少听过些间接经验。她也懒得去装虚弱、恶心什么的,不是说孕妇容易嗜睡吗?这阵子就是每日睡到自然醒,午后再补个小眠,没事琢磨点吃的喝的,挑挑嘴。吃得滋润了,她寻思着往后一个院里住着的,日子横竖无聊,如今反正过了“七七”,是不是把众位姨娘叫来,一起吃顿饭聚聚。 第11章 立威 姜采青酝酿要弄一次“餐聚”来着,就吩咐给了柳妈妈,叫她去知会厨房里一声。 姜采青如今觉着,所谓知人善任,你得先看他适合做什么,比如她越来越喜欢留花罗在跟前伺候了,柳妈妈则经常打发去跑腿办事之类的。柳妈妈嘴皮子耍得利索,可每天放在跟前也嫌聒噪,再说了,柳妈妈的确嘴好,可是嘴太好了,也有嘴好的忌讳,要不周姨娘怎么几次三番数落她“嘴碎的毛病”呢? 眼下她的日常喜好,她爱吃什么,哪会子看了账,哪会子叫人买了书案纸笔,宅子里该知道的人大约就都知道了。姜采青相信这柳妈妈这位更年期妇女,除了爱耍点小聪明,也没什么坏心眼儿,反倒是带着三分炫耀:瞧,我们青娘子还会写字呢!(括弧:尽管姜采青有自知之明,她拿毛笔写的那字,比初学的小学生也强不了多少,也就柳妈妈那样不认字的看个稀罕罢了。毛笔这东西可比圆珠笔魔性,人家这不是还在练呢吗。) 而花罗这丫头人不大,也不是多伶俐,可呆萌萌地看着踏实,做事也稳当尽心,跟在身边妥帖多了。在几个姨娘的建议下,姜采青身边又拨来一个叫做雪锦的丫鬟,来了没几天,还算观察期。 “老奴这就去。娘子可有什么特意要的菜?” 之前算是吃得低调,尽管也精致可口,一般却不怎么炒菜的,大约是因为丧期煎炒烹炸的不太好吧,如今出了“七七”,既是叫姨娘们一起吃饭,自然要好好炒几样菜来。姜采青随口点了一样野菌子炖鸡,一样白萝卜炖羊肉,这大冬天的吃着滋润。想到自己眼下“孕妇”的身份,总该装一装,孕妇似乎都爱吃酸的吧?便又专门又添了一样山楂—— “再做个拔丝山红果来。旁的就叫绫姨娘看着定吧。” 柳妈妈一走,姜采青就吩咐雪锦,去跟各位姨娘禀一声,就说她请各位姨娘午间一起用饭。雪锦前脚回来,周姨娘和菊姨娘后脚也跟着来了。 周姨娘是一件鸭蛋青的直领敞襟褙子,里头牙白色袄子和棉裳,梳着简单齐整的圆髻,端端正正插着素银簪和白绒小花。菊姨娘则是藕色袄裙,也梳的圆髻,髻边插着单珠头的银簪子。这两人虽说仍旧是十分素淡的打扮,看着却也是仔细拾掇过的,远比服孝时候多了几分鲜活。 她们进来时姜采青正在才送来的墨把玩。这样做成长条状的墨锭,她以前当然没用过的,硬邦邦,带兰草花纹,有股特别的香味儿,负责采买的管事说是桐烟墨。 “前院官人的书房里收藏了很多墨,都是上好的东西,藏书也很多的,青娘要是需用,明日我陪你去看看。”周姨娘说道。 姜采青忙说:“我随便用用就行,也写不了几个字的,前院书房的东西想必珍贵,就不要动了。” 窗下新添了一张榉木的书案,宝塔样木纹很是雅致,两人进来自然看的到,周姨娘便说这屋子添了张书案显得狭窄了。 “青娘,依我看你这每日里看账写字的,也该有个书房才是。你如今怀着身孕,去前院书房多有不便,这隔壁还有两间耳房空着,就给你布置个小书房吧。” “奴婢觉着周姨娘说的有理。”菊姨娘接过话头,“隔壁两间屋空着也是空着,等将来小官人生下来,伺候的人必定要再添,这屋子就更住不下了。” “如今也用不着,往后再说吧。”姜采青心说你们那小官人还不知在哪儿呢,无非加一张书案的事儿,她又不去读八股考状元,专门弄个书房做什么。她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周姨娘见了,忙又来劝她。 “青娘,你有孕在身,茶还是不喝的好,万不能大意的。”周姨娘说着转身交代花罗,“花罗,往后叫赵二家的每日用桂圆红枣煮了茶备着。” 这周姨娘不到三十岁年纪,竟是些做老妈子的潜质了,每日里见了姜采青就没别的事儿,嘱咐这嘱咐那的,都有些唠叨了。绫姨娘也是,每日里总要送一两回点心糕饼,说些子别太劳累之类的话。姜采青也知道她们把孩子看的金贵,可整日被人这般“监护”也会别扭的。 姜采青本以为,从周姨娘手里“接管”张家大约会有些阻扰的,没料想周姨娘却尽数把家中事务都交托给了她,有什么需要特别留意的地方,还细细地做了提点,看来倒是个十分温厚本分的。 柳妈妈从厨房回来时端了些干果,新炒的瓜子儿,敲开口的核桃,另有一碟子糖丝梅,一碟子密云柿饼。姜采青便叫周姨娘、菊姨娘一起坐着吃果子,周姨娘吃了几颗糖丝梅,菊姨娘在下首侧身坐着,吃了一块柿饼就不吃了,忙着帮姜采青剥核桃。 三人正说些子家常,外头翠绮跑来禀报说,族长带着族里几位长辈一起来了,人在外院倒座房里头喝茶。 “说没说来做什么?”姜采青问。 “通传的小厮长兴问过了的,他们只说有事要见青娘子。” “他们见你做什么!”周姨娘秀气的双眉微微皱起,有些担忧的样子,“青娘,这些人仗着是长辈,最会倚老卖老,如今一个个红眼螃蟹似的,都盯着咱们家呢。官人刚出了七七,也不知又来做什么,只怕不是好事。” 姜采青其实一直有些奇怪,古代的官方行政一般只到县,而掌握土地的财主乡绅们,往往掌握着当地实际的政权、族权。这张家富甲一方,不光没能掌握族权,怎么还叫宗族里那些个人蹬鼻子上脸的?她把这疑问委婉说了,周姨娘便娓娓说道: “官人书香传家,性子又和软,总说都是族中长辈,不好太难看的,倒叫人说仗势欺人,不敬长辈。也因为多年没有子息,便每每退让,这些年宗祠修缮、祭祀,族学里请夫子的花费,还不都是张家出的。” 姜采青自动翻译了一下,薄皮大馅香软多汁的大肉包子? “他们此番若只是来要哪项花费,倒也简单,以前都有惯例的,若是再折腾别的什么,便要小心应付了。青娘,你才来日子不长,不能闪失,还是我陪你一起去见吧。” “我们为什么非要见他?”姜采青斜斜地一挑眉梢,竟笑了笑说:“张家如今只剩我们这些内宅的弱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们要见就得见?我们偏就不理会了,他能怎地?” “这……都是族里的长辈,硬不见他,说不定强闯,若是在大门吵闹叫嚷起来,丢了张家脸面,不是叫人看笑话?” “你傻呀!”姜采青没了耐心,索性点了点周姨娘的额头说道:“银瓶姐姐反过来想想,张家不幸,只撇下我们一群寡妇了,他们伯父叔公的,一群男人,真要在大门口吵闹起来,也不怕叫人骂一句老不羞,旁人眼里到底是谁欺负的谁?我还真怕他们不闹呢!” 姜采青转身一招手,叫花罗:“去叫几个嗓门大的婆子,把那孝服找出来穿着,今儿只要有人在门口骂上一句,就叫她们大门口哭去。——翠绮,你去把家里精壮的家仆护院都叫来,在外院守着,但凡有人敢进前院的门,只管给我乱棍打出去!” 若是狗咬人,你总该离狗远点,做什么还往跟前送?就算你有本事,当面踢那疯狗几脚,却也脏了自己的鞋,反倒叫人说你跟狗撕扯。姜采青望着自己脚上青莲色绣素雅藤花的缎面软鞋,殷切地期待着——打起来。 翠绮是个机灵的,听了姜采青的话眉眼一弯,立刻就往前院跑去了。姜采青索性加了件滚毛的暗花绫披风,叫了周姨娘、菊姨娘一起往前院偏厅去坐,近距离等着看戏。 然而姜采青竟低估了那些人。不大一会子,翠绮带了管家回来禀报说,只除了一个九叔公说话嘴巴带脏,叫长兴打了一棍子,族长立刻就把九叔公踢到门外去了。 竟没打起来?白费她豪爽一回,却扫了看戏的兴。或许是这些族老还没蠢到家,看人下菜碟子的,也或许是裴三的淫威还在吧。 “他们如今还不肯走,赖在倒座房喝茶呢,又托了曹管家来传话——”翠绮一指旁边的曹管家,“曹管家,还是您跟青娘子说吧。” 曹管家忙躬身行了个礼,说道:“禀青娘子,族长叫小的来传个话,说是官人去世前答应过的,要给宗祠里四十亩地作为祭田。还说家里如今都是妇道人家,怕青娘子年纪太轻,管不了偌大家业,想叫族里读书识字的张从耀来帮忙管些事情,做个账房什么的。族长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咱们家如今没了官人,族里只是想帮衬些。” 一旁翠绮眨着圆杏眼说道:“青娘子可能不知道,这张从耀就是族长的亲侄孙。再有四十亩祭田的事情,我怎么从来不记得?分明是他们讹人的,打算着反正官人过世了,谁也没法子对证。” “既然没法子对证的事情,你管他做什么。谁要非这样说,就叫谁自己拿证据来。”姜采青坏心地暗笑,有本事去阴曹地府写个证据吧。“至于那张什么耀,也不必理会,跟他们说不缺账房。” “知道了,奴婢自己往外院说去。”翠绮福了一福,脚步轻快地走了。 “这翠绮高兴的什么劲儿呀?”姜采青有些好笑地问周姨娘。周姨娘便浅笑着说:“青娘有所不知,翠绮一向在前院伺候的,有一回被嫌茶烫,叫九叔公抽了一巴掌,又劈头盖脸骂过一顿,今日大约是解气了。” “说到茶,曹管家——我们倒座房里的茶叶不用钱买吗?” 姜采青这几日盘点家产,打理家事,记得张家主要的几位管事。这曹管家跟她原先以为的那种大管家有所不同,他只管着宅子里的一应事情,外头庄子、铺子的事倒不叫他管,另有管外头田地租种的一个,管铺子的两个,还有管庄子的庄头,看来都是最受信任的,不过人心隔肚皮,如今又换了她来掌家,谁知道呢! 第12章 红果 姜采青瞧着曹管家,见他低着头无措的样子,便缓缓说道:“你既然是管着宅子里,就该尽心管好门户,张家也不是养闲人的,不尽心的奴才没人用得起。如今家里不同以往,再有谁求见,叫他大门外头候着才对,别随便什么人都放进来喝茶。” “小的往后知道了。”曹管家忙躬身说道。 “还有那个长兴,传我的话,这个月赏他双份月钱。” 姜采青就是要让上上下下知道,她赏罚分明。长兴一棍子下去,就赏了双份月钱,要的就是这份执行命令不打折的忠心。 眼下这张家家产怎么着落,还在等着看姜采青的肚子呢,谁知道下人里会不会有那样的墙头草,一心给自己留后路,两边不得罪,反倒跟外头勾结了去?并且在旁人眼中,她新来张家,年纪又太轻,难免也会生出轻慢之心。她今天存心不给曹管家留脸面,就是想敲打敲打。 曹管家诺诺地退了下去,很快长兴就跟着翠绮进来谢赏了。平日男性的家仆不得进后院,妾室也少有到前院去的时候,长兴这小厮大约是头一回近距离见着姨娘们,一进门,只见上头坐了两位衣饰素雅、容颜端丽的女子,还有一位妩媚明艳的陪坐下首,竟普通一声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 “小的长兴,谢青娘子赏赐。” 姜采青一下子有一种“谢主隆恩”的感觉了。她打量这小厮顶多十七八岁,长相憨厚,长胳膊长腿身量高,显得精瘦有力,便随口问了几句,听说他原本是跨院里喂马的,就干脆给他调换了差事,叫他往后专做个护院。长兴升了什么官似的,谢过之后兴冲冲出去了。 “青娘,张姓是本地大姓,你今日将族长他们打压一番,会不会……所谓众怒难犯,万一他们纠集了众多族人来闹,后宅都是我们几个弱质女流,但凭家里这些个仆役……” 姜采青望见周姨娘担忧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微微一笑说道:“他们刚才能忍气吞声,哪里是怕了那几个仆役?且不说还有官府王法,只要沂州裴家还在,他们就不敢明目张胆欺负到咱们门上。” “青娘说的倒也有理。”周姨娘点头,“只是……我总归不敢放心,还是叫下人们防备一些。” “这些子老厌物!张家哪里薄待过他们?”菊姨娘忿忿骂道。 “人心不足,厚待又能怎样?横竖张家如今遭了难,索性往后就不理会他们,从今儿起,把那些个宗祠祭祀修缮之类的花费,全都给我裁了,既然是宗族里的事情,族人又不止我们一家,该我们均摊多少,就给多少,多一文钱都没有。” 想那族长,哪里是要给他侄孙找差事?他们眼睛里盯着的,无非是张家万贯的家产罢了。如今大约觉着,若是姜采青生下个女儿,这家产大部分就都是他们的,倒怕姜采青她们这会子多拿多用了去,找什么差事,竟还说什么帮衬,分明是想楔个钉子进来监管“族里的财产”,保不准就把这家业鲸吞蚕食了去。 索性就叫他多一文钱也捞不着,正好趁机在张家立个威。 折腾这一番,午饭的时间已经到了,绫姨娘使唤丫鬟来问在哪里摆饭,姜采青一寻思,横竖她和周姨娘、菊姨娘已经在这偏厅坐着了,犯不着再回后院去,索性就摆在偏厅吧。两个婆子很快就摆好桌椅,绫姨娘、绢姨娘带着丫鬟一样样菜肴传了上来。 “秋棠怎还没来?”姜采青问,转身叫雪锦,“你去催催。” 菊姨娘忙说:“刚才奴婢和周姨娘约她一起,她说忙着做些针线,天越发冷了,想要给青娘子做件披风的。” 天果真是越发冷了,这厅堂毕竟比不上后院住人的屋子密闭,尽管穿的厚实,坐久了还有些冷的,婆子抬了火炭盆来,烧得火苗子旺旺的,姜采青便招呼姨娘们都坐下吃饭。周姨娘自己去主位右手边做坐了,姜采青便坐了主位,菊姨娘却站在下首,大约按规矩她们身份低些不敢大方坐下的,姜采青又叫了一次,她才在下首就座。 三人才坐好,棠姨娘跟着雪锦进来了,她裹着一件月白色镶毛的绫子披风,脑后松松绾着垂髻,髻边只戴了朵白绒小花,怀里还抱了个包着布巾的汤婆子。她身形本就纤细,这一副打扮显得越发柔弱了。 菊姨娘便指着棠姨娘打趣道:“瞧瞧,就她最怕冷,上辈子冻死鬼投的胎,还说要给青娘子做披风呢,自己倒先穿上了。” 姨娘们也分“伙”的,绫姨娘和绢姨娘合得来些,周姨娘和绫姨娘住得近,往来也多,而菊姨娘则和棠姨娘比较要好,也因此两人说话就随意起来。棠姨娘嗔怪地白了菊姨娘一眼,却挨着菊姨娘身边坐下了。 “青娘子切莫怪罪,奴婢来的晚了。天一冷,人也变得懒,这几日要给您做点针线来着,也是我手笨,弄了这半天才缝好一条滚边。” “你身子本就弱,给我做什么针线,好生歇着才是。”姜采青说道。 这古代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服装厂,偶有成衣铺子,卖的也多是些下层男子穿的粗布衣裳,各家各户都是自给自足,自家织布裁衣。并且越是富贵人家,越要养着专门做针线活的“针线人”,达官显贵甚至都要专有一个针线坊。张家也养了两个针线婆子的,只不过据姜采青所见,这后院里的姨娘们也都经常自己做针线的,周姨娘和棠姨娘算是女红高手,绣的一手好绣活,绢姨娘屋里还摆着织架呢,时常的札札弄机杼。 古代的女子要是饭食不行,针线不好,大约就很难生活了吧。姜采青自忖,像她这样不会针线不会做饭,倒是挑嘴会吃,还一双天足大脚的,放之四海估计也没人愿意娶回家当祖宗。 反过来想,这些姨娘们整日关在后院里,不能上网没有电视,甚至不识字,连看看闲书都不能,除了绣花织布打发日子,还能做什么。 “青娘子,您就让她做吧,我看她如今越发懒得没精神了,有点事情做倒是好事。”菊姨娘把衣袖折起,半侧着身子给上首的姜采青舀了碗红枣莲子汤,口中啧了一声说道:“也就数我笨拙,针线不巧,饭食点心也做不好,最没用的一个了,想给青娘子尽尽心都没有拿出手的。” 菊姨娘原是江南的贵族世家养的乐女,哪会有人教她这些女红针凿,说的倒是真话。棠姨娘在旁边伸手一推她说:“你也别想躲懒,自然还是有点用处的,等我们小官人生下来,你就专管每日里唱曲儿哄他睡觉好了。” 她这样一说,连一旁周姨娘也不禁失笑。听说菊姨娘埙吹得十分好,也会吹箫的,姜采青还不曾听过,会不会唱曲儿就不知道了。 姜采青琢磨,当初吴娘子给丈夫纳妾,一开始还是颇讲究的,绫姨娘头一个,是她贴身信任的丫鬟;之后周姨娘,出身良家还读书识字;接着就是这菊姨娘,妥妥的一个美人儿;而棠姨娘原是裴家的家生子,是张家那位老姑母、也就是裴家老夫人送给侄子的,据说算过八字,命格最好生养。再往后,绢姨娘是买来的佃农家女儿,八字刚硬身子也结实,看中的就是好生养了。 越来越直截了当:生孩子。 要说吴娘子,也实在是古代男权社会下的典型贤妻,不幸的悲剧女子。姜采青还曾异想天开来着,怎么没让她穿到出嫁前的吴娘子身上,她决计不能嫁入这张家。 也因为棠姨娘原先是裴家丫鬟,姜采青一度疑心棠姨娘会不会得了那裴三的吩咐,暗地里监视着她,后来发觉棠姨娘并不常往她跟前凑,再说反正眼下也脱不出裴三的掌控,那裴三还能少了耳目? 最后一道金针烧木耳端上来,绫姨娘和绢姨娘也过来坐下。绫姨娘没忙着吃,一手挽住袖子,先给姜采青布菜。 “青娘子先尝尝这金针菜,夏天庄子上挑好的晒的,这菜容易冷。” 姜采青记得以前吃这种晒干的金针菜,也就是干黄花菜,一般是和五花肉一起炖的,今儿这道金针烧木耳,是把两样干菜泡开了一起烧,没有放肉,但似乎放了高汤,味道也很不错,冬日里能吃到的菜蔬太少,这一碟子清爽的干菜倒也叫人喜欢。 “素绫,你忙了大半天的,赶紧坐下吃吧。”姜采青说。绫姨娘坐下吃饭,花罗便站在一旁侧身给姜采青布菜。姜采青真不是太赞成这古代的规矩,六个女人吃饭,八个菜两样汤,桌子也不是多大,她自己想吃哪样夹哪样不好吗?做什么非得要旁人伺着。不过吃起来的时候才发觉,这桌子不像现代的桌子能旋转,有些菜离得远了,站起身去夹总是不雅,古人这布菜的习惯也有它的道理。 桌上又不饮酒,几位姨娘食不言寝不语的,各自默默吃饭,总觉得有些沉闷了,不多会子一顿饭吃完,旁边丫鬟们便过来伺候各自主子漱口喝茶。绫姨娘指着碟子里剩下的几个拔丝山楂说道:“这山红果儿难得青娘子喜欢,刚才吃了好几个呢,奴婢往后就多做几回。” “我听说酸儿辣女,青娘喜吃酸的,怀的必定是个小官人。”周姨娘也接过来说道。 “酸酸甜甜的确好吃。”菊姨娘用胳膊碰碰挨着的棠姨娘,拿她说笑道:“我看你这不食五谷的散仙也吃了好几个,竟有你喜欢吃的东西,我还以为你都靠喝露水的呢。” “你自己没吃,怎知道酸酸甜甜的?”棠姨娘没好气地反驳菊姨娘。 第13章 参汤 “从官人和大娘子故去,秋棠这阵子真是清减了许多,方才见你饭也没吃几口。你身子本来就弱,也不可太过忧思了。”周姨娘轻声劝道,眉目之间便又泛起一抹伤怀。 “也没什么,多谢周姨娘关心,奴婢就是看着瘦,身子一直是好的。” 姜采青于是说道:“这山红果最是开胃,既然各位说好吃,素绫往后得了空就多做一些,像这样裹了饴糖,可以拿竹签串起来,吃着方便,当零嘴也十分不错的。” 姜采青拿不准这时候有没有冰糖葫芦,绫姨娘今日做这道拔丝山红果,用的是饴糖,要说绫姨娘这饴糖熬制的恰到好处,山红果也是个个红艳酸甜,女子大抵是没几个能拒绝这东西的。好在拿竹签串起来也不是什么稀奇法子,真要还没有,就让她来“发明”糖葫芦好了。后院里女子少活动,容易萎靡,精神萎靡的人自然就食欲不振,吃些子糖葫芦正好开胃健脾。 “这吃法倒有趣。”菊姨娘忙说,“绫姨娘,你下回做,我帮你穿串子去。饭食女红我不行,穿串子总该行的吧。” “分明是馋猴儿一个,偏还说帮忙,等你穿完,怕也吃光了。”棠姨娘在旁边损她。菊姨娘便点着棠姨娘说道:“我穿的串,你可不要吃。” 丫鬟过来撤菜收拾,几个人便起了身,又围着火炭盆闲坐。周姨娘忽然指着一个忙碌的丫鬟说道:“青娘,我看见她,才想起还有件事情,这丫鬟的名字得改一改。” 姜采青抬头看看那丫鬟,她大约记得是叫青绨,跟翠绮一样是在前院伺候的,具体做什么却没问过,倒不常往后院来,见过两回,却并不熟悉。这青绨不是普通丫鬟,是张家三个通房里头的一个,另两个她记得好像是叫做茜纱、碧绸。姜采青便问了一句:“做什么要改名字?” “她叫青绨,这名儿不行,犯了青娘你的名讳了。” 姜采青直觉就想说“这有什么”,话到嘴边却留住了,古代毕竟不比现代,最讲究主仆有别,她倒不在意,可如今活在其中,便也该入乡随俗的。如此一想便微微笑道:“哦,是这样啊,银瓶姐姐倒是心细,索性就请你再费费心吧。” 周姨娘听了,便略微沉吟一下,说道:“改叫绿绨,青娘觉着可好?” “好啊,就改叫绿绨好了。”姜采青心说,反正就是个名字,代号而已,张家的丫鬟婢女们,五颜六色绫罗绸缎,基本都齐活了。 “谢青娘子赐名,谢周姨娘。”那丫鬟听了便躬身一福,随即跟着几个丫鬟一起端了碗碟出去。姜采青看那丫鬟的背影,削肩细腰,青色衣裙,轻挪着一双金莲出去了,要说这青绨,哦不绿绨,也算是有几分姿色的,不知道是男主人主动收用的通房,还是女主人的安排,又为何没能抬做姨娘。 姨娘们围炉坐了一会子,说了几句零碎的家常,竟没多少话讲,赵二家的捧着一个小巧的竹簸箩进来,簸箩里居然是几个冻梨子,尽管梨皮颜色不是那么青绿好看了,可鸭梨的外形仍旧饱满诱人,端到面前就闻到一股清淡的梨香。 “这梨子奴婢放在厨房暖和地方慢慢化了冻,不会太硬,凉丝丝的,汁水都化出来了,饭后吃它必定爽口去腻,奴婢特意备着的,拿来给青娘子和各位姨娘尝尝。” 赵二家的一边赔笑说着,一边把簸箩放在旁边小几上,丫鬟过来拿小碟子摆好,依次给每人端了一个。 姜采青端起小碟子,靠近了闻着那梨香更加清爽诱人,正打算开吃呢,周姨娘却放下碟子,忙的说道:“青娘,这东西你可不能吃。” 不能吃?姜采青询问地看看周姨娘,不能吃专门拿来馋人的? “秋梨子本就是寒凉之物,容易伤脾胃,这又是冻的,你怀着身孕的人怎么能吃?”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看向姜采青,也都不好先吃,棠姨娘已经送到嘴边了,只好又放了下来。姜采青端着那梨子,带着果香和凉气,她本来还想拿它当水果冰激凌解解馋呢,竟不能吃?吃了伤脾胃,可吃不到它伤感情啊。 姜采青这样端着冻梨,稍一犹豫,周姨娘哪能看不出了她的渴望,忙又说道:“这寒冬时节的,鲜果瓜菜也吃不到,真是委屈你了。这样吧,你就尝一个,可不能这么吃,放在这炉子上烤热了再吃,烤热了虽然减了清爽,反倒更甜软的。” 立刻就有婆子去拿了火钳来搭在炉口,火钳上边再放一个錾花的铜盘子,把冻梨子放在铜盘上烘烤,不多会子,一股梨子特有的甜香就散发开来,周姨娘仔细看着烤透了,才叫人重新放进白瓷小碟子里,端给姜采青。 虽然吃不到水果冰激凌了,可烤过的冻梨好歹也是果子,口感有点像煮梨水里头的梨肉,又不太像,总之聊胜于无吧。姜采青总结能吃到的果子,各种干果、果脯、柿饼红枣都是不缺的,水果的话,目前除了好存放的山楂,也就唯有这冻梨子了。 姜采青一开吃,姨娘们也都各自吃了起来,化了冻的梨子先咬开一个小口,稍稍一吮,冰凉清甜的汁水就涌入口中,棠姨娘半个冻梨子下肚,却又被周姨娘叫住了,说她身子本就弱,这阵子看着脾胃也差,还是少吃的好。 “这时节鲜果太少,我们倒还好,只是委屈青娘了,她怀着身孕爱挑食,本就想吃些爽口的东西。这冻梨子青娘以后再想吃,叫赵二家的配上银耳或者燕窝,煮了甜汤来。柳妈妈——”周姨娘说着抬手叫来柳妈妈,“去前头吩咐曹管家一声,叫他往沂州铺子里传个话,想法子买些南方来的鲜果,不论价钱,既是给青娘用,咱家也不缺那几个银子,但凡能有的稀罕果子、吃食,就都买些送来。” 柳妈妈忙应了一声就走,周姨娘叫住她,又吩咐道:“你再叫人开了库房找找,收着参茸药材的那几个箱子里,我记得有几支拇指粗的老山参呢,都拿了来,给青娘早晚炖汤用。”回头对姜采青笑道:“青娘,少不得要请你给她库房钥匙一用了。” “拇指粗细的山参?”棠姨娘插话道,“那怕是得好几百年呢。” “我也只见过一回,大娘子原先收着的。我看青娘这阵子做汤的参都是筷子粗的,虽说也是上好的山参,到底差了些,家里收着的那些好东西,如今不拿出来给青娘用,还留到哪会子?” “周姨娘说的正是。”棠姨娘道,“奴婢心里觉着,挑顶好的参留一支,给青娘子生产时备着。奴婢记得以前在裴府时候,每逢府里有人临产,夫人都是早早备好了老山参的,说是妇人生产凶险,上好的人参补气救命呢。” “这个还用你说!我自然会想着的。如今且尽着青娘用,横竖张家和我们后半辈子的命运,都系在这孩子身上呢,若没这孩子,万贯家财也都白给了旁人,如今亏着什么也不能亏着青娘的身子。再叫人留意打听着,有银子不愁办事,再买些顶好的来。” 几个姨娘听她这么说,一个个纷纷附和。姜采青一时间也不知能怎么表态了。以前读书时听过这么一说,大善近伪,多智近妖,周姨娘如此全方位的,体贴入微的关怀,倒叫她总有些不自在。虽然说不上虚伪,可毕竟她来到这张家不足两月,就算熟悉了,却谈不上什么感情的。好比一个没交情的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关心体贴你,总觉得哪儿别扭。 她才一思虑,又听到周姨娘嘱咐道:“素绫,绛绢,你两个素来对吃食拿手,往后青娘子一早一晚的参汤、补品,你们可都好生伺候着,如今你们专管照顾青娘的饮食,务必要仔细了。” 绫姨娘和绢姨娘忙站起身来,恭顺地答应着。 ****************** 从她被“怀孕”,屈指算来又有一个半月了,当时那时郎中就说不足两月来着,这么一算,她这“肚子”都该有三个多月了呢——这时间姜采青可忘不了。她记得以前有同事怀孕,大约在四个月以后肚子开始渐渐变大的,头三个月什么也看不见,四个月往后就渐渐看得到肚子了,还不太明显,到六七个月时候,便吹气似的快速鼓起来,鼓得圆圆的像揣着几十斤重的薄皮大西瓜。 如今她能聊以慰藉的是,这一两个月过去,她总算能够确定这身体葵水还没来。想想现代社会的女孩们一般也要十三四岁开始初潮,她这小身体,瘦瘦弱弱的一看就营养不良,说不准还加上先天不足呢,反正是没开始青春期发育。原先她还坏心眼想着,要是她哪天突然来了葵水,自然瞒不过身边的丫鬟婆子,那该是怎忙一场灾难! 时宗玉那个混蛋郎中,难不成连这个都能“防备”到了? 这阵子好吃好喝养着,感觉这麻杆似的小胳膊上倒长了点肉出来,她如今对自身的营养问题和生长发育总算稍稍放心了些。可光胳膊腿长肉不行的,不管怎样,她这肚子也该有点表示了。该死的裴三,不是说凡事他都会安排妥当吗?难不成他只打算到时候抱个婴儿来就算完成任务,把这“怀胎十月”的问题都交给她自己解决? 这事儿,她还真没信心。 要是她露馅出了篓子,不知道裴家那俩混蛋能不能留她一条小命,脱出这张家,上山下河,谱写她的“种田记”去。 第14章 指望 姜采青满心胡思乱想着,一早赖床还没起呢,绫姨娘便已经来问了两回了,横竖她住的东耳房到这西耳房也近的很,姨娘们似乎都习惯了早起,每每她一起身梳洗,绫姨娘和绢姨娘的羹汤便也送到了。 便只有姜采青理直气壮地每每睡到辰时,卯时几乎都没起来过——这大冬天的,她一个“孕妇”,早早起来做什么?所谓孕期症状,嗜睡、挑食大约是最好装的。 起来也是无所事事。张家左不过这几个女人过日子,人口其实简单,铺子里每月来禀一两回账目,又是农闲时节,庄子田地也不用多管,这宅子里头一天到晚也会来回一些打油买盐的小事情,利索吩咐了就是。 后院也不怎么跟外边往来,自从上回姜采青把族长和族老们赶了出去,便也少有人来走动,或者偶尔有族里的族奶婶婆之类想来串门子说话,人没进外院就被拦住了,只推说姨娘们寡居不想见客。姜采青反正都不认得,敌友不分的,索性就都不去接触。 她洗漱完了,穿了葱白色棉绫襦裙,外头搭了件水绿的对襟直领褙子,便坐在妆镜前让花罗给她梳头。雪锦拾掇了脸盆,又拿了件素软缎镶边的披风给她披上。因为都是棉衣,裹得狗熊似的,屋里一直生这火炭盆呢,哪里有那么冷啊,姜采青于是叫雪锦把披风先取下。 “不用披风了,也不出门,屋里不冷。这几日天气倒是暖和。” “可不是挺暖和,雪前暖雪后寒,老奴看着怕是要作雪了。”柳妈妈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进来,忙不迭地过来给花罗打下手,嘴里说着:“哎呦青娘子,您今儿气色真好,您怀的小官人必定是个孝顺的,不折腾人,看您这脸色粉嘟嘟的好。——你没看见四太公家的三孙媳妇,她怀孕该有六个月了,长了那一脸的苍蝇屎斑,难看死了。跟咱们青娘子一比,简直一个天仙,一个地皮。” 花罗小心把姜采青一头乌发梳到头顶,又分了三绺,利落地挽成一个元宝髻,拿了一支透雕梅花纹的白玉簪子绾住,又加了一支累丝攒珠的发钗固定好。姜采青很是喜欢这样梳在头顶的发髻,随时都可以躺平了小睡一会儿,若是盘在脑后的髻,想躺一躺就碍事了。 “青娘子通身贵气,这头上就该多戴些金钗什么的,再不然,把那妆盒里粉绿堆纱的绢花插两朵,配这身衣裙好看。”柳妈妈在旁边笑道。 姜采青没搭她这话茬儿,漫不经心问了一句:“柳妈妈,你哪天见着四太公家的三孙媳妇了?” “噢,就是前日老奴闲着出去买些针头线脑,正好遇上四太婆领着她家三孙媳妇,去回春堂看郎中的,说是觉着胎动不安,后来郎中诊了脉说不碍事。”柳妈妈赔笑道,“他们那样的人家,有个什么自然要自己去回春堂看郎中,哪能比咱们家,青娘子要是需要看郎中,使唤人去叫一声,那郎中还不得赶紧跑来伺候。” 雪锦在一旁说道:“柳妈妈买的什么针头线脑,竟买到回春堂去了?你倒是热心肠,得空还能溜门子,还陪着人家看郎中。” “嗐,也没什么,我也就路上碰见她们,顺便说了一两句话。我好生的伺候咱们青娘子,我哪来功夫搭理她们。” 柳妈妈越这样说,姜采青反而在心里默默记了一笔。就说柳妈妈人不坏,可嘴皮子不牢靠,还有些贪图小便宜,姜采青每日吃的点心,总会有几块偷偷进了柳妈妈的嘴巴。还有她每日剩下的补汤,她便给了两个丫鬟和柳妈妈,几乎都是柳妈妈吃独食,花罗和雪锦想吃也不好意思争的。这一两个月下来,眼看着柳妈妈都胖出一圈了。 这样的性子,放在姜采青眼中也不是什么大是大非,可这性子却很好被人利用,外头要是想打听这院里的事情,柳妈妈这样的人最好不过了。 “家里有专门采买的人,后院有后院的规矩,柳妈妈,你如今既然在后院做事,往后就不要随意出门了。” “嗳嗳,老奴记住了,记住了。” 姜采青见柳妈妈那喏喏的样子,几乎敢断定她这几日溜门子闲唠叨,过得太逍遥了。她总觉着刚来时候都是这柳妈妈照顾她,对她不错,也是她了解周遭的一个耳目,又念着柳妈妈年纪大些,花罗和雪锦来了之后,便不怎么吩咐她伺候,只叫她前后院跑跑腿之类的,要是跑顺了腿总往外头溜达,柳妈妈那个性子可就不让人省心了。 姜采青便吩咐雪锦道:“雪锦,你去前院知会一声,往后家里的丫鬟仆妇,没有我和周姨娘的话,不能随便出门。” 柳妈妈一听这话,脸皮便有些发烫。姜采青不想看她在跟前杵着的窘相,又随口叫她:“柳妈妈,你去厨房看看,我想吃烤的红薯。” “是,老奴就去,就去。” 柳妈妈低头答应一声退了下去,绫姨娘和绢姨娘端着托盘进来。这些日子姜采青旁边看着,绢姨娘大抵就是个老实本分的木讷性子,绫姨娘则是有一种骨子里的奴性,有点像红楼梦里头那花袭人,大约是从小作为丫鬟被吴家养大的缘故吧,张家夫妻丧事的时候,她几次哭得昏厥撞头,头七当晚在吴娘子房里悄悄哭了半夜,感觉要说她对张官人有感情,倒不如说是对吴娘子的感情更深一些,简直让姜采青嗅到一丝百合的香气了。 绫姨娘每日一早一晚,都要给张家夫妻的牌位上香的,如同她每日一早一晚都准时来给姜采青送参汤。姜采青倒不认为绫姨娘是把她当做新主子了,绫姨娘心目中的新主子,是那个还没影儿的孩子。 莲瓣青花的细瓷碗里是专给她炖的老山参鸡汤。姜采青以前读小说看电视,总觉得那百年人参必定是仙家美味,其实真吃过了才知道,品质好的老山参大抵就是有些甜,一种独特的甜味,有药材的清香,其实香浓滑润的口感主要靠老鸡汤慢慢炖出来。从现代化学来讲,人参皂苷该有些苦味才对,她以前在现代也泡过参片喝茶提神,不加蜂蜜的话,总有一丝苦味的余韵,但显然现代化肥栽培的人参不光个头大,稍不留神还以为萝卜呢,味道也不太对了。 想那周姨娘千叮咛万嘱咐的,每每说些为了孩子、养好身子之类的话,厨房里甚至拨了个婆子去,专管一早一晚炖参汤,听说要提前两个时辰小火炖着。幸好是甜的,不然不论它多补,姜采青怕也不愿意一早一晚地喝,所谓口腹之欲,口感毕竟是摆在前头的。 姜采青如今越发学得刁了,不喜欢吃的东西,每每端上来,她便推说闻着恶心,叫赶紧撤下去。前几日厨房里送来一碟子油煎的腌鱼,也不知怎么腌的,竟有一种臭海鲜的味道,她立刻就说闻着恶心难受,吓得柳妈妈赶紧端走了。 一碗参汤先下了肚,绫姨娘便陪她去院里走动了两圈,绢姨娘带着丫鬟又端着托盘来,才算是正经早饭。红豆粥,青麻饼、荤素包子、虾仁春卷、鱼肉馄饨、几样甜咸糕点,每样量都不多,琳琳朗朗的,小碗小碟子竟摆了十几样。姜采青比较爱吃萝卜,萝卜丝饼、萝卜卷、萝卜糕、萝卜丸子……可周姨娘再三地嘱咐,药性十八反,人参忌莱菔——莱菔是什么?可不就是萝卜吗,早饭晚饭便都不能有萝卜了,姜采青只好午饭时候叫厨房做了萝卜来。 人类是否认真想过,熊猫的日子其实很不自在的。 ****************** 烤红薯早饭吃来不及了的,上午时候,厨房送来的点心里特意加了一碟子拔丝红薯,大约是摸透了姜采青爱吃甜食吧。虽然精致,却总没有烤红薯的经典香味道,姜采青咬着糖浆晶亮的拔丝红薯块,望着外头不阴不阳的天色心说,柳妈妈八成是个铁壳乌鸦嘴。 果然,午后天色就越发阴沉下来,却并不冷,一如这几日的天气,温温吞吞的,终于把大雪给温吞出来了。雪还没真正下,大风先刮了起来,胡乱刮了一通,雪粒子便夹杂在风里扑下来。雪粒子铺的煎饼那么厚的时候,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真的鹅毛似的,一片一片密密地往下落。 这雪看着就蛮有出息,肯定能下大。 周姨娘拿了个绣花的绷子,来姜采青屋里闲坐,边绣花边说说话,姜采青看她绣的是一块朱红的杭罗,上头绣的双鱼戏珠,周姨娘绣工很好,细细密密的,单这一小块料子,也不知多久才能绣好。 姨娘们的内衣、袜子之类内衣一般都用罗,还有罗帕,夏日的衣裙也多用的罗,柔软轻薄,滑爽透气,穿起来特别舒服凉快,而杭罗向来是其中最名贵的,便是张家的姨娘们也不太舍得穿,菊姨娘最是喜欢杭罗的帕子。不过如今正是深冬,大雪纷纷呢,为了保暖,一般内衣裙裤都用的绸子。张家开着本地最大的布帛铺,姜采青因此对各样衣料总算有些了解。 “青娘你来看看,这颜色搭配的可好?” 姜采青看了看,双鱼主要用的杏黄丝线,鱼鳍鱼尾加了些五彩丝线进去,十分醒目的搭配。她便点头说道:“银瓶姐姐的眼光向来都好。你这绣的什么?是打算做肚兜吗?” “看你说的,我就算做肚兜,也不能选这样鲜亮的颜色花样啊。”周姨娘失笑道,“我想给咱们的小官人做一件衫子,提早准备总是好的。算来你临产的时候正当夏季天热,这杭罗最是舒服凉快了。 “都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姜采青笑道,心里明知裴三既然花心思瞒天过海,必然是会找个男婴来的,只是听见如今姨娘们“小官人、小官人”地叫,总觉得有些好笑。 “儿子自然好,若是个女儿也好,女儿贴心,就算失掉了田产宅子,咱们守着铺子和家中的现银,必定还是够吃够用,不至于让孩子受一丁点委屈。将来她嫁了人,你是她生母,她自然顾全你,只巴望她看在我用心疼她的份上,也多少看顾我些。” 周姨娘轻轻抽出一根翠绿丝线,怅然叹道:“若不然,我如今还能指望什么。” 那一声轻叹,却像是用尽了心底的力气,叫姜采青不由得也怅惘起来。她忙安慰道:“银瓶姐姐放心,天无绝人之路,你我总不会饿死的。” 外头风刮得呼呼响,房门被用力推开,翠绮在门槛外跺着脚上的雪,福身说道:“禀青娘子,裴府来人了,正在外院候着呢。” 第15章 奶娘 裴家来人了?可真是时候,这大雪纷飞的。 姜采青心知来的必定不是裴家兄弟,不然守门的家仆们哪敢叫他们外院候着,早请到厅堂当祖宗去了。估计是裴家的仆役管事之类。 “来的什么人?” “四个护卫,一个中年管事,骑马带了两辆车子,说是专程护送一位魏妈妈来的。” 来了个妈妈?还摆这么大阵仗?姜采青略一沉吟,便吩咐翠绮和花罗去迎魏妈妈到后院来,叫曹管家把其他随从请到前院安置。 翠绮在前边带路,花罗在侧后陪着,后头竟还跟了一个六七岁的小丫鬟,那位魏妈妈大方却又不失恭敬地迈过门槛,先给姜采青福身一礼,又冲周姨娘福了一福。 姜采青见这魏妈妈大约五十岁不到的样子,跟柳妈妈年纪相当,里头是秋香黄的袄子和下裳,外头穿了黛青的方纹绫褙子,圆髻上端端正正插着一支镶玉雕如意的素银长簪,这一身打扮大方却又不失本分,衣料也都是好的,看来必定在裴家主人跟前十分得脸。 再看她身后跟着的小丫鬟,莲花红的镶边短袄,豆绿棉裤,梳着双丫髻,打扮样子是个丫鬟,衣料却都是很好的细棉,要说是小富人家娇养的女儿也有人信。 这样一老一少大雪天来到,也不知那裴三到底做的什么打算。姜采青微一打量之间,魏妈妈给她和周姨娘福身见了礼,周姨娘竟忙的站了起来,也给魏妈妈还了一福。 瞧她这事儿干的!周姨娘还了礼,叫姜采青还礼还是不还呢?要说魏妈妈,再怎么样也是裴家的下人,裴张两家是至近亲戚,她们作为张家的主人,说起来也不该给个下人还礼的。不过——姨娘到底是主是奴啊? 姜采青倒不吝啬一个福身,可这古代她还没整太明白呢,该行礼不行要被骂,可不该行礼你行了礼,怕要被人取笑轻视的。 也没等她犹豫,只见魏妈妈忙的上前一步,虚扶了周姨娘一把,说道:“老奴怎么敢当,周姨娘快坐。” 说完魏妈妈一转身,恰恰好扶住了姜采青的手臂,殷勤说道:“青娘子快快坐好,也敢劳你起身,可折煞老奴了。您怀着身孕的人,身子贵重,做什么都要小心在意的才行。” “魏妈妈一路辛苦了,快坐下暖暖手。” 姜采青招呼魏妈妈挨近火炭盆坐了烤手,又叫花罗倒茶。魏妈妈谢了后侧身坐在矮凳上,喝完一盏热茶才笑道:“这天冷的。昨儿一早来的时候,夫人还担心天不好呢,叫我们尽早赶路,谁知道这场大雪偏是叫我们赶个正巧,离镇上还有十几里路呢,眼看着雪就下起来了。” 听说沂州离这儿也就三四百里路程,感觉并不多远,放到现代,开车两个小时,可这毕竟是古代,单骑快马的话当天能到,魏妈妈她们坐着马车竟走了两日,好在这雪才下的发面饼厚,要是再下的大些,怕是今晚天黑都到不了。 马这东西,看起来速度很快,尤其是影视剧里那千里良驹、汗血宝马什么的,镜头一闪就跑出半座山。可这里头有一个问题,马儿毕竟是动物,是活的,它要吃草,要休息,马的短时速度可能飞快,但骑过快马的人才知道,马儿飞奔二十分钟就该累得喘息了——从这个角度讲,马压根比不上自行车。有人说哪能这么慢啊,人家古代还有八百里加急呢!八百里加急那是日夜兼程,古代又没路灯,夜里头骑马赶路,出事儿就跟三餐一样正常。并且人家古代的朝廷还养着驿站呢,驿站做什么的?休息,换马。紧急奏报为了节省时间,马和驿卒一块换,连人喝水吃饭的时间都省了。 所以呀,姜采青深以为,那古道西风瘦马,一天能走个百十里就很不错了,是够断肠的。 “夫人安好?” “这段日子好多了,夫人一听说青娘子有孕,竟多吃了半碗汤呢,加上小心将养,总算是康健了许多。夫人一直说娘家这边没个长辈照看,担心青娘子年纪太轻,跟前也没个老道的人,怕孕期照顾不周全。这番打发老奴来,临行时给老奴发了话的,说要是青娘子不嫌弃,就让老奴留下来伺候青娘子好了。” 魏妈妈说着,便又站起来躬身一福,说道:“也不知青娘子会不会嫌弃老奴粗笨,老奴是个没用的,好在这些年一直在夫人身边伺候,有些服侍孕妇和婴孩的经验,夫人当年怀两位公子的时候,也都是老奴贴身服侍,三爷还是老奴奶大的呢。青娘子若不嫌弃,老奴定当忠心为主,尽心伺候。” 原来这位魏妈妈竟是裴三的奶娘?姜采青心说,要真是裴夫人张氏叫她来服侍自己,那张家这位老姑母还真是十分重视她的“身孕”,毕竟是娘家撇下一缕血脉。可要真是张氏叫来的,那……裴三的这招瞒天过海,只怕是饺子煮破皮——要露馅了。 偏偏她又是裴三的奶娘。姜采青心里拿不准,一时也不好多问,便忙说道:“魏妈妈快不要多礼,夫人是张家在世上最亲的长辈了,处处挂记我们,还替我想得如此周全,真叫人满心感激。魏妈妈能来帮我,实在是我的福气。” 不管怎么个底细,先留下吧——话说长辈给你送个下人,那绝对是关心赏赐,也没有你留不留的余地呀。并且这位魏妈妈也不是寻常的下人,也不能真当她是家里奴婢一样使唤,还必须得敬她三分的。 “那就谢青娘子收留了。”魏妈妈拉过身后跟着的小丫鬟,“这是老奴的侄孙女,名叫福月儿,她爹娘原也是裴府的家奴,她亲娘难产死了,夫人可怜她,就让我留在跟前养大,整日里就跟我随身的影子似的。这孩子大约难产时候憋的,先天有些呆傻,话也说不清楚,这番老奴来,无奈把她也带了来,平常也能打杂逗闷子的,求青娘子赏她口饭吃。” 难产憋的?大约就是缺氧导致轻度脑瘫一类的吧。 姜采青便招手叫福月过来,拉着她的手,细看便真觉着她一双圆杏眼有些呆滞,小脸蛋红润细滑,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小巧的青玉葫芦坠儿,葫芦谐音“福禄”,看来这孩子虽然脑子不灵光,却必定很受疼爱的。姜采青微微笑道:“你叫福月?这名字可真好,是个有福气的。” “这名字还是夫人赐的呢。”魏妈妈道,“福月,还不赶紧给青娘子磕头。” “哎,快不用了,地上冷。”姜采青拉着福月的手,毕竟是风雪里赶了半天的路,那小手冰凉的,姜采青便把她小手拉过来凑在火炭盆上烤,一边说道:“看你冻的,快烤烤。花罗,我记得我柜子里有一匹翠绿的软缎,那颜色小女娃穿着好看,找出来给福月做件衣裳穿。” “这怎么敢当,福月,快谢青娘子赏赐。”魏妈妈也不急着推辞,福月听了便咧开小嘴一笑,有模有样地给姜采青福身一礼,靠在魏妈妈腿边蹲着烤火。 柳妈妈和赵二家的合力抬着一个火炭盆进来,先放在里间床前,转身出去,很快又回来,左手抓着火钳和竹筷,右胳膊抱着一个竹簸箩,竟从簸箩里头掏出几个洗干净的红薯,小心放在火炭盆边上烤着。周姨娘见了便笑道:“柳妈妈,你这忙里忙外的,做什么呢?” “今晚雪下得大,天这样冷,老奴琢磨给青娘子多添一个火炭盆,怕她冻着不是!这会子先烘着,等青娘子晚上睡觉的时候,床铺就该热乎了。” “柳妈妈,你想的倒是仔细。”周姨娘说道。 魏妈妈接口道:“的确太冷了。这屋里放两个火炭盆,记得门窗要留些缝隙透气,屋里必得有人守夜照看,怕火炭烧得太旺,屋里气闷可不行。” “老奴我晓得,晓得,今晚就让我给青娘子守夜好了。”柳妈妈说道,“青娘子早些时候想吃烤红薯来着,这东西熟得慢,先让它烤着,我再去拿些花生来烤了吃。” 姜采青心里觉着有些好笑,魏妈妈一来,柳妈妈竟这样殷勤能干了。她瞥了一眼魏妈妈,见魏妈妈端坐那儿,低眉垂眼,本分守礼,根本没关注柳妈妈。这两位妈妈就不是一个档次一个部门的,估计也没有什么好比。 柳妈妈果然拿了一小篮子花生来烤,福月便坐在火炭盆旁边翻烤那些花生、红薯,十分专心的神情。魏妈妈瞅瞅外头的天色,大雪天本来就阴沉,天色竟已经挂黑了,魏妈妈起身对姜采青说道:“禀青娘子,夫人给您捎了点东西来,主要是些补品、吃食和药材,车子放在外院呢。眼看这雪一时半会也停不了,您看是叫人先搬进来存放,还是先把车子苫好,等雪后再搬?” “既然有药材,怕落了雪受潮,先苫一下吧。外院也有停车的棚子,再盖上油毛毡,肯定稳妥的。”姜采青就叫柳妈妈,“柳妈妈,你去前院说一声。” 柳妈妈忙忙地走了,姜采青想了想又吩咐道:“雪锦,你去给魏妈妈安置住处,我看……东厢房不是空着两间吗,就安置在东厢好了。” 姜采青这么一吩咐,雪锦似乎有些惊讶,悄悄觑了姜采青一眼,忙应了一声“是”,赶紧去了。 西厢房住的菊姨娘和棠姨娘,东厢就只绢姨娘住了两间。家中丫鬟仆妇都是住在后头后罩房的,姜采青如今觉着,魏妈妈祖孙俩还是安排在东厢好了,反正房子空着也空着,这后院已经够冷清了。 第16章 火炭 眼看到晚饭时候,周姨娘便先走了,魏妈妈又坐了一会子,绢姨娘便端了一个小砂锅进来的,后头丫鬟端着的托盘里也是一个小砂锅,另有两碟子菜,都扣着大瓷碗以防冷掉。绢姨娘小心揭开盖子,砂锅里是一样香菇炖野鸡,一样干扁豆皮炖羊肋肉,碟子里一个葱炒羊脸,一个炒河虾,腾腾地冒着热气。之前有一阵子,厨房里总是要弄上一桌子菜送来,姜采青看着实在浪费,她一个人几顿也吃不完,便吩咐说午饭、晚饭四菜一汤就好。 赵二家的随后端了白菜丸子汤和米饭进来,放好后福身问道:“青娘子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奴婢再去做来。” “可以了。”姜采青伸手捏了下火炭盆边上的烤红薯,都闻着很香了,却还有点硬,福月这时候抬头看着她,笑眯眯地问:“香香的,熟了没?” 这孩子的确口齿不清楚,但基本能判断说的什么。 “还没熟透,要再烤一会儿。”姜采青拍拍福月的小手,微笑问她,“你以前烤过这个吗?” 福月使劲摇着头,嘴里嘀咕了三个字,姜采青这回竟没听明白,魏妈妈再一旁解释道:“她说烤鹌鹑。以前在府里头,六爷就喜欢烤鹌鹑、烤鸽子。” “魏妈妈,你今日远道而来,不如就坐下陪我一起用饭。”姜采青招呼道,又叫绢姨娘,“素绢,劳你忙前忙后,也坐下一起吃吧。” “老奴什么身份,专门来服侍您的,伺候您用饭才对。”魏妈妈见花罗也站在一旁,姜采青自己夹菜吃饭,知道是姜采青的习惯,便也走过来站立一旁。 对于绫姨娘和绢姨娘,姜采青客气过几回,但这两位不会随便留下来吃饭的,姜采青便也习惯了。果然,绢姨娘只微笑一福,推说厨房里给她自己炖了汤,便下去了。姜采青又对福月招招手,福月专心守着烤红薯,竟没反应。 “看得出家中上下,对青娘子很是精心照顾。”魏妈妈目光微微从桌上划过,落在姜采青身上微一停留,便对福月说道:“福月,别在这打扰青娘子用饭,叫花罗姐姐带你去你房里吧。” 花罗听了便走过去叫福月,福月看看花罗,只伸手去捏烤着的红薯,捏了几下,挑了一个小的,似乎是熟得软了,便拿一双圆眼睛看着魏妈妈和姜采青,似乎是在询问。姜采青忙叫花罗帮她把红薯拿着,两人一起出去了。屋里便只剩下姜采青和魏妈妈两人。 吃饭皇帝大,姜采青见魏妈妈恭谨地站在一旁,便也不勉强,自己吃自己的饭。她心里琢磨着,从这魏妈妈进了后院,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或者说一切都也太对劲了,到底是什么呢? 她吃完一小碗米饭,又喝了些汤,便放下了筷子,魏妈妈忙端茶给她漱口,却忽然笑道:“青娘子果然同三爷说的一样,聪慧过人,心思通透。老奴今日一见,便是老奴认识的那些大家闺秀,也少有青娘子这般坦然大气。” 姜采青慢吞吞放下茶盏,心说,就是这儿不对了,这魏妈妈,自从进到后院竟没有陌生感,似乎对张家的一切都做过了解的,她未必认得每个人,可似乎都知道每个人。比如说,她一开口就称自己“青娘子”,按外头的惯例,似乎更应该称呼她为姜姨娘。姜采青心中微微一笑,开口问道: “三爷和六爷安好?” “都好。老奴临来时三爷嘱咐过的,让老奴用心伺候青娘子。”魏妈妈道,“要说三爷和六爷,倒是没拿老奴当外人。” 果然!姜采青心说,这魏妈妈名义上是夫人张氏使唤来的,其实却领着裴三的差事才对。 “老奴从十二岁就伺候夫人,如今年纪也大了,又带着个半憨半傻的福月,夫人早在两年前就要放老奴回乡下养老的,只是夫人身子时好时坏,才一直没走。前阵子夫人说想挑个稳妥的妈妈来伺候您,三爷信得过老奴,便打发老奴来了。”魏妈妈说着微微笑道,“等青娘子平安生下小官人,老奴做好三爷吩咐的最后这一件差事,也能安心回老家楚州养老去。青娘子有什么为难的,尽管吩咐奴好了。” “那就辛苦魏妈妈了。”姜采青心说,你来的倒正是时候。 ****************** 第二日一早,大雪终于停了,姜采青开窗一看,嗬,这雪下得果然有出息,地上的雪看着要没过小腿深。入眼一片银装素裹,太阳已经升起来,照在雪地上明亮得刺眼。 屋子门口已经扫出了一条小路,几个婆子还在忙着扫雪,然而这样厚的雪,单指望几个小脚女人清扫出去,实在够呛。姜采青便让花罗去传话,叫丫鬟仆妇们都来帮忙扫雪,只管扫成小堆就好,等会子叫前头的小厮、护院们来铲出去。 “青娘,这后院都是我们这些女子,真要让家仆进来?” 隔窗看见周姨娘披着松花色滚毛大披风,拎着裙子,从东耳房小心翼翼顺着一溜屋檐走过来,她似乎对让那些男性的仆役进来有所疑虑。 “这雪太厚了,不想法子铲运出去,堆在院里,怕这一冬天也不能化干净,化的雪水在地上冻一层冰,稍不留心要滑倒的。”姜采青随手一指院里,又说道,“要把雪清运出去,光指望这些个女子实在弄不了,只好叫前头的家仆进来弄了,等会子他们进来,自家仆役也算不上外男,叫姨娘和丫鬟们回避一下就是。” “老奴也觉得是,这后院的雪一定要赶紧清运干净,旁人还好,万一滑着青娘子,可怎么行?”魏妈妈站在姜采青屋门口,叮嘱姜采青道:“您今儿可不能出这屋门一步,等积雪清扫干净了,门口叫人铺上地毡,您要闷了,顶多到门口瞧瞧就好。 姜采青便关了窗户,走到门旁往外头张望,庭院中花木丛一夜变成了玉树琼枝,福月正蹲在藤架旁边拍雪,玩得不亦乐乎。 “倒是可以在花圃里堆个雪人,雪锦,你再叫上两个丫鬟,跟福月堆雪人玩去。” 雪锦犹豫一下,为难道:“回青娘子,奴婢不太会堆雪人,翠绮倒是很会玩这个,要不奴婢去前院把她叫来?” “去叫。”姜采青说道。翠绮在前院当差,平日负责正厅、偏厅收拾打扫、待客泡茶之类的事情,如今这张家哪有什么来客,想她在前院也是闲着无聊。要说姜采青还蛮喜欢这个翠绮的,心里盘算着把她拨到后院来伺候呢。 等姜采青梳洗完毕,喝过了今早的参汤,再看院里,藤架下边已经堆了一个偌大的雪人,两颗板栗做的眼睛,还披着个披风,细看竟是用的哪个婆子的大围裙。姜采青一下子来了兴致,便叫翠绮再拿了个红萝卜来当鼻子。 “奴婢用雪疙瘩给它做的鼻子,看不分明,换了红萝卜果然有趣。”翠绮脸颊冻得通红,玩得很是兴奋,福月显然对这个会堆雪人的姐姐很喜欢,小狗似的跟在翠绮后头。 绫姨娘送来早饭,柳妈妈跟着端来的,花生薏米粥、羊肉小馄饨,照旧配了十几样面点糕饼,花罗和魏妈妈忙过来伺候她吃。姜采青看看桌上,便叫柳妈妈:“我这两日早起总觉着嗓子干痒,有些发痛,想吃些甜软的汤水,你去叫厨房熬一碗山药糯米粥来,加几颗蜜枣。” “您嗓子干痛?哎呦,这可是大事儿。”柳妈妈拍着大腿说,“要不老奴叫人去回春堂请郎中来?” “不用了,大约就是夜间火炭盆烤得太燥热了。”姜采青寻思,肯定是空气太干燥了,这古代也没有空气加湿器,等会子叫花罗拿个水壶在火炭盆上烧,给屋里弄些水蒸气加湿。 柳妈妈给她屋里放了两个火炭盆,被窝还塞了汤婆子暖脚,这大雪天的夜里竟汗津津的,半夜叫花罗起来开窗透气——柳妈妈守夜会打盹,打盹还会打呼噜,好在花罗靠谱些,叫柳妈妈回去睡,自己在外间铺了卧榻守夜。 姜采青暗暗决定,唯有这一晚上,往后再不让谁给她守夜了,屋里有人反倒睡得不安稳,她真怕半夜说梦话,说出什么事端来。 “哎,您这身子可要紧,依老奴看,还是叫了郎中瞧瞧才放心。”柳妈妈一脸担忧的样子,十分想表现出关切来。 一旁魏妈妈便说道:“青娘子既然不舒服,真要小心在意才是。不过这镇上的土郎中怕不牢靠,反叫人不放心,孕妇吃的药可来不得半点差池。要不您就先吃些甜软的东西养养,等雪融化一两日,叫人去城里请个名医来。” 这话姜采青听着贴心,便点点头说道:“就依魏妈妈。柳妈妈,去跟赵二家的说,今日的点心要一样蜂蜜藕粉冻梨糕,干果之类就不用了,拿些果脯来。” 柳妈妈一走,姜采青随意挑了几筷子,好歹吃了半块软糯的菱粉糕,便没了食欲。加上刚才的参汤,肚子里反正也不太饿。 “青娘子每日用的这桂圆茶,老奴以为并不算好,不如换成菊花茶吧。”魏妈妈见花罗拾掇了碗碟出去,便沉吟道:“老奴私下觉着,娘子这嗓子干痛,怕不怪火炭盆烤的。” 第17章 走心 “我只是嗓子稍微有些干痛,并不重的,魏妈妈不用担心。”姜采青自己也没当回事,嗓子痛喉咙发炎,反正是秋冬季节常有的事,要是搁在现代,吃两粒薄荷糖就该好了,可这是古代,她可不想喝那黑漆漆的苦药汤。 “嗓子痛并非小事,老奴看娘子这情形,恐怕是上火了。” 上火了?秋冬节气上火自然是常有的,姜采青反正觉着自己没别的毛病,吃得香睡得甜,小胳膊小腿都长肉。 “恕老奴多嘴,我看娘子用的多是荤菜,鸡鱼羊肉、桂圆、参汤,这些都是燥热大补之物,您这几日还是尽量用些清淡的吃食,夫人给您送来的东西里头,有几瓶玫瑰露和雪梨膏,正好拿来给您用,调理几日也就该好了。” 原来病从口入。姜采青本就是个无肉不欢的人,到这张家之后,每日里一堆人操心她的吃喝,叫她吃得不亦乐乎,如今上火了怪谁?羊肉上火她是知道的,好在这时代的古人还没开始吃辣椒,若不然,早该长痘痘了吧 干红辣椒配孜然羊肉,绝对是迷人的味蕾魔鬼,但也是身体上火的一大元凶,姜采青以前就曾吃得嗓子痛、长痘痘。然而历史上的辣椒,要等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带回辣椒,再等一百多年之后才传入中国呢,起初还是被当做观赏花卉种了许多年。 当然,古人并非不吃辣,丝绸之路给大汉朝带来了胡椒,它香辛的辣味迷倒了大汉天子,普通老百姓当时是尝不到的。古人调制辣味,除了胡椒,还有靠的麻椒和茱萸。然而麻椒和茱萸的辣味跟辣椒是无法媲美的,也因此,辣椒才叫姜采青时常想念。 “家里的人怕也是不懂。”魏妈妈推开一扇窗子,见丫鬟仆妇们扫雪已经扫到抄手游廊那儿了,近处不该有耳朵,才缓缓说道:“有些东西,真不该给孕妇多用的,不管有心无心,人心都隔着肚皮,娘子凡事多思量才好。” 姜采青心里有些窘,心说姜女士吃货一枚,每日的饭菜都是由着她自己点的,自己嘴馋罢了。她不是没去想过,如今张家这后院,就算有些个小心机,按说也无伤大雅,改变不了主旋律。你想啊,如今张家只剩她们这几个姨娘,命运还都指望她这“肚子”呢,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孩子要是有个什么差池,家产落入族人手里,姨娘们谁也没有半点好处。 从这个角度来说,众位姨娘们比任何人都盼望着“小官人”平安降生。 起码目前,除了拼命把她当猪养,姜采青也没发觉哪个姨娘有不对劲。上火这样的小毛病,再平常不过,也不能把人怎么着,魏妈妈大约是豪门世家浸淫久了,满脑门子阴谋论,想太多了吧。 当然人性复杂,这些姨娘一个个年轻貌美,很可能是不甘心守寡的,可就算想要改嫁,在她这儿也比落在张家族人手里容易些吧?姜采青这么一想,脑容量立刻就放到这方面去了。 “魏妈妈大约想多了,只是上火的小毛病。不过你的话也给我提个醒,我定会凡事多思量的。” “兴许是老奴想多了。老奴昨日才来,知人不深,且看看吧。” “魏妈妈也是太关心我。”姜采青微微笑道,她望着门外的庭院,话题一转问道:“魏妈妈,我倒是有个事情想问,这些个姨娘们可否改嫁?” “改嫁?”魏妈妈稍稍一愣,随即便无所谓地笑笑道:“娘子应当知道,这张家除了周姨娘,其余妾婢都是有身契的,如今张家您掌管着,若不想留着她们,随意卖掉就是了。” 卖掉?姜采青脑子里转了两圈,现代教育的人权论稳占上风,便追问道:“也就是说,我可以决定她们的去留?若我将她们卖给他人,不会有人非议吗?” “非议什么?不说她们无所出,即便是生养过子嗣的贱妾,被主母卖掉也多得是,原本就是买来的罢了。” 姜采青听她这一说,便觉着嗓子更干涩了,她心中不禁暗叹,果然是万恶的旧社会。不过如此一来,反倒给她提供了某些便利。 “那……周姨娘呢?” “周姨娘是良妾,自然不好卖掉的,即便改嫁,怕也要她娘家人答应才好。” 娘家人?说来说去都不能自己做主罢了。姜采青对周姨娘的娘家所知不多,索性先不去想。 或许是现代思想的臭毛病吧,叫一群年轻美丽的女人关在后院里守寡,姜采青总觉得有些不人道。再说了,女人多的地方也容易生事儿不是?要是后院的姨娘们少几个,这日子似乎……更简单随意些。 其实这些时日姜采青一直琢磨,除了晚几百年个别变态的朝代,寡妇再嫁似乎也不是不行。大唐女子的开放和剽悍咱就不用说了,李清照再嫁的吧?唐婉被休后也再嫁了吧?宋真宗刘皇后,就是“狸猫换太子”里头那位鼎鼎大名的刘太后,不也是匠人之妻改嫁王府为妾的?王爷后来做了皇帝,二嫁的小妾竟一步步登上了皇后宝座。 “青娘子如此一问,是有什么打算吗?” “随口一问,且看看吧。”姜采青心说,她真是先问问罢了,打从她穿过来,就没出过这宅院,拿不准此时此地的礼教风俗,并且也是想从魏妈妈嘴里侧面探一探裴家的态度。 裴三那个死变态要是说,尔等就该给我表兄守寡终生,估计她要想打发这些姨娘,难!以她如今对局面的掌控,一时半会肯定不行的。 ****************** 张氏夫人送来的东西,竟满满当当装了一车子,怪不得只是魏妈妈和福月两人坐车,却带了两辆车来。后院的积雪清扫干净后,姜采青怀里抱个白铜的瓜楞小手炉,侧坐在门里旁,看着几个婆子一趟趟搬东西进来,这些东西姜采青不让搬到自己屋里,她屋里添了书案,又添了张红木的软榻,已经有点挤了,于是便先搬到了正房一侧的小花厅。 魏妈妈站在花厅门旁,招呼丫鬟们来拿东西。给周姨娘的金镯一对,白玉佛珠手串一个、佛经一部,让丫鬟先送去她房里了,绫姨娘她们四个每人一对金镯、一部佛经,也叫各自的丫鬟拿回各自屋去。 魏妈妈捧了几个盒子来给姜采青,跟周姨娘的一般样子,打开来也是同样东西,金镯、佛珠,还有佛经,花罗在一旁接过去了。剩下那一堆,便都是补品药材,有的拿去了库房收着,有的送去厨房,有些瓶瓶罐罐则直接送到了姜采青屋里,姜采青也没去细看,估计就是魏妈妈说的玫瑰露、雪梨膏之类的东西了。 竟然还有一堆布料。姜采青心说这张氏夫人还真不太会挑东西,赏给姨娘们的那些东西,一看就不走心,补品药材看着倒是上好的,可这布料就更不走心了,要知道,张家就开着当地最大的布帛铺呢。 等魏妈妈把单子拿来给她,姜采青才发现也不全是不走心,这些布料共计是两匹杭罗、两匹天香绢、一匹浣花锦、一匹雨丝锦,都是最名贵的衣料,尤其那两匹锦应该是贡品,市面上有钱也难买到的。 平民跟官宦之家的本质区别,顿时就显现出来了。姜采青一琢磨,得,这些料子反正也不是给她的,一样比一样轻薄柔软,明显是给那个将来的孩子准备。 一一处置完了,魏妈妈最后亲手抱着一个紫檀雕花的大盒子回来,从里头小心翼翼地请出一尊白玉观音,说是夫人亲口.交代,一定要放在姜采青卧房里供着的。 姜采青转头看了看,她这两间屋里要是再添一张香案,可就更热闹了。 周姨娘便又旧话重提,叫把隔壁空着的两间屋子给姜采青用,于是丫鬟婆子们赶紧拾掇干净,把姜采青屋里的书案、衣柜搬了过去,午饭前抬来一张乌檀木的香案,总算把那尊白玉观音端端正正供上了。 大雪之后,天气变得格外冷,姜采青原先每日吃了饭还在庭院里溜达两圈呢,如今冻的,猫在屋里也不肯出房门了。那雪梨膏似乎挺好用,吃了几回以后,嗓子也不干痛了。姜采青还是自觉反思了自己的饮食,觉着上火是小事,可要是整天这么只吃不动弹,这小身体很快就该横向发展了,回想起初中时候将近两百斤的胖墩同学,姜采青便交代柳妈妈说,往后她的饭食要荤素搭配,至少有两样素菜才行。 赵二家的为难半天,把原本准备好的午饭换了一样芫荽蒸鸡蛋,一样清炒白莲藕,姜采青吃着爽口,便也没去深究鸡蛋到底算荤菜素菜。饭后曹管家来回这个月的开支账目,姜采青看了看那账册,无非是简单的加减,她也没用算盘笔墨,心算片刻就出来了,见账面上并没有出入,便让曹管家回去做事。 “青娘子,棠姨娘来了,在门外候着呢。” 棠姨娘依旧裹着那件月白镶毛的披风,薄薄施了脂粉,还是看得出眼睛一圈发青,像是没睡好的样子。她手里拿着一包东西,进来后放下包裹,先去香案前双手合十,躬身拜了三拜,才过来给姜采青福身见礼。 “奴婢给青娘子的披风总算好了,奴婢针线粗苯,也不知颜色样式您喜不喜欢。” 棠姨娘打开包裹,花罗和魏妈妈忙过来理开,是一件玉色莲绫夹棉披风,领口到下摆滚着大毛,像是狸子皮,整件披风显得素雅大方。以姨娘们的份例月银,这些衣料,怕都是棠姨娘压箱底的了。 “真是好看。秋棠你千针万线做的,我怎么会不喜欢呢。”姜采青忙叫花罗倒茶,棠姨娘接过茶盏,端在手里犹豫片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秋棠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奴婢……奴婢昨儿梦见官人和大娘子了,梦里也不分明,只记得官人说天冷。”棠姨娘低着头说道,“奴婢明日想去给官人上个坟,家里还有官人和大娘子旧时的衣裳,头七时候烧剩下的,奴婢想都拿去坟上烧了吧。” 第18章 进香 棠姨娘忽然要去上坟,这事儿,也不好拦着呀。可眼下刚刚下过大雪,天冷得要命,地里那雪没到小腿肚子深,裴家送魏妈妈来的护卫们都不敢上路呢,棠姨娘这样娇弱的身子,一双三寸金莲,怎么到镇外几里远的墓地去上坟? 姜采青想了想,便建议她等上几天,等雪稍稍融化再去。 棠姨娘忙说道:“奴婢坐轿子去,有丫鬟婆子跟着,不会有事的。这雪怕是等上三五天也化不了,奴婢还是明日就去吧。” 姜采青无奈半天,也只好答应了,便叫曹管事务必安排几个稳当的仆役跟着。谁知这还没完,绫姨娘当晚听说之后,非得要陪着去,菊姨娘劝了那两位半天,也不知怎么劝的,最后竟决定三个人一起去了。 三位姨娘一起出门,三顶青布小轿,前边一队家奴仆役开路,后边好几个丫鬟仆妇跟着,这样的阵仗足够引人注目了。一早出门去的,近黄昏才回来,回来时候都很疲惫,绫姨娘眼睛通红,棠姨娘脸色苍白,菊姨娘一双小脚都肿痛了,看着就让人担心,周姨娘赶紧叫厨房熬姜汤。 这一趟上坟,棠姨娘在房里萎靡了好几天,绫姨娘竟染上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姜采青,赶紧给她请郎中,叫她呆在自己房里躲着,连服侍她的丫鬟都不敢出来走动。 天太冷,雪也不肯化,裴家来的管事和护卫又留了两日,还是踏着积雪回程了。临走姜采青叫人备了四盒果脯蜜饯、四盒野菌菇干、各样干菜也四盒,都是自家庄子上的土产;四对雪地里活捉的锦鸡、野兔,还有鹌鹑和野岩鸽也咕咕叫地装了两笼子,算是给张氏夫人的回礼。那管事和四个护卫,每人送了一个装满银锞子的荷包做礼物。 天就那么一直冷着,冷着,冻得人伸不出手,姜采青心里寻思这些姨娘也不容易,这都进腊月了,趁着年关,索性给每人好生置办几样衣裳首饰吧。她如此一说,周姨娘十分赞同,只提醒衣裳料子尽量素净些,因为家主新丧,三年内家里逢年过节都不能太喜庆,连红灯、桃符都不能的用。 布帛铺子的陈掌柜来报账的时候,便把姜采青吩咐的衣料一起送来了,姜采青瞥了一眼那些衣料,的确没什么鲜艳的颜色。福月恰好坐在她脚边的小矮凳上,跟魏妈妈学着缝报春的布公鸡,姜采青便指着那些衣料叫福月先挑。 “这可使不得,福月什么身份,使不得的。”魏妈妈连忙推辞。 “是我赏她的,要过年了,总得给福月做件新衣裳。”姜采青只叫福月去挑,福月咬着手指看看姜采青,见她笑微微鼓励的样子,果真去挑了一匹樱草黄的从花绢。这孩子虽说先天不足,却并不全傻,爱笑,整日安安静静地不闹也不多话。 雪锦去请几位姨娘来挑衣料,绫姨娘的风寒还没好利索呢,就没来,棠姨娘这阵子都恹恹的,也没来。菊姨娘和绢姨娘一人挑了两匹缎子,周姨娘也随手拿了两匹灰绿暗色的料子,陈掌柜一向精明,姨娘们也都是七窍玲珑的心思,挑来挑去,姜采青平日喜欢的那几样颜色竟都剩下了。 “那匹竹青的方纹绫,青娘你做条裙子一定好看,不如我做主给你挑了吧。”周姨娘故意笑道,又指着几样颜色雅致的说也不错,姜采青便随意选了一匹象牙白的缎子。 菊姨娘做主替棠姨娘和绫姨娘挑了,剩下的料子便叫柳妈妈放进库房留着用。按惯例,家中下人每年也要做两季衣裳,铺子里另外准备了粗细棉布、葛布,是给下人们的,陈掌柜和曹管事便出去分配布料了。 “秋棠也不出屋门,身子总不太好,这几日越发迷迷瞪瞪的。前几日给素绫请郎中,本打算叫她一起看看的,她非说自己没事。”周姨娘脸上有些担忧,叹息道:“家里一下子病了两个。青娘你可要小心在意,每日的参汤、补品可不能耽误,一定要都喝了,衣裳穿暖些,饭也好好吃,想吃什么就叫人赶紧去弄。把你身子养得强健了,肚里的孩子康健,我们才好放心。” “秋棠的身子的确太弱,这样下去可不行。往后我的参汤,给她也送一碗吧。”姜采青想想便叫菊姨娘,“问菊,你跟秋棠走得近,你多照看她,该请郎中你就打发人去请。” “奴婢知道了。”菊姨娘忙应道,“青娘子也不必担心,我看她就那样,往年秋冬时节也都是蔫巴巴的,也没什么大病,今年大约是为着官人和大娘子,身子更差了些。她最怕看病吃药,养养就好了。” “哎,老奴多嘴啊,有几句话,也不知该不该说。”一旁柳妈妈忽然插嘴道。 “不该说你还多嘴?”周姨娘抬手道,“说话不说半截,要说就说来听听。” 柳妈妈被斥得有些臊,讪笑道:“老奴琢磨啊,三个人上了一回坟,回来就病倒两个,莫不是沾了什么邪祟东西?您知道的,野外那坟地里……要不,老奴去找个明白人来给棠姨娘瞧瞧?” “呸,越发胡说了!”周姨娘气道,“柳婆子,你倒真该掌嘴,她们是去给官人和大娘子上坟,张家自家祖坟,哪来的邪祟东西?” 这……噗!姜采青忍不住想笑,经周姨娘这么一说,柳妈妈那句“邪祟”岂不是把张家的八代祖宗都给骂了? “这……这……老奴胡说!”柳妈妈一张脸皮顿时就发紫了,忙抬手往自己腮帮子扇了一下说:“老奴胡说,老奴掌嘴!” “行啦行啦,你赶紧下去吧。”姜采青挥挥手打发柳妈妈,“不该说的话,别多嘴多舌的。” 柳妈妈赶忙低头退了下去,屋里剩下花罗和魏妈妈,魏妈妈始终保持高品质的沉静侍立一旁,花罗则拿了火钳去拨火炭盆里的灰。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好一会子周姨娘才迟疑地问道:“青娘,你说……会不会是官人和大娘子在怪罪什么,还是……有什么心愿未了?秋棠这素绫这一病,的确也叫人心里怪不踏实的。” 鬼神之事,姜采青如今是不敢信又不敢不信,不过绫姨娘和棠姨娘的病,据她看来,基本上就是冻的。姨娘们平日养尊处优,也不怎么活动,这天冷得要死不说,棠姨娘她们回来的时候绣鞋上分明沾着泥雪,那墓地肯定不能把轿子一直抬到跟前的,小小金莲踩着雪走路那滋味儿,连冻带累,可不就病了吗。可她也不好直接就说,我看那俩没啥,就是娇气冻的! “这个……可不好说。”姜采青含糊道,“我年纪轻,也不太懂。” “要不,还是请些高僧来做做法事吧。华宁寺的师傅们年底只怕忙……不然叫曹管家专门去一趟,多捐些香火。”周姨娘犹豫着说,“青娘你看行不行?我主要是想,正好也近年关了,原本也该做些法事的。” 姜采青点点头,这事儿就跟棠姨娘上坟一样,人家既然有心,既然这样说了,谁也不好拦着不是? “就依银瓶姐姐。花罗,去前边传话,叫曹管事明日去办吧。” 谁知这事还没完呢,晚间刚吃了饭,绫姨娘又来求见了,进门照旧先去香案前拜过观音,又恭恭敬敬给姜采青见礼。 “又到月初了,奴婢想明日去华宁寺进香,求青娘子应允。” 进香?姜采青心说姑奶奶您能消停点儿吗,上一回坟就弄成这个样子了,竟还要爬山越岭,到好几十里外的华宁寺去进香?她看看低头躬身的棠姨娘,顿了顿才说道:“秋棠,我原先也不知道,你一直虔心礼佛?” “以前在裴府,老夫人常叫我们要诚心向佛,奴婢也一直信的,到张家后大娘子也喜欢求佛诵经。因此这两年,奴婢每逢月初,都要去华宁寺上香的,只是……这两个月家中遭逢变故,官人丧期,就没去上香。眼下已经腊月了,奴婢自己和绫姨娘身子都不好,奴婢想这个月不能再耽误了。” 一番话轻轻道来,棠姨娘停顿片刻,见姜采青没开口,便忙又说道:“奴婢想着,正好也去给青娘子许愿祈福,求佛祖保佑您和腹中的孩子,平安康健地生下来。” “我跟周姨娘昨日晚间已经商议好了,要请华宁寺的高僧来家中做一场法事,秋棠你先不用亲自去寺里进香了。” “奴婢每月去山上进香,要的就是这份心意,还是去了更好。奴婢正好去求住持法师亲自给官人和和大娘子诵经超度,给张家祈福保平安。” 姜采青无奈道:“秋棠,不是我拦你,可是你看屋檐上的雪都还那么厚呢,去华宁寺的山路肯定更不好走,积雪泥泞,万一你滑着摔着了,谁来担待?” “奴婢也知道。可进香要的是诚心,因为路不好就不了去,失了礼佛的本心,佛祖大约要怪罪的。” 好吧,人家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姜采青只能说,这张家也不在乎柴米贵,可不当家不知事烦人呐。 姜采青把家里的人手排了一遍,要是送棠姨娘去华宁寺上香,这样远的路,这样的天气,总要多几个男仆跟着才能周全,加上两个轿夫,还要几个婆子、丫鬟,这宅子里连老带少,统共不到二十个男仆……她以前总以为,古代那大户人家动辄几十上百的家仆奴婢,也太夸张了。如今看来,古代凡事都要靠人力,即便张家这样简单的人口,男女仆从二三十口子,竟还不太充足。 年关近了,贼也要过年呐,这万一要有个土匪毛贼,或者来一伙子狗胆的族人闹事……还真不能叫人放心。 第19章 闹腾 “老奴看这秋棠,不是个安生的。” 棠姨娘走后,魏妈妈沉声说了一句。棠姨娘原先是裴家的丫鬟,魏妈妈是裴家得脸的奶娘,直呼她名字也无不可。 “我也觉着,秋棠这阵子像是有什么事情。”姜采青道,“要说是因为官人故去伤心忧虑,时间一天天过去,也该日渐开解才对,怎么看着反倒越发的心事重了?” “这可难说。这个秋棠心眼子可活泛,原先在裴府,只是个不起眼的二等丫鬟,当年老夫人在府里给侄子挑侍妾,按八字先选了三个,张官人和吴娘子去府里走动时,老夫人便指派她三人去伺候,这秋棠没两天就得了他们夫妻两个的喜欢,竟开口跟老夫人挑了她。” 聪明人,懂得抓住机会。尽管姜采青很喜欢红楼梦里那个鸳鸯,可一个丫鬟想过好日子也无可厚非,试想秋棠就算不给张官人做妾,也无法做自己的主,留在裴家无非是让主人随便配给哪个小厮。 “礼佛进香也不在这一回。”魏妈妈沉吟道,“这冰天雪地非要去进香,娘子怎么想的?” “她要是有什么私情,我倒放心了,索性就放了她出去,就像魏妈妈你说过的,无非一张身契。”姜采青道,心中却些疑惑,“说起来不该呀,她整日关在后院,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外人。” “秋棠是裴府的家生子,老夫人赐的,她要真敢弄出什么丑事让张家蒙羞,老夫人定然饶不了她。” 姜采青心说,横竖男主人都已经死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棠姨娘就算想跳槽换防,也随她去吧。只是别闹出什么事来才好。 第二日一早,姜采青特意早起了半个时辰,叫长兴带着三个体壮的护院送棠姨娘去华宁寺,连同轿夫和两个婆子,加上棠姨娘的贴身丫鬟,一行人出了张家外院大门,沿着残雪的青石板路出镇去了。 姜采青去偏厅安排了几桩年前的事情,顺便交代了一件事:“曹管家,你传话给赵庄头,叫他从庄子里挑四个精干的人手,要老实可靠的家生子,拨到宅子里来做护院。” 曹管家有些为难的神色道:“青娘子有所不知,庄子里也要人手的,他们在庄子做活已经习惯了。依小的之见,要想添护院的人手,倒不如叫牙婆来新买几个,或者签几个活契的先用着。这些事情,小的都熟悉的。” “哦?”姜采青漫不经心问道,“那依你之见,还是依我之见?” “这……当然是该听您的吩咐。” “那就赶紧去。”姜采青淡漠说道,“庄子的农活,随便换个人也一样做,这宅子里用的人,要知根知底的家生子才更放心。还是那句话,不叫人放心的奴才,谁也用不起。” 两处田庄里,有身契的家人几十口子,千余亩的的田地主要靠佃农耕种,又不是现代化农场,哪能就靠这些家奴?再说眼下正值农闲,曹管家这话,分明站不住脚。 ****************** 棠姨娘这回进香,一去三天才回来,这倒是正常,毕竟几十里山路也不好走。回来时天已经傍晚了,一行人都很劳累的样子。棠姨娘进了后院便先来见姜采青,周姨娘听到动静也过来了,见棠姨娘疲惫不堪的模样,脸色也十分不好,就没多问,只叫她先回屋歇着。 第二日腊八。腊八的习俗在这会子可不仅是一碗腊八粥,“腊”在古代就是冬祭,宰猪烹羊,逐疫迎春,猪羊都是提早准备好的,鸡鸭鱼肉,香烛祭酒等等。腊八粥也是头天晚上就开始煮的,各样杂粮杂果,花生、桂圆、红枣、莲子、杏仁、榛子、白果、板栗;黄米白米高粱米,红糖白糖葡萄干……但凡是能想到能找到的,头天晚上下人们就精挑细选,洗剥干净,到半夜子时一股脑放进大锅里小火慢煮,一直煮到清晨东方冒出红霞,喷香的腊八粥总算煮好了,装进白瓷大碗里,上头再用各色果脯蜜饯、青丝红丝一圈圈摆成好看的团花。 一大早宅子各处就都忙活起来了,前院铺了红毡,摆下祭神的香案,姜采青在魏妈妈手把手的指点下,带着一大家子人磕头上香,敬天敬地敬神灵。然后叫四个仆役端着猪头、羊头和腊八粥,送去镇上的张氏祠堂祭祖;再去自家正厅供着的牌位前祭祀一番,大家才到偏厅坐了,就着各样果脯、糕饼,安心喝她们的腊八粥。绫姨娘风寒没好透,粥给她送去屋里,棠姨娘倒是一早来了,也喝了半碗。 原本这腊八粥还要分送亲戚朋友的,你送我我送你,互相送着喝。可张家也没有至亲近房,吴家一门亲戚远在濮州,裴家那位尊贵的老姑母也在沂州呢,即便周姨娘的娘家也三四十里远,姜采青索性就把这一环节省略了。 主子们先喝上了,宅子里的下人也纷纷端碗喝粥,一个大锅里煮出来的,主仆都喝得喷香。按着张家惯例,这粥煮了可不止一锅,自家人喝过了,几个家仆就抬着大木桶,到大街上给穷人赊粥去。有钱人家一般都会在腊八赊粥,为的是能给自家积德积福,以前张家因为多年没孩子,很重视这些事情,而据说张家每年赊的粥,都是镇上最香最稠的。 赊粥的家仆刚走,长兴领人送祭品到祠堂才回来,族长和几个族老就跟到大门口了,还是说要见姜采青。姜采青粥喝的滋润了,心情还不错,就打发翠绮到门口见一见。翠绮回来说,族长是来讨要每年的祠堂修缮银子的。姜采青听了不禁好气又好笑。 “好好的祠堂,每年都要一大笔银子修缮,也没听说添了几块砖瓦,钱到底哪儿去了?你去问问他们,祠堂是不是我们一家的,要是我们自己家的,就赶紧交给我们,旁人不许管了,要不是呢,该修缮就修缮,该我们摊多少钱就摊多少。” 翠绮答应着往外走,姜采青又追了一句:“要有人在再叨叨什么,你就跟他说,生气我把族学里请夫子的花费也给他裁了。” 翠绮来到外院大门口,族长并几个族老正一脸憋屈地候在外头,翠绮也不出去,就俏生生站在门里旁,把姜采青的话学了一遍。话音还没落,那边九叔公就跳起来了。 “小贱妇,你跟谁这样说话?张安臣活着的时候,哪年不给祠堂里拨一笔银子用?他才死几天,家产还没一定落到你们这些贱妇手里呢,就敢亏待族人,一回一回地轻慢长辈,礼教让狗吃了吗?” “礼教没让狗吃,有些人良心怕是叫狗吃了。”翠绮本就泼辣些,又得了姜采青的话,索性就不让了。“你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你算哪门子礼教?我们官人在世时那般厚待你们,也没见谁知道好歹,他才去几天,你们就这样欺上门来!” “反了,反了。”九叔公气得发抖,指着翠绮骂道:“我就说吧,这几个小贱妇不是好东西,几个小寡妇家,养了一群的家仆护院,听说头两天又弄来四个,她养这些年轻力壮的男人留着做什么?看把她猖狂的,等这家产交到宗族手里,把这些个小贱妇全卖到窑子里去。” 九叔公这一叫嚷,旁边的人忙拽着他劝,可根本关不住他那张惹祸的臭嘴,几个族老正往后推他呢,长兴几步跨过来,攥紧拳头扑的一下,一拳打得九叔公歪倒在地上,这老货爬起来一阵叫唤,连着血沫子吐出两颗大牙来。 “欺人太甚,抄家伙!”长兴一声招呼,他手底下的七八个护院整天听着长兴棒打九叔公的光荣事迹,都急着表现呢,呼啦一下就摸着棍围上去了。 眼看就闹大了,族长一看形势不好,忙往九叔公屁股上狠踢了一脚骂道:“糊涂的老货,叫你这回别跟来你非跟来,又犯浑了吧?赶紧给我滚。”转身忙安抚长兴几句,领着人扯着九叔公灰溜溜走了。 这族长倒是个知道深浅的,眼下跟张家当面硬干,肯定没有好果子吃,闹大了那不是打裴家的脸吗?他们仗着的无非是本家同姓的长辈身份,可人家要是不拿他当个长辈看,他那一套也就不好使了。 咬咬牙忍着呗,回去烧香祷告,只盼望着姜采青生下的是个女儿。 “翠绮这丫头倒是不错。她那个泼辣劲儿,将来做个管事娘子什么的肯定行。”姜采青一五一十听说之后,笑微微夸了一句。 “是青娘你管教的好。”周姨娘道。 此时喝完了腊八粥,反正也无事可做,便都坐在偏厅烤火说话,赵二家的又送来收拾腌渍好了的鹌鹑,串在竹枝上,几人便纷纷动手烤鹌鹑,想起福月喜欢这个,又叫人去把后院玩的福月叫来。 菊姨娘掩口笑道:“若是要做管事娘子,得先给她配个小女婿才行啊,看看家里哪个小厮合适,就那个长兴如何?。” “翠绮还不到十五呢吧?不急,再留两年。”姜采青对拉郎配这种事情不感兴趣,把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随便配了小厮,真的好吗? 姜采青转头叫人拿了一对绞丝银镯子给翠绮,又叫给长兴的那一队护院赏新衣,涨月钱,美其名曰培养忠诚度。 她盘算着,要想在这古代安稳过日子,尤其还守着偌大家产,保护自己是十分紧要的,索性就慢慢把这护院的队伍发展壮大起来,少说也弄他个二三十人,最好能找个会功夫的教头来调.教调.教,养一支忠诚的小规模私兵,往后不管他毛贼还是族人,全不用担心了。 第20章 疑心 鹌鹑放在火炭上慢慢烤着,边烤边撒些碾碎的麻椒,肉香裹着麻椒特有的辛辣味儿直往鼻子里钻,馋虫都勾出来了。可烤了好一会子还没吃到嘴里呢,火旺了怕烤糊,小小火烘烤慢,总担心没熟透,好在烤的就是个暖和好玩。 可能是看一时半会烤不上吃的,赵二家的去拿了铁网子来架在火上,放了些红薯片、腌肉条、豆腐干在上头烤,豆腐干是夏日里自家做的,烘热乎了就能吃,味道还算不错,姜采青拿筷子吃了两块,便闻着那腌肉烤出来的味道怪怪的,说不清是香是臭,她一向不太喜欢腌肉、咸鱼之类的东西,就捂着鼻子叫柳妈妈:“快把这腌肉拿走,闻着恶心。” 柳妈妈赶忙拿了个碟子去夹腌肉条,旁的人也纷纷帮着夹,棠姨娘却忽然站起身来,捂着胸口紧走两步,从侧门往后头出去了。众人这会子心思都在姜采青身上,也没多注意她。 “赵二家的也粗心,上回煎那个黄尖子鱼,就害的青娘恶心不舒坦,还敢把这腌肉拿来烤,往后咸鱼咸肉这些东西,不许再弄了,她怀着身孕的人,你们也不多仔细些。”周姨娘气得骂道。 “都怪奴婢,都怪奴婢,求周姨娘饶了这一回,奴婢往后一定记住。”赵二家的忙躬身告饶。 周姨娘抬抬手,寒着脸道:“记住就好,她如今身子有多要紧,你们不知道?都跟你们说过几回了,青娘的吃食,一定要精细,尽量弄些新鲜合口的。” 赵二家的连声答应着,在场的人也不敢随便说话,一时气氛就有些冷了。姜采青本来就是临时脑子一动,她这孕妇总得装装吧,也不是一回两回,她说恶心不吃人家端走就是,哪想到周姨娘竟冷脸训起人来了,姜采青便开口道:“银瓶姐姐犯不着生气担心,我不碍事的。” “我如今不担心你,我还担心谁呀。”周姨娘说道。她翻烤了一会子,把自己手里的鹌鹑递给姜采青,“这个该熟透了,你先尝尝。” “烤得真香,就是如今都不敢多吃了。”姜采青笑道,“我这阵子总爱上火,吃得不消化,再这样吃下去非长成肥猪不可。” 她这样一说,引得旁人都笑起来。周姨娘也笑道:“知道你怕上火,我烤的这鹌鹑就没敢多放麻椒。我以前在娘家看嫂子怀胎,也时常上火,大抵孕妇都会有些上火的,回头叫人拿些去火的银耳百合汤来喝。” 一顿烧烤一直吃到晌午,每人再喝碗清爽去腻的银耳汤,午饭也不用吃了,姨娘们才各自回屋去。姜采青本来习惯午后小睡一会子的,刚刚吃得有点撑,不敢躺下就睡,便在屋里转着圈儿走动消食。 “棠姨娘,呜……呜……” 福月扯着魏妈妈的袖子,咿呀不清地也不知想说什么,“棠姨娘”三个字基本听得出来。魏妈妈低头看她片刻,忙说道:“福月,你是不是想说棠姨娘不舒服?她身子不好,你别去烦她。”说着给姜采青暗暗递了个眼色,姜采青会意,便打发花罗退下去了。 “棠姨娘,呜……”福月捂着自己的胸口,一直学着呜呜的声音,姜采青没看明白,魏妈妈跟福月朝夕相处,却已经心中有数,脸色变了变,忙把福月打发出去玩。 “福月刚才怕看见秋棠恶心想吐。”魏妈妈小声说道,一张脸阴沉下来,“怪不得她刚才出去好一会子,肯定是闻着烤腌肉的味道恶心,才从侧门躲到后头僻静地方,这贱婢怕真做下丑事了!怪不得我看她眉低眼慢的,要不是福月贪玩撞见了,我还不敢这样疑心。” 姜采青不由一愣,她脑子里飞快地把棠姨娘这些日子的举止表现串联一遍,也暗暗吃惊。棠姨娘苍白的脸色,不肯吃饭,恹恹的没精神,还有上回的拔丝山楂…… 这要是真的,早半年前搁在张家,本该是谢天谢地的大喜事,可偏偏等到这个时候。那裴三为什么非要把姜采青硬拉进这趟浑水?他没别的人选啊。张官人去濮州一走三四个月,身边除了发妻,就只有原主这个新纳的的妾,要让别的姨娘诈孕也玩不转呀。如今张官人都死了两个多月了,棠姨娘肚子里要是真有什么动静,事情可就太尴尬了。 姜采青一边心里头惊疑不定,一边稳住神色,尽量平淡地说道:“也不能说明什么吧,她身子弱,就算恶心想吐也可能是脾胃不和,吃坏了什么东西。” “以老奴看,只怕不对。”魏妈妈说,“想要弄清不难,娘子只要打发人找个郎中来,就什么都清楚了。” “可是……若真叫郎中诊出什么来,可就捂不住了。”姜采青心里斟酌着措辞,努力想说服魏妈妈,“常言道家丑不外扬,真要那样,免不了叫张家蒙羞,再说如今也只是你疑心罢了,总得留个余地。” “这个老奴知道,自然不能随便叫个郎中来。” “还是不好,后院统共就这么大地方,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还是先等等看,要是假的,自然不用管了,要是真的,就看她自己什么打算再做理会,大不了找个旁的理由,远远卖了她,官人和大娘子丧期刚过,总归是悄无声息的法子才好。你要知道兔死狐悲,家里如今只剩下这几个姨娘,处置不当过激了,外头不好听不说,家里的日子可就更难过了。” 如今也只能先忽悠着了。姜采青心说,这要是真的,秋棠女士你可自己拿个主意呀!该私奔该私奔,该赎身赎身,实在不行一碗堕胎药,秋棠自己总该有个章程,她实在是有心想帮也帮不了多少的。 古代对女子不贞有多残酷,不用想也知道,可不像现代,那谁谁来着?劈腿出轨闹得人尽皆知,照样分走老公的财产。反正这事要是在张家后院闹出来,秋棠八成就死路一条了,单从人道主义来讲,姜采青也不希望看到。 “娘子心软,可旁人未必也跟你一样。”魏妈妈思索片刻才道,“就听娘子的吧,张家如今是您掌管,老奴一个下人也说不好,来张家只是为了伺候您,娘子心思玲珑,一定能处置周全的。” ****************** 棠姨娘的事情就这么先搁着了,眼下最大的事情,就是要过年了。要说张家这年也没什么好过的,不能张扬喜兴,不能欢庆宴饮,可该有的道道也不能省,扫尘,祭祀,置办年货,小农经济的好处,便是各样年货几乎不用买,自家差不多都办齐了。再有要给家奴打赏过年吃的用的,几十口子家人仆役,孬好也得过个年呐。 三十晚上除旧岁,爆竹是不能放了,大家都聚在偏厅烤火守岁,主子们少不了也要亲手包几个饺子应景儿。春晚是肯定看不成了,果子糕点倒管够,年三十守岁的果子也有讲究,花生寓意“长生”,红枣寓意“春来早”,柿饼寓意“事事如意”,还有黄灿灿的南瓜条和炒银杏,这叫做“金银满屋”,吃糖年糕则是图的“一年更比一年高”。福月头一遭在乡下过年,抱着柿饼和自家做的糖葫芦,小脸上满是幸福快乐。 守岁一直守到了子时,新的一年终于来到了,外头响起一阵阵爆竹声,自家院子里却衬得有些冷清,姜采青便叫人把准备好的荷包拿来,荷包里装着笔锭如意的银锞子,丫鬟仆妇们每人赏一个,福月已经困得歪在魏妈妈怀里睡了,花罗便把给她的荷包悄悄系在她衣带上。 “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小官人就能伸手讨压岁钱了。”周姨娘笑道。 “明年这个时候,小官人该有几个月了?”绫姨娘说着竟真的掰着手指数了数,“眼下青娘子四个月,到明年这时候,小官人该有六七个月了呢,正是最好玩的时候,咿咿呀呀能学说话了。” 绫姨娘的风寒养了大半个月,终于露面了,人也消瘦不少。姜采青以前读小说,不止一回看到过谁谁得了风寒病死了的情节,当时还觉着太夸张,风寒不就是小小的伤风感冒吗,人哪能那么轻易就死掉?等她活在古代的时候,她才真切感受到,在古代的医药条件下,人的生命真的很轻易。 “哪能啊,小婴孩怎么也得十个月左右学说话吧,咱们呀,也不能太心急了。”菊姨娘笑,“太为难我们小官人了吧!” 众人便一起哄笑起来。饺子都包好了,也没有旁的消遣,姜采青心里寻思着,平日也没见几位姨娘有什么娱乐,实在是无聊的很,菊姨娘以前做乐女,倒是会吹埙吹箫,可能因为丧事,也一直没听她吹过。古代的消遣项目本就不多,捶丸蹴鞠那是男人们玩的;赏花,看看院里那几株光秃秃的花木吧;作诗,除了周姨娘旁人好像也不认字;围棋、投壶,她自己都太会,在张家后院估计也玩不起来。 这古人也忒不会玩了。 “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姜采青问道,转向花罗、翠绮她们几个丫鬟问:“你们平日闲着都玩什么?” “抓子儿、缝荷包什么的,夏天好玩的多,粘知了、扑蝴蝶、还可以斗草……”翠绮忙道,“青娘子不知道,奴婢粘知了最在行了,嚼碎麦子做的黏胶,一定要嚼成黏黏的面筋,粘在细竹竿顶上,看准知了的翅膀,一粘一个准儿!” 听起来好像挺有趣,可这大冬天的也不能玩呀。姜采青脑子里正搜罗着,有什么简单易学的东西能教给她们玩,好歹能打发时间,翠绮一拍手笑道:“这些这会子也不能玩,守岁到半夜都困了呢,不如叫柳妈妈说个故事?” 第21章 薄冰 “哎,老奴那些个乡野旮旯的土故事,哪敢说给青娘子听。”柳妈妈连忙摆手,可架不住翠绮两句怂恿,果真说起故事来。 说一个货郎家新娶的小媳妇儿,娘家穷没吃过饺子的,到了货郎家里日子好些,这天货郎拎回二斤白面叫她包顿饺子吃……包袱就在这时候开始抖了,柳妈妈惟妙惟肖地一人扮演两角儿:婆娘啊,我买了二斤白面,你割点韭菜包两个饺子吃。哦,奴家知道了。小媳妇割韭菜切馅子,把二斤白面和吧和吧,擀吧擀吧,擀了两张大面皮儿,一盆韭菜馅分两堆,妥妥地包了两个大饺子…… 柳妈妈说到这儿,已经有人憋不住直笑了,柳妈妈自己却一本正经,仍旧说学逗唱地继续讲:那货郎来家之后呢,一掀锅盖,咕噜冒出来两个小猪娃一样的大饺子,白白胖胖横在锅里,货郎心里那个气呀,抓过小媳妇就要打,小媳妇可真委屈,哭哭啼啼反问道:不是你叫俺包两个饺子的吗? 柳妈妈哭丧脸的表情给故事画下句号,一屋子人都笑得不行了,故事本身就够搞笑的,更好笑的是柳妈妈说学俱佳的表演,姜采青心说这柳妈妈呀,搁到现代一准能当个上春晚的笑星。 她眼角瞟到棠姨娘靠在菊姨娘身上,揉着胸口,脸上笑眯眯的,脸色却有些倦倦的。这守岁守到半夜早就困了,叫柳妈妈这一逗,竟又笑得醒了困。听说古代守岁是要实打实守一整夜的,姜采青觉着,大部分人可没那个本事,她便站起身来,叫困的人先回去睡吧。 “你还有工夫管旁人,谁困了也不碍事,倒是你自己最要紧,可别困着累着。”周姨娘忙说,“青娘你先回去歇着吧,谁要是困得狠了,也先去睡,有精神的留下跟我守岁。” 周姨娘这样一说,除了姜采青,旁人便不太好意思走了,姜采青一琢磨,她要是自己回去睡大觉,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索性卖个人情,拉几个伙同一起。 “你看福月早就困得睡着了,回头再冻着,魏妈妈你抱她回屋睡吧。”姜采青扫了一眼,目标转向棠姨娘和绫姨娘,“秋棠你身子弱,素绫你病也才好,都回屋去睡一会儿,子时早过了,新年已经都来到了。” “说的正是。”周姨娘接口道,“秋棠、素绫也回去睡。这守岁到半夜,早该饿了,厨房里备了热汤,你们一人喝一碗就回去睡去。” 两个丫鬟果然端着托盘进来,热腾腾的白菜羊肉汤。花罗忙给姜采青端一碗过来,姜采青喝了一口,底汤放了羊骨头熬的,味道不错,便叫陪着守岁的丫鬟仆妇们也一起喝。其实一晚上果子年糕什么的就没住嘴儿,也不是太饿,这时候来一碗肉菜汤却很是暖和滋润,补充体力提精神。要说周姨娘,实在是个体贴周到的人儿。 姜采青喝完汤,便起身回去睡觉。雪锦打着灯笼前边走,花罗一旁扶着她,魏妈妈则抱着福月跟在后头,绕过厅堂后头的内廊,出了偏厅后门,走不远就是后院的垂花门了。 “青娘子慢着些。”雪锦拿着灯笼,一脚跨出门槛,回身伸手来扶姜采青,忽然就啊的一声尖叫,接着就是摔倒撞击的声音,灯笼脱手甩出去多远,绢纱蒙的灯笼立刻就燃起了火苗,姜采青借着火光一看,雪锦以一种十分尴尬狼狈的姿势,仰面跌在一两步开外的青石地上。 “怎的了?怎的回事?”里头的人听到动静,都慌忙跑过来,地上的灯笼很快就烧光了,借着房檐下昏暗不明的风灯,众人先看到姜采青扶着门框站着,先松了口气,赶紧叫人拿灯来。立刻就有人端着三支大烛的烛台过来,才看清是雪锦摔倒了,正艰难地想要爬起来,看样子摔得可不轻,赶紧过去两个婆子把她扶了起来。 “怎么还摔倒了?好端端路都走不好,你这婢子真够笨的,差点被你吓死。”周姨娘拍着胸口斥道,“我刚才吓得心里呼咚一下,都没敢往好处想,青娘没惊吓着吧?” “不碍事。”姜采青往后退了一步,扶着花罗的手说:“银瓶姐姐也别骂她了,多亏这丫头反应利落,她本来扶着我的,摔倒的时候立刻撒了我的手,要不然恐怕我这会子也跌在地上了。” “幸好幸好。”周姨娘说道,“该到青娘没事,等会子你回屋,记得先给菩萨上柱香去,我也去正厅上柱香,这大过年的,可禁不起惊吓。”她看看雪锦,见雪锦被两个婆子左右扶着,佝偻着腰十分痛苦的样子,便问道:“这是摔着哪儿了?” “看样子也摔得不轻。”姜采青说着吩咐那两个婆子,“你们这样扶着她怕不行,去厅里抬张坐榻来,把她抬去房里躺着,仔细看看。” 雪锦在那边强撑着开口道:“奴婢谢青娘子,谢周姨娘关心,奴婢没大碍的,就是这屁股腰胯哪哪都生疼。” 姜采青心说摔着屁股倒还好,那地方反正肉厚,疼归疼一般不碍事的。婆子很快抬了张丝绒软垫的红木坐榻来,谁知道雪锦刚往上慢慢一坐,就哎呦一声忙又站起来,苦着脸说道:“奴婢坐下更疼得要命,青娘子不用管奴婢,您赶紧先回去歇息,奴婢慢慢走回去就行。” 柳妈妈一拍大腿说:“哎呦,看她这样,八成是摔着腚骨根儿了。” 腚骨根儿,那就是……尾骨?摔伤尾骨可够受的,只希望不要骨折才好。这大半夜的又是年三十,不对,这该算新年初一了,眼下反正也没旁的法子,两个婆子便扶着雪锦,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后头挪。花罗换了一盏灯笼,扶着姜采青跨出门想回后院去。 花罗一脚踩在门槛外石板上,便立刻放开姜采青的手,拿灯笼把脚下仔细照了照,疑惑地说道:“这地上哪来的冰?滑不溜丢的,怪不得雪锦一脚滑倒了。” 众人一听,纷纷举着灯笼、烛台去照,门槛外头那青石地面果然冻了一层冰,不仔细还真注意不到,看样子该是地上泼了水,这寒冬腊月天气,很快就冻上了。这除夕夜间夜色尤其黑,打着灯笼也影影绰绰的,刚才只顾去看雪锦了,要不是花罗心细,姜采青竟没发现。 “混账东西,谁在这里泼水?”周姨娘顿时骂道。 “这大冬天的,滴水成冰,缺心少肺也不会往地上泼水呀。”柳妈妈一旁说道,“怕是哪个蠢货端水走这儿洒了,该打该打,洒了水就该赶紧擦拭干净,这弄得青石板上一层冰,滑不倒人才怪呢。” “这是谁弄的?”周姨娘冷声喝问,四周屏息凝气也没人吭声,周姨娘便追问道:“有没有谁看见?看见了帮她瞒着的,叫我知道了一并打死她。今晚谁端水经过这里了?” 这一问,丫鬟婆子纷纷表态,有的说“奴婢端的是菜汤没洒出来”,有的说她泡茶的水在屋里小炉子烧的,根本没经过这道门。姜采青瞧着怕是不会有结果,再折腾一会子天都该亮了,便开口道:“银瓶姐姐也别气了,这大过年的,气坏了你可不值当的。天亮再说吧,叫各人往后小心些。” “哪能不气,险些出了大事!”周姨娘道,“青娘你不用管,你好歹回去睡一会子,再不去歇歇天都该亮了了。我总得查一查,这些子不尽心的奴才,大过年的也敢给我们添堵。” “周姨娘说的是,青娘子怀着身孕早该累了,就先回去歇会子吧。”魏妈妈在一旁劝道。姜采青一想也是,都在这儿僵着做什么呢,索性就扶着花罗,小心跨过地上那片冰,先回屋去了。 可这么一折腾,她也没了睡意,换了寝衣去床上躺着,脑子里一直在琢磨刚才的事情。总觉着这一出似曾相识啊,许是她宫斗宅斗看的多了,要说这冰是无心洒的水,哪那么巧正好堵着门口?偏厅在前院东侧,不论谁往后院去,自然都会走偏厅后门,恰恰好那片冰就在门槛外头的青石板上,不知道的一脚跨过去,想不摔都难。 而常理来说,姨娘们要回后院,一般都是她走前头的。这招数虽然没多大技术含量,可歹毒管用就行啊,并且看今晚这情形,月黑风高一片冰,作案者估计别指望查出来。 对于她这“身孕”,姜采青之前真没觉着会有什么危机,要说有,也该是她自己装的不好露个馅什么的。这张家后院姨娘虽不少,常规宅斗的要素是有了,可却不该有谁害她,宅斗理由不成立。你想啊,男主人反正都死了,争宠再没必要,姨娘们也都没生养,不用为自己的孩子争地位争家产,不光不该害她,还都指望着这孩子是个男丁,张家能够维持,她们才能有条活路呢。 如此种种,姜采青真想不出那块冰是基于什么理由出现的。难不成偏偏就有人心理变态,拼着被赶走、被发卖,也不想她平安生下孩子? 姜采青百分之九十点五相信,那块冰是有人有心的,剩下那不到百分之十,有没有可能,哪个丫鬟婆子端着水盆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恰好把水洒在门槛外头了?想想偏厅那三十公分高的门槛,她又觉着这可能性还真有。 这倒霉催的!姜采青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自己也说不清骂的谁。 有人轻手轻脚走到外头,轻声问道:“娘子睡下了吗?”姜采青听出是魏妈妈的声音,心说这位也耐不住了。 第22章 祸害(小修) “老奴寻思,娘子怕是还没睡。”魏妈妈进到里屋,见白瓷莲瓣灯台上还留着一豆灯火,姜采青半靠着枕头坐在床上,正拿着一个紫铜梅花小手炉把玩。 姜采青睡觉时不喜欢留人在屋里守夜,火炭盆没人照管,也就不敢放太多木炭,花罗便每晚给她备好暖脚的汤婆子和手炉。说到汤婆子,姜采青原先读小说,以为跟热水袋差不多,其实竟然是铜的,或圆或方,大多像个小提篮形状,外头一般包着绒布套子,里头装进热水,放在被窝里暖被。在没有空调没有电热毯电暖气的古代,大冬天这东西就格外可爱了。 “魏妈妈呀,坐下说话。”姜采青道。 魏妈妈拿剪子拨了一下灯芯,靠着床沿坐在床边脚踏上,侧身看着姜采青解释道:“老奴把福月抱去睡了,有些不放心,便回来看看娘子。” “魏妈妈可是想说刚才的事情?” “娘子七巧玲珑,心里看来都有数。”魏妈妈说道,“老奴才来张家不久,娘子觉着是谁做的?” 您才来不久,可我也才到这古代没几个月呢,还没你资历深!姜采青心里越发郁闷,她摇摇头说道:“打从我来到张家,真没觉着谁对我有敌意。魏妈妈看这件事,会不会真是谁不小心洒了的?” “能在后院长久伺候,就不该有这样毛糙的,就算不小心洒了水,哪有那么巧的,正正好好洒在一出门口?”魏妈妈微微叹息道,“我来之前,还以为张家这样的小门户能太平些,谁知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只当少不了那阳奉阴违的主儿,想不到竟有人容不得孩子出生。” 姜采青心说您这话说的,几个意思?她心里思忖着怀疑对象,一时就沉默着没说话。 “这事娘子打算如何处置?”魏妈妈耐不住问道,“娘子总不能留一个祸害在身边,她今日没得手,早晚还会出来害人的。” “如何处置?周姨娘对这后院可算知根知底,她从昨晚折腾到现在,不也没个说法?“姜采青无奈道,“魏妈妈的担忧我当然知道,可我到这张家也不过两个月,表面上,这家里一个个都对我呵护有加,恭恭敬敬的,便是我身边的几个丫鬟婆子,也都才跟了我不久,指不定还是有心人放到我身边的,表面总是好的,个个尽心伺候,可内里是谁的人,是忠是奸,谁又能保证?这家里上下必然有人阳奉阴违不说,便是我要彻查,总还得有几个能用的人吧?如今你我在这张家,能真正信谁?” “老奴也知道娘子到这张家根基浅,也是为难了。”魏妈妈叹道,“可如今我们总得有个应对,她今日能泼水,明日指不定就敢放火。老奴心里揣摩着,会不会是秋棠那个贱人?她这些日子可没少折腾,分明是个不安生的。” “秋棠……我你如今就算怀疑她,也没有半点证据。我们如今能发作的,也无非是她可能有私情。”姜采青思忖道,“就算她怀孕是真,我们拿住了自然可以发落她,可这家丑闹出去,叫张家蒙羞不说,反倒落人口实,族里指不定再借机来闹腾一番,族里那些子老厌物正瞅着找不到碴儿呢!便是坐实了她有私情,也总得悄悄发落了她。再说这事情未必就是她做下的,我们这边咬定了她,却反倒叫那人隐身暗处得逞。” “总之今晚这事,绝不能算了的。”魏妈妈沉声道,“娘子往后还是多小心。三爷交代过老奴,这事可不能有什么岔子,叫他白费一番心思。” 姜采青点头道:“这个我心里当然有数,往后必定小心些。我寻思那人今晚害人不成,反倒摔伤了雪锦,叫周姨娘好一番折腾,必定还有后招的,如今……你我都留意着吧。” “娘子有数就好。”魏妈妈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递给姜采青,“老奴特意晚间来,为的把这个给娘子。” 姜采青接过来一看,心里“切”了一声,竟是个薄的小圆枕头,素色棉布缝的,两边缝着两根布带子,没用多想也知道是做什么的了。 “娘子往后可不能再忘了带。”魏妈妈轻声说道,“贴身绑在里头,务必要绑的牢靠些,天这样冷,也不用多管它。” ****************** 也不知哪来的规矩,说是大年初一的饺子一定要早早地吃,没了赖床的福利。姜采青是被花罗叫醒的,她感觉才眯了一小会子,天就亮了,不情不愿睁开眼,起身先把那小枕头绑上了。 寻思今儿大年初一,便挑了件雪青软缎袄子,同色下裳,边穿上扬声叫花罗进来,自己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件艾绿绣竹叶兰花的暗花绫褙子。花罗进来先放下手里的提壶,忙过来伺候她穿上褙子,姜采青自己动手把褙子前襟的衣带系好,低头看了看,衣裳穿得多,不留意大约看不到肚子有什么变化。 她洗漱梳头,挑了一对镂金嵌珠梅花钗插上,看看铜镜中素白的脸蛋,便又薄薄擦了些胭脂,披上棠姨娘送来的那件玉色滚毛披风,拿起换了新炭的小手炉,才打着哈欠,慢慢吞吞出门往前院去。年节期间,家里人都去前院偏厅一起吃饭,姜采青进去时,其他人都已经在了,见她进来纷纷起身见礼,说些子新年问候的话。 她才到上首坐好,热腾腾的饺子就端上来了,柳妈妈在身后一样样说给她,这个是羊肉大葱的,那个是猪肉黑木耳的,素馅的也有萝卜粉丝和白菜豆腐两样,周姨娘在一旁叮咛着,一早用了参汤,萝卜粉丝馅的就不要吃了。姜采青拿起筷子,才吃了几个白菜馅的饺子,竟觉着有些饱了。 “青娘子怎吃的不多?您好歹再吃两个。”绫姨娘笑吟吟起身,一手挽住衣袖,一手拿筷子给她碗里又布了两个饺子,姜采青看那饺子圆鼓鼓的,花边也包的格外精致,便夹起一个送进嘴里,小心咬了下去,随即笑着把一个东西吐在小碟子里,是一颗做成如意形状的金锞子。 “青娘子吃到金如意了,新年必定吉祥如意。”绫姨娘笑道。 众人也都纷纷说笑起来,柳妈妈便在旁边撺掇姜采青再吃一个。“还包了好几个小元宝的金锞子呢,金银满屋,您一准能吃出来。” “不吃了,留着你们慢慢吃,大家新年都金银满屋。你们屋里金银满了,我屋里肯定也满了。”姜采青笑着搁下了筷子,旁边花罗忙递了杯红枣茶给她。果然她一杯红枣茶没喝完,菊姨娘也吃出来一个小金元宝,众人又一番说笑。 “青娘怎吃得这样少?”周姨娘挨在姜采青身边坐的,众人笑闹的间隙关切地问了她一句,“我看你这几日吃饭像是不多。” “大约没睡好吧,也吃得不少了。”姜采青随口道。 “可不是没睡好,眼睛下边都有些泛青。”周姨娘拍拍她的手臂道,“等会子应付完了拜年的,你就回去歇着。” “谁要来拜年?”姜采青很是好奇。 “无非族里的那些晚辈孩子。”周姨娘微微蹇眉道,“从会走路到半大的,只要还没娶亲成家的就能来,每年这时候都要来串门子,进来磕个头,给些压岁钱也就打发走了,族里各家他们都要去串一串,今年怕也是拒不了。” 这样啊。姜采青接过花罗递的淡茶水漱了漱口,抿嘴一笑道:“我横竖都不认得,银瓶姐姐多辛苦些,你自己打发了吧,只要不进后院闹腾就好,有谁问就说我头疼去歇着了。雪锦怎样了?” “还没起来呢,也不敢躺,竟说站着疼得轻些,刚才我打发人去看,说是趴着的。”周姨娘露出些无奈的神色,“这大过年的,今儿年初一,也不好叫人去请郎中来,怕是哪儿骨头伤了,横竖也没好法子,先叫她安心养养吧。” 姜采青一寻思,怕还真叫柳妈妈说中了,要真是尾骨骨折,反正在这古代也没有什么应对的好法子,只能慢慢养着了。 “银萍姐姐昨晚上查的怎么样了?毕竟害的雪锦摔伤,是该查查。”姜采青问这话便带了一丝玩味的笑意,估计问了也白问。果不其然,周姨娘说问了半天都没问出结果。 “看来也只好算了,估计是哪个不小心洒了水,闯出祸来便死也不敢认账了。”姜采青说着打个哈欠,忙抬手遮了下张大的嘴巴,起身挥挥手笑道:“吃饱了饺子,我也该回去睡了,怎的觉着我如今越来越像猪了?” 众人听了又哄笑,周姨娘便笑着嗔怪道:“有身孕的人,可不就该吃好睡好吗,像你这样的猪,人家喂猪的怕还嫌瘦了呢!” 姜采青回到自己屋里躺了会子,拿起一本拓印的《逍遥游》胡乱翻了翻,全当催眠用。张家前院的书房里藏书倒不少,净是些经史子集之类的,姜采青无聊去转了一圈,想找本消遣的闲书都难。 再醒来时都过了午饭时候,听柳妈妈说串门拜年的小孩子们早已经来过了,周姨娘费了五六十个荷包才打发完,过年的荷包装的九个梅花银锞子,算算又得百十两银子。 幸亏是银锞子,这要是金锞子,压岁钱都给不起了。富贵人家逢年过节大抵都会准备些金银锞子,家大财大的自家要专门做,门第小些的也可以找匠人兑换,所谓“锞子”差不多就相当于零钱,用散碎金银做成花朵、如意、小元宝等各种形状,送给小辈做压岁钱,或者用来送礼、打赏,吉祥好看也更拿得出手。 兴许是天气比年前稍稍回暖了些,庭院里那两棵腊梅,腊月里只开了零星几朵,这几日应景似的,竟开得多了起来,枝头上一抹亮眼纯黄,老远就能闻到清雅的暗香。 第23章 提防(小修) 年初三用过了晚饭,棠姨娘和绫姨娘结伴从前院回来,一时高兴,棠姨娘就扶着丫鬟,踩着腊梅树下做景的山石去折花,谁知一下没踩稳竟崴了脚,抱着脚脖子直喊疼,菊姨娘赶紧扶她回屋去躺着,叫人拿了火酒来揉擦。 棠姨娘从那日起便一直窝在屋里,没敢再出来走动,吃饭便也不到偏厅去了。姜采青琢磨着,这棠姨娘似乎总是想方设法躲着旁人,这样不寻常,便越发对她添了疑心。 赶到初五早饭吃隔年陈,把年前特意剩下的饭菜热了吃,讨一个“家有余粮”的口彩,年三十剩下的鸡鸭鱼肉自然有,竟还有腊八留着的腊八粥,姜采青心说这都剩下个把月了,还能吃吗,就算天寒地冻也叫人心里犯嘀咕。腊八粥本来煮得就稠,放冷了就变成一坨子,她以为是加水进去煮一煮加热,端上来才知道是搁蒸笼里蒸的,粥的味道不受影响。姜采青勉强尝了一口,味道虽没有变,心里头总觉着怪怪的,便不肯再吃了。 好歹又吃了几筷子菜、小半个馒头,姜采青放下筷子说饱了。大年节净是油腻腻的鸡鸭鱼肉,反倒不太想吃饭,一天到晚感觉不饱不饿的,瞧着福月端碗坐在门槛上,却不是吃饭,她腿上一个碗,脚边一个碗,正专心地从一个碗往另一个碗里头数她过年得的金银锞子。 姜采青摆明了喜欢这孩子,过年给了她一荷包压岁钱,其他姨娘们也都跟着表示表示,周姨娘更是特意多送了几个小金锞子,看样子福月这一个年节竟得了不少金银锞子。大半碗都是银的,里头混着少数小金锞子,如意和元宝形状的是姜采青给她的,还有几个金花生、金豆子,张家没做这样式,应该是魏妈妈箱子里原先带来的东西。 “福月儿,数清楚了没?看你有这么多,分给我一些行不行?”姜采青满心无聊,便逗福月玩。 福月正数着呢,忽然被打断,便抬头看看姜采青,眨着黑眼睛想了想,竟从碗里满满抓了一把金银锞子,跑过来就往姜采青手里送,众人忍不住都笑,姜采青没想到这孩子这么实诚,自己不禁也笑起来,只好张开手接住,忙从身上掏出一个粉蓝底绣莲花鲤鱼的荷包,把那金银锞子装进去,连荷包一起送还给福月。福月看看姜采青身后伺候的魏妈妈,见她笑着没反对,便接过荷包跑回去继续玩了。 “这孩子到底跟青娘子亲,平常可是个小细鬼儿,没见过这样大方的时候。”魏妈妈笑道,“她那些压岁钱,她整天数过来数过去,连我都不给碰。恐怕她笨的呀,数到明年这时候也不定能数清。” “谁说福月笨了,她那叫纯真厚道。心眼子不厚道的人,精明过头其实才是真傻。”姜采青悠然说道。 姜采青笑模悠悠说了这一句,像是随口无心的感慨罢了,众人一时也不知她意指什么,便没人接话,只有周姨娘顿了顿开口道:“可不是吗,我看福月这孩子憨厚可爱,是个有福分的。” 姜采青便也笑笑,起身离席,去旁边椅子上坐下,随手捏了小几上碟子里的金桔来吃。年前沂州的铺子按着周姨娘的吩咐,设法买了些稀罕的鲜果送来,一筐金桔,一筐福柑,都从南方快马来的,居然还有一筐草木灰保鲜的京枣儿,看着不小的筐子,去掉里头一层层稻草、绵纸,其实也没几斤了,这样稀罕的东西,旁人也只舍得尝个鲜,都给姜采青留着。 姜采青对自己孜孜不倦的吃货事业,心里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呢,可你说她打从倒霉催穿来,就身不由己的,眼下居然还有人给她泼凉水滑滑冰,要是再不吃点穿点,死了都不够本呀。心里抱怨着,便叫花罗把那福柑给她剥一个。 “才吃了热饭,凉的可不能多吃,回头再不舒坦。要不叫花罗拿热水泡暖了再吃。”周姨娘也搁了筷子,走过来坐在姜采青右手,温声劝道。“我看你这几日饭吃的不多,年节里饮食大概油腻了,你呀,没事就多寻思寻思,有什么合口的东西叫厨房赶紧做。” “我吃的不少啊。”姜采青道,怎么大家都恨不得把她当猪喂?她看看自己红润的手心,说道:“吃得太油腻了,又会上火,早起嗓子又发干,想吃个糖醋萝卜丝吧,银瓶姐姐你一回回嘱咐,人参畏莱菔,偏不能吃。” 她无辜的表情略带委屈,像福月没吃到饴糖似的,周姨娘不禁失笑道:“午间不用参汤,叫赵二家的做糖醋萝卜丝,不过还是要少吃。我寻思你身子也弱,年岁又轻,务必要把身子养好了,人参燕窝这些东西自然不能少,全当是为了孩子,就先委屈些吧。” 周姨娘又特意叫了赵二家的过来,嘱咐她给姜采青每日的点心里配些冰糖菊花茶,冻梨糕也勤做几回。姜采青旁边听着,便促狭地捏了下周姨娘的脸颊打趣道:“都说银瓶姐姐体贴贤惠,我要是投胎做个男人,想什么法子也把你抢回家去。” “怎么说着说着就不正经了。”周姨娘无奈笑道,在场旁的人听了也跟着笑,正嬉闹呢,棠姨娘的贴身丫鬟绒儿来了,说是想求姜采青的应允出门一趟。姜采青原先有过话,后院的人不能随意放出门。 “大过年的,出门做什么?” “禀青娘子,我们棠姨娘脚踝不是扭伤了吗,这两日擦了药酒也不见好,叫我去惠春堂买一贴膏药来。” “哦。”姜采青点点头,关切地问道:“用不用叫个郎中来?正好雪锦那儿也该叫个郎中看看。” 绒儿忙道:“棠姨娘说不用了,大过年的,叫个郎中上门不吉利。再说她扭伤的是脚,男女有别,郎中来了也不方便看。” 理由十分充分啊,姜采青稍稍沉吟一下,便点头答应了。周姨娘却在旁边插话道:“家里不是有人专管采买吗?你自己跑出去买膏药,家里谁伺候秋棠?” 那绒儿看来是个伶俐的,忙答道:“奴婢去去就回,奴婢对棠姨娘的伤也最清楚。这大过年的,家里人人都很忙,奴婢还是自己走一趟省事。” “叫她去吧。”姜采青挥挥手说,“快去快回,自己可小心些。” 绒儿一走,周姨娘就沉着脸说道:“怎么又是秋棠事多!张家落到这地步,咱们几个女子安分守在家里过日子才是,她一会子这事,一会子那事,怎么就数她不省心!” “扭了脚,也是意外。”姜采青道,“横竖她自己管好自己,又不是小孩子,银瓶姐姐不用操心她。” 一回头,姜采青便暗暗吩咐了长兴,叫他悄悄跟着那绒儿,留意她出去都见了些什么人。反正棠姨娘这样变着法子想往外头折腾,很难不叫她多做联想的。这长兴自从上回得了赏赐提拔,倒是处处用心,看着是个可靠的,只是姜采青有些担心他不够伶俐。到晚间长兴回来说,绒儿竟真的去了趟惠春堂,也没见路上跟谁说话,便直接回来了。 这倒奇了,难不成还真是买药去的? “你这几日跟你那几个护院,多巡查宅子周围,若有那样鬼鬼祟祟的人,就多留意着。”姜采青吩咐道,见长兴一脸懵懂的样子,便随口解释道,“也没旁的事,都说年里年外闲人多,易生乱的,贼偷儿可不少,我们总得提防警惕些。” ****************** 绫姨娘几个一起去看过棠姨娘,说是扭伤的脚已经见好了,只是一直躲着不怎么出门见人。 倒是雪锦整天趴在床上,两日后到底不放心,打发人请了郎中来看,果然说大约骨头伤了,也没旁的法子,只能慢慢静养着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姜采青跟前缺了雪锦,就趁机把翠绮从前院拨到了自己身边来。翠绮原先管的活儿,就分派给了前院的绿绨和茜纱,她两个原先在书房伺候男主人的,眼下除了收拾书房也就闲着。 姜采青又去书房转悠两回,拿了一副围棋回来,饶有兴致地拉着绫姨娘下五子棋玩。挺好的楸木棋盘,挺好的玉石棋子,拿来下五子棋也挺好,姜采青拿不准古代有没有五子棋,似乎是有的,关键是五子棋比围棋好学啊,绫姨娘很快学会了,玩了几回,连翠绮和花罗也弄明白了玩法规则,就连魏妈妈,一看到三颗棋子连线,也知道要赶紧想法子拦截。虽然一时半会徒弟们总是输,姜采青也算有了一样打发时间的消遣。 好好的元宵节,竟又飘起了雪花,这场雪下得倒不算大,可小雪花一直飘呀飘呀飘,不知从夜间什么时候停开始下的,元宵这天一早推开门,外头一片白茫茫,小雪花还在飘着,青灰色瓦楞都已经盖住了,雪花落在腊梅花树上,格外雅致清香。 这偏北方的汤圆就都是甜的,白糖桂花豆沙馅,白糖花生芝麻馅,也不像南方人那样放猪油,吃起来格外甜。张家今年也不能放花灯,因此姜采青除了吃元宵,便也不太关心元宵节怎么过了,躲在屋里烤着火炭盆,跟翠绮、花罗还带着福月,玩了一下午的五子棋。 傍晚时候零零星星的雪花终于停了,没耽误爱玩的孩子出来放花灯,张家高墙大院,本来雪地就亮,也看不到外头的灯光,雪夜里偶尔听到小孩子的喊叫声,便想象着外头大街小巷,小孩子们穿得狗熊似的,拎着各式各样纸扎的灯笼跑来跑去。要不是刚下过雪,姜采青决计忍不住要出门去看看。 “你输了。”姜采青斜靠在铺了宝蓝.丝绒软塌上,轻轻敲下一颗白子。 “哈,翠绮你又输了。”花罗在一旁拍手高兴。 翠绮懊恼地推了花罗一把,反击道:“总比你强,我好歹赢过娘子几回,你赢过几回?”她看着棋盘上五颗相连的白子,叹道:“只顾拦住那边的子,稍不留神娘子这边的子就连成四颗,拦不住了。” 第24章 查问 “你不能光想着拦,只想着拦对方的子,就被对方牵着走,难免顾此失彼,自然就输了。”姜采青想起后院这几日闹腾,竟觉着跟眼前这棋局有些相像了,有些事当真防不胜防。她伸手拿掉一部分棋子,恢复了前几步的局面,指点道:“刚才我在这儿一连落三颗子,你要是别管它,把你的子这样布局,我反倒要过来防你,你就未必会输了。” 翠绮啧声道:“这道理娘子一说我也懂,就是忍不住光着急,一着急就顾头不顾腚了。” “我看你顾腚也没用,反正都得输。”花罗继续打击翠绮。 翠绮瞥了她一眼嗤道:“又不是你赢了,你得意个什么劲儿?有能耐你赢娘子一回再笑话我。” “你两个玩,到底看看谁输谁赢。”姜采青笑着抬抬手说,“我来作证。” “玩就玩,她未必就能赢我。”花罗应战,利落地和翠绮把棋盘上白子黑子收回,翠绮抢先落下一颗黑子,挑衅地冲花罗皱皱鼻子,两人你来我往地玩了起来。 “咦,外头怎的这样亮?”观战的姜采青瞥了一眼窗外,这窗子糊了窗纸,光线模模糊糊的一团,看不分明。她嘀咕了一句:“外头放花灯的这样多?真该出门看看的。” “哪来的大花灯?”花罗也说,便起身半推开窗子看了看,忙叫道:“着火了,不是花灯,娘子你看,像是哪里着火了。” “那些放花灯的小孩肯定又闯祸了。”翠绮也凑到窗前去看探身去看,嘴里说道:“我小时候玩花灯,也烧过的,我自己头一回学着做的荷花灯,还没玩一会子呢,不小心叫人碰翻了,全都烧了。看这样子红通通的,倒不像只烧了灯,怕是引着哪里柴草堆了。” 姜采青站起身看了看,说道:“你两个别在这儿研究了,出去看看去,我怎的看着像是咱家西跨院那边?” “娘子不用急,跨院西边除了磨面的大碾子,横竖就两个过冬备着喂马的草料垛子,放的离屋子还远。”翠绮说着,拎着裙子就往外跑,“奴婢这就看看去。” “哎你慢着些。” 花罗一句话没喊完,就听见外头翠绮啊呀叫了一声,花罗忙拿了灯台去看,见翠绮跌坐在门口地上,便责怪道:“叫你慢点慢点,外头才扫了雪,地上滑。” “这地上有鬼!”翠绮气急败坏地叫道,她爬起来夺过花罗端着的灯台,往地上看了看说:“门口的雪我亲手扫得干干净净,哪里又来的?” 姜采青听着走过来,心念转动,便没好气地叫花罗:“拿灯照着看看,哪来的雪?只怕是又招鬼了。” 同样的鬼还能招两回,还真是日了鬼了。看看门外青石地上的薄冰,虽然刚下过雪,地上是有些湿滑,可这场雪下得并不厚,雪一停下人们就赶紧清扫过了。有道是各扫门前雪,姜采青屋门前这一片,翠绮扫的格外仔细,绝不该出现这样一片冰——这鬼也是滑稽,同样的招数竟还用第二回。 着火的是西边,东厢房的魏妈妈和绢姨娘最先出来的,不大一会子功夫,各屋里的人便都惊动了,西跨院果然是烧了草料垛子,家仆护院们吆喝着赶紧去救火。好在翠绮只摔了个屁股墩,揉着屁股倒没受伤,用花罗的话说,该!谁叫她火急毛糙的。 周姨娘气得变了脸色,喝斥着叫把后院下人都叫过来,除了趴在床上不敢动的雪锦,十几个丫鬟婆子抖抖索索站在正房门前的空地上,周姨娘厉声责问半天,仍是没人认账。 姜采青披着大毛披风,沉默着站在廊下,脸色一直淡淡的,也看不出什么表情。这时候终于开口问了一句:“今晚前院谁来过?” 她这话却是向着柳妈妈问的,柳妈妈立刻过来福身道:“禀娘子,老奴得了娘子吩咐,这几日都悄悄瞅着呢,今晚天黑以后,前院便只有书房的绿绨姐姐、茜纱姐姐和厨房王妈妈来过。” 姜采青慢吞吞嘘了一口气。绿绨,茜纱,王妈妈——不知是潘金莲的影视剧看多了还是怎的,姜采青对王妈妈这三个字挺不待见,不过一码归一码,总不能因为彼王妈妈,便断定此王妈妈是坏人。 “把这三人给我叫来。” 绿绨和茜纱很快来到了,王妈妈又等了一会子,靸着鞋忙匆匆赶来,说是已经睡下了。姜采青记得这王妈妈是在厨房管烧火打杂,便首先问她晚间到后院来做什么。 “棠姨娘夜宵想吃一碗炖得嫩滑的豆腐羹,还要放些碎碎的葱丝、芫荽,绒儿姐姐去传的话。”王妈妈嚅嚅道,“天晚了旁人都回去歇下了,奴婢就自己给送来了。” 棠姨娘在一旁证实了这事,说她的确是晚饭没吃,晚间却又饿了,叫绒儿去要了夜宵。 茜纱则说,前几日周姨娘去书房找一本《神农本草经》,当时没找着,今儿晚间她碰巧看到,便赶紧给周姨娘送来了。她说完,周姨娘便开口道:“她给我送书是真,我就是找几本书闲着随便翻翻,她给我送完书就走了,是不是立刻回了前院,我却不知道的。” 绿绨看着轮到自己了,便福身说道:“禀青娘子,奴婢是去后罩房看雪锦的。奴婢跟雪锦相熟,她摔伤以后,奴婢得空时常会去看她,平日怕扰了主子都走跨院绕路,今日下雪,跨院的雪还没清扫干净,奴婢就穿过后院去后罩房的。奴婢跟雪锦说了一晚上话,刚刚才回到前院不多会儿,雪锦都能作证。” 听听,全都无懈可击,全都证据充分啊。姜采青沉吟片刻没开口,周姨娘走到她身边悄声说道:“青娘,我看后院未必就干净,倒不像是她三个做的,叫我说,这后院的丫鬟婆子一个一个的隔开了细细审问。尤其秋棠屋里,你忘了么,昨日秋棠的丫鬟才出去过,谁知道她会不会勾结了外人,受人指使?” 姜采青偏着头微微一哂,也放低声音回道:“后院里挨个审,难免弄得人心惶惶的,若是秋棠勾结外人,眼下也得先拿出证据。银瓶姐姐信我一回,先让我自己问问。” 她望着面前躬身立着的三个人,看过来看过去,看过去看过来,那三人除了低头垂手,压根就没有旁的反应。所谓察言观色也真不容易,姜采青此刻觉着,她大概是没有半点做柯南的天赋了。当下便暗暗把目光转向魏妈妈,魏妈妈则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也没发现什么。姜采青心下暗叹,看来还是要从这三人身上着手了。所谓做贼心虚,总不会一点漏洞没有。 “青娘子,青娘子,长兴有急事求见。” 外头传来大力拍门的声音,姜采青抬头看看西跨院,十几个家仆护院顶上去,火很快就扑灭了,长兴估计就为这事来的吧。可这深更半夜的,长兴一个年轻男仆也不好随便放进后院里来。 姜采青总觉着,这火烧得也太是时候了,那边着火,这边就来泼水的了,也不知长兴那里有没有什么线索。姜采青稍一犹豫,便吩咐道:“先把这三人先分开看押起来,没我的话,任谁也不准私下见面。银瓶姐姐,你和我一起去前院见见长兴吧。” 姜采青和周姨娘带着人去到前院,一出垂花门,昏暗的灯光下长兴正站在门边,见姜采青出来略带急促地说道:“禀青娘子,刚才西跨院走水,小的拿住了一个贼。” “去偏厅说话。”姜采青道,这长兴到底年轻毛糙,这样堵着后院的门,黑咕隆咚怎么说话?她跟周姨娘先进了偏厅落座,叫长兴进来问话。 “刚才西跨院走了水,大家都急着灭火,他狗东西偏偏躲在墙角鬼鬼祟祟的,小的就把他给拿住了。”长兴看起来有些激动,说话没头没脑的。姜采青打断他问道:“你说拿住了谁?认不认得?” “认得的,就是张从耀那狗东西。他当时一看见小的就跑,小的追上去摁住他,就责问他干什么的,他一口咬定出来放花灯。”长兴气呼呼说道,“小的看他手里连个灯杆子都没有,二十几岁的男人出来放什么花灯?分明是鬼话,那张从耀整天游手好闲,干不出什么好事来,说不定那火就是他放的。如今人在外院押着呢,青娘子看要怎么处置?” “张从耀?”姜采青嘀咕,“这名字哪儿听过?” “青娘忘了?那张从耀不就是族长的侄孙么,前些日子要来咱们家做管事账房的那个。”周姨娘道。 “哦,我说听过的呢。”一经提醒,姜采青立刻想起来了,心说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想了想,这大半夜的,似乎升堂审案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她没那兴趣,便叫长兴:“既然觉着他有鬼,就该想法子好好问问,只是要留些分寸,千万不能伤了人命。” 言下之意,可不能打死了,打死人毕竟要吃官司的。姜采青吩咐完,觉着自己已经够狠的了,一旁跟着的翠绮却插话说道:“以奴婢之见,叫他们也别打,也别骂,只管给他弄得凉快些,拴在马棚里慢慢地问。” 得,这丫头比她还阴。姜采青忍住笑,对长兴说道:“可听见了?那就交给你了。” 这一晚上可真热闹,泼水的,放火的,一番折腾下来,都已经半夜了。也不知长兴那边多久能问出结果,姜采青和周姨娘便先回屋去歇息。她屋门口已经铺了防滑的毡垫,进门脱掉披风,她便叫魏妈妈和翠绮、花罗下去歇息。 “奴婢们伺候娘子睡下了再走。”翠绮忙说,她给姜采青打水洗脚的功夫,花罗默默地拨旺了火炭盆,装好了汤婆子塞进被窝,连姜采青平常用的小手炉都拨了灰换了新炭。 收拾妥当,两个丫鬟走后魏妈妈又留了下来,姜采青一看她满肚子话要说的架势,忙先说到:“魏妈妈要么先去歇着,这都大半夜了,眼前这事明日我们再细说。” “原不该扰乱娘子歇息。”魏妈妈低声说道,“老奴不明白,娘子为何就疑心泼水的事,是王妈妈和绿绨、茜纱三人中的哪个做的?这后院的人,谁又能保证干净清白?” 第25章 规矩 姜采青心说我哪知道啊,还不是半是推理半瞎猜!后院也未必清白,可总得有个重点,真像周姨娘说的那样,把后院所有丫鬟婆子都隔离开来一个个审问,弄得人心散乱,她本就新来的,年纪轻轻的掌家,往后还要不要在这院里混了?话说回来,谁又能保证一定是下人做的? “上一回泼水就是在前院,选在大年夜里,我便猜测这人该是前院或者外院的。若是后院的人,跟我一个院里住着,机会多的是,吃饭喝水走路,一块麝香一包药,不拘什么法子都好害我,就算要泼水,她随时可以往我门口泼水,也不用特意等到大年夜众人都在偏厅守岁。今晚又来第二回,我便赌这一把,先从前院可疑的人里头查。”姜采青耐着性子跟魏妈妈解释。 “娘子能有多大把握?” “谁知道呢。”姜采青耸耸肩,想到这个动作可能太不古代,便忙又掩饰地端庄坐好。“不管谁做的,只要她做了,难免就心虚,关她一两日慢慢查问,她若受人指使,那人也总会想法子遮掩,只要她有动作,我们总会找到破绽的。若我没料错,跟今晚那场火也脱不了关系,如今且等等长兴的消息。”她说着自嘲地笑笑,微叹道:“反正我这身孕魏妈妈你最清楚,她又不能真把我怎样,慢慢走着瞧,总会抓到她的。” 说白了,害她摔一跤又能怎样?她肚子里又没真材实料,姑奶奶玩得起。 ****************** 睡得晚,姜采青第二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太阳照在屋脊的白雪上,明晃晃地耀眼。她倒是睡得安慰,花罗不紧不慢地给她梳着头,翠绮就在一边数叨这一早晨急着找她的人。 “张从耀的娘到大门口找过,哭鼻子抹眼泪地问那张从耀是不是在咱们家,叫两个护院给撵走了。长兴也叫婆子来回话要见娘子,奴婢叫他等着的,估摸着他那边大约也该问出个结果了。再有就是绢姨娘一早来问了三回了,奴婢只说您累了还没起,这会子她怕是还在那边廊下张望呢,估计娘子这屋一开门,她也该过来了。” “绛绢?”姜采青有些意外,这乱七八糟的,她来凑什么热闹啊?绢姨娘和绫姨娘几乎每日都会来,端个汤送个饭,或者就是来问个安,可送汤也不会这么急,便首先问道:“她急着找我做什么?” “今儿不是正月十六吗,大约是她娘家又来人了。” 翠绮正说呢,柳妈妈端着参汤进来,先是习惯性地夸起姜采青今儿的打扮:“青娘子起来了?今儿这身花软缎袄子好看,这粉白底子最衬青娘子的肤色,花罗,你给娘子挑个鲜亮些的发钗,就更好看了。” 姜采青算是习惯了柳妈妈这一套,横竖她人不坏,又有一些“旧情”的,姜采青便一直看顾她两分。柳妈妈递上青瓷小汤盅,才道:“这汤绢姨娘一早亲手炖的,叫老奴先给送来,她自己往前院去了。” “哦,她娘家人来到了?”姜采青随口问了一句。 “早饭过后就来到了,在大门外头候着呢。” “怎么在大门外候着?”姜采青拧眉放下汤盅,转头问道:“曹管家怎么办事的?” “嗐,您管她呢!她娘家不过是咱们庄子上的佃农,不是老奴多嘴,绢姨娘一个买来的贱妾,搁大户人家的规矩,过年是不能回门的,年关里头她娘家也不敢来接,这好歹出了十五,巴巴的一早过来,无非是来求个恩典,给不给她回门还得您允了才行。” “她娘家往年都来?”姜采青好奇问道,“那以前都是怎的安排?” “每年正月十六都来的。”柳妈妈答道,“以前官人在世重规矩,不给她回门的,只放她娘家人进来坐坐。只有一回,是她爹有病,大娘子恩典她回娘家一趟。” “绢姨娘也是可怜,她又是个死心眼子,娘子要是不想放她回门,就让她接了家人进来团聚一回吧。”翠绮在一旁说道。 什么狗屁规矩!要不怎么说万恶的旧社会呢。姜采青抬手拦住花罗手里的翠玉海棠花钗,看看头上插的两支簪子足够绾住发髻的了,便随手一推汤盅往外走,一边吩咐道:“花罗、翠绮,跟我去前院。” “哎,娘子您这参汤还没喝呢。” 翠绮喊了一句,姜采青脚大步子快,早已经出了屋门。花罗早已默声不吭地抄起一件松花色滚毛披风,顺手拿起案上姜采青惯常用的白铜瓜楞手炉,小碎步跟了上去。 翠绮一看这情形,跺跺脚,也赶紧一溜小跑追出去了,只留下柳妈妈一个人哀怨地嘀咕:“青娘子急的什么,好歹吃了早饭啊。” 姜采青径直来到前院,便一眼看见绢姨娘正站在前院的垂花门旁边,她身上穿了件松绿莲绫褙子,杏色寺绫滚毛披风,都是平日不太穿的好衣裳,梳着螺髻,髻边插着碧玉菱花簪子和錾金缠珠钗,耳边戴着白玉滴珠的耳坠,此刻正低垂着头,慢慢地来回踱步。 姜采青头一回看绢姨娘打扮得这么齐整讲究,她本来在几位姨娘中容貌最不出众,此刻白雪辉映下,竟有一种悠远恬静的美丽。姜采青脚步微顿,便径直走了过去。 “绛绢,你怎的在这儿?” 绢姨娘猛一抬头,见是姜采青,忙福身道:“青娘子安好。奴婢在这儿……等着娘家的人。” “不是说已经到了吗?”姜采青十分随意地说道,“你在这儿等什么,还不赶紧出去接人。” “奴婢……知道了。”绢姨娘深深一福,便转身出了垂花门往外院去了。大户人家妻妾不能随便出后院,前院这道垂花门若没有大事或贵客,更是一年也出不了几回的,姜采青分明是放她往外院去,绢姨娘也不多嘴问,便赶紧出门到了外院,绕过高大的影壁,便看见外院的那道大门楼子,两扇黑漆大门仍旧关着,曹管家和几个护院正站在门里旁说话,见绢姨娘过来,有些惊讶,便微微躬身拱了拱手,口中道:“绢姨娘安好。” “曹管家,把门打开,青娘子叫我来接我娘家的人。” “既是青娘子允了,小的这就放门。姨娘也莫怪小的,家有家规,总是青娘子的吩咐。” 曹管家说着一抬头,却见绢姨娘身后,姜采青已经跟着过来了,脸皮不禁抖了抖,忙躬身作揖行礼道:“青娘子安好。绢姨娘来接她娘家的人,小的正要开门。” “哦,曹管家,你既然知道外头来的是绢姨娘的娘家人,怎的却让她们一直站在大门外雪地里等?”姜采青语调平淡,也听不出喜怒,曹管家躬身回到:“禀青娘子,小的这也是尽心办事,青娘子您亲口.交代过的,不要什么人都随便放进来。小的不敢擅自做主,想来绢姨娘也不会怪罪小的。” “哦——”姜采青拉长声音应道,“我以前竟不知道,曹管家还有这样好的口才。如此说来,同样是大雪天气,上回魏妈妈她们来到,你怎的不叫她们大门外头等着?倒是能做主请她们进来喝茶了?” 姜采青也是动了气,不然也不会当着绢姨娘的面说这话,她瞥了曹管家一眼,见他一张脸皮换了青紫颜色,心里一声嗤笑。捧高踩低人之常情,可这家里只剩下一群寡妇过日子,让绢姨娘的娘家人从早饭时候,站在大门外雪地里等到现在,曹管家这事做的实在过分了。试想同样是贱妾身份,要是换了精明伶俐的菊姨娘,或者裴家送来的棠姨娘,曹管家今日还敢不敢这般嘴脸? “小的该死,小的疏忽了。”曹管家忙低头告饶,一转身大声喝斥看门的小厮:“不长眼的,还不赶紧开门!” 两扇黑漆大门缓缓打开,大门外头站着的人立刻看了过来,一个老妈妈、两个年轻媳妇子,还带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衣衫虽然都是粗布,却也齐整干净,绢姨娘哽咽一声奔了过去,门外几人忙迎过来,拉着绢姨娘只默默相对,强忍泪意,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姜采青看得心里不好受,便转身绕过影壁,回到前院偏厅坐着。魏妈妈闻讯已经赶了过来,低声对她说道:“娘子不该去外院的,她家什么身份,也配娘子给的脸面?” “什么身份?横竖都是妾,还都是一群寡居的妾。”姜采青说着不禁怅然,绢姨娘好歹还有娘家人来看她,她自己呢,濮州那所谓的娘家就不说了,前世的亲人朋友怕是再也无缘团聚。 也不知那些死后穿回现代的情节是不是真的,姜采青忽然异想天开起来,谁来给她一条时空隧道,她就算散尽这张家家财也愿意买路回去。 魏妈妈叹了口气,见她心情不好也不敢再多说,便张罗着叫人送早饭来,柳妈妈和赵二家的正等着呢,随即端了早饭进来。如今这早饭算是越来越合姜采青的心意了,一碗粳米粥,两样包子,四小碟爽口酱菜,四小碟蒸烤糕点,大油煎炸的东西她一般少吃了。 才吃了几口蜂蜜芡实糕,柳妈妈就进来说,绢姨娘带着家人在外头求见,说她娘和两位嫂子想进来磕个头。 “绢姨娘不清楚,柳妈妈你也没眼色?就不能叫娘子安生吃了早饭的?”魏妈妈终于找到了发火的渠道,便数落起来:“娘子整日操劳不说,昨晚上大半夜才睡,睡不足就罢了,到这天半晌都没吃上一口早饭,怪不得我来时老夫人各种不放心,娘子她怀着身孕呢,这家里上上下下就不能叫她省点心? 姜采青吞下口中的米粥,心说这魏妈妈搁到现代,没准也能问鼎电影金鸡奖的。这老妈妈似乎今儿心情欠佳,也不知谁惹着她了。对于魏妈妈、柳妈妈这样的更年期妇女,姜采青一般都不多过问,当下便笑笑叫翠绮:“你去跟绢姨娘说,叫她先带家人去她屋子坐坐,弄些热汤饭吃,也不急着见我。” 安稳吃完早饭,姜采青琢磨了一下,便先叫了长兴来。周姨娘往日喜欢跟前跟后,今日不知怎的竟还没来,姜采青也不问。长兴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偏厅上首只坐着姜采青一人,手里正端着茶盏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第26章 发卖 “问的怎样了?”长兴行礼的工夫,姜采青直奔重点。 “回青娘子,那狗东西软骨头,不禁吓的,五更时候就全招了。”长兴颇有几分得意地表功:“小的就按您说的,把他剥了棉袄棉裤拴在马棚里,跟二壮、长顺三个人换班看着他,不给他睡觉,还坐他跟前喝热汤,跟他说等冻死了就把他丢到东边山沟里,让野狗啃吧啃吧毁尸灭迹,那小子叽叽歪歪哭了半夜,全都招了。” 姜采青心里啧了一声,想说这么阴损的点子可不是她说的,那是翠绮女士说的,随即便听到了身后翠绮的声音。 “招了招了招了,这半天光听你满嘴招了招了,他到底招了什么?”翠绮冲着长兴责备道,“你这个长兴,说话没头没脑的,你就不能拣要紧的说?” 长兴被翠绮嘟噜了这一通,憨笑着抓抓脑门,忙说道:“他都招了,昨晚咱们西跨院的火就是他放的,他趁着元宵节,拿个花灯跑到咱们家院墙外头,咱们那喂马的草料垛子不是挨着墙搭那么高吗,他就把那花灯整个丢过墙头扔到马草上,马草垛子跟着就烧起来了。这狗东西本来还想连咱们跨院的西厢房一块烧呢,丢了个灯笼上去,落在屋瓦上头了,瓦上一层雪没烧起来。” “这个坏种,他烧我们马草做什么?”翠绮骂道。可惜了秋末存的那大垛子的马草。 “开始他还不想招呢,抗不住冻。这狗东西一肚子坏,他跟这院里的绿绨勾结好了,他去放火,绿绨去青娘子门口泼水,打算着等火烧大了,青娘子肯定惊慌跑出来看,想害青娘子摔倒滑胎。” 我的妈呀,姜采青心说长兴小哥,您总算是把重点说出来了。 ****************** “绿绨,外头放火那位可全都招了。” 偏厅里头,姜采青打量着跪在下边的绿绨,见那绿绨脸色镇静,低眉垂目一副老实端庄的样子,便索性单刀直入。 “青娘子说的什么,奴婢……奴婢一点也不懂。” “不懂啊,不懂我让人教你。”意外解决了昨晚的两桩事,其实根本就是同一桩,姜采青心情大好。她抬头看着匆匆赶到偏厅的周姨娘几人,她刚才叫人放了王妈妈和茜纱,两个婆子把绿绨一路押到偏厅,后院的姨娘们除了棠姨娘和忙着团聚的绢姨娘,其他三位便都来了。姜采青抬抬手,示意她们三个过来坐。 “翠绮,既然她说不懂,你来教她吧。” “是。”翠绮脆生生答应一声,走到绿绨面前蹲下道:“绿绨,你跟那张坏种早就勾结好了吧?你借口去看雪锦,跑去青娘子屋门口泼水,那张坏种就去放火,打算着火烧大了,惊动了人,青娘子肯定跑出来看,你好害青娘子摔倒滑胎。” “没有的事……奴婢是冤枉的!”绿绨忙叫道,“必定是那人信口胡说,故意诬赖奴婢……奴婢这几日大门都没出去过,怎的会跟谁勾结?奴婢在张家一片忠心,怎的会害青娘子呢!” “你也别急着抵赖,我已经问过雪锦了,你昨晚去看她的时候,一直抱着个汤婆子,却不肯让雪锦拿来暖手,有这事吧?”翠绮恨声说道,“你定然是怕在后院舀水让人看见,拿那汤婆子装的凉水,趁着天黑偷偷倒在青娘子屋门口。到雪锦那儿汤婆子就空了,你肚里有鬼心虚,当然不敢让雪锦碰一下。我说对了吧?至于你怎的跟外头勾结上的,我也查问过了,你借着在前院伺候,祠堂年关祭祀,你两回争了去送香烛的差事,必定就跟那坏种商议好了的,对不对?” 翠绮说着,伸手捏住绿绨腮帮子往两边撕拉,嘴里气呼呼骂道:“青娘子她哪里得罪的你?你个吃里扒外的坏货,背叛主子歹毒害人,上回除夕夜偏厅门口的水也是你泼的吧?绿绨呀绿绨,你可真能耐,我以前怎的就没看出来呢?” 绿绨嘴巴被撕到两边,惊慌地看着翠绮,呜呜呀呀急的乱喊,姜采青忙叫翠绮放开。 “翠绮,你把她嘴巴撕了,她拿什么招认?”姜采青说着转向绿绨,“该说的就说吧,还不懂,我就得换长兴来教你了。” 翠绮一放手,绿绨便趴在地上呜呜地哭,翠绮气不过,索性踢了一脚道:“这会子哭什么?你当时害人的劲头呢?” “奴婢一时糊涂,青娘子绕我一回吧……我当牛做马伺候青娘子,我再也不敢了……” “竟真是这个贱婢!”周姨娘才刚坐下,顿时又气得站起身来,抓过桌案上的茶盏就冲绿绨砸了过去,茶盏砸在绿绨身上,落到地上碎成几片,茶水滴滴答答顺着绿绨的衣裳往下淌。 周姨娘指着绿绨骂道:“张家哪里待你不好?你生为张家奴婢,当初你不愿配个穷鬼下人,趁着在书房伺候爬官人的床,大娘子没打你没骂你,倒让你做了通房。你不知道感恩也就罢了,青娘肚子里怀着张家唯一的血脉,那可是张家仅剩的一点盼头了,你竟勾结外人害她滑胎,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连小主人你都敢害,我就该活刮了你。” 周姨娘气得骂了半天,指着叫两旁站着的婆子:“你们,把她给我拖到正堂门口,我要在官人和大娘子牌位前,乱棍打死她了事。” 柳妈妈过去就把绿绨往外拖,两个婆子忙的也过来帮手,绿绨哭喊挣扎着往前爬,口中哭求道:“周姨娘饶命……青娘子,青娘子饶命啊!奴婢一时糊涂,奴婢真的一时糊涂,奴婢知道错了……饶奴婢一条贱命吧。” “你一时糊涂,怎的第二回还来害我?”姜采青心中感叹,叫那几个婆子:“先等等,我还有话问她。”婆子们便把绿绨使劲丢在地上,退开一步盯着。 “绿绨,我自问不是恶人,除了改名的事,我也不曾跟你有什么仇,你为何勾结外人来害我?” 见绿绨神色稍一犹豫,姜采青轻描淡写补了一句:“你若实话说了,我兴许真能留你一命,不然的话,就照着周姨娘的意思办吧。” 绿绨一听,慌忙哭道:“奴婢……奴婢也是逼的,奴婢没法子。官人死了,你们这些个姨娘盼着小官人降生,还能过上锦衣玉食的安稳日子,我一个通房丫鬟,我还有什么盼头?那张从祖亲口跟我说的,只要青娘子滑了胎,张家绝了后便要倒了,这家产落到族人手里,他就放了身契让我除了奴籍,娶我做他正经的二房姨娘。” 张从祖?姜采青努力消化绿绨带来的信息量,可悲可叹这个绿绨,竟是为了做二房姨娘来害人,惊讶感叹之余,姜采青才发现这名字对不上号啊,忙问道:“张从祖?不是张从耀吗?” “张……张从耀?”正在哭诉的绿绨愣了一下,结结巴巴说道:“奴婢……奴婢说的是张从祖。” “呵,这倒有趣了。”姜采青一手握拳一手伸掌,饶有兴致地击了一下,扭头问旁边坐的周姨娘,“张从祖又是谁?” 张从祖是谁?他也是张家族长的侄孙,张从耀的堂弟。据说这张从祖长得风流俊俏,还不到二十岁,家里头倒也不穷,算是个衣食充足的富户,当然跟张家的万贯家业就不能比了。这人两年前已经娶妻,竟然是张官人丧期里整日混在前院,就跟绿绨认得了,结果就勾搭到了一起。姜采青琢磨着,这个绿绨怕是叫人有心利用了。 张从祖给绿绨挂了个鱼饵,偏偏那张从耀跑来放火,这里头的勾勾连连,不用想也能猜出个七八分。姜采青甚至有理由怀疑,这事情未必就只是张从耀堂兄弟两个,跟他们那些张姓族人,还有他们那位族长叔公怕也脱不了干系。只不过,她如今能确凿拿住的,首先是那对难兄难弟。 姜采青思索片刻,便叫长兴带着他那一队护院,先去张从祖家里把他逮住,捉到后立刻就把这对难兄难弟押送官府。本来吗,放火烧柴堆算不得大事,可勾结家奴谋害家主,这罪就不轻轻了。本县也在沂州辖制内,有裴家的淫威,姜采青十分确信,县丞大人怕是不敢将那张从耀、张从祖轻饶过去的。至于大门口来的那些个哭啼吵闹的“二张”亲友团,老规矩,打出去就好,姜采青可不想当那个揣蛇的农夫。 绿绨……姜采青犹豫了一下,她并不想打死人命,毕竟在她的观念里,奴婢的命也是命,将一个人活活打死也太血腥了。可这绿绨若是轻饶了,往后猴子就该学着杀鸡了。她也不是什么圣母,如今她掌管张家才不久,那些乡愿的善良绝对没用。罢罢罢,姜采青心里慨叹。 “拖到前院正堂前,杖责三十。”姜采青顿了顿,冷声道,“打完了若她还有命,就叫个牙婆来卖了吧。卖的便宜些,但有一条,跟牙婆说卖得远远的,我往后可不想再见着她。” ****************** 姜采青心情复杂地看着绿绨被拖出去,回过头来往后院走,才想起绢姨娘那边还等着呢。 这日子过的。一路回到自己屋里,姜采青先问了柳妈妈,说是绢姨娘正跟她娘家几人在自己屋里说话呢,姜采青便交代午饭叫厨房送一桌像样的饭菜去,自己歪躺在软塌先歇一会子。 “娘子还是心软,绿绨这样的贱婢要是搁在裴家,早就一顿乱棍打死了。常言道人善被人欺,娘子往后若要守住这偌大家业,恩威并施是好的,可是对这样背主的下人却绝不能手软。”魏妈妈立在姜采青身旁轻声说道。 姜采青忽然觉着,这魏妈妈真有点像游戏里的提示牌,每每看她闯关打怪,就跳出来提示两句——恭喜过关,其实你这关还可以打的更棒。 她觉着今儿已经够狠的了呀。且不说富贵人家的丫鬟,都是家生子或者自小买来调.教的,轻易没人愿意买绿绨这样成年的奴婢,并且被家主卖掉的奴婢,新主家心里自然也会留个疙瘩,你想啊,好好的丫鬟谁会卖掉呢?因此很难信任善待了。再说绿绨生的那个姿色样貌,很难说会被卖到哪儿去,即便侥幸逃过了风月场,只怕也是卖去配个莽夫粗汉。 第27章 福分(入v第一更) 要不怎么说,大户人家的丫鬟都怕被发卖呢!然而这却是眼下姜采青能给绿绨的的一条活路了。她总不能圣母心饶过绿绨,等着绿绨的无非就三样:一是被周姨娘打死;一是送官,家奴谋害主人是重罪,换官府动手打死罢了;再有,发卖。 姜采青侧头看看一边收拾忙碌的花罗和翠绮,微叹道:“为奴为婢也是一条命,就让她自生自灭吧,老天若留她活路,卖到新主家能让她平安度日,也不必谢我;若是死路一条,也不要恨我,恨她自己运气坏老天不帮她。这宅子已经够冷清的了,再打死个丫鬟,晚上都不敢出来了。” 姜采青吃了午饭小睡一会儿,寻思着也该去安排绢姨娘了。想想她忽然到绢姨娘屋里去也不太合适,便叫翠绮去递个话,就说她请绢姨娘的亲戚过来坐坐。 不大工夫绢姨娘就带着她娘和嫂子来了,刚一进门,她娘就扑通跪倒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个头,慌得在场的人那个措手不及呀,她两个嫂子慌忙跟着跪下,姜采青则慌忙过来扶,又叫翠绮看座,翠绮搬了个铺着宝蓝色丝绒绣垫的凳子过来,绢姨娘她娘竟不肯坐,推来让去的,翠绮索性去搬了个矮矮的脚踏来,好歹坐下了,两个媳妇子却怎的也不肯坐下,一左一右站在婆婆身后。 “青娘子恩德,你待俺家他四姑好,晌午还叫人好饭好菜地留我们娘几个,青娘子大恩大德……”这老妈妈坐在脚踏上,来回地叨叨,这性子竟跟绢姨娘一个样,学不来那样伶俐的巧嘴。 绢姨娘娘家姓何,听说原先小名叫四儿的,想必是到张家做妾以,依着张家喜好给改了个“绛绢”的名字。姜采青看着这婆媳三人,一时也不知先说什么,见那个男孩儿偎在奶奶膝前,十分局促拘谨的样子,便招手问他叫什么,几岁了。那孩子忸怩着,捏着自己的手指不肯说话。 何老妈妈推了推孙子,忙代他回答道:“新年八岁了,叫小瓦,他是大的,家里他还有个弟弟小柱,也五岁了,怕人小走不动远路,没敢带他来。” “走路来的?” “嗯呐,一早天刚露亮就出门了,小瓦自己说呢,早点儿见着他四姑。” “下雪路不好走吧?” “还行呐,雪下得不厚,俺们庄户人家,走路惯了。” 姜采青便伸手拉过那小瓦,问他冷不冷?吃饱了没?那孩子嗯唧唧还是怕生不说话,姜采青便叫花罗:“去把柜子里那粉蓝底子的荷包拿一个来。” 姜采青的衣物东西都是花罗收着,转身工夫就拿了荷包来,姜采青接过荷包便放在小瓦手里说:“大过年,给你买糖吃的。” “这怎么使得!”何老妈妈忙抓起荷包,入手觉着沉甸甸的,里头怕得有几两银子,便忙得往姜采青手里塞,口中连连推让:“哪能要您的东西,这都正月十六出了年关了,没有在叫您破费的道理。” “正月里都算新年,给孩子的。”姜采青笑笑说,花罗看着何老妈妈一个劲往姜采青手里塞,怕她庄户人手劲重推着姜采青,忙蹲下身子接过来,把荷包系在小瓦的棉袄衣带上,领着他去一旁给他拿果子吃。 “这孩子吧,面瓜性子不爱说话,他弟弟小柱活泼些,他二婶生的妹妹叫小碗,也会走路了。”何老妈妈说着看看绢姨娘,小心翼翼地对姜采青说:“她四姑还没见过这个侄女呢,太小了,就没敢抱出来。青娘子要是额外开恩,叫俺们接她四姑回家去看看,她爹和她哥哥们也怪长时间没见着了,他们男人家,知道不方便的,就没敢跟着来。今天见着他四姑,她一个劲儿说青娘子待她好,青娘子要是允她回一趟门,俺包管尽早把她送回来。” 姜采青算看出来了,绢姨娘这一家子,却也不是全没心眼儿,有一种很实诚的可爱小心思,进门磕头,多说好话,绕来绕去主题明确,想把女儿接回家一趟。进了宫的妃子还能省亲呢,姜采青真不明白,所谓大户人家做什么弄出一大堆规矩。 “绛绢,你就回娘家看看小侄女去。”姜采青便说道,“也不着急回来,这大雪天的。” “奴婢今日……总之多谢娘子。”绢姨娘低着头忙道谢,姜采青正准备打发她们娘几个走,周姨娘笑吟吟站在门口道:“青娘屋里有客啊。” “银瓶姐姐来坐。”姜采青扶着翠绮起身道:“绛绢的娘家人来了,碰上我们今儿事情多,我才顾上叫她们过来坐坐。” “这两日事情还真不少,我也才顾上来看看她们。”周姨娘款款走了进来,何老妈妈忙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女儿,见绢姨娘福了福身,婆媳三个便也有样学样地福身见礼。周姨娘抬手虚扶了一把,自己在姜采青旁边的椅子上坐了,笑笑问道:“老远来的,是不是想接绛绢回门去?横竖如今家里就我们几个,没那么多讲究,叫她回去看看也好。绛绢好歹还有个娘家能回,也是她的福气了。” 周姨娘眼尖,见小瓦腰带上系的荷包,笑笑说道:“我不知道还有个小客人,竟没准备。”她随即在身上掏了掏,掏出一串红绳拴着的海棠金银锞子,一串子有七八个小巧的银锞子,夹杂两个小金锞子,缀着杏黄丝线的流苏。周姨娘递给小瓦道:“这个送给你玩儿。” “可使不得,这东西这样精致,给他玩糟蹋了。”绢姨娘忙拦着周姨娘道,“他一个小孩子,可不敢要,周姨娘快收起来。” “这话说的,这就是个玩的东西,不就是送给小孩子玩的?”周姨娘便叫小瓦拿着,小瓦听了绢姨娘的话,两只小手藏在身后也不敢去接。姜采青见她们这样,便笑道:“银瓶姐姐还是算了,这东西你随身带着,想必是平日喜欢的,就不要送人了吧。” “大过年的,哪能真就不送了,话都说了,平白叫小孩子失望。”周姨娘想想收了回去,叫翠绮:“翠绮,你去我屋里,叫缣儿把我匣子里的银锞子抓一把来。” “人在我屋里,倒使唤翠绮去找你的丫鬟拿钱,好叫人说我抠门小气。”姜采青笑嘻嘻打趣道,“你要非得送,我大方点先借你几个好了。”她说着示意一下,花罗已经去柜子里端了一个黑漆描金小匣子,打开端给周姨娘。 周姨娘看那匣子里大半满的各样小银锞子,混着几个如意小金锞子,便也不推拒,伸手抓了一把,走过去直接塞进小瓦怀里,口中笑道:“既然是你的,就使劲抓一大把。” “噫,当姐姐怎能这样!你这个可是要还的,不光要还,还要涨利息。”姜采青故意回头冲花罗和翠绮说道:“你们两个,比比谁的手大,谁手大等会子去她屋里使劲抓一大把,把咱那个本钱利息都给抓回来。” “你这小细鬼儿,果然是会算账的家主婆,你就使劲涨利息吧!”周姨娘不禁失笑,一屋子人也都笑了起来,何老妈妈忙又跟周姨娘连声道谢。 坐了一会子,绢姨娘便说先回去收拾,这时节天黑的早,跟她娘和嫂子也好早点儿回门去。她们娘几个走后,姜采青便叫人备了两匹细棉、两匹绫子,另有鸡鱼肉酒四样,给绢姨娘做回门的礼,本来她想多送几匹粗棉、葛布,何家是佃农,绫子可能不实用,何家怕也没人舍得穿。可转念一想,送人一瓶茅台那叫礼,送人一板车白菜那叫什么了?不实用归不实用,毕竟是绢姨娘的面子,拿来送礼还是转卖那就是他何家的事情了。 棠姨娘出门都是轿子,想到何家婆媳是走路来的,总得再叫绢姨娘带上丫鬟婆子,姜采青便叫柳妈妈去安派人备了两架马车,装好东西,挑了四个护院随行,一应车马随从在外院候着。 绢姨娘临走前来跟姜采青辞行,眼睛有些泛红,她不是能说会道的人,默默福了一福就走了。 “绢姨娘是个有福分的,娘家亲人这样记挂着她。”想到绢姨娘的娘家人每年正月十六都早早赶到张家来,等着看看女儿,巴望着能接女儿回门一趟,姜采青便觉着何家想必是十分疼爱这个女儿的,贫苦人家的亲情往往才更真。 如今在她的想象中,绢姨娘差点就跟白毛女联系上了。地主纳了佃农家的女儿做妾,佃农一家子舍不得女儿却无力抗争,时刻心疼惦念女儿,天不亮踩着冰雪赶路来看女儿,却叫个管家奴才晾在大门口欺负…… 万恶的旧社会啊! “什么福分,青娘子哪里知道,他何家能不记挂这个女儿吗,一家子都拿她当贵人呢。”姜采青靠着软塌闲坐,柳妈妈便坐在门旁叨叨,“她娘家在黑石庄,十多年前逃荒来的,听说一家子眼看就要饿死了,叫张家善心收留在庄子上,赁几亩地给他耕种。本来穷的要死,大人小孩都吃不饱饭,如今可算是得了这个女儿的益了。大娘子当初说她八字好,纳来给官人做妾,给了一笔买妾银子,她二嫂子就是用那银子娶的,之后绢姨娘暗地里周济家里一些,逢年过节她娘家只要来人,绢姨娘总归会悄悄给些私房,衣裳什么的也会给。前年她爹有病,搁在旁人家怕早死了,哪来的钱吃药?也是大娘子明里赏一份,绢姨娘暗里贴一份,好歹救了一条命回来。她下边还有个弟弟,如今听说也定下了亲事,要不是有她这个女儿,她家哪来的这样好命?” 第28章 操心(入v第二更) 姜采青听到这一番絮叨,竟发现现实跟她一厢情愿的想象,差距还挺大的,她没好气地斥了柳妈妈一句:“你倒是闲得慌,把人家的家事打听得这样清楚做什么。” “老奴哪用着打听她,老奴家里原先也在白石庄佃几亩地种,还能不知道她家?绢姨娘上头除了大哥二哥,还有个三姐的,嫁了个穷*汉,怎不见她娘家整日惦记?倒是听说她三姐每回去娘家,她两个嫂子都不想待见,嫌她在娘家吃着喝着还会要东西。她三姐日子穷,可不就想从娘家要点儿贴补吗,哪能给她比?不说旁的,今日她娘和嫂子来,您和周姨娘赏的那两个荷包,加起来怕不少于十两银子,足够她一大家子这两年油盐酱醋的了。” 姜采青听的郁闷,合着竟是她自己迂了,以为是看到了亲情真挚,还感动巴拉的呢,却原来还有这些子弯弯绕绕。姜采青不禁有些唏嘘,问了一句:“那绢姨娘就不埋怨她家里么?” “埋怨什么?”柳妈妈不以为然,“她做女儿的,自然想要帮衬娘家,娘家得了她的益,对她着意殷勤些,那也是人之常情,有什么埋怨的?” 天黑时候,去送绢姨娘的两架车马并四个护卫转头回来,说是何家安置不了这么多人,只留下一个贴身丫鬟和一个婆子伺候。 姜采青竟没想到,绢姨娘这趟回门却在后院激起了涟漪。好在只是涟漪,成不了风波。本来出了年关,姨娘们都恢复在自己屋里吃饭了,周姨娘晚饭前特意打发人来说,晚间她叫厨房备了饭菜,请家里一起到偏厅用晚饭。 晚饭吃得还算融洽,棠姨娘也来了,依旧裹着月白的大披风,却基本没说话。菊姨娘话就格外多了,说些子吃吃喝喝、衣裳首饰之类的话题,引着姜采青和周姨娘说话逗闷子,只在吃完了饭端茶漱口的时候,忽然提了一句:“绢姨娘这会子也不知在做什么,差不多也该用过晚饭了。” 绫姨娘忙前忙后,跟平日倒没什么不同,听了菊姨娘的话,拿起黄铜小茶壶把菊姨娘的茶杯倒满,笑笑说道:“回来问她吃了什么好的,叫她给我们做。” “我小的时候,娘亲会给我做面汤,面疙瘩弄得细细小小的,跟米粒儿一样大,记不得怎么弄的了,那时候才几岁呀。”菊姨娘笑得柔柔婉婉,美丽的眼睛弯出妩媚动人的风情,叫她的丫鬟:“去跟厨房说,我明日早饭要一碗面汤。” “米粒大的面疙瘩也不难弄,拿刷锅子搅出来的。明日我抽得出手,给你做一碗就是了。”绫姨娘说。刷锅子是当地用高粱穗扎成一小把,用来刷锅的。 菊姨娘忙道:“那可不用,我也就一时寻思着好吃罢了,绢姨娘不在,你一个人照管青娘子的饭食,就够你忙了。” “一碗面汤也不用多大会子,厨房里不是还有人么。”绫姨娘笑道,便转向姜采青问道:“青娘子可是想吃面汤?奴婢干脆就多做几碗。” “那就多做几碗,明早大家一起尝尝,这时节吃面汤倒是滋润。”姜采青点头,吃货本色使然,便又嘱咐道:“先叫厨房今晚拿大骨头小火慢慢炖了,明早上边油都凝了,抹去油做底汤。” 一顿饭吃着聊着,饭后赵二家的又送来了清爽去腻的玫瑰马蹄冻糕,免不了又捏两块。她衣服里揣的小枕头刚又换了个稍微厚一层的,眼看着分明有了鼓起的小肚子,索性摸摸肚子笑道:“今晚吃的撑了,都怨素绫做的饭菜太好吃。” “青娘子夸奴婢呢,其实今晚的菜,菜单是奴婢过问的不假,奴婢却只做了那个拔丝山药和香菇炖鸽子。”绫姨娘忙道。 “青娘你那肚子,不吃饭也该撑大了,越来越大要大,要不这些日子我们不是白喂你了?”周姨娘打趣道,众人都跟着笑成一片,几人坐着喝了会子茶,便相伴着回后院去,明明才下过雪,天却是晴的,正月十六的月色格外好,看着皎洁明亮的一轮,映着雪光,竟照得地上都不用灯笼了。 “月色这样好,明日该是个晴好的天,这雪一两天就该化光了,打了春的雪,总是不会像腊月里化的那样慢。庄子里每年正月里就开始给韭菜畦盖上一层草苫子,青娘等到二月头就能有韭菜芽儿吃了。往后春暖花开,各样瓜果菜蔬都下来了,吃头上也好叫你少些委屈。” 进了后院,绫姨娘便回自己屋去了,棠姨娘邀了菊姨娘一起去她屋里闲坐。姜采青本想在庭院里慢慢溜达两圈消食的,周姨娘却停在腊梅树下,拉着姜采青说话。姜采青见她还要说下去的样子,便说道:“天也还早,银瓶姐姐要是还不困,去我屋里坐坐?” “也好,回屋去也是一个人干坐,不知怎的,青娘你虽然才来几个月,却叫我觉着最是合得来,话也说得来,就喜欢跟你亲近些。” 周姨娘便挽着姜采青进了屋,姜采青屋里没准备茶叶,便把自己平日喝的冰糖菊花茶给她倒了一盏,两人围着火炭盆闲坐,起初周姨娘跟她说起她准备的婴孩衣物,肚兜、衫褂、袜子鞋子,襁褓也要做几个的,尿布等到生产前拿细棉布多多撕些,问她还缺些什么,姜采青只说不懂。 “我哪里弄过这些东西,银瓶姐姐做的就好。”姜采青笑笑,她自己做不来针线活,便看着周姨娘缝一些小衣裳、小鞋袜之类的东西,哪里能有什么建议。 “这家里几十年也没侍弄过婴孩,我又哪里能懂?我问了几个养过孩子的婆子,先大体准备着吧。旁人家里新生了婴孩,需用的东西都是婆婆和娘家早早备好的,哪里像我们,家里没个长辈指点,娘家更指望不上。”周姨娘感慨道。 “这孩子出生时正该天热,也用不了多少东西,银瓶姐姐不用这样操心。”姜采青道。 周姨娘却微微叹息道:“我一心盼着这孩子,总想给他样样都备齐了才好,哪舍得叫他有半点委屈?你我都是可怜的命,你娘家远在濮州,想帮你怕也没法子,我那娘家人倒是不算远,可从我嫁进张家这些年,哪里管过我?绛绢的娘家虽然仰仗她,却还知道感恩,知道待她好些,我爹娘自打把我送进张家,大约就当我死了吧。他们当初做主把我给人做妾,却又羞于有个做妾的女儿,自诩读书人家,当真是要了银子还想要面子,心里哪还有什么女儿!” 周姨娘说着说着,竟落下泪来。看着周姨娘伤心落寞的样子,姜采青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绢姨娘的娘家穷佃农一个,把她看做全家的贵人,周姨娘那个读书高的爹,却羞于女儿给人做妾,当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了。姜采青不禁联想起原主那远在濮州、不知道是圆是扁的娘家人,也不知他们会是个什么态度。 再想想自己现代的亲人朋友,姜采青也没心思安慰周姨娘了,拿火箸慢慢拨弄着火盆里烧红的木炭出神。她穿来之前大学才刚毕业,正憧憬着美好生活呢,谁知道毕业离校前一场同学聚会,哪个二货给红酒里兑了白酒,两杯酒竟喝醉了,稀里糊涂就穿到这儿来了,当真是吃酒误事,两杯红酒引发的悲剧。 她在这边消极出神,周姨娘在那边兀自诉说,满心满脸的哀怨,姜采青听得心不在焉,横竖周姨娘就是找个倾诉对象罢了。 “我爹就是个心比天高的,整日想着状元及第、衣锦还乡,奈何他就没那个命,整日只管读他的书,旁的事哪样也做不来,白读了大半辈子书,功名利禄指望不上,却叫我们几个做儿女的上下靠不着。我娘本也算是大户人家出身,嫁给我爹这些年,把一份嫁妆用了个精光,我是家中长女,却许给张家做妾,给的聘礼维持了一阵子,我大弟也是个一心求功名的书呆子,可怜我最小的弟弟,小小年纪就已经种田谋生了。” “我嫁入张家以后,就没回过几回娘家,回去也没人待见我,可笑我的大弟媳,竟也是个糊涂的,全不知当家理事,这一大家子真要餐风饮露不成?……” 这情景似曾相识,中学课本里有个叫孔乙己的吧?姜采青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周姨娘说话,耳边忽然传来悠扬的乐声,她留意听了听,似乎是西厢房那边菊姨娘在吹曲,那音色低沉古朴,醇厚悠扬,不像她听过的箫,估计是埙,吹的一首不知名的曲子,玉人何处教吹箫,而这样透着寒意的明月夜,一曲陶埙竟是如此空灵婉转。 “这个问菊,好好的月色吹什么埙。”周姨娘从哀怨中回神,抬头看看西厢房方向道:“我素来喜欢琴音,可惜自己没学过,问菊却也不会,官人的书房里还有一架很好的仲尼琴呢,却只是个摆设。” 周姨娘唏嘘一晚上,喝光了她壶里的冰糖菊花茶才走,姜采青起身送了周姨娘出门,才隐约想起睡前吃太多糖会失眠的,自己也不敢再喝茶了,转身去洗洗睡吧。 绢姨娘两日后回来的,因为之前没说定,姜采青也就没打发车马去接,她两个哥哥一早赶了辆驴车送她主仆三人回来的。这回是被曹管家让进外院倒座房,喝了茶,又得了绢姨娘送的两盒子蜜饯,才依依不舍告辞了妹妹回去。 驴车上也带回来好几样东西,自家晒的南瓜条、红薯干和腌制后晾干的冬瓜酱菜,新炒的松子、花生、野栗子,那红薯干是把红薯蒸熟后切片晾干的,吃起来有些像现代的牛皮糖,倒是很叫姜采青喜欢。 尤其里头竟还有一小包新采挖的野芥菜和野蒜,带着湿泥,那小蒜一根根比韭菜还要纤细,青翠油绿的一把子,这时节实在叫人稀罕。冬日里野蒜地面上的苗儿也要冻死的,少有长在向阳枯草丛中的,借着枯草保暖能熬过严冬。尤其刚下过雪,怕是何家人花了不少功夫,去向阳的山林地里找。 绢姨娘回来先去见了姜采青,又把带来的土产吃食给各位姨娘屋里都送了些,周姨娘过来找姜采青说话,便指着那野菜笑道:“怎么还弄这些子野菜来?穷人家盐都吃不周全,揪一把子小蒜下饭也就算了,富贵人家哪里吃这东西?传出去要叫人笑的。” “怕是听我念叨过想吃野菜来着。”姜采青笑道:“却是我嘴刁,整日乱寻思吃的喝的。” “奴婢记得娘子过年时候念叨荠菜饺子,这时节荠菜都冻死了,怕要等开春才有,奴婢就自作聪明,弄了这些眼下能找到的,也怕这样乡野粗食,娘子不能入口。” “既是这样,青娘换换口也好。”周姨娘忙说道,“只是要弄得干净仔细些,少吃点尝个新鲜就罢了。” “我听银瓶姐姐的,再说统共这一小包,想吃多也没有。”姜采青笑。 第29章 纨绔(入v第三更) 绢姨娘便把野菜拿去了厨房,说野芥菜做个清淡的汤,小蒜凉拌就好。姜采青就着一小碟鲜嫩微辣的凉拌小蒜,晚饭竟多吃了半碗米饭。好的食材果然只用油盐就好,这古代的食材,自然不用担心化肥农药辐射转基因,味道纯粹地道,放多调料反而影响了食材原本的味道,还比如桌上这清炖羊肉吧,带骨的羊肉就只加点盐,炖到火候,比她现代吃过的老北京刷羊肉还要香。 姜采青吃得满意了,捧着隆起的肚子在屋里转着圈儿散步。柳妈妈拎着洗漱的热水进来,便赶紧跟她八卦白天听来的事情。跟去伺候的宋婆子说,绢姨娘这趟回娘家,带去的衣裳大抵都给她嫂子和姐姐弄去了,好像她两个嫂子还因为争一件棉绫袄子拌了嘴,她三姐还顺走了两支银簪。听那情形,要不是怕绢姨娘光头素脸回张家难看,怕是她身上戴的钗环首饰也留不住。 “她娘气得骂了她两个嫂子一顿,她三姐弄走那两支银簪,只怕回去就卖了换钱,幸好绢姨娘也不全傻,除了身上穿的戴的,包袱里带回去的都是寻常厚衣裳,说不定就是打算给她嫂子和三姐的的旧衣。” “给了她小侄女一个银锁头,头一回见面的侄女,倒也应该,只是她大嫂却有意见,故意在宋婆子跟前嘀咕,说她当初生了儿子也给的银锁头,可她生的是何家的长孙,哪能一样,明明礼应该厚些才对。她也不想想,绢姨娘一个买来的妾,卖都卖了,早就跟她何家没关连了,还说什么礼?赵婆子也没理会她。娘子可不知道,那何家的两个媳妇子,都不是省事的茬儿,他家的人,表面看着老实,却都是皮里刁……” 柳妈妈东扯西拉说个没完,翠绮倒听得起劲儿,花罗开口撵道:“柳妈妈,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回去歇着吧,叫娘子也早点歇息。” “哎呦,看老奴这忘性,耽误了青娘子歇息。老奴不聒噪了,青娘子赶紧歇着,歇着。”柳妈妈习惯性地抬手往脸上一拍,扭着日渐肥圆的身子,笑嘻嘻走了。 柳妈妈一走,翠绮就捅捅花罗说道:“哎,听得好好的,你做什么又撵她走?” “她这样说个没完,真要耽误娘子歇息了。再说绢姨娘也没招惹她,原来在庄子上还相熟呢,她做什么整天盯着绢姨娘说事儿?”花罗反驳道,“她怎么不盯着周姨娘、棠姨娘?” “也是,绢姨娘老实人。”花罗道。 这俩丫头,在姜采青跟前呆的久了,屋里头说话也随性了。姜采青便不置可否地笑笑,睡觉其实还早呢,这才吃过了晚饭,她随意翻看着新拿来的《山海经》,花罗见她不再散步,便倒了热水给她泡脚,魏妈妈领着福月有来了。 福月来到张家这段日子,过完年,看着倒是渐胖了,小脸儿刚来时米分白.米分白,如今越发红润了,果然乡间的水土更养人。魏妈妈对她管教的严,家里也没有旁的小孩子跟她玩,她平日前院后院的自己玩,总是不太说话,好在魏妈妈跟旁的下人不同,平日也不用时时在姜采青跟前当值伺候,更不用做什么粗活,有充裕的时间照看福月。 福月白天去前院玩,护院们不知哪儿抓了只麻雀给她,她当宝贝似的,弄了根麻线拴着,笑眯眯拿在手里跟姜采青献宝。麻雀这东西养不长的,她这样玩,养几天怕就死了,姜采青怕小丫头到时候伤心,便交代翠绮,明日叫人买两只好养的鸟儿给她玩。 “福月淘气,偏娘子这样宠着她,她倒喜欢跟娘子亲近。”魏妈妈拍着福月,叫她赶紧给青娘子道谢。 当着翠绮花罗的面,魏妈妈便又例行公事地嘱咐了几句,说姜采青肚子渐渐大了,务必要小心轻缓,衣裳宽松些,安胎药要按时用,又叫花罗翠绮多加仔细,不可让娘子急躁操劳。不禁又说起绢姨娘的话题,魏妈妈便说,之前张家不给绢姨娘回娘家,也不全是因为规矩。 “张家妻妾众多,有的娘家远,有的压根不知道爹娘,她本身只是个贱妾,单单她娘家每年过了年都来接,她倒是回娘家团聚了,少不了叫旁的姨娘心里异样,也不利于后宅安宁、妻妾和睦。” 姜采青心说,这一点她大约已经感觉到了。这后院里头许多事都十分微妙,各种牵扯。要说做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也实在不是个简单的活儿,你要能够玲珑圆融处处周全,要通盘考虑。姜采青忽然异想天开,那王熙凤会不会就是个穿越女,熟读公共关系、人际管理学的。 ****************** 过了正月十六,便出了年关,大年节总算是过完了。这场春雪一过,天气便一日日渐暖,姜采青“肚子”也开始明显了。她时常要打理家业事务,抱着个肚子出来进去,看得周姨娘每天跟在旁边担惊受怕,恨不得时时守着她,竟亲自跑去厨房看着炖参汤、熬安胎药。每日里嘱咐绫姨娘、绢姨娘送饭食、参汤来,恨不能亲手灌进她嘴里。 姜采青总觉着,周姨娘对这孩子着实太看重了。 那时郎中当日留下的药,也用的差不多了,姜采青琢磨着,裴三那边是不是也该有个动静了?果然没几天外头来报,说时郎中来了。时宗玉既然跟裴家兄弟相熟,魏妈妈原先是认得的,便主动去外院把人迎了进来。 那时宗玉仍是一袭玉色棉袍,神情淡漠,进来也没多话,也没喝花罗敬的茶,便先给姜采青把了把脉,半晌问道:“我留的那药,可是按时用了?” 那药——自然是没喝的。姜采青起先躲不掉,倒真的吃了两回,可无事无非的,谁愿意喝那黑漆漆的苦药汤啊。再说了,是药三分毒,姜采青对那裴三毕竟是不敢全信的,这时宗玉既然跟裴三狼狈为奸,谁知道那药里头会不会有什么问题?那药估计也就是制造“假孕”现象,而她如今反正不出这张家后院,每日里抱着肚子,偶尔装装恶心,挑挑嘴,再加上原主“八字全阳、传宗接代”的神乎其神的来历,张家上下对她这身孕似乎是深信不疑的。 因此等她在张家说话算话,日子过得松快了,每回喝药也不过装模作样喝上几口,便寻个由头支开旁人,悄悄就把药倒掉了。 这会子见时宗玉轻蹇着眉头问起,姜采青自然不会承认没喝,正准备指鹿为马呢,旁边周姨娘忙殷勤答道:“自然是按时用了的,每隔十日一副,两天前才用了一副,还是我亲自看着人熬的。” 时宗玉听了,只挑瞥看了姜采青一眼,也没戳破,便收回手指,略微沉吟道:“胎相还好,安胎药等我换换方子,仍是十日一副。只注意饮食宜荤宜素,果蔬也要多吃。” 姜采青暗中捏捏自己过年像是又长了肉肉的小腰身,心说这时郎中说话真不可爱,她现在无非是正常体型,怕还算苗条的,只怪原先太瘦弱了。周姨娘听到“胎相还好”,便喜滋滋地在一旁连声答应着:“时郎中尽管放心,眼下开了春,菜蔬也就多了,青娘这身子可金贵,我们定然会把她照顾好的。” 周姨娘说着,话题一转忽然道:“时郎中既是专程来了,能否劳烦你给家中棠姨娘也把把脉?她总是萎靡消瘦,不思茶饭的,看了叫人担心。” 姜采青一听,心里便打了个突突,这阵子事多,她也没心思多去关注棠姨娘,这棠姨娘也是个乖觉的,每日躲在自己屋里,少有出来,出来便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惯常裹着个大披风,后院的注意力都在姜采青身上呢,因此也没引起什么注意。不过把脉的话,一旦把出个什么,可就…… 一旁立着的魏妈妈觑了一眼姜采青,没做声,姜采青既不想声援又不好开口反对,便索性端起茶盏装作喝茶,也没做声。静观其变吧。 时宗玉自然是应允的,那周姨娘便忙着叫丫鬟去请棠姨娘。少顷丫鬟回来说,棠姨娘说自己最怕吃药,反正身子一向弱些,也不是什么病,不用看的,时郎中远来给青娘子请脉安胎,一路辛苦,她反正没病就不劳烦了。周姨娘没叫来棠姨娘,很有些不悦,当下脸色便开始不好了,对于那几个贱妾身份的姨娘,她也是说话算数惯了的。 时宗玉开了方子,收起了迎枕便起身道:“不知府上是否方便,我怕还要在府上打扰一两日,六爷跟我一同来的,他进山打猎去了,叫我在此他一同回去。” “六爷竟也来了?”魏妈妈有些惊喜地问道,“怎么面都还没见着,却跑去山里打什么猎?山里乱石荒草的,六爷可有人跟着?” “有他的长随并四个护卫跟着。”时宗玉答道,“说是上回府上送的山禽野味吃的高兴,早就打算着要来猎上几笼子的。” “上回送去的野岩鸽和鹌鹑吧?”魏妈妈笑着说道,“难怪了,六爷喜欢烤东西玩来着,既然进山,怎也不多带些人,他那性子,真不叫人放心的。” 这些纨绔子弟!几百里路特地跑来打鸟的。姜采青几不可察地撇撇嘴,故意说道:“那些活的野禽可不是进山猎的,那是庄子上张网逮的,只怕六爷要扫兴了。倒是听说山里野兽可不少,六爷兴许能猎着。” 魏妈妈顿时有些担忧的神色,其实她也不想想,姜采青自己都没出过门,哪里知道山上有什么野兽? 第30章 旧主 周姨娘一听时郎中要在家中留宿一两日,并且裴六还要来,便忙叫人去前院收拾客房,自己也先离开去忙了。魏妈妈随即便把花罗、翠绮支使了出去。 只剩下“自己人”的时候,时宗玉慢条斯理端起刚才的茶盏喝了一口,因那冷掉的茶水微微蹇了下眉头,才悠然道:“青娘子想来是好运气,之前的药,是调整脉息用的,若是换了旁的郎中把脉,脉象自然不会有错,并且你此前身体羸弱,也加了些调理温补的药。青娘子若不是运气好,我远在沂州,你临时有个什么需要,换了本地郎中来看的话……” 这个……咳咳…… 魏妈妈听出端倪,飞快地瞟了姜采青一眼,姜采青只当没看见,转头去看着窗外庭院里光秃秃的花木。魏妈妈立在门里旁,这边再开着窗子,庭院一览无余,便也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了。 “如今看你这脉象,有些虚火内盛,这方子我便换了几味益气清补的药。方子我是开了,至于青娘子用还是不用,则随你吧。” 时宗玉说完,便神情淡漠地起身告辞,魏妈妈忙送他出去,高声叫人带时郎中去前院客房。姜采青尴尬地摸摸鼻子,有些懊悔自己的任性,自打她穿来,总有那么一点儿消极应付的心态,然则想想,既来之则安之,横竖回不去,这心态真有些不对了。 她抓起桌案上那张药方来看,新鲜的墨迹写着几十味中药名,上下扫了一遍,姜采青很快就发现了里头用量最大的一味药。 黄连。 报复,这绝对是赤.裸.裸的报复!姜采青抓着药方挥了两下,懊恼地丢回桌上。 魏妈妈送了时郎中回来,不赞成地看看姜采青,见她一副避而不谈的样子,便也只好无奈的微叹。算算她离开裴家也有两三个月了,总有些怀念的,如今一听到裴六来了,那裴三、裴六又是她从小伺候大的,忍不住就添了几分喜色,很快就主动跟姜采青唠叨起裴家的事情。 裴三在家自然是排行第三,裴六老六,老夫人张氏却也只生了这两个儿子。张氏是填房,裴家二老爷另有原配夫人的,生下嫡长子以后病死了,便又续娶了张氏——若不是填房,张氏当初只是个知府家的孙女,只怕还攀不上裴家这样的门第。 裴家到底是哪样门第?据说是百年簪缨世家,书香门第大家族,裴家宗家嫡亲兄弟两个,大老爷外放在江南为官,一方封疆的大吏,裴家二老爷,也就是裴三、裴六的爹,出身高贵,进士及第,原先在京城做官的。前年裴家老太君过世,两位老爷返乡丁母忧,眼下都在家赋闲。 裴三虽不是嫡长子,却因为少年才子,为人持重,加上嫡长子病弱,在家中很受看重的。至于裴六,他上头有两位嫡兄,还有三位庶兄,尤其有裴三那样强势有才干的胞兄罩着,难免性子就有些顽劣,不太肯读书的——魏妈妈用的“玩性”这个词,姜采青听话听音,便自动翻译为顽劣放纵,书香门第大约出了个基因变异的怪胎吧。 裴六这样的纨绔子弟,靠着父兄的福荫,也不愁锦衣玉食、游手好闲的好日子,至于那裴三,不出意外,将来必定会仕途得意、高居朝堂了。 至于跟裴家兄弟相熟的时宗玉,他家也不是普通人家,颇有些底子的,时家世代从医,出过几代太医,他伯父如今还是正六品的太医院副使,时常宫中行走,一般官吏人家都不能比的。 时宗玉在前院客房住了一宿,没再见到人,他白天便带着僮仆出门去山上游逛采药,傍晚时候才回来歇息,倒也自得其乐。 第二天下午,裴六终于回来了,骑着他那匹黄骠马,臂上架着猎鹰,身后跟着随从,看起来锦衣华裘,挺拔俊逸,不经意间却总是泄露出几分狼狈,那白色的锦袍似乎不够干净整洁——竟真让姜采青乌鸦铁嘴给说着了,裴六在山里遇上了野猪群。进山打猎,遇上几只野猪那是你运气好,可若遇上一大群野猪,那你就等着倒霉吧! 裴六倒也没倒什么大霉,只除了叫野猪们搞得狼狈了些,雪白锦袍沾了一块块灰土,留心看袍子下摆竟扯破了一条口子,有个随从似乎还受了伤,右腿一瘸一拐的,不过好歹都完好无缺回来了,倒没叫野猪拱了去。 大约他和他那几个随从还是有些身手的吧,马背上竟还拖回来两头野猪,除此之外,猎获还有几只射死的野兔、山鸡,一只孢子。裴六专门来找野鸽子却没逮到。其实这山虽然大,近山却都有山民打猎砍柴、开荒种地的,大的野兽一般都在深山,不该遇上野猪群,裴六他们估计是贸然进山太远了。 家里反正没男人,姜采青便和周姨娘出面待客,那裴六见了姜采青,眼睛在她身上一扫,见她端端庄庄裹着青莲色绫子大披风,别说肚子,连里头穿什么衣裙都看不到,目光中便多了些玩味。 裴六并不多客气虚套,只是随意地说,他反正自家亲戚,也不是外人,也不用管他,让他自便就好。张家夫妻丧期时他在这住了不少日子的,自然熟悉些,便先去前院客房梳洗一番,换了衣裳,把魏妈妈和福月叫来见一见。 有裴六的猎获,晚饭多了一样酱色红亮的烧野兔,还有炖的野猪肉。姜采青吃掉了一整条香喷喷的野兔腿,啃了半个野兔头,再尝一尝那装在黑瓷小罐子的野猪肉,剁得大大的肉块,野味十足,咬一口香酥软烂,不肥不腻的满口肉香,竟比想象中好吃多了,明明已经有些饱了,却忍不住又吃,不知不觉就吃多了。 要说这古代的富贵人家倒不太吃猪肉,猪肉“贵者不肯食,贫者不解煮”,除了鸡鸭禽类和鱼,羊肉才是主打。平日也很少吃到牛肉,这倒也不难解释,你想那时候也没有农业机械化呀,牛是农耕的主力军,几乎历朝历代都禁止私自宰杀耕牛的,能吃到的牛肉很少,都是些老病残的牛,要经过官府许可才能宰杀。当然啦,那梁山好汉们往酒肆里一坐,叫店家“筛两碗酒,切二斤熟牛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牛肉像是不稀罕的,所以他们才是造反阶级呀,那母大虫的店里连人肉包子都卖呢,牛肉有什么不敢的! 至于富人家不爱吃猪肉,原因也简单。这古代的猪肉虽说天然绿色地道,可关键就在于太地道了,这时候的古人还没学会阉猪啊,因此猪肉总有些腥膻味道,或者说有些骚味儿,富人家嫌它不上档次,穷人家也没那些琳琅满目的调料,炖不掉那腥膻,也就不大吃它了。说到那赫赫有名的东坡肉,平常谁有东坡先生那等资深吃货的本钱,有钱有闲有经验,那是花大心思配了各种调料,慢慢炖煮出来的。 姜采青开始担心那股子腥膻的骚味儿,才选择了先进攻酱烧野兔。后来再尝尝这野猪肉,是否因为山清水秀环境好,味道竟不太腥膻,野味却很足,瘦肉多脂肪少,调料虽然不是太多,小火慢炖出来味道却好极了。 因为时宗玉“宜荤宜素”的嘱咐,饭桌上也配了两样清淡素菜的,可美食当前,这会子谁还记得郎中怎么说的?结果呢,不知不觉就吃撑了。 吃撑了的姜采青摸着肚子,一边暗骂自己吃货没出息,一边一脸满足地围着庭院的花木丛绕圈圈消食儿,这情景在旁人看来,挺着肚子的美丽女子悠然散着步,一边轻抚肚子,满身都是幸福的母性光辉啊。当然啦,这月末没了明月,廊檐下的风灯有些暗,也看不到她脸上是不是充满母性的光辉。 魏妈妈带着福月去见裴六,似乎说了一会子话,晚饭前回来的,回来说六爷跟时郎中一起用的晚饭,白天这两人一个爬山采药,一个忙着斗野猪,自然早早安歇,明日便打算回去了。 姜采青溜达一会子,还是觉得肚子撑得慌,上床睡觉怕更加积食难受,也不敢早睡了,咱干脆还是去软塌上靠靠歇歇吧。花罗那张清秀讨喜的小脸藏着笑,怕是偷笑主子吃撑了,默默把平时的冰糖菊花茶换了山楂茶端给她。姜采青捧着半碗山楂茶慢慢啜饮,柳妈妈来说,棠姨娘刚才独自出了后院门,到前院求见裴六去了。 “六爷像是见她了,后院守门的婆子说,她去了还没回来呢。您说这大晚上的……”柳妈妈神秘兮兮地八卦。 姜采青心下一顿,这秋棠还真是不省事!可既然关系到裴六,便不该她出面过问了,这会子情势不明,自家人先传的丑事一般总不好。想到柳妈妈的毛病,姜采青便故意说道:“秋棠原先既然是裴家丫鬟,六爷好不容易来一趟,她去拜见一下旧主也应该。” 姜采青这么一说,柳妈妈便没了继续八卦的动力。柳妈妈前脚走,魏妈妈又来了,仍是说起棠姨娘去求见裴六的事。这才多大功夫,从柳妈妈到魏妈妈就都知道了,所以说啊,这大宅子三进院落看着很大,其实也就巴掌那么大。 “这贱婢到底要做什么?”魏妈妈嘀咕。 “既然是去见六爷……她兴许就是去拜见一下旧主的?”姜采青便也拿这话应付魏妈妈。心中暗暗决定,等这事过去,这秋棠怕是留不得了。 魏妈妈毕竟不是柳妈妈,她低低说道:“先不说她一个侍妾,独自去前院见客合不合规矩,她想拜见旧主,若心底无私,总该先跟娘子您报备一声,这大晚上的,她自作主张就去前院求见六爷,怎么觉着都不对劲儿。” “事关六爷,我们也不好多问。”姜采青道。要说八卦,其实她更是八卦得要命,比谁都好奇,棠姨娘这晚间独自去求见裴六做什么?再联想棠姨娘的异常,姜采青表面淡漠,心中不禁无限遐想起来,要说棠姨娘的生活环境,应该没什么机会接触外头的男子,她能跟谁有私情呀!莫不是…… 啊呀呀,美丽的丫鬟和翩翩贵公子,能生发出多少绯色的故事呀!并且张官人丧期的时候,裴三和裴六正好在张家住了一阵子,难不成那裴六竟搞大了人家的肚子?啊呀呀,饭可以多吃,话还是别乱说,你管人家呢。若真是有个什么,那她便只有明智的装聋作哑,若只是这秋棠行为不端,裴六自然也会有处置,这会子旁人又怎么好管? “娘子,棠姨娘来了。”说话的工夫,外屋的花罗知会了一声。庭院里独自挑着一盏灯笼,披着月白色披风的纤细身影,不是棠姨娘还能是哪个?并且那身影渐渐走近,径直就往姜采青屋里来了。没等她先开口,花罗便稍稍抬高声音禀道:“娘子,棠姨娘求见。” 第31章 阴毒 棠姨娘梳着秀气的鬟髻,髻边只插了两朵素雅绢花,莹白素净的一张小脸,灯光下楚楚动人。她拎起长及脚踝的月白色莲绫披风,袅袅婷婷跨过门槛进来,先给姜采青福身见了礼,才恭谨地开口道:“奴婢见过青娘子,打扰娘子歇息了。” “挨门住着,怎的还那么多礼。”姜采青微微一笑,指着面前凳子叫她坐,一边问道:“秋棠晚间来找我,可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奴婢方才去见六爷了,回来路过,见青娘子房里还亮着灯,知道您还没睡,便进来找您说说话儿。奴婢听说六爷他们明日就打算走了,奴婢心中思念夫人,这阵子给夫人手抄了两本经书祈福,怕明早赶不上,一时情急,便擅自跑去求见六爷,请六爷将经书转交给夫人了。” 姜采青不禁瞥了一眼魏妈妈,看吧,人家这理由多充分,孝心多充足。那魏妈妈自从棠姨娘进来,便端正立在一旁,这会子眼观鼻鼻关心,也没给什么反应。 “奴婢一时心切,行动自专,还请青娘子勿怪。” 棠姨娘和菊姨娘是那种典型的“大家奴”,会说话,礼数多,姜采青便道:“有你对夫人这份心,难得的。” 棠姨娘略坐了坐,便说不耽误姜采青歇息,起身后退两步出去了。她一走,魏妈妈就不悦地说道:“这秋棠定然有什么幺蛾子。她原先在裴家,只是府里的二等丫鬟,根本没近身伺候过夫人的,如今却把思念夫人挂在嘴上,做这样子给谁看?这贱婢横竖是不安分,娘子需得防着些。” 要说魏妈妈和棠姨娘毕竟旧相识,偏偏这魏妈妈总是不喜欢棠姨娘。姜采青琢磨着,除了厌恶秋棠不安分,两人原先在裴家只怕没什么好交情。 “这事情……魏妈妈可好去探探六爷的口风?” “这——”魏妈妈面有难色,“六爷必定不会做那样苟且之事,再说六爷性情大气豪爽,从来不喜欢那些隐晦的心眼子,老奴一个下人,怎好去问他?” 不安分……姜采青心里琢磨着这三个字,年轻貌美的小寡妇,不安分似乎才是合乎常理,只是这棠姨娘的行事格外叫人不放心,闹出事总归不好。她这样的一个美人儿,真不该关在这后院守寡了。 “哎,今晚实在吃太多了。”听腻了秋棠的事情,姜采青转移话题,心下却暗暗决定,对这位棠姨娘,必得尽快想个稳妥的法子解决了。 坐的久了,摸摸肚子,怎觉得好像更撑了呢!中午就没少吃,真心后悔晚上吃太多了,还都是难消化的肉食。以前在现代,她也是个口号减肥族,说不上胖,却也不算瘦,大约就是经常喊着“明天晚上不吃饭减肥”的那种。她起身在屋里走动一圈,又开始默默发誓明天晚上一定管住嘴,再不敢多吃了。 她这样子,简直叫魏妈妈无语了,魏妈妈这个年纪,跟在张氏夫人身边久了,便信奉吃饭只吃七分饱,眼前看她这番作为,真有些鄙夷又好笑,见姜采青揉着肚子不舒坦的样子,魏妈妈便转身出去,没多会功夫端着个细磁白碗回来。 “老奴给娘子煮了汤,喝了行气消滞,您不妨试试。” “什么汤?”姜采青接过来,立刻就闻到一股子熟悉的味道,萝卜。她看着碗里的白水,轻轻啜了一小口,果然是没油没盐的萝卜水,不由说道:“周姨娘不是说人参畏莱菔吗?我晚间还喝了参汤的。” “娘子信你的银瓶姐姐,那就别喝。”魏妈妈没好气地说,她瞟了花罗一眼,忽然问道:“花罗,你信不信我会害你家娘子?” 花罗刚倒了热水给姜采青泡脚,闻言抬头看看魏妈妈,再看一眼姜采青要笑不笑的表情,很老实地摇了摇头。魏妈妈便又追问道:“那你信我还是信你家周姨娘?” 花罗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看魏妈妈,摇摇头说:“我信我家青娘子。” “噗——”姜采青嘴里喝着汤呢,忍不住扑哧一笑,魏妈妈不禁也失笑,对姜采青说道:“这丫头,果然叫你养熟了。” 人参畏莱菔,只说萝卜会解了人参的药性,两样同吃却也害不了人,姜采青喝着那萝卜水,觉着还挺滋润,便索性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也没先去问魏妈妈,魏妈妈今晚有话,不问她也会说,不是吗? “可是,娘子用了人参再喝萝卜汤,真能行吗?”花罗却有些担忧地问。 “喝碗萝卜汤,她今晚才好早些克化了积食。”魏妈妈道,“娘子这几个月来,容易口苦上火,晚上有时失眠难入睡,还不就是那参汤闹的。一天两顿参汤,午饭还要有旁的补汤,脾胃积滞,加上今晚又吃了些肉食,可不就积食难消了么。明日要有人问起老奴大晚上煮萝卜汤,就说我自己喝的。萝卜汤这东西,夫人隔三差五总会喝一碗,没坏处的。” 魏妈妈顿了顿,见花罗惊讶的神色,叹道:“老奴今日还专门问了时郎中,他说娘子气滞火旺,怕是参茸大补之物用多了,因此他用了益气清火的药。人参是好东西,娘子原先身体羸弱,用些自然好,可再好的东西,也不能整天吃,何况人参这样大补之物!并且这孕妇本来就容易内火虚旺,参茸之类的东西不是不能用,一日两顿却不行的。老奴说句不当讲的,娘子这样补下去,怕是生产时候难顺当了。” “那……周姨娘她……她是不懂吧?这几天还亲自去厨房,看着给娘子炖汤熬药呢。”花罗惊讶地看看姜采青,忙道:“娘子,果真这样,往后这参汤咱可不能喝了。” “周姨娘真会不懂?”姜采青已经嗅到了些阴谋的味道,脑子里某个疑惑的关节,似乎有冲关打通的感觉了。她坐直身子,放下汤碗说道,“你们记得吗?绿绨那件事,周姨娘自己说去前院书房找《神农本草经》看,前几日好像又去书房拿了本什么内经,一个整天唠叨什么药性十三.反十九畏的人,真会不懂吗?可是——”她迟疑地顿了顿,“我只是不明白,周姨娘害我做什么?她明明十分重视这个孩子,处处体贴入微,整日关心我的饮食起居,实在不像是假的。” 智者近妖,大善近伪,姜采青相处以来,并不觉得周姨娘是什么大善的圣人,一个人忽然对一个本来陌生的人太好,全方位的好,好的叫人别扭,本来就让人不安了。并且周姨娘对待旁人完全说不上善良,对绿绨,对柳妈妈,还有对绛绢和秋棠等等等,姜采青看在眼里,心里自然不会全无防备。 可这些日子下来,却也没发现周姨娘哪里想要对她不利。再说,周姨娘跟其他几位年轻姨娘不同,跟绿绨也不同,姨娘之中她年纪最长,如今年过三十,比绫姨娘还大两岁,对古代女人来说已经是大妈级别,改嫁个好男人怕也不容易了,因此她需要张家,她需要这孩子,她没理由害人啊。 并且她是良妾,也没有身契在张家,要改嫁也不用姜采青点头,再说有张家在,她就算改嫁也能体面些,她害人实在不划算的。 “娘子且想想,妇人生产凶险,若是娘子生产时有个三长两短,这孩子会归谁抚养?”魏妈妈嗤笑一声道,“体弱病人尚有虚不受补的,孕妇这样一天两顿参汤大补,整日鱼肉荤腥地养着,等到孩子足月生产,母体难保怕是一定的了。” 姜采青心中一震,是啊,不论生男生女,若是她难产死了,按张家如今这情形,周姨娘年长又是唯一的良妾,孩子自然是交给她抚养,若是男丁,张家家产便由她掌握,孩子长大了也必然尊她为养母孝敬。若是女儿只怕更如意,女孩好掌控,田产是归了族里,可铺子和现银便都得归她,将来女儿出嫁,自然也要孝敬奉养她,到时候谁也动不了她周姨娘的安稳富贵日子了。 “老奴只当是那些世家大户,才有这样杀母夺子的害人法子,想不到张家这样小门户,竟也有这等阴毒的招数。” “这……这……”花罗看着姜采青,搓搓两手,一脸的惊慌,恨不得叫她把喝下去的参汤都吐出来。“魏妈妈,既是这样,你怎不早说?现在可怎么办?” “老奴起先也只是疑心,还不是今日听时郎中私下里说了透彻。”魏妈妈说道,“并且娘子之前身体羸弱,多用些参汤也好,现在怀胎也就五个月,倒也不用太担忧。” 当然不用担忧,姜采青心说她这肚子本来就是假的,花罗不知道,魏妈妈却门儿清。估计这魏妈妈也并非今日问了时宗玉才敢肯定的,之前也曾提点过她的,可叹她竟没想破,魏妈妈便也由着她去了,横竖她这假孕也不会怎样,无非因为吃多了人参上点火。 试想魏妈妈在裴家这么多年,大约早就知道这样甜蜜、友好、和谐、稳定的害人法子了。 想想她每日喝的那香醇浓滑,入口甘甜的山参鸡汤,姜采青无限慨叹,这样好滋味的东西居然就变成害人□□了!周姨娘那般体贴入微,掌家之权半点没阻碍地就交给她了,眼看着掏心掏肺地对她好,麻醉剂加蜜糖,难以想到,内里竟是要害她横死产房啊! 难怪魏妈妈说想不到张家这等小门户,也有这样歹毒的招数。人参鹿茸这些,寻常人家只知道好东西,哪里知道它还能用来害人?若有像她这样的孕妇,只怕被人害死夺了孩子,却还满心感激,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她甚至曾经设想过,周姨娘如此重视孩子,那么等孩子生下来,周姨娘会不会来害她,好夺走孩子,就像皇后打算毒死甄嬛,好抢夺抚养她的儿子一样,谁知道人家周姨娘更胜一筹,压根就没打算让她活过孩子降生的那天! 姜采青那个懊恼啊,她怎么就那么笨,怎么竟没想破这一层呢!那参汤香滑清甜,那肉喷喷香的,哪能是害人性命的东西?并且她生活的现代,难产死人那都是能成为社会新闻的事情,准妈妈们一个个恨不得多吃多补,恨不得把肚里宝贝吃成超级婴儿,大不了往医院一躺剖腹产,谁还担心难产呀! 却不知这古代妇人生产,大抵都是鬼门关上转三圈,格外凶险,说没就没了。她脑子里压根就没有这根弦,大约也因为没真正怀孕吧。周姨娘是那般体贴周到,叫人怎的会往别处想呢? 要知道古代越是富贵人家,家中孕妇越要小心谨慎养着,不敢补得太过,进补那都是讲究章法的。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花罗仍旧是一脸惊呆,这孩子,乍听这些也实在是太震惊了。魏妈妈敢在她跟前说,估计也是打量着花罗对姜采青日渐深厚的主仆情分。花罗和翠绮跟着姜采青虽然时间并不长,却忠心维护,自然有其中因由,就如同福月儿,家里那么多人,却总是喜欢亲近姜采青。 第32章 突至 “不怎么办,你就算知道了,但凭这些你又能指认她什么?顶多她说自己也是不懂的,一口咬定她无心的就是了,还落得个出于好心。”姜采青漠然说道,“如今我们心中有数,往后送来的补汤,你跟魏妈妈时常帮着我一起喝就是了。若陡然不喝让她察觉,谁知道再来什么幺蛾子!” “花罗,你每日在娘子跟前贴身伺候,又是个稳重的,心中有数就行了,这样心思阴沉的人,处处得堤防她一些。先不要说给翠绮知道,她那个性子,免不了愤恨不平,藏不住的。”魏妈妈缓声说道。 这阵子翠绮被姜采青安排学着打理后院的杂事,在她跟前少些,她饮食起居便都是花罗服侍。当然,姜采青也不会叫她一个人辛苦,粗使活计一直交给家中婆子们的。 “知道了,奴婢往后一定小心。”花罗点点头,脸色渐渐恢复了平日样子,平静清秀的一张小脸,表情总是不及翠绮丰富。“娘子,明早奴婢就帮你喝参汤。” “你每日喝它也不见得能行的。”姜采青不由笑道,“大家匀着喝,横竖是好东西,少喝些便是有益的,喝腻了也还有旁的法子。鸡鸭鱼肉她送来我们也不拒,我吃不掉还有你们帮忙呢,只往后大家都要警觉着些。” 第二日一早,姜采青才起床洗漱,绢姨娘就殷勤送了参汤来,花罗接过青瓷汤盅里澄黄清亮的参汤,小心放在桌上,对绢姨娘笑道:“辛苦绢姨娘了,汤放着凉凉,绢姨娘坐下歇歇?” “不坐了,我厨房还蒸着糕饼呢,你记得提醒娘子汤别喝凉冷了。”绢姨娘对正对着镜子梳妆的姜采青温声道:“青娘子早饭还有什么想吃的么?” “也没了,就是这两日不想吃甜的,叫赵二家的煮个粟米粥,配两样脆生的酱菜吧。”姜采青看着铜镜,把一朵粉紫的丝绫堆纱绢花插在髻上,花罗今日给她梳的偏鬟髻,绾着纤细精巧的缠丝金钗,配上这雅致的绢花才好看。花罗说这发髻若配上步摇最好看的,姜采青却不太喜欢步摇,珠玉金宝挂着一串子,摇曳生姿,美则美矣,却沉甸甸地坠头皮。 就像现代的高跟鞋,漂亮,累人。 “前院两位客人怎样了?”看着绢姨娘走到门口,姜采青想起来问了一句。绢姨娘忙止住脚步,转过身答道:“方才听前院伺候的人说,两位爷一早用了饭,便决定再玩一两日,一早骑马出门往山上去了,听说跟伺候的家仆要了大网子,听说要去捉野岩鸽去。” 这个裴六,看来不捉到野鸽子绝不罢休啊,还真是纨绔得够可以。姜采青心中再一次鄙夷,想了想吩咐了一句:“叫人去黑石庄传个话,叫庄子上再捉些野鸽子、野斑鸠,最迟明日早晨,拿笼子装了送来。” 花罗应了一声,转身出门吩咐给守门的婆子,姜采青又对绢姨娘笑道:“你去给周姨娘带句话,我才起来呢,饭都还没吃,叫她这两日辛苦些,招待好客人吧。” 看着绢姨娘退身离开,花罗小声问道:“娘子,你说这绢姨娘每日来送汤送饭,她会不会……” “那倒不像。”姜采青沉吟道,“还有绫姨娘也是,只怕跟我们一样蒙在鼓里。” 姜采青明白花罗没说完的话,参汤几乎都是绢姨娘和绫姨娘送来的,那两个会是周姨娘一路的吗?在姜采青看来,这两个在这后院里,算是安分老实人,不过是被周姨娘仗着身份,吩咐她们来服侍自己,只怕她们还当作重要的好事情来办呢。 无非一碗参汤,横竖害不到她,有道是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哦,好像用语不当哎)……反正姜采青决定心情舒畅过日子,不再老想着这事。如今再看周姨娘,她越发有看戏的闲情逸致了。 梳妆穿戴整齐,姜采青满意地看看铜镜里粉嘟嘟的脸色。花罗伸手隔着碗试了试那汤,便端起汤碗,几大口喝了个干净,简直有几分悲剧英雄喝毒酒的豪气了,参汤喝光,花罗拿帕子擦擦嘴,陶醉地微眯了眼睛,悄声说道:“这汤也太好喝了,翠绮肯定没喝过。” 噗!姜采青伸手点点花罗的额头,说道:“你要是真想留给她,记得吃饭时捞几片菜叶子丢进去,就跟她说是菜汤好了。” “对,就跟她说菜汤。”花罗抿着嘴笑。 “什么菜汤?”翠绮抬脚进来,笑嘻嘻先给姜采青福了一福,问道:“娘子是想喝什么菜汤吗?我这就去叫厨房做来。” 姜采青不禁和花罗相视大笑,笑得翠绮满脸不解,忙跑去铜镜前照照自己的脸,再看看身上衣裳,嘟囔道:“到底笑什么呀?没有什么呀!我还当脸上弄了灰呢。” “我叫你整理库房,弄得怎么样了?”姜采青忍着笑问道。 “满是东西,里头堆了好多的箱子,全都是灰。东侧两间还好,东西都是后来收进去的,干净整齐些,西侧两间就凌乱多了,恐怕还是早些年收的东西,乱糟糟的,奴婢敢说,怕是多少年也没人逐一去查看过。” 就是这问题。姜采青最初打开西侧两间大库房,根本进不去人,到处是灰尘和陈旧的霉味儿,并且张家库房里很多东西竟没有记录的册子可查,大约只有看家中记账的账册才能知道,噢,库房里还有多少多少现银,拿了多少出来用了,旁的物品大多没法查找,好的坏的,值钱的不值钱的,估计西侧两间本就是历史遗留问题,吴娘子自己不识字,没做记录,只在嫁到张家后,把东侧两间放了嫁妆,也慢慢往里头存放东西,东侧两间才齐整些。 幸好库房钥匙一直是当家人亲自掌管,也没招贼招土匪,不然若丢了东西,都不知道丢的什么。姜采青早有整理库房的想法,只是自己也懒,现在既是要培养花罗和翠绮管事情,就打算着把这烦人的任务交给翠绮,就算锻炼锻炼她吧。 “奴婢挤进去翻了这半天,看着也没多少贵重值钱东西,杂乱无章,有些大包大包的东西,像是搬家搬进来就没管过,也不知什么时候堆进去的,奴婢拆了一包,里头都是衣裳布匹什么的,那布搁得太久,都朽得不结实了。”花罗挠挠头,为难道:“奴婢要是领几个人,费两天功夫也能收拾好,就是奴婢大字不识一个,没法子一样样拿笔记下来,收拾完了也不甚清楚。” “家里还有谁能写字?” “除了周姨娘和家里的账房,旁的谁还会写字?”翠绮说道,“那账房一个男人家,总不好叫他出入后院来收拾东西。前院的茜纱一直在书房伺候,听说她也能认得字的,就是会认不会写。” “没有能写字的人手,不能记录造册,整理完了也没用。”姜采青略一沉吟,便笑道:“你先领几个人整理着,破的烂的没用的,先清理出来扔掉,有用的、值钱的东西归整归整,有什么特别贵重东西先来跟我说。等归整差不多了,我叫周姨娘去写字造册。” “叫周姨娘去?”翠绮眨着眼睛问,周姨娘在这家里,虽说不掌家理事了,可多少也算个副当家,还曾经当家理事的,真能使唤动她? “周姨娘识文断字,我如今挺着个肚子,凡事以孩子为重,她自然不舍得叫我自己去挨累,肯定会乐意帮忙的,你只要多看这些就好。”姜采青悠然说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她每天掌管家业这样忙,周姨娘既然把“为了孩子”挂在嘴上,她既然会读书写字,总该帮忙出力干活才对。虽然一时半会拿不到她害人的把柄,那咱也不必白养着她享福。 “还有你们两个,既然茜纱久在书房能认字,你们得空不妨也学着认认字,总是能做些用处的。” 花罗听了没做声,翠绮却惊讶地说道:“叫奴婢去学认字?都这么大了怕也学不会,再说了,谁教啊?” “那茜纱不也没人专门教她?”姜采青反问道,“你若是有心想学,我自然也会指点你,就算我没那工夫,大不了明里给账房添个人手,暗里叫他多教教你们认字。所谓艺不压身,学了总归有用的吧?要是你们将来嫁了人,自家开个小铺子什么的,好歹也能写写算算,做个像样的内当家。” 这年头一般人家的女儿都不读书识字,她若是明白打眼地请个先生来教丫鬟识字,大约要引人瞩目了,混日子不容易,咱还是低调些的好。 姜采青想的这方面,花罗小脸上默默的也没做声,翠绮却有些害羞地埋怨道:“娘子说什么呢,奴婢才不想嫁人,嫁人有什么好的!” “那你就更得让自己能干些,不嫁人,总得有本事养活自己。”姜采青没去管翠绮那些小女儿心态,这年头,嫁人的确也没什么好。 主仆就这么聊了一会子大天,柳妈妈跟赵二家的端着早饭送来,花罗忙接过来一看,白米粥,各样荤素糕饼点心,几样酱菜,花罗瞥一眼那白瓷小碟里青绿可爱的凉拌小蒜,心说赵二家的还真不笨。 “青娘子先用早饭吧。”柳妈妈帮着花罗把饭菜一样样摆好,笑着说道:“娘子说想吃脆生的酱菜,老奴琢磨着叫人弄了个爽口的腌萝卜,还有这野蒜,是赵二家的叫她男人去山地里挖的。” “赵二家的有心了。” “也就挖一把野菜,青娘子喜欢就好。”赵二家的忙笑笑说道。 姜采青坐下吃饭,一边随口问道:“柳妈妈这几日都不常见,去忙什么了?” “嗐,老奴蒙娘子恩待,瞎溜达,这两日得空去跟翠绮帮着收拾库房呢。”柳妈妈得了话头,便又开始发挥耳报神的功能,跟姜采青絮叨起来,“昨日老奴去前头转转,看见新来的护院了,一拨儿来了七八个人,说是明河庄选来的,穿得齐齐整整的,长兴带着练棍子,好不威风呢。” 姜采青心说,就长兴那两把刷子,也只能挥挥棍子了。护院的队伍按着姜采青的盘算,正一点一点壮大,从最初长兴他们四个,到眼下已经近二十号人了。这些人都是从自家庄户、佃农里头挑选的,带着股子庄稼人的淳朴健壮,平常除了看家护院,姜采青也没叫他们闲着,喂马劈柴扫院子,样样活儿都干,农忙时候还可以拨一部分回庄子上帮忙,平常倒还多领一份护院的月银。 就是光靠长兴训练下去的话,这些人身手怕是没多大长进,眼下该寻一个有些拳脚功夫的教头来指点指点才好。可姜采青这种生活状态,她哪里认得什么会拳脚的教头啊,间接托人寻来的,又怕不可靠。 吃着饭呢,前院茜纱急匆匆跑来禀报说,裴家三爷忽然来了,人已经进了大门了,正在跟长兴问话。 这眼下也没什么事情,裴三突然跑来做什么?姜采青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便叫茜纱再去说给其他姨娘们,自己则慢悠悠继续吃饭,看得柳妈妈心里急躁,忙催促道:“娘子可快着点儿吧,可不敢叫那位爷等着。” “再急总得吃了饭吧。”姜采青随口道,“你倒急的什么,三爷此番来,多半是奔六爷他们来的。” 兴许是因为昨晚撑着了,一大早竟没什么食欲,姜采青就着凉拌小蒜喝光了一碗白米粥,点心糕饼什么的竟都没怎么动,便搁了筷子。 起身往外走的时候,花罗硬是拉住她,端着青瓷盖盅叫她嚼些茶叶。古人没有口香糖,却也聪明的很,泡过的茶叶晾干了,像这样装起来,需要的时候呢,比如如像她刚吃了小蒜吧,便捏一小撮嚼嚼吐掉,满口清淡的茶香,竟也不比口香糖差。 ——没泡过的茶叶?那个嚼起来就有些苦了,泡过或煮过的恰恰好。 春寒料峭,这两日竟又陡然变冷了。姜采青系好玉色滚毛大披风,穿过抄手游廊跨过垂花门,本打算一路去往影壁迎接,才走到前院,便一眼看到裴三,穿一件牙白的圆领锦袍,身后跟着个穿暗青直缀、背着长剑的随从,正站在客房门口说话。姜采青停下脚步,远远的微微一福身,站住了。 第33章 惊艳 妾?妾身?奴家?看着裴三稳步走过来,姜采青心里琢磨着,她说话应该自称什么呀?兴许是裴六给人的感觉不那么阴谋奸吝,昨日他来时,称呼问题便叫姜采青故意给忽略了。 姜采青回想起周姨娘,在裴家兄弟面前好像是自称“奴”的。奴……万恶的旧社会,凭什么呀! 见她停住,裴三脸色微凝,稳步往这边走了过来,她身后跟着的魏妈妈等人忙的福身见礼。裴家兄弟身量都很高,按礼教规矩她还不能抬头去看,竟不能平等对话的,姜采青便微微低了头,福身问候道:“见过三爷。不知三爷会来,有失远迎。” “不必多礼。”裴三单手虚扶一下,却坦然受了她的礼。见她披着月白的莲绫滚毛大披风,梳着秀巧的偏鬟髻,髻上端端正正戴着缠丝攒玛瑙珠的錾金梅花钗,一侧髻边斜插着两朵小巧精致的粉紫绢花,整个人显得端庄贵气,有一种超出她这年龄的持重,却又不失少女的鲜活明丽,比之当初张官人丧期里所见到的,光彩照人,换了个人似的,一时间竟叫他也有几分惊艳了。 裴三心下暗顿,这女子看起来倒真有些当家娘子的做派,从她掌家理事这几个月,看似整日安闲度日,张家后宅却平静无波,那些张姓族人竟也不敢再来生事,不禁叫他也有三分刮目了。 当下裴三便也如裴六一般,目光在她腰腹之间微一逡巡,见她举手投足之间,披风衣袂拂动,腹部明显已经隆起。裴三眸光一扫,心下几分满意,目光又落在她身后的魏妈妈身上。 旁边魏妈妈一见裴三,显得格外高兴,忙殷勤问道:“三爷怎的突然也来了?可有什么要紧事么?” “并无要事。我受命代父亲去曹州贺寿,顺路经过来找六弟。” 就说嘛。姜采青唇角微微一弯,笑道:“六爷和时郎中上山打猎去了,说是要捉野岩鸽。才出门不多久呢,只怕三爷要多等等了。” “我已听说了,正要去找他。”裴三道。 “三爷从曹州来?这样子赶路真是辛苦。”魏妈妈一听,忙接口道,“偌大的山,六爷早起就出门了,三爷一时半会哪里去找他?三爷就不要用担心了,六爷虽说玩性大了些,却是个有分寸的,长随朱骁并四个护卫跟着呢,时家二爷也在。叫老奴说,三爷赶了这老远的路,就安心先进去洗漱休息,好生歇一会子。” 裴三眉头微微一蹇,负着手微叹道:“魏妈妈当知道的,如今祖父和伯父、父亲都在家中,六弟是找了借口跑出来的,少不得回去又要一番申斥。” 听着话音,难不成那裴六也是充话费送的?竟像是不太受长辈待见。姜采青只静静的不插话,耳边听到魏妈妈一声轻叹,说道:“只说六爷就是那性子,百人百脾性,硬要把他拘在书房里,也是难为他了。” 说话间,周姨娘带着众位姨娘跟了过来,看样子是先去外院影壁迎接了,见裴三跟姜采青站着说话,周姨娘十分恭谨的立在一旁,这会子端庄体贴地开口道:“魏妈妈说的也是,三爷这会子上山,怕也不好找的,不如三爷先去客房稍作歇息,奴这就去多叫几个家仆,往山间去寻六爷。家仆山上路熟,三爷尽管放心。” 裴三没答这话,目光却向姜采青。姜采青扫了周姨娘一眼,还是那样素淡的打扮,还是那样温柔体贴的笑脸,妥妥一副贤良的样子,可姜采青如今是怎么看怎么膈应。她心中不禁自嘲一笑,面上却丝毫不显。不就是个心机婊吗?如今既然一时扒不掉她伪善恶毒的皮,她就等着看这心机婊可劲儿演戏吧。 见裴三没搭理周姨娘,姜采青琢磨着这位爷是否也心中有数,便不紧不慢说道:“偌大的山,也不知六爷和时郎中往哪边去了,三爷真不好找。不如就先去客房歇息,等家仆分头去找吧。” “也好。”裴三微一颔首,便转身就走,熟门熟路进了东厢的客房。,他身后背剑的长随则躬身对姜采青施礼道:“外头还有几个随行的护卫,能否劳烦青娘子安置?” “知道了。”姜采青挥挥手,转身往回走,一边吩咐人去准备热水、饭食,收拾房舍,安置好裴三主仆一行,又指派了丫鬟专去伺候裴三。她一边吩咐安排,一边径自往回走,周姨娘挪着三寸金莲小紧步跟上,忙凑过来说话。 “青娘,我怎的听说,这几日你饭用得不好?这怎的能行呢,不说你如今身子金贵,补养身体是头一条要紧的,就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哪能吃腌豆角、野蒜苗那些个东西?便是普通小户人家也不太肯吃的。传出去,旁人该骂这家里上下不尽心了,竟连你都照顾不好。要说厨房里也不像话,还真敢把那些乡野粗食往你屋里送,真该好好骂骂了。” 这周姨娘果然对她吃喝日用一清二楚啊,她这早饭才吃的腌豆角和凉拌小蒜呢,这院里有些人还真是尽心。姜采青嘴角微微勾起,微微一哂笑道: “银瓶姐姐倒是错怪她们了,还不是我自己要的?要怪你只怪这孩子折腾人,自打怀了他,不知怎的口味总是刁钻,指不定想吃什么稀奇东西,若不对胃口,再好的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去。兴许是前几日吃得太油腻,这几日总觉着没胃口,腻腻的恶心,只就想吃些爽口的酱菜,吃个腌豆角又叫银瓶姐姐操心了。我寻思着,吃点野菜、腌豆角佐粥,总比吃不下饭的好,不然银瓶姐姐又该心疼孩子了。” “这说的也是,不论什么法子,总得多吃些东西才好。”周姨娘从这番话里半点挑不出毛病,忙说道:“既然是想吃爽口的酱菜,我等会子就叫人去镇上的刘厨家买些好的来,刘厨开着个食铺叫飘香居,以前听官人说过,他家做的几样拿手酱菜,很是爽脆好吃。” “真的?”姜采青勾唇笑道,“又劳银瓶姐姐操心了。” “这话说的,如今照料好你,才是这家里上下头一桩要紧事,我不操心你,还操心哪个?” 姜采青一双天足步子快,周姨娘并众位姨娘们都是纤巧好看的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却不实用,周姨娘跟在姜采青后面几乎小跑,却见姜采青没往后院去,在偏厅门口忽然一停,笑道:“今日庄子照例要来人回事儿的,我还要打理事情,你们各位就先回后院歇着吧。” 她说着进了偏厅,跟着的众姨娘们略站了站,目送她进去,周姨娘在身后殷勤嘱咐了一句:“那我们就先回去了,青娘也注意休息,不可太劳累。” ****************** 姜采青在偏厅略坐了坐,喝了一盏枣茶,外头长兴便来通报说两位庄头都来到了,在外头候见。 庄子、铺子管事定期来大宅回事报账,本来都是在月初,梳理上月账目,再定夺当月的行事和开支,因为过年,风俗规矩,年节里是不做活的,因此便推到了元宵节后,积下来要过问的事情也多了些。姜采青先见了两处庄子上的庄头,一个宋庄头,一个刘庄头,商议完开春的农事,又问了今年一些佃户的变动,又传了曹官家来报账。 曹官家像往常一样,拿着两本账册进了偏厅,恭敬地施礼问安后,翠绮接过两本账册捧给姜采青。 原先家里的账目都记在一个本子上的,不知是古人习惯还是账房太拙,竟不分收入支出,囫囵记在一起,看得姜采青脑壳子疼,又懒得去教账房怎么科学记账,便只是叫把收入、支出分开两本记录。 腊月过新年,备办年货,打赏家人仆役,还有祭祀、送礼、压岁钱之类的零碎,开支必定是比平常高多了,姜采青便先拿了那本开支账目来瞧,林林总总好几页,她一页页翻过去,便眉梢一挑,啪的一声把账册拍在桌案上。两个庄头明显吃了一惊,曹官家眉头轻轻一抖,却神色如常,站那儿没动。 “曹官家,上个月账目谁算的?可核实过?” “自然是账房算的,小的逐一核实过。” “曹官家,要说你也算不上多老,不至于老糊涂。”姜采青微微笑道,“这账目若只是一个人算的,我还当是一时马虎算错了,你要说逐一核实过了的,算错账就不是无心,我便要猜疑有人想坑我了。” “青娘子言重了!小的从小生在张家,长在张家,知根知底的家生子,从来忠心耿耿的,官人和大娘子在世时一直信任有加,怎么会有心算错?这账目应该不会错的。”曹官家顿了顿,偷眼看看上头坐着的姜采青,又说道:“便是有个一星半点差错的,也兴许是账房算错了,小的一时粗心罢了,上个月过年,开支自然比往常多许多,青娘子莫要因为花钱太多,就疑心账目错了。” “疑心?”姜采青听他一番话,问道:“你倒是知根知底的忠心奴才,你合的数目,跟我合的数目差的何止一星半点?” 曹官家这下脸皮也抖了抖,辩白道:“这算术之事本就复杂,小的和账房昨日核算了一个下午,倒天黑才核算妥当,青娘子随手一翻硬说错了,却叫我们这些下人怎的办事?” “算术之事复杂?”姜采青气急反笑,“我先不说你这账上有些购置价格明显不对,单单就说这数目,明细账跟你报的总账,足足相差了两百七十八两银子,曹官家,我该说你胃口大呢?还是说你狗胆包天呢?” 她抓起账册丢在曹官家跟前,看着曹官家瞬间青白交错的脸色,说道:“上个月你报来的账,一张香案竟花了纹银九十两,你买的那香案到底是乌檀木的,还是纯银打的?你当我足不出这前后院,不知道外头的物价是吧?便是紫檀、黄花梨,市价也不过这个价钱吧?上个月合计账目倒是对的,我念你几代在张家伺候,且留着你看看,谁知道这个月你竟越发养肥了胆子,用不用我一样一样说给你听?” 她一样样说来,旁边两个庄头听得一愣一愣的,曹官家张嘴结舌,头上冒汗,听到半截就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姜采青懒得再看他,只叫翠绮:“去把长兴叫来。” 翠绮转身出去,花罗忙端起茶盏递给姜采青,劝道:“娘子消消气,您身子不比寻常,犯不着为个狗胆的奴才生气。” “花罗说的是。”魏妈妈也在一旁说道,“一个家生子奴才,娘子气着自己不值当的。” 什么叫家生子?像曹官家,祖辈几代都在张家为奴,一家子身契都在张家呢,要杀要剐全凭主人,因为他生气还真不值当的。再说姜采青等了这一个多月,还不就是等他自己翘高贪墨的尾巴?这种奴才管着偌大宅子里外杂事,哪能养他个祸患啊。 曹官家跪在地上,脑袋嗡嗡的,不知道想说什么了。张家夫妻在世的时候,他借着管家便利,多少也捞点油水的,张家夫妻一死,只剩下几个年轻寡妾,难免叫他生出轻慢之心。他之前几个月报账,见姜采青总是随手翻一会子就还回来了,便觉着姜采青肯定没去细算,他管事多年,每回合账还要抱着算盘好生扒拉一会子,姜采青一个出身农家的女子,才十几岁年纪,就算认识几个字吧,哪里就能懂得看账算账了?随手翻翻,装装样子,肯定就是唬人的罢了。 第34章 毒妇 于是乎,曹管家上个月一张香案贪了半数银子,见姜采青月底看账时丝毫没提,便更加认定自己的猜测,这个月索性连假账也懒得做了,反正账目也只有他和账房看,那账房本就受他管,他吃肉,账房也少不了喝肉汤——这张家如今只剩几个年轻寡妾,他便是多多贪墨些银子,钱财到手,账本一烧,就凭张家这几个寡妾,又能怎的?就算有裴家在后头撑着吧,那裴家的二位爷还能整日来给她管账? 可惜了,偏他撞到了姜采青,就算数学不是多好,可托高考的福啊,函数导数微分数,就算被高压逼着,也都是硬啃过来的,这种加减乘法的开支账目,连除法都不怎么用到,很难吗? 当下,姜采青带着些冷漠说道:“曹管家,我跟你说过几回了吧,不尽心的奴才,谁也不敢用。你倒好,不尽心也就罢了,竟贪墨欺主,养出贪心来了,你既然管事多年,那就自己说说,这样的家奴该怎样处治呢?” “青娘子饶命,小的当真就是一时没注意,算错了的,赶紧回去核算清楚,把银子补上就是,往后再不敢不尽心了。小的几代在张家伺候,好歹在张家管事多年,求青娘子留小的一分颜面。” “你倒还要颜面?”姜采青瞥见翠绮带着长兴等几个护院进来,便抬手一指,“你们几个,先给我打烂他这张颜面!” 几个护院真就过来押住曹管家,甩开手几个嘴巴子。曹管家奋力挣扎,自己寻思着求饶也是没用了,姜采青虽然年岁轻,却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不比张官人和大娘子那样,夫妻两个满心积德行善的烂好人,索性一咬牙,恨声说道:“官人和大娘子死了,你竟敢虐待旧仆!想我在张家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的,当初官人和大娘子在世,还不都是高看我一眼?周姨娘理家时候,也多番善待于我的。你这贱人,你才来张家几天?不过就是个低贱的妾罢了,真当自己是什么正经主子,竟然一回回下我的脸面,凭什么叫我忠心伺候你?横竖我就是算错了二百两银子,你便是把我送官也算不得重罪,我却要找族里和官府说道说道,这张家偌大家业,就由着你这贱人折腾了?” 姜采青听得一口恶气直冲头顶,穿成这样就够倒霉了,如今竟还让个狗奴才指着鼻子谩骂,还真是越混越不如了,她微眯着眼睛,看着眼前被押住的曹管家,正琢磨要怎么有创意、有力度的收拾他呢,旁边魏妈妈开口骂道:“你这刁奴,贪墨欺主,还说敢什么旧仆!张家的家事,何曾轮到官府来管?你当那官府是你家开的?别说青娘子不饶你,夫人知道了更不会饶你,你倒是想怎么个死法吧?” 宰相家奴七品官,魏妈妈又是伺候张家长辈的,这一声喝骂,果然有几分气势,曹管家被几个护院押着,心中八成也知道今日横竖没有好了,只扭曲着脸恨恨不作声。 魏妈妈骂完,忙回头对姜采青劝到:“娘子不要动气,这不知悔改的刁奴,横竖由着娘子发落,乱棍打死他就是了。” 怎么每个人口中都是打呀杀呀的!姜采青心说,这不打不杀似乎不合规矩呀,所谓入乡随俗,咱也不能太怂了对吧?她慢悠悠喝了口茶,拿杯盖撇着茶沫子道:“曹管家既是张家旧仆,你们就赶紧把他恭请出去,好生地打上四十板子,也教教他该怎样好生说话。拖到外院去打吧,家里头还有客在呢,别叫亲戚道里的笑话了。” 曹管家嘴倒是硬气,偏偏这些年过惯了舒坦日子,骨头却不够硬气,板子落下去,杀猪一样直叫唤,负责打板子的两个小厮平日里没少受曹管家的气,因此板子下去便也格外实在,保质保量绝不偷懒。那惨叫声从外院车马棚一声声传来,大半个宅院都听得见。 姜采青坐在偏厅喝茶,听着那叫唤声便拧了下秀气的眉梢,这样噪音扰民多不好!她正寻思要不要堵了嘴再打呢,便听得一个平淡漠然的声音道:“可叹表兄这些年,一味仁善宽厚,竟养出这等恶奴来了。” 姜采青一抬头,便看到裴三却是从偏厅侧门缓步踱了进来,换了一袭青玉色细布直缀,神清气爽,一扫方才赶路的仆仆风尘,看样子刚洗漱收拾过了。 “是我治家无方,惊扰三爷休息,三爷见笑了。” 姜采青忙搁下茶盏,起身让了左侧的主座。裴三也不推让,便坐了下来,姜采青自去下首椅子坐了。裴三坐下后只淡淡说了句:“何须自责,这等欺主刁奴,也不是一日滋生的。” 说完便端起茶盏专心用茶,也不再多话,听着那杀猪似的叫声,蹇了下眉,似乎也是嫌吵了。 渐渐的,那曹管家也不叫唤了,鼻涕眼泪地哼哼唧唧,裤子竟也尿湿了。围观的仆役们纷纷捂着鼻子,一商量,他这熊样自然不能往青娘子跟前带,丢外头吧,便一路拖死狗似的拖进去丢在偏厅门外,唤个小厮先进去回话。 姜采青心说,还当他有多大出息呢,这般不禁打。想想这年头奴才也是家中财产,真打死他好像也不划算,便叫人先去追回了贪墨的银子,至于曹管家——姜采青侧头看看裴三,那位爷却像是只为来喝茶一般,也不做主张。姜采青想了想,便吩咐道: “把这个狗奴才,还有那账房一起送到黑石庄去,好歹能喂牛挑粪呢。”她一抬手,对旁边立着的宋庄头说道,“宋庄头管理庄子,便着人看着他,省得他弄什么作妖装鬼,庄子里的活计,给他挑些合适的,总不能不出力,白养得他膘肥体壮的。” 那曹管家死狗一样趴在地上,身上素色细棉的裤子都渗了血,看起来十分狼狈可怜。他在张家虽说是个奴才,却也风光不少年了,头一遭叫个年少的女子打成这样,不禁又羞又恼,疼得咬牙。 听见姜采青在里头一发话,曹管家眼前一黑,忙强撑着往前爬了几步,扒着偏厅门槛,本来兴许是想服软求饶的吧,一抬头正好看见裴三端坐上首,当下恶向胆边生,竟拼着一点力气,咬牙切齿地喊道: “三爷,三爷明鉴啊!这姜氏……这姜氏就是个贱人毒妇!官人和大娘子一死,她便虐待旧仆,铲除异心,一心地独霸张家!这贱人宠信长兴那些个小厮,毫不避讳地养汉子……她这是见奴才这样的旧仆碍眼,故意想除掉奴才,求三爷给小的做主啊!” 姜采青听得眉梢一跳,飞快地瞥了裴三一眼,却见裴三端坐那儿,眸光低垂,竟没什么反应。 “三爷,三爷……您可给张家做主啊,奴才在张家一向忠心耿耿,您给奴才做主啊!” 裴三终于放下茶盏,不耐地开口道,“传我的话,这奴才刁恶欺主,方才那三十板子,是青娘子赏的,再去打上三十板子,算是爷代替张家旧主赏他的吧。”他说着扬声对门口唤道:“裴平,你去看着。” 叫做裴平的,便是裴三那个背长剑的长随。裴平应了一声,随即就有人拖起曹管家出去了。姜采青看了看裴三,见他神色淡漠,一下子也不知该说什么,那曹管家的话,也不知裴三会不会疑心,又不好非得解释一句“我没养汉子”,好在裴三的态度却分明是站在她这边的,想了想便只说道:“多谢三爷了!” “不必谢我。你可知你错了什么?”裴三.反问道,见姜采青神情微愕,便缓声吐出一句:“除恶不尽,妇人之仁。” “我……”姜采青窒了窒,心里不禁有些恼,什么叫妇人之仁? “不论曹管家,还是前头那绿绨,你倒是乡愿的留他一命,哪天你若落到他手里,他可会好心留你一命?除恶不尽便是养恶,那恶还是养来给你自己的。”裴三的口气听起来温雅平淡,像是谈论无关小事一般,说出的话语却压根不是那么温雅了。 当初张官人丧期里,竟有人觉着裴三温润公子,有礼谦和,当他是个好说话的,殊不知这厮就是个表里不一的阴狠奸吝。 “他是张家家奴,有身契的,我只当丢到庄子上去,家仆私逃是大罪,量他也不敢怎的。”姜采青弱弱地辩解。到底受了二十几年的现代文明教育,现代面对大奸大恶的劫匪歹徒,还有人四处呼吁废止死刑呢,要人命这样的事……她轻易哪下得了手啊?刚刚还被骂作毒妇的,这裴三.反倒嫌她圣母了? 在这古代,要一个人的命似乎太容易,尤其一个家生子的奴才,跟跨院那拉车的马也没什么区别,生杀权利都在主子手上,可哪怕是个私产奴仆,在她眼里也是活生生的人命,那心理上总有障碍的。 “家仆贪墨欺主也是有罪的。”裴三略带着些嘲讽道,“他怎的照样贪墨欺主?你方才可见他有半点悔过?张家这家业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如今既然掌家,便该知道行事决断,恩威并重,才能守得住这万贯家业,姑息仁善半点也没有助益的。” 姜采青垂下眼帘不语。她心中隐隐觉得,裴三赏的那三十板子,那曹管家今儿只怕是…… 他们两个在这儿坐着说话,魏妈妈和花罗侍立一旁,魏妈妈望了一眼外头,那裴平果然是跟着三爷的人,裴三赏的那三十板子,便从开始就听不到杀猪似的叫声。 周姨娘这会子听到了动静,得了信便带着几个姨娘匆匆赶来,却正好看见裴三端坐厅上,正跟姜采青说话,她们这样的身份,不经通传却也不敢随意进去,便只好立在偏厅外候着,眼见厅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十分恭谨,偏厅里竟像是有些紧张气氛,又听说曹管家被青娘子和三爷轮番打了板子,便越发惊疑小心了。 菊姨娘觑着周姨娘的脸色,见她脸色沉沉,双眉不自觉地微皱,心底便嗤笑一声。 偏厅门外立着的两个庄头更是大气也不敢出,悄声商量着往后办事可千万安分些,像那曹管家,原先每每见面,比他们这些个外头的庄头、铺子掌柜可要跩上三分的,如今他自己落得这样下场就罢了,生死难说,只怕还要连累家人。要知道他们虽是家奴,可作为张家管事素来优厚,日子过得比一般百姓人家好多了,若是不能尽心本分做事,反倒葬送了衣食安康的好日子。 姜采青也留意听了外头,竟没有刚才打板子的叫唤声音,她心里思忖着,是堵了嘴的,还是已经打昏过去了?耳边忽然听到裴三问了一句:“我记得你出身濮州农家的吧?” “三爷记的没错,正是。”姜采青忙答道。心说裴三忽然问这个做什么?若要仔细追问下去,她自己都说不清哪个村镇、家人居处,可不要露馅了。 “你这看账算账的能耐,是跟谁学的?” “回三爷……是跟……”姜采青不禁心头一跳,裴三可不比后院的姨娘好忽悠,她心念飞快地转动,心中斟酌,只好硬着头皮答道:“也没特意跟谁学,我打小识数就好,跟村人、邻居学着算些小账,村人也有读书的,我喜欢跟着认字,便也勉强认得几个字,当不得多大用处,叫三爷见笑了。” 第35章 是非 “哦。”裴三淡淡的应了一声,稍一沉吟,也不知真信还是假信,竟没有再追问下去。 对比圣贤文章,算术在古代是“小道”,刀笔吏的活计,那些读书致仕的世家子弟,向来是不屑于花心思去学算术的。姜采青揣摩着,裴三八成也是也有这样的偏见,只当她跟那些村间的小商小贩学着算算账,便也没再深究。 没多会功夫,裴平从外头进来,躬声禀道:“三爷,打完了。还撇着一口气。” “丢出去吧。”裴三漠然说道,“别叫他在这宅子里死了,一家子妇孺,吓着了总不好。” 果然叫她猜到了。想想曹管事,不过贪墨了几百两银子,竟贴上了一条命,要说这条命也不可怜,可怜他也是有妻儿家人的。姜采青心中翻腾,脸上不禁就露出些不忍之色。罪不至死吧? 裴平得了吩咐,转身出去,裴三便也搁下茶盏,站起身打算走,瞥了一眼坐在那儿的姜采青,忽然道:“你当他只因为贪墨几百两银子么?要说他该死,便死在为奴不忠,他不忠心的事情,却未必只这一桩。魏妈妈也说你心思玲珑,如今你身系张家上下几十口子,自当明白的。” 裴三步出偏厅,径直回他的客房去了。外头候着的众位姨娘们纷纷进了偏厅,见姜采青坐在椅子上出神,周姨娘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只有菊姨娘柔声劝道:“青娘子保重身子,您且去歇歇,可别气着了。” 姜采青答应一声,也觉着有些累了,便径自起身回后院去,她一起身,旁的姨娘们便也纷纷跟着,进了后院各回各屋去了。姜采青进屋便扯掉披风,懒懒地去软塌上半卧着,接过花罗递来的冰糖银耳羹喝了几口,只觉着十分疲惫。 心累。作为一个胸无大志的穿越女,她只希望时光静好岁月平安,从来都没想过大杀四方的好不好? “娘子上床去歇会子吧,仔细这样冷。” 魏妈妈拉过一旁的棉毯给她盖上,姜采青却又掀掉棉毯坐起身来,叫魏妈妈:“魏妈妈,你也下去歇着吧,我就去床上小睡一会儿。” 花罗送了魏妈妈出去,转身见姜采青躺回软塌上,手肘撑着头若有所思,便劝道:“娘子不是说小睡一会子的么?” “花罗,你说三爷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姜采青问了一句。裴三说曹管家不忠心的事情“不止这一桩”,这话肯定不是平白乱说的。 “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奴婢听说,曹管家原先跟族长有些交情,原先常会一起喝酒的。还有……”花罗犹豫了一下,道,“之前周姨娘掌家,十分看重曹管家的,曹管家对周姨娘也依仗些。再有,或许是奴婢多心,摔伤的那雪锦,一向也很得周姨娘喜欢,原先雪锦伺候大娘子的,不知怎的,大娘子过世后,周姨娘自己没要她,却分派她来伺候您了。” 姜采青心里嗤笑一声,对那雪锦,她本来就不是太放心,对比花罗和翠绮,雪锦那丫头心眼子似乎太多了些,一个丫鬟,要那么多心眼儿做什么! 家仆上山去寻裴六,直到日头西斜才回来,还真叫他们找着了——话说找不着也该到回来的时候了。时宗玉先过来跟裴三会了面,便回自己屋里洗漱,留下来的裴六少不了挨了兄长几句责备。 裴六挨了训斥,却只是嬉笑,自然知道胞兄全是维护自己——从这一点说,裴三实则是个弟控罢了。 裴家人口复杂,有同父异母的嫡长兄,好几个庶兄,好几个堂兄,加上家族旁支那一大堆族兄弟,各自都努力上进,努力在长辈跟前争宠表现,裴六心性自由,尚武不喜文,喜欢游历,受到的挑剔就多些,平时还不都是胞兄护着他。 “三哥,你别唠叨了,我明日跟你一道回去,只推说跟你同行的,你帮我遮掩一二就是了…… ****************** 次日一早,姜采青才起床正在梳洗,前院打发人来说,两位公子爷和时郎中已经收拾停当,就要动身回去了。 姜采青穿戴整齐,便又带了丫鬟往前院影壁去送行。她穿过抄手游廊往前院走,想起想找人给护院队伍当教头的事,心中便生出一个念头来。前头那两位爷,尤其拱野猪的那位,既然敢跑进深山打猎,他那几个随从护卫想必有些身手的,要不就跟他借一两个用用?世家大户的贴身护卫,训练长兴那些子护院应该能胜任吧,反正好借好还,用一阵子再还给他就是了。 她进到前院,远远便看见裴六和时宗玉站在客房门口说话,却没看见裴三。姜采青便不紧不慢走过去,福身说道:“六爷和时郎中这就走了?” “是该走了,这两日多有打扰,就此告辞。”说话的是时宗玉,裴六则微微一颔首,两人似乎就打算往外院去了。 姜采青也不急躁,便隔着几步远跟在那两人身后,裴六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停步,侧头对姜采青低声笑道:“前日晚间,那个叫秋棠的忽然跑来求见我,东扯西拉也不知想说些什么,似乎是想从我这里探听什么事情。我看你这后院,算不得太平的,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若有那不安分的,你也别管她是谁,做主打发出去就是了。” 姜采青起先微微一怔,没想到裴六当着时宗玉,便这样坦荡直白地主动说起这事,她忙福了一福,说道:“六爷的话,我记住了。多谢六爷。” 她一路把那两人送出二门,周姨娘和棠姨娘她们几个正立在影壁前等着送行,姜采青缓步过去,才看见裴三已经先出来了,正在整理马匹,她抬眼打量着那一队随从,兄弟两个带来的统共有十来个人,除了穿雪色长衫的裴平,其余人皆是青布短打扮,看起来十分精干利落,另一个香黄长衫的跟裴六年纪相仿,应该就是裴六的贴身长随朱骁了。 她才想开口借人,一旁周姨娘抢先开口说道:“六爷这趟来打猎的,怎的一样猎物都没往回带?奴家记得那野猪还特意留着一头呢,叫人抬来,给六爷带回去。” “不必带了。”裴六随口说了一句,便转身去整理他那匹黄骠马的辔头。 “怎的能都不带!”周姨娘忙说道,“六爷的猎获送给我们许多,也吃不完的,厨房还有大半扇野猪肉呢,留下的那头野猪和那孢子,千万请六爷带回去,六爷的一番辛苦,也好孝敬老夫人才是。” 裴六瞥了周姨娘一眼,旁边时宗玉却笑道:“算了吧,如今老太爷和二老爷都在家中,他还不知道找的什么借口跑出来呢,要他带着猎物回去,岂不又得挨骂了?” “这……”周姨娘略显尴尬地低了头。 姜采青不禁暗笑,原来这位爷还是偷溜出来的。见裴六拉着马缰绳打算要走,她往前一步,说道:“两位爷留步,眼下有件事想求助两位。” “何事?” “这家中只有我等妇孺,偌大家业,总是不能安心的。因此家中也养了几个护院,却都是些种田出身的庄户,便想跟两位爷借个得力的人手做教头,帮着调.教一段时日。” 裴三和裴六似乎对护院这事并不惊讶,裴三翻身上马,却看向裴六,拳脚武艺上头,裴六便更精通了。 因此裴六也没用兄长开口,略一沉吟,便随手一指那几个护卫道:“王兆,耿江,你们两个留下。” 被留下的两人,王兆二十郎当岁,瘦些,一张自来笑的脸;耿江看着三十往上了,稍显粗壮,也不知是不情愿留下还是怎的,表情僵硬,看起来倒更像个教头模样。送走裴六和时宗玉一行人,姜采青便叫人给王兆、耿江安置了住处,每人送去两套衣裳鞋袜,嘱咐长兴好生待着两位教头,并按家中管事给他两个发月银。西跨院宽敞少障碍,便给护院们做训练的地方。 ****************** 发落曹管家的事情,在这宅院里震动不小。周姨娘私下里几次抱怨说,发落曹管家容易,可他留下的差事谁来做?偌大宅子里事情可不少,管事毕竟不是随便谁都行的,眼下这家里头还真没合适的人。 少了张屠夫,也不能带毛吃猪肉啊,姜采青琢磨着,眼下一时也没有妥当的人,总不能随便安一个是吧?自个儿的家,还得自个儿管着更放心,外头的事就多叫长兴去应付,好叫他历练历练,家里的杂务她先带着花罗和翠绮打理,希望这两个丫头里面能培养个得用的管家娘子。 要说翠绮的性子倒干脆爽利,却比不上花罗稳重细心。她也只是这么设想着,只叫外院的仆役、小厮们先听长兴管着,另换了个可用的账房。 裴三他们走后,姜采青便一直琢磨裴六临走说的话,裴六的想法跟她竟是不谋而合,她心下暗暗打算着,要怎样处理后院这些个美丽的女人——都是张官人撇下的妾,姜采青总是觉着,她如今既然接管了张家这万贯家业,便有义务把张家的妾室安置好,也包括那秋棠。 当然这事不是一句话就能打发的,总得有个章程。眼下这大宅院看着平静安闲,平静的水面下却少不了波动,周姨娘的事,棠姨娘的事……少不得一样样都处置了。 再有眼前一件要紧事,随着春耕春种开始,总得要些投入,张家那账面上现银可不多了。话说拜裴三所赐,张家丧事过后,账面的现银本就没剩下几个,这几个月好歹有秋后的一部分田地出息,布帛铺子赚钱多,占用的流通银子也多,那米铺就没赚几个钱,过年加之春耕,便用的七七八八了。 她之前分派翠绮整理库房,找出来一尊金佛和一套银的碗盏酒具、一个赤金瑞兽熏炉;几件插屏、梅瓶之类摆设物件,擦洗干净了十分精美,估摸着弄到现代能拍出天价的,也不知怎么就堆在里头落灰。竟还翻出一箱子大毛衣服,虫蛀鼠咬都不能穿了,姜采青叫直接扔掉算了,柳妈妈却要了回去,说拣拣看看再扔。 书画之类姜采青特意去看了,并没有名画古物,有些书倒也少见,便叫人晾晒了送到书房收着。那布匹果然都有些朽得不结实了,汝窑的瓷器好生收着,竟还有一包包衣服被褥,老鼠咬了的,直接扔掉吧。真不知这库房怎么弄的,若不是当时主人太邋遢随意,便该是有些故事的了。 除此之外,竟然还清理出好十几个空的箱子。听柳妈妈说,这张家的□□父当年官至知府,致仕后回乡养老,车马相连,金银细软,奴仆护卫,当时何等的富贵气派?张家从他们□□父那一辈以来,便一代不如一代,根本是坐吃山空,这两间杂乱的库房,还有那些木料上好的空箱子,大约就是佐证了吧。 姜采青多少有点失望,她本来还幻想着翻开发霉的破烂东西,发现满箱子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呢。翠绮却对劳动成果十分满意,喜滋滋跟着被姜采青打发来的周姨娘,去一一登记造册了。 民生头一件,这一大家子哪天能缺了银子?姜采青深以为,生在任何世道,钱没有嫌多的。为她自己考虑,似乎不该再这样坐吃山空下去。这是古代,作为一个女子,做官是没指望了,想过舒坦日子唯有多多赚钱。 眼下这张家,若是继续求田问舍,继续经营扩大田产,她却并不擅长,想来想去,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她擅长的,只是两间铺子过问得多了,倒让她琢磨出一个商机来。 第36章 掣肘 棉布。 姜采青跟布帛铺的樊掌柜说起棉布的时候,樊掌柜只说卖棉布挣钱少。张家的布帛铺子里主要经营的丝织品,毫州轻纱越州的寺绫,全国各地来的丝绸锦缎,按现代行话说叫走的高端路线。 像棉布当然也有,却不是挣钱的主项,富贵人家穿绫罗,百姓们才穿这些棉麻葛布,大约因为主妇们都会织布吧,小农经济使然,自家就能织的布,谁还花钱来买?因此销量就很少了。然而棉花传入中原之后,在这偏北方地区已经种植开来,当地女子织的细棉布是极好的,便会有行商来收购,再贩运到全国各地去。 让外地行商来赚钱,她为什么不坐地收购?比那些行商应该有优势。对普通百姓来讲,这年代麻布还算是主流衣料,麻布轻柔透气,然而产量低且保暖性不佳,如今在当地棉布已经逐渐取代了麻布,放眼全国麻布终究要被棉布淘汰的,天时地利,销路反正不愁,经营得好了,也做个垄断企业岂不是好? 姜采青心里打定了主意,便发了话下去,叫樊掌柜按市价大量收购棉布。樊掌柜看起来疑虑重重,也担心铺子里流通的银子不足,架不住姜采青做了决定,便也没敢再反驳。 在姜采青心里头,这路子自然是对的,没想到话刚说出去,后院就有人急了。 隔日午后,姜采青小睡之后才起身,周姨娘就急急找了来,开门见山问道:“青娘,我听说你叫布帛铺的樊掌柜坐地收买棉布,可是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姜采青随口道,“我叫他们去四乡里贴了告示,按市价大量收购细棉布。” “收那么多棉布做什么?你怎的也不跟我商量一声?”周姨娘埋怨道,“这样大事情,你也敢自作主张,铺子里棉布并不挣钱,你这样放开了收,且不说哪天卖的出去,这要占着多少银子呀。” “庄子、铺子的事情,银瓶姐姐自从交给我,不是一向不太过问的吗?”姜采青笑笑说道,“我只当银瓶姐姐既然放手不过问,就懒得再理会这些俗务,也就忘了特意找你说了。” 既然是我掌家,做什么还得你批准不成?姜采青看着周姨娘不悦的脸色,当真不知道她着急的什么。 “既是你掌家,我本不该过问。”周姨娘听着姜采青的话不软不硬,顿了顿,便又气不过说道:“并不是我要掣肘,从你当家理事,一向稳妥,我自然是放心的。可这收购棉布不是小事,只怕你这样收下去,不光铺子里流转的银子不足,少不了还要动用家里的银子,这样一大笔银子,就算你棉布卖得出去,要哪天才能回本?要是赔了呢?这家产总不是你自己的,你这样拿着大笔现银当儿戏,张家就算有几个钱,哪里折腾得起?” 话不中听,姜采青不由也沉下了脸。她侧头看着门外的庭院,压住火气,慢悠悠说道:“我自然不敢拿着银子儿戏。这家产不是我自己的,也不是谁自己的,我既然收购棉布,总有我的道理,无非是不想这一大家子人坐吃山空。或许我年纪轻叫人看轻,银瓶姐姐若觉着是儿戏,就请好生教教我才对。” “我也不是要责备你。”周姨娘见姜采青生了气,不想跟她正面撕破脸,不由得心中就示了弱,便又放缓语气道,“我无非是担心你。生意买卖毕竟不简单的,所谓士农工商,商贾本来末流,张家耕读传家,除了两个铺子,也不曾做过商贾,便是贩运棉布能挣钱,我们也找不清门路,弄不好银子打了水漂。我们不过是这内宅妇人,如今又寡居弱势,总归守住家业为好,实在是怕风险的。” “守住家业当然要的,可这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如今既然叫我掌管家业,我还不是想要家道兴旺!听说银瓶姐姐也管过几个月的家,该知道柴米贵,你且去看看账上,看这张家丧事过后还剩下几个现银?我们内宅妇人,就只管守住家业,坐吃山空,若因此短了银瓶姐姐的吃穿用度,不知你可还乐意?” 倒跑来跟她说什么门路,张家的铺子能运来全国各地的丝绸绫罗,自然也不愁门路把收来的棉布卖出去,并且姜采青敢打赌,当地的棉布既然经由行商销往全国,她这样坐地收购,虽然投入的资金多,但很快就能形成垄断之势,只怕不用她去找门路,门路就该自己找上门来了。 跟周姨娘一场争执不欢而散,姜采青见那周姨娘低着头咬牙不言语,想想她那杀母夺子的阴毒心思,心说你当真是提前把这家产当做你自己的了吧,便嗤笑一声道:“这偏厅上好的香茶和点心敬着,上好的木炭烤着,银瓶姐姐不妨坐一坐,我去瞧瞧护院们习练拳脚了。” 护院们今日练的是短刀,料峭春寒里,二三十号年轻汉子皆是利落的短打扮,手握短刀、匕首,跟着王兆,卖力地练习各种动作,看在眼里顿时顺心多了,姜采青带着花罗远远看着,很快便把周姨娘带来的不快抛到了脑后。 王兆和耿江两位教头算得上十分用心,除了训练强身健体的基本功,每日教护院们勤恳练习□□、长棍。所谓一寸长、一寸强,长剑大刀太过张扬,棍棒正合适这样一队私家护院。至于这短刀,是近身搏击防卫用的,算是对□□棍棒的互补。 姜采青看的高兴了,摸着隆起的肚子,慢悠悠扶着花罗的手走回前院。这人啊,当真是容易入戏,装孕妇装得久了,她不由自主就喜欢摸肚子,差点以为自己真是个孕妇了。 一进前院的垂花门,便看见翠绮正站在门边探头探脑,见姜采青和花罗过来,忙迎了上来。 “娘子吩咐你的事儿都做完了?偷懒的吧,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花罗笑着说翠绮。要说花罗性子老实,却偏偏喜欢逗翠绮,翠绮便撇着嘴反驳道:“花罗,你明知道娘子叫我和茜纱一起学认字,怎么才算做完了?” “娘子,奴婢专门在这里等你呢。”她说着,迎过来扶着姜采青,靠近她小声问道:“娘子,听说你跟周姨娘吵起来了?她做什么跟你生气? 这后院当真太小了。姜采青瞥了翠绮一眼,问道:“也没怎样。怎的了?” “奴婢听说娘子跟周姨娘大吵一架,还不是担心您吗。周姨娘可不简单的,官人和大娘子去濮州那几个月,周姨娘当家理事,整个后院都得小心看她的脸色过日子。” “看不出来啊,咱们翠绮可也不简单。”姜采青转头对花罗道,花罗便也笑着说:“你倒是怕娘子吃了亏?周姨娘那心眼儿却比筛子还多,她哪里会当面跟娘子闹开?无非争执两句,如今我们娘子掌家呢,谁又不是软柿子,你担心的什么。” “那不一样,娘子这不是怀着身孕吗。” 主仆三人说着话进了偏厅,打理了家中几件采买小事,眼看着天色晚了,便索性叫人把晚饭送到偏厅来。炖成奶汤的鲫鱼,一条竟有一斤多沉,寒冬冰水里过了一冬天的,那鱼肚子里空空如也,味道尤其鲜美不腥。姜采青就着鱼汤吃了半个酥香烧饼,挑了几筷子清淡的小菜,便叫翠绮拿茶水来漱口。 她如今这身量长了不少,肉肉也跟着长了,比刚来时那枯黄瘦弱简直换了个人,因此晚饭便学着吃得清淡节制些,为免自己这小身材横着长成大肉包,总得自己管着嘴。 “娘子,外头周姨娘来了。”花罗低声提醒姜采青。姜采青抬头看时,周姨娘一只尖尖小小的金莲已经跨过高高的门槛,拎起裙摆移步进了偏厅。 “青娘晚饭用过了么?” 姜采青还真是佩服周姨娘的,下午两人才争执完,这一转脸,人家就笑吟吟主动来赶着说话了,半点都看不出隔阂别扭。姜采青放下手中的茶盏,一面心中感慨,一面也笑微微说道:“刚用过了。银瓶姐姐请坐。” “我听说你这几天饭吃的不多,想来是累了,总归肚里的孩子为重,你自己可要多管着自己,千万别太劳累了。”周姨娘脚步款款走过来,在姜采青身边坐下,又道:“我特意叫素绫做了燕窝茯苓糕,叫她等会子送你屋里去做宵夜。就算没胃口,为了我们小官人也该多吃些。” “知道了。谢谢银瓶姐姐。”姜采青宛然一笑,也不多说。 周姨娘看着烛光下姜采青那娇美的笑颜,一时间竟有些失神。这后院里寡居的女人,虽说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却难免寂寞空庭,如同没了滋润的花朵,美则美矣,总有几分干枯的感觉。却偏偏眼前这个年少女子,分明有一种别样的鲜灵劲儿,让她在姣好容颜之外,又多添了某种引人注目的光彩。 目光落到她挺起的肚子上,便微微一顿,周姨娘心里平添了几分晦涩酸楚。对她们这一群妾室,张官人在世时候,说不上宠与不宠,规矩之内对谁都差不多,吃穿用度也都是很好的,但有一点,无论对妾如何,绝对不会灭妻,反倒对正头娘子越发敬重体贴,这其中离不开礼法二字,却也有人家结发夫妻的情分。 那时候她只寄望着能怀个孩子,生下一男半女,叫整个张家高看一眼,便是正头娘子也要礼让她三分了。可谁知道,进张家门都十几年了,盼呀盼,自己肚子始终没动静,偏偏这新来的良妾才到官人身边几个月,就怀上了,反倒成了张家的主人。要说这苍天啊,何其不公! 周姨娘压下心底的翻腾,伸手过来,亲昵地拍拍姜采青放在桌案上的一只手,脸上带着些内疚说道:“都怪我这当姐姐的,你怀着身孕呢,我实在不该跟你争论。我这一下午来回思量,不住地懊悔,你说的也有道理,官人一去,这家里就没了支柱,一大家子就这么坐吃山空下去,你我倒次要的,将来这家业交到孩子手里,还能剩下多少?是你真能把棉布生意做得好了,也能给孩子多挣下一份家产。” “银瓶姐姐想得通就好。”姜采青笑笑,“总归还是为了把日子过好。” “就是要把日子过好。”周姨娘伸过来的手轻轻握了下姜采青的手,温温柔柔地笑道:“你我自家姐妹,素来处的好,便是争执两句也不会伤了情分,都是我的不是,我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青娘你也别放在心上。你如今挺着个肚子,若是生气伤身,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第37章 议嫁 姜采青一直觉着赔礼道歉是个挺为难的事儿,如今看着周姨娘,真心觉着这女人也不容易,换了是她,只怕做不到这样言辞恳切地当面认错陪小情,搁到现代,这周姨娘估计不是女强人就是名演员。她忙笑笑说道:“银瓶姐姐说的哪里话,分明也有我的不是,你既然做姐姐的,一向对我好,那就多多包涵吧。” 两个女人似乎一下子就和好如初了,笑颜彦彦,看得翠绮圆圆的杏眼里透着惊奇。姜采青和周姨娘喝着茶闲聊了几句,边并肩相伴着回后院去。翠绮在前头打着灯笼,花罗跟在后头,一行人悠闲散着步穿过庭院,便径直往姜采青住的西耳房走来。 屋里亮着灯,魏妈妈从屋里迎上来,忙的扶了姜采青进屋,一边自顾自地吩咐道:“翠绮,你去厨房拿热水去,给娘子灌好汤婆子暖被,这倒春寒冷得要命。花罗再去泡一壶桂圆红枣茶来。你们这两个丫头心里也没个数,竟不知提醒着娘子回来,天眼看都不早了,没的耽误娘子歇息。娘子这肚子越发重了,整日还要操劳家事,她若睡得不好,莫说我责怪你们两个丫头。” “青娘晚间睡得这样早?”周姨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迟疑了一下说道:“那青娘你歇下吧,我也不搅扰你了。” “周姨娘安好。”魏妈妈像是才看见周姨娘似的,微微福身说道:“原来是您来了,老奴只当是花罗和翠绮跟着呢,也没在意看,老眼昏花只顾唠叨,失礼了,还要请周姨娘恕罪。” “魏妈妈哪里话!”周姨娘忙道,“魏妈妈奉伺候青娘这样尽心,我该好生谢谢魏妈妈才对。” “老夫人命老奴来伺候青娘子,原就是老奴的本分。”魏妈妈往后退了一步,道:“周姨娘既然来了,便请进来喝杯茶吧。” 魏妈妈一番话说的,周姨娘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在那儿尴尬呢,姜采青口中说道:“银瓶姐姐进来坐。”手上微微作势一拉,周姨娘便也跟着进了屋,两人挨着小桌坐下。福月正坐在屋里矮凳上玩一个布偶呢,见姜采青进来,也不做声,咧着小嘴笑笑,很自然地把矮凳往她跟前拉了拉,挨在她脚边坐着继续玩自己的。 桌案上果然放着两样糕点,白瓷浅碟子里除了一样梅花酥,另一样便是周姨娘刚才说的燕窝茯苓糕了。周姨娘指着碟子温和柔体贴地说道:“青娘尝尝这个,平日吃燕窝都是炖粥,我寻思着你也该吃的腻了,这燕窝茯苓糕用的燕窝、茯苓、莲子和桂花蜜,兑入粳米、糯米两样米粉做的,口感香甜,也最是滋补。” 姜采青看着那燕窝茯苓糕,一寸见方的块儿,白白润润看着的确不错,她一手握住衣袖,白嫩的指头捏起一块来,轻轻咬了一口,米粉和桂花蜜的清甜细腻便充盈口中,要说燕窝和茯苓的味道却并不明显,细细品味才尝的到。她当着周姨娘的面,坦然吃了一块,笑道:“的确好吃,银瓶姐姐还真是个会吃的。” “我哪里就会吃了,这个糕是南方的吃法,家里早前有个厨娘会做,素绫跟着学了来,用料也贵,家里统共也没做过几回。我见你胃口不佳,就特意叫她做了,倒是你有口福。” “口福不浅。”姜采青抿嘴一笑,拿帕子擦擦手说道:“就是有点太甜了,也不知怎的,我这阵子喜欢不要太甜的糯米梅花糕,都叫素绫做了两回了。” 姜采青说着,便抬手拨弄着福月扎着红绸的小丫髻笑道:“福月,你看这糕白白香香的,要不要吃一块?”她边说边端起碟子递给福月。福月张开两只小手自己看看,像是嫌脏了,自己两手拍了拍,花罗忙拿了块帕子给她擦干净,福月便学着姜采青的样子,两根手指捏起一块糕,坦然吃了起来。 “看这孩子,还真不作假,越发的没规矩了。”魏妈妈再一旁说道,“娘子可不能这样惯着她,旁人跟前她可不敢这样放肆。” “小孩子吃块糕罢了,福月又不比旁人,哪来的那么多规矩。”姜采青道。 这时绢姨娘送晚间的参汤来,见周姨娘也在,便又跟周姨娘问了安好。姜采青刚吃了一块糕,正想喝些滋润的汤水呢,她端起汤盅,试着那参汤微微还有点烫,便啜了一小口,压下口中的甜腻,笑道:“绛绢今儿这汤炖的尤其鲜美,手艺越发好了。” 周姨娘见她小口喝着汤,知道她平日喝了汤,便该洗漱歇息了的,便起身告跟绢姨娘一起回去了。等她出门走远,花罗忙跑到姜采青跟前,俯下.身子小声说道:“娘子,你还真喝呀。” “怎的了?这又不是毒.药。”姜采青失笑。 这阵子喝参汤的任务,都是花罗她们代劳了的。要说一样吃食,即便再味美,一天两顿吃也该腻味了,然而这参汤有一阵子没喝,偶尔再喝,却又觉着味道当真不错。姜采青自认为是个念旧的人,于是便念旧地喝了半碗汤,又叫花罗把那碟子燕窝茯苓糕包起来给福月带着吃。这个糕太甜了些,小孩子兴许喜欢,她却并没觉得好吃。 ****************** 日子就这样吃吃喝喝地过,转眼出了正月。二月二龙抬头,当地的春耕节,张家这样自诩耕读传家的地主,往年这一天家主都要去农庄扶犁耕田的。姜采青和几位姨娘们自然不会去耕田,便按着风俗,聚到一起包饺子。姨娘们都脱掉了厚重的大棉大毛衣裳,梳妆打扮比平日也讲究些,闲聊着坐在偏厅包饺子,又把鲜嫩的春葱、春韭芽做了小凉菜,寓意尝春鲜。厨房里还专门炸做了一种“富贵果子”,面粉裹了白糖油炸的,算不上好吃,讨个口彩。 算来姜采青的肚子都有五个多月了,小枕头又换过两回,看着有模有样的。天气对比寒冬的冷冽,好歹也多了两分温和,姜采青穿了樱草黄的素缎绣海棠花褙子,虽说里头还穿着小袄子,可总算轻快了些,她绾着偏螺髻,一侧簪着几朵杏红的小绢花,整个人都显得明丽娇俏。 便只有棠姨娘还裹着月白的薄披风,人也恹恹的,来到坐了一会子,便说心口疼出去转转。姜采青看着她轻移莲步走出门去,那步态依旧娉娉婷婷,也看不出什么来,不知她那肚子怎么样了。妾室通房改嫁既然不难,若是棠姨娘当真遇到了有情郎,她倒很愿意行个方便。 春天都来了,看看眼前这些美丽寂寞的女人,当真有些暴殄天物。 说是亲手包饺子,其实馅是厨房做好的,面皮是仆妇擀好的,姨娘们象征性包几个罢了。姜采青也动手包了两个,托在手心里端详半天,自己觉着挺好的。菊姨娘则笑着说,她来张家之前身在南方,米是主食,别说包饺子了,都没怎么吃过,来之后包的也少,吃就比较在行了。 饺子包了荠菜和韭菜的两种,荠菜饺子姜采青可念叨了几回了,山野里才挖来的鲜嫩荠菜,配着羊肉剁的馅子,跟姜采青在现代常吃的荠菜猪肉味道不一样,羊肉却也不影响荠菜特有的味道。而那韭菜则是开春头一刀韭芽儿,加了鸡蛋、虾仁一起包,鲜嫩的不行。一冬天都少有吃到这这样新鲜的菜蔬了,免不了叫人胃口大开。 姜采青两样饺子都吃了不少,意犹未尽,又吩咐厨房这阵子多做些荠菜来,荠菜炒鸡蛋、荠菜粥、麻油拌荠菜……想想都觉着美。 花罗倒了茶水给姜采青漱口,柳妈妈忙抢着端过来,赔笑说道:“青娘子,老奴想跟您求个恩典,后天初四,老奴的外甥要娶亲,老奴想回一趟娘家去贺喜。” “你外甥娶亲?”姜采青随口问道。 “是老奴娘家的亲外甥。”柳妈妈忙答道,“娘子可不知道,娶亲的是老奴二姐的儿子,老奴二姐倒是比老奴命好,嫁了个老实的瓦匠,日子虽不说怎样,倒也饿不着。只是她这小儿子不成器,瓦匠手艺不愿学,好吃懒做的,快三十岁了才娶上这个媳妇子,是邻村的一个小寡妇,她前夫伤寒死了,公婆做的主,就把她嫁了我外甥。这小寡妇还不到二十呢,我二姐很是喜欢,托人来叫老奴一定回去凑凑热闹,老奴才斗胆来跟娘子求个恩典的。” 柳妈妈嘴上没个把门的,唠叨完了才察觉到花罗告诫的眼色,一想这屋子里各位主子、半主子也都是小寡妇呢,不由得就开始懊悔自己嘴碎,便讪讪地笑道:“看老奴又扯远了,该打该打,娘子可莫怪。” 姜采青却没太注意下头那些小表情,随口道:“既然是娘家喜事,你回去一趟就是了。 “多谢娘子,多谢娘子。”柳妈妈忙不迭道,“老奴明日过了晌出动身,不敢多耽误的,最迟大后天就赶回来伺候娘子。” 姜采青对她刚才的话茬儿倒挺感兴趣,追问道:“你说娶的是个小寡妇,她公婆不留她给儿子守寡,竟还做主把她嫁了?” “可不是她公婆做的主吗。”柳妈妈见姜采青没有怪罪的意思,便又来了劲儿,笑着说道:“那是她公婆不糊涂。儿子既然没了,年纪轻轻的媳妇子不叫她改嫁,硬要留在家里养着,弄不好要叫人骂她公爹想爬灰的。将她嫁出去,不光落个好人情,媳妇感激不说,省一口人吃饭,还多得了一份聘礼,多好的事情。” 不知道上层贵族们对女子改嫁是怎么看待的,据眼下姜采青所知,起码这地区的百姓人家,寡妇、弃妇改嫁也正常。大概因为当世长治久安,近百年都没有大的战乱吧,男子不会大量伤亡,却因为难产、疾病、富贵人家大量豢养妾婢等原因,导致社会男多女少,试想,光棍多了乱子就多啊,并且古代任何王朝都很重视人口繁衍,因此即便官府,对女子改嫁也不加限制的,并没有传说中寡妇改嫁要经过官府批准的诡异法律。 当然,人家那说的是“妻”,而她眼前这些妾室,甚至都不在“妻子”的范围,越发的方便了。姜采青一直琢磨这事儿呢,柳妈妈说的事刚好给了她一个话头儿。她莞尔笑道: “她公婆的确不糊涂,那女子才不过双十年纪呢,硬留她守寡做什么?将她嫁出去,让她有家有道,生儿育女,也不叫她孤孤单单一辈子。” 第38章 散妾 她这话有些敏感了,在座的脸上不免有些微妙,一时竟没人开口,只有柳妈妈顺嘴接话道:“娘子说的可不是嘛,老奴的外甥比这女子大十几岁呢,娶回家自然知疼知热的,等明年抱上孙子,老奴的二姐也就安心了。” 当着丫鬟婆子的面,姜采青也就没再往深处说,饭后丫鬟婆子们撤了席,姨娘们围坐一起品茶说话,姜采青便有心打发了闲杂人出去,只留了各人的贴身丫鬟伺候。 她懒散地窝在垫了软枕的椅子上,微眯着眼睛,忽然语不惊人地开口道:“柳妈妈刚才的话倒是不假,年华苦短,如今这家里横竖就我们这些子寡居的女人,有人若是想要改嫁,谁也没理由拦着,我反正是支持她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众人的神色,绢姨娘和棠姨娘一直低头喝茶,闻言身子分明一僵,却头也没抬,捧着茶盏不言语,菊姨娘像是有些惊讶,飞快地看了姜采青一眼,便也低下头去,周姨娘端着茶盏,似乎是茶水呛到了,咳嗽一声,拧眉盯了姜采青一眼。 姜采青瞥着棠姨娘,不禁有些失望,她这些话,虽说早有打算的,今儿当面说出来,最要紧还不就是冲着棠姨娘去的——秋棠美人儿您尽可以改嫁,赶紧的,在你那肚子闹出事情之前麻溜儿嫁了吧,你也方便我也方便。 就只有绫姨娘抬头一愣,忙说道:“青娘子……这话怎么说的!官人和大娘子虽然不在了,奴婢们仍旧得张家庇佑,衣食无忧的,当真没想旁的事。” “我说真的,无非是把我心的想法坦言相告。”姜采青语气平平淡淡的,并不多去劝说,只微微叹道:“何去何从,还是各人自己的心意,官人都不在了,妾室另嫁也无不可。各位在张家多年了,因此改嫁出去的,总归是不能叫她空身出门。” “青娘,你这话什么意思?”周姨娘重重放下茶盏,质问道:“你可是要散妾么?官人和大娘子尸骨未寒,你就要散妾,也不能欺人太甚了!你就这样容不下人?” 散妾?姜采青才想起还有这个专用词的。那些深情王侯、邪魅男主为真爱遣散姬妾,专情独宠,却不知那些被遣散的姬妾都下落何处了,自然有不愿意的,可那毕竟还有个邪魅男主可以争,眼下这张家,还争的什么? 她挑挑眉,没理会周姨娘那忿忿不平的表情,继续说道:“愿意留的,只要这张家还在,我便不能叫她缺衣少食。都说了,是走是留,都看各人自己的心意。周姨娘也做不得旁人的主,我也没逼着谁扫地出门,我怎么就欺人太甚了?” 姜采青和周姨娘表面一向亲热客气,平常都是称呼“银瓶姐姐”的,如今这样不咸不淡地一声“周姨娘”,听到众人耳朵里便有些不同了。 周姨娘忿忿扭过头去,一时却找不到话反驳。她虽然是良妾,身份比那几个贱妾高了一等,可毕竟也不是正经主子,又没有掌家之权,平日摆摆谱还行,可到了改嫁去留这种事情上,还真做不了主的。 “既然话都说了,索性就说敞亮些,谁若是定了心意要走,也不能薄待了她,除了她自己的衣裳首饰尽可带走,我再送她十亩田地做嫁妆就是了。愿意留的,该怎的还怎的,权当我没说过。” 十亩田地,姜采青也是做了考量的。妾室改嫁,若有一份嫁妆自然能找个好些的,嫁得体面些,十亩田地的嫁妆,只要勤快肯干,足够保证一个小家庭吃饱穿暖的了,加上这些姨娘们多年攒下的私房、衣裳首饰,勤俭持家,日子完全过得下去。可若是她许诺的田地多了,比如二十亩、三十亩吧,大约够得上一个乡村小地主的标准了,难保不引来觊觎这份田产财物的小人,反倒不稳妥。 周姨娘眼皮又是一跳,她咬咬牙,想说姜采青腹中的孩子还没生下来呢,眼下田产归属还不定是谁的,族里必定会阻挠这十亩田地嫁妆的事!可转眼一看旁边几个姨娘,却又暗暗咬牙憋了回去,这些贱妾们未必就不肯改嫁的,她若在这个时候开口反对,指不定要被同仇敌忾。想她周姨娘,一向装得温婉体贴,哪里肯做出失掉众人心的事情?虽说族里以往每每来闹,从姜采青手上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可至少给这姜采青添点乱子,总归是她想看到的。 当天的“摊牌”就这样落幕了,姨娘们乍听这些话,总得消化思量一番,一个个也没什么表示,等姜采青一开口,便都默默告退了。周姨娘低头跟着其他人散去,也没再说什么。姜采青其实还挺欣赏周姨娘这样的性子,聪明,能忍,审时度势识时务,不会做那些无用的取闹。 这次魏妈妈竟也没多说什么,像是这事情与她无关似的。姜采青琢磨着,魏妈妈的态度间接能反应出裴三的态度,裴家大约是不管这事的吧,毕竟以裴三那样的身份,几个小妾罢了,压根就不算个事,没必要干涉过问。 要说裴三,起初虽然把张家交给姜采青掌管,却存着观望审视的态度,如今对姜采青掌家守业才算是认同了,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姜采青都比周姨娘更为合适。 后院表面依旧平平静静,姜采青本以为最先有动静的该是棠姨娘,谁知两天过去,棠姨娘屋子都没怎么出来过。头一个回应的,竟然是前院的那个通房丫鬟茜纱。 话说从头,这一日姜采青去偏厅理账,才坐下一会子,长兴便斯斯艾艾地进来禀报说,护院二壮跪在外头求见。 本来吗,护院、小厮之类是不能见家中女眷的,可谁教家中只剩一群女人呢,姜采青自从掌家之后,妾室无故不出后院的规矩便消失无形了,她不出后院,她不见外男,谁来管那一大堆破事儿? 姜采青见长兴说话那斯斯艾艾的样子,便琢磨这小子八成是受人之托了,这倒稀罕,要知道这长兴从一个最底下喂马打杂的小厮,到如今管着宅子里所有的男仆、护院,那对姜采青的忠心简直是日月可鉴的。这小子竟还会受人之托帮人办事儿,能是什么事呢?姜采青不禁有些好奇了,便叫长兴把人带进来。 只见一个健壮敦实的年轻汉子,亦步亦趋地跟在长兴后头进来,扑通往地上一跪,结结巴巴地作揖问安。 姜采青看着面前低头跪着的汉子,眼熟,认得是家里的护院,以前却叫不准名字的。见那二壮浑身紧绷、脸上都冒红,一副局促紧张的样子,姜采青好笑地问道:“什么事情,你好生说吧。” “小的……小的想求……求青娘子将茜纱姐姐配给小的。” 一句话说完,那二壮从额头到脖子都涨红了,也不知是紧张的还是害羞的。 姜采青乍听有些意外,不过倒也不惊讶,二壮求娶茜纱也是合情合理,别说男主人不在了,即便还在,主人把用过的通房配给家中仆役,在古代也不稀奇的,就好比主人饭桌上一碗炖肉,主人吃了几筷子,一高兴赏给下人了,下人大约也只有高兴谢恩的份儿,哪还能嫌弃是主人吃剩下的呢! 她意外的,是二壮这样跑到她跟前来求娶茜纱,可是有什么前因?一般来说,小厮看上了家中丫鬟,似乎该找个主子跟前得脸的人来说话,既不会冒昧,也留个回转的余地。她略一沉吟,便问道:“你既然求娶茜纱,这事情茜纱可知道么?” “茜纱姐姐……小的……小的自己来的。” 这老实孩子挺纯情的啊!看他那脸红脖子粗的,姜采青心里不由啧了一声。想想茜纱平日都在前院伺候,跟家中护院倒是常有机会接触,便懒得再问他了,直接让翠绮去把茜纱叫来。 茜纱低着头走进来,目不斜视,直直走过来跪下,于是便恰好跟二壮并排跪在了一处。姜采青之前虽说认得这茜纱,却因为在前院伺候,没怎么接触过。这女子今日穿了件半长的淡青夹袄,葱绿裤子,她本就生得秀气耐看,这样十分家常的打扮,便有一种宜家宜室的味儿。 一想到这女子身为一个通房丫鬟,因在书房伺候,竟能自己认得不少字,必然是个心思伶俐通透的女子了。 如今打眼瞧着,虽说二壮黑壮憨厚了些,这两人放在一起相互衬托,看着倒不突兀,便指着二壮问道:“茜纱,这护院二壮今日来求娶你的,这事情你可知道么?” 茜纱依旧端端正正地低头跪着,那耳根却悄悄红了,忸怩地小声答道:“奴婢……知道的。” 这么说来,就是郎有情妾有意了?姜采青不禁抿嘴一笑,这事她自然是乐见其成的。不过—— 通房到底怎么算? 姜采青再一次纠结起来,通房丫鬟的“遣散费”该按什么标准?当日跟众位姨娘们说散妾之事,竟没把通房考虑进去,结果呢,现在人家主动找来,为难了吧? 她不是舍不得那十亩地,而是这古代最讲究身份等级,通房和姨娘,似乎该有个区别,没有区别怕是有人不满了。可这区别到底怎么把握,她毕竟没有经验的,话说谁有这经验啊! 现代思想使然,在姜采青心目中,通房和姨娘没什么两样,都是“boss的女人”,命运使然也未必是自愿的。如今既然要把茜纱配出去,总该有些表示才对吧?既然她这样阴错阳差成了张家的主人,得了人家的万贯家产,总该把原boss的女人妥善安置好。 她当日说若姨娘们自愿改嫁,除了自己的衣裳首饰可以带走,每人还给十亩田地做嫁妆,另有一件她当时没明说,她心里头有打算的,要把姨娘们的身契也一并放给她,总要叫这些个女人嫁出去是自由身,才有保障。 话又绕回原点,眼前这茜纱到底该怎么个“待遇”才好?如今她跟周姨娘关系已经有些僵,才不会去跟她说;魏妈妈吧,大约只会是一个意见:通房、贱妾都属于张家的财产,不卖掉就不错了,还要给嫁妆?姜采青想了一圈,竟发现找不到人商量。 横竖没人商量,姜采青一琢磨,得,打个对折吧,便对面前的二壮说道:“既然这样,我就把茜纱配给你,你往后可好生待她。” “谢青娘子恩典!小的肯定好生待她。”二壮顿时狂喜,咚咚给姜采青磕了两个头,两手扶着地,侧头瞅着茜纱咧嘴傻笑,笑得茜纱头更低了。 “茜纱,你也在张家伺候这些年了,如今既然配了人,你自己的衣裳首饰、私房积蓄你都带走,我另外再给你五亩田地做嫁妆,你夫妻两个,往后好生过日子。” 茜纱抬头看着姜采青,似乎对自己竟还有“遣散费”很是惊讶,随即便满脸惊喜了,她思忖片刻,再看看身旁一脸喜色的二壮,慢慢伏地磕了个头道:“娘子大恩,奴婢今生不敢忘的。只是奴婢还想求娘子,娘子既然有心可怜奴婢,能否把这五亩田抵了奴婢和二壮的身契,让奴婢脱了奴籍,若是不足,奴婢和二壮想法子补上。” 第39章 庵堂 姜采青不禁心中又啧了一声,这茜纱果然是个不一般的,平时不声不响,关键时候有见识。二壮家里是明河庄的庄户,庄户跟普通佃农不同,也是有身契的。像茜纱和二壮这样的成年奴仆,牙行里的身价大约在二十两银子左右。古代的人口并不多么值钱,遇上灾荒年,兴许给几口饭吃不至饿死,不要钱卖身为奴的都有。当然,眼下茜纱二人是张家的奴婢,让不让赎身,赎身银子到底要多少,却要由主人说了才算。 而田地呢,上好的良田能卖到十贯钱一亩,也就是十两银子,这五亩田地市价大约五十两银子,也就是说,茜纱用五亩田地赎自己和二壮的身契,按理是足够了。 姜采青心说我本来就打算放了你的身契呢,不过转念一想也好,这茜纱的一番心思值得鼓励,便点头答应了。 当日下午,茜纱便拿着自己和二壮的身契,拎了个小包袱,跟二壮双双离开了张家。临走时来给姜采青磕头辞行,说打算先随二壮一起去明河庄拜见他爹娘,往后两人农忙时佃几亩地种,农闲时养几只鸡鸭,男耕女织,生儿育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花罗拿出一个小巧扁平的红木盒子,笑笑说道:“茜纱姐姐,你如今要嫁人了,这是娘子赏你的一支银簪,算是给你添妆吧。”说着便顺手把盒子塞进茜纱的小包袱里。茜纱忙想去拿,花罗却挡住她的手笑道:“也不必推拒,也不用看了,娘子赏都赏了的。往后若得空,回来找我玩儿。” 盒子里当真是一支银簪,却压着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姜采青算是暗地里把那五亩田地折成银子补上了。要说她自从来到张家,跟这茜纱也只见过几回,主仆名分,又不是贴身伺候的,话都没怎么说过,可不知怎的,她当真有几分欣赏这个曾经是通房丫鬟的女子了。这女子的身世她并不知道,张家的人也只知道是八.九岁时候买来的,不管她出身何处,以前怎样,姜采青只知道,这女子往后的路应该选对了。 看看两小夫妻的背影亲昵地并排着,走出前院,穿过垂花门出去了,姜采青却想起那个同样是通房丫鬟的绿绨,当初也是从这道垂花门被婆子拖出去的,如今也不知怎样了。 ****************** 厨房里果然尽心,晚饭便送来了荠菜粟米粥,按说荠菜粥跟玉米才是绝配,可眼下这玉米跟辣椒一样,还得等个几百年才能传入中原种植呢,真真是一件美中不足的憾事! 荠菜粟米粥,配着夹沙荞麦糕,就着几样爽口小酱菜,姜采青正吃得滋润,贺喜才回来的柳妈妈喜滋滋进来,先把两包点心放在桌子上,赔笑说道:“禀娘子,老奴回来了。老奴的二姐感激娘子恩典,亲手做了些点心叫老奴带来,虽说是农家粗食,因为给娘子准备的,老奴二姐弄得十分干净仔细,娘子不嫌弃就尝尝。” “柳妈妈姐妹两个都有心了。”姜采青道。花罗便打开那干荷叶包着的点心,里头一样油炸的面果子,一样糯米咸肉糕。花罗嘴角几不可见的一翘,便拿出两个白瓷小碟子,一样装了几块,剩下的照原样重又包起来,塞进柳妈妈怀里道:“柳妈妈好容易走一趟亲戚,这心意娘子收了,点心也留了,分一些给柳妈妈回去吃吧。” 姜采青并不喜欢这样油腻的吃食,厨房有时送来的点心油腻些,除了她和翠绮偶尔捏一两块磨牙,反倒是送给柳妈妈吃得多,这一点柳妈妈也该知道,因此这点心,十有八.九亲戚家给柳妈妈准备的,又被柳妈妈顺手拿来献好了。 “老奴回来家,才听说前头那茜纱放出去了?”柳妈妈八卦的本性使然,见姜采青不紧不慢地拿着长柄錾花银勺子吃粥,便立在旁边伺候着,一边扯开了话头道:“娘子可真是大慈大悲,要说那茜纱,虽说官人收用了的,可官人也统共也不曾叫她伺候过几回,竟有这样的好命!娘子当真太厚待她了。” 姜采青心说这柳妈妈想什么呢,这跟伺候几回有什么关系!却禁不住自己心里的八卦,竟追问道:“官人在世的时候,难道不喜欢这茜纱么?官人平日里更喜欢谁?” “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谁。官人每日里读读书、写写字,白天很少来后院,晚间也多是去大娘子处歇着,要说除了大娘子,去棠姨娘屋里兴许多一些,就连菊姨娘也不能跟棠姨娘比的。”柳妈妈说着掩口呵呵笑道,“喜不喜欢谁有什么用,都是空花,也只有娘子您金肚子。” 你可不知道我多不想要这“金肚子”!姜采青心中哀怨地摸摸鼓起的肚子,每日这样绑着小枕头,她自己都弄得入了戏,举动不敢太猛,走路慢吞吞,习惯性摸肚子,如今不要说谁看破她这肚子是假的,她自己都要当真了。魏妈妈盯得紧,不光盯着她绑好小枕头,也盯着她服用时宗玉开的那药,十日一回,黄连还用的那么多,每每喝药都喝得她怀疑人生,少不了咬牙暗暗地骂时宗玉,好在身体更加康健,不再时常上火、口苦了。 这阵子魏妈妈除了盯她,倒是不怎么管旁的事,这样乍暖还寒时候,福月几日前晾了汗,染了风寒,郎中自然是请了,魏妈妈大多时候便呆在屋子里看顾福月。平日里福月有事没事总爱坐在姜采青屋门口玩,托着腮笑眯眯的不说话,或者掐一截柳枝也能玩上半天,这阵子这庭院里没了她每日玩耍的身影,真感觉少了些风景。早春二月头,柳梢都变得青蒙蒙的,庭院里那杏花已经鼓了花苞,等花开的时候福月就该能出来玩了。 说起这后院,棠姨娘和菊姨娘果断都是美人儿,大美人,菊姨娘明艳,姿容绝丽;棠姨娘柔美,我见犹怜。其实以姜采青现代审美的眼光看来,只怕菊姨娘的美貌更惊人些,而张官人更待见棠姨娘,除了她柔美动人,性子喜静,只怕跟她是老夫人送来的也有关联。 棠姨娘整日躲在屋里,绣绣花做做针线。周姨娘自从那日再次跟她当面争执,这两日便也窝在屋里看书绣花,都没怎么出来,然而毕竟一个院子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两回站在各人屋门口看见了,人家周姨娘脸上也看不出别扭,仍旧笑吟吟打招呼的,弄得姜采青不住佩服。 可你说她明说了散妾,当着面呢,这么优厚的条件都开出来了,茜纱小两口都黏黏糊糊地一块儿走了,怎么姨娘们还没有动静呢?姜采青的理想状态吧,便是姨娘们一个个喊着“我嫁”、“我嫁”,全都嫁得有情郎,过上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小日子,她将来便可以安心地逗逗娃儿,看看花儿,吃吃喝喝过她自己的逍遥日子了。 吃过晚饭一会子,绫姨娘带着丫鬟送参汤来,略坐了坐,也没提起茜纱的事,更没提起关于改嫁的话题,只是说了些柴米油盐的家常,又嘱咐姜采青好生吃饭歇息,便回去了。姜采青看着那参汤,想想自己又有好几天没喝了,便端起那汤喝了个光。这几天操心劳肺的,可不得补补吗。 花罗似乎也习惯了她偶尔喝一回,知道少喝些不会有什么害处,便也不多唠叨,收拾了碗勺出去。很快跟翠绮说说笑笑地一起回来,倒水的倒水,铺床的铺床,两人很有默契地伺候姜采青洗漱收拾,便打算睡了。 “娘子,外头棠姨娘来了。” 哦?姜采青心说,你看看,念叨谁谁就来了。她刚泡完脚,也没再去穿袜子,光脚套上青莲花的软底绣鞋,吩咐道:“请她进来。” 翠绮本来端着洗脚盆要出去泼水的,迎上棠姨娘带着丫鬟亭亭站在门口,只好先把洗脚盆放在身后,请了棠姨娘进来。 “奴婢见过青娘子。”棠姨娘进来后福身施礼,恭敬道:“这么晚过来,搅扰娘子歇息了。” 姜采青一打量,见棠姨娘穿了一件丁香色袄裙,外头罩着宽袖敞襟的雪青褙子,素净之余却稍显老气。她这样双十年华,本该穿的鲜亮些,不过想想因为张家的丧事,后院里各人都不太穿那些艳色,棠姨娘这么打扮似乎也妥当。 “无事,我也还没睡。坐吧。” 姜采青坐在湖绿丝绒垫子的软塌上,舒坦地往身侧同色的缎面绣水莲花软枕上靠了靠,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太懒散,才笑微微地抬手叫棠姨娘坐。棠姨娘便去一旁铺了绣垫的凳子上坐下了。 棠姨娘是进来了,却把贴身丫鬟绒儿留在门口,这举动是个什么意思?姜采青自然不是傻人,便给花罗和翠绮递了个眼色,两个丫鬟忙一起出去了,翠绮临走端起刚才放下的洗脚盆,花罗则麻利地换了一壶温热的红枣茶才走。 “秋棠这会子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娘子,奴婢……”秋棠低头呐呐半天,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从绣凳上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往姜采青跟前一跪,低头说道:“娘子一向待奴婢不薄,奴婢想再跟娘子求个恩典,奴婢早有个心愿,想去庵堂长住,吃斋礼佛。按说娘子有孕在身,奴婢本该留在家里伺候娘子的,可奴婢这身子骨总是不好,反倒叫娘子操心,不如去庵堂安心清心静养一段时日,只求娘子允了奴婢。” “庵堂?”姜采青颇为意外,便问道,“你是要去山上的无尘庵么?” 锦屏山有个无尘庵,庵里住着张家的一位老姨奶奶,说是张官人祖父的妾室,虽是贱妾,也没生养过,可毕竟伺候过长辈多年的,他祖父过世后去了锦屏山上的尼庵颐养,不是出家,只在庵堂供养。姜采青掌家后,也按着原先的惯例,每季都打发人去问个安,送一些衣裳吃用,每年也都会舍给庵堂一笔不小的香油钱。 老姨奶奶年纪大了,图个清静,去庵堂养老不难理解,可你说棠姨娘这年纪轻轻的,凑的什么热闹啊!姜采青心思转动,一时却摸不透棠姨娘这举动的用意。她眼睛不由得就溜到了棠姨娘的身上,棠姨娘正跪在地上呢,衣裳又是宽裙阔袖,也看不到身段,真拿不准她那肚子里到底怎么样了。 姜采青心说,这棠姨娘若是说要去寺中住些日子,她还能猥琐得脑补一下,猜测这棠姨娘的私情是个香客、和尚之类的,(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佛祖莫怪!)可她说的却是庵堂,当真要去深山庵堂陪老姨奶奶? “奴婢不是去无尘庵……山北那边有个莲花庵,奴婢早几年在那里许过愿的,如今想去还愿礼佛,也就打算在那儿住下了。” 第40章 私情 山北那边儿?这锦屏山可大了去了,方圆三百里,这里到北山属地都不同的,说得上跋山涉水路遥遥,棠姨娘这是……姜采青抿嘴一笑,也不急着去扶棠姨娘,放缓了语气说道:“这怎么行呢!离家也太远了,人地生疏,我听说北山那一带民风强悍,你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平日里养尊处优,这无亲无故的,深山小庵堂里头哪能随便去长住?张家虽不是什么世家高门,却也好歹是富足人家,怎的能让家中姨娘去受这等委屈?周姨娘前日才指责我容不下人呢,我若真放你去了,这家里家外,当真该骂我苛待你了。” 棠姨娘急忙道:“娘子素来宽厚,明明是奴婢自己要去,明明是去静心礼佛罢了,哪能说娘子苛待!” “你若真想礼佛,为何非得去那路途遥远,深山旮旯的小小莲花庵呢,不如到无尘庵更好,无尘庵也算是方圆百里的大庵堂,尼僧也多,离家也近,也不至于偏远荒僻,老姨奶奶正好也在那儿呢,还能跟老姨奶奶相互有个照应。”姜采青十分认真的建议,两手轻巧一拍笑道:“这样正好,对外头呢,就说你因为身子不佳,去老姨奶奶身边静养了,离得近,家里也能时常叫人去看看,送些东西去,不至于叫你短了吃用,我也不至于落个苛待的恶名。” “娘子,奴婢……奴婢……”棠姨娘被姜采青一番话堵得没了应对,心中焦躁情急,竟伏在地上呜呜哭泣起来。 姜采青不禁叹息一声,缓缓说道:“你这样子,我越发疑心自己苛待你了。我自问没有菩萨心肠,却也不是什么恶人,便是茜纱,我也还为她考量呢,如今她和二壮两个脱了奴籍,往后男耕女织,可不是好好的日子。你若当真非得去那莲花庵,总得给我个说得出去的理由吧。” 棠姨娘闻言止住了哭啼,却仍旧泫然垂泪,从袖中拿出帕子不住擦着,只默默地不做声。姜采青见不得旁人这样哭哭啼啼的样子,尤其还是个柔弱美丽的女子,看着燥人,她不禁扶额,说道:“我这会子也该睡了,你也回屋去吧,” “娘子,奴婢……奴婢求求您了。”棠姨娘见姜采青开口撵人了,忙叫道:“娘子若是不允,奴婢当真是没活路了。” “秋棠,你起来吧。”姜采青摇头微叹,心说你既然把丫鬟留在外头把门,还以为你进来打算说实话呢,这样找个不明不白的理由,我真就把你送到那什么莲花庵去?万一再出个什么事情,于己于人都不好的。见棠姨娘迟疑片刻,慢吞吞站起身来,姜采青瞥了一眼她交叠身前的宽大衣袖,突然开口问道:“几个月了?” 棠姨娘猛地一愣,愣怔之后,脸色霎时惨白,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之前她总裹着个大大的披风,如今都开了春,大披风不好再穿了,便又穿起这样阔袖的衣裳,姜采青琢磨着,只怕是真的了。既然她没有改嫁的意思,必然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嫁不了,姜采青还以为她会悄悄落掉肚里的孽缘呢。 “娘子……奴婢……四个多月了!”棠姨娘低头呐呐说完,便又无声抽泣起来。 “你可起来说话吧,这样哭得人难受。”姜采青无奈地挥挥手,心中却飞快的算了算,她这肚子也就是五个来月,这位都四个多月了,好家伙,这么一算,可不正是张官人从濮州回来前后怀上的吗! 这时间,还真是耐人寻味。 试想,若不是路上突遭变故,张官人能够身体康健地回到家乡,棠姨娘这肚子板上钉钉就是张官人的了,如今肯定是千娇万贵,阖家欢庆,谁知道命运弄人,老天跟棠姨娘开了这么大的玩笑! 棠姨娘慢慢站起身来,移开笼在身前的衣袖,竟看不出肚子有明显变化。其实四个来月的身孕,若不注意,也看不到什么肚子的。而棠姨娘毕竟心虚,不光穿起宽大的衣裙,竟用白绫把腰腹用力束紧,她慢慢解开衣带,小腹被束得平坦如故,却因为她原先身形太纤瘦,便看出腰身的确粗了一些。 姜采青不由暗暗慨叹,她这儿绑着小枕头装假肚子呢,棠姨娘那边却白绫束缚藏着肚子,这老天真真太戏弄人了。 “我也都说了,家中妾室尽可以改嫁的,为何……”姜采青语气顿了顿,缓声问了出来,“那男人为何不能娶你?” 这一问,棠姨娘竟止住哭泣,默默地低头不语,清丽娇美的脸上一时有些愣怔出神,半晌才缓缓说道:“奴婢每月都上山去进香,那人……不是奴婢不肯说,他如今山高水远,音信全无,横竖也是没用。总之奴婢该死,奴婢不守妇道,做下了这等事情,奴婢本该一死了之,只舍不得腹中这块肉,因此便想悄悄地躲出去……” 棠姨娘说着膝行两步上前,泣求道:“娘子只当可怜奴婢,让奴婢离了这地方,远远地找个去处自生自灭,也省的叫娘子烦扰,叫家门蒙羞,反倒拖累了家中众人的名声,不然奴婢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既然你不愿说,我心里不清楚底细,便很难定夺的。”姜采青摇头轻叹道,“你若只是一时的苟且风流,那人若只是个不肯负责的负心人,你无非也就两条路走,或者一碗药堕了胎,或者真的不舍,便只能生下来独自抚养。你若要生下这孩子,自然不再是张家的姨娘,相识一场,我也不忍看着你走死路,我倒可以让你使个障眼法离开此地,对外只说你改嫁了,你自己远远找个去处生活吧。” “这……”棠姨娘神色游移,默默半晌,才低声说道:“不是奴婢不肯,只是奴婢一个无所长的弱女子,又怀着身孕,养活自己都难,这世道能去哪里落脚生活?” 姜采青不禁也默默半晌,她总算听明白了,棠姨娘这话莫不是说,没了张家这后盾,她独自一人吃饱饭都难,还怎么生存养娃?这可就好笑了,难不成让她顶着张家姨娘的名分,享着张家的银子吃穿,让她找个地方躲起来生下肚里偷情来的私生子? 纵然是姜采青这现代思维,也觉着无耻了。 “秋棠,你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礼法规矩不必旁人教你。”姜采青脸色冷了下来,说道,“听你这意思,莫不是孩子生下来以后,还要张家帮你养大不成?我倒不怕旁的,怕的是张家官人地下不安宁,死不瞑目啊。” 何止如此,她要真敢帮着棠姨娘偷养私生子,只怕裴三知道了,也饶不了她。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棠姨娘急忙辩解道,“奴婢只是……只是……暂时的法子。” “我不管你是什么法子,就凭你这身孕,我明日就唤个牙婆来,将你远远发买了也不为过。”姜采青冷声道,“就像你说的,省得这事情传扬出去,弄得张家家门蒙羞,拖累了家中众人的名声。” “娘子,奴婢真的只是暂时的法子。”棠姨娘情急之下,忙哭求道,“奴婢不敢再瞒娘子,这孩子……这孩子是时家大爷的。” 时家大爷?姜采青懵逼之下,惊讶地追问道:“你说的时家大爷,可是那时郎中的兄长?” “正是……”棠姨娘羞愧地低垂着头,话既然说出了口,索性就不掖瞒了,“奴婢原先在裴家做丫鬟,裴、时两家素来交好,因此认得时家大爷的,他对奴婢也曾有关照。一年前奴婢去山上进香,偶遇时家大爷,他竟还认得奴婢,叙旧起来,他说一直记得奴婢的,说喜欢奴婢,两人一时意乱情迷,就……后来奴婢每回上山进香,便都和大爷约见,再后来……官人过世,奴婢竟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这倒十分……狗血!这么说来,早前秋棠变着法子往外折腾便也好解释了,想必是发现怀了身孕,急着联系那位时家大爷。现在想来,那日裴六和时郎中来,棠姨娘晚间独自去求见裴六,目标原也不在裴六,必定是想从裴六和同住的时宗玉口中打探时大爷的消息了。 姜采青沉吟一下,说道:“那时家大爷既然做下这事,如今你怀了身孕,他就该有所担当,却为何不肯收你?” “大爷得了这消息,也说过必定给奴婢一个名分的。只是一年前时家老祖母过世,时家如今还在孝期……这事情若闹出去,对大爷必定也不好的,他说只好出了孝期再从长计议,叫奴婢且等一等。出正月后他奉父命,已经去了京城,说要谋求进太医院的差事……那之后,奴婢也不得他的消息了。” 怎么听着有些不靠谱呢?姜采青略一沉吟,问道:“可你这肚子,要怎么等?” “他原本是叫奴婢用药堕掉的……”棠姨娘低头说道,“奴婢一开始舍不得,拖到现在月份也大了,私底下找了郎中去问,说奴婢这身子弱,再用那等堕胎的虎狼之药,只怕一尸两命的……再说,奴婢不敢瞒娘子,奴婢也知道的,时家并非普通人家,大爷如今又正在谋求进太医院供职,奴婢这样的身份,想进时家的门只怕难于上青天,奴婢如今留着这孩子,总还有一分牵绊念想,好歹熬到他回来,能念及孩子,给奴婢一个名分……” 看来这秋棠也不傻,张家官人死了,时家大爷倒是个好下家。可那时大爷既然能在祖母孝期里,跟棠姨娘勾搭成奸,想必也不是什么长情的情种,若是不留下这孩子,只怕转身就该忘了她吧。当真是可笑可悲又可怜。 “娘子,娘子,你就当可怜奴婢吧!”棠姨娘见姜采青犹豫,哀声哭求道,“奴婢知道该死,可奴婢到张家多年,整日眼巴巴盼着怀孕,进门五六年,一直盼,一直盼到官人过世没了指望,这番一发现怀了大爷的骨肉,心中各种滋味,便格外舍不得了。官人如今过世了,奴婢这等低贱身份死了就罢了,偏偏带着腹中这块肉,真的不想去死啊。您只当可怜奴婢,让奴婢出去躲避一时,奴婢必定记得娘子的恩情,奴婢求您了。” 姜采青听得心里恻隐,后院这些姨娘们看着美丽娇贵,还不都是可怜可悲的。她沉思片刻,缓缓说道:“这事,你且让我想想吧。” 棠姨娘走后,花罗和翠绮随即进来伺候,棠姨娘走的时候分明神色不对,眼睛通红哭过的样子,花罗和翠绮难免也有些讶异。翠绮一直觑着棠姨娘进了西厢房的门,凑过来小声问道:“娘子,棠姨娘这是怎的了?” “也没怎的。”姜采青随口道。 “你这死丫头,如今还真是越发长进了,主子的事情也是你该问的?”花罗瞪了翠绮一眼道,“你只管伺候好咱们娘子,你操那么多闲心做什么!” “我也只在咱们这屋里问问,无非想给娘子分忧。”翠绮冲花罗做了个鬼脸,“娘子都没骂我,偏就你厉害。” “很多事情,是不该乱问。”姜采青微哂,“翠绮,你去隔壁屋里,给我随拿本书来。” “天不早了,娘子真该睡了,还看的什么书。”花罗在一旁劝道。 “也没多晚,随便翻翻。”姜采青懒得跟她说,那书可不就是拿来催眠用的吗,今晚上这事情,她估计不容易睡着了。 第41章 发落 翠绮忙答应一声,转去隔壁屋里,隔壁两间屋如今布置成了姜采青的小书房,屋里稍显空了,一张宽大的书案,桌椅软塌,书柜花架,陆续添了些小摆设,倒也雅致有序。 翠绮去香樟木书架上随便拿起一本书,她如今被姜采青叫去学认字,书名三个字里头大约认得一个“山”字,约猜是姜采青偶尔当闲书翻翻的《山海经》,便拿了来,转身往回走,不由得往院里四周张望了一眼,新月如钩,天地一片黑蒙蒙,庭院里静悄悄的,各屋窗上透着暗沉沉的灯光,姨娘们也都还没睡下呢,就只有周姨娘住的东耳房黑漆漆的,像是已经睡下了。 “娘子,给你书。”翠绮把书递给姜采青,忍不住又问说了一句,“娘子还不睡么?棠姨娘要是不来,娘子往常这时候早该歇下了的。我刚才看见绢姨娘那屋里,都这样晚了,灯影下似乎还在织布呢,这院里的姨娘,做什么都睡得这样晚。” 不知怎的,姜采青一下子就想起“长夜难眠”这么个词来。 “我这不就要睡了吗。”姜采青瞥了一眼翠绮,忽然生出些促狭的心思来,便把那书递给翠绮道:“不是说要给我分忧吗,现在就用着你分忧呢,把这书随便读两篇给我听。” “娘子,奴婢已经很认真学认字了,真的。”翠绮顿时哀怨起来。 “别贫嘴了,娘子叫你学字,还不知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呢。”花罗笑道。 两个丫鬟收拾一番,关了通风的窗子,看着姜采青斜靠在软塌上,便又催促她赶紧去床上睡觉。姜采青没动弹,胡乱翻了几下书,终究是心里有事,便把书往旁边一丢,叫两个丫鬟: “你两个回自己屋去睡觉吧,走时把魏妈妈叫来一趟。” ****************** “娘子叫老奴?” 魏妈妈随后就来了,穿戴十分整齐,看来这么晚她竟也还没睡。姜采青打发走了两个丫鬟,独自脱掉外衣上了床,正靠在枕上半躺着呢,便招呼魏妈妈坐过来说话。 “魏妈妈,你说那时郎中家里,是个什么情形?他兄弟几个?” “娘子忽然问这个做什么?”魏妈妈笑着反问道,随手搬了绣凳在床前坐下,看着姜采青道,“那时家医术世家,几代人从医,家族世系自然十分庞大,分家不必说他,宗家如今老太爷还在,生了嫡亲兄弟两个,以前老奴跟娘子说过的,时郎中的伯父一房,都在京城居住。沂州时郎中父亲这一房,嫡长子时宗珉,是前头正室生的,前夫人过世后时家二老爷没续娶,扶正了贵妾,生下的嫡次子便是时宗玉,庶子没有,倒是听说有个庶女的,才几岁年纪,老奴却没见过。” 姜采青心中斟酌着,毕竟她不是土著古人,才来了也不久,棠姨娘这事枝枝蔓蔓的,可不单纯是后院的事,她还真拿不定主意,实在需要找个人商量一下。她犹豫着说道: “秋棠……怕是和时家的大爷有些首尾。” “时家大爷?”魏妈妈惊讶问道,随即神色一凛,骂道:“这贱婢果然没安分,却怎么勾搭上时家大爷了!” “那时家大爷怎的了?” “倒不是他怎的,时家大爷既是嫡长子,医术也好,很受家族看重的,娶妻叶氏也是高门出身,贤惠知礼的,前程自然不差。要说时家大爷本该是个稳重的,不想怎的竟跟那贱婢沾染上了。” “那他家中也有妾室?” “正经妾室没听说有,不过大户人家的公子,像时家大爷这将近而立的年纪,屋里少不了人伺候,通房丫鬟必定是有的。”魏妈妈说着话题一转,问姜采青:“娘子如何知道的?那贱婢的肚子,可是确凿了?” 姜采青微叹点头,便把秋棠今晚的来意说了。魏妈妈思虑半晌,也叹气道:“六爷上回来说的话,怕是也看出这秋棠不安分。既然关系到时家大爷,偏还有了身孕,如今时家大爷去了京城,那贱婢毕竟还是张家的妾室,我们作为张家,若去透漏给时家的长辈,却像是去打时家的脸了。这些子世家大户,左不过都是一张面子撑着,把那层面子撕掉都不好看。可若不问过时家便处置了秋棠,到底关系他家子孙血脉,也不知那时家大爷怎么个意思,弄不好叫他心里结下仇怨,伤了和气,为了个贱婢可不值当的。只如今该怎的处置才好?” “我看那时宗免……”姜采青摇头道,“他本来是叫秋棠堕胎的,只如今耽误的月份大了。” “若这样,时家大爷倒还没糊涂到家,索性就发落了那贱婢了事,大家都干净。娘子若是不忍她死,远远卖掉就是了。总之不能叫这丑事闹出去。” 卖掉……本能的,姜采青总想给棠姨娘一条活路,她想了想,说道:“这事情自然不能闹出去,只是我总不忍心她走上死路,容我再好好想想。” ****************** 姜采青这一晚睡得着实晚了,也不知熬夜太晚还是心中思虑,魏妈妈走后,她躺在床上又老半天才入睡,第二日便妥妥地睡过了头,起床梳洗吃了早饭,便已经日到中午。 过了晌,布帛铺的陈掌柜带着一个小伙计来了,姜采青便在偏厅听他报了这阵子的账,铺子里的营业基本如常,只是说起收购棉布,如今半月过去,布倒是收了不少,却占用了铺子里大部分的现银,这样下去,怕是要影响铺子进货周转了。 好在如今细棉布销路不愁,陈掌柜也说了,布帛铺有好些长期合作的客商,他们能将各地出产的丝绸绫罗运来,便也肯将铺子收购的这些细棉布运往各地,只是担心货款何时能收回来的问题一世吉祥。 现银的确是个难处。想到现银,姜采青不由得又哀怨起来,那裴三为了表兄表嫂的丧事,实在是把账面上的现银折腾得差不多了,若不是她秋后收的佃租,如今只怕这家里吃穿用度都局促。 “我们如今就先跟稳妥的行商合作,只要求他们及时结算现银不赊账的,哪怕多让些利润也行。再就是进货的客商,也不妨跟他们打个商量,既是长期合作有了信任的,货款能否缓一缓。”姜采青翻看着账本,努力鼓励陈掌柜,“这棉布的生意肯定能做,只慢慢来,等到生意做大,资金回笼,恐怕一笔棉布的利润,就顶的上你铺子里零卖一个月的收益,就算开始现银拮据些,无论怎样也要撑下去。” 陈掌柜点头称是,说他收购这棉布,便已经有合作过的行商来问了,如今只要银子周转过来,挣钱是不愁的。 陈掌柜送来了姨娘们裁制春装的布匹,姜采青见完了陈掌柜,便叫翠绮去告知了各位姨娘,都聚在后院的小花厅挑选衣料。 其实换季做衣裳也就是个惯例,姨娘们每人挑了两匹衣料也就够了。往后开春了,送来的衣料便少有厚实的绫缣、缎子,而多是些薄绫,绢、罗之类的衣料,也有轻薄透明的绡纱,这春日里一般是用来做外罩的。 反倒是姜采青眼下最缺衣裳。原主那贫寒出身,她到这张家来的时候,自然没带来几件衣裳,当时是在秋天,又足足穿了一两个月的孝服,如今她那衣柜里除了冬装就是冬装,正经的春装衣裙原先没有,就算有两件去年秋天的衣裙,不用往身上比划也知道小了——这一个秋冬,她的身量明显长了不一截。 周姨娘自从那日指责她散妾“欺人太甚”,这几日都没来找她近乎,院子里见面该说话却也答言的。现在带着丫鬟过来看衣料,脸上照旧是带着些笑意,见了姜采青便先开口道:“旁人倒也罢了,青娘必定要多多的做上几件,我们几个衣裳就算不做新的,也够穿了,青娘身量长得也快,原先衣裳又少,做少了可不够穿的。” 看着周姨娘“重修旧好”的举动,姜采青便抿嘴一笑,她做衣裳也不用谁的同意,想想她为这份家业各种打理操忙,自然没打算亏待自己,便由着一堆人挑挑拣拣,比比划划,最后花罗和翠绮各抱了一堆衣料,两人还一边商量着,这匹碧色从花绢做件衫子,那匹杏色的花纹罗做条裙子…… “那匹素罗拿上,给娘子做一件寝衣。”花罗指着一匹轻薄的素罗说道,索性把手中的衣料塞给旁边婆子抱着,自己去拿了那素罗,伸手摸了摸笑道:“这料子滑溜,做寝衣,贴身穿必定舒服。” “娘子若不嫌弃奴婢粗针大线,也别交给家里针线婆子做了,这寝衣就让奴婢给娘子做吧,让奴婢尽一点心。”棠姨娘忽然插了一句。 棠姨娘今日来了以后,便一直默默坐在一旁,看着她的丫鬟绒儿挑了两匹衣料,前后都没怎么说过话。姜采青回头看看她,忽然笑道:“秋棠,你不是说这几日要去进香礼佛的吗,还有功夫给我做针线?” 秋棠一听这话,怔怔看着姜采青,目光闪动,半晌才说道:“奴婢总要过两日才走,给娘子做件寝衣,也就一两个晚上的工夫,不耽误的。” “秋棠又要去华宁寺上香么?”周姨娘接口道。 “她每月不是总要去一回的吗?正月里年关没能去,昨日专门跟我说呢。”姜采青笑道,“秋棠既然上山进香,看外头□□这样好,不如你们也都跟秋棠一去进香吧,顺便上山踏踏青、散散心也好。可惜我捧着个肚子,却不敢爬山上岭,这家里都走了我也不放心,就留我在家中看家好了。”她说着,便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周姨娘。 “那怎么行?”周姨娘果然立刻想多了,忙说道,“青娘有孕在身,如何能一个人留在家里?我最不喜欢出门的,我留在家里陪青娘吧。” “这……”姜采青故意迟疑了一下,“我无非是不放心秋棠一个人上山,她素来身子弱,这一冬天都病病歪歪的。” “叫问菊陪秋棠一起去吧。”周姨娘忙道,“我素来不喜欢出门,素绫和绛绢么……她两个也都走了,谁来服侍你?平日可都是她两个伺候你日常饮食的。叫我说,素绫和绛绢也不去了吧。” “我不过是想叫你们出去走走散散,周姨娘却想的比我多。”姜采青顿了顿,看着其他几个姨娘,问道:“你们说呢?” “奴婢留在家服侍娘子吧。”绫姨娘忙说,菊姨娘也忙的表示愿意陪棠姨娘上山进香。棠姨娘这会子只寻思姜采青必定是有什么打算,却猜不透她的心思,当场也不好再问,只好默默的没开口。 晚间姜采青正在泡脚,泡得舒服,正泡得昏昏欲睡呢,棠姨娘果然又来了。姜采青也不起身,便随意地招呼她坐。 “奴婢见过娘子!”棠姨娘却没急着坐下,躬身行了礼,迟疑问道:“娘子白天的话……可是有什么打算?” “秋棠,你要去那莲花庵,可是有相熟的人投奔?”姜采青不答反问。 “奴婢……其实不曾去过,以前张家斋僧,认得庵中一位师太,奴婢只是想着走得远些才好……” “既然这样,不如我给你指个去处吧。”姜采青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木盆里热水加了些草药和花瓣,据说是安神助眠,白嫩的脚丫泡在花瓣水里,不自恋说明明挺好看的,这古人凭什么就说大脚丑?真真可恶。并且这双脚若是去翻山越岭,才显得出优势,像棠姨娘那样两三寸长的尖尖小脚,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不敢想象若离了丫鬟仆妇和轿子,她怎么爬山走路? 第二日早晨起来,阳光初晴,天色倒难得的好。姜采青在床上磨叽了一会子,想着今日棠姨娘和菊姨娘要去进香呢,便慢悠悠穿衣起身。才开门,便看到那位深夜织布的绢姨娘。 绢姨娘来送了一早的参汤,放下后先问了姜采青早饭要用些什么,便又去厨房忙着做点心了。其实张家这样的人家,厨房里人手定然不缺,绫姨娘和绢姨娘却时常下厨,大约半是无聊半是伺候人习惯了吧。 一会子功夫,绢姨娘又带着丫鬟送早饭来,今早做了姜采青喜欢的鱼汤馄饨。馄饨不稀罕,也不贵,姜采青在现代便很喜欢吃,等尝过了古代的馄饨,才发现她以前吃过的馄饨不地道了。这古代做馄饨,便十分讲究汤水,食材本就好,鲜鱼汤、羊骨汤、老鸡汤……格外的鲜美滋润。 张家的鱼汤馄饨更是颇有些独特之处的,馄饨用的半肥半瘦的山羊肋肉,鱼汤则是用新鲜鲫鱼小火炖出奶汤,里头还加了一片片雪白的鱼肉,三斤斤往上的大青鱼,刺少肉细,那鱼片切得薄薄的,筷子夹起来晶莹透亮,汤汁鲜美,馄饨柔滑,配着的鱼片又滑又嫩,临出锅前洒一撮细细的芫荽和葱丝,青花白瓷大汤碗盛上来,真是鲜香扑鼻,无上美味。一碗里有汤有菜还有饭,早晨吃最是滋润舒服了。 姜采青心里思忖着棠姨娘的事,拿银汤勺漫不经心地搅动着鱼汤,对绢姨娘说道:“绛绢,看你忙了这一早,坐下一起用饭吧。” “奴婢先用过了。”绢姨娘忙道,说着把藕荷色褙子的衣袖挽起两道,拿起筷子给姜采青布菜。“娘子尝尝这茶香糯米糕,配着鱼汤馄饨吃,倒也清爽。” 薄胎的白瓷小碟子里,那茶香糯米糕方方正正一小块,看上去竟然半透明的,晶莹柔润,细细白白的糯米粉稍了些青绿茶色,淡淡的看着果然清爽。姜采青拿筷子夹了起来,发现这糕软软溜溜的,竟还有些果冻似的弹性,姜采青顿时来了食欲。 怕把这软弹的糕夹碎了,姜采青索性连小碟子一并端起来,凑到鼻端轻轻一闻,却没闻到茶香,然而才一入口,茶叶的清香便浸透在口中,滑弹柔软,甜丝丝的,裹着茶香和米香,甜而不腻。只是这糕是凉的,她喝了一口热乎乎的鱼汤,顿感更加清爽好吃,果然是好搭配。 “的确不错。”姜采青笑道,“这糯米粉里是加了芡粉的?” “娘子说对了。”绢姨娘笑着答道,“这是一半糯米粉一半芡粉,浓茶水和面蒸制的,茶叶用的炒青的雀舌,因为兑了芡粉,便这样绿莹莹的透亮了。偏这糕凉了才好吃,热的时候黏糊糊的粘牙,因为之前天冷,便不曾做过。” “夏日里吃必定更好。”姜采青一块茶香糯米糕下肚,又夹起第二块,对桌上其他几样面点一时没了兴致。 “等清明前后新茶下来,天气也暖了,这糕才更好吃,奴婢便时常给娘子做。”绢姨娘道。她一直立在旁边服侍姜采青吃饭,本来也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可姜采青看着却总有些别扭,便叫她坐下说话。 绢姨娘坐在一旁绣凳上陪着姜采青吃完了早饭,才低头说道:“奴婢有个事情想求娘子,昨日柳妈妈从白石庄回来,提起奴婢的娘近日像是病了,奴婢心里有些担忧……能否跟娘子求个恩典,奴婢想回趟娘家探病。” “你娘病了?”姜采青心说,这事柳妈妈倒没在她跟前唠叨,却不知病得重不重。 “柳妈妈只听说奴婢的娘这些日子一直生病吃药,想来是怕奴婢担心,之前也没有叫奴婢知道。”绢姨娘嚅嚅道。 “既是你娘病了,你回去一趟就是。”姜采青道,她看看外头的天色,像她这样睡到日上三竿,怕是绢姨娘收拾停当,再赶到白石庄的娘家,便要到晌午了,因此建议道:“我听说探病要尽早,午后探病则不吉利的,今日怕是有些晚了,既然你娘病得不急,你倒不如明日一早赶去。” “谢娘子,还是娘子想的周到。”绢姨娘忙起身道谢。 “天理人伦,也是应该的。恰巧今儿布帛铺要来报账,顺便送些衣料来给大家裁制春装,你也好等挑了布料再走。”姜采青说着,便叫绢姨娘先回去收拾。 等她筷子伸向第四块茶香糯米糕,花罗忍不住劝道:“这糕既然好吃,往后天暖了请绢姨娘多做几回,娘子今日已经吃了好几块了,一大早晨,娘子还是多吃些热的汤饭才好。 吃个凉糕还有人管着!姜采青不满的瞧了花罗一眼,却见花罗笑眯眯的把那茶香糯米糕往旁边撤,却把一碟子热乎的鸡丝荞麦卷端到她面前来。 “你把那糕送去给福月吧。”姜采青看着小碟子里余下的茶糕道,“福月风寒没好呢,听魏妈妈说她这几日都不肯吃东西。你把糕送给魏妈妈,再去叫柳妈妈来一趟。” 绢姨娘的娘既然有病,绢姨娘回去探病的话该怎么安排?姜采青寻思着似乎该有些打赏的,便叫了柳妈妈来问起原先的规矩。 第42章 冲撞 绢姨娘得了允许,便急忙收拾了个小包裹动身回娘家,连同进香的棠姨娘和菊姨娘,三个人分成两拨,迎着春日的暖阳,一同出门走的。 姜采青估摸着这两拨人都得等上个三五日才回来呢,谁知道隔日下午,两拨人就都回来了。 也不能说都回来了,棠姨娘留在山上没能回来。 菊姨娘回到张家的时候,姜采青午睡才起来,所谓春困秋乏,这春日里当真是睡觉最舒服,她带着一脸初醒的慵懒,听到翠绮说菊姨娘独自回来了,便掩口打了个哈欠,唇边微微一笑,吩咐道:“你去院里嚷嚷几句,也好让旁人都知道棠姨娘没能回来。” 翠绮这丫头倒是不敷衍,果真把周姨娘、绫姨娘都嚷嚷来了。 “秋棠是怎的了?”周姨娘十分关切地问道。她这两日特意留在家里,却发现姜采青每日好吃好睡,闲着了看书写字,还跟花罗玩五子棋,竟然没弄出什么阴谋来,便觉着她留在家中果然是对的——若她们都离开了,谁知这姜采青会不会做些什么? 菊姨娘微皱着细长的眉,叹气说道:“也没怎的,就是奴婢和棠姨娘两个进香之后,顺便去求了签,奴婢求的上平签倒没什么,棠姨娘偏生抽了一支下签,签文晦涩难懂,奴婢反正也记不住,只记得说什么“月色暗朦胧,交岁两不宁”,解签的高僧说是棠姨娘今年跟家中之人相冲,所谓尊卑有别,棠姨娘避尊贵者气运,少不了缠绵病榻,总是不见好的。” “怪不得秋棠总是病歪歪的,也说不上什么病,就是身子弱得不行,屋门都不肯出。”姜采青说道,“可说了是跟谁相冲?怎的才能破解?” “竟有这事?”周姨娘很是惊讶,“到底是跟谁相冲?” “禀娘子,那高僧说,棠姨娘生肖属小龙,八字又刚硬,家中想必是有属虎的本命之人,龙虎相争,棠姨娘八字冲撞这位尊贵者了。” “这……青娘和我,都不是属虎的呀。”周姨娘很是不解,如今这张家,也只有她和姜采青身份高一些了,“既是尊贵者,家中下人自不用管,除了我和青娘,秋棠她还能冲撞谁?” “奴婢开始也是纳闷,禅师点拨了也就豁然明白了。”菊姨娘忙道,“周姨娘您且想想,今年是寅虎年,本命属虎的,奴婢们身份卑贱,这家中若说正经的尊贵主子,还能有谁?” “那是……”周姨娘的目光落在姜采青身上,随即惊呼道:“你是说秋棠八字冲撞了未出世的小官人?” “高僧是这么解的。”菊姨娘答道,“奴婢开始不信的,回头一想,可不是吗,也就是从青娘子有孕之后,棠姨娘便开始病病歪歪的,也没大病,却总是病秧子不见好,却原来是跟小官人冲了。” 周姨娘一想,还真是呢,忙追问道:“可会对孩子不利?有什么破解的法子吗?” “既是相冲,对棠姨娘不利,实则对小官人也是不利的,高僧说胎儿娇贵,小官人还没降生呢,气运也还弱。如今胎儿月份还小,怕是月份越大,相冲越厉害。”菊姨娘说得煞是认真,“破解的法子便是叫棠姨娘避着些,等过了今年本命之年,自然就破解了。” “还好。那就叫秋棠不要回来了!”周姨娘说着,转向姜采青,“青娘,你看这样可好?既然秋棠八字太硬冲撞小官人,万不能再让她回来,就叫她在寺中寄住吧,大不了多给寺里捐一笔香油钱就是了。” 姜采青好整以暇地看了这半天戏,见周姨娘忽然问道自己,便沉吟片刻,摇摇头说道:“不可,秋棠到底是女眷,去寺中进香,寄住几日自然无妨,可若是长期住下去总不好的。按说可以叫她去家中别院住下,只是那别院平日人少,统共两三个打扫看守的仆役,又是在山里,她一个年轻女子……” “送去无尘庵可好?正好跟老姨奶奶一处照应。” “这……”姜采青脸色有些为难,“若送去庵堂,外头人不明就里,还以为她犯了什么错处呢,说出去对家里也不好听。再说庵堂里常年吃斋,她身子本就弱,也不稳妥。既是为了我腹中孩子,我总不忍心再叫她吃苦受罪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周姨娘烦躁地挥挥手道:“不拘哪里,随便给她寻个住处吧,若不想去庵堂,山下的市镇也好,或者我们自家的庄子也罢,尊卑有序,贵贱有别,总不能由着她冲撞你腹中的孩子。” “问菊,那就劳烦你再跑一趟吧。”姜采青便顺势说道,“你去收拾了秋棠的东西给她送去,先问问她自己的意思,也好给她安排一个稳妥的住处,无非叫她在外头住上这一年,避着家人就是了,她也不该有怨言的。” “娘子放心,她哪里敢有怨言,冲撞小官人,娘子不责罚她就是好的了。”菊姨娘忙施礼告退,匆匆去收拾棠姨娘的衣物。 周姨娘看看姜采青,忽然觉着经过这件事,她跟姜采青有志一同,似乎又和好了,无非是之前小小争执了一两句,这姜采青,她一直用心笼络着,有些事总归要忍住,眼下还是不能撕破脸的好。心里想着,口中便关切地问道:“青娘,那时郎中有日子没来了,你看是不是请他来一趟,还是在镇上先请个郎中?也不知秋棠会不会冲的孩子哪里不好,我总归是不放心的,务必要你和孩子都无事才好。早知秋棠那贱婢冲撞小官人,就该早叫她搬出去。” “我倒没什么,觉着自己身子还是好的。只除了容易上火,有时也不容易入睡,一圈圈的光长肉,怕是好东西吃太多了。”姜采青说着俏皮地掩口一笑,道:“要说这都是银瓶姐姐的错,整日好吃好喝的喂我。” “这话说的!你好生补养,肚里孩子才能长得白白胖胖不是?那可是咱们家金贵的小官人,别说好吃好喝,便是龙肝凤髓也不为过。你看你自打有孕,不光肚子长了,你自己身量也长了许多,吃食补养跟不上怎的行?” 听听这话说的,多顺耳呀。姜采青有时候真希望“杀母夺子”的说法是她们自己多心了,身边有个人总是体贴入微的,整天给你张罗好吃的好喝的,作为一枚贪图安逸的吃货,当真是幸福无比啊。 “娘子,厨房里刚做的翠玉豆糕,还热乎着呢,还有您喜欢的糖丝梅子饼,娘子赶紧歇一歇,趁热尝尝。”柳妈妈端着点心进来,看见周姨娘也在,忙笑道:“周姨娘也在啊,新做的点心,您也尝尝。” 柳妈妈把朱漆托盘放在桌上,顺手收拾了原来摆着的点心端走,便又絮叨起来:“老奴刚才从前头来,看见绢姨娘回来了。那何婆子还算识趣,竟没把女儿拘在娘家。” “想来绛绢的娘没什么大病。”周姨娘笑笑对姜采青说道,“那何家不是个讨喜的,食髓知味,小病小灾也有脸找女儿来说,青娘往后也不必惯着他们。” 柳妈妈瞧着两位主儿说话,便端着朱漆托盘告退了出去。看着托盘上两碟子精致的点心,便赶忙捏了一块银杏酥塞进嘴里。姜采青不喜油炸的面点,而她爱吃的那些蒸烤的糕饼,冷了又不好吃了,因此每日里上下午,厨房都会往她屋里送两样新的点心,撤下去的剩点心惯例随便赏给下人们吃的,而这点心大多数都是饱了柳妈妈的口福。 因此柳妈妈也不避讳,边走边就忍不住吃了起来。横竖这院里丫鬟婆子看见了也不会怎的,一块银杏酥入口,鼓着嘴还没吃完,便又捏起一块蜂蜜赤豆糕等在嘴边,结果迎面便遇上绢姨娘了。柳妈妈忙放下手中的蜂蜜赤豆糕,吞下口中的银杏酥,也不忸怩地笑道:“绢姨娘回来啦?青娘子在屋里呢。” 绢姨娘被花罗迎进屋才看到周姨娘也在,忙的先给姜采青福身见礼,又给周姨娘也福了一福。 “回来了?你娘的病怎样了?好些了吧?” “禀娘子,已经好多了。” 旁边周姨娘问道:“好歹回去一趟,既然是你娘病了,怎的不在家多服侍几日?” “奴婢的娘也无大碍,就是风寒拖得久了些,家中有两位嫂子服侍着,爹娘便叫奴婢尽早回来了。” “回来也好,如今家里人本来就少。”周姨娘笑笑说道,“绛绢可能还不知道呢,高僧说秋棠生肖八字跟小官人相冲,我跟青娘刚才商议半天,只得给她找住处暂时搬到在外头了,问菊这几日要去帮她安置,你若再不回来,家中一下子就少了一半人,怪冷清的。” 绢姨娘看来对这事有些讶异,却也没多说什么,她本就是个闷性子,默默坐了坐,便先告退下去收拾了。 ****************** 菊姨娘去山上寺里送东西,一来一回便又耽搁了几日,回来说棠姨娘在山下市镇赁了一处小院,说是图的清静,上山进香也路近方便。姜采青拿不准菊姨娘是何时知道棠姨娘怀孕了的,即便早前不知,以菊姨娘的精细玲珑,跟棠姨娘两人平日又处得近乎,怕也早该察觉了。 金蝉脱壳的法子她给棠姨娘了,棠姨娘既然敢让菊姨娘参与进来,除了更加取信于人,想来心中也是信任菊姨娘的。眼下张家这情形,菊姨娘和棠姨娘也没有什么宠可以争不是?至于她是否会跟菊姨娘坦陈一切,就不得而知了。 姜采青也曾想过,她做什么要这样帮了棠姨娘遮掩,帮或不帮,与她有利还是有弊?原谅她不得不去想自己的利弊,在这古代讨生活可不容易,她自己都还捏在那裴三手里呢。细细思量,帮与不帮,其实跟她也没多大干系,她伸手拉棠姨娘一把,说到底不过“不忍”二字。男主人死都死了,妾室爬墙什么的,在她眼里无非是追求幸福。 棠姨娘“冲撞孩子”这把戏,魏妈妈自然一心的数,估计便也瞒不了裴三。姜采青心里自己衡量着,棠姨娘的事情毕竟有些特殊,裴、时两家世交,裴三那边怕也不想为个秋棠扯破面子,就算裴三知道了又能拿她怎的?大不了她就咬定她也不知实情罢了。 第43章 牙婆 庭院里杏树上那酝酿许久的花苞终于一个个绽开了,红杏枝头,给整个庭院添了一抹惊艳的春意。福月的风寒终于好利落了,不再整日抹鼻涕,站在树下踮起脚来仰头看花儿。她头发在两侧梳成四条小辫子,一边挽做两个细细的鬟,绑了粉绿的丝带,穿着新做的石榴红小夹袄,配上她粉嫩的小脸,简直比那枝头的花儿还好看。 姜采青摸着肚子,悠闲地走过去,不由得手就往那细细的小辫伸过去,故意轻轻拽了拽,逗她道:“福月儿,你这小辫子谁给梳的?这样小,可别叫蝴蝶给衔了去。” “奶奶梳的。”福月说着,她说话总是呜呜不清,可如今相处久了,姜采青却基本都能听懂。 福月指着那花枝想要,跟着的花罗忙伸手折下一小枝,顺手就插在福月头上了,福月伸手摸了摸,露出一个十分娇憨的笑容。姜采青不禁笑道:“终于好了。这孩子,这一回风寒,苦药汤可喝了不少。” “可不是吗,偏她还总是发热,她这么病一回,差点叫老奴也累倒了。”魏妈妈手中拿着一件粉绿的衣裳走过来,先把那衣裳搭在臂上,给姜采青福了一福,说道:“娘子安好。这些日子老奴忙着看顾福月,耽误了伺候娘子,娘子恕罪。” “这话说的,叫福月听着,还当我不疼她了呢。”姜采青微笑低头,却恰好对上福月扬起的笑脸,天真无忧。要说福月这孩子,姜采青早前对她好,总有些攻略魏妈妈的小心思,可这孩子真叫人没法不怜爱。 魏妈妈抖开手中衣裳给福月穿上,叮嘱道:“这时节冷暖不定,可不能穿的单了。你听话就在这地方玩,也不能乱跑再凉了汗。” 那衣裳是一件细棉料子的比甲,无领无袖,对襟开叉,有些像后来的马甲,但是比马甲要长一截,福月穿在身上,要到膝盖那么长。比甲大约是新兴的一种衣裳样子,张家的后院还没见有人穿的。 横竖今日也清闲,太阳好着呢,姜采青便叫花罗搬了个绣凳出来,就在扶疏花影里闲坐,花罗一旁陪着福月正玩“翻花绳”的游戏,魏妈妈挨着树下砌低低的石板上坐了,见四下没有旁的人,远远瞥了一眼西厢房紧闭的屋门,便低声说道:“秋棠这贱婢,娘子把她安置出去了?” 姜采青微微笑了笑,魏妈妈忍不住接着抱骂道:“这等贱人,倒遇上娘子是个心软的,叫她借着这样的由头打发出去,面上倒是糊弄过去了,也不知终究会怎样。” “顺其自然吧。不论落得怎样,她自己也好,时家那一位也罢,横竖是怪不到旁人。这事情,还是悄悄地了结了好。”姜采青语气平平淡淡的,却说得魏妈妈轻叹一声。 “而今也只能如此了。”魏妈妈说道,“娘子想的也是,贱妇遇上个荒唐人,随她去吧。” “魏妈妈是明白人。若她那丑事闹出去,免不了叫官人身后还被人评论。真要那样,张家门上蒙羞不说,族里指不定再借机来闹腾一番,族里那些子老厌物正瞅着找不到碴儿呢!这时候若闹出什么家丑,可不是给旁人机会发难吗。” 见魏妈妈脸色分明赞同,姜采青继续道:“再说人总有为难的时候,母子两条人命呢,无冤无仇的我也不想看她去死,说到底她也有可怜之处。便是卖了她,无非几十两银子,张家多这几十两银子又能做什么?魏妈妈素来心思通透,当知道唇亡齿寒,结一仇不如积一德,你说是吧?” “老奴说不过娘子,娘子心软,可娘子也该知道,心软未必就是积德。往大了不说,就说这张家吧,娘子一个弱女子掌家理事,要服人,要守住家业,心慈手软是断断不管用的。” 说的好像也是,姜采青记得她以前看电视看,最不能忍受那种白莲圣母烂好人,可眼前棠姨娘的事情,似乎另当别论。她心中思忖着,便淡淡笑道:“魏妈妈放宽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可不是好说话的,秋棠这事,我无非不想看到张家这些寡妾沦落凋零罢了。” 太阳晒一晒便有些热了,姜采青里头穿得玉色夹衣襦裙,外头还穿着水绿色方纹绫褙子,这其实也不热,可肚子上还绑着棉花做的小枕头呢,当真又热又闷。看起来呢,她每日好吃好喝睡得饱,写写字看看账,一个月见几回庄子、铺子的管事,要做什么事开口吩咐一声就是了,简直优哉游哉,可她整日抱着肚子装孕妇的辛苦,谁能体会? 除了这肚子闷热,姜采青最有意见的就数那苦药汤了,一碗药捏着鼻子闷下去,当真有那种生无可恋的感觉,偏她隔一段日子总要喝上一回。好在那药喝了以后,身康体健人轻松,不上火也容易入睡了。看来她倒该改一改对中医的偏见,起码那时宗玉还是有些本事的。 汤药调理,绑假肚子,即便是花罗和翠绮,洗澡穿衣时候都不敢叫她们在旁边伺候,好吧,这些辛苦她忍就忍了,可往后这天气一天天热起来,算算这孩子要在六七月的三伏天里才能“降生”呢,穿一层薄薄的罗衫都嫌热,这小枕头可怎么绑下去! “魏妈妈,这天气一天天热了,再热下去,我这样里里外外的,可怎么受得住?就算我能忍得住装到足月,这院子里几十双眼睛盯着,到生产时又怎的掩人耳目?若万一……” 万一漏了陷怎么办?瞥见魏妈妈微微一皱眉的动作,姜采青心说,话我可先说在头里了,到时候你跟你后头那主儿,总得给个法子才行。 ****************** 明明是大好春光,后院里却总是静悄悄的。棠姨娘走了,旁的人却也不怎么出来,关在屋里当真不闷么?这几日院子里时常听到绢姨娘的织布声,唧唧复唧唧,倒还蛮有节奏的,绢姨娘自己说,要好生织一匹细细密密的双丝缣,赶明儿好给小官人做衣裳穿。 小官人的衣裳当真不少人关心啊,那周姨娘自从前日谈论棠姨娘的事,似乎是觉着跟姜采青的双边关系又回暖了,便又开始勤来走动,手里也惯常拿着针线来的,近来又在做一件绯色云罗的小肚兜儿,绣的是金蟾望月。姜采青心里有芥蒂,却做不到她那样和谐无事一般,便由着她来去,来了便坐坐喝茶,走了便好走不送,和谐也有和谐的好处,当面撕破脸,这一个院里住着多尴尬! “青娘你来看看,这边上再绣一圈缠枝宝相花,可好看么?” 姜采青心说你那巴掌大的绯色肚兜,中间杏黄丝线绣了偌大的金蟾望月,边上再绣一圈缠枝纹,真的好看么?口中却漫不经心地笑道:“银瓶姐姐巧手做的,自然好看。” “就你这嘴甜。”周姨娘笑,侧头看着一旁的魏妈妈说道,“魏妈妈必定是懂的,这绣的金蟾望月,便是希望咱们小官人将来蟾宫折桂,咱们家曾祖可做过知州的,我看咱们小官人,将来必定能重振家门,考个状元、做个什么大官。边上再绣一圈宝相花,才更吉祥。” 周姨娘可没少拉着人看她做的那一堆小衣裳,鞋袜肚兜,衫子裤子,听说连流口水的围涎都缝好了,当真比姜采青这个“生母”还尽心费心。 因为近来裁制春装,后院里各屋,不论主子、丫鬟,都在忙着做针线活儿。姜采青添的衣裳多,除了家里的针线人,花罗和柳妈妈也拿了衣料去做,她自己是决计不肯捏针的,出丑不说,她要是都自己做了,家里还养着针线人做什么? 绫姨娘走之前,倒是主动要了一匹素罗要给姜采青做寝衣,可估计还没动工呢,便去山上进香呢,自然也就没回来。姜采青本来都忘到脑后了的,没几日菊姨娘却把做好的寝衣给送来了,衣料柔软,针线细密,很是叫人喜欢。 姜采青其实更希望听到菊姨娘的乐声,看着那越开越盛的杏花,真想菊姨娘来吹奏一曲应景儿,想想自己已经够招眼的,却又作罢,这后院整日安安静静、太太平平的也挺好。谁知道这一日家里竟来了个意外的人,后院便骚动了。 却是个牙婆。 “牙婆?”姜采青听到丫鬟来报,很有些纳闷,她才午睡起来,正懒着呢,当真不想见外人,便问了一句:“牙婆到我们家来做什么?我们近日可没说要买人。” “奴婢不知。”那通传的丫鬟摇头道,“她只说来求见青娘子,如今在外院候着。” 翠绮忙在一旁介绍:“娘子可能不知道,这林婆子算是沂州府有名的牙婆,家里在开着牙行的,用着好几个牙婆、牙子做生意,她自己一般都不走动了,今儿忽然到我们家来,必定是有什么事情。” “我们家当真不买人。”姜采青懒洋洋地嘀咕,看看眼前几个俊俏养眼的丫鬟,便又坏心眼地补了一句:“暂时也没打算卖人。” 既然说必定有事,姜采青便吩咐叫她进来。那林婆子跟在柳妈妈后头进了门,便笑吟吟、恭敬敬地福身一礼,口中说道:“见过青娘子,青娘子万福金安。” 果然是走南闯北的牙婆,其实看上去也就三四十岁,穿一身青布衣裙,整个人站那儿显得精明老道,说起话来也利索。姜采青便抬手坐了个请坐的动作,丫鬟端了个矮凳过来,林婆子也不忸怩推让,便坦然在矮凳上坐了。 “早听说青娘子年轻貌美,又聪慧过人,当家理事十分能干,今儿一见,奴家才知道传言不假,娘子不光貌美端庄,这一看就是个大福气的。” 这马屁拍的,实在也太响亮了。姜采青不禁微微一哂,问道:“林妈妈今儿过来,可有什么事吗?” “娘子知道的,奴家做这一行,还真是无事不登门。”林婆子接过花罗递的茶盏,道谢后却没喝,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她打量了周围一番,见只是几个丫鬟、婆子伺候着,便带着笑问道:“冒昧问一句,府上可是有一位菊姨娘?” “菊姨娘?”姜采青闻言不禁心中微微一顿,“你问她做什么?” “府上姬妾,奴家本不该问的。”林婆子说着也顿了顿,见姜采青一脸平淡,暗叹眼前这位虽说挺着个肚子,面容身量分明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可通身上下却总有一种从容笃定的气度,竟不像是一个内宅少女,便叫人不敢存着半点轻慢小瞧之心了。 “不瞒青娘子,奴家这番来,实在是受人所托。”林婆子斟酌着说道,“前日有位刘夫人叫了奴家去,她家大人乃是五品的登州府少尹,如今任期满了回京述职,路经此地的,前几日刘大人携夫人去华宁寺进香,跟府上菊姨娘见过一回,这菊姨娘不知怎的就入了刘大人的眼,回去跟夫人念叨。这刘夫人最是个贤惠的,便辗转托奴家到府上来了。” 什么意思?姜采青听来听去,算是听出味儿来了,这是有人看上菊姨娘了呀,看上就看上吧,可来的怎么不是媒婆,却是个牙婆? 第44章 祸水 果然,又听见林婆子说道:“刘夫人说,青娘子若肯割爱,她愿意以纹银三百两相赠,青娘子就当成全这一桩美事。不知青娘子意下如何?” 好一位贤惠的刘夫人!姜采青心中不禁呵呵一笑。三百两纹银,要说这身价给的也大方,牙行里买个普通的丫鬟,左不过十几二十两银子呢。 姜采青原先不明白这古代妻子给丈夫纳妾的心理,比如吴娘子,再比如这刘夫人吧。吴娘子诚然是因为子嗣的压力,那刘夫人呢?就只为博一个贤惠虚名么? 穿过来以后也就渐渐懂了。这是古代啊,男权至上的古代,女子从小到大便被教着三从四德,吃醋妒忌是万不该的,善妒竟然也是七出之罪。你跟土生土长的古代女子谈论男子忠贞,估计绝大部分人都会觉着你脑子有病。 并且在这等级森严的古代社会,妾是什么?妾本质上就是个男性用品罢了,尤其花钱买来的侍妾,跟玩具本质上没多大不同。搁在现代社会,你家有钱,你疼老公,你愿意掏钱给他买宝马车买瑞士表,就当给老公买个大人玩具,怎么啦?不行吗?搁在古代,正妻张罗着给丈夫买几个小妾,大约也就是这么个道理吧!横竖买来的妾,身契捏在主母手里,要打要杀全凭主母高兴。 至于宠妾灭妻,在大部分朝代那是犯法的,有的朝代明文规定着呢,奴籍贱妾不能扶正。并且正妻往往有着一定的娘家背景,门当户对的,正常来说,男人会为一个几十两银子买来的贱妾,去开罪正妻和她背后的娘家势力吗? 所以,如今姜采青耳闻目睹的古代男人,宠妾灭妻,那是糊涂蛋;宠妾不灭妻,那是正常人;有钱势资本却宠妻不纳妾的,那种绝世好男人估计不好找。想那东坡先生,挥笔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对亡妻何等情深义重,然而呢,好像一堆小妾吧?据说还喜欢把小妾送人的,就像一个物品,用着不错哎,送朋友玩了。 又想远了!姜采青收回远在天际的脑思维,看着眼前的林婆子,顿了顿,微微一笑说道:“这事情,我是不拦着的,却要先问问菊姨娘自己的意思。” “哎呦,青娘子可真会说笑。”林婆子笑着抖了下手中的帕子,掩口说道:“不是奴家说嘴,那刘大人年纪还不到四十,相貌堂堂,又是正经的五品官,此番任期满了进京述职,只怕还要再升的,主母刘夫人向来和善宽厚,那菊姨娘哪还有个不情愿的?至于府上,张官人毕竟不在了,娘子您何必留着个漂亮的小妾呢!娘子若是缺人伺候,三百两纹银这身价,奴家转脸就给娘子买上一二十个伶俐听话的丫鬟来。” 姜采青心说,既然当日两人在山上见过面,菊姨娘要真是满心情愿,还用得着刘夫人使唤你这个牙婆来买人?她发话散妾的事只在张家后院,如今外头看来还没传开去。 她心里思量着,面上仍是一笑,道:“情愿与不情愿,我总得问一问,她总得自己说。你若不急,且去前边坐坐,我若问着了,就给你回话。” 林婆子只好站起身来,被柳妈妈领到外头候着去了,姜采青揉揉额头,思量着这件事,怎么忽然觉着自己有几分老妈子的感觉了?后院里养着好几个美人儿呢,而她眼下操忙的,就是给她们找个靠谱的主儿,呵呵! “娘子,要说这位刘大人,听这样儿算是不错的,却不知道林婆子说的是真是假。”花罗说道,“若论菊姨娘那样的好容貌,便是嫁进哪样的门第也配得上。” 其实何止不错,刘大人那条件比起已过世的张官人,菊姨娘简直是交了好运了,刘家之于张家,糠箩换了米箩。可不论糠箩米箩,姜采青总是不情愿再把后院哪个姨娘嫁给谁做妾,你说这年头,小妾是人干的活儿吗? 不过,日子总是要菊姨娘自己过的,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她自己怎么想,旁人还是不要强去干涉吧。姜采青于是吩咐道:“去把问菊叫来吧。” 菊姨娘进来的时候,穿了件柳黄色从花绢的褙子,因为张家夫妻的丧事,后院里至今少见艳色的衣裳,这柳黄的春装虽不算鲜艳,却也清爽应景儿。姜采青招呼她坐下,便直截了当把刚才林婆子的来意跟她说了。 谁知菊姨娘慢吞吞想了老半天,才回了一句:“竟有这事?” “你在寺中,没见过那刘大人么?” “奴婢记不清了。”菊姨娘一抬头,撞见姜采青要笑不笑的眼神,忙辩白道:“娘子信我,真不记得了。娘子知道的,奴婢当日陪秋棠去进香,在寺中住了几日,当时秋棠整日闷闷不乐,奴婢多是陪她呆在给女居士借住的寮房,也没怎么见过生人。倒是……” 菊姨娘说着迟疑半天,像是想起了什么,犹豫着说道:“奴婢在寺里时,有两回跟秋棠一起去寺外的后山散心,一时兴致在林中吹箫的,便有几拨人近前来听奴婢吹箫,因来人里多是女眷,奴婢也就没多在意,像是里头……也有男子的,只是奴婢真没仔细看。” 噗——姜采青忽然忍不住想笑,这就叫落花有意,流水……流水在哪儿呢?没看见呀。 想象一下那种情形,美丽惊艳的江南女子,坐在林间山石上专注吹箫,啸声千回百转,哀婉动人……也难怪那什么刘大人一见之下便心心念念,竟一直打听到张家来了。只可惜佳人陶醉在山景和曲子中,竟压根没注意他。 “娘子,奴婢当真没在意看,也不认得。” “认得不认得,也没人责怪你。”姜采青挥挥手,看着菊姨娘明艳动人的小脸,正经问道:“而今先不管认不认得,那位刘大人既然已经托人来说话了,你只想一想你自己是否愿意,我也好给那林婆子回话。却有一条先要说的,你若愿意,我便把你的身契放给你自己拿着,断然不会三百两银子卖给他家的。” “奴婢不愿意,奴婢压根不认得他,做什么要千里迢迢跟他去回京城去?奴婢在这院里过的习惯了,压根就不想再回到江南。”菊姨娘样子有些激动,对姜采青哀求道:“求娘子不要答应,奴婢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进京城半步。” “不愿意就不愿意吧,他家又不能来抢,看你急的。”姜采青安慰了一句,沉吟片刻,缓缓问道:“我先前也说了,这后院妾室,尽可以改嫁的。要说这刘大人家世身份也算好的了,你既然不愿跟他,可还有什么中意的人么?” 菊姨娘连忙摇头:“奴婢十四岁被卖到这里,如今已经六七年了,统共没出过这后院几回,哪有什么中意的人?奴婢如今只想太平安稳地过日子,若是当真要嫁,最好就是嫁个简单些的小户人家,衣食温饱就好,决计不想进那官宦世家做妾,达官显贵之家外边看着风光,内里还不知如何腌臜呢!” 这菊姨娘,只怕是个有故事的人。 姜采青端详着她,这样的容貌,这样的身段,怕只怕红颜祸水,要嫁个小户人家也不容易的。她心中想着,口中便也坦诚地说了出来。 “你生的这样一幅容貌,美则美矣,却该听说过红颜祸水,只怕是嫁入小户人家也未必安稳的。” 棠姨娘听了却忽然一扫愁容,噗嗤笑道:“不安稳还罢,就奴婢这样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女红针凿不会,农活饭食都做不好,却只会吃饭吹曲儿,养尊处优惯了,偏还吃不得苦,普通小户人家又如何白白养的起奴婢?思来想去,也只好赖在娘子的后院里悠闲度日了。娘子既然说散妾之事各人自愿,便多辛苦些,让奴婢继续赖着您吧。” 姜采青愣了愣,不禁失笑地暗暗骂了一句,这倒霉孩子! ****************** 话都说到这儿了,便赶紧打发那林婆子走吧,等菊姨娘告退下去,姜采青便叫翠绮去请林婆子,自己懒懒散散地歪在软塌上,心里斟酌着,要怎样措辞,才能不刺激刘大人那颗受伤的落花之心? 林婆子还没来呢,前院顶替翠绮的丫鬟碧绸匆匆跑来,福身禀道:“青娘子,外头有人来找绢姨娘,说是她表兄。” “既是找绢姨娘的,便去告知绢姨娘呀。” “可是……”碧绸略为难道,“外男不能进后院,可妾室的规矩,绢姨娘也不能随意到前头来,奴婢才来禀报您知道……” “无非在自家宅子里,既然是绢姨娘表兄,你只去告诉绢姨娘,随她自己定在哪儿见吧。” “奴婢知道了。”碧绸得了话,便赶紧往东厢房走去。 林婆子来的时候,分明对刘夫人这桩委托十拿九稳的,可一听说菊姨娘“不愿远嫁”,脸上便掩不住的怀疑之色了。那菊姨娘哪能不愿意呀,莫不是眼前这位青娘子故意推脱的吧?比如说,后院不睦,这位青娘子如今掌管了张家,便见不得那菊姨娘好了。本来么,卖掉个小妾而已,竟要问小妾自己的意思,哪有这道理!因此林婆子不死心地问道: “不愿远嫁,想来也是有的,只是那刘夫人托了奴家一回,真心实意的,不是奴家说嘴,三百两纹银,搁在外头买个美人却也好样儿的。若青娘子当真对这身价不满意,我们再商量就是了。” “我倒不缺那几个银子。”姜采青道,“她自己不愿意,我总不能绑了她给你。” “娘子这样说,只怕刘大人和刘夫人一番美意,就要落空了。娘子既然也赞同此事,不如帮着劝劝菊姨娘,或者让奴家当面见一见,劝说一番。娘子该知道那刘大人堂堂的朝廷命官,五品登州府少尹,莫说哪个,便是本县的县令老爷,见着他也要恭恭敬敬行礼的,难道还辱没了她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妾不成?” 不愧是牙婆,当真牙尖嘴利。有道是自古民不与官斗,这林婆子分明是扯着刘大人的大旗来压人了。 “刘大人一番美意,当真是不该辜负的,只是——”姜采青姜也不生气,嗤笑一声道,“若说我们张家,可也不是没见过当官儿的,曾祖好歹也做了一任知州。林妈妈走南闯北,当知道沂州府裴家的,那也是张家至近的姻亲,姑母老夫人再三嘱咐,务必要照管好这些个孀妾,因此菊姨娘就算是个小妾,也不是随便就卖了的。林妈妈若当真不信我的话,尽管自己去想法子劝她好了。” “这——奴家哪敢不信娘子的话,只不过是受人之托,一心想要促成这事,便有些心急了,青娘子恕罪恕罪。” 林婆子毕竟有些见识,当下心里暗暗叫苦,她来之前,只当是个乡下土财主,听说官人和主母都过世了,几个寡妇妾还有什么蹦跶头?竟没有仔细打听清楚,不成想人家背后靠着棵大树呢,这沂州地界,还有比裴家更大的树么? 要不怎么说,世人都想要抱大腿、找靠山呢!有些时候,拿出来吓唬人还是挺管用的。姜采青瞧着林婆子青一块白一块的脸色,可真爽。 第45章 富贵 打发掉林婆子,姜采青心情不错,加上布帛铺送来了这个月的账册,前段时日收购的棉布已经脱手了,便越发高兴起来。 陈掌柜忙着出货,忙得脱不开了,送账册来的小厮说,正是跟给铺子供货的布商合作,一位京城的客商,一位陕西的客商,便把这一个多月收购的棉布全要了去,货款先付了七成,余下三成约定下一笔货过手之前结清。 这一来,不光缓解了现银周转的窘迫,也妥妥挣了一大笔利润,果然像姜采青说的那样,单是这一笔棉布,便抵得上店里这个月零售的收益了,也不枉姜采青这段时日总为了现银短缺犯难。 “陈掌柜叫小的务必跟青娘子说,这生意果然能做,往后他就赶放开胆子收棉布了。”那小厮一脸兴奋。能不兴奋吗,单单按现在看,这棉布生意做起来,布帛铺子每年的收益就要翻番明帝国。铺子里收益好了,从上到下打赏也就多,用现代的话说,公司业绩好,要加薪啦。 “陈掌柜还说,等忙完了出货,他便自己过来跟青娘子报账,现银也赶紧送些过来,这阵子青娘子给铺里拨了不少现银,怕是手头也紧了。” “现银先不必送来了,这生意还要往大了做呢,留着铺子里周转。我就算手头紧些,倒也不至于没银子买米。”看那小厮激动兴奋的样子,姜采青不禁好笑,便叫花罗给他抓把果子吃。 花罗随手端了桌上一碟糖莲子给他,把那小厮乐的,扯起衣襟下摆,把那碟子往里头一倒,嘴里说:“青娘子赏的,小的带回去给爹娘尝尝。”竟兜着衣襟兴冲冲跑了。 既然高兴,姜采青便决定要庆祝一下。怎的庆祝呢,当然是好好吃一顿了。她一时来了兴致,便决定到厨房去一趟——平日很少吃猪肉,偏她还怪想念的。羊肉再香,总不是猪肉的味道。 这富贵人家不大吃猪肉,不是因为这时候的人还没学会阉猪吗,那肉总有些腥膻味儿,“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可是人家东坡先生就能炖出好吃的东坡肉来,这里头,就是调料和火候的学问了。 姜采青吃倒是在行的,可这东坡肉她自己哪里做过?只大体记得一句“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心里揣摩着,要放足调料,小火慢慢炖,炖得肉酥软烂应该就差不多了。这古代会用哪些调料不太清楚,不过天然的桂皮八角、花椒大料,应该都是有的吧。 魏妈妈听她起说炖肉,便笑道:“不就是要去除猪肉那腥臊味儿吗,老奴兴许能试试。原先在裴府,三爷和六爷都爱吃炖鹿肉,那鹿肉可不味儿重么,府里厨房便格外用心,炖的酥烂喷香,法子老奴也知道的。” 于是姜采青便带了魏妈妈和花罗,还领着福月,一起杀去厨房。翠绮黏糊糊地倒想跟着,叫姜采青眼睛一瞟,便讪讪地停了脚。 “可是,娘子,花罗她也去的……” “谁教你笨!”花罗淡定瞥了翠绮一眼,一张小脸表情泛泛,那眼神却分明带着不屑,“昨儿那些个字,我可都学会了的。” 要说这翠绮聪明伶俐,偏就学认字儿不行,总比花罗慢上一截儿。可你要说她笨吧,她学算账却快得很,一块肉两条鱼三斤青菜,几两几分银子,小嘴一磕算得门儿清——姜采青的结论是:偏科。大抵生活中就有那么些人,哪哪都行,哪哪都精,可就是偏偏哪一样死也不通窍。 于是乎,翠绮只好哀怨地进了隔壁小书房。 在这大宅里生活这么久,姜采青还是头一回到厨房来,大锅小灶,砧板菜刀,倒也收拾得整齐干净。这时间离饭点还早,赵二家的正和两个婆子忙着做点心,而柳妈妈则坐在一旁木凳上吃果子,是新炒好用来做点心的银杏和花生仁儿。 一见姜采青进来,几人顿时有些惊讶忙乱,赶紧过来见礼。柳妈妈更是以她这年纪少有的利落,从木凳上跳起来,殷勤笑道:“娘子安好。娘子今儿怎到厨房来了?仔细这地方腌臜。” “柳妈妈又说笑,这家里上下几十口子,吃食都在这儿做呢,怎的就腌臜了!”花罗打趣了柳妈妈一句,赵二家的忙附和道:“就是就是,奴婢领着这厨房的差事,可不敢偷懒的,每日里都要仔细打扫几回。——娘子,您怎的来了?这地方烟熏火燎的!” 魏妈妈忙端了椅子来给姜采青坐下,魏妈妈便已经跟赵二家的吩咐完了,一时间切肉的切肉,剥葱的剥葱,厨房里全都忙活起来。姜采青又嘱咐了一句,既然要做,就多做一些,大锅炖肉才好吃,给后院姨娘们各人送一碗去,叫下人们也分些吃。 “娘子尝尝这新炒的果子。”柳妈妈把大碟子里炒好的银杏和花生仁端过来,一边表白自己:“赵二家的今儿要给娘子做个花生杏仁烘糕,正炒果子呢,叫老奴帮她尝尝火候的,娘子不知道,这火候若是不正好,这果子就炒的不香了。” 要说柳妈妈如今这小日子过的,数她自在,每日里往姜采青跟前去两回就算点卯,姜采青一般也不留她在跟前伺候,她无非跑跑腿说说话,做点针线活,无事就呆在厨房找赵二家的唠嗑儿,厨房里唠嗑的茶水吃食自是不缺,也难怪她满口的“我们青娘子”了。 魏妈妈果然有些心得,五花肉切做大大的四方块,花椒大料拿擀面杖碾碎,先放进热水里仔细洗了两遍,才放进大锅里,细松枝小火慢慢炖了起来,一样样地往里头放调料。姜采青如此一看,得,她还是等着吃吧,自己就不精,也没什么能技术指导的了。 “等到这肉炖好,可有的工夫了,娘子不如先回去歇着吧?要么老奴就陪您出去走走散散?”柳妈妈道。 正在炖肉的魏妈妈听了,便也笑道:“娘子就出去散散吧,这肉可当真要炖上两三个时辰的。” 想想也是,姜采青便起身出了厨房的门,花罗领着福月自然也跟了出来,柳妈妈忙扶起姜采青手臂,扭头对花罗说道:“花罗,你也去歇着吧,要不你就去跟福月玩儿去忙,娘子有我伺候,不必你跟来的,我跟娘子说说话呢。” 这柳妈妈搞什么特务活动呢!姜采青不禁好笑,真有些好奇她又要说什么了。花罗见姜采青没反对,便也不在跟着,索性拉着福月转身又回厨房去了。 “娘子知道么?老奴刚才在前头见着绢姨娘了。老奴还当她做什么呢,娘子可知道她去见谁了?”柳妈妈一边扶着姜采青,一边凑近她,一脸神秘的表情,见姜采青兴趣缺缺没答话,便又说道:“竟是王奂生那厮来找她,两人刚才就在外院倒座房里见面呢。” 竟是在倒座房见面的,这绢姨娘还真是老实孩子! 这富家大宅的倒座房,差不多有点“传达室”的意思,就在第一重大门楼子两侧,依着外院墙,一排溜儿北向的房舍,不光接待、通传来访宾客,也用来给门房、护院守夜住人。姜采青于是随口道: “这事我知道的。你说的那王奂生,她娘家表哥么?” “娘家表哥?”柳妈妈鼻子里唏了一声,“她说是娘家表哥?哪里是她什么娘家表哥,那王奂生旁人不认得,老奴我还能不认得?从小老奴就认得,他是个石匠,小名就叫碾子的,原先跟他爹也在明河庄做活,他跟绢姨娘两家根本不是亲戚,哪来的什么表哥?” “不是亲戚?”姜采青不禁追问道,心说若当真不是亲戚,这人打着表哥的名头来找绢姨娘,就有意思了。 “真不是亲戚。”柳妈妈一脸保证,“娘子不知道,他爹娘原先从外乡来的,跟何家压根就没有亲戚。不光没有亲戚,他爹还曾托媒到何家求过亲的,求的就是绢姨娘,不过何家没答应,后来绢姨娘福气大,却成了张家的姨娘。” 这样啊,姜采青来了兴致,便又问了一句:“这个王奂生,如今还住在明河庄?” “搬走了,他爹病死以后,听说他跟人上山采石,便搬到山上去了,有时采石没活计,也会来庄子上佣工仙界赢家。”柳妈妈说着越发压低声音,道:“娘子你说,这两人不亲不故,原先还提过亲的,他一个外男,跑来找绢姨娘做什么!以老奴看,绢姨娘前日回娘家探病就不太对劲,她娘不过是风寒,百姓人家没那么娇贵,多喝几碗姜汤也就过去了,竟还非得要回去探病,怎的她一回去,这王奂生跟着就找来了?” “总归是有事吧,绢姨娘做事自有分寸,她是这家里的姨娘,她的事情,你一个下人就别瞎操心了。”姜采青斥道,心下却暗暗打了个记号。 魏妈妈的炖肉炖得当真不错,虽不是现代吃过的东坡肉的味道,但用足了大料,尤其加了重重的酱和上好的烧酒,掩去了猪肉的腥臊味,五花肉块炖得酥软透烂,入口即化,足以慰藉姜采青的“思肉之情”。 ****************** 王奂生来找绢姨娘的事情,姜采青也没再过问,横竖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当中隔了两天,绢姨娘两个嫂子又上门来了。绢姨娘得了姜采青的允许,便把两个嫂子带进了自己屋里。 打从上回听柳妈妈八卦这何家人,姜采青心里有些不喜,再说身份有别,只她两个嫂子来了,姜采青便也没理会,自然更不打算见的了。而魏妈妈跟绢姨娘在东厢房挨门住着,领了福月从屋里出来,本想往姜采青屋里去的,无意间竟听了些该听不该听的混话。 只听绢姨娘屋里一个声音说道:“妹妹,你看看你身上穿的戴的,你再看看你这床,你这床上,你看看你这铺的盖的,这样富贵日子,旁人求还求不来呢,你还真舍得改嫁?你如今也不用伺候男人,也不用伺候他正头娘子,好好的富贵日子过着,你就该安心守着,偏要去想什么改嫁,倒说你真傻还是假傻?” “你不念自己倒也罢了,好歹顾念娘家一些吧?咱这一大家子,这几年可都靠着张家,日子才好过些。张家这样的恩情,你竟想着改嫁那个王奂生,当真是忘恩负义!他王奂生一个石匠,他有什么好?你若真跟了他,没了这张家的财势,往后不说贴补爹娘了,只怕你自己都吃不饱,眼看公婆和你那些个侄儿饿死,你还真狠得下心?爹娘当真白养了你!” 只听见她两个嫂子轮番说这些话,竟是百般劝绢姨娘安心守寡的,甚至守寡没了大娘子管束,接济娘家倒方便了——她其中一个嫂子说的。 魏妈妈原先哪里见过这样粗鄙无耻的村妇?她见过的那些贵家夫人和贵女,即便内里心肠再恶毒,却也端着一副伪善的面孔,还真没见过这样直白的,因此略略听了几句,便摇头连连叹气。正打算走开,耳边终于听见绢姨娘呐呐开口道:“家里的日子,如今也不是过不下去,前阵子我回家去,跟娘说了,娘她也同意了的……” “婆婆也是当时糊涂,这会子早明白过来了。你也不想想,若是没有公婆的话,我们两个,今日如何能来找你?那穷日子你也不是没过过,你且看看你大姐,她自己穷就罢了,倒时常拖累娘家,前儿还带了好几个孩子来赖着吃喝,你看看你这吃的穿的,若当真跟了那个石匠,往后爹娘还能指望你什么?你可莫要再糊涂了。” 魏妈妈又站了站,竟没听见绢姨娘再说话,当下连连摇头叹气,推开自己屋子的门,想了想,便又重重地关上,转身仍旧去姜采青的西耳房。 关门声叫绢姨娘屋里听得一惊,说话声停了停,绢姨娘的大嫂子伸头看见魏妈妈背影,穿一件秋香色织花缎敞襟褙子,发髻上插着如意头螺纹银长簪,她大嫂子竟指着魏妈妈感慨道:“你看看,这富贵人家做使佣人的,都比咱们庄头家娘子穿得好,这样的好日子,妹妹你可莫糊涂了。” 第46章 选择 魏妈妈跟绢姨娘,挨着门几个月住下来,对这个老实本分的女子有几分喜欢的,进了姜采青屋里,脸色便有些不虞,忍不住八卦道: “娘子,这绢姨娘的娘家,近来走动的也太勤了些吧?”瞥一眼东厢房的门,魏妈妈低声说道,“有些子人,你跟给她一分好处,她就会感激在心,有些子破落户,却是不能招惹的,你给她一分好处,她便一心想着再多得两分漫漫武仙路。” “魏妈妈,你说她两个嫂子这回来,是打秋风来的?”姜采青随口问道。打不打秋风,她反正也没打算额外赏赐,至于绢姨娘要拿自己的私房贴补娘家,横竖是她自己的,她自己愿情,旁人也不好硬拦。 “打秋风倒还好了,人家那是打长久盘算呢。”魏妈妈一脸嫌弃地说道,“这一家子人,当真是叫人开了眼界。”当下魏妈妈便把听来的那些话,跟姜采青学了一番,“……老奴也不是赞成她改嫁,她娘家人要说些恩情、守节什么的也就罢了,老奴倒夸说一声知恩懂礼。谁知却只为了自家沾光,便一心叫亲女儿、亲妹子一辈子守寡,听说绢姨娘这几年的月例银子,首饰、私房,可没少贴补她娘家,那何家竟还这样贪得无厌,枉顾家人亲情,想想真叫人不齿。” 不知怎的,姜采青听了竟没多大意外。 如此看来,绢姨娘上回特意回娘家去,不光为的探病,怕是有心跟王奂生见过面了,估计早年间少年情愫,互相有些意思,却因为何家嫌弃王奂生,二人错过因缘没结出果子来,如今绢姨娘寡居,王奂生也未娶,二人两下里心思大约又复活了。却不料竟碰上了何家这般拦阻。 “娘子,我这就去撵了她两个嫂子滚蛋。”翠绮撇着嘴说道,“绢姨娘已经是卖断了身契的,她改不改嫁,但凭娘子做主就好,关她娘家什么事?” “就算卖断身契,那还是她娘家亲人,她自己脱不开的事,你在旁边生气有什么用?她自己若是包子,你就算有心帮她,你能帮她打几回狗?”姜采青微叹,“世间多少可怜人,还不都是自己种下的因果。” “人各有命,要说绢姨娘那性子,摊上这样的娘家,也真是个可怜的。”魏妈妈道。 “我倒觉着她两个嫂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姜采青摇头道,“绢姨娘若嫁了那王奂生,不能帮衬娘家是自然的了,就说她自己吧,日子必定要清苦的,必然不能像张家这样锦衣玉食。夫妻恩爱倒还好,怕只怕贫贱夫妻百事哀,但凭一个夫妻情分,当得了饭吃么?” “就说是贫贱夫妻百事哀。魏妈妈您没过过苦日子,哪里知道?我爹我娘倒是恩爱和气的,还不是要卖了我养活一堆弟妹?幸亏奴婢是个运气好的,六七岁卖进张家到现在,也没挨过虐待打骂,想想我那些弟弟妹妹,只怕饭都不能吃饱,更别说读书上学了。”花罗说着说着,竟微微红了眼睛。 “这么一说,娘子觉着,那绢姨娘真不该嫁了?”翠绮忙拍着花罗的背安慰她,一边问姜采青。 “嫁与不嫁,无非是她自己的事,端看她自己怎么想。”姜采青摇头道,“她若嫁了,能够夫妻恩爱、生儿育女,也是好好的一辈子。关在这后院守寡到老,虽说衣食无忧,就是好的了?人各有志,我们如今不好去管,我看绢姨娘虽说老实寡言,却不是个蠢笨的,她心里哪能不清楚。” “要说造化弄人,前几日看上菊姨娘的那刘大人倒是富贵,她偏还不愿意。这绢姨娘倒是想要改嫁的,却怎么非看上那王奂生?当真命不好。”魏妈妈说着竟有些懊恼,问道:“只是娘子如今打算怎么弄?” “该是她自己打算怎么弄。”姜采青道,“命也罢,可怜也罢,如今先等等看吧统率天下。嫁与不嫁,横竖都是她自己选的路,旁人横加干涉总不好。只是她那娘家不讨喜,所谓贪得无厌,往后也别多理会了。” 就说那何家可恶,当初张家富贵,二话没说便把女儿卖给张家做妾,如今王奂生贫寒,为了他何家打秋风沾光揩油,便硬要阻拦她嫁给王奂生——合着绢姨娘嫁与不嫁,压根不关绢姨娘自己的事,全看对他何家有用没用?用姜采青的话说,这毛病咱不能惯。 以前看那些古代,女主三千宠爱在一身,男主散尽姬妾,似乎一句话也就全都打发了,怎么轮到她就这么难呢?一个怀了私生子却嫁不掉的棠姨娘,一个打定主意赖着不嫁的菊姨娘,眼下终于来了个想嫁的绢姨娘,竟遭遇一心叫女儿守寡的娘家人,还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 绢姨娘被两个嫂子一番数落劝说,赶到日头偏西,见绢姨娘一直默不作声,觉着她大约是听进去了,才起身离开。出了后院的垂花门,两人在前院偏遇见了在院里闲坐的柳妈妈。既是以前相熟的村邻,便站住了说话。 “你妯娌俩这是又来看小姑子?”柳妈妈笑道,“我看前日王奂生也来过的呢。你家这阵子走动得倒是勤快。” “柳妈妈说的什么呢,我妯娌俩来看看妹子,跟他王奂生可没关系。”何家嫂子忙说道,“那个王奂生跟我家妹子可没关系。” “嗐,有没有关系,你俩可说不准。“柳妈妈撇嘴道,“如今这样子,有没有那得我们青娘子说了才算数。” “青娘子……知道什么了?”何家两个媳妇子对视一眼,脸色便不太好。何家大嫂忙过来拉着柳妈妈低声嘱咐道:“柳妈妈,咱们是老邻居,你都知道的,王奂生那样的穷鬼,他根本就是痴心妄想,我家妹子如今是什么身份?我们家妹子可没有理他。听说柳妈妈如今在青娘子跟前十分得脸的,若是青娘子问起来,你可得帮着说清楚。” “就是就是,我们这也是为了妹子好。柳妈妈不是旁人,可得帮着说话。” 两人拉着柳妈妈连声嘱咐,柳妈妈本就是个嘴碎的,偏又心强,三句话没过,便跟何家妯娌说起姜采青发话散妾的事。“……娘子说了,自愿改嫁的,除了她自己的私房,再给十亩田地的嫁妆。你嫌弃他穷,可绢姨娘若是嫁了他,有了这份嫁妆,他还能算穷的?旁的不比,跟你家比反正比过了。” “竟有这事?”何家妯娌一听嫁妆的事,登时就埋怨起来。两人唧唧嘈嘈一番商量,竟转身又回了后院。 何家大嫂一见绢姨娘,便直截了当说道:“我们两个商量了,妹妹守寡到老也是可怜,若妹妹非得要改嫁也不是不行,只是你一旦改嫁给个穷石匠,娘家也指望不上你了,公婆老了也要养活,你总得给娘家一份聘礼吧。” “也不用多,一百两银子就行了。”何家二嫂说道,“你若不改嫁也就算了,你若改嫁,一百两不能少。” 这两个村妇一路跑回来,本来就习惯了大嗓门说话,进了绢姨娘屋里就嚷嚷,后院里各位难免听到动静,一时间纷纷侧耳探头。绢姨娘盯着两个嫂子,真真是心寒委屈,气得哭了出来。 魏妈妈得了姜采青的话,忙从屋里出来,寒着脸站在绢姨娘屋门口,沉声道:“绢姨娘的身契还在娘子匣子里锁着呢,你何家要的哪门子聘礼?当真是没脸没皮,你何家一个女儿,还到底能卖几回?” “看你说的,她总是何家的女儿,这是我们老何家的事情我的DNF。你一个下人婆子,管那么宽做什么!”何家大嫂涨红着脸争辩道。 “既是你何家的事,就回你何家说去。这里是张家后院,她绛绢是张家的人,这是你放肆的地方?你们自己滚,还是我叫人来打出去?” 被魏妈妈几句喝斥,何家妯娌脸上便红一块白一块挂不住,两人只好缩着头离开,走时何家大嫂犹自不死心地说了一句:“我们可都是为了妹妹好,妹妹你自己可想好了。” ****************** 何家妯娌被赶走后,绢姨娘把自己关在屋里,默默织了一下午的布。 晚饭时绫姨娘带着赵二家的送来的,平常总是和绢姨娘一起送来。绫姨娘拿手的鸡丝荞麦卷、葱油饼,赵二家的熬了粘稠喷香的粳米粥,配了几样精致小菜。 “今晚饭菜是奴婢张罗的,奴婢手笨,娘子若不喜欢,奴婢就去弄些旁的?” “都喜欢的。”姜采青看着绫姨娘摆碗筷,便问了一句:“你去看过绛绢么?” “回娘子,她关着门,奴婢刚才去她屋外,听见她还在织布。” “你跟她交好,去劝她看开些吧。”姜采青道,“交代下去,往后何家的人再来不用理会,没我的话不许放进来。” 想想年节时何家人等在门外,也是她吩咐了迎进来的,如今再想想,还真是……一言难尽啊! 一连好几天过去,绢姨娘那边不谈不唱的,只默默关在屋里织布、做针线,竟也没个动静,姜采青等得都有些急躁了。 说实话,姜采青一直在犹豫着她要不要插手管上,旁的不敢说,促成绢姨娘和王奂生的婚事应该还能做到的,可是促成之后呢?莫不是还得想法子帮绢姨娘那包子抵挡她那娘家人?听她两个嫂子那话,姜采青不由得觉着,这婚事就算促成了,绢姨娘只怕终究也保不住她那十亩田地的嫁妆。 穿越女似乎改变历史都轻轻松松,她却为着要不要插手一个姨娘再嫁的事纠结。姜采青也不知那王奂生是个什么样人,若他也像绢姨娘这性子,这婚事,索性算了也罢! 姜采青观望了几天,绢姨娘那边终于有了动静。 绢姨娘这日一早进了厨房,竟不肯让旁人帮手,推着绫姨娘去歇着了,连丫鬟仆妇都不使唤,独自给姜采青做了早饭。她亲手擀的面,面条筋道滑弹,面汤是炖得浓浓的老鸡汤,放了山菌子和鲜嫩的笋片,撒着青绿可爱的香葱丝、芫荽,配了四样爽口小菜、四样荤素点心一起端来的。一碗面吃得姜采青直夸美味,绢姨娘等她用完饭,便不声不响往她跟前一跪,低着头,一时间却没开口说话。 姜采青忙问道:“绛绢怎的了这是?” “娘子,如今小官人还没降生,奴婢本该尽心伺候您的,只是娘子日前发了话散妾,奴婢如今……” 姜采青一听这话音,松松地舒了口气,她自己捧着个肚子坐在桌案旁边呢,忙抬手叫花罗扶绢姨娘起来,又叫她坐下说话。 “你这是……心里定下了?”姜采青带笑问道,“想好了要嫁给那王奂生么?” 第47章 添妆 绢姨娘低低的嗯了一声,忙又解释道:“娘子莫要误会,奴婢以前跟他绝没有不规矩的。奴婢六岁时候他家从外地搬来,两家住得近,从小一起长大的,他家也曾托媒来求亲,只是奴婢爹娘说他家逃荒来的外乡人,日子又穷,便不曾答应……后来阴错阳差,奴婢到了张家做妾,他却遭逢父丧,至今未娶亲,过年正月里奴婢回娘家去,他知道官人故去了,便十分担心奴婢,各种关切问询……娘子,奴婢如今也不求旁的,只愿男耕女织,衣食温饱,即便是贫贱夫妻,却能有个人是真心替奴婢想的……” “你这样想才好。”姜采青不禁欣慰,这绛绢看着老实怯懦,却是个下得了决心的。她想了想,便又问道:“既然心里定下了,可跟他商议好之后的打算了?我允下的嫁妆,等下子就给你备好,你的衣裳首饰,屋里喜欢的物件,也都可以带着。只是这喜事自然要办的,若从这张家出嫁,总归不好,若从你娘家出嫁……” 姜采青停住了话头,她不想当着绛绢的面说她娘家人不好,可若从她娘家出嫁,即便她娘家人不阻拦闹腾,那点嫁妆怕也保不住的。她这么一提,绛绢却也意会,沉默了好一会子才说道: “这喜事也没什么好操办的。他父母反正也都不在了,奴婢家里又阻挠,办不办喜事都无所谓的。他跟奴婢商量了,说要带回他老家淮安去谋生。往后他可以采石、耕种,挣钱养家。奴婢是从小做惯了农活的,平日种菜、织布,也能卖几个柴米钱,日子不愁的。”绛绢低头道,“奴婢横竖也想过了,这一回,不论爹娘兄嫂怎么拦着,奴婢是铁了心跟他过日子。” 姜采青听着点点头,听起来那王奂生像是个可靠的,想想何家那德行,远走高飞倒也是个好主意。她便笑着便叫绛绢:“既然是铁了心要嫁他,总归是不能叫你空着手走,你先去找那王奂生,我叫人把你的东西归整收拾好,约了时间叫他来接你吧。” “奴婢记得了。”绛绢深深一礼,低头退了出去。 姜采青转身便吩咐人给绛绢准备些东西,按着她心里想的,总要给她带些有用的嫁妆走。 绛绢既然改嫁王奂生,那些华而不实的金佃花钗、丝帛罗帕便算了吧,拣些实际的。当下姜采青便叫翠绮去准备几匹结实耐用的布料,把库房里赤金、白银的镯子,拣那重些的一样各拿一副,又从自己妆盒里挑了一支金簪,拿红木盒子装了,叫翠绮一并送去绢姨娘屋里交给她的丫鬟,也不用多说什么,只说是绢姨娘的东西就好。 翠绮一脚出门,便看到周姨娘扶着丫鬟往这边过来了,翠绮便先立在一旁,她手上拿着两个盒子的东西呢,身后还跟了个抱着布匹的婆子,也不好福身行礼,便低头躬身问了声:“周姨娘安好。” “翠绮呀,看你这整日忙的,又做什么去?” “回周姨娘,娘子吩咐的差事,叫奴婢拾掇拾掇。”翠绮说着,忙扬声向屋里通传道:“娘子,周姨娘来了。”她躬身等着周姨娘先走过去,便带着婆子径直往绢姨娘屋里去了。 “青娘这阵子忙什么呢?”周姨娘笑吟吟进了门。姜采青正靠坐在软塌上,见周姨娘进来,一手便扶着肚子,一手扶着软塌作势要起身,周姨娘忙紧走两步按住她,口中笑道:“你这身子不便,可不要起来,我还是旁人么,一天都来好几回的,倒还用客气了。” 姜采青顺势坐下,见周姨娘没用招呼,自己在一旁绣凳上做了,便笑着叫花罗倒茶。 “青娘,我听说,绛绢自己求去了?” “正是异度。我既然说过改嫁之事自愿,便也该说话算话,已经答应她了。”见周姨娘打开了话头,姜采青便坦然笑道。 姜采青心里寻思着,周姨娘早不来晚不来,绛绢刚走她就来了,还真是巧,她方才跟绛绢说话,绛绢走后又叫人开了库房去拿东西,倒也没背着谁,周姨娘既然后脚跟着来,怕是又要说些什么了。果然,便听到周姨娘轻叹一声说道: “张家不幸,官人撇下我们这些个寡妾,绛绢如今求去也不必说她。青娘你的心思我也明白,她们这一个个青春年少的,苦守寂寞,硬叫她们拘在这张家也不甘不愿,该嫁就嫁吧。前日我反对你散妾,却也是一番好心,我嫁到这张家十几年了,日夜所思所想,无非还是为了这张家,为了我们小官人。因此我这做姐姐的,倒还有几句贴心话跟你说。” “银瓶姐姐但说无妨。”意料之中,姜采青不禁微微一笑。 “青娘该想一想,张家这万贯家产,终究都是谁的?”见姜采青笑而不语,一副我听你说的表情,周姨娘便又轻叹道,“这家业,将来自然都是你腹中孩子的。大户人家遣散寡妾,也不是没有,放了身契便已经是天大恩典了,却还要给一份丰厚嫁妆,这遣散的,却不都是本该留给孩子的家财么?青娘你既是他的生母,便该守住家业,多为他着想才是。” 听听,大约这意思就是说,你这么败家散财,散的还不是儿子的钱么?这周姨娘当真会说服人的。姜采青侧着头,认真听完,半晌竟忽然笑道:“银瓶姐姐真是满心满眼为着孩子着想,竟比我这个生母还尽心,还真是把这孩子当做你自己的了。” 不知为何,她这带着些笑意的话却叫周姨娘心头突地一跳,忙察言观色,见她笑语盈盈的样子,却又找不出她言语中什么不妥,忙跟着笑道:“这话说的,这孩子来的金贵,我哪能不尽心疼他。” “若说家业,银瓶姐姐不是也说了吗,我们这小官人将来说不定蟾宫折桂,有大出息的,哪还在乎这点钱财小事?绛绢她们虽是贱妾,也在张家伺候多年了,我想便是官人,也希望能把她们妥善安顿的,给她十亩田地做嫁妆,对张家来说实在是毫末小钱。”她半带认真半是戏谑,忽然语气一转说道,”不过银瓶姐姐的身份自是不同,若银瓶姐姐哪日再嫁良人,我定然要好好备一份丰厚的嫁妆,断不能十亩田、几匹布就打发了你的。” “瞎说的什么呢你!竟拿我说笑起来了。”周姨娘忽然遭了调戏,不禁有些懊恼,忙嗔怪了一句,便扯开话题道,”我也是担心,这孩子还没出生呢,田产的归属,毕竟还跟族里有些牵扯,若族里又来人闹腾……” “他闹腾什么!当我几十号的护院队伍是白吃饭的么?再说绛绢如今要回淮安府去了,她哪里带走张家一寸田地了?白叫银瓶姐姐操心。”姜采青嗤笑,打从除夕那一桩事,族长两个侄孙到如今还吃着牢饭呢,看谁还敢来无理取闹!她伸手拍拍周姨娘的胳膊,十分开心地笑道:“银瓶姐姐别想这些了,分明是好事,怎的你却思虑重重的。绛绢眼看就该走了,这后院里总该送个行才是。” ****************** 姜采青估摸着绛绢去找那王奂生,一来一回,总得要有些时候才能回来的,谁知绢姨娘过晌出的门,也就不到一个时辰,竟又回来了。原来那王奂生既然得了绢姨娘答应改嫁的话,这几日碍于张家大户人家的规矩名声,也不敢日日上门来找,却根本就守在镇外没走远,果然是个有心的。 王奂生本是外乡人,这也是当初绛绢娘家拒婚的原因之一。外地人在异乡哪那么好混呀?尤其王奂生和他爹老家在淮安境内,据此好几百里路,十几年前淮河大水灾,父子两个逃荒来的,流落到此地落了脚。 中国人,无论古今,便总有些故土难离的思想,王奂生这些年日子艰难,他爹又拖着病体,便也断了返乡的念头。如今他爹故去了,王奂生和绛绢打算成亲,偏遇上何家这样的膈应,这个时候迁回原籍去,倒也一举两得。 看来这王奂生可不是个傻的。大抵夫妻两个总要互补才好,姜采青起先还担心呢,若王奂生也是跟绛绢一般的包子性格,这夫妻两可就不好了。 听到绛绢就要走的消息,绫姨娘和菊姨娘都过来送行。茜纱不算,绛绢毕竟是头一个离开张家改嫁的姨娘,三个人坐在一起说说话,不免就有些伤感了。绛绢的贴身丫鬟绉儿红着眼睛,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菊姨娘见了便道:“这丫头也是伺候你久了,人总不是草木石头,哪能没有情分!不如我去跟娘子求个恩典,你就带了她走吧,这一去淮安府可不近近,路上她也好服侍你。” “菊姨娘说的玩笑话。”绛绢温婉地笑着,眼角却也有些泛红,“奴婢跟奂生哥哥这一走,从此男耕女织,过的清贫日子,做的柴米夫妻,却带着个丫鬟做什么?莫说我不用人伺候,便是她跟了去,我们还未必养得起她。” “呦,奂生哥哥,啧啧,这叫的可真亲,听得我牙根子都酸了。”菊姨娘见气氛伤感,便故意打趣道,“那王奂生可真是个有福气的,娶了你这样的贤妻,女红针凿,织布烧饭,样样都是好的,竟还肯跟他过苦日子。” “绛绢也是个有福气的。”绫姨娘一旁温声说道,“那王奂生我们虽没见过,听你说便知道是个知疼知热的,你们两个一定好生过日子,多多的生几个胖娃娃。” “儿女双全,白头偕老。”菊姨娘接口笑道,说得绛绢脸上都有些羞了。菊姨娘一抬手,从头上拔下一支累丝攒珊瑚珠的金钗,随手就往绛绢发髻上一插,说道:“你既是要成亲了,这钗颜色鲜亮,就送给你做个添妆吧。” “这可使不得。”绛绢忙的往头上摸,想拔下钗子,她知道这钗子贵重,即便是菊姨娘,像这样的发钗怕也没有两支的,平日也不舍得戴,今日分明是有心戴了来送她的。 菊姨娘却笑着拍下她的手,道:“给你就戴着吧,我反正平日也不怎么戴。往后我赖在青娘子的后院里享福,她那般兴家旺业的本事,哪还缺了我几只钗子戴?” 后院里各人心中都有些数的,绛绢在张家姨娘里来的最晚,心眼又实在,私房本就不多,也都贴补了娘家,菊姨娘这是故意想送她些家当了。绫姨娘便也从手上拔下一支绞丝金镯,笑着套在绛绢手上道:“我没菊姨娘那般好眼光,这镯子俗气了些,好歹送给你做个念想吧。” 张官人在世时候,对这些妾室也说不上宠与不宠,礼法之内,待谁都差不多,不好也不说坏的,绛绢本就是个老实性子,妻妾之间虽不亲热,却也没撕破脸面过。张官人过世后一起寡居,便更没的争抢,如今绛绢改嫁,竟叫几个女子陡然生出相依为命的感情来了。 三人说了一会子话,又帮忙收拾归整了东西,绛绢的衣裳首饰和日用物件,包了两个包袱并一个樟木箱子,叫婆子抬去外院,听说那王奂生雇了一辆驴车等在门外,长兴便使唤几个家仆护院抬将东西拿出大门,给王奂生放到了驴车上。 绫姨娘和菊姨娘陪着,绛绢先去了东耳房周姨娘屋里辞行,周姨娘却在床上躺着没起来,她的丫鬟缣儿说周姨娘头疼病忽然犯了,绛绢便在门口恭敬地福身一礼,转身往西耳房姜采青屋里来。 第48章 寿辰 姜采青也没再多说什么,便叫花罗把一个红木盒子当面交到绛绢手中,笑道:“你既是要跟那王奂生回淮南去,说好的十亩田地也不好带走了,我便折合了银子给你,到那边落脚后,也好再置几亩地,安心过你男耕女织的小日子。” 绛绢打开盒子,里头是两张票据,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另一张果然是她的身契。绛绢低头收好盒子,眼睛便又泛红了,姜采青挥挥手故意笑道:“可不要这样,回头出去叫你那夫婿看见,还当我们怎的欺负你了呢。” 绛绢满心的话却不知说什么,便只低头呐呐道:“娘子,那奴婢就走了,娘子多多保重。奴婢嘴笨,也不会说那些好听话,往后奴婢一有空就去烧香拜佛,求神佛保佑娘子福寿安康。” 绛绢一步步走出后院,菊姨娘和绫姨娘跟着送出后垂花门的,姜采青当真不喜欢这样依依惜别的样子,心里根本觉着也没什么好惜别的,绛绢这一走,不论将来前程如何,只要两夫妻相依相扶,总胜过在这后院里守寡度日。 “绛绢这一走,大约就不会再见了。”姨娘和绫姨娘送走绛绢,一路回到后院,便又先去姜采青屋里说话,说起绛绢走的情形,那王奂生雇了一辆驴车,由此一路向淮安府地界,大约有好几天的路要走呢。 “也不知那王奂生在老家还有没有亲戚,好不好落脚安顿。” 绫姨娘才说完,菊姨娘便笑着说道:“总归是他老家,有娘子给她的嫁妆,你我也多少帮衬了,怎么说她安家落户也不该饿着。我看那王奂生不是个笨人,你就不要乱担心了。走就走了,她往后是王家媳妇子,要担心也是她家男人的事,哪还用你管。” “秋棠不能回来,绛绢走了,这后院里……” 绫姨娘话才说一半,便叫菊姨娘暗暗捣了一下。说些子伤感的话做什么?姜采青那里分明不像伤感的样子,再说了,绛绢嫁个有情郎,总是喜事。 姜采青却把这话听进了耳里,笑笑说道:“我正想跟你们说呢,我也正想要出门一趟,过几日便打算动身的。” 菊姨娘听了一惊,忙追问道:“娘子要去哪里?” “你们还不知呢,昨日裴府使人送了帖子来,下个月初七是夫人的寿辰,虽不是整寿,裴府这样的人家却也要好生操办的,张家是夫人娘家至近亲戚,自然要去贺寿。” “可是,去沂州可也三百多里路,娘子这怀着身孕……” “也因此夫人才早早使人送了帖子来,横竖不急着赶路,车马慢慢走就是了。”姜采青道,“来的人也说了,夫人念叨着想见娘家人。夫人是张家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长辈了,帖子都送来了,我哪能就不去了呢!” ****************** 姜采青这一走,走的十分干脆利索。 按说她这“身怀六甲”的人轻易不该出门的,可继续呆在这张家后院里,还真不妥当。天热后她再这么绑着棉花枕头,穿着几层衣裳装下去,且不说辛苦闷热难捱,只怕太容易露馅了。更重要的,继续关在这在这张家后院里,好几个姨娘守着,一个院里住着,多少双眼睛瞅着,姜采青那棉花枕头的肚子,要怎么顺利生出“小官人”来? 这话姜采青和魏妈妈私下里早商议过的,也因此姜采青琢磨着,此次寿辰的帖子只怕是裴三的招数。 姜采青把后院里姨娘们和管事的家仆奴婢叫了来,只说她要去沂州给张氏夫人拜寿,估计一来一回,稍稍停留,顶多十天半月工夫就该回来了。她话一说完,周姨娘便一脸的担忧,急忙说道: “这可不行。青娘,你眼下身怀六甲,如何能出门走远路?若是有个什么差池,谁来担待啊!” “也没有多远的路,眼下也不过才七个月,时郎中都说了胎相稳定。我提前这些时日动身,也不急着赶路,总归是轻车软轿,慢慢走就是了,应该无碍的。毕竟是夫人寿辰,张家如今就只剩下夫人这一个长辈了,这家里还处处依仗着她呢,于情于理,我都该走上这一遭的。”姜采青不紧不慢说道。 “给夫人拜寿自是应该,可你如今这双身子,便是不去夫人也不会说什么。再不然,我代你走这一趟。” 周姨娘才说完,旁边魏妈妈便缓声说道:“周姨娘去拜寿也不是不行,只是……夫人传信来说总是不放心,也想见一见娘子的。” 周姨娘闻言没了应对,沉默片刻,又问道:“你既要走,那这家里…… “家里便要请银瓶姐姐多辛苦照应。横竖我不多时日就该回来了。”姜采青笑道,却绝口不提掌家之权。 说是十天半月,姜采青做的本就是长期打算,去了便是要躲过这几月的。少则几个月,多则大半年,带去的下人便需要讲究了。魏妈妈和福月自然带着,旁的人都不知道她这身孕是假,带谁好像都不合适,可你说掌家娘子出门,一个丫鬟婆子都不带,反倒平白叫人添疑心。思来想去,终究决定柳妈妈和骨伤刚好的雪锦留在家里,把花罗和翠绮带上了,眼下也只能先到沂州再作打算。 她心里大致盘算了一下,先到沂州贺寿,之后看情形再决定去哪里落脚。在沂州购置个宅子也行,还方便料理铺子的生意。只是眼下两间铺子都抽不出大笔现银来,庄子上正值春耕春种,也没有什么银钱出息。尤其收购棉布还占着她大部分的流通银子呢,买宅子怕不宽松,倒可以先考虑买一处小宅院或者赁一处,必得要一个清静地方。 首先这寿礼要花些心思,不能太薄,太薄拿不出手要遭人嫌的,却也不能太厚,太厚了她自己就先舍不得,姜采青琢磨半天,决定就拿当初整理库房时候,找出来的那一架缂丝花鸟插屏凑凑数,上好的定州缂丝,织的是朱雀祥云牡丹花,鸡翅木透雕镶青玉座架,实在是漂亮精致的好东西。 姜采青当初把那东西从凌乱的库房里找出来,当真很惊艳,缂丝哎,现代她只听说一寸缂丝一寸金,哪里见过真东西?那精细富丽的色彩图样,实在是太美了。翠绮见她喜欢,便要拿到她屋里摆着呢,却不知是张家什么人用过的,姜采青这人有个惯毛病,不肯用旁人用过的旧东西,再名贵也不行,尤其若是作古的人用过的,想想都别扭,因此这东西她没拿来用,只叫人好生收在箱子里,如今老夫人寿辰,正好拿它做个用场。 这东西既然是张家旧物,老夫人只怕是见过的,若老夫人认出来,那倒正好,且叫她看看,如今娘家穷的连件像样的寿礼也拿不出来了,只能掏老底子啦。只是这送礼也有讲究,少有送单数的,少不了再琢磨着寻一样合适的东西,配着两样送了才好。 随行护卫自然要多带几个的,既然带了翠绮,姜采青便叫王兆带了十二名精壮利落的护院跟着,长兴和另一个教头耿江,被留在家中守着。除了那备做寿礼的缂丝花鸟插屏,自家庄子里的土产、野味自然要多多带些,这时节野味只能带活的,拿竹笼装着,东西满满装了一辆马车,坐人加上随身的衣物行李,两辆马车才够,再加上车夫,可是不小的一行队伍。 王兆到底是见过事的,做事分明稳妥,他自己带了四名护卫开路,把马车护卫在中间,一路慢慢悠悠,走走停停,还好马车用的是平民百姓的青布素帷,车帷虽然都是上好的丝绫布料,却绝没有张扬逾制,不然旁人还当是哪里的世家贵胄呢。 马车铺垫着厚实的丝绒垫子,左右都放了棉花枕头,空间虽然小,倒也舒服。 以前姜采青其实宅女一枚,喜欢窝在家里,不喜欢热闹人多,尤其不肯在节假日出门看人海。然而在现代宅,你可以上网聊天,可以打游戏看小说,可以抱着手机玩个昏头昏脑,在这古代宅,又不会绣花抚琴,除了翻翻书本,你还能做什么? 在这大宅子里关了一个秋冬,花儿红了柳儿绿了,大好的春光,姜采青如今迫切想出来走走看看。那种心情和体验,跟放飞的鸟儿差不多。 后头那辆车便时不时传出翠绮和福月清脆的笑声,而前头姜采青带着花罗坐的这辆车,便总是静悄悄的,花罗那性子,从来话就不多,姜采青终于得以出趟远门,心思也不在聊天说话,出镇之后,便时时掀开帘子往外看。 阳春三月,入目葱茏一片,处处绿意和生机,连微风都捎来青草绿树的清新。近处农人在田间劳作,田野尽头看得到连绵起伏的群山,看着似乎不多远。张家的那一处山林别院,似乎就该在这一带的山林间了吧? 姜采青忍不住,便掀着帘子问王兆,谁知王兆却笑着说了一句:“望山跑死马,青娘子可不要看着近,像我们这样,走到天黑也到不了山脚的。” 好吧,这马车当真是慢慢悠悠。随行护卫和车夫都知道车上青娘子怀着身孕呢,真不比道旁农夫那老牛车走得快,装孕妇久了,就连姜采青自己也觉着可别颠簸着了,慢慢悠悠挺好。幸好她也不急赶路,全当沿途散心看风景了。 阳光这样明媚,空气中都带着草木的清新,路是土路,山是青山,天空是碧蓝碧蓝一片,这个时代,绝没有一丝工业污染的痕迹,干净得叫人陶醉。反正也不急着赶路,他们就这么优哉游哉,山迎水送,沿途不急不慌地打尖、住宿,到沂州也只三百多里的路程,直到第四天晌午时候,终于来到沂州城外了。 “禀青娘子,再有大半个时辰就该进沂州城了,此处是城外颇有名的乔厨客栈,您看我们是先在此歇息用过午饭,还是进了城再说?” 姜采青纤细的手指掀开车侧的帘子看去,路边果然有一家客栈,跟这年代许多客栈一样,前店后栈,并不是影视剧中常看到的楼房——这古代的生产力和技术,楼房真不是普通人家就能建起来的,尤其在这样一处城郊的路口。靠路边青石灰瓦的三间大屋看着应该是饭店,挂着一杆大大的杏黄镶赭红边的招旗,上头写着大大的三个字:乔家酿。后头一排房屋,估计该是给客人投宿的客栈了。不知怎的,姜采青一下子就想起了武二郎喝的那“三碗不过岗”,略一沉吟,便吩咐道: “进城既然还要半个时辰,便在此处歇脚用饭吧。” 王兆回头做了个手势,随行的护卫们便纷纷下马,先有两个人奔进店里安排去了,其余人拴马的拴马,停车的停车,花罗忙的跳下车来,随手搬了脚凳放好,伸手扶了姜采青下车。 一行人这阵仗,便引的几个路人看过来,见车里下来一个粉衣白裳、穿戴整齐的俏丽丫鬟,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做派,不由地便纷纷盯着车帘子看,猜想着车里该是怎样一位美娇娘。 第49章 才女 只见那车里先是伸出一只戴着羊脂玉镯的纤纤素手,随着竹青色衣袂摆动,脚凳上便先落下一只穿着雪莲色绣缠枝牡丹软缎绣鞋的脚来,随即便听到“噫嘻”一声,那脚——人都说三寸金莲,那只脚足有两三个金莲长了,立刻便有路人指点起来。 “快看快看,竟是个大脚妇人……” 王兆眯眼瞥了那路人一眼,右侧眉梢一挑,也不出言呵斥,只把右手挽起的马鞭往左手掌心一敲,啪的一声脆响,那路人忙闭了嘴,勾着头匆匆走开了。 姜采青双脚稳稳踏在地上,目不斜视,便扶着花罗的手缓步走入店堂。 赶到午饭时候,店堂里便已经有一些人在用饭了,一桌行商模样的,一桌则是几个布衣直缀的书生,另有三两个散客。 见姜采青一行人进来,便有人不经意看了过来,竟看到是一行年轻貌美的女子,两边两个俏丽的丫鬟,中间一位玉色从花绢襦裙,罩着竹青色暗花绫褙子,云髻金钗,端庄妍丽,身后还跟着个穿着讲究的婆子和小丫鬟,这阵仗,分明是富贵人家有些身份的。 这年头少见女子出门,更别说大户人家的女眷了,顿时店堂里的客人眼睛纷纷聚拢过来,姜采青也不忸怩,在王兆引导下只顾款步往里头走,衣裙摆动隐约闪出一双天足来,便又引来各种惊奇的目光。见王兆握着马鞭,恭谨地走在前面,目光掠过,几个书生忙移开眼睛,不好再盯着看了。 出了门才知道,她这天足大脚女竟这样引人瞩目。起先魏妈妈和两个丫鬟还生气来着,见姜采青自已怡泰然自若,理都不理会,两回一过便也不当回事了。 “雅间可空着?”王兆开口道。 “空着空着,客官这边请。” 所谓雅间,其实还是在大堂,只不过几扇木屏风隔出一个独立的空间来,虽然简陋,总好过大堂里人多散乱。王兆便轻车熟路吩咐店家拣拿手的弄三桌饭菜,一桌在雅间,姜采青并魏妈妈和花罗、翠绮坐了吃饭,一桌则在外头,王兆带着十几个护卫、车夫一起用饭。 走菜的功夫,小二先送了一壶茶来,翠绮先给大家倒茶润口,花罗却起身叫小二送了开水,拿了随身带的红枣冰糖给姜采青泡茶。 “这店虽简陋,倒也十分干净。”王兆躬身道,“小的以前跟着六爷,曾来过几回的,这店里的乔厨手艺还不错,尤其炖的一手好鱼,娘子将就用些饭菜,稍事休息,我们再动身进城。” 姜采青点点头,王兆便出了雅间,去外头坐了。 姜采青坐着慢慢喝她的冰糖红枣茶,耳边听着店堂里的谈话。要说大户人家的规矩也是好,王兆带着的那两桌护卫,纷纷端坐喝茶,就没有高声谈笑胡扯的。那几个行商一边斗酒,一边商量着进了城要找哪几家商铺,听口气是贩运干货的。而那桌的几个书生,则正在咬文嚼字地谈论诗词文章。 “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 饭菜很快送来,姜采青才接过花罗递的筷子,忽然听到一个书生高声吟诵起来。他话音一落,同桌的书生纷纷笑道:“李兄怎的错了?枉你自负才高,这唐人王之涣的千古名句,你竟也能读错?” “尔等懂什么!”那姓李的书生说道,“我读得哪里是他的原诗?你竟听不出来,这分明是一首词么?” 同桌几个书生一番讨论说笑,随即那陈书生卖弄地高声继续吟诵道:“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姜采青心中忽然一动,这改出来的词,她听过的。 “噫,李兄果然才子,这诗经你一改,竟真成了一首好词。” “嗟,无知。这哪里是我改的?”那李书生笑道,“这首词,却是一位闺阁才女改的,真真咏絮之才,七巧玲珑啊。” “闺阁女子?嗬,若是真的,这女子当真堪称才女了。”接话的书生语气一转,忽然带着些猥琐嬉笑道:“只是这闺阁女子的诗词,多不外传的,怎的却叫李兄得了来?难不成是红颜知己的相好么?” “胡说,切莫亵渎佳人!”李书生斥道,“我偶然听了来,钦慕不已,你们这些人,可不要亵渎佳人,满口的胡言乱语,大煞风景。” 姜采青放下筷子,忽然没了食欲。 这改出来的词,她真的听过,中学时候,老师当做文学典故讲过。她隐约记得,这词似乎是清代那位名臣才子纪晓岚改的吧?此时此地,怎的竟提前好几百年叫人读了出来?难不成她在这里还有同样穿来的老乡? 或许,是她多心了吧?也或许,这古代真的就有一个闺阁才女,提前纪晓岚几百年改了这首词呢,只是没被留下笔墨记录罢了。 “娘子用饭。”魏妈妈侧身给姜采青舀了碗汤,问道:“娘子想什么呢?” “想……才女。”姜采青一笑,接了汤碗吃饭。 “高门大户人家,女儿读书多得是,裴府的女公子们也都是从小开蒙读书的。”魏妈妈笑道,“要说才女,娘子到了裴家只怕见得不少,只是正经的高门贵女,诗词还真少有外传的。” ****************** 乔厨的鱼炖得果然鲜美,姜采青吃了半碗米饭,又浓浓地喝了一碗鱼汤,搁了筷子。见魏妈妈她们也都搁了筷子,姜采青笑笑问福月道:“福月儿,吃饱了没?” “饱了。”福月笑眯眯答道。 “那我们回马车里歇息一会子吧,这店堂里吵。” 她起身步出雅间,花罗忙过来扶着她,才走回马车,远远便听见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姜采青抬头看去,只见一路尘土,尘土中一骑飞驰而来,后头紧追着几匹马,这前头的马看着眼熟,连带那马上的人都张扬肆意,很快就到近前了。 果然是裴六的那匹黄骠马。这马比一般的马更要高大矫健,竟把后边的随从扔下去一截。马背上的裴六少见的穿了赭红色锦袍,以前见他几回,都是白色锦袍,忽然换了这颜色,果然是鲜衣怒马,十足纨绔范儿。 “驭!”裴六马到近前,一勒马缰,那黄骠马稳稳停住,裴六坐在马背上低头俯视着姜采青,随即又看了看跟着出来的魏妈妈,笑道:“是你们?” “见过六爷。”姜采青福身道,“可真是巧了。” “也不算巧,三哥料到你们也该到了。” “竟是六爷。”魏妈妈惊喜地快步过来,问道:“看样子,六爷这是出城去?” “正是。”裴六道,“魏妈妈也来了?三哥才说你们该到了呢。” “六爷要去哪里?”魏妈妈追问道,说话间裴六的随从跟了上来,仍是长随朱骁和四名护卫。魏妈妈忙说道:“老奴多嘴一句,夫人寿辰快到了,六爷可不要走远了,夫人挂心,三爷数落你,连薛小娘子也要念叨你了。” “魏妈妈改不了唠叨。”裴六笑道,“在家闲着也无事,听说沂川有白鹤,我打算去捉一对白鹤来给母亲做寿礼,才算真正的白鹤献寿不是?” 裴六一边跟魏妈妈说话,一边玩味的目光便在姜采青身上扫过,见她宽大的竹青色直领对襟褙子,也掩不住鼓起的腹部了,便挑眉笑了笑,绕着手里的马鞭,道:“一路辛苦,你们进城去吧,魏妈妈见了三哥就跟他说一声,我顶多两三日就该回来了。” 裴六说完,竟一扬马鞭,黄骠马顿时奔了出去,他身后的随从连忙跟上。 见裴六纵马飞奔而去,姜采青扶着花罗的手上了马车坐好,想了想忽然掀开车帘问魏妈妈道:“魏妈妈,你方才说的薛小娘子是谁?” “薛小娘子么,她本是润州薛家的女儿,跟六爷是自小定亲的。她父亲是老爷的至交好友,做过一任通判,不幸在薛小娘子九岁时候夫妻两个都病死了,她便被接到裴家来养大。” 这样啊,原来看起来纨绔不羁的裴六,家里还一个童养的小媳妇。姜采青便笑道:“原来六爷早就定亲了?” “自小老爷亲口定下的,夫人只生了两个儿子,却没女儿的,薛小娘子从九岁接到裴家,便在夫人身边千娇万贵地养大,便是家中两位庶出的女公子,吃穿用度怕也不及她呢。薛小娘子却也聪慧过人,那样貌才情,琴棋书画,可说是沂州城里找不出第二个了。” 听起来像是幸福版的林妹妹。姜采青便好奇问道:“按说六爷将近弱冠之年,旁人像他这年纪,也该成亲了,既然这样,却怎么还没成亲呢?” “说来话长,六爷今年十九,薛小娘子也十七了,夫人早就说等薛小娘子及笄,就给他们成亲的,可娘子知道的,裴家老太君两年前过世了,这喜事不就要等三年了么。” 姜采青点点头,既然要去裴家,心里便默默记着这些人和事。她想了想又问道:“三爷年长几岁,如今早该娶亲了吧?” “那倒没有。”魏妈妈轻叹道,“三爷的婚事说来不顺当,自小也定下了一门亲事,可是那家的小娘子没成年就夭折了,后来又定了京城刘家的二女儿,谁知刘家早些年获罪免了官,一家子都被发配黔地,早就没了音讯,这亲事也就自动作罢了,这两年夫人也给三爷相看了几家,却各种缘由都没结果。一来二去,三爷也反感了这事,便也不大理会了。” 所以一来二去,那裴三竟弄成个大龄未婚青年了?姜采青隐约记得裴三比裴六年长了四岁,二十有三,搁在古代成亲早的,孩子真能打酱油了。 “夫人总是为这事烦心。三爷这不成婚,你说六爷怎好越过胞兄先成婚了?老奴听说这一回夫人寿辰,虽说在孝期里不能操办,却也邀了沂州城的几家女眷品茶,估计就是为着三爷的亲事了。”魏妈妈絮絮叨叨地说着,“要老奴说,却也真不急。三爷这样的少年才子,十五岁便高中举人的。等出了老太君的孝期,三爷恩科会试,必定一举高中,以三爷那样的人品相貌,便是京城各家的贵女,也要仔细挑着拣的呢。” 姜采青对裴三的事并不感兴趣,裴三将来就算做个奸臣也不意外。不知怎的,她倒对那位薛小娘子有些兴趣的,便问道:“听魏妈妈说那薛小娘子,必定是个才女了?” “那是自然。”魏妈妈笑道,“不光薛小娘子,裴家这样的人家,就连近身的丫鬟也认得字的。” 第50章 裴府 休息过后,马车慢悠悠进了沂州城,一路人声熙熙攘攘,姜采青小心掀开车帘子看去,路边茶寮酒肆,各种商铺,十分热闹繁花。马车拐过一道青石铺成的大街,便望见一道朱漆铜环的大门,王兆前边带路,马车稳稳停在门前。 守门的两名家仆一见王兆,便扬声问候了一句,王兆忙下了马,叫人进去通报。姜采青冷眼看着,这门虽说气派,却是朝西开着的,分明不是正门。想起那林妹妹进贾府的时候,正门不开,也是走角门的。而眼前这道门,估计就是裴府的侧门了。 姜采青在马车上稍稍等了等,很快就有两名穿戴整齐的婆子出来,殷勤地搬了脚凳请她下车。魏妈妈也从后头的马车下来,扶姜采青下了车,簇拥着她往里头走去。 姜采青本以为这么一大片宅邸,要走老远的,穿过一条备弄,经过一道曲折的抄手游廊,两个婆子便领她进了一处院落。这院落布局跟张家的后院倒有些相似,正房连着个小花厅,一进门,两个婆子就退下去了,一名穿杏红比甲的大丫鬟迎了上来,福身一礼,笑道:“可算是来了,夫人这两日一直念叨呢。” “魏妈妈一向都好?” “都好。”魏妈妈笑道,“看我这老婆子,本来都跟夫人告辞回家养老的了,没成想今日陪着青娘子又回来一趟。” “夫人这几日听说青娘子要来拜寿,可高兴了呢。” 那丫鬟说这着话,引着姜采青进了小花厅,一位中年夫人正端坐屋里,见姜采青进来,便释然而笑。姜采青知道这便是张官人的姑母张氏了。只见她穿一身 沉香色阔袖敞襟褙子,领上绣着缠枝宝相花,梳着正髻,只插着两支白玉钗,戴着松绿绣莲花纹样的抹额,手腕上一串上好的沉香念珠,虽说衣料首饰样样贵重,却是十分家常的打扮。 “见过夫人。”姜采青放开花罗的扶持,恭谨地福身一礼。作为妾室的身份,她却不能称呼一声姑母的。 张氏忙抬手道:“自家人不要多礼,你这双身子多不方便。福莲,赶紧扶她坐下。” 张氏身后一名穿鹅黄比甲的大丫鬟忙端了绣凳过来,请姜采青坐下。魏妈妈忙也过来见了礼,张氏见了魏妈妈十分欢喜,又拉着姜采青问了几句,无非是她们一路上的行程之类。 “是叫采青的吧?” 姜采青忙点头称是。 “我记得有七个多月了吧。” “七个月了。” “菩萨保佑,看着你这样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张氏道,“你这孩子也真是,这路途遥远的,非得来给我拜什么寿,你怀着身孕呢,这可是张家唯一的血脉了,我本不想你来的,谨儿却说你来了也好,沂州有时家的郎中在,倒比乡下地方强。” 裴姜采青这么一听,心知果然是裴三的招数。姜采青闻言笑笑,只说谢夫人关心了。丫鬟端了茶来,张氏却又说姜采青饮茶不好,专门吩咐丫鬟去泡些花露来。 ****************** “母亲,是客人来到了么?” 随着一个娇脆的声音,一名美貌的少女笑语盈盈走了进来。姜采青一打量,见那女子当真是明眸皓齿,娇美动人,穿一身石榴红的襦裙,别致的云髻上插着一支红珊瑚珠的步摇,随着她一双金莲移动,那红珊瑚珠串便摇曳生姿,更给她的美貌添了几分风情。 这是那位倍受宠爱的薛小娘子?还是裴家的哪位庶女?姜采青拿不准的原因在于这女子的称呼,按说薛家小娘子虽是裴六自幼订了亲的,却没正经过门成婚,不该叫张氏“母亲”。 她正琢磨着呢,那女子一双眸子落在她身上,便眉眼弯弯地抿嘴一笑,道:“这就是母亲娘家那位怀孕的姜姨娘了?却不想竟这样年轻。” “可不就是她,非得来给我拜寿。”张氏笑道,“婉华,她刚来,必定要在府里住些时日的,你可多照应她。” “知道了,母亲看重的娘家人,我可不得好生陪陪。”那女子笑着,便挨在张氏身边坐下,拉着张氏撒娇起来。“母亲,迟哥哥又跑出去野了。好不容易他在府中几日,却总是呆不住,都不肯陪我。” “裴谨”是裴三正经的名字,而裴六因为是老幺,老来子,便取名叫裴迟。眼前这明艳动人的美丽女子还真是那位跟裴六定亲的薛婉华,听她一口一个母亲,跟张氏这亲热的样子,竟跟亲生母女似的。 “真不知那孩子怎生的这副性子,他要能跟他三哥似的多好。”张氏说道,“婉华,你也多劝劝他,好歹收一收他的性子,读书上进求个功名,我也好放心。裴家的子孙,哪个到他这年纪还这样不思进取的?” “他总喜欢舞刀弄枪,哪里能耐得住性子读书?总往外跑,莫不是外头有什么红颜知己了吧?”薛婉华噘嘴道。 “别胡说,除了你,你何时见迟儿有耐性跟哪个女孩儿说话了?”张氏笑着拿手指戳薛婉华的额头。 “就算在家也不多陪我,这回我可不理他了。” 这两人亲亲热热地说话,姜采青坐在一旁便默默无聊。 “百人百脾性,六爷不肯读书,舞刀弄枪却是学得快。”魏妈妈一旁插嘴给裴六辩解,“夫人也别太操心,您身子才好些。六爷那脾性,就算不读书求功名,说不定也能从军报国,建功立业的。” “军中辛苦,我可不希望他从军报国。魏妈妈可不知道,当朝太平盛世,一向重文不重武的。” “母亲说的正是。裴家书香世家,三哥是少年的举人,若不是祖母孝期,早该高中状元了,迟哥哥哪能从军做个武夫。”薛婉华说道。随即又转了话题,拉着张氏叫她看自己新绣的蝴蝶穿花的荷包。 张氏一转头,看到姜采青无聊枯坐,才发觉竟冷落了这刚来的客人,忙吩咐道:“瞧瞧我,只顾跟婉华说话了。采青,你远路来必定是劳累了,我早已叫人收拾了一处院子,叫福莲带你先去安顿歇息一下,晚间来陪我一起用饭吧。” 姜采青听了这话倒十分乐意,忙告辞了出来,跟着大丫鬟福莲出了张氏的院子往后头走,穿过一条竹林小径,便拐进了一个小院落。院子不大,院里堆了一座小巧的假山,围着假山种了些花草藤蔓,这春日里花草繁茂,整个院子十分清幽雅致。 福莲推开门,屋里迎出来两名穿青绿衫子的丫鬟,不过十三四岁,忙过来给姜采青见礼。福莲便介绍说,两名丫鬟一个叫芳草,一个叫芳蕊,本来是张氏身边伺候,张氏拨来服侍姜采青的。 “怕青娘子地方不熟悉。”福莲笑道,一转头见魏妈妈跟着,忙又赔笑道:“魏妈妈自然是最熟悉府里的,凡事自然有魏妈妈,这两个丫鬟,专来给青娘子粗使唤的。夫人吩咐了务必伺候好青娘子,青娘子且看看还少了什么,奴婢赶紧去办。” “不缺什么,多谢夫人了。” 姜采青微笑一颔首,花罗忙从掏出一个荷包递过去,荷包里装的早准备好的梅花银锞子,福莲也不多说,大方道谢后便接了过去,手中一捏,便知道荷包的分量,福莲随即笑道:“多谢青娘子了,青娘子客气,有事只管吩咐奴婢就是了。” 花罗便又拿了几个荷包打赏指派来服侍的芳草、芳蕊,连同两个粗使的婆子也赏了,穷家富路,何况张家可说不上穷,姜采青赏的大方,丫鬟婆子便纷纷欣喜道谢。 福莲告退出去,姜采青才得以打量这屋子。迎门放着一张红檀雕花的方桌,桌上一个花卉云纹的青瓷经瓶,瓶中插了几枝初开的桃花,姜采青虽不懂瓷器,却也看得出这经瓶釉色如玉,花纹精美,想必是上好的名窑,经瓶明代以后称为梅瓶,用来插桃花是极好看的,只是跟这青瓷的底色有些不搭了。 内侧一道红檀雕富贵牡丹的屏风隔开,放着一张架子床,杏黄帷幔,象牙雕花的帐钩,垂着银红流苏。同样红檀木质的梳妆台,上头竟还放了两个螺钿妆盒。这屋子处处透着富贵,东西都是上好的,却正如那插着桃花的经瓶一样,并不是十分用心。 试想在裴家的丫鬟仆妇眼里,她不过是一个乡下土财主家的妾室,因为怀了身孕叫张氏夫人高看一眼罢了,也难怪下人们并不用心。姜采青玩味地笑笑,横竖她也没打算在这裴府多呆。 “娘子赶紧歇歇。”魏妈妈给姜采青倒了一盏枣茶,安慰地说道:“这屋里用的摆的,想必都是夫人吩咐的,夫人对娘子当真看重。” 姜采青点头笑笑,便低头喝茶,魏妈妈继续说道:“薛小娘子就是这样,娘子慢慢就知道了,兴许是从小没了爹娘的缘故,性子却是个要强的,也总喜欢腻着夫人,生怕夫人叫谁抢了去似的,娘子别在意。” “我在意什么。”姜采青笑道,“等夫人寿辰一过,我们就离开另寻住处,横竖是来做客的,谁还管旁的事。 ****************** 晚饭前张氏使唤了福莲来请,姜采青拾掇了一下来到张氏屋里,薛婉华也在,丫鬟才摆上了饭菜,便有小丫鬟通报三爷来了。 裴三穿着青玉色直缀,束着冠带,进来忙给张氏请安。薛婉华笑道:“三哥来的真不巧,张家的客人在,夫人留了她一起用饭呢,三哥今晚恐怕是不能蹭饭了。” 姜采青在裴三进来时起身福了一福,便安静坐在一旁,听了这话自然也不开口。古代男女七岁不同席,像她跟裴三的身份,坐在一桌吃饭是不合礼数的。裴三却没搭这话,看了姜采青一眼,开口道:“我刚回府,才听说你们到了,一路上可还顺利?” “托夫人和三爷的福,路上倒还顺利。” 裴三颔首,转向张氏道:“那孩儿便先告退了。” “采青自家亲戚,也不是外人,你且留一留,母亲有话跟你说。”张氏叫住了裴三,问道:“你知道的,我的寿辰本不打算操办的,便只请了这沂州几家的内眷来聚一聚。母亲的心思,你是清楚的,王家的四娘,周家的七娘、九娘,当日都会来,我听说周家那九娘子年方十四,生的花容月貌,抚的一手好琴,最合母亲的心意了。你心中有数,可不要再躲开了。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为母挑媳妇,必定是想挑个你自己满意的,等你亲眼看上一看,你看得上母亲再去托媒。” “孩儿听母亲的,必定不躲。”裴三笑道,“母亲的寿辰,孩儿哪能躲着?只是人家的小娘子才十三四岁,半大孩儿,母亲可不要太刻意了,反弄得尴尬。” 第51章 娇娘 裴三走后,姜采青在张氏那里用了晚饭,饭后坐着说了会子话,才告辞了出来。魏妈妈扶着她慢悠悠穿花木小径,过了一小片竹林便是她暂住的院子。 月色中不远处站着个颀长的身影,姜采青认出来是裴三,独自一人,身边也没有长随小厮,看那样子,他竟像是专门在这里等她的。姜采青扶着魏妈妈的手臂,不慌不忙走过去,微微低头见礼道:“三爷安好。” “到这里可还适应?”裴三开口问道,“魏妈妈是府中的老人,有什么事情,你只管和她直说。” “谢三爷,我一切都好。” “那就好。你安心住下,这几日我自会安排妥当,母亲寿辰之后你便可留在沂州待产,若是嫌府中拘束,城外倒有一处别院,你不妨搬去,还能清静自在些。” “三爷想的周全。”姜采青说道。想想她那棉布生意势头正好,这会子正等着用现银,既然裴三主动提供别院,她也不必急着买一处房屋了。 “这府里都是些人精,不比张家,你这几日在府中小心着些,若有什么事情,便叫魏妈妈来告知我。” “知道了,多谢三爷,我自会一切小心。” 姜采青总觉着她和裴三的相处模式有些像boss和员工,老板张嘴吩咐,小员工老实照办就是了。 看着月色下姜采青的身形,纤瘦的身形却腰腹却分明隆起,却分明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模样,裴三竟无声地叹道:“也是难为你了。此事过后,我允诺你的,必定作数。” “三爷且放心,我承诺三爷的,也必定作数。” 姜采青微一欠身,便款步从裴三身边走过,径直往自己住的院子去了。裴三略站了站,看着她进了院门,才转身离开。 他们离开之后,竹林后边转出一对主仆,竟是那薛小娘子,她盯着裴三离去的方向看了看,低声对身边的丫鬟说道:“薜荔,竟真的是三哥,这么晚了,他竟然和那姜氏私下里见面?你可听见他们说什么了么?” “听得不清呀。”薜荔接口道,“三爷的事奴婢可不敢乱说,兴许就是遇上了说几句话罢了。” “三哥是什么样人?那姜氏又是什么身份?就算碰巧遇上了,这两人也不该私下在这里说话的。”薛婉华沉吟道,“还真看不出啊,这姜氏也不是一般人呢。” “一个小户人家的妾罢了,能有什么不一般的?小娘子理会她做什么。” “这府里的事,哪一样能大意的?”薛婉华摇摇头说,“这姜氏挺着个大肚子,身份低贱,不说她倒也罢了,母亲今晚那些话,分明是要给三哥定亲,听说那周家的九娘生得十分美丽,年岁竟比我还小两岁,这事若成了,往后做了妯娌,我却还要叫她一声三嫂,这不是打我的脸么。” “八字没一撇,也未必就成了。”薜荔忙说道。 薛婉华低头沉吟,半晌才轻叹一声,思虑重重。她这样孤女一个,寄人篱下就够倒霉的了,连将来的妯娌都要担心!可惜裴迟就是个不上进的,像裴三这样的,将来少不了身居高位,封妻荫子,再娶个有家世有才貌的妻子,她将来在妯娌里头还抬得起头来吗? “未必的事,小娘子也不必烦恼。”薜荔见她郁郁不乐,便好生劝道:“三爷是什么样人?就算那周家九娘再怎么好,三爷还未必看得上她呢。三爷若看不上,便是夫人也不能左右的。再说了,论起沂州城里的闺秀,小娘子你琴棋书画哪一样不是顶好的?夫人对你一向捧在心尖上,就算将来妯娌相处,必定也还是偏心宠你的。” 薛婉华却没答言,月色中却满腹心事。 ****************** 在裴府一住五六日,期间裴三又带着时宗玉来了一回,这回倒没让她再喝苦药,却给了一堆药丸——横竖还是要吃药,为了以防万一,调理脉息身体的药还是得坚持吃。 姜采青自打进了裴府,便深居简出,铭记着言多必失,低调行事,除了张氏和那薛小娘子,便很少见到旁的人。只知道左右相邻不远的两处院子,一个住着那薛小娘子,一个住着裴家大爷和正室娘子。 裴家大爷的正室姓陈,一早去张氏屋里请安,姜采青遇见过一回,却是个寡言少语,忧郁落寞的少妇。这府里的情形也瞒不了谁,裴家大爷听说有神童之名,三四岁就读书上学,却不幸从小是个药罐子,娘胎里带来的先天不足,本来似乎还好些的,谁知成婚后不光没见好,身子却便一日日垮下去了。 姜采青私下里琢磨,既然说是胎带,裴家大爷怕是有些先天心脏不好的毛病,男人心脏不好么,现代人基本都懂的,怕什么?怕那事儿。娶妻成婚之后,厮守着如花似玉的娇妻,越怕咸越吃盐,也就一日比一日身子差,这成婚没两年,天天上好的药材吊着,如今竟连院门都不出了。 张氏是继室,而裴家大爷是前夫人生下的嫡长子,这张氏也是个聪明的,对裴大这个嫡长子是敬着供着,叫人挑不出毛病来,裴家是重规矩的人家,张氏拿捏嫡长子也没用,更重要的,裴大那破败的身子,府中上下心里都有数,裴家二爷只是个庶子,这家业继承早晚都是裴三的。 裴家的几个庶子姜采青没见过,便是偶尔遇见,按礼俗也早早有人提醒她回避了。裴府的两位庶出女儿姜采青都见过了,没说上话,就是两个深闺养大的小娘子罢了,八娘裴珍不足十岁,七娘裴敏也才十三,听说张氏已经开始给她相看人家了。嫡母拿捏庶女那样的戏码其实很愚蠢,裴家这样的大家族,庶女无非是一份嫁妆,嫁的不好说不定拖累家族,嫁得好了,反倒能给家族带来助益,精明如张氏,便也十分尽心地要给庶女物色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再说那薛小娘子,在府里当真是受宠的,用魏妈妈的话说,这薛婉华伶俐讨喜,小嘴尤也甜,张氏深宅后院的寂寞,薛婉华整日陪着张氏,一张小嘴把张氏哄得不亦乐乎,不光张氏宠她,就连裴三、裴六,也都是从小长大的,情分自然不差,裴三和裴六分明是把薛婉华当做妹妹养大的。 叫姜采青看,世间许多事,就坏在这情分二字上。 她这日用了饭,便由花罗扶着出门散步,慢悠悠便绕到后头的园子去了,园子里遍植花木,桃花开得正艳,花丛掩映中有一座四角的凉亭,老远便看到一抹娇艳似火的颜色,薛小娘子一身绯红襦裙,腰身纤细,眉目如画,正巧笑倩兮地拉着裴三说话。 裴三当日穿了件牙白直缀,玉色冠巾,显得格外清俊贵气,他微微低着头,神情温和地听着薛婉华说话。花好人昳丽,看着竟相得益彰,十分的养眼。据说这位也是很忙的,读书进学,交朋会友,平日里少见他,今日竟难得在后园子出现,还得闲陪薛小娘子说话。 魏妈妈提过的,薛婉华自小在裴家养大,跟裴三亲昵随意些倒也正常,可瞧见薛婉华拉着裴三衣袖巧笑倩兮的样子,竟叫人莫名觉着别扭,这两人若是兄妹倒也罢了,却偏偏该是大伯子和小婶子的关系。姜采青当下便留了个心眼儿,忙拉着花罗转身往别处去了。 裴六是四日后回来的,竟真的捉了一对白鹤回来,送到园子里喂养着。张氏得了小儿子的“白鹤献寿”,十分高兴,吩咐人小心着意养着那白鹤,当天就在后园子里用木头建起了围栏,把一个半亩左右的莲池围成了“鹤园”,又特意叫人装饰布置一番,在池边凉亭摆了香茶、果子,寿辰当日便请了来道贺的城中各府的女眷们来后园赏鹤。 对比那些贵家女眷来说,姜采青这低门小户的妾室身份,又抱着个肚子,即便旁人不说,她自己心里还是清楚的,自然不会跑来出风头,寿辰当日她早早将带来的刻丝花鸟插屏和一对红玉的福寿碗送给张氏,便低调躲在一边清闲。 既是没有大操办,请的人便不多,就只是城内几家有头有脸的夫人来的,其实张氏这回的寿辰,家家心中也有些数,各自都带了家中的小娘子。大家先坐在花厅说说话,寒暄说笑一番,张氏随即便请了夫人和小娘子们去后园赏鹤。一行人移步后园,便纷纷夸那景儿好,花儿好,尤其把那白鹤夸了一大堆好话。 姜采青一旁看着,日前张氏说的那周家的九娘当真漂亮,穿一件粉红杭罗的飘逸衫裙,罩着鹅黄的短褙子,春光中显得格外娇美亮眼。虽然才十四岁,太青涩了,身量还没长开呢,那大家闺秀的做派却有模有样,矜持贵气,行止得宜。 魏妈妈便悄声在姜采青耳边说,那周家九娘是周家受宠的嫡女,人生的娇美,闺名就叫做娇容的,反观她一起的周家七娘,贵妾所出的,气质样貌便差了,不及九娘貌美就罢了,整个人也不自觉露出几分娇怯,难怪张氏看上的是周家九娘呢。 薛婉华当日穿了一身杏黄云罗上襦,系着桃红云罗百褶裙,外头罩了件轻容纱的外裳,俏丽的双垂鬟上插着一支紫金串珠步摇,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气质,再精心一包装,七分颜色更添三分,足以比得过各家来的小娘子了。薛婉华眼睛自然也围着来的小娘子们转悠,盯着周家九娘桃花一样的小脸看了看,眸光里便多了些隐晦,这周家九娘,颜色样貌不比她差,家世背景却比她一个孤女高出太多了。 按着张氏的嘱咐,薛婉华便着意招呼各家小娘子,笑语彦彦,应对有度,分明是一副主人家的做派。 这种贵女云集别苗头,名为寿宴实为相亲的场景,姜采青原先也只在小说里看,如今置身其中,一旁看着真觉得挺有趣的。 张氏分明是满意周家九娘的,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子话,又问了平日喜欢什么,读的什么书,周家九娘便一一回答了,只说自己平日跟着兄长们读书,不必读书时,便绣花抚琴,也会画几笔水墨。张氏又问她平日里都读什么书,周家九娘便说近日读班婕妤的《女戒》。 十分标准的贵家女子。 在场的女眷们哪个也不傻,周家九娘分明是有心讨张氏的喜欢。这可难怪,裴家的门第在沂州城里必定是头一家,加上裴三这身份相貌,才华前程没得挑剔,她周家真真是走了好运。若不是裴三几回回亲事不顺,只怕张氏还看不上她呢。 张氏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悄悄跟丫鬟使了个眼色,按她原本交代过的,裴三早该到这园子里来了,怎的竟还没来?福莲会意,便悄悄转身要去寻裴三的时候,裴三和裴六两兄弟并肩往这边来了。 第52章 同乡 “禀夫人,三爷和六爷来了。” 张氏看了一眼不远处长身而立的两个儿子,因是张氏寿辰,兄弟两个今日都穿了赭红的锦袍,并肩站着,裴三俊逸内敛,裴六轩昂洒脱,当真是风采神秀,格外出众。张氏不禁心满意足地一笑,故意扬声对丫鬟说道: “既是他两个来了,这也没有旁人,都是世交,也不必拘泥那些虚礼,就不要回避了,叫他两个过来给几位夫人见礼才是。” 裴三和裴六并肩走了过来,站在凉亭外,先给张氏请了安,又恭祝母亲福寿安康。张氏便指着几位夫人一一介绍,裴三和裴六也都一一作揖见礼。 瞥见旁边那几个小娘子娇羞低头却忍不住眼梢暗觑的模样,张氏笑笑说道:“今日倒来了好几位小娘子,无非世家兄妹,没什么好拘礼的,你两个也见一见。”便指着介绍道:“这是王知州家的四娘,这是赵少尹家的二娘,这是方家的小娘子,那边两姐妹,穿绿的是周家七娘,穿鹅黄衣裳的是周家九娘。” 裴三眸光端正,在张氏介绍的时候,便只是客气有礼的颔首,几步之遥微微躬身一揖,慌得几位小娘子面色羞红,忙袅袅地福身回礼。 倒是裴六特意多瞟了那周家九娘一眼,只一瞧,便不失礼地移开目光,却恰好对上一旁静坐的姜采青,见她眼中一抹玩味看戏的神情,裴六微微勾起嘴角一笑,拉着裴三依礼去下首坐了。 “三哥哥,迟哥哥,你两个怎的才来?”薛婉华忽然噗嗤笑道,“三哥哥,你再不来,只怕人家要等急了。” 她这话一出,几位小娘子不禁有些羞臊了,尤其那周家九娘,一张娇嫩粉白的小脸便染了一层胭脂色。张氏不禁指着薛婉华笑骂道:“你这孩子,可叫我惯坏了,顺嘴往外说话。” “母亲,人家说的错了么?”薛婉华面上十分无辜,俏皮地问道:“母亲,我是真的盼着三哥赶紧来的呀,三哥和迟哥哥不来拜寿,您还不得生气?” 她这话说的刁巧,此“人家”彼“人家”混做一处,打趣调笑了那几个小娘子一通,却轻松刁滑地一推干净了。 “你这张可恼的嘴!”张氏笑着指了薛婉华一指头,说道:“今日好歹是我的生辰,你也该招呼几位小娘子好生地玩,不帮我待好客人,净在这里卖弄你这张巧嘴了。” “薛小娘子的性子却也活泼可爱。”一旁周夫人忙说道,“既是夫人寿辰,她们这些个晚辈来都来了,不如叫她们各人弄个心思给夫人贺寿可好?” 众人一听,当着裴三的面,周夫人这分明是想让自家女儿展示才艺了。张氏看了裴三一眼,见他端坐那里神情有些无聊,也不言语,却还是耐心坐着的,张氏忙笑道:“这提议好,听说几位小娘子堪称才女,不拘什么心思我都欢喜。” 这么一说,各家小娘子们便都行动起来,赵家小娘子和王家四娘一个写字儿,一个画画,就着眼前的景儿,很快合作了一幅松鹤延年图,张氏夸了几句,便叫人拿下去好生装裱起来。 周家七娘送的是自己绣的抹额,绣工倒也不错,周家九娘早听说琴艺十分好,自然是抚琴了。 姜采青不懂古琴,但听着那琴音舒缓清越,真觉得舒服悦耳,心里给了个好评。琴音一落,便又迎来一片夸赞。姜采青有心看了一眼裴家兄弟两个,只见那两位爷端坐一旁,面上微微带着客气的笑意,却并不多话,裴三装斯文矜贵也就罢了,连裴六都端着一副恭谨有礼贵公子的做派,还真是会装,书香世家的家教果然不是没用的。 薛婉华却忽然开口道:“周家九娘果然琴艺高超,不愧从名师学琴多年的。一时倒听得我也手痒了。” “你倒是手痒了?”张氏笑道,“莫不是你也要想抚琴?平日里见你写字吟诗的多,几时都没练琴了?” 张氏这些话听着是打趣薛婉华,却分明透着喜爱,薛婉华心里知道张氏宠着她,便笑道:“周家小娘子抚琴,我也抚琴,岂不是东施效颦了?不如我变个样儿,给母亲弹一曲筝吧。” 她说完,很快便有丫鬟送了一架古朴的黑檀的筝来,薛婉华熟练的动手调音,素手一挥,轻快悠扬的曲子便流泻出来,宛如山涧清泉淙淙流淌,又像是一串串珠子洒落在玉盘上,那曲子听着,竟叫姜采青精神一震。 一曲终了,几位夫人自然纷纷赞叹一番,周家九娘惊讶地问道:“薛家姐姐弹的是什么曲子?奴家竟不曾听过的。” “见笑了。”薛婉华笑吟吟说道,“这不过是我为了给母亲贺寿,自己谱的曲。这几日才写好呢,今日便在此给母亲弹奏,竟还有些生疏的,还请各位夫人和女公子多多指教。” “这曲子真是美妙。早听说薛小娘子最擅长作诗填词,文采过人的,不想薛小娘子竟还会谱曲,真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我们今日当真有耳福了。” 这曲子……的确好啊。姜采青此刻心中真是翻江倒海,她用力攥了下手,指甲掐到自己手心,竟觉得手指尖有些发抖。 方才那曲子刚一响起,她心里便猛地一震,这曲调旋律不能再熟悉了,熟悉到反胃的程度,好像叫《荷塘月色》是吧,一首老歌。穿来这里之前,暑假里每天晚上天不黑,就会在她家楼下的小广场准时响起,一群老太太便随着乐曲跳起广场舞,曲子倒不难听,就是那高音喇叭每每吵得人头疼烦躁…… 而薛婉华像是记得不太准,或者是改成筝曲故意而为之,有个别地方调子变了些,可那样熟悉的旋律,曾经每天晚上通过高音喇叭轰炸她几个小时,那是她大学时回家过暑假最不愉快的记忆了。 老乡? 都说他乡遇故知,遇故知的心情却这样的震惊复杂。既然是老乡,是不是该抱头相认?相认之后呢?两个穿越女联手大杀四方?姜采青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同为穿越女,想想自己混的这般境地,再看看薛婉华锦衣华服、笑靥如花的模样,真不知该作何感想了。 她这边满腹思绪,那边薛婉华正依偎在张氏身边,娇笑着问道:“母亲可是喜欢这曲子么?母亲若喜欢,也不枉我这几日反复推敲谱曲了,这曲子欢快,就是专为母亲祝寿而谱写的,祝愿母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喜欢,喜欢的。”张氏连连笑道,“哪有不喜欢的,我也不懂曲,就是觉着听得入耳,周家九娘的琴曲和婉华的筝曲都是极好听的,听着都喜欢的很,我今日这寿辰真算过得欢喜了。” 张氏这恐怕是怕薛婉华盖住了周家九娘的风头,从待客之道来说,薛婉华算是裴家人了,周九娘来到是客,自家人压着客人出风头当真不好,再者,今日这寿辰可不是只管听曲的,那周九娘是张氏看重的儿媳人选,也不好冷落了,自当多夸赞几句。 张氏这一说,周九娘忙福身道:“夫人喜欢就好,夫人也莫客气,不妨唤奴家的闺名娇容。” “娇容,这名儿跟人一样,可是个端庄秀慧的小娘子。”张氏这会子留心旁边儿子的脸色,见裴三端坐一旁,面上一片温润有礼的笑意,估摸着儿子这是不讨厌周九娘了?便招手叫那周九娘坐到她身边说话。 薛婉华听着张氏跟周九娘说笑,心中有些不悦,忽然扬眉对裴三裴六笑道:“三哥,迟哥哥,你们可喜欢我这新谱的筝曲?” “你费心专为母亲谱的曲子,我和三哥自是喜欢的。”裴六答道。 裴三却没开口,只微笑着对薛婉华点了点头,示意她这曲子不错。他坐在张氏下首左边,那周九娘挨着薛婉华坐在张氏身旁,一双水盈盈的眼睛不自觉的就往他身上看,等裴三注意到看过来,又连忙面带羞色地移开。裴三顿了顿,站起来躬身对张氏道: “母亲和各位夫人赏景叙话,孩儿和六弟便先告退了。” “你且去吧。”张氏微一抬手,有心说道:“母亲知道你平日里学业忙碌,就先回去吧。” ****************** 裴三和裴六走后,姜采青便悄悄禀了张氏,借口身体倦乏,也先告退,回了自己暂住的小院。今日的事,她得回去好好消化消化。 “你这身子可不比旁人,快回去歇息吧。”张氏忙说道,又嘱咐魏妈妈小心伺候着。 姜采青由魏妈妈和花罗陪着,一路回到屋子,翠绮忙迎了上来,殷勤扶她去软塌上坐了,又倒了新冲的花蜜茶来。姜采青捧着茶,暖暖喝了几口,真觉得应付这半天有些累了。看来这些世家高门的贵女,整日端着一副矜贵完美的模样,也不轻松。她懒懒地舒了一口气,有心留下魏妈妈说话。 “魏妈妈,我今日看着那薛小娘子,不光颜色生的美,当真还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她父母是怎么过世的?竟留下她一个孤女,想想也是可怜,幸好有夫人庇佑。” “可不是吗,薛小娘子本是润州人氏,她父亲跟我们家老爷同科进士,至交的好友,九岁时她父亲外放蜀地为官,她随父母从京城往蜀地去赴任,路上时疫爆发,她父母竟都染了疫病死了,撇下她一个小女娃孤苦无依,薛小娘子命大,听说本来都要埋了的,奄奄一息竟又活过来了,叫朝廷派去疫区赈灾的太医诊治后带了回来。因家中没了至近亲戚,薛小娘子年岁小却也十分聪慧,自己跟太医说是裴家亲眷,便被送到裴家来了。” 姜采青听了暗暗思忖,看来薛婉华也是魂穿来的了,那原主恐怕是疫病死了的,她却因为某种机缘穿了来,从她自称是裴家亲眷这一点,估计她还有原主的记忆。姜采青不禁有些郁闷,凭什么唯独她穿来就没保留原主的记忆? “娘子可不知道,薛小娘子初到裴家时,本来也才九岁么,染过疫病差点死了的,弄得又瘦又小,却仍旧行至有礼,乖巧伶俐,看着煞是叫人怜爱,老爷发了话叫夫人收留抚养,咱们夫人是个心善的,怜她孤苦飘零,便格外疼爱她,当真是视如己出,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亲自教养,自她来到裴家,吃穿用度样样都是最好的,却养得她有些要强的心性了。” 第53章 愤恨 裴三和裴六兄弟两个一同离开后园,转过一片月季花林,离得远了些,裴六便耐不住笑笑问裴三道:“三哥看得怎样了?可还喜欢?” 裴三只瞟了他一眼,没搭理。裴六则继续笑道:“三哥可得早拿主意,我看这一回,母亲可是十分上心的。” “我能拿什么主意?”裴三淡漠说道,“裴家这样的人家,结亲的无非就是门当户对的深闺女子,无非是才貌不差、恭谨本分,父亲母亲考量好了就行了,于我横竖也没什么不同。” “怎的会不同呢.,我看那周家九娘生的倒是好颜色,她的琴音虽说空洞了些,养在深闺年岁又小,已经算是弹的不错了,若说性情么……”裴六说着揶揄一笑,忽然换了戏谑语气道:“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儿,等三哥娶回家来,晚间无事搂在被窝里哄着,就按着三哥自己的喜好,好生教养便是了。” 这说的什么混话!裴三没好气地瞪了裴六一眼,加快脚步往前走,裴六忙紧两步赶上兄长,嬉皮笑脸地赔不是道:“三哥别恼嘛,说笑两句也不行?为弟说的倒是真心话,看这些个贵家女子性情确无趣,然而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心性也还未定呢,三哥若是愿意花些心思调.教,也还是可以养成的。” 语气倒是真诚,可越说越不像话了,说的好像他有某种羞耻的特殊嗜好似的。裴三想想自己“二十有三”的高龄,若定下周家这门亲事,年底出了孝大约就要成婚了,娶回一个十三四岁、年幼青嫩的小女娃儿……裴三不由得心中烦闷,随即泛起一种深深的无奈之感。 裴家这样的家世,门当户对的贵家女子十三四岁就该订了亲,甚至等不到及笄便成婚了,他去哪里找一个跟他年岁相当、情投意合的女子?偏偏他还不能再拖,胞弟已经十九了,薛婉华也已经十七了,这年纪不论官宦人家还是民间百姓,都算是大龄的了。若不是祖母孝期拖延,两人早该成亲,他这个胞兄再不赶紧定下一门亲事,赶紧成亲,岂不要挡着胞弟和薛婉华的婚事了? 眼下定下一门合适的亲事,三媒六聘一样样走完,出了祖母孝期正好成婚,那时候胞弟年及二十,薛婉华十八,紧赶着给他两个拜堂成亲……所以,他哪来的选择?横竖他能娶的无非是中规中矩、了无意趣的贵家少女,夫妻相敬如宾,恪守本分,作为一个肩负家族责任的世家子弟,一辈子也就那么过去了,随便娶了谁还不都一样! 周家的亲事,母亲既然上心,叫她提媒定下就是了。如今在祖母孝期,其他重要礼仪等满孝一并再办吧。 “你倒是有闲情打趣三哥了?”裴三想到这儿,没好气地拍了下裴六,说道:“你倒是现成一个薛家妹妹,守着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可不是有闲情拿三哥说笑么。是不是急着催我娶亲,你好赶紧把人娶回你屋里去?” “三哥,冤枉啊,我可没这心思……”裴六忙辩白道,“三哥别生气,你心里该知道的,要是能行,我巴不得眼下跟你换一换呢,也省得她整日嫌我不思进取,整日在我耳边唠叨什么读书功名。我们裴家,最不缺的就是读书功名了,旁人糊涂,三哥你还不一心的明白么?” “我们裴家,是不缺读书功名,可惜那些人总不明白。”裴三一声轻叹,伸手拉着胞弟的胳膊道:“别说这些无趣的事情了,今日母亲寿辰,父亲也在前厅有事,你我正好觑个空儿,把酒对月好好松快一回。” 兄弟两个边说着相携去了小书房。这小书房在裴三所居院子的旁边,清静幽雅,兄弟两个住得近,挨着的就是裴六的院子了。裴家这样的人家,前院自然有专门的大书房,也有族学,而这花木幽静的小书房,则是裴三和裴六平日里读书进学用的了。 ****************** 姜采青为着薛婉华的事儿想了半天,躺在软榻上竟不知不觉睡着了。春困秋乏,她竟睡了一下午,晚饭前张氏打发了人来叫她一起去用晚饭。姜采青抱着肚子慢吞吞来到时,便看到薛婉华已经早到了,裴家大爷的正妻陈氏,还有裴家二爷的正妻刘氏、以及庶女裴珍、裴敏也都打扮齐整地来到了。 张氏的膳食偏于清淡,她又喜用瓜果素菜,时常吃斋的,姜采青这样无肉不欢的口味,跟她一起用饭便有些不习惯。然而今天张氏的饭桌上竟摆了满满一桌子,各式荤素菜肴,十分精致丰盛。 裴家的饮食在姜采青看来,除了格外精致,就连碟子碗盏都极其精美华贵,味道上却也未必能比张家胜出。张家这样的人家,钱并不缺,却比裴家多了一份闲散,少一分面子上的奢华讲究,吃食则更注重实际味道。 见人到齐,张氏便叫大家入座用饭,笑着说道:“今日因着是我生辰,这些菜都是他们孝敬来的,其实鱼虾肉食,我如今也吃不习惯,你们可多吃些。” 张氏指着桌上的芙蓉春蟹和桂花鸭子,说是老爷忙于事务,特意交代人送来的,那样清爽鲜美的清蒸鳜鱼、山菌炖乳鸽是裴三孝敬的,那香酥软烂的荷叶蒸鹿肉、素炖三鲜则是裴六孝敬来的,旁的菜也都是其他庶子、庶女送来的,也是图个热闹和心意。 “这盅子燕窝炖雪蛤,是婉华亲手下厨做的,还有那个桃花山参薏米露也是。”张氏指着桌上两样十分漂亮醒目的菜,满意地笑道:“这丫头净是古灵精怪的主意,竟拿着桃花瓣来做菜,前几日我看见她领着丫鬟在摘桃花,还说她淘气呢。” “我还不是满心想给母亲一个惊喜么。”薛婉华坐在张氏左手边,一边把衣袖折起,给张氏舀汤,一边笑道:“人家还不是想讨母亲高兴,母亲一高兴,就能多用一些饭,身子也能更康健些。这汤里用的桃花瓣,是我一片一片挑好的亲手摘的,拿上好的桃花蜜腌渍了留用,这花瓣养颜益寿,对母亲身子好,还有这里头的山参和薏仁米,母亲这样的年纪不妨多吃,最是补益气血了。” “母亲知道你的孝心。”张氏笑道,见姜采青含笑坐在一旁,便又叫福莲给姜采青舀汤。福莲忙给姜采青舀了一碗,姜采青端起来尝了一口,上面飘着的蜜渍桃花瓣主要是作为装饰点缀,汤里有些桃花蜜的清香,薏米煮的很软烂,糖放的足够多,大抵就是迎合张氏爱吃甜软之物的口味,胜在心思用的巧。 姜采青如今知道这薛婉华也是穿越来的,对她这些新巧的主意倒也不惊奇,只埋头喝光了这盅“桃花山参薏米露”,吃了多半碗胭脂米饭,那道荷叶蒸鹿肉倒是很对她的胃口,大概是考虑给张氏吃的,鹿肉蒸的十分酥烂,泛着酱香却并不重口,她便多吃了两块,张氏见了,忙又提醒她鹿肉上火,她怀着身孕吃些无妨,但不可多吃。 “这清蒸鳜鱼做的很是不错,你多多吃些。“张氏给姜采青夹了一筷子鱼肉,桃花流水鳜鱼肥,眼下正是吃鳜鱼的好时节,鱼肉格外鲜美,古代水质好,这鱼丝毫没有腥味儿,鱼肉晶莹雪白,刺也少,姜采青谢过张氏,便低头吃她碗里的鱼肉。 一抬头,见薛婉华一双幽深的大眼睛正望着她和张氏,张氏笑着也夹了一大块鳜鱼,放进薛婉华碗里道:“婉华也吃啊,这鱼过了这时节,就不够鲜美了。” “谢母亲,就知道母亲最疼我。”薛婉华甜甜笑着,一边用饭,一边问道:“三哥和迟哥哥今晚怎的又没来用饭?” “他两个方才送菜来,我说唤了你们一起用饭,他两个便说不过来了。”张氏道,“迟儿说正好要在小书房烤野兔,要跟他三哥把酒赏月呢。” “今日初七,顶多一个弯月牙儿,又不是十五月圆,他们赏的哪门子月。”薛婉华撒娇道,“嫂子和妹妹也不是外人,他两个不来陪母亲用饭,却还要回避,竟躲出去自己玩了。”说着,却有意无意瞟了姜采青一眼。 姜采青一听这话,合着在座就她一个需要回避的“外人”了?顿时就有一种吃了死苍蝇的感觉。本来还打算找机会暗示一下薛婉华,来个“老乡见老乡”呢,同为穿越女,好歹相互照应一下,现在看来,张氏今日这寿辰已经过了,她明日也该考虑客走主人安了。 张氏心中不进责怪薛婉华不懂事。姜采青来了后,她虽然多关注欢喜些,却也没越过了薛婉华去,她这样就有些不明对了。 薛婉华却毫不为意,姜采青一个小户人家的妾,却成了张氏的座上宾,她在裴家娇生惯养长大,她薛婉华做的汤,这姜氏也配喝?因此薛婉华反倒觉着委屈了。 “让他们自己去玩吧,哪天还不能陪我。”你三哥方才来同我说了,他答应了那周家的亲事,我过几日便叫人去周家提媒,先给他们定下来,等出了孝,便赶紧给他们成婚。”张氏说着看一眼薛婉华,笑道:“等你三哥娶了亲,紧赶着便给你和迟儿成亲,还有老四、老五,他两个早定下亲了的,也等着娶进门呢,今年年底出了孝,咱家可就一场喜事赶着一场了。” 在座的人一听,纷纷笑着跟张氏说些欢喜的话,薛婉华听了却停下筷子,眼中滑过一抹愤恨之色。 宋氏是裴家二爷的正妻,裴二却是庶出,因此她平日里总是被薛婉华压着的,这会子见薛婉华脸色有些不对,便故意笑道:“这回薛家妹妹有伴儿了,听说那周九娘不光长得美丽,出身贵重教养极好,琴棋书画、女红针凿样样都是好的,跟薛家妹妹有的比了,偏咱们家三爷少年才子,前程锦绣,将来那周家九娘子可是有福气了。” “可不是有福气么,被三哥看上,还真是她的造化。”薛婉华接话道。宋氏这话里话外她哪能听不出来?她薛婉华再怎么受宠,再怎么诗词歌赋有才华,偏偏将来继承家业的是裴三,裴六却无心读书功名,她终究还是要被周家九娘压一头了。 薛婉华恨恨地咬牙。 她穿越前算是个有些成绩的小白领,没有家世没有背景,靠着自己肯拼命,考进了一家大公司,职业生涯可谓各种辛苦心酸,甚至被客户揩油被上司潜规则,好容易从底层小职员一路爬上去,做到了部门主管,好嘛,升职庆祝宴喝得烂醉,一睁眼,穿越了。 既然穿越了,她可不是来受委屈的。薛婉华觉着,冥冥中让她穿越到这里,必定是让她做人上之人,享荣华富贵来的。凭她穿越女的金手指,难道还甘心平庸,还要被旁人压一头? 裴六不是不好,即便用现代的眼光看,裴六也称得上优质男,颜值高啊,翩翩贵公子,天生一副英俊出众的好相貌,平日里待她也很好,可惜他有既没有机会继承裴家大部分家业,也不肯潜心功名,将来怕也不会成为举足轻重的权臣贵胄,薛婉华真心觉着,穿越大神给她的一手牌实在不理想,怎么原主偏偏是跟裴六定的亲呢! 第54章 丑事 小书房,庭院的空地上放了火炭盆,上头架起特制的铁架子,裴六饶有兴趣地翻烤着上头的野兔肉。这兔肉已经切成了一块块的,之前用盐和调料腌渍过了的,经火一烤,一阵阵浓烈的肉香味儿飘散出去。 兄弟两个难得的闲坐饮酒一回。平日里裴三总是太忙,忙着读书进学,忙着跟在父亲身边处理事务。嫡长子的裴家大爷身子一天天衰弱下去,大家心里都有点数的,大家族总要有个承担家业的嫡子,一个家族的气运命脉都落在继承者身上,对其资质能力的要求不言而喻。 是以从裴三年纪刚满十二岁之后,他便已经被看做一个继承家业的大人来看待了。一边还要做好自己的学业,一边经营打理家族基业,裴父在京中的时候裴三俨然就是一家之主,他年纪轻轻,却少有今晚这样轻松过。 裴六知道胞兄身上的担子重,可是却也无奈。外人看来他纨绔一个,整日跑马遛鹰的,内里实情怕也只有裴三最清楚。裴家这样的百年大家族,大房伯父那边又有些富贵险中求的苗头,是以二房这边他们兄弟两个,必得要留个后手,一明一暗,一文一武,兄弟必须齐心庇佑这裴家百年基业。 百姓或许食不果腹,可也有百姓的幸福;世家子弟坐享荣华,可也有世家的难处和压力。 既然是张氏生辰,连裴父那里都放任他们松快一回,加上裴三今日决定了娶亲这一桩大事,兄弟两个就边烤边吃,把酒促膝而谈,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晚了。一轮新月掩映在云层里,二人都微微有了些酒意。 “三哥,迟哥哥,你们两个在这里玩,都不带我。” 随着一声娇嗔,薛婉华披着一件吴绫绣海棠花样的月白披风,身后跟着丫鬟,笑语盈盈走来。 “这么晚,你怎的来了?”裴六问了一句。 “就算你两个没良心,我还是关心你们的,知道你们吃烤肉不滋润,这不给你们送汤来了吗?”薛婉华一边笑言,一边转身接过薜荔端着的白瓷莲花纹大汤盅,小心地放在旁边小几上。 “三哥和迟哥哥且尝尝,这是我今日专为母亲炖的桃花山参薏米露,特意给你们留了一些。这汤清甜解渴,吃过了烤肉再喝,最是滋润了。” “薛家妹妹看来不光会吟诗作赋,竟还会洗手做羹汤。”裴三指着薛婉华对裴六打趣道,“你看,她赶明儿过了门,必定是个贤惠的。” “三哥,你看你!”薛婉华不依地娇嗔。 裴六则笑着接过汤碗,喝了一口道:“真甜,必定是母亲喜欢的味道。”裴六并不喜欢太甜的汤羹,然而这汤毕竟是薛婉华特意送来的,若明说不喜欢,她恐怕又要一脸难过了。 裴六于是几口把汤喝光,搁下碗笑道:“正有些口渴呢,的确不错。” 裴三端起碗来也喝了一口,品味着汤里大约放足了冰糖和蜂蜜,还有些淡淡的花香,果然太甜腻了,他脸上却丝毫没表现出来,大口喝了半碗,笑道:“多谢薛妹妹了。” 薜荔搬过矮凳,薛婉华敛裙坐了下来,自己拿起盘里烤好的兔肉吃,又叫裴三、裴六一起喝酒。兄弟两个便也各自又饮了两杯。 裴六来了兴致,月色下拔剑舞了两圈,竟觉得酒意有些上头了。他晃晃头,笑道:“这酒是家里窖藏的梨花酿吧?倒是有些后劲儿。” “今晚喝的不少,天也晚了,你回去歇下吧。”裴三说道,“薛妹妹,劳驾你送送六弟。” “我看迟哥哥真要醉了。”薛婉华拍手笑道,“不是说迟哥哥海量的么?不知不觉竟也吃醉了。”说着忙走过来,要扶裴六回屋去歇息。她身材娇小,哪里扶得住身形高大的裴六?薜荔忙招呼伺候的小厮过来帮忙。 裴六却没要人搀扶,自己挥开了薜荔的手,把手中长剑一抛,笑道:“三哥,我回去歇了,你也早点儿歇下吧。”裴三答应一声,裴六便径直往自己院子走去。 薛婉华连忙跟进去,刚到裴六院子的门前,便看见裴六的丫鬟红枣、红豆迎出来伺候,扶着裴六去躺下了。薛婉华交代几句,径直回了书房。 薛婉华走进书房的庭院,看到两个婆子正在收拾烤肉的用具和酒具,她随意问道:“三哥呢?” “三爷进屋去歇下了。”两个婆子忙躬身答道。 “你两个先下去吧,别扰了三哥歇息。”薛婉华吩咐道,“这黑咕隆咚的,仔细你们粗手笨脚弄坏东西,明日一早再来收拾就是了。” 两个婆子忙躬身退了出去,薛婉华走进书房,转过外间,便看到裴三正躺在里间的卧榻上,已经睡了,床边裴三的丫鬟檀香正给他脱掉靴子。 “檀香,你也下去吧,三哥不是不喜欢丫鬟守夜的么?”薛婉华挥手道。见檀香犹豫一下,薜荔忙拉着檀香说道:“檀香姐姐,三爷和六爷看样子都有些醉了,天这样晚了,厨房的婆子们怕也去歇息了,你和我去厨房烧些醒酒汤吧,两位爷醒来也好用。不然明日老爷若知道两位爷宿醉,又该训斥了。” “可是……三爷跟前总该有人伺候……” “薜荔说的对,你两个先去烧醒酒汤去。”薛婉华挥挥手说道,“三哥既已睡下了,便不要搅扰他了。你该知道三哥不喜夜间有丫鬟近身伺候的,我就去叫三哥的小厮来。” 目送檀香跟薜荔离开,薛婉华转头看着卧榻上沉睡的裴三,盯着他英俊温润的面容,心中思绪翻飞。裴六虽好,怎么看却都比不上裴三的,她毕竟是穿越女,若嫁给一个只靠家族庇佑福荫的裴六,平庸度日,如何能叫人甘心?原主的那门婚约,分明定错了人。 ****************** 姜采青一早醒来,便觉着气氛不太对,魏妈妈虽然守在她屋里伺候,一张脸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魏妈妈,出了什么事么?” “娘子……先起来再说吧。” 姜采青反倒纳闷了,魏妈妈这样脸色,难道她或者她带来的人出了什么差错吗?她赶忙起身穿好衣裳,魏妈妈才打开门,放了花罗和翠绮进来。为了怕肚子露馅,平日里姜采青都不让两个丫鬟擅自进来伺候她穿衣的。 “花罗,可是我们带来的人出了什么事?”姜采青问道。 “没有呀,娘子为何这么问?”花罗说道。他们带来的十几个护卫,由裴家安置的,一直好好的呢。 “娘子别乱猜了,是这府上有些事情,老奴本不该乱说的。”魏妈妈道,一边拿了梨花木梳给姜采青梳头,一边叫两个丫鬟来伺候梳洗。姜采青心中有疑问,便由着花罗给她净了面,淡淡擦了些胭脂香粉,魏妈妈麻利地给她梳了个正髻,拿白玉梨花簪绾住,又插了两支浅紫色南海珠子镶嵌的珠花。 张氏拨来伺候的芳草、芳蕊送来了早饭,便在魏妈妈示意下先告退了,姜采青坐下用饭,便叫花罗和翠绮也先退下。 她在小桌边坐下,一边端起黄豆提浆的米粥来喝了一口,一边说道:“看魏妈妈的脸色,这事只怕不一般。若只是裴家的家事,与我们无关,魏妈妈也不必跟我多说,横竖我们远来是客,我今日就打算禀了夫人,搬出去住的。” “自然是跟娘子无关的,只是……夫人突然病倒了,这节骨眼上娘子怕不能就走。” 姜采青听得一惊,忙追问道:“夫人怎的突然病倒了?昨儿寿辰还好好的呢。” “夫人……气的!我瞧着夫人那情形,这回只怕凶多吉少了。”魏妈妈说着拿帕子抹泪道,“前阵子张官人夫妻故去,夫人一病几个月,如今才刚刚康健了些,再经这一回……” 随着魏妈妈斯斯艾艾的叙述,姜采青竟才知道这一夜之间裴家已经弄得鸡飞狗跳了。起因就在昨晚,裴三、裴六兄弟两个把酒赏弯月之后,裴三醉酒便在书房睡下了,薛小娘子送完了裴六,经过小书房好心来看看他,丫鬟檀香和薜荔一同去后院的小厨房烧醒酒汤,耽误了半天回来,一进书房,便看到薛小娘子衣衫不整、酥.胸半露地躺在裴三身旁,正嘤嘤哭泣。 酒后乱性?姜采青脑子里把裴三的形象举止过了一遍,总觉着……难以置信。裴三那样的阴险奸诈之徒,性情内敛,行事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母亲寿辰一时高兴,喝醉也是有的,怎的就能把未过门的弟媳抱上床强了? 这事……总觉着有些怪异。且不说裴三的性情,就算他是个酒后乱性的无状色鬼,可那薛婉华没醉呢吧?就算那薛小娘子抵抗不了,裴府这样的人家,屋里还能不留个丫鬟下人伺候?就眼睁睁看着醉鬼和弟媳上了床? 姜采青思忖推理半天,归结为一句——要你管呢,横竖是他家的事! “檀香和薜荔也是年纪小不经事,两人惊慌失措一嚷嚷,引来了值夜的几个婆子,这事就走了风了,夫人大半夜的被惊扰起来,到书房一看便气得当场晕倒了,薛小娘子哭哭啼啼回了自己院子,如今关着屋门谁也不肯见,只说要寻死上吊……” “那三爷和六爷呢?”姜采青对着抹泪的魏妈妈,十分清晰地问道。 “三爷醒来只是不说话,老爷震怒之下,夫人再一病,也没顾上处置,这会子三爷还在祠堂跪着呢。六爷……”魏妈妈说着脸色有些怪异,迟疑地说道:“六爷半夜睡得沉,竟没人去叫醒他告知他,一早他醒来才听了这事,半天沉默地没说话,这会子……老奴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裴六竟没发狂闹一场?姜采青心中暗暗称奇。 “此事,魏妈妈怎么看?” “哪里是老奴怎么看!”魏妈妈边哭便唉声叹气道,“裴家这样的人家,最最紧要的就是脸面,三爷的名声更是关乎前程,如今檀香、薜荔和那几个值夜婆子已经被关了起来,可昨晚她们惊慌失措一路跑去禀报夫人,下人里头只怕不少听到了的,哪里是关几个丫鬟婆子就能掩住的?再说了,经此一事,六爷也不可能再娶那薛小娘子了,三爷……谁知道又怎么弄?如今就看老爷怎么发话了。” “还能怎么发话!”姜采青摇头道,“这婚约只怕是要换人了。横竖肉烂在锅里,那薛家小娘子还是他裴家的人。” 魏妈妈听了半晌默默无语,老半天才说道:“婚约换人,必定是叫外头的人议论诟病,三爷总归是要拖累名声了。如今不光夫人,老爷对家族的寄望都在三爷身上呢,也气得伤了身子。我看这薛小娘子就是个祸根。” 听这话音,魏妈妈也是怀疑裴三“酒后乱性”实情的,可又能怎样呢,事实已成,说不清道不白,终究还是丑事一桩。 “夫人这一病,我们倒真不好今日就走。“姜采青微微蹇眉,有些懊恼地说道:“魏妈妈,你先陪我去看看夫人吧。” 第55章 托付 张氏急病,满院子的丫鬟婆子静悄悄侍立着,陈氏、宋氏和裴珍、裴敏、以及几个妾侍也守在院里侍疾,一个个愁云满面。还有裴家大房那边的几个儿子和儿媳、女儿得了张氏急病的信儿,也纷纷过来问安了。 姜采青进屋请了安,见床上的张氏微闭着眼睛,面色蜡黄,却也不好多说话,只安慰了几句宽心养病之类的,想想自己终究是个外人,跟人家的家丑搅和什么呀,便很快告退了出来。 “张家娘子,母亲这究竟是怎的了?昨儿晚间吃饭时还好好的呢!”姜采青从屋里出来,八娘裴珍忙迎上来,一脸担忧地拉着姜采青询问。 “我也刚得的信儿。”姜采青含糊了一句。七娘裴敏过来拉了裴珍一把,劝道:“八妹莫要担心,我姨娘已经去佛堂跪求菩萨了,我们也去求一求吧,菩萨保佑,母亲定会好起来的。” 姜采青瞥了裴珍一眼,心说都这会子了,你还没忘了给你姨娘表功献好! 昨夜那丑事如今还捂着呢,起码没人明着说出来,对外也只说张氏突然犯了旧疾。大户人家那些个弯弯绕绕,至于这满院子的人真不知情还是假不知情,那可就难说了。 姜采青扶着花罗的手,抱着个肚子从张氏院里慢吞吞走出来,走到门口,迎面遇见福莲引着一个三十几岁、穿青布直缀的男子进来,见那男子身后跟着个拎药箱的小厮。知道是郎中。按着礼教规矩,遇见陌生男子自是要回避的,姜采青便转过身去,低头略站了站,那郎中也忙的低头避开,匆匆走了过去。 姜采青等那郎中过去,才继续往外走。 “夫人这回病得急,时家大爷虽说尽快来了,也不知能不能管用。”魏妈妈唠叨道,“早间时家药堂已经来了个郎中,怕是夫人这病他不敢定夺,必定是赶紧把时家大爷叫了来。虽说时家大爷医术极好,可年纪到底轻些,偏偏时家两位老辈都不在家中,出远门进京去了。” “刚才那个是……时家大爷?”姜采青诧异地停住脚,忙扭头看去,那郎中的背影看着斯文恭谨,已经进了院子。她不禁有些懊恼,时家大爷不就是棠姨娘有私情的那个人么?记得棠姨娘说他被家族送去了京中,怎的时隔不久,他却在裴府出现了? 姜采青心里打了个问号,自己一边走,一边慢慢把问号拉直,临离开张家时,她还特意问了菊姨娘,得知棠姨娘仍旧躲在山下小市镇待产,根本没见谁来管她,这时家大爷既然人在沂州,却没去管棠姨娘,怕是推诿骗人的了。棠姨娘…… 姜采青扭头恨恨挖了一眼,却见那郎中已经进了张氏住的正屋。 姜采青只好沿着花木小径慢慢往回走,心中各种烦乱,有心去后园散步,想想裴家如今这乱子,张氏病着,叫人说她还有闲情游园就不好了,还是回自己院子呆着吧。 转过必经的那片竹林,姜采青讶然看到裴六面朝着竹林,微昂着头,负手站在青石小径上。这位刚刚被夺了未婚妻的六爷,却如此平静地欣赏竹林来了?姜采青跟魏妈妈交流了一个眼色,步履不变地走过去,来到裴六背后,微微福了福身。 “六爷!” 裴六转过身来,脸色有些铁青,眸光中带着几分戾气。他看看姜采青,又看看魏妈妈,开口问道:“母亲怎样了?” “夫人……不是太好。已经请了郎中来诊治了,相信会好起来的。”姜采青斟酌着答道,“六爷为何不自己去看看?” “我若去了,母亲看到我必定情绪不稳,心疼忧思,反倒更加生气。”裴六低声道,“母亲身子本来就差,这些年过的辛苦,旁人不清楚,魏妈妈却是都知道的。这事情且撇开不说,眼下母亲的身子最要紧,上回张家表哥突遭横祸,母亲差点没能好过来,这一回……只拜托你多去照管吧,这府里那么多人,个个看着焦急关切,我竟不知谁能放心。” 姜采青看着眼前的裴六,面色铁青冷凝,思虑周详沉稳,哪还有半点纨绔浪荡的样子?姜采青对裴六的印象一直是纨绔任性不着调的,她方才还在想,青梅竹马的未婚娇妻跟胞兄不清白了,这位爷大约要摔酒坛使性子颓废一番的吧?可眼前的裴六,却冷静自若的这一番话,立时叫姜采青为之改观了。 “六爷放心!”姜采青欠身一福,算是承诺,跟着问道:“六爷眼下做什么打算?” “我如今还能做什么打算?”裴三带着些嘲讽反问道,瞥了眼魏妈妈又说道:“三哥那里……魏妈妈好歹看顾一些,除了母亲,他最是跟你亲近了。” 这话透着一种浓浓的怪异感,这位爷明明被夺了未婚妻,听口气他竟还关心给他带了绿帽子的胞兄了? 感受到姜采青异样的眼神,裴三自嘲地嗤笑一声,缓声道:“不论这事情孰是孰非,他都不能倒。” 姜采青本打算回自己院子的,跟裴六这一番交谈,便觉着自己这置身事外的心态有些自私了。张氏那儿还病得重呢,亲生两个儿子都不能到跟前,看着满院子人在跟前伺候着,可难保各自肚肠,有几个是真为张氏担忧的?对于裴家来说她是外人不假,可事有特殊,她就这么置身事外,还真是不能心安。 既然答应了裴六,姜采青回到自己的院子喝了口蜜茶,便又叫上花罗、翠绮和魏妈妈,带着自己的人手,很快杀回了张氏的院子。既然受人所托,张氏待她也算很好的,更是福荫了张家几个姨娘,那么从这一刻起,姜采青决定守在这儿了。 不就是宅斗么,有什么牛鬼蛇神,尽管放马过来吧。 待姜采青走后,裴三原地站立了片刻,忽然叫道:“朱骁!” 他的长随朱骁应声从竹林后边转了出来,裴六也没看他,依旧凝视这眼前青翠扶疏的竹林,吩咐道:“去安排人看着薛小娘子的院子,不论她自己还是那院里的丫鬟婆子,谁也不准去打扰母亲养病。再给她院里添几个有眼色的婆子,且不可叫她出事,别叫人趁机搅了浑水。你这几日就守在府里,多加注意,万一有事,你便去找那姜采青,听她的差遣处置,不必再跟着我了。” “六爷……”朱骁面有惊色,刚想说话,裴六却一抬手,低声道:“不必多说多问,你去照做就是了。” “是!”朱骁单膝跪地,用力一抱拳,随即身形一长,便飞身投进花木丛中消失了。 ****************** 姜采青带着魏妈妈和花罗、翠绮忽然又回到张氏的院子,院里的那些个人见她去而复返,一时像是有些惊讶,不过也没多说什么,满院子的人便默默守着,等着屋里的消息。 姜采青示意花罗、翠绮守在外头,自己便带着魏妈妈进了屋。陈氏和宋氏两人正坐在床边,一见姜采青进来,陈氏只对她一点头,宋氏倒起身迎了一下,无声地示意丫鬟端了个绣凳来。 魏妈妈把那绣凳挪床前,扶着姜采青坐下,陈氏一扭头,压低声音说道:“青娘子怎的又回来了?你怀着身孕的人,本该避着些,莫要过了病气。” “不妨事。”姜采青也低声答道,“我身子好,夫人这旧疾也不过人的。” 姜采青望着床上的张氏,见她双目紧闭,昏昏沉沉地已经睡着了。她微微侧身,低声问陈氏道:“夫人睡了?刚才又有郎中来过了?” “时家药堂的时宗珉来的。”陈氏道,“他给母亲扎了两针,让母亲睡过去了。他只说母亲这病来势汹汹,眼下也没有灵丹妙药,只能拿上好的参汤吊着,听从天意了。若是两日内能挺过来,兴许还能好。” 宋氏在一旁拿帕子擦了擦眼角道:“母亲身子本就不好,这病来的突然,怎的一下子就……” 姜采青望着床上的张氏,也没答话,陈氏和宋氏便也都不再言语,加上屋子里的几个丫鬟婆子,便都默默地守着。又过了一炷□□夫,陈氏的丫鬟轻手轻脚进来,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陈氏起身说道:“大爷叫我,他跟前离不得人,我先去看看,母亲这里你两位多辛苦些吧。” 陈氏才起身想走,宋氏忽然拉住她说道:“大嫂,按说我等妇道人家,本不该多嘴的,可眼下母亲病成这样,大爷身子不好也就罢了,三爷和六爷偏偏见不到人影,父亲大人听说也身体欠安,竟没人来拿个主张,你知道二爷他平日又做不得主的,这不是为难我们么?万一母亲真有个三长两短,倒让我们不好交代了。照我说,眼下总该有个人理事吧?” 陈氏看了看宋氏,冷冷淡淡地说道:“母亲吉人天相,眼下我们只尽心伺候就好了,旁的事也不是你我能过问的。” 说完,陈氏快步走了出去,宋氏被陈氏不冷不热地堵了一句,脸色不禁有些气恼,她随后也站起身,看了看姜采青说道:“我出来许久,女儿怕是哭闹找我了,就先回去看看,青娘子既是母亲的娘家人,必定是最关心的,辛苦你多陪母亲一会儿了。” 宋氏一走,屋里除了丫鬟婆子,就剩下姜采青了。宋氏一走,魏妈妈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低声骂了一句:“呸!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姜采青心知她骂的宋氏。宋氏和陈氏必定是已经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情。宋氏的夫婿裴二,本来只是个庶子,可眼下裴三和裴六都没露面,那兄弟两人怕还不知怎样呢,嫡长子又是个半死人病秧子,宋氏大约觉着她夫婿裴二出头的机会来了,听她刚才那意思,分明是想叫裴二出来主事。 怪不得裴六说府里那么多人,他却不知谁能放心。姜采青想起裴六,心说,这可真轮不到他裴家老二,就算没有裴三,看那裴六也不是等闲的主儿。 陈氏、宋氏一走,姜采青更加不敢离开,便守在张氏床前默默坐着,期间也有裴家大房的侄媳来探望,横竖张氏昏睡,来人坐坐询问几句也就走了。 晌午时候,听见花罗说院里候着的人多半已经走了,张氏这样昏睡,老爷听说也在前院头疼发昏没过来,这些人想来做出关切的样子也没人看。姜采青便去旁边的小花厅简单用了午饭,又回来继续守着。 西斜的阳光投进窗子,姜采青正有些犯困打盹儿,忽然丫鬟禀报说时郎中来了。 “哪个时郎中?” “时家二爷。”丫鬟忙答道。 那就是时宗玉来了?姜采青对这时宗玉自然比旁人要相信多了,她起身到往外迎了几步,才到外间,便看到时宗玉已经大步流星进来了。进门一见姜采青,时宗玉似乎有些意外,微微一顿,便拱手一揖道:“青娘子也在?” “时郎中。”姜采青微微一福身,忙说道:“夫人一直在昏睡,说是令兄施针的缘故,刚才喂了半碗参汤,喝得不多,你赶紧来看看吧。” 时宗玉几步来到张氏床前,仔细把了脉,半晌才说道:“夫人急怒攻心,气血伤身,她身子本就不好,这一来怕是大伤根本了。” “可还能好?”魏妈妈抢着问道。 “幸得医治及时,我大哥用的药也算对症,只是这病症棘手。”时宗玉蹇眉说道,“我这就给夫人施针,让她血滞通畅,再加以药物将养,应当无没有之忧,只是怕留下偏枯之症。” 偏枯?姜采青心里一琢磨,大概就是中风偏瘫之类的后遗症。若真是这样,也只能慢慢养着,这古代的医药条件也没有快速见效的法子,好在时宗玉说了应该无性命之忧,只要能保住命,也就放下大半的心了。她想了想问道:“以时郎中看,夫人何时能醒?” “这倒不必担忧,夫人脉息已平稳下来,我给她用些药,多让她睡睡,避免忧思,也利于恢复。” 时宗玉给张氏针灸之后开了药方,仔细交代一番,见天色不早,便告辞了离开。他临走时深深看了一眼姜采青,却只淡淡说了句:“青娘子保重自己。” 时宗玉走后,天色很快黑了下来,院里守着的人来的来去的去,最终只剩下裴珍、裴敏,天黑以后便也先回去了。姜采青又叫丫鬟给张氏喂了一遍参汤,才打算起身去外间躺下歇会儿,也没听见丫鬟通禀,裴六忽然闪身进来了。 第56章 隐情 裴六忽然进来,姜采青竟没听到丫鬟通禀,不免惊了一下,随即将双手搭上腰际,福了一福,裴六却抬手示意她免了。 屋里留下的丫鬟婆子,自然是平日里张氏贴身亲信的,一整天守着张氏担忧慌乱,这会子一见裴六,便纷纷跪了一地,有的忍不住就悄悄抹起了泪。裴六却没理会,快步进了里间。 姜采青忙跟过去,见裴六来到床前,俯身看着张氏,紧抿双唇却不说话。姜采青轻声劝了一句:“六爷也别太担心,刚才时宗玉来过了,他说只要医治得当,夫人应该不会有大碍的。” “我已见过他了。”裴六截住了她的话头,缓声道:“他也说了,即便顺利,母亲这一回怕是得些日子能好转了。” “夫人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姜采青口中说着,自己也觉着这话太套路,可张氏的情形看着就叫人担心,除此之外,她真的不知能劝些什么。 “府里如今这情形,我也知道叫你照管母亲难为了你。只是……三哥这会子还在祠堂跪着呢,父亲还不知要作何处置,就算他来,怕也无法一直看顾母亲。这府里从来不缺忠心的人,却缺少一个敢担当能做主的,我如今能托付的也只有你了。你只管放心,你虽然远来是客,作为母亲的娘家人也不必忍着让着谁,只要我和三哥还在,这家里便没人敢怎的你。” 裴六说着微微一叹,忽然对姜采青深深一礼,道:“多谢了。” “六爷不必多礼。”姜采青忙说道,“我无非帮着看护夫人,力所能及的,外头还有裴老爷,六爷自己也在,哪用得着我做主担当什么?” “我要离家一段时日。”裴六道,“今晚便走。” “六爷……要去哪里?”姜采青惊讶问道,心说裴六这是要躲出去疗愈情伤吗?这家伙当真那么伤心?她倒是没看出来啊。 “我确有要事。”裴六低声说道,“本打算母亲寿辰之后立即动身的,却不想发生了这桩事情。既然母亲一时无大碍,我便不能再耽搁了。” 再说他如今留在府里又能做什么?横竖也是尴尬,这丑事一出,旁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了,倒不如静等尘埃落定吧。裴六举步要往外走,却又忽然停住脚,对姜采青说道:“朱骁我留下了,若当真再出什么乱子,你就将王兆也叫来,一并归你使唤。” 他说着大步出了屋门,姜采青紧跟着出去,却见裴六疾走几步,身形一晃,抓着墙边的花木借力一纵身,跃过花墙便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弯清冷的新月挂在夜空。 姜采青一时间有些发愣,拧眉细思量半天,理不清自己怎么就这样掺和进了裴家的这桩家务事。想想裴三,想想裴六,再想想眼前这些纷扰,她无声一叹,转身回了屋里。 此刻这偌大的院子静寂一片,除了外头守门值夜的婆子,便只有张氏贴身伺候的几个丫鬟婆子了。 见姜采青进来,福莲忙过来深深一福,恭声问道:“青娘子,用不用奴婢给您准备床铺?依奴婢之见,夫人这院子反正是宽敞,不如收拾一间干净的屋子您暂时安顿吧,省的您身子不便,却还要走那远的路回去歇息。奴婢们也好一处照应。” 其实姜采青住的客院真心不远,不过——姜采青略一思索,便点了点头,叫花罗道:“花罗,你和福莲一道去,给我拿几件换洗衣裳来,我今晚就在这陪伴夫人吧。” 姜采青看着丫鬟给张氏喂了汤药,兴许是因为她某些现代的习惯,又特意叫人喂了些白开水,见张氏用了药沉沉睡去,呼吸倒也平稳,只是看着十分虚弱的样子。 姜采青便交代魏妈妈和花罗,把屋里的丫鬟婆子分成两拨,魏妈妈和花罗每人带着一拨轮换班在张氏床前守夜,绝不可离了人,夜间有事便赶紧来叫她。安排停当,自己才由翠绮服侍着去洗漱收拾一番。 福莲在挨着正屋的东厢给姜采青铺了床铺,姜采青琢磨着,这屋里的床榻本来估计是张氏偶有女客歇息用的,福莲换了新的被褥,姜采青洗漱口了便上床去躺着,一时却睡不着,半靠在床头思绪联翩。 她琢磨着,看样子裴六是真有重要事情要离开,不像是说假的。另外其中怕也有另一方面的原因,他这时候躲出去,留给裴三一个转脸和处置的空间,过段日子这事情也该了结了,该怎的怎的,也省得他留在家里面对面的尴尬难堪。 至于裴六临走交代的,把他的长随朱骁,还有王兆都留下了,难不成竟还有人敢在这府里趁机闹乱子不成?世家大族的事情可也难说,姜采青思索一番便也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若是有人趁机作难,比如谋害了张氏吧,那裴三□□弟媳、气死亲娘的罪名可就落实了,不仁不义大逆不道,裴三大概此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这么一想,姜采青脑子里的弦不禁又绷紧了些,幸好她今晚已经安排了两组人轮流守夜,她心中暗暗决定,明日一早便叫翠绮去叫了王兆来,需得暗中布置几个人在这院子周围守着。然后又想,听裴六刚才说的那些话,他不可能不防备,怕是他已经暗中安排过了,于是姜采青终于放心了些。 裴三“酒后乱性”的事,也不知那裴六是真信了还是假信了。姜采青心中始终有个怀疑,她倒不觉着裴三会是什么正人君子,只是酒后乱性这样的事情,看来不像是裴三的做派,到底是否另有隐情? 如果真的像她想的那样,做这个套的人分明是把裴三推到悬崖上来了。如果真是那穿越女薛婉华的手段,则不得不说那女人想的也太简单了。 姜采青思来想去,心中不踏实,睡得也就不踏实,半睡半醒间,忽然听到窗子传来几声轻轻的敲击,她忙披衣做起,低声问道:“花罗?可是夫人有什么事?” “是我。”门外的人轻声答道,竟是裴三的声音。姜采青猛然一惊,顿时清醒过来,然后便有些来气了——这裴家兄弟,难不成约好了深更半夜才来?都属老鼠的? “我已经睡下了。”姜采青想了想说道,“我当三爷是个守礼的人。” 言下之意,您这大半夜敲我的窗,会不会有违礼教规矩?叫有心人看见怕又是一场风波了。 姜采青很不厚道地想,这位爷刚惹了一身风流债,她这样的“寡妇人家”可不该远着些吗。 窗外的裴三窒了窒,沉默片刻,便带着一种浓浓的自嘲说道:“我如今还有礼义廉耻么?” 不知怎的,姜采青忽然忍不住想笑。她心知这位本来该跪在祠堂的爷,深夜跑来这里,必定是有事的,便说道:“三爷且去夫人房中等一等,我拾掇一下就去。” “不必,我说句话就走。”裴三隔窗说道,“母亲这里我如今也无法看护,都拜托你了。此番恩情,裴谨必不敢忘。” “三爷言重了。”姜采青道,“我也算是夫人的晚辈,照看夫人只是应该的。” 窗外裴三又问道:“你可知六弟去了何处?” 姜采青摇摇头,想起裴三此刻看不到,便说:“六爷不在府中,去向我也不知道。” 窗外裴三无声一叹,说道:“你若见着他,只帮我提醒他一句,我的酒量他该清楚,哪里是多饮几杯就能烂醉糊涂了的?” 什么意思?醉酒背后还另有内情?姜采青心中的八卦立刻开动起来,看来她还真是没瞎猜,裴三怕是入了人家的套了,还是个十分香艳的套。她脑子里转悠了一圈,很想仔细问问当时的“具体情形”,那俩人到底有没有真的发生什么脖子以下不能描写的?然而终究没好意思问出口。 “六爷说有事要离开一段时日,独自一人走的。”姜采青披了件衫子,起身走到窗前,隔着紧闭的窗子说道,“三爷的话怕是我一时半会带不到,三爷和六爷同胞兄弟,想必往后有机会自己跟他说的。” 她说完,外边沉默片刻,便听见轻轻的脚步声,裴三已经离开了。 ****************** 套子是怎么下的?裴三这会子已经猜的七八分了。那盅“桃花山参薏米露”,格外甜腻,带着淡淡的花香,又加了山参和薏米,某些东西的味道便被掩盖了,只认为那花香是加了桃花瓣和桃花蜜的缘故。 现在想来,可能是曼陀罗花粉之类的东西吧,能够让人沉睡不醒,然而用的量必定很少,很难觉察,也不会造成严重的昏迷,加上喝了酒,醒来虽然头昏脑涨的,若不仔细去想,却只会以为是宿醉的缘故。 薛婉华一向有许多奇巧的心思,也时常弄出一些新奇的玩意儿,她若用这些曼陀罗花粉之类的东西,倒也不让人惊讶。裴三如今能肯定这个套跟薛婉华脱不了关系,然而还有没有旁的人推波助澜,眼下就不得而知了。 裴三步出张氏的院子,朦胧月色下便看到一个人影等在门外,正是裴三的贴身长随裴平。见裴三出来,裴平低声问道: “三爷见过了?” 裴三点点头,一边匆匆沿着青石小径往前走,一边吩咐道:“裴平,六弟独自离府走了,你设法尽快找到他,暗中护卫,也好有个照应。” “六爷那身手……”裴平苦笑道,“小的若暗中跟着,哪里能瞒得过他?” “那你就索性明着跟,赖也要赖着。”裴三道,“他到底年纪轻些,如今只怕怨恨了我,他若是负气出走,独自一人……万不可有任何闪失。” ****************** 姜采青在张氏院子里安营扎寨下来,一连几日,不断地有人来探病问安。张氏一直卧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睡着,期间醒来过几回,却病得虚弱,也没说什么话。 除了各个分家的人、裴家各房的晚辈都过来问候过,陈氏和宋氏作为儿媳,也每日早间都来点卯,只是陈氏顶多坐一会子就该回去了,裴家大爷跟前离不得人,再说张氏作为继室,横竖不是她亲婆婆。 宋氏白日里倒是时常守在跟前,样子做的很足,却因为姜采青在的缘故,看着院里的丫鬟婆子都肯听姜采青的差遣,说起话来便不阴不阳的。——“青娘子到底是母亲娘家的亲戚,像我们这样的,便是侍疾也不太够格的。” “昨儿晚间夫人醒来,见跟前没人,自己开口留了青娘子伺候的。”魏妈妈立刻反击道,“要说我们娘子怀着身孕,本就辛苦,原也轮不到我们娘子伺候。谁叫昨儿晚上夫人醒来,跟前也没个管用的人呢。” 被魏妈妈这么一奚落,宋氏脸色不禁有些讪讪的。她昨儿晚间急着回去,跟裴二商量趁着这好机会该如何出头,却不想反落了个没给婆婆侍疾尽孝的不是。 而另一处,薛婉华这几日被裴六软禁在她院里,根本出不来半步。她既然拿自己的“清白”做文章,自然是打算好了下一步的,要以“受害者”的姿态去哭求张氏做主,谁知听说张氏急怒之下,竟病倒了。 这几日,她的丫鬟薜荔也不知被关在哪里,生死难料,身边用得上的丫鬟、婆子都被看管在院里,院外有人守着,院里一下子来了好几个精明的婆子,客气尽心地服侍着,明着说是怕她想不开,片刻不离地守着,其实根本就是被软禁了,竟连个亲信都见不着,更别说想见到张氏和裴老爷了。 薛婉华原本想象着,古人最看重女子的清白,裴三是谦谦君子,张氏又十分宠着她,出了这样的事,自该是好生安慰她,允诺让裴三娶她才对,谁知事情的发展完全背离了她原先的设计。 薛婉华不禁有些心慌。 第57章 处置 几日后裴平匆匆赶回来,他散出人手在城外各处寻找,竟没有发现裴六的踪影。裴三虽说对胞弟的身手心中有数,可想到他孤身一人,负气离开的家,不免仍旧是担心。 这担心在他心中化作了隐忍的戾气。 想起造成“兄弟反目”的症结,裴三其实是有些不敢置信的。要说薛婉华,从九岁起形只影单的来到裴家,瘦瘦弱弱的一个小孤女,轻易地便叫人心生怜悯,因此张氏这些年来,根本是把薛婉华当做亲生女儿来疼爱,即便在裴家的众多儿媳、庶女之中,薛婉华也是格外娇宠的,吃穿用度样样都没叫她有半点委屈。 薛婉华整日陪伴张氏,张氏的日子便也多了许多欢乐意趣,也因此,裴家上下对薛婉华也是很看重的。虽说她性子有些要强,也难免有些这样那样的小缺点,可这些年来,裴三和裴六早已经把她看做自己的家人了。 若不是熟悉信任,大约也不会中了这样低劣的招数。 裴三在祠堂足足跪了两日,第三日午后,裴老爷才发了话放他出来。看着跪在面前的裴三,裴老爷仍旧气得没忍住,抄起案上白玉琉璃的纸镇便狠狠砸到他身上。裴三纹丝不动地接下了父亲的怒气。他知道,父亲在他身上赋予了太多的寄望,谁想却出了这事。 “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善后?” 裴三低头,字句清楚地答道:“但凭父亲做主。” 裴老爷盯着他半天,问道:“为父知道你并非酒色之徒,怎的会做出这样的事!这里面可有隐情?” “儿子……当晚多饮了几杯梨花酿,竟醉得人事不知,昏沉沉睡死过去,醒来便已经酿成大错。”裴三语气平淡地说道,“孩儿自知行为不检,并非要抵赖狡辩,父亲信与不信,都是实情。” 裴老爷沉默半晌,长叹一声道:“我本也不过问后宅的事,这些年你母亲将后宅打理的一直很好。只是,裴家眼下还在孝期,旁人也都知道薛家的孤女跟你六弟早有婚约。这事情若处置不当,毁的不止你一人,你自是知道轻重的。” “孩儿知道。” “罢了!你自己好生想想,等你母亲病情好些再作处置吧。” 裴三从父亲的书房出来,面色平淡,负着手便径直往张氏的院里来了。这几日在姜采青悉心照料下,张氏病情好转,神志已经清醒了,只是话却说不太清楚,半边身子僵硬无法动弹,竟真的留下了时宗玉所说的“偏枯”之症。 姜采青知道,这其实就是现代常见的偏瘫,俗称半身不遂,情绪打击、生气激动引起的急性脑血管的毛病。这毛病便是搁在现代也没什么特效药,全靠养,后期康复很重要。可是——这些医学常识她是有的,可到底该怎样康复按摩训练,她还真不知道。 怪不得小说里那些穿越的医生都混得风生水起,人家那是技术流啊。 问了时宗玉,加上她自己的理解,姜采青便叫丫鬟每日里给张氏揉搓按摩一遍。配合时宗玉每日的针灸治疗,虽然一时半会看不出来,但应该是有效果的。 姜采青正看着福莲小心地给张氏揉按腰腿,小丫鬟进来禀报说,三爷来了。 “夫人可是要见?”姜采青试探地问道。 张氏立刻便点了点头。小丫鬟转身出去,魏妈妈过来扶了张氏坐起,在她身后多多的塞了几个软枕,让张氏半靠在床头,这工夫,裴三已经大步进来了。 “母亲!”裴三稳稳地跪下,便低头没再说话。 魏妈妈十分有眼色的将屋里的丫鬟婆子打发了出去,姜采青也站起身来,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扶着魏妈妈的手抬步离开。裴三低头垂目,看着她一双穿雪青色绣玉兰花样软缎绣鞋的天足,步履无声地从他跟前经过,不紧不慢地走出去了。 张氏如今因为偏瘫,说话发音含混不清,她看着跪在床前的儿子,只沉默着没开口,半晌才长叹一声,问道:“你六弟呢?” “六弟外出远游了。”裴三答道,“都是孩儿的错。” “你的错?”张氏缓缓说道,“这些日子,我虽是病着,也反复想过了,裴家书香人家,我的儿子若是那等酒色之徒,便也不会到如今房里连个通房都没有了。可婉华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捧在手心里这些年,我把她看做亲女儿一般。我如今只问你,这事情真是你酒后糊涂做下的么?还是你和婉华,被旁人算计了的?” 张氏说这些话,十分缓慢吃力,吐字也不太清楚,然而一字一句,却清醒无比。做了这些年的裴府主母,张氏绝非那种毫无见识的深宅妇人。 “母亲,孩儿纵然是酒色之徒,纵然再糊涂,也不能做出这样折辱六弟的事情来。只怕,这事情也并非旁人的算计……母亲当知道,酒醉心不糊,孩儿也不该饮了几杯梨花酿便酒后无状了的,孩儿屋里也不该一个下人不留,任由着孩儿铸成大错,纵然落入旁人算计,薛婉华神志却清醒的,也没理由在孩儿烂醉沉睡时发生这事……” 张氏仔细听着,神色复杂,脸色变了几变,半晌才又问道:“婉华如今呢?” “在她院里。” “我知道了。她若要见我,便让她来吧。”张氏十分疲倦地仰靠在枕上,吩咐道,“你且去做你的事吧,有你六弟的消息便赶紧来告诉我。这件事不论如何,你都该给你六弟一个交代的,你们兄弟两个,可不能弄出仇怨来。” “孩儿知道。”裴三低低答道。 “出去时叫采青进来,这丫头话虽不多说,看顾我却十分妥帖,我这几日也习惯她陪了。”张氏又交代了一句。 裴三低头答应着,见张氏像是有些累了,才起身退了出来。他走出屋门,却没看见姜采青在院里,又出了院门转进后园,才见姜采青正抱着个肚子,在春日的阳光下慢悠悠散步。 这几日她所做的,可不止是随身不离地看护张氏,不仅担着责任,还要时刻防备有人暗中做什么手脚,想方设法拦着探病的那些人,防备有人在张氏床前说些什么不该说的,反倒加重病情。这一切,他都知道的。应该说,六弟离去之前,的确托付了一个最稳妥的人。 裴三此刻看着她抱着隆起的肚子,在花木小径上悠然自得的样子,不知怎的,心中竟升起一阵浓浓的内疚之感。 ****************** 薛婉华心神不安地捱了半月,被软禁在这一方小院中,也不知道外头到底怎样了,更不知道张氏病情如何了。她真没想到张氏急怒之下,竟气得一病不起,万一张氏真有个什么闪失,即便她最终能如愿嫁给裴三,裴家也少了一个宠她护她的人,反倒与她不利了。 于情于理,薛婉华都盼望着张氏尽快好起来。 这一日晚间,外头守门的护卫,里头看着她的几个婆子,忽然一齐都撤去了。薛婉华不知道是情分发生了什么转变,心中着急,忙精心收拾了一番,挑了一件素净的月白衫裙穿上,脑后松松绾了个垂髻,特意把自己弄成一副憔悴的模样,便急急忙忙往张氏的院子里来了。 “母亲!”一声嘤咛,薛婉华双目含泪,从院门便一路奔跑进来。她跑进张氏住的正屋,推开正在给张氏揉按腰腿的花罗,扑到床前拉着张氏的手,便嘤嘤哭了起来。 “薛小娘子,郎中可说了,夫人这病需得静养,最怕悲喜气怒,你这一路跑进来就哭,搅扰夫人养病,可是大不该了。” 魏妈妈冷眼看着薛婉华呜呜啼哭,也不去扶她,却很是不耐地说了一句。 “母亲,我……我只是太担心你了……” “魏妈妈,你先叫她们退下吧。”张氏缓缓说道,这会子张氏才吃了药,姜采青刚去用晚饭,屋里只留下几个丫鬟和魏妈妈伺候。魏妈妈闻言,便挥手叫丫鬟们退下,张氏却又说道:“魏妈妈,你留下。” “是,夫人。”魏妈妈恭立一旁,也不去管跪在地上啼哭的薛婉华。这事情前前后后,她已经弄清了七八分,虽然还不清楚眼前这薛婉华用的什么手段,却已经可以断定,所谓“酒后乱性”分明是她自己弄出来的。想她也算是官宦人家出身,又是在裴家千娇万贵养大的,不成想竟这自甘下贱,为人不齿。 张氏躺在床上,缓慢说道:“婉华,我问你,当日的事情,到底是怎的回事?你且前前后后,和我仔细说说。” 薛婉华此刻看着张氏重病的样子,话都含混说不清了,平心而论也是不好受的,毕竟张氏将她捧在手心里养大,薛婉华心里滑过一丝内疚,然而很快便又被旁的念头挤开了。 千不该万不该,她都不该被嫁给一个靠着家族福荫庇佑的普通世家子,她既然有机缘穿越来这古代一回,难不成就就是来平庸度日的?现代有句话说得好,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投胎不好,懊悔一生,薛婉华坚信,她穿越数百年时光,必定是要飞黄腾达、贵不可言的,要过上那般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 被软禁了这些日子,薛婉华敏锐地感觉到某种不安,正因此,她更要努力打动张氏的怜悯之心。 “当晚……我听说三哥和迟哥哥在小书房烤肉酒,怕他们吃的不滋润,便去给他们送了一盅甜汤,迟哥哥留我玩了一会子,谁知他两人兴之所至,竟都喝醉了。我便扶了迟哥哥送他回房歇息,本打算去给他弄些醒酒汤水的,回来路过小书房,一时关切,怕三哥醉酒伤身,便进去看看三哥,进去后檀香和薜荔便要去烧醒酒汤,我见三哥胡乱躺在卧榻上睡了,本想去叫人来伺候的,谁知三哥翻身起来,一把就抱住我……”薛婉华说着泪珠连连,哭诉道:“三哥怕是把我当做旁人了。母亲,三哥醉酒酿成错事,本也不能全怪他,可是女儿家失了清白,我往后可怎么活下去?求母亲给我做主啊!” 张氏微闭着双眼听她说完,半晌才缓缓说道:“既是如此,我便该将谨儿交给你,是杀是刮,还是家法杖责,不拘怎样任你处置,也好成全了你的清白才是。” 薛婉华被说的一愣,压根没想到张氏会不急不躁地说出这番话来,她愣了片刻,结结巴巴说道:“母亲……三哥兴许也不是有心,实在是喝醉了酒……婉华就算打杀三哥,清白也回不来了……” “这是当然,清白一旦失去,不论如何也回不来了。”张氏双目盯着薛婉华,缓缓说道,“那依你自己的想法,该如何呢?” 第58章 胎气 “那依你自己的想法,你想怎样呢?” 薛婉华被问得半天没说出话来,这话能怎么说?心里便开始埋怨张氏,这样一问叫她怎么开口?总不能直接说一句她想嫁给裴三吧?薛婉华哀怨地想,按常理,不应该是张氏满口承诺,让裴三负责任娶她才对吗? 薛婉华局促难堪不说话,张氏便也不催促追问,也不叫她起身,只任由她继续在床前跪着。老半天薛婉华才斯斯艾艾说道:“母亲这样疼我,裴家于我有养育之恩的,婉华哪敢怨恨处置三哥!只是如今事已至此,婉华跟迟哥哥的婚约怕是不能了,婉华在裴家养了这些年,更不愿离开母亲,生是裴家人,便是死也是裴家的鬼……” “我知道了。”张氏长叹一声,缓缓说道:“你这是愿意跟着谨儿了?他毁你清白,你便索性想嫁了他,是么?” 这话问的薛婉华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一时间弄得面色涨红。 “这既是如此,我便做主答应了。”张氏叹息地说道。 薛婉华心中一喜,才刚刚把心放下,却又听到张氏说道:“只是这婚事眼下不能宣扬,你自家知道也就罢了,外头更不可传出去。” “这是为何?”薛婉华一惊,忙追问了一句。秘而不宣,婚事瞒着掖着还叫什么婚事?她要的便是嫁给裴三的风光,难不成张氏竟没打算让她做正室,却叫她不明不白跟着裴三?薛婉华想到这儿,急忙说道:“母亲,婉华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如何能这样不明不白的?” “其中原因,你倒还用问么?”张氏察言观色问下来,心中越发信了裴三所说的,不禁难掩心中的失望,冷声说道: “婚约换人,兄弟易妻,裴家书香世家,竟出了这样大的丑事,外头只怕传的纷纷扬扬。裴家如今还在孝期里,传扬出去谨儿怕也毁了。再说你自己,那晚的事情即便府中尽力捂着,可也难免人多嘴杂传出去,这节骨眼上婚约忽然换了人,你怕也叫人背后说三道四,落个不好的名声。若是将来谨儿功成名就,世家高门往来应酬,你就不怕人家背后骂你一句先奸后娶么?” 张氏这番话说的很不好听,却入骨三分,薛婉华一张脸皮已经涨得紫红,羞臊难当,心中又怕又恨。 张氏对她一向疼爱,怜她自幼失了双亲,这些年连重话都不曾说她几句,薛婉华便觉着张氏慈祥仁善,如今听她句句刺在痛处,才恍然想起,这张氏稳稳地掌管裴家后院这些年,哪能只是个仁善和软的角色! “再说裴家如今还在孝期,便是眼下把这婚约说出去,你们也不能成婚,如今也只好先不要声张,等年底出了孝,风波也该稍稍平息了些,再想一个遮掩的说辞,慢慢安排这事,横竖这婚约换成谨儿我是答应了的,也不必急于一时吧?” 张氏说的分明有理有据,薛婉华羞臊恼恨之下,也不敢造次质疑,只好嘤嘤哭得个可怜。然而张氏今日分明硬下了心肠,便由着她哭。薛婉华哭了半天,只得顺从地说道:“婉华全听母亲的。” 这日晚间,张氏叫了裴三来,屏退了屋里的丫鬟,母子两个说了一会子的话。 “这事情就这么着吧。其中内情,母亲心中有数的。眼下等着看你身败名裂的人可不少,这等丑事,怕是越折腾越臭,如今先平息下来才是上策。我看婉华……兴许是心里恋慕你,才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糊涂事情,也是我这些年把她宠坏了。” 裴三立在张氏病床前,沉默地听着张氏说话,神色淡漠,不嗔不怒,脸上竟没有旁的表情。 “母亲知道这事委屈了你,更叫你六弟蒙羞折辱。我便再如何喜爱她,也不能容忍她损害你们兄弟两个。只是眼下若发落了薛婉华,那些个盯着你的人,必定一口咬定裴家心虚灭口,再说她好歹在我跟前养了这些年,我也是忍不下心。如今只慢慢等着风波过去,我也不会再由着她。若她能从此安分守己,母亲希望你看在她身世可怜的份上,给她一个名分,只是她这心性怕做不的正头娘子,裴家横竖也不缺她一口饭,你只当养着她就是了。”张氏说着停顿片刻,双目微眯,长叹一声说道:“若是……她仍是不思悔过,便全由着你吧。” ****************** 果然如姜采青之前猜测的,婚约就这么换了裴三,然而不曾声张,张氏的掌控之下,府里渐渐风平浪静下来,就连当晚亲眼撞破那事的薜荔也好好地回到了薛婉华身边伺候,只是没再见到裴三的丫鬟檀香,听说是被张氏配了个庄子上的小厮,早已离开裴府了。 只除了裴六离家未归,裴三担心胞弟,无处发火,便将薛婉华丢在她自己院里彻底忽视,撤去了她身边大半的丫鬟婆子,只换了几个粗使婆子去,加上张氏也不想见她,薛婉华的处境一落千丈,一下子没了往日的娇宠风光。 这事情一拖数日,姜采青便主动跟裴三提出说,她打算搬出裴府。 “搬出去?” “正是。”姜采青说道,“这府中人多眼杂,我如今见着人多便心虚担忧,生怕叫人看出什么破绽。再说夫人的病情有了起色,也不缺人伺候,客走主安,我也该告辞了。 裴三伺沉思片刻,也没反驳,只是说了一句:“再等一两日,我自会安排的。” 姜采青本以为裴三所谓的“安排”,是给她准备住处之类的。裴三原先提过,裴家有一处别院清静舒适,可以让她搬去住下。如今算来这“身孕”不足八个月,孩子生下来总得满月再回去,这么一算,怕是要住个三五月的。想想当初她是借着“祝寿”的名头来的,如今要留在沂州“待产”,为了掩人耳目,总该再找个什么合适的借口才好吧? 姜采青还在琢磨“借口”的事,裴三那边就有动作了。 这一日薛婉华因为些琐事发了脾气,却被裴三差去的婆子顶嘴奚落了几句,禁不住满心委屈,哭哭啼啼来求见张氏。 谁知这日时宗玉来给张氏针灸,才起了针,正陪着张氏说话,交给她一些“偏枯”康复的锻炼法子。张氏本来就厌恶了薛婉华,这会子自然不理睬她。薛婉华娇宠惯了的,便在门口气恼地赖着不走。 等针灸按摩过后,姜采青送时宗玉出来,便看到薛婉华领着薜荔还赖在门外,说来也奇怪,裴三将薛婉华身边的原先的丫鬟婆子都换掉了,不知为何却给她留了个薜荔,裴三那样的人不可能是疏忽,也不知打的什么盘算。 见姜采青出来,薛婉华满心委屈,便狠狠瞪了姜采青一眼。想到她一个乡下小户人家的妾室,如今竟被张氏格外看重,整日留在身边,满院子下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反倒不肯见她了。薛婉华嫉恨之心顿起,忍不住跺着脚,瞪着姜采青质问道: “哪里来的外人,竟厚着脸皮呆在府中不肯走的。是不是你在母亲跟前说我的坏话,母亲才不肯见我?” 同为“老乡”,姜采青本来还挺为薛婉华惋惜的,好好的婚约,竟叫她自己弄成这般尴尬境地,谁知薛婉华竟忽然把矛头冲她来了,真是不可理喻。同为穿越女,难不成她穿来的时候忘了带脑子来?还是在现代就整天撕逼脑残惯了的? 姜采青自认为她可也不是谁的出气筒,当时便冷下脸来,毫不客气地反击道:“脸皮厚的人倒是不缺,总有那些不自重、不自知的。” “你这贱人说谁呢!”薛婉华气得叫道。 姜采青不想再理她,便送了时宗玉出门,谁知错身而过的时候,薛婉华身边的薜荔忽然就身子一歪,往她身上撞了过来,姜采青根本没提防,被薜荔撞得猝不及防,站立不稳地往后倒去。 “娘子!”魏妈妈惊叫一声,她本来低头跟在姜采青身后,此刻慌忙扑过来,抱住姜采青一起倒在地上,姜采青仰面倒在花魏妈妈身上,连忙手脚并用地从魏妈妈身上下来,坐在地上发懵。 守门的婆子赶紧过来扶她,瞅一眼姜采青偌大的肚子,一张脸顿时吓得脸发白。 姜采青坐在地上,只觉得扑通扑通心跳得厉害,守门的婆子伸手想扶她起来,姜采青竟吓得使不上力气了。只觉着整个人吓得四肢发软,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肚子。 这身孕虽是假的,可她揣着这假肚子整整过了好几个月,时时刻刻揣着,或许是装了太久,偶尔还幻想着裴三会送来一个怎样娇娇软软的小娃娃……那一刻,她竟本能的紧张慌乱,压根就没想到这肚子是真是假,仿佛自己真的是身怀六甲了。 “娘子,娘子你怎么样?”魏妈妈爬起来,紧张地问道。姜采青迟缓地摇摇头,看着魏妈妈心有余悸。 再一看魏妈妈,也是吓得不轻。估计那一瞬间,她也本能的紧张害怕了。魏妈妈见姜采青脸色不佳,赶紧小心地扶了她起来,连声问她有没有怎样。 “还好。”姜采青定了定神,说道:“扶我起来。” “你这贱婢,你竟敢推倒娘子!”魏妈妈指着薜荔骂道,“我们娘子哪里得罪了你,好毒的心肠,倒是谁指使你的?” “奴婢……奴婢……小娘子,不是奴婢……奴婢没推她……”薜荔吓得语无伦次,转向薛婉华哭道:“小娘子,奴婢真的什么也没干……” 院里的丫鬟仆妇此时听见喧哗,忙跑了出来,花罗一见这情形便红了眼睛,指着薜荔骂道:“瞎了眼的小娼妇,你没推,你当旁人没长眼睛么?难不成我们娘子自己摔的?” “先将她扶进去吧,她身孕已经八个月了,这一摔只怕动了胎气,实在凶险。”时宗玉扬声吩咐道,“小心着些,我先给她把把脉。” 魏妈妈赶紧扶了姜采青回屋,时宗玉忙跟了进去。 “青娘子这是动了胎气。”时宗玉把了脉,沉吟着说道,“如今只让她卧床保胎,我开个应急的方子,赶紧叫人去熬药。” 姜采青卧在床上,这会子算稳住了心神,她今儿兴许是无妄之灾,也不知怎的那薜荔就忽然身子一歪撞过来了。只是事出突然,竟真叫人好一番惊吓。 因着这一撞,姜采青便只好像模像样地卧床安胎,正屋张氏得了信儿,更是担忧不已,好在又听说,时宗玉刚好也在,赶得及时,保胎也及时,胎儿暂时无碍。 第59章 归来 姜采青被这么一撞一摔,动了胎气,裴府上下便都惊动了,毕竟她是张氏娘家的人,怀着的还是张家唯一留下的一点血脉,这要是腹中的孩子有个什么闪失,谁都没法担待,裴家怕也要难堪了。 好在当时时宗玉就在府中,诊治保胎及时,说是胎儿幸好无碍,只是动了胎气,要好好的卧床保胎才行——这么一来,自然是不能轻易移动了,姜采青搬出裴府的计划再一次搁浅,只好又住下了。 于是张氏的院子成了府中上下的焦点,正屋躺着个养病的张氏,厢房住这个保胎的姜采青,起初自然是很多人来探望问候,陈氏、宋氏并大房那边也都差人送了各样药材、补品来。 不过很快裴三便传下话来,说病人和孕妇都该小心静养,来走动的人才少了些。姜采青一连在床上躺了两日,虽是一堆丫鬟婆子伺候着,也难免躺得浑身酸软,更加闷得慌,可就像演戏的,已经演到这儿了,还不得不认真演下去。 然而她躺得无聊的这两日,府里可也发生了不小的事情。首先张氏因为这事,对薛婉华越发心生厌恶,觉得她当真就是个灾星祸水,先弄得裴三、裴六兄弟反目,裴六负气离家到如今还没音讯呢,紧接着她的丫鬟薜荔又害得姜采青差点滑胎——张氏心中觉着,这事情未必就是薛婉华指使的,然而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婢,她薛婉华最起码也担着没管好下人的过失。 要说张氏,终究对从小养大的薛婉华还有一些感情的,即便心知她自导自演设计了“酒后乱性”的戏码,却还是私心觉着她是爱慕裴三才做下这糊涂事,虽说厌弃,仍打算着她若能改悔,便叫裴三将来娶了她做一房贵妾,让她衣食无忧安稳过日子。可这回的事情一出,张氏气得咬牙,传下话来,叫薛婉华必须给姜采青一个交代。 其实没等张氏发话,几个婆子便将那薜荔捆了个结实,照例都在柴房里关着。这一关,薛婉华不由得心惊不已,当晚那“酒后乱性”的事情,薜荔毕竟也是知道一些的,又在她的授意下拉走了檀香,拖延足够的时间之后再带着檀香回来“撞破”,薛婉华一琢磨,若是薜荔拷问之下说出什么来,她可就完了。 薜荔被关了两日,薛婉华也油煎一般捱了两日,裴三两日后才叫人提了薜荔来,就在薛婉华的院子里询问处置。 “奴婢真的没推青娘子,真的没推啊……奴婢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奴婢后腿弯刺了一下,奴婢身不由己就撞过去了……” “有什么在你身后刺了你一下?”裴三沉吟着看看薛婉华,忽然问道,“薛家妹妹,我记得当时她旁边只有你吧?” “我不知道的,我什么也没做。”薛婉华一惊,忙辩白道:“三哥哥,我与青娘子无冤无仇,话都没说过几句,怎的会害她?”她看看面前瑟瑟发抖的薜荔,忽然指着薜荔骂道:“必定是这贱婢毛手毛脚,不小心撞到青娘子的,三哥哥只管罚她就是了。” “罚她?”裴三微微一笑,“她是你的贴身丫鬟,母亲只问你要一个交代,你且说说该怎的罚?” “罚她……”薛婉华各种念头转动,心知今日薜荔怕是保不住了,并且这薜荔知道那桩事情,留着也是个隐患,便索性一咬牙骂道:“这贱婢差点害得青娘子滑胎,无端闯下大祸,自该乱棍打死就是了。” “小娘子……”薜荔一声惊叫,不敢置信地看着薛婉华,“小娘子,奴婢对您死心塌地的,你好歹给奴婢求个情啊……”见薛婉华扭过头去,薜荔心知无望,自家主子分明是狠心舍弃她这条命了,便转向裴三哭诉道:“三爷饶命,奴婢真不是故意撞倒青娘子的……奴婢还有话说,那日晚间的事,本是薛小娘子叫奴婢把人都支开的……” 她才一开口,薛婉华便猛扑过去,狠狠扇了薜荔几个嘴巴子,恨声骂道:“你这贱婢闯下大祸,倒来满嘴胡说,还敢不认账么?” 裴三却也不去追问薜荔的话,只淡淡笑道:“她到底是薛家妹妹的丫鬟,薛家妹妹既然知道她错了,便交给你处置吧。为了避免再旁生枝节,薛家妹妹还是亲眼看着处置了才好。” 裴三说完,负手转身就走,薛婉华看着他的背影稳步离开,扭头阴狠地瞪了一眼薜荔,再看看周围冷眼看着的好几个婆子、护卫,一咬牙吩咐道:“把这贱婢堵了嘴,乱棍打死,也好给母亲一个交代。” 姜采青听说这一段的时候只觉心惊,对比张家后院,这裴府还真都是些狠角色。她这几日也算回味儿过来了,当时情势,薛婉华或者薜荔实在没有理由故意撞她,害她滑胎的话,薛婉华分明得不到半点好处,只会倒霉撇不清,薛婉华应该没这么蠢。并且这件事前前后后,处处拿捏得恰到好处,只怕根本就是个一石二鸟的局。 裴三这一手,不光出口恶气除掉薜荔,那薜荔只怕还是个添头,裴三的根本目的,分明是杀鸡儆猴,逼的薛婉华就在自己院子前面,亲口下的令,亲眼看着薜荔被活活打死。对薛婉华来说,个中滋味和震慑,可想而知了。 同时还给她找到了留在沂州待产的充足理由,越发她把这“身孕”弄得千真万确了。 她这边整日金尊玉贵的养胎,加上张氏养病,时宗玉便日日都来点卯。姜采青却有一点疑惑,据她看来,这时宗玉明明医术高超,比他那嫡兄时宗珉恐怕要高出一截的,却为何这沂州城里城外,人人称颂时家大爷的医术好人品好,却少有人传扬夸赞时宗玉? 思索一番,便猜测可能是医术世家培养嫡长子的需要吧,时家大爷是嫡长子,家族自然处处给他扬名造势,至于时宗玉,便只要低调地为长兄作嫁了。 如此四五日,时宗玉这日来请脉诊病,身边除了随身伺候的药僮,竟还带了个丫鬟来。这丫鬟十五六岁年纪,身段玲珑,容貌标致,梳着双垂鬟,鬟上系着粉紫的丝带,穿一身浅紫衫裙,看这打扮,怕不是个普通的丫鬟。 姜采青听说讲规矩的富贵人家,家中公子未娶妻之前是不会弄什么姨娘小妾的,但屋里大都有通房丫鬟,见那丫鬟捧着针灸的药袋,亦步亦趋跟在时宗玉身后,便暗暗猜测会不会是时宗玉平日喜爱的通房之类。 当着一众丫鬟婆子的面,时宗玉仍旧一本正经给姜采青诊了脉,半晌颔首说道:“青娘子吉人天相,此番虽说动了胎气,好在你身体平日康健,胎儿幸无大碍,只是这一摔到底凶险,往后千万小心才是。” “三爷已差了人去张家报信,说明娘子意外动了胎气,无法长途赶路了,只好留在沂州静养些时日,叫家中不必挂念担忧。”魏妈妈在旁边说道。 “哦。”姜采青淡淡应了一声,对魏妈妈说道,“那就烦劳魏妈妈去禀一声三爷,我这样卧床养胎,在府上多日打搅也是不便,既然眼下不能赶路回去,不如这几日找个住处搬出去吧。” 魏妈妈忙答应了一声,交代花罗小心伺候着,便转身出去了。裴三跟时宗玉刚才同来的,先去了张氏屋里请安,得了话便立即跟着魏妈妈进来。 “魏妈妈说你要搬出去?” 姜采青坐在软塌上,她是“保胎静养”的人,便也不起身客气,坦然坐着点点头道:“总在府上搅扰也不方便,我想明日搬出去。” 裴三自然是点头答应着,时宗玉收拾了诊脉的迎枕、却忽然对姜采青拱手说道:“青娘子既然要搬出去,我怕是不能日日请脉照应,我这丫鬟粗通些医理,不如青娘子便将她留在身边伺候吧。” 姜采青眨眨眼睛,有些意外。这时宗玉上门看诊带着个得脸的丫鬟,本就够怪异的,如今竟要叫这丫鬟来伺候她,就更有些不寻常了。时宗玉明知她这肚子是假的,自然也不会专门弄个懂医理的丫鬟来服侍她,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不过想到裴三和时宗玉这样的人,一举一动必然是有用意的,姜采青便也没有多问。 “茵陈,来见过青娘子。” 那紫衣丫鬟低眉垂目,从时宗玉身后过来,竟往地上一跪,恭敬地磕头跪拜道:“奴婢茵陈,见过青娘子。” 叫个丫鬟来照顾她一段时日,怎的行这样大的礼?姜采青被她这样郑重其事弄得有些别扭,忙示意花罗扶了茵陈起来,客气道:“有劳你了。” 时宗玉深深看了茵陈一眼,随即一扭头,转身大步离去,那神情竟带着几分决绝。姜采青不禁越发认定这里头有文章,却见裴三面色淡定,当着一屋子人的面也就没多问,坦然留下了那茵陈,便吩咐花罗和翠绮回去收拾东西,准备搬走,她自己则由魏妈妈扶着,先去跟张氏辞行。 张氏见她要搬出去,起先是坚决反对的,一直说府中一应齐全方便,搬出去反倒叫她担心。姜采青便只笑着说道:“夫人一片好意,不过我这样长久打扰也不好,还是搬出去自己住随意自在些,再说我听说乡间有个风俗,不能借住在异性人家生孩子,我眼下月份也大了,这孩子若降生在裴府,似乎与风俗规矩不合了。” 其实“不在异性人家生孩子”的风俗的确是有,倒不是有旁的讲究,而是古时候妇人生产凶险,若弄得不好有个闪失,异性旁人家怕但责任怕不吉利,姜采青把这一条搬出来说,张氏便犹豫了。 后来裴三也开口劝慰张氏,说姜采青总归是客,裴家府里人多散乱,长久住着的确不便,又说已将裴家一处别院收拾妥当,又拨了一部分丫鬟婆子、家仆护卫过去,张氏才勉强答应下来。 ****************** 第二日,姜采青带着自己的带来的一众下人,连同魏妈妈和茵陈,一起搬出了裴府。王兆自然还是跟着姜采青的,他地方熟,便带着跟来的护卫先搬了随身的衣物东西,还有张氏硬叫带上的一堆补品药材、吃的用的,甚至连夏季的衣料都抱了一堆来。 裴三给她安排的这一处别院在城外,裴家在城外山上有一处苍梧书院,特意建来给家族子弟潜心读书用功的地方,图的山间幽静少有纷扰,又遍请名士大儒来讲学,便有当地其他有些身份的学子也来依附着读书就学,渐渐发展成为当地首屈一指的著名书院。 而裴家这处别院,离书院不远,原是裴家宗家子弟来书院读书居住的宅子,裴三和裴六幼时读书都曾在这里住,虽比不上裴府恢弘富丽,却也挺大一片地方,苍松翠柏曲径回廊,十分雅致清静。裴三和裴六成年后,不再久居书院,这宅子便暂时没人居住,地处山脚离书院不远,既不会荒芜少人烟,又十分清静少打扰,正合姜采青的心意。 搬进来之后,姜采青终于松了一口气。没别的原因,热啊,这时节一天天热下来,后园蔷薇花都开得落花遍地了,她在裴府却要处处小心,穿着好几层宽大的衣裳,肚子上再绑着偌大的棉花枕头,半点不敢松懈,那滋味儿可真不是好受的。 于是搬进别院之后,她便赶紧发下话去,因着天热倦乏,她正在“养胎休息”,家中上下任何人都不要随意进出她的屋子,就连花罗和翠绮,除了一早一晚,旁的时间送个点心弄个零嘴来,也往往被魏妈妈拦在屋门外。姜采青这边痛快地解开小枕头,脱掉厚衣裳,自己窝在屋里舒舒坦坦地翻翻闲书,写字画画儿,只除了不能随意出门走动,有些无聊闷得慌,心里安慰自己总比热死了好。 就这么舒舒服服地过了十几日,一个新月如眉的深夜,消失多日的裴六忽然回来了,夜间敲开了姜采青的屋门,玄色衣袍,风尘仆仆,一见面就送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礼物。 第60章 婴儿 时节已是初夏,庭院里浸着浓浓的蔷薇花香,姜采青裹一床轻软的薄被,睡得十分舒畅,夜间忽然被敲门声惊醒的时候,便以为是魏妈妈。 她这阵子借口“保胎”躲凉快,便没有时时绑着那小枕头,因此这院子白日里都不让下人随便进来的,宅子里外王兆带着众多护卫守着,外头也不大可能有人轻易闯进来,这个时候会来的大约只有魏妈妈了。 那敲门声很轻,敲了几下,停了停,便又敲了几下,姜采青迷迷糊糊答应了一声,随手拉过一件衫子披上,便起身下床,摸索着走到门前,一边开门一边问道:“魏妈妈,这大半夜的,可有什么急事?” 她才一打开门栓,雕着绮花格的木门便被人推开,随即有人闪身进来,姜采青直觉不对,这人不是魏妈妈,整个气息都不对的。她当下心中一惊,却也不惊慌,一边将那人用力往外推了一把,一边喝问道:“谁?” “是我。”来人轻易抓住姜采青的手腕,虽被她用力一推,身形却纹丝没动,一边低声说道:“裴迟。” 不用他说,姜采青也已经分辨出裴六的声音,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又听见裴六低声说道:“不必惊慌,我有急事。” 不必惊慌?姜采青一颗心不由得扑通扑通直跳,定定神仍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深更半夜的,屋里忽然硬挤进来一个并不太熟悉的大男人,不惊慌反倒怪了。姜采青摸索着往后退了两步,凭着对屋子的熟悉,伸手从背后摸到了小几上一个一尺多高的花瓶,立刻抓住瓶子的细颈拎在手里,一边努力用平稳的语气质问道: “六爷深夜闯进来,倒叫我不必惊慌?” “你这院子外面有两个守夜的婆子,这宅子里王兆带来的护院,加上原先的那些护卫,少说也有二三十号人。”裴六无奈说道,“若我意图不轨,你只要嚷一声,那些人立刻便该来了,你有什么好怕的?” 他话音刚落,就像是特意验证他似的,院外守门值夜的婆子远远问了一句:“娘子醒着么?可是要人伺候?” 守门的两个婆子倒十分尽心,大约是隐约听到了什么动静,说话的声音不高,若是姜采青醒着自然该听得到,若是她睡着,这音量却也不会吵醒她。 姜采青顿了顿,决定暂时信了裴六,慢慢把手中抓着的花瓶放下,扬声对外头婆子说道:“我起来喝水,不妨事,不必叫人伺候。” 裴六闻言,转身关上了房门,一边低声说道:“可有火折子?你先把烛火点上。” 姜采青略一思忖,便摸索着走到床前,从床头小几上找到火折子,擦亮了把小几上的蜡烛点亮,转身再一看裴六,已经来到了她身后。他发丝有些散乱,披一件玄色披风,披风上带着灰土,看来是一路归尘,胸前还裹着个包袱状的东西。 “六爷从哪里来?怎知道我在这里?” “我见过朱骁了。”裴六答道。一边解开披风,随手一扔,露出里头穿着的墨青短装。姜采青正不知他要干什么,心中不免又升起防备,忙往后退了两步,却见他小心解下胸前的包袱,轻手轻脚放在床上,姜采青赶紧看去,顿时大吃一惊,竟是一个襁褓,里头包着的分明是个婴儿。 姜采青忙走到跟前,掀开半掩的襁褓仔细一看,果真是个婴儿,那婴儿包在红色软缎的襁褓里,小脸蛋还不及姜采青的巴掌心大,正闭着眼睛,微张着小嘴熟睡。只是这婴儿怎么看着这样瘦小羸弱! “六爷,这是怎的回事?这孩子哪来的?” “说来话长……” “那就请六爷长话短说。”姜采青气道。 裴六看着姜采青,烛光下她披了一件杏黄花绮的衫子,露出里头素罗的寝衣,她此刻并没有绑小枕头,腰身玲珑纤细,长发柔软地披散过腰,裴六的目光不由得在她身上滑过,落在她的脚上,她这样忽然起身,压根没预料是他,便赤脚穿着一双浅紫软缎绣鞋,寝衣下露出纤细白皙的足踝。 裴六心头一跳,耳根发热,赶紧移开目光,竟有些不敢直视她了,心中一边暗暗责怪自己唐突,一边庆幸她此刻注意力都在床上的婴儿身上,并不曾注意到他这行为。君子非礼勿视,裴六此刻觉着,自己深夜闯进来,她是该抵触防备了。 “长话短说……这孩子是旁人托孤给我的。”裴三果然说得简要,在姜采青回头抗议一瞥之下,忙赔笑道:“等我跟你细说,能不能先让我喝口茶?我这般夜间赶路,饭都不曾吃周全呢。” 两人都是低低地交谈,姜采青正盯着婴儿仔细察看,闻言便随手往床头小几上一指,意思是自己倒。 魏妈妈怕她夜里喝水,晚间都会备一壶热热的茶水,这古代也没有保温瓶,便用几层毛毡做的护暖套包着,虽然保温并不好,这时节到夜间却也是温热的。 裴六正想去倒茶,却突然看到床上的婴儿脑袋左右动了动,小嘴一张,小小的眉眼一皱,似乎就要啼哭了,姜采青一看不禁有些慌,婴儿若是啼哭起来,这深更半夜的,必然被人听到,这事情……可真说不清了。 她正慌得担心,下一刻却见裴六手一伸,便把右手小指头塞进了婴儿嘴里,那婴儿竟含住吮吸起来。 姜采青忽然想捂脸。无语。 裴六却像是有了经验似的,婴儿吮了一会儿,也不知是失望了还是累了,松开小嘴,小脑袋往旁边一歪,便又睡去了。 “不用担心,他这样瘦小,路上又吃不饱,基本没多大力气啼哭,便是啼哭起来也跟个猫儿似的。”裴六低声说道,姜采青乍听这样的“安慰”,真有些哭笑不得,裴六却又继续说道:“他若是啼哭,便赶紧将你的小指给他吃,好歹哄过去就行了。”说着竟低头留意看了看她的手,见她指甲上不曾涂蔻丹,便放心了些,又嘱咐道:“手上可不要涂颜色。他怕也饿坏了,能不能先给他弄些米汤来喂喂?” 这半夜三更要米汤?姜采青想了想,听裴六说得怪可怜的,终究不忍心婴儿挨饿,便走去外间,把门打开一条缝隙,叫外头守夜的婆子: “我有些饿了,去叫人浓浓的熬一碗米汤,叫魏妈妈送来。” 外头那两个守门值夜的婆子估计也是惊诧到了,娘子半夜间要什么米汤?然而裴三拨来的婆子毕竟在府中伺候惯了的,知道下人本分,便也不多嘴,忙答应了一声。 裴六这才顾得上去床头小几上倒了一盏茶,一饮而尽,尤不解渴,便又倒了一盏喝掉。这茶水里泡了某样花露,有种淡淡的清甜芳香,味道十分好,却顿时勾起了他肚里的馋虫。 不是馋虫,是饿了。 “你这里可有什么吃的?”裴六说着,便已经自己转身去找,扭头看一眼姜采青,见她仍是穿着单薄的衫子和寝衣,走动之间莹白的双足和脚踝分明可见,她却一心在婴儿身上并无觉察,裴六心中暗叹,瞥见床上放着一条薄的丝毯,竟鬼使神差地一把抄起来,把那丝毯一抖一张,往她肩上一披,宽大的丝毯包裹住她的身段,裴六终于觉着松了口气。 姜采青被他这举动弄得一愣,才想起自己此刻“衣衫不整”。要是搁在现代,她此刻穿的这宽松长裙的寝衣,外头还罩了半长的衫子,去逛街都嫌太保守了,可在这古代却好像……仓促之间竟忽视了。她忙拉紧丝毯,当做长披风裹在身上,坐在床边看着那婴儿,仍旧有点懵。 她这“怀胎”才不到八个来月呢,根本没到临产时候,裴六将婴儿抱到这儿来,是想做什么? 她这边看着婴儿发懵,裴六却已经从外间桌案上端了一盘莲蓉水晶糕来,一边吃糕,一边还就着茶水,竟开始“进餐”了。世家公子的教养不是白塔的,裴六本身皮相又好,尽管饿得凶,那吃相却半点也不难看。 姜采青很想追问这婴儿的来历,见他那样,怕是饿坏了,腾不出嘴来,便只好忍了下来,先等着他吃完。 “这孩子,当真是旁人托付给我的。”裴六很快吃完了一整盘莲蓉水晶糕,才低低地叹息道,“这孩子家中遭逢变故,他家人都已经不在了,被旁人抱了出来,机缘巧合托付给了我。这孩子是没足月生的,这样羸弱瘦小,再跟着我一路奔波回来,当真叫人担心。” 早产儿?怪不得这样瘦小。姜采青看着婴儿便有些担忧,这古代的医疗条件,也弄不出来保温箱,早产儿可不好养。 “母亲寿辰当日,我得了一位至交好友求救的传信,他被人陷害追杀,命不保夕,只求我保全安置他的亲人,这孩子……是他临死前设法交给我的。” “这事情……牵涉到什么厉害的背景么?”姜采青迟疑问道,听起来这事情太过凶险了。 裴六略一犹豫,便给出四个字:“也没怎的,无非是图财害命。” “那六爷打算怎的安置这孩子?”姜采青问道。 裴六望着她,才想开口,忽听见外头开门的声音,便静默下来,随即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院门一路走来,屋门被人敲了两下,魏妈妈在门外轻声问道:“娘子还醒着么?老奴给你送米汤来了。” 姜采青给了裴六一个询问的目光,裴六却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放魏妈妈进来,同时闪身到床边帷幔中。姜采青看了看床上的婴儿,忙把那婴儿抱到床里侧,又拉起薄被盖好,才步出外间去开门。 “娘子,你要的米汤。”魏妈妈站在门外说道。 姜采青像是很随意的一手扶门,却恰好挡住门口,故作随意地笑道:“劳烦魏妈妈,我昨儿晚间吃了些凉的糕饼,不知怎的半夜肚子疼,一直睡不着,就想喝一碗热热的米汤。” “呦,怕是受凉了。”魏妈妈忙说道,“怪不得呢,老奴方才还奇怪,娘子怎的半夜要米汤。米汤怕不见有用,老奴叫人去熬一碗姜汤来吧。” “不必了,这会子已经好多了。”姜采青赶紧说,一边伸手接过米汤,一边说道:“也是我事多,夜间操劳魏妈妈和厨房的下人当真不好,魏妈妈赶紧回去睡,明日早上记得帮我打赏那熬汤的下人。” “娘子这么说折煞老奴乐。那厨房婆子本就是专为伺候娘子的人,娘子若非要赏,老奴明早不拘赏她些什么就是了。” 魏妈妈像是不放心,却也没往别处想,又嘱咐姜采青趁热喝了米汤,赶紧歇息,才转身回去。姜采青看着魏妈妈走出院子,院门也关上了,才回身走进里间。 她把米汤碗放在床头小几上,自己坐在床沿,一手抱起婴儿,一手拿银勺舀了半勺米汤,先吹了吹,在唇上试着不冷不热了,才小心喂入一滴到婴儿嘴里,就看那小嘴慢慢动了动,竟真的咽了。 “你抱好他,我来喂。”裴六从床帏后边出来说道。 “你喂?”姜采青质疑,要说喂孩子,她一个女子总该比他大男人强吧?裴三却轻声笑道:“这一路上,还不都是我喂他,我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婴儿,又怕引人注目,也不敢四处给他找奶吃。” 姜采青便把银勺递给他,自己小心抱好婴儿,裴六小心地舀汤喂给婴儿,看着那小心翼翼的样子,果然是做过的。大概是早产羸弱的缘故,婴儿吞咽十分缓慢,小嘴蠕动,本能的慢慢吞咽。裴六喂得十分耐心,每次只小心滴喂一两滴,专注地看着婴儿咽下。 “这孩子很乖的,一路跟着我趁夜赶路,很少哭闹,我起先不会喂他,便用小手指蘸了米汤给他吮吸,好歹让他活命。” “六爷还没说呢,你打算怎的安置这孩子?”姜采青再次问道,一边问,一边心里就有些无语的答案。 裴六的回答果然叫她无语,只听裴六理直气壮地说道:“你赶紧准备一下,明日就生孩子吧。” 第61章 良人 “六爷,我眼下才八个来月,离生产的时候还有一个多月呢。” “正好啊,这孩子本就是不足月生下的。”裴六竟说的十分认真。 姜采青无语,她不是不想留下这孩子,看看婴儿细小的眉眼嘴巴,的确叫人心疼,可理智一点讲,这样的孩子真的适合张家吗? “六爷,这孩子既然身世来历不寻常,六爷便该将他送去哪个隐秘处好生抚养,再说这不足月的孩子,向来不好养活,六爷也知道张家的情势,万一……” “顾不了那么多了。”裴六也微微蹇起眉峰,说道,“你光明正大、十月怀胎生下的他,不会有半点存疑,裴家也能名正言顺保护养育他。合该事有凑巧,这孩子交给你,才是最稳妥的。” 姜采青那一刻忽然觉得,自己自从穿到这里来,怎的步步落在裴家兄弟的算计内?之前怀孕、日前摔倒保胎,就连生孩子也还在局里。 “我既然受人之托,便该安置好他。你只管放心,这孩子虽然身世有些不寻常,但我千里迢迢将他带来沂州,你我之外无人知晓,你不必担心有什么的牵涉。他父母家人已遭变故,托付我的人也只希望叫他平安长大,你留下他,他从今以后便是张家的孩子,再不会牵扯旁的。” 姜采青的心事还真叫他说着了,她一来怕这孩子养不活,张家这头便要落空;二来么,怕这孩子引来什么意外的麻烦,或者将来再弄个什么认祖归宗之类的——原谅她的自私,她可不希望自己费心养大的孩子,叫谁半路截胡抱走了。 “这孩子小小的人儿,也是可怜。”裴六看着姜采青,目光中隐隐透着恳求。 姜采青坐在床边,抱起婴儿,看着他皱巴巴的小脸为难。这孩子抱着很轻,软体动物一般,让她不禁十分小心,动都不敢太动弹。她不由得伸出手指,轻触婴儿嫩嫩的小脸,谁知那孩子小脑袋一歪,竟**她的手指吮吸起来。 温热的小嘴包住她的指头,软软的小舌头轻轻蠕动,姜采青不禁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看看裴六,开口问道:“这事三爷知道了么?” “我会叫朱骁告知他。” 告知,而不是自己去见一见,难不成这裴六还在怨恨裴三?姜采青想了想说道:“六爷,恕我多言,当日那事,怕是另有内情。” “我不是怨恨他,我只是不想见那些人。” 裴六丢下这句话,抄起床上的披风,转身便打算要走,姜采青忙问道:“六爷这是要去哪儿?” “不拘找个什么地方玩几天吧。”裴六笑道,“听说曹州的牡丹花开得正好,我这样负气离家的纨绔,总该去看看的。你只管生孩子,顶多三五日,我就该回来了。” 他一路隐匿踪迹赶回来,若是和婴儿同时出现,怕叫有心人联想,凡事小心为上,他还是等个三五日再现身回来才稳妥。不过这些话裴六也没再细说,便轻轻出了屋门,姜采青看着他出门离去,从爬满蔷薇花藤的围墙上轻轻跃身出去,想到他既然能躲过二三十个护卫潜进来,便也不必多担心他了。 姜采青回到里间,看着床上的婴儿叹气,明日一早魏妈妈必定会来,到时候她要怎么解释凭空多出来一个婴儿? 就说她自己半夜里生的? ****************** 第二日一早,姜采青睡得朦朦胧胧,竟是被婴儿的啼哭声吵醒的,她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看到身边的襁褓。裴六说的没错,这孩子啼哭的声音跟个猫儿似的,的确没多大力气。姜采青忙抱起襁褓,抱在怀中拍抚,拍了又拍还是哇哇不止,便也顾不得那些了,索性把自己的小手指塞进他嘴里。 好在这天已经大亮,太阳都出多高了,院子里下人各自忙碌,院外传来一阵阵鸟鸣,婴儿猫儿一样的啼哭声大约也引不起注意、 魏妈妈来的时候却并没惊讶,反倒径直去床上抱了婴儿,低声问道:“这就是三爷夜间叫人送来的孩子?” 姜采青一愣,旋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必然是裴三已经知道并答应下来,只说孩子是他物色好抱来的,隐去了裴六夜间送婴儿来的事情。姜采青便点了点头。 “这孩子……也太瘦弱了。”魏妈妈说道,“三爷也真是,娘子这身孕还没足月呢,怎么忽然这样安排?” “怕是他物色好的孩子早产了吧。”姜采青找了个搪塞理由,便叫魏妈妈赶紧去弄些米汤来。她担忧孩子早产,便一心想弄出婴儿保温箱的效果来,可婴儿体弱,用木炭火烤着又怕屋内空气不好不稳当,便多多给孩子盖了两层轻软的被子,又叫魏妈妈弄了两个汤婆子隔着一层丝被放在襁褓边上。 虽不能达到保温箱的温度,好歹让孩子置身的温度高一些吧。 一整天喂了婴儿好几遍米汤,这日晚间,魏妈妈准备妥当,便在半夜忽然叫起众多丫鬟婆子,宣称青娘子“发动”了。 “阿弥陀佛,菩萨千万保佑,娘子前日那一摔,到底是伤了胎气,这怎的还没足月就要生了?”魏妈妈一边大呼小喝地叫丫鬟去拿干净白布,叫婆子去烧热水,又故意嚷嚷到:“叫王兆赶紧派人下山去禀报夫人,半夜三更,措不及手的,这又是在城外,哪里一下子能找个好的稳婆来?” “魏妈妈,娘子怎的样了?”花罗等在门口,带着哭腔问道。 “娘子这回生产凶险,你们专心伺候着,可也不要贸然进来。”魏妈妈随手一划拉,推开花罗,口中责备道:“你这样年幼不经事的,莫跟着往里头挤,冲撞了可就不好了。”便叫茵陈快去拿些上好的参片,又命几个婆子赶紧去烧香拜佛求菩萨。 几个丫鬟婆子只看着几盆血水端出来,半个时辰后,魏妈妈便出来宣称小官人降生了。 姜采青心说,这戏演的,服了! ****************** “小官人怎的都不哭?”花罗趴在床前,盯着襁褓里的小娃娃满眼新奇。 “生下来就不爱哭。”翠绮也笑道,“咱们小官人,必定是个孝顺懂事的。” “你两个,胡说的什么!”魏妈妈责备道,“这样新生的奶孩儿,他哪里是哭?他那叫唱,他唱着玩儿呢。咱们小官人吃饱了正睡着,你两个若闲得没事,赶紧去催催娘子的汤水,娘子生产这般凶险,可得好生补一补。” 花罗拉着翠绮才出去,芳蕊便来禀报说,三爷和时小郎中来了。姜采青抬头看看窗子,阳光初升,这一大清早的,心说那两位可真是来的快。 裴三根本就是被张氏催着来的,早饭都没让他吃安生。他不光带着张氏送来的一大堆东西,大人的,小孩的,吃的穿的用的,还十分及时的带了一个奶娘来。姜采青一问那奶娘,孩子已经快一周岁了,当下便有些不满意——初**越早越好。对母**喂养,她虽然懂得不多,却也知道初**的好处,大抵越是刚生产之后的**汁,孩子吃了越好,增强体质,妇人生产越久,**汁营养也就越差了。这孩子本就早产体弱,更该找个刚生产不久的奶娘才对,产后四五天的**母不好找,可找个时间近些的也行吧? 她这话叫魏妈妈带去给外头的裴三说了,于是裴三忙答应再去寻一个新生产不久的奶娘。 时宗玉作为郎中,比裴三方便一些,能够进到屋里的。他正满心郁闷不解,安排好好的事情,姜采青还要一个来月才能生产,怎的裴三就忽然改了主意?他根本不知道这当中的曲折,心里不禁把裴三埋怨一番。 “这孩子的确弱些,好在虽是早产儿,并无旁的疾病,只靠仔细照看抚养。”时宗玉看诊后说道,便嘱咐茵陈每日要请脉照料,有个什么不妥便赶紧使人去叫他。又特意给**母开了强身健体的药方,才和裴三一起离去。 “娘子可想好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儿了么?”魏妈妈笑道,“老奴老家有个风俗,越是体弱的孩子,越要早早取个顺口的名儿,贱名好养活,有了名字的孩子,鬼神便也不再来抢了。” 贱名儿?姜采青眼前顿时滚屏滑过一大串“个性化”的名字,狗剩、二蛋、大孬、拴住、傻根…… 恶寒。 姜采青思索片刻,说道:“这孩子早产体弱,我只希望他平安康泰,长得结结实实的,就给他取个小名儿叫壮小子吧,既是要叫贱名,你们往后也别小官人小官人的,都叫壮哥儿好了。” “壮哥儿,这么叫好。”花罗拍拍襁褓笑道,“听见没?壮哥儿,你可要长的白白胖胖、壮壮实实的。” 翠绮端着补汤轻手轻脚进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个小尾巴,是福月儿。这阵子出了太多事,福月儿都被疏忽了,幸好这孩子省事儿,若魏妈妈顾不上她,便自己默默玩自己的。翠绮拉着她进来,却不敢让她靠的太近,只站得一两步远指着道:“福月,你看小娃娃。” “小小的。”福月笑眯眯两手比划了一下,引得大家轻笑,魏妈妈便故意逗她道:“你倒还嫌人家小,你生下来的时候,也就这么大,跟个小奶猫儿差不多。” “这孩子当年生下来,也是瘦瘦小小,又是个先天不足的,老奴养大她可是不容易。”魏妈妈说着拉过福月,感慨道:“娘子,三爷当日给了老奴这差事,如今孩壮哥儿平安降生,等娘子出了月子,老奴也该跟您辞行了。” “魏妈妈就要走么?”姜采青想了想,好像也没有理由再留着魏妈妈,相处这么久了,不禁有些伤感。 “三爷允了老奴,等这事过去,便叫老奴安心养老。”魏妈妈笑道。 正说着,芳蕊在门旁禀报说,三爷来了,想见见青娘子。 “三爷刚才不是和时郎中一起走了么?”魏妈妈忙地问,“算算功夫,怕还走不多远呢,怎的又转头回来了?” 姜采青一琢磨,八成又是来问裴六行踪的。要说她这“坐月子”的人,见裴三这样的外男其实不合规矩,这一点裴三自然清楚,去而复返,看来是非得要见她的了。姜采青当下便将屋里的丫鬟都打发了出去,只留了魏妈妈,叫她拾掇一下。 裴三穿一件月白锦袍,束发,青靴,被魏妈妈迎进来之后,一眼看见姜采青正坐在外间桌案旁,素罗衣裙,一头乌发用丝带束在脑后,收拾得很齐整。裴三笑道:“终究搅扰你休息了。” 姜采青起身微微一福,似笑非笑回道:“三爷言重了,三爷明知道我也不是真做月子。” 裴三也不介意,却问道:“我能看看孩子么?” 姜采青犹豫了一下,她不是舍不得孩子给他看,只是这孩子早产体弱,如今又是初夏时节,便不想多让人接触孩子,怕的带来细菌。因此除了魏妈妈和贴身丫鬟,旁的丫鬟婆子都不准随意进屋的。 “自然可以。”姜采青想想说道,“只是小婴孩娇嫩,还请三爷不要轻易碰触。” 见裴三脸色有些被嫌弃的不好,便又补充道:“或者三爷先洗了手再亲近他?” 不知怎的,姜采青忽然忆起裴六把小指头给孩子吮吸的情景,心里便暗暗地想,他一路将孩子带来,躲躲藏藏,怕是根本就没仔细洗过手。等壮小子长大,这一段还是别说给他知道了。 裴三盯了她一眼,竟真的去洗了手,接过魏妈妈递来的布巾擦干净手,便走到床前,却没敢伸手去抱,只俯身双臂撑在床上,端详着婴儿夸道:“这孩子虽说皱巴巴没长开,却生得眉眼周正,长大必定是个俊小子。” “娘子给取了小名儿叫壮小子呢!”魏妈妈笑道。 “这名字好,等他长到三五岁,便请个师傅来习练拳脚,像六弟那样,身强体健才好。” “魏妈妈,你且退下,我有事与她商量。”裴三转头吩咐魏妈妈,魏妈妈忙倒了茶,退出去了。 “三爷是要问六爷的行踪么?”姜采青没等他开口,便主动说道,“三爷不必担心,我猜六爷那爱玩的性子,大约会往西走,看看花赏赏景,玩够了他也就该回来了。” “六弟当日离家的去向,我其实多少心里有数,只是担心他孤身一人,以身犯险。”裴六坦然说道,“只是想不到他竟带了个婴孩回来,六弟虽说性子不羁了些,却绝非任性胡来的,我也就听了他的,却叫你也临时变动了。” “我倒是无妨。”姜采青道,横竖她要“生孩子”,早晚还不都一样。 “魏妈妈已经跟我提起辞行了。”裴三缓声说道,“记得当初我也说过,此事过后,若你不愿继续留在张家,我便可安排你离开,另嫁良人。如今孩子已经出生,你可有什么打算?” “另嫁良人?”姜采青微微一哂,带着些嘲讽笑道:“三爷说错了,我如今有子万事足,也不缺吃不愁穿,做什么还要另嫁良人?这个世道,终究女子弱势,哪里有什么真正的良人。” 裴三起身踱了几步,目光定定地落在姜采青玉色绣鞋的缠枝海棠花上,却不敢去看她的双目,只低低说道:“年底出了孝,我便打算远去京师读书,以备明年春闱会试,你……可愿意随我同去?” 第62章 芥蒂 “你……可愿意随我同去?” 姜采青一怔,一时间竟没意会过来,便直接问道:“三爷说这话何意?” “我是说……”裴三顿了顿,望着她说道:“当初叫你假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孩子降生,你不过及笄年纪,实不该守着张家孤寂一生。裴谨不才,若你愿意,不如随我同去京城,与我相伴此生可好?” 姜采青眨眨眼,实在不知道裴三怎的突然说出这话来,心中十分意外,要说裴三对她有意吧,她怎么就没感觉出来? 见她困惑地低头思量,裴三不由心中感叹这女子真是不同寻常,一般女子遇上他这样当面示好表白,即便不愿意,也该羞涩忸怩吧? 要说此刻裴三的心意,便是一种渐渐生出的欣赏,欣赏她一个年少的女子,却随遇而安,把张家上下打理的很好,欣赏她为人处世的那般从容,尤其前次的事情,也是她有主见敢担当,看顾照料病倒的张氏,把一方小院掌控得滴水不漏。 裴三此人,其实自视甚高,他少有欣赏一个女子,既然欣赏,便觉着若得这女子相伴,人生也不枉度了。 姜采青当下惊讶之余,心念转动,便微微一笑道:“三爷必定是说笑的。我是张家寡妾,你是裴家嫡子,裴张两家至近的亲戚,三爷真不该拿这些话无端说笑。” 她这分明是拒绝,裴三自然是听得明白,却只当她担心彼此身份,忙说道:“这些事不足为虑。我已经思量过了,你眼下正好生产,不如趁这时候,对外头宣称难产诈死,我先将你安置去京师,换一个普通人家的身份,等年底我出了孝,便立刻去京师找你。往后你我只在京城,只说我在京中娶了一房贵妾,沂州这边你也无需面对。虽无法许你正室名分,但我裴谨保证,会好生待你,尽我所能,给你一世平静顺遂的日子。” 他竟连这些都打算好了?姜采青愣怔片刻,带着困惑问道:“三爷这般安排,那薛小娘子呢?” 提起薛婉华,裴三眸光微沉,微叹一声说道:“我答应过母亲,若她往后能安分守己,可以给她一个名分,却也只是一个名分。她毕竟在裴家长大,这些年一直陪伴母亲身边,既是母亲有话,我可以让她留在裴家安然度日,却对她并无男女之情,她伤我兄弟情分,损我裴家清名,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兄弟易妻这样的事情。” 姜采青默然。她哪能不知,裴三这样的身份家世,便是正经纳个妾,怕也得是富贵人家的庶女之类,别说她这样一个“寡妾”,便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怕也高攀不上的,若在旁人看来,裴三这提议实在是她的造化。 然而,就如同菊姨娘不肯嫁那刘大人一样,许多时候旁人眼中好的,未必就是你自己想要的。 “我对三爷,也并无男女之情。”姜采青摇头道。 “是因为薛婉华么?你也不用管她,只当裴家多养了个闲人罢了。”裴三明明白白遭了拒绝,却有些不甘,叹道:“裴谨难得倾慕一个女子,自问并非不堪之人,你何不信我一回?” “我也说了,我对三爷并无男女之情。”姜采青语气微顿,忽然笑道:“不是三爷不好,我如今坐拥张家的万贯家业,还有这孩子互为依靠,日子过得怡然自得,实在没有再嫁什么良人的打算。” “你当真要这样守在张家,大好年华,孤独终老?” “三爷怎知我孤独?”姜采青反问道,“这世道之于女子,太多不公,采青很满意如今的日子,只想安闲自在养养娃儿,做什么非得让哪个男子来主宰自己?三爷人中龙凤,可我这心性实非良配,汝之蜜糖,吾之□□,三爷今日这些话,只当没说过吧。” 裴三听了,伫立当场默默无言,良久才喟然叹道:“是我想的差了,裴谨冒失了,今日这些话,你也只当我没说过吧。” ****************** “三爷跟娘子商议些什么?走时脸色像是不大好。” 裴三走后,魏妈妈从外头进来,见姜采青半靠在卧榻上,若有所思的样子。想到裴三走时竟有些黯然的神情,不禁有些担忧,是不是这两位主儿有什么难事? 姜采青心中还在琢磨裴三刚才的举动。两人接触并不算多,估计那裴三也不过对她有些欣赏倾慕,谈不上多深的爱意。她横竖没打算嫁人,更不会牺牲自己逍遥自在的日子去给谁做妾,古代的女子哪那么容易啊,在这绝对男权的社会里,一辈子关在一方后院妻妾争风,只能依赖男人,患得患失……这样的日子她可不想过,别说裴三,天子贵胄也不行。 “没怎的,三爷跟我谈起孩子的事,担心这孩子体弱罢了。”姜采青随口说道。 “要说也怨三爷,他就该找个足月康健的婴儿来。”魏妈妈唠叨一句,大约觉着私下抱怨主子可不好,忙又说道:“三爷怕是也没料到物色好的孩子早产,也是为难了他。再说老奴看着咱们壮哥儿,必定是个福大命大的。” 姜采青的心思顿时转到孩子身上来了。她想了想说道:“这孩子早产体弱,魏妈妈去弄些上好的木炭来,把这屋子烘得热热的,他眼下热一些才好。只是要注意屋子里开窗通风,且不可闷着了。” “呦,眼下这时节,木炭火烤着可不太热了?” “也不用一直烤,稍稍比外头热一些。魏妈妈不必担心,照我说的去做就好。” 姜采青估摸着,这初夏时节,室温大约在二十来度,保温箱模拟母体温度,应该不会低于三十度,这屋子可达不到。这孩子被裴六一路带来,看这样子,顶多出生不超过十天,又一路奔波照顾不好,姜采青心中便打算着,孩子满月前尽量让室内温度保持在三十度以上。 古代也没法拿温度计测量,只能靠她自己体感把握了。这时节穿着严实的衣裳,还要烤个木炭火,想想怕要做汗蒸了,不过想想那软体动物似的小生命,她也没旁的法子。 “老奴就去。娘子赶紧拾掇一下,去床上躺着,一会子奶娘就该来喂奶了。”魏妈妈笑道,“你是坐月子的人,可莫叫人看见你这样。” 姜采青只得包好绛色绣牡丹花样的抹额,换了素绫中衣去床上躺着,自己抓了个厚实的枕头垫在身后,才收拾停当,魏妈妈便领着奶娘来了。 “奴婢杨赵氏,见过娘子。” 姜采青见这奶娘二十几岁,干净整齐,看着倒也老实,虽嫌她生产已经快一年,怕奶水营养不够,可新去寻的奶娘一时也来不到,暂时还得先让她给壮小子喂奶了。 魏妈妈在一旁说道:“她本是裴府看管花木的媳妇子,男人是裴府茶房里伺候的家生子,这一回生的第三胎,夫人觉着人还算老实稳妥,亲自挑了来的。三爷将她一家子的身契也一并送来了,娘子有话,只管先问清她。” 姜采青一琢磨,一家身契都送来了,又是张氏做主挑的,就算新找的奶娘来了,把她退回去也不好看,再说她生养了三个孩子,该有些育儿经验的,便索性留下照料壮小子吧。 “那就留下吧。”姜采青道,便嘱咐了那赵奶娘几句,说这孩子早产体弱,切切小心注意,喂奶也只好先叫她喂,新生儿吃得少,注意给孩子少食多餐,不可吃得太饱,也不可饿着了。 裴三那边倒也快,第二日便又送了一个沈奶娘来,说是从裴家的庄子上挑来的,新生下孩子不到两个月,本分干净,也是连同身契一起送了来。姜采青便叫两个奶娘一起照顾壮小子,喂奶便先尽着沈奶娘的喂。 也是第二日,过午之后菊姨娘兴冲冲赶来了。菊姨娘算是“代表”来的,随同她来的还有长兴带着的四个护卫、两个婆子和车夫,足足拉了一马车的东西来,无外乎还是大人孩子吃穿用的。 姜采青平安产下男婴的消息传回张家,真真是几人欢喜几人愁,那一众族人必定是失望至极,张家大宅里却一片喜气洋洋,家仆小厮上街采买都昂首挺胸的,就连周姨娘都欢喜地跑去拜了好几遍菩萨——虽然听说“母子平安”叫她失望遗憾,要是“母去留子”才真真称了她的心意,可既然生下的是男孩,张家就还是张家,张家偌大家业便不会被族人瓜分了。 周姨娘本以为姜采青来沂州祝寿,十天半月也就该回去了,谁知竟一去不回,先是传信说意外动了胎气,如今孩子都在沂州生下了。这么一来,周一姨娘“杀母夺子”的如意算盘稀里糊涂就落了空——原本她也不会得逞。 “看看咱们小官人,这小鼻梁高高的,这小嘴巴嘟嘟的,长得可真有出息!”菊姨娘抱着壮小子喜欢得不行,连连恭喜道:“小官人出生了,娘子可真是好福气,连带着奴婢们也都好福气了。” 搞笑的是,菊姨娘竟也带了个奶娘来,是庄子上一户佃农的媳妇子,健壮粗实的一个农妇,说是周姨娘就是看中她身体健壮,生下的孩子也个个小水牛一样结实。可是——姜采青看看抱着壮小子的沈奶娘,再看看旁边捧着尿布亦步亦趋的赵姨娘,这一个孩子,总不成同时请三个奶娘吧? 菊姨娘一听,也是为难又好笑,便只好说辞了算了。 姜采青留菊姨娘住了两日。她来沂州后,人虽然不在张家大宅,那边的情形却也基本掌握的,周姨娘虽说没有掌家的权利,自从姜采青走后,却也自觉将自己当成了家中的主子,家中除了她,反正也就只剩下菊姨娘和绫姨娘,绫姨娘老实本分能听她,菊姨娘明哲保身也不惹她,周姨娘自我感觉还不错。 “临来时叫我务必问过娘子,娘子不在家中,如今又生产坐月子,是否要她带娘子掌家管事一阵子。” “这倒不用了。”姜采青心说,她还真爱操心,便笑笑说道:“两家铺子横竖都在沂州城内,也不用天天去管,我抽空过问一下也就行了。至于庄子上,两位庄头前阵子才来跟我回过事,你只回去跟周姨娘说,等着她操心的事可也不少,这些就不必她多操心了。” 菊姨娘哪能不明白这里头的道道?周姨娘分明是想趁机争一争掌家的权利,眼前这青娘子能是好对付的?当下点点头,禁不住噗嗤笑了起来。 闲聊中,姜采青问了一句:“你这一段时日,可去看过秋棠?” “娘子走后,奴婢去过一回。”菊姨娘忙回答道,“她情形不是太好,也不知怎的,小腿都已经浮肿了,脸也有些浮肿,肚子大大的,看着很是憔悴。” “就没找个稳妥的郎中看看么?” “我嘱咐她找了。”菊姨娘叹息道,“她搬到那里也两三个月了,也不曾见那男的来找过她,我只担心秋棠一步行差,反误了自己。” 这样小心着意又过了四五日,裴六才一路优哉游哉回到沂州,据说是跑到曹州观赏牡丹花,偏还在曹州城内跟人打架闹了场乱子,才叫裴府派出去的家仆循迹找到了的。 裴六回来后却不肯回府,竟秉过了张氏,只说从今后要埋头苦读,竟直接去书院落脚住下了。一向不喜读书的六爷竟忽然要发奋,还要长住书院,当真叫人惊讶。难不成真叫那薛婉华刺激到了? 第63章 奶娃 一向不喜读书的六爷竟忽然要发奋苦读了?不管旁人信不信,反正姜采青是不信的。要她猜,这家伙要么是不想回府看见某些人心烦,要么就是冲她怀里香香软软的娃儿来的。要知道,裴家在半山的苍梧书院,实在离她这别院没有两里路。 果不其然,裴六住进书院的第二日午后,裴六便大模大样到别院来了,开口就说来探望姜采青和小侄儿。 “沈妈妈,把壮哥儿抱来给六爷看看。” “壮哥儿?”裴六惊然而笑,“怎的叫这么个名字?” “听老妈妈们说,贱名儿好养活。”姜采青笑道,“我给他取的名字,叫壮小子,家中下人们便叫他壮哥儿。” 裴六的脸色有些怪异,心有不忍似的,禁不住开口抱怨道:“这孩子好歹是我……小侄儿,取名字这样大的事情,怎的不等我来一起商量?” 裴六本想说,这孩子好歹是我抱来的,瞥见一旁的奶娘和丫鬟,硬生生改了口。可是他一路好不容易带来孩子,包裹在他胸前,吮过他的小指头,也该有他的份儿吧?“命名权”这样大的事情,竟叫姜采青一个人独占了。再说……裴六心说,壮小子,这名儿当真有些土,不够大气啊。 “这名儿不好么?”姜采青反问道,“这孩子瘦小体弱,我只希望他能长得健康结实些。要不,六爷还有什么好的?” “……壮小子就壮小子吧。”裴三道,“只是等他长大开蒙要取正经的大名,可要讲究些的。” 说着,裴六站起身来,便要抱抱孩子,沈奶娘慌得往后一退,本能的就想躲开。姜采青一再交代过,孩子早产体弱,不能让不熟悉的人随便接触孩子,沈奶娘哪里想让裴六抱?便忙把求救的目光投给姜采青,却见姜采青笑吟吟说道:“六爷无妨,给他抱一抱好了,你们先退下吧。” 裴六小心接过壮小子,两手托着襁褓,见两个奶娘和丫鬟退了出去,便笑道:“像是沉了些。” “起先不肯吃奶娘的奶,狠心饿了他一会子,才老实吃了。”姜采青笑道,要说这孩子当真不爱哭闹,饿了就吃,饱了就睡,只有尿湿了才哇哇两声,奶娘便解开襁褓,轻轻拎起他两条小腿,换上干净尿布,小腿趁机蹬两下也就该睡了。 姜采青不由得瞥了一眼裴六,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真不知他一路上怎么给孩子换尿布的。 裴六才抱了一会子,壮小子忽然就哇哇起来,姜采青忙扬声叫奶娘进来——反正不是饿了就是尿了,她自问前世没有半点照顾婴儿的经验,这孩子偏又早产体弱,还是交给两位奶娘更稳当些。只是奶娘服侍婴儿的时候,姜采青总是看着的,她将孩子养在她屋里,也是为了时刻在她监护之下。 裴六住进书院后,几乎每隔一两日都会来别院转悠一圈,大抵就是看看壮小子。起先倒是在书院闲散了几日,没多久便又故态复萌了,骑马打猎,交朋会友。姜采青只以为裴六不愿回府,是嫌回去面对前未婚妻别扭,却不知裴六住在书院,更多原因是就近守护婴儿。这孩子毕竟身世特殊,如今风波未平,裴六便不敢也大意了。 ****************** 这一个“月子”做的好不辛苦,天越发的热,生产时是在初夏,等到壮小子满月,姜采青才好容易松了一口气,她自己总算是恢复自由了。再看看怀里的娃儿,红嘟嘟的像是比初来是硬棒了一些,小脸儿似乎也长肉了。 这一个月里为了称职的当好一个“产妇”,姜采青好多事情都不能做,比如沐浴洗漱吧,虽说每日里魏妈妈也拿热水洗了布巾给她擦脸擦身,给她漱口,可这大夏天竟不能好生沐浴。因此姜采青头一件事,便是去痛痛快快泡了个澡,直泡得浑身舒畅,收拾整齐出来,又赶紧叫人端了一盘红艳艳的蜜桃来吃——月子里一堆婆子围着她伺候,竟不让她吃生冷东西,敢问那桃子要怎么煮熟了吃? 按当地风俗,婴儿满月要“挪窝儿”,婴儿满月前屋门都不出,满月这一天挪挪窝儿,换个地方走动一番,坐月子的产房则彻底打扫清洗,也不知这风俗到底有什么讲究。普通人家多是抱着娃娃回娘家一趟,姜采青自然没有娘家可回,提前好几天便颇为自得的琢磨,当天就把壮哥儿抱去别的屋子睡一天就好,横竖这别院屋子很多。 张氏却专门打发了人来,叫去裴府“挪窝儿”,主要也是她病体尚未康复,因为偏枯之症,不好出来走动,因此侄孙都要满月了,她竟还没见过面,也是想借着“挪窝儿”看看娃娃吧。 姜采青当然不想走这一趟,虽然进城路不远,火红大太阳的天气,可总有些不愿意来回折腾。万一孩子再不适应呢?然而满月当日一早,张氏便打发了一堆人抬着软轿来接,姜采青思量一番,只好小心给孩子穿了小衫子,包好襁褓,小心坐上抬到院门口的软轿,带着奶娘、丫鬟、婆子等一大堆人,连同张氏叫来的人,浩浩荡荡一队人马,出了别院往城内去了。 她起先还担心孩子小路上照顾不周,谁知壮小子竟是个大气的,上软轿前吃饱了奶,上了软轿,叫姜采青小心抱在怀里,随着轿子晃晃悠悠往前走,很快便舒舒服服地睡着了,一觉睡到轿子进了裴府,在张氏院子门口下了轿,小家伙仍旧睡得香。 这小睡虫! 花罗打起轿帘,便有一个婆子赶紧张开一把大伞,遮去火热的骄阳,一路小心护着姜采青进到屋里。张氏已经半靠在床上等的急切,一见姜采青进来,忙招手叫她近前来,欢欢喜喜地看着襁褓里的小娇儿。 “这孩子当真生的好相貌,看这眉眼,看这小鼻子小嘴儿,随的你,鼻梁高。” 姜采青顿时略窘。这孩子要真随了她可就好了。 “那是夫人偏爱。”姜采青笑着接道,“现在满月还好看些,刚生下来的时候,皱巴巴小老头儿似的,看得我直伤心。” “胡说八道。”张氏不禁也笑道,“小婴孩就是这个样,你可没听说过吗,一个月红孩儿,两个月毛孩儿,三个月才真真是看孩儿。再等两三个月,小娃儿长开了些,小脸蛋放了白,那才是漂漂亮亮的看孩儿呢。” 张氏高兴,可惜她偏枯之症没好利索,无法亲手抱孩子,便叫人给姜采青坐到床沿来,眼睛一直盯着孩子,笑得满面舒畅。又忙的叫人找出一块玉佩来,那羊脂白玉的玉佩雕工精致,雕的是一只老虎,张氏亲手把玉佩挂在孩子脖子上。 “这孩子属虎的,我寻了一块上好的温玉,原是宫里赏下来的东西,我前些日子叫人雕了的。温玉最是养人,这孩子带着最好。” “我代壮小子多谢夫人了。”姜采青便也不推拒,又怕那玉佩搁在孩子胸口,压着小胸脯,虽说一块玉佩没多大分量,可无奈咱孩子小啊,柔软娇嫩的小身体,便是一块玉佩也怕沉了。便将那玉佩收在襁褓旁边,用丝带系在襁褓上头。 这边说着话,丫鬟来报说薛小娘子来给夫人请安了。姜采青不由得觑了一眼张氏,却见张氏神色平淡地说道:“跟她说我这里有客,我知道她有孝心,也不用一天好几回的来请安,先叫她回去吧。” 张氏见了孩子十分欢喜,病体却一直不见起色,魏妈妈却又来辞行,打算隔日动身回楚州老家去,张氏便有些感伤,硬留了姜采青和魏妈妈她们小住几日,竟要张罗着给壮小子摆满月酒。 “满月酒必定是要摆的,只是我如今暂居沂州,孩子才满月走原路不方放心,打算再等些时日,孩子大一大能带着赶路了,回去张家祖宅,好生摆一场酒。”姜采青忙婉拒道,“夫人疼他的心意我知道,可夫人本就在病中,再说到底这是裴府,叫夫人操办也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我娘家只得这一个根苗了,我这祖姑母给他摆酒,还不是应该的。以后回去摆归以后,正好今日他满月,这满月酒可不能少。”张氏坚持道,“我也不请旁的宾朋,左右天气热,只在后园的春颐轩自家人摆上两桌,热闹热闹,好歹算是满月酒,不能叫咱们壮哥儿委屈着。” 姜采青见她这样说,也不好太过推拒,想想张氏这阵子为着那件事闹得郁郁不欢,这机会热闹一下也好,便只好答应了。 张氏当下就叫福莲去传话,叫儿媳陈氏和宋氏一起张罗这事。 ****************** 陈氏对操办满月酒的事并不上心,做做样子来看看也就算了。她虽是嫡长媳,守着她那个病秧子丈夫,说不准哪天就没了,便也无心争什么掌家之权。 宋氏却不同了,十分用心,一心要办好这事,显显她的能力。倒不是为的讨谁的好,裴家如今这情势不难明白,张氏夫人卧病,长媳陈氏因着丈夫的病,整日愁眉不展,凡事漠不关心的样子,裴三却还没娶妻成亲,宋氏便觉着,该是她掌家理事的时候了。 于是酒宴办的格外丰盛热闹,春熙轩里摆了两桌,自家和大房各屋的女眷都请了来,前边听说也摆了两桌,各位公子爷用的,就连府中得脸的仆役管事也赏了几桌。 因为裴家在孝期,自家人乐呵乐呵没大碍,舞乐唱戏却是不行的,宋氏便又特意弄了几个嘴巧会说的婆子来伺候,有心把酒宴气氛弄得欢快些。 姜采青稍事打扮,穿一件樱色绣花褙子,梳了端庄的元宝髻,怀抱着包在红色锦缎襁褓里的壮小子出来。行走不便的张氏也靠坐在宝□□软塌上,由四个婆子抬了来。座上女眷们见了,便都围过来道贺,纷纷跨说小娃娃长得漂亮可爱。 酒宴开始,一道道珍馐美味便端了上来,众人吃着说着笑着,宋氏为了凑热闹,更是将她六个月大的女儿芸儿也抱了出来,抱到姜采青跟前,说笑道:“来来,认认亲戚,这个是你的小表弟。” “壮小子,赶紧见过表姐。”姜采青也笑着说道。一时间在场的人,不拘主子还是丫鬟婆子,便都笑了起来。 张氏却忽然动了旁的心思,想想娘家势弱,若是哪天她不在了,这亲戚便也淡了,竟不知孤儿寡母会不会收人欺凌,若是叫壮小子跟孙女芸儿订了亲,将来亲戚不断,也能多照应一下。 她想了想,便开口说道:“这两个娃娃一般大,不如我做主,就来个亲上加亲,给他们定个娃娃亲好了。” 姜采青听得一愣,宋氏那边却已经变了脸色。 第64章 廉耻 定娃娃亲?姜采青看看怀里眯着眼、嘟着嘴的小奶娃,这小子,吃奶的力气都还不多呢,就要说媳妇了? 她心中好笑,却也知道张氏说这话怕是认真的,心中便思量着要怎样不伤面子的推了这事,一抬头,却正好瞧见宋氏隐晦的脸色。姜采青心念转动,得,壮小子哎,人家怕没瞧上你这个小女婿。 果然,宋氏讪笑两声,忙说道:“母亲说的玩笑话,两个娃娃也太小了,不当真的。” “怎的不当真?”张氏淡淡挂下脸色说道:“荟儿既是我孙女,我便做不得主了么?” “儿媳哪里敢!”宋氏忙福身赔礼,却仍旧坚持地说道:“只是两个娃儿太小,长大了也不知什么心性,就算母亲要亲上做亲,也不急着这么早,前日儿媳带荟儿回娘家去,我那娘家嫂子也说要和我亲上做亲呢,我只说荟儿太小拒了的,嫂子为此还跟我生了气呢,要是一转身这头定下了娃娃亲,娘家必定责怪我的,万望母亲体谅着些,早早地定亲可真不好,还请母亲三思啊。” 张氏瞥了宋氏一眼,哪能不知道她的心思?一个世家庶子的女儿,说来身份不高不低,宋氏怕还指望着女儿攀龙附凤呢。 张氏当下心中有气,人在病中本来就容易烦躁,看着宋氏便格外不顺眼了,脸色不由得沉下来,一时间气氛便有些冷了。 “夫人,可否听我说一句?”姜采青悠然开口道,“夫人自然是好意,为的亲上加亲,可壮小子这样小,长大了还不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家呢,我看以后再说吧。” 这话不软不硬,绵里藏针,张氏却听得进去。 姜采青看着宋氏,心说有这样一身毛病的娘,估计也教不出什么好女儿来,她的壮小子横竖不缺媳妇儿,宋氏那个女儿,咱们壮哥儿长大怕还看不上呢! “母亲,我看张家这小侄儿,鼻直口方,将来必定是个有福气的,说不准大富大贵,的确也不急着定娃娃亲。”陈氏在一旁笑着插嘴。她的娘家门第比宋氏高,又自恃长子长媳,平日看不惯宋氏各种心机的小家子气,便明着说这话给宋氏听。 “嗯,这话倒也有理。”张氏缓缓说道,“既是她们两个当娘的都不赞成,我也懒得再多事了。” 这娃娃亲的提议便就此作罢了,宋氏暗地里咬牙,忙吩咐奶娘将女儿抱走,只管招呼桌上的女眷吃菜。 薛婉华也来了的,打扮十分用心,石榴红的衫子,下边系着牙白罗裙,照旧是梳的高髻,插着红玉垂玛瑙串珠的步摇,十分醒目的打扮,艳丽照人,却因为张氏不冷不热的态度,来到后便坐在一旁默默陪着。 府中都是些人精,“酒后乱性”的丑事虽然无人敢明说,却也都知道些风声,以前薛婉华仗着受宠,平日里没攒下好人缘,旁人看她的眼光便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酒宴结束后,几个婆子抬着张氏的软塌先行离去,张氏一走,宋氏一边吩咐婆子撤席,一边瞥了姜采青一眼,便借故指着一个收拾杯盘的婆子骂道:“你可小心着些,在裴家做事也敢不用心,还真不知你自己几斤几两了吧!” 姜采青一听,便也指着那婆子说道:“是该多用心,仔细打坏了东西,再叫你家二娘子气坏身子。”说完懒得再理她,便抱着壮哥儿离席。 此时日头西斜,阳光正好,她寻思着给孩子晒晒太阳补补钙吧,便抱着他在后园慢悠悠散步。散了一圈原路返回,走到春颐轩的时候,只见轩厅中丫鬟仆妇已经收拾了杯盘桌椅,宋氏坐在靠廊柱的一把椅子上,背对着她的方向,正恨声对着贴身丫鬟骂道:“……竟想这好事,我呸!也不看看自家什么货色!她张家孤儿寡妇,平头小户家,真不知自家几斤几两沉了。我的女儿再不济也算是世家贵女,她也敢妄想攀这高枝儿!” “娘子可别生气,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也得够得着呀!亏得娘子主意正,这不是没做成么!”宋氏的丫鬟忙赔着说好话。 “没做成可也膈应人!”宋氏气呼呼地抱怨,“还不都是夫人偏心,一味地只顾着娘家,也不想想她娘家的门第。荟儿好歹也算是她孙女儿呢,她不疼也就罢了,竟还说出这样的话来,真真气人!那姜氏最是可恨,一个乡下的破落户,也敢肖想我的女儿。” 姜采青静静听着,当真觉着冤枉,她也不知道张氏会忽然心血来潮这样提议,到了这宋氏嘴里,却成了她想攀高了?还真是无辜躺枪。 “娘子……”翠绮气得小脸发红,本能的就想过去讲理,姜采青却伸手一拉,脸色平淡的摇摇头,转身抱着娃娃走开。 “娘子,这裴家二娘子真欺负人,平日里见她说话笑脸迎人的,还当她是个什么好人呢!”走出一段路,花罗忍不住说道。 “倒也能理解。”姜采青却淡然一笑道,“你不妨换个位子想想,要是咱们壮哥儿是个女娃娃,世家大族门第高,忽然有人要叫咱们跟一个咱这样平民白身的人家定亲,你能愿意吗?” “奴婢不是气得这个。这事不过是夫人顺口一提,娘子何曾想攀她家的高枝?她却这般在背后恶语伤人。” “随她去吧。”姜采青仍旧笑道,“你只当没听到就罢了。所以说门当户对才重要,别说她不乐意,我还不乐意呢,咱壮小子长大了,就算娶媳妇儿也要找个门第相当的,相敬相爱,平等才好。若娶个高门大户的贵女,怕不是要被人轻看欺负,我可不希望。也说不准咱们壮小子将来状元及第,还瞧不上她女儿呢。” “可不是嘛。”花罗和翠绮听了,乐得也笑。 姜采青嘴里说着,心中却也因为宋氏的恶言恶语来气,这裴府就是个是非之地,她想了想嘱咐花罗:“这府中人多事多,礼数也多,我们顶多小住一两日,便禀了夫人回别院去吧。” ****************** 当日壮哥儿的满月酒,裴家这边,加上大房那边的堂兄弟十几人,便都聚在一处吃酒贺喜,只唯独少了裴六。酒宴中却偏有人一再问起裴六,打趣说裴六长住书院,怕是要闭关苦读了。 酒宴结束后裴三离席出来,心绪便十分不佳。裴六从曹州被找回来后,兄弟两个也不是没见过面,见面也照旧说话如常,只是裴六一副事过境迁,不愿跟他多谈的样子,裴三几番提起当日那事情,想跟胞弟解释清楚,却每每被裴六“与我无关”的态度弄得没了意思。 又加上被姜采青当面拒绝,至亲的胞弟有家不回,倾慕的女子求而不得,裴三这段时日便越发情绪差了些,只压抑着烦闷,每日默默忙碌做事。他知道今日姜采青来了府中,就在后园住着,有心去探望走动,却又不知该拿什么心态面目去见她。 在后院信步散了一圈,裴三仍旧拿不定主意,正打算回自己的书斋去,却遇见薛婉华从远处奔过来。 “三哥哥……”薛婉华奔到裴三面前,一张娇艳的脸蛋便愁眉轻蹇,眼里微微带了泪意,低声说道:“三哥哥,你这些日子怎都躲着不见我?” “何事要见我?”裴三只平淡问道。 “三哥哥……”薛婉华顿时一脸受伤的表情,精心打扮过的脸蛋上滑落一行清泪,呜咽着说道:“三哥哥,你做什么要这样对我?当日的事,你喝醉了酒,酿成这大错,我明明是受害者,凭什么你却反来怪我?如今母亲发了话,亲口定下你我姻缘,我只想跟你往好了去,你却总是冷落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当日的事,你我心中都有数,多说无益。”裴三无声地叹道,“既然母亲发了话,你便安心回你的院子,我还有事,先走了。” 裴三说着转身要走,薛婉华心中一急,裴家规矩大,女眷无故不得去前院,裴三这段日子则很少来后院,来了无非跟张氏请安,也不肯见她。好不容易今日在后园等着他了,薛婉华哪里肯放过这机会? 薛婉华不傻,事情过后,哪能感觉不到张氏和裴三对她的态度完全变了?连带着她在裴家的处境地位也变了,以前裴家的庶女见了她客气有礼,如今就连裴珍和裴敏见了她也不太当回事了。薛婉华如今心里油煎火燎的,知道这事情分明不对劲,着急考虑着要怎的改变自己的处境。 要改变自己的处境,还是得从裴三下手。薛婉华此刻双眼盈盈含泪,是真心想哭啊,死命拉着裴三诉说道:“三哥哥,我知道当日那事,对不住迟哥哥的,可是我也是无奈啊,你不能怪我的。” “我可曾说过怪你了么?”裴三淡然反问道,“母亲既然允了婚约换人,我也会遵从母命,你也该安心,至于当日的事情,你今日若非要说清楚,那也随你吧。” “三哥哥,当日晚间……你喝醉了,你大约是认不清我,可是我……我……我是清醒的,我当时担心你,便去你房里照顾你,后来你……我却也没推拒,这的确怪我……”薛婉华掩面哭道,“那是因为,婉华心仪的一直是你啊。” “我从小来到裴家,蒙母亲收留养育,三哥哥和迟哥哥,便是对我最好的人,迟哥哥对我好,婉华也喜欢迟哥哥,可却并非男女之情,婉华对迟哥哥,就像从小的哥哥和玩伴,可婉华对三哥哥……却早就生出爱慕之意,三哥哥年长稳重,温润如玉,一直叫婉华深深爱恋的……” 薛婉华流着泪低声倾诉,一边拉住裴三的衣襟,一边暗暗观察裴三的表情,她相信,男人若得到女子当面表白,不论喜不喜欢那女子,必定都是虚荣膨胀,内心高兴的,男人被女子暗恋爱慕,不都是很有成功感的吗? 并且,有道是女追男隔层纱,薛婉华想过了,当日晚上的事,裴三分明是生了疑心,她若硬要解释洗白,只怕不会有效果,于是便决定另辟蹊径,用“一腔深情”来打动裴三。 “所以,当日晚上,的确是我自己跑去三哥哥房里照看你,三哥哥迷糊之中抱住我亲昵,我便……因为心有爱意,竟没有推开你,就这么……三哥哥,我知道这事对不住迟哥哥,可我只当他是兄长,是从小长大的亲人,我对他没有男女之情,婉华心中爱的明明是你啊。” 薛婉华深情地倾诉半天,却见裴三神情迷惘,望着渐渐黄昏的天色出神。 “没有男女之情……”裴三轻叹一声,反问道:“究竟什么才是男女之情?你说你爱慕我,可你将六弟的尊严,将礼义廉耻置于何地?” 第65章 疑惑 姜采青本打算尽早回别院去,谁知第二日一早,裴六竟难得回府来了,一大早上的,玉白锦袍,神清气爽,先去了张氏的院子请安,说了一会子话,便叫姜采青把壮小子抱来给他玩儿。 “你竟还喜欢小娃儿?”张氏见着小儿子回来,自然十分欢喜,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裴六,抱着壮小子竟也有几分抱孩子的模样,张氏便笑言道:“说来你也十九了,母亲这就给你物色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娘子,等年底出了孝就成婚,也好叫母亲早早抱上孙子。” 裴家大爷病弱,成婚多年一直没有子息,裴二只和宋氏生了一个女儿荟儿,偌大裴府,如今长孙还没出生呢。 裴六一听,便笑着说道:“母亲此言差矣,谁不知道我是裴家老六,上头还有五位兄长呢,母亲若要急着抱孙子,总该先去催催他们吧?怎的也轮不到我吧。” “你就贫吧。”张氏笑道,“你是母亲肚子里养的,母亲可不只问你要?” “那不是还有三哥呢吗。”裴六笑道。 提起裴三,张氏脸色便少了些笑意,缓缓说道:“迟儿,你可是怨恨了你三哥?你们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可不要弄得恼了。那件事……” “他是我胞兄,孝悌之道,我怨恨他做什么!”裴六仍旧笑道,“母亲不必忧心,孩儿虽然顽劣,却也知道分寸的,裴家断不会出那样兄弟反目的事情。” 裴六在张氏房里陪了张氏一会子,魏妈妈便过来催,说壮哥儿该喂奶了。裴六却没把壮哥儿还给魏妈妈,自己抱着壮哥儿,便悠闲地往东厢姜采青屋里去了。张氏只当他看着软乎乎的小娃娃新奇,便也没管他。 裴六径直进了东厢房,姜采青正坐在外间小桌旁,两位奶娘和几个丫鬟都在一旁等着伺候。裴六便把壮小子抱给姜采青,姜采青便又交给沈奶娘怀里。 “娘子,既然六爷来了,老奴带沈奶娘去隔壁屋里喂奶吧。”魏妈妈说道。 姜采青看看裴六没有回避的意思,便点点头,叫魏妈妈并两个奶娘去邻屋喂奶。魏妈妈和奶娘一走,茵陈和翠绮拿着尿布,捧着擦洗用的热水、布巾,便也跟了出去。 “六爷竟舍得回来了?”姜采青打趣道,“不是说要在书院闭关苦读了么?” 裴六接过花罗敬上的茶盏,十分随意地笑道:“谁跟你说我闭关苦读了?我长这么大,三四岁便被逼着读书,从来就没真喜欢过哪些经史子集、圣贤文章,我即便要闭关,也该去好生练练新学的刀法。对了,说到刀,今天倒是带了个玩意儿给你……” 裴六边说,边从身上掏出一把小巧的弯月短刀,放在桌上往姜采青跟前一推。姜采青看那刀,也就六七寸长的样子,刀鞘简洁古拙,并不起眼。她从前看小说,真以为世家贵族用的刀,都是镶嵌珍珠宝石的呢。姜采青伸手拿起那刀,轻轻抽出刀身来,那刀刃轻薄,泛着寒光,看起来十分锋利、 “给我的?”姜采青讶异问道,“六爷怎的想起来送我这个?” “我的藏品,北地一个牧人朋友送的。只是这样小巧的东西不合适我这大男人使,锁在我柜子里也闲着没用,索性送给你玩了。”裴六说着竟开起了玩笑,“若是再有那样夜闯空门的歹人,你给他一刀就解决了。” 夜闯空门的歹人?不就是眼前这位爷么!姜采青不禁噗嗤一笑。她稍一琢磨,便觉着可能裴六是觉着她一个女子带着个孩子,有个防身的东西总不是坏事,也兴许这家伙就是一时心血来潮,真的当做个玩意儿送给她玩罢了。于是姜采青便随手收了起来。 “六爷此番回府,可是打算搬回来了?你长住书院,夫人想必是牵挂的。”姜采青问道。 “回来做什么?难得父亲这一回没管我,书院可比府中清静自在。”裴六笑道,“书院离这也不远,我时常回来探望母亲就是了。” “六爷可是怨恨了三爷么?” “怎的你也这么问!”裴六微带谴责地抱怨道,“是不是每个人都以为我该怨恨三哥?有些事我又不是傻子,我每日里吃饱睡好忙得很,我怨恨他做什么?” “难得六爷豁达。”姜采青笑道。 “什么豁达!”裴六嗤声说道,“说我不介意,那是假的。薛婉华从九岁来到裴家,那时我十一岁。我从小就知道自己与薛家女儿自幼定亲的,她来了以后,裴家里里外外也都知道她是我将来的正妻,我自然也认定这事,当她是自己的责任,虽然说不上喜不喜欢她那性子,母亲每每告诫我护着她,我也每每哄着她些,就像你从小就被告知那是你的东西,可是忽然一下子,竟闹出那事来,怎的不叫我颜面扫地、心中气恼?” “然而再一想,却是我解脱了,我倒该谢她。她整日满口功名利禄,整日催我读书做官,只认定我不务正业,我与她横竖是不合适的,即便成婚了也是不幸怨偶,如此一来,我倒轻松自在些,至于三哥要如何待她,便是他们的事了,她自己要的,总得她自己承担。” 姜采青头一回听他说起对这事的真实想法,想来也叫人唏嘘。 裴三坐着喝了一盏茶,又同姜采青问起满月酒的情形,姜采青也只说蒙夫人抬爱,酒宴十分丰盛热闹。说着说着,又说起魏妈妈辞行的事,行程已经定下,魏妈妈三日后便要动身回楚州乡下的老家去了。 “魏妈妈……走就叫她走吧,母亲必定会多多的赏她一笔银两,足够她和福月生活。”裴六轻叹,竟说起一件十分隐秘的事情,“她若不走,指不定哪天叫人算计了去。你可能还不知道,那福月……其实是我二哥当年不规矩生下的,若不是有母亲在,福月说不定早叫人悄悄弄死了。” “当真?”姜采青一惊,忙追问道:“不说是魏妈妈侄子的孩子么?” “我也是偶然从母亲那里听到的。”裴六说道,“当年福月的母亲是府中后园的丫鬟,那还是在二哥成婚前,不知怎的二人便做了苟且之事,二哥彼时已定下了宋家的亲事,竟不敢担当,悄悄将她配给了府中一个小厮,也就是魏妈妈的近房侄子,移花接木,掩人耳目,实则二人仍是不清白的。后来宋氏进门,察觉这事,便故意在那丫鬟生产时设计弄死了她,连带害的福月这孩子有些痴傻,母亲心中不忍,才叫魏妈妈养在跟前的。” 姜采青莫名想起一句话,记得是红楼梦里那柳湘莲说的,宁国府里就只有门前那两个石狮子干净,如今听到这件陈年秘事,当真觉着心里一阵发寒。 “裴二爷和那宋氏……”姜采青话说一半,真不知用什么形容词了,看看眼前的裴六,想起那裴二和宋氏终究是他兄嫂,当面骂了也不好听。 “世家大族,从来都是外表仁义礼智信,内里怎样谁能知道!”裴六道,“只我们这府中,父亲六个儿子,两个女儿,却是六个不同的生母,表面兄友弟恭,却未必是一路的,这也是我不爱留在府中的原因。想我和三哥,既是一母同胞,总不能嫡亲兄弟闹起来,反倒叫旁人捡了便宜。” ****************** 裴六才到姜采青屋里坐了一会子,外头翠绮便来禀 ,说三爷来了,刚去跟夫人请过安,叫福莲来寻六爷。 “寻我?”裴六挑眉笑道,“我才来坐一会子,他可说有什么事?” “六爷,你刚才自己还说嫡亲兄弟呢。”姜采青笑着劝道,“既然是嫡亲兄弟,早晚都该一张纸掀过去,三爷怕也有委屈,六爷总对他避而不见也不是法子。” “我也没避着不见他。只是他那人,迂腐起来很是无趣的。” 裴六一边拿胞兄说笑,一边出了东厢房,姜采青忙起身送他出去,一眼便看到裴三一袭青玉色长袍,正立在院中。听到裴六的说笑声,裴三转过脸来,恰好看到胞弟和姜采青从东厢房一前一后出来。 “三爷安好。”姜采青微微福身一礼,便也不理会裴三讶异的眸光,自顾自回了屋里,壮小子还在奶娘那儿抱着呢,她总是不太放心,还是要去看一看。 “六弟,你……” “三哥。”裴六长身而立,一如往常那样,颔首轻笑。 “你怎的在姜氏屋里?你与她说些什么?”裴三顿了顿,仍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说你这人迂腐起来当真无趣。”裴六朗声一笑,“就说不能背后道人短,刚说你一句,你就来了。” 裴三望着胞弟脸上的笑意,竟不像半点虚假,十分开心的样子。他不由得微微蹇眉,什么时候六弟同姜采青这样熟悉了?按说二人不该有太多接触,只是……六弟这人,虽说年纪轻些,看人的眼光却十分准的,就像当初在张家,他第一眼就断言姜采青不像是只会啼哭上吊的寻常女子。 裴三真不知这一段时日,发生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情,怎的六弟和姜采青竟如此畅谈欢笑了。 见裴三负手而立,微微蹇眉若有所思的样子,裴六也不多起揣度他,便笑道:“三哥这般急着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只是近日都没见你,有些念你。书院简陋,别院又叫姜氏住了,你且先搬回家来吧,其他的事,三哥慢慢跟你细说。” “三哥知道我的性子,这府中住着,根本不比书院清静自在,就不要管束我了吧?”裴六却分明没当回事,他既然受人临终之托,总该守护那孩子平安,如今风波未平,一时半会真没打算搬回府中来的。裴六搪塞了一句,便笑着说道:“我前几日新得了两坛上好的猴儿酿,不如找个清静地方,你我畅饮一番如何?” 裴三略一犹豫,瞥了姜采青的屋门一眼,却叫裴六一把拉上就走。 ****************** 因着裴六透露的隐秘事,姜采青便在魏妈妈辞行时,有心多多赠送了她一笔银子。魏妈妈这些年在裴府得脸,私房也不算少的,临走张氏又赏了一笔银子,加上姜采青送的,回到老家,安置好她和福月的生活应该足够了。 “夫人和娘子赏赐的,别说老奴养老,怕是连福月的嫁妆都够了。”掩去离别的伤感,魏妈妈故意说笑道,“老奴回到楚州老家,便拿这银子买田置地,擎管做东家,也够当一个小财主的了。” “魏妈妈一路走好。”姜采青将魏妈妈送到大门的影壁,翠绮和花罗更是特意给魏妈妈和福月准备了一大包路上的吃食,目送魏妈妈领着福月,一步一回头离开了裴府。 姜采青心说,只愿福月这辈子平安康泰,再不要回到这地方来了。 第66章 拉拢 魏妈妈前脚才走,当日下午裴家便来了一位十分尊贵的客人。 魏妈妈一走,姜采青一回头便叫丫鬟收拾东西,打算搬回别院去,花罗便领着几个丫鬟婆子收拾东西,姜采青自己抱着壮小子去张氏屋里辞行。话还没说几句,前头一个管事的仆妇急忙跑来传话,说是前头来了贵客,叫府中女眷不要随意在园子里走动。 “是京中的定王世子,如今正在前头由大老爷和咱们老爷陪着用茶,三爷也已经过去作陪了。 听到是定王世子,张氏点点头,便问道:“既是在前头用茶,怎的还要后园女眷回避?” “老爷这么吩咐的,奴婢听说,定王世子要借住咱们府里。” “住在我们府里?”张氏问了一句,“定王世子来这沂州,怎的不去州府下榻?现成的馆驿,却非得屈尊住我们府里。” “看夫人说的,那州府馆驿到底简陋,哪比得上咱们府里?”管事仆妇带着几分夸耀奉承笑道,“那定王世子贵为皇孙,养尊处优惯了的,怕是不愿意去住州府馆驿委屈,听说自己跟老爷提的。别说他皇孙,要奴婢说,咱府里便是当今圣上来了也住得。可不是奴婢自家夸嘴,夫人只说这沂州城中,还有比咱们府里再好的地方么?” 张氏点头嗯了一声,面上却并与喜色。管事仆妇想的是这一层,张氏却必然想得更深,裴家这样的世家高门,自然是比小小的沂州知府来的重要,定王世子主动提出住在裴家,怕也是想表示看重拉拢之意。 裴家到了这一代,宗家嫡亲兄弟两个,大房老爷自然是承宗的长子,身份尊贵自不必言。这边本是二房,奈何自家老爷能耐大,朝中重臣,门生众多,即便如今丁忧在家,在朝中还是颇有些影响力的。 张氏这么一想,便吩咐身边的管事婆子去厨房知会一声,好生准备些像样的酒菜,怕是等会子要设宴。 姜采青忙说道:“既是府中来了贵客,忙碌不便的,采青便先搬回别院了。” “也好。”张氏点头道,又交代她好生照顾好壮小子,常带来府里走动走动。 姜采青回到东厢房,见丫鬟们都收拾归整得差不多了,正打算出门动身,裴六一步跨进屋来,脸色微凝,扫了一眼地上的包袱箱笼,问道:“你这是要回去?” “是啊,才打算走,六爷就来了,正好跟六爷说一声。” “还是再住几日吧。”裴六说道:“你这会子要走也不方便,定王世子来了,如今这府门外头全是人,他带来的侍卫和沂州府那一干大小官员,将门外的大街都挤满了。便是侧门,也都停满了车马,有护卫守着,你还是不要这会子走了吧。” 这样啊!姜采青不禁有些失望。这府中本就拘谨,如今再住进一位尊贵的客人,后园都不敢去溜达散步,越发地不自在了。她想了想,按说王世子虽然身份贵重,却也不是什么正经官职,出行要摆摆谱是自然的,却怎的这么大阵仗?于是便问道:“这定王世子,来头很大么?竟要沂州府大小官员都来迎候?” “当今皇长孙,来头自然不小。”裴六说道。他一边说着,一边径直走进屋里,自来熟的去桌案旁边椅子上坐了,自己端起影青花卉的茶壶来倒茶。花罗忙上去接过茶壶,给他倒好了茶,便把询问的目光看向姜采青。 “……算了,那就再在府中打搅几日吧。”姜采青只好说道。花罗便张罗着叫丫鬟婆子们,把已经装箱打包的随身东西再一样样放回去。 “皇长孙,那便是未来的皇帝了?”姜采青看着丫鬟们忙碌,便抱着壮小子也去桌边坐着。 “皇长孙不等于皇太孙。不过……”裴六沉吟着说道,“如今情势,怕也差不多了。定王虽是圣上的庶长子,却也最得圣上恩宠,如今平王被刺身亡,剩下几位,福王母族强盛,素来被圣上忌讳厌恶,加上平王被害之事他脱不清嫌疑,如今处境尴尬,剩下一个珉王殿下却自幼肢残,一个宫女所出的寿王殿下才不足十岁,圣上年事已高,衡量一圈儿下来,的确是定王继位的可能性最大。” “当今圣上竟没立下太子么?”姜采青惊奇问道。她一个乡间的平头百姓,久居后院,也不打听当朝皇家的事。而她所知道的古代历史,除了清朝,历朝皇帝不都是早早立下嫡长子为太子么? “这其中说来话长。”裴六自己喝着茶,竟顺手也给她倒了一杯。姜采青不禁有些惊讶好笑,这位纨绔有名的爷,还会给人倒茶? “如今的几位皇子,庶强嫡弱,竟造成今日这局面。” 而造成庶强嫡弱局面的,只怕就是皇上自己了。当今圣上先后立了三位皇后,第一个难产死了的,只撇下一位公主;第二个赵皇后世家贵女,一直不得宠,加上皇帝有心防备世家,王皇后便一直无所出,后来王皇后病死,等到皇帝娶了第三位张皇后,庶长子定王已经弱冠之年,福王、珉王也已经成年了。 赶到张皇后产下嫡长子,封了太子,却不足两岁便夭折了,几年后张皇后生下嫡次子平王的时候,定王、福王已经娶妻成婚,定王不久后抢了头彩,首先生下皇长孙,也就是今儿来的这位定王世子。 因此平王殿下虽是嫡子,却跟皇长孙年纪相仿,根基自然比不得几位兄长。皇上宠爱庶长子定王,端看他给嫡子“平王”的封号便也看出几分,只是本朝素来嫡庶分明,朝中反对“废嫡立长”的朝臣大有人在,皇帝犹豫不决一直拖着,竟一直没册封太子。 姜采青听着裴六娓娓道来,才知道这位定王世子怪不得偌大阵仗,弄不好他就是下任太子,未来的皇帝啊。她想了想疑惑道:“不对呀,那个平王被害的事,分明是定王获益最大,为什么却是福王脱不清嫌疑?” “三月前,平王暗中联络几位朝中重臣,上书谋划太子之位,却被御史反咬勾结党朋,圣上震怒之余,将平王贬去偏远的漳州就藩,谁知却在路经福王母族盘踞的地方遇刺身亡,福王和他的母族自然就嫌疑大了。只是……” “只是我怎的觉着,横竖都是定王得了大便宜,难道不是一石二鸟么?”姜采青接口说道,想想裴家在当朝也是举足轻重的世家,便好奇问道:“这样关头,定王世子到裴家来,看来是拉拢来了的?” “或许是吧……”裴六思忖着,欲言又止,淡然说道:“只是裴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既然能傲立百年,必定是有些根基的,也不必靠什么从龙之功谋取富贵,父亲和三哥素来谨慎的。” 裴六沉吟片刻,叫姜采青道:“这府里如今人多生乱,你只在这院里,好生看顾壮小子,无事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知道。”姜采青点头,心下却不禁有些懊恼,怎的这裴府她每回来,都要有个什么意料外的变故?只希望那定王世子呆个一两日麻溜儿走人,她也好该干嘛干嘛。 ****************** 她这边闭门不出,却未必没有人关注她,那位刚刚下榻在裴府东苑的定王世子,此刻正听着属下的汇报。 “……属下看来,裴家应该跟那事没有牵涉,那孩子是张夫人内侄的遗腹子,怀孕在先变故在后,即便裴家,也不可能未卜先知。且事发之时,裴家两位家主和裴三等人都未曾离开沂州,也没发现有什么动作。” “此事重大,不可大意的,需得再确凿才行。”定王世子吩咐道,“只是如今情势,裴家也不好得罪,你们做事务必小心谨慎,不可留下什么把柄。” “是。”那人喏了一声,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享用了裴府精心准备的晚膳,定王世子怡然步出东苑,立在垂花门前眺望斜阳,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老皇帝年迈,如今平王身死,福王虽然谋划多年,却早露锋芒不足为惧,该是他父子的天下来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忽然听到一声女子的轻吟,那声音柔婉悦耳,自然是引得定王世子放眼望去,便只见一个绯衣白裙的艳丽女子,正从前方花木丛中聘婷穿过,衬着黄昏斜阳,顿时惊艳。 “小娘子好兴致!”定王世子出口赞道。 那女子分明一惊,停步看着定王世子,微微侧着头,竟责问道:“你是何人?怎的私自进这园子里来了?” “不得无礼!这位乃是定王世子。”定王世子身边的侍从立刻出声呵斥。 旁边守门伺候的裴家一个管事也忙的说道:“薛小娘子,这是定王世子,府中今日来的贵客。”那管事赶紧跑过来,低声劝道:“薛小娘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这位定王世子,今日刚住进这东苑,夫人不是传下话来,叫府中的女眷不要随意走动么?你赶紧回去吧。” “定王世子?”薛婉华十分惊讶的样子,忙说道:“我今日一整日闭门抚琴,怕是丫鬟忘了通报了。”便上前几步,对定王世子盈盈地福身一礼,赔罪道:“世子恕罪,奴奴不知道是世子大驾,惊扰您了,世子万勿见怪。” “不知者不罪,无妨的。”定王世子笑道,“小娘子对景吟诗,才情过人,却是本世子打扰你了。” “谢世子体谅。既然世子不怪,奴奴便告退了。” 薛婉华说着,竟当真转身就走,只留定王世子站立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这女子当真风情动人,妩媚艳丽,梳着双螺高髻,留下几缕乌发垂在身后,一副未婚少女的打扮,必定不是裴家的哪房儿媳,只是这女子姓薛,必定也不是裴府的女公子了。 “这女子是谁?裴家的亲眷么?” “禀世子,她是薛小娘子,是……府中的亲戚。” 那管事本想说是六爷订了亲的未过门妻子,可这阵子张氏却传下话来,叫自家不要再提薛小娘子和六爷的婚约,那管事便也不敢细说,只好含糊说是亲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风笛离亭雨霖霖、美丽人生、冷小露的地雷,大家喜欢就是我码字的动力。 有读者说节奏慢,橙子正努力加快节奏哈。 第67章 快活 定王世子这趟来,既然一心拉拢裴家,本来想要和与裴家联姻的,恰好裴家的庶女八娘裴珍适龄,裴珍一十三岁尚未定亲。定王府的如意算盘,为的自然是获取裴家支持。 定王世子已经成婚,娶的也是能助益的朝中权臣的嫡女,世子夫人的位子早就有主儿了。而裴珍只是个庶女,当不得正经世子夫人,定王府打算许的是贵妾之位。同时定王府还正在谋划求娶江南大族方家的庶女为良妾——联姻总是最快最有效的法子。 可不要小看这样的贵妾、良妾,等他有朝一日继位登基,一个个还不都是妃子娘娘么? 定王世子虽然喜欢美人儿,却也不是个色令智昏的,定王府精心养大的皇长孙,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哪能就是个眼皮子浅的色鬼?就比如他欣赏那位对着斜阳吟诗的小娘子才情撩人,却不会主动染指,这裴府不是随意造次的地方,而他到沂州也不是寻芳采花来的。 再比如他住进裴府后,根本没见着裴珍,第二日仍旧一本正经跟裴老爷说,他久慕裴家女公子风华,想求得裴家八娘为贵妾,只等裴家出了孝,便可大礼迎娶。 “世子失言了。”裴三神色淡漠地说道,“八妹养在深闺,足不出户,世子怎会知道八妹。” 言下之意,你连我妹妹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呢,慕的是哪门子风华? 定王世子笑笑,只把询问的目光看向裴老爷。裴老爷捻着胡须,也是平平淡淡说道:“世子见谅,我裴家女儿,不论嫡庶,宁可嫁入寒门白身,都不会于人为妾的。” ****************** 定王世子回到暂居的东苑,阴沉着脸摔碎了书案上的官窑粉青莲花洗。 要说这些世家什么最可恨?不在他官职多高,不在他富贵多大,最可恨的,就是不论你达官显贵还是凤子龙孙,在他眼里都不会太拿你当回事儿,一种骨子里的优越高贵。 “世子爷息怒。”贴身侍卫忙跪地劝道。 摔完东西的定王世子想起临来时父王的告诫,默默抓起笔,一篇狂草写下来,憋屈的怒气已经生生咽下了。一改表情,重整斗志,出门往州府去,他来沂州自然不是闲着的,这会子去接见沂州属地大小官员,好生利诱拉拢一番。 裴家这样的人家,规矩礼仪上当真滴水不漏,一路走来,除了恭敬侍立的仆役,园子里连个丫鬟都少有看到,必定是早早交代回避了的。定王世子大步转过一处游廊,却忽见前边廊檐下茜红的裙角一闪,似是有人躲避不及,避在廊檐下的芭蕉丛后头了。 定王世子大步经过时,便看到靠墙放着一架梯子,而那躲避不及的女子正是昨晚见过的薛小娘子,她此刻低眉垂目,粉面带着些恰到好处的羞怯,手中却捧着一只雏鸟。定王世子停住脚步,颔首一笑,问道: “难得遇见薛小娘子,你在做什么?” “它……”薛婉华指了指廊檐,捧着手中的雏鸟示意了一下,娉婷一福,柔声说道:“禀世子,这雏燕掉下来了,奴奴正想将它送回巢中去。” “小娘子要登这梯子可是危险。”定王世子看看薛婉华,扭头冲身后的随从示意一下,便有一个侍卫出来,从薛婉华手中接过雏燕,飞身攀上廊檐,将那雏燕送回巢中。 定王世子笑道:“想不到小娘子如此心地善良。这雏燕若通人性,必定会感激小娘子的。” “奴奴不要它感激,也不是因为什么善良。”薛婉华低低叹道,“不过是见它孤苦失怙,同命相怜罢了。” “小娘子何出此言?” “奴奴……”薛婉华欲言又止,低头说道:“世子既肯救这雏燕,必定是仁善之人,奴奴有事相托,只是此处实在不方便说。” “本世子眼下有事要出去。”定王世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这女子分明有心引起他的注意,想他这样生在宫闱的男人,怎的会看不出来? 然而美人送上门来,自诩风流的定王世子哪能辜负的?当下便笑道:“小娘子若果真有事,不如等我晚间回来,直接去东苑见我吧。” 这一日州府设宴,定王世子宴饮联络,直到天色已黑才回来。听到园子东南侧薛婉华院里传来的筝曲,想起白日的允诺,便先打发东苑门口伺候的裴家仆役退下,全换了自己的侍卫。 果然,他才进了书斋没一会子,侍卫便引着薛婉华进来了。依旧是白日的茜红衣裙,烛光下格外娇艳,她外头披了件暗色披风,想必是躲着人悄悄来的。 定王世子忙请她坐下说话,薛婉华却不肯坐,只福身说道:“奴奴白日里见世子是仁厚之人,便想求世子一件事情,拜托世子帮我带一封书信去京师。” “哦?你在京师有亲戚?” “是一位远房族叔,如今也不知他能不能帮我。”薛婉华叹道,“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若他也帮不了我,奴奴便是拼得一死,也不肯让人折辱的。” 定王世子一听,便忙追问她可是有什么为难事,薛婉华便说起自己的身世。自言父母双亡,幼年失怙,因为与裴家幼子定过亲的,便被送到这裴家,多年来寄人篱下,孤苦无依。 “……裴家养大我这些年,与我算是有恩,我本不该说道是非,可那裴六是个浪荡纨绔子,实非良人,这也就罢了,如今裴家嫌我只不过一个孤女,没有娘家可以依仗,想要给他娶一门门第高、能助益的亲事,竟不再承认这婚约。世子昨儿傍晚也听见了,家仆只说我是府中亲戚,竟不敢说起裴、薛两家婚约。不承认这婚约我倒不在乎,这点骨气奴奴还有,奴奴本就不喜裴六那纨绔子,若退了婚约,便是饿死,也不硬赖着他家,谁知裴家竟怕我离开裴府说了出去,与他家声名有碍,竟要我换了婚约,硬叫我嫁给那裴三做妾。” “竟有这等事?”定王世子惊讶地问道。 “奴奴说的句句为实。奴奴如今没了亲人,孤苦无依,只得寄望京城的族叔,希望他能来带奴奴逃离裴家。可这裴家势大,他一介小吏,只怕他也不敢为我得罪裴家……能与不能,只求世子帮奴一回……” “既然只是族叔,他怎的肯为你千里奔波,得罪裴家?”定王世子说道。 薛婉华顿时垂泪道:“奴奴好歹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怎能受此折辱与他为妾?只求世子救我……” “小娘子莫哭,哭得我心都碎了。”定王世子说着,见烛光下美人含泪梨花带雨,竟伸手将薛婉华抱进怀中,轻拍安抚。见这娇美的女子柔媚贴在自己胸前,顿时觉着白日里因为求娶裴珍所受的气消了几分。 薛婉华贴在定王世子怀里,暗暗得意。眼前这定王世子年华跟裴三相当,皇家基因给的一副好皮相,风流倜傥俊美贵气,然而前程富贵却是裴三不能比的了,不出意外,这位便是未来的皇帝——薛婉华眼前闪过一幕幕宫斗剧,哪个有出息的穿越女最终不是嫁入皇家贵不可言的? 她自然不是全信了这定王世子,这样尊贵不凡的男子只怕长久靠不住的,然而哪怕他只是一时新鲜,薛婉华也有足够的信心抓住这机会,抓住这男人,攀上这一根真正的高枝。 上天这个时候把定王世子送到她面前来,不就是为了给她机会的吗?薛婉华相信,只要不甘平庸,只要肯拼搏,她终究会成为人生赢家的。 至于裴家——薛婉华可不傻,张氏和裴三这段时日对她的态度分明变了,昔日的娇宠已不复存在,裴三心中若对她有了芥蒂,她便是再如何死心跟着裴三又能怎样?与其被裴三厌弃,倒不如抓住定王世子,再拼搏奋斗一回。 薛婉华此刻一脸羞涩,她伸手抱紧定王世子,心中狠狠对自己说——不能怪我,都是他裴家逼我的! “佳人蒙难明珠蒙尘,小娘子当真叫人心疼。只是我该怎样才能帮到小娘子?” 薛婉华听到这话心中暗喜,便说道:“世子若真想帮奴奴,不如助奴奴逃离裴家,带我去京城吧。”说完忙又低下头,幽幽说道:“世子相救大恩,奴奴终生记着的。等到了京城,奴奴就去投奔族叔,保证不再给世子添麻烦。” “小娘子此言差矣。自从昨日遇见小娘子,我便十分喜欢小娘子的才情美貌,只要你愿意,我便带你回王府去。只是……这裴家并非普通人家,我总不能当面带了小娘子就走,这事情需得从长计议。” 定王世子说着,捧起薛婉华娇美的脸蛋满面含笑。 想他堂堂定王世子、当今皇长孙,未来的九五之尊,连他裴家的庶女都娶不得了?裴家分明是不打算支持定王府了的,当真可气可恨。如今占了他裴家订过婚的女子,出口恶气,也不失为一桩愉悦的补偿。 于是定王世子便带着愉悦的心情,一把抱起怀中女子进了内室,狠狠愉悦了一回。 ****************** 定王世子在沂州盘桓了四日,便动身往登州去办事。裴家两房老爷领着家中子侄送出府门,而沂州一众大小官员官小人微,更是要跟着送出了城的。 一名侍卫纵马追上定王世子杏黄帷幔的车驾,靠近后低声问道:“世子爷,关于那位薛小娘子,当真要助她么?” 定王世子没开口,只点了点头。 那侍卫低声说道:“恕属下直言,世子天家贵胄,什么样的女子没有?犯不着为这样一个女子留恋。这事即便做的巧妙,只怕也瞒不了那裴家,世子爷何必为了一个女子跟裴家弄出嫌隙来?” “你不懂,这女子……当真让人快活。”定王世子别有深意地一笑,带着某种淫邪,微眯着眼睛说道,“本世子如今,还真有些喜欢她了。至于裴家——便是没有她,你当那裴家就会支持定王府了么?” ****************** 于是姜采青一夜之间,再一次见识了裴府上下鸡飞狗跳。 只是这一次闹得更狠绝。 定王世子离开后的第二天,她早间搂着壮小子醒来,竟没发现气氛有什么不对,张氏的这一方小院依旧安静平和,丫鬟婆子尽心伺候着,张氏已经吃了药,正靠在软塌上让丫鬟揉捏按摩偏枯的身体。 姜采青陪着张氏一起用了早饭,便叫丫鬟将张氏的软塌移到廊檐下,拉开帷幔让张氏晒晒阳光。久病的人少有出屋,脸色便呈现一种不健康的白,在姜采青的建议下,张氏每日早饭后都会坐在软塌上,叫婆子抬出去晒一会子太阳,也好利于康复。 姜采青安顿好张氏,便将壮小子也抱出来晒日光浴。如今天气越发热了,太阳一出来,暑热难当,壮小子便只穿了大红的云罗小衫子,小婴孩却没穿裤子的,拿薄薄的丝毯裹了光屁股和尿布,来到室外,小腿便使劲儿蹬两下表示高兴。 今日这天气格外的好,阳光明媚,柳绿花红,看得壮小子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虽然小娃儿还太小,不能说话不能玩耍的,可是那两只眼睛黑亮黑亮的十分灵活,喜欢看鲜艳的东西。姜采青随手折下一朵月季花逗他,壮小子一双亮亮的黑眼睛便随着红艳艳的月季移动,很是有趣。 张氏躺靠在软塌上,看着院中姜采青逗弄孩子,久病的脸上便带了些笑意。 “夫人看着壮哥儿,便是半点心烦也没有了。”福莲在一旁故意说给张氏高兴。 张氏听了笑道:“可不是么。依了我,采青就安心在府中住着才好。你若是搬回别院,我倒少了不少乐子,怕是要想念壮哥儿了。” “夫人、夫人,不……不……不好啦!” 姜采青一听这惊慌尖叫的声音,忙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面生的婆子跌跌撞撞跑进院门。张氏此时也抬头看去,认得是府中粗使婆子,前阵子指派去伺候薛婉华的,便皱了皱眉,不悦地问道:“这般大呼小叫的,又怎的了?” 那婆子一路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张氏面前,一脸惊慌。 “夫人,薛小娘子……薛小娘子不见了。” 第68章 夜奔 “薛小娘子不见了。” 张氏听了,神色反倒和缓下来,忍不住责备那婆子道:“你们这些下人是怎的伺候的?小娘子不见了,赶紧去找找就是了,婉华性子活泼些,无非就是跑去哪里了,左右出不了这府门。却叫你这般一路大呼小叫的,叫人听了还不知怎的回事,像个什么样子。我这一病,府中还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不是……夫人……奴婢该死……”那婆子有些语无伦次,喘了口气说道:“夫人,薛小娘子当真丢了。奴婢们已经找了后园,连前头都问了守门的,当真没人见着薛小娘子。” “她一个女儿家,就算活泼些,路都走不多远的,还能去哪儿!”张氏斥道,“左右是你们这些子不尽心的,怎的没人跟着伺候?赶紧传下话去,叫府里各处都好生找找。”一回头,又对姜采青抱怨道:“这婉华也真是的,越发没个闺阁女子的样子。” 姜采青却隐隐觉着这事有些不对劲,心里一时没往好地方想,怕不是又“酒后乱性”宿到别处去了吧?可也难说。只是万一这么一惊一乍之后,再从裴三或谁的屋里找出她来,可就当真丢了人了。 “夫人也不必着急,这府中各处也不离家奴仆妇,她既然没出门,横竖走不远,不会有事的。”姜采青安慰张氏一句,便开口问那婆子:“薛小娘子怎的会不见了?你们专在她院子伺候的,谁最后见着她的?你且不要急,好生想想。” 那婆子被姜采青好声好气一说,定了定神,才一条条说道:“奴婢们……昨儿晚间伺候小娘子歇下了的,这阵子小娘子不叫人在她屋里守夜,又说睡得不好,叫奴婢们尽管自己去睡,不要惊扰了她。奴婢们便各自回屋,留了大丫鬟蘅芜和小丫鬟碎花在外间值夜,马婆子守门,谁知今早奴婢们进去伺候,便没看到小娘子,屋里空空的。奴婢们起初以为来夫人房里请安来了,叫小丫鬟来问了守门婆子也没看见,奴婢们赶紧分头去找,各处都没找着……” “那值夜的丫鬟和守门的婆子呢?”姜采青问道,“薛小娘子若要出去,总该看见的吧?” “奴婢一早来,马婆子靠在门口打盹儿……蘅芜和碎花都还在屋里睡着……”那婆子嚅嚅说道。都是“乱性”事件后薛小娘子原先心腹的丫鬟婆子,薜荔活活打死,另几个丫鬟婆子拨去了别处粗使唤。她们这一拨下人都是之后裴三拨过去的,本来就没几分忠心,伺候虽然尽着本分,却也不会十分用心。于是当时发现马婆子打盹丫鬟酣睡,便也只当她们懒散懈怠了,横竖薛小娘子屋门也紧闭着没起身。 可直到日上三竿,早过了早饭时候,丫鬟耐不住才进屋去催,竟发现屋里空空没了人影儿。 姜采青听了婆子一番叙述,不由的觉着有些蹊跷,这裴府的下人就算再懈怠敷衍,总不能薛婉华自己起床梳洗没叫人,跑出去了也没人察觉吧?除非是屋里的主子故意的。 她想了想,硬着头皮问了一句:“其他院里去问过吗?八娘和九娘那儿,或者……三爷、六爷院里。” “都问过了。”那婆子答道,一边心中觉得委屈,方才她一路找过去,先问了裴三屋外守门的小厮,那小厮爱理不理的说没见着,又去问裴六屋外守门的小厮,竟叫那小厮奚落了一顿,说她老糊涂蛋找错了地方。 “这……赶紧叫府中下人都去找找。”张氏分明有些担忧着急了,叹着气问姜采青:“采青,你说婉华这孩子……该不会出什么事吧?她虽是有错,这阵子怕也知道错了,万一……一时想不开……”张氏越想越焦急害怕,赶紧叫传话下去,后园各处池塘、水井都留意着些。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她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姜采青可不相信薛婉华那样的人会投水自尽什么的。她安慰了张氏几句,思忖着问道:“这事可禀过三爷了?” “三爷……奴婢不知道三爷知不知道……” 姜采青微微拧眉,心说这婆子绕口令呢?心下觉着这事怪异,便叫福莲先去禀告裴三、裴六,她将壮小子交给奶娘,安抚张氏几句,自己便带着花罗、芳蕊往薛婉华的院子走去。 薛婉华的院子在后园东南,院子周围种了大片的红月季,门口栽了两株高大的丁香树,风景尤其好,这也是薛婉华挑了这院子住的原因。如今这时节月季开得正好,花香四溢,小院里甚至用青花大缸种着莲花,但凭这院子,足足看得出张氏这些年对她何等疼爱了。 姜采青进了院子,伺候薛婉华的丫鬟婆子便纷纷迎上来见礼,一个个都面带不安。 “你们都是平日伺候薛小娘子的,她近日可有什么反常么?”姜采青缓声问道。 几个丫鬟婆子便纷纷说小娘子整日抚琴作诗,要么去张氏屋里请安,要么后园散心,也没见什么异常。却也有丫鬟说,这阵子有几回,小娘子说睡得不好,晚间独自去后园散心,也不让人跟着,回来得很晚。 独自出去回来很晚?姜采青心中做了个记号。她琢磨着自己到底是客,便没有贸然进屋,在院中略站了站,裴三便来到了。 “她又是怎的回事?” “有些蹊跷。”姜采青道,“三爷不妨先进屋看看。” 裴三看了看姜采青,心中知道她不会无端疑心,便先推开红木雕花的木门进了屋,姜采青随后进去。她扫了一眼这屋子,齐整精致,一应物品都是上好的。姜采青转了一圈,瞥一眼裴三拧紧的双眉,便叫几个垂头丧气的丫鬟将梳妆台上的描金妆盒打开。 薛婉华的妆盒不可能这样“清贫”啊! “这里头……东西怎的都没了?”蘅芜脸色顿时更难看了。 “薛小娘子的衣物首饰都谁掌管着的?各人去查看一下。”姜采青吩咐道,一边心中却已经做出了认定。 几个丫鬟哪用再查看?箱笼衣柜打开,薛婉华随身的衣裳首饰、贵重东西,全都跟主人一起消失无踪了。 好了,不用再做旁的怀疑了。看着整整齐齐的屋子,再联想到前脚刚走的那位贵客,姜采青已经基本推测出了事实大概。同为穿越女,她忽然觉着,她当真是很容易明白薛婉华的心思。 这薛婉华还真不是平凡之辈,野心勃勃越挫越勇啊!只是定王世子那样的宫闱中长大的皇孙,当真就一见钟情拜倒在薛小娘子的石榴裙下了?就像玛丽苏小说似的,穿越女画风清奇与众不同,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皇长孙一见薛小娘子,便相见恨晚从此倾世独宠? 呃……那什么……,姜采青看看眼前丰神如玉的裴三,忽然有些同情他和裴六了。同一个女人的绿帽子,竟让他兄弟两个轮流戴了两回,她这位穿越来的老乡果然不同凡响。 裴三必定也想破了这一层,脸色却格外难看起来。薛婉华一个娇养尊处优的闺阁女子,娇娇滴滴柔柔弱弱,尖尖的三寸金莲,她不可能自己深夜从这府中消失。他这裴府不说是铜墙铁壁,可也重重护卫的,却仍旧让人深夜悄无声息潜入进来……裴三心中怒骂一句,转身去找裴六。 裴六虽得了姜采青的知会,却着实不愿跟薛婉华的事沾上边,可偏偏是姜采青叫她,这才一路优哉游哉过来,还没到门口,迎面遇上脸色阴沉的胞兄。 “一来对方这几日住在府里,必定已经熟悉了地形,二来又有人内应。”裴六竟还有心情笑道,“三哥也不必这么生气,吃一堑长一智,沂州是我们的地方,整个沂州城都算是我们家的,往日便也不曾刻意戒备。以后加强防备就是了。” “你竟还笑得出来!”裴六没好气地瞥了胞弟一眼。 “怎的了?”裴六十分无辜地反问,笑道,“三哥莫非心中难过,当真舍不得她么?” 裴三一把推开胞弟,隐忍着怒气说道:“你有这贫嘴的功夫,还是想想母亲那边怎么安排吧。” ****************** “此事……断不能再传进母亲耳中了。”裴三沉吟道。 三人此刻从薛婉华院子出来,站在一处抄手游廊说话。姜采青不禁有些头疼。一个大活人丢了,尤其还是个闺阁女子半夜三更丢了,真不好糊弄过去,毕竟丢人的事情瞒也瞒不住的。刚才大张旗鼓到处找人呢,只怕不用一会子功夫,府中上下就该都知道了。 “两位爷到底什么打算?”姜采青有些不耐地问道,心说您二位赶紧想个折,别都看着我呀,我都叫你俩坑怕了。 “这事唯有交给你了。”裴三道,“你这几日只管守住母亲这院子,不能叫母亲知晓。” 张氏上一回气得丢掉半条命,她若知道薛婉华半夜私奔了,真要气出个三长两短可就糟了。只是——姜采青没好气地说道:“平白丢了个人,偏还是薛小娘子,要怎么瞒住夫人?刚才那婆子一路惊慌跑去夫人跟前报信,只说薛小娘子不见了,如今你们总得先给夫人一个说辞吧?” 好容易定王世子走了,姜采青本打算今日就搬回别院的,谁知紧赶着又出了这事,她怕是又走不成了。也不知她和这裴府犯冲,还是和那薛婉华犯冲,怎的一回回总这样。 “这事传出去,与裴家声名也难听,先把她院里知情的下人打发去庄子上看管,对外只说她晚间出来赏月,失足落水淹死了吧。”裴六说道。 淹死……死要见尸吧?姜采青瞥了裴六一眼,不想裴六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竟说道:“叫人弄一口空棺材来,抬出去埋了就是了。” “当真跟夫人说淹死了?” “总比说她私奔了的好。”裴六表情认真,“再不然就说她患了怪病,人已经找到了,送到庄子上养病去了,慢慢再跟母亲说她病死了。” 见裴姜采青侧头盯着他看,裴六眉梢一挑,道:“不然呢?” “就按六弟说的吧。”裴三沉吟半晌,沉声说道:“只说她患了癔症晚间疯魔乱跑,找到后已经送去庄子上养病了。” 第69章 □□ 三人如此一商量,姜采青回去后便跟张氏说,那薛婉华不知怎的患了癔症,半夜三更跑到后园一处假山藏着,如今人已经找到,经过时宗玉诊治,说是要长期静养。 “三爷已经送她去城外庄子上养病了。” 张氏听了很是担心难过,专门吩咐了多拨几个伺候的丫鬟婆子过去,叫人好生诊治。 “她当真是性子太强,怎的弄出这样的病。”张氏反复念叨薛婉华从小没了爹娘,当初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如何如何可怜,又叫人去华宁寺多多捐些香油钱,求一个平安符给薛婉华送去。 姜采青听着心中感慨良多,养在跟前这些年,张氏毕竟还是心疼薛婉华的,想那薛婉华若是知足,必定是一辈子的舒心日子。可如今叫她自己折腾成这样。 不过倒也难说,起码在现代,薛婉华这种人反而常常活得比旁人好,大概就因为那种费尽心机往上爬的精神头吧。说不定将来定王世子真成了皇帝,凭着薛婉华那样不择手段的性子,没准还真成个宫斗赢家什么的。 对府中也是统一口径只说薛婉华癔症送去了庄子,顺便将薛婉华院里的下人一并打发出去,算是将这事压了下去。几日后姜采青搬回别院,重新过上了舒坦自在的小日子,每日里吃吃喝喝逗逗壮小子,不亦乐乎。 谁知又隔了几日,裴府突然来人报丧,说是张氏过世了。 这消息太过突然,叫姜采青惊得差点跌了怀里的壮小子。张氏虽说偏枯之症一时半时好不了,可分明一日日见好,时宗玉也说了不该有性命之忧,怎的竟突然就…… 事情还要绕回到薛婉华私奔的事情上头。当日一早,张氏才吃过药,用了半碗参汤,陈氏和宋氏并裴珍、裴敏两个庶女便来请安,正坐着说话,前头管事送了一封京城来的信,竟是薛婉华专门叫人送来的退婚书。张氏看了那退婚书,才知道薛婉华人已经私奔去了京城定王府。张氏当时便气得一阵猛咳,生生咳出几口鲜血,整个人倒在卧榻上昏迷过去。 等到时宗玉匆匆赶到,人便已经不行了。 张氏出殡那日,姜采青抱着壮小子去的——按这古代伦理,她只是张家妾室,壮小子才是张家正经主人,代表着张氏娘家。当时只看着满城镐素,就连那城门都用白孝布封了,路旁到处是路祭的香案,前方披麻戴孝的队伍看不见首尾,也看不到裴家兄弟的身影。 自从张氏过世,姜采青只吊孝时见了裴三、裴六一回,那两个执孝子礼,低头默默跪在灵前,也看不到神色表情。 不知为何,姜采青隐隐有些担心裴六,大约是觉着裴六性情中人,家中幼子,怕是更难以接受吧,似乎觉着裴三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更能隐忍一些。 张氏丧礼过后,裴家兄弟居丧守孝,姜采青便收拾行装回到了张家。人,终究还是要回去的,倒有些想念张家那个安闲的后院了。 “娘子……不给三爷、六爷道个别么?”花罗迟疑问道。 “七七之前,他两个居丧守灵,披发跣足,也不方便见我这外客。”姜采青摇头道。抱着壮小子步出屋外,临到上马车时,终究又有些不忍,便对随侍一旁的王兆吩咐道:“你进城去裴府一趟,代我跟三爷、六爷辞个行,请他们……节哀顺变。” ****************** 当日离开张家时,还是阳春三月,如今却已经盛夏时节了。景色依稀,姜采青一路行来心境却别样不同。这短短数月,发生了太多事情,倒叫她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了。 因为带着壮小子,车马慢慢悠悠,走走停停,四日后才终于回到白石镇。她此番重又回来,丫鬟仆妇并两个奶娘,前后坐了三辆马车,连带一辆专用来拉运行礼的,加上几十名护卫,一路沿着青石板路进了镇子,便引的一路的行人驻足瞩目。 车队稳稳停在张家大宅门口,姜采青自己抱着壮小子,被花罗扶着下了马车,早有家仆一路欢喜喊叫着进去报信了。姜采青步入大门,影壁前周姨娘带着绫姨娘、菊姨娘并一众丫鬟仆妇已经等在影壁前。周姨娘一见她进到大门,便惊喜地迎了上来,连声说道:“可算是回来了,我几日前得了信儿,正担心呢,也不知小娇儿头一回走这远路,能不能行。” “一路还好。”姜采青只淡声说道,望见躬身行礼的菊姨娘、绫姨娘并一众下人,便颔首微微一笑,算是回礼。众人也知道张氏的殡事才过,见她神情有些疲惫,便也不多说,纷纷围过来看襁褓中的壮小子,各自夸了一串好话,一边迎了她回后院去。 周姨娘一边走,一边伸手过来,笑道:“我来抱着壮哥儿吧,你这一路辛苦,别把你累着。” “睡了。这小子知道生人,换了人抱该哭闹了。”姜采青便不肯给她抱,想起周姨娘那些隐秘狠毒的心思,加快脚步往前走,心中便暗暗决定,往后少让周姨娘靠近壮小子才好。 “正要跟你商议,如今小官人出生,西耳房怕你住不下,不如收拾了正屋你搬进去吧。”周姨娘紧随她身后说道。 “不必麻烦了。将西耳房隔壁两间收拾出来,给值夜的丫鬟暂住。东厢房绛绢和魏妈妈原先的屋子,打扫归整给两个奶娘住吧。” “也好,我这就叫人去弄。”周姨娘忙说,“当日只以为此去顶多十天半月,谁知青娘这一去竟好几个月,小官人都快两个月了。听说是早产的,可把我吓坏了,吃不安睡不稳的,好在菩萨保佑,叫你们母子均安。” “倒叫你几番操心,我那时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呢。”姜采青微微一哂,别有用意地瞥了周姨娘一眼,抱着壮小子进了自己原先住的西耳房。 屋子里一切如旧,看得出才仔细打扫过的。她将壮小子放在床上睡了,自己去外间招呼三位姨娘坐下说话,又叫两位奶娘和新带来的丫鬟茵陈、芳草、芳蕊过来见过三位姨娘,相互认一认。 “小官人这相貌可真好,娘子这名儿给起的也好。”绫姨娘俯在床前,守着壮小子舍不得离,菊姨娘美丽依旧,面上带着柔婉的笑意,先拿了一对小巧的白玉麒麟出来算作见面礼,玉质温润清透,一看便是好东西。周姨娘和绫姨娘忙也把自己准备的见面礼拿出来,绫姨娘送的是一对系着红丝绳的金铃铛,寓意辟邪安康;周姨娘则是一柄沉甸甸的金如意,姜采青接在手里,总觉得周姨娘今儿有几分土豪气。 菊姨娘问起裴府的殡事。张家只收到报丧,得知张氏急病而死,却并不知道内情的,姜采青也不想多说这事,便只说张氏久病不好,竟没熬过去。 聊了一会子话,三人见姜采青面有倦色,知道她路途劳顿,便纷纷告退,姜采青却留了菊姨娘下来,问她秋棠的事。 “奴婢上回从沂州回来,只去看她一回,如今怕是要生了吧。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姜采青点点头,叫菊姨娘:“你抽空再去看看吧。我在沂州倒是见着时家大爷了,他似乎一直都在沂州的。也不知道秋棠心里有没有数。” “久无音讯,她也不是个傻的,心中该有些数了吧。奴婢也不知她作的什么打算。”菊姨娘轻叹道,“要说她就是傻,这世间,有几个男子是能信的?” “对了,我怎的没见着柳妈妈?”姜采青问道。 “柳妈妈……叫周姨娘撵出去了。”菊姨娘道。说起这事,周姨娘本就不喜欢柳妈妈,大约因为柳妈妈在姜采青跟前得脸吧,周姨娘越发不喜她。姜采青走后没多久,柳妈妈有一回跟另一个婆子晚间才厨房偷偷吃酒,谁知酒好菜好,竟不小心吃醉了,大半夜躺在厨房里哼哼唧唧唱曲儿,叫周姨娘捉住,便说她在张官人孝期吃酒行乐,更没个下人的规矩。柳妈妈签的是活契,周姨娘气得撕了活契,立刻便将柳妈妈撵了出去。 姜采青听得直摇头,要说这事,也是柳妈妈自己作,周姨娘拿住机会罢了。可是柳妈妈那样的年纪,撵出张家去,也不知怎的生活。 “娘子也莫挂记她,那柳妈妈是个精刁的,听说她投奔亲戚去了。”菊姨娘说道。 ****************** 重又回到后院安闲平静的日子,姜采青忙于养娃,抽空盘算宅子里开支账目,见了庄子上两位庄头,她走以后,两位庄头倒也乖觉,按着她的安排,庄子上农事顺利,一切还算好,这一季麦子收成也很不错,如今夏茬已经种上了。 两家铺子,在沂州时姜采青一直就近打理,米铺总算也挣了点钱,布帛铺的收益尤其好,这么一合算,这一年银子进账应该不少的,姜采青不禁心中高兴。银子好啊,她如今当了娘的人了,要养娃呢,不光要养娃,要给娃儿攒家产,还要一大家子吃好穿好了,银子断断不能缺的。 只除了周姨娘叫她心中提防,头一桩“杀母夺子”的策略没成功,谁能保证她不会再来后招? 壮小子满百日的时候,虽是在孝期,张家上上下下却也欢庆一番,不光自家人设宴庆祝,也大手笔的在外头大街上设了流水席,宴请镇上百姓,斋僧布施,给壮小子积福。 也就在百日宴这天,周姨娘终究还是做了些小动作。 第70章 牵挂 说来也巧,壮小子“百日宴”的前一日,姜采青竟来了月事,这身体终于宣告“成熟”了。 按着姜采青自己揣测,这身体如今才来初潮,怕不是“自然”成熟,宣称怀孕以来,时宗玉的药她也用了不少。时宗玉只说是调理脉息的,其中必然是有一些调节干扰的药,防备月事造访造成混乱,因此这身体初潮一直没来,“生产”之后,又吃了几服药的,如今可不就来了么。 赶紧学着用月事带,初秋时节竟有些发冷,特意多穿了件衣裳,想着穿来之前总容易痛经,医生也总说是因为受凉,便也不敢再吃各样瓜果了,依旧有些手脚发冷。张家后院女人多,这方面倒有些经验,旧有的方子,用乌鸡配着几样简单药材炖了药膳来吃。早间吃了一碗,虽是药膳,味道还算不差。 “百日宴”一整天操忙下来,便更加觉得累了些,姜采青才回到自己屋里坐下,花罗便端着一个豆青汤罐进来。 “娘子,今日这汤,怕是不放心喝了。” “怎的了?”姜采青见茵陈脸色发冷,忙问了一句。 “奴婢刚才去厨房端汤,留意问了赵二家的,她说刚才熬汤时,周姨娘的丫鬟缣儿到厨房去过,跟她要了好几样东西,弄得她走开去找东西,一团忙乱差点烧大了火候。” 这情景像是影视剧里常见的啊。自来宅斗也无外乎那几样,下毒下药下舌头,这汤只怕真不放心喝了,也幸好她一直有防备,若是稀里糊涂喝了这汤,壮小子只怕要换个娘了。 姜采青笑笑,随手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往那汤里试了试,却没有传说中的银簪变色。姜采青好歹还记得一星半点化学课学的东西,纯银能试出来的似乎是硫化物、砒.霜一类,看来周姨娘没敢用那样立竿见影的砒.霜。姜采青想了想,让花罗将汤罐放在桌案上,叫了茵陈来。 果然,茵陈把那汤琢磨研究了半晌,说汤里的确有问题。 “娘子这汤里有一味甘草,和药调味用的,如今叫人掺进了甘遂,只是把那甘遂弄得十分细小,混在药材和调料里,若不是奴婢见惯了药材的,怕也察觉不到。” “那甘遂有毒?”花罗忙问道。 “甘遂本身无毒,只是娘子当听说过药有十八反十九畏,干草反甘遂,这汤里用量不多,一下子不能把人怎样,可若是连着吃几回,却是要害人的。这下毒的法子不易察觉,虽有些味道,混在药膳里却也不明显。” 看来周姨娘还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娘子,我们如今如何处置?”花罗问道,“不如奴婢这就去叫长兴带了人来,将她先捆了再说。” “捆了她就会认么?”姜采青冷笑道,“也没人当时捉住她,她那样虚伪的心性,就算捉住了,也未必会认的。” “那娘子说该怎样?”花罗说道,“她既然今日敢做手脚,只怕明日还会在来一回,要不,奴婢明日就弄个法子,当场捉住那缣儿才行。” “也不必那么麻烦。她认与不认,只要我心里认定就行了。”姜采青嗤笑一声,对花罗说道:“你这就将这汤罐端去给她,什么也不用多说,只说我送给她喝的就行了,叫她可别浪费了我的心意。” 也不知怎的,姜采青从裴府回来,竟觉着这张家后院算是好的了,要是跟薛婉华那样不择手段追求荣华富贵相比,周姨娘说穿了,不过是个想改变命运的可怜人,却实在不该用这害人法子。 将这汤给她送去,说白了便是要告诉周姨娘,她已经知道一切,何去何从,叫她自己选吧,横竖姜采青不能再留这么一个害人虫在身边了。 汤送去以后,周姨娘闭门不出,两日后忽然来到姜采青屋里,也不多说,只低垂着头,跪倒在地上。 “银瓶姐姐这是做什么?”姜采青难得好心情地笑着问道。 “我想去庵堂陪伴老姨奶奶。”周姨娘低声说道,“青娘既然不忍直接杀了我,就让我去庵堂吧,青灯古佛,终此一生,也算是青娘成全我一回。” 姜采青沉思片刻,便释然笑道:“那就依银瓶姐姐吧,银瓶姐姐走好。” ****************** 周姨娘当日下午便自己做主发买了贴身丫鬟缣儿,将缣儿卖给了深山中一个面相老实的鳏夫猎户为妻,自己坐上一辆青布篷子的马车,一脸木然地离开了张家大宅。 这几个月,当真叫姜采青种“人生沧桑”之感,她看着周姨娘的马车远去,心中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好在怀里还有个越发白嫩的壮小子。这三个多月精心喂养下来,壮小子果真变沉了变壮了,虽然看着身长体重比不上同龄的婴儿,却好歹可以算作一个健健康康的娃娃了。 “回去吧,壮小子,你需得知道,人这一辈子,来的来去的去,就只有娘亲最疼你了。” 壮小子竟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作为回应。三个多月的小娃娃,眼睛越发灵活,脖子能稍稍抬起来。其实当初裴六将这孩子抱来时,看着也该出生有几日了,这么算来,这孩子真实月龄也该快四个月了,翻身却不是太好。 姜采青原先记得一句“三翻六坐八爬”,三个月龄的娃娃翻身应该能翻得很好才对,可是咱这壮小子到底早产体质弱,这才勉强能自己翻身。翻过身来翘起脑袋,却坚持不住,很快便又一脑袋扑到被子上,每每看的姜采青一脸笑眯眯。 壮小子都快四个月了,想想棠姨娘,也该生了吧? 七月流火,菊姨娘悄悄又去看了一趟秋棠,回来说秋棠已经生了。 “是个死胎。奴婢去的时候,她已经生了,听说是个女婴,生下来就死了的,她眼下正在坐月子,那时家大爷一直杳无音信,从不曾来过,却听说他在沂州治好了哪家大户的官人,那家人来山上礼佛布施,给他扬名呢。如今秋棠自己也说看透了那人,不再有念想了。”菊姨娘黯然说着。 “可惜了,那婴儿若是活的……”活的又能怎样?姜采青话说半句,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即便女婴活着,时家大爷既然弃如蔽履,棠姨娘这样一个女子,虽说丫鬟出身,却不曾吃过苦的,要怎么独自养活自己和孩子? “娘子……奴婢有个不情之请。”菊姨娘试探着说道,“等过了年,能不能……再让秋棠回来?她如今当真没地方可去了。” “她若是自己想回来,这张家总还是她的家。”姜采青说道,“也不必等到过了年,当初说她和我腹中孩子反冲,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说法,如今壮哥儿都平安出生了,也不必在计较。这已经入秋了,只等她出了月子,你便叫她回来吧。” “奴婢代秋棠谢过娘子了。”菊姨娘忙说道。 姜采青如今想来,这菊姨娘,当真是个七窍玲珑的聪明人。且看这张家后院,走的走来的来,物是人非,各奔西东,除了一个每日早晚去给张家夫妇牌位上香的绫姨娘,如今便只有菊姨娘活的最安闲滋润了。 一个多月后,棠姨娘果真坐着一辆青布幔的马车回到张家,青布衣裙,美丽依旧,一张素白的小脸神色郁郁,低眉垂目,进门便在姜采青跟前跪倒深深一拜。 “娘子安好。” “回来了?” “回来了,奴婢……谢娘子收留。” “这话说的,总是你自己的家。”姜采青忙叫花罗扶她起来。 “奴婢听闻小官人出生,恭喜娘子了。”秋棠说着,便近前来看奶娘怀里的壮小子,接过来抱在怀里,却面色黯然,很快便还给奶娘了,拿出一对红珊瑚的串珠算作见面礼。 “一路上可还顺当么?”菊姨娘在一旁问道。本来是一句客套的话,秋棠这样子,叫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分明是没话找话说。 谁知秋棠却平缓说道:“奴婢回来的时候,路上遇到不少官兵,听说是福王的兵马,这样大队的兵马,也不知到沂州来做什么,若有什么不太平的,娘子当早早做些防备。” “我也听到说一些。”姜采青说道,这事她还真知道些,福王从京城一路往北方来,跟当日定王世子来的目的估计差不多,一方面拉拢沂州裴家、曹州单家这两大北方世家,另一方面,怕也是冲着北方边关的大量军队来的,无非拉拢积蓄力量,对抗定王,争夺皇位。 不过姜采青也听到风声,老皇帝看来是打算立定王为太子了。 她如今虽避居家中,只专心养儿子,一心打理张家的庄子和铺子,尤其棉布生意越发收益可观,平日却也一直留心外头的讯息,许多消息都是经由王兆的口,从裴六那边传来的。裴六人在沂州,却也时刻留意张家这边,毕竟眼下这张家,有让他不得不牵挂的东西。 “遇到官兵了?不曾惊扰你吧?”菊姨娘一听忙关切问道。 “倒是不曾。” 菊姨娘叹道:“哎,难不成要打仗了?咱这儿离北方边关可近。本朝难得的百年太平,可不要动刀兵才好。” 若只是北方边关,倒不必这样担心了,这里到边关还隔着个登州呢,毕竟朝廷的军队眼下势强,战争打到此地的可能性不大,姜采青却是担心内乱兵灾。 试想老皇帝既然已经决意立定王为太子,这个关头福王却还能带着一队兵马一路北上,说明什么?老皇帝对朝廷、对家国已经不能掌控了。 姜采青琢磨着,福王既然也想拉拢裴家,应当不会在沂州地界纵容他的人马放肆,张家又是和裴家亲戚,故而眼下张家应该没有危机。 再往后,可就难说了。 果然,福王带来的人马听说数量并不多,有两三万人的样子,便只在几十里外的山下驻扎,当真守着规矩不曾扰民。 看来这福王不算是个蠢货。 姜采青才刚这么一夸,忽然这日,来了一小队官兵求见。 第71章 秋棠 这一日长兴进来回报,说是外头有一队官兵求见。 “可说是来做什么的?” “小的不知,他们只说有事求见娘子,说话倒还客气。” “有多少人?” “二十来个人,带头的是个什么校尉。” 姜采青便先让翠绮去把王兆、耿江叫来,提防万一,自己拾掇穿戴整齐,带着花罗往前院去。才一出门,绫姨娘一脸担忧地来了。 “娘子,奴婢听说,来了许多官兵?” “无妨,不像来撒野的。你且进屋帮我看顾壮小子,我出去见见。”姜采青随口安慰道。 一抬头,菊姨娘和棠姨娘正站在西厢房廊檐下,见姜采青出门,便走了过来。 “娘子,听说外头……” “来了几个官兵。”姜采青帮她们接了一句,笑笑安慰道:“来的人还没咱家护院多呢,也不像是来撒野的,不必担心。” “奴婢陪着娘子去吧。”菊姨娘说道,“好歹多个人照应。自古兵匪一家,咱们家又都是妇孺之辈,娘子需得防着些。” “也好。”姜采青一笑点头。 三人来到前院,王兆和耿江已经候在偏厅门口了,见了姜采青两人忙躬身一揖。他们是见惯了场面的,自然也不把几个官兵当回事,只一左一右往偏厅门口一站,也不多说。 三人进了偏厅坐好,下头几个丫鬟婆子端上茶来,姜采青便吩咐请那带头的校尉来见。彼时进来的是一个三十岁上的男子,身材健硕,长着一张没什么特色的脸,那一双眼睛却显得很有神,身后只带了两名军士,其余手下留在大门外没有进来。 来人进了偏厅,目光在上首坐着的三名女子一一扫过,看到棠姨娘时,竟分明一顿,随即移回到姜采青身上,抱拳一礼,说道:“这位想来就是姜娘子了。” “校尉大人有礼。”姜采青起身微微一福,先客气地请他坐下,上了茶,才开口问道:“张家一门妇孺,不知校尉大人今日来可有什么事?” “在下韩守山,乃福王殿下麾下的翊麾校尉,今日来是奉了福王殿下的令,来跟姜娘子商议一桩事情。” 原来这为韩校尉是征粮来的,那位福王殿下虽是带着三万人的军队一路北去,却不好随身带上粮草,沿途各地州县征用了一些,然而如今秋粮还没收获,加上福王既然想要去北方边关,盘踞对抗定王,粮草必得多多储备的,因此驻扎下来之后,便派出小队人马,用买的方式去找本地的田产大户征粮。 “福王殿下听说,张家是当地大户,若是姜娘子能助我们一些粮食,我们按市价购买,现银付给。” 要论田产大户,自然少不了张家。要说张家这样的人家,存粮自然是充足的,并且自家还开着一个米铺呢,可眼下这局势,指不定哪天就闹起战乱,粮食这东西还是多留一些的好。不过福王专门派来的人,既然来了,一粒粮食不卖的话怕也过不去。 姜采青听了那韩校尉一番说明,便带着些笑意说道:“张家这一两年家中遭逢变故,坐吃山空,去年的粮食早已经卖的七七八八,加上如今秋粮还没收下来,存粮当真也不多了,宅子里更是没存多少粮食。不过校尉既然来了,我好歹也得叫人问问庄子上,看看能不能给校尉挤出一些存粮。” “那就多谢姜娘子。”韩校尉抱拳道。 姜采青只答应问问庄子上,韩校尉便说先告辞,两日后再来。姜采青起身送客,那韩校尉临走却看着棠姨娘笑道:“原来你是张家的人?” “韩校尉认得我们棠姨娘?” “一面之缘,前些日子偶然见过的。”韩校尉笑道,随即对姜采青和棠姨娘、菊姨娘拱手一揖,便告辞了离去。 等拿韩校尉走后,菊姨娘忙追问棠姨娘:“秋棠,你怎的会认得军中的人?” “是见过一眼。”棠姨娘语气平淡地说道,“前几日我回来,一路上正好迎面遇上福王的军队,路窄,官兵老半天也没走完,偏偏赶车的小厮胆小急躁,车轮卡着石头走不动了,碍事挡路,是几个军士将马车抬起来撵到一旁的,其中是有这个人。” “竟有这事?当时没人欺负你吧?”菊姨娘问道。 “那倒没有。”棠姨娘摇头,“就是当时我的马车被抬出来放到路边老长时间,等他们的兵马都走完了才重又赶车回来。” “就说自古兵匪一家。”菊姨娘骂了一句,问姜采青道:“买粮这事,娘子打算怎么弄?” “多少得卖一些给他。不然说不过去,福王毕竟是福王,又特意派了一个翊麾校尉客客气气来买,弄得僵了我们吃亏。不过卖的多了也不行。”姜采青回头吩咐长兴,“去准备一百石麦子,五十石稻米,五十石粟米,就按着市价卖给他,只说家中存粮无几,收钱时让他一成银子。” 合计一万余斤的麦子,一万余斤稻米和粟米,虽然不够他那三万人的军队吃用两天,也差不多够那福王的面子了。 ****************** 两日后,照旧是那个韩校尉来的,点收粮食之后,带了兵士来运走,当真付了现银。长兴按照姜采青的吩咐,让了一成价钱,又特意塞给韩校尉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拜托他在福王跟前说说话,家中当真是没什么存粮了。谁知那韩校尉不肯接长兴的荷包,竟然说想有意求得棠姨娘为妾。福王不日将赶赴北方边关,而他作为翊麾校尉之职,是可以带家眷的。 韩守成当日见着棠姨娘,只以为她是哪家有夫有子的少妇,惊艳一瞥,谁知竟再次遇上,才知道她是张家寡妾,回去后便动了别样的心思。他自己说老家在河北沧州早有发妻,只是夫妻多年分离,他孤身一人没有照料,早有意娶一房妾室在身边的,偏巧在此地遇见了棠姨娘。 姜采青最初本能是拒绝的。说来好笑,也不知怎的,这韩守成总让她联想到西游记里给观音菩萨收去守山的那个黑熊怪,其实人长得黑倒是不黑,长着一张大众脸,就是身形比较壮硕。 身份倒是不必说,七品的翊麾校尉,虽然不像州县的七品知县那么嘚瑟,但好歹也是有品级的中层武官,若是运气好,再升迁两回,便能升到将军了。 然而问题就在于,这人偏偏是福王的部下。在姜采青看来,福王和定王之间总有一天要动刀兵的,将军百战死,何况韩守成一个校尉,自然要亲身参加战斗,若是一个不小心战死沙场,棠姨娘难不成再当一回寡妇? 她自己是这么想的,谁知道跟棠姨娘一提,几乎没多想,棠姨娘就点头答应了。 嫁。 菊姨娘跟姜采青想的差不多,忙劝说道:“秋棠,你可是想好了?这韩校尉不是不好,只是他这样的武官,一旦打起仗来,刀枪可是不长眼的……” “那又如何?我如今也看透了,人这一辈子祸福难料,没有什么事一定牢靠的,既然他对我有意,我也觉着他可供依靠,愿意跟他就是了。”棠姨娘淡然说道。 既然她自己做了这选择,姜采青便也没再拦着。按着绢姨娘当初的待遇,赶紧给她送了些银钱细软,几日之后韩守成骑着一匹枣红马,带了一辆马车来接人,棠姨娘便福身跟姜采青和菊姨娘、绫姨娘告别,脸色平淡地上了那辆马车,似乎跟平日里出门一趟没有不同。 秋棠嫁了韩校尉之后,也没在沂州停留多久。几日之后,福王便离开沂州,继续向登州方向去,韩校尉便带着秋棠一起走了。 从裴六那里透露来的消息,裴家大房老爷应是赞成支持福王的,福王为人口碑还算好的,加上母族强盛,手中握有一定的兵力,在裴大老爷眼中,福王比定王继位更有利于世家大族。 然而作为二房的裴老爷这一次选择置身事外,皇位之争何等凶险,历来要靠血腥堆积,即便成功现在胜的一方也未尝就能善终。裴老爷便借着亡妻新丧、嫡长子病弱的理由推拒了福王的拉拢,而一心关门治学、韬光养晦,想以此保全子孙家人,保留力量熬过这多事之秋。然而因为裴家大房对福王一派的靠近,却很容易被看做福王一党。 十月末,张家田庄上忙着秋收冬藏,朝廷颁布诏书,立定王为太子。老皇帝却不知出于何种考量,却紧随册立太子之后,下旨让福王掌管西北兵事。于是福王又率人赶赴凉州,韩校尉自然也跟着去的,秋棠从此没了音讯。 “出于何种考量?还不是怕那年过四旬的定王耐不住心急,等不及要从太子升任皇帝?圣上向来喜欢玩弄什么平衡之术,想留着福王牵制太子,自己也好多活几年呢。要说定王也够堵心的,好不容易大半辈子熬成太子,偏偏老皇帝却老而不死,看样子再活三五年也没问题,若是老皇帝长寿些,指不定他还熬不过呢,到死也熬不上转正登基。” 噗嗤!姜采青不禁失笑。她看着对坐喝茶的裴六,这家伙借着“散心”的由头从沂州跑来看壮小子也就罢了,此刻偏坐在这偏厅发牢骚。 “妄议朝政,六爷大不敬啊!”姜采青故意摇头晃脑地打趣道。 壮小子穿得像个棉花包,正坐在裴六膝头专心吃自己的手指。他才刚能坐,坐在床上还好,坐裴六腿上就有些不稳了,裴六一边扶稳壮小子,一边小心将他肉乎乎的小手从他嘴里拉出来,嫌恶地皱着眉峰说道:“脏死了,他怎的总吃手指?” 第72章 坦诚 “你也不想想,他吃手指是谁教他的?”姜采青听着不乐意,立刻开始捍卫儿子,“再说了,六个月的娃娃,他吃手指说明他聪明好么?” 吃手指就是聪明?裴六当真无法理解这样的理论,仍旧嫌恶地看着壮小子,从丫鬟手里拿了布巾将那小手擦干净,再想去擦小嘴巴,壮小子却小脑袋一偏躲开了。 “嗬,还不给擦。”裴六较劲似的,硬是抓住膝头的娃娃,用力将那沾着口水的小嘴巴擦拭干净,成功换来壮小子抗议的啊啊。 “啊……”一边啊啊,一边还扭头看着姜采青,呜呜呜,娘亲他欺负我! 姜采青微笑看着,不禁有些好笑,白色织锦暗纹长袍的男子,高华矜贵的世家贵公子模样,抱着个奶娃儿擦口水,这画面竟然有一种怪异的和谐。 “赶紧还给我吧。”姜采青好笑地抱过壮小子,安抚地拍了拍小脊背,笑道:“不是已经围了口涎巾么,看你弄哭了他,小娃儿都不喜欢擦脸擦嘴的。” “这小小的娃儿,哪天才能长大呀!”裴六没由来的感叹一句。 “娃娃当然是一天天长大,他刚生下来软嘟嘟那么小一点儿,现在不就能坐着了?” 对怀里这娃儿,姜采青还是很有成就感的,记得裴六刚把他抱来时,小脖子都软软的没力气动,如今再看看怀里绛红棉袄棉裤的娃娃,小脸蛋白嫩嫩粉嘟嘟,两支黑亮的眼睛骨碌碌机灵可爱,真是让人怎么稀罕都不为过。 有了这孩子,她自己的日子充实忙碌,就连菊姨娘和绫姨娘都有了乐子,每每跑来拿娃儿当最佳玩具逗弄,后院的孤寂日子便因为多了个孩子而充满乐趣。 “京城可有什么动静么?”姜采青问了一句。 “册立太子的诏书一下,定王一党自然得意,原先反对的人暂时老实些,自然也少不了改弦易辙的,还能有什么动静?”裴六面带嘲讽地说道。 “六爷,其实我是想问,可有那薛婉华的消息么?”姜采青直接问道。 她相信以裴家兄弟的心性为人,对那个气死张氏、忘恩负义的薛婉华,加上事关定王府,必定是有所关注的。而她,一者忍不住八卦,更重要的是对那个同样穿越而来的老乡,终究还是想关心了解一下。 对这问题,裴六倒也没避讳,淡漠说道:“还真没听到她什么消息,只听说太子册立之后,皇长孙又先后迎娶了江南萧家、和户部尚书徐家的庶女为妾,就连年及四旬的太子自己,也新娶了翊卫将军十四岁的侄女为良媛。” 姜采青心中默默窘了一下,这定王父子,为了巩固权势四处联姻,也是够拼的了。薛婉华没有可用的娘家势力,怕也只好放在一边无名无分地藏娇了,前途茫茫,也不知她终究能走到哪一步。 “如今这局势,三爷他可有打算?”姜采青问道,“太子若登基做了皇帝,只怕不会善待裴家。三爷和六爷当真没想过支持福王么?” “三哥想的比我多,担子也比我重,我今日倒还能纵马来看看你们,他却整日忙碌。至于太子——”裴六叹道,“其实不论谁做皇帝,对几大世家还不都是忌讳三分,然而世家各自根基,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 姜采青点点头,心说倒也是,沂州裴家,曹州单家,江南萧家,这些世家大族手中掌控着大量的人脉财势力量,若是容易对付的,定王、福王也就不会先后跑来拉拢了。 “在我看来,圣上当真是年迈糊涂了,定王成了太子,福王却握住了西北兵权,这样互相牵制,也未必能如愿保他晚年安稳,却只怕埋下祸根,造成战乱,弄得动荡不安。本朝百年太平,眼看就这么毁了。” “乱则思变,变则通,通则达,达则久治,久治则长安,长安则生乱。”姜采青一口气念出这话,带着些戏谑的笑意,问裴六道:“辩证轮回之道,这话六爷可听说过?” “我倒是好奇你这阵子读的什么书,《周易么》?”裴六轻笑,却别有深意地望着姜采青,继续调侃道:“我记得你原先说的,你勉强认得几个字,如今倒敢当面跟我论道了?” 他当真是查问过了,眼前这清雅昳丽的女子,的确是出身濮州郊野的普通农家,可看着她此刻笑语盈盈、调侃朝堂的样子,便是精心教养的高门贵女也相形失色,这实在叫人无法不去怀疑,一户普通的农家,到底如何养出了这样的女儿? 这个问题裴六想过不止一次,没有答案,却也没再去深究,这个女子身上即便有这样那样的谜团,却也不影响他对她的看重和信任。这就够了。 对裴六这样明显的调侃询问,姜采青却也不当回事,怪力乱神匪夷所思,穿越这样的怪事这位六爷怕也不肯信,就像裴三曾质疑她跟谁学的算账,质疑一下,也无法再去深究的。再说—— 这六爷就算肯信,又能如何?把她当做巫女烧死?别开玩笑了,彼此间这点信任她还有的。 两个大人一个娃娃,就这么坐在偏厅悠闲说话,绫姨娘和菊姨娘领着几个丫鬟婆子进来,福身见了礼,提醒六爷午饭备好了。 如今家里越发人少,姜采青便让翠绮跟绫姨娘帮着,管着家里吃吃喝喝、饮食日用之类的事情,菊姨娘则被她赶鸭子上架似的,领着花罗管理这宅子里里外外,家奴仆役、采买出入,全交给菊姨娘身上,虽说也出过些差错,如今却越发熟悉老练了。 您说这家里统共三个女人,她自己管着田庄、铺子还要辛苦带娃,做什么让那两位闲着?有活儿大家一起干嘛。 “给六爷摆在这偏厅吧?”菊姨娘福身问道,“还是放到客房去?六爷原先住的那屋子,奴婢也叫人收拾好了。” 裴六没答话,却给了姜采青一个询问的眼神,姜采青只笑道:“六爷自己做主,这可不用问我。” “有朋自远方来,总该有待客之道,你就不作陪么?”裴六笑道。不论在裴家还是别院,世家大族各种虚礼,两人竟不曾一起用过饭的。兴许是难得来一趟,裴六心情似乎还不错,竟给她说笑起来。 只可惜,姜采青不肯如他的意。 “六爷可没听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奴家一介女子,家里可没人能陪六爷用饭。”姜采青微一撇嘴,笑着调侃,“绫姨娘今日亲自下的厨,手艺难得,六爷且好生用饭吧。” 张家除了个吃奶的壮小子,就只有她们三个女人,裴六来了,她出面待客是一回事,若当真同桌用饭,便是大大的于礼不合,要叫人背后非议的。姜采青却也不是怕谁背后议论她,她一个“寡妇”,掌管偌大家业,掌管田庄、铺子说一不二,也没怕过谁议论,只是她将自己和裴六定位为利益共同体的朋友关系,如今在这张家后院,孤男寡女,她还真不想陪裴六吃饭。 裴六被她这么一调侃,便好笑地瞥了她一眼,一把抢过壮小子抱在肩头,边往外走边说道:“走吧,壮哥儿,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咱们两个男人一起用饭去。” “哎哎……”姜采青指着裴六离去的背影好气又好笑,裴六到底跟壮小子分开久了不熟悉,小家伙若哭闹起来可不叫人心疼。她忙叫奶娘跟着去照看壮小子,绫姨娘忙也吩咐丫鬟将午饭送去裴六的客房,自己跟着出门去忙了。 姜采青一回头,却见菊姨娘一双美目亮晶晶地望着她,笑吟吟的表情有些揶揄,姜采青哪能看不出那表情里别有用意,便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 菊姨娘却也不心虚,反而笑道:“娘子怎的偏不陪六爷用饭?如今这张家后院,哪来那些子虚礼,娘子偏就今日讲究什么规矩了。” “多讲究些总没有坏处。”姜采青略带嘲讽说道。她起身走出偏厅,菊姨娘忙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回后院。 “今儿中午素绫是不是亲手下厨了?我想吃她亲手做的那道咸什锦了。” “咸什锦早晚佐粥才好,娘子想吃,晚饭叫她做就是了。因为六爷在,午饭做了老多菜,有素绫亲手做的素炒金针木耳、山菌炖野鸡,厨房又炖了酱猪肉,都是娘子喜欢的。”菊姨娘笑道。 “嗯,叫上素绫,咱们三个一起用吃吧,人多吃饭才更香。”姜采青听着菜名便很满意。 “奴婢方才进偏厅的时候,看着六爷和娘子对坐说话,再加上抱着的壮哥儿,看着当真像一家人呢。”菊姨娘却不肯放弃刚才的话题。她跟在姜采青身边久了,也熟悉了她的脾气,只要不冒犯到她的底线,姜采青对待她和绫姨娘一向宽和的。 “裴家是至近的亲戚,你这么说,也能算一家人。”姜采青淡然道。 “娘子明知道奴婢这话的意思。六爷如今也忙,这大冷的天,天不亮快马从沂州动身赶来,吃了午饭便又要动身回去,怕要天黑定才能赶回沂州呢。他这么匆匆来去,若说不是为了娘子,奴婢可不信。若说六爷这人品相貌、身份家世,样样都没得挑了,娘子恕奴婢大胆,官人横竖是不在了,娘子做主散妾,绛绢和秋棠都嫁人了,娘子就没打算过自己么?” “我倒是一直打算着,怎么把你和素绫都嫁掉呢。”姜采青没好气地瞥了一眼菊姨娘,却见她低头窃笑的样子,不禁自己摇头失笑,知道菊姨娘这些话没有坏心的,便坦诚说道:“你就只管胡说吧,却不知六爷分明是冲着壮小子来的,我与六爷之间坦诚一片,并无任何男女私情。再说,我有壮小子,有偌大家业财富,我过得逍遥自在的,裴家那样的人家,便不说身份规矩吧,六爷虽好,日子并不像这家里轻松,我做什么要给自己找个笼子?” “娘子这话……说的可也是。如今咱们这日子正当舒服呢,儿子有了,钱也不缺,嫁人可真没什么好的。”菊姨娘啧了一声,表示赞同。 “既然明白,那你就老实着些吧,可别再说那些有的没的。”姜采青笑道,“当心惹恼了我,明儿随便抓个莽汉把你嫁掉!”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各位亲,昨天没能更新,匆匆在文下通知了一声,各位见谅。欠下的更新,我这两天身体好了些,会努力码字补上的。 那啥,打死我也不承认,我是加班时候痛经晕倒被同部门的二货们送进医院的......捂脸啊!血崩的感觉啊,这两天加班忙死,本来就感冒比较重,周四晚上室外加班忙碌到晚□□点,可能受凉了吧,周五继续忙,然后,反正......就是捂脸了!几个二货还各种夸张,弄得好像我马上要挂掉似的,稀里糊涂竟住院打上了点滴。 然后我正在考虑杀了同部门的那几个二货灭口!嗯,就这么决定! 第73章 避祸 姜采青深以为,绫姨娘上辈子怕是养猪的出身,午饭滚热的炖野鸡就着白米饭,末了再美.美来一碗香浓滑口的山菌鸡汤,饭后捏一个晶亮红艳的拔丝山红果,懒洋洋靠在椅子上都不想动弹了,当真是享受啊。 至于身上一层层长肉,美食当前,便也装作不介意了。 她这边由菊姨娘、绫姨娘陪着,有滋有味吃饭,前院客房那边的裴六则抱着孩子吃了一顿饭,抱着奶香的娃娃虽然舍不得,看着天色该动身回去了,却也只好还给人家。有时候他当真想,倒不如叫她母子搬去沂州长住吧,然而想想,还是放她们在这白石镇更好,淳朴清静的小镇,兴许比在沂州更加悠然自在,也更加隐蔽安全。 裴六用过了饭,才将壮小子抱在肩头送回来。之见壮小子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表示抗议,一见姜采青便撇着小嘴,,张开两只小手,用力蹬着两只小腿往姜采青怀里挣——呜呜呜,娘亲你哪儿去了? “六爷没乱喂他吧?” “我喂了他半勺鸡蛋羹,奶娘不是说可以吃吗?”裴六说着掂了掂壮小子,笑道:“这个无齿之徒,也吃不动旁的东西,倒是长胖不少。” “五个月后便喂他蛋羹和菜肉泥,米汤也吃。”姜采青赶紧接过壮小子,果然一到娘亲怀里,小家伙立刻就安生了,小脑袋满意的趴在姜采青怀里,小屁股还舒坦地耸了两下。 裴六伸手顺了顺那毛茸茸的小脑袋,笑道:“天色过午,我也该回去了。” “那我送六爷。只是还有件事想麻烦六爷。当日在沂州,时郎中将茵陈给了我,当时只说叫她来照应我和壮哥儿,如今壮哥儿都半岁了,我琢磨着,这么霸着时二爷的丫鬟总是不好,是不是该将茵陈还回去了?” “茵陈?”裴六微微一顿,笑道:“说来她可不是一般的丫鬟,既然时宗玉将她给你,便该有他的道理,若我猜的不错,他这是托付给你了 ,你只管留在身边就好。” 带着某种不舍,六爷在午后跨上他的黄骠马,一路快马回沂州去。他不常来,下趟再来,便已经是新年正月末了,虽是正月末,却照样给壮小子准备了满满一荷包的压岁钱。彼时壮小子已经不再是“无齿之徒”了,新长出了一对白白的小牙,裴六便好奇地抱着壮小子,伸出手指去摸那小牙牙,壮小子则毫不客气的拿他的手指当磨牙棒,成功咬出两个牙印儿,惹得裴六大笑。 又说是婴儿长牙要做新鞋子,绫姨娘便忙着飞针走线,给壮小子缝了一双大红软缎的虎头鞋。只是壮小子还不会走路呢,可爱的小虎头鞋成了姜采青案头的一样有趣摆设。 嫡长子裴家大爷,终究没能熬到春暖花开,也就在裴六回去之后不久,二月柳梢头,那柳梢儿才稍稍变绿的时候,撒手丢下年轻的娇妻去了,裴家大爷毕竟跟张氏不同,丧礼姜采青便只差了人去吊孝,自己却不曾去。她如今养着娃儿,加上布帛铺子棉布生意越发做大起来,赚了大钱,也就越发忙碌,便也许久没再踏足沂州。 姜采青如今的心思,便全在儿子身上。这小小的人儿,可真是她生活中最大乐趣。 壮小子早产体质弱,奈何他身边有个懂医理的茵陈,有个“养猪出身”的绫姨娘,一家子上下整日拿他当珍宝的,再加上他那个一心想着“科学喂养”的娘亲,小家伙八个月开始牙牙学语,尽管十四个月才学会走路,却从一开始就走得很好,小腿小脚每一步都稳稳当当。 ****************** “娘亲!娘亲!” 难得冬日大好的太阳,绯红软缎棉裳、戴着绣花棉帽的娃娃一步一步稳当当走过来,离娘亲还有好一段路呢,而且狠心的娘亲还不断的往后退,眼看着接近了,她偏又往后退了两步,壮小子咧着小嘴,小脸蛋笑得通红,毫不气馁地继续追着娘亲走,嘴角那一绺亮晶晶的口水格外搞笑。 “壮小子,来,过来。”狠心的娘亲拍着手,一路引着娃娃往前走,可是她明显忽视了小家伙的惰性,走了半天也捉不住娘亲,壮小子腿一弯,一屁股坐在地上,给姜采青送去讨好的笑脸。 呜呜,娘亲,快来抱我! “问菊,不许扶他,给他自己起来。”姜采青说完菊姨娘,瞟了一眼绫姨娘继续批评道:“素绫,不许一直喂他吃东西,你当养小猪呢!” “奴婢哪里扶他了!——这地上冰冷的,冻着小屁股怎么办?” “奴婢刚做好的栗米藕粉蒸糕,冷了就不好吃了,趁热就给吃他吃半块吧。” 菊姨娘和绫姨娘纷纷替壮小子说情呢,奈何当娘的不领情啊,毫不留情的戳穿那两位: “看看他穿的吧,跟个小狗熊似的,哪里能冻着他?叫他好好地学走路。还有你,素绫啊,这小小胖子可不能再吃那么多甜糕了,他长牙呢,又不肯漱口刷牙。” “娘子这话说的,咱们壮哥儿才多大的娃娃呀,穿这么厚实,能走路就不错了。这大冷天的,赶紧回屋子烤火盆吧。”菊姨娘抱起壮小子走过来,弯腰放到姜采青跟前,讨好地笑道:“壮小子,叫娘亲通融通融,新做好的蒸糕,冷了就不好吃了,先叫咱们吃一块吧。” “慈母多败儿,这小子将来要是不成器,全你俩惯的。他早产体质差,每日必得出来走一会子,锻炼锻炼才好。”姜采青无奈地摇头。她算是明白小胖子是怎么养成的了,没别的原因,这张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恨不得拿他当祖宗呢。 壮小子可听不懂娘亲这些大道理,咧着流口水的小嘴直乐呵,挥舞着两支小手只管往娘亲怀里纵,姜采青掀起他胸前新绣的八瓣莲花双鱼的口涎巾,给他擦干净口水,自己转身进了屋,菊姨娘笑嘻嘻忙抱着壮小子跟了进去。 屋里生着红红的火炭盆,姜采青进屋便坐在铺着毛皮软垫的坐榻上,壮小子从菊姨娘怀里滑下来,便腆着笑脸凑过来,踩着姜采青的脚,抓着她的衣襟费劲地往她腿上爬。姜采青好笑地将小胖子拎到软塌上坐好,笑骂道:“亏得你娘亲这一双大脚,要是换了菊姨娘那一双金莲,该叫你踩坏了。” “偏就娘子这大脚踩地稳呢,如今再看看咱们家,这一到年底,银子可就哗哗地往里进。赶明儿等壮哥儿长大娶媳妇,娘子只怕要给他挣下一座金山了。”菊姨娘打趣道。 她两个说笑,旁边绫姨娘却没插话,只管端了个粉青小碟子,专心地喂壮小子吃糕,那栗米藕粉糕蒸地松松软软,最适合壮小子这样的娃娃吃,一块蒸糕下肚,绫姨娘赶紧喂他喝了半碗温水,壮小子居然打了个饱嗝儿,四仰八叉地躺在软榻上抱着自己的脚丫子玩儿。 翠绮匆匆跑进来,探头看着屋里一片其乐融融,笑着禀道:“娘子,裴府来人了。” “六爷来了?”菊姨娘抢先问道。 “不是,外头长兴传话,说是三爷身边的裴平来了。” 裴平来了?姜采青看看外头灿烂的暖阳,心说平静悠闲的大好日子,可不会起什么风波吧? 果然,那位四十好几岁的皇太子终于按捺不住了。月初老皇帝六十千秋大寿,四海之内普天同庆,眼看着老皇帝身体康健,再熬上几年怕也没问题的,按捺不住的皇太子一手给老皇帝庆祝千秋,一手却领着儿子帅兵逼宫,当面逼着老皇帝签下禅位诏书,自己即刻登基,将老皇帝送往东都行宫做了太上皇。 “三爷差属下来告知青娘子,太子逼宫,福王已经从西北大营率军南下,发了檄文进京讨逆勤王,新皇则派了大军北上讨逆,这场战乱怕是难免了,青娘子当早做准备。” “六爷呢?”姜采青忙追问道。 “六爷昨日动身去京城了。新皇已经掌控了京城禁军,老爷和大老爷人在京师,怕是已经不好脱身,六爷带人进京去接应老爷。此行……但愿顺利。” “我知道了。”姜采青面色微凝,她定了定心神,点头说道:“你先回去吧,告诉三爷我已知道,请他放心。” “三爷说,若是娘子愿意,不如随属下同去沂州,城中应当更安全些。” “张家上下几十口子,老弱妇孺,怕是行动缓慢,你且回去,我自会设法保全张家。” 裴平躬身一抱拳,便转身匆匆离去。菊姨娘和绫姨娘看着姜采青,忙问道:“娘子,我们该怎么办?” “以奴婢看来,张家一门妇孺偏又颇有钱财,若乱兵当真来了,只怕遭殃。娘子,我们不如就去沂州吧。” “去沂州也未必安全,裴家虽然有些根基,却一时也没有足以对抗的私兵,弄得不好,我们反倒成了目标和累赘。”姜采青思忖片刻,笑道:“我们横竖是平头百姓,也不牵涉皇权党争,不如我们就去山中别院避一避,山上易守难攻,凭着张家的这几十号护院家丁,小股的乱兵自然不怕他,大队兵马也无暇理会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就算大队乱兵来了,山林之中也好躲藏。” 当下一面通知田庄坚壁清野藏好粮食,做好防备;一面赶紧叫下人收拾细软财物,关门闭户,只留了几个粗壮的护院看守宅院,其余人等,连同家奴仆役、丫鬟婆子,带着壮小子和菊姨娘、绫姨娘,匆匆搬进了一二十里外的山间别院。 也不知是她运气好还是怎的,举家搬进别院之后,也听说福王和新皇的军队打成一团乱,四处狼烟,她们在这别院之中却世外桃源一般,竟不曾被战乱波及到,连个乱兵的影子都没见过。 难不成福王和新皇的军队竟都绕开了沂州? 这别院处在半山的山林之中,地方不大,虽比不得张家大宅宽敞考究,却也屋舍井然,雅致清静,据说当初张家曾祖在这山林里建了一处别院,就是喜欢这里地方僻静,山林秀美,留着给子孙苦读求学用的。 姜采青当初盘点过张家的家产地契,这一片山林足有六百余亩,从山脚一直到山上,山地瘠薄,便不曾真正利用起来,大片的原生树木,间或种了些果树,也没人专门料理,长得自由随性的,她们搬来时竟还有树上挂着霜打过的海棠果,一个个红艳艳的,不过拇指头大,零星挂在枝头。 姜采青吃是行家,便叫人摘了这海棠果,装进干草铺着的竹筐里封着,等到过了冬至,拿出来摆在外头,一夜便冻成亮晶晶的冰疙瘩,把这冰疙瘩裹着的海棠果放进凉水里拔去冰壳子,就成了酸甜好吃的冻海棠。 这可馋坏了壮小子,他人小,不敢给他吃这样一整颗的小东西,绫姨娘便只好拿小银勺,挤了汁水给他吮,酸甜鲜美的味道叫小胖子挤眉弄眼地裂开了嘴。 反正这日子舒坦自在,只听说山下常有军队过来过去,姜采青咬着冻海棠,便决定索性在这别院过年好了。只是—— 许久不曾听到沂州的消息了,也不知裴六远去京城,是否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的关心,橙子现在好多了,其实我们单位平常还好,大部分时候不算太忙,偶尔有重要工作忙碌加班一阵子,眼下到了年底,事情各种多,尤其我们科室,加班成了家常便饭。 好在休息日没再加班,橙子周六躲在被窝里足足睡到过午,哈哈,感觉好多了。因为痛经晕倒的事,这两天老妈紧张兮兮的,炖了红豆红枣粥来吃,哎,还是家里舒服啊。 谢谢姑娘们关心,好温暖好幸福! 第74章 初春 别院过年却也很有气氛,这一年冬日干冷,只在入冬下了一场小雪,一个冬天少雪少雨的,姜采青一面派了长兴带人下山去采买年货,一面王兆带着护院清理这片山林,除了留下看家护院的,其他几十号身手矫健的护院便四处驱逐山林中的野兽,并在进山的地方布下陷阱和岗哨,做足了防备,平安康泰过大年。 这一清理不要紧,除了猎获两只野猪,野兔和山鸡什么的捉了一堆,加上他们原先带来的吃食、羊肉、各样干菜,这个年节就算不下山采买,也是肥肥的了。 派去下山采买的人两日后才回来,除了将年货采买来了,也带回来打听到的许多消息。 一个是张家大宅因为空着,只几个护院看守人少,叫周遭小偷小摸光顾了几回。那大宅子横竖是金银细软都收拾光了,小偷小摸光顾了也不会怎的,随他去吧。 庄子上也平安无事,倒是来过一回官兵,说是福王的人马,大约裴家的威慑和姜采青的善缘还在,只除了要走一些吃的喝的,也没敢放肆。却因为战乱,从西南一带来了不少躲避兵祸的灾民,有的便赖在庄子周围不肯走,两位庄头都在头疼。 “使唤人去传句话,这寒冬腊月的,灾民也是没了活路,叫庄子上尽量关门闭户,已经来了的灾民,每日赊些热粥给他们。”姜采青听了便吩咐道。 “青娘子,灾民众多,咱们庄子上怕招架不了的。”长兴为难道。 “你若硬撵,这些背井离乡的灾民若暴.乱起来,杀人越货都敢的。咱们的庄子反倒更危险。帮他们一把,倒也是个保护庄子的力量。”姜采青道,“反正咱们庄子上赊粥的粮食还是足够的,张家一贯与人为善,就照我说的做吧。” “再有一条,听说新皇的军队上一回在兰陵一带吃了败仗,被福王一路追杀,往西南方向败逃了,沂州那边大房老爷家的长子迎了福王进城。” “可有三爷和六爷他们的消息?” “三爷听说正带人安置灾民,如今不在城中,六爷的消息却没听到。六爷既然去京城,这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一两个月,如今又是四处战乱,怕还在路上呢。”长兴说着神气地一挺胸,劝道,“青娘子不必担心,王兆大哥总说六爷身手不凡,结交遍天下,此去也必定带了人手,肯定不会有事的。” 但愿吧,这四处乱糟糟的,姜采青过年的兴致也减了许多,领着壮小子每日走走转转打发时间。 好在过了年,已经正月末的时候,王兆又传了沂州的消息来说,裴家两房的老爷已经平安回到沂州,六爷一起回来的。 ****************** 终于大家都平安无事,姜采青也放下了心,山居闲来无事,听说福王率军往南打去了,她琢磨着是不是沂州一带该安生了?眼看着正月过去,田庄上又该春耕春种了,便打算着搬回山下大宅去。 刚要吩咐人收拾东西搬家下山,却听家中婆子们说,正月腊月不搬家,正月腊月搬家,寓意一年到头不得安生的,姜采青一听,这还了得?如今她最希望的就是安安生生了。好在搬家这事也不急,便又决定等出了正月再回大宅吧。 既然不能搬回大宅,姜采青便安心继续享受这山间悠闲富足的日子——真的是富足,长兴下午新打了两支野岩鸽,放了山菌子炖汤,简直鲜美。姜采青自己闲来好兴致,便带着壮小子出了别院去附近山林转悠一圈,竟然还捡了几个野鸡蛋,把壮小子稀罕得不行,非得给他拿着。这样一岁半的小娃儿,小手还不做准的,耐不住这小胖子撒娇耍赖,只好给了他一个拿着,两只小胖爪宝贝似的拢在肚子上,绫姨娘担心他摔了,只好老母鸡似的弓着腰,两手摊在下边接着,居然也能以如此奇怪的姿势一路走了回来。 这时节山林萧条却透着生机,万物复苏中,姜采青亲手挖了一包碧绿鲜嫩的野蒜,准备回去叫赵二家的弄个凉拌小蒜,晚饭就着荤素包子吃十分爽口的。眼看着正月将过,若是再住些日子,山林里都能挖野菜了。 壮小子如今活动量大,路走得稳当了,小腿小脚越发走的有劲儿,长兴有事没事还抱他去山林里打鸟捣乱。男娃子皮,姜采青也不多管他,只吩咐丫鬟、奶娘和随身的护卫时刻跟着,山林里千万把孩子看紧了,不可走得太远。 这一日晚间,厨房里给壮小子煮了烂肉面,切得细细的面条,煮烂了浇上软烂喷香的肉糜,或许也因为活动量大,吃饭便也格外香,一岁半的小娃儿,竟美滋滋吃了多半碗面,外带绫姨娘喂了一个煮的野鸡蛋。 壮小子吃饱了,拖着个笼子满地转圈跑,不住手不住脚地皮,姜采青看着那笼子里头低毛耷的猫头鹰,忍不住心中一阵哀嚎,儿子哎,你说咱养什么鸟儿不行?就算养只乌鸦都比个猫头鹰好看啊。 也不知哪个护院不着调,竟捉了只猫头鹰给他,明日问问是谁,真该训一顿的。 “壮哥儿,这养得什么猫头鹰啊。”果然,菊姨娘也发现问题了,忙拉住壮小子,柔声劝道:“听姨娘的话,可不兴玩这东西,它不吉利的。明日姨娘叫人给你捉一只漂亮的黄雀玩儿。” “猫猫。”壮小子却格外得意,拖着笼子往菊姨娘跟前凑,献宝似的想拎给她看。菊姨娘有些害怕那猫头鹰的,一面抓稳壮小子怕他摔着,一面却看着那笼中的猫头鹰发怵,赶紧叫丫鬟拿了饴糖来,一面连连给旁边婆子使眼色,叫她赶紧把那猫头鹰弄走。 “猫猫。糖糖。”壮小子一只小手去抓菊姨娘手里的饴糖,一只小手却根本不松开笼子,就在地上拖着走。姜采青看得满心哀叹,这猫头鹰也是个倒霉的,怎么就落到这小胖子手里了? “不是猫猫,是猫头鹰。来,壮小子,跟娘亲说,猫头鹰。”姜采青弯下.身子,耐心纠正壮小子说话,“来,跟娘亲说,猫头鹰。” “猫……鹰。”壮小子认真学了一遍,自己咧着流口水的小嘴,乐得咯咯直笑。 “猫头鹰。” “猫……头……鹰。” 小家伙三个字连着说还是有些困难,熟悉的词汇还行,新词儿便说不好了。姜采青耐心教了他几遍,便拉着他的小手开始谆谆教导。 “儿子,娘亲跟你说,这个猫头鹰能吃老鼠的,你这样把它关在笼子里,一会子就该拖死了。听话,咱把它放了吧,让它去捉老鼠去。” “老~~鼠。”小胖子鹦鹉学舌得跟着说。 “对,老鼠,把它放了吧,啊。它饿了,你不放了它,它会饿死的。” “饿饿。” “对,饿饿。给它去吃老鼠吧。” 壮小子歪着脑袋,貌似困惑的想了想,还不是太明白啊,饿了怎么要吃老鼠?壮小子都是吃糕饼肉糜的啊,还有米汤、面条也好吃。老鼠……壮小子没吃过哎,那是什么? 放走……壮小子有点舍不得哎,多好玩呀。要不,叫奶娘给它拿些面条来吃? 瞅着小家伙思考大问题的功夫,姜采青赶紧把那笼子连哄带骗,从壮小子手里弄了出来,叫旁边的婆子赶紧出去丢了。这猫头鹰看着就够吓人的了,若是半夜三更再叫两声,美丽的菊姨娘都该吓哭了。 解决了吓人的猫头鹰,菊姨娘便叫丫鬟拿热水进来给壮小子洗了睡觉,先在黄铜盆里倒了温水,给他洗两支小脚丫。菊姨娘擦着那两只胖嘟嘟白嫩嫩的小脚丫,见那小脚丫调皮的伸到面前,便作势张嘴去咬,吓得壮小子赶紧缩了回去,把两只脚丫抱在自己怀里,咯咯咯笑得眼睛都眯上了。 眯着眯着,玩了一会子,小东西脑袋趴在床上,撅着屁股就睡着了。姜采青轻手轻脚给他脱掉棉袄,盖了被子好生睡。 “怎的一晚上没看到翠绮?”姜采青安顿好壮小子走到外间,随口问了一句。 “不知道。”花罗抿嘴一笑,“谁知她哪儿野去了?” “黑咕隆咚的,这又是在山林里,可不能叫她乱跑。”菊姨娘道。她胆子小,长这么大,以前可从来没住过山林,夜间便是听到几声猫头鹰叫,也要害怕的。 姜采青瞥了花罗一眼,却见花罗表情有些憋笑的样子,心知这里头有事儿啊,便也不担心,只叫菊姨娘和绫姨娘回去歇着。 过了好一会子,姜采青算完了开春庄子上春耕需要的开支,翠绮才悄悄从外头溜进来,一见姜采青还坐在灯下看账写字,花罗也站在一旁伺候呢,便缩缩头悄悄走过来,忙的去帮姜采青倒茶。 “你这丫头,大晚上跑哪儿去了?” “奴婢……也没去哪儿。”翠绮难得的忸怩起来。 “没去哪儿去哪儿了?”花罗接口问道,“娘子问你呢,你有胆子乱跑,倒是有胆子说呀。” “奴婢真的没乱跑,这山林可不比别处,奴婢可不敢乱跑,就在这宅子里呢。”翠绮扭着手指说道,“奴婢……就是去给人帮点忙呢。” “帮忙?”花罗噗嗤一笑,追问道,“这回帮的什么忙?” “……王兆大哥硬叫我去给他补衣裳。”翠绮嚅嚅说道。 “嗬,他那衣裳破的可够勤的。”花罗揶揄道,“娘子,你可不知道,这半个月来,王兆大哥那衣服都破了好几回了。” 呃……姜采青终于听出了端倪,忍不住也噗嗤一笑。 她一笑,翠绮便越发忸怩了,吞吞吐吐辩白道:“他们那些子人,白日守护山林还要习练拳脚,衣裳扯破了也是常事呗,对不对呀,娘子?” “这我可不好说。”姜采青笑道。 “王兆大哥不光衣裳破得快,如今好像还添了不少毛病呢,那日他巡视山林回来,进门时明明还好好的,一看见你,顿时肚子就疼了,非说是山林里灌风受了凉,要不是喝了你亲手给他烧的姜汤,怕是不会好了。”花罗撇着嘴说完,忍不住掩口直笑。 裴六当日留下的这两个教头,耿江人如其名,是个耿直的性子,王兆却是个机灵滑头心眼多的,本来就长着一张自来笑的脸,表面看整日一脸笑容,随和亲切好说话,内里却实在是个狠角色,倒比那个门神脸的耿江阴狠多了——因此,这家伙若是看上了翠绮,那干脆赶紧打包给他送去吧,横竖也跑不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冷小露的地雷,感谢朋友们的关心呵护,橙子工作虽然忙了些,但因为喜欢写文,便不觉得辛苦,反而是一种乐趣了,为了这个兴趣,也为了读者的支持,橙子会努力的。认真码字,绝不偷懒。 第75章 告别 “等回到大宅,趁着春暖花开,就叫王兆把喜事办了吧。也省得那王兆三天两头叫你去补衣裳。” 姜采青花一说完,翠绮那张小脸可就成了红彤彤的甜柿子。 “娘子,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行啦,不是我想的那样,你还脸红的什么!”姜采青望着眼前的两个丫鬟,笑道,“要说你们两个,在我身边这两年多,也该到嫁人的年纪了。” “奴婢还不想嫁……”翠绮羞臊难当。 “娘子,这说的翠绮呢,扯上奴婢做什么!”花罗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说的大实话,你们早晚还不得嫁人?翠绮的喜事我做主了,等搬回大宅就办了吧,至于花罗你——”姜采青顿了顿,笑道:“你且自己多长长眼,好生挑一个小女婿,我也给你做主,好歹也给你们备一份儿嫁妆。” “奴婢可不想嫁人。嫁人有什么好?奴婢就跟着娘子,还不是舒坦的好日子。”花罗说着,一推翠绮道:“可不是说你的王兆大哥不好啊,王大哥对你是好的,横竖你也被他吃定了,就老实嫁了吧。” 姜采青琢磨了一圈,还真没想到谁跟花罗合适。长兴?小伙儿倒是不错,可也没见他跟花罗走得近乎呀。算了,人各有各的缘分,她对乱点鸳鸯没兴趣,顺其自然吧。 ****************** 眼看着正月底了,正打算着搬回山下大宅呢,忽然就传来消息说,福王在滕州一带吃了败仗,朝廷的援军来到,福王的兵马节节败退,又往这一带撤回来了。这仗从入冬打到年后,还有完没完了? 索性决定继续在这山林别院住着吧。这一住便入了二月,春寒料峭,山林里树梢泛青的时候,福王连吃几场败仗,竟退到沂州境内来了。派到山下打探的人回来说,山下不远便驻扎了福王的兵马,田庄上的耕牛也叫乱兵牵走好几头,杀掉吃肉了。 好在乱兵并没有杀人放火,长兴悄悄摸下山,竟得知当日那个韩守山就在白石镇驻扎,也就是棠姨娘嫁的那个韩校尉,如今时隔一年多,听说跟着福王东征西战,已经升做拱卫将军了。 “可听到秋棠的消息?” “听说了。”长兴忙回道,“小的趁黄昏摸进镇子,听留在大宅的护院说,棠姨娘倒是来过咱们家,问起娘子去向呢。白石镇如今乱糟糟的,镇里镇外驻扎着兵马,就连张家宗祠并学堂都被军爷们占用了,只咱们那大宅却好好的,听说是拱卫将军下的令,不叫损毁张家大宅。小的琢磨着,一来娘子当日曾帮过他们筹粮,二来怕也是棠姨娘说了话的。” “多亏秋棠还有良心,那大宅若是叫乱兵占了,还不知糟蹋成什么样子呢。”绫姨娘合掌说道,赶紧念了句阿弥陀佛。 才说到棠姨娘没几天,山下一顶墨青呢子小轿上山来了,在进山的岗哨处竟得了许可,一路抬到山上别院。 轿子里坐的正是秋棠。姜采青早早得了山下的护卫来报,听说棠姨娘上山求见,除了两个轿夫、两个随从,便只带了一个粗壮的婆子,看这情形,兴许就是来看看故人吧,便传话叫放她上山来。 一年多不见,秋棠容颜如旧,越发纤细娉婷的美丽,穿了件浣花锦的碧色褙子,头上斜插着累丝金凤钗,看着比在张家时鲜亮许多,只是眉目间却并没有多少喜色。 “娘子安好!”秋棠深深一拜,扬起一抹柔婉的笑容。 “秋棠,你怎的来了?”姜采青叫人倒了茶,便打发了一堆丫鬟婆子,只留下花罗在跟前伺候。 “奴婢这几日就要离开白石镇了,也不知往后还能不能再见着,问了大宅的家仆说娘子在这别院,便上山来见见娘子。” “离开白石镇?”姜采青忙问道,“韩将军又要开拔了吗?这一回要往哪里去?” “奴婢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往哪里去。”秋棠摇头道,“本来从凉州出征时,他便不该带着家眷的,然而我在凉州孤身一人,举目无亲的,他实在不忍心将我留下。当时福王自负西北兵权在手,胜券在握,只一心想着进京勤王夺位,还想着一路披靡鸡犬尊荣,便也没多管这些琐碎事,我才跟着他从凉州一路到此。” 看来那位韩将军对秋棠很是不错,不枉秋棠当初决然嫁他了。 “如今福王节节溃败,他整日行军打仗,朝不保夕,下一步也不知落脚哪里,生死难料,也不知往后还能不能再见着,奴婢趁这时候来跟娘子告个别。” 不知为何,她这些话让姜采青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忙说道:“他们行军打仗,你一路奔波地跟着的确不好,倒不如先留在此处,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去找他团聚吧。” 秋棠轻轻摇头,低声叹道:“奴婢此番若是不跟着他去,若是福王最终胜了还好,若是……怕只怕一别无期了,倒不如仍旧跟着。他虽是个粗人莽汉,待奴婢却是怜爱的,奴婢原先嫁他,只想着管他是谁,只要给奴婢离了这伤心地,有个安顿去处就好,然而嫁了他,奴婢才知道被男人疼惜的滋味儿……” “那……随你吧。”姜采青听着心里发酸,也不再阻拦劝说,便叮嘱道:“这兵荒马乱也不要想那么多,只小心顾全自己,平平安安就好。” “秋棠知道了。谢娘子。”棠姨娘低头半晌,忽然低声说道:“奴婢此番来,有一桩事情想求娘子,本来也没脸说,可奴婢又不会写字……” “到底是什么事情?”姜采青问道,“只要我能帮的,你且说就是了。” “奴婢当日……生下的不是死胎。” 姜采青一怔,很快回过神来,略一思索,便也差不多都明白了。当日听说秋棠生下的是个死胎,她本来心里就有些疑惑的,好好的十月怀胎,怎的偏偏是个死胎呢?当时只以为秋棠孕期里遭到抛弃,心情抑郁导致死胎,现在想来,那孩子怕是好好生了下来,只是…… “只是当时奴婢处境艰难,自己都没了去路,若留着那孩子,又是个女孩儿,时宗珉横竖也不会认的,奴婢自己也养不了她,更回不了张家去,奴婢带着个私生的女婴,便是改嫁怕也没人肯要的,反正是没有活路……” “那孩子呢?”姜采青内心哀叹,便静静问道。 “奴婢当日趁着天不亮,悄悄将她丢在华宁寺门口,寻思着佛门慈悲,好歹给她找一户人家收养,谁知回到张家后就遇上如今的夫君,便跟着他去了凉州,那婴儿再无消息,奴婢至今也没敢跟夫君坦白……心中每每想起,便觉着这一辈子是心里都负罪了……” “你想托我寻那孩子?”姜采青沉声道,“这人海茫,你自己可知道她的下落?” “当日奴婢将她放在华宁寺门口,便被寺中僧人捡回去,后来也偷偷打听过,是一个姓杨的香客抱回去收养了,只知道那香客好像是兰陵人氏,当时奴婢给孩子脖子上挂了一颗红绳串着的小银铃铛。” “姓杨的兰陵香客。”姜采青重复了一句。 “奴婢原也没想过要去找她,找到了奴婢又能给她什么?只是……如今这一走,也不知生死祸福,这世间怕再也无人知晓她了……” “有个大致方向,总归是有地方去寻。”姜采青说道,“你也别想太多,这世间母女骨肉总有缘分,你只要护得自己周全,守得云开见月明,总有一天还会有缘团聚的。” 棠姨娘摇摇头,叹道:“奴婢也不敢指望,只是若奴婢哪天乱军中死了,把这事说出来,好歹给自己留个念想,也省的死不心安。” ****************** “娘子,你说棠姨娘的孩子能找着么?” 棠姨娘走后,花罗问了一句。姜采青摇头叹息道:“这茫茫人海,兵荒马乱的,去哪里找?杨姓又是十分常见的,只凭着这些线索,恐怕根本没法找。” “奴婢也觉着不好找。再说找着了又能怎样?棠姨娘就算平安归来,她如今还瞒着那韩将军呢,又能自己抚养么?那孩子兴许摊上个好人家收养,有爹娘疼爱,也未必知道自己是抱来的,只当亲生娘养,还不如不要找到的好。” 姜采青看着床上睡得小猪一样的壮小子,心有所感,便随口问了一句:“你说,若是一个孩子,长大才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会怎的想?” “那要看养父母怎的待她吧。”花罗只当她还在想棠姨娘的孩子,便笑道:“有道是生恩没有养恩大,在奴婢看来,养父母只要是没有苛待,便该是知足的。” 果然棠姨娘走后,山下的军队很快就开拔了,先是去往沂州做了停留,很快又往登州方向去了,估计福王是打算占据登州,借着登州的地形优势跟新皇抗衡打持久战吧。虽没有接到沂州来的消息,姜采青却琢磨着,福王敢往沂州去,必定是裴家大老爷站在了福王一边,明里暗里提供支持,却一直没琢磨透裴家二房,也就是裴三、裴六他们父子做的什么打算。 福王的兵马走后不久,新皇的大军便风卷残云似的掠过,却没在沂州多做停留,径直往登州一路打过去了,只听说登州一场死战,新皇的大军足足围困登州一个多月,姜采青等得不耐烦,打听着山下已经风平浪静,战乱的灾民渐渐开始返回家乡,庄子上春耕春种已经开始了,便索性带着一大家子搬回了山下大宅。 偏偏新皇的大军看着来势汹汹,却也不太顶用,围困登州一个多月,竟还让那福王从登州突围而出,带着一部分残兵败将,一路逃往北方边塞,占据边关山河险要的地形与新皇僵持,也不知还能否东山再起。眼看着,这场皇帝自家的战乱一时半会是不会落幕了。 然而韩将军和秋棠却自此音讯全无,再也没了消息。好的推测,是跟着福王突围去北方边关了,坏的打算……试想登州一场恶战,该留下多少无辜的生命。 第76章 庇佑 姜采青原先还以为,冷兵器时代总要比飞机大炮核武器安全得多,如今才深刻体会到,冷兵器时代也同样危险,却因为文明程度的不同,而更加肆无忌惮。人命如草芥,战乱跟普通民众的生活如此近距离,哀鸿遍野,却连个官方的伤亡统计都不会有。 也因此,她带着一大家子人搬回山下大宅之后,才发现庄子上滞留不去的灾民成群结队,因为她传话让庄子每日赊粥,寒冬里张家的田庄能喝上一口热粥,许多灾民便贪恋这一点点荫蔽不肯离开,青娘子在许多灾民口中已经成了活菩萨大善人。 惭愧! 姜采青心说,她当时分明只是怕灾民哄抢暴.乱,想以此保全自家庄子罢了。随后两处田庄的庄头便都来禀报,说随着福王和新皇的争战往北方转移,沂州一带暂时安定下来,大部分灾民开始返回家园,庄子上却留下了不少想要依附的灾民,直说了,总有人因为战乱变得一无所有,一心想要求个恩典留在田庄,做佃农或者自卖其身,这年月便是为奴为婢也好过饿死,生存是头一件,再能投奔一个仁厚的主人,便算是福气了。 姜采青挠头,张家虽说一两千亩田地,可长期以来佃农和卖断身契的家奴已经维持运作平衡,也安置不了太多人的。思虑一番,便叫庄子上拣那实在没了去处、又还有劳动力的灾民,留了十几户,送到别院那一大片山林中,每户分给他几十亩,叫他看山护林种植果树,三年五载也不指望能有出息,但是一来养活这些灾民,二来也能把那片山林养护得更好,不至荒芜了。毕竟在那山林间住了这几个月,有些感情的。 战乱改变了原先太平的世道,小偷小摸、地痞街霸也开始多了起来,附近山上竟出现了土匪流寇,听那情形人数都不多,还不止一伙的小股土匪,说邻镇刘大户家便遭了秧,叫土匪抢了。 姜采青不禁开始佩服自己了,看看张家这一只护院家丁,如今已经五十多号人了,清一色精壮汉子,加上王兆和耿江两位教头用心训练,农闲练兵习武,农忙轮值干活,占着自家地头上,别说土匪了,便是小股的乱兵,也不敢轻易放肆的。 姜采青起先还担心白石镇靠在山下,西山的土匪会不会盯着张家寡妇娘母,惦记张家的银钱财富,后来自己也觉着,土匪又不是傻子,谁还拣不好惹的下手?因此连续几年兵荒马乱,张家竟平平安安,没受到什么损害。这是后话了。 等到登州大战之后,福王和新皇进入两方对峙局面,战乱暂时喘口气的间隙里,裴三和裴六终于抽出功夫来了张家一趟,问候平安。同来的,居然还有那时宗玉。 这一来,竟觉得姜采青这女人已经自带了三分霸气啊。不止她那支几十人的护院私兵,就连田庄上那些个家仆、佃农,也叫她平日里操练的利落井然,足可保全自卫,似乎只要一声令下,她便能扯起大旗,拉起一支小型的军队来。 其实说来还不是逼的,像姜采青这样一个胸无大志的懒散女子,若是好好的安闲日子,谁愿意做这样秣兵历马的事情啊。乱世之中也唯有奋力自保了。 “这姜氏,当真是我轻看了她。”裴三看着几经乱兵过境,却完好无损的张家大宅院,感慨地对胞弟说道。 “三哥轻看她的可不止这一桩。”裴六朗声笑道,“记得当日初见,我便觉得,这女子不像只会啼哭上吊的,也幸好她一心只管好家业,不然时至今日,怕已经不是你我能掌控的了。” 裴三笑而不语。兄弟二人翻身下马,抬步进了大门,影壁前姜采青已经领着菊姨娘和绫姨娘来迎接了,她穿了一身杏红襦裙,罩着水色的花纹罗褙子,端庄的单螺髻上插着玉兰花簪,难得鲜亮些的打扮,手中则领着一个穿小绯袍的小胖子。 不光她自己,连带着她身边的菊姨娘和绫姨娘,也比之以前精神了许多,裴三听胞弟说过,如今这两名贱妾在姜采青的点拨调.教下,竟也能独当一面,帮着管理家中的事务了。 “见过三爷、六爷、时郎中。”姜采青一一致意,“三位一路辛苦了。” 姜采青见裴家兄弟和时宗玉进来,便带着菊姨娘她们微微福身见礼,裴三颔首还礼,那边裴六却已经两步跨过去,一把拎起小胖子抛了起来,又稳稳接住,抛了两下,那小胖子哈哈哈笑得手舞足蹈。 裴三一面含笑看着胞弟和孩子嬉戏,一面在姜采青的迎接下往前院走,口中问道:“家中一切安好?” “托三爷的福,一切安好。”姜采青调侃的口气笑道,“只除了田庄上损失了几头耕牛和一些粮食、吃食,乱兵好在没杀人放火。” “人口平安就好。是我照顾的不到,辛苦你了。” “三爷说的客气话。乱兵一来,裴家忙的都是大事,张家旁的做不了,唯有保全自家了。” 论起来,裴三和裴六还在张氏热孝中,裴三经了这些变故,越发沉稳内敛,目光沉沉看不出喜怒,裴六仍旧是那副洒脱不羁的样子,眉宇间仔细看去,却隐着一抹深邃冷硬。 一路把三位爷迎进偏厅,分宾主坐了,翠绮敬上茶来。姜采青一时想起,等翠绮退下后,便笑道:“六爷刚才可是注意那上茶的绿衣丫鬟了?” “哪个?不是你身边那个什么翠儿么?” “人家叫翠绮。”姜采青笑着纠正裴六,“关于这丫头,倒是有一桩事要跟六爷说,我瞅着她和那王兆挺相配的,二人也算两情相悦。王兆是六爷的人,终究得六爷点头,六爷若是不反对,我便打算着,把他两个配做一对儿挺好。” “这还要我点头?”裴六笑道,“王兆虽是我多年的护卫,如今给了你,便是你的下人,你做主安排就好。” “那我可要代他们两个谢六爷成全了。”姜采青一拍手笑道:“如今好容易乱兵过去,趁着难得的安稳日子,正好给他们把喜事办了。” 两人说着话,裴六坐在裴三下首的椅子上,把壮小子抱坐在他膝头,拉着壮小子两只小手摆弄出各种姿势,打拳似的,逗得壮小子一直咯咯地笑。 “这孩子叫壮哥儿?”裴三看着问道。 “叫壮小子。”姜采青忙道,“别看人小,是个调皮捣蛋的,也不怕生。” “跟六弟倒是熟悉。自打他生下来,我还没抱过呢。”裴三说着,冲着壮小子伸手过去,便从裴六膝头抱到了自己腿上,温声问道:“你叫壮小子?可真是个讨喜的胖娃儿。” 小胖子不认得他,便只管咧着嘴送上大大的笑脸,随即挣扎着从裴三腿上滑下来,麻溜儿跑到姜采青跟前,拽着她的衣襟往她腿上爬。姜采青拉了他一下,他便爬上去坐在姜采青怀里,瞅着裴三笑得乐呵。 “叫表叔。这是三表叔。”姜采青指着裴三教他。小胖子倒也给面子,响响亮亮叫了声表叔。 几人坐着说了会子话,谈起战乱和眼下的形势,裴三认为福王眼下跟新皇对峙,怕是终究扭转不了局势的。 北方的两大世家,裴家和曹州单家不可避免的卷入这场战乱,新皇本就忌讳世家大族,前番拉拢不成,眼下福王占据北方,裴家在新皇眼里,就算裴家什么也不做,怕也早就归位福王一党了。 姜采青其实对这些风云变幻的朝政大局没什么兴趣,却不得不关注。她知道裴家虽没有公开表态,却实际是给了福王许多力量支持,然而福王就算最终抢到皇位做了皇帝,以他的一贯做派,也未必就是个好的。 这就好比站队,没有安全可靠的中间地带啊。 随意又说起姜采青的棉布生意,因为战乱,也受了不少的影响,这几个月收益也减低了。他们坐着说话,时宗玉便一派温文地坐在旁边听着,也没怎么插话。 这时候沈奶娘和茵陈一起进来,先给几位爷见了礼,才转向姜采青,禀道:“娘子,奴婢来抱壮哥儿去喂些果菜。” “也是该饿了。”姜采青笑道,便将怀里的壮哥儿抱给沈奶娘。沈奶娘抱起壮哥儿告退,茵陈忙也跟着告退,时宗玉却忽然开口叫住了她。 “茵陈。” 茵陈惯常穿着青布衣裙,闻言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躬身一福,低眉垂目说道:“二爷可有吩咐?” “你……一切可好?” “谢二爷垂问,奴婢在这里一切都好。” “那就好。”时宗玉望着茵陈,半晌才又淡淡说道:“你且安心跟着青娘子,等我跟母亲要了你的身契,便叫人给你送来。” “奴婢谢二爷。”茵陈说完,仍旧福身一礼,告退出去。 姜采青本就对时宗玉把茵陈送给她事有些不解,这会子便格外留意些,这二人一问一答,竟听不太明白了。姜采青不自觉地看向裴六,恰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却见裴六只微微一笑,也不知笑的什么。 “若说茵陈在我身边这么久了,当真是要多谢时郎中。”等茵陈退下后,姜采青便跟时宗玉提起话茬儿,心说你俩打的什么哑谜?莫名其妙把你看重的丫鬟送给我一二年了,总该给我个说辞吧? 富贵人家送个丫鬟什么的,也实在常有的事,然而就比如芳草和芳蕊吧,张氏当初送给她的两个小丫鬟,当初是嫌她身边伺候的人少,人送来了,身契也一并送到的。而这个茵陈,时宗玉当初只说她粗通医理,留她伺候姜采青,别的什么也没说,实在有些叫人不明白。也因此,姜采青对茵陈这个丫鬟,总有些不好多使唤的感觉,不像是自家下人,便只叫她平日照顾壮小子,调理饮食,旁的活儿一般也不使唤她。 她这么一提,时宗玉当着裴家兄弟的面,便开口道:“青娘子客气,茵陈能留在你身边服侍,是她的福气才对。她既然跟了青娘子,往后便是你的丫鬟,她在你身边比跟着我更合适她。只是眼下这丫头的身契在我母亲手中,可能要等些时日,还请青娘子看在相识份上,留她庇佑一二。。” 这唱的是哪一出?姜采青听着,竟有些“托付”的味道了,她不由得又看向裴六,见他仍旧一副漫不经心的笑意,便笑道:“多谢时郎中,这丫头我用的也顺心,那可就不还了。” 第77章 惊.变 姜采青对茵陈的事情总有些好奇,女人的直觉很准的,那时宗玉和茵陈,怕不是单纯的主仆,总让她想到许多小台言的狗血情节,丫鬟和公子什么的,可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告诉她,丫鬟嫁给公子那种情节,基本上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那种等级身份的差别,在这社会中无法逾越的,便是丫鬟运气好嫁给了公子,顶多也只能做个卑微的贱妾,一辈子摆脱不了“婢妾”的名头。 估计裴六是知道些内情的,然而裴三和时宗玉同样在座,姜采青也没机会问他。一直等到午饭后裴家兄弟动身返回沂州,姜采青送到外院影壁,瞅着裴三和时宗玉走在前头,觑了个空档,姜采青低声问了裴六一句: “六爷,这个时宗玉到底要做什么?” “这丫鬟从小伺候他,有些喜爱吧。我只听说她在时家受了苛待,时宗玉大约是因为护不了她周全,当日才假托是你需要一个懂医理的丫鬟,开口要了茵陈服侍的,时家那些人,自然不敢驳裴家的脸面。至于时宗玉托付给你,一来他信你,而来怕也是他的私心,在你身边总不至叫她有什么骚扰。”裴六说着叹息道,“这时宗玉也是太过拘泥软弱了。” 明白了,试想她一个“寡妇”,张家除了吃奶的壮小子,连个正经男主人都没有,茵陈跟着她可不就安全无虞了么。 姜采青自己脑补了一番,时宗玉大约是喜欢上了自己的丫鬟,却因为家里的阻力,什么也给不了她,索性想个法子将她送到自己身边来,希望她能安生度日。这么一想,姜采青觉着这主仆两个很叫人同情的,从此便有意高看那茵陈一眼,冲着时宗玉的交情和用心,也该对她格外关照些吧。 裴家兄弟这一趟来,也没多做停留,之后便许久不曾来过。姜采青隐隐觉得那两位爷十分忙碌,也不知忙些什么,裴家大爷病故之后,裴三正经担起了嫡长子的责任重担,裴六还是老样子,打着纨绔浪荡的旗号,经常出门远游,也怪不得王兆总说他结交遍天下。 王兆娶了翠绮之后,仍旧留在张家,王兆在姜采青眼中就是个笑面狐狸,也有忠心,能成事儿,渐渐就让他协助管起了庄子和铺子的事情,长兴则专心管着家宅一应琐事,又让耿江专管护院队伍。再加上菊姨娘和绫姨娘,花罗和翠绮,用姜采青自己的话说,就像开公司的,终于把中层管理系统配备齐全了,她自己也轻省了许多,陪儿子玩的时间也充足了。 ****************** 才不到半年功夫,太平日子又过不安生了,好在这一次战乱只在登州以北,渐渐掌控了朝政全局的新皇大军压境,听说皇太子——也就是当日的定王世子亲自督军挂帅,倾尽能调动的兵力直逼北方边关,福王听说联合了北方的邻国部族一起对抗朝廷,一来二去打了三个多月吧,果不其然,以福王的惨败做了结局。 百姓坊间各种说法,有说福王兵败身死的,也有说福王投敌逃亡北方异族的,直到朝廷颁布告示,才确定福王是死了,怎么死的却没说得太清楚。 皇太子北方大捷,率领大军回朝的途中路过沂州停留,忽然就发难,兵马围了裴府,先是把裴家两房的老爷给扣了,即刻以“附逆”的罪名下狱,裴家一下子成了福王余党,随即皇太子便下令查抄裴府。 姜采青得知这消息的时候,惊得差点丢了手中的茶盏。 “三爷和六爷他们呢?” “裴府被朝廷的几千兵马围了,府中上下几百口子,男子都被押在沂州大狱了,三爷也在那儿。因为沂州大狱关不了那么多人,女眷被分头关押在府中几处。听说当时六爷外出游历,不在府中,侥幸躲了过去,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 带回消息的正是王兆。他如今被姜采青差遣去管理布帛铺的棉布生意,便时常来往沂州,这震惊的变故出来后,惊呆整个沂州城,布帛铺最先听到了消息,王兆便快马回来报信了。 “娘子,这可怎么弄?”花罗慌忙问道。 姜采青双眉轻蹇,努力稳下心神,一时也没了主意。你说她一个小女子,穿越前是个刚毕业的普通大学生,正经班都没上过呢,穿越后便也胸无大志,只求衣食富足平安康泰,哪当得了这么大的事? 姜采青也曾料想过新皇若胜了福王,腾出手来会猜忌对付裴家,毕竟皇太子和裴家算是交恶了的,可谁想到那位皇太子如此简单粗暴啊! “王兆,你这样……你先设法找到六爷,他总归是比我有法子的。”姜采青拧着眉,一边把眼下情况思虑一圈,一边吩咐王兆,“你和耿江即刻动身,带上几个可用的人手,尽快找到六爷,一来不能让他单枪匹马地再回沂州去,二来商量个法子解救裴老爷他们。” “属下这就动身。”王兆忙道,“只是……属下却有些担心,裴张两家是至近亲戚,那皇太子会不会再来找张家麻烦?” “这可不好说。”姜采青沉吟道,这日子忽上忽下,一惊一乍的,她真有些怕了,思索片刻说道,“眼下也只能观望了,实在不行,我便让她们先躲避一下,好歹比这里好些。如今也只能等再说吧,等找到了六爷,再商量个稳妥法子。” “也好。青娘子一向有见识,千万要做好防备,我和耿江要是都走了,家中若再有变故,娘子可就赤手空拳了。” “这倒不必担心,裴家被查抄也就才发生的事,裴家到底有些根基的,皇太子眼下忙着折腾裴家,一时半会怕也不会分心来找我们麻烦,再说我也不是死人,总归会想法子自保的,你尽管去,眼下找到六爷才要紧。” 王兆和耿江稍稍收拾一番,便带了十几名护卫,立刻动身按所知的大致方向去寻找裴六,送走王兆他们,姜采青在屋里焦躁地转了几圈,一拍桌案决定:逃! 不论那位皇太子会不会殃及张家,她眼前这一门妇孺,赌不起的,还是先想法子躲避才行。可往哪里逃呢?山林别院躲乱兵还行,如今皇太子整个控制了沂州,带着从北方边关得胜的几十万大军,若他真要找张家麻烦,就凭张家那些护卫,双拳难敌四手,山林别院能支撑多久? 她自己人地不熟,少亲无友,张家也没有旁的可靠亲朋,就算有,这世道哪家敢伸援手……姜采青脑子里各种念头飞快闪过,一边分心叫花罗: “去叫菊姨娘和绫姨娘收拾细软,不紧要的东西尽量少带,叫沈奶娘去把壮哥儿换洗的衣裳包几件,多备些孩子的吃食。” 先把儿子藏起来再说! 菊姨娘是个警觉的,听了丫鬟传话随即就过来了,担忧地问道:“娘子,发生了什么事么?” “裴家出事了。”姜采青忙把沂州的变故简要说了一遍,菊姨娘惊得愣了半天,忙说道:“娘子可是要去别院避避?” “那边真要扯上张家,别院怕不行了,我一时也想不出能去哪里,你先收拾东西,容我再好生想想吧。” “娘子,奴婢倒有个想法……”菊姨娘迟疑道,“我们若躲去庵堂、寺庙,只说是来进香的,佛门净地,应该不会有人搜查吧?” “也不见得。”姜采青听着却心中一动,心中飞快构思一条逃亡路线,低声道:“我记得北山有个莲花庵,原先秋棠曾提到过的,是个不大的庵堂,离此可有百余里路,山谷环绕,十分僻静,你们不如就去那莲花庵,也别暴露身份,只说是逃避兵灾来的,多捐些香火钱,就在那庵中躲避一时,若是这边有什么变故,我必定叫人提前去通知你们,那里出了山区一路往西北,几百里就到了西北异族混居的地方,草原丰美天高地阔,你们就一直奔那边逃,朝廷再如何也不会追去异族地界的。” “我们?”菊姨娘听得满心惊疑,忙追问道:“娘子不是和我们一起走么?” “你和素绫,带上壮小子,叫人护送你们先走。”姜采青说道,“张家这么大一摊子,家奴仆役如今上百口子人,我眼下不能丢了就走,若朝廷当真祸及张家,我留下还能多争取些时间,再说张家这样的平头百姓,朝廷也未必有闲工夫理会,不牵扯我们自然是好的,我总得留下看看风头,或许也能为裴家尽一点力,若一个不对,我便立刻沿这路线去找你们会和。” “可是……娘子这样总归是危险。”菊姨娘犹豫道,“要走一起走,要逃我们一起逃,怎的能留娘子一人承担,奴婢陪着娘子留下。” “放心吧,我可不想让壮小子没了娘。”姜采青笑道,“绫姨娘是个老实没用的,你带着她和壮小子先走,让我没了后顾之忧,便是帮我最大的忙了。就算到时候朝廷来张家抄家抓人,我一个人要逃也比这样拖家带口的容易。壮小子就先交给你了,把沈奶娘带上,壮小子平日都是她照看。茵陈么……” 说着,姜采青犹豫一下,还是决定道:“茵陈先跟我留下吧,她懂医理的,说不定用得到她。你把翠绮也带上,王兆自然不能先走,叫翠绮先走,他两个小夫小妻的,也好叫王兆解了后顾之忧。” 菊姨娘思量半天,终究没有更好的安排,便在姜采青安抚下赶紧去收拾东西跑路。 头天晚上一应准备妥当,第二日黎明时候,趁着天还没亮,十几个轻装快马的护卫,护着一辆轻便的乌棚青布马车从张家跨院驶出,车中除了菊姨娘、绫姨娘和翠绮,还有沈奶娘抱着的壮小子,小家伙刚从被窝里掏出来,裹着小被子,迷迷糊糊也没醒,睡得正香呢,姜采青也没舍得吵醒他,看着他睡梦中红嘟嘟的小胖脸,心里真是千般滋味。 “十月怀胎”虽说是假,可这孩子她毕竟从出生养了快两年,一点一点看着他长这么大,每天“娘亲娘亲”的不离她左右,在她心里,这压根就是她的孩子,如今这一分开,还真是各种不舍。 也不知哪天再能见着,再或者,还能不能再见着? 然而眼下这情势,她当真不能抱着儿子一走了之,张家百十口子,偌大家业,她既然坦然享受了这悠闲富贵的日子,便不能在危难关头丢下这张家不管不顾!还有裴家,全家老小都在大狱关着呢,只要有可能,总得看看能不能尽点儿心,出点儿力! 姜采青的人生信条,有福不享是笨蛋,有罪不受是孬种! 第78章 倾慕 送走菊姨娘和壮小子他们,姜采青油煎火燎地等了两日,不光裴六没找回来,竟连王兆和耿江两人也一去没了回音。 她心中着急,却又不敢贸然跑到沂州去,便只好不停地派人去打听,然而沂州有朝廷的兵马层层把守,出入城门都要挨个儿盘查,长兴派去的家仆两回被拦在了城外进不去,且城中如今人人自危,打听事情也不容易的。 姜采青一面焦急,一面吩咐大宅和庄子上都警觉着些,值钱东西收拾好,关门闭户,管束下人不得随意外出,做好一切应急准备。 倒是困在城中的布帛铺的陈掌柜,还算默契,是个聪明的,他找了个出城贩运棉布的由头,派了铺子里的伙计来传信儿。便听说裴家众人被关在沂州大狱,沂州一众官员也不少被发落,削职的削职,降罪的降罪,跟着裴家一同下狱的好几个,眼下却也只关着没做处置。 只听说裴家的一位女公子,因为被皇太子奚落折辱,不甘屈辱之下自己上吊死了。 不用问,肯定是七娘裴珍了,当初太子(彼时还是定王世子)向裴家求娶七娘为妾,却被裴家当面拒绝……这样狭隘无耻的男人竟然成了当今皇太子,还真是家国不幸啊! 又等了六七日功夫,陈掌柜忽然传了信来说,皇太子已经率大军离开沂州,留了手下一个什么拱卫将军坐镇沂州,城中眼下宽松了一些。 姜采青这会子并不知道,那太子是被新皇的急诏召回京师的,裴家百年基业,毕竟在朝中有不少人脉,裴家的事情一出,朝野骚动一片,几大世家也纷纷关注,尤其与裴家交好的曹州单家,立刻传递出某些微妙的态度。 唇亡齿寒,各大世家哪能不因此警觉自危!。 新皇不由得埋怨起自家太子,对付世家大族,哪里能这么简单粗暴的?那得慢慢图之。裴家大房迎福王进城是真的,裴家暗中支持福王也是真的,若不然,福王怕也支持不了这么久,可是,这么简单粗暴把裴家一抄一抓,就能完了么?对付世家从来缺的就不是武力! 抄家容易,下狱容易,眼看着裴家一击就倒了,可这些世家控制着国内大半的财力物力,新皇的龙椅虽然坐上了,可还没焐热乎呢,从新皇登基快两年了,就忙着内斗战乱了,战争不断,国库空虚,福王是打败了,可太子领的那几十万大军还要吃要喝吧?几大世家若是逼急了,联手对抗朝廷,新皇断了经济命脉,皇太子怕都吃不饱饭了。 太子凯旋归来年轻气盛,到底还是差了些火候啊。于是新皇只好赶紧召回了皇太子,可裴家抄都抄了,“附逆”的罪名朝野皆知,也不好自己打脸再放回去,放回去也必定反扑。 新皇的策略,便是先维持现状吧,先稳住那些个躁动的世家,容他缓口气再慢慢对付。裴家既然已经下手,大狱中的裴家人慢慢弄死就是了。 这就是皇太子突然离开沂州的原因了。姜采青隐隐也想到了这一层,猜测着皇太子那边怕是有了顾忌,说不定这其中……也有裴六这些日子合纵连横、推波助澜的作用。 姜采青一听到沂州松泛了,自忖应该暂时安全,便立刻动身去往沂州。轻装快马,除了尽可能多的银子,便只带了几个趁手好用的护卫,把花罗和茵陈也带上了。 姜采青来到沂州之后,便先落脚在自家的布帛铺子,陈掌柜将铺子的后院设法腾出来,货品送去租赁的仓房,住在后院的伙计也暂时搬了出来,竭尽所能在后院给姜采青安顿了稳妥的住处。 这两年棉布生意好,手头宽泛,如今也不计较银子了,便托人各种打听各种花钱,得知裴府已经被那个拱卫将军占用,裴家女眷如何处置却没有明确的圣裁,便都被空身赶了出来,如今流落几处民宅、破庙餐风饮露,而裴老爷和裴三他们还关在狱中。 姜采青先试探的派了个婆子去送饭探视,暗中悄悄给典狱使了一笔银子,当真钱能通神,那婆子送了两趟饭进去,倒也没受到什么为难。 这一日,姜采青收拾装扮一番,带了长兴,拎了送饭的食盒,亲自往沂州大狱去了。自打穿到这古代,她想象过去任何地方,还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跟这大狱有什么关联。 这沂州大狱在州府衙后侧,果真是有些阴森的样子。长兴小心掩护着她,一路通过几重关卡,进到了牢房中。 一路走来,那牢房却不是影视剧里常看到的木栅栏样子,大致就是一字排开的窄小的石墙房屋,却装着铁栏的门,方便狱卒监视里头的犯人。姜采青怕被注意,也不敢东张西望,便低头跟在长兴身后,由狱卒领着一直往前走,终于在牢房尽头一处铁栏前停了下来,裴三便关在这里了。 “长兴,你先将裴老爷的饭送去。”姜采青冲长兴使了个眼色,长兴立刻转身拎了个食盒,一边悄悄往那狱卒袖中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狱卒得了钱,脸色果然更加好看,忙带了长兴走去另一处牢房。 姜采青在眼前这间牢房前站住,抬眼往里头看去,便看到裴三正侧身盘膝坐在铺着稻草的地上,闭目养神,尽管身上的天青色衣袍像是好几天没能换洗,有些褶皱脏污,整个人却沉静自若,神情淡漠,仍旧一派温文矜贵,那样子仿佛这不是大狱,而是在自家后园一般。 “三爷。”姜采青缓声叫他。 裴三张开眼,便看到铁栏外站着的女子,一身墨蓝的粗布衣衫,头上包了块青布头巾,乌发从额前梳下来遮住额头和半边脸颊,看上去只是个年轻的仆妇,然而裴三一眼便认出了她,眸光微凝,身形一长,立刻便站了起来。 “你怎的来了?”裴三眉头蹇起,低声道:“你一个年轻女子,这可不是你来的地方。” “三爷放心,我既然敢来,就铺了路的,他们不会为难我的。”姜采青微微一笑,说道:“三爷看起来一切尚好。” “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生死有命,我裴谨坦然受之就是。”裴三竟也淡淡笑道,“在这狱中还能见着你,算是裴谨此生有幸了。” “三爷倒还有心情说笑。”姜采青见裴三云淡风轻的样子,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心说这位爷可好,她本来还担心得要命呢。 “我在这里关了也有十几日了吧?”裴三低声问道,“不知家中如何了?” “裴府被拱卫将军占了,裴家一众女眷被赶了出来,流落街头,我已经叫人去找寻探视了,虽说吃了不少苦,却也都还平安。三爷且放心,我已派了家仆去照应她们,衣食暂且无忧,眼下情急,等我这几日给她们寻个稳妥的住处安顿。只是……七娘她不甘折辱,已经……”姜采青说不下去,想起容颜秀丽、性情柔和的裴家七娘,不仅一声叹息。 裴三默默伫立,良久长叹道:“生在裴家,也是她的劫。” “眼下这情势,三爷可想好了做何打算?”姜采青走近铁栏,低声说道:“我如今没找到六爷,他怕是早就得了消息,也不知现在人在何处,等找到六爷,一起商量了,总会想到法子救你们出去。” “六弟如今只怕就在这沂州城内。”裴三轻声叹道,“他那性子,看着任性不羁,却也不是个莽撞的,如今必定在设法搭救。你设法找到他,只告诉他一句,裴家已经如此了,叫他先保全自己,万万不要以身犯险。若我们注定活不成,便叫他赶紧逃离这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唯他平安要紧,好歹给裴家留一条血脉。” “我知道了。”姜采青点头道,“只是六爷为人,哪能弃父兄而独自逃离?怕也不肯听劝的。三爷也莫说这些丧气话,天不亡我,总还是有法子出去的。” 瞥见长兴和狱卒的身影从牢房另一头晃悠悠过来,姜采青忙低声说道:“我得走了。三爷先用饭,千万保重自己,我们必定设法救出你们的。” 她说着,便把手中的食盒递给裴三,裴三伸手接过那食盒,却在二人靠近时,忽然望着她温声说道:“若我裴谨活着从这里出去,便八抬大轿,娶你为妻,今生相知相守,你可愿意么?” 姜采青一愣,忍不住来气地吐槽道:“都这工夫了,三爷竟还有闲心说这些,您还是先顾全自己的小命吧。” “真心话而已。”裴三看着她懊恼的样子,不禁笑容一暖,郑重说道:“原是我裴谨肤浅,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拘顾忌什么身份门第!人生一世,难得一个值得倾慕的女子!这会子不说,我真怕没机会再说给你听。若我裴谨脱出牢笼,定不改初衷。若我注定死在这里,你……便带着家财和壮哥儿远离此地,好好生活。” 姜采青对这突如其来的告白真有些哭笑不得,先不说她对这裴三有意无意,若是换个花儿红草儿绿的地方,倒也还罢了,这是什么地方啊?这是阴森森的沂州大狱,隔着一道铁栏,真想不到裴三竟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说出这番话来。 “三爷还是先脱出这牢笼再说吧!我到这大狱来原不为别的,也只是想尽我一点力,并无其他心思!” 第79章 唐突 “饭送到了吗?走了走了。” 牢房走道那头,长兴一边晃悠悠拖慢脚步,一边故意粗声粗气对姜采青喊道。这长兴要说人不笨,对姜采青这个家主却只一个心眼子,忠心的很,他是很不赞成姜采青进到这大狱的——这么脏兮兮阴森森的地方,他家主人神仙一样的女子,怎的能以身犯险?什么事交给他们这些下人办不就好了么。 然而姜采青执意要来一趟,长兴这会子可提着一颗心呢。 “王大哥,我不是跟你吹,这沂州城里怕没有那么好喝的酒——咱可说定了,下回你不用轮值,就来叫我一声,我陪你弄俩好菜,喝个小酒,咱们好生叙叙。”长兴一边拉着那狱卒瞎扯,故意拖住狱卒,一边示意催促姜采青。 “三爷保重,我先走了。三爷可还缺什么吗?明日我叫人送来。” 姜采青微微一福,便打算走人。 “方才的话,你可记着。”裴三却不急不慌地微笑着,看着姜采青的双眸中满是温情,这便是他倾慕的女子,大气,坦然,聪颖果敢有担当,没有寻常女子的娇柔忸怩,却真实得让人心动不已。 见姜采青懊恼的神色中带着些无奈,转身便要走,裴三才轻声笑道:“若问缺什么,你给我备几件换身的衣裳,明日叫人送来。这地方肮脏不堪的,我这样子真是不好见人了。” 姜采青微一点头,转身从容离开。 姜采青随着长兴走出沂州大狱,一眼便看到停在门口那辆不起眼的半旧乌棚马车,她快步走过去,长兴已经从车前侧拿了一个脚凳放好,守护在一旁等她上车,姜采青也不拘泥,伸手在长兴抬起的臂上扶了一把,登上马车,便利落钻进车内,低声道:“走吧。” 为了尽量不引人注意,她今儿只带了长兴驾车来的。见她上车并放下了车帘子,长兴坐上车前,一抖缰绳,马车便轻快地驶离沂州大狱。 “裴家老爷情况如何?”车厢内,姜采青问了一句。 “裴老爷还好。大老爷那边就不太好了,小的也顺带过去看了一眼,像是病了,躺着呢。”长兴一面驾车,一边低声答道,“裴老爷叫小的给娘子带句话,说多谢娘子伸出援手,安顿裴家女眷,他心中十分感激,说娘子有心相帮,便先设法找到六爷,叫六爷切莫急躁犯险。” 裴老爷这是跟裴三想一块儿去了?一家老小都进了大狱,幸好小儿子侥幸逃脱,便先保全小儿子要紧。不得不说,裴家人总有裴家人的高华风骨,即便在狱中关了这十几日,父子两个却没有半点唏嘘哀叹之态。 这世间就有那一种人,即便赴死,也不改从容高贵。 姜采青想起裴三临走的那一番话,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若要说儿女情长,她觉着自己如今也只会对着壮小子那肥嘟嘟的小脸蛋儿女情长了。 穿到这男权至上、等级森严的古代来,她还真没有“谈恋爱”的想法。穿来以后,便整天呆在后院女人堆里,接触过的雄性生物除了家中仆役、护卫,便也没几个人了,还真没往那方面想过。 如果说裴六给她的感觉像哥们儿,有点像大学时一起吐槽、一起打怪的男生,主要也是因为壮小子的原因吧。而这位裴三爷则有点像大学军训时的魔鬼教官了,嗯,怎么说呢,没哪儿不好,完美,帅气,骨子里强势干练,挺叫人欣赏的,却是只可远观的那种,却没想过亲近,就像他的名字,裴谨,严谨教条,高华矜贵,当个导师、教官敬着还差不多,谈恋爱的话……画风总有点怪。 姜采青真心实意地认为,在这个男权社会里嫁人,对她来说,根本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啊,她悠闲富贵的大好日子,做什么想不开? 等等——请问这位爷哪来的如此自信?姜采青心中悠悠转了一圈,忽然琢磨出一个事儿:以裴三素来的性情,若真觉着自己怕要死在这狱中了,大约是不会在临死前向她倾吐爱慕的,这男人与生俱来的高傲自负和教条的责任感,绝不会做那种“我爱你我死了你记住我”的无聊事情,反倒是“我死了我不爱你你忘了我”比较适合他…… 也就是说——姜采青右手握拳左手击掌,莞尔一笑。裴三能在这个时候儿女情长地表白,那一定是他心中有底气。什么底气?活下来的底气。 这家伙肯定不认为自己真的会死。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狡兔还三个窝呢,裴三这样的人,的确不该这么轻易就能被灭掉。姜采青大约猜到不光大狱之外的裴六,就连关在狱中的裴三,怕也没老实地等着杀头,必定是有所动作的。 既然如此,她还是不要让儿子和菊姨娘她们躲在深山老林的莲花庵吃苦了,不过眼下形势未明,尘埃尚未落定,也不能让她们回来,明日就叫人去传信,叫她们不必提心吊胆准备逃亡,不如先离开莲花庵,去附近山下的市镇安顿一段时日,等沂州这边事情差不多了,再做决定。她们这走了都十多天了,庵堂清苦,也不知能否吃得消,去山下市镇,生活总是方便一些。 ****************** 姜采青正在心中思量,马车驶入一条僻静的小路,前边驾车的长兴忽然一拉缰绳,马儿嘶鸣一声,马车猛地一顿,随即听得长兴“驾”了一声,像是不曾发生任何事情,马车重又向前驰去。 就在这眨眼之间,姜采青身边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玄色短装,也不知从哪儿飞身掠过来,长兴吃惊一拉马缰的功夫,来人落在车驾上一顿,扫了长兴一眼,身形一旋,便已经敏捷地钻进了车内。 “青娘子,您坐稳了。”长兴认出来人,忙回头吱了一声,一抖缰绳,马车加快速度往前驰去。 “六爷?” “哎,看见你可太好了。” 车厢内,姜采青望着身边笑容愉悦的男子,心中当真不知该怎样吐糟。车厢帘子低垂,她借着弱弱的光线仔细看去,只见进来的人不是这阵子一直在找的裴六又是哪个?完好无损,玄色短装,发丝束起,显得利落整洁,这位爷此刻双眸闪着幽深的亮光,近在眼前,几乎要贴着她的脸颊了。 ——姜采青这才发现两人这姿势实在有些不太好,成年男子的气息离她如此近,呼吸拂着她的脸头,令她不禁身子一僵。 她本来靠坐在车厢后壁的软垫上,裴六钻进来之后,竟直接跟她挤在了一起,身体挨着她的身体,似乎为了防备她受惊尖叫,裴六竟一手圈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十分自然地落在她肩头——好吧,她此刻根本就是被裴六搂着压在他胸膛上。 呼!离我远点儿!姜采青曲起被他压在怀中的手臂一拐一撑,用力拉开一点距离,同时很实诚地说了一句:“六爷坐远点儿,非礼勿近。” “你这车子统共才多大?”裴六竟没觉着哪儿不对,他飞身掠入马车,怕她惊吓尖叫,自然而然就贴身过来揽住她——若她尖叫一声,他此刻大约已经捂住她的嘴了。 姜采青努力往里侧挪了挪,给裴六挪出一点地方,这车厢的确太窄小,为了不引人注目,长兴今儿用的是一辆简陋轻便的小马车,车厢里挤着也坐不下几个人的,这会子两人都挤在车厢后头,的确是没法再远了。 尽管是熟悉的裴六,可头一回跟一个成年男子靠这么近,又是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人体本能的安全范围,姜采青本能地感觉不自在的别扭,她不禁抬头没好气地瞪了裴六一眼,裴六却一笑,伸手拉开她紧握在衣袖中的双手,将她的右手慢慢从左侧衣袖中拉出来,纤纤素手果然紧紧握着一把短刀,正是他以前送她的那把弯月小刀。 裴六看一眼那刀,赞许地对她笑笑,开口问道:“你方才去见三哥了?” “六爷从大狱门口就跟着我了?”姜采青不答反问道。 “大狱附近一直有我的人监视,防备突然有什么变故。”裴六坦白说道,“监视的人禀报说,昨日长兴带了个婆子去狱中送饭,我猜到你可能已经到了沂州,今日便早早来此等你了。” “哦。”姜采青了然地点点头,心说怪不得,她还以为真有这么巧呢。 “只没想到今日来的是你。”裴六继续说道,“你倒是胆大,我本来以为,今日必定还有人来,可以跟着来人找到你。” “我如今就落脚在布帛铺子的后院,陌生地方不敢乱住,六爷还用尾随找我?平白地冒出来故意吓我。”姜采青嗤声道。 “我哪知道你住在布帛铺后院?监视的人并不认得长兴,只形容个大概,我也只猜到是你。如今这沂州城内,不光有朝廷明里、暗里的人,有我的人,也有裴家暗里的家仆、故交,说不定还有旁的来路的人,我不好露面,才在这大狱附近守株待兔。” “六爷守株就罢了,先说我可不是兔子。”姜采青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你今日这是怎的了?”裴六挑眉笑道,“我这九死一生的又见着你,也不曾得罪你吧?” ——你们兄弟两个都是蛇精病你不知道么?你们都不正常你不知道么?旁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么? 姜采青心中默默吐糟。 裴六看着她微微撇着的嘴角,竟没觉着自己哪儿不对,只当她刚才小小惊吓到了不高兴。你看,幸亏他一进来便做了预防。 至于“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这都什么时候了?六爷我分明是自然反应,绝非趁机唐突佳人的猥琐之辈,真没想到那一层啊。 平日这位人前矜贵有礼、高华出众的贵公子,世家高门精心养出的恭谨有度,大约是很少跟谁亲近的,更别说一个女子,然而,好像,眼前的女子并非旁人,在裴六意识里她分明是“哥俩好”的自己人,自己人哪那么多刻意的拘谨讲究? 第80章 谋反 马车一路驰过,姜采青和裴六交流了眼下的情况,商议下一步的应对。 “父亲和三哥可还好么?你今日见着,他可有说什么?” “裴老爷和三爷眼下都还好,他们叫我转告三爷,不要以身犯险,若他们真有什么不测,裴家也就只剩下你了,当首先保全自己才是。”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若连父兄都不去救,拿什么脸自己独活?”裴六嗤笑一声,恨恨说道,“当日定王世子在沂州,我就不该让他活着离开,索性反了这混账朝廷,也没今日的事了。” “六爷如今落脚在哪里??”姜采青问道,“我早前就派了王兆和耿江去寻你,一去多日,却一直也没回音。” “我这段日子根本就在沂州,外头纷纷传言我去往西秦一代远游,他两个自然往那一带找,只怕是找岔了。”裴六道,“我当时收到报信,说太子从北方边关回京,带着大队兵马路经沂州,我便有些担心,立刻动身赶了回来,进城后裴府已经被官兵围了,我便只好先隐蔽下来,暗中动作,加上沂州城当时戒备盘查得紧,旁人只以为我不在城中了。” “如今太子带着大队兵马走了,六爷可有法子救出裴老爷他们?” “要救父亲和三哥总有法子的,我不出明日就可以救他两个脱出牢笼,只是……”裴六为难地说道,“裴家如今关在狱中的,不光宗家两房几十口子,还有分家的人和众多家奴仆役,整个沂州大狱都人满为患了,家中那么多女眷也都在城中,若我救走父亲和三哥,其他人必定遭殃,这不是裴家人的担当,父亲和三哥也不会认同。可若是想要全部稳妥地救出来,便难上加难了。” 姜采青一想,可也是,对于裴六来说,从狱中救一个两个人不难,可要想悉数保全裴家上下几百口子,可就不容易了,一时不禁有些发愁。 马车驰入一条小巷,从后门拐进了布帛铺后院,焦急等待的花罗和茵陈便立刻迎了上来,姜采青却没忙着下车,低声对裴三说道:“铺子里还有旁的伙计,未必就全是可靠的,六爷先委屈一下,去后头隐蔽处再下车吧。” 裴六点点头,姜采青小心掀开车帘子,扶着花罗的手下了马车,给长兴使了个眼色,便径直回了自己房里。 这铺子后院其实不大,跟张家大宅的小跨院差不多格局,因为城中地方有限,正房建的是两层木结构小楼。姜采青来了以后,便住了两间楼上的正房,花罗和茵陈并两个粗使婆子就住在楼下,因为条件有限,跟来的十几个护卫有的挤在后头仓房,也有随身护卫住在这院里东西两厢的。 姜采青抬步上楼,花罗和茵陈关切地跟在她身后问东问西,生怕她去一趟大狱吃什么亏似的,姜采青笑着安抚了几句,叫花罗送了一壶茶和两样点心上来,便找借口打发花罗和茵陈先下去。 “我有些头疼,叫后院里下人、伙计不要随意走动添乱,我歇一会子。” 倒不是她不信任花罗和茵陈,有些事情总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花罗和茵陈一听,忙关好房门,吩咐下人不得来后院扰了娘子歇息,各自告退了出去。 姜采青推开后窗看了一眼,瞧见长兴已经把马车停在屋后。她坐下喝了半展茶,裴六推门进来,径直去她对面的椅子上,跟她隔着桌案坐下。 “六爷用茶。”姜采青拿起影青绘山石牡丹的茶壶,给裴六倒了一盏茶,裴六接过来一饮而尽,自己拿了碟子里的玫瑰赤豆糕来吃。 “这些日子躲躲藏藏,我身边又都是几个武夫、护卫,竟连糕饼饭食都吃不周全了。”裴六连吃了两块糕,又喝了一盏茶,满足地笑道:“还是你最体贴。” 姜采青心说这位爷还真是不改公子哥儿习气,这火燎眉毛的,他还有心情挑剔糕饼吃食。一边心中吐糟,一边问道:“六爷眼下做什么打算?” “如今……再等上两日吧。”裴六沉吟道,“我联络朋友、故交做了些安排,三哥人虽然关在狱中,他手上的人脉怕也没闲着,若是能逼的朝廷公开处置是最好,估计新皇也不敢直接问斩,哪怕发配也好,拖延一年半载的,我们也好从长计议,这是眼下最稳妥的。实在不行,我便索性杀了拱卫将军那混账,发动力量占据沂州,反了朝堂上那父子两个,虽说眼下还有些仓促,可若没别的法子,也只好放手一搏了。” 姜采青听得似懂非懂,裴六这是打算造反?然后呢?他自家做皇帝?姜采青忽然想到,若是这位爷真造反成功了,她和壮小子不就成了皇亲国戚了? 怪不得小说里的穿越女十有八.九都会跟皇家扯上关系,这情节眼看要发生在她身上了。 只是…… “朝廷几十万大军刚从北方边关回京,这沂州也留着几万兵马,六爷若真的公开反了,可有胜算么?” “有些事眼下无法跟你细说,新皇那龙椅,本就坐的不正,早晚坐不稳当的。这江山交到他们父子手里,一己之私,为所欲为,我不反早晚也有人反。”裴六说着忽然笑道:“这些事你也都不用多想,天塌了也是我这大男人挡着,你只照管好自己和壮小子就行了。” 想起壮小子,姜采青脸上泛起温柔的笑意,忙说道:“等沂州这边安生下来,我就去接他回来,那小东西,一直就没离开过我,怕是早闹着找我了。”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不觉外头天色已经黄昏了,姜采青点亮烛火,心中琢磨着等天色黑下来裴六才方便离开。 花罗和茵陈忙着收拾晚饭,长兴心里毕竟有数,便上楼站在门外低声禀道:“青娘子,该到晚饭时候了,要不我给您送房里来?” “知道了。”姜采青应道,“叫人送进来就是。” 她说着给裴六递了个眼色,叫裴六起身去里屋避一下,这屋子本来是个通间,女眷住不太隐蔽,姜采青要住进来时,陈掌柜考虑得殷勤周到,便在中间拉了一道粉绿绣折枝花朵的帐幔,恰好给裴六提供了方便。当下裴六便往帐幔后头一避,姜采青打开房门,花罗和茵陈端着饭菜进来,动手摆在小桌上。 姜采青扫了一眼,一碗白米粥,四样清爽小菜,两碟荤素包子,还有鸡丝荞麦卷和萝卜丝饼,都是按她平日的口味,她自己吃总是要剩,若加上裴六的话,怕是不太够吧?姜采青想了想,吩咐道: “看看厨房里不拘什么菜,再去烧个汤来,我今晚有些想吃白馒头,也拿两个来。” 姜采青惯常吃饭便有些挑,花罗也没多想,很快便端了一样虾仁豆腐汤来,白瓷青花的汤碗盛着,茵陈跟后头端着四个小巧的馒头,两个丫鬟放下饭菜,姜采青便说不用她两个伺候,叫她们先下去自己吃饭。 两个丫鬟一走,姜采青关上房门,一转身,便看到裴六已经坐到桌上了,一边给自己舀汤,一边笑道:“我倒是头一回跟你一起用饭,你怎知我最喜欢萝卜丝饼和豆腐汤?” 姜采青心说这位爷也是个脑子拎不清的,刚才还在商量造反救人的事儿呢,一转眼他就讨论起吃吃喝喝了。她也没答言,默默回到桌上坐下,坐下之后才发现问题来了,花罗只给她送了一双筷子。 裴六也发现了这问题,却十分随意地指着饭桌问道:“你用勺子,我用筷子,可好?” 姜采青有心让长兴送一双来,想想也嫌麻烦,便默默抓起银勺喝粥。房内的饭桌不大,两人对坐一处,各自用饭,古人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一时屋内静悄无声,映着旁边小几上温馨的烛光,气氛便有些微妙了。好在这会子都满心事情,也没人多去想这些。 裴六吃着饭,一边抬头看着姜采青,从他的角度刚好看到她低着头,秀气玲珑的眼睛和鼻子,十分自然的吃相,不自觉的微微一笑,单这么对坐用饭,便觉着连日来为父兄奔波担忧的心情顿时抚慰了许多。然而此时此地,他自己却也没去细想这种感觉。 男人的食量自然不同,饭后花罗来收拾碗筷的时候,不禁多看了姜采青一眼,娘子今儿的胃口挺好啊。 等花罗退下,姜采青看着外头的天色问道:“六爷现在在何处落脚?离得远么?等天黑定以后,叫长兴赶车送你吧。” “在城南一处隐秘的住所,本也是裴家的产业。”裴六答道,“天黑下来,我自己走过去更方便,不要长兴送了。” “也好。”姜采青说道,“六爷不如再等一会子,天再晚些闲杂人少。” “你当如今这沂州,晚间还有人敢在街上闲逛么?”裴六嘲讽一笑,“刘权那个混账,整日猎狗一样四处折腾,一心想抓我邀功,弄得城里人心惶惶,早晚我拿他的脑袋说话。” 姜采青一想,这个叫刘权的,大约就是太子留在沂州的那个拱卫将军了。 看看外头天已经黑下来,裴六便收拾了一下打算离开,嘱咐道:“你明日可不要再去大狱了,你一个女儿家总归是不稳妥,有什么需要通传的,使唤那个长兴去就好,我看他倒是个忠心的。” “知道了。” 姜采青点点头,裴六随即推开后窗,一跃而出,姜采青小小惊了一下,这毕竟在二楼啊,忙探身看去,却见裴六已经稳稳站在楼下空地上,对她挥挥手,微微一笑。 姜采青便也回以一笑,看着裴六闪身往后墙走去。她刚关上后窗,便听见楼下长兴高声禀道:“青娘子,外头濮州来的远客求见。” 濮州来的?姜采青顿时有些紧张,濮州,不就是原主的家乡吗?不会是原主的家人亲友找来了吧?这便要糟糕了,她根本就不认得,该如何应对?一边心念转动,一边扬声道:“长兴,你上来说。” 长兴大步登上楼来,在门口躬身侍立,低声道:“六爷走了没有?濮州来人,娘子怕要去见一见。” “来人可说是谁?” 第81章 温情 “来人可说是谁?” “是吴家舅爷,只带了一个家仆骑马来的。” 吴家舅爷?姜采青松了一口气,心头却随即又升起疑惑。吴家舅爷怎的会突然找到这里来了? 她努力回想起张家夫妇的丧礼上见过的吴景生,记得他不到四十岁年纪,沉默少言,便再没有别的印象了。 “他怎会找到这儿来?可说了来做什么?” “只说有要事来见娘子,如今就在前头铺子等着。”长兴低声说道,“小的刚才看他,有些落魄的样子,这天都黑了还找上门来,青娘子心中有数。” “知道了。” 姜采青拾掇了一下,换了见客的衣裳,带着花罗和茵陈去了前头铺子。一进店堂,便看到吴景生正坐在那儿喝茶,身旁站着个年老家仆。姜采青稳步走过去,福身见礼,便分宾主坐了说话。 “不知吴舅爷来,怠慢了。吴舅爷这时候来,可有什么事吩咐?” 吴景生看了她一眼,放下茶盏说道:“我既然专程来此,自然有要事。先去了张家大宅的,才听说你们在这儿,我也只好一路找来了。” 听这语气,像是不太满意的样子啊,姜采青心中思量,横竖她是没得罪过吴家人,且听听他怎的说吧。 “吴舅爷有事请说。” “在这里说?”吴景生眼皮低垂,慢慢说道,“要说我这回来,事关张家小官人的。” 什么意思?姜采青微微拧眉,对上吴景生寡淡的表情,心中隐隐有些不舒服的感觉,便直接问道:“壮哥儿这会子不在铺子里,吴舅爷有事请说。” “你当真要我在这里说?”吴景生嗤声笑道,“我这当舅爷的,还不曾见过这个外甥呢,也不知他长的像谁,非要在这里说,总不太好。” 这话里话外姜采青总算听出来了,心中一沉,知道今儿这位吴舅爷怕是来找麻烦的。她沉吟一下,便笑道:“这铺子店堂,的确不是待客之处,吴舅爷既然介意,就请到后头说话。” 吴景生看看姜采青,径自起身往后头走,花罗忙过来扶着姜采青,脸上不禁有些不忿和担忧之色。按着礼俗规矩,吴景生是张家正室吴娘子的嫡亲兄弟,姜采青是良妾名分,这吴舅爷若有心找茬,还真是怕姜采青吃了亏。 姜采青心中也没底,这吴景生分明咄咄逼人的样子,但好歹这铺子是她的地盘,周围不缺她的人,横竖也不怕什么。 后院地方本就小,从姜采青住进来后,加上她随身的丫鬟婆子和护卫,便更加地方挤了。一楼住的丫鬟、婆子和铺子里的厨娘、仆妇,姜采青住了楼上正房,她隔壁的屋子不大,堪堪布置了一个小小的书房,主要是给她平日里理事、待客用的。姜采青便将吴景生请进小书房,叫花罗重新上了香茶。 “你们都下去吧,我有事和她说。”吴景生对花罗和茵陈支使道。 两个丫鬟站着没动,姜采青微微一笑,便叫两个丫鬟道:“你们下去吧,我跟吴舅爷说些事情。” 等两个丫鬟一走,吴景生看着姜采青,嗤笑一声道:“我听说,裴家如今倒了?那裴家家主,都关进大狱了,附逆的大罪,怕没活路了吧。” “吴舅爷消息来得快。”姜采青只微微笑着,面色沉着,也不多言。 “裴家既然已经倒了,当年的事情,也该讨个说法了。”吴景生恨恨说道,“他裴家李代桃僵,叫你诈孕,不知哪里弄个野种来作假,占了我姐姐万贯家产,如今也该他恶报到了。” 果然是这事!姜采青既然已经猜的七八分,便沉声说道:“吴舅爷何出此言?张家家产,旁人可不曾拿走一分。” “他裴家仗势欺人,当我吴家人都是死的么?”吴景生冷哼一声,骂道:“当年我姐姐为了张家香火,是要纳你为妾不假,可他们夫妇当时住在我们家中,只说等回到沂州再叫你行礼进门,我那姐夫是个仁义守礼的,又住在岳家屋檐下,他平日并不曾亲近你,哪里会对你做那样苟且之事?后来他们夫妻遭难横死,那裴三便宣称你怀了身孕,分明是他的奸计,你真当我不知道这里的内情么?” “吴舅爷既然知道,便该明白裴家并没拿张家半分银子。”姜采青坦然说道,“裴三爷这样做也是情势使然,明明也是为了张家。时隔几年,吴舅爷却忽然翻出这桩旧事,怕不是只为了责难我吧?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倒沉得住,可你也该知道,这事情我若抖落出去,张家族人自然不会饶你,我若告到官府,你和裴三谋夺张家家产,裴三如今又是个附逆的罪人,你还想落得什么好下场吗?” 姜采青点点头,嘲讽地一笑:“吴舅爷既然没去官府告发,这会子找上门来,自然是有条件跟我谈了?” 吴景生一路咄咄逼人,这会子却有些讶异姜采青的态度,按说这女子不该哭啼哀告才对吗? 吴景生盯着姜采青看了又看,哼了一声说道:“你是什么身份?也配跟我谈条件。只是我念及姐姐已死,也不想怎样你们,我也不贪心,你给我五万两银子,我便只当没有这事,从此不登张家的门。” 五万两?姜采青这下子当真吃惊了,须知这年头真金白银硬实,一两银子拿到街上就能买一石白米,一般的田地也才十两银子一亩,张家号称良田千亩,实际千亩要多,可仔细算来也不到两万两银子,加上两间铺子,还是这几年姜采青经营有方挣了钱的,也不过再折合几万两银子。 吴景生这一开口,几乎就要了张家这些年大半的家产积蓄啊,可真有他的。姜采青重又打量了一番吴景生,一件半旧的青布直缀,看着皱巴巴灰突突,再联想他大晚上只带了一个年老家仆骑马来的,吴家这境况看来不好啊。 她此时却不知道,因为新皇登基,党同伐异清剿倒算,吴举人——也就是吴景生那位做了濮州主簿的父亲,已经获罪免官发配岭南,长兴猜的没错,吴景生的确是落魄了,带着妻儿老母潦倒窘困,一路差点没讨饭回到故乡沂州的。 五万两,姜采青心说,吴景生到底是吴娘子的嫡亲兄弟,若他落魄潦倒吃不上饭,开口要个五千两,她还真有可能考虑一下,五万两—— “吴舅爷应该知道,张家就算有些恒产,历经变故,一时半会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 “这是你操心的事,我只管要银子。”吴景生盯着姜采青,突然阴测测笑道:“或者我少要一些,你把这布帛铺子抵给我,便是把你的人抵给我也行啊。” 姜采青眼见吴景生猥琐起来,冷冷地瞪着吴景生,心中飞快地思虑对策。这事情她不想惊动张家下人,在这个关口上更不想横生枝节,凭她自己的话——姜采青握紧袖中的弯月短刀,面色冷凝,端坐没动。 “真想不到,当年干巴巴的乡下丫头,如今竟出落得这般花朵儿似的,这样的美人儿,孤寂守寡,只怕还不曾尝过男人的滋味儿吧?倒不如爷疼疼你,省得白白浪费了你这般娇美的可人儿。” 吴景生说着,便一脸淫邪地逼近姜采青,姜采青忙起身退了一步,吴景生盯着她,口中狠狠说道:“你还是乖乖从了我的好,你若自己声张,便正好叫外头的下人知道这事情,惹恼我告发此事,明日就叫你领着那野种赶到大街上去!” 吴景生再次扑过来,姜采青眼睛一闭,猛地抽出袖中的短刀,却忽然听到噗通一声,还不及睁眼,便已经落入一个有力的怀抱,脑袋被那人摁在胸膛,低低的声音说道:“别看。” 姜采青直觉知道是裴六,刚才横下一条心要捅人来着,便有些惊魂未定,她压下急速的心跳,低声说道:“六爷先放开我,我不怕他。” 裴六摁住她脑袋的手慢慢放开,向下,顺着她的身形滑到后背,顿了顿,像是终于决定放开似的,却依旧拥着她说道:“你还是不要看了,去你屋里等一会子,我处理好了,你再过来。” 听这话音,姜采青琢磨着,那吴景生只怕是死翘翘了,裴六若下手,哪容他多活一刻?一想到脚边躺着个死尸,到底心中害怕的,却忍不住又有些好奇,正打算扭头去看一眼,裴六却又故技重施,抬手将她脑袋摁在怀里,双臂一抱,像抱着个孩子似的,抱着她跨出这屋子,几大步进了隔壁她的房里。 裴六径直进了里屋,将她放在床上,伸手拍了拍她的背,轻声说道:“你先坐一会子,我出去看看。” “他死了?” 姜采青伸手拉住裴六胳膊,低声问道。裴六停住,看着她苍白却并不曾惊慌失措的小脸,心中顿时放下了一些,这样一个看着柔弱的女子,他还当她早已经吓坏了呢,事实证明,他再次低估这女子了。 “他死了。”裴六点点头,蹲下.身跟她平视,安稳道:“该死之人,留他不得,我会处理的,你不用担心。” “你怎的又回来了?” “我刚才从你房里离开,在楼后听得长兴高声禀报说濮州来人,疑心有事,有些不放心你,便没有走,索性原路回来呆在你房里。” 这木质小楼不太隔音,听着吴景生对姜采青咄咄相逼、淫邪恶毒,哪里还忍得住满心杀机?裴六心有余悸地说道:“幸好我没走,若不然……” “六爷若是不回来,我便打算用力捅他几刀,只是怕不及六爷利索。” 她这话说的裴六忍不住一笑,心中油然升起浓浓的骄傲,伸手拉起她的莹白纤细的小手,才注意到她这会子仍旧抓这手中的弯月短刀。裴六握住那只小手,另一手把那短刀拿走放到一旁,却握住那柔软细白的小手,一时间脑子里竟是空白的,只定定望着那小手,下意识的用拇指珍爱摩挲。 庆幸,后怕,骄傲,本能的心疼和珍惜。 这……什么情况?刚才虽然被他那样抱来,特殊情境下竟也没顾上多纠结。此刻旖旎温情的暧昧中,姜采青只觉得心跳加速,脸颊发烫,忙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一张娇美的小脸已经是粉红色的了。 裴六抬起头来,定定注视着她,那眸光却十分坦然,像是不觉着哪儿不对似的。 姜采青在那坦然的目光凝视下却有些尴尬局促,努力稳住心神,想起一件要紧事,忙转开话题。 “他外头带来一个年老的家仆,如今应该在前头铺子里。如今该怎么办?” 第82章 约定 “一并杀了就是。”裴六道,“这个关头,决不能横生枝节,那老仆若声张出去,必定诸多麻烦。” 姜采青默默不语。搁在现代,杀人那是多大的事情啊,吴景生虽说该死,给她带来的心理冲击却是巨大的,再说那老仆也没做错什么……然而她此刻也深深清楚,此事若处置不当,眼下这个节骨眼上,惊动官府,当真要误大事的。 裴六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心有不忍,便轻声说道:“那老仆即便无辜,却当真留不得……” “六爷不必说了,我明白的。”姜采青轻叹道,“我这铺子里眼下也几十口人,眼下这情况,若他们因此牵连遭殃,又何其无辜?” 裴六不禁欣慰一笑,温声安抚道:“我去去就来,你在这里等我。” 看着裴六转身出去,姜采青静静坐在片刻,心中思绪纷杂,一时间乱糟糟的,心神不安,努力想冷静下来,却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好在只过了半展茶功夫,裴六便又回来了。 姜采青定定望着裴六,脑子里控制不住地去想,他已经把那老仆杀了?半天只轻声问了一句:“六爷回来了?” “我交代两个护卫去了。”裴六说道。 这时却听到隔壁像是有什么动静,木质小楼隔音差,是什么细微的声音,一墙之隔,尽管很轻,在这静寂的夜色中却仍旧听得见,姜采青不由一惊,忙抬头看着裴六。裴六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眸,虽然此刻她安静沉默地坐在那儿,眸光中却分明带着惊吓和担忧。 “是我的护卫。”裴六忙解释道,眼下情势不同,他既然出来,便会有两个贴身护卫暗中随行的,一直就在附近守候。刚才他召来跟着的两名护卫,叫一个去前头悄悄处置了那个老仆,另一个去弄走隔壁房里已死的吴景生尸首。 姜采青点点头,思忖着说道:“你说,吴景生他们到这里来,会不会还有一同跟来的?或者还有家中什么人知道?若再寻来纠缠……” ‘“总归是有隐患的。”裴六说道,“依我之见,如今这屋子也住不得了,即便没有这事,裴张两家亲戚,这铺子既然是张家产业,官府早晚会来搜查,未必安全的,不如你随我去,换个住处稳妥。” “就算没有事端,这屋子我也不敢住了。”姜采青说着摇头,吴景生就死在隔壁屋子,一墙之隔,前头说不定刚刚又死了一个,她可真没那么大的胆子继续住着。不过裴六自己隐藏在城中,官府四处通缉他,自己跟他去也是累赘,男女有别不方便不说,并且也不安全。她想了想说道: “六爷不必管我,我明早去另寻一个住处就好,沂州城这么大,铺子里陈掌柜地方也熟,寻个稳妥的住处应该还有的。” “你刚才还说今晚不敢住了呢!这一会子就不怕了?”裴六了然笑道,“我那里住处隐秘,也方便安置,只管放心就好。你我一处多个照应,也好互相商量着来。” 姜采青左思右想,她总不愿住在这刚杀了人的屋子里,尤其就在她卧房隔壁,万一明天有吴家人寻来,这铺子实在是危险之地,好像眼下也只能这么办了。她既然要走,干脆这铺子也停业撤离一阵子吧,先观望观望,也好叫那些子伙计避一避。 姜采青心中做了决定,便叫了长兴上来,交代自己突然有些事情,要离开此处。 “你去前头交代陈掌柜,眼下城里太乱,这铺子从明日起停业十日,关门闭户,铺子里的伙计各回自家去歇着,工钱照给,留两个可靠的伙计看门。吴舅爷刚才已经走了,若有人来打听什么,只说不知道就好。” “青娘子今晚就走吗?”长兴惊讶问道,自动忽视了吴舅爷的事。虽没看见,但青娘子说他走了,那必定就是走了。在他心目中,姜采青决定的事,自然都是有道理的,只是这黑天半夜,青娘子养尊处优的,一时间往哪里安顿?若叫青娘子受了委屈可怎生是好! “趁着今晚就走。”姜采青点点头。长兴抬头看看姜采青身后的裴六,也猜到怕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忙说道:“那小的这就去准备车马。” “六爷,我带来十几个护卫,还有丫鬟,他们一并走吗?” “丫鬟一并带走吧,你随身也好使唤。”裴六轻笑道,“不然我那里没有丫鬟婆子,没人照应你。至于你带来的护卫,单凭他们的身手反倒累赘,再说带着这么多人晚间走路动静太大,叫他们住上今晚,明日一早跟铺子里伙计一起撤离,别处安置吧。” 说的也有道理,她这些护卫,也就是跟着王兆和耿江学了两年拳脚,跟裴六身边的人怕不能比了。姜采青心中做了决定,交代下去,便立刻动手收拾随身的东西。 ****************** 马车在夜色中默默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宅子门前。姜采青下了马车,裴六带她进了宅子。 外头看这宅子只是三间民宅,普通殷实人家的样子,周围也都是高高低低的民宅,这时间大都黑沉沉没了灯光,一片静寂。殊不知进了宅院大门,却从里侧院墙有一道小门拐进去,便进了另一处差不多格局的院子,实际是几户民宅相通,连在一起,外头看来十分隐蔽,内部却方便互相照应,所谓狡兔三窟,这地方的确隐蔽。 裴六的住处在靠里头的一个小跨院,他径直把姜采青带进了自己的屋子,说道:“这屋子简陋了些,你先将就住一晚上,看看缺了什么,我明日叫人添置。” 姜采青打量着这屋子,若跟张家、裴家相比,的确太简陋了,却也整洁素净,必要的床榻、桌案也都齐全,她四下看了一圈,便在桌案旁边的圆凳上坐下,轻笑道:“我占了六爷的屋子,六爷可不是要委屈了?” “我一个大男人,随便哪儿都挤下了。”裴六见她露出笑意,不禁也笑道,“只是这地方到底不比家里,你要委屈一阵子了。” 花罗和茵陈随后进来,又有护卫送来了她们随身的包裹,仓促之中,便只带了各人随身的衣物,姜采青收拾一番,放好东西。两个丫鬟住在隔壁屋子的,这夜间突然搬出来,花罗和茵陈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也明白姜采青夜间忽然搬出来必定有事,神色便分明带着些担忧不安。姜采青安慰了她们几句,只说官府通缉追查得紧,铺子不安全了,便叫她们先回房去休息。 裴六安顿好姜采青,便拿了自己的衣物离开了,大约是去安顿了自己的新住处。之后有一名护卫送了热水来,姜采青凑合着洗漱一下,便已经半夜了,正打算上床歇息,裴六去而复返,推门进来了。 “六爷往后再进这屋子,可要敲门了。”姜采青提醒道。 “记得了。”裴六笑道。看着她亭亭站在屋里,烛光下身形纤细,眉目如画,自有一种沉静的气质,看着便让人格外心安。 “夜都深了,六爷不去歇着么?”姜采青被他看的发毛,索性开口撵人了。 “就去。你安心歇一歇,我就在旁边的屋子,这院子周围也有护卫,尽可放心。”裴六其实担心她害怕来着,有心留下陪她,可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似乎又不大合适,这不人家都开口撵了。他望了她一眼,安抚地一笑,转身大步出门离去了。 姜采青关上房门,却了无睡意,坐在床上发愣。这短短一天时间,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饶是她这适应力极强的脑袋,也有些应接不暇了。裴三的表白,裴六今晚的暧昧举动……这兄弟两个,是想叫人神经错乱的节奏吗? ****************** 姜采青胡思乱想的,许久才迷迷糊糊睡着。然而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似乎刚一合眼的工夫,浅眠中的姜采青被敲门声惊醒,忙披衣下床,走到门边低声喝问道:“谁?” “是我。”裴六的声音说道。 姜采青打开房门,也没来得及掌灯,漆黑的夜色中也看不清,然而熟悉的气息和声音却不会认错,耳边听到裴六低沉冷冽的声音说道:“我刚收到消息,有人劫狱,大狱那边已经乱起来了。” “劫狱?”姜采青顿时惊诧,“不是六爷的人?” “不是。或许是大房那边一些个死忠的蠢货。听说大伯父狱中染病,他的人恐怕是急着救他出来,大伯父和堂兄都在狱中,群龙无首乱了章法,却也不该蠢到带人强攻劫狱,把我的布局全打乱了。这里头,怕有些蹊跷。” 裴六的话里分明带着一股怒气,姜采青顿时也担心起来。 “我现在要立刻赶去,你留在这里,若是天亮后听着情势不对,你便去找到长兴他们,尽快出城躲避,什么也不要多管。” 裴六说完,转身便要走,姜采青忙伸手拉住了他。这会子眼睛渐渐适应了夜色,隐约看得到他身后背着长弓和箭袋,手中抓着佩剑,姜采青不知怎的心中一紧,抓着裴六的手臂,轻声说道:“六爷一切小心,我等你平安回来。” “放心。刘权那样的货色,还没放在六爷眼里呢。”裴六故作轻松地安慰她,然而担心父兄,却也心神不宁,他身边人手本就不多,如今分.身乏术,又担心不能保护她的安危,只得再次叮嘱道:“你可记得我刚才的话,若我天亮没回来,你便赶紧出城离开。” 姜采青忙点头答应。裴六转身走出几步,却忽然又大步回来,双臂一张将她拥进怀中,用力一抱,下巴贴着她的头顶轻声说道: “等我平安回来,你陪我厮守一辈子,说定了。” 姜采青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放开她,急匆匆飞身出了院子,很快便听到一声清越的马嘶,静夜中马蹄声飞奔而去。 第83章 守候 “等我平安回来,你陪我厮守一辈子,说定了。” 裴六走后,姜采青心中反反复复就是这句话。 最初的讶异过后,她来回纠结的竟不是“厮守”。一向开朗豁达、生性不羁的六爷突然说出这话来,虽然很叫人惊讶触动,却没有羞涩,没有喜悦,更不是被告白的苦恼,姜采青心中挥之不去的,就是“平安回来”四个字。 越想越纠结,越想越忐忑,姜采青心神不安的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脑子里无法控制地联想起各种影视剧常见镜头—— “等打完仗,我就回来娶你”,剧中人结果战死沙场; “等我做完这最后一票,就金盆洗手”,必定会在在最后一票死去; “放心吧,绝对不会有事的”,结果偏偏就出事了…… 姜采青此刻真恨透了自己这不受控制的脑袋,不要想了不要想了,肯定没事的,越是这样努力宽慰自己,却越是焦躁不安起来。 这一刻她忽然就/想: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回来,等这该死的战乱结束,她甘愿陪他厮守一辈子好了。 花罗和茵陈大约听到了动静,这会子也已经起来了,两人陪在姜采青屋里,看着她来回焦躁的踱步,身上仍旧只穿着素罗印花的寝衣。眼下已经秋凉,夜间已经试到寒意了,花罗忙去拿了件夹衫给她披上,姜采青却反手扯掉夹衫,索性叫花罗给她更衣。 挑了件比较利落的窄袖襦裙穿上,外头罩了件比甲,姜采青自己动手梳了个比较牢靠的正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中默默思索着眼下的打算。 明天天亮后,若当真形势不好,她就叫齐长兴带来的护卫和铺子里的伙计,先安排裴家女眷出城躲避,这些个女眷留在城中,绝对是最大的后顾之忧,万一再被人拿住做了人质,可就糟糕了。 也不知城门会不会封锁,若不能顺利出城,也该找地方让裴家女眷躲藏起来,尤其是八娘裴敏,七娘已经香消玉殒,八娘才不满十岁,虽不是一母所出的,却也是裴六唯一剩下的妹妹了。 至于她自己……姜采青把心一横,总得知道裴家父子的确凿消息才行啊,总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姜采青心烦意乱地端起茶盏,旁边花罗忙叫道:“娘子,那茶早冷掉了。” 姜采青一边听着,一边手上却没停,猛灌了一大口凉透的茶水,压下心中的焦躁,随手把那茶盏丢在桌案上。茵陈忙过来拿走茶盏,重新换了温热的茶来。姜采青盯着茵陈,却忽然说道:“茵陈,你明日就先回时宗玉身边去吧。” “娘子!”茵陈惊讶抬头。 “时宗玉将你托付给我,也是想叫你安稳过日子,我这里眼下纷乱一团,实在不该留你了。你明日回他身边,兴许更安全些。至于花罗——”姜采青说着顿了顿,轻叹道:“花罗在我身边也好几年了,我们主仆情分,早知道这样,我就该叫你跟翠绮一起逃去西北的。明日见了长兴他们,你还是不要再跟着我了,叫陈掌柜找地方暂时安置你几天吧。” 花罗和茵陈都是伶俐的,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姜采青既然说出这些话,必定事情不寻常。花罗顿时哭道:“娘子,你可不要撵奴婢走,奴婢死也要死在娘子身边。” “呸,说什么死不死的!”姜采青懊恼地责备道,她这会子实在听不得这个字,没好气地叫花罗:“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还想好好的活着呢。” “茵陈也不走。娘子这里既然有事,就更不能撵奴婢走,奴婢懂些医理,虽不精通,需要时却也能济些用处的。”茵陈神色平静,语气却十分坚定,缓缓说道,“奴婢不会回时家去。当初奴婢在时家,被大爷非礼用强,硬要奴婢做他的通房,好容易逃脱了,却又差点被大娘子虐待打死,险些丢了一条命,二爷万般无奈之下,才假托裴夫人的口,将奴婢送到娘子身边。娘子待下人有情有义,奴婢一辈子伺候娘子,死也要跟着娘子,绝无二心。” 姜采青头一回听茵陈说出这桩旧事,原来这才是时宗玉送她来自己身边的真想,心中骂了一句那时家大爷不是个东西,害了棠姨娘还不够,弟弟身边的丫鬟也要强行染指,有机会真该弄死他解恨!要说那时宗玉也是个没用的! 她看着面前两个眼泪汪汪的丫头,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儿。 “这话怎么说的,怎么弄得像诀别似的。”姜采青放下茶盏,轻叹道,“你们两个脑子里想的什么!我这人贪生怕死,十分爱惜我这条小命的,要死也是叫对头先死。我想叫你们分开躲避,无非是仗着自己一双大脚,行动利索,像你们两个三寸金莲,跟着我说不定反倒累赘。” “奴婢保证不累赘。”花罗赶紧说道。 姜采青看她那信誓旦旦的样子,不禁摇头失笑,跟两个丫鬟说了这会子话,她强大的心理,这会子自己已经调节的差不多了,便淡然笑道:“我也只是做最坏的打算,如今到底怎样也还不一定呢,万事皆有可能,我相信六爷,事情远不会到最坏的地步,你们也要相信我。” 姜采青静静坐了一会子,走出门外站在院子里,盯着东方的天际出神。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天快要亮了。 这里处在城西南边角,沂州大狱位于城中偏北,在这地方也听不到什么声动静,沂州城说来不小,冷兵器时代比不得机枪大炮,马蹄和刀剑的声响当真传不到这么远,所谓“喊杀声震天”也不过是个形容,人的嗓门能顶多能制造多高分贝? 然而姜采青却仿佛听到了马蹄声碎,刀剑铿锵,脑子里不断地幻化出一片血色狼烟。 她用力摇摇头,叫花罗和茵陈:“你们去这片院子四处找找,看看还有没有可用的马,昨晚咱们来的那马车,马儿应该还留在这里的。” 昨晚长兴没跟着,马车是裴六的护卫赶来的。花罗和茵陈听她吩咐也不多问,便转身进去,果然在跨院后头找到了拉车的那黑马,也幸好是拉车的黑马,若是专门养来骑的马,一般认得主人,她不一定能对付了的。 “娘子,可是要套车么?”花罗为难地说道,“奴婢还真不会套车,这院子里还留了个守门的老仆,奴婢就去找他。” “不用了,把马给我。” 姜采青在花罗和茵陈的惊讶目光下,拉过那黑马的缰绳,理了里马鞍,手摁在马背上试了试高度,索性叫花罗搬了个圆凳来,踩着凳子跨上马背,回头跟花罗和茵陈吩咐道:“你两个就在这屋子里等着,不要随便出去。” “娘子……”花罗满心满眼都是担忧,茵陈却惊讶地看着姜采青跨坐在马上,真有点不敢相信了。身娇肉贵养尊处优的青娘子,居然还会骑马? 姜采青其实并不太会骑马的,大学时候跟同学去京西草原玩,骑过几回,眼下急需交通工具,仗着这拉车的马温顺,她索性就试一试了。 东方才露出一缕红晕,太阳还没出来,姜采青迎着朝霞,小心地骑着那匹黑马,循着昨晚的来路直奔布帛铺子。天色尚早,一路上行人稀少,远远看见城北方向有大团的烟火,姜采青估摸着,那应该是裴府的方向,看起来昨晚战况只怕惨烈。裴府也处在城北,离沂州大狱还有一段距离,也不知沂州大狱这会子是怎么个情形。 她赶到铺子时,陈掌柜和长兴正在忙碌着召集伙计,安排停业撤离。一见姜采青骑着马来到,长兴两只眼珠子差点要掉下来了。 ——还有什么是他家主人娘子不会的么? “陈掌柜,这城中地方你熟,你即刻带上几个人,设法护送裴家那些个女眷出城,送到裴家在城西山上的别院暂时安顿,若城中传出什么不好的消息,就叫她们各凭本事逃命去吧。若是城门关闭,就设法叫她们各自分散躲藏起来。”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把这铺子里能带的现银和银票都带上,送到咱们明河庄先隐秘藏好。” 陈掌柜一脸惊讶,心知事情紧急,忙转身带着几个得力的伙计走了。 “长兴,你赶紧带上几个护卫,往沂州大狱和裴府附近去仔细观望打听,六爷应该在那一带,也不知怎么样了,狱中还有裴老爷和三爷,一旦有什么消息,赶紧回到禀报给我。” “小的知道了。”长兴忙答应一声,立刻利落地将他带着的十几个护卫做了分配,留下四个跟随保护姜采青,将剩下的分做几拨,分头往城北方向摸去。 姜采青望着长兴他们离开,原地站立半晌,一个护卫劝道:“青娘子,眼看天就要大亮,昨儿夜间城北方向火光冲天,如今这城中乱糟糟的,您还是先回住处等着吧。” 姜采青原地伫立片刻,望着城北方向,心知自己这样自保都难的,贸然跑去怕只能添乱,便点点头,依旧骑马回去。等她回到住处,太阳已经从东方喷薄而出,花罗和茵陈正等得满脸焦急。 姜采青抱着马脖子下的马,感激地拍拍马儿,吩咐那四个跟她来的护卫戒备,自己径直回屋子去。 时间慢的让人煎熬,半个时辰后,终于等回来一个打探消息的护卫。 “禀青娘子,沂州大狱那边过不去,有很多官兵,附近街巷也有零散的官兵,到处乱作一团,也没法靠的太近。裴府周围也是乱糟糟一片,府中烧毁了许多房屋……周围的百姓家家吓得关门闭户,小的也没打听到旁的。” 姜采青静静听着,拧眉不语,东方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第84章 破城 整个沂州城都在动荡不安之中。 姜采青在焦急中终于等来了长兴,青蓝色衣裳沾着血迹,匆匆冲进院子。 “青娘子,眼看着情势不好,小的护送你赶紧出城去吧。” “那边怎么个情形了?”姜采青忙追问道,“你可找到六爷了?” “没见到六爷,城中到处都是官兵,小的大着胆子凑近去,沂州大狱被朝廷的军队团团围着。眼下人家人多,六爷他们就算本事再大,人家站那儿老实等他砍头,也得着实砍一阵子,这都大半天了,鏖战下去,他们累也该累死了,抵挡不了多久的。这城中眼看不能留了,趁着这会子,小的赶紧护送您出城吧。” 姜采青听的心慌意乱,脸色不由泛白,忙追问道:“可还听到旁的什么?” “裴家大房的人,像是中了人家的计了。” 原来,这“劫狱”根本就是个局,太子授意拱卫将军刘权,精心布下的毒计,通过叛变投靠的奸细,利用裴家大老爷狱中患病的时机,鼓动裴家大房的死忠力量来救家主,大房的人就这么落入局中。 刘权布局的目的,便是引出裴家潜伏暗中的力量。裴家盘踞沂州这些年,百年基业,哪里是一网下去就能打尽的?表面上查抄裴府,抓了裴家主子、家仆上下百十口子,实际的人脉力量更多还在暗处,这道理不难明白。 如今沂州有拱卫将军率领的三万人马,但凡有些个脑子的,也不该纠集众多人手公然劫狱,不但落入朝廷的兵马包围,也给裴家落实了“谋反叛乱”的铁打罪名,纷乱中就算下手杀了狱中关押的人犯,举国上下也无法再指责新皇什么了。 偏偏大房的人还就投入了人家织好的罗网。 难怪裴六临走时还跟姜采青说,这事有些蹊跷。然而就算明知蹊跷,他却仍然不得不以身犯险,狱中有他父兄,纷乱中只怕安危难保,明知险恶,他也无法不去管。 那些人攻占大狱之后,才发现裴家两房的两位老爷事先已经被人用精钢铁链牢牢锁在囚室中,就连关押的囚室也都是特别铸造的精钢赤铁,坚不可摧,分明就是两个劫不走的诱饵。劫狱的人不肯认命,一面放出牢房中被押的裴家的人,一面刀劈斧砍用尽法子,想救出自家老爷,奈何精钢赤铁没打开,反倒拖延了时间,回过神来,大狱已经被刘权的兵马团团包围了。 裴三被放出来之后,裴老爷只嘱咐他尽快脱身逃出去,找到裴六,兄弟二人齐心协力脱出这困局,便从容服下了早前藏在身上的毒.药,用自己的死,给两个儿子博一个脱逃的生机。裴三悲愤之中,被几个脱出牢笼的家仆护着,跟着众人冲出大狱,裴六已经从官兵的包围圈外头一路厮杀过来。 大房的人虽然群龙无首,着实蠢了些,却也不全是吃素的,一拨人先攻占了大狱,另一拨人则留在大狱外头接应,才没有全部落入刘权的埋伏包围。裴六隐藏在城中的左不过几十号人,然而个顶个都是好身手。 虽说敌众我寡,刘权握着几万兵马,然而城中地方狭窄受限,一下子施展不开,裴家的人熟知地形,双方厮杀起来,刘权一下子却也没占到什么便宜。等困在狱中的人拼命冲出来,双方都杀红了眼,便乱作一团了。 长兴却是个忠心的,一路从混乱中杀开出路跑回来,赶紧劝说姜采青逃命。 “青娘子,您还是快点走吧,您就算等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与事无补,还是赶紧出城的好,眼下这形势,走一个算一个。”长兴大略说完,焦急地催促道。 姜采青心慌意乱,回过神来轻叹道:“你也不想想,拱卫将军既然设下这毒计,这会子城门只怕早已经关闭了,还能城门大开留着给你逃跑?” “那……那怎么办?”长兴着急地原地转了两圈,一拍手叫姜采青:“那您赶紧换件衣裳,依旧扮作仆妇模样,赶紧找地方藏起来。” “那些官兵反正不认得我,扮成什么也都一样。”姜采青坦然说道,“横竖就这样了,我就在这儿等着。” “……青娘子都这样说了,长兴也不装孬种!”长兴气急败坏地跺跺脚,冲一旁的几个护卫吆喝道,“留下两个保护娘子,旁的人但凡有胆子的,跟我去帮六爷砍人去。好歹王兆大哥教了我们两年拳脚,杀个把官兵也算没白学。” ****************** 城内的混乱一直持续到黄昏,姜采青从早等到晚,也不知道外头情况如何,煎熬中时间缓慢过去,夜间城内似乎渐渐平静下来。 月色升起,清辉笼罩着沂州城,月色下一匹快马匆匆踏破夜晚的宁静,一个人影匆匆冲了进来。姜采青手一抖,竟弄洒了手中的茶盏,那茶水其实早就凉了,她顾不得理会打湿的衣袖,着急迎出门去,来的人却实在出乎意料,竟然是多日不见的王兆。 “青娘子,你果然还在!”王兆单膝一跪,抱拳道:“都是属下没用,属下来迟,青娘子受惊了。” “王兆?”姜采青惊讶问道,“怎的是你?你从哪儿来的?” “属下和耿江往西北一带去寻六爷,不曾寻见,昨日午后回到沂州,见城门紧闭,城内狼烟四起,隐隐有喊杀声,便知道有变故,属下只带着几十号人,情急之下召集了城外能用的百十个人手强攻城门,沂州城门牢固,也拿它没法子,傍晚时六爷的人手控制了城门,才放我们进了城来。” “你见着三爷和六爷他们了?” “还不曾见过。”王兆摇头道,“率人占领西城门的是六爷的长随朱骁,他说如今城中局势基本已经控制,叫属下来接娘子到沂州府衙,裴府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眼下我们的人大都聚在那里。” “他们现在情况如何?” 王兆知道姜采青问的是裴家兄弟他们,便说道:“属下还不曾见着三爷和六爷,朱骁既然叫我接娘子去府衙会和,想必两位公子都在那里了。” 姜采青点点头,焦躁不安的心情稍稍缓和一些,依旧骑上那匹拉车的黑马,交代两个护卫随后将花罗和茵陈送来,自己跟着王兆纵马往沂州府衙去。 等她到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昏黑中沂州府衙高高的大门敞开着,四处挂了灯笼,姜采青一路跑进去,迎面先遇上了时宗玉。 “青娘子。”时宗玉十分繁忙的样子,拱手一揖,一边往她身后张望,一边忙的问道:“青娘子平安就好。茵陈呢?” “她在后头。”姜采青无暇说茵陈,忙拦住时宗玉问道:“六爷他们呢?” “六爷在里头。”时宗玉说完,领着姜采青往里走。 姜采青跟着姜采青一路往里走,径直走进正厅,正厅聚着几十个伤兵,都已经包扎妥当了,歪着靠着在地上休息。时宗玉领着她从正厅侧门绕出去,进了后头三间花厅。 姜采青跨进门,一眼便看到裴六仰面躺在两张拼起的宽大书案上,闭着双眼,身上盖着一件玉色的、沾着血迹的披风。 姜采青只觉得整颗心顿时一抽。 她盯着书案上的裴六,只见他静静躺着,心中直觉就是一种不好的预感,她脚步顿了顿,随即飞快地冲了过去。 “六爷,六爷!” 姜采青用力拍着裴六的脸,惊慌地叫着,她拍了几下,伸手扯掉裴六身上盖着的披风,他穿着一身玄色短装,烛光下看不清血色,可那衣服上都是黏黏的潮湿,一块一块的分明是血迹…… 到底是哪里受伤了?姜采青只觉得头脑嗡嗡的响,忙伸手贴在裴六胸前,仔细试了试,温温热热的,好像—— “青儿,别吵!” 随着话音,姜采青的手先是被一只大掌捉住,忙抬头,便看到裴六已经睁开了眼睛,一双眸子布满血色,正定定地望着她。 “你……你没死啊?”姜采青松了一口气,心中一松,立刻便有一种虚脱的感觉,扶着桌案,忙追问裴六:“是哪里受伤了?” “受伤?”裴六一怔,抬了抬左臂,随口说道:“有两处皮肉小伤,不用管的。” “你吓死我了!”姜采青明白过来,懊恼地一推裴六,骂了一句:“好好的你躺在这里做什么,还盖着这颜色的披风,我还当你……” 裴六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嘴角微微一弯,仰面躺回去,却紧紧捉住她的手,说道:“我只是累坏了,一天一夜不曾歇息,饭都没吃几口,累得往这里一倒就睡着了。” 呼!姜采青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才感觉浑身吓得发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这会子工夫,裴三负手从门外进来,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眸光深沉。 “三爷。”姜采青忙站稳身子,福身一礼,轻声道:“三爷平安脱险,大家也都放心了。我听说裴老爷……” “嗯。”裴三低低应了一声,缓声说道,“我和六弟都平安脱险,父亲九泉下也能安心了。” 姜采青心中沉重,半晌默默无语。 “眼下不是难过的时候。”裴六沉声说道,“如今城中不可久留,你既已来到,我们今晚就趁夜从西门撤出城去。” 这短短一日夜之间,沂州城已经闹得天翻地覆。拱卫将军刘权设下这毒计,当真以为胜算满满的,裴家就算还有一些潜伏的人脉力量,然而群龙无首,便成了一帮乌合之众,裴家宗家之中,只有一个浪荡纨绔的裴六漏网,一个世家的纨绔幼子,刘权是半点没将他放在眼里的。 太子授意他的这计策高明啊!引出裴家暗中的死忠力量一网打尽,坐实裴家“谋反叛乱”的罪名,纷乱中趁机杀几个重要人犯,比如裴家两房家主,举国上下也无法指责朝廷,当真是一箭三雕的好计策。 偏偏裴家两房,劫狱的和狱中脱逃出来的,加上裴六带着的,区区几百人,硬是将他三万人层层把守的沂州城闹了个天翻地覆。裴家老爷为了儿子从容赴死,暴怒悲愤的裴六于乱军之中,死死盯住刘权一路追杀,就是这个被刘权忽视的裴六,不光靠着几百人跟他鏖战大半日,最终一箭射死了刘权,号称三万的兵马没了主将,顿时乱做没头苍蝇,一部分死的、降的,一部分从北城门仓皇逃出城去。 所以眼下,这城中虽然被裴家暂时控制,却危机四伏,那些逃出城的人马未必就不会杀回来,并且消息传出去,朝廷的援军用不了两日就能从北方边关赶来,以裴家兄弟眼下的人手,实在无法对抗。 “今夜出城?”姜采青问道,“三爷可是有下一步的去处?” “先撤出城去,脱了这险境,再做打算吧。”裴六看着姜采青,再看看旁边坐起身来的胞弟,温声对姜采青说道:“你且好好想想,还有哪些人要一并走的,城中如今危机四伏,切莫疏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是晚十点后更新,作者君出差回来后,便恢复晚7:30更新。 第85章 暧昧 乘着夜色,沂州城西门缓缓打开,一支数百人的队伍有序地出了城门,马蹄声碎,很快便隐入了夜色中。 姜采青躺靠在马车里,刚刚度过神经紧绷的一昼夜,这会子心情稍稍松懈下来,上路不久竟然睡着了,或许是太紧张太疲惫的缘故,一路颠簸中,这一觉却睡得很沉。 黑夜中车马都无法走得太快,马车晃晃悠悠地颠簸着,姜采青睡得并不舒服,尽管马车里花罗专门铺了厚实的垫子和软枕,醒来时还是觉着浑身酸软。等她睁开眼睛,依旧还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花罗和茵陈一个蜷在她脚边,另一个斜靠在车侧,都还在睡。 车帘的缝隙中透进来一缕光亮,凭感觉判断,此时已经是清晨了。姜采青酸酸地舒了个懒身,掀开车帘子向外望去,车前马背上坐着的王兆和耿江,长兴则紧紧跟在车侧。 昨晚连夜出城后,她坐的马车被有意放在队伍中间。姜采青知道裴三和裴六带着走在最前头,几百人的队伍,也看不到他们。 天亮后马匹跑了起来,速度快了许多,花罗从车上找出带着的吃食点心,姜采青匆匆吃了些东西,而车外的王兆他们则是在停下马凑合着吃了些干粮。 队伍一路向西,姜采青心中猜测着他们是要去哪儿,近晌午时,队伍停在了一处田庄。姜采青知道这偌大一片庄子是裴家的产业,队伍进了庄子,纷纷下马歇息用饭。姜采青下了马车,便被裴三的长随裴平带到了一处青砖灰瓦的小院,裴三和裴六正在屋里喝着茶等她。 “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停留半日。一来我们这么多人,沿途采买吃食都是问题,需要在庄子上准备充足的干粮,二来……我们要先去附近山上安葬父亲。” 姜采青点点头,默默端起茶盏来喝。她看了一眼裴六,昨晚记得他说有两处小伤,如今看他举止如常,想来应该无碍。 这田庄和附近的山林,都是裴家的产业,裴家祖坟在此,张氏死后就安葬在这里。裴家兄弟那样的心性,自然不可能丢下父亲的遗体跑路,夜间出城时,便亲自装殓带了出来,到这里原来是为的送到山上安葬。也幸好古代通讯、交通慢,等沂州的事情传到朝廷,援军再赶来,这时间也够他们脱身的了。 裴家兄弟都是性子坚忍的,匆匆吃了些东西之后,两人也没有痛哭流泪,只默默伤痛的神情让人心中不忍,竟觉得哭出来可能更好受些。简单的祭拜之后,两人便带人扶棺上山了,听朱骁说,在昨晚的混乱之中,裴家的几个庶子,裴四已经死了,这会子也要送去山上埋葬,裴二下落不明,而裴五却是好好活着的,昨晚像是也在沂州府衙,这会子却没看见人影,姜采青琢磨着,裴五是个文弱书生,可能已经被安置到别处了。 “百无一用是书生!” 日头西斜时,裴三和裴六带着一行人从山上回来,心情自然都不好,望着连绵的群山,裴三慨叹地说了这么一句。 王兆曾说过,裴家三爷,有经国济世之才的,然而危难关头,他眼睁睁看着裴老爷死去,想来心中十分压抑苦楚,也难怪有这样的慨叹了。像裴六那样血战一场的,万军之中一路追杀,亲手射死拱卫将军报仇,倒也大快人心。 “三哥何出此言,齐家安邦平天下,要的就是你这书生。”裴六在旁边劝慰道。 裴三却没有再开口,伫立良久,看着队伍收拾停当,上马离开田庄,裴六看着姜采青上了马车,便也打算走的,姜采青叫住了他。 “六爷,你们这是打算往何处去?” “自然是找稳妥的地方先安顿下来。”裴六说道,“路可能很远,你辛苦着些。” “往西的话,好不好经过白石镇?”姜采青问道,“陈掌柜在我们之前出的城,他带着大笔现银和银票,还有庄子上存着几万石粮食,六爷若是和三爷打算找地方安置,这些东西总是需要的。” 裴六眸光定定望着姜采青,嘴角微微一弯,说道:“你倒是想的周全,我们一路往西,便先去白石镇稍作停留吧。” 天黑以后才到的白石镇,姜采青寻思着往后这白石镇她怕是不容易回来了,也不知张家的家产究竟会落到什么人手里,便索性把田庄上的家仆们身契全部放了,给了他们自己,给他们分了些银子和田地好维生,又将田庄上大批的粮食,还有陈掌柜运出城的银子和张家大宅所有的现银,贵重物品清点带上,只除了自己留下一笔银子,其余大部分全都交给了裴家两兄弟。 她知道裴家产业巨大,曾经号称整个沂州城都是裴家的,然而一来仓促中裴三、裴六带出的钱粮怕是不足,二来这大笔的粮食和现银都交给她,她也没法都带走。 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已经不去多想自己和裴家兄弟之间的事情了。对她而言,裴三的安危她会担忧,然而危难关头,裴六却让她满心的牵挂。 裴六虽然大她四岁,可她穿越前大学刚毕业,最初认识裴六时,她便一直当裴六是“小兄弟”的感觉,或许因为裴六是家族幼子,也或许因为裴六的性子更随性自然,不知不觉两人竟熟悉默契起来了。沂州城血战之时,那种心慌意乱的牵挂骗不了自己。 这个人在她心中的位置,跟旁人不同的。 然而裴三也罢,裴六也罢,经过这番患难,如今在逃亡路上,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就如她曾经说的那样,眼下,当真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你自己多留些银子吧。”裴三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等到了西北地界,你便去寻壮哥儿他们,或许比跟我们在一起更安稳些。” “等接到壮哥儿他们,我送你去西域一带安置。”裴六则温声安抚她。 “西域?”姜采青惊讶地问道。 “那里异族混居,朝廷鞭长莫及,我在那里也有些人脉,会更加安全。”裴六说道,“我这几日和三哥商量了,三哥往后大约会在西北边关一带修整壮大,朝堂上那对混账父子,不反还留着做什么?西北边关曾经是福王驻扎的,影响还在,官兵多是对新皇不喜,加上如今的守将实则是我们的人,正好去那里落脚。” 姜采青注意到裴六说的是“三哥”,立即敏感地问了一句:“那六爷你呢?” “我当然先送你们去西域。”裴六微微笑道,却不再多说。 只言片语中,他们马不停蹄一路往西,让姜采青惊讶的是,一路上他们虽然遇到一些小的骚扰,比如官兵拦截,基本就是装模作样骚扰一下,意思意思罢了,面对这几百人却战斗力凶残的队伍,便赶紧跑掉了。 可一路上可不停地有人加入进来,有的可能是裴家零散分散在各处的人手力量,更多的则是裴六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来投奔加入后裴六也不惊讶,像是早就知道似的,竟还有小股的官兵,当真叫姜采青大开眼界,怪不得都说这家伙结交遍天下,也怪不得裴六有那样造反的底气。 ****************** 在接近西北山区的地方,姜采青终于和分别月余的壮小子重聚了。 “哇……”壮小子的反应是紧搂住姜采青的脖子,哭得个撕心裂肺,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 这也难怪,人家宝宝一觉醒来,娘亲就不见了,一连这么多天都没找到,起初壮小子还以为娘亲跟他躲着玩儿呢,像他们常玩的游戏那样,于是壮小子屋里屋外,床底柜中,到处找呀找,怎么也找不到娘亲。虽然美丽的菊姨娘和绫姨娘也很疼爱壮小子,可是壮小子最爱的是娘亲啊。 姜采青拍着壮小子小小的脊背,看着他泪汪汪的小脸蛋,真是心疼得不行了,忙不迭声安慰道:“壮小子乖,娘亲在这儿,娘亲抱着你呢,抱着壮小子,往后再也不跟壮小子分开了。” “娘子可不知道,壮哥儿这阵子每天念叨你,平日还说他不爱哭闹呢,到底人还小,离了娘子,尤其一到晚上睡觉时,总要哭闹一阵子。” 菊姨娘和绫姨娘立在一旁,看着壮小子委屈地扁着小嘴、眼泪汪汪的样子,真是又想笑,又心酸,加上连日来的担惊受怕,这会子一见姜采青,她两人也像是终于见到了主心骨似的。 “你们这些日子带他,必定是辛苦了。”姜采青道。 “娘子说的哪里话,奴婢怎比得上娘子辛苦受累!这些日子可把奴婢们担心坏了。”菊姨娘说道。她这些日子带着绫姨娘和壮小子,起初躲藏在深山的莲花庵中,后来姜采青叫人传了信来,她们又搬到山下一个小市镇落脚,偏远闭塞的地方,也不知道沂州情势到底怎样了,然而却没法不担心。 “娘亲,你去哪儿了?壮小子找啊,也找不到你。”姜采青刚跟菊姨娘说了两句话,壮小子似乎不甘心旁人分走娘亲的注意力,两支小胖手扳着姜采青的脸,成功争夺了娘亲的注意,委屈地倾诉道:“娘亲不见了,我怕你变成鸟儿飞走了。” “变成鸟儿飞走了?”姜采青惊奇又好笑地重复,这是哪儿来的故事?小孩子总时不时说出十分有趣的话来,姜采青忙说道:“娘亲不会变成鸟儿飞走,娘亲保证,往后都不跟壮小子分开。” 裴三和裴六站在一旁,看着眼前“母子情深”的情景,对视一眼,只好耐心等着,倒是菊姨娘和绫姨娘,忙的过来见礼。 “壮小子,来,表叔抱抱你。”裴六一伸手,壮小子却很不给面子的往后一缩,趴在姜采青怀里却不要他,这会子,别说表叔,任谁也比不上娘亲好啊。 “青儿,这里耽误不得,还是先收拾妥当,抓紧赶路吧。” 裴六这称呼一出口,菊姨娘和绫姨娘立刻就把异样的目光投向他,见裴六坦然而不自觉的样子,像是这称呼再自然不过的,便又转而将目光投向姜采青,满满的疑问和揣测。 同样表情异样的还有裴三,当晚在沂州府衙,姜采青以为裴六死了,扑上去叫他,裴六也是这么十分自然的叫她“青儿”,如今第二次听到,不能不让人以为,平时他们两个也是这么叫的,这二人既然如此熟稔,恐怕是早有暧昧了? 天地良心,姜采青也是第二次听到,第一次是以为裴六死了,情急之下也没顾的上多注意。 第86章 承诺 京城东宫的小书房内, 杏黄色常服的太子重重将手中的奏报拍在桌案上,满脸愠怒地质问身旁的美艳女子:“你不是说那裴六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吗?” 那女子穿一身海棠红底子的浣花锦衫裙,外罩雪色轻容薄纱, 红宝石的流珠步摇低低地垂在额际, 正是那穿越女薛婉华。 刚接了沂州奏报,才知道沂州的惊天变局, 不光打破了太子精心设下的计,三万人马硬是输得惨重, 就连他亲信得意的拱卫将军刘权,也死在裴六的白羽箭下。裴家夜间撤出沂州城后,第二日清晨,刘权的尸首叫人挂在沂州城南门上,还特意摆成面向京城的方向, 硬生生又抽了太子一耳光。 太子愤怒地踱了几步, 尤不解气, 抓起桌案上的茶盏用力摔个粉碎,一屋子太监宫女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薛婉华却只微微低头,柔婉地劝道:“太子爷息怒,妾身在裴家八.九年,还是清楚的,那裴六当真就是个纨绔浪荡子,一年到头都不会在家几日,书读不好,整日纵马架鹰的东游西逛,也不被家族重视的。这一回沂州的事,一来怕是裴家暗中还有厉害的援手,二来恐怕也是那拱卫将军轻敌大意了。” “那刘权,死在裴六手上却是实的。”太子扭头看了薛婉华一眼,气怒难消地骂道:“若不是你说裴六不学无术,那刘权又怎么会如此轻敌?” “那裴六今年二十有三,不论读书还是习武,身上连个文举、武举的功名都没有,太子爷还真信他有什么本事?妾身在裴家时,倒是见过他习武练剑,可也没听说他剑法多好赢了谁的。”薛婉华款步走过去,踮起脚尖,一双玉手轻柔地按摩着太子的肩膀,玲珑有致的身子便随着贴了上去,一边说道:“认真说来,那裴三才是个厉害的,心机深沉,喜怒不行于色,人都说他有经国济世的才干呢,太子爷倒真要防着他作乱。” 太子冷冷哼了一声,在薛婉华温柔的劝说和按摩中,不自觉伸手搂住她柔软的身子,薛婉华美丽的脸蛋靠在太子胸前,满意地抿嘴一笑。 她当初在太子的帮助下,从裴家半夜私奔来到京城,当时太子还是定王世子,一直忙着和定王一起谋划皇位,忙着联姻巩固权势,一房一房的妾室抬进来,太子妃、太子良媛、太子良娣,还有一大堆莺莺燕燕的妾室……起初她刚到京城时,连定王府都进不去,叫定王世子养在外头,十天半月兴许想念她的身子来一回,可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她照样紧紧抓住了这男人,叫他舍不得、放不开。 定王逼宫篡位之后,定王世子从皇太孙变成了当朝太子,随即便把她接入东宫,虽说宫里有皇帝皇后压着,外头有众多大臣看着,太子没能给她一个正经位分,到如今她也只是一个普通侍妾的名分,然而如今整个东宫有谁不知道,太子爷最宠爱的姬妾是她薛婉华! 就说这小书房吧,便是太子那些出身贵重的良媛、良娣也不能随意出入,可她薛婉华却经常在这里陪伴太子。薛婉华抬眼看着渐渐消气的太子,满意地笑了笑,男人嘛! 你说这贵为太子的男人,怎的能不迷恋她?绝不止是迷恋她的身子,也迷恋她的才干好不好?毕竟是现代来的穿越女,她陪在太子身边,时不时总能给他出出主意,献个妙计什么的,也不是什么难事,影视剧看的多了,宫斗还是权谋,现学现卖也够用了。 薛婉华自认绝对是有才气、有能力的,美貌与才情并重,可惜在裴家时,那裴三是个教条冷淡的呆子,裴六却又是个只会舞刀弄枪、不解风情的毛头小子,竟让她这才貌双全的妙人儿没了用武之地。 想想如今的娇宠,薛婉华暗自庆幸当初选对了路,若认命留在裴家,就算裴家不出事,她顶多也就是个世家夫人罢了。而眼前这男人是当朝太子,注定要做皇帝的,以她现在的受宠程度,以她穿越女的心计才干,将来宠冠后宫也不是什么难事。穿越女的标配不就应该是宠妃、皇后吗?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富贵荣宠,就在不远了。 “太子爷,以妾身看,沂州之乱却也不全是坏事!” “哦?”太子挑起眉毛,不悦地质问道,“他裴家谋逆叛乱,你从裴家来的,难道还想帮裴家说话不成?” “爷!您这话可冤枉妾身了!妾身心里想的明明全是您。”薛婉华娇嗔地一拧身子,芊芊玉手往太子胸前一拍,不依地撒着娇,同时抬手挥退了房内的太监宫女。她望着太子身上杏黄色的家常深衣,下定决心,低声说道: “太子且想一想,太上皇因何成了太上皇?太上皇身体康健,熬的皇上年过四旬还只是太子,要真等到太上皇寿终正寝,皇上只怕到如今还是个太子呢,再等到他继位,他自己年纪也老了,还享的什么家国盛世?皇上能够逼的太上皇禅位,太子为这江山宝座付出多少心力?立下多大功劳?而今皇上春秋正盛,也不过四旬年纪,难道太子当真愿意等到自己年纪老朽,鬓发斑白再继位做皇帝?” “你到底要说什么!”太子薄怒地盯着薛婉华,一只手臂却仍旧牢牢搂着她,贴在那柔软的身子上。薛婉华心中得意一笑,她就知道这位皇太子的心思。 何为太子?就是储君啊,可就像现代那些个储备干部,谁愿意一直储备下去?何况太子为了定王登基,可说是不择手段立下大功的。 且看看太子家常穿的衣裳,最多的就是这杏黄色,十分接近明黄的颜色,这男人的心思也就不难猜了。 太子不想久等,薛婉华自己当然也不愿意久等,她可不想等到人老珠黄再去宫斗争宠。太子现在迷恋她,可谁知道将来呢?也就是趁着太子现在迷恋她,一举冲上顶峰,才好成就她荣宠天下的人生。 “妾身这还不是私心向着太子您吗!”薛婉华垂下头,立刻做出一副惊惶委屈的样子说道,“太子您如今有大功劳,也很受宠,可定王也不只您一个儿子,谁知道十年二十年过去会怎么样?妾身一心向着太子,太子若是怪妾身胡说,妾身闭嘴就是了。” 太子笑了笑,捏着薛婉华美艳的脸蛋说道:“屋里说几句私房话,你且说就是了。为何说沂州之乱不全是坏事?” “那妾身可就说了?”薛婉华得意一笑,说道,“妾身是想啊,如今外头既然把裴六传得身手了得、骁勇无比,若是他跑来刺杀御驾,也没什么奇怪的。若是他得手了,太子您当然赶紧登基,替父皇报仇,就算他不得手,也无非让朝野震惊,让皇上震怒,下旨发兵灭了他裴家,也算给太子出了沂州的气。再说了,皇上这一路走上龙椅,树敌那么多,就算有人行刺、下毒什么的,那也不奇怪呀,任谁也赖不到太子您身上去。” “这样的话你也敢乱说!”太子脸色一沉,呵斥道,“这话说出去,可就是死罪!你好大的胆子。” 薛婉华觑着太子言不由衷的脸色,便也不害怕,娇声埋怨道:“你看你看,妾身都说不敢说了,不是太子爷您说是私房话的么?妾身跟太子两情相悦,连几句私房话还不能说了?” “既是私房话,外头可不能乱说了。”太子露出一个淫邪的微笑,捏着薛婉华的下巴说道,“你一提起私房话,爷这心里可就想那些私房的事情了。你说怎的办?” “太子爷不生气,妾身给您消消火就是了。”薛婉华立刻娇柔逢迎。 “你可真是个可心的妙人儿!”太子抱着薛婉华,两只手便开始上下移动,口中笑道:“你这淫.娃,若不是当日你委身于我时还是处子,我当真要以为你是哪来的娼家花娘了。” ****************** 与此同时,西北某小市镇的一间民房内,姜采青懊恼地将纤纤素手拍在桌案上。 “怎么生气了?”裴六一脸无辜地望着她,温声劝道:“这桌子可比你的手硬,若是生气,你摔碟子摔碗都好,这样拍桌子也不怕手疼。” “六爷成心的吧?”姜采青头疼地轻叹,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裴家六爷这么腹黑呢?怎么看怎么像故意的。 “我是诚心的啊。”裴六坦然地答了一句,看着她微微噘起嘴,懊恼地瞪了他一眼,这样小女儿家的神情当真少见,裴六不禁心中一暖,隔着桌子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道:“记得沂州那日晚间,我们约定好了的,要彼此厮守一辈子。这事早晚要给他们知道,坦坦荡荡,有什么好隐藏的?青儿这名字,在我心里已经叫了许多回,如今不知不觉也就脱口而出了。” “当晚的事,六爷也好意思拿出来说!”姜采青反问道,“你单方面决定了的,可有问过我的意思?我有答应过六爷吗?还是六爷觉得你自己就能决定,无需问过我的意思?” “我知道你心里是答应了的。”裴六竟笑道,“我以为你我之间,彼此信赖相知,心有默契,不必多说那些没用的虚话,当晚情势特殊,我不知自己去了还能不能安然回来,又担心你的安危,无法随身护你周全,便急于求得一个承诺。而眼下我可能还要离开你一段时日,也许三月两月,也许三年五载,你仍旧要一人承担太多,我实在是想……把这承诺公诸于世,求得一个安心的保证。人生无常,也或许我这一走,未必就能好好地回来,有了你白头之诺,便是马革裹尸,也可以无憾了。” 姜采青默默听着,良久说不出话来,说不触动是假的,眼前这男人,不知不觉间在她心中早已经有了特别的位置,只是……她竟不知道,眼前这家伙温情款款,竟是个谈情说爱的高手? 顺带着还博取同情,叫她连拒绝都不忍心了。 “六爷……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想法的?” “不知道。”裴六望着她只是暖意地笑,“不知道什么时候,反正早就想娶你回家守着。” 第87章 惜别 姜采青这会子觉着, 裴三那样的性子其实也挺好, 谦谦君子,行止有度——起码比这裴六好对付多了, 这位六爷, 简直就有些无赖了呀。 她懊恼地扶额,想了又想, 正经说道:“六爷可曾想过, 我是张家寡妾,又有壮小子,不是六爷说娶就娶的。” “那又怎样?”裴六反问, “别人不知道就罢了,不说你根本没正经进他张家的门,就算是,表兄也都过世好几年了, 与你我嫁娶根本无碍, 倒是裴家如今这般落魄田地, 真怕委屈了你。至于壮小子——”裴六语气顿了顿, 竟笑道, “那小子怕也不能一直陪着你, 再说他还是我抱回来的,我和你一起养他不是正好?” 驴唇马嘴,她说的根本不是这个好不好?姜采青压下火气,平静了一下,认真说道:“六爷想差了, 六爷想娶谁是六爷的事,我却当真没打算嫁人。” “为什么?” 姜采青摇摇头,无奈一笑,旁人或许很难理解她在古代过活的那种心理,她不缺钱,也有儿子,做什么非得嫁人?在这男权社会中,她不想依赖任何人,天长地久不过是一句空话,就算是眼前这裴六,谁能保证他将来不会娶上三五个小妾,反倒要正室妻子“大度容人”? 即便在法律规定一夫一妻的现代都无法保障,“善妒”在古代可是七出之罪,更何况这年代女子嫁人便只能关在后院,相夫教子没了自我。冷静下来,她觉得自己对裴六的感情,还不足以让她为他放弃初衷。 穿越以来的日子,姜采青还是满意的,平淡随意,安闲自在,只可惜不知怎么那样安闲的日子竟一去不返了,先是该死的战乱,然后稀里糊涂又卷进了裴家的事情,如今既然这般局面,裴三和裴六既然都要离开了,眼下跟裴六争论这些似乎也没必要,这会子仓促逃亡呢!院内菊姨娘带着丫鬟婆子们正匆匆忙忙收拾东西,裴三也正忙着安排人采买干粮、喂饱马匹,她也该好生想想,自己带着这一堆女人、孩子,该何去何从。 姜采青心中思量,一抬头,裴六却已经起身来到她面前,屈膝半蹲在她跟前,轻声说道:“青儿,我裴六既然倾慕一个女子,红颜白发,不改初衷。如今我行程在即,你知我的心意,我也知道你会牵挂我,彼此心中约定,这就够了,好不好?” 姜采青沉默半晌,终于还是说道:“不论你我将来如何,眼下有件事,必得先跟六爷说清楚。” “你说。” “当日在沂州大狱,三爷……也曾说过跟六爷差不多的话。”姜采青心中斟酌着,有些困难地表述道,“眼下这情势,六爷和三爷兄弟齐心,刚从沂州逃脱出来,我把这事坦诚说给你,是想着……” 她真不愿意相信,有一天自己会被一对亲兄弟示爱相争,她自认这张脸美则美矣,却做不来那样红颜祸水的撩拨,从来也没去招惹裴家兄弟呀,怎的就莫名其妙陷入这样尴尬的境地! 裴六默默听着,脸上竟慢慢地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轻声说道:“怪不得三哥这几日总是旁敲侧击跟我问起你。我和他一母同胞,心性相近,想不到倾心的眼光竟也相同。我如今只问你一句,你可曾答应三哥?” 姜采青真没想到,裴六竟是这反应,怔了怔摇头说道:“当然没有。” 裴六一副“这不就结了”的表情,随即竟开始有些沾沾自喜,青儿把这事坦诚告诉他,是不是说明她心里是向着自己的?顿时又觉着胜算多了几分。 裴六心中思忖,口中却释然笑道:“我如今总算知道你的担心了,怪不得你明明牵挂我,却不肯坦白答应我,原来也是为我着想。你只信我一句,裴家的男人,行事自有分寸,你只问自己的心意就好,断不用担心别的,即便有,那也是我跟三哥之间的事情。”说完便像是解决了一件大事情似的,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笑,便站起身走出屋门。 姜采青自己也不知道,裴六这番话是安慰还是让她更无奈了,这六爷到底是无赖还是自信过度,怎么就一门心思认定她对他有意了? 裴六走出屋子的时候,菊姨娘正站在院里,叫下人将大包小包送出去装上马车,绫姨娘则抱着壮小子立在一旁,身边还站着个翠绮,端着白瓷小碗正忙着喂壮小子吃东西。 ——马上要赶路啦,先把壮哥儿喂饱要紧。 见裴六从屋里大步出来,心情似乎挺不错,菊姨娘想起刚才姜采青把六爷叫进屋里时的那脸色,心中暗暗发笑,看这情形,青娘子今儿只怕是败给六爷了。菊姨娘不禁在心中暗暗给裴六比了个大拇指。佩服! 姜采青随后从屋里出来,果然脸色微妙,她接过壮小子抱在怀里,沉声吩咐下人们快当些,不经意对上菊姨娘揶揄的眼神,便告诫地瞪了她一眼。 而外头,裴三也正忙着指挥护卫们准备赶路,裴六大步走出院门,站在裴三身后叫了一声:“三哥。” 裴三转身看了他一眼,盯着胞弟脸上那一抹刺眼的笑意,淡淡吩咐道:“赶紧收拾一下,我带人就此向北,你送她们去西域安置。” 裴六点点头,裴三指着眼前的的护卫,又说道:“张家那些护院,身手还是太差了,你去挑几个稳妥的给她。” 裴六扫了一眼,他们带来的队伍,怕扰得镇子里民众不安,目标也太大,因此大部分都留在镇外,到镇里来采买给养的,都是裴家原先的贴身护卫,裴六拣那些样貌不显眼、忠心稳重的,一口气挑了十六名,加上王兆和耿江,回头对裴三说道:“张家原先那些护院,总也有四五十号人,带去西域人多扎眼,身手也弱,未必顶用的,不如三哥带去凉州算了,只把那个长兴留下,他是个忠心稳妥的,青儿使唤得也顺手。” “也好。”裴三答应一声,似乎完全忽视了他那声“青儿”,叫裴六:“你自己也多带几个人手,去往东都必定凶险,你也不可大意。” 裴三说着不由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院,想着院内那个大气从容,令他倾心深爱的女子,起初他还只是欣赏,壮小子“出生”时开口让她做妾,就已经大大错了,蹉跎错过几年,等到他爱入心髓之时,伊人身边却已经多了胞弟。 终究还是要嫁做裴家妇的,裴三自嘲而笑。 “六弟务必记着,裴家再也经不起变故了,记着这世间时刻有人挂念着你的……”他不由得看向身后的小院,顿了顿,化作一句:“万事小心。” “三哥只管放心,我会小心的。三哥自己也小心。” 裴三点头,眸光看见姜采青稳步走出院门,也温声嘱咐道:“你们此去西域,民风剽悍,异族混居,你一向是聪慧的,自己多留心着些。我就在凉州,倒也不远,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打发人直接去凉州军府找我,左不过一日工夫我就能赶到的。” 姜采青忙答应着,裴六这时在一旁笑道:“三哥只管放心,我在当地的好友有些势力,必定能加以照应,不会有事的。” 稍后,一队人马出了镇子,在镇口分道而行,大队人马向西北纵马奔去,另一队二十余骑簇拥着几辆马车,则一直向西进发。 ****************** 姜采青认识中的“西域”,其实应该就是后来的新疆一带,中原人习惯了称之为西域,实则由十几个小国组成,虽说都是异族人聚居地,除了她们一家,中原人极少见到,风土人情都大不相同,就连当地语言也听不太懂。 其实来的路上她还曾跟裴六商量着,她尽管牵扯上裴家的事,无非参与其中,不曾多露面的,不该是什么重要钦犯,犯不着逃到这地方来,最多离开沂州,找一处偏僻人少的山区,隐居起来也就是了。裴六却只含糊地说,他和三哥眼下已经是堂而皇之的谋反,万不敢拿她和壮小子的安危冒险。 姜采青穿越前不曾到过新疆,也说不准她们来的地方在现代的地理定位,十分淳朴的西部城镇,叫她惊讶的是,抵达之后裴六带着她先去拜访的,竟是当地的一个贵族,像是城主长子,名字叫做“巴哈尔”的,看上去三十几岁,典型的新疆人特征,身形格外高大壮硕,说一口勉强能听懂的汉语,说起话来洪钟似的响亮,裴六介绍说是他的莫逆之交。 而更让姜采青尴尬的是,裴六跟巴哈尔的介绍。 “这是我的妻子采青。”裴六眼睛都不眨地说道,“裴家如今被朝廷追杀,我担心保护不好她们,只好将她们送来这里安顿了。” 姜采青暗中拿胳膊捣了一下裴六,裴六饮着当地特有的马奶酒,满面笑容,根本没给个反应。对面的巴哈尔已经满脸笑容,一边惊奇的盯着姜采青看,一边连声说着“放心”之类的话。 姜采青在巴哈尔的帮忙下,用带来的现银,在城中买了一处宅子,方方正正的土石房屋,位置远离闹市,倒也清静,地方比张家大宅自然小了许多,好在如今家里人也少,除了十几名护卫,就只带了花罗、翠绮、茵陈并两个粗使婆子,也住得下了。 这边王兆指挥护卫们卸车搬东西,菊姨娘忙着带着丫鬟清扫屋子,还没安顿好呢,裴六便要动身返回中原了。 “六爷保重。” 姜采青抱着壮小子,带着菊姨娘和绫姨娘送到门口,裴六带来的朱骁和四名贴身护卫,正等在街口,忙着整理马匹备,足干粮和水。 “你也保重,走了。”裴六看着她端庄昳丽的样貌,心中惜别,很想冲动地抱一抱她,可是……扫一眼在场这么多人,只好伸手拍了拍壮小子的脑袋,笑道:“壮小子,好好吃饭,赶紧长大,听娘亲的话,明年大一些就叫王兆教你习武,叫你娘亲教你读书识字。”借着这机会,他俯身贴近姜采青耳边,轻声说道:“我答应你,一定保重自己,好好回来接你。” 第88章 西域 姜采青远远望着, 裴六骑着他那匹黄骠马, 锦衣如雪,纵马消失在路的尽头。 她不知道裴六这一走要多久回来, 也不知道他是否会平安归来, 不知道自己要在这异域他乡住多久,好在自从穿越过来, 她就已经学会随遇而安了。 其实这地方虽说陌生, 民风建筑粗犷豪放,却也是个安然平静的地方,渐渐地便也适应了。她们在当地没有亲友, 除了巴哈尔也不认得旁人,便是巴哈尔,除了隔三差五派人来关照过问一下,也不常见的, 这样的时光与世无争, 平安静好, 自家关起门来过日子。护卫们学会了喝马奶酒, 绫姨娘学会了做葡萄干和各种干果的点心, 壮小子甚至学会了说当地的语言, 说得还挺顺溜。 只是姜采青根本没想到,裴六这一走,竟足足走了两年多。 两年间发生了太多事,翠绮生下了她和王兆的头生子,花罗终究还是嫁给了长兴, 不久后就传出身孕的喜信儿,乐得长兴整日喜滋滋咧着个嘴,整天嚷嚷若是个女儿,就和翠绮家儿子结个娃娃亲。 还有壮小子,身上那小袍子又短了,不经意间,孩子长高了一大截。 归期遥遥无期,虽然姜采青带着几千两金银来的,为了不坐吃山空,她想到了绫姨娘的手艺,在城中开了家名为“望月斋”的点心铺子,专门制作售卖各种中原特色的精致点心。 绫姨娘那性子,做不来抛头露面的事,便只管在后厨教给佣工们做点心,长兴负责管理和采买。绫姨娘手艺好,又得了物以稀为贵的优势,她们的点心铺竟很快做了起来,城中富贵人家以吃“望月斋”的点心为风尚,收益虽算不上大买卖,却也足够她们家日用的了。 也就是在这期间,绫姨娘偶然遇上了一个过路的商队,那商队的主人祁长远也是中原人,山西人氏,往返中原和西域做的玉石、丝绸生意。 说来也是缘分,当日那祁长远慕名到到“望月居”来买点心,来的有些晚,要的几种点心都已经卖光了,祁长远满心失望,自言是中原人士,十分思念中原的点心味道,绫姨娘知道后,便又专门给他做了几样点心,谁知这点心竟成全了二人的缘分。 那祁长远从此便时常来往,来了尝遍店里的点心,他行走西域各国,时常有心给绫姨娘带一些异域特色的东西作为酬谢,一来二去,一个念着是中原老乡,另一个怕是本就别有用心,两人竟熟悉起来了。姜采青对此乐见其成,祁长远正经托了媒人到家中来,在姜采青和菊姨娘的撮合下,绫姨娘点了头,两人也就成了。 就说绫姨娘是个有福气的,祁长远常年行走西域经商,原配已经病故,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品貌端正见多识广,也颇有些家产财富的。自打来到西域之后,姜采青便当着面撕了菊姨娘和绫姨娘的身契,让她们脱了奴籍,绫姨娘以自由之身嫁过去做了正头娘子,可不是好好的舒坦日子。 祁长远一年到头,也不过往返中原几趟,在西域的日子总比中原多,便在这城中另买了宅子,买了丫鬟婆子伺候,将绫姨娘接过去过起了夫妻恩爱的小日子。 一个要征服心,先征服胃的美满故事。 姜采青有时看看绫姨娘,再想起张家后院的姨娘们,便无限感叹。 绛绢嫁了王奂生回了淮南府老家,如今也不知怎样了,总归是过上了自己的日子。周姨娘青灯古佛苦守庵堂,到底该怨恨什么呢?菊姨娘如今还跟在她身边,她那样美艳出尘的好颜色,少不得有人打听倾慕,可菊姨娘竟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绝口不肯嫁人,里里外外帮着姜采青张罗家事,闲来逗逗壮小子,竟越发自己过得滋润。 再想想绝色美丽的棠姨娘,当真只能叹一声红颜薄命。姜采青如今身在异乡,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有机缘,能找到棠姨娘撇在人间的女儿……只能说造化弄人了。 再有就是,壮小子六岁了。 六岁的壮小子长得俊美英气,姜采青私下里打趣儿子说,小小年纪竟有些男神的胚子了。 “娘亲,男神是什么?” 姜采青才惊觉不该随口乱说,忙笑道:“神仙自然都是好相貌,男神就是说壮小子长的漂亮。” “哦。”壮小子点点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随即抗议道:“娘亲说的不对,壮小子是男孩子,不能说漂亮,漂亮是说女子的,比如娘亲是漂亮,壮小子是英俊。” 噗! 姜采青望着一本正经的儿子,忙忍住笑,神色认真点着头说道:“对对,壮小子是英俊,英俊潇洒。” 五岁时,壮小子开蒙读书。身处西域,语言都不同的,这里也找不到能教壮小子汉文的先生,带来的护卫们身手可好,也没读过几本书的,姜采青索性自己教。她设法弄了些中原开蒙的书本,加上自己当年上小学的经验,不亦乐乎地当起了教书先生。 亲其师信其道,壮小子开蒙读书连半点障碍都没有,反倒觉着跟娘亲读书认字是一件挺好玩的事情,比跟着王兆练剑有趣多了——话说他人太小,实在舞不动长剑的,因为他早产,姜采青总担心他体质差,便专叫人给他做了轻便的小木剑,每日学玩结合,早起练剑,也不指望他成为什么剑客高手,权当锻炼身体了。 这小子精力旺盛,小小年纪思维倒清楚敏锐,姜采青毕竟读了一二十年的现代教育,单独教他一个人,就像请了一个专门的家教,小家伙学的也就很快,起码姜采青觉着,比她小时候读小学学的快多了。 姜采青教他读诗,读到“月落乌啼霜满天”一句,这小子追着问姜采青: “娘亲,秋日我看到的霜,明明都在地上,诗中为什么说霜满天呢?不是应该霜满地吗?” 姜采青一下子竟也被问住了,想了半天,认真告诉壮小子说,因为是在夜间,寒冷的霜气弥漫在天地间,壮小子没再追问,算是糊弄过去了。 继续读诗,读啊读,壮小子又问了:“娘亲,太阳落山时分明是红彤彤的,为什么他写白日依山尽呢?” 姜采青读了这么多年书,从幼儿园就背“白日依山尽”,还真没去想过这个哎,愣了愣,有些叫苦地搪塞道:“白日依山尽,应该……是为了对仗吧。” “红日依山尽,红也是平声,同样对仗呀?” “白日、黄河,颜色更加搭配,这样写……更好。”姜采青这会子有些懊悔当年上学读书不求甚解了。 然而壮小子对这答案仍旧不满意,撅起小嘴巴嘟囔道:“为了搭配就随便改了落日颜色,这样不好。” 姜采青想了想,认真说道:“诗人这样写必定是有道理的,也许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娘亲没到过鹳雀楼,娘亲也说不准的,等你往后遇到更明白的先生,你就好好问一问。” “鹳雀楼在哪里?” “在中原。”姜采青努力回想着,鹳雀楼在哪个省份来着?哎,只恨当年读书不用心呀。“好像是在山西境内吧,壮小子将来长大了,可以自己去看一看,也许就明白了。” “中原在哪里?”壮小子继续追问,“王兆说我们是中原人氏,中原很远吗?” “很远,我们的家乡从这里往东南,很遥远。” “那娘亲为什么不带壮小子回去?长兴前几日还说,等将来要回中原的。” 姜采青心中不禁有些怅惘,稍一失神,对上壮小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忙回答道:“这里不好吗?娘亲带壮小子到这地方来,也是喜欢这地方的,等壮小子长大了,有本领了,也可以回到中原家乡去。” “嗯,知道了。”壮小子点点头,小大人模样地安慰姜采青道,“等壮小子长大了,有本领了,就带娘亲回中原去,带你去看鹳雀楼。” “好的好的,娘亲等着。”姜采青觉着又过了一关,忙拍拍壮小子的头,温柔哄道,“读了这大会子书了,咱们不读了,咱们出去玩一会子,厨房里新做了核桃酥,先去吃两块,吃饱了出去玩。” “噢——”壮小子欢呼一声,屁股一挺,就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肥嘟嘟的小身子飞快冲了出去,跑到门口还不忘回头招手叫姜采青:“娘亲快来,吃完点心咱们一起玩。” 嘴里说着,转身就跑掉了,不多会子工夫,小嘴巴咬着核桃酥,小手牵着翠绮家里刚学会走路的宝宝,跑去院子里玩儿。玩了一会子,便开始嫌弃小宝宝太小了。 “他小小的,也不会玩猜谜,也不会挖沙子,说话都不会说,还爱哭,一点也不好玩。”壮小子拧着小眉毛,严肃认真地嫌弃人家小宝宝,央求道:“娘亲,我去找长兴教我骑马行不行?” “你太小了,仔细马儿跑起来摔着你。”姜采青忙劝道,“要不就去练一会子剑?” “今日我已经练了半个时辰了。”壮小子摇头,吃光手中的核桃酥,拍拍小手,嘻嘻笑道:“屋后那红槐花开了,我去摘两串去。” 说完顾不上等姜采青答应,便飞快地往外头跑去,姜采青不禁一笑,平日的儿子总有些小大人模样,也就这时候才像个可爱的小包子。 她赶紧叫两个护卫跟着,这小子爬树她不反对,也算锻炼身体,可千万不能摔着。 这里离中原千里迢迢,她对中原的消息并不能及时知道,好在巴哈尔会传来一些,有时祁长远随着商队行走,也会打听到一些,只知道裴家兄弟公然扯起了讨伐新皇的大旗,裴三从凉州,裴六却是从川蜀一带,兄弟两个一南一北同时起兵,跟新皇的军队连番大战,狼烟四起。 姜采青知道这情势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只能心中祈祷他们平安。 说起新皇,姜采青也是之后才知道,原来的新皇,如今已经变成先皇,太子登基做了新皇,也就是当日那位定王世子……看来薛婉华终究还是要做皇妃的了。 第89章 重逢 黄骠马前蹄扬起, 在大门口猛地一勒缰绳, 尤未停稳,高大的身形已经冲进院子来, 把家里新买的两个小丫鬟吓得连忙躲避。 也幸好家里的护卫还认得他。 来人玉色锦衣沾满灰土, 风尘仆仆不修边幅的样子,一路径直进了主屋的正房, 在门口, 茵陈意外之余,惊得差点抛掉手中的茶盘,那人伸手托了一把, 顺手拉开堵门碍事的茵陈,人已经进了正房。 没人啊。 “青儿呢?” “禀六爷……娘子在院子后头,奴婢这就去叫。” 茵陈说着话一抬头,人影一闪, 裴六已经大步出门往后头去了, 就像自家的院子一样, 大步流星来到屋后, 一眼便看到红色槐花树下俏生生的人影儿。 “青儿!”姜采青转身未及, 人已经被抱离了地面。 再次见到裴六, 姜采青竟有些陌生感,这人似乎……哪儿不一样了,哪儿不一样了呢?细看似乎又没哪儿不一样的,依旧是熟悉的笑容,那笑容张扬而爽朗, 有几分肆意有几分不羁,这人似乎天生就带着掩不住的纨绔气。 “放我下来。”姜采青有些窘地拍打他的肩膀,要说她这身材也不算多么瘦小玲珑,奈何这位爷身形太高大,竟然像抱个孩子似的,将她拦腰高高抱起,惊的一旁的小丫鬟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裴六并没有立刻放手,而是仔细端详了一下怀中女子,见她钗环精致,脸色白里透红,日子分明过得舒坦滋润,便眉峰一挑,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终于笑着将她放了下来。 姜采青莫名有些别扭。这都两三年没见了,她心里分明都有些陌生了,再说之前也不是多熟稔多亲热,这位爷却弄得一副小情侣重逢似的,顿时叫她有几分不适应。 可这位丝毫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兴冲冲地双手扶着她的肩,笑容满面地说道:“青儿,我来接你。可曾想我了?” “你是何人?快放开我娘亲。”壮小子小小的身子努力挤进裴六和姜采青中间,用力拍打着裴六抗议。 裴六弯下腰,伸手一抄,便抱起壮小子,笑道:“长这么高了,当日我将你送来西域的时候,你也就比我的腿弯高一点儿,如今都能够着我的腰了。” 听见这话,壮小子板着小脸,紧抿小嘴,不悦地望着裴六不说话。他人虽然小,却也从裴六的三言两语中听出眼前这人怕是跟娘亲、也跟他十分相熟的,只是,人家壮小子真的记不清了呀。 当日一别,壮小子才不到四岁,两年多不见,小孩子没有那么长久的记性,加之眼前这裴六风尘满面,不修边幅,总有些灰头土脸的嫌疑,自然就不认得裴六了。 这一事实当真让裴六有些不乐意,想当初,这小子可是吮着他的手指头吃米汤养活的,哪能就不认得“奶爹”了呢? “小子,你的运气来了。”裴六抱着壮小子笑道,“我来接你和娘亲一起回家去,可好?” 裴六的马快,稍后他的随从侍卫们才赶到,王兆带着的,一共不过六人,见着姜采青忙躬身施礼,姜采青扫了一眼,竟然大半的生面孔,也没有看到惯常跟在他身边的朱骁。姜采青心中默默一顿,战乱无常,但愿故人都平安吧。 裴六一挥手,王兆便带着众侍卫散到宅子四周警卫,裴六对姜采青温声说道:“青儿,你吩咐下去,叫家中赶紧收拾一下,咱们尽快启程回去。” “六爷这脚还没站稳,便风风火火要走?”姜采青道,“有道是穷家破院还值千金呢,我们在这里住了两年,就算要搬家,也得从容收拾几天的,做什么这样急躁?” 她心里琢磨着,裴六这番表现,莫不是中原的战争胜了?新皇呢?薛婉华呢?裴三呢?然后呢?裴家兄弟既然胜了,是不是裴三要做皇帝了? 姜采青潜意识中觉得,裴六这个性子,横竖是不合适做皇帝的,旁的不说,宫墙大院恐怕他根本就呆不住,要说裴三还倒合适一些。 “哎,你既说是穷家破院,还有什么好收拾的?”裴六笑道,“事有急缓,眼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你们先跟我动身回去,大不了回了家,我多多陪你几个大院子就是了。” 他说着,一手抱着壮小子,一手拉着姜采青,转身往主屋走,一边又笑道:“若真有什么重要东西,大不了你留个稳当的人手慢慢收拾,叫他随后再走就是了。” “六爷这样急着叫我们回去,中原那边,可是都妥帖了?” “那是自然,哪敢叫你和孩子有什么不妥帖!”裴六笑望着她微微挑起的眉眼,只觉得满心的爱意,口中安慰道:“有我呢,你放心就是了。中原的事,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我路上慢慢跟你说。” 回到主屋,迎面便遇上闻讯赶来的菊姨娘,话还没顾上说两句,便被裴六支使着团团忙,只叫她们收拾了随身的衣物就马上启程。 菊姨娘这么一听,犹豫地望着屋子里精美雅致的摆设,说道:“若不然,青娘你带着壮小子先走,我留下来收拾一番吧?就算再急,总得把家里金银细软带上,这院子也叫牙子来卖掉变现,咱也还有两个铺子要处置,娘子这辛苦几年攒下的家业,就算留个家仆处理,总不是太放心的。再说素绫那里,也总得交代一声。” 姜采青略一思量,倒也有理,便叫长兴、翠绮并一众家仆都留下来,跟着菊姨娘收拾处理停当,再沿路去赶他们,自己只带了茵陈随身伺候,和壮小子简单收拾一番,很快便踏上了归程。 菊姨娘带着人送她们离开,转身看着这住了两年多的院子,安闲平淡的西域生活,想想还真有些舍不得的呢。 ****************** 姜采青乘坐的是一辆轻便马车,王兆亲自赶车,一路上倒还平稳舒适,壮小子则显得十分兴奋,小孩子大抵都喜欢出门,这两年姜采青带着他深居简出,少有出门的,头一遭走这么远的路,小家伙便格外新奇,一直掀着车帘往外张望,不停地问这问那,姜采青则耐心地给他解答。 裴六似乎一心赶路,在前头骑马奔驰,加之车中还坐了个茵陈,也没顾上过来和她说话,姜采青竟也没机会细细问他眼下的事情。 赶了大半日的路,车马终于赶到中原边境,大片连绵起伏的山川,风刮得呼呼作响,风沙迎面扑来,姜采青赶紧拘着壮小子安心坐在车里,放下了车帘遮挡。 和壮小子嬉闹玩耍的功夫,远处一片马蹄声奔来,她忙掀开帘子看去,从一处山包后面果然奔出来一队人马,却也不算多,目测二三十人的样子吧,人强马壮,远远的也看不清什么人。她见裴六端坐马上神情平淡,心中推测不是敌人,便也不担忧。 须臾功夫,那队人马赶到近前,果然带头的甩蹬下马给裴六行礼,裴六吩咐一声,队伍便有序的分散开来,护卫在马车前后,马不停蹄地继续往前赶路。 边疆荒凉少有人烟,加之战乱,也别指望旅馆、驿站什么的投宿了,临近黄昏时他们停在一处河道边,侍卫们分头去搭帐篷,砍柴生火准备食物,姜采青终于得以和裴六仔细说说话。 “路途辛苦,你将就着用些干粮吧,再往后的路便不至于这么荒无人烟,就不用这么辛苦了。”裴六把一杯刚烧的热水递给姜采青,看着她铺了毯子席地而坐,眼前条件简陋,总让他有些心疼,觉着他心爱的女子受了莫大委屈似的。 然而裴六也知道,眼前这小女子只不过是看似柔弱罢了,那性情比她的外表可要强悍许多。 “没什么辛苦的。”姜采青接过热水,小心喝了一口。她们动身时,菊姨娘差点没把马车塞满,点心、奶酪、肉干果脯,生怕她们路上饿着,虽说周围环境荒凉,可还真谈不上什么辛苦。再看看壮小子,围着火堆玩得欢快,竟有几分度假露营的感觉了。然而姜采青心知,裴六这样急着接她们回中原,恐怕不是度假来的。 “六爷这是要带我们回沂州?中原情势怎么样了?” 暮色沉沉,裴六拨弄了一下火堆,坦然挨着姜采青坐下,望着她娇美的面容,贪婪地看了又看,才笑道:“先不回沂州吧,我们取道西路进京,三哥现如今坐镇京师,京师已经尽在我们掌握了。” 姜采青点点头,也没有太大意外,心说到底是古代,交通不便消息闭塞,这若是搁在现代,邻国“政.变成功”占领首都,不出半小时就该传遍地球了。而她这两年避居西域,深居简出哄孩子,说是与世隔绝也差不多。 裴六一一说起别后情形,裴三从凉州起兵,靠的是裴家基业,又收服了与定王势不两立的福王残部。而裴六则赶赴川蜀一带,联络收服避居那一带对抗定王的几支力量,包括被定王父子迫害的朝中旧臣,和平王遗留的一部分旧部力量。 而定王登基后龙椅也没坐几天,就突然不明不白死了,继位的新皇,也就是当日的定王世子传下话来,说定王乃是被裴家的人下手毒害的。 历经几番恶战,裴家兄弟率领的义军攻破京城,正打算逃走的新皇被捉住,裴六却也不跟他废话,一声令下,新皇当时就死在了乱刀之下。 便又有人出来指证说,定王实则是被自家亲儿子毒害的,这位定王世子弑父杀弟,费尽心机登基做了皇帝,终究也没能把那位子坐热,弑父杀弟的不义之名却坐实了。 姜采青听完裴六一番讲述,心中不禁唏嘘,这样翻天覆地的大事件,她远在西域过着自己舒坦的小日子,竟没能参与其中,心里真不知庆幸还是遗憾。 她顿了顿,追问道:“那薛婉华呢?”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各位读者,对于留下来等着的读者,当真叫橙子满心愧疚,算算我这都两个多月没更新了。我本来有胆结石、胆囊壁毛的毛病,之前也有过胆囊炎发作,12月底突然发作的气势汹汹,这个文停更了,让我感动的是读者都没有抱怨,反而纷纷安慰我,非常感谢各位。 后来就打针消炎,医生说这毛病很容易反复,根治只能手术,却又说正在发炎不好做手术,打针消炎正常后去上海做了保胆取石手术,赶在春节前两天才回到老家,被老妈好一番痛骂,然后在老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出了正月才回来上班,这一段日子过得懒了,回来后处理工作,懒得码字也不勤快了,一直拖到现在,真没脸再拖了,这两天会争取把这个故事写完。 同时想劝告各位姑娘,从橙子的教训来看,一定要好好吃早餐,饮食规律,少熬夜,凡事也不要压力太大,这些都是容易得胆结石的坏习惯......对手指...... 第90章 遗孤 “那薛婉华呢?”姜采青追问。 裴六微一挑眉, 似是意外她怎的就偏偏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的, 但口中仍是答道:“当日攻占皇宫,三哥下令将后宫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嫔妃一处看管起来了, 估计薛婉华也该在那里, 具体我也没问。” “好歹做了你十几年的未婚妻呢,你也不问问。” 姜采青一时没忍住, 轻笑着打趣了裴六一句, 实则她心中对薛婉华还是十分关注的,毕竟薛婉华可能是她在这个时代唯一的“老乡”了,怎么说也关心一些, 就算没交情不喜欢,忍不住还是很留意她。 裴六也不恼,面色坦荡的一片淡漠,也笑笑说道:“我倒还真没留意问问, 到底当初我也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 我问她做什么?倒是你, 旁的人都不问, 怎的头一个就问起她了?” “旁的人, 你既然说三爷如今掌控京城, 想来如今他是平安的,除了你的侍卫朱骁和裴平,再有耿江……”姜采青歪着头表情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我也不认得旁的人了呀。” 想想有些沮丧,穿到这古代七八年了, 张家的人之外,她在这世界竟没认得几个人,屈指可数啊!还真是……够给穿越女丢脸的。 “耿江……战死了,我叫人给了他爹娘一笔银两养老,好在他尚有两个胞兄。”裴六语气稍顿,他这样的性情经历,语气中倒没有太多悲痛,顿了顿继续说道:“裴平这会子跟在三哥身边,朱骁我派他去一趟登州,这会子也该在回京的路上了。” 姜采青听了微微一叹,耿江当初被她从裴六那里“借”来张家,给护院们做教头,跟在她身边护卫也有两年时日,十分的忠心恭谨,谁知如今竟已战死了。朱骁和裴平好在都平安。 有随从递过来一条刚烤好的兔腿,裴六接过来吹了吹,递给姜采青,姜采青在马车上长时间坐得犯懒发闷,马车上又吃了几块点心的,这会子看这油腻的烤肉实在没胃口,裴六则耐心哄劝道:“多少吃一点,好歹将就着填饱肚子,明日赶到前头市镇,叫他们好生给你弄些清淡的吃食。” 姜采青伸手撕下一块肉来,勉强吃了两口,裴六便将剩下的自己吃了,叫了她起身去河边洗手。 二人在河边洗了手,信步走上河堤,看着不远处壮小子围着篝火玩耍,裴六背靠一棵大树停了下来,十分自然地拉住姜采青的手,温声道:“青儿,我们这里说说话。” “说什么?” “说……我想你了。”裴六轻笑,大掌中姜采青柔软纤细的手正扭动想要挣脱。她到底还是有几分不习惯,原先二人之间的感情还像是纯纯的初恋,怎的分别两年多,二人这一回重逢,关系竟一下子就“火热”起来了?此刻这样的亲昵,身边男子的气息近在身旁,推都推不开,给她身心带来异样的悸动,总让她有种“没按步骤来”的感觉。 然而裴六却浑然不觉似的,坦然地握住心上人温软的小手,声音中都带着几分满足。 “这两年多,我可说是奔走四方,餐风饮露,拎着性命行事的,几回回生死边缘,我便格外地想你,我就想着啊,我可不能死,我要是死了,就不能回来娶你了。每每我这样一想,就平添了几分力气和运气,每每脱险活下来。青儿,如今我大仇得报,天下初定,我再无旁的念想,满心就想着娶你回家,佳人在怀,富贵无忧,每日里带着你遛狗架鹰,看看花听听曲儿,也不枉六爷我这几年腥风血雨拼死卖命的了。” 这话……还真不愧从他裴六口中说出来的!好好的生死相许的深情告白,怎的从这位爷口中说出来,活脱脱就全是纨绔子弟的口吻,本来还挺感人的呢,怎的听着听着,姜采青竟有些忍不住想笑了! 当日城破家亡,生死难料,别离之时她根本无暇去想太多,情爱姻缘几乎是奢望,她也不敢去想太多啊,然而姜采青此刻清醒地看到了自己的心意,她一直,都是从心底里里在意眼前这个男人的,一直。 好吧,遛狗架鹰,看花听曲儿,富贵无忧的纨绔日子,听起来似乎还不错,跟这位爷倒是挺搭的! 夜色中,望着不远处的篝火,姜采青抿嘴一笑,裴六望着这样绝美的笑颜,心头荡漾,忍不住双臂一伸,索性就把人抱进怀里,好好的一慰思念之情! 姜采青静静地没动,静静地感受这久别的怀抱。见她没有忸怩抗拒,裴六的胆子立时就大起来了,索性俯首将下巴贴在她的额头,亲昵的用鼻子蹭她柔软的头发! 我蹭……我蹭……心爱的女子就在怀里,满怀的温香软玉,弄得他心都酥了。若不是此时此地,荒野林间,不远处还守着几十名侍卫,裴六真想由着心意再多做点儿什么! 远远看着那边篝火旁茵陈正追着壮小子喂饭,姜采青赶紧推了下裴六,努力退开半臂距离,脸上发烫,轻声说道:“回去吧,壮小子还在等着呢。” “那小子好着呢,有人管他,我们说说话。”裴六背靠大树,依旧握着姜采青的小手,忽然笑道:“说到壮小子……青儿,你可知道,朱骁此番去往登州做什么去了?” “登州……他去做什么?难不成跟壮小子有关?” 裴六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却心情颇佳地卖起了关子。 “如今我和三哥虽然掌控了京城,可那龙椅还空着呢!这龙椅一日空着,天下便一日无法安定,许多人便也一日不能安生。朱骁此番去登州,倒是跟这个有关系。” “哦?我还以为,三爷要做皇帝了呢。”姜采青稍稍有些意外。 “三哥若当真要去坐那位子倒不难。不过——人各有志,三哥对那位子是无心的,至于我,压根也不耐烦那些子无趣的破事儿!”裴六轻笑,“我与三哥起兵抗贼,本来打的是勤王的旗号,裴家原就不是谋逆反叛,再说勤王的义军原是有几拨力量组成,支持三哥登基的大有人在,不支持的却也有,三哥做皇帝,指不定还要流血死人。如今天下几经战乱,三哥既无心当什么皇帝,便也不愿再有战火离乱,只希望这天下早早安定罢了。” “所以三爷和六爷如今的打算,便是找个合适的人扶持他做皇帝?”姜采青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道道,好奇地问道:“如今皇族之中,可还有剩下什么合适的人么?” “皇族枝枝叶叶子嗣繁衍,人自然是有的,就连那位被定王软禁在东都行宫的太上皇,不顾自己老迈昏庸,也都蠢蠢欲动呢!”裴六嘲讽一笑,道:“当初若不是那老昏君偏宠偏信,怕也不至于弄得如今这般子孙凋零,家国混乱!” 老皇帝在位时既然忠奸不辨,嫡庶不分,明明有嫡子平王爷,却一直拖着不肯立太子,以至于嫡弱庶强,兄弟相残,弄得几个儿子几乎死光了,晚景凄凉根本是活该。如今平王、福王、定王等一干皇子都死于非命,姜采青隐约记得,剩下一个身体残疾的珉王,怕不好做皇帝的,像是还有一个十几岁大的寿王,老昏君跟个宫女生的老来子,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她正想着,便听到裴六继续说道: “如今这京城内外,但凡有几分消息门路的人可都知道,裴家六爷破城时身受重伤,躲在京中养伤呢,三哥坐镇京城分.身乏术,不得已派了亲信朱骁去登州,是要迎平王遗孤进京做皇帝的。这会子朱骁正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护送遗孤进京呢。” 裴六说着,轻声笑起来,姜采青淡淡瞥了他一眼,笑道:“六爷如今卖关子越发卖得好了。你慢慢卖,我去看看壮小子。” “哎,别恼,这不是正跟你说吗。”裴六伸臂又把人扣进怀里,笑道:“这可真不是卖关子,青儿,有件事我说出来,你可别恼,其实——其实……壮小子才是真正的平王遗孤。” “你说什么?”姜采青一愣,忙推开裴六,质问道:“你把话说清楚!” 裴六紧张地注视着姜采青,心知这一关早晚都得过,只得小心答道:“青儿,壮小子才是真正的平王遗孤。朱骁去登州自然是打掩护的,我此番悄悄接了他进京,往后这天下,便该是这小子的了。当日薛婉华弄出那桩丑事,旁人都说我是夺妻之恨,负气离家的,实则我在那之前就已经接到了一位好友的求救,说他自己处境凶险,请托我秘密往京城搭救他的家小,这人不是旁人,是平王的妻弟贺衍,平王当时已经遇刺,平王妃怀着遗腹子,贺衍心知定王心狠手辣,绝不会让这孩子活下来,便悄悄做了些安排,恰好平王妃因为平王遇刺,,悲痛难抑,提前发动临产,也因此定王下手不及。我得到贺衍传信,与他偷偷潜入王府搭救。要说平王妃也是个不寻常的女子,她悄悄生下孩子之后,将孩子交给我连夜抱出王府,平王妃自己不惜赴死,她一把火烧了寝宫,假造一尸两命,而贺衍后来也终究被定王追杀害死。定王多疑追查此事,正好当时你正在假孕,情势急迫之下,我能想到的最安全稳妥的法子,便是将孩子交给你,使着孩子来得不叫人怀疑,又能叫裴家合情合理地护着他。” 姜采青静静听着,一时间心中复杂,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当时也料想不到今日这情形,平王妃托孤之时,也只说恨不该生在皇家,求我将这孩子抱到别处,但求他平安长大成人,我也只想着把这孩子给你抚养,叫他平安长大就好。等到之后定王登基后迫害裴家,害得裴家家破人亡,父亲惨死,我当日血战沂州,便发了狠,索性反了这混账朝廷!之后一步步到了今日这情势。如今也唯有这孩子才是皇家嫡孙,血脉正统,扶他当皇帝可说是名正言顺,如今几经战乱民不聊生,这天下也好早一日安定。” “哦,我说六爷火急火燎做什么来的呢,原来是跟我抢壮小子来了。” 良久,姜采青长吁一口气,幽幽说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各位,争取尽快更新! 第91章 取舍 “哦, 我说六爷火急火燎做什么来的呢, 原来是跟我抢壮小子来了。” “哪里话!青儿, 我明明更急着见你。”裴六忙辩解道, “况且那小子亲生父母都已不在了, 养育之恩大过天, 就算他做了皇帝, 你也是他的娘亲,你自不会跟他分开的。” “分不分开,你还不是要告诉他实情?你赶紧去跟他说去,说我不是他的亲娘!” 扔下这句话, 姜采青转身往回走, 裴六欲言又止,本想拦她,抬了抬手终究没拦,只紧跟在她身边, 有些担忧地望着她。 姜采青心中纷乱一团,慢吞吞走回营地, 一见她过来,壮小子忙举着手里的兔腿跑过来, 欢快地叫着:“娘亲快吃, 我给你留了一条最胖的腿儿。” “娘亲吃饱了。”姜采青蹲下来, 抽出帕子给他擦擦嘴角, 柔声问道:“吃饱了吗?多吃些, 咱们壮小子这阵子个头长得可快呢, 可得好生吃饭。” “我吃饱了。”壮小子小大人似的神情说道,“方才见娘亲吃得少,这荒郊野外总不会备着夜宵,夜间怕会饿肚子的。” “娘亲吃饱了。”姜采青笑着揉揉他的头,见他小脸上坚持的样子,忙保证道:“就算夜间饿了,咱们马车里不是还备着点心呢吗。” 壮小子总算放心了些,跑开去拨弄篝火玩儿。 姜采青望着壮小子小小的身影,自己也说不清此刻的心情了。这孩子她养了六年,真真是她在这世间最亲的人了,想她一缕生魂穿到这遥远的时空,从“十月怀胎”就想象着,该是怎样的一个娃娃,软软的萌萌的,跟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相依为命! 裴六把这孩子抱回来,小小的那么一点点,软软的孱弱瘦小,看着就可人疼,几乎是没有任何隔阂,这孩子就被她疼入心底里了。 六年了,这孩子早已占据了她的生活,几乎占据着她全部的心神,尤其在西域这两年多的日子,异地他乡,当真有相依为命的感觉了。好嘛,忽然一下子,跟她说这孩子要去当皇帝了,要认祖归宗了? 姜采青心里越想,便越发烦乱,禁不住恨恨地挖了身边的裴六一眼,转身走向马车,裴六忙跟上来伸手想扶她,车夫也忙的过来拿脚凳,姜采青却没等脚凳放好,裙子一抄腿一抬,以一种极不合乎这年代女子仪态的姿势,便自己登上马车进去了。 裴六这会子哪能再不明白她恼什么?他原本还以为,儿子要做皇帝了,姜采青多少也该高兴一下的呢。这会子只得暗暗打起小心,心中只叹他裴六喜欢的女子,果然不是个一般的主儿。 裴六挥手让车夫退开,自己略一思量,便抄起车帘,正打算跟上去哄一哄她,衣摆忽然被扯住了,壮小子正站在他身后,板着小脸质问道:“你怎的惹我娘亲不高兴了?” 壮小子虽才六岁,可一直跟在姜采青身边“孤儿寡母”的长大,小小年纪便自觉地以保护娘亲为己任,至于裴六嘛,毕竟还生疏,对壮小子来说可不算自家人,眼见他惹娘亲生了气,立刻便把小眉毛拧起来了。 裴六只得把已经跨上马车的脚收了回来,看了看壮小子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咧嘴一笑,决定还是先解决眼前这个小的——应该比车中那个大的好对付一些。 “我问你怎的惹我娘亲生气了!”壮小子见他不回应,便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 “好小子,都知道护着娘亲了?”裴六一伸手,便将壮小子抱起到肩头,口中笑道,“可见你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不如我们去谈一谈男人的事情?” 裴六抱着壮小子上了自己的黄骠马,朦胧的月色中一抖缰绳往北而去,王兆忙带了几名侍卫随后跟上,裴六也不走远,驰出一段,便信马由缰缓缓而行,示意后边的侍卫不必跟得太近。 “壮小子,你今年六岁了吧?” 壮小子没回答,只给了他一个“你不都知道吗”的表情。 “一晃你都六岁了。”裴六心中琢磨着说辞,他不曾跟这么大的孩子打过什么交道,想了又想,方才说道:“壮小子,你都六岁了,可想过长大了要做什么?” “当然想过。”壮小子答道,“等我长大了,便继承家业,要给娘亲赚一座金山回来,要做首富。” 这个……跟盛世明君的目标有点远吧!果真是姜采青教出来的风格。裴六不由笑道:“小子,你可知这世间谁最富有?财帛之物,纵有金山银山又如何?你可听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万里江山,可都是君王天子的,是皇帝的,他才是这天下至尊至贵的主人。” 他说着,将壮小子抱起来横坐鞍前,跟他对面相视,认真说道:“不如这样,我把这江山给你,你来做皇帝,你便是这世间至尊至贵的君主,可好?你可记住,需得做个有出息的明君才行。” 壮小子就算年幼,却也知道“当皇帝”不是俩人马背上说的玩笑小事,当下小嘴一撇反驳道:“乱说什么,要做皇帝,你怎的自己不做?” “我这些年给你打江山,打得累了。”裴六对着面前的小人儿笑道,“壮小子,这江山本该就是你的,你去坐江山当皇帝,我也好歇歇,我陪你娘亲帮你巡视天下,多好。” “娘亲我自己会陪,江山你自己坐好了。” 这……裴六摇头失笑,有心教导几句“江山社稷为重”来着,却又忍不住只想发笑。眼前这孩子分明还是个稚气的小小孩子,他自问没有将这稚龄小儿培养成一代明君的本事,还是交给三哥去操心吧! ****************** 自那晚之后,姜采青心情便有点时阴时晴,裴六只得一路陪着小心,这事情的确是他的错,他一直将她蒙在鼓里,只是——世事难料,他当日也不曾完全预料到这一天啊。 过了边疆荒凉地带,人烟便渐渐多了,轻车快马,晓行夜宿,一行人数日之后便进入中原腹地,一路向京城赶去。 姜采青坐在马车里,从西门悄悄进了京城,一路直往皇宫。许是连日赶路累了,进宫的路上,壮小子竟窝在她怀里睡着了,茵陈虽不知此行究竟要做什么,却也敏感的察觉这一路不同寻常,便也只静静坐在一边,姜采青轻轻拍抚着怀里的壮小子,心中一遍遍感慨造化弄人,打从穿越过来,她只想安然度日,混吃混喝平安等死,最大的心愿无非是做个衣食无忧的富贵闲人罢了,怎知兜了偌大一个 圈子,竟兜进这皇宫来了。 难不成,就像她看过的无数穿越剧一样,穿越女终究都是要跟皇宫发生关联的?未来还会发生什么?她不禁有些茫然。 耳边听着马蹄声响,她知道,裴六就紧紧护卫在马车旁边,心中莫名又一阵心安。经历了那么多,眼下的境况,横竖也不能比当日亡命沂州更糟糕了吧? 马车进入皇城,一路畅通径直进了宫城,又走出一段长路,才停住了。姜采青抱着壮小子的胳膊有些酸,她动了动身子,车帘被人掀开,光线一亮,裴六带笑的脸便探了进来。 “青儿,前边马车不好走了,下车吧。” 姜采青动了下发酸的胳膊,看看怀里酣睡的儿子,裴六便已经了然地伸手过来抱走了壮小子。茵陈忙下车来扶她,甫一下车,着实吓了一跳,只见眼前地上一排一排跪满了人,铁甲的军士,锦衣的内侍,粉衣绿衣的宫娥,茵陈惊吓慌乱之间,竟忘了回身去扶姜采青。 早有内侍搬了脚凳放好,姜采青探身踏下一只脚,旁边便有人稳稳扶了她一把。待她下车站稳,一抬头才看清,扶她的竟是裴三。 只见裴三一袭玉白锦袍,含笑而立,风采如旧。姜采青讶然之间,裴三已放手退了一步,坦然看向她,微一颔首。 “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的。三爷安好。” 姜采青抚了下衣裙,福身一礼。旁边的裴六便已经将壮小子往裴三怀中一塞,口中抱怨道:“三哥抱他,这小子沉得压手,这一路颠簸,他竟睡得小猪一样。” 裴三瞟了胞弟一眼,似是不赞成他这样“大不敬”的言词,裴六却已经毫不在意的转头去跟姜采青说道:“抱他这一路,你可是累坏了。” 这一换手,壮小子扑扇着眼睛已经醒来了,睁开眼对上裴三陌生的脸,倒没惊慌,小眉毛刚刚一拧,便又被姜采青抱了下来,口中安抚道:“壮哥儿,醒一醒,咱们到了。” 谁知却还没到,便又换了一顶枣红色软轿,一路稳当当又走了好一会子,才在一处宫室停了下来。 “这惠宁宫倒还清静,你且先住些时日。”裴三温声道。 “只是离前边稍嫌偏远了。”裴六笑着插话道,“前阵子乱,我仔细想了一遍,如今宫中也只这惠宁宫历年干净太平些,也不曾动过刀兵,你且带着壮小子住一阵子,前边宫室,可都得好生修缮布置一番。” “我倒也未必打算住多久。”姜采青进了正殿略一打量,便悠然说了一句,她微微一笑道:“这宫中想来也无趣,我虽是壮小子的养母,却也知道这官家朝廷的礼道,三爷和六爷,莫不是还能给我弄个太后当当?” “当然不行!”裴六立刻截过话头道,“你当太后,我娶谁去?” 姜采青很是无语的瞥了他一眼,当真是拿这位爷没法子了。裴三也是淡淡瞥了胞弟一眼,心中微叹,面上却正色说道:“你若当真要做这个太后,也是理所应该,我便当真设法叫你如愿就是了。君王年幼,你若为太后,与国家朝廷、与年幼新皇,我相信皆是有利,只是……我当日也曾答应过,去留由你自己决定,而今,同样无人能左右你的意愿。” 当年裴三设计她假孕,便曾说过,等事情过后,她可以选择去留,留在张家抑或嫁人,而今这些年过去,他的诺言依旧要算。更何况,裴三相信,眼前这个女子看似娇柔纤弱,却并非旁人能左右了的。 如今天下形势,她若要做太后,倒也不是多大难事,小皇帝还是他兄弟二人扶立的呢。 与裴三而言,他倒十分确信,若眼前这女子来做太后,她的才华能力足以辅助幼年君王成就帝王大业,与家国而言是好事。 然而,深宫孤寂,权谋血腥,眼前的她也不过双十年华,曾经设计她假孕守寡,彼时陌生,并不觉得歉疚,然而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之后,裴三却深深觉得,就算任何人,就算为家国社稷,也无权勉强她付出她的如花岁月。 这世间更重要的,便是珍惜你,胜过任何一切! 裴三这样想的,裴六却又是另一番心思,他听着胞兄一番话,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三哥,你总该知道,她纵有佐助新君的才能,却没有那样的心性,就是个与世无争的闲散性子罢了,这七拐八弯的权谋之地,还是不要久留她了。” 说着便皮皮地冲姜采青笑道:“你看我,最是个聪明的,我可做不惯那些无趣之事。你最好的选择,便是赶紧嫁了我,我带你游山玩水,看花听曲儿,哪里好吃好玩,咱就往哪里去,可不比圈在这一方宫墙有趣多了!” 六爷您这脸皮,当真比这宫墙还厚三分!姜采青再次无语,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纨绔的家伙说到她心坎里去了。 三个大人说话,原本在院里四处探险熟悉环境的壮小子便已经跟进来了,这会子小小的身子站在那儿,一双黑亮的眼睛乌油油望着姜采青,拉着她的手臂,神色凝然,半晌才轻轻问道: “娘亲,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我们在说……说你要做皇帝了。”姜采青爱怜地拍拍他的头,顿了顿,忽然懒懒说道,“娘亲累了,先去房里歇歇,其他的事,就让你这两位表叔跟你细说吧。”她说完,当真就不管不顾的起身走了。 第92章 癫狂 派往登州去接“平王嫡子”的朱骁多日来带着几千人马一路回程, 应付着一拨又一拨的乱军和刺客,队伍还在半路,便接到以太上太皇名义颁布天下的诏书:平王嫡子已平安进京,平王嫡子乃是皇家正统, 嫡子嫡孙,吉日便将登基。 所谓的吉日也只等了三天,裴六去接人,留在京中的裴三早已把一切准备好了 。壮哥儿睡梦中被姜采青从被窝里挖了出来,梳洗穿戴, 黄袍加身,小小的脑袋戴上了十二旒冠冕, 收拾停当,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姜采青, 见她鼓励的笑容, 便恭敬跪下给她磕了个头,起身跟着一大群内侍走了。 姜采青目送他小小的身影离开,黄罗伞盖, 仪仗井然,看那小小的脊背,端端正正地挺着,倒是有模有样了。 姜采青不知道裴家兄弟二人是怎么跟孩子解释的, 壮小子当日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小小的人儿, 像是平静接受了, 回来竟也没再多问闹腾,只是此后这几天,粘她粘得十分紧,几乎寸步也不肯离,弄得几番来找她“培养婚前感情”的裴六不胜哀怨。 儿子走了,姜采青环顾四周,宫娥环侍,她暂住这惠宁宫如今可是宫中乃至整个王朝最瞩目的地方,小皇帝也暂住在这儿,宫中如今又没有旁的主子,如果按规制,这宫里伺候的人手可比皇太后的规格超出许多了。 姜采青看了一圈,也只有茵陈一张熟面孔,此刻正愣愣地盯着宫门出神。 姜采青估摸着,进宫这好几天,茵陈大概还在发懵之中。想她一个普通富家的丫鬟,打从进了这皇宫,便摇身一变,炙手可热起来,,就连掌宫女史和内侍总管都要恭敬地称她一声“茵陈姐姐”,这倒罢了,她从出生伺候大的小官人,把过尿喂过饭的,突然就变成了小皇帝,可怜的丫头这头脑真是有点应接不暇。 “这宫里原先的那些个嫔妃,都关在什么地方?” 姜采青忽然这么一问,很快便有一女史小心答道:“禀夫人,当日这宫中平定之后,裴大人下令将伪帝的那些个嫔妃全都关在西北角的景澜宫,一处看管,之后也无暇理会,便不曾降罪。前日裴将军回来之后,已下令将承幸的妃嫔宫人送去城外和善庵出家,不曾承过幸的妃嫔,则送到浣衣局看守粗使去了。” 简单说,前皇帝睡过的送去当尼姑,没睡过的送去干粗活,这处理,倒是简单粗暴毫不怜惜,当真是裴六的风格。女史口中的“裴大人”指的裴三,而裴将军则是裴六。新皇没正式登基,一众功臣自然还没有正式官职封号,朝廷上下便如此来区分裴家兄弟二人。 姜采青追问道:“其中有一位叫薛婉华的妃子呢?也是送去和善庵了么?” “夫人问的是当日的婉妃么?听说她昨日不曾被送走,还关在景澜宫。”女史躬声低头,愈加小心地回道:“当日伪帝宫中,要说这位婉妃的恩宠也是头一份了。听说……如今整个景澜宫就只剩下她一个了。这几日忙碌,裴将军还不曾明示如何处置。” 姜采青点点头手,起身对茵陈道,“茵陈,跟我去景澜宫看看。” 宫中都是些人精,隐隐也曾听说过,当日那位婉妃跟沂州薛家曾是颇有些渊源的,一时间宫人都在悄悄揣摩,摸不准裴家兄弟留下薛婉华是何用意,当下听了姜采青这话,却也没有一个敢多舌的。见姜采青决意要去,也不敢多言,忙着落人随从伺候。 * * * * * * * * * * * * * * * * * * 传说中的御花园实则也不过是个大些的园子,大倒是真的,姜采青来了之后满腹心事,不曾好好逛过,竟不知这御花园到底有多大。她随意往西北角方向走去,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的景致。这时节正该是花木最繁茂的时候,然而这御花园刚刚经历了战火刀兵,虽已经过收拾打扫,却仍掩不住一些损伤痕迹,比如这七零八落的竹林吧,一簇簇被削断的青竹竿似乎在诉说着不久前的惨烈厮杀。 穿过御花园,景澜宫静静矗立在宫墙一角,大门紧闭,两个侍卫守在门口。景澜宫原是宫中的御绣房,地方倒是挺大,外观看起来比姜采青想象中的“冷宫牢房”好多了。前边是绣房,后头原是绣娘的住房,两边各一排小小的屋舍,也就这地方才住得下前皇帝那一大堆嫔妃。 内侍前头带路,推开其中一扇小木门,叫道:“薛氏,还不快来见过姜夫人。” 屋里并无动静,姜采青倒也不指望薛婉华殷勤出来拜见,便自顾自想要进去,旁边女史忙拦住了劝道:“夫人,这屋子腌臜污秽,前几日跟薛氏同屋的柔嫔就悬梁死在这屋里的,可不是晦气。夫人不如前边厅中坐一坐,叫薛氏去厅中见您。” 姜采青脚步一顿,莫名有些恶寒,旁边茵陈忙扶了她去前边一处小厅,宫娥们赶紧擦拭打扫干净,奉了茶来。 薛婉华被两名内侍领进来,穿一身素淡的织绫襦裙,绾着双螺髻,只用一方碧色罗帕束住,通身并无旁的首饰,低垂着头,神情木然。除此之外,她看起来并无别的不妥,状态似乎还不错。 见她进来后木然站立,旁边女史忍不住喝道:“薛氏,还不赶紧见过姜夫人。” “姜夫人?”薛婉华抬起头,看了又看,似是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姜采青来,半晌才缓缓说道:“我还道什么姜夫人呢,原来是张家那个寡妾罢了。” 两旁内侍勃然变色,立刻便有人从身后踢了薛婉华一脚,薛婉华腿弯一软,重重跪倒在地上。那内侍骂道:“瞎了你的眼,凭你也敢对夫人不敬!伪帝都死了,还当你是称霸六宫的婉妃娘娘呢?” “无妨。你们先下去吧。” 姜采青不恼不怒,端着茶盏只淡淡地吩咐道。身旁女史忙劝道:“夫人万万不可,这薛氏素来是个心狠手辣的,若是让她冲撞了夫人,裴将军少不得要打杀奴婢们了。” “无妨的。”姜采青仍旧平淡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和她说几句话。” 随侍的宫人犹豫着退下,茵陈本来留下了的,姜采青便也将她打发了出去,她自信还不至于让一个薛婉华伤到自己,只摆手对茵陈道:“你只管放心出去,我和薛氏也算旧识了,无非想和她叙叙旧,你且去大门口守着,不要让人随便进来打扰。” 姜采青打量着地上的薛婉华,简衣素颜,发髻梳理得整整齐齐,脸色虽说憔悴了些,并无落魄沧桑之感,依旧是美丽娇弱的样子,我见犹怜。 第93章 错过 薛婉华满脸的震惊, 难以置信, 死死地盯着姜采青,姜采青不否认也不回应, 只淡然地拿桌上小巧的茶壶, 重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穿来以后, 她才渐渐明白古人为何那么喜欢饮茶, 富贵人家几乎茶盏不离手, 为什么呀, 自然不是那么渴,还不是因为没别的消遣吗。 不能玩手机,没有电视看, 尤其富贵人家的女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除了刺绣赏花, 还能干什么!她把玩着手中莹润如玉的天青汝瓷莲纹茶壶, 心下忽然感慨起来,这东西如此精美, 要是拿到现代拍卖, 少说也要几千万起价吧? 可惜,她怕是再也回不到现代了。 那边,薛婉华似乎是终于消化了这个令她震惊的事,愣怔半晌, 竟忽然呵呵呵笑了起来。 “怪不得, 怪不得!现在回头想想, 我那时只觉得你哪儿不一样,却不曾留心过,哪里能想到你也是穿来的……你知道我的来路,我却不知道你,我到底比不上你的心机啊。” 姜采青不置可否地一笑,也不开口反驳,心说当初在沂州裴府,薛婉华那样眼高于顶的,哪里肯搭理她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寡妾?她就是想要攀交情,也没那机会呀。 “可笑啊可笑,你一个穿越女,竟然甘心做一个地主家小妾,真不敢相信,还真能沦落到这个地步!” “很多事情,总不能都由着你我掌控。”姜采青摇头笑道:“未必人人都能像你那样好运,落到裴家养尊处优地长大。再比如你此刻的处境,难道也是你自己甘心的? 这句话似乎击中薛婉华心里的痛处,她默默听了,长久不语。 见她站在那儿出神发愣,姜采青心中轻叹,缓声问道:“我该走了,你……好自为之。还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有,有!”薛婉华回过神来,见姜采青起身要走,连忙叫道:“看在咱们都是穿来的份上,你帮帮我,我要见迟哥哥,你无论如何要帮我!” “你要见裴六?”姜采青多少有点意外,她还以为,薛婉华会设法逃走,或者就算要求情,权衡之下也更应该要见裴三才对,毕竟裴六那性情,烈酒猛火一般,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 “我要见裴六,求你了!”薛婉华攥着拳头,神情激动,恨恨骂道:“墙倒众人推,这些个狗奴才,原先便是给我提马桶都抢不上!自从迟哥哥攻破皇宫,我就一直想要见他,却被关在这里,这些个狗奴才,总不肯帮我传话出去。求你了,你总该能见到他的吧,看在你我同为时空沦落人的份上,你只帮我传句话给他,无论如何,求他来见我一面,不然我死了也不甘心的。” “如果你真心忏悔,裴家兄弟未必会杀你。”姜采青认真建议道,“六爷那性子你该知道,你确定要见六爷?再说这京中的事情,听说都是三爷做主,三爷到底是温和一些的。” “你懂什么!”薛婉华抢白道,“你不懂,我跟迟哥哥到底是从小长大的,青梅竹马的情分,你只帮我传个话就好,无论如何,求他见我一面。” “青梅竹马?”姜采青忍不住嘲讽道,“你跟裴六青梅竹马,自幼的婚约,却生生让他蒙羞耻辱,这会子倒想起青梅竹马来了?” “说了你不懂。裴三表面看着温和,却最是心思深沉阴狠,说动他远比裴六更难。我从九岁就跟迟哥哥一起长大,这么多年情分不是旁人能比的,我知道后来的事我伤了他的心,可我也有不得已,我相信迟哥哥仍是爱我的。你看看,这院子里原先关着的嫔妃都被发落了,他却独独留下了我,你看,他终究还是舍不得我,只要我好好求他,我以后好好爱他,再不离开他,他一定会原谅我的,一定会的。” “好吧,我帮你转告。”姜采青摇头轻叹,心中半晌无语,却莫名的有些期待两人的见面了。 青梅竹马的情分啊!她步出景澜宫,微微仰起头看着云聚云散的天空,仔细想想,她跟裴六似乎也没相处多少时间,同甘苦共患难,情分是有的,可情势使然,二人几乎少有你情我爱的厮守过。 此时此刻,她却忽然想要看看裴六如何对待这十余年青梅竹马的情分。就当,给她自己的心意求得一个定论吧。 “茵陈,你去看看,登基大典过了,叫六爷来一趟。” ****************** 新皇登基,普天大庆。少不得要大赦天下、大封功臣的,因此等裴六听到姜采青叫她,兴奋地赶在小皇帝前头跑回来时,他已经是新鲜出炉的堂堂王爷了。 偏这家伙不学好,连哄带骗,硬是改了原先朝臣议定好的封号,哄着小皇帝金口玉言,现场封了他一个“逍遥王”。 裴三封辰王。因着新皇年幼,以太上太皇的名义颁下诏书,设四大顾命大臣,以辰王为首,监国辅政。 “什么顾命大臣,可不就是拉磨的驴子。”趁着小皇帝不在,裴六神采飞扬地地拉着姜采青说话,他不在四大顾命大臣之列,这也是兄弟两个商议好的,拥着姜采青向她细说,“裴家如今风头太盛,着实不必要了,何况我这心性,当真不是辅政的料,裴家长久基业,并非短浅弄权之辈,更不想被人架在风口浪尖,三哥一力监国,我何必再掺和政事。” 小皇帝午饭没回来,看来即便当个甩手的小皇帝,也不是光玩就行了的。姜采青和裴六一起用的饭,吃饭时姜采青提起薛婉华要见他的事。 裴六一听,立刻反问道:“你跑去见她做什么?” “就是见一见。”姜采青随口说道,“她说,不见六爷一面,便是死了也不甘心。” “三哥暂且留下她,自是有三哥的处置,她却要见我做什么?”裴六说着挑眉,质疑道:“那女人可不是个好的,我记得当日在沂州,你原本跟她也没什么交情,却怎的总是关注她?” 姜采青摸摸鼻子,心说这位爷您干嘛这么敏感啊!忙扯开话题问道: “六爷可是要去见一见?” “她要见我,无非想求饶,我既然知道,何必还要去见?三哥原也没打算杀她的,杀人容易,要她这条命却也无用。她气死母亲,明日便会叫人送她回沂州,终生给母亲守墓。想要求饶,叫她到母亲墓前求去吧。” 裴六说着抱怨道:“你看看我,这阵子原本就忙,壮哥儿那小子又整日粘着你,好容易我们两个厮守说说话儿,你净说这些扫兴的做什么!” 第94章 下场 第二日, 小皇帝从御书房读书回来, 掰着小手指跟姜采青说起了当日朝堂的事。 “礼部张尚书今日提议给娘亲的敕封,奏请封娘亲为齐国夫人,叫辰王给训斥了。” “哦, 辰王怎么说?” “辰王说,娘亲是我的……朕,是朕的义母,于朕有养育大恩, 实同太后,众臣工必当大礼敬之,说朕还没亲政,不能下旨敕封,然旁人也不能越俎代庖。”小皇帝从她膝头爬起来,背着双手, 板着脸学着裴三的样子——“我等身为臣工, 哪有臣子敕封主上的道理。” 姜采青噗嗤一笑,拍拍小皇帝的脑袋说道:“你如今年纪小,到朝堂上多听多看, 心里学着,将来亲政了, 一定做个有作为的皇帝, 可别跟你那没见过的爷爷似的, 老昏君一个。” 对老皇帝终究不满, 姜采青当着壮哥儿的面便也就这么骂了。 可没想到的是, 隔日一早,那老昏君的诏书就送到她面前来了,遣词造句拽了半天,竟凭空给她捏造出一个“平王义妹”的身份来,说什么搭救平王遗孤、抚养幼帝有功,封了她一个“辅国长公主”。 东都到京城,快马飞骑也要几日来回,得,不用问,老昏君如今还不是看着裴三脸色行事,眼下对朝廷来说,被前篡位伪帝软禁东都的太上皇,其实也就是个好用的印章作用。三爷早就准备好的,裴六怕也早就知道。 姜采青略略一想,便也明白了裴三的算盘,绕了这么一个弯子,说她是平王义妹,受平王生前嘱托,隐身民间抚养幼帝,给她弄一个辅国长公主的身份,自是摆脱了张家寡妾这样尴尬的名头,又能让她来去自由,不必拘在这宫中。 然公主也好,寡妾也罢,终究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 经历过这许多,姜采青深深以为,莫名穿到这里,只要平安无虞,衣食无忧,问心无愧,能逍遥太平过日子,便是最大的幸福了。 诏书一出,朝野上下自是要大肆朝拜恭贺一番,姜采青就没打算在这京都的权贵圈子里混,自然也懒得与之接触太多,好容易打发走了来拜贺的命妇,茵陈悄悄来禀报说,景澜宫那边薛婉华闹起来了,拼着一死也要见她。 “见我?可有人跟她说了什么?” “午后内侍传了三爷的话,要送她去沂州给裴老夫人守墓,即刻就走,她痛哭一场之后,死死扒着门框不肯走,便只哭喊着要见您。” ****************** 再次见到薛婉华,她憔悴了许多,双目赤红发丝凌乱,比不得前日高髻梳理的齐齐整整,那样貌几乎是崩溃了。 这女人本以为,裴六必定是对她还有旧情的,只要见到裴六求得他心软,经营得好,若是旧情重叙,靠着裴家这棵大树,她照样能重回富贵尊宠,以裴家兄弟今时今日的权势,说不定比做之前皇妃还要风光。 然而等啊等,裴六没等来,却等来了几名侍卫,说是裴三和裴六亲口下的令,要送她去沂州给裴母终身守墓。薛婉华顿时崩溃了。 “你终于来了。” 薛婉华样貌虽然颓败,说话倒还清醒,眼神中却带着某种困兽的光泽。 姜采青姜采青挥退一众侍卫,望着眼前的薛婉华,心里轻叹,实在也不知能怎么劝慰她。 用那句现代的俗语说,脚底的燎泡,自己个走出来的。然而同为穿越女,面对着这世上可能是唯一懂你来历的老乡,姜采青看她这样,心中仍是不忍。若是在现代,这女人所作所为,少不了要让人骂一句“水性杨花忘恩负义”,弄得个道德败坏名声臭,却罪不至死。 试想以薛婉华的心性,囚禁守墓终生,根本是生不如死。 “我已经转告了,可裴六不愿见你。”姜采青平平缓缓地陈述,再次问道:“还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你想不想回去?”薛婉华突然问道。 “回去?” “回去,回你我来的地方,回到现代文明社会去,这鬼地方,我一分钟也无法再呆了。”薛婉华崩溃地失声痛哭。 “可是……哪有办法回去?” “有,有!”薛婉华像是又燃起一丝希望,急切地喊道,“我知道我们为什么会穿来这里,我知道是什么原因,只要你我齐心,总会找到法子的。” “你……你说真的?我们为什么会穿来这里?”姜采青存着几分怀疑。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听说过《推背图》吧?” “跟《推背图》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你该知道,我刚穿过来的时候,原主是在蜀地,染了疫病死了的,我穿来以后,有一个广元道人巧合救了我,他能看出我异世穿越的身份,据他说,之所以有人会穿越,是因为当年袁天罡和李淳风写《推背图》时,为了推算后世,便利用自身异能,在时空中打开一条通道探看,这条时空通道连通古今,打开之后没能全部消除,像你我这样的,便是机缘巧合遇上这条时空通道,自身磁场相符合,被它吸进去到了别处,这就是穿越时空的原因。” 当真是这样?姜采青忙追问道:“你是说,你能找出这条时空通道?” “我现在找不到。我若能找到,我还呆在这鬼地方做什么?”薛婉华恨恨地骂了一句,“可是那个广元道人应该有法子,他当时说我错入时空,说我不该留在这里的,可见他一定有法子帮我们回去。” “那你当时怎么不回去?” “我当时没想过回去,觉得既然我穿越了,注定就不该平庸,就该在这古代有尊贵不凡的命运……我当时真该听他的,这段时间整天后悔……” “广元道人……这道号实在太寻常,你随便去哪个道观问一问,怕都少不了叫广元的道人。”姜采青沉吟起来,“茫茫人海,要找他怕是不容易。” “怕什么!我听说你现在身份非比寻常,想必借上了裴家的势,只要你肯,要找人想必也不难。就算找不到他,你也一定要救我,你我跟时空隧道磁场相合才穿越过来,我们联手,只要有心,总该会找到法子的。”薛婉华说着着急起来,竟质问道,“难道你不想回去?难道你贪图荣华富贵,你就不想回去了?好歹咱们同为穿越女,你难道狠心不顾我的死活” 这话让姜采青有些恼,便微微一笑,悠然反讽道:“那就当我贪图荣华富贵吧,我又没做坏事遭报应,我何必仓惶逃回去?” “你这么说,就是不肯帮我了?”薛婉华恨声咬牙。 “倒不是我肯不肯帮你,只是觉得这广元道人有点玄乎,找不找得到先不说,就算找到他也未必有法子,想回去哪那么容易!”姜采青微微一哂道,“有机会我自然愿意回去,能带你回去也未尝不可,只是我记得我不曾欠你的,帮你是人情,不帮你是道理,你凭什么指责我?” 薛婉华一时语塞,咬咬牙,放低了姿态说道:“我也是着急昏头了,真不是指责你。你我毕竟不该属于这时代,还是设法回到我们的时代去,算我求你,千万要试一试。” “有机缘再说吧。” 姜采青说着转身打算走,薛婉华再一次扑过来,哀求道:“我也知道一时半时找不到的,你先帮我跟裴家兄弟求求情吧,不要送我回沂州去守墓,哪怕让我去和善庵也好。” “你和裴家的恩怨,我没法掺和。老夫人因你气死,裴家兄弟怎么可能饶了你。”姜采青轻叹一声道,“我要是你,我情愿回沂州去给老夫人守墓,起码能平平静静地活着。” 姜采青说完,转身步出景澜宫,身后的薛婉华则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她当真是不甘心呐!凭什么别人穿越非富即贵,她穿越一回,却落得这步田地!薛婉华抽噎着一抬头,却赫然看到厅中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玉白锦袍,眉目清俊,丰神如玉,熟悉的脸上神情淡漠,眸光此刻正落在她身上,若有所思。 薛婉华愣了愣,很快回神,立刻从地上跪坐起来,膝行着扑过去,泪水满面地叫道: “谨哥哥,你终究还是来见我了。” 裴三只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不曾开口,双眉微蹇,表情透着一丝困惑。 “谨哥哥,我知道错了,我知道我对不起裴家,我对不起母亲,你合该恨我的,可是你终究还是舍不得我的,对不对?有爱才有恨,因爱才生恨,谨哥哥就算恨我,可终究还是爱我的……谨哥哥,我知道错了,我当日也是被逼的,我真的是被逼的,谨哥哥,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真的是被逼的,是当日定王世子强逼我的,谨哥哥,不管怎样,婉华心里最爱的人,终究还是你啊……” “谨哥哥,求你不要送我回沂州去,我以后一定好好守在你身边,哪怕为奴为婢,哪怕做妾、做丫鬟都行,我知道错了,可我也是不得已的,我心里最爱的,一直都是你呀……” 薛婉华一边哀哀恸哭,一边动情诉说着,艳丽的脸庞上泪水纵横,那种哀婉之情,怕是连她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了。一个人绝望到底,却忽然又看到一丝希望,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然而裴三却又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用一种审视的表情盯着她片刻,扬声招呼外面的侍卫进来,吩咐道: “不必去沂州了。将她送往崖州一带,给她找一处尼庵清修去吧,终生不得离开尼庵半步。你们即日启程,也不必叫旁人知晓了。” 崖州烟瘴蛮荒之地,跋山涉水,万里遥遥,自古都是朝廷流放重罪囚犯的去处。 薛婉华良久反应过来,也忘了啼哭诉说,愣怔地简直不敢相信,早知这样,她还不如老老实实去沂州守墓呢。 等她从愕然惊惧之中清醒过来,裴三的背影早已消失了。 第95章 恶气 “母亲泉下有知, 见到她怕也厌恶。还是不要让她去沂州了。” 晚些时候兄弟两个对坐用饭,裴三同裴六谈起这事,便只平淡地这么说了一句。裴六也没再多问, 横竖是一个不想提起的女人罢了。他们兄弟两个并没想要那女人死, 或许留她一命, 才好叫她慢慢地后悔赎罪。 白日里裴三下令送薛婉华回沂州,之后听说薛婉华拼死要见姜采青,心中不免留意, 很快又听到内侍禀报, 说姜采青前去见薛婉华了。裴三到底不放心, 便紧随其后赶了过去, 谁知却正好听到了二人那一番对话。 那些话裴三听得也不甚明白, 但足以做出判断, 他所倾慕的这个女子,乃是异世之人,来自一个他所不知道的时代。 神仙?鬼怪?异世奇人? 管她是什么人, 她都是值得自己倾慕的女子。 裴三面上平淡,心中却多思多虑起来,会不会哪一天, 姜采青忽然就回到她的世界去了? 因此他突然就改了主意, 将薛婉华发落到万里之遥的崖州烟瘴之地,却又吩咐侍卫, 不必说出去让人知晓。 这么一来, 姜采青应该没机会会再见到她了吧?还有他们提到的那什么广元道人, 怕也是个隐患。 眼下再有一个问题就是,要不要告知胞弟实情? 纵然是他,忽然间听到那些,也足以叫他震惊的了。胞弟一向率性,他知道了又会作何反应?裴三一边用饭,一边各种思虑,便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三哥今日可有什么事么?” 裴三放下筷子,抬头便对上胞弟问询的目光,他想了想,索性坦白道:“我今日……倒真是听了一桩奇事。” 当下裴三便将这事述说了一遍,裴六听完,只垂眸片刻,便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笑道:“竟真有这等奇事?难怪我总觉得青儿不同寻常,如此说来,她还真不是这世间的凡人俗物。” “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 “今日她跟那薛氏说,若有机会,自然是想回去的。”裴三定定望着胞弟,对他的这样的反应倒不意外,只无奈说道:“你倒不当回事,若是她哪一日当真回去了,怕是找都没处找了。我已将薛氏送往崖州,还有那个广元道人,不论真假,你往后务必防备着些。” “其实也不必。她一个人从异世来此,想回家还不是常情?”裴六笑道,“等我娶了她,自然夫妻厮守,她若真有法子回去,我陪她回去就是了。” 见胞兄责怪地挑眉,裴六嘻笑着又补上一句:“反正裴家有三哥呢,我本就是呆不住的性子,去哪里还不一样!无非是我们回她娘家去了。” ****************** 相比姜采青带着壮小子悄悄进京,菊姨娘进京的的动静可就大多了。一则菊姨娘变卖了西域的家产,宅院店铺全换做银子,金银细软和随身衣物足足装了几马车,带着王兆花罗一家子,长兴翠绮一家子,再加上贴身的丫鬟婆子、长随护卫,当真是浩浩荡荡一大队。 二则新皇登基,龙椅都坐稳了,菊姨娘进京的事,姜采青和小皇帝又问了好几回了。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纵然菊姨娘只是个民家身份的妾室,那也是被小皇帝叫了六年“姨娘”的妾,这档口也足以让京中人等高看一眼的了。 于是菊姨娘的马车还没进城门,消息便已经送进宫中,一路畅通,处处礼待,等到菊姨娘的马车来到宫门口,迎候的队伍可是比姜采青来时还要隆重。 菊姨娘一路没停歇,匆匆来到姜采青暂住的惠宁宫,尽管是一路劳顿,风尘仆仆,妆容也是简单,却仍掩不住她绝美的好颜色。 姜采青家常打扮,浅绿衫子素罗裙,亲自去宫门口迎了她进来,顿时让菊姨娘一路忐忑的心安定了许多。壮哥儿登基的消息,和这一路的阵仗,可真是让菊姨娘应接不暇,有些晕了头脑。施礼问安之后,总算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姜采青便拉她坐了说话,先聊起这一路的行程,又说起来时跟素绫辞行时的不舍,原来素绫已经怀了身孕,还不足三月,整日被她家那祁官人当做祖宗一样精心养着。 “她倒真是个有福气的。”菊姨娘说着,忆起张家后院,便有些不胜唏嘘之感,“奴婢一路上想起她们,若能再见,绛绢必定也养儿育女了。您当日一力散妾,和该是给了她们这等福气。” “你自己赖着不肯嫁,这会子倒羡慕她们了。”姜采青笑着打趣道。 “奴婢才不羡慕她们,奴婢赖着您身边,可不最是个有福气的?”菊姨娘笑道,“奴婢这大的福气,如今又巴上皇帝和长公主的大靠山,旁人谁比得了呢。” “别这儿贫嘴。”姜采青笑着斥道,“我知道你素来是个有见识的,你往后作何打算?我往后怕不会长留宫中,总该有我自己想要的日子,你自己有什么心愿打算,我必定支持你的。” “奴婢看呀,您倒是想长留宫中来着,只怕六爷那儿不答应!他那边还眼巴巴等着呢。” “你呀你,这几年旁的没长进,这贫嘴可长进了不少!” 二人说笑一番,菊姨娘才正经说道:“说到往后……奴婢还真想跟您求个恩典。眼下天下平定,奴婢也不想嫁人,又没别的去处,您若是允了,奴婢想回张家去。” “回张家去?”姜采青有些惊讶,“张家如今怕是物是人非,也只剩下一处空宅院了。你若说没地方去,留在京城就是了,壮哥儿素来跟你也亲,必定也想你照看。为什么要回张家去?” “壮哥儿如今可是皇帝,哪还少的了人照看。”菊姨娘笑,如今天下终于太平,咱们壮哥儿做了皇帝了,和该是奴婢沾光享福的日子。张家虽没旁的人了,可偌大的田产、宅院都还在呢,您若是赏了奴婢这造化,奴婢回到张家,可不是安闲富贵、清清静静的好日子。” “说的可也是。”姜采青感叹道,“要说当日的张家后院,数你最是个透彻明白的。” 菊姨娘浅笑低头,却有些落寞地说道:“还不是您待奴婢的好。奴婢孤身一人,自小被卖进江南贵族之家,连生身爹娘都不知道。您也知道,奴婢也是个闲散不争的性子,却生了这一张祸水的脸,当日在王家,因着几分姿色被引来祸事,被主人折辱,被主母虐待,差点弄丢了性命,巧合被张家买去才活下来。再后来跟在娘子身边,算是过了这几年好日子。如今若能得娘子恩典,奴婢就回张家去,可算奴婢这下半辈子安稳舒坦了。” “你既这样说,我答应了就是。而今张家只剩下你,张家的田产房舍自是要给你的,叫你好好安置才是。”姜采青赞同道。 “不敢瞒您,奴婢路上遇到不少战乱后返乡的灾民,也曾救助一些,便有心收留了一个父母丧乱的孤儿,跟壮哥儿一般年纪,奴婢打算把他带回去,养做张家子,一则奴婢算是受了官人和大娘子的恩,收养个孩子,后世也好有人给张家祭祀香火。二则奴婢此生也有个乐趣和依靠。” 姜采青这会子真有些佩服菊姨娘了,守得住本心,拎得清荣辱,这女人把一切都盘算好了。她哪有不支持的道理! 说起菊姨娘收养的那个孤儿,姜采青不禁又想起当年的棠姨娘和她所生的女儿,秋棠临去时,最懊悔的便是被逼丢弃了亲生女儿。那孩子若活着,算来也该有六岁了。 她一提起,菊姨娘正好也想到一处了。 “我这几日正在想,这阵子安定下来,便叫人设法找寻。”姜采青说道。 “若能找到,也算告慰死去的秋棠,她这一辈子实在够可怜的。”菊姨娘道,都说国家有倒海之力,权势是好东西,眼下姜采青若命人去找,找到的希望自然是很大的。 “奴婢再有个请求,若是找到那孩子,您将她也送去给奴婢吧,奴婢跟秋棠总算情分不浅,一定会将她平平静静的养大。” 两人喝茶说话,不多会子小皇帝读书回来,菊姨娘忙的起身行礼。听说菊姨娘要回沂州乡下的张家去,小皇帝便有点不乐意,菊姨娘从小照顾服侍他,必定还是有感情的。 不过听了姜采青赞同,小皇帝倒也点头答应了,却又说等会子要去问问辰王,给菊姨娘封个什么官做做。 “朕原先听翠绮说过,张家族人十分可恶,姨娘这样一个弱女子,总该封个什么诰命,好叫他们不敢欺负你。” 小皇帝隔日读书,就跟裴三提起,裴三本也有补偿张家表兄的心理,一听这事情正中下怀。 菊姨娘很快因服侍幼帝有功,被封为荣和县君,她收养的那孤儿也正经做了张家养子,入嗣记在吴娘子名下,由菊姨娘抚养。不久后菊姨娘便带着养子和丰厚的赏赐,启程回沂州张家去了。 ****************** 菊姨娘前脚走,时宗玉后脚进京来了。 原来时宗玉自从沂州大战之后,便跟随裴三去往凉州一带,追随辅助裴三起兵征战。这段时日他据守后方,直等到北方平定,乱军清扫干净,百姓返乡安置,才得以进京来。 两年多的不见,时宗玉看上去愈加沉稳有度,因着见到时宗玉,却又让姜采青联想起他那个让人憎恶的大哥,难免让人心中不快。 回宫时因着路近,裴六便陪着姜采青,领着小皇帝一路散步走回去的。姜采青瞥见身边默默跟随的茵陈,心下一动,便故意说道: “听说时宗玉家族父母一向偏心,他父亲凡事只想着他大哥,早年间可叫他受了不少憋屈。如今时宗玉从龙之功,荣耀非凡,却不知他家族父兄该是怎么个嘴脸。” “别提了,说来气人。”裴六嗤笑一声道,“前几日他父亲来见他,竟说什么长幼有序,孝悌有别,如今时宗玉位列朝堂,石宗勉平民白身,反倒衬得他大哥没脸面,不利于兄友弟恭,硬叫他给他大哥也求个官职,才好家门和睦。” 我呸,这石家可真够不要脸的! 姜采青心中骂了一句,给裴六使了个眼色,故意笑道:“六爷,听说时宗玉至近还没娶妻成亲呢。有他那个糊涂混账的爹,便是哪家小娘子倒霉嫁给他,怕也要受公婆偏心、兄嫂欺负。” 裴六挑挑眉,会意一笑,便也故意接话道:“说这话无用,那时宗玉就是个呆子,也不知爱中了谁家小娘子,怕是人家不肯搭理他,眼睁睁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二人一说一和,茵陈只低头默默走路,头都不肯抬。姜采青不知道她方才是不是私下见过时宗玉了,心知当初时宗玉为了保护茵陈,硬是将茵陈送到自己身边来,一心为茵陈打算,若说这两人之间没有情爱,她可是不信的。 回宫后裴六离去,姜采青先安顿小皇帝睡下,洗漱后换上寝衣,便叫人送了一壶茶来,正色叫茵陈坐下说话。 “如今时宗玉有功之臣,怕也不用我再护着你了。”姜采青没兜圈子,单刀直入道,“茵陈,我不留你了,方才我同六爷说了,明日朝廷下诏,封你为沂宁县主,让你风风光光嫁给时宗玉。你嫁入石家怎的都好,可只一条,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像那样缺德无行之人,总得让人出一口恶气才行。” 像石宗勉那等败类,害了秋棠一辈子,怎的就能便宜了他!姜采青如今没由头直接把他怎样,却也有的是法子折腾他。 试想茵陈作为石家的丫鬟,当初差点被石宗勉强占,被石家折辱错待,如今却以高高在上的县主身份下嫁石家,就算她什么也不做,那石宗勉也别指望舒心日子了。也算是用这样的方式,给茵陈、给时宗玉撑腰架势。 莫怪人都喜欢权势,权势是个好东西。 第96章 此生 茵陈和时宗玉定下好姻缘, 然而成婚肯定不会那么快的。这古代莫说县主, 便是平民之家, 婚姻的礼仪也是十分繁琐。对于时宗玉来说,天降喜事, 自然是惊喜万分, 便紧赶着请了三媒六证,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 盘算着尽快将心上人娶进门去。 他那边忙活得欢欢喜喜, 这边裴六便更添了几分哀怨。一者他跟姜采青都还没正经订婚呢,再者裴父孝期还未满三年,就算一出孝期便大婚,却也还要等上半年。 于是裴六便盘算着赶紧正经订婚才好,可姜采青旁观了茵陈和时宗玉那一大堆繁琐的礼仪程序,却怎么也不肯了。她这样穿越而来, 除了壮小子, 便连旁的亲戚都没有,而裴六父母都已不在,横竖他自己做主, 没有家人长辈操办不说,他们折腾那些累人的俗礼给谁看呀! 在她眼里, 实在没那必要。 她这边才说两家没有长辈操办,不想麻烦, 谁知就有人上赶着要来操心操办了。正在准备茵陈的嫁妆呢, 裴家二爷的妻子宋氏便拖着裴家大爷的遗孀陈氏, 急吼吼进京来了。 听说裴家几位娘子、小娘子求见,姜采青便召了进来。沂州血战之后,裴家女眷在裴三安排下,一直在北方某处隐蔽躲藏,自然比不得当日在府中养尊处优,日子怕是清苦了些,虽说进京后都换了绫罗的新衣衫,一个个却也面有沧桑。 一行人进来后赶紧大礼问安,姜采青忙叫宫娥搀扶起来,招呼她们坐了。刚好这日一早翠绮、花罗各自带了孩子进宫来问安,一时惠宁宫中便格外热闹起来。 翠绮的儿子两岁多,花罗的女儿还不会走路,加上宋氏带了女儿荟儿来,姜采青便叫宫人端了果子和各样小玩意儿,哄着孩子一旁吃果子,大人坐了喝茶说话。 重又见到八娘裴敏,沂州之时她也不过十岁年纪,如今已经是亭亭的少女模样了,出落得越发有些像当日的七娘裴珍。 想起裴珍当日不堪受辱而自尽,姜采青不禁就对乖巧的裴敏多了几分怜惜,落座后便拉着她问起别后情形,得知她往后会跟随裴三、裴六两位兄长生活,心中也算安慰了些,关切地问她进京后生活可还适应。 陈氏只微笑端坐一旁,并不多话,面上却并不见多么欢欣。想她一个年轻寡妇,又没生下儿女,日子已经是死水枯木了,还不是被宋氏当做“长嫂”的牌子拉了来。宋氏则一直在旁边说些喜兴奉承的话,这时笑着插言道: “八妹可是个有福气的,在乡间避难时,平日还要洗衣劳作呢,可受够了苦的,这番进京,一转脸就是千娇万贵的王府女郎君了,要说身份,放眼整个京城怕也是一等一的。我都不敢相信,我们裴家竟还有东山再起的一日,可算是三爷、六爷的功劳福荫。” 说着又拉过身边的荟儿,将她推到姜采青近前,一边笑道:“便是我们荟儿,可也是托了她两位叔父的福,往后我们裴家的女公子,谁还不高看一眼。这也是老夫人在天保佑,老夫人在时,最是疼爱这唯一的孙女儿了。” 姜采青记得这荟儿该有七岁了,穿一身石榴红的衫裙,身量瘦小,生的倒也清秀,却一副怯怯的模样,便笑道:“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可不是吗,长公主在沂州时,她才不过一岁呢。”宋氏一边在背后悄悄把女儿往前推,示意她多和姜采青亲近,一边赔笑道:“长公主忘了么,荟儿与皇帝陛下同龄的。” “哦。”姜采青点点头,“我记起来了,她比壮哥儿大了七八个月吧,当日我初到裴府,荟儿还不会走路呢。” “正是,正是。当日在沂州,老夫人最是喜欢这两个孩子呢,长公主可都记得?”宋氏说着,一脸期待的望着姜采青,巴望着她再想起什么来,旁边陈氏却微微一笑,神情中颇有嘲讽。 姜采青略略一想,大约猜到了几分,她也只一笑,便岔开了话题,问起陈氏今后的安置。裴家兄弟接了庶妹进府照顾,然陈氏却不一样,裴三、裴六如今光棍两条,都没有家眷,接了陈氏这寡嫂进府一同生活,总是诸多不便的。 陈氏没有再嫁之意,听她话音,裴三已经征求过她自己的意见,打算在京郊寻一处清静宅院,好生供养她余生。 说着话,宋氏见自己被冷落一旁,再次插言道:“来之后听说,长公主和我们家六爷已有白头之约的,真真大喜事。这次进京,来时奴家就和大嫂说了,不能怠懒,老夫人已经不在了,我等身为嫂嫂,自当好好帮着六爷和长公主操持喜事。” 姜采青听她这话,便淡笑拒绝道:“陈娘子身子弱,你还要照顾荟儿,我这里倒没什么好操持的。” 稍后小皇帝下朝回来,一路轻快地跑进殿中,一进门见好些人在,不好意思再扑进娘亲怀里撒娇,赶紧端出小大人模样,接受众人行礼拜见之后,便转进后堂去吃点心,临走一伸手,将翠绮两岁多的捣蛋儿子也领走了。 “荟儿,你也是小孩子,去跟皇帝一起玩去。”宋氏忙推着女儿说道。 荟儿怯怯的不敢去,宋氏情急中便使劲推了一把,荟儿踉跄着往前两步,小皇帝却已经进了后堂。他这个年纪的男娃儿,总是更喜欢男孩一起玩,对怯怯的小姑娘却没兴趣。 宋氏只急的咬牙,暗暗埋怨女儿不懂得抓住机会,索性厚着脸皮问道:“要说我们荟儿,可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也是读书学文的,毕竟荟儿和皇帝陛下是有婚约的,可不得着意教养。长公主可还记得,当日老夫人可是亲口说过的,要叫他们将来亲上做亲,给他们定下的婚约。” 姜采青心说,宋氏终究耐不住了,还真敢提出来,这位的脸皮可不容小觑。瞥一眼旁边翠绮和花罗,都是一脸好笑的神情,就连陈氏都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姜采青索性敞开了说道:“有这事么?我记得当日宋娘子只说两个娃娃太小,当场拒绝了的。” “看您说的,老夫人的意思,奴家这做媳妇的哪敢忤逆拒绝。再说了,皇帝当时幼小,自是不记得,这婚约真与不真,还不是长公主一句话吗。”宋氏脸色都不曾变,一本正经说道,“奴家当时也只说荟儿小来着,如今不是都七岁了么?再三五年,可不就该嫁了。” 这是硬赖的招数啊?姜采青正在好笑,宋氏又厚着脸皮说道:“长公主想来是七窍玲珑的人,皇帝陛下能登基,还不是我们裴家的功劳,我们家三爷和六爷,可都是国之重臣,三爷还是顾命辅政的辰王爷呢,裴家和皇家结姻亲之好,可是对两方都好的事情。眼下整个裴家,本宗也没旁的孩子,独独我们荟儿一个孙女儿了。长公主既是要和六爷成婚,想必也是最向着裴家的。” 宋氏滔滔不绝,简直说的理直气壮,那意思,小皇帝合该娶裴家的女孩儿,她的女儿合该要做皇后,裴三如今手握实权,这皇后合该要从裴家出,姜采青若是不答应,简直就是拎不清了。 真不知谁给她的底气? “你今日的来意,三爷和六爷知道么?”姜采青悠然问道。 “三爷和六爷都忙,奴家……倒没顾上细说。”宋氏讪笑道,“可您也知道的,三爷和六爷最为孝顺,老夫人当年说过的话,总是老夫人的一桩心愿,三爷和六爷必定不会违背。” 姜采青看一眼宋氏身旁怯生生低头不语的荟儿,心说这孩子看着倒也清秀乖巧,怎么偏偏就遇上这么个混账的娘。她微微一笑,接口说道: “宋娘子若非得要这么说,我自然也不好违背老夫人的意思。”见宋氏面上一喜,姜采青悠悠接道:“老夫人当日说的,想叫孙女儿和娘家侄孙亲上做亲,我看张家那养子倒也不错,是个忠厚的孩子,我明日便使人去跟菊姨娘说说,她若肯答应,便让荟儿嫁给张家养子就是了。” “这……这……奴家哪里是这个意思!”宋氏涨红着脸辩白道,“老夫人当日指着说的,明明是当今的皇帝。” “宋娘子,要说这事,奴婢可记得的清楚呢,。”一旁翠绮这时故意插话道,“奴婢记得宋娘子当日也说了,说什么一个乡下的破落户,也敢肖想您的女儿,说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来着。” 翠绮说着,一本正经问花罗:“花罗,你可还记得?是说的这话吧?莫不是我记错了?” 翠绮这么一闹,宋氏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见姜采青不再搭理她,只好匆匆忙忙领着女儿离开,走的时候连路都走不好了。 宋氏这一出闹剧,没多会子便传到了裴家兄弟面前,说来好笑,倒是宋氏自己说的,一脸委屈地跑去裴三跟前告状。 “三爷明鉴,奴家也是一片苦心,为的裴家着想。皇帝如今年幼,自然是依赖三爷您的,可往后幼帝长大亲政,未必就能一直恩宠裴家,三爷必然也艰难,若荟儿嫁做皇后,可不是三爷您的助力保障,才好保我们裴家长久富贵。长公主既然要嫁入裴家,却怎的不懂向着裴家。” 裴三的回答,便是很快打发人送宋氏一家回了沂州生活,并着人好生教养荟儿。裴家百年世家,哪里容得这等肤浅无耻之人。 而姜采青在宋氏的闹剧之后,很是一番感慨。其实宋氏倒也不是全蠢,若换了玩弄权术之人,她那些想法,只怕很是赞成的。 这世界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谁知道几十年后,京城又是怎样的情形呢? 转头又想,人生也不过短短几十年,活在当下,但求无愧于心,操心那么多做什么! 然而朝廷这样的名利场,她当真不想多沾染了。小皇帝每日由裴三教养居多,她自问也没有教养出帝王权谋的心性和本事。世界这么大,她在宫中呆了这些时日,难免憋闷,倒真想出去走走看看了。 再说眼下,是不是还有一个恋爱需要谈? “青儿,我们还是先订婚吧?”裴六来陪她闲坐赏花,便再一次提出老话题,殷勤哄劝道,“父亲的孝期还有小半年,眼下我们先正经订个婚,着手准备婚礼,出了孝我们便成婚。你看着半年,实则一样样筹备操办,时日已经是紧张了。” “麻烦。”姜采青把玩着手里的花朵,见裴六一副不满的样子,半晌忽然笑道:“这皇城里头,各种礼俗程序尤其麻烦,一样样还不是要我们自己操心,有那功夫,倒不如像你说的,游山玩水,遛狗架鹰,哪一日玩得正对兴头,我们直接成婚就是了。今时今日,难不成还有谁硬来管我们不成?” “此话当真?”裴六顿时兴奋起来,要说他的青儿,当真是最对他的脾气了。 “当真。”姜采青点头,“只有一点,在我的家乡,成婚的事需得男子自己用心求得,女子自己答应了才行。” “好!”裴六乐得两手一拍,认真嘱咐道:“青儿,我知道你娘家很远,不是寻常的地方,哪一日你若找到法子要回娘家去,千万让我知道,我不拦你,我陪你一道回去就是了。” 他这话哪里来的?姜采青挑挑眉,却见裴六一脸云淡风轻的坦荡,略略一思索,心知他大约知道了什么。 姜采青却也不纠结,莞尔一笑,说道:“真有那一日,我让你知道就是了。” 裴六心中快活,双臂一张,便将她抱进怀中,动情地吻上那诱人的小嘴,温柔地吮吻流连,良久才分开来。 望着怀中脸颊酡红的心上人,六爷终于觉得,洞房花烛的日子该不用等太久了。 ****************** 姜采青和裴六,是以“回沂州祭祀”的借口离京的,裴三听到他们要回沂州祭奠父母,便不好阻拦,小皇帝哀怨了半天,却也懂事,只是一再嘱咐姜采青早日回来。 “这一来一去,等你们回来,大约也该大婚了。”裴三心绪复杂,看着眼前的一双人,姜采青这日难得穿得鲜亮些,海棠红的浣花锦衫裙,外头系着玉色仙文绫披风,笑颜娇美明媚,气度容颜越发绝尘出众了。 “我与青儿有约定,成婚也没那么急。”裴六心虚搪塞道,“此去路途遥远,青儿一个娇弱的女子,不可颠簸赶路,总得要好一段日子的。” “你倒是不急。”裴三似是看穿了胞弟的心思,依旧嘱咐道:“我知道你是个恋玩的性子,可也该早日成婚为好。旁人像你们这年纪,孩子怕都两三个了。” 裴六摸摸鼻子,心说我不急吗?总得等六爷我求婚成功的呀!想想未来的日子,跟心爱的女子携手同游天下,一边求求婚谈谈情,拉拉小手亲亲小口,人生夫复何求! “你不急,我倒是急了。”裴三淡笑道,“裴家眼下人丁稀薄,你们本该早早成婚生子,第一个孩子若是男孩,依礼该过继给绝嗣的长兄名下,再看我如今这样孑然一身,今生缘浅,只怕也难以成个家了,也该再过继个孩子给我吧?” 这……姜采青顿觉一头黑线,裴六则立刻不满地叫道:“哪有这样的!我们头一胎,必定是个女儿,谁也不给!” “朕倒是觉着生个妹妹才好。” 小皇帝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了,一脸慧黠地指着裴六笑道:“你抢走朕的娘亲,朕不计较,便把小妹妹赔给朕作伴好了。” 这都什么人呀,他这还没成婚呢,一个个竟都盘算着抢他孩子了。裴六气哼哼一甩马鞭,赶紧带着姜采青离开京城,一路走一路暗暗发誓,往后还是不要再回来了。 本书由【霎紫明嫣】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