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孤单的百合 整理 ================ 后宫佳丽心悦我 作者:酥脆饼干   文案   谢令鸢穿越了。   为了活命,怒刷后宫妃嫔的好感。要让原本宫斗的妃嫔,为了她团结齐心。   谢令鸢:……我想死。   看君臣政治博弈、王爷世子谋反、勋贵勾心斗角……大家都很严肃,而她却在后宫中美女环绕,谢令鸢觉得,自己一定是走错片场了。   男主皇帝&敌国王爷&谋反世子&绣花将军&:……德妃,缺德。   ******   【逗比版】   女明星被送去后宫搞宫斗。   不撕逼,我们不撕逼。   (初期)谢令鸢:“……我真觉得,完成这个任务,我就可以和娱乐圈的死对头女明星们当好闺蜜了。”   (中期)谢令鸢:“……皇帝陛下对不起,妃嫔都在我怀里。您为我打下的后宫,我会好好待她们的。”   (后期)“宫斗撕逼何时了,不如高卧且加餐。环肥燕瘦绕我身,天下风云一口吞。”人生赢家.jpg   【地图,前三分之一在后宫,中三分之一宫外面浪,后三分之一朝堂各国撕逼】   ******   1、女主把后宫一群撕逼妃嫔,调~教成一致对外咬的娘子军的故事。   2、男主不是皇帝,男主身世较复杂。   3、古代版《每天都在征服情敌》,但文风比较正。   4、穿越+架空。汉唐宋明魏晋五代元素混杂,哪个顺手用哪个,考据帝请放过~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宫斗 穿越时空   主角:谢令鸢 ┃ 配角:郦清悟(素处) ┃ 其它:穿越,宫斗,搞笑,系统 ================   第一章   今夜是华语三大电影奖之一金叽奖的颁奖典礼。   盛光长夜,人头攒动。   长长的红毯两旁,中外媒体荟萃。谢令鸢一身紫色鱼尾长礼服,站在签名墙前,回眸嫣然一笑,优雅端华。镜头与镁光灯交相辉映,她的目光无意中与红毯上另一位女明星林宝诺对撞。   二人相视片刻,意味深长地一勾唇。   各种渠道的内部消息都说,这一届影后,便是在她们二人之间诞生。遂两人气氛格外古怪……不过都古怪了二十年了,不差今朝。   谁让她们同被誉为“新生代花旦”“奇迹”,从童星出道起,就攀比至今。   都是3岁出道,5岁进央视剧组,10岁拍院线,16岁上北电,20岁挑起大制作,22岁看上同一男人……自出道起,天天被广大媒体和网友拉来对比,打擂的作品不相上下,拼演技,拼素颜,拼作品,拼排场……打落牙齿和血吞也要把对方踩到脚下。   今天的颁奖,就是最较劲儿的时刻,胜负且在今朝。   伴随如雷般的掌声结束,一片寂静中,穿曳地礼服裙的主持人走上台,微笑着开始一一宣读获奖作品、获奖演员。谢令鸢坐回席上,心跳如雷,眼角余光扫去,林宝诺亦是偷眼看她,神情难掩紧张忐忑。   “下面宣布第80届金叽奖最佳女主角,是——”   就在这激动人心的一刻……   谢令鸢忽然眼前一黑!   。   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吸走了她的魂魄。下一瞬,眼前一片浩瀚星空,星云密布,银河倾泻而下。   “???”   谢令鸢茫然四顾,什么颁奖典礼,二十年的劲敌……都如海市蜃楼般,销匿无踪。   ——等等,金叽奖的影后到到底是谁?能等她听完了颁奖再两眼一黑吗?   正在她急切万分时,一个磁性清透、十分好听的男声,徐徐响起:   “恭迎紫微星主降临。九星沦陷,世道不昌。星主救世,吾道不孤矣。”   声调余韵悠长,仿佛踏歌而来的魏晋清士。   “你是谁?”   “吾乃诸天星辰之气所化……行辅佐星君之职。您可称我为九星密使。”   谢令鸢环视眼前的浩瀚星空,听得那星使徐徐道:“您即将降落到大晋国后宫,身负天道使命。”   谢令鸢拍的古装戏居多,拜此所赐,佶屈聱牙的话,也尚能听得懂。一个不祥的猜测浮出心头,这像是穿越的前兆,然而……   “这与我何干,我能快回去吗?”她只想回颁奖现场那一刻,否则死!不!瞑!目!   男声并未理会她的要求,声音意味深长道:   “那,便要看您如何做了——待使命完成之际,您自可回归故里。倘若未能完成,您之性命难以保全,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谢令鸢还未及追问为何会死,什么使命,便听那人道“吉时已到,本星使将在晋国等你”,随即意识下沉,如从天坠。   ------   一头雾水地再度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   仿佛有什么,把光源封住了,黑得逼仄。   谢令鸢下意识想舒展双手,手臂却是僵硬的,不听使唤地碰在一块木板上,发出敦厚的声响,疼得她差点叫出声。   这一张口,感到嘴里含着块玉,光滑冰凉。她艰难地坐起身,发髻却重重撞上了顶……   逐渐适应了僵硬的四肢,她摸索着四周,似乎是被关在一个密闭的长木箱子里,木材质地精良,仿佛为她量身打造,长宽适宜,冬暖夏凉……   嗯,根据她演戏时躺过棺材的感觉来判断,这就是棺材……   前一瞬还在星光璀璨的颁奖典礼上,紧张万分地等着碾压死对头或被死对头碾压;下一瞬她居然就躺在棺材里,入土为安了!   封闭的棺材十分沉闷,她双手上撑,用足了全身力气,才把棺材盖顶开了一丝缝隙。一缕微弱的光跃进来,刚好让她看清楚,身上穿了件交领左衽的红色寿服,没有任何纹案,十分素净。   。   晋国尚水德,服饰以黑色为尊,丧服庶民服白,贵人用的是五行生克之红色,此亦为贵色,乃示尊荣。   这具身体的下葬规格也十分复杂,九鬟髻上,戴了五对簪钗,鬓侧的仙鹤祥云坠四色玉石珠步摇、凤嘴衔七旒珍珠步摇、顶簪七尾金凤衔朝阳红玉、发髻正中玛瑙兰花金钗、发髻正后金镶玉华胜……钗簪、华胜、步摇整齐列阵,脸上还戴了金属面具。   她一边费力地挪动棺材盖,一边思忖如今的处境——兴许是受了原主意识的影响,谢令鸢依稀了然一点当今的状况:   她降落之地,为中原政权的晋国,当然,此晋非彼晋,皇族不姓司马而姓萧,出身兰陵萧氏。   如今是延祚十年,重阳之秋。   而她以“紫微星主”降落的身份,是九嫔之一的谢修媛,不过看这副棺材,谢修媛大概已经被厚葬了……   时人敬畏鬼神。   她却死而复生,要如何不惊动世人,才是当务之急的事情!   。   ——然而世人已经被惊动了……   ****   高旷苍穹,夜幕星动。   北燕国京畿,涿郡。   今年,重阳逢霜降,已是枯叶遍地。北地一代,素有民谣曰“重阳逢霜降,来年饿死少年郎”。西魏和北夏交界的狼居胥山一代,牛羊都被冻死了不少,可见翌年边境必不太平。   而逢此时,天象变数陡生,更是不甚明朗。   涿郡摄政王府,马车停在门口,一名华服束冠的俊逸男子踏入府门。他面如冠玉,眼含风流,行走间步态矫健,气势宛如蓄势待发,深夜造访也毫无疲色。   王府内竟也还是仆役走动,深夜无眠。   书房外的回廊下,几个人站在一起,均是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重臣,此刻却均是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天。   “九星齐聚钩陈、鹑首之中,紫薇星突黯而复明且逆行……”有人喃喃道。   一片重臣齐齐望天,那华服束冠的男子也跟着望了一眼夜幕,口气不免质疑:“这就是国师所说的……九星异动?”   ——只见天际一片星辉中,北斗之地的星辰黯淡,丝毫不符合那个在诸国间流传近百年的传说。   也太平庸了。   亏得王兄连夜传他前来,说有事相商。   一个穿青色袍服的中年男人望了他一眼,满眼不赞同:“七殿下,这只是变数伊始啊。若不尽早防范,等到九星尽数复明,天命降于晋国,会发生什么,可就难说了。”   被称为七殿下的,便是北燕当今摄政王一母同胞的弟弟,高临。听了丞相的话,他只是不以为意笑笑:“我们的大司命,不是已被连夜送去晋国后宫了么。”   转而望向一旁神情肃杀的摄政王,高临轻笑未变:“王兄忌惮至此,臣弟也知分寸。灭杀九星一事,不妨由臣弟亲自前往长安督办。”   他提出此意,便不少人神情松动。有人附和他,笑道:“传言中的九星,竟然尽数落于晋国的后宫,你们说是不是天意造化弄人?也好,一群妃嫔自相残害,也许还替七王爷省心了。”   ***   晋国,骊山西郊。   方圆十里,仅此一处静谧院落。亭台楼阁林立,中间环抱一湖,湖中小岛上建有湖心亭。   夜幕中的星象,倒映在雾气氤氲的湖面上。隐约可见一艘扁舟在湖上漂泊,有人撑篙,悠悠而荡。歌声和了清雾,侧耳倾听,是吟哼的《道德经》。   湖中心偌大的八角琉璃亭,有一男子端坐,一袭云烟色冰蚕丝罩衫,广袖随微风而动,与薄雾隐为一体,夜风中竟有飘渺之感。   他搁下笔,抬眼望向星幕,如皓夜般的双眸里,仿佛映出了寥寂千年的过往古今,恩怨沉浮。   ——变数,竟然落于后宫之中。   是否造化弄人?   是祸国殃民,抑或是其它?   他碰了碰案几上的铜铃,奇异的铃声穿透了湖泊上重重迷雾,未几,六名紫衣侍卫,戴黑金半面罩,配赤乌刀,跪在他面前。   他冷声吩咐:“长安宫中出了变故,速将此物交予抱朴散人。”   ***   晋国。   长安皇宫。   入了夜,秋风卷着更声,一片诡异的寂静,肃杀沉寂。   三日前,重阳宴上,发生了御前行刺一事,发落了不少人。而这一夜,丽正殿外,挂起了白色奠幅,十步一笼,五步一幔,随风怅然飘动,偶尔传出一两声木鱼敲击,遥遥望去,整个丽正殿都仿佛笼罩在一团凄清的白光之中。   这座宫殿的主人,曾经的谢修媛,谢令鸢,为护圣驾,被一箭穿了头颅,遗言也不及交待半句。对于谢修媛的死,据说圣上十分感动,经太后首肯,二人难得达成一致,追封她为德妃,谥号忠。   于是这谢令鸢在本朝,是头一个带谥号下葬的妃嫔,如此倒也算体面了。   。   偌大的丽正殿里,几个小黄门正守着夜。今日已是停灵第二日了。五天后,德妃将葬入东郊妃陵。   漫漫长夜,更深露重,又没了主子,几个宦官没了顾忌,敲木鱼的也三心二意失了耐性,索性将从膳房拿来的糕点摆一圈,众人围坐,闲话家常。   “我听干爹说,修媛的死,可能另有蹊跷。”那人稍微透了点口风,几人便露出了然的神情。   其他人咂摸嘴儿,琢磨个中意味。毕竟,谢令鸢入宫一年,得罪了不少妃嫔,陛下也从未沾过她。论起圣眷,还不如她那从女史晋位为婕妤的妹妹。倘若没有挡这一箭,恐怕这辈子都升不上德妃的位份。   忽然,一个小黄门停住动作,神色僵硬地转开头,向着停放棺材的偏殿方向望去。几息之后,勉强又转回头:“如意,你听听,西偏殿有什么声音没?”   那个被唤如意的宦官,闻言支起耳朵,其他人见状,都放轻了声音,偌大正殿里,唯有呼吸声交错相闻,火光随着夜风而微微跳跃,人影在墙上高低不平地晃动。   在这一室寂静中,偏殿停放棺材的方向,传来了“笃笃”的声音。   众人惶惑对视,一阵幽风吹过,灭了角案烛火,室内卒然暗了下去。而那怪诞声响,在一片沉寂中,清晰敞亮。   “咚咚”——   “刺啦”——   “刺啦”——   几个人张大嘴,糕点“啪嗒”从口里掉到了地上,祭了土地公公的五脏庙。   他们眼中惊恐,面面相觑——这丽正殿是他们守灵,倘若出了事儿,上面的人一句话,他们脑袋脖子可是要分家。只得胆战心惊,举起灯笼,抖抖索索地往偏殿而去。   偏殿未掌灯,隐约可见一副棺材横在大堂中央,仿佛融入茫茫黑暗,其后藏着无尽魑魅魍魉,正幽幽注视着来人,张开吞噬一切的大口,发出诡谲的森然笑意,令人从头皮麻到了脚底,毛骨悚然。   就在此时,“吱吱嘎——”   棺材盖,被推开了一丝缝隙。   九星篇   第二章   谢令鸢汗流浃背,终于得以爬出棺材。   棺材是金丝楠,因为挪动的摩擦,而发出渗人的“吱吱”声……要是现在外面站着人,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随后她扶着棺材沿,一只脚迈出棺材——   四个太监打扮的男人正提着灯笼,站在她面前,不知道看了多久。   谢令鸢倒抽冷气!   又紧张地想起那个自称九星密使之人,还好,他说会在人间辅佐她。兴许是个清臣、鸿儒,再不济也是佛道之门的高人,也许正在赶来救她。   便见这四个男人里的三个,齐刷刷扔掉手里的灯笼,张开小手放在嘴边,发出“啊啊啊”的不同音域的高低尖叫,然后一溜烟跑不见影,唯有惊恐的喊声远远落在身后:   “诈尸啦!闹鬼啦!丽正殿的谢修媛……不,德妃娘娘,爬出来啦!”   “快去禀报陛下!不,太后!太后!”   “我不活了!哎呀我不活啦!”   丽正殿愁云惨淡的门口,瞬间一个人影都无。   正在停灵的德妃娘娘忽然诈尸,这一消息很快飞遍了后宫。   三个内宦兵分三路,一个去找皇帝,一个去找太后,最后一个去了中宫。   晋国宫殿的汉白玉地基极高,以喻天子登云阶。在夜幕星空下,宏栏大殿高不可攀,仿佛触及苍穹。   最早听到尸体在挠棺材板的小内宦,爬上了太极宫的内廷主殿紫宸殿,一头扎进了御前侍卫的怀里,涕泗横流:“丽、丽正殿的德妃娘娘,从棺材里爬、爬出来了!”   如今正是子时,入秋季节,夜风萧索,闻说德妃诈尸,就连御前侍卫的毛都齐刷刷一抖,呵斥道:“大半夜的说什么混话,惊了御驾,你是想被拖去杖毙吗!”   。   紫宸殿本已经熄了灯,闻听喧哗,里面传出内侍苏祈恩的询问。侍卫赶紧隔着殿门,一五一十禀报了此事。   俄顷,殿内重新起了灯,更亮了几分。   丽正殿的小黄门被放进殿,屋子里熏着龙涎香,盘龙案头四方熏炉里,冒出袅袅青烟。他跪在西域大食国的长绒地毯上,何曾如此近地瞻过龙颜,又一晚上受了几次惊吓,话都说不利索了。   “诈尸?”   萧怀瑾微蹙眉,披衣起身,榻前盘龙灯的火光跳动,将侧脸轮廓投出深深阴翳,他凤目半垂,俊秀的脸上,神情难辨。   大总管苏祈恩听得皱眉道:“可别是你癔症了,若说的有半分假,少不得拿铁刷子把你梳洗一通!”   梳洗,是将犯事的宫人拿开水来回浇几道,以铁刷子来回刷掉一层层皮肉,露出森森白骨,令人痛极而亡。那小黄门泪流满面:“奴婢和值夜的几人都看见了,若是有一句假,就把奴婢扔去给德妃娘娘吃了啊!”   烛火似乎也受微风的蛊惑,明明灭灭。天子伸出手,以玉簪挑了挑灯芯,那灯花发出噼啪声响,光线也安静了下来,映出他沉思的面孔。   后宫发生这种古怪可怖的事情,他一时间想的自然不仅是怪力乱神。   发生于皇家后宫的不祥之兆,是预示了什么?   是后宫失德?   抑或天降不祥?   泰山尚无地动,去岁也未有大旱。   只是今年重阳逢霜降,粮食收成必减,也会影响到北境和平,不是什么好兆头。   德妃诈尸一事,倘若传出了宫外,前朝必然议论纷纷。谏臣言官少不得上奏折,弹劾他省身罪己;而民众则不免惶恐,不保有人以此传谣,动摇民心……当务之急,是要封锁消息,再将那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邪物迅速处决。   萧怀瑾挥了挥手:“内卫少阳气,怕制不住那邪物,陆岩,调御前侍卫来,切不可让那邪物出了丽正殿,乱了六宫……朕亲去看看。”复又想到什么:“速请抱朴堂,妙机道人入宫。”   说罢便起身,谢令鸢毕竟是为他挡了一箭——不管这一箭是如何的阴差阳错,她究竟是不是存了真心,总是为他而死,礼部上了谥号的。她出身豫章谢氏,谢家也是世代良臣了,总不能把人这么不明不白交待了去。   苏祈恩侍立一旁,闻言低声劝道:“陛下三思,诈尸乃大凶之相,并非一般的山精鬼怪,行走举动也比僵尸快得多,没得冲撞了陛下。太后若是知晓,定是不允的。”   这最后一句,叫萧怀瑾眉头一皱,狠厉瞪他,眼中隐现怒意,杀气陡生。苏祈恩噤了声,心知太后不允的事情,皇帝必然要做的,只好叹气,不再多言,招了招手,一旁的司寝女官服侍皇帝更换了常服。   萧怀瑾变脸如翻书,神色又恢复正常,问:“你说,谢氏是何故诈尸?”没个缘由的,后宫历代惨死那么多妃嫔,他生母更是惨烈,被太后赐死、以糠塞口披发覆面下葬,也未尝听闻有何诈尸异状。   最糟糕的解读,大概就是天降示警了。   “依奴婢之见,这诈尸在民间也时常发生,多是心有夙愿,求个安心罢了。兴许德妃舍不下陛下天恩,回来瞅一眼。”苏祈恩知天子所忧,如此对答,让萧怀瑾稍微宽了心。   火光跃动中,苏祈恩阴柔俊美的侧脸看去竟然有几分肃杀:“自然也是有法子克它的。民间对付这些事颇有一套,将滚烫的烧酒,淹于那尸体,再行火烧,焚化便可。”   地上跪着的小黄门打了个颤,御前露脸的机会有且仅有一次,成败在此一举,他斗胆道:“禀、禀陛下,凡诈尸者,皆有厉气,应该是怕阳气的,也可以……拆、拆了殿上瓦当,午时烈日,必能让厉鬼魂飞魄散……”   苏祈恩瞧了他一眼。   偌大内殿寂静无声。萧怀瑾终是有了定夺:“今日之事不得传出宫外。陆岩带人将那邪物制伏,再依着苏总管说的行事,烧了她,骨灰送去抱朴堂,祭三清。”   他走前几步,推开门,秋夜长风扑面,萧怀瑾仰头,眺望寂寂星空,忽然想不起谢令鸢的容颜——毕竟她虽然入宫一年多,但他因种种苦衷,从未与她行过夫妻之实。   如此想来,或许是真的舍不下,心有不甘罢。倒是个执着人,厚重的棺材盖,都压不住。他便亲自再送她一程,了却她的深情夙愿,也是对豫章谢氏有所交待。   ***   夜空下,宫内侍卫调动。   丽正殿里,此刻一阵幽风。   谢令鸢正和方才留下的唯一一个少年宦官面面相觑,对方长得剑眉星目,俊朗端正,脸上全无惊慌之色,从容道:“恭迎星主,降临晋国后宫。”   谢令鸢一头雾水:“您是?”   那少年跪在了她的面前:“星使,世间俗名曰星己。”   “……”闻言,谢令鸢整个人都要羽化登仙了。这和她预期的不一样啊。   “吾乃诸天星辰之气所化……”   面前跪着的挺帅的少年啊,你何苦想不开要化作太监?   既然天道要她完成某个使命,星使为何不能化身丞相、王爷,抑或高僧、鸿儒,总之是位高权重之人,来辅助她?   谢令鸢回神,才发现她已经问出口了。   而少年星使望向她,坦诚道:“唯有化作宫人,才能时刻守护于您的身边。这是职责所在。”   谢令鸢哑然,也没办法,谁让她此刻是后宫的妃嫔呢。困于宫墙之内,这似乎也是唯一的选择了。说起来,他堂堂诸天星辰之气所化,为她当个太监,也是牺牲了不少。   她对长得好看的人一向比较客气:“你之前说的使命,到底是什么?九星落陷,我更是不明白。最重要的——为何完不成使命,会死无葬身之地?”   星使尽职为她解释:“九星乃是紫微、天府、七杀、巨门、武曲、贪狼、天机、天梁、天相九颗星辰,司人间国运,而您是紫微星主。”   听闻这些星君,谢令鸢心头跳动,隐有期待:“剩下八个,都是美男?”   她的脑海里,冒出了无限遐想——霸道的帝王、高贵的皇子、邪魅的王爷、刚毅的将军、冷峻的宰相、风流的世子、俊俏的状元、清华的道仙……而自己是他们的九星之主……   “如今九星落陷,降落人间,尽为女子,且皆在晋国后宫。”   谢令鸢十分不理解,星君不都应该是男的么?   星使理所当然:“可您也是女的啊。”   谢令鸢:……泄气。   “总之,若九星不睦,不司其职,反而相互攻讦陷害、势同水火,则天道不平,易生乱象。”   星使诚挚地望入她的眼中:“所以,身为紫微星主,您的第一个使命是——收拢星君,共襄正道。”   收拢星君这个能听懂,共襄正道是什么意思?谢令鸢疑惑回望他。   星使看出她的困惑,细心解释道:“便是后宫团结,安内攘外,共创盛世。”   “这不可能!”谢令鸢脱口而出。   意识到自己反应激烈,她缓和了口气:“这种情况,咳……我认为在历史的长河中,永远不可能发生。因为它是一个悖论。”   她毕竟自出道起便拍宫斗戏,对历史多少还是有认知的:“后宫争斗,是围绕着皇权相争,背后争斗的是家族派系。最接近权力中心的地方,必是利益纷争最激烈之所在,牵一发而动全身。”   “或许有人是单纯的争宠,但多数人争的是权力、利益,甚至不为自己,甚至以命献祭。又怎么可能叫她们摒弃那些沉重的责任……”来一起团结、齐心?   排除这些现实因素,单纯作为一个女人,谢令鸢纵横影坛二十年,也早已习惯了常态——比她漂亮的,比她有才华的,比她有气质的,比她有后台的……她统统都要比下去!   所以让她收拢后宫……这跟让她团结那些抢她女主角、抢她影后、抢她资源的女明星们,不准和她们打脸撕逼,有什么区别?   不,还是有区别,好歹女明星们有平权和人格意识,而这里是为了家族存亡兴衰、为个人生死荣辱,而争帝王爱宠的后宫女人。   星使那张少年脸庞上,竟浮现出一丝笑意,温和而坚定:“星主,对您来说,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您能改变这些星辰的轨迹。”   他说谢令鸢能做到这一切。   说毕伸手拉起了她丧服的袖子,借着流华月光,她看见自己白皙细瘦的手腕上,带了串一百零八颗的白玉珠子,足绕了四五圈,色泽剔透,流光溢彩。   水头是极好的,她见过好东西,这成色的玉石可谓绝非凡品。可它仿佛缠紧了她的性命,让她感到呼吸都一阵窒息。   一百零八颗玉珠,是司人间之一百零八星辰所化。   星使的手在空中一挥,她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如同钟表的巨大星盘,散发淡蓝光芒,内有两根银色指针。   “此乃天道所化,九星之力皆收纳于此,可供您使用。”   蓝芒银辉,有一种震人心魄的神秘和美丽,以及……不可抗拒的威严。而银色指针,仿若带着审判的沉重力量。   星盘均分成了七个扇形,顺时针依次是:   一级、墓(绝)——死不足惜   二级、陷(落)——人人喊打   三级、衰(危)——徒有虚名   四级、利(得)——声名鹊起   五级、长生——众望所归   六级、冠带——德被苍生   七级、帝旺——流芳千古   两根指针,【气数】和【声望】,如今都停留在“零”点钟方向,也即是【墓(绝)——死不足惜】。   一目了然,谢令鸢瞬间明白,她,这颗紫微星,气数已尽,声望大概也是不容乐观。   果然。   “倘若您死而复生七七四十九天内,声望依然是【死不足惜】……就只有再次,化作一抔黄土,”星使说到此处,神色难掩无奈:“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谢令鸢正待询问,星使却神色一凛,指向窗外:“此刻不是商议之机,星主请暂先避祸。”   谢令鸢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眼下虽是入秋,尸体不像夏日那般难以存贮,但内侍们守灵时,还是把偏殿打开了窗通风。因此,殿外远处隐隐绰绰的灯火,在深夜也分外醒目——   一大波侍卫正杀气腾腾地赶来。   他们提着酒坛,举着火把,神色在火光明灭下有几分阴鸷——半夜被轮值的同僚叫起床来,还是来和僵尸搏斗的,能不阴鸷吗!   第三章   看这兴师动众烧死异端的阵势,谢令鸢知道,她爬出棺材一事,定是不能善了。   如今年代,毕竟视死人之事为极度不祥。若放在后宫中,更是猜忌纷纭了。   中殿之内,尚留有灯火。星使袖子一挥,远处几盏夜里孱孱亮着的灯,立时跌落在地,殿内陷入一片黑暗。   星使的神色有点凝重:“当下之计,唯有我来掩饰,请您一会儿万勿出声。”   然后,星使两眼一翻,两腿一蹬,晕倒。   谢令鸢:“……”   ***   殿外,侍卫已经将丽正殿重重包围了起来,黑夜里,一片灯火通明。   “咚”一声,殿门被从外面重重踹开,火光洒入黑暗中,领头几个人擎着火把,踏入大门,刀锋亮在身前。   丽正殿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屋里潜伏着一具金丝楠木棺材板都压不住的尸体,未知的恐惧裹挟在黑暗中,如潮水扑面袭来。众侍卫警惕四顾,火把和灯笼高举。   却四下不见谢令鸢的身影。   一路疾行至偏殿,往棺材里一照,空空如也。旁的地上躺着一个小黄门,看来是吓晕了。陆岩把他弄醒:“喂,你是何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德妃……那邪物去哪里了?”   那倒霉催的小黄门从昏迷中醒来,扶着额头,茫然回忆道:“奴婢星己,方、方才德妃复活,奴婢给吓晕了,隐约看到德妃娘娘……似是飞出了窗子……”   七舅老爷的,还会飞……   众侍卫看了一眼大开的雕花窗,云粉绡纱帘在夜风中轻盈飞舞……想到德妃飞出窗户的伟岸身姿,众人脸色更难看了几分,又在殿内找了几圈,旋即躲鬼似的,跑出了这阴嗖嗖的门。   有侍卫问:“那这个丽正殿伺候着的……”   “他沾了晦气,就这么拘在里头,别让他出去,免得冲撞了贵人。”陆岩掸了掸衣服,拂走晦气,冷冷吩咐一声。丽正殿门被从身后关闭,他叫人把守门口,此时还不能向陛下复命,毕竟天子有令是不许邪物惊扰后宫的,只得派人手四下搜寻。   出了这等乱子,早已落了锁的宫门也都连夜打开,内卫步履匆忙进进出出,传令各宫宫人不得出外走动,仔细把后宫每个角落寻了一遍。   夜半如此动静,自然瞒不过各宫妃嫔的眼线。   ***   重华殿深夜掌灯,殿内,龙涎香的香腻余气还缕缕未绝。   何贵妃被从榻上扶起来,隔着软绡帘幕,隐约可见鹅蛋脸琼鼻柳眉,姿态端华雍贵。   她宫里的主事公公,正汇报情况:“当时在丽正殿当值的,有个是咱们安插的人。他正守在殿外,查看更火,给明烛添油,听到里面传来惊叫,然后就见守灵的那几个,连滚带爬跑了出来,边跑边说,谢修媛自己打开了棺材……把那个不争气的,也吓得跟着往外跑,后面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听说还惊动了陛下和太后……”   “本宫还以为她死透了,谁知竟出这等变故……”帘子后的女子长长出了口气,却转而下令道:“你给下面人都提个醒儿,一出闹剧而已,切莫做出什么慌乱情态,若是丢了重华殿的脸面,叫外人看了笑话,休怪本宫将他杖毙!”   她疾言厉色,只是话音有轻微的打颤,灯光下面色也有些惨白。何贵妃一向将颜面看得大过天,每个宫人初入宫受调-教时,掌仪姑姑都会叮嘱她们一个规矩,后宫有三样事忤逆不得——太后的旨令,皇帝的心情,贵妃的面子。此刻众人唯有跪地称是。   何贵妃义正词严教训完,一双瑞凤妙目转着看向别处,淡道:“莲风,本宫觉得有点暗,你再去多上几盏灯,亮一点……咳,陛下和太后,可有什么吩咐?”   “陛下已请天虚观和抱朴堂的道士入宫,太后也请了大慈恩寺的僧人,为丽正殿超度一日。”   抱朴堂、大慈恩寺,皆受皇室供奉,如此也算得兴师动众。   何贵妃倚在榻上,闻言冷笑:“所以这谢令鸢哪,就是缺德少福的命,追封她个德妃,都不肯安生入葬,非闹这一出,平白更添厌烦,如今连个全尸都留不得,活该!……中宫那边,又是作何反应?”   “尚无什么动静,只是听说,连夜着人开了库房,取了一扇桃木屏风。”   嗤,连桃木屏风都祭出来了。   何贵妃勾起樱唇,哂笑一声:“她可是一门心思做贤后呢,再怕也得忍着。谢令鸢诈尸,可不正是后宫失德么,本宫这时候参上一本,够她细品三个月了。”   念及此,她顿时声音不抖,气色也红润了,直起身朗声道:“本宫记得,库房里收过几面龟兹的八宝琉璃镜,传本宫的旨意,给各宫主位都赠一面,辟邪!”   这两个字从她花瓣般的唇间缓慢道出,意味悠长。宫人们异口同声:“娘娘恩典,六宫必当铭感在心。”   “钱昭仪那里就免了罢,她为中宫理账,好东西见多了,也不稀罕重华殿的。”何贵妃呷了口安神茶,拿茶盏的手总算不抖了,声音逐渐冷厉:“她上个月查账,敢找重华殿的不自在,落了本宫的脸面,本宫也叫她尝尝这滋味!”   宫人们继续异口同声:“娘娘胸怀坦荡,小惩大诫,也是给钱昭仪长脸。”   他们出门后赶紧吩咐了下去,依着何贵妃的要强,她既然示好给六宫,这些下人就得赶着去办,以免被中宫那边抢了先,就不风光了。   果不其然,何贵妃计算的还是很准的,中宫果然也派了人安抚其他妃嫔。两边狭路相逢,在宫道上绝尘而去。   ***   承欢殿也被闹醒,钱昭仪躺在天蚕冰丝的被上,隔着织金双浪云纹帐,半梦半醒地听下面人汇报。   待听到谢令鸢诈尸,如今不知所踪,钱昭仪瞬间惊醒了,冷汗涔涔地从床榻上赤着脚下地,室内的夜明珠光线温润,映出她惊慌的容颜,面如白纸。   “哎呀,这谢修媛,活着让人不痛快,死也死得折腾!”钱昭仪光脚走在长绒狐皮地毯上,双手揉住太阳穴。“她该不会……是嫌陪礼的明器不值钱,回来找我麻烦的吧?”   贴身大宫女低声道:“贵妃那边,方才还派人给各宫主送了八宝琉璃镜,偏生就漏过了咱们承欢殿!龟兹进贡的,可值钱可值钱可值钱可值钱呢!”   钱昭仪闻言,银盘小脸上,又闪过一丝愤恨和惋惜。   她浓密纤长的睫毛下,圆眼左右转,好像两道昳丽飞扬的墨线,其上嵌了两颗玫瑰香葡萄球,这葡萄球正十分惴惴不安——   谢令鸢下葬,是宗正寺、六尚协中宫理办,曹皇后将采买置办的事宜交给了她,是存了给她点甜头的心思。钱昭仪心里明白,也有本事把账面做的漂亮,一切似乎都是按规制来的,实际上从谢令鸢这个死人身上挖了不少好处。   她越想越觉得是因自己克扣了,导致谢令鸢气得掀了棺材盖,来找她麻烦。不过她还在府上做小姐时,就协管中馈,历事多了,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头头有序地吩咐宫女道:“明珠,把库房多上几道锁,铺盖也搬去,我今夜在库房门口休息。”   宫女一听,不得了了,钱昭仪竟然亲自去守库房,这还了得?忙劝道:“娘娘不必亲自劳顿,守库房这种事,奴婢多安排些人手,轮流值夜就是了。”   钱昭仪摇头:“别人我不放心!”钱,只有自己守着才踏实。忽然又想到什么,环视屋内:“夜明珠收了,改燃白烛;这些床帐被褥枕头,也都换成普通一点的,和其他嫔用的差不多就行。再把我那件……腋下开了线的旧袍子,对,就府里带来的那件蜀绣的秋衫,翻出来。”   幸好这些破烂儿没舍得扔,如今做做样子吧,免得谢令鸢回来抢她宝贝,糟蹋了东西。   ***   钱昭仪心虚难眠,而朱颜殿,此刻也是不得安生。   掖庭第一美人,丽妃娘娘,只披了一件荷色香纱上襦,额心的芙蓉花钿都贴歪了……起身时草草摁上去的。   灯火下,花钿熠熠生辉。宫人把何贵妃赠的八宝琉璃镜送上来,她瞄了一眼,冰肌玉骨若隐若现,聘婷影子也忽明忽昧。   “丽正殿诈尸?可恨,一定是那日重阳宴,本宫取笑了谢修媛两句,让她给记恨在心了。就知道她小肚鸡肠,死了也不忘回来找本宫算账呢!”   丽妃对着镜子,扬起尖俏下巴,明媚冶丽的脸庞,因这分恨意,更添了两抹艳色。   回想起当日,不就是她们俩撞色,都穿了樱色大衫,她在陛下面前,笑话谢令鸢压不住这颜色,反而把人衬单薄了么?   再说,当时陛下也赞同了。这后宫里,除了她倾国倾城,谁穿这等艳丽颜色,能压得住?谢令鸢不如自己美貌,被比下去了,也是自找的。她郑妙妍,可是凭绝色姿容被封为丽妃的,谁人能及?   “别收拾了,”丽妃伸出纤纤玉手,目不斜视推开了正要上前伺候梳洗的宫人,嘴角扯开一抹冷笑,慵懒道:“谢修媛……哦,德妃,想来是嫉恨本宫而诈尸,本宫何苦再以美貌刺激她?岂不是叫她入土都意难平。”   宫女欲哭无泪,您吓得把花钿都贴歪了啊,娘娘……   丽妃浑然不觉,将垂落的长发拢到身后,随意一个动作,却是颠倒众生的宛然媚态。   思来想去,她阴测测一笑,心中已经有了绝佳的计较。   “兰汀,我们去储秀殿,找武修仪去。”   “啊?”饶是这贴身宫女再机灵,此刻也有些不明所以。德妃诈尸的当口,丽妃却跑去素日不搭话茬儿的武修仪那里,是想做什么?就武修仪,那娇弱的身躯,别人扇子扇个风,都能把她吹出宫外,成天价对月涕泪对花吐血的,自家娘娘这是要去保护人家么?   丽妃拢了件羽翎织翠罩衫,掐着云绡披帛,桃花眼中闪过一抹难辨的光,妩媚一笑:“你蠢啊,万一德妃找过来了……”   论逃跑,武修仪那病弱的身板儿,肯定也跑不过自己,是个活口粮啊。   呵,死修仪不死嫔妾嘛。   ***   八夫人之一的丽妃,夜里纡尊降贵,亲临了武嫔的储秀殿,武修仪哪怕睡成了死猪,也不得不醒来,迎接丽妃。   隔着屏风,武修仪一边在宫女服侍下匆忙更衣,一边咳嗽着哑声道:“娘娘半夜驾临,嫔妾蓬荜生辉,只是嫔妾近日染了风寒,怕过了病给娘娘……”   见武修仪披一件外衣还要在屏风后遮遮掩掩,丽妃也是倦得很,挥手打断了她:“无妨,本宫来这里坐坐,你安心歇息便好。”此刻也顾不得那些讲究了,她得拉个垫背的替死鬼。   也是实在不想和武修仪说话,无他,武修仪的声音太难听了,就像捏着嗓子说话的破风箱,硬要挤出来个细声细气儿似的。   入宫半年来,陛下只见了武修仪两次,每次一听她开口说话,就抬脚走人……想想这声音,低哑暗沉,若叫起床来,也是对耳朵的折磨。   武修仪捏着嗓子嘤嘤道“嫔妾遵命”,便不再说话。   。   折腾这一夜,天色已经隐隐发亮,鸟鸣声响起,听外面敲梆子,是卯时了。一只巨大的黑色海东青,展翅盘旋过宫殿上空,阴鸷的眼睛盯向丽正殿,而后隐入黎明的暗色中不见。   长安此刻还在一片晨曦的寂静中。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宫中乱象的消息,还是被有心之人传递了出来。   西市的一处药铺里,有人快马加鞭,去了另一处铺面,如此几番过后,信被送到了布政坊的一处院落里。   这里是陈留王在京中购置的一处民宅,依着皇城近,知道的人倒是不多。此刻,凉廊下跪着人,神色惊疑:“世子殿下,那日横空冲出来搅了计划的谢氏,竟又活了,会不会是复仇……”   话未说完,他迎头被泼了杯热茶水。   被称世子的人,手执空了的茶杯,翻转过来:“愚钝。”   他眉目雅致温和,嘴角总是微擒,暖如冬日阳光,可虽看似温暖,在他目光下立久了,仍会觉得瑟瑟发抖。天色破晓,星辰渐隐,他衣饰齐整——束白玉发冠,一身月白色直裰,外罩苍青色鹤氅,此刻屈膝坐于木质凉廊上,微垂眼帘沉吟。   凉廊上摆了一盘棋,却是十分罕见的三劫连环,无胜负局。   棋局胶着,凝滞不动。而眼下后宫发生的异变,却是可以打破一切困局的。   后宫诈尸,可以做好些文章。   天子昏聩不明、太后女人擅权……天降示警,民心生变……   第四章   晋国皇宫内。   宫中内卫找了一圈,把后宫翻了个底朝天,又差点抽干了太液池,未果。只得重新回到丽正殿,困惑难解。   “怪哉,这德妃能飞到哪里去?”   “竟是四下都不见踪影,看来这厉鬼之气,来势汹汹啊!”   “必然还是藏身于丽正殿,方才用了障眼法而已!”   ---   他们背后,丽正殿的殿门紧闭,隔绝了内外,在晨曦中辟出了一隅黑暗。   谢令鸢趴在高高的房梁上,整整一夜大气不敢出。昨夜星使装作昏迷,并将她托送到了高大漆金的房梁之上,随即侍卫踹门而入,遍寻无果,便在殿外把守。   有星使在下面替她掩饰着,侍卫总不至于怀疑一个宦官会帮着死人说话,一句“德妃飞出了窗外”,让本来就心头打怵的侍卫们,顺理成章地退出了这阴嗖嗖的屋子,自然不会想到死人还能爬上这样高的房梁。   然而她虽侥幸逃过一劫,却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此刻头顶斜上方,又传来了诡异的动静。谢令鸢屏住呼吸,“喀啦”“喀啦”,过了一会儿……   丽正殿上方的屋顶,露出个朝天洞,天光直射而入。   “……”谢令鸢望着那个洞,竟无语凝噎。   被派来拆殿上瓦当的将作监的工匠,都用红绸蒙着眼,以免撞了煞。他们动作敏捷,三个时辰后,丽正殿的屋顶就被拆了个干净。   厉鬼都是怕阳光的,暴晒个一天,再凶的凶尸也得晒蔫儿巴了。众人摸着下巴,等着丽正殿内被这日头暴晒,晒去晦气。   于是天光大盛,德妃娘娘真正过上了幕天席地的生活。   正午的阳光,从敞篷的屋子上方每一个角落,灿烂明媚地照入,殿外是侍卫把门,有道士做法,和尚念经……   谢令鸢趴在房梁上,晒着大太阳,听着人超度,苦中作乐地想:很好嘛,伏魔降妖,超度亡魂,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正晒得头昏眼花,她忽然觉得周围好似有目光窥过,隐有被洞察之感。这是她和娱记打交道多年所练就的第六感,她警觉地抬头四顾,然而除了有几只飞走的鸟儿外,却不见其它踪影。   ……兴许是晒过头了,有点幻觉。   她抱着房梁正四肢酸痛,忽然一声高昂的传报声,如同救世,破空而来,穿透了屋宇,穿透了超度的经文吟唱,直入她耳中:   “圣上驾到——”   那四个字在漾满四周如潮水的超度声中,那样清晰。美好得让谢令鸢全身一阵过电的感觉,如闻天籁。   这是她唯一的生路,能否活下来,在此一举。   她目光穿过窗棂,望向遥远的殿外。阳光下,一个面容俊美的男子从龙辇上信步踱下,紫色常服的衣摆被风吹得飞扬,颀长的身子迎风而立,他高鼻凤目,底子生的极好,脸庞在午后的日光明灿下,更显俊美,然而神情却总有几分阴郁。   谢令鸢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又喜又悲。喜的是不必对着个糟老头子争风吃醋;悲的是……如此样貌,后宫佳丽一定会为他斗得不可开交。   ****   透过了精致的雕花镂空窗棂,丽正殿外的一切,尽收眼底。   随着僧道做法,阳光正炽,昨夜里那阴邪之气,似乎也消减了。侍卫在门外浇了油,外面圈了一层石棉隔火,准备等皇帝发了话,就放火烧了丽正殿,永绝后患。   萧怀瑾远远站着,御驾亲烧,他望着巍峨高耸的宫殿,轻轻叹息一声,也算是把情面做足。   “谢……令鸢,”他差点记不得名字:“这都过去三日了。朕知你放不下朕,想回来看两眼。你为朕护驾有功,朕感念你,你父兄也定会提拔。只是后宫女子胆小,受不得冲撞,你别吓着了她们,安心离……”   “陛下明鉴,嫔妾未死啊!”丽正殿大门忽的从里面敞开,红寿衣黑长发的谢德妃,“噗通”跪下。   “去……”   萧怀瑾被突然闯入眼帘的“死尸”,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身边的侍卫唰唰拔出刀:“护驾,护驾——”靠得丽正殿近的侍卫,只能自认倒霉,硬着头皮冲上去要制邪物。   只怪原主当日死得太透,又是过了三天才苏醒,任谁也难以相信她是个正常人——正常人能在重伤后,闷在棺材里三日不吃不喝?   情急之下,谢令鸢拿出了她巅峰时期的演技,急切道:“陛下,请容臣妾分辩一二!当日臣妾中了一箭,因是护驾,这护龙有功是功德无量之事,于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乃无上恩德,是以魂魄未走黄泉道,而是得以去……西方极乐净土,走了一遭。”   这也可以?   侍卫们举着嘴张大了刀,纷纷觑视天子的神色。   唯大总管苏祈恩从这寥寥的三言两语里,嗅出了恭维和邀功的双重意味,不由对死了的德妃刮目相看。   “臣妾在云阶之上,见光芒大盛。乃是阿弥陀佛,亦称无量佛,见了臣妾,唔……拈花一笑,说陛下真龙天子,圣光照拂,因此臣妾命不该绝,理应回到人间,沐浴着陛下的圣光。臣妾十分思念陛下,迫不及待回来了。”   不用这么迫不及待,我们不想你回来啊……   众人心声十分无奈。   然而当今崇佛重道盛行,他们总不能反驳她一派胡言,否则岂不是否认萧怀瑾是真龙天子?再说了,哪有诈尸起来还言谈如此正常的。   谢令鸢怕不能取信于人,伸出手把白玉珠子都亮了出来:“此乃阿弥陀佛恩赐,以示臣妾上天一趟的神物。”   这串玉珠,锦绣堆里滋养出的人远远一晃眼便知,非是凡品。这是入棺时没有的,上四妃的下葬规格里,皆没有这等物事。更奇异的是,正午乾坤朗朗,德妃若真是死人,为何不怕日光?   她摘了面具,和从前的谢令鸢一比,也确实有些说不出的异样,整个人周身漾着的“气”都为之一变,似乎更……漂浮于世间,像是真的神游一圈,外来人一般。   想到毕竟是为自己而死的女人,萧怀瑾不至于绝情断义,吩咐宫人道:“去问皇后和钱昭仪,她们料理过丧事,看有没有印象。再询各宫私库,有无遗失此类物事。”   诈尸似乎是不太可能了,只是眼下这情况,着实诡谲。德妃之言,真耶?假耶?   一旁,从大慈恩寺请来的住持,师祖追从慧远祖师,正是净土宗祖庭,闻说极乐净土,登时停了诵经,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起身考问:“敢问,净土上界,都有些什么?”   谢令鸢嘴角一抽,好在她早有所应对,不至于被问倒:“西方极乐净土,有巨翼鲲鹏,展翅可高飞万丈,其上乘坐数人,瞬息便横跨千里。有巨槎(飞车)可自由往来月宫、荧惑,人人皆可千里传音、隔空对话。应对战乱,只需三尺弹丸,便可移平一座城池。”   说的天花乱坠,不过是飞机、飞船、电话、核-弹罢了。   她说佛祖,并未打动萧怀瑾,因为天子信奉道教,并且和太后佛道相争不下数年。至如今,紫宸殿与长生殿,都形成了默契,你叫道士,我请僧人。横竖佛心道骨,互不干涉。所以丽正殿的面前,僧人道人皆有,形成泾渭分明的一道线。   萧怀瑾想的却是旁的——假若德妃果真并非虚言,或是她所言无论真假只要为人信服,是不是可以作为天降祥瑞、君恩照拂的吉兆?   从朝中会有的舆论来考虑,总比把她当邪物烧了强。   可这样古怪,她以后只能供着,更是不能再近身了。   他心里正思忖着,忽有人传报:“陛下,抱朴散人于宫外求见。”   抱朴堂是国观,天子昨夜着人去请的是现任观主,妙机道长。而抱朴散人是前任的抱朴堂观主,不理教务多年,云游四方,怎的惊动了他?且此道人亦是先帝所信赖倚重之人,怠慢不得,萧怀瑾询道:“因何而来?”   “他只说携了【清悟墨禅】求见,说向您禀报便知。”   旁的众人皆是一震,面露讶然之色。   萧怀瑾当然也知道,能让各国国君趋之若鹜的,只有一位人称“素处仙君”的清悟墨禅。   称他仙君,倒不是真的成仙了,只传言他身世成谜,横空出世,实际上年纪极轻,却被誉为当世“七政四余”第一人,著有举世闻名的《素处星经》,远译海外,东至扶桑,西至大食。各国钦天监、太史局学本,均出于此,亦有不少高人名士,慕名来中土向他求道。   “七政四余”星法,乃是前朝钦天监引入了犍陀罗国的星经,结合中原天文历法,所开创的星象计算学。然而因极度艰深,且涉及算术、形学,便是饱学之士也未能参详一二,是以几百年来,精通之人甚少。   传言他凭七政四余,可掌天下大势。而其“弧角天星择日法”,甚至可以改国运、延国祚,被称为“天人之术”。若说前者令人敬崇,后者便是令人忌惮了。是以诸国尊他一声仙君,北夏、西魏等国奉他为座上宾,西凉国甚至请他执掌副国君。可惜那人对尘事似乎了无兴致,从不以真容示人。   他不归附任何国家,也是十分明智,否则身负不世之才,能点拨一国之运,成他人经天纬地之不能,其他诸国若得不到,只好想办法杀了他。   而素处仙君的真迹,因用的特殊端砚,墨中隐隐透紫,绝难伪造,虽受诸国追捧,其批文断语依然难求,便被称为“清悟墨禅”。   萧怀瑾从来只是听说,而这一次,抱朴散人将其真迹送来,叫人颇感意外,便示意通传。   谢令鸢跪在殿前,这一幕云遮雾绕,似乎又生了变数。   ***   抱朴散人很快在内卫带领下进了宫,花白的头发束冠,长长的仙髯,仪容却未见老,精神矍铄。他一身淡蓝素袍,怀中是拂尘,举止飘然若仙,气度自华。散人身后还跟着六名道童,姿容俊美,神色恭谨,皆服青色道袍。   他见了天子,遥遥便要行礼。   其实萧怀瑾幼年之时,曾见过抱朴散人——彼时对方断言他二皇兄“乃天人仙质,于宫闱无缘,长在紫宸迟早夭折,活不出十岁,唯皈依佛道尔”。   后来果不其然,先帝朝的后宫争斗,已经到了惨烈的地步,二皇兄与其母郦贵妃皆被生生逼死了,时年仅八岁。他还被太后强迫去跪过母子俩的灵位。   从那以后,萧怀瑾对于这位料事如神的抱朴散人,就有种莫名的尊崇。人对于能窥见未知之人,总会存了敬畏之心。此时他自然不肯受高人的礼:“有劳道长舛行奔波,不知是为何故?”   抱朴散人颔首,对下面人示意,便有两位道童捧上了一尺见长、以青玉为沿的特制卷轴:“贫道乃是听徒弟说,宫里出了点乱子。红尘之事本是与贫道无关,然而,素处仙君夜观星象,看出了点端倪,写了墨禅,兹事体大,他不欲露面,贫道便替他送了来。”   萧怀瑾接过抱朴散人递来的卷轴,心中却闪过几重思绪,这是不是意味着,素处仙君虽身不奉诸国,却是心系晋国的?这样想,那卷轴都仿若有千钧重。   谢令鸢跪着,直觉此事与自己有关,全副心神都吊在了那幅卷轴之上。   萧怀瑾拆了金丝结,打开卷轴,上面却只有言简意赅的寥寥四字。   第五章   泛着浅白银光的特制纸张上,笔锋苍遒,是一种力透纸背的帷幄在心,却又不失俊丽——   “异象可留。”   萧怀瑾抬起头,丽正殿前,谢令鸢跪在白玉阶上,秋风拂起她披散的长发,以及红色的寿服,她本身并无怪诞,被侍卫以刀剑相对,惶然中还有些凄婉的无助。   眼前他的妃嫔死而复生,还在讲死后见闻,不就是异象么?   素处仙君是被人奉在神坛上的人,总不至于来诓骗他。顺水推舟,素处仙君的论断,是指德妃从棺材中活过来,此等异象,可留之。   且玉珠为佐证,她亦有对上界的记忆,这死而复生的离奇遭遇,是天恩,也是他君泽庇佑的象征。如此一来,那些可能于后宫不利的谣言将不攻自破,京城乃至天下,都会传颂这桩奇闻。   这当口,曹皇后的回话也传来了,自然她和钱昭仪都没敢来,是中宫主事公公抱着尚服局的烫金缎皮册子,迈着小步赶来,跪地叩首道:“陛下,德妃入棺之时,确实是没有戴玉珠下葬的。后宫陪葬明器里,没这个规制。皇后娘娘说,她和钱昭仪恪守着本分,自然万万不敢逾制。”   萧怀瑾抬抬手,底下得了令,守在丽正殿旁等着放火的侍卫,收起了打火石,盯紧德妃,倒着一步步退下。   。   恶视眈眈的压迫感散去,谢令鸢方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把气喘回来,又听得一声传报:“太后驾到——”   瞬间,周遭的气氛,比她刚才诈尸推门时,还要诡异几分。   或站或跪的人,皆是鸦雀无声,大气不敢喘。   萧怀瑾亦是变脸如翻书,他的随侍麻溜儿地齐齐跪了一地,一旁的汉白玉宫道上,浩浩荡荡的二十二名随行侍从,倒影在地面上贯成了一片黑云阴翳,跟在一架鎏金舆辇之后。   待舆辇停稳,一名穿着松花绿衣裙的年少女官上前,拢起紫金色的幔帐,搀扶着一名女子走下来,便是太后了。   太后一身绛紫色双凤对襟大衫,五谷丰登织金红缎的披帛蜿蜒在地,折射出日头上的流光,熠熠耀眼。只是再骄炽灼热的光,也全被她周身的寒气所驱逐。   太后并不看萧怀瑾,声音森冷:“李怀,哀家叫你传懿旨,拦着陛下不要胡来,免得撞煞,这么点差事,为何办不妥?!”   随侍中的一个高阶内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办事不利,陛下……陛下坚持要来,奴婢实在拦不得,求太后责罚!”   萧怀瑾冷眼,先时他在来的路上,太后的人奉了懿旨来拦他,他一怒之下叫人滚,太后见他顶撞不从,这便亲自前来,暗着敲打,明着发落他了。   太后冷厉的双目微微一眯,寒光闪过:“滚下去领罚。”   那公公磕了几个头谢恩,萧怀瑾冷笑:“太后真是耳通八方,朕刚从紫宸殿起驾,您立即派人来拦。只是未免操劳,宜居身养心才是。”   。   谢令鸢跪在殿前未能起身,听出皇帝在暗讽太后管得宽,不禁诧异。虽说天家无亲情,但这对母子连做戏也不屑,何至于此?   她抬头远远瞄了太后一眼,这一眼不由赞叹不已。后宫女子保养得宜,太后看上去只三十出头的模样,额心画一朵殷红的日月牡丹,十分标致的冷艳御姐。谢令鸢看多了美女,却仍觉惊艳万分。   只是太后的五官,本应是温润含情的轮廓,此刻却眼如寒泉,暗隐刀光,宽额高鼻,红唇紧抿,显得冰冷威仪,一看就是大风大浪里磋磨了多年。   婆婆是个晚-娘脸……后宫的日子仿佛更艰难了。   所谓有其主必有其仆,就连这晚-娘脸婆婆的身边,方才扶她走下舆辇的那个松花绿衣裙的女官,都美得有几分刻薄寡恩,盛气凌人的姿态别提多碍眼。   混迹娱乐圈多年,这种人谢令鸢见多了,最是讨人嫌。   听了萧怀瑾的冷言冷语,太后只冷冷一哂,一双美目扫过众人,看到抱朴散人时却是停了停,向其颔首致意,尔后转向慈恩寺住持:   “住持,丽正殿发生这种事,该如何解?可但说无妨。”   素处仙君都写了墨禅,住持大师还能说有邪?那不是跟素处仙君对着干么。何况大慈恩寺受皇室供奉,自然不会说什么邪恙之类的话。而德妃方才所描绘的极乐净土,虽与《阿弥陀经》未能全对得上,但也不似作伪,细品之下颇有几分得趣,他还打算日后再请德妃延说一二呢,听听界外之事,于修行也是好的。   于是他持诵了一声佛号,笑道:“善哉,恭喜太后、陛下,德妃娘娘乃是神佛眷顾之人,蒙受了君恩圣泽,大难不死,贵不可言,乃六道之中的缘法,实为奥妙天机。”   太后深邃的目光,隔着一片僧道侍卫,遥遥盯住了谢令鸢,平静中满含审视。明明德妃在殿阶之上,太后在宫殿之下,高下之感却是颠倒的。   就那样看了半晌,谢令鸢觉得她将自己的灵魂都洞穿了,太后才终是点头,沉声道:“有劳住持,看来德妃乃是天恩圣眷,是我大晋仁政之普泽,感动天意。便就安心休养,稍后请太医来瞧瞧,有无留下后遗之症。”   为防有人就这类事做文章,她自然也是不欲将此事闹大,倘若太医凭了脉,察觉哪里不妥,到时候暗中赐死,对外称德妃病故便是。   她的一句话,众人才仿佛尘埃落定。有了抱朴散人送来的清悟墨禅,又有皇家寺院大慈恩寺和太后的金口玉言,谢令鸢等同上了三道护身符。这遭遇太过特殊,蒙了这样一层光环,以后若非欺君罔上之类的重罪,旁的罪名怕是都动她不得。   谢令鸢尚不知其中玄奥,叩首谢恩。   ***   短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太后下的懿旨就飞遍了后宫,让不少嗑着瓜子、等着谢德妃被烧死的妃嫔们,变了脸色——   竟然还真福大命大地活下来了?故意的吧?谢氏这是故意憋在棺材里,等追封了德妃,才爬出来的吧?   这下好了,上四妃中多了个德妃,齐活了。豫章谢氏本就势力不差,官至大理寺的礼部的中书省的……她又有护驾之功,以她没事儿也要找三分茬、睚眦必报的个性,后宫……怕是要变变天了。   。   一时间,六宫皆是哗然。   而沸沸扬扬的宫中,在一处宫殿角落,窗棂将天光遮蔽,一名宫女嫌闷似的打开了窗户。少顷,一只通体乌黑的海东青,从天外盘旋而来,收起翅膀,落在了窗台上。   宫女捏住隼喙,取出了信筒,奉给一旁额贴花钿的女人。那花钿女子走到火盆旁,以匕首割开手指,鲜血滴落火中,一簇火腾地跃了起来。   她将信纸投入火中,有火苗的舔舐和鲜血的气息,纸上字迹仿若苏醒似的,随着燃烧而展现。   海东青扑腾着翅膀,瞳孔里映出火光,正想要发出叫声,那女子横过去一眼。   “嘘。”   海东青不再出声,用爪子焦躁地在榻沿抓下几道深深凹痕。   看清信上几行字,女子微微一笑。   九星之变的传说,竟落在了晋国后宫,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只是这后宫佳丽几千人,寻起来谈何容易,更遑论灭杀。   现在,北燕要派使节团来长安了,且是七王爷亲自率使臣来,必然能给晋国一些苦头,伺机灭了这些变数。   真是要谢谢德妃的死而复生了。   ***   太医局接了太后懿旨,便由太医令带上当日轮值的一众太医,赴丽正殿群医会诊。   被拆了屋顶的丽正殿,日光直射,格外明亮,谢令鸢坐在内间,被晒得睁不开眼,习惯性担心地想,我不会被晒黑吧?这里可没有美白针打啊。   帘幕垂落,遮蔽内外,九名太医依次诊过,脉象一切如常,还有轻微的脉弦,那位姓陈的太医令抖着胡子,向太后汇报道:“娘娘脉象稳健,想来那日头部中箭,只是一时气绝,乃假死之状,春秋时,鲁国医书也记载有类似病症,微臣以为,并无大碍。”   太后至此才安了心,见一切已无恙,训示了两句便离开。皇帝也安抚了谢令鸢几句,无非是德妃忠心可嘉,谢家教女有方,与有荣焉,尔后赐下了宝物赏赐,说丽正殿屋顶已拆,让她随意在后宫里,另挑一处宫室迁居——这个才是羡煞了一众人。   挑宫室,是多少妃嫔盼都盼不来的,她们的寝宫乃是皇后吩咐尚宫局分配,皇后过目一道略作调整后安排下去。后宫除了太后皇后,没有哪个妃嫔有此殊荣,可以自挑居所。   然而德妃有护驾之功,且受了天命眷顾,她现在的身份,更多是被太后和陛下拿去贴金了,因此待遇也就优越于他人。   可是恩典于眼前,谢令鸢却不想另迁宫室,谁知道会横生什么枝节?她初来乍到,已经是死里逃生,如今需万事谨慎。   于是谢恩后,她便请求搬去偏殿。原主之前还是修媛时,便是丽正殿的主位,偏殿还住了赵美人、唐才人两个低位份宫嫔——当然了,闻说她爬出了棺材,赵美人、唐才人都吓得连夜搬去了远远的大和殿,跟崔充容宫里的才人们挤一处,如今德妃无恙,她们再提搬回来之事又委实尴尬,所以偏殿现今空着。   见德妃受了嘉奖还如此低调,倒让天子陛下和其他得了消息的妃嫔们倍感意外。萧怀瑾不免上下多打量了她几眼,眼前女子恭敬跪地,丧服被收去烧了,换回了常服,鹅黄交领衫和樱粉色高腰襦裙。他心中一宽,亲自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淡声道,爱妃朴素,如此也好,允了。   安置一事定后,宫人们进进出出,把原先棺材和祭品抬了出去,撤了灵堂。先以艾蒿仔细熏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去尽了晦气,又门窗大开,燃上开窍辟秽的苏合香,将偏殿按着上四妃规格里外拾掇了一通。及至夜里,才堪堪布置好。   谢令鸢的贴身宫女高兴得一边擦眼泪,一边安排宫人布置房间。跑进跑出,步态都轻盈了几分,圆圆脸上带着喜色。这宫女名唤画裳,是原主入宫时,从谢家带来的心腹。   她是一片忠心护主,谢令鸢看着也颇合心意,安抚了她两句,眼见星使在一旁欲言又止,似是急切模样,便挥退了其他人。   殿门甫一关上,星使便跪在她床榻前,伸出手,在她眉间一点。   “星主请安息片刻,本星使为您追溯原主记忆,以供您速察宫中处境,您可要细细看清了。”   如今夜色已深,谢令鸢是真的乏力无比,伴着星使这句话,她往铺着丝绒的雕花床上一倒,顷刻便睡了过去。   第六章   子夜时分,星幕高旷。   夜色下,一驾宽大马车在空寂道路上疾行,车篷悬挂的金制角铃,随着马车行走而叮咚作响。六匹高头白马,额间均有一绺红,正是大宛名马“千里雪睛”。   青石路面布满了青苔,马蹄踏过,却稳稳疾驰,隐入夜色。   车中平稳,铜炉飞出袅袅青烟。抱朴散人正打坐凝气,忽然睁开眼,侧耳聆听片刻后,沉声吩咐:“改道,走紫阙府的正门。”   赶车之人不明所以,手下却未停,马车驶向了另一条岔路。   今日给天子送了“清悟墨禅”后,抱朴散人推却了宫中的盛情挽留和文武大臣的邀请,正午时分便带人离了宫。   他掀开车帘,脑海中却浮现出今日在宫里见的那抹红色身影。   道路两旁的空旷田地,一两棵枯树挂着静月霜辉。马车一路行走,扑面有薄薄清雾,拂去而散。这方圆十里,都是素处仙君的地盘,是以这条小路,被以法奇门随意布了几道屏障。   这屏障尽有意思,依月盈月亏规律而变幻,若德行不足之徒,奇异地便过不去,自然而然就拐上了其他岔路,凭此拦截了不少前来拜访的无明无慧之人。不过对抱朴散人来说,天下法奇门、数奇门,皆翻不出他的手心,看破别人的布阵如串门子一般。   及至夜半时分,马车便停在了骊山西郊的一处府苑前。   坐忘观尘阁。   黑夜里,这处院落一片静谧,亭台楼阁林立,如云水仙境。   素处仙君在这里住的时候不多。此时,门口黑压压,守着紫衣侍卫,戴黑金半面罩,配赤乌刀,正是专司护卫的“紫炁(气)”,说明主人定然是在此。   他的两个弟子,赐名分别取自“素处以默,妙机其微”,二人皆是誉满天下。而世人尽知首席大弟子是妙机道长,二十五岁便继承了抱朴堂法印。   却不知,令天下诸国敬畏的素处仙君,乃故人所托,亦是他最珍重、最神秘的俗世弟子。   几十名紫炁向他跪地行礼,抱朴散人颔首,进门后分花拂柳,穿过曲径通幽,眼前便是一个巨大的湖泊——   九星望月湖。   当年素处仙君游历归来,途径此地,看到这湖泊,仿若天地斧凿,观星绝佳,便以重金收了方圆十里农户的田地,在此建了紫阙府,坐忘观尘阁。   湖面氤氲着飘渺雾气,九星望月湖上,有扁舟漂浮,悠悠而歌。这是坐忘观尘阁的迷雾阵法,以《道德经》为屏障。抱朴散人沉声,却音若洪钟:“致虚极,守静笃——”   声音在湖面震荡,那艘小船听了此暗语,在水面上又是一荡,眨眼间来到了岸边,恭敬请他登船。抱朴散人上船,穿过迷蒙雾境,几息后,小舟便停泊到了湖中心的亭子旁。   素处仙君背对着他,广袖随微风而动,只见其背影,便觉兰韵芳雅之气。难怪北燕国公主曾远远望了素处仙君一眼,便道其静有高华之美,动若云水之巅。   只是他避世久了,只以道名“素处”闻著于天下,刻意隐去了本名,所以世人也并不知,他们趋之若鹜所求的“清悟墨禅”,并非是什么禅意,只不过是素处仙君的本名是郦清悟,仙君的墨宝也懒得取名,借本名罢了。   抱朴散人足尖点水,跃进亭子里,银发未乱纤毫。他对自己这个小徒弟,惯来是和气:“你料事倒比为师还准了。陛下已听了你的,将人放过。可为师记得,你说若救了她,一切便会脱离了掌控,为何仍要如此施为?”   郦清悟回过身,远山眉如雾,清瞳似墨。玉质仙颜,在月色星辉下仍不减其容色之二三分。他着浅玉色直裾,衣上云纹随动而流华隐现。革带缀月光石,映出点点湖光。   ——为何要救?   郦清悟顿了片刻,坐回案前,最终也只是回道:“此人亦是变数。她自棺中起,时机合了我的天星择日法。凶中未必是险。”   抱朴散人蹙眉,捋须沉吟:“如此说来,而今,宫中竟是有两个变数了?”一个就已经足以祸乱后宫,还一来成双,委实不是什么好事。先帝朝的后宫之祸,都差点毁了国基。   两个变数啊……   郦清悟微笑着给师父斟茶,姿态端雅而从容:“既是变数,便有双刃之利险,我且留她一段时日,看她究竟存了什么打算。若是有不臣之心,自然留不得她。”   茶杯推过去,此刻湖面上忽传来异动。   九星望月湖乃环岛而筑,微弱的震动便有波纹涟漪,此刻轻微的异响穿透雾面,是有不速之客,正踏水而来!   郦清悟没有回头,“气听”辨声定位,一手敲击铜铃,一手在石案上一拂。案上的长剑被震出鞘,乌黑古朴的剑身,出鞘后在月色下寒光凛然,百年沉积残血的气息扑面而至。   ——山海灭。   晋国开国时,太-祖供奉于神坛之利剑。   长剑出鞘的嘶鸣,裹挟着肃杀之气,飞出数丈,迎面以削铁如泥的劲道,将那个不速之客远远震飞了出去。   那人被震出一口鲜血,还未来得及出声,两名紫炁闻铜铃声至,悄无声息从天而降,制住了人,将他押入湖心亭。   长剑似长了眼睛,自发打着飞旋回来,归拢入鞘,郦清悟和抱朴散人依然端坐于亭中。那一身黑衣的不速之客,也被带到了二人面前。   “你身手倒是极好。”否则也不会星夜兼程,从长安一路尾随而来。抱朴散人自然是一眼识出了他:“跟了贫道一路,究竟目的何在?”   那人被郦清悟一剑打散了心神,目光不由自主追寻那柄剑——中原名剑,山海灭,晋太-祖开国宝器,可有所号令,甚至有废立大统之权,历来被帝王供奉于奉先殿。如今,为何在素处仙君的手里?   他困惑的目光望向郦清悟,对上后者的视线——双目如寒潭深渊,高高在上的威压,竟迫得他垂头,心知素处仙君方才已是手下留情了,歉声道:“万不敢对二位不敬。乃是家主想求问仙君,那句传言——”   他眼睛一转,顿了顿:“那句‘晋过五世而亡’的传言,您可有什么指点?”   湖心亭一片静谧。   那人久不闻其声,抬起头,只听郦清悟淡淡道:“这不是你的问题。你家主人,究竟是谁?”   那人悚然一惊,他来之前也是做了充足伪装,想先把“坐忘观尘阁”的机关地貌熟记于心,能活着回去便好,未料竟被看穿了。而下一刻,郦清悟的眼神忽然深邃了几分。   那人蓦地想起当世四大道门之术,其中的窥斑见豹——“窥一斑而见全豹,睹一目而晓神思”,素处仙君是在试探他的记忆!   下一刻,这名不速之客口角流血,倏然倒地,气绝身亡。   他震碎了自己的经脉,自绝于众人面前。   九星望月湖依然一片静谧,仙雾渺渺,《道德经》的吟唱悠荡天地。两名紫炁跪地道:“主上……”   抱朴散人蹙眉,伸手一探,知道这人是救不活了。他以眼神询问郦清悟,后者拂了拂衣袖,带着思忖:“他怕我探知到他的秘密,又抵挡不了,情急之下,只好自我了断。”   而方才,他用窥斑见豹,也确实看到了几幕零碎画面。北燕朝中有异动,已经派人伏于后宫,可惜还未及看清,这人便死了。   抱朴散人摇摇头,郦清悟对着那人尸体道:“一句近百年的传言而已,你的主人可以不必惦记了。”   既有变数,天下便没有一成不变的轨迹。   紫炁带着尸首退下,方才的一切仿佛没有发生。   抱朴散人端起茶,蒙顶石花在杯中沉沉浮浮,散发袅袅香气。小弟子的茶艺,如同他的行事,看似随心却探不清深浅。抱朴散人问道:“当今天子,你还打算换人否?你选的那个宗室子,资质委实不错,有帝王之德。”   “虽然萧怀瑾行事极端,”郦清悟抬眸,望向星幕苍穹:“不过既然变数已至,前景未卜,就不宜妄动,再静观以待吧。我会继续护着他。”   抱朴散人手中的拂尘轻轻一甩,口气中不免有两分惋惜:“上次见陛下,还只是个一派天真的小皇子,若非当年……”他顿住,看了对面的郦清悟一眼,自觉失言,笑了笑,话便跳跃着转开了:“但愿那女子,承你救命之情,不会倒行逆施。”   夜风吹皱湖水,拂来凉凉雾气,萦绕二人周身。郦清悟曼声道:“后宫中,此刻已是最危险之所在,过几日必是要去会会她。”   声音渐渐淡入月色,天星高悬,仿佛谙藏着天地间的异动。   第七章   谢令鸢走在万紫千红的绚烂颜色中。   一阵秋风拂过,御花园的秋菊飘香。   谢令鸢左顾右盼,她已经在梦中,窥见原主的记忆了。   远处有宫人走动,也有妃嫔带着随从排场,经过花园时远远瞥来一眼,目光对视时,她们蹙起眉扭开头,总觉不出什么善意来。   经过太液池,她垂下头,从水中倒影里,可以看到一袭樱色对襟大衫,鹅黄色云绡襦裙,鲜亮娇嫩。   原身谢令鸢是大理寺卿谢茂的嫡女,长房大伯谢节在御史台、兄长皆在朝任官,身为官宦世家的小姐,此刻是九嫔之一,位列修媛。   。   谢修媛一路聘婷走到垂拱殿,尚仪女官引导她入席。甫一落座,她目光先被一团彤云吸引了去——后宫第一姝丽,郑妙妍,郑丽妃。   丽妃是御史大夫郑有为之女,谢修媛的大伯谢节在御史台,是郑有为的属下官员,可惜二人似乎不和。   目光再轻移,对面眼白占了眼睛三分之二的林昭媛,正以扇遮面:“谢修媛不是向陛下称病么,今日竟然没有告假,真是让人意外呢!”   众妃向原主投来讽刺讥诮的目光,轻声窃笑,充盈室内。   林昭媛是礼国公府二房嫡次女,礼国公府自惠帝时便逐渐没落,迄今三代,均无人在朝中担任什么要职。不过林昭媛依然是九嫔之一,地位尊崇。   谢修媛心性傲,自然不甘讥讽,不屑还嘴道:“姐姐笑声如贯日冲云,真是万径人踪灭啊!”   林昭媛的笑声戛然而止,看向谢修媛的眼神变得恶狠,手腕一转,杯中酒水突然向这边泼来!谢修媛眼疾手快闪开了,而酒水无眼,落在了她身旁一人缠枝莲的宝蓝裙裾上。   视线上移,是身着蜀绣彤色大衫的何贵妃。   后宫除了皇后,设有贵德淑贤、丽贞静华八妃,以及九嫔——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再之后,依品级自上而下,依次是三品婕妤、四品美人、五品才人、六品宝林、七品御女、八品采女。   不过天子毕竟年轻,是以八妃之中,只有贵德淑贤丽五位夫人,贞、静、华封号空悬。   皇后之下,当以何贵妃居首。   何贵妃是汝宁侯何汝岱的嫡孙女,亦是何太后的堂侄女。论起何家,可谓是权倾天下,自太后垂帘听政起,何家把持了举国三分之一的兵力,镇守北境。   所以何贵妃,亦有嚣张跋扈的本钱。   她的裙裾被泼湿,垂目看了一眼,抬起脚,把谢修媛一脚踢开。   又伸出纤纤玉手,执起白玉酒壶,将那醴酒对着林昭媛兜头浇下!   当着众人的面被如此羞辱,林昭媛却不敢反抗,只能生生受着。丽妃见这闹剧忍俊不禁,笑出了声。而贵妃仪态万方地走过,停在她案前,目光落在她身上。丽妃被她看得发毛,笑声也变干了。二人对视,良久不语。   直到传唱太监的唱报声,打破了殿内的剑拔弩张。   “太后驾到——”   “圣人驾到——”   太后何容琛一袭檀色织金大衫走入上席,在她身后,帝后二人携手而来。   皇后曹姝月,乃丞相曹呈祥的孙女,与皇帝十六岁时元服大婚,至今未有一子。不仅是她,后宫佳丽均无所出。   殿内一片寂静无声,林昭媛一身酒水顾不得擦拭,狼狈地跪倒在地:“太后万福金安——”   贵妃和丽妃也收起剑拔弩张的对视,低眉顺眼地俯首行礼。   太后站定,目光扫视全场,冷冷道:“林昭媛,仪态不端,御前失仪,去殿外跪着!”   林昭媛不敢辩解,被当众拖出门,怒视谢修媛的目光怨毒不已。   此后便是开宴了,席上一派平和,谢修媛的目光一直定在皇帝身上,上座的俊丽青年却微笑,目光朝一个方向投去。她亦随之望去——那是白昭容所在席位。   白昭容原是五原郡人氏,出身寒门,因战乱缘故,一路从北地辗转到朔方郡,最后流落到了长安,后进入教坊司,从清商署一路爬到了天子的枕边,颇受太后、天子的爱宠。   显然,上座几位高位妃子,也是酸妒不已,有的嘴角流露冷笑,有的眼神中暗含刀锋。大殿正中,是教坊司献上的表演,清商署的相和大曲《云阙登仙》。有妃嫔不甘被皇帝冷视,干脆挑剔品论起来。   其他妃嫔见状,怎甘落后?见对方出风头,自然也要抢上。   你一言我一语,众妃嫔评头论足不说,其后更是不动声色地较劲儿起来——这个要聆听姐姐仙音,那个说妹妹岂不是埋没,干脆纷纷向太后请命,想要为太后陛下登台献艺。   于是重阳宴就这样,因为皇帝一个情意绵绵的眼神,被众妃歪曲至此。   而谢修媛一直冷眼相看,待清商署一头雾水地退下,太后脸色不睦几近冰霜正要呵斥,她忽然端起一杯酒,笑盈盈从案前起身。   她扭着如柳的纤腰,迈着如鹤的细腿,走出席位,优雅婀娜,风姿绰然。她此前已经准备了祝酒辞,那祝酒辞洋洋洒洒,可谓字字珠玑,绝对语惊四座,写法对偶顶针,平仄抑扬顿挫,气势惊天动地,情愫百转愁肠,典故学富五车,内涵韦编三绝……   谢修媛步子昂扬,面色含春,然而没走两步,脚下忽然被人重重一绊,踉跄几步扑到了大殿中央。她赶紧玉臂横陈,一副疾行小跑而来的姿势,掩饰了这狼狈踉跄,丹唇轻启,妩媚一笑,正待开口——   天外突然飞来一支利箭!   谢修媛此刻被人绊到大殿中央,恰到好处地挡在了皇帝面前——   那支利-箭,便直直射入了她的后脑勺里。   酒杯落地滚动,酒水晕染了长绒地毯。   谢修媛,卒。   一片混乱中,陛下和太后不知情,误以为她是冲出来挡驾的。   而那临终的一抹惜别不舍的微笑,感动了皇帝陛下,成为了朝堂佳话,追封谥号“忠”。   知她冤死之人,大概只有死去的她自己,以及那个绊倒她的妃嫔了。   ***   谢令鸢从梦中缓缓醒来。   殿门关严,星使正守在屏风外,等她苏醒。谢令鸢从榻上起身,抱膝而坐,回味方才的梦境。   天子萧怀瑾,如今已是晋国第五代君王。他十岁登基,所以这些年,政事一直由何太后把持。虽然前几年还政于天子,但积威不变,何太后在后宫中,还是隐然的当家人。   至于后宫佳丽三千,妃嫔背后派系林立,有勋贵、世家、外戚、权臣……若不能捋清关系,恐怕也难明白她们之间分错交织的矛盾根源。   除此以外,她还隐隐有点胸闷——这后宫美女如云,各有美色不逊于她便罢了,居然都对她没什么好感,甚至有敌视,偏偏她的使命还扼杀她的习惯,不许跟这些美女比斗。   星使听到里面的窸窣动静,从屏风外绕了进来,眨着眼睛,关切问道:“如今已是丑时了。您还觉得累么?”   丑时,凌晨两点多。   谢令鸢摇摇头,谢过他,从榻上起身,睡意全无。   目光所及,华丽却陌生的屋子,她开始想念wifi和空调,以及跪坐真是太难受了!宫中虽有胡床,但盛行的还是跪坐,房间地上全铺着坐席。今天要不是表现世家贵女的教养风范,她早就抱膝随便坐了。   时人重礼仪,认为女子趿坐或盘膝是不雅的,敬香礼佛时尤甚。风流名士盘膝是洒脱,女子便是家风不正了。可没有板凳的眼下,若跪坐一天,她就可以上演“在光滑的地板上摩擦摩擦”——爬着走。   谢令鸢随意在席上盘腿一坐,窗户大开,外面是夜幕苍穹,星辉高旷而明亮。她蓦然忆起,已经是很多年未见这样美丽的星空了。   上一次,大概还是小升初的时候,父亲带她去了天文馆。从望远镜台上下来,听讲解员介绍行星运动的规律,父亲摸着她的头发问:“好玩吗?”   她还记得当时的疑问:“星星的运行都要遵循轨迹的,这是宇宙的规律,自然的规律。自然课老师说,人是自然的一部分。那人也和星星这样的吗?”   父亲没有陪她讨论深层次的哲学问题,而是趁机教育说,人当然也要按着规则活着的,社会就是一个系统,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北大清华啊。   ……她从此拒绝和她爹谈论哲学问题。   。   如今忆起,竟有些想念,她轻叹一声:“我要如何才能回去啊。”   星使陪着她望向窗外:“这和星主的使命有关。若您在九星妃嫔心中的声望,伟岸高华、圣光照拂,达到【众望所归】,便不会死于天命。若星主声望达到【千古流芳】,便可自由归去。”   谢令鸢:“……”   她想了想方才,在原主回忆里看到的一幕幕——也就是说,她要在一群掐货心中圣光照拂?   她嘴角不由抽搐,影后我也是个大掐货好么。   不过……若是那些容貌绝色的女子,最后都对她崇敬万分、倾慕不已、心里眼里只有她……似乎也是痛快的。   唉,若真做到这一点,她觉得自己回去后,都能和二十年死对头的林宝诺当闺蜜了。   事已至此,她不得不接受:“另外八位落陷星君,都是哪些人?”   星使的眼睛里,倒映出夜幕的流光璀璨,脸上露出赤诚笑意,一看这笑容,谢令鸢下意识觉得不妙。   “恭喜星主,您触发了第一个任务:慧眼识星——”   什么慧眼识星?谢令鸢要崩溃了。   “紫微司统,天府司库,七杀司权,天梁司德,天相司序,天机主智,巨门司言,武曲司战,贪狼司情——九星落陷,便是不在其位,背离其政。”   “所以,要在三千佳丽中,找到另外八位落陷星君。天道为示犒赏,每辨识一位星君,您便可得‘气数’。气数可用于法力,亦可转化为声望。”   谢令鸢心想,何必说那么古意深沉,换个说法不就是积分么,比“气数已尽”好听多了吧。   “那要怎么找?”   星使笑了笑:“很简单。你们九人同属星系,寻找她们并不难,只要一个真心拥抱,星心相印,便能窥见她们的主星了。”   什么?!   听了这简单粗暴的辨识法……   谢令鸢都惊呆了……   她起身,差点掀翻大殿的天花板:“你,认真的?!”   星使一片诚挚地抬眼望着她:“拥抱亦是情谊的体现,日后您便会有所觉悟。”   可是后宫佳丽三千,一个个真……心……拥抱,德妃会因“扰乱后宫”被治罪吧?   什么自有深意,她真想说一句,思想有多远你滚多远好么。   谢令鸢陷入了“被迫作死”和“不作就会死”的艰难抉择中。半晌终于灵光一闪:“她们落陷,是‘背离其位、不在其政’对吗?”   星使点头。   “那我知道怎么尽快找到她们了。”谢令鸢一拍手,不禁深深陶醉于自己的机智中,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才:“明早,我就去见太后。”   如此不着常理的行事,总是求一张免死金牌才行。   谢令鸢又唤来殿外值守之人:“待到卯时,把今天拨过来伺候的人,全都叫过来,本宫有话要问。”   第八章   卯时不过才五点钟,对宫人而言却已经是一天的开始。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应天地之理,随自然而行,是时人的作息规律。   天际已蒙蒙亮起,晨曦弥漫在宣政殿前辽旷的汉白玉广场上。宣政殿的台基高于平地四丈,几乎可以俯视宫外,直入九天。   至卯时正,宣政殿便在赞者的唱和中升朝了。   大殿中文武百官肃然而立,左列文官,右列武官,按着递交的奏章议题顺序,例行地一件件论述国政。   萧怀瑾坐在高高的龙座之上,他俯视着台基下的百官群臣,面色沉郁。   。   议政的争论持续了半个多时辰后,果然如他所料,终于有人提起了前夜德妃诈尸一事,说京中大街小巷已经流传开,甚至编出了童谣。京兆尹抓了几个人去官衙问话,却也无甚所获,只能把童谣禁了。   于是大臣们便论起了德妃一事。   而殿阶之下,那个姓韩的御史,已经喋喋不休地说了半柱香的功夫。   他分明看到了天光微熹中,那位韩御史喷薄而出的口沫。   “《后汉书?五行志》曰,至阴为阳,下人为上。死而复生为妖人,乃下人篡位之征兆。事发后宫,乃天降警示,阴阳祸乱,盖有昏聩,甚至乱纲……”   韩御史从萧怀瑾初继位时的变法失败,到太后垂帘听政多年十分不妥,里外骂了一遍。言辞凿凿,竟是不惧天家震怒地,将德妃诈尸一事同国运牵扯起来。   说了那么长一串,归纳无非便是皇帝昏庸,太后擅权;阴阳颠倒,淆混乾坤;天道示警,帝王需下罪己诏。   萧怀瑾相信,这个韩御史只是被人撺掇着跳了出来而已。他若在朝堂上按捺不住,发落了对方,反而会落得“偏听”“昏聩之君”的骂名。并且,还会让世人以为他是被说中了,才恼羞成怒。   然而,是谁撺掇的呢?   若非是有意,京中怎么会如此迅速地传唱起了童谣?   天子失德,失了民心,对谁有益呢?他又无嗣,那是陈留王?还是临淄王?   萧怀瑾不由冷笑,目光扫过每一个大臣,观察他们的形色——有人垂头,有人目光转动,有人闭目养神,有人蹙眉似在思索如何反驳。   “陛下,微臣有异议。德妃之事涉及后宫,怎能说是陛下不敬天道。分明是中宫失德,天降示警才是。”   朝臣队列中,一个穿红色官服的文官站了出来。是御史台谏议大夫刘偃,御史大夫郑有为的门生。   萧怀瑾冷眼看着,面上一派无波,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郑有为是丽妃的父亲。父女二人,都是一样的薄情薄信之人。   他依然记得,郑有为在先帝朝时,舌战群官,为当时的辅国大将军、奉国公韦长庚,弹劾倒了众多兰溪派官员。当年“兰桂党争”中桂党大获全胜,郑父可谓是功勋卓绝。   当年郑家女儿还差点与韦家嫡次子韦不宣结了亲,朝堂上下无人不晓,俱为这桩高攀的姻缘艳羡不已。然而世道无常,谁让韦氏要在后宫作乱呢?终引出来了韦氏灭门之祸,韦家一夜间覆灭,郑父为免受牵连,迅速倒戈相向,列出十八条罪状,弹劾韦长庚、韦不宣父子俩骄奢跋扈、意图谋反……   这种投机之辈,朝中最是不少,也最是为萧怀瑾所不齿。   因郑父的缘故,萧怀瑾对丽妃都心存了不屑。现在,郑父又在为何汝岱、何道亨父子俩发声了。何家人想拉掉曹皇后,让何贵妃取而代之,不是一天两天。要不是太后压着,曹皇后的凤位岌岌可危。   “帝后大婚四载,一无所出,后宫其余妃嫔,竟也无人延续皇嗣。皇家血脉关乎国运,而国运迎合天道。此番后宫有邪,当是皇后失德,应由皇后祭天忏思,自省其身。”   刘偃这话,看似是替皇帝和太后解围,但实质上,依然是把谢令鸢当做邪物,意图引导皇帝废后。   刘偃的话激怒了谢家人,人家都拿着谢氏嫡女大做文章了,说她是天降示警,谢家怎么能忍得下?若谢令鸢成了邪物,那他们谢家之人都成了什么?   谢令鸢的大伯谢节忍不住站了出来,大声道:   “陛下啊,枯木逢春死而复生,难道不是天降祥瑞吗?陛下、太后的恩德英明福泽了众生,德妃才有此造化,更是该称颂才是。德妃复生之后,身体康健,未曾有异,太医局九位太医会诊,韩大人、刘大人难道还要质疑太医的群诊结果吗!将此等祥瑞吉兆,当做阴邪示警,两位大人何等险恶居心!”   大理寺少卿贺迁此刻也出面道:“臣附议。正是陛下、太后英明,皇后母仪天下,上苍嘉赏,才有德妃复生之福。且佛道高人皆对此事有颂扬,刘大人难道只凭红口白牙,就要妄自判定天意吗?”   平日里,贺迁和谢家之人平淡相交,无有利害来往,此刻出声,萧怀瑾稍微想想便知——贺迁的侄儿所娶正妻,乃是虢国公、户部侍郎钱舒才的嫡女。   而虢国公与曹丞相之交,已经不算秘密,先帝朝时,虢国公妻族沈氏因参与“兰桂党争”,与兰溪派交好,边境“正月之祸”一事爆发,差点导致虢国公府上受牵连。正是当时曹丞相在朝堂上拉了老虢国公一把,两家交好。如今钱昭仪入了宫,也还是为皇后协理后宫。   所以,贺迁这番话,自然是为了保曹皇后。   萧怀瑾闭上眼睛,眼前一片漆黑,耳边是嗡嗡的争吵,他们吵的不是国事,而是各为其主。   这个主,不是天子,不是他萧怀瑾。   当谢令鸢从棺中爬起的事情发生,萧怀瑾就知道,定是少不了各路人马,借此大做文章。有觊觎大统宝座的,有图谋中宫凤位的,有弹劾三公的……   唯独没有为他作想的。   他缓缓睁开眼。   他的视线与礼部尚书蔡瞻对视,这位头发花白的老臣,看着他的目光柔和而无奈。   蔡瞻摇了摇头,许是觉得天子这样年轻,然而先帝朝的“四姝争后”之祸,仿佛又要重演在他身上了。   何家已经是权倾天下,正在步当年宋氏、韦氏的后尘,也许不知哪一天,又会出现“何氏之祸”。   一代代后宫相争,埋葬的何止是红颜?宋氏被韦氏诛灭,韦氏全族更被何氏诛得一个不留。而这一次,会替天子向嚣张跋扈的何家人举刀的,又会是哪一姓呢?   他的目光落在怀庆侯武征身上,想起武家的女儿入宫做了修仪——历史的轮回,总是惊人的相似。   诛灭何家的,会是武家人吗?何家会被族诛吗?   礼部侍郎宋桓上前几步,恭敬道:“陛下,臣有要事启奏。北燕国已送来和谈国书,他们的睿七王爷将亲自率使节团来长安。礼部已经草拟了接待章程,还请陛下听臣详禀后定夺……”   宋桓垂着眼皮,那些争论似乎与他无关。明明他的女儿宋静慈也入了宫,封为婕妤,宋家却仿佛毫不关心这些后宫争斗,甚至避得远远的。   。   总算是听了旁的事,萧怀瑾心头松快了一些。没人看出他方才的极力忍耐。他扬声道:“抱朴堂与大慈恩寺神通已断定,德妃自上界而回,乃是国之祥瑞。民间村巷,自有僧侣道人为德妃正名。此事休得再议,谢氏乃朕的爱妃,总容不得朝堂说三道四。”   他话题倏地转向了北燕和谈一事,心里却觉万分疲惫。好像自八岁以后,他被收养到太后膝下,就再也没有过一天轻快的日子。   ***   谢令鸢在辰时问完了宫人们的话。   辰时三刻,她便准备动身,前往长生殿,向太后请安了。早膳也没怎么用,燕窝粥和金丝糯米卷放在桌上,一旁搁着银制的碗筷。   宫人捧来铜盆,热帕子敷上脸,她坐到妆镜台前。铜镜里映出的容貌,和前世几乎无异,粉颊桃腮,标志的鹅蛋脸,一双杏眼灵动如水,内有点点星辉,睫毛卷长,笑起来还有两个浅浅酒窝。原主正是十八芳华的年纪,韶光无限好,所以比她原先还稍显莹润一点。   画裳捧来的是一件水红色的祥云暗纹大衫,颜色清淡素雅,又不失端庄稳重。梳头宫女给她梳的,也是最规矩的九仙望鬟髻。   晋国后宫的服饰妆发规制十分严格,据说是景帝朝时的韦氏太子妃给太子的姬妾规定的,又被当时的韦太后采纳,成为后宫范本。   譬如女子额间需点花钿,太后、皇后是日月牡丹,而梅兰竹菊,芙樱松桂,八种花的纹样对应了贵德淑贤、丽贞静华八夫人,其他妃嫔不得越秩。至于九嫔,从昭仪到充媛,分别是蔷薇、荷花、栀子、紫藤、海棠、山茶、桃花、石榴、杜鹃。   这一来也方便,初入宫的小宫女小宦官,哪怕不认人,看一眼首饰和花钿,也能规规矩矩的行礼。   谢令鸢从前是修媛时,额间点的花钿,是贴了粉色晶石的海棠花。如今盛花钿的紫檀木盒子里,换成了德妃才配享的兰花。花钿以琥珀、紫晶、绿松石所缀,拇指般大,工艺却十分精致繁复,日光下折射出璀璨光彩。   这花钿是以一种名为“长相依”草的藤蔓汁水为胶,轻轻贴到额头上的。汁水黏性极强,若是晚上不用长相依的花汁煮热清洗,可以足足在额头眉间贴上三四日。   妆服完毕,殿外候着六名内侍六名宫女,是八夫人出行的排场,待谢令鸢坐上了舆辇,放下胭脂色的帷幔,众人浩浩荡荡走出丽正殿,树上静止不动的鸟雀被惊起,拍着翅膀四散飞去。   谢令鸢抬头望了一眼,秋高气爽,蔚蓝天际日头徐徐升起,她收了心,回忆起方才问那些宫人的话。   ——后宫不太守规矩经常挨罚的妃嫔是谁?   ——最冷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妃嫔是谁?   她问得惊世骇俗,也把他们逼得不得不站队表忠心。她问了数个问题,譬如谁说话最惹是生非,谁最好斗,谁德行有亏……每个人答案不一,但大致圈定了一个范围。   譬如挥霍,有人说是丽妃。因将鸡蛋大的东海明珠磨成了细粉敷面一事,她爹郑御史还遭人弹劾教女不严。   何贵妃亦是不遑多让,生辰时手笔一挥,叫何家从南诏国边境辟了条道,快马加鞭送来雕工精湛的翡翠玉树,从宫门口一路铺到了寝殿。过完生辰,又让人将那上千棵玉树赏了宫里奴婢。那段时日,重华殿人人面带喜色,叫皇后的宫人们好生羡慕。   问到德行有亏,宫人顺着她的心思,回答是谢婕妤。谢家姐妹不睦,宫人都知道。谢婕妤是谢令鸢的继母妹妹,同是豫章谢氏的女儿,妹妹因继室的嫡次女身份,只能以女官之名选秀入宫,后来不知怎的,获封婕妤,羡煞了一众女官。   昨夜星使那句“不在其位,背离其政”提醒了谢令鸢——那不就是言行举止,正好和九星所辖之事反着来吗?   她是紫微,紫微司统,所以落陷后,没有声望,谢令鸢就死了。以此类推,天府司库,落陷后,便该挥霍钱财、驻空国库。   七杀司权,落陷后大概是最惨的,人微言轻的后宫妃嫔,被贬了品级,忍辱负重刷马桶之流。   天梁司德,落陷后德行有亏;天相司序,不守规矩。天机主智,是最难推测的,或许是玩弄心术之辈。   巨门司言,落陷后言行有失,一张嘴惹是生非。武曲司战,要么毫无战力,要么是撕逼前线第一人。而贪狼司情,则应该是无情无义。只是这个宫里,又有几个有情有义的?   于是问到最后,皇后、贵妃、贤妃、丽妃、钱昭仪、林昭媛、武修仪、谢婕妤、宋婕妤……频繁出现在宫人口中,落陷星君里,必有人在其列。   谢令鸢捧着脸,再度陶醉于自己的机智中,智慧,太智慧了。   ***   长生殿在掖庭偏西,从后宫布局来看,几乎是有些偏僻,本不用于妃嫔起居。却不知为什么,自先帝崩殂,太后便搬去了长生殿。   由于此地人烟少至,夜里便常常燃起数十盏灯,也不知是为的什么讲究。如今晨曦已至,宫人收了灯,轮班交接,看到德妃娘娘来了,虽诧异,却还是利落地跑去内殿通传。   未几,一名穿松花绿织金锦缎上衣、紫墨色下裙的女官走了出来,谢令鸢对她印象特别深,那天她扶着太后粉墨登场,盛气凌人的模样,一主一仆脸上都写着“当更年期撞上青春期”。   四周的宫人们双手握拳右上左下交叠置于小腹,弯腰屈膝行礼,称呼她“韦姑姑”,神色十分恭敬,不比对妃嫔的少。她的地位是最高的宫令女官,替太后掌印的,不低于一些掌印太监,可谢令鸢打眼一看她,这女官年纪大概还比自己小一两岁。   长生殿的宫女,无论是扫洒还是站班,都是一色的石青上襦和霜色裙,唯独这韦女官,着宫令女官才有的松花绿高腰襦裙,耳坠红玉,戴金镶玉璎珞,衣领裙带用金线绣着牡丹。   在宫中,才人以下都只准服织造花纹的冠服而不得服刺绣,可见韦宫令高高在上的地位不言而喻。唯一点突兀的是,她脖子上系了一根泛旧的红色头绳,隐在领子和方巾中若隐若现,与这精工织造的衣饰甚至她的地位十分不搭调。   韦女官被她多看了几眼,似乎生了戒备,微微一哂:“德妃娘娘贵人奇缘,从极乐世界转一趟回来,竟是不认识奴婢了么?看得这般入神,奴婢可惶恐了。太后还在里面忙着,请娘娘稍等等。”   她用这种毫不拘谨的口气和德妃说话,也是底气。谢令鸢越发确定,要么韦女官出身不一般,要么自己声望已经烂进了下水道。二者兼有也是极可能的。   谢令鸢被太后的宫人屏在殿外,这一等就是一刻。   ***   内殿里,何太后正面见的她堂兄——何道庚。他一身紫色松鹤流云纹的圆领袍官服,看来是刚从前面散了早朝,便径直拿了腰牌进宫,赶来见她了。   “帝后大婚四年,至今无有皇嗣。一国之君无嗣,皇后已然失职,现在不但她生不出,后宫也无所出,难说这后宫中有什么阴私陷害,即便不是皇后所为,她也有失察的罪过!”   他坐在太后面前,没端着权臣的架子,但却是以何家继任家长的身份,同何太后谈话。   “现今,正可以借着德妃诈尸一事,大做中宫的文章!皇后废立一事,陛下不能决定,容琛,只要你下令,我让前朝百官呼应,废后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熹光越过窗棂,照射在何太后的脸上,明晦难辨。   ——容琛。   闺阁中的名字,几十年了,多久没人这么唤过她。   上一次有人唤,还是七八年前的旧事。   然而她的神色不为所动,摇了摇头。   何道庚内心生出几丝火气,若不是他还顾及着皇室尊卑,此刻恐怕已经掀了面前桌案。   “太后!”何道庚换了称呼,有些咬牙切齿,口不择言。   “你可要想明白,当年一力扶持你的宋逸修,早就畏罪自尽了!我何家才是保你荣华的根基,倘若没有何家,你以为当今御座上那位天子陛下,会对你客气?你将他生母赐死,以糠塞口披发覆面而葬,你以为他不恨你?”   何太后面色一白。多年未有人敢在她面前提及的名字,如刀般直直戳入她肺腑间。   何道庚为太后的不配合而恼怒,更为这个何家集全族之力捧上太后宝座,却无心为家族谋利的女人失望:“曹呈祥那个老东西,你立他孙女为皇后,只将我何家嫡女抬做贵妃,胳膊肘朝着外拐,妇人之见!短视!”   “待以后皇后生了嫡子,稳固了中宫地位,曹呈祥带着他的门生,权力易主,我们何家会如何?你小时候亲眼见证宋氏之祸,广平宋氏偌大一门,说倾覆便是倾覆,嫡子宋逸修何等风华,都要被送进宫当阉人!韦氏更是你亲手所灭,何家的危机,你还看不明白吗?”   第九章   何道庚的话里,带着浓重的血腥之气,那是宋氏一族尚未干涸的鲜血,更是韦氏一族四处离散的累累白骨。   后宫易主,从来不是一人之事,而是一族的命运沉浮。   太后微垂眼帘,玉桌之下,双手狠狠掐住衣袖,指甲几乎将刺金绣花戳穿。半晌之后,她才矜冷道:“我正是因为看得清楚,才不能让何家的女儿做皇后。”   她望向窗外,声音却有了森冷之意:“若何家适可而止,我活着一天,便可以保何家一天权势。但若你和叔父得陇望蜀,被权势蒙了眼,那哀家也救不了你们!”   “砰!”的一声,何道庚掷下茶杯,怒气冲冲地拂袖走人。   茶杯碎裂一地,何太后不去看他,闭上眼睛,克制心中怒气。   ----   外间宫人闻声,忙打开门,挑起帘子,有人进来收拾茶杯碎盏。何道庚走出殿外,迎面见一俏丽女子,穿水红色大衫,绾色高腰襦裙,正翘首以盼,看到自己时似乎还吃了一惊。   再看一眼她额间花钿,是兰花,便认出了她的身份。   方才与太后争执的不悦,此刻还未消散,那争执虽是为了家族利益,起因却是这个死而复生、不知是邪是祥的女人。   据说,素处仙君竟然为她批了清悟墨禅。   何道庚不由得再打量了对方两眼。   。   谢令鸢等在太后殿外,便见殿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个穿着圆领袍官服的美大叔。   可这不是后宫么?   后宫怎么可以有外臣进出?就算是公主或者哪个诰命夫人要进宫,也要先递牌子的。可这名官员的衣服尚有褶皱,明显是下了朝就过来了,仿佛后宫只是他的后花园!   谢令鸢还没有强烈的时人守妇礼的意识,作为准影后,对男子打量,更不会有什么娇羞或者惧怕,反而坦然直视。她身边的女官宫女等人,却是赶紧低头让开。韦女官则躬身行礼道:“见过何大人。”   谢令鸢想起,太后垂帘听政,一介女流只能依靠家族,从那时起,何家人有了进出太后宫殿的权力,宫中侍卫不敢阻拦。   何道庚颇为危险地看着德妃,却被德妃坦然无谓地对视过来,一瞬间有些惊诧。片刻后,何道庚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这人有毛病吗?谢令鸢无语,我招你惹你了。   ---   韦女官在前面引路,谢令鸢在她身后走入长生殿,身后的内侍宫女们退在门外。   殿内燃着清心香,袅袅清雾后,何太后一袭綰色绞经罗襦裙,仪容素净,正对着桌案出神,她案上堆满了书籍奏本,还有羊皮纸卷的公文。   室内一片庄静,还有灯光彻夜而萦绕未去的烛火味。   何太后似乎彻夜未眠。   谢令鸢又想起宫中内情——太后仗着外戚何氏,专权擅政;皇帝年幼登基,羽翼未丰,对外戚何氏多有不满,磨刀霍霍……难怪那日在丽正殿前,二人言行冷漠,全无母子之情,压根儿都不是亲的。   韦女官一路未停,也没出声通报,而是拾阶而上,径直走到太后身边,续了一杯热茶,放在她手边,又替她整理卷宗。太后头也不抬,端起茶杯。   谢令鸢未及走近,便被两边的宫女轻轻拦下。她意识到这是太后有意晾着她,也就没有出声,想了想,为了表现诚意,轻轻跪下。   那日在丽正殿外,隔得遥远,只觉太后形色冷厉,气势逼人。直至此刻,这犀利的眉眼便显得柔和了许多。   尤其是她眉眼的尾部之间,有一块拇指大小的疤痕,呈浅淡的粉色,宛若一只正要飞上眉梢的蝴蝶。脸上破相诚然不美,然而她匠心独运地以两点细碎的猫眼碧宝石点缀其上,那蝴蝶便如点睛,让她的眉目反而更添韵味——当人美到极致时,些许的残缺,往往会成为巅峰美感的标志。   谢令鸢见到美女再如何想力压一头,对着太后却是万万兴不起这种气场的。唯有赞叹地盯着太后脸上的疤,琢磨着自己以后要不要弄个这样的纹身来。   一炷香的时间,何太后出完了神,这才施施然抬头,目光落在远远跪着请安的德妃身上。按着以往,她不理睬,谢令鸢通常是来磕个头请安便走人。如今死而复生,佛光一镀,却长了耐性。身上那种骄矜之气不见了,取而代之却是一种难言的……飘渺,游离于后宫之外。   何太后神色冷漠,蹙眉正欲斥责几句,让她少来碍眼,收敛性子,却见谢令鸢痴痴望着自己,目光中全是艳羡。   何太后:“……”   何太后把茶杯置于案上,发出“啪”的一声。   谢令鸢从幻想中惊醒,双手交叠放于额头,俯身恭敬拜道:“臣妾请太后安。”   太后淡淡垂眼:“不是准你卧床休养,晨昏定省可免么。”   没让她起身也没赐座,谢令鸢也不敢造次:“谢太后关爱,臣妾已无大碍。多日未见太后,臣妾……”   “多日未见,甚是想念?”韦女官侍立一旁,似笑非笑地接了话,眼波一勾,美得讽刺刻薄。   “……”谢令鸢半路被截走了台词,心道这女官怎的如此不懂规矩,碍于太后眼前,不便发作。   “德妃娘娘有何贵事,不妨道来。太后日理万机,可不似后宫闲暇,理会那些你纠我缠。”韦女官声音清脆,替太后利落地下了逐客令。   ……谢令鸢好想把这个女官叉出去。第一眼就看她不顺眼了,若搁在娱乐圈,肯定是要让她明白一下社会的残酷的。   想着对方毕竟十六七岁,正是最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谢令鸢二十年什么牛鬼蛇神都见过,耐性还是练就了一身,遂不与对方计较。   她心里敞亮,韦女官这类得宠之人,无非是称主人心意罢了。她们能说主人不想说的话,做主人不愿躬亲去做的事。所以韦女官的话不可小觑,兴许都是太后心里话。   她以赤诚的眼神看向太后:“臣妾愿自请协助宗正寺,调查重阳宴刺杀一案,为太后和陛下分忧。”   韦女官在一旁,又是挑撺起来:“查案?娘娘,这可不是您想当然的。”   谢令鸢再三被拆台,还连带着在太后面前被抹黑,骨子里的血性也起来了。   她望向韦女官,扯了个专属一线女星的睥睨之笑,正要以混迹娱乐圈多年的功力教这个女官怎么做人,然而刚张开嘴,胸口却忽然传来一阵绞痛!   谢令鸢赶紧捂住心口,眼前浮现出了星盘,上面赫然几个大字,缓缓游动:   “【死不足惜】保护状态——西子捧心。”   “注曰:古来即是弱有理,千秋万世诚无欺。任尔刚正权责意,逢弱便成恃强人。”   ……   什么西子捧心啊!   谢令鸢一腔怒火!   ……地捧住了心口。   这大概是天道对落陷星君的最后一层守护,在声望为负的阶段,不至于作死自己。毕竟这以德为训的古代,示弱就是最强的利器,同情可以被作为道德的准绳而利用,成为弱者的凭恃。   韦女官自知话说的刻薄,本也不以为意。然而见德妃非但不动怒,反而一脸哀愁地捂着胸口,黛眉似蹙非蹙,双瞳泪盈于睫……   再想到她伤愈也没几天,忽然余下的话也就说不下去了。   太后端居上席,不动声色看着这一切——谢令鸢的器量,竟大了不少,可见这孩子懂得深沉了。是好事,宫里不需要真心,不需要才学,智慧才是唯一的生存凭仗。   太后敛了冰霜之色,淡声问道:“何故。”   太后肯垂询,说明此事有转圜的余地。谢令鸢知道,这些敏感事少有宫妃插手,即便要管也是皇后最名正言顺,忙按着胸口解释道:   “能在御前行刺,宫里必然少不了接应,这等隐患深埋于后宫中,非同小可,一旦查出,无论牵连深浅,都是诛族大罪。宫中此刻人人自危,皆有嫌疑,虽宗正寺与大理寺有调查,一内一外,却恐怕不方便深入后宫细微之处。”   韦女官意外地挑眉,太后也是饶有兴味,静视着她。   “想到陛下日理万机,却被意图不轨者暗中窥伺,臣妾忧心不已,辗转反侧……”   谢令鸢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日理万机”,所有人露出古怪的眼神。谢令鸢这才想起,皇帝酷爱打马球,而太后彻夜未眠的模样,日理万机的恐怕是太后而不是皇帝……她赶紧拿其他话搪塞过去:   “若说这后宫中,谁最想查出真凶,必是臣妾无疑。毕竟那日行刺之事,臣妾也是受害者。请太后明鉴!”   说完好半晌没听到回应,谢令鸢只得抬头望了太后一眼,随即被震住。   何太后正不动声色看着她,深邃的眼神里满是探究。   谢令鸢赶紧代入自己演过的初入宫时傻白甜女主形象,一脸赤诚纯真。   “你要如何做?”太后言简意赅。   “此事不宜声张,以免打草惊蛇。故臣妾不欲明察,而是寻思着暗访。臣妾也想拜访各宫姐妹们,携手家常间,细细地了解每一位姐妹,触及心灵,畅叙旧谊……”   韦女官嘴角一撇,习惯性想嘲讽,想到德妃方才柔弱哀愁的模样,忍住了。   只是听德妃的意思,她是要以这么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到每位妃嫔那里去拉家常?还畅叙旧谊呢,谁跟你有旧谊可叙?要说旧仇,那倒是有不少,三宫六院一定磨刀霍霍,撸袖子齐上阵。   所以这是炫耀自己死而复生且晋位呢,还是要打击报复曾经得罪过的妃嫔?嚣张!   而且还是想来请太后的旨,奉旨嚣张啊!   然而,何太后平静冷漠,目光在她脸上巡梭片刻,不带什么情绪:“念你一片忠心,允了。无默掌辖宫正司,正协助宗正寺调查此事,之后便听你召遣。”   话音甫落,韦无默瞬间收起方才的不屑,恭顺谦和道:“奴婢自当尽心尽力,协助德妃娘娘。”说到这里,她眼珠一转,话锋也一转:“只是兹事体大,关乎天家安危,奴婢斗胆建议,定个期限,况且奴婢也要侍奉太后,不能年年月月地跟随德妃呀。”   这是觉得德妃没本事查不出真相的意思?   姑娘你一句话拐了十八道弯儿的揭穿我、抹黑我,真的好吗?挑拨离间一把好手啊!   当然谢令鸢确实没有把握查明真相,只是讨个理由,光明正大走动六宫,倘若其他人有什么多想,便祭出太后这面令旗。   至于查案,大理寺和宗正寺又不是吃干饭的,一场针对皇帝的刺杀,还能是后宫独立自主搞出来的不成?   韦无墨咬人的狗亦叫得欢,面上皮笑肉不笑的,声音却恭顺谦和:“军有令状,宫有宫规。德妃娘娘主动请缨查案,固然是给六宫立了榜样,这榜样也该做到底……倘若期限定了,应是成有赏、败有罚。”   韦氏的话,显然是替太后道出了心底打算。   历经两朝宫斗风云,何容琛踩着一众妃嫔皇子的尸体,坐上了太后的宝座,自然看得出,谢令鸢主动请缨,乃是有所图。   熹光透过窗棂,在她的脸上投下一片阴翳,神色难辨。只听她沉声道:“念及你无甚经验,便以半年为期,与宗正寺一暗一明,互通有无。只是若配合不利,叫人质疑了你身为德妃的能力,哀家也难办——必是要罚的。”   只说罚,却不说怎么罚;越是模棱两可,裁决的权力就越大。谢令鸢暗暗心惊——太后有可能只是斥责一二,也有可能是褫夺德妃封号,甚至可能是赐死……谁知道呢?   别看太后长得美,从原主的记忆里,她也知道对方喜怒无常,性情暴戾,当初天子十岁初登大宝,顾命大臣恃权而骄,朝堂不稳,是靠着先帝的御前总管、亦是掌印太监的宋逸修出手辅佐,与太后联手平定了朝政。然而兔死狗烹,不过两年,太后为揽权,一言不合便赐死了那位颇有才德之名的大公公。   更别说其后数年,图一己爽快,故意打压皇帝云云。   所以,倘若交不了差,这位心狠手辣的太后会如何惩罚她,谢令鸢实在琢磨不出。   自己这一次兵行险招,也是为了得到声望,迫不得已了。   好歹目的达成,她行了礼告退,双腿发软地正要迈出隔室,太后忽然又发问了,只是声音很轻:“你先时说,去了西方极乐,可曾,看到过……”   “啊?”谢令鸢下意识地回头,未听清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   金兽香炉的袅袅青烟,窗棂半遮的熹光,掩住了太后明暗不一的神色。她却没再问了,只挥了挥手,示意德妃退下。   ……那一瞬间,谢令鸢竟然从太后严厉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欲言又止。柔软的迟疑,这种神情,和这位冷艳御姐,诡异地调和在了一起。   她领命退下,跨出正殿大门的时候,天光徐徐沐下,照亮眼前人间,豁然明亮。   谢令鸢自我开解地想,自己尚算幸运的,至少被误会诈尸、差点烧死时,有个神秘的“仙君”和太后保了她一命。   念及此,她复又斗志昂然,为了活下去、重回颁奖典礼而努力!   韦女官走在前方,顿住脚步回过头:“德妃娘娘既已领命,接下来有何吩咐,奴婢自当配合。”   她绰约站在秋风中,风吹起水绿色的披帛和襦裙,如杨柳依依。眉黛眼黑,樱唇薄巧。可惜了这巴掌大小的锥子脸,搁后世还能去当个网红,于当今世道,却是美而不详的。   所以这容貌虽然惊艳,却总有十分的刻薄感,那犹如画在脸上的凌厉,让人望而生畏。   谢令鸢想到今天太后面前,她给自己的难堪——虽说她的态度代表了太后的看法,但谢令鸢若能对此大度得起来,也不至于纵横撕逼场二十年了,她存了点不想让对方痛快的小心思:“本宫接了太后懿旨,便劳烦韦宫令,陪本宫先去宫正司看看吧。”   宫正司设在掖庭靠北处,离长生殿要走一炷香的功夫,但德妃可以坐舆辇,韦无默却再如何受器重也只是奴婢,不能和德妃平起平坐,只能在舆辇下行走。   只是德妃的话合情合理,无可挑剔,饶是韦无默少年心气,也不能无理取闹。   此时已天光大盛,这个时候,无可避免地要遇到去中宫请安回来的诸妃嫔。谢令鸢吩咐尽量抄小路走,她这几日虽被免了向中宫请安,然而大喇喇在宫道上遇到别人,传到皇后耳中,终是不美。   去宫正司要穿过恩光门,本朝皇宫是以正四方构造坐落于长安北,内宫有十二道宫门,如今秋景正好,小径两旁簌簌地开了各色品种的菊花,长风吹来,裹挟着清淡香气。   远处花丛中,隐约可见几名穿石青色襦裙的宫女,跟在两位绝色宫妃身后。   一名额心是梅花妆的雪肤女子,一袭曙红色缠枝梅花的广袖对襟衫,石榴红蔽膝,如此雍容华贵地站在花丛里,人比万千花簇更醒目。   然而她对面,额心贴芙蓉花钿的美貌女子,虽然衣色更清浅一些,妩媚的容貌却让周遭都黯然失色,那一笑的风情中,额心芙蓉熠熠生辉。   宫里颜色纹样定身份,一看这两人,就是品阶不低的高位宫妃。   此时不得不感谢景帝朝那位韦氏太子妃了,多亏她把后宫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戴什么质地的首饰,都心血来潮给定下。谢令鸢看她们的发饰和花钿,再辅以原主记忆,就能迅速辨认出,高个子的那个是贵妃,妩媚的那个是丽妃。   从宫人那里旁敲侧击圈出来的猜测对象,此刻就在眼前,谢令鸢瞬间双目放光,从舆辇上坐直了身子!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八夫人之首的何贵妃,六宫粉黛无颜色的郑丽妃,无论哪个,都身份贵重,不是她可以随意拜访的对象,要拥抱她们以探测九星,拣日不如撞日。   谢令鸢挥手叫停,韦无默奇怪她又折腾什么,回头却被德妃娘娘眼中灼人的眸光吓了一跳。   老天啊,这目光,从前谢令鸢和三宫六院争宠,看到皇帝时,都没有如此炽热,熠熠生辉!虽然看起来是激动,但韦无默更倾向于这是战斗的光芒——刚封了德妃就去找贵妃和丽妃掐架,未免太缺脑了吧?   然而韦无默这样想着,却只打算冷眼旁观,乐得看笑话。无非就是三条狗互相咬而已,还省了人挑唆。   便见谢令鸢心急火燎地从舆辇上走下来,捏着兰花步,挽着珍珠披帛,娇声欢笑道:“贵妃姐姐,丽妃妹妹……”   韦女官惊得下巴落地!   第十章   万花丛中,何贵妃与丽妃正不痛不痒地议论着谢令鸢晋封的事情。   诈尸那夜,何贵妃命人送往各宫的八宝琉璃镜,倒是合了丽妃的眼缘。二人素日面和心不和,如今却因为谢令鸢的意外苏醒,难得地走到一起,一同议论了几句。   毕竟淑妃少个心眼,贤妃不动声色,八夫人里,能就此事议论的,也只有丽妃了。九嫔那里兴许也不太平,但何贵妃嫌和她们说话掉份儿,端着不搭理。   丽妃那夜躲去了武修仪的寝殿,结果直至第二日,传来谢令鸢被素处仙君“清悟墨禅”所救,太后一语定乾坤的消息,丽妃气得当场发了火,把体弱多病的武修仪差点吓晕过去。   “佛主既慈悲为怀,怎的就不将德妃收到座下潜心修行呢!也是利好一桩啊。”丽妃叹气,伸出纤白玉手,掐断一朵开得绚烂的“宝幸唐锦”红菊,水红色花瓣被蹂-躏,落了一地残破。   何贵妃看她撕扯折腾那朵鲜艳菊花,目光挪向一旁绽放的一品红金菊,也不知是在讽刺谁:“大概是往日敬香不勤吧,妹妹你上次打扮太艳,被大慈恩寺的僧人拒之门外,这浮华的,扰人清修,佛主自然听不见你的心声了。”   丽妃难得没生气,正要回首一笑,眼珠儿一错,那妩媚笑容就僵在了脸上,仿似糊了一层墙纸,一戳就破。   贵妃见她此状,顿感不妙。   她和丽妃正含沙射影地巴望着谢令鸢死,谁料一回头,正主儿竟然就精神焕发地跑来了?   还欢声笑语的——   “贵妃姐姐!丽妃妹妹!”   ……有关于谢令鸢的不睦回忆,瞬间涌上了二人心头。   按理说谢家良臣,两朝不参与党争,与贵妃、丽妃家族没什么你死我活的纷争,应该是极易相处才是。   偏偏,谢令鸢要当着帝后的面,弹劾贵妃跋扈、不睦六宫;还在陛下面前指桑骂槐,历数亡国妖姬、暗讽丽妃红颜祸水。   此刻见她过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贵妃和丽妃二人,一个斜眄一个冷笑,新仇旧怨一齐涌上心头。   二人都下意识地起了戒备心,面上还是端着矜贵微笑,却不动声色绷紧身子,身后的宫女们亦警惕起来,望着来人……   。   一阵清早的妖风蓦然吹过,吹起了贵妃的飘飘广袖,吹起了丽妃的丁香长裙,也吹起了谢令鸢的霞色披帛。   ——八夫人的披帛,皆以珍珠缀尾,垂以流苏。谢令鸢绣着兰花的丝缎披帛,裹挟着劲风,漫天飞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扇到了何贵妃的脸上!   “啪”,还带着响儿。   何贵妃:“……”   她捂着被扇红了的脸,周围的宫女惶恐万分地围上来,猪盟友丽妃则是没有忍住,嗤笑出声,粉颊灿然若花,打趣道:“贵妃姐姐也真是倒霉的,总要受这些波及。那日重阳宴,不还遭林昭媛洒了裙摆一杯酒?这林昭媛也真是冤枉,本是无心之失,你一怒之下,给人迎头浇了一壶酒便罢了,太后还斥她御前失仪,叫她出门罚跪。嗳,也算你救她一命,不然大概也轮不到谢修媛救驾了。”   谢令鸢呆滞,她原本是打算假装一个走路不稳,跌进贵妃怀里;然后再悔悟一番自己的先前作为,又对丽妃含泪拥抱以表忏悔……   凭她的演技和交际能力,缓和与二妃的关系应该是不难,结果美好计划……全被这一阵妖风给打乱了……   她停住脚步,内心懊丧不已,但局面已毁,只能随机应变。她反应极快,赶紧上前想要搂住贵妃:“哎呀,对不住贵妃姐姐……这风太大,还望姐姐宽宏大量,我来瞅瞅,没事罢?”   何贵妃胸口起伏,内心戏太多,一时间都卡了,不知是该斥谢令鸢的冒犯,还是斥丽妃嗤笑出声,还是该斥丽妃叫错谢令鸢的称呼……   她侧身,一手警惕地推开谢令鸢,她的两位大宫女迎上前,低眉顺眼地给谢令鸢请安,却一左一右隔开了两位主子。谁知道德妃手上会不会沾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伺机这么一碰,毁了贵妃娘娘的脸?   谢令鸢被隔开,心中暗暗叫苦,怎么就忘了宫斗啊。宫斗就是你随便问一句早安,别人肚子里也要转十八道弯猜测你话中用意;宫斗就是把一切巧合与偶然,都分析成经过合理设计的充满缜密逻辑的阴谋。   韦无默远远看着,一旁掩嘴轻笑,这事儿是够腌臜的,德妃看似是无意,却还是当着众人的面,打了贵妃的脸,贵妃若计较那是失了气度,若不计较那是丢了脸面,左右都不痛快,依着贵妃的脾性,回去怕是要怄很久了。   深宫里不清不楚的事情太多,此刻,连她都有些看不透这位德妃娘娘的路数了,敢在长生殿外呛声汝宁侯世子,又在太后面前温声吞气,此刻又不动声色打贵妃的脸……   韦女官先前根深蒂固的轻视心思,此刻多少收敛了一点。   何贵妃白皙的鹅蛋脸,被德妃的披帛抽红了一块,若谢令鸢还是个修媛,她可以直接掌嘴奉还,可就麻烦在,对方已经高升了,排名仅在自己之后,位阶等同。这一桩小事看似巧合,未必不是德妃上位给她的下马威。   这恶毒心计,真叫她罚也不好,斥也不是。诛心!   可公然被打脸,若让一贯傲慢的何贵妃忍下这口气……大概明天,中宫那边就要好整以暇看她笑话了。   置她手握百万雄兵的父兄堂伯爷爷于何地?置她一手遮天权倾朝野的太后姑姑于何地?   规矩算什么,有扶风何氏和她的面子重要吗?   何贵妃心里盘算了一遍,向着谢令鸢走了两步,傲然一笑,笑得秋风都枯了三里翠色。   她广袖飘飘,甩着优美的弧度,扬了过去。   谢令鸢从她的笑容中读到了睥睨轻蔑,浑身早就绷着,此刻下意识一躲——贵妃那挟力而飞的大袖子,便“啪”地打在了一旁看笑话的丽妃脸上。   “啊!”丽妃一个不防,就被迎面抽了一袖子,惊呼出声。   “妹妹所言甚是,这风果然太大,本宫的袖子也是不听使唤呀!”何贵妃打错了人,碍于面子自然不能道歉,一副云淡风轻、不容冒犯的姿态。她施施然收回手,漫声道:“本宫还有宫务要处理,恕不奉陪两位妹妹叙旧了,告辞。”   中宫那帮贱人,别想看她的笑话。   。   丽妃的桃花眼此刻流淌的不是秋水,而是深仇如血。她自然是不敢迁怒何贵妃的,唯有恼怒剜了谢令鸢一眼,敢用自己的脸来当挡箭牌……德妃果然没有安好心,贱人!一定还记恨着那日重阳宴,自己讽刺她一事!   她口气也不如先时从容了,连笑容都欠奉:“不打扰姐姐赏花,妹妹也失陪了!”说完唤了宫人,一步三扭,快步离开。   迎风颤抖的花丛中,唯谢令鸢惆怅地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   这误会说小不小,她能理解这种愤怒,娱乐圈一个表情都能被种种曲解,遑论后宫这种生死攸关的地方,总会下意识把人心往最恶的一面揣测。   韦无默一旁笑话看够了,见德妃怅然望向二位妃子离去的身影,比盼不来皇帝临幸还要失意,顿觉古怪万分。   德妃之后便没再上舆辇,二人一同穿过恩光门。   谢令鸢忽然忆起,昨天她要了一份内宫地图,去往宫正司时,会经过仙居殿!   那里是白昭容的居所。   仙居殿,是开国太-祖萧昶为宠姬游仙儿所建,才赐名为“仙居”,后来惠帝咸泰年间宠幸的韦贵妃,先帝景祐年间宠幸的郦贵妃,皆是居于此,在后宫中,这处宫殿的意义不言而喻。   萧怀瑾却将它赐给了白昭容——这白昭容也算是个奇人了,在清商署被太后看中,短短几年,从采女到美人,又封婕妤、充媛、昭容,若不是因出身不好,六亲无靠,恐怕早已封了贵妃,可见其圣眷极隆,连韦无默提起她时,也不愿正面招惹。   宠妃啊,定是有过人之处,岂是寻常女子可及?   二人走过半柱香的宫道。   穿过顺禧门后,有两条岔路,一条通往豹房,天子在此地豢养了几只虎豹;她们走的是另一条通往西边花园里的小径,走上半刻钟,便到了仙居殿。   这处花园专修了蓬莱池,即是人工湖了,湖边垂柳依依,仙居殿便隐在一片翠色中。   白昭容妆容清淡,衣饰也素净,坐在凉亭里弹箜篌,清丽的歌声伴着琴声,娓娓动人——   “少年豪杰意,放歌浊酒杯。志高凌云起,岁月把人催。大漠千秋岁,枯骨百万归。谁言报国心?一捧英雄泪。”   琴声嘈嘈切切,歌声时而低昂,时而高亢,也飞入了一行来人的耳中。   听闻此天籁之音,谢令鸢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白昭容也是她圈定的九星范围!她瞬间双目放光,不由加快了步伐。   这次不敢跑了,挽紧披帛,警惕秋风。   只要走过去时轻声曼语,赞一句“白姐姐这曲子弹得极是动人,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这歌也是慷慨悲凉,道尽繁华有梦几千岁人间正道是沧桑”,情动之处轻轻拭泪,顺势将白昭容揽入怀中……   小道上横着块石子儿,谢令鸢心里琢磨事,下意识地将那小石子一脚踢飞。   然而……   大概是尚服局赶工匆忙,再者她没穿得惯宫妃的鞋,这一踢,脚上也跟着一空,绣花鞋便随着石头一起,高高飞起——   数十级台阶下,白昭容正坐在凉亭软席上,云色广袖下素手拨弦,目光与萧怀瑾对视,含情凝睇,两人脉脉不语。   有风鸣廊,簌簌而过,落花与秋叶齐飞。少年夫妻执手相依的情愫,在剪水双瞳间流淌……   忽然天外飞石。   “啪——”   闭门家中坐,石从天上来。   小石子打在了白昭容的右眼上,眼圈瞬间乌了一片;萧怀瑾见状,忙急切起身,额头上忽然挨了一鞋底,被呼得一片铁青!   “唔……”白昭容捂住漂亮的眼睛,轻声呻-吟,周围侍卫反应极快,伴随着“护驾”的喊声,萧怀瑾攥着鞋,一边捂着额头,一边担心爱妃的情况,一边又怒视石头飞来的方向:“大胆,何人御前犯上?”   谢令鸢呆呆站在台阶上,一阵秋风吹过,怅然而立……   瞬息间,她脑海里闪过各种应对。   且不论尚服局做的鞋为什么微妙地不合尺寸,到底是谁看她不顺眼想叫她出丑,总之这是极为严重的御前失仪,若萧怀瑾心情不好追究起来,把德妃一撸到底都不为过。   她要是没有德妃这个身份,行走后宫探寻查访,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只有等死!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个选择——   她现在必须马上从台阶上滚下去,装作伤重未愈、头晕腿软!   谢令鸢正要栽下台阶,她的主事公公星使忽然先她一步。   说时迟那时快,韦无默还在一旁,没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忽然整个人视角一仰,蔚蓝天空映入眼帘,竟然是被抬了起来!   而谢令鸢察觉身旁有异,转头和星使对视了一眼,这一眼差点没昏过去。   俊俏少年,对她赤忱丹心地微笑,并已经麻溜儿开始脱韦女官的鞋……   谢令鸢捂住嘴,几乎惊叫出声,明明她滚下台阶就可以解决的事情,星使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曲线救国?如此所为,和娱乐圈的泼脏水陷害有何区别?   简直令人侧目,鄙夷不齿!   ……好吧对不起,韦女官,你是太后身边最得宠的人,陛下不能把你怎么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宫斗就是这么残酷,多有得罪了!   于是谢令鸢迅速同流合污、沆瀣一气、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主仆俩一人抬头一人抬脚,电光火石间就默契地给韦无默扒了鞋又换了鞋。   不过短短瞬息,等韦无默一头雾水的被放开,站起来时,萧怀瑾已经抓着一只鞋,怒而向前走了几步:“是谁——”   台阶上,谢令鸢双手交持,正站得盘直条顺儿、一丝不苟,脚上鞋子齐整,整个人洋溢着世家贵女的从容微笑,端庄优雅。   而韦无默一脸茫然,裙摆尚有褶皱,一只脚还光着,一看就是踢飞了鞋,正不知所措。   至于她们后面跟的宫女内侍,更是各个神情复杂。   。   萧怀瑾一腔怒气,在看到韦无默光着的脚时,不得已忍了回去,俊美的脸上有几分讥诮之意:“竟然是韦女官……失蹄,你颇受太后重视,怎的连一双合脚的鞋都穿不上,这是要来朕面前现个眼,让朕赐你了?”   韦无默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何事,低头看脚,原来是德妃的鞋飞出去砸中了皇帝!   大概是尚服局赶工匆忙,也或者是哪个主儿授意,给谢令鸢的尺寸做的大了一点。但这就罢了,她她她,她居然如此麻溜儿不假思索地跟自己换了鞋!   宫中才人以下不得服刺绣,然而韦无默的衣饰都是太后赐下,区区绣花鞋算什么?所以萧怀瑾手里的绣花鞋,她根本没什么好分辩的。   韦无默气得一双剔透猫儿眼都瞪圆了,可是萧怀瑾已经盖棺定论,她此刻再多言语反而是狡辩……她怒目圆睁,恨恨地剜了谢令鸢一眼,好一个德妃,果然心术不正,死不悔改,你给我等着!   萧怀瑾见韦无默竟然还这么堂而皇之的站着,俊美的脸上冰霜之色更甚,“啪”地将绣花坠珠的鞋子扔了回去。   他实在震怒,想想阳光灿烂,秋风和煦,他散了早朝,打完马球,听着小曲,看着美人,情意绵绵,两心相悦,忽然天外飞来一只鞋,带着尚未褪却的体温,砸在了他的头上。   身为九五之尊,不,莫说堂堂帝王,任一个男人在宠妾面前被人呼了一鞋底,都是极大的耻辱。就算韦无默是太后的“养女”,他也不是敲打不了她,正好借机给太后找点不痛快。   “跪下!”萧怀瑾怒斥。   谢令鸢见他动怒,念头一转,上位者每一个情绪,背后都是忖度了重重的算计,这件事必然不是单纯的发怒了。   她总不能让韦无默替她受罚。   电光火石之间,谢令鸢往韦无默前面一站,挡住了对方,再抬眼,两行清泪已簌簌而下,梨花带雨,极是楚楚动人。   她把自己代入了宫斗戏中争宠失败、流产打入冷宫的妃子,瞬间泪流成河。   “陛下,请您责罚臣妾吧!都怪这些时日,臣妾对您甚是想念,衣带都宽了几分,每日午夜梦回之际,脑海中都是您的音容笑貌……”   韦无默在一旁嘴又抽动了,音容笑貌大多是形容对故人的怀念啊,德妃娘娘。   “臣妾从西方极乐归来,一直想要为陛下陈述那里的美好,然而却未能得见天颜,遂辗转反侧,思念不已……幸而今日奉太后之命,韦女官与我去宫正司,途经此处,这才见到了陛下,以慰臣妾相思之苦……”   萧怀瑾被她一番哭诉打了岔,还是守着众人的面被一诉衷肠,念及德妃上天惠泽的身份,已经成了他需要的政治象征,一腔火气也就渐渐恢复了理智。   。   白昭容此前静立一旁,如净水之莲,见德妃泪雨婆娑,皇帝似有动容,便在宫人的搀扶下,以袖遮住右脸走了过来。   她姿容清丽如芙蕖,梳宛如壁画的飞天髻,眉尾微微向上勾起,飞扬入鬓,左眼下一颗红色泪痣。看向谢令鸢和韦无默时,眼睛里总有一种泫然欲泣的楚楚动人。   “陛下,不过外伤而已,臣妾已经无碍了。德妃娘娘与韦女官兴之所致,来仙居殿转转,本该是高兴事,方才大概也是无心之失,陛下莫要追究了。”   。   这个白昭容,真是一朵惊世绝伦的大白莲。   谢令鸢一边哭,一边想。白昭容是怕萧怀瑾忘了方才的怒火,还特意来温柔地提醒一声怎么的?   今天出门没翻黄历,遭遇了不少的麻烦,可两厢比较起来,何贵妃有火气直接当人面撒的作风,简直是一股旷世清流,耿直girl。   作为二十年资深掐货,谢令鸢对付这种白莲绿茶,还是颇有手段的。她正要把这一击毫不留情驳回去,教对方做一朵真正的白莲花,忽然胸口又是一痛!   西!子!捧!心!   捧着心口的谢令鸢真切明白,看来她注定不能走宫斗模式了……   这样一想,她醍醐灌顶——虽然掐架的本能刻入骨髓,但她不是来宫斗的,她要寻找九星妃嫔,完成任务啊。   想到这里,谢令鸢的双目又瞬间发亮,把萧怀瑾都给闪了一下。迎着日头,他暗自思忖着大概是自己看错了,方才只是德妃的眼珠子反光而已……否则,她怎么能对自己的宠妃、亦是她的争宠劲敌,流露出如此灼热赤忱的目光?   便见德妃娘娘一边拭泪,一边温柔地声情并茂:“白姐姐,虽是外伤,却不可大意,不如让妹妹看看吧。”说完便伸出手,向着白昭容而去。   白昭容不露痕迹地避开身子,柔柔弱弱道:“不劳德妃娘娘了,嫔妾无碍。”   韦无默在一旁又看得叹为观止,为德妃的能屈能伸。   而萧怀瑾看谢令鸢的举动,内心冷笑。这后宫里的争斗,他身为皇脉一路坎坷走来,经历过至伤至痛,焉能不懂?温柔慈悲的笑容,柔情蜜意的话语,其下藏的都是刀刃罢了。   而他,最恨这些勾心斗角,恨得恨不能抽其筋,啖其肉。   “德妃出身豫章谢氏,家学渊源颇深,朕想起句老话,唯小人与女子难养。德妃认为此何解?”   这句话,解读版本众多,据说还有小人与汝子难养,所以谢令鸢哪儿知道他怎么想。只听萧怀瑾讥诮道:“若要朕说,小人卑鄙粗陋,气量狭小,贪心不足,睚眦必报,反主噬恩也,难养。而女子柔弱愚钝,无才少德,心胸仄短,争风吃醋,互残相害也,难养。后宫内宅的女子,若是心性不佳,那是乱朝紊政,祸国殃民。历数前朝,多少君王被女子误了事。”   联系到先帝朝的“四姝争后”,他显然是深有感悟。   这话听在谢令鸢耳中,却觉得有些刺耳,今日她见到太后、何贵妃、郑丽妃,各个都是姿容气质极为出众的人物,也让她不禁细数历史——那些充入后宫为后为妃的女子,多是家世显赫、才貌双绝。这个国公府,那个丞相女。勋贵有,世家有,用后世话说,个个都是国际顶级名媛,论出身、财富、教养,今天的欧洲王室恐怕也未必能与之比拟。   这些真正世家出身的白富美,若生在后世,不说做什么经天纬地之事,至少一生可以活出风采。可是放在当下,她们也就只能被困在方寸之地的大宅院、大皇宫里,为了一个男人的一夜恩宠,抢得你死我活。   如此优秀的女子,变得柔弱愚钝、争风吃醋、互相残害,难道圈养她们的男人没有一丝责任?   可谢令鸢虽不满,却也不敢反驳。天子的话,乃是圣训,举国上下,除了太后和言官,恐怕不会有人敢异议。   一旁白昭容亦是柔声道:“陛下所言甚是,我等臣妾应常读《女戒》《女训》,安分守己,以侍奉陛下为己任……”   身边的星使忽然一动,谢令鸢看到他结了一个手印。   一阵密音入耳。   “星主,方才陛下所言,触发了天道赐给您的一个声望任务——‘蓝颜祸水’。”   第十一章   蓝颜祸水?   谢令鸢顿觉不妙。   果不其然——   “请您感化皇帝陛下,促使其发自肺腑、一诉衷肠,道出类似以下三句话意的金口圣言。每得一句圣言,便可得一度声望。”   眼前出现了星盘,天道的隐藏任务浮现出来,看了那三句话,谢令鸢脸色愈发苍白了。   第一句:女人也有不输于士子的抱负和才华啊!   第二句:这天地浩大,而我中原女子之胸襟,亦不曾渺小于它。   第三句:家国天下,女子与男子可共担之!   “……”   这话别说搁古代,即便是几千年后人权进步的社会,很多自卑男人也不会承认的。更何况在这大男子主义、直男癌重灾区的时代,让一国之君、种马之首的皇帝,说出这种惊世骇俗、颠覆士大夫三观的话?   这位皇帝陛下,刚刚还说出了极度轻视女子的心声,可见有着不浅的偏见与恨意。若说出这三句话,他得是经过了怎样一番三观洗练啊……某些士大夫的棺材盖大概都要压不住了吧。   德妃摇摇欲坠,就快要晕过去了。   见德妃面色惨白,方才还出口伤人的萧怀瑾以为自己的训斥说重了。   其实他更多的不过是迁怒旧恨罢了。虽然不喜欢谢令鸢,但她毕竟为自己重阳挡驾,差点殒命。   他从来不信这宫中,能有什么真情。除了白昭容,其他人都是**裸的算计而已。   但德妃肯为他而死,他便也会对德妃多一些容忍和怜惜。   他心生恻隐,便不欲再与二人置气,正要让她们离开,却见德妃又仰起头,柔婉道:“陛下,臣妾愚钝不明,小人与女子难养,是否小人皆是男子?”   萧怀瑾睇她一眼,漫声道:“男儿亦有真君子,可经天纬地。”   谢令鸢心想,皇帝是个双标呀!   这都是什么浑然一体自成逻辑的神偏见!   她于是又问道:“臣妾不明,那君子之母,譬如孟母之流,有生恩养德,该如何处?”   萧怀瑾一时竟不能言。   “臣妾斗胆想,既然男子中有真君子和小人,那么女子中有热衷阴私残害的恶妇,亦会有德才兼备的女中豪杰。臣妾在极乐世界中,曾见心怀家国的女将军血战沙场,也见执笔挥墨的女文豪青史流芳,更见过缔造了日不落盛世帝国的女王……侯。”   “所以臣妾斗胆想,兴许有一日,陛下所说的经天纬地之才,亦能有女子在列。若如陛下所言,女子也未必都是心胸仄短、争风吃醋之流啊……”   韦无默不由捂住嘴,听得如遭雷劈,德妃居然会有这些惊世骇俗的想法,西方极乐净土把*害不轻?不过此言虽惊人,却并不至于叫她反感,只觉得可笑荒诞罢了。   她本应该见缝插针,拆台以泄愤的,但如今却按捺住。就算敬德妃好胆识,当着皇帝也敢吐抒己见吧。   不止是韦无默,一旁白昭容也受了不浅的惊吓。唯萧怀瑾流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未必都是心胸仄短?   然而他疲于口舌之争,又终究是要留德妃一个面子,便挥了挥手,示意不想再听。   谢令鸢也很识趣,忙行了礼告退,拉了韦无默一把。   方才她用言语一番试探,“蓝颜祸水”的任务果然极为艰难,她一番论述,皇帝也未有丝毫触动,心中一丝涟漪都未起,可见旧恨不浅。   待离了萧怀瑾的视线,韦无默仍记挂着方才之恨,冷声道:“德妃娘娘。”   谢令鸢从愁绪中回神,见她神色不睦,歉然道:“是本宫方才思虑不周,差点给你惹了麻烦,还望见谅。这次便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但若有什么事,尽来找我。至于这双鞋就……赐给韦女官……吧?”   好歹上面镶嵌南海珍珠呢。   韦无默:“……”德妃穿了自己的鞋竟然就不想脱了,还把她的鞋赐给自己?!   她愤怒不已,摸了摸尖俏下巴,好疼,竟被气得方才瞬间爆了个痘。碍于这里是仙居殿的附近,碍于对方是德妃,她不好发作,冷笑道:“如此,谢娘娘抬举。”说完迈着猫步绝尘而去,不留下一片云彩。   谢令鸢目送她铿锵离去,愁肠百结。她满腹惆怅地往丽正殿走,语带哭腔:“天道给我的,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地狱副本啊……”   星使眼睛亮晶晶的,一片赤诚地望着她:“本星使一定陪伴星主,协助您、开导您,达成使命。现在星主不妨想,陛下为何会对女子有短仄吃醋一类的偏见?”   也不是偏见了,毕竟是最靠近权力中心的地方,怎么可能风平浪静。宫斗必然要有一夫多妾的条件,但根本原因还是争储争权,也是晋国立储制度不明晰导致的一种零和博弈。就像汉唐宫斗的惨烈程度远超宋明,便是这个缘故了。   这还是要怪本朝开国初,没立好规矩。   昔年太-祖萧昶,在攻打下邳时久攻不下,开国创业未半而中途崩殂。原配嫡长子萧析和继室嫡次子萧权争夺皇位,一场政变后,萧权在广平宋氏的扶持下继位。   开国太-祖起了这么个好头儿,后面几代君主几乎就都有乱子,譬如萧权的儿子,惠帝萧广孝,废了宋皇后所出太子,改立韦贵妃之子为储君,便是景帝萧嗣丰了;而萧嗣丰继位后,韦太后揽大权,韦氏势大,萧嗣丰立了庶长子萧道轩为储君,此为先帝。   先帝继位后,又在大皇子和二皇子中犹豫不决,结果没等他犹豫完,大皇子被毒死、二皇子被逼死,白让三皇子萧怀瑾捡了个便宜。   既然争储成了传统,太后又可以干政,背后的外戚可得权势,谁又能抵得了权势诱惑呢。人对权力的本能与生俱来,哪怕平时与人争辩的好胜心,深究起来,都是来源于对权力的潜意识。   争荣宠,只是为生子嗣,现在的后宫尚算风平浪静,等到萧怀瑾的第一个儿子出生,平静日子也就到头了,众妃才会祭出真招。   如果萧怀瑾再下限一点,效仿某些君王,对宫斗刻意放纵一下,自己跟看猴儿戏似的,那后宫就更将精彩纷呈。   所以,无论是蓝颜祸水还是收拢嫔妃,都难啊,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   得了太后免死金牌,谢令鸢才敢放开手脚行事。刚回到丽正殿,她立刻吩咐道:“去给宫里的……宝林、御女、采女们都知会一声,本宫明日想邀她们到丽天园赏菊,人多热闹,叫她们都来,不得推诿告假。”   传事公公领命告退后,谢令鸢磨刀霍霍,不,摩拳擦掌——八妃九嫔脾气大,宝林御女总不至于敢跟德妃叫板。   晋国自开国起,便形成了定数,三宫六院必是要充盈的,按规制,六品宝林二十七人,七品御女二十七人,八品采女二十七人。   但当今天子十分年轻,他幼年登基,朝政由太后一手把持,后宫也多是太后主持选充的,如今阖宫上下,宝林御女采女加起来,不过十数人。   谢令鸢真是庆幸,否则这茫茫人海,她得找到猴年马月去。   。   那些低位分的宫嫔们,都是住在各处宫殿的偏院,闻说德妃有召,后天去丽天园赏菊,登时惶惑不已。   一贯眼高于顶的德妃娘娘,忽然召她们赏菊,这是要干什么?   德妃还是修媛的时候,似乎也没有正眼看过她们这些位份低的,连上四妃都不太放在眼里,怎么现在高升了,反倒想起她们了?   她们摸不准的德妃的心思,宫里称病又是做不得假的,德妃口碑再如何不好,上下尊卑却是铁律。她们敬畏的不是谢令鸢,而是她之上的法礼。   只得向自己宫中的主位报备一声,也算留个心眼。   ***   翌日。   在德妃的妃令传下,十七个宝林、御女、采女不明所以地来到了丽正殿。她们品阶太低,除了被临幸第二日的请安外,平时连给中宫晨昏定省的资格都没有,活动范围更是框了小小的地方,这丽正殿,也是头一次踏进来。   谢令鸢没有穿着上四妃品级的紫红色织锦正装,而是在八夫人专属的日常七色——炎、丹、彤、绯、赤、殷、胭脂里,随意挑了一件绯红色绣翠叶金兰的大袖外衫。八夫人才能梳的望仙九鬟髻上,双鬓处戴了仙鹤祥云四色玉石珠步摇,其余金冠、簪钗、华胜、璎珞等一律未佩戴,看起来华贵却又素净。   谢令鸢是不想给低位宫嫔们造成等级森严的压力,然而,宫嫔们却更加惶惑——谢氏不是一向自恃身份吗?还是修媛的时候,出殿门必服正装,见到低位宫嫔必是要端着姿态训示……如今贵为德妃,第一次召见低位宫嫔,怎的连正装都不穿?   众人心间猜测纷纭,目光互有对视。却见谢令鸢坐在上席,丝毫未拿捏姿态,只淡淡微笑着赐座,举手投足好似练过千百遍那样娴熟,大气端庄,世家风范尽显——   谢令鸢心里正感恩不已,幸亏她演过吕雉、王政君、阴丽华、武则天、杨贵妃、刘娥、朱棣徐皇后、天启张皇后……   不管什么样的姿态,信手拈来。   随后,谢令鸢又一一问及诸嫔的姓名闺字、家世郡望、入宫几何,末了嘘寒问暖,赐给这个宫寒的人红枣,赐给那个气虚的人黄芪,更让众人受宠若惊之际,心存困惑。   谢令鸢一一拂及众人,才意识到一个问题——萧怀瑾,从来没有宠幸过她们中的任何人?!   也就是说,这群十八、九岁的妙龄女子,如今都还是处子身,困于这方寸之地。   说不上是惋惜还是什么别的,她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道:“我知道诸位妹妹都多有不易,你们中年龄最大的,入宫已经三载,却从未得窥天颜,天天在后宫里熬日子,盼着哪一日能得陛下垂怜。你们的苦楚,我是明白的,我以前做修媛时,也是如此。”   她这话一出,不少人眼眶都泛红了。一入后宫深似海,多少寂寞无人知。她们在闺阁时,也是被千娇万宠的少女,为了家族荣耀,活在暗藏荆棘的后宫里,步步为营,人心叵测,稍有不慎,自己死了便罢,倘若带累家族,变是罪人了。   苦,是最容易拉近人心之间距离的。人在面对春风得意时心态不一,也难生亲近之意;可是世人面对苦,却都是一样的煎熬。   谢令鸢道出的一腔心酸共鸣,虽不至于令人放下戒备猜忌,却至少觉得,德妃也不是那么端着架子的讨厌,好歹大家都是熬苦日子,若没了男人宠爱,谁也不比谁好。   。   也有那心思深的,见德妃竟然毫不避讳自己未被宠幸的事实,便隐约坐实了自己的猜测——   德妃救驾有功,还有上天祥瑞之象,她父兄又在大理寺、中书省、吏部为官,家世根基稳固……如今兴许是存了心思,拉拢她们,以图中宫易主,执掌凤印。   上面神仙斗法,她们下面的小喽啰们,上赶着投主也好,避之唯恐波及也好,没有实打实的利益,总不至于真心实意信了她的甜言蜜语。   且看德妃场面话说足了,接下来要使什么诡计,抛什么筹码——   便见谢令鸢话锋一转,声调上扬:“我从前受这些寂寞苦楚时,就想着,能有人陪我说说话,玩点游戏,排遣一下寂寞,也是极好的。如今升了德妃,当年的渴盼还犹在心间,念及你们不易,恐怕更是寂寞,便召你们来,御花园里,栽了不少品种的菊花,堪比那魏紫姚黄,我带你们逛逛园子,人多热闹的一起玩玩。”   “……啊?”   惊叫出声的人赶紧捂住嘴,众人面面相觑。   ——德妃的诉苦,不是为了神仙斗法么?   怎么话锋一转,变成了带她们逛御花园?   宫中自有规矩,御花园亦不是妃嫔们想去就去,景帝时韦太子妃手闲,把隔多少时日、每次赏园时限,都做了定数,以免位分低的冲撞了贵人。   后宫争宠还来不及,除了皇后召集妃妾们,谁愿意带一群妙龄美女逛御花园呢,都巴不得陛下面前没有别的女人,只有自己才好。   大抵德妃也是想做足姿态吧?   且看德妃究竟是存了何等心思……毕竟御花园她们平时也只是一旬才能逛两个时辰,上午巳时和下午申时,如今很想去瞧瞧呢。且看德妃究竟是存了何等心思……   ***   后宫每一处宫殿,都建有园林,各园子相连,而御花园有数条小径,直通这些园林之所。丽天园则是丽正殿附近的花园,如今秋日时节,菊花飘香,浅碧深朱,开得争奇斗艳。   而十七个正值妙龄的芳华女子,气质迥异,如各色水仙牡丹腊梅百合幽兰芍药……各有韵味,只比秋菊更绚烂。   谢令鸢见她们赏花兴致正浓,气氛已不再局促,便在鹅卵石铺就的空地上顿住脚步,定了定心神,微微一笑,准备行动了。   第十二章   只见德妃娘娘忽然步子一停,回眸一笑,摸出了一条红色缎带,向着面前一群青春俏丽的女子勾出了一个复杂的笑容:“妹妹们,姐姐陪你们玩——彩蝶扑花吧~”   彩蝶扑花,是这个时代,豆蔻闺中的女孩子们最常玩的游戏,一个人蒙住眼睛扮彩蝶,其他女孩儿则是花朵,彩蝶站在原地数十个数,花朵们自由奔跑躲避,待十个数数完,花朵们定住不动,蒙眼的彩蝶便开始扑人,谁被扑到了,就成为下一个彩蝶。   同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可以确定,德妃眼中闪过的那一抹光,不是她们错看。她们惶惑地对视一眼,又听德妃笑盈盈道:“大家敞开了心扉,素日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不自在的,都忘了才好,这次本宫做先,陪你们玩。”   ……后宫排位第三的德妃娘娘,愿意屈尊,陪她们这些六七八品的小宫嫔,玩彩蝶扑花这种闺阁少女游戏?   若说是有陷害……却也没有什么意义。   可就算众人不明其意,心下防备,面上也不得不做出一派欢喜。若有谁敢推辞,那是不识抬举。眼下德妃赏光,横竖躲不过,众嫔也唯有谢恩。   ***   西苑,虎豹房。   此地专为天子豢养宠物取乐,萧怀瑾在此养了十三头老虎、狮子、豹子,他每日总要来逗一逗,看着野兽困于牢笼之中,不得施展其力,只能阴鸷、焦灼地走来走去,他会觉得由衷地有趣。   今日,他逗弄着最喜欢的吊睛白额虎,听它撞着笼子嘶鸣,却又想起昨日德妃一番梨花带雨的倾诉。   仙居殿前的思念之语,字字含泪。饶是他不信这宫闱里有真心,可是德妃为他而死,却让他再也无法负她。   萧怀瑾叹了口气,把活物扔进笼子里,看着它们扑食,心想,无论如何,抬腿之劳,去看看德妃吧。   念及此,萧怀瑾轻装常服,只带了几个侍从,特意存了心思,没有预先知会丽正殿,想着给德妃一个惊喜,她定然也会喜极而泣。   --   萧怀瑾沿着御花园的通幽曲径,慢慢踱步到了丽天园。   丽天园中,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清菊香染秋色浓。   萧怀瑾气定神闲,月白色常服被微风吹起衣摆,他负手而行,一国之君万人之上的尊贵,从举手投足间信步传递。心里却想着,德妃见了他,大抵会是很高兴的。   他的内心,甚至浮现出了一幅如工笔般诗情画意的画面——   谢令鸢花容惨淡,愁云为衣,倚在美人榻上读着《花间词》。忽闻身后脚步声,她愕然回首,杏眼黑瞳,映出自己款款而来的身影。登时双目含泪,犹如兰花泣露,唇畔泛起笑意……   美人双泪垂,总叫人心碎。   。   一阵嬉笑声,从花丛后面传了过来,如黄鹂鸣翠柳,莺燕婉转,天籁悠然。   “我在这里,来呀!”   “啊哈哈哈哈~小美人,别躲呀,让我抱一抱~~”   “德妃娘娘,我在这儿呢~来抓我呀,你来抓我呀!”   “美人儿别跑!看我捉你~~~”   “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   萧怀瑾困惑不已,丽正殿的宫规未免太差劲了,宫女们竟然敢在丽天园玩这些嘈杂游戏,公然喧哗,教她们礼仪的掌仪姑姑应该拖出来杖毙了!   等等,她们说……德妃娘娘?昨天跪在他面前,哭诉相思成疾的德妃谢令鸢?不是说为了他衣带渐宽人憔悴了么。   德妃这是在做什么?   天子心中的想象自然被打碎,他再往前走了几步,分花拂柳,眼前豁然开朗——   就看到了让他终身难忘的一幕。   德妃谢令鸢正被一块红缎蒙着眼,那红缎鲜艳,映得她皮肤瓷白,红唇皓齿,别有一番情趣,动人心弦。她声如黄鹂,笑得欢畅,走几步抱住了一个美人;又摸索了几步,抱住了另一个美人,对方发出惊呼,然后是欢笑声……   这些女子的衣着打扮,宝林穿的藕粉色祥云裙,御女戴的云月冠,采女穿的石青色丝缎襦裙……竟然都是连他还没有临幸过的一众后宫美人。   也就选秀时,遥遥看了一眼,便由着皇后安排去了。   他记得九嫔之位,是根据《礼记》君子九容来设的,九嫔必须严格恪守——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   然而德妃如今嬉笑作为,与九容之中的哪一容都丝毫不搭边界。   。   萧怀瑾正想斥德妃不成体统,却又忽觉此景怪异。他记得谢令鸢素来爱争宠,她心胸狭仄,许多妃嫔都不喜德妃,那这些宝林、御女、采女,怎会与她嬉笑得如此兴味?   如此欢声笑语,甚至是他这个天子都没有办到过的。一时间,萧怀瑾甚至生了一丝恼怒。   一旁内侍屏气凝神,看着天子陛下神色不豫,来的路上的云淡风轻统统不见。   萧怀瑾这些年还是练就了洞察人心的本事,很快琢磨出了深意。德妃大抵是想吸引他的注意,毕竟她若真的想玩,丽正殿宽大的地方,何处不得其乐,又何必跑到与御花园相连的丽天园——皇帝偶尔散步的地方呢。   虽然又是争宠,但毕竟是较从前进益了,懂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   有的宫嫔警惕心强,眼角余光瞥到一抹龙纹,内心咯噔一下,转头便见身材修长的皇帝陛下,正站在花丛一角之后,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们。   “噗通通——”   十几个女子惶恐不已,瞬间跪成了一片,遍地是鲜艳:“嫔妾给陛下请安——”   谢令鸢听得周遭忽然安静了一瞬,接着是齐齐的请安声,心道坏事,她已经快搜查完了,怎么萧怀瑾好么蔫儿的这个时候来了?   臣妾不是不受宠吗?   德妃与宫嫔厮混于一处,要说成体统,也没多体统,要说违宫规,也算不上——八夫人本就有权力召见下位妃嫔,此处也算是划给德妃的园子。   但上位者难免心思复杂猜忌,谢令鸢思索着,需要向天子解释,以免被误解。   谢令鸢心间转了片刻,立即扯下眼上红缎,把天子想象成金叽奖的影后奖杯,顿时就热泪盈眶:“啊!陛下!您,终于来了!”   。   萧怀瑾质问的话,被这热泪盈眶,瞬间堵了回去。   德妃的惊喜与感动,仿若等待了多年,渴盼了多年,眼中只此执念。他都不知该作何回应,才能不伤到她。   于是,天子不豫的神色,逐渐冰消雪融,上前亲自扶起了谢令鸢:“爱妃不必多礼。”   谢令鸢察言观色,脸上适时地飞过两抹红云:“陛下,臣妾数日不见您,便邀了后宫的姐妹们,来园子里赏菊,兴致到了,玩得有些忘乎所以。”   萧怀瑾矜淡地“嗯”了一声。   谢令鸢见天子陛下似乎不介意,转眼一错,只见身后跪着的女子们,虽不敢抬头,神情却是眼巴巴的,那渴盼却又碍于森严宫规、不敢抬眼的模样,让她心下一动。   “既然有幸见到陛下,不妨让诸位姐妹陪您玩一下,散散心。姐妹们娇俏动人,臣妾与之玩乐,仿若忘却世间烦忧,这等好事儿总不能让臣妾一个人讨了去,陛下不妨也来同乐。”   。   萧怀瑾看着手中的红绸,也看到了她们的渴盼。   这种滋味,他是懂的。他犹记得很多年前,落雪纷纷,他坐在殿门口高高的门槛儿上,或者西郊马场的偏间里,等待有人来接他。   万里银装裹素,渐渐的,点红踏雪而来。他站起身翘首以盼,是二皇兄骑在马上。   记忆里的哥哥姿容静美,贵妃喜欢叫他穿红衣,斗篷在皑皑白雪的风中轻舞,衬得肤色极白。见了自己后虽然神色淡淡,却还是坐在马上向自己伸出手来。   而自己便会很高兴,很高兴了。   。   兴许是被这块红绸,击中了沉埋多年的回忆,萧怀瑾将它系在眼睛上,淡淡一笑:“罢,就与你们玩一道。”   谢令鸢上综艺节目玩过各种奇葩游戏,对这种简单游戏一点兴趣都没有,干脆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石桌上摆了点心瓜子,她一边嗑瓜子,一边琢磨。   这些宫嫔里没有星君,范围已经缩小一圈,明日找个由头,再把那些美人、才人叫来,搜寻一遍便好。   萧怀瑾不知道,德妃已经又打起了他的美人、才人们的主意。他方才鬼迷心窍,跟宫嫔们玩起了豆蔻少女才玩的彩蝶扑花,玩了一盏茶时辰,各种脂粉香气混杂着扑入鼻息,仿佛灌入百汇穴,他又忽然没了兴致,意识清明——这是在作甚?   明明不喜欢她们莺燕招展,明明厌烦脂粉气乃至恐惧……明明只是突发奇想,来看一下德妃而已……女人见识短浅,凑在一起除了勾心斗角,便只能做些无聊事了,而他堂堂君子,怎能在这里,陪她们一起无聊,虚度光阴?   为人君者最忌惮被窥视心声、操控意图,此刻,他忽然觉得被德妃冒犯了。   萧怀瑾扯了红缎带,宫嫔们嬉笑的声音戛然而止,惴惴不安地看着他。他把目光移向一旁端坐的德妃,谢令鸢时刻注意他的动静,屁股底下如坐弹簧,迅速弹起身,放下手里瓜子,跪地道:“陛下可玩得尽兴?陛下圣德,体恤我等姐妹,姐妹们还不快谢恩?”   她带头跪下,诸位宫嫔也赶紧跟着跪地,便听谢令鸢温声劝谏:“陛下,后宫诸位姐妹们,自小长在深闺,不能如男子那般出门远行,看天地之博大,人文之广袤。她们豆蔻时,少有的乐趣,便是同伙伴们一起,这样玩乐。”   今日怀惴惴之心而来的人,有些诧异——若说德妃为了笼络人心,竟然为她们请命,这恩情也太大了。   她们位分低,只是逢初一和十五,才能觐见皇后太后。那些高位妃嫔,多是高高在上,家世卓然,她们即便想要投靠,于对方也没有太多利用价值。   所以无论德妃存了怎样的心思,至少她能体谅她们苦楚。   谢令鸢其实是见缝插针地钻研“蓝颜祸水”任务。她还在劝导:“而今入了宫,是不如闺阁中自在了,若不见您,总是寂寞。今天陛下开恩,纡尊陪妹妹们赏玩,臣妾许久未听到这样欢笑,真希望以后能多与姐妹们一道游乐,若陛下愿拨冗而来,就更是人间美事了。”   正说着,星盘忽然出现在眼前,在神秘瑰丽的蓝色光芒中,她讶然看到,那根标记【声望】的银色指针,居然动了!   谢令鸢愣住了,居然涨了声望,她做了什么?   第十三章   星盘之上,有着极为精细的刻度。   从一级的【墓——死不足惜】到七级的【帝旺——千古流芳】,每一级都分成了三刻,每一刻度又分了一百零八个点,精确如钟表。   而如今,银色指针从零点位置,微微向右移动了半寸。   一点点地数过去,十七个人,涨了二十一点声望。   虽然还是【死不足惜】,但谢令鸢却总觉得周身有朦胧的变化。声望仿佛是一种无形的气场,萦绕在周身,看不见却总觉得稳。   她回过头看去,有的宫嫔垂着头,有的则望向她,那一刻她没有看错,有一抹极轻极淡的感慨,从她们眼中闪过。   也是那种眼神,让谢令鸢忽然觉得,心头有点震动。   萧怀瑾立于花丛中,德妃所言,细细一品,似乎诚然如此。他本有不耐,此刻却也有了几分恻隐,淡声道:“爱妃们芳心赤诚,朕心了然。苏祈恩,吩咐下去,今日各位宝林、御女、采女,皆赏明珠一斛、锦缎十匹、黄金百两。再将扶桑国进贡来的玉珠珊瑚树赐与德妃。”   星盘的声望还在持续地上涨,指针最终偏了三十三个点。   萧怀瑾看到德妃眼中又迸射出了让他词穷的光彩……她激动叩首道:“谢陛下,妾等自当铭感在心。”   一颗玉珠珊瑚树而已,不至于吧?大概因为是自己赐下来的,德妃才格外激动,以此睹物思人。萧怀瑾忖度着,离开了。   ****   后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萧怀瑾是光天化日之下,在丽天园巧遇德妃一干人等,同玩儿片刻,并赐了宫嫔们一些御赏,这个消息很快飞入了各宫贵主的耳朵里。   何贵妃昨日清晨刚被德妃削了面子扇了脸,就闻说德妃大张旗鼓搞什么赏菊,还引了陛下前去同玩,简直是心机甚深、另辟蹊径的争宠!   她怒火尚未消下去,闻言便摔了白玉茶杯,不屑道:“这等手段的拉拢,未免做得也太过明显。德妃果然还是那副性子,这才几天,以为自己站稳了这个位置,就想和本宫和皇后分庭抗礼么?本宫早晚让她知道,陛下这后宫里,断容不下第三个话事儿人!”   跪地的公公和宫女异口同声,肃然义愤道:“娘娘明察秋毫,未雨绸缪,那德妃断翻不出花儿来!”   何贵妃昂着头起身,走到窗侧挂着的鸟笼前,窗外是长廊和园景,笼子里养着金丝雀,以及从拨拔力国,昆仑奴进贡的灰鹦鹉。它们从方才起,就一瞬不瞬地盯着何贵妃,此刻贵妃走来喂食,便扑腾翅膀转开眼睛。   那灰鹦鹉非中原品种,花色艳丽极具赏玩情态,学说话也是顺溜,肃然义愤道:“娘娘明察秋毫,未雨绸缪,那德妃断翻不出花儿来!”   何贵妃听得舒坦,花瓣唇一勾,冷艳如罂粟:“中宫那边想必是要敲打的,本宫倒看看,德妃受不受得住!”   她从待字闺中时,便与皇后比了十几年,何贵妃对这个死对头的深沉心机和周全手段,丝毫不怀疑。不必她亲自动手,皇后自会教德妃做人。   ***   晋国后宫,已被德妃搅乱了一池春水,异国也是惊疑不定。   北燕京畿,涿郡。   涿郡丞相府,一个穿青色袍服的中年男人趿坐在地,棋盘对面的七王高临正倚着胡床,二人面前的棋盘上,黑白胶着,难舍难分。   二人还在沉默,不知是沉默棋局,还是沉默听说来的消息。   他们旁侧的人跪在地上,有些不确定:“那个德妃,死而复生后,做事实在难以捉摸,除了和后宫女子勾勾搭搭,并没有旁的动作,更没有什么经天纬地的手笔、惊世骇俗的举动。令人百思不得其意。”   “……”葛丞相和七王爷高临相对无言。   赏百花,抱妃嫔?   葛丞相一着棋落,沉吟半晌,找了个合理的解释,不知道是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别人:“难以捉摸,或许就是她的动作。大司命呢,如何打算?”   “大司命如常,后宫尚无人察觉。她也说……没看透德妃在做什么,兴许是障眼法,所以谋了一个计划,必可以借助紫微之手,得知九星是哪几个妃嫔。”   “是何?”   “下旬是晋国皇帝生辰,宫中必有一宴。大司命已经布置好了,宫宴当夜,便可见分晓。她说,若能找齐九星,即刻灭杀。”   高临闻言,笑道:“本王不日便动身,去往长安,你叫大司命且静待我吩咐。”九星妃嫔,以及赏百花抱妃嫔的女星君,他还是想亲自瞻仰的。   高临把玩着白色棋子,笑容不变,眼中逐现狠戾:“既然九星落在晋国后宫是天命,那我们也可以摧毁天命。”   晋国、北燕、北夏、西魏、西凉、南诏……诸国交乱,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天命又如何?   我筹谋数载,当谈笑间灭你国运!   ***   晋国,长安。   靠近西苑的豹房里,萧怀瑾喂过了老虎,马球将在豹房外求见,他亦没兴致召见,叫退下了。   “吩咐仙居殿,夜里掌灯。”   。   入夜时分,白昭容等在仙居殿外。她一袭云色绡纱高腰襦裙,夜风中广袖飘飘,玉色披帛与三千青丝随风飞舞,半遮了眼睛和红色泪痣,整个人仿若随风登仙而去,与仙居殿之名倒是吻合。   萧怀瑾偶尔会担心她不告而别,就像记忆里的皇兄,漆黑的梦境里,看到他来向自己告别,依然是神色淡淡,叫自己做一个好皇帝。自己问他,你成仙了吗?却再也没有余响回音。   现今,白昭容是这宫里,唯一真心待他的人了。   萧怀瑾散着步到来时,白昭容一展笑颜,清丽如净水之莲,额心的莲花花钿在火光下,亦生动璀璨。   然而走近两步后,她迟疑了一瞬,如水的眼中闪过一抹道不明的情绪:“陛下……身上有脂粉味未去?”   还不止一种,天子陛下向来不喜与女人过多亲近,这一夜居然像是在脂粉堆里打过滚一样,周身溢满了各色香气。而他竟然没有因此犯病。   高位妃嫔见识多广,多不敢用香,以防宫斗陷害。像丽妃那样爱美成痴的,天天换着熏香,已经算是异类,要美不要命的。倒是下等的小宫嫔,喜用香的多。联系宫中传闻,她已经心念百转猜到了大概,然而,却怎么也没猜到——   “婉娘,朕觉得困惑。”萧怀瑾道。   白昭容诧异,鲜少见到萧怀瑾如此,平日里他总是有些郁愤压抑的,然而眼下,他似乎快忘记那些埋藏入骨的郁愤了。   “可是有人冲撞了您?”白昭容柔声问道。   天子陛下摇摇头,冲撞算不上,只是颠覆罢了。   白昭容见状,抬头和苏祈恩对视一眼,才轻声道:“三郎为何事困惑?”   三郎,即是当今天子的序齿。他张口,却一下子顿住。   他记忆中的女子,都是后宫妃嫔,充斥其间的永远是不尽的阴私陷害……那些在他面前的笑意盈盈,不过是逢场作戏、虚伪假意罢了。   可是今天,他才赫然发现,原来他看不见的地方,原来那些女子,也能肆意欢笑,也能和睦得乐。   这是真的么?   为什么,这样的笑容,这样的和睦,没有出现在他小的时候?   他卡了半天,最后又喃喃重复了一遍:“朕觉得困惑。”   如果,父皇在时,后宫女子也是这样子的欢笑和睦……   也许还是会发生那些事吧。   他说不上是可悲还是松了口气,说不上是期盼还是遗憾,最终摇了摇头,躺在了白昭容的膝上。   白昭容和苏祈恩对视一眼,联想到今日之事,大概是德妃又在皇帝陛下心中,掀起了什么波澜。   皇帝心思沉,有什么心事,也就倾诉给她了。旁的他若不说,她也无可奈何。   白昭容温柔娴静地望着他,柔胰伸出,握住了他的龙爪。   萧怀瑾翻过手来,十指交握,才觉心头熨帖:“罢了,婉娘,今夜继续讲那个话本吧。或者,唱支歌,朕乏了,听着入睡。”   白昭容淡淡一笑,垂下眼眸,关切道:“好。三郎也要放宽心啊。”   宫人抬上她的凤首箜篌,白昭容试了试音,素手拨弦,音籁便在黑夜中徐徐响起,伴着她悠悠的歌声:   “张家有好女,年岁十七余,家中无兄弟,常替父劳耕。   一日军令来,天家有远征,老父腿有疾,对令无言泣。   若否应招前,当被责徭役,徭役何其苦,处处见白骨。   张女知父忧,俨然更男衣,连夜入军营,从此远别离……”   是汉乐府改编自边关民谣的《张女辞》,讲述一个悍妇女子替父从军,封将后解甲归田的故事。   边关民谣传唱自然是粗鄙不堪,被乐府重作辞令后就好听多了,真正的殉国结局也改成了战后荣归故里,有名将千金求娶,生儿育女,颐养天年。   这样美好结局的曲子,萧怀瑾躺在她的膝上,听着天籁歌声,渐渐满足地睡了过去。   ---   翌日,在豹房喂完了宠物,萧怀瑾本想如常去打个马球,愉悦身心。正要召马球将来,蓦然想到昨日丽天园嬉闹之事,心念忽至,干脆又只带了大总管苏祈恩一人,又一次心血来潮去了丽正殿,想与德妃谈谈话。   昨日是去的时候不碰巧了,今天总能看到看美人为他双泪垂了吧。   这次他特意沿着御花园通往丽天园的道路上走,一路未见宫嫔嬉笑声,果然昨日只是不凑巧。   他的内心,又浮现出了一幅如工笔般诗情画意的画面——   谢令鸢花容惨淡,愁云为衣,倚在美人榻上读着《鸳鸯曲》,双眸含泪,犹如芙蓉泣露……   “啊,娘娘,不要,不要碰那里!哈哈哈哈……”丽正殿宽大的宫室里,传出一阵阵娇笑声。   第十四章   萧怀瑾:“……”   丽正殿外当值的唱报公公,见皇帝来了,正要唱礼,萧怀瑾抬手止住了他,轻轻两步上前,站在殿门外,听着里面的佳丽轻笑——   “娘娘那里不能碰啦!啊啊啊啊……”   “哎赵美人不要遮,来来来……”   “嗯……哈哈哈,娘娘太坏了,好痒啊~”   “唐才人怎么忒的羞涩,对本宫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嘻嘻嘻嘻……”   “咯咯咯咯……”   “呵呵呵呵……”   移开身子,萧怀瑾神情呆滞。他微张着嘴,合不上,面色如纸,整个人都有些凌乱。   德妃又在做什么?!   他茫然回过头,以质询的眼光看着苏祈恩。苏祈恩不愧是后宫第一大总管,耳聪目明,消息灵通,很快有了信儿,上前一步:“陛下,一个时辰前,德妃娘娘命人请来了宫里的十一位美人、才人,说是找些乐趣,正在脸上身上作画。”   找些乐趣。   萧怀瑾眉头紧蹙。   若说前日她所为,是为了引起天子注意,另辟蹊径的争宠;那么今日她在丽正殿,与这些妃嫔玩闹,就不该是单纯为了争宠了。   ——德妃是想对这些美人、才人有什么不利?   一阵风吹来,萧怀瑾的常服在风中荡起。   想了想,他决定不进去问话——他可不想再沾一身脂粉气了,昨夜,婉娘其实内心郁郁伤感,虽然未说,但他焉能感受不到。   于是干脆折身而走,却不忘吩咐苏祈恩:“一会儿叫人仔细查验,丽正殿里有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作画用的墨彩也要仔细分辨。若发现有任何异常,立即拿了德妃发问!”   他不容许任何妃嫔,在他眼下,做出毒害别人之事。   ***   丽正殿内,谢令鸢正拿着一支笔,轻歌笑语,醉卧美人膝,玩着“画花猫”。   虽然有了太后的金牌作保,但她还是不想太招眼,于是干脆把丽正殿的大堂空出来,召来美人才人们。   有了宝林等人的经历,这些美人才人们来的时候,倒是不那么忐忑了——虽然摸不清德妃究竟在伺机做什么,有什么阴谋诡计,至少那日游园,宝林她们都是实实在在得了好处的,皆在皇帝跟前儿露了脸,令她们这些美人才人的,也是艳羡不已。   再加之她们地位要高一些,前朝后宫,多多少少家中有些势力盘布,亦站了派系,所以倒也不必怕德妃公然欺凌她们。   画花猫的游戏,乃是分成两拨人,划线为界,互相抛绣球——原理类似于排球,球要接住,不得落地,不得用手以外的地方碰球,若碰了则要画画,由对方一拨人指定画什么,画在哪里。   德妃主动要做执笔人,这分量便不一样了。她笑靥如花,眼睛冲她们眨一眨,那些美人才人们,哪个敢忤逆?   只得心里别别扭扭的,又面上规规矩矩被德妃揽过去,抱在怀里,柔软的羊毫笔端落在脸上身上,画小猫小狗小兔子小乌龟。   那一刻光阴都仿佛静止了,唯有皮肤上传来的温柔难耐的触觉,让她们既陌生,又神往。   看着德妃脸上掩饰不住的愉悦笑意,竟不似作伪。那笑意直达眼底,还带了一丝夙愿得偿的狡黠——她是真心欢愉,并非逢场作戏?   这不禁令她们惊讶——西天之行,德妃心性竟然变了这么多么?那些骄矜、挑衅皆不见了,取而代之看见她们每一个人,都是一脸热切温柔的神情。   甚至这些肢体相触,德妃也并不避讳,揽揽抱抱毫无架势,倒让她们受宠若惊——这也算是表露了充分的信任吧?也许德妃已经坐上了陛下后宫第三夫人的位置,贵不可言,总要做出贤德姿态,一改往日荒唐,可即便是假意,能维持这面上的片刻欢愉,也是极好的。   一众美人才人,从最初的不适、防备和排斥,渐渐觉得不那么难以接受,有胆子大底气足的,甚至放开了与德妃欢笑,借机讨好。   先前因为惧怕诈尸,而迁出丽正殿的赵美人与唐才人,更是不可思议。她们从前与谢令鸢不睦,如今谢令鸢不计前嫌,甚至邀她们一同玩乐,并无半分异色。她们在崔充容宫里,也是挤得够久了,难免要怀念自己的宫室,偏院种过的花草。   二人来之前便商量过回迁一事,本是想见机打算,如果丽正殿主位还是那么混账,她们宁愿挤在别人宫里。如今见德妃轻松坦荡的模样,倒是个相与的好时机。她们对视一眼,凑到谢令鸢耳边,提起了重新搬回丽正殿一事。   这事总要主位首肯,她们说完有点忐忑,却见德妃娘娘一笑,左臂一揽,右臂一抱,赵美人与唐才人,便被拥进了她的怀里——   “嗳,这算什么,你们愿意回来,本宫有人作伴,高兴还来不及。大家入宫了都是姐妹,一日相对到晚,一辈子相对到老,正该是相互扶持陪伴才好。”   这春秋大话虽然说得梦幻,但不妨碍听着确实很动听,也有几分歪理,其他宫嫔笑道:“娘娘所言甚是,我们就该互相做个伴儿呢。”   谢令鸢陶醉地微眯起眼,想她一代准影后,虽不能与这些宫嫔斗个输赢,比个高下,颇为遗憾;但听着美女恭维,周围香气缭绕,左拥右抱美人在怀,也是人生得意啊。   如今温香软玉在怀,美人冲着她甜甜微笑,说着“谢娘娘”“娘娘最好了”时,她还忽然产生了人生赢家的错觉……   看她如今锦衣玉食、地位崇高,美人相伴,何其肆意?以前就算是当了影后,还得天天和这个那个比呢。   且这种左拥右抱的感觉,竟是难以言喻的……爽快!德妃个子高,赵美人与唐才人,二人头顶只到她眼睛处,她完全可以达成俯视,仿佛顶天立地,为她们遮一室风雨。而她们娇柔恭顺,小鸟依人般偎在怀里,甜甜地笑,欢欣地笑,这笑声是自己给予的,不不,这满屋子宫嫔的笑声,都是自己给予的……   哎呀,谢令鸢忽然明白了男人为什么都喜欢左拥右抱——这是保护欲,是成就感,是人类一生都在追求的存在感。   不得皇帝宠爱算什么?我德妃存在感比你皇帝还强烈!   谢令鸢抱住美人,这几日印证了她的猜测,这些宫嫔多多少少都患有一点皮肤饥渴症——她们都在青葱时期,却长期缺少父母以及配偶恋人的抚摸碰触。她以前瞄过医学解释,这种心理上的缺失,会产生不安全感,变得自卑、怯懦、欺软怕硬,甚至因嫉妒他人能够获得爱抚,而生出不理智的行为。   再对比一下妃嫔们争风吃醋,似乎解释得通。且如今她们拥抱抚触,也没有人表示反感,有性子开朗的,甚至还蹭了蹭。   谢令鸢忽然有点理解了,“慧眼识星”任务为什么要以拥抱来找人了。   唉,本是豆蔻俏佳人,奈何孤独掷青春。皇帝不干人事儿,就让本宫来安抚你们寂寞的心灵吧~   ***   德妃娘娘低调地在丽正殿,与宫里十一位美人、才人一同寻欢作乐一事,又飞入了各宫主位的耳中。   各宫主位雾里看花,不明所以,困扰万分。   中宫,坤仪殿。   暖阁清香袅袅,曹皇后倚在檀木雕花嵌珠铺丝绒的凤座上,淡声道:“晓得了。”   后宫诸事她焉有不知,不过深谙于心,隐而不发。   皇后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外面天光正好。她身上的正红色八宝暗纹大衫,双袖的九尾金凤展翅,如向天鹤唳。宝蓝色祥云织金下裙曳地,步态徐徐典雅。明眸转睐间,眉心的日月牡丹花钿格外鲜艳。   “陛下生辰也快到了,是该着手办宫宴了。去一去重阳节的晦气,热热闹闹才行。”   她回过头,看了跪坐一旁的钱昭仪和白昭容,话是问向白昭容的:“陛下这段时日,都是歇在你那里么?”   白昭容点头。   曹皇后意味深长地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本宫是该给她提个醒儿了,虽说是四妃,总要知道规矩,才好伺候陛下的。”   她挥手,将钱昭仪招到面前。   第十五章   自重阳宴后,后宫虽看似平和,然而平静之下,却隐动暗流。   德妃蒙受天命眷顾,归来后便是判若两人。   难说她究竟是真的被佛光超度了心性,还是为了后宫相争而一派做戏步步为营。无论哪种缘故,如今后宫提起她,评价纷纭,有褒有赞,声名是比往日好了些许。   。   海东青的身影融入夜色,巨翼在空中盘旋。   殿室窗户打开,宫女轻轻拍手,左右手的玉镯环扣相击,那海东青飞下来,吐出信件。   扔进火中,滴血现字。   宫女眯起眼睛看着火焰吞噬完所有的字迹,才以手托腮,细细思量。   这些日子,德妃召宫内美人才人同乐,欢笑声彻夜不绝,最近似乎又瞄上了几个婕妤。   ——德妃每一个举动,都是迷雾重重!   先前,他们受命潜伏于晋国后宫,还对德妃抱了轻视的心思。如今看来,德妃此人,竟深不可测,其智慧深谋远虑,不亚于葛丞相和七王爷,她竟是个如此难以招架的对手!   这样的对手委实可怕,连其意图都难以揣摩,更遑论见招拆招了。而整个北燕国上上下下,从王爷到丞相到国师,竟无人能看透德妃的运筹帷幄。   不愧是紫微星君,远非凡人能揣度,是个人物。   可惜了,德妃这样的奇女子,竟然降落在了晋国!真是令人扼腕。   那宫女眼中闪过寒光,向卧榻上闭目养神的花钿女子禀报道:“京中传令,七王爷下月便来长安,务必在这之前,找齐九星。”   花钿女子听了,淡淡应了一声,眼中闪过纷扰困惑的光,随即复又坚定。   德妃此人,实在是深藏不露,必是燕国一统大业的阻碍,必杀之!   ***   心机深沉、运筹帷幄、深藏不露、是别国一统大业之阻碍的德妃,正笑盈盈派人将丽正殿的请帖,送去后宫各位婕妤处——诚邀诸位婕妤们翌日在宫中西苑靶场,射箭。   德妃如此郑重地下帖,按规矩礼数,婕妤们必是要回帖谢恩的。于是翌日,丽正殿陆陆续续地收到了回函,上面端庄雅致的字,写着铭感德妃记挂、万不敢推辞之类的客套话。   谢令鸢一封封地翻看,有一封回函的字迹,尤其惊艳了她。她目光巡梭,落款是宋婕妤静慈。   若是练上多年书法之人,自然能从运笔撇捺间,看出功夫。宋婕妤这笔字,看上去秀气,然转折间仍不掩其胸臆,仿佛有千涛万壑之怀,有鹤唳孤鸣之气。只消看字,便觉其门第必然是清高端庄的世家。   谢令鸢赞叹了一会儿,却发现,回帖只有六封,竟少了一个。她正想招呼星使交待一些吩咐,忽然接到了储秀殿兰汀阁宫人的求见。   “宣他进来。”   一个小黄门进来后便跪地行礼:“见过德妃娘娘。谢婕妤派奴婢来回个话儿,婕妤偶感风寒,一病不起,说怕过了病气给娘娘,就不去搅了大家兴致了,恭祝娘娘如意安康,玩得尽兴。”   谢婕妤啊。   她正是谢令鸢那个女官上位成婕妤的妹妹,谢令祺。谢氏姐妹的家世状况不是什么天机,她穿来了以后,也知晓了几分。   谢令鸢生母谢霞蕴夫人早死,父亲从生母家族又娶了继室谢彤云——这位继室,其实在娘家乃庶出,只不过幼时被记名到了谢令鸢的外婆名下,也被当做嫡女抚养,与谢令鸢的生母乃名义上的亲姐妹而已。   也因此,原主谢令鸢不是很瞧得上自己继母。至于继母生的妹妹,谢令祺,她更是不放在眼里了。也即是说,两姐妹的矛盾,不是从入宫争宠开始,而是打娘胎里就带了出来——因嫡庶缘故,根深蒂固的偏见。   眼下,谢令祺显然是不乐意与她这个姐姐照面的,兴许是怕自己一朝得势,存心害她。毕竟德妃想借口发落个婕妤,还是不难的。   然而对这个继母妹妹,谢令鸢可没什么心理障碍。   谢婕妤是她之前从宫人问话里圈出来的猜测对象,想想伊人尚在病中,楚楚可怜,正是打动心肠的绝好时机。妹妹虚弱不已,自己只需双手一揽,霸气温柔、关怀备至地喂药,再一记拥抱,道一声“姐姐心疼你,好好将养身子,不然姐姐也寝食难安哪”,就可以试探了。   谢令鸢对着小黄门露出了高深莫测的微笑。小黄门正抬起头等复命,便被德妃娘娘眼中灼人的眸光吓了一跳。   ——他终于明白婕妤娘娘为什么不敢前来了。   德妃目光如此炽热,熠熠生辉,是他,他也吓跑了。   机不可失,谢令鸢当机立断,关切起身道:“谢婕妤生病,本宫乃她亲姐姐,怎能置之不理。这心里啊,也是疼的!来人,去宣太医,本宫要亲自探望谢婕妤。”   妹妹啊,姐姐来了。   ***   储秀殿的偏院,兰汀阁。   武修仪乃储秀殿主位,然而她身子羸弱,素日不出门不露面,也没立什么规矩,是以偏殿的宫嫔很是自在。   兰汀阁内,一位与谢令鸢面目有六分相似的女子,捏着茶杯,咬牙切齿地站了起来,神色阴戾:“姐姐她竟然还要来探望我?”   明明都称病不去了,明眼人都看出来姐妹矛盾,姐姐有没有点眼力见?   欺人太甚!   这女子额间花钿为鹅黄半月纹,乃婕妤打扮,正是谢令鸢那个从女官上位成婕妤的妹妹,谢令祺。她和谢令鸢都是鹅蛋脸,不同的是她眉眼细长,看起来比谢令鸢更稳成持重些,心思藏得更深。   她眼中眸光闪闪,手心掐出了几道指印,良久,自忖道:“我这个姐姐,以前在家里就跟我过不去,如今当了德妃,更是不会安生了。她若得意,我便失意,定是要一番你死我活。这次邀请,定是要害我;我这不去,她便亲自找上来了。”   可是她委实没生病,而在宫中,低位妃嫔若欺瞒了高位妃嫔,那等同于欺君之罪,可随意被问罪。谢令鸢说带太医来了,眼看就要被戳穿。谢婕妤可不想拱手将把柄送上,她和这个姐姐不死不休,断容不得给她机会欺压自己。   想到这里,谢婕妤狠下心,她咬咬牙,对自己的宫人吩咐道:“琼霜,你速速去烧几桶热水,生几个炭盆,我要沐浴!”   又吩咐另一个宫人:“琼露,你带上我的腰牌,去尚膳局的冰窟里,取这个月份的冰敬!”   各宫每个月的月例里,包含了米油肉菜盐糖冰,只不过入了秋,谢婕妤几乎没怎么用冰,估计能存个十几斤。   未几,热水烧好了,炭盆也生起来了,内室里如同蒸笼,闷热不已。谢婕妤争分夺秒地脱了衣裙,迅速跳进滚烫的洗澡水里,在热雾腾腾中泡得浑身通红,鼻尖额头汗珠滑落,额间花钿都快要贴不住了。   待宫人将热水倒出,而后又将泡着冰块、散发寒气的冰水送了上来。重阳过后本就日渐秋寒,刚泡完开水澡、浑身冒着热汗几近乏力的谢婕妤一闭眼,一咬牙——   啊啊啊啊啊!   来吧!   冰水一桶桶,从头顶兜头浇下!   “哗啦——”   晶晶亮,透心凉!   一桶一桶又一桶,两桶三桶四五桶,六桶七桶八-九桶,兜头倒下皆不见。   十几斤冰,几十桶水。   谢婕妤的鼻涕吸都吸不住,争先恐后往嘴里跑。她牙齿打颤,双目呆滞,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冰火两重天,简直眼前都冒了金星,整个人如行走云端,终于听到了外面一声唱报:“德妃娘娘驾到——”   ……竟然有天籁之感。   唱报公公特意安排得远,好来提个醒儿的。谢婕妤头发还滴着水,眼冒金星地蹿进被窝里,冻得上下牙关咯咯作响,脸色忽青忽红,阵阵发黑。   然后她强打起精神,勉力支撑,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地老天荒,等到梧桐飘黄,等到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   也不见谢德妃的身影?   谢婕妤已是昏昏沉沉,强撑着眼皮子,目光呆滞地半张着嘴,吸着鼻涕,又等了半柱香的时辰,实在是等不住了……   她头一歪,睡了过去。   ***   谢令鸢迟迟没去,是被突如其来的事情耽搁了。   她没进得了兰汀阁的门,刚到储秀殿外时,便被半道儿而来的钱昭仪截走了。   谢令鸢起死回生后,和钱昭仪从无任何碰面。而此刻,钱昭仪银盘儿脸上笑意盈盈,纤长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翳,几乎要遮住了葡萄似的双眸。   “德妃娘娘金安,臣妾正奉了中宫旨意,例行查各宫的帐,以便清算皇库,备着入冬的例份。还请娘娘拨冗,带臣妾去一趟丽正殿,查看账册。”   钱昭仪出身虢国公府,乃是九嫔之首,对着八夫人得行半礼,双手相扣屈膝躬身。原本钱昭仪个子就娇小,这一行礼,仿佛一只蹲在面前的小兔子。   然而钱昭仪代表的,却是后宫名义上的管理者——皇后。经她提醒,谢令鸢猛然想起,她这几天虽免了晨昏定省,却还是该向皇后请安的。   掌仪姑姑也没有提醒……是不能再任用了。   她一时有些彻悟,顿觉自己如同游戏后宫,未曾真正融入此处。不过,就如鲁迅他老先生所言,封建礼教嘛就是吃人的世道,这后宫也是吃人的后宫,有什么值得她全心全意融入的,那不是文明的倒退么。   不过眼下,中宫查账,德妃自然是没有推脱的道理。皇后代表的是礼法,要是怠慢她,后果可不像抽了贵妃一披帛那么简单。谢令鸢念头转得快,迅速打起了主意——   谢妹妹躺在病床上,迟早能下手;钱昭仪却是择日不如撞日的。做出权衡后,谢令鸢对兰汀阁的内侍吩咐道:“本宫稍后片刻,再来看你家娘娘。”   兰汀阁的宫人巴不得她待会儿再来,自家娘娘冲了冰水澡,头发还没干呢!   。   一路上,谢令鸢都在打量钱昭仪,对方脸若银盘,圆润可爱,眼睛一直滴溜溜地转,该是心思甚为活络之人。她嘴巴有点长,但有唇珠,嘴角总是翘起来,俗称笑口唇,配上下巴田宅宫位置的红砂痣,像个宠命优渥极有福相的大小姐。   这相貌在后宫里,大概算中上。至少是比不得何贵妃和白昭容的,若和韦女官、丽妃一比,更是差了几分颜色。不过若放后世的网络上,一代宅男女神的萌妹子就横空出世了,定能让2ch那群日本宅男赞誉四千年第一美女。   而她今日穿了九嫔的正装——额贴粉玉蔷薇花钿,头戴赤金蔷薇多宝冠,簪钗、步摇、华胜满头装点,身着樱粉织锦绣五尾金凤大袖衫、秋香色蔽膝、丁香色下裙,衣领、腰带、裙禒都用金线绣着缠枝蔷薇,虽是没有出格,但这每朵蔷薇的蕊都缝了细小珍珠,双袖五尾金凤的尾巴上也缀着红蓝宝石——   显然,钱昭仪即便不是九嫔里最受宠,也定是最有钱的。无论是哪方面,都说明她是个人物。   谢令鸢不禁深深怀念起了自己的限量款珠宝,她很想拿来和钱昭仪比比,看谁华丽。   。   德妃与钱昭仪悠然回宫,丽正殿的下等宫役们正扶着梯子,修剪树枝,嘀咕道:“也是奇怪,这些日子的鸟怎么都叫的少了,这样安静。”见德妃和钱昭仪回来,忙都放下手边活计行礼。   谢令鸢抬头望了一眼,倒也觉出了些不对劲,然而待客为上,她吩咐徐福,即刻把宫中账册都搬出来。   宫人为钱昭仪奉了清茶,钱昭仪却没碰,不知是心有防备还是看不上丽正殿的茶。谢令鸢倒不在乎,端起茶盏,以杯盖遮面,心里琢磨着一会儿抱钱昭仪,是柔情蜜意哄还是霸王硬上弓。   画裳侍立一旁,见自家娘娘目光灼灼,蓄势待发,而看起来精明无比的钱昭仪,却对此丝毫未察,只一门心思地翻账册。   她翻账册的手法非常惊人,碧绿通透的玉镯子挂在白皙的手腕上,随着手腕翻飞而晃动,那册叶仿若狂风吹拂,唰唰唰一页,唰唰唰又是一页,一旁丽正殿拨算盘的司簿女官,根本无法追上钱昭仪翻账簿的速度。   只见钱昭仪一目十行,双唇轻轻阖动,一串串的数字含在她的唇间,让谢令鸢想起了电视采访的一位大脑计算堪比电脑的天才少年。   “禀德妃娘娘,臣妾有疑问,丽正殿这账——”   第十六章   谢令鸢回神,目光灼灼看向钱昭仪。   钱昭仪沐浴在她炽热的目光下,后半句话一时卡住。   她奉了皇后旨意来查账,丽正殿一摊子烂账被查出来,若中宫禀报皇帝,德妃轻则罚俸,重则会被降妃位!怎的德妃不见焦虑?   她看不懂谢令鸢的热烈眼神,向来也不擅长琢磨这些,嘴角复又勾起一个笑:“臣妾看了这账,漏洞颇多呢。”   丽正殿的司簿女官吓得面如土色,“噗通”一声跪下:“昭仪明鉴!奴婢等怎敢在账目上做手脚,每一笔进出都是有定数的啊!”   这罪名坐实,可是要被杖毙的!   钱昭仪看也不看那女官,白皙微胖的小手举着账册,红唇白齿吐出诛心之论:   “且账册上,竟有一些私物,从宫外购置,却未报给宫中,甚至有六局未曾登记录入过的书籍,臣妾实在难以想象……这书箱是如何瞒天过海而来的?还是重阳节前半个月送进来,里面要是藏着点箭矢**什么的……”   主事公公徐福“噗通”一声跪下,浑身哆嗦:“昭仪娘娘明鉴啊!奴婢……”他想说,奴婢当初是奉了命,谢修媛写祝酒辞要阅遍群书,可他若推卸给主子,德妃娘娘指不定当场就能打死他。   可是,若被构陷了刺杀一事,又焉能脱得了身!从宫正司走一圈出来,他即便留条命,也只剩一口气了。   从宫人瑟瑟发抖的反应里,谢令鸢也意识到了不妙,她望着钱昭仪,被茶杯烫了手都浑然未觉。   她对钱没概念,从前年纪轻轻资产过亿,都有专人为她理财。因此账簿根本看不懂,甚至听都听不懂,只知道丽正殿的账被钱昭仪查出了问题,虚列支出,却又和宫里每月上报的账据不一样——换句话说,丽正殿在作假账。   做假账便算了,这事可大可小,关键是来路不明地多了许多书籍,钱昭仪红口白牙,话却能杀人,仿佛自己与那刺杀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若不去中宫跪着请罪几天,若皇后有意构陷,以此大做文章,她德妃之位也难保。指不定还让太后颜面无光——毕竟她可是求了太后旨意,暗查后宫的。   这个假账和书籍,明显是原主自己的过错,也许还有宫人构陷于她……   钱昭仪见谢令鸢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显然是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小胖手将那本册子“啪”地合上,满面春风都不遮掩:“德妃娘娘,这账册,臣妾须呈于皇后娘娘查看。这番叨扰了,臣妾先行告退。”   想到这趟抓住德妃把柄,能得的好处——中宫许诺由她来经办陛下的生辰宫宴,宫宴里的门道儿可多了去,好好料理就是一笔不菲的进账——钱昭仪行告退礼时,步伐都打着飘儿。   。   “钱昭仪稍等。”谢令鸢放下杯子,站起来。   书箱一事她自会查,想方设法撇清关系,但九星之命,更是迫在眉睫!   钱昭仪不出意外地听到德妃开口留人,果真如中宫所料,是被震慑了,要么威逼要么利诱,总之会让自己留下账本。   思及此,钱昭仪紧张地往后退了一步,随时准备按中宫的交代行事。   丽正殿外,钱昭仪带来的宫人都候着,只待昭仪出声,他们就手持中宫手谕,进来见证德妃抢夺账本、意欲毁证的嚣张面目!   严正以待的钱昭仪,紧张万分地瞪着谢令鸢。   德妃娘娘不明微笑地走过来。   德妃娘娘向她伸出了手!   德妃娘娘要抢她账本了……   ——咦?!   只见德妃娘娘面如春花,嘴角含情,煞是温柔地纤手一伸,一揽——   体型娇小的钱昭仪,毫无防备地,就这么被带进了德妃娘娘馨香温暖的怀抱里,头靠到了德妃软软的胸上。   钱昭仪,惊呆了……   苟活二十年,未料竟还有今天。   。   二人拥抱,刹那间,灵犀顿生——   谢令鸢全身一阵过电的感觉,眼前又浮现出淡蓝色的星盘,缓慢转动。而钱昭仪的头顶上,也浮现出了一行淡蓝色的字,以及九星宿命诗:   【天府星君?钱持盈】   【指如盘珠生金银,姊妹绕膝笑相迎,十里陶朱人如玉,四方来财钱持盈。】   虽然声望是【死不足惜】,可是谢令鸢惊喜之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找到了第一颗落陷星君,她此刻几乎热泪盈眶!   唯有抱着钱昭仪转几圈,才能表达她感恩的心情。   。   钱昭仪还在目瞪口呆,茫然地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就被德妃打横抱了起来——扔到了上空!   “啊!”   钱昭仪吓得花容失色!   她,她看到了近在眼前的、包了金箔的丽正殿房梁啊!!!   。   埋藏在记忆深处惊恐的梦魇,被打开了匣子,争先恐后如潮水般涌到了眼前——虢国公府邸里奔跑的下人、病榻上惊惧的母亲、庶妹被吓得放声大哭,而七岁的她站在台阶上,被父亲高高举起,狠狠地扔到地上……   “啊啊啊啊!!!!”钱昭仪放声惊哭。   谢令鸢也被吓到了。她有个习惯,以前在家抱宠物猫时,喜欢转着圈颠一颠,方才下意识地这么做了,却没想到会扔的这么高,即便钱昭仪身形娇小,却不至于身轻如燕啊。   她赶紧在钱昭仪落下时伸手接住,才发觉似乎是自己力气变大了,即便接住钱昭仪,也只是踉跄两下,有些臂酸而已。   。   等候在外、手持中宫手谕的宫人们,听到钱昭仪的惊呼,就纪律严明地撒腿儿冲了进来,准备见证德妃抢夺账本、意欲毁证的嚣张面目!   然而看到殿中一幕,他们也惊呆了——   德妃娘娘正一脸喜色,打横抱着钱昭仪?   宫人们面面相觑,默默地退出了丽正殿,给二位主子娘娘留点隐秘的空间。   。   谢令鸢接住钱昭仪后松开,正想说点诚恳的话,逢场作戏也好、拉拢人心也好,总之她需要钱昭仪的声望。而钱昭仪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尖叫一声,刺溜儿就跑,连账簿都忘了拿。   华丽的大袖衫,华丽的长裙蔽膝,长长的逶地的披帛,以及满头贵“重”的纯金首饰,和迎面而来的风的阻力,一点都没有阻碍钱昭仪绝尘而去的速度。   钱昭仪一边提着裙子往中宫坤仪殿跑,一边惊恐万分地回忆方才,她可以确定——   德妃一定是想摔死她,方才只是给她警告罢了!   不然怎的会将她抛得那么高,若是再高一些,她伸出手都能直接抱在房梁上了!   她思忖着,大抵因为自己要向中宫告发德妃,得罪了对方。   德妃是什么人?即便和美人宝林们打成一片,骨子里的狠毒未必见少,如今狗急跳墙,干脆就威胁自己!   这德妃也是太猖狂了,她钱昭仪虽然位分低一些,好歹也是九嫔之首,仅在皇后和五妃之后,宫中排第七,并且是皇后娘娘钦点了管理后宫账务的。没想到,众目睽睽之下,德妃竟然就敢扔了自己!   这一次,自己被她扔到天上,接住了。   如果自己告发了她呢?   ——肯定就不是德妃亲自扔了,自有下人代劳,她会被扔得更高,没有人接!   。   钱昭仪内心惊恐地揣测着,景祐年间的可怕回忆又一幕幕浮上了心头。母族沈氏牵连了朝堂的兰桂党争之祸,父亲差点将年幼的她摔死……是奶妈冲上来接住了她,四十多岁的奶妈子,为了接她,双臂齐断,后来跟她到了庄子上,手肘都一直是扭曲着的。那时候,还是她的祖母荣安大长公主喝斥了父亲,才救下了她一命。   再后来去庄子上一呆就是六年,这几乎被摔死的一幕,成了困扰她童年的梦魇,时常午夜梦回之际被惊醒……   。   钱昭仪抹着眼泪,一溜儿跑到了坤仪殿,速度快得来不及通报,便冲到皇后面前,因跑得太急,她踩到了自己的裙带,“啪”地摔倒之后在地上滚了一圈。   正座上的皇帝陛下,看着钱昭仪滚到自己脚边,沉默了。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曹皇后放下茶杯,斥道。她是丞相府教养出的嫡长女,家风严谨,最是看不得仪态无度。   萧怀瑾正被皇后请来,商议下旬的生辰宫宴一事,就这么看着钱昭仪滚了一圈,惊恐万状地爬起来,眼泪从葡萄球眼珠子里滴滴答答落下。   “皇后娘娘——您要为臣妾做主啊!德妃娘娘方才差点摔死臣妾啊!”   萧怀瑾吸了口冷气。   他这么大一个皇帝在这里坐着,钱昭仪眼里就只看到了皇后?好歹经常同榻而眠的是他!   慢着,德妃想摔死钱昭仪?   。   曹皇后正坐在皇帝的右侧侍奉。闻言,她惊讶地直起身:“什么?!”   她知道谢令鸢向来是不按常理出牌,也不怕得罪人的。却不知道她受封德妃后,已经张狂到了如此境界。自己派去查账的钱昭仪,她居然敢……摔死?   转念一想,此等可能性不大。   钱昭仪是除了账目精明,其他方面都有些不太开窍的。莫非钱昭仪是长了灵性,用这种方式陷害德妃?   ——可是,这说法也太漏洞百出了,分明是个笨办法馊主意。   曹皇后看了一眼神色不豫的皇帝,引开话题,严肃道:“不可胡言!德妃娘娘乃是上四妃,怎么会跟你计较这些?你可是哪里开罪了她?”   可是钱昭仪不能理解皇后的苦心,她慌乱之中,看到了萧怀瑾,这下总算是找到了主心骨。她跪在地上,用披帛哀哀凄凄地擦着眼泪道:“臣妾……臣妾方才去丽正殿查账……德妃娘娘竟将臣妾扔到房梁上,险些摔死臣妾啊……”   曹皇后半垂着眼帘,淡淡“嗯”了一声,只能再次别开话题,不动声色问道:“然后呢,丽正殿的帐,可是有问题?”   钱昭仪正要如实交代,忽然想起自己跑得太快,账本都忘记了拿。   再想起德妃望着自己发光的双眼——是真的在发光,幽光闪烁;以及抱住自己转圈,往天上扔去的那般气力——   她黑眼珠子滴溜儿一转,声音也吞吞吐吐,伴着两线泪珠子:“臣妾……也没看出什么太大的问题……”   曹皇后:“……”   钱昭仪抬头,一看皇后那张端庄的脸已经如同纸糊的般一戳就破,赶紧又加了一句:“可、可能有问题……吧?”   曹皇后:“……”   要不是皇帝在此,她都想让钱昭仪掌嘴了。   合着查账半天,还让丽正殿的人内应着,就查出这么个玩意儿?   钱昭仪平时挺能干的一个人儿,什么帐到了她眼里,一笔笔出纳,半钱银子都能找出纰漏来,户部四科的官吏,出身国子监算学的监生,拿着算盘都未必有她心算来得快。结果去丽正殿查账半天,回来就一句“可能有问题吧”。   她怎么就忘了钱昭仪胆小如鼠,只在钱财上才有胆子!   她怎么就忘了钱昭仪此人虽精于账务,其他方面却是糊涂!   ……她怎么就忘了谢德妃此人,心思奇诡,不走常人之途?   。   此刻皇后是不指望钱昭仪什么了,钱持盈明显已经被心机深沉的德妃吓懵了。皇后只得看向皇帝:“陛下,您看是否需要另派少府监拨人手,再行清查后宫……”   萧怀瑾看到此刻,哪里还不知道丽正殿的帐是有问题。   至于真有问题还是假有问题,他没心思去追究。账这种事说大可大,说小也能小,端看心情。   然而从钱昭仪说的话里,他觑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并不是账目——   第十七章   ——连朕抱起钱昭仪,都未必能把她扔上房梁,德妃又怎么可能扔了她?   此乃构陷。   。   萧怀瑾垂下眼帘,俯视着跪在自己脚边的钱昭仪。   对防心甚重以致冷鸷的他而言,偌大后宫里,他最放心宠幸的两个妃嫔,就是钱昭仪与白昭容了。   理由也十分简单,钱昭仪眼里心里只有钱,给她些利好,她便心满意足,是个容易控制的女人。恰好是她贪财的弱点,才为帝王者放心。   而白昭容……她的温柔,就像他早亡的母妃,陪他走过了每个梦靥的夜晚,烛光摇曳下她的温声抚慰,她无所求,求的只是自己的真心。   她们俩都倾向于皇后,萧怀瑾也是知道的。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更宠幸于她们——也是做出姿态,让皇后安心。在后宫中,虽说何贵妃背后有何家,亦有太后这个堂姑姑,然而她再如何跋扈,她不睦六宫,从礼法上,从势力上,皇后都可以制衡她。   可是如今,随着德妃的死而复生,随着德妃被朝堂定为天降祥瑞,皇后却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这才是最关键的。   ——德妃出身豫章谢氏,诗书之家,手无缚鸡之力,甚至有过鄙夷女子骑射的言论。她若能抱得动钱昭仪并扔上房梁,还至于在重阳宴挡驾时,留下一抹诀别微笑么?也亏得钱昭仪编得出来。   萧怀瑾也太了解钱昭仪了,所以才敢放心地宠幸她。她是一个脑子里除了钱财,其他方面都转得不灵光的女人。再者她又奉了皇后旨令去六宫查账,所以这种诬告,唯有皇后授意。   皇后查账,是名正言顺行使她中宫的权力,这是礼法赋予她的,是她告诫六宫守规矩的手段,是敲打德妃。   可是,唆使钱昭仪说什么德妃摔死昭仪,那就是有夸张之嫌了。   。   他面上平静无虞,谁也看不清他内心藏着什么情绪,就那样淡淡道:“姝月,你我大婚,迄今已有四载了吧。”   曹皇后心中悚然一惊!   皇帝极少称呼她的闺字,从她入宫起,她的闺字就如同奉先殿里供奉的历代皇后画像一样,模糊了。   心中不安,曹皇后温婉一笑,恭谨道:“陛下怎的忽然想起这个。”   钱昭仪也跪在地上,感觉到气氛似乎变了,更为凝重,她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唯有低着头不说话。   萧怀瑾的手指在桌案上无意识地叩击了两下,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的心态也是矛盾。   看着她们为自己争风吃醋,他会有男人的得意,以及心底渴慕的满足。所以在看到德妃和那些女子嬉笑玩闹,他内心深处,是有一种惶惑难言的失落。   可一旦她们要勾心斗角,要你来我往使出阴谋……深埋于心底的恐惧,又会让他坚决不能容忍这些事情的发生。   他忘不了父皇是怎么死的,太后是如何隐忍十载,一步步逼死后宫其他妃嫔,妄图控制他当个傀儡,若不是御前太监宋逸修死的及时,整个朝堂,都会被一个女人和一个太监玩弄于股掌。   阴私相残,后宫擅权,是他不能容忍的底线。   。   且如今,德妃是他在朝堂上金口圣言定下的祥瑞之兆,是不能出问题、不能被轻易责罚的。否则,君无戏言一词,就变成了笑话。   他对谢令鸢心存了回护之意,没有扶钱昭仪,就让她那么跪着,沉声道:“德妃乃四妃之一,即便她近日所为,有所不拘,也无非是率性使然,终也没越过规矩礼法。若无甚大碍,此事便罢了。”   闻言,曹皇后脸色一白——率性使然?把宝林、御女、采女叫去嬉笑玩闹,与美人、才人寻欢作乐,这就是德妃的率性使然?宫中禁喧哗、禁嬉闹,虽说量度随人,可罚可不罚,但德妃此等行径,若放在惠帝、景帝朝时,韦太后和韦太子妃能直接把人贬了位份发落!   萧怀瑾未免也太偏袒谢令鸢!   钱昭仪也是瑟瑟发抖——率性使然?上位娘娘强行搂抱自己,还把自己抛得高高的,转着圈抱住,这就是德妃的率性使然?且德妃还以此恐吓自己,不许将账簿一事告发!自己是陛下的妾室,不是她德妃的妾室啊。   萧怀瑾继续道:“皇后母仪天下,自当胸襟博大海纳百川,你为朕管理后宫,四年来也是辛劳不易。朕心中感念,曾许了你,不会动你凤位。这句承诺,皇后勿要忘记。”   这句承诺的背后是什么?   是皇后要真正的母仪天下,替皇帝打理好后宫,管理好成群的妾室,不能善妒无德。   他的敲打,落在皇后和钱昭仪的耳朵里,犹如惊天巨雷,掀起滔天狂澜。   。   萧怀瑾没有再多留,说完便离开了坤仪殿。   皇后怔楞原地,怔楞看着皇帝离去,怔楞地与钱昭仪面面相觑,心中却闪过一个念头——   德妃此人,愈发危险了。若她无心中宫之位还好,可是,这怎么可能?   一室寂静,香炉里燃着的薄荷脑青烟袅袅。   良久,皇后才微微闭上眼睛,说道:“钱昭仪,本宫让你问的那件事,问清楚了没有。”   钱昭仪刚刚当着皇帝的面,给皇后把差事办砸了,正是愧疚忐忑。她出身虢国公府,当年家中差点被母族沈氏带累,多亏了曹丞相,她的父亲才能袭爵,并出任户部侍郎。所以她入了宫,自然是要帮持皇后的,而皇后也厚待她,几次上书提了她的位份。当她忍不住谋点私利时,皇后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将功补过,钱昭仪赶紧事无巨细地回道:“禀娘娘,已经托家父去找那位郎中了。那郎中前些日子回了邕州乡下,快马加鞭也要月余才得归来,待药配好了,家父会安排送进来的。”   皇后睁开眼,温和地笑笑,扶起了钱昭仪:“今日丽正殿一事,此后休得再提,无论德妃处有何不妥,都揭过去了。只是,陛下生辰宴,你可要好好置办妥当,若是生辰宴出了问题,太后怪罪下来,本宫怕想护都护不住你。”   钱昭仪方才还挂着泪珠子的脸上,瞬间涌现喜色,嘴也不哆嗦了,手也不颤抖了,差点被德妃扔上房梁的恐惧,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皇后还是把生辰宴交给她来置办了,她笑道:“谢娘娘恩典!”   ****   萧怀瑾方走出坤仪殿,便有人来禀报,说德妃求见,前来向皇后请罪。   他想,料来是钱昭仪查账一事,德妃吃了教训,来向中宫服软来了。他方才敲打过皇后,此刻也不想再见后妃乱斗,遂吩咐道:“回德妃,叫她回去吧,丽正殿的宫人是该好好整顿了,今日一事,朕和皇后不再追究,日后但若再犯,绝不姑息。”   他知道后宫时常也会从外面捎带些胭脂水粉、衣物首饰,账做得精明点,不会有人说什么。遂将罪责追究到宫人头上,这就是不欲追责谢令鸢了。   打发了德妃的宫人,他的内臣前来禀事——前些日里,京城街头巷尾忽然传唱的童谣,关于后宫乱象乃君道失德天降示警,这几天已经被控制住了。   大概是因为祖庭大慈恩寺、抱朴堂都有了赞颂,因此,逢集日,京城各个道场法场开坛时,民众前往听讲经,僧侣道人也纷纷说这是天降祥瑞,祐我大晋,必当泽被苍生。   萧怀瑾这才终于流露出笑意。   他何尝不希望这是真的——   晋过五世而亡?这个太-祖开国所卜的传言,一定要借此来打破!   -----   一架宽大的马车从长安城南门驶出,行走在官道上。大抵走出了十余里,前方路边围了一群人,乃是附近镇上的孝感寺,趁着集日,在此开坛讲经,弘扬佛法。   晋国五日一集,而因常年佛道相争的传统,每逢集日,便有寺院或道观在附近宣法。尤其是长安城及周边城镇,善信众多的大型寺院或道观,还会在讲经完后,常有施粥赠药,因此吸引不少老人带着孩子来此处听讲。   人过得苦,才会笃信神佛。   “所以,德妃乃是祥瑞之兆,是我大晋国运亨通,天子英明庇佑子民……”   隐约的声音,越过层层叠叠的人群,飘入了马车内。   车内主人喊停,一位翩翩如玉的温润公子掀开车帘,从车上跃下,往前方人群中走去。   此刻,密密匝匝的人群里,正中央是附近孝感寺的僧人,正坐在蒲团上讲说经文,外围设有香坛,扔一个铜板进钵里,便可以上香摇签祈福。   。   有小孩子三三两两打闹,不留神便撞到了那个公子身上,抬头,见他长得十分好看,衣饰质地都是极好的,像是富贵人家,身后还跟着侍从打扮的人,顿时有些惴惴,吓得连话也不敢说。   那公子却没有责难他们,反而冲他们微微一笑,桃花眼微弯,声音也温和:“无妨。你们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给我听,可好?”   那撞了他的小孩掐着衣摆,把刚才打闹时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大和尚都说了,德妃娘娘是天神下凡,天神怎么会吃掉我,所以他之前唱的什么,死人归阳为邪物,天下什么什么的,肯定都是错了的……”   侍从打扮的人递了一串钱给他们,那个温润漂亮的公子又温声道:“为何说德妃娘娘是天神?是谁这样说的?”   另一个追逐打闹的小孩子插嘴道:“是村东头庙里的大和尚说的啊,爷娘们都这么说。”他模仿大人的口气:“德妃死后圣人很伤心,这时候天边出现了彩虹,德妃娘娘又活过来了,都是圣人英明,老天爷才给的恩典。”   。   让那几个小孩子离开后,那公子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世子,是要留宿此镇吗?或是继续赶路……”他的身后,一个侍从打扮的人小心翼翼道。跟在萧雅治身边的下人,都知道他温柔外表之下的暴戾性子,素来是微笑着杀人不眨眼,自然不敢逆其鳞。   可是益州锻造出来的铁具已经送过来了,倘若改造后可以加以利用,就得让益州快马加鞭地赶工,时机耽误不得。   萧雅治没理他,往人群附近走了几步,他身形颀长,自然是鹤立鸡群,目光便将四周一览无余。   他看到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妪,拉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往香槽前的石钵里扔了铜板,他听到她们插香祈福:“德妃天神娘娘保佑,翠姑这一胎生个白胖小子啊!”   “皇家有那么多龙子,多子多福的好兆头一定可以保佑咱的!”   “……”萧雅治和煦温柔的表情,已经如同面具一般了。   他明明安排了人,在京城传唱童谣。童谣定会被朝廷迅速遏制,但这都在他意料之中,他只是要在民众心里,种下一个萧怀瑾无道的暗示罢了。   如今竟然就变成了萧怀瑾是英明神武,老天爷赐下了祥瑞。街坊说书有板有眼,甚至说德妃与圣人恩爱非常,德妃一死,圣人差点殉情,感动了上苍……听书人纷纷拍手叫好。且这一路行来,还见有人用简陋的木头雕刻了简陋的女子雕像,然后向德妃求子。   在中原大地,送子娘娘永远是流传最久也最广的神祇。   萧雅治收回目光,又想到宫中现在被奉为高位的德妃。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女子,虽说是京中名门之女。毕竟他跟随父王从房陵州回长安时,已经是十来岁了。那时惠帝巫蛊案和广平宋氏一门翻了案,父亲受封为陈留王,他也很快便去了封地。   他漂亮的眼睛里,杀气隐现。   既然朝廷为了反扑流言,以此巧妙做文章,那么也不是无法反击。   他们能将德妃捧到高高的神坛之上,给朝廷贴金,他自然也能叫她摔得面目全非,让民众都感受到朝廷僧道对民众的愚弄!   ****   丽正殿。   后花园火光冲天,谢令鸢远远看着,直到那些书被画裳焚毁。   钱昭仪走后,她迅速带上了账册书箱,想要去找中宫请罪,谁料遇到皇帝回话,叫她仔细管教好宫人,此事就这么揭过了。   既然皇帝不再追究,也是庆幸,这些书册账簿,谢令鸢没必要留着,以免横生枝节。她当场罢免了司簿女官,重新换了心腹画裳来做账,又把这些容易招来是非的书籍焚毁。   “唉,书箱倒是可惜了,娘娘从谢家带来的,都是好东西。”有宫人小声嘀咕道。   箱子大开,里面已经空无一物,谢令鸢也看了一眼,想到毕竟是原主府上的陪嫁,还是不宜妄动,便吩咐道:“箱子就不烧了,收回去吧。”   钱昭仪一看就不是宫斗害人的能手,私藏外书,这样大的罪名,严重有违宫规,她竟然就当着自己的面嚷嚷出来了。幸好陛下不追究,幸好钱昭仪提了个醒,可见原主行事常有纰漏,书籍这事是被早早发现了,保不齐还有其他的不**呢?   且书籍做账一事,原本可以不必入账,司簿却写了进去,可见后宫里的人,处处都要小心。   。   挥退其他宫人后,她才有暇问星使:“方才我的力气,怎么忽然变大了?”不但把钱昭仪吓跑,她自己也是受了惊。   星使望向她,眼睛亮亮的:“您每逢找到星君,便会获得‘朝垣’之力。‘朝垣’之力,会对您各方面产生加持。”   “朝垣”是星象学里的一种说法,譬如,朝垣、朝斗、拱照等等,是辅星对帝星的拥戴,帝星会更好发挥能力……若换个谢令鸢习惯的游戏说法,就是每找到一位星君,身上就会加一层增益buff,体力反应抗力等,诸如此类。   总归是好事情。   一旁,画裳已经烧完了书,拍了拍衣服,询问道:“娘娘,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天要黑了,您还要去探望二姑娘么?”她还带着谢家的习惯,惯来称呼谢婕妤为二姑娘。   谢令鸢被天府星君和账册陷害的事情打岔,差点把亲妹妹忘到了脑后,听画裳提醒,才想起动身。拜访需趁早,若碰上人家晚膳,那就太不识趣了。   于是,在离开储秀殿两个时辰后,谢令鸢又重新绕了回去。在唱报公公有些颤抖的传报声中,施施然走进兰汀阁。   ***   兰汀阁里。   谢婕妤方才好好睡了一觉,此刻被宫女叫起来,头发已经干了。听闻姐姐终于死进来了,谢婕妤长吁一口气,正待摆出一副虚弱的样子,忽然发觉——   她头没有疼了,鼻涕也不再流,更是没有昏沉的感觉。   ……身子怎的这般爽利?   堪称神清气爽、灵台清明。   谢婕妤简直如遭雷劈。   她睡了一觉,伤寒竟然已经……就痊愈了?   她想起了方才的冰水沐浴,如此寒秋,她咬着牙,让宫人往她身上足足浇了三七二十一桶冰水啊!   怎么睡一觉,就痊愈了!!   谢婕妤内心焦虑又不甘,直叹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现在重新泡冰水澡么?不行来不及了,德妃已经在门外了!   谢婕妤的内心,如狂风过境飞沙走石。而她姐姐德妃已经进门了,面色含春,双瞳带笑,进门就小步走到床边,拉起她的胳膊仔细上下打量,嘘寒问暖:“妹妹,秋日天凉,要好好保重自己才是。”   ——你死开,死远点,妹妹我就长命百岁了!   刚刚沐浴了数桶冰水却已然痊愈、面色红润气色发光的谢婕妤,咬牙切齿地想。她心里真真是极苦的。   德妃温柔道:“听闻妹妹有恙,姐姐心忧不已,特地命人给你送些药材,还带了宫中的医官来呢。”   眼见德妃还带了太医,正要上前把脉,谢婕妤冷冷地挥手,不让太医近身,眼睛盯向德妃:“不劳娘娘费心了,嫔妾伤寒已痊愈。”   凑近谢令鸢,谢婕妤压低声音,眼睛一错不错地盯住她:“德妃娘娘,您到底想干什么?!”   就算让她死,她也要个痛快。   谢令鸢想了想,是时候,姊妹俩该摒弃前嫌了。她毕竟不是原主,没必要和便宜妹妹撕得水深火热,于是代入了宫斗戏里姊妹相争的温婉女主,长叹一声:“我知道,那日宫宴,是妹妹你绊倒了我。”   谢婕妤的瞳孔蓦然放大!   她心跳如雷,然而恐惧了一瞬,随即心下转了几圈,便吃吃笑了出来。   “姐姐真是可笑了,你在谢家时,处处欺负我便罢;来了宫里,也不忘时刻栽赃陷害我么!说是妹妹绊了姐姐,空口无凭的,可是造口业!姐姐若实在恨妹妹,就去陛下面前,告发我啊!”   她色厉内荏,声音越发变大,及至最后,尾音上扬。   反正这件事,她笃定了,姐姐是不会向天子告发的,倘若告发了此事,岂不说明,她当初根本不是有意救驾?陛下若知晓了,恐怕要龙颜震怒。   阴差阳错,帮着姐姐成了德妃,是谢婕妤这辈子最怄的一件事了。   若不是因为这恶是自己所做,要不是为了在宫中有立足之地,谢婕妤真是恨不得去自首,让皇帝好好瞧瞧,所谓的德妃护驾,究竟是怎样一个天大的乌龙。   小人得志!   别忘了,谢令鸢今日身为德妃的一切,可都是她谢令祺绊了一脚才得到的!她该谢谢自己!   然而,谢令鸢并没有如她意料之中那样暴跳如雷。冷嘲热讽也没有,鄙夷敌视更没有。   谢令鸢一脸慈祥地看着她:“这件事,姐姐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看着德妃一脸慈祥如祖母一般的表情,谢婕妤愈发警惕了:“你想做什么?!”   谢令鸢越发慈祥了:“你只要让姐姐拥抱你一下,就好了。”   第十八章   谢婕妤:“……”   她差点被自己惊诧的口水呛到,本已经够懊悔了,德妃居然还要以拥抱来感谢她?她可不相信,姐姐死一次醒来,就不是那个在宅子里和她斗得你死我活的嫡姐了。   谢婕妤身体瞬间僵硬,警惕地向后移了两分。然而她此刻躺在榻上,不易移动,于是——   只见一个阴影罩下来,她被圈在榻上,德妃娘娘微微一笑,谢婕妤就被揽住了纤纤楚腰,再轻轻一拉,就从锦缎堆叠的床上拉起,径直被带入了德妃娘娘的怀中。   馨香温暖,属于谢令鸢的一股淡香扑面而来。   谢婕妤浑身都在发抖,和自己的亲姐姐来了一场暌违十八载的拥抱,这是一种怎样怪异不自在的感受?   然而头皮发麻过后,她忽然有点怔忪。她入宫也快一年了,自然是见不到爹娘,唯一的家人还和她势同水火,更遑论肢体相接的拥抱了。   仿佛是来自血脉的力量,这个拥抱让她觉得不一样,至于是哪儿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她很快为谢令鸢的反常找到了理由,一定是姐姐升了德妃,需要拉拔心腹,自己是本家妹妹,可以被她利用。她可不信斗了近二十年的嫡姐,能有什么好心。   谢令鸢将谢妹妹揽入怀中,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什么异状发生。她遂明白了,妹妹并非是星君之一。   。   夜膳时间将至,谢令鸢吩咐妹妹好好卧床休息,又将药材补品留下,便告辞了。德妃走后,谢婕妤召来自己打小就跟随的心腹,琼霜和琼露,三人就方才之事琢磨了半晌。   究竟是意存拉拢,曲意讨好;还是叫自己放松警惕,以图杀她灭口?毕竟谢令鸢现在德妃的位置,归根结底是自己那一绊的功劳,她一定日夜提心吊胆,担心自己抖落出实情。   也或许,德妃娘娘是在广施恩威,恩已经布下去,至于威——就端看姐姐准备拿谁开刀了。   琼霜大了谢婕妤三岁,性子偏沉稳:“我一直劝祺姑娘莫要与大姑娘相争,左右你们都是同父同宗,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姐妹入宫应当是相互照应,承宠帝王,延续皇嗣,以保谢家长盛不衰……”   琼霜对姐妹俩还延续了在谢家尚未出阁的称呼,听得谢令祺冷笑:“琼霜你想的简单,她谢令鸢什么人,肯受我照应?你也知道,我虽厌恶她,初进宫时也并未针对她的。”   。   久远的回忆涌上心头,九岁的自己摘了一朵木槿花,姐姐在凉廊上小憩,自己悄悄地想将花戴在她头上,却惊动了她,她劈手夺过那花,便在脚下碾碎,将自己毫不留情讽刺一通。   姐姐是嫡女又如何?自己不一样也是!她既然那般优越,自己也决计不能输于她,这辈子,都要比过她,叫她后悔!所以闻说谢令鸢入宫封嫔,在府上得意不可一世,她义愤之下,也毫不犹豫以女官身份入宫了。   。   琼露年岁与谢令祺相当,态度尖锐许多:“霜姐姐,后宅之中妻妾相残之事多了,一母同胞尚有纷争,现今在这后宫中,同谢令鸢这等心胸狭仄之人讲姐妹之情,简直荒谬。眼下她小人得志,高升德妃,我等不早做应对,岂不是等死?”   谢婕妤心中态度不住犹疑。方才那个拥抱,她又何尝不希望姐姐能有一两分真心,叫她在这后宫里有个倚靠。但两姊妹在后宅里斗了十来年,她断不能因姐姐一时的和气,就放松了警惕。   她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终是定了主意:“就凭她……想和皇后、贵妃三足鼎立么?顶头那两位虽斗得厉害,却断容不得她插足一脚。她若有脑子,此刻也不该针对于我。”   若想在这争权夺宠的后宫里,保全自己一席之地,还能继续往上爬——谢婕妤轻叹了一口气:“且观望吧。倘若她不念及血脉情谊,我再投靠皇后或贵妃也不迟。”   ***   谢令鸢走出兰汀阁后,星盘又冒出眼前。这一眼她就惊呆了——   声望的指针,忽然跃了三十点,除了来自天府星君的四点声望,剩下全是来自“茫茫人海”中。   钱昭仪不是被吓跑了么,怎么会有声望?   不对,“茫茫人海”的声望,又是哪里来的?她虽然贵为德妃,但在茫茫人海里,被尊敬的也应该是天子和皇后吧。   她能猜测钱昭仪的声望,大概是被自己吓出来的,星使说敬畏也是声望的一种。但是茫茫人海……   星使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紫气探测到,您在民间,被供为了送子娘娘。只不过,普通人距您遥远,声望积少成多,也十分有限。”所以即便德妃在长安城附近被神化,体现在声望上也不多。   “……”一阵晚风吹过,谢令鸢站在风中凌乱,仿佛看到自己的雕像被供奉了万千香火,还有贡品鲜果。   神展开。   “您下月若摆脱不了【死不足惜】,就会死。所以有声望便是好事了。”星使很能想得开,安慰道:“且如今已经找到了天府星,您可以对星君们做些日常,所得气数,使用金、木、水、火、土五行星曜之法力。”   他说完,手一挥,银芒毕现。谢令鸢看了眼那些日常,是三选一。   一、【睹物思人】,犒赏十点气数。通俗说就是交换礼物。   二、【赞不绝口】,犒赏十点气数。也就是夸奖其他妃嫔。   前两个任务,她都能理解,总归能和妃嫔拉近关系,至于能否增进感情,便是二话了。但第三个任务她就真是摸不着边际——   三、【慷慨陈情】,犒赏五十点气数。   这不就是演讲么?谢令鸢想起了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想》……虽然不明白这对拉近感情有什么作用,但她还是把三个任务默默记在了心里,等候见机而行。   ***   翌日,谢令鸢在丽正殿收拾妥当,一身彤色劲装,胡服翻领,窄袖羊皮小靴,便利落地来到了西郊靶场。   昨日下午,皇后忽然称了病,连后宫请安都停了,谢令鸢和婕妤们不必请安,辰时三刻便到了靶场。   西郊靶场离天子的虎豹房不远,这里辟出来,以前是作为皇子们骑射习武的地方,少有宫妃来此处。萧怀瑾年幼时候也曾来过,然而他如今尚无皇嗣,此处便冷清许多。   今日,西郊靶场忽然莺莺燕燕,有美貌婕妤,亦有俏丽宫女,场内设起了箭靶,四周布起红绸,端是热闹非凡。   上下有别,依据宫规,众位婕妤自然是要早到。除了谢婕妤依然告病未来,六个婕妤已然等在靶场,身后跟了一众伺候的宫人,你说我笑,好不热闹。   在这几个美人中,谢令鸢一打眼,就看到了一个清秀雅致的女子,正一个人倚在一颗树下。   说打眼,倒不是对方美得天怒人怨,而是在一片姹紫嫣红中,她实在素净得醒目。   譬如其他婕妤都按着自己的品级,穿最鲜艳亮眼的服饰,戴三对簪钗。第一对在双鬓,为喜鹊金枝坠双色玉石珠步摇;第二对在鬓顶,为三尾金凤衔朝阳红玉,比八夫人品秩少了四尾,凤嘴衔四股珍珠步摇;第三对在鬓后,为金镶玉华胜。蔽膝双侧挂了双鹊玉佩,坠红、白、翠三色玉珠。   唯独这素净女子,长发乌黑,垂落身后,用丝绦系住了,不着任何首饰,只那丝绦有点颜色,算是点缀。衣着色调更是寡淡,一身鸭卵青色襦裙,外罩藕色对襟短衫,全身唯一有点亮色的,大概就是那条颜色极浅淡的鹅黄色披帛,才不至于像一道风一样感觉随时被吹走。   她蔽膝双侧,也没挂婕妤的配饰,而是挂了一块天青色的并蒂莲玉佩,中间雕刻一只鹌鹑,象征安定平和、恩爱相守之意。玉的成色,亦不见多好,在宫里算平平。   可尽管如此素净,甚至不施粉黛,亦不掩其容色秀致。比起丽妃、钱昭仪等人,她眼睛细长,是丹凤眼,眸色剔透浅淡,隽烟眉如远山薄冥,岚雾飘渺,气质上有极清净的感觉。这般从妆容到服饰,没一点出挑的地方,似乎是打定了主意,素净到底。   谢令鸢的眼神不受控制地在她身上停顿了片刻,心中升起了隐隐的直觉。待到公公唱“德妃娘娘驾到——”这才收回来。   先前三三两两的婕妤,闻声顿了一下,她们比那日宝林、御女等人从容多了,毕竟在后宫也算是有一定地位的,纷纷行礼道:“见过德妃娘娘。”   谢令鸢对一众婕妤端庄微笑道:“众位妹妹请起。”   婕妤们起身,个个低眉顺目,静待德妃言示。   “秋日天高气爽,正是狩猎好时节。我等姐妹虽不能出宫游猎,却可以在宫**箭,以畅胸臆。今日本宫还备了赏赐,望妹妹们拔得头筹,玩得开心啊。”   一众婕妤们屈膝应声。   作为位份最高的德妃,按规矩是由她先开局。谢令鸢以前练过马术和箭术,作为演员,她十分敬业,虽然可以用替身,但为了拍摄效果,她会自己练些功底。昨晚她又让内卫公公稍加指导,已经可以使用这里的弓箭。   德妃淡然一笑,好整以暇拿起一旁已经上好弦的女用短弓,帅气地抽出镶了银箭头的孔雀羽桂木箭枝,肩背挺直,拉开弓——   嗖!   箭从蒙着红绸的箭靶边上擦过去,高高地射入了树丛中,惊起一片鸟雀。   “……”   谢令鸢不小心一箭射歪,其他婕妤面面相觑——德妃出身豫章谢氏,诗文有蕴是不假,可这射箭么……   呵呵,倒还是由她们来教这位娘娘吧。   。   晋国皇族萧家,出身兰陵高门士族,遂不至于崇文抑武,因此贵族女子的骑射游戏是时而有的——只不过不算盛行,盖因男子不喜。   但这几位婕妤大多出身勋贵,和注重诗书礼节的书香世家不同,勋贵是从龙征战之功,好武强身,于是她们多少有点底子,能上得了马,拉得开弓,之前还在议论谁家小姐十四岁打得一手好马球,端午节“击鞠”拔得头筹。   谢令鸢出身豫章谢氏,曾经颇看不惯女子习武骑射,还曾经写骈文嘲笑过她们。如今不仅邀她们,还坦然地自曝其短——射不上靶,倒让几位婕妤们感受到了她的诚意,心里舒坦多了。   眼下见德妃如此,她们比先前更有了热情,纷纷拿起了女用短弓,拉弓如满月。五个女子站得身段笔直,精神爽利,五支利-箭齐齐射出,全在十五步开外的箭靶上。虽未中靶心,然不远矣。   谢令鸢举目望去,几位婕妤正在对着她笑,眼神殷切切的……她悚然一惊,仿佛看到了一幕画面——   几位婕妤们把德妃抱在怀里,笑嘻嘻地教她射箭。   谢令鸢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她眼角余光一扫,先前那十分素净的婕妤,正站在一旁,拿着弓箭上上下下仔细擦拭——似乎不会拉弓。宫女们都唤那人为“宋婕妤”,待她的态度也与其他人略有不同,颇有两分尊敬。   谢令鸢留意她多时,见状心中有了主意。   宫女们侍立一旁,见德妃走到宋婕妤身后,忽然伸出手——   宋婕妤不防,猛地被德妃娘娘揽入了怀中!   ……宫女们都惊呆了,她们看到了什么?   她们赶紧不约而同揉了揉眼睛。   谢令鸢正想说让本宫教你射箭姿势,但还未来得及出声,全身过了电一般,从头皮酥麻到了脚底。   【天梁星君?宋静慈】   眼前出现淡蓝色的星盘,同时浮现出了属于天梁星君的九星宿命诗——往往预示星君的生平始末,可窥前因,也可见后果。   【色如烟雨神如诗,心似满月人静慈。玉带君子问归处,手持桃李长相思。】   ——司德的天梁星君。   谢令鸢正惊喜,忽然,脚上一痛!   随即怀中一空,被宋婕妤用力推开了。   宋婕妤一脚踩在德妃的脚上,趁其吃痛之际,挣脱谢令鸢的双手,往前走了两步。她神色冷淡,表情却有些异样,仿佛是不小心沾染了什么,极难忍受一般。   她的宫女眼疾手快,一旁递上了帕子和一个净瓶,宋婕妤似是忍耐不住了,就这么当着谢令鸢的面,急切地用帕子擦衣服,又用净瓶洗了手擦干。   谢令鸢按着脚,心想,原来宋静慈这么素净,爱穿浅色衣服,不是因为多低调,而是因为有洁癖。   宋婕妤蹙眉擦干了手,宫人往地上铺了一块手帕,她才跪下:“请德妃娘娘恕罪,嫔妾不习惯与人近身,陛下和太后也是知道的。”   这话说的平静无波,谢令鸢却还是听出来了宋婕妤被冒犯之后的不悦,不然怎不说她踩了自己一脚呢。然而宋婕妤拿萧怀瑾和太后的名头来压,谢令鸢也不能置喙什么——人有洁癖表现不一,宋婕妤似乎是非常排斥惧怕污垢。对洁癖严重的人而言,突然拥抱确实是极大的冒犯。   周围的婕妤眼见这一幕发生,宋婕妤得罪了德妃娘娘,而德妃娘娘被弄得颇没面子,下不了台,有人旁观,有人窃笑,有人则上前替德妃娘娘找台阶:   “娘娘勿怪,那日嫔妾去宋妹妹宫里一转,走过的地方都被宋妹妹宫里的人拿着净水擦洗了一遍,就这事儿啊,嫔妾可不知和宋妹妹闹过多少次了。”   说话的这个刘婕妤,倒是个好心人。怕谢令鸢找不到台阶下,迁怒于宋婕妤,拿着自己的糗事打趣。   谢令鸢也是头一次被这样嫌弃,不过找到一位星君,总归是喜事,她心情好,便释然一笑:“这没什么,千人万状,宋姐姐有好洁之癖,本宫自该是体谅的。”   她如此释然,其他婕妤都颇有些吃惊。   宋婕妤神色不动,倒是她身边的宫女松了口气,却又担心德妃只是嘴上不计较,心里却揣着这事儿,犹豫着抬头,替自家娘娘辩解:“德妃娘娘,我家娘娘这洁癖,是打小就有的,娘娘也是深受其扰,许多东西吃不得碰不得,在宫里也就不多走动了。”   谢令鸢想上前扶起宋婕妤,想了想又收回手:“难怪宋姐姐看着清瘦,快起吧,这点小事,本宫若因此记挂着,岂不是心胸狭仄?”   你就是心胸狭仄睚眦必报的人啊——众婕妤心中同时飞出这般念头,却又觉不妥。   德妃娘娘似乎真的心胸大度了。不过,也难保不是因为其他缘故——宋婕妤虽然不受宠,从未侍寝,但太后待她有两分另眼相看,太后身边的韦女官也对她格外照顾一点。   曾经宋婕妤身边的宫女,被人诬陷偷了孙美人宫里的首饰,送去宫正司发落。韦女官兼管宫正司,把那宫女先送了回去,又命人严查了此事,将始作俑者杖毙拖出宫外。   宫正司以纪检来制衡六尚,如此一来,整个后宫的大小事宜,皆在太后的赏罚之下。尤其是太后日理万机,无暇理会后宫,因此给了韦女官很大的权限,后宫对这位女官都不想招惹。兴许,德妃正是因着这点情面,没有发作。   。   谢令鸢想的却是可以趁机做日常任务,她心里来回盘算了三个选择——睹物思人、交口称赞、慷慨陈情。   思来想去,她干脆地摘下了头上戴的金蝶憩珠簪,上前几步:“静慈姐姐这一身委实素净,本宫倒觉得,这珍珠格外与你相称,温润清华……”   ——德妃还记得宋婕妤的名字?   不止宋婕妤,其他婕妤眼见如此,都又吃惊、又吃味。她们入了宫,人前人后称呼都是封号了,至于名字,大概没几个人记得。   况且,后宫是有上位妃子赏赐下位宫嫔的事,赏赐一些首饰之类也是再常见不过。但这样临时意起,且亲自将首饰戴到宫嫔头上的,倒还是头一遭。   戴发簪,这在晋国的风俗里,意味可不一般。   秋日午后的阳光明媚,徐徐金色之意。德妃粉颊含春,嘴角带笑,漂亮的眼睛微微弯起,为宋婕妤的头上,温柔地戴了一只簪子。   而宋静慈僵住不动,怔怔抬头,望着眼前之人。   德妃的眼睛明亮剔透,似乎戴这只簪子,便是很单纯的欣喜。   宋婕妤的心底,泛起了一丝奇异的感觉。   那种感觉,是埋藏在心底深处,很久很久的……熟悉与亲切。   。   那么多年了,破败的屋子里,父亲给母亲戴上簪花,哪怕并不贵重,可母亲笑得温婉;还有寒冷的朔方边城,呼一口气都化作白雾的冬日,漂亮的男孩迎着日光,笑吟吟摘一朵冬时野花,为她戴在头上说“我准你做我夫人!”逗笑了两家的大人。   虽然再也没有等来那句承诺。   但她一直觉得,为人戴发簪,是一件,认真且承载无声诺言的仪式。   且晋国的风俗,新婚夫妻,洞房夜翌日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夫君为妻子画眉、贴花钿、戴发簪。一辈子只此一次,只为一人。   所以,若非足够的信任与情感,是断断做不来此等亲昵之事的。   ……德妃怎么能对她,做得如此信手拈来?   然而宋静慈却没有动,她一生被人珍而重之戴上发簪,仅有两次,第一次是六岁那年跟随家人被流放到朔方边城,遇到那将军之子;第二次则是行及笄礼的时候了。   这种怀念且想要落泪的感觉,足以让宋静慈忽略,那簪子是刚从德妃头上拔下来的……   还没擦干净。   她怔怔望着谢令鸢,对方的笑容仿佛和朦胧的记忆重叠了。直到德妃收回手,满意地上下一看,漾起一个真心的笑:“静慈姐姐素雅,这簪子上的红珊瑚,正是点缀,十分好看。”   宋静慈顿了顿,正要行礼谢恩,其他婕妤也惊讶于她居然没有洁癖发作,将簪子拔掉——却听谢令鸢话锋一转,有点期期艾艾:“只是……本宫也很喜欢姐姐方才的手帕,不知姐姐可否割爱相赠?”   簪子换手帕?   众人瞥向宋静慈的帕子,也不见有什么特殊,雪白色手帕,上面以曙红丝线,绣了荷花。这种帕子,尚服局用脚趾头都能批量做。   宋静慈心中警觉,她微微蹙眉,随即淡淡笑道:“娘娘谬爱了,这帕子只是尚服局供给三品婕妤们的日常配饰,娘娘高居上位,这种……怎好让您折节。”   为着日常任务,谢令鸢哪儿能轻易放弃。她伸手,便从宫女那里将手帕扯了过来,一把塞进怀里:“不折节,本宫爱荷花,出淤泥而不染。”   其他婕妤叹为观止,德妃竟然直接将别人的手帕据为己有?   宋婕妤愈加防备道:“既然娘娘十分喜欢,嫔妾自当割爱。只是……嫔妾历来是有个习惯,自小到大,与这洁癖一般,便是记账。事无巨细,遑论一钱银子,还是一块帕子,凡有进出,皆是要记下的。还望娘娘体恤,容嫔妾记下后,您留一记墨宝,亦让嫔妾有个观瞻。”   谢令鸢遂明白了,宋静慈方才不是小气,后宫阴私难防,往往都是在妃嫔们的贴身物事上做文章,尤其以手帕、发饰、香囊、玉佩一类最易遭难。   她演了那么多宫斗戏,当然也清楚套路。方才送簪子,如今要帕子,宋静慈必然要心生戒备。念及此,谢令鸢也坦然,她笑了笑:“姐姐这习惯,一看便是精细人,本宫无妨。”   宋婕妤便让宫女取来纸笔研磨,以娟秀小楷写下了一行字:收德妃所赠红珊瑚飞凤衔珠簪一支,赠与德妃尚服局绣制荷花手帕一条。谢令鸢拿过纸,认出了那天字帖上惊艳的字迹,不由赞叹,提笔落款。   有心思活络的婕妤见状,也趁机套个交情:“娘娘若是喜欢,嫔妾女红尚可,愿意为娘娘效劳,绣个观荷图。”   其他婕妤见状,也纷纷上前示好。   谢令鸢心想,不患寡而患不均,可不能顾此失彼,总得对她们雨露均占才是。遂笑道:“本宫自然是欢喜的。”   ***   西苑此刻靶场欢声笑语不断,这里离得天子的虎豹房并不算远,是以皇帝来豹房,便会经过此地。   自从前几日,皇帝在丽正殿外,听到了德妃与一众美人、才人欢笑嬉戏,就让手下人留心,查验德妃宫中的物事有无不妥。后来宫人来禀,没有发现异常。   而昨日钱昭仪哭诉说差点被摔死一事,饶是皇帝并不相信,但作为“四姝争后”活下来的唯一皇子,他还是难免存了两分警觉,派人仔细着,一旦德妃有了什么动作,便禀报他一声。   昨日,紫宸殿内臣来报,说德妃邀请一众婕妤,去西郊靶场射箭。起初萧怀瑾是不以为意的,心想德妃兴许只是找几分乐趣。随即忽然想到——德妃出身豫章谢氏,乃是世代的文臣家族,她什么时候会射箭了?又怎的会忽然对此感兴趣?   他还记得年初上巳节,还是修媛的谢令鸢语带讽刺,说女子习武,妄图与男子比拟,乃是阴阳倒错、牝鸡司晨。身为女子,本当柔婉恭顺,纤腰楚步,怎能做这些倒逆犯上之事,惹得男子不喜呢?   这样想,萧怀瑾便觉奇异了。   德妃一而再再而三,与他的后宫厮混一处……   萧怀瑾看不懂也想不明白,似乎无论哪本圣贤书里,都无法告诉他,德妃究竟是存了什么打算。   如此这般,被德妃弄得云里雾里,他雾里看花瞧不真切。   今日,他下了早朝,在朝堂上与世家勋贵权臣们角力,竭力利用他们的勾心斗角,以推动他的政令;还要考虑着去岁战败后与北燕国的和谈,也许即将到来的与西魏、北夏的战事;以及国内隐隐动荡的藩王隐患……心生疲惫,经过西苑靶场时,便想去看一眼妃嫔们射箭的模样,来宽慰心情。   萧怀瑾偶尔会来西苑走走,这里毕竟有他童年不多的留有亲情的回忆。   因是靶场,场地中间开阔,遥遥便可一览无余。   萧怀瑾散着步过去,遥遥地,便看到让他惊呆了的一幕——   谢令鸢双眼含笑,色如春花,为他的一位婕妤,戴上了一支发簪。秋日阳光晴朗,金光徐徐照耀人间,天地间一片光明,而这光亮为她的温柔镀上了时光般的久远。   萧怀瑾远远看着这一幕,脚步走两步,停顿,踟蹰片刻,再走两步,便又听到了娇声笑语——   “德妃娘娘这对翡翠雕花手环真美~”   “不如你的手美呀妹妹~~~”摸住柔胰。   “德妃娘娘这嵌珠的琉璃腰佩声音真好听~”   “不如你的撒娇好听呀妹妹~~”搂住纤腰。   “德妃娘娘这紫晶的花簪好明媚呀~”   “不如你的笑容明媚呀妹妹~~”轻抚发丝。   “德妃娘娘这珊瑚项链色泽真好~”   “不如你的气色好看呀妹妹~~~”抬起下巴。   “嘻嘻嘻……”   “呵呵呵……”   “哈哈哈……”   第十九章   谢令鸢正左拥右抱,忽然传来公公的传唱:“圣人驾到——”   身边婕妤们皆是一惊,赶紧放开谢令鸢,一个个仪态恭敬地屈膝行礼,柔声道:“嫔妾给陛下请安。”   谢令鸢也连忙跪地行礼,竟然又被萧怀瑾当面撞上,这是什么人品?上一次她在自己宫里和美人、才人玩乐,过后宫殿里被御前的人不动声色检查了一遍,她就明白了,这位天子陛下可是盯着她,怕她做阴私陷害之事呢!   萧怀瑾几步走上前,满脑子都是德妃方才左拥右抱、恣意潇洒的画面,竟然挥之不去。   他使劲儿甩了甩头,然而那画面仿佛扒住了他的眼睛,那笑声也回荡在耳边,缕缕不绝,余音绕梁。   萧怀瑾颇为懊恼地又捂了捂耳朵。   他刚下了早朝,从君臣博弈的勾心斗角中喘一口气,这样的心疲,本该听他的后宫佳丽对于夫君柔声的抚慰,恐怕历朝历代,上下千年,每一个君王都是如此吧。   他要求又不高。   然而……   为何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见他的妃嫔们,环绕在德妃的身边?每一次,德妃都与她们有着美妙相处,颇有情趣。   萧怀瑾内心的复杂感受……实在难以言喻。   他缓步踱上前,深吸一口气,淡淡道:“爱妃,自你回来后,朕总觉得,你与先前,是不一样了——”   众婕妤听得萧怀瑾这般说,各自心中附议,德妃娘娘确实变了许多,以前喜怒外显,现今却易相处了许多。遑论是否真心,她们倒是愿意和今天的德妃玩乐的。   萧怀瑾略有些咬牙,继续道:“——你变高了。”   你搂着朕妃嫔的那姿势,若不是你还梳着宫妃的望仙九鬟髻,朕都要怀疑,是哪里来的男子秽乱后宫了!   众婕妤:“……”   尹婕妤一个没站稳,踉跄几步差点打跌。   谢令鸢茫然,难道自己穿越来短短半个月,个子就抽条了?皇帝身边的大总管苏祈恩轻咳一声,低声提醒:“娘娘以前见了陛下,都要屈膝而行的。”   谢令鸢:“……”她打量了一眼皇帝陛下的身高。   目测一米七八、七九吧。   宫中妃嫔为了在伺候皇帝时不发出声响,吵到皇帝,鞋子都是厚厚的软底鞋。穿上厚底鞋、梳个高发髻——谢令鸢这身躯本就大概一米七二,这……   谢令鸢突然意识到,自己若梳高髻,发髻是要比皇帝还高半个头。   天啊,可怜谢修媛长得这样高,难道她从前在皇帝面前,都是弯下膝盖走鸭子步么?   原来,她失宠,不,是从来未受宠,是因为,她,个子高。   谢令鸢自然不会为争宠做那等荒唐事,思来想去,只好行礼告罪:“陛下,臣妾膝关节疼痛不已,想来鬼门关虽然闯过去,还是留了后遗症……”   众人心想,当日护驾你是膝盖中了一箭吗?还后遗症?   连萧怀瑾听了,也只有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他方才也是顺口一说罢了。毕竟,德妃左拥右抱的模样,以她身高,众婕妤们趴在她怀里,此情此景,实在是碍眼。   他总觉得眼睛辣辣的,却不知道要如何形容这种滋味。   唉。   ***   入夜。   皇帝今日从西郊靶场离开,揣了一肚子的不是滋味。德妃似乎哪里都没做错,但皇帝总觉得自己为他人做嫁衣,给她开拓了一片后宫供她享乐似的。自然了,这种奇怪的念头,没有人会理解。   他坐在虎豹房里,发了一会儿呆,便命仙居殿夜里掌灯。   待到酉时,见白昭容等在仙居殿外,飞仙髻不着寸饰,两股长发垂落胸前,萧怀瑾微微一笑,只觉再多的朝堂博弈,再多的不是滋味,也如拨云见日般,只差一声倾诉便可驱散——   “婉娘,朕又觉得困惑。”   白昭容:“……”   苏祈恩侍立身后:“……”   自德妃娘娘从棺材里爬出来,陛下每天都在困惑。   白昭容将他迎进了仙居殿,萧怀瑾与她说了这几日的见闻。末了叹息一声:“大概是朕对后宫,没什么留恋吧。看到德妃,朕才恍然忆起,从未与谁同乐过,会戴发簪……大概也只有为你了。”   他微微闭上眼睛,似是自言自语:“德妃究竟想做什么?”   也许这并不重要,她只要不触及自己的底线便好。如她所言,倘若宫里女子寂寞,谁没找几个乐趣。   白昭容听他诉说心声,柔声道:“毕竟,德妃娘娘已是第三夫人了,陛下也知道,娘娘以往……心直口快,得罪了些姐妹的,如今又有中宫和贵妃娘娘在上,自然是要与后宫姐妹们重修旧好。”   说到这里,白昭容似是疑惑地顿了一下,“皇后贤惠却有中宫之威,贵妃娘娘尊贵自持……眼下,德妃娘娘纡尊降贵,替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和睦后宫,施恩广布,也是功德一桩。”   她仔细观察着萧怀瑾的神色,伸出手握住他:“虽说嬉闹后宫,有损安宁,但德妃娘娘定是事出有因,且十分用心待人,陛下便不必挂碍于心了。”   这话说得委婉十分,细细一品,谢令鸢这些时日的不对劲,其实不过是之前待人接物得罪人,如今当了德妃,是想壮大自己的势力,好与皇后、贵妃在宫中分庭抗礼而已。   萧怀瑾也并非未往这方面想过,却总会念及德妃那挡驾前的一抹诀别微笑,而摒去了这些念头。   可人的心念,最是容易受到亲近信赖之人的影响。此刻萧怀瑾听完白昭容的话,心里蓦地沉了下去。   皇后尚未如此大张旗鼓地召集妃嫔议事,贵妃也只是与八夫人九嫔这些高位妃嫔有所往来,德妃却是大动干戈地拉拢后宫……怎敢如此?   如此用心,必定事出有因,仅仅是为了争宠么?   萧怀瑾的眸色深了几分。   白昭容似是没有发现萧怀瑾的异常,还在温声轻劝:“德妃娘娘苏醒后还未来得及向皇后请安,所以陛下莫要多想,德妃娘娘之后定会将一切禀于皇后的。”   萧怀瑾心中顿悟,随即生出了几丝怒意——德妃有时间跟后宫莺莺燕燕们寻欢作乐,却不曾去向皇后请安?   如此罔顾礼法,目无纲纪,是想图谋凤位吗?!   争凤位,无疑是萧怀瑾的死穴了。   先帝朝的旧事永远也翻不过,萧怀瑾的噩梦至今仍在午夜纠缠。所以,即便他并不喜欢现在的曹皇后,可是二人大婚,她便是他的妻,他绝对不会容忍别人搞什么阴私,妄图左右他废后。   白昭容往苏祈恩那里递了个眼色,苏祈恩会意,附在萧怀瑾耳边道:   “臣今日听闻,五日前,德妃娘娘向太后请过一次晨安,二人密谈了半个时辰,内容不详,只知当日德妃娘娘便去了宫正司,路上遇到陛下和昭容娘娘,再之后,便开始邀约其他宫嫔……”   天子陛下眼神深邃如墨,闪过一抹幽暗寒光。   ——太后啊太后,朝堂之事朕忍着你,后宫之事你也要瞒着朕?   你真是欺人太甚!   萧怀瑾伸出手,抚摸白昭容的鬓发:“婉娘,你先休息吧。朕今日还有些事尚未处理,明日再来看你。”   白昭容怔了怔,抬起手,覆上他的,轻轻握住:“三郎……今夜都不来了么?故事也不听了么?”   萧怀瑾喟叹一声:“明夜再来。”   他步履匆匆,从仙居殿起驾。苏祈恩不明所以,却听他冷声道:“摆驾长生殿。”   长生殿?!   此刻夜幕酉时,已经是晚膳毕,就寝前,陛下此时去太后宫里,是要做什么?   内臣们脖子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今夜,注定不能安生。   。   夜色中的宫墙影影绰绰,在无法驱赶黑夜的微弱灯火中,孤寂且巍巍地矗立着。   萧怀瑾气沉如渊,满身肃杀,俊美的脸庞阴郁无比,吓得沿路宫人跪了一地。宫廊外,一些夜鸟也似被惊了一般,扑棱棱地飞上漆黑的夜空,隐没不见。   萧怀瑾讨厌黑夜,一如讨厌何太后。   除了初一十五躲不过晨昏定省,他会与皇后一道来请安,平日里,他向来不会踏入太后的长生殿。若不是忌惮言官,硬生生奉着一个“孝”字,他此生都不想看太后一眼。   此时此刻坐在龙辇上,往他这一生中最恨、最怕的女人的寝宫而去,萧怀瑾的眼前,又不由自主浮现出了一幕幕他试图遗忘的回忆。   压抑混乱又肮脏的后宫、女子的尖声哭泣和求饶、四个冰冷的黑色牌位,供立在太后的内室中。他已经快记不得灵牌上面的字了,只记得头顶的厉声呵斥“跪下!”抬起头,是太后阴鸷的脸。   黑夜中,一道闪电亮起,太后的脸被照亮,冰冷的美如蛇蝎,眼神死死盯着他,下一刻仿佛要掐死他……那漫长的噩梦般的童年。   萧怀瑾捏紧了龙辇上的檀木扶手。他都分说不清自己是去询问,还是怎的。   或许是婉娘无意间说出的话语,让他意识到了德妃争后的意图,点燃了他内心的怨恨;继而又听闻太后与此事相关,那些累在心中多年的压抑,他无法原谅的憎恨和厌恶,管教和挟制,鄙夷和否定…终于合情合理地找到了一个宣泄,迫不及待地喷薄欲出。   宫人步履匆匆,一炷香的功夫,御驾就到了长生殿外。龙辇落地,夜幕之中的一隅明亮,让紫宸殿的人感到颇不习惯。   。   长生殿外,灯总是要比其他宫殿,明亮很多的。   对此萧怀瑾曾经冷嘲,说太后是心虚,年轻时亏心事做多了,弄死那么多人,夜里才怕黑。   灯火摇曳中,殿外值夜宫人纷纷跪下,向天子行礼,石青色襦裙和霜色短半臂,在夜风中飘忽。   萧怀瑾神色冷凝,周身都是寒气,踏上白玉台阶,一步一步,步伐沉重,走入大殿,无人敢拦。   ****   长生殿内室里。   太后方批阅完几个大臣递交的奏章,秋冬囤粮以备来年战事,边防的将领调守和粮草分布、挽留朝中几位倚重大臣的致仕……   此刻她已经是倦极,在宫人的服侍下,拆散了发髻,披着长发,只穿了一件绡纱的胭脂色齐胸襦裙,烫金烟花皱上襦,正在例行地翻一页佛经。金丝楠木的木鱼声,被殿外天子求见的通报打断。   何太后叹了口气,招了招手。宫女为她披上一件广袖罩衫,她走出殿门,裙摆衣袖和长发被夜风高高吹起,看在萧怀瑾眼里,如同一个游荡世间的美丽又恶毒的鬼魅。   何太后半垂眼帘,自上而下俯瞰着天子,高高在上:“已是入夜,陛下有何事,定要叨扰哀家。”   萧怀瑾无论如何恨她,然而潜意识里,对太后的那分畏惧依然根植入骨,且本朝极度重孝,倘若公然对太后有何不敬,翌日他就会被言官的口水淹死。他盯着太后,声音有了几分克制:“朕有话要问。”   何太后不再说什么,转身入殿。萧怀瑾跟在其后,进入内室,他面如冰霜,并不就座,而是就那么站着俯视太后,将太后方才的高高在上悉数奉还。   半晌,萧怀瑾冷声道:“太后,听闻前些日子,您在长生殿召见了德妃。”   无论朝堂后宫,天子见朝臣抑或妃嫔,有些话不必明说,这种含蓄已经成了礼数。萧怀瑾这番话,不仅道明了来意,更是有让太后自己解释的意味。   然而他注定失望了。面对帝王含沙射影的质问,何太后坐到席上,轻轻抬眸,一派淡漠:“哀家见什么人,何时需向你报备一声。”   眼里心里,全然无这个天子。   萧怀瑾心中怒意更甚——假若他来时,还存着让太后解释、将此事揭过的念头;那么此刻,太后无谓的淡漠,习惯性的讥诮,让他决定这件事绝不善了!   ——“是啊,太后权倾后宫多年,先帝都要礼让您三分,更别说朕这个记名的儿子了。大概您心里,还觉得是朕捡了便宜,才登大宝。”   萧怀瑾阴然一笑,随意找了张胡床落座,口气森森:“朕想知道,太后究竟与德妃说了什么,有什么打算。朕好歹乃一国之君,天下事皆是朕的家事,太后从朕的朝堂管到了朕的后宫,难道不应该告知朕一声?”   太后神色终于微微有变。   她转过头,额心的日月牡丹,在灯火下琉璃生辉,与眉眼蝴蝶疤上的猫眼碧宝石交相辉映。她的神色隐于这片璀璨中,似乎有些深邃地莫测了。   “——不识好歹。母如此,儿如斯。”   她轻启丹唇,极美的眼睛一片冷意,如此嘲道。   类似的侮辱的话,萧怀瑾从小到大,本应是麻木了的,然而,每次听到,却都能让他丧失理智。   他记得自己的母亲,那个温婉贤惠的女人,死得那样凄惨,可先帝亦不曾有什么动容,如今还要时时被太后用来辱没他。   但这一次,萧怀瑾没有像小时候一样失去理智,帝王生涯已经磨练了他的心性。他阴冷地还回以一笑,一字一句回击道:“朕观太后仪态端华,若有一子一女,必当是人中龙凤,识人好歹啊。”   烛火悦动下,太后的脸色骤然苍白。萧怀瑾的话,是在明晃晃地往她心头插刀!   怀上的被暗害了,收养的被毒死了……   她没有子嗣,一生都没有。   他是故意的。   多年未曾被人如此恶毒地剜心,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碰触的疮伤。何太后咬紧牙关,片刻后,才回以一刀:“所以,陛下确实算不得我的儿子,毕竟是狼心狗肺之后,一生都承不起别人的真心。”   萧怀瑾简直要笑了,他真的笑出了声,却觉眼前模糊。一个为了手中权柄,逼死贵妃、皇兄,赐死母妃,杖杀后宫,灭族韦氏的恶毒女人,居然讽刺他承不起她的真心。   真心,就是她对他的殴打辱骂么?抑或是冷言相待,**挟制?   “可笑,太后说真心?这后宫之中有真心?那父皇当年,想必是极爱重太后的。”萧怀瑾起身走到太后面前,俯身盯着太后的眼睛,,阴阳怪气道:“这脸上疤痕,也是父皇爱重而特赐的,对吧?”   韦无默侍立一旁,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手指在掌心掐出印子,她想要上前帮腔,理智却终究不能。她明白,若是张口,皇帝便可发落她,太后若保她,矛盾只会更为激化。   此事因谁而起,这簇火就该由谁来灭。皇帝不知从哪里,听来了德妃与太后密见一事,加之德妃行事诡谲,令人雾里看花看不真切,也不知皇帝是误会了什么,火气竟卯足了冲着太后来!   韦无默对太后的掌事太监使个眼色,自己抽身而出,跑出长生殿,向着丽正殿而去,身形隐入茫茫夜色。   。   酉时,三刻。   已经快近子夜了,谢令鸢正在琢磨其他星君的踪迹,就接到了韦无默在宫外心急火燎的求见。   在御前脱了韦无默的鞋后,她就对韦无默存了补偿的心思。因此听说皇帝和太后在长生殿出言不和,事涉于她,便毫无二话地披衣出门。   韦无默见她如此,心中略感诧异,毕竟皇帝太后相争,全后宫乃至全朝堂都避之唯恐不及,德妃却敢迎难而往,是个有担当的。不过,她也顾不得想那么多,只匆匆催着舆辇。   谢令鸢赶到长生殿的时候,太后已经和皇帝唇枪舌剑地互相插刀了好几轮,两人皆是遍体鳞伤。守在殿外的宫人早已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脸色惨白,他们听着太后皇帝失控互骂,皆觉自己小命不保。   “陛下说哀家擅权,哀家问你,你自登基以来,可有丝毫为人称道的建树?!”   “朕无建树?朕四年前亲政,第一次科举变法,是谁联合朝臣反对?是谁怂恿士族抵制?太后这是忘了,这些年谁在把持朝政,让朕毫无施展之地!”   “科举变法?陛下想得当然,倒是忘了前朝如何覆灭了么?连本朝从太-祖到惠帝,倾三朝之力都未能改变的境地,你十六岁毫无根基就能达成?哀家悉心教导你那么多年,现在你和朝臣不是取用关系,而是依存之道!你一笔变法,寒了多少世家的心,还指望他们忠心辅佐你?你还不如御林军养的狗知进退!无能!”   “啪”地一声,殿内像是摔碎了什么东西,继而传出皇帝仿若暴风雨之前的压抑之声:“无能?朕是无能,当年宋逸修倒是经天纬地的治国之才,可惜死得早,还生不逢时,不过又是一个西汉晁错!”   谢令鸢和韦无墨一起站在殿门外,谁也没敢先进,韦无墨原本迈进去的半条腿,在听到皇帝最后这句话的时候,突然一晃,险些摔倒。   谢令鸢本来是要去扶的,余光一扫,却被大殿内何太后的反应给吓了一大跳。   殿内,太后倏然色变,从席上猛然起身,罩衫的长袖一扫,案上铜炉、灯台、插花、笔架乒乒砰砰,统统被一扫落地,满室狼藉。   她疾言厉色道:“跪下!”   萧怀瑾被铜炉笔架等物件砸了一身,原本怒不可遏准备斥回去,却被太后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震住了。   ……她一直是想杀了我的。   萧怀瑾后脊发凉,想起了先帝驾崩那年,自己病重,夜里从噩梦中醒来,看到床边站着的太后,她眼中便是这般冰冷嫌恶的杀意。   儿时深埋的恐惧蔓上心头,萧怀瑾手捏成拳,骨节都泛了白。   以前我尚是皇子,无根无基,你可以肆意罚我。   而今我已登基成帝,还要因你的怒意而跪吗?   何容琛,你欺人太甚!   。   谢令鸢看萧怀瑾的表情,简直是要跟太后动手的节奏,也不管韦无默正一脸茫然半扶着门,麻溜儿扑进了大殿,声音高了八度,声情并茂:   “臣妾叩见太后!!!叩见陛下!!!”   ……   安静。   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谢令鸢声情并茂的腔调一岔,瞬间变得诡异起来。   。   如谢令鸢所料,萧怀瑾方才差点便失控了。   那一刻,他忍不住心中激荡的反抗和恨意,想拎起面前这个给予他十几年噩梦的女人,想狠狠地把她摔在地上,想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她也露出惊惧害怕的神情。   萧怀瑾粗重地喘息着,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了这样施暴的暴虐想法——哪怕母子仇恨似海,他若是动了手,大不孝的罪名也能逼得他禅位宗室。   何太后与皇帝死死对视,眼神里来往了无数道刀枪剑戟。不远处,还跪着突然进来打岔的德妃。   “德妃!”何太后目光斜过,忽然厉声道。   谢令鸢心头一紧!   第二十章   不用太后吩咐,谢令鸢从善如流地,膝行到太后面前,皇帝的脚边,以示恭虔。   察言观色也可知,眼下太后皇帝母子撕逼大战,极容易殃及无辜,一着不慎,她德妃别说保不住,身后的谢氏也要被迁怒。   可是今夜一事,她退不得。   谢令鸢俯首请罪:“太后恕罪,陛下恕罪,臣妾深夜前来,扰了太后和陛下,臣妾有罪。冤有头债有主,臣妾行事若有不妥,请太后和陛下责罚臣妾,莫要因为臣妾伤了母子和气。”   见德妃深夜赶来,态度谦卑,也有担当,太后的怒火稍霁,越发觉得即便混账的德妃都要比混账的皇帝顺眼太多。她对萧怀瑾冷声道:“就请陛下说说,是德妃做了什么,倒引得你对哀家动怒?”   萧怀瑾被重重一噎。   他计较的自然不是德妃,他是对太后积怨甚深——太后有什么都不会告诉他,更不会有解释,他这个皇帝在太后的心中若有若无,哪怕他死了,太后会眼睛都不眨地马上扶持一个宗室子弟上位!   他来找太后问一句真相,一个解释而已,太后却吝于言辞,毫不在意他的愤懑。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   何其不屑!何其猖狂!   他沉迷于马球和豢养虎豹,做出忍让姿态,以免碍了太后大权,只等有朝一日,何氏垮台,他罔顾纲常也要把何太后绞死,以糠塞口披发覆面下葬,也让她好好尝尝当年残杀妃嫔的滋味!   而如今,德妃若不是意图与皇后、贵妃相争,分庭抗礼,继而谋取凤位,那为何忽然对后宫佳丽们温柔欢笑,毫无嫉恨争宠之态?   她一改争风吃醋,在后宫中这是最大的不可能。   女人都是善妒好斗的,后宫女子怎可能抛却这些狭隘心思?   皇帝心知,此事是自己讨伐太后的宣泄,但这件事,总归是要分说清楚,以免像他父皇当年,后宫起火,内忧外患。后宫若不清明,国基都有动荡。   他转过头,严肃问道:“德妃,你如实告诉朕,你前些日子与宫中美人、才人、宝林等嬉闹交好,今日又与婕妤射箭游乐,朕记得你先时眼高于顶,从来不爱做这等事,也不理会这些人,现今却如此笼络人心,意欲何为?”   谢令鸢愣住,和后宫妃嫔们走得近,就是笼络人心……吗?   是了,朝堂有拉帮结派,后宫亦然。她把后宫当任务刷,只想纯粹待她们好一点,然而在宫中这些人眼里,她的举动与她的家世、利益结合起来,自然是另一套曲解。   可是,先时萧怀瑾只是留意于此,并无任何诘责,为何今晚突然发难?   以经历过娱乐圈腥风血雨事件的直觉,谢令鸢百分之百肯定,有人在萧怀瑾面前进谗。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这个人一定在天子的心中弥足重要。   。   天子问出这句话。一刹那,谢令鸢的脸上,闪过了茫然、不可思议、惶恐、委屈的情绪交织,再抬头,眼睛里写满了被误解的痛楚,恨不得剖出心来:   “回陛下的话……臣妾指天为誓,绝无非分之心!臣妾自极乐之境归来,人间事早已看淡,何苦掷青春于陷斗中?只因重阳一宴,迟迟未能查到刺客的幕后主使。臣妾心忧陛下,于是来向太后请旨,许臣妾在后宫中暗查探访,寻找线索……”   萧怀瑾一怔,此时忽然顿悟先时太后那句“不识好歹”,倘若她们是为了查案才如此……然而下意识的,他很快打断了这个想法。   谢令鸢看着太后面色渐缓,她继续惶恐、委屈,眼睛里写满了被误解的痛楚:“因刺客筹划良久,极是容易打草惊蛇,臣妾不敢声张,便以玩乐嬉戏之说邀众位姐妹,一来臣妾思悔往日待姐妹们不够好,想要弥补些许,二来,臣妾也好从她们言行间,寻一些蛛丝马迹。”   她说的倒也合乎情理,后宫查案难,就是难在无论怎样做都容易打草惊蛇,是以大理寺并没有将追查重心放在后宫上。此时若是后妃之中有可信之人,以和睦六宫的方式去探查,倒也不失为一桩办法。   只是萧怀瑾已经掐断了往好的方面去想,帝王的疑心让他唯剩险恶猜忌:“六尚有女官,中宫有皇后,太后为何偏让德妃查案?”   他想的也不无道理。出于朝廷需要,德妃已经被朝堂和僧道在民间神化为天降祥瑞,对国朝声望都有助益,如果和睦六宫,又能追究刺客,如此德能齐备,后宫里只闻德妃其名,还有曹皇后的一席之地吗?   太后斜觑一眼皇帝,正要开口,谢令鸢怕二人又吵起来,赶紧叩头解释:   “禀陛下,此乃臣妾自请的,亦是纠缠了太后许久。因为后宫之中人人自危,而最清白的,当是死在刺杀之中的臣妾。”   萧怀瑾一滞,似乎也无话可说。他发现总是这样,谢令鸢总有无穷无尽的理由,听上去冠冕堂皇极了,可细思却总觉得她隐瞒了什么。   “臣妾死而复生,倍感人生珍贵,遂生出看什么都觉得亲切的感受,在这后宫里,自然是见人便愿意亲近……”   谢令鸢见萧怀瑾神色稍霁,两泡委屈的眼泪恰到时机地流了下来:“臣妾邀妹妹们逛花园时,曾向陛下倾述心声,希望能多与姐妹们一道游乐,陛下赏了臣妾,臣妾便会错了意……以为陛下应允了……”   她见缝插针地倒打一耙,又擦了擦眼泪:“若陛下不喜,臣妾便不再这样做了。”   反正从三品婕妤到八品采女,她全部都试探遍了,剩下的星君,定是八夫人和九嫔之中,不是她说召集就召集的,所以萧怀瑾不准她嬉戏后宫她也无所谓了。   。   德妃一脸委屈且惶恐的模样,却又有点无畏的坦荡,何太后觑了一眼,觉得她倒是长聪明了。念及深夜与皇帝争吵至此,朝堂上得了消息不免大做文章,弹劾成山动摇国本,太后淡淡道:“陛下还有何不解。”   一阵夜风吹入殿内,烛火明灭不停,萧怀瑾脸色也几番变化。   今日是有些失控了。   事已造成,但若就此揭过,萧怀瑾觉得,自己似乎又一次败给了太后,败给了自己不如她沉得住气。他冷冷道:“太后方才若是肯纡尊给朕一个解释,又何至于此。”   何太后看着那些明灭的烛火,没有回答萧怀瑾,而是让宫人关上殿门,莫要吹熄了灯烛。在她眼里,连灯火都比眼前的帝王重要太多。   萧怀瑾见太后已经委婉下了逐客令,也不想在这个让他厌恶的地方呆下去。出门前,他经过谢令鸢,脚步顿了顿,告诫道:“你身为德妃,自当懂得规矩礼数,丽正殿的掌仪若是担不了,就换人。”   谢令鸢叩首谢恩,知道萧怀瑾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今天他若想责罚,太后断也不会拦他,以免再起冲突。两位神仙打架,她能须尾俱全地留着,已经是运气使然。在后宫磨练出这等演技,等回去以后,别说什么金叽奖了,金马金像金球金熊金棕榈……统统来一遍!   她乖顺跪着,听萧怀瑾迈出长生殿,脚步声逐渐远去,这才发现双腿有些瘫软。她惴惴不安地抬头,太后并没有看她,也不在意她如何。遂向太后请辞。   幸好有“祥瑞”这层寓意在身,否则今日天子和太后盛怒之下,她即便有足够的解释脱身,日后定也难混。   。   韦无默掐着掌心,见萧怀瑾离开,她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已经掐出了血。无论先时看不上德妃也罢、气她行事诡异也罢,至少今晚,德妃是做了件好事。她跟上前,送了德妃出去,第一次和颜悦色地道了句“秋夜风大,娘娘仔细身体”。   谢令鸢走出长生殿时,星使还等在殿外,抱膝坐着。见她毫发无损地出来,松口气赶紧迎上,少年脸上不带掩饰的惊喜,让谢令鸢心中一暖。她挥退了抬舆辇的宫人,示意自己行走。   走出去没几步,她的眼前一亮,星盘忽然浮现,声望指针移动了几点。   “咦,这声望怎么……”谢令鸢半夜来劝架,图个自保,乍然收获三点声望,一头雾水。   如今,她已找到两位星君,又做了一次【睹物思人】的日常,天道犒赏了两度零十点【气数】,可以用两次星力;【声望】则是林林总总,一度零十七点。   星使见状道:“是殿外候着的宫人。”他方才候在殿外,就感觉到了声望隐动。   谢令鸢不禁回过头去看,长生殿殿基高筑,宫人们站在夜风中,衣袂被翩翩的风吹起,低眉垂目,温婉恭谨。   若非德妃深夜赶来相救,劝开了陛下和太后,他们今夜,怕是十分难熬。   随即,谢令鸢看到太后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站在高高的殿台之上,提着一盏宫灯,正眺望黑夜。宽大的罩衫被吹起,她的身形在黑夜中愈发孤寂,就那一盏灯,一簇亮,笼罩着她,支撑着她,独自面对着无垠黑夜。   星夜高旷,有云涌绕,带着人最原始的敬畏与遐思,遥不可及。   谢令鸢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心想,皇帝给了她两次警告,接下来,她怎样也不能有疏漏了。   ***   苍穹之下,秋寒簌簌。   华山抱朴堂,矗立于巍峨山巅,当走出观阁时,山风阵阵,吹透人的灵台。   这里自**开国时便被朝廷奉为皇家道院,先帝朝时,更是十分敬奉此处。是以整个华山及山脚镇上,多是抱朴堂的私产,夜里灯火通明,如点星明灭。   夜风中,郦清悟走出抱朴堂的山门,身后跟着紫炁。一名散着外襟、趿着木屐的中年男子一边相送,一边心疼地絮叨道:“你对皇宫再如何相熟,功夫再如何了得,在宫里停留数日,终是不便啊。罗睺、月孛,都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依师兄看,不妨叫他们潜入宫中算了……”   这人便是抱朴散人的大弟子,妙机道长,也是根骨了得,深秋寒夜的山顶上,居然大喇喇敞着外衣,都不打哆嗦。   他口中的暗杀之月孛、情报之罗睺,均属于“四余”,而“四余”里剩下两支队伍,乃是监察之计都、护卫之紫炁。   郦清悟自八岁时被送来抱朴堂,身后就已经带着这些人了。那时候,妙机道长和抱朴散人都不认为他能驾驭得了这些人。   结果历经十年,不但“四余”人数扩充了三倍,郦清悟手腕了得,甚至整合出了一套“三垣四余”的班底。   三垣与二十八星宿,是先秦之后的天文学在《天官书》中的划分,后人沿用之。分为了象征皇宫的“紫微垣”、象征朝廷的“太微垣”、象征集贸的“天市垣”。   当他问郦清悟是不是打算谋反时,师弟却淡笑不言。   可旁的不说,仅三垣中的“天市垣”,行走天下诸国做各种黑白生意,就是富可敌国。更遑论三垣中的“太微垣”,网罗各地的奇人异士,皆供命于手下。至于“紫微垣”——却是谁也没见过了,妙机道长有时也十分好奇,那会是怎样的存在。   “毕竟事涉国体。”郦清悟站在夜风中,向他师兄解释:“且我已经安排好了,总要回宫里,把事情探问清楚。”   涉及国政便是他的责任,却一点都不把自己这个师兄的关心放在心上。妙机道长撅起嘴,正欲批评两句,眼睛一抬,忽然怔住了,随即连话也说不出。   郦清悟顺着他视线,望了一眼夜幕——   尾、箕宿云涌,是乱气。应在后宫。   尾宿、箕宿,属二十八星宿之一,乃东方星宿。   “虽然知道你观天下事是很准的……”妙机道长伸手指着天:“但师兄希望,你能骗一骗我……”   古往今来,中原大地上举凡良臣谋士,如张良孔明,皆精通以星象来观天下事。是以历朝历代,天文志弥足重要。   逢此象义,是好事还是坏事,端看这云气是瑞气还是妖气了。妙机道长岂是一般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不好的征兆。   “看来我必须尽快入宫。”郦清悟也看了一眼天际,倒不觉得吃惊。自从那个“变数”落在后宫,一切便隐于雾中,都是未知。   从这里到长安,两日后,他就可以进入皇宫。   那天……恰好是萧怀瑾的生辰。   妙机道长还在眼巴巴望着他,郦清悟安慰他:“后宫尚有变数,此事许会有所转机。”   郦清悟辞别了观中,便星夜兼程,往长安皇宫而行。   那个承载过回忆的地方。   第二十一章   皇帝连夜去长生殿,与太后几乎反目,幸而德妃及时赶到,劝和了母子。此事瞒不过各宫眼线,很快便为中宫和重华殿所知。   德妃办到了连皇后和贵妃都做不到、抑或不敢做的事情,一时间,不仅两宫大感威胁,连后宫也是猜测纷纭。若不是何贵妃与曹皇后出阁前在京中闺秀圈就不对盘,若不是何家与曹家在朝堂上是泾渭分明的两个派系,大概曹皇后都已经想和贵妃冰释前嫌来结盟了。   此事一出,翌日中宫就病体稍愈,所以隔了一日,诸妃嫔又要如常前往中宫请安。   谢令鸢卯时便醒,在宫人服侍梳洗下,换上了德妃的正装,早早去了坤仪殿。   坤仪殿的一切规制,都要比丽正殿高一级,华丽而不张扬,端庄尽显。谢令鸢落座后,其他妃嫔也纷纷到齐,落座后都在安静等着皇后。   未几,皇后在宫人的搀扶下,走入了正殿。先时还在八仙过海的各路妃嫔们,瞬间打起了精神,跪直身子,向她行礼:“妾给中宫殿下请安——”   何贵妃的礼行得端庄却也最敷衍,丽妃行礼简直如同跳舞一般恨不得吸引所有视线。谢令鸢则规规矩矩,她才被皇后敲打了,此时可不能在礼节上被挑出什么岔子。   皇后和善笑笑,请众人落座。她不算极美,宽额丰唇,看着庄重,是个大气长相。众妃落座后便开始闲话日常,不过近来,所有人最关心的事,莫过于后日,为天子庆生的宫宴了。   “本宫已经禀了太后,长生殿回了说不得大操大办。也是的,如今边境正在同北夏、西魏对峙着,若真开起战来,粮草辎重都要用钱,何况去岁又刚走了启兴门。咱们身为女子,不能为陛下排解国事之忧,那就以伺候好陛下为本分,也是咱们的荣幸。”   “去岁走了启兴门”是个委婉的说法,晋国有规制,将士远征得胜,凯旋归来时从春明门入城;若是打了败仗,则从启兴门回来。去年冬月,晋燕两国于五原郡边境开战,吃了败仗,下月还要接受与北燕和谈,少不得纳岁贡了。   皇后叹了口气:“本宫向太后求了,在后宫小小办个家宴,不请那些外命妇,前朝也不办国宴,就咱们后宫姐妹们,各有才艺的都使出来,为陛下祝个酒。”   皇后此言一出,其他妃嫔脸上纷纷浮现出惊喜之色。露脸的好机会到了,她们纷纷笑靥如花:“谢娘娘体恤姐妹等。”   何贵妃一哂,昨夜里德妃劝下了皇帝和太后的争吵,今日里皇后就施恩后宫了,看来皇后无嗣,也是焦急没底的。   听着众人议论,谢令鸢心想,原主啊,你那洋洋洒洒、字字珠玑,绝对语惊四座,写法对偶顶针,平仄抑扬顿挫,气势惊天动地,情愫百转愁肠,典故学富五车,内涵韦编三绝……的祝酒辞,终于是可以派上用场了。   不枉你特意动用丽正殿的私账,从外面搜罗了那么多孤本,我一定会让你死得瞑目的。   她坐在德妃的席位上,听着她们或恭维或打趣,目光在人群中略过,观察其他妃嫔。   八夫人中,贵妃自不必说。淑妃二十出头的模样,圆圆脸,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是礼部尚书陶虔之女。贤妃出身大世族沈氏,看上去老成持重,似乎有二十五六了,手腕上挂着一串佛珠,眼睛如深潭千里,看不到一丝光,十分清静无为的样子。   目光扫过搔首弄姿的丽妃,接下来是九嫔。   钱昭仪看到德妃的目光扫来,脸色卒然一变。想来那日被扔到天上,差点碰触房梁的心理阴影犹在。谢令鸢朝她温柔一笑,她便一怔。   片刻后,谢令鸢看到,自己的星盘上,居然收到了来自【天府星君】的一点声望……   “……”谢令鸢现在可以基本确定,钱昭仪此人,大概是有一点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自己的声望竟然全是吓出来的。   白昭容安静跪坐着,见谢令鸢望过来,回以淡淡一笑,唇角浮现小小的梨涡,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清美。   林昭媛坐在白昭容一旁,眼睛三分之二是眼白,也是漂亮的,却总觉得有点刁蛮难惹。尤其她看向谢令鸢的眼神,不知为何,总觉得其下隐藏着深邃敌意。   武修仪正捏着嗓子咳嗽,她长得十分英气漂亮,额心的紫藤花钿更是勾勒出几分宛然。可惜摊了个羸弱身子,不一会儿便有些气喘,面色虚如白纸。这样的人儿……抱起来当是十分容易啊。   谢令鸢心里甫一冒出这个念头,就开始了叹息。究竟造的什么孽,她现在看着美女,就想着要怎么抱她们??   当年在娱乐圈撕得水深火热的豪情,仿佛已经是上辈子了。   只但愿皇后不是九星之一,毕竟——让一国之母的皇后,抱着德妃的大腿跪地唱征服,谢令鸢会觉得整个晋国都被她祸害了……   众妃嫔商议了半晌,皇后似也疲惫了,便点了清商署出身的白昭容,叫她与钱昭仪一道筹划御宴献艺之事,便推说倦了,散了众人。   。   谢令鸢跟着众人行告退礼,跨出门槛时,在美女如云中,一眼又瞅到了武修仪。   一来武修仪个子高,比谢令鸢还要高,又不弯着膝盖走路;二来她英气漂亮的脸,和弱不禁风的身子,实在是对比反差太强烈。   谢令鸢早盯了她很久,一时精神大作,磨刀霍霍。   其他妃嫔路过,见德妃目露淫光,大骇之。   谢令鸢思忖着,武修仪所居住的储秀殿,距离中宫和紫宸殿都比较远,往储秀殿的方向,人是越来越少的,遂几步追上前,轻声唤道:“修仪妹妹~”   武修仪是后宫里年纪最小的妃嫔之一,今年只有十六岁,叫一声妹妹不为过。   武修仪还未回头,她身边的贴身丫鬟先开口了,声如洪钟,气震山河——“见过!德!妃!娘!娘!”   ……谢令鸢差点被震晕过去。   她一边拍着耳鸣的耳朵,一边想,这武修仪是怎么回事,自己嗓门难听就罢了,还带了个声如洪钟的宫女在身边,这简直是讨人嫌的节奏啊?随便谁都不想上前跟她们说话了,一个辣耳朵,一个震耳朵!   就连体弱多病的武修仪,都被这一声大嗓门震得头晕,蹙眉教训道:“听音,你又忘了收敛。这宫中可不比沙场,惊扰了贵人,本宫也保不得你。”   听音慌忙跪下请罪:“惊扰了德妃娘娘,奴!婢!有!罪!”   谢令鸢再次捂着耳朵,心道这丫鬟名字取的可真应景。   武修仪轻咳两声,娇喘微微:“娘娘恕罪,听音的父亲乃是军中传令官,听音自小跟在校场,习惯了在六军中传令,经常收不住嗓门的。”   谢令鸢刚从听音的大嗓门里缓过来,又被武修仪的沙哑嗓音再一次伤害……她翻着白眼想,你们别说话,本宫就算你们将功折罪了。   阳光晴好,二位妃嫔身姿绰约走在前方,宫女内侍识趣知礼地慢了几步,跟在后面。谢令鸢先起了个话头:“不知修仪妹妹御宴上打算献什么才艺?”方才她观察得清楚,其他妃嫔兴高采烈,唯有武修仪静不做声。   武修仪闻言轻咳一声:“臣妾不才,就献一曲歌,唱家父在边关听的民谣《张女从军行》好了。”   就这嗓子……谢令鸢嘴角抽动,正习惯性想说“那真真是极好的”,差点咬了舌头,硬生生转折道:“想来陛下是会喜欢的。修仪妹妹涉猎甚广,这曲本宫都未听过呢。”   她记得武修仪是出身怀庆侯府,家中世代将门,果不其然,提起这些,武修仪才仿佛有了点兴趣:“姐姐闺阁之秀,饱读鸿儒诗书,这些边关歌谣是士兵编唱的粗鄙调子,您没听过也是正常。比起沙场殉国的悍妇将军,我们女子还是喜欢听花间小令拍按香檀,更为美妙。”   不知为何,谢令鸢总觉得她话里有一抹极淡的讽刺。她转而笑笑:“这可不见得。若没有将军沙场殉国,又何来女子花间小令……啊呀!”   她正与武修仪言谈甚欢,忽然脚下一崴,惊呼一声,就往一旁武修仪身上倒去,慌忙伸出手!   要抱上了!   说时迟那时快,武修仪轻巧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德妃突如其然的怀抱。她的宫女听音眼疾手快,上前托住德妃,才不至于让德妃摔倒在地。   几个宫女上前,谢令鸢被宫女扶正,武修仪一脸关切地迎上来:“娘娘无碍吧?怎的路都走不稳了?”   这要让谢令鸢走正儿八经的宫斗模式,她现在已经端出了德妃的架子,要呵斥武修仪了。眼见德妃差点摔倒,武修仪不但不相扶,竟然还躲让开,此等行径,不但是对德妃不敬,还没有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然而,想到天道给她的奇葩任务,谢令鸢也只能含恨一笑:“今儿妖风太大,本宫方才被吹倒了,倒是终于体会了修仪妹妹弱不禁风的感觉……哎呀!”   她正说着,左脚绊右脚,惊呼一声,又朝武修仪身上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武修仪轻飘飘地往前大跨了一步,避开了德妃一鼓作气再而衰的怀抱。她的宫女听音又眼疾手快的,把谢令鸢给拉住了。几个宫女涌上前,慌忙请罪。   谢令鸢再度被武修仪的宫女扶正身子,她磨了磨牙,皮笑肉不笑:“本宫今儿换了双新鞋子,穿着怎么也不利索,你看,说着又差点摔倒了。不过武修仪真是让本宫惊讶,步子这么大,身手颇为利落啊。”   武修仪眼神闪烁,以宫扇掩面,屈膝行礼道:“娘娘过誉了,臣妾方才恰好腿有些抽筋,往前伸了伸筋骨,是以碰巧罢了。”   她一边说着,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德妃一路上百般试探,难道自己的伪装,被她看出来了?   武修仪正惊恐地反思是不是自己漏了陷,谢令鸢已经瞅准了她忐忑难安的模样,干脆霸王硬上弓,再次张开博大胸怀,迅速把她往自己怀中一揽!   ……又抱了个空。   “……”谢令鸢低头,武修仪正蹲在地上,捂着肚子,蹙眉如西子般呻-吟:“臣妾今日葵水,实在腹痛难耐……”   谢令鸢:“……”你就让我抱一抱,好么。   她心里犯起了嘀咕,这武修仪说是体弱多病,然而自己几次想抱她,都被她各种轻巧而不动声色地躲开,身手极为伶俐,究竟是碰巧,还是扮猪吃老虎?   自己这一路走得东倒西歪的,没理由次次都给武修仪躲了去吧?   在宫道众目睽睽之下,屡次强行霸王硬上弓,自然是不妥。想到这里,谢令鸢声音沉下来,以德妃的口气发号施令:“本宫那里有太医局制的黄芪红枣丸滋补气血,还有真腊国进贡的大海子,可以清咽润喉。武修仪就跟本宫去一趟丽正殿,品一品丽正殿的顾渚紫笋,本宫也有些话想叙叙。”   她一边说,一边给身后星使使了个眼色。星使得了她暗示,二人心有灵犀,迅速先回丽正殿布置去了。   谢令鸢心中充盈着势在必得——萧怀瑾不准她和后宫嬉戏,她就关了丽正殿的门,小黑屋里,想方设法也能抱到武修仪!   德妃的话说的极为客气,倘若推了就是不识好歹了。武修仪还想说什么,谢令鸢危险地看了她一眼,她只得轻轻叹气,行礼道:“如此,谢娘娘美意。”   她听说过德妃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动不动就会给低位妃嫔责罚的,她不能由着德妃在光天化日下将事情闹大。至于进宫关了门,她总是能制服得了德妃。   。   二人一路聘聘婷婷,议论着后日的宫宴一事,倒也颇为投趣。半柱香后,便走回了丽正殿。   丽正殿殿阶附近与丽天园相连的小径,没有铺汉白玉,此时地上还有凌乱花枝。二人笑语盈盈,踏出一步,武修仪忽然一脚踏空!   她一脚陷进了深坑里!   说时迟,那时快。   只见德妃娘娘飞身上前,伸出玉臂,宛如西湖断桥上,与许仙再相逢的白素贞,皓腕一伸,就要抱住武修仪。   “修仪妹妹!”   然而武修仪虽一脚踏空,却灵巧地移换重心,迅速稳住了身形。   反而是德妃一下子收不住,“噗通”一声,眼看要栽进坑里了,她慌乱之下,下意识地伸手抓捞,武修仪来不及闪避——   谢令鸢的手从她绣了紫藤的对襟大衫和蔽膝上划过,一把抓住了一个略长的物事,稳住了身形。   武修仪瞬间痛得面色扭曲,咬唇不让自己喊出声!   听音飞身上前,一把捞起德妃,谢令鸢慌忙松开了手,手中触感犹在。   她站直身子,秋风吹过,落叶纷飞,她和武修仪风中对立,二人衣袂飘飘,在这秋风落叶中茫然对视,微张着嘴。   她方才扯了个唧唧……   但武修仪不是妃嫔吗?   男人居然也能须尾俱全地混进宫……莫非皇帝他其实是个断袖?   还有方才的始作俑者——星使!他接了她回丽正殿布置小黑屋的命令,却竟然拿了铁锨锄头,吭哧吭哧在门口挖了个深坑?   你这坑,坑到的分明是自己人好么?   俊俏少年还在远处,眨巴着眼,邀功地望着她——这坑挖得可深了,他还花费心思掩饰,此刻得意地仰着小脸等待夸奖。   “……”谢令鸢已经可以确定,面对如此深坑,都能避得如此不着痕迹且轻巧,若说武修仪是个病美人,后宫其他妃子大概都要躺进黄土包唱“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了。   二人呆滞半晌后,武修仪才跪下,找回声音:“请德妃娘娘恕罪,是明玦唐突了。”   这声音不加掩饰,没有捏着嗓子,终于不再辣耳朵,而是变声期中略带沙哑,还算沉稳的少年音。   谢令鸢更是如遭雷劈。   妹子……不,汉子,分明是我唐突了你啊。   ***   光天化日之下,二人只得先回丽正殿。   片刻后,丽正殿正室,一道珠纱帘子垂下,隔绝了内外。   谢令鸢坐在帘子后面,扶额,她觉得很苦恼。   武修仪坐在帘子外面,扶额,亦觉得很苦恼。   方才那个拥抱,谢令鸢确实是感觉到了【武曲星君】的星气,然而怪诞的是,这种星气十分模糊,连本该属于武曲星君的九星宿运诗,都看不太清。   这完全不似她先前抱住钱昭仪和宋婕妤那般,看得到清晰无比的星盘。这颗星辰,莫非是错投了男胎,出了什么问题?   谢令鸢揣着困惑,面上做平静状:“修仪尽可放心,今日咱们姐妹……姐弟俩,就交个心。你既入宫,必然是有苦衷,本宫体谅,只是你需得实话道与我,否则本宫身为德妃,却知情不报,也是难办的。若你能讲清缘由,本宫自不会捅给陛下知道。”   一棒子威逼加利诱,这怪诞事情涉及到她的任务,无论如何也要查明。   武明玦叹了口气,既然揭穿了便不再扭捏:“此事说来,是话长了。我是怀庆侯世子,有一个龙凤胎姐姐,叫武明贞。”   这是一出漫长的血泪史。   第二十二章   怀庆侯府乃开国勋贵世家,这一代的怀庆侯,只娶了一位夫人,便是嫡妻,几十年来从未纳妾。膝下只得了一双儿女,乃孪生姐弟,姐姐武明贞,弟弟武明玦。   身为将门之后,武明玦作为府上唯一的公子,未来袭爵的人,自然也要从小习武,过得比姐姐苦多了,数九严寒天,闻鸡犬声便起床,练习骑射。   而武明贞是侯府唯一的女儿,则是阖家娇生惯养,只待将来嫁人生子,做个好主母便是。   只是姐姐自小不爱红妆爱武装,闺阁高墙关不住心,吵着要和弟弟一起习武。怀庆侯疼惜她,也乐得亲手带她武艺。   依晋国习俗,女子过了豆蔻之年,又未出闺阁,是不能随意抛头露面的。武明玦还记得,小时候姐姐曾经不甘心地问道:“凭什么我与弟弟一胎所出,前后相差不过半个时辰,只因为他是男子,便可以骑射出游在外,而我就只能深居闺阁院所,连被男人看一眼都是唐突?”   待长大后,渐渐明白了“纲常伦理”,武明贞也就不再问那些荒唐话。只是她骨子里喜好骑射游玩,这时候,便体现了有孪生弟弟的好处——   她和武明玦约定,由她来挑战一场比武,倘若姐姐赢了,武明玦就答应匀一半时间给姐姐出去玩,自己则在家里,扮成姐姐的模样替她绣花,瞒过外人的视线。而武明贞可以一身男装出门,替弟弟四处行走。   那场比赛,两人堪堪打了个平手,武明玦却认可了她,匀了一半时间给她。左右二人正是少年时,容貌相似,身量也相仿,连爹娘一晃眼都无法识破。   只是二人互扮对方,难免心虚,为了不至于被人戳穿,弟弟苦心研习女红,意外练就了一身绣花绝技,甚至京中大部分闺阁小姐都望尘莫及。   而姐姐怕被认出女儿身,在外好勇斗狠,其他将门虎子竟不能敌,把怀庆侯世子是个玉面修罗的可怕名头越传越响。弟弟立下的军功,偶尔姐姐还能锦上添花一笔。   ——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不能惹怀庆侯世子。   ——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大小姐绣花超越自我。   倘若不是去年,武明玦在随父出征时,与北燕交战冲在前锋,中流矢受了伤,而姐姐不甘寂寞,闻说弟弟受伤,干脆瞒着家里,战马一跨,替弟出征,也不会有后面的麻烦了。   晋国有定制,每隔两年,皇家便要举行大型秋狩。每次秋狩,都是京中王族子弟出动,而京城三品以上外命妇们,都会带女眷一起,去猎场围观。太后颁下懿旨时,弟弟正在家里扮姐姐呢,往年这个时候,他都是狩猎中拔得头筹的人,如今自然也不甘心闷在家里,便以姐姐的身份,去看别人狩猎。   这一去,不复返。   。   每次秋狩,都是大家族为女儿选婿的时机,名门小姐们也趁机聚在一起,办办茶会,划船游湖,彼此熟络感情,日后出嫁当主母了,才好办宴办赏的,撑起社交圈子。   武明玦对她们的玩闹自然不感兴趣,她们划船,他就安静坐着,只等清点猎物后开御宴。   直到湖中央忽然传来惊叫,竟然是有人的船翻了——   丫鬟婆子们不通水性,吓得四处跑去求救。见有几个姑娘在水里扑腾挣扎,眼看着要没入水里淹死,武明玦不及多想,跳入湖中,一趟趟把六个姑娘全部救上了岸。   这本来只是一桩小小插曲。   当夜秋狩宴上,前方传来“怀庆侯打了胜仗、世子杀敌者众”的捷报时,天子、太后均是大喜;又提及今日湖边下水救人一事,更是赞扬——怀庆侯一双儿女,男子能武、女子有勇,怀庆侯府当重重嘉奖!   怀庆侯世子武明玦,向来声名在外,年少英才,甚至有人说他颇有当年韦家公子韦不宣的遗风。如今他披了战绩,更是被有女儿的人家盯上了。   怀庆侯夫人也十分欣慰,领旨谢恩。还未来得及起身,太后却忽然提及道,想要怀庆侯府上的大小姐武明贞入宫,高封为嫔。   如此,对武家而言,真是极致的荣耀了。   然而,怀庆侯夫人却瞬间脸色煞白,冷汗涔涔——   如今大堂上的,可是位公子!真正的大小姐,正顶着怀庆侯世子的名头,还在北燕边关打仗呢。   他们从未想过,武明贞会被选入宫——姐弟二人生来便有胎记,背上猛虎胎记足有一臂长,因这胎记刚猛,压根不符合后宫的选秀条件,甚至还有避讳的讲究,谁又能想到,太后竟然会不在意这点?   何太后是一早便看中了怀庆侯的女儿,兴许是考虑了怀庆侯背后错综复杂的势力交织,因怀庆侯府是开国勋贵,论根基甚至胜于何家。也兴许是武家军的雄浑战力及对北燕造成的威慑,而怀庆侯府上子嗣单薄不存在外戚乱权的条件……   总之这道入宫的懿旨,当场便下了,快得连皇帝与何家人都措手不及。   倘若是萧怀瑾一时兴起,怀庆侯夫人还尚敢推拒。然而这是太后之命,想想云中韦氏被灭族、世子韦不宣被腰斩弃市的悲惨结局,怀庆侯夫人焉敢不从。   因见证过韦氏一难,知道忤逆太后比什么都可怕,怀庆侯夫人慌了神。   且太后与天子刚刚夸了世子骁勇善战,所以,摆在怀庆侯夫人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坦白实情,拆穿世子身份,背负欺君之罪;二,以谎言盖谎言,等武明玦入宫后,做通后宫手脚,掩饰身份。   若拆穿了身份,还有更可怕的问题——武明玦今日救了那几个闺阁小姐后,都是浑身湿透,去换了衣服的。   如果此事拆穿,被人乱传,那么这几个闺秀都要名节不保了!   这六个姑娘,有武家世交的女儿、方想容方老将军的堂孙女,还有这个国公侄女、那个大臣孙女……   若当场说出真相,武明玦就要同时娶了那几个小姐,她们还都是与姐姐私交甚好的手帕交……谁来当正妻?谁来当贵妾?天啊。   若不说出真相,他就要入宫,竭力掩饰身份,等姐姐回来换。   ——武明玦也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中,这一犹豫,就错过了申辩的时机。   。   武明玦被带入宫后,怀庆侯夫人一边买通尚寝局,给儿子做手脚;一边八百里加急飞信,要大女儿速速赶回。   可巧那段时日,五原郡战事吃紧,那信足足隔了两个月才送到。   按历代的后宫规矩,天子与哪个妃嫔行房,不仅取决于天子的兴致,还要讲究天时与人和。根据生辰、节气、时令,哪天可以临幸哪些妃嫔,会登上册子,由萧怀瑾过目了,再说谁来掌灯。   这个名单掌握在尚寝的彤史手中,别的妃嫔都是求着把名字天天写上还来不及;唯有怀庆侯夫人,花费重金,让世子的名字一直消失在名册上。   而为了避免被临幸,怀庆侯世子也是拼了。妃嫔要定期请平安脉,他都是点了与侯府交好的太医来请脉。甫一入宫,便去尚寝局彤史那里,挂了三个月的癸水牌子,直到某天,某公公问彤史:“这位娘娘不会是血崩了吧。”   ……没办法,世子不能再血崩下去了,再血崩他就要看妇科了。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开始装病。   他整天咳出肺来,不信皇帝还能下得去手。也做好了防备,如果实在推拒不了,就让替身丫鬟来代替他被宠幸。而他只需戴好假胸,扮好姐姐,别被人窥出什么苗头便好。   武修仪一会儿染了时疫,一会儿恶露缠身的,平时露面又身姿柔弱,一步三咳,捻着兰花指,走着小碎步,一来二去竟然给后宫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武修仪体弱多病,手指头戳一戳没准儿就戳死了,谁也不愿沾这个晦气,都躲得他远远的。   除此以外,武修仪还传出了嗜吃大蒜和韭菜的传言,每每与人说话,隔着三步外都能飘出一股子浓烈的蒜味。   而武修仪捏着嗓子说话就更惨了,因正值变声期,于是不忍卒睹……   天子陛下自从远远听到她的声音后,便再也没有往储秀殿的方向来过。   ***   谢令鸢听完,不禁对素未谋面的【武曲星君】武明贞,心生同情……这大概是怀庆侯府大小姐被黑的最惨的一次了。   从武明玦身上探得的星气,自然是因为他与武明贞是血脉同缘的姐弟。谢令鸢叹息道:“竟是如此。本宫晓得了。当务之急,是要将你与姐姐对换,否则一旦东窗事发,怀庆侯府便是欺君罔上的大罪。”   武明玦叹了口气:“姐姐回来后,内外的人都安排好了,只是迟迟未有机会。几日后的生辰宴,本可以借着外命妇们入宫的空隙,设法调换,然而……”   上次重阳宴发生刺杀,搅乱了计划;这次生辰宴又变成了后宫小聚,外命妇不得入宫。武明玦一次次等空,出宫遥遥无期。   饶是从小到大,见惯了沙场,也手刃过敌兵无数,如今困于如此境地,武明玦也难免不安。   赶快让姐姐进宫,集齐九星声望,也是谢令鸢的打算,于是她毫无犹豫道:“这事本宫可以帮你,但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这次不解的,却换成了武明玦。   他狭长的眼睛透出些微迷茫,困惑道:“娘娘,为何……”   他方才便觉出不对了,德妃察觉了他是男身,居然还要他禀明实情,而非避嫌——万一不慎事发,天家追究下来,德妃知情不报岂不罪过?   说不得,还会被诬陷一个通-奸、**后宫的罪名。   简直是无畏。   “呃,因为我对你的姐姐,倾慕已久。”良久,谢令鸢才找到了一个勉强合理的解释,露出了一个心虚到赧然的笑。   武明玦:“……”   他默默地想,玉面修罗是他啊,战场以一敌百、杀敌将于阵前的是他啊,闺秀圈不都倾慕他这样的少年英雄吗?   想当年,韦不宣十六岁带着家兵打败西魏大军,收复朔方城,京中名门闺秀挤破头地想嫁韦公子。此事虽然已成绝响,但自己也算是重现这奇迹的新秀,是京中高门华第相中的佳婿人才。   德妃娘娘是怎么倾慕自己姐姐的,还露出了如此羞涩的微笑,难道是倾慕姐姐的女红?可是女红也分明是他做的啊……   无解。   困惑。   谢令鸢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坐在武明玦一旁,看着他:“不过,本宫帮你,也是有条件的。本宫瞧你身手不错,日后有些行事,需要你来相助。”   武明玦眼中闪过一抹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娘娘抬举了。在下只是跟着家父练了点招式,活动筋骨罢了。”   他大概是怕德妃提出什么犯上一类的事,避之唯恐不及。谢令鸢了然笑道:“你莫担心,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若肯帮我,我自然也会帮你保守身份的秘密。”   武明玦解读出了隐含的意味,不由一怔:“娘娘方才不是说,不会告诉陛下么?”   谢令鸢好整以暇地呷了一口茶:“是啊,我不告诉陛下,但我没说不告诉太后,或者皇后贵妃她们啊。”   武明玦:“……”他好天真。   他无奈叹口气:“德妃需要在下帮您做什么?只要不是作奸犯科、有悖原则之事,明玦愿意效劳。”   谢令鸢放下茶杯,露出了慈祥的微笑:“也没什么……我只是,想抱一抱后宫里的姐妹们,要你配合我行事罢了。后日宫宴,便是最佳时机,需你帮个忙,将她们推入我怀里。”   武明玦:“……”他从未听过,哪个宫妃有如此奇葩之目的,不由也是痴了。   联想到德妃娘娘倾慕自己姐姐已久,眼中全然无视他。   他疑惑地上上下下看了谢令鸢一道。   又上上下下看了谢令鸢一道。   再上上下下看了谢令鸢一道。   ——个子高,行走坐卧虽然规矩,却不够柔美,少了闺秀的婉约仪态。   难道,这个人,也是和他一样的难兄难弟,裹着假胸、随身携带大蒜香囊?   他迟疑地伸出手,学着德妃刚刚的样子“不小心闪了腰”,手往德妃娘娘的胸上碰了一下。刚一碰上去,就触了毒一样收回来——居然是温软的,没天理!   他一脸复杂难以言喻地看向德妃,这人不是大兄弟,竟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是个对萧怀瑾的后宫“心存邪念”的女?人?   谢令鸢自己用这套招数抱了后宫无数佳丽,岂能看不穿,对他怒目相瞪,而武明玦已经两颊发烫,全身都不自在,倏地起身,匆匆请辞道:“男女有别,若娘娘没有别的吩咐,在下就不多叨扰了!”   说完,在边境杀敌无数、受伤也不眨眼的怀庆侯世子,逃也似的离去。   ----   待走出了丽正殿视线,武明玦方松了口气,听音几步跟上来,压低声音,旁人凑近了也听不到:“公子,德妃那里,会不会向陛下告密?”   武明玦思忖片刻,微微摇了摇头:“应该是不会,告发我对她好处不大,不如拿捏了我的秘密,以此作为要挟。”   念及此,他不禁轻叹一声:“没想到我在后宫事事谨慎,除了请安从不踏出殿门一步,却还是被人觑出了不妥。德妃是如何发现我不对劲呢?”   听音也跟着叹一口气:“可见德妃此人,深不可测,竟不可小觑,必是明察秋毫之人……她定是许久前便看穿了,可见后宫之事,一切尽在德妃掌握中。”   武明玦不寒而栗地点头。   听音安慰道:“不过,公子也不必忧心,待生辰宴上,您为陛下献歌一曲《张女从军行》,陛下大概又要几个月不想见到您了。”   武明玦握着宫扇,还觉得手指尖烫烫的,方才偷偷一戳的触感萦绕不去,忽觉这深秋时节,他好像穿多了,脸上烧得慌。秋风吹来,好像吹了很久,脸才恢复了知觉。   第二十三章   九月廿三,萧怀瑾的生辰便到了。   宫中一派喜庆祥和,连去岁打败仗的阴霾,都仿佛被驱散。   朝阙殿往日常被用于帝王的冬至、年节赐宴,如今虽然不请外臣,但钱昭仪喜欢它亮敞宽大,还是将地点选在了此处。大殿没有像其他宫殿那样有高高的玉阶台基,为的是防止万一有刺客混入,侍卫可以迅速赶到。而附近,则有假山和御花园环绕,往常宴上喝多了酒,人有些醺醉时,便可以来这些地方透透气。   所以朝阙殿看上去,是不如其他宫殿那般醒目。   。   朝阙殿中,皇帝和太后还未驾临。   谢令鸢着正装,坐在皇后右下首,与贵妃相对。这里离得门口较远,视角广阔,往外看去,后宫女子们都已到了,三三两两不时私语。   曹皇后先行主持宫宴,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起身,端了一杯酒,声音沉稳端庄:“今日,我等为陛下同祝生辰,诸位也当敞开胸臆,尽乐才是。近日有西凉国边境通商,从敦煌运送来的甘瓜。此物难以久存,本宫一直让冰库镇着,今日赐下来尝尝。”   宫人将果盘端上,谢令鸢:“……”   说的这么宝贵,害她这么期待。一看,这不就是哈密瓜么。   她顿时无比怀念从前,餐叙晚宴上来自世界各地的自助水果。她吃了一口……然后决定,为了重返现代痛快地吃哈密瓜而奋斗。   。   皇后从席上走出,额头的日月牡丹花钿碎光流离。最让谢令鸢佩服的,是她跪坐了那么久,起身居然稳稳当当,不愧是丞相孙女,礼仪教养挑不出一丝疏漏。   皇后绕开案几走下殿阶,一边说着端庄慈祥的话,一边向着下席位置走去,一一祝过。算着时辰,祝完酒开餐时,陛下也该过来了,尚宫局把时间都是卡好了的,她正好可以带妃嫔们相迎。   皇后走到谢令鸢面前时,谢令鸢心中一闪——忽然想起了有次慈善晚宴,自己正在装优雅,林宝诺翻着白眼扔了一片火龙果,害自己滑了一跤,被某个国民男神接了个满怀,导致传了三个月的绯闻。   她平时对着皇后,除了请安就是请安,规矩都不能逾越一步,哪儿能有机会抱住皇后?今日生辰宴,皇后下来祝酒,是极难得的机会了。   谢令鸢向来行动果决——对不起了皇后娘娘,宫斗就是这样残酷!臣妾有罪,你来打我啊!   一块瓜皮扔到了皇后的脚底下。   何贵妃坐在斜对面,嫉妒的目光时刻不离皇后,无意中看到了德妃将手藏在案几下进行的这一番小动作,登时心中乐开了花。   ——不错,谢德妃孺子可教也。本宫看她,顺眼了!   一想到母仪天下、端庄高雅的曹皇后,将在众人面前摔个大马趴,何贵妃对着曹皇后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曹皇后还未来得及细品贵妃为何忽然肯对中宫和颜悦色,便风姿端正地一脚踩上了瓜皮,身子向后一滑!   “啊——”她惊呼!   端了四年母仪天下的皇后架势,毁于今朝!   皇后祝酒,定然不会带宫女在身后,眼下宫女想要冲上前扶住她,已是万万来不及。霎时,贴身宫女,尚宫、尚仪几个人跪倒,皇后若是在她们眼前摔个大马趴,是她们失职!   说时迟,那时快。   又见德妃,对,又见德妃!从席上一跃而起,她身子前倾,玉手一捞,时空仿佛停滞,皇后倒入了德妃的怀中……   刹那间,山河崩裂,沧海桑田,世事仿佛淌过了千年,云卷云舒犹在天边。   二人四目相对。   “圣人驾到——”   随着传报声,萧怀瑾踏入了朝阙殿的大门。   太后不许他的生辰大肆操办,不许便不许吧,他的皇后及爱妃们,为了他精心设宴,如此朴素一些,也是好的。   这样想着,他目光往大殿中扫去,满堂莺莺燕燕,他第一眼便看见在大殿正中央,皇后倒在了德妃怀中,德妃抱着皇后,二人正四目相望。   于是天子陛下站在大殿门口,被殿中这一幕惊呆……这是宫宴没错吧?   大殿中恢复了安静,见皇帝驾临,一众妃嫔从席上起身,跪到席侧,各种娇柔声音混杂在一起:“见过陛下。”   曹皇后惊魂未定,见皇帝来了,匆忙跪地:“见过陛下。臣妾御前失仪,还请陛下责罚。”   萧怀瑾的目光,不由自主挪向一旁的谢令鸢。谢令鸢对上他的目光,忙俯首:“臣妾御前失仪,请陛下降罪。”   皇帝心情复杂地挥了挥手,无非就是皇后差点踩着瓜皮摔倒了,德妃去救而已。大概是哪个宫人方才收果盘时无意中掉落,亦或许是有谁扔来陷害,可偏偏没人看到。   皇后则心中暗恨,方才贵妃露出那抹微笑,瓜皮定然是贵妃扔的,故意扔到了自己脚下!堂堂何氏贵女,其心可诛!   萧怀瑾一副十分豁达、愉悦的微笑:“无妨,平身吧。今日是庆生的日子,众位爱妃齐聚于此,为朕庆贺生辰,朕甚感欣慰,怎么能责罚于你们。皇后和爱妃们快起。”   此时,何太后也来了,御宴气氛更是严肃不少。待太后落座,皇后便主持着开宴,众妃嫔纷纷祝酒献艺。有弹琴、有献词、有作画……   萧怀瑾的目光在满堂中扫过,落在了武修仪身上,想到怀庆侯府百年勋贵,他一念忽起,微笑起来:“朕是许久没见到武修仪了。”   武修仪被点名,优雅地走出席位。   谢令鸢已经接受了他是个战场上杀敌不眨眼的公侯世子的身份,此刻见他行走婀娜,她德妃都走不出如此聘婷绰约的步子,那长腿一伸,杨柳腰一扭,混在后宫里竟没有任何异样,谢令鸢眼睛简直辣的睁不开。   武修仪笑了笑,一开口嗓音能刮走十里飞沙:“陛下,臣妾不才,为您献上一曲家父从边关听来的《张女从军行》。此为北境士兵广为传唱之曲,亦是歌颂惠帝朝时殉国的张将军,臣妾以此助兴,愿我大晋开平无战事,逢战则必胜。”   一时间,全场竟沉默了。   曹皇后面色微变,何贵妃嘴角抽搐。二人难得默契。   萧怀瑾一时竟不能阻止,只恨自己嘴欠。可他总不能以声音难听为名,驳了武修仪吧;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劝武修仪下去。   于是,待尚仪局的司乐宫女传报乐名后,武修仪就从袖子里抽出一个小手鼓,背对着皇帝,左摆臀,右扭腰: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她没~有兄弟没有娃,一纸军令……”   他“咚咚”敲着鼓,转了一圈,嫣然回首看皇帝,以鼓遮面:   “到了她家,她爹妈愁得眼都快瞎……”   ……谢令鸢觉得,她才是眼都快瞎了。世子啊,你这样黑你姐姐,真的好吗?   。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她收拾包袱跨上了马……”   武修仪做了个跨上战马的动作,绣着紫藤花的裙子跟着翻起来。本来是挺好看的,但谢令鸢一想到他是世子,觉得眼睛又瞎了一次。   边关的民谣嘛,都是些游牧民和老农民干活时你一句我一句对唱出来的,比起有平仄、有典故的正经乐府词,可谓是粗鄙不堪,再配上武修仪那一副神来之笔的嗓音……   边地民谣粗俗,然而这歌声简直污染了民谣。   且因为是民谣,清商署也没有曲谱,竟不能伴乐,于是偌大大殿,空旷回荡着武修仪如破风箱一般的嗓音,连个缓冲都没有。   “蓬头垢面(咚咚)到了军营呀,从此再也没回过家……”   大殿内一片寂静,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何太后,终于是撑不住,面具般的冰冷神情有了一丝裂纹。   白昭容则以袖遮面,悄悄捂住耳朵,驱散耳边绕梁不绝的余音。明明她唱的乐府版《张女辞》声如天籁,然而听了武修仪的民谣版,她几乎可以三日不觉肉味。   其他妃嫔,已经是哀求地望向皇帝,她们实在撑不住了……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比起男儿一点也不差,要用就用~最利的刀,要骑就骑最烈的马!……”   。   “好!唱得好!朕重重有赏!”萧怀瑾终是不能再折磨自己和爱妃们,及时打断了武修仪,昧着良心说出了这番话。   天可怜见,这一定是他生平最大的谎言。   武修仪意犹未尽道:“陛下,臣妾这歌还没唱完呢,那……臣妾日后再为陛下献唱,可好?”   ……见武修仪眼巴巴望向自己,皇帝觉得接下来大半年,他又不想看到武修仪了。   丽妃捂着耳朵,扭着杨柳腰出列,轻笑一声,眼波横流:“武修仪另辟蹊径,也是用心良苦。只是这边关民谣嘛,终究粗犷,臣妾为陛下排了一支舞,也想为姐妹们去去粗犷之气。”   萧怀瑾以前只是觉得丽妃花容月貌,此刻看她,简直是云阙瑶台上,乘风下凡的仙女,赶紧速速恩准她。武修仪则遗憾地退回了席间。   。   郑丽妃站在大殿中央,奏乐之人分坐在外围,正准备起乐——   哪里都有的德妃忽然又冒了出来,拜道:“太后,陛下,臣妾不才,十分欣赏丽妃妹妹的舞姿,想为丽妃妹妹伴舞,也一道献艺呢。”   丽妃正挽出婀娜姿势,闻言脸色倏然而变——   德妃怎忒的无耻?   她郑妙妍以舞技冠天下,力压京中闺秀圈,德妃竟然想借着自己的绝世舞姿,来凑热闹沾光、献媚争宠?   要不要脸?   丽妃气得咬牙切齿,正待禀明天子,请求将德妃斥退,却见德妃已经笑盈盈地走到了大殿中央,向着自己抛了一个如花的媚眼。   随即她模仿丽妃的动作,摆了一个与丽妃相对的起手式。重心下移,腰胯曲动,一手在头上挽花,一手伸向对方。这个对舞姿势,待会儿跳起来,可以十分自然地抱住丽妃,其他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心机深沉的恶毒女人!   丽妃被恶毒的德妃,气得浑身发抖。萧怀瑾却是一笑,点头允了。反正谁来跳都随意,只要别叫武修仪唱歌就好。   奏乐响起,笙埙排箫胡笳琵琶箜篌钟磬齐上阵,仙乐飘飘。忽然,殿外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打破了韵律——   “啊!!”   有盘子摔碎的声音,宫女惊叫着往殿内冲来,随即被什么扑倒在地,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掐断了。   众人目光望过去。   谁敢在御前宫宴上喧哗?一位尚仪司令正要把这不省规矩的拖去发问,随即被映入眼帘的一幕惊呆了——   血腥味扑鼻而来,门口的宫人纷纷惨叫着闪避,谢令鸢和丽妃不约而同回过头,一头巨大的身影跃入眼帘,直扑她们而来!   ****   郦清悟的身形隐入夜色中,凭着记忆入了晋国皇宫。他站在含元殿的殿顶上,将一切尽收眼底。   虽说那夜看出了不对,但他毕竟不是神仙,也不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他在来的路上,先派了几名罗睺去皇宫附近探查,然而罗睺却从此失踪了。   此刻入宫,宫内守卫依然是森严,一切看似正常。   是了,今日是萧怀瑾的生辰,他是深秋时令生。   郦清悟的目光高高在上地巡梭着,后宫的布局,时隔多年依然未变。仙居殿并未废弃,反而被萧怀瑾赐给了宠妃白昭容。只不过仙居殿里种的桃花,已经没了,改种了北地荒漠才能见到的坚韧红柳。   他再往西苑的方向走,一路则冷清了许多——   有血腥气飘了过来。   他开了气听,是庄子的“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半晌,却听不到附近有紊乱的气息,甚至没有活人的气息。   极目远眺,太-祖曾建的豹房,此刻大门敞开,门口一地鲜血,有人横七竖八躺着,地上全是破碎的尸块。   ——那里面原本关着的虎豹,都已经不见踪影。   帝王赐宴,多在朝阙。   朝阙殿离西苑,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郦清悟闪身往朝阙殿而去。   第二十四章   朝阙殿,殿内混乱一片。   两个宫女倒在门口,脖子被咬断,一地鲜血。   大殿中央,谢令鸢和丽妃不约而同回过头,看清一切的时候,二人全身每一根毛孔都僵硬了——   竟然是一头老虎!   好大的老虎啊,武松打死的吊睛白额虎啊!   那么问题来了,宫里哪儿来的老虎?!——谁特么手贱在宫里养老虎?!   说时迟,那时快。   随着丽妃的失声尖叫,谢令鸢也不及细想,一把将丽妃拉入了自己怀里,紧紧护住,倒退了两步。   她自从找到了天府星和天梁星后,身手就敏捷了许多。当丽妃倒入她怀中时,刹那间,星盘就亮了起来。   【贪狼星君?郑妙妍】   【花容月貌夺仙姿,沉鱼落雁羞神思,一世桃花不觉浅,笑看风流藏妙妍】   但谢令鸢根本顾不得看。耳边,星使以传音入密说了句“危急使命【英雄救美】”,她只听到有声望,别的来不及仔细听。猛虎前爪一屈,已经扑上来了!   趁着星盘亮起,她先戳了【五行星矅之木】——   木,以风为速,以气为护。   用掉一度气数,尽管很心疼,可是能够保护自己。   周遭隐有气流涌动。这层看不见的防护,和【气数】的多寡有关。   紫微星的气数不多,护体的“气”也就不强,不能和老虎打个三百回合。她匆忙下只来得及吩咐星使一句:“你去护着宋婕妤钱昭仪!”   可不能让她们受了伤。   。   怀中,丽妃还在惊叫。   她方才看到老虎扑过来时,就闭上了眼睛,用手护住脸,心道这次死定了,脸却是无论如何都要留个齐全的。   谁知道德妃竟然眼疾手快救了她。   不过是电光火石的功夫,周围人一叠声地惊呼道:“护驾!护驾——”都根本顾不得管德妃和丽妃了。   猛虎一扑落空,眼睛发红地盯着二妃。   -----   大殿中,混乱四起,杯盏落地,满是狼藉。   殿阶之上,萧怀瑾震惊地站了起来,他的虎豹房……养了可不止一头老虎!   是谁,将它们从牢笼里放了出来?   他还未来得及吩咐人查看,下一刻,门口又跃进来了数头老虎和豹子。虎豹的奔跑速度极快,朝阙殿又没有台阶,可以一跃而入,门外的内卫拦不及,匆忙追进来。   这些猛兽均是口角流涎,眼珠已经有些隐隐发红。   萧怀瑾认得出来,这是发狂的迹象。   平时,它们虽然野性难驯,却不会如此狂躁!   而猛兽发起狂来,显然比平时更为暴虐,叫内卫们拦杀得颇为辛苦。他们动作快,虎豹比他们动作更快,撕咬扑抓,让人极易受伤。   于是大殿内,响起了妃嫔们此起彼伏的惊叫。   这些猛兽,平日被关在牢笼里驯养,一朝得了自在,就像盯紧猎物一样,向那些吓得花容失色的妃嫔,一步步逼过去。   -----   九嫔坐席的后面,听音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呼救,声如洪钟地裂,直掀天花板:“啊啊啊啊!!!!!!!有老虎!!!!!!!”   一只扑过来的豹子,被这声音震了一震,磨着锋利爪子,转头往班充仪和周充媛那里扑过去了。   有妃嫔哭着缩在柱子旁,有的已经吓得浑身瘫软,动也不敢动。   武修仪在坐席上,见那头豹子过来,嘶哑声音划破了朝阙殿的混乱——   “陛下救我!”   武修仪边哭边跑,那绣着紫藤的织锦大袖衣,和长长的鹅黄色披帛,都没能阻止他往殿外绝尘而去的速度。   猛兽本能,追逐会动的“活物”,见状,那只正要扑向班充仪和周充媛的豹子,放弃了到嘴的猎物,跟着武修仪,追了过去。   武修仪再快,也跑不过豹子,刚离席两步就被追上了。他脚下一崴,一个趔趄向后仰倒,精准地翻到了豹子的背上,差点把豹子压趴。   豹子猛地跳起来,想要把他甩下去,武修仪死死压着,捶打豹子的眼睛,哭道:“救命啊!”   他一边闪避豹子的回身攻击,偶尔闪避不及,被豹子抓伤,空气中便弥漫出了血的味道。一边又捏住拳头,因常年习武的缘故,他拳骨极硬,掷地有声地捶打起了豹子的脑袋。   咚!“陛下救命啊!”   咚咚!!“好可怕啊!”   咚!“臣妾怕死啊!”   ****   半盏茶的时间,郦清悟就从西苑赶到了朝阙殿。   夜幕之下,朝阙殿已经乱作一团,由于是后宫,只有内卫没有侍卫,有的内卫已经跑去找御前带刀侍卫了,其他内卫则与虎豹缠斗。   他目光扫了一圈,殿阶上,皇帝贴身带的御前侍卫,都围在了皇帝和太后身边,几个侍卫合力斩杀了一只扑过来的发狂猛虎。   大殿里,内卫正在四处救人,而妃嫔们因坐得太过分散,又兼东跑西跑,内卫们力有不逮,喊着叫她们别动,却也来不及了,有一个美人当场被咬死,血溅大殿。   听到门口的武修仪那一声求救,郦清悟正待进殿,夜风中他衣带飘舞,长发风动,姿容若仙,宛如云水之巅,正欲相救——   “臣妾好害怕啊!”咚!咚!咚!   武修仪身上带伤,哭得十分动人逼真,打烂了豹子的脑袋。   豹子,卒。   郦清悟:“……”   他停住了动作,没有再往武修仪那边的妃嫔多看一眼,而是朝其他更脆弱的方向望去。   。   这一眼,殿内八仙过海的场景,被他尽收眼底——   大殿正中央。   当猛虎扑向丽妃的时候,谢令鸢就把丽妃抱进了怀里。   那老虎一记扑空,似是被激怒了,口角不断流涎,盯住二人,瞳仁渐渐变得幽深。它的爪子亮了出来,将长绒地毯上,划出一道道锋利抓痕。   谢令鸢以气护体,以风为速,动作也变得出奇得快。二妃一虎对峙,猛虎再次扑向丽妃时,她抱起丽妃,就往天上一扔!   而后双臂一伸,抓住丽妃的双腿脚腕,把丽妃高高举了起来,避开老虎一击。   。   她们身后,一个内卫正要上来相救,见此一幕叹为观止,谁说德妃与丽妃关系不好的,这简直是失散了二十年的亲姐妹吧,竟然如此有默契,没看丽妃惊叫着落下时,还稳稳地站在了德妃娘娘的肩膀上么!   丽妃惊叫声未绝,老虎一跃而起,又是一爪补上!她撕心裂肺地失声尖叫:“呀——本宫的脸!我的脸!脸!”   谢令鸢在【五行之木】的加持下,速度已是先前的数倍,而丽妃挨着她,风气绕身,身姿也十分灵巧。   老虎拍过来时,谢令鸢迅速往后下腰,仰头闪过那一记爪子;丽妃被她抓着脚踝,跟着向后栽倒,迅速下腰,双手撑地,倒立!   二人做了一个完美的○形杂技。   猛虎两次扑向丽妃不成,还被二人更快地闪开,已经处于暴躁的边缘,口中发出愤怒嘶吼,一阵腥气口臭弥漫,它似乎还是考虑了一会儿,而后跃起,一爪又扑向了谢令鸢!   然而谢令鸢那么多年武侠动作电影,可不是白拍的。   只见德妃娘娘灵巧地——向后翻跳起来;丽妃双腿撑直,德妃抓稳丽妃的脚,一个鲤鱼打挺,向后一跃而起!   二人叠罗汉倒立,又成了个笔直的|竖形。   猛虎再次扑空。   丽妃一边惊叫,一边配合德妃。她从来不知道,她的动作,竟然可以如此之快。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然而看在别人眼里,二人动作快得如同风中残影,几乎是看不清她们,比发狂的猛兽还要快上一分。   竟然跟不上两个弱小猎物的速度,老虎愈加狂躁了。   德妃和丽妃动作虽然快,然而在猛虎紧逼下,也来不及分开,不得不一直你抓我我抓你,重复方才的后空翻,以旷古烁今的默契……在大殿正中,向后翻起了双人跟斗,快要翻出门口了……   暴躁的猛虎:“吼!吼!吼!”   杂技女子双人组:嗖!嗖!嗖!   命在旦夕,二妃这花式戏虎,其配合之精妙、默契之投合,远胜杂技,定能拔得今日头筹,引陛下和太后青眼相看。   只不过,德妃与丽妃的精彩杂技,除了殿外赶来想要救火的素处仙君郦清悟,她们身形快的,已经没人看得清了……   ****   郦清悟也没有再往二妃戏虎那边多看一眼。   在大殿门口,有人绊住了他,看样子,是想阻止他插手此事。   是一个身形奇诡的黑衣蒙面人,倏然从假山后面闪身出来。   这个人,应该是躲在幕-后,操纵虎豹之人。   蒙面人速度快如闪电,步伐如蛇形。郦清悟的剑没有出鞘,只试探了两下,那人的身子都如蛇一般,扭动着避开。   朝阙殿附近是御花园和假山环绕,郦清悟扫视了一眼,跳上了殿顶,那人尾随他,紧跟不舍,二人的身形隐入夜色中。   那个刺客身量娇小,不辨男女。使用的蛇形步法,杀人以快著称,郦清悟记得北燕皇室豢养了刺客,名曰“山鬼”,此刻过了几招,差不多就确认了。   北燕,几百年前曾经入主中原,也就是前朝。国姓慕容,祖辈乃游牧民族。七十多年前,当时称臣的北方士族——兰陵萧氏起兵谋反,将慕容皇室赶去了幽州蓟州一带。   其后,慕容皇室分裂,一部分北上高句丽;一部分定都于幽州,改母姓为“高”,为了与前朝区别开来,中原称呼他们为北燕。   这几年北燕国势渐强,反而是中原晋国,越发衰颓,连年败仗,这也与惠帝、先帝时几代残酷宫斗不无关系。   如今,北燕甚至把手,伸到了晋国的后宫中。   ——那就斩断!   。   佛说因果,道讲机缘。万事万物,必有其发生的道理和法则。   能够计算未知的人,却不可亲自去改变事态,否则便是逆道理而行事,冥冥之中必受惩罚,重则殒命。   所以当日,德妃死而复生,郦清悟只托师父送去了墨禅。   今日虎豹作乱,他也不能亲自动手灭杀。   但是,倘若有人主动来攻击他,那便不一样了。   他可以毫不留情地杀掉。   当那个身形奇诡的“山鬼”跳上殿顶的时候,郦清悟脸上,反而浮现一抹淡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笑,月明之下,十分朦胧隐淡。   他远行时,喜欢带剑。   站在晚风夜色里,他右手持开国利刃“山海灭”,此刻,山海剑已然出鞘,映出冷月寒光。   剑出,带着铮鸣之音,向那人刺去!   ****   朝阙殿中,妃嫔坐席已然都空了。   有倒霉的妃嫔,已经倒在了案几上。   九嫔们缩在柱子旁,纷纷花容失色,哭喊不已,钱昭仪吓得失声,被星使护在身后,她只认出了这是德妃的贴身内侍,抓着对方衣袖不放。   而大殿中六个婕妤,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不愧是出身勋贵将门的小姐们,她们有着射箭功底,胆子比旁人大,身手更是比一般人利落。   一头豹子扑过来时,尹婕妤眼疾手快,抬起黄花梨木的案几挡住。刘婕妤更是大胆又快狠,趁机将一根筷子插入豹子眼中!她从脖颈到胸前,被划出深深的五道抓痕,鲜血横流。   尹婕妤抵着案几,用力把豹子推出去,随后扬起案几,朝着豹子的头砸过去,稳、准、狠。豹子偏开一点脑袋,却被砸得腿折,几乎爬不起来。   为了无缝攻击,婕妤们甚至分工有序地编成了三组,一个人递重物,一个人投掷。   宋静慈面色淡定地搬花盆,递给前方的尹婕妤;而刘婕妤一边呲牙咧嘴捂着流血的脖子,一边拿筷子当飞镖射出去。   欺软怕硬是动物的天性,婕妤几人围成一圈越战越勇,猛兽也会下意识避让,去追逐其他柔弱的人。就这样,几个婕妤和武修仪一道,护住了九嫔们。   ——后世将之与杂技班子压轴大作的《二妃戏虎》并提,史称:婕妤护嫔。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而大殿门口,谢令鸢和丽妃还在生死时速,二人已经从大殿中央,一路翻跟头到了门口。   见她们快速地翻着双人跟头,总是能恰到好处地避开攻击,猛虎彻底失了耐性,高高跃起——   谢令鸢正倒立起身,丽妃又站回她肩上。她抓着丽妃的两只脚踝,高高举起,扯开大字型,把脖子低低埋下;丽妃“啊啊啊”惊叫着掀起裙摆——   老虎便张着血盆大口,从丽妃的双腿之下一跃钻过,钻了个空。   口涎腥臭味蔓延,熏得两个人一阵反胃想吐。老虎朝左侧一爪子拍过来,二人迅速回身,配合愈发默契。   “嘿!——”德妃伸出右手!   “哈!——”丽妃单脚跳到她的手掌上,差点站不稳,还不忘摆出一个婀娜的站姿,以免在帝王面前,毁了她妩媚的形象。   。   老虎左爪没拍到,呲着牙怒吼,又亮出锋利爪子,朝右拍去。   “啊!——”德妃伸出左手!   “嗯~~~~~”丽妃单脚跳到她左掌上,晃了几晃,双手挽花飞天,总之是不能被那些嫉妒她美貌的妃嫔们看了笑话。   当猛虎再次跃起时,二人心有灵犀一跳,腾空跃了起来。见老虎一跃亮出腹皮,一个内卫趁机冲上来,以雷霆万钧之势挥刀,从脖子到尾巴,把老虎划开了两半。   鲜血喷溅了他一脸,他闪避不及,老虎也怒吼着一爪子将内卫的肩膀撕掉了一大块,那内卫发出痛极的惨叫,倒在地上。   随即,德妃和丽妃落地,一个不稳,双双跌倒在了老虎身上,沾了一身血。   周围还有脚步跑动,老虎在她们身下奄奄一息,两人却是终于虎口逃生。   二妃绝妙配合、精准逃生,后来这套动作传入民间,与“婕妤护嫔”齐名,史称“二妃戏虎”。   当然了,后世无人能够复制她们当日如风一般的敏捷身手——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   此刻,她们互相扶着站起来,从对方眼中看到自己——发髻散乱、呼吸急促、衣衫凌乱,竟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惺惺相惜之感?   丽妃浑身抖如筛糠,方才片刻逃生的回忆,已经成了空白。她发誓再也不讨厌德妃了,德妃不但不恶毒,还有别样的机敏。她郑妙妍,服了!   谢令鸢的视线,在大殿里扫了一圈,眼见丽妃、钱昭仪、宋静慈三人均无碍,她心念转动——既然自己有星气护体,速度又疾如风,这些猛兽暂时咬不死她,何不再一次死里求生?把宫里能抱的妃嫔都抱一遍,能救则救,趁机也刷些声望。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成大事者,必当勇之!   。   大殿右边靠柱子的一个角落,已经被几个内卫护了起来。   谢令鸢将丽妃塞了过去,又在四下逃窜的妃嫔里,一会儿抱住陶淑妃躲开攻击,一会儿扑倒林昭媛,一会儿抓住班充仪,相继扔到有内卫相护的角落里。   于是,纵观整个大殿,德妃最忙,只是并非忙于护驾,而是救后宫妃嫔。   她甚至没往天子陛下那里看一眼,这让皇帝心中十分复杂。   德妃的这一切行动,被殿阶上的太后尽收眼底。   -----   谢婕妤正在满地跑,她被豹子从背后抓了一爪子,眼看就要命殉于豹口,就见她姐姐谢令鸢忽然跑过来,伸手想要拽过她。   谢婕妤心中一动,朝姐姐伸出手。德妃奋力一跃,抓住了她的衣袖,用力扯过去。   “哗啦”一声,谢婕妤的大衫本就被豹子抓破,谢令鸢这一扯,反而把外衫都连带内衫都扯碎了。谢婕妤被她拉到身前,豹子也跟着扑过来,谢令鸢以后背挡住了妹妹,她周身有气,豹子拍过来的时候,爪子一滑,拍了个空。   谢令鸢抱着妹妹,往前踉跄几步,将她推到大殿右边,有内卫把守的角落里。   谢婕妤后背血流如注,全身上下只剩一个粉色袔子裙,丝质的直袖上襦和大衫都成了碎片。谢令鸢见状,将身上碍事的正装大衫脱下,兜头扔到妹妹头上,就准备去救别人了。   谢婕妤瘫在地上,带着体温的大袖衫,迎头盖住她的脸,让她心中一悸。   她把熏着兰花香气的大衫从头上扯下来,望着姐姐高高的身影,嘴唇张了张,一句话想也不想就蹦了出来:“你……为什么?”   为什么救我?不是看不起我和我娘吗?   不是自忖嫡长女身份,比我们高贵么?   这要是在平时,谢令鸢一定趁机发挥影后演技,给她灌下全国的黄焖鸡汤。   然而,情势危急,所以她只匆匆留下一句“毕竟我是你的姐姐啊”,便含笑而去。   留下谢婕妤在原地,一片茫然,竟不能相信,这话是从姐姐口里所出。   倘若不是当下险些命丧虎口的境地,姐姐说出这种话来,她定然是不会相信的。可是,方才姐姐竟然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她一次……   若真是希望自己死,应该就不会冒着风险救她了吧?   谢婕妤满心的惶惑,只觉得自姐姐死而复生后,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   然而……并不讨厌现在的她。   还觉得,有点隐隐的欢喜。   -----   殿阶之上,虎豹一直未能突破侍卫的防线,太后、皇帝、皇后三人,尚算安全。   曹皇后面色发白,呼吸急促;而萧怀瑾早已站了起来,目光在大殿里巡梭,指挥他的侍卫防守或攻击。   皇帝看到方才二人杂耍的德妃丽妃,双打组合戏老虎……顿了顿;目光转到了徒手殴母豹的武修仪单打上……又顿了顿;又看到他的婕妤们,组成了三支小分队群打豹子……再顿了顿。   直到看见九嫔那里,白昭容躲在柱子后,惊慌失措、泪盈于睫,这才觉得了正常,整个世界的正常。   他正担忧地想去救她,却被两头一跃而起的豹子挡了路,他一脚便将桌案踹飞,挡了一挡,随即一头豹子被他身边的侍卫抢上来砍杀。   萧怀瑾心中一紧,转头,在他的一旁,何太后面前,堵了另外一只豹子。   。   何太后坐着,岿然不动。萧怀瑾的侍卫刚刚砍死的那头豹子,鲜血飞出,溅在了她的脸上,映得肤色愈发的白,她亦没有眨眼。   她的表情也未变,和豹子冷冷对视,眼中的凶恶震慑,竟让那豹子都没有当即扑上来。   到了这个时候,萧怀瑾才真情实感地佩服太后。   整个殿中,所有人都在惊惶,唯有太后的反应最为镇静,从老虎跑进来的一刹那开始,她没有惊叫,没有挪动,甚至没有变色——真正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她就不怕死么?   还是生死于她,已经无所谓了?   或许是她何家人,都太重视颜面,哪怕心里怕得要死,也要撑住?   也大概是……经历过太多的刻骨铭心,就无惧于区区猛兽了。   。   或许是太后眼神里毫不掩饰的杀意、狠戾,激怒了母豹,雌性相争,那头母豹朝着太后扑了过来。   太后坐在上席,背后是大殿壁画,无处可躲。电光火石间,何太后的手伸到了大衫下面,抽出了一柄不长的剑,亮出剑刃寒光,一剑划过,那豹子灵巧避开,只是依然被划伤了皮肉。   它本就发狂,此刻又被激怒,猩红的眼睛瞪着太后,一跃而起。   韦女官原本在太后身后,想也不想飞扑上前,迎着它的锋利爪子,竟是拼死相救!   ----   殿阶下方,谢令鸢正在四处救火,看到了这一幕。   随即转念一想,倘若能救了太后,日后她在后宫行事,岂不是更为方便?且说不得能奠定几分威望。   趁着星气护体,谢令鸢几步跑过去,她速度极快,冲到太后面前时,一把将韦无默推开,扑倒在地,伸腿将豹子踢开!   韦无默前襟已经被划开了些,鲜血淋漓。抱进怀里时,谢令鸢忽觉异状。   【巨门星君韦无默】   【是非论断从无默,石中隐玉天骄落。韶华一世为衔环,延陵季子不忘诺。】   九星之之之……巨门。   这怎么可能?!   谢令鸢如遭雷劈。   女官居然也是星君之一?   她放开韦无默,打量起了对方。   韦无默只是一个混到了上官婉儿待遇的高阶女官而已,虽然很美,但她不是妃嫔,为何也算作九星?莫非只要是后宫女子,都在猜测范围内?   啊是了,星使曾说过,九星落陷在晋国后宫。   她那时候刚穿越,下意识地认为后宫都是妃嫔,没有逆向思维定式。这样想来,其实全后宫上至老姑姑、六尚,下至刷马桶小宫女,都有可能是九星,都需要她……抱一抱……   。   想通此处,谢令鸢眼前一黑。   如此混乱危机之时,她脑内竟然不合时宜地涌现出“抱一抱”那首歌,可见打击太过惨重。   她真怕自己还没来得及找齐九星,就先以“女子秽-乱后宫”这一前所未有的荒唐罪名,被处死了。   可她心里来不及天打雷劈,豹子已经前爪支起身子,转头怒望这边。   谢令鸢反应比它还快,抓住豹子尾巴,《易筋经》之韦陀献杵……不,倒拽九牛尾!   韦无默倒在地上,震惊地捂着嘴,只见德妃娘娘力大无穷地倒提起豹子,重重地往外扔出去。   她从未见过德妃露这手,向来只觉得,德妃是个拈酸善妒的文官家女儿,原来德妃为了营救自己和太后,竟做到了以前做不到的事情。   韦无默那张精致的小脸已经血色全无,她方才豁出了性命,此时想来才有后怕。   想到德妃面对虎豹,亦勇敢守护的模样,任凭韦无默素往再怎么不喜此人,如今也不由升起了几分敬佩。   -----   何贵妃正在殿阶的下首,步步后退。   她身前挡了两个宫女,一个被老虎一巴掌拍飞了出去,一动不动;另一个则是挡在贵妃身前,被利爪从右肩划到左腹,连内脏都掉了出来,血腥弥漫。   猛虎向贵妃步步迫近,她神色惊慌,嘴上死硬道:“大胆!大胆猛虎!本宫要剥了你的虎皮!”   猛虎才不听人话,前爪屈起,后腿一蹬——   忽然,天外来豹!   “嘭!”   天外飞过来的豹子,把老虎也打飞了出去,纠缠着倒在地上。下一刻,德妃已经跳到了何贵妃面前,抓起贵妃。   老虎愤怒不已,双目猩红地朝贵妃扑过来,谢令鸢举起贵妃往前方一推:“修仪妹妹接住!”   。   贵妃前方,武修仪正在保护九嫔,顺手利落地接过了何贵妃,又一脚把扑上来的受伤豹子踹飞。   老虎朝武修仪扑过来时,他闪身避开,又把贵妃扔回谢令鸢怀里:“德妃娘娘接住!”   何贵妃被扔回谢令鸢怀中的时候,星盘再次闪现了。   【天相星君何韵致】   【锦衣华服生端严,钟鸣鼎食绕身前。处事有规行有矩,韵致八方辅九天。】   猛虎随即又扑过来,逼得谢令鸢和武明玦二人,一边躲闪扑过来的猛虎,一边把何贵妃推给对方。   可怜何贵妃,生平头一次被人推来扔去,想惊呼又生生忍住,保持一身威仪地被二人当球抛。   直到武修仪觑准了时机,搬起一个丈余长的黄花梨木大案台,朝着猛虎的头狠狠砸去——   “哐!”令人牙酸的惨烈声响,终结了抛球游戏。   谢令鸢把何贵妃松开,想也不想地护在身后。贵妃怕得手都在哆嗦,面上强自镇定道:“这些该死的畜生,本宫定要重重责罚!”   何贵妃急促喘息两下,她不介意刚才德妃把她当球抛了,毕竟,她此刻看到德妃挡在自己身前的伟岸背影,竟然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   丽妃从内卫那里窜出,无师自通地跑过来,躲在了谢令鸢的身后,和贵妃一起挤在角落里。   何贵妃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德妃保护自己一个人就有点吃力了,丽妃居然还来跟自己争位置,   不要脸!   丽妃厚着脸皮,浑然不顾贵妃的眼刀。   大殿中,除了一开始的措手不及,如今已经被内卫控制了场面,不似方才那般混乱,生死一线。   谢令鸢像母鸡一样张开双臂,把二人护在身后,想起了她肩负的使命——   此时此刻,正是她英雄救美,展现风华的绝佳时机,女孩子都是需要安全感的,她以前娱乐圈哥们儿都是深谙把妹技巧的男神,谢令鸢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   她要展现出翻云覆雨、电闪雷鸣的英帅气魄,才能有声望。   思及此,她傲然回头,看着身后的贵妃和丽妃,眼神中,是面对着沧海桑田、山河巨变、斗转星移、八国联军侵华……都岿然不动的无畏与慷慨,对身后两位佳丽坚定道:   “放心,本宫一定护住了你们,死都不会让它们伤害到你们的!你们安心在我身后!”   本宫一定护住了你们。   你们安心,在我身后!   何贵妃站在谢令鸢身后,也是听呆了,她不明白德妃为什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更不明白德妃为什么要对她们说出这样的话。   她们……不是互相争宠的妃嫔吗?   固然,当没有家族利益争斗、没有向天子邀宠的心思时,也许会平和相交,但也不至于……舍上性命来救她们啊。   倘若不是此刻十分危急,倘若平时德妃这样说说,她一定会认为对方是打诳语,意寸拉拢罢了。然而,德妃刚刚做过,并实实在在正做的,却正是搭上性命来保护她们。   何贵妃偏头,看了一眼身边花容失色、正扯着自己披帛的丽妃,目光又跃到了被侍卫护在身后、神色不怒自威的天子陛下,终于觉得哪里让她困惑了——   难道德妃这话,不应该是对着皇帝说的吗?   她如果对皇帝说了,皇帝一定会很感动吧?会给她荣宠,给她晋封,给她的家族庇护,甚至让她最早诞下子嗣……   可她对自己说这番话,能得到什么好处呢?谢家朝堂不站队,与何家平淡之交,并不像是想求得何家庇护的……且也不值得她豁出性命来争取。   何贵妃心头闪过各种猜测,又都一一否决。可无论怎样不解,危急关头,德妃的这句宣誓,无疑是在她和丽妃心中,吃下了定心丸。   德妃。   她转头间,气势卓然。   她挥手间,甩虎打豹。   值此命在旦夕之际,德妃比殿阶上正被侍卫护驾的皇帝陛下,更值得自己和丽妃依靠。   ----   谢令鸢刚说完那番话,星盘果然就跳了出来,提示她声望高涨。她得意地一挑眉,这可是宝贵的星君,她们要是死了,她真是哭也来不及。   按她的时间观念估算,此刻距猛虎闯入,已经过去了四分钟左右,御前侍卫也该赶来了。她全神贯注盯着大殿里剩下的三只老虎——其它都被内卫斩杀得差不多了,那三只格外凶性,极是难缠。   其中一只似乎是嗅到什么,又盯准了丽妃,眼珠子再次泛红,爪子难耐地在地上磨了磨,向这里走来。   谢令鸢心头一紧。是丽妃身上出了什么问题么?   她活动了下手脚,打算由自己引开,她有星气护体,最多是受伤,内卫救得及时就好。   谢令鸢的目光在大殿中转了一圈,想找个障碍物,此时,一位从外面雕甍上一跃而下的男子,忽然吸引了她全部的视线。   ——宫中禁卫森严,这个人是怎么敢进来的?   尤其是他还长得特别招人。   他一身明显和宫中服饰截然不同的淡蓝色的广袖罩衫,手中持一柄古朴的乌剑,看起来特别沉,剑身沾满了鲜血,显然是刚刚动过手。   谢令鸢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疑惑:怎的他走进来了,却没有人留意他?这么好看醒目的人,大家都是瞎了吗?虽说老虎要命,但是刺客更要命啊!   ……不对,其他人,是根本没留意他。   那个男子似乎也注意到了这里,望过来一眼,二人于是四目相对。   。   郦清悟已经杀掉了对他动手的刺客,走进殿里。   那个刺客死掉不过片刻功夫,殿内已经不再如方才那般混乱,只有一地尸体,有人的,更多是虎豹的,血腥味弥漫,还剩三头老虎在团团转。   它们自动避开了他,郦清悟看了一眼谢令鸢的额头花钿,兰花——是德妃,那个变数。   意外的是,变数竟然还能看到他。   他进来是用了【神鬼不觉】——“销声匿迹胜躲藏,鬼神不觉立身旁”。因当下佛道相争激烈,就像佛门武学一样,道门也有了包括轻身功夫在内的四术。神鬼不觉只是一个障眼法而已,附近的人难以察觉,但这个障眼法撑不了片刻,且相隔百丈以外的人不受此法迷惑,也能隐隐觑到他身形,所以他须迅速离开这里。   既然变数能看到自己——   郦清悟飞身到了谢令鸢身边,牵起了她的手!   第二十五章   谢令鸢眼前一花,那个男子身形飘忽,下一刻便到了自己眼前,他隔着她的大衫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与他周身的气魄一样,透着一股徐徐凉意。在淡蓝色的衣袖下,若有若无的清淡香气扑到了她的鼻端。   他问了一句:“不怕么?”   这个人似乎认识自己?谢令鸢茫然地下意识点头,然而根本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下一瞬,她差点惊叫出声!   ——这个王八蛋,居然拉着她的手,朝着那头向她张开血盆大口的老虎……伸了过去!   谢令鸢眼前一黑。   就在她以为自己的纤纤玉手要喂了老虎时,他却引着她,以灵巧的身姿避开猛虎,再以她的手,一掌重重拍在老虎的额头上!   这一掌下去,她甚至隐隐能听到有碎裂声,可见这一掌的力道有多霸道。   老虎被谢令鸢迎头拍了这一掌,一人一虎僵持了一瞬。随即,它就好像中了清心咒一样,发红的眼珠子渐渐褪回黄色,竟然慢慢地后退了一步,前腿屈下,乖顺趴在了地上,躁动也有所平息。   随即,从另一头奔过来的内卫眼睛不眨地将它斩杀。   。   谢令鸢的身后,贵妃、丽妃,都惊愕不已……看在她们眼里,这老虎扑上来,德妃轻巧避开,一掌劈下,它就安静了。如同世外高人,这一掌好不简单!   而皇帝皇后在殿阶上,将一切尽收眼底,心头更是泛起了惊涛骇浪——   德妃是祥瑞,素处仙君说的对,德妃真的是天赐异象不假。她对猛兽生灵,或许是有震慑之气?   。   片刻的功夫,内卫们已经把剩下的两只老虎也剿杀了。惊惧过后一片空白,此刻,大殿中全是虎豹肆虐过后的残象,一地杯盏碎片浸在鲜血中,空气里弥漫着腥臭味。   二十岁的生辰晚宴,竟然狼狈到了这般终生难忘的境地。   萧怀瑾面色十分沉郁。   帝威莫测,苏祈恩井然有序地调动宫人,清理满地狼藉的大殿;另传了饲官来问罪,大理寺官员则被连夜从家中叫来,匆匆赶往宫中。   殿内此时才响起了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妃嫔们擦着眼泪,那是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庆幸。这啜泣萦绕在大殿中,却让萧怀瑾的心头更为烦躁懊恼。   。   谢令鸢还站在原地,感觉到手腕上一空,那个牵着她手的很好看的人不知何时就不见了,她环视大殿四周寻找他。   而后,她在殿外的夜色中看到了他,他似乎回首,目光望向了萧怀瑾和太后,露出了谢令鸢看不懂的复杂神色,然后离开。   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肯亮出身份,为什么对皇宫布局似乎了然于心。   御前护驾,是可以在家族祠堂供奉的荣耀,也这么淡泊名利,说不要就不要。   他就好像忽然从天而降,救了人又翩然离开。   也许是有什么隐情罢。   。   大多数妃嫔都受了伤,除了谢令鸢和她救下的几个人,其他妃嫔的伤势都或轻或重。皇帝缓步走下殿阶,目光在德妃身上停留片刻,转向四周,温声道:   “今夜之险,众爱妃受惊了。传旨,赐各宫灵芝人参血燕窝各两份,太医局特制的金创药都送去,辛苦皇后了,接下来几天照看好六宫。自今夜起,所有宫人不得出宫。”   这是要封锁消息了。   毕竟,生辰御宴之上,猛兽发狂,此事若传到外面,还不知会被如何大做文章。不出月余,也会传到京外——   。   前朝成帝时期,皇城中曾夜里惊现妖狐,帝后大骇,侍卫竟不能驱退。这件事直接导致了成帝崇信妖道刘子龙,妖道勾结宦官以致乱政。   成帝慕容望,史上有名的昏君,他儿子孝顺,不肯给他上难听谥号罢了。   晋国如今内忧外患也不少,万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   皇帝淡淡道:“也委屈诸位爱妃,这短时间,留在宫内好好养伤,没有朕的口谕,不得外出。晨昏定省也暂时免了。”   不但封锁消息,还要禁足?   这是把后宫的妃嫔都怀疑上了!   萧怀瑾的圣谕下得不假思索,可见从猛虎冲进来、大殿一团乱的时候,他就在忖度这件事了。   此事看似是刺杀,又不像纯粹的刺杀,实在难以摸清缘由。   那些虎豹能不为人所察,一路从西苑行来,避过了宫人,必定是有人为引导。   至于后来,为什么忽然自乱阵脚,攻击没了目的性,只会在殿里团团转,就不得而知了。   ——但幕后之人,对这个后宫,熟悉到可怕。定是长久生存在后宫之人。   众妃嫔诺诺而应,反正发生了这种事,她们几天内都不想出门了,大概还要被噩梦纠缠几天。   ****   今夜连天色也应景,乌云遮蔽,不见星月。宫内落叶被夜风吹起,树木歪出魑魅魍魉的姿势,光秃秃的枝丫上,不时乌鸦啼鸣。   在一片无垠的漆黑中,长生殿明亮的灯火,仿佛都被夜幕吞噬了。   长生殿室内燃起了安神香,然而余腻香气依然不能平息宫人们的惊惧,甚至有宫人心神不宁地失手打翻茶杯,又慌慌张张跪地请罪。   何太后叫人将她拖了出去,看着眼烦,又干脆屏退了宫人,偌大的宫殿内一室寂静,唯有医女在为韦无默上药。   韦无默内搭的绡纱直袖上襦已经被鲜血浸透,好在只是皮外伤。她上药倒是倔强,一声不吭。医女用药刷敷药时,碰触到了她脖子上系的红色头绳,韦无默皱眉,那医女慌忙请罪道:“韦宫令见谅,在下不是有意的!”   韦无默疼着,正待呵斥,何太后对那个医女淡淡道:“你先下去吧。”接过医女手中的药,走到韦无默坐席前,亲自蘸了药为她涂在伤口上。   韦无默屏住气,她看到太后眉眼间的疤,猫眼碧宝石因背着光而黯淡。她还看到了一根白发,以及太后眼角细微的纹路。   然而风霜不掩其华美。   看到豹子扑向太后的一瞬间,韦无默挡过去时,全然没有什么想法,那不过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罢了。   上着药,何太后微微地一笑:“说你年纪小,还真是莽撞。今夜你要真出了事,是让我再揪心一次么。”   她笑起来其实很好看,有种十分朦胧的婉约美,仿佛隐藏在雾里,将素日那些凌厉的气势冲散。   可惜韦无默很多年不见她笑了。   上一次,是……七年前?八年前?   韦无默正想顺口撒娇几句,只是今夜险象环生,也真是疲了,又兼伤口疼,便没多说话。   太后给她上好药,忽然感慨道:“二八年华,何必陪我在深宫里蹉跎。待过些日子,把北燕的事忙过去,你说说看中了哪家公子,我给你们赐婚,像女儿一样,风风光光嫁了,过一世祥和日子。”   韦无默一怔。   “我不!”她脱口而出,有些急切地想起身,却被太后按住。   太后看着她,认真道:“别让枷锁困住了你。天色不早了,你受了伤,我也乏了,去休息吧。”   韦无默原本还想说什么,一个年近四十的女官走过来,也一并温声劝道:“无默都受了伤,还是别让太后和咱们挂心了,看着多心疼。”   说话的人是太后的陪嫁侍女,人唤常姑姑,从何太后十四岁入宫时,就跟随一道——或许更早在何府里便跟着了,她陪着太后在这深宫中,经历了两朝宫闱岁月,在后宫也是极有威望的人。   。   常姑姑送了韦无默去休息,然后走回来,笑着摇摇头:“无默这孩子,虽然伶牙俐齿了点,出言无状易生是非,但是待您真是让人放心的。”   太后也想到了今夜大殿上的惊险挡驾,忽然问道:“德妃行事,你能看明白么?”   德妃扑来相救时,她实在是很意外。   她向来觉得,宫里这些妃嫔,恐怕都恨毒了她。她罚过谢修媛在长生殿前跪了三天三夜,也掌嘴过崔充容,杖责过林昭媛。妃嫔们看到她都小心翼翼,以免惹了她不快,受罚且带累家族。   德妃拼着性命,去救了贵妃、淑妃、丽妃等人,就更是令人感到了扑朔迷离。   饶是她历经过两朝宫斗风云,也不是太能看得懂德妃的套路。   常姑姑一边替她梳着长发,一边微笑道:“奴婢倒是觉得,抛开德妃从前的性子不论,如今的她,倒是个纯良的,没有倾轧攀比的心思,也因此大概在宫里格格不入吧。可谁说深宫女人,就一定要争风吃醋,只这一种活法呢。”   。   室内的烛光跃动,映在何太后的眼中,火光影绰。   不必非要争风吃醋这一种活法?   可是对她们来说,争斗往往都是身不由己。这是她们每个人都不能反抗的,自她们出生时,使命也就奠定了。   她们不能出将入相,不能游历天下,不能行商通贩……她们一生的成功,是系在她们丈夫的成就、儿子的荣耀上的。作为女人,男人叫她们争斗,她们也就习惯了争斗。   于是何太后摇了摇头。她的一生已经证明了,常姑姑的话,不过是不切实际地随口说说罢了。   常姑姑抬起头,目光与镜子里的太后对视。两个昔年的豆蔻少女,如今在孤灯残影下回味过往。常姑姑微叹了口气道:“我一直觉得啊,宫里待别人好的也不是没有,自从见过顾奉仪之后,我真就信了的。我觉得,也许德妃就是这样的人呢。”   听她提起这三个字,何太后的眼睛里似乎更亮了,那是水光。映在铜镜里,都那般晃动着明亮。   ****   长生殿此刻十分宁静。   偏殿是韦无默的居所,亦有宫人服侍。她今夜惊惧过后是倦极,挥退了宫人后,她散着长发,抱膝坐在榻上。   御前差点命丧豹子的一幕,不断重现眼前。可即便再发生一次,她还是会去挡。   不过她以前对德妃多有刻薄之词,本来觉得德妃必定怀恨在心——哪些人能得罪,哪些人不能得罪,若要得罪该得罪几分,她向来是有分寸的。   却没想到德妃一点没有放在心上,不与她计较。   。   韦无默把头枕在腿上,想着那些险象环生,记忆渐渐蔓延到时光的另一端,在那只剩一片漆黑的回忆里,一个很好听很温柔的男声。   “看你聪慧直言,就不叫‘胸无点墨’的无墨了,以后改叫‘静默’的无默吧。”   “她们何家……都是好面子,讲气度。所以她有很多事会憋在心里,久了就生心病。以后她若被谁气到了,忍着了,你就帮她理论。”   。   秋凉,韦无默掩了掩衣服。脖子上系的红色头绳,被豹子的利爪扯断,她后来在一片狼藉的殿阶上,摸索了很久才找到。   那是十年前才兴的翻花头绳了。   它并不是韦无默见过的最好的东西。   跪在地上找到后,头绳重新被她系了结,戴回了脖子上,掩在交领里。   *****   皇宫御道上,夜风簌簌,乌啼阵阵,连熄灯的宫殿,夜幕里都有几分狰狞。   何贵妃坐在舆辇上,是真真正正被宫人抬回去的。   她根本不敢回忆大殿上自己被推来扔去时,半空中翱翔的姿态。   她的腿还在发着抖,怕被抬舆辇的宫人察觉,用手强按住。不过,很快她就发现,宫人们是不会察觉的——   因为他们也在发抖,大家都在抖,也就觉不出抖了。   何贵妃的舆辇一路抖回了重华殿,被宫女扶着,甫一进殿,她就速速挥退了宫人,连个伺候梳洗的都不留,自己动手拆头上的步摇发簪。   因手发着抖,发髻后面的华胜,拆了三次都没拆下来。   “皇后是个贱人!皇后是个贱人!”她殿中养的鹦鹉,见到何贵妃回来了,扑腾着翅膀,欢快地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左右抬腿,踢来踢去。   “皇后是个贱人!皇后是个贱人!”   。   何贵妃的眼神逐渐阴冷。   ——没错,皇后就是个贱人!   今夜虎豹肆虐之后,皇帝安抚了她们一通,离开朝阙殿回宫时,她分明看到了皇后的眼中,闪过一抹惋惜——惋惜贵妃没有命丧虎口,被德妃相救。   何贵妃心里酸涩嫉妒不已。   贵妃又怎样?哪怕后宫里,她说话比皇后还威严,她也只是一个妃——   在御宴上,只能坐在殿阶下方;猛虎肆虐时,被逼到角落险些丧命的……妾。   而皇后,她是皇帝的妻,是国母!所以,正妻能够安然坐在殿阶之上,被御前侍卫们严防死守地保护。   何贵妃想起了自己的庶出妹妹,曾经在自己入宫前,写了一首诗赠与自己。她至今都记得那首诗里满含的讽刺意味——你虽为贵妃又如何?不过是做妾罢了。我虽然只是庶女,但我下嫁别人,当的是正妻,一院之主!   。   何贵妃走到鸟笼前,一边喂着鹦鹉,一边神思飞远——   这后位,是必须要争的。   她何韵致,此生绝不坐于人下!   。   今夜德妃救了自己,也就代表着在皇后那里被划清了立场。正好,德妃此人还不错,尤其那块瓜皮,扔得甚是合人心意,是个结盟的好队友!   想到要和德妃联手,把皇后踩下凤位,何贵妃顿时腿也不抖了,手也有劲儿了,三下五除二,就将发饰全拆了个干净。   ****   夜色中,朱颜殿分外明亮醒目,甚至是难得的热闹。   宫殿里放了三面铜镜,丽妃左照右照,总算没在脸上身上发现什么痕迹,这才在宫人的伺候下卸妆梳洗。   这张闭月羞花的脸无碍,她觉得自己身手简直冠绝天下,还要感谢德妃呢。若不是皇帝下令禁足,她真的考虑去丽正殿借住几晚,以免再遇到虎豹肆虐。   躺到榻上后,丽妃决定睡个养颜觉,作为对德妃的报答。   然而惊险过后,她却是翻来覆去,亢奋得如何也睡不着。闭上眼睛,一会儿是老虎扑过来,扑了个空;一会儿是德妃和武修仪二人,把贵妃推来扔去。   ——看不出武修仪柔柔弱弱,竟然是自己一直看走了眼。那夜德妃诈尸,自己还躲去了武修仪的寝殿,想着让对方先死;现在想想,以武修仪身手,恐怕当了活口粮的,会是自己呢。   不过,武修仪和德妃的默契,倒是十分的好,后宫诸妃嫔中,她们俩是难得的让丽妃觉得挺和谐的妃嫔,而不是那些口头上称姐妹的人。   她们俩身手都颇为利落,不妨交好,出点什么事也有她们相帮。等禁足解除了,就去赠些礼物,好好热络一下感情。   对了,她一定要抢在何贵妃之前,免得人被贵妃拉拢了去,更助长了贵妃的跋扈气焰!   辗转反侧间,丽妃暗自下定了决心。   ****   钱昭仪自从走出朝阙殿的时候,眼里就含着两泡泪,心中如坠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头顶上群鸟阵阵飞过,她仰头看了一眼,更觉得悲凉——她大概是要罪责难逃了。   这次御宴发生动乱,她身为经办之人,难辞其咎。   是她选定的宫殿,她安排的内卫,她布置的宫宴——内卫值守宫宴,按惯例要单得一份例钱,她就虚报人数,轮值内卫只安排了两班,这份子钱就进了她承欢殿的库中。   只是今天众人都受了惊,且场面极度混乱,太后和皇帝便没有当场发落此事。但这事怎么可能不追究,她定然是要被牵连的。   。   好在命是保住了,老虎差点要上来咬她时,是德妃身边的一个小黄门跑来救了她,在纷乱人群里说,是德妃让他来保护她的。当时钱昭仪以为自己听错了,德妃自己都在二妃戏虎应接不暇的,居然还记得自己?   可那小黄门也不需要说谎啊。   钱昭仪想不通,德妃为何要对自己这样独特关照,想来……是怕自己捏着她账册的把柄,所以示好吧?可是,若自己直接被老虎咬死了,不就一了百了,更省心么?   钱昭仪甩甩头,泪珠子也被甩掉。除了账目,她真的想不透其他事情。此时,抬舆辇的宫人忽然止步,迎面拦了一个公公,持了中宫手谕:“昭仪娘娘,中宫请您去坤仪殿一趟。”   在后宫中,中宫手谕是如同圣谕一般的权力,哪怕如今,皇帝和太后势同水火,皇后夹在中间权力受限,也依旧不影响中宫手谕的权威性。所以即便皇帝让六宫禁足,也不影响钱昭仪被传唤。   既然皇后传唤,钱昭仪岂敢不从。秋已凉了,她也顾不得回宫加衣裳,打着哆嗦一半是冷一半是怕的,吩咐宫人往坤仪殿而去。   一路上各宫殿门前都比平时亮堂几分,处处悬灯,看来今夜,注定是灯火通明的难眠之夜了。   。   当钱昭仪走如坤仪宫时,殿内是一片心惊胆战的寂静。   宫人都守在殿外,室内是清淡醒神的薄荷香,有几分低沉的幽暗。   殿内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曹皇后坐在灯下,脸色却明暗难辨,似乎有阴郁,似乎也有恐慌。   钱昭仪走上前,便跪在皇后面前,泪盈盈道:“臣妾给娘娘添乱了。”   是添乱了。   御宴是钱昭仪经办不假,最终却也要皇后来过目一番的。今夜一事,皇后有失察之过,只不过太后和皇帝没有当场问罪,心里另有一番打算罢了。   曹皇后发直的眼珠子这才一转,脸却的没有动的,显得有几分可怖。   她叹了口气,放下青玉茶杯:“你啊……我说了你多少回?不管你小时候过过多少苦日子,妹妹饿死了也好病死了也罢,你现在在宫里,过的都是富贵人的日子,有本宫握着凤印的一天,定不会叫你吃苦。你看看……好端端的事,变成这样!”   钱昭仪听到她这温声,黑葡萄球似的眼睛又开始冒泪了:“臣妾知错。”   皇后揉了揉太阳穴。   她很感到恐惧,不同于钱昭仪是对将被责罚而产生的、明确的恐惧,皇后的恐惧是来源于未知的命运。   德妃今日,又有护驾之功。   方才皇后走出朝阙殿的时候,甚至都听到有低位宫嫔窃窃私语,说德妃天神眷佑,以后遇到这种事,躲到她身边准没错,她不是一般人。   这些宫嫔,出了事不想着去向皇帝求救,反而满脑子德妃,算怎么回事?这些不争气的!   连皇帝分明也动了心思——皇后了解他,他大概又想晋封德妃,做文章来堵悠悠众口了,只不过袭击一事尚未查明,所以暂时按住了没提。   她生活在皇帝的卧榻之侧,盯着凤位的人那么多,自己再不育有子嗣,别人指不定要怎么谋算她这个皇后!   。   想到这里,皇后微微闭上眼睛,声音是稳稳的安抚:   “不过这事,也不能全怪得到你头上来,私放虎豹之人才是其心可诛。那老虎几次三番冲着德妃丽妃而去,可见她们身上是有蹊跷的。未必不能在这上面做文章。本宫总是会保你的。”   曹皇后这几句话,算是宽了钱昭仪的心。钱昭仪的泪痕渐干,又听皇后话锋一转:“那个药,何时能够送得进宫里来?”   眼下,她是多一天都不能等得了。   德妃威慑猛虎,广救妃嫔,哪怕先前再怎么惹人厌,经过今夜,众人也都会对她改观。   她风头太盛,自己是后宫之主也无可奈何。   国朝对于立长子还是嫡子,向来没个定论,自从惠帝废了宋皇后所生太子,立韦贵妃的儿子为嗣,就有些乱套了;景帝继位后,在韦太后的逼迫下,又立了庶长子为嗣……至先帝,在大皇子和二皇子中迟疑,结果大皇子被毒死,二皇子被逼死,后宫你死我活,哪个得安宁了?   。   钱昭仪毕恭毕敬地回道:“娘娘,臣妾家中已经找到了那个郎中,正在配药。您放心,家父说了,赶在下月十五之前,定能送进宫的。”   曹皇后扶起了钱昭仪,心中总算踏实。   随即忽觉可悲。   不知何时,闺阁时期的宛然欢笑,那些单纯的喜与忧,早就找不见了影子。   戴上厚重枷锁在这宫里,争嫡,也要争长,还要争宠。   唯有如此,才能保家族长盛。   。   萧怀瑾又不宠幸她——事实上,从十六岁元服大婚后,他们只圆房过两晚。   曹皇后知道,身为中宫之主,她要有仪态,不能妒,不能怨。可她还是有点恨皇帝。   ——承诺不动她的凤位又怎样?如果不让她生下嗣子,她这个皇后当得也就没有意义。   她永远也忘不掉,大婚第一夜时,圆房后萧怀瑾那厌恶的眼神,那种想呕吐的神情,深深地刺伤了她。   如今,中宫之位被盯得紧,哪怕宫里杜绝这类生子药,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到时候一胎怀上,腹有龙子,谁也问罪她不得!   ****   丽正殿,大概是后宫中最平静的地方。   夜色下,一切如常。有内卫不时巡逻经过此处,站班宫人在殿外值守。   殿内只燃着两盏灯,没有其他人,谢令鸢如坠梦中般,在床榻上滚了两圈,打开星盘。   这星盘,光芒都比从前更为明亮几分。   当然了,她的声望,今夜已经从【死不足惜】,一跃到了第二层【人人喊打】,且很快就要进入第三层了。   于是一夜,成了后宫最大人生赢家——   【贪狼星君?郑妙妍】   气数一度,声望四十六点。   【天相星君?何韵致】   气数一度,声望三十七点。   【巨门星君?韦无默】   气数一度,声望二十七点。   【天府星君?钱持盈】   声望六点。   还有三十点声望,是其他被震慑到的妃嫔,或见她挺身相救而对她改观的人……只不过她们并非星君。可见星君的声望,是比普通人更强势些。   天道降下的【英雄救美】使命,也算完成了,几个星君没有伤亡,星盘涨了一度气数,一度声望,以及可以短暂使用的几种异术。   谢令鸢下个月不用死了。   接下来,一年内把声望提升到【众望所归】,就不会死无葬身之地;再努力一把,如果刷到【千古流芳】,就能离开这个时代,重返金叽奖了。   。   谢令鸢捧着大脸,嘴角溢出甜蜜而憧憬的微笑,仿佛看到镁光灯闪耀,群星璀璨,红毯通向繁华锦绣的前方,主持人站在台上,抑扬顿挫地念出了她的名字,而她从席上起身,向着台下优雅地挥手致意,捧过最佳女主角奖杯,看向台下的林宝诺时,得意一笑:我要感谢CCTV,感谢与我二十年的竞争伙伴林……   “你还真是不怕。”   一个如雪质般清冷好听的男声,突兀地响起在室内,惊醒了谢令鸢的美梦。   她环视四周,悚然起身:“……谁?”   居然被闲杂人等闯进来,丽正殿今夜加强巡逻的内卫,简直是渎职,该诛!   回应她的,一个淡蓝色的身影飘然落地。   。   谢令鸢举起宫灯,往前走了两步。   火光明灭下,他肤色白皙,眼眸清澈,好看得丧心病狂,所以谢令鸢一眼便认出来了。正是今天,在朝阙殿上如入无人之境——抓着她的手,差点塞进老虎血盆大口的那个人。   越美丽的东西越有毒,其作风果然也是丧心病狂,大殿上那惊险一瞬的恐怖回忆,谢令鸢现在想起来还要冒冷汗。所以下意识的,眼前这人做什么,她都觉得莫测。   ——那么问题来了,这人怎么进来的?   谢令鸢摩拳擦掌。   她现在找齐了六个星君,力气和速度只比往日更强,怕倒是不怕的,倘若他不给个解释,她不介意像扔钱昭仪一样,把他扔上房梁,不对,扔出窗外……也不对,还是把他当棒槌用,来敲丽正殿的白玉地砖吧!   “你是谁,为何深夜擅闯我一个宫妃的居所?这可是死罪。”谢令鸢一手举灯,掂起了一个黄花梨木案,警告道。   毕竟是在后宫,若被人看到她宫里有男人,德妃可以浸猪笼了。   见她举着灯,一脸的他要是敢造次,就把他拍扁的模样,郦清悟有点觉得有趣,原本要回答的话,轻飘飘转成一句:“我不怕,你不怕,死罪又何妨?”   谁说她不怕的?   谢令鸢举着灯,转念一想,今晚虎豹之祸,宫里其他妃嫔都被吓得面如金纸,唯有自己关上殿门笑开了花,在这宫中也实属奇葩,难怪被他这样认为。   他绽开一抹淡淡的笑,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担心,别人看不见我的。”又道:“我救过你,清悟墨禅是我所写。你可以唤我本名清悟,道号素处也可。”   清悟墨禅。   那日差点烧死时,把她救出的,那四个字。   虽说不至于是救命恩人,但不远矣。   谢令鸢掂着案几的手,顿了顿。   “素处仙君?”   这她倒是一眼就信的,毕竟她就是这么一个以貌取人的颜狗。   谢令鸢又上下打量他,赏心悦目一番。他貌如白玉仙颜,那淡淡一笑如冰雪初融,玉簪素袍的模样……无数关于长生不老、修真成仙的遐想开始连篇。   郦清悟看出了她满腹问话的双眼,便一句话堵了回去:“只是别国抬举罢了。”   虽然谦虚,也是实情。   。   他从小过目不忘,且有算学天赋,偶尔会去找钦天监的星官,倾听广袤宇宙之博大,那些自古流传下来的故事,回来便讲给父母听。再后来,他被迫送去了抱朴堂,隐姓埋名,观星的爱好却被他刻意地留了下来,就好像了脱离短暂的童年,却还是在人生中留了个印记,将过往和现今连接了起来。   慢慢地,待长大后,游历天下四方,去看父亲让他看的天下。素处这个道名,就被天下广传,有的国家为了请他入幕,以“仙君”敬称,逐渐就流传甚广。   其实论起真正道家修为,他身为俗世弟子,反而比不得师兄与师父,只是武学和星算远胜时人,观天下事比他们更透更准,才会被他国珍重追捧。只是这些年,他更多做的是暗中扶助朝廷之事,仙君之名,于他而言不过缥缈的虚赞。   。   谢令鸢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见状悻悻没再问了。   不过还是失望,本来她是寄希望于能瞻仰一番,问他些天机,看她何时能荣归故里的。   她转而想到,既然素处可以不被人所察,若是心怀不正之术,岂不是杀了人,也就成了无头悬案?念及此,她貌似感兴趣地问道:“仙君今日御前风姿,实在是如风缥缈,绰然如仙。本宫心下叹服不已,不知您是如何让别人察觉不到您的?”   郦清悟淡淡道:“那是道门四术中的【神鬼不觉】。”   谢令鸢崇拜地点点头:“道门之术啊,那一定会消耗……元气?元神?总之不能长久使用,过了时限还是会被人看到?”   他看她一眼,仿佛读出了她的想法。   “我的师父用此术,可以维持一个月。”   “哇……”危险!   “我的师兄用此术,也可以维持一旬左右。”   一旬即是十天,道门之中已属翘楚。   谢令鸢心中暗想,万一素处仙君更厉害,他行事又莫测大胆,还真是潜藏的杀手。她继续崇拜地看向郦清悟:“那你呢?”   郦清悟对她微微一笑:“一个时辰。”   谢令鸢:“…………”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   丽正殿的窗户半开着,可以看到窗外树影婆娑,有鸟雀驻息。   ……还好,内卫没有巡逻此处。   “今夜朝阙殿一事,是让你受惊了。”郦清悟顺着她的视线,伸手半掩了窗户,淡蓝广袖下,清香扑鼻。   他解释道:“因为我不能直接影响此事,所以只能借你之手。”   。   虽说郦清悟有着【神鬼不觉】,别人看不见他,但谢令鸢下意识想着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一个时辰,满脑子都是这句魔性的回答,她只想把窗户关上。   窗外树上,忽然传来窸窣声,有几只鸟雀飞开。   谢令鸢毫无所觉,郦清悟却是神色微变。   。   他已经将后宫看了一圈,知道后宫里除了藏着北燕的刺客“山鬼”,还藏了探子“湘夫人”,想来都是为了“变数”。今夜在朝阙殿外,便足以看出,北燕是倾皇室之力,来铲除变数的。   “湘夫人”极为高明,大概精通一些常人不及的能力,隐藏得很深,却窥探得周全。   所以为了引蛇出洞,他夜半来到了丽正殿。   果然,此刻窗外鸟雀声,应了他的推测,怀疑终于得到了证实。   谢令鸢正要说话,下一刻,郦清悟便翻窗而出,追了出去!   恰逢此时,高旷的黑夜中,有一个黑色的巨大身影,飞过了大殿上方。   尽管是黑色羽翼,隐入夜色中,旁人几乎难以辨明,然而郦清悟的视力极好,抬眼便看到了它劲展张扬的英姿。   海东青。   北地神鸟,可以一日千里,却出现在南方的晋国后宫中。   。   山海剑已然出鞘,郦清悟飞身一跃而上殿顶,手中利刃铮鸣而出,映着浸血的乌光,向着那只鸟迎空而去!   海东青还未及飞太高,山海灭便打着飞旋,裹挟着利刃劲风而来,它来不及闪避,便被打中了一侧翅膀。   谢令鸢本来也想跟着翻窗的,然而还来不及翻出去,殿顶上似乎就开打,她只得半个身子撑出窗外,费力地观战。   这一观,惊得下巴落地。   ……这近百米的高度,这打中翅膀的准头,哥们儿你去参加奥运会标枪比赛,必能夺冠啊。靠这美色,还能撩妹无数,新一代世界奥运偶像就此诞生了!   。   那海东青也是脾气大的,被打伤后,身形急转而下,俯身就冲着郦清悟而来,扬起翅膀和爪子,竟是寻仇来了。   山海灭已经飞旋着回到了郦清悟手中,他挥剑一扬,寒光照出海东青通体黝黑的羽毛上,额间的一撮深蓝羽毛。那海东青翅膀一抬,躲开这一剑,紧随而来的一剑将它另一侧翅膀划伤,而后郦清悟飞身上前,气势勃然抓住了它的隼喙,控制住它。   这气势太冷太强,动物的灵性让海东青也生了惧意。郦清悟跟它冷冷对视,它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感觉到面前这个危险的人要杀掉它!   。   哪怕郦清悟有【神鬼不觉】不会被人看到,但在大殿上交手这一番动静,还是会惊扰到殿外巡逻的内卫。谢令鸢在窗内急的跳,赶紧压低声音,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向他招手。   郦清悟低头看了一眼,就见丽正殿的下方,谢令鸢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眼巴巴望着这边……这模样,莫名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狗。   她又比划又表情的,郦清悟以为她想要这只海东青,便一只手紧紧捏着隼喙,从殿顶跃下,重新闪回屋内。   这海东青一边的翅膀就有两米长,鸟喙看起来极为坚硬,是个能啄死人的凶鸟。被郦清悟捏着嘴提在手里,还坚韧不屈地怒瞪二人。郦清悟抽了根绳子,把海东青从翅膀到爪子一圈圈绑起来,喙也绑住,从海东青爪子的信筒里,取出了一封信。   打开,纸上却是一片空白。   信是特制的。这倒也难不倒他,郦清悟取出随身带的药水,滴了一滴在水盆里,然后将那张纸放进去,很快,纸面上晕染出了字迹。   谢令鸢凑过来,待看清上面的几行字时,她的脸色瞬间一白,感觉周身都冷了。   第二十六章   谢令鸢从来没觉得,皇宫的黑夜这样令人毛骨悚然过。   因为那封信上写的是——   贵妃何韵致、淑妃陶怡芳、丽妃郑妙妍、昭仪钱持盈、修仪武明贞、长生殿宫令韦无默、婕妤谢令祺。   谢令鸢拿着那封信,脑海中已经迅速闪过了各种猜测。   她费尽心思找到了六个星君,这信里就提及了五个,绝不可能是巧合。   ——难怪今晚的事情,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诡异。   原来根本不是冲着皇帝来的。   而是冲着她来的。   。   虎豹被放出牢笼,相比制造一场刺杀而言,实在是省心省力的多。不过是开个笼子,稍加控制,就成了一群不会吐露任何秘密的蛮勇死士。   且一石多鸟,能借机试探她危急时刻的选择,说不得能趁机咬死几个星君甚至皇帝,就更美妙了。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情况下,这样的试探无疑是最能快速找到九星的,就算找错了也没关系,错杀一个人而已。他们虎豹都放出来了,对人命根本不会挂心。   她忍不住猜测,对于必须要铲除她们的人而言,如果不是把整个后宫都陪葬这种难度太大,大概对方连虎豹这个办法都不会用了,而是会直接把后宫所有女人都杀干净,斩草除根。   区区人命而已。   这样不择手段的狠戾作风,潜伏在身边,才是让人觉得寝食难安。   ---   郦清悟已经将鸟雀驱散,又查看了丽正殿四周,做了一番布置,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回来。他淡声道:“这段时间,我会在丽正殿稍加停留,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你也放心,不会被别人察觉。”   谢令鸢恍惚着点点头,她一步一步挪回席间坐下,伸手挑了下灯花,陷入沉思。   恍然明白,他方才过来,大概就是等在这里的,兴许他掌握着一些她不知道的秘密……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火光下他皮肤如凝脂似的白,看不出神色变化,但他半垂眼帘,正在思索,那柄一看就特别重的古朴的剑,被搁在手边,烛光下折射出沧桑的哑光。   单是剑鞘打在敌人身上,就很疼吧?有多少斤重?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打量他的手臂。   “看够了没。”他眼也未抬,大概被人盯得都习惯了。   听不出他情绪如何,谢令鸢收回目光,干脆在那一行字上流连:“你知道这些人是谁么?”   她猜不出对方目的,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北燕。”   “手伸这么长?”国家之间互有奸细并不少见,甚至会有专门培养细作的机构,把人送到天子的枕边历史上也不是没有。但发生在自己身上时,还是会觉得懊恼。   郦清悟缓缓地叹了口气:“因为,九星是太-祖开国时,流传下来的隐秘传说——晋过五世而亡。唯九星乃变数,一面是吉,一面是祸。”   “就像……一柄双刃剑一样?”   谢令鸢想,原来是九星也未必就是好事。万一九星是九个丧门星,那就如教课书所喜闻乐见,是加快了封建王朝的覆灭。   又想到星使曾说,九星落陷,倘若不能让她们匡正轨迹,共襄正道,她的使命也就失败。原来竟是这个道理。   。   他睇她一眼,眼神半遮蔽在睫羽下,深邃而莫辨:“没错。”   所以当初,后宫之人死而复生,应在星象上,才会是变数。   他犹豫了一下,写下墨禅,救了。   也决定倘若是祸害,他亲自根除。   在见谢令鸢这个变数之前,他也有过设想。人的联想,通常是跟随记忆和认知而来的……他本以为她会有宫妃的戾气,就像当年的何容琛,何德妃一样。   然而大殿中见她第一眼,并不是冰冷、虚伪、欲-望、计算,也不是温柔、隐忍、爱慕、消愁。而是……   ——杂技很强?   总之是奇异地超乎了想象。   可见,即便是游历四方,行走诸国,三千大千世界,茫茫红尘之人,也总是充满了离奇。   谢令鸢拧起眉,推测道:“那太-祖听了传言,于是留了心,秘密派人寻找,也惊动了邻国,北燕知晓了九星存在,是么?”   “正是。不过传说终究是传说,几乎鲜有人当真。况且百年以来,但凡寻找九星相关的人,都死于了非命。也因此,后来,皇室便不再信奉此言,甚至隐以为禁忌。”   死于非命,这九星总不会是什么吉兆。逐渐晋国也就遗忘了。   时隔近百年,忽然某一夜,紫微入钩陈于鹑首之分,应在了后宫死而复生的人身上。   当世,能够解读这一现象的人,也只有两个了。郦清悟是其一,他遵循了约束,不直接参与此事,不告诉任何人,只对师父谈及了变数,留她一命观察。   另一个人,是北燕早已百岁高龄的国师,经历过晋太-祖萧昶那个年代的老仇人——那时候兰陵萧氏是燕国一手遮天的权臣,起兵谋反和串门子一样,几年时间,就将燕国慕容皇室赶去了北方,还收了国师府上舞姬游仙儿为宠姬,为她建了仙居殿。   从那一代存活至今的人,心里大多都存着反扑之志,北燕国师怀着仇恨,找了一辈子,终于发现了九星变数,自然不顾生死,把这个秘密告诉了皇室。   北燕向来有一统中原之志,早在前朝未亡国时,就和长江以南的楚国多番交战。即便被赶去了幽州,依然有此图谋,皇室广收天下能人异士,以九星对立的九歌来命名,便是为了晋国有可能发生的九星变数,而早早做的应对。   从国师口中听到了天机后,杀手便被派去长安,替换了北燕早已在晋国安插好的宫女宦官,埋伏到了后宫。事实上,晋国经历了几代宫变,后宫的管理看似等级森严,却是有着漏洞的。   北燕只等查明九星身份,哪怕多杀几个无辜之人也无所谓,便可将晋国的“变数”扼杀在摇篮中,永绝后患。   今夜猛虎之乱,专司暗杀的山鬼被郦清悟遇见,顺手杀掉了;但山鬼之首呢?还有负责禁术的大司命,负责情报的湘夫人,是否在后宫,究竟用了谁的身份?   。   谢令鸢叹了口气,眼睛余光一转,忽然看到,方才被捆成粽子扔在地上的海东青,正在地上一蹭一蹭地,蹭过了大半个内殿,隼喙长长地伸着,眼看就要碰到殿门了……   它!居然想逃!   看见二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它身上,那海东青马上停了动作,若无其事地眼珠子一番,继续像一团黑粽子一样,躺在地上。   “……这鸟,真……是灵性啊!”谢令鸢头一次看到这么神的动物,半晌,憋出了一句感叹。   郦清悟觑了一眼,微微一笑,向着它一步一步走过去,那海东青的眼珠子惊恐地瞪着他,听他悠然道:“它的智力,大概等同于五六岁的孩子。倘若让它回到原主人手里,对方便可知道今夜发生了什么。”   言下之意,这鸟是不能留了。   智力等同于五六岁……   谢令鸢瞬间觉得,他准备杀掉的,不是鸟,是人。如此神鸟,杀了确实可惜,她试探着问道:“这鸟,能驯服吗?”   郦清悟的动作顿了顿,转过了眼眸,见她微微张着嘴,眼睛里有些说不清的探究。   他最头疼这种跃跃欲试了,虽自小被父亲送去抱朴堂避难,跟着那里修道,但骨子里做事的手法一成未变,做事总是要除根斩灭的。   他沉吟了一下,微抿起唇角的模样,含意深藏其中:“海东青是北地游牧民族的神鸟,生性凶悍,要驯服它,你需得比它更凶悍才可。”   他当然是可以驯服的,但他不需要,也没闲暇。   而纤弱女子,自然是拿捏不得,凶悍不能。   所以这样委婉的说法,任何人听了,大概都要望而生畏。   然而他似乎真是忘了,谢令鸢并不是个阴冷、欲-望、隐忍、温柔的宫妃。   她是一个杂技一流的……变数。   她闻言,便双眼一亮,两手一拍:   “这个没问题啊!这个太简单了!我比谁都擅长!三个月后它要是还不听话,我亲自宰。”   温柔很难,黑化很容易。   海东青打了个颤。   郦清悟看着她喜滋滋地在内殿里转了两圈。   一盏茶的功夫后。   室内烛火跃动下,屏风上,一个黑影荡来荡去。   海东青全身上下死死绑住,被倒吊在了丽正殿高高的房梁上,像个巨型拳击沙袋一样,晃来晃去,真正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谢令鸢背着手,绕着它转了一圈,满意地推了推:“倘若它想逃,被我发现,我就可以拿它来练练拳。”这么大的沙袋,拳打脚踢一定能磨练功夫,斩获自由散打和跆拳道之冠。   海东青惊恐地翻着圆眼。   谢令鸢摸了摸它的毛,继续赞叹道:“这羽毛这么大一片,夏天可以拔来做扇子,后宫姐妹们一人一把,博佳人欢笑;冬天就把毛都拔光,用来做羽毛被,送给贵妃丽妃她们,让她们盖上这被子,就感受到我的温暖。”   海东青浑身的毛立了起来,惊恐地看向她!   郦清悟也为她的妙用,感到了一言难尽。   。   谢令鸢跟那海东青对视了一会儿,不吓唬它了。她起身正色道:“它的原主人,必定是不一般。能够将鸟驯到如此程度,甚至可以让鸟雀在窗外盯视我。我必须要将此人找出来不可!”   好在他们发现及时,眼下丽正殿周围,是不会被监视了。郦清悟沉思道:“北地猎人有一种传统,依靠鸟类带路来打猎,所以族中有会鸟语的人。这种办法被用于他们情报探查,极为有效,晋国几次与他们交战,都是失手于此。”   他目光中隐有叹惜之意,在灯影里偏过脸:“但是我想知道,先前你是怎样避过他们耳目的,以至于逼得他们打开了豹房,才能从你身上找到线索?”   。   “……”谢令鸢直起身,迷茫地望着他,怔然一会儿。   一定是因为她之前,对后宫佳丽一视同仁的温柔,今天和这个嘻嘻嘻,明天和那个哈哈哈,让人捉摸不定,天然的障眼法。对方受不了了,逼急了才用出这一招来试探。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也没什么,嗯……我就是把陛下后宫里所有的佳丽美人都抱了一遍。”   一开始是被星君们奇特的“星心相映”逼的,后来发现,搂搂腰、揽揽香肩、摸摸小手啥的,美人儿们手感意外的不错。   郦清悟想到了大殿上,她母鸡护崽一样把几个妃嫔护在身后,对她们信誓旦旦的保证。   “此计……甚妙。”   半晌,他道。   ********   夜半子时,秋风四起。   乌云遮蔽了星月,鸦啼阵阵。   萧怀瑾回了紫宸殿后,才叫来大理寺官员,以及宫正司的人,连夜查问虎豹一事。   豹房的饲官全都被咬死了,大理寺下去解剖查验虎豹尸首,剩下唯有从各宫妃嫔身上查起。   。   至亥时末,萧怀瑾抬头看了眼天色,想到今夜险恶,白昭容还受了伤,心里就提起来了,今夜大殿上虎豹肆虐时,德妃丽妃身姿灵巧闪避老虎,以及白昭容惊恐躲避,不断在脑海中交织。值此深夜,白昭容一个人应该是怕的,也顾不得天色已晚,便吩咐摆驾仙居殿。   仙居殿离与豹房是一个宫门出去的两个方向,然而夜风一吹,远远地仿佛还能嗅到血腥气。   萧怀瑾的心情愈发低落。   其实这些虎豹虽凶猛,却并不狂躁。它们常常趴着睡觉,巨大的爪子半遮着脸,懒洋洋的,除了只吃活物外,其他时候的乖巧,很难令人联想到曾经是丛林之王。   前朝有上林苑,饲养百兽以取乐。本朝却不提倡这样的铺张奢靡,只在内宫开辟西苑,以供皇帝一些爱好消遣。豹房是太-祖所建,最壮观时养了十几头,经常以叫它们搏斗取乐。   今夜的九头虎豹,很多是幼崽时被萧怀瑾看大的。相熟一些的,已经算是他寂寞时看一眼的依伴,可它们说疯就疯了。   萧怀瑾是个念旧的人。   当年二皇兄死后,养的那只名唤“雪睛”的狗,也被人打瘸,早不见了踪影。他找了它好几年,其实也知道,失了主人后,它大概已经被葬在后宫哪棵树下了。   隔了多年,又是如此。他常觉得无力,今夜的事,又不免自责。   。   宫道的前方,仙居殿已经熄了灯,有宫人在外殿值守,内卫在夜色下巡逻走动。   萧怀瑾拾级而上,没有叫人通传,轻轻推开门。   昏暗的光线下,室内萦绕着药香气,白昭容刚刚敷上了药,正在翻一本乐府曲集。见皇帝来了,她怔然之后,眼中跃过了一丝欢欣,甚至忘记了行请安礼,抬眼望他:“三郎怎么这么晚来了?今夜多事之秋,要注意圣体才是啊。”   皇帝微微一笑,几步踱上前,与她十指相扣,温暖传递在手。看到她受伤的臂膀,忽觉心疼:“疼吗?”   说着,血又从绷带下渗了出来。他拿起了药,有点手忙脚乱的,想给白昭容上药,倒宁愿这伤,是疼在他身上。   白昭容摇摇头,微笑着按住了他的手:“你无碍,我便高兴。”   她望着他,眼中盛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萧怀瑾心头一暖,从小到大,母亲柳贤妃死后,就只在一个人眼里,看到过这样的挂心与深情。   每当看到白昭容,他沉寂多年的痛苦,都似乎得到了记忆深处最柔情的抚慰,抛开流年光阴一般地淡去了。   白昭容给他奉了茶:“今夜虎豹房一事,陛下可查出了谁是幕后指使?”   萧怀瑾隔了许久,才道:“要从各宫查起。”   白昭容亦落座,温声安慰他:“臣妾也觉得,此法可行。不妨查查,这些日子谁靠近过西苑,说不得有嫌疑。”   萧怀瑾不免又忽然想到前几日,德妃忽然召集婕妤们,在西苑靶场射箭。因为谢令鸢从小接受的是诗书礼仪的教养,会忽然邀人射箭,一直是萧怀瑾所不解的。只是妃嫔寂寞取乐,他便没有干涉。   随即又想到谢令鸢在大殿上,把妃嫔们都救了个遍。他道:“幸好是有德妃,不然仅凭两班内卫,六宫大概要死伤不计了。朕想给她加个封号,定为‘圣’。婉娘觉得呢?”   加封号?圣德妃?   白昭容怔住,眼中闪过不可置信,随即迅速抹去。   莫说本朝了,历数前朝,也没有这样的先河。礼法上没有先例,礼部会不会过,也是个问题。   她了解皇帝的心思,萧怀瑾自登基以来,便深受“晋过五世而亡”流言的困扰,镇日里被一些居心叵测的势力唱衰。   说德妃为“天降祥瑞”,只是为了宣扬自己的合法性,往朝廷脸上贴金而已。然而,今夜经历了宫宴一事,倘若能以此固化“天祐国祚”的神话,对于朝野稳定只有好处。所以,对德妃他倒不是宠幸,只是利益需要罢了。   百姓愚钝,易受人蛊惑煽动,朝中有了这样的象义,那些散步流言的不安分的藩王,总是要更艰难些。   白昭容半垂眼帘,想过这一切后,才淡淡一笑:“陛下的定夺,必然有陛下的深思熟虑,此等大事,臣妾怎好妄言。不过……此封号事关国体,毕竟不全是后宫之事,陛下不妨问一下朝中的肱骨大臣们。”   萧怀瑾刚刚亲政时,便迫不及待想对朝廷沉疴下手,结果太后联合朝臣,给他狠狠上了一课,让他知道了为君者的分寸。自从先帝病死后,权力就彻底走向了不可控制的深渊,如今朝堂上主弱臣强,有些触及利益的事情,他也做不得主的。   想到了这里,萧怀瑾又有些抑郁。白昭容看出他心情不佳,柔声问道:“陛下,今夜还要听玉隐公子的故事么?”   萧怀瑾摇了摇头,什么游侠客,什么乐府词,他叹了口气,嘱咐白昭容好好休息,便离开了仙居殿。   ****   依晋国制,天子生辰,全国同庆,休沐三日。   三天后,深秋还未亮起的天空下,宣政殿上,卯时准点上朝。   文武百官分为左右两列,如常议论国事。   已经马上要入冬了,今年霜降提前,北方严寒,收成大减,边防又要防备北夏等国的抢掠,这段时间,朝廷上下都在为防备来年战事而繁忙。   例行地听兵部和工部围绕上党郡和雁门郡两地的防御工事进度而掐架,后面掐到户部头上,于是变成了何家与曹系一门的隔空打架。待两方有些疲了,萧怀瑾觑着时机,坐在御座上,忽然开口。   他的手在袖子下,不自主地摩挲着御座扶手:“朕那日生辰宴上,德妃一展天人之威。竟能威慑猛虎,乃是大晋之福,亦是朝廷之荣。朕思来想去,如此天降吉兆,落入我晋国,为示敬畏天道,朕想加封德妃一个‘圣’的封号,众爱卿以为如何?”   他的话音飘飘悠悠地落下,满朝皆是哗然。   纵横朝堂这些年,他们后宫焉能没有两个耳目。后宫封锁三天了,生辰宴是出了乱子,他们隐隐听说过了一点。但具体发生了什么,连蒙带猜,大概也只是知道,豹房中的老虎大概是跑了出来,惊扰了贵人。   今天早朝上,萧怀瑾神色如常,看不出一丝异样,他们也就收起八卦的心,一边议论国事,一边观察他的反应。   如今,皇帝将当夜之事,以春秋笔法的方式,讲了出来,猛虎扰人变成了天官赐福,但朝臣们还是能窥得出事情的全貌。   德妃,这个人,再一次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中。   这一次不是死而复生了,而是威慑猛虎了吗?   这人真是……打不死的,全能全才啊。   可无论她是真的祥瑞也好,是皇帝太后做文章也罢,有些利益,有些人是注定不能退让的。   果然,此事就招致了朝堂上三分之二的人的反对。连曹丞相都亲自出列,说出了此举的各种不妥。何家人破天荒地附和,表示“圣”之一字,非仅仅是几个祥兆就能加封,该是于国有功,才得封之。   ——于国有功,这就基本是委婉地否决了。   当今世道,什么女子能做到这一点?也就惠帝朝时有个女将军张氏,以男儿身从军,死后才为人称颂。自古以来,女子倘若想要立功,首先要以男儿身成就,方能不招致侧目。   萧怀瑾不止一次怀有一点期望,然而每次他还是失望了。   显然,在触及这些朝臣利益的时候,君臣二字算的了什么呢?   。   朝堂上议论不止,忽然,礼部尚书蔡瞻出列,一番话转移了所有人的心神:   “陛下,请恕臣打断,臣有急事奏报。北燕国使臣,将于三日后抵京,礼宾院已经按照规格,将下榻居所布置好了。只不过,他们的使节团先派了使者来,带了一封和谈国书,说请陛下考虑后,给予答复。”   满朝哗然这才逐渐平息,众人纷纷看向蔡瞻。   萧怀瑾看着他,也生出不太好的猜测,这个时候的国书,总不至于是什么好的目的。北燕如今强势,两国又算世仇,还真不知他们会提出什么要求。   蔡瞻将国书转递给御前内侍,国书被放在漆金托盘里,送到了萧怀瑾的龙案前。萧怀瑾打开,锦缎的国书上,笔迹雄浑,盖了使节团的鲜红印章。   北燕的使臣团等在外面,此刻也被宣入殿内。   他们穿着胡服翻领袍,古铜肤色,体型健硕,有种粗犷的英气。入殿后,大喇喇地四下打量了一番,神色中并不见恭敬,御前赞者提醒他们,才行礼道:“臣代我国天子,向贵国天子问好。我国睿王爷已奉摄政王之命,正在京外路上,派臣等先来交涉和谈条件。”   照着以往和谈程序,北燕王爷就是过来签个字盖个章的,细节条款都是下面磋商。主谈使臣昂着头,按着国书上的内容背了下来:“其一,两国议定边界之碑,以圜阳、平马山、西沙河循此河上流为界,凡山南尽属晋国……”   他说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将条款说完,萧怀瑾拿着国书看完,脸色便怒意盎然。   竟然是割地、赔款、和亲、互市,一个都不少。   即便晋国去年是打了败仗,但不代表晋国就任人宰割,他们想尽量争取和谈利益,连给使臣的贿赂都准备好了。然而今日,北燕使臣递上的国书,清楚宣告了这个国家的野心,绝不是贿赂可以收买的。   朝廷上原本围绕德妃的掐架被硬生生中断,两边肱骨之臣的战斗力,第一次全所未有、毫无保留地送给了外国来使。如此狮子大开口,还要不要人活了?   本官掐不死你!   。   于是萧怀瑾活了二十年,当了十年皇帝,竟头一次看到朝堂上,所有臣子齐心一致地对着外人开炮,不由也是惊呆了。   他决定,收回半柱香之前的失望。   大臣们面红耳赤,口沫横飞,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一展晋国大臣们的雄威。   观战了一会儿,皇帝就开始面无表情地……在心中给大臣们加油。   北燕使臣人高马壮,却硬是说不过这些常年打嘴仗的大臣,人家上下嘴皮子一翻,能说一炷香的功夫也不停顿。   这样岂不是把人逼急?那使臣干脆撂下了狠话,如果晋国不答应这些条款,那就等着接受北燕的铁骑直捣中原——“北燕对外多番交战得胜,士气大振,摧枯拉朽、斩下城池只在旦夕间!”   一瞬的寂静。   战胜国大放厥词,这种时候,战败国绝对不能露怂。   投靠何氏的郑御史,不动声色地挽了挽官服袖子,将芴板递给下属,往前走了两步。   萧怀瑾欣慰地看到,郑丽妃她爹,终于不再把矛头指向同僚了,而是让北燕人见识了中原言官滔滔不绝的战力。论嘴仗之威,中原言官称第二,天下无人敢称第一。   “只在旦夕间?那贵国何必远道而来,千里和谈?不瞒尊使,我国在高阏塞等三处,早已经开始修筑工事,贵国攻城时死了多少人,不会这就忘了吧?待工事布好,贵国的精锐铁骑不过是靶子而已!试问若没有晋国通市,贵国何来盐铁茶叶?且寒冬将至,今年逢霜降,我中原尚能支撑,北地草原恐怕又是收成大减,本官在此,先祝福贵国的牛羊马少冻死一些,以免来年拼了举国之力,也凑不齐战马啊。哈!哈!哈!”   他夸张地笑了三声,把北燕使臣气得牙齿咯吱响。他虽然说得难听,但句句皆在痛点。正是因为盐铁短缺与严寒饥荒之故,北燕国才不得不放弃开战的打算,盘算着多要些土地与岁贡,以作囤备。   随即那主谈使臣喘了两口,缓过气来后,冷笑道:“贵国也不要认不清现实,战败已是事实,且贵国自景祐年间,十多年来战事萎靡。而我国早已与北夏修了和书,国内一片生平之象,倒不似贵国四面楚歌。若同时与燕、魏、凉三国同时开战,不知这位大人是否还能笑得爽朗?”   北燕使臣喋声质问的时候,萧怀瑾也在心中权衡。他看了一眼殿阶下,众臣也是各自打着心思。但无论如何,若真是三面开战,无论对哪个家族都不见得好,除了何家,曹丞相等人都是皱了眉。   但北燕的要求实在是贪得无厌,割地赔款都十分苛刻,依如今晋国的民心士气,是万万不能答应这样的条款,否则也与傀儡之国无异了。   曹丞相麾下的言官站了出来,帮腔道:“我晋国虽然三面受敌,但晋国居中原之广,天下之中,广纳贤才,自然与北境蛮荒之地不可同日而语。圣人曾言,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贵国地利一片大好,却未必人才蓊郁,这样的挑衅之言,还望三思。我晋国人才广盛,不惧刀戈之威!”   那使臣听到此处,忽然冷笑一声,仰头施施然道:“既然贵国人才济济,不将我得胜国的要求放在眼里,那不妨两国来一场比赛,就以此议和条款为彩头,看看究竟是哪国人才更胜一筹!”   他的话音一落,朝廷上出现片刻的寂静。   什么比赛?   没人有把握赢啊!   只是打嘴仗而已,这些北地蛮子,为何如此较真?   然而方才众口一词的说不怕你,若是此刻推说不肯比赛,岂不露怯?晋国简直成了笑话,打仗打不过,比赛不敢比,只有文官打嘴仗,滑天下之大稽,必成诸国笑柄!   于是,很快众臣便一致道:“既然贵国提出比赛,我国朝也有此意,岂能畏战?便公公正正地比试!”   一句话掷地有声,那北燕使节团也是果断,散了朝以后,便跟随几位朝廷肱骨,去了延英殿,争论比赛内容,并将国书的补充协议递上。   ****   延英殿,是萧怀瑾的召对之处,位于紫宸殿西侧。   自朝堂上与北燕争吵之后,此刻有大臣不时进出。偏殿供茶水的茶房,一个小黄门匆匆跑出去,交待了几句,另外一个接了命的小黄门往外跑去。   要同北燕比赛,这是之前晋国也没想到的,却是唯一一个争取利益的机会,算下来,比先前预想的结果要好很多。   礼部尚书蔡瞻禀报国书的补充条约,他娓娓道来,更多是讲给了大臣们听的。   “虽晋国战败,然北燕存修好之心,千里和谈。谈判僵持难下,便以两国共同协商之比赛,以定和谈条件。今特拟此书。”   蔡瞻不紧不慢:“胜负的彩头——倘若晋国赢了,便不必交纳三十万钱的岁贡,边境划线也可商榷,界碑不必南迁。两国可以在壶关、屯留一带,开边市贸易,互市条款则由两国共同商榷。”   如此利好诱惑,倒让人忍不住怀疑是有诈了。然而这是白纸黑字写在国书上,加盖印章,不可能有假。且并州是中原之咽喉,包括西边的朔方郡,都是战略要地,能靠比赛保住此地,就是幸运。   几乎所有人都动了心。他们齐齐望向蔡瞻,后者的话锋一转——   “但是,倘若比赛北燕赢了,晋国输了,那么就按着今日使臣在朝堂上所提的要求来办——”   “且关于和亲一事,北燕欲效仿汉元帝之美,想从晋国天子的后宫里,挑一个女人带走。”   金钱、土地、女人。   蔡瞻话音甫落,最后一句宛如滴水落入了滚油中,轰然一声,延英殿的大臣们炸开了。   “最后这个要求,实在是过分!”   从天子的后宫,挑一个女人带走?   即便只是比赛条款,胜负未明,但对另一国来说,岂止是不尊重,简直是挑衅了。   说什么效仿汉元帝,能一样么?几百年前,胡人入侵中原,将那时候的皇族后妃公主们,尽数充入了洗衣院,没为军-妓,后世史书耻于提之,将那些成为耻辱印记的女人,从史上抹掉了。   中原对这些事情,向来是看得极重的。   “所以,到底是什么比赛?”有急性子的大臣问道。   比文,于燕国不公。   比武,于晋国不公。   北燕倒也是洒脱,干脆地提出,两国都盛行且擅长的一项军演游戏——   打马球。   “两国各出十一人的队伍,五局三胜,无论胜负,愿赌服输。”   打马球?   这个倒确实是晋国的国球,在高门士族间十分盛行,球技精湛的人比比皆是,也多是诸国的军演项目。   一片寂静中,有人抬眼,悄悄观察帝王的神色。   萧怀瑾面容阴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嘴抿得紧紧。   唯衣袖之下,手在微微抖动。   晋国的马球即便在女子中也十分盛行,可见其流传甚广。身为皇帝,他有几个宠信的马球将,互相切磋时,他往往都能略胜一筹。他的控马技术,算是极好的。   他现在的热血已经沸腾起来了,那是一种莫名的亢奋,好像他在这个御座上虚坐了十年,终于迎来了可以为国家扬眉吐气的一天。   这些北燕蛮人,想以打马球的方式,和晋国商榷和谈?   可笑,自以为是的可笑。   他望着案前跪坐的大臣们,眼中迸射出精光:“既然两国均无异议,那便传旨,点将。”他负手站了起来:“我晋国男儿,岂能惧于此?”   ****   午时,日光晴好,长生殿却一片冷肃。   殿内,鸦雀无声,针发落地可闻。   “啪”的一声,茶杯被迎头摔在一个公公头上,头上剧痛,他一动都不敢动,有热热的东西随着脸流下来,他都不知道流的是茶水,抑或是血。   茶水沿着他下颌滴落,徐徐晕过了地砖,倒映出一片宫人跪地的倒影。   长生殿的宫人皆是瑟瑟发抖,盯着眼前的地砖,冷汗随着额角滴落,膝盖跪着,那寒意仿佛沁体,整个室内都冷透了。   平日向来沉肃的太后,此刻已然是压抑不住的暴怒。   听了御前延英殿之人的汇报后,她咬牙切齿,仿若一个个字挤出来:“萧怀瑾,他敢?”   她胸口激烈起伏:“竟就这样,答应了北燕?”   太后愤而起身,裙摆划过案几,走出长生殿大门,怒道:“摆驾延英殿!”   最后一个字,甚至因激怒而破音。   韦无默跟在太后身边,见她容色阴鸷,红唇紧抿,心知这一次,恐怕是要比上一次在长生殿,闹得更大了。   她赶紧给长生殿主事公公使了个眼色——太后和陛下相争,大概唯有德妃能劝得住了,快去请她过来!   第二十七章   延英殿内,日光徐徐,萧怀瑾已经屏退众人,他满腔的激越也平复下来。   他的御笔,在面前的册子上,谨慎地圈了一个又一个名字。十一人的马球队伍,个人的球技必须精湛,同时还要每个人有团队意识,能考虑团体的配合与定位。用的马也很关键,要体型高大、速度快,还能拼撞,这就必须是名马。   萧怀瑾正对着一个名字犹豫不决,忽然接到殿外通报,宣宁侯方想容觐见。   方想容是惠帝朝时候的老臣了,历经四朝,当年也是立下了彪炳战功的将军,曾率兵镇守朔方郡城,大克西凉西魏诸国。其人心性刚直,颇受人敬重,只是一直未婚,袭爵后便从二房那里过继了一个孙子到膝下。方老将军的孙子方宁璋,亦是萧怀瑾点中的人选之一。   宣宁侯方想容得了宣,很快走了进来。他年逾古稀,须发皆白,不过因为年轻时从军的缘故,身骨健朗,步伐矫健。   他甫一进殿,就跪在萧怀瑾面前,行礼后开门见山问道:“陛下是决意要答应这场比赛了吗?”   方老将军直视着这位年轻气盛的帝王,眼神依旧锐利无比,隐约还能看到戎马半生的刀光剑影。   为将者,不惧战,不畏死。   但凡有一线生机,必不放弃努力,拼命夺取胜利。   萧怀瑾和方老将军对视了半晌,他欣赏方老将军的眼神,那蕴含了他幼年时候最向往的东西,也是他现今在朝堂上看不到的东西。   “没错,朕已应允此事。我国战败求和,已是奇耻大辱,若不能拿出锋芒杀灭北燕气焰,日后即便再战,又何来必胜的气势?”   方老将军面容刚毅,内心却长叹一声。萧怀瑾此言,不应从一个帝王口中说出。但萧怀瑾的话,却也是真的。   世家不愿战,臣子不敢战,十几年来晋国边境频乱,败多胜少。民间早有“蛮夷勇武无敌,晋国只擅诗文权谋”的观念,提到打仗,皆是一片人心惶惶。   若是这场马球赢了,不仅能杀北燕锐气,对于整个晋国来说意义重大,功利无穷。   但……   萧怀瑾见方老将军不语,因心中敬重这位硕果仅存的老将,便温声多解释了几句:“此事不失为转机,一场马球比赛,能代替千军万马的生死之战,于两国而言皆是好事。”   他话锋一转:“北燕国使节代表睿王爷也将参与,所以朕也会亲自参与。”   宣宁侯一窒,知道天子是不会再收回成命了。   已经决意了比赛,又忽然反悔,落入别人耳中,便是畏战。一国之君,万万不能如此。   他叹息了一声,脸上皱纹沟壑纵生:“既然如此,微臣请求,请让微臣也参与吧。陛下没有上过沙场,不知道这其中险恶。北燕常年以马球做军演,他们的将领习惯于横冲直撞,搏杀拼命。南地的马生来温驯,马术也讲究礼节,我国与他们正面冲击,怕是要吃亏的。”   方想容须发俱白,已经是七十多岁的高龄了。萧怀瑾忧虑地看他,温声劝道:“方大人之心,朕心领之。爱卿不必担忧,朕已钦点方宁璋为马球将,朕相信,经你调-教培养出的人才,必定是国之栋梁,也定能为晋国立下大功。”   方想容没有应声,执着地看着帝王。他向来是个坚毅执著之人。   萧怀瑾起身,上前扶起了这位忠肝义胆的老将军。对这样的人,他向来只有敬重。   “马球赛约定时间为十天之后,方老将军想要为社稷效忠,便当晋国马球队的教头吧。比赛的马,西苑养了汗血宝马,也可以从军中战马里挑,此事便由您指导。”   ****   待方想容告退后,萧怀瑾坐于案前,思索着关于战马和战术的事情,堆在案几上的奏章都被他遗忘到一边。   殿外忽然有几声争执,萧怀瑾抬起头,殿外站班内侍还未及跑进来通传,何太后已经逆着光,走了进来。   这一眼,萧怀瑾的心中,就咯噔了一下。   因为太后的神色,隐于逆光之后,太过于阴鸷,也太过于熟悉。   让他恍然便回忆起七岁那年,他被送到了太后手下抚养时,太后也是这么看他的。   冰冷、厌憎、恨之入骨……   那时候太后还是德妃,在中宫无主、且郦贵妃已被逼死的情况下,是太后管理六宫。她每夜殴打他、痛骂他,用寸许厚的板子,狠命敲打他的手心,直到他的手肿得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父皇也不曾关心他,父皇的心思都在哀悼死去的二皇兄身上,瞥到他的手肿了,问了太后一句,何太后淡淡地揭了过去。   有时候他晚上睡下,半夜醒来,睁开眼,就看到太后坐在他的床头,室内没有燃灯,只有微弱的月光透窗而来,她惨白阴森的脸,映在眼里,她眼中恨意几乎将他剥皮噬骨的模样,把他吓得惊叫出声……   十多年过去了,他直到如今,夜里都必须燃一盏灯在床头,才能睡得踏实。   。   而此刻,太后又以这样憎恶的冰霜之色,踏入了延英殿的大门。   她开门见山,寒声道:“请陛下屏退无关人等。”   即便要把皇帝劈头盖脸骂一顿,遮羞布总是要有的。   。   ——何家人要面子,上至何家家主,下至贵妃后辈。   萧怀瑾讽刺地想,却还是对苏祈恩示意,叫所有人都下去了。   北燕使节团在长安,他也不想和太后的争执,被朝臣拿去大做文章,叫邻国看了笑话。   延英殿的门被从外面关上,所有下人被屏退得远远的。韦无默和苏祈恩并守宫门,听到里面何太后压抑着的声音,寒彻入骨:   “陛下今日朝堂上,为何要答应那荒唐至极的马球比赛,请陛下给哀家一个解释!”   萧怀瑾听着她森然的声音,不觉想冷笑。女人干政,本就为士大夫所不齿,太后不但干预了,还要一国之君给她解释?   她并没有亲自走到朝堂看到今天的一幕,没有看到北燕使臣的咄咄紧逼,没有看到满朝臣子的激烈论辩,就断言是他一头热血答应了比赛,为何不想想,朝廷面临了多少困境,他们根本是进退不得?   有时候,做出决定并非是因为昏聩,而是别无可选罢了。   萧怀瑾是非常想拂袖而去的,但事涉国体,他强忍着满腔的怒火,回答道:   “北燕使臣漫天要价,割地赔款和亲互市,竟是样样不放过。且北燕正值兵强马壮之际,又与三国修好,真正开打起来,他们可以直捣中原,我们届时三面受敌,也与亡国无异。”   他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这样耐性子解释,还是希望得到太后的认同的。   这点,让萧怀瑾心中莫名的更加火大,他的声音不可控制地高起来。   “能以此一赛,代替万千晋国将士喋血沙场,朕为何要拘于顾虑、怯懦,而轻言放弃?晋国只需赢这一场,便可以不再割地赔款,他们也必须信守诺言——否则将被天下诸国所不齿。”   太后听得冷笑连连,伸出手指着萧怀瑾的额头,既是失望亦是愤怒:“漫天要价,北燕要你就给么?没这场比赛,一切尚可细谈,威逼利诱阴谋阳谋无所不用,北燕既是来谈,便是能谈的。我晋国虽败,却未曾丢却险关要塞,若他北燕真能立即直捣中原,又何须谈?若是真打起来,战便是!你身为帝王,却心生存和之志,当真可笑!”   萧怀瑾被她激得眼眶发红,直接打断太后的话,高声道:“开战?太后妇人之见,说得倒是激昂!”   “晋国这几十年来党争宫变,朝堂动荡。勋贵没落,多斗鸡走狗之徒;世家把持军政晋升,任人唯亲。国家数十年来无出良才猛将!”   京中子弟有才名的,这二十年间,就只出了两个,一个是韦氏承恩公之子韦不宣,一个是怀庆侯世子武明玦。   然而韦不宣被太后腰斩弃市;武明玦虽良才美玉,一个人也挽救不了广厦倾颓。   萧怀瑾又怒又说不尽的委屈:“而今晋国已是外强中干,风雨飘摇,你说战……同时与北燕西魏西凉三国开战,谁来带兵?粮草何处?!如何战?!”   皇帝这一番长篇大论,说得是慷慨激昂,太后却听得怒火更甚,好个萧怀瑾,她差点被他绕了。   “你问哀家如何战?如何战乃兵家之事!你身为一国之君,既是知战有胜负,那可曾想过,若是你这马球赛输了,该当如何?堂堂帝王,竟是要拿自己后宫的嫔妃去和亲,奇耻大辱!”   这赛还没开始,萧怀瑾便听到太后诅咒他输,当即更是暴怒了:“和亲怎么了?自古以女人和亲,换取边境平和的事不少见!到了朕这里有何不可?朕的妃嫔,别说是赌注,朕想把她们赐给谁都行!”   太后怒极反笑,点着头:“好,好的很,你的妃嫔……既然你如此说,那哀家就让白昭容去和亲!让她一生都在他国孤苦无依,让她日夜被外蛮**,让她成为你口中换取边境和平的女人!”   “这和白昭容又什么关系?!北燕要从后宫里挑什么人由不得你来决定,朕的后宫也由不得你来决定,你说了不算!”萧怀瑾额头青筋崩出,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狂暴。   太后轻蔑地笑了起来,指着殿内的龙椅,已是口不择言,“我说了不算?但你能不能当皇帝,我说了算!你要是输了,或者出了意外摔死了,哀家马上换人来坐这个位置!”   此话一出,大殿内一时无声。   半晌,萧怀瑾咬牙道:“你大可不必等着那一天,现在就可以废了我!当年你们把我推上这个位置,当你们篡权的傀儡,一边嘲笑着我,说我没有接受过储君的教育,我的开蒙就只是个普通皇子,母如此儿如斯,骂我比不过你那宝贵的大皇子!”   。   萧怀瑾双目通红。   他甫一出生,就被上头的两个哥哥,掩没了所有的光辉。   大皇兄天资聪颖,宽和仁明,见过他一面的朝臣都对他赞不绝口。   二皇兄灵慧,得父皇欢心,身后更是有朝堂上不可忽视的清流力量的扶持。   左右储君之争只在二人之间,母妃亦曾经说过,他背后没什么外戚势力,就安心做个闲散王爷,可别去争位子,以免碍了上头贵妃、德妃的眼,惹得父皇不喜。   他从来不争,他只要得父皇一个笑,收到姐姐赠他的小礼物,也就很满足了。可一夜之间,储君的位置却落到了他的头上,他怎么都对当一个皇帝提不起兴致来。   现在他想努力对这个国家负责任,太后却又想废掉他。   。   太后自知刚刚的话已是失言,然而那又如何?   她已经放下了过往恩怨,萧怀瑾却从未念过她一分的好,她又岂会不知?   事已至此,何太后亦是不打算控制自己,她一字一句地厉声回道:   “是啊,我真为当年把你扶上这个位置而后悔,我就应该把你和你那娘亲,一起送下地狱!”   “朕也惋惜,你这样祸乱后宫的人怎么还有脸苟活至此,韦氏当年怎么下手就不狠绝一点?怎么就没把你和你那大皇子一起毒死!你这样的蛇蝎之妇,败损了阴德,一生无子怪得了谁!是你自己的业障报应!”   “你嘲笑哀家无子?哈哈哈……你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的后宫,除了三个人以外,其余人都还没被你破过身子。你不但国事无能,连繁衍后嗣的能力都没有,还要让皇后替你顶着中宫不力的骂名!”   ****   谢令鸢已经跟着长生殿的主事公公长思,急匆匆到了延英殿外。   殿内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被掀翻了,东西落了一地。韦无默和苏祈恩双双一颤,忙不迭替她推开了门,着急上火地把谢令鸢推了进去。   谢令鸢一只脚都跨入大门了,忽然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句“连繁衍后嗣的能力都没有,还要让皇后替你顶着中宫不力的骂名!”   我的天啊……   我听到了什么?   我会被杀人灭口的吧……   扑面而来的压抑气氛,谢令鸢赶紧拔脚而出!   她倒退回殿外,头摇成拨浪鼓一样,表示这个架她劝不了。放过她吧。   ----   延英殿内。   萧怀瑾被气疯了。   对任何一个男人而言,这种话都是恶毒至极的羞辱,何况他并不是不行!   他怒吼道:“我不碰她们不是因为……”   “太-祖当年得的预言,我看不是晋过五世而亡,而是到你这里就亡!”太后扬声打断。   她插上了最恶毒的一刀,因为从来都知道,什么样的语言,能够把萧怀瑾刺得遍体鳞伤,只要她想,她可以让萧怀瑾万劫不复,让他求死不能!   萧怀瑾被这一句话迎头击中,眼前一片空白。   太后先说要废了他,又说他那里不行,还说他是亡国之君……   他此刻,已经快要窒息。   “你们英明,你们在派系中平衡,你们不得罪勋贵世家,你们力排众议和谈互市。到头来呢?宋逸修怎么死的?你们所谓的英明,就是自掘坟墓,就是差点导致了北国兵临城下!朕看他赔了性命都是罪有应得,可惜当年畏罪自杀的人怎么就不是你?!”   何太后盯着他,直到手心滴下热热的东西,才发觉指甲扎进手心里,已经流了血。   她胸口激烈地起伏着,心绪澎湃,眼前花了一片,那人临终前的平静和马车的远行,一幕幕交织,她涂了丹蔻的手高高扬起,向着萧怀瑾扬了过去——   ----   殿外,这次韦无默和苏祈恩联手,一把又将德妃娘娘推进了门。   谢令鸢踉跄几步扑了进来,地上的案几宫灯都被掀翻了,皇帝和太后已经要打起来!   这还了得!   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她们后宫的人都会跟着倒霉的!   。   谢令鸢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那么多,正好她一直想伺机试探太后,便几步抢上前,从中间插了进去,一把紧紧抱住太后,往后推了几步,隔开太后与皇帝的距离。   二人相拥时,一股强烈的感觉直入天灵。   【七杀星君何容琛】   【豆蔻清歌笑和春,而今高阁思容琛。一曲人间孤灯戏,半生烟雨旧黄昏。】   何太后被德妃从正面抱住,脸搁在她的肩侧。   她感到如卷风般嘈杂、喧嚣的愤怒中,忽然有一个久违的拥抱,就像温柔的潮水一样,驱散那些撕心裂肺的心痛和不甘。   这种亲密的抚慰,让她的愤怒,稍稍从理智中回了神。   又仿佛想起了当年。   她可以肆意地辱骂责打萧怀瑾,在他身上发泄怨恨,让他几天几夜不睡地罚跪,看他被折磨到恐惧痛苦的模样,才能稍微找回心理上的平衡。   终究是过去了这么些年,她的执念淡去了一些,而他的仇恨却在心中滋生蔓延。   此生无解。   。   当年先帝故去的时候不肯见任何人,是她闯进去,膝行到榻前。先帝叹了口气说,闭着眼睛说,老三本性是个纯良的孩子,我把他交给你,是因为你心思也不是最坏的那个。   他说完眼角滑下一串泪,带着英年而逝的憾恨离开了。她的心头好似松了一块,又好似怅然若空,叫萧怀瑾进来叩头送行的时候,这个九岁的孩子被她折磨得已经不会哭了,犹如惊弓之鸟。   她后来没再殴打谩骂他了,一切也都结束了。   。   她仰头,将眼中的热意逼回。也没有推开这个拥抱,她需要德妃这样的抚慰来平静。   她需要这个带着暖意的拥抱。   第二十八章   谢令鸢突如其来的扑进大殿,抱住太后,被她这一打岔,皇帝也从激烈愤恨的心情起伏中,从一片空白里清醒。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眼前的一切。   他和太后差点又动手了,千钧一发之际,德妃上前抱住了太后,局面被她勉强压住。此刻她正拥抱着太后,以后背对准他。   萧怀瑾忽然感到一丝难过,这么多年,总是被人遗忘的难过。   他没有说话,太后也没有说话。此刻他们都有着无尽的厌倦,对于彼此,对于活着。   就那样沉默以对。   。   谢令鸢抱了一会儿,感觉太后已经平静了下来,没有再发抖,才跪下请罪道:“臣妾逾矩,请太后责罚,请陛下责罚!”   她未经太后允许,就上前拥抱,实在太逾矩了。若放在前朝,是要被杖责的。   何太后这才低头看着她。   理智回笼后,何太后明白,德妃是好心来劝架,怕两方不和,闹出大乱,祸及后宫朝堂。   她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德妃为何事而来,后宫擅入延英殿是要被问罪。”   。   后妃不得干涉前朝议政之地,到了宫门就越不过去,若没有长思带路,德妃是万万不会来到这里的。   况且皇帝之前还下了口谕,各宫暂且安心在宫内养伤,不得外出。   然而长思是太后跟前的红人,在宫里各处都吃得开,十分有脸面,苏祈恩都要对他客气点,因此带德妃去延英殿,也没有人敢阻拦,都以为是太后的意思。   好在谢令鸢来的路上,已经把借口都想到了,此刻无比恭敬地俯首:“是臣妾来的不巧了,请太后、陛下原谅。臣妾乃是偶然获一至宝,心甚喜之,欲献给陛下。却不料惊扰了圣驾,臣妾惶恐……”   。   皇帝被太后骂得心凉,其实此刻,心里也在反思比赛一事,是否太操之过急。于是更没有心情听什么至宝。   对他来说,最期待的至宝,就是北燕立即亡国,拱手让出城池,晋国边境可以松一口气,他这个天子不必夜夜噩梦。   他懒得听至宝,太后亦然。   二人都明白德妃来的正好,免了他们颜面尽失地撕破窗户纸,折断那岌岌可危的最后一根支柱。所以此刻二人颇为默契,随便德妃用什么借口,他们都顺着台阶下。   。   谢令鸢对殿外唤了一声,两个内臣拖着一只横向宽度比他们还长的巨大海东青,艰难地抬过门口,拖了进来。   海东青被用绳子困得牢牢,跨过门槛儿的时候,毛都蹭掉了不少。拖到天子面前的时候,双目沧桑无神。   “臣妾昨晚闲逛丽正殿花园,闲来无事往天上扔石子儿玩,一个不慎,却打中了横空飞来的海东青,它掉在臣妾的院子里,也不知道是哪里养的。”   谢令鸢当初只是不想看着这么有灵性的海东青被杀,但她在丽正殿里养一头如此巨大的鸟,哪怕倒吊在内室里,总会被人发觉。还不如坦率地交出来。   她像陷入初恋的宫妃那样,温柔期切地看向皇帝:“如此宝贝,臣妾自然要来献给陛下。神鹰配圣人,是一展宏图之象,何其祥瑞啊。”   。   萧怀瑾扫了那只鸟一眼。它躺着都有半人多高,被一块石头打下来,也是十分倒霉。   北地神鸟,怎么会忽然跑到长安来?   联系到近些日子,北燕有来使,似乎也能解释了。   不过……闲来无事扔石子儿,都能不慎打下海东青?   那赛场上,你能否一石子儿打下北燕的马球将?   想到朝阙殿上的二妃戏虎,掌劈猛虎……萧怀瑾竟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遐思和神往。   。   随即他摇摇头,他大概是因北燕比赛一事,太过郁结于心了。他一时理不清自己不停发散的思路,强拉回思绪,开口问道:   “这鸟落地时,身上可有什么异状,携带什么东西?”   谢令鸢回忆一番,摇了摇头:“臣妾不曾发现,它飞得悠闲,想来是无意中飞过了皇宫上空。否则依它速度,也不会被臣妾打中。”   海东青飞速极快,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打中的。   萧怀瑾不喜欢鸟类。这海东青虽然名贵,却也引不起他什么兴致。   他和太后争吵至此,已经是两看生厌,此刻也不欲再和太后共处一室,便对谢令鸢拒绝道:“爱妃自己留着吧,这海东青是你所获,你的好意,朕心领了。”   谢令鸢闻言,又失望,又小心翼翼:“那……臣妾就当这是陛下赐给臣妾的了?”   萧怀瑾颔首。   谢令鸢面露感激与欣喜:“谢陛下待臣妾的恩典。”   。   然而她谢恩了,竟然还不走,萧怀瑾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却见德妃期期艾艾的,双手抓着披帛揉来捏去,似是在斟酌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对于救驾过自己的德妃,萧怀瑾总还是有那么几分耐心,他按捺住心中的焦灼:“德妃还有事情?”   谢令鸢确实是有话要说,只是正在斟酌——   方才,长生殿主事公公长思来请她去延英殿的时候,星使便忽然向她传达了天道使命——【姊妹情深】。   姊妹情深,需同时与三位以上的星君,齐心做成一件事,放弃对彼此的一些成见和恩怨,积累一丝初步的好感与默契。事成之后,便会获得一度声望。   一年内刷不上【众望所归】是会死的。   所以这个使命,就算特别难,也要硬着头皮去完成。   谢令鸢在来的路上追问长思,待长思说了原委,心中便有了些思量。   两国比赛一事,历来也不是没有。唐太宗时期,唐国和突厥就进行过马球比赛,是李世民和突厥可汗亲自带队,后人还以此作画歌颂。   但是,听到条件之一是北燕会从后宫挑个女子和亲时,谢令鸢就预感到,这是一个有预谋的比赛——   北燕皇室,已经明确了九星的存在。   此番大概是要她过去严刑拷打审问,抑或者是收服为北燕所用,也可能是将九星隔离、强行改变轨迹。最可怕的是逼问出九星后,斩杀或掠夺……   她决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如果她能参加马球赛,并且赢了,是不是可以挫败对方?那样,【姊妹情深】和【蓝颜祸水】的使命——要皇帝说的三句话之一,都可以尝试完成。   只不过……   她要是提议亲自参赛,便会和萧怀瑾一般,有莽撞争勇之嫌,并且,于德妃身份亦是不合。   她一时拿不准要不要提及此事。一个不慎,说不得会因“牝鸡司晨”而被降罪。   。   斟酌半晌,谢令鸢感到皇帝和太后几乎要耐心告罄,只好破釜沉舟道:   “陛下,臣妾斗胆有事要禀。此事乃臣妾一片忠心,却也许不合圣心,所以还望陛下先恕过臣妾,臣妾才敢言说。”   闻言,萧怀瑾和何太后一起看向谢令鸢。   从来没有在德妃脸上,看过如此忐忑犹豫之色,萧怀瑾念及她终究是不会有什么忤逆心思的,心下恻隐:“你说,朕恕你无罪。”   尊卑有序,谢令鸢不能直视皇帝,她抬起脸,看着萧怀瑾常服龙袍上的横襕,是言辞铿锵的赞美:“臣妾方才在殿外,冒昧听到了陛下与太后之言。臣妾心中感念甚深。”   “陛下与北燕以马球比赛方式,议定和谈条款,也是为了我大晋家国安定的一片拳拳之心。毕竟北燕兵临国境,又提出苛刻条款,倘若我们回绝,他们便要开战,致使百姓生灵涂炭。陛下爱民之心,如青天白日,光辉万丈;又如汪洋之水,泽被苍生。臣妾替天下万民,铭感五内。”   这毛顺的,萧怀瑾瞬间舒坦了。   他挑衅地看了一眼太后。   “而太后之言,亦让臣妾佩服,太后明辨善思,心系天下,是我晋国之福。”   。   何太后并没有因为德妃两边赞美,而有什么动容之色。她从来不需要别人的认可,早已经习惯了踽踽独行。   但德妃这欲抑先扬的口气,她却看得穿,其后必有所求。她淡然视之,等着德妃接下来的诉求。   果不其然,谢令鸢话锋一转,开门见山:   “既然北燕以晋国后宫女子做彩头,那就干脆让臣妾们也上去比一场。”   萧怀瑾猝不及防,被谢令鸢这惊世骇俗的提议,震惊得空白了半晌。他从来没有听过,哪个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女子参与两国间的比赛,且还是他的后宫妃嫔。   他好一会儿才找回神智,怒道:   “荒唐!两国比赛,与女子何干!德妃休得再胡言乱语!”   。   果然。   萧怀瑾是被士大夫们教导着长大的,萧怀瑾怎么想,那些士大夫只会比他更激烈和不满。   若是寻常妃嫔被帝王这么厉声呵斥,早已吓做一团瑟瑟发抖。可德妃……不寻常,也不怎么怕他。她知道萧怀瑾嘴硬心软。   萧怀瑾正觉得荒唐,只见德妃睁大那双杏眼,其中竟然有几分光彩,神情与朝堂上力战群臣的老言官们一模一样,他顿时心生不妙。   果不其然,谢令鸢再拜之,脸上有几分委屈,亦有几分慷慨,开始了滔滔不绝的陈情。   “请陛下恕臣妾的罪过,臣妾也是一片拳拳之心。两国交战拼杀,并非与女子无关,并非只有将士喋血沙场。家主入军营,主妇护家宅,子女生与养,皆是女子功。若无女子生养,何来百年戍边护国之男儿?所以,此事自然与天下万民,都息息相关的。”   “臣妾自幼读史,观史也可知,凡举国之战,向来是关系到全民,国若破了,男人会被杀,女人亦然;男人会成为奴仆下人,女人亦会被凌-辱。因此国家存亡,匹夫有责,不分男女老幼,在家国存亡前,都是生死共之。”   “征战如此,比赛亦如此啊。此次马球比赛,不只是晋国和北燕男儿的比赛,更是关乎我大晋和北燕两国的比赛。何况,这比赛,还以后宫不知哪位姐妹,作为彩头的。”   ——这彩头,九成九是德妃娘娘我。   “既然北燕提出那些苛刻条件,我大晋何不提出女子赛——倘若晋国女子输了,一切遵从男子赛的胜负条款;倘若晋国女子赢了,做为两国平等条件,也应该在他们北燕皇室里挑一人,留在晋国!”   。   萧怀瑾本是想让德妃闭嘴的,然而德妃说的话,虽然惊世骇俗,但细品一番,似乎无从反驳。   何太后的神色,却是比方才松了些。谢令鸢在说,她的心中,转得比德妃还快,已经想好了要如何藉此与北燕交涉,以挽回萧怀瑾答应他们比赛的劣势。   她示意德妃继续。   谢令鸢见萧怀瑾眉头紧蹙,是在审慎思考,赶紧先上一番溢美之词:   “北燕此国,也诚然嚣张!他们想拿陛下的后宫女子当彩头,实则存了羞辱之意!我等妃嫔,皆是一心一意爱慕陛下,陛下这般英明神武的男儿,才是我们倾心的人啊。倘若去了北燕,岂不是日日南望,辗转反思,以泪洗面,郁结而终?”   何太后一个没忍住,被呛到了。   萧怀瑾心里,没有方才那般怒意盎然,思绪也渐渐清晰。   他确实从未想过要把后宫妃嫔给北燕,因为在他看来,晋国占据地利人和,是一定能赢的。   谢令鸢见他神色微动,趁热打铁:“我晋国男儿勇猛可赢北燕,则生养出勇猛男儿的女子们,也肯定能赢过北燕的女人!况且即便最不好的可能,负于北燕,我们也并不需要付出多余的代价。”   “陛下,臣妾们定会为晋国赢一个北燕的质子回来!”   。   萧怀瑾还在思忖可行性,何太后已经想通了。相比起来,她也觉得,德妃那日在朝阙殿上威克猛虎,身手不凡,比北燕女子更刚猛。于是颔首道:   “此议,可行。北燕若同意了追加条件,晋国才能同意比赛;否则,北燕若不敢答应,心生怯意,晋国也顺理成章回绝比赛。两国就重新坐回桌前,以谈判主国事。”   何太后如此定夺,大势已定。   虽然已经答应了北燕的比赛,但以反将一军的方式,如此回旋,总算不是最坏的结果。   她也不待萧怀瑾赞同与否,拢了拢衣袖批帛,径直出了延英殿。   萧怀瑾虽然对太后心存怨愤,但他下意识还是相信,太后作出的决定,至少有她充分考虑过的道理。   太后的身影逆光,走出了延英殿;萧怀瑾的目光则回到了德妃身上。   德妃的坚定神情,表达出了必胜的渴望与迫切。   ……萧怀瑾莫名的,和德妃惺惺相惜了。   他想,德妃能克虎豹,北燕女子还能强过虎豹么。   况且,还有那日大殿上,哭着殴打母豹的武修仪;以及擅长骑射,保护过九嫔的婕妤们。   定是能赢的。   若是赢了,就有更多筹码。输了,也无妨大局。   萧怀瑾静静不言地打量谢令鸢,心中思定,便点了头。   “朕准了。接下来,德妃召集后宫,准备此事。”   说完,他传来站班公公,马上去把礼部的人叫来,重新与北燕商讨比赛一事。   *****   谢令鸢使尽浑身解数,得到了这个完成声望任务的机会,便识趣告退,拖着她的大鸟,往丽正殿回去了。   后宫妃嫔去前朝三殿,是不能坐舆辇的,过了宫门就要下来步行,所以此刻,她也是自己步行走。   待回到丽正殿,就吩咐着,把海东青倒吊于殿外。   谢令鸢一路上,故意带着它游街,它的主人要么想方设法找回,要么总会有些异状。只要他们再有行动,郦清悟每天四处查看,一定会察觉异样。   况且,紫微星君抓了他们的海东青,这也算是对北燕暗中之人的威慑,接下来,要看他们的反应了。   。   德妃回宫,午膳就被传了上来。   谢令鸢特地点了一只烤乳鸽,还不许膳局帮她片,她拿起那只囫囵的乳鸽,在海东青的眼前晃了晃,然后用力掰下一只翅膀——   “咔!”   那海东青被绑住的翅膀跟着一抖,却又控制不住地要看她手里烤得金黄冒油的乳鸽,莫名的,又馋,又怕……   它哀怨又愤怒地瞪着谢令鸢。   谢令鸢跟它圆溜溜的凶眼对视。   。   郦清悟斜靠在窗侧,看着窗外这一人一鸟对视的一幕。   他早发现了谢令鸢有个习惯,说话会直视对方双眼,殊为大胆。   依时下女子从小接受的礼仪教养而言,女子和男子、长辈、上级对话时,是不能直视对方的,要懂得含蓄。中原女子大多温柔,说话时眼睛会略略侧开,含羞带怯。   然而谢令鸢说话时,却是直接盯着他。因为千百年后,对话时看着别人是礼貌。她会有意识地不直视皇帝和太后,但对于其他人却是没什么避让的想法。   所以郦清悟不免觉得她……好生张狂。   就像谢令鸢觉得他十分……胆大妄为。   。   在海东青的面前,吃完烤乳鸽,谢令鸢回到了内殿,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郦清悟。   北燕提出和谈条款,割地赔款,晋国不肯同意;两国激烈争锋,几乎要重新开战,这时北燕提出了比赛。   关于比赛,晋国提出作赋,被北燕否决;北燕提出比武,又被晋国否决;最后北燕提出了马球,总算是相对公平的项目。   郦清悟安静听着,过一会儿蹙起了眉。他眼帘轻垂,睫羽遮住了眼底。   “北燕不像是一时激愤,才提出了比赛。这事应该是他们早已谋划好。”   谢令鸢不解:“听说当时,两方吵得不可开交,我们示强,对方才一怒之下说了比赛。”   郦清悟摇摇头,睇了她一眼:“如果有些人,有些话,是事先安排好的呢?否则,不至于变了风向,从和谈变成了比赛。”   谢令鸢跟随他说的方向,转念便想通了——   “也就是说,朝堂上有几个大臣,看似是反驳他们,其实是在帮他们递话?”   越想,越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难怪太后会那样生气,简直气得状若癫狂,恐怕也不仅仅是气了皇帝,更是为这件事心寒。   谢令鸢叹了口气,只觉人心诡谲:“这些人,接受着士礼的教育,说担负着黎民百姓,其实却妄为士大夫。”这和明末有些臣子,有何区别。   清风徐来,郦清悟侧头望向窗外,秋日的光洒在他白皙的脸上。他掀起一丝笑容,却是意味深长:“治天下之人,心中却无天下。若朝廷上下都是这样的人,虽未覆亡,然不远矣。”   他安静远眺,似乎是陷入了回忆。   ****   当日下午,谢令鸢就去了中宫,向皇后汇报了此事。虽说有了皇帝的圣谕,但皇后毕竟才是后宫之主,德妃该敬的礼数还是需敬。   并且,只要皇后点头,她便可以顺理成章,请钱昭仪和白昭容来打马球,皇后也不能置喙此事。如此便可一石三鸟,既敬重中宫,又请来天府星君,兴许能趁机拥抱白昭容——白昭容一直对她防备得紧。   听完德妃禀报女子马球比赛这件事,皇后温温一笑,和声道:   “本宫明白,你是存了为陛下分忧的心思;不过,既然此事,陛下将它交代给了你,本宫就不掺和了,免得讨了陛下的嫌,便由你来办吧。”   谢令鸢微笑又恭敬道:“娘娘哪里话,陛下对娘娘,是极爱重的。娘娘宽和大义,是后宫之福,臣妾谢娘娘恩典。”   溢美之词说完,她便告退离开,分别游说后宫去了。   贵妃、丽妃、钱昭仪、宋婕妤……都要试试。   ****   谢令鸢走后,皇后微微叹了口气,拧眉沉思了许久。   这件事,其实午膳前,她就从御前公公那里听到了。等到德妃又来汇报了一次,但她定然是不会插手此事。   否则,万一输了怎么办?她这个皇后,岂不是要被问责?   可是……若是德妃赢了,壮大声望,皇后又万分不甘。   若是赢了,便是于国有功,圣德妃一名,怕是要坐实了。   皇后摇了摇头,心中沉重。   。   入夜,她便招了白昭容。白昭容披着星光夜色,来到坤仪殿后,皇后就命人将殿门关了,偌大殿中只余她二人。   “马球比赛一事,想必你也是听说了。德妃她自作主张,本宫是没什么办法。”皇后低头,看向跪坐着的白昭容:“你去参加吧。”   不必明说,她知道白昭容是个聪明人。德妃风头太盛了,皇帝不但提出给她加封封号,甚至皇帝和太后两次争吵,德妃都能劝得住。   虽然不知道皇帝和太后究竟吵了些什么,但对于母子间这笔烂账,皇后还是略有耳闻的。连她自己都不认为能够劝和母子二人,德妃却做到了。   如今朝野上下,德妃的存在感,恐怕比皇后都要强烈。愚昧民众只知有德妃,却不知有皇后。连北燕这一次来,曹姝月都怀疑,他们大概也是冲着“祥瑞”来的。   谢令鸢做什么非要从棺材里爬出来?   好好风光下葬多好。   曹皇后叹了口气:“这件事情,本宫琢磨着,也只有你才能办的妥当。钱昭仪你知道的,胆小放不开手脚,做事又不利落,上次查账一事,给本宫查了半脑门子糊涂账就回来了。”   白昭容望向皇后,灯火在她的眼睛里明明灭灭。皇后拍了拍她的手,温声道:“倘若事成,本宫答应了你的,你想要生一个孩子固宠,没问题。”   白昭容神色一动,屈身行礼道:“谢娘娘。此事,臣妾会寻个时机,定不会叫娘娘失望。”   曹皇后微笑着点点头。   ****   白昭容离开了坤仪殿,她的宫女曲衷跟在后面,夜色下走了许久,回头望不见坤仪殿的灯火了,才问道:“娘娘,您和皇后说想要生子固宠一事,万一惹怒皇后,她对您失去了宠信怎么办?”   夜风吹得白昭容的披帛飞扬,她走得飘忽,声音也飘忽:“这样她才好放心,觉得我能为她所控。否则,我轻易便答应了陷害德妃,她反而会起疑心。”   。   回到仙居殿,大宫女琴语迎上前,她和曲衷二人,都是白昭容在清商署的相识。琴语递来了一封信,已经用药水浸过,方显出了字迹。   看那苍遒又不失秀致的笔锋,便知是陈留王世子萧雅治,用左手所书。   “世子传来了话,要您参加这次比赛,且一定要战败。他说了,这次北燕是冲着德妃来的,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猜测有可能是为了祥瑞,北燕目的难测。”   白昭容脚步一顿,美目扫过那信上的字迹,半晌,才轻轻应了一声。   陈留王和世子萧雅治存打了什么打算,她大概也是能猜到的。此赛倘若输了,民心士气大落,更有利于起事。且德妃刚被朝廷奉为天降异象,随即便因为战败而送去敌国,对于晋国而言,是何等的民心涣散!   陈留王准备了很久,就差一个起事的借口。重阳宴上,被谢令鸢搅了局救驾,已经耽误了他的时机。如今觑准了两国和谈,便要以此做文章了。   她轻叹一声,走到窗前,剪了剪灯花。   晋过五世而亡,一句谶言,却果然不假罢。   皇帝无明、皇后无德、臣子无义,但又有谁能改变他们呢?   ……也幸好,那个心怀梦想的少年已经死了,他看不到这一切。   也就不必绝望。   第二十九章   何太后下午从延英殿出来后,没有回长生殿,而是去了弘华台。   寒秋的风扑面而至,连阳光都是冷的。   她怔然坐于石阶之上,风一吹,冷意沁入骨中。披帛被风卷起,飘入空中。   她看到自己的影子,被夕阳光在地面上拉得漫长,宛如这入宫的漫长岁月,时光跬步悄然走远。   当年也是在这里,送走了十几年的政治盟友,伴随了她半生宫闱岁月的宋逸修。   。   先帝死后,她垂帘听政,为了让边境休养生息,和宋逸修一道,力排众议与西魏和谈,开启互市,为此不惜得罪了以战获益的勋贵们。   后来西魏撕毁国书,大军压境,何家带头向她施压,叫她处死宋逸修才肯出战。当年她奉先帝的旨意诛杀韦氏时,都没有犹豫;却在那时候,下不了手。   待到京中大街小巷,传唱起女子与宦官乱政的歌谣时,宋逸修不让她为难,替她顶罪,服毒自尽。好在人心自有公道,他没有被列入国书《佞臣传》。   萧怀瑾是亲历了这些事的。   从那以后,她很难相信邻国的和谈,她宁愿开战,拼杀到只剩最后一滴血,堂堂正正站着死;也不愿因和谈,将国土和臣民的信任拱手交出。   为什么天子不能再谨慎一点?!   为什么他还能面不改色拿这些事往她心伤上撒盐,她和宋逸修扛下骂名参政这些年,是为了辅佐谁的江山?   是不是她对他的教育,太失败了?   。   她反思了一下午,直至入夜,整个皇城都沉入黑渊,才走回了长生殿。   长生殿依旧是华灯徜徉,在一片夜幕中,为她照出一隅光明。   常姑姑此刻守在长生殿门口,担忧不已地看着她。   何太后走回来,看见她时,竟对她笑了笑。   常姑姑的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被先帝冷落的女人,陪着大皇子萧怀瑜,在先帝的殿前跪了一日。待牵着儿子的手回来的时候,看到自己担忧地等在殿外,也是这样笑了笑。   何太后一步一步地走回来,神思不属,半晌,才回神一般道:“今日是哥儿的生辰。”   “嗳。奴婢已经煮了面。”常姑姑指了指案几上,碗里盛好了面。   何太后便俯身,端起碗,常姑姑走在前面,替她打开了内间常年锁着的门。   灯烛火光争先恐后的涌入,照亮了昏暗内室的一隅。桌案上供了四个牌位,黑漆漆的檀木。   承徽顾诗娴、怀王萧怀瑜、贵妃郦禅玉、悯王萧怀琸。   当年她让萧怀瑾也来罚跪过这里,可他似乎从来也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何太后将长寿面,放在怀王萧怀瑜的灵位前,站了很久。当痛楚又袭上心头时,这次她捂住胸口,让自己回想起今日,在延英殿几乎失控,忽如其来的,德妃的拥抱。   是那个缠绕周身的温暖,让她平静了下来。   太后微垂眼帘,松开捂住胸口的手。   一阵寒风从窗户里吹了进来,她似乎也没有感到那么冷了。   德妃说,要和后宫妃嫔们一道,为国分忧。她的神情不是儿戏。   历经两朝后宫,德妃这样的人,何容琛第一次见。起初以为她是另辟蹊径的争宠,可今日,听了她御前那番话,便忽然觉得,后宫高位,能有这样明大义的妃嫔,何其难得。   所以,只要不触及帝统,她是愿意一直护着德妃的。让这股清流……在后宫能够存在长久,兴许,也能于这泥淖……有改变吧。   ****   入夜,德妃在延英殿求得皇帝圣谕,要携后宫女子一道,同北燕进行马球比试一事,传遍了后宫。   丽正殿给九嫔及以下都送了帖,经帝后允许,德妃召集后宫妃嫔们,翌日在西苑,遴选妃嫔参加比赛。   而品秩相差不远的八夫人,出于尊重,是需要德妃亲自去请的。   依规矩,谢令鸢先去拜访了八夫人之首的何贵妃。   。   重华殿,乃何贵妃居所,后宫中几乎可以与坤仪殿分庭抗礼的尊贵之处。   何贵妃听闻宫人通禀,放下逗鸟的花枝,施施然走去外间。   自那日朝阙殿的惊险一夜后,她便笃定了心思,要和德妃结盟,掀了皇后。此刻谢令鸢进门,向她见礼,何贵妃难得地呲出了一个微笑,并在心里确认,这个微笑比皇后更高贵、更母仪天下。   “德妃来了,本宫真是惊喜。莲风,快给德妃奉茶,要今年时新的仙崖石花。”   谢令鸢向来只见何贵妃横眉冷对的傲然面孔,何曾见她如此客气。甫一落座,忽然听半月多宝阁后面的偏间里,传来清脆的声音——   “皇后是个贱人!皇后是个贱人!”   “……”   何贵妃亲自接过茶杯的手,顿在半空,与谢令鸢面面相觑。   重华殿的宫女赶紧捏住鹦鹉的嘴。   半晌,谢令鸢呵呵一笑:“这鹦鹉颇为有趣,竟然说皇后是个见人就笑的贤后,真是祥瑞呢。”   何贵妃也干干一笑:“是啊,皇后是个见人就笑的贤后。”   被鹦鹉这一打岔,何贵妃顿觉自己的尊贵,再也端不出来了……   好在德妃是有正事来的,开门见山就提起了晋燕两国的女子马球一事。   “素闻贵妃姐姐球艺精绝,莫说这后宫里了,恐怕京城小姐,都无人能及。那北燕张狂,觉得自己是马背上的民族;可贵妃姐姐,亦是出身将门,球杆一挥,气势横扫三军!姐姐若出战,定教会那北燕如何做人!”   谢令鸢的话,也不全是恭维。何贵妃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马球这种在贵女阶层盛行的游戏,她确实可以列入京中女子前三名的。   。   何贵妃听得微笑,若说晋燕两国女子比赛,自然是要靠她的,其他人青黄不接的样子,上去了岂不是丢晋国后宫的脸面?   况且,既然要与德妃结盟,那么眼下德妃无论做什么,只要不伤及利益,她权衡后都会支持。   于是,何韵致轻轻放下茶杯,就是端庄宛然的一笑:“本宫虽然对这等抛头露面的事,没什么兴趣。但既是妹妹相邀,那本宫定是要给妹妹这个面子的。这比赛,本宫就参与吧。”   她说得矜傲,谢令鸢温柔地拍了拍她的马屁:“有姐姐在,我晋国必将一展雄威,打得燕贼颜面无存!”   何韵致听得舒坦极了,待德妃离开,已经走出了重华殿火光拂及不到的地方,何贵妃才笑盈盈地起身。   终于可以出宫打马球了!   她入宫两年,和这笼中养的鹦鹉金丝雀一般,闷都要闷死了。   见何贵妃心情好,宫女莲风走上前,忧心劝谏道:“娘娘,此次比赛,若是赢了,德妃的声望,只怕会震动朝野……”对娘娘亦是有碍啊。   何贵妃施施然去逗鹦鹉,头也未回:“无妨,若赢了,她能晋封圣德妃,我就不能当皇贵妃吗?再说了,有时候不是争位份,而是她谢家能不能争得过何家。且这场比赛事涉国体,不能伤了颜面,本宫可定要赢了比赛。”   “皇后是个贱人!皇后是个贱人!皇后是个见人就笑的贤后!”那鹦鹉一边跳起左右脚,一边拍着翅膀道。   何贵妃微笑着,用花枝抽它:“你这扁毛畜生,好话学的倒快。”   ***   从重华殿出来,谢令鸢又依照规矩,去了淑妃和贤妃处相邀。毕竟是有圣谕在身的,无论淑妃贤妃有无兴致,她们都得答应,翌日去西苑比试。   走出贤妃的明义殿,顺着宫道向前,便是朱颜殿了。   朱颜殿,往往都是赐予丽妃妃位的,后宫最美的女子,才配享“丽”的封号,和“朱颜”二字。   朱颜殿前的花园,名曰春风苑。春风十里飞花,花园里以百花居多,透着些微的香气,隔着夜色,便可见朱颜殿内,灯火明亮。   。   “德妃已经到殿外了?”   丽妃一身雾气,容颜娇艳欲滴。听闻了宫人奏报时,她刚沐浴完,匆忙换上常服,身上还带着花瓣浴的香气。她披衣后徘徊了两步,叫宫人奉上镜子,对着反复看了一会儿。   “本宫未施粉黛,这气色还好么?”她问身旁的宫女兰汀。兰汀迎着光,换了几个角度来回看了看:“娘娘的气色,后宫无人能敌。”   丽妃又叫人拿来胭脂纸再染一遍花瓣唇,即便没时间画眉扑粉,也绝不可让德妃看了她不够美的一面。   兰汀替她一边梳头,一边觉得主子娘娘这阵仗,也和迎接皇帝临幸差不多了。   主仆二人里外捯饬着,殿外就传来声音:“给德妃娘娘请安——”   。   谢令鸢踏入了朱颜殿,迎面是粉光耀眼,一室馨香,香有点微微的腻,是沉香掺了苏合、玫瑰等,但玫瑰占了居多,颇有……情趣。   她定睛一看,耀眼的是殿内的水粉色珠帘,随着烛光而晃动,风光旖旎。   殿中,丽妃漾出动人的笑,迈着款款的细步,扭着如柳的细腰,迎面走过来,即便未施粉黛,依然惊艳了深夜造访的德妃。   谢令鸢看着美人心酸嫉妒,她怎么就没长成这样呢,不然早就把林宝诺比下去了。   又庆幸丽妃和韦无默这种美人,没有生在她的时代,否则必定在娱乐圈掀起一番腥风血雨。这真是万千网红的幸事,国民老公的不幸啊。   。   “竟然把姐姐盼来了,妹妹不胜荣幸。”丽妃娇声如莺,玉手轻挽,谢令鸢被温香软玉贴上来,美人在侧,骨头都差点酥了。   兰汀在旁边跪着请安,总觉得这一幕眼熟,回忆片刻,上次陛下来朱颜殿过夜,好像也是如此待遇。   “不知姐姐亲自前来,是为何故?”二人落座,丽妃带笑奉茶。她很想拉拢德妃和武修仪,自然要做足礼数。   “此事说来话长啊。”谢令鸢微叹口气,将马球比赛一事讲了。北燕张狂提出要后宫女子和亲,德妃一怒之下力请马球比赛。   丽妃大惊失色,下意识抚触上自己的脸颊,倒抽口气:“北燕竟然想把我赢回去?”   果然还是红颜祸水,她竟引得两国皇族为她比赛,红颜祸水……   “……”   不,你想错了,他们想要的是我才对。   。   丽妃的桃花眼眼神涣散,毫无焦距:“他们觊觎之心不死……可那极寒之地,沐浴都不方便,一旬才洗一次澡,那样头上会招虱子的!北国吃的也少,都是馍和肉干……在那种地方呆久了,我会香消玉殒的!”   谢令鸢一时竟无语凝噎,直愣愣看着她发挥联想,自己想说什么都忘了。   丽妃说到后面,还带了点惶惶的哭腔。   谢令鸢轻咳一声:“妹妹,要相信陛下,我们还没输……”   她摸着郑妙妍的玉手,安抚地诱哄道:“所以,姐姐想要你一起来打马球赛,若是赢了,我们便可以自保了呀。”届时从敌国皇室挑个人,彼此交换,就等于赎回了。   郑妙妍的桃花眼睁大,手缩了回来:“姐姐莫要逗我,我这弱柳扶风的身子,若是带累了你们,可怎么办。”   跨上马的姿势一点都不美,况且若有人嫉妒她的美貌,对她的脸动手脚怎么办?亦或是不慎摔落,被马踩到,还能跳舞么?   她可不想做这些粗陋事。   。   谢令鸢见她拒绝得坚定,话锋便一转:“其实,我也是来救你的。”   郑妙妍心中一颤,怔然抬头。德妃的神情在灯烛下,显得诚恳。   “本宫那日从虎豹口下救了你,也挂念着你,不愿看你再遇到麻烦。”   郑妙妍不解:“姐姐……何出此言?”   谢令鸢轻声道:“那日虎豹肆虐行凶,原因之一,就是在你的身上。”   郑妙妍一窒,反驳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姐姐虽是有救命之恩,却也不能乱污蔑本宫!”   谢令鸢微微一笑,指了指她:“是你身上的香,吸引了它们。”   郑妙妍顿住,心思转念。   随即,茶杯落地,水泼洒了一身!   。   宫女忙上前替她擦拭,她却顾不得去换衣服,满脑子都是那日大殿上,老虎盯着她,双目猩红的那一幕。   其实她回宫后私下也琢磨过,虎豹为什么第一个扑的就是她。她猜测过是不是自己长得太招人了,以至于虎豹都被迷惑。   可是德妃说的,很有可能就是事实——她先前自欺欺人、刻意回避了的事实。   是谁嫉恨她美貌,竟不惜放出虎豹来咬死她?   抑或是栽赃陷害?   可是她虽然貌美,却是整个后宫里,人缘最好的高位妃嫔了。只要她想,她就能和任何人打好关系——陶淑妃与她交好,沈贤妃也待她和善,除了贵妃与她相看两厌,再从九嫔到下面的婕妤美人,她就没得罪过什么人!   。   丽妃想不明白,然而也容不得她揣测了。   “姐姐意思是,本宫若是参加马球比赛,赢了便可以将功赎罪?”   谢令鸢点头。丽妃反应挺快,可见后宫女子虽平时装傻娇憨的,但在事涉性命时,都心思灵敏得很。   “那是自然。并且,就算是输了也不会怪到你们头上,这女子赛乃是我所提倡,赢了众人有赏,输了我一人承担。”   她也不会让她们输的。   。   丽妃心里计较一番,倒不失为一个办法,脸上立刻浮出真情实意的娇笑:“德妃姐姐说的什么话,既然看中了妹妹们,妹妹自然是不胜荣幸,当拼尽全力赢取比赛,即便有什么意外,也是和姐姐一同担着。”   她的场面话说得极其漂亮,当然是不是真这么打算就二说了。谢令鸢也不往心里去,丽妃心里警醒,知道这比赛输不得,便够了。   *****   邀请了八夫人后,九嫔本可以不必拜访。但谢令鸢还是去找了皇后手下的钱昭仪。   钱昭仪的居所,是承欢殿。听这宫殿的名字,也知道她颇受爱宠。   谢令鸢走进承欢殿的时候,扑面而来的是暖气,还不到生炭盆的时节,钱昭仪宫里竟然就已经生起了炭盆,可见不是用了宫里的例份,而是私房钱贴补。   钱昭仪是以夜明珠照明。殿内没有燃灯烛,却比灯烛更为明亮温润。   承欢殿的装点也十分奢华,多宝阁上摆的都是琳琅玉器,名贵琉璃,在光下折射出璀璨光彩——只比重华殿更奢华。   谢令鸢暗叹,这钱昭仪啊,替皇后管账的时候,还不知道中饱私囊了多少。这天府星君可真是落陷的够彻底的。   宫人见德妃来了,马上跑去了殿内通报。谢令鸢脚步也没停,几步就跟了进来,停在了外殿。她是德妃,其实要进内殿都可以直入。   出乎她意料的是,钱昭仪正坐在外殿里,在做针线活。听闻宫人禀报后,她手被针扎了一下,赶紧放下手中活计。   “臣妾给德妃娘娘请安。”   钱昭仪白胖的小手翻账册很是灵活,但做针线就显得笨拙了一点。谢令鸢有点奇怪,按说她有宫女,自然是不需要亲自动手做这些的。   再瞄了两眼,发现钱昭仪是在改一件衣服,地上还有裁下的多余的布料,她就一条条地卷成绢花。   钱昭仪本来害怕她,然而想到那日御宴,德妃还让手下的小内臣救了自己,心里一时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不成滋味。   虎豹行凶一事,导致她最近心里都揣了心事,连堆笑都勉强。她迎了谢令鸢来坐:“德妃娘娘亲自驾临,不知是为何事?”   谢令鸢先牵起她的小手,摸了两把:“十指连心,这都扎出血了,先叫宫人来上点药吧。”   钱昭仪登时出了一身麻麻汗,德妃握着她的手,待宫人将金创药送上来,竟然亲自为她上药……钱昭仪还不敢挣脱,只能一边感觉指尖**,一边抬头望向大殿房梁。   谢令鸢一边给钱昭仪上药,一边道:“我知道昭仪妹妹那夜受了惊,特意带了礼物来看望妹妹。”   对于天府星君,登门拜访也要合乎对方喜好。钱昭仪爱财,谢令鸢就送了一方水头很好的四合云纹玉如意。果然,钱昭仪听了,眉头都要稍稍舒展了一些,方才的麻麻汗也被迅速遗忘了。   她黑葡萄似的眼睛弯了弯:“谢娘娘美意,臣妾却之不恭!”连客气的推一推都没有。   见她放下了些戒备,谢令鸢才道:“本宫今夜前来,是为了昭仪妹妹。那日御宴上,虎豹肆虐一事,各方追责是少不了的。昭仪主持办了这场御宴,发生了这样的事,必然也逃脱不了责难。”   话音甫落,钱昭仪的脸色就白了。黝黑的瞳仁里,折射出惶恐。   这何尝不是她这几日担心的问题?一旦被责罚,她会落得怎样的境地?   落入泥淖的痛苦,钱昭仪这辈子不想品尝第二次。她只想往上爬,有无数的财宝,有稳重的靠山,一辈子少受点苦。   谢令鸢观察她神色,温声道:“本宫可以帮昭仪将功折罪。”   这么好心?   钱昭仪带了点警惕地看了一眼德妃,不知道对方存了什么样的算计。   “请娘娘赐教。”   谢令鸢将御前一事讲给她,尤其是北燕要从后宫挑女子去和亲的事。   这个钱昭仪自然是听说了,历史上也不是没发生过和亲的事,比这屈辱的亦有之。男人其实大多是利益重于情义的,怎么样最合乎利益便怎么样做,不会考虑她们女子,所以钱昭仪并不为奇。   她爹虢国公不就是典型这种人么。   她觉得德妃娘娘才是大惊小怪。   “若昭仪肯参加两国比赛,赢了北燕,届时论功行赏,就算虎豹一事追责,你也可以拿来将功折罪啊。”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   钱昭仪的大眼睛忽闪着,瞬间了悟。   她起身,施礼道:“谢德妃娘娘,替臣妾指了这条明路。”   她顿了顿,半是有点犹豫:“那日账册一事,多有得罪了,娘娘心胸博大海纳百川,不与臣妾计较,臣妾铭感五内。”   斟酌着,最终还是没敢太亲近。她宫里毕竟是有皇后安插的人。   。   谢令鸢走的时候,还不忘抢了钱昭仪的一朵绢花,完成【睹物思人】任务。她走后,钱昭仪将手里改小的那件蜀绣秋衫,递给了大宫女明珠:“拿去,烧了吧。还有这些绢花,烧干净点,否则下面收不到。”   “是。”明珠接过秋衫,离开了。   钱昭仪缓缓地坐回席上。   皇后虽说会保她,曹钱两家政治联盟,应该也不会背诺。但钱昭仪不可能把所有希望都押在皇后身上。   再稳固的联盟——哪怕联姻,夫妻,在利益面前,都是可以反目的。   从小到大,无论发生任何事,只有自己才能救得了自己。   所以,德妃说的击鞠比赛,她必须全力以赴,争取到出战名额,将功折过!   *****   凑齐三位星君后,谢令去了储秀殿。   比起丽正殿来看,储秀殿显得空旷简单得多,珠帘、摆饰都被收了起来,显得肃净。室内熏的是薄荷香,十分清爽提神。   此刻,殿内燃着灯,谢令鸢、武明玦、听音几人正坐在一起……   缝制假胸。   。   对着武明玦,谢令鸢不需要多费口舌。德妃有令,要他比赛,武明玦焉敢不从。他把柄还在谢令鸢手里呢。   虽然他更想去萧怀瑾手下由将士们组成的马球队,对战北燕男儿。   若说这世上,比扮成姐姐入宫、比日夜提心吊胆更凄惨的事,莫过于他还要梳着发髻,戴着簪花,绑着假胸,代表后宫女子出征打马球了。   怀庆侯世子一边缝制假胸,一边深深觉得苦。   命,真的太苦了。   他深深地怀念战场上,一剑寒光十九州,挥刀纵壑血封喉的岁月。   不过德妃还是很厚道的,怕他赛场上,假胸掉下来,特意为他设计了一种全新的假胸,有肩带有背扣,她管这个叫文胸,笑得一脸诡谲莫名:“修仪弟弟,来来,你戴这个试试,定然不会掉下来的,放心比赛便好。”   武明玦在德妃一脸诡异的笑容下,戴上了文胸,再看德妃,方才十个指头都被针扎出了窟窿,心下感动,想,德妃待我,想的可真周到。   他不免感激:“劳德妃娘娘费心了,此物甚妙,明玦很是喜欢。”   谢令鸢继续微笑,那微笑看起来很克制:“你喜欢就好。”说完她就起身,仿佛在强忍着什么,逃也似的挥了挥衣袖:“本宫有要事在身,就不叨扰修仪弟弟了!”   待送走了德妃,武明玦拿着文胸,翻来覆去研究一会儿,摇头叹惜:“这假胸虽然构造精妙,但德妃的针线,未免太过粗陋。”他都看不过眼。   然后他叫听音取来针线,连夜重新缝制文胸。一边加密针脚,一边觉得此物可以常为他所用。   后来,在怀庆侯府的推广下,文胸率先在长安一地盛行,后为晋国女子所钟爱,众人都深深感念怀庆侯世子为此做出的巨大贡献——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第三十章   长安北,高陵县官驿。   作为入长安的沿途郡县,这里因高山峻岭起伏而被称为险关。   作为鸿胪寺安排的北燕使节团沿途驻地,高陵县城入了夜也不见热闹,及至酉时,街上便没有了灯火和人声。   寂静的夜里,山雾弥漫,平整的青石板路面上,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快马加鞭,未几,停在了官驿前。   信使自马上一跃而下,将来自长安的信笺,送到了官驿内。   。   官驿内被重重把守,客房内燃着灯。睿王爷慕容临接了信拆开,内里附的是厚厚的谈判国书,以及晋国追加的条件。   如他们所愿,晋国在战与谈的权衡之下,同意了马球比试。   然而出乎北燕意料的是,晋国在同意后,居然还提出了双方女子再进行一场比试——倘若北燕输了,晋国女子则在北燕皇室或使节团里,挑个人留在长安。   如果北燕不答应这场比试,则两国取消一切比赛约定,重新和谈,谈不拢就继续开战。   晋国摆出了流氓态度,北燕反而有些进退失据。   慕容临拧眉思索,当下的局面,两国好像有点胶着,倘若他答应了,就等于被将了一军。   他觉得莫名其妙,想不通晋国为什么提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要求,晋国女子对自己很有自信?还是其下包藏着什么阴谋?   不对,晋国后宫女人什么时候可以抛头露面了,士大夫竟然没有口诛笔伐?   也不对,她们惯来讲究温婉乖顺,就不怕被北燕女子打得狼狈逃窜么?   火光跃动,睿王爷陷入了沉吟中。   他一时斟酌,还真不敢轻易就同意。   。   忽然,外面传来的嘈杂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慕容临皱眉:“何事夜半喧哗?!”   他的侍从匆忙推门道:“殿下,我们带来比赛的马,方才遇到了狼群袭扰!”   高陵县环山,入了秋冬的时候,狼群饿狠了,找不到食物,就会冒着风险,七八成群,来县城附近骚扰民户。   北燕带了近百匹马,小小的官驿自然关不下,就圈到了外面派人守着,这就招引来饿疯了的狼群。狼群很是聪明,先惊扰马群,让它们四散开来,再群起而攻落单的马,够一天的口粮。   睿王爷听了无动于衷,他嗤道:“区区恶狼而已。”   北燕的野马王,暴躁乖戾,甚至可以撵狼驱豹,野狼算得了什么?   他推开窗子,向外面看了一眼,这里是三楼,他从窗户一跃而出,身形如夜中翱翔的鹰,两步落在了驿站院外,大步踢开马厩后门。果然几匹杂色马已经和狼群厮打起来,一头狼被马踹到了他的脚下,还未及爬起。   慕容临出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劈下,五指狠狠掐住这头狼,重重往墙上一甩,那狼被甩到墙上,摔得七窍流血,当场咽气,墙上泥土都纷纷掉落下来。   狼群都机敏,见拼不过,便夹着尾巴迅速逃跑了。   “殿下,有两匹军马受了伤,被惊跑的马已经去追了。比赛的十一匹马都完好。”侍从检查完,嘿嘿笑道:“那些狼才真是被它们踹得不轻。”   不野,怎么能承担起比赛呢。   睿王爷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看了眼那十一匹杂色马,想到和晋国的马球比试,笑容中就多了两分愉悦。   “就先让他们赢两局好了。”睿王爷负手走了几步,不妨又想到晋国提起的女子马球赛。晋国女子敢出战,恐怕和九星不无关系。   于是当夜,晋国提出的附加要求,便被睿王爷写成密信,由他亲手养的隼,连夜送回涿州。   隼可一日千里,三日后,北燕都城就收到了来自千里之外的信。   ---   塞外骄阳炽烈,几个穿左衽衣衫的女子套住了两匹马,驱使猎犬将其它的野马驱散,正在商量由谁来驯服这两匹草地上的野马之王。   阳光照在她们麦色的皮肤上,被细汗折射,发出莹润的光泽。   驯服野马极为不易,即便是普通的马,在没有马鞍的情况下,人尚且很容易被颠下马,更遑论这是野马之王了。   越烈的马反抗得越是厉害,如果驯服时被它们甩下马背,甚至会被其踩死。唯有它们精疲力尽也将人甩不下来时,才会认主。   。   商量过后,一个女子从树上跳上马背,野马王激烈地跳腾起来,她双腿用力夹紧马腹,抱紧马脖子,周围一片喝彩声。   正喊笑着,远处一骑飞马卷起尘土,有人自皇城方向而来。   来人骑马停到了她们面前,就那样看着驯马。待整整过去了半个时辰,那野马跳累了,上面的女子也挥汗如雨,来人才上前,汇报了晋国提出女子马球赛一事。   “晋国后宫的妃嫔,想和我们燕国女子比马球?哈哈哈哈哈……”马上女孩正擦着汗,闻言扬声大笑起来。   她容长脸,细眉深目,眼中闪过锐气,颇有英姿韵味。   她的身后,其他女孩也笑成一团,乐不可支:   “养在笼子里的家雀,居然也敢和天上的鹰相比?她们在笼子里养久了,真以为天空只有她们头顶那一片乌溜溜的地方吗?晋国居然敢提出这个要求,自己上赶着打脸!”   “那就请战!”方才驯马的女子,从马上一跃而下,目光灼灼,她可容不得晋国无知女子的挑衅。“啄光了这群雀鸟家禽的毛,让她们光秃秃灰溜溜地,滚回她们的笼子里!”   四周一片叫好的笑声:“就给她们点厉害看看,我们北燕男儿不但赢了他们的天子,女儿还赢得了他们天子的后妃,好让晋人知道,整个晋国皇室,都是一群昏聩无能的废物!”   。   如同晋国一样,马球在北燕贵族中也极为盛行,几位公主和宗女听说此事,当即请战。即便与和谈条款无关,这也是为国而战,关乎一个国家女人的颜面!怎可轻易拒绝,以落他国笑柄!   北燕摄政王想的可不是这些。九星一事,只有皇族几位核心成员和执行任务的几人知晓,且情报一直不明朗。   其实边境划界和岁贡盐、铁、茶,以及互市条款,都是可以磋商的,否则也不至于派出百人使节团。这桩比试,原本就是为了将晋国一军,想方设法将九星之人虏来,再图谋后续。毕竟后宫是道天然屏障,他们想下手也不得其法。   现在晋国自动敞开了屏障,却不知其下隐藏了什么诡计。   近三百年来,南北方诸国林立,战事颇多,外交逐渐也就形成了惯例。签署议和条款时,双方都要有郡王爵位以上的人,有时候会有两到三个,以免有些国家文书签下了不认。   北燕这次去了近百人的使节队伍,因人数者众,走走停停花了大半个月时间。加上一位皇族成员,摄政王之弟睿王爷。晋国若赢了是想算计谁留下?   最终,摄政王慎重地考虑过后,选拔了一番,由最擅长马术的一名公主、四名宗女和六名将领的女儿组队。   “赛场如猎场,若不慎伤及了猎物,也不必放在心上。”临行前,摄政王平静地吩咐道。   公主及宗女们信心满满道:“我们驱赶狼豹、驯服烈马时,也不是没有出过意外的,那些内宅妇人不要大惊小怪就好!毕竟是群看到虎豹会腿软的女人罢了。”   于是她们带上北燕最烈的马,当下星夜兼程,赶赴长安。   ----   而这时,北燕使节团已经先行踏入皇城了。   长安都城,春明门外,长长的车队走入长安。   这一日,长安朱雀大道上极为热闹,许多民众夹道涌在两边,翘首遥望。北燕长长的使节队列,最前方带路的,是晋国礼部来迎的四品官员,稍后是北燕打旗令的仪仗,再往后是精锐轻骑兵,因兵士入长安不得超过一百人,且不得携带重兵器,于是只有五十人的队列。   在他们的护卫之后,一个身着黑色袍服的年轻男人骑在马上,皮肤不算很白,带了点轻微的麦色,却不掩其俊美倜傥。他眼尾上挑,鼻高唇薄,面如刀削,转头看向大道两边的民众时,勾起一个气定神闲的笑。   正是北燕摄政王之弟,排行第七的睿王爷慕容临,亦是这次使节谈判的签字代表。   忽然,几朵花被扔进了他的怀中,一些胆大的女子掩着唇笑,这是晋国的风俗之一,晋国是举国上下崇尚美,崇尚到了一种偏执的程度,路上看着美人,想要表示欣赏,就可以把鲜花乃至瓜果扔给对方。   睿王爷有点庆幸,晋国这个风俗是扔花,而不是扔鸡蛋。   市井女子没什么遮拦,贵族女子却会戴上纱巾,一眼望过去,长安城的街道上,秋风吹过时,许多女子的面纱与披帛齐飞,整个长安城都仿佛瑶台仙都。   ——这样引人遐思的国度,若不在燕国治下,真是可惜了。   慕容临这样想着,带着队伍,施施然往前走去。   。   入了内城,平民百姓不得靠近此处,人就骤然少了。再走半个时辰,到了皇城外,晋国朝廷已经安排了礼部和鸿胪寺在门口接待。   照理说,晋国是该由个王爷或皇族成员,陪在皇城外等待的。然而北燕使者前几天刚刚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态度中的轻慢极为不尊。这次晋国干脆给了个不软不硬的下马威,只叫礼部尚书去候着,以示晋国也不是软柿子。   两国会晤,就在这样一片诡异气氛中拉开帷幕。   晚上,萧怀瑾在垂拱殿,为北燕使臣办迎接宴会。大殿正中央,帝后二人并坐,下席是慕容临等人。   出乎北燕人意料的,晋国的天子竟然姿容甚好,可惜少了血与火锤炼出的坚韧气概,只是一个皮相好的男子罢了。   两国官员推杯换盏,倒是没有前几日朝堂上的针锋相对——先喝了这顿平安酒,以后谈判时,有的是机会打起来。   觥筹交错间,北燕使臣便提出,将马球赛场设置在京外,让长安城百姓都可以观瞻两国盛事。   晋国朝臣当即反对道:“虽是比赛,然而晋国由天子陛下出战,贵国王爷亦是贵体,怎可肆意暴露于民众视线,供人欢呼围观,如喝彩戏猴?”   他们的担心自然不是被看戏,而是承担不起输的风险。万一晋国天子输了,一旁有数万民众围观,带来的舆论将是毁灭性的。   慕容临就是为了这一点。他端着酒杯,遥遥向对方一敬,好整以暇地笑道:“既然是两国比赛,自当是由百姓观瞻,否则岂不是如黑夜划拳,世人不晓输赢真相?”   见晋国人都是一脸不赞同,他俊美的脸上,露出一点劣质的笑容:“怎么,贵国怕了么?”   礼部侍郎宋桓半垂着眼皮子,犹如一个面瘫:“尊使想太多了,我国出于防备刺客的思虑,已经精挑细选过了场地,是经过排查的安全场所。想必尊使也不希望,马球比赛的时候,天外来箭,尊使还来不及一展雄威,便被射落于马下,命丧黄泉,撒手人寰吧。”   “噗嗤……”有几个人没有憋好,赶紧抿唇忍住笑意。   慕容临收敛了笑容,看了宋桓一眼。幸存下来的广平宋氏臣子——想不到骨子里的不卑不亢,还是没有泯灭。   *****   西郊马场,尘土飞扬。   后宫里,女子马球队的甄选,已经进行了三日。   第一日,先淘汰了马术不够好的妃嫔。一些美人、才人,以及陶淑妃、沈贤妃、宋静慈、谢婕妤等人,有的不会骑马,有的马术不精,便落选了。   谢令鸢虽说向妃嫔们打气必胜,自己却真是越来越没有底的。   虽然【姊妹情深】只是让星君齐心,就可以完成任务。但谢令鸢更明白,这场女子比赛,必须要赢,她才能打乱北燕的破坏计划。   不知为何,郦清悟对后宫的布局很熟悉,每晚入夜时,都要去查探,丽正殿如今已经算是安全,脱离了监视。子夜他披霜而归时,谢令鸢问道:“你曾经游历四方,可知北燕女子的马球,与晋人有何不同么?”   他走到那只海东青面前,那海东青似乎十分怕他,见他来了就忙不迭闭上眼睛。他拍拍它的脑袋,忖道:   “北地的马性烈,女子勇武,无论男女都喜欢骑公马,母马只留给老弱孩童。而南人讲究阴阳规矩,女子须骑母马,马的耐力、气势稍逊,技巧亦不如。”   谢令鸢听得拧眉,西苑马场配给妃嫔骑的都是母马,这她没有办法改变。   她们女子上阵对垒,士大夫没骂就已经很厚道了。   “不过,”郦清悟转而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如远山般的眼里,竟闪过了一丝飘渺:“你们杂技不错,应是弥补了。”   谢令鸢怔了片刻,才意识到他居然是在调侃。   然而这随意的一句玩笑,却让她忽然灵台一明。   ——是啊,她们携手,能与虎豹周旋,区区十一个北燕女子而已,还未必能殴得过虎豹……在晋国后宫女子杂技团的光辉下,又算得了什么?!   呵呵。   看着谢令鸢磨刀霍霍的笑容,海东青刚被郦清悟摸得睁开的眼睛,又迅速地翻了过去。   。   到甄选第二日,是看击球功底,运球手法,腕力和击球控马等功夫。林昭媛、班充仪等人又遭淘汰。   谢婕妤不能参与,争出风头,心中好生遗憾。她不甘心地驻足马场围观,看着谢令鸢等人挥汗马场,纵马扬鞭,心下不住生疑——   姐姐以前看不上这些,连马都不会骑的,怎的如今控马自如,挥球精准?   这西方极乐净土……   果然是令人神往之地啊。   也好想死一次看看。   谢令鸢以前就会打马球,她是当成社交来玩的,有时候去参加马球慈善活动,开拓一些顶级资本的圈子。虽然两个时代的马球规则有很大不同,但底子都是差不多的。   当初她有自己的马,在国外登记了,马还有护照。也有专门的遛马师。   也就这一点,她可以骄傲睥睨林宝诺,林宝诺虽会骑马,但挥球十次有九次打空,还有一次找不到球。   。   球场上,谢令鸢又潇洒地击出一个球,引得一片妃嫔叫好。   只见德妃桀然一笑,腰背一挺,下巴一抬,正要如孔雀一般,再度开屏,忽然衣袖被风卷起,有一人骑马从她身边越过,疾行而去。   定睛一看,是白昭容。   白昭容平时柔弱的模样,竟然马术十分了得!在一片争抢马球的人群中,她也毫不逊色!   马球打到另外半场,由她带球往球门攻去。有三个妃嫔骑着马围了上来,拼命干扰她——白昭容平时被独宠,后宫多的是人看她不顺眼,背后诅咒她。而今截起她的球来,自然也是毫不手软,挟私报复。   白昭容竟能在这些恶意的围堵中,杀出一片重围,精巧地控着马避过,运球直击入球门!   漂亮!   谢令鸢几乎都要为她喝彩。   接下来半场,谢令鸢的目光几乎都落在白昭容身上。   白昭容的表情神色十分冷静,偶尔被人抢了球,不会像丽妃那般焦急,亦不会像贵妃那般愤怒。她只是奋起直追;进了球也没有像丽妃那样得意欢呼,而是利落转身,去追逐下一场球。   比起几个婕妤还有玩的心思,她就真的只是心无旁骛地盯着球,一直盯到挥杆入门。   一个人的行为可以反映很多品性,谢令鸢觉得,白昭容应该是个较真的人。   可能,会有一点点偏执。   但这样的人,放在赛场上,若用得得当,便是那种不肯放弃绝不言败的人!   谢令鸢在心中,划定了她。   经过两日甄选,到第三日,就是后宫甄选赛了。   此时,前方也传来了奏报,北燕的女子马球队,经过精心甄选后,已经启程,快马加鞭,将于七日后抵达长安,休整三日后,开战!   第三十一章   接到前方奏报,众妃嫔也拾起了嬉闹玩乐的心思。   在贵妃的主持下,后宫佳丽们分为了两组,德妃和贵妃各领一队,互相比试对决。   她们穿上了马靴,窄袖绑束于手腕,素发梳低髻或偏髻,不戴任何簪钗,显得神清气爽。一眼望去,别有一番英姿飒爽的风韵。   甄选赛前,位份最高的何贵妃训话。何韵致心里对谢令鸢意存拉拢,也就格外抬举她的面子,向众人扬声道:   “众位姐妹齐聚以此,都是为了迎战北燕。这样重大的使命,于我们都是生平仅有的,更当珍惜,齐心协力,挫败北燕。为陛下添光,也就是为自己添光。百年后,兴许还能成为子孙乐谈。”   “谨遵娘娘教诲!”大概是心气变开阔了,众人的声音也变得清脆,不再娇滴滴的。   贵妃继续道:“圣谕由德妃主持比赛事宜,便仍是由德妃做主,不必顾虑本宫。”   说罢,哨声响起,何贵妃地位为尊,由她率先发球,妃嫔们立时驱马追逐。其她落选的妃嫔,则干脆开起了小赌局,和乐融融你说我笑,连向来安静孤僻的宋静慈,都来玩了一把。宫女太监们则守在一旁欢呼,一时间,西郊马场热闹非凡。   许多宫人在宫里一辈子,侍奉过三代,竟是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谢令鸢并未追球,只驭马满场环视。   那五位会射箭、敢对抗虎豹的婕妤,果然马术精湛,击球十分娴熟,五人配合得也相当不错,她们一边骑马驰骋,一边笑:“真是很久没有这样了!”   自从入宫后,偶尔秋狩时能够跟着出宫,与外命妇及世家小姐们,以及内宫妃嫔们,凑在一起击鞠,已经是很多妃嫔一年到头的盼望。这般驰马奔腾,实在难得。   谢令鸢和贵妃骑在马上,相视一笑,那一瞬间,谢令鸢忽然觉得颇为美好。   这是一种十分纯粹的美好。   何韵致也油然生出了这种感觉。   尽管深宫之中,这样纯粹的美好,也许过了两国比赛,又会消失,但也不失为夜幕中一闪而逝的流星,其璀璨值得怀念了。   丽妃的马球术算不上上佳,但是她干扰起对方的进球,倒是独树一帜的。她身姿柔软,平衡性好,能在马上做出许多常人所不能的姿势,打得别人措手不及,连连怪她不按套路来。   钱昭仪的马出奇的听话,她和马的配合极妙,虽不如丽妃身形柔韧,却仿佛会马语一样,口里发出哕哕嘘嘘吁吁的声音,胯-下的马儿听她的指令,忽快忽慢,前后腾挪,一人一马看上去分外契合。   要不是钱昭仪是出身虢国公府的嫡长小姐,谢令鸢都怀疑她小时候是不是养马出身的了。   武修仪戴上了德妃友情相赠的文胸,一边假惺惺地病弱不已,一边跟五位婕妤抢球,应付自如。   但这些人里,除了没有暴露真实水平的武明玦外,马球球技最好的,还真是何贵妃了。   何贵妃昂着头,嘴角含了一抹志得意满的微笑,似有似无。她骑着马在场上纵横捭阖,球杆长挥,精准地抢在对方面前,将马球击了出去。   当她正面遭遇白昭容的时候,显然白昭容马术虽好,却在打球的技术上远不及贵妃,贵妃球杆一挥,就抢了白昭容的球,远远打飞了出去。刘婕妤与贵妃同队,也是负责击球的人之一,很快抢上去接了球,一击入门!   不止是旁观的妃嫔宫人,谢令鸢也看得心潮澎湃,这些女子,其中技艺精湛的,竟然也不逊于后世的人。   马球比赛一共进行了五局,两边互有胜负。谢令鸢在这些人中,最后挑出来了十一个人,经由贵妃过目同意后,代表晋国女子应战。   贵妃、德妃、丽妃、钱昭仪、白昭容、武修仪、尹婕妤、刘婕妤、方婕妤、赵婕妤、袁婕妤。   自此,大晋女子马球队,正式组队。   ****   七日后,北燕国的宗女们星夜兼程,终于赶赴了长安。肃仪大长公主为她们主持了接风洗尘,修整三日后,燕、晋两国马球比赛,便在皇城外,开始了。   这场比赛的消息,早已经长安不胫而走,外城市坊的民众入不了内城的门,但住在内城的达官显贵,却一早都涌来了球场,甚至虢国公的侄子,还和外面勾结,私下设了赌局,赌率冲到了一赔三十。   辰时正,朱红色的弘华宫门大开,数列仪仗前呼后拥,向着内城而去。   御林军护卫两侧,御驾在前,凤驾随后,次第随后的是参与马球赛的妃嫔们。她们戴了面纱,穿窄直袖交领襦裙,坐在舆辇中,不时透过幔帐,望向四周熟悉的寸墙寸瓦——她们入宫前,常年居住的地方。   谢令鸢也是第一次看到内城的模样,青瓦雕甍,令人目不转睛,忽然有名曰“自由”的感觉,强烈地冲击心头,连扑面而来的风,都那般洒脱。   她怔然,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那这些已经如此生活了十几二十年的妙龄女子,又会是怎样呢?   她放目望出去,内城规划方正,巷道笔直——如很多女子的人生,从出生起,就已经看到了未来的道路,和能够到达的终点。   马球场是皇城外接内城的一处宽阔广场,以往京中王族子弟会在此举行击鞠或其他比赛。仪仗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抵达马球场外时,日光正好。球场外,已经是围了一圈人,约莫也有千余人的样子。   谢令鸢走下舆辇,看了一圈赛点。它的构造有点像古希腊剧场,最中间的是马球场,外围坐席是三排阶梯状,视野比马球场略高一点。   正中央的地方,设了御座看台,以及敬天礼案。太常寺的人提前一个时辰就在此候着。   周围攒动的人群,见到汉家仪仗后,便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跪下见礼,山呼万岁。   声音振聋发聩,让另一边来的北燕诸人不由望向这里。   围观诸人,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热血澎湃,许是因为国朝许久没有打过像样的胜仗了,这次与北地最强势的燕国,进行马球比试,倘若赢了,将是何等鼓舞人心!   许多大户人家中,连乳母和丫鬟都坐不住,纷纷陪着小姐公子出来观战。   。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国与国之间的比赛亦是战争,是以萧怀瑾还要主持仪式。   在太常寺的奏乐中,萧怀瑾上案前敬香,随后,北燕使节之首睿王爷也上前敬香,双方朝臣共同祈福,说三声礼赞。   行礼之后,晋国天子身为东道之主,念了礼部呈上的祝辞。朗朗清辞,从他胸腔中发出,宣诸于全场,掷地有声。   许多达官显贵家的孩子,未曾目睹过天颜,如今远远看去,天子陛下一袭黑色劲装,英姿飒爽,声音坚定,更是让他们有了必胜的信心。   奏乐停,三声锣响,击鼓长鸣。   北燕的马球将们一身赭石色胡服,骑着马停在场边。睿王爷慕容临停在队列前方,头系蓝白额带,微眯起眼睛,看向对面的人。   萧怀瑾穿黑色剑袖常服,衣缘处用金线绣了云龙纹,骑在马上,驻足漠然平视对方。他的身后,跟着他精挑细选的十个马球将,如沉默的黑豹。   。   比赛一共是五节,每一节一刻钟时间。   待两方互相礼节性点头,台上判官便吹响了哨声,双方纵马跃入——   刹那间,从球场到外席,开始沸腾!   两方驭马而来的气势,如排山倒海,直直压向对方——打败对手的决心,睥睨对手的信心,马蹄踏起的尘土飞扬,卷席之势撞击到一起!   外席上,北燕国赶来的宗女和晋国后妃们,分列两席,泾渭分明。何太后为最尊者,端坐于正中央,四周侍卫林立。   北燕女子兴致高昂,面上全无紧张之色,看在晋人眼里,她们毫无女子端庄仪态,振臂高呼、喧声交谈,完全不将一会儿比赛的晋国后妃们放在眼里。   “哈!殿下又进球了!”   “我北雁男儿体格健硕,怎是南人可比?”   “那当然,你看,阿不力的手都要比他们长!”   “王爷可是能够与豺狼搏击之人呢!”   。   欢呼声传入一旁坐席上晋国妃嫔们的耳中。何贵妃淡淡地睇过去一眼:“毛躁无礼,不得体面。”   郑丽妃虽然看不惯何贵妃那端着的造作矫情样,但也看不得别人在眼前嚣张,帮腔道:“手太长,岂不似猿?呵,昭仪妹妹你看,这么一说,他们黝黑黝黑的,还真有点像呢。”   钱昭仪以帕子掩唇:“兴许……是没钱?穷人家常劳作,容易黑。”   武修仪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终是忍不住道:“或许……是体毛长呢,远看就黑了。”   韦无默侍立在太后身边,闻言蹙眉:“竟然那般长,剪下来可以编辫子吧。”   几道毫不掩饰的锐利目光瞪过来,郑丽妃若无其事地抚了抚脸颊。一个北燕宗女皱眉,正要上前质问,何太后冷冷发声道:“两国比试,和气第一,都不得无礼。”   她平视前方,深邃目光中辨不出情绪,却散发出不得忤逆的气场,让北燕几个宗女都面面相觑,噤了声。   晋国这边也不敢说话了,丽妃自知偏激的话是她带起来的,却是冲北燕女子抛了个媚眼,满脸得意。   球场中。   萧怀瑾的马术确实十分了得,已经连进四球,骑马冲在前方,与方宁璋配合得**无缝。   他运球的时候,北燕的勇士赶紧挥鞭而上,却追不上那球。有人骑马抢到方宁璋身边,然而萧怀瑾的传球极是精准,方宁璋接到球,巧妙地避开了北燕的人。   满场爆发出喝彩声,晋国又得了一分。   第一局的比赛,在一刻钟后结束。   晋国进了五个球,北燕进了三个球。   此局,晋国胜!   晋国后妃们碍于太后威严,不敢大声欢呼,却仍旧激动得相互拉扯披帛,从未觉得天子陛下如此英武不凡,马场上挥汗,都别有一番气魄。   。   一局比赛之后,两国队将皆要休整片刻,饮水、检查马匹,更换球杆等。   慕容临拍着自己躁动的马匹,往晋国球队看去。   晋国的马球实力确实很强,萧怀瑾、方宁璋等人,更是技巧精湛、配合默契,必须想办法将他们制约。   他轻轻一招手,旁边的副将立刻凑过来,慕容临吩咐道:“再让一场,务必看准他们的习惯和进攻手法。”   之后,便以摧枯拉朽之势,杀得他们人仰马翻!   让人以为触及胜利的云端时,再狠狠地将其碾到泥地里。如此摧毁希望,才能彻底击溃敌人的意志!   。   第二局,哨声吹响后,方宁璋将球传给萧怀瑾,北燕的人想阻拦,萧怀瑾骑着马走了个巧妙的蛇形,竟然让那两个北燕的人自己撞到了一起,其中一人险些跌落下马。随后萧怀瑾一击入门!   晋国将士们士气大振,见皇帝带头冲在前面,他们也热血沸腾。   萧怀瑾已经进了两个球,方宁璋也进了一个。   下一个球,北燕的人在击球的一瞬间,被两个晋国马球将围过来干扰,球都击歪了,未能进门。   第二局,晋国进了三个球,北燕进了零个球。   晋国以封零战胜了北燕。   四周,观者们欢呼的声音传入场中,如雷声轰鸣,震得大晋男儿心神激荡,那难以言喻的自豪和骄傲弥漫于灵魂中,恨不得能势如破竹——不在马球场上,而是在真正的战场上,杀败北燕!   经过了两场激烈的比赛,双方都开始换马。   马球比赛极为消耗马的体力,为了保持状态,往往会有备用马。晋国的马,都是萧怀瑾和方老将军亲自一一挑选的,体型不是最高大,但灵活,且耐性极佳,能和北地悍马相逐高下。   。   场下,萧怀瑾环视四周,顾不得饮水。   只差一场,晋国就可以赢了,那些和谈的不利可以被扭转,北燕要遵守承诺,和谈中有所退让!   想到这里,他甚至有点庆幸,当初能够力排众议,坚持了这场比赛。他的目光隔着遥遥的球场,扫过他的臣子,他的妃嫔,还有端居上席,面色不改的太后——   她并没有丝毫的喜悦,她的冷然和不以为意,一如既往。   萧怀瑾忽然感到了一种无声的愤怒,就好像无论做什么,也无法得到她的肯定。   谢令鸢看着萧怀瑾闷声做气的模样。他仇恨太后,却还是隐隐希望得到太后的认同;然而何太后是个压抑心事的人,除非碰触了底线才会爆发一次。依何太后的性情,应该是从来不会夸奖皇帝的。   ——这怎么行,没听说朋友圈一句心灵鸡汤吗,赞美,是人类进步的最大动力!   当即,谢令鸢便左手拉过贵妃小手,右手拉过丽妃小手,对皇帝道:“陛下,您的飒爽英姿,臣妾真是崇敬不已!您威猛无匹,克北燕如无物,这场比赛,定能赢过北燕,扬我晋国天威!”   贵妃心中暗道,德妃这个心机深的,竟然这时候也不忘献媚邀宠。不过她献媚也不忘了自己,还拉着自己一道,说明自己的拉拢是起了作用的。便也对着皇帝笑了笑:“陛下,臣妾方才看得目不瞬,心神都被陛下夺走了~”   丽妃点点头,向着皇帝莞尔一笑,惊艳众生:“是啊陛下,臣妾看得心潮澎湃!还是我晋国男儿,更胜一筹!”   钱昭仪、武修仪和几位婕妤们纷纷附和。   临席的北燕女子听了,带着不以为意的笑意,放肆地打量着她们,眼神中含了同情、不屑、取笑。   呵。   更胜一筹?   且等着看!   那些此起彼伏的夸赞声中,萧怀瑾看向她们,他的爱妃,都在温柔地鼓励他。   他眼睛一个个望去,白昭容也对他点点头。虽未说什么,眼神却是含了他能明白的鼓舞。   仿佛一簇火在心头跃动,暖流不断汇入,萧怀瑾感到了振奋。   每个男人都喜欢被女人这样地温柔支持。   他扬声一轻笑,前所未有的,说了一句平素都不会说的话:“朕不会叫爱妃们失望的!”   他说罢,整装待发,不再休息。他一定要一鼓作气,拿下这一场,让晋国将士们和女人们都看到,晋国的战力和体能,不输于北燕,他们差的只是决心,只是勇气,只是意志!   。   一盏茶的时间后,第三节比赛又要开始了。   晋国已经换了马,对面,北燕也将军马换下,换上了十一头颜色不一的杂样马,惹得场下围观众人发笑。   “哈!这北燕穷乡僻壤的,连凑齐十一匹毛色相近的马,都做不到了么?”   “毕竟地处极寒之地,贸易多是通过大晋……”   然而,当北燕将马牵上场的时候,端居坐席的何太后与方老将军,都是双双变了颜色。何太后眼睛一扫,妃嫔席上,其他人都是不以为意,唯有德妃,一脸震惊地望向了北燕女子那边——   显然,德妃很清醒也有见地,她同样看出来了蹊跷。   这些马,体型并不高大,也不是壮硕,但十分精悍。   更让人觉得隐隐不同的,是它们和普通的马,看起来很不一样。   何太后蹙眉望向方老将军:“宣宁侯,北燕这马,能否看出是什么来历?”   其他晋人都还在嗤笑北燕的马,只觉得今天这场胜利已经是胜券在握。   。   郦清悟站在别人没有注意的角落,外罩墨色鹤氅,面容沉静一语不发,别人看过去,只以为他是哪个世家的翩翩佳公子,皮相倒真是极好,似乎还有一点点眼熟。   他的眼眸里倒映出北燕的队列,开始担心一会儿谢令鸢她们的比赛了。   ——那是十一匹,野马王。   “野马王?”何太后重复了一遍,她身边的其他人也白了脸色。   野马王是什么样的马?   那是在一群以打架斗狠的野马中,以打架获胜的王者!   方老将军点头,忧虑道:“没错。野马难驯,野马王更是只服从于勇士。北燕能凑齐十一匹野马王,可见,是有备而来。”   他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球场——   场上,晋国马球将与北燕马球将,再次两方对峙,严阵以待。   判官吹响了哨子。   就在哨声响起的那一刻,晋国的马球队伍,忽然看到了北燕的马球将,以及胯-下的马,冲着他们,露出了一个别有意味的笑意?   萧怀瑾在队列最前方,他看得最清楚。就在哨声响起时,他真的看到了……对面的人,和对面的马,一起冲着他,邪魅地笑了一下。   是的,对面的马,邪魅地笑了。   第三十二章   萧怀瑾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笑,如果他是在市井间长大的孩子,那他一定能看得懂这个笑容——   因为这是流氓打架要耍阴招之前的坏笑!   还未等他品出这一笑的风情,随着哨声响起,北燕的马球将们已经带着球,飞一般向晋国球门冲去!   “秦祐、张邈!拦住!”萧怀瑾大喊,一边指挥,一边快马追去。   却见秦祐和张邈追过去时,忽然有两个北燕的球将,一左一右地逼过来!   北燕人胯-下的杂毛马,论及高大雄壮,与晋国骑的名贵西域马比不了。然而,它们却都是真正的塞外野马王!   晋国的名马们从来没有遇到过,原来马球场上,马匹互相冲撞阻挠时,竟然还可以用咬的?!   北燕的马,彪悍地冲上来,一口就咬了晋国马的脖子!   晋国的名马,都被惊呆了。   养尊处优的贵族马,与市井流氓马开打,论不择蹄段自然是不如的。   这些野马王牙口还挺利,竟然不逊于狗,晋国的马被咬得吃痛,仰头嘶鸣起来。   晋国的马球将赶紧控马,想要避开,然而北燕的马咬着不撒口,还撒蹄子乱踹,踹得极富有技巧。晋国的马打不过,拼命地挣扎,差点把背上的人都给颠落下去。   马匹撕咬打架的间隙,已经有北燕人趁机去抢球击球了。   显然其他的晋国将士,也遇到了这样的麻烦,马已经完全慌乱了,不听使唤,打乱步调。   。   晋国论马术和球技,不逊于北燕,然而谁也没想到,竟然会折损在马上!两国的马,是致命的差异——   以小窥大,可见若战场上遭遇,会是何等受制!   北燕的野马王,是打了成千上万架练出来的,它们精准地撩起蹄子,踢中对方马腹,击踩对面马的小腿——马的小腿是马身上最细最薄弱的地方,比赛时都要用布条多缠绕几圈,以免受伤失去了战力。   晋国马被北燕的马踢中,回击时却被对方灵巧躲开……   。   就在晋国的马和北燕的马厮打在一起时,北燕的球将已经连进四球,晋国的马因为受到北燕野马的干扰,球将们只进了两个球。   于是这一局比赛,北燕轻轻松松就赢了。   北燕的宗女们,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四周围观的晋人,则发出失望的叹息声,禁不住窃窃私语。   而人群中,有两个栗色锦衣打扮的人,对视一眼,往晋国的半场走去。他们不断探头张望,似乎对比赛很是热衷。   郦清悟微偏头,余光没有放过他们。   ****   晋国与北燕的比赛,变成了二比一,接下来的一局,就显得尤为关键。   场外围观的晋人,虽然失望,却还是牵挂胜负,手心都沁出了细汗。   休息间隔,晋国的将官便去找了北燕使臣交涉:“贵国马术和球技拼不过,难道要以这种下作方式,来影响比赛,获取胜利么?这样的比赛,纵使赢了又何如?”   北燕使臣大笑道:“贵国未免太大惊小怪了,我们北地打球时,都是这样冲撞,马有烈性,男儿自当也是如此,与猛兽搏斗时,没有礼节,只有生死;战场上也没有规则,只有存亡。我国前两场,只是入乡随俗,对贵国的尊重罢了。”   言下之意,论及球技,北燕同样不遑多让,只不过前两场,是作为客人,让着主人。   晋国的胜利,在他们眼里,仿佛一钱不值的游戏,被他们轻笑着践踏、碾压……   何其侮辱!   。   交涉的人站得离后宫坐席不远,北燕使臣嗓门大,风往这里一吹,他说的话清晰可见。   晋臣被这流氓言论气得翻了白眼。   要不是周围碍了很多大臣,谢令鸢真是很想挺身而出,和北燕好好理论理论。   可时人认为女子不能出风头,若在光天化日下与陌生男子争吵,极容易被大做文章,谢令鸢贵为祥瑞,也只能一脸淡然地心里计划着复仇。   武明玦从小就随怀庆侯行走边关,见识过北地野马的流氓习性,晋国的马会受惊而影响比赛,完全在他意料中。   看完这一场,他就走到谢令鸢身边,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谢令鸢眼中闪过精光,连声问:“能来得及吗?再过一个时辰,该是我们比赛了。”   武明玦看了一眼场内,好看的眉头蹙起:“陛下他们是来不及了。我们可以尽快,我这就去吩咐。”   到这种时刻,他言谈中便不由自主带出了些纵阖战场的影子,好在所有人的心神都悬在场中的比赛上,没有人注意到这边。谢令鸢点头同意了。   武明玦匆匆离场,步履生风。   *****   马球场上,经过休息,已经开始了第四局比赛。   气氛却急转直下。   晋国的名种马,已经被北燕野马毫无章法的撕咬踢打,打乱了节奏,甚至还有了点避战的惧意。   方宁璋早已经预料到北燕马球将的野性,他运着球,娴熟地避开了两个北燕人的进攻,北燕的马想要追击,方宁璋加快速度,直朝着北燕球门而去!   论打架,晋国名马打不过北燕野马,但论跑速,未必就落了下风。方宁璋的战术是,不欲与他们纠缠。   经过前面三场比赛,北燕也已经看出来了,晋国最需要防备的三个人,方宁璋是其一,因他是和萧怀瑾互相配合的,若他倒下了,萧怀瑾独木难支,攻势便会大大被削弱。   这个方宁璋,势必要对付。   。   萧怀瑾也一直在避让北燕的野马冲撞,他危急时刻反应倒还快,一直没让北燕的马近得了身,且不断冲到前方,想要接应方宁璋。   方宁璋一手握紧缰绳,弯腰挥杆。   此刻,忽然从侧旁冲出了一个北燕人,马蹄高抬,朝着方宁璋的马头重重踢去!   方宁璋的马跟随他多年,自然也是有灵性的,前蹄一扬,迅速躲开了对方这一击。   方宁璋因这一躲,球未来得及击出。   而下一刻,对方的马又冲过来,猛的相撞,方宁璋被从马背上颠了下去!   “咚”一声,他重重坠地,扬起一片飞尘。   乱马奔驰中,方宁璋正要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北燕人的马忽然从旁踏过,一蹄子踩在了他的手掌上,将他的手骨踩断!   一阵剧烈的痛楚袭来,方宁璋差点惨叫出声!   但他从小便受了方老将军的严厉教导,男儿有痛不轻呼,血与泪要化作将敌人撕碎的勇气。他把痛楚生生忍了回去,只发出了一声闷哼,喉口忍得腥甜。   那个北燕人纵马跃过,此时倒对这个男人大为改观,刮目相看。这人,是条汉子!   ----   晋国有人坠马且受伤,急忙喊停,萧怀瑾从马上一跃而下,几步冲到方宁璋身边:“爱卿情况如何?”   方宁璋一条手臂耷拉着,摇了摇头。他的手骨断了。   萧怀瑾拧眉站起身,此时慕容临骑着马赶过来,迅速下马行礼道:“本王代我国的将士,向方小将军致歉。他方才急着去截球,没有看清就踏了过去,还望贵国天子陛下能大人大量。”   大人大量?   萧怀瑾从来没觉得自己大量了,他记仇得很。   他的眼神如刀,在慕容临及其身后的人身上割了过去,冷笑一声:“方小将军虽是朕的爱将,但亦是宣宁侯的独孙儿。还请睿王爷带上你的马球将,去向方老将军奉茶请罪,你们伤了方老将军的独孙,可不是向朕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可以揭过去的!”   慕容临一怔,没想到萧怀瑾骨子里居然还带了些尖刺。   他本来听说,晋国的皇帝少年登基,被太后垂帘听政七年;亲政后又因年轻,压不住满朝文武,是个可拿捏的。   可这样看来,这位天子和传闻中不一样,还真是不能把他惹急。   ----   宣宁侯方老将军正坐在场边视野最好的席位上,此刻看到孙子受伤,焦急地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   他历经四朝,为朝廷顶住了无数次敌国进攻,是晋国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在朝中声望极高。就算北燕、西魏这些国家,也都是久仰其名的。   宣宁侯还未开口,已经有无数晋国人迫不及待为他声讨。   “太过分了!”   “竟然故意踩踏方小将军的手,其心可诛!”   “这一局的进球不能算数!以冲撞和踩踏作为赢球手段,这算什么本事?”   。   场中,萧怀瑾绷直身子,与北燕对峙,丝毫不肯相让。   慕容临转身,瞪了身后那个踩人的马球将一眼,他也没想到他们竟然明目张胆攻击对手,这下可落人口实了。   那个踩人的,之前数次被方宁璋和萧怀瑾抢球,早就闷了一肚子气,当时看到方宁璋倒在地上,一头脑热,想也没想,就驱马踩了上去。冲动酿下大祸,只得单膝跪下请罪。   宣宁侯冷冷看着北燕,等他们道歉。   然而晋国皇帝都这么要求了,北燕理亏,慕容临也只能如此照做。   他小时候也听过宣宁侯方想容的威名,对这个人的气节颇为尊敬,因此向他道歉,也不算折节。   他往宣宁侯的方向走去,行了一揖:   “方老将军恕罪,本王也深感歉意,是将士们平日里打猎军演,鲁莽惯了,一时没收得住。本王代麾下将士们,向宣宁侯致歉,还望宣宁侯能够宽心。”   慕容临说到这里,肃容道:“我北燕又岂能占这种这种便宜,方才这一局比赛,踩伤方小将军的那个人,我们会换下场,他进的球,也不能算数。”   。   可虽然如此,晋国的劣势并没有挽回。   这第四局,北燕进了三个球,晋国只有萧怀瑾打入了一个球。即便减去方才那个犯规进球,北燕依然是胜出。   于是这场比赛过后,双方总成绩,就已经成了二比二。   *****   方想容皱眉不语,并不看北燕的人,叫他们吃了个钉子。慕容临只得将目光转向何太后,何太后亦是面如冰霜,美貌下仿佛隐藏着无数利刃刀锋,只是碍于国礼,没有当场发作。   她在方宁璋被摔下马的时候,就提前派人去太医局叫了人。   太医局擅长骨科的太医已经赶来,替方宁璋看了看手臂,向皇帝和宣宁侯汇报道:“回陛下、侯爷,方小世子的手骨碎裂,需要固定后静养三个月,日后还是能恢复自如,只要前两年注意着,少拿重物便可。请容臣稍后开方子。”   宣宁侯听了,这才稍微放下了心。萧怀瑾站在一旁,倒是有些内疚,虽然人不是他所伤,但终究有他的缘故。宣宁侯一生未婚无子,过继来的孙子还因比赛缘故而受了伤……   想到这里,萧怀瑾看向球场,目光坚定——接下来的最后一局,他无论如何,一定要赢!他必须要对得起向晋国的承诺,也要证明给所有人看!   *****   经过了两局比试,北燕的野马王打得意犹未尽,愈战愈勇,亢奋地跃腾。   倒是晋国的马,或多或少受了些伤,且马皆有灵性,感受到将士们的焦灼,状态更受到了影响。   事已至此,晋国少不得又要重新换马。   御马监的人将备选的马牵了出来,替它们编马尾辫,以防马尾散开,比赛时干扰了主人。   其他人都在场外,没有人注意御马监这边。   先时那两个在人群中走动的栗色锦衣人,终于觑到了机会,不动声色向这边走来,趁人不备时,袖子中银光一闪!   几根淬了毒的银针细若纤毫,悄无声息地飞空划过,目标竟是指向晋国的马匹!   忽然,有两颗石子从另一边飞来,将银针打偏,落在场边的地上。   那两个锦衣人很是警惕,他们先时就混迹在人群里,做公子哥的模样,见状赶紧挤出人群,装作对比赛失望不已,摇头离开。   然而走出去没有多远,却被几个人截住了。   。   御马监的人对方才发生的事情毫无所觉,卖力地替马腿缠上布条,检查好它们的状态。   即便重新换了马,但晋国的形势依旧不容乐观。   方宁璋已经不能再参加比赛,晋国的队员需要重新点将,替补他的名额。   萧怀瑾之前是按着每个人的性格和擅长,来搭建的队伍,方宁璋一倒下,一时间,他也找不出合适的人取代,能够默契地与他配合。   他安排的替补之人,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都不太合适方宁璋的位置。   就在萧怀瑾思考的时候,宣宁侯方老将军走了过来,沉声道:“陛下,既然臣的孙儿已经负伤,臣自请代他上阵,为国尽忠,克敌制胜!”   他坚定地看着萧怀瑾,眼睛里是沉沙也没有掩去的铁血。那一瞬间,萧怀瑾在他身上,仿佛看到了一种魂,将魂。   此刻的赛场,似乎已经风起云涌,刀剑争鸣,四周的呼喊声仿佛是千军万马的怒号,卷席冲击而来,激荡人心。   萧怀瑾微微张开嘴,心头剧跳,全身的血仿佛都涌了上来。   这一刻,他仿佛在黑白无彩的道路上,走了寂静无声的二十年,忽然看到了绚烂的颜色,听到了真实的声音——   三千世界翩然生辉,洪钟之音响彻耳畔!   萧怀瑾定定望着他:“好,朕相信你。”   “朕,相信你!”他又重复了一遍。   。   方想容换上了马球劲装,一把跨上了马。   时隔多年,未着戎装,却依旧能轻身上马,握住缰绳的手,十指有力,骨节分明。   他头发花白,脸色沉肃,虽然年迈,却无人敢有轻视之心。   哨声吹起,他一夹马腹,如箭离弦,腾空跃起!   萧怀瑾紧随其后,扬鞭而上,看着方老将军在前方坚-挺的背影,心中越发因亢奋而战栗。   方将军老了,脊背也不曾弯曲;而晋国如今虽弱,也不肯以卑弱屈膝!   *****   晋国因为方宁璋的坠马受伤,反而被激发了士气,尽管被对方的野马反复骚扰,却还是坚持住了攻防阵线,两边打得十分胶着。   深秋凛凛的风,吹起尘土,两方却是挥汗如雨,面色涨红,浑然忘却了外物,是极寒还是极炎,是人声鼎沸还是鸦雀无声。   。   远处,郦清悟的目光,一直落在萧怀瑾的身上,确认皇帝的马匹安然,没有被方才的银针惊扰躁动,不会横生枝节。   他的目光跟随着萧怀瑾,是任何人都看不懂的复杂。   就像他这些年,受人遗命所托,为克“晋过五世而亡”的传言,被迫在红尘和化外中游离——他虽然会替萧怀瑾铲除暗中的威胁,却终究不能代替其完成帝王的使命。   身为天子,若做出了决定,便应有足够的勇气去承受它的对与错。   曾经的萧怀瑾,甫一登基就扰得世家不宁,动荡国基;成婚四载未有子嗣,国本不固……   稳定的社稷,需要的不是只有一腔抱负的帝王。这几年,正如太后在宗室里物色嗣位人一般,他也曾对萧怀瑾感到失望,感到愧对自己背负的承诺,愧对被交付到手中的山海剑。   如今,萧怀瑾在与人搏杀,不是为了游戏,而是为了自己做出的决定负责任。   他终是学会了承担。   郦清悟欣慰地看到,当年那个纯粹的孩子长大了。变了很多,却也有很多性情,从未改变。   譬如骨子里的执着,还有折不断的血性。   凛凛秋风,吹遍人间。   他想,也许这孩子更适合做一个将领,而不是当一个皇帝。   ----   晋国与燕国比赛的最后一局,一刻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   先是晋国跨越了大半个场,把球击到了北燕的后方。   而后是北燕的人拼命驭马拦截,两边的马撕咬踢打,北燕将球抢回,重新将攻势推到晋国后方。   再后来是晋国的人上前阻拦干扰,北燕的野马四个蹄子乱甩,一时间,别的人竟不能近身……   随后,北燕的球将运着球,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冲到晋国球门前!   一击入球!   。   场外一片哗然,群情激奋。   北燕的人是欢呼,晋人却是白了脸色。   这一场,晋国是败定了!   丽妃捂着眼睛,她已经不敢看。何贵妃胸口急促起伏,想把眼睛转开,却又做不到。   武修仪依旧没有回来。   连向来冷静的白昭容,目光都一瞬不瞬,钱昭仪六神无主地戳她,她也并不理睬。   唯一还面不改色的人,就只有何太后,她的神色绷着,没有人敢靠前。   谢令鸢则不断地瞄右下首的香,数着它一点点变短。   一刻钟是十五分钟,现在大概只剩三分钟了!   晋国还是一个球都没有进。   简直是令人绝望。   ----   萧怀瑾依旧在拼战,他似乎已经忘却了时间。   在他的支撑下,晋国球将依旧在顽抗,打得不相上下。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竟然只有北燕进了一个球。其他时候,双方都是争夺击球,抢来抢去。   再一次,球又落到了慕容临的马下,算着时间,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他唇畔勾起微笑,便要向晋国的球门射去。   挥杆的一瞬,一道影子卷起尘埃,飞驰而来!   慕容临眼角余光一瞥,是萧怀瑾策马冲来,眼看要将球截走——他可真是不死心!   萧怀瑾擅长截球,方才场中北燕的好几个球,就是被他中途截飞的。所以,慕容临对他十分提防。   慕容临胯-下的马,是野马王中的王者。   见萧怀瑾的马冲了过来,它便斗意凛然,抬起腿就要反击!   马的烈性被激起来,也是极为可怕的。   萧怀瑾的马,也不是服软的个性,它也很烈。   两匹马还没靠近,便开始斗了起来,你咬我我躲开,我踩你你避开,竟然相持不下;而马上二人也不断地争抢那个球,正在此时——   萧怀瑾的马,被绊倒了!   萧怀瑾的马,比起野马王,虽然体格壮硕,但毕竟还是“方”了点;野马王打过千百场仗,性子更为狡猾,趁其不备,一蹄子绊在汗血马腿上,将萧怀瑾的马绊倒在地!   萧怀瑾的马往前栽倒,而坐在马上的他,几乎瞬间就跟着往前面栽下。   电光火石间,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你把我撞下马,让我们输。   而我就算摔死,也要拖着你一起!   想到这里,萧怀瑾干脆地扔掉了手里的马缰和马球杆,两手扯住一旁正要挥球的慕容临,拖着他一并往地上摔下去!   萧怀瑾心性热血,受不得激。   激过头了,便要和人拼命。   慕容临一个不防,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地扯下了马,二人竟是纠缠着摔下去!   他们重重跌落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北燕人原本正要赶上前抢球,见势不好,怕踩到两位贵主,赶紧收住。   就在这落地翻滚的间隙里,宣宁侯沉稳如山,策马而过挥杆如飞,隔了大半个球场,将球击入了北燕的球门中!   “时辰到——”赞者扬声喊道。   ----   场外,一片哗然,彻底沸反盈天。   两国的人都站了起来,望向场中。何太后一动不动,目光落在萧怀瑾身上。   谢令鸢远观这一幕,她也没有想到,萧怀瑾竟然会做出这种举动——   他有和人同归于尽的狠劲。   却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心术!   场中敲起了锣声,晋、燕两国的马球赛,五局结束。   前两场,晋国胜;后两场,燕国胜。   最后一场,两国打平。   “原本形势一片大好,谁想竟然是平局啊……”   “唉,可惜了,可惜了!”   。   球赛平局,按理来说,是应该要加时赛的。   加时赛是两方比谁先进一球,哪一方就可以获胜。   地上,萧怀瑾和慕容临各自分开,衣衫都沾满了尘土。两国的人都先下场休整,商议加赛一事。   萧怀瑾冷着脸拍打干净身上的泥土,走到场外。判官不知该如何处,迎上前小心翼翼问道:“陛下,要加赛么?”   “加。”   “不加!”   萧怀瑾的声音,和太后的声音,齐齐响起。   二人冷冷对视。   第三十三章   晋国的皇帝和太后,又一次针锋相对了。   谢令鸢在一旁,痛苦地扶住了额头,她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谄媚地劝架……   更不想让马屁精这个属性,变成人人都知道的标签……   场中一片沉默,所有人都知趣地不去碰霉头,目光一致地望向了德妃娘娘。   德妃娘娘双目望天,好像天上有五彩斑斓的风景,看得十分专注。   ---   萧怀瑾走下来的时候,虽然形容无恙,但何太后还是看出了端倪。   他的腿,走动时节奏有点轻微的不合拍。   他应该是受伤了。   晋国主帅,更是天子,在比赛中受伤,这对于晋国的士气而言,不啻于是重大打击,极容易军心涣散。   所以他忍着没说,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要求继续加赛。   他一定要亲手打败北燕。   。   何太后强忍住心中怒意。萧怀瑾方才扔掉手里的马缰,等于是放弃了自己!   冲动!不负责任!   可她不能让别人知道皇帝受伤,更不能让带伤的皇帝,继续去参加比赛。   萧怀瑾还在坚持地瞪着她——她为何总要与自己作对?!   何太后已经不再看他,转头望向跟着走过来的宣宁侯,以询问的眼神。   宣宁侯叹口气,摇了摇头。他自然也是看出了,皇帝陛下的腿,在方才落马时受伤。   马球运动激烈,需要急转、跳跃、急停,这些都不仅仅是靠上半身挥杆或驭马就可以完成的,它需要腿部的协调,调整坐姿和重心,夹马腹的默契……   若坚持比赛,不但腿伤剧痛,更是极容易造成断骨错位,留下后遗症。   总不能为了一场比赛,让皇帝连腿都搭上。   况且,要是加赛输了怎么办?一国之君,率队比赛,却输给了敌国,这样的风险,晋国承受不起。   如今能够打平,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   太后红唇中吐出冷冷的字调:“哀家不许。”   萧怀瑾急了,正要继续争取,太后声音一扬:   “这一场打平,我们与北燕,还有女子马球队的比赛。一样可以定胜负!”   谢令鸢生怕皇帝在这里,再次和太后争执起来,北燕的人还在等着呢。   她连忙鼓掌道:“陛下方才神武非凡,挥汗马场,迅如电、疾如风,臣妾们看得心潮澎湃,热切不已,也想上场与那北燕女子们一较高下!”   萧怀瑾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他不认为晋国男人比得那般激烈,勉强打平手;到了女子这里,会有什么逆转。   男儿尚且可以一战,女子的体格差异,明显会更惨烈。   不但是萧怀瑾,即便何贵妃等头脑清醒之人,方才看了男子球赛,都忧心接下来的比试——   她们真的能行吗?   。   萧怀瑾揣着一腹忧虑,然而看到德妃,他就转念想到——德妃和丽妃杂技躲老虎,六个婕妤携手护九嫔,武修仪一边哭一边打豹子……   嗯……   当那一幕浮现眼前时,他似乎又对自己后宫组建的这支女子马球队,重拾了些期待?   谢令鸢见他没吭声,担心他继续坚持加赛,站起身来,坚定望他:   “臣妾会为陛下和陛下的爱将们出气的!”   她今日没梳高髻,但马靴有点高,都快要和皇帝平视了。配上这句话,颇有为自家媳妇儿护短的意识。   何贵妃方才坐在太后右手边,早已经是火冒三丈地忍着。   晋国的名马,竟然被北燕的野马如此欺凌,他们如此羞辱晋国,听着北燕公主的爽朗笑声,让她这贵妃也觉得颇无颜面!   贵妃压着字腔:“臣妾也会为陛下和陛下的爱将们出气的。”   她无法保证能不能赢,但她一定要让北燕那群目中无人的贱人们刮目相看!   丽妃见贵妃竟然附和德妃,心想,这贵妃为了拉拢德妃争凤位,简直无所不用其极,连尊卑都暂且放下了!   想到这里,丽妃自然也不肯示弱,也跟着附和:“臣妾也会为陛下和陛下的爱将们出气的!”   钱昭仪左右一看,贵、德、丽三夫人都说了话,自己作为皇后身边的人,又是低一级的嫔,此刻焉能不表态?这可是政治立场。   钱昭仪慌忙跟着道:“臣妾也会为陛下和陛下的爱将们出气的!”   武修仪见她们都这样说了,自己不说话,似乎显得很突兀,于是轻咳一声:“臣妾……臣妾会为陛下和陛下的爱将们出气的。”   他说完,对着萧怀瑾娇柔一笑,破风箱般的嗓音,配上英挺的美貌,让看到这笑容的人,忍不住一只手捂着眼睛,一只手堵住耳朵。   。   萧怀瑾虽然很感动。   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男子马球,就这样以平局而告终。   北燕自然是不会将晋国女子的比赛,真当一回事。他们对晋国也算是了如指掌,晋国后宫的女子们,都是世家出身的闺阁千金,玩起勾心斗角、宅斗宫斗来,也许是最厉害的,但论到勇气、拼杀、热血,北燕是真正实打实地看不起她们。   所以北燕宗女们入场时,轻松自在的神情,宛若去郊外打猎。   比起方才萧怀瑾率领将士的比赛,女子这边的比赛,可是让场外围观的人操碎了心。晋国大臣们清清楚楚的知道,双方的差异究竟有多大。也不禁对女人比赛一事怨声载道。   北燕女子们身材健美,动作敏捷,散发着风雨中坚韧打磨过的凌厉美感。而晋国女儿们个个身娇体柔,除了武修仪个子比北燕女子都高,谢德妃勉强与北燕人持平,其他妃嫔都要矮一些。   。   也容不得众臣们担心议论,场中便开始了敲锣击鼓。   谢令鸢正要整装待发,向其他妃嫔竖起手掌:“姐妹们,胜负在此一举,我等当背水一战,齐心一力!”   何贵妃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何上赛场前,竟然要先击掌为誓?   丽妃试探着问道:“这是……要我们发誓,一定要赢?”她刚刚看了萧怀瑾的比赛,陛下那样勇猛,尚且平局,她可未必有这个信心啊。   时人以击掌为誓,谢令鸢解释不清,一把抓过丽妃的手:“反正击掌鼓舞就是了,此为并肩作战之谊!”   北燕女子看过去,不禁又是一阵嗤笑。   众妃面面相觑,不甘不愿地上前,轻轻互相击掌,半是敷衍的样子。   而后一齐入场。   北燕马球队,是由武德公主带队,几名宗女和将领之女组成。她们正要入场去牵马,便看到对面,晋国妃嫔们竟然整齐划一地,在德妃的指挥下,走了军步?!   “……”北燕众人,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只见晋国妃嫔们军步上阵,停在各自马前,德妃带着振臂高呼:“天佑我晋!燕贼必败!”   “天佑我晋!燕贼必败!”   “天佑我晋!燕贼必败!”   还燕贼……   北燕的公主及其他女子,差点没气死。   北燕的使臣以及睿王爷,也气得差不多了。   倒是场外的晋国人,被这些口号鼓舞了士气,颇得其乐。   晋国妃嫔们还不算完,等牵出马来,北燕女子再定睛一看,她们的马脖子上,居然镶了一圈带刺的脖套?!乃是皮革所作,一个个钉子伫立其上,迎着日头,闪现出锋利寒光。   而马的小腿和蹄子上,也是用护甲包裹着,上面有细密小刺。   这下,北燕野马再也无法攻击晋国的马了。这一蹄一咬,自己都要搭上半口牙。   原来早在萧怀瑾第三局遇上野马王时,武明玦就预感到了不妙,迅速想了个办法,吩咐御马监的人,找来皮革和钉子,自己亲自督办,做了粗陋简易的防护套。   晋国妃嫔们,冲着北燕宗女们,纷纷露出了邪魅的一笑——   有种放马来咬啊。   。   还不及北燕人反唇相讥,尖利的哨子声,划破天际!   如寂静被撕裂了裂隙,喧哗斥满了整个世界。   北燕女子们倒是没有睿王爷那些摧毁敌人的心思——先给人希望,然后再狠狠碾压,把所有的尊严、自信都敲碎,碾入尘埃。   她们纯粹只想卖力赢取每一局,给这些坐井观天的晋国妃嫔开开眼。   所以场上,双方很快就各显身手。   。   北燕国女子队列中,显然带队的武德公主,是球技最好的人。她的马上功夫也很稳妥——作为能够驯服野马王的女人,她的马术可谓傲视全场。   武德公主身边的那位小容郡主,看着温柔恬静的模样,却也是个狠角色,击球角度刁钻,心性坚韧,刘婕妤和尹婕妤几个人都围不住她。   其他宗女们,也是身手各异,纵横捭阖。   晋人在场外,直看得心头高悬。   ---   太医想要先给萧怀瑾正骨,萧怀瑾怕被燕国觑出端倪,强行忍着挥退太医,目光一瞬不瞬地盯住场中——   就算夜里临幸后宫,他都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他的妃嫔们。   球被击出,几个北燕人驭马追过去,脸上洋溢着胜券在握的笑意。   此时,忽见一匹马上没有人,也跟着冲了过去!   众人定睛一看,不是没人,而是丽妃单脚倒挂马镫,整个人仰面朝天,横身而出,伸出球杆,以无比刁钻的姿势,抢在北燕球将之前,将球高高打飞了出去!   被抢了球的北燕女子,被她这一技惊呆了,连马速都有些停滞,一人一马脸上都是茫然之色。   这是何等稳健的腿上功夫?她们不由自主望向丽妃——   从未听闻,晋国女子,竟然还有会马背舞蹈的?这明明是西魏、北夏那一带女子才会习之,且论技艺之精湛,恐怕还远不及这位丽妃呢!   这太匪夷所思了,难怪晋国敢提出马球赛,竟然是有这种杀招。   却见丽妃莞尔一笑,眼如桃花,并向着场外之人妩媚地挽了挽耳边鬓发。   。   总算没有辜负,她小时候为了别人,而苦练的马上舞蹈。   晋国尚美,音乐舞蹈更是大绽光辉。梨园、教坊、太常寺三足鼎立,惠帝曾经亲自做过梨园的崔公,类似于学院山长,他的爱妃韦贵妃也做过梨园乐营将。因此,世家女子,也以习舞乐为荣。   郑妙妍天生丽质,于舞蹈更是天赋非凡。   她七岁时,韦郑两家盟定婚约,她的姐姐一时为京中闺秀们艳羡不已。那个春日的午后,承恩郡公之子韦不宣来郑府上,看到她在桃花树下翩翩起舞,笑着赞扬了她。   他笑起来真好看,连暖风吹过,都仿佛有了颜色。芳草更绿了,桃花更红了。   随后他仿佛回味般的说,那北地塞外的女子,可在奔驰的马背上起舞呢。   那时郑妙妍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难道不会摔得很惨吗?”   少年公子看她有趣,俯身拍了拍她的头发,带着兄长的宠溺:“不信就给你跳一段,阿妍看着便好。”他说完,扬鞭催动一匹马,而后几步追上,一跃上马,竟然稳稳地站在了颠驰的马上!   那马还在绕着园子奔跑,一圈又一圈,看得下人们都提心吊胆。而他站在马背上岿然不动,笑意盎然。   郑妙妍吓得一边叫,一边捂住眼睛,却还是忍不住从指缝里露出,偷眼看他。   午后明媚的阳光下,他笑得十分肆意挥洒,尔后抽出佩剑,就那样站在马上,舞了一出《镇西将军舞》的剑。他身影高高的,剑光直入九霄,与云影合为奏鸣。   她抬头仰望着,将那几乎触及苍穹的一幕映入流年刻在心里。   其后很多年,她以布条缠住了脸,骑上马苦练马背舞,每每被摔得灰心丧气,便总会想到那巍峨而优美的剑舞,挥洒如登云阙的翩然身姿。   虽然那时候,如玉公子早已被腰斩弃市,再看不到她长大后的舞姿。说来也可笑,她小时候曾经求母亲,想要给姐姐陪嫁当媵妾,却没过两年,韦氏就被族诛,而相交甚好的郑家,避之唯恐不及,姐姐也另嫁西宁伯府了。   她长大后因美貌入宫,是生平最得意之事,毕竟是比姐姐还光耀门楣。本想着,若凭借花容与才艺,享受荣华恩宠,也是人生美事。谁料天子对她的马背舞没有兴致,他更喜欢听白昭容唱乐府歌,讲边关游侠客的故事。   原来美貌也有黯然失色的一天。   郑妙妍少不了嫉妒,她练了多年的马背舞,却只能与美貌和大好韶光一道,沉寂在后宫,何其不甘?   。   可如今,她却凭了这一招,力克北燕劲敌!还在晋国文武百官面前,让世人都看到,她的美貌颠倒众生,她的舞艺惊才绝艳。   郑妙妍心中得意,恨不得每一个球都翻着花儿的打,她也真的这样做了。场外大部分人几乎都被她吸引了注意力,球场其他人都仿佛成了这位丽妃的陪衬。   。   一个被她来回压制的北燕女子,瞬间心头火起——会马背舞了不起啊?   那人暴怒之下,想要骑马来撞丽妃,丽妃在马上一个回旋,玲珑跳起来,而后坐回到了马背上,冲着她妩媚一笑。   北燕女子:……暴怒而卒。   ---   另一方,钱昭仪赶去接了马球,有两个北燕女子上前,想要干扰她,却见钱昭仪和钱昭仪的马,似乎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她们一愣,驱逐烈马,一前一后,想要先绊一绊钱昭仪,趁机抢走球,然而此时,钱昭仪嘴里却发出了嘘嘘吁吁的声音——   北燕的两匹马从前方正面绊过来!   钱昭仪的马,高高扬起前蹄,做出了一个拥抱蓝天的姿势。   北燕的两匹马从后方正面绊过来!   钱昭仪的马,高高扬起后蹄,做出了一个倒立起舞的姿势。   北燕的两匹马一前一后地绊过来!   钱昭仪的马,同时抬起左前蹄和右后蹄,仰起头,做出了一个翱翔的姿势。   ……其妙曼舞姿竟然不亚于丽妃。   它在钱昭仪的使唤下,反应敏捷彷如跳大神一般,北燕宗女们驯服过野马,见识过马匹干架,乃至种种流氓行径,就是没见过这样会跳大神的马。   北燕女子:……暴怒而卒。   。   钱昭仪宝贝似的拍了拍马头。她小时候被父亲送去庄子上,一呆就是好几年,后来养了一头小马驹,亲手养到大,与它同吃同睡,待其亲如姐妹,所以她会些简单的马语,在与马交流上,丝毫不逊于北燕女子。这几日训练中与马交流,已经非常默契了。   ---   两个北燕女子卯着劲儿跟钱昭仪折腾了半天,何贵妃在前方,已经连进两个球了。   她击球极为精准,几乎是不看球门,仅凭感觉,都能准确入门!   击出球后,何贵妃得意一笑——全场的人,上至天子萧怀瑾,下至朝廷文武百官,可都在看着呢,她也忍不住花样炫技。   。   看着何贵妃的精湛球术,北燕公主心中极是不服气——区区晋国的世家娇女,怎么能马球打得这样精巧?   她纵马扬鞭,正要上前与何贵妃一较高下,却被武修仪挡了去路。   武德公主早就注意到了这个身材高挑的武修仪,她容貌迥异于其他妃嫔,是英姿勃然的美,且她骑马的腰腹和腿部着力,看得出是极有功底的。   然而这样的人,却总是在弱柳扶风的咳嗽。让武德公主禁不住怀疑,莫不成,晋国女人的柔弱都是装出来的?   如今这个武修仪,竟然一边干扰自己,一边作娇滴滴的模样——求你别装了,明明驯马之能不亚于自己这个公主,做什么要一副娇柔的样子?   。   武德公主越发焦躁,无论她如何想突破武修仪的干扰,都会被对方抢先一步看穿动机,随后逼得她步步倒退!她讨厌这种被看穿、被掌控的无力感!   可恨的不是对方预判精准、体能和耐性极佳,可恨的是对方做出这一切,还很病弱的模样,简直是对自己赤-裸裸的侮辱!   这武修仪,她一定是故意的!   。   前方,何贵妃再次击出一个球,全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   “何贵妃不愧是汝宁侯府出身啊!”   “想不到丽妃娘娘的舞技,竟如此出神入化!”   “武修仪的走位出神入化,是怀庆侯教导有利啊!”   “钱昭仪驭马堪称心有灵犀,真是叫御马监的人都自叹弗如!”   “德妃娘娘不但祥瑞,球术也稳当,和几位婕妤配合真是精妙!”   。   不仅是北燕那些目中无人的使臣们,连晋国的大臣也没有料到,天子的后宫竟然如此深藏不露。一片钦佩的目光投向太后——这些可多是由她选入宫的女子,太后的眼光可见一斑。   何太后依然静坐,看着她们在场上大放异彩,虽然当初选她们入宫,是综合了各方面势力的因素,但她们果然都没有让她失望,能够在这样的时刻挺身而出。   。   在一片欢呼声中,郦清悟收回了目光,萧怀瑾曾是他最大的担忧,反而对于谢令鸢的比赛,他是不太挂心的。尽管如此,他还是驻留观察,这便觑出了些隐患——   她们虽然各有所长,却几乎没有配合。一旦对手适应了节奏,调整了布防,形势会对她们极为不利。   他遥遥望向谢令鸢,心知她大概也是能发现的。   ---   谢令鸢骑在马上,转着马球杆,因运动与急促喘息,白皙面庞涌上潮红。她找齐了七个星君,获得了足够的【朝垣】之力,所以如今力道极大,反应也敏捷。   武明玦传来了一个球,北燕公主飞驰上来抢拦!   谢令鸢对她展露一个慈祥的微笑,武德公主还没有回神,谢令鸢便一球击出,隔了大半个球场,击入了北燕球门!   “好!”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站起来鼓掌,场外一片哗然,无比振奋。北燕睿王爷坐在看席上,眉头蹙起,目光紧紧追随着她。   武明玦勒马,冲她一展笑颜。尹婕妤也不由赞叹:“德妃娘娘这球打得漂亮!”   谢令鸢心中颇觉骄傲,为晋国妃嫔们不输男儿的气概,为北燕女子惊诧万状的反应,也为萧怀瑾和臣子们压抑的激动神色。她以前没有为国而战的机会,最多在电视上看奥运会,如今却可以亲自上阵,在欢呼呐喊中壮国人士气。   她环视全场,美中不足的是,众妃嫔都有些各自为战,太过希望展示自己。连五个婕妤也是越来越骄傲气盛,一个个抢着接了球,往北燕球门击去,气势无人能阻。她们本就学过骑射,论马术和击球都十分优秀,进球也势如破竹。   。   仅仅第一局,晋国就击了七个球,北燕只进了两个球。   其中贵妃击中了三个球。   晋国女子,大获全胜!   全场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喝彩,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谁也未料到,天子的妃嫔们各显神通,技艺精绝,处处压北燕一头,竟然比男子球赛更精彩!   壮哉!   萧怀瑾几乎要起身鼓掌,却碍于天子的身份,终究按捺住了。德妃和他的爱妃们,竟不逊于男儿,这让他也觉得颜面十足荣傲。   何贵妃骑在马上,脸上是不加掩饰的骄矜之色,哂笑地看着北燕宗女们。   她要待全部比赛结束后,再狠狠羞辱她们——这群眼睛长在天上、只识弯弓射大雕的无知女人。   ****   第一局比赛,北燕女子明显被打乱了步调,有点手忙脚乱。   她们先时存了轻视之心,却没料到晋国女子皆是各有千秋,导致她们竟然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没有碰到球!   球一直都在晋国女子手里,双方战况可谓惨烈。   。   第一局结束的哨声吹响后,丽妃和几个婕妤骑着马,遍场跑了一圈,接受着众人的欢呼,脸上洋溢起愉悦笑意。   北燕宗女们脸色铁青,她们不能再轻敌下去了——晋国女子,简直超乎了她们所有的预想。   。   慕容临也觉得十分意外,他把女子球队叫到面前,蹙着眉头训斥道:“皇兄叫你们不远千里,来长安参加比赛,可不是为了轻视敌人而来!下一场,调整战略,觑准对手的弱点,务必打败她们。”   北燕女子对这样的要求,并不觉过分,在她们眼里,有些责任男子可以承担,女子亦然。   睿王爷看向武德公主:“晋国女人只是技艺精湛罢了,然而你的气力远非寻常女子可及,既然一力降十会,又怎能与她们拼技巧?”   “我会换上精铁球杆。”武德公主神情严肃,揣测道:“只是她们各有所长,且都十分罕见,委实不好对付。”   慕容临冷冷道:“那是你们没能看清她们致命的弱点,她们都是各自为战——”   第三十四章   睿王爷话音甫落,哨声长鸣。   场中,尘埃渐起。   喧哗之声戛然而止,是充满期待的肃穆,紧张之下弥漫的寂静。   ---   何贵妃一马当先,依然冲在前方。   她冷睨一眼北燕众人,唇畔勾起傲然微笑,轻盈的马术奔驰于场中,成为最瞩目的存在。   。   北燕公主早便想杀她锐气,一抹冷笑自眼中闪过,挥洒自如地扬起手中十几斤重的精铁球杆,下巴高抬,向着何贵妃冲去!   何贵妃木制球杆十分轻盈,以便发挥她的灵活球技。两根球杆相撞,何贵妃差点被这冲击撞到马下,球杆也被打偏,几近脱手。   何贵妃赶紧攥紧缰绳,盯向北燕公主手中。那黑漆漆的球杆映着日头,散发乌蒙蒙的光,是沉重的光泽。   。   “贵妃,快去击球!”   一个声音,忽然横空而至。   是德妃。   何贵妃在北燕众人的围困中回首——谢令鸢自另一方飞马而来,高束的长发扬起,背后是漫天尘埃。   。   谢令鸢的战术是绊住北燕公主,为击球最精准的贵妃争取机会。她有了【朝垣】之力,反应速度极快,如同赵子龙杀入长坂坡,北燕女子对何贵妃的包围,瞬间被她冲散。   觑准时机,何贵妃默契调头,与谢令鸢擦肩而过,向着远处球门而去!   谢令鸢在擦肩时对她一笑,何贵妃一怔,没有错过。   随后,谢令鸢迎面挡在了北燕人面前。   何贵妃回首望去,从未觉得,谢德妃的身影如此……伟岸?   北燕公主又仿佛回到了被武修仪拦路的时候,见晋国主力解围,她想也不想便挥起球杆,向着谢令鸢打去,欲将她击退。   谢令鸢举球杆一挡,臂力反震回去,北燕公主一阵虎口发麻!她心中悚然一惊,未想晋国卧虎藏龙,竟然还有与武修仪一样深藏不露之人?   然而木质球杆终究抵不过精铁,“啪”一声脆响,谢令鸢帅不过三秒,球杆应声而断。   精铁球杆收势不及地打了过来!   谢令鸢迅速仰头,后背贴住马身,险险避开了那一记球杆,瞬间惊出了一背冷汗。若不是有【朝垣】之力,这铁棍迎面而来,她就可以开瓢而亡了!   ****   同一时刻。   球场另一端,钱昭仪接到了球,左右两方也围上来了北燕成员。钱昭仪虽然可以驭马不受围攻,奈何甩不掉流氓纠缠。   远处尘土飞扬,刚被谢令鸢解了围的何贵妃正纵马赶来,隔空朝她喊话。   “快!给我!”   因急促,只来得及只言片语。   。   钱昭仪正被人围得焦头烂额,正要传球给贵妃,忽然球杆顿住,想到何贵妃与皇后可是死对头!   贵妃明里暗里,不知道给皇后下了多少绊子,又经常逾越宫规,不遵品秩,眼里完全没有皇后。皇后嘴上不说,心里却把何贵妃恨得毒。   今日赛场上,她要是给贵妃传球了,让贵妃大出风头,皇后即便面上不显,心里也定然不悦啊!   钱昭仪心念电转间……   球已经被北燕女子抢了过去!   赛场上,一晃神的功夫就是天壤之别。   北燕女子抢了球,便往晋国球门冲去。   “糟糕!”钱昭仪懊恼地喊了一声,一夹马腹追上。   。   原本击球在望,却被钱昭仪一个犹豫,机会拱手相让。何贵妃气得那张雍贵的脸差点端不住,握着球杆的手都在发抖,骂道:“蠢笨如猪!”   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尖利扬起,自然传入了钱昭仪耳中。钱昭仪理亏,不敢和一贯跋扈的贵妃辩解,赶紧又去追球。   ----   晋国球门的场地外,烟尘四起。   北燕女子们带着球,配合默契地互相传递。   赵婕妤和丽妃虽然几次想拦截,却也遭遇了与何贵妃一样的状况,被北燕盯紧,施展不开手脚。   她们自己都尚且接应不暇,自然也顾不得替同伴救急了。   晋国球门前,只见北燕郡主平和地微微一笑,球杆一挥——   击球入门!   那一刻,场外有叹息,有喝彩。有人摇头,有人抚掌。   人声鼎沸中,睿王爷勾出一抹成竹在胸的笑意。   ——北燕女子配合投契,这便是胜负关键。   他目光转向萧怀瑾——   对方稳坐如山,神色却显示了激切,双手置于袖下,薄唇紧抿。   。   萧怀瑾在袖子下面的手,已捏成了拳。   贵妃的马球术,分明是妃嫔当中最好的,无论是传球抑或者是击球,如果换了他,他会尽量把球传给贵妃。怎的钱昭仪脑子不清醒,上了球场还在发愣走神?   ****   马球过门,在地上滚动。   北燕女子们骑着马,相行跑过时,对彼此大笑。虽然听不清她们说什么,却知道一定是盛赞之语。   谢令鸢的目光紧紧追随她们。她方才可没浪费时间,一直在观察。此刻,看穿了北燕是采取盯人战略,随即调转马头,把其他妃嫔叫到身边,低声嘱咐。   当再一次运球的时候,晋国已经调整了策略。   她们迅速往对方球门赶去,想要甩脱北燕的人。当以击球为目的,谁也顾不得炫技了。   何贵妃正想要击球,北燕公主同时上前,挥动起那柄沉重球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风而来,贵妃的马球杆应声而碎!   球飞了。   何贵妃望着断裂的马球杆发怔,球却已被北燕公主抢走,何贵妃不得不临时叫停,重新换了一副球杆,愤怒地盯向北燕公主——   嚣张宵小,你给本宫等着!   本宫非敲破你的脑袋不可!   何贵妃内心,燃起了熊熊斗意。此刻,连曹皇后都不算是她的敌人了,后宫莺莺燕燕更是靠边站了,她眼里的敌人只有一个——北燕公主!   何贵妃正寻着机会,要从北燕公主那里抢下一球,眼睛在场中一转,又差点被郑丽妃气个仰倒。   ---   只见武修仪从北燕公主那里再次抢回了球,传给丽妃——丽妃对场边呐喊的人群莞尔一笑。这一莞尔就坏事了,一个北燕女子实在看不惯她四处开花的水仙样,马蹄子撅起一捧土,扬了丽妃一脸。   黄土扑面,丽妃瞬间被迷了眼,由于她刚刚是笑着的,所以还吃了一嘴的土……   她大叫着,挥手驱散尘土,而这空隙间,球早已经被北燕女子抢走。   等丽妃睁开眼,望向球门欲哭无泪——北燕已经又进了一球!   哨声吹响,第二局结束。   北燕进了三个球,晋国只有德妃进了一球,晋国落败。   。   伴随着尖利的哨声萦绕全场,何贵妃重重摔了马球杆。   她想发怒,有对北燕公主的,更是对自己队里这群过海八仙的。   一群人在马球场上争出什么风头,平时不是配合得挺融洽么?怎么一到皇帝和朝臣面前,就开始争起来了?!   糊涂!混账!   。   她一抬眼,远处,萧怀瑾在冲她们扬手,何贵妃再气也只能先按捺怒火。   谢令鸢纵身下马,带头走到皇帝面前,她想要行礼,萧怀瑾扶了扶她,免了礼。   御马监的人已经去更换马匹,萧怀瑾望着她们,神色肃然:   “爱妃们第一局各显神通,朕心甚慰。然而你们的对手,不是素日可轻松战胜之人,是北燕最强的女子,你们并非胜券在握,也切忌骄傲自满。”   ——球场瞬息,皆入了他眼,所以局势利弊、敌我优劣,他此时也有了论断。   多人马球和普通马球的最大区别,便是战友间的默契与信任程度。如同行军打仗,不能由着个人独占鳌头,马球亦然,须明确谁适合冲锋,谁适合传球,谁能攻守兼备,谁能守住后方。最终的目的是击败敌人,是赢取胜利。   “爱妃们方才两局比赛,都是各自为战,才会让北燕觑了空子。若在战场上,这便是一盘散沙,叫敌人一锅端了都不过是早迟。”   萧怀瑾说到这里,神色越发肃然,甚至隐隐有警示之意:   “战场行军,每一伍的士卒,都是深谙职责,明确己身位置,信任战友的配合,以将性命交付于彼此,方能生死与共。”   众妃面面相觑,陛下怎能以行军打仗的方式,来要求她们?   萧怀瑾自己是被太后骂大的,因此不忘鼓励她们:“丽妃擅抢球,尹婕妤刘婕妤攻守兼备,贵妃击鞠精准。德妃和武修仪协调性最好,有你们在全场辅助,解了不少燃眉之急。”   丽妃摸了摸脸,眼睛一勾,得意地笑了笑。几位婕妤何曾受过天子如此肯定,受宠若惊地低头称是。何贵妃见她们还沾沾自喜,心中压着火气,满腹不屑。   谢令鸢则是为了赢比赛才去满场救火,此刻听了也只是微微一笑。   萧怀瑾欲抑先扬,喂了甜枣又给一棒槌:“下一场,再叫朕看到你们只顾个人风头,不与战友契合,朕可要重罚了!”   “……”一片寂静。   众妃嫔们的表情,都十分微妙。   要她们契合彼此?她们不是边关同生共死的士兵,她们只是后宫的妃嫔啊!   。   要不是九星都落陷为女子,谢令鸢几乎都要以为,萧怀瑾也接受了什么不得了的天命。【蓝颜祸水】任务,仿佛指日可待了。她美美地看向萧怀瑾。   而萧怀瑾说完这句话,自己也感到了几分微妙。他轻咳一声:   “朕希望,爱妃们如上战场应敌般,能配合彼此,齐心发挥所长。如此,必定势不可挡。”   他说完,便见德妃双目炯炯望着他,目光中竟似有赞许,以及绵绵爱意……他心里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爽快,冲她们挥了挥手:“爱妃们去吧,朕等着你们!”   ****   两国女子比赛,第一局胜,第二局负,成了平局,如今已是第三场。   谢令鸢却没有急着上阵,而是系好了腕带,吩咐马球将给她准备了一根十几斤重的——精铁球杆。   拎起那粗糙球杆,她忍不住露出一抹森然笑意。   比气力大?   来啊,互相伤害啊!   待哨声响起的一刻,她便拼着【朝垣】之力,挥舞着球杆,向着北燕公主冲去——   一报方才的断杆之仇!   ---   球场中,只见一片黄沙弥漫。   随即,德妃如离弦之箭疾驰而来,惊了北燕一片人——晋国那群身娇体弱的妃子里,竟然还有能用精铁球杆比赛的人?   这德妃,不容小觑啊。   。   在北燕发愣的间隙,武明玦一手握缰绳,娴熟地在人群中闪避,速度极快地从北燕公主马下抢走了球,打飞出去!   他与谢令鸢完美配合,那个球打得极高极高,都已经飞到了头顶上空。   晋国和北燕的人都一齐仰头,往天上望去。   北燕的小容郡主赶紧驭马,按着球飞出的轨迹,计算着落球点,往那边赶去。   。   然而——   谢令鸢已经掉头,和武修仪一左一右,纵马疾驰到了丽妃的身边!   原来她方才,不过玩了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根本不是冲着北燕公主去的。   看到北燕公主被留在原地,一脸茫然,谢令鸢冲她飞眼一笑,赞叹自己真是个熟读《孙子兵法》、深谙《三十六计》的人才啊。   。   丽妃正仰头看球,从马上稳稳站起,谢令鸢和武明玦一并赶来,二人配合默契,一人伸出一只手,抓起丽妃,往空中一抛!   丽妃大喝一声,高高跃起,奋力抬手,将那球打给何贵妃!   而后她从空中落了下来,钱昭仪对着丽妃的马嘘嘘吁吁了两声,那马听话地配合着丽妃,精准落在丽妃下坠的地方。   丽妃有惊无险地跳回马身上,脚下差点踩不稳,谢令鸢赶紧伸手扶了她一把。她稳住身形还不忘挽了个手花,笑道:“谢娘娘!”   ---   三人这一幕,北燕女子已经全部惊呆了。   她们未料到,竟然还有这样的打球方式,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堪称此生绝响。   这一招比起方才,丽妃一个人玩马上舞蹈,难度高出数倍,简直是令人大开眼界!   她们当下震惊得连球也忘记打了。   。   不止是北燕震惊,大开眼界。   场外更是哗然一片,群臣交首接耳。   谁都没想到,天子的后宫,已然不仅仅是玩马上舞蹈了,这……这分明是……三人三马杂技啊!   陛下竟如此有眼福!   ----   随着空中击球,场中赛事已经十分激烈。   丽妃跃入空中传球,何贵妃得了球,当即就果断迅猛地击向球门!   毋庸置疑的,何贵妃出手,球门必中。   随着一击入门,喝彩声纷纷响起,如潮水般震撼天地。   场中的声势再一次倒向了晋国,方才男子球赛的愤懑、压抑,此刻也随着女子球赛的胜利,而扬眉吐气。   。   丽妃坐在马上,擦着细汗呆笑——她方才跳跃到空中时,不是没有担心的,万一落下时,她的马没有配合好,她有可能会踩空坠地。   然而有萧怀瑾的威胁在前,她也不得不相信钱昭仪。好在后者没有让她失望,马儿精准地接住了她,德妃也恰到好处地扶了她一把。   何贵妃一击中球,骑着马走动几步,望向场边的目光都带上了自得——或许论力量,她们比不得北燕,然而她们技巧强于北燕,所以,凭实力未必会输!   ****   喝彩声蔓延一片,北燕女子听着,极是不甘心。她们也是身负使命而来的,并且揣了必胜的念头。   既然晋国的妃嫔们打起了配合,那她们就去拆散!   盯准她们最强的三个主将——何贵妃、武修仪、谢德妃!   北燕公主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其他宗女们纷纷照办。她们很快逼向三人——既然你们是主力击球,那就让你们击不了球!   然而——   北燕的马忽然停了。   。   不远处,钱昭仪对着北燕的马,口中叽叽吁吁,发出了一串不明的声音,似乎是在指挥。紧接着,北燕女子骑的马,在跑动中骤停,差点把人摔下马!   它们犹豫着是否继续前行,明明接到了危险示警喊停,但身上的主人又在催动它们,一时间,它们也有些乱套了。   球场另一端,趁着北燕女子指挥马的间隙,武修仪再进一球!   ----   球场外,人头攒动。   坐在御座上的萧怀瑾,看着这一幕有点为她们得意,忍不住跺了一下脚,登时疼得他呲牙咧嘴,勉强压抑住心中的激动。   他的目光,期待地望向几位婕妤——这几个他平素从来没有放在心上的女人。   她们也在奔驰,身姿矫健。   她们身下,马尾被紧紧缠绕,马蹄高高跃起,践踏尘埃。   。   五位婕妤再度抢了北燕的球,正一同往对方的球门奔过去。每每遇到干扰,她们就来回传球。她们配合默契,一路到了北燕球门前!   此刻两边中场处,还压着两拨人在对峙。   眼看自家球门即将失守,武德公主赶紧放弃了与德妃对峙,顾不得比拼谁的球杆更坚硬,只想阻挠婕妤们击球。   然而她正要赶去球门,她的马,却忽然向着钱昭仪的马跑了过去!   北燕公主:……?   她急切不已,试图驭马往球门那里而去,然而钱昭仪的马正在往反方向奔驰,于是北燕公主也被莫名其妙带去了反方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北燕公主焦躁之下,听到马儿喘息的节奏,忽然明了——   竟然是发-情了……   发-情了!   北燕女子们骑的虽然不是野马王,但都是公野马。   而晋国女子,骑的都是精挑细选、品相极好的母马。   眼下虽然是深秋,并非马儿发情的季节,然而耐不住母马撩骚啊。   钱昭仪的马儿,在勾引北燕公主的马儿!   无耻之尤!   北燕公主气得咬牙切齿,然而她即便可以驯服野马,却也不能阻挠野马求爱,打断它的性生活啊。   尤其是,她这匹马,是匹真正的种马,有点好色。   钱昭仪大概也是看出了这一点,竟然用上了勾引这一招。她甚至给马儿把马尾辫解开,松散的马尾一甩,扫着北燕公主的马鼻,瘙痒了公马的心,泛起了公马爱情的涟漪。   于是,公马跟着钱昭仪的马,得儿得儿地跑了几圈……忘记了比赛……   北燕公主气得勒了它几次,才叫它回神。好在这不是春季,否则,公马大概要提枪上阵,直接把比赛抛到脑后了!   公主正懊恼着,忽然听到场外欢呼击掌,循声望去,原来这个间隙里,德妃又趁机进了一个球!   待哨声吹响时,晋国进球三个,北燕进球一个。   第三局,以晋国胜利而告终。   ****   哨声久久蔓延,仿佛审判之利刃。   北燕女子队,上至武德公主,下至宗女和将女,这次是真真切切,都感受到了压迫与威胁。那种紧迫感如影随形,容不得她们有丝毫大意——   倘若晋国再赢一场,她们就彻底输了。   输的不仅是球赛,更是摄政王的信任,是北燕一国的颜面。   所以,下一局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她们赢!   武德公主拧眉思忖着,临行前,摄政王说过的话,再次浮上心头。   ——“赛场如猎场,若不慎伤及了猎物,也不必放在心上。”   她遥遥望向另一方,晋国女子正笑颜逐开,互相诉说什么,竟有和谐之感。   该如何压制她们呢?   睿王爷说的,一力降十会。   武德公主心念电转,当即吩咐所有人,全部换上了重球杆。   这在北燕与别国的马球比赛中,也是前所未有了。即便是军演时的马球比赛,都没有这般夸张。   然而胜负已经逼到了极致,她们必须背水一战!   ----   休息了一盏茶的功夫,第四场比赛的哨声,叩击众人心弦,终于还是吹响。   睿王爷远远望着她们,当初晋国追加的女子比赛要求,可是要在胜利后,从北燕使节团中,挑一个人留下的。   他毕竟也是诡谲政治斗争中安然活下来的核心人物,几乎不用动脑也猜得出来,晋国挑的人质,必然是最有政治价值的人。   这个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他出使晋国长安一趟,明明是战胜者盛气凌人来和谈的,若到最后反而被战败国扣下做人质,那足可以成为其他国家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谈了。   他可真真是丢不起这个人。   。   他凝思的间隙——球场中,北燕女子气势凛然,一上阵,全部亮出了精铁球杆!   球杆在日头下,发出乌蒙蒙的暗哑光泽。   不止是晋国女子,场外也皆是愕然一片。   单手挥舞十几斤的精铁球杆来比赛?那可是一刻钟,杆不离手啊。   。   哨声吹响,寂静被打破,球场上群马交驰!   北燕女子们疾马奔驰,挥杆自如。这对于她们来说,算不了什么。她们跟随王兄狩猎时,可是能拉开几十斤的弓。   正面遭遇夺球时,晋国女子的轻盈球杆,完全无法与精铁匹敌,更遑论击球了。甚至球赛开始没多久,晋国妃嫔们的球杆就接二连三在对战中碎裂,马球也被北燕女子们抢走。   。   终于,球在地上翻滚一路,落到了钱昭仪马下。   钱昭仪看到远处奔来的铁球杆,就内心打怵,余光扫到白昭容,赶紧传给她:“昭容妹妹,接着!”   球朝白昭容飞去,她只要接过,快速运球,便可以突破对方,直入球门。   不远处,文静温婉的北燕郡主见状,纵马上前干扰她。   二人对峙。   白昭容看着小容郡主,神情倒是平静。   那郡主也是柔婉的神色,见她瞥来,温和一笑。   。   谢令鸢本想要配合白昭容传球,往这里跑了几步,便见这两朵大白莲彼此对峙,丝毫不让。   她远观这一幕,竟然忍不住,对白莲花之间的巅峰对决,产生了期待……   然而,白昭容很快让她失望了。   因为白昭容似乎陷入了凝滞中。   。   白昭容看着郡主,余光又瞥见了德妃。她捏紧缰绳,陈留王世子萧雅治的话,又一次浮现心头。   ——“让北燕赢。”   倘若北燕赢了,对晋国如今的朝廷而言,不啻于巨大的打击。民间的威望都会随着对这次比赛而坍塌。   如此,陈留王起兵时,才更为如虎添翼。   白昭容望向远处,何贵妃正在与北燕公主斗得不可开交,两个人卯足了劲儿——一个是晋国的高门贵女,一个是北燕的天之骄女,且都是队伍中地位最尊、球技最好的人,定是要分出个你死我活来。   在她们身后,刘婕妤和尹婕妤都在帮忙,公主的身后,两位将军之女也在较劲,两方胶着竟不相上下。   白昭容垂下眼帘,手上的球杆巧妙地换了个角度,这样击球,会像是因被干扰而打歪,没人会看得出来。   。   她正要击球,脑海中又忽然闪过那一晚,萧怀瑾躺在她的腿上,像个夜路中迷茫摸索前行的孩子,一道惊雷忽然照亮他无措的面孔,他喃喃轻语。   “……婉娘,他们都不相信朕。可是朕真的很想赢,朕不会输,晋国也不能在和谈中让步。”   “父皇当年把基业交给我,我知道他其实不放心我,虽然他再也看不见了,但我还是不想……辜负他。”   “我没有活着的亲人了,可我不想死后,也无颜面对父兄……”   先帝病逝,留给三郎的,是后宫和朝堂倾轧后的烂摊子。何太后和宋逸修收拾了几年,没能收拾完,宋逸修又被逼死了。   所以三郎也不知道怎么收拾回来。他总是在被评头论足的挑剔,从小时候他的父皇,到垂帘时期他的养母,再到亲政后他的大臣。   。   白昭容的手忽然击不下去,那个球仿佛不再只是球,它在她的内心慢慢膨胀,如山沉重,内里却是空茫。   打?抑或不打?   她犹豫着,萧雅治温声的承诺,犹如天光,又蓦然照亮了她炎凉内心的一隅。   “待父王得登大宝,有什么陈年旧案翻不了?”   “当年父王还在年幼时,就因为太子巫蛊案被牵连,流放房陵州。大好年华尽付幽禁,他当然明白含冤的痛苦!”   “……这世上最悲之事,莫过于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   又忽然,萧怀瑾满怀憧憬地说:“婉娘,你口中那金戈铁马的边关,那力克北夷的英雄,朕总有一天要去看一看。”   。   白昭容闭上眼,她手一松,那球向着谢令鸢飞了出去。   ——能否得了这一球,交给德妃罢。   而后,她纵马转身。   。   谢令鸢离白昭容虽近,位置却刁钻,这一球很不好接。果然,谢令鸢赶了两步,北燕女子已经冲过去,抢了球往晋国球门冲去!   谢令鸢简直要哭晕在马背上,她只能追上去,跑出去一段距离,远处却传来几声女子的叫骂,她和白昭容同时侧首望去——   竟然是几位婕妤,和北燕那几个将军的女儿,对骂起来了!   。   原来,方才北燕女子全部用了精铁球杆,导致几位婕妤的球杆撞断,几乎泰半的时间,她们都碰不了球。   那几个婕妤出身将门,在后宫里倒是懂得收敛,惯会做人的。但是对着跋扈嚣张的北燕女子,则全然没这个必要。尹婕妤的球杆断了第二次,终于按捺不住火气:   “你们是打马球啊还是打球杆?!总做这种下作事也不怕胜之不武!”   北燕女子停了马,语带嘲讽:“你们晋国女人轻飘飘的没二两家雀骨头,自己拿不动球杆还要怨别人?是不是得让着你们才行?”   “可笑,一根十几斤的铁杆有什么拿不动的,本婕妤几十斤的弓箭不是没拿过!分明你们打不过就用这种卑鄙下作的阴损招数!”   “哈!我们打不过你们这群飞不高的秃毛笨鸟?你们若是连个球杆都没本事护得住,就趁早滚下场啊!”   ----   她们对骂激烈,也顾不得压抑声音,那尖锐争吵声便隔着球场,遥遥传入了坐席上。   围观之人,自然都听得清清楚楚。   萧怀瑾看着爱妃们逞勇斗狠,他忍不住叹息一声。   不远处,大臣们也连连摇头,窃窃私语:“就说这种事情,女人啊,总是要为鸡毛蒜皮的事情打架。”   “可不是……你都晓得的,我那几房姨娘,天天撕来打去。这宅院之事也就罢了,她们怎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居然在赛场打起来!丢人丢人!”   “方小将军受了伤,他们也没有在场中开殴呢,女人就是好斗心强啊……”   ****   场外众人议论纷纷,场内则是愈吵愈烈。   怒骂声愈发高亢。   尹婕妤早已忍无可忍:“你们几次三番拿球杆拦我们,自己没有本事有什么好嚣张的,只知道骚扰别人打球,贱人!”   一个北燕将女被激怒,越发口不择言,指着尹婕妤:“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放肆,别忘了你三哥可是我堂叔亲手砍下马的!手下败将的妹妹,没资格叫嚣!”   片刻寂静。   尹家三代行军,尹婕妤的骑射功夫都是她父亲和三哥亲手教的。几年前她三哥与北燕交战阵亡,收尸时连头颅都没有找到。   。   尹婕妤双目赤红,两手发抖,其他婕妤见状,急忙围了上来。刘婕妤怒斥道:“球赛就是球赛,扯不相干的人给你长颜面是怎的,有种叫你堂叔上来比试,看我们不把他打趴下!”   那北燕女将也被激怒了,几乎是冷笑出来:“就凭你们这副弱鸟模样?你们尹家老三的头盖骨还被我堂叔拿着当酒器呢,有种你们先给他收了全尸再说吧!”   一句话,宛如滴水落入了滚油。   彻底爆开!   尹婕妤挣开旁人,爆喝一声,不管不顾挥起球杆,向着那个女将狠狠打去!   那女将闪身避开,也回以一击!   其他婕妤见状,自然不能再袖手旁观。她们几家从小相识,也是一起打过群架的,再怎么同宫为妃有竞争,此刻尹婕妤都是自家人!   她们当即驱马而上,其他北燕女子见状,也赶紧围了过来。   双方在马上过招,你来我往,竟然打起了激烈的群架!   第三十五章   球场外哄哄嗡嗡的议论声,在十几个女子动手打架的那一刻,寂静一瞬。   而后,如水沸腾般,轰然炸裂!   萧怀瑾蹙眉,他本以为他的比试已经十分激烈,却万未想到后宫女子的赛事,竟然演变到这般田地。   家仇国恨一起涌上,连叫停都不能!   他的身后,何太后眼眸深邃。几位婕妤竟会与人斗殴,实在出乎所有人意料。毕竟她们入宫以后,向来安分守己,没惹过什么祸端。何太后没有看她们,而是向几位婕妤的家人那边看去,料来他们应是急切的——   婕妤们的父兄都稳坐如山,在台上看比赛一样,看着女儿们与人开打。   至于他们的妻子,则神色不为所动,施施然端坐着,也是十分淡定。   何太后:“……”   几位婕妤家中的小辈,不如长辈那般沉稳,他们义愤填膺,攥着拳头,口里不断呐喊助威:   “姐姐,给她一记撩阴腿!”   “龙抓手,龙抓奶!”   “姑姑,打她的马,用力打!”   “……”何太后收回目光,这才发现,她对那几位婕妤,以及她们的家人,似乎也是看走了眼?   *****   场中已经是飞沙弥漫,两拨人越打越激烈。   围观者已经不想再看比赛了,而是看女子比武过招。   双方皆是将门出身的女儿,也都有着习武骑射的底子,在马上过招不分上下,便干脆扔了球杆下马,厮打成了一团!   赵婕妤一记飞腿踹,刘婕妤一招后肘击,左右她们小时候打群架有默契,有的招招往脸上招呼,最后干脆没了章法,开始抓头发、摔跤、拼劲道。   。   球场另一端,谢令鸢也顾不得击鞠了,她和北燕公主都赶过来拉架。若任由事态蔓延下去,可是要被判罚下场的。   于是晋国主帅德妃和北燕主帅公主,都驱马狂奔而来。   二人赶到的时候,就看到了十个女子挤成一团你打我踹,没有武当拳法也没有少林棍法,都是原始的自由搏击。   ……我那在看台上咬手帕的天子啊。   两国开赛,队员打得头破血流,这成何体统?   。   何贵妃远望这一幕,飞马而至,上前呵斥道:   “成何体统!!赛场上殴打成一团,也不怕败坏了颜面!都给本宫起来!!起来!!!”   她向来跋扈惯了,发火时极为吓人,鹅蛋脸上,漂亮的时风眼瞪大,周身仿佛萦绕着三里风暴。平素其他妃嫔被她这样怒喝一声,吓得少说要跪几个时辰。   但此刻,这通怒斥,也无法分开双方。她们都打红了眼,直到谢令鸢和北燕公主冲进来将人分开。谢令鸢将两个北燕女子掀开,扯住方才和尹婕妤对骂的那个将门之女,一巴掌重重甩了过去!   “啪”一声,清脆回响。   那个说头盖骨的北燕将女,被谢令鸢甩了一巴掌,脸上骤然浮现清晰的五指红印。   斗殴双方见状,撕扯对方的手这才分开,头发都乱了,脸上身上纷纷留了印子挂了彩,有人口里还在叫骂。   谢令鸢是德妃,品秩正一品,对北燕将军的女儿掌嘴,并不逾矩。只不过古往今来,大概没人这样做过。   北燕公主似也是认同,跟着一巴掌甩过去,又在那人的另一半脸颊上,留下了掌印。   那女子挨了双方主帅各自一巴掌,她方才也是因吵架一时激愤而失言,自知理亏,垂下头默默受了这两巴掌。   谢令鸢这才和北燕公主分别把己方的人往两边揽。她把几位婕妤护在身后,厉声对那个挨了巴掌的女子斥道:   “两国交战,胜败乃兵家常事。无论牺牲者是谁,都是为了国事而血洒疆场,你们却如此侮辱他们,这不过是把胜利建立在杀戮之上的、毫无人性的野蛮行径!”   她胸口起伏,手握马鞭,指着那一个个北燕女子:“尊重是相互的,你们出身将门,谁家没有战死沙场的亲人?若是尸体被我们这般侮辱,你们又待如何?!本宫奉劝一句,你们怎样对待你们的敌人,你们的敌人就会怎样对待你们!”   北燕公主被谢令鸢说得哑口无言,却也知道己方有错在先,只能强忍着:“此事我国会有惩处。当务之急,还是比赛要紧。”   无论怎样争吵,比赛终究是要进行。   双方带着不甘不愿分开,往自己的马走去。   。   “啊!!!——”   忽然,尹婕妤跪坐在了地上,仰天嚎啕。   她眼泪簌簌而下。   尹家三哥笑着的模样,犹在眼前。他不英俊,但浓眉大眼,笑起来爽朗又有些可爱,小时候她换牙,家里不许她食甜,三哥便会从集市买她喜欢的金丝酥,偷偷揣回来给她。   长大后他经常说,要亲手送她出嫁,嫁个好人家——“门第不必太高,但家风严谨,我们阿容嫁过去便是正妻,妹夫不能纳侍妾!有咱们娘家护着,要是他敢欺负阿容,哥哥就去给你出气!”   他去打仗后,有一天晚上,她就做梦梦到了三哥回来,坐在她床边,放了她最爱吃的金丝酥,说,阿容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改改脾气,不能急躁……他叹了口气又说,可惜看不到你出嫁了,这遗憾是揣着了。你答应哥哥,嫁个好人家,若受了气不能憋着,咱尹家的女儿不受委屈,哥哥做鬼也不会放过欺负你的人……   他絮絮叨叨嘱咐了很久。   待她从梦里醒来,又过了半个月,便听说三哥阵亡的消息。   他尸体送回来时没有找到头颅。所以尹婕妤总觉得,会不会他其实并没有死。   尽管那尸骨确实是他的,但她总不肯相信他死了。他一定是活在某个世上角落的,只是不愿回来罢了。   。   直到方才,一番争吵,那伤疤就猝不及防,被血淋淋地揭开了。   一句话犹如利刃,迎头剖开肺腑,让她被迫接受一个她刻意忽略了三年的事实。   故人已逝。   尹婕妤嚎啕大哭,声嘶力竭。   “啊!——”   这撕心裂肺的声音传到场外,义愤填膺的晋国人都安静下来了。   全场寂静,默不作声。   尹婕妤的家人,知道今日女儿参加两国马球赛,是以全家都来观战,她七十多岁的祖母也来了。   尹婕妤的祖母埋下了头,花白的头发,肩头微微颤动。   场中人各自已散开,唯独晋国妃嫔们围着尹婕妤。   众人将尹婕妤拉不起来,谢令鸢对她们吩咐道:“你们先去准备吧,这里有我。”   尹婕妤仿佛没有感受到她们,满心是回忆和梦境的交织,被泪水浸透。谢令鸢跪坐在她面前,想了想,迎面轻轻抱住了她,拍她的肩头以示安抚。   此刻竟然也想不出更好的安慰了,拥抱仿佛成了唯一能宽慰的言语。   尹婕妤将脸埋在谢令鸢的衣领间,不再顾及什么上下尊卑,泪水顷刻打湿了她的衣衫。谢令鸢仰起头,这种悲恸和哀伤,弥漫在空气中无孔不入,她无法不为所动,心头也跟随颤动。   真是奇怪,她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能哄得了皇帝,劝得了太后,却在此刻失了言语,不知从何安慰尹婕妤。   “……我们这场比赛,一定能赢过她们的。”   良久,她才坚定说道。   “我带着你们,堂堂正正的赢!”   ****   第四局比赛,在五个婕妤和北燕将女们的打骂中落幕。   这一场意外频生,北燕进了两个球,晋国只进了一个球,是北燕险胜。   散场修整时,何贵妃终于压抑不住澎湃的怒火——对这一局乱七八糟的球赛,她已忍无可忍。   她冷着脸,走到了休息的角落,知道众婕妤心情不佳是事出有因,怒火便对准了钱昭仪和白昭容:   “钱昭仪发傻充愣,白昭容频频失守,丽妃你像个开屏孔雀,你们是认真来打球吗?!本宫和你们一起打球,真是掉价!”   她也很想说婕妤们一言不合就骂人打架,没有晋国女子的风范气度,将国事视若儿戏,但终究还是理智克制了。   钱昭仪被贵妃训斥,碍于品秩不能回嘴,唯有丽妃同属八夫人,闻言恼羞成怒:“贵妃姐姐何出此言?我们可不都是为了比赛才来抛头露面么!现在输了比赛你就开脱自己,你也不过击了几个球而已,还都是姐妹们传给你的呢!”   一旁谢令鸢托着下巴,正在担忧最后一局的比赛——众婕妤的状态受到了严重影响,第五局胜负难卜。她无心妃嫔们的争吵,然而星盘忽然隐动。   【姊妹情深】禁忌:   任务期间,若星君与其他妃嫔产生口角,则紫微星君【姊妹情深】使命失败。   ……要命了。   要是任由她们吵下去,她迄今一切不就毁于一旦了吗?且第五局少不得也要受影响。   谢令鸢已经够焦头烂额了,她叹口气。   何贵妃正在指着丽妃训斥,谢令鸢忽然走过来,下一刻张开双臂抱住了她。何贵妃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抱,弄得措手不及,怒道:“你对本宫做什么!”   虽然外人看不到这里的争吵,但总不能叫北燕女子看出端倪,谢令鸢振振有词:“贵妃姐姐方才击中数球,才有我晋国扬眉吐气的胜利,本宫是想要感谢姐姐!”   “……”德妃此举,无异是给贵妃台阶,贵妃暴怒之下理智未失,是以没和德妃撕破脸,又给自己树敌。   只见德妃松开了她,又拉起丽妃的柔胰:“陛下可还看着你们呢,丽妃妹妹方才身姿翩若惊鸿,若生气岂不是坏了样貌?”   郑丽妃剜了何贵妃一眼,终是念及萧怀瑾的警告,冷着脸不再说话。   眼下,众人离心,士气受创,谢令鸢竭力安抚道:“诸位姐妹,我们在北燕刁难封锁下,能够拼到最后一局,足见你们不逊任何人。”   “此赛由我向陛下提议,姐妹们却愿意为之卖力,并非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家国颜面。每个进球,并非一人之功,都是姐妹们互相配合的结果。即便队友偶有失误,姐妹们也应该宽容才是。”   众人缄默不语。   宽容,这说得容易。   。   此刻,一个内侍小跑过来,行礼道:“诸位娘娘,陛下召娘娘们有话说。”   众人不再争执,纷纷起身往坐台而去。她们没有梳发髻、戴步摇,也没有盛装华服,只是简练剑袖劲装,神色是微有疲态的肃然。   看台之上,萧怀瑾隔得远远,见他的爱妃们忽然就被德妃抱在了一起,忽然又拉起手一诉衷肠,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最后一局开赛在即,他只能先召集她们来训话。   此刻知晓她们累了,萧怀瑾也不欲给她们压力,吩咐宫人给她们端参汤,又提醒了每个人的优缺点。说到白昭容时,他有片刻踟蹰:“婉娘可是状态受阻?”   白昭容方才那一球失得可惜,别人大概看不明白,以为是被北燕围攻而传球失误,但萧怀瑾却是能看穿的。   白昭容摇了摇头:“北燕几人围上来时,臣妾一时慌了,她们用的精铁球杆太过可怕……”   萧怀瑾叹了口气,不忍责怪她:“婉娘不必惶忧,尽力便好,朕不会怪罪于你。只是……倘若能赢了比赛,于晋国也是极好的……”   他也不知该怎么说,既怕让白昭容觉得压抑,又十分想要赢。好在白昭容一贯体察圣心,她微微行礼:“臣妾明白。”   萧怀瑾的目光挪到冉明玦身上,顿了顿:“武修仪……爱妃你的咳嗽没事了吧?”   武修仪捂着胸口,蹙眉道:“能为晋国立功,臣妾死也瞑目,区区病体,算得了什么?”   萧怀瑾心头大受感动,从未觉得自己后宫的女子,竟如此深明大义。他赞许地看了武修仪一眼。   。   谢令鸢旁听了白昭容的回话,却不认为她方才是害怕。   那日甄选赛,她观察了白昭容半场,偏执之人若全心投入,是不会为了区区外物就慌乱心神的。   要么白昭容并未投入,要么她的球是故意打偏。   外面,叽萝敲鼓声再次鸣响,传遍全场。   最后一局比赛,要开始了。   当晋燕两国女子队员再度走回球场时,谢令鸢温声叫住了白昭容。   “昭容妹妹,本宫有些话,可否借地一叙。”   白昭容回首望她,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警惕,而后微微颔首。谢令鸢走上前,与她相对而视,这个距离说的话,只有她们彼此能听见。   “昭容妹妹聪慧,想必看得明白,此局比赛并不仅仅是为了输赢,不仅仅是和亲抑或扣压质子。我们也是为了战死沙场的将士们。”   白昭容怔怔望她。   “尹婕妤的三哥,至今尸骨不全。他们金戈铁马,折戟沉沙,才换来边境一隅太平。我们如今看得到的,是北燕的盛气凌人;看不到的,是黄沙千里,不知埋了多少白骨,等着我们去将它们迎回家——所以这场比赛的输赢,关乎的还有尊严。”   白昭容的眼中,有光微微闪烁。没有回答什么,只静默了。   她的心中,隐隐约约浮起一个影子。   。   此时,她们的马已经被御马监牵上了赛场。白昭容走向自己的马,谢令鸢走过去时,对所有妃嫔伸出了手掌:“战。”   众妃嫔重新站回赛场,想到北燕女子的口出狂言,尹婕妤的愤怒悲恸,心头攒了万千不忿,总要拼着最后一局出这口气,于是伸出手击向对方:“战!”   击掌嘹亮。   伴随众口齐声,第五局比赛,哨声吹响——   双方挥鞭、纵马,跃入球场!   。   谢令鸢和武明玦互相配合,彼此掩护。   他们在第五局的主要任务,便是以牙还牙,应对那些精铁球杆,保护其他妃嫔传球击球。   不多久,谢令鸢便和北燕公主正面过招。二人方才休息时都换了更重的球杆,此刻挥舞着你来我往,不相上下。   谢令鸢力量与速度都占了优势,一球杆挥过去,竟然把武德公主的金腰带都给勾了下来,公主的左衽衣衫都散了。   北燕公主的腰带,是纯金镶嵌了宝石,十分贵重,然而她此刻也顾不得去捡了,只想和谢令鸢一较高下!   便见一个人影儿忽然闪过,跑去捡那根金腰带——   钱昭仪!   。   远处的何贵妃看到这一幕,又差点气死,几乎是想要破口大骂了。然而想到方才德妃的劝解,以及击掌鼓舞,那句怒骂终究是硬生生忍了回去:   “钱昭仪你作甚,没见过金腰带么!你给本宫收回你那眼珠子!看球!”   钱昭仪被她一吼,吓得眼珠子收回来,赶紧去追球,心里巴巴地不舍,只好一边跑,一边不时回头,看那根躺在地上无人问津的金腰带……   它在阳光下,其上宝石璀璨,金光闪闪,即便尘埃漫天,也不掩其光辉……   钱昭仪的心,真的好痛好痛。她化悲愤为力量,大叫一声,向着球追去!   。   何贵妃刚骂完钱昭仪,那球破空而来,打在了何贵妃的脸上!   “嘭”的一声。   何贵妃脸上一阵剧痛!   随即鼻子下方热流涌动。   她怒了!竟然敢把球往她的脸上打,哪个狂徒如此挑衅?!   她望向那个击球的北燕将女,此生从未有人敢如此冒犯于她,当即怒不可遏,挥舞着球杆就向着那人追去!   那北燕女子见势不妙,赶紧纵马跑开。何贵妃怒上心头,挥着球杆一心要打人,不管她跑出去多远也要揍个痛快!   她拖着两行鼻血,和那个北燕女子一个跑一个追。   何贵妃刚腹诽过几位婕妤不顾大局,又骂完钱昭仪不识时务,转眼就怒火熊熊,去追着别人打架去了,把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全部扔到了九霄云外。   。   她们绕着球场一圈又一圈,场外之人也看得一脸茫然。   萧怀瑾在下面急得咬袖子,恨不得上场去拦她。他心中呐喊着,爱妃啊!不要追!这是敌方的计谋!是调虎离山的计谋啊!   然而暴怒之下的何贵妃,听不到他的心声了。   围观者众,惊讶者众。郦清悟和萧怀瑾隔了遥远,没有一样的姿势,却有一样的忧郁——   这次比赛,胜负实在难料,每个人都是不安定因素啊。   -----   一场球赛过去泰半,双方都在场上奔跑,对峙,谁也没有进球。   谢令鸢和武德公主挥着球杆你来我往,对峙了半场,晋国绊住了北燕主力。   何贵妃流着鼻血打人,追着北燕球将,跑了大半场,北燕绊住了晋国主力。   武明玦满场机智乱窜,四处救火,将北燕女子的球杆攻击扼杀在摇篮中。   郑丽妃为了躲避北燕堵截,离开了马背,整个人藏在马肚子下,以柔韧的腰术,贴着马腹打球,叫北燕无可奈何。   钱昭仪一边配合丽妃,一边眼睛偷瞄地上那根金腰带。   。   她的不舍和觊觎实在太过明显,明显到隔着遥远的球场,外面围观的人也能觑得到。   太后坐在席上蹙眉,哪怕面色不显,大概对钱昭仪也是怒其不争。   韦无默侍立一旁,一直察言观色,见状灵机一动,招来武修仪身边的宫女听音,对她吩咐了几句话。听音遵命,几步上前——   “太!后!懿!旨!”   。   回音,声灌全场,余响阵阵,如洪钟地裂。   众妃嫔们正在场中争得激烈,忽然就听到坐席那边一声爆喝,震得所有人眼前一花,北燕公主甚至差点被这一声震下马。   “众妃嫔打球,不得分心!倘若赢了比赛,赏十根金腰带!!”   声音盖过了全场所有的议论声,登时一片哑然。   萧怀瑾捂着耳朵,头疼地看了一眼计时香,还有不到五分之一的时间了。   而听音的话音甫落,球场中,又是风云再起!   。   球再一次被击向天空,双方都死死盯住它——那个球,无论如何,必须要抢到!   不能被对方抢走,不能被对方进球!   最后一刻,如果这一击,能够打入对方的球门,她们就赢了!   婕妤们顾不得和北燕将女们怼了,谢令鸢顾不得和北燕公主对峙,何贵妃也顾不得去追那个打她脸的北燕女……她们的全副心神都扑到了球上,如同饿了三日才被喂食的恶犬,从球场四面八方,向着球狂奔而去!   北燕郡主抢在了所有人前面,刻意挡住了晋国妃嫔们的去路,这个球,她势在必得!   “德妃!修仪!”丽妃纵马狂奔,在谢令鸢身后喊道。   一瞬间,谢令鸢和武明玦灵犀忽至。他们对视了一眼,竟然不需要言语,彼此心领神会。   当丽妃策马而来时,忽然纵身一跃,跳向前方——   。   “糟了,她们又要用那一招!”北燕女子警惕大喊,赶紧去拦丽妃的马,想让她施展不了马术。   却见谢令鸢和武明玦,双骑并肩,丽妃一跃而起,踩在她们的肩上,再次纵身一跃。   三人马球杂技之——燕子点水!   她跃上前方,比燕国公主快了一瞬的时机,将球击给了离球门最近的白昭容。   丽妃抢完这一球,她的马就被北燕女子拦住,来不及去接她。   丽妃惊叫着坠落!   谢令鸢赶紧上前想要接住她,忽然马身重重一歪,谢令鸢一个不防,被人撞下了马!   “啊——”她惊呼!   尽管何贵妃是马球队中地位最尊贵的,但所有人都知道,晋国女子马球队的主帅,是谢德妃。   这样告诉激烈的奔跑中,主帅落马,非死即伤!   。   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场外众臣纷纷倒吸了口冷气,萧怀瑾“噌”地站了起来。   祥瑞!祥瑞要坠马!   郦清悟已经催动【神鬼不觉】,即便拼着被人觑到的风险,也要把变数救回来!毕竟是九星之首,倘若“变数”出事,其动荡影响的或许是世道。   然而瞬息万变,球场中异变陡生!   。   武明玦反应极快,在谢令鸢落马的一瞬,飞鞭而去,一鞭子缠住她的腰,而后用力一拉,将谢令鸢拉到了自己的马上!   电光火石间,德妃已经坐到了武修仪身前。   她的马依旧往前奔跑,她和武明玦两个人伸手抓住丽妃,丢到谢令鸢的马上。   郑丽妃挨着了马,便迅速平衡了身子,摆了个玉韵芳姿。   谢令鸢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武明玦吩咐她:“抓稳缰绳!”   而后他的马高高跃起前蹄,几乎直立而起,向着白昭容的方向转去。   他方才也看出了白昭容的不对,第五局赛前,德妃嘱咐过他,尽量不要传球给白昭容。   所以这至关紧要的一球,经不起任何风险,这球不能给白昭容!   。   然而球已经再一次飞到了白昭容的脚边。   她瞄了一眼场上的计时香,大概还有几十个数的时间了。不过瞬息而已。   这一球若击入北燕球门,大局便定,晋国获胜。   若她不击,叫北燕抢走——此刻晋国那半场的人几乎已经空了,都倾巢而出追击这个球,而以北燕的马速和彪悍,以及精铁球杆的威力,北燕将如入无人之境,进球只在旦夕。则北燕必胜。   球门就在她的面前,她可以击偏,也可以击入。   皇后的吩咐,倘若此局赢了,德妃威望更甚,势必动摇中宫;萧怀瑾也会更看重德妃,动摇对她的恩宠。   陈留王世子也给过她密信。那人如冬日暖阳,骨子里却浸透了冰冷。他一定在等着她输。   他如和煦春风的话,也仿佛回音不绝,不断萦绕。   ——“这世道,无明、无序、无德,才会倾轧陷害,才会祸及无辜!”   ——“我会给他翻案,让英雄得到属于他的尊重,而不是背负着家族的污名,列入罪臣传,含恨而死!”   是啊,这世上最悲之事,莫过于英雄末路。   白昭容的眼睛,竟然就那样模糊了。   在一片模糊中,她依稀看到了义兄韦不宣的背影。   他十六岁英姿勃发,带着韦氏家兵收复朔方城,他所到之处,马蹄卷起一片尘埃,烈火与血岚交织,她在乱军之中仰望,他在火燃起的风中回首,望遍山河四方。   “我少时梦想便是游历边关,当一名侠客。再长大一点,就想做个青史留名的英雄,后人在史书上看到我,便仿佛能联想到我的身影,何其快意。”   他曾舞那一出《镇西将军舞》的剑:“男儿当与天下存亡,共担国难!”   。   德妃的话,又与那个豪情壮志的声音融为了一体。   “他们金戈铁马,折戟沉沙,才换来边境一隅太平……黄沙千里,不知埋了多少白骨,等着我们去将它们迎回。所以这场比赛的输赢,关乎的还有尊严啊。”   白昭容颤抖着,她抛开一切,用尽全身之力,仿若孤注一掷般,把球击飞了出去!   谢令鸢和武明玦骑马而来,看着那个球飞出去——   第三十六章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球远远地飞了出去,逆着日光,急速地旋动——   精准无比地,飞入了北燕的球门中!   第五局结束的哨声,也在此刻,从天外至,划破苍穹。   球依然在地上滚动着,一直滚到了场边,承载着胶着厮杀后的终结。   沉寂片刻后,场外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与掌声!   晋国大臣们站了起来,难以置信竟就这样赢了,却难抑纵声大笑,开怀肆意。萧怀瑾也不由露出欣慰笑容,有些臣子上前恭维他:   “陛下待后宫遍施恩泽、管教有方,此乃陛下之功,万民之福啊!”   。   他之功劳么?   萧怀瑾并不这么认为。他并没有亲自赢取这场比赛,一切的胜利,都是她们自身才干过人,德妃又统御得住罢了。   且也是她们自己有此意志,没有被打散士气,坚持到了最后一局。   但萧怀瑾实在很愉悦,那是焦虑、沉抑后,心头骤然一松,拨云见日般的豁达开朗。   男人间的比试虽然打平,但妃嫔们却赢了比赛,争回了这口气。   所以最终,两国比试的赢家,是晋国。这扬眉吐气的一场比试,壮的是晋国人的声威。   ****   天空中乌云驱散,阳光徐徐沐下,照亮一隅人间。   人间仿佛都陷入了潮水般的欢呼与喝彩中,那喧哗萦绕苍穹,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再真实。   而白昭容心中却一片宁静。   她看着那个球,飞入了北燕的球门中。看着它在地上滚远,滚到不被触及的彼端。   整整五场比试,那压得让她呼吸不畅的巨石,也终于沉入了湖底。说不上是更沉重或是更轻松,唯有天地间的宁静,连风吹过,都没了声音。   下一瞬,她眼前一黑,从马上跌落!   。   不远处,武明玦正带着谢令鸢纵马而来,眼看着白昭容就要坠马,他一把将谢令鸢提起,谢令鸢在他马头上纵身一跃,向着白昭容扑过去!   白昭容被她接了个满怀。   谢令鸢踉跄了几步,这迎面的重力坠过来,她也受不住,二人双双倒在了地上。   从白昭容击球,到坠马,一切发生不过瞬息间,哨声悠扬终结。   星盘却也于此刻亮了起来,星光点缀,缓缓转动。   谢令鸢躺在地上,仰头望天——苍穹那样高旷,天是蓝的,眼前好像还有尘埃未定,有人来来回回走动,但欢呼声一刻未绝。   【天机星君?白婉仪】   【清莲去饰行婉仪,心窍玲珑一阐提。美人迟暮英雄泪,济世悬壶缓缓归。】   一阐提?   谢令鸢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又重看了那宿命诗——没错,心窍玲珑一阐提。   何谓一阐提人?那是断善根者,永生不得成佛。   是阿赖耶识的执着,犯五罪之贪痴的人。   。   四周妃嫔见状不妙,赶紧一拥围上来:“德妃娘娘……”   “娘娘可有碍?”   北燕公主从马上一跃而下,扯住方才和尹婕妤呛声的女子,上前行了个标准的汉礼,抱拳道:“姑娘们性子刚猛,方才球场一事,赫连焉并非有意冒犯,也是一时情急失了分寸,伤害贵国尹家人的心,我会带她向婕妤们致歉。”   输了便是输了,无论比赛中怎样阻挠晋国也好,比完了都是愿赌服输。   ----   她们的声音被风裹挟,淹没在场外沸腾一片的欢庆声中。   几乎每个晋国人都是面带红光,沉抑了十多年终在此刻释怀。而旁的一隅安静角落,北燕的使臣们,则是一语不发。   。   ——当初北燕提议比试,虽然不知睿王爷为何做出这个决定,但使臣们推敲再三,只有利无弊,这才以此与晋国交涉。而晋国答应比赛后又要求追加女子赛,北燕也答应了,无非是因为对赢得比赛胜券在握。   也不怪他们自信。他们能骑最烈的马,用最沉重坚硬的球杆,有着纵横驰骋的雄风,不畏人前的胆魄,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会输掉的。   所以,当萧怀瑾拉着睿王爷坠马,两国赛局抵平时,北燕就已经失去了最初设想的优势。毕竟两国利益的磋磨,都是以男子这一场比试来定,而今不分胜负,唯有重回谈判席。   但德妃率领妃嫔们参与的马球赛,倘若赢了是要押北燕使节团一个人留在晋国的,晋国完全可以拿这个人,来做和谈时的利益交涉。   不知不觉间,北燕当初给晋国设下的圈套,竟然反过来套住了自己。   如今,两国比试已经尘埃落定。按着国朝礼仪,接下来该是设宴共庆,明日两国便进入议和谈判的程序了。   先时还骄傲不可一世的北燕使臣们,如今个个悬着心,看着晋国后宫团往这边走来,走在中间的是民间奉为祥瑞的德妃,她走到萧怀瑾面前,被皇帝微笑相迎——   萧怀瑾单手竖掌于前,竟是以国士之礼待之!   他如此礼遇他的妃子!   北燕使臣仿若等待审判,听到德妃那并不婉转的声音轻灵扬起:“两国既有约定,如今赛事已尽,自当履约。倘若背信弃义,则遭天下人所不齿。陛下,臣妾斗胆,请留北燕睿王殿下于京畿,以履和谈之约,修两国之好。”   修两国之好……   这是当他们摄政王的胞弟,北燕第一英雄、第一杀神的慕容临,是个和亲的吗?!   北燕使臣团闻言,轰然炸裂。   在一片交头接耳的群情激愤中,慕容临端坐不动,神色都未曾有变,只缓缓抬眼,探究地看了谢令鸢一眼。   他早料定了是自己,他对于晋国而言最有政治价值,是以心绪丝毫未见波澜。   倒是北燕公主急切万分,却碍于当初两国约定,只得在一旁自责。   。   有些晋国官员太过兴奋,甚至隐隐有些忘形,言辞间对北燕颇有刻薄之意。北燕的使臣官员们,听得神色愤然。   原本稳操胜券的两场比赛,女子比试输了,连睿王爷亲自带领的球赛都只是堪堪打平——虽然有两局是存了羞辱之意的放水,但平局就是平局!   震惊颠覆之后的大失所望,让他们一个个握拳顿足,听着晋国官员的讽刺,他们忍住了没有动手,反唇相讥却是不能控制的。   “我北燕无勇?哈哈哈!晋国有些懦夫,连廉耻都忘记怎么写了,靠着女人赢了比赛,竟还有脸得意?”   “一群连女人都不如的废物,怪不得战场上频频失利,哭爹喊娘地丢盔弃甲!”   “晋国女子既然神威,怎地你们不叫母亲妻女骑马上阵得了……”   “男不如女,废物!”   ……   北燕使臣们反唇相讥,保住他们岌岌可危的颜面,然而这些话,却是真正戳了某些大臣的痛脚。   竟说他们男人不如女子?这是何等的羞辱啊。   晋国的大臣们脸一阵红一阵白,想要反驳,却觉这些妃嫔在赛场的表现,委实无可挑剔。且太后亦是女人,还在台上稳稳当当地坐着,是国家背后隐隐的主宰……素日擅长掐架的文官,竟然被生生噎住了。   。   谢令鸢回头一看,暗道不妙。若是士大夫的直男癌之魂被北燕激出来,等和谈一事完毕,她几乎可以预见到卸磨杀驴的未来,被上个十七八封弹劾,洋洋洒洒地指责妃嫔抛头露面……   历史上精分大臣的事情还少见么。   想当年,太后还政于皇帝之前,可谓步步荆棘,朝堂上一旦揪着她的一点错误,就大肆叫嚣女子乱国,当年京城骂她窃国的歌谣都流传到了边关去。   当机立断,谢令鸢斗胆起身,站得挺拔如松,差点挡住了萧怀瑾的视线。   “比赛输赢已定,何来宵小借女讽男?有本事闲言碎语,不如来跟本宫比试比试!”   她可不畏,五行星力还攒着,又有【朝垣】傍身,至少都能和这些北燕猛士们过上数招。   。   她的眼睛,在北燕使节团里巡梭着,看到安坐如山、四平八稳的睿王爷。睿王爷一直望着她,此刻对上了她的视线,刹那间的灵犀,他顿感不妙!   便见德妃轻启丹唇,一字一句:   “既然北燕说我晋国男儿不如女,那本宫想看看北燕男儿,是不是也不如晋女?不妨就请你们北燕的睿王殿下来战,何如?”   她说完还笑了笑,毫无挑衅的平和模样,却更胜挑衅。   。   她话音甫落,全场哑然无声。   ——德妃疯了!   不仅是北燕使臣们大骇失色,连晋国这边也被怔住,所有人都以为,德妃此刻怕是飘飘然了,贵妃丽妃等人,都被谢令鸢这神来一笔的要求震惊。   德妃,竟敢挑战男子?!   并且挑战的还是北燕第一战神?!   武修仪想要拦住谢令鸢:“娘娘,不妨……”他正要说,由他代替谢令鸢上阵,对战睿王爷,谢令鸢却回握了他的手腕推开,露出一个笃定的微笑。   “……”力能扛鼎的怀庆侯世子,感到自己的手腕差点断裂。   。   一片质疑中,唯何太后微微挑眉,心知这一役,北燕是要陷入不利境地了。   睿王爷赢了,是胜之不武。   睿王爷输了,则无颜见人。   但倘若不答应德妃的请战,则是懦弱鼠辈!   无论如何,睿王爷都是极其被动的,且众目睽睽,他即便明知这是暗藏刺刀的陷阱,也不得不跳。   德妃在逼迫。为的,却是晋国臣人的颜面。   萧怀瑾焉有不知,他心情复杂,不知该不该制止她。   。   北燕已是群情哗然,当即有一位马球将站起来,面孔黝黑四肢发达,正是那踩断方小将军手骨的人:“睿王殿下的身手,恐怕不是贵国娘娘能受得住。末将不才,愿为睿王爷一战!”   说罢他从台上鹞子翻身,正要跳入场中,却被人按住肩膀,硬生生的压了回去。   睿王爷神色冷冽。   “承蒙娘娘盛情相邀,那本王却之不恭了。”   他轻笑了一下,眼中却看不到任何温度。   第三十七章   天色渐晚,十里烈焰云霞漫天,早已尘埃落定的赛场,凭添了几分大漠孤烟的苍凉之感。   二人去准备了片刻,谢令鸢换了身剑袖交领襦裙,驱马一跃入场。睿王爷一身黑袍,未着寸甲,英姿挺拔,手持一柄黑色长剑,笑意盈盈道:“德妃娘娘,我会点到为止,不伤您的千金玉体。”   “……”谢令鸢慈祥地看着他微笑,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   随即从背后亮出了兵器。   两国臣民震惊了。   ——竟是一把青龙偃月刀!   谢令鸢早已经震惊过了,她先时叫星使去帮她拿一柄长的、威风的、一看就能壮她声势的兵器,结果这个实诚的少年拎来了一把重达八十八斤的青龙偃月刀……   不过此刻,显然她的威慑目的达到了。   看着那柄几乎比德妃人还长的青龙偃月刀,场外人的下巴都穿透了地面。   而睿王爷原本好整以暇的笑容,隐隐有些不自在。天下男儿,谁人不知关公的青龙偃月刀?   他心中暗叫,糟糕!   。   谢令鸢手臂也隐隐有些发沉。   北燕第一战神,会是何等的强势,谢令鸢不知道。她将全身的【朝垣】之力放在手上,又开启了【五行之木】,以风为速,以气为护,以抵御睿王爷的攻击。   因找齐了八位星君,除了真正的武曲星君还在宫外,所以她的气数,快到了第四层【利】,护体的气,比那日在朝阙殿上遇猛虎时,要充沛得多。速度也就更快得多。   但她对战久经沙场的睿王爷,并没有任何实战优势。睿王爷虽然剑未出鞘,但周身已经散发出了浴血而出的嗜杀之气,往日气定神闲的倜傥模样一扫而空,是真正的凛然肃杀。   所以她只能取巧,拼的是一个快字。   谢令鸢没有给睿王爷任何反应的时间,扬鞭驭马,风起气轻,如离弦之箭,直奔对手而去!   睿王爷只消眨了下眼,便感到德妃的长刀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往自己横砍而来。他毕竟也是一路踏着尸山血海过来的人,反应极快,几乎不假思索,单手举剑格挡。   他的剑是名家所锻,刀剑撞击,利刃交锋,擦出零星火花。   然而德妃冲来之势实在太迅猛——换了普通武士,恐怕已经受不住这一击被打下了马。她冲来的惯性极大,饶是睿王爷力大,也经不起这样的惯性冲撞,那长剑仿若是抵住了泰山崩塌一般,被刀压着,往他自己的肩膀处压去。   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睿王爷迅速后仰,那柄长刀险险地从他上方削过。而后他卸力,长剑顺势刺过去,奇怪的是无法碰触她,仿佛有什么隔膜,剑锋一滑,只砍断了她的发带。   他心下生疑,两马对冲而过,德妃的马在交错过两步之后,迅速转身,它跟随谢令鸢,有以风为速的加持,转得极快,竟是连人带马打了个漂旋。   瞬息间,谢令鸢又回到了睿王爷身后,手中微松,刀杆下滑,手握住了刀柄最上方,一个反手,长柄狠狠打向睿王爷。   她动作快如幻影,睿王爷即便看得透她招数,然而他方从马背上直起身,为了卸力只能生生受了这一击,从马背上掉落下去!   他落地时以剑柄相撑,身子在空中后翻,才将将站稳。转念间便明白了德妃盘算——是怕持久战于她不利,故意将他迫下马,只要下马就是输了!   谢令鸢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他,秋风拂乱她的长发,她以偃月刀指向他:“北燕男子,同样也是输于晋国女子。贵国使臣,可以收回方才的话了!”   她背对着夕阳,逆光只看得到轮廓。   但映在睿王爷眼底,却看得清晰。   此刻的他,才真正体悟到,为何老国师对“天道”九星如此忌惮,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找寻,甚至不惜逆天行事,将秘密尽数告知于皇室。即便九星只是落陷到后宫为妃嫔,国师也请求倾皇室之力去灭杀。   一个德妃尚且如此,其他八个星君若与她一道,该会迸发出何等可怕的力量?若不能为己所得,当天下诛之!   诛灭的念头在睿王爷的脑海中一晃而过,继而属于北人的另一个更为疯狂大胆的念头涌了过来——九星这样的人,若北燕能娶纳之,其儿女定亦是龙凤之姿……   ----   秋风卷起尘埃,二人静默对峙,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沉重的泾渭分明。   这一幕,远远映在所有人眼中。   两招,仅仅两招而已。   他们不清楚中间的角力和算计,只能看到谢令鸢两招将睿王爷迫下了马。   方才比试马球的北燕女子,则心神俱荡——原来此前,晋国妃嫔与她们对战,也并未用尽全力!   坐席上,方老将军怔然看着这一幕,风徐徐而来,他神情也惆怅而追忆。   不知不觉,眼前一片氤氲,模糊中映出一个飒爽将军驰骋边疆的身影。   “是你投生回来了吗……”   他喃喃地道。   ---   在良久的寂静中,萧怀瑾率先站了起来,他声音稳稳:“德妃神武,且于国有功,当赐厚赏。”   潮水一般的欢呼,这才四下响起。   在这片恭贺声的海洋中,谢令鸢来不及将头发束回,她走回萧怀瑾御前,再一次跪下谢恩,平视着他的织金敝屣。   “谢陛下恩典。臣妾别无所愿,只斗胆向陛下要一句话的赏赐。”   一句话的赏赐?   德妃今日可谓是壮足了晋国气势,却不趁机要什么封赏……莫非是想要皇帝金口玉言,一句话废中宫而改立她?   有那心思深沉的,已经猜测纷纭。   。   萧怀瑾心中虽下意识冒出此疑虑,却莫名其妙又打消了。他奇道:“德妃请起,有何赏赐,道来听听。”   谢令鸢抬头,视线环绕了贵妃丽妃她们一圈。   “臣妾见后宫姐妹们驰骋球场,为的不是邀宠游乐,而是为家国颜面计。如此志气,臣妾深感叹服。臣妾斗胆请陛下,对她们说一句话。”   场中一时间静默,所有人都望向这里,德妃与皇帝一个跪,一个站。   萧怀瑾目光垂落,听得谢令鸢言辞清脆,那字句仿佛在胸臆中酝酿许久:   ——“女子也有不输于士子男儿的抱负和才华。”   一片哗然!   议论声如沸水翻腾,包围了谢令鸢和萧怀瑾。听到德妃说出这种话,不少大臣们观念颠覆,联想到德妃今日所作所为——   区区龙阁凤池已难容她,她是要升天了!   可她要这样的话来,有何用?经过今日比赛,无论她们在球场上何等意气风发,终究是要回到后宫里,为皇帝绵延后嗣,继续过着宫闱高墙的日子啊。   。   从远观的郦清悟,到近观的何太后,以及武明玦,都感到了匪夷所思的莫名。随即武明玦想,难怪德妃对他姐姐神交已久,这两人见面指不定是知音无限。   至于何贵妃等人,更是被这句话惊诧,她们本以为,谢令鸢提出两国比试,这样艰辛,至少是为了立功后加封固宠,却未想到她竟然提这样匪夷所思的要求,只为了替她们说这一句话?   可她们不需要啊,她们宁愿要封赏!封赏!   。   萧怀瑾被这句话迎面一冲,他低下头,唤道:“德妃。”   谢令鸢抬起头,目光便直直撞入萧怀瑾的眼中。   他莫名想到了许久前,也大致是这样的场景,他挨了德妃一鞋底,怒不可遏,说宅院女子只会心胸逼仄、勾心斗角。那时德妃跪下进言,虽不敢反驳,却也让他一时无言以对。   而今,两国臣人男女齐聚,为争利益与荣耀而挥汗挥泪。他背负着沉重,在赛场上拼命,她们亦然。   马球将士们拭净了尘土,拭不净血汗;方宁璋断了的手,方老将军岿巍端坐;妃嫔们有人香汗未去,有人面色涨红;还有尹婕妤……垂首静坐,泪痕未干。   举国大义之前,谁也不曾比谁浅薄分毫。   一股莫名的澎湃心潮冲上喉头,他压了压,才维持着镇定平稳的声音:“德妃说的不错,女子也有……”   忽然意识到这声音被他压得有些低,周围还是议论纷纷,大臣们并没有往心中去。他忽然声音抬高了,朗声道:   “女子也有不输于士子男儿的抱负和才华!”   寂静一瞬。   萧怀瑾的话过去了几息,四周才轰然炸开!   晋国老臣们全然不赞同,不过只是几个妃嫔赢了比赛而已,陛下何以至此?   。   谢令鸢顾不得理会那些探究或批评的声音。因为手腕上的一百零八颗珠子,有一种奇异的波动之感。她打开星盘,发现也不知是因为今日的比赛,还是萧怀瑾的这番话,抑或这些时日她们的共进退——   每个星君的状态,都有了些变化。   先前,她们也都是暗着的。而今都或多或少地亮了几分。   【七杀星君?何容琛——衰】   【天相星君?何韵致——衰】   【天府星君?钱持盈——落】   【贪狼星君?郑妙妍——衰】   【巨门星君?韦无默——衰】   【天梁星君?宋静慈——衰】   【天机星君?白婉仪——绝】   【武曲星君?武明贞】   显然,几位妃嫔的状态,都有所进益。即便亮的并不明显。   但叫谢令鸢难以置信的——白婉仪,状态竟然是【绝】!   谢令鸢自己就经历过,当紫微星君的气数走到绝,陷落得无可救药,原主就死了。   白婉仪……这是将死之兆?   ****   比试既已结束,两国大臣也重新达成共识,商榷着接下来的和谈事宜。由于晋国点名了睿王爷这个事情,还不尴不尬地杵着,所以边境细则及岁贡之事,还要细细磋磨。   于是各路人马按来时的排场,浩浩荡荡地回宫。   。   晋国妃嫔马球队大胜北燕皇女队,消息随风一般飞出了皇城,飞遍街头巷尾。几乎整个长安城的人,都在为这场出乎意料的胜利而振奋不已。   国之祥瑞的德妃娘娘神勇无比,两招便将北燕的战神打下马……据说还力能举马、砸断对方的腿……更有民众添油加醋,说北燕睿王爷已经被德妃打成了废人,此生都不能再骑马打仗。这叫许多围观过使节团入京的芳龄女子,一边惋惜那个俊逸的王爷成了废人,一边倾慕赞叹德妃的神勇。   又过了不久,民间便莫名其妙有了德妃娘娘能赐福战事,保佑军士平安的传言。   ---   晚霞将泯,金乌西沉。   直入苍穹的皇宫,青瓦雕甍在暗色下格外沉肃。   坤仪殿内,坐守中宫的曹皇后,早已得知了晋国女子大胜的消息。   报喜讯的小黄门也是喜不自胜,将那两场比试,其中惊险起伏跌宕,说得抑扬顿挫,竟是没有留心曹皇后愈来愈白的脸色。   曹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抱翠见状,赶紧挥退那没眼色的宫人。   “娘娘……”   屋内都是心腹,曹皇后叹了口气,滚烫茶杯捧在手里,竟恍然无觉。   “这白昭容,也是不济事,怕是对本宫起了二心了。”   万未想到,最后一刻的关键一球,竟是白昭容击入。看来她这皇后的吩咐,已经对白昭容形成不了什么威慑了。   “娘娘,赢了也是好事,为国为家,亦是为娘娘您增光添彩啊。”抱翠温言相劝,“今夜御宴,娘娘也好好赏赐下那些妃嫔。”   她含蓄地提醒着主人,万不可失了仪态。   曹皇后怔忪的目光往殿外看去,今夜垂拱殿要举行御宴。按礼制,她作为一国之母,帝王正妻,是唯一有资格参加国宴的女子。   然而今夜御宴,御前已经赐下了恩旨,让赢得比赛的妃嫔们,与北燕皇室女眷一并参与。   历朝历代,千百载以来,从未有此先例——妾室之流竟能抛头露面,入两国之宴!   皇贵妃,圣德妃……曹皇后依稀已经看到,这两位昔日劲敌再升半个位份,家族卯尽全力,就能把自己从凤座上掀下去。   尤其此刻,朝堂上某些人,死死盯着她祖父曹丞相的错处。一旦祖父失势,太后也不再庇护她了……   曹皇后克制自己不去多想,那是连想一想,都会被吞噬的万仞深渊。她的眼神从迷茫中恢复了坚定,有些事情,有些对手,必须尽快铲除。   ***   华灯初上,广寒高升。   垂拱殿外,丝竹管弦不绝于耳,声籁辽远直入苍穹。   北燕使节团既出使长安,便带来了北燕的杂戏艺人,以作两国交流之好。晋国焉能居于人后,教坊司也安排了符合北人口味的角抵戏,以及梨园弟子的燕乐大曲,令北燕宾客目不暇接。   殿中高阶,皇帝萧怀瑾正居上首,左侧为太后,右侧为皇后。左下侧两排为北燕皇室,右下侧两排依次为妃嫔,再之下大殿正分两侧,则分别为两国臣子。   。   输了比试,北燕使臣先时的嚣张气焰都收了,如同怂了的鸟埋着脑袋。北燕公主及一众宗女将女们,也一改先时的倨傲神色。两国宴上共饮,难得相交和乐。   北燕公主的目光,时不时便飘向谢令鸢——这个赢了她皇兄睿王爷的德妃,她想知道一个深宅女子,何以强至如此?   睿王爷则面容平静无虞,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   然而谢令鸢并没有接受到公主和睿王爷等人的复杂目光。   因为她对着面前的佳肴,右手颤抖着,筷子掉了三次……下午对战睿王爷时,那把刀用尽了她的洪荒之力……   她左手边是何贵妃,右手边是郑丽妃,其下依次是钱昭仪、白昭容、武修仪,五名婕妤坐于后排。   这位置并不十分醒目,何贵妃余光一瞥,见德妃案几上的菜肴一筷未动,转念一想,就猜到了她大概是手酸得拿不住筷子,却碍于北燕人在场强行端着面子。   ……何贵妃太理解这种强行端着的感受了。   见德妃眼巴巴的模样实在是太可怜,何贵妃觉得她比自己等着喂食的鹦鹉还凄惨。念及今日赢了比赛,贵妃也心情好,便不动声色夹起一筷子菜,趁着众人都在看大堂上的皮影戏时,倏地送到德妃面前,面上依然不动声色,看着大殿上的皮影戏。   谢令鸢正饿着,见一双筷子夹着菜横空而来,袖中清香与菜肴香气扑鼻,她心领神会,张口含下去,感动不已地看一眼何贵妃,眼神湿漉漉像只小狗一样。   丽妃一旁见状,怎能白叫贵妃讨这个好,哼了一声,也端了一杯水,送到德妃嘴边。   武修仪便夹了一筷子米饭,塞入德妃嘴中……   刘婕妤拿起帕子,给她擦了擦嘴……   。   虽国宴上不得交头接耳,但众妃嫔做得十分隐蔽,萧怀瑾目光扫到这里时,嘴角抽动了两下,碍于北燕在场不好戳穿。   曹皇后端坐上方,见德妃竟有如此待遇,简直比她这个皇后还潇洒肆意,不,是比皇帝还享受,她下巴都要气歪了!   然而众人的目光,此刻都看向大殿正中的艺伶,不时听萧怀瑾和睿王爷交谈,没人注意这边。所以她都不好追究她们失仪。   。   教坊司抬上来了皮影戏架子,谢令鸢以前演戏时碰过,如今却头一次亲眼看真正的皮影戏。殿门口位置,几十个曲部艺人奏乐,筚篥、尺八、篪原、方响、排箫、琵琶、笙﹑瑟……齐声奏起,曲子唱起来婉转悠扬。   这出戏讲述的是两位禁断之恋的神仙,因相思之苦,共同织了一场人间梦。二人渴望在梦中度过一世,然而梦中相遇时,一个已嫁为人妇守寡,一个则远戍边关,因现实所缚,不敢向对方倾诉爱慕之心。十年后,远戍边关的人战死沙场,送来一封迟来的书信,一诉衷肠。那女子也了却一桩心事,含笑而终。二位神仙自梦中醒,隔绝千年时光,陈诉魂牵梦萦的惆怅。   北地人少见中原这些把戏,萧怀瑾见他们有兴致,便笑道:“此乃晋国民间,一出十分盛行的皮影戏,名曰《半生人》。贵国千里而来,若喜欢便尽兴,一观晋国风土民情,市井繁华。”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想到这名动天下的皮影戏,也是宋逸修所作——八岁被迫为宦的世家子弟,却不减文采斐然,随便写个皮影戏话本,都能因辞藻华美,而广为天下传颂,不得不令人叹服。   但他想到宋逸修,他就觉得不痛快,记忆中那个安静清高的男子,却帮着太后逼死那么多人,让他怎样也无法有好的回忆。   北燕的宗女将女们,听了他的话,终于忍不住上前,拿着精致的小人,在幕布后作出各种动作,嬉笑不已。殿阶上环视这一切,韦无默微微蹙眉,太后神色也渐趋淡漠。   其他大臣见北燕洒脱,便也放开了,纵情宴乐,欢笑冲天。清商署的曲子依旧在奏,歌者唱着“梦中茶雾旧黄昏,终是十年心曲十年灯;蕉窗夜雨笙歌散,依稀半生烟雨半生人……”   。   尹婕妤自赢了比赛之后,整个人便又如往日般沉静得不起眼,几名婕妤也收敛了赛场上的英挺气质,梳起婕妤的凌虚髻,戴着云月金冠步摇,温婉坐在席位上。她们坐在第二排,并不起眼,其他婕妤不时悄声安慰她。   国宴场合,尹婕妤敛得住情绪。今日赛场上出言不逊的那位赫连将军的女儿,并没有上去玩皮影戏,而是坐在席位上,此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捏着酒杯发怔。   何太后的目光远远望出殿外,火树银花不夜天,岁末的焰火直入九霄。她目光扫过尹婕妤,淡声吩咐韦无默:“一会儿叫上各宫的主儿,都随哀家去太液池,放花灯祈福罢。”   身在宫闱,谁人没个牵挂。那《半生人》的戏文里,仙刃对凡人说,若想求愿祈福,或思念故人,便放出花灯,让它带着人的思念愿景,随流飘远。   后宫女子们,平日寂寞,便给她们些念想也是好的。   。   待御宴结束,双方臣子互相客套作别,后宫女子没有资格送往,则留在御宴上。韦无默派人来传了懿旨给几位婕妤,其他人眼中闪过惊喜,对尹婕妤安慰道:“尹妹妹,你看太后也惦记你啊。”   “一会儿宴后花灯,就把想对亲人说的话,都说了罢。”   “待会儿难受便哭出来,我们陪着呢。”   尹婕妤点点头,眼中蕴着一抹感激。   御宴散后,众妃嫔便起身,跟随太后离开垂拱殿。走出殿外不多久,走在队列后方的尹婕妤,便被一个人拦下。   她定睛一看,是今日赛场发生口角的那个姓赫连的将门女子。她脸色倏然变冷。   那赫连焉的口气不算多好,有点矜淡道:“待我回北燕后,送你样物事权作今日赔罪,你可别扔了!免得日后后悔。”   尹婕妤一怔,已经猜到了对方要送的东西。她心中爬上痛楚,惊愕还未散去,赫连焉已经先离开了,尹婕妤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许久,才想起跟上了队列。   ---   从垂拱殿往太液池畔,走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酉时,各宫妃嫔也都到了,正笑语晏晏,赏岁末夜景。见到太后带德妃等人从御宴上回来,眼中不免闪过艳羡,随即跪地请安。   宫人已经按着太后的吩咐,准备了几十盏花灯,守在华灯璀璨的太液池旁。何太后往日的肃穆多了几分柔和,温声道:“哀家今日看影戏,忽然想起民间传说,诸位若有什么心愿,便就在这里,畅叙胸臆吧。”   “谢太后体恤嫔妾。”众人谢恩,随即叫宫人去挑了花灯,笑意盈盈站在太液池畔,将灯放入水中,闭上眼睛许愿。   。   夜幕星动,岁月仿佛静好。流水浮灯,带着活人的思念愿景,在暗夜中随着水流飘远。   何太后望向那湖面上的花灯璀璨,神情变得怅然清远,继而浮现一丝嫣然。   星月交辉河汉低,太液池水流潺潺,秋风浮动。谢令鸢一眼望去,数盏荷灯明明灭灭飘在水面,众妃嫔正垂目许愿,此情此景——   她忽然灵犀一动。   她带着使命而来,须赢得诸妃嫔的声望,才能活下去,回到原来世界。但得到妃嫔的真情厚谊,在这个后宫里何其艰难?   若知道她们的心声和祈愿,不就事半功倍了吗?   谢令鸢登时心神激荡,她那日朝阙殿上,完成了【英雄救美】使命,得了几个可以短暂使用的异术,但因没什么用武之地,便一直搁置。其中就有一个“火眼金睛”的异术,可以听到被施术者的心声——谢令鸢一直觉得,这个异术应该叫“然而猴王早就看穿了一切”更贴切。   她毫不犹豫消耗了一度气数,“然而猴王早就看穿了一切”异术猛然直灌天灵盖,瞬间,耳边响起了各色心声,余音回荡!   “愿承恩宠,给母亲上诰命……”   “望陛下早日垂幸,能诞下龙子……”   “希望两年内晋位份,能宠冠后宫!”   在一片纷乱的形形**的祈福声中,她听到了宋静慈的许愿——“愿宋氏一族平安,父母亲人一生再无颠沛流离。”   还有武明玦的许愿十分幽怨:“快和姐姐换回来,陛下千万不要临幸……”   钱昭仪的许愿则单纯许多——“多存些钱,最好晋个位份,当上妃!”   “再过二十年也不老,后宫人人都羡慕我。”这个不必想都是丽妃。   何贵妃矜贵的面容下,是矜贵的心声:“皇后总有一天要跪在本宫脚边,求着本宫!”   而白婉仪的许愿,听得谢令鸢不明所以——“若此生还有机会,再回一次朔方,便再去找那老板买酒,尝尝那酒的滋味。”   。   谢令鸢记下每个妃嫔的愿景,暗自思忖着自己能做些什么。   在一片如潮水般的许愿声中,忽然一个声音穿透了她的沉思,猛然炸响在她耳边——   “啊啊啊让我早点儿回去吧!金叽奖的最佳女主角,到底是谁啊!”   ……   轰然一声,仿佛电闪雷鸣,以雷霆万钧之势,从头顶直劈下来!   谢令鸢被这句话击得眼前一花,从天灵盖到脚底都泛起了麻意。   那句话,如狂风肆虐的巨浪,海啸一般吞噬了她的心神。谢令鸢循着那狂风骤雨的声音看过去,随即灵魂仿佛被迎面轰击——   不远处,林昭媛正许愿,忽然心神一冲,头皮发麻,她悚然一惊地转头望去,与谢令鸢对视时,八个妃嫔的画面如流光碎影,往她眼前两侧飞逝而过!   二人对视那一刻,谢令鸢心脏收紧,窒息涌上,随即眼前一黑!   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同一瞬间,星使也感到了如山崩地裂般的动荡,他赶紧用星力强行罩住谢令鸢,不顾四下一片混乱,周围的宫女内宦们惊叫道:“德妃娘娘,德妃娘娘!”   “快请御医,德妃娘娘,她昏过去了……”   惊呼声、奔跑声中,星使只来得及抓住了谢令鸢的神识,必须找个活物暂且转移,他下意识避开了妃嫔——更来不及找寻,只匆匆看到了一个晃动的影子,便想也不想,将谢令鸢的神识推了过去——   “汪!”   第三十八章   德妃在太液池放花灯时,忽然昏迷不醒,此事不胫而走,震动后宫。   她被誉为祥瑞,又刚在两国比试中赢了北燕战神,正是振奋人心的时候,太后当即下了封口令,宫中速请御医群诊,将谢令鸢送回了丽正殿。   丽正殿中一片兵荒马乱,皇帝闻讯从紫宸殿赶来,其他妃嫔也都跟到了丽正殿来,此时众人心头思绪各异,猜测纷纭。   在踏入丽正殿时,看到房梁上倒吊着的巨大海东青,林昭媛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那海东青看到她,想要扑扇翅膀,奈何被困得紧紧,只能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   有其他的妃子经过时,觉得好玩,还忍不住伸手推了一把,其他妃子见状,又推了回来……片刻后,那海东青就被妃嫔们悄悄地当沙袋推着玩儿,在空中晃来晃去,头晕脑胀。   榻前围着很多人,御医跪了一片,挨个凭脉后商议了许久,才忐忑地向天子和太后汇报:“禀太后,禀陛下。德妃娘娘昏厥事出突然,且无因可查。微臣们探了她的脉象,有瘀滞枯竭之象,兴许是过于耗损了心神,只能以针灸厥阴经、内关穴,接下来一日三服炙甘草汤……静待娘娘清醒……”   这话说的婉转,静待清醒,也就是遥遥无期,谁也说不准哪一天。   曹皇后站在近前,敛目看着沉睡的德妃,心中半是疑惑半是松口气。太医院最权威的陈院判都说了,无因可查,脉象枯竭,看样子德妃要清醒亦不是易事。   ——无论是谁对德妃下手,终归这人做的是件有用的事。   有妃嫔悄悄议论道:“娘娘会不会是……是……”她们悄悄看了萧怀瑾一眼,“被佛祖收回座下了?”   。   猜测的声音在室内窸窣传递,萧怀瑾的面色变得有几分苍白。   他的目光投在德妃脸上,她闭着眼睛,烛光映出脸上每一分轮廓,安详恬静,他的心中也抑不住猜测——若德妃死而复生是带着某些使命,是不是这就被召唤回去了?   可他莫名不希望如此,他以前不喜欢谢令鸢,虽然如今也谈不上喜欢,但却觉得她是个叫人安心的存在。偌大后宫里,有那么一个人,她也许不是最好的,但她杵在那里,总能让人觉得心地清朗,仿佛无论有什么变故与风浪,都不必再艰难地踽踽独行。   他坐在床边,陷入了沉思——几乎可以确定,此事乃暗害,必定有黑手所为。   林昭媛躲在一众妃嫔身后,暗忖不语。谢令鸢窥她心声时被反噬,反而叫她看到了九星的踪迹……她被胁迫这么久,总算是可以交差了。   ****   四周萦绕着强烈的喧哗声。   仿佛挣扎在黑暗的潮汐中,待潮水渐渐褪去,神智也从黑暗中走出,谢令鸢睁开了眼睛。   甫一睁眼,她就觉得视角有点……矮。   世界唯有一片黑白。   。   紧接着,她发现自己被抱在别人怀中?   那人身上有荷花的清香,穿看不出颜色的袔子。她疑惑地抬起狗头一看——抱着她的人,额点莲花花钿,灯火下璀璨闪闪,眼角泪痣,梳着堕马偏髻,竟然是白昭容?!   被大白莲抱在怀里,她这简直是受到了惊吓,谢令鸢吓得脱口而出——   “汪!”   “……”随即她沉默了。   低头看手,白色毛茸茸的爪;想摸摸头顶,却抬起了后腿;还有一根不由自主摇摆的尾巴……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想起来了,白昭容是有一条狗,第一次见她时自己的鞋不小心打到了皇帝的额头,那只宠物白毛狗还蹲在他们身边的。   可她怎么就变成了白昭容养的一条狗?她分明几个时辰前,还拿着青龙偃月刀,和北燕战神来了一场紫禁之战!分明一个时辰前,还在被贵妃喂菜、被丽妃喂水……   分明还听到了林昭媛的心声,要和她对质个明白,结果眼睛一闭一睁,这就变成狗了,连人话都不能说,更遑论调查什么事!   见狗躁动不安,白昭容摸了摸谢令鸢的狗头,以示安抚。谢令鸢被她来回轻抚狗毛,崩溃了半天,才发现周围的环境十分熟悉——   此刻正值深夜,丽正殿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后宫妃嫔都围在德妃的榻前。   谢令鸢茫然四顾,丽正殿的下人都被屏退了,看不见星使。她不禁怀念当初被迫穿入棺材里了,好歹是人身啊……   。   床榻前,皇帝和太后端坐,皇后与其他妃嫔站着。何贵妃微微蹙眉,不知在想什么;丽妃情绪似乎也不高昂。钱昭仪有些打呵欠了,武修仪则有两分担忧。   谢令鸢头一次,以旁的视角,观察周围人待自己的态度。完成了【姊妹情深】和【蓝颜祸水】任务后,她声望又涨了三度,到了第三层【徒有虚名】,因此声望尚可,这一遭昏迷下去,不再是人人拍手称快了。   可那有什么用?当务之急,她得重回己身。   见太后凝重,皇帝担忧,星使不在,谢令鸢趴在白昭容怀里,焦虑地想说话,不慎“汪”地叫了一声,惊扰了凝思中的众人,只好又憋了回去——   姐们儿啊,正主在这儿呢……你们看我一眼,帮帮我……   。   “此事,彻查。”何太后只说了寥寥几字,话语从唇齿间道出,却有一种渗血的味道。   她的面容在灯火下一切未变,谢令鸢却觉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怖,太后此先的严厉肃穆,仿佛都只是经过了缓和的伪装,这种眼中闪过的阴狠毒辣,就像嗜血的艳骨,令人不寒而栗。   “臣妾乃中宫之主,德妃在后宫遭人暗害,以至昏迷,臣妾亦难辞其咎,请太后、陛下降罪!”   曹皇后忽然跪下,声色悲愤又痛心疾首:“臣妾亦请亲自调查德妃昏迷一事,以此折罪。”   身为中宫之主,宫内却两度发生行刺、暗害等意外,虽然事出与皇后无关,但传统的问罪追责制度,却是要连坐了皇后的。   太后闻言转头,睇了皇后一眼。   仅那一眼,皇后额头冷汗潸潸而下。她想起了太后早些年的遭遇,那是从多少宫廷杯弓蛇影的诡谲刀光下活到了现在,太后内心一定是想起了什么不睦的回忆……她必须尽快把矛头指出去,以免被追责。   皇后定了定神,思绪瞬时清明,沉声道:“臣妾记得,德妃昏迷前,最后一次进食进水,乃是御宴之上,贵妃、丽妃亲手所喂。贵妃是起了这个头。”   既然她们要拉拢德妃——   那就让她们一起跌落深渊!   。   “啪嗒”,灯罩中的火光猛然爆开,随后激烈跃动,映得众人在墙上的影子成了一片魑魅魍魉。   皇后此言一出,贵妃丽妃皆是倏然色变。   她们万未想到,御宴上只是随意地施了一善,面上做一派和睦样子,竟然就给自己惹上了这般洗脱不了的罪责!   扑通两声,何贵妃和丽妃从未跪的如此干脆利落。   何贵妃心中恨皇后恨得毒,面上强自镇定道:   “陛下、太后,臣妾身正行端,是万万不会做出那等构陷之事的。臣妾只是见德妃拿不起筷子来,又总不能叫北燕看了笑话,这才喂德妃吃了几筷子菜。那些菜肴,是可以验的!”   丽妃也慌张道:“臣妾只是见德妃吃菜被噎到,才喂了水,因德妃臂酸,自己端水容易打翻,而国宴之上打翻酒水乃是失仪之罪……”   。   萧怀瑾转头,映着火光,可见二位妃嫔苍白的脸上,流下细汗。   他亲眼看了她们今日的比赛,直觉是不相信她们乃幕后黑手的。然而宫廷倾轧,很多时候又岂是直觉二字可以评判?宅院女人小心思多,若大意了难免要吃亏。   他思索片刻,沉声道:“追查国宴剩菜,看是否有异,另外搜查一下重华殿和朱颜殿。”   他话音甫落,几名内卫领命大步走出殿外。   殿内一片安静,众人大气不敢出,唯有呼吸相闻,眼神对视间纷纷猜测,今夜贵妃和丽妃,只怕不能善了。   。   何贵妃和丽妃跪在地上,皆是心头一跳——她们的宫殿管理严格,宫人经她们**,自然是不会出纰漏,但难保没有哪个有二心的,意存陷害……   若坐实了罪名,可不是毒害普通妃嫔那样简单!因为,倒下的是谢令鸢!   她们却不能说什么,偌大的丽正殿外室,水滴漏晷声回音传荡,妃嫔们或跪或站,寂静无声,只闻得见自己心跳。   。   曹皇后不做则已,一做便做绝。她一击得手,唇角讽刺地微斜,看了丽妃一眼,瞳仁幽深不见一丝光彩,犹如暗潭一般将人吞入泥泞中。   “今日臣妾虽未能前往观战,然而心中牵挂比试,也听宫人回禀了些状况。臣妾听说,今日赛场,丽妃总是四周打量,不知为何做些莫名的眼神。且丽妃马背舞,在我中原兴起不过近几年,臣妾听闻郑家请来的马背舞师父,乃是有胡人混血的舞姬。郑家与韦家,多年前亦有联姻,而韦家当年的罪名可是……”   皇后言辞铿锵,如刑场击鼓,一句一声,敲击在丽妃心头,让她骨缝都渗出了冷意。   每听一句,丽妃脸色就苍白一分。她不过是深宫关久了,得见宫外的蓝天,见那么多外人,高兴地忘了自己姓什么,张扬了一番而已。何以就被构陷了如此罪名?皇后虽未明说,但分明意指她与北燕暗通款曲!   值此危机,丽妃只能期冀于何贵妃了,她虽平时人缘好,但后宫的友谊不能指望,如今唯有何韵致能替她说两句。   毕竟汝宁侯府上乃郑家靠山,汝宁侯朝堂上想干什么,不必亲自表态,多是同党的门生来发声的。何家用得着郑家。   。   然而何贵妃自身都尚且难保,又怎能顾得了丽妃?   她从来没把丽妃作为后宫结盟的对象,赛场上打打马球尚能配合,后宫问罪,就只能冷眼旁观了,甚至巴不得皇后将所有罪过都推到丽妃头上,她自己能摘干净便好。   见贵妃敛目不语,丽妃只能又哀戚望向皇帝。好在萧怀瑾是亲眼看了她的比赛,知道丽妃是尽力了的,几次差点摔下马,便淡淡道:   “丽妃断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北燕人有什么勾连。且她也是为国争勇,此等功劳,不应埋没。”   丽妃松了口气,俯首道:“陛下英明,明察秋毫!”   她此刻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幸好德妃事先提醒过她,还带了她去和北燕比试马球,让她立了功,入了萧怀瑾的眼。皇帝是看得见她没有私心的,对皇后的话就会存一定的怀疑。否则,今日之事可不得善了,还不知要被如何发落。   。   然而见她叩首,皇后却浮现了一个不为人所察的笑意,她的凤衔珍珠步摇晃动着,珠影在脸上投下阴翳,晃动着人的心神——   “且陛下生辰宴那一夜,虎豹忽然发狂,在朝阙殿肆虐行凶,致使后宫姐妹们死伤,其后验毒医官与大理寺协同调查,发现源头在于虎豹进食的活兔身上……”   众人未料皇后会提起朝阙殿一事,那一日血腥犹在眼前,有妃嫔当即白了脸色,双手颤颤。   当日虎豹的尸体解剖后,胃中没有发现中毒痕迹,却在它们的血液中发现了导致动物心性迷乱的药剂。其后又在鼻咽部发现了极细微的香料颗粒,若动物吞噬了药剂后,便会循着香气而来——   曹皇后微微敛目,正好,就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敲打敲打郑家。郑家当了汝宁侯的一条狗,先是在朝堂上弹劾中宫失德、弹劾三公,后来又盯曹丞相的错处。她正要让郑家吃个教训,知道什么人是不能咬的。   曹皇后的一句句话,像是一步一步把人逼向地狱的阶梯,带着恶毒的悠然:   “而那些虎豹发狂后,正是冲着丽妃而去。医官检验后,也发现了虎豹鼻咽部的香料,与丽妃常用香料是一致的。”   。   一番话,激起千层浪。   丽妃绝望地看向床榻,那里离灯烛最近,也是最亮的——倘若德妃此刻能苏醒该多好,能帮自己说两句话。   若自己扯上虎豹行凶一事,郑家也脱不了干系!   何贵妃沉吟再三,事已至此,郑家若真被构陷了,对汝宁侯府在朝堂上的势力分布也极为不利。她实在不能容忍皇后频频发难,咄咄逼人,敢叫她这样屈辱地跪着,她死也要把皇后的人拖下水!   何贵妃咬唇,眼神一厉:“陛下、太后明鉴,臣妾倒觉得,闹出此等大事,御宴的经办、内卫的布防……都是该问罪的。御宴经了谁手?又是谁有失察之罪——”   她话音仿若夹杂着冰,让曹皇后和钱昭仪迎头一凉。   负责经办御宴的钱昭仪,终于也被何贵妃拖下了水,相比丽妃,她不是那么惨,然而她一贯胆小,此刻已是冷汗涔涔,不停呢喃着“臣妾冤枉”。   曹皇后被何贵妃反咬一口,暗自掐紧了指关,涂了丹蔲的纤手掐得青白。她斜眄钱昭仪一眼,自然还是要保钱昭仪。   虢国公一脉与曹家不仅是私交甚笃,两家能结盟是因共同利益。再过不久,礼部尚书蔡瞻年纪大了要致仕,六部必将有一番人事变动,曹丞相也在谋划此事,若此时与虢国公府上离了心,爷爷的这盘棋局也就搅了。   况且,钱昭仪已经给她献了生子药,此人现在废不得。   。   曹皇后朝下面递了个眼色,九嫔之一的崔充容明白了她的示意,犹豫片刻,便走出来,跪倒在地:“陛下,臣妾心中有一猜测。那日兽乱,猛虎行凶,是不是丽妃妹妹故意用身上的香,引来了虎豹?”   这是要害她郑家万劫不复之地啊!   丽妃眼前一花,狠剜了崔充容一眼,她今夜若能自保,日后定要让崔充容跪她七天七夜!   她哀声道:“陛下,臣妾冤枉啊!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此乃栽赃嫁祸!臣妾爱香是不假,却又怎会以身诱虎……臣妾难道不要脸了吗?分明是有人觑准了臣妾喜香的爱好,以此将老虎诱到殿中,图谋不轨啊!”   。   “陛下……”此时门口一阵响动,走进几个内卫,正是先前派去重华殿和朱颜殿搜宫的人。他们在火光拂及不到的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何贵妃心跳如雷,郑丽妃急促喘息,忐忑地望着他们走近,在他们摇头的那一瞬,感觉世界都仿佛宽了三分——   随即,他们走上前:“御宴剩菜赐了下等宫人,并未发现有异,奴婢等搜宫,也没有发现二位娘娘藏纳什么,然而这鹦鹉……”   他们依照此前坤仪殿传的嘱咐,拿出了从何贵妃宫中搜来的鹦鹉。   竹制笼子里,那只五彩斑斓的大鹦鹉,见人不但不生怯,还抬抬左脚抬抬右脚,拍了拍翅膀,声调高昂道:   “皇后是个贱人!皇后是个贱人!”   “……”   所有人面色五彩斑斓。   何贵妃差点瘫软下去。   “皇后是个见人就笑的贤后!皇后是个见人就笑的贤后!”   “……”   曹皇后的脸上也是五彩斑斓。   何贵妃的心,又悬吊吊地回了来。   这心情一起一伏间,仿佛从山巅谷底来回游走,一会儿坠下云端,一会儿又回了平地。贵妃几乎要感谢德妃当日的机灵了,让她的鹦鹉不至于酿成大祸。   然而她心刚刚安放,那鹦鹉下一句话,又把她打入了万仞深渊——   “她是圣德妃,我就不能是皇贵妃么?”   “……”   何贵妃心头暴怒,她一定要把这畜生拔了毛扔到火中活活烧死!她仰起头,狠戾怒视那鹦鹉:“畜生!本宫可从未教过你如此逾越之言,是哪个包藏祸心的大胆奴婢,这样陷害本宫?!”   众妃嫔们此刻少不得看笑话了,纷纷心想,这后宫里,还有谁敢有底气说出这句话的?   何贵妃不由分说,将这话推了出去。她此刻也不由得怀念德妃了,若德妃清醒着,也许还能帮她回圆两句。   这一次马球比赛,她进球最多,何家也早有谋划,倘若谢令鸢要被晋封圣德妃,何家就请旨立她为皇贵妃。眼看赢了比赛,晋封皇贵妃也被提上日程,只差过几天的礼部议定了。皇后却挑在这个时候,把此事掀到众人面前,阻断她的路!   “行了。”何太后冷冷打断了她们之间的刀光剑影。没有什么真相,也没有什么心系六宫,只不过是各有所图的人,互相指责和自保罢了。   她声线中有一丝阴寒:“此事牵涉甚广,也不是一人便可为。贵妃与德妃虽无直接干系,然心思不正;虎豹行凶一事,丽妃即便无辜,但御下不严,宫人过失导致香料外漏。钱昭仪经办御宴,手下纰漏;皇后亦有失察之责。着皇后、贵妃闭门反思七日,丽妃宫人全部肃清,钱昭仪褫夺协理六宫账目之权。”   “……臣妾谨遵懿旨。”何贵妃寂了一瞬,俯首谢恩,心中如坠泥淖。   她不能怨太后,姑姑这样决断,既是保她也是警醒她背后的何家。所以她就这样失去了晋封皇贵妃的机会——皇贵妃离皇后,只有半步之遥。   她此前的努力,为此与北燕的比试,也全都付之一炬。   何贵妃恶毒剜了皇后一眼,恨不能将其啖肉饮血。   。   “谢太后……”曹皇后心中一黯,随即却也一松。   没有将丽妃拉下去,也在她意料中,毕竟对方立了功。好在她赶着丽妃和贵妃封赏之前,掀起这番风浪,让她们的封赏只能搁置。且揣摩太后的判决,在凤位这件事上,太后目前还是属意曹家的。   。   谢令鸢一直窝在白昭容怀里,她从头到尾,目睹这一场宫心计,却连发声都不能。她情不自禁地吐起了舌头,随即发现这一点,一爪子拍在狗脸上,努力做出严肃端正的姿态。   若此刻有人注意她,就会发现,这只狗比很多人都要神情端正。   她吐着舌头想,果真是从未融入过她们的宫廷斗争中,而今旁观她们,这每一句话,都是为着家族的利益诉求啊。   何贵妃与丽妃虽然暂时失了封赏,然而毕竟功过相抵,经历两国比试,太后和皇帝对她们持有信任,也就没有过于为难。御医交待了德妃养神的事项,萧怀瑾就命令众妃嫔先告退了。   。   谢令鸢被白昭容交给了宫女曲衷,一路扭头,眼珠子哀怨地望着自己的寝宫越来越远;望着寝宫里倒吊的海东青越来越小……   “汪汪汪!”   她抗议着,最终却还是一路被抱去了仙居殿。   时辰已经过了子时,仙居殿外的游仙园,白昭容静坐在长亭的玉席上,曲衷似乎是察觉到了白昭容心绪不佳,问道:“娘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白昭容怔忪出神,良久,才淡淡道:“德妃不在,这宫中,似乎也是缺了什么……”   曲衷不解,搓着怀中狗的爪子:“能缺什么呢?曹氏依旧稳坐中宫,何贵妃又被她打压了一头,还和先前一样……”   白昭容摇头,眼中闪过一抹讽刺。寻常人哪能看得出,德妃带给后宫里的,微妙的变化呢。   那也许是星星之光,却已泯灭在漆黑夜色中。   “虽然她是可惜了……”   然而造化弄人,自己所背负的沉重,注定也只能与德妃陌路。   ****   夜风中,白昭容踱步进了寝殿。   仙居殿内设布置简洁,简洁到谢令鸢甚至看不透白婉仪的喜好。   白昭容去梳洗卸妆去了,她便趴在案几下,只待一会儿众人睡下,就偷溜回丽正殿一趟。她一定要和星使碰头,问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想办法苏醒回来。否则,就今夜事来看,德妃若不在,后宫迟早生变!   然而,她正在畅想回丽正殿,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唱报:   “圣人驾到——”   “叩见陛下!”   谢令鸢站了起来,爪子扒拉着案几,汗都要流出来了。难道她要留在白昭容的寝殿里,听皇帝和白昭容的活春宫?   萧怀瑾已经进门了,一身常服,神色疲惫。瞄向案几扒拉着的狗儿时,总算流露出淡的笑意,俯下-身抱起了谢令鸢,逗了她两句。   听着他嘴里发出“啾啾”的斗狗声,谢令鸢只能耷拉着前爪,两眼发直地看他,尴尬地夹起了尾巴。她也是刚刚才发现的,自己附身的是只公狗,已经做了阉割手术……不穿裤子好奇怪,她还是要挡一挡吧。   萧怀瑾得趣,拍了拍她的狗头,把她放回案上。白昭容微笑着相迎,德妃,不,谢令鸢则趴在他们的榻边,听二人倾诉衷肠。   这滋味……真诡异……   。   这一天中发生了很多事。晋国赢了北燕,后宫失了德妃。   萧怀瑾辗转难眠,躺在白昭容的床榻上,才觉几乎喘不过气的心头,好像松了些。千言万语,他已经疲于诉说,只枕在白昭容的腿上,微微阖上眼帘。   白昭容见状要熄灯,却被萧怀瑾挥手制止了,示意不必:“就这样暖融的光,不要更黑了。”   他还是受不了黑夜的,会做噩梦。   那灯便半明半昧地亮着了。   “这样安静的夜,没有别人就好。”萧怀瑾闭着眼睛,握着白昭容的手轻喃:“你真像我的母妃。她也是这样,最喜欢数我的头发,我小时候头发少,她总要给我剃掉,惹得大皇兄发笑。”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了丝几不可察的感激:“你们真好……”红尘有幸,让他不至于踽踽独行。   白昭容温柔地看他:“柳贤妃早逝,若知道三郎这样记挂她,一定很欣慰的。三郎节哀。”   啊……眼睛辣辣的。   谢令鸢伸出两只前爪,捂住了狗眼,然而忘记了她不能直立行走,“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   “好,就不想那些了。婉娘,再给朕继续讲讲玉隐公子的故事吧。”萧怀瑾的声音,带着几分追思。   他今日看到了方老将军纵马驰骋,那长在心中一簇熄不灭的火苗,一直灼舔着他的心,沸腾着他全身的血液。   “好。”白昭容轻垂眼帘,用梳子为他梳着头发:“上回讲到了哪里来着?”   “嘉西关城破,胡虏进犯,烧杀抢掠。玉隐公子要带着他召会的侠客们出征,为边关平难。”萧怀瑾记得很清晰,分毫不差。   仙居殿的灯火熄了大半,隐隐绰绰,不知为何,却总有种朦胧的温馨,这是谢令鸢入宫以来从没有感受过的气氛,她……情不自禁地……   摇起了尾巴……   烛光暖融,谢令鸢趴在榻边,摇着尾巴,听着白婉仪讲故事。   白婉仪的声音如她人一般清丽,娓娓动人地讲述,那边关战场上,玉隐公子如何以少胜多,如何伟岸英武——朝廷军失了的城池,玉隐公子带着他的侠客,将其收了回来,还一路追出了边关外,打得胡人不敢再犯。   他还喜欢喝宣和城一家酒肆的酒,每每去了,必定要来一坛。与那酒肆老板也是忘年交。   萧怀瑾听得心生向往,眼中闪过憧憬,时不时问她些话。   “玉隐公子为什么喜欢那种酒呢?那酒可有什么妙处?”   白昭容温声道:“那是一个退隐江湖的豪杰开的酒肆,他一生快意恩仇,四十多岁时生归隐之心,到边境宣和城,才开了家酒坊,独门秘酿“英雄泪”,据说是走南闯北这些年,精研了各地的酒所创,只有英雄配喝得。”   “那为什么不叫英雄酒,而叫英雄泪呢?”名字多悲凉啊。   “……大概是,成了英雄的人,背后总有道不尽的酸楚吧。只有喝得懂这酒的人,才能以酒会友,品出人生百味。所以,酒肆老板不轻易卖人,只有他瞧得上的人,才卖这酒。玉隐公子便是他敬佩之人。”   白昭容微微一笑,“那酒喝了以后,先是觉得快哉落泪,有美人兮偎偎我怀,五陵风流把盏言欢。然后是觉得悲哉落泪,世间至悲,莫过于英雄末路壮志未酬,与天地问穷途无道,人生更该如何行走?”   萧怀瑾支起身子,困惑道:“那玉隐公子如此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也会品出这些苦吗?也会壮志未酬吗?”   白婉仪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头发:“臣妾……不知道呢。”   。   谢令鸢听着他们彼此聊得入神,心知时机到了。   她悄悄地在地上一蹭一蹭,蹭到门槛儿,伸出爪子翻了出去……此刻才明白那只海东青逃生的心情,她再也不欺负大鸟了……   待翻出仙居殿,她便如脱肛的野狗般一路狂奔,向着丽正殿而去。倒是跑起来比从前快多了,身轻如风,仿若翱翔……   眼前,丽正殿的宫宇越来越近。她一步三阶地跳上去,此刻宫内外皆熄了灯,大殿周围显得有些冷寂。殿阶之上,遥遥地映着月光,一个人的身影立于月色下,柔静而高华,似乎正在等待她。   郦清悟。   谢令鸢鼻头一酸,变成狗的委屈纷纭涌上,满满的倾诉涌到喉头间,化作了一句——   “汪!”   第三十九章   谢令鸢满腹不是人的心酸,正要扑到郦清悟脚边时,忽然迎面而来一个巨大黑影——   怎么忘了,绑在丽正殿门口的海东青!   它被撒开了翅膀,双脚依然是被绑着,所以能四处飞一飞,却飞不过绳子的范围。   谢令鸢刹住脚步,与海东青一高一低对视。   海东青隼眼圆溜溜地睁着,上下打量这只狗,动物的敏锐直觉,觉得它怎么这么有谢令鸢的神采呢?它可太痛恨那个把它倒吊、在它面前掰断烤乳鸽翅膀的德妃了!   打不了德妃,还打不了一只狗吗?   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海东青新仇旧恨一齐涌上,二话不说,追着谢令鸢,开打!   “扑棱棱”,谢令鸢被啄了。   她没来得及求安慰求抱抱,就被海东青先啄了一嘴毛,一夜的委屈也爆发了——莫名变成狗就够倒霉的,虎落平阳被犬欺,竟然还被海东青啄?   她呲出狗牙,身上残存了一点【朝垣】之力,也朝着海东青扑咬过去!   就这样顺理成章,把郦清悟忘到了一边。   。   一隼一狗,夜色之下,影子如风,飞来打去。你来我往,你抓我咬,隼毛狗毛,落了一地。   你风姿飘逸行走武当,我身形矫健稳步少林,现实演绎了“鸡”飞狗跳。   最终,海东青毕竟还被绑着,行动不便,谢令鸢跳起来,身姿在夜空中划过闪亮弧线,狗嘴一张,把它一边脖子叼住,往另一边用力甩去。   郦清悟恰好走过来,一手接住大鸟。   他垂眸,琉璃清瞳中映出了狗的身影。谢令鸢把嘴里的毛吐出来,他身量高,她得努力抬着头望他,在月色下,看上去眼巴巴的……   郦清悟于是夸奖这狗:“捕猎能力还不错。”   谢令鸢:“……”   她正考虑着该不该对郦清悟吐露身份,毕竟一天内,从和北燕战神对抗的德妃,变成了和海东青对打的宠物狗……有点难堪。   然而,郦清悟却俯了身,把她按在地上,想要看看她性别。谢令鸢“啊呜”一声,拼命挣扎起来。   星使好死不死地这时迎了出来,对着他手中的狗,恭敬道:“娘娘,您可算是性命无虞地回来了!”   “……”谢令鸢瘫在地上,翻着狗眼,苍茫望天。   *****   德妃既已昏迷,丽正殿的值夜便松散了不少。画裳心忧却也无可奈何,照顾主子到后半夜,乏得不行才去睡下。   此刻丽正殿中,早已熄灭了灯,唯有月华流照,霜色遍地。   床上躺着德妃,已经被郦清悟以悬针定住了心神,暂时没有性命之虞,只不过——   “您是心神受创,若要恢复,得需一百零八天,星气圆融方可。如今没有人知道您现在的真身,也可安心。”星使解释道。   什么真身,你的真身才是一条狗呢!   谢令鸢十分忧伤地把身体缩成了一个球。   听到还要等三个多月,谢令鸢一颗心如坠冰潭深渊。尤其为了遮住被阉割的现实,她总下意识地夹着尾巴,看来还要夹三个月……   好在她能返人身,已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郦清悟在地上铺了布帛,把笔塞进她的狗嘴里:“在那之前,我会守好你的身子。现在,写下来,昏迷前你看到的是谁?”   谢令鸢两爪撑地,嘴里衔着笔,晃着头无比艰难的,在布帛上歪歪扭扭写了个林字。   她是听到林昭媛的心声后,忽然不对劲的。心神激荡如山崩地裂,台风海啸一般。   月光透过窗棂,地上铺了一层清辉。眼前的人,睫羽上也氲了一层清辉,半遮了清浅的眸色,他若有所思:“她应是大司命。”   谢令鸢吓得张大了狗嘴,那笔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她这颗落陷星君还在后宫艰难度日,遥遥无期刷着妃嫔声望;死对头怎么就穿成了听起来这么厉害的存在,还害得她差点死掉?   怎么可以?她不能输!否则岂不是让死对头看好戏?   ——世上最难容忍的事,不是真正的胜负既定,而是死对头自以为赢了她,洋洋得意。   她不能输!   ……谢令鸢斗志盎然地,摇起了尾巴!   “这就解释得通了。”郦清悟执笔,在布帛上写画,谢令鸢以两爪替他按着布帛。以狗的视角,看得更为清晰,他手指修长,握笔姿态端雅,一笔一划皆有行云流水的气质,应是受过极好的开蒙教育,有鸿儒教养过的中正之气。   她暗自揣测着眼前之人的身份。   脱开外人捧赠的“仙君”称号,他也不是生来就通七政四余,甚至不像生来就与道门有什么缘分的。言行举止看得出都是门第出身,如活在世俗中,肯定也是人中龙凤,为何去修清苦的道呢?   是家族蒙难,抑或是智慧开悟大道归一?   郦清悟见她走神,狗眼映着月光清亮亮的,拍了拍她的狗头:“好好听着,待会儿喂你。”   这说的就跟大人吩咐小孩儿“听话有赏”似的,偏偏谢令鸢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应一声。   她趴在案上听郦清悟讲述,北燕培养的人才中,大司命负责的是禁术,乃是先秦及汉初时,宫廷盛行的巫蛊诅咒之术流传下来的偏门。大概为了防止被佛道高人窥探,给自己下了层禁咒。当谢令鸢莽撞地用了【猴王早已看穿一切】去窥探她时,就受到反噬,被对方窥见了心神。至于林昭媛究竟如何成为北燕安插之人,不得而知。   所以,九星,大概在她听到林昭媛心声时,就已经暴露了。接下来,危险的不是已经昏迷的谢令鸢,而是其他八位妃嫔。   当时星使为了保护她神智,阻止她被窥探,才将她迅速转移到了旁的什么东西身上——恰好白昭容养的狗在附近,这便就近上身了。   ……果然星使是做大事的人。   讲完了经过,郦清悟才去丽正殿的小厨房,端出一个碗,放到她的面前。谢令鸢望着碗里的肉骨头,嫌弃地扭开了狗头。   要啃那骨头,她得两只爪子摁住,然后把嘴巴拱到地上……她节操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不想失去最后的一点做人的屏障……   郦清悟素来不爱言笑,平时在丽正殿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偶尔才出现在她面前。如今却愿意陪着了,对她难得地流露出恬淡微笑:“你现在的姿态,太过类人,必须学会犬类的反应,以掩饰好身份,否则被人看穿怎么办?”   ……他说的好有道理。   谢令鸢演过很多角色,就是没演过狗,她唯有听话地点点狗头。   郦清悟摸了摸:“所以,狗都是要吃骨头的。”   “……”谢令鸢悲怆地呜咽两声,两只前爪按住骨头,开始啃。可她终究不娴熟,拱了半天,骨头被她用嘴在地上拱了一圈,爪子再一拍就蹦飞了。   “呜汪……”谢令鸢哀愁地看着那块骨头。她发现自己不会以狗的形态**。   。   ……简直憨态可掬。   郦清悟半跪在她面前,忍不住点了点她的狗鼻子。而后也不嫌油腻了,堂堂清修之人,竟亲自将骨头上的肉撕下来,送到了她嘴边。谢令鸢支起前身,就着他的手吃下去。   虽然省事儿了不少,但舌头难免要舔到他的手掌。她一边尴尬着,一边顺应口腹之欲,就着他的手把碗里的肉全部吃光了。   。   吃过东西后,郦清悟丢了个线团出去,示意她去追。   谢令鸢坐在地上,斜眼鄙视望他。这种逗狗的招数,当她是没养过狗吗!   郦清悟:“你现在的姿态,太过类人,若被人看穿……”   ……他说的好有道理。   他为什么要这么义正言辞地,行逗狗之事?   谢令鸢呜咽两声,泪流满面地跑去追毛线团。   扔完了毛线团,又训练蹲站。   “坐下。”   谢令鸢后腿一蹲,坐下。   “左手。”   谢令鸢伸出左爪。   “右手。”   谢令鸢伸出右爪。   “真乖。”   郦清悟揉了揉她的狗毛。   “汪!”   “你现在比从前更容易遭遇意外,要学会保护自己。”   “汪!”   “每天夜里子时,若是饿了,就回丽正殿来。”   “汪!”   *****   吃过东西,一夜好眠。   在丽正殿睡了两个时辰,天降破晓时,谢令鸢就被郦清悟叫醒。她懵懂地睁开狗眼,看了眼天色,叼起郦清悟塞给她的点心,披星戴月地跑回了仙居殿。   一路跑过霜寒重重,跑过内卫巡逻,一盏茶的功夫后,终于跑到了游仙园外。   此时也快到了上朝的时辰,遥遥望去,仙居殿内灯火更明,萧怀瑾正换上朝服,一行人浩浩荡荡,摆驾离开了仙居殿,倒真有几分气势的。   而白昭容一身霞色罩衫,站在殿外,目送他远去,直到看不见龙辇的影子,才走回内殿,梳洗更衣。   。   谢令鸢晃晃悠悠回丽正殿时,白昭容正换上了九嫔的装扮,要去中宫向曹皇后请安。妃嫔请安,狗自然是不能跟随的,她只能留在仙居殿。   然而,白昭容这一去,直至日上中天,也没见回来。   过了午时,仙居殿的宫人们整理寝殿,燃起醒神香,把谢令鸢抱到了一边喂食。谢令鸢由着她们一边梳理狗毛,一边窃窃私语:“昭容娘娘也不知是怎么的,触怒了中宫的主子,这都罚跪了大半天了。”   “咱们娘娘向来是知进退的,这么些年也没什么过错,怎的说罚就罚了……”   谢令鸢心中微感诧异。   难怪白昭容这么久不见回宫,竟然是在坤仪殿外罚跪?可是她分明是皇后一系,万不应该招致这样的惩罚啊。   她正待继续听,宫人在她面前,放下一只黑陶的碗。   她看着那碗。好大一碗狗粮。   “……”竟然喂她狗?粮?   谢令鸢对着那肉沫拌饭,实在食不下咽。她忧郁地趴着,还是等晚上偷着回丽正殿,让郦清悟喂她吧,好歹是她喜欢吃的……   。   她忧郁地趴着,在宫人的私语声中,昏昏欲睡。   正午的烈日晒过去,又走了两个时辰。   及至傍晚,霞光弥漫,白昭容才被人扶了回来。   仙居殿一片忙乱,宫人赶紧上前迎回主子:“娘娘,可要宣太医来看看?”   白昭容摆了摆手,她面容苍白,被扶到席上落座后,宫人撩起裙摆,不由发出惊呼。   谢令鸢从迷糊中醒来,也打着摆凑过去。抻头一看,白昭容的膝盖皆已红肿,令人不忍卒睹。曲衷和琴语正跪在地上给她上药。   “娘娘,御前的人又来传话了,是苏大公公。”忙乱中,有宫人跑进来禀报道。   传话之人是苏祈恩。他是萧怀瑾御前之人,极受宠信,白昭容也只得亲自起身相迎,又屏退了左右的宫人。   苏祈恩进了仙居殿,通禀了晚上天子要仙居殿掌灯一事,而后微微蹙眉:“娘娘可是未休息好?”   白昭容跪了一天,脸上的桃花妆都脱了,更有几分雨打残花的病弱。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岔开道:“身子尚可。传侍这等事,何必劳您亲自走一趟。”   谢令鸢听他们对话,默默想,白昭容还真是宠冠后宫,难怪那么多妃嫔要嫉妒她。自己变狗这几日,见的最多的除了白昭容就是皇帝,以前见皇帝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如这几天多。   忽然,她身子腾空而起,却是被苏祈恩抱了起来,摸着狗毛:“娘娘何须如此客气。在这后宫里,能遇到昔年同乡,也是缘分。再说,奴婢顺道也来看看它。”   白昭容淡淡叹息道:“你也不必那样自称啊……”   苏祈恩仿佛没听到似的,蹲下-身子,把谢令鸢放回地上:“这样有灵性,和我见过的一只狗可真像。”   又仿若自言自语:“奴婢想起刚入宫时,还是个杂役,饭都吃不饱,只能和狗抢食吃。有天我在吃饭,看到那只瘸了腿的狗瘦得可怜,就分了它一点饭食。再后来,它就经常叼着东西来分给我,我有什么也会分它。您说,这狗是不是很有灵性?”   谢令鸢还是第一次如此近地看见苏祈恩,他长得有几分阴柔美,然而并不令人觉得舒坦。大概是额角还留了疤的缘故,让人看着他,就觉得心头里泛起苦。   他说和白昭容是同乡之谊,白昭容乃五原郡人氏,后来因战乱流离到了朔方城,莫非苏祈恩也是北地边关的流民,因种种无奈,而入宫为宦?   苏祈恩轻轻拍打着她的毛,似乎感叹般,“它还有个挺好听的名字,据说是以前贵人养的,叫雪睛。有天它去御膳房偷吃的,被宫人追着打,我帮它逃跑了,跟别人说没见过它。之后很久都没见到它,还挺想的。”   “有一天半夜里,听到窗头有动静,打开一看,窗外放了点吃食,旁边地上还有血印子呢。它还记得偷偷回来给我送吃的。可是第二天早晨我出去找它,就听说它被人打死了。”   “我悄悄将它埋了,听说它以前的贵主也是住仙居殿,就埋在游仙园外面的树下。”苏祈恩说着,眼睛有些隐隐泛红,随即很快收了。   谢令鸢被摸着毛,心绪复杂——没想到肃杀美貌的苏公公,心中的白月光竟然是一条狗?   。   苏祈恩宣了御前旨意,没有多逗留便离开了。他走后,白昭容膝盖上好药,坐回妆台前梳妆。   烛火亮起,照明了镜台,映出她的面容。   她画的是十分显气色的桃花妆。   及至入了夜,仙居殿灯火明亮,复又恭迎御驾。   谢令鸢百无聊赖,依旧趴在床榻边。身为德妃,却要看着白昭容跟皇帝秀恩爱。可想而知,后宫的女子,大概都要嫉妒死了。   萧怀瑾今日下朝后去过丽正殿一趟,依旧没有看到德妃苏醒。   他心头压着担忧,来了便躺在榻上,听白昭容弹箜篌,微微的叹气声,夹杂在萦绕的琴声中。   他半闭着眼睛,忽然道:“婉娘昨夜讲到,玉隐公子帮朝廷收回了嘉西关,大捷告胜,后来呢?”   白昭容松开了琴弦,起身走到榻前,云纱披帛在地上拖曳。“后来,他便在城中听曲儿去了,可是嘉西关的百姓,都很感激他,纷纷攘攘走到大街上,想要见一见、送一送他。”   萧怀瑾睁开眼,伸手拉过她。白婉仪淡淡一笑:“街上看他的人实在太多了,害他不能去听嘉西关最有名的乐姬唱曲,只能扫兴而归。那乐姬十分哀恸,追出去求玉隐公子提一幅字,说是瞻字如见人,此生也值了。玉隐公子大笑,就为她提了两句诗。”   萧怀瑾伸手,挑了挑灯花,那灯烛噼啪爆开,二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便是一晃。他似追忆道:“英雄美人,也如青梅竹马少年夫妻一般,是一出佳话。”   他们二人四目对视,少年夫妻的情谊,在目光间流淌。   谢令鸢打着哈欠抬起头,就看到墙上投射出朦胧纠缠的影子。   ……哎呀,羞,羞!   谢令鸢赶紧用狗爪捂住眼睛,连滚带爬地出了仙居殿,把狗头拱进怀里,幸好她有白白的毛,不然脸一定红得厉害。   。   灯在她的身后被熄灭,她爬出了门槛儿,茫然抬头看了一会儿夜幕。抖了抖身上的毛,正要回丽正殿吃饭睡觉,忽然,内殿传出了萧怀瑾的声音。   先是隐忍着抽噎,随后带了显而易见的绝望。   “我还是,做不到啊!”   他声音颤抖着,几近奔溃一般:“对不起,我做不到,我不想沾污你……”   萧怀瑾喃喃说着便起身,仿佛是从污潭泥垢里爬出来一样,从榻上下来,阵阵反胃,吐得胆汁都出来了。   。   一幕幕不堪的回忆疯了一样在眼前闪现,他想捂住眼睛,哭声又在耳边萦回。他想捂住耳朵,多年前那黑得令人绝望的夜,又会浮现——   七岁的他躲在多宝阁后,惊恐到了失声,透过多宝架的空隙,看着他的母妃……被数十个宦官,带着从牛马身上割下来的假阳-具轮流侮辱,他能清晰地看到那残忍的一幕,母妃的哭叫求饶传出了明义殿外,然而没有人会来救她。   那时管理后宫的是孙淑妃,她已经疯了,后宫所有人也都疯了。唯一好像还没疯的是被禁闭的德妃,等他被送去了德妃膝下抚养,结果发现,这也是个疯的。   。   萧怀瑾的眼泪簌簌而下,好像找不见光了,瞳仁中全是黯淡:“灯呢,亮起来,我看不见了……”   似乎被他的反应惊吓,白婉仪披着纱衣,想把他抱在怀里抚慰:“没事儿,三郎,就算不能给我,这样相伴臣妾也知足了。”   萧怀瑾却慌乱地推开了她。   他实在无颜面对这个一直温柔待她的女人。   殿内的烛光还在跃动,仿佛在嗤笑他可悲的童年,他眼前重新出现了一簇幽暗的光,照亮了周遭的轮廓,他在影影憧憧中,随手拽起常服鹤氅,胡乱地披上衣服,跌跌撞撞冲出了仙居殿。   萧怀瑾冲出来的时候,谢令鸢正踮起后爪,前爪扒拉着门,睁大好奇的狗眼,一脸八卦地看着他们。是以他怔了一瞬,颇为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脑袋几乎炸裂般地逃离。   苏祈恩一直守在殿外,想要跟上去,萧怀瑾却转头怒喝道:“不准跟过来,给朕滚开!”   众内侍愣在原地,他们知道天子是什么脾性,忧心又不敢追过去。面面相觑,只能悄么声地远远看一眼,跟两步。   唯有谢令鸢吐着舌头,撒开四肢,晃着胖乎乎的小身子,毫无顾忌地追了上去。   。   夜风在耳边倏然逝过,参差的树干在两边倒退。   嗅着气味追去,她很快就看到了前方,萧怀瑾那萧索的背影。   漆黑夜色,乌云遮蔽了月光。   初冬的枝头,没有残叶,在黑暗中摆出魑魅魍魉的诡谲姿态。   肮脏,恶心,靡乱。   ——为什么繁衍后嗣,却必须要先做天底下最龌龊的事?   一定是因为,人生下来,就是肮脏的。   萧怀瑾跌跌撞撞地在前面走,谢令鸢晃着身子,在后面跟着他。偶尔有其他宫室照路的微弱灯火,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投射出长长的一道孤寂。   她此刻忽然明白了一个成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大抵便是如此吧。   。   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眼前是夜色下的太液池,安静清幽,偶有内卫巡逻,夜风之下,一片颓败。   萧怀瑾走过去,坐在湖畔,怔怔望向天际。仿佛心有所感,他转过头,看到了远处驻足的狗,正吐着舌头,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萧怀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它脸上读出了担忧,但他知道,那就是担忧。   他忽然觉得心中一暖。   二哥的雪睛也是这样的,很有灵性,极通人情。他脸上挂着泪,却笑了,向着谢令鸢招招手,谢令鸢便跑了过去,被他抱起来。   “是婉仪担心我,才让你跟过来的么?”他抚摸着谢令鸢的狗头,把脸埋在狗毛里,寂静了很久,才闷闷道:“不知道倘若二哥还活着,雪睛会长成什么模样。”   他曾想过,无论是大哥还是二哥,谁坐上御座,他都会成为他们最忠实的臣弟,他会在大婚后去封地上开府,每年入京兄弟相聚,共饮一宴,他给他们讲天下风光,描述皇兄治下的盛世江山……   他想到这里,叹了口气。   最终也没能看到两个哥哥长大成人。   这是谢令鸢第二次听到雪睛的名字了,她默默心想,这条狗的出镜率可真高啊,竟然是这么多人心中的白月光?不过今天听苏祈恩说,那狗似乎在二皇子死后,就被落井下石的人打瘸了,继而因为偷食被打死。所以萧怀瑾不知道,也算好吧。   继而又想,穿越以来,她身为皇帝的妾室,一直被高高供着。第一次亲近皇帝,竟然是以一条狗的身份趴在了他的怀里……这宫斗戏,也真是绝了!   “汪!”她一时感慨,又忍不住发出了单音节。   。   萧怀瑾在寒风中静坐了半个时辰,偶尔喃喃轻语几句,都是什么“讨厌我恨我的人,我无可奈何,唯一真心待我的人,我却不能给她幸福”之类的自责。   夜里风凉,谢令鸢想劝他回屋中,以免受了风寒,想了想还是闭嘴了——她现在不管想说什么,除了“汪”还是“汪”。   彻骨的冷意袭遍全身,萧怀瑾终于起身,拍了拍狗的脑袋:“乖啊,你回去吧,晚了婉娘该要寻你了。”   谢令鸢被他放在地上,看他朝着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方向走去,孤单身形在风中犹如破败枯叶,握不住的飘零之感。   看他走的方向,既不是紫宸殿,也不是仙居殿。想到萧怀瑾做事一向不走寻常路,谢令鸢不太放心他,便还是远远地,吧嗒吧嗒地跟着他。   。   寒风吹来,她一天没有进食,腹中空空,不禁深刻怀念起丽正殿的温暖。想到郦清悟和星使大概已经准备好了吃食,她一边流着哈喇子,一边跟了一盏茶的功夫,到了一所宫宇前。   高高的白玉殿阶,值夜的宫人此刻都被惊动,跪在了地上。宫外原本熄灭的灯也重新燃起来了,在夜风中火光飘忽不定。   谢令鸢仰头看着玉阶之上三个大字。   承欢殿。   ——她记得,这是钱昭仪的居所。   她想过萧怀瑾可能会去西郊马场,可能会去他有回忆的某个地方,却没想到他会来找钱昭仪。方才对着白昭容做不到的事,难道对着钱昭仪就能行?   谢令鸢往台阶上爬了几步,宫人自然是没有拦一条狗的,且都知道它是皇帝赐给白昭容的狗,只能用眼角瞟着,感叹这狗颇有灵性,与主人同心——天子宠幸别的妃嫔,它比主人还忧心,竟然跟过来听床角了!   如果他们知道,听床角的狗是德妃,她刚刚一个时辰前还听了陛下与白昭容的床角,大概脸色会更加异彩纷呈。   谢令鸢跨过门槛儿,承欢殿的宫人已经被远远驱散,不知为何,四周无人把守。她越发担心了,生怕萧怀瑾做些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迈开爪,就往里面找去。   然而还没凑到内殿门前,听到声音,她就身躯一颤。   ——门内,传出了皮鞭抽在人身上的闷响,带着皮肉绽开的刺耳声,还有疼痛压抑的闷哼。   “再用力打。”是萧怀瑾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错事。又觉得无论做不做,都是错事。   这样的愧疚压在心头,他唯有找胆子最小、不敢声张的钱昭仪来鞭笞他、惩罚他,才能得到心理上的平衡。那些不安和内疚,随着鞭打与疼痛,仿佛也减轻了很多。   内殿影影憧憧,是钱昭仪正在挥鞭子,声音里有点颤抖,还有点愉悦,那畏惧与愉悦奇异地糅杂在一起,声音都变了调。   身为帝王却总是用鞭笞来惩罚自己,钱昭仪也难说内心对他是同情抑或尊重。虽然只是妾室,但他毕竟是她的丈夫。自从她入了宫,家里待她的态度也与从前截然不同,不再是嫌弃抑或挑剔。而这些荣宠,都是萧怀瑾赐予的。她感激他,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活得不是那么无用。   “打哪里?可不能出血了。”钱昭仪有点忐忑,望着面前的人。   *****   谢令鸢的滚胖身子停在门外,惊呆地张大了狗嘴,哈喇子淌了一地……   天啊,她无意间发现了什么?!   原来萧怀瑾不亲近后宫的原因,是因为他有心理障碍,是个受虐狂吗?!她知道古代宫廷很容易把人逼到崩溃和变态,也会发生耸人听闻的阴暗惨事,但是当亲眼见到这一刻,还是会感到人生的颠覆!   幸好她穿越前,在圈子里什么妖魔鬼怪都见过,才没吓得叫出来。当她的狗眼,扫到桌子上摆的各种鞭笞之物时,更觉得一阵冬风吹过,吹寒了心头三尺雪,她整个狗都不好了。   。   于是谢令鸢神志恍惚,懵懂地从台阶上栽下去……   她左狗腿绊着右狗腿,往丽正殿跌跌撞撞地跑。   夜色黯然,她头一次觉得宫里这样寒冷,每一个角落都仿佛藏污纳垢,而她看到的光鲜只是被粉饰太平了而已,就像光照下来,会觉得明亮;而光照不到的地方,才是世间的真实。   一道人影,忽然出现在面前。   谢令鸢打着跌停下,仰起头,那人玉色的广袖罩衫,如沐银辉,高华圣洁。美则美矣,却出现的太突然,瞬间吓得谢令鸢倒吸三口凉气——   “汪!”   “吓到了?”   郦清悟过了子时却不见她回丽正殿,出来四周看看,便看到她心神不宁地往回走。他没有携带山海灭,更有几分飘然,俯身将她抱起来,往丽正殿回去。   “昨夜还嘱咐了你,怎的又乱走?”他口气十分熟稔的数落她两句,是谢令鸢作为德妃时,没有的熟稔。不像是待她的,更像是他以前养过宠物。   而谢令鸢此刻正三观尽毁,脑海里乱糟糟的,被他抱着回丽正殿,也没留神他说了什么,头埋在怀里,一动未动。   他对宫中的内防极为熟悉,甚至还清楚谢令鸢都不知道的捷径。穿过丽天园,便把她拎回了丽正殿。   大概也猜测她是看到了什么,却也不以为意——该看的,该震惊的,他在小时候那场天翻地覆中,已经领受了一切。   因此温和地什么也没问,在案几上放了一碗牛奶,再把她抱到案上——谢令鸢坚决不在地上吃东西。而后拿起梳子,帮她顺顺狗毛。   昨夜吃的肉食,今天是热奶。   谢令鸢也是忍了一天没吃狗粮肉沫拌饭,此刻看到牛奶,她便一头扎了进去,拔都拔不出来。   最后还是郦清悟怕她呛着,拎着两条后腿,把她的头从食钵里拽出来。   谢令鸢嘴巴子上沾了圈牛奶,打了个喷嚏,郦清悟的脸庞从来没有挨得这么近,月华之下,神色柔静,清冷又不失矜贵。她看得赏心悦目,吃得心情愉快,不由自主地……   冲他摇起了尾巴……   随即她悲伤地想,她可能再也没法在素处仙君的眼里,做一个正常人了。   *****   谢令鸢吃了正常人类的饭食,又在丽正殿铺好的狗窝里睡了一觉。   梦中是零散的碎片,她仿佛看到了一个男孩儿,一身锦衣,然而只是背影,周围还有很多女人的笑声和哭声,最后变成了回音……   忽然就在睡意朦胧间,被摇醒了。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家长叫起床上学一样,饭食都准备好了,她在郦清悟的监督下吃过早餐,而后就离开家,跑去了仙居殿。   。   从丽正殿到仙居殿,跑半柱香的时辰便到。一路上,熹光升起,天色渐亮,迎来东日朝霞。宫道两边的树上,挂着霜凌子,枝桠光秃秃的,透出冬日的寒意。   远远望到仙居殿,竟然刚刚熄灯,轮值宫人正在交班。   谢令鸢在仙居殿已经进出自如,内外找了一圈,却不见白昭容。想来昨夜之事,萧怀瑾心伤未泯,白昭容亦是不好过,她又向来是个心思曲折之人。   在仙居殿兜兜转转一大圈,谢令鸢最后在游仙园看到了白昭容。游仙园是和丽天园一样的宫苑御花园,清晨时分寂静中带了些清冷。白昭容披着桃色的织锦罩衫,宽长的披帛在肩上绕了几圈,身上挂了霜。   她散着头发,花钿卸去了,未施粉黛的面容,唯一颗泪痣,清美而又朦胧。好像及至此刻,才有些困意,趴在玉席上轻寐。   谢令鸢便无聊地四处转着。待日上三竿,约莫巳时时,仙居殿来了两个坤仪殿的传事公公。   他们衣着齐整,步伐齐整,面无表情,乍然望去有一种苍白的麻木,白昭容在他们面前行礼时,眼皮子也不掀。   “奉中宫旨意,皇后娘娘午时在坤仪殿赐膳,请昭容娘娘前往陪同用膳。”   。   话音甫落,寒风猛然吹过。白昭容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她张了张口,似乎是想回绝,话到口边终究还是变成一句:“可还有其他哪个宫的贵主?”   “奴婢不知。”   那两个传事公公行礼后告退,白昭容原地站了许久,似有似无地叹息了一句:“若是德妃还醒着便好了。”她可以想办法,渡过这场劫。   谢令鸢蹲在一旁,奇怪她怎么忽然提起自己。联想到昨日白昭容被罚跪,此时坤仪殿的赐膳,显然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毕竟被白昭容养了两日,况且白婉仪也是九星之一,谢令鸢有些担忧她。   然而皇后召见,白婉仪终究要从命,她没有不去的理由。左右挨不过,她换了衣裳,梳了望仙髻,一身素净,便动身去了坤仪殿。   。   为了避免被喂狗粮,谢令鸢晃着小胖身子,吧嗒吧嗒跟在白昭容身后。白昭容坐在舆辇上,回头望一眼,吩咐停了,对她道:“雪儿乖,回去好好待着,别跟过来。”   谢令鸢执着地望着她,白昭容叹息一声,她的宫女曲衷道:“这狗儿最近倒是灵性了不少,它是担心娘娘呢。唉,瞧这畜生,都能看出主子的心事。”   舆辇复又行走,谢令鸢迈着小短腿儿跟着。一路上只觉周遭凝重,似乎个个都有心事,连那舆辇的纱幔,在风中都有几分萧条,仿佛飘零不觉前路的落叶。   。   这午时的日头虽然高照,却无一丝暖意。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近了中宫。阳光晴炽,将坤仪殿在白玉地基上,投射出巍峨的阴影。   这阴影太过庞大,遥遥望去,竟有威压之势,令人觉得心头喘息沉重。   白昭容已经下舆辇,步行走上台阶,进了坤仪殿。谢令鸢也跟上去,几步跨入了坤仪殿的宫门。   偌大坤仪殿里,一室寂静,唯余阳光漫洒,毫无暖意,尘埃在光线下挣扎。   曹皇后端坐在檀木雕花嵌珠的凤座上,早已屏退了杂役宫人,偌大内殿,唯有她的两位贴身大宫女侍候左右。白昭容的宫人未经宣,没有资格入殿,皆是在殿外等着。   白昭容向皇后见礼,皇后淡淡微笑着应了,赐她在案几前落座。谢令鸢遥遥望去,那案上摆了珍馐菜肴,还有琼浆玉露,看起来是宾主尽欢。   她却总觉得有点鸿门宴的意味。   可是皇后赐膳,她一条狗也是不能进殿的,只能趴在门槛儿处,望向她二人。   皇后穿常服,胭脂色织金对襟衫,发髻上只戴了两支步摇与华胜。她素来只着淡妆,此刻微笑隐在窗棂阴影后,看不真切。   “昭容入宫,已有四载了吧。”仿佛漫不经心,曹姝月淡淡道。   算一算,教坊司一部,清商署,采女,美人,婕妤,充媛,昭容。短短四年,高升至九嫔,眼看离封妃也只有一步之遥——   “是。臣妾能有今日,多赖娘娘提点。”   曹皇后弯起唇角,脸的上半部分却没有配合发笑,于是这个表情看起来殊为怪异,好像上下半的脸是割裂开来一样。   “陛下这几日,也都是歇在你那里。本宫听说,昨日还闹了些动静出来。”   她的声音,优雅地在殿内回荡。   白昭容顿了顿,巧妙地应答道:“臣妾自当奉劝陛下雨露均占。”   皇后掌管后宫这几年,眼线自然不少。昨夜后半夜,萧怀瑾又去了钱昭仪处,这类事瞒不过她。而白昭容这样回答,云遮雾绕,若非是聪明人,只怕要想很久才能想出几重意思。   曹皇后又漫起微笑,笑意却并未爬上眼底。   她喜欢白昭容的知进退与聪明,也提拔了她与钱昭仪。然而白昭容心底深处,有谁也看不透的东西,那东西影响了白昭容的忠心,所以皇后也只能铲除她。   “你紧张些什么,先用膳吧。”曹皇后淡淡道,执起箸,示意她用膳,“本宫特意命膳房炖的天麻佛手,还有他们最拿手的蜜枣青豆酥,怎的,你不喜欢?”   白昭容玉手纤纤,置于案上,却迟迟未敢拿起那双筷子。那象牙箸有如千钧重,拿起它,她漂浮不定的身子就仿佛要被拉入漩涡中,没入万劫不复。   她抬起头,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显得可怜楚楚:“禀娘娘,臣妾近些日子脾胃不适,御医说是肝气郁结,所以食不下咽……”   皇后听了叹息一声,带着怜悯地看她:“不用膳怎么行?本宫给你开开胃。”她说着,看了眼侍候的大宫女,那宫女离席,走去了偏殿。   谢令鸢看着对坐无声的二人,盘算着此刻去找萧怀瑾,是否来得及。从中宫到紫宸殿,一来一回少说两炷香的功夫……   宫女已经走了出来,手中端着一碗汤。   谢令鸢登时有种不祥的预感,顾不得会受罚,撒腿儿往内殿冲去,她必须要把那碗汤撞翻!   白昭容也是色变,正想要起身,却被大殿中几个内宦一拥而上制住了。她挣扎道:“娘娘若责罚臣妾,臣妾愿长跪坤仪殿……”   随即被宫女捏住了下巴,那碗汤往她的嘴里灌下去!   “汪汪汪!”   谢令鸢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冲来,矫健身姿划过半空!   第四十章   “啪”一声,碗落在地上,摔成了四分五裂。   曹皇后雍容地起身,冷视白昭容被灌下药后面色惨白的模样。她好整以暇道:“你也莫怕,本宫给你喝的,不过是避子汤罢了。”   “避子汤”三个字,宛若惊雷。   ——曹皇后是故意,说给她的。   那药的苦涩还在口中回荡,白婉仪只觉得小腹都在隐隐作痛。然而皇后说了这话,她便知道,这是哑巴吃黄连,再多的苦也只能自己消受了。   。   前朝时便有如此惯例,若皇后无子,为了避免早生庶长子,便有此宫规,其他妃嫔侍寝后,要服下避子汤。   只不过,这样的宫规,也是因人而异,并不严格遵行。倘若中宫式微,或妃嫔家族势大,甚或宠妃得帝王庇佑……中宫衡量情势,也不会逼着妃嫔喝药,但还是会例行送避子汤去。   所以,如今曹皇后给白昭容喝下避子汤,也不过是宫规之内罢了。   白昭容甚至连告状也不能。   但依她对曹皇后的了解,皇后给她喝的,绝不会是普通的避子汤。   “臣妾……领罚。”   白昭容跪着,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然而有什么办法呢?   她无家世,唯一的依凭,只有皇帝的宠爱。但她是妾,她没有资格反抗宫规。她若是求萧怀瑾为她抱不平,那就是陷萧怀瑾于不义,让他背一个宠妾灭妻的罪名。   正是因为合乎礼法,才无法反抗,甚至无处诉说。   萧怀瑾不可能因为惯例的宫规,而为她惩治皇后。何况皇后是曹丞相的嫡孙女。   ----   一个时辰后,药效渗入五脏六腑,曹皇后才恩准了白昭容告退。   走回仙居殿的道路,漫长而死寂。   宫道两边的树张牙舞爪,如同地狱里跑出来的鬼怪,弥漫着死气,冬季的日头高高在上,冷冷地似带嘲讽看着世间。   小腹阵痛难耐,白昭容冷汗涔涔而落。然而她甚至不能传御医——内宫传御医是要向皇后知会的,妃嫔不得擅自传医。   唯有等到七日后,例行的请平安脉,才能请相熟的太医,为她好好诊脉。   白昭容回了仙居殿,拾级而上,日光越发惨淡。   跨进殿门,她就被扶到榻上躺下,随即眼前一片昏花。   中宫素来为人称道,待六宫妃嫔宽和,越发衬托得何贵妃跋扈。但其实,不过是为了那个贤后的名头罢了。而今,贵妃、德妃一个个动摇她的凤位,曹皇后若失了凤位,在后宫唯有一死。这个时候,她不可能坐以待毙。   白昭容作为皇后的人,却不听话,皇后怎能不亮出自己的爪牙?   为生存计,所有的人,都是敌人!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白昭容再聪明,也是枉然。   她冷汗涔涔,将这一切看得通透,一阵痛楚袭上,她终于昏厥了过去。   。   仙居殿陷入一片沉寂。   与此同时,重华殿中,何贵妃正斜倚榻上看书,忽然眼前一花,手中书落地。   朱颜殿,丽妃脸上敷着胡瓜片,正哼着曲儿,猛然头一歪,失去了知觉。   长生殿、承欢殿、储秀殿……陷入了一片阴影笼罩中。   至申时三刻,终于有宫人察觉了不对,主子这午睡睡得未免太久了,待到唤人,发现唤不醒,才意识到了灾难降临。   “娘娘是昏过去了!”   -----   一个下午,坤仪殿便收到了五六处来求信,急着请太医,曹皇后也不免震惊了,此事太过蹊跷且恐怖,眼下不光是德妃,连太后、贵妃等人也遭了毒手?   是谁,躲在背后,行如此恶毒之事?   曹皇后气得手心都掐出印子:“何人如此大胆疯狂,竟然敢在后宫,广施巫蛊诅咒之术!”   她真是又气又怕,惠帝咸泰十五年,太子巫蛊案爆发,动荡了京中三分之一的勋贵世家。太子被废并处死,宋皇后自缢,广平宋氏被诛杀或流放。这才过去几十年,居然又有死灰复燃之势!   然而这已经不是中宫能处理的事,曹皇后急匆匆请旨,向萧怀瑾禀报了此事。   *****   巫蛊诅咒,乃后宫严刑禁止,任何妃嫔若敢沾染此事,唯有一死。   随着德妃在放花灯时忽然昏迷,事情一步步越发扑朔迷离。如今,后宫昏迷了九个人,萧怀瑾一面招抱朴堂和大慈恩寺入宫,一面迅速清查各妃嫔居所。   入夜,亥时,宫中依然不得平静。   。   丽正殿里,正昏迷的谢令鸢,却忽然迷蒙地睁开了眼睛。   在识海里被困了许久,再度醒来时,已经是一日后的深夜。   她缓缓支起身子,全身疲乏无力。丽正殿内灯火已近熄灭,唯留一盏孤灯,烛光在昏昧夜色中摇曳。   星使坐在屏风前守着,警惕到了极点,听到她的动静便回过头,眼中猛然跃出欣慰神色。   而在谢令鸢榻前,郦清悟也睁开眼,他抽回了手中红线,转身时与她对视,月色映入她的眼眸,她懵懂相望,郦清悟怔了一下,才伸出手,手指搭上她的脉象——   终于是稳了。只是受重创过后,两边的脉象还是不对称。   。   谢令鸢一直记挂着梦里看到的九星之死,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看星盘,然而只扫了一眼,冷汗便涔涔而下——   发生了什么事?!   星盘黯然,除了武曲星君外,其他星君都出现了蒙尘的状态。虽然未灭,然不远矣。   这样微弱的气数,谢令鸢甚至不敢看,生怕自己这一眼就像风,把摇曳的微弱星光给吹熄了。   她顾不得虚弱,揽衣推枕,匆匆下榻吩咐道:“陛下呢?我要见陛下!一刻也耽误不得!”   ********   夜幕高悬。   延晖殿,隐藏于三宫六院的影影憧憧中。   。   林昭媛将布偶投入了火中。如今宫内已经是图穷匕见,曹皇后厉声训斥后宫,说有妃嫔妄图以巫蛊邪术乱内,皇后声调发着抖,胸口一起一伏,气息都乱了。   她知道自己是成功了。   莫名其妙穿越到林昭媛身上,顶着劳什子大司命的记忆,被跟随左右的劳什子山鬼和湘夫人胁迫,如今一击得手,还是难免有点慌乱。   写着妃嫔姓名与生辰的布偶,扔进了火中,被火舌舔抵,很快焦黑,成了凝固的漆黑一团。恰在此时,宫外传来值夜宫人的声音:“何人夜闯延晖殿?”   “奉陛下口谕,搜延晖殿,林昭媛形迹可疑,着以软禁!”   林昭媛登时惊出一身细汗!   未及她细想,殿门已经被内卫打开,十几个内卫向她行了一礼,二话不说就开始搜宫。   “这是疯了么!关本宫什么事,为何要软禁本宫?”林昭媛捂着胸口,抗辩道。   内卫首领道:“卑下不知,娘娘大概要询问德妃娘娘了。”   德妃娘娘……   谢令鸢醒了?!   林昭媛后退了两步,身子撞到了鸡翅木矮柜上。但她自穿越以来,毕竟什么危机都见过了,也不至于惊慌失措,只是心里飞速转着各种念头——   谢令鸢醒了,皇帝便忽然搜查自己的寝宫,定然是谢令鸢告发了自己。   可恨她眼看完成任务可以穿越回去了,又被死对头坏事!   “咦?”一个内卫忽然停在了榻前,目光驻留在榻沿上,那里有几道深深的抓痕。他伸出手,摩挲那奇怪的凹痕。   林昭媛循着望过去,心疯狂的跳了起来——那是海东青来回传信时,有一次无意间抓下的痕迹!   那些内卫搜了半天,并没有搜出什么罪证来,却反而发现了这处怪异,便不由分说,将床榻抬了出去。   。   延惠殿被从外面锁上门,林昭媛就这样被软禁了起来。   她软坐殿内,没想到谢令鸢会醒的这么快——明明大司命身上有层禁制,谢令鸢应该昏迷不醒的,谁救了她?   林昭媛一边不安,一边思忖着自己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史上那么多后宫争斗的戏码,残忍的比比皆是,汉唐,魏晋,南北朝,从人彘到袋刑杖杀,她越想越觉手脚冰凉。   宫闱高墙,她也逃不出去。   。   烛火摇曳,时辰一点点走向了后半夜。   忽然,殿外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本宫请了陛下的手谕,来看一眼林昭媛。”   林昭媛心中一悬。   随即,殿门被缓缓打开,冷风争先恐后灌入,室内更是寒意弥漫。一抹茜色的襦裙跨入门槛儿,款款走入。   正是尚还虚弱的谢令鸢。   她面色白得仿佛下一刻要飘忽起来,头发随意地挽了偏髻,深夜里连外衫都忘了披,披帛乱搭在肩头,一看便是匆匆出门的。   。   谢令鸢随身只带了星使,进门后挥退其他下人。   居然在这里见到林宝诺,究竟是冤家路窄,还是他乡遇故知?——她心中也凌乱。   唯有做贼一样,吩咐人关紧了门,又往前走了两步。星使寸步不离地跟着。   谢令鸢目光落在林昭媛身上,一时心神激荡,满腹的质问爬到喉头,又仿佛遇见了难以逾越的山壑,摇摇欲坠地掉落回肚子里。   烛火幽暗,林昭媛背光而坐,脸庞隐在暗光中,更看不分明。谢令鸢望入她的眼睛,想起去中宫请安时,对方曾经看向自己的敌意——这次真是自己输了,眼瞎没认出林宝诺。   可怎么就没看穿呢?   。   方才自己醒来后,便去求见了萧怀瑾,见紫宸殿明灯高悬,萧怀瑾面前跪了一群御医,才明白自己苏醒得还是晚了一步。   放林昭媛这么个威胁在后宫,无异于与猛虎同榻而卧,她唯有向天子说出对林昭媛的怀疑。萧怀瑾自然更信任德妃的,便命人去搜了林昭媛的寝殿,结果发现了有着海东青抓痕的床榻。   虽然没找到什么巫蛊邪术的证据,但这海东青的抓痕委实说不清,萧怀瑾先吩咐将林昭媛软禁了。妃嫔们依然昏迷着,谢令鸢求了手谕,来见这位宿敌。   。   “她们都昏迷了过去,是你干的好事儿吧。”偌大内室二人对望,谢令鸢又仿佛回到了片场,气场瞬间张扬开来,力压宿敌,语调都变了。她没好气道:“林影后的演技真是越来越精湛了。”   “呵,谈不上精进,是谢影后江河日下不复当年。”林宝诺抬眼望她,跨越时空的斗志不离不弃,下意识便反唇相讥:“你的浮夸演技一个套路,我都看了十七八年了,认出你很难吗?”   谢令鸢已经快忘了她的德妃身份了。斗鸡见面,哪怕矜持,言语交锋也要来个十七八回合,绝不落人下风。这攀比也不是一两日,都是从小比出来的习惯。她拖着字腔反讽:“我当然比不过你,你是专演心机深沉的谍战片女特务起家的,本色演出。”   “承蒙赞誉。”林宝诺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在后宫里,你看是你傻白甜活得久,还是心机深沉活得久!所以,九星不还是被我弄垮了?”   她很知道如何精准地戳中谢令鸢的痛脚。   。   星使解释过,之所以九星还没全灭,是因为武曲星君在宫外,宫内昏迷的是武明玦。九星没有同时被害,因此才有一线生还希望。   她必须尽快将众妃嫔从昏迷不醒中解救出来。否则,就如郦清悟所说,要么众人在识海里一辈子不醒,也就是传说中的植物人;要么就是在昏迷中死去。   谢令鸢被她精准地戳中了暴躁穴,后槽牙都磨起来了,干脆利落撂了狠话:“你有什么可得意,你现在也被软禁着!宫斗刑罚我最清楚,袋刑大辟车裂人彘,既然你穿过来,我就送你身体力行享受享受!”   。   听她撂了狠话,林宝诺的瞳仁骤然一缩!   长久以来的担心积郁在心头,这狠话如同引子,猛然炸乱了林宝诺惶忧的心。她色厉内荏道:“你知道我遇到了什么?!你他妈以为我想穿啊!鬼知道我怎么这么倒霉,莫名其妙来这里,说不定就你害我的!”   。   ——你自己出事儿,什么锅都扣在我头上,怎么不自己反省反省?!   谢令鸢下意识想反驳,却又忽然怔住。她穿过是天道任务,但林宝诺呢?   极有可能,真的是被附带吸来的。   她又想到了被困在识海时,见到的九星之死。   她和林宝诺演过多少悲欢离合,却从未真正经历过血与杀的屠戮。虽然团结九星只是天道降下的使命,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漫长的相处至今,谁能纯粹把她们当成任务来看待?   “……确实,有可能是这个原因吧。”谢令鸢忽然泄气,叹了一声。   正在咆哮的林宝诺闻言一卡,那些咆哮生生憋在嗓子哑,差点没噎死。第一次见宿敌服软,一时竟不知怎么反应的好。   “所以应该是我带累你。”谢令鸢有点疲惫,是油然心生的。这样的内疚下,她放弃了习惯性的针锋相对,头次平和地面对这个宿敌,似乎也不是那么难迈出这步。   “我知道你本性,哪怕我们曾经争一线,你也一直是正大光明,没有雇人黑我,更没有买凶杀我。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把自己的心泯灭在宫斗里,失去良知。”   。   谢令鸢一脸“谢宿敌当年不杀之恩”的诚恳,反而让林宝诺一窒,摸不准对方的奇经八脉了。她听谢令鸢认真道:“所以咱们都省省吧,从上辈子掐到这辈子,你不腻我也腻了。如果你能让她们醒过来,或者告诉我办法,我就保你一命,让你活下去。”   寒风透过窗缝,一阵阵吹进屋子里,引得火光明灭,影子在墙上跃腾。   林昭媛的心神也跟着这影子,起起落落。   生死居然还要仰仗宿敌,骄傲如她自尊心难免受创。可谁会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自然是要活着,才有一切。   烛光在她眼中闪烁,不确定的犹疑:“你能保我?”   谢令鸢心知困难,却还是不顾一切地点头:“你救醒她们,陛下那边我会想办法。”   “……可我只会把她们弄昏,我就会这么粗陋的几招,也不知道怎么叫醒。”林昭媛抽了抽嘴角:“我是真不知道。”   “……”   谢令鸢执起灯,走到林昭媛面前,蹲下身,映着灯光,望入她眼中,努力分辨真假。   二人四目相对,在彼此眼中,看到熟悉的眼神,隔了漫长的时空。   演技与拆穿,掩饰与揭开……   半晌,谢令鸢放下了灯,她感觉林昭媛并没有撒谎。她皱起眉:“那你是怎么会这些山村封建迷信玩意儿的?”   。   一说起这个,林昭媛心中就憋屈。   那天晚上,她听金叽奖宣布影后,正听到紧要关头,忽然眼前一黑,耳边一堆鸡同鸭讲的咒语,鬼知道是津巴布韦话还是危地马拉语啊!等她睁开眼的时候,已经穿越了。   这大司命也是倒霉,当时真正的林昭媛好像因罚跪而高热昏迷,被大司命顶了身子,自己又过来,外来物种毕竟侵略性更强一些,大司命魂魄就被她直接撞散了。山鬼和湘夫人迅速发现了她的不对,一边胁迫她,一边飞信传给北燕京畿。   大司命毕竟是老国师一手带起来的,会巫蛊之术,要杀掉灭口也是可惜。北燕国师便与林昭媛许诺,倘若她能接替大司命的遗志,杀掉九星妃嫔,老国师一定送她回原本的世界。   林昭媛还有别的选择吗?好在她继承了原主的记忆,虽然不会那些艰深的巫蛊之术,好歹步骤还是记得的,所以她没那个水平杀掉九星,却能让她们陷入昏迷不醒,如此也算是为北燕除了一害。   “所以,我如果不杀了她们,就回不去的。也不是非要和你对着干。”林昭媛板着脸道。   而谢令鸢听了,心却沉到谷底。   自己必须要将九星声望刷到【千古流芳】,才能回去;林昭媛必须杀了九星,才能回去。她们之间,必然要有人做出取舍了。   只是如今,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林宝诺是个半瓶水,只管挖坑不管埋,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弄醒她们。   眼下,唯有自己来想办法了。谢令鸢不再耽搁,转身离开。走出门的时候,林昭媛忽然叫住了她。   林昭媛声音依然带了冷漠:“我就会一招,给她们识海中织了困境,愿望也好遗憾也好,必须在识海中解开,走出心魔。你可以从这方面想想办法。”   谢令鸢正跨出门槛儿,天上月光仿佛穿透了她天灵盖,直直照入她心中——   她刚从识海里被带出来,那也可以去救她们!   第四十一章   夜色沉沉,偶尔有乌鸦绕树,嘶哑粗粝的啼鸣,和着冷风相鸣,光秃树桠在风中婆娑,偶尔吹落的枯叶,随风颠沛流离。   从延晖殿离开,谢令鸢一刻也不敢耽误,如同被风吹回了丽正殿。   殿内,郦清悟正坐在案前,以手支颐,另一只手指上缠绕着红线,清辉月色下分外醒目。   听到谢令鸢进门的响动,他抬眸望过去。   “我有解决的方式。”   “我问出办法了!”   二人相隔甚远,心有灵犀地异口同声道。   谢令鸢扑到案前,这一刻仿佛丽正殿都在月光照拂下明亮了几分,苏醒后的担忧,激荡起伏如十里山峦般的心情,也逐渐归于平波。   “林昭媛给她们识海中设下了困境,如果去识海里破解这些屏障,就可以唤醒她们。”她目光灼灼,说到这里有些迟疑,“但之前是你把我从潜意识里带出来的,我不会进识海,所以还要请你同我一道……”   郦清悟看来和她想的一样,所以没有太大反应,只是望着她,清浅眸光倒映出了她征询的模样。他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你想先救谁?”   。   这个问题一抛,谢令鸢一怔,略感为难。   八个妃嫔昏迷,她却分身乏术,只能一个一个来。此时没有远近亲疏之分,若说重要性,应该是何太后、何贵妃依次顺延下来。然而八个人中招昏迷亦有先后,先昏迷的人被困得更久,更容易发生危险。   见她陷入了权衡中,郦清悟的目光落在案几的雕花镂刻上,描绘着那起伏婉转、复杂纠葛的凸纹。一如人心。他淡淡地说:“那先从最初昏迷的人开始吧。”   林昭媛下手的顺序,是从钱昭仪开始,依次白昭容、何贵妃……   但这个提议,却不符合郦清悟一贯的行事思路。谢令鸢睇他,可能是见过他识海的缘故,不免有种他在回避何太后的错觉。   “何贵妃随之其后,白昭容的则放在最后一个。”郦清悟罗列出了名单,谢令鸢拿来过目,随即无言。   ——慧眼独具的人物啊,你难道还歧视白莲花?最后一个攻略她?   郦清悟看透她心中所想,淡淡地解释道:“因为进入他人的识海,以现实中十二个时辰为分界——亦即识海中的十日,倘若超过期限,我们无法走出,就再也出不来了。白昭容的识海,大概是最易生变的,容易耽搁时间。而你若先入过别人的识海,会更娴熟一些。”   识海是人心底深处的潜意识,是私人领域。一个人不可能无止境地去别人的识海里撒野,时间限制是基本的。   昨夜,谢令鸢困在识海深处,和郦清悟一道走出来时,也是花了七八个时辰。   谢令鸢不解地问:“那为什么白昭容的识海,最易生变?”相较而言,她还觉得何太后的更麻烦。   “因为看过她们的马球比赛。”   看她们打马球的反应,就可以推测她们性情。尤其一个人面临抉择的时候,是最容易看透本性的。白昭容此人心性复杂,钱昭仪最是简单通透。所以,郦清悟把钱昭仪放在了第一位。   。   谢令鸢权衡后,认同了这个安排,随即吩咐星使严守丽正殿,不能让任何人入内。   “一旦有人要闯入殿中,立即催醒我们。”   嘱咐完,她吹熄灯烛,将屏风挡在二人面前,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走到丽正殿门口,倒吊着的海东青正沐着月光睡过去了,她在大鸟身上拍了拍,发出“砰砰”的声音。   海东青被扰了清梦,睁开圆眼怒视她。它现在要么被当沙袋,要么被当不倒翁,鸟生极度艰辛,它恨死她了!   谢令鸢摸摸它的毛,笑盈盈道:“大鸟不哭,我给你一个差事,但若有人擅闯丽正殿,你就驱逐他。若做得好,我就送你去和你主人团圆;但若做不好……”   “咔。”她做了一个掰断烤乳鸽翅膀的动作,明晃晃的威胁。   海东青对她吃那只烤乳鸽简直记忆犹新,至今还又馋又怕,它翻着圆眼扭过头去。   。   诸天星辰之气所化的一百零八颗玉珠,可以指引谢令鸢,去往每个星君的识海。第一个人,钱昭仪。   她回到郦清悟的对面端坐,伸出手,郦清悟将红线缠绕上她手腕,另一端系在自己的手上。这样相连,可以让二人在识海中尽快找到彼此。   她看着那红线在纤白皓腕上打结,自言自语道:“好像月老的红绳。”   “现在闭上眼睛,抛却心中杂念,你只能感受到你的呼吸。逐渐的,连呼吸也浑然忘却,无有,亦无无有……”   谢令鸢闭上眼,耳旁是他轻柔的声音,萦绕着波澜不动,仿佛春江花月夜下,十里潋滟江水,缓缓流淌……   然而一丝一缕的杂绪,却总要见缝插针地跑出来,扰乱她入定,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尝试。   寻常人未经过长久的修习,很难快速入定。   郦清悟早料到她不是那么容易静下心的人,所以早早在室内燃起了入神香。几炷香的功夫后,似乎是见效了。   谢令鸢的呼吸开始平缓而有韵律。   她的眼前先是黑的,意识仿佛凝聚在了头顶,能感到那是一团,而后渐渐发花,渐渐泛白——   ----   冲击感迎头而来。   谢令鸢睁开眼,入目的是长安熙熙攘攘的大街,市井繁华,人声喧嚣。招幡随风而列,歌舞伎的声乐仿佛萦绕。   扑入鼻端的,还有一股子酒香,以及街头巷尾混杂的味道。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大道的另一头,此刻传来了敲锣声。   谢令鸢从未见过长安外城,循声望过去,一簇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正抬着红色的舆辇,向这里走来。   红纱垂落,半遮了舆辇中的女子。偶尔春风漾起,红纱飘然,从一抹空隙中,便可窥见,那嫁娘正以团扇遮面,看不真切,只看得见身上三层钗钿礼衣,华丽而繁复地逶迤在地。   谢令鸢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踮起脚往左右一望——郦清悟正站在街边,他入定的快,已经在等她了,梦里自然没带山海剑,两手空空。   敲锣击鼓中,谢令鸢朝他走过去,因怕发生上次误入识海的事,如今走得格外小心。挤过身边的人摆龙门阵,议论纷纷传入她耳中。   “哟,今天什么日子啊,这么热闹?”   “嗨,听说是虢国公府上庶出的三小姐出嫁了呢!”   “难怪啊,原来是钱府的人,”那人摇摇头,咋舌道:“难怪如此排场。”   听到虢国公府,谢令鸢脚步一顿,目光再循着那顶婚辇望去。她疑惑地走到郦清悟面前,对方伸手,拉住了她胭脂色的广袖。   随即,与他自己的袖子系在了一起。   “诶?”   胭脂色的绡纱,与月白色的轻罗,打了个死结。郦清悟松开了手。   “以免走失。”他随口解释。为了防止二人走散在钱昭仪的识海里,牵手又太不方便,他才以此为之。   谢令鸢打量了那结,心中盖棺定论地下了个评价——素处仙君系结的手艺不太娴熟,只会打个毫无美感的死结。   两个人袖子扯着,往人群中走去,郦清悟边走边说观察后的猜测:“我们此刻处于钱昭仪的……美梦愿景中,这些人的艳羡,都是钱昭仪潜意识的愿望。”   谢令鸢环视了一周,每个吃瓜群众都是一脸“壕无人性”“羡慕嫉妒恨”“虢国公府缺腿部挂件吗”的表情。她心想,钱昭仪……虚荣心够强啊。这种虚荣心,要么是遗传,要么是小时候攀比受过了伤害。   很快,送嫁的队伍已经走到了二人身边,热闹备至,红色花瓣漫天,纷纷扬扬,落了二人一身。围观群众一边瞻仰那几百箱的嫁妆,以及骑着白色高头大马的美貌新郎,一边又议论纷纷:   “不过是个庶出的女儿,怎的嫁人排场如此光鲜?”   “是啊,听说新郎还是状元郎呢!年少才名冠绝天下,多少闺秀心中惦念的啊。”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虢国公府这个庶三小姐啊,她有个好姐姐!她嫡亲的长姐啊,富甲一方,京中三成的铺子都是她的,嫁妹妹都是她一手操办,处处大手笔呢!”   “这姑娘也是福份哪,嫡姐和嫡母待她如此的好。”   “可不是?她嫡姐嫁了门当户对的人,夫君十分善待她,过得也是其乐融融啊。”   。   周围议论声蔓延成一片。   “可这只是美梦,并不是钱昭仪的心结吧。”谢令鸢忖度道。她本以为,一进来,会看到郦清悟那样的识海,入目便是清晰可见的回忆。眼下却超乎了她的想象,一时无从下手。   郦清悟却断定道:“是她的心结。你能推测到她的几重心愿?”   谢令鸢又倾听了一会儿,议论声如潮水,却也总不外乎那么几个意思。   “第一,钱昭仪嫁给了门当户对的人,夫妻恩爱,夫君不纳妾……这个大概是每个女子都有的憧憬。”   “第二,钱昭仪富甲一方,家财万贯……嗯。”一般小学生写的玛丽苏小说,女主角都是豪门千金,可见发家致富是人类共同的愿景。   “第三,庶妹嫁给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   这一点让谢令鸢觉得最莫名。   。   郦清悟看她绞尽脑汁地揣测,花瓣在头发上沾着,一晃一晃,都浑然未觉。那嫣红的颜色随风微动,在他眼睛里晃着,他心神总要被这抹红牵动,便伸出手替她拈掉了沾着的花瓣。   花瓣躺在他手心中,他白皙修长的手翻过来,微风拂过,花瓣落地,打着旋,悠然不见。   谢令鸢看着这落花一幕,莫名觉得哪里眼熟。   耳边纷纷攘攘的赞叹声依旧未绝。   “虢国公府上,都是天官赐福的人,国公和夫人恩爱,阖家和睦,羡煞旁人啊……”   听着议论,谢令鸢忽然想起了钱昭仪的九星宿命诗。她先时一目扫过,并没有留意个中机锋。   【指如盘珠生金银,姊妹绕膝笑相迎,十里陶朱人如玉,四方来财钱持盈。】   钱持盈是天府星君,和钱库有关是她的本分。但那句“姊妹绕膝笑相迎”呢?   姊妹,绕膝,笑相迎。   *****   送嫁的队伍十分长,抬了几百箱嫁妆,如一条绵延的长龙。   二人一边找破梦的法子,一边继续跟着队列。   他们俩袖子拴在一起,还打的是死结,也不怕在人流中走散,随着浩浩荡荡的结亲队伍,一路跟到了状元郎的府邸上。这里是圣上赐下的宅院,刚刚修缮过,气派端方。   入昏礼宅邸,便需要请柬才能入内了,不过梦境终归是梦境,逻辑不那么缜密的,查请柬的都是边缘小人物。郦清悟在街上随便买了两张红纸,挥毫写下“请柬”二字,面不红气不喘地交给对方,对方机械地收下,二人竟然也混进去了。   毕竟这梦里,只有他们两人是闯入者。   。   来宾皆是有头面的人物,勋贵、公侯……进宅邸后,二人被安排了坐席。在他们周遭,来宾落座寒暄、恭喜道贺……   谢令鸢和郦清悟坐在一起,她打量了一圈,坐于上首的,穿红色官袍的人应该是虢国公了,虢国公手边的妇人,眉目慈祥端庄,贵气十足,应是他的夫人。   而钱昭仪正坐在二人下首,笑盈盈望着新郎夫妻二人。她额间画着并蒂莲花钿,穿命妇常服,带着金玉镯子,也是贵妇人装扮。   谢令鸢想起她此时的身份,不是昭仪,不是皇帝的妾,而是嫁给了门当户对的人,成了一院主母。   父母和睦、夫妻恩爱,如今十里红妆嫁庶妹。   ——大概是她心底深处,残存的愿景吧?   。   赞者宣布行大礼,随着雅乐奏响,新娘款款走入场中,在赞者的宣声中,行却扇礼,露出了如银盘般的玲珑脸庞。   这眉目,与钱持盈有依稀相似,看上去却小多了,像个十三四岁的丫头,还没有长开似的,圆圆的眼,丰腴的下巴。   这样漫长的婚礼程序,先是祭天地,三拜三兴;而后对案而食,饮合卺酒;最后是跪拜父母高堂。   谢令鸢与识海的主人情感相通,能察觉到,钱昭仪的心情都是明朗的。天边夕阳晚霞十分灿烂,余晖徐徐沐下,钱昭仪的笑容,在这夕阳暖光之下,更为明媚。   谢令鸢也仿佛心有所感,一起陶醉并动容了。   郦清悟却蹙眉,在她耳边低声道:“这美梦就是杀招。”   一句话,宛如悬在头顶的冰刃,刺得谢令鸢一个激灵!   余晖变成了凉意,她的思绪迅速调动起来,听郦清悟缓缓道:“我问你,假若有朝一日,你了却所有的遗憾,成就了人生的圆满,你会是如何心情?”   谢令鸢随着他的话,认真去想——她忽然不知道自己人生圆满,到底是什么。   换做以前,她会毫不犹豫地幻想称霸世界影坛,奥斯卡终身成就奖之类,但是现在,经历了这段时日的宫闱岁月,她反而开始迷茫。   她在犹疑过后,揣摩了一下从前的心境,试探道:“感觉……死了也瞑目?含笑九泉。”   “没错。寻常人多是如此。”   谢令鸢灵窍忽明,马上便意会了他的意思——   。   倘若受困之人,在无尽的识海里,陷入了人生美妙的、圆满的梦境中,了却所有遗憾,完成一切梦想,便会觉得人生死而无憾。   继而,意识消散天地,而魂灵离开躯体,去往生了。   人说“头七”要回来看一眼,也是因为有挂念才回来。没挂念了,自然魂归天地。   郦清悟的目光,落在新人身上。他们敬香祭拜天地,随即对坐案前,喝合卺酒。他的声音也带上了紧迫:“所以当务之急,不能让她们行完婚礼。”   不能让钱昭仪美梦圆满,否则钱昭仪会在梦中含笑死去——   必须破坏这场昏礼!   谢令鸢心生恻隐,这钱昭仪也太倒霉了,做个美梦都要被他们破坏。   却也没有办法。   “要干就干一场大的。”她心领神会地摸着下巴,眼中精光一闪,“打?砸?杀人?放火?”   “我觉得抢走藏起来比较好,”郦清悟和她认真讨论着如何破坏别人的喜事:“这位庶妹,应是钱昭仪心结中的关键人物。”   抢走了人,美梦走到最后关头,急转直下。关键人物不在了,杜绝隐患,一劳永逸。   “好,”谢令鸢点点头,以救世主的情怀,慷慨正义道:“那我们就准备抢亲。”   她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多年来只在电视里看过的桥段,就算演戏也是演被抢走的一方。这还是头一次,她要自己抢亲了,新鲜得都坐不住。   郦清悟却瞥了眼他们俩衣袖打的结……罢,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二人对视一眼,从席上起身。   手拉手地……抢亲去!   第四十二章   大堂之上,新郎新娘喝完了合卺酒,正三拜三兴。忽然,就见宾客席列间,有二人起身,如风般出现在新娘身后。   他们身上的衣饰色泽,本就淡雅清新格外醒目,如此更是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正笑容满面的钱昭仪,笑容僵住,直愣愣看着这一切——   这一男一女上前,谢令鸢一把抓起了新娘,扛在肩头,往门外跑去!   “啊!歹人抢亲了!”大堂上一片混乱,有女子惊叫。家丁纷纷赶来,亮出家伙:“哪儿来的狗男女,敢在婚宴上胡闹!”   梦中的人,怎么打都是个影子。谢令鸢扛起来的新娘,轻飘飘没有重量,面前的家丁更是被郦清悟随手拎起,以破空之势,甩到另外几个家丁身上,清空了障碍。   门口已经被人围堵了起来,这是钱昭仪梦中的潜意识在阻拦他们。她的潜意识,要将这个美梦延续下去!   郦清悟踢一张案几,那小案翻转着飞出去,打飞一片人,瞬间肃清了前方的路。   狗男女带着新娘,很快离开了府邸。   。   二人走出府邸后,周遭场景就为之一变。晴朗春日不见了,天空开始出现乌云,遮蔽了阳光。后面追了一群人喊打喊杀,钱昭仪冲在最前面,眼泪夺眶而出:“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啊!”   她的声音痛彻心扉,仿佛是从胸腔里爬出来的,沉抑了多年的憾恨,正在被撕裂。   谢令鸢从来没听过钱昭仪这样的哭声,脚步有些微顿,忽觉不忍。她把人家的美梦变成了噩梦。   “我们是在救她。”最后,只能自我宽慰地想。   她手里抓着的新娘——钱昭仪的庶妹,除了挣扎,丝毫没有鲜活的反应。没有哭喊,没有惊吓。   也对,她毕竟只是钱昭仪心底深处,夙愿的投射。   。   钱昭仪的美梦范围也就半个城那么大,走出两条街道后,四周便涌现大团大团的暗色浓雾。郦清悟示意她止步,谢令鸢松开了新娘,对方脸上还挂着笑容,一派天真洋溢,满目对美好未来的期许和憧憬。   “她可能已经死去很久了。”郦清悟俯下-身,上下打量了新娘一眼。   她骨架小,身量轻,五官更是没有长开,可见与钱昭仪天人永别很多年,连钱昭仪也不太能想象得出,这个妹妹若成年该是什么模样。   。   他们已经破坏了钱昭仪的美梦,正要折返回去,周遭却忽然又变天了——   方才的美好梦境,就好像一幅水墨画被濯洗褪色,渐渐地淡去,又像是壁画,碎皮剥裂,露出其下的真实。   谢令鸢抬眼望向四周。这是一处,极容易走散的识海泽国,沼泽泥淖遍地。   她心中泛起了嘀咕:“钱昭仪又换了个梦?”   在她身边,郦清悟伸出手,轻轻碰触那些空气。他安静地,好一会儿才道:“是更深一层的,记忆。”   闻言,谢令鸢绷紧了身子。   若说方才,十里红妆的梦境,是一片绚烂的红,弥漫着鲜艳的色调;那么此刻的基调,则是有点偏灰的暗淡。   二人已经站在了一所建造繁复的大宅院里。不必看门口的匾额,都知道此地为何处——   虢国公府。   ----   府上有下人走动,此时为冬日,寒梅绽放,屋子里烧了地龙。   此时的虢国公,还是钱持盈的爷爷。掌管中馈的则是钱持盈的母亲沈氏。她容长脸,颧骨略高,似乎身体抱恙,正在咳嗽着,听老太太的抱怨,一脸隐忍地点头称是,手指捏紧了帕子。   而钱持盈裹着厚厚的斗篷,坐在母亲手边。大概是被婆婆训斥得失了面子,沈氏叫她出去玩,“去找碧莲带你,或找你三妹,咳咳……大人说话孩子别凑热闹了。”   。   谢令鸢八卦听了几耳朵,那些数落在她听来极其没有意义——无非钱持盈的父亲,有几房妾室,都未能生下儿子。长久的,老太太也就抱怨,责怪沈氏不贤。毕竟长房无男丁,那便是主母的错处。无论是给夫君娶纳妾室也好,自己争气也罢,总之是要生下儿子,才算对家族有个交代。   钱持盈只有两个庶出妹妹,二妹早夭,三妹钱守盈是孙姨娘所出,比她小了两岁半。所以沈氏也是理亏,日子过得十分憋屈,愁出一脸病容。   谢令鸢心想,这个时代,生不出儿子的大户女人,日子真难过啊。   钱持盈听话地跨出门槛儿时,她父亲钱舒才急匆匆冲进门,卷起的风把钱昭仪的毛氅都带飞了一角。钱持盈被他冲得坐倒在地,一阵痛袭上来,她瘪起嘴就要哭,钱舒才喝道:“哭哭哭,遭了大麻烦,还教着孩子哭,难怪引来晦气!”   钱持盈听了父亲数落,哭得更厉害了。廊下一个五官清秀的年轻妇人,带着四五岁大的小姑娘,朝这边走来,正是孙姨娘和三妹,来见老太太请安,见状赔笑道:“大小姐不懂事儿,老爷莫怪,以后就好了。”说着,扯了扯小女儿。   钱守盈被孙姨娘扯了,上前想要扶起姐姐,钱持盈不用她,自然有丫鬟跑过来,替她拍打了衣服,揩干了眼泪。   。   屋子里这时已经爆发出了争吵。谢令鸢隐隐听到“兰桂党争”“鸡鹿塞之变”这样的残篇断语。有关“兰桂党争”,这个不算陌生,她也在郦清悟的识海里也听到过,左右是先帝朝的党争就对了,感觉和唐朝末年的牛李党争差不多吧。   鸡鹿塞之变呢?   她问郦清悟,后者静默了一会儿,才斟酌道:“鸡鹿塞之变,又称正月之祸,是发生在景祐九年的事。”   他说景祐九年,谢令鸢想起这一年,似乎发生了不少事。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是这一年被供上了桌,永远地成了牌位。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当时还未出正月,并州西部的镇守将军苏廷楷,不慎泄露了城防图,导致对西魏的咽喉要地——鸡鹿塞失守。随后朔方破城,苏廷楷全家下落不明,据传言是被杀。其后西魏大军势如破竹,一举攻克多个城池。实录记载称‘正月之祸’。”   “这……关虢国公家什么事儿吗?”   “因涉及到党争。还记得宣宁侯方想容么?”   谢令鸢点头:“记得。”马球比赛的最后一局,年逾古稀的方老将军挺身而出,击入了那最关键的一球,保住了晋国岌岌可危的局面。   “他正是‘兰桂党争’中,兰党的中流砥柱。而苏廷楷,是他的门生。正月之祸爆发,桂党弹劾兰溪派许多官员,逼他们引咎致仕,苏家也背负了通敌叛国的骂名。北燕、西凉趁势攻打,为稳住边关危机,先帝不得不妥协桂党,形势对兰溪派十分不利。”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就好像没入沉潭不见天日:“郦氏、沈氏、陆氏都是数百年的士族,属兰溪派。钱持盈的母亲,出身沈氏;她舅舅与苏廷楷关系亦不浅。”   。   谢令鸢在脑海中一串就明白了,沈氏朝堂站错队,牵连到了虢国公府,难怪钱舒才会发那样大的火。只不过他的态度,谢令鸢作为旁观者,都为之心寒。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大概就是这种吧。   二人正议论着,四处已是风云变幻。   。   两个月过去,三月的春寒依旧冷肃,虢国公府的上空仿佛压抑着阴霾,人心惶惶。沈家蒙难,沈氏也因担忧惧怕,病情越发加重。   可恨虢国公和世子生怕政治上被牵连,巴不得这桩姻亲断了,沈氏生了病也不尽心替她请大夫,抓的药甚至药性都是反的。沈氏本就在生下女儿后伤了底子,如此缠绵病榻多日,又气又怨,春发时日,体内病气上冲,终于是熬不住。   她知道若是这么去了,女儿的日子肯定更难过,临终前把钱持盈叫到床前,拉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叮嘱。   哪些是她的嫁妆,哪些是她攒的私钱。城里有两个铺子是陪嫁带过来的,契书一定要保管好,千万不能交给任何人,哪怕父亲也不行……   说到钱持盈的父亲,沈氏的声色里,就多了凄凉和怨恨。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口中颠三倒四的:“你爹是个薄情寡义的,我嫁他这些年,为他教养……儿女,自认处处尽心,从未做过出格的事情。可你的外公舅舅出了事,他却如此狠心撇清关系……什么夫妻情分都不顾及……”   她说着,两行眼泪滑下枕畔,末了又念叨着:“你一定要把娘给你留的钱看好了,守住了。日后有了后母,别冲撞她,免得给你亏吃……要是哪天你外公家好起来了,你……你想办法求他们,帮衬帮衬你,至少给你相个好人家,千万别和娘一样,所嫁非人……”   七岁的钱持盈什么都不懂。她又急又怕,嗫嚅地喊着“母亲”,眼泪滴在沈氏枕边,晕湿了一大片。   外面雪停了,沈氏在一片念叨声中,拉着钱持盈的手,带着牵挂和怨恨,离开了人世。   钱持盈发着抖,不敢用力推她,趴在耳边叫她,她也不回应。只安静地闭着眼睛,眼角还带着泪痕。   半晌,钱持盈悲声大哭。   钱舒才并没有进门来,一直站在廊下听着,拧着眉头。当屋内响起女儿的嚎啕大哭,出门来喊人时,钱舒才皱眉道:“你母亲留的东西,你现在年纪还太小,不该现在就交给你!你母亲真是病糊涂了,之后你交给祖母,由她替你保管着!”   钱持盈惶然无措,看着她身高七尺的父亲,髯须,白肤,袍子在身上穿得板正,她却第一次感到了陌生和惧怕。她心中浮现出了“狰狞”这样的念头。想到母亲嘱咐的话,钱持盈警惕地退了一步,摇摇头。   谢令鸢旁观,都能感受到这种掺杂了恨意的抗拒心情。   钱舒才更为恼羞成怒,只觉女儿被亡妻教唆得居然防着父亲,便厉声呵斥她。钱持盈一脸委屈的瞪着他,忽然冲口而出道:“要不是因为你,母亲也不会死,她就是嫁错了人!她给我的东西,我不会给任何人,更不会给你!”   她眼泪夺眶而出,站在台阶上,背后的屋里,是母亲尸骨未寒。钱舒才听女儿顶撞,见她仇怨的目光,更加怒不可遏:“任何人?你的命是爹娘给的!别说你娘交给你的东西,就算爹娘要你的命,也是天经地义!”   他又想到沈家给钱家带来的麻烦,想到沈氏几年无出嫡子,他对沈氏糅杂的怨愤……此刻沈氏的女儿还在倔犟瞪着他,怨恨的眼神与她母亲如出一辙,边哭边喊:“我要母亲!我要母亲回来……我不要看到你!”   钱舒才怒不可遏,他一把掼起钱持盈,高举起来,钱持盈吓得放声尖叫,惊动了四处下人。他将她往台阶下扔出去:“好个沈氏,这就是她教出来的女儿,拿我这父亲当仇人!”   钱持盈的奶娘此时正赶来料理大夫人的后事,赶紧扑上前接住她,重力猛坠,两条胳膊都折断了。奶娘猛地跪在地上,膝盖都磕出了血,声嘶力竭:“老爷,虎毒不食子啊!”   “够了!成何体统!”院落另一端,老太太被丫鬟扶出来,气得数落道:“沈家有罪,她娘千不是万不是,大姐儿也是你的女儿,骨子里流了你的血!”   钱舒才这才回味过了冲动,想到朝堂上的倾轧失势,他烦心地叹一口气,拂袖离开。   而钱持盈吓得瘫在地上,面白如纸,人如筛糠,四五个丫鬟去扶起她,她缓了半天,气儿也没提上来,更是失声了。   这让谢令鸢想到“吓破了胆儿”。没想到,钱昭仪小时候,居然是个脾气挺冲的女孩子,和她现在唯唯诺诺听话的胆小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她特别容易受到惊惧,胆子也格外小?   ****   虢国公府料理了沈氏的丧事,守完头七后,钱舒才直接将嫡女送去了乡下庄子上,和沈家算是撇清了关系。半年过后,又迎了继室,是曹呈祥门生的女儿。如此一来,有曹呈祥上头担着,虢国公在朝堂陷害的漩涡洪流里,终于勉强站稳,松出了那口被沈氏牵连的恶气。   虢国公的庄子,位于长安城外的南郊,坐马车赶路,要两天一夜。   七岁的钱昭仪,和奶妈子一起,被发落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庄子上最初对这位小姐还算客气,尽管知道她是被亲爹发落,但还是不短她吃喝。只是钱持盈想起她故去的母亲,便时不时抹眼泪,弄得好像庄子上不尽心照顾她似的。奶妈折断两只手,养伤又缺医少药,还干不得活,无端招了不少白眼,最后被送走。   。   京中,新进门的夫人十分善妒,只提拔自己带来的丫鬟当姨娘。孙姨娘不合她眼缘,夫人怀胎不久,便将孙姨娘母女,也送去了庄子上,眼不见为净。又发了话,妾室就是奴婢罢了,不必礼数。   听说孙姨娘和三妹也要被送到庄子上来了,钱持盈第一次生出了高兴盼望的心情。人在陌生又不友善的环境里,总是难熬的。在苛刻的继母面前,哪怕从前并不亲近的姨娘庶妹,此刻都显得亲了几分。   ----   于是秋天的傍晚,不大的马车停在庄子门口,孙姨娘带着三妹,以及她攒下的细软,来到了庄子上。三妹拽着姨娘的袖子,神色惴惴,在看到钱持盈的时候,眼睛一亮,嗫嚅着叫了一声:“大姐。”   钱持盈难得觉得了亲切。   既然主母发了话,底下人哪个会拿孙姨娘当半个主子?连恭敬都欠奉。且主母有孕,这家里换了天,也就越发不拿两位小姐当回事儿。他们给孙姨娘指使了活计,让她去马厩喂马草。对待两个小姐,一日三餐也越发敷衍。   好在孙姨娘人还厚道,沈氏生前待她也不苛刻。她到了庄子上,对嫡出的钱持盈,就比较照顾。她有时会做点针线手艺,托人拿去街上卖了,换点散碎钱,买来吃食,姐妹俩都有份。   。   因沈氏身子不好,钱持盈也是从小体弱畏寒。到了冬天,庄子上的被褥,棉絮都打了结,湿冷湿冷的。孙姨娘就让姐妹俩抱成团睡。   钱持盈拉开被子时,她三妹正在床褥里翻滚,她撅起嘴,数落道:“守盈,你在做什么,睡没睡相!”三妹仰起脸,圆眼睛大大的:“我想把床弄热乎点,姐姐睡觉时手脚总是凉。”   孙姨娘打了盆热水,推门笑道:“你们俩身子骨都弱,扛不了生病,平时就要看顾好。三妹儿两岁的时候高热,都差点没救过来呢。来烫烫脚,祛祛寒气。”   四只小脚伸到了铜盆里,扑打着滚烫的水花,仿佛得了趣味,两个人便在水里玩起来。听着三妹的笑声,钱持盈觉得,有个妹妹这样和自己作伴,日子比她一个人在庄子上时,要好得多。   -----   没几个月,钱持盈有一天起床,两颗门牙忽然就落了。早饭时孙姨娘见她说话漏了一口的风,捂着嘴直笑,说她是开始换牙了,不准舔牙床。   硬的东西是吃不成了,可是庄子上给的饭,米是陈米,菜也是大锅烧,钱持盈咬两口就捂着牙,喊疼吃不下。   庄子上的下人使唤不了,孙姨娘只好去烧了热水,叫三妹拿水去泡饭。冒着热气的水倒进碗里,三妹手中笨拙地攥着两根筷子,抱着碗搅合,十分卖力投入,好像自己在做一道美味佳肴,她把米饭和成了粥,然后尝了一小口,撅起嘴:“不甜。”   她想了想,颠颠地抱着碗跑出门去,过了半晌又跑回来,把粥碗端给了钱持盈:“姐姐给。娘说你刚刚又舔牙了,不准舔!”   钱持盈总是忍不住去舔,孙姨娘怕她舔出龅牙,让三妹天天跟着提醒她,像个跟屁虫一样看着,总算给她把这个毛病掰得差不多了。钱持盈捂着牙,把热气腾腾的粥碗接过来,尝了一口,是甜的。   。   第二天,她听到厨房的管事跳着脚大骂:“是哪个属耗子的,半夜跑到厨房来偷糖!不得好死!”   钱持盈和三妹躲在房间里屏气凝神的,听了一会儿,心虚地四目相视,做了坏事一样偷偷地笑了。   -----   待钱持盈的牙长出来后,虢国公府上,新夫人也生下了儿子。   夫人一举得男,且是嫡子,虢国公府上大喜,为孙子取名钱定倾。钱舒才抱到了儿子,越发觉得是沈氏克夫,不利男人。那点仅剩的愧对都烟消云散,庆贺得心安理得。   有了主母授意,庄子上对钱持盈她们的态度,随着嫡子的诞生,也彻底改变。这三个人,等于是虢国公府养在庄子上的废人,大小姐母族获罪,姨娘和三小姐得罪了正室夫人。   便有那下人,仗着管事的人是亲舅舅,竟然打起了孙姨娘的主意。   。   孙姨娘送到庄子上时还年轻,相貌也算上乘,否则也不会被主母妒恨。她是个老实人,遇到事儿光剩了惶恐,也不敢声张。那管事的外甥趁着酒醉,深夜里把孙姨娘拖去庄子后面的池塘边,轻薄了。   这些都是后来听庄子上风传的闲言碎语,钱持盈才知道的。那几日,孙姨娘懵懵懂懂,她和三妹说饿,孙姨娘都魂不守舍。   。   直到有一天的中午,庄子上忽然传出了几声尖叫,有人在池塘捞起了孙姨娘的浮尸。   此时庄子上才觉出了一点恐慌,遮遮掩掩的,不敢让两个小姐看到。   妹妹只有六岁,钱持盈却毕竟是懂一点事了,偷偷跑去趴着门缝看,看到孙姨娘素净的脸,被水泡的肿胀,闭着眼睛,眉心好像永远也抚不平了。她忽然感受到像当年母亲拉着自己,气若游丝地嘱咐那些话一样,胸口一抽一抽的疼。   她忽然想明白了,因主母厌弃,孙姨娘又告状无门,被人戳脊梁骨,她是清白人家抬进来的良妾,哪儿受得了这种侮辱!因此才羞愤自尽了。   。   可她还不敢让妹妹看到,回去的一路上,她又悲愤,又沉重,好像一夕之间长大了一点,镇定地想着要怎么骗三妹。   她忐忑不安地推开了门。   三妹脸上挂伤,正坐在窗棂透光的地方,身上蒙了层日光,怀里抱着一个铁罐盒子,是孙姨娘投湖前托人买回来的糕饼。   原来,她见姐姐一下午魂不守舍,便踩着矮柜和箱子,从阁架顶上,小心翼翼拿了下来,中间不小心摔到地上,小脸蛋不小心擦伤。此刻她心满意足地坐着,等大姐回来,推开门的那一刻,她从地上跳起来,冲姐姐打开盒子,那甜香味扑了满鼻。   “姐姐,给你留着!”   钱持盈被香味冲得,又看着三妹的笑,眼泪呼啦落了下来,赶紧擦掉。真是奇怪,她以前那么爱哭,现在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满室香气萦绕,钱持盈也饿,可是想到孙姨娘已经死了,以后姐妹俩日子就更难,于是接过糕饼,就只用门牙舔了一点,假装是咬了一口,递给妹妹。   妹妹也咬了一口,把糕饼又塞给她。   姐妹俩人都细细地品滋味,你一口我一口,那香甜在味蕾里,都好像被无限拉长。半晌,她们看着手里的糕饼,发现还是那么大,其实谁也没咬。   钱持盈心里又酸酸的热起来,对着这个懂事又谦让她的妹妹。   ----   庄子上的管事来收尸,对外自然不会说是下仆侮辱孙姨娘,随便扯了个由头,报给了主母,主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看孙姨娘不顺眼,反正孙姨娘只是个妾,又是自尽的,这事轻飘飘便揭过去了。   可三妹不见了母亲,就每天蹲在门口等。钱持盈只得撒谎,说孙姨娘被接回府上了,三妹听着,垂头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瘪嘴,忽然哭起来:“骗人,他们说,姨娘自己走了,沉塘了,不要我们……”   钱持盈从小爱哭,向来只有别人哄她的。第一次要安慰别人,顿时有点慌了手脚,她哄来哄去,三妹的哭声却越来越大,带着年幼失母的恐惧。   那个夕阳,把二人的身影拉得长长。一个坐着,一个手忙脚乱。   钱持盈在嚎啕大哭的妹妹面前,想办法逗她笑,做鬼脸,做手影,把狗尾巴草折成兔耳朵……而妹妹一直哭,哭到晚上,终于哭累了,睡在了钱持盈怀里。   看着脸上犹带泪痕的妹妹,钱持盈好像有了一点点长姐如母的感觉,她想起孙姨娘善待她的好,她便油然而生了一种使命——得把妹妹拉扯大,好叫孙姨娘能阖上眼。   ----   钱持盈开始学着,身为嫡女,让着庶出的妹妹。以前在府上,她什么都挑好的,可是现在,她得做好一个姐姐。   妹妹也开始换牙了,如今换成她追在身后,叫妹妹不许舔牙床。   。   姐妹二人在庄子上,不用开蒙读书,也不必干活。于是到了翌年夏天,三小姐闲着,便学会了爬树。她爬树是为了掏鸟蛋、摘果子,钱持盈看了会教训她,但又不打她,于是钱守盈挨了训后,转头便忘。   她爬上树摘枣子,满满地兜在衣摆里,一溜风地跑回庄子上。钱持盈正给她缝衣服,见妹妹疯跑回来,正想端起长姐架势,训斥她没个大家闺秀的样,想了想,又觉得像不像也都这么回事儿,话到嘴边泄了气。   反正都被扔出府不要了,强撑什么样子。   三妹不知道她转那些心思,眼睛笑得弯弯,把兜着的枣子送到她面前:“姐姐!”   夏日衣服单薄,她把衣摆掀开,钱持盈就看到她肚皮上几道刮擦的血痕,是从树上贴着滑下来刮的。钱持盈心情忽然就那么不是滋味起来。   妹妹还在等着她吃,一脸成就满满的模样,钱持盈拿起一颗还发青的枣子,咬下去,没有滋味,涩涩的。   “甜。”她说。   三妹妹高兴地笑出来。钱持盈又在嘴里嚼了嚼,好像真的品出了一点甜味,她又说:“以后想吃,还是姐姐来摘吧。”   三妹摇摇头:“姐姐怕高。”   钱持盈一怔,虽然是过去了两年的噩梦,但她害怕站在高的地方,却是永远也改不了了。   ---   秋天的时候,三妹染了风寒,有点发热。好在夫人的嫡子行周岁礼,钱持盈和钱守盈作为嫡子的姐姐,终于被接回了虢国公府上。   这一日,府上张灯结彩,大摆筵席。虢国公和世子笑得满面红光,新夫人华贵矜傲地端坐他们身侧。   席上众人祝福,钱守盈目不转睛看着这一切,眼睛里弥漫着渴盼与艳羡。她忽然问道:“姐姐,如果我是个弟弟的话,姨娘是不是就不会被父亲送走?”   钱持盈被这话冲了心神,想到了沈氏的隐忍,一时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个傻妹妹,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她摸了摸妹妹的头发,说:“我们多听话,爹爹就会把我们接回来了。”   。   热闹的宴后,她们作为女儿,去拜见新夫人。跟在夫人身后的大丫鬟神色倨傲,递上来一个盘子,里面封着红包,还有糖果点心。父亲坐在一旁,神色淡漠地示意道:“你们母亲给你们的心意,还不跪下喊母亲?”   钱持盈和三妹妹都站着没动,僵了半晌。夫人脸上虚伪的笑意渐渐瓦解,眼神也冷了下来。   ——跪了对不起孙姨娘,喊了对不起沈氏。   年幼的孩子也知道了坚持,那糖果点心虽然诱人,但终究不是亲娘留给自己的。   。   府上本来是想顺便让两个孙女回来住的,夫人却推说府上正修缮,嫡子刚出生也闹腾,且她刚接手中馈,怕照顾不好两个女儿,让她们在庄子上,再“享享福”。   于是,钱持盈和三妹又被送回了庄子,路上,她们坐在马车里,一路颠簸,但外面是锣鼓震天,便好奇掀开了车帘,往外瞅去——   长街之上挤满了人,十里浩浩荡荡,长长的队列敲锣击鼓,响彻漫天。   。   谢令鸢看到这一幕时,忽觉心头一沉。   因为她发现这个场景,和她与郦清悟刚刚进钱昭仪的梦境时,看到的大婚街景,完全是一模一样,复制粘贴。   。   颠簸的马车上,三妹眼巴巴问道:“姐姐,那是什么呀?”   钱昭仪五岁请了西席开蒙,是认得些字的,跟着认了出来:“是奉国公府上的人。就是那个承恩郡公的儿子韦不宣,和郑家大姐订婚呢,这是送去的聘礼。”   韦不宣,姊妹俩自然都是听大人说过的。三妹感叹道:“好多箱子啊,好多人,箱子也好看……姐姐,我们将来能这样就好啦。”   听着妹妹羡慕,钱持盈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不服气的心情。   她想,同是小姐命,虢国公府比郑家差到哪儿去了?她不过是娘亲早逝,外公蒙难罢了!   等她将来的大婚,一定更比韦家更气派,嫁妆彩礼一定要比韦家更多!   妹妹还抻着头,伸出车窗外,从大街的一端望到了另一端,直到队列的影子消失在了人潮尽头,她们的马车也跑出去了两条街,还眼巴巴地看着那个方向。   钱持盈拉回她:“志气点,没什么好看的!等你将来长大了啊,姐姐给你找个比韦不宣还好的夫君,让京中闺秀,人人都羡慕死你。姐姐还给你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还让孙姨娘也看到,看到她们都活得风光。   “好。”年幼的妹妹,听了就真的信了。   见她憨憨地笑起来,十足的笃定和信任,钱持盈忽然感到了长辈承诺的满足感。   ----   姐妹俩从虢国公府回到庄子,一来一回的折腾,庄子上的人看她们,眼神更不屑了。   路上劳苦,钱持盈年岁稍长些,还经得住。但三妹年纪小,入秋又一直病着,庄子上势利眼,更不会为她尽心地请医问药,渐渐的,病就越拖越厉害。   到了冬春交接,病气一冲一发,钱守盈圆圆的小脸,熬得蜡黄。钱持盈害怕,仿佛又看到母亲躺在床榻上,她却束手无策的样子,她恨极了这种无力感。她一边搓着三妹的小脸,一边想该怎么跑出庄子,找个大夫去问药。   三妹被她搓着脸,费力地抬起眼皮看了姐姐一眼,“姐姐,我冷……”   钱持盈就去抱来了二人所有的被褥,搭在她身上。可妹妹还是说冷。她就脱掉外衣,钻到被窝里,抱住妹妹。   妹妹在她怀里打颤,说,姐姐我想听故事。   钱持盈就抱着她讲故事,拣她最爱听的。“那些欺负我们的人都饿死了,姐姐赚了好多好多钱,置办了好多地产田产,给你每天吃的米饭亮晶晶,煮的粥泛一层油,你的嫁妆都是姐姐出的,比韦郑两家还风光……”   “出嫁了……也和姐姐住在一起。”妹妹说。   “好。还冷吗?”   “不冷了……姐姐最好。”   三妹在这满足的憧憬里,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   钱持盈还在给她讲,要办什么样的婚礼,要把沈氏和孙姨娘都请回来,要穿绫罗做成的婚服,要戴金镶玉的华胜。   直到怀里的人渐渐凉了下去。   她讲的嗓子都干哑了,外面的屋子里,点了稀稀拉拉的蜡烛,微弱的火光摇摇欲坠,就像她断断续续的声音。   忽然,马厩那边传来了一声嘶鸣。   有小马驹生下来了。   。   钱持盈躺到了后半夜,讲到了后半夜,听着马厩里的窸窣声。她擦干眼泪,披衣起身,想想还是去了马厩。   以前在马厩帮过孙姨娘干活,顶着夜色,她提着灯,认出了这马驹是一匹小母马。她踟蹰几步,悄悄上前摸了摸它,小马驹也没有反抗。   钱持盈有点高兴,心想,这是三妹妹投生的吗?   越想越觉得,兴许这是真的呢。   这样想,就觉得夜里真寒,她看不得它睡在马厩里受着凉。等小马驹喝完了奶,她就偷偷把小马驹抱回了屋子里,抱到床上盖起被子,一起睡。   ----   三小姐钱守盈病死在庄子上的消息,送回了虢国公府上。此时又添了第二个男丁的虢国公府,终于想起了沈氏生的嫡长女。庶女夭折了是可惜,总不能再折上嫡女,老夫人发话,便派人将钱持盈接了回来。   她在庄子上蹉跎的这几年时光,朝堂也翻开了新的天地。国丧的钟声敲响,萧道轩病逝了,三皇子萧怀瑾即位,太后何容琛垂帘听政,开启了新的时代。   从萧怀瑾即位,何太后便开始考量皇后的人选,曹家秘密得了风声,太后属意曹丞相的孙女曹姝月,几年后萧怀瑾十六岁,便可以大婚亲政了。   高门大户结亲,都要带陪嫁的媵妾呢,更何况是送入皇宫为后。曹家自然要让曹姝月带心腹入宫,要靠得住,信得过,利益上也要同盟。在这一点来说,虢国公府上,比曹姝月只小一岁的嫡长女钱持盈,自然成了曹钱两家最优秀的人选。   。   这一次,新夫人倒也做不得梗了,只得为十三岁的钱持盈又请了西席。见孙女到了十三岁,却几乎没怎么读书,老太太也极是恼怒,对夫人有诸多不满,大发雷霆,发落了那个庄子里的管事和下仆。   此时阖府上下又开始后悔,当初因避嫌,将长孙女放在庄子上,五年来不闻不问,眼看还有几年要送入宫了,却是养不亲了,才华上也比不得京中闺秀。   好在钱持盈在算学上天赋颇高,虽然琴棋书画上没什么才华,却是个天生的算学奇才。   而且她也足够听话,唯唯诺诺的,说什么都听着。也就不至于做出离心的事。   ---   钱持盈回到虢国公府上,恢复了小姐待遇,绫罗绸缎随她取用。可是她摸着那些罗绮,却经常出神。   她依然会改自己的小衣服,每年冬天烧给妹妹。因为妹妹走的时候,一直缩在她怀里,说冷。她怕妹妹去了那里,还是会冷。   。   看到十三岁的钱持盈,坐在炉子便缝衣服,针脚歪歪扭扭的……谢令鸢忽然明白了,刚刚他们闯入的梦境。   钱昭仪的梦里,赚了好多好多钱,置办了好多地产田产。她将妹妹风光嫁给了像韦不宣那样年少有才名的郎君,嫁妆都是她出的。   她的妹妹有很多新衣服,到老都穿不完。   因为她一直心里觉得,欠了妹妹一个盛大的婚礼。   。   谢令鸢长长地喟叹了一声。   也难怪钱昭仪会马语。   她把钱昭仪的美梦,变成了永远实现不了的遗憾。   可郦清悟也说了,让一个人醒来的最好方式,莫过于让其意识到,他在做梦。让其意识到,美梦是虚幻的,依然要面对现实。   所以,她终究还是要让钱昭仪明白,那是个残缺的、永远不能实现的憧憬。   她轻声道:“我能把钱昭仪,带入我自己的识海么?”   郦清悟没料到她会这样奇思妙想,满目不赞同。“可以。只不过有被人误闯的风险。”   误闯识海,轻则被看到记忆,重则被人扰乱或篡改意识,极少有人会冒这样的风险——   何至于此。   然而谢令鸢仿佛是下定了决心:“那要拜托你,一会儿帮我,把她带进我的识海。我想给她一个……让她不再遗憾的梦。”   郦清悟转头,目光凝视着她,仿佛洞察了她的内心。良久,四周回忆朦胧,雾气渐散,他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帮她?因为是九星么?”   谢令鸢也不知道。   她不明白自己是出于怎样的冲动。   ****   当二人重新站在钱持盈面前时,钱持盈还在流泪,天空中阴霾,细雨绵绵,状元府上依然张灯结彩挂着红。   看到谢令鸢时,钱昭仪怔了一下,过了好半晌,期期艾艾地问道:“德……德妃?”   她潜意识还是认出了谢令鸢。   谢令鸢点点头,踟蹰了片刻,不能再浪费时间,于是狠下心道:   “钱昭仪,你刚才看到的,都是梦,都是假的。”   她一口气道:“承欢殿里,大家还等着你醒来呢。”   。   ——假的?怎么可能?   怎么可以?!   钱昭仪摇摇头,手抚上胸口,口气也冲了:“你骗人!”   “你想想,你的父亲真的没有背叛么?你的母亲真的活着么?你的姨娘会坐在婚礼上么?你不记得自己嫁入宫中,夫君是萧怀瑾么?”   “骗人!骗人!你是来伤我的,你是来害我的!”钱昭仪捂着耳朵,几道眼泪滑落下来,沿着下巴滴落。   怎么会是假的呢?谢令鸢说的每一句话,都多么可怕啊!   。   “不信你听。”   谢令鸢话音甫落,天空四周忽然传来了一个稚嫩又熟悉的声音,带着轻声笑语,缓缓响起。   “姐姐……”   被这个声音击中,钱持盈怔在原地,左右张望。   这个声音,是三妹。三妹经常用这样软黏的声音,跟在身后叫她,姐姐吃饭了,姐姐天黑了,姐姐不许舔牙,姐姐我头发长了……   陈旧的回忆涌上,混乱在眼前,钱昭仪忘记了放下捂着耳朵的手,颤声问:“守盈……你还好么?”   “你见过母亲吗?她和姨娘都好吗?”   。   那童声等了一会儿,才又响起。   “我在那里很好,母亲和姨娘也都好。我们都很挂念你,所以姐姐也要好好的。”   钱昭仪一时哽咽难言。   那个软软的童声,带着涉世未深的天真:“我牙还没有换完,记得当年姐姐换牙的时候,我用水泡饭,觉得终于能给大人做事情了……”   “你给我烧的衣服,我都收到了。每一件都合身,也暖和。姐姐……谢谢你。你永远是我的姐姐。”   钱昭仪嘴唇张阖,说不出话来。   童声欢快地扬起来,带着对未来的期许:“姐姐将来一定会幸福的,就像你给我讲的故事那样……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下辈子,我再给姐姐摘庄外树上的枣子。”   伴随着这句话音落下,钱昭仪的眼泪簌簌而落,周围的梦境也开始,一点点坍塌。   气派端庄的状元府,前来庆贺的宾客,热烈而嚣闹的送亲队伍……像破碎的镜子,弥散于空气。   。   碎片之中,沈氏和孙姨娘正站在府邸里,牵着八岁的钱守盈。四周是轰然的尘埃碎片,她们却在不远处,向钱昭仪微笑着挥手。   孙姨娘说,大小姐,谢谢你照顾我的女儿,以后一个人要好好的。   沈氏说,好孩子,看你日子过得好,母亲就很欣慰了。   钱昭仪想问,你们不怪我吗?   这些年她经常会自责地想,如果小时候没有顶撞父亲,她是不是就可以留在府上?如果当年对后母服软,她和妹妹是不是就不用遣回庄子,妹妹也不用病死?   可是听到她们的宽慰,那一刻,她又忽然释怀了。   有一缕阳光拨云见日,从阴霾的乌云中露出了缝隙,照亮了一隅人间。   繁华的长安街景坍塌得越来越快,就像一层剥裂的壁画,终于瓦解消失。四周归于沉寂,回归了雾茫茫的一片。   钱昭仪站在白雾皑皑中,终于意识到,她方才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仿佛是回溯了这些年的祈盼与愧疚,梦很美,也很遗憾。   但如今,终于了却一桩夙愿,一桩她这辈子都在自责的执念。   她回想着母亲她们的微笑,然后,看到了刚才在梦境中出现的谢令鸢,正向她走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抗拒德妃的出现。   我是来接你的。谢令鸢上来牵住了她的手,是温暖的触觉。她说,快跟我回去吧,承欢殿里,都等着你醒过来呢。   钱昭仪望着她,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里,沈氏和孙姨娘她们,已经都消失了。   她眼泪又簌簌落下,语无伦次地说,好,好的。   不知道是答应谢令鸢的,还是答应她们的。   *****   承欢殿里,烛泪干涸,一片幽静。   钱昭仪朦胧地睁开眼时,外面天隐隐泛出深蓝,似乎是寅时天晓将至了。   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怅然,又前所未有的满足,还前所未有地疲惫。   她躺着没有动弹,半晌,还是有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了枕头上。在这冬日时节,烧着地龙,却还是有点凉意。   不知道自己这是睡过去了有多久,新的一日开始了。她缓慢地想到,今日还要去拜见曹皇后。   躺了一会儿,她忽然听到承欢殿外,传来宫人的回禀声:“昭仪娘娘还未苏醒。”   另外一个更清晰,是梦里也听到的德妃的声音,响了起来:“无妨,我来看看她。”   随着话音落,门被轻轻推开,入目的是一袭茜色的裙裾。谢令鸢轻轻走了进来。   。   钱昭仪撑起身子,和她四目相对。怔了片刻,谢令鸢脸上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太好了,你可算醒了!”   她的办法,果然是对症。当人满怀愧疚活着,有未了的心愿时,往往需要死去至亲的安慰,才能减轻负罪感,否则,总会陷入不断的自责中,终成执念,甚至一辈子自我谴责。   所以,她用自己的识海,营造了她们四人团聚的梦。虽然没有给钱昭仪圆满,但总是解开了心扉。   微弱的熹光微微跃入殿内,落在钱持盈的脸上,谢令鸢觉得,她似乎终于是豁然了,眼神仿佛敞亮了一些。于是谢令鸢也跟着高兴了起来。   钱昭仪看着这真情流露的笑容,心想,德妃是真的关心我的。   也许梦里见到的德妃……也是真的吧。   钱昭仪轻启唇,微弱的声音道:“谢谢……你。”   第四十三章   谢令鸢望入她的眼中,她漆黑的瞳仁里闪着如星星之火般的光泽,在天将破晓的黎明之际。   又不期然想到钱昭仪的九星宿命诗——   【指如盘珠生金银,姊妹绕膝笑相迎,十里陶朱人如玉,四方来财钱持盈。】   谢令鸢心中感怀,那句姊妹绕膝笑相迎,终究是夙愿,是未能实现的抱憾。   她走上前,坐在钱昭仪的床榻边,这一次钱昭仪没有抗拒,被她揽入了怀中——冬日清晨时,扑面温暖的拥抱。   谢令鸢说:“不必道谢,你能醒过来,好好过以后的日子,便是最好的。”   。   她这句话,发自肺腑。   钱昭仪徜徉在这片温暖中,一个念头跃跃欲试地爬了上来,顾盼张望地站在了心间——德妃,似乎比皇后……还要关心她?   她在心中,犹豫着,小心翼翼地,确认着这个想法。   *****   德妃没有在承欢殿多坐,嘱咐钱昭仪好好休息,便回了丽正殿。   后面还有一大波人等着她呢。   此刻寅时,天际泛着深蓝的晨色,丽正殿内外依然是一片静谧。   星使依然守着丽正殿,海东青幽怨地被倒吊。   谢令鸢坐回案前时,郦清悟已经等了她片刻,给她细细的手腕系上了红线,提醒她:“接下来,何贵妃的识海,你依然不能大意。”   谢令鸢听话点头,心里却还是涌动着快意,方才解救钱昭仪,花了两个时辰,在钱昭仪的识海里相当于过去了三天多。何贵妃能麻烦到哪儿去?   郦清悟似乎是看穿她心中所想,声音高了一点,有耳提面命的意味:“每个人识海都有所不同,钱昭仪是美梦,你也找到了她心结所在。但她心思浅,其他人却未必。”   红线系住二人,谢令鸢闭上眼睛,神识灌聚头顶,逐渐放空——   一阵晕眩,而后,尖利的叫喊划破天际,刺得她耳朵生疼!   ----   谢令鸢赶紧捂住耳朵,这尖叫声像锥子一样,一下下重重敲击在耳畔,扯得她头疼欲裂。好半晌,她再度睁开眼时,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龌龊、肮脏、凌乱。   外面下着绵绵细雨,重华殿内布置,已经不见雍容华贵。满目狼藉,益州运来的蜀纱祥纹帘,被撕扯落地。   几个内宦和宫女正哈哈大笑着,笑容扭曲而狰狞,嘴里说着污言秽语,下流得不忍卒听。   “哟,贵妃娘娘,居然想和皇后斗,皇后捏死你,就像踩死蟑螂一样!”   “谁让你没有儿子呢,又不得宠呢,皇后娘娘生下嫡子,你就是给她提鞋的命!”   “你们何家都被你连累垮啦,男丁都腰斩弃市,女人没入掖庭为奴,一朝也成贱籍!哈哈哈,什么扶风何氏!”   说着,有人踹了一脚,何贵妃心口窝被踢中,被他们掼倒在地。   她被人踩在地上,爬不起来,一只脚狠狠地捻在她的脸上,地板冰冷坚硬,她脸颊与地面相贴,那冰冷直刺入骨。   。   谢令鸢旁观着,都感受到了那阴森的冷意。   她四下看了一周,郦清悟还是比她早一步入定,已经站在了重华殿里,察觉到她也来了,回头一个眼神睇过来。谢令鸢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异样,有点风霜,又似乎掺杂了一丝不忍。   。   何贵妃被踩在地上,“啊啊”地尖叫着,想要从这一片踢打中挣脱逃离。她的手在四周绝望无助地挥打,“嘭”的一声,头重重撞在多宝阁架上,架子上的玉如意摔裂在地。   谢令鸢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只匆匆扫一眼,忽听外面传事公公一声宣禀:   “奉陛下旨意,何贵妃罪名经查实,证据确凿,着何贵妃赐死——”   两个影子隐隐绰绰从门口走进来,一人怀里抱着拂尘,一人手中端着漆木托盘。盘子里,整齐列了三样物事。   匕首、毒酒、白绫。   。   谢令鸢一脸茫然:……??   上来就赐死?这真是噩梦的极致了。   托盘被放到何贵妃面前,她脸上犹有淤青,彤色大衫被蹂-躏的皱皱巴巴,越发显得肤色苍白毫无血色。她胳膊瘦得血管毕露,脸上是不经掩饰的绝望,发丝凌乱,嘴唇干裂。她看到那个托盘,在地上爬着后退了几步,哭叫道:   “我不选!我不要这样死……曹皇后这个贱人害了我……陛下啊,我是你的人,你不能毁了我啊!”   。   方才殴打谩骂她的宫人,围在她四周,那些声音就像潮水一般,从天际四周波澜荡荡:   “娘娘这就上路吧!”   “呸!不见棺材不掉泪!”   何贵妃不断往后爬,口里喃喃着什么,状若疯癫。见状,一个宦官拿起毒-药瓶:“奴婢们不好叫您见血,匕首就用不得了。娘娘,多有得罪!”   几个宫人一拥而上,按住何贵妃,何贵妃叫破了嗓子,那呼救的声音,仿佛声带都渗了血。有人捏住她的下颌,恶狠狠地掰开,她下巴脱了臼,毒-药瓶被打开,往她口里灌去!   。   忽的,光影一闪,快得人分辨不清。   下一瞬,那几个按着何贵妃灌毒-药的宫人,飞出去几步开外。郦清悟手里拿着那**瓶,对谢令鸢匆匆道:“不能叫她灌下毒-药。”   毕竟是被人困在识海里,倘若服毒,也就死在噩梦里了。   。   何贵妃获救,她发丝蓬乱,衣衫散着,嘴唇流血,抬起头,目光毫无焦距地飘到谢令鸢身上,半晌,才怔然道:“谢……德妃?”   谢令鸢点点头,被她这噩梦震惊得一时失语。何贵妃又呆滞了一会儿,眼泪忽然簌簌落下,语调也快了,就像是喘息急促般:   “我家里……家里有说过什么吗?有怨我吗?”   谢令鸢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恨意,以及在恨意包裹下,还弥漫着说不清的惧怕。   下一刻,她眼前的画面忽然变了。   。   不再是重华殿,眼前是灰败的街道,有苍蝇乱飞,腥臭气扑鼻,似乎是皇城外的一处刑场。   她茫然四顾,却找不到何贵妃。   ……这大概是何贵妃噩梦里的,上帝视角?插播?   刑台上,已是一片人间惨剧。地上血流成河,蜿蜒着到无尽的天际,还有血流到了她的脚下,谢令鸢下意识步步倒退,避开那殷红刺目的血。   几个青年和中年男子,被腰斩两段,肠子内脏流了一地,正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气若游丝。其中一人,谢令鸢见过,正是很久以前,她去何太后宫里请安时,在长生殿门口,遇到的何道亨。   腰斩一时还死不了人,会慢慢鲜血流干疼痛而死。呻-吟与责怨此起彼伏:   “老天啊,何韵致祸及全家,何家何其无辜啊!”   “何道庚养的好闺女,她在宫里死就死了,做什么连累家族,害得一家子为奴为婢!”   在他们的尸体旁,何家养尊处优的夫人小姐们,被人推推搡搡,涕泗横流,像流民一样挨个被登在册子上,那册子用墨笔写着“官奴婢”几个大字。一旁,有人拿着烈火烤炙的针,在她们娇嫩的脸蛋上黥刑,刻下了“奴”的字样。   。   谢令鸢看得心惊肉跳,下一刻,却又重新看到了重华殿。   何贵妃还是跪坐在她面前,睁大眼睛满含泪光地望着她。   方才插播的上帝视角,已经结束了。重华殿的梁上,悬着三尺白绫,随风飘荡,那雕梁画栋,竟十分狰狞。   这个噩梦,令人束手无策,谢令鸢只得安抚她:“你家人没有怨你,他们都疼你的。”   “哦?”何贵妃含着泪笑起来,那嘴角弯起的弧度十分微妙,说不出是欣慰,抑或讽刺。“哈哈哈,你骗我!我都看见了!他们都在怪我,我没能抓住陛下的心!我没本事带累了家族!”   。   “……”谢令鸢愁肠百结。   何贵妃深陷噩梦之中,要怎么才能把她带回去?   ——“美梦让人圆满升天,欲解救人,就得让其认清并面对现实;那噩梦呢?”她耳边,郦清悟的声音响起,如金玉敲击,是循循善诱的考问。   谢令鸢转头,望入他的眼中,深潭碧波一样的眸子撩动着,她的灵台仿佛被一点点照亮,循着猜测:“……应该是,给她美好的愿景,让她得到安宁,不至于惊惧而死?”   看到他微微勾起的笑容,谢令鸢知道自己想对了。   “那你能再把她引入我的识海,我来给她织梦吗?”   “不行。”郦清悟断然否决,看她不解地面露失望之色,解释道:“一来何韵致的自我意识很强,二来她现在已近疯癫,会在你的识海里冲撞,造成你自己心神紊乱。”   感觉何贵妃似乎比钱昭仪要棘手得多,谢令鸢心中一沉,“那没别的办法了?”   “还是有办法……”郦清悟瞥了她一眼,谢令鸢竟然在他的态度中,看到了一丝停滞。他说:“你我易容,扮成其中的人,与她一起创造、延续这个梦境,试图改变它。”   “好主意!”谢令鸢眼前一亮,击掌赞叹三声,诚恳地看着他:“……然而我并不会在梦境中易容。只能靠你了。”   “……”郦清悟隐隐觉得,自己这个办法的提出,就是挖了个坑自己跳了。   。   二人正商议着如何将何贵妃带出噩梦,后者呆滞地坐着,顶着凌乱头发,一会儿数大殿上的房梁,一会儿喃喃自语。   她的噩梦,已经将她逼得癫狂。族人因她而惨死,亲人临终的怨恨……   何贵妃的眼角,有泪滴划过。   那滴眼泪,让许盈沫回想起了何贵妃的九星宿命诗。   【锦衣华服生端严,钟鸣鼎食绕身前。处事有规行有矩,韵致八方辅九天。】   锦衣华服,钟鸣鼎食,这点诚然不假。   但是循规蹈矩……   算了吧还是,何贵妃盯皇后的位置,俨然不把中宫放在眼里,赤-裸裸的挑衅,这分明是【天相星君】落陷的表现啊。   ……等等!   谢令鸢猛然灵台清明。   何贵妃不是想当皇后么?不是怕无子失宠么?不是怕被家族在背后骂她没用么?   ——那就让她做上皇后,家族荣宠无限,不就可以安宁了?   ****   半柱香的时辰后,萧怀瑾一身常服,走入重华殿。   谢令鸢知道他是郦清悟所扮,配合地跪下,无比谄媚道:“臣妾叩见陛下!”   何贵妃怔怔望着“萧怀瑾”,眼泪簌簌而落。“萧怀瑾”淡然地走上前,对何贵妃道:“爱妃受委屈了,朕已经查明实情,将曹皇后废黜,明日就册封你为皇后。”   他还演得挺像那么回事的,何贵妃怔忪望他,忽然嚎啕大哭:“陛下,您总算体谅臣妾了!”   “萧怀瑾”叹气:“是朕的错。”   他的叹息声一转三叹,愁肠百结,千恨万绪,带着无尽的悔意,和发自肺腑的忏悔。   何贵妃拭着泪道:“陛下明察……呜呜……”   随着“萧怀瑾”的出现,何贵妃的梦境很快被推动,开始继续行进。   -------   祥云缭绕,云霞漫天,一曲彩凤朝阳吹落人间。   眼前高低跃起巍峨宫殿,在远处的天际连成一线,如同连绵起伏的山峦。   而正中的南郊祭天地坛上,百官着祭服,头戴通天冠,太常寺正奏响祭乐,尺八与钟磬合声相鸣,音籁庄严缭绕。   此乃祭天大典。   “萧怀瑾”头戴十二色冕旒,着十二章纹衮服,站在高高的白玉殿阶上。何贵妃,不,应该是何皇后了,她穿着蓝色翟衣,手执芴板,正并肩站在皇帝身边,陪同祭天。   她一身交领翟衣,气宇端庄高华,站在九重宫阙上,母仪天下。   。   谢令鸢心想,给她引导了这个梦境,何皇后总该不会再做噩梦了吧?   她等着何韵致心满意足,赶快从噩梦中脱身,苏醒过来。   祭天结束后,何韵致回了皇宫。   坤仪殿里,原先曹皇后的东西已被清空。宫女服侍何皇后换下翟衣,换上霞色对襟常服,何皇后落座,颜光禀告道:“娘娘,您心心念念要见的何大人,已经在殿外等您了!”   外臣不得入后宫,但有何太后先例,何家人毕竟是例外。   何皇后急切地起身。   殿外,郦清悟扮成的“何道庚”走进门来,就要向何韵致见礼。何皇后赶紧要去扶他:“父亲不需多礼,女儿看到您安然无恙,何家没有受累,这颗心才放下了。”   说着,便擦了擦眼泪。“何道庚”温和地叹了口气:“……好孩子,何家好好的,陛下刚刚又晋封你爷爷为鲁国公。你已为皇后,没人威胁得了你。”   他的表情温和慈祥,如神父看着忏悔的孩子,又如长辈临终回光返照的慈爱,让何皇后鼻子一酸。   宫人捧上新茶,何皇后呷了一口,眉头紧蹙,幽幽叹息一声。   “爹爹有所不知,女儿虽贵为皇后,却是众矢之的。谢德妃颇受恩宠,郑丽妃艳冠后宫,她们都是劲敌,女儿日夜辗转难眠,生怕她们下绊子使什么阴招……她们若比我先生下儿子,可怎生是好啊!”   。   谢令鸢听得醉了,何韵致啊,你都当皇后了,居然还在担忧?   这样美梦都能被她做成噩梦?   ……那赶紧让她生个儿子吧。   创造梦境比较容易,下一幕,巍峨的坤仪殿,“太医”提着医箱,走入大殿中,跪在何皇后面前诊脉,淡声道:“恭喜娘娘,您有喜了!”   他的动作稳重、神色忠诚、语气肯定,给人无比信念。   何韵致惊喜地倒吸一口气,“真的?”   “太医”温声道:“真的。”   何韵致幸福微笑着,抚摸自己的小腹,这梦里,肚子就真的一点点大了起来。   四周宫女跪下,喜气洋洋道:“恭喜娘娘,为陛下延续龙脉!”   。   坤仪殿光线暖融,何皇后的心情,也熠熠生辉。   恰在此刻,有宫人来禀道:“娘娘,不好了,仙居殿的白昭容,也有孕了!”   “啪”一声,何皇后拿茶盏的手一抖,茶碗翻倒在案上,滚热茶水洒了满桌。   她浑然无觉,蹙起眉头,心急如焚地站起来,不安地忖度:“白昭容在陛下心中,可是不一般,若她诞下的是皇子,而我生的是女儿,可怎生是好!”   她越想越焦虑,怀孕的喜色都变成了忧色。宫人端上血燕窝,她双目失神地推开。   。   谢令鸢看得又醉了,何韵致都怀上了龙种,梦里还在担心?   她愁得扶住了脑袋,悄声对郦清悟说:“咳咳……咱们快让她把皇子生下来吧。”   “怎么生?”郦清悟看她,破天荒的迷茫。   谢令鸢嘴角抽搐了片刻:“这样,你扮稳婆,告诉她,生的是大胖小子,表情喜色一点。”   “……”郦清悟感到心中好像压了一块奇异的石头,堵着。   。   于是,时光如白驹过隙,眨眼间,何皇后临盆了。   四周宫人手忙脚乱,何韵致躺在榻上痛不欲生。“稳婆”站在榻前,惊喜道:“恭喜娘娘,是个白胖皇子!”   她表情喜色,眼中发光,好像民妇看到了十万两黄金置于面前,让何韵致也跟着喜悦起来。   “太好了,嫡长子……”何韵致长舒一口气,晕了过去。   。   谢令鸢心想,贵妃娘娘啊,您这总算是功德圆满了吧?   心中安宁了,该醒来了吧?   然而,四周依然是梦境。   时光荏苒,林花谢了春红,芳草萋萋又复春。   当宫中的腊梅第三次盛放时,何皇后的嫡长子已经满三岁了。   坤仪殿里,一片祥和。   何皇后坐在凤座上,奶娘将“大皇子”抱到她面前,何韵致微笑着逗了逗他。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的愁眉不展。   “大皇子”仰起头:“母后怎生如此忧愁?”   他声音软黏,眼中童真,是个孝顺乖巧的好儿子。   何皇后幽幽地叹息一声:“唉,我的儿,可叹你生在了这重重宫闱里,哪怕是嫡长子又怎样,若不能坐上皇位,你这身份,摆在面前的,只有死路啊。”   。   谢令鸢旁观:“……”   何皇后,你的儿子都是嫡长子了,如此尊贵,你居然还在担忧,让那些庶出的儿子怎么活啊?   显然郦清悟也是这样想的,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奈何只有三岁,个子还不及谢令鸢的小腿高,只有费事地仰起小脸,安慰道:“母后不必忧愁,那些都是庶出的弟弟。”   何贵妃摸了摸“大皇子”的脑袋,继续忧伤惆怅:“那些庶出的皇子,倘若没有当上帝王,不过就是一块封地,当个闲散王爷罢了,却也是福份。可我的儿子,是嫡长子啊!”   她苦叹人生,愁肠满腹,忽然目中精光一闪:“本宫听闻,白昭容那里,二皇子昨夜又犯病了。”   何韵致身后,颜光面有喜色道:“娘娘好计策,叫人在二皇子出生时拿烟熏,如此得了哮喘,二皇子这算是跟那个位子,无缘啦!”   闻言,何皇后嘴角微微一勾,慵懒地呷了口茶:“谢德妃已经九个月了吧,看得出是男是女吗?”   “陛下和太后吩咐着,说不得张扬出去。但太医说,兴许是个皇子。”   何贵妃脸色骤然一变,手抚上胸口:“德妃她虽不争,却身负祥瑞之名,若生下皇子,这可怎生是好啊!”   。   见她生了嫡长子,还在担忧这个,宫斗那个,谢令鸢简直跪了。   ——何皇后,能不能不要把我当假想敌啊?   美梦真的被她做成噩梦了!   *****   何贵妃的梦境一路起伏跌宕,谢令鸢和郦清悟双双败退而归。   ——看来当皇后,还不够一劳永逸。   “不然,让她和萧怀瑾一夫一妻吧,然后萧怀瑾大权在握,这样,何贵妃也不用担心皇帝被太后废了之类。”谢令鸢瞄了一眼郦清悟,见他颔首,似乎有点幽幽的。   谢令鸢心里泛起了嘀咕,他先后客串了皇帝、贵妃爹、太医、稳婆、贵妃儿子……演得都挺逼真的,出了戏后还这么淡然,都不尴尬的吗?难道他是个尴尬免疫体?   影帝,金叽奖的影帝,非你莫属啊!   谢令鸢轻咳一声,两人达成共识,再度进入了何贵妃的梦境里作妖。   ------   祥云缭绕,云霞漫天,一曲彩凤朝阳吹落人间。   高低涌现的巍峨宫殿群落中,一处大殿背靠蓝天,上书三个大字:   含元殿。   殿堂开阔,百官左右朝列。   “萧怀瑾”头戴十二旒冕冠,穿玄色朝服,整个人流露出不怒自威的帝王之相。他正雄才大略地坐在朝堂上,神色端肃严谨,脸上仿佛写满了“盛世明君”四个大字。   在他面前,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朝臣们噤若寒蝉,毕恭毕敬,流露出对天子的爱戴。   ——千古一帝,萧怀瑾!   。   谢令鸢心中大喜,果然这气派,郦清悟演得还是很像的,换成真正的萧怀瑾,就不知道什么效果了。   含元殿前铺着红色长绒毯的玉阶上,何韵致一身红色对襟双凤大衫,衣摆在地上长长拖曳。   她走上九十九层高阶,款款步入大殿内,走到萧怀瑾的身边落座,俯视前方。   龙座下,是朝臣俯首:“臣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雄才大略、千古一帝的萧怀瑾,顶天立地地站起来,身高八尺,有凌云之势。他抽出开国利刃山海灭,重重插在面前的龙案上,剑身闪着划破古今千载的寒光!   萧怀瑾的声音,在大典内威严回荡:“朕今日,册封何氏为皇后。从今往后,后宫其他妃嫔,一律遣散出宫。”   。   谢令鸢看着何韵致高居上座,端严高华的神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心想,这下你总该不必害怕了吧,我的贵妃娘娘?所有威胁,可都被我们清除了啊。   如此一夫一妻的恩爱好梦,只等着何韵致苏醒了。   。   然而,下一瞬,画面又忽然变——   谢令鸢一头雾水地,站在了坤仪殿里。   坤仪殿中。   何韵致坐在殿内凤座上,幽幽地叹息一声:   “听说,昨夜陛下在紫宸殿批阅奏章,御前伺候的那个女官,作了一首诗给他,帝心甚悦?”   她的面前,颜光公公跪着,咬牙切齿道:“娘娘,可不是!那个女官出身豫章谢氏,叫谢令祺,这马屁功夫,真是一绝,歌颂陛下是古往今来第一明君!”   “奴婢至今还记得呢,哎哟,牙都酸死了。”颜光顿了顿,将那首诗倒背如流:   “阳春开物象,人间呈尧蓂。   千秋拜冕旒,万使争朝阙。   祥云耀凤池,金龙熠彤庭。   霈泽君王意,韶乐万世兴。”   何韵致一窒,紧张地问道:“陛下如何说?”   “这是将陛下比作尧舜啊,陛下抚掌大笑,说,作得好,谢氏提拔到延英殿,掌笔墨!娘娘……这可是天天近身伺候的活路呢。”   何皇后将手在案几上重重一拍,茶水都泛起了涟漪:“贱人!你仔细盯紧了她,可不能叫她乱来!”   。   旁观的谢令鸢:“……”   她看着何皇后愤怒忧心的模样,彻底跪了。   ——这是逼着她把后宫所有宫女都换成太监?   也不行,万一何韵致担忧皇帝搞基怎么办,担忧皇帝早死没生下儿子怎么办?   反正无论如何,何韵致总能找到担忧的地方。   无论引导她做什么美梦,她内心的不安全感,都会把这个美梦变成噩梦。   好像走入了一个死胡同,入梦前,郦清悟还说不能大意,识海是因人而异的,结果就一语成谶,波折重重。   “不妨想想,她为何总是会将美梦做成噩梦的缘由。”影帝下了戏,若有所思道。   谢令鸢也被何贵妃传染,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为何,梦境有美好的开端,她却总是会陷入担忧、恐惧?   或许是因为——   第四十四章   或许是因为——   何贵妃把自身的成败、荣辱,都拴在了一个男人身上?   她总是在担心萧怀瑾弃她而去,让她失了荣华恩宠,失了地位权势。   人可以掌控自己,却无力去掌控别人。   作为古代男权社会里的女人,难免容易生活在忧愁中,担忧失宠、担忧子嗣。其实她在潜意识里,根植了恐惧吧?   所以,想要让她真正摆脱梦魇,唯有让她内心得到真正的祥和宁静。   二人退出了何贵妃的梦境,让何贵妃自己在噩梦里先玩着。郦清悟微微阖目,凭着感觉,往空旷流动的地方走去,“唯有探知她记忆,才能知道解救她的办法。”   他先时进入何贵妃识海时,并没有立即看对方记忆,因为记忆乃一个人内心深处的秘密,他不喜欢被人窥探,也就不会去窥探别人。   但眼下,何贵妃总将自己逼入死胡同,二人不能在她识海里继续耽搁下去了。   ****   他们走入识海中混沌的意识区,有很多声音,萦绕在四周,有男有女,粗哑的,低沉的,高亢的,温和的——   “你是爷爷的好孙女,你是最好的,不能被人家比下去了。”   “可惜了,韵致生而为女人,否则,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不过若能当上皇后,那便是极致的辉煌了。女人的荣耀,莫过于此!”   。   穿过这一片高低起伏的杂音,他们眼前,是端庄气派的高门华第。   汝宁侯府。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看过虢国公府,但站在汝宁侯府时,却只能感到更为肃穆,让人不由自主屏气凝神,生怕言行不端。   郦清悟说,先帝朝以前,何家还只是封了广定伯,后来何太后入宫,何氏一门受宠信,势力逐渐扩张,才晋封汝宁侯。   。   时逢冬日,万里银装裹素,府邸上的寒梅点点绽放。   在院子里转悠,谢令鸢左右环顾。   花园里,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姑娘,生得眉目韵致,正坐在秋千上,拢着雪狐毛氅。看她轮廓,便知是小时候的何贵妃。   这时有大丫鬟来唤她,她不太情愿地从秋千上跳下来,被下仆簇拥着,走回屋里。是她的女西席来了。可这数九严寒天,似乎是年节前后,连宫里皇子的课业都放了,何韵致竟然还要雷打不动地进习,实在是太严厉了点。   。   待到日上中天,西席先生布置了功课,暂时离开了屋子,何韵致就扔了笔,溜出屋子去了。她转了几个院子,最后推开了一间房门。   屋中地龙烧得暖热,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和几个中年男子正在商议正事,其中就有何道亨。看来应该是汝宁侯何汝岱和他的儿子侄儿们。   谢令鸢环视四周,这屋子像是书房,墙上挂着羊皮舆图,宽大的桌案上,有笔架镇纸,两个下人守在门口处。这样的场合,女子多是不被允许入内的,何韵致却敢推门进去,可见在家中极受重视,胆子不小。   他们谈论的是朝廷的事,谢令鸢听不懂,只隐隐察觉,何家与兰溪派是对立的,和桂党关系不远不近,比较暧昧。何韵致进门后说了什么,她父亲抚掌大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头。   “韵致,到爷爷这里来坐。”何汝岱朝她招手,何韵致走过去坐下,何汝岱抚着胡子说:“你姑母是德妃,将来大皇子继位了,爷爷让你入宫做皇后怎么样?”   何韵致没有立即回答好或不好,想了一会儿仰头问:“做皇后有什么好?”   她随母亲入宫参加宫宴时,见过姑姑和郦贵妃主持宫宴,接见命妇拜贺。当了皇后,也就不过如此吧?   可是爷爷伯父他们,天天谈论的都是国计民生、天下社稷,怎么看都比皇后管的多。   。   伯父何道亨大笑起来:“看看你的姑姑,她如今是德妃,都可以庇佑我们何家,为陛下宠信,飞黄腾达。倘若你当了皇后,更可以保何家长盛不衰了!”   似乎是被这个理由说动了,何韵致看了自己穿的雪狐毛氅,内里的蜀锦刺绣,点点头:“好,那我就当皇后吧。”   。   谢令鸢听得心中一颤,何韵致这话说得,怎么和首富说“定一个小目标,先赚他一个亿”一样轻描淡写的?   ------   书房谈话散了后,何韵致被她母亲拎回院子里,何夫人训斥道:“又不肯听先生的话了?人家曹府上的大姐儿,曹姝月,都已经能把前朝诗集倒背如流了。你可不能比不过人家。”   何韵致垂下眼帘,微微嘟起嘴,看得人想戳一指头。大丫鬟端上她最爱吃的枣泥糕,何夫人问道:“你大伯和爷爷,又给你说什么事了。”   “他们说让我当皇后。”   何汝岱与何道亨,从来不会说空话。何夫人愣了片刻,长叹一声:“我是妇道人家,你的事儿我说了也不算什么。难怪他们给你换了功课,唉。”   何韵致吃了一口枣泥糕,细嚼慢咽,直到咽下,才开口问:“母亲,当皇后不好吗?”   何夫人矛盾着,眉头拧起来:“也好,也不好。但哪有那么简单,你记得,人走得越高,摔得越重!”   何韵致睁大了眼睛,随即想通了似的,点点头:“没错。”   “你是聪明的。”何夫人把她带到怀里,教道:“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咸泰十五年,出了桩太子巫蛊案,废了太子和宋皇后,连带宋皇后身后的宋氏,都未能幸免,几百年的钟鸣鼎食之家,与太-祖有袍泽之谊,说倒就倒。”   何夫人说着,牵起何韵致的手,给她指外面来来往往的丫鬟杂役:“至今宋家还有个嫡脉,在宫里成了公公呢。天之骄子,也得沦落成外面这些下等人。”   何韵致脸上现出惊恐之色:“那……我姑姑倘若获罪,会不会也连累何家?”   何夫人点点头:“会的。”   “如果被连累了,我们何家会被满门抄斩,或者充入掖庭吗?”   “会的。”   见何韵致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何夫人又宽慰道:“但是你姑姑很聪明,她入宫十余年了都没事儿,何家也是因为她,才能发达起来。”   -----   母女的谈话渐趋模糊。   入了夜,何韵致的房间燃着一盏小灯,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的,却是失眠了。   如果获罪,就会变成下等人,从被人伺候的,变成伺候别人的……   何韵致辗转反侧。   。   谢令鸢感觉,自从何汝岱说了那番话后,何韵致的生活,就开始改变。   她除了明面上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还被教着察言观色,教着各种治人的手段。   何韵致不喜欢学这些,爷爷便时不时给她讲那些宫斗失败的家族,个个不得善终,以警醒她不得松懈。   流放的、为奴的、腰斩的、连坐满门的……顶好顶好的那种结局,也是从富贵巅峰一朝沦落庶民,死气沉沉,没了光环加身,破落户儿。   还有落井下石的人,要来踩上一脚,让你永世也翻不得身才好。连奴才都要来轻贱你……   何韵致便只好去学。   。   春去春来,时光荏苒。   景祐九年是个惨痛的光景,何府也是一片愁云惨淡,在这一年,何德妃收养的大皇子被毒死了。何道亨从边关连上三封奏折,恳请皇帝彻查此事。   何府上下,一边伤感哀痛着,一边讨论如何趁机逼死郦贵妃,帮何德妃赢得后宫争斗。   “倘若谋害皇嗣一事,罪名坐实,陛下也保不得郦贵妃了。”   “正月刚发生了鸡鹿塞之变,兰党现在跟孙子似的,又有郦贵妃毒死大皇子这件事,他们就算想保,也没有能力发声,这是让贵妃死最好的时机。”   何韵致旁听着,竟然全都听懂了。   何家的计划,是逼二皇子废为庶人,或者出宫修行,他们再动手脚弄死二皇子。总之争储这些年,哪怕大皇子已死,二皇子也决不能继位。   当然他们还未来得及上书施压,就得了消息,宫中忽然起了大火,二皇子一夜间葬身火海。   何家也疑心过,派宫中的内线打探,都说是死了,尸体搬出来的时候,烧得焦黑,蜷缩着,看起来怪可怜的。   何德妃又收养了三皇子,已经没有任何妃嫔,能动摇得了她的地位,至此,何家终于是放心了。   。   这段回忆,谢令鸢瞟了郦清悟一眼,他的神色不复往日的平静,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有点伤感和复杂,似乎心里竭力压着了。   转眼到了景祐十一年,何韵致十岁大了,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何夫人带她去参加京城其他府上办的宴会,她总能一枝独秀,人人都知道这是何家的小姐,纷纷赞许她。   坦然受着别家小姐的尊敬艳羡,何韵致已经心安理得。她比别人好才是应该的,别人若不敬畏她,就是她们的错。   。   回到府上,她还会旁听祖父大伯他们的军国大事,因为她将来是要送入宫中做皇后的,所以何家在政治大事上,并不瞒她,甚至偶尔还要考问她。   “陛下已是大渐之际,等不得多少时日了,韵致,你说说,日后你姑姑当了太后,对我们何家威胁最大的,是谁?”   何韵致想了想:“是奉国公,云中韦氏。他们权势太盛,诸臣无人出其右。”   何汝岱欣慰地一笑,脸上的褶皱都仿佛盛开起来。   “若不尽快打压韦氏,日后三皇子登基,少不得要被承恩郡公左右。你说说,要怎么才能除掉韦氏?”   这次何韵致想了很久,犯难地摇了摇头。   她毕竟还是太小了。   何汝岱就耐心教她:“宫中已经查出了毒死大皇子的真凶,不是郦贵妃,也不是孙淑妃,而是韦昭仪——韦晴岚。”   这罪名来得突如其然,何韵致明白。她自然地反驳道:“可是,只给韦昭仪安一个毒死大皇子的罪名,怎么能把韦家掀翻?最多是韦昭仪谋害皇嗣之罪,伏诛罢了。”   大伯何道亨听了,也十分高兴她的敏锐:“果然我的侄女非池中之物。你姑姑还是心慈手软了点。大伯问你,景祐九年,鸡鹿塞之变,北方失守后,韦家的公子,是不是带着家兵,轻而易举的,打退了西魏,替朝廷收回了朔方城?”   。   一股麻意如蛇行般窜上,何韵致瞬间手脚冰凉。   谢令鸢也感到周围都凉了几分。她觉得呼吸一窒,如泥流漩涡一般的沉重,绞得她迈不开步伐,甚至难以呼吸。   她在……亲眼看到,一个小女孩,在参与阴谋中成长。   。   何韵致睁大眼睛,怔怔问道:“所以,你们是打算,让韦家背负通敌叛国,或者意图不轨的罪名吗?”   她面露不忍,身形也摇摇欲坠。   何汝岱严肃道:“韵致,你别觉得不忍心。政治便是如此,你以后入了宫,天天都是这样的日子,稍有不慎,何家也会被人这样计算。”   何韵致眼睛里,涌出来眼泪,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叔父长辈。   “无论韦家是否无辜,陛下已对他们生了忌惮。为免幼主登基,主弱臣强,韦家是必定要亡的。先帝把这个使命,交给何家,是对你姑姑的信任,也是对我们何家的信任。”   “太可怕了。”何韵致张了张嘴,半晌,只说了这四个字。   。   那是黯淡的一夜,何汝岱从京外调了两千轻骑兵,围住奉国公府邸,喊杀声震天。   月色被乌云遮蔽,何家的院子里,孤灯在夜中茕茕孑立的亮着,冷寂的幽光在黑夜里迎风飘摇。   何韵致推开门,站在凉廊上,看着院子里进进出出,她看到自己的身影,被微弱的火光投射在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   就好像一夕之间,就长大了,那样的身影。   她知道,韦家是从“太子巫蛊案”后兴起来的鼎盛家族,再没谁能越得过他们去。   如今却仿佛能听到他们垂死的哀嚎。   。   景祐十一年七月,韦氏伏诛,没有反抗,没有预想中的起兵。   八月,韦家所有行过冠礼的男子,一律判了腰斩弃市。   何韵致没去看,闺阁小姐,不能看这些见血的东西,爷爷不叫她去,怕冲撞了她。   但她听说了,腰斩的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会在地上挣扎很久,会痛苦难当,看着自己的血慢慢流干,在绝望中死去。   她一边听人形容,一边用帕子捂着胸口——幸好被腰斩的不是何家,幸好姑姑在宫斗中坐稳了地位。   。   景祐十一年十月,天子驾崩,三皇子萧怀瑾即位,何容琛垂帘听政。   一时间,何家风头无俩,成为了接替韦家的新起勋贵,炙手可热。这一切,全是拜何容琛所赐。   宫廷,权谋,是柄双刃利剑。   可以凭着它斩荆棘,登云阶,走上巅峰。   也会因它,而被人踏破头颅,流干鲜血,屈辱跪地。   ------   何家早些年因宫中、朝中斗争,而一直紧悬着的一口气,终于随之松懈下来。天空都晴朗了几分,这大抵是何家这些年,最好的岁月了。   汝宁侯府里,何韵致正跟着母亲一起,看皮影戏。母女二人面容上都带着难得畅快的笑意。   谢令鸢听着那熟悉旋律,之前和北燕的国宴上听过,正是那出红遍了大江南北的《半生人》——“梦中茶雾旧黄昏,终是十年心曲十年灯;蕉窗夜雨笙歌散,依稀半生烟雨半生人。”   回到院子里,何韵致对大丫鬟讲了皮影戏的故事。   “真好啊。”末了,她忽然感慨了一句。   那样纠葛天上人间的情意,那样此生相待的决然。你爱的人也爱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唯此所愿耳。   可是,这样的美好,永远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因为她是要入宫做皇后的人。她必须看着自己的夫君娶很多妾室,必须大度接纳,否则就是善妒,不配为主母,不配为后。   。   是夜,何韵致悄悄关上门,把烛台拿到里间床榻边,提笔在纸上写字。   谢令鸢凑过去瞄了一眼,这一眼就觉得眼睛好辣——这大概是,同人作品?何韵致竟然在写话本!还是写的《半生人》的续集!   里面男女主人公没有死,而是相爱相杀,相爱相杀,相爱相杀……   谢令鸢捂着眼,这真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本以为何贵妃如此端庄大方,应该是不屑这些不入流的市井玩意儿,没想到,她竟然有写话本的爱好。   转念又一想,兴许何贵妃只是将不合身份的喜好,都深埋于心——因为有辱她高门华第的出身,所以哪怕喜欢,也不敢告诉任何人。   。   随着何容琛垂帘听政,何家迎来了前所未有的辉煌,然而,何韵致的回忆里,并没有欢声笑语,而是更多的叹气连连,甚至是指责议论。   她听到大伯摇头叹气:“你姑姑入宫这些年,何家哪次不是鼎立相助?她忘恩负义。”   何汝岱负手,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枉我疼爱了她那么多年……她却只想着和那个太监专权,不给何家谋取利益……韵致,你当了皇后,可不能像你姑姑那样。”   何韵致看着他们焦躁走动,心想,她和姑姑有什么区别呢?   她们未出阁前,都是家中宝贝着的女儿,可是姑姑入宫了,和家里人离心了,连累家里人了,就会被他们议论、责怨。   这真可怕。   被亲人埋怨没有用,真可怕。   在杯弓蛇影、尔虞我诈中挣扎,生怕带累家族一朝陨灭,这样活着,真可怕。   终于熬出头,踩着万骨枯,走上了高位……却被自己的亲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真可怕!   。   长睫毛遮蔽了她眼中的犹疑,半晌,何韵致抬起头,鼓起勇气道:   “我不想当皇后了。”   仿若一道惊雷,何汝岱与何道亨齐齐回头,震惊问道:“韵致怎的忽然说这个?为什么不想当皇后?你这么优秀,若不做皇后,还有什么配得上你?”   何韵致垂下眼帘,胡乱说道:“因为我想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不想夫君纳妾。陛下有很多妃嫔的……我不想!”   最后三个字,她是喊出来的。   何汝岱听了便大笑起来:“我的傻孩子,功成名就的男人,哪有不纳妾的?大家族都是这样的,更何况皇宫里?你想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是被话本乱了心神,除非你嫁个没钱没势力纳妾的人!”   他说着,挥挥手,吩咐外面道:“小姐在府里闷着,总该出去散散心,明日就带小姐,去长安城外转转。”   何韵致难得出府邸,闻言,心中的沉闷压抑,也被冲散了些许。   。   翌日,马车笃笃地走出了长安城,却没有带她去看东西市繁华,而是一路长驱出城,走过乱糟糟的市井,走去了日头烤炙下的田地。   何韵致在颠簸中掀开车帘,看着那些市井间卑微谄笑的仆役,看着田地间挥汗劳作的农民,耳边是爷爷沉稳的声音:   “韵致啊,你看,他们就是你想象中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没有妾室,只有夫妻相依为命。”   “美好吗?然而他们贫贱。”   “你能过这样的日子吗?冬日没有地龙取暖,夏日没有冰镇荔枝,只能穿着粗麻衣服,日日在暴晒下劳作……”   。   何韵致的手发着抖,这就是下等人的日子,庶民的日子。   苦、累、贫穷、绝望……   她放下车帘,她不敢再听,她捂住了耳朵。   回忆至此,何汝岱的声音也随之戛然而止。   ---   谢令鸢再也看不下去了,她长长叹了口气,拉了拉袖子。郦清悟会意,温声问道:“走么?”   于是穿越那片音障,那像咒语一样充斥耳边的叮咛,二人走出了何韵致的回忆。   五岁的女孩,从小背负了家族荣辱的使命长大。家族为了磨练她的心性,让她参与了政治斗争的残酷,也让她看到了没有爱情的枯萎与绝望。   ——何韵致不会有美梦,因为她众星捧月的人生,没有遗憾。   可是她深埋于内心的不安,却再也难以抚平。   。   谢令鸢微微叹息着。“锦衣华服生端严,钟鸣鼎食绕身前。处事有规行有矩,韵致八方辅九天。”   “你在念什么?”郦清悟听了她喃喃自语,是一首打油诗,奇道。   谢令鸢总不能说这是何贵妃的宿命,只好扯:“这是谜面,何贵妃的谜底,就从这里找寻。”   郦清悟回味了一番,忽然浮现一个淡淡的微笑:“韵致八方辅九天,你想过这句意味着什么吗?”   他眼中微微闪过波澜,谢令鸢又想了这句话,随即会意——   韵致,八方,辅九天。   何贵妃生来背负的使命,就是把自己的人生,乃至家族,寄托在皇帝身上。   既然这样会担忧,那么假如只靠自己呢?   ——成与败,都不再是夫君给予,而是自己事在人为!   回望,郦清悟的微笑化入春风,有着解谜后的欣然,那一刻,二人心照不宣。   重新,回去何贵妃的梦境!   *****   祥云缭绕,云霞漫天,一曲彩凤朝阳吹落人间。   高低涌现的巍峨宫殿群落,倒影诉说着漫长的宫闱寂寞。   何皇后的梦里,正在上演宫斗戏码,政斗、党争一起纷至沓来……   。   再次在坤仪殿里,看到警惕疑心的何皇后,谢令鸢清了清嗓子,福身一拜:   “拜见何监国!”   何韵致手在袖子里攥着,看见德妃,正要习惯性压制她,闻言却怔住了。   “诶?”   “监国大人,政事堂还有很多奏章等着您呢,您可不要在后宫逗留太久。”   “啊?”   门口踏入一个人影,“萧怀瑾”此时走入大殿,沉声道:   “何韵致智计卓然,天纵英才,朕特拜为监国,监理朝中政务、百官秩序,并掌相印。从今以后,你不再是皇后,可一展抱负宏图,朕期待你——归去凤池夸!”   何贵妃惊讶地起身,眼睛中星光点点,不知有无喜悦。她的表情是怔忪的,仿佛听了什么十分荒谬的事情,满是不可思议的难以置信。   半晌,才回过神来一般,跪下茫然道:“谢……谢陛下。”   -----   何韵致的梦境,在二人有意的推动下,发展得很快。   殿堂开阔,百官左右朝列。   何韵致穿着红面蓝底的朝服,革带、敝屣、大绶,流露出不怒自威的端谨之色。她坐在殿阶右下首,外面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朝臣们噤若寒蝉,毕恭毕敬:   ——“拜见何监国!”   何韵致威仪地“嗯”了一声:“诸位大人平身。近日,北燕与我晋国和谈,状况如何?今年霜降犯重阳,北方收成必减,边境要养兵屯田,朝中要赶在明年冬日前修整完毕,以备来年与北夏、西魏的交战。”   她问他们政务奏折的处理,从黄河凌汛到长江洪灾,从北地蝗灾到山东瘟疫……问的条理分明,井然有序。   。   谢令鸢旁观着,被她霸气所折服,心想,何贵妃还挺上道的嘛。   也大概是年幼的时候,总是跟在爷爷大伯身边,听他们商议政事,听出了敏感**?   她本以为,依何贵妃的性情,会又开始担忧朝堂政斗国计民生。没想到,他们防范的一幕没有发生,何韵致是喜滋滋地忧国忧民去了,似乎还十分有成就感。   也是,忧国忧民,总比担忧家族兴衰要舒服得多。   。   至此,梦境逐渐不再是灰蒙蒙的色调,天际,有一点微亮的日光,薄薄升起。   下朝以后,何监国被百官簇拥,一边说着政事,一边满面笑容往宫外走去。开阔的宫道上,她脚步迈得开,走在宫道上掷地有声。   谢令鸢在梦里,几步就追了上去,拦在她的面前,笑盈盈道:“何监国。”   何贵妃停住脚步,仿佛不认识她了似的,好半晌才问道:“你是……谢德妃?”   谢令鸢没有忽视,何韵致问出这句话时,语调中油然而生的优越感。   好像她已经成了监国,而谢令鸢还是个妃子,所以何韵致十分的荣耀。谢令鸢笑了笑,问道:“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这句问话,让何韵致茫然了片刻,随即点头,微微长叹一声:“喜欢啊。”喜欢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无论成败,不再被人指点的感觉。   ——“所以,我这是在做梦吧?”   因为意识到了不可能,意识到了这荒谬,何韵致终于明白,方才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遥不可及的梦。   她的疑问,如同陈述,带了点轻微的惆怅。   谢令鸢忍不住想抚平她语气中的怅然。她拉起何贵妃的手,温声道:“没错,这是梦。所以,醒来吧。”   何韵致似乎很不舍得,她摇摇头:“可我心头轻松。天从来没有这么高,日头从来没有这样好,皇宫从来没有这样开阔——我的胸中从来没有这样畅快。”   就算是梦,就算有劳累有忧虑,却也是十分舒服的让人想待着了。   谢令鸢诚恳地看着她:“那就醒来——只有醒着,才有可能去实现。如果沉睡,就永远只有这样的幻想了。”   。   何贵妃怔住,胸口中有热流一冲一冲。   她想到小时候,听说姑姑成为了太后垂帘听政,心中油然升起的赞叹、敬畏之情。   ——好想成为姑姑那样的人。   能吗?   “可是醒来后,我不是皇后,更不可能是监国了。我只是个贵妃,是陛下的妾,一辈子都在宫里,何家的荣辱永远系在我身上。”   何韵致目中星光点点,终于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贵妃娘娘,在极乐净土,你的梦是可以成真的。”谢令鸢笑了笑,却是何韵致此生没有见过的宽容,她给何贵妃看了几幕画面,那些女子正指点江山,神态自信,令人神往:   “你梦到这些,就已经向它行进了。极乐净土的一切,也并不是天然就有的,是有很多和你做过一样梦境的人,她们一点点斧正人间,才让世道更为宽敞。”   何韵致看着德妃的微笑,十里春风迎面拂过,好像天地间都荡漾了春意。   她迟疑着,最终点了点头。   *****   重华殿,巳时的阳光洒落一室。   忽然,殿中此起彼伏惊喜的呼唤声:“贵妃娘娘醒了,快去通禀陛下!”   。   何韵致被宫人从榻上扶着坐起来,头还晕晕的。她环顾四周,熟悉的布置,还是她的重华殿,她也没变成皇后,妃嫔们更没有被遣散。   她下意识地寻找起德妃,却在看了一圈后不见人影。于是脱口问道:“德妃呢?”   “诶?”贵妃的大宫女莲风愣住,与公公颜光面面相觑。   怎么娘娘醒来,就喊起了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的德妃?   何贵妃也意识到自己问的唐突,她扶了扶脑袋,头还晕晕的。正闭目养神片刻,忽然听到殿外唱报:   “圣人驾到——”   “皇后驾到——”   。   萧怀瑾和皇后很快入内,见何贵妃挣扎着要从榻上起身,萧怀瑾赶紧上前要扶她:“爱妃大病初愈,不必见礼。”   见何贵妃醒了,曹皇后也算是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心头压着。后宫有人施巫蛊邪术,害妃嫔昏倒,她一边希望她们尽快醒来,一边又不想何贵妃醒的这样早。   她这样矛盾纠结着,萧怀瑾已经在何贵妃榻前坐下,问道:“朕方才去看了钱昭仪,听说你也醒了,朕心甚慰。看来其他人也会陆续醒来,如此便好。”   何贵妃点头,望着萧怀瑾。他剑眉凤目,肤色白皙,真是极好看的。   若是往日,他这样安抚,她一定会很高兴。   也奇了,大概是大梦初醒,所以还有些回味不过吧。   见何贵妃神色怔忪,萧怀瑾试了试她的额头,没有发热,关心问道:“爱妃怎么心神不宁的?”   “大概是……臣妾昏迷时,做了个挺长的梦,有些恍惚吧。”   “哦?”萧怀瑾想着,多跟她说说话,兴许能为她提提神,便问道:“梦见谁了?说来朕听听。”   何贵妃恍惚地脱口而出:“德妃。”   萧怀瑾:“……”   怎么了,朕的……爱妃,们?   ****   萧怀瑾的心头五味杂陈,坐了不多时,见何贵妃显了疲色,便与皇后离开了。   何贵妃又在榻上闭目小憩了片刻,唤来宫人禀报情况。原来中了巫蛊昏迷的不止她一人,连太后都昏迷未醒。   “什么?!”何贵妃听到这里,猛然睁开眼,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   她在后宫立足未稳,全仰仗太后。如今失了姑姑,她的环境骤然险恶起来!   这是不是皇后针对她的诡计?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在太后未醒之前,她却醒了,反而是岌岌可危。   结盟。   这二字骤然浮现心头,何贵妃起身,她的宫女莲风上前扶她:“娘娘怎的起来了?”   “快,本宫要去丽正殿。”   “娘娘您忘了,重华殿正被禁足呢。”   何贵妃一怔,是了,那一夜问罪后,太后又敲打她,又保她,给她禁足三日。   她又想起了那只该死的畜生鹦鹉。幸好当初,谢令鸢说过一句“皇后是个贱人就笑的贤后”,让鹦鹉学了去,否则,那天晚上问罪,她更是不好过了。   算起来,两日后便可以解除禁足,在皇后还没有动作前,她势必要快了。   第四十五章   何贵妃这厢心中忐忑,曹皇后的不安却只多不减。   今宵,正逢月十五。   每月初一、十五,照规矩萧怀瑾是要到她宫里的。她从钱昭仪那里得了药,如今太后昏迷着,即便她做下这些事,太后也不能追究。待那时,她都已经怀上龙嗣,祖父在朝堂上振臂一呼,什么错事都揭过去了。   所以今夜,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   是夜,萧怀瑾按着规制,尽管心里揣了心事,却还是来到了坤仪殿。走进寝殿时,便觉室内的薄荷香极淡的萦绕着。   他知道皇后喜熏薄荷,倒也不反感这个味道。   只是他料理前朝后宫的事务颇多,来这里也乏了。   甫一落座,皇后一身胭脂色绞经罗袔子,外罩薄如蝉翼的对襟衫,曲线玲珑毕至,温声道:“陛下操劳国事一整日,臣妾为您煮了安神茶,加了些盐巴和豆蔻,陛下尝尝。”   萧怀瑾接过茶杯,品着悠悠清香。曹皇后手心沁出细汗,将茶杯递上后便收回,默默地攥紧,嘴唇微开一条线,呼出半口气,盯着萧怀瑾将茶饮下,剩下半口气才跟着松出。   。   外头夜空难得晴朗,月满枝头,曹皇后亲自走到窗前,待将窗户关上之际,从窗缝里又望了一眼外面狭窄的景致——   夜风吹过,后宫里风流涌动。   ****   冬日的夜风,吹遍宫内每一个角落,丽正殿在这萋萋风中,灯火全熄,唯留月光。   丽正殿外,星使两天一夜没有休息,给大殿下了一层闯入结界,如今和海东青一坐一吊,一人一鸟相对而视,看家护院。   殿内,谢令鸢和郦清悟并排正坐。   他们打坐入定,闭着眼睛,神识已经飘入了别人的识海中——   那是像死水一样,平波无澜的泽国。   不同于何贵妃的动荡不安,它仿佛是毫无声息。   这是第四个昏迷的人,宋静慈的识海。   ****   挥开四周的朦胧雾气,谢令鸢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周围,先是被一阵气味给熏懵了。   ——这味道,真不是普通的臭啊!   是十分浓郁的、淳朴厚重的臭气冲天啊!   耳边还有“吭、吭”的声音,谢令鸢觉得好像坐在一个软软的东西上,还在冒着热气。她低头一看——   一头硕大无比的黑!毛!猪!   她倒抽一口冷气,随即觉得满肺都塞满了猪的味道。这一眼受惊不小,她抬眼,四周景象顿时苟延残喘地映入眼帘——   简陋的木条条钉起来的墙壁四处漏风,身残志坚地支撑在地面。呲牙咧嘴的墙壁上,挂着缺了口的草帽,地面全是污黑的淤泥,几头猪在污泥里愉快打着滚儿。   谢令鸢瞬间觉得浑身被火燎似的,想从猪身上跳下去,然而满地污泥,不知该从何落脚。   这猪真是奇大无比,这都不是猪了,这是大象吧,居然比人还高?   天呢,宋静慈洁癖那么严重一个人,原来竟然是这样的重口味吗!   。   她四处张望,郦清悟一向是入定比她快的,显然这成了一场浩劫,靠着墙角的一隅,他正笔直如松地立在猪的身上,也陷入了跳不跳的纠结中,茫茫顾盼。   谢令鸢不禁想乐,让你入定快。嘻嘻。   然而她还没乐出声,忽然身子底下一颤,她差点摔下去,掉进污泥里,赶紧一个托马斯全旋,抓住了猪耳朵!   她身下的猪仰起头“吭、吭”几声,向着猪圈外,一跃而出。   “哇——”谢令鸢惊叫道,她被猪驮着,那猪撒了欢儿地到处跑!   “救命呀!”   谢令鸢也不管什么形象不形象了,从这么高的猪身上摔下来,被踩了摔了死在别人的识海里,都很危险啊!   而且从猪身上掉下来摔死什么的,这种死法,太丢人了。   此时,又见一道黑影,在空中一跃而过!   ——郦清悟,正骑着一头英姿勃发的黑猪,向着谢令鸢急奔而去!   好在他以前游历天下时,骑过骆驼,骑过野马,区区一头猪,还是能驾驭得住的……   谢令鸢抓着猪耳朵,在猪的身上挣扎翻滚,摇摇欲坠。眼角余光一瞥,看到郦清悟正一脸道骨仙风地……骑着一头猪,朝她追来。   他那样出尘之姿,那猪仿佛都带上了仙气,看这镇定的气场,顿觉他骑的不是猪,而是龙……   ……猪。   谢令鸢急中生智,大吼一声:“地里有好多大白菜啊!”   郦清悟心领神会,赶紧的手一挥,谢令鸢面前的地里,蹭蹭蹭地长出来了一片水汪汪的大白菜!   。   ……整个世界静止了。   见到大白菜,谢令鸢骑的猪就走不动路了,终于停了下来,一头扎进了地里,去拱它的大白菜。   谢令鸢劫后余生地趴在猪身上。   郦清悟从猪上干净利落地跳了下来,走到那头猪身前,张开双臂对谢令鸢示意:“跳。”   这次地上干净了,谢令鸢从猪身上跳下来,落进郦清悟的臂弯里,被他稳稳接住,放到地上,顿觉滋味万千——   白玉吟吟的白菜地里,二人站在白菜间,深情凝视,唯美相望。   他们的背后,许多头忘情的大黑猪,正哼哧哼哧地拱大白菜。   一阵微风拂过,带着猪圈里淳朴浓郁的遗香。   郦清悟觉得这一幕,实在是让他……永生难忘。   ------   “宋静慈到底是经历了什么啊……”   谢令鸢泪流满面,扔掉染了猪圈味道的外衣,去看宋静慈的九星宿命诗——   【色如烟雨神如诗,心似满月人静慈。玉待君子问归处,手持桃李长相思。】   也没提到猪啊?   与钱昭仪诗中的憧憬不同,与何贵妃诗中的渴望也不似,这个梦来得莫名其妙,谢令鸢甚至找不到宋静慈本人。   入识海前,她特意让星使调查过,宋静慈是广平宋氏的分支。广平宋氏乃开国勋贵,与太-祖世代姻亲,开国十二功臣,以宋家为首,赐封荣国公。   到惠帝时爆发了“太子巫蛊案”,韦氏带头诛杀了宋家人,好在宋静慈爷爷是三房所出,且当时宋父还是少年弱冠,因而免于被杀,随着其他族人一道流放。   莫非是流放途中,被迫养猪?   。   忽然,一声幼稚的童声,打断了谢令鸢思绪。   “放开我们!”   二人循声看过去,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和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被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押着,他们又踢又打,奈何十分瘦小,根本打不过那些壮丁,随即被扔进了猪圈里!   郦清悟眼中闪过冷意,正想上前营救,却不知发现了什么,蓦地止住了。   而谢令鸢站得离猪圈近了些,看的清清楚楚——那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皮肤白皙,眉清目秀,正是小一圈的宋静慈!   姐弟俩衣着简陋,连那些壮丁都不如,更是有点缺营养似的瘦小,站起来还没有猪高,被那些猪追赶着,吓得在猪圈里奔逃,时而脚下一滑,跌进污泥中……   “救命啊,好臭!”   “姐姐,它在拱我,啊!”   ……这该是何等的心理阴影啊。   谢令鸢旁观,不忍卒睹,问道:“你刚才要救人,怎么忽然停住了?”   “因为……”郦清悟眼底猜疑,考虑了一下措辞:“这也许是回忆。”   梦的荒诞,与回忆的写实,他是可以区分出来的。   他们进了宋静慈的识海,却没有遭遇梦境,反而看到的都是回忆。   “什么意思?”谢令鸢一边在鼻子前扇风,一边心中对宋静慈心疼了无数倍。这识海色香味俱全,真是熏死她了。“宋静慈没做梦吗?”   郦清悟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不答话,转而朝远处走去。他们俩袖子打结,谢令鸢也被拽着一道走。   走就走吧,这香气扑鼻的地方,是待不下去了。   ------   前方雾气漫漫,很快谢令鸢又看到了一处简陋的竹屋,也就比某些临时搭建的茅房好些,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外面刮大风里面放音乐,大概就是这样的。   然而竹屋内部,却收拾得十分干净齐整。长案几上,放着几本书,包得严实平整,看来书的主人十分爱惜对待。案几一角是油灯,却熄灭着,看模样似乎夜里也不舍得点燃。   出乎谢令鸢意料的是,这里也有个宋静慈,以及她的弟弟。二人正坐在窗边,借着暮色的光,在地上用树枝练习写字。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字体工整,有棱有角,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   姐弟俩写完又擦,谢令鸢还看到旁边写着什么“继绝学”“天下有道”之类字迹。宋静慈小小的手握住树枝的骨节明晰,字迹坚定,脸上一派认真,全情都投入在写字上,仿佛已经浑然忘我。   他们的父亲高高瘦瘦,一身粗麻深衣,平整洁净,坐姿端正如青松,向弟弟道:“驰儿,字写在土中,更要写在心里。我们宋氏的家训,即便没落了,也不能忘了根骨。”   宋静慈抬头望他,像是等待父亲说什么,他看着女儿,温和夸赞道:“阿慈的字,心性坚韧有风骨,快比父亲还好了。你天资聪颖,胜过驰儿呢。”   宋静慈默默低下了头。   不知是否错觉,谢令鸢总觉得方才她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失望。她碰了碰郦清悟:“你说我是看错了么?”   郦清悟的目光在三人间来回巡梭:“你没看错。”   真的有失望。   -----   姐弟俩练完字,弟弟宋驰缠着她,央求出去玩。宋静慈搁下树枝:“阿驰,被爹爹知道你贪玩,要训斥的。”   弟弟垂下头,玩着手里的树枝,嘴上嘀咕:“为什么爹娘那么疼爱你,不管你做什么都夸,你想玩也不训你。他们从来不夸我。”   宋静慈看着他,良久才温声道:“因为爹娘对你寄寓了厚望。他们也疼你的。”   。   终究宋静慈耐不住弟弟纠缠,带他出去玩了。   谢令鸢跟了出去,下一瞬,却看到宋驰在同什么人争执,宋静慈护在弟弟身前,被人推搡到了地上。   同姐弟俩争执的人,也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胖得足以吨为计数单位,穿绫罗绸缎,似乎是当地豪门大户。那少年高抬下巴,一脸颐指气使,吩咐道:“敢当小爷的路,还敢骂我是猪?我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来人,把他们给我扔猪圈里,好好当一回猪!”   。   ——于是,方才让谢令鸢和郦清悟产生心理阴影的猪圈,又出现了。   姐弟俩被扔进猪圈里挣扎,跌入污泥中。   “救命啊,好臭!”   “姐姐,它在拱我,啊!”   谢令鸢扭开头不忍直视:“这回忆,怎么像个圆,又回来了?”   难怪方才,她和郦清悟一落地,就碰上体型如此硕大的猪。根本是宋静慈当时年纪太小,还不如猪高,于是这记忆蔓延下来,猪的身影,就在宋静慈的记忆里无限伟岸。   “……我知道了。”郦清悟往前走几步,眼前雾气消散,又是一幕景象。   宋静慈姐弟俩已经从猪圈里被救出,弟弟躺在床榻上养病。他观察了片刻:“宋静慈很聪明,她明白自己在做梦,有意识地隐藏了自我。所以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她’。”   不似钱昭仪,也不似何贵妃,梦里都现了身形。宋静慈的识海,虽然能看到不同时候的回忆,却找不到真正的宋静慈。   谢令鸢嘴角一抽一抽的,“她真正的自我意识……藏起来了?”   “没错。我们看不到她的梦境,看不到‘她’,只看得到这顺序凌乱的片段式回忆。因为她将所有回忆,都与梦融合了。我们看到的每个片段,都是‘她’,又都不是。”   那还怎么唤醒啊!   谢令鸢心道,这可麻烦,他们每走一步,眼前就是一幕崭新的画卷。宋静慈的记忆,拆成了千万个影**。   “我们也迷失了,脱不了身。”郦清悟冲谢令鸢笑了一下,伸手在宋静慈眼前挥了挥,不见对方反应。他的微笑有点莫测,“这是她的,回忆迷宫。”   ——“需得找到‘她’,才能离开她的识海。”   回忆迷宫?   谢令鸢的心骤然凉了。郦清悟神色看不出端倪,她的手心倒是不由自主沁汗。   他们竟然被困住了。   这还不算可怕,最可怕的是,外界十二个时辰内,他们没出得来,就永远也出不来了。   。   犹如深陷迷潭,接下来的漫长时间,二人便在宋静慈的回忆迷宫里打转,寻找‘她’以摆脱秘境。   迷宫里的一幕幕回忆,都有宋静慈的身影,又都不是她——   宋静慈姐弟俩获救后,弟弟生了场大病,落了病根;宋静慈从此讨厌深色的东西,一点味道都难以忍受,染了洁癖。   宋驰缠绵病榻,父母失望,毕竟儿子是他们的期待和寄托,却落了顽疾。待宋静慈长到十岁时,弟弟早夭,父母更是以泪洗面。   还好女儿活着,成了他们唯一的慰藉。   。   这一年,先帝病逝,萧怀瑾即位,何太后垂帘听政,为广平宋氏翻了案。   时隔三十年,太子巫蛊案终于沉冤得雪——当年,全是韦贵妃和奉国公韦家的陷害。如今韦家倾覆,也算是业力果报吧。   而当年被废为庶人的萧嗣运,召回了长安,封为陈留王。被流放的宋氏一门,死了的追谥,活着的恢复官职。   宋静慈终于不必再颠沛流离,清贫地活着了。   只是宋父早年流放时,落下了病根,一到冬天就犯咳症,翌年,他便因肺痨咳血而死。宋母改嫁远方,临行前流着泪,对女儿千叮万嘱:“你弟弟去了,娘也没享福的机会了。日后你嫁给别人,留心着点,若生了儿子还能娶个媳妇儿孝敬你;若是生了女儿,就只能嫁出去,几年也回不了一次娘家……你晚景要过得不好,就是剜了娘的肉了。”   后来,宋静慈被伯父宋桓收养。兴许是宋氏族人早年蒙难的缘故,失散在各地,所以十分重视血脉亲情。   宋静慈带着几箱书,搬到伯父家时,宋桓温和道:“你父亲去的早,我便将你当亲女儿照料。你可以称呼我叔父,父亲,皆随你。日后这便是你的家,待你及笄,我和你婶婶为你谋个良婿嫁了,也好叫你爹娘安心。”   宋静慈的手抓紧了衣袖,摩挲着那衣缘,良久应了声:“谢谢叔父。”   -----   谢令鸢看得一头雾水,宋氏族人待宋静慈十分的好,可谓无微不至。椿萱温情、手足之谊……不似钱昭仪被家人背叛,不似何贵妃被家人期以重任。宋静慈的父母待女儿温柔呵护,只希望她能过得幸福。   宋静慈是为什么把自己封锁在迷宫里?   第四十六章   “你与九星关系匪浅,可有什么发现?”试探了几次,知道这是遇上了棘手困境,郦清悟转而问道。   谢令鸢还在猜测宋静慈为何自困迷宫,随口便答,“有。”   话出口,她忽然想,不知道“星心相印”在识海里算不算数。   郦清悟还未及询问,便见谢令鸢眼睛一亮,如沐圣光,他怔然看着她上前,抱住了宋静慈!   随后,她像是受了巫蛊一样,抱了九岁的宋静慈、十二岁的宋静慈……她脸上带着希冀、奋不顾身、浑然忘我……抱得真情流露,不亦乐乎。   郦清悟:“……?”   然而,每个被她抱住的宋静慈,都毫无反应,回忆迷宫仍在继续,里面的人走自己的剧情,还不如刚落地时的两头大黑猪来得有威胁。   郦清悟看着谢令鸢疯狂地抱了一路,最后一脸黯然神伤地噘起了嘴:“她们都不理我,嘤嘤……”   郦清悟:“……”   。   谢令鸢把上百段回忆里的宋静慈都一一抱过,也累了,她撒开手,在地上抱膝而坐。   时辰已经过去了一半,还剩六个时辰。这个时限内,如果他们走不出去,大概就要和宋静慈一起,全军覆没了。   可至今依然是毫无头绪,看了那么多零散回忆,都没找到宋静慈的影子!   密室逃脱还有提示呢,宋静慈的回忆这么多,根本不知道哪些是有用线索。   她正心急如焚,下一瞬,画卷又变了。   ……还真是记忆迷宫啊!   -----   谢令鸢起身走了两步,雾气散开,这次,竟然又穿越到了铺天盖地的北方雪国,只看一眼,都觉得天寒地冻。   她情不自禁抱住胳膊,之前在何贵妃和钱昭仪梦里,都没觉得那样冷,想来二人对于冷的记忆,不如宋静慈这般刻骨。   可怕的是这种寒冷是来自识海主人的记忆,所以,哪怕她裹一条棉被也无济于事。她上下牙关打颤地问道:“这里又是哪里?看着不像长安。”   郦清悟四下扫视,眼中渐渐有了熟悉的光泽。“这是……朔方郡的主城,与西魏交界的军事重镇。”   谢令鸢瑟瑟发抖道:“哦,就是发生了那个‘正月之祸’的地方吧?我算不算过目不忘?”   “是,你记性好。”   ------   很快谢令鸢又看到了宋家人,在冰天雪地里,宋夫人怀里抱着三岁大的男童,宋桓牵着五六岁的宋静慈,他们衣着都朴素而简陋,跟随流放官兵行走。   ——迷宫嘛,混乱,无序。从十二三岁豆蔻少女,骤然又回到被流放的儿时岁月。   儿时的记忆容易放大,所以流放地的冬天格外寒冷、猪圈里的猪十分高大。   -------   朔方郡,漆黑高大的城门打开,带着巍峨的气势。城门口,几个官军从马上跃下,朝着宋桓他们走去,神色肃敬。为首的人向宋桓行了一揖:“老友,多年不见,叔梁一直牵挂着。令尊可还好?家父一直惦念着他。”   宋桓与那人对望了很久,忽然有些热泪纵横。   那人便是苏廷楷了。叔梁,正是他的字。他在家中行三。   听他们交谈,苏家与宋家三房从前也有交情,可惜宋家流放边关后,与苏家再无交集。如今被流放到朔方郡,苏廷楷恰好是此地镇守将军,便将他们接到自己的府邸,以上宾之礼相待。   北地的风卷起了漫天的雪,雪花纷纷遮蔽了谢令鸢的视线。   。   待茫茫的雪纷飞散去,她看到宋静慈跟着父母,住在了朔方郡的将军府上。   宋静慈自出生起,就随着家人流放,终于过上了安生日子。有热水沐浴,有温软三餐,还有同龄玩伴,她小心翼翼又欢喜。   。   苏廷楷让自己两个儿子,与宋静慈姐弟相识,结交朋友。弟弟**识四岁,哥哥苏宏识七岁。他长得十分漂亮,浑身透着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气儿,带着宋静慈去玩。   他们在银装裹素中打雪仗,长长的睫毛上沾了碎片的雪花。苏宏识像个开屏孔雀,拆了苏廷楷军服腰带上的四菱雕花铜扣,笑吟吟拿给弟妹们玩。   开春树上抽了嫩芽,苏宏识学大人,摘了枝简陋的野花,有模有样地给宋静慈戴在头上。长辈们开两个孩子的玩笑,苏宏识被笑得恼羞成怒,“那我准你做我夫人!”童真戏言,两家人更是笑成一片。   朔方城挨着河西四郡近,是商贸重镇,夏秋有苏氏兄弟最爱吃的甘瓜,苏宏识摘了甜的给宋静慈,瓜用冰镇着,甜丝丝的滋味从心底里蔓延起来。   -------   谢令鸢不死心地上前,抱了抱此刻只有五六岁的宋静慈,依然不见星君感应。   她竟然也没有藏身于此?   ——怪诞,这段岁月,合该是宋静慈最美好的回忆了,笑容清澈纯粹、眼神流光溢彩,这样的明媚开朗,哪怕是她日后家族重获新生,与父母安定下来,也不再有的。   如果这也不是‘她’藏身之处,那‘她’……最想待在哪里?   ————   北风吹遍九州山河,林花谢了春红。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迷宫般的回忆,骤然又跳到了苏宋两家离别的场景。   苏宏识红了眼圈,又不肯在人前落泪,生硬硬地将一块天青色的并蒂莲玉佩,送给了宋静慈。   童年玩伴,也只是一夕间的缘分。“给你,以后不要忘记我噢。”   宋静慈接过玉佩,珍重地抚摸着:“如果将来找你,能找到你么?”   他肯定得十分理所当然:“不会找不到的,我爹是苏大将军,我将来是苏小将军,你只管找便好!”   白雪皑皑,远行千里,宋家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天际。   *****   谢令鸢跟着望去,目光落在这并蒂莲玉佩上。上面还有鹌鹑,示意家宅平安。   她记得清晰,九星之死,宋静慈便是为了捡这块玉佩被马踩死的。她仿佛能感受到,此刻宋静慈珍惜牵挂的心情。   然而,还未及体会一下那离别的伤感,仿佛是玩她不嫌够似的,下一刻,回忆又跳到了——宋静慈住在朔方郡将军府上的岁月。   就好似在玩排序游戏一样,打乱各种顺序,毫无时间逻辑线。   “我快要被迷宫折磨疯了!”谢令鸢崩溃地想。   *****   这次的迷宫回忆,是在朔方城的街道上,喧闹市集人来人往。苏宏识正摘下自己的狐狸毛围巾,二话不说地套在了宋静慈的脖子上。   宋静慈似乎不想受人恩惠,却被他毫不在意地手一挥:“我爹说,让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二人穿行在和蒸笼的热雾腾腾中,身后跟着护卫。宋静慈跟在他身后左右望,苏宏识买了刚出笼的米粑,递给她。宋静慈接过,那热雾在眼前雀跃,温暖的触觉一路蔓延到了心底。   她穿着一双与她不搭调的毛靴子,想来也是苏宏识送给她的。这宠命优渥的将军儿子,虽娇惯霸道,却也待人真诚;苏廷楷更是对友人雪中送炭,不遗余力地相帮,可见人品正直。   。   谢令鸢心想,这种人居然会通敌叛国,害得晋国失了北方数个城池,也实在令人费解。   穿过集市,苏宏识带着宋静慈,去了一处学堂。   略显破旧的屋子里,坐了十二三个孩童,有大有小,出身不一,但皆是寒门。   将军府上的西席先生,手里卷着书,正在讲授什么。凑近了,才听清他讲的,竟然是地理植被和节令气候。   。   谢令鸢一时有点意外,因为在古代,这一类学问不太受重视,科举不考。更遑论晋国科举也就是这二十年的事,没有真正兴盛起来,地理水文就更不会重视了。   而这位西席先生,居然教授屯田水利等,实在是破天荒之举。   站在学堂外,宋静慈扒着窗子,踮起脚。西席先生讲得眉飞色舞,苏宏识邀功般地指给她,脸上是不经掩饰的得意:“这是我央爹爹开的,城里的人不论出身,每旬都可以来听两天课,先生说这是义举,是天下少有的事情,厉害吧?”   他犹如开屏孔雀般,宋静慈也不负他所望,冲他笑了笑:“真厉害。”   苏宏识如同餍足的猫,满意地微微眯了眼:“你也想来听课吗?”   宋静慈忙点点头。   两个孩子从墙上跳下来,苏宏识说:“可惜你是个女孩儿,读书没什么用。”见宋静慈神色失望,又补充道,“不过没关系,先生是个怪人。你这么聪明,也许会收你的。”   --------   谢令鸢苍茫若死,看着“记忆迷宫”的下一瞬,又变成了将军府。   宋静慈坐在那位西席先生对面,默出了一篇《明诗》。那老先生惊喜不已,本只是授业,却又改了主意,肯收她为内弟子。   阳光透过窗棂,纤尘在光线下萦绕起舞。师生二人对坐,宋静慈为老先生推墨。   “先生的老师是巨子?”她的软黏的童音里,全是惊叹。墨家巨子是传说中的存在,令她骤闻后雀跃不已。“您不是出身延陵季家吗?那可是世代鸿儒之家,为何您拜师墨家呢?”   那位姓季的西席先生笑了一下,因生活清苦,皱纹中夹杂了无尽的风霜和岁月。他笑容平静而温和。“我是家中庶子。”   他望向窗外,似怅然也似不悔:“年轻时爱冲动,看到一个平民姑娘受欺辱,她父亲却连状纸都写不来——你知道的,寒门读书无门。我一冲动,去办了个学堂,想要广授学问。此举被家族诘责,我一怒之下,干脆离家远行,因缘际会拜入了墨家门下。”   他一生抱负难平,隐于边关市镇,将毕生所学倾囊传授他人,无论富贵贫贱。   “民生困苦,我便教他们屯田节令,保他们来年收成。边关交战,我便教他们沟渠器械,守护国门。我这一生虽未能桃李遍天下,却也不枉。”   。   谢令鸢和郦清悟旁观,俱有些动容。文字知识,是这个时代阶级垄断的工具。上流为保证利益,书籍和家学绝不外传。平民难以拜师,更遑论步入朝堂。   季先生此举,无疑是惊世骇俗,也无疑是胸怀博大。   “学问应该泽被苍生,而不应是一家之言。你记得,薪火相授,大德永传。”   “我也曾想过,你一介女子,学这些并无大用。但为师突然反思,也许世家宗主也曾觉得,庶子读书有何用?”   “庶子亦人,因材施教,人人皆可成栋梁,或仕或文,或农或商。女子出嫁为人妇后,亦要相夫教子,所以若妇人才学胜于鸿儒,其子孙必成圣贤。”   “你有过目不忘之才,日后才学造诣,定胜于我。为师希望,你能记得这话。”   他说话的神色,倒映在宋静慈清澈的眼眸里,等了半晌,宋静慈才点头。   ------   在宋静慈微妙的停顿和情绪中,谢令鸢隐约觉得自己抓到了一丝缘由。   她思忖想,“季老先生诚然值得敬佩,却还是脱不开时人的观念,宋静慈天资奇高,放在现代堪称学神了吧,然而在这时,她的凌云之才,竟然只是相夫教子,把子孙教为圣贤?”   亏季老先生自己还刚刚说过,薪火相授大德永传呢。   ------   宋静慈记忆的牢笼里,迷宫还在不断变幻。   又跳到宋静慈八岁,十三岁……   一会儿是宋静慈挑灯夜读,宋家人劝她不要累着,没必要这样用功;一会儿是宋静慈看府外的小孩子拖着鼻涕在地上写字,神色似有眷念。   终于跳到了宋静慈十六岁时,宫里传来旨意,封她为婕妤。宋家人愁眉不展,不舍劝道:“你若不想入宫,家里就递折子去说。太后终究要念宋逸修的旧情,不会过于为难。”   宋静慈看着待她视如己出的宋家人,清澈的眸子里仿佛倒映了一切。她笑容有些缥缈,像是隔了远山:“我父亲这一脉,香火已绝。我受族人恩泽长大,好歹能为宋家做点什么,也算值了。”   。   私下她的大丫鬟也劝道:“深宫似海,一旦入了,这辈子可是不能出了!小姐不是曾说,日后想回北方看看,去找小时候的恩师和伙伴吗……奴婢还想跟您去看看呢!”   宋静慈淡淡道:“我入了宫,哪怕不受宠,只要好好活着,就是宋氏一门危难时的依靠。总比相夫教子来的有意义。”   秋日天如洗练时,宋静慈走入了深宫。苍穹那样高阔,她再也看不到外面的天地,以及童年的美好向往。然而她并不似有遗憾,她十分平静。   *****   谢令鸢透过她平静的眼神,那一刻,一股针刺般的感觉涌上心头,方才迷宫里的许多片段,一瞬间串了起来。   猜测在心中跃跃欲出。“……我似乎是明白了。”   ——什么叫我父亲这一脉香火已绝,宋静慈没拿自己当宋家的血脉看吗?   没拿。   。   宋父曾说,驰儿,字写在土中,更要写在心里。我们宋氏的家训,即便没落了,也不能忘了根骨。这是宋父对儿子的期望,而对于宋静慈,他没有这些要求。   宋母曾说,你弟弟去了,娘也没享福的机会了。日后你嫁给别人,留心着点,若生了儿子还能娶个媳妇儿孝敬你;若是生了女儿,就只能嫁出去,几年也回不了一次娘家……   宋桓曾说,姑娘家不必挑灯夜读,这样辛苦不值得,你豆蔻年华,就该好生娇养。   连宋静慈最敬重的,突破了嫡庶道德规则的恩师,也对她说,望她能胜鸿儒,日后相夫教子,使子孙成圣贤。   。   她倍受父母呵护宠溺,却从来没有被父母期待过。   弟弟天姿虽不及她,却被父母倾注了对宋家的希望。   所以在宋静慈心里,男人才是血脉的延续,弟弟死后,宋家唯一的香火断绝;而她,读再多的书,也不过是在后宫宅院,为别人相夫教子。   ——纵有凌云志才,不被期待,也没有了意义。   。   谢令鸢把自己的推测,讲给了郦清悟,“季老先生说过:‘学问应该泽被苍生,而不应是一家之言。薪火相授,大德永传……你有过目不忘之才,日后才学造诣,定胜于我。为师希望,你能记得这话。’苏宏识也说,她那样聪明,会得人赏识的。”   “假设换成我,我知道自己才华盖世,我父亲、伯父、先生又都是不一般的人,我一定会有些跃跃欲试的想法。推己及人,宋静慈小时候,受周围人耳濡目染,应该也是很有抱负。然而她知道,这些是她身为女人不能做的。”   但假若她是个男子——   “所以我猜,宋静慈应该是……化作了自己最想成为的男人?”   她抬眼征询郦清悟的看法。   郦清悟目光闪动,是对眼前之人这番看似离经叛道的言论。如果这样推及,那一切便可以讲通了。他佐证道,“人做梦时,确实有时会梦见自己是其他人。所以,‘她’未必在宋静慈身上。”   谢令鸢顿觉前所未有的敞亮,扬起明媚笑意,向着朔方城的那段记忆迷宫走去。   ——玉(欲)待君子问归处,手持桃李长相思。   苏宏识,季老先生。   左右脱不开这两人。   ***   穿过朦胧雾气,朔方的将军府上,谢令鸢坐在季老先生面前。   老先生正望着远处的苏宏识与**识俩兄弟,一脸欣慰的模样,看着他们成长。   她唤道:“宋静慈。”   “季老先生”转过头来,诧异地看了谢令鸢一眼:“您认错人了。”   谢天谢地,听到这回答,谢令鸢抑不住欣慰,知道自己找到了她:“醒来吧,我特地来到这里,便是不顾生死地希望你能醒来。”   这次,“季老先生”看着谢令鸢,不再说话——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更是从无数读过的野史杂书里知道,长梦不醒盍然而逝。   死去,对她而言,并不可怕。   活着,对她而言,并无所谓。   待到父母弟弟都去世了,她就好像是宋家绵延香火中多余的一个,举目四顾,找不到自己的存在——除了嫁人生子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在太后懿旨令下,她便入宫,祈盼能为家族做点贡献。   她时常感到自己内心波澜无惊。知道自己走不出皇城的围墙,够不到边关的蓝天白云。   她的牵挂,已经覆灭在正月之祸里。她的羁绊,已经远离在宫墙之外。   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活着,除了能给宋氏家族一丝保障外,还能有什么用处。   于是,这场绵延无尽的梦中,她终于可以肆意畅快地,将自己隐藏在了最眷恋的岁月里,最向往的人身上。   苏宏识已经死了,但她多希望看着他成长,长成他曾经自夸的苏小将军——“我爹是苏大将军,我将来是苏小将军,你只管来找便好!”   她在季老先生的身上,看着苏宏识长大成人,对着年幼的自己,说出意气风发的童言——在她颠沛流离的岁月中,一缕明媚的温暖。   谢令鸢似乎看穿她所想,温柔叹息道:“你何苦去当别人呢,既然都明白自己在梦里,为什么不大胆些,做个真正向往的美梦?   宋静慈看了她一会儿,摇摇头:“不会太荒谬么?”   “不荒谬啊。”谢令鸢答得不假思索,仿佛天经地义:“你是胸有金玉之人,过目不忘,精山川地貌,懂节令水利,通诗文经史,还能默很多书籍。你有这个本事。且你都不怕死了,还怕在梦中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吗?”   宋静慈一怔,似乎一瞬间明白了。   谢令鸢心叹,这是和聪明人说话的好处,一句话就像一颗种子,宋静慈自己就可以让它长成参天大树。   宋静慈若有所思:“有个问题,其实我心里萦绕不去很多年,既然是在梦里,那便可以问出口了。先生曾讲过‘德’。以德彰道。男德心怀家国天下,胸有万世太平;女德贞顺恭俭,相夫教子。我……我读史书时,见重节义而轻死生之事,胸中也常激荡过情怀,后来觉得自己生出这样心思,似乎是很无聊,阴阳倒错。”   天梁司德啊。谢令鸢想。   然而这个时代的道德——对女人德行的要求,也许并不是宋静慈所希冀的。她不愿靠生子,实现身为女人的价值。   所以才会深深的迷茫,找不到自我,因为没找到她实现价值的方向。   所以她的识海是迷宫,她隐藏了自我,也找不到道路。   所以她落陷。   想通这一切,谢令鸢豁然开朗,这分明媚仿佛也照耀了宋静慈。   “你自己都说了,以德彰道,大道无言。道有阴阳相衡,德也不分男女。男子心忧家国之事,女子自然也可以,生而为人,各有所长,没有什么是谁不能做的。”她顿了顿,很想说,怀庆侯世子还一手绣花绝技力压京城闺秀圈呢。   想到宋静慈博学多思,那些常人理还乱的思绪,在她心里就理成了哲学。谢令鸢的心情也如烟雨中的诗般,柔软起来:“你富有智慧,不妨想想,若女子尽情去做向往之事,首先应该得到什么?”   宋静慈眼帘微垂,微微一笑:“这或许,是一个可以让我想很久的问题。”   她抬眸,这次眼中重新有了些许光彩。在她的周身,好像朦胧雾化了一样,季老先生的容颜褪去,宋静慈的轮廓逐渐清晰。   想到她临终前去抓的那块玉佩,谢令鸢终是不放心,又叮嘱道:“外物无论承载怎样的寄托,都不要过于执着了,终究记忆在你的识海里,不死不灭。”   。   她说着,身形渐渐淡了。   而她们周身,仿佛如潮水一般,那些困住他们的记忆迷城,卷着风雪,带着雾气的荏苒时光,都轰然坍塌,逐流而去。   好像温柔的风在耳际流淌,把所有的残片碎羽都吹走。那风里夹带春天女人嘱咐的话语,留在了心底。   又好像有回声荡荡,一浪一浪地问,以德彰道,你的道是什么?   *****   宋静慈睁开眼的时候,又一天过去了。日暮晚霞,流光奕奕。   她的耳边,似乎还有人轻微地叹息。   宋静慈转头,是尹婕妤和刘婕妤,坐在她榻前,声音很细微地说着什么。   “贵妃、德妃她们都苏醒了,宋妹妹这两日也会醒来的。”   “你说……这事情会不会和皇后有关?听说今日陛下上朝前,将中宫禁足了。”   “我觉得不应啊,这事做了对皇后有害无利,怕陛下是因别的事吧。”   宋静慈微弱地轻吟了一声,尹婕妤听见了,见她睁开眼,惊喜道:“嗳,嗳,说着就醒过来了,依我看,其他人也差不远了。”   宋静慈被她们扶着坐起来,刘婕妤高兴道:“我去开窗子透透气,你醒醒神。”   第四十七章   宋静慈看着刘婕妤去关窗户,尹婕妤坐在她榻前,神气已经恢复了往昔。   她记得前些时日的马球赛,敌国一位将女还对尹婕妤出言不逊。见如今尹婕妤眉宇间释然开阔了——也许有什么心事,尘埃落定了吧。   窗子在这时打开,世外清新而来的风,焕然了殿内的陈旧闷气。   两个婕妤姐姐站在窗边,含笑望着她,她们衣饰简单,头面素净,目光柔软。   晚霞这样明艳,将垂暮盛放的余晖镀在她们身上,两个将门出身的女子,在这宫闱高墙内,温和晏晏地一起,等待她苏醒。   宋静慈想到入宫这两年,太后与韦无默对她不动声色的关照,几位婕妤姐妹待她也还厚道。想到梦中见过的德妃,看到眼前带笑的婕妤,她死水般的心情,忽然隐隐有了涟漪,最终逐渐沉淀,在一隅终归宁静。   梦里德妃问了一个问题,等待她醒来去思考,告知她们答案。   窗户外,明月初升,即将照亮黑夜。   ******   冷风寂寂。   坤仪殿外,宫人垂首而立。传膳宫人退出殿外时,瞄了眼玉盅,察觉到今日皇后用膳,胃口似是较平日好了点。   他们心中不免诧异,皇后今日被皇帝禁足,萧怀瑾离开坤仪殿时,神色阴鸷如暴雨将临,吓得宫人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但皇后竟然不受什么影响似的,反倒食欲还好了些?   。   殿内所有的熏香都撤了,白天时,曹皇后命宫人仔细清理了每一个角落,如今她安坐在榻前,手轻轻放在小腹上。   要查出是否有孕,最快也要一个月后了。   “争气点吧。”她叹口气,想到宫外的曹家人,她承载了多少人的期望和等待啊。   只要有龙嗣,无论何贵妃还是谢德妃,统统都失了手段。   *****   暮色下的另一端。   丽正殿内,谢令鸢醒来时,已经有些疲惫。   “不妨休息片刻。”郦清悟观她神色,为她探脉,她连续入定出神识,已是极限。   谢令鸢趴在案上,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没事,宋静慈的识海耽误了许久,其他人等不得。”   她转头望向窗外,不知道是对他还是喃喃自语:“且如今局势诡谲,还不知宫里会发生什么。”   最后一抹霞光散尽,层积云如火烧般,红彤彤的隐入夜色中。   是下雨的前兆。   “暴雨要来了啊……”   ------   二人红线相结,经历了美梦、噩梦、迷宫,这一次已是驾轻就熟,再一次走入了丽妃的识海。   一片识海的浅滩,暖风如女人温柔的手,迎拂中带着花香,逐渐清晰在眼前的,是万千花团锦簇。   他们行走其中,如在花海徜徉。风吹起衣袂飘飘,还有随风凌乱的发丝。   没有噩梦,没有迷宫。日光温暖得有些和蔼慈祥,恰到好处地照拂人间。时光仿佛静止,这就是亘古岁月的尽头。   继续向前走,四周便响起了层层叠叠的声音,都是窃窃私语,细如蚊蝇般地聚在一起,逐渐汇聚成洪流般的声浪。   欲侧耳倾听,却听不到几何。   。   花海的前方,出现了一片又似宫殿、又似府邸的建筑群落。跨入高高的墙闱,浓郁的林荫与屋宇相间。说似宫殿,是因美人万千;说似府邸,是因进出无限。且还有个除了皇帝以外的男子。   他仿佛是十七八岁,介于青年与少年最惊艳最美好的时光,正站在马背上舞剑。   《镇西将军舞》。   这是中原有名的剑器舞,乃本朝开国初,镇西将军边关杀敌时所创,对武艺要求极高,也因而流传不息。   阳光下他的身影快而凌厉,力与美相融,马在院落中高亢奔跑,马背剧烈颠簸着,他却如履平地,时而跃起如登云阙,时而剑光直入云霄。   他薄削的唇是弯的,清淡的眉是飞的,眼底倒映着斑驳树影缱绻的温柔,还有少年人独有的肆意嚣张,马背上一剑寒光。   ——真是令人万劫不复。   可却仿佛与尘埃都隔绝了,这美好如同神化,与周遭格格不入。   ----   谢令鸢收回目光,脑海中萦绕着这人挥之不去的影子,再走了一段路,却看到远处日光下攒动的银辉——   芸芸众生中的古稀耄耋女人,鹤发鸡皮。   好像周身都萦绕着垂暮之气,谢令鸢终于明白了郑妙妍识海,以及刚才见到的青年,是哪里不对。这是一片永恒的黄昏,它太过宁静,仿若夏日慵懒垂暮的午后,在昏昏中睡到了天地尽头。   多可怕啊,岁月这样悄无声息带走人的容颜,还有一切蓬勃的激情、勇气、热血。   而那些鹤发苍老的女人,听到了脚步声,掀起眼皮,死气沉沉地望过来。在看清来者后,眼中蓦然爆发出尖锐的光——那是,嫉恨!   。   接收到这有如实质的目光,谢令鸢忽然觉得全身乏力。   好像感官都有所退化,世界不再清晰且明艳,天际涌动的声浪也在消退,鼻端那沁人心脾的花香渐趋于无……慢着,她觉得自己怎么有点矮了呢?   她不确定地,下意识看了郦清悟一眼,却发现果真视野变矮了——原本她个头是在郦清悟的下巴处,如今居然矮到了他的肩膀!   。   郦清悟也偏头,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怔了片刻。   她渐察不对,说:“你别动。”   说完她凑近,拿着郦清悟的瞳仁当镜子,他清浅的眼眸里,倒映出她的模样——   垂垂老矣。   尚能饭否?   。   谢令鸢这一眼受惊不小,顿觉自己眼前发黑——哦,三高、中风什么的估计也纷至沓来了。她开始喘,脚下如踩了一片云,郦清悟赶紧伸手扶住了她。   她站稳,心中泛起了惊天狂澜——   “我怎么……竟然变成了老太太!”   怎么一夕之间就头发花白,皮肤也如枯萎的花,失去了生机?   若说是因为闯入丽妃的识海,受到这里的影响,也跟着老去了……那奇怪的是,为何郦清悟不见老?   凝静不动的阳光下,谢令鸢看到一抹闪耀银光——是她的头发。   她捧着自己银色的三千“青”丝,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曙红色袔子,以及在地上拉长的倩影。看来她即便老了,在老人中也算美人的。念及此,她捧住脸叹道:“啊,我老了依然介么粗粗动人(这么楚楚动人)……”   她牙掉了一半,嘴巴还在漏风。   郦清悟:“……”   。   而远处,那些银发鸡皮的老婆婆们,还在瞪视着闯入的二人。   “咳……就算是老了,也得,把丽灰……带粗来才行……”谢令鸢说一句,喘三声,继续朝前走去。她走在郦清悟身边,迈着蹒跚的脚步,背着手弯着腰,阳光投射下佝偻的影子。   一个清美男子身边跟了个风韵犹存的老太婆,每走到一个地方,简直如同新鲜人类进入了饥民集中地,所有老婆婆都齐齐转头,敌意地瞪着青春美貌的郦清悟。   。   谢令鸢感觉到了一股浓烈尖锐的嫉妒,全是冲着她身边不老的高冷美人去的。   同时的,穿着华丽宫装的老婆婆们,向着郦清悟杀了过来!   在嫉妒的驱使下,老婆婆们老当益壮,身体倍儿棒,愤怒灼灼燃烧着他们,凭什么他可以不老?!凭什么!   来自所有容颜老去的美人的攻击……   谢令鸢和郦清悟转身就……跑!   识海不能随便跑,这个谢令鸢已经吃过教训了,然而身后追着一群颤巍巍的老太太,喊打喊杀的,实在是……不跑不行……   。   谢令鸢还从来没有感受过,被人撵得到处跑的经历,这仅次于宋静慈识海里拱大白菜的大黑猪了。但更可怕的是——   她老了……   迈着两条老寒腿儿……   跑了几步就抽筋!!!   “噗通”一声,谢令鸢摔倒在地。   一群老婆婆踩过她,追着郦清悟,绝尘而去。   唉,岁月不饶人啊。   谢令鸢抖着手、嘴巴漏着风:“郦、郦清湖……我跑不动惹……我腿抽筋惹……”   。   郦清悟察觉到谢令鸢不在身边,回首下望人寰处,谢令鸢正趴在地上,隔着尘埃向他伸手。于是郦清悟赶紧折回来救她。   一群老婆婆又追着他跑回来,踏起烟尘无数。   。   郦清悟将谢令鸢背在身上,老婆婆们手脚麻溜儿地追了上来,围着他就要抓扯!   可他总不能还手,万一丽妃隐在其中,不小心被他致死怎么办。好在他有应对识海攻击的办法,身上迅速泛了一层圣光,如蛋壳般护住了他。   但谢令鸢在他背上可没这么幸运了,于是郦清悟唯有把她举高高,飞快离开这大规模的精神攻击!   夕阳西下……   不可言说的身影在天涯……   -----   他们被嫉妒的攻击撵着跑了一路,四周又波澜诡谲地又显出了那些声音,层层叠叠,似是回声,又似窃窃私语,如同母亲在耳边的呢喃,又如祭司在生命始末的诅咒。   “这世间至悲,莫过于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女为悦己者容……”   “倘若我老了,就静悄悄地死去,不让我爱的人看到。我要在他心中,留下最美的影子。”   。   听到最后的声音,郦清悟蓦然站定,谢令鸢趴在他宽阔的背上,睁着老花眼一并转头——   这一眼,惊艳众生。   。   郑妙妍小时候,真是极美的啊。   八岁的她,正在跳马背舞,可惜她不熟悉,一次次从马背上摔下来。郑夫人心疼问她:“妍儿怎的就卯定了要跳这个呢?”   她沮丧地从沙地上爬起来,拍打衣服上的尘土:“我唯有学会了,才能让他刮目相待,让他记住我啊。”   不知道摔了多少次,终于有一天,她可以平稳地站在马背上,畅快地迎着初晨的熹光张开双臂。   郑有为的门生匆匆入府,二人站在凉廊上神色惶急,而郑有为一声惊呼,惊动了四下——   “什么,韦家下狱?!”   凉意如寒刃迎头,郑妙妍身形一晃,又一次跌落下马,沙土溅了她满身。   ---   凌乱的碎影闪过。   夏日蝉鸣尖利,仿佛哭嚣。郑家长女郑妙容攥着剪刀,被人拦住劈手夺走,她哭道:“你们说着就把我改嫁了,我不!我聘礼都收了,我就是韦家的人!”   郑有为想打她巴掌,手举起来,最终忍住了,长叹一声:“容儿,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受累?他已经伏诛,就在昨日行刑了!”   郑妙容的房门开着,郑妙妍站在门外,随着父亲话音落下,那些喧嚣仿佛都远去了,世界陷入了寂静中,还有着嗡鸣。   她的热泪,从双颊滑过。   她呆呆站了许久,没有人留意她了。她踉跄着走到马厩边,这里的沙地,是她学马背舞的地方。她满心茫然地四顾,忽觉夏日也是炎凉。抽干了力气一般,瘫坐在沙地上。   当不成媵妾陪嫁了,马背舞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了。   学来何用?没人能欣赏了。   她闭上眼睛,任眼泪簌簌而落。再明亮的光,也无法照进眼里。   ---   半年后的一个夜晚,郑妙妍忽然又去了马厩,将马牵了出来。   时逢冬日,大半夜的,月光清冷孤寒,呼一口气都冒着白雾。马鼻子打了个响儿,她拍了拍它的头,轻声问:“还能记得怎么跳么?”   马儿仰起头嘶鸣一声。   “好。”郑妙妍拍了它的身子,马扬起前蹄,绕着院子跑了起来,一圈又一圈。郑妙妍一跃到它背上,在月光下,她舞姿舒展妙曼,长长的剪影投射在沙地上。   然而许久未跳,平衡性不好,她又一次摔落在地。   ——怎么又忘了呢?   以后再也看不到他跳了,忘了可怎么办?   她的大丫鬟听到外面的动静,揽衣跑出来,惊呼道:“二姑娘,您这是做什么哪,不是不跳了吗?”   郑妙妍从地上爬起来,吐掉口里吃进的沙子:“我害怕忘记怎么跳。”   她走到马的身边,回头安抚地一笑,竖起食指,对丫鬟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眼睛在月色下亮亮的,如泛起了水光:“这是他唯一留给我的。”   ------   谢令鸢看着她在孤寒的月色下,徜徉起舞,仿佛忘却了世间,只专注于此。   贪狼司情,贪狼落陷。   可是到此时,郑妙妍却都是有情义的人啊。   。   那几年里,她经常半夜起来,在月色下纵情地跳舞。   直到大姐郑妙容出嫁前的晚上,辗转难眠,走出院子散心时,看到郑妙妍从马背上摔下,从沙地里爬起来。   郑妙容忽然眼泪落了下,她上前扶起妹妹,嘴唇张阖了半晌,一声呜咽从喉咙里冲出:“忘了吧!他白骨丢在荒野,都找不回来了……”   郑妙妍看了她一会儿,将脸埋到她肩膀上。素来不算很亲和的姐妹,却在这冷寂的夜里,埋在对方肩上颤抖,谁也看不到谁的哽咽。   大姐出嫁后,郑妙妍因夜里染了风寒,躺在榻上养了些时日。   待病好后,她的马背舞跳的渐渐就少了。   。   郑妙妍有了新的乐趣,她喜欢陪着母亲,参加京中各府邸办的茶会花会,只消往那里一坐,所有人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飘落在她的身上。   五陵王孙争相看她一眼,而她浅浅一笑,便可撩得他们心旌神荡。   这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的。会为她心动,为她倾倒。   无趣。   他们热切地盯着她,她有时也心生烦恶;可倘若他们没有惊艳地盯着她,而是转看别人,她又油然地不悦,要愤慨。   。   她艳压京中群芳这么些年,也就只有两个人,盖过了她的风头。   一个已死了,一个是何韵致。   何韵致因出身高贵,家教严格,风范足以让京中闺秀们仰望。她看到郑妙妍,没什么好颜色;郑妙妍看着抢风头的人,同样心中嗤之。   ----   白驹过隙,时光流淌。转眼郑妙妍已是豆蔻芳华,像清晨含苞欲绽的鲜花,沾染着纤尘中的朝露,颦笑情态皆是动人。   这一年萧怀瑾即将亲政,太后为他庆贺了元服大婚前的最后一次生辰,又召了长安三品以上的命妇,带着自家女儿入宫。入宫前,郑夫人问她:“太后大概是想为陛下选妃,你想去吗?”   郑妙妍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有什么区别呢?嫁给谁都无所谓。   听说天下美人尽在后宫,若能成为天子的宠妃,岂不更妙?如妺喜、妲己、褒姒这样的人儿,也是殊荣。凭着美貌得恩宠,让整个江山为之臣服,这是本事——成为皇后算什么?历史上皇后那么多,为人熟知的却没几个。但绝代美人,即便被骂千百载,也是家喻户晓。   这才是做女人的极致,是美貌最高的成就哪!   。   宫宴上,梨园的乐营将,天下风姿第一人的邰三娘,献艺惊艳了四方。散了宴后见到郑妙妍,她喟然赞叹:“贵府千金姿容才艺,在宫中必当瞩目。惠帝时,韦贵妃不就是乐营将么,惠帝也亲自做了崔公,多少年佳话呢。”   当年,惠帝与韦贵妃亲自排演《天官照月归》的舞蹈,韦贵妃还亲自教授梨园弟子,成为几朝佳话。邰三娘以此典故,隐喻郑妙妍若入宫,必为宠妃。   尽管韦家早已覆亡,但韦贵妃凭一人之贵,为家族带来的荣耀,依然为无数世家所钦羡。郑夫人听得眉目舒展开,却婉转地掩唇笑道:“邰娘子谬赞她了。”   两年后,太后懿旨,郑妙妍入宫。   。   即将踏入宫闱,郑妙妍毫无怯意。她自信地问郑夫人:“母亲,自从惠帝后,没有人敢再做梨园崔公了,以后,只有天子才能做了,是么?”   郑夫人正忙着为她收拾入宫的衣饰细软,没留心她问的这些,随口道:“当今天子年岁小,未必喜好这些风雅。你的歌舞才艺,说不得要被埋没。且他更看重云韶府。”   云韶府,是教坊司别称,下辖清商署。   郑妙妍斗志满满地笑了:“那倘若我得陛下的喜欢,还会再有韦贵妃时候的奇迹么?”   郑夫人瞄了女儿一样,不知道想了什么:“美貌恩宠又如何?年老而色衰,色衰而爱弛。你得趁年轻生了皇子,稳固地位。毕竟男人都是喜欢青春鲜嫩的美人的,再爱也不会改变这点,否则,惠帝当年为什么会死……”   她猛然意识到失口,赶紧捂住了嘴。   郑妙妍却神色微变。就好像应了戏文里的一句话,“只闻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再美又如何?终不过容颜凋零。”   ------   谢令鸢一直趴在郦清悟背上,被郑夫人欲言又止的话勾起了好奇:“惠帝是怎么死的,见异思迁而死吗?”   四十多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连先帝都没出生。郦清悟说道:“暴毙而亡,起居注记载不详,民间传说死的蹊跷,有人猜测是韦贵妃所杀,只不过没人敢直言罢了。”   说韦贵妃怕自己色衰失宠,干脆杀了惠帝,坐稳太后的宝座。   毕竟对她们而言,衰老意味着失去男人,意味着失去一切。这太可怕了。   -----   郑妙妍入了宫,果真如她所料,获封丽妃艳压群芳,让她时不时生出快意。然而也应了郑夫人的话,天子不喜梨园风雅,他喜欢清商署出身的白昭容,为他弹箜篌,唱乐府。   见白昭容获宠,郑妙妍恨得简直想把白昭容撕了。   凭什么不如自己美的人,却能得陛下爱宠?!   她咬牙切齿对贴身大宫女诉说怨愤。皇帝封她为丽妃,却不把她放在心上。她冠绝天下的舞蹈,也得不到萧怀瑾的赏识。   她想和白昭容比试,她究竟哪里输了?   在这样嫉妒的心情下,她甚至忘记了自己一贯的交际与圆滑,终日在攀比的妒意中游走。   -----   看到绝世美人在后宫中怨恨挣扎,谢令鸢微微叹息,苍老的声音在郦清悟耳边响起:“其实我能懂她的。”   以前靠脸吃饭,她无比明白这种生怕浪费自己美貌的心情。   她也曾如郑妙妍一样,会同情那些长得不漂亮的女人,觉得她们没有美貌,人生是缺失的。   她也会患得患失,怕变老,怕被人超越。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样过分在意外貌的心情,渐渐淡去了。   她趴在郦清悟的背上沉吟反思——大概是因为,除了美貌,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并非一无所有?   但尽管如此,心底深处,依然还是担忧老去的。   自己拥有那么多,尚且害怕;丽妃在这深宫中只有美貌,也只剩在宫闱里蹉跎青春,任朱颜凋零……所以心底深处,才埋藏了这样的恐惧吧。   而郦清悟仿佛找到了关窍,蓦然回首:“你能懂她……说明你也害怕么?”   “……啊?”谢令鸢颤巍巍地凑过耳朵,艰难地拧起眉头,“你说森么?我听不见啊……”   她听觉下降啊。   郦清悟:“……”   他贴近谢令鸢的耳朵,“我猜想,你会受到影响变老,正是因为心底深处对衰老的担忧,与她产生了共鸣。”重复了第三遍,谢令鸢才听清。   “也许四的……”谢令鸢点头,若有所思趴在他身上:“但荒才(方才)我就奇怪,为森么我老了,你却没有变化……四因为你不怕么?”   “老去有什么可怕。”他淡淡道,对他而言,生老病死实乃天道规律,人总是要学会接纳的。   “美人怕迟暮,英雄只怕末路。”   。   谢令鸢却蓦然想到什么,忍不住坏笑,只可惜曾经的她坏笑起来别有风味,如今却像一朵迎风招展的雏菊:   “错了,其实你们还是怕老的,不信,我要说你们老年阳痿,你们试试。”   ……果然,哪怕出尘如仙的人也十分不能忍受:“你可以试试。”   谢令鸢不屑地皱了下鼻子:“美人怕迟暮,是因为一旦容颜老去,我们就会失去太多了。”这个时代,身为女人,她们被赋予的价值,在过了青春年华后便迅速剥落。   “英雄怕末路,而不那么害怕衰老,是因为你们从小受了教导,你们自信能力大于一切,你们可以不漂亮,只要有本事——美貌的女人,只需要来依附有能力的男人就够了。可如果男人依靠相貌,那便成了世俗鄙夷的面首。你说,我对不对?”   她的气息温热地吹在郦清悟耳边,让他觉得微痒,也为这凝滞如渊的暮色,带来丝丝生气。四周空气好像活泛了,有些激昂起来。   谢令鸢说完,不待他回答,抬起老花眼望着远方。   【花容月貌夺仙姿,沉鱼落雁羞神思。一世桃花不觉浅,笑看风流藏妙妍。】   从识海里看来,郑妙妍其实是心思简单之人。只是从小因容貌被追捧得过高,才对失去这一切过于害怕。   失去美貌,失去一切。   *****   他们身后的远处,又腾起了烟尘,老太太团已经追杀而来。   谢令鸢远望着,郑妙妍在其中吗?哪个是她呢?   待站定了,仔细看她们,都是一样的面孔,一样的衰老。脸上沟壑纵生,夹杂了时光流淌而去的无情。   。   谢令鸢从郦清悟身上下来,颤巍巍地向她们走过去。   见状,老太太团们渐渐放慢了脚步,犹疑地停在了她面前。谢令鸢的目光从她们身上挨个扫过,被她们盯视着,倒也没有不自在。   大概是因为,她也变成了老太太的缘故。   黄昏的暮光将她们的影子拉长,黄沙地上,一个风姿绰然的影子,吸引了谢令鸢的目光。她循着望过去,那个老婆婆一袭鸢尾色襦裙,只是随意站着,却总有种别致的美人气。   就是她了!   老美人!   谢令鸢迈着老寒腿儿走过去,满嘴漏风道:“憎妙妍……你还认得我吗?”   那个老太婆被她叫得怔了一下,也漏着风反问道:“你……能认得粗我?你四随(是谁)?”   “我四……德灰啊。”   。   ……   仿若听到了什么阔别已久的天音,郑妙妍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   她涌上了眼泪,伸出枯瘦如柴的手,颤抖着抱住谢令鸢:“德灰……你怎么认粗我了……我老层了啧样(老成了这样),你都能从一群老不死的里面,把我早粗来……呜呜呜……然而那些爱慕过我美色的男人,都忘了我……”   纵使五陵年少争缠头,也会门庭冷落鞍马稀。   。   谢令鸢感同身受,兔死狐悲。   于是两个老太婆,夕阳下,执手相看泪眼,抱头放声痛哭。郦清悟站在一旁,欲安慰却又难解她为何泪洒黄昏。   谢令鸢擦着眼泪道:“自然认得粗你,你四随……你可四憎妙妍啊……我只在人群里看了你一眼,就能认出你的卓然不同的风姿,哪怕容颜凋零,骨子里的东西,也不会变……”   听她如此赞慕,想到青春好韶光的风华,郑妙妍哭得更梨花带雨了。“有没有森么,可以留得住……”   “不,你怕森么呢?朱颜老去,四随也无可避免的……可是你的成就,人们都会铭记……”谢令鸢颤巍巍地说:“我给你看、给你看……你不会被遗忘的……”   ---   用识海织梦,已经在钱昭仪那里练熟了,她为郑妙妍也织了一幕美好的画卷——   皇宫正街前的翊善坊,几乎占据了整个翊善坊的梨园。以地位而分,有坐部、立部、小部;以性别来分,有男部、女部;以技艺而分,有曲部、声部、乐部、舞部……   然而这些部,都围着中间一方广袤的舞台。   吴音、天竺乐、西凉乐次第而下,直到郑妙妍站在台上,一舞动四方!   台下,人们击掌,赞鸣声如潮水。   她的舞蹈启发了同时代无数诗人、书法家、画家,甚至开创了全新的文学艺术流派。   许多年后,年迈的诗人看到郑妙妍传人的歌舞,提笔挥毫,作下流传千古的诗句。   她是中原百年一出的美女,也终于被人所铭记。但人们记住的,却是她的辉煌成就,足以在史书中落笔。   。   “你看,就算四你老了,人们也在称赞你的美和造诣啊……”谢令鸢喘着,断断续续道,“所以别怕,你有比美貌和恩宠更好的东西,坦然地,面对它……”   她想,这结果如此美好,既没有回避衰老,却也更为荣耀。郑妙妍总愿意跟她回来了吧?   然而,识海并未见有什么异状。   。   郑妙妍踌躇了几步,脸上隐见犹豫。她沙哑道:“但我……我还是怕老去啊。”   谢令鸢:“……”这种问题很无解,她自己也很怕的好不好。   郑妙妍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脑袋:“你看,我都不记得他的模样了。我努力想,努力想,这么些年在心里,一直描绘他的轮廓,可是一旦老了,我什么都糊涂了,什么都忘记了……”   谢令鸢怔了怔,忆起刚走入识海时,见过的那个青年。她问道:“是哪个人?”   郑妙妍努力回想,她是老糊涂了:“哦,他……他是个很俊朗的少年,他笑起来,哪怕是冬天,你都会觉得像春天来了。他眼界高的,不是谁都能入了他眼。他会在马背上舞剑,一百多年前的《镇西将军舞》,你见过吗……”   。   黄昏聩聩的暮光,宁静地披在她身上,将她每一道皱纹映出岁月的追忆。   谢令鸢听着她苍老的声音,神色渐趋柔和:“……你没有忘记。”   “欸?”郑妙妍疑惑地看着她,露出有点老年痴的表情。   “他一直就在你心里呢,在你心里最深、最美的地方,在跳镇西将军舞。”谢令鸢抿唇一笑,拉起她的手,“不信,我带你去看。”   郑妙妍痴痴地任她拉着,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经过那些老婆婆的时候,老太太团就如同幻影般消散不见。   沿途,风景是那样的静谧,炊烟袅袅。   江河流淌,闪耀着迟暮的哀色。   她们腿脚不灵便,脚程很慢。蹒跚着走到刚入识海的地方,谢令鸢给她指过去,郑妙妍懵懂地看,那个熟悉的,在阳光下徜徉的身影,就直直撞入她眼帘——   剑光直入九霄,将肆意挥洒流年。   “啊……”   真好,他永远停留在十七岁了。   时光太快,雕琢在生命里如同酷刑,不忍回首。   而有一个人永远躺在青春的坟冢里,仿佛还能看到他的影子在马背上舞剑,含笑望你一眼。   他永远不老。   。   “太好了,”郑妙妍点点头,被谢令鸢搀扶着,一时说不出什么。“我果然没忘……没忘……”   她仰起头,望向天际。   识海的远处,层层叠叠的花海,馥郁的香气,成群的建筑,开始逐渐褪尽。   黄昏的暮色不再那样死气,而是涌动着几丝生的勃然。   终于有新芽,破土而出。   *****   丽正殿里,谢令鸢睁开眼。   她瞄了一眼大殿角落的水滴漏晷,时辰是酉时。   这大概是最快的一次入梦了。丽妃心思简单,梦也要解得快许多。   还有最要紧的一桩事——   谢令鸢弹起来,跑去妆镜台前,从镜子里仔细打量,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   郦清悟也睁开眼,视线随着她,见她揽镜自照,清澈的眼瞳中不禁带了淡淡的笑意。   妆镜台前,谢令鸢捧着脸,百看不厌:“不老的我,更是楚楚动人啊。”   她心情畅意地大踏步走回案前,手上系着那根红绳,拖曳在地。她口气轻快:“接下来,该是何太后了吧。”   她正要落座,郦清悟却忽道:“我已经陪着你走了四个识海,接下来的,要你自己进去了。”   谢令鸢一怔,意外道:“为什么?”   她登时有点无措,倘若她一个人入识海,遇到破解不了的难题,恐怕也会没底。   郦清悟拿过她的手腕,将红绳解开,动作慢而舒缓,抬眼温声道:“我不能进。”   第四十八章   “不能进?!”谢令鸢忽觉眼前烛光失色,一片发黑。   原来之前,他便计划好了,陪她一起入了四个人的识海,是在手把手地教她熟悉一切,为了让她能独自进入何太后的识海么?   谢令鸢想追问原因,蓦然又想起看过他的回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既然他如此说,就已经是笃定,问再多也失了意义。   她有些颓然,却也知道,他先时不遗余力帮她,已经是尽了情分。她叹口气坐下来,心浮气躁地闭上眼睛。   郦清悟引导她入定,嘱咐着:“倘若遇到难题,不能开解,便出来说与我听,我会帮你想办法。”   “好。”   “切记识海不能跑,否则一旦迷路,别人难救,你也难以寻到出路。”临行前,他又告诫道。   他低沉清澈的声音,伴着她的神识袅袅入定。谢令鸢走过一片漆黑后,迎来一簇猛然的明亮。   她已经进入了何太后的识海。   *****   “嗖”一声,谢令鸢睁开眼,下一瞬,她忐忑不安的心情,便被破空而来的箭矢吓破了胆。   一只箭擦着她的脸颊划过,深深钉在地上!   她愣得没反应过来,目光绵延,黑云压城,城墙上的旗子在风中摇曳欲坠,女墙、城门处冒着浓浓黑烟,士兵正在厮杀,临车投石弹,在城墙上炸出一个个大洞,几十人推着撞城车,重重地轰击城门,城门在一次次摧残下,发出声如洪钟的哀嚎。   也就一眼的功夫,杀戮就到了她面前。   “啊!”红的鲜血,白的脑浆,溅了谢令鸢满眼。一个头戴盔甲的士兵,在她面前,被生生劈成了两半,半人高的血柱喷溅而出。   随着她未能抑制住的惊呼,数万人马仿若被惊动了。他们黑衣黑甲,整齐划一地转过头,冷冷看向她,目光如破空而来的弩-箭,带着欲刺破血肉的锐利。   ——会被他们杀死的。   这个念头,仿佛箭矢一样钉入了脑海,谢令鸢不假思索,转身便逃!   然而其他人动作更快,万马腾起浩瀚烟尘,千骑卷平岗地冲她杀来!   ---   谢令鸢跑过的地方,箭矢如雨般钉入地面。有利箭贴着她后脚,插在了地面上,她甚至能感受到它呼啸而来带起的风,以及箭杆死去一样的冰凉。   识海中失去了【朝垣】加持,她的速度怎样也跑不过快马,一柄长刀在她背后亮起,谢令鸢看到地上的影子,看到那利刃高举,迎着烈日闪出寒光,她想也不想往地上一个翻滚躲过,长刀擦着她的皮肉划过。   谢令鸢感到背上一凉,下一击已经紧随而来,落在她的头顶上方!   。   那一瞬间,恍如被拉长了无限,时光变得极慢,谢令鸢心念电转——识海可以织梦,要自保,让他们同时停顿动作……   她急中生智——就让所有人全部劈叉吧!   她这样想着,身后喊打喊杀的千军万马,忽然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马上骑的、地上跑的,全部齐齐劈叉!   有的横向一字马,有的纵向一字马,连他们胯-下的马,也跟着后马腿劈叉……   场景蔚为壮观!   那柄向她头顶挥来的刀,随着主人劈叉而一歪,谢令鸢得了喘息之机,迅速爬起来跑远。   在她身后,劈叉大军抬起了酸涩的腿,拉着马从地上爬起来,然而这间隙,谢令鸢已经跑入了无人之境,再难寻觅。   ---   她惶急之下,也不知跑出了多远,显然已经把郦清悟的提醒扔到了九霄云外。   跑到了一处青石板小道,一侧像是高门绮户的府邸门面,门口有石狮子,路面平整不见闲杂人等。此刻不见外物,才能让她勉强有安全感。   谢令鸢急促喘息,再也撑不住地瘫坐在地,后背的痛楚猛烈袭来。她伸手摸了一把,一手鲜血殷红刺目,不由庆幸劫后余生。   。   若方才,那柄长刀落下了,德妃就在入定中死去了。   郦清悟肯定会后悔死的!   她这样想着,才从浩劫中宽慰过来。   。   坐了一会儿,忽觉有点心神恍惚,仿佛强烈的意识在说,这是天赐十六年。可见何太后的识海,也比其他人更为清晰缜密。   萧怀瑾的年号是延祚。先帝的年号是景祐。   而景帝的年号才是天赐。   这一跑,就跑到了二十多年前啊。   谢令鸢肺腑还在疼着,望了眼天,没有任何光怪陆离,连天空都是秋日初晨时清爽的天青色。   她靠在墙角,斜对门的府邸门口,停着一辆宽大的马车。她看清了府邸上的四个字。   ——广定伯府。   。   少倾,宅门被缓缓打开,一个穿鹅黄色上襦、粉色绡纱齐腰裙的少女,步履轻快地跨出门槛儿。她的身后,似乎是父母下仆将她送出来,拉着她的手叮嘱什么。   “日后成了太子良娣,切记谨言慎行。你这脾气……唉,不可忤逆了韦太后,她连太子废立都说得,更遑论你了。若得了空,去大慈恩寺,求佛祖佑个平安。”   那少女一一应着,正是十四岁的何容琛。   谢令鸢心想,比起在郦清悟识海里,看过的何德妃,何容琛此刻更为生动俏丽,柳叶眉、鹅蛋脸,目若含情,便是在后宫里,也是极上等的颜色。   。   扶风何氏乃京门勋贵,却是住在长安北郊的。开春时天子一纸谕令,广定伯二房嫡女何氏、吏部尚书嫡女徐氏选召入东宫,为太子良娣。半年教仪后,初秋接引入宫。   这便是何容琛入宫之际的回忆了。   因她识海缜密清晰,谢令鸢连她所有的心思,都能体会得到。   ---   天际,旭日破晓。   车轮在青石板上碾过,发出“笃笃”声,余韵悠长仿若轮回。何容琛轻微地哼着曲子,音色压得低,听不真切。马车走入长安城,驶过清晨尚不算喧嚣的街道,她从窗里往外看去,在快要入内城的时候,马车渐行渐缓地停下。   依规矩,东宫内官,会在此处接引。   何容琛示意丫鬟掀开车帘,她坐姿端正,向外望出去——站在一群侍宦前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着艾青色袍服,料来是东宫近身之人。   他肤白,目若远山,透着沉静温和。行端立直,令人不禁想到《诗经》那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若不是服内官衣饰,几乎要让人以为是哪个门第的世家公子。   待马车停到前了,他走上两步,举手投足间,尽是内宦少有的隽致文雅:“可是广定伯贤媛何氏?”   谢令鸢晃了一下神,马车里,何容琛也显然一怔。   那略带魏赵语韵的声音,如清泉流过心间,极致悦耳,好似明朗了岁月。   。   何容琛的大丫鬟常笑垂下头,递上内宫盖印的帖子,他接过来细细看了,方逆着曙光,向她一揖:“遄行劳顿,姑娘辛苦了。”   没有唤她良娣,是因何容琛还未正式受封。可见此人性情严谨,也不是阿谀之辈。   何容琛回以一笑,她笑起来真是好看,好像长安城簌簌开遍的花:“无碍,是有劳诸位大人了。”   一行便开始往宫城走去。从外城入皇城,骑马也要两个时辰。   卯时的市坊开始热闹,道路两旁尽是琳琅。何容琛忽然开始不舍,她频频回望,那渐远渐去的,外面的开阔天地。天那样高,令人情不自禁想触及。   穿过开市的坊间,路边还有唱皮影戏曲的班子,吸引了人群驻足。马车因人-流而停顿,何容琛坐在车上,将那皮影戏听了七七八八。是讲两人倾心相爱,却一生未言说的故事。   她觑了眼外面,那少年内臣骑在马上,身姿如松,也不知这皮影戏,他留心听了没。   “头一次觉得,外面的影戏这样好看。”何容琛轻声自语。不远处便是内城城门,此去入宫,其后几十年,兴许都不能再出外看一眼,便什么都觉出好了。   他的目光也随之飘在了那簇拥的人群上,却总有一种含着的遥远之态。见他举止优雅,怎的也不像宫宴上那些内臣,何容琛忍不住好奇:“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他收回视线,答得简洁又平淡:“敝姓宋。”又逐渐放缓了马速,转而道:“再过得一炷**夫,便要入城,若姑娘有甚心事未了……尚有一两个时辰的宽裕。”   何容琛发觉他是个待人善性之人。毕竟女子入宫的寂寞无趣,他本可不必当回事。偌大深宫里,如他这样,愿意替人着想的人,委实不多了。   常笑提醒道:“小姐,夫人还嘱咐过的么,让您若能得空,便去大慈恩寺求个平安。”   少年的目光落往她身上,似是征询。   何容琛却摇摇头,清朗的熹光,为她神色镀了两分骄傲:“不必,我又不信神佛,拜来何用。”唯懦弱之人,才会将希望寄托于神佛,期冀他们颓丧失意的人生。   她不需要。   少年没答什么,只淡淡一笑,神色间是一种漠然,似乎是对神明的不意。   此后进入皇城两个时辰的路上,他偶尔提点她一些东宫的规矩,有些是入宫后掌仪姑姑要教的,便未细说。   -----   谢令鸢一路听着,少年清澈低沉的声音,伴着马车在青石板路面上的笃笃声,这时景真是难得的平稳恬淡。   到了东宫,绣闼雕甍,自成森严体系。   。   何容琛受规诫几日,终于在受封时,见到了她未来的夫君——太子萧道轩。与她一并受封良娣并觐见太子的,还有吏部尚书之女徐念艾。   萧道轩正坐案前,他今年十八岁,头戴玉冠,一身玄色常服,琵琶袖垂在案上。何容琛和徐念艾拜见时,他正把玩着手里的镇纸,漫不经心地抬眸看过来。   少女春情,何容琛很想看自己未来的夫君,又知规矩不允,脸却先红了。终于在太子张口问话时,她视线极快地飘过去复收回——面容冷峻,星目薄唇,太子长得真好看。   何容琛唇角蔓起轻轻的,喜悦的笑意。   敕封当日,见过了太子,她和徐良娣又去向韦太子妃韦晴岚见礼。   韦氏是去年与太子元服大婚的。她一身宝蓝色织锦缎齐胸襦裙,橘色的绦带系在胸前,施施然走到她们面前,头微微昂起。她脸庞圆润,显得丰腴,大眼睛总好似含了点嘲讽,笑起来时唇角有点斜斜的,声音也好似漫不经心地飘着:“起吧,日后都是伺候殿下的,就是姐妹了。”   何容琛感觉到了韦太子妃的目光,总有意无意落在自己身上。韦晴岚对两位良娣有敌意,尤其是对她的。   她迅速权衡了一番,韦氏的母亲是坤元长公主,姑奶奶又是韦太后。所以萧道轩的储君地位,也多半是来自韦氏支持。纵然韦太子妃被家中骄纵得十分跋扈,他也只能对韦太子妃百般忍让。   何容琛又想起离家前,父母的叮嘱,不能开罪了太子妃和韦太后。   她屏气凝声,温顺道:“谢姐姐,既然入宫了便是一家人心,妹妹自当一切听从姐姐。”   ----   成为良娣后的日子,并不如何容琛所希冀。   萧道轩不沉溺女色。她封为良娣快两个月,他只临幸了她两次。其后常常是见不到影子,偶尔去向韦太子妃请安的时候,听到一些关于他的动向。   何容琛也是牵挂着的,想知道他每日在做什么,又开始忧虑,他会不会遗忘了她?   。   算着休沐的日子,她精心妆点了一番。太子喜欢桃花,她便在眉心画了桃花花钿,一身海棠红,聘聘婷婷去了东宫御花园,盼着若能遇到太子,唤起他一片心意。   初秋的时节很是令人缱绻绮思。远远的,御花园的树下,太子闲坐凉亭,被暮色勾勒出侧影,似乎出神地看着什么。何容琛捏紧宫扇的扇柄,花瓣的唇微启,欲言又止的,脸颊忽觉有点热。她柔声道:“殿下……”   萧道轩被打断了思念,收起手中的玉饰,忽然有些烦心的模样。大概是被勾起了内心深处的挂碍,他心情不佳,蹙眉转过头,见是何容琛,想了片刻才认出她:“你怎的来此?”   他口气冰冷冷无甚温情,何容琛被问得一窒,自幼被教习察言观色,知太子不悦,却不知哪里碍了他,半是委屈半是忐忑道:“妾来御花园走走,见到殿下,心生欢喜,就……”   萧道轩忽然没了兴致在花园里坐下去。他起身抬脚欲走,经过她时斥道:“何良娣宫内走动随意,你长宁殿的掌仪是怎么教礼数的。”   何容琛怔在了原地,一身精心打扮好似变成了累赘,满腔雀跃几乎被这一桶冷水凉透,眼泪差点涌出。但她好歹要面子,待萧道轩走后,才迎着扑面而来的飒飒秋风,泪雨簌簌。   。   谢令鸢心想,这时的她,还不是后来那个将喜怒藏在心底的德妃,也不是喜怒无常随意杀伐的太后啊。   她委屈地回了宫,拆了满头朱钗步摇,赌气地掷在地上,翠玉紫金被无情摔碎。   仿佛嫌她不够难堪,不过两个时辰,太子妃那边派人,来传了口谕——   “既为东宫侍妾,便该守内宫规矩。不该戴的首饰不能戴;不该服的颜色不能服;不到看御花园的时辰就不能出门,没得冲撞了殿下。”宣口谕的宦官最后一个字音扬起,微微挑起了眼角。   何容琛的手在袖子中捏紧,却还不得不行礼:“妾谨遵教导。”   待那宦官离开,其他人屏退,常笑愤慨道:“小姐,太子妃实在是太张狂了,这明摆着就是羞辱您!”   何容琛咬紧下唇,她贯来心高气傲,谢令鸢感觉到了她心底的悲凉——家族将她送入东宫为婢为妾的,谈什么自尊?   ------   经了这件事,何容琛发现,韦太子妃果然是针对她的。兴许她容色出众,让韦晴岚心生了妒忌,借着那日御花园冲撞太子一事,好生大做文章。   韦太子妃订立了规矩,后宫妃嫔依品级,穿何等服色、画何种花钿、配几根步摇,乃至逛御花园的时间,都一一做了规定。   其时中宫无主,后宫事务看似是王贤妃主持,却统统是韦太后说了算。韦晴岚订了这规矩,王贤妃老好人自然是不敢说什么,韦太后便准了。   谢令鸢恍然大悟,刚穿越来时,她戴一头首饰,就想是谁这么事儿逼,原来订立花钿服饰这么复杂的事,竟然是韦晴岚为了羞辱何容琛所为!   何家人要面子是家族属性,也不知何容琛当年有多受辱,竟也忍得住。韦氏这真是明晃晃的,将她取笑于后宫了。   ------   萧道轩不耽溺女色,东宫十多名侍妾中,唯一得入他眼的,大概就是九品的顾奉仪。顾奉仪擅弹箜篌,祖母早年是梨园曲部的部首,因而她技艺很是精绝。   东宫侍妾们,少不得有嫉恨她的。   终于有一日,韦太子妃在穆天园里,做了一件让所有侍妾都大快人心的事。   她重罚了顾奉仪。   。   寒秋的时日,枯叶遍地。韦晴岚懒洋洋地坐在凉亭里,让顾奉仪弹箜篌,从早弹到晚不停歇。   “殿下最喜欢听你弹哪个曲子?哦?《长相思》?这曲子江南盛行得很,本宫也有所耳闻,你就弹来听听吧。本宫听得起兴,就有赏。”   她这是将顾奉仪当秋娘使唤。   然而顾奉仪又怎能反抗?遂从清晨到日暮,箜篌琴弦上渗透了血迹,顾奉仪忍住锥心般的刺痛,一遍遍地弹《长相思》。   韦晴岚扬起眉,说,你怎的又弹不好了,是存心敷衍本宫么?   顾奉仪十指鲜血淋淋,跪在地上俯首道,嫔妾不敢。   韦晴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而笑了一下,命人将顾奉仪的箜篌,扔进了背后的湖中。凤首箜篌落入水,溅起嘹亮的水花声响,顾奉仪膝行几步,哀求道,此琴是祖母生前爱物,求娘娘恕罪!   韦晴岚的冷笑蓦然收起,沉下了脸来,厉声呵斥,跪好!   。   一袭茜色裙裾扫过落叶。   仿若宿命般的,何容琛恰从此地经过,将一切尽收眼中。   ——若说她嫉不嫉妒顾奉仪,她自然是嫉妒的。有一个女人,样样不如自己,却能得到夫君的爱宠,如何能不生妒意?   然而,她更不想看韦太子妃嚣张跋扈,她心里一直存着那口受辱的恶气。   何容琛施施然上前,走到顾奉仪面前,求情道:“姐姐何必动气,这样惩戒顾妹妹,未免太严厉了些。那箜篌,殿下也是爱听的呢。”   韦太子妃婉然地抬起眼,四目对视。   两个女人不动声色的交锋,在视线相交间。韦太子妃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她弯着唇角道:“何良娣妄议本宫训诫,不明规矩,掌嘴。”   最后两个字,她说的余韵悠长。她身后两个大宫女走上前,按住何容琛,当着众人的面,抽了她几个耳光!   “噼啪”的脆响,何容琛吭也不吭一声,就那么站着,咬着牙生生受了,巴掌落在她脸上,白皙的双颊很快泛起了道道五指印。   在那片清脆的耳光声中,韦晴岚唇角的弧度一直未变,那个耐人寻味的笑似是长在了脸上。她好整以暇地看着,顾奉仪急切又惶急,何容琛隐忍又傲气,她们都在无声地反抗。   待太子妃走后,顾奉仪泪雨簌簌道:“良娣姐姐是为我而受累……”她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说。   何容琛脸上火辣辣疼着,却还是端足了良娣的姿态:“无妨。顾妹妹本无错,何来受这些委屈的道理?快叫人将箜篌打捞上来吧,多一刻,怕泡坏了。”   。   她说完气定神闲地离开凉亭。   走出许远,逢了没人的角落,委屈的眼泪才悄悄落下。迎着秋风,两颊泪痕冰凉。   谢令鸢听到她恨恨地想,我以后就要这样了么?屈辱、隐忍要陪伴我一生么?   暮色渐晚,她流着泪,不曾留意到前方站着一个人。直待走近了,那人回过身,她才看清他样貌,竟然是初入宫时,前来接引她的宋逸修。   。   入宫的路上他善意提点了不少规矩,何容琛心下感激,后来入宫了也留心这人。曾无意间听别人提及,方知他正是荣国公广平宋氏的嫡系一脉,本应是日后的宗子、世子,全名叫宋逸修。   初初,她听到这个名字,便生出了锥心的悲哀之意。因京中许多勋贵世家,无不知道此人。何容琛的兄长年幼进学,宋逸修时常被作为范例,被先生拿来鞭策他人。据说他天资聪颖,三岁开蒙,是京中有名的神童。可后来宋家被韦太后灭了满门,他七岁入宫为宦。   也因这悲哀,何容琛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好在也没什么机会见面,省去了尴尬。如今,却是撞上了,猝不及防的,脸上还挂着泪,双颊还泛着掌印。   。   她在秋色中沐风而立,茜色裙裾与鹅黄色的披帛随风荡起。宋逸修穿石青色的交领袍,越发显得如松竹般,有种对抗寒秋的冰玉高洁之感。   见她似是尴尬了,他偏开视线,似是解释般淡淡道:“仆方才见园中翠色好,想起幼时先生一句话,便来看看。果真秋意好景。”   他自称仆,宫中从不肯称奴婢,御前似乎也默许了。   趁他移开视线,何容琛匆匆揩干了泪,声音听不出什么异样:“哦,什么话?”   她下意识问的,他低低地答:“栉发耨苗,方不至成草茅之臣。天色晚了,良娣慢走。”   一句话,何容琛心湖如被人投入了巨石,以桨搅出了巨浪漩涡,涌动着波涛。   待往回走的路上,她不断回思宋逸修所言。他一定是将方才的一幕都看到了,也一定是清楚太子妃所为。他是在提醒她太子妃这杂草,若不除之必将妨碍她么?还是只纯粹赏秋色?   ---   她心中隐隐祈盼着,若宋逸修能将此事告知太子……然而数日过去了,萧道轩那边没有任何异状。兴许是宋逸修未言,也兴许是太子未理会。   然而太子妃心里,却是重重给何容琛记了一笔的。其后的日子里,她专挑何容琛的错处,与其过不去,闹得东宫侍妾人心惶惶,也都避着何良娣走。   这秋景凉薄,人心比秋色还炎凉。何容琛走在落叶中,深吸一口气,凉意弥漫了肺腑,带了点微微的苦涩,在四肢百骸。   。   然而,偶尔在长廊下遇到顾奉仪时,她却总是会对着何容琛微笑,有点紧张,似乎有点怯生生,还有道不明的善意,眼睛里仿佛藏了许多话语。   这些未道出的话语,仿佛带了温度的,让寒秋也不那么单调,有了一丝暖意。   她眼睛不大,长长的,笑起来温柔的弧度,唇角恰到好处地抿着,眼中仿佛有光。好似在仲春时节,走过芸芸众生,蓦然与君相逢,一眼可以望到她所有。   何容琛心想,顾奉仪其实也没那么讨厌。其实……也挺好的。   何容琛便也对顾奉仪回以微笑,真心诚挚的。   ----   临着冬时,萧道轩忽然病倒了。太医说他郁结之气过重,思郁伤肝脾。简言之,他相思成疾。   晋国有风俗,亲人生病时会以朱砂祈福。穷人家挂不起太多,然而东宫四处,却可以为太子挂满朱砂。   。   这一日的清晨,何容琛依着惯例,去向韦太子妃请安。走在半路上时,凉廊上挂着的一袋朱砂,突兀地落到了她身上。   何容琛的头面、衣服瞬间染了红。   “这可怎么办,”常笑跟在一旁,焦急万分地替她掸去朱砂,“这都快到了,若折回去换衣服,定是来不及的!她的脾性,若您留了把柄,她指不定要怎么发落呢!”   常笑说的“她”自然是指太子妃。按着韦晴岚的脾性,何容琛无论是请安迟到,还是仪容不整,她都有足够的理由惩罚。   何容琛叹气道:“这事是找上来了,躲不开的,请安解释吧。”   。   主仆二人所料不假,请安时,韦晴岚果然抓了把柄,以何良娣仪容不整为由,罚她在诫堂抄佛经,且一日只准用一膳,禁足一月,不许任何人探望。   待惩治了何容琛,两日后,韦太后便带着韦晴岚,出宫去外面的大慈恩寺吃斋一旬,为太子的病祈福。因何良娣受罚,东宫的事务,暂时交由徐良娣打理。   ----   皇宫里入了冬,各宫殿都生了炭盆。然而诫堂却是不会有的。何容琛禁足于此,入了夜连床被褥都无,只能将蒲团、帘帐扯下来,围在身上,方能度过一夜。   大概是冷着了,从入诫堂第一日起,她就觉得小腹隐痛不息。   不仅如此,一日一餐的饭食,都是冷饭。她毕竟是娇养长大,不过三天就染了风寒,冷饭送进来也吃不下,都好模样地端走。   。   她正病得昏沉,忽然听到门口有笃笃声,有人小声唤:“良娣,良娣……”   何容琛睁开眼皮,虚虚应了一声,随后门被推开。   顾奉仪一身宫女打扮,闪身进来后将门关牢,从怀里取出两张冒着热气的饼子,塞到何容琛手里。“姐姐,趁热吃。”   她有点紧张似的望着何容琛。   那饼子还是烫的,可见刚出炉不久。却是何容琛在这冰凉刺骨的诫堂里,头一次摸到的热的物事。   那滚烫顺着皮肤,一路蔓延到心底,好像四周都暖和了起来。连顾奉仪的眼神,都蕴着关切的暖意。   。   见她精神不振,顾奉仪伸手探了下她额头,面上显出忧色。   然而侍妾们未经太子妃准许,是不得擅自请太医或用药的。她一时找不来汤药,更遑论送进来。思来想去,便去将蒲团铺好,嗫嚅道:“姐姐躺下睡一会儿。”   何容琛吃完了热饼子,乏力地躺下,忽然感到自己的腿脚被人抱起,放入温热的怀里。她手脚一直冰凉,小腹也在痛,此刻终于有暖意从足底涌上,让周身不那么寒了。数日疲累袭来,她在温暖中放松了思绪,睡了过去。   待醒来时,天色已暮。顾奉仪不知什么时候离去了。毕竟是不得探视,她也只能小心翼翼地来。   但从那以后,她便每日都来送饭,都是冒着热气的。   何容琛的风寒也终于挺了过来。顾奉仪送饭来,她却无意间发现,顾奉仪胸口一片通红。   递到手里的饼子还是烫的,一路烫到眼睛发热,她忽然知道……为什么冬日这样寒冷,顾奉仪走来漫长一路,饼子却都不会凉。   。   顾奉仪送完热食后,离开诫堂,垂下头匆匆循小路回宫。何容琛走到窗前,目送她离去,却见她走到半路时,碰到了徐良娣。   徐念艾代掌东宫,一时体会了把当家主母的感觉。她看这个宫女身形熟悉,垂着头心虚的模样,叫住道:“你等等。”   顾奉仪受惊地定住,只好站着不动。   徐念艾走前两步,声音缓慢响起:“你——抬起头来。”   。   就在那短短的瞬息间,何容琛心几乎要揪起来。她无意识地扶上窗棂,呼吸急促,看徐念艾和顾奉仪对峙。   恰在此时,有个穿石青色圆领袍的修长身影走了过来。   诫堂离太子理政之处相去甚远,不知宋逸修为何来此。他出声打断:“徐良娣,方才殿下高热醒转,需要侍疾。”   徐良娣一听,喜上眉梢。殿前侍疾,乃是争荣宠的好时机,往日只有正妻才有这个资格,她是不敢肖想的。登时也顾不得面前可疑的宫女了,对宋逸修笑若灿花:“我这就去,谢公公了。”使唤宫女给宋逸修送个荷包,宋逸修却推了不受。   。   待徐良娣等人走远,小径上只剩二人,宋逸修才提醒顾奉仪:“日后别走这条路了。”   顾奉仪点点头,声色里满是感激:“谢大人相救。”   宋逸修抬起头,往诫堂这边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   寒冷的一旬过去,韦太后也带着太子妃回来了。十天的诵经与吃斋念佛,萧道轩的病情确实有所好转。   然而诫堂里,何容琛推迟了一个月的月事,痛得她气若游丝。她瘫在案几前,手指僵着,即便用最软的羊毫笔头也不下色,不得不呵着气,在纸上抄佛经。   。   忽兀的,诫堂门被推开,何容琛一惊转头,见众多内卫一涌而入,四处搜寻诫堂。她无力地问他们做什么,也没人回答,搜查了半晌,最后拿走了诫堂的油灯,和日夜燃佛香的铜炉。   何容琛不知何故,她心里忐忑着,从日暮到翌日,辗转反侧。直觉告诉她,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似乎正在酝酿,或者已经发生了。   第四十九章   何容琛辗转了一夜。   直到翌日的午后,太子妃宫里的人忽然来召她。何容琛搁了笔,面上平静坚韧着,心内却忐忑地走了一路,走到韦晴岚的宫殿,却发现韦太子妃面前,还跪了一个人。   徐良娣。   徐良娣神色慌乱,满面泪痕,韦太子妃手里攥着一个瓷瓶,迎头狠狠掷在徐良娣脸上,徐良娣的鼻子瞬间流血,瓷瓶摔在地上粉碎,有透明的液体流出,散发奇异的香味。   韦晴岚怒不可遏:“你以为你做这些动作,瞒得过本宫?!本宫不过是出宫一旬而已,反了你的天了!居然敢在诫堂的油灯里放西域香,本宫最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事!”   何容琛差点站不住。   ——西域香。   放这种香能做什么?在后宫里唯有一个可能。   。   韦太子妃掀起眼皮看她一眼,目光中全无悦色,一贯地嫌恶,冷冷道:“宣太医,给何良娣看看。徐良娣行事阴私,不配侍奉殿下,先软禁起来,以本宫之名上书太后,废黜良娣之位。”   徐良娣声嘶力竭道:“您如此行事,怎的不问问殿下!娘娘,您眼里还有殿下吗!”   。   韦太子妃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内官赶紧将徐良娣拖走,欲使帕子捂着她的嘴,徐良娣摆头挣脱:“您又宽容到哪里去,东宫人心惶惶,您不过是仗着韦家,做什么都不必忌惮罢了!”   “把这贱妇的嘴给我堵上!”韦晴岚暴怒地砰砰拍着案几。   -----   殿外候着太医,林院判是妇科圣手,这一类事也不少见,进来请安后,便为何容琛请脉,眼皮耷拉着,看不出想法。   何容琛递出手,看向太医的目光,几乎是哀求的。那眼神里混杂了忐忑、恐惧,甚至隐隐有拒绝。然而两个手的脉象都探过后,太医微叹一声:“何良娣本有两个月多的身孕,可惜气血大亏,应是小产了。可容臣看一下月事记录?”   他话音甫落,谢令鸢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大概是因为何容琛眼前黑了。过了好久,一切才又重新现了颜色。   何容琛的手颤抖着,抚上小腹,似乎又阵痛起来,然而她感受不到这样痛楚了,她慢慢跪到了地上,一只手抠着地面,巨大的张皇无措蔓延开来,抓得她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韦晴岚的神色十分复杂,也许连她自己都整理不出千头万绪的滋味。何容琛晕倒在她面前,宫人说将何良娣送回寝居,韦晴岚都有点心不在焉。她眉头紧紧拧着,有戾气也有痴气。   -----   此事惊动了天子和萧道轩。太医院出了结论,何容琛确有两个月身孕,只是她在上个月请平安脉时,请脉的赵太医没把得出来。一个月身孕太难测,多是三个月才能稳妥测出,因此并未察觉。   徐良娣用的是西域一种绝育的香油,药性十分霸道,是西域专用来调-教歌舞伎和奴婢用的,十分伤身,就是为了防止她们勾引主子怀孕。而何容琛在诫堂里呆了十天。   太医院犹豫着说,何良娣这次小产伤透了身子,她妇科本就不算好,以后怕是都难调养了。话说的委婉,意指她体虚,再不好生养。   其他侍妾听闻此事,背地幸灾乐祸,面上做一番关切情态,纷纷来看望她——这个不再有竞争的良娣。一夕之间,她避开了所有的权谋倾轧,迎来的都是温和同情。便连韦晴岚,都没有再为难过她,叫她安生调养着。   谁对一个没有威胁的废人,会表现出苛责呢?她是她们唯一可以展现出慈悲一面的人啊。   。   太医院各方势力眼线复杂,何容琛惶急忧虑,招来听附何家差遣的太医,询问有无可以调养生育的办法,她不惜散千金。   那太医满眼为难:“良娣,且不论此事难成,需长年累月调理;您觉得太医局会让臣顺利办下这件差事吗?”   何容琛从手脚凉到心里。   是了,她不能有孕,最高兴的莫过于东宫这些侍妾们,韦太后也许也乐见——毕竟当初,皇帝为太子选侍妾,就是为了探探韦家底线,投石问路。如今她不能生育,于上位者不过是一颗废子,而她一生却是废了。   -----   何良娣这一小产,足足将养了近半年,才逐渐能开窗透透气。东朝赏赐下来的东西不少,她目光从上面一一掠过,波澜不惊,心如死水。   冬日的寒梅谢了,除夕的祷祝响了,初春的长风化冰,花朝节的踏青赏了。   这纷纭而过的光隙里,萧道轩来探望过她几次,兴许是出于怜悯,会陪同她长坐。   终于盼来了心心念念的人,却是在这般的情致下,便让人唯觉怅惘。   。   入了夜,月色清寒,照亮眼前一方锦绣而枯萎的天地。何容琛独坐窗前,勾勒她那未来得及见面,甚至来不及喜悦,就已经在轮回道路上擦肩而过的孩子。   他应该是肉肉的脸,黑亮亮的眼睛,嘟着小嘴冲她笑;长到几岁后臂如莲藕,会跟在她身后,眼中的世界只看得到她;再大一些挑灯夜读,因顽皮而被博士训诫,练完字后等待她夸赞;渐渐会为心仪的姑娘而脸红,因为思念而辗转,因加冠而懂了天地之责,因初为人父而懵懂喜悦……   都没有了。   世间这样浩瀚广博,为何留不住小小的他呢?   她甚至再无机会,与这孩子再续未了的缘分。   何容琛轻轻伸出手,对着夜空挥了挥,他一定能看到的,一定知道她有多疼。   。   夜幕繁星高旷,星云密布,交错如人世般难言。   她又不禁的想,那日朱砂突兀地掉落,真的是巧合么?她因此被禁足,失了代掌东宫的机会,真的是巧合么?   陛下一纸谕令,叫自己和徐念艾入宫,是因为她们背后的家族——广定伯与吏部尚书,若扶持得好,至少对不可一世的韦家有制衡,萧道轩对韦家就可有更多筹码。然而徐念艾事发,她们俩一死一残,直接废掉了陛下两步棋。   韦晴岚在发落徐良娣时,曾经不假辞色,说最恨阴私卑鄙行事。可若韦晴岚不知情,为何事发时,韦太后叫她陪同祈福,她恰好在宫外,避开了这一切?   徐念艾背后有人挑唆吗?是韦太后一直洞悉了陛下的心思,隐而不发,等她们入宫自相残杀,以此不动声色敲打陛下吗?   还是说,这一切只是自己疑心病重,把所有人都打上了可疑的影子?   太多太多的巧合了。   辗转一夜也想不透,这后宫里,这史书上,很少有水落石出明明白白的事。   此事已经尘埃落地,徐良娣谋害皇嗣,被褫夺封号赐死,更深的泽渊,何容琛不能再碰触查探了。   。   她披上外衫走出门,仲春的夜里风寒,扑面吹来,凉透了身子骨。   也凉透了心。   -----   就这样隐忍着,伤悲着,近半年里,她也听说了三件事。   一者,韦太后已行大渐。   去岁出宫为萧道轩祈福,在大慈恩寺,不知从哪里窜出了一只黑猫,猛地扑向韦太后,冲撞了她。太后受惊吓,回宫后便一病不起。何容琛给了教习姑姑厚赏,探问出了消息——咸泰十五年“巫蛊太子案”,宋皇后为证清白,自缢而亡,死后所居的宫殿院所,瓦甍上便常有黑猫停蹿。是以,韦太后对黑猫十分忌惮。   多少人心知肚明,要不是十多年前的巫蛊案,宋氏一夜倾覆,韦家不会有如今的跋扈,更轮不到今上继承大统。韦太后一直心虚得很。   。   二者,陛下又选了大理寺少卿之女孙氏,和定远将军之女林氏,入东宫为侍妾,分别封孙良媛、林承徽,说是为韦太后冲喜。   韦太后已病危,专横了一生的她,手再也伸不到储君身边。孙良媛她们入宫后的日子,头上没有阴云笼罩,是比当初何容琛好过多了。   。   这第三件事,让何容琛差点连杯子都拿不住的,便是,顾奉仪有孕了。   挥散下人后,何容琛长久出神,眼中是此起彼伏的复杂交织。   她记得顾奉仪在长廊下对她微笑,眼睛里含着星光;记得冰冷的诫堂,她带来的温热,暖了咫尺方圆的屋子。记得太子妃苛责时,她为自己圆融;记得自己病弱时,她悄悄地看护。   她与顾奉仪,是这深宫中,互相扶持的情谊。若对方能安好,是再好不过了。   可心里酸涌的苦水,还是化成了眼泪。她轻抚着小腹,这里曾经消逝了一个生命,她的夫君又和其他女人有了龙嗣。   她也知道,从在御花园看到萧道轩睹物思人的那一刻,她这辈子的爱情,就败在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手里,她的夫君从来不是她的夫君。   可是萧道轩对她温柔的歉疚,那并不挂心的关怀,那丰厚赏赐下的凉薄,还是让她感受到,这春天来得那样迟,宫里也许从未有过春天。   她们这些女人,包括韦太子妃,被送入宫中,都是为了服侍太子,取悦这个男人,为他绵延子嗣,以此巩固家族的权力地位。所以,哭不能哭,妒不能妒,她们生命中的一切,都是这个男人的。   可她还是不甘心。   她无数次羡慕过父兄,羡慕他们肆意,可行走万里,可闻观天下。到她这里,再聪慧又如何?以前身为家中长女,管教嫡庶姊妹,无人敢驳她颜面。而今一朝入宫,看尽别人脸色,被罚跪、被掌嘴、被禁足、被堕胎……她甚至都不能反抗,不能流泪,忍受着一切。   而她们隐忍一切,所为的那个男人,却并不爱她们。   也是了,情意总共就那么些,顾此便失了彼。   -----   她怅惘着,顾奉仪却又来探望了她。   时值仲春,天色渐暖,殿门被轻轻敲响。顾奉仪推开门隙,笑盈盈望过来,背后是嫩枝新芽的盎然绿意,还有阳光争先恐后涌来。还是那种走过芸芸众生,蓦然与君相逢,一眼可以望穿所有的明媚。   何容琛不禁想,这春意真美,天日真暖啊。   那些惆怅的伤悲,都仿佛随着这和光同尘的微笑,逐渐消散,被填补,被明亮。   。   顾奉仪走进来,她清瘦的身子已经显怀,齐胸襦裙遮不住她隆起的小腹。   她给何容琛行了礼,努力很认真地解释:“前几个月胎像不稳,不敢四处走动,本想来探望姐姐,却怕有什么万一,反而给姐姐带来了麻烦。因此便等到了如今。”   她说的倒都是实话。倘若不慎落了龙嗣,后宫哪个妃子沾上,都够喝一壶的。顾奉仪是在很周全地为她想着。   何容琛心头微动,好似被撞响了心钟,余韵未消的颤。她不禁替顾奉仪忧心,顾奉仪这样善性,能在诡谲波澜中保住孩子么?能在杯弓蛇影里养大孩子么?   对上顾奉仪还是温婉似水的目光,何容琛也不禁伸出手,试着摸了下那隆起的小腹。又似针扎了般,蓦然地收回来。顾奉仪拉过她的手,复又放回小腹上,这次稳稳地试探。   ——好像有什么小生命在动,真是让人欢喜极了。   “姐姐喜欢吗?”顾奉仪抬眼望她,仿佛在等待一个肯定。   “啊……喜欢,喜欢的。”何容琛一遍遍地重复,不知是说与谁:“很喜欢,很喜欢。”   顾奉仪流露出释然的笑,长长的眼睛温柔地微弯:“姐姐喜欢便好。”   彼时,何容琛并没有懂这句话。   “姐姐读书多,有见地。望姐姐为他赐个乳名吧,也是他的福份。”   。   何容琛的心钟又是一撞,这响声震颤四肢百骸。   ——晋国习俗,孩子乳名,由亲眷长辈或义父义母来取。   室内一时安静,许久,何容琛温声道:“那我要好好想一想,这可是伴他一辈子的乳名,容不得随意。待你将他生下来,我送他乳名,这辈子最好的祝福。”   “姐姐取的,都好。”顾奉仪柔软地说。   ------   送走顾奉仪后,天色仿佛又明亮了几分,比这窗外的仲春时令。   她总能给人带来幸福的感觉啊。   。   推开殿门,何容琛终于能走出这困守的心牢,去吹着暖风,沐着和日,而不空茫,而不坍塌。   前所未有的强烈心愿,她想帮顾奉仪守护这个孩子,至少让他成长到,可以自由追寻金乌与广寒,可以不为倾轧斗争失去生命,可以健康地看一辈子的参商斗转。   她走在长宁殿外的宫道上,仿若新生,看仲春时令的花开,认真看它们每一片花瓣的纹理,每一根花蕊的颜色。这纯粹的滋味,活着的滋味,看得见风景的滋味。   。   宫道拐角的尽头,宋逸修从另一端,缓缓地走了过来。青白色织锦缎的衣饰,在这千思万绪如姹紫嫣红的春日,直击人心的素净。   四目相对,何容琛淡淡向他道谢,谢他大半年前,救了顾奉仪,救了困寒之境的她们。   宋逸修微微一笑,树下斑驳碎影,落在他白皙的脸上,他映出百年沉浮的眼里。何容琛抬眸,这一幕落入眼底,蓦然刺入心间,惊艳到了。   花香恰到好处得被风送来,馥郁到鼻端,沁到心间。   擦肩而过时,何容琛微微叹息了一声。待宋逸修的影子隐入了寂寞宫墙后,常笑问道,小姐,怎的又叹气?   何容琛惋惜道,这样好看的人,这样傲岸的风骨,若是荣国公府上好好的,他本应是牵动多少女儿芳心的翩翩佳公子啊。   。   谢令鸢随之望去,那仿佛隐藏了无数无以言说的修长身影,她第一次明白了天地不仁的滋味。以万物为祭,没有谁能超脱物外。   ----   天赐十八年,暮春的时节,韦太后便薨逝了。这个女人一生踩上荣耀的巅峰,死了也是风光大葬皇陵。宋皇后却还躺在庶人墓中,遥望夫君的帝陵。   笼罩在整个后宫的阴霾,也仿佛云开雨霁,彩彻区明。那真是最明媚的春,最喧快的夏,王贤妃终于不必再做小伏低,韦晴岚也不能再嚣张跋扈。   何容琛照应着顾奉仪的同时,也为她感到庆幸。   ------   然而九月的某一天,清秋的风起时,顾奉仪却忽然早产了。她预产本是十月,提前了一月不说,还是难产,形势危急。   由于是皇长孙,这便惊动了后宫各处妃嫔,都在紧着她的消息。何容琛几次想去她殿里看一看,陛下却下令,各宫不得近前,何容琛只得止步于殿外,惴惴地等着。   她听着顾奉仪遥遥传出的哭喊声,稳婆的大声呼叫和指令,她想,原来生下孩子是这样的疼。里面躺着的人疼,外面等着的人也疼。   她的心也跟着那哭声,飘着落不到实处。   。   足足生了两天一夜,到了翌日黄昏的时候,一声啼哭划破了天空,稳婆抱着惊喜道:“是龙子,恭喜殿下,是皇长孙!”   何容琛坐在长宁殿里,神思不属,听到东宫飞传的消息后,滞了半晌,常笑说,小姐怎的笑成这样了,哎呀,这袖子是怎的了!   何容琛低头,这才发现,绞经罗的袖口已经不知何时攥破了。她捧起早已准备好的纯金镶玉璎珞,上面写了皇长孙的乳名——   宝琛。   如珠似宝,一生爱重。   ------   她抱着金镶玉璎珞,正要踏出宫门,顾奉仪的宫人却匆匆赶过来,喊着求见何容琛,在长宁殿外呼道:“良娣,顾奉仪她见大红了,快不行了,撑着口气在等您,让奴婢们来请您去!”   何容琛手中的璎珞差点落地,她抖着手塞给宫人,顾不得韦晴岚定的不准疾行的规矩,往顾奉仪的偏殿跑去。   偏殿内还未及清理,血腥的闷气弥漫着。其他人不敢进出,何容琛踏入门,快步到了顾奉仪床边。   石榴红的被褥上,顾奉仪发丝散乱,容色苍白,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她直望着门口,见等的人来了,无力地伸出手,微弱地拉住何容琛:“姐姐,你来了……”   何容琛心中一片空白,被她拉到面前,顾奉仪断断续续道:“我和这孩子,是无缘了……姐姐有为他赐名之恩,便就……替我,抚养他吧……”   “以后……他便是你的儿子了……”   她气若游丝,撑着口气,把何容琛叫到床前,竟是为了托孤的。   何容琛面上冰凉一片,不知何时满是泪痕。她握紧顾奉仪的手,此时才真觉出了秋意,最是人间极寒处。   “你会好的……孩子不能给我,按规矩是由太子妃抚养。所以你得好起来,我陪你一起,我们抚养他成人,看着他长大,出宫……”   顾奉仪却听到前面那句,奋力摇着头,挣扎喊出来:“若送到她膝下,以她器量,定会苛待我儿!”她用力过猛,血又在汩汩流淌,急促喘息着。   。   随后她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何容琛,似乎是不舍的凝睇,眼中蕴满了千回百转的温情。   “当年我被韦氏欺辱,谁也未敢出头,是姐姐帮我,这恩情,我永远记在心里……姐姐是我唯一……信任之人。”   何容琛的心里空荡荡的,仿佛有什么坍塌了。她想承诺,出口却泣不成声:“我……我会照顾好他,一定护他,周全。只是怕,殿下不同意我……”   至此,顾奉仪安下心,她露出一个笑容,虽然也如仲春那般,恰到好处的温柔,似走过芸芸众生之后的诀别;却更让何容琛看不懂,这样的微笑。   “殿下会答应的。”   她握紧了何容琛的手,她手不再是当年诫堂里的温热,而是渐趋冰凉。她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声音很轻微:“他有乳名吗……”   何容琛想起,璎珞没拿在手上。这一刻她忽然改了主意:“有的,有的。他叫……思贤。”   思贤,思娴。顾奉仪闺名顾诗娴。   然而顾奉仪的手已经垂落下去了,唇畔依然是那抹难解的笑意。何容琛想叫醒她,问她,你听到了吗?以后认得到他吗?   之后很多年了,何容琛都会想,她听到了吗?   第五十章   何容琛走出偏殿时,外面阳光倒落,人间好似从无悲欢离合。   宋逸修正等在偏殿外,执了萧道轩的手谕,站在皑皑的日光下。见她缓缓走出,他眼睛里似乎含了话语,然而又凝成了远山薄岚,缥缈不见。   乳母为何容琛抱来了皇长孙,她低头看了一眼,小家伙红皱皱的,闭着眼睛,已经哄得安静,没有哭泣来徒增伤感:“良娣,皇长孙的名字,是陛下亲自赐的,没让宗正寺请名。陛下说望他美玉无瑕,赐名,萧怀瑜。”   “……好。”何容琛神思不属地走了两步,身形有些不稳,一侧的披帛长长拖曳在地,她也没留意。宋逸修身形微动,似乎是想为她捡起披帛。   秋风拂至,她转过身子,柔软地凝视着襁褓中睡过去的孩子。   “思贤,”她想逗他,于是一遍遍唤着,“思贤。你快快长大,睁开眼看看。”   她期冀地微笑着,眼里仿佛有泪光,坠落到襁褓上。   ----   因着顾奉仪生前哀求,兴许宋逸修也对太子相劝,萧道轩默认了由何容琛抚养皇长孙。   何容琛本还担心孩子被韦氏抱走,然而,三日后,韦太子妃的忽然获罪,让她瞬间明白了,顾奉仪临终那句“殿下会答应的”是何意。   宫正司奉令密查,因顾奉仪早产十分蹊跷,而人证物证皆指认,罪魁祸首是韦太子妃。她在顾奉仪八个月身孕时送了补品,有动人胎气之嫌;且顾奉仪生产时,叫稳婆动了手脚,乱孩子的胎位。幸好其他稳婆见状不对,又正了回来,孩子才能顺利落地,顾奉仪却是将命都搭上了。   。   独断专行的韦太后已经死了,不必再忌惮那么多。天子大发雷霆,将太子妃韦晴岚问罪。   御前,稳婆也颤巍巍指证,说是受太子妃指使,才几乎害了顾奉仪和皇长孙。韦晴岚哭喊冤枉,满面泪痕恨生生道:“我韦晴岚虽爱殿下而不得,你们说我善妒我也认,但我从来不屑这些阴私背德的勾当!我与你有何仇怨,你要这样嫁祸于我?!”   二人对峙当堂,稳婆为证所言属实,触柱自尽以明志。   韦晴岚罪名坐实,踉跄跪倒。   若换做其他妃嫔,此时早已鸩酒一杯赐死。然而韦晴岚毕竟是韦家的嫡女。念及韦家外臣,皇帝终究没追究韦晴岚死罪,而是降为昭训,幽禁大和殿。顾奉仪则追封承徽。   。   如今东宫,何容琛为良娣,又抚养皇长孙,实为东宫后妃第一人。遂东宫事务的管理,也交到了她手上,与王贤妃共同理持宫务,羡煞他人。   然而走到了这一步,何容琛却觉出怅惘。   ----   暮秋的午后,踩着一地枯萎落叶,她推开了大和殿无人问津的门。   随着门轴发出的枯哑暗响,韦晴岚从屋内深处的阴影里蹒跚走出。阳光争先恐后从门中涌入,使人清楚看到她的面色苍白桎梏。   争斗几年,仇人相见,却是这般凄凉景致。站在窗棂辟出的阴影下,何容琛无一丝快意,韦晴岚亦无一丝悔意。她直视何容琛的眼睛,咬牙说,我没有杀顾奉仪,我没有害过她!   那一瞬,何容琛几乎想信了。因为韦晴岚大大的眼眸里,涌出了她入宫三载以来,从未见过的泪光。她恨到极致想要复仇的心情,忽然就被釜底抽薪了般,化作无根浮萍,飘起来找不到着落——   韦晴岚是不是幕后之人,不重要。皇家需要她是,她便是了。皇家不能让她生下龙嗣,她便唯有背负罪名,幽居在此。   向强者复仇是快意,向弱者复仇是自欺。所以,何容琛连发泄苦痛以至疗伤,都做不到。   。   韦晴岚没再理何容琛,她的骄傲容不得向任何女人低下头颅。待何容琛走出大和殿时回望,那望不到边际的阴影里,她已经跪在了神龛前,那里燃着佛香,经年余韵的悠长。   宋逸修还等在殿外,日后他要常在太子处和良娣处行事了。他的目光也跟着遥遥望入内殿,韦晴岚正在神龛前长跪不起,背影万分虔诚。   “求什么神佛。”何容琛收回目光,一如初时的坚毅,似是在斥韦氏,也似是在斥心头一闪而逝的软弱。“终究不过是事在人为罢了。事已至此,就认了!”   命运如此待人,就将其踩入脚下!   闻言,宋逸修唇角微微一弯,目光温和地睇过来,言语却是比秋寒还炎凉:“天地不仁,不如求己。”   不如求己。   ----   待落叶随了白雪,秋冬远远行去,晋国迎来了天赐十九年,天子萧嗣丰驾崩了。   萧道轩继大统,次年改元景祐,举国迎来了新的气候。   因何容琛抚养故人之子,厚德明彰,遂封德妃,以其代掌凤印,统领六宫。   孙良媛淑丽娴柔,封淑妃。顾虑到韦氏,萧道轩终究封了韦晴岚为昭仪,九嫔之首,如此算是极给韦家面子。韦昭仪迁居清辉殿,依旧冷待。   。   而萧怀瑜也已满了周岁,能够软软地喊一声母妃了。   春风初融了寒冰,枝头抽出了新芽。   那个风里裹挟着暖意的初晨,萧怀瑜坐在床上,睁着黑葡萄似的清澈无瑕的眼睛,喊出了一声又轻又黏的“母亲”。   何容琛心中一暖,似乎是暌违了多年的名为幸福的感觉,渗入每一寸肌理,沿着四肢百骸汇聚成流,涌入心田,跃动着流淌。   即便萧道轩忙得无瑕来她宫里小坐,那些寂寞凄凉意,也都可以被一并融化了。   ----   萧道轩甫一登基,便依着先帝遗命,派亲随去了江南兰溪,拜访高门郦氏。   说起郦氏,是本朝一个殊异的存在。太-祖萧昶起兵时,南下攻打楚国,楚国人臣溃散,萧昶的义军所行之处,城门大开,官民跪地迎他们入内。   唯有郦氏所管辖的广陵、会稽、下邳城,坚决不肯投降。萧昶威逼利诱,皆不得法。最令他气急败坏的是,在下邳城,号召全城百姓死守城池的郦氏族人,乃是一支娘子军。   交战数月后,晋军不但未能取胜,萧昶反而在一次交战中坠马,他被下属救回来后,想到败于女人之手,活生生气死了。   他的儿子萧权,则将这笔烂账,算在了郦氏的头上。待晋国定鼎天下,郦氏不再入朝为官。如此近百年,郦氏一直阔别政治中心长安,偏安一隅地持着自己的治家之学。   。   至先帝时,想要兴科举,却不能大刀阔斧地动,此时才又想到了以礼学世家著称的兰溪郦氏。于是,在萧道轩还是太子时,先帝便送他去郦氏求学,以此谋求开拓。后来又借着太子大婚,借机开恩科,让一些郦氏门生先入了官场。   如今,萧道轩借着先帝遗命,把郦氏高门迎回了长安。   一同迎来的,还有郦氏宗长的嫡系女儿,郦禅玉。   他封她为昭容。   ----   听到这个消息时,何容琛正坐在重华殿里,哄着萧怀瑜吃冰糖水。   她以汤匙稳稳地舀起一勺,送入萧怀瑜口中,直到他吃得高兴了,转开头爬去一边玩,何容琛才茫茫然地将碗递了下去,失神地驻足。   ——那个郦氏的女子,便是让她们所有妃嫔,都输得体无完肤的人吧。   现在,萧道轩终于一了夙愿,将她接入宫了。   苦笑了片刻,何容琛走到窗前,扑面初春的风中,她抓紧了窗棂。——真的很想知道,那究竟是怎样完美的一个女人啊。   。   出乎意料的,在何容琛见到郦昭仪之前,萧道轩先来了重华殿探望她。   初春的重华殿,因照顾大皇子年幼,还燃着地龙,室内一片暖融。大皇子穿着厚厚的小夹袄,是何容琛亲手做的,看起来圆滚滚。他刚刚学会爬,不知道乐什么,在床上滚来滚去。   萧道轩看到了,眼中泛起温情,笑着抱起他,逗得他蹬着腿笑。何容琛侍立一旁,掩着唇笑道:“他这是知道,他父亲来看他了,高兴着呢。”   萧道轩将食指伸出,大皇子伸出小小的手,攥住了他,柔柔的,软软的。他的神情也柔软下来,轻轻吻过大皇子粉滑的脸颊,对何容琛道:“过几日,郦昭仪便要入宫了。”   。   只这一句,哪怕他是出于对她的尊重,并非以严肃的口吻说出,何容琛却心知,这是无比关键的正事,她敛神听着。   果不其然,萧道轩说:“郦昭仪生养于儒学门第,于宫中险恶并不通。这宫里是什么状况,你入宫四载,也该是心如明镜。”   ——自然是清楚的,以身尝之,再体悟不过了。   何容琛垂下眼帘,将哀色掩去。   从太-祖卒然而逝,太宗几兄弟争皇位伊始,宫中为争皇权而残害的祸患,便被埋下了。   。   萧道轩望着这个一贯**且颇有手腕的女人,他是欣赏她的:“你管理东宫及至后宫这两年,是宫中最安稳的。朕信任你,也不希望,郦昭仪入宫后遇到什么意外,或受到伤害。”   他淡淡地提醒着,心知何容琛必解他意。然而何容琛心中,突兀涌起了难言的抵触。   即便她早已对眼前这个男人,不再抱有少女怀春时的憧憬,却也怨他——作甚将待别人的一片丹心,摆在自己面前?   她微微一笑,面显为难道:“陛下,臣妾自当为您打理好六宫,此乃臣妾本分,万死不辞。然而,宫中意外诡谲难料,臣妾实在担不起……”   “倘若因你治理后宫不力,使得昭仪受了什么伤害,”萧道轩看破她心中不情愿,打断道:“朕对你的能力也不得不产生怀疑。待那时,你的凤印只能交出来,朕的皇长子……朕也会重新权衡谁来抚养,毕竟朕担心你能否护他周全……”   他说着这话,眼睛望向萧怀瑜。   这含而不露的敲打,猛然惊醒了何容琛,警钟仿若在耳边敲响,震得她晕眩。她惊诧抬起头,难以置信看着天子。   屋子里虽然烧了地热,她心中却蔓延起无限冷意,从心底攀爬到五脏六腑,进而化为一腔悲凉。   凤印,可以不要;然而萧怀瑜,是她的软肋所在。   她手心已经满是细汗,再难推脱,咬着下唇吭道:“臣妾……遵旨。”   景祐元年的春天,从兰溪远道而来的郦昭仪,终于入宫。萧道轩赐居仙居殿。   -----   谢令鸢数了数时间,她在何太后的识海里,已经过去了四个时辰。   如何唤醒何太后,她依旧没有头绪。回想刚入识海时,迎面砍杀而来的军伍,她隐隐怀疑,何太后是被千军万马围困着。   然而,凭她一己之力,就算拉着所有人阵前劈叉,也无法突破围攻大军,救出何太后啊!   不仅如此,此刻她还被困在了识海,连求救也无门。   唯有寄希望于郦清悟早发觉异样,想办法支援她片刻了。   *****   此时的丽正殿里,水滴声空旷回荡。   案前,谢令鸢正入定,她安静端坐,被灯影勾勒出秀美的轮廓,睫毛被纤纤拉长,在眼下覆盖一片倒影。   郦清悟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描摹而过。   已经过了丑时了。   上一次花费这样长时间,是被困在宋静慈的迷宫里。谢令鸢究竟遭遇了什么?   可是他若入了何太后的识海,是有一定程度危险。   一来,倘若太后认出他,她那样**的人,他活着一事便暴露了,说不得要连累谢令鸢;二来,他也不想在太后识海中,再望一眼当年旧事。   他正思忖着,是否要跟进去帮忙,忽然敏锐地感知到,殿外有异动——   有人来了。   不过片刻,外面传来星己有些高的声音:“陛下,德妃娘娘已经安寝了。”   萧怀瑾的声音温温的,带着有些低落的疲惫:“无妨,朕就看看。”   “吱呀——”一声,未经宫人,萧怀瑾亲手推开了门。   第五十一章   昨日萧怀瑾被皇后的事搅得心乱,连上朝都频频失神。然而放目后宫,却无人能开解他心意。于是他前半夜时,去探望了白婉仪。太医曾说白昭容无碍,以四方针灸她几处大穴,心气旺盛。于是他便等待她苏醒。   他的手沿着她飞扬入鬓的眉,滑到眼角泪痣,再滑到唇角有梨涡的地方,试着她均匀的呼吸,顿了半晌,低低道:“对不起。”   没有回应,白昭容听不到他的内疚和愧歉。   “对不起。”他又重复了一遍,闭上眼睛,将曹皇后一事从脑海中竭力挥去。   。   前半夜走出仙居殿后,夜风茫茫,萧怀瑾一时找不到方向。总觉得前方宫道明亮宽阔,他却仿佛看不见路似的。不想见任何妃嫔,不想看她们缠绵的眼神——   他忽然想到了德妃。   谢令鸢是除白昭容外,唯一让他觉得舒服的,如一股清风般,萧怀瑾也奇怪自己对她态度的莫名转变。大概是她从来没有邀宠献媚的缘故?她对妃嫔,比对他这个皇帝还好呢。   萧怀瑾想来觉得不服气,太不应该了,他身为天子,也要德妃关心关心他!   ------   如今丑时,他推开丽正殿的门,内里光线昏昧朦胧,甚至没有宫人守在账外值夜。   萧怀瑾环视着四周,料来德妃已经睡下,内殿幔帐垂落,借着影绰灯火,隐约可见人影躺在榻上。萧怀瑾犹豫着是否上前,帘内忽然传来轻咳,德妃的声音略带低沉:   “陛下还请勿要靠近。臣妾自昏迷醒后,身体抱恙,怕过了病气给陛下。”   闻言,萧怀瑾便顿住脚步,道出了他的困惑:“爱妃怎的……声音略有沙哑?”   他竟然奇异地想起了武修仪,那柔媚又粗犷的“张家姑娘十七呀八”魔音灌耳,令人三年不觉肉味,他惊恐地倒退了两步。   。   “……”郦清悟在帘子后扶着额头,他以前周游四海时,见民间艺人的口技有趣,就学了一点皮毛,结果头一次却是用在这样场合,不免有些措手不及,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差点露馅。   他轻咳一声,淡定道:“臣妾染惹风寒,咳得腻害……”   。   于是萧怀瑾又困惑了,他明明记得谢令鸢口齿伶俐的?他奇道:“你怎的又口齿不清了?”   郦清悟:“…………”又发挥失常了。   过了一会儿,他认真地解释:“臣妾不但偶感风寒,还口舌生疮……”   。   星使原本是提心吊胆跟在皇帝身后,手刀都在萧怀瑾颈后摆好了,见状嘴角抽搐,退出殿外。   郦清悟也在心中飞速计算,要是萧怀瑾还觉奇怪,要来看看德妃,他就说一声“臣妾头晕得很,眼前发黑……”然后晕过去,这样萧怀瑾掀开床帐,看到躺着入定的德妃,也就敷衍过去了。   谁知萧怀瑾却面露恍然之色,似有所感,他关照道:“口舌生疮,料来是阴虚火旺,脾胃失调。朕明日吩咐人,给你送些忍冬来,你加些冰糖,下火很快也不苦。”   。   郦清悟忽然怔在了帘子后。   那种熟悉感萦绕不去,仿若昨夜的一杯清茶,有点淡淡的苦涩。   他隐约记得小时候,萧怀瑾常常嘴中生疮,疼得吃不下饭,话也说不利索。太医开了方子,又嫌苦不肯喝。有次他看到了,便给萧怀瑾送去了忍冬,叫他加冰糖泡水。   没想到,当年无心之举,萧怀瑾却记得这样清晰。   。   萧怀瑾半晌没等来德妃的回应,问了声:“德妃?”   德妃才有些沙哑道:“谢陛下恩典,臣妾……荣幸。”   “何必言说那些,毕竟朕也扰了你清梦。”萧怀瑾挥了挥手。能安然地睡个好觉,是世间多么难得的幸事。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安稳了。   。   郦清悟本来只打算与他对话两句,以帮谢令鸢掩饰一二,此刻却又改了主意。“陛下深夜前来,似是有心事,不妨道与臣妾。”   ——德妃少见的温柔体贴。   然而萧怀瑾能怎么说呢?说他前日夜里,依照惯例去中宫小坐片刻,却不想皇后居然胆大妄为,殿中熏了迷幻的香剂,行污秽苟且之事?   此事说出去,天颜无存了吧。   他犹记得前一夜,清醒后他恶心得连坤仪殿都呆不下去,匆匆便离开了。   他此刻很想废后,然而理智终究按捺。一来此事未经太后首肯,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得;二来他还曾经承诺过曹姝月,不动她的后位。   。   他在屏风前随意地落座,半晌找了个话头:“也没什么,朕做了个噩梦罢了。”   确实是噩梦,前夜恶心得毛骨悚然的感觉,像千万只小虫吞噬着他,童时无数个夜晚的噩梦又闪现眼前。   帘内似乎是德妃温声低笑,“既知是噩梦,何必畏惧?”   这句话似乎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令萧怀瑾蓦然想到了故去的父兄。他忽觉惆怅,倘若这噩梦非梦,是无法忘却的真实,如何能不畏惧?   他摇摇头,苦笑道:“或许是因为噩梦,所以更想念九泉之下的亲人了,倘若他们能问我一句,害怕么?再告诉我什么都过去了,会好起来……”   他声音顿了片刻,才又道:“朕初继位时,曾因噩梦而生过一场重病,昏迷多日。可至今都觉得幸福——因为梦见成仙了的父亲和兄长。”   。   父皇去世那年,他陷入噩梦中昏迷不醒,梦中是延绵不绝的明义殿,黑暗又污秽,角落里是女子的哭叫求饶,还有太监作恶。他跪在牌位前,没有退路,想遮住眼睛,声音却又来折磨他。   他快要崩溃的时候,似乎有个女人在唤他,有一双温柔的手,在照拂着他。这样的安抚下,他在无尽的黑暗中,忽然看到了一抹淡淡的亮光。   他久旱逢甘霖一般,朝那里望了一眼,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站在光里的,居然是他早亡两年的二皇兄,模样似乎长大了点,带着怜悯,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一瞬间他想,皇兄不是……成仙了吗?他曾经哭着问父皇,二皇兄去哪儿了,父皇眼中含着泪光,说他成仙去了,与他们无缘。   如今皇兄回来,是不是要来接自己走了?   萧怀瑾带着喜悦,努力向他爬过去。然而二皇兄并没有带走他的意思,而是带着似乎悲悯似的语气嘱咐他说,父皇对你很是放心不下,你以后要好好的,当好一个合格的君王。   他很快离开了,须臾的光隙,却带给了萧怀瑾无限光明。   也真是奇怪,见到了他后,萧怀瑾就从昏迷中苏醒,奇迹地好转了。虽说睁眼便看到何太后冷冷坐在他床边,却没有往昔那样恐惧了。大概心揣愿想,便无所畏惧。   只是从那次病后,他梦里却再也没看到过二皇兄。   -----   德妃沉静了片刻,善解人意道:“所以,从那以后,陛下寄情于此,开始信奉道教了?”   萧怀瑾“啊”了一声,呆呆的应了,忽然把头埋在臂弯里。   他父皇信道,兄长成仙,他一直想,若他信道,兴许哪一天,梦中,就可以见到他们了。他们会带他走的。每当他被太后压制、讽刺,痛苦不堪时,就会想,他们怎么还不来接我?不,他们快了,大概在路上。   这祈盼,成了萧怀瑾很久以来的支撑。渐渐年岁长大,他已经知道这或许只是虚无缥缈的寄托,却依然等着梦中与亲人相会。   如今,心中埋藏至深的愿景,却被德妃一语道出,让他恍然意识到了这些年的水月镜花。   。   郦清悟看他坐在屏风外,眼睛中流露出无措的模样。他想摸摸他的头,给他点安慰,却也只能是想想罢了。良久,他温声道:“您的父兄,也许真的回来看过您,也真的牵挂。”   萧怀瑾抬起头:“可我又盼……又怕。”   。   郦清悟知道他在怕什么,忽然也说不出的惆怅了。   月亮从乌云后露出一角,他从窗棂望出去,便想起童时,常常叫钦天监的星官陪着,给他讲天上的传说,诸星的职责。他曾经困惑地问,星辰都是按着定数而行的,那倘若有变化,就是落陷了么?   那星官说,是的,殿下,不在其位便是落陷。星君如此,人亦如此。   六岁的他若有所思道,我懂了,人活于世,若未能识清自己,谋准自己,那便是陷落了。   在他的身后,萧道轩正在与抱朴散人对弈,闻言轻笑起来。那时候,夜里的星幕那样美,父亲的笑声那样暖。那容颜已经模糊了的星官,那样博学而平和。   而今,依然是在这宫殿,依然是夜。他却唯有隐了身份,与唯一的血亲对面不识,隔着时光擦肩而过。   。   萧怀瑾说出这席话后,仿佛也自知失言。德妃再如何令他心神安宁,终究只是个妃嫔罢了,有些贴近圣意的话,不该让妃嫔听闻。   可真奇怪,兴许是她病后多了几分柔情,她语气这样的令人怀念,总让他像是对着暌违已久的亲人,心中又暖了几分。   他摇摇头起身,心情却在这一夜得到了奇异的抚慰。他掸了掸衣袖,和声道:“时辰不早了,朕也不扰你养病,爱妃好好休息。”   走了几步到门前,又回头微笑道:“朕过几日再来看你。”   。   那一刻,殿外听墙角的星使,和殿内扮德妃的郦清悟,都无言地冒出了同一个心思——你若不来,这病很快就好了!   萧怀瑾走出门,天高地迥,星辰辽阔。   ---   目送萧怀瑾的身影远去,隐入了夜色后,郦清悟才现身。他看了眼时辰,被萧怀瑾一耽搁,又过去了几炷香的功夫,谢令鸢躺着还没醒来,看来她在太后梦境里,果然遇到了棘手事。   他坐守榻前,红线绑住谢令鸢的手,迅速入定,很快循着线的指引,入了何太后的识海。   *****   然而甫一睁眼,迎面而来便是千军万马的战乱场景!   天际黑云弥漫,硝烟滚滚,整个天幕都是阴郁的黑色,笼罩了每一个人。兵将们黑甲黑马,城墙青砖青门,像是正在经历一番苦战。   只不过奇怪的是,士兵们姿势都有些古怪,腿好像张不开似的,走路就扯得疼。放目一望,所有士兵皆是如此,连马也不爱动弹,双股一抖一抖的。   咦,他们身上,发生了怎样激烈的苦战?   第五十二章   郦清悟望了一眼远处城墙,那里有无数攻城士兵,被石头砸下云梯,摔死在城外铺的地刺上,血肉模糊。   距离城墙百步远的对面,攻城的临车高约数十丈,可以居高临下俯瞰城池,他劈手夺过刀剑,挡了几个士兵,跃到临车顶上,遥望被困的城池。   这处是长安城的春明门,只是他没有看到谢令鸢,反而看到一个暌违多年的身影——何德妃,或者说,何太后。   她正被数万大军围城,攻受两方交战激烈,相隔遥远,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而仿佛是感应到什么,她也向这里望过来——   幸好识海的梦境中,可以易换装容。何容琛望过来时,郦清悟已经变成一袭黑衣劲装,融入了攻城的将士和黑云之中,看不真切。是以何太后并未察觉不妥。   郦清悟从临车上下来,又四处探了探。谢令鸢不在此处,兴许是沉入了识海深一层的回忆中……不知哪个角落。   投石车上拴了匹战马,他牵过马一跃而上,几个士兵见状,扶着腰瘸着腿追过来,他纵马扬鞭,飞速离开了此处,往迷雾一片的识海深处行去。   他想,何太后的识海,此处足见思绪缜密,连梦的细节都如此严谨。这是在其他人梦中看不到的。   而那些朦胧的过往,如路边树影般,从身边倒错而过。郦清悟并不欲看,只走马观花地扫了一眼。却在瞄到仙居殿时,手中的缰绳一紧。   被封锁于记忆里很多年的旧事,倏然猝不及防地暴露在眼前。   他终是勒住了马。   *****   天赐十九年,景帝驾崩,萧道轩继位。郦禅玉奉旨入宫,封昭容,赐仙居殿。   在后宫一片唉声叹气与恐惧绝望中,唯何容琛最为平静。她甚至没有特意去仙居殿看看那传说中的人,尽管她也有不甘。   她只是依着萧道轩的警示,下狠手整治了几个宫妃。虽得了不少埋怨,但在这霹雳手段下,后宫暂时呈宁和之象。有妃嫔不明所以,到她面前来哭诉,何容琛微微叹息道:“本宫这也是在护着你们。”   。   冬至节令时,何容琛见到了那个牵动陛下心神的女子。郦禅玉有着俨然不同于后宫女人的心气,哪怕不笑,都自有明媚的温婉。她的一举一动都好像蕴着一首诗,一颦一笑都好似名家的工笔。   何容琛那一刻便明白,生于深宫长于深宫的萧道轩,为何会有此情劫。这几乎是注定的,也许那不是情爱,而是向往。她心中悲凉极了,也是头一次明白了萧道轩——这个甫一出生,便活在韦太后阴霾之下的宫廷里,见惯了勾心斗角并厌憎着这一切的男人。   。   到了景祐元年,萧道轩登基的第二年。伴着改元的喜庆,正月时,郦昭容被诊出怀了龙嗣。   后宫陷入了山雨欲来的诡异平静中。   在郦昭容怀胎八个月时,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想要毒害她,却被何容琛抓了个正着。   秋日的枫叶殷红似血,何容琛心头怒气大盛,这愤怒太过复杂且悲怆。她命人将作恶的妃嫔杖毙,又叫后宫所有妃嫔前来观看,以儆效尤。   伴随着枫叶飘落,杖击声和哀求声响彻后宫,溅起的血比枫叶更红。不少妃嫔看得脸色苍白,这是真正被镇住了,也明白了何德妃——或者说皇帝,回护郦昭容的决心。许多人被魇住,回宫后甚至茶饭不思。   。   郦昭容并不知自己被害,却看到了何容琛的严苛不仁。何容琛回宫时,她拦住了她,指责她身为女人,不该如此侮辱另一个女人。   秋风拂至,何容琛淡漠的哂笑中,带了点刻薄,和她自己也无从压抑的怨恨:“郦昭容,望你想想,本宫冒着得罪人的风险做这一切是为谁?!”   她的声音原本低柔轻缓,逐渐字字升高,尾音高高扬起,仿佛要刺破这笼罩着她的苍天。   郦昭容心神巨震。   她是聪明人,一句提醒,便可了悟通透。她错愕着,眼中映出何容琛拂袖而去的影子,久久不动。   。   宫内权柄最大的何德妃,与最受宠的郦昭容,在宫道上争吵,引燃了其他人看好戏的心。   此事亦被人密报给了萧道轩。联想到毒害皇嗣一事,萧道轩不禁怀疑,此事何容琛是有所纵容。他震怒之下,收回了重华殿对大皇子的抚养权。   何容琛整个人如被抽了主心骨,慌得她外衣都来不及披,赤脚披发赶去御前申辩,字字泣血。   ----   郦清悟在这片识海中,走得快,看得也快。到这里时,他忽然不知该生出怎样的心情,面对曾经的父母。   或许是分别得太久,也就更为遥远。   其实他小时候,也是本能地排斥其他“娘娘”的。在儿时天真的世界里,父亲是独有的,母亲是独有的,为什么还会有其他“娘娘”来干扰他们?   渐渐长大了,听父亲对母亲无奈说,为君者,一举一动不由自己。要待她们有恩泽,朝堂才不至于猜忌。那时母妃听后笑了笑,有点苦。“我知道,所以不曾怨过你。”   那时他才恍惚明白,这幸福背后可能是许多人的孤独。   。   而今看到何容琛,更是能感受到,因君王独宠一人,而将这爱宠,建立在了压抑其他妃嫔之上的残忍。   勾心斗角,也许错的并不是妃嫔,也不该由她们背负骂名,这样的不公。   ****   秋夜寒凉,萧道轩在紫宸殿内批阅奏章,何容琛在殿外苦跪不息。   宋逸修挑灯花的间隙,萧道轩淡淡问了句,她还在跪着么。   跪着,五个时辰余三刻了。   宋逸修手下的灯花噼啪爆响,他的声音隐于跳跃的灯花下,不疾不徐,亦不平静。   他说德妃入宫已六载,在那些诡谲算计中,她至少磊落。他说陛下也知顾奉仪是何等性情之人,德妃被顾奉仪托孤,必然有其……   你欣赏她。萧道轩打断,灯花一跳,他掀起眼帘,隔着光影问道。   宋逸修收回挑灯花的手,不再言语。他还是有所保留的,而萧道轩依然敏锐。他理了理手边奏章,说,欣赏岂是臣等敢非分的,她毕竟也是从东宫出来的老人了……这柳元培的奏章,有两个错别字。   他的话含了劝诫之意。萧道轩搁了笔,良久,才道,去给她加件衣裳,念她一片真心,让她把大皇子抱回去吧。   。   已经是后半夜了,何容琛瑟瑟发抖地跪着,紫宸殿门忽然被打开,内里的明亮烛火,将外面漆黑辟出了奢侈的光明。在这光明中,宋逸修手中挽着衣服向她走来,披在她身上,又自作主张,递给她一个手炉。   “陛下圣谕,念德妃一片真心,送大皇子回重华殿。”   何容琛心中一宽,软坐在地。宋逸修向她伸出手,他背后的光,更亮了几分,几乎灼人。   -----   谢令鸢看着何容琛伸出手,在紫宸殿的灯火前,两手交叠,宋逸修将她扶了起来。   那一幕双手交叠的剪影,不知怎么,深深映在了谢令鸢眼中。   也在此时,她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她警惕地回头,却看到了黑夜中堪称明媚的颜色——   那人一袭黑衣,乌发高束,他头顶是冷寂的月光,身上是秋夜的霜色,骑在马上,目中映出她后,倏然一亮,似是放心了的模样。   谢令鸢也长长的松了口气,终于把素处仙君这尊神等过来了。   太后的识海,太过磅礴厚重,她难免有力不从心之感。多一个人来作伴,都是好的。   忽然又察觉此情此景,郦清悟来的不大是时候——何太后正在回忆他亲娘的傻白甜呢,他来就看到,这种谜之尴尬是怎么回事?   郦清悟纵身下马,那马看到谢令鸢还倒退了两步。   “我看你五个时辰都没出得来,料想你遇到了麻烦。方才进来后,发现何太后的梦是个‘连环劫’,一个人确实不好应对。”   借着流光皑皑的月色,他看到谢令鸢眼中似有水光,这使他一闪而逝地有了点担忧,步伐也顿住了,手中现了块帕子递过去。   谢令鸢怎好说她是被萧道轩气的,萧道轩的儿子还一脸天真地递块帕子给她擦眼泪。她接过帕子,话题生硬地接了回去:“连环劫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看出来的?”   以后入识海救人的事,还是交给智商入了门萨的人吧?   御花园里珍稀花品簇拥,香气馥郁。郦清悟折了一根花枝,一缕幽香在夜色中渗入鼻端。他拉过谢令鸢,在地上写字:“我先取个名字,假设破解何贵妃、宋静慈识海的关窍,叫穴。”   钱昭仪遗憾是穴,何贵妃憧憬是穴,宋静慈的迷茫是穴,郑丽妃的恐惧是穴……   “你方才进来的时候,看到敌军压城一幕了么?”   说起这个,谢令鸢就有无尽的后怕:“岂止看到,差点被砍死了呢!还好我机智过人,让他们全部劈了叉,我聪明吧?”   郦清悟:“……”   他顿悟了方才看到的场景,原来都是韧带拉伤啊。他又深刻严肃地反思了一下自我。   “智计卓绝。”他配合地道。不假辞色。   马在一旁迎风颤颤地打了个响鼻。   郦清悟握着花枝,在地上又画了几个圈。   “进来后,我看到何太后被千军万马,困于围城中;推测——她被‘心劫’层层困住,若要带出她,便要一层层打开‘心劫’。也就是她的识海有几个穴。”   谢令鸢背着手,偏着头,目光跟随地上字画的轮廓游走:“有点像剥洋葱一样……”难怪她之前无从下手,是何太后的识海,将其围得水泄不通的缘故。   那,何太后的穴,都是些什么?   是遗憾,是惆怅,是迷茫,是追忆,是惧怕?又该如何开解?   *****   何容琛的识海里,时光还在缓缓流逝。   景祐元年十一月,郦昭容临盆了。   而此时,重华殿也得了密报:“仙居殿待产的医女有蹊跷,不知是冲大人还是龙嗣去的。”   彼时何容琛正在教大皇子走路,听后沉吟片刻,淡淡道:“下去吧。今日本宫没见过你,也没听到你在说什么。”   稳婆故意错了胎位,让孕妇难产身亡;或在刚出生的婴儿身上做手脚,留些终生的疾病沉疴,非为难事。   。   那人退下后,何容琛坐在地上,看着大皇子冲她笑,他很健康,已经长出了牙,口水渐渐流的少了,她每天都在新奇和担忧中,期盼他的成长。   幸好,大皇子生时,没有遭过这些毒手。   将心比心,她的心忽然被辟成了两半,一半冰置,一半碳灼。   “母妃……”大皇子见她失神,扶着墙走到她面前,拍着小手叫她。他的眼睛那样清澈明亮,映出最无瑕的阳光,何容琛想伸出手抚摸他。   手伸到半空,似乎被大皇子眼中的明亮灼到,她倏然起身。   ---   仙居殿里,郦昭容满头是汗,唇色惨白,床褥下一片狼藉。无人敢入内,忽然见何德妃快步走入房间,片刻后,两名医女被拖出仙居殿,跪在殿外瑟瑟发抖,喊着饶命。   郦昭容床前,已经换了新的稳婆和医女。她不解地看着何容琛,何容琛没有嫌污秽,坐到了她的身边:“有那两个医女在,这孩子你就别想生出来了。”   郦昭容虽在疼痛昏迷的间隙,却还是想明白了。她望着何容琛,全身发冷。   何容琛握着她的手,安抚道:“你别怕,我会陪着你。不会有人敢害你的。”   这句温和的话,穿透了四周嘈杂的乱声,落到了郦昭容心头。她仿佛心头得了安定一般。   。   那日何容琛没有离去。从初阳到日暮,再到深夜。   而是真的坐在那里,一直守着她,为她鼓着劲儿。何容琛仿佛将之当成了自己的事,为之焦灼为之欣喜。   说不上是出于什么,她本可以在查处医女后,就离开的。她已是仁至义尽。   但兴许是因这辈子不会再有孩子了吧。她想亲眼见证一个女人做母亲的过程,见证一个孩子出生的过程,很想很想。   想看看,自己当年如何出生的。想看看,顾奉仪当年经历过怎样的痛苦。   这样想来,连郦昭容攥紧她的手,那疼痛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那些疼痛的滋味,比不过缅怀。   第五十三章   那一夜,月满如金盘。在何德妃的陪伴下,郦昭容生下了一名皇子,序齿为二。   萧道轩亲自为他赐名为萧怀琸。   。   翌年春日很快踏着风而来,郦昭容产后怕见风,却还是裹着厚厚的斗篷,带着二皇子,去了重华殿致谢。   重华殿外是杨柳依依,如同女人温柔的手,在风中呼唤。大皇子能跑几步了,看到襁褓中的二皇子,白白软软的,他好奇地戳了戳,便爱不释手地围着二皇子走来走去。他走得急了,一不小心摔在地上,扁着嘴想哭。乳母赶紧哄他说,您是哥哥,不能在弟弟面前哭,不然弟弟也要哭啦。   这话好似有奇异的魔力,大皇子当即忍了哭声。   看着这一幕,正在闲话的何德妃与郦昭容,均是笑了。热茶在二人面前,雾气袅袅,她们的笑容隐在雾后,因着明媚阳光,格外温馨而静好。   哪怕短暂,也经得起岁月的品味。   。   自有萧怀琸出生,皇帝到重华殿渐渐少了。大皇子小时候还问,父皇什么时候能来;待渐渐长大,就也不问了。   只偶尔会探头望向窗外,目光追随着春日嫩翠的薄柳,夏日深绿的圆荷,秋日如血的残枫,冬日莺黄的点梅,追随到宫道的尽头。   何容琛问他想父皇吗?他正要点头,却又摇摇头,说,我有母妃。   逢年节和顾奉仪的生辰忌日,何容琛便带他祭拜生母,在秋夜中听着蛙声,讲述他的生母是一个怎样美好的女人——   “她笑起来,你在病中也不痛了。”   “你是她生的,这就是你最大的幸运。”   大皇子乖巧地在灵前磕三个头:“母亲很好,母妃也很好。”所以他是最幸福的。   ---   二皇子出生后,萧道轩提出册封郦禅玉为皇后。   这个决定一出,举朝哗然。皇帝此举,是为了确立嫡庶,更是为了扶持兰溪的士子门生。世家史无前例地团结起来,一致反对。萧道轩便就退了一步,提出封郦禅玉为宸妃,然依旧是群臣激愤。   觑准了时机,萧道轩又退了一步,册封郦昭容为贵妃。至此,满朝文武不能再反对他,否则置皇帝颜面于何处?   眼毒刁钻的老臣,早看透了皇帝的动机,却也无可奈何。   这场争论持续了一年,史称“册封之争”,赞成皇帝决议的臣子,得了他重用提拔。许多晋升无望的寒门纷纷做出了选择,萧道轩以这样的方式来与老牌勋贵对抗。   靠着这类似唐高宗和嘉靖“大礼仪之争”的方式,萧道轩也达成了他的目的之一,郦昭容从九嫔一跃而成八夫人之首。   既册封贵妃,下一步便该是立储。   只是萧怀琸四岁时,就被宣告了“预言”——天人仙质,若长于宫闱,则不出十岁而亡。萧道轩虽有意立他为太子,却终因此事而犹豫难决。   立储涉及国本,朝堂为大皇子和二皇子争论不休。   。   盛夏蝉鸣聒噪却炎凉的风中,郦贵妃与何德妃远行渐近,互相微微一笑,眼中或许都有着片刻的无可奈何,却终究只能相向而过,背道而驰。   当年那个茶雾袅袅中欣笑的温暖春日,终究随着年月过去了。   皇帝欲立二皇子为储,何容琛日夜辗转,担忧难眠。她心中敞亮,皇帝属意二皇子也并非被爱情蒙了眼,是因二皇子背后的势力,乃皇帝推行科举及加固君权所需要的。参与争储,她几乎有没有优势,毕竟何家的本质还是如韦家一样。   举步维艰的时刻,她收到了两封密信。   第一封密信,来自何家,要她安排大皇子见外臣,展示聪颖博学。   第二封密信,字迹清矍不失苍遒,铁画银钩如蕴了无尽磅礴之气,有孤家之笔的风范。令何容琛想起幼时见的已故大书法家崔垚的字,而这位已故的大儒,亦是宋逸修的开蒙老师。   面对两封密信的指点,何容琛做出了取舍。   。   翌日,她便带着大皇子去御前求见,这是她本分的几年里,头一次如此施为。萧道轩向来知她脾性,开门见山问道:“爱妃有何要事?”   何容琛将大皇子拉到萧道轩面前,堆起笑容,柔声道:“是思贤想您了呢。”   她蓦然发现,面对天子,她想发自本心却笑不出来,要靠演了。她努力将这虚伪的笑容传到眼底。   萧道轩搁下笔,蹲到大皇子面前,目光绵绵落在他聪明伶俐的长子身上。宽额,高鼻,薄唇,小小年纪,轩昂俊逸。   何容琛趁机抛出了那句男人都百听不厌的话:“陛下您看,他长得多像您啊。”   萧道轩偏头问一旁整理奏章的宋逸修:“像么?”   宋逸修停下手,目光在父子身上巡梭了片刻,温温地一笑,“像,形神俱随,九容兼备。”   果不其然,萧道轩闻言,眉目舒展开,伸手刮了下大皇子的鼻子,是真的喜欢。大皇子被何容琛教的极好,举动有明君风范,问他课业都对答如流,天子龙颜甚悦。   相较而言,二皇子长得更像郦贵妃,姿仪甚美,性情偏僻,喜好天文星象,这些成了敌对党诋毁的凭据,说他不宜嗣位。   萧道轩本欲立二皇子为储君的打算,便这样动摇了。何容琛赢回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   然而夺嫡之争,随着两位皇子年岁渐长,终是愈演愈烈。   时光荏苒,大皇子萧怀瑜长至七岁了。冬至的宫宴上,他在宫人失误的引导下,竟误闯了外臣宴席。许多入过延英殿召对的大臣,见过五岁的二皇子,却是头一遭见到大皇子,登时涌来围观。   萧怀瑜紧张又羞窘,却还是从容应对,令诸臣赞不绝口。   这些是何容琛从宫人处听来的,待听到那些臣子褒赞大皇子、请求皇帝让他出阁读书的话时,她便变了颜色。   ——皇子私交大臣,为本朝禁忌。这是夺嫡遗留下来的禁忌。   。   无论此事是其他人陷害,抑或是何家人安排,都免不了为天子所猜忌。果然,萧道轩回宫便震怒,叱令大皇子长跪反思。   “朕不管你们背后打了什么盘算,朕还活着,便收起来!”   他声色俱厉,何容琛被撵出了紫宸殿,站在空旷的汉白玉台基上。她脸上精心点缀的花钿映着晚霞,像星星点点的泪光。然而她并未落泪,她静静地转身,看了紫宸殿一眼,也跟着跪在大皇子身旁。   宋逸修出来宣旨时,见冬风呼啸中,她已将外套披在了大皇子身上。她神情清冷,脸上花钿闪闪。待广寒初上,他又送走了两批臣子,她还跪着。他经过时似不经意地望着远方:“冬夜寒凉,娘娘请先回,容臣来想办法。”   他身上的幽兰香气借着冬风扑入她的鼻息。温暖香气沁得她想落泪,然而她忍住了。她摇了摇头,决然地跪着。   跪到月上中天,便晕了过去。   待醒来时,是翌日黄昏。她从高热中睁开昏昏的睡眼,大皇子乖巧的脸映入眼帘,像充满希望的嫩芽,满室都亮了。   他趴在榻前,伸出小手放在她额头上,安慰道:“母妃不疼了哦,病很快就好了。”   ------   他真的很懂事。   乖巧到,让郦清悟看到这一幕,恍然觉得熟悉。   他忆起五岁那年,萧道轩也是生病,宫中挂起了朱砂祈福,他守在病床前,往父亲脸上吹气,口中安慰道,父皇乖,不痛了,病要好了。   后来是怎样的呢?后来父亲向母妃撒娇,说想吃她亲手做的点心。于是母妃便去了御膳房,而他也亦步亦趋跟着,见母亲以百花为缀,做出漂亮的花色,他也有样学样,拎起一个比他胳膊还粗的胡瓜,也拿小刀在上面刻刻画画。到了晚上,便献宝一样捧到萧道轩面前:“父皇,这是我为你做的菜,吃了就会病好!”   而今回想,那一定是个堪称丑陋的笑脸。当时萧道轩却真的笑起来,摸着他的头发道:“好,父皇很喜欢。”   宫里的幸福如此奢侈,一侧是快乐,一侧是残忍。   他忽然无比怀念那个早亡的、与养母相依为命的哥哥。那个还懵懂不知事时,便会因成为了“哥哥”而学会了不哭泣的兄长。   -----   何容琛高热初退,宋逸修也私下来探望她。他如今是御前主事之人,虽闲暇多了,但行动颇为不便,找这样的时机很是不易。   坐在重华殿,何容琛为他斟茶。他们自入宫初识,一切扶持的情义都隐在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下,她向来以士礼待他。   大皇子已经睡下了,灯火昏昧,宋逸修望着她憔悴病色,轻道一声,何苦呢。   水滴声迟,何容琛流露出一个落寞的笑:“毕竟,是故人托付于我。”   他们二人心照不宣的,故交。   宋逸修端起茶盏的动作微顿,修长的手指抚着杯沿,抬起眼眸,淡淡问道:“这故人,与您相熟么?”   何容琛想了片刻,摇摇头:“虽不相熟,却感情甚笃。早年艰难,她于我有互相扶持的情谊。”   那段被韦氏统治了的可怖的寒冬黑夜里,宋逸修像光,顾诗娴像热,幸甚有他们。   宋逸修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想在何容琛脸上找到当年春天般的笑意,然而她眼中曾跳跃的千山万水的神采,终是被宫中落寞所取代。他将茶杯置于案上,发出轻轻闷闷的敦响,修长的手向前移了两寸,终于触及了她放在案上的手指。   何容琛没有退缩,他的眼中仿佛有夜所不能及的深邃,将她吸住。   他的手覆上,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   何容琛望着他白皙脸颊上清晰可见的伤口,那应该是被皇帝扔奏折时划伤的。她听说过,他曾为议论嫡庶一事,被皇帝责罚。她抬起手,以手指轻轻抚抹,仿佛指腹是一味药,名曰关怀,带着温度抚上,就能痊愈。   他身上萦绕着极淡的幽兰香,穿透昏暗的夜,令她仿佛错乱了多年的时光——广平宋氏自诩品节为兰,族中嫡系只熏兰香,此惯例在前朝笔记《怀麓杂俎》《北游丛谈》中皆为文人墨客所乐道。   原来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从未忘却傲骨。   “我那日在紫宸殿外跪着时,便想通了一件事……宋大人,以后,你愿意,为我效劳么?”   宋逸修与她对视良久,连烛火映在眼底都平静无澜:“娘娘说可以,就可以。”   。   那之后,萧道轩虽震怒,却决定了大皇子出阁读书,接受储君教导。一同被送去的,还有二皇子。   这中间,朝堂拉锯了多少次,宋逸修花费了多少气力,何容琛虽不知情却猜得到。   从那个火光昏昏的夜以后,宋逸修每次来重华殿时,就会给大皇子带来他从宫外捎的新奇物件。有时候是宫内见不到的零食,有时候是些颇有意趣的小玩意儿——小孩子的喜欢总是容易被移情的,逐渐大皇子不再盼父皇,而是盼着父皇身边那位内臣来。   何容琛就安坐一旁,和乐如同一家人一般。她微笑地看他们,心想,或许他也是在为未来铺路吧。   然而这些物件里,偶尔便会混进了一件首饰,譬如一支发簪,一双耳坠。花色素净,意趣高雅。   宫外的首饰纵然再昂贵,论精工细作的程度,也比不得宫内御品。何容琛拿起首饰,放在掌心里,渐渐就出了神。   也不知这是宋逸修打算送给哪位宫女的。   鬼使神差的,她悄悄留下了。   ------   两年飞逝而过,景祐八年十一月,孙淑妃有孕了。至此,上四妃贵、德、淑、贤,都有了龙嗣,后宫格局为之一变,那逼仄的空气中,又涌动着剑拔弩张的气息。   适逢那段时日,边境发生了“正月之祸”,更是人心灰霾。待翌年三月时,迎春花开,孙淑妃说去去晦气,她在宫中,办了一场迎春宴。   那温暖地渗着血的迎春宴,被后世称为“四姝争后”。   *****   识海里,忽然间,天旋地转。   谢令鸢一个趔趄,郦清悟随手一拉她,她感到迎面的风如利刃,干涸的冷意从骨缝中渗透,连眼前的画卷都开始飘渺。   “发生什么事了?”她齿关打颤,寒意从心底攀爬,一种莫名的情绪左右着她,让她说话都带了哭腔。   郦清悟微微错开了视线,抵住识海里这股渗透的情绪,“此处回忆对主人太痛苦,导致这一部分的识海有坍塌。”   仿佛天地倒错一般,二人手相牵都站不稳,只得扶了一株桃花树,跪坐在树旁。谢令鸢已经开始头晕目眩,穿越前吃的夜饭都要吐了。   桃花如红雨,簌簌扬扬地飞,落了二人一身。   。   郦清悟记得这棵树。   也记得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   他一手掐住谢令鸢的内关穴,让她不至于晕眩的厉害;一边忍不住唇角微弯,讽刺地想,也许他的识海里,这一部分也坍塌了呢。   他记得孙淑妃是个笑容明艳的女人,他管她叫孙娘娘。   他记得他甫一落座,便看到自己养的“雪睛”被人放了出来,摇着尾巴跟过来。他爱怜地抱起它,想把它抱回宫里,萧怀瑾见状,早不耐烦一板一眼地跪坐了,也就跟着他一起离席。   大皇兄没跟过来。他是皇长子,虽然亦有童心,但因为何容琛的缘故,他过早成熟了,且何容琛对他教导严格。于是自己对他最后的一幕记忆,便是他稳重地正坐,腰背挺直,身姿如松,行止有矩。   。   记得他们送回小狗,回来的路上,听到宫人惊呼,夹杂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声。   他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幕。   身姿如松的大皇子,趴在德妃怀中,口鼻全是鲜血。德妃身上所有的生机那一刻灰败枯萎,她的手指抠进了地面,浑身发着抖,眼睛里要流出血泪来。   而太阳还在我行我素地照着,百花还在素不相识地开着。   那真是一个温暖的时节。   *****   谢令鸢吐得天昏地暗,却扶着树坚持看下去,她明白到了识海关键时候了。   宴席上,乖巧的萧怀瑜虽然人人称道,却有点羡慕地看着两个弟弟离去——那是母妃不允许他养的宠物,怕他染了病。   他失落地偷偷嘟起嘴,好在这时宫人端上来点心,他正要伸出小手,想了想又收回来,看向母妃。母妃正和柳贤妃娘娘说什么,他嘴巴鼓成圆圆的,等她回头看他一眼。   那漂亮的点心仿佛散发着诱人的邀请,萧怀瑜看了几次,终于还是伸出手,拈了一块入口。   糕点很甜。   母妃向来不许他吃外宫的食物,一点水都不能沾,几次耳提面命。可是迎春宴上,这么多人,料来是无碍的。连孙娘娘一旁看了都笑道:“别怕,多吃点,本宫嘱咐御膳房最擅长点心的师傅,特意为你们做的。”   萧怀瑜吃完了一盘,还想吃,宫人没敢动二皇子的份儿,便将三皇子案上的点心先给了他。何容琛恰好转过头来,见他吃点心,显然是忘了她的禁令,不由蹙起眉,起身向他走去。   。   大皇子见她来了,一吐舌头,把点心盘子往身后一藏,抬起眼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见他讨饶的模样,何容琛好气又好笑。倒反思是不是自己平素管的太严?她心中一软,微微叹了口气,正想说让他吃吧,从眼中看过去——   大皇子的鼻子和嘴角,就汩汩流出了鲜血。他还未来得及收起讨巧的模样。血顺着他嘟起的唇角流下来。   滴答,滴答。   落在地上,一滴两滴,变成一滩,蜿蜒。   。   他满脸满身的血,映入何容琛眼帘,有那么一瞬,她的头脑空白了。   她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震碎了其她妃嫔的心神,她扑上前把他抱住。   萧怀瑜手中的点心,被她撞落在地。他这时才捂住胸口,瑟瑟发抖,蜷缩起来:“娘……肚子痛,怎么看不见了……”   这刻骨的恐惧,她的天都塌了。   她声嘶力竭喊太医,发着抖,把他揽在怀里,一边拍打,一边大声喊他。   “思贤,太医来了,吐出来!吐出来就好!听话,什么都依你!”   她语无伦次,话音抖得不成句落。她抖着手,伸入他冒着血的口中,为他催吐,她吓得眼球都在晃动。   大皇子粉嫩的脸颊,苍白惊心,口中鲜血越涌越多。他被血沫呛住,咳得伸出手,似要抓住什么。   何容琛攥紧他抽搐的手,把他使劲儿箍在怀里。   萧怀瑜逐渐涣散的瞳孔中,映出的不是恐惧,而是何容琛扭曲的脸。他脸白得惊心,血红得刺目,却现出担忧,声音耷耷的:“你别怕,我不疼,不冷……母亲别哭……”   他用力伸出手,摸索着去够何容琛的后背,用尽全身力气拍了拍。   终于失尽了气,滑了下去。   谁都看得到,他在何容琛的怀里,戛然没了声息。   但谁也不敢说。   迎春宴寂静了很久。太医赶来时,只听到她抱着大皇子的尸体,拍后背催吐:“吐出来,就好了,就醒了,能喘气了……”   谁也未敢上前一步。   那番话颠三倒四地说了很久。   怀中人再未有回声。   。   萧道轩赶去的时候,何容琛瘫跪在地上,还在说。   “求求你,听话,吐出来,我什么,都依你……”   孙淑妃吓得站不稳,被宫人搀到大皇子面前,摸了摸他的鼻息,结结巴巴劝道:“咽、咽气了……都凉了……凉了……”   最后“凉了”二字出口的时候,何容琛才似乎被唤醒了神智,突兀的清醒了。   她忽然瘫软了,像一滩绝望得四分五裂的泥。   这个世界,好像连空气也没有,下一刻便可以窒息死去。   他刚才似乎小小声安慰她,说不疼,别哭。   明明他早晨的时候还说,要好好读书,这样父皇高兴了,便会来重华殿看母亲。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你们杀我啊,为什么要杀他?!啊?”她仰头对着所有人嘶喊,冲起来,抓住孙淑妃,眼中几乎滴血:“你们让我拿什么活?”   “不、不是我……真的不是……”孙淑妃被她晃得站不住,栽倒在地,宫女惊呼:“德妃娘娘,淑妃娘娘还有身孕……”   何容琛耳中一片轰鸣,眼前漆黑。她松开手,统统看不见,听不见了。   她的手指抠进地面,额头一下下撞着地,发出令人心胆俱碎的闷响,指甲劈断倒翻,血连着肉模糊一片,她毫无所觉,像绝望的兽,歇斯底里。   -----   等何容琛终于有了外界意识,已经是深夜了。她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扶回了重华殿,也不知在重华殿坐了多久。萧道轩来看过她,而她完全不记得。   她额头砸得稀烂,已经用布条扎好,披头散发状若疯癫。   萧怀瑜不在身边,大概御前的人将他尸身带走了。她还没来得及看,起身便要去找他,一瘸一拐地推开门,却见外面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她,似乎等了很久了。   听到开门声,他便转过身,面上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幽兰气息,一下子将她从混乱神智中唤回。这道熟悉的身影,气息却这样的苦涩。从何容琛甫一入宫的那天,就伴在她身边,一伴就十余年。   她抑制不住的泪如泉涌,忽然便失了力气,顺着门滑落在地,垂下头,万念俱灰。   眼中无意识盯着那死气沉沉的木板上的年轮,一圈复一圈。   “为什么不是我呢,你说。”她的音色枯哑,干裂得如同旱了三十年。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拷问自己,“如果我不是管教他那么严就好了……”   “我要是让他跟着他们一道去玩就好了……”   她翻来覆去地念了很久,像疯癫的人得了癔语之症,一会儿低语,一会儿飘忽。   宋逸修站着,听了很久,仲春的夜寒袭来,才将她扶回内殿。   她也不挣扎,好像他搀着具死气沉沉的尸体,她在门槛儿处一绊,瘫倒在地。宋逸修松手了,跪在她面前,捧起她的脸。   “她临走前说,我是她唯一放心的人……”   她声音细弱蚊蝇,要把耳朵贴上前才听得见:“我对她说……我定照顾好他,护他周全……”   宋逸修为她拂平凌乱的头发:“我知道,你心里愧对顾奉仪。”   “顾奉仪”这三个字,仿若背负了岁月加持的力量,如巨椽,隔着十载光阴,沉重而狠漫地,将她从里到外敲的粉碎。她吐了出来,吐得天昏地暗。   终于能流出眼泪,能一字一句道尽苦涩。   “我养了这孩子十年,早就当成了亲生的……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有时候午夜梦回,梦见她跟我要回孩子,都特别害怕。就算她要走他,我也不舍得交出去了啊……”   她的手死死抓着宋逸修的手臂,抓碎了他的衣服,抓得他鲜血淋漓:“她托孤给我……我对不起她……她会怨我吗?”   宋逸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知是以怎样复杂的心情,平静笃定,温声道:“顾奉仪不会向你要这个孩子的。她也不会怨恨你。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怪你。你不必对她自责——她永远不会怪你,无论什么,永远永远。”   何容琛无心去解他话中之意。   她希望那个笑得温婉明媚的女子,能重新走到她的面前,伸出温暖的能融化冬寒的手,对她说,没事,孩子来找我了,我认得他,他叫思贤。我会等着你,再一起把他养大。   她哽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又晕了过去。   ----   待到翌日黄昏,再度醒转,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趴在床边说“母妃不疼”的大皇子;而是伴她入宫十余载,也渐已风华老去的侍女常笑。   常笑给她梳头。她头发已经白了不少,枯得一丝光都没有,竟然就瘦脱了形。在常笑的搀扶下,她带了梳子和帕子,去养乐堂。   那里是宫内安放早夭皇子的地方。萧道轩体恤她悲伤过度,没有将他封棺,说留着给她送一眼。   何容琛把大皇子刚出生时,没来得及给顾奉仪看的金璎珞,也带来了。   她扒在棺材边沿,一边给他解开头发,手抖得解了几次才解开,重新束发戴簪;一边眼泪滴滴答答落在他衣服上,想起什么便嘱咐一句,似乎他还活着,会乖巧地听她说话。   “你去了那里,见到你娘,告诉他,你是思贤,她会认得你,她记挂着你呢。以后你想吃甜,想吃什么,便吃吧,不会有人害你了。我不好,最后都没让你吃得高兴。你要听你娘的话,把这个璎珞戴给她看……告诉她,我……没,顾好,你。”   她将那个璎珞放在了他的身上。又想起顾奉仪难产的那天,她对着刚出生还未睁开眼的大皇子,说,思贤。你快快长大,睁开眼看看。   “思贤。你睁开眼再看看。”   再看看,我和你母亲,曾经想给你的美好的世界。   “下辈子,别再投皇家的胎了。”   “……是啊。”门口处一声叹息,不知何时,无声地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官,扶着门摇摇欲坠,“奴婢也曾对娘子说,孩子在宫里,不亲眼看着他长成,真是走也走得不踏实。”   何容琛隔着模糊的泪光,认出她来。她是顾奉仪带入宫的陪嫁侍女。顾奉仪去世后,这侍女不愿再贴身伺候主子,她安排侍女找了清静地方养着。   隔着棺材,那女官缅怀旧主,泪痕在脸上纵横交织:“我家娘子却是不听。她说——您失了恩宠,又被人暗害,再生不了孩子。您那么骄傲的人,这是要了您的命,以后日子肯定过得苦……”   女官泣泪的声音仿若呓语,在灵堂中缥缈着,飘入何容琛心头。   “所以,她想,给您生个孩子……”   天赐年间,韦氏跋扈后宫,何容琛出身勋贵门第,却只能煎熬度日,在东宫忍辱偷生。   何容琛夜夜垂泪,顾诗娴猜得到。   她小产了,再不能生子。顾奉仪就为她生一个孩子。   但若绕开韦太子妃,交给何良娣抚养,于礼法不合,十分难办。于是,顾奉仪想到了当年默默相助的宋逸修。   她跪求宋逸修赐一计给她。   宋逸修侧身而立,不受这一跪。他诚恳相告,若用此计,她活不成。   顾奉仪只犹豫了片刻,她下了决心。   她想,若能以自己身死,扳倒韦太子妃,换取何容琛在宫中过得幸福,也值得。   况且,她也有愿望——   “娘子说,‘我的孩子,如果能像她,就好了。’若孩子能够跟着您长大,您那么好,孩子也可以很好的……”   那女官看着棺中平静安睡的大皇子:“德妃娘娘,奴婢有时会偷偷去瞧一眼大皇子殿下,他真的被您教的很好。这十年,奴婢代娘子……谢谢您。”   。   萧怀瑜,是顾诗娴,为何容琛生的孩子。   那个绿意下温温一笑,让枯萎万物都仿佛回到了春天的女子。她为了换何容琛的骄傲和幸福,放弃了青春美好的生命,策划了一场带入棺中至死不言的阴谋,以身赴死。   何容琛望着那个垂泪轻语的女官,透过她追思的眼神,好似望到了一个朦胧的笑容。   因温柔至极,所以朦胧了。   在这朦胧了不可穿透之岁月,不可挽救之世事的生命尽头,有一幅画卷渐渐展开。   嫩绿嫩绿的一片林荫,又一片林荫。绿中点鲜红。好像还听得到蝉鸣。那片绿绿红红中,看不清轮廓的顾诗娴回头,笑了。   那是春也好,是夏也好,总之,花簌簌地开了。   开得寂寞,开得炎凉。   何容琛霍然起身,带起了风。   那女官还在追思,却见德妃已枯萎的面容,忽然又如寒冬坚冷。   她的眼中,本以坍塌了的千山万水,碎石爆开,又迅猛地长回山上;水浪滔天,又迅猛地归于平静。   但她眼底的广袤大地,仿佛皲裂出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伤口,塌陷到了厚土深渊。   何容琛伸出苍白的手,在大皇子的平静睡颜上抚摸,细细的,一点一滴,像是通过抚触,将朝夕相处十年的人,这一寸寸的突起凹陷,刻在心底。   然后,她抬手将棺材盖重重阖上,发出决绝的声响。   女官被吓了一跳。   棺材盖有百十斤重。她却一个人阖上了。   。   何容琛往灵堂外走,没有人扶,走的比松还直,比山还硬。在跨出门槛儿的一刻,她回过头来,望向尽头的灵位,面容是诡谲的静。她声音乍听很柔,却又令人不寒而栗。   “我会找出害你的人,在你的灵前,将血放干。”   “好孩子,你看着。”   第五十四章   昔年相互扶持依靠的人,为了对方的幸福,献祭了自己的生命,留下唯一血脉的延续。而这丝血脉,却被害于宫中妇人之手。   谢令鸢仰起头,将泪意逼了回去。余光看到郦清悟,静立此处,比她更沉重的模样。也是了,那毕竟是与他息息相关之人,被迫再看一次生离死别,何其煎熬。   谢令鸢心中闷着一口气,看到何容琛毅然决然走出了祭堂。   她身形仿佛是风吹雨打也屹然不倒的青松,谢令鸢在识海里看了这样久了,待到此时,才仿佛看到了她所熟悉的何太后。   冷厉、坚硬。   不知是什么在支撑着她,那层刚强化为了无坚不摧的面具,谁也看不透其下包裹的是何所在。   。   谢令鸢又想起了那个在延英殿的拥抱。   那次何容琛和萧怀瑾吵得激烈,几乎要彼此相残,她扑出来,抱住了太后。   那次何容琛没有推开她。   经历漫长的宫闱岁月,大概一个拥抱,对何容琛而言,已经是久远得几乎要遗忘的温暖了。   。   谢令鸢胸中有无限怅惘,目光追随着何太后走去紫宸殿,她正逼着萧道轩向她立誓,誓要查明真凶,给她和大皇子,以及泉下的顾诗娴,一个交代。   恰在此时,谢令鸢感到手臂被碰了碰。她转头,郦清悟正掐算时间,蹙着眉:“十二个时辰,只差一刻便到了。”   谢令鸢心中那口怅然的气,忽然压得紧紧。   何太后识海浩瀚,他们甚至没看完她的撕心裂肺。其后还有毒杀大皇子的真凶、郦贵妃因何故而死、三皇子如何到她膝下抚养并登基、以及长久陪伴她的宋逸修,为何不在了。   然而识海有时限,倘若十二时辰内不离开,二人就会永远陷入其中。上一次他们困在宋静慈的识海迷宫里,差一点就要香消玉损于此。   谢令鸢心有余悸,她腾地起身,却又踟蹰了:“太后尚未苏醒……”   他们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我们只能先出去,再商量救她的办法。”战马在一旁甩着尾巴,郦清悟牵过,向她递过手。谢令鸢向他伸出手,被推上马,他一跃坐在她身后,紧了紧缰绳,纵马沿着来途,疾驰而返。   “可没有解开梦境,识海不破,我们怎么出?”扑面的风灌入口鼻,谢令鸢逆着风,大声问他。她入梦至今,连何太后的真身都没看到呢。还是郦清悟进来时,看见何容琛正被千军万马围困。   。   郦清悟驭马沿着来途,向回忆边缘越走越近:“道家有法门,只要不是宋静慈那样的迷宫,便可以强制离开识海。只是会有一些恍惚,对人身亦有伤害。”   如今也顾不得那些。   马蹄声清晰阵阵,他们逐渐走入了一片朦胧,四周弥漫着迟暮般凝重涩缓的白雾。   谢令鸢跳下马,遥望远处,似乎还有些支离破碎的回忆。她惊鸿一瞥,那似乎是宋逸修站在朝堂上。   。   “你抓紧了我。”郦清悟没再回望,他吩咐谢令鸢闭上眼睛。   二人紧紧相靠,谢令鸢依照他的吩咐,凝聚意识,簇拥到眉心一处,渐渐感到天灵泛白。   随即,剧烈的被挤压的疼痛感,从头部开始蔓延,她几乎要惨叫出来,手上覆盖了一抹温凉,被郦清悟抓紧了手:“忍住,不要分心,继续走。”   忍……卡车碾过来你能忍!   谢令鸢咬着牙,若不是意识在别人识海里,她此刻已然是汗如雨下。那疼痛逐渐蔓延到脖颈、胸口、腹腔,仿佛有人扼住了她的全身,几近窒息。谢令鸢恍然心想,从母体里生下来,也不过如此了罢——   一声轰鸣在耳边猝然炸响,她觉得自己好似一簇爆开的烟花,眼前一亮便浑然不觉人事。   ****   再睁开眼时,头颅仿佛一炸,接着是阵痛。   环视四周,她已经躺在了丽正殿的床上。帷幔轻奢曼垂,折叠出荡漾的波纹,遮蔽了内外。   她浑身酸痛,一丝力气也无,想要拉开那帷幔,看一眼,却终究只是干躺着。   就那样茫然了半晌,脑海里空空荡荡。   突兀的眼前一亮,帷幔被拉开了,有人做了她心心念念想做的事。谢令鸢不想动,眼珠子一歪,那清俊好看的容貌,映入她眼帘。   郦清悟恢复得快一些,举动与往常无二。   “我怎么在床上……”谢令鸢恍恍惚惚,思及何太后还未救出,她撑着想爬起来,却像狂风中摇曳的茄子一样东倒西歪,被郦清悟稳稳扶住。   他将她半抱起,靠着墙。谢令鸢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如晚清抽了鸦-片的病歪秧子,歪了下去。   “……”郦清悟很想矫正她坐姿,“君子九容”都不讲究,瘫得他见所未见。但终究还是无奈地纵容了:“因前夜里,萧怀瑾来看过你。你那时在识海,我只好先将你放到床上,以免惊吓他。”   谢令鸢怔怔地“嗯”了一声,在头要垂下去的一刻,又警醒似的抬起来:“那,你没被发现吧?”   她一贯有神的眼睛,此刻呆滞地望过来,如同困傻了的猫。郦清悟有点好笑,拍拍她的头:“我了解他。”   只一句话,她便放心了。毕竟是萧怀瑾的兄长,所以知道该说什么,不让他发现端倪。   又是一阵疲惫的晕眩涌上,谢令鸢闭上眼睛,撒手人寰一样地睡了过去。   。   待谢令鸢醒来,已经是未时,太阳偏过了正午。   案上摆置好了午膳。   她用过午膳,画裳进门来请安,跪坐在她面前,口吻尽是心疼:“娘娘昏倒后,怎清减了这么多。奴婢本想着,您休息几日便能见好,现在却这虚弱,过两日家里来人见您,大概又要担心了。”   “无妨,就说我近来节食……啊?啥?”   谢令鸢手中的汤匙,“啪嗒”一声落进碗里,生无可恋地四溅起汤汁。   ——谢府的人,要入宫来探望她。   她蒙混得过皇帝太后,是因从未被宠幸,并非朝夕相对。可谢家是家人,若被瞧出了端倪,如何是好?   画裳并未察觉她的忐忑,吩咐着宫人将盘盏杯碟收拾妥了,声音中不掩雀跃:“府上前日已经递了牌子,陛下也允了,体恤娘娘大病初愈,特意恩准夫人可以在宫里多待一个时辰。”   平日里,外命妇不得随意入宫探望妃嫔,如此,已是天大的恩惠,足见萧怀瑾对德妃实在荣宠。   除了谢婕妤,谢令鸢穿越后,就再也没见过谢家人。她知道,谢家是清臣,避免党争,只忠于天子。此番入宫,也不知为何事。   好在谢家的主母,是她的继母,和原主关系不见得好,兴许不会察觉。   她忧心忡忡地想着。   --   从她醒来及用膳,已经过去了四个时辰。待画裳退下后,她赴刑般痛苦道:“我休整好了。”   郦清悟靠在窗台上,迟迟未有回应,不知在想什么,谢令鸢奇怪地唤他两声。   “我们在何太后识海里花掉的时间,太久了。”他推开窗,外面是黄昏的金晖,昏昏慢慢,清透的凉气瞬间扑入内殿。“她识海浩瀚,还远未结束。我在想,不该继续。”   何容琛的过往,就如这千年不变的黄昏,迟暮流淌,凄美地等待晚霞如裂帛,归寂于夜。   其他人或许还在等待朝霞。   一片落叶飘飘忽忽,道着经年余韵地落下,他伸出手,那落叶飘入他掌心。而后他手一翻,落叶打着旋,飘然不见。   谢令鸢看着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入了神。   真美啊,她想。   从前她只觉得仪态优雅,如今却觉他有如精细雕琢的艺术品,一举一动都闪耀着光泽。   ……这一定是她在太后的识海里,困魔障了,出幻觉了!   谢令鸢心里道着罪过,转开眼睛,听郦清悟淡淡地说:“我们还将在她身上,花费十几个时辰。倘若是救别人,或许已经完成了。”   他大概从强制离开识海时,就在考量这个问题,并做出了决定。   “其一,长久陷在识海,容易造成极大伤害。所以,其他人再也等不得。其二,何太后的意志,坚韧于其他人,她能撑得住——撑到我们去救她。其他人则未必。”   谢令鸢有些抗拒突如其来的计划变更:“我们已经花费足够久,我不想……”   “于是你就浪费更多时间,错过很多本可以救的人?”他轻轻扬眉,转头问道。   谢令鸢被问得一窒,自言自语道:“我高……读书的时候,一道题目花了很长时间也无解,却还是继续做了下去。因为已经耽搁了很久,半途而废的话,对不起之前的付出。”   “那是因不愿承认失败,便固执地找寻成功的可能,以期自证。人都惧怕于承认失败的。”郦清悟毫不留情,一针见血点破她。   谢令鸢面上十分挂不住,轻哼一声:“你,功利主义者。”   随即她看到,郦清悟素来清冷的一张脸,在那一刻,额头仿佛爆了个青筋。   她有种奇异的心满意足。   而他不说话,就那样等着她选择。   何太后在识海里,正抵抗着千军万马的攻击。   韦无默、武明玦、白婉仪三个人,不知在识海里与谁殊死搏斗。   郦清悟说的没错,她是不愿承认,自己先前十二个时辰,浪费在了何太后识海中,一无所获。还有三个人,不容她固执。   最后谢令鸢无限惆怅地叹了一声:“我们从三个人中心思最简单的入手吧,尽快救了他们。”   她权衡了一下,若论谁心思简单,无疑是武明玦了。   他本来就是该在边疆战场上的人,却莫名其妙遭了难,送入宫被迫扮女装。他根本是懒得宫斗,什么都不掺和,此番也是因为替姐姐入宫,才被牵连昏迷的。   “听你的。”   ----   谢令鸢打坐入神已经驾轻就熟,几息之后,意识便准确无误地突破一片迷雾,站在了武明玦的识海中。   她四下环视,郦清悟早已在等着她。武明玦的梦境看起来十分正常,但谢令鸢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好像,有点,喜庆?   这种喜庆,不似钱昭仪那样的盛大婚宴,而是人心的雀跃。   。   他们眼前是端庄高伟的怀庆侯府。   不愧是开国勋贵,世代钟鸣鼎食之家,怀庆侯府有着高门华第的端严与雍容,无数的丫鬟婆子进进出出,手戴玉镯,衣饰华美。   怪就怪在,她们皆用帕子掩唇,却掩不住眼中的笑意。   这样的喜庆,谢令鸢恍然觉得既视——似乎在何贵妃梦里看到过?是了,那次郦清悟扮稳婆,惊喜的模样对何贵妃说:“恭喜娘娘,生了,是龙子。”   两人又走了片刻,偌大的院子里,正上演着一幕“白素贞被关雷峰塔”,武明玦手里拿着尚未完工的女红,正被十几个家丁拖上大红色的婚辇,他艰难地伸向自己房门:“放我回去,我不要嫁给萧怀瑾!”   他的副将扒在房门处,被另外十几个家丁拉着,艰难地向武明玦伸出手:“将军大人,您不能嫁给萧怀瑾啊!我边关的战火还在绵延,边境的百姓还在生灵涂炭!不能没有您带兵打仗啊!”   两个人的手,如《创-世纪》一般,终究没能拉得上。武明玦被拖上了婚辇,向着皇宫行去——“不!”   那一声“不”,要多惆怅有多惆怅,要多凄美有多凄美。枫叶飘落,弥漫着彻骨的哀伤。谢令鸢竟不知道,怀庆侯世子的内心,藏着一个忧郁浪漫的紫式部。   婚辇旁,一个与他长相八分相似的女子,个头高高,眉目极为英气俊丽,穿一身劲装,修长的双腿一跃跨上马,昂起下巴淡淡道:“听话,乖弟弟,边关的战火还在绵延,边境的百姓还在生灵涂炭,姐姐替你打仗去了,你替姐姐入宫生孩子吧!”   于是,敲锣打鼓声响彻天际,喜气洋洋向着皇宫行去。   而武明玦坐在婚辇上,挥舞着小手帕,回首凝望着他的家,他的怀庆侯府。   ……何其惆怅啊。   。   看着武明玦画风奇特的识海,谢令鸢乐不可支,眼角余光一瞥,郦清悟正十分茫然的模样。   她笑得呛了一声,“我忘记告诉你了,武修仪他……咳,他是个男人。因一些无奈的缘故,替他姐姐入了宫,一直在伺机换回来。所以这应该是噩梦了吧?”   郦清悟:“……”他发觉自己的想象,在怀庆侯满门面前,还是匮乏了些。   。   谢令鸢仰天大笑,这抬起头,发现连天空都洋溢着红色,虽乍眼看去喜庆,却着实有几分诡谲。   二人随着婚辇走了未有多时,这弥漫着红的一幕随之渐淡,下一刻,谢令鸢发现,他们已经站在了储秀殿里。   储秀殿是皇宫从前用以安置选秀最美的女子的,却赐予了武明玦……这个中滋味……足够谢令鸢品一壶。   而寝殿正一片凌乱,武明玦被十几个内臣绑在了床上,尚寝女官笑得意味深长:“世子爷,该侍寝啦。”   “不——”   那一声“不”,要多悲凉有多悲凉,要多凄惶有多凄惶。武明玦的发丝在挣扎中散开,满载着誓死抗争的悲壮。谢令鸢竟不知道,怀庆侯世子的内心,还藏着一个纤细感伤的清少纳言。   “爱妃,不要害羞,朕来与你一度春宵了。”储秀殿的门被推开,萧怀瑾面带微笑地走进来。   下一刻,他三两下脱了衣服,春-光乍泄,搓着手,流着口水,像正准备吃鸡的狐狸一样——谢令鸢她从未见过萧怀瑾如此猥琐的模样!   ……武明玦的心里,萧怀瑾到底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存在啊?   萧怀瑾对着怀庆侯世子,邪魅一笑,笑声让谢令鸢简直想给他配个音——“你追我,如果你追上我,我就把你嘿嘿嘿”。   他暧-昧又情-色地挑起了武明玦的衣服。   。   郦清悟转头,这荒诞不经的梦,他简直没眼看了。而谢令鸢正一脸陶醉的模样,捧着脸,看得目不转睛,眼睛里简直要放光。   他心里奇怪,她怎么喜欢看两个男人的活春宫?   谢令鸢陶醉地捧着脸,怀庆侯世子和皇帝,论容貌,论身材,都是人中龙凤。可惜这只是武明玦的噩梦,否则她要是能录一份拿去卖,估计数钱数到手软。   她正等看活春宫,眼前忽然一黑,继而一抹清香扑入鼻端,她一挣,竟是郦清悟遮住了她的眼睛:“活春宫,女子不宜。”   那边床上已经传来了不和谐的声响,谢令鸢登时急了,打扰别人看爱情动作片,简直遭天谴!她死活要掰开他的手,抗议道:“有什么不宜的啊,你放开让我看!”   郦清悟挡在她面前,十分认真地对她解释说:“看春宫,容易阳火亢奋,火盛则少津,继而肾虚疲软……”   谢令鸢愤怒地把他的手从眼睛上掰下来,避过他高大的身躯,抻直了脖子望:“我是正常人!我入宫以来还没有被宠幸过呢,我也是寂寞的,我有需求,我需要排遣春思!”   。   “……”这么羞于启齿的理由,她居然?直言不讳?   郦清悟怔了片刻,神思才晃晃悠悠回来,脸上瞬间飞过一抹红。他肤色本就白皙,这红就十分昭然。他赶紧避开头去。   而春闺寂寞需要纵-欲的德妃,锲而不舍地继续把眼睛投向了床——然而,那里并不是她所期待的爱情动作片,而是……武修仪和皇帝打了起来!   紧接着,画面如水面荡起涟漪,一波一波地变幻。   依然是寝殿里。   内侍宫女来来往往,没有圆房的景致,似乎是过去了些时日。   天色亮了起来,寝殿内不再是红烛昏罗帐,而是一派明亮。武明玦正坐在床上,往床头塞大蒜,打算熏走萧怀瑾。   此刻,天外一声宣判似的细嗓子:“恭喜世子爷,陛下对您专宠三个月,您有喜了!”   有喜了……   怀庆侯世子,一脸茫然。   他明明劝陛下雨露均占,为何陛下偏独独宠幸他?   他此刻穿了一身箭袖劲装,头发正简洁利落地梳起,以玉簪束着。随着那细嗓子话音落下,他的肚子,忽然一点点大了起来。   武明玦低头,望着肚子,惊恐道:“不!我不要生孩子!救命啊!”   谢令鸢:“……”   还男男生子啊。   这对直男来说,可真是够噩梦的。   寝殿内,稳婆笑着,用手帕一掩嘴,冲这俊朗的美少年抛了个媚眼:“世子爷可别说笑了,有龙嗣那是喜事啊。到时候,您漫说是生孩子,还想亲自给孩子喂奶呢。”   喂?奶?   武明玦又倒吸一口凉气,这次,他惊恐得歇斯底里:“不!我不要喂奶!救命啊!”   谢令鸢:“……”   不但生子,还要喂奶。   怀庆侯世子……你口味真重啊_(:зゝ∠)_   武明玦的噩梦如影随形,转瞬间,他肚子已经大了起来,眼看要卸货了。谢令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不忍看他受如此折磨,她扶着墙正要上前,告诉他这是一场山崩地裂的噩梦,就见储秀殿又开始人进人出。   而怀庆侯世子,不知何时,躺在了床上挣扎:“啊,我要生了,我不要生孩子!姐姐,快来救我!”   第五十五章   稳婆进进出出,武明玦还在挺着肚子呼救。   谢令鸢终于笑够了,叹为观止地上前,摇动着他:“世子,你还认得我吗?”   武明玦从生孩子中,艰难地分了点神出来,片刻就认出了她:“德妃?德妃姐姐……嘤嘤……”   他脸上现出无比委屈的神色,似乎在向谢令鸢控诉——他们逼他生孩子是不人道的!   谢令鸢拍了拍他隆起的肚子,“砰砰”作响,忍着笑安抚道:“世子啊,你是做了噩梦,你不可能生孩子的。”   做梦?   武明玦的眼神渐趋迷茫。   谢令鸢在他的肚皮上,有节奏地拍起了架子鼓:“你只是,误入皇宫,误入皇宫,而已;你是男人,不能怀孕,不能怀孕,巴扎嘿!”   德妃说的没错。   男人怎么可能怀孕生子呢?   他只是替她姐姐入宫了而已;只是日夜提心吊胆,怕事情败露而已……而姐姐,她在哪里?   是了,她顶着他的身份,在边疆战场上。   思及此,武明玦的肚子迅速平了。   。   他清醒得极快,不愧是将门出身,发现了荒谬不妥后,他从床上起身,开始利落地更衣:“对,这是梦。我应该是在疆场上,而不是困于后宫。”   他英气的眼中,绽放出无限光彩,仿佛对战场充满着无限希冀和憧憬。   孺子可教也!   ----   谢令鸢老怀甚慰,正要赞许,轻松带他走出识海,结果下一刻,她的眼前,画面一变——   金戈铁马,旌旗呐喊,军鼓列阵!   夭寿了,怎么从皇宫变成了战场?   这战场之肃杀,比之何太后梦境中的千军万马围攻,多了真实的血腥气。每个士卒的轮廓清晰可见,有的人缺了耳朵、有的人从额头到脖子有长刀疤、有的人身上有血窟窿……   她还未及看清,兀地箭矢如雨,挟疾风而来,擦着谢令鸢的脸飞过。她顿时感到面颊生疼,有鲜血溅了出来。   这生死一瞬的惊险,谢令鸢吓得差点变成油画《呐喊》,她惊呼道:“你这梦转的也太快了啊!咱就不能平和点吗?!”   而武明玦已经骑在了高头战马上,似乎是经历过一番激战,银白色的铠甲上沾满了鲜血。   他捏着团扇含羞带怯的柔美,早不知飞去了哪里;英挺的脸上,写满肃杀之气。他头顶的发冠,被一簇箭矢射断,发冠掉在地上,高束的头发随风飞扬,格外有分嗜杀沾血的不羁美感。   “回来,回来!我的世子啊,这还是梦!”谢令鸢朝他跑去。   武明玦手持长戟,背着半人长的长弓,箭筒挂在马腹上,粗长的箭矢在风中铮鸣。他脚下一催,战马嘶鸣一跃而起,如离弦之箭,向着敌人奔去!   谢令鸢跟在他疾驰的马后,撒着蹄子追也追不上。武明玦已如见水的鱼、脱肛的马,撒欢儿地在敌军阵列里杀进杀出!   “世子!武明玦!”   谢令鸢的呼唤,被他充耳不闻。   “你别逼我!”谢令鸢大怒,站在千军万马中,祭出了她在何太后梦境里的绝世杀招,指着武明玦的马——   “你的双腿为我而开!”   “……”   远处,郦清悟正挥剑斩杀两个骑兵,谢令鸢一声怒吼,仿佛一道跨越时空、破空而入的天雷,听得他剑尖都偏了三寸。   他艰难地转头,默默地想,谢令鸢不但喜欢看活春宫,还总是说令人羞耻的话呢。   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的“变数”。   真是……   他一时竟然词穷了。   。   武明玦正疾驰如飞的战马,忽然凌空打了个漂儿,落地时逞“大”字形瘫在地上,劈了个大叉,仰头发出扯了筋的嘶鸣。   而武明玦一道摔在了地上,迎面是敌军,向他冲杀过来!   他鲤鱼打挺,从地上一把摸起兵刃,反手将对方从胸下肋到头顶斜斜劈开,白花花红艳艳的落了一地。   他显然是在宫中压抑久了,将战场视为了归宿,宁愿在其中搏杀,也不肯回头看宫中一眼。   虽然梦境都是千军万马的战场,但武明玦的战场,明显比何太后要真实并惨烈的多。毕竟他是真正亲临过生死,也是在疆场上受过伤的,铁与血的记忆铭刻,才会这样深刻。   。   所以,谢令鸢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生死关头,几次与刀兵之刃擦肩而过,不过短短片刻,脸上、身上十几处挂了彩。要不是她叫人劈叉,大概已经命丧识海了。   郦清悟赶到她身边,替她击退了几次偷袭。   “快,带我去武明玦身边,我得告诉他,他又做梦……”谢令鸢还未说完,下一刻,又是画面突转,她循着望过去,愣了。   在她和郦清悟的四周,士兵们仿佛看不见他们,苍凉的风吹过,地上的枯草弯腰点头。   远处,武明玦陷入了包围圈中,一支骑兵包抄而去,为首的轻骑兵将领,与武明玦有八分相似,谢令鸢在武明玦荒唐的婚日见过她,应该是他姐姐武明贞。   他们与敌军打得漂亮,然而终究寡不敌众,武明贞竟然也陷入了敌阵。姐弟俩在千军万马中突围,武明玦杀出去了,他姐姐却被敌军主帅俘获。   ---   怀庆侯世子的梦境,变幻得极快,也许和战场瞬息万变的记忆有关。   下一刻,武明贞被绑在两军阵前,受刑。   她高束马尾的发带,被利刃砍断,乌发如瀑,迎风飞舞。她被绑于刑架之上,面对着祖国的十万大军,十万大军静默,战场双方胶着。   敌军阵列里,两个光着膀子的人,提着形状特制的精刀,走到她身侧。滚烫的开水在她身后烧开,冒着滚滚白气,那两个光着膀子的人,将开水抬到武明贞身后,迎头泼洒在她身上。   “不——”   武明玦骑在马上,于两军阵垒之间,他远远看着这一切,疾驰而返,冲锋陷阵去救姐姐!   又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喋血厮杀。   。   谢令鸢看得心好累:“在后宫生孩子,在战场救俘虏。他的噩梦好疲于奔命啊。你有解的办法么?”   郦清悟不答,他倒沉得住气,远眺了半晌,才沉声道:“这不单纯是梦。”   不是梦,难道是回忆?   谢令鸢不记得有哪个女将被俘虏过,狐疑地看他一眼。   阵前,开水将人烫软,那两个侩子手开始下刀,他们剥光了武明贞的衣服,对她凌迟。鲜血喷洒出来,落在黄土上,很快晕染了脚下三尺黄沙。   远观的士兵一片骚动,似乎是震惊不已——   “怎么竟然是女人?”   “她不是世子啊!”   战场上一片哗然,逐渐的,那血映红了沙地,许多士兵被这红色所激,眼中涌起了泪。   “没错,这不仅仅是武明玦凭空造的梦。”郦清悟看着他们一刀一刀凌迟,终于是确认了。女子的乌发被风沙吹起,她的血染透在风中。“……这是张将军的传说。”   谢令鸢没听说过这个人,此时,远处暮色的天际,仿佛鲜血洒在了云端,声浪亦如排山倒海,似乎是无数人的歌声,影影绰绰的传来。只不过人多声杂,听不真切。   郦清悟:“有个边关民谣《张女从军行》,乐府也有改编,想起了么?”   他说边关民谣,这下谢令鸢想起来了,不就是萧怀瑾的生辰宴上,武明玦唱的那首辣耳朵的歌么。其精神之伤害,实在令她终生难忘。   郦清悟也想起了少年时,游历天下的那段时光。   “大概是咸泰九年,那时战事吃紧,高阙塞正是并州临西魏的国门,城门几番失守。张将军为救城门被俘,被敌人活剐于阵前。直到脱光衣服,她的将士们才发现,原来张将军是名女子。自她殉国后,边关就流传起了关于她的民谣,如今在朔方一带,你还会听到无数军人传唱。”   那排山倒海的声浪,还在天际四周回荡。   大概武明玦也是记得传说,却不知为什么,同自己的梦境相连,受刑的人变成了他的姐姐。   谢令鸢:“咸泰九年啊,怀庆侯都还在娘胎里,武明玦大概就是他们的一根腿毛吧。所以这个梦,是传说在他心底的投射。没有无缘无故的忧怖——”   她和郦清悟对视一眼,却都不约而同地想,武明玦为什么怕张将军的传说?   二人骑在马上追过去,谢令鸢冲武明玦大喊:“世子,这是梦,你还在宫里呢!你姐姐没有在战场!她等着跟你换进宫!”   她气沉丹田,把这声呐喊远远传入天际。   德妃的声音,隔了千军万马,如一簇急而猛的意识,瞬间灌入武明玦心中。   他与迎面砍过来的刀擦肩而过,回看谢令鸢,半晌迷茫道:“好像……真的是梦?我替姐姐嫁入了宫里……”   思及此,他面色变了。   他勒住了马,远处凌迟的一幕也仿佛被定住了时间,静止不动。   ----   谢令鸢松了口气,但还未来得及欣慰片刻,下一瞬,她的眼前,又变成了皇宫!   ——储秀殿的内殿。   武明玦又躺回了床上,开始了他的难产岁月,稳婆大叫着:“用力,用力!世子爷,是龙凤胎,您用力啊!”而武明玦惨叫震天:“别说龙凤胎,就算生麒麟生貔貅,我也不生!”   ……谢令鸢简直给他跪下了。   向直男势力低头。   武明玦到底对男男生子抱有怎样的执念……不,恐惧?   她方才经历了战场搏杀,九死一生地回到皇宫,已经是有气无力:“世子啊,你这还是噩梦啊,这噩梦怎么就做不完呢……要不,还是回你战场上吧,我们帮你把姐姐救出来……”   武明玦大着肚子,可怜巴巴地望着德妃,良久,点点头。   他的梦境,迅速从皇宫,切换回了战场。   ----   这一次,谢令鸢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趴在了地上。   她抬起头,梦境中浮现出千里浓烟,遮天蔽日,千军万马如电,在刀光剑影的血中穿梭搏杀!   武明玦正赶去救他的姐姐。马蹄卷起尘埃漫天,谢令鸢从地上爬起来,险险避开一匹马踩过,与他隔了千军万马,大喊:“你冲锋,我断后!”   郦清悟策马而过,朝她俯身一拉,揽着腰拖到马上。乱军挥着**从马下刺来,他将谢令鸢向前一推,自己闪身后避,那**了个空!   谢令鸢不拖他后腿,很有觉悟地趴在马背上,手紧紧抱住马脖子。   二人跟在武明玦身后,挥开了四周迅疾的箭矢。谢令鸢听到枪箭从耳边穿刺,地面上的残肢断臂和粘稠鲜血,清晰地映入眼帘。   她忽觉,怀庆侯世子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人。她认识他至今,印象中只有他扮宫妃走莲花步,但他也从尸山血海中提着剑走过,却从不对外言及。   三人很快便杀到了武明贞阵前,数万大军潮水般围了上来。武明玦跃下马,去救他姐姐,郦清悟挡在后方断路,击退络绎不绝的人。   他一剑寒光,血从敌人黑色的铠甲中喷涌而出,溅了二人一脸。郦清悟微微蹙眉,哪怕在梦里,沾血都令人极为不适。   “你织个梦。”他委婉又不自然地说道。   刀刃闪着寒光,从谢令鸢眼前划过,她冷汗如雨,虽然明白郦清悟是什么意思,危急关头却使不出来。   她忧伤道:“不行啊,我试了几次,劈叉失灵了!”   她心下隐隐有了猜测,毕竟是在武明玦识海,而武明玦对她这一招心生了防备,之前他摔得太惨了……所以她再也使不出来。   武明玦已经杀光刑架旁的人,将武明贞从刑架上解开,把她推上马。他自己抢过另一匹,一跃而上,对谢令鸢沉声道:“杀出重围!”   他的表情,是谢令鸢没见过的冷厉。   而武明贞女中豪杰,眼神如鹰隼,沐着一身血,打斗也极为干练果决。   四个人如砍瓜切菜般,面前敌军就被他们砍出了一条血路,杀了出去。   远处,己方将士绵延成一线,如海潮的浪,向着他们席卷而来。   安全了。   。   漫天狼烟,遮蔽了黄昏落日。   天际的晚霞如深红色的裂帛,一丝一缕散于空中。   救出了武明贞,武明玦的梦境,终于不再异变迭生。   大概是因他的心思比较直,做的梦也是直来直往,发生什么事,解决起来也是单刀直入,不必迂回。   眼见着要回到己方的大营,谢令鸢才长出一口气。最危险的梦,居然是武明玦的,真是令人意外。   “不必生子了,姐姐也救了。现在可以跟我回去了吧?”   第五十六章   她话音甫落,方才还正生死与共的姐弟俩,瞬间同时勒住马,对望了一眼。   回去?   武明玦的马不耐地甩着步子,缰绳深深勒入他手中,他眼眸映出的残阳,一如他脸上沾染的别人的血迹,在风中干涸。   他和武明贞异口同声:“那谁进宫?”   意识到这份默契,他们怒瞪一眼,又问:“谁留在战场?”   再次异口同声。   登时,二人森然对视,气场锋芒内敛,眸中如有刀光剑影,纤指缠绕间杀意横流!   天际的火烧云十分瑰丽,在空中变幻出各种形状。一会儿变成人字形,一会儿变成一字形……谢令鸢和郦清悟并排躺在草地上数云彩,颇有童趣。   数完了云彩,他们就玩手影……而不远处,武明玦姐弟正进行着比婆媳妯娌叔婶舅姑间还要可怕的争吵。   “你回宫!你是女人,你才能生孩子!”   “我要是一辈子不嫁不生,不就等于终身未娶的将军么!就像方老将军那样,也没有人说他;凭什么我就不能戍守边疆,只能生孩子?”   “保家卫国,是男儿之志,如此危险的事,怎能叫女人来做?张将军死得那样惨,你忘了吗?”   “呵,那些男儿打得过姐姐我吗?打架是胜者为王,从军打仗亦然!谁拳头硬谁说了算,何时报国之志成为了男子专属?既然男儿不畏生死,女儿又何惧之!”   。   “噌”,一言不合,抽剑的声音。   当火烧云变幻成白云苍狗时,姐弟二人决战紫禁之巅,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夕阳西下,倾城之战在天涯……   “别打了,”谢令鸢怕酿出惨剧,从地上跳起来,远远跑过去,拦在二人中间:“你们俩既然都不想进宫,为什么不一起上战场呢?”   武明贞向她投来“你有觉悟”的眼神,武明玦皱眉道:“可是,姐姐她是女人,一旦被俘,所遭受的摧残将数倍于男子……”   看来,张将军受剐刑,在他心中留下了极深刻的阴影,梦中也未散。   谢令鸢一脸理所当然:“那你就变得比之前更强大,能保护她、支撑她啊。你既然相信自己的战力,也一定可以和你姐姐并肩作战,搭档得更好啊。”   变得比从前更强。   并肩作战!   这两句话,在武明玦心中蓦然闪了一下,他怔然而立。   他对自己的战力,当然是十分自信的。可是德妃说得也不错。   明明他也希望,姐姐能够如她所愿那般,自由而不受旁人所缚。   。   远处天际,又传来了喊杀声,是两军对垒交战,战事十分激烈。   武明贞一跃上马,看着武明玦,亮了亮她手中的剑,桀骜、自信。   剑刃映着夕阳的余晖,闪出暮色的红光。   ——既然有这样的可能,为什么不帮她呢?   武明玦迎着光,微微眯起眼,冲她点了点头。他傲然一笑,随即跨上了战马。   少年英姿勃发的风采,虽发冠未束,乌发长扬,脸上亦有斑驳血迹,却仍不掩其英伟。   伴随一声长鸣,姐弟俩纵马飞驰,向着敌军奔杀而去!他们身疾如电,配合默契,面对着千军万马的围攻,依然面色不改。   一路冲杀,深入敌军大阵,直取对方主帅首级!   。   谢令鸢远眺他们在战场上奔驰的身影,心想,大概在武明玦心中,他姐姐就是这样敢与男人争锋的女子吧。   “方才我想,假如他们中有人回宫,那武明玦的噩梦,大概就像轮回,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他会反复回宫,上战场,心中永远有莫名的恐惧忧怖。大概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种惧怕。你看梦里,那些士兵发现武明贞是女子时的惊异……”   她站在风中,声音被风裹挟着,吹遍荒原千里:“他心底深处是希望,武明贞不是以世子的名义打仗,而是能作为女子,堂堂正正上阵,受百军敬重。所以,才会又衍生出矛盾的心情。一方面希望武明贞能自由,去战场。另一方面,却又怕她遭遇张将军那样的命运。”   “但是你看,其实他心底里,是承认姐姐的。否则,也不会在梦中,与她并肩作战。”她轻叹一声, “多好的弟弟啊。”   远处,随着姐弟直取敌军首级,大获全胜,夕晖的暮色、彤红的晚霞、残旗断箭的战场,以及绵延千里的景致,也如水墨画浸入水中,纷纷淡去,逐渐变得模糊。   ****   武明玦睁开眼时,储秀殿只余暮光蔼蔼,因未燃灯烛,天色有些黯淡。   听音正在内殿里守着,听到动静后赶进来,拍着胸口庆幸道:“少爷,吓死奴婢了!奴婢真怕您就这么去了……”   她声音很轻,丝毫不会被外殿之人听去。   “……宫里验尸时,察觉您是男儿身!”   武明玦:“……”   他忧伤地觉得,他的丫鬟还不如德妃姐姐关心他。这都操了些什么心?   一念及德妃,他恍然忆起,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光怪陆离。梦境十分跳跃,忽而是宫里,忽而是战场。   也说不准是噩梦还是美梦,毕竟前面挺瘆人,他差点都生子喂奶了;后来却扶摇直上,暮色的天,彤色的云,他在战场厮杀,而姐姐有了自由,迎面而来的风都那样令人惬意。   不过终究只是梦啊。   他遗憾地轻叹一声,问听音:“府上这几日有什么信么?”他必须时时与怀庆侯府有往来,以便配合计划行事。   宫内外想要通风报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听音摇了摇头:“宫内现在封锁的严,什么消息都递不出去。估摸着还是先时的安排,冬至,除夕,春祭,见机行事。”   “还有半个月才临冬至啊……”武明玦扶了扶额头,深知内心深处的不安。   按兵不动,忍耐,亦是兵家之计。   只不过,接下来很久,他又不想直视萧怀瑾了……   ----   谢令鸢从武明玦的识海中醒来时,郦清悟早已经出来了,正坐在案几对面,以手支颌看着她。剔透的眸子里,一动不动地映出她入定的模样。   谢令鸢惊异地摸了摸脸:“?我怎么了?你看我还不如照镜子养眼呢?”并不至于为她美色所迷吧。   郦清悟随她调侃,转开了目光:“你方才在笑。入定不合格。”   能救人就行了,入定合不合格管那么严做什么。   况且这是谢令鸢头一次入定还能笑出来。她看了眼时辰,大概因男人的梦跳跃性大,且直来直往,所以武明玦的识海,她只花了两个时辰,就解决了。   只不过,接下来很久,她不太想直视萧怀瑾了……   “等把她们都唤醒,我得想办法帮武明玦姐弟换回来。”   郦清悟淡淡一笑:“那就尽快吧。何太后还在被围困着。”   ****   那根线还牵着,谢令鸢闭上眼睛,入定已是驾轻就熟。   她凝住心神,片刻后,和郦清悟又进入了韦无默的识海。   只是,甫一睁开眼,打量了一眼识海,二人就发现了不对劲。   黑云压城城欲摧。   残旗,断箭,黑衣黑甲的千军万马,城头上缕缕的硝烟。   城门上,三个篆体大字:春明门。   二人一怔,皆从对方眸中看到了熟悉的印迹。   韦无默的识海,这一草一木,一兵一卒,都如此眼熟,分明他们方才在何太后的梦境中见过的——   敌方千军万马,太后困守孤城!   “这是招惹了什么天兵天将,怎么全是在打仗???”谢令鸢对方才武明玦的梦,还心有余悸,因为怀庆侯世子的梦,该死的真实,杀戮豪不造作,害得谢令鸢至今还浑身挂着彩。   郦清悟远眺一眼,依然是那架熟悉的临车,停在城墙前。四周士兵和马匹,还在两腿直哆嗦。他更加确定了:“韦无默与何太后的梦境,是重合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们识海相通,置身于同一个梦境中。”   谢令鸢觉得自己想象力快不够用,半晌才读懂了郦清悟的意思。   韦无默和太后做了同一个梦。   为了证实这个猜测,郦清悟揽着她的腰,直接几步跳上了数十丈高的临车。谢令鸢恐高,低头看一眼脚下,差点没晕过去,只好抱紧了郦清悟,随着他指的方向,哆嗦着望过去——   。   远处的城楼上,隐约是何太后被围攻。   投石车向春明门投出巨石弹,在城墙上砸出一个个窟窿,女墙被砸掉一片,就好似老人缺了一片牙,在寒风瑟瑟中分外萧条。   无数箭矢向着那缺**入,守在那一角的士兵死伤惨重。敌军趁机架起了云梯,朝着被砸掉的女墙一角攀爬。   。   韦无默正在城墙另一边,见状大声指挥着,她身边的守城士兵补缺,抬过去几块累答,泼上油点起火,累答席子迅速烧了起来,被他们兜头向云梯扔下去。   火席子兜头罩下,那些爬云梯的士兵顿时浑身烧成了火人,惨叫着掉了下去,摔得尸首分离。   这攻城战,比二人在何太后梦境里见过的更为激烈!可见何太后梦中,该也是这一番模样。   这一刻,谢令鸢忽然有些感慨。   她对韦无默的观感,一向不深刻也不亲切。只记得韦无默对太后忠诚,就是说话嘴不饶人。   没想到,韦女官居然与太后识海共鸣——若不是如亲人般,心神极度牵挂,是万万做不到如此共鸣的。   。   春明门上,守军集中火力,弓-弩齐发,向着投石车和临车射箭。郦清悟一手把谢令鸢按在车上,自己却被**擦过,登时衣袖处红了一片。   谢令鸢冒了个头,惶忧地要替他看伤口,郦清悟一手制止了她:“无碍,这种箭带了倒钩刺,格外伤人罢了。倒是她们的连环梦,十分棘手。”   大概是识海共同交织的缘故,哪怕他们救了其中一人,但只要另一人的梦还在继续,那么梦就会一直蔓延下去,谁也无法醒来。   连环梦,何解?   第五十七章   连环梦,意指两个人以上,共同织就同一个梦境。   而这个梦境,连接着几个做梦主体的识海,相当于中央区域。   倘若钱昭仪、何贵妃等人的梦境,主体是她们自己;那么在连环梦里,主体就是何太后、韦无默二人。哪怕其中一人停止做梦,若另外一人的梦境还在延续,两人都不会醒来。谢令鸢就等于是做了无用功。   郦清悟指出连环梦的复杂,气氛一时凝滞。   。   临车上的木制护栏,被呼啸而来的箭打得震颤,那“砰砰”的闷声,仿佛撼在心间。在箭雨中,他们想到了唯一一种可能性——   若连环梦的关键是同时解开,那二人必须分别进入两个主体——何太后与韦无默的识海中。   虽然她们的识海,以“春明门攻城”的梦境相连,但若离开“春明门攻城”这个中央区域,谢令鸢和郦清悟再分别进入不同主体的识海,也就等于是断开了联系。   在不同的识海里,他们既要各自独当一面,又必须具备高度默契。   听起来格外虚玄,但唯有一试。   。   当临车被巨弩射中,嗡嗡作响的时候,郦清悟也终于下了决定:“以四个时辰为界。”   接下来议定了计划,郦清悟对先帝朝许多事情,都有所亲历,对何太后的回忆,可以不必详看,节省时间。所以他去何太后识海。   谢令鸢则循着韦无默的方向而行,约定四个时辰后,二人在春明门下汇合,解梦。   *****   偌大的战场,硝烟弥漫。穿梭重叠队列,逐渐人烟稀少,迷雾重重,走到了梦境的边缘。   郦清悟在抱朴堂这些年,梦修总算是没有辜负。他与谢令鸢走的是反方向,循着内心指引,他逐渐感受到了何太后的意识——   景祐九年、景祐十年……清晰了。   那些回忆画面,他匆匆一览而过,从大皇子萧怀瑜被毒死,到后宫查案。   他知道,下毒这样缜密之事,非高位妃嫔不能为之。且大皇子死于孙淑妃的迎春宴,淑妃是首当其冲的嫌疑。   淑妃因此事受惊过度而滑胎。她这一胎,是散尽千金求了药才怀上的,天天摸着肚子对他说话,知道孩子没了后,她拍着门嚎啕大哭,那悲怆声传出殿外,令闻者落泪。   最后,郦清悟的目光驻留在一处画面上。   此时宫正司查实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人。   ——郦贵妃。   他知道母妃不会做这件事,但她确实是畏罪自杀。现今回想起来,小时候迎春宴上,三位皇子的点心,全部验出了见血封喉的剧毒。若不是他和萧怀瑾中途离席,他们二人定也遭了毒手。   是他养的“雪睛”被恰巧放出来,才救了他二人。也是因此,母妃背负了难以洗脱的嫌疑。   。   他看到何家从边关连上七封奏折,朝中纷纷要求处死妖妃郦氏。面对着铁证凿凿,父皇却以沉默对抗。   他小时候,不能明白为什么父皇与朝臣角力失败,长大后却懂了,是因时局太敏感。   那时“正月之祸”方出,因苏廷楷的缘故,兰溪派被打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正是焦头烂额,面对郦贵妃之事,他们甚至不能出声相助,以免更被攻击。   此时的朝堂,萧道轩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以一人之力,对抗讨伐。   此时的后宫,何容琛等不来他的交待,她无所顾忌,亲自去仙居殿讨。   。   郦清悟看着何容琛往仙居殿冲去,她去仙居殿的时候,宫正司的人正押着宫女,与他母妃对质。宫正司没有胆子叫母妃去审讯,哪怕她如今正嫌疑当头,他们也依旧客气着。   母妃正回答他们的问话,殿外就突兀闯入一个鬼气森森的影子。   那影子形销骨立,眼神中淬了毒,正殷殷地淌下来,像索命的骷髅一样,拨开所有人,好似一眨眼就到了她面前。   母妃起身,正欲开口解释,何容琛挟着风的一巴掌,又快又狠地甩到她脸上,瞬间将她打得趔趄几步,头晕目眩。下一瞬,何容琛又抽出一旁内卫的佩刀,对着她捅去!   郦清悟下意识想去挡,即便他知道,这只是何容琛的回忆,却还是愤慨。   。   剑势破风而来,母妃的贴身宫女袁姑姑一惊,闪身挡在母妃身前。那一剑极快,倏地穿透了袁姑姑的胸膛,血顺着剑尖滴滴答答汇聚成流。   何容琛的视线顺着血迹上移,睇了她们一眼。   那一眼,实在很难形容。   下一刻,她已经利落地拔出剑,正欲再刺,内卫拼死拦住了她!   。   萧道轩闻讯赶来时,仙居殿已乱成一团。   德妃被内卫拖出门口,如同疯子一般,正挥着剑乱砍,四周无人敢夺。   萧道轩情急之下,一巴掌将何容琛打翻在地,夺了她手中的剑。地面上满是她打翻的残瓷碎片,像开了一地凋零的败花。   何容琛被打翻,她的脸贴在地面上。郦清悟能感受到她失望及至绝望的心情。   地砖很凉,碎片很利,凉意刺骨,脸颊生疼,她却不愿起。因躺着好,像是死了一样,睁眼便可以看到天空,那样蔚蓝且高旷。   ——人死了真好啊,想要看天,也不必再抬头。宇宙之大,时间之寂寞,都在黄土坟头的注视中。而黄土坟头亦在注视中渐渐平于人间。   她脸颊的血,殷红刺目顺着流到地上,也不擦。因未施粉黛,格外有种冶艳的苍白。她数着形状变幻的云彩,听得萧道轩沉声道:“郦贵妃嫌疑未明,你理智些。大皇子的死,朕定会给你交待。”   ---   如此,何容琛被皇帝送回了重华殿。   三月的仲春,她却看上去冷极,叫宫里生火。冷得受不了了,她就将宋逸修叫了过来。   这时节,宋逸修穿了件绞经罗的薄衫子,何容琛则裹着毛氅。重华殿中,二人对案而坐,像是隔着季节在对话。   “先生觉得,凶手是郦贵妃么?”   宋逸修轻轻摇了摇头。   他御前侍奉多年,看人一向透彻。他凭直觉不是。   何容琛垂下眼帘,看来此事并未了结。继而转望向窗外,天青色的边际,雾蒙蒙的翠色,寂静若死地盛放。   何家在朝堂,向天子施压,他们想逼死郦贵妃。但这话她最终也没说。   。   郦清悟眼睁睁看着她的心逐渐走向炎凉。他不禁想,如果她说了,宋逸修会不会出于朝局平衡的考虑,从中劝她?   他长大后分析天下形势,才明白,景祐初年,为了制衡韦氏,父皇也在扶持何家。是以,才有了何容琛封德妃、统六宫的荣耀。当然,父皇也在扶持郦、沈、陆、方等兰溪派势力,以及曹、孙等中间派。   所以后宫势力复杂,朝廷事务更非一言蔽之。   譬如此刻,朝中以韦家为首的勋贵党,希望将罪名就此安扣在他母妃头上,趁势瓦解兰溪派势力。放眼望去,此乃斗倒郦贵妃与二皇子的绝好时机——“正月之祸”余波未平,西凉、西魏等国趁势攻入,眼下桂党正前线重用,是以父皇也不得不对他们多几分忍让。   ——大概德妃也是从这时,变得越来越凉薄吧。   。   何容琛看着天青色的天际,那片寂静若死的绿意,似乎让她内心攀爬起不顾一切的力量——找出真凶,血祭大皇子,而后也跟着离去,再也不看这品类之盛的人间。   忽然,脸颊上一点暖意,唤回了她那无穷渴盼的向往。   是宋逸修伸出手,碰到了她的伤口。伤口未愈,本该疼的,却似乎眷恋着他的暖意,叫嚣着麻痒。   他白皙的手指沾了点血,兴许太刺目,放在嘴里抿掉了,抬眼看她,虽无笑却有暖意:“有伤,就要治。”   何容琛苦笑了下,这伤是谁给予的呢?   这一身看得见,看不见的,斑驳的,清晰的,深刻的,入骨的,无数伤口,谁给予的呢?   她无意识地将这话问出口,宋逸修怔然,随之望了窗外许久,淡淡道:“宿命吧。”   天意么?   何容琛想起许多年前秋日的午后,神龛前长跪不起的韦晴岚,虔诚的背影,藏在望不到边际的阴影里。她垂下眼帘,自嘲道:“大抵是我年轻时不信神佛,遭了报应。”   在唇齿可品出的苦涩中,少女时自信洋溢的“我不信佛”,而今仿佛都有点甘甜。   “不会报应你的。”宋逸修温温地一笑,目光从她额上伤痕,到她脸颊新伤,一寸寸描摹着:“天地不仁,若要惩罚,就惩罚我。我来替你受罚……无论什么痛苦,我来替你承受。”   何容琛也轻轻一笑。她半张俏丽的脸,从毛氅露出来,重华殿似乎不那么冷了。   ----   暮春的四月也寂寂地走过,当西魏大军突破朔方城,直捣中原,逼近灵州的时候,郦贵妃服毒自尽了。   因出战的将领,是弹劾兰溪派的桂党,临战于前,几次推脱不出兵。   他们用着天下最恭虔文雅的措辞,行天下最强横逼迫之事,逼一国天子杀妻弃子。   郦清悟记得母妃畏罪自杀的四月。即便过去十多年,他再回想,也觉刻骨之痛。   那天天是蓝的,树是绿的,花是红的,明媚得令人窒息。   春风挟着桃花,飘飘悠悠,飞入窗户的小案上,落在茶盏里,荡起一圈涟漪。   母妃把他叫到身边,抚摸他的头发,给他紧了紧衣领。   “春捂秋冻,还没到入夏的时节,不要受了风寒。你十岁之前,不能病,不能灾。”   她温柔地笑笑,眼角有浅浅的细纹。   “日后若不在宫里了,自己要会照顾自己,要爱自己。有能耐就四方走走,你父亲总怕你憋出什么病来。”   “碰到喜欢的姑娘,要善待她。”   “不要恨你父皇。无论他做什么,都是为了社稷。母妃……不怨他的。”   她淡淡地微笑,眼中氤氲着水光。   “不怨他的。”   那时候,自己还太小了,并不能明白,为什么“正月之祸”与下毒事件接踵而来,会将母亲逼死。直到后来游历天下,站在朔方郡的土地上,明白了真相时,呼啸千年的风中,似乎还夹带从宫廷里远远而来的血腥气。   而八岁的他,只能茫然地看着母亲一遍遍重复,说不怨。说当年和父亲的相遇,是上巳节,说着说着……   她的嘴角流出了血迹。   那恬淡的微笑和“不怨他”,一直萦绕在眼前耳边,萦绕了很多年,很多年。   母妃是为了不让父皇为难,为了稳住边关形势,才服毒自尽的。外界却传她畏罪服毒。   当晚的深夜,自己居住的仙居殿偏殿,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那血色火光,刻骨铭心。他从烈焰中被人抱出,影子被火焰拉得长长。   这漫天的火,好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带着灼烧的温度,留在了他童年的记忆中。   火光外的宫道上,父皇已经在等着他了,一驾马车,一道圣旨,“四余”令牌,还有一柄沉重乌黑的古剑。   山海灭。   。   父皇温暖的大手,拉住他小小的手。父皇很高大,八岁的自己要仰着头,才能看到父亲背着火光黯淡的容貌。而父亲嘱咐的话语,因为远处火光的跃动和炽热的灼烤,也带上了火的浓烈,每每回想,都觉得是激切的。   “父皇对不起你母亲,也对不起你。但是……爹怕你以后在外面,一个人,会吃亏……”   萧道轩顿了顿,瞬间泪如泉涌,却很快被烈火烤炙而干。   “‘四余’是你祖爷爷留下的人马,我把他们交给你,能否忠心,就看你自己了。他们在各地有监察使,既然给你这个权力,社稷就有你的一份责任。倘若将来,坐上皇位的人胡作非为,凭这一纸圣谕和山海剑,你有权废他,另请新君。权力不可滥用,不要成为社稷的罪人。”   。   年幼的自己,便这样懵懂地接过一个要背负终生的责任。随后坐上马车,车轮在青石板的宫道路面上,发出“笃笃”的声响,驶向陌生的、看不到的、漆黑遥远的前方。   要驶出宫门的一刻,他掀开车帘,看着身后越走越远的路,越来越渺小的影子。看到父亲站在暗夜中,几乎被吞噬的身影。   还有那扑面的冷风,远处连天的火光。   沉重宫门在眼前,缓缓地闭拢,隔着那一道越来越狭窄的缝隙,他注视着父亲的身影,父子二人无声道别。   这样的夜晚,冰与火交织,眼泪与承诺交融,都铭刻在了记忆中,永远也忘记不了了。   父皇救了自己,无论付出了何等代价,至少将自己推出了党争的漩涡,推出众臣的视线,也从此消泯于人间。   从此以后,世间少了一个二皇子,多了一个在抱朴观清修的人。   *****   如今,在何容琛的回忆中,他也看到了仙居殿的大火被扑灭后,“二皇子”的尸体救出来。   ——小小的蜷缩着,焦黑一团,再也看不清本来面貌。   死了也好,他们不会允许他嗣位登基的。   出乎郦清悟意料的是,何容琛闻说他的死讯后,在重华殿坐了很久。后来吩咐奉了两个灵位。   他和他的母亲,死于何家与勋贵一系的逼迫,也是何容琛间接逼死的。朝廷党争波及到了后宫纷纭,太多生命陨灭于杯弓蛇影。   但何容琛,依然尊奉了他们。   。   他看到当夜送走了自己的父皇,一夜白头。   不仅仅是妻离子散,天人永隔。   还有自父皇登基起,或者说,从爷爷萧嗣丰亲政时,便在布局的朝政——父子两代,苦心孤诣,倾尽二十年心血,想要为子孙推行变革而积蓄的中间力量,这样一夕间,釜底抽薪。   这次漫长的十数年博弈,又以勋贵派获胜。兰溪派散了,从此,朝廷继续落回以韦氏为首的权臣外戚之手。   令人何其痛心。   郦清悟感受到了何容琛的痛心,时隔多年忽觉感慨——其实德妃对于父皇,理解得这样深刻。她只是默默不言,却真是懂得父皇的。   何容琛甚至也懂,萧道轩心中警钟长鸣,一定要想办法除掉韦氏,至少在临死前,给后代铺路。   只是此刻,何容琛还被禁足,宫中是孙淑妃与柳贤妃掌持宫务。龙嗣血脉,如今只剩萧怀瑾一个皇子,和两位公主。他必然是未来的天子。   “四姝争后”的结果,看似盖棺定论,实际上,萧道轩不信,何容琛不信,宋逸修也不信。幽禁于重华殿中,何容琛却令宫中眼线盯紧,寻着蛛丝马迹。   宋逸修也奉了萧道轩的密旨,宫中暗查。   真相揭晓于三个月后的初秋,德妃查到了柳贤妃的蛛丝马迹。宋逸修依据口供,找到配毒之人,水落石出——   这是一起披着三重衣的毒害。   先以孙淑妃为幌子,又将关键线索放到郦贵妃身上。若不是柳贤妃明义殿的主事公公发现了不妥,悄悄向何容琛告密,此事大概真的要永不见天日。   贤妃设计了每一环,包括迎春宴上跑出来的那只狗。她事先叮嘱了萧怀瑾,叫他只贴着二皇兄玩就好,于是,萧怀瑾一道“幸运地”避开了**。   。   “贱妇。”萧道轩听着宋逸修汇报的案情,对脚边跪着的瑟瑟发抖的女人,只说了这两个字。   郦清悟对柳贤妃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她是从宝林晋位的。   甚至连萧怀瑾的出生,都只是个意外,是萧道轩醉酒后错认了人的产物。   三皇子怀胎及出生后,柳宝林先后晋封美人、才人,后因在景祐四年,柳才人兄长救驾有功,她晋封为婕妤,皇帝也着意扶持不起眼的柳家。景祐六年,柳氏满门战死沙场,因这殊荣,她晋封贤妃。相较贵、德、淑三妃,她是无甚背景之人。   “柳贤妃恶毒狭仄,废其妃位,降为庶人,三皇子交由……”萧道轩忍住眼中热意,哪怕恨不得将柳氏啖其肉喝其血,三皇子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了,抚养之人必须慎重。   “三皇子交由孙淑妃抚养。”   。   听了御前的发落,何容琛皮笑肉不笑地掀了掀唇角:“陛下怕我触景伤情呢。可给了温柔的孙娘娘,他会后悔的。”   谁的温柔深处,不是血腥獠牙?   她说这话时,有些倦怠。头发随着轻微的动作偏开,露出眉眼下一块浅色疤痕。   是那天在仙居殿,萧道轩将她一巴掌打翻在地后,留下的。   宋逸修来探望时,她自嘲破相,他却摇头,说这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正要飞上眉梢。   “——您更美了。”   初秋朦胧的光照耀着,一只修长的手,手指拈着细碎的猫眼碧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清透的光泽,其上沾着“长相守”的花汁,贴在了那块疤上。   两只猫眼碧宝石,像洞察世事的点睛。   “所有的伤疤,疼痛,都是为了变得更美的。”宋逸修收回手,向她微微一笑,揽过铜镜。   何容琛问他:“变美了给谁看呢?”   宋逸修不答,清澈的眼眸里,看不透。二人凝望了很久。   空气中的纤尘,在阳光下,仿佛金粉在跳跃飞舞。   ----   孙淑妃不动则已,一动惊人。   她因柳氏陷害而滑了胎,心中恨意滔天,找来了十几个胆大邪性的太监,将从牛、马身上割下的阳-具,拴在腰胯上,夜闯柳氏被软禁的明义殿。她扒光了柳氏的衣服,命令十几个太监轮流奸-污柳氏。   柳贤妃划破天际的惨叫声中,七岁的萧怀瑾躲在多宝阁后面,透过间隙,看着这一幕肮脏的画面,地上全是鲜血,柳氏的哭叫求饶声和太监的邪笑声汇聚成高高低低的靡乱之音,像恶鬼从地狱深渊发出的嘶鸣。   明义殿的混乱,后半夜惊动了萧道轩。孙淑妃此事做得太毒,萧道轩大怒之下,念及她毕竟丧子之殇,她的父亲亦是朝中清臣,遂贬为六品宝林。   宫里一片荒芜景象。   何容琛被解除了软禁,重主六宫。三皇子亦被送去了她膝下抚养。   那日,萧道轩踌躇着,走入她的重华殿。他坐了良久,眉头皱成深深的川字,才似乎鼓起勇气:“柳氏任由你处置。只是这孩子……”   他叹了一口压抑十多年的气,似乎快流泪:“朕本不想让你触景伤怀,才交由淑妃。但淑妃心术毕竟……”他顿了顿,低声道,“……老三将来会坐上龙椅。”   不需要说更多,因他了解何容琛。她向来是以大局为重的女人,从她临危收养大皇子,陪着郦贵妃生下二皇子,就昭然了。   可他也知道,世事对她,又真是残忍。   仇人杀了她含辛茹苦养了十年的儿子。   她却要替仇人,将其子教养成君主之才。   偏偏,她不能选。他也没有办法叫她回避。   这就是,帝王家。   ---   冬月的时候,何容琛走进杂草丛生的明义殿,去看了一眼柳贤妃。   明义殿很冷,十分荒芜。柳贤妃蓬头垢面,正坐在地上啃指甲。何容琛进门后,她看了一眼,复又低头,专注她满是灰垢的指甲。   她也已经被孙淑妃折磨疯了,有点半人半鬼的。   “赐死吧。”何容琛转过身,冷冷吩咐了这一句,不再看这个恶毒女人一眼。   她要出门的那一刻,柳贤妃忽然从地上跳起来,急切地问道:“我儿子在你那里,是不是?他还好吗?”   何容琛背对着她,仰起头,浸着毒汁的仇恨,忽然在胸臆间翻腾着窒息了。   “求求你……不要告诉他,”柳贤妃往前走了两步,身上铁链枷锁叮当刺耳。她的喉头动了动,那急切之心退却后,只余苍凉。她眼中涌出泪光:“不要告诉他真相。他会受不了的。”   他一直以为,他的母亲很善良。   她怎么舍得,怎么舍得叫他知道,他的母亲是这样的恶人?   “……你很爱他。可你对我真残忍啊。”何容琛兀地回头,红着眼怆然冷笑:“我偏不!我要天天折磨他,我还告诉他,你手上沾满了血,倾尽黄河的水也洗不干净!”   她的眼中,倒映出柳贤妃的踉跄,以及满脸绝望的窒息。   “求求你……不要这样对他……”   何容琛冷漠而决绝地走出了明义殿。身后,是内臣阴柔的声音:“柳娘娘,上路了,不要再看了,外边日头再好,您也晒不到啦!”   景祐九年十一月,柳贤妃死。   何容琛下令,将其尸体以糠塞口,披发覆面而葬。   ----   萧怀瑾从孙淑妃处,又搬到了重华殿。   他很害怕,德妃娘娘身上有股可怕的死人之气,她不如孙淑妃那样疯得明显,却让他更为惊惧。她还杀了他的母亲,他善良而无辜的母亲。   半夜孤寒弥漫,他抱膝坐在床上痛哭。蓦然帷幔被粗暴扯开,何容琛伸出枯瘦的手,一把将他拽到一间暗室里,搡到地上跪着,指着供桌上的四个牌位,狠戾道:“要哭就给我跪这儿哭,你那娘……”   何容琛忍了片刻,生生憋住什么似的,憋得她眼睛都红了,才咬牙道:“她承不起!”   那四个牌位。   承徽顾氏、怀王萧怀瑜、二皇子萧怀琸、皇贵妃郦氏。   在萧怀瑾身后,何容琛重重甩上了暗室门。   漆黑的夜,连灯烛都未燃,七岁的萧怀瑾,面对着四个阴森森的牌位,惨白的月光照在牌位上,他甚至还能听到女人的哭泣,幽幽怨怨地从远方传来。   他吓得不停地后退,然而狭小的暗室,这一方逼仄天地,恐怖的心跳,就如鬼魅的脚步……   “啊啊啊啊!——”   ----   最令何容琛痛苦的,大概是三皇子难以管教。他生性散漫不爱读书,只想当个闲散王爷。   相较起来,大皇子严谨认真,聪明好学,二人相较,萧怀瑾简直如一块愚不可及的烂木疙瘩。   天子又大渐,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何容琛又急又气,对萧怀瑾恨铁不成钢。   他不想念书,她气急败坏,罚他长跪不起。想到他不成器,而成大器的又被毒死……她死死盯着他,恨不得将之掐死!   萧怀瑾书念得不好,何容琛查他功课,气得火冒三丈,拿出戒尺狠狠抽她,厉声喝问“你听不听?学不学?”直打得萧怀瑾的手,肿得连筷子都拿不住。   。   宋逸修每每撞见,劝她不要如此——三皇子将来会继位,终究要养亲,才能待她好。“哪怕你再恨,大皇子已去,而你还年轻,终究要为未来打算。”   “我不需要他待我好,”何容琛恨恨地冷笑,言辞间满是不屑:“他对得起他祖宗留下的基业,就算他不枉为人了!”   然而宋逸修的劝说,何容琛都还是会照做。   可她试了几次,却发现唯独这个做不到。   她也想半夜去探望萧怀瑾,像对大皇子那样,替他盖上被子,吹熄灯。   然而坐在灯烛下,火光跳跃着,她就想到大皇子临终前偎在她怀里,一抽一抽的,还安慰她说,母亲我不疼……   她的孩子尸骨未寒,她怎么能对别的孩子好呢?   思贤在天上看到了,要多伤心啊。   于是,那刻骨的恨意又袭上心头。萧怀瑾正半夜朦胧中醒转,迷迷糊糊觑到何容琛坐在他床边。他吓得睁开眼,何容琛被烛火映得惨白的脸上,眼中恨毒了地盯着他,像是下一刻,她就鬼魅附身,将他掐死……   萧怀瑾吓得大叫失声,放声大哭了起来。   。   何容琛艰难地训导着仇人的儿子,而萧道轩的病情,也日渐沉疴。   他担心着江山的继任者,何容琛偶尔侍疾,他问她:“柳氏的事,你要告诉老三吗?”   他们都知道,柳氏之恶,最大的报复,就是让她心心念念担忧的儿子,在负罪中忏悔一生。   但他们也都知道,萧怀瑾天性纯良,倘若知道自己母妃手上沾染那些鲜血,大概是要崩溃的。   何容琛端着药碗,一勺一勺搅动着,只看着涟漪荡漾,没说话。   萧道轩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你来决定。”   但他快要不行了,必须尽快给萧怀瑾铺路。   柳氏生前做了那些阴毒之事,栽赃嫁祸他人;但萧怀瑾毕竟是要继位的,他的生母不能背负这些污点,否则授人以柄。   所以,此事,只能由其他妃嫔来顶罪。   倚在床头,他与何容琛对视一眼,在彼此眼眸中看到了一抹熟悉。这历经两朝,却没什么感情的少年夫妻,至少在政治上,是有默契的。   他们都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韦晴岚。   何容琛放下了药碗,她知道天子的顾虑。   朔方郡发生“正月之祸”后,同年四月,一位世家公子,带着几百名家兵,从云中郡远赴朔方而去。   他指挥巷战,先是将西魏士兵赶出城外;又在短短几天内,召集朔方城内残兵,训练编队,长驱直捣高阙塞,将整个朔方城收复。   世人问那公子,是何家风流少年郎。   他回首一笑,说,云中玉隐。   云中郡,乃韦氏郡望;玉隐,不宣。   韦不宣天纵英才,小小年纪能带奇兵,韦氏家兵以一当十。他现在没有异心,但倘若承袭了韦氏勋爵呢?当背负了家族命运及荣辱时,当私欲、贪婪逐渐侵蚀了理想抱负时,当大权在握目中无人时,谁又能说,今日保家卫国的韦不宣,来日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   韦家势大,必除之。   否则,萧怀瑾幼主,这位子也许坐不长久。   ----   景祐十一年,正月。   除夕的瑞雪还未化去,大和殿的殿门打开时,陈旧的味道扑入冷风中,令人哀叹时光蹉跎。   门轴依然是多年前那般枯哑暗响,韦晴岚依然从阴影中蹒跚走出。她背后的神龛,依然香火缭绕,慈悲地俯视人间。   也许敬了这么多年神佛,也对宿命看淡了。她看起来很平静,跪在雪地中接旨。   韦晴岚平素最恨阴私行事,如今却要背负起不属于她的罪名,带着骂声死去。   ——“昭仪韦氏,恶毒阴私,毒杀大皇子萧怀瑜,嫁祸郦贵妃、孙淑妃,谋害皇嗣罪不可赦,着赐死。”   传旨公公念着圣旨,口中涌出大团大团的白色雾气。在那昭示着死亡与绝望的白雾后,韦晴岚仰头看天,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终是没有滚落下来。   传旨公公读完圣旨,私下问道:“德妃娘娘问您,可有什么要嘱咐的,未了的心愿。”   听到德妃二字,韦晴岚苦涩一笑,似是笑这十多年宫闱的沉沉浮浮,“可以……让我见见我的母亲吗?”   当年嚣张不可一世的太子妃,如今声音却很脆弱,像是五六岁,还未离开父母怀抱的稚童。   传旨公公叹了口气,收起圣旨,摇了摇头。   “我的母亲,是坤元大长公主。”韦晴岚叹了口气,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怕死后遗忘。“我已经十几年未见到她了。好在她还有儿子,孙子。”   她磕了个头,谢恩。   “谢陛下,谢娘娘。我没什么要嘱咐的了。惟愿家人都能平平安安的。是女儿不孝,连累了他们,连跪下对他们说一句对不起……也做不到。”   传旨公公扭开头,终是没忍心告诉她,她唯一的心愿,也不能答应了。   韦晴岚蹒跚着回到了大和殿。   那是她留在人间的,最后一抹背影。   。   景祐十一年,广定伯晋封汝宁侯。五月,御史台弹劾奉国公韦家十八条大罪。六月,汝宁侯带重兵,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锁了承恩郡公府邸。   八月,韦氏所有行冠礼男子,一律被腰斩弃市。行刑那天,下雨了,据说血水混着雨水,流了很远,很远。   。   及至入秋,萧道轩病情益发加重,他终于走到了弥留。   人逢春夏则荣发,逢秋冬则枯败。   那日,紫宸殿外跪了一片大臣,后宫所有妃嫔都跪在殿外。何容琛牵着萧怀瑾的手,等候宫内传见。   未几,宋逸修从宫内走了出来,他是替萧道轩传遗旨的。他看了何容琛一眼,点了点头,何容琛从妃嫔中起身,几步登上云阶。   她走入内殿中,膝行到榻前。   萧道轩俊朗的容颜,已经清晰可见地消瘦下去,岁月勾勒出他疲惫一生的轮廓。他勉力看了何容琛一眼,低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你来了。”   人都是过几道风浪的坎儿,才能识通透身边的人心。他挣扎着望了她一眼,目光似有欣慰,也或者有其他难言的心情。终究她并没有把柳氏的事情,告诉萧怀瑾。   她还是保护了萧怀瑾。   “老三是个心思纯良的孩子,我把他交给你,是因为你心思不是坏的……”他停了停,有些发自肺腑的心酸:“可是这一切,却是对你残忍了。让你受着委屈,你……恨我吗?”   第五十八章   ——恨吗?   教导萧怀瑾,将他扶持为帝王,不让他知道生母做恶。   眼泪顺着萧道轩的眼角滑落,晕染在枕头上。即便何容琛不肯做这些,他也不会怪她的。他只是深深的忧虑,对继位者永远也放不下的心,怎么也无法阖上眼睛。   直到他听到,何容琛的声音从头顶缓缓落下。   “没什么好恨的,你给我的,他们给我的,已经不足以让我痛苦了。”   面对行将归去的夫君,何容琛淡淡道。   当年东宫御花园的芳树下,她也曾对着还是太子的萧道轩萌动春心,为他欢喜为他失落,却终究,这个人、这份情意,已经被淡化在了顾诗娴、韦晴岚她们的血泪中,她已对他波澜不惊。   也就不着痕迹的,向他许下了这个承诺。   萧道轩露出一丝释怀的苦笑,他忽然感激,这个从东宫时代就陪在他身边的女人。他捶了捶病榻,像是言说谢谢,而后手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眼总算是闭上了。   日暮将至时,内宫终于传出了报讯,声如曲折而绵延的长河:“天子崩——”   何容琛走出高大的殿门,殿外跪着一片朝臣。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这句话,开始乌泱泱地哭。妃子们也跪地哭泣,尽管她们极少受过宠幸。   何容琛沉默地站在一片哭声中,她流不出一滴眼泪。   ----   景祐十一年十月,萧道轩病重驾崩,临终留下遗命,三皇子继位,因其年幼,由何容琛暂代国事听政。玉玺封存,交由心腹宋逸修暂管,待萧怀瑾加冠亲政后,方可启用。   萧怀瑾御极后,次年改元延祚。   三十岁的何容琛被尊奉为太后,何家盛极一时。她又追封郦贵妃为端谨皇贵妃,二皇子为悯王。   皇帝年幼,她初掌国事,朝臣丝毫不将这对母子放在眼里。她除了依靠宦官,也只能依靠外戚。而萧道轩临终前,也是料到这一点,任命曹呈祥等四位中间派为辅政大臣,御赐每人一枚“知政事”印章,拟旨需四人共同盖印,最后呈由何容琛盖上监国印才算生效。   宋逸修在先帝时便经手朱批,如今依旧供职御前,每日下午处理完政事,就去看望何容琛,与她共议国事。   暮时的阳光和缓,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分外清晰。何容琛通常在阅览奏章,闻声抬头,那个熟悉的身影正逆着门外曙光踏进来,就好像这么多年,重复了无数次。   她心中就忽如清茶般,安静平和。   逐渐的,每日都会盼着那个温暖宁静的时刻。煮上一壶清茶,在朦胧茶雾旧黄昏中,等待那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   辅政大臣不甘为女人所用,不多久,便以当年韦后听政乱国为由,想要逼退何太后,架空萧怀瑾。何容琛只得请他们入宫谈话。   那时已经改元了,宫中笼罩在朦胧春雨中,她坐在帘后,与大臣激烈辩论,辅政大臣咆哮置辩,已无人臣之礼。年幼的萧怀瑾旁听,被震吓得晕了过去。   一抹厉色从何容琛眼中闪过。   及至入夜,春雷响彻人间,宋逸修坐在她室内,二人谈成了一场宫变密谋。   说完了如何软禁、宣罪、斩首的安排,何容琛平静地呷了口茶,但她握在袖子下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宋逸修伸出手,按住了她,暗夜之中,这分温暖仿佛为她注入了无尽的勇气。   他的眼中倒映着星光,只望了一眼,好似千里之堤被猛流冲垮,何容琛忽然想痛快地大哭一场。   她在宫中蹉跎了十八年,她的夫君撒手故去,而她呢?她豆蔻入宫,如今年过而立,她的人生中剩下了什么?   她浑身颤抖,伏在案上,闪亮的翠翘金雀散落一地,红艳的广袖披帛迤逦一地。眼泪冲花了她的妆容,却终究是没叫他看到:“我什么都没剩下,什么都没抓住……”   这满腹心酸的啜泣让宋逸修也不禁伤感,这才发现,他已在这寂寞深宫陪伴她走过了最青春的年华。可他们什么都没留下,什么都没有。   他微挑的秀目本应清澈明亮,此刻却如一潭望不到底的深水。“臣给不了您别的……臣愿意给您天下。”   。   元年五月,何太后在召对时,忽然发动政变,联合御前掌印太监宋逸修、曹丞相、汝宁侯,诛杀另外三位辅政大臣,收回“知政事”印章,从此监国大权独揽。这中间又与汝宁侯争夺印章,又耗费了一番周章,也从此与何家离心。   因是在癸巳年,史称“癸巳政变”,朝廷一时为之哗然。   此时,他们才终于想到了韦家腰斩弃市的鲜血,至今还未干涸,明白了先帝的用心。那个坐在帘幕后面的女人不肯任人宰割,先帝将权力交给她,也是将刀刃悬在了他们头上。   “癸巳政变”后,朝堂短暂平静,惠帝时期的“太子巫蛊案”也趁机翻案。广平宋氏戴罪的族人,重获清白;宋逸修的表兄、宋皇后嫡次子——年幼被流放房陵州的萧嗣运,如今已年过不惑,也被召回长安,封陈留王。   巫蛊案本就是韦贵妃及韦氏策划,却又是一桩漫长道不尽的宫闱阴谋了。   时隔多年,宋逸修充入掖庭中,从内书堂一步步走到天子御前,获得宠信,历时半生,才终于救了他蒙难的族人和亲人。   这翻云覆雨间,何太后雷厉风行地推了几桩政令。她翻着手中的监国印玺,此刻它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她忽然抬起头,逗宋逸修:“欸,我荒唐一把如何?”   她笑起来,恢复了往昔朦胧的婉约美,一如十多年前那样风采逼人。宋逸修看着这笑,有些怀念,不由得十分满足。却听她笑盈盈,一字一顿道:“举贤才,充宫掖。”   宋逸修怔了怔,唇角似泛起酸涩的苦,终是道:“……好。”   何容琛不料他应得如此干脆,笑意收了起来,便有些淡漠地翻开奏章。   过了几天,何容琛又给他一叠画像。尽是一些美姿容的少年。她翻了几翻,忽然指着一个少年,问身后给她系腰带的宋逸修:“你说,这个人,可好?”   宋逸修正为她整顿礼服,手下一滞,半晌后声音仍是无波无澜:“好。”   何容琛便不做声了。她并未真的存这个打算,只是这高大的宫墙逼仄了她一生,拼命想找点什么宣泄罢了。却未想到,眼前这相依为命多年的人,居然同意得快。   她心里一阵刺痛,蓦然的怒不可遏,不顾烫手,抓起茶盏扔到他身上。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碎片。他顾不上衣摆的水渍,掏出手帕,为她细细擦手:“水很烫,当心手。”   他熏的是空谷幽兰香,清淡静逸,这些年了,如他的姓氏,从未变过。她便有些心旌神荡,看着他清俊眉眼在眼前,忍不住试探道:“你瞧,这画上的人,多么像年轻时候的你。”   他抬起头,淡淡瞥了她一眼:“臣现在也很年轻。”   那一眼勾魂摄魄,让她有些面红心跳。她微微笑了,却没有再接话。话就说到这里,她明白了他,孟浪暧昧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她想,是很年轻,还算是风华正盛。然而他毕竟不是当年温文尔雅的十七八岁的落难少年,她亦不再是十四五岁怀揣春-梦的豆蔻少女了。   岁月也许带不走容颜痕迹,却能带走人心中的芳华灼灼。   ******   何容琛的浩瀚识海,徐徐流淌,连接着她被围困孤城的梦境。   而连环梦境的另一端延伸开去,谢令鸢走入了一片漆黑中。   也不知在漆黑中走了多久,谢令鸢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直到视线渐渐适应黑暗的时候,有了微弱的火光,她忽然感到脚下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她疑惑地低头,借着月光,隐隐看见一只灰色的大老鼠,蹿入墙角不见。   谢令鸢登时感到身上密密麻麻立起鸡皮疙瘩。凭着微光,隐约看清楚了自己的置身之处。   ——像是一座牢狱。   三人宽的通道,两侧是几十扇木门,木条钉得有些敷衍,相对而造,风水格局很差。隔几步便有油灯,在望不到边际的黑暗中,火光挣扎跳跃着,试图向黑夜证明它微弱的存在。   尖利的叫骂声,也从牢房中传来,听起来还有几分稚嫩,像童音。   有门大开着,一个个穿着褴褛囚服的女人被带出来,几个狱卒一边扯着犯人,一边当她们是死人一样浑不在意地聊天。   “这韦家也真是可怜人。我小时候啊,韦老娘娘还活着那会儿,韦家那不可一世哟,他们府上的狗,都比人过得舒坦!”   “啧啧,瞅瞅这都是上等的姿色,可惜了都送去洗衣院伺候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韦家风光无限的,哪儿能想到今天。”   “也只有坤元大长公主,还能安生着吧。不过也没几年活头了……”   韦家蒙难后,除了坤元大长公主因皇室血脉,去佛堂清修颐养天年,其他女眷一律没入天牢。如今听他们交谈,似乎是要充入洗衣院为官奴婢。   其实不过是军妓的别称罢了。   这时候,谢令鸢看到远处通道尽头,灯火影影绰绰下,有两个狱卒在前方提着灯,一个颀长的身影跟在后面。   那个人穿一身天青色常服,外罩云色大氅,气质清高,步态稳健,是贵人之姿。在狱卒的引路下,他缓缓走到牢房狭隘的走道上。   牢房里骂人的童音未绝,掷地有声的,走近了,也听清了。   “我韦家不是每个人都想高攀皇亲,你们却因几人的罪过祸及全族,杀我父、辱我母,可恨无情帝王家!我三房的嫡母姨娘都安分守己,却受着比畜生还不如的侮辱!”   那童声句句铿锵,谢令鸢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蓬头垢面形容狼狈,指着两个狱卒,陈词痛骂,樱桃小嘴开开合合,却真是嘴上不饶人,便说着往墙上撞去:   “皇天无眼,不辨善恶,但我韦无墨辨得了,我宁死不做官奴婢!”   有狱卒赶紧冲上去挡住她,余下人面面相觑,偷眼看身旁的贵人。   那男子没有出声,只是不动声色听着那个女孩痛骂。他的目光深邃而博大,仿佛容纳了世间万千,平和且宁静,富有耐心。   韦无墨在狱卒手中,挣扎着喊道:“今日王侯,明日流寇,苍天在看,萧家等着!”   她声嘶力竭的喝骂,余音回荡在牢狱中。   良久,他却轻轻地笑了。   他摘下了大氅上的连帽,火光逐渐清晰映出了他的容颜,高鼻,薄唇,谢令鸢这才看清楚,这人竟然是宋逸修。   他与太后梦境里的宋逸修,似乎有些微妙的区别,大概是不同的人记忆也有偏差。韦无默记忆中的宋逸修,虽然是在牢狱这样极为黯淡昏昧的地方,但他仿佛熠熠生华,就像突兀闯入了污浊之地的极净之人。   兰若。佛家的词莫名地冒上心头。   那是出尘清净之地,他令人想到《心经》,无有恐怖,远离颠倒,究竟涅槃。   宋逸修温和地看着韦无墨,听她哭着说不去做军妓,她言辞铿锵,口齿伶俐,头头是道的,说得那些狱卒都讷讷不能言。   “跟我走,可好?”   韦无墨正在哭,闻言,哭声顿了顿,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仰头看这个温和清雅的中年男子。   他拍了拍韦无墨的肩膀,温和道:“若不想入洗衣院,就随我进宫。”   听到“入宫”二字,韦无墨瑟缩了一下,似乎是感到了恐惧。   也不怪她如闻洪水猛兽。她的堂姑姑,韦晴岚,因入了宫,连累了韦家。皇宫不见血的刀无情落下,她从钟鸣鼎食的繁华中,瞬间坠入了狰狞的地狱深渊,她怎能不怕呢。   宋逸修转身,往外面走去,韦无墨在原地踟蹰了片刻,回首望去,身后是火光也照不亮的黑暗,幽深而暗无边际,仿佛随时都能将她吞噬。   她目光又追随着那个颀长背影望去,他向着外面一簇光明走去,身形在光中,高华,寂静,平和。   她抹着眼泪,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走到牢狱外,天光猛然照耀人间。韦无墨捂住了眼睛,被这暌违已久的明亮,刺痛了双眼。宋逸修回过身,轻轻蹲在了她的面前。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韦无墨松开捂着眼睛的手,从指缝里望向他。他就像家里的父兄长辈一样,却比他们更和善。她抿了抿嘴:“我叫韦无墨。胸无点墨的墨。我爷爷说,人品学问当在根骨中,不露圭角,敛锷韬光,方能渐成修为,才取了这个名字。”   韦无墨,韦不宣,韦家人取名都很讲究,看似谦和,实则希望弢迹匿光。   宋逸修起身,不知想到了什么,淡淡一笑:“是个好名字。只是你聪慧能言,就不叫无墨了。改成‘义不容默’的默吧。”   苟有所怀,义不容默。   韦无默懵懂地点头,却觉这个名字,是比爷爷之前取的好多了。她仰头问:“叔叔,你带我离开这里,去宫里做什么?”   狱卒和这里的长官,似乎都很尊敬他,管他叫宋大人,或宋公公。由是她知道了,这个中年男人也是宫里来的。不愧是皇宫禁地,出来的人都很有气度,比从前韦家登门的很多官员,气质都好得多。   宋逸修牵起她的手腕,声音稳稳当当:“入宫当一名女官可好?”   他的手很大,很温暖。被他牵着手,总叫她忆起父亲威严却和蔼的亲切。韦无默没有挣脱,任他牵着了。   做不做女官的,她还有的选么?充入掖庭为奴,也总比去做军妓好得多了。于是听话地点点头:“叔叔待我有相救之恩,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我还有……”   她嘴唇张了张,想问问他能否救其他韦氏女眷。虽然韦家家大,众人感情不免淡漠,没什么深情厚谊,但终究不忍看她们入洗衣院。   只是面前这男人终究是内臣,她的要求未免逾矩。果不其然,宋逸修似是猜到了,摇摇头:“国有法度,便是天子,亦不能轻擅之。”   韦无默垂下沉沉的脑袋,很有分寸地不语了。   路上宋逸修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如实回答,今年八岁,入狱一年多,是韦家三房的庶女,三房只她一个女儿,所以父亲待她和善。她在牢中的时候,听说父亲被处以腰斩了,哭了好些日子。她姨娘早亡,嫡母待她不好不坏,也是在狱中病死了。   他们坐在回宫的马车里,马车悠悠而行,穿过街坊市井,像泾渭分明的两个人间。偶尔有小孩子在街上嬉闹,唱着京中人人传唱的童谣:   “牝鸡鸣日出,灼灼照阉狼。金玉沉泥淖,英才次第亡。茼蒿掩禾黍,小人充栋梁。天灾与人祸,九州生惶惶。”   是骂女人和宦官乱政的歌谣。影射的是当今主政的何太后,与她御前心腹宦官宋逸修。   韦无默心中咯噔一声,想到身边这个人的姓氏,偷望了他一眼。   阳光隔着车帘,淡泊的落在他身上,他听着童谣,神色不为所动,仿佛为了一人与天下对抗的坚定,却真是俊雅极了。   那一刻,韦无默忽然想,那些童谣一定都是错的,都是污蔑的。   今日恰好是初一,长安每逢初一十五是大集,繁华而喧嚣。   算着软禁和牢狱,韦无默已经有两年未见市井“人间”了,眼睛忍不住想往外瞟。可是她还坐在车上,小手迟疑着伸去碰车帘,又惴惴地收回来,小心翼翼看宋逸修一眼。   这一举动没瞒过他的眼睛,他替她掀起帘子,温声道:“想看就看看吧。”又顿了顿:“下车看。”   他带着她下了车,还是温暖的大手牵着她,像慈祥的父亲牵着女儿逛集,走过集市一个个摊子,流连驻足。时不时买一些小玩意儿,放入韦无默手里。她受宠若惊地接过来,爱不释手的。   在牢里被虐待久了,还是头一次,有人待她这样好。   走到一间胭脂首饰铺子前,他却停住了,与店家询问什么,似乎相熟的模样。那店家笑呵呵拿出一个鸡翅木盒子,宋逸修打开,韦无默探头看了一眼,发出惊呼。   她长在韦家,也是识货的,那盒子里躺着一枚红珊瑚珠发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淡彩穿花。   宋逸修将发钗收了起来,白皙修长的手,映着红色珊瑚光泽,竟是绚丽。   韦无默趴在高柜上,目光从珊瑚发钗划过,在店中漫漫转悠着,看到了挂着的一串翻花头绳。那应该是时兴的样式,她入狱前也没见过,却真是好看。   她悄悄看了两眼,强忍着收回了目光,心道,韦家没有覆灭时,她也有不少比这好看的首饰的。一根头绳而已,何必死盯着,没得掉价?   只是走出首饰铺子时,她心里总空落落的。   兀地,宋逸修将手伸到了她面前,手掌翻过来,手心躺着一根红色的翻花头绳。   韦无默惊喜地“呀”了一声,毕竟只是孩子,满脸掩不住的快乐。   宋逸修在宫外,有一处宅邸。他将韦无默带到宅院里,整饬干净。下人带她去洗了澡,用篦子一根根把头发上的虱子篦干净,长发铺在阳光下晒干。她发丝细韧柔软,有点发枯发黄,在阳光下泛着雾蒙蒙的光。   拾掇好了,他就在凉廊中坐下,手中攥着一柄牛角骨梳子。她乖巧地跪坐在他面前,任由他解开头发,替她梳头。   庭院中有着假山,池塘,还有松与竹,随风微微点头,枝叶沙沙作响,阳光下分外静谧。   梳子从头皮上一下下理过,他手法很轻,碎发却都梳了上去,用那根红色头绳扎得牢牢的。韦无默闭上眼睛,迎面的暖风,吹着脸上的绒毛,风柔软的触觉弥漫全身,温暖而惬意。   耳边还有流水如玉琮般的叮咚声,这一刻,值得铭记永远了。   “叔叔真好。”她轻声叹道:“一点不疼。”以前她的丫鬟梳头,都会扯疼她的。可这个宋大人,做事温文雅致,一点也不毛躁。一个男人,怎么能梳头梳得这么体贴呢?   她又忽然怀念起了会扯疼她的丫鬟,和那个又大又复杂甚或冷漠的韦家。   收拾齐整后,宋逸修牵着她的手,走出宅子。他说:“我带你去见一位娘娘,你会喜欢她的。以后,你就和她作伴,将她当亲人一样,好么?”   韦无默想问,那个红珊瑚发簪是给她买的吗?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却抑不住对那个娘娘产生了遐想与好奇。   他们坐在马车上,车轮一悠一荡地驶入宫。宋逸修的声音,也随着车辄声轻轻起落:“她虽然主事,却很寂寞。你能言善辩,以后就跟在她身边作伴。”   沉默了片刻,韦无默敏锐地道:“‘她’是何大娘娘吗?”   因德妃多年主持六宫事务,所以世家里的称呼,是何大娘娘。她很聪明,一提便猜到了。   “是她。”他感到了她的惧怕,平淡地解释道:“虽然当年,何家奉旨围住奉国公府上,但韦家的覆灭,不该怪何家。你长大便懂了。”   其实道理她也是懂的。她无数次听别人说,韦家猖狂,落罪是咎由自取。可人生在世,总得爱点什么,恨点什么,仿佛才能有所寄托似的。她亲人都死了,没有爱也没有恨,她就会茫然。   后来她渐渐长大,也知道了,没有爱没有恨,人生也会有很多其他的,更重要的支撑。   譬如报恩,譬如承诺。   如今,既然宋逸修说何家无罪,她就听他的。只是手心难免沁汗,因听说何太后手段狠绝,是“四姝争后”唯一留下来的妃子,还逼死了郦贵妃和二皇子,铲除了韦家,诛杀了辅政大臣……那一定是个严厉刻薄的女人,她甚至产生了去见主母的忐忑不安与忧惧。   天将傍晚时,韦无默跟着宋逸修,赶在宫门落锁前,进到了宫里。天那样的高,宫墙也那样的高,巍峨地矗立在人心间。   朝内宫走去时,宋逸修对她微微一笑,仿佛安慰:“他们何家……都是好面子,讲气度。所以她有很多事情会憋在心里,久了就生心病。以后,她若被谁气到了,忍着了,你就帮她理论。”   韦无默点点头,紧张不安道:“……好。”停了停,又牢牢抓住宋逸修的袖子,才能安心。   她迈着小步子,走在汉白玉的宫道上,亦步亦趋跟着宋逸修,脚步声回荡在空旷广场,一路进了青色的雕甍大殿中。她依着规矩,垂首跪在地上,听到头顶响起一个仿佛雪中开出花一样的女声,随后在那女声的示意下,忐忑地抬起头。   那是第一次见到何太后。   她十分美,花瓣似的红唇弯起来,笑容仿佛隐藏在雾里,将大权在握的凌厉气势冲散。谁能想到,这笑起来仿佛拨云见日的女子,斩杀政敌时是那样毫不留情。   她并不似韦家主母出于言表的严厉,竟让韦无默感到了惊艳,像苍白中开出了姹紫嫣红。然而那种惊艳背后,又是一种十分孱弱的、寂寞的感觉,从她的眼角眉梢,一缕缕地释放。   她似乎很喜欢韦无默,或者说,很喜欢宋逸修给她带入宫的人。问了韦无默一些事情,赏赐吃了宫里的点心零食,还摸了摸她头和手。   半晌后,韦无默被何太后身边的常姑姑带去,教习礼仪去了。临退下前,听到太后与宋逸修谈话,口吻十分熟稔,仿佛亲昵地说起养女儿的事情。   “所以,这是想给我带个女儿来解闷么。”   宋逸修微笑起来,如春日初花,次第而开。他掏出那个鸡翅木盒子,打开,红珊瑚在阳光下,粲然折射出璀璨的光泽。   “带她在身边,就当是……我们共同的……”他顿了片刻,跳跃着扯了一个词,“亲人吧。”   *****   何容琛捻起那根簪子,阳光下笑容苦涩中带着暖暖的馨甜,那样又苦又甜的。   她说,“好。我们的。”   她的微笑隐于光晕后,识海像水中温暖泛泛的光。郦清悟浏览过这一幕,看她在深宫里,与宋逸修这样,隐忍着,克制着,守望着,相依为命着。   郦清悟忽觉不忍。   其时已是延祚二年,尤其从“癸巳政变”后,何家一步登天,也想着借此独揽大权,甚至废立皇帝,扶持傀儡。他们未能得到“知政事”印章,和曹呈祥又翻了脸,便不停进宫游说何太后,给她施压。   何太后要稳固政权,必须依靠何家撑腰,一面又要对得起江山社稷。   她不能拒,更不能应,实在无法拂了何家的面子,只能叫宋逸修出面,驳斥何家事务。就这样,一边用着何家,一边用宋逸修的名头去打压何家,艰难地玩着平衡。   萧怀瑾养不亲,这偌大深宫里,相依为命的,唯有宋逸修。如今,他又带进来了韦无默,给她作伴。   小姑娘精致漂亮,猫儿眼剔透,是个十分灵慧的性情。无怪乎他看中了。   他们谈论起儿女,忽然就忆及了大皇子萧怀瑜。隔了四五年,何容琛终于能平静着想他了。   宋逸修替她将珊瑚珠发簪插入了鬓发中:“还记得么,先帝曾问过我,大皇子长得像不像他。”   何容琛溯着遥远时光,忆起来了,七八年前她得了宋逸修一计,带着思贤去见皇帝。她道:“记得,你说像,说形神俱随,九容咸备,先帝很高兴。”   宋逸修收了手,忽而笑了,不知笑发簪还是笑回忆,“如果大皇子是你生的,我就一定不会那么回答他了。”   何容琛抬起头,初时不解,茫然了一眼。却忽然心中剧颤,脸颊也微微泛起了热:“那……你会怎样答?”   两人在内殿里轻声细语,像两个情窦初开的孩子。宋逸修敛了笑,认真道:“那我就不答了——不想答。”   原来还想闹脾气呢。何容琛侧过头去笑了,为这迟来了很多年的,酸溜溜的话。   是夜,她躺在榻上辗转。   自大皇子故去后,她便习惯了点着安神香入眠。于是那个被熟悉沁香缭绕的梦里,她看到了宋逸修。   梦里宋家没有倒台。那合该是他年少的时候。   没有经历家变的宋逸修,被推官为朝中重臣,他在人声鼎沸的京道上游街,路边观礼的百姓赞誉艳羡,少女鬓插簪花,羞怯含情。   而她亦未曾入宫,打开闺阁的绮窗,悄悄看着他,他便在这时蓦然抬头,与她隔着千万人群,遥遥凝望。那千回百转,那柔情缱绻,都化入了这穿透流年的对望中。   何容琛醒来时,时近四更,该是早朝了。她却突觉倦了,好似做了一场二十载的黄粱大梦,荣华富贵皆散如云烟,心中空荡荡的。   天际破晓,宋逸修俯下身,悉心为她穿鞋,神态安静专注,仿佛做的是发自肺腑热衷的事情。何容琛歪着头看他认真眼神,不由开腔道:“……我做了一个梦。”   宋逸修未抬头,手中仍是不停歇。她却知道他在认真听的。于是微笑道:“我梦见,几十年前宋家没有蒙难,就那样鼎盛至今。那个叫宋逸修的公子官居一品,帽插宫花红衣怒马,入庙堂指点江山,才名冠绝天下。然后……”   宋逸修抬起头,等着她说下半句。她努力回想,却又苦笑了起来:“没有然后了。”   宋逸修微笑道:“自古策名就列时,不正也是洞房花烛夜么。太后可曾梦到?”   “哀家不记得。”何容琛笑了半晌才缓缓问道:“你呢,若让你做个好梦,像这般的美梦,你想梦见什么呢?”   宋逸修扶着她来到妆镜台前,为她梳理散落的头发,久久才道:“臣会梦见,很多年前的黎明,臣在宫外迎接还是豆蔻的她,她没有入宫,然后……”   宋逸修止了声。   何容琛:“可即便不入宫,她迟早也寻个人嫁了。你这梦要怎么做下去呢?”   宋逸修微笑摇头,何容琛也未再问了。无论时光怎样倒退假设,无缘,终归是无缘。   时光像铜炉中的熏香一样氤氲袅袅,仿佛沉寂此刻。   宋逸修手下一扯,何容琛惊叫一声,却见他手持一根白发,递到她面前。   若是寻常宫人,未经询问便拔了太后的白发,一定会受罚。但宋逸修却做得极为自然,仿佛同何容琛是老夫老妻了般。何容琛果然未怒,只是看了那根白发,淡淡道:“宫外女人的梦想,大概不过是与心爱的人朝朝暮暮,他为她描眉,她为他梳发。这人间最幸福的事情,不过如此罢?”   盈盈数载,他描眉时,抚平她眼角的皱纹;她梳头时,拔掉他青丝的华发。   她捻过那根白发细细打量着,轻喃道:“终我一生,却从未有过。”   这样想来,忽然便觉沉抑太久了。   遂在暮春时令,逢一日休沐,宋逸修忽然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何容琛真正高兴,也不顾一切地,跟着去了。   他带她出了宫。   暌违十八年,终于再次站在了宫墙之外,观苍穹之广袤,天地之自由。何容琛长长地舒了口气,左右张望,那似曾相识的一草一木,一砖一墙。说来怅惘,上一次走进来时,十四岁的她还和宋逸修走过内城,看过皮影戏,说过拜神之人都是懦夫。   他们衣饰朴素,就如一对夫妻一样,穿过热闹的集市。偶尔手不小心碰在了一起,又惶惶收回,四下张望,市井依旧熙熙攘攘。于是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小心翼翼,手又碰在了一起。   皮影戏依然在繁华一隅唱的咿咿呀呀,依旧是十八年前的陈年老戏,讲两个人倾心相爱,却一生未言说的故事,居然还没过时。   她没有梳髻,几绺长发垂在身后,挤在人群中听了片刻,出来后似真似假地嗔怨:“这影戏也太不圆满了。人生在世,已经活得够苦,怎的戏中还要困顿一生呢。若要我编,我就叫他俩好好地活在一起。”   旁的摊子上有卖皮影的,宋逸修牵了她的手,走过去翻拣:“既想要圆满,那我们就自己编个梦,便是了。”   他回头冲她一笑,执着手中皮影,颜色鲜亮的小人挥着手摇了摇。他们的背后,热雾腾腾伴着丝竹嚣闹直入九天,人群各自沉浸在欢声中,却只从何容琛耳边掠过,她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有相牵的手烫得没了知觉。   不知何时,天际开始蒙起沥沥细雨。她跟着宋逸修,去了他在长安的宅邸,有小池,有竹丛,安静的烟火人间。   坐在凉廊上,隐约可听见街巷那边,传来婉转的歌女声,在滴雨落石和乌篷船桨漾起的波纹中悠扬穿梭:“今夕复何夕呵,共此灯烛光。明日隔山岳呵,世事两茫茫……”   那天外空灵的曲中,他们各自支着皮影,全神贯注地在幕布上舞动,将所有想象中的美好,不掩溢美之词地施加于它们,堆砌起圆满的一生。   “于是,那两个相爱的神仙就下凡了。谁叫这天庭规矩太严,这世道欲壑难填,这苍天绝情无眼。”   “来到人间后,他们化为书生和小娘子,一道隐居。”   去哪里隐居了?   “月照孤舟,荡去了锦绣山河,寻到一处村落。”   那是个怎样的村庄?   “那是延绵如十里江涛的青山,是蜿蜒如仙女飘带的溪水。”   盖了怎样的房子?   “房檐生了青苔,篱笆沾着细雨。房前种了大片大片的槿花,风一吹就轻轻低头。朝开暮落,一日风光。”   “那个站在花丛里天风环带的人,一定是郎君了。”   “那个坐在茶雾后打扇微笑的人,一定是娘子了。”   菜园子里种了什么?   “一株淘气着攀爬花架的葡萄,用它酿天下最美的酒,可以让甘醴流入心房,映出心爱的人的倒影。那酒很灼热,能看到乱花迷人。”   还养了狗。   屋子里挂着云绡的床帐。   摆着自己亲手雕的木雕。   夏天酿了酒。   冬天腌了菜。   “这样迷了很多年,临终了可以唱一句,梦中茶雾旧黄昏,终作十年心曲十年灯;蕉窗夜雨笙歌散,依稀半生烟雨半生人。”   “若有人离去了呢?”   “一直等着。”   “一直?”   “对,等着。”   凉廊外,池中圆荷泻露,细雨流光。   何容琛推开窗子,淅淅沥沥的雨沿着屋檐滴落,在水洼中落下涟漪碎影。她托腮望向远处,如少女时那般笑了笑,眼中似乎也柔情了:   “佛说人有来世。我年少时总是不信神明,现在却想,真有神佛肯听我心声就好了,我便拜一拜,诉心中所愿。”   平和淡笑中,再不复当年胸臆傲然的少女。   宋逸修站在她身后,远眺朦胧烟雨,漫声道:“会有来世的。上苍会听到,也会垂怜。”   细雨渐停,窗棂隐现昏黄天光。   终究在“人间”的一日,总归是要结束。下凡只是短暂,依旧要回宫里,要面对各方博弈,要面对权欲背后众生的嘴脸。   马车在笃笃声中,缓慢且悠然地驶回了宫里。   就像那一日“下凡”没发生过一样,宋逸修依旧每天去何容琛的宫殿,带着奏章议论政事,停留很久。   入了夜还会掌上灯,亲自教韦无默念书,就像一个父亲待子女那般。何容琛有时看着,有时一旁阅她的公文。   ****   殿内偶尔灯花跳跃,韦无默便抬头,素手挑灯花。   这光晕柔和宁静,太后在旁静阅奏章,宋逸修教她课业,让她恍然有了种一家三口平淡悠然的错觉。   在她幼小、察言观色的识海中,谢令鸢一眼望过去,也被这温馨所动,跟随着韦无默。就这样一幕幕,一年年。   韦无默迅速在宫中成长,跟着常姑姑,越发有了女官干练的模样。她在内书堂学习,聪明伶俐,读书进益也快。   宋逸修来宫里时,教她学《新序》。大概存了希望太后身边之人能透彻世故的心情。   韦无默天生逢人必辩,辩论必争输赢,她也喜欢《新序》一类的书。学到季子了,他就教她唱《徐人歌》:“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   她跟着唱,只觉歌谣古朴动人,满腔赤诚。心思不由得飘远,想到宋大人也是很赤诚的人,当年救了她,待她宽容温和——是因为他幼时,也受过家族蒙难的苦楚,才愿意施人以善的吧?   一曲唱完,宋逸修问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韦无默半是懵懂地点头,软软的声音说,人生于世,要不欺己心,要信守承诺。   吴国延陵季子带着宝剑出使晋国,途经徐国,徐君看到他的宝剑,心下十分喜欢。季子因马上要去晋国出使,没有将宝剑献给徐君,心中却答应了他。待季子出使回来,徐君已经去世。他便将宝剑挂在徐君的坟墓前。有人不解,他说,今死而不进,是欺心。   宋逸修便赞许地一笑,教导她说,诺由心生,从口出。人生于世,不欺人欺己。   他经常为她讲先秦时有关信义的故事,他心中似乎还揣着那样的气节。韦无默也喜欢听,也点头:“我都记住了。”   宋逸修教了她课业,有时连夜又去处理政务。   那两年逢多事之秋,民间时常唱童谣,骂女人与宦官专政,何太后都会听到。夜里点烛批阅奏章时,静谧的大殿中偶有叹气。   韦无默有时听他们议论政事,知道何家想笼络宋逸修,但宋逸修推辞不受。也知道朝堂上多方攻讦,他们俩顶受着。   延祚二年的冬天很长,翌年春天来得晚。北方冻死了许多牛羊,南方大旱,似乎更是印证了民间童谣。女人与宦官乱政,上天也要示警惩罚。   黑霾霾的乌云,笼罩在长安皇宫的上空,阴郁得能滴下水,像苍天落泪。   第五十九章   每逢大旱天灾,往往是边境生乱的伊始。   北地严寒,收成锐减,胡人吃不上饭,便南下抢掠。   边境战事紧张,晋国又国库空虚,却还是得耗损财力,增加徭役,以固边关。   也是在这艰难的时刻,西魏忽然派了使节来,提出,想要在两国边境,开启互市贸易。   ——如此提议,简直正中晋国下怀。   自“正月之祸”后,何容琛一直在寻休养生息的机会,而“互市”提议,犹如瞌睡送来枕头,正合了她的心意。   她召对大臣前来问策,又反复比订互市条款,如此权衡了多日。   然而互市之策,却遭到了几个掌兵权的世家反对。   开建了互市,眼看着要打的仗没了,要储备的粮草放缓了,无战不能富,还能搜刮到什么利益?能膨胀起什么势力?能建立起什么功勋?   国事体大,何容琛不由这些蠹虫,她与宋逸修力排众议,同西魏签订了互市协定。   但互市,恰恰也与何家利益相悖。   。   此时已九岁的韦无默,常跟在何容琛身边,整理奏章。   她跪坐一旁,听到殿外吵吵嚷嚷,是何家人退朝之后,怒气冲冲入宫,来找何太后争论了。   他们隔着一室帘幕,时而苦口婆心,时而动之以情,想叫何太后收回互市成命。   何太后扶着案几,指节捏得发青,倔犟地一语不发。   关键时刻,宋逸修挡在了她面前。   他与何家人唇枪舌剑,疾言厉色,声音一度飞出殿外。末了冷冷回绝:“监国之印已盖,此事不容再议。”   汝宁侯并非何容琛的父亲,而是她大伯。他被宋逸修骂得面上挂不住,气急败坏地指着宋逸修大喊:“阉臣!阉臣!此处何以有你说话之份!”   韦无默旁听着,心中一怒,正想张嘴回骂,却看到宋逸修不屑地扯起唇角,笑了。   他站在殿阶上,居高临下地,睥睨地看着汝宁侯。   那一瞬间,韦无默几乎要以为,他是天神在看蝼蚁。她很少看到,平素温和的他,会露出那种冰刀之意的笑容。尽管,他对着朝臣,往往都是冷漠的。   他不屑地挑眉,抬手唤韦无默。韦无默机灵,听话地跑到他手下,听了他几句吩咐,而后往殿侧跑去。   片刻后她回来了,宋逸修正冷言冷语地对呛汝宁侯。见韦无默回来,手中抱着他要的紫檀木盒子,他指了指:“先帝玉玺在此。这宫廷之中,有我说话之份,却没有你说话之处!”   随他话音甫落,韦无默打开了紫檀木盒子,取出那方玉玺,双手紧紧抱着。她感到沉重,仿佛捧着的,不是玉玺,而是一尊泰山。她为宋逸修这信任,感到手都在发抖。   随后,她看到何家重臣,咬着牙,不忿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不可一世的汝宁侯,被迫跪了一个九岁的小女孩。这样的羞辱,可想而知。   汝宁侯没有再逼迫何容琛收回互市政令,跪完起身,脸色铁青地走了。   因为宋逸修说了,宫里没有他们说话之处。   汝宁侯的身影,颓然又不甘地消失在殿外。宋逸修这才转身,对极力压抑的何容琛,仿佛从寒冬蓦然到了暖春,柔声宽慰道:“这些得罪人的事,都由我来为你做。我做得,你做不得。毕竟你还需要何家。”   何容琛不能与何家人撕破脸,毕竟总还要依靠何家去压制其他世家重臣的。总是要靠宋逸修出面,弹压各方。   关于互市的争吵,似乎就这样告一段落。   在何太后与宋逸修的主持之下,晋国、西魏两国言好,一时晋国北地战祸骤减,民间纷纷称道。   那时候,边境还传着歌谣,纷纷唱着“夜不闭户”。   。   但韦无默常随太后身边,听着何太后召对议政,也就耳濡目染,渐渐听说了,西魏边境的互市,总出些莫名其妙的乱子。   西魏胡人与边地汉民冲突不断,矛盾甚深。   然而,边境遥远,上达天听毕竟有限,这摩擦一直未能寻到缘由。   延祚三年冬,冬雪沸沸扬扬,北方广袤的草原,依旧淹没在冰雪之下,民不聊生。   比这寒冷,更冷人肺腑的,是西魏忽然撕毁了互市条约,大举进攻晋国。   边境再度掀起战乱。   这次不宣而战,如同滴水落入沸油,朝中登时群情激愤。   他们指着舆图上被攻占的城池,谴责宋逸修宦官乱政,轻信胡人,才导致了晋国被长驱直入,连失数座城池。   他们面红耳赤,气愤不已。   毕竟当初,在何容琛不便出面时,是宋逸修向那些重臣施压的。有时是靠言官,有时是文臣联名,有时是压着奏章不放,有时迟迟不下朱批……各种手段玩得娴熟,少不得有人对他怀恨在心。   如今西魏大军来犯,战祸烧身,前仇旧恨一齐涌上。   几大兵权世家联合奏议,要给天下无辜死伤的边民一个交待。百姓何辜?江山何平?若不处死宋逸修,他们不能出兵!   他们言辞恳切,如忠臣置辩,满腔对宦官乱国的痛恨。   此情此景,仿若倒错几年时光,回到了景祐九年,先帝同郦贵妃面临的境况一样。   但这一次,何家没有站在何容琛身边,他们亮出了刀,一起挥向她,逼她把“奸佞”处死。   也有文臣激烈反对,为宋逸修袒护,被御史大夫郑舒才铁嘴一张,内臣勾结外朝的罪名便又落下了。   朝中闹了半个月,而西魏已经在寒风凛冽中,像风刀收割野草一般,摧枯拉朽地,连克两座城池,晋国北地将士的鲜血,染红了冰雪。   边境守将一边困守城池,艰难等援军粮草;一边与西魏大军僵持不下,苦苦抵抗。   而这一次,失掉的城池,再没有韦氏少年公子带家兵来救了。反而京中世家按兵不动,诡谲的阴云密布皇宫上空。   ----   那是一个寒冬的清晨,天还将亮未亮。   韦无默起床时,看到宋逸修已早早来了,正在外室安坐着等她,手中攥着一柄牛角骨梳子,还捧着一杯清茶,热雾袅袅,他清俊的面容在茶雾后十分祥和。   他很少来此处,韦无默一阵惊喜,跳着跑去唤他。宋逸修转过头,亲切地对她笑了,抬手摸她头发,叫她坐到妆台前,说给她梳头。   韦无默在妆台前跪坐好,心中跳跃着欢快。   宋逸修一边梳头,一边问她课业。   又叮嘱她要好好帮太后持理要务,闲下来时可以多陪太后说说话,太后很寂寞,也很喜欢她的。   他动作贯来温柔,梳着头也不痛。声音也是不疾不徐的,在天际未亮的寒冷清晨,带着深沉厚重的暖意。他再三叮嘱她:“你待她是亲人,她也会同样待你。何家人好面子,以后她若被谁气到了,忍着不发,你记得帮她理论。别叫她受了气。”   他常常这样关心太后,韦无默玩着手里的红色头绳,笑嘻嘻道:“好。娘娘待我比嫡母好多了,像我早去的娘,我可喜欢她。”   她也没想到,这番话是她对宋逸修最后的承诺。   只笑吟吟地从铜镜里看着他,他帮她梳了个双环髻。   而后,他看了眼天色,说该走了。   他留下一个三尺见方的木匣子,嘱咐了她几句话,就告别。他说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请她代他,在合适的时候,转交那个木匣。   韦无默心下隐有不安,问是什么时候,他笑了笑,却仿佛有点难过似的,说,阿琛临终前。   在她发怔的时候,宋逸修已经离开,韦无默追出门,却只看到他清冷的背影。   那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了。连梦里也没有。   唯那个踽踽独行的背影,多少年来,铭刻在她心间。   再之后,她仿佛一夕就长大了。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茫茫世道,天地之大,却就只剩下了她。所以,她要快些长大,代替宋逸修,保护她想保护的“母亲”。   *****   于是谢令鸢在韦无默的识海里,看着时光荏苒而过。   看着何太后的长生殿,每晚宫里都会点起一片灯火,照亮漆黑的夜。   看着何太后每次要扛不住朝政时,会关上殿门,自己唱一唱皮影戏。   何太后八年未过寿辰了,她想节省国库,对大臣说,可以苦一点,但国不能屈于外侮。   。   而后,谢令鸢从识海中走出来,头有点沉,一步一步的,脚下也很沉。这片回忆一呆又是许久,仿佛有三个时辰了。   她往连环梦的城门那里走回去,一边心不在焉地想,韦无默的梦似乎也没什么缺口,该何解呢?   韦无默是司言的巨门星君,这是一颗暗曜,而她的九星宿命诗——   【是非论断从无默,石中隐玉天骄落。韶华一世为衔环,延陵季子不忘诺。】   衔环是报恩,季子是守诺。报谁的恩?守谁的诺?   谢令鸢站在了战火纷纷的春明门外,一边思考,一边等待郦清悟回来。她目光眺向另一端——那里是何容琛的识海——仿佛穿透了那片迷雾。   迷雾后,郦清悟也循着时辰,往外汇合了。   他在何容琛识海里疾步走过,看见她和宋逸修,坐在长生殿中。   *****   那一天,是延祚三年冬。   就像每一个黄昏,宋逸修逆着门外的暮光,踏进来。长生殿里,何容琛已煮好了茶,静静地等待着他。如新妇等待归家的丈夫。   而这不同寻常的一天,他服了毒,还剩片刻时辰。   但还是很平静的,他如常坐在她对面,用很温柔的目光,细细描摹她的眉眼。见她含着泪,他伸出温暖的手,轻轻为她揩掉了。   他开始嘱咐何容琛。御前侍奉多年,他知道哪些臣为君,哪些臣为己,哪些臣为社稷,哪些臣为名声,哪些臣为私利。知道他们所求,便懂了如何用他们。   你那么聪明,会懂的。日后陛下大婚,切莫立何家女为后。何家不可再强势了,否则会碍了你。   我不在后,曹呈祥可牵制他们,但也不能过分信任。   怀庆侯武家可用,谢家亦是良臣,可扶持。   何容琛苦笑说:“你说我这些年,手上也沾了那么多血。我逼死了郦贵妃母子,逼死了韦氏,诛杀了辅政大臣……我也害怕,若他们回来找我,可你又不在,我该怎么办呢?”   她眼睛里倒映出他的温柔轮廓,映得无比清澈,因为有水光。她一遍遍问,你不在我该怎么办呢?   若你不在了,这宫中一起守望无边岁月的人,都离去了,剩下漫无边际的日子里,只我一个人苦捱,我该怎么办呢?   宋逸修帮她重新绾好了珊瑚珠发簪,很轻柔,仿佛仪式一般。描眉、贴花钿、戴发簪,也确实是晋国风俗中,十分重要的仪式。他都为她做过。   他说:“要是你夜里感到害怕,或者难眠,你就点起盏灯,我会化作灯光,回来看你,陪着你的。”   何容琛紧紧地望着他,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那我信了……你不要食言啊。”   “不会的。君子信诺。”   梳完头后他收回手,袖中的幽兰香气扑鼻。在最后时刻的温馨静谧里,这香气勾起了她深埋于心底多年的疑问:“你当初,为何对我那样好?初入宫……就对我照顾。”   越是在宫里待久了,就越发明白当年真情的可贵。   “你那时只是个青涩小姑娘。言之凿凿,说不信苍天神佛,只信自己。”他莞尔,“我第一眼看到你,不知怎的,便想起了死去的家妹。又料到了你日后不会好过,莫名的替你忧心。”   何容琛摇了摇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一室安静。   窗外不知何时,徐徐飘起了雪花,飘落到他的肩头。   那是延祚三年的雪。清冷,又温暖。   “那你还记得,你在东宫时,有一日救了顾奉仪么?”   记得啊。那时先帝求学回京不过两年,他深爱的人在宫外,便常常听顾奉仪弹曲,那是江南名曲《长相思》,以缅怀他年少的思念。   韦晴岚妒忌顾奉仪,却没想到嫉恨错了人,先帝从来没爱过她们后宫任何一个女子。娶她们也不过是出于政治原因罢了。   “我自幼遭逢家变,见惯了世态炎凉。”宋逸修微微一笑,眼中光华流转:“看到你硬撑着挨罚时,忽然觉得,这宫里似乎也不是那么虚伪。我甚至记得,那时都入夜了,月光落在你身上,周围一片漆黑,你却像在亮着似的。”   心中飘浮了多少年的落叶,终于归入了根里。何容琛释怀了,眼中流淌过笑意。“那皇权害你至此,你恨么?”   “……恨的吧。可谁又不是被害的呢。”   他没有掸去肩头的雪花,任由它们被温暖融化。认真想了想,“有时候我问自己,我恨帝王家么?——也会想要报复,想让他们痛苦,初时才存了扶持你的念头,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何容琛叹着气地笑笑:“你想叫我生分了你,你走后我不至于太难受么?”   她真聪明。宋逸修露出一点点无奈的宠溺。   “我虽恨,但宋家家训……我终不能为了一己私仇,置天下于不顾。大概,先帝也是明白这点,才放心用我,不在意我罪臣之后的身份。”   宋氏家训,深刻入宋家每个子弟心中。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   何容琛知道的,这家训传承了数百年。穷不失义,达不离道。   而他,也是以此托付于她——他深怀家仇也放不下的,骨子里的抱负。   她向他点头。你放心吧。   他看懂了,遂眉目舒展,唇畔还带了淡淡笑意。   “说起家训……”宋逸修望了一眼窗外落雪,它们像是水开成的花,在寒彻天空漂浮无依,终于归落温暖大地。他微微有些出神,轻声道:“我想家了。”   年幼入宫,历三十载,临终前总算可以说一句——   我想家了。   可是,家,早已覆亡,只在很遥远的童年回忆中了。   何容琛心中一阵抽疼,她也想家了。   可入宫后,面对权力诱惑的诡谲,再未敢想这个温暖的词。它成了遥不可及的奢谈,极乐天国的圣地。   “家没了。”她心中忽的一松,温柔道:“就一起想想我们自己的家。”   他笑了,很高兴:“好。”   他轻车熟路,去内室拿来了皮影:“我快走了,想再陪你做一场梦。”   想把所有好的,都尽所能给她。   他将皮影放在她手中,有些疲累地坐下来。其实坐着仿佛也撑不住了,就躺在她怀里。   他们温暖地相依,殿外是纷飞的落雪,殿内上演着天底下最美的梦。   “于是那两个相爱的人就下凡了,谁叫这天庭规矩太严,这世道欲壑难填,这苍天绝情无眼。”   “来到人间后,他们化为书生和小娘子,一道隐居。”   他温润的声音,在空寂的室内徐徐回荡,应着窗外的落雪,越来越轻。   “月照孤舟,荡去了锦绣山河……寻到一处村落……”   而她的声音带着缠绵的向往。“那是延绵如十里江涛的青山,是蜿蜒如仙女飘带的溪水。”   “房檐生了青苔,篱笆沾了细雨……房前……种了大片的槿花,风一吹……就轻轻……低头……”   “朝开暮落,一日风光。站在花丛里天风环带的人,一定是郎君了?”   再没有声息。   只听得见,窗外落雪簌簌的声音。是雪在这片大地上,寂静地唱了几千年。   而宋逸修躺在她怀里,在美好的梦中,安静睡去了。   何容琛等了很久,等得怀中人渐渐凉了,再没有熟悉的暖意给她以支撑。   既然等不来他唱,她就舞动着手中的皮影,自己一个人,为他织完了那出祈盼了一生的梦。   “那个坐在茶雾后打扇微笑的人,一定是娘子了。”   “一株淘气着攀爬花架的葡萄,用它酿出天下最美的酒,可以让甘醴流入心房,映出心爱的人的倒影。”   “那酒很灼热,能让人看到乱花迷人。”   还养了狗。   屋子里挂了云绡的床帐。   摆着自己亲手雕的木雕。   夏天酿了酒。   冬天腌了菜。   “他留了一句信,梦中茶雾旧黄昏,终作十年心曲十年灯。她也回了一句,蕉窗夜雨笙歌散,依稀半生烟雨半生人。信压在窗台上,很多很多年。”   “有人离去了,也在等着。”   “一直等着。”   。   快入夜了,殿外点起了灯光。徐徐地照耀着,温暖,宁静。   灯花偶尔摇曳,跳跃着,仿佛是在唤她,看它一眼。   何容琛转过头,看那夜中也明亮的光晕。这才发觉不知何时,满面是泪。她平静地擦掉眼泪,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了。   ----   雪一直飘到了翌日,宋逸修被送出宫外安葬。何容琛下令,送去宋氏郡望,广平。他的族人都葬在那里。   他想家。   她悄悄去送他。马车沿着宫道缓缓启程,在青石板上碾过,发出笃笃声,仿佛遥远的宿世轮回,沉埋于她这二十年的宫闱岁月中,载着他渐行渐远。   一瞬间,令她想起当年初入宫的时候,也是这样。这世间,总有很多东西,是不随时光而改的。   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夕阳将她拉出长长的身影,几乎触到了那背驰而去的马车,如时光蹀躞而行,如黎明跬步走远。   马车驶出宫,在关门的缝隙中渐渐远去。那宫门沉重地阖上了。   它这般高,关住了她玲珑怀春的心,关住了他意气风发的一生;隔开了他深情凝望的视线,隔开了她寂寞萧索的岁月。   ——那雪落的,可真美啊。   ****   郦清悟从那片落雪纷纷的识海中走出,不知不觉的,抬起头,远处已是连环梦的战场。   仿佛经历了一场余韵悠长的梦,过后是一枕黄粱。   隔着硝烟纷纷,远处,谢令鸢还站在春明门外等他,神色半是焦虑半是怅惘。   郦清悟收起惆怅,穿过箭雨与厮杀,赶到她面前,手中现出了山海剑。   他正准备带她,想办法跃上城墙,谢令鸢却摆手,示意不用。   她站在这里等他的功夫,早就想好怎么才能上城楼了。   郦清悟不解,看到谢令鸢跑到远处,爬上了投石车。   投石车后,几个士兵正要发射攻城蛋。车上是巨石。谢令鸢一把抱住了那个比她人还大了几倍的石头。   郦清悟目瞪口呆,随着攻城兵一声令下,巨石被远远弹出,石头上还扒个人,谢令鸢抱着石头,被发射到了城楼上!   “……”郦清悟捂住眼睛不忍卒睹。   谢令鸢能在识海里小范围织梦,快要挨着城楼时,她松开巨石,身轻如燕地几个点漂,踩着女墙避开,石头砸在城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碎砖落石纷纷炸开。   她抱着女墙的一角,稳住身形后,向郦清悟挥了挥手,示意他学自己。随后几步爬上城墙,扶着腰四下张望。   郦清悟没有效仿,他又跃上了临车,站在高处,将山海剑扔了出去,剑在空中飞旋,他从临车上一跃,空中借山海剑一点,而后也跃上了城墙。   山海剑打着旋,飞回他手中。   二人八仙过海各凭本事地上了城墙。忽然,身后传来利刃破空的“嗖嗖”声,箭矢纷纷,带着令人震颤的力道,疾射而来!   郦清悟抬剑一一挡住,谢令鸢抱着头往前跑,看到韦无默时,将她一推,扑倒在地,用身子护住了她:“这里太危险,跟我走!”   若是韦无默死在识海里,就性命不保了。   “德妃?”韦无默被按在地上,一怔,好半晌认出了谢令鸢,她眼中的迷茫一闪而逝,摇头道:“我不能走。”   她还穿着那身松花绿的织锦缎女官服,身上被乱箭擦出血,血晕染在衣衫上,变成了褐色。谢令鸢替她急,忘了自己身上,都还留着从武明玦梦里带回的一身伤,替韦无默按住了伤口。   “为什么?”   韦无默支起身子,没有看她,一向美得刻薄的网红脸上,却有着岿然不动的坚毅:“……我答应了人。”   谢令鸢知她的九星宿命诗,却也不解。   ——韦无默对宋逸修的承诺里,似乎没有和太后同生共死吧?同生共死,也轮不到韦无默啊。   谢令鸢急切摇她:“醒醒啊你,这只是个梦啊!”不要悲情了!   “就算是在梦里,我也会陪着她的。”   韦无默抬起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里露出的一截红色,确认着什么,而后,似乎放心了,她眼神平静,声音低低的,几乎被城头上的风埋没:“有我在,哪怕一起死,太后也不至于孤独。”   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   季子不欺心,而她,哪怕明知是梦,也不会欺,不会弃。   以后泉下,才能堂堂正正说一句,我此生无愧。   。   谢令鸢心中淌过百味,也不知该如何劝韦无默。远处,郦清悟挡完箭,过来拉起她:“先救太后,救了太后自然救得了她。何太后的诗是什么?”   他两次听谢令鸢吟诗,已经猜到,她们每个人大概都有一首诗,所以直截了当问了。   七杀司权,何太后的九星宿命诗,谢令鸢张口背了出来:“豆蔻清歌笑和春,而今高阙思纷纷。一曲人间孤灯戏,半生烟雨旧黄昏。”   不过,与“权”似乎也不沾啊?   他们冒着箭雨,往何太后的方向找去,回味这首诗,发现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穴”。   钱昭仪有“姊妹绕膝”,何贵妃有“辅九天”,宋静慈有“手持桃李”,丽妃有“风流一世”,哪怕韦无默都有个“衔环不忘诺”呢。   “高阙思纷纷……是思念顾奉仪、大皇子和宋逸修么?”谢令鸢揣测着,和郦清悟在目光对视中交换了意见,心有灵犀。   那就了却这桩思念吧。   何家的人,都有何家的影子。他们曾经在何贵妃识海里扮过人,眼下,又要在何太后面前,故技重施了。   ——影帝影后,携手再战江湖!   可是,郦清悟会识海易容,谢令鸢不会啊。二人找了处隐蔽地方,郦清悟耗费了一番周章,才将谢令鸢易容成顾奉仪的模样。   做完这一切,郦清悟的身形也骤然缩小,下一刻,“大皇子”也站在了谢令鸢面前。白嫩干净,仰着头看她。   见高冷仙君一朝如此矮,谢令鸢眉眼弯弯地一笑,拍拍他的头。   这个笑容,让郦清悟怔了一下。   也不知是因顾诗娴的笑,还是谢令鸢的笑,但这笑容——   仿佛春城的花,都簌簌地开了。   “顾奉仪”的手在他面前挥了挥,郦清悟收回一时错乱了的心神,于是“顾诗娴”牵着“萧怀瑜”的手,穿过往来的守城军,往何容琛那里走去。   也不知是不是谢令鸢的手温热,郦清悟总觉得那温软的手,握起来,好像春风拂过心头,一片软软的,动容的感觉。   。   这种奇异的微妙,一直到了他们走到何容琛身后,“顾诗娴”张口,轻声唤道:“何良娣。”   郦清悟强行收回思绪,跟着望向何容琛。   谢令鸢那声呼唤,如天外吹来的温暖的风,何太后背影一顿,蓦然回首,眼神中全是错愕。   她的面前,顾诗娴牵着大皇子,嘴角衔着温润的笑意,站在战火纷飞的城头上。衣带飘举,她站的那一隅都仿佛亮了。   ——这是,时隔了二十多年的再逢吧?   虽然,记忆隔了久远,顾奉仪和大皇子,仿佛是什么人扮作的那样。   却还是亲切。   何太后不由自主地,脚步微微迈出,是想看得更近一些,许是太思念了。   而顾诗娴微笑着,一如往昔的善解人意,能带来春天的暖:“思贤走后,你很内疚自责,是么。”   是么?   可世间纷繁复杂的情愫太多了,剪不断,理还乱,要怎么回答呢?   顾诗娴也没有等她回答,而是温柔地看着她,哪怕在战火纷飞,在乱箭如雨中,声音也融化了生死胁迫带来的森寒:   “可我生下他,也是为了让他和你作伴,给你在这深宫里,带来一些温暖啊。”   她情意无比真挚,郦清悟被她牵着,心下诧异,没想到她演技极好,这话如同发自肺腑。   他是因为游历天下时,跟着一位犯下了杀人重罪的人,才学过一些戏路;而谢令鸢身为宫妃,却仿佛真的是顾奉仪再世。   “他是为了让你幸福,才出生的。能够陪你这么久,让你快乐,我们都满足了。”顾诗娴牵着大皇子,上前走了几步。   “思贤……”何容琛垂下头看大皇子,心头一酸,想着,他怎么还没长高呢?   他还是走时的模样,大大的眼睛,瞳仁里盛着世间最璀璨的光彩,曾经支撑起她无穷勇气的光彩。   “大皇子”无比乖巧地点头,睁大眼睛,像只会开口会言笑的小包子:“母妃,思贤最怕你难过。母妃不要因此事自责,思贤就很高兴了!”   顾奉仪蹲下-身,摸了摸大皇子的头发:“如今,他已经回到了我身边,也来陪我了。他说你待他很好……我也希望,你能幸福——那样,我就无憾了。”   这些话,是二人在分析了何容琛关于顾奉仪的记忆后,揣测的顾奉仪的心态。不知对错,至少应该能让何太后释怀的。   谢令鸢心中紧张,反复揉大皇子的头,都要揉乱了,感受到了手底下,郦清悟无声的抗议。   她心道,若是解了何容琛对于大皇子和顾诗娴的内疚自责,这梦应该能解吧?毕竟,何容琛心如死灰的,便是那个时候啊。   然而,风带着硝烟的味道,扑面而来,伴随着何容琛的声音。她正倚着城墙,眼神也温暖下来:“其实这么些年,我夜半时反复的想,也明白的。”   “我也希冀你们幸福,才能死而无憾啊。”何容琛顿了顿,看向远方天际,那乌云之后,隐隐透出了一丝微光。她出神地望过去,像是轻喃着一首诗。   “佛说,人有来世。所以,不要牵挂我,安心去下一世吧。愿来世再见时,能看到你们安宁幸福——我最大的心愿,莫过于此。”   她温柔期切的目光,让四周的刀枪箭矢之声,都缓了。虽然城池下千军万马,依然喊杀声震天,攻势不减。   “……”谢令鸢傻眼了。   何太后也真的是发自肺腑的释然,可是梦境未解,莫非她的“穴”,不在于此?   不,不是的,方才是乌云密布,阴云沉得滴出水的天空,至少此刻,漫漫的天际,乌云虽未消散,但有了一丝明亮的意味。   无奈,谢令鸢也只好按着套路,在何太后说出那番话后,隐匿消失,仿佛忘却了前尘,含笑九泉……   一路含笑九泉着,退回了一处隐蔽的女墙之后。   这里没有刀锋箭雨,谢令鸢回归了原来模样,盘膝坐在地上。倘若何容琛的“穴”不在顾奉仪与大皇子身上,那么就一定是在宋逸修身上了。   毕竟,她的九星宿命诗,那句“一曲人间孤灯戏,半生烟雨旧黄昏”,是宋逸修临终前,陪何太后演的最后一出皮影戏——从此,何容琛便在孤灯下,独自演着那处戏,希冀她那遥不可及的梦中的一生,和那首“梦中茶雾旧黄昏,半生烟雨半生人”。   对了,必定是宋逸修了!   念及此,谢令鸢满含希望的目光,望向了郦清悟。她深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鼓励的一笑。   再战江湖吧,影帝。   “……”这笑容,落在郦清悟眼里,怎么都透着一股不怀好意的邪魅。   但他虽然内心有些微妙,却也只得再易容成宋逸修的模样。   天青色的袍服,宫绦锁玉。   从十七岁的宋逸修,到三十七岁的宋逸修,他们都在何容琛的识海里见过了。因此,出现在谢令鸢眼前的“宋逸修”,气宇高华,眼神温和中透着坚不可摧,乍一看是毫无破绽的。   他起身,走出隐蔽的墙后,闪避开那些呼啸而至的刀锋箭雨,走到何太后身后,轻轻唤了她一声。   其实,他也不知,如何才能唤出何容琛所熟悉的温柔,及深情。   毕竟,有些形貌可以扮,神却是仿不来的。   何容琛站在城头上,面对着杀戮与围困,忽然听到背后,一声似乎熟悉的呼唤。   她心下一震,侧首望过——那暌违了七年的故人,踏过地上的残旗,鲜血,兵卒尸身,缓慢而坚定地,向她走来。   还是那样颀长的身形,那样温柔了岁月的笑意。   虽然,也仿佛是什么人扮作的——然而只是看一眼,也足以令人怀念了。   “宋逸修”走到近前,含笑望着她,温声道:“我一直在你身边守着。只希望你能有所支撑,好好地走下去。”   话语仿佛天外温暖的声浪,一浪叠一浪的,温暖地拍过何容琛心头。   风仿佛失去了呼啸的声音,喊杀也不再令人恐惧。   何容琛也就笑了,冲他点头,声音在纷乱之中,分外清晰:“我知道啊。每次觉得,活着真是太难了,就点灯……很多很多,然后就觉得,你在看我,你的抱负,还承在我心上……怎么能放手呢。”   她的衣袂发丝,在风中飞舞,一瞬猎猎如仙去。“……我一直在等。等来世。”   每日颂佛经,只为奢望的心愿。   “……”郦清悟竟然无话可说。   他也只能按着套路,向着何容琛释然地一笑——第一次明白了,那种笑不由衷的心情。   他缓缓地退散,回到了谢令鸢蔽身的城墙后。   谢令鸢已经探出头,旁观了许久,见两次都败退,摩拳擦掌道:“算了,我直接去找何太后套话!”   不待郦清悟拦,她穿过箭雨纷飞,跨过地上的尸体,躲过天边飞来的利箭,以无与伦比的杂技,变换着各种身姿——一会儿左腿屈起,右臂伸直,下腰躲避;一会儿蹦起来,身子前倾,双臂后伸……终于跑近了何容琛。   这简直如西湖断桥上,白娘子与许仙的重逢,历经了千难万险。谢令鸢几乎感动得眼泪都要出来,呼唤道:“太后娘娘——”   何容琛甫一回身,便见德妃伸出手,向她飞扑而来。   下一刻,等谢令鸢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借着冲势,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何太后。   何太后:“……”   郦清悟:“……”   你能正常一点吗?   第六十章   德妃跨过石弹,奔过利箭,穿越万水千山,一脸深情无限。何容琛还未反应得及,蓦然迎来一个暌违已久的拥抱。   她怔住了,忘记了推开这个登徒子,疑惑的眼中逐渐清明——   “德妃?”   随即,脑海里闪过了片刻回忆,这些年萧怀瑾渐大,谢令鸢入宫,还吆喝了一场马球赛。尽管谢令鸢初入宫时令人不喜,但也许是长大了,渐渐地懂事,也知道安慰人了。   虽然这安慰的,有点孟浪。   却不招人反感。   。   谢令鸢做了一件现实中敢想不敢干的事,她曾经很怕何太后,跪在太后面前大气不敢出。如今,她的恐惧渐渐褪去,露出了内心的敬重与同情。   直到她听到太后在耳边问:“你怎么到这里了?”   谢令鸢悚然一惊,松开了手。   听太后口气,莫非她知道,这是梦境?   这可最难办了,被宋静慈困在识海里长达八个时辰的噩梦,她还心有余悸呢。   谢令鸢深情的笑容,如墙纸一样被戳破了,她呵呵笑两声,像呼啦啦地漏着风。她不自在地看了眼城外的血战:“您已经知道了,这只是一个梦,而我们都在等你醒来。”   何容琛偏过头,睿智的目光不动声色打量了她一眼,虽然也是微笑,却不再是方才面对顾奉仪的温暖,仿佛罩了层看不见的面纱。   ——“我醒不醒来,又有何区别?”   梦中是千军万马,醒来也是千夫所指,万人诘责。   她已经还政于萧怀瑾,至于后宫乱象,乱了上千年了,也非她能改变。   所以——“倦了。”   不想再看了。   谢令鸢一时被问住,醒不醒当然是有区别的。她试探着问道:“莫非是因……醒来会觉得痛苦吗?”   “我不逃避。”何容琛很自然地否定了,轻轻摇头:“且人之痛苦,都是幸福过的凭证。”   谢令鸢心中一窒,许多人会因坎坷与失去,而沉浸于痛苦中难以自拔,甚至失去活下去的意志。   而何容琛却清醒地说,那是因为曾经有过幸福。   是啊,有了顾奉仪给她的孩子,她才能撑过犹如冷宫的那段岁月;入宫几十年虽有不幸,却也因这不幸,才能结识宋逸修。   何容琛的声音挟在风中,飘然远去。   “后宫里,还有更多的妃嫔,她们一生,什么也没有,没有权力,没有子嗣,没有真情。她们只能守着寂寞,和岁月一同老去。比起她们,至少我已经拥有过很多。”   何容琛什么都看得透彻。也什么都不贪求。   她冷静得,让谢令鸢一瞬间明白了“无欲则刚”这个词。分明见过众生各样的渴望、抱负,如今却对何太后看不透、道不明。   -----   脚下隐隐有震颤,二人都身形不稳,谢令鸢扶住墙壁。是投石车将巨石砸到了女墙上,砸出了一地碎砖。   女墙的缺口下,有士兵搭起了云梯,眼见着又要爬上来。那里没有守城的官兵,郦清悟只能抵上去了。   城墙被攻陷,昭示着何太后的境况越发危险。   可谢令鸢毫无头绪。   她瞄了一眼城外,隐隐觉得有些怪异,却寻不到根由。退了几步,躲开乱石与乱箭,凑到郦清悟身边,他问她:“何太后有谜面么?”   何贵妃、宋静慈都有谜面,他们才找出了破梦的关键。   “七杀司权……算是?”可怎么也和攻城的梦串不起来啊。   巨门司言……更不像,这些士兵又不是凭着嘴炮攻城的。   郦清悟沉吟了片刻,随手干掉了几个爬上梯子的敌兵,反问她:“何为权?”   “……”谢令鸢深感他问了句废话:“你们这些人,应该最懂了吧。位高势大,令人敬重。”说完又茫然了,“这样说的话,何太后身为万人之上,甚至比萧怀瑾还有威望……”   她已经掌权了,为什么会陷落?   谁料郦清悟却若有所思地否定了她:“我问,什么是真正的权?什么是真正的敬重?”   这两句反问,乍听之下,似乎没什么关联。   然而,人之所以追求权势,无非是追求权力之下,被人敬重、认同的快感吧?   谢令鸢想起年少时,曾与一位僧人论道,对方说,富不在金钱多寡,而是物质欲-望在财富的范围内,精神有乐。哪怕收入不高,但不求享受,闲居养性,如此也是富的。   后来她锦衣美食,却也明白了那番话。哪怕坐拥万贯、席丰履厚,然欲-望无尽,总要靠钱来满足快乐,也会觉得自己贫穷,羡慕更富有的人。   在纷乱的攻城声中,前尘、往事,高僧的回忆、如今的境况,糅杂在一起。在这如麻的乱团中,她逐渐寻到了一根线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爬出了心中所析:   “权不在位高势大,而是人心是否真正敬畏……当他人不因势利,只出于对人德行、品格的尊重,方是真正的……权?”   ——永不因官利、钱势而决定。   初时说得犹豫且不定,越到后面却流畅起来,显然思绪已经清晰。   关于这一点,郦清悟也是长大后,远离了皇宫故土,才渐渐明白的。   他没有说什么,也没夸她,却觉她磕磕绊绊说话时,怎么看怎么顺眼——奇了,她也不是什么惊艳于世的美人,他竟然觉得外面如跳蚤般的攻城,也没了那么麻烦。   这样提示下,谢令鸢戳破了心中那层朦胧的不解。   ——宋逸修服毒自尽,给何容琛,留下了主政天下的权力。   然而,无论何太后做的有多好,民间依然唱着“牝鸡鸣日出”的讽刺歌谣。   有敬重么?恐怕太后自己,也不认为被敬重吧。   太后因家族追求权势,而被送入宫,被操纵命运,几十年付出与隐忍,到头来,只剩韦无默,和一座孤冷的皇城。而这些,都是顾奉仪和宋逸修留给她的,内心仅剩的温存。所以梦境中,她在守着。   。   头上忽然被拍了拍,她恼怒地抬头,郦清悟竟然对方才扮成大皇子时的遭遇,狭私报复!他刚击退了敌兵,正在观察城外:“你看,这些人,有没有异样?”   谢令鸢往下看了一眼,地上堆着密密麻麻的死人,活着的正穿梭在攻城的硝烟战火中:“都是士兵啊。”   “不仅如此。”   郦清悟因游览天下,许多常人不知的事,是印在他脑海中的:“虽然都是黑衣黑甲,但其中夹杂的,有北燕、北夏、西魏、西凉……以及晋国,各种制式的甲胄。”   “……”谢令鸢咋舌惊叹:“天下群起而攻之啊,这梦做的真有魄力。”   “并且,那边——”他遥遥指向远处:“有晋国的官员,另一边,是北燕的官员。还有一些人,并无官兵的训练有素,应该只是民众。但他们,都有个共同的特征。”   谢令鸢脱口讽刺:“都是男人?”   谁料郦清悟真的点了点头。“梦境之物,体现了她内心被孤立、敌对的想法。”   所以,将何太后困在孤城上的,并非过往。   “她是一个女人,却掌握着男人都没有的权势……”谢令鸢心中隐隐浮出了猜测:“他们也许表面敬畏她,但身为女人主政,是不会被臣民接纳的。”   ——所以,司权的七杀,陷落了!   没有真正的敬重,何来真正的“权”一说?   何容琛更不认为,自己会被敬重、该是掌权的人。   “她与何贵妃也不愧是姑侄俩。”想通了这点,谢令鸢感叹道。   她们内心有准则,像规整的框一样。若认为有些事女人去做,名不正言不顺的,便压抑着自己不去沾。   所以,哪怕何太后主政有成就,但只要臣民歧视不改;只要她认为自己不该掌权,她就永远是落陷!   又一波箭矢,带着猛疾的风,猝不及防将数十个守城军射杀。   -----   谢令鸢捡起一张盾牌,挡在身侧,猫着腰穿过箭雨,挪到何容琛面前,拉住了何容琛有些冰凉的手。   她抬头望着太后,显得眼巴巴的。   乱战纷纷中,自然顾不得抒情,她开门见山:“何太后,你问我醒不醒来,有什么区别。我告诉你,有的!”   何容琛心下微微一怔,不明所以地低头看着她。   年近不惑,世家算计,娘家相逼,后宫内斗,养子不喜,待她好的都早早去了,怀恨她的还留在世间。   还是少女时,她觉得将希望寄托于神佛之人,都是懦夫。   而今,她也成了当年自己所不屑的懦夫。茫茫三千界,她的坚持,究竟为了什么?   谢令鸢笃定道:“我给你看。”   郦清悟在远处,一边替守城军抵挡,一边替谢令鸢,织了几个片段的幻象——   曹丞相在府上,褪下了官服,接见幕僚门生,门生议论起太后,曹丞相肃然道,你们别看她是女流之辈,但她心怀家国,就这胸襟而言,多少自称为臣的都做不到!   怀庆侯对着武明贞叹息,你生做女子,爹知道你心中是委屈了,但你想想太后,不也是人杰么?   广平宋氏的正堂里,族长与几位老臣谈论国政,有人可惜太后一生无子,族长由衷道,但她将大皇子教养得极好,可见人品亦是上品。   还有谢家乱入……某中年大叔说“我们谢家清臣”……   谢令鸢惊诧地回头看郦清悟,后者对她悄悄一笑,笑容中能琢磨出一点恶趣味,敢情是夹带私货,替她们谢家刷好感呢。   谢令鸢轻咳一声,自卖自夸:“你看,这么多朝臣,都敬重你。他们也说,如果没有你,朝政会更糟糕。你像是为一艘航行的船把舵,时刻将它驶向航道正轨,晋国才支撑了更长时间——毕竟那句传言,晋过五世而亡,至今也没有发生。”   何容琛不语,就那样望着一幕幕幻境。风微微拂过,她的襦裙衣带飘了起来,在风中颤抖着,等待风指给它的方向,何去何从。   “若你觉得,几十年的后宫纷纭让你很累。那你再看。”   谢令鸢不会织朝堂,但她会织后宫的白日梦。话音甫落,幻象又变了。   何贵妃站在群臣前,成为了梦想中的监国,众人再不困于后宫——何为序?   宋静慈挥毫落墨,才学广授天下,《论女德》之著作传于后世——何为德?   白婉仪行走天下,风土人情尽付于纸,将信寄给了千里之外的宋静慈。   战场喊杀震天,武明贞骑在马上,与白婉仪擦肩而过,却击掌一笑,毫无惧色。   韦无默与外臣高声言辩,骂得外国使臣讷讷不能言,谢婕妤一旁上蹿下跳,为她帮腔。   尹婕妤、刘婕妤穿着铠甲,**上的红缨被风吹起,行军礼,目光坚定。   “后宫的女子们,心中也是有抱负与才学的。也许并不是每个人,都想争斗。若她们有机会,兴许整个世道都可以改变呢。”谢令鸢目光灼灼,问她:“你醒与不醒,当然是有区别的。你不想看一眼么?”   何容琛在看到那些幻象时,就觉得胸中涌动着一股激荡的情怀。   荡气回肠,不过如此。   曾经,萧怀瑾甫一登基,没认清形势,就凭一腔热血,想要变法。   他有错,但他至少比何容琛,多了魄力与理想。   她想到了当年,顾奉仪,韦晴岚,郦贵妃,徐念艾……其实也许她们,也都是有过抱负与才华的,也各有各的无奈。   可她们没有这个机会了。   而未来,还会有很多很多女子,走上这条独木桥。   何容琛淡淡道:“你说世道可变……那是什么样的世道?”   “天下之利,男女共创;天下之德,男女共担;天下之患,男女共解。女子不困于后院,不寄于他身。”谢令鸢说到澎湃处站了起来,言辞铿锵吹牛皮:“愿若干年后,中原有此盛景!”   何容琛的目光,逐渐变得柔和起来,仿佛里面含了一簇光,充满了期待和向往。   如果是为此,醒来,也不错。   想看一下,那会是怎样的一幕,盛世。   为了唤醒太后,谢令鸢吹出了一个好大的牛皮,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在何容琛震惊之时,她又问道:“况且——你不想查明,当年互市失败的真相,西魏忽然起兵的真相,还宋逸修一个公道么?”   “他还背负着罪名。也许你以为是自己决策失误,才害死了宋逸修——但其实,你开互市并没有错。你们的决策,并没有错。”   郦清悟曾经游历天下,亲临过开互市的城池,他猜测其中有内情。当年互市,利国利民,本来,边境是能够和平几十年的。   。   天际,战火交织的疆场上,席卷来了一队银色骑兵,像是一柄白色的利刃,兀地插入黑色阵地中!   他们穿着银亮的铠甲,却并非真正的士兵,若看清楚脸庞,便知是朝臣。   他们与那些黑甲敌军交战,如白浪席卷黑岩,驱逐着对方。   谢令鸢见城墙之危,似乎有开解的趋势,顺势道:“宋逸修那样了不起的一个人,宁弃性命,也将这天下,交到你的手上。他不是会被情爱冲昏头脑的人,不是为了情爱而失去理智和责任的人。他给你天下,是因为认同并敬重你。你当之无愧!”   何容琛的眼中,慢慢浮现出泪光。   天际厚重的乌云,似乎也有隐现天光之势了。   “你脚下的广袤厚土,你眼前的黎民苍生,还有对你有过期望的,爱你的人。他们都在看着你,也在等待你醒来。”   城墙上,谢令鸢握住了她的手,温度传递过去。   何容琛的目光,从二人交叠的手,渐渐抬起来,眺望遥远的天际薄光。   。   在眼前的一片水光模糊中,她仿佛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漫漫然行走在前方。   顾诗娴,宋逸修。   那一眼,她就知道,这一次,他们不是任何人扮成的。   那就是她心里,真正的他们。   不死,不灭。   他们三个人,从早年巫蛊大案后,在韦氏统治的恐怖岁月里,艰难地扶持。到后来,一个一个,因不可抗拒的命运,先一步道别。   终于,隔着时光荏苒,复又相见。   前方道路上,顾诗娴和宋逸修也缓缓地回过头来,顾诗娴手中,牵着大皇子。   他们微笑地看着她,温声说:“好好活着,不管多久,万水千山,都等你一起走。”   若有人先离去了怎么办?   一直等着。   一直?   对,等着。   原来那首皮影戏,是这样读的呢。   原来他们,是这样等着她的呢。   何容琛也好想跟着走过去,走到他们身边。   她情不自禁迈出了两步,却明白,这样走过去,一定就会过去了。可以告别这繁琐的尘世,和爱她的人,永远在一起。   然而,若走过去,她脚下还要越过万里河山,万千黎民。   路太远,肩头太重。   深邃城池下,还有为她而战的人;广袤国土上,还有她期待的盛景。   所以,她迈出了两步后,最终停住了。   但她向着他们笑了起来,终是放心了,点点头。   “好,一起走。”   。   在她释然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天空中的乌云背后,忽然拨云见日,一缕阳光如金束,徐徐洒落人间。   光与暗,泾渭分明,像是世间最瑰丽博大的恢弘画卷。   待乌云渐渐退去,攻城的人马,也开始如潮水般渐渐退散。   守军守住了这片城池,他们开始欢呼。   。   谢令鸢念着连环梦的另一个主角,穿过城头欢呼的守军,在人群中四下张望,终于看到了韦无默。她指着远处战场问:“看到了吗?你一直陪着太后,她是安全的。你也快醒过来吧。”   韦无默望着太后背后的金光,以及潮水般退去的敌兵,欣慰地松了口气:“没有背信弃义,我还是守住了。”   方才形势危乱,顾不得发问,如今困境渐缓,谢令鸢道出了心中不解:“可你从未背信过,这些年,就像你答应了宋逸修的,你一直陪着太后,保护着她啊。”   韦无默摇了摇头:“不,宋大人给我留了东西,我要转交给太后的。”   关于这个回忆,谢令鸢看到过。宋逸修在临走前,曾留给了韦无默一个三尺见方的匣子,说在何太后临终前,才能交给她。   当时他问她,你会一直陪在太后身边的,对么?她回答是,他才将那个匣子给了她。   韦无默摸了摸脖子上戴的绳结,抬头微微一笑,望着天际朦胧的雾,那是识海梦境的边缘。   对的,德妃说了,这是一场梦。   又恍然忆起,许多许多年前了,她才初入宫,仿佛是延祚二年吧?那时她只有八岁。   。   总之是久远的从前,有个清晨,她在太后身边服侍。   那天,太后也是做了一个梦。   醒来后,宋逸修为她梳头,拔下了她的白发。看在韦无默眼里,他们就像父母在闲适地昵语,说着假设时光的种种。   铜炉中香烟袅袅,宋逸修听太后娓娓诉说着梦境,脸庞一贯的温柔平静。   末了何太后笑说,认识他半辈子,竟从未听他有过什么诉求。十多年宫廷倾轧腥风血雨,他都只是安静地站在她身边。   遂何太后问,宋逸修,你这辈子,有什么心愿吗?   那时宋逸修微笑着看了何太后一眼,未置一词。   “总不至于无欲无求了吧?”何太后笑着戏谑他,其实也很关心。“莫非是什么不能实现的?”   韦无默记得,她看到宋逸修白皙的脸上闪过一抹绯红,素来淡然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羞涩与向往。   “也是有的。”他的眼波荡漾着温柔缱绻的光彩:“可大概要来世实现了。”   他从镜中与何太后对视,微微地一笑:   “我想和我爱的人一起,好好活一辈子。”   。   宋逸修留下了那个匣子,韦无默每每回忆起他与何太后那个清晨,便觉得,他要自己转交的,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一定是关乎了他们一生的期盼。   所以她从未打开那个匣子,却一直谨记,就算危难时刻,也要按着宋逸修的嘱托,将匣子转交给太后。   无论生死,都要留在何容琛身边,宁愿不嫁。这样,才能依照着承诺,完成嘱托。   而今,何太后安全着,她也释然了。哪怕践诺之路久远,至少,她不离不弃。   伴随着韦无默的释怀,乌云也终于全部散开了,边沿都是金光,无限明亮。   城池外,攻城的士兵,渐渐退散得再也看不见身影。   仿佛白浪冲刷了黑岩后,露出金色灿烂的大地。   天际传来几道很轻微的歌声,有男声,也有女声。   有箜篌轻灵缭绕,也有歌声浅吟低唱。带来比阳光还温暖的春意。   仿佛是宋逸修唱的《徐人歌》,也仿佛是顾奉仪弹的《长相思》,也仿佛是宋逸修与何容琛同唱的《半生人》。   仿佛是宁静的告别,仿佛是不舍的嘱托,仿佛是悠长的祈盼。   不过谁清楚呢?   ——因为,梦终于醒了。   *****   人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日夜,正是朝霞绚烂之时。   丽正殿里,一室安静,谢令鸢睁开了眼。   她一头栽在案几前,半天没有动弹,回想何容琛的识海,终究意难平。   好在太后以能力与品格,赢得过一些人的敬重——这些人里,有先帝,有顾奉仪,有宋逸修,有韦无默,也许还有一些没有出现在她识海里的人。   这些敬重,让她的状态不至于是【绝】。何容琛大概是九星里,危机没那么深重的。倒是白婉仪,看起来离死不远了。   上一辈纷繁的恩怨情仇,都已经化作了不可追忆的前尘旧事。   她的眼珠子转动着,郦清悟在窗沿前,掸掉了落叶,朝霞静美。当年的皇子,多少年后故地重游,却连以真正身份示人都不可为,和皇帝当面相见却只能故作不识。   假如他的身份被发现,又不知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郦清悟,”她张张嘴,发觉口中有些苦:“你是为什么,改了这个名字?”   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第六十一章   过得怎么样?   总归是比萧怀瑾好一些吧。   当年,被父亲送出宫后,星月高照,马车日夜兼程,离开了长安。   郦家的人来接他去外宅。走进郦府,坐在静室里,外公和舅舅叹气,问道,你父皇可给你留了什么?   他很害怕,想要倾诉,刚想张口,心中警惕的弦猛然拉响。他想了想,最终轻轻摇头。   在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之前,谁又能信得过呢?   从这一刻起,他的一切背负,都成了秘密。   他只能信自己。   外公似乎也是看出了他的顾虑,叹口气不再问了,倒是转而说起了他的父亲。   说初见他父亲时,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被先帝送到兰溪求学,为了给日后朝廷广纳寒士铺路。说起来萧道轩一生也是苦闷,童年活在韦氏宫廷的阴影下,初到江南时,见到女人甚至是排斥害怕的,衣食住行极其小心。可叹他明明那么不甘不愿,却还被先帝和韦太后逼着,娶了不想娶的世家女子。他只会与温和的女人相处,韦晴岚那样的跋扈性子,何容琛那样的坚硬脾气,他本能都是不喜的。   外公长长叹息了一声,往日他看萧道轩,一直都觉还是那个跪在面前求他出仕的孩子,因为顶住压力开了恩科,就高兴得手舞足蹈。直到有次半夜入宫召对,看着萧道轩在夜里举着灯,趴在奏章上一字字地认,才三十岁早早地眼花了,再想起当年那个阴郁的少年,这才发现他还是老去了。   先帝与韦太后争权,终于熬死了韦太后,自己却天不假年,那些雄心壮志,交给了萧道轩。如今形势来看,萧道轩也完成不了了。对于萧怀瑾,他们更是不抱什么希望。   前方风雨荒芜了草木,迷失了方向,举目四望,路在何处?   郦清悟垂头听着,长长的睫毛掩下,遮住了泪光。他悄悄擦掉眼泪,想起父亲临别前交给自己的任务,本来是满心排斥,充满了厌倦的。   但既然外公这样委婉地提醒,他也明白,自己不能再任性了。   。   走出静室的时候,郦家的小孩子在园中嬉闹,穿着红色小衫,像几簇跳动的火焰。让他不可遏制地,又想起了小时候被迫穿的红衣。那夜离宫时,倒终于不必再穿那么醒目的颜色了,只是从那以后,也再没有亲人亲手做的衣裳了。   舅舅拉着他的手,嘱咐了些事,说“正月之祸”有蹊跷;见他情绪不高,又转了话头,聊起了兰溪的风俗。   说兰溪的上巳节,别名心花节。因要将心花结戴与自己爱慕的人。还说父母特别疼爱的孩子,若命格有坎坷,便叫他穿红衣,穿到十岁,借父母之寿,保孩子一生顺遂,名曰“太平衣”。   他听着,说,这样啊……   保一生顺遂。   他活着离开宫里了,可能终究是借母亲之寿,性命得保了吧?这样想想,桂党们一直想对付的,从来就是他,他才是龙脉啊。   -----   其时郦家也处于风口浪尖,终究不是长久之地。驻留两日后,随着父皇的安排,他被送去了抱朴观。   华山之巅上朴素的道堂,云雾缭绕如临仙境。弟子日日清修,筵讲说道。   禅雾缭绕中,他拜在抱朴散人膝下,成为了抱朴散人的小弟子。   师父教他第一课,在室内静坐,坐禅忘机,大道归一,要将心中种种挂碍牵绊抛开,远离颠倒。   可是这样的境界,他做不到啊。   他心中揣着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却无人能为他解答。为什么一夕间会天翻地覆?先前八年的平静,都是假象么?   午夜梦回之际,他辗转难眠,走出抱朴观,坐在凉廊下望着夜幕星空。听了那么多星君神仙的志怪故事,却终究没有神迹,能解除他的痛苦。   还有那巨大的青铜浑天仪,奇怪地矗立在殿外,他曾看了许久,也不解其用途和构造。   不过看不透、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譬如有些东西何必要存在呢?后宫为什么要生那些事端呢?父亲为什么娶那些妃嫔呢?   不知何时,抱朴散人坐在了身边。敞着赭石色的衣襟,打着蒲扇,十分洒脱的模样。见他盯着浑天仪出神,眼睛里流露出孩子的愤世不平,抱朴散人大笑起来,抱起他,一跃而上屋顶,让他俯瞰。   “殿下,看明白了吗?”   他点点头,一目了然:“看明白了。”原来浑天仪是这样的构想。   。   于是夜半时分,抱朴散人又连夜带他爬上了后山,去更高的树上,那是一株两千多年的参天古木,矗立山间历经千年风雨,静看历朝历代兴起覆亡。   黎明初至,夜色渐稀,一抹害羞的红晕,从东方隐隐泛起微笑。   这次站在山上,再俯瞰道观,连进出的人都变得十分渺小。早课的道人们,往日他都是仰望着他们,如今也都仿佛微不足道了——比起亘古未改的晨曦与日落,千年来的人,看的都是同一抹朝霞。   “这次看明白了吗?”   “……看明白了。”他点点头,好像真明白了。   就像没有什么,是跳出三界外看不通透的。   “我同你父亲说过,你是慧彻的孩子。日后,俗名便取清悟吧。灵台清明,大道有悟。”抱朴散人淡淡笑着,眼望尘下:“世间万象纷纷扰扰,若你日后沉于困惑,难以自拔,便像今天这样,让自己站得高一点,好好看清它,方不为此间所困。”   “让天下万事万物,尽在脚下。”   他记下了这个名字。   清悟,素处,名字不过都是身外事。萧怀琸的名字,已经葬下了,它永远绝于世间,后人只会在《实录》中窥一眼他的名讳;或者是很多年后,有人盗挖了悯王陵墓,看一眼墓志铭,浑然不在意地嘲笑几句短命鬼。   他留在抱朴堂,清修了一年多。师父教他静心,教他道医,当思欲冲三清,出五浊,乘陵虚极,与造物者为伍。达到这样的境界,便可以走入别人梦境识海了。   他没有很用心地学,因为静不下心。   。   直到有一个晚上,他忽然梦见了父亲。   父亲走得很慢,弓着腰,好像背了一座山的沉重,脖子上带了一串桃花结,手中攥着自己小时候给他雕刻的胡瓜,稚嫩的笔锋雕刻着丑陋的笑脸。来向他告别,远远站着说,我要走了,可心里很牵挂你,走得不踏实,就找到这里了,来看你一眼。   他听父亲回忆他刚出生的时候,末了父亲笑起来,叹了口气,说,你的弟弟,资质不比你和你大皇兄,却必须承袭大统。父亲只能把“四余”留给了你,就是怕他胡来,好歹有个制衡。其他人,都信不过。记得我曾经给你的交待。你若能成长起来,便照顾下他与德妃吧,他们母子俩不好过,算作父亲的请求。   父亲说完,终于是转身要离开了。他忽然急切,声音破口而出,跟在后面追出几步,叫道,爹爹!   父亲转过头,温柔的目光透过他,又望向远处,似是压抑了一辈子,从尘世解脱般的释然。他顿了顿,千言万语,却是来不及了,只汇了一句说,……若见到母亲,请向她说,谢谢你们。   父亲微笑着看他,挥了挥手,消失了。   。   那一夜,他醒来时,天色初亮,国丧的消息便传来,举国敲响了丧钟。   他在钟声中,对着长安城的方向跪下,大礼三拜。   身为人子,却连父亲去世,也不能回去参加葬礼。此实乃不孝。   从那以后,他入定静心时,就特别快了。时隔半年,便学会了道医的入识海。初初,只能入至亲之人的识海。   可那时,他却忽觉怅然。   这世间没什么亲人,可以让他去看一眼的了。   。   直到从四余罗睺那里,传来了萧怀瑾昏迷不醒、宫内挂朱砂祈福的消息。   想到父亲死后的嘱托,当晚,他入了萧怀瑾的梦,想把弟弟唤醒。   可入了识海,就差点摔倒——那是一眼看不到头的漆黑,令人无助且绝望的黑,压抑混乱。   他勉强稳住身形,不明白,萧怀瑾的识海是怎么了?   漆黑中,不时有女子的尖声哭泣和求饶,待他循着声音走近,映着微弱的烛光,才看清那秽乱的一幕,惊吓得捂住嘴。   十几个内宦,正带着假阳-物奸污柳贤妃。萧怀瑾跪在阴暗一角,吓得哆嗦,眼泪流得失去了知觉,背后是四个牌位。   那个小心翼翼递给他手炉、跟在他身后的孩子,仿佛已经灵魂出窍了。   在看到他时,萧怀瑾先是害怕,而后眼中忽然迸发了光彩,期期艾艾地问他,一叠声的问:皇兄,你是来接我走的吗?我可以解脱了吗?你……你在那边还好吗?   萧怀瑾边说,边向这边爬过来,仿佛逃离了一点那处黑暗。   而他看着萧怀瑾——九岁的孩子已经成为了帝王。他怜悯这个弟弟,却终究只能狠狠心,嘱咐道,这只是噩梦,你快醒来吧。父皇希望你做个好的君主,承得起社稷江山。我……我们都会看着你的。   他修为有限,留不了太长时间,临走前,听到萧怀瑾在他身后,轻轻叫了他一声。   “哥……”   他从萧怀瑾的识海里走出来时,泪如雨下。   也因为那句“哥”,之后萧怀瑾犯了几次大错,他数次陷入父亲遗命的挣扎中,却始终都还是,尽量护着他。   。   两年后,他辞别了抱朴观,开始游历天下。想起外公与舅舅所说,他决定去边境,查访“正月之祸”的真相。   一路走,一路反思当年,父亲犯下的过错。   那时候,他依旧对萧道轩交予的重任,心怀排斥,总想着哪天萧怀瑾走上正轨,他就不做了,肆意洒脱,淡出尘世。直到十四岁那年,遇到了一个人。   他陷入了回忆——   正是跟随那个人,他学会了演戏与口技这些民间杂耍,也亲自将那个人送上了刑场。   。   忽然耳边传来“笃笃”声。   谢令鸢在一旁,敲着案几,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们该入白婉仪的识海了。”   郦清悟方才说了句抱朴散人,而后就出神了。谢令鸢被晾在一边,百无聊赖盘算她的任务。   可期的是,唤醒白昭容后,【莫逆之契】的危急使命也就完成了。   也是奇怪,她刚来到此间世上,满心都是不耐烦,看人看狗都带了挑三拣四。嘲笑萧怀瑾是个直男癌,何太后是更年期,韦无默尖刻网红,何贵妃死要面子……那时虽刷着声望,却是从不把她们放在心上的。   却不知从何时,渐渐生了朦胧的感情,哪怕她们生于这古老时代,却都是有血有肉,有悲有喜,她想待她们真正好一些。   听她催促,郦清悟侧过头,微微笑了笑。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拂过了他身上。   看过了何容琛的识海后,有些执念莫名的消失了,往事,似乎也没有什么不能面对。   他背对着窗子,微风拂过,轻声说,“好。”   *****   二人如释重负地,一同进入了最后一个人的识海。   白婉仪。   在识海中站定后,睁开眼,入目便是一片阴霾天空。   这片识海,说不出的……萧条,对,像中世纪那死气沉沉的画一般,天是灰的,草木垂头丧气,似乎有点冷。但这寒凉并非因天气,而是萧条所带来的寂意。   让谢令鸢感到惊诧的,是白婉仪的识海,与所有人都大不相同。   她的识海如同一个控制的主光脑,四周密布了大大小小的画面,仿佛监视器又仿佛复眼一样,同时可窥见各时期的回忆。   有五六岁的,也有十来岁的。至于白婉仪本人,谢令鸢左顾右盼,也没有寻到她的影子。   谢令鸢干脆走着,一路浏览。她看到一个乖巧漂亮的小女孩,衣着朴素干净,坐在一个少年的肩头,那似乎是她的哥哥。那个少年唤她,阿婉。   谢令鸢心想,白婉仪的原名,竟是白婉。后来谁为她改名字了么?   一名长须消瘦的中年男子,看来是白婉的父亲。他穿一身洗的发白的深衣,提着旧药箱,药箱四角包裹的青铜,都被磨得见花了。他似乎是行医的大夫,那时候大夫并不见得地位尊崇,然而一家三口——白婉母亲似乎在战乱中早亡了,她跟着父兄相依为命,虽然清贫,却还是亲情甚笃的。   另一幕画卷里,白父正为人看病,那是五原郡的大户人家,似乎已经是药石无医,但白父颇有点冒险的勇气,为那人试了几种不寻常的医法。可惜不但无用,那病人反而症状更为缠绵了,半个月后终是病故。   那大户人家丧子之痛下,怎么可能放过白家,不管白大夫无辜与否,他们都恨恨地要他偿命。在白婉惊吓的失声大哭中,乱棍、喝骂……让那幕回忆凌乱不堪。   白父被那大户人家,活生生逼死。他去世后,白家的医馆也受到了影响,被人指指点点。白家大哥担起兄长之责,卖了医馆,将父亲安葬。   他们在乡间,时不时还会受到骚扰。终是不堪其扰,白婉跟随兄长,从五原郡迁到了朔方郡。   算一算年月,那时候正是晋国与北燕打得不可开交之际,几年后尹家老三就在与北燕的交战中战死沙场。大概也是受不了战乱,而朔方郡那时候,委实是一段平和日子。   白家兄长带着妹妹背井离乡来到此处,弃医从文,一边寒窗苦读,一边悉心照顾妹妹。白婉穿着干净的粗布短褐,撑着一把小伞,在雨幕中蹦蹦跳跳地经过,去兄长的学堂,为他送饭。   兄妹俩一起坐在学堂外的台阶上,从背后看去,两个不大的孩子紧紧挨着,白婉晃动着细藕般的腿,哥哥讲今天先生授课的内容,白婉托着腮,听得认认真真——   忽然,目光如电,向谢令鸢刺了过来!   这一眼犀利的目光,如飞刀突入而至,剜得谢令鸢打了个冷颤。   随即,十二岁正在绮户里弹箜篌的白婉仪、十三岁坐在酒肆里眉开眼笑的白婉仪,十四岁站在雨幕里踩着一洼血水的白婉仪……全都向着谢令鸢和郦清悟看了过来!   被众多犀利的目光一致盯紧,必是有恙了。   “被发现了。”郦清悟只来得及说了这么一句,下一刻,这无数画面里的人,不知何时持了匕首,向着谢令鸢,猛刺过来!   第六十二章   电光火石间,郦清悟一把提溜起谢令鸢的后衣领,将她护在怀中,避开了正面行刺的白婉。背后传来迅疾风声,裹着刀刃的森森寒意,他迅速躲开。   随即各路攻击一齐涌上,左侧、右侧,长剑、短刀……招架个不停。   谢令鸢左支右绌,她瞳孔中,只剩了明晃晃的刀光剑刃,不断在眼前闪动,那些行刺的人仿佛都淡化成了傀儡般的影子——识海中所有的意志,都化作了坚刀;所有的光影,都叫嚣着杀意。   。   白婉行刺刁钻,下手快狠,套路十分毒辣。   分明先前,谢令鸢在武明玦的识海中,置身于生死战场时,都不曾如此狼狈;而今被郦清悟拖来推去地躲避刺杀,像挥舞着一根腰肢柔韧的大葱。   他们且战且退,白婉的刺杀也是如影随形,似乎笃定了,要置二人于死地,遂步步紧逼。先时识海中出现的所有人,白家大哥、白父、五原郡的百姓……都从回忆的壁画中跳出来,成了心狠手辣的刺客!   如此围攻,二人几乎无处遁形。然无论避到何处,都仿佛触动了机关,“激活”了回忆中的人,引来他们刀剑招呼。   就算郦清悟剑法功夫再好,这样在识海中与人缠斗,必是他们侵入者先陷于不利!   。   此刻,他们正快要退到识海的一隅——那是一处无人的回忆,在朦胧薄雾之后,一片滴雨落石中。   生着青苔的屋檐下,绮窗内传出丝竹管弦之音。   情势危急,谢令鸢忽觉周身一凉,仿佛有风在颈后吹过。   她躲避刀剑时,发现身上衣饰已变,从嫩绿色的袔子,变成了曙红色半透的轻纱襦裙,反搭着一条鹅黄色披帛。手中还多了一把酸枝木琵琶。   她一时茫然未解,下意识转去望向郦清悟,发现他已幻化成了白婉哥哥的模样,穿一身洗的干净发白的素袍,手中的剑也变成了书。只是白婉哥哥有点愣头青,和郦清悟自身的气质略有违和。   谢令鸢恍然大悟,又摸了摸发髻,望仙髻变作了偏髻,插了一头的珠花步摇——她大概是被郦清悟幻化成了乐姬之流,施了障眼法。   果然,下一瞬,无数个白婉的攻势停住了。她们收了手,四下警惕巡视,面上显出了困惑神色。   终究是无解,找不到那两个侵入者,她们只好有些不甘地消失,隐回了万千识海回忆中。   。   随着她们消失,四周空气都仿佛为之一松。   谢令鸢扶着墙站稳,才发觉方才一番生死较量太过激烈,手都有点发酸。彼此打量了一眼,这算是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   他们只能以乐姬和白婉哥哥的身份,留在了纷繁浩丽的识海中。   “白婉此人……该是经历不简单。”郦清悟定论。   谢令鸢深以为然。   一个人的经历,也决定了其识海的危险与复杂程度。譬如宋静慈被流放,她的识海比钱昭仪就复杂得多。   又譬如何太后的识海,阴霾压抑且厉风阵阵,夺城的战场上,是关乎生死的肃然;武明玦的识海更是残酷,红的白的鲜血脑浆随处迸射,箭矢带着呼啸的风,射入地面时,脚边都会感受到大地的震颤,这种血腥残暴的画面,必是生死刀锋上趟过之人,才会有的构想。   与他们相比,同样是攻击,钱昭仪识海里那些阻挠抢亲的家丁,简直像是纸片人一样,轻飘飘就把他们拎开了。因钱昭仪没有经历过什么生死边界,识海也不会有威胁性。   由此可推见,白婉仪经历过险恶,或者正置身于险恶,她的警惕心与防备心极强,下手也是狠辣坚决,这种人不去做特务可谓是人才损失。   “不过我就不明白了,”谢令鸢紧锁眉头,心中疑云丛生,如上空笼罩的阴云:“我们才刚进她识海不久,她是如何发现我们是闯入者的?并且我们进入识海,并没有恶意,识海主人也能感知到,为何仍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第一,她十分敏锐,戒备心强,大概是内心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才会如此警惕;第二……”郦清悟笑了笑,漫不经心的:“大概是怕我们窥到了什么不该看的秘密,杀人灭口吧。”   他的“杀人灭口”说得轻飘飘,谢令鸢却感觉一阵森寒渗入骨缝。   。   他们藏身的背后,恰到好处地也变幻了一幕画面。   回头看去,似乎是十一二岁的白婉,已在朔方郡定居了几年,言谈举止只是普通的邻家小姑娘,唯一不普通的是容貌不俗。   因这容貌不俗,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居然出现在了勾栏院!   所谓的勾栏,是唐宋所指的歌舞之地,并非后世卖笑卖肉的场合。晋国的风月场所分两类,一类是妓院,一类便是这种,有弹唱歌舞,影戏、傀儡戏、杂技等。时人颇有才子佳人的情趣,那些有名的歌舞伎,若遇到风流才子,不但不收分文,反而以求得他们墨宝为荣,足以炫耀到老;而文人士子官员,也常常以与著名的乐姬舞姬交好为谈资,甚至互有攀比之意。   不过白婉并非什么有名的乐姬,她虽美貌,然弹箜篌的技艺,此时只能算陪衬。少不了有宾客刻薄调笑几句,这也是正常的,然她面皮薄,每每遇到这些调侃,便脸上通红,垂着头下去了。   。   虽然馆内丝竹喧嚣,嬉闹豪奢,然而目光错出去,也不知是怎么个境况,外面竟然开起了仗。   往来通商的繁盛之地,朝夕就成了破败城池。   敌国士兵耀武扬威走在街上,两个人头被挑在木杆上游街,民众们悲恸却敢怒不敢言。   那人头初看眼熟,谢令鸢紧紧盯着细看——不正是宋静慈回忆中的慈祥伯父,朔方的守将苏廷楷么!   原来这个时期是“正月之祸”啊,难怪乱成这般情景。想想,白婉是景祐三年随兄长迁居至此,正好遇到了。   而传说苏廷楷通敌叛国,未想竟然是这样的下场,被敌军挑着头颅游街。   。   白婉的识海,很巧妙地拆成了连接不起的片段,似乎是为了防止别人窥探似的,十分零碎。   正月的寒风吹来了黑云,二月的冬雪依旧缠绵。三月的春风姗姗未至,四月的阳光依旧凉薄。   城中随处可见尸骨蒿草,尽是战乱后的荒芜。   有些人家的门楣都掉下来了,半斜不斜地砸在地面上;五六岁的小孩子蓬头垢面,坐在台阶上睁大眼,有些呆愣愣的;偶尔听到街上有喝骂声,是西魏的官兵,抢了什么东西,吆五喝六走过萧条的街道。   然而随着时令渐暖,四月时节,第一片桃花在呼啸的北风中巍巍地绽开,在热烈的民心中灼灼地飘落。   朔方,这座看了千年翻覆兴亡的古老城池中,无数民众被聚集了起来。   他们听从于一个戴着魔王面具的人。   那人千骑相拥,一手执马鞭,一手是一柄分外长的剑。他带领他们,经历了巷战、城战。他们时而巧妙地将西魏人引到屋子中,以火箭射杀之;时而设计城外机关,叫西魏人死伤惨重。   而那人,无论城内外战况何等惨烈,他岿然不为所扰,骑在马上如电飞驰,手中长剑却稳稳破开风,转瞬间连斩十几人。   血滴在空中溅起、飞扬,迎着他的剑刃被一削两半,他黑色的大氅像苍鹰翅膀卷起的旋风,却又不断在血岚开出的花中游走。   。   当几天之后,纷纷扬扬的桃花伴着人间烟火飘落,战火的黑烟从城际上空散开,在街巷中绰约漂浮。而那人在马上,摘了魔王面具,一眼就惊艳了众生。   ——本以为是个混世魔王,谁想不过是十来岁少年郎。   谢令鸢没有太意外,这个人,正是丽妃识海里的韦不宣。   若将何贵妃、韦无默几人的回忆,七零八碎地拼凑起来,景祐九年,“正月之祸”爆发后,韦不宣就从云中郡赶去了朔方,他也是多管闲事,才给自己招来了祸端——   在当时桂党推三阻四、不肯出兵之际,韦不宣收回了朝廷官军无力收回的城池。正因这一役实在打得漂亮,韦家的战力受到了京中忌讳,引来不少大臣弹劾,认为他这一仗胜得蹊跷,是西魏人特意让路的。后来,承恩郡公被定了十多项罪名,韦不宣也落了通敌之罪。   而今想来,韦不宣千里救朔方,只是少年人的意气行事,否则以韦家的城府,怎能允许他做出这样张扬之事?   可这时的韦不宣啊,真是说不尽的意气风发。春风得意马蹄疾,便是如此了罢?   你看他一双秋水的眼弯着睫羽,一双清淡的眉直飞鬓角,闪动着玲珑剔透和少年人独有的纯净张狂,就那么随随便便地一瞥,一瞪——   忽而剑起寒光,向着谢令鸢二人直刺而来!   。   那剑太快、太利,远不是方才持着匕首的白婉仪、白兄白父等刺客所能匹及。   剑尖直指谢令鸢,她眼看要亡命剑下,那一刻,时光都被拉长了——   她看着剑锋在阳光下,寒光刺目,一片花瓣落在剑上,成了两瓣;还看到一只手伸过来,牢牢攥住剑刃,殷红鲜血顺着剑锋,飞流而下,在风中成了一条细线,落地后染红了桃花。   韦不宣的剑势,因这横空一拦,缓了片刻,短暂空隙里,谢令鸢急忙闪开。   她甫一脱身,下一刻,山海剑自鞘中飞出,重重挡在韦不宣的剑前!   两剑相较。剑之主人都是高手,剑都是名动四海。   韦不宣的剑,几乎有一个成年女子身量那么长,握住剑柄还能挥洒自如,需要极大臂力,更莫说还与山海剑相较量。   但他还是笑吟吟的,仿佛天塌下来,万敌列阵于前,城池将破,他眼睛也不会眨,他眉头还是一字宽。仿佛一身不逊的反骨埋于黄沙、葬于天下,也都是能看开的事,没什么好介怀。   但在此刻,他与郦清悟相持不下,剑锋摩擦出火光,震颤的嗡鸣声令人恐惧。这笑容看在谢令鸢眼中,就有几分可怖了。   她一瞬间回味了过来——   中计了!   方才,白婉仪意识到识海被侵,想要杀掉二人,却因郦清悟的障眼法,失了他们踪迹,她也不作纠缠,而是假意隐了回去,仿佛偃旗息鼓——实则以几段无关痛痒的回忆,引出了“不对”的人。   谢令鸢站在这段回忆附近,说明,在“正月之祸”的回忆中,要么“琵琶姬”是不该出现的;要么白家哥哥是不该出现的。   正是因为这回忆有问题,白婉仪敏锐察觉了不该出现的人,便如钓鱼上钩,迅速让识海中的韦不宣,对他们进行刺杀!   春风扑面而来,带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还有笑容。   这是白婉仪记忆中的韦不宣,他的战力,岂是等闲?一百个刺客,恐怕都及不上韦不宣一人。   必须要设法避开这个劲敌。   。   谢令鸢灵机一动,趁着郦清悟与韦不宣还在角力之际,她从地上捡了根长木棍,绕到了韦不宣的马后,对着马的屁-眼儿——   狠狠一捅!   韦不宣的马被卒然爆菊,仰头发出一声惊呼!   它前蹄高高扬起,颠个不停,韦不宣只得收力驭马,郦清悟趁势一剑震回去。   趁着韦不宣的马被捅了屁-眼儿,极度暴躁之际,他拉起谢令鸢,就往另一头跑。   他们正准备再次幻化,然而,白婉仪的攻击如影随形——   四周用以诱骗的回忆,瞬间消失了。   。   取而代之的,两堵厚实的墙,向着二人夹击而来,无数手臂长的尖锐铁刺,从墙壁上破土而出!   眼看二人就要被满墙的铁刺戳成窟窿了,道路的前后,又迅速地燃起一片烈火,长风蔓延十万里,向着二人扑过来!   进无可进,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在识海中造境,比单纯刺杀,要耗损得多。   意识到连韦不宣都杀不了他们俩,白婉仪竟然不惜用造境的方式,一门心思只为杀了他们!   谢令鸢来不及细想她到底怀了什么深仇大恨,四面八方的火焰,与铁刺墙一道,包围了二人,眼看要么葬身火海,要么被插成筛子!   眼看要亡于此,郦清悟忽然抬手,二人脚下站着的寸土之地,迅速破土隆起,成了十余丈的高台。   铁刺墙紧随着合拢而来,墙上刺尖插-入了高台的石壁中,铁与石相撞,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而火舌不甘心地舔抵着高台,似乎拿二人无可奈何。   可随即,那火焰仿佛是开了灵智,如蛇一般盘旋缠绕着,沿着高台一圈圈爬上,烧了起来!   在别人的识海里,用对方的识海造“境”,其艰难与耗损,是数倍之。所以郦清悟都是见招拆招,见烈火仿佛一条浑身烧着的蛇,吐着猩红的信子,几乎要挨近了,他招来黑压压的乌云。   霎时间,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浇透了高台上的两个人,也扑灭了撩天的火焰。   那火焰被暴雨浇灭后,地面上的灰烬,不死心地窸窣,随即,灰烬一条条隆起,化作真正的毒蛇,直跃而起;铁刺墙也开始“长高”,紧追二人不放!   如此必是死路了。   郦清悟沉吟一瞬,从高台上蔓延开了一座桥,桥的对面掩藏在迷雾中。他拉起谢令鸢从桥上奔跑,桥的另一端则向识海边界蔓延而去。   识海边界一片混沌,到那里大概尚有胜算……   忽然,两个人均是重重一震!   意识仿佛飘飞了起来,他们睁开了眼。   *****   丽正殿内,阳光晴好,似乎才过去了没多久。   谢令鸢的冷汗已湿透了衣衫,额上还在不断渗出细汗。她心有余悸地看了眼郦清悟的手,方才他们并没有强制离开识海——而是被白婉仪弹了出来。   想想方才在白婉仪识海中的生死一瞬,谢令鸢顿时满腹愁滋味。   唉,后宫虐我千百遍,我待后宫如初恋啊。   “我们还能进白婉仪的识海么?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六十三章   “白昭容已经醒了。”郦清悟平静地道,所以,他们不再需要去救她,他们的事已了。   谢令鸢简直难以置信:“白婉仪竟然未被识海困住,自行苏醒?”她说着就想去仙居殿,一探究竟。   “也许识海也困住了她。但她以强烈的意志,自己解开了迷境,所以我们进入识海时,并未看到她本人——而当她意识到有人闯了识海,便从识海中强制醒来。”郦清悟一字一句地揣测,末了轻叹:“可见她必定是极为理智且意志坚定之人,不同寻常。”   太不同寻常了。   谢令鸢又想起了那场马球赛,白婉仪清丽的模样,如同罩了层云雾,云遮雾绕的看不真切。这个人究竟背负了什么?   阳光透过窗棂,恰到好处地照入殿内,平添几分朦胧,像一场迷离的梦。   其实从九星跌宕起伏的识海中出来,谢令鸢一时也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   她正神思不属,郦清悟却起身,向她道别。   “她们几个人的异状解除,我也该离开了。”   山海剑遮在他宽大的淡蓝色衣袖里,他环视了一周丽正殿,北燕的探子拔除得差不多,“变数”也救回来了,萧怀瑾并没有什么危机,他职责已尽,也可以离开皇宫。   谢令鸢一怔:“你要走了么?”   离别太突兀,她意外之余,有些失落。   毕竟相处了这些日子,就算是只狗,也会惺惺惜别的。但她也知道,后宫非他驻留之地,他多留一刻,只会为她带来麻烦。   想到这些日子,她想说谢,毕竟九星解梦,有他的功劳。又觉得二人一同经历了这么多周折,彼此已是相熟,言谢似乎有点生硬,她对着这人,竟然有点无所适从了。   空气中的浮尘在阳光下跳跃着,如同金粉飞舞。而落日赤金,勾勒出天地间震人心魄的美景。   比这个美景还要美的,是浮尘之后的人。   郦清悟缓缓推开门,光与尘一瞬间喧嚣涌入,充斥了整个丽正殿,温暖如天神慈悲的心肠,洒满人间。   外面晴光方好,谢令鸢却只能目送他的背影离开,那光芒也有些刺目了。她忽然有些明白很多后妃困于宫闱中的感受,不禁感慨:“真羡慕你,能自由离开这里啊。”   走出高墙之外,外面的天空,一定是广阔无垠。   “总有一天……”她想,待我完成天道发布的奇葩任务,我也要顺从心意:“总有一天,我也想去边境走走!”   不是通过妃嫔们的识海,而是通过她自己的眼睛,去认识这个世界!   郦清悟迈出丽正殿的步伐有片刻停顿,随即目光柔和下来。   “去那里走走,会吃苦的。”   他曾经差点死在外面。   也曾经几乎想放弃父皇遗留的使命。   然而他亦不能忘记,他的活着,是站在了很多人的付出牺牲上,所以此生不算他的,唯有倾力回报故人。   无法出尘,不能出尘。   因是责任。   所以他本能不希望,身为女人的谢令鸢,去经受那些风霜的摧残洗练。   结果谢令鸢毫无动摇地笑,看起来有点无畏的坦然,好风如水,伴着她明快的声音:“我知道啊,可人活在哪里不吃苦呢?我在宫里就不苦了吗?若是我能选,宁愿受自己选的苦呢。”   在那片冬阳蔼蔼中,郦清悟回首,轮廓静谧。大概也是想到了那片渊渊的识海下,所淹没的寂寞女子们。他琉璃般的眸子,闪过丝怜悯的光。   ****   仙居殿,笼罩在夕阳的金色晖芒下,在初冬沉默而立。   白昭容缓缓地苏醒,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画院小品荷的床帐,她忆起自己已经昏迷了许多时日,似乎是从坤仪殿回来后,就在疼痛中陷入了昏迷。   想到坤仪殿,白昭容的脸色瞬间晦暗难明。   曹皇后给她灌了避子汤。   她盘算着要如何不动声色地告诉萧怀瑾,随即很快放弃了这个打算。   皇后这样做,也是合乎历代宫规的,并无逾矩,谁叫皇后是正妻,而她是妾室呢?所以即便拐着弯向萧怀瑾吹枕头风,对皇后来说,也是无关痛痒。   她该想的,是如何才能借着萧怀瑾,给皇后重重反击,最好拿到避子汤的方子!   。   她昏迷这些时日,食水都是曲衷在喂的。白昭容招来了曲衷,一边捧着热茶呷一口,一边问起这些时日,后宫的大小事宜。   心思又飞到昏迷这些日子的长梦中,那梦像回廊一样,她漫步走了许久,还看到了德妃。   怎么可能这么巧合呢?定然是谢令鸢不知用了什么奇门异术,进了她的梦境中。虽不似恶意,但她毕竟有着不少回忆,若有些被谢令鸢窥见了……此人必除之。   曲衷还在说着这些日子后宫的事:“听说是因为巫蛊事件,才导致了一些人的昏迷,但幕后真凶尚未查实,只不过,林昭媛莫名被软禁了,奴婢怀疑啊……这事恐与林昭媛脱不开关系呢。”   白昭容手中一抖,滚烫的茶汤差点洒落在锦被上。她的眼中,闪过万千谋绪。   她淡淡道:“本宫既然病愈,自当是该向中宫请安的。”   *****   冬日的晚风呼啸过丽正殿。   自郦清悟离开后,谢令鸢忽觉有些空旷了。   虽然夕阳依旧,尘埃也依旧,却觉出了寂寞。这几日她不断进出识海,解题、猜谜,已经倦极,遂倒在榻上便睡过去了。   阖然长梦,就是一天一夜。直到翌日午时,她被画裳推醒。   画裳眼中含了说不尽的担忧,口气叨叨的:“娘娘自从马球赛后昏迷,神气就一直恹恹的,方才奴婢叫都叫不醒,不若再请御医来诊断看看?”   谢令鸢深知自己状况,否了:“御医都说过,劳乏过度,静养便好。”   她此刻,比昏迷前更清醒。如今回头审视,才发觉自己提议马球赛,是何等张扬,难怪谢家请了牌子,要来入宫看她,怕是来耳提面命的。   且重新审视后宫复杂的局面,方知请太医也不该那么随意,皇后定要过问,自己的情况,少不得要皇后过目,何苦找这些麻烦。   她又忽然想到了林昭媛,还软禁着呢!   萧怀瑾命严查林家,却没有查出什么通敌叛国的证据。林家毕竟是世代忠臣,没做过的事也不可能有什么罪证。而林昭媛也是咬死了,不承认勾结敌国和巫蛊之事,一时间盘查陷入了胶着。   谢令鸢忆及此,醒来后顾不得见太后皇帝,赶着先去看了林昭媛。   ---   延晖殿的门被缓缓打开,发出吱呀的暗响。   待看清来人时,林昭媛从榻上起身,神色激动万分。她从来没有这么一刻,盼着宿敌到她眼前。   见谢令鸢憔悴的模样,也知道对方比自己更不好过,怕是蜕了一层皮。   “解决了吧?不然料你也没心情来看我。”   尽管高兴,林昭媛还是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自己一点都不兴奋:“你答应过我,倘若我告诉你办法,你就保我性命,现在宫正司在审讯我,林家府上也不知怎样了?”   虽然她视谢令鸢为宿敌,不过谢令鸢的承诺,她还是相信的。她知道谢令鸢不会背信弃义,就像谢令鸢知道她不会误导、陷害自己。   “你真是给我找了大麻烦。林家无大碍,暂时被封府了而已,毕竟受了你牵连……”谢令鸢在她面前坐下,发现林昭媛的神色隐有些不自在:“你是在,愧疚?”   “废话,我虽然不是原主,但我作大死,总不好牵连原主的家人吧?林家要是因为我蒙难,那我罪过就大了!”林昭媛的内疚被宿敌毫不迂回地当面戳破,顿感失了面子,色厉内荏道。   谁料她的宿敌却笑了起来,没有像往日那般互呛。笑得林宝诺越发有点挂不住。   “大概过不了几天,宫正司会对我上刑了。”林宝诺叹了口气,她心情沉重,一点都笑不出来,眼中是忧色畏惧:“我受不得痛,你曾说要救我,怎么救?”   谢令鸢笑声戛然而止,被问住了。林昭媛一事,哪怕只有嫌疑,事态也大,不是她对萧怀瑾吹吹枕边风就能善了的——更何况她魅力不够,无法对着萧怀瑾吹枕边风。   她想了片刻,只好在自己的星盘里找了一下。记得当初在朝阙殿的晚宴上,力杠虎豹,勇救妃嫔,完成了天道任务,还得了几个异术的奖励。一个异术是火眼金睛,结果栽在了林昭媛的禁咒下;她翻了翻,找出了一个【我自横刀向天笑】。   琢磨了片刻,这个技能大概可译为“有种你来打我啊”,无论经受了何等酷刑,都没有痛觉。谢令鸢献宝似的眼前一亮,“我给你个巫术啊,可以抵抗疼痛的。你的事情,我也得向陛下陈情,延晖殿虽然没搜出巫蛊的证据,但晋国国情如此啊,一旦和巫蛊沾了边,宋皇后和太子都废了,更别提后妃了,全族人都要坑进去。就算躲过死罪,少不得软禁个一年半载的。这个巫术你挨刑时用,管它什么铁刷子梳洗、容嬷嬷小黑屋,保证都跟没事儿人似的,特别有革命烈士威武不屈、视死如归的精神!”   林昭媛听她滔滔不绝地自夸,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又听谢令鸢喜滋滋道:“说起来你演了那么多谍战剧,那么多受刑场面,到时候往宫正司的刑凳上一趴,就知道怎么演了,声色并茂、发自肺腑啊。林影后,我相信你的灵魂演技,什么金叽奖,金驴奖,都是你的囊中之物。”   “……那真谢谢你啊,谢影后!”林昭媛气得牙痒痒,皮笑肉不笑地瞪了她一眼。却也知道,谢令鸢已是竭力了,毕竟她没几分话语权。   “受之有愧,不敢当不敢当,林影后……”   。   延晖殿外,一个小黄门提着恭桶,无声无息地从外面走过。德妃随身的站班内侍被打发得远,守在殿外石阶下,一切都无异样。   待入夜后,宫中内外值守开始轮班。白日经过延晖殿的小黄门对接班的人说了几句话,聊了聊这日渐严寒的天气,便回房去了。与他聊天的小黄门,安静地值守了一夜。翌日午时,杂役出宫送恭桶,他交了差事,也回了屋里。   -----   宫中再怎么欲瞒事,各家在宫内总有眼线,知道宫里似乎闹起了巫蛊案,尚未闹大。   而五日后,出自后宫的消息,也传到了长安某个坊间的院落。   “影?后?”陈留王世子萧雅治坐在凉廊上,细细咂这两个字,只觉内中暗藏玄机无数。   地四跪在地上汇报道:“没错,玄七听力非常,他觉得这事十分要紧,可能隐藏着朝臣都不知晓的内情,便吩咐玄六特意传出消息。”   萧雅治拧眉深思,那双温柔的桃花眼,已经满是深邃。   内线传出的消息,宫中情况,远比他想的复杂,不但有主政的太后,掌管中宫的皇后,甚至还有影子皇后?这是谁的布局?   莫非,影后,才是幕后真正的操控者……但既然有影后,会否有影帝呢?   难怪德妃死而复生后,圣眷日渐隆宠,不但太后皇帝宠信,还能参与北燕的马球战,甚至民间也编排了许多德妃的传说。   先时,他以为这是太后和萧怀瑾的计谋,为了赢得民心,抬举朝廷在民众中的声望。如今看来,未必不是影后的运筹。   林影后被软禁,威胁不大;看来要吩咐白婉仪,牢牢盯紧了谢令鸢。举兵之事已经是箭在弦上,益州等地只差一声令下,临到关头,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   如今距离马球赛,已经过去了二十日有余。晋国与北魏商议的互市条款,也已经尘埃落定。北燕自然是不能将摄政王的亲弟留在长安的,晋国对睿王爷也无甚兴趣,两国默认以互市细款,换回这桩让北燕丢人的赌注。   睿王爷别提有多胸闷了。   摄政王派出百人使节团的任务时,是有图谋九星的打算的。可惜这任务,他未能完成。这在他翻云覆雨的二十几载人生中,尚数首次。   不仅未能完成,更胸闷的是,他们反而吃了痛。他身为使节团的领队,谈判过程都是钉在场上,将所有细则一条条过目、争论,所以……等同于他亲自签了个赎身协议。   这些时日,他脑海中常常浮现出一幕画面,德妃在马球场上,挥舞着青龙偃月刀。这画面挥之不去,每每忆起,心中就无尽惆怅,涌上五味杂陈。   其实临近要离开长安了,他是很想再见见德妃的,可惜这种要求无疑十分逾越,晋国不会同意,北燕也何必讨这份无趣。   偏生他的异母妹妹,北燕公主并不知晓他与摄政王的筹谋,只当这是两国之间军礼的较量,遂对骁勇善战的德妃,产生了无限崇拜之情——   能两招迫得北燕战神下马,还能招呼人心涣散的后宫打比赛,谢德妃,好生厉害!   北燕使节来时傲然昂首,走出长安的路上,则安静了。睿王爷骑着马走在前方,眼前是长安官道两旁的草木丛林翩然退去,耳中是公主和宗女、将女们叽叽喳喳。   听她们说着德妃何等强势,贵妃球艺精绝,丽妃马背舞震撼人心,钱昭仪马语令人措手不及……睿王爷更胸闷了。   至于赫连家的那个将女,在球场上曾与晋国婕妤们殴打起来,随使节团出了长安后,她一路都是偏沉默的。直到公主她们议论起了婕妤们的战力,她才抬起头,插了一句话。   “殿下,我想送个礼物给尹婕妤,当赔礼了,但……”她犹豫了一下,也知道送礼物一事太难。   双方相隔的,不止是千里国土,更是敌国将门的出身差异。送份礼物,怎么送?   送入后宫,会被盘查,送不进去;若送去尹家,落在有心人眼里,无论是赫连家还是尹家,都洗脱不了通敌叛国的罪名。   公主也听出了她的犹豫困顿。赫连当初在球场上口出狂言,委实不太地道的。众女面面相觑,最聪明的小容郡主单手握拳,在掌心中一拍:“我知道了!”   “就以我们北燕女子马球队的名义,多送几件礼物,把你想送的一并放进去。光明正大送去她们后宫,那些外臣自然说不得什么。否则,晋国岂不是胆小之徒,连我北燕送的礼,都不敢收!”   她的提议避开了“私通敌国”的隐忧,赫连家的姑娘们也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睿王爷骑着马,走在前面,留了一耳朵听着。听她们说要以北燕女子马球团队的名义,送礼物给晋国后宫……他觉得心里更苦了。   *****   关于北燕与晋国在五原郡开的互市条款,何容琛醒来后,也吩咐人递来,过目了一番。   她其实并不愿谈起互市。   萧怀瑾同意互市时,她十分愤怒。而今想来,大概是对几年前,同西魏互市失败的迁怒吧。因那次失败,她在人间的最后一缕支撑也没了。   可是她也明白,治国不能抱残守缺。更何况,在梦中……梦中德妃说,延祚三年的互市,也是有内情的。她不能让陪伴自己二十年的人,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她平静且坦然地,拿起了那沓互市的厚厚文书,点起灯,在温暖的光晕下审阅。   长生殿的门被推开,是常姑姑进来了,跪坐在她斜对面,温声细语地说着后宫这几日的状况。   “眼看着过半月就是冬至了,中宫也想带后宫娘娘们,来长生殿请安。”   冬至当日,天子要去圜丘祭皇皇帝天,而后在含元殿受朝贺,垂拱殿设宴。后宫女子自然是没什么相干的,但冬至的宴却是少不了,往往提前一月便开始准备着。   何太后不置可否,常姑姑又凑近了,低声道:“据彤史那边说,中宫的月事,已经推迟半月有余了。”   闻言,何容琛执着文书的手顿了顿。   后宫里的情况,她都是了若指掌的。上月十五那夜,萧怀瑾去坤仪殿里坐了坐,结果却不慎失身,她醒来后,也听坤仪殿的人说了。   皇后向来谨慎,却总是心事重重。趁着前段时日,后宫生乱之际,铤而走险。她既然敢如此不计后果,必定是有什么把握——譬如求子药。   求子药,在后宫里历来是个微妙的存在。哪怕它伤身,无数后妃也不惜散千金求之;而她们一旦有孕,其他妃嫔提起求子药,则往往以嫉妒的口气不屑奚落。   先帝时,孙淑妃就是用了求子药,才好不容易怀上了龙嗣。结果受惊过度滑了胎,因生子药伤身,此后再也不能怀上。如今,孙太嫔还在道观里出家,也许青灯相伴,缅怀她故去的夫君,和尚未谋面的孩子。   想到曹皇后也被逼到了这份上,何太后轻轻叹了口气。   傻孩子,可是也真不能怪她。都是争权夺利下,为家族牺牲了自己罢了。   “把消息压着,下月初请平安脉时,叫林院判仔细着看。”何容琛吩咐道。   林院判是历经三朝的妇科圣手,当年何容琛小产,其他御医都没有把得出身孕,唯有他探出了她两个月的身孕。   若是此事成真,虽国朝有喜,然而后宫只怕要生乱了。   第六十四章   长生殿不动声色,将中宫的事压得稳稳的,宫中没有丝毫风声。   巫蛊一事发生后,虽然没有走漏消息,但后宫各主难免人心惶惶。咸泰年间的旧事,还时常被各家当做戒训,其惨烈深入人心,谁都生怕摊上这桩不明不白的官司。   萧怀瑾将密查后宫一事,交给了心腹太监苏祈恩,连带宫正司也听他辖管。苏祈恩本来就有御前总管之权,如此一来,更是朝堂后宫进退无阻了。   大理寺少卿谢节奉命暗查林家,定期将情况通禀给苏祈恩。冬日的寒意已经呼啸而至,九州的天空隐隐落雪。站在簌簌的白中,看着这位皇帝宠信的大总管远去的背影,谢节恍惚看到了另一个身影。   ——和宋逸修真有些像啊。   内侍们不能直视贵主,所以在宫里当差久了,容易驼背。可他腰背总挺得直直的,走路也有重量,只有骨子里灌注着什么,才能走出有重量的步伐。   谢节收回视线,知道自己是想多了。苏总管没有宋逸修那些学识,宋逸修入宫后,是在内书堂成长、并教过内书堂的;而苏祈恩被卖入宫时,都十二三岁了,干的也是杂役的活,他成不了能辅政的宋逸修。   惟愿当权不乱政便好。   想到这些日子莫名的不安,后宫里的两个侄女,谢节赶着回了谢府。   ****   临着冬至日前,谢家主母乔彤云便向宫里递了牌子。   巧合的是,怀庆侯夫人也向太后请求,想要入宫探望武修仪。   因何太后垂帘时严厉,后妃家族们怵她,鲜有敢提入宫探望的。宫中不准后妃与家族联络,也是怕生乱,毕竟后宫朝堂是两个体系,内外相通只会更多是非。然而何容琛从太子良娣上位,自然也明白,世上永远是上有规矩下有对策,防是防不住的。   怀庆侯夫人的请求,她通融了。   因为她入宫十四年后,才见到娘家人。有些自己体味过的苦衷,便不想苛责于他人。   。   未时正,谢夫人乔彤云入宫,先去了坤仪殿,礼拜曹皇后。这是谢夫人头一次入宫,却不是第一次见皇后了。   坤仪殿烧着地龙,燥热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将殿外的严寒瞬间卷走。曹皇后午憩初醒,被宫人扶出来时,嘴角挂着丝恬淡笑意,坐在凤座上,无端让谢夫人打了个冷颤。   她想起了入宫前,老爷叮嘱的话。皇帝提出“圣德妃”一说,谢令鸢就等同把曹家得罪了。她今天就是来传话,让两个女儿安分点的。   而曹姝月端良和气,神色沉稳无恙,和乔彤云闲话了几句,看似挺关心德妃与谢家,礼数十足周全,不愧为一国之母的气度。她赏赐了谢夫人两柄玉如意,就恩准她去见德妃。“你们母女俩,难得说点体己话,也是进宫头一遭。本宫就不耽搁你的时辰了。”   又不是亲生的,何来什么体己呢。   谢夫人忙说不敢,能陪皇后说话是福份。她走出坤仪殿时,心中有了分明。   德妃获殊荣,而观皇后今日神色祥和,若不是城府极深,就是有所凭恃不放在心里。   最好是后者了。   。   曹姝月目送谢夫人远去的背影,她站在门口,裹了一件白狐毛披风。   她心情前所未有的明朗,不介意对谢夫人假以颜色。因方才午睡时,她坐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轮太阳,落入她腹中,随即有龙凤盘旋其上,大放光辉。   醒来后,唇畔的笑意便掩不住了。想到历史上,做过这些梦的女人,她顿觉连扑面而来的风刃,都化成了绕指柔。   *****   丽正殿距离坤仪殿,需步行一盏茶的功夫。沿着宫道行走,遥遥看去,枯败的枝桠后,宫殿耸立在寒风中。   谢令鸢已经穿上了德妃的正装,站在殿外,迎了这位继母。   乔彤云是谢父从乔家娶的继室。她在娘家本是庶出,但因为懂事伶俐,被谢令鸢的亲外婆记在名下,当嫡女抚养,算是谢令鸢的姨母。不过从前的谢修媛,不太能瞧得上这个姨母,对姨母生的妹妹,也就百般讽刺。   如今谢令鸢对嫡庶无所谓,就当是姨母入宫来看她,心中还觉出了几分亲切。但又听画裳说过从前的事,因此在见到乔氏后,很是揣摩了一番语气表情。   那神情,像是入宫常年未见家人,哪怕娘家来一条狗都忍不住亲近的模样:“母亲,您看来女儿了。”   乔氏正在仰头上台阶,这稳重又亲热的微笑,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入宫前,嫡长女倨傲的神色。如今谢令鸢容颜未改,姿态却是亲和了不少,让她难免意外。   随即,乔彤云也就想通了,为什么谢令鸢忽然受宠。就凭谢令鸢从前的脾气,哪怕重阳宴没死,怕是也要惹上别的祸事。   乔彤云走进丽正殿,她穿着霞色的命妇常服,容长脸,眉眼细长,和谢令祺有几分相似。落座后,问了些谢令鸢的近况,忍不住又问了问谢婕妤。   “你和她毕竟是姊妹,血浓于水,不管往日有什么龃龉,以后互相照应,也是多份保障。”   谢令鸢才想起来,谢夫人的亲生女儿还在储秀殿。命妇入宫只能停留两个时辰,乔彤云去见皇后已经花了不少功夫,又来丽正殿,等待会儿去储秀殿,怕是留不了多久。   遂她又吩咐画裳:“去将谢婕妤请来,就说夫人来了。”   画裳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出去唤人去了。乔彤云也怔然,以往谢令鸢不主动划清界限就不错了,更别提把谢令祺叫到丽正殿来,还挺贴心。   她有点宽慰,谢家要她传的话,也没那么难以启齿了。   “重阳之后,你日益蒙受君恩,这本是谢家的荣幸。只不过,你大伯总担心日后局势不明,他怕要出乱子,盼你和二姑娘能明哲保身,切莫高调。”   乔彤云一边说,一边观察谢令鸢神色,生怕引起她不快。谢令鸢剥了个橘子,很自然地顺手递了一半给她:“我知道,也向来低调不争宠的。”她至今未和萧怀瑾同房!   ……这还低调。   你高调起来,全国是不是要拜个德妃神教?   乔彤云手里握着一瓣橘子,默默地想。   这是德妃亲手剥的,她还得心怀感激地吃下去才行。   这个间隙里,谢婕妤也听到了丽正殿的传话,她姐姐竟然难得地慈悲了一把,谢婕妤来不及整理仪容,便赶了过来。   “母亲!”谢令祺跑到门口,见到那个许久不见的身影,欣喜地喊了一声。   她沐着光蔼踏进来,纤尘在阳光下欢快地跳跃着。谢令鸢见到她们母女相聚,就有点恍惚。   橘瓣在口中绽开,酸酸甜甜的滋味,沿着舌尖一路蔓延到心底。她想起刚来的时候,嬉闹花丛,把后宫的日子当成游戏任务,丝毫不想交什么心。   想来也是因为,之前没怎么见过人情味。直到那一场马球赛,才看到了一点真实的她们。   她忽然又有点同情萧怀瑾了,他所身处的宫闱高大而巍峨,遮住了外界的刺杀险峻,也遮住了所有人藏在争斗之后的真实。   乔彤云见了女儿,也放下心,让谢婕妤安坐了,她继续给谢令鸢递话:“与北燕那场比试,你一时风头无俩,陛下甚至提出想封你为圣德妃……你大伯近日越发觉得不祥。他们托我告诉你……你们,倘若日后宫里出什么事,你们姊妹俩,想办法远离纷争,哪怕贬出宫、失了宠都无妨,家里总有养你们的办法,可千万别卷进去了。”   “知道了,母亲,我能有什么事,每天就在储秀殿安心呆着,都长毛了。”谢婕妤半是答应半是抱怨着,对乔彤云的示警,不敢大意。   而谢令鸢淡淡说了句“省得了”,并未太放在心里。   她对朝廷派系之争不懂,也不知道她的大伯谢节天生直觉敏锐,先帝朝时阴差阳错避开了几次政斗。待先帝弥留时,钦定辅政大臣,谢节也推辞不受,才幸免于太后垂帘时的杀身之祸。在谢家,谢大伯说话很有分量,不止是因为他是家中长子,更因他的准确预见。   *****   乔彤云嘱咐了谢家的两个女儿,任务也带到了。平日她们难得同后妃见一面,若非节庆宴会,后妃也难得同家人见一面,见了纵有千言万语,一时也不知先说什么了。   远远的储秀殿里,怀庆侯夫人坐在屋里,呷了口热茶。她的对面,武明玦收拾得素净,穿了件素色的宝花罗罩衫,有几分雌雄莫辨的美意。   他变声期已过,再捏着嗓子说话很有违和感,听起来像是伤风未愈。待屏退了宫人,只对着怀庆侯夫人,他声音才恢复了正常。   武明玦有些担忧:“母亲,是府上有要事么?”   怀庆侯夫人点点头。   宫里前些日子戒严,直到这些日子,北燕使节团离京,宫中进出不那么紧了,怀庆侯府才从内线那里听了些消息。   听说几个妃子莫名昏了过去,其中就有武明玦,可把怀庆侯夫人吓坏了。昏迷意味着叫御医看病,看病就意味着会露馅儿!   索性世子运气极好,为他诊脉的正是怀庆侯往日打点过的御医。   怀庆侯夫人虚惊一场,迫不及待入宫,找武明玦商议。   “和你姐姐对换一事,还要再等等。”怀庆侯夫人微叹口气:“重阳宴被刺客搅合了,之后无论是冬至还是除夕的宫宴,你爹想了许多办法,都不好找时机。”   妃嫔虽可以在宫宴上与家中主母短暂相见,但没有中宫许可,是不能独处的。   闻言,武明玦眼前一阵发黑……   他想起了自己昏迷时的噩梦……他一刻也等不得了……   怀庆侯夫人观他神色,安慰道:“我和你爹商议着,唯有开春时令,陛下要去京郊春耕,倒正是个恰好的时机。”   春耕与冬至祭天,是晋国一年到头最重要的仪式。春耕通常是立春以后,算来还要再等两个多月。   武明玦很快明白了父亲的用意。   依晋国的祖制,立春时,皇帝会前往南郊祭皇天,随后以帝王之尊,躬亲耕田,二品以上后妃及命妇女眷们亦随同出行,采桑纺布。帝后表率,意在鼓励农桑。   从宫中去长安郊外一来一回,以往是凌晨丑时便要出宫,夜里亥时才能赶得及回宫。到惠帝的时候,他比较懒,便在南郊建了一座行宫,专做春祭下榻之用。后来的春祭春耕,便在行宫处下榻一夜,翌日回宫了。   从时间上,这是难得的宽裕。   并且春耕时,文武百官、王公勋爵及世子,又及命妇等人,都要随同,与帝后一道,为天下万民做表率。武明玦早就获封了世子,有了袭爵的资格,可以随同春耕。武明贞可以扮作他,光明正大跟过去,不需要绞尽脑汁找机会入宫。   “可春耕时,后妃命妇与官员分列两处,防卫同样森严……”武明玦提醒道。   怀庆侯夫人笑了笑:“春耕的行宫布防已经定好了,禁卫军那边,是罗家的三公子。我们如何操持,你就不用挂心了。”   罗三公子罗守准出身申国公府,和武明玦乃是发小,二人都是酱门世家,不过武明玦常巡边关战场,而罗守准则留在禁卫军中。他还不知道,他的好兄弟已经入宫为妃了,天天浓妆淡抹步态生莲。怀庆侯找来他时,只说是家中大姐入宫已久,弟弟想念姐姐,想要见一面。罗守准不做怀疑,就答应了。   “我们打通外面关卡,让你姐姐混进去找你;但你这里,就得自己想办法镇住。后宫人多眼杂,恐怕还需要有人照应着,以免出了岔子……”   怀庆侯夫人有些愁眉不展。因武明玦的身份是秘密,为免横生枝节,阖府上下都瞒着了。他入宫时只带了姐姐的丫鬟听音,后宫哪还有什么人,能帮他瞒天过海?   武明玦倒是不太担心,轻松道:“母亲尽可放心,德妃会帮忙照应,她答应过我,想办法帮我与姐姐调换。”   这句话像一道拌着辣酱的雷,怀庆侯夫人雷劈之下,浑身都烧起来了,惊声道:“此事……德妃已经知道了?你……你怎能告诉外人呢!你行事一向稳重,这种利弊都辨不清吗?糊涂!”   “……”武明玦心中登时泪流满面,他总不能把德妃发现他的经历说出口,太有损德妃的声誉,因此只能垂头,听母亲的斥责。   怀庆侯夫人痛心:“你太大意了!”   武明玦委屈地想,不是我大意,而是德妃太大胆啊。   怀庆侯夫人焦虑过后,庆幸道:“幸好德妃没有起争宠的心思,不然将你的事捅到陛下面前,我简直不敢想!”   武明玦想,那当然,德妃还让我帮她抱后宫妃嫔呢……   事已铸就,怀庆侯夫人说什么也是枉然,况且宫里有个得宠的高位妃嫔相助,春耕调换一事,也许会更顺利。怀庆侯夫人想通,却还是有点不解。   “我还是不明白,照理说,德妃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怎么会愿意帮你呢?”帮忙把真正的武明贞换入宫,那不是给她邀宠的路上放绊脚石吗?武家出美人胚子的,姐弟俩人容色都是上乘,德妃心就这么大?   武明玦幽幽道:“她说,她对我姐姐倾慕已久。”   怀庆侯夫人:“……”   顿了顿,怀庆侯夫人确认道:“你确定她倾慕的不是你,是你姐姐?”   “她只倾慕女子的,母亲。”   怀庆侯夫人:“……”   。   命妇入宫探望,只能停留两个时辰,但懂规矩的人家,少有将两个时辰用完的。所以怀庆侯夫人匆匆将府上的谋划吩咐给他,匆匆望了眼窗外的霞光,不得不离宫了。   “你且再忍耐几日,待春耕前,府上会想办法,再与你知会。”怀庆侯在宫里有内线,虽然不知道武明玦的事,但总可以递话。   第六十五章   冬日落雪簌簌,各宫都已经分发了碳例。在这寒冷拥簇起的温暖中,中宫的禁足,也解除了。   坤仪殿中,地龙烧得火热。白婉仪大病初愈,面容没有什么血色,苍白地跪坐在曹皇后面前。   “前些日子后宫没什么大恙,陛下何苦迁怒娘娘,将您禁足呢。”白婉仪温言细语,观察着皇后的神色:“妾身自醒来后,便挂念着来向娘娘请安。”   皇后淡淡道:“你没跟本宫生分了便好。”   不等白婉仪迂回地提起灌药那件事,曹皇后先直截了当地戳破了那层窗户纸。白婉仪抬起头,目光遮掩中,有隐隐的恨意。   依她对皇后脾性的了解,这样直接谈起,便是堵她的话口,不准她提起那日的事了。   白昭容苦涩道:“臣妾怎敢。娘娘待臣妾的恩典,臣妾未敢忘怀。”避子汤都被迫喝了,还有什么是她敢忘的?   只是既然皇后不念情义,也不能怪她下狠手了。   “你可比钱昭仪懂事多了。钱昭仪那日醒来……”皇后的鼻息间,发出微微的不屑哼声,白昭容察觉了她的不满。   白昭容问道:“钱昭仪可是犯什么错了么?”   。   曹皇后的脸色冷下来,想到那日,她和萧怀瑾去看了何贵妃后,又去了承欢殿,看望钱昭仪。   钱持盈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喃喃自语的,热泪盈眶。她和萧怀瑾问起,钱持盈答非所问的,反而念叨起了德妃!   何贵妃才刚在重华殿念叨完呢,这一个二个的是心有灵犀了么,还是说中宫之主要易位了?   曹皇后淡淡嘲讽道:“昭仪怕是心要偏了。醒来后就满口德妃的,快将本宫和陛下都视而不见了。”   白婉仪笑了笑,正要应和皇后,心中忽然巨震!   昏迷……梦里……谢令鸢?   莫非,钱持盈和自己一样,昏迷中时,看到了德妃?   谢令鸢为什么同时出现在她们的梦中?她知道了多少秘密?   。   从坤仪殿走出来时,曲衷跟在白昭容身后,迎面天地的寒风,吹熄了她们从人间带出的最后一丝暖意。曲衷低声道:“娘娘,您方才,都藏好了么?”   白昭容目不斜视:“她发现不了。过几日,等着她被问罪吧。”   她现在心里还揣了另一桩心事。想知道德妃究竟在她们昏迷时,做了什么。她思来想去,唯有明日去长生殿请安,观察何贵妃等人对德妃的态度了。   *****   翌日中宫召集妃嫔,去向太后请安。按礼制,后宫凡才人以上品级的妃嫔,都要服正装,去向太后庆贺冬至。   往长生殿去的路上,星使跟在谢令鸢身边,忽而道:“本星使发现,自从您死而复生后,宫里就没有过过安生日子了!”   他的口气丝毫没有凝重,反而有一种“恭喜您达成了事儿逼成就”的自豪。   谢令鸢愤懑道:“这是我想的吗?”还不都是天道任务逼的!   她明明是一个韬光养晦的、富有政治哲学的人!   他们走到长生殿外,远远便看到朱颜殿的宫人。而丽妃从舆辇上飘下来,她披着朱色大氅,像一团跳跃的彤云,站在银白静皑的雪中,惊艳了清冷的红尘。她笑盈盈地迎了上来:“德妃姐姐!”   其他妃嫔聚集于此,不禁讶然,虽然丽妃和众妃关系都不错,但鲜有这么热情吧?   她们转头,又见何贵妃穿一身宝蓝色大衫,宁静高贵地站在皑皑白雪中,更衬出三分高华,凝聚了世间最美的颜色。见到谢令鸢,也漾起一抹笑意:“德妃妹妹!”   于是何贵妃与郑丽妃,二人一左一右,挽起了德妃的两边手臂。三妃言笑晏晏,称姐道妹,似乎感情颇好,令其他妃嫔叹为观止。   白婉仪更是看得心绪起伏难平。   这一幕,她们恍若看到了天子御宴游乐时,妃嫔们黏在陛下身边争宠……你看偶尔贵妃和丽妃还要争一下,可不是这样么?再看钱昭仪似乎也有点想上去,却碍于自己是皇后派的身份,只得黯然落于众人身后……   可谢德妃究竟有什么魔力?不就是马球比试,赢了北燕的战神么?啧,似乎这样想来……若当日亲眼见到德妃的英姿,说不定也会被折服呢。   *****   长生殿中,何太后尚未驾临。   这些日子宫里风声紧,宫妃们纷纷闭门不出。只听说十五那日,萧怀瑾按惯例去中宫,却似乎和皇后闹了不快,气冲冲地走了不说,竟然还给中宫禁足,更可谓是破天荒头一遭。   如今,她们等在长生殿里,有人暗中观察曹皇后的神色,皇后丝毫不见被冷落的憔悴失意,反而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笑意,看起来容光焕发。   “今儿只有林昭媛不在吧?”忽然有人问道,随即被身边的人撞了一下,示意莫谈。   宫正司把消息压着,但是林昭媛被软禁,正是宫里闹出巫蛊传言的时候,众人自然会猜到她的头上。只不过,是真的居心叵测,还是被人陷害,就不得而知了。   而白婉仪坐在九嫔之二的席位上,看了一眼空着的位置,目光又落在斜对面的德妃脸上。谢令鸢神清气爽,丽妃正柔弱无骨坐在她身边,巧笑嫣然地说着什么。二妃一个俏丽,一个妩媚,凑在一起颇为赏心悦目。   白婉仪又将目光扫向何贵妃。何贵妃坐在曹皇后斜对方,毕竟是太后侄女,在长生殿,可比曹皇后自在多了。她轻飘飘地呷了口茶,对着谢令鸢,施施然道:“德妃,那日北燕球赛,本宫还未向你道贺,这些日子犯秋寒,病来如山倒,好不容易姐妹们都聚齐了,本宫这茶代酒,同贺盛事。”   几个婕妤也端起手里的茶:“德妃娘娘那日为国添彩,嫔妾们也凑个热闹一敬。”钱昭仪见状,小心翼翼瞅了皇后一眼,也端了杯茶。   皇后一眼瞥过去,心中压抑住涌动的风暴,却是淡淡一笑,计较着该如何向太后诉说那个祥瑞的梦。   马球比试、德妃封圣又如何?在子嗣大统面前,统统都是苍白!   曹皇后这样不屑地想着。未几,韦无默扶着何太后,走出了内殿。   何太后穿了件彤色织锦缎对襟大衫,白皙的脸颊上,眉眼的蝴蝶疤贴了猫眼绿宝石,映着冬日温暖而不灼人的阳光,有几分缅怀似的光芒。   太后落座后,目光扫过大殿一圈,却不经意地落在了德妃身上。谢令鸢对上了太后的目光,好像在那一瞬间,看懂了她眼中的问话——“那日在梦里的人,是你吗?”   目光淡淡相交,却蕴含了千言万语。   谢令鸢心想,猜到这一切的,大概只有太后,还有白昭容、宋婕妤了吧?   相较何太后目光中的温暖,和宋静慈眼中的温柔恬静,白昭容的神色捉摸不透。谢令鸢对何太后回以一笑,四目相对,竟是温馨。   曹皇后冷眼旁观,被这温柔凝视,重重一击。   她抚着心口,暗想,马球比试、德妃封圣又如何?在子嗣大统面前……统统都是苍白!   她目光转向一贯刻薄的韦无默,发现韦女官看德妃的目光,居然也流淌着徐徐温暖。   “……”   在一片道不尽的旖旎气氛中,也唯有武修仪最为镇静了。他低着头,没有看谢令鸢——只要看到德妃,就会想到那个生孩子的噩梦,他这几日每每想起,都有些心神不安。   直到何太后说话时,他才抬起头,余光却总忍不住往谢令鸢身上瞟。   谢令鸢也感到武明玦那边若有若无的目光,她偏过身,与武明玦对视了一眼。四目相交时,武明玦有点不自在,目光躲闪着,而谢令鸢冲他一笑,露出了八颗牙齿,笑容十分荡漾。   亲眼看了他的活春宫,怎能不回以暧昧一笑?   武明玦不明所以,只觉得这个笑容让他全身一寒!   。   冬至前的请安已经是惯例,无非闲话家常。武明玦垂着头,被德妃的荡漾一笑,笑得心中滋味莫名——像是涂了蜜糖,招致爬满了蚂蚁,说不清,说不清。   请安散了以后,德妃依然被丽妃贵妃拥着。武明玦没有上前,沉默地回了储秀殿。   他快要走了,眼下正该低调。   自从得了母亲从府上带来的准信儿后,他那因噩梦而躁动不安的心,暂时得到了平静。离春耕还有两个多月,并不算难熬,毕竟他半年都忍过来了,只要应付好这两个月,就可以离开这逼仄深宫,滚的越远越好。   他既有隐隐的雀跃,然而想起宫里这些朝夕相处的妃嫔,她们还要在这里熬更守夜地度过余生,其中还包括了他的姐姐,以及德妃……忽然心中莫名的不是滋味。   且是同情与无奈吧。   。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同情一炷香的时间,酉时许,御前公公忽然来传了旨意——   “陛下有令,今夜摆驾储秀殿!”   *****   经历皇后的算计,萧怀瑾愤怒之余,这些时日也不断反思。外戚与世家的角力,后宫的重重危机……且北燕和谈一事,也让他心中警醒了一番。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太后,也终于想起来,有些妃嫔,他不该冷落着,该去宠幸了。   虽然心中排斥的厉害,却还是下定了决心。为君者其实是天底下最不自由的人,考量的太多,像是背负着十万大山,踽踽独行。   至于宠幸哪个妃子,倒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们的背后。   他将目光投向了怀庆侯武家。   虽然武修仪身量修长,有种英姿勃发的美,然而萧怀瑾却不吃这一套。他有萧家男人骨子里的喜好,一如他的父亲,他的爷爷,都是喜欢温柔和软的女子。   但是他也明白,既然太后安排了怀庆侯府的女儿入宫,必定是有她的考量。无论如何,太后不会害他——不会害他的社稷。   所以尽管内心抵触,他还是吩咐了下去,入夜,临幸武修仪。   -------   站在储秀殿外,武明玦听了御前公公的通报,怔了半晌,脸色比枝桠上的积雪还白。   他要侍寝……   萧怀瑾要睡他……   现在他不同情他姐姐与德妃了,该轮到她们来同情他了!   向他通报消息的公公,还以为武修仪是高兴得忘了形,弯着腰笑成了一朵雏菊,提醒他:“娘娘?”   听音机灵,塞了个荷包给那个公公。武明玦心不在焉地谢了恩,眼前一片茫然,耳边一边茫音。   待御前的人离开,他思维逐渐清明,果断吩咐道:“听音,你快去丽正殿,找德妃来,今夜凶险,无论如何都要掩饰过去!”   听音也明白事态严峻,听了主子的吩咐,赶紧往丽正殿去了。   武明玦神思恍惚地回到储秀殿,思考着对策。   得知萧怀瑾要来临幸,时辰似乎就过得很快了,一眨眼便到了辛时。武明玦在储秀殿来回踱步,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走入内室,掀开床褥,一股刺鼻的味道冲天而来——苏绣的锦被下,藏了一大片晒干的大蒜瓣儿和葱根。   宫中为了服侍皇帝,后妃都是不吃韭菜、大蒜、葱一类的食物的,膳房也不容易寻到这些。武明玦却想办法弄来了一批。   韭菜不易保存,他弄来的都是大蒜和大葱,晒干后藏在床褥下,就是等万不得已的这一天。   他视死如归地,先吃了两根大葱。而后掰开一头大蒜,一瓣一瓣,冷静地塞进了嘴里。左手大葱,右手大蒜,动次打次,互相下饭……   几口下肚,一股扭曲的辛辣直扑天灵盖,灵魂好似经过了绞杀,奋力冲出了躯壳,在空中荡漾漂浮,飘过了沧海桑田,飘过了万仞深渊,飘过了上下千年,飘过了你的心间……   “圣人驾到——”   武明玦被噎了一下,捂着胸口,胸腔腾腾烧起了一片火,眼中泛起了泪光,辣的。他赶紧往殿门口迎去,面上犹做梨花带雨的凄楚模样,双眉似蹙非蹙,双目含情非情,气运丹田:“陛下!”   一股浓烈的蒜味和葱味,自储秀殿中,袒胸露怀地飞向了外面的广袤天地。   萧怀瑾迈入门槛儿的左脚,差点被一猛子味道顶回去,他不自禁以手遮着鼻端,屏住了呼吸,再次踏入储秀殿,步伐感到了艰难。   而他的武修仪,正扶着胸口,泪眼婆娑地凝望着他——为何泪光点点,娇喘微微?想来是因思念而明珠双泪垂?   是了,武修仪得了太后的旨意入宫,而自己一来与太后不睦,偏要冷落着武修仪;再者,武修仪嗓音嘶哑难听,又身娇体弱,他更是想不起来看她了。如今她盼来了自己,十分喜悦吧?   念及此,萧怀瑾心中油然生了两分愧疚,更为武明玦的泪光浸润,心田柔软了两分:“爱妃怎的这样凄楚,叫朕心疼。”他伸出手,就要为武修仪擦泪。   武明玦不动声色避开,他辣得直抓心口,漂亮的凤眼都泛红了,眼泪不住地流淌,看起来十分动情。他凑到萧怀瑾面前:“臣妾……实在是太想念陛下!”   这轻启丹唇间,纯天然的大葱大蒜味,不经任何过滤的,原汁原味地冲入了萧怀瑾的鼻端!   萧怀瑾眼前一黑。   在蒜味缭绕中,他看到武修仪拼命抓着对襟上襦,似乎迫不及待要侍寝。她这样热情,本是人间美事,奈何这味道,这嗓音,他承受不起……   “闻陛下宠幸,妾心甚喜……”武明玦擦了擦眼泪,胸腔总算是缓过来了,依然热辣辣的:“臣妾初次侍寝,还望陛下不要嫌弃臣妾……”   说罢,他凑到萧怀瑾耳边,吐气如兰,吹了一口“香”风,似是调情。   “啊……”萧怀瑾欲-仙欲-死地呻-吟道。   不可言说的浓烈气息,从武明玦口中磅礴而出,犹如万千根利刃,瞬间打通了萧怀瑾的任督二脉。   萧怀瑾仿佛看到了白云苍狗的蓝天,广袤无垠的大地,天地间盛开了白色的……大蒜,葱花,在风中冲他徐徐微笑。   他倒退了两步,而武明玦十分体贴地上前,扶住萧怀瑾,又凑到他的面前:“陛下见谅,臣妾嗜吃大蒜,乃是家中习惯。昔日行军打仗时,后方粮草辎重跟不上,断饷一二日乃是常事。臣妾的父亲便与众军士一道,以大蒜、大葱就着炊饼裹腹。臣妾在府上时,家父便以此叫我们忆苦思甜。”   萧怀瑾本来是有些恼怒的,后妃见皇帝时有口气,怎么也称不上敬。然而武修仪说了这番话,忽然又叫他心情复杂,那些不悦也就如枯萎的藤蔓,渐渐缩回去了。   他心中很是感怀这些戍守边关的忠臣良将,也就点头,拍了拍武修仪的手:“怀庆侯家教有方,以此等方式,告诉你们官兵不易,太平不易。也是……另辟蹊径。”   “是啊……”武明玦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口气,九曲十八弯,端的是千回百转,叫萧怀瑾的眼前一黑,又开满了花。   “臣妾未入宫时,便常在家吃蒜……以格物致知,思索太平之道。”武明玦默默想,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皇帝总不好再留下来,找罪受了吧?   毕竟他自己都快要熏死了啊。   。   此情可嘉,萧怀瑾尽管十分想拔腿离开,这辈子再也不要踏入储秀殿来……但念及武修仪是为了家国天下的一腔赤忱,才被家人养成了嗜吃葱蒜的习惯,他身为人君,怎么好无情弃之呢。   他只得硬着头皮,走了两步,坐到了武修仪的榻上,在武明玦不可思议的目光中,温文一笑:“爱妃忧国至此,朕心甚慰,今夜不妨你我促膝,畅叙佳话。”   武明玦心中“咯噔”一下,他万万没想到,萧怀瑾居然忍住了,没有败兴而归!他现在嘴里好难受,好想喝水啊,怎么办?   他心中泛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依然顾盼含笑:“如此良辰美景时,也该有轻歌曼舞相伴。陛下,上次臣妾为您唱的曲儿,还未唱完呢……”   他清了清嗓子,作出凑到萧怀瑾耳边唱歌的架势。   嗅觉与听觉的双重**,不信萧怀瑾受得了!   。   谁料,萧怀瑾坐在他的床上,犹豫了一下,面露难色,却还是体恤地点点头:“爱妃想唱便唱吧。”   萧怀瑾知道,倘若自己不肯听,武修仪也不会唱的。但他又何必因自己的喜好,去剥夺武修仪唱歌的快乐呢。   他觉得自己似乎渐渐开明、懂得三思与忍耐了。会权衡利弊地克制自己,也尝试在体恤与恩威中寻找平衡。   这样一想,他心中大悦,十年前他病倒时,仙去的皇兄曾托梦来看他,叮嘱他要做个好君王,如今,他在终于努力往这条道路上靠拢了。   。   见萧怀瑾不但不怵,反而神色明朗,如沐圣光,武明玦又惊呆了。   萧怀瑾竟然能**如斯?他为何如此执念?   武明玦心中忐忑难安,看来,萧怀瑾这是笃定主意,今晚要他侍寝了!   他又不能谎称自己来癸水,前几天癸水牌子刚撤呢。他朝殿外看了一眼,德妃还没有来,他冷汗涔涔而下,一瞬间,脑海中只浮现出一个念头。   把萧怀瑾拍晕!   一连串缜密的计划,瞬间成型——   假装一不小心,扑倒在萧怀瑾身上,把萧怀瑾的头拍到床柱上……虽然这样做,可能要禁足几个月,但也总比发现他是男儿身、落得欺君之罪来得强了。   武明玦心中笃定了主意,上前走了两步,手藏在袖子中,感到血液飞速流窜。哪怕握着刀枪剑戟,在战场上横扫千军时,掌心也没有这么热过。   他正要拍晕萧怀瑾,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遥遥的呼喊:“陛下——”   正要视死如归的萧怀瑾:“?”   他怎么听到了德妃的声音?   武明玦心中一松,手往袖子里收了收,转过头来,便见德妃梨花带雨地飘进了储秀殿,那因就寝而只留了一盏昏昏的灯,映在了她含泪的眼中,黑夜中亮出了一簇,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谢令鸢转瞬间便扑到了萧怀瑾的面前。   第六十六章   守在储秀殿外的内卫和值夜公公本应该拦住德妃的,然而宫里规矩,其实也是看人下菜单,少有定数的。   由于德妃正得圣宠,天子还说要封圣德妃,所以她哭着跑进来时,御前没人敢拦。   谢令鸢的闯入如一根针,将萧怀瑾心头好不容易积聚的勇气,瞬间扎破了,泄得无影无踪。   她跑到萧怀瑾面前,发现他是坐在床上的,遂自然流畅地抱住了萧怀瑾的腿:“陛下,臣妾做了个噩梦,醒来后心中实在怕得紧,可是举目四望,丽正殿空空荡荡,臣妾想念陛下,听说您在储秀殿,就斗胆过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目光偷瞄武明玦,二人不动声色地对视,四目相接中暗通心声——   好险!   德妃要是再晚来那么片刻,要么萧怀瑾会被拍晕,要么武明玦会被扒光。   “咳……”萧怀瑾轻咳一声,他总不好提醒德妃,不要坏他的房事儿,这就很尴尬了。   倒是武明玦,站一旁从善如流地接起话茬:“德妃姐姐做了什么噩梦?莫哭,陛下在此,龙威深重,任它魑魅魍魉,都要伏于天威,姐姐不必害怕……倒是不妨将梦讲来听听。”   萧怀瑾一点都不想听噩梦,他自己的噩梦已经折磨了他十几年。然而,后妃是君主和世家臣子之间的纽带,并不只是简单的妻妾,他是该有对德妃的关心。闻言便也颔首:   “德妃莫怕,朕与修仪都在此,储秀殿这样敞亮,有什么可怕的。”   “陛下有所不知啊……”谢令鸢擦干眼泪,被萧怀瑾扶了起来,跪在榻前。如果萧怀瑾不走,她就得想办法赖在储秀殿,唯有硬着头皮,编起了噩梦:“这梦,实在荒唐!”   “哦?”武明玦装出十分感兴趣的模样,跟着一唱一和:“是何等荒唐的梦,惹得姐姐心绪纷涌至此,妹妹都有些好奇了呢。”有什么梦,能让谢令鸢说出“荒唐”二字?   有了武明玦搭梯子,谢令鸢也就破上路,从善如流道:“臣妾梦见遥远海外,海雾之后有一岛,自成一国。在那个国家,女子可娶四五个男人,来绵延后嗣。臣妾不知怎的,被发配到了那个岛国,娶了两名男子,一曰翠翠,一曰秀秀……”   “……”武明玦眉头动了动。   “……”萧怀瑾嘴角抽了抽。   “臣妾娶了他们,只是他们迟迟未生子女,备受诘责,臣妾不得不再娶几房男人,绵延后嗣……翠翠与秀秀很难过,却必须要识大体,不能善妒,便同意了,臣妾便又娶了花花入门。”   “果然荒唐……”萧怀瑾喃喃道,说着打了个呵欠。   他已经处理了一天的政务,空余的间隙,还把小时候宋逸修给他批注的策论重新学习了一下。那时候他抵触宋逸修是个宦官,不齿于他的教导,因此宋逸修为他批改了几次之后,就换成太后动笔了。   他亲政后,才慢慢觉出了可贵。有些道理,有人肯手把手教,和自己走弯路摸索,总是不一样的。权谋心术,虽然未必只有宋逸修懂得,但其他臣子各有各的算计,未必愿意这样诚心地教给他。   他这几天一边重看,一边自省,已是困倦。又听了德妃这个荒唐的梦,方才对着武明玦时,紧绷的心情,此刻也松懈了下来。   谢令鸢察言观色,试探着问道:“臣妾观陛下有倦色,不如……陛下躺着,听臣妾讲?”   这个梦虽说荒诞,却也新奇有趣,萧怀瑾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便躺下继续听。谢令鸢对武明玦使了个眼色,自己也躺到萧怀瑾身边,和衣而卧。   武明玦纠结了一番,和衣躺在最外侧,被谢令鸢隔开,也就不用担心萧怀瑾发现什么。   谢令鸢躺在二人中间,左侧萧怀瑾,右侧武明玦,好像真的是翠翠和秀秀在侍寝。于是她越编越起劲儿,绘声绘色、添油加醋:   “花花入门后,给臣妾生了个儿子。因没能生得了女儿,花花心中愧疚。翠翠和秀秀,天天在臣妾面前争宠。翠翠讲个什么话,秀秀都要插嘴……两年后,花花第二胎,又生了个儿子,他在产床上,听说第二胎依然是儿子的时候,大受打击,心神恍惚,存了死志,竟拒绝大夫医治,大出血难产而死。”   “何必呢……”萧怀瑾困得睁不开眼,听到这里却忍不住点评道:“无论男女,毕竟是自己骨肉,却嫌弃至此,孩子有何辜?这个花花……唉!”   “是啊,可是岛国风气便是如此。女儿才能继承家业,男人必须读《男德》《男诫》《男训》,在家相夫教子,不能抛头露面,不能读书科举……生儿子多不值钱。花花只想生女儿,在家里站稳地位,斗倒翠翠与秀秀,却一连两胎都生了儿子,被人轻视,才有了轻生的念头。”   萧怀瑾痛心疾首:“儿子也好女儿也罢,都是人。值不值得生养,岂是世俗能决定的?”   武明玦却想到了他的姐姐。他们一胞所出,孪生姐弟,并没有任何不同。长相相似,聪慧相近,人生之途却是天差地别。他的人生是广袤天地,她的却是囿于四方院墙。   他心有灵犀地想,德妃是在以此,暗讽世道么?是在劝谏陛下么?   可是,她即便改变得了陛下,又能如何呢?陈规旧俗,士大夫的教条,这些岂是一夕可以动摇。   谢令鸢继续道:“花花死后,翠翠与秀秀无后,便争宠,想抚养两个孩子……”   “那一定争得很激烈了。”萧怀瑾似有所感,喟然道。他生长于这样的环境中,见过太多妇人相斗的惨状,勾心斗角,害的不止她们自己,还波及到了无辜家族,以及孩子们。   以前他觉得妇人都是心胸狭隘,后来渐渐发觉是偏见。再如今德妃讲这个梦,倒不觉得那样痛恨了。   “……不是的。”   谢令鸢带着哭腔道:“他们两人听了寺院僧人的蛊惑,便来杀臣妾,臣妾这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被他们杀死在了床上……然后翠翠和秀秀,带着臣妾的两个孩子,私奔了,开始了幸福生活……”   因为她也实在编不下去了……就让他们俩,私奔了吧……   萧怀瑾:“……”感觉仿佛被戏弄。   难得武明玦听了神转折,依然保持镇定:“臣妾觉得,这个结局,甚好。翠翠和秀秀有了自由,姐姐为何伤悲?”   他现在要配合谢令鸢,聊得起兴,皇帝才不好撵德妃走。谢令鸢也是知道的,漫无目的地感叹:“这不过是个荒唐的梦罢了。臣妾醒来,觉得又气愤、又委屈、又恐惧、又荒诞,真是无处找人评理,亦无处发泄。才会那样失态。陛下也当臣妾胡言乱语吧,毕竟,《后汉书》里也说过,女主乃是祸乱,这样的荒唐事,怎么可能发生。”   萧怀瑾不知如何安慰她的噩梦,脑海中却忽然飘出了他故去的皇兄。他朦胧道:“朕想起来,其实,女子主事的故事,前朝也未必没有……虽不至于是你说的那般夸张。”   谢令鸢转过头,好奇地看他,夜灯之下眼睛亮亮的。   萧怀瑾曾吩咐,夜里不许熄灯,无论宿在哪个后妃处,这习惯都会为天子保留。所以储秀殿此刻,也是亮着昏昧的光的。   萧怀瑾在她不假掩饰的目光下,心中忽然泛起亲切,神思便有些飘忽了。   他想起二皇兄的外祖家,本是南方大士族,本朝开国初,在江南避世多年,后来被先帝请了出来。终究根基未稳,党争倾轧,接连发生了正月之祸和四姝争后之后,便断臂求生地隐退了。   至于开国避世多年,原因就是得罪了帝王家。   太-祖南下攻打城池时,郦氏有几位族人,时任地方长官,率领当地军民抵抗,抵死不开城门。尤其是会稽、下邳这两个地方。其中下邳守得最为严实,太-祖久攻不下,还在战争中坠马,不久就死了,外人传言是被气死的,他儿子——也就是萧怀瑾爷爷的爷爷的父亲,就把这笔账记在了郦家头上。待围了下邳城七个月,终于攻克了此地。   “臣妾小时候,也听爷爷的部将说过,”武明玦就这样被他们俩当成了空气,莫名有点不爽,插嘴道:   “当时守住下邳的,是郡守郦泽章的夫人及妾室,还有几位嫡出庶出的小姐,因全是女子,城里人称为郦氏娘子军。”   谢令鸢从未听闻这样的典故,当故事一样听了:“那后来呢?为何没怎么听过她们的名字与轶事?”   知晓的人确实不多,萧怀瑾会听说,也是因为开国实录里有一二笔记载,而他二皇兄讲给他听过。为何实录没有记载详实,大概是觉得,太丢人了。   “战败都殉国了。”萧怀瑾回忆起来,二皇兄讲这个事的时候,也才七八岁,还在懵懂的年纪,纯当故事讲给他听,也没觉得惋惜或者怎样。后来他长大了,有时候冬至祭天祭祖,才觉出几分不是滋味来。   武明玦又不甘冷落地插嘴道:“姐姐,此轶事在南方一带流传才广,我爷爷的部将是淮阴人,我听他说,现在江南一带每年三月十九日,还会祭拜她们,称‘十二娘子’,和关公同坐神庙。至于北地一带传的最多的,还是张将军的故事。晋国王土广袤,南北差异大。”   而且张将军的事可以改编成乐府词,谁敢把十二娘子改编成乐府词啊,那不是嘲笑太-祖无能么。所以北地人没怎么听说此事,再正常不过了。   “倒是怪可惜的。”事涉敏感,谢令鸢没有多加点评,以免祸从口出。   但不免想,历史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传奇女子?大概很多这样壮烈的故事,都像开国实录上寥寥带过的一笔,逐渐湮没在历史的黄沙中了。   三个人盖着棉被纯聊天,从荒唐的梦,聊到了古往今来,转眼便过了子时,萧怀瑾再也撑不住,头一歪,睡过去了。   听到他酣眠的声音,谢令鸢和武明玦大汗淋漓地对视一眼,挪下了床。自然是谁也不想和萧怀瑾同睡一榻的,也总不能和对方同睡一榻,两个人只好去外室坐着,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   翌日五更,萧怀瑾在两位爱妃的服侍下,换上了朝服,眼圈青黑地爬去上朝。   当他迈出储秀殿的时候,苏祈恩及其他值夜公公们,目光复杂地看了德妃和武修仪一眼。陛下兴致真好,同时宠幸两位妃子!   而天子宠幸了储秀殿,同时招来德妃,在储秀殿玩双-飞,一|夜|欢愉,今早眼圈还泛着青黑……此等惊天之事传得飞快,后宫各主很快便听说了——   “什么?!陛下一夜御二女?”皇后震惊地从凤座上起身,顿觉天地异变。   第六十七章   ……传言萧怀瑾一夜御二女。   皇后分明清楚,萧怀瑾内心有疾,对男女欢愉反而是憎恶畏惧的。她从钱昭仪那里得了生子药,费尽心思才与他同房,结果还把天子给吓跑了。   倒是转头,他就与德妃、武修仪一夜春宵?   无论别的宫里怎么想,反正曹皇后是怎么也不信的。   “奴婢也是从储秀殿外值守黄门那里听来的,御前的人口风紧,奴婢不敢打听,但八-九不离十。”奉昌跪在她面前,将听来的事无巨细禀报:   “昨夜子丑时分,储秀殿还几次传出谈论和笑声;今天陛下上朝时,频频出神,打了几次呵欠;储秀殿还吩咐小厨房,送了鹿茸汤给陛下滋补,说是怕陛下着了寒凉,放了不少姜蒜,但未必不是欲盖弥彰……”   这些细节流言断断续续的传出,消息灵通一点的妃嫔,都听说了个七八。   自然也瞒不过仙居殿。   仙居殿里,白昭容亲自掌上了灯。   光影映在她的眼中,跳跃在深邃的黑眸里,她背对着曲衷,问道:“那些传言,不足为信。陛下可有说……今夜临幸哪宫?”   “没有,苏祈恩跟奴婢说了,陛下这几日都在紫宸殿。奴婢斗胆猜测……大概是亏空太过?”曲衷如烫着舌头一般说出这句话,手放在嘴前扇了扇,仿佛想赶跑自己先前的荒唐言语。   听身前的白昭容没有了动静——她站在暗夜中,轮廓罩在一盏孤灯下,像一尊僵化了的泥像——曲衷忙补了句:“苏公公说,适时会劝陛下过来的。”   白婉仪淡淡地“嗯”了一声,叫曲衷和琴语先退下了。这两个丫鬟都是陈留王安排在她身边,跟随她入宫的人。既是她的心腹臂膀,又是监视着她的存在,所以她即便心有波澜,也不能在她们面前流露出什么。   门在她的身后缓缓闭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一室并不明亮的光,被截断在门内,成为夜中仅有的存在,照出了空旷的黑。   就如心中一般空旷的黑。   什么是可以依靠的?   他可以彻夜地听她弹曲唱歌,讲边关游侠的故事;也可以与别人嬉闹一夜,游戏风流。   其实从来都没有什么特殊的人和情,所谓独特,都只不过是恰好迎合了对方需要罢了。当她不再是那个唯一,所谓的恩宠,也就如水上浮萍,飘着没有根际。   “我若铲除她们,该是不该?”   这没头没脑的一问,空旷地回荡在内室,在寂静中不知拷问何人。良久,她伸手掐断了灯芯,室内迅速陷落于一片黑暗中。   *****   紫宸殿里,萧怀瑾对着武明玦送来的鹿茸参汤,热气腾腾中,仿佛噩梦重现。   虽然这是武修仪亲自下厨,汤里飘出的每一丝热气都含着武修仪的浓浓爱意,然而闻到蒜味,仿佛又提醒他,让他陷入了有味道的回忆中……   好吧,接下来的几天,萧怀瑾又不想碰后宫女子了。   宠幸之路,于他而言,竟如此路漫漫其修远兮。   缩在紫宸殿里,捱到冬至时节过去了,萧怀瑾才又重新忖度临幸后宫之事。   年关的喜庆遥遥而至,把一切寒冷都冲淡,苏祈恩守在他身边,望着窗外簌簌落雪,柔声道:“这几日雪飘得厉害,陛下还是多加些衣裳。”   “哪有那么娇贵。”萧怀瑾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朕小时候还……跟两位皇兄在雪地里骑马呢。”他意气的声音,仿佛被折断,逐渐小了下去。   苏祈恩料他忆起往事,又有些郁结,便岔了话:“说起这雪天,奴婢还记得,去岁落雪的时候,陛下在仙居殿,听白娘娘弹琴,用雪水煮了仙茗,可真是人间仙境般,自在极了。”   萧怀瑾那微微的感伤,便被他带过,一瞬间心中念起了白昭容。她指下流淌的空灵泛音,配上簌簌落雪,是真有几分梅花三弄的意境的。   这段时日,他也是渐渐意识到,倘若他独宠白昭容,不顾旁的,不但后宫容易生乱,也可能为白昭容带来麻烦。爱一个人,就要为她学会克制。遂他一直压抑着想去仙居殿的心情。   如今被苏祈恩提起,心头又叫嚣起来,他吩咐道:“今夜摆驾仙居殿。”   还有月余便是除夕了,宫中里里外外开始除旧布新。树上挂了朱砂,宫道上换了朱色宫灯,热烈的红在落寞的白色映衬下,仿佛热闹在寂静上跳着舞。   在这片寂静又热烈的雪中,仙居殿遥遥亮起了灯,温暖地照亮了萧怀瑾的前路。   他走进仙居殿时,便看到白昭容迎了上来,海棠色的高腰襦裙,却只画了淡妆,又浓又淡的矛盾。她眼中是笑,只不过眉宇间,多了一丝淡淡的愁绪。   这没瞒过萧怀瑾的眼睛。   毕竟在德妃那里看多了,谢令鸢动不动就笑中带泪,泪雨朦胧,萧怀瑾早已经练就了一身洞察女人心思的好本事。   他遂关切地伸出手,手指刮过她的面颊:“最近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么?”   “臣妾能有什么事呢。”白婉仪冲他微微一笑,握着他的手,走回室内。   不高兴的事,可太多了。   以前她会说,然而现在不会了。   她用前所未有的惆怅目光,勾勒萧怀瑾的每一丝轮廓。她想起她十五岁入清商署,初见萧怀瑾时,他才刚登基一两年罢。本该五官很俊秀的少年,却满眼的忧郁戾气,居高临下地坐在龙椅上,一语不发。   那时候她心想,万人之上的人,怎么也这样苦大仇深?   如今灯火掩映下,他的轮廓也因入夜的朦胧而温柔起来。白婉仪目送着,他的轮廓在光中逐渐远去了,他去了她够不着的床头坐下,冬夜的冷,一瞬间因这拉远的距离而侵袭遍身。   白婉仪幽幽而立,打了个冷颤,听得萧怀瑾不自在地解释道:“那夜……朕去了储秀殿,是与德妃和武修仪,聊了一夜。”只是聊一夜而已。   “是么。”   灯花跳了一下,室内明亮了一些。   “能让三郎不困不乏,想来定是聊得有趣事。臣妾可以听听吗?”   谢令鸢的梦那么长,萧怀瑾全讲给她,岂不是明天又黑着眼圈上朝,惹得众人遐思?他言简意赅:“也没什么,是德妃做了噩梦,同朕说起了她的梦罢了。”   原来是听了德妃一夜的梦,白婉仪心想,多好的兴致啊。她垂下眼帘,轻轻一笑:“那……陛下今晚还要听玉隐公子的故事么?”   兴许是不需要了,兴许德妃的梦,比侠客的故事更牵动萧怀瑾。   而萧怀瑾实在乏得很了,他处理完政务,硬撑着来看白婉仪,明日还要早朝,还有几桩大事要议,便打个哈欠摆摆手:“不了,天色不早,婉娘今夜早些歇下。”   白婉仪没作声,走到榻前,侍候萧怀瑾躺下,姿态既柔且静。萧怀瑾还是敏锐地发现了她的恍惚,“朕总觉得,你似乎有心事?”   白婉仪眼神躲闪了一瞬,萧怀瑾紧紧盯住她。她便叹了口气:“臣妾不知当讲不当讲,此事有惊扰六宫之嫌……”   “你我有什么不可说的。”萧怀瑾自然地道,示意她躺到身边来。   白婉仪低下头,面色十分为难,踟蹰了半晌,终是低声道:“臣妾那日去坤仪殿请安……聊起巫蛊之事时,娘娘碰倒了茶杯,神色似有慌乱……臣妾也不知是不是看岔了。后来多了心,总觉得坤仪殿的摆设似乎哪里不对……后来臣妾琢磨,兴许也是想多了。”   她嘴角漫开笑,抬头看了眼萧怀瑾,自语道:“毕竟中宫何必做这些呢,若说惊了贵妃、德妃还情有可原,但臣妾等人也未能幸免,可见该是与中宫无关的。陛下,歇息吧,别为了后宫之事劳心了。”   她说着,躺在了萧怀瑾身边,知道他怕黑,不忘为他留着灯。   然而萧怀瑾的思绪,却在听了她的话后,炸开了一般无法平静。   震惊之下,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难过。只是他压抑住了。   先时,内卫从林昭媛那里搜宫,虽然没有搜到巫蛊的证据,他却还是软禁着。至于皇后,乃后宫之主,自然不可能搜查她。他从未想过怀疑皇后。此为震惊。   而婉娘竟然以这样委婉的话,来含蓄地告状,似乎和那些宫斗的妃嫔们无异了,昔日二人的情意也在她心里渐渐淡去。此为难过。   这两种心情如厮打般交织着,萧怀瑾被它们闹腾,睁着眼,一夜天亮。他反复想白婉仪的话里究竟有几分可信,又觉得可悲——因无论真假,他都会搜查一番的。道理就是这么奇怪。   贵妃与德妃,以及有生杀之权的太后,都受了巫蛊波及,这就是最大的疑点。毕竟后宫其他妃嫔做这些事,没有动机和足够的利益。至于钱昭仪与白昭容陷入昏迷,也许是障眼法罢了。   。   五更的梆子响声从黎明的星星点点下,依稀传来。   萧怀瑾起身,在宫人服侍下,准备上朝。往宣政殿走的路上,他将苏祈恩叫到龙辇前,低声吩咐道:“你派人搜查坤仪殿,切记不要惊动后宫,不论找见了什么,统统不得声张,一律密报朕。”   苏祈恩眼中闪过怔然,很快领命,吩咐了下去。   待萧怀瑾下朝,回延英殿批阅奏章时,苏祈恩那头已经将搜查的结果报了回来。   萧怀瑾屏退了延英殿所有的宫人侍从,毕竟此事与皇后有关,事涉体面。   “奴婢奉命吩咐了下去,内卫搜的动作不大,倒是从中宫内室搜出了几个玩意儿。”苏祈恩说着,示意手下将托盘捧上来,他掀开上面的绸布,萧怀瑾看清托盘里的东西,惊呼了一声!   四个做得逼真的布偶人,上面缠了头发,扎了银针,躺在托盘上,空洞地眼睛望着穹顶,在笑,笑得令人触目惊心。   萧怀瑾的手捏成拳,指节青白。   “皇后呢?”   “在坤仪殿,已脱簪去饰,说要等陛下还她一个清白。”   不能轻易信,也不能轻易疑。萧怀瑾没有表态,只淡淡说一声“知道了”,让苏锦词也摸不清他心中怎么做想。   及至入夜,星月稀疏地隐于乌云遮蔽后,萧怀瑾才一刻不耽搁地,踏入了坤仪殿的大门。   坤仪殿中,曹皇后已是审问了两轮宫人,灯火下可见她的汗滴让面色更为苍白,扭曲出了几分惊惧。   清晨,御前总管苏祈恩带着内卫,奉皇命前来搜宫时,她就感到了此事必有妖。待到内卫们从她内室的案几下方,摸出这几个巫蛊用的布偶人时,皇后的脑中“轰”地炸响。   能进得了她内室,碰触案几的,唯有贴身伺候的几个宫女和公公了。别的宫人虽然入内室不多,却也有嫌疑。   这些人平时扫洒坤仪殿时,虽然清扫细致,可谁能料到案几下还藏了乾坤?   见到萧怀瑾神色莫测地走进来,曹皇后酝酿了一日的惊怖委屈,在看到他的一刻轰然,她跪在地上,悲声道:“陛下,臣妾是冤枉的,请陛下还臣妾一个公道啊!”   萧怀瑾的脚步,顿在了大殿中。   他很难受,无论这场巫蛊是不是皇后主谋,他都觉得很难过。他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轮回的漩涡中,从很多年前他没出生起,就已经陷入其中了。   萧怀瑾摇了摇头,声音没有愤怒,反而是一种平和:“朕只想听你说一句……你没有做这种事。好么?”   就只想听听,哪怕一句都好。   曹皇后猛然抬起头,眼中迸射出决然的光,她倒退几步:“若此事乃臣妾所为……则臣妾与腹中胎儿共死!”   萧怀瑾一愣。   随即,曹皇后的话如惊天巨雷,瞬间劈醒了他。   第六十八章   皇后有孕了。   萧怀瑾回忆着,从那一夜后,至今近两个月了,他没有踏入过坤仪殿。他嘴张开一道线,又紧抿,张张合合,声音是自己也未察觉的颤抖:“几、几时发现的?”   指的自然是何时诊出有孕。曹皇后眼中含泪:“几日前,陈院判为臣妾诊的平安脉。臣妾怕龙胎不稳当,空欢喜一场,便没有急着禀明陛下,想是等三个月后稳了再说。谁成想……有人不想叫臣妾保住这胎!”   曹皇后的手在大袖下攥紧,心中懊恼至极。其实有孕一事,后宫除了她,只有太后知道。太后吩咐她好生安胎,连后宫众人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去,除夕宴也不要她操持,就是怕劳累她动了胎气。而她怕三个月内不稳,便也没到处嚷嚷。   谁料她被栽赃了巫蛊一事,逼得她迫不得已,提前将这步棋走了出来!   这事发生得太突然,她如今细思,倘若陷害得逞,何贵妃、谢德妃二人,必然是最得益的,其他妃嫔没理由花大力气做这等事。   也只有她二人,才有这个势力,能收买自己的宫人,把陷害的巫蛊人偶,放在自己内室。   她眼中的光,如冰山映出的冷凝,照出何韵致和谢令鸢二人的影子。   。   ——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萧怀瑾听说过,头三个月很难看孕脉,怀孕通常三个月后脉象明显。但陈院判诊的,应该就错不了。   而他在最初的惊愕之后,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他也要成为父亲了。   并且这胎是嫡子,嫡长子!   这猛然砸下的消息,冲得他茫然无措,心神全是恍惚。   仿佛是一道分水岭,明明幼时的回忆如在昨天,他还是那个等待父皇看一眼抱一下的孩童;而分水岭之后,则是一片空白。   曹皇后将他呆滞的反应尽收眼底,佯作不安地问道:“陛下……不希望臣妾为您生下龙嗣么?”   萧怀瑾摇了摇头。   他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要说不喜欢,谁能和自己的孩子过不去呢;可要说高兴,却又是措手不及。   但想了一会儿,却还是有一丝很温暖的愉悦,从心底攀爬上来,他品出了这个滋味,从小到大极少有过的,这个滋味叫“甜”。   会有小小的孩童,跟在他身后喊“父皇”,声音软软黏黏的,自己可以把他抱在怀里,逗他发笑。他和自己长相相似,性情相仿,他会每天期待见到自己……   他还会爱他的父皇。   只要想到子女的孺慕,春天便充满了四季,拂照了长安。   萧怀瑾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又重新审视自己面前这个女人。曹皇后出身曹丞相府上,相貌端正温婉,举止庄重大方。至于她行事,除了那夜犯上,平时实在挑不出错处的。   他虽然不爱她,但她身为他的妻子,并无失格之处。   渐渐地,他神情柔和了,声音也不自主柔和下来:“那太医说,情况如何?”   听他这样问,曹皇后心中压着的气卒然一松,知道自己这一步棋,虽然代价大,却是走对了。   “现在尚早,情况还看不准。”她温温地一笑,眉目舒展,唇角好似弯起了一朵花,让萧怀瑾回忆起了柳贤妃,大抵母亲都是这样的罢。   “不过太医说了,脉象尚算稳健。虽如此,臣妾还是叫他开了安胎药,以免出什么纰漏……陛下,想摸摸孩子吗?”   萧怀瑾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她小腹上,那里怀着他的骨血。他上前一步,从未觉得脚下走得这样又快又重,他轻轻伸出手。   皇后的手握起了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隔着霞色的襦裙,他只感受到了她温热的体温,但足以让他觉得炙手。   萧怀瑾怕惊扰了孩子似的,想收回手,曹皇后顺势松开,将手与他紧紧交握。   “陛下,大概再过几个月,就可以诊出男女了。您想要皇子,还是公主呢?”   萧怀瑾与她握着手,仿佛也能感受到她的心情。他在茫然的喜悦中漫漫道:“无论皇子还是公主,朕……都喜欢。”   原本觉得,生个皇儿最好,也就不必被臣下念叨,更能打破一些不利的流言。随后又觉得,生个女儿也好,至少可以看着她平安长大,不必担心她早夭,来不及看这世间繁华。   他的姐姐妹妹,都活到了平安出嫁的年纪,他亲自送她们上婚辇,看她们开府成家时,总是忍不住想起两个哥哥,心里不免酸酸的,总想,要是他们也看见了,该多高兴啊。   听了他的回答,曹皇后略有些诧异:“臣妾倒想为陛下生个皇子呢。”   这话,让萧怀瑾忽然想起了那一晚,德妃做的荒诞的梦——花花生了个儿子,绝望到难产而死——他觉得有些恐怖了,万一皇后对生龙子的期望太高,最后生下了公主,会不会绝望得大出血?   于是他赶紧补充道:“可朕倒是觉得,生个公主更好。朕喜欢女儿!”   “是么,”曹皇后还在微笑,心里却泛起微微的寒。“那生男生女,都是大喜呢。”   萧怀瑾不想让她诞下皇子。   是因为,他只想让他中意的人,为他生下皇长子吧?   可惜,他中意的人,已经被她灌了绝育药,没什么可能了。   曹皇后讽刺地想。   趁着萧怀瑾心情徜徉在喜悦中,她适时地跪下,辩解道:“陛下,那巫蛊一事,臣妾真的是冤枉的!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若臣妾获罪,则她们有机可趁,请陛下为臣妾做主啊!”   萧怀瑾赶紧扶起她,如同对待一件脆弱的瓷器:“你先安心养胎,朕来这里是问问情况,并非来治罪。布偶之事,宫正司会查明,亦不会草率定罪。”   曹皇后俯首谢恩,嘴角笑意淡淡。不论是何贵妃还是谢德妃,做出陷害她的事,恐怕都未料到,她们败了,败给了她的孩子。   萧怀瑾陪着皇后又坐了一会儿,却没有过夜,他实在忍受不了坤仪殿的夜晚。   亥时,他走出坤仪殿,虽冬夜风寒,他却感到这风似乎是从火堆后吹过来的,有令人幻觉的暖意。   随即又渐渐冷了。   他逆着刺骨寒风缓步行走,这风如刀子般割着他的血肉。他在刀割的寒冷中思量,那是十分要紧的事情——   他要怎么对待后宫这些女子,才能保护他的孩子,在她们眼前安然长大?   继而又忍不住畅想,待孩子生出来以后,他要怎么做?   他想,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无论他是否喜欢皇后,他都一定不要偏心。   他要经常去看孩子,扶着他学走路,教他识字,春夏带他去延英殿听大臣吵架,秋冬带他去西苑马场看雪骑马……   萧怀瑾想着那些画面,状若无人地笑了起来,口气在寒冷夜中化作白雾,袅袅的仿佛雾里看花。   -------   尽管萧怀瑾吩咐了内侍不许声张,然而皇后有嗣一事,实在关乎国体,足以撼动朝堂格局。因此,不出数日,后宫渐渐私下流传起了这桩传言。   只是帝后没有宣诸众人,因此后宫看似依然平和,只是宁静的水面下,暗潮汹涌。   重华殿,则差点被这个浪头掀翻。   ——“你是说真的?皇后有孕了?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何贵妃掀开垂帘冲出来,一把抓住跪在地上的小黄门,提到了眼前。   她的瑞凤眼都瞪圆了,露出了上下眼白,显得有几分歇斯底里。小黄门吓得哆嗦,磕磕绊绊的:“娘娘,应是做不得假的,奴婢是问了太医局的药监……”   曹皇后喝安胎药,总要从太医局配药,有几味爆胎用的药,坐实了猜测。   何贵妃以帕子遮着胸口,步履看似稳健,实则虚虚地走回了帘幕后。   她最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好在帘子遮住了她惨白的脸色,与涔涔而下的冷汗。她双手合于胸前,只盼这一胎是个女儿——若生了皇子,既是长子又是嫡子,那她便大势已去了。   除非,弄死!   这个想法从何贵妃心中一瞬闪过,随即又打消。风险太大,谋害皇嗣是死罪,她决不能搭上家族命运,去做这种为他人做嫁衣的事。   “叫德妃来,说本宫有事与她商议。”何贵妃淡然地说完这话,待宫人离开,内室一片寂静,才懊恼地捶了下案几。   她就知道!当初昏迷时醒来,姑姑还未苏醒,后宫皇后主事,一定会有所不利!   果然,掐指算一算时间,怀孕两个半月,也就那时候了。   念及此,她又忽觉齿冷。   何太后是她堂姑姑,一家人都姓何!皇后怀孕一事,太后一定是知道的,却守口如瓶,连她这个侄女都不讲——太后是在防着她们么?可太后是姓何呀!   过了半个时辰,谢令鸢才来了重华殿。宫人在外面通报,何贵妃收起懊恼烦躁,施施然道:“请她进来吧。”   第六十九章   先时,何贵妃派人来传话的时候,谢令鸢正在储秀殿。   武明玦将春耕换人的事,向她和盘托出:   “巳时三刻祭天完毕,回行宫用过午膳,陛下移驾亲耕,后妃亲蚕,按着以往的规矩,至申时末差不多便结束了。酉时陛下在行宫赐下御宴,那个时候,后妃居所的守备最为松懈。”   谢令鸢听他郑重道来,这已经不仅仅是信任了,这是托付性命。   “放心吧,当日若有变数,我会尽全力替你们掩饰。”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谢令鸢是这样的人。见她收起平时随意的姿态,神色难得肃然,落在武明玦眼里,他忽觉有些不舍。   然而他必须是要及早离宫的。   皇帝亲耕,皇后亲蚕,是历代的国家仪式。   而春耕当日,女子亲蚕之处,有单独划出的地方,由专人把守,男子不得入内。罗家公子负责率领禁卫军,也亏得这层关系,才能将武明贞放进去,让姐弟二人有机会见面。   只要发髻、妆容、衣饰吻合,姐弟二人趁夜色互换身份,这场计划就可谓是算无遗漏了。   武明玦正色,向她深深拜下,行的是男子大礼:“怀庆侯府幸得娘娘倾力相助,惟大拜以谢,日后若娘娘有什么需要臣的地方,便吩咐一声,臣定当万死不辞。”   。   重华殿的宫人前来请德妃时,武明玦恢复了正坐,以团扇遮着平胸。听说何贵妃有要事相商,武明玦端着茶盏,默默地想,德妃好忙呀。   谢令鸢和他交换个眼色,便离开了储秀殿。   将何贵妃她们从梦中唤醒,谢令鸢就完成了【莫逆之契】的危急使命——每救一位星君,增加一度声望。除了武修仪与白昭容外,她救了六个人,如今她的声望,已经到了【声名鹊起】。   但星使说过,没到【众望所归】时,她都有陨落也就是死的危险。所以这段时间,谢令鸢只好游走在后宫花丛中,持之以恒做她的日常任务——以她所有的溢美之词,盛赞贵妃的能力、丽妃的容貌、宋静慈的诗画……   除了太后和韦无默不能常见,白昭容对赞美无动于衷,钱昭仪更喜欢送礼物外,谢令鸢靠着这一招,让何贵妃她们,对她亲近了不少。   譬如此刻,听闻皇后有孕,何贵妃第一个想起的,不是去找太后,而是找德妃来商议对策。   重华殿的火盆,在寒冷的冬日,倔犟地烧得炙热。何贵妃见谢令鸢来了,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帘后落座。   何韵致的焦灼,除了宫斗劲敌即将生下嫡长子,处处压她一头;更因为至亲何太后对皇后的回护,让她感到背后无依。   此刻,她也不知道后宫里,到底还有什么依仗。德妃么?   然而德妃虽然待她好,却也同样与武修仪、丽妃等人交好,她们都不是对方的唯一。   “皇后怀孕了。”何贵妃怅然地说出这句话,甚至都没有十分掩饰神情。从前她倒是会不动声色,以此试探谢令鸢的态度。   “啊?!”谢令鸢震惊了一瞬,何贵妃试图在她脸上,找到熟悉的、能让自己安心的嫉妒和敌意,然而,何贵妃失望了。   谢令鸢只拍了一下大腿,满脸复杂得难以言喻的表情:“这这这……她怎么能怀上?!怎么可能?她也太厉害了!”   太后吵架时不是说过,皇帝那啥不行吗?咳……当然后来她才知道,是萧怀瑾有不堪的童年阴影,心中不能接受男女欢爱,那曹皇后是什么时候怀上的?有丝分裂?   或者……萧怀瑾不会是喜当爹了吧?可曹皇后深居后宫,绝不可能与男子有私啊!   。   见德妃不但不焦急,反而神情玩味,何贵妃有些茫然。   ——这谢令鸢,到底是防备着自己,深藏不露;还是她真没当回事儿?   何贵妃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的人,她决定冒风险提醒,压低了声音:“德妃!你还没看明白吗?皇后这一胎,若是龙子,便是嫡长,日后必定是要嗣位的!到那时,皇后成太后,你我若能活到那时候,做成太妃,指不定被发配到皇陵守灵,这算好的;更坏的……谢家想必也没白教过你!”   谢家有没有教过谢修媛,谢令鸢倒真不知道了,却想起乔彤云前些日子入宫嘱咐的话——若后宫有乱,万勿卷入,明哲保身,哪怕发配出宫都好。   此刻,她倒真佩服起谢家大伯谢节的预感了。   想到谢家,他们并没有完全将两个女儿当做求权势荣华的工具,所以,她也就不那么害怕这些争斗。而何贵妃,正是因为何家对她倾注的心血和希望太大,才让她在青春年华时,背负了远超她能承受的重担吧。   家人给予的依靠或重压是这样大。   她知道何贵妃找她来,是在极度不安中,至少找个安慰的宣泄口,即便不能谋划,却可以同仇敌忾。   然而,她前些日子,才听了谢母的话,要远离争斗漩涡,才能避免祸及自身,也避免谢家受累。并且,谢家毕竟不是何家这样的背景,同一件事获罪,她与何贵妃,肯定是两个下场。   谢令鸢伸出手,碰到了何贵妃的眉心。何韵致一怔,下意识想避开,却又没有。谢令鸢的手指抚平她皱着的眉,碰到了梅花花钿。她一边温声道:   “你善意提醒我,我懂的。但这事,即便着急,除了急坏身子,又有什么用?犯科之事,你我是万万不能沾的。依我看,宫里为此事惊动的人,也不在少数,山雨欲来,你我不妨远离,以后这宫里但若动荡,好歹也能心安。”   在别人宫里,谢令鸢并不敢将话说得直白——她也怕自己的话,被有心之人传出去,隔日便为天下知,招来祸端。因此,只能委婉地劝何贵妃,千万不要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手上不沾血,才能避开泥淖。   何韵致恍惚地垂下眼帘,眉间触感犹在。她听了谢令鸢一席话,心中还是乱,只是没有了方才那样惊恐大骇。   她长叹口气,只觉得又失落。无论谢令鸢是防备着她,才没有表露出真实的忧怖;还是谢令鸢没有将皇后怀孕当回事儿,都仿佛是天堑一样的隔阂。   谢令鸢见她一脸失望的模样,心中也有些无奈。便琢磨着,是否要做些增进感情的日常,来转移何贵妃的心绪——可何韵致今天听闻如此噩耗,自己再夸她什么,显然时机不对,马屁是要拍在马腿上的。   她想了想自己的三个日常,【睹物思人】是送人玫瑰手有余香,【慷慨陈情】是演讲,可是自己能对何贵妃演讲什么呢?放下私心,退一步海阔天空,共建和谐后宫?这种话对后宫女子,除了拉远彼此距离,再没有什么作用。   想来想去,今天也只有送何贵妃礼物了。只是她方才来得仓促,是被宫人从武修仪宫里叫出来的,唯有送随身物件。谢令鸢低头打量,忽然把手中抱着的手炉,塞进了何贵妃怀里:“暖吗?”   何贵妃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怔住了。手炉的温暖传入她心窝:“是暖的啊。”   谢令鸢听了就是一笑,那笑靥如花,笑的贵妃心里打颤。“这日头虽寒,我却盼着你,心也能暖起来。哪怕我们做最坏的打算,以后当了太妃,去守灵什么的,只要互相做着伴,冬天能这样取暖,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不是吗?”   这话说的温暖又坚定,然而,何贵妃完全不受用。   什么当了太妃去守灵?她堂堂贵妃,坚决不能有这一天!这样安慰的话,完全起到了反作用好么!   何贵妃心中不悦,面上好歹克制了,将手炉推了回去:“我不冷,妹妹自己留着吧。”   谢令鸢为了完成日常,哪儿能收回这个手炉!她眼珠子一转,又把手炉塞回去:“姐姐何必客气。若实在过意不去,便也送妹妹一样东西,不就平了?”   “……”何韵致登时语塞,谁过意不去了?她堂堂何氏贵女,还会有过意不去的时候?个手炉而已!她就是委屈,德妃根本不明白她的焦虑,甚或防备着她!   何贵妃决定不理睬谢令鸢,她直接下了逐客令:“妹妹心意我领了,今日也有些乏了,想先小憩一会儿,妹妹请便?”   贵妃下了逐客令,然而谢令鸢的礼物还没要到手啊!她眼睛在贵妃的宫殿内一扫,竟然都是些珊瑚树、玉摆件之类的,价值连-城。她贸然张口要这些,好像别有居心似的。   贵妃呷了一口顾渚紫笋,并不看她。   茶。   谢令鸢眼前一亮!   她也端起面前的茶,呷了一口道,陶醉道:“好茶,好茶!姐姐这里果然物华天宝。既然姐姐乏了,我也不便叨扰,但这茶还没喝完,倒了未免浪费,我先端走喝了?”   不待何贵妃反应过来,谢令鸢端起她的青瓷茶杯,跑了。   何贵妃:“……”   她目送谢令鸢离开的飘然身影,眼睁睁看着德妃端走了她宫殿的茶杯……   可恶!她到底为什么会想着叫德妃来诉苦!   德妃的身影消失在重华殿外,莲风侍立一旁,这才跪下来,低声提醒道:“娘娘,您方才对德妃……太过了。”   像是在家里时,和父兄撒娇一样。   “奴婢斗胆,德妃娘娘她……没有必要,和您心情一致啊。”   听莲风委婉的提醒,何韵致被蓦然点醒一般。   是了,她凭什么要求德妃与她同仇敌忾呢?   以前她身为贵妃,不也这么过来的么?从未想过要别人与她同心一力,哪怕是丽妃,她们也是各自行事,并无结盟之意。   是从什么时候起,当德妃对着她有所防备、有所保留,或者与她的想法南辕北辙,她会觉得失落?   是因为……无意间把谢令鸢当成亲近的人了么?   不能这样。   后宫是个经不得考验的地方,凡有真情,就会有背叛的风险和伤痛。   且谢令鸢对丽妃、武修仪她们都是一样的好,前段时间的夜里,甚至还与武修仪共侍萧怀瑾!在谢令鸢心里,她与郑妙妍、武明贞也没什么不一样罢?   那自己又何必将她当的这么特殊呢?   何贵妃的心被如麻思绪缠绕得越发收紧,待她条条缕缕地理通了后,不甘地叹口气:“方才是本宫反应过了,莲风,你去库里选一对紫檀木摆件,送去丽正殿。”   她没说赔罪二字,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莲风自然也不敢提这二字,领会了主子的意思,便退了下去。   ------   谢令鸢走出重华殿,手里没有手炉,只怪模怪样地捧了个青瓷茶杯,冬日冷意忽的就杀入了心底。   她抬起头,天色阴冷,枝桠光秃,有乌云隐现。是要变天了。   何韵致提醒的,她逐渐也想明白了。皇后生下嫡长子后,她们在后宫的生存空间都会更为挤压。   她从未将命运真正系于后宫,所以没有贵妃那样的烦恼。但贵妃本就是在意权势得失的人,她的安慰与陪伴,注定无法走到贵妃的心坎儿里。   想起了何贵妃的识海,她唯有日后不断地开解,兴许能够化解贵妃的心病。   *****   曹皇后怀孕一事虽未宣诸众人,然而私下流传,却仍在后宫惊起了不小的波澜。   在各种揣测中,仙居殿却依旧安静,一派淡然。   由于中宫停了晨昏定省,白昭容是待大年之后,才又去坤仪殿,向曹皇后请安祷祝。   。   巫蛊陷害一事,曹皇后两日内便肃清了身边的宫人,只留了贴身宫女抱翠,却是没怀疑到白昭容身上。   自然,白昭容行事,也不会露出蛛丝马迹。她被送入清商署之前,有些旁的本事,是费功夫练就的。   人偶以“长相依”藤蔓的汁水,浸了两日。这种用来贴花钿的汁水,胶性极强,若非用特制的汁液,是无法卸掉的。而长相依的胶水,每个宫殿都有。   那日她膝行到皇后案前,向皇后敬茶,而后俯首磕头,趁着皇后喝茶的功夫,大袖遮住手下动作,迅速将人偶贴于案几下。皇后只当她是服软了。   。   与皇后怀孕的传言,一并袭来的,是太医给白昭容的诊断。   年前宫里诊平安脉,是妇科圣手陈院判。白昭容对他说,自己无意间喝了一碗汤,请他看一下。陈院判细细诊脉,足有两炷香的时间,又问她服药后的状况,而后箴默不语。   她心下忐忑,问他实情。陈院判才叹息了一声,毕竟是在宫里行走了大半辈子,历经三朝,后宫这些阴私事情太多了,他不去揣测,只为难道:“娘娘这身子,以后怀孕,怕是艰难,得需花个几年时间,仔细调养,方能一试。”   白昭容怔立良久,连问一声都忘了。陈太医何时离开的,她也全没了印象,空茫、绝望、仇恨如同海啸,一浪接一浪地腐蚀心头,待她回过神时,天色都晚了。   。   除夕宴上,她面上一切如常,看着萧怀瑾和皇后并肩坐在御阶上,头一次觉得那样刺眼,头一次明白了何为妻,何为妾。   待过了几日,瑞雪之后,她便去坤仪殿,向皇后拜早年。坤仪殿里,萧怀瑾也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瑞雪折射出初春的阳光,坤仪殿仿佛都比平日亮了三分。曹皇后淡笑着说话,忽然偏开头,捂住嘴,一副作呕的模样。   。   白昭容微笑着,直到从坤仪殿告退,回到仙居殿,那微笑的弧度都没有变。   曲衷不安地问她:“娘娘,您在想什么?”   白昭容摸了摸脸颊,那笑容消失了。她亲眼目睹了一切,总算确认,怀孕一事,并非皇后从萧怀瑾那里避罪的托辞,而是真的。   “你有没有觉得冷?把外殿的门关上,再加几个炭盆。”她吩咐着,只觉初春的冷意,寒到了心底。   一直一直,她在期望些什么呢?   不惜拖延陈留王的计划,行着她自己的打算。   生出那些可笑的、不自量力的期望,想为皇帝生下子女,想坐稳后宫的位置……直到被皇后灌了一碗避子汤,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她想求萧怀瑾为她主持公道,然而皇后却怀了他的孩子,迫得他把心思放在她身上。   她连诉苦都不能。那些深情,何其苍白。即使诉说苦楚,也不过是在他心头吹过了一点风,过了就没了踪影。   ******   元月伊始,天赐十二年,皇后孕足三月,脉象稳健。   萧怀瑾便在含元殿,当着朝臣受贺时,向天下广布了国嗣有望的消息。   一时间,满朝哗然。   在纷叠如潮水般的议论声中,曹丞相眼中有自得,与虢国公视线相接,转开去看向地砖。何道亨面色稳稳的,没有什么异状,胡子却在抖动。郑舒才眼中闪过愠色,谢节垂着头,眉心不经意地一皱。陶虔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曹丞相,随后闭目养神。   朝臣百态,皆入了萧怀瑾的眼。   。   各地封王未被允许入京,于是遥遥千里,向京中送来贺礼。在各地贡上的奇珍异宝中,萧怀瑾浏览而过,一眼被阳光下一抹新翠的绿,吸引了心神。   宫人察言观色,忙进言道:“陛下,此乃临淄王贡奉的,骠国的翡翠石。临淄王不久前得这块宝石,欲雕琢成器,献给陛下,然而苦于工匠不精,且赶着朝贺,便将这宝贝送入京畿。”   萧怀瑾近日宽和了不少,笑着打趣道:“难为他,给朕丢来块石头,随便朕怎么刻。”   翡翠在当朝,并不算上品的玉;然而如此遍体通透的碧色,在光下隐隐泛出了紫的宝石,无论搁在哪个朝代,都是十分罕见的珍品。   初春的阳光照拂下来,将碧色蒙上了一层暧-昧的暖意。苏祈恩看了一眼,也不由赞叹:“陛下,临淄王有心了,奴婢之前在卫尉寺和少府监都呆过,掌眼过不少宝贝,水头这样好的翡翠,真是头一回见呢。”   “是么。”萧怀瑾淡淡笑了笑,他对金银珠宝,倒是没太多喜好,这翡翠着实漂亮,他想了想,吩咐宫人去把将作监的人叫来。   “这块翡翠石,琢两盏宫灯,再打一付簪子。”   待将作监的人领了命退下,苏祈恩见他心情颇好,便也小心问道:“陛下,簪子是送给皇后娘娘的吧。”   萧怀瑾微笑,却不置一词。   ------   各地封王的贺礼,延绵不断送入宫里;陈留王的密信,也趁机送入了白昭容手中。曲衷以秘制药水浸泡了三日,这才显出字形。   夜里灯火昏暗,白婉仪打开密信,看了一眼,扔进了烛火中,片刻烧得干净。   即便陈留王没有下令,她也不会允许皇后,生下这个孩子的。   所以没必要看什么信。   第七十章   让后宫不少妃嫔倍感失望的是,皇后这一胎胎象十分稳固。既便如此,她每日也依然喝保胎药,行止坐卧十足小心。   自然膳饮也更为讲究,不但餐具全部换成了银的,汤药也是每一碗都要仔细查验,确认了药渣无误方才饮下。   。   后宫的风向,也有了隐隐的变动,谢令鸢虽然不曾将皇后的事挂心,却也察觉到了周遭的变化。   若说在这之前,她因为广结妃嫔,以及马球赛等,与后宫众嫔交好;如今那些宫嫔们面对她时,态度都有些微的不自在,对皇后则是十足敬畏。   即将诞下的龙嗣,是权力更迭的风向,她们不能站错队。明眼人都知道皇后与贵妃、德妃势必有利害冲突,那她们唯有择其一。至于如何站队,也是显而易见的。   陶淑妃开始常往坤仪殿行走,陪着皇后说说话;沈贤妃依旧没什么动静,她在宫中向来不结盟,也什么事都不掺和。   丽妃依旧两边不靠——以郑家的背景,她是绝无可能走到皇后身边的,即便她投诚了,皇后心腹众多,也未必拿她放在心上,若出了什么事儿,第一个把她推出去送死倒是有可能。丽妃也就把琢磨这些的功夫,继续放在整饬她的脸上。   钱昭仪与白昭容则一如往昔,她们身为皇后的心腹,也成了众妃嫔交好的对象。   -----   今年立春来得早,吉官选定了正月的亥日,大行籍田礼。   籍田与秋狩,同为晋国贵族层的两个重大仪式。其中春耕一年一度,秋狩则是两年一度。到了春耕这一日,帝王臣爵与后妃命妇等人,换上礼服,前往长安城南的先农坛,祭飨先农后,皇帝到籍田里,面南而立,在一片鼓乐笙歌中,率百官开始亲耕。   由于籍田前先是祭飨神明,所以宫中在寅时正天未亮,便开始整装待行了。   谢令鸢被画裳摇醒,生不如死地换上后妃常服、发冠,走出丽正殿时,天色还是黑的。   依着祖制,能够陪同皇后前去春蚕的,只有正二品以上内外命妇,也就是八夫人、九嫔,至于其下的婕妤美人等,则留在宫里。   寅时末,黎明星辰隐现,皇宫大门缓缓打开。宫中出行队伍浩荡,皇帝龙辇在前,皇后凤辇相随,后妃的马车居后,禁卫军与宦官宫女簇拥而行。   经历了漫长的颠簸,等众人到了先农坛时,天色已然大亮。谢令鸢挑起帘子,远望了一眼观耕台上的日晷——已经到了辰时二刻,未料到长安城竟然如此大。   吉官择的祭神吉时是巳时,太常寺鸿胪寺已在太岁殿布置好了,宰牲亭将三牲头颅送来,至巳时正,鼓乐奏响,皇帝与皇后登上太岁殿,祭祀太岁及四季神明。   曹皇后已经显怀,宽大的礼服也未能遮住隆起的小腹,她站在萧怀瑾身侧,母仪端庄地望向千里沃野与脚下万民。   萧怀瑾与她站得有些距离。要说他以前对皇后感情复杂,多是歉疚与敬重;经历那一夜后,无形中便不再挨着她。   。   而谢令鸢作为德妃,则站在太岁殿下方。当萧怀瑾开始念起祭词时,她百无聊赖,目光便往臣子王爵那里打量——   后妃命妇是与公侯王爵们分隔开来的,且相距遥远。从前的谢修媛从小研读诗书,眼睛有点轻微的近视,所以谢令鸢看过去,有点雾茫茫的。她搜寻着和武明玦有七八分相似的人,不知不觉踮起了脚,又不知不觉伸出了脖子。   在一片红蓝相间的人群里,她似乎看到了一个肤色白皙的少年,修长高挑,穿着红蓝色的世子祭服,站得笔挺。   而那个少年,似是敏锐地感知到了谢令鸢的目光,他循着盯过来,长眉下目光犀利,一眼将谢令鸢看了个对穿。   这遥遥的照面,谢令鸢便笃定了,该是武明贞不假!   她这般模样,与武明玦像了个八成,只不过没有武明玦刻意装出的柔弱,此刻站在队列里,气势真正如男子般英武。料来她是扮成了弟弟,不得不强装冷漠。   谢令鸢叹为观止,男女气质完美演绎,这对姐弟才真是该领金叽奖啊。   。   鸿胪寺少卿站在太岁殿上,居高临下俯瞰人间,一眼就看见德妃在下面开小差,这般严肃场合,他不由皱了皱眉。   何贵妃行走站坐都自有一番气势,她站在德妃的上首,见状,手隐在袖子下不动声色戳了谢令鸢一记。谢令鸢对上她谴责的眼神,仿佛是提醒她不该在如此郑重场合分心,于是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自始至终,她也不能明白这种祭祀的严肃,不过是做做样子的仪式罢了。萧怀瑾念完了祭词,奏乐再起,众人肃然,随即帝后去俱服殿换上了便装,走上观耕台,籍田礼要开始了。   后妃则被仪官引导着,跟在皇后身后,去了籍田另外的院落亲蚕。   亲蚕时,任何人都不能由宫女扶着。站在桑树下,皇后采了几片桑叶,正要将桑叶放入簸箕中,忽然,她踩了个果子,脚下一滑,往后重重栽下去!   丽妃距离她最近,却下意识倒退了一步。   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曹皇后的宫女惊叫着,抢上前扶住她!   曹皇后惊魂未定地被扶到一旁,其他命妇们吓了一跳,忙凑了上来:“娘娘,无碍吧?”   一片纷乱中,曹皇后摸了摸小腹,还好,她只是受了惊,没有摔倒。   她冷冷地扫了丽妃一眼。   丽妃被皇后这一瞪,目光躲闪开——她怎么敢扶皇后呢,倘若皇后这一跤摔了,有个万一,岂不是要落得她身上?   她下意识地往贵妃和德妃处挨了挨。   何贵妃看着众人簇拥的皇后,余光见丽妃凑过来,她心里嫌着,却往前走了半步,头微微扬起,与皇后对视。曹皇后收回视线,不再计较,淡淡一笑:   “本宫无碍,惊险一场,倒是惊吓了大家。桑叶采得差不多了,喂蚕去吧。”   到了申时,籍田礼结束,御前传了话,后妃们这才去俱服殿换下衣服。酉时,萧怀瑾在先农坛的斋宫设宴,内外命妇的宫宴,则开在行宫后苑,由曹皇后主持行。   如今曹皇后害喜得厉害,油腻荤腥都沾不得,却还要强打起精神,招呼着外命妇们。   谢令鸢旁观着,觉得她殊为不易。怀着孩子,摔倒了众人都不敢扶她,生怕惹祸上身;如今疲累,却还要随皇帝亲蚕、设宴,也是足够隐忍了。   皇后有喜的事,早就传遍了朝野,相较于民间的欢呼相庆——中宫诞下长子,历来被天下视为吉兆;朝中则是各有思量与喜忧。但当此宴上,无论喜也好,忧也罢,这些命妇们对着皇后,都是极尽歌颂,有说祈盼皇子诞生的,有说此乃国朝祥瑞的,说得一贯自矜的皇后,面上也流露淡淡笑意。   白昭容坐在下侧,静静听着那些祷祝贺词,那仿佛是一个喧嚣繁华的世界,而她置身于另一个寂静得无人问津的世间,两重人间不被人察觉,只有她感受得到,触碰得到。   她的目光落在皇后的小腹上,面上也如众命妇一般,带着温柔的笑意。只是这温柔,便如寒冬的阳光,落到身上也没有温度。   。   酒过三巡,谢令鸢见时机到了,便向皇后告退,说自己出去透透风。她甫一走出大殿,怀庆侯夫人便向自己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她的丫鬟等在殿外,接了夫人的指使,便一路跟了出去,待到四下无人时,谢令鸢停下了步子,那丫鬟低声道:   “有劳德妃娘娘了,我家夫人叫奴婢转达:明贞小姐在戌时二刻从行宫西门入,她穿了与少爷一样的茜色襦裙,梳了偏左的堕马髻,没有戴任何首饰,额贴紫藤花钿。”   谢令鸢把这些特征牢牢记下:“本宫晓得了。你回去说:武明玦在我的天辉殿,但行宫的路有些绕,怕她进来不好找路,戌时二刻我会出来接应。”   那丫鬟福了福身子,领命便退了下去。   谢令鸢望着她走回大殿的背影,往天辉殿赶去。   武明玦今夜告假,没有来参加宫宴,用的是万年借口——癸水腹痛。   他已经在德妃的天辉殿里,提早准备着了。他自己的行宫在偏北的方位,距离十分遥远,因此留在德妃行宫里。   先农坛的行宫不大,毕竟是为了祭天和春耕所建,惠帝也不好劳民伤财。每年宿于此处,皇帝及公侯王爵、臣子住在行宫的中部及东部,皇后与后妃命妇则住在行宫西部及北部。男女大防,被中央宫道隔开,谁也唐突不了彼此。   。   谢令鸢回了天辉殿后,便将怀庆侯夫人要传的话,转告给了武明玦。听音正在给武明玦换襦裙,他的紫藤花钿也是一早贴好的,只差梳头了。   听音拿过梳子,听德妃提醒道:“你姐姐梳着偏左的堕马髻。”   听音怔了怔,比划了片刻:“这……少爷,奴婢为您梳这偏髻,到底是从您的方向偏左,还是从您对面看过来偏左啊?”   ……虽说是偏左,没说是怎么个左法啊!   谢令鸢一窒,她和怀庆侯夫人的丫鬟交接时,因十分匆忙,又怕被有心人抓着把柄,便未来得及细想,也就忽略了此事。   武明玦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丈量了一下:“应该是我的方向偏左吧?”   听音:“可是堕马髻,不是偏给别人看的吗,兴许是从对面看过来偏左?”   二人犯了难,谢令鸢守着门口,想了想:“也不是什么大碍,一会儿我把武明贞带过来,你就离开便是,反正都入夜了,横竖看不出大问题就行。”   听音得令,便给武明玦梳了个偏左的堕马髻。   待一切收拾妥当,英挺秀美的武嫔,从镜前婀娜而起,谢令鸢惊艳地看了一眼,叹息地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看怀庆侯世子扮女装了。   她把屏风挪了挪,让他等在屏风后面:“你就坐在这里,,千万别随意外出走动了,我出去把你姐姐带进来。”   她拉起武明玦的手腕,在这还有些薄寒的春夜里,手的触感是温热的。武明玦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心生恍惚。   他在屏风后坐好,最后看了眼这处行宫。   ——很快就要解脱了,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本应该是欢欣的,如今却莫名添了两分愁绪,没那么雀跃了。   屏风上画着《云壑松涛》图,这幅山水画是前朝著名诗人郦孝泌所作,可惜屏风上的临摹画作,虽有技法,却不见**。那凝视自然之美,体味山水意境的留白,将参悟后的感悟寄情于笔墨盘旋间的意象……   武明玦的目光,随着每一笔皴擦而游走,正品鉴这一幅画,忽然,外面传来了一个高贵威仪的女声。   “德妃不在吗?”   “回贵妃娘娘的话,德妃娘娘适才出去了,待她回来,奴婢向她禀明……”   “不必了,本宫在这里等一等便是。”   何贵妃说着,自顾地进了天辉殿,在案前落座。   宛如晴天一个霹雳,武明玦心中被雷狠狠一劈——居然是何贵妃进来了!   他是该坐在屏风后,与何贵妃来个咫尺天涯两不相认呢,还是走出去请个安?   若他一语不发,一会儿只要何贵妃走动,就会发现屏风后面的他——明明在德妃宫殿却不吭声,一定是有什么鬼,这就不好解释了。   但他若出来与何贵妃招呼,一会儿谢令鸢带着他姐姐回天辉殿,两个武明贞来一场历史性会晤,可怎生是好?   武明玦这下子犯了难,他两相权衡,还是不能让何贵妃起了疑心,便寻思着从屏风后出来请个安,再把贵妃想办法赶走。   他十分心虚,绕出屏风,步子也扭得愈发婀娜:“臣妾……给贵妃姐姐请安。这么晚了,不知贵妃姐姐是来做什么?”   何贵妃转头,便见武修仪扭着步子款款走过来,配上那天下无敌的嗓音,说不出的违和。又听武修仪笑道:“德妃姐姐今夜要晚些才回来,贵妃姐姐不必等她了。若有什么事儿,妹妹一会儿跟她转达,叫她明天来找姐姐便是。”   这笑容落在何贵妃眼中,简直如同友谊的炫耀。   她皱起眉,想到谢令鸢虽然与自己交好,却也与丽妃、武修仪等人谈笑甚欢——眼下,武修仪甚至拿自己当这里的半个主人了,居然说什么“帮忙跟德妃转达”,以为她自己是德妃什么人吗?!   这种被排挤在外的感觉,真是令人十分不悦!   何贵妃高高昂起头,微微一扯嘴唇,也像半个主人似的,在德妃宫里转悠着,矜贵道:“呵,你不也在这儿么,本宫还没问你留在这儿作甚呢。哼,看来德妃事情还不少!”   武明玦莫名其妙,仿佛闻到空气里有点酸溜溜的味道,他:“???”   他招她惹她了?   女人的心思他也是搞不懂了,只得掩唇轻轻一笑:“妹妹是与德妃姐姐说好的,留在这里等着她,贵妃姐姐若要在此,一会儿怕是不太方便……”   ——这个武修仪,居然还跟她炫耀来了!   武修仪和德妃有什么秘密,两个人这等亲密无间,还要叫自己避嫌?   何贵妃蓦然想起,五个月前的天子生辰当日,虎豹房的老虎豹子逃窜而出,大闹御宴,德妃与武修仪默契配合,她被二人当球扔来扔去呢!   想到这默契一出,如今武修仪还登堂入室,在这里替德妃下逐客令,何贵妃心中熊熊怒火涌上。德妃待她,也是很好的!   何贵妃:“只要不是什么作奸犯科之事,有什么不方便的?!本宫也有要事在这里等她,你若留在此处,一会儿才怕是不太方便,还是快……”   “圣人驾到——”突兀的,殿外传来一声通报,打破了殿内莫名燃起的斗意。   武明玦掩着唇的宫扇,差点掉到地上。   他呆滞地望向门口。   萧怀瑾也来了。   这什么世道?!平时他们这些人,八辈子也记不起来找一次德妃,这都吃了什么药,一来就成群结队的?   还要不要他和姐姐见面换身份了?   见皇帝突然来此处,何贵妃也是吃了一惊,忙起身相应。萧怀瑾从殿外踱着步子,缓缓走进来。   ******   朝辉阁,坐落于行宫东部,是颍川侯、靖海侯、宣德侯与怀庆侯几位糙老爷们儿的居处。   这里与行宫西部的后妃居所远远隔开,除了丫鬟,见不到女子的身影。   趁着所有人都去了行宫赴宴,武明贞速速换上了茜色襦裙,丫鬟站在她对面,给她梳了个偏左的堕马髻,她又涂了丹蔲,贴好花钿,手上执一柄宫扇。   收拾妥当,倒再也没之前英气逼人的模样了。丫鬟站在她面前上上下下看了一圈,笃定点头:“小姐这身打扮正好,应该是瞧不出破绽的。”   武明贞从她手上接过包袱,内里是武明玦的男子常服。借着夜色掩映,她迈出朝辉阁,箭步向西边的后妃居所处走去。   *****   行宫自正中央画轴二分,东西二宫之间,有宽敞宫道,直通南部的御宴宫殿。   从中央宫道进入东宫或西宫,都有三道宫门。   西宫正中央的宫门前,罗三公子罗守准已经和怀庆侯家通了气儿,正等着时辰,却听见远处人声窸窣。他循着声音看过去,有些奇怪:“南边怎的有动静,莫非是御宴已经散了?”   这时辰,可比他们预计的,早了两刻钟啊!   果不其然,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便遥遥看见,宣宁侯方想容的孙子方宁璋从南边的宫道处走了过来。方宁璋远远对他吆喝道:“御宴散了,你们怎的还未换班?”   此次春祭春耕,罗三公子负责西边行宫的值守,方宁璋则担负着东边的行宫值守。他们与武明玦一样,同是出身将门,自小便玩在一处,彼此都相熟了,也是至交好友。   眼下,方宁璋守完了御宴,便来找罗三公子畅叙旧谊。瞅着方宁璋身影,罗守准暗道不好——方宁璋在这里大喇喇地杵着,他一会儿要怎么给武明玦放行?   也不对,一会儿武明玦穿着女装来,若碰上中央宫道上散了御宴的大臣,可怎生向他们解释?   计划生变,他得随机应变才行!   罗守准哈哈一笑,上前拍着方宁璋的膀子:“我观方小将军气若雷霆,比马球赛上更玉树临风了!”   方宁璋冲他挤眼,他国字脸,鹰眼锐利,挤起来像是媚眼没抛好:“罗三公子也是不遑多让啊!”   他们见面习惯如此调侃,缘起在于武明玦。小时候,武明玦每个月隔三岔五,总有那么几天凶得异常,叫人忍不住想揶揄他几句。   罗三公子灵机一动,暗搓搓道:“跟你说,我今天负责守卫命妇,亲蚕的时候,偷着看了眼,这一眼!你猜我看到谁了?”   方宁璋:“谁了?”   “郑丽妃!”   方宁璋大叹他有眼福,罗三公子得意道:“我回来后,就与武明玦打了个赌,结果他输了,所以一会儿,他要换上女装,给咱们跳舞!”   方宁璋登时大乐:“什么?!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兄弟我也要等着看!”   罗三公子搡了他两下:“你去把我禁卫军手下们支开,往南边第三道门那儿带过去,毕竟,咱们要给怀庆侯世子留点颜面才是。”   方宁璋不疑有他,为了看武明玦的女装舞,大步流星往西宫正门走去。   。   罗三公子打发走了方宁璋,守在中央宫道上,冷汗涔涔地看着远处奔跑过来的茜色身影:“这边,这边!”   西门三个门,他没有站在中间那个正门,而是靠北的第一个门。   武明贞远远看到他,罗三公子剑眉大眼,樱桃小嘴,长得很是混搭,一眼便认出了。她问道:“怎的不走正门了?”   “我的禁卫军都刚离开那边呢,一点动静就发现你了,咱走这个小门,快快。这里他们看不见。”   待武明贞跑近了,罗守准上下打量着,惊讶地揶揄道:“想不到你穿女装,还挺是回事儿的,要不是知道你什么德行,我怕都要看上你了!”   好在武明贞以前扮成她弟弟时,也和罗守准相处过,大抵知道他们相处之道的,当下压粗了声音:“罗三公子穿上这么身裙子,也定然是秀色可餐啊。”   罗守准大笑,想起方才忽悠方宁璋的话:“我冒着风险放你进去,刚才还找借口,把方宁璋骗走,一会儿出来你可要谢我!”   武明贞随意道:“你想去哪儿狩猎,兄弟陪你!”   罗守准嘻嘻一笑:“不必了,待会儿出来后,你穿女装,给我们跳舞就行。”   武明贞已经被他放行,走进了宫门里,闻言回头,嫣然一笑:“好啊,边跳边脱都没问题~~”   反正待会儿,出来的又不是她~   走自己的路,让武明玦哭去吧。^_^   第七十一章   罗三公子被“武明玦”那惊艳万分的回眸一笑震住了,心里一边惊叹发小难得答应得如此爽快,一边又嘀咕着哪家姑娘若是嫁给他,倒是颇有眼福。   在他出神的间隙,武明贞已经闪身进了西宫最北处的偏门。   西宫乃后妃与命妇居所。此刻,月色照得树影婆娑,宫殿影影憧憧,武明贞四下望了眼,微微蹙起眉头。   这里的行宫,她也是头一次来,从前春祭春耕时,她身为家中小姐,是没资格跟着去的,家里唯有父母和弟弟才能前往。   在这里,她唯有尽量隐藏了自己的身形,琢磨着应该先找到德妃。若没有谢令鸢给她引路,这陌生之处,她可未必能找到天辉殿。   *****   西宫,天辉殿中。   萧怀瑾今日是提早散了御宴的。   虽然在御宴上,听着臣子们面带喜色,向他道贺国朝有嗣,萧怀瑾却莫名生了些忧愁——那种初为人父的感觉,就如同习以为常的河道,其轨迹发生了改道,而他还站在干涸的浅滩上,跟不上潮水的流走,茫然望着天地的远去。   那时没什么头绪的,他忽然想来找德妃叙叙话。虽然德妃有时候说话惊世骇俗了点,但少了阿谀奉承,听起来至少是真实的。   而真实是最美的奉承。   。   大概是酒喝多了点,从御宴散了后一路走来,夜风拂着脸颊,人就会思绪纷纷。   他想到自己兄弟三人,如今只有他做了父亲;又想起了父皇在世时,偶尔静静凝视天空,眼中闪过愁绪。皇家的权力纷争,落在无辜的孩童身上,小时候他无甚所觉,长大了品出个中的惊心动魄,却马上又要提防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   夜风将酒醒了醒,他踱步进了殿内,见何贵妃与武修仪皆在此处,还有点针锋相对的架势,不由的一愣。只是四下看了看,却不见德妃的踪影。他由是询问道:“德妃呢?你们在此处作甚?”   何贵妃正惊喜见到了皇帝,却见他张口就问德妃,又想到入宫以来,白昭容受宠幸最多,如今皇后也怀了身孕;唯有她自己,从来没被萧怀瑾碰过,心里便有些失落,全不是滋味。   “回陛下,臣妾也是来找德妃叙叙话的,谁料她不在此处……”何贵妃目光瞥向武明玦,而武明玦心中正拼命咆哮,所以他是拒绝的:“德妃姐姐今日亲蚕恐是累了……”   所以你们快滚,头也不回的滚……   谁料萧怀瑾很不识相道:“既如此,那朕也该瞧瞧她,也好安心。”   “……”武明玦的手在袖子里悄悄捏成拳,忍住了想痛殴眼前两个人的欲-望:“夜已不早,陛下籍田怕是也累了,不妨先回宫里歇着?”   。   好不容易见萧怀瑾一面,何贵妃岂能放跑他?她上前,扶住萧怀瑾落座:“修仪妹妹这话可就不懂事了,陛下既有兴致,你我便该陪陛下尽兴才是!”   萧怀瑾说了句“无妨”,何贵妃则坐在他手边。武明玦见状,也只得忐忑地坐了下来。   想到一会儿谢令鸢会带着他姐姐回来,宫里却还坐着两块绊脚石,他心里七上八下,像蜈蚣挠来挠去,却怎么也支不走这两个人。   他正焦灼着,忽然计上心头——   将萧怀瑾与何贵妃,灌醉!   喝酒大法好!   顿如醍醐灌顶,武明玦灵台清明,对皇帝做出一个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微笑:“陛下,臣妾许久未能见陛下龙姿,甚是想念,今夜不妨小酌,共赏明月?”   不止是他许久没见皇帝一面,何贵妃也是天天看不见萧怀瑾啊。她心中暗赞武修仪上道——妃嫔得与皇帝共饮,该是莫大的荣幸。且此事若传去皇后耳中,也够膈应皇后一阵子!   于是何贵妃忙应和道:“是啊,陛下,行宫这儿也有上好的琼露,臣妾等愿陪陛下小酌赏月~。”   萧怀瑾今夜喝过些酒,酒兴不差,再者他也不能专宠白昭容,落得臣子弹劾,闻言便点了点头:“爱妃们既然有意,那便举杯共酌罢。”   ----   宫人都垂着头等在外面,听闻天子有令,便去端了酒来。   武明玦给皇帝与贵妃满上,他自己酒量倒是不错的,以前在军营里,练出酒量才能服众,是以军中身居高位的将帅,个个都是千杯不倒。   他搭着皇帝的肩,满目深情:“这一杯酒,恭祝陛下喜得龙嗣……”   萧怀瑾一口干了。   他与皇帝再碰杯,深明大义:“这一杯酒,恭祝江山万里长春……”   萧怀瑾一口闷了。   他给皇帝又满上,心怀天下:“这一杯酒,敬祝社稷太平无疆……”   萧怀瑾一口灌了。   他将酒推给皇帝,眼神澄澈:“这一杯酒,祝贺后宫和睦升平……”   萧怀瑾……他感到了一点尿意。   。   何贵妃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简直摸不透武修仪此人的路数。   若说武修仪争宠,她在后宫素来低调,方才还想劝走皇帝。   若说武修仪不争宠,她劝起酒来花样百出,处处迎合皇帝,没看萧怀瑾一边喝,一边乐得不轻吗?   何贵妃又岂能输给区区一个嫔?她绝不认输!   遂何贵妃也加入了劝酒行列,不负何家从小的严厉教导,她说起祝酒辞头头是道:“陛下,皇后有孕乃天降沛泽,是君恩感化上苍,臣妾要代后宫姊妹敬陛下这杯酒,还望以后姐妹们有这等福泽,能为陛下……”后面的话,欲语还羞。   萧怀瑾喝了这杯酒,却一点都不想应承这话,这样的福泽来不起……他再也不想失身了……   武明玦与何贵妃轮番敬酒,萧怀瑾已是醉意醺醺。他被武明玦说得高兴,想起武修仪此女,之前一直心心念念要给自己跳舞唱歌,自己却总是不允,难免叫她遗憾,遂温声道:“武修仪,你来跳个舞,助助兴吧。”   “啪嗒”两声,武明玦劝酒的杯子,与何贵妃劝酒的杯子,同时落地。   武明玦没想到,都快要离宫了,萧怀瑾居然突发奇想,让他跳舞。   其实他根本不会跳舞的,好吗?   何贵妃嘴角都抽搐了,不管不顾地回绝皇帝:“陛下,不、不必了吧……”   她哀求的目光,却被萧怀瑾忽视了。皇帝道:“修仪一片赤忱,不能辜负……虽说你……唱歌嘈耳……”   武明玦心道,果真是醉了!   何贵妃悲怆道:“陛下既有兴,又怎能撇开臣妾呢……不若臣妾唱曲,为武修仪伴舞?”她心里默默想,她可以选择不看,但不能不听,只好劳动自己,躬亲唱一曲了。   萧怀瑾允了,手执白玉杯,杯底在案上轻轻打着节拍。何贵妃清了清嗓子,柔声唱了起来:“参离合,参悲欢,参商斗转时已远,歌尽繁花曲水散……”   她唱的是清商曲,亦是看过的一出皮影戏的曲子,不是宫廷燕乐,听起来颇为新鲜得趣。武明玦却是惨了,闻所未闻,然而这曲子缠绵,他也不得不跳得缠绵……   他右手执宫扇,忽而腰胯左扭,忽而宫扇掩唇,忽而手在脸旁挽个花,忽而转个圈……忽而回眸一笑,又端起了一杯酒,送到皇帝唇边:“陛下,臣妾这舞美么,美的话,您可喝一杯。”   他都这般无耻了,萧怀瑾又怎好不喝。   何贵妃简直叹为观止,她故意唱宫里没有的清商小调,故意让武修仪手足无措,谁料武修仪竟然应付自如地继续劝酒!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武修仪路数颇高!   抢完德妃,又抢皇帝……念及此,何贵妃捏着杯子,狠狠瞪了一眼武明玦。   而萧怀瑾,在两位妃嫔接二连三的劝酒下,已经不胜尿意,他起身去了恭房。   行宫的恭房也比不得皇宫,虽说奢华,却小,尤其萧怀瑾如今醉着,更觉逼仄。一阵风透窗而入,萧怀瑾净了手后,走出恭房,忍不住想在夜风中散散心。   他缓缓走在汉白玉的路面上,脚步清晰而单调。   走了片刻,似乎远处,也传来轻微的步伐声。   *****   西宫的正门附近,都是七拐八拐的小道。谢令鸢在正门前徘徊了许久,也不见武明贞的踪影。她算着时辰,戌时二刻都已经过了,心道,是计划生变,还是武明贞耽搁了时辰?   ——该不会武明贞走错了路,摸去了别的地方吧?   这倒是最有可能的,也是最糟糕的。行宫虽不大,却也够人转上一两个时辰。   想到这里,谢令鸢心中一个激灵,回身往天辉殿走去。无论如何,等在天辉殿附近,是最快的方法。   -----   西宫北边第一道偏门,武明贞摸索着走了一路,走到正门,都不见德妃。她只得再往里走。   不知走了多久,在一处花园的小径前,忽然看到一个人影。   她赶紧敛气,然而这里花木长得不算繁茂,因此遮不住身形,她唯有让自己坦荡。对面那个人似乎是出来散酒气的,醉眼朦胧间,喃喃道:“咦,爱妃,你怎的……出来了?方才不还跳舞么?”   武明贞如遭雷劈,定睛一看,他穿着织金的龙襤袍,她今日在祭天中见过,正是当今天子萧怀瑾陛下!   可他的随从呢?为什么自己一个人?   既然他只身走动,武明玦推测,此地距离天辉殿,应是不远了。   武明玦张口要回答,忽然想起,不知她弟弟平素在宫里,究竟是捏着嗓子说话,还是粗着嗓子说话?   她灵机一动,扶住了一旁的树,抠着嗓子干呕起来:“臣妾……臣妾胸闷,想出来透透气……”   她干呕的声音十分含糊,萧怀瑾听在耳中:“想来是酒喝多了,爱妃随朕回去休息片刻罢。”   萧怀瑾刚刚还说她弟弟在跳舞呢,两个人肯定共处一室,她可不能跟着萧怀瑾回去!   武明贞继续干呕:“臣妾恐是要缓缓……夜里风凉,陛下先回吧。”   萧怀瑾正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回身远远叮嘱道:“爱妃仔细着身子,好受点了便回去歇息着。”   花园后面有几条交叉的小道,萧怀瑾熟门熟路,没走多久便回了天辉殿内。   内室依旧是一片明亮,案上杯盏交错。   萧怀瑾走进屋里,一眼看到武明玦在与何贵妃说着什么,他睁大了眼睛:“咦,武修仪,你方才不还胸闷么?怎的又回来了?”   武明玦正想用德妃送他的“文胸”,吸引何贵妃的注意力,让何贵妃带着文胸赶快走人,冷不防萧怀瑾又绕回来,他脱口道:“啊?臣妾何曾……”   他的话硬生生斩断,回味过来——萧怀瑾……可能是方才,见到了他的姐姐!   武明玦且惊且喜的神情太过魔幻,惹得萧怀瑾一脸困惑:“莫非是朕听岔了?”   其实他还有个困惑,没有说出口,心道自己大概确实迷糊了……他怎么觉得,武修仪的堕马髻,哪里怪怪的?   “不不不……臣妾确实是胸闷!”武明玦起身,扶着萧怀瑾,做出西子捧心状:“臣妾方才跳舞,酒意上头,说着又闷起来了……”   何贵妃拿着文胸,嘴角抽搐——武修仪方才与她说这文胸的时候,还双目放光呢!有诈,这其中必然有诈!   她得静观其变。   “哦……”萧怀瑾拉过武明玦,关心道:“朕试试,莫不是今日见着风,发热了?”   他伸出龙爪,就这么横扫千军、气势若虹地,贴上了武明玦的额头!   啪叽。   武明玦的心头,仿佛贴上了一块狗皮膏药。   这还是他入宫以来,头一次被皇帝碰触,他眨了眨眼,飞快道:“发热倒是没有,臣妾再出去透透风便好,陛下,臣妾先失陪……”   说完,他像风中的幡旗,飘着就出去了。留下何贵妃拿着文胸,呆滞望着他的背影。   *****   天辉殿外,烛笼高挂,隐隐照亮了夜路。武明玦举目四顾心茫然,又不敢走太远,只能在天辉殿附近,警惕地四下寻找他的姐姐。   树后传来了窸窣声,他正心中一喜,忽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柔弱无骨地攀附上来,却是带着嗔怒之意:   “修仪妹妹,你方才怎的对我不理不睬?我不过是问问你那弟弟而已……”   武明玦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看到来人竟是郑丽妃,她穿戴得花枝招展,也跑到天辉殿来了!   这一眼如看遍了大漠天涯沧海桑田人生苦海,武明玦心中简直欲潸然泪下!   他凄怆地凝立当场,哀婉地望着郑丽妃。   丽妃见状,方才那点骄纵的怒气,也散了几分——她认床,胆子又小,本是想来找德妃同睡的,方才路上遇到了武修仪,便笑盈盈叫住对方。   说起武修仪,人人都知道她有个良才美玉的弟弟,尤其今日,丽妃在春祭时,偷眼往公侯的队列里望了望,见到了那个英气勃发的美少年,此时又见到美少年的姐姐,自然要忍不住说两句。   她也不过是语气轻佻了点,谁料武修仪竟一语不发,拎着她的领子,直接把她扔开了!   可恶!目无尊卑!她要治武修仪的罪!   然而……她正要发作,罚武修仪跪个片刻,武修仪却不理她,匆匆离去了。   丽妃找了半晌,攒着一肚子火,今夜不找武修仪分说个明白,不罚罚对方,她是睡不着了。此刻见了武修仪,对方却一副委屈无比的样子、仿佛遭受了天下人间最大恶意一般……这形容,叫丽妃都窒了一下。   。   武明玦此刻也正提心吊胆,暗暗祈祷他的姐姐可不要突然闯出来。为了稳住丽妃,不至于闹大,他只得走到丽妃面前,柔声哄道:   “丽妃姐姐,妹妹有错,方才妹妹胸闷想吐,怕酒气沾染了你,却又难受极了,才没有来得及解释的。姐姐跟我来,妹妹有些话想对你说……”   他一边防着被丽妃搀上来,一边四下找没人的角落——先把丽妃哄走了再说啊!天辉殿决不能再来人了,生命不能承受了!   *****   天辉殿花园附近。   亏得武明贞平时扮成男装出去游走,即便到了陌生的地方,也不至于掉了方向,所以迷糊了片刻后,也就渐渐往岔路上走去。   但她心中悬着,不敢去天辉殿——倘若弟弟在那里,很有可能皇帝也在,他们不能碰面的。   她心中正忖度,忽听身后小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武明贞警惕回首,却见来人鹅蛋脸,杏仁眼,端庄标志的模样——   正是今日匆匆一瞥的德妃!   恍若拨云见月,彩彻区明,武明贞心中蓦然一亮,上前一步,正要问候,却见德妃没有刹住脚步,而是冲上来,一记深深的拥抱:“修仪妹妹!”   武明贞心中大骇!   “……”德妃怎的如此热情?她对谁都是这般热情么?   这个拥抱是给自己的,还是给她弟弟的?   武明贞心中,已经惊疑不定地猜测,德妃是否与她弟弟有私了。   而二人相拥,一阵电流窜上,谢令鸢看到了蓝色的星盘亮起,在夜空里闪着璀璨耀眼的光芒:   【武曲星君?武明贞】   【云影天光祭战神,醉卧沙场笑惊魂。月照黄沙千年寂,独秀雌雄见明贞。】   九星宿命诗还未及看完,谢令鸢忽然感到周身一阵大力袭来——她被紧紧反抱住了!发生了什么?   。   ——德妃力气很大。武明贞被抱住时,心中只这想法。   可她怎么能在德妃面前,堕了自己的志气呢?好歹她也是沙场秋点兵的人,好歹她是扮作男子纵横四海的人,她还抱不过一个柔弱的德妃?   抱,用力的回抱!要让德妃看到,她武修仪的力量。   。   于是,谢令鸢就被武明贞紧紧抱住了,感受到了来自战神星的力大无穷!   她顿时心生征服欲——她定要让武曲星君看看,她紫微星谢令鸢,论力气,也不是吃素的!   两攻相遇,必有……咳咳。   不就是气力大么?来啊!互相伤害啊!   于是,谢令鸢更加紧紧地抱住了武明贞!   。   武明贞被勒得差点喘不上气,感受到了德妃并不娇小的身体里蓬勃的男子汉气概。   这样的力气,和她那小时候发脾气能一拳砸穿案几的弟弟,简直是良配啊!可是,想她纵横沙场这么多年,尸山血海走出来,杀过的敌军也可以堆满城门了,怎么能连德妃也抱不过?   于是,武明贞更加用力,使出赵子龙三进三出长坂坡的力气,把德妃差点勒进胸膛里!   。   两个人狠狠地拥抱,狠狠狠狠地拥抱,不留一丝空隙,在这明媚的月色下——   “修仪妹妹?!”   一声震惊的呼唤,从远处传来。   遥遥的,丽妃立在月色下,望向这里,惊呆了。   。   她刚刚被武明玦哄完,答应了回自己的寝宫,和武明玦分道扬镳后,她走了一会儿,就看到光天化日下,呸呸,夜黑风高时,武修仪在和德妃拥抱!   丽妃顿觉天地仿佛有些塌陷,冬雷震震夏雨雪。她惊呼道:“德妃姐姐,修仪妹妹,你们怎么……”   怎么抱在了一起?!   怎么武修仪前脚刚说让自己离开,后脚就去和德妃抱在了一起?武修仪方才,一定是故意支开自己的,一定是!   天理何在??还特意把她支开??当她郑妙妍是外人吗?!   可恨!!!   第七十二章   听到丽妃的惊呼,谢令鸢和武明贞赶紧松开了对方。   丽妃虽然恼怒于二人排挤她,却还有更大的困惑徘徊在心头:“你们方才是在干什么?”   这句话如醍醐灌顶,二人瞬间觉得,自己方才似乎是做了一件十足荒唐的事。谢令鸢轻咳一声,掩饰道:   “我与修仪妹妹花间赏月,月色如此明媚,我们想着吴刚伐桂,嫦娥奔月,广寒宫何等凄清?说到衷情处忍不住……互相取个暖。这春寒如此料峭,丽妃妹妹不冷吗?”   一阵夜风恰到好处的吹过,丽妃被吹了个透心凉,尤其她爱美,特意穿了云绸袔子裙与雾绡的大衫,薄如蝉翼等于没穿,雾绡的广袖在风中如烟如雾,平添冷意。   “噫……”她不自禁打了个哆嗦,虽然觉得二人方才古怪,却也想不出古怪的根由。   见丽妃就这么钉着不走了,武明贞难免焦灼。有些话她需得对德妃交待,奈何面前杵着这么个人形桩子,再美也失了颜色!   她心中思量,计上心头,脚下假作踢地,暗中灌注内力——   怒吼的黄沙,迎头落了丽妃一头一脸!   “哎呀!”   丽妃捂着脸惊呼,武明贞亦是手足无措,心中却好整以暇,等着丽妃回去沐浴。谁料丽妃拍了拍头上的尘土,懊恼道:“德妃姐姐,看来妹妹要去你那里叨扰一下了。”   ……不要啊!   谢令鸢心中一阵哀嚎,然而她能说不吗?丽妃可是玻璃心,自己在她面前与武修仪公然拥抱,随后又拒绝了她去自己寝宫,丽妃一定会心存芥蒂的!   谢令鸢几欲抱着头哀嚎,武明贞也是对丽妃的厚脸皮叹为观止。她一个劲儿给德妃递眼色,想让德妃把丽妃支走,丽妃却已经挽了上来,一手一个:“外面太凉了,咱们赶快回宫去吧。”   不不不,丽妃你不要着急,陛下和明玦还在天辉殿啊!   ——武明贞是想说也没机会对谢令鸢开口了。   她一个劲儿给谢令鸢使眼色,丽妃奇怪道:“咦,修仪妹妹,你眼睛怎的了,眼皮子老是在动?”   武明贞轻咳一声,内心清泪两行:“无碍。”   好在谢令鸢聪慧,听二人方才对话,已经心领神会,偏过头,视线与武明贞交错,已读懂了她的担忧。   -------   三个人回了天辉殿,还未走近,殿内传出了一阵男子与女子交谈说笑的声音!   谢令鸢登时如遭雷劈!   她出去的短短片刻——也不短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地异变?!   武明贞也是噤了声,为当下这胶着局面哑然。   “原来陛下也在!”丽妃顿时满面荣光,跳跃着往台阶上跑了几步,蓦然忆起自己还落了灰头土脸,脚步略有踟蹰,回头问道:“修仪妹妹,你还在傻站着作甚?”   谢令鸢走入天辉殿,一只脚迈入门槛儿,打量殿内的情形,她一眼望进去,此刻殿内,只有萧怀瑾与何贵妃在,酒喝得醉醺醺的。萧怀瑾见了她与丽妃,便招呼道:“爱妃,朕与贵妃在此,等你多时了……丽妃也在,正好正好。对了,方才武修仪似乎也出去寻你……”   丽妃笑吟吟抢答道:“没错陛下,臣妾这便与德妃姐姐、修仪妹妹一道回来了。”她巧笑嫣然,坐在了萧怀瑾的另一手边。   ——猪队友丽妃都把武明贞供出来了,武明贞能不进门吗?   武明贞这个无奈啊,她最初不搭理丽妃,把丽妃叉开,果然是正确的。这种美人就是惹事儿精!   谢令鸢的手背在背后,对她做了个通行的手势,示意殿内没有异状,武明玦不在。武明贞这才放下心,跟在谢令鸢身后,走入天辉殿。   眼前世界仿佛刹那明亮,她听着身前的谢令鸢干笑道:“是这般,臣妾方才在外面游园,遇见修仪妹妹与丽妃妹妹,这便在外面逗留了一会儿。”   ------   随着武明贞沉默走入,容颜映在殿内明亮的烛光下,萧怀瑾眼前蓦然一亮!   他记得,武修仪方才胸闷,出去了片刻,然而再回来时,他却总觉得她哪里变了——从前的娇柔可人……并不可人,是娇柔,娇柔都隐去了,反而是清爽利落的美。   若说之前的她,像蜜糖一般甜腻;今夜的她,便如晨露一般清莹。   只是……那堕马髻……怎么变成往左的了?   他明明记得,方才武修仪出门时,堕马髻是往右的啊?   他摇了摇脑袋,将之归咎于错觉,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爱妃来坐,今夜索性畅叙小酌,不必拘礼。”   ——什么?今夜?   谢令鸢再度雷劈,这是要不醉不归的节奏?!   谢令鸢不晓得武明玦究竟去哪儿了——兴许是见势不妙,机灵着先躲出去了。然而没有确认他离开,她的心里,终究是揣着心事,显得有点坐立不宁的。   她只能跟在丽妃身后,在萧怀瑾身旁落座,武明贞则离得萧怀瑾最远。此刻,二人心中只冒出了一个念头——把萧怀瑾与何贵妃,灌醉!   喝酒大法好!   谢令鸢对着皇帝掩唇一笑,执起酒杯:“臣妾这杯酒,敬祝陛下喜得龙嗣,祝愿中宫娘娘顺利诞下龙儿,为我大晋绵延国祚……”   丽妃岂甘落于人后,也举着酒杯道:“陛下,臣妾同祝……”   武明贞也只好跟着举起了酒杯。   *****   天辉殿一片饮酒作乐,月色下,行宫御宴处,命妇宴席终于散了。   曹皇后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松了松筋骨,一阵疲惫涌上。自从怀孕以来,她便十分嗜睡,此刻迫不及待要去歇着。   只是还未走出御宴宫殿的大门,便听底下人来报:“娘娘,陛下半个时辰前,去了德妃的天辉殿,此刻,正与贵妃、德妃、丽妃、武修仪等人饮酒欢乐,武修仪甚至为陛下跳舞助兴……”   饮酒作乐,跳舞助兴?   曹皇后的脚步一滞。兴许是有了孩子脾气也大,她蓦然感到一阵不可遏制的愤怒,卒然冲上了心头。   她不怨萧怀瑾,她气的是,贵妃德妃丽妃等人,好生下作——趁着她怀孕,把萧怀瑾哄着,纵情酒色以邀宠!   罢,既然她们要结盟成伍,她也自有对付她们的办法。   曹皇后垂了垂眼皮,面上是淡定,只沉声道:“去将白昭容请来。”   钱昭仪给她办砸过差事,去丽正殿查个账都查得屁滚尿流的,皇后已经不太信任她了。相较而言,白昭容虽容易生异心,然而事情经由她手,往往是滴水不露,有些事,还是要交由白昭容的。   -------   白昭容散了宴后,便被曹皇后留住,吩咐了一桩任务。   是萧怀瑾在德妃宫中,与几个妃嫔纵情声色,皇后让白昭容去把他劝走——至于能否劝到白昭容床上,这便看她的本事了。   再者,既然武修仪要唱唱跳跳的,那干脆颁一道手谕,请她跳一夜,莫要停。   这倒没什么妨碍,白昭容领了命便去了,依然是对皇后忠心耿耿的模样。   设宴的宫殿,都在行宫南端,走出来后,沿着正前方的中央宫道走两炷香的功夫,便可以到西宫的门前了。   白昭容回了西宫,在宫道上不疾不徐地走着,片刻后,看到前方一个高挑的身影,在花丛中疾步穿梭。   白昭容定住脚步,瞄了两眼,浅笑道:“武修仪,不是在给陛下跳舞么,怎的又出来了?本宫奉了中宫娘娘的手谕,正要宣给修仪妹妹呢。”   。   “……”   听闻这个声音,武明玦如遭惊天巨雷,全身都仿佛浸泡在了冰水里……   天啊!他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佛!告诉他,他马上捐万两黄金,给神佛镀金身!   然而,中宫手谕在前,武明玦不得不悲怆地听命……便听白昭容的声音,在夜中响起,高高低低,宛如音乐唱和般悠扬:“娘娘说,既然武修仪喜欢唱跳,不妨就在天辉殿,跳一夜好了。”   ------   其实曹皇后下这道手谕纯属负气,气消了后又明白罚得太过。然而贵妃、德妃等人结盟拉派,趁着她怀孕时猛吹皇帝的枕头风,换谁谁不生气?可倒霉了武明玦,他不得不接了中宫手谕,被白昭容逼回了天辉殿。   他心里默默祷告着,但愿德妃与他姐姐千万别在,不然他唯有打晕白昭容潜逃了。   然而。   白昭容已经踏入了天辉殿,打眼望了殿内,明显怔了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谢令鸢看到白昭容身后那个隐隐的高大影子时,瞬间冷汗涔涔而下,忙起身向萧怀瑾敬酒,顺便挡住了白昭容的视线。   谢令鸢一个没站稳,身子晃了几晃,如同狂风中摇曳的茄子,“啊啊啊”惊叫了几声,惹得众人目光齐聚在她身上,最终未能站稳,重重摔了个大马趴,压倒在了萧怀瑾身上:“陛下!”   一片混乱。   趁这人仰马翻的功夫,武明贞赶紧躲到屏风后面!   而白婉仪与武明玦,已经走入了殿内。   于是丽妃一抬头,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又是武修仪。伊人明明方才还坐在她隔壁的。   丽妃:????   丽妃的困惑,已经无法用疑问和惊叹来表达了……再转头,何贵妃的眼睛也瞪圆了……   然而她们再向方才武明贞坐的地方看去,却什么人都不见……她们不禁困惑,难道方才喝多了,眼花?   不,肯定有哪里不对。   。   白婉仪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犹疑,脚下却未有停顿,只是若有所思地扫视了殿内众人,向着贵妃等人盈盈而拜:“臣妾见过贵妃娘娘,见过德妃娘娘,见过丽妃娘娘。臣妾今夜是奉中宫手谕,特来天辉殿,叫修仪跳舞的。”   这话说出来,就是故意给曹皇后惹不痛快了。果不其然,何贵妃闻言,眉头紧蹙,到底是教养在,讽刺的话没出口。   。   谢令鸢已经“哎呀呀”地从萧怀瑾身上爬起来,跪地谢罪道:“陛下,臣妾不是有意的……”   她早看准了萧怀瑾心善,不会计较这些。   果然,萧怀瑾摆摆手:“罢了,今日兴致都……好……?”   他话含在口里,眼神直直地看向武明玦。   “爱妃这发髻……”   他方才记得武修仪坐在他面前时,发髻从他这里看过去是偏左的。他刚刚还困惑了半晌。怎么忽然又偏右了???   。   武明玦嘴角一抽,摸了摸头上的堕马髻。   ……他是以他的方向梳了偏左的堕马髻,看在萧怀瑾眼里,自然是往右的;而他姐姐是从对面的方向梳的堕马髻,看在别人眼里,则是往左的……   天辣,他们两人的发髻,是反的!   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可如今,武明玦总不能把发髻拆下来重新梳啊,发髻要拆要梳可要半个时辰呢!   不止是他,谢令鸢也是欲哭无泪。   连贵妃和丽妃也马上意识到了古怪,是啊,这发髻怎么一转眼就反了呢?两个人心中飞速盘旋着念头,却不约而同一起打起了掩护,干笑道:“陛下,瞧您醉的,怎么这都糊涂了?”   听她们轻笑,萧怀瑾拍了拍脑袋,心想,大概是真的喝多了吧?   然而看到白婉仪在,他又忽觉兴致倍增,是心旷神怡的高兴。他冲白婉仪轻轻招手:“婉娘,坐过来。”   。   萧怀瑾右手边是贵妃,左手边是丽妃、德妃、武修仪。于是,白婉仪便去了贵妃身边,温吞吞看了眼武明玦,微微一笑,意味不明:“武修仪,怎的不坐?”   ——这殿里,似乎还有一个“武修仪”。在哪儿呢?   白昭容悠然而坐,优雅地端起酒杯,晃动着杯中的酒,酒面映着烛光粼粼,碎光也映入了她的眸底,在漆黑的眸子里一闪而过。   她的目光细微缓慢地,从屋子的每个角落扫过。   武明玦已经又坐回了德妃身边,知道他姐姐就在屏风后,不由冷汗涔涔而下,只觉得这一夜,比北燕二十万大军围城还要惊魂——他怎么就偏偏遇上了皇后的手谕呢?   。   而萧怀瑾已经又饮了一杯酒。见白婉仪来了,他兴致高昂,拿起酒壶倒酒,发现壶中已空,干脆起身绕到屏风后,亲自去取酒:   “今夜难得齐聚,婉娘,朕给你尝……尝……尝……恩?”   萧怀瑾大着舌头,站在屏风后,目瞪口呆看着武明贞站在那儿……   而武明贞替他取来了酒坛子,轻轻一笑,送到他手里。   萧怀瑾迷迷瞪瞪,看着她往左梳的堕马髻……又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酒。   他晕头转脑地走回屏风前,抬起头思考了片刻,又困惑地看了武明玦一眼:“奇怪,你发髻怎么又变成右的了?”   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这到底是什么鬼发髻啊??   越想越乱,萧怀瑾干脆扶着头,摆了摆手就往门外走去,他要把心交给风,让风吹透它!   。   皇帝走出了天辉殿,这本该是最好的时机,武明玦可以尽快离去。然而,贵妃、丽妃、白昭容都还大喇喇地坐在宫里呢。   尤其贵妃和丽妃的眼神,瞄着谢令鸢,明晃晃地写着:你不给个解释?   短短片刻,谢令鸢面临着她的人生抉择之最。可是,不待她想好怎么办,白昭容已经替她做出了抉择。   白婉仪冷冷一笑,伸出纤纤玉手,那皓腕之下,却蕴着不小的力量,猛地将黄花梨木的屏风掀翻!   “砰”的一声,屏风重重摔在地上,武明贞站在屏风后,身影明晃晃。   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贵妃和丽妃当即便明白,怀庆侯孪生姐弟,此刻都在她们面前!   ——以及京中闺秀人人称道的怀庆侯世子,正穿着和他姐姐一模一样的妃嫔常服,混在这里!   究竟哪个是他?   三人都是聪明人,一瞬间,想到武修仪入宫这半年来,那高得不正常的身材,那嘶哑难听的嗓音,顿时心中都生出了麻麻的凉意。   她们目光一致望向谢令鸢——德妃,是知情之人,却替怀庆侯府隐瞒了这桩事。   此乃死罪!   谢令鸢脑海中空白了片刻,武明贞已经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正要开口承下这一切,安抚住众妃嫔,萧怀瑾的脚步声却又在外面响起,随即跨入门槛:   “发生了什么?朕似乎听到有什么声音……”   第七十三章   就当萧怀瑾的天籁之音,在门口响彻的一刹那……谢令鸢单手掀起了面前的案几。   武明玦……他练就毕生的武学功夫,在这一刻神魂附体!只眨眼的间隙,他便避入了案下,动作之行云流水,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而见白昭容似乎要开口戳穿,武明贞眼疾手快,在她哑穴上重重一拍!   “呃……”白婉仪胸口一滞,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侧目冷眼回视,却对上了武明贞威胁的眼神——那双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倘若她白婉仪敢说出一个字,无论她是什么宠妃,武明贞都会让她死!   如此不加掩饰的霸道的威胁——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白婉仪自忖,她平时看人,都是看眼睛察人心的。   皇后也好,陈留王也好,萧怀瑾也好……韦不宣也好。   算计诡谲的,心思单纯的,饱经沧桑的,未经人事的……她在无数人的眼中,看到过无数红尘跌宕的人生。   而武修仪的眼中,却有着鲜血洗银刃的厉色。有着火与血的淬炼,方锐利而无畏。   可白婉仪不惧于这样的目光,她甚至有些欣赏。   虽然怀念这样的眼神,但此刻,这样的冷厉敌意却是在威胁她的性命。白婉仪心思瞬间百转,作出了决断。   一力降十会。任她平时再怎么富有聪慧智计,此刻她也打不过武明贞,更没有必要与其作对,徒增敌人——   因她的主要敌人不是武修仪,不是谢令鸢,而是曹皇后啊。   曹皇后灌她绝育的避子汤,伤了她的身,只为让她打消那些争宠的念头,忠心追随皇后。这招对付钱持盈是可以的,可白婉仪,她怎么会是这样没脾性的人呢?   白婉仪垂下眼帘,安静地不再反抗。在皇后没有受到报应之前,何贵妃与德妃,她都不能轻易动摇,以免六宫失衡。她是该帮贵妃她们才是。   ------   这短短的瞬间,白昭容做出了抉择,谢令鸢也放下了案几,一瞬遮住了武明玦。   她看似若无其事,十分淡定的模样,实则都已经忘记了调整表情,呼吸急促,显出了十二分的慌乱。她视线焦灼地四下转,在看到案几一角时,登时又想哀嚎——   MD武明玦你没事儿长那么高干什么?一张黄花梨木大案几都盖不住他,他往前挪,发髻就露出个尖儿来;往后挪,鞋子就要露出来!   你小时候是喝高乐高长大的吗!谢令鸢恨恨地想,简直想给他来一场腰斩!   。   她来不及多想,用裙子迅速一搭,盖住了武明玦的发髻;与此同时,一只绣着龙的靴子,踏入了天辉殿的门槛儿。   。   丽妃还未从“面前有两个武修仪”这一炸裂三观的震惊中苏醒,她呆立在当场;而何贵妃想的却是其他事情,她从小的心思算计不是白培养的,一瞬就有了权衡,下意识地把身边的丽妃推了出去,并伴随着一声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丽妃正发傻,卒然被何贵妃推了个踉跄,几步扑到了门口,与正走进门的萧怀瑾撞了个满怀!   萧怀瑾被她撞了个趔趄,往后倒了几步,听着何贵妃悠长的笑声,他惊呆了……   “爱妃你……”   丽妃被推出来的这踉跄几步,可是一点都不优雅,一点都不美观。她素日极重仪容,此刻狼狈不堪,登时心头大怒,先忙不迭地跪下请罪:“陛下,陛下,臣妾不是有意的,都是……何贵妃,你撒什么酒疯!””她回头怒目而视——   。   何贵妃正斜沓沓地站着,一脚踏在案几上,一手晃着酒壶,眼神迷离。   她一边掩着唇千娇百媚,一边又哈哈大笑,此情此景,出奇的矛盾,无比的违和:“陛下,你看丽妃,今夜真是越看越美,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啊,哈哈哈……”   丽妃已攀爬上牙尖的怒火,在听到贵妃夸她美貌的时候,又被扎针泄气似的,硬生生地压了下去。她磨着牙,狐疑地看着何贵妃——平时何贵妃可不会这么诚实,这醉了也不忘掩着脸,得多深的执念?   。   何贵妃掩着脸大笑,她心里苦啊。   她装酒疯,还不想丢了面子,危急关头脑海空白,只好胡言乱语,这可把她高贵雍容的气度都败坏光了,只能干笑:“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笑声余音不绝,回荡在殿内。萧怀瑾纳妃一年多,第一次见何韵致撒酒疯,他也是值了。   这可是真正的贵妃?醉酒啊。   他捂着鼻子,被丽妃撞的,当真有些眩晕。   既然是贵妃在屋子里大撒酒疯,他自然不会计较方才丽妃的冒犯,何况丽妃容颜倾城,总是要让人怜香惜玉一点。他托了托丽妃的手臂:“爱妃无碍便好,贵妃也是喝多了,你莫与她计较什么……唔。””   。   他目光扫了眼室内,又揉了揉太阳穴——怪哉,武修仪的发髻,怎又变成偏左了?   不过,此时他已淡定,不再大惊小怪——素来好面子的贵妃,都醉得疯成这样,一个忽左忽右的发髻算得了什么?   再看地上倒了一页屏风,大概是方才,贵妃撒酒疯,把屏风掀翻了?   萧怀瑾先看了看婉娘,白婉仪没有受伤,只是很沉默,大概也是不胜酒力,半眯着眼连话都不说。而德妃似乎是害怕的模样,被醉酒的贵妃吓住,缩在案几旁,从未坐得如此稳。   萧怀瑾头痛欲裂,也不再寻乐了,慢腾腾道:“既然贵妃已不胜酒力,时辰也不早了,爱妃都各自回宫醒醒酒,歇下吧。明日一早,也要起驾回宫了。”   武修仪轻咳一声,众妃回过神来,忙俯首谢恩。萧怀瑾的目光在白昭容身上流连片刻,垂下头,转身走出了宫殿。   ---------   等萧怀瑾的背影湮没在黑夜中,谢令鸢才敢变换坐姿,稍稍起了身,一脚把案几踢翻。武明玦从案几下一跃而出,此刻他身份拆穿,在一众妃嫔面前,倒是觉出了不自在,多看一眼都觉得冒犯,只得匆匆与他姐姐对望一眼。   他们都明白,这一眼,又是天涯两隔。   可虽然心中惆怅,他却连诀别的时间都没有。为免横生枝节,武明玦必须尽快离开。甚至当着其他妃嫔的面,姐弟二人连告别的话都不便出口。   武明玦几步跨出门,却身形顿了顿,转而看向谢令鸢,谢令鸢朝他一笑,似乎是贺他终于脱离了深宫苦海。二人目光汇集千言万语,却也只得止于此。   。   武明玦走得很快,他习武之人,步伐轻盈,转瞬就走远,仿佛何贵妃等人方才看到的,都是一场幻象。   等他背影彻底消失不见,武明贞才在白婉仪的哑穴上复又一拍。   何贵妃与丽妃松了口气,齐齐看向谢令鸢与武修仪:“方才是怎么回事?”   德妃什么时候与武修仪这样好了,竟然合谋做出此等欺君罔上之事!今晚只要皇帝稍微清醒那么一分,或是贵妃与丽妃不肯配合,或是白婉仪没有被封哑穴,这事都是要拆穿的!都是欺君罔上之罪!   “你们还看不出来么?”白婉仪微微一笑,笑容却让几个人冷到了骨缝里,这位昭容仿若从广寒下凡的谪仙,浑身带着遥远之地的清冷寒气。   “‘武修仪’自入宫后,虽贵为九嫔之一,却十分低调,从不争宠。除却晨昏定省,亦从不在人前露面,陛下几乎要想不起‘她’来。宫里的人,自然都觉得她懂规矩,不与人相争……”   “可‘她’才十七岁,个子却比德妃还要高出一头,嗓音粗哑如砂石,嗜吃大蒜大葱,令陛下嫌弃……他若不是心虚,为何要如此埋汰自己?”   她越说,武明贞的脸色越黑。她在入西宫之前,对罗三公子许的脱衣舞还是轻了,她应该许诺罗三公子,让武明玦在众人面前跳舞的!   “今日有幸见到怀庆侯府公子,一切不是已经昭然若揭么?”   白婉仪的声音虽然轻飘飘的,但每一句却承载了惊涛骇浪般的重量,重重拍击在每个人心头,一下复一下,像是一步步踏向地狱阶梯的脚步声。   。   虽然何贵妃与丽妃方才已经有所猜疑,然而白婉仪的话,最终敲定了她们的猜疑。   而武明贞看向白婉仪的目光,已经没有了丝毫温度。她对于这个看起来温柔恬静,实则心思叵测的妃嫔,真正生出了灭口的心。   她倒不怕白昭容,哪怕白昭容有圣宠在身,可是武明贞却有显赫家世。皇帝会重用怀庆侯府,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所以在后宫,她的腰杆子比白昭容直。   白婉仪却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迎着她的目光,不畏惧地笑笑:“修仪妹妹莫怪我,我之所以来此,也不过是奉了中宫旨意,不小心见到了不该见的。既是不该见,自然也不该说——说了是什么后果,本宫心里都有数。”   她十分清楚,若方才,她当场向萧怀瑾告发,所引发的动荡,绝不仅仅是后宫震动。谁得利,谁获罪,也不是简单的一眼所及。她若不去搅动这团乱麻,反而武明贞与谢令鸢,都欠了她一个天大的人情。所以她方才瞬间安静了。   这其中利害,何贵妃也是知晓的。方才那一刻,倘若真的被戳穿,无论是武家姐弟,还是知情的谢令鸢,都免不了被问罪。如今皇后怀了龙胎,正是势大的关头,说话分量更重,少不了能置谢令鸢几人于死地。   对于贵妃和丽妃而言,如何取舍,一目了然。她们被迫上了这条船,担下了一个天大的欺君之罪。所以何韵致方才宁肯舍下脸面,假装酒疯,也会帮忙掩住这欺君之事。   。   白婉仪的话,也是众人必须默契维持的缄默。武明贞听了,如寒星的目光敛了两分,忽然笑吟吟道:“姐妹们今夜喝得尽兴,酩酊大醉,连屏风都掀了。酒醉的人看过什么、说过什么都做不得数,一觉醒来,怕也都忘了。”   何贵妃扯了扯嘴角,一想到谢令鸢之前只是与怀庆侯世子密谋,倒也不是排挤她,心里也就舒畅了几分,施施然道:“本宫今夜酒疯都撒了,这一觉过去,明儿都忘了吧。”   谁要是敢跟她再提今夜撒酒疯之事,她可决不轻饶!   而白婉仪扶着额头,也轻轻一笑:“确实是喝多了,不便叨扰,这就向几位妹妹告辞。”她目光一转,灵动地飘过谢令鸢与武明贞:“虽说酒醉要忘事,有些情谊总还是会记在心里的,不是么?”   她说罢,翩然而去,身影隐入漆黑的无边夜色中。谢令鸢看着她的一抹浅色在夜中逐渐染成了黑,心中明镜一般清楚,白昭容方才的话是提醒她——她们欠她一个人情,以后可是要还的。   *********   夜色寂寂,武明玦的身形在暗夜花丛中闪过,从西宫的偏北门跑了出来。罗守准正等在门外,见状招手道:“明玦,过来!”   时隔大半年,再度见到发小罗三公子,武明玦心中何止澎湃啊,他简直像是雄鹰拥抱蓝天白云一样飞速跑过去。   罗三公子将包袱隔空扔给他,武明玦一把接住,便隐到树丛后换衣服去了。罗三公子守在外面,问他怎么去了这么久。“都半个多时辰了,方宁璋替我支开手下兄弟们,来回了几趟,我都快替你遮掩不住了!”   听闻此言,武明玦矗立叹息良久。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说的就是他了吧?   这事简直是一言难尽啊。   他匆忙蜕了外衣,此刻周围寂静无人,罗三公子靠在墙上,摇头叹息道:“可惜要不是时机不适,我就让你兑现答应我的条件了。今日这笔,暂且给你记着。””   “??”武明玦莫名其妙,他答应什么了?“你……记什么?”   “记什么?你可真是健忘。”罗三公子以为武明玦是不愿意面对现实,幸灾乐祸道:“你方才明明答应了的,要穿女装跳舞,还要边跳边脱!答应我的时候多爽快啊?!”   一阵凄凉的夜风吹过来,武明玦顿觉人生萧瑟:“……”   他凝立良久,竟无语凝噎。   亲姐姐,你够狠!   好在罗三公子不是闹事不分场合的人,虽然心中憧憬着武明玦的女装艳舞,却还是顾忌着四下有人,叫他赶紧换回男装。   。   这空档,方宁璋方小将军又回来了,他带着罗三公子手下的兄弟来回巡了几圈,叫他们守在正门,自己往偏门这里大踏步地来,远远听到罗三公子在嘀咕,似乎是和谁对话,他热情洋溢道:“罗小儿,你在干什么呢?武明玦大爷来了没?”   树丛后,武明玦手里是他刚脱下来的女装,听到方宁璋的声音,赶紧将衣服扔到树丛里。此刻,他身上只穿了云绸的中单,风轻轻一吹,纤长身形隐现。   方宁璋走过来,一眼看到罗三公子身后有窸窣,然而任凭罗少想挡在他眼前,他还是左右垫着脚瞅进去,登时惊呆了:“你……你们!怎么在这里,脱衣服?你们方才,在作甚?!”   最后这一声盘问,简直是替天行道一般。   “……”武明玦的手差点拿不住衣服,急忙斥他:“你乱想些什么!嗓门给我压下去。”   罗三公子眼见方宁璋要想歪了,赶紧摆着手解释道:“你听我说!听我说!刚刚不是跟你说了么,我和世子打了个赌,他输了就得穿女装给我跳舞,这不正要换衣服呢!”   方宁璋这才停了盘问,看向武明玦的眼神带了揶揄:“啧啧,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啊……”想了想,他正色道:“不过正门附近还有人,今次不是个时候。”   “……”武明玦松了口气,“是,你们今夜都有职责在身,不妨……”他正想说,就算了吧。   “不妨赊着吧,这笔账暂且给你记下了!”方宁璋打断他,目光灼灼道。   “……”武明玦又提上一口气。亲姐姐,坑他不手软!   。   在罗三公子和方宁璋的掩饰下,武明玦终于穿上了他梦寐以求的常服,当摸着常服上的绣纹那一刻,他简直要热泪盈眶。堕马髻拆得七零八落,只匆匆梳了个高马尾,他在夜色中朝方宁璋、罗守准告辞,回望了一眼西宫行宫。   夜这样黑,宫墙那样高,里面有他的亲人,最牵挂的人。   他几不可闻地微声叹气,离开了这里。   *********   籍田礼当夜,帝后分别大宴朝臣、命妇。翌日,众人便从先农坛起驾,回长安内城。   卯时起备,浩浩荡荡的御林队伍行走在官道上。   官道两旁,春日的时节桃花初绽,节令到了,日头也逐渐明亮。旌旗华盖在道路上遮天蔽日,路边人们夹道相望,却又有长安令派人沿途把守,不能近前。   人头攒动中,萧雅治一身简单素净的琵琶袖袍子,头上一根玉簪,朴素低调,隐在人群里,却依旧十分打眼。他看着浩浩长队,从先农坛回皇宫,先是仪仗,而后是御林军,其后又是帝后的车辇,接着是王爵大臣、后妃命妇……   。   宫内外不能频繁通消息,他前些日子才收到了从白婉仪那里传来的信——他吩咐皇后的孩子不能留,她都在照做了。   他回想起当年,父王在教坊司上,一眼相中了这个年方十四的女孩。而后查了她的背景,便觉世道讽刺,动了将她收归麾下的心思。   父亲说,这种人,要么是假意逢迎却隐藏甚深,要么是死心塌地以命相报,十分极端。他只对白婉仪说了几句话——   说他七八岁时,因一场荒谬的巫蛊大案,被流放至房陵州,等母族的人沉冤昭雪时,他都已经四十多岁了。说他的人生就像一幅泾渭分明的画,一半在朝气蓬勃时就骤然失了色彩,一半在死气沉沉时又给了暮色辉煌,而这可笑的上苍的戏弄,只是来源于一场宫斗的权力纷争。所以,萧怀瑾这一脉的祖上,不但欠着韦家的,也欠着他的。   白婉仪听了父王说的巫蛊大案,沉默了一瞬,抬起头。那时萧雅治就明白,她开始被说动了。   随后父王送她去了清商署,他看人果然不错,这几年里,事情交给白婉仪,总是令人放心的。   。   如今,时机已经成熟,再不出两月,北地开春屯耕后,他们便可以准备起兵了。这样的时刻,当然不能让曹皇后生下一子半女。   。   他站在人群里,帝后的车辇缓缓行过,后妃的车辇尾随而至。   一阵春风拂过,吹落几树桃花,第二列的一辆车辇打起了帘子,先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十分白皙,养尊处优,手上戴了白玉镯子,映着日光无瑕莹润,镯子上缠了金丝缠枝莲,金色熠熠生辉,点缀在温润的玉色上。手腕处是海棠红的绞经罗大袖,那红色被风一吹,像彤云一般,红色,白色,金色,像一幅旖旎的画。只看手,不禁令人十分好奇帘后之人。   车辇的顺序都是有规矩的,萧雅治一算便知道,这就是德妃了。   帘子不负众望,随即缓缓掀开,手的主人便在那惊鸿一瞥中看清了。   德妃穿了件海棠红的对襟广袖衫,往外飞速地打望了一眼,又落下了帘幕。然而那一瞬,萧雅治还是将一切收入眼底。   德妃长得挺标致,虽不是绝美惊艳,却也令人心旷神怡。她脸上没有久居宫中滋生的愁闷怨气,至少还有着少见的明艳。   这还是萧雅治第一次看到人称“国之祥瑞”的德妃,民间的送子娘娘。他本来是做出了计策,在举兵攻入长安的时候,顺便让德妃也跌落神坛,此时想起计划,却忽觉有点惋惜。   也是奇怪,不觉得她哪里特殊,却令人记住了。惋惜也仅仅一瞬,萧雅治的目光复又蒙了凉薄。   **********   昨夜陪着萧怀瑾喝酒插科打诨,今日一早卯时便起,谢令鸢有些宿醉的头疼,方才掀开帘子透气。   这一次跟随皇后亲蚕,下一次出宫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她掀开帘子,看宫外熙熙攘攘的人,恍惚间好像真的触摸到了这个时代,却感受到星盘忽然不合时宜地跳动了一下。   她召唤出星盘看了一眼,蓝辉光芒一切如常——【声望】和【气数】都指在【声名鹊起】上,只差了一点,就可以到【众望所归】。   那星盘为什么会跃动?   星使不在身边,她一直派他盯紧了林昭媛,既是安抚,又是提防,所以星使也不能为她解答什么了。   谢令鸢放下了车帘,仔细回顾这大半年。   “后宫团结,安内攘外,共创盛世。”她不禁自语,又觉好笑。   这是当初她被迫来到这里时,星使对她说的使命。后来她果真没有宫斗争宠,似乎都按着天道使命在行进的。   那方才星盘的跳动,是错觉吧?   。   到了未时,旌旗浩荡的仪仗回了皇宫。   春天的宫道,路边同样开满了飘飘扬扬的桃花,谢令鸢走下车辇时,花瓣飘落下来,落在她的头发、肩膀上,她站在落英缤纷里,留守在丽正殿的画裳迎上来,向她禀报:   “娘娘,宫中收了一份礼物,是北燕寄来的,指明送给您和去岁参加马球赛的娘娘们。尚宫局先收着了,禀明呈中宫看了以后,就回给娘娘们。”   “北燕相赠?”谢令鸢一怔,没料到北燕那群心比天高的姑娘们,竟然还给她们送了份礼。北燕是以两国交赛的名义,堂堂正正送来的礼物,光明正大派使节送到了宫里,所以宫正司和六尚也不能说什么。   ********   北燕使节送来的礼品,曹皇后甫一回宫,尚宫局就送了过来。   ——北燕不按常理出牌,这还是晋国开国以来,头一次后宫收到礼,估计在中原大地数个王朝中,也是头一份。宫人连翻宫志都翻不到例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交由六尚之首的尚宫局,尚宫局茫然半晌,不敢直接转赠,也只得交给中宫定夺。   -----   听说是北燕公主送来的,举的名义是女子马球队,曹皇后也颇为意外。   “打开,本宫看看。”   她在坤仪殿内室的凤座上躺下,抱翠为她端来一碗安胎的汤药。曹姝月接过碗,苦涩的药味扑鼻,她却恍惚间想到了小时候。   。   小时候最讨厌喝药,母亲千方百计才哄得她,每每喝药,面前总要摆个蜜饯罐子,她皱着脸喝完药,吃了蜜饯,还要跑去花园里,摘春葵花来吸吮花蜜,甜滋滋的。   如今没人逼迫她了,可没人敢逼迫她,她却再也不会任性——每日喝着苦涩的安胎药,只为腹中的孩子。萧怀瑾不会知道她的不易,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她们为了生下孩子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   药喝完了,抱翠将碗端走,几个内侍抬来一个不大的箱子,上面雕刻着北燕的图腾。奉昌上前,将箱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的,擂着一个个桃木匣子。   “赠何贵妃,金马球杆一柄。”   “赠谢德妃,金面具一枚……”见奉昌顿了顿,皇后觉得有异,问他:“金面具是何意?”   奉昌吸着冷气道:“奴婢听闻,这是北方一带的风俗,金面具只有英雄才配戴得,他们北燕的睿王爷,就有一枚纯金打造的面具。”   曹皇后的嘴角抽了抽,又听奉昌继续检查道:“赠郑丽妃,马奶乳膏一盒。”   “赠钱昭仪……金腰带一根?”   “……”曹皇后想起了那日球场传闻,钱昭仪差点因一根金腰带误事,不由又暗骂这个扶不上墙的软柿子,见钱眼开。   “赠白昭容,镶红宝石金匕首一枚,未开刃。不过这北地的手工,哪比得过南国啊,这匕首虽精巧,却中看不中用罢了。”奉昌摇摇头,继续清点后面的礼物。   北燕送给武修仪的,是一根镶金的韧性十足的鞭子。   然而待打开尹婕妤的匣子时,奉昌瞬间哑然。   曹皇后半天不闻人声,奇怪地投以一瞥,这一眼吓得她掩住唇,差点叫出来。   ——那是半个,头盖骨。   “娘娘,您没事儿罢?”抱翠见皇后受惊,赶紧上前看她情况,有孕之身受不得惊吓,抱翠慌忙给她拍打后背。   曹皇后镇定下来,捂着胸口,只觉得小腹因这惊吓隐隐有些作痛:“不看了,晦气的很。这些东西,拿去分发给她们吧。”   她不想扣留,就算为腹中孩子积德,她现在说话做事都十分谨慎。   坤仪殿的宫人得了令,便将北燕的箱子抬走。   ********   谢令鸢在丽正殿里,听说了北燕送的礼物一事,掂了掂手中的金面具,不禁一乐。   北燕还真拿她当战神了,其实……她只是……用了点小计谋,未必能打得过睿王爷。   翻来覆去的看了看,她恍然道:“我明白了!”   送什么礼物?那不过是障眼法。   北燕女子要送来的,其实只是尹婕妤哥哥的头盖骨!只不过单只送尹婕妤,怕落人口实,毕竟两国时有交战。这礼物无论送给尹婕妤,还是送给尹家,都十分不妥,是以干脆借了北燕女子马球队的名义,将头骨还到尹婕妤手里。   想到这一通,谢令鸢心神有些激荡,往殿外看去,初春的天,盈盈灿烂,她轻快地从坐席上跳起来:“走,去清辉殿。”   清辉殿,是宋静慈的宫室。谢令鸢到的时候,几个婕妤正拿着北燕送的礼物,说说笑笑,见到德妃来了,忙向她见礼:“娘娘,嫔妾们都收到了北燕送来的礼,不知她们送给了娘娘什么?”   “娘娘那日风姿卓绝,该不会……送一柄纯金的青龙偃月刀吧?”   谢令鸢听着她们开玩笑,也微微一笑。   她们在皇后和贵妃面前,会懂得规矩与收敛,却不怕和德妃开玩笑。   如今收到礼物,意外又惊喜,说话也格外没遮拦。哪怕困囿于后宫,但谁不向往单纯又善意的情谊呢?   谢令鸢的目光在殿中巡了一圈,尹婕妤抱着她哥哥的头盖骨,这次没再嚎啕大哭,安静坐在窗边,出神地望着外面高高的蓝天。其他人体贴地没有打搅她,却在这里欢悦着气氛。   “本宫得了金面具,看来威名要传到北地了。”谢令鸢笑盈盈地挨个看了她们收下的礼,宋静慈虽然没有去参加马球赛,不过和几个婕妤相交最多,也是和颜悦色。谢令鸢道:“咱们总得给北燕回封信道谢,礼尚往来,送点什么。”   “嫔妾也是这样想的,”刘婕妤点点头,踌躇了一下:“不过嫔妾从小跟着父兄习武,字却写得普通,可不想丢了晋国女人的颜面。静慈妹妹的字写得最好看,不如就由她代笔吧。”   其他婕妤纷纷道:“,静慈妹妹的才学,可是要撑出咱们的颜面呢。”   。   这一片欢笑中,宋静慈站在窗下,外面的桃花簌簌扬扬飘落进来,她一贯清冷的脸上,居然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这笑容如高寒之地开出的花,暖了三里翠色。   只是她不施粉黛,容颜十分淡薄。谢令鸢见了美色,略惋惜地想,要是这眉上、唇上,再添点颜色,该是何等清新怡人啊……改天送个胭脂水粉给她。   于是,在谢令鸢和其他婕妤的示意下,宋静慈便挥毫磨墨,以锦书写了一篇致谢信。她下笔一气呵成,字如行云流水,骈四俪六的文体洋洋洒洒,安静写字的样貌,在阳光下静谧宛若水墨画。   刘婕妤送的回礼是一枚护心镜,尹婕妤的回礼则是青玉酒杯——那个姓赫连的女将把她叔叔的头骨酒杯偷出来了,尹婕妤送个青玉酒杯替她顶上。   -----   四日后,后宫上至何贵妃,下至婕妤众人,都悉心挑选了回礼,附带宋静慈手书的致谢信,叫北燕的使者带回去。   站在箱子前,宫人逐一清点木匣。白昭容送的回礼颇为简单,是木雕的小筚篥。谢令鸢掌眼看了一下,却又觉出了十分的不一般——   这筚篥,似乎是白婉仪亲手雕刻的。北地流行筚篥曲子,白婉仪小时候大概也听过不少,才做了这个乐器。   天道使命要自己收拢九星,白婉仪却一直是处于【绝】的状态,且如今,白婉仪的星光越发黯淡了。   【绝】到了极致,就是死亡。   第七十四章   对于【绝】的下场,没有人比谢令鸢有着更痛的领悟。毕竟,当初要不是谢修媛作死,谢令鸢也不至于跨越时空来救场。   ——垂死病中惊坐起,白莲眼看就要死。   辗转反侧一夜,翌日,谢令鸢便去了仙居殿。   。   德妃去低位妃嫔的宫殿里,不需要提前通报。谢令鸢进殿的时候,白婉仪似乎正与宫女交待什么,见到谢令鸢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吩咐宫女退下,起身迎上:   “见过德妃娘娘……不知娘娘有何事,屈尊躬至仙居殿?”   对着德妃,白婉仪一瞬的措手不及后,便恢复了轻笑嫣然。   谢令鸢面对她的时候,往往有些找不准窍门——知道怎么哄何贵妃,也知道怎么逗丽妃,却就是不知道白婉仪的软肋在哪里。   那次九星濒临动荡,她临时入了白婉仪的识海,却被白婉仪察觉并追杀,也就看不到白婉仪的过往,无从下手。   “今日春光尚好,本宫在御花园里随便走走,不知不觉到了西苑附近,便来游仙园这边看看你。”   谢令鸢想了想,编了个她自己都嫌弃的借口,随即温和一笑,拉起白婉仪:“进了仙居殿,总觉得有点薄寒,不妨陪本宫去游仙园小坐吧。”   她不喜欢呆在仙居殿,本能的,总觉得这里有些尖锐的冷意。所以她来的少,到了冬天,更是避着。   白婉仪哪儿能拒绝她,虽然被德妃拉着手的感觉极为怪异,却不得不跟在她身后:“臣妾遵命。”   。   这时节,游仙园开了姹紫嫣红的花,无愧游仙园的名头——当年太-祖皇帝为宠姬所造的花园,是后宫名副其实的第一园。   走在游仙园中,夹道的桃花在风中坠落,如一场粉色花雨,谢令鸢恍然想起了一个人。   莫名其妙的,不合时宜的,她想起了郦清悟,他小时候是跟着郦贵妃,在游仙园长大的,每年的春日,一定都看着这落英缤纷,大概那时候他的眼中只有美好,如这春光花雨一般吧?   谢令鸢俯下身,捻起一片花瓣,站在风中不由出神。白婉仪站在她身侧,紫绡的披帛被风吹得高高飞舞,挂在了花枝上,萦绕着馥郁的香气,不知是她衣服上的,还是花枝上的。   白婉仪似有所感,淡淡道:“可惜了,这些桃花花瓣,若用来做口脂,辅以苏合香汁,不但颜色好看,香气也好闻呢。”   谢令鸢双手合着花瓣,听到了心里,奇道:“桃花花瓣,也可以用来做胭脂水粉么?”   “那是自然,民间很多人家,都是以桃花来做胭脂水粉的。”白婉仪捻起一瓣花,向谢令鸢轻轻一笑,那花瓣随风飞了:“穷苦人家用不起苏合,就只用桃花来研磨;稍好一些的人家,就配了其他香汁。臣妾小时候也用过,是觉得……比宫里用的贡品胭脂水粉,好得多了。”   在朔方的时候,北地的春日来得迟。还有桃花中的人……白婉仪收回了思绪。   。   她话语里似有惆怅追忆,旋即又消失了。话音没入风里,眼帘垂下,长长睫羽遮住瞳仁。   谢令鸢手里捧着花瓣,心思却活络了起来——   她正愁没礼物送给九星了呢!   【睹物思人】和【赞不绝口】,谢令鸢为了博得声望,每日都做,但她的小金库,经不起她这么送送送。   贵妃她们见惯了珍品,什么都不稀罕,倘若亲手制胭脂水粉,送给她们,不比送金库里的东西好多了么?   况且,白婉仪怀念小时候用的口脂,宋静慈小时候被流放,大概也见过这些事物,送给她说不定还能博一番怀旧……   四月的春光,登时照亮了谢令鸢头顶的十里晴空,她双目一亮,几乎要拍着胸道:“那有什么,本宫给你做桃花口脂便是了。”   “啊?”听了德妃笃定的话,这次是白婉仪傻在了风中,几乎以为她自己听岔了。   ——德妃说给她做口脂,可不是听岔了么?   然而她没有再问,就那样愣怔了半晌,与谢令鸢对视,确定了这不是玩笑话,才缓缓笑道:“既如此……臣妾谢过娘娘。”   。   待送走了德妃,白婉仪一个人在游仙园,又坐了许久。曲衷找了过来,见她出神,向她禀报道:“中宫那边,今天已经喝了安胎药。”   白婉仪回神,“嗯”了一声:“都喝下去了,是么。”   曲衷点头:“她为了保胎,每日三碗。”   “知道了,我这几日请安,再看看。”   **********   仲春已褪去了最后一丝寒凉,皇后的身孕已经近六个月了。   陈太医每隔三天,便要入宫来探脉。这关乎着国基,满朝上下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中宫。已六个月了,萧怀瑾私下召陈太医去紫宸殿,问道:“中宫的龙嗣,可看得出,是皇子还是皇女?”   陈太医是妇科圣手,历经三朝,断男女都鲜有出错。只是此时,他却顿了一瞬,随即笑道:“恭喜陛下,应该是皇子。”   他偷眼观察天子的神色,萧怀瑾闻言,表情似乎是兴奋,却总有些说不清的其他意味,似乎算不上喜悦。   其实萧怀瑾的心情很复杂,却还是高兴的。   仲春的花开了一树,他如今每日下了朝,便会走去坤仪宫,陪着曹皇后说说话。   。   他也不要龙辇抬,自己慢慢踱步。   这样悠然走着,低头看脚下的鹅卵石路面或汉白玉台阶,就不禁想起,其实他小时候一直有个愿望——小时候的他,觉得皇宫那样大,像是全部的世界,盛满了人间。可他又不能随意走动,最多只是央着二皇兄带他到处转转。   终于等他长大了,已经可以自由出入皇宫任意角落的时候,却已经失了兴致。对于皇宫每个角落神秘的探索,早已失去了孩童时的意义。   于是他想,以后等他的孩子长大一点了,他就要牵着孩子的手,陪他看宫里每个角落,再也不要留什么遗憾了。   。   他走到了坤仪殿外。坤仪殿的花园里,种了几簇春葵,仲春时,花已经隐隐要开了。   这种春葵花,可以开到仲夏,整整一季。萧怀瑾识得,以前宫中的春葵花,经常大簇大簇地盛放,宫外似乎也偏爱这种花,他曾听大臣说,花蜜可以吮吸,甜甜的,民间的孩子都以此为零食。   他放眼望去,蠢风一吹,含苞待放的春葵花远远冲他点头。   萧怀瑾就在这一片馥郁着花香的风中,缓缓踏入了坤仪殿。   。   “陛下驾到——”   阳光在空气中跃起萦绕的浮尘,在撩人**下起舞。萧怀瑾微微眯起眼,却发现白婉仪也在此处,正陪着皇后说话,看这时辰,似乎是从晨昏定省后,便留下来了。   他想起宫人的禀报,白婉仪这些时日,每天都会留下陪着皇后,她心思精巧,皇后怀孕后有时心绪不佳,有她伴着,也是好了很多。   萧怀瑾的目光与白婉仪对了一眼,躲避似的偏开,有些尴尬。他至今都不知该如何向白婉仪解释——她一直想为他生个孩子的,结果他却先与皇后有了子嗣。   “臣妾恭迎陛下。”曹皇后的神色,瞬间变得明艳,宫人扶着她从凤座上起身,她笑盈盈地迎了上来,四月的节令,穿得较白婉仪更单薄,只一个薄纱的小半臂,毕竟是怀了近六个月的身孕,体温比常人更为暖热。   “臣妾方才还跟昭容说起来,感到孩子在动了,”她拉着萧怀瑾的手,脸上漾出幸福的笑意:“陛下,您也试试?”   当着白昭容的面,萧怀瑾是拒绝的。他本能地排斥与皇后这般亲昵。   然而皇后殷切的望着他,仿佛连同腹中的孩子,都在等着他的抚摸。皇后的手温软平滑,牵引着他,萧怀瑾的心,如同在狂风骤雨中拍打动摇的树叶,最终,他试探着,将手放在她的腹部。   “啊!”触感是温热,他蓦然感受到手底下,传来一阵胎动,萧怀瑾且惊且喜地收回手,为这下而雀跃不已。曹皇后迎着他兴奋的目光,笑道:“孩子在向您请安呢,陛下。”   她轻轻抚摸着小腹:“现在,他还只能隔着肚皮;待以后,就能给您行礼作揖啦。”   萧怀瑾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咧了上去。   。   白婉仪静坐一旁,看着他们一家人天伦之乐,淡然地微笑。过了许久,萧怀瑾反应过来白婉仪在这里,倒是不自在了,轻咳一声,转而问她:“婉娘……诶?”   他抽了抽鼻子:“沁人心脾,这是什么香气?”   这香气清淡,却十分好闻。其实别人未必能闻得出,只不过萧怀瑾太了解白婉仪,她用了什么胭脂,衣服熏过什么香,他都会第一时间察觉。   白婉仪看着他,没有起身相应,依然坐着,轻轻一笑:“陛下,这是德妃娘娘为臣妾做的口脂,臣妾十分喜欢,便用上了。”   并且,谢令鸢送了她口脂,不知为什么,居然还跟她讨要礼物。她心中正揣测这是否是德妃有什么算计时,德妃居然就把她宫里的案几扛走了……扛走了……   “且这口脂,让臣妾想起小时候所用,生了不少怀念。”   “……”萧怀瑾一怔,竟无语凝噎。   德妃还给他的爱妃做口脂啊……他都没给白婉仪做口脂呢。   德妃还打算干什么啊?   。   曹皇后见皇帝似乎有些失落,便笑着打岔:“说起这口脂,臣妾也想到小时候特别喜欢的花呢。入宫以后,便在坤仪殿外种了些。”她的手顺着指出窗外,萧怀瑾跟着看出去,是大簇大簇的春葵花,在风中舞出氤氲的红云。   那颜色当真明艳,想到即将出世的孩子,萧怀瑾又忍不住微笑道:“朕小时候是没有你们这些乐子的。”他想了想,有点遗憾又憧憬的,以后他想抱着白婉仪为他生的孩子,看着孩子长大就好了。   见萧怀瑾不知想什么,想得颇为入神,眼波都温柔了,曹皇后的心田也随之开阔,这一刻恍惚真觉得幸福。   **********   四月,长安已经进入了仲春。   北方逐渐褪去了薄寒后,直到五月,才迎来了温暖的时令。这时候,南方都已经是暮春了。   北地春雷阵阵,天空阴沉得仿佛滴出水来,蔓延至这片沉郁的土地上,风雨欲来。   一道春雷,惊动四方。   雨水弥漫,在天地间织出了一幕水帘。瓢泼大雨中,平城城门紧闭,不见行人。   平城监察卫的营所里,红色的血水流了出来,濯洗了这片土地。血水很快被冲淡,没入泥泞中。   一队轻骑兵正骑在马上,佩剑还染着红。他们的目光如冷鸷的鹰隼,看着死一样寂静的营所,那里仿佛已经成了人间的坟冢,没有丝毫声息。   “举事乃天意啊,晋过五世而亡!”   平城是毗邻北夏的北方城池,每年秋冬之时,便要备战,朝廷也不远千里供应辎重粮草。而今,陈留王已经等来了时机,一声令下,平城的军马,像一柄尖刀,向着中原心腹直插而来!   太-祖开国时,为了督察地方,除了刺史,还设置了监察卫,直属中央机构。不过近百年来,因朝廷党争不断,权力几度更迭,导致天子对监察卫逐渐失控,这个卫所也有点形同虚设。   不过总是不放心的。刺史已经被控制,至于监察卫,无论妥协与否,都留不得了。   ——长安天高水远,这场叛乱,怕是要隔月才能传过去。隔月的功夫,已经可以取得不少胜算。   第七十五章   五月底的长安,已经是初夏的时令,宫中都换上了轻薄的夏衫。   曹皇后身孕七个月余,十分受不得热,就在坤仪殿摆了冰盆。白婉仪每日晨昏定省后,便留下来陪她叙话。   虽然身怀六甲,皇后每旬还是要听奉昌汇报六宫的状况,也算十分尽责。   果不其然,她怀孕之后,贵妃与德妃走得近,想必是在结盟;德妃也不安分,上至八夫人,下至九嫔婕妤,统统都在笼络——面对着德妃,钱昭仪摇摆不定,白昭容暧昧不明,武修仪是个异类,几个婕妤都对德妃颇为亲近。   听了奉昌的禀报,曹皇后一阵烦闷,她抬手猛然一拂,将案几上的杯盏扫落在地,碎瓷断片在阳光下破裂流离。   其实她这几日没感受到胎动,本就有些郁郁,她小腹隆起比寻常有孕的女子还要明显些,性子更是起伏不定,忽喜忽怒。此刻听了奉昌的信,更是心思郁郁了。   白婉仪坐在她身边,重新倒了杯安神茶,捧给了她:“娘娘何必在意这些,您如今有龙嗣在身,贵妃德妃她们再怎么笼络后宫,也翻不起多大的浪。”   她的话总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点出了利弊后,曹皇后那股子孕期的燥气也消下去了。皇后呷了口安神茶,望着窗外风中馥郁的姹紫嫣红,握了握白婉仪的手:“本宫这段时日脾气不好,也叫你难受了吧?”   白婉仪轻笑着摇了摇头,抬起眼睛:“娘娘有孕,性情不定都是正常的。臣妾若往心里去,就是不懂事了。”   听她体贴的话,曹皇后就轻叹一声,感到白昭容的手有些凉,想起她自幼贫寒,身子骨养差了点,而今坤仪殿放着冰盆,大概是觉凉了。皇后叫抱翠找了块厚披帛,给白昭容搭上。   忽然又想,其实当初灌白昭容喝下那碗避子汤,是有些激烈了。那时她在宫中仿佛孤立无靠,贵妃有家世,德妃有声势,连白昭容都想借着宠幸生下长子。她举目四顾,生出四面楚歌之感,一时情急灌了药。现在白昭容在身边,看着她的时候,时不时想起那事,又有丝丝懊悔。   不过事既已出,也没必要再重拾,徒增尴尬不快。她安慰地想,以后若生下皇子,就叫孩子多亲近白昭容也罢;或者日后宫里哪个妃嫔又生了孩子,她就命令抱给白昭容养着,也是弥补了白婉仪的无子之殇罢。   ----------   入了立夏后,宫中每日请安的时辰,就提前到了卯时三刻。   这差不多是谢令鸢有限的人生里,活得最有规律的日子了……宫里作息讲究合乎节律,春秋早睡早起,夏天晚睡早起,冬天早睡晚起,春夏为生发之时,因此宫里敲钟格外早。   。   敲钟时辰更换了的第一天,谢令鸢顶着惺忪困意,去坤仪殿给皇后请安。由于位份高,坤仪殿里,通常她和贵妃是分坐两列之首的。   她朦胧一眼扫过去,见何贵妃一身鹅黄色襦裙,鲜艳雍贵,发髻上金银珊瑚璀璨点缀,隐隐觉得几分不妥。   自从皇后怀孕,谢令鸢每日晨昏定省时,戴的金银首饰都换成了玉饰。   此乃风俗,在孕妇面前不能戴尖锐的金制品,金对于孕妇本就有五行之克,金簪等物更传说有戾气,所以宫里的妃嫔都是自觉的不戴金银首饰。   。   曹皇后坐在凤座上,目光扫视一圈,也见到了,心中顿起不悦。又想起前几日奉昌所说的,贵妃私下结盟德妃,如今自己怀孕,贵妃还戴着金簪,安的什么心?   以前何贵妃一向如此,嚣张跋扈,后宫没人能让她守什么规矩。除了在太后面前,何贵妃服服帖帖,其他时候都是威压迫人,曹皇后以往都是忍让几分的。   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如今即便不为自己,也为腹中孩儿计,皇后决不能再容忍。她沉下声,意有讽刺:“贵妃今日真是楚楚不凡,宫里的姐妹们,顾着习俗,都换了玉饰,贵妃偏要超然于此,披金戴银,是觉得冲撞了皇家也无所谓么?”   这话说得便有些重了,换了其他妃嫔,不免要脱簪请罪。然而何贵妃一向与皇后不对付,更不会为了皇后的话,就摘了金簪首饰。她施施然一笑,八方不动稳坐如山:   “娘娘未免太大惊小怪了些,臣妾戴个金簪而已,既无近身又无犯上。民间风俗毕竟只是传言,否则每见到有孕之人都不得戴金,这金簪金步摇的,岂不是都要放在盒子里蒙尘?”   她丝毫不留情面地反驳回去,让曹皇后顿有些下不来台。那些神游天外的妃嫔,此刻都纷纷提了神,看着坤仪殿这神仙斗法的一幕。   曹皇后蹙眉,斥责道:“何贵妃,本宫念着你情面,要你脱簪,你却一番歪理说辞,置本宫的话于何地?你不怕冲撞了皇嗣,本宫却怕!出去坤仪殿外,跪下省罪!”   皇后训斥一出,众座皆惊。她们面面相觑,皇后居然命令何贵妃罚跪?!   何贵妃向来横行无阻,曹皇后对她也很隐忍,如今居然不管不顾了,果然是有了龙嗣,底气都硬了么?   。   何贵妃自己也没想到,曹皇后居然为此大发雷霆。她从前也少有拿皇后的话当回事的,愣怔一瞬,眉头微蹙,坐得岿然不动。   她自然是不能出去跪的,膝盖弯了一次,就会弯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她今天若跪在了坤仪殿前,以后就永远是跪在了坤仪殿前的。   曹皇后拍着案几,厉声道:“你还在坐着干什么?出去!”   何贵妃大袖下的手攥紧,殷红指甲都掐进了肉里,冷硬道:“臣妾腿有疾,皇后母仪天下,还望不要逼人太甚!”   闻言,曹皇后简直要被贵妃气笑了。她堂堂正室,罚跪一个不听规矩的妾室,居然还被反过头来教训,要自己不要逼人太甚,天底下有这样倒打一耙的道理么?   她卒然起身,逼视着贵妃。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让何贵妃跪下!倘若何贵妃不肯跪,那么以后,她这个皇后在后宫,说话也永远没有了分量。   “本宫再说最后一次,出去跪下!”   曹皇后从前姿态一向平和,因此外命妇们都说她端庄温良。这是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动怒,上扬的尾音都叫破了。   而何贵妃硬挺着头,打死也不跪。她可以跪皇帝,跪太后,就是不能跪皇后。倘若死和跪中一定要择其一,她宁愿选择死。   宁愿死!   。   场面这就僵持了,曹皇后气得胸口起伏,抱翠侍立一旁,急道:“娘娘莫气,仔细动了胎气啊!”她转过头来,呵斥何贵妃:“中宫的吩咐,贵妃娘娘都不放在眼里了吗?倘若贵妃娘娘不在意后宫规矩,好歹也要敬重中宫腹中的皇嗣吧!”   而何贵妃回以她的,是全然不在眼里的呵斥:   “闭嘴!主子的事儿,没你奴婢说话的份儿!”   抱翠气得直打哆嗦,还想再理论。何贵妃身边的宫女莲风站了出来,跟抱翠对峙。   二人都是皇后和贵妃身边的贴身大宫女,执掌一宫权柄,此刻针锋相对毫不退让。曹皇后见状,更是气极,这是公然要造反了,“抱翠,给本宫掌嘴!”   抱翠得了曹皇后旨意,上前便要掌嘴何贵妃。   莲风挡在身前,何贵妃冷笑:“本宫和皇后说话,一个宫女不顾规矩插嘴,岂不是更要掌嘴?莲风,给本宫掌嘴这个不长眼的奴婢!”   -------   坤仪殿的主事公公和其他站班内侍宫女们,毛都立起来了,如临大敌地盯着这里。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何贵妃可是太后的侄女,背后是权柄煊赫的何家!何家人极其宠爱何贵妃,他们今天要是不谨慎点,得罪了贵妃,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眼见莲风和抱翠两个大宫女已经要打起来,何贵妃与皇后死死对峙,其他妃嫔都在看好戏——也是不好劝阻,毕竟她们头上还横着个德妃,一切端看德妃怎么发话了。   谢令鸢也赶紧站了出来,她是不想让贵妃与皇后怼的,忙拉住皇后:“娘娘,不过是小事罢了,有什么比得皇子更重要呢?娘娘息怒,不若今日的晨昏定省就先散了吧!”   她示意众人先散,毕竟何贵妃要面子,当着许多人的面,是绝不会低头服软的。   可虽然有德妃的指令,有的妃嫔怕卷入纷争,也忙不迭想散;然而皇后没有点头示意,她们依然不敢走,站在原地,眼巴巴望着皇后。   。   见谢令鸢拉架,何贵妃声音稍微回温了一点:“德妃,没你的事。”   曹皇后见着德妃来帮忙,更是一腔怒火。   她容忍德妃也很久了,德妃抢别的风头便罢,如今居然抢在自己前面,遣散其他妃嫔,置规矩于何地?她怒斥道:“什么叫做小事?本宫还是皇后,何贵妃抗令不遵,试问这是小事,还有什么是大事?德妃,你也给本宫跪下!”   。   正想找借口离开的妃嫔们,又震惊了,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皇后又扩大了战火,“国之祥瑞”德妃娘娘又要怎样应对?   ……便见谢令鸢从善如流地跪下:“臣妾知罪!”   正在咆哮的曹皇后:“……”   准备咆哮的何贵妃:“……”   曹皇后压着一腔火,谢令鸢像一根针给她扎破了,让皇后反而更难受。   而何贵妃为谢令鸢气得磨牙,居然跪的这么轻巧,简直是怒其不争!   。   曹皇后冷冷瞪着她们俩,一个**一个唱黑,真是来给她找气受,她心头的无明业火总也压不下。怒意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忽然,她腹部一阵绞痛袭上。   那痛楚如鞭子勒紧了全身,瞬间疼得她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潸潸落下。   抱翠眼看她不对,惊慌上前扶住她:“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曹皇后歪了几步,再也站不住,倚在抱翠身上,也顾不得与贵妃德妃置气了,她呻-吟道:“快扶本宫……上榻……痛……动了……”   抱翠一听就心中着慌了,根本顾不得贵妃和莲风她们,她匆忙派人宣医官,赶紧又将曹皇后扶到内室的榻上。   其他妃嫔都还等着,面上惊疑不定。见皇后突然有恙,何贵妃与谢令鸢也登时忐忑,面面相觑,心惴惴跳了起来,留神听着内殿的动静。   。   未几,医女及陈太医赶至,奉昌指使着宫人进进出出,走出外殿冷着脸宣道:“娘娘身体不适,诸位娘娘可以先散了。”   谢令鸢还跪在地上,闻言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内室此刻忽然有人冲出来,对奉昌道:“太医说找稳婆,娘娘情况不好,可能要提前了!”   登时,谢令鸢的脚步僵在了当场。   何贵妃正要迈出坤仪殿,心中咯噔了一下,与谢令鸢对视。她方才见皇后的模样,心里猜忌是不是装的,没想到居然是真动了胎气!   二人没有交谈,却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不安。直到坤仪殿的宫人躬身道:“娘娘,坤仪殿肃清人,还请娘娘们先回吧。”   谢令鸢这才回神,拉了拉何贵妃:“走……走了。”   而何贵妃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太医说皇后要早产的一瞬间,她想了很多。倘若萧怀瑾的孩子有个什么万一,皇帝必然要责难她们。   坤仪殿还在忙乱,谢令鸢朝莲风使了个眼色,莲风扶起何贵妃,往殿外走去。   。   暮春的阳光是四季里最温柔的,今天却有些暴虐。何韵致心乱如麻,对谢令鸢道:“你说,她不会有事罢,这不怪我们……她不会是装的罢?”仗着有孕,矫揉造作一番……   谢令鸢也是没个头绪,二人直到回了丽正殿,贵妃才发现自己回错了地方。她也没心思再回重华殿了,就干脆坐在丽正殿里,等着皇后那边传来的消息。   --------   下午未时,中宫传出了消息。   曹皇后早产,但宫口迟迟未开,有些难产。   何贵妃听闻后,手中的白玉茶杯瞬间落地,摔得粉碎。   “居然是真的……”她喃喃自语。   曹皇后这一胎早产,母子平安还好,倘若孩子有什么差池,她必然要被问罪的——她公然顶撞曹皇后,将皇后气得早产,光这个罪名,她的贵妃之衔,都可以一撸到底了!   “德妃,我怎么觉得……”何韵致不知该如何吐露心情,她从未有这样矛盾的时候。   她害怕曹皇后生下孩子。   可她又怕曹皇后的孩子出现闪失。   如今,中宫那边传来的消息对她十分不利。曹皇后不但早产,还难产!   。   至于萧怀瑾,从下了朝后,他来不及处理黄河凌汛与加筑堤坝之事,就赶去了坤仪殿。   后宫诸位妃嫔都等在各自的宫中。这一等,就等到了翌日的清晨。   ********   坤仪殿里,宫人起初还进出有序,后来也逐渐慌乱了起来。   已是入夜,萧怀瑾等在外室,宫人纷纷劝他回紫宸殿歇息,产房是污秽之地,不能沾染了九五之尊。   空中萦绕着血腥味,然而萧怀瑾却不觉得污秽——哪怕他真的不喜欢曹皇后,她毕竟是在为他生孩子。他摇了摇头,曹皇后痛苦尖叫的声音,像是在撕裂什么,他呼吸不由地急促起来,连室内明亮的烛光,也急促地跳跃。   。   他这样空等着也无济于事,苏祈恩便将今日坤仪殿的事,事无巨细地报了上来。   “今日贵妃娘娘头面戴了金簪,皇后叫她脱簪,后面……争执了起来,皇后叫她罚跪,她又不肯,德妃劝解,皇后不知为何动了气,就这样了……”   萧怀瑾脑海中发懵,怔怔问道:“是贵妃对皇后不敬,以致皇后动气早产?德妃也牵扯了进去?”他看向白昭容,她也一直等在坤仪殿的外室,为皇后祈福,神情焦虑。   对上了萧怀瑾询问的目光,白昭容垂下眼帘,轻叹道:“如今说这些已然无益,皇后确是因她们动气不假,但当务之急是母子平安……”她话音未落,产房一阵乱声,又生了变故。   “陛下!”陈太医从内室匆匆走出来,想要行礼被苏祈恩拦住,急声道:“娘娘的情况……险恶,陛下是保大还是保小?”   保大还是保小?   这问话在后宫里多是句废话。   女人的性命怎能比得上皇嗣金贵?若不是事情搁在皇后身上,皇后地位摆在那里;换成其他妃嫔,是连问都不需要问的。   。   萧怀瑾先时只想着早产之痛,却未料到竟然到了这一步!当直面这样的选择时,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感受到无力与茫然。   一边是他不爱的皇后,一边是他心念的孩子。可他做不出选择。   他嘴唇张开,想要发声,喉口却被人扼住了似的,那声音怎么也冲不出来。   。   白婉仪看着他艰难痛苦的模样,似乎也心疼了,伸出手握住他,他浑然未觉。   她知道,皇后喝了几个月的保胎药,性情会越来越暴躁,极易动气。今日贵妃戴簪之事,若放在平日,也不过是一两句冷言冷语揭过去了。然而皇后如今气性大,这便一触即发。   她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皇后灌了她避子汤,如今难产,也是招了报应。她却并不觉得真正快意了。   ---------   听闻皇后早产且难产,何太后也连夜从长生殿过了来。   她甫一踏入门槛儿,便听到陈太医的请旨,看到萧怀瑾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当下替他下了决断:“保大人。”   萧怀瑾回神,转过头,望向太后,何容琛留给他一个背影,在灯火摇曳中坚-挺不可摧毁的,这么多年了他还在无意识依靠的背影。   何太后说保大人,她替萧怀瑾做出选择,他竟然心生庆幸——他不必面对这残酷的抉择。   然而他望着内室的门,却忍不住落泪。   保大人,孩子就留不住了。   他失望地站在外面,心渐渐凉了下去,坤仪殿的宫人进进出出,仿佛成了一个恍惚的世界。   --------   内室里,曹皇后躺在榻上,痛得连声音都没有力气发出。她的手已将被褥床帐抓成一缕缕碎片,如今无力地虚垂着。   那剧痛的冥冥之中,她却在一片嘈杂中听到了太医向皇帝的请旨,以及太后的回答。她想呐喊,想求他们保住孩子,她可以不要性命,可她没有气力,只能虚喘着道:“要……孩子……”   一片混乱里,宫人听不清她的吩咐。染了血的铜盆一个接一个地端出去,医女探了一会儿,急促道:“麻烦大了。”   曹皇后有大出血的征兆。   。   混乱直到了后半夜,皇帝沉默地等待,后宫中也是不眠之夜。各宫的妃嫔都等在了殿外,借机向皇帝表现关心。只不过,萧怀瑾根本顾不得她们了。   苏祈恩向他禀报,说各宫娘娘们都在外面等着,他“嗯”了一声,外界什么事,都没法往心里装。   。   直到了卯时,内室的混乱才平静下来。医女抱着襁褓,跑出了坤仪殿的外室,神情忐忑。襁褓里安安静静的,不像是抱着人。   “陛下……”医女犹豫着,不知是否将襁褓递上前。   萧怀瑾怔怔站着,朝她伸出手,她只好哆嗦着手,将襁褓打开。   看到襁褓里的一刹那,萧怀瑾的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一片空白。   是双胞胎。   一儿一女。只是比一般婴儿还要小,脑袋还没有拳头大。   所以曹皇后生得才格外痛苦。可是,拼尽了性命,却也还是未能留住两个孩子的性命。   那医女低声道:“陛下,两位……皇子皇女的情况,似乎是有中毒的迹象……需得宫正司和太医进一步查验方可。”   萧怀瑾怔怔地看着他的两个孩子。   他们缩在襁褓里,全身发青,都已经僵硬了。   他天天期待着,将自己小时候未能圆满的梦想,都为他们实现,而他们却连眼睛都未能睁开。   他的眼泪无意识地流了下来。   半晌,苏祈恩小声叫了他一声,萧怀瑾回神,已经是泪痕满面。   外面等待的妃嫔们,此时也都获准进了殿内,寂静无声地站着。然而这死一般的沉默并没有多久,内室的宫人又急匆匆出来:“娘娘……大出血了!”   萧怀瑾茫然地要进去,紫宸殿的内侍为难道:“陛下,产房血气重,不能冲了九五之尊啊……”   那内侍的话没说完,便被一个女声打断了。   “哪里冲了?”   众人循声望去,是德妃。   谢令鸢等了一夜,听到两个孩子都是死胎的消息,再想到皇后怀孕的前后,心中也隐隐有了揣测——倘若皇后是因为服药,那一切都说通了。   药物容易导致生理紊乱,排出双卵或者多卵,所以皇后怀了双胞胎。只是这种用药催子,胎儿大概发育得不够,胎心微弱,个头也小,遂瞧不出异样。   想到皇后为了生子,宁肯服药又忍受这样煎熬;而那些男人却叫嚣着不能进产房,以免脏了自己,她无法遏制心头的暴怒:   “女子生产,已经是生不如死了,她们在鬼门关上打转,为什么会觉得进产房都是一种污秽?”   那内侍直眉楞眼的,傻傻道:“娘娘,可这是……规矩啊……”又不是他定的,自古以来,女子生产,男子都是不近产房的。   而其他妃嫔都低着头,对于德妃惊世骇俗的话语,她们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够了。”萧怀瑾低声道。内侍哑了声,谢令鸢也熄了火。   萧怀瑾拖着步子,进了产房。   第七十六章   产房里,萧怀瑾甫一踏入,各种混杂着血腥与污浊的味道扑面而来。   诚如内侍所进言,这里是污浊的。每个人包括他,却都是这样经历污浊而新生。   这里也不似外面那么明亮,卯时的太阳已经悬于东方,可产房里却还有些昏昧黯淡,少了明媚的光线。   萧怀瑾心情坠坠的茫然。宫人识趣地退出,抱翠守在一旁,他走到了皇后的榻前坐下,没有嫌脏。德妃说的对,皇后在鬼门关上走了一转,眼看着这一脚是迈不回来了,他不能嫌弃这污秽。   他甚至伸出手,拉住了皇后的手握住。   榻上全是鲜血,触目惊心。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铺张这么刺目的殷红。虽然知道女人生产是赌上性命,但第一次亲眼见到,第一次被迫接受,还是冲得满心空白,回荡着萧索。   曹皇后艰难地睁开眼。她面如金纸,没有一丝血色,头发结了辫子又被咬断,散乱着。她见是萧怀瑾时,眼睛微微亮了,努力了半晌,启唇张张合合,终于发出了两个字音。   “饿了。”   生孩子的时候,医女压着她吃了两碗鸡蛋面,经历了一天一夜的消耗,什么也没吃,腹中空空。   她以前守着礼仪规矩,对皇帝示以委婉温柔。这是头一次对萧怀瑾说话这样直接坦然,更像是在撒娇。   萧怀瑾轻声问:“好,想吃什么?”   曹皇后摇了摇头:“苦的很。”   口里苦,什么都吃不下。吃不下了。   萧怀瑾不知道她说的是口里苦,还是心里苦。由是迟疑着问道:“那……吃点甜的?”   他声音小心翼翼的,而曹姝月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挣扎着,看了一眼抱翠。   抱翠是跟着她从曹府嫁入皇宫的,一眼就看懂了皇后眼神传递的意思,赶紧跑了出去。   初夏的清晨,坤仪殿的御花园里,春葵花开得正盛,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朝露,生机蓬勃。抱翠哆嗦着手,一撸就是一把,慌慌张张地用披帛兜起来,捧回了内殿,放在曹皇后枕边。   那花铺在乱发旁,皇后的眼神宁静了下来。   春葵花是红的,榻上的血也是红的。红得萧怀瑾都不忍心睹目,微微偏开了视线。可那红一直留在他心里,像是揭了块疤不住流血。   曹姝月有了丝气力,对他勉力笑了笑:“臣妾小时候……会摘来尝尝,有点甜的滋味,又不至于尝多了生厌……”   安静了一会儿,声音似有叹息:“您看,这花儿也是聪明的……若一次得够了,以后就没那么想要了,花犹如此,人何以堪……”   。   人到了回光返照,很多往事便清晰浮现。她想起了初入宫时,见到的萧怀瑾。   才十五岁的少年,眼看就要亲政了,俊秀稚嫩的脸庞上,混杂着忐忑与期切,混沌与光明。   也真是奇怪,没出闺阁之前,她想着嫁个英武不凡的公侯子弟,反而是看不上皇帝的。知道太后独揽大权,心中便总将萧怀瑾想成个孩子。   然而见到他亲政那天,他颤抖着双手,将剑插入祭天坛的铜鼎中那一刻,脸上在迷茫之后是再不回首的坚定,她站在猎猎劲风中远远看着,却忽然觉得心旌神荡。   原来……也是喜欢过他的。   但是后宫中的真情,最为廉价了,无论亲情抑或是友情。   皇帝再爱一个女人也可以舍弃她,太后也可以看着结盟的故友死在怀里。这是天底下最凉薄的地方,利益永远是逃不脱的诅咒,相悖时便反目成仇。她们为此而厮杀,再落一世炎凉。   。   待想通了这一切,她心头忽然松了,内室仿佛都亮了些。   “天……亮了?”她缓缓问道。   萧怀瑾泪光浮动,点点头。   皇后轻轻叹息了一声,天亮了,可惜她却要永远对着黑暗。“臣妾糊涂,先时做了……犯上之事,是臣妾自己有罪,与家人无关……臣妾祖父,是真正一心为社稷的,他只忠于陛下,真的……臣妾犯上得了报应,惟愿家人……平安!”   她说得很急,断断续续,固执又哀求地望着萧怀瑾,执着的目光让他无法闪避。他只好点头:“好,曹相忠心,朕都知道。”   曹姝月心下稍安,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又有了气力,断断续续道:“陛下……若要再立皇后的话……”   她知道自己不能阻拦萧怀瑾再立皇后,但她或许可以影响新一任皇后的人选。   总之不能是何家的,何家人太危险。   她想过,钱昭仪是她心腹,品级却在那里,越不过去。且钱昭仪能力不足,只能做事,不能管事。后宫交给钱持盈,必会生乱。   管事是门手段,唯有高位妃子,八夫人之中的贵德淑贤,能担得起后宫秩序。   “若要再立皇后,请您立……”   “德妃或贤妃吧。”   伴随着这句话,曹皇后叹出了口悠长的气,仿佛一生的等待都叹尽了。   这支撑着的最后一口气散去后,没有等来萧怀瑾的答复,她的眼睛便缓缓阖上了,走得波澜不惊。   独留萧怀瑾,沉默地坐在她榻前,坐了很久,背影仿佛凝固。   苏祈恩守在产房外,等了半个时辰,里面没有任何声息。他有些不明所以,悄着进来,才看见萧怀瑾背对着他在发怔。   他轻咳一声:“陛下,您请节哀,保重龙体……”   “去叫宫正司查,”萧怀瑾打断了他,仰起头,说话好像被人一刀刀插入心房,句子一断一断的:“查清楚,什么人,下手,害……”   后面的话掩进了嗓子眼儿里,在胸腔里含混着呜咽。   ---------   直到了辰时,天光大亮了,萧怀瑾才从内室走了出来。   他跨出坤仪殿的时候,身形踉跄了一下,内侍赶紧扶住了他。   见皇帝摆驾走了,等在坤仪殿外的其他妃嫔才敢散去。   “皇后娘娘,这也太突然了些……”   “方才没听医女说么?似乎是有什么蹊跷的。唉……”   “娘娘尚且如此……”   她们窃窃私语,一夕之间,后宫蓦然无主。   自然是没有什么伤感的,却难免动了其他心思。   位置高的算计着中宫的位置,位份低的盘算着该怎么站队。   *******   曹皇后死得太突然,昨天还在针锋相对,今日就阴阳两隔,何贵妃甚至没有了什么感觉——就像忽然砍掉一个人的手,他还能正常地走几步,觉不出疼痛。等过了那突兀的一瞬,才觉出生活的痛楚和异样。   走出坤仪殿时,谢令鸢走在她身侧,初夏飒飒的风,吹散了坤仪殿的肃寂和浑浊,谢令鸢似有所感:“何韵致……其实皇后本来有机会,将你置于死地的。”   “……是。”   她们都知道。   只要曹姝月临终前,栽赃一句贵妃的不是——摊上了谋害皇嗣的罪名,哪怕背后有何家撑着,何贵妃也一定没有好下场。   然而皇后并没有这样做。为什么没有,谁也不知道了。   。   她们步履极慢,何贵妃停住,站在坤仪殿台阶下,静默不语,雾绡的广袖在风中如烟如雾,缥缥缈缈。   在云遮雾绕的衣袖后,春葵花开得正盛,于风中向着她们款款点头。   她蓦然想起来很小的时候,才五六岁的光景。   。   五六岁时,她堂姑姑在后宫还没有一手遮天,何家的兵权没有到盛极,曹家也不是如今这般显赫。那时候显贵的是韦、郦几家,而何家与曹家都还低调,甚至出于对抗韦氏的需要,朝堂上会互相扶持一把,礼尚往来。   曹家主母十分爱热闹,喜置办赏花会,在长安勋贵圈,也是顶有名的。有一年暮春时令,曹家办茶会,请了许多命妇和官员夫人,她也跟着母亲去了。   曹丞相有个嫡孙女,名叫曹姝月,比她还大了一岁。曹夫人开玩笑,说她们年纪相仿,都缺个姐妹,平时一道去玩多好。   那日何韵致无聊,在曹家的花园里逛。夏日时节,翡绿的树林里蝉鸣阵阵,阳光透过斑驳树影,碎碎地洒落人间。她在万绿丛中,看到了一簇盛放的鲜艳的红,极是醒目。   她循着那艳丽红色走过去,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穿戴讲究的官家小姐,正背对着她摘花,嫩绿色的披帛和粉色裙裾一飘一飘的。   “你在干什么?”何韵致好奇问道。   曹姝月转过头,见了她也没有怯生,而是笑了笑,向她伸出了手,手心里躺着几朵红彤彤的春葵花:“要尝尝么?挺甜的。”   何韵致惊呆傻了:“花儿还能吃?”这是哪家的小姐,怎的这样没约束,扒拉这种东西,一副破落相!   曹姝月见她惊讶,不以为意,拈起了一朵含在嘴里轻吮,而后将吸过的花扔在了土中:“我的大丫鬟告诉我的,她小时候跟她哥哥常拿来当糖吃。自己摘着可好玩了。”   何韵致半信半疑的,也拈起了一朵,入口有一丝甜甜的滋味,转瞬即逝,令人回味。她下意识地又拿了一朵,被曹姝月噗嗤一笑,登时有些羞恼。   后来,飒飒的夏风之中,两个小女孩并排而坐,背靠着花簇,面朝着被风吹皱的广湖。   “是挺甜呢,可惜就那点。”何韵致吸了几个,挑剔道。   “一口吃多就腻了。”曹姝月随手将吮完的花扔进了湖中,残花飘在湖面上,悠悠地飘远了。她的声线也随着,飘到了广袤的湖面上:“以后我长大了,要自己种几株,又可以看,又可以吃,多好玩。”   --------   披帛被风吹着,挂到了花枝上,风吹醒了何贵妃的回忆。她恍恍惚惚的想,她为什么要和皇后置气呢?   为什么昨日要死守那面子呢?   为什么呢。   。   过很久以后,何贵妃走上前,轻轻伸出手,从花枝上掐掉了几朵春葵花。放了一颗在嘴里,甜,还是那样的甜。   她俯下身,抓了一捧土,又一捧,掩住了剩下的春葵花。余下的话,轻声细语,化入风中,也不知是对谁说——   “惟愿来世,你能过上你想要的日子吧。”   ********   初夏的时节,还未等来蝉鸣的繁盛,坤仪殿就在一片混乱中凋零,送走了众生,唯剩了茶凉。   曹皇后因难产,大出血而死。消息不出两日,惊动了朝野,蔓延至宫外乃至长安街坊。   在得知长孙女的死讯后,曹丞相倒退几步,跌坐在书室的坐席上,面色灰白,良久无语。   半晌后,他胡子抖动着,如声音一样颤:“她……阿月走时难受吗?她有什么牵挂没?”她入宫,一定是闷了好些年的苦了,若有什么心愿,好歹家里还能为她置办。   “没别的牵挂……”宫中派来的使者顿了片刻:“陛下说,她挂念着贵府上。”   曹丞相的泪光在眼眶里闪动:“谢陛下……”他仰起头,望着无垠暗夜,闭上眼睛:“家里人一定……会好好的,放心吧。”   --------   因曹姝月是大出血死,凤体要在坤仪殿停灵七日后方能入殓。   医女从死掉龙凤胎的气色中,看出了疑似中毒的迹象,苏祈恩便按着皇帝的吩咐,将死婴送去了宫正司,命令严查。   听说皇后难产背后尚有隐情,后宫猜测纷纷,难免有些人人自危。毕竟,皇后中宫之主,后宫举动莫不在她眼下,连她都能招了毒手,这背后暗害之人,得是何等阴毒厉害?   猜来猜去,有这个能力行事的,唯有高位妃嫔了。众人怀疑的目光,首当其冲投向了五妃。   何贵妃与皇后不睦,最是有嫌,况且皇后有孕时,她都不肯摘下金簪;德妃、淑妃、贤妃、丽妃都是居于高位,也免不了嫌疑。   韦无默辖宫正司,接了萧怀瑾的旨意,连夜派宫正司的内侍去搜宫,重华殿亦在其列。   第七十七章   宫正司派人搜查六宫,重华殿里,何贵妃的大宫女莲风都被带走了问话。   “你们竟然怀疑本宫?本宫怎么可能做这等事!”何贵妃想拦着宫正司的人,然而她已经自顾不暇,她的震怒也已经威慑不了什么。   “本宫那日不过是与皇后顶撞几句,下毒这种事,本宫是疯了才会做!”   宫正司的人总带了几分阴冷凉薄的气息,闻言笑一笑,也不知听进去没,只低眉顺眼道:“娘娘息怒,奴婢也是奉命,例行来带人问话,各宫都是这么做的,多有得罪,还望娘娘海涵了。”   何贵妃阻碍不得,只好任他们搜了一通,将她近日来用的熏香、胭脂水粉等带走查验。宫正司的人走后,她心神不宁地待了片刻,吩咐道:“去长生殿。”   。   重华殿去长生殿的路上,会经过中宫。   何贵妃坐在舆辇中,远远望了一眼,这个牵动了她多年心神的地方,死一般寂静。   入了夜,坤仪殿更清冷了。殿外挂起了白色奠幅,随风怅然飘动,遥遥望去,整个坤仪殿都仿佛笼罩在一团凄清的白光之中。   皇后薨后,后宫事务本应交由何贵妃代管,丧葬一事也该由何贵妃经办。即便贵妃与皇后不睦,往下也该是由德妃管理六宫,并料理丧事的。   然而这凤印和笺册送到何太后那里,何太后却命令扣在长生殿。无论贵、德、淑、贤四妃,她似乎都没有将后宫权柄交给她们的意思。   所以这几日,后宫私下里更是猜测了无数个可能。暂理宫务,本该是个风向,何太后却压了,令人看不明之后的变数。   越是不明确,越是按捺不住。   后宫如此,朝堂亦如此。朝臣百态,市井议论,何太后统统冷眼旁观,似乎就是等他们坐不住的一天。   。   何太后让韦无默暗查后宫,又让钱昭仪与白昭容办理下葬之事。是以这几日,白昭容一直留在坤仪殿。   晚上也在守灵。她穿着黑衣,大袖上挂了白纱,仪容素净,额上系了白色绦带。坤仪殿的人,都叹她对皇后一片忠心,愿意在皇后还未入殓时陪着说说话,好叫去了的人不那么凄凉。   至于两个早殇的皇子皇女,是与皇后分开葬,连玉牒谱册都上不了。   萧怀瑾夜里来坤仪殿,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说,叫宫正司的人把孩子抱来,在她身边最后呆几天吧。   白昭容说算了吧。过了一会儿又说,其实这样也好。   言罢,她抬起头问萧怀瑾,您觉得怎样做,她才能走得不难受?   萧怀瑾被问住了,显然这是困扰他们的问题,然而也似乎是无解的死结。   *********   此案关乎皇嗣,又涉及到皇后的性命,萧怀瑾吩咐了由宫正司与太医院联手彻查。麻烦就出在皇后已故,胎儿早卒,没有生理迹象,辨证有些难。   因此十几个御医群诊,足足过了五日,才出了结论。   “臣等从婴儿的尸检里,确认了两点。一来皇子先天不足,二来是慢性中毒,”紫宸殿里一片凝重,陈太医跪在皇帝面前,细细忖道:“他们的毒是通过母体而来,至少长达五个月,因此渗透在胎儿的发育中,以致脏腑逐渐衰竭而死。即便侥幸出生,恐怕也是早卒。”   皇室早卒的宗室子弟不少,许多骇人听闻的方法,萧怀瑾也有所耳闻。他的手一直发着抖,碰倒了案几上的茶盏。苏祈恩眼疾手快扶正,茶水浸了袖子,萧怀瑾却浑然忘了烫:“那皇后呢?她的死和这个毒有关吗?”   陈太医蹙眉,答得谨慎:“皇后之死与这毒倒没直接关系,她确是死于大出血。但这毒长久服食,会导致肝气大盛阳亢,令人心情暴戾、焦躁,易固执。”   肝气盛了,人就容易钻牛角尖,长期处于愤怒抑郁焦灼的状态,也极容易影响生育。   “所以说皇后早产,一方面是因急怒攻心引动了胎气,还有个诱因,应该是……服食或接触过活血之类的物事,两样凑在一起导致疾发。”   萧怀瑾冷冷一哂。   好高明啊。   细水长流的慢性**,量浅而细微,谁也觉察不出。药又引得皇后躁郁易怒,再辅以活血之物,早产死胎,大出血身亡。   他的后宫里,居然还隐藏着这样心狠手辣的妃嫔。他想一想,简直都要不寒而栗!   他挥了挥手,陈太医退下后,他对着案上的奏章发了许久的怔,什么北方盐铁流通有异状,什么南方水患,一个字也入不了心里。   他兀地将笔摔在地上,溅起的墨渍一排落在了墙上。起身冷声道:“摆驾宫正司。”   。   宫正司一直是委任了韦无默代管,太后也吩咐她仔细清查。遂这几日,韦无默命人将各宫搜了一遍,得了太医院的验毒结论后,又翻阅了后宫一年来去尚膳局和太医院领的食材药材。   但活血之物总是避免不了的,不少妃嫔都有行经不畅的毛病,多多少少得吃些桂枝一类。她留神将册子翻了几遍——宫里煎药的药渣都会由太医院回收检查,也没有发现哪个宫私藏了药材。   又看了香料的进出,除了丽正殿用了不少苏合油,其他宫里或多或少也会用点香料,剂量不至于大到引动皇后的胎气。   。   萧怀瑾到了宫正司时,韦无默正在翻下人收上来的香料和胭脂水粉。她的目光从重华殿的份子,一直巡梭到明正殿的份子,从贵妃一直到了下面的五品才人。   蓦然,她脑海中灵光一现,复又将这些东西,全都看了一遍,微微蹙起眉,挥手示意下人去太医院替她问几句话。   有不对劲。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外面就传来通报声:“圣人驾到——”   韦无默赶紧出门跪下见礼。萧怀瑾如风一般掠过她,直接进了宫正司的门。   他对这个女官实在喜欢不起来,这个韦家的遗孤,自小被何容琛当女儿收养,因容貌漂亮,对外一身口无遮拦的性子,又兼她身上有着韦家人张扬的本性,嚣张不改,实在是有点讨厌。   “太医局将情况都跟朕讲了,后宫难辞其咎,必要彻查。”他步履匆匆,开门见山问道:“你这里查的怎么样了?”   韦无默跟着进门,感受到了萧怀瑾身上释放的威压,她冷静地回道:“坤仪殿的宫人,奴婢都已经问过了。据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抱翠说,安胎药是她和另外两个心腹守着煎的,绝不可能加有任何药材,也不会有外人下毒。用了两道刑,都不见供词混乱,可见是不假。太医局收回的药渣,奴婢也派人问过了,从未验出蹊跷……”   “砰”的一声,萧怀瑾一拳打在殿柱上,沉闷的击声,听得韦无默不寒而栗。压抑阴冷几乎充斥了四周,萧怀瑾的声音也一道挤压而来:“可还有发现什么别的线索?”   韦无默目光一闪,想到了方才惊怖的发现。她丹唇微启,又抿住了。本应禀报萧怀瑾,却犹豫了一下,最终叩首道:“尚未有什么发现,请容奴婢再搜查。”   听了她的回答,萧怀瑾不免失望,这失望压在心头发酵,逐渐怒意更甚。   是无能为力的愤怒。   那十恶不赦之人潜伏于后宫,兴许对他笑里藏刀,说着口蜜腹剑的话,却转眼间害死他的妻子,毒死他的孩子。她隐藏在鲜血后,手段是不为人所察的阴狠,兴许还在得意洋洋,看他笑话。   他何其无力!他连愤怒都无以发泄!   他胸口起伏着,在宫正司转了几圈,余光扫到韦无默那张美得凌厉的脸。她低垂着头不言不语,眼睛一眨不眨,连悲悯或嘲讽都看不清。   萧怀瑾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皇后还有两日就要入殓,朕再给你一旬时间,需要什么尽可以提……朕想对皇后和孩子有个交待。”   韦无默无声叩首:“奴婢遵旨。”   她安静等着皇帝发完火离去,才站起来,眉梢眼角的不屑一顾再不敛着。不过萧怀瑾宽容了她十天时间,她松一口气,又去了隔间,拿过方才收缴的胭脂水粉,一一查看。   每个妃子家世不同,喜好不同,香料水粉的自然也有天壤之别。何贵妃的多是真腊、龟兹等地的贡品,淑妃用的水粉香气像是小姑娘似的,贤妃的胭脂香料少且清淡,丽妃最夸张足足有一箱子,还有九嫔、婕妤……尽管这些妃嫔们用度不一,但从她们宫里收缴上来的东西里,她都发现了同样的事物。   ——是一个白瓷缀花盒盛着的桃花口脂,浅淡的粉色,色泽恬淡,气韵芬芳。令人看了爱不释手。   桃花,活血化瘀,常用以行经,药性并不激烈。先前被她差遣去太医局问话的宫人,已经来回话了,桃花若辅以桂枝、芍药、丹皮、桃仁等,加大剂量,服食多日,可用以堕胎。   韦无默以手捻起一点口脂,放到鼻端轻嗅。   这些桃花口脂,都是德妃开春时亲手所做的,以桃花、苏合油调制,也送了她一份。她当时挺高兴,为着德妃这份心意。   苏合油亦有活血行气之效,量少倒是不碍事。但若量多的话——   妃嫔们每日都要晨昏定省,皇后是在众妃嫔聚在一处请安时早产的。   倘若那些妃嫔都用了这种口脂,每日桃花与苏合香气弥漫……有了这个引子,皇后再容易动怒,被引动了早产,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碰上何贵妃恰好吵了那几句,便遭上了这无妄之灾。   。   幕后之人算计得十分缜密,几个细微的诱因并发,皇后的早产更像是情绪导致。而早产生出了死胎来,胎儿死因更容易掩人耳目。也即是说,对方的目的在于孩子,皇后的大出血之死,倒是意外了。   苏合清淡的香气萦绕在鼻端,韦无默心中暗自推测了一切,越想越心凉。   她本应该顺着这怀疑,暗中将德妃查下去。却又不断打消这个念头,反而想亲自去问证。   ——因为德妃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她在宫里长大这些年,对人的心思是有直觉的。她宁愿相信,这只是德妃无心之失!   但……倘若是她看走了眼呢?倘若德妃只是面上做出一副亲切无辜的模样,实则为了凤位而装腔作势,包藏祸心?   如果真是这样,那德妃未免太可怕了。   明明夏日是明艳的,韦无默却觉得凉意从骨缝里直冒,不寒而栗。   她走在回长生殿的路上,烈日当头,却感觉不到一丝热意,无意识地踩着阳光下拉长的影子,一会儿质疑,一会儿推翻,心中已经如滚油沸腾,翻山倒海。   从宫正司到长生殿,要过两道宫门,拐几个弯,往往走两炷香的功夫。然而韦无默走得如一抹嫩绿的风,匆匆而至。   后宫这些日子都紧盯着宫正司的动静,不免又猜测纷纭,知道她大概是有了什么眉目。   。   这个惊怖的发现,韦无默对皇帝压下了,却不能不对太后说。   长生殿里,何贵妃也在,她这几日都来此侍奉太后,无非是通过这个举动向外人宣示,不论发生了什么,她都是何家的人,地位稳着呢。   韦无默向太后和贵妃分别行了礼,袖子一伸,一盒白瓷装的口脂放到了案上。   长条状的白瓷盒在案几上翻滚跳跃了几下,躺平了。   何贵妃识得这个瓷盒,谢令鸢送的桃花口脂,她用惯了宫里的好东西,用这口脂时,还挺新奇。   韦无默:“太医局说,皇后那日早产胎动,除了动气,还应有活血之物引动。奴婢在所有宫主那里,都发现了这桃花口脂。太医局验过,配方有桃花、苏合油……”   她没有遮遮掩掩也没有添油加醋。后面的话,无需多言。何太后与何贵妃都是大门第出身,弯弯绕绕都明白。   何太后不言不语,她伸出手,拿过瓷盒,在眼前打量。这口脂,谢令鸢也送了她一份。   那时她拿到口脂,心里想起的却是很多年前,先帝在世时,宋逸修每每出宫,总会带些宫外的小玩意儿给大皇子。那些物事里,偶尔夹杂着一两件首饰或胭脂。   有一次便是桃花口脂。她还清晰记得,味道比谢令鸢亲手做的更浓郁一些,色泽也更艳丽。   何容琛淡淡道:“叫德妃来问问话吧。哀家亲自问。”并没有动怒的意思,令人捉摸不透。   比起何太后的冷静自若,何贵妃心中却泛起了惊涛骇浪。   她脸色倏然苍白,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盒口脂。韦无默的话字字坠在她的心头,一瞬间她想到,当初德妃劝她不要妄动——结果德妃反而按捺不住,出手了吗?   第七十八章   ——倘若,皇后从早产到堕下死胎,都是德妃一手的安排,那德妃未免太可怕了。   何贵妃神游天外,恍恍惚惚。说不清心中这种惊怖和心灰的感觉从何而来。   这个空档,长生殿的宫人去宣了德妃。   -------   皇后薨了以后,谢令鸢和其他妃嫔一样,只守在自己宫里,安静如鸡,低调做人。因此接到太后宣召时,丽正殿上下都十分意外。   从丽正殿去往太后宫里,谢令鸢一路总有隐约不安的直觉。画裳跟在她身后,忧心忡忡望着她的背影。在这个时候,被太后宣召,显然是有什么事了。   夏日炎炎,蝉鸣喧闹,此起彼伏绵延数里,令人心浮气躁。   也因这气氛故,丽正殿所有人心头跳得突突,守在长生殿外,看着德妃迈进了长生殿的门槛儿。   。   殿内,何太后坐正位,何贵妃坐在她身侧,常姑姑和韦无默侍立在两侧。还有几个宫女内侍,分守在外殿。   谢令鸢一看这个架势,心里稍微松了口气。她们都是她相熟交好的,虽不至于称一声姊妹,关键时刻帮一把总是做得到吧?   况且她自忖行端坐正,没什么好忐忑的。   谢令鸢跪在太后面前,腰身挺直,恭敬行礼。   “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见过贵妃姐姐。”   。   何容琛睇过去一眼,何贵妃则看她一眼后垂下头。   韦无默走上前,谢令鸢眼前飘过一片绿云,一个白瓷方盒滚落到地上。韦无默略带冷淡地问道:   “德妃娘娘,奴婢奉旨彻查皇嗣中毒一案,发现了致使曹皇后早产的一些物证。——这桃花口脂,您是送了宫里不少人罢?奴婢斗胆问一句,为什么要阖宫上下都送了一道?”   谢令鸢一眼瞅到地上的桃花口脂,怔住了。她也是聪明的,全不必韦无默道出什么前因后果,就瞬间明白了。   虽然想不通桃花口脂与皇后早产有什么关碍,但一定是诱因。   ——是巧合,还是被人算计?   她在脑海中,飞速回想这个口脂的因缘际会。   开春时,白婉仪在她面前回忆起小时候民间盛行的桃花口脂,引起了她的兴趣。   她亲手做这口脂,一来是兴致,二来也想借此和武明贞、白婉仪走近。真正的武曲星君那时初入宫,她若要和武明贞熟络起来,以这种方式接近,不啻于是最自然的。   她头一次做口脂,控制不了分量,口脂做的挺多。不患寡而患不均,送了武明贞和白婉仪后,为免丽妃等人容易多想——白婉仪也曾笑着打趣她,说不要厚此薄彼,谢令鸢就干脆每人都送了一份,连谢家妹妹都有。   这桃花口脂为她博了不少声望,谢令祺收了她亲手做的口脂后,扭扭捏捏叫宫人回来传了话,道了声谢。而那些位份比较低的宫嫔,一年到头被遗忘在深宫的角落里,未想到德妃居然还记挂着她们,亲手做的口脂也给送来一份,她们都感动不已。   可如今,她该怎么解释?   她要怎么解释?   桃花口脂一事,甚至赖不到任何人头上,还是谢令鸢自己翻书学来的!   “太后明鉴,臣妾会想做桃花口脂,是开春去仙居殿游园时,白昭容看落英缤纷,回忆起来。臣妾方知还有这等玩意儿。听她言语里颇有怀念之意,臣妾就对那桃花口脂起了动手做的心思。一来怡情赏玩自用,二来赠人也有余香。”   她坦承道来,不仅是何太后、何贵妃,韦无默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个人——白昭容。   她们几人都是宫斗历练出的,即便不知道白昭容心思好坏,也看得出这个人必定不单纯。肯定是比德妃更复杂的。   又听德妃继续道:“臣妾之所以送了阖宫上下,乃是想着……低位宫嫔,其实怪可怜的。”   何贵妃这些人若不受宠,好歹还有娘家贴补;但那些宫嫔多是地方人氏,宫里无依无靠的,胭脂水粉用得还不如莲风、画裳这些得宠大宫女呢,她德妃区区一力,帮不了这些女子,她送点口脂让她们高兴高兴总行了吧?   话音落下,长生殿内安静了一瞬,宫外的蝉鸣聒噪声清晰可闻。   ——她说,怪可怜的。   一个本也不受皇帝宠幸、没有子嗣的德妃,却也在可怜宫里那些位份比她低的宫嫔。   说不出是哪里让人嗟叹与恍惚。   韦无默稍稍舒了口气,追问道:“你说是白昭容先对你提起了那桃花口脂。配方也是她告诉你的么?”   虽然在回答时,谢令鸢已经渐渐猜测到,这大概是白婉仪对她的刻意引导,心头油然起了股怒火,但谢令鸢还是诚实地回她:“不是。配方白昭容所知不多,只提过有桃花和苏合油。其他都是我翻书找到的。”   她理不出头绪,望向太后:“只是臣妾不明,这口脂与皇后一案,有何关系?”   韦无默看着地上那盒瘫尸的口脂,不知德妃是真不知还是装的:“桃花与苏合都有活血行气的功效,配着桂枝丹皮桃仁等,加大剂量可以堕死胎。后宫每日两道晨昏定省,众妃嫔齐聚皇后身侧,时日长久会产生什么影响,娘娘还不清楚么?”   “……”谢令鸢当然不清楚,她生活的时代,传统医学早已没落,麝香能堕胎还是她演宫斗戏才知道的,所以竟然都不清楚,原来桃花还是一味药材,清新淡然的苏合油也有隐患。   她茫然地听着,韦无默每个字都仿佛千钧,重重压在心头。她每听一声,心脏都在收紧一寸。   皇后薨时,她也是略有些伤感的,但没想到,她亲手做的桃花口脂,竟然成了罪魁祸首。   她又想起谢夫人入宫时,对她说的话——皇后有孕,谢家大伯总预感会出变故,家里反复叮嘱她们姊妹俩,要远离纷争,以免卷入漩涡里。   却还是没能避得开。   她以为她能避开的,她以为她这半年颇得人心。   想到这里,谢令鸢再也绷不住挺直的脊背了,她渐渐有些弯身,如同背上负着什么重物压下似的。   长生殿安静了很久,仿佛有生死那么漫长。   终于,何太后发话了,不喜不怒,声音似乎是从很沉的山底下冒出,说不出的厚重。   “眼下,皇嗣投毒的幕后之人尚未查明,也未能确定口脂一事是否巧合。此案还是要查下去。德妃先回丽正殿,这几日禁足,着宫正司仔细搜查丽正殿。”   大家似乎都忘了提醒一样,又过了很久,谢令鸢才俯首谢恩:“臣妾谢太后恩典。”   谢是真心的,她知道,太后让宫正司搜查丽正殿,其实也是保护她。倘若没有搜出任何罪证,她自然可以想办法脱罪。   何容琛算是对她开恩了,虽然桃花口脂确实造成了皇后早产,此乃无可辩驳的事实,但太后没有问罪,只叫韦无默继续查下去。   她示意德妃先退下,宫人上前,扶起谢令鸢,送其回丽正殿。   待谢令鸢的身影走出长生殿,何太后叫人拾起那枚口脂,拿在眼前端详。韦无默站在身后,问她:“太后,您是觉得,德妃是无意的吗?”   何太后想了想,道:“很多事,说不清是与非。”有些事,人们以为是真相的,兴许只是隐藏甚深的骗局。   萧怀瑾就活在一个巨大的骗局里,而她后半生也都置身在骗局中,不是么。   韦无默想起初到太后身边时,曾听常姑姑讲起前两朝的宫闱秘事,那些计谋暗算,生死无奈。深知后宫险恶的她,对妃嫔们从无深交的心思。直到见了德妃,觉得此人性情率真,才生出了可以交际的信任。   她方才问话时,下意识希望找些理由,替谢令鸢脱罪,然而终究是没有办法,要么此事太巧合,要么对方**无缝,罪状却是死死扣在谢令鸢头上的。   “既然她提到了白昭容,你接下来,留心着查仙居殿。”何太后吩咐道。   韦无默心下一亮,知道何太后也是希望德妃无辜的。只不过如今没有有利证据,才不得已谨慎处理。   倘若她想查清真相,确认德妃是否无辜,便要从白昭容身上仔细查起。   **********   毕竟是后宫无数双眼睛盯着,韦宫正查明桃花口脂乃引动皇后胎气的罪魁之一,而太后召德妃去长生殿问话一事,在六宫不胫而走。   虽然早意料到,皇后之死将引发后宫一场地动山摇,但任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被拖下来的,竟然是德妃!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口脂这方式如此机巧,德妃行赠物之礼,不动声色间,却让她们这些人都成为了帮凶,诱发皇后早产,堕入了修罗道!   ——德妃,太可怕了!   这事情该如何处之?她们收了德妃的口脂,那她们要被追责么?   清辉殿里,众婕妤聚在一处商议,她们也是着慌了,平时给皇后晨昏定省,谁料得到居然是在慢性谋害皇后——任谁都看得出两个皇子皇女的死,对萧怀瑾打击有多深重,他都罢朝了三日。   这要追究起来,她们沾了边,摊个罪名,家里可怎么办啊?   宋静慈向来是最冷静的,因此刘婕妤就带着人来到了她的宫里。清辉殿是皇宫偏北处的宫殿,向来比别的宫室要凉爽些,但如今空气中溢满了焦灼。   见她们不安,宋静慈只得安抚她们:“莫要着急。我觉得,此事有人为,亦有巧合,不似德妃故意为之。太后既然吩咐了查下去,说明她也是这样看的。既然是无心之举,最多罚俸或禁足,不会追究姐姐们的。”   她说罢起身,尹婕妤问她:“诶,你去哪里?”   宋静慈走到门口,回头道:“宫正司。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以她的宋家后人身份,再去太后面前求情,应该能为德妃宽恕些时日罢。   她始终不相信,谢令鸢和这有什么关系。   在那个梦里,她知道,谢令鸢的出现并非幻象。而能对她说出那样一番话的人,她也坚信,并非是阴毒算计之人。   ********   谢令鸢被画裳扶着回了丽正殿,路上一句话也未说。   回到丽正殿,刚要迈过门槛儿时,她忽然抓住了画裳的袖子,低声道:“去将星己叫过来。”   她方才,察觉星盘又在动。   是林昭媛那边出了问题么?还是……什么别的缘故?   然而未等她将画裳遣走,宫正司的人便来了,十几个人整齐划一地站在丽正殿门口,垂着眼皮行礼道:“奉太后旨意,搜查丽正殿。”   谢令鸢颔首道:“你们搜吧,仔细莫弄坏了。”   画裳头一次见这等阵仗,冷汗涔涔而落,不放心地追上去道:“我带你们去,这宫里的东西,可别给翻乱了,还有御赐之物呢。”   谢令鸢心里没有鬼,但十几名内卫在丽正殿翻箱倒柜,难免也逐渐忐忑。好在隔间、内室、角房、私库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那些人连窗帘都拆了,干干净净。   有几个内卫负责敲墙、地板,在敲到一个木箱时,内里传出闷响的“咚咚”声,他们怔了一下,又反复试了几次。   画裳看他们几个人围过去,不安道:“几位大人,有什么情况么?”   “这箱子里似乎有隔层。”   “不可能的呀。”画裳笑了笑,声音有些颤了:“这些都是我们娘娘入宫时的陪嫁,入宫都查验过一遍的……”   谢令鸢也循声看过去,那是一个鸡翅木书箱。   她记得这个书箱。   当初,钱昭仪被皇后派来查账,曾经在账目中发现她私自从宫外购置了许多书目。她把钱昭仪差点扔上房梁,钱昭仪吓跑后,她就带上书箱去向中宫请罪。奇怪的是,碰上萧怀瑾,叫她仔细管教宫人,这事儿就揭过了。   她回宫后,为免横生枝节,便果断吩咐将书画全部焚毁。至于书箱,是谢修媛的陪嫁物,她觉得不宜妄动,便给留着了。   能有什么状况?   那几个内卫敲了几下后,越发确定书箱内有夹层,遂找来斧锤,砸开书箱。伴随着几声巨响,结实的鸡翅木书箱应声而碎,底下的夹层也露了出来。   众人凑上前,看清了夹层里的东西,瞬间脸色惨白。   第七十九章   ——夹层里,是袖箭与小型连发弩。大概是放了有些时日,虽然兵刃上涂了油,末梢还是生了点锈迹。   谢令鸢一眼望过去,这不知是前主遗留的烂摊子,还是谁陷害她的旧兵器,她演过这么多宫斗戏,一瞬间都猜得到结局了。   画裳当即有些虚软,面色苍白地着急辩解道:“这不可能!一定是陷害……我们娘娘平素安分守己,谢家是世代忠臣,怎么可能私藏兵器!是陷害,陷害啊!”   然而内卫不会听她这些徒劳的辩解,他们意味深长地瞥了谢令鸢一眼,慢条斯理请示道:“德妃娘娘,这些器物,卑下可得带走。”   谢令鸢内心已经脱魂了,和外界生生割裂开,那些嘈杂仿佛与她无关。她现在只想抓着星使问一个问题——   -----   等内卫抬着木箱离去后,谢令鸢就被禁足在了丽正殿。   高大的殿门沉重地关上,发出悠长的闷响,划过人的心头,令人泛起一丝麻意。   待星使趁人不备,悄悄溜进丽正殿,将门复又关紧,谢令鸢见到他后,提着的心方才一松,问出了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心事。   “我觉得……凭我多年宫斗经验,这次我大概挺不过去了。假如我不幸死在了这边,还能回去么?”   星使一怔,脸上浮现出“你怎么这点觉悟都没有”的表情:“星主,倘若那么容易回去,那您还行什么天道使命?”   谢令鸢一窒,残存的那丝侥幸心理,也熄灭了。   ……是啊,死一死,比起天道赋予的使命、团结后宫妃嫔,是要简单多了。如果死了还能回去,当初她也不会留在这里。   “倘若您死了,天道使命失败,九星也就彻底落陷了。”星使蹲到她的面前,平视她的眼睛:“您就打算这样放弃了么?”   不想放弃,可是,由不得她。   “若要想自救,至少我要知道真相,别人是如何陷害了我!”   原来人被逼到生死攸关时,也真的可以将刀锋迎向前。她以前并非真的失了宫斗的性子,只是没有意识到环境险恶罢了。   ——可惜,终究她还要走上这条与人见血的道路。   讽刺的天道使命,真是一个死结。   。   星使沉默地望了她一会儿,漂亮如璀璨星辰的眸子里,映出谢令鸢的不甘、焦灼、忧怖、愤慨。他轻轻叹了口气,似乎至今终于意识到了天道使命的失败。   “俗话说,世间法则,乃天机不可泄露。若要窥天机,星主需本身撑得起,也就是声望达到【众望所归】。您如今声望只是【声名鹊起】,若想窥见天机,将会透支所有的气数。”他征询地问道:“气数尽失,便也失去了星力护体。您确定么?”   谢令鸢明白这个天道的限制原理。人总想要知晓世间的秘密,想要知晓过去未来的命运,可若人的智慧与德行不匹配,反而徒增许多烦恼,被这些信息所压垮。所以天眼神通是高僧才开的,普通人有了不相称的才能,反而是坏事。   可她还是坚定地点头。她想要知道。   刹那间,四周仿佛萦绕起了微风,逐渐汇聚成流,在她身旁旋转。星使的碎发被风拂起,他捏了几个手诀,谢令鸢只觉一阵凉意从天灵盖瞬间贯穿,眼前刹那通透清明。   ——仿佛开窍了般,她瞬间明了前因后果。   书箱里的袖箭连发弩,要说到重阳宴那几名刺客了。   那还是谢修媛私自派宫人外出购置书籍时,被人跟梢,并在书箱动了手脚,“帮忙”运送了一道。倒不是存心陷害她,而是宫中进出查得太严,兵器没有机会入宫。恰逢谢修媛心虚,贿赂了登造处,对她的书箱查的不严,所以人家不盯上她盯谁?   至于皇后的死,是因药汁中渗入了“逆气止行散”,此乃江夏郡以南的一种土方药,陈留王的一名妾室是江夏郡人,因而得了这药方,药一直在白婉仪手中。   按理说,这药是不可能有机会投下的。皇后有孕后,坤仪殿戒备比之先前,森严了数倍。连保胎药都是贴身宫女抱翠亲自熬的,旁人根本近不得身。甚至药罐,都是抱翠从尚膳局领了十个新的,回坤仪殿后取了其中一只,做了只有抱翠自己知道的标记,旁人哪怕稍微动过一下,都会被她察觉,所以外人没有机会,在药罐上动什么手脚。   这般严密的提防下,有一日,坤仪殿的小厨房,失了一场火。   火势说大不大,没有到惊动后宫的地步。火发时,白婉仪正在坤仪殿。随后小厨房的公公来报,说其他物事烧得不厉害,只那些柴,见火就燃没了,还得去尚膳局领新的。   宫里取用管得严格,各宫领什么冰炭薪油,都要上报一宫之主,因此小厨房来求皇后赐个牌子。   皇后那时初有孕,孕吐厉害,精神不济。白婉仪见状,便主动说由她带着人去尚膳局,领些柴薪便是。她是仙居殿主位,又是帝后面前的宠妃,尚膳局当然也得听吩咐,这就把坤仪殿几个月份的柴薪都领走了。   那柴薪里,就被她借着“检查”的时机,洒了逆气止行散。无色无味,然而柴火烧起来,烟就入了药罐中,乃至皇后平日的膳食中,中毒日益加深。   坤仪殿的奴婢一个个精明着,镇日里检查药材、药罐、药碗、药杵,但谁会想到有人在柴火上做手脚?且柴火烧完,毁尸灭迹,根本查不出蛛丝马迹。   。   知道了这一切,谢令鸢便觉得心死了。   城会玩。不,宫会玩!   大半年已过去,坤仪殿如今的柴火怕是都烧光了!且白婉仪那样缜密之人,手里也不可能再留下什么药。   人证物证俱无,除非叫白婉仪亲口承认,否则她没有任何办法,将罪证推给白婉仪。   --------   她长久凝思,不觉到了夜里,长生殿的内侍又来请她。   “德妃娘娘,太后召您,说有话要问。”   谢令鸢心中一沉,她知道,今夜不会如先前那样有辩解的机会了。这一次,丽正殿搜出的是实实在在的罪证,就算没有桃花口脂这回事,她也难辞其咎!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她讨厌慌张,这会让她觉得已经屈从于这个世间的法度与秩序。遂她还是竭力平静地走出了丽正殿。   去往长生殿的路上,夜里的风有些微凉。风吹广袖飘飘举,宫道上悄然静谧,使得沉抑的心境越发清晰。   谢令鸢踏着长廊上安静的回声,在走入长生殿时,一打眼有些错愕。   。   长生殿还有其他妃嫔,原本正义愤填膺说着什么,看见德妃进门后,登时噤声,目光有些躲闪。   谢令鸢轻轻笑了一下,笑意却有些发虚,心中复杂万分。   ——原来是见她私藏兵器,又牵涉到皇后早产一事,众妃嫔认清了她的“真面目”,纷纷避之唯恐不及,跑来太后面前,撇清关系来了!   何太后面前正跪着几个妃嫔,嗫嚅道:“臣妾一概不知情,只觉得德妃比之从前,莫名热情了许多,那时候还有些不明所以,谁料到竟然是打了这样的阴毒主意……”   阴毒?   谢令鸢一眼扫过去,那些素日亲近她的妃嫔,纷纷垂下视线不敢对视。   见状,武明贞似乎想踏出一步说些什么,却被听音死死拉住。眼下太敏感,怀庆侯府一着不慎,也担心受牵连。   何太后听了那些妃嫔的置辩,未置一词,只对她们道:“哀家晓得了,你们回去吧。”她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还有谁,想要辩白的?”   太后右手侧,何韵致捂紧了胸口,沉默过去了足足有一刻钟那么长:“德妃……也许……”她想说罪不至死,想一想都私藏兵器了,这都不死,那后宫可以活一群老王八了。遂又缄口不言。   整个后宫上下,也只有她何家人,能有底气说一句话。其他人为家族计,是断不能在此时当什么出头鸟的。   丽妃抬起头,唇张成一道线,又抿紧。平心而论,她多希望谢令鸢是被冤枉的。然而,连何贵妃都没敢说什么,她身为何家附庸,又能说什么呢?当年韦不宣之死,她尚且也不能说什么。无能为力,一直如此。   钱昭仪惯来胆小,已经吓得面如土色,她想到了小时候,母族在兰桂党争中失势,她被送去庄子里受苦那些日子。七岁时她便明白了,人站得越高,说错话时付出的代价往往越惨重。她唯有垂下头,心中即便有言语盘桓,却也消散无影。   而韦无默犹豫片刻,跪下道:“兴许其中还有内情,奴婢这几日命宫正司再查……”   “能有什么内情?!”崔充容激动地打断了韦无默,这还是她第一次敢当面对韦女官言辞铿锵:“这一切都昭然若揭!分明是德妃早与那刺客串通好,重阳宴假死,便宜得了封号,祸害后宫来了!”   “是啊……”有妃嫔回味过来,这一环环相扣,线索益发明晰:“德妃早有不轨之心,假意与我等后宫姊妹们交好,实则利用我们,做那刽子手!”   “这等心机太可怕了……我们都是德妃的棋子,她待我们的好,都是装出来的!”   “嫔妾都不知情,是冤枉的啊……”   。   当那些蠢蠢欲动的“真相”浮出水面,这些妃嫔们显得群情激愤。   谢令鸢感到星盘又剧烈震动起来。她打开星盘,淡蓝色的辉芒跳跃,指针一直在回落。   从【声名鹊起】落到【徒有虚名】,还在继续跌,一直回落到【人人喊打】。   她内心没有丝毫波动,甚至有点自嘲。   她曾以为自己做的足够好了,那些妃嫔都已经从心于她。她曾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对抗了整个世道。而今看来,她对这个环境的认知是何等肤浅,以至于现实对她露出意味十足的讽笑。   她内心哇凉哇凉,一半油里煎,一半冰里镇,说不清是无奈还是愤恨。这就像查成绩单一样,明明很努力学习了,然而……不及格,零分,负分,让人啼笑皆非。   唯有等着它继续落。   反正死不足惜,反正到了【绝】,她知道,再落下去,到了最后一格,她就可以获罪而死。   也真是奇怪,虽然知道面临着死境,却不觉得惶忧绝望了。想来她的心,其实也还是没有彻底沉浸于这个世界。若是换回了现代,得知自己要被处死,她的反应大概是鬼哭狼嚎,歇斯底里。   她平静的等着指针跌落回【死不足惜】。然而它最终没有。   竟然还没有!   ------   宋静慈不知何时走出人群,跪在太后面前,声音镇定,思绪缜密:“嫔妾与德妃相识日久,情知德妃人品,始终难以相信,德妃会包藏什么祸心。嫔妾恳请太后彻查此事,万勿让清白之人蒙受冤屈。”   倒是没有人打断宋静慈,因此刻,所有人都叹服她的勇气。竟然在德妃罪证确凿、众人落井下石之际,她还敢溯流而上,替德妃鸣冤。   然而何太后不但未震怒,反而看向宋静慈的目光中,带了些温柔——   宋家人以君子之礼训诫族中子弟。宋静慈骨子里,浸着君子之范。   她不信的事情,无论怎样巧言令色,她始终存疑。   而她信任的人,遑论千夫所指,她始终不会动摇。   这是陪伴了何容琛半生的,宋家人的傲骨。   。   尹婕妤站起来,其他婕妤想拉住她,却没有拉得住,尹婕妤步履坚定,悄无声息走到宋静慈身边,一道跪了下去。   大概将门出身的女子,还是多了两份仗义。她始终记得那日马球场上,得知三哥丧命的事实,德妃的安慰,带着她们胜利。恩情,是人行于世最大的良知。   。   谢令鸢一直没有出声,跪在太后面前。她的心情却在方才的复杂后,奇异地归于平静。此刻望向宋静慈她们,又有了丝丝涟漪。   ——宋静慈别开生面的固执,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她摇摇欲坠的声望,让她免于落入【绝】的境地。   她背负天道,来这个时代,已经快一年了。她曾数着星盘上的声望,心心念念想刷到【千古流芳】,然后回去她的颁奖典礼。   可是在今夜,就在此刻,众人在情谊与家族中做出了选择,让她蓦然识清了一点——其实她还是没有明白这个时代,这个时代的女人,她们自小浸润的理念。   她曾以为,动之以情可以挽救落陷的她们,然而,在根深蒂固的权力斗争与家族利益面前,妄谈感情,也许确实是苍白且浅薄的。   所以,这半年来,她是失败了。   奇怪,明明方才没有觉得悲痛,而今眼前却模糊了一片。   她想,到底还是失望的。这失望却太复杂了,也不知是对自己失望,还是对她们失望,还是对框死了她们的世道失望。   。   长生殿陷入纷乱的诡静中。何太后并没有给谢令鸢治罪,而是沉吟片刻,吩咐道:“德妃暂且禁足丽正殿,宫人分押审问。”   *********   在长生殿连夜讯问谢令鸢时,长夜漫漫下的另一端,已不太平。   华山之巅,山风阵阵。   山脚下,坐忘观尘阁,几名白衣和绯衣玄纹的武士,被紫炁带入了九星望月湖上。   郦清悟之所以在湖上建亭,所有密谈都放在亭中,只因这湖心亭的设计,决计不可能潜伏得了任何闲杂人。此刻,他正在亭子里对着一份名单,不知在想什么,湖上传来荡舟声,紫炁侍卫将几名计都、罗睺带了过来。   他回身瞥了一眼。   先帝留给他的“三垣四余”人数尚不多,是他自己长大后游历四海,将人数扩充来的。这套帝国的暗中系统,在他手里发挥了最大的作用。   计都负责监察、刑罚,当初惠帝在各地的监察卫所里,全部特意为“计都”空出了一个名额,随时可以填补进去。其他监察卫并不知道“计都”的存在。   由于晋国的监察卫,制服是白色的过肩通袖服,人称白衣监察使,所以计都也都是白衣。   前些时日,北方平城的监察卫所,一夜之间全军覆灭。   监察卫所每月需例行奏报当地军政要情,若有突发状况则需八百里加急送报。监察卫所被全灭时,当月奏报刚刚送走,是以从官驿到京城都未察觉异样。   而平城的“计都”已经许久没有了音信,倒是平城附近的蕲州,计都连夜赶回了中原,向太微垣汇报了此事。   郦清悟瞬间意识到,平城出事了。这事捂得扎扎实实,大概是想争取时间和先机。   “天市垣”做天下各国黑白两道的生意,从中原盐铁,到西域的丝绸瓷器茶叶,再到海外香料。前些日子,兖州以北的商市,就发现了盐铁交易的波动。他派罗睺盯紧了这一带,直到平城出事,这一联想,便可以推测叛乱。   “死了十七个弟兄。”几名罗睺面有愧色,将这些时日搜集的情报递上,沾着血污的衣服还未来得及换去。“大概是打草惊蛇了。”   “无妨,他们迟早举兵,揭下画皮也是早晚的事。”郦清悟安慰一声,接过拆了封,目光自上飞速掠过,不出所料,是陈留王。   罗睺这一趟潜入了陈留封地,盗出了一部分名册,其中有陈留王花费八年,在各地安插的探子。他们擅长什么、任务是何,都写得清清楚楚,为防背叛,还附有探子的手书。   郦清悟的目光,审视过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名中,准确地落在了三个字上,瞳仁微微放大。   ——白婉仪。   他意外了一瞬,又随即意料之中。又想起了萧怀瑾,一时有些复杂。   却没有犹豫,将名册递与下属:“拓印一份,留底在这里。原件托长安监察卫所,递与天子,需尽快。”   总有些画皮,撕下来时阵痛,却也必须面对。   第八十章   朝霞在云间烂漫染红,皇宫里,初晨的钟声敲响,紫宸殿大门却紧闭。   殿内,并未因天光而明亮,内侍们屏息凝立。   萧怀瑾彻夜未眠。他面前的案上,一片凌乱。   此刻他满心茫然。   北方反了,这是前几日并州刺史八百里加急传来的消息。   平城谋反与陈留王关系密切,那位族叔难脱嫌疑,朝廷已是哗然一片。   后宫中,皇后难产,皇子被毒害。他满心悲愤之际,又听闻德妃在丽正殿殿内私藏兵器,且牵连了皇后早产一案。   一夕之间,老天似乎和他翻了脸。   听说平城反叛,看到陈留王私营盐铁牵连谋反的罪证时,他怒极拔剑。其后德妃私藏兵器一事传来,他以为这是天意弄人。   ——然而,这些愤怒、哀恸、茫然失措,都比不得在这份密探名册里,看到了白婉仪三个字。   他自然是不信的,不愿相信,不能相信。遂连夜派去了人,循着这份名册,详实核查,将所有人提去大理寺审问,除了白婉仪。   其后的数个时辰,他等着大理寺的审讯结果,仿佛回到了童年时,面对父皇宣判的忐忑。比之还要忐忑,他甚至胆寒到发抖、打颤,那结果可以决定他的生死之志。   他抗拒即将到来的结果,又迫不得已想知道。他想起前几日,太后问讯德妃,她们对答皆被内侍记载在了起居注中。他曾拿来看过,德妃说,桃花口脂一事,是从白昭容口里听来的。   白昭容……   这一层阴云罩上,更可怖了。   他起身在宫里走了几步,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置身何处。彻夜的茫然褪去后,他恢复了点神智:“去丽正殿。”   谢令鸢还在丽正殿禁足,待宫正司整理完证据后,就要提她去宫正司刑讯了。   ********   身为帝王,权柄天下又如何?最信任的两个女人,都背叛了他。   ——萧怀瑾浑浑噩噩走在去丽正殿的路上,如是想。   他推开丽正殿的门,恍然想起童年时的后宫,不禁自嘲——所以他有什么好意外的呢?或许人总是存有侥幸心的,他总以为自己的后宫不会重蹈先人的覆辙……其实人生的悲剧不过是换了层外衣,如影随形。   。   随着门缓缓打开,外面的光争先恐后涌入,他的目光在殿内巡梭,看到谢令鸢拿了支笔,在墙上画画。这画丑陋得他实在看不懂,心里却不免腹诽——德妃出身豫章谢氏,怎的画功如此浅薄,人物无神亦无形,无线条亦无留白,还不如他闭着眼睛随便画画。   谢令鸢听到了身后的声音,不再画她的绝笔遗书,转过头见是萧怀瑾,登时,四行眼泪,不受控制地从脸颊滑过。以前演受了冤屈的妃子,导演给她讲戏要讲很久。此刻委屈,她都不知这是自己的精湛演技,还是真情实感了。   “陛下!”   。   见这委屈的眼泪,萧怀瑾叹了口气,心抽抽的疼。明知道德妃身负嫌疑,他也恼恨她,可是真见了面,又恨不起来,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滋味。   “坐吧,朕想问几句话……”萧怀瑾惊讶于自己居然还如此心平气和,眼见着德妃跪坐在他面前,他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了。   “你……为什么,要对皇后做那些事?”   “书箱里私藏兵器,不该是你所为。你是受了何人指使?”   他的尾音有些发颤,既像是问罪,又像是探问什么。   谢令鸢不知他发现了什么,只以为他是愤慨。她的眼神精确地诠释了不甘和悲伤:“臣妾实在是冤枉,臣妾概不知情!”   萧怀瑾凝视着她,眼神复杂至极。那眼神堆积到了顶点,他猛然道:“你胡说!”   “那个书箱,只在去岁八月时送出过宫外!”谢令鸢目无纲常王法地打断了他,“是臣妾私下遣人出宫购书,重金买通了登造处的三个小黄门,名叫付间、易博、高河弓,赶着他们轮差的时辰出入宫,他们对购书一事放行,只是检查了书箱。是有人盯上了臣妾,借书箱运送兵器,后来才有了重阳宴行刺一事!”   谢令鸢压着声音,却字字激愤:“倘若是臣妾与他们勾结,当日为何要为陛下挡驾呢?后来,臣妾向太后请命,彻查重阳宴刺杀一案,其罪在清商署!”   可她越申辩她的清白,萧怀瑾越觉得害怕。   清商署。他心中又是一酸,那个承载着陈留王秘事的册子,如一片遮蔽苍穹的阴云,在心头盘旋不去。   。   白婉仪,原名白碗,五原郡人氏,祖辈世代行医。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她出生时,父亲打碎了一个碗。战乱饥荒的百姓,总盼着能吃上饭就好,遂取名碗儿。   白碗幼时父亡,景祐四年随兄长迁居朔方,兄长因同窗陷害而下狱。   那个陷害白家兄长之人,将白碗卖去了画曲馆,学习箜篌。景祐九年,正月之祸后,她遇上了韦不宣,韦不宣为她赐名白婉仪。   韦不宣死后,各地教坊司选召艺人,白碗应召前去,入选地方上教坊司。遇陈留王,其后被教坊司送入了京中总教坊——云韶府。   清商署是教坊在宫内的机构,白婉仪如同平步青云,入了宫。   后面的事,萧怀瑾都知道。白婉仪当年入宫十五岁,翌年,巧逢苏祈恩引荐,去为太后弹箜篌,得了太后欢心。   他就是在那时见到她,落花时节,三千世界,翩然浮现。   她温柔的容颜让他想到了故去的母妃,少年的情思便在那时破土,在春意中灼灼而生。   。   谢令鸢见他神色飘忽,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只当他是听进去了。她抓住这个申辩的机会:“桃花口脂一事,臣妾确实有失察之过。臣妾当初听白婉仪之言,想做点口脂同姊妹们分享……”   “别说了……”萧怀瑾颤抖着。   谢令鸢的嘴堵也堵不住:“白婉仪对臣妾说不患寡而患不均,臣妾一想是这个道理,便将口脂分给了后宫上下,但皇后胎中带毒,实非臣妾所为!”   “别说了!朕命令你!”萧怀瑾猛地站起来,急促打断道。   谢令鸢哑然抬头,惊见萧怀瑾面如金纸,唇色也苍白,双目涣散,胸口一起一伏。她吓得赶紧闭嘴——倘若萧怀瑾在她宫里有个什么万一,这可真是跳进特朗普的游泳池都洗不清了!   萧怀瑾的耳边嗡嗡的,满心盘旋着“其罪在清商署”“臣妾听白婉仪之言”“白婉仪对臣妾说”……他的内心已如河海呼啸,山峦崩塌,混沌中找不到一丝光亮指引。   良久,等他恢复了意识的时候,已经走出了丽正殿,或许可以说是落荒而逃。分明是夏日,为什么觉得脸上凉凉的?他抬手摸了一把,竟然是湿漉漉的。   ——曾经依靠并信赖的温暖,就这样被瓦解了,露出其下森森的冰寒。   他茫然地走了几个时辰,才回到了紫宸殿。那里正等着他最不想见到的人——派去大理寺提审刑讯的官员回来了,同时带回来了厚厚的口供。   “陛下,长安监察卫送来的名册,应该还有缺,不是全本。朝廷伏在陈留王那里的探子被他策反,臣下将其家人扣押,据说陈留王还安插有其他人。”   那官员说了半天,他们连夜逮捕人,上的是铁刷子梳洗的大刑,那些探子受不得痛,几乎全招了。但萧怀瑾似乎没听进去,那官员问他:“陛下?”   萧怀瑾回过神:“啊。”   那官员很不习惯一向热血激进的皇帝陛下,变成了这副浑浑噩噩的傻样子:“昭容娘娘……”   萧怀瑾翻着口供,其实口供提到白婉仪的很少,毕竟探子也是各司其职,彼此不知。但说起后宫里发生的一些事,都对的上。   他将人挥退了:“你下去,此事不得传扬出去,否则朕拿你是问。”   那官员忙领旨告退。   待他离开后,萧怀瑾又出了半天的神,才轻轻道:“把她叫过来。”   “她”是谁,底下人自然是知道的,忐忑地退下。   ******   从仙居殿到紫宸殿,路程不算长。白婉仪没过来的短暂时间里,萧怀瑾心中把一切串了起来。   陈留王有二心,倘若白婉仪的身份查实,那么毒杀皇后一事,最大的可能,便是白婉仪所为,是陈留王的指使。谢令鸢虽有罪证,却无动机,兴许只是代罪了。   毕竟当年,韦氏投毒害大皇兄,就是栽赃了郦贵妃。   他想明了这一切,竟然没有再落泪,兴许是心头太重了,坠得哭不出来。他想,幸好太后是不在他面前,否则,大概又要落她耻笑了。   少倾,白婉仪在门外请安,聘聘婷婷走了进来。   萧怀瑾抬眼望过去,她背对着门外的天光,有些看不清容颜,但那微笑却映在了他的眼里,让他觉得毛骨悚然。他喃喃道:“婉娘呀……”   白婉仪很少来紫宸殿——御前之处,后妃不允许擅入。大概人对于即将到来的不幸,总有些莫名的直觉,她的脚步渐渐凝固,停下不动。   她跪了下来:“陛下,叫臣妾来做什么?”   萧怀瑾反问她:“你跪什么啊?”他从不叫她跪的,不舍得她行礼。又问道:“你怎的不叫朕的名字了?”偌大后宫之中,只她敢叫萧怀瑾一声三郎,也只有她被允许这样唤。   白婉仪温柔地笑了笑,倘若这时,她还看不出萧怀瑾的不对,兴许也不会从地方上的教坊司,活着一路爬上高位妃嫔的地位。   “因为陛下……心里生分了臣妾呀。”   。   ——她控诉他生分了。   这恶人先告状,萧怀瑾简直要笑了。他也真笑了出来,伴随着眼泪滑落,他将一份羊皮纸书,迎头掷在了白婉仪的头上,重重的。   白婉仪的脸,被这突兀袭来的羊皮纸书扇红了。萧怀瑾从未有,对她如此冷绝过。   她面色依然是镇静的,微微敛目,没有去拾那份纸书。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她投靠陈留王时写的亲笔书——萧嗣运此人生性多疑,怕他们出卖背叛,所有投靠他的人,都要留一份手书,以做留证。   萧怀瑾抱着绝望的希望问:“这是真的吗?”   白婉仪沉默了。   聪慧如她,自然知道该怎么控诉冤屈,可面对此时的萧怀瑾,竟有些不知如何说。   “不是,臣妾不知道这是什么。”她淡淡道。   萧怀瑾嘴角一勾:“可这是你以左手写的字,朕见过一次,认得出。”   白婉仪想起来,那次她弹琴,右手伤了,以左手写下工尺谱。萧怀瑾对着工尺谱哼唱,她没想到他的记忆如此好。   “你写的字,说的话,喜欢的曲子,讲过的故事,朕全都记得清清楚楚。”萧怀瑾望着地上那卷羊皮纸,上面小楷的字:“你落笔转折时会重一些,很硬。那时朕曾诧异,往往武将的折子,字锋才有锐利的味道。心地如钱昭仪这般软绵的人,字才是圆溜溜的。”   “您既然不信,方才又为何要问我呢?”白婉仪叹了口气,明白萧怀瑾已经是有了充足的罪证,她也就没有必要推脱了,好歹给彼此一个好看。   “因为,我希望你……最后一次,”萧怀瑾轻声细语道:“对我说一句实话啊……”   白婉仪心中一痛。   “我不知该先问你什么,皇后和她的孩子是你杀的吗?去岁重阳宴的刺客和你有关吗?入宫七年了,一直替陈留王做事吗?为什么……”萧怀瑾盯紧她的脸,她飞扬的娥眉,眼角殷红的泪痣,一寸一寸都全是背叛的影子:   “为什么?!”   为什么替陈留王做事?   ——因为陈留王答应过,待他得登大宝,为她翻韦不宣的案啊。   萧怀瑾见她不作声,依旧不肯承认,他追问着:“你即便怀着那心思入宫,可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要听他们的,为什么不能好好活在宫里,朕究竟哪里对不住你?”   为什么还要听他们的?   ——不,曾经,她也动摇过的。   不想再替陈留王做事,想要依附萧怀瑾,只做他的宠妃。   她曾充满天真地想,大概对萧怀瑾说出韦不宣的冤屈,他会愿意替他平反的。   她讲了很多玉隐公子的故事,然而每每提到韦氏,萧怀瑾的口吻却是憎恨的。   后来她想,若为他生下长子,将来孩子能继承大统,也许就可以翻案了。   可是——后来被皇后灌了避子药,她甚至不能向萧怀瑾告状。那段时日,她沉浸在此生无子的绝望中,他却和皇后有了骨肉……一想到这里,白婉仪心中的痛楚,尖锐地弥漫上,刺得心口生疼。   “陛下问我为什么……我也想一心一意只为了你,可你给过我任何保证吗?你让我安心过吗?!”   萧怀瑾被她问住,白婉仪嘴角弯了起来,眼中泛起了泪光:“您口口声声说爱我,却根本保护不了我!我被皇后灌了避子汤的时候,你在哪里?你说你不爱皇后,却把本该给我的孩子——真正的隆恩和荣宠,都给了她。……她让我终生不孕啊,陛下,你不会不知道吧?”   “你说为我做了什么?你其实什么都做不了,除了你苍白的甜言蜜语——这甜言蜜语也鄙薄得很,因为你转头还要把应该给我的情意,分给其他你说着不爱的人!”   她的一通控诉,句句如刺刀,将萧怀瑾全身捅出无数个窟窿,他一句也无法辩驳。白婉仪看着他大愕后逐渐自责内疚的模样,又狠狠地补了一刀:“我能依靠你什么?”   萧怀瑾全身的伤口都在汩汩冒血,他从肉-体到灵魂都在疼痛,也就失去了痛觉:“所以,那些事都是你做的,朕的孩子……”   “是我杀的。你的孩子,是我杀的。”白婉仪打断了他。“也是皇后杀的,也是你杀的!”   萧怀瑾这才发现,其实褪去了那层柔软的画皮,白婉仪说话语速较快,字腔很短,不似她从前温柔和缓的模样,她应该是个很有决断的人。   “是我给皇后下了毒,**洒在坤仪殿的的柴薪上,混在烟雾中,入了她的膳食和汤药,所以,无论宫正司那群蠢货怎么搜查,也永远不会发现我。那药不但会毒性入胎,且会让皇后焦灼气躁。我想看看她生下死胎时候的样子……”   她看着萧怀瑾越发痛苦的模样,心中涌起了无上的快意——那些责怨、愤恨,狂风骤雨般,恨不得将他溺毙掩埋:   “但这不怪我。她的死,归根结底不在我。是因为你!皇后害我不孕,毁了我在这宫中真正的倚靠,她却怀了你的骨肉,你不治她的罪就罢了,有对我解释过什么吗?你说过你要护我一生!然后你和她成了温情脉脉的一家人……我不过是因为爱你才做了这一切,但这底气是你给的,是你给了我嫉妒的底气!你的后宫生乱,不是因为我,是乱在你自己身上,归根结底是你的过错!”   从未想过,原来她的怨恨如此尖锐。   萧怀瑾痛苦掩住了脸,光仿佛能灼伤他,此刻唯有黑暗才能包容他的千疮百孔。   他知道白婉仪被灌了避子汤时,皇后已经有孕三个月了。他不能惩罚皇后,又怕在这个档口对白婉仪提及此事会戳她心伤,便按下不提。皇后有孕后,他是和白婉仪生疏了不少,有时夜宿仙居殿,她欲言又止,他也默然无言。   “你知道么?我也许可以为你生下三四个孩子的,也许可以离开陈留王,安心活在宫里的。”白婉仪的手抚上小腹,眼泪簌簌而落,怆然地笑起来:“什么都没了。”   “可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萧怀瑾掩着脸,他竭力不将自己极致的痛苦暴露在白婉仪眼前:“皇后她……曾跟朕提过,日后……倘若其他人生下孩子,她,就,抱给你抚养。朕为了你的事质问她时,她跟朕忏悔,当日她是冲动,她一直在懊悔……”   白婉仪一怔,久久不言。   过了很久,她的手心都掐出了血,滴滴落地,才冷笑道:“她一时冲动?凭什么这就弥补了她的罪荇,她三言两语就想补偿我,我命贱就该忍她的糟蹋?她身为皇后,命令我输了马球赛,好将德妃送去北燕,她身为一国皇后不顾全两国大体,若是我听了她的,最后那一球输给北燕,让你的国家蒙上耻辱,将你的圣德妃送去敌国,我是不是也可以像皇后这样,说一句并非故意,就可以赎罪了?这世上有些事,再多歉意也无法挽回!哪怕你告诉我她的忏悔,想让我自责……我也不后悔!”   那句“不后悔”咬字太重,伴随着眼泪落下,回荡在紫宸殿内。她手心掐出的血,迤逦了一地,倒映出两个人天旋地覆的影子:   “三郎啊……我只道你是无情,没想到你不但无情,还无知!无能!”   一句“无能”出口,几乎将萧怀瑾的灵魂抽空。   白婉仪说的无能,比太后更为血淋淋,刺得他胸口几乎一个窟窿,呼啦啦漏着风,什么也留不在心里。   良久,白婉仪才低声道:“我没有想过杀死她……我借德妃之手,让她早产,只是想掩盖孩子是中毒身亡的事实罢了。”   萧怀瑾没有回应她。他满心都是空旷的风,吹走了他活着的意义,站在紫宸殿里的意义。   白婉仪嘲讽他无知,无能。   他几乎无所遁形,又只觉得身上很重,好像要被压垮进地底。他眼泪干了,只眼睛红红的。木然问道:“朕无能……那你……重阳宴……是你吗?”他字不成句,说话都是艰难。   白婉仪方才尖锐地反击了萧怀瑾一通,可说到后来,她心中快意过去,又全是痛楚了。   其实她并不清楚重阳宴的刺杀一事。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认罪了,不惮多认这一条。没有必要让德妃跟着她陪葬。   萧怀瑾等了许久,白婉仪淡淡道:“德妃书箱里的兵器,是清商署的人放入的。她不知情。”   “知道,了。”   萧怀瑾胸中的那口气,彻底散了。良久,他才挤出声音来:“来人,将白昭容……软禁,仙居殿,待宫正司,刑讯。”   *******   白昭容忽然被御前传话,然后关押仙居殿,似乎是犯了重罪,惹得陛下大恸,闭门不出,以致罢朝。   这个消息,令后宫的震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自皇后出事以来,后宫祸事一桩接着一桩。先是德妃获罪,如今轮到了皇帝的宠妃白昭容。她们不免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情,一个个宠妃都倒下了,明天又会是谁?   谁料,也不过这短短两天,前些日子的罪案便有了反转,白昭容自己承下了所有的过错——重阳宴行刺之人,给德妃的书箱夹层里放了兵器;而白昭容又借着德妃的手,害死了皇后。   众妃嫔心头莫名不是滋味,除了觉得德妃太惨,更有无比的复杂。   ----------   谢令鸢还在丽正殿数着【声望】活日子,忽然就有人来宣旨,解开了她的禁足。   对着一脸喜色的传旨公公,她在劫后余生后,竟然没有了任何欣喜:“怎的……我就无罪了?”先时不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吗?   “娘娘有所不知,一切都是白昭容所为,她已经认罪了!”御前传旨公公也不太清楚当日的状况,只大概讲了一番,皇帝收到大理寺奏报,将白昭容提去紫宸殿审问,之后就将白昭容软禁了仙居殿,恐怕白昭容是九死一生了。   谢令鸢为这起伏跌宕的故事,听得心下茫然,丝毫泛不起欣喜。待传旨公公走后,她打开星盘,果不其然,白婉仪的【绝】已经接近濒死的状态了。   她焦急地想问问星使,任务如今已经乱成了一盘散沙!   ——若九星之一死了,她的天道使命,不就彻底失败了么?   --------   德妃既然无罪,星使和画裳等宫人,也被从宫正司释放了出来。   他们二人经历了铁刷子梳洗的酷刑,居然还能站起来,宫正司的人都敬叹他们,不愧是德妃的手下啊。   。   谢令鸢看着星使和画裳一身血淋淋的模样,身残志坚地走回来,都替他们觉得疼。更惊诧于他们居然是走着回来的。她吩咐道:“我派人宣太医,你们上点药……”   谁料画裳活力四射道:“娘娘,不必了,奴婢一点也不疼!奴婢简直被自己顽强的意志感动了!”   谢令鸢:“啊?”   她随即目光瞟了眼星使,星使高深莫测地一笑,她就猜到了——肯定是他用了星力,被人用了刑也不会疼,譬如她曾经给林昭媛的【有种你来打我啊~打不疼~打不疼~】。   屏退了画裳后,她将白婉仪濒死的情况告诉了星使:“我看她的状态,几近【绝】地,照这情势,她既然是陈留王的人,和谋逆扯上关系,必然脱不了死罪了。可她身为九星之一,如若死了,我会如何?”   星使的神色颇为凝重:“您的任务会失败,也会死。九星同命……所以,您必须阻止她的死!”   第八十一章   “……”   拯救……白莲花……   谢令鸢委实有点难以接受。调回宫斗模式后,她自知被白婉仪陷害,没还手就很圣母了,倘若还要救白婉仪的性命,她觉得自己浑身差不多要散发出《西斯廷圣母》玛利亚的慈悲光环!   星使又在一旁唉声叹气:“您如今虽对宫里失望,却不能置性命于不顾。”   他是为了她好。这些日子谢令鸢也想了很多,以后倘若还能将声望刷回【众望所归】,能保证性命,她就离开宫,也不想在这里虚与委蛇。   就算是为了那清净自在的一天。   “我去找太后请旨,先去看看白婉仪。”   她现在虽然被解除禁足,却依然是戴罪之身,只不过死罪免了,活罪难逃。毕竟桃花口脂是她亲手所做并送了阖宫上下,这一点她难辞其咎。她已经吃了够多教训,不想在这样敏感且暗潮涌动的时刻,再给后宫那些妃嫔们留一丝把柄。   ---------   盛夏的蝉鸣聒噪,肆意唱着喧嚣,却显得莫名凄清。   谢令鸢走入仙居殿时,白婉仪正坐在箜篌前,背对着门,擦拭着她的琴。这是萧怀瑾特意命人以小叶紫檀木做的琴,音色柔而不媚,余韵悠长。   她推开门时,白婉仪先看到了一束光,随即是谢令鸢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她头也未回,却熟悉谢令鸢的身形气息,淡淡道:“恭喜德妃洗脱冤屈。是来向臣妾兴师问罪的么?”   “如果你愿意忏悔,我也不介意听着。”谢令鸢颔首,有点苦笑:“不过也是要感谢你……让我认清了这个后宫,被你陷害也不算,我算是被自以为是害的吧。”   白婉仪一直聆听,她背对谢令鸢,看不见神情,但想来这番话是听进了心坎儿里。她轻声道:“去岁冬时,我昏迷不醒。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我的亲人,还有义兄,他们在对我微笑,仿佛就要牵着我的手……我觉得很美好。可在美好之后,我忽然看到了你,顿生忐忑。”   “我的秘密见不得光,你的出现,是揭穿我身份的威胁。醒来后,我向皇后打探,原来钱昭仪昏迷时,也梦见了你。那时我便知道了,梦里的你并非巧合。你大概是用了什么异术,可以窥探我的梦境。”   怪道后宫那么多妃嫔,白婉仪独独挑中她来陷害——   谢令鸢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她看见了不该看的,要被灭口!   “我不知道你看见了多少,唯有除掉你,方能不留隐患。”白婉仪慢慢回过身,望入她眼中。   未施粉黛,仪容素净,白婉仪神色如平滑如镜的湖面,不起一丝涟漪。   ——白婉仪,是在向自己解释么?   谢令鸢一瞬闪出了这个念头,却没问。   大概白婉仪的自尊,也容不得她这样直戳了当的问。但是……大概白婉仪对她还是有一丝丝在意,才会向她解释吧?   可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什么要陷害她呢?   这个人心态未免太复杂了。   谢令鸢不再去想她陷害自己的事情,只会添堵。遂开门见山道:“我来,是想救你。”   救?   白婉仪一怔,意外到失语。   她素来习惯了掩饰情绪,而今放下了重重枷锁,那错愕也就不加遮掩地流露出来。随即,她摇着头轻轻笑了,不知是不信,还是在笑谢令鸢傻。   “不必了。”她淡淡道:“没有人可以救得了我,依国朝律法,牵连谋反,乃诛九族之罪,要腰斩弃市的。我也没有抱什么侥幸念头。”   。   见有人哀泣求饶的,就是没见有人上赶着死的。谢令鸢提醒她:“此事未必没有生机。陛下待你深情一片,我若帮你求情,陛下又心软念旧,兴许是可以救你一命。”   “……”白婉仪盯着她,像是盯着一个异类。看了很久,似乎也没有想通,不可能想通。她的智慧,在德妃身上,踢了最大的铁板。遂问道:“我这样害你,你不恨我,反而救我?”   不气才怪呢。谢令鸢也不说心灵鸡汤似的假话:“自然是怨过你的。”   她让她失去了人心,虽然那种得来容易的人心,根基也本就浅。   “那为何还要救我?我死了,你们应该弹冠相庆才是。再也没有人缠着陛下独宠,后宫所有妃嫔都可以承陛下的恩泽,今天这个宫里一夜,明天那个宫里一宿,你们欢心,陛下亦有所交代,皆大欢喜。”   “不。”谢令鸢严肃深沉地打断了她:“我一点也不想侍奉陛下过夜。”   白婉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真有趣。我怎么直到今日,才发现德妃竟是如此妙人……我很喜欢这样的人的。”她仰起头,仿佛回忆,声音都如烟如雾地缥缈起来。   “德妃,这话倘若是你先前所说,我大概只当你是逢场作戏,不会相信。不过我已近死,你也没有骗我的必要了。那,为什么呢?”   她很难得如此认真地探究。谢令鸢想了想:“因为我不喜欢他啊。不喜欢还侍奉,不是很痛苦么?”   白婉仪有些不可思议:“只是因为不喜欢?可你是他的女人,你有什么资格说不喜欢,说痛苦?”   对这样的不解,谢令鸢理所当然:“在是他的妃子之前,我首先是个人啊。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为什么要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逼迫自己忍受一生,向他邀宠给他生孩子?”   真利己。白婉仪想了想,却又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但她跟德妃是说不通了。谢令鸢永远是那么语不惊人死不休。   其实她颇有些羡慕。有些想法,她永远想不到,有些话,她也永远不敢说。   且德妃说要救她,仅这一点,就够惊世骇俗了。她自嘲地轻笑,忽而想起了什么,敛起了笑,认真道:“你说要救我……我不求苟活,但能否请你在我死后,帮我做一件事?我想为一个人,翻案。”   她快死了,却说翻案。   仿佛宿世的风千回百转地吹过,谢令鸢瞬间彻悟。   “这就是你……在大好年华,甘愿背负骂名入宫,忍受内心煎熬、痛苦挣扎的缘故?”   太……   她一时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这感慨——   太无我了!   。   见她不可理喻的模样,白婉仪不以为意。   “你们觉得,我牺牲的很多?倘若我这算苦难,那些……为了胸中所志,抱憾冤死的英雄呢?”   她的声音不大,最后一句话甚至轻柔。   但如羽毛般轻的话,震慑了谢令鸢。   “十一岁我在朔方郡,目睹守将苏廷楷从万人敬仰的将军,成了叛国之徒,双子至今杳无音信,我就明白了。”   “什么是英雄,什么是恶徒,人之一生行走于世,不堕初心,求的不过是世间公正的盖棺定论而已。你们觉得我付出生命似乎不值,我才为他们不值呢!”   谢令鸢说不出什么来,她沉默听着。   “那时候我想,当世人无德,天下无道,如苏廷楷这般的人,付出性命,守护的却是这样愚蠢的民众,这样营私的朝臣,这样只谋权术的帝王。这样的国,值不值得他们付出?”   “你说的……我也能懂。”谢令鸢轻声和了一句。   大概历史上很多英雄,看到自己保护的人及其子孙,有着无德无良的劣根,那些愚昧丑陋的嘴脸时,怎么也会绝望一下的。要什么雄心壮志呢,为这些贪婪愚昧之人牺牲值得吗?   “但是……”白婉仪轻轻一笑,眼中蒙起了袅袅光辉,似是在说她的神祇。   “他从没有这样想过,尽管他见识那些丑陋比我更多……他也从未动摇过平定四海的志向。他真傻……在被处以腰斩极刑时,我真想问问他,动摇了吗?后悔了吗?”   “可是,他不会告诉我了。”   。   她没有说“他”是谁,但谢令鸢心中,已经隐隐勾勒出了一个影子。   “他就是你想翻案的人。”谢令鸢不需要回想,这个名字太如雷贯耳,哪怕他死去了很多年。“他叫韦不宣,奉国公世子、承恩郡公之子。十七岁处以腰斩极刑,成为长安最令人扼腕的传说。”   她道出名字,白婉仪略有意外,随即明了:“是了,你在我梦中见过他。我哥哥曾被同窗诬陷盗窃而下狱,诬陷他的人族叔是刺史,我求救无门。是韦不宣救了我,救了哥哥,还给了他一份差事,给了我几年的安定生活。”   。   她的声音逐渐慢了下来,是回忆起少年时光。   记忆中是一片乌蒙蒙的——那是朔方城的上空。其实北地多的是晴日,可不知为何,她回忆起那时候的颜色,总是灰压压的。   可奇怪的是,好像韦不宣出现在生命中后,朔方城的上空,都是万里晴空、蓝天白云了。仿佛永远是春天,仿佛桃花次第开不完,仿佛太阳永远也不会落下,如他人一般骄炙。   记得残破的城池,地上随处可见尸骨,一片战乱后的荒芜。有些人家的门楣都掉下来了,半斜不斜地砸在地面上;五六岁的小孩子蓬头垢面,坐在台阶上睁大眼张望,等待自己的父母;偶尔听到喝骂声,是异族打扮的士兵,骑在马上吆五喝六。   记得四月,第一片桃花在呼啸的北风中巍巍地绽开,他为这座城池带来了希望。   他从云中郡赶来了朔方,收回了朝廷官军都无力收回的城池——如今想来,官军恐怕不是无力收回,只是为了逼君罢了。然而那些勾心斗角的代价,却要由边陲手无寸铁的百姓来承受。他们被敌国士兵追杀着,戟叉几乎要落到头上——   天外呼啸的利箭,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射入那士兵的咽喉处,穿颈而过,开出一片绚烂的血岚。   当她死里逃生,在城墙下战乱纷纭的繁芜中回头望去——第一眼是光芒与清净。   他收起弓箭,似乎因这精准力大的一箭,而纯粹的自得,吹了声悠扬的口哨。这口哨声并不好听,奇诡却别有情趣。北风扬起他的大氅,他驰向了战乱厮杀之地。   你看,这样灼眼的存在,经常照亮了别人的一生也不自知。   。   后来朔方城收回来,他在画曲馆救下了被人刁难的她。他是当地人人敬仰的英雄,带走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也没什么稀奇的,老板甚至不肯收他的钱,说人就送给他了。   “真有意思,”他笑吟吟的,摸了摸她的头发:“送个小妹妹给我。”   他觉得朔方的民风很有趣。   但其实并不如他眼里看的那么新鲜那么光洁,否则她哥哥怎么会不明不白地下狱了呢?   韦不宣好人做到底,也有的是人上赶着攀附他,只要一句话吩咐下去,什么事都查明了——她的兄长白术,得了某户姑娘的青睐,对方的表兄嫉妒,陷害他盗窃书具。   韦不宣听了,又觉得很有意思。竟然不因家族官场利益,而是因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陷害别人。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是很有趣吗?   不消他说什么,白术就被人从牢狱里放了出来。对于这个救了他、救了他妹妹、乃至救了全朔方城的人,白术铭感五内,拖着病躯也要亲自去谢恩。   于是他背着一捆自己亲手编的草绳,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去跪在了韦不宣的门外。   那时白婉仪以为,韦不宣一定会觉得有趣——谢恩居然是送草绳,他一定会笑的。   然而韦不宣并没有。   他亲自开的门,看到白术坚定地跪在那里时,他没有笑。   年幼的她心想,他真是个奇怪的人。   陷害人那么可怕的事,他笑了;送草绳这么可笑的事,他不笑。   后来,白术因才学有成,就留在韦不宣的身边,做一些掌文书之事。但他因为牢狱之灾,落下了病,出狱后不过半年便去了。   临终前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韦不宣待他有知遇之恩。   “他用人不疑。”   士为知己者死。   白术生前最喜欢看《刺客列传》,喜欢豫让的故事。白婉仪小时候,听的最多的也是这些。   。   白术死时,妹妹白碗年岁尚小。   她觉得哥哥那么信任并忠诚的人,一定是伟大善良的,于是她很有粘性地跟上了韦不宣。他如父如兄,更如神祇。   夏天坐在韦不宣家的凉廊上,她望着凉廊外的雨幕,忽然问道:“韦哥哥,你当年为何救我呢?”   这世间那么大。不幸的人那样多。   他走过很多路,见过很多事。像她这般,在敌人举起的刀剑下丧命、在大腹便便的宾客调笑中受辱的人,是有很多很多吧?比她不幸的,更是多许多了。   那时,韦不宣听了她的问话,似乎是陷入了回忆。   她识趣地没再问,任凭蒙蒙细雨,随着屋檐偶尔滴落在青石上,滴滴答答。   “十来年前,我有一姑姑入了宫,害死了一个会弹箜篌的女子。”良久,他娓娓道来:“看到你的那一刻,想到了还在冷宫幽禁的她。兴许,是想为她赎罪吧。”   她没想到还有这层内情,颇好奇地问道:“那皇宫里,是不是很可怕?”会害死别的女人,还会把人关起来,比明争暗斗的画曲馆还要残酷得多呢……那里是不是金碧辉煌的监狱?   “嗯,很可怕。”天不怕地不怕的韦不宣点点头。见她一脸感叹似的,微微一笑:“还好你不会进那个地方。不然哥哥也会觉得心疼的。”   被他心疼了,白婉仪很高兴。   被人疼爱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她一边心里甜甜的,一边想,以后一定不会进宫里去,不然韦不宣哥哥会心疼的。   一定不能入宫。   。   再后来韦不宣给她取了名字,是打算认认真真地抚养她了。   “不叫白碗,女孩子叫得好听点。我给你加个字……”韦不宣说着,提笔铺纸,在地上写了一个字。   仪。   “唔,就叫婉仪吧。”   仪态婉约,风姿绰然。   一字之别,却仿佛人生都有了点睛之笔,蒙放光辉。   白婉仪去看那个字,带着叹服。她看过父亲和哥哥的字。   韦不宣的笔锋笔法,带着挥斥天下纵阖四海的恢弘力度,感觉好像撇捺间,装满了整个世界。   及至后来她入了宫,见了形形**的字,也知道韦不宣的字论美感是不够的,譬如比之宋逸修的字,韦不宣是远远未及了。他的字称不得好看,却总有动人心魄令人激昂的力量。   可那时,她就觉得这是世上最壮丽的字。   韦不宣写下她的名字,似乎也很满意,习惯地转着笔玩,他转笔技法可谓出神入化,笔在他手中,如长了翅膀一般,轻盈转身,那蕴着墨渍的狼毫,藏着调皮的星星点墨,飞到了他的脸上身上。   他虽然肤色底子白皙,但大概是爱骑马,不是那种极白的,墨滴飞溅到脸上,白婉仪一怔,笑了起来,声音如清脆的旋了调的曲子。韦不宣被她笑得疑惑,摸了下脸,似有懊恼,却也跟着笑了出来。   。   他还喜欢喝朔方一种很劲道的酒,遂带她去过酒肆。   朔方城外,是千年的黄沙,掩埋了朝代更迭。这里汇聚了天南海北的人。有西凉国来通商的人,亦有中原远去大食的商人。城中偶尔可以看到骆驼,驼铃声随风飘零。   城里有一处不起眼的酒肆,幡子随风飘荡。这里实在是破败极了,门口矗立在街边,如同门牙缺了一颗,漏着风的黑洞洞,几乎令往来的人不想踏足于此。   然而,她跟随着韦不宣走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应该说热闹得很,都是些江湖草莽汉子似的,赤臂露膀,髯长须粗,嗓门震天,吃起东西来大口豪迈得仿佛能吞下去一片天地。   韦不宣认识这个酒肆的老板。其实他并非第一次来朔方郡,毕竟韦氏祖坟在此。   百余年前,韦家发迹时,有高人定风水,说韦家的坟冢,得放在朔方城西北,背靠故国,面向北漠,“可见天下之瑰丽,可了生者之夙愿”。韦家如此照做了,力排众议,迁祖坟于朔方西北,但“可见天下之瑰丽,可了生者之夙愿”,却没见到啊?   白婉仪说,可能还没发生吧。也许,这瑰丽,是在你手里完成的。   也可能是在我死后,让我见证的。韦不宣笑意盈盈,简单一句竟有这样自信的气魄——整个韦家百年迁坟,只为了让他死后见证奇迹。   酒肆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似乎曾经很是了得,受人敬仰,不知为何归隐至此,开了这家酒肆。他和韦不宣高谈阔论,议论世间种种。说着揭开了一坛酒。   “英雄泪”。那老板得意地说,这酒只有英雄配喝得,喝了以后,先是觉得快哉落泪,有美人兮偎偎我怀,五陵风流把盏言欢。然后是觉得悲哉落泪,世间至悲,莫过于英雄末路壮志未酬,与天地问穷途无道,方知阮籍穷途之哭。   白婉仪听不明白,唯有很认真地吃着花生米,见那酒肆老板同韦不宣又说着什么笑了起来。   你们女子是不能明白这种心情的!那老板说,似乎很是高兴遇到了知己,又陷入了年轻时仗剑走江湖的豪情中,半眯起眼睛,声音是被岁月温柔了的沧桑——不明白才是福气哪。   韦不宣的笑依然明媚,白婉仪却觉得还是不一样。她也不缠着问,听他们逐渐唱起了民谣。   他唱歌时,喜欢用筷子击节,一定要打着拍。不然他要抢拍子,还容易走调。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愿你来生投到我的家,甭管是女儿还是我妻呀,你是我心中最美的花!”   白婉仪听过这个边境动人的传说。她问,张将军是英雄么?韦不宣说,是啊。   酒肆老板抢过来说,她是人人闻之肃然起敬的英雄!她被敌人活剐于阵前时,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一声痛也不呼。后来,后来方将军去为她收尸时,才发现她舌头都咬断了——疼的。你说是不是英雄?   “可是,她也是女子,你们刚刚怎么能说,‘我们女子不明白这种心情’呢,她肯定明白的。所以你刚才说的,是偏颇的。”白婉仪很笃定道。   而酒肆老板这次倒没笑了,破天荒给白婉仪倒了一杯酒,他宝贝得不行的“英雄泪”。笑着点头,这姑娘真伶俐,我差点都忘了,张将军是女子了。   在他们心中,张将军是英雄,他们自然就忘记了她的女子身——白婉仪心想,可怎么会忘呢,这曲子开头不就是张家姑娘吗。   这个问题,白婉仪想了很多年,都没有想明白。   ----------   谢令鸢听她轻声漫语,讲完了他们的故事。不自禁坐在她的面前,抬手抚着她的琴弦。   “他是你和你哥哥的恩人,他死后被写入《罪臣实录》。所以你想给他翻案,让他生时冤屈,死得无憾。是么?终你一生,只为完成这件事,从未想过为自己而活。宁愿舍弃最爱的人,舍弃自己的性命。”   白婉仪轻轻颔首:“你也不必用如此惋惜的腔调,我不喜欢这样的怜悯。死生之事而已。”   死生而已。   “死生之重不过有四,一则殉道,二则家国,三则报恩,四则酬知己。我死得如心所愿,并不觉得怜悯。”   。   用最虚伪的手段,行最真挚的事。   谢令鸢不知该如何劝说。   可白婉仪怀揣翻案之志,却爱上了萧怀瑾,为他做下了许多一发不可收拾之事。她变得犹豫不决,最终葬送自己。   “可是你的翻案,永远不可能实现的。”   谢令鸢知道她的偏执。打破一个人的极端,唯有另一种极端:“韦氏本就是替罪。倘若你翻案成功,国本都会动摇的!”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如洪钟地裂。   白婉仪耳边嗡嗡的。“——你说什么?替罪?国本动摇?他替谁的罪?”   她的声音越发急切,不再是那个一潭沉水的人。   。   谢令鸢方才脱口而出,将当年四姝争后的真相道出来了。   在宫人的眼里,当年是韦氏因失宠而愤恨在心,针对后宫最有权势和最受盛宠的两个女人——德妃与贵妃,谋划了一切。于是德妃丧子,贵妃又牵扯了朝堂之争,不得已服毒自尽。淑妃掌权后张扬跋扈,又兼滑胎后有些神智失常,被皇帝降了位分软禁;柳贤妃死得蹊跷,明面说是病死,但传言都知道是太后所杀。   可事实的真相是,当年韦氏废妃是无辜牵扯,皇帝早有意除掉韦家,用她做了替罪羊,也能掩盖萧怀瑾生母的劣迹,当一块遮羞布。   所以,只要萧怀瑾在位一天,韦氏就不可能翻案。   这是宫闱秘事,但若白婉仪殉错了道,也太冤。   “韦氏早就被忌惮,韦不宣的死,是冤屈却也无可奈何。”   谢令鸢平静地,将景祐四年发生在宫中的事,告诉了白婉仪。   。   蝉鸣阵阵,从窗外的翠色中喧嚣传来,充盈了殿内。   阳光徐徐,却不炎热,仙居殿的清幽辟开了一隅阴凉。   谢令鸢的话音虽平稳,事情却不平静,那是惊涛骇浪,尽管已沉寂了许久。   良久后,室内都寂静了下来。   白婉仪淡淡道:“我知道了。”   她看起来也那样平静,仿佛谢令鸢说的话,没在她心中留下半分涟漪。   谢令鸢等她回心转意。   最终白婉仪淡淡一笑,似有讽刺:“原来我这么些年,不过是飞蛾一样,扑向被虚伪之火掩埋的真相。到头来,镜花水月,风把黄沙吹过来,就掩埋了,什么挣扎的痕迹也留不下。”   这话说得真有些怆然。   她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了妆镜台前,对着镜子梳妆。   谢令鸢看着她的背影,看不见她眼神中闪过的转瞬即逝的绝望。   “我确实也没有必要,做这些无谓之事了。想要翻案,是不可能的。不是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需要谢令鸢劝,她知道以白婉仪的智慧,说这些都是废话。白婉仪不需要她点通什么,自己就可以想通了。   妆台前,白婉仪仔仔细细地梳妆。   涂上桃花口脂。   额间贴上了荷花花钿。   飞天髻上点缀了步摇。   她换上云色的广袖大衫,衣料薄如蝉翼,玉色的披帛逶迤。   她的眼睛很漂亮,总是含情凝睇的模样。从妆镜台前站起来时,谢令鸢恍然看到了一代宠妃的美、傲、韵味。   原来白婉仪在她们面前,其实一直很收敛。原来身为宠妃的她气场全开,竟然令人挪不开眼。   她站着,谢令鸢坐着,便仰头望她。   白婉仪微微一笑:“德妃,你还记得么,春耕那日,你欠了我一个人情。我知道你是言出必践的人,不会背诺。”   “我记得。”谢令鸢点头,那是半年前的事了:“那夜武修仪出了些状况,你隐瞒下来了,我是要谢谢你。”   “那就请你帮我个忙,我想求见陛下,请你替我向他转达——婉娘想给他弹箜篌。”   她盛装隆重,轻轻擦拭着凤首箜篌,目光温柔凝视。   谢令鸢见她神色诚恳,便明白,她大概是想梳妆打扮,挽回皇帝的心——毕竟萧怀瑾最喜欢听她弹琴,说不得见她求情就心软,会放她一命。   也好,总算白婉仪想通了。   谢令鸢颔首应道:“欠你的人情我会还,我会替你求见陛下。”   她做事一向干脆,又怕白婉仪改了主意,这就准备去面见皇帝。   临行前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白婉仪跪坐在琴前,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一个疑问浮上心头,谢令鸢脱口问道:“白婉仪,书箱里的那些兵器,你也并不知情,为什么要在陛下面前,替我承了这个罪过?这是比谋害皇嗣更重的死罪。”   白婉仪抚摸着箜篌的凤首,只淡淡一笑,让谢令鸢看不懂。   既然等不来回答,她就要离开了。然而在迈出仙居殿的那一刻,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轻柔得几乎听不见的话。   ——“谢谢你的口脂。”   白婉仪还随身带着。   她的手指在小叶紫檀的雕花纹路上轻轻拂过。   虽然她之前,想置谢令鸢于死地,以掩藏她的秘密,可当谢令鸢将亲手做的口脂放在她手上的那一刻——   她想,大概永远忘不了那馥郁的香气了。   要是天意不那么弄人,要是人间不那么讽刺,也许她会很喜欢听德妃说话——就像小时候喜欢听父兄讲历史故事,长大一点喜欢听韦不宣讲天下见闻那样。   --------   走出仙居殿,星使等在外面,迎了上来。谢令鸢向他点头,示意有救,自己也死不了。   星使露出了释然的笑,这单纯的笑容落在谢令鸢眼里,令她心生感慨——至今心心念念着她的生死攸关,也只有面前这个星气化作的少年了。   她很快派人去御前传了话。   “白婉仪求见陛下,说想为您再弹一曲。”   -----   白婉仪说,想再求见陛下,弹一曲箜篌。   紫宸殿里,萧怀瑾泥塑人似的,呆了两日。   这个名字,如今听起来依然那么锥心刺骨。可是当她服软,说想再弹琴时,萧怀瑾觉得,他还是想去。   还是想见一见的。   第八十二章   想到白婉仪,萧怀瑾这几日都有些魂不守舍。   他精神没有办法集中。奏章上写错字,御膳只夹同一道菜,向他禀报什么事,他看似是听着的,结果隔了半晌才发现身边还杵着个人,其实什么都没听进去。   他如今的状态,连生活都有点难以自理,更遑论处理政事了。可他还是行尸走肉地去上朝、问政——北部几个州郡已经调集驻兵去镇压叛乱,这时候身为天子,他不能有任何异样。   潜意识这样告诉他的,于是就一直忍过来了。   倘若没有必须撑过去的朝政大事,他大概就像被蛀空了的山体,轰然崩塌。   。   苏祈恩在一旁垂目侍立,安静地尾随着他,往仙居殿行去。   ——在失控的边缘了吧?   他忽然很同情皇帝了。   他的认识里,萧怀瑾从小到大心头就没个什么依靠。   先帝是指望不上的,母妃早早被害死了,太后打骂虐待他。   再长大一点,好不容易有个知心人,空旷的心里好像点起了如豆的灯火,摇摇晃晃地亮着,却又被人毫不留情地捂灭,复又陷入一片黑暗中,那知心人一路骗他到底。   害死他的两个孩子,一双儿女;还助纣为虐,图谋颠覆他的江山。   ——还有比这更重的背叛吗?   。   虽说好像这一生像是一场笑话,他却还是要受着。   萧怀瑾感觉自己站在悬崖的边沿上,一眼就睇到黑暗的深渊了,却不害怕,大概是麻木了。   他感受不到外界什么悲喜,甚至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但当白婉仪说,想再为他弹曲时,他忽然觉得如豆的灯火又摇摇曳曳地亮了起来,想起了这么多年,自己夜里每每噩梦,看到她在床前挑着灯花讲故事,声音轻柔,娓娓道来,伴着漫漫长夜到天明。   她讲的故事、唱的曲子,都是英雄豪杰,她安慰他说这些人无论生死,名字事迹中自带一股正气,而天地间没有什么能压得过正气的,所以魑魅魍魉什么都不必害怕。   那坚定的力量,那笃信的口吻,让他真的不再噩梦。   现今想来,有的故事,其实她还没讲完。   譬如那个号召江湖绿林,为朝廷夺回了城池的侠义公子;那个因为被万人敬仰、拥挤围观,导致连当地最有名的歌舞伎都未能一睹的倜傥公子。   不过那人的结局应该是很好的,不仅因为他是英雄,更因为这是婉娘讲的故事。   念及此,萧怀瑾忽然觉得很辛酸。在这满腹辛酸中,他再一次进入了仙居殿。   仙居殿已被内卫重重把守起来了,肃纪严明,向萧怀瑾俯首行礼。他们都等在殿外。   殿内很明亮,窗帘窗纱都挂起来了,少了遮蔽,所有天光都极尽所能地照射进来。   与光同伴的,是清丽悦耳的歌声。   “奉天诛匈奴,先登斩旗-旌。长驱八百里,直捣单于庭。   十重阵铁骑,戎马交驰急,胡贼胆益破,功名马上得。”   咸泰年间的乐府曲《张女辞》,不知为何,白婉仪很喜欢这个曲子。   感受到人影,悠扬清丽的歌声与琴声,忽然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白婉仪侧过头,被萧怀瑾身后带来的光一瞬耀了下眼,也是在那一刻,萧怀瑾看清了她眼中的泪光。   他想起了,她先时的控诉——她做下这一切恶,不为陈留王,是出于爱所生的恨。   其实他那时尽管悲痛,但听到她这样说,却还是有点点高兴的。   至少她是爱他的,不是为了卑劣的任务才做下这一切。所以他还想来见她,还想听她申辩,因为她至少爱过他,而他很久没被人爱过了。   白婉仪跪坐在琴边,话说得平淡且直接,没有任何楚楚可怜的哀求。“陛下从未问过我,为什么要做这些腌臜事。”   她称自己的身份,所做的密探之事,是为腌臜事。   “那些都不重要了。”萧怀瑾心下黯然,知道了有用吗?苦衷并不能成为作恶多端的缘由,否则谁不苦呢?谁都可以作恶了。道理不是这样的。   “既然你做了,就有你的原因。结局是它发生了,你潜伏在我身边,而萧嗣运和朝廷撕破了脸。”   白婉仪轻轻摇了摇头:“不,它很重要。重要到,我得向您讲完,您会感谢我的。”   看吧,褪下了温柔的表象,她其实是个这样偏执且自我的人,不管别人说什么,她觉得是重要的,需要说的,她就一定会说。才不管别人觉得重不重要。   陌生。萧怀瑾审视着这个陌生的她,却仍不愿意割舍。   也许她是想打动他,以求得活命。于是他认真听着,这么多天终于集中了一趟精神。   “我给您讲过游侠的故事,还未讲完呢。您很喜欢玉隐公子的故事,我总要把结局给您说完。不然……”白婉仪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是对听众很不厚道的事。”   这是德妃曾经有一日戏说起来的。她说所有讲故事讲了一半没有下文的说书人,她都想送去阉割。   那时贵妃被逗笑了,白婉仪也跟着笑起来。大家都笑了,为德妃的诙谐与风趣。虽然后来,因为德妃落难,大家都自扫门前雪,生怕受牵连。然而浸透在时光里的回忆还是风趣的,她也总还记得。   心里就对萧怀瑾还有这么个牵挂。   。   虽然萧怀瑾很想听,但他没料到是在这个时候听。   性命攸关的时刻,无关紧要的故事。   他知道不合时宜,但还是没有打断白婉仪。   只听她的字调语速和先时全然不同,娓娓道来:   “上次似乎讲到他收复了城池,受万民敬仰。其实后来,也没什么后来了。玉隐公子的一生极其短暂,还未及盛放就已凋零,只是那含苞欲放的姿态太美,所有期待盛放的人,就将他开得最好的时候,记在了心里。”   萧怀瑾默然不语。   他既无心听什么故事,又猜想白婉仪大概是有所用意。   白婉仪一双慧彻的眼睛,定定望着他:“陛下不好奇他怎么死的吗?您之前肯定会打断,问几句的。”   萧怀瑾摇了摇头。他已经足够难过,为什么听故事也令人惆怅。   白婉仪也不再问他。“其实他的罪名,简单到有点滑稽。他因为家族的株连,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杀掉啦。”   ——好简单的说法,好复杂的结局。萧怀瑾心头涌起悲悯的感觉。很难受,是很难受。   “他被判了腰斩弃市,死的时候没有气绝。”   这个死法,萧怀瑾愕然,心中隐隐有所动,对上了白婉仪清澈的视线。   “您不想问问他害不害怕吗?”   白婉仪笑了笑,看着萧怀瑾,目光倒映世间清明一样,照的帝王无地自容。   “还是说,那么洒脱倜傥的人,不会害怕生死?”   “其实,我觉得他是不怕的。”   她半垂下视线,声音轻,却笃定。   “但我知道他怕什么。虽说天道自在人心,无愧天地神明,但他会怕遗臭万年,怕壮志难酬吧。”   萧怀瑾的心,跟着她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他常说,若非出身官家,他其实希望仗剑游遍天下,结交有趣的人,听有趣的事。但既然生于官宦之家了,人在率性肆意和责任中总要有所取舍,那便建式遏之功。”   “一生驰骋疆场,护万民太平。”   他心旌神荡。   她说的如同咏叹,英雄的悲哀也确实值得咏叹。萧怀瑾的眼中隐隐有了泪光闪动——那是他向往的人,那也是他幼时向往的人生。   “这样的人,天之骄子,却什么梦想也未能实现,就被断送了。”   是啊,那样向往的人,就这样被毁了。   令人心旌神荡的志向,也一夕坍塌了。   “但他真的是个英雄呢,他被押上刑场时,看到素日宠爱的妹妹来相送,他就笑了起来,和以前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萧怀瑾的心提了起来,他呼吸急促,他为那人忐忑。   “——然后被刽子手打了一耳光。”   居然是这样。   萧怀瑾的心头涌起了一阵愤怒。   他想骂,暴君!昏君!然而他没有骂出口。   因这个人的轨迹,这个腰斩弃市的少年人,仿佛有个影影绰绰的影子,但他看不真切——是谁呢?   白婉仪对他嫣然一笑:“他很宠爱的那个妹妹,后来就带着他相赠的名字,入了教坊司,后来跟随陈留王,被送入了皇宫,走到了皇帝的枕畔。”   萧怀瑾怔住了。   良久,空白过后,他的眼珠,木然地从白婉仪头顶,落到了她跪着的双膝上。   原来陈留王也不是她尽忠的主。   这女人是何等的心志啊。   简直连男儿都要输给她。   呵呵。萧怀瑾不禁笑起来,这笑容似乎混杂着苦笑自嘲讽刺哀痛,复杂到他嘴角刚刚扯开一丝弧度,眼中也就跟着泛起了水光。   原来她那日说的因为爱他也都是假的,什么都比不得她心里那件事的分量重。   “陛下这么喜欢听我讲故事,您不想知道故事里讲的那个英雄是谁吗?”   萧怀瑾摇了摇头,他此刻太害怕听到了。   “您不想知道玉隐公子是谁吗?”   不想,他觉得世界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残酷。   可白婉仪不会顺遂他的心意,她丹唇轻启,一字一句:“玉隐,乃不宣。这是他家中长辈,为他择定的加冠礼时的字……”   萧怀瑾心头颤抖,急急呵斥道:“朕命令你别说了!”   “只不过还未来得及行加冠礼,这名字就伴随他被土掩埋了,再没有人知道他这个字了。”她微微侧过头,觉得可悲可笑似的:“只有我记得。”   “求求你……别说了……”萧怀瑾几近哀求她。   可白婉仪不为所动。   “——他是,承恩郡公之子,韦不宣。”   这三个字,这个名字。恍惚她道出口,天就亮了。   。   ——这个名字,早该猜到了。   都是少年得意,都是死于腰斩弃市。   白婉仪对皇帝微微一笑,笑容飘渺过十年时光,回到景祐十二年的刑场上。   韦不宣在下狱后曾叮嘱过,叫她不要去送行。   大概是不希望她看到——心中那个顶天立地的哥哥,却没有以顶天立地的样子死去吧。   他其实很爱面子的,曾因与胡人一言不合拼起了酒,把几个胡人喝趴在地,再也不敢小瞧汉民。结果他自己也伤到了。   可她做不到,不给他送行。遂第一次没有听他的话,心想,偷偷去看一眼就好了。   只一眼就好。   结果她忘了,韦不宣的目力,是跟随家人在军阵中练出来的。   ——他于茫茫人群中看到她,脸上的不甘和委屈,却都瞬间消失了。   他不畏地一笑,做出了一副英雄就义的姿态,意气风发地等死。不是在等受刑,其实是在戏谑一场方死方生的人间之游。   然而他在她面前,也总是这样的,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在细雨沥沥的黄昏中,他卧于屋檐下听她弹箜篌,总说少年时的梦想是做一个仗剑江湖的侠客,不行就做个征伐沙场的将军吧。   所以他应该是什么也不怕。   所以当腰斩的铡刀落下,飞溅三千鲜血的那一刻,她想——   他是真的待她好的。   是个好哥哥。   因为,铡刀落地时,那头颅上的表情,也依然那样倔犟高傲,嘴角那抹弧度永远留在这一刻,就像朦胧细雨的黄昏下,他口中年少轻狂的梦一样。   行刑那天是细雨霏霏,极目的温柔。   红色的血和温热的脏腑,却凌乱了一地。   待人散去,她也一直矗立在那里,撑着伞,雨水顺着伞骨聚成一簇簇,滴水成珠,好似心中永远也流不尽的眼泪。   然而她面上什么泪痕也没有,甚至垂下眼帘,缓步走上前,看着被雨水冲淡的血,流到她的脚下。   她本来应该是害怕的,不是么?可她一直在看着,一直。   仿佛不看就会忘记,那些该被铭记的过往,不是此刻殷红的血,而是曾经明媚的人生——   这人曾喜欢朔方古城里的一种酒,名曰英雄泪。   这人也喜欢边关民谣的一首歌,《张女从军行》。   英雄的血与泪须得是热的,因而她不能让他的血被雨水冲凉。   她将伞放在他的身边,为他遮起这寸许之地的雨幕。   因为她没有什么能耐,为他鸣冤。   她只是一个眼睁睁看韦氏倾覆的庶民罢了,曾经生平所愿是安然度日。她能为他做的,只是让这漫天的雨,不要冲凉了他的身子。   让他依然可以听雨,在雨幕里诉说他的梦想。   让他回朔方祖坟安葬,躺在绵延千里的西北山脚下,等待见证祖先那个“天下之瑰丽”的奇迹。   。   她说出韦不宣的名字。萧怀瑾颤抖着一遍遍道:“别说了……”   “怎么能不说呢?不说就翻不了案了呀。”   白婉仪才不会听他的,她很知道他不会打断她,很知道他的弱点。她微微偏头,徐徐善诱:“你知道他的姑姑吧,那个二十多年前入宫,害死了一个会弹箜篌的女子,你们叫她韦废妃。据说是因为她毒死了大皇子,嫁祸给郦贵妃,惹先帝震怒。一个困囿于冷宫的妃子,能作出这些事,必然少不了韦氏在宫内的势力相助,遂顺藤摸瓜查到了韦家,发现罪证无数……”   萧怀瑾的内心早已凌乱,在纷乱中,有一缕疑惑升起—   —她为什么会提起这桩事?   “其实不是的,陛下,毒死大皇子,嫁祸郦贵妃,害死你两个兄长的幕后之人,不是韦废妃。只不过韦家恰好在那时招摇着,来接下了这个罪名而已。”   萧怀瑾脑海中轰然炸响。   不是韦废妃?   那会是谁?   白婉仪的字句又开始逐渐干脆利落,不复方才咏叹似的柔情。   “但因为您的缘故,韦氏翻不了案的。谋害皇嗣的罪名,将永远扣在韦废妃头上,那些谋反罪证也因此顺理成章。”   她直直地望入他眼中,如刀一般决绝:“但是请您铭记,他们是因为您的缘故,永世不得翻身的!”   是因为他!   “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萧怀瑾后退了几步,失神道:“你……不要说了……”   可她偏不。   不说,怎么能公平呢。公道何在啊。   白婉仪微微地笑起来了:“因为啊,真正杀害大皇子,犯下滔天罪孽的人,不是别人。”   “是你的亲生母亲。”   “你思念的,温柔的母亲。”   她像看一个被保护了很多年的傻子一样,眼神全是怜悯。萧怀瑾接触到她的不忿与悲悯,那一刻泪如雨下:“求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在混乱思绪中抓住了救命稻草:“你说这些,证据呢?那是先帝亲口……”   “你若不信,不愿信,不敢信,就去问太后啊!”她像一把凌厉的刀子割断了他,“不妨想想,若不是你母亲所为,丧子的太后,为什么那么讨厌您痛恨您?”   他一直以为,太后讨厌他,是因为他比不过死去的大皇兄——确实比不过,人生来是不公平的,天底下最大的不公平不是权财地位的不公,而是智慧与品格。有的人注定平庸,有的人注定耀眼灼目。   “所以啊,”白婉仪好整以暇,恢复了平静:“有你活着的一天,我这可怜的目的,就显得那么可笑。不是你不能帮我翻案,而是你背后的法统,你御下的国基,不允许这个真相,浮出水面。”   萧怀瑾的眼前,已经花了一片。世界都模糊了,且扭曲了。   他好像听到白婉仪问他“有你在,我是不是永远不能翻案了?”   他仿佛听到四周一片嘈杂的乱声“护驾!护驾!”   待所有的嘈杂归于平静后,他的视线逐渐不再模糊,他也看到了毕生都不会忘记的景象——   白婉仪被七八柄乱剑戳穿,随后那些剑霍然拔出,血雾弥漫。   她手里的小匕首落在地上,血汩汩地从她身上涌出,将她云色的玉色的大衫披帛染得鲜红。   。   ——原来刀剑刺入肉身,是这样的疼痛啊。   白婉仪倒在地上,向着萧怀瑾的脚边爬去。   一步。   韦不宣当年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疼?腰斩呢,不会当即死的,人会清醒着见证自己死去。   两步。   那样清醒地感受着疼痛,会绝望吗?会害怕吗?会后悔吗?   三步。   如今她这样的疼,是不是就能抵消他腰斩时的一部分疼痛了?是不是就替他疼了?   四步。   如果是这样该多好……这辈子只承了他的恩,却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什么都不能。将他的尸骨葬下,甚至也不敢立碑,不敢刻他生平,怕被人掘坟。   所以能替他疼了也是好的。   这一刻她想到了七八岁时,跟着哥哥迁居朔方,那里晚上比五原郡还冷,缩在被窝里暖被褥时,她就听哥哥讲史书上的故事,那些精彩的决绝的壮烈的起伏跌宕的一生。   有个晚上哥哥讲到了刺客列传,讲了聂政和豫让的故事。   。   真是天意,让她冥冥之中回忆起来。   地上蜿蜒了一道长长的血痕,是她在地上爬行时擦出来的。那些侍卫紧张地守在萧怀瑾旁侧。他们意识到方才太急了,白昭容最后一刻,不知为何,那把匕首没有刺向萧怀瑾——其实她完全可以杀了皇帝的。   当时她收手,他们的剑却已经收势不及,刺了过去。   而被他们护卫的皇帝陛下,踏上前一步,难以置信的样子,悲痛欲绝的样子。   白婉仪碰到了他刺绣的靴子,轻轻舒了口气。   “我大概没有别的祈求了。”她平静地说。   萧怀瑾失神地低头望着她,她抬起头,与之对视。   “只求你说一句,韦不宣乃节义之士……这句话可以吗?就这一句,我好歹可以告慰他在天之灵了。”   萧怀瑾喉头动了动,哽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不知道是自己不想说,还是张不开口,发不出声。   白婉仪哀求地仰望他,过了很短也很长的时刻。   她的手松开,闭上了眼睛。   萧怀瑾还是在看着她,大概是过了很长时间,他意识到,她死了。   被乱剑所戮,死在他面前。   比意识更先一步的是泪。   真奇怪,有的时候,痛到极致根本流不出眼泪;也有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意识到痛楚,眼泪却先夺眶而出。   他慢慢地跪在地上,抱住了满身鲜血的她。心头撕裂着一个想不明白的问题。   他凭什么活得这么好?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他?   所有人都恨他讨厌他,他们恨他讨厌他也是有理由的,是正确的,是应该的。   但为什么偏偏他还活着?   *********   丽正殿里,谢令鸢正安静坐着,摆弄案上的一瓶插花,没有去哪个宫串门闲游。   她在推演完成天道使命的办法,也在等白婉仪向皇帝求情。声望落回【人人喊打】后,重新缔造声望,说得容易,其实是多么艰难的事情。   她正想着,猛然间心神一震!下一刻,淡蓝色星盘忽然亮在了眼前,也在激烈地震动着。   谢令鸢看了一眼,怔怔地站了起来。   ——【天机星君】彻底地暗下去了。   它陨灭了。   星之最亮为帝旺,最暗为陷落。   所以白婉仪死了。九星之一没了。   。   谢令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才短短半天而已,发生了什么?天道要逼死她吗?   她在最初的茫然错愕,与怒不可遏后,看到星使急急忙忙出现在面前。   看来星使也感觉到了,毕竟他是诸天星辰之气所化,陪着她来完成天道使命的。   两个四目相对,不需要再有其他言语。都知道玩脱了。   九星同运!   白婉仪不过是先走一步。   谢令鸢嘴唇抖动片刻,太多想问的话,到喉头一句也问不出来。她一早知道这个使命很艰难,没想到完全不给人活路。   “当下……只有一个办法了。”良久,星使轻声道。   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跪在了谢令鸢的面前,抓住了她的双手,仰起头虔诚地看她。   第八十三章   只有一个办法了,星使说。   其实也很简单,天机星彻底落陷了,那就拿诸天星气来补。   星气在谁身上?   当然是在平时看热闹、总帮倒忙坑死她的星使身上。   谢令鸢低下头,望入他的眼中。少年漂亮的眼睛如装满了浩瀚的星辰,深邃而无限璀璨。   真漂亮啊,她心想。原来星气化出的眉眼,是这样蕴含着博大深邃的美。   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是因为闹着离开这里,心不在焉的缘故吗?   “你……倘若去补了她的星气,以后还会回来吗?”半晌,她小心翼翼,试探着问。   虽然知道……小心翼翼也并不能改变什么。   星使微笑着摇了摇头。   “若去补了天机星君的星气,以后就不能常伴您身边了。”   “会消失。”   消失啊。谢令鸢沉默了。   虽然知道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事其实是她没有做好,从去年重阳穿越到这里,迄今为止,她什么都没有做好,却连累星使了。   星使似乎是感觉到了她内心隐隐的内疚动荡,安慰道:“我的存在,本是为了当您出现不测时……”当谢令鸢万一陨落时,他还可以救她一次。只不过,这一次换成救白婉仪而已。   谢令鸢轻轻叹了口气。以前只习惯了星使伴在身侧,给她帮倒忙;然而他说出会消失这句话时,她竟然感到了无措。   “我已经被逼到【绝】境,而你……”   她如今的声望,已经回到和穿越那时候差不多的境况了。而这一次,星使却不在她身边了。以前他会提点她怎么做,以后没有人提点了。   这次是真真正正,孤家寡人,全靠她自己。   她抬起袖子,捂住了脸。虽然知道他是星辰之气所化,消失也不算告别,那她是说不舍?还是等他嘱咐什么?还是对他说谢谢?   星使从地上起身,想到了什么,忽然道:“白婉仪是天机陷落,天机主智。你一定不明白,她为什么落陷。”   “是,没来得及想,一直奇怪。”谢令鸢点点头,他都快消失了,却对她说这个干什么?   “因为一念智而般若生,一念愚而般若绝。”星使简单说了句,仿若浩瀚宇宙的无穷智慧,都在这缥缈的一句话中。   “无智,所以无明。因无明,才有贪嗔痴。”   而贪嗔痴,白婉仪三个全占了。身为探子却想要皇帝的宠爱和子嗣,为贪;杀了皇后腹中胎儿报仇,为嗔;十年执着于翻案,不惜放弃一切,已入执念,为痴。   所以她无明,所以她身为天机落陷。越偏执,越无明得厉害。   “我怕星主想不通她为何落陷,也就无从动容她。唯有临走前,提醒您了。”星使笑了笑,双目流光溢彩:“算是帮您作弊了一回吧。”   以前他都是让谢令鸢自己去思考,为什么星君会落陷。不过事关天机星,大概谢令鸢拍着脑袋都想不通根由,所以,还是破例告诉她了。   “我……”谢令鸢看着星使,心头忽觉难过,正想说什么,此时却偏偏一声尖利嗓音在殿外响起:“长生殿,宣谢德妃觐见。”   谢令鸢心头一紧,猜测大概是白婉仪之死,牵扯到她了。   ********   仙居殿里,弥漫着一片浓重的血腥味。   血是从怀里这个人体内流出的,这真是让萧怀瑾感觉恍惚到难以置信。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出声。   匕首不可能留在宫中。按着常理,他们应该清查罪证——譬如白婉仪手中的匕首,是北燕借着女子马球队的名义送来的,混杂在北燕的礼物中,而这边接送礼为首的是德妃,这是否是她们的算计?   但看萧怀瑾目前在意的并不是这个事,他们也就唯上命是从了。   。   怀中渐渐变得冰凉,萧怀瑾在地上坐了足有半个时辰,茫然地想,皇后和他的孩子死了。   他最爱最依靠的人也死了。   他的母妃,其实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他敬爱的两个皇兄,其实都因他母亲而死。   那他为什么从来不知道这个秘密?   假的吧?可不可以是假的?   白婉仪至死也没有说,这个秘密是谁告诉她的。但萧怀瑾知道,这是秘闻,除了太后和一些宫廷老人,再不会有人得知,甚至很有可能已遭了遣散或灭口。   白婉仪死前只见了谢令鸢,而谢令鸢是从太后那边请了令来的。   这样一想,就想通了。谢令鸢也是从太后那里得知的秘闻。   ——大概又是宫中的狭私报复吧,先前白婉仪陷害了德妃,于是德妃便将宫闱秘闻告诉了她,故意让她心存死志。   可曾经德妃是多么平和的人啊?   萧怀瑾忽然想起了去年重阳不久,德妃在后宫的莺莺燕燕里左拥右抱,让他震惊的岁月。他很怀念那个时候的平和,怀念那时候的德妃。   很显然,德妃的心性已经被宫廷倾轧和人情冷暖,逼成了这样。   但他其实并不怨恨德妃如此作为,因为他没什么资格好怨恨的。也许他的母亲,才是侩子手吧。   想到这里,他踉踉跄跄站起身——总是要求个明白的,他要求个明白。   他不想稀里糊涂活着,怨恨上苍的不公。   。   萧怀瑾神志恍惚地走出仙居殿,外面的天光刺痛了他的双眼,好像在无情嘲讽他不配站在阳光下。   苏祈恩跟在他身后,心中叹息着。   白婉仪居然赴死啊,何至于此。萧怀瑾并不想杀她的。   陈留王布的局,其实在举兵时,她就已经是弃子了吧?她自己肯定也意识到了,先前她的摇摆不定,已经被陈留王所放弃,所以她如今彻底绝望。   他跟了萧怀瑾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郑重嘱咐手下的内侍:“给白娘娘好好收尸。”   内侍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这种意图行刺陛下的人,谈不上什么入殓了,其实应该戮尸或枭首示众的。还好好给她收尸?这收着收着,会不会变成给自己收尸啊?   “苏、苏公公……恐怕……”   苏祈恩摇头,所以这种不会揣摩上意之人,才混不出头啊。   萧怀瑾不是心志狠绝的人。若给白婉仪枭首示众,他才会震怒呢。   “你听我的,出了事儿杂家担着。”他吩咐道,“给她留个全尸,抬出宫去吧。”   毕竟是同乡一场,他帮不了她什么,也帮不了韦不宣什么。帮她收尸总办得到的。   那几个小黄门只得诺诺应是。总归也不是多难的事,把人运出宫,乱葬岗子上一扔就了结了。   苏祈恩吩咐下去后,继续跟上了萧怀瑾。皇帝眼看神智快要失常了,不知道是一口什么气在撑着,他往长生殿行去。   。   萧怀瑾一身斑驳血迹,形容狼狈。他脑海里纷纷扰扰闪过了很多片段。有母亲小时候温柔地叮嘱他“要和二皇兄多玩在一起”“父皇问你,你就说以后想去疆场抵御外侮,或者游览天下”。又想起来延祚四年开春的时候,纷纷扰扰的梨花开满枝头,他看到白婉仪站在花树下,对他笑了。盈盈一笑,温柔一如故人,当时他鼻子一酸,感觉初春的风都暖了。   其实现在想想,他就忽然能理解母亲当年为什么那样教导他了。父皇每次听了他的抱负,都哈哈一笑,“也是个单纯的”。他以为逗笑了父皇。现在想来,单纯,大概是对于不能嗣位的皇子而言,最安全的评价了。   从他儿时的眼中看过去,他知道父皇很溺爱二皇兄,但内心也很看重大皇兄,总之自己和他们比不得的。他就常常对父亲说,他想去疆场杀敌,他想去游览天下,说这些其实只为了博父皇一笑。   但说多了,渐渐地,他也信了。直到今天,他都觉得这才是他应该做的,皇位于他,就好似穿了一身不合体的衣服,怎么整理都不合适他的。   *******   萧怀瑾怀着忐忑的心情,进了长生殿。   他觉得自己在靠近深渊,很快要跳下去。   外室里,何太后一身绛紫色对襟大衫,浓烈又肃静,萧怀瑾一眼睇过去时,竟然心生怯意。   。   仙居殿发生了御前行刺之事,早就在他来之前,就报过来了。但看到皇帝浑身血迹斑斑的样子,何容琛还是吓了一跳。   她仔细打量了两遍,确认萧怀瑾身上并没有受伤,那些血都不是他的,这才坐下,也没有管萧怀瑾坐不坐:“陛下来兴师问罪?”   她知道萧怀瑾失了白婉仪很心痛,但那与她无关。德妃是白婉仪赴死前唯一见过的人,遂她已派人去丽正殿叫来德妃,有什么话痛快说个明白。   结果萧怀瑾张口,木愣愣一句话:“景祐九年……到底是谁干的?”   景祐九年,是谁干的。   何容琛登时周身冰凉。   哪怕过去十多年了,提到景祐九年,她的心口还是钝痛的。其实人生往往都是挨了一刀子,尖锐的疼痛过后,再是伴随一生的钝痛。   那钝痛又开始在心头折磨了,她没有流泪,因不想在萧怀瑾面前流泪,声音却带上了风雨欲来的气息:“是白昭容告诉你的?”   若不是萧怀瑾看起来太失常,她真是很想说那句讽刺了无数遍的“母如此儿如斯”——这个柳贤妃,心眼儿都是浸在毒里的,怎么就没给萧怀瑾传两分?把个儿子生养得如此不上道,还偏偏贪心不足,想让儿子抢皇位,这是误国!   无论此刻何容琛在心中怎么骂柳贤妃,萧怀瑾只怔怔道:“是谁……做的?”他的口气里,不觉间带了哀求——多希望白婉仪只是临死前故意刺他,多希望何太后冷硬地回他,是韦废妃。   “是韦废妃。”何容琛咬着牙关,冷冷道,随后不再言语,似乎要吩咐人,将皇帝送客了。   萧怀瑾一边笑着一边哭了:“这么多年,你讨厌我,恨我。”   “那是因为你讨厌,值不得我喜欢。”何太后冷笑着,毫不留情地刺了一刀。   “景祐九年之前……你不讨厌我。我记得。”萧怀瑾仰起头,缓慢回忆道:“你还让大皇兄拿点心给我吃,我生病了你还让宫里挂朱砂,我御宴上被父皇训了你还替我说话……”   他说到大皇兄三个字,何容琛心中就一抽痛,她狠狠拍案,冲他呵斥道:“闭嘴!你也配!”   你也配让我喜欢!   你也配提到思贤的名字!   她已经刻意忽略很久了,他为什么还非要揭开这伤疤?   他为什么不死了!   她为什么要为了国家而忍着对他的厌恶!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提什么!你闭嘴出去!”何容琛气得发着抖,旧事重提让她又生出了想把柳贤妃挖坟戮尸的心。   此时一个女声打断了她:“陛下,我来说。”   何容琛转了眼珠,视线里,是韦无默走过来,宽袖下正掐着手心。她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不好惹,渐步上前。   萧怀瑾看了她一眼,无知无觉。谁说,又有什么区别呢?只要是真相就好。   “我是受够了,才如此冒犯。望陛下恕罪。”韦无默只说这一句,不知是对谁。   何容琛忽然不想再阻止她,因为——我受够了。   都受够了。她闭上眼睛。   “你,真是活该。”这是韦无默的第一句话,四周一片倒抽凉气。   一个女官对着天子说这种话,她也确实不要命了。是要袋刑,还是大辟?   但四周内侍,没有一个敢插话,呵斥她不敬。苏祈恩悄悄挥手,几个人赶紧退出了,他们还想活命。   “你只顾着想知道,你那恶毒的母妃到底有没有犯下杀孽,你有没有想过,你来问太后,对她更是伤害?”   韦无默直视着他,尖锐地问道。   “死的是大皇子不是你,你觉不出痛啊!你才死了两个刚出生的儿女,就伤心欲绝成那副样子,你想想把孩子养到十岁被人毒死,是什么心情啊!”   大殿内一片寂静。   什么心情?谁能体受?   “跟着去死的心情都有!”   “……然而不能死。死了,背后的家里怎么办?”   所以,那么多女人困在冷宫里,也还是没有放弃生命,不是等待生的涅槃,而是为家族苟延残喘。   “我一点都不同情你,你那点伤心,就像个点缀。”韦无默轻轻笑了,何止点缀啊,比起她们简直是幸福呢。   “对太后来说,对我来说,狗屁都不算!”   她骂了脏话。她第一次在贵主面前骂脏话。   而萧怀瑾怔怔地听着,他不会辩驳,说不过唯有听着。他更不可能治韦无默的罪了,她对何太后来说,比他这个皇帝还重要。   “你还非要跑来问,非要揭开伤疤再捅我们一刀?那我就告诉你,清清楚楚地告诉你真相!”   “——你的娘不知道勾结了谁,壮了胆,毒死大皇子嫁祸郦贵妃逼死二皇子,不过,她好歹给你留了个帝位。”   “你也别嫌弃你的龙椅,是它,让你在哭哭啼啼惹人生厌时,没有人敢嫌弃你,敢对你说句实话!”   “罪名被嫁祸到韦家头上,牵出了一串重罪,我差点被送去洗衣院当了军妓,顶好也不过是进宫为奴为婢。”   “至于为什么瞒着你——你以为太后想瞒吗?若不是为了大局,谁会容忍仇人的儿子过得这么心安理得?”   够了,够了。萧怀瑾抬起袖子遮住眼睛。   是的,太后有那么多办法告诉他,最终却瞒住了他。   白让他拣了十几年的宽心日子。   而他还不知所觉,对着太后心窝子捅了十年刀,嘲讽她没有子嗣,嘲讽她丧尽天良。   看着她伤心欲绝,他才有报复的快感。   “看看你呢?你自己做了多少混账事。”韦无默嘴角又扯起讽刺的笑意,一桩桩地数着,满口不屑:“你刚登基的时候,大病一场,宫里又挂满了朱砂。还记得吗?”   那是延祚元年的事,萧怀瑾登基第二年,他也记得很清楚。   ——因为在那个昏迷中,他梦见了二皇兄,成仙了的皇兄来看望他,他哀求皇兄将他带走。   梦里他看到有人在照顾他,逐渐的,他从昏迷中醒了来。   “知不知道是谁照顾的你啊?”韦无默凑近了,一字一句在他耳边道:“你昏迷了三天,太后就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你三天!她在你的病榻前批奏章。而你醒来后干了什么?你跑去道观大哭,扔着宫里所有人不管!”   “哪怕到了现在,北地叛乱逼近,国朝内忧外患,你居然还在关心这些后宫旧事,拿出你的血性去杀人啊!去杀乱臣贼子赎罪啊!真庆幸国基未塌,陛下,看来这个国家,有你没你都一样。”   萧怀瑾急促地喘息着,只有耳边传来韦无默催命般一句又一句的话。   所以,真的是他母亲当年做下了恶。而父皇和太后为了保护他,悄悄瞒住了他,并找了替罪羊。   他从前总觉得世界是对他充满了冷漠与恶意的,所以他要对抗它的恶意,别人对不起他,他就要对不起别人。   其实不是的,其实他的出身本就是罪恶,是他对不起别人。他的母妃害得太后相依为命的儿子死去,害得他喜欢亲近的二哥哥死去,还害死了淑妃腹中那未出世的弟弟或妹妹。   所以在那昏迷中来看望他的二皇兄,其实根本不是来接他的,是来看望仇人的儿子的。他在活着的人死去的人眼里,其实就是这么个荒唐的存在。   胸腔里弥漫上了剧烈的痛楚,疼痛之下酸楚弥漫,萧怀瑾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从口中涌出。他赶紧以手遮住嘴,莫名的,他觉得自己的血有些肮脏,若被她们看见了,不好。   他捂着嘴,身后传来声音,发着抖:“太、太后,德妃娘娘……殿外求见……”   天下篇   第八十四章   谢令鸢站在长生殿外,看到内侍们离得大殿远远的,垂着头恨不得耳朵也耷拉下来,就知道里面是在说了不得的事情,听了会死人的。   她驻足在外,本想等差不多了再入内,可是长生殿的宫人仿佛认准了她——皇帝太后两次吵架,两次都是德妃劝下,此刻德妃大概就是奉太后旨意来劝架的吧?他们跟见着救星似的,忙不迭就往里通报了。   谢令鸢啼笑皆非,却不得不跟着进了。   然而甫一进门,却感受到了歇斯底里的气氛,这风雨欲来之势,远不同于以往的尖锐。   ——这是,冲着她来的?   谢令鸢张口,忙不迭先撇清:“太后,陛下,臣妾冤……”   还未等她说完,萧怀瑾先抢在所有人前面,宣了她两条大罪。   “德妃跪下听罪。”   萧怀瑾垂下眼帘,看着眼前的人。   谢令鸢一身茜色襦裙,看起来像是盛夏的初晨,开出的木槿花。   她曾经是那样和善待人的人,可在宫里沉浮这许久,也终是变了。皇后的死,白婉仪的死……   所以,他不想她再变了。   也许正如白婉仪所说,罪魁祸首都是他。是他给了她们倾轧陷害的底气,是他的罪。   。   他站在殿中,已经不是方才那般有些疯狂的样子了,反而恢复了清明,就像往日那般,除了一直掩着嘴,萧索地立在那里。韦无默也退回去了,殿内多了别人,她不能再当着德妃的面数落皇帝的不是,不然就真落了僭越的罪名。   “德妃,跪下听罪。”   谢令鸢听了就“扑通”跪在地上,随即皇帝的声音自她头顶落下,在殿内回荡,砸得她晕头转向。   “德妃纵口脂致使皇后早产,虽无心却负有不察之罪。”   “与北燕互赠礼,使匕首伏于宫中,亦有同罪之嫌。”   谢令鸢心头突突急跳,星使已经葬送他自己去补白婉仪了,如今她要是获了什么死罪,可就再也没有下一个星使救她了!   不能死,不能死!   毕竟星使为了帮她,都献出了星气!   正当她不寒而栗时,萧怀瑾的声音却转为了叹息。   “念其入宫以来恪尽本分,且屡次有功,保留德妃妃位,送华山抱朴堂静修思过,非圣诏不得回宫。”   抱朴堂和大慈恩寺,都是皇家供奉,历来会有些妃嫔或皇室子弟被送入此处清修。   萧怀瑾的话出口就是圣旨,掷地有声,由于太过突然,以至于太后都不能让他收回成命,也不可能当场否了他的决意。   ——所以他是决定好了的,才会抢在太后之前发落。   谢令鸢跪在地上,完全不能明白,他们神仙斗法,怎么就殃及了她。   虽然她自从皇后难产薨后,就一直想离宫不假。当初谢夫人入宫看她,劝她急流勇退,话说得那样明显,后来她吃了亏,才算是信了这些世家在危机面前的敏锐。   如今不用找机会自请离宫,倒是被皇帝给驱逐出宫了。也没什么差别,换成别的妃子,大概会觉得羞耻,但她并不在意。能捡一条命已然幸事。   她怔怔地抬头望着他,连“谢主隆恩”都忘了。   何太后虽然也意外,但旋即似乎想通了似的。于是这意外就转向了萧怀瑾,神情有些哂然:“陛下不发疯了,难得清醒一回。”   如今的萧怀瑾,已不再介意太后冰冷眼神中的轻蔑,摇头苦笑:“朕都糊涂了那么多年了,总要清醒片刻吧。”   是啊,坐了龙椅十年,昏聩了十年,最后至少有片刻清醒吧。   谢令鸢听不懂他们打了什么哑谜,她在一片茫茫然的凌乱之后,思绪忽然像根针一样尖锐地跳了出来,告诉她,这不是坏事。   她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跪地叩首:“谢陛下,圣恩。”   抬起头,复又看了一眼太后。头一次发现何容琛的神色这样难看,不知是为他们先前所吵,还是方才萧怀瑾突如其来的自作主张。   何太后的视线与她相对,淡声道:“陛下遣你出宫,便尽快收拾,不得逗留。陛下的恩典,你要记在心里。”   “……是。”   “去了华山抱朴堂,要潜心思过,不得再行荒唐之事。”   思过?思什么过?   蓦然的,谢令鸢明白了这话中之意,心头一跳,鼻子有些酸涩了。她轻声道:“是,谢太后。”   她起身告退,长生殿和紫宸殿的传旨公公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所以这旨意到底是谁跟着去传呢?   都凄凉啊,不是好差事。   。   谢令鸢走回丽正殿,沿途打量四周掩在绿荫下的宫室。盛夏的绿枝都垂着头,只闻蝉声聒噪。   这才发现其实夏天比冬天更寂静。   在这条寂静的道路上,没有星使插科打诨的陪着,也没有其他妃嫔莺莺燕燕的笑语。于是她有更多思绪,将她醒来后的这一年,彻头彻尾回顾。   这一年,后宫发生了多少事?   御宴上虎豹肆虐,随后出了巫蛊大案,林昭媛已经等同于幽禁冷宫了,她背后的信国公府彻底失宠,今年春耕籍田都没有被允许参加。   皇后受白婉仪所害,难产而死;白婉仪是陈留王在宫里留下的棋子,意图行刺皇帝。   发生了这么多事,这里已成是非之地。大概太后已经是想清理后宫了,结果这个关口,萧怀瑾忽然把她治罪,将她逐出宫。   未尝不是另一种保护。虽然她想不通,萧怀瑾为什么会这么对她。   而太后说,出去了,要潜心思过。   思她这一年来肤浅的过错。   她先时只想着了解妃嫔,得她们好感,与她们为友,却没想过她们背负的是什么,再深厚的感情倘若与之相比,是不是脆弱?   原来太后一早看穿了她的行径,却并没有提点她。也是,这种事啊,不自己栽个跟头,碰一鼻子灰,又怎能明白其荒唐与轻慢可笑。   谢令鸢步上了丽正殿的台阶,殿内镇的冰块,迎面散发着徐徐凉意。   而在这炎夏充满了凉意的室内,安安静静的,什么人都没有了。   方才星使还跪在这里呢。   谢令鸢眼眶一热,离别总是难舍难分的,所以星使没等她回来,直接消失了,他们之间欠个告别。   “画裳,收拾一下。”她轻轻叹一口气:“我们要出宫了。”   白婉仪行刺失败伏诛。德妃受罚,被驱逐出宫的旨意,也传遍了六宫。   宫里的圣旨总是很快的,宫门处已经有车,在等着接人了。   ********   萧怀瑾回到了紫宸殿,这个在他父皇死后,他居住了十年的地方。   他以前十分不喜这里,可如今这种不喜都显得无理取闹。哪怕殿外值守宫人听说了今天仙居殿发生的大事,猜测皇帝陛下肯定怒到了极致,有些手脚发软的,他一眼望过去,也没有嫌他们什么。   回宫一路上,韦无默讽刺的话都还历历在耳。   “这个国家,有你没你都一样。”   人只有在听到真话的时候才恼羞成怒。可他当时连恼羞成怒的心情都没有了。   他细细想来,是这样啊。   柳贤妃欠了那么多人一份交代,从丧子的何太后到青灯古佛的孙太嫔,从兰溪派郦氏沈氏到满门腰斩的韦氏,也许还牵连了有其他人,真相只浮出水面一角,就已然是这么可怕了。   他母妃已经无法给欠下的人们一个公道,那就应该母债子偿。   倘若他是一个明君,他可以用四海升平来还债。可笑的是,国家却在他手上内忧外患,他做皇帝也偿还不了。   也许他在这个皇位上一天,母妃欠下的债就越深重,不仅仅是欠韦家郦家,最后还会欠天下。   多可悲啊,他连还债都还不起。   他从小恨太后,总故意跟她对着干,迟迟未有成长。太后却还是没有愧对先帝的托付,有她在,龙椅上不管换了谁,她都不会让国家乱了套。   这样明事理顾大局的人,难怪父皇曾经那样倚重。   萧怀瑾提起笔,这个时候他的手已经不抖了,心也沉了下来,所有的思绪、意志都前所未有的清晰且强烈。他开始一笔一划地落墨——   他不想欠债了,他要去还债。   。   皇帝走进紫宸殿后,苏祈恩没有跟进去,一直守在殿外。   苏祈恩向来是体察圣意,知道皇帝这段时日连番遭受打击,内心本来就有些病态,这时候不宜再杵在皇帝面前,遂吩咐所有人都出来。   此刻他站在殿外,遥遥看到将作监的人端着各种金银器物走近,阳光下熠熠生辉。苏祈恩派人拦了他们,撩开衣摆,亲自走下殿阶去问。   那将作监的主事看到是苏大公公,脸上忙挂了谄媚的笑,躬身道:“小的方才派人向您报一声,陛下先前吩咐将作监做的宫灯器物等,已经成了,给陛下送来过目,就拿去摆上。”   苏祈恩微微蹙眉,将作监是在宫外,消息没有宫内来的快,还不知道皇帝今天已然是天翻地覆。这时候要是凑上前,吃一鼻子灰是不免的。   他的目光扫过将作监抬来的各类器物。阳光下,湖碧色的翡翠宫灯映出温润清透的光彩,美得令人眼前一亮——这是临淄王年后进献的翡翠所造,那一大块翡翠原石已经是美极,萧怀瑾吩咐用原石打两盏宫灯,余料用来做副簪子。   如今,那副镶嵌着红宝石的簪子,也躺在黄绸上,红与绿相间,阳光下色泽交织,美不胜收,纵使传世百余年,亦不掩其光彩之二三分。   他曾经问过皇帝,簪子是给谁做的。   如今想来,没什么好问的了。人都已经不在了,这簪子送到皇帝眼前,是添堵的吗?   “先送去偏殿搁着吧,陛下心情差着呢。待之后杂家替你们说一声。”将作监连连称是,苏祈恩想了想,又道:“等等,那簪子,交给我吧。”   将作监不明所以,这簪子可是宝贝,苏大公公莫非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贪了?   苏祈恩伸手,将那支簪子拿下,红绿光泽在他白皙的手里格外好看。他轻轻一笑,笑容里说不出的意味:“那娘娘已经不在了。”   将作监的人傻眼,不明白短短两个月,后宫里发生了怎样惊天动地的变故,他怎么没听说?   苏祈恩转头询问一旁的小黄门:“人呢?已经送出去了么?”   人当然指的就是尸体了。   “刚清理了头脸……”小黄门支支吾吾,仙居殿主位落下这样的罪,身边跟随伺候的曲衷等人,也都获罪了,他们趁机搜刮些油水,这就耽误了把人送出去。   苏祈恩将簪子递给他:“一起葬了,别的杂家当睁只眼闭只眼,这事你们敢动手脚,杂家把你们送去宫正司剥皮!”   那小黄门打了个冷颤,知道苏祈恩这话不是平白恐吓,诺诺称是。   他是真的把不听话的人送去过宫正司的——那时候韦女官尚未兼管,原来的宫正司听苏祈恩的吩咐,把那活人的头盖骨活生生打开,用脑浆点了灯,惨叫声声彻寰宇……   “是、是,小的不敢!”他接过簪子,手脚发软地跑下去了。   ********   翌日,寅时的黎明,天光将至,东方初绽红霞。   宫门打开,一辆马车行驶在宫道上,发出“笃笃”的声音,叩击着青石路面,往宫门外行去。   谢令鸢坐在马车里,忽然,马车停下,画裳撩开了帘子:“娘娘……”   谢令鸢望出去,这一眼讶然。   道路前方的旁侧,宋静慈几人正等在那里。还有几个妃嫔,身形隐在花丛后,有些惴惴的。   谢令鸢被画裳扶着,下了马车,尹婕妤走上前,笑了笑,行了一礼:“我们姊妹来送送你。此行山高路远,望一路平安。”   刘婕妤方婕妤等人也附声:“抱朴堂是皇家道院,娘娘不必忧心的。”   “那里离长安不算远,日后总会回来的……”   在一片安慰声中,宋静慈走上前。她没有说话,灵慧的双眸却已经告诉了谢令鸢——祸兮福依,望君珍重。她将一个荷包放在谢令鸢手里:“此乃钱昭仪所赠,收下了吧。”   谢令鸢接过,里面似乎是银锭,不禁惊讶——钱昭仪也舍得这般大方了?   虽然银钱而已,对后宫妃嫔来说也不算什么,只是当下多是铜钱铁钱,银锭极少,是很值钱了。   宋静慈见她惊讶,微微一笑:“大概这样,她才不至于内疚。”内疚德妃被逐出宫,她却连相送都不敢冒头。   谢令鸢轻轻一叹,旋即笑道:“这没什么。”正要告辞,忽又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   几人回头看去,竟是武明贞。她大步如风,走到谢令鸢面前站定。想了想,她迈出一步,张开了双臂——   诶?诶?   谢令鸢木愣愣地跟着伸手,与她来了一个诡异的拥抱。   几位婕妤一脸震惊。   以拥抱始,以拥抱结。   这一次两人没再比谁力气大,互相勒得喘不过气差点窒息。   松开彼此后,武明贞拍了拍谢令鸢的肩膀,她本就比谢令鸢高,颇有点语重心长的架势:“放宽心,外面更好。”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因为她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识过那么多天地,她知道。   谢令鸢抿嘴一笑:“嗯,我也知道。”因为她曾经也走过很多地方,她知道。   别的妃嫔若被遣出宫,大概会觉得失了依靠而害怕,她却不会。   见她豁达,武明贞便也不再废话。“贵妃托我带句话——望你安好,她等你回来。她自己不知道怎么说。”武明贞说着,觉得好笑似的,对身后的宫人示意,那宫人上前,托着个小匣子:“此乃丽妃所赠,你也收着吧。”   见武明贞眉眼间似乎有点嫌弃的模样,谢令鸢接过匣子,打开看了一眼——顿时无言以对。   居然是……宫中上好的面脂头油……丽妃这是怕她出宫没有好东西用吗?   时辰已经过了一刻,宫人催促道:“德妃娘娘,过时候了。”   谢令鸢这才收了她们送来的银钱物件,退了两步,走到车边。卯时初的天光十分和睦,柔柔的,恰似这心情——这近一年的所为,终究不是镜花水月,人心是那样的,待谁好过,总会留下痕迹。   她并没有失败,她们也惦念着她。   算是安慰了吧。   。   远处,何贵妃站在宫道上,望着谢令鸢上了马车——也是第一次,不知如何面对,唯有托人寄语。却终究又不甘心,忍不住想亲自来,结果还是未走上前。   马车的影子渐行渐远,宫门再度缓缓阖上。   何贵妃听得身后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贵妃娘娘,怎的身边一个伺候的都没有?”   都不用回头,想也知道是丽妃。何贵妃正满腹惆怅呢,闻言回头,施施然一笑:“本宫爱面子,不想带宫人,不似有人脸皮厚,招招摇摇的。丽妃有何贵见?”   “……”郑妙妍哑然,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何贵妃居然亲口埋汰自己也埋汰她,真是变天了,变天了。   。   储秀殿外,谢婕妤站在宫道上,望着那寂静的远方。   “你姐姐待你不坏。”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女声,谢令祺慌忙回身,见是武修仪回来了,忙俯身行礼:“见过修仪娘娘。”   武明贞抬了抬手,免了礼。德妃在谢府上时,曾与继室所出的妹妹不睦,这并不算秘密。   “她没有牵连过你。”   谢婕妤点点头:“嫔妾没再怨过她了。”   “你也不用担心她。”武明贞见她垂着眼帘,神色忧郁的模样,轻轻一笑:“她人很好,会得人善待的。”   谢婕妤一惊,抬起头看向武修仪。武明贞却已经转身走了,身姿如松,不是从前那个柔柔弱弱的模样。片刻后,听得储秀殿的绮春园里,传来打木桩的嘿喝声。   夏日的初晨微风阵阵,谢令祺站在风中摸了摸脸——她到底哪里看出来自己担心那个姐姐了?!   才不担心那个祸害呢!   一点都没有担心过!   *****   寅时,长安还未到开市的时候,街道上唯有马车行路的笃笃声。   谢令鸢掀开车帘,看向外面一片安静的长安城。   ——出宫了。   画裳坐在马车外,心情说不上的复杂。本以为宫里的妃嫔是得罪干净了,大家当初忙不迭地撇清了关系,未料她们还记挂着德妃,送行送礼送银钱。   她也想不通她家主子这是造了什么孽,短短几天,先是获罪被软禁,接着又被逐出宫。   她家娘娘倒是淡然,只说以后会回来的。   会回来吗?皇帝坐拥后宫美人万千,不是那句诗说,只闻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德妃娘娘被逐出宫思过,过段时间,皇帝没准儿都要想不起来她了。   想到这里,画裳又悄悄拭泪。   就这样一路走了两天,走到了临近华山的镇外,夕阳下,远远地可见青山悠然。马车停在一处茶寮前,画裳将谢令鸢扶下车。   “在这里歇息一下,过得一个时辰天黑了,咱们正好进城住一宿。”   谢令鸢戴着面纱,闻言点头,忽然道:“画裳……”   “娘娘,怎么了?”画裳问。   “……没什么。”谢令鸢微微蹙眉。   星盘方才动了,她习惯性要找来星使问话,才想起来他已经不再。   星使放手了,以后在这个世上的一切,成也好败也好,她唯有靠自己去面对。   会是出了什么事呢?   她像是初次面对一个茫然未知的世界,正要跟着进茶寮,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玉琮清泉般的声音。   “嗳,好久不见。”   谢令鸢愕然转身。   不是因为在这里见到他,而是听这口气,他似乎心情还不错?   在不远处,郦清悟站在树下,玉色罩衫,极致素净,阳光透过树木枝叶,碎影斑驳落在他的脸上身上。谢令鸢定睛一看,不是幻觉,那个带着她入了九星梦境的清冷面瘫落魄皇子,是真的在对她微笑。   哦,见了鬼了。   第八十五章   二人隔着道路相望。   负责护送德妃的宫中内卫远远跟着。   而画裳一脸迷惑,目光在这陌生男子和自家主子之间来回转。   这么好看的男人,光天化日之下,跟有夫之妇打招呼,一脸坦然。   是她听错了吧?   下一瞬,她听谢令鸢惊讶又惊喜回道:“咦,这么巧,你怎么在这里?”   还真认识啊!   画裳跟了谢令鸢十几载,她不记得见过这个人。若说她忘性也不至于这么大,毕竟样貌如此出众之人,见了总会记在心上的。   况且他们似乎还十分熟稔的样子,谢令鸢出宫后一直没怎么笑过,此时居然还微微笑了一下。   他乡遇故知似的。   谢令鸢一时对画裳也不好介绍,只道:“这是抱朴堂的人。”   作为忠心的侍女,画裳闭上了耳朵,只当自己是个死人,往外走了几步,对着远处跟着的内卫道:“抱朴堂之人前来迎接娘娘,诸位大哥可先就地休息一下。”   。   其实在这里见到郦清悟时,谢令鸢意外了一下,随即猜测大概是宫里给抱朴堂递了旨意,他知道后就出来接她。   能劳动他大驾,看来她身价还是挺高的。谢令鸢笑了笑,指指茶寮:“有劳了,我请你喝茶如何?”   大半年没见面,却并不觉得生疏或尴尬,郦清悟笑了一下,从树荫下走过来,夕阳的余晖洒落他一身,平静又温柔。   谢令鸢看了一眼,心里浮上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总觉得,此时宁和的他,才更像她以前在识海里看到的,那个被宫里人爱护着的二皇子。   很真实,会哭,会笑,会撒娇,会盛气凌人,而不是后来在宫里,彻头彻尾的清冷面孔,隔绝陌生人,一罩到底。   所以坐在茶寮里,她抬手替他满上一杯茶,忍不住惊叹:“你……你居然会主动笑……”又似感慨:“跟人打招呼的时候笑……”   此时茶寮里落了帘子遮阳,显得安静。郦清悟看了她一眼,配合地问道:“那我需不需要笑得再大一点?”   她给了他那么多震惊,他笑一下又怎么了。   比得过“你的双腿为我而开”吗?比得过怒捅马屁吗?比得过干下这一切、还得让他来无奈地为她收拾残局吗?   谢令鸢想了想二皇子爽朗笑起来的模样,竟然无限神往:“你就哈哈笑个给我看呗?”她入宫以来,是很少见到真正的笑了。   郦清悟也是心情好,闻言伸手:“买笑是要给钱的。”   修长的手在谢令鸢面前一摊,她笑吟吟地将茶杯放入他手上:“仙君此言差矣,您怎能把自己论钱卖了呢,您的身价是无价的,千金难买,谁敢轻慢,哦,别说钱了,一座城池,一个国家,都买不了你一笑呢。”   她说的还真不假,北燕和西魏都曾想奉他为座上宾。不过他本是晋国皇族,所以对于敌国的示好,根本连个微笑都欠奉了。   但这话说得无赖又花言巧语,郦清悟虽然知道她只是在开玩笑,却还是由不得心中微微一动。   他暗自蹙眉,难怪后宫那些满腹算计的妃嫔们,与她的关系竟然还不错,哪怕她被逐出宫,她们还是肯去送她,给钱给物的。   听这一嘴甜言蜜语,若是生为男子,恐怕三宫六院都为她妻妾和美,后宅安宁了。   不过也难为她,发生了这许多事,被人陷害,品尝世态炎凉,又被皇帝赶出宫,此刻还能笑得出来,也多少叫他放心了。   他的眼睛扫了一眼她身后,似是感慨般的:“你那位心腹内侍,不在了啊。”   当初他对那个少年内侍印象挺深,那内侍看似平静单纯,实则目光中看谁都是疏离与高傲,那种高高在上不是身份地位上的,而是一种对这个世间的统治与俯瞰。也就唯有面对她时,神情恭敬,让郦清悟更印证了她身份不一般。   听他探问,谢令鸢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   是啊,星使为了她,已经没了。   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做好。”   看出了她的伤感自责,郦清悟沉默片刻,温声开解道:“毕竟宫中不易。”   多少杯弓蛇影,他是体会得最深的,那么受宠的皇子都能隐姓埋名消失于世上,遑论一个内侍身份呢?   他提及宫中事,轻声道:“我的人将白昭容带回来了,还尚存一口气,已经用针吊住了她,你可以去看她。”   这段时间天象异变,果然也应了,皇后薨,北地反。他让罗睺盯紧了宫门进出,白婉仪被抬去坟地时,竟然还有一口气在,他推测她的死定然与宫中乱事有关,也就吩咐人将其带了回来。   谢令鸢一惊,随即眼中闪过一喜。   她被宫里押送去道观,中途是不能私自外出的,路上一直挂念着,盘算等到了华山后,她就安排人去救白婉仪。谁知郦清悟已经提前察觉到,把人带回来了。   谢令鸢欣慰地看着他,郦清悟坐在四面敞风、冬凉夏暖的茶寮里,端着粗陶茶碗,也丝毫不掩其圣父般的光彩,简直是蓬荜生辉。   “真是贴心的小棉袄啊……”她低声感慨道。   郦清悟:“……”   *****   漫漫长夜逐渐褪去,东方跳跃着绽出红霞。   德妃和宫中内卫在华山脚下的小镇上歇了一夜,翌日跟随着抱朴堂派来的使者,沿着后山的山道上去。   山路多石阶,九曲十八弯。两旁不时有嶙峋怪石,还有姿态怪异的老树,弯着枝桠探下头来,茂密枝叶扫着车马。   山上果然是安静的,偶尔山涧传来淙淙流水声,几声鸟鸣从林间跃起。谢令鸢越向上走,心气就越平和。   皇家之人静修的道院,是建在后山上的,与前山山巅的抱朴观遥遥分开,亦是大防。   山中越来越寂静,逐渐可见几丛青瓦雕甍的殿室,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荫下。   到了半山腰,已经是出尘之地,内卫也不能相送了。他们行礼告退,转身往山下行去。   树丛间忽然响起一阵蝉鸣声,谢令鸢下意识想扇扇风,却发觉这里凉快得很,山风迎面微拂,很是惬意,这里倒真是灵气十足的宝地。   郦清悟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带着她往那几丛房子里走去:“这里还算喜欢么?”   谢令鸢跟在他身后,坦然道:“是比皇宫里舒服自在的多了。”   二人说着进了屋子,内里更是清爽,没有丝毫燥意。   屋子内部构造简单,带着书房与外室,最内是卧房,靠墙摆着床榻,青色床帐被挽起,白婉仪正躺在那里。   这里的道姑已经将她身上血迹斑斑的衣服换下了。   其实她刚被救回来时,郦清悟只看了她一眼,那胸口的刀伤血迹,就断言她决计不可能活下来。然而她竟然还有一口孱弱气息,他便施针吊住了她性命。   此刻白婉仪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清致秀丽的面孔,显出了几分楚楚。   谢令鸢缓缓走到床前,站了一会儿,犹豫着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微微的温热,还活着。这才发觉,这如风如柳般柔弱的人,骨子里竟然蕴藏着那样坚韧的意志。   谢令鸢轻轻叹了口气。   她目光中复杂的神色,让郦清悟这个旁观者感到莫名——因为这神情怎么看,怎么都有点爱恨交织的意味。旋即他想通了,毕竟她总是能让人意外,也就没深究,淡淡提醒道:“想要她醒来,怕是不易。”   “……我明白。”对白婉仪来说,那一次死亡已然是放弃,是终结。   既然终结了,强行把她救回来,她也未必愿意回来。   因为这世间没什么可值得她回来的理由。   谢令鸢坐在床前,出神了片刻。方才下意识地,她又想找星使来问话。郦清悟在身后轻声道:“倘若想救,唯一的办法,再去她识海里看一遭。”   也许,就能带回来了。   ******   ——白昭容因病暴毙,德妃出宫为陛下祈福。   这是内闱的说法。   宫里这些变故,已不是什么秘密,皇家也没打算瞒着。   初晨的长安,笼罩在朝霞下,仿若刚刚醒来。   京郊,萧雅治拿着京中送来的信笺,嘴角微擒,长长睫羽遮蔽了眼中闪过的各种计算。   ——德妃,国之祥瑞,民间送子娘娘,终于出宫了。   “殿下,要不要加派人手,让她暴毙?”他的手下揣摩不出他心意,只知道萧雅治对“国之祥瑞”这种象征,一直存了铲除的念头,遂自告奋勇。   反正德妃出了宫,其实是更危险的。她若不明不白死在华山上,也不会妨碍到他们什么。   一杯茶水迎头泼下,萧雅治手执空了的茶杯,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这不是你该操的心。”   这雅致温和的眉目,其下藏着多少刀光剑影,跟在他手下的人最是清楚不过。那人打了个冷颤,退下了。   萧雅治垂下眼帘微微沉吟。德妃以前在宫里,任何人都奈何她不得。如今出宫,倒是时候会一会了。   有些敌人,若能拉拢到手,也是好的。   第八十六章   傍晚的山上,蝉鸣声渐渐消止,随着夜幕,山涧中传来蛙声一片,高低起伏。   华山后山腰处的屋宇院落,名为“心斋”。这里平时人迹罕至,只随着宫里来人的热闹,才有了些人声。   心斋外的树荫下,郦清悟一个人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一个旧的九连环,动了几下,没片刻就拆了。   树荫下碎影斑驳,仿佛凝聚了时光。他拆了九连环又把它装了回去,如此反复。   看似很无聊,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心斋是他住了两年的地方,小时候刚被送过来时,内心对这里还是有点抗拒的,毕竟这里哪儿哪儿都不如皇宫,冬天烧一屋子炭盆都掩盖不了山中孤冷,没有宫人陪着玩,也没有骑马射箭。只有白天下棋打坐,晚上看星星。   有一次师兄下山论道,回来后给他带了个九连环。民间好拿这种游戏打发时间,连大人都很难拆解,小孩子往往要琢磨上几个月,也就不疯不闹了。   接过九连环的时候,萧怀琸默然片刻,随后手指翻飞,面无表情地把九连环拆开了,抬头看向他师兄的目光充满了控诉——这简直是在鄙视他,这都是他小时候在宫里玩烂了的!   自以为帮小孩子找到了乐趣,谁料反被鄙视,师兄面色讪讪。   不过那个九连环后来他还是留下了,毕竟他是真的无聊,山里没有人的时候,他一个人,就把它拆开再装回去。装的时候忽而心想,这些拆的七零八落的都可以拼回原样,可有的事无论如何也再拼不回去了。   他的身份保密,一个孩子住在深山里见不得人,唯有定期上山送物资的两个山夫见过他,觉得这个像年画上神仙般的小孩儿寂寞得很,就叫他们的孩子来陪他。   他们年纪都比萧怀琸大个两岁,带他爬树捉鱼玩泥巴。   可萧怀琸一点也找不出这些游戏的乐趣,当时有点想哭,为什么他们觉得好玩的东西他觉得不好玩?是不是他出了问题。吓得那两个小孩儿最后自己玩泥巴去了,而他就坐在屋外的石凳上,继续自己和自己对弈。   不过还是热闹多了,耳边有那俩人嘀嘀咕咕嘻嘻哈哈的声音,哪怕他和他们玩不到一起,至少有人气了。   于是他每天盼着,盼那两个小哥哥过来,在他周围聒噪一下。   人在这样长期封闭的情况下,要么逼成话唠,要么爱上了寂寞。想来他应该是后者。   如今他可以一个人呆几天几夜,相反还颇为得趣。   不过适才谢令鸢在这里进进出出,他也没觉得很反感。他想,大概是因为她不吵闹,但是好玩的缘故吧。   如今谢令鸢正在内室里打坐——去白婉仪的识海找人。   手里的九连环又拆开了,郦清悟目光垂了一下。其实他方才是打算帮忙的,但谢令鸢谢绝了。   “她的识海会很危险,你一个人能行么?”他好心提她。   谢令鸢摇了摇头,握住了白婉仪的手:“上一次很危险,但这一次不会了。”   这一次不会了?   虽然她说的话有些云里雾里,但既然她这么说了,他就不再怀疑担心,于是看着她一个人打坐入定,步入了也许危险的梦境识海中。   *******   穹顶是一片雾海。   虽然朦胧,但却还是明亮些的。   谢令鸢睁开眼,站了片刻,心中浮现出这个评价。上次她和郦清悟进来时,白婉仪给他们实景演示了什么叫“黑云压城城欲摧”,然而此时,天高地迥,一片广袤的混沌,不像以前那般喘不过气来。   大概人死过一次,相当于丢弃了很多负重,所以内心的天地也不再那么逼仄了吧。   谢令鸢往前走了几步,这片混沌如盘古开天地,不见过往,不见归处。   倘若身边有人结伴同行,大概还可以商量一些办法。但她还是谢绝了郦清悟的帮忙。一来识海是属于白婉仪的秘密,不足为外人知;二来白婉仪的戒心十分强,能接受她已是十分勉强。   再说星使离开后,她好像才看清了,无论她是完成使命也好、做任务也好 、过她的人生也好,都是一条独自的道路,若找个人一直扶着她,总有一天会忘了怎么走,就会跌倒。   所以谢令鸢在这片混沌中,孤身漫步而行,内心却并不焦灼,反而是宁静的。   大概是因为识海的主人心情也十分宁静,如同一潭死水。   走着走着,拨云见雾之后,混沌逐渐变得清晰。   蓦然的,谢令鸢感到四周涌动着一股欢愉的气氛。   这无孔不入的莫名的幸福感,甚至影响到了她这个外来人,她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甚至哼起了曲子。   这调子和节拍也是不请自来,如细水长流,渐渐与天边萦绕的曲声相合。   “礼致拜父母,祠堂祭先灵,碑文铸圣谕,光宗响门庭。   卿本贤姝丽,忠悃为国事,似金如玉矣,桃李双十龄。   王侯将相知,媒妁连绵至,登门若决河,聘礼如斗星。”   谢令鸢感觉自己正被那个曲子推着走。她内心好像共情一般,在这惬意愉快的心情中,感受到了识海深处,有一处温馨明亮的回忆——   好风如水,春光皑皑,韦不宣在家族的主持下订亲了,且年后便加冠,韦家给他推举了统兵蕲州的官职,他的人生已如珠宝初绽光芒,且永不蒙尘。   如他这样的世家公子,都是前途坦荡,不像寒门弟子,奉国公世子永远不愁未来出路的。   成家、立业都是人生极乐,白婉仪趴在凉廊上好奇地问他,未来嫂子是什么样?   韦不宣想了想,偷偷道:“她眼睛很好看,我只见了一面……但我觉得应该是个好姑娘。”   “肯定是很美很好的人。”白婉仪放心地笑了,满目是憧憬,韦公子很完美,韦少夫人也很完美,这才是世道该有的光明。   她是真心替韦不宣高兴。韦不宣就笑了,摸摸她的脑袋,捏她白嫩的脸颊:“待为兄加冠立业,也给你找个好人家。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白婉仪想了想,唇角的梨涡如同绽开的两朵花。   “我要这么高的,”她手比划了一下,“会骑马打仗,善良,有担当,长得英俊,打仗时能保护我。”   她娓娓而谈地列举了很多条。丑的不喜,弱的不喜。韦不宣哈哈地笑起来:“好,一定会有的。嗯……将来我去守着边境,你就再也不用怕打仗了。”   。   这一幕回忆,融在识海深处,并非鲜明的画面。所以谢令鸢没有看到他们。   但由于共情,她知道这回忆正在白婉仪心底发生——或者说,白婉仪的识海,永远地停留在了这一刻。   最憧憬、最留恋、最美好的时段。   心也永远活在这一刻了。   因着共情,她想找到白婉仪真身就很容易。谢令鸢的步伐没有任何犹豫,顺着冥冥之中的指引,在缭绕的云雾后,看到了她要找的人。   白婉仪正背对她而坐,面对着一片广袤的空旷。   倘若谢令鸢不来打搅,白婉仪的意识将会永远停留在这里,在欢愉的憧憬中,平静地昏睡。   这未尝不是一种美好。   当然,谢令鸢辣手摧花,她不会放任这种美好的。她就是这么煞风景。   只是,如何才能动摇白婉仪的意志?如何将她从温馨美好的梦境中带出来?   “真是难办啊……”谢令鸢喃喃自语。   似乎唯有织造一个比这回忆更让她憧憬的梦境了——   白婉仪本身就是一个逻辑自成一体很难被动摇的人。想要动摇她的意志,除非用更坚强的逻辑去打碎她原本固有的逻辑。   那只有伪装成韦不宣,或者白术,或者白婉仪早亡的父亲?   后两者谢令鸢实在不熟,但——那个在春风桃花蔚蔚中一剑霜寒十九州的少年,至少她记得他长什么样。   虽然她也不知道韦不宣究竟是怎么个人,但一个家族的人,性子多多少少总有些类似。譬如宋静慈,宋家内敛平和的君子之风,深入到每个族人的骨子里,宋静慈和宋逸修虽然是隔辈,生平也从未见过彼此,然而真能找出那么几分相像来,所以何太后和韦无默都一直不动声色保护着她。   而韦家大抵也是如此吧,韦晴岚当年在东宫,就是太嚣张跋扈了,惹得先帝不喜。韦无默在宫里磋磨了那么多年,还下过狱,骨子里的张扬之气也没有变。   所以,谢令鸢猜测,韦不宣这种人哪怕临刑受死,也还是有一股子桀骜之气撑着的。   。   ——激昂壮志嘛,不就是个玩儿?   想象一下此刻金叽奖的奖杯捧在手里!   谢令鸢登时生出了睥睨天下的豪情。她幻想着她此刻左手金叽奖,右手金驴奖,头顶小金人,腰缠金棕榈,站在光宗耀祖的领奖台上。   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成了她人生的配角。   谢令鸢意随心动,模样开始悄然变化,身材拔高,渐渐的手里有了一柄很长很重的剑,渐渐的身上的锦衣成了花青色,渐渐的模样变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   她低头打量两眼,往前走了两步,昂首挺胸,气宇轩昂。   正在出神的白婉仪似有所感,回身望向了她。   那一刻,谢令鸢以为她会惊喜,会激动,会飞奔而来,然而她都没有。她只是站了起来,在那里远远看着,隔着薄雾,都有些不明神情。   ……说话呀?婉娘?婉妹妹?婉仪?   糟糕了,韦不宣是怎么称呼白婉仪的啊?小碗?大碗?   谢令鸢忽然梗住了,进退不得。   二人相对凝视,终于,“韦不宣”沉默不下去了,微微一笑:“……这十年,谢谢你。”   谢谢你,记得我的冤屈与不甘。   微风轻拂,他的声音夹在风中。   那个微笑仿佛击碎了白婉仪的沉默,她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隙、她凝睇半晌,摇了摇头,轻声道:“可我还是没有做到啊。”   这世上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成的。   白婉仪想到了《周易》里的一句辞,羝羊触藩。她有些恍然地笑了笑。   长大后她在入京长安的路上,借宿一所寺院。夕阳下的寺院宁静仿佛岁月悠远,有个僧人看了她一眼,轻叹道,一阐提人,何故羝羊触藩,飞蛾投烛,不能退不能遂。   羊要如何抵开藩篱而不被藩篱纠缠。   人要如何抗辩世情而不被世情困扰。   白婉仪回忆至此,无奈地微笑看向韦不宣。所以,实在是抱歉啊,她最终还是失败了,搭上了性命。而他依然背负着冤屈与遗憾。   四周就这样安静下来,唯风声徐徐。   “你不必内疚的,”韦不宣也轻轻笑了笑,似乎回以无奈。但片刻后,他将长剑撑在地上,声音变得爽朗而豁达:“谢谢你为我做这一切,我都看见了,也很高兴。”   很高兴吗?   白婉仪心下微微漾开,认真望着他:“那你会觉得遗憾吗?”   “不会,”他摇了摇头,背后的道路上,逐渐生了一簇光束,明亮地照耀着前方。他转头看向那光明之处,以及比光明更远的地方。   “我也很好。我很快要往生了。只希望你也能好,你还有很长的路,还可以好好生活,兴许还能再见。”   往生,就是下一世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吧。   白婉仪垂下眼帘,有些惆怅。她摇头轻叹:“可我什么都了却了。”   她不是那些怀着深刻复仇之心的人,却和他们一样,无论是否达成了目的,在踏上目的彼岸的那一刻,都茫然不知归去来兮。   看不清前路的轨迹了,想回头看一眼来路,却发现来路上也已是杂草繁芜。   无路可走,又不想穷途之哭。   想到这里,她忽而释然一笑:“你们要往生了……下一世的路上,能等等我吗?”   。   ——她想干嘛?不会又存死志吧?   谢令鸢的身体陡然僵硬了。她不禁握紧了撑在地上的长剑,深邃的目光看向白婉仪。   白婉仪与他对视,微微一笑看向远方:“我曾借宿一所寺院,有僧人说我作恶太多,执迷不悟,来世怕也是投为下三道,地狱、饿鬼、畜生。那样来世就不能和你们一起了。”   “你看我如今满手罪孽,却并不如何愧疚,兴许我真的是大恶之徒。”她抬起头看他,有些惴惴的迟疑:“你们……会厌弃我吗?”   “不会啊。怎么会呢。”他温柔地笑了笑。   虽然是替韦不宣回答,但谢令鸢相信,他永远不会厌弃白婉仪的。   于是白婉仪点点头,终于松了口气般,也笑了:“那你们往生的路上,请等等我……”   “我用这一世,学会向善。”   那样,来世就可以同为家人了。   闻言,谢令鸢心中浮起了复杂的滋味,却还是微笑起来,点点头,替韦不宣答应了她:“好,我们永远等着你。”   “来世再做真正的兄妹。”   白婉仪看着他笑了,眉梢眼角都是温柔。   伴随着他这句话,四周的雾气逐渐散去,彩彻区明。   识海清明,韦不宣也逐渐远去了,他站在光束中,回头看过来,冲白婉仪摇了摇手。   白婉仪含笑目送他,也挥了挥手——做她当年来不及做的告别。   识海渐渐回归平静,混沌如潮水一般,从世界里喧嚣着褪去。   白婉仪收回了视线。   。   ——其实韦不宣从不把剑撑在地上。   他天生神力,喜欢炫耀力气,特意命人打了这柄重剑,平时在手心里转着玩。他的长剑是拿来玩的。   只是别人都不知道。   *******   ——山涧的蛙声回荡,真是寂静的很。   白婉仪睁开眼时,唯余这个想法。   她转开眼珠,四下没有见到什么人。屋子里偶尔有山风穿堂而过,凉意许许。   白婉仪扶着床沿,挪下了床榻。胸口和腹腔还扯着有些疼,是伤口正在愈合。   她没有照镜子,知道自己仪容是苍白孱弱的。   她走出屋子,果不其然看到了那人——   谢令鸢正站在树荫下,夕阳在她身上镀了一层彤色的暖晖,旁的石桌前还坐了个人,听着她的笑声有几许无奈。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白婉仪心中蓦然浮出这句话,又想了想,这真是人间最极致的美好了。   所谓名,所谓利,所谓熙熙攘攘,不都是为了奔一个美好吗。   她微笑着,也在一旁坐了下来。   来世做真正的亲人。   嗯,待那时,也一定是这样温馨且美好的。   第八十七章   霞光笼罩的后宫,在受到接二连三的清理后,始终沉默在无声中。   自白昭容忽染恶疾而亡,德妃被发落去了抱朴堂,后宫也清理了不少宫人,如今前所未有的平和安静。   重阳宴的案子查明了,幕后主使陈留王无疑;生辰御宴的虎豹案,也查明为北燕混的刺客。萧怀瑾又召了信国公府林家的太夫人丁氏入宫。从林昭媛搞出事情后,信国公府唯一还能说得了话的,唯有年近耄耋的丁氏了,她是一品诰命,景帝朝老人,递牌子求见,皇家不好不给她这个面子。   丁氏入宫后,去冷宫看了一眼曾孙女,然后在皇帝面前,传了林家的意思——昭媛娘娘自幼体弱多病,病卒于宫中,林家人是入宫送送她。   林家是等于抛弃这个连累了整个家族的女子了,连林昭媛怎么死法都给出了建议。   这样的作为也实在无奈,何太后私下召了丁氏觐见,结果丁氏俯首颤巍巍道:“娘娘,这孩子是真有古怪,和从前不一样了!”   此话可谓惊动,何太后倍感意外。   和从前不一样的人很多。谢令鸢就是一个。   不同的是谢令鸢是真死过一次,她性情大变也是情有可原。   但林昭媛是因为什么?诚如她自己招供所言,是受了胁迫么?还是中了邪?   。   何太后也确实一早就有处死林昭媛的打算,只不过那时,她刚动了处死的念头,皇后就怀了龙嗣,宫内要避免血光,才只好将林昭媛关入了冷宫。   冷宫的那半年里,宫正司给林昭媛上刑,问她为什么要行巫蛊,受何人指使。承晖殿的宫人消失了几个,印证了她确实有同伙;林昭媛在酷刑之下,交待了她是受北燕的胁迫,却答不出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害那几个人?   这问题林家不解,皇帝不解。林家将之视作是女人的嫉妒残害,何太后却不认为这么简单。   ——对敌国政权来说,皇帝之死、重臣之死、名将之死,才应该是最有益的。   然而,北燕好歹是个国家,却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如此大的代价,将他们的精锐死士想方设法送到晋国后宫里来,就是为了害几个妃嫔?若不是傻了,就是迫在眉睫。   所以这样做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他们不得不做的苦衷——倘若不这么做,倘若这几个妃嫔安然无恙,其后果或许比皇帝、重臣、名将活着还要糟糕。   有一个猜测,在她的心里隐隐呼之欲出。   起初何容琛也想不明白,她们妃嫔在后宫里,怎么就碍着北燕的事儿了,让敌国不惜一切代价将手伸到晋国后宫里来。   直到北地叛乱掀起,陈留王举出了谋反大旗——晋国的皇权是高度依赖世家的,也就是说,陈留王能隐藏这么久而不为朝廷所探知,必然是因为私下得到了不少世家的扶助,世家对如今的状况不满,而陈留王则暗中给了他们承诺,譬如皇权与世家共治天下,巨大的利益让世家甘愿扶助。   陈留王反了并不可怕,尚还可以平定;可怕的是世家的心已经跟着动荡,这才是晋国国基要坍塌的根本。   所以,何容琛想到了那句“晋过五世而亡”,随即想到了那句话的后半句,被先祖们掐掉,不在官面上流传,指为谣言惑众的——   “唯九星乃变数”。   冒出这样疯狂大胆的猜测,反而一切都说得通了。   于是怀疑的种子在她心中生根发芽,不断地动摇她的判断——也许北燕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搅乱晋国后宫,真是与九星的传说有关。   但九星毕竟只是一个被先祖们认为是谣言的传说。   所以她更不可能声张,以免引来弹劾。女人议政本来就备受苛责,有什么猜测更是要谨慎处之。   宫正司奉她的令,反复拷问林昭媛,林昭媛被上了各种酷刑——铁刷子梳洗、滚钉板、红烙铁、拔指甲……她鬼哭狼嚎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还是没有让何容琛踏实的答案。   就这样让她死,何太后心底里不踏实。可留着她在宫里,更不踏实。   。   如今曹皇后薨了,白昭容殁了,谢德妃走了,萧怀瑾清理后宫,准备杀掉林昭媛时,何太后便阻拦了他。   丁夫人已经告退出宫,萧怀瑾十分不解,反对道:“杀掉林昭媛,是警示与震慑!”谢令鸢之前也反复替林昭媛求情过,当时他是打算留下林昭媛性命的,只是丁夫人这一趟入宫,让皇帝心中疑云更甚,便又动了杀念。   何容琛淡淡瞥他一眼:“那是因为让她活着,比让她死更有价值。既然她死了活了对我们都无妨,那就用得彻底。”   萧怀瑾蹙眉,不能明白何太后的打算。“要让她怎么办?”   何太后平静地走了两步,似是在思量,良久道:“她已经问不出什么了。但我总觉得这事没有完。对方也定会害怕她被问出什么,所以……将她送去一个合适的地方。”   那个地方,要比后宫这种森严之处,更容易发生意外,更容易进出行事。   那个地方,也要让对方充满忌惮,哪怕是故弄玄虚,至少要让对方慌乱。   萧怀瑾茫然地看着太后。   事实上这些年来,他们常常在一些事上有不同的政见,从前他不懂太后的决定,但也不敢追问——即便太后会耐着性子给他解释,但他总感受得到她骨子里对他有嘲讽和轻蔑。那种不屑与讥诮,让他自尊心十分受创,渐渐他也就不再问了,哪怕被人讽刺没有长进。   那会是什么地方?   萧怀瑾忽然顿悟:“是皇家供奉的大德高能之处么?”   何容琛看了他一眼,目光十分复杂,却不令他反感,她点了点头。   北燕玩弄邪术是荒唐,但这边也要有应对。   庙宇毕竟为正道,倘若林昭媛被贬落到此处修行,也会被幕后的对方所忌惮。但它又仅仅只是一个宫外庙宇,哪怕再怎么盛名天下,也不可能有后宫那样森严的警戒,对方更容易掉以轻心。   萧怀瑾想了想:“那就抱朴堂吧。”那里是先帝所推崇的道教圣地,总不可能被巫蛊玩死。这样后宫也安宁了,兴许还能镇镇邪。   何太后没有异议,她只要将林昭媛送去该去的地方,是死也好,是拷问也好,是斗法也好,她不在乎。既然信国公府放弃了这个女儿,宫里也不会念情的。   萧怀瑾随即又想到什么,微微蹙眉:“着人护送并看守,是个大麻烦。放在宫里倒是可以任由处置,但在宫外……”   林昭媛这一趟,和德妃可不一样。德妃虽然也是被贬斥出宫,但她是去庙里观里吃斋念经的,不可能逃跑,不需要派什么人手。而林昭媛却是个棘手的诱饵,必须有人看守,才能达成放饵的目的。   宫中内卫不能上山居留——那种地方对于身体残缺不男不女的内卫,其实还是避讳的。   何太后淡淡道:“你总顾忌别人,眼前就永远是一团乱麻。”   萧怀瑾一窒,却不得不承认太后教的不假。轻轻扶了扶额头,他暗笑自己不合时宜的良善之心——小时候总怕麻烦兄弟姐妹,这种优柔寡断也就伴他至今了。   ---------   皇帝离去后,常姑姑打帘子进来,温声笑道:“陛下看起来,可比以前稳重了呢。之前他来问您当年的事儿,奴婢还提着心,生怕他受不了,闹出什么乱子来。”   身为奴婢,不能妄议贵人,不过常姑姑毕竟是老人了,身份不一样,经常陪着太后对皇帝品头论足。   何容琛轻轻应了声。萧怀瑾得知了当年的乱事,却没像从前那样发疯,而是先把如今群魔乱舞的后宫给清理了,是个长进。   她垂下头,素手翻着案上的疏文——如今是多事之秋,中书舍人会将奏章多撰抄一份送到她这里。   她信手翻了几个,脸色逐渐沉下来。   常姑姑见她神色难看,便走到她身后,一边替她捶肩,一边也瞄了两眼,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朝廷又有大臣上疏请求立后了。   也是,如今北方叛乱、南方汛期的时候,正是天降示警,立后则是阴阳相衡,定国基之稳。他们冠冕堂皇的说辞倒也没错。   但如此急切地提出立后之请,背后指使之人,就只有汝宁侯了。   女儿嫁入宫里掌了权,娘家就不再仅仅只是倚仗了,有时候反而是一种麻烦。常姑姑轻叹一声,也不知如何劝太后宽心。   良久,何容琛吩咐道:“过两日,让何道庚来宫里见我吧。”   常姑姑点点头。   何道庚是何太后的堂兄,如今的何家事务,都是何太后的堂叔和堂兄主持的。他们有随时出入后宫的权力。   既然何太后召见,两日后,何道庚便在午膳后入了宫。   。   盛夏的黄昏照得人昏昏沉沉,韦无默守在长生殿门口,其他宫人都站得远远的。殿内的争吵声隐隐传出,风一吹,也就听不太清了。   是何家人的密谈,连常姑姑在内,任何人都不能进殿内去伺候。不过站在门口,也足够韦无默竖着耳朵听只言片语,屋里零零碎碎的质问传了出来,叫她越听心中越凉。   何道庚的声音不疾不徐,却隐着暴风骤雨:“即便如太后所言,此时不宜立后,然而六宫总需有人代掌,凤印则需代管,倘若您自己收着,也未免太累没个清净。”   何太后虽然收回了凤印,但确实没多余的精力管后宫。此时何贵妃本是最有希望暂掌凤印的,皇后薨后,德妃被贬出宫,后宫众人也唯贵妃是从,然而何太后却对贵妃的态度冷淡了些许,甚至一度召见了陶淑妃和沈贤妃。   这让观望之人不由迷惑。   何家不满也是情有可原,中宫无主,堂侄女杵在她眼前却视而不见。有好处的时候笼络外人,有麻烦了倒是惦记起找娘家帮忙了,何家焉能忍气吞声?   且曹皇后新死,最有声望的德妃被贬斥出宫,最受宠的白昭容恶疾而亡——是不是恶疾明眼人都知道。离凤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就剩了何贵妃。这个关口,何家怎么能不急切?   然而宫中再没有其他动静——除了信国公府林家的太夫人丁氏被召入宫,随后决定将林昭媛送去修道出家,何太后稳得很。甚至朝臣上疏请求立后的议论,宫中也沉默以对。   何家难免要鸣不平。他们此时施压,也是有本钱的,如今北地叛乱,晋国的政权本就与世家共治,在许多世家沉默之际,何家的支持就至关重要了。   夕阳渐渐斜下,红色霞光给宫殿蒙上了沉沉的隽永。   不知道何太后轻声细语地说了什么,室内忽然沉寂一刻。韦无默紧贴着门听,蓦地,殿门被从里面打开,韦无默差点一跟头抢进去,她赶紧装作若无其事,扶着门棂站好。   何道庚隐忍着怒气走出来,见韦无默偷听,横了她一眼,冷冰冰讽刺道:“韦家的人获了罪都不知道收敛,也是她教出来的好孩子!”   想让侄女当皇后,你可真收敛。   韦无默拖着字腔,懒洋洋道:“何大人教训的是,我韦家毕竟获罪之家,对后宫事也不敢有什么肖想。哪儿及大人您沉稳低调……”   “无默!”何太后在屋内,听到了她的反唇相讥,呵斥打断了她。韦无默只好把后半句硬生生憋了回去。何家如今惹不得,她也就不能给太后添麻烦。   何道庚冷睥她一眼,拂袖而去,把低头施礼的韦无默和冰冷的长生殿都扔在了身后。   他大步矫健,在宫道上信步而行。毕竟是将门出身,他出入宫都是骑马,下仆正牵着马等在宫门外,他则步行往宫门处走去。   傍晚的夜风轻拂,走了片刻,沿途都亮起了宫灯,皇宫的宫门也到了落锁的时候。   往日这条宫道上,过了酉时,都不会再有什么人。进出宫采办的宦官宫女们,知道落锁时辰,往往都会提前半个时辰就回来。   然而此刻,宽阔的宫道上,却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回荡在空旷的宫墙内。   他循声望去,前方两个侍卫打扮的人快马加鞭,向着宫门疾驰而去。   他们披着黑色斗篷,兜帽遮住了面容,腰佩长刀,是御前禁卫军的打扮。   禁卫军都是大爷,御前行走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家世,宫门守卫自然不敢惹。然而少不得盘问,问得也中气不足:“二位爷,这是要出宫做什么?可有手令?”   闻言,一个人驱马上前,亮出了御赐金牌,另外一人则沉默不言等在马上。夜色让四周有些模糊,但那几个宫门守卫还是认出了这个拿着金牌的人,正是御前侍卫陆岩。   “奉命办差,少来碍事!”   “是、是。”那几个守卫连忙放行,两匹马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卷起一阵风。他们的背影渐渐隐入夜色中,宫门在其后缓缓阖上。   何道庚走在后面,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觉得这两个人的背影看起来眼熟,只一时想不起来。   ……大抵是御前吩咐办差的吧。   *******   长生殿,韦无默送走了何家瘟神,进了殿内伺候。   何容琛正坐在内室,地上散了一地奏章,大概是方才甩了何道庚的脸子。   见她神色冷漠,韦无默便跪在地上安静地收拾奏章。过了一会儿,听何太后吩咐道:“无默,你去请陛下空了过来。”   后宫妃嫔不能擅自去御前,虽然太后不受约束,但她还政于皇帝后,为免落人口实,就鲜少去紫宸殿了。   韦无默应了一声,出门去吩咐。   何容琛轻叹一口气,如今,哪怕她与皇帝互相厌憎,值此多事之秋,他们也得一条心。   何家为了后位相逼,由萧怀瑾来斥退他们是最好的应对。或许还可以合计其他的办法。   否则倘若这个侄女被何家推上了皇后宝座,可能何太后自己就会被何家当成弃子……毕竟她总是不肯听何家摆布。   金乌西沉,广寒初上,长生殿燃起了绵延的宫灯。   何太后已经等了萧怀瑾两个时辰,直到殿外夜幕沉沉,她没有等来皇帝,来的却是苏祈恩。   这个御前第一公公一走进来,就跪在了太后面前,神情看似是忐忑的,双手捧上来一份诏书。   何容琛一愣,起身向他缓缓走去。她心里隐隐有了预感,不待韦无默上前接,她自己伸手拿了,展开卷轴。   那样匆匆扫了两眼,苏祈恩屏息凝神,随即,只听头顶上何太后愤怒地抬手一扔,那诏书打在殿内柱子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随即滚落在地。   一时间,殿内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韦无默眼皮一垂,视线往诏书上一扫,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四个大字——   禅位诏书。   她有些发懵。   萧怀瑾,禅位?   退位了?国朝从此没有皇帝了?   韦无默忽然想起她之前仗着太后,对萧怀瑾狐假虎威说出的,“这国家有你没你都一样”。   真是一语成谶!   她震惊之下,先喃喃地吩咐四周的宫人:“你们都先退下……没有吩咐不得进来……”她自己还杵在屋里,随时等待何太后倘若晕过去,她好去扶。   四下宫人悄然无声地退出,关紧了殿门。半晌,何太后口气阴沉地挤出问话:“他就这么走了?”   清理完后宫,处理完林昭媛,对陶淑妃和沈贤妃委以重任后,萧怀瑾就走了。   走得干脆利落,禅位诏书倒是很诚恳很实诚,自省他不是个当皇帝的料,愧居此位多年,以致国家生乱,如今让位于宗室中有才德的皇室子弟,一切交由太后定夺。   诏书上,禅位的人名那里,是空出来的,留给太后来填写。萧怀瑾此意表明,这皇帝到底立谁,是由太后说了算。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道保命符。倘若朝廷战败,陈留王谋逆入京,皇帝不在京中,太后手持这道亲笔诏书,对她来说再好不过,足以自保。   真是深明大义。   何容琛简直想冷笑。   她需要萧怀瑾这样豁出去保她性命吗?!   她需要的是他危乱之际坐镇于皇城,哪怕他没有用,好歹占据着大统的名头!   “真是……”她一贯镇静的表情都扭曲了,漂亮的脸此刻格外狰狞:“他怎么不死在外面!他永远也不要回来!他怎的不早死二十年!”   早死二十年,不要出生,什么事都没有了。   韦无默也忘记了安慰太后,她内心正山崩海啸,挥着刀把萧怀瑾砍得七零八落。   当务之急,这件事一定要捂住,万万不能传到北地叛乱那边,否则朝中更是风雨飘摇了。   这也不是她们生气与否的事了,此刻满朝文武,放眼望去,也没个能和盘托出此事的倚重大臣。   何道庚所说的立后一事,更是决计不能再提起。否则萧怀瑾禅位一事也就捂不住了——   何贵妃不能再留在宫里!   显然何太后也是瞬间想到了这些利害,强自按捺着怒气,吩咐苏祈恩:“你跟延英殿知会一声,陛下因皇后之死和皇子早夭,悲伤过度病倒。何贵妃出宫为他祈福。宫中都挂起朱砂。朝中奏章送去延英殿,抄送一份给长生殿。”   因皇后和孩子之死悲伤过度病倒,这个缘由听起来倒是很符合皇帝脾性。苏祈恩俯首应了声诺,见太后又吩咐宣了别人,眼见着要忙碌起来,他赶紧告退。   长生殿在他身后,缓缓阖上殿门。   晚凉天净月华开,苏祈恩走在星幕下,过了许久,回首望去。   不知何时,长生殿亮在了一片灯海璀璨中,他愣了片刻。   何太后点起很多盏灯的时候,往往是危急或大事的时候。由此苏祈恩猜想,大概她也会害怕的,只是不说罢了。点灯不就是怕黑吗?点几盏灯,仿佛那样就心安了,何其自欺欺人哪。   灯海光影里,他远远看到何太后散着长发,穿云色的轻纱襦裙,正提着一盏宫灯,站在茫茫黑夜。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裙摆,她孤独的身影,似乎在和黑暗对峙着。   苏祈恩移开视线,望向宫外,那里隐藏在夜色中。   皇帝是两个时辰前,夜色降临时出宫的。   不知道外面会是怎样一番天地。   这事倘若被陈留王知道,也就十分有趣了。   *****   夏夜虽好,只是蚊子多。   长安城门口,老胡和几个同僚今夜轮值,倚着城墙半坐,不时挥打着蚊子。   都已亥时了,两坊早已经闭市,这时候不可能有什么人进出城门。他们大着嗓子开始聊天,聊自己的儿女,聊哪个街坊模样标志的少女。   忽然,远处的青石板路面上,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   老胡心中一紧,握紧了腰间的佩刀,望向声音处。   ——是两匹黑马,二人并骑,披黑色大氅,兜帽遮住了一半的脸颊。其中一人走在靠后,见到他们城门卫,驱马上前来,刻着皇家龙纹的金牌在他们眼前晃了晃。   “奉旨办差,速开城门!”   “是、是!”老胡赶紧对同僚使了个眼色。   片刻后,沉重的城门大开,那两匹马飞速地出城远去了。   其中一人掠过老胡身侧时,他忽觉这人相貌清秀,且有些眼熟。   那人即将要出城,摘下兜帽,回首望了长安城一眼。目光中似有眷恋,亦是决绝。   随即他忽而一笑,那笑容倒是惊艳了老胡,映花了他们的眼。   ——应该是哪里的贵人吧?   他们这样想,推动着关上了沉重的城门。   -------   城门在萧怀瑾的身后阖上、落锁。陆岩骑马跟在萧怀瑾身侧,问道:“陛下,此刻我们要去哪里?”   “都说了不要叫我陛下了。”萧怀瑾轻声道,他已经放弃了帝位。“就叫一声三公子吧。”   禅位诏书留给了何太后,她愤懑了他十年,他如今把机会再还给她,让她选个宗室里看得顺眼的人。   假若朝廷的战事不利,陈留王入京逼宫,好歹太后有诏书在手,也能留个活命的机会。   如此安排,也算周全了。接下来,他要去哪里?   ——自然是去能还别人公道的地方。   “从这里到朔方,还有多远?”萧怀瑾用马鞭指了指前方问道。   陆岩皱起眉,不赞成道:“北方正在打仗,您去那里很危险。”   萧怀瑾呵呵笑了。“正是因为打仗才去啊。”   他不依靠那些骑墙的世家,他亲自去平乱。   也亲自去查当年隐藏在血腥后的真相,还所有人公道。   这是他唯一能做好的事,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第八十八章   这炎炎夏夜,无论是对宫外行路人,还是宫里无辜人,都是冗长的一夜。   重华殿内一室光华,珠帘闪动,却是沉抑的气息。   “啪”的一声,茶杯摔碎在地上,精美的白瓷四分五裂,茶水浸湿了长绒地毯,溅湿了织锦裙摆,它的主人依然无所觉。   何贵妃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宣旨公公,难以置信地重复:“叫本宫去大慈恩寺……茹素三月,替陛下祈福?”   祈什么福啊?!   先是德妃,现在轮她了?   他萧怀瑾活得好好的,死了个宠妃而已,凭什么让她一个贵妃去大慈恩寺祈福?!   还茹素三月,她无肉不欢好吗?!   还有佛有道的,德妃去抱朴堂,她就去大慈恩寺。可人家道士好歹是有头发好吗?!   “这道旨意,真的是长生殿……”是她堂姑姑何太后所下的吗?   宣旨公公吓得连连欠身:“贵妃娘娘这话,奴婢罪过可大了,这假传懿旨可是连坐的死罪,奴婢就是长一百个头也不够砍的。”   何贵妃也意识到了失言,眼前之人是跟了堂姑姑二十年的太监,也是宋逸修当年的心腹。太后垂帘时的政令,都是由他去宣的,怎么可能儿戏。   想到这一茬,莲风更是替她主子急了:“可太后怎么会让我家娘娘出宫呢……”   皇后死了,眼下整个后宫隐隐都有姓何的趋势,这几天六宫各主都快把重华殿的门槛儿踩烂了,这个时候贵妃忽然被太后一旨发送出宫?   这不是**裸的打脸么?叫贵妃面子往哪儿搁?   后宫其他人大概笑都要笑死了。   “我要去见太后!”何贵妃终于端不住了,她咆哮着,拍案而起。   太丢人了,这太丢人了!   从德妃走了以后,她在后宫里又恢复了从前的状态,看着热闹其实也寂寞,唯有天天盼着凤印送来。没想到,没等来凤印,倒是等来了让她滚出宫的一纸谕令。   倘若把她送去道观也罢了,好歹道士有头发看着顺眼,好歹还跟德妃作个伴儿。可是送她去大慈恩寺,整日看着一群头顶反光的秃驴,太后是故意的吧?   ……一定是为了避免她与德妃联手,威胁到后宫朝堂的布局,干脆就将两人拆开,一前一后踢出宫!   宣旨公公被狂暴的贵妃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告退。待他退下后,何贵妃衣裙都来不及换,急匆匆就要出门。莲风赶紧拉住她:“娘娘且慢啊,您想想,太后的旨意,什么时候收回过?”   何贵妃迈出门槛儿的动作一怔,她方才是气糊涂了,从景佑年间先帝病重起,何容琛就开始说一不二,有时候先帝都不得不随着她。   所以太后要把自己送出宫,自己再怎么闹,又有什么用?   况且太后用的还是给皇帝祈福这种冠冕堂皇的说辞,这是天家私事,也是她的“福份”!她即便找何家哭诉,何家能出面阻拦吗?哪怕心里怄死,表面上还要谢主隆恩呢。   想到这里,何贵妃惆怅地一叹百转。   殿外,如水凉夜渐渐转成黎明,冗长闷热的一夜过去了,天际隐隐泛了蓝。   尚宫局派来的车马,寅时已经停在了重华殿外。规格倒是比德妃走的时候高了不少,大概太后也是顾及到何贵妃那不容冒犯的尊严,以高规格礼遇,让她荣华出宫。   重华殿派去的公公回来了,忐忑道:“娘娘,长生殿那边回复说……您不必去向她和陛下请辞了,陛下的病要紧。”又往前走了两步,低声道:“太后说了,为陛下祈福,向来是后宫最显贵的中宫娘娘才有福份做的……”   皇后死了,如今宫内地位最高的是何贵妃,所以由她代理中宫之职去祈福,如此也能顾全贵妃的面子,让她走得不至于惹人发笑。   这话哄哄后宫妃子们,还是很能唬得住她们。但聪明人不说暗语,何贵妃会被哄才怪。   祈福……重病……   病病病,怎的不病死他!   何贵妃心中狂骂,面上一派淡然神气,向着长生殿和紫宸殿的地方遥遥大拜:“如此,臣妾就在这里,向陛下和太后请辞,敬祝陛下龙体早日康复,敬祝太后娘娘寿比南山。”   莲风已经往车里塞满了各类金银细软和胭脂首饰,扶着何贵妃上了车。内卫们簇拥着马车缓缓往宫门外行去,走了片刻,何贵妃掀开车帘,看着沿途树上挂满的朱砂。   天际隐有霞光,她蓦然想起了那日德妃被送出宫的场景,而她遥遥相送,也是这般的清晨。她顿生恍惚之感。   皇帝重病,宫里挂朱砂祈福,御医连夜入宫守在天子榻前,长驻紫宸殿——会是什么病,这样来势汹汹?   以往皇帝也不是没病过,何至于让宫妃去祈福?   何贵妃只觉得哪里说不出的古怪,却也一时找不出头绪来。   。   大慈恩寺在长安北郊不远,马车半日便抵了。门口早已有两位尼姑等在那里,见了何贵妃后上前行礼:“见过贵人。娘娘从皇城远道而来,遄行劳顿,庵房和热水已经给您备好了。”   何贵妃点了点头,被莲风扶着,迈着高贵矜持的步态,一步三晃地跟着进了皇族女眷们静修的居云庵。   这里诚然是清净,远处的山顶上雾散钟鸣,别有一番悠远之意。   然而何贵妃站在大慈恩寺的山脚下,放目远望——   满眼都是反光的脑袋。   在这种举目四顾心茫然的惆怅之下,她简直更想念德妃了……   谢令鸢在抱朴堂,大概还挺惬意吧?   ********   何贵妃对谢令鸢简直是天涯明月两相思。   奈何天不遂人意,宫中没让她和谢令鸢千里团聚,反而是把谢令鸢的死对头林昭媛给送过去了。   抱朴堂素来清寂的山间,难得有了点人声喧哗,盖过了山涧的淙淙流水声。   山腰处,心斋门口,谢令鸢怔怔看着被内卫押送上来的人,心中唯有“冤家”两个大字萦绕不去……   林昭媛朝她哼哼了一声。她戴了副手镣脚镣,穿了鹅黄色大袖衫,看似伤痕累累,然而谢令鸢还是从她眼角眉梢里,看出了她此刻内心是雀跃的。   能离开森严的皇宫,哪怕受点委屈,也值得雀跃。况且林宝诺也没受什么皮肉之苦——谢令鸢那次给了她没有痛觉的能力“有种你来打我啊”,随后林宝诺就拿出了堪称力压奥斯卡的演技,在宫正司里装的鬼哭狼嚎,成功骗过了所有人。   “怎么了,谢影后,被我们的缘分惊艳得说不出话了吗?”林宝诺自顾自地去树下石桌前坐下了,内卫们则驻留在更远一些的地方,这里只有她和谢令鸢两个人,说话也不必有什么顾忌。   谢令鸢回过神来,忽然笑了。日光灿灿,她笑容与天光一样明媚。   她长松了口气:“先前我自顾不暇,差点也……总之你没事就好。”见林宝诺没事,她之前日子本有些郁郁,此刻也有了安慰。   话一出口,两人对视了一眼,竟有些不自在。她们前世斗了二十年,这种略带关心和解释的语气,却是第一次。   不过,感觉并不坏。也不觉得假。   林宝诺也笑了下,正要说什么,目光落在谢令鸢身后,那笑容就如糊在脸上,僵住了。   谢令鸢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去,是白婉仪一身布衣素袍,正从心斋里走了出来。   “她、她……白昭容……”林宝诺震惊道:“不是死了吗?”   白昭容暴病而卒在宫内是大事,哪怕干粗使的宫人都有私下议论,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林宝诺自然也听说了,据说仙居殿至今还有血腥气没散去。   而今看白昭容,她脖子上还有深深的疤痕,那日的死应该是做不得假的。   见到林昭媛,白婉仪怔了片刻,倒先恢复了镇静。   她对林昭媛点了点头,轻轻一笑,又转向谢令鸢道:“我下山去看一下那两个孩子,他们伤风还未痊愈。”她手中提着药包,谢令鸢点点头嘱咐道:“下山时小心山路。”   白婉仪笑了笑,应了一声,沿着山间曲径拾级而下,身形很快隐蔽在树丛后不见了。   林宝诺从头到尾看这一幕,惊得继续合不拢嘴,半晌才茫然地问谢令鸢:“到底发生了什么?白昭容这种……人,你们俩居然也能跟老夫老妻似的!”   谢令鸢差点被她呛住:“你好歹也是影后,说话能不能注意一下措辞。”   林宝诺斜眼看她。   谢令鸢轻咳一声:“……我和她顶多算个蜜月期,这叫相敬如宾!老夫老妻应该是咱们俩这样的,见面就抬杠。”   “……”这次换了林宝诺被呛住。   正下山往这里走来的郦清悟:“……”   他默默地收回了脚步,深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还是不要去打扰树下那对老夫老妻谈情说爱了。   仙君转身黯然离去。   。   谢令鸢没说白婉仪涅槃重生的经历,林宝诺也只当白婉仪是侥幸留了口气,被人救了回来。然而她方才平和的笑意,还是让林宝诺觉得意外:“她什么时候这么心善了?还会医术?还给什么孩子看伤风?她之前不还害死了皇后的两个孩子吗?”   说起这桩事,连谢令鸢也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白婉仪家世代行医,虽然不是什么名医,但家学好歹是有的。她治不了什么疑难杂症,民间一些小病小痛,她还是能看得了。   民间求医难,她也知道。   抱朴堂会隔三差五下山为民众义诊,自白婉仪上山后,每日就走街串巷,做“走乡医”,给山脚镇子上的人看一些病症,开几味药方,也不收钱。   如今镇上的人都认得了她,亲切的叫她婉姑娘。   回想这些时日,谢令鸢微微笑了笑:“没有什么人是不能改变的吧。”   林宝诺斜眼看她:“你自从当上了德妃,说话越来越高深莫测了。”   “你智商低听不懂的话,我可以打个比方,”谢令鸢悠悠道:“就像我们,也可以面对面,心平气和地聊天啊。”   林宝诺翻了个白眼,听谢令鸢又问她:“宫里把你送来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疑问盘旋谢令鸢心头已久,林宝诺听着,神色一暗。   “他们想问出我对你们动手的原因,而我若被送出宫,北燕难免自乱阵脚。”林宝诺苦笑着摇了摇头:“但我怎么可能说呢,虽然占了这具躯壳,但她也在影响着我,有的秘密就算是带到坟墓里,也不能说。”   九星事关天下大运,知者寥寥。她们这些被送入晋国的棋子,每个人也都是立了毒誓的。   谢令鸢垂下眼帘,陡生无力之感。林宝诺的命运并不是当前她能决定的,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不是她能决定的。她只能尽量将她们送上应该璀璨明亮的轨迹。   “北燕那什么什么……司命的,对你影响大么?”她关心地问道。   林昭媛点点头,想了想复又摇头。   “我内心会对你们抱有敌意,但这是刻入骨的,我也无能为力……至于她的那些邪门异术的,我倒没记得多少,也就个半吊子吧。”所以当初以巫蛊陷害她们昏迷,结果好多天都杀不死人。   “不愧是一年级就加入少先队的人,果然根正苗红。”谢令鸢笑着调侃,故作轻松地打破了这低郁的气氛,忽然她脑海中一亮:“对了!我的海东青呢?”   “应该是我的海东青!”林昭媛翻了个白眼:“……飞了,你丽正殿都无主了,它多聪明,瞅准空隙大概逃回北燕吃香喝辣去了。”   “啊……”谢令鸢惆怅地叹了口气。回想起它被抓住时,在地板上一路蹭到门口想逃跑,如今干出这种事也不稀奇了。   *******   海东青确实飞回了北燕涿郡。   按理它是大司命和湘夫人共养的鸟,但这两位主人一个被抓一个死了,它应该回国师手里的。然而鸟的灵性比人只高不低,对着干瘪如雏菊的阴森森的老国师,它还是宁愿去见脸颊饱满皮肤紧致年轻好看的睿王爷。   此刻,它乖乖地缩在睿王府的书房窗前,而睿王爷拍着它的脑袋,若有所思。   南边晋国确实处于多事之秋,陈留王在叛变,据北燕埋在西魏的探子来报,似乎西魏也有意被陈留王拉拢,趁机瓜分一些中原城池。   这个时候,晋国皇宫里似乎也是动荡的。   睿王爷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手下稍微重了重,海东青被他拍的脑门子差点触地。   ——嗳,他有办法整治德妃了。   上次她两招将他逼下马,毁他一世战神美誉,害他在两国面前抬不起头来;如今,他可一定得柔情蜜意地……还她份厚礼。   可怜的海东青还傻睁着圆溜溜的大眼,并不知道它尊贵的主人那奇葩的脑回路,将带给它怎样生不如死的未来。   第八十九章   睿王爷绕回书案后,从笔架上拿起笔,挥毫洋洋洒洒在纸上落墨。   身为北燕举国仰慕的战神,其实他除了习武,鲜为人知的是文章也是好手。他的赋写的刚烈,字体挥阖,颇有点雄踞天下的意味。   这样一封气势凌人、力透纸背的亲笔信,他落了款,甚至按上了自己的睿王红印,便卷封在信筒里,拴在了海东青的脚上。   “飞回去吧,以你来说四天也就到了。”他笑着摸了摸海东青的脑袋:“记得,要飞回宫里。”   宫里?   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它好不容易飞回北燕了,在宫里那些日子天天被德妃倒吊着,以前还能倒吊在丽正殿外观光风景,后来萧怀瑾几次来看德妃,嫌它碍事,吩咐挂去后院,天天和一堆风干的腊肉为伍,给它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睿王爷居然还让它飞回去送信?   这是耻笑晋国吗?这何其狂妄的挑衅啊!   置海东青的性命于何地!   海东青的喉咙里“咕”了一声,还没咕完,睿王爷的笑意陡然收了,深邃的眼睛让它毛骨悚然:“乖,你能飞回第一次,也能飞回第二次。”   书案上的灯火,忽的摇曳起来,男人背光而站,神色莫测。海东青不敢咕咕了,乖乖地扑棱了下翅膀,带着信飞入了高空,飞向长安。   当然,倘若它识字,知道这信里写得是什么,大概真的不会飞回去的。   睿王爷望着满天星辰,微微一笑。   ——星辰越来越明亮了。   不过也未必是坏事。   ******   夜凉如水,抱朴堂的山中如世外桃源,没有人间喧嚣,十分静谧。   偶尔有夜虫和蛙声,规律地叫着,伴随轻微的凿刻声。   白婉仪坐在树下,对着一块石碑。她正提腕在上面刻字,石头灰屑簌簌而落。   雕刻可以练习腕力,韦不宣能单手转几十斤重的剑,也能刻得一手好字。他刻过印章在手里把玩,文人风雅的印鉴篆刻,他却满不在乎。   篆刻助他练习腕力,他闲来教会了她;如今她拿来,也能练针灸时悬腕的稳定灵活。   月华如练,白婉仪发觉眼前陡然明亮了许多。   一旁,谢令鸢将一盏灯放在石桌上,打眼看过去,白婉仪在石碑上,刻的密密麻麻的字,却都是些常见疫病的症状和药方——   “蕲州大疫,时民恶寒身痛,发热不退,死者万记,考天时,旬月前大热,五日前北风至,辨为寒闭其内热,处以大青龙汤,麻黄配桂枝发其表寒,石膏清其内热,表里双解,病应汤而退。有病重者,喘息不止,服汤二剂而病减。”   “上吐下泻,虚极若亡,此为霍乱,因阴阳寒热气乱于中土,上竟上而吐,下竟下而泻。此需斡旋中焦,用药重抱阴阳,处理中汤,病重阳极虚者,处理中加附子汤。”   “若处异地,发热而渴,饮食不入,水入而吐,项头大汗出而不止,此为水土不服,湿气移肾,膀胱气化失职,处五苓散,一剂而愈……”   谢令鸢一目十行读下来,这分明是类似伤寒杂病论和千金方一类的医理。不过白婉仪曾在宫中许久,接触御医,见地也比普通大夫开阔。   她有些不解道:“你刻在石头上是做什么?这些行医的方子,也应该是收集编纂成册啊。”   写成医书,方能广为流传;刻在石头上风吹雨打的,才不便传播吧。   白婉仪轻轻摇了摇头。   “书籍贵重,百姓少有接触。且我写的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方子,只是常病和普通时疫。若将石碑立在镇口村口,百姓人人都能看到,有些常病可以自医,有些瘟疫官府也可以控制。”   月光为她身上镀了一层清辉,她平静地一边说,一边捏着刀片在石板上刻下痕迹,那样平静的神色,似乎并没有觉得她做的是怎样一件利国计民生的事。   但谢令鸢不免心中泛起了波澜。   她是出自谢家的人,哪怕原主已经香消玉损,那些大家族嫡女的见地,还是会在不经意间被触发。中原早前经历了几百年的混战,哪怕如今晋国一统,因常年与北境开战,并没有得到很好的休养生息。遂历经五世,人口也没有恢复到太平时候的水准。   战乱、灾荒、瘟疫……病为首害,而古代医疗条件之贫瘠,小病小痛若未能加以控制,也能夺人性命。没有人丁,更谈不上交粮纳税徭役征战了。   如今白婉仪立医碑在村镇上,那些医疗匮乏的地方,识字的人将之传告,民众倘若得了病,便可以对着症状抓药,大大弥补了医疗资源的不足。   可惜想法是好的,却难以举国推广。因她们是女子,即便有想法也只能是想想,不可能被重视,被作为政令推行下去。   谢令鸢原地怅然了片刻,走回了屋子里。   心斋前复又恢复了静谧,夜虫和蛙声相伴。白婉仪专心致志,过了一会儿,她感到身后披上了一件轻柔的罩衫。   不用回头,她知道是谢令鸢。遂抬起头对谢令鸢笑了笑。   山风轻柔,像母亲的手拂过心头。谢令鸢也回以一笑,已经快子时了,她打了个呵欠,回了自己的厢房。   林宝诺被她安排在隔壁的厢房,早早地就歇下了。没了宫规和皇权束缚,林宝诺对白婉仪谈不上讨厌;但知道她是九星,也谈不上喜欢。而白婉仪呢,给了林宝诺一些皮肉外伤药,是这些日子在山里采摘药草时自制的,并不在意林宝诺对她的态度是喜欢还是讨厌。   就现在这般,三个人相处,也还能维持着平和。倘若再来一个人,可就招架不住了。   谢令鸢这么想着,辗转一会儿睡了过去。   梦里,她梦见了还在宫里时的妃嫔姐妹们。她们一人一个调性,凑在一起你言我语,难调和得很,她在莺莺燕燕的娇柔语调中,终于听到了一记钟声。   谢令鸢醒了。   抱朴堂每日往心斋送食水,每日寅时天际初亮,钟声从山岚后破雾而出,谢令鸢也跟着养成了寅时睁眼的习惯。   往日她会披一身霞光,沿着山路漫步到山顶,然而今天,她如常推开门,却看到山下有两名劲装打扮的女子,正步履矫健地上山。   “——武修仪?!”   谢令鸢揉了揉眼,那为首的女子容貌英气秀美,气质挺拔不凡,当今世道能长成这样又美又帅的闺阁小姐,也就只有她了。   不是错看。   登时,谢令鸢想到了昨晚睡前,那个一语成谶的不祥之念。   武明贞也是被撵出宫了吗?   可不像啊,武明贞虽然不喜后宫,但不缺心眼,不至于犯错被发配吧?   武明贞是骑马而来的,马拴在山下,一路行来,脸上还挂着细汗。她的身后,跟着丫鬟听音,主仆连夜上山,似是急行。   “见过德妃。”她遥遥一笑,向谢令鸢施礼。   “修仪妹妹怎么也出了宫?是宫里有什么旨意吗?”谢令鸢刚问出来,又发觉不该是这个缘故。宫里若有旨意,怎会需要妃嫔来宣。   武明贞轻咳了一声,正要拉着谢令鸢单独说话。   “吱呀”一声,心斋厢房的门被推开,林宝诺端了个水盆出来,听到外面的动静,也跟着一眼看过来,登时瞠目结舌——   那个说话公鸭嗓的武修仪?!   她怎么也来了?   后宫这是组团出游了么?当深宫内帏是什么地方啊,说出就出?   见到林昭媛,武明贞一怔,也倍感意外。宫里的说法是林昭媛染了时疫送出去了,大家都以为她死了,结果她居然还端个水盆活蹦乱跳地站在这里。   武明贞轻咳了一声,正要拉着谢令鸢单独说话。   “吱呀”一声,心斋厢房的门又被推开,白婉仪端了个水盆出来,听到外面的动静,也跟着一眼看过来,登时有些难以置信。   武明贞看到她,也诧异万分——   传说中恶疾而亡、其实被刀剑戳了十几个窟窿的白昭容?   她怎么会活着?   武明贞想到这里,又看了一眼谢令鸢。   白昭容、林昭媛……后宫这是扎堆到她这里来了?真有本事啊,都是获罪将死之人,却在谢令鸢这里活得好好的……   德妃不愧是德妃。   武明贞轻咳了一声,正要拉着谢令鸢单独说话。   “吱呀”一声,哦不,是郦清悟起早,正从山上走下来,一身天蓝色罩衫在山风中格外飘逸,听到这里的动静,也跟着一眼看过来——   ……心斋的门前,前所未有的热闹啊。   他不由感慨,虽然谢令鸢被逐出宫,但在后宫混到她这个人缘的,也真没几个。   都是女子盛地,那他还是不便打扰了吧。   仙君转身,黯然离去。   。   众人面面相觑,武明贞轻咳一声,对谢令鸢压低了声音:“太后有些话,要我对你转达。”   谢令鸢又是意外。   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太后居然宁肯让一位妃嫔来传话。   她点点头,对林昭媛白婉仪挥了挥手,就跟着武明贞,往山上无人的地方走去。   山巅上云霞烂漫,日出金顶,沿途偶尔有道人晨耕。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这样清净如世外桃源的日子,却因武明贞一句“太后有话”,令她瞬间回到了宫中那沉抑的心思中。   武明贞心中也装着沉甸甸的事,回想起了出宫之前。   --------   晋国后宫里虽然接二连三发生变故,然而宫规不能废,贵妃和德妃走后,淑妃和沈贤妃暂理宫务,每旬带后宫妃嫔去长生殿,礼拜太后。   往日何太后都是说几句话,敲打众人,问一问后宫事务,便叫人散了。然而前几日,众妃嫔散去时,她叫住了武明贞。   其他妃嫔看武修仪的目光登时有些复杂和好奇,但在这个时候,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事。   武明贞垂目站着,其她人纷纷从她身边离开。   殿内一走而空后,她抬起头,看向坐在正座上的太后。   自从北地叛乱,皇帝重病,西魏也隐隐有趁火打劫的趋势,内忧外患逼来,何太后迅速消瘦了下去。不过她清减了也依然是美人,美得有些弱不禁风似的,武明贞却一眼能看出她骨子里折不断的气概。   正这样想着,就听太后平淡的语气在耳边响起:“北地苦寒荒芜,将士们征战想来不易吧?”   武明贞点了点头。   何太后又问道:“那……战场是什么样子的?”   这句话如炸雷般,武明贞登时惊了一身冷汗。   ——太后这句问话是什么意思?她怎么会认为自己就知道战场什么样子?   战事往往是生死一瞬,武明贞也算经得起风浪的人,随即冷静了下来,答得四平八稳:“臣妾曾听家父舍弟描述过,经常听得臣妾心有余悸。如今北地陈留王叛乱又起,臣妾弟弟奉命前去征讨,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她叹了口气,她和武明玦因是龙凤胎的缘故,常常心有灵犀,默契十足,如若同上战场,可谓双璧。然而她如今只能困在宫里,担忧着家人。   “是么。”何太后轻轻笑了下,又问道:“你觉得,战争中最可怕的是什么?”   武明贞被太后问得越来越糊涂了。她似乎只是随口问问,兴许是担心北边战事;但武明贞不认为她是个喜欢废话闲聊的人,她似乎也话中有话。   战争中最可怕的是什么?   那些躲在京城纸醉金迷享受太平日子的世家权贵,根本不会知道一场战争从开战前的布局、谋划、紧张、急切,到开战时的惊险、生死、忘我,到战后清点伤亡时看到断肢伤残的士兵、死了多少人时的心疼,到困守于一方迟迟等不来后方粮草辎重时的绝望。   也不是不知道,应该说是不关心,不在乎。   为了制衡皇权,这些世家会插手军务,在军中承担运送粮草辎重的任务,或军中总帅一类的要职。他们的决策行为,不是因两国交战局势的胜负着想,而是首先站在他们自身利益的立场去权衡。   他们不在意朝廷损失多少人力财力,不在意国祚的绵延。对他们来说家族长存才是最重要的,亡了一个晋国,还会有下一个帝王家。侍奉萧家,和侍奉高家、慕容家没有本质区别。   所以怀庆侯也算京中显贵,与各家都相处和睦,却不是因为怀庆侯是八面玲珑的人,而是不能与人结仇,免得某天开战的时候,后方粮草辎重神来一笔,拖延个一两天,那会直接关乎着他们战事的损失与成败。   武明贞想到这里不免愤愤,他们冲锋陷阵的这些将领,实在满腹心酸委屈,可这委屈即便天家也无法解决的。   “生死固然也很可怕,但臣妾左右想,最可怕的大概是自己冲锋在前,而被保护的人却捅刀在后吧!”   闻言,何太后轻轻叹口气,闭上了眼睛。   萧怀瑾还在外面,生死未卜。   他应该是往北方而去了,那里是战事胶着的地方。   但那又怎样?   萧怀瑾出了宫,而她一介女流,若不借助臣子,她手伸不了那么长。   她知道先帝有“七政四余”的私兵,但私兵不多,也没什么用处,很久前就被先帝遣散了。   所以她在宫外无人可用。   她能牢牢把持住朝堂,是因为当年先帝放了权留了人给她,宋逸修帮她打稳了底子,何家又在背后扶持。从宋逸修死后,她也收敛了不少,只要做出的事不违背何家利益,何家就不会釜底抽薪。   她毕生的大半精力用在和娘家博弈上,剩下的精力用在和萧怀瑾生气上。   连缅怀故人的精力都是奢侈的。   但如今,皇帝禅位跑了,这种事她不能让何家知道,因为何汝岱何道庚心中永远是家族利益至上,他们的反应会超出她的掌控。   她看向武明贞,目光平静无澜,却含着深意。   “……你有这体会,也曾深受其苦。”   武明贞只觉得一阵耳鸣,“扑通”一声,她跪在了地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不可能再装傻了。太后方才的问话,都是旁敲侧击。   她忐忑着,心中更多的是困疑——太后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籍田礼时她和弟弟互换之前吗?不对,应该不是的……那是之后她入宫?可为什么太后这里什么都没表现过,她还以为自己瞒得好好的……   她想起了父亲对有些上位之人的评价。   “你做了什么,他们都尽收眼底,深谙于心,只不过不做声,让你以为自己逃过一劫。但是不论过去多久,当到了合适的时候,这些事就成了你不得不为他们尽忠的秘密。”   她现在简直要怀念萧怀瑾了,至少他没城府,不会拿捏她。   “太后恕罪,此事家父本也不知晓……家中……”她努力想先把父亲怀庆侯摘出去。   谁料太后轻轻一笑,摇了摇头:“哀家若要追究,早就追究了。怀庆侯忠心耿耿且战功卓越,是晋国之幸,即便有欺君之罪,也未尝不可免。”   武明贞闻言点点头,心头悬起的巨石终于落下。   她知道,朝政便是如此,犯什么罪不重要,看的是犯罪的人。   怀庆侯府忠心,且有大用,所以以男子充入宫掖这种欺君大罪,都可以大事化小。   而当年韦家张狂,被按了不少莫须有的名头,虽然冤枉,却被何家与皇族联手诛了。   他们怀庆侯府,在萧家还是山东高门的时候,曾经是萧家的家臣,姓冉。也因此,后来萧家得天下,赐武明贞祖上“武”姓,以昭他们以武协助太-祖立国的功勋。别的世家历史比晋国还悠久,皇权难以控制;怀庆侯却是世代忠于皇家的,至今骨子里依然是萧氏的家臣。   武明贞俯首道:“武家世代忠于陛下,但若有什么吩咐,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请太后示下。”   何太后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声音落了下来——   “陛下,出宫了。”   ******   “陛下,出宫了。”   一路走到没人的地方,武明贞开门见山。   “……”   谢令鸢惊掉了一地下巴。   第九十章   萧怀瑾出宫了。   这还真是不意外……是这个中二少年能干出来的事!   谢令鸢一时心绪复杂,虽然不意外,但总觉得内心憋了把火,而这火又烧得无名没有头绪。   武明贞看德妃毫不掩饰的神情,苦笑了一下。在太后说出皇帝离宫的实情时,她也是意料之余又有些复杂——   想来太后亦然,本来她攥着怀庆侯府的把柄,是在通盘考虑,准备用在更有利的地方;如今为了找回皇帝,却不得不先动用了这步棋。   但当时,这并不妨碍武明贞心中思量。那一刻她灵台顿亮,郑重地磕了三个头:“臣妾曾以男装游历江湖,杀伐战场,可带心腹去追回陛下,以此为怀庆侯府将功折过。只是臣妾还有一不情之请……如今战事纷乱,臣妾之志实不在后宫,倘若能够劝陛下回长安……”   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何太后:“请太后和陛下,允许臣妾出宫。”   那一句话掷地有声,那一刻何太后也并未犹豫。她点头答应了,痛快的让武明贞始料未及。然而太后随即蹙眉道:“劝回陛下,只怕你办不到。”   何容琛实话实说。   武修仪和皇帝不熟,她不了解萧怀瑾,确实没那个本事,让萧怀瑾听她的。   找皇帝并不难,萧怀瑾只要想赎罪、想做事,他就肯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太后也肯定能顺藤摸瓜猜到他的行迹。但她能怎样,她能声张吗?她能大张旗鼓让人把皇帝绑回来吗?   难的不是找人,而是怎么让他心甘情愿地回来。   萧怀瑾的性子烈,且反逆心重,无论是太后劝还是世家劝,只要他不听,都没有用的。   他唯一能听进去劝的,是曹皇后、白昭容,以及德妃。   但曹皇后和白昭容都已经死了。如今只有德妃。   。   想到这里,武明贞递出了何太后手谕:“太后说,德妃本就负祥瑞之名,如今静修思过,倘若护龙有功,扶持大晋社稷于将倾,中宫主位……无人可以置喙。”   许了谢令鸢皇后之位,前提是她自己要有这个本事,把凤位挣过来。   看来何太后也真的是让何家逼上了决绝的道路,如今无法依靠臣下,只能任用她控制得住的妃嫔。   同时也真的无情——武明贞和谢令鸢都是女流,闺阁养大,宫中富贵加身,却在这乱世中让她们去寻皇帝,岂不是一路生死难料么?   但谢令鸢并不为何太后的绝情而难过,她已渐渐懂了,在大局攸关面前,这些妃嫔都不会感情用事的。无情方能步步为谋。   “此事绝密,还请德妃娘娘保密。”武明贞郑重地行了一礼,顿了片刻:“娘娘愿与臣妾一道,劝陛下归京吗?外面虽世情险恶,但明贞会尽量保护您的安危。”   没有哪个妃嫔会愿意答应这种颠沛流离且危险丛生的苦差事,她们过惯了优渥的日子。   但许以凤位,就不一样了。如果德妃劝得回萧怀瑾,那么谢家从此荣华。   武明贞来的一路上反复想过,德妃应该会答应的,毕竟,凤位是所有后宫女子毕生的渴望。   谢皇后,与谢德妃,是两个天地。   闻她所言,谢令鸢轻轻叹了口气:“可是……我并不想当皇后啊。”   武明贞:“……”   她呆滞地看着德妃。   不想当皇后……她居然说不想当皇后?   怎么忘了!   怎么忘了她是这样的德妃!   谢令鸢说完,又觉得怅惘。   虽然无奈皇帝扔了个烂摊子在京城,但她还是有点想哭的。   萧怀瑾要禅位的打算肯定不是一时激愤上头,其实从那天白婉仪死去,韦无默喊出真相,他大概就卯定了这个念头。   但是,都要禅位了,还是记得先把她送出宫,避开这是非之处。   都说为君者心地软不好,但终究让人怅惘啊。   “让我再想想吧,你劳顿一路,先回去沐浴休息片刻。”   武明贞应了,她是个干脆利落的人,没有再磨着她,自己先回去了心斋。   空旷的山间,谢令鸢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吹着山风,看悬崖峭壁上的古松在风中簌簌摇摆。   生于峭壁,长于悬崖,却向着风雨而上,终成参天茂盛。   其实上天派给她的使命大概也是这样的,险恶丛生、稍有不慎就跌入万仞深渊。   可她还是在危机四伏中活到了如今,挺过了一桩桩阴谋与陷害。   所以……去找萧怀瑾……应该也会克服那些阻碍的。   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她没有回头,这步履声轻盈,是只有内家功夫的人才有的,应该是郦清悟……那个扔摊子的人的哥哥。   在抱朴堂山中的日子虽短暂,却让她出宫时低郁的心情有了些转圜。她还是留恋这里的。   “你想好了去找人了么?”半晌,郦清悟的询问声在她身后响起。   ……他怎么知道?   谢令鸢一怔,声音旋即冷了下来,变得不客气:“你方才偷听?”   她扶着山石站起来,回身看他。郦清悟迎着她质问的目光,轻轻笑了下:“没必要。”   根本不屑偷听。   这种猜测倘若换别人发问,他大概会不悦的。不过对着她,倒也没了那不悦的心思。   他从小追着星官跑,少年时代又在抱朴堂一个人数星星,从天象上来观事,并说得出前因后果,全天下无人出他之右了。   别人叹他一声洞察国运,哪里知道这是他孤寂了多少个日夜换来的。如果可以选,他宁愿不要这种本事。   见她微微蹙眉不解,郦清悟直言不讳:“说了你也不懂。”   谢令鸢:“……”   “你已经不再是我之前认识的那个仙君了。”谢令鸢呲出牙笑了笑:“你废话变多了。”   郦清悟并不在意她的控诉:“是么。”   谢令鸢幽幽道:“你和去年在宫里的时候判若两人,我多么怀念那个冷淡的你。”   郦清悟闻言微笑。他在宫里经历过陷害,兄死母亡,又被父皇送出宫,从此消失在世上,回了宫能高兴才怪了。“不然还要我在那种地方嬉皮笑脸么。”   “……”谢令鸢感到膝盖中箭,无力道:“你能说话不要这么……”   见她一时词穷,他好心接道:“……鞭辟入里?”   谢令鸢翻了个白眼,因为,她之前真的就在那种地方嬉皮笑脸了一年……被萧怀瑾逐出宫。   想到萧怀瑾,她心中又是一沉。   山风徐徐吹来,拂乱她发丝衣衫,心绪却比之还乱。   “陛下应该是往北走,如今宫中是太后主政。”郦清悟指了指天空:“箕四星是后宫妃后之府,前两日云气绕箕,而宫阙兵起,旗星直指北,是天子出。”   他难得耐心地对人解释一下天文,其实还有一句没说。   南四星曰长垣,主界域及胡夷。   ——如今荧惑入长垣,再过不久,胡人也要打过来了。   但这种事,也只能是边境监察卫所的计都,将消息带给边境守将了。   谢令鸢这才了然:“也就是你前两日就推测出来了,为什么没告诉我?”   不过好像告诉她也没有用……   “这种事绝密,也不是能随便对人说的。”郦清悟淡淡道,他当时出于谨慎,特意派人去长安探了下情况,听说萧怀瑾因为皇后薨而病重,几日不朝,就印证了推测。   一国天子不在京畿,为免引起**,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今日后宫里又来人,自然是把这消息告诉了你。”   他推测的一点不假,谢令鸢点头:“宫中许我以凤位,倘若我能把陛下找回来。”   郦清悟微微蹙了下眉。   松针在山风中晃动,谢令鸢摘了几根,放在手里磋磨。“我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要出宫,但我知道他肯定不是逃出去的。”   兴许是见北地告急,按捺不住就去了。   她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找他。   她的使命已经搁置了,如今命悬一线,声望还跌落在【死不足惜】,她不知道去找萧怀瑾是对是错,不知道该先干什么。   谢令鸢轻轻叹了口气。转念一想,眼前这个人还是皇帝的亲哥哥呢,他居然都没有着急上火地去找人,叫她情何以堪?皇帝不急太监急啊。   “那你呢?萧怀瑾再怎么样,毕竟是你弟弟,我感觉你还是有关心他的,你知道他离宫,甚至知道他行路方向,为什么不去找他?”   郦清悟轻轻摇头,理所当然道:“因为如果我参与了,就再也无法看透未来天机了。”   就像那日萧怀瑾的生日宴上,虎豹肆虐,他提前看到宫里出事,但不能亲自捣手,最后只得冒着风险,借谢令鸢的手拍死了老虎。   “……而那样,我就没用了呀。”他轻轻一笑。   这笑容里兴许有着怅然,却化在风中一闪而逝。   父皇临终前托梦于他,两年后他就辞别抱朴堂,四处颠沛游历。虽然他明白,留在抱朴堂可以过一生逍遥惬意的日子,但终究还是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难坎坷的路。   也就是因为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在苦海中挣扎的人,才知道国祚绵延不易,知道统御江山不易,才生出了天地之大,而人这样渺小之感。   他不能代萧怀瑾理国政,也不能做仁臣辅佐天子。似乎他能做的最好的,对社稷最有用的,就是小时候因兴趣历练出来的七政四余。每年晋国哪里闹旱、哪里发洪、要出瘟疫、要与邻国开战……他都有办法告知朝廷。所以萧怀瑾登基之后,尽管朝廷沉疴,然而内有太后垂帘议事,外有他醒事预警,这么多年还是坎坎坷坷地撑了过来。   他要是参与因果,无法识透星象天机,对晋国也就没什么用了。他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抱朴堂的避难人。   谢令鸢没想到,他居然是这样看待自己的。诸国奉为座上宾的人,居然还在妄自菲薄。   “谁说你没有用?你救弟弟不算有用吗?你有游历天下的本事不算有用吗?你会武功能拍死老虎能杀湘夫人、山鬼不算有用吗?”她一口气列出了一堆,口气就像听到高考状元抱怨自己考砸:“你到底要做什么才算有用?一人之力扶起将倾之大厦?如果这样才是有用的话,那你……”   确实是没用的。   后面四个字她憋住了没说。   “如果这样才算有用的话,那没有人是有用的。”她声如金玉:“世道不是一个人可以改变的。”   郦清悟错愕地看了她片刻。   忽然他笑了,山风拂来,他的笑容也格外温柔。他垂下了长长的睫羽,掩住了眼中的流光溢彩:“你说的对。”   他一个人挽救不了世道,所以天降九星。   九星乃变数。   所以他阴差阳错地相救——他成全了变数,变数又何尝不是在成全他。   山间云霞烂漫,阳光照得人间豁然开朗。   一如谢令鸢此刻明镜般的心台。   这一刻她明白了九星为什么落陷。   所以,即便找回了萧怀瑾,对她的声望使命没有什么助益,但他会对后宫这些妃嫔铭感于心,他会善待她们,给她们更多机会,如此也不枉费她了。   “所以……”谢令鸢轻轻一笑:“我会去找到他。”   就算是为了她们。   她神情怡然,转身沿着曲径下山,山风一路将她衣袂吹得如临仙境。远远的,她看到武明贞还坐在树下,刚沐浴完散着头发等晒干,那乌发铺陈在阳光下,流光奕奕。   “我会和你同去。”谢令鸢走上前,笑着稳稳道。武明贞见她气定神闲,觉得这样的德妃让人分外安心。谢令鸢顺手拿起木梳:“陛下离宫,这些日子,宫里还有其他事发生么?还是只有你出来找陛下?”   武明贞想了想:“何贵妃也出宫了,不过她是被太后送去了大慈恩寺,说是为陛下祈福。”   ********   青山薄冥,雾岚飘忽。   大慈恩寺禅钟阵阵,檀香缭绕。   何贵妃跪在居云庵的佛殿里,莲风给她打着扇子,她却依然炎热,心焦气燥。   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人家,昨天傍晚居然在烤鸡!天啊,在寺院山脚下烤鸡,是何居心?!   何贵妃一怒之下,吩咐莲风拿着她的手令,去找长安令,马上派人去将那户烤鸡的人家警告了一番,并将鸡没收。   长安令可以不听后宫妃子的话,但不能不听何家嫡长女的话。他只能啼笑皆非地遵命,以“故意惑乱出家人、扰六根清净”的狗屁倒灶的理由,警告了那整条街的人家。   ——合着旁边挨着寺院,他们还不能吃肉了?   整条街民怨沸腾。然而并没有卵用。   。   自从昨天闻到了烤鸡的味道,何贵妃一夜未眠,辗转反侧。凌晨寅时跟着众僧人起床修完早课,她对着清粥小菜,怀念起了水晶蒸饺、蜜汁乳鸽、竹笋羊排……往日她在宫里习以为常的膳菜,全都不合时宜地在眼前飘过。   她心浮气躁,又板着声念了一会儿经,忽然佛殿外进来一个尼姑,对着莲风说了什么,莲风愣住,满脸喜色凑到了何贵妃耳边,一叠声道:“娘娘!是大老爷来看您了!”   何贵妃一醒神儿,惊喜涌上心头,赶忙起身整了整衣衫,随即又满腹委屈——她对何太后的决定不满了很久,如今见到叔父,这控诉都化成了委屈。   何道庚还没走进佛殿,贵妃眼里先泛起了泪花。   “叔父!”她远远地喊了一声。   何道庚大迈步进了佛殿,居云庵其他的人早已经被遣散了,莲风关了门,在殿内远远站着。他看着这个自己和家人亲自教大的侄女,叹了口气。   “你受委屈了啊。”他在蒲团上坐下,他只有一个庶女,所以何韵致在他眼里相当于亲生女儿了。   那日何容琛以雷霆之势,把何韵致送出宫去,何家竟然是第二天才得知了消息。   天子究竟得了什么重病,太后竟然会把贵妃送去寺院祈福?   何道庚知道,太后根本不在意皇帝的死活,这些都是她的托词罢了。   皇帝因病休朝,何道庚起初信以为真,直到他入宫找太后理论,要把何贵妃接回宫。他走在宫道上,穿过宫门时,蓦然回忆起了那夜看到的背影——再联系这些日子,长生殿绷得紧紧的气氛,紫宸殿闭门不出,他就明白了。   这哪是生病,这分明是跑了!   废物!把个烂摊子留给了他堂妹一个人!   然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何容琛也都没有告诉家里,可见是防着他们,真的跟何家离心了。   何道庚念及此,有些惆怅和怨愤。他依然记得七八岁时追在他身后吵着吃蜜饯的堂妹,依然记得那个花间月下对他浅笑吟吟的少女。入宫二十余载,却物是人非了。   。   见叔父面容冷峻,眉宇间隐有怒意,何韵致有些担忧,问道:“叔父,怎么了?是政事有麻烦吗?”   何道庚收回神思,看着侄女,一时也拿不定要不要告诉她这件事,毕竟此事乃绝密。   他虽然推测出了萧怀瑾离宫一事,却没有去问太后,更没有声张。皇帝走了,眼下形势,对何家是有利的。太后监国已经是众人习以为常,她日后必然还是要倚重娘家。   所以此事何家不但要装糊涂,甚至还要帮着掩护。   但何贵妃是什么调性,他这个将她教养长大的叔父很有信心。她小时候就可以跟着他们旁听朝政要事,甚至一同讨论提出见解,她应该是心里有数的。   这样想着,何道庚叹气道:“陛下不知何故,出宫了。太后送你来大慈恩寺,说陛下是重病,实则是为隐瞒。”   “啪嗒”几声稀落的响动,何贵妃手中的佛珠掉在地上,滚了一地。   那一瞬间,她震惊,震惊之下惯性想了很多。   没有什么气愤惶惑担忧,大事面前,她向来不会被情绪左右。片刻后,她沉声道:“叔父,我得去找他。”   “胡说什么!”   何道庚断喝她:“如今世道乱,你一女子出去,何其危险!再说找陛下这种事,家里自会安排,你一女流能帮得上什么!”   何韵致被训斥也了没委屈生气,在谈论家族大事时,面对家人的训斥她向来是心平气和。   “但是家里真的会去寻陛下吗?真的能去寻陛下吗?”面对叔父的训斥,她平静反问道。   何道庚哑声。   ——会找吗?未必。   太后只要监国了,大权又会回到何家这边来。这才是何家乐见的。   萧怀瑾在位时咋咋呼呼,一会儿闹出科举,一会儿想提拔寒门,那点心思全无遮拦。先帝当年好歹还徐徐图之,温水煮青蛙的,只不过还没来得及熬死那些大世家,他自己就先被党争和后宫给坑死了。且萧怀瑾还有点乖戾,别人越反对他越要杠,弄得何家对他挺头疼的。他走了是挺好。   ——此乃不会找。   当然,萧怀瑾离宫,从长远看也绝非好事,一旦他出宫的事大白于天下,举朝哗然,而萧怀瑾又回不来,甚至要另立新君,新君好不好拿捏还是两说。   但尽管如此,何家也不能派人去找。倘若他们派人轰轰烈烈地找到了萧怀瑾,却被人诟病为何家私藏、挟持了天子,这又怎么去澄清?   ——此乃不能找。   何韵致也料到了家里的想法和难处,这才阐明了她的理由:“你们不便寻,也不想寻。但是,倘若我去找,那就不一样了。我是陛下的妾,是贵妃,皇后死了我就是他的后宫第一人,一旦陛下离宫之事被发现,我千里寻夫,不但不会遭人诟病,反而会被天下传颂,声名远扬。”   何贵妃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家里不是一直想让我当皇后吗?有了这一层声望在,且立下这样的功勋,你们朝堂上一番陈情,谁敢置喙?待那时,我不但是皇后,还是贤后。”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博富贵就要大胆。   何道庚蹙眉,心知侄女说的不错。   长远来看,何太后可不如这个侄女何韵致来的听话。   无论怎样,家里都会想办法让韵致当上皇后,生下儿子——哪怕她怀的不是萧怀瑾的种,只要是她生的,他们就能把他扶上帝位。   一个家族若想要绵延长久,则在凡事取舍上,都要随时占据主动,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能转化为利——若不找皇帝,太后监国,是对何家短期有利;若贵妃去把皇帝找回来,收获盛名,立后生子,是对何家长期有利。   “好吧,待叔父回去后,与你父亲、爷爷商议一番,毕竟这事做不得儿戏,你的性命更重要,”何道庚是个果断的人,心里已经听进了侄女的话。“若你爷爷肯同意,到时候家里派两百死士暗中护送,保你平安。”   何韵致自信满满道:“叔父不必过于担忧,侄女毕竟也是马球赢得了北燕的人,即便遇到什么事,还不会跑么?”   听她调侃,何道庚大笑起来,何贵妃也笑了。   ——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该死的秃驴庙了,为此想方设法舌灿莲花,也真是好不容易。   何道庚看着侄女舒心的笑意,见她丰腴的脸蛋清减了不少,不免心疼:“这几日你好好休息,若有什么事,都跟叔父讲。”   何贵妃点点头,一点都不客气:“我想吃肉。”   何道庚:“……”   “烤鸡。”何贵妃又追了一句。   第九十一章   对于何家来说,瞒过宫中耳目,往大慈恩寺送个身形与何贵妃相仿的女子来充替她,简单程度就跟准备一只烤鸡差不多。   用了三天时间,何家将居云庵四下打点通,并探听到了各地的消息。   南部尚无大的动静,而从长安北侧城门往朔州方向,世家的地界不太平。何家跟着打探消息,推测皇帝陛下的方向,该是往西或北的可能性更大。   遂在夜幕时分,莲风跟在何韵致身后,两个人从何家开辟的小路上悄悄下山,在镇子上与何道庚碰了头。   “我和你爷爷推测了三条线路,你走并州一线比较太平,那里也东西并通。倘若途中得知陛下的踪迹,也可以临时改道而行。家中会一直与你们通信。”   何道庚准备了二十名武士先行,在前面为何韵致探路;又安排了两百名死士暗中跟随,护佑她安全。林林总总一盘算,人马抵得过一个城的差吏总数。   何韵致点点头,倒没有奔赴异乡的忐忑。她向父亲和叔父辞行,翻身上马,向着何家安排的北线而行。   “驾!”莲风也骑马紧跟上何贵妃。   主仆二人骑在马上,转眼间绝尘出城。   骏马驰骋,盛夏的夜风从两颊飞过。莲风小时候陪何贵妃打马球,马术也是颇为精湛的。她微微侧首,见何贵妃嘴角衔笑,眉眼间自信而镇定,带着张扬的明亮。她恍然忆起,真是许久没有看到贵妃娘娘这样的心情了。   就像……   像豆蔻少女时,她陪着贵妃偷偷出府,骑着马沿着长安城外踏青,也是这样简单的快乐。   她也笑了笑,跟着看向前方,远处天际渐明。   *****   抱朴堂的山下,清晨已经有人晨耕。   山巅隐在烂漫云霞之后,曲折山径上,一行人自山上走下来。   武明贞和听音早早地骑上马等在了山下,她目光顺着看过去,德妃身后跟着一大班随从,正吆五喝六地走下山。   她顿觉不妙,定睛一看——德妃身后,左边跟着林昭媛,右边跟着白昭容,正后方跟着一个男人,招摇过市,阵仗不可谓不壮观。   “……”武明贞怔然片刻,直到山下等在那里的几个道人牵出了马,她上前指着林昭媛和白昭容问:“德妃娘娘,这些人可是要一路同行?”   这一路可不太平,因常年与北燕西魏交战,如今又逢陈留王作乱,境内流民四起,各地山匪也不少。这些生活在后宫的妃子们哪里知民生疾苦,还以为出趟宫是玩么?她的武力可以保护德妃无虞,若再保护更多人可就有心无力了!   况且这是找皇帝,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武明贞压低了声音,满满都是不赞同:“陛下离宫一事乃绝密,娘娘为何还要带上不相干人等?”   “她们是戴罪之身。”谢令鸢轻声道:“你大可放心,她们自会保守秘密,我也能护她们周全。”虽然她气数没了,暂时什么能力都用不了,但【朝垣】之力还残存了些许,撂倒两个人应该不在话下。   她们都是戴罪之身?   武明贞随即意会,德妃是想让她们一同去立功,若是找到了萧怀瑾,就能减免罪责。她沉默片刻,德妃位分最高,命令还是要听从的。她又指了指德妃身后的郦清悟:“这俩人要立功,那他呢?”   她们一行女子长相都挺扎眼的,这个男子也不逊于人后,同行出列,太容易招摇。   谢令鸢轻咳一声:“哦,他是导游。”   武明贞不明所以,林昭媛一旁听着,“噗嗤”笑出了声。   郦清悟斜睨了她一眼,猜都能猜出来不是什么正经答案。抱朴堂的印信在他手中翻花似的一闪而过:“我引路,顺道护送你们周全。”   他抬手时,武明贞下意识摸了摸腰中佩剑,她感受得到这个人修长的身量下,举动沉稳有内力,气息也是高手,既然德妃选择信任他,她也就不再过问了。   而林宝诺还陷在导游的脑补里,笑得花枝招展不可自抑。她本是不能离开抱朴堂的,整个人被严加看守着,好在郦清悟在抱朴堂说话有分量,把她带了出来。随后谢令鸢让画裳冒充她,以应付宫中检查。   她一边笑一边凑近谢令鸢小声道:“这么好看的人,你说他是导游不是糟蹋人家嘛。你可以说他是保镖,毕竟越往北走越山穷水恶的,北燕那边国师也能感应到我,说不得还要派人来找麻烦,我们都是女儿家,让他护送也正常。”   “哦,保镖在那儿。”谢令鸢一挑眉,指了指武明贞和听音。这两个女子,一个是上过战场真刀真枪活下来的,一个是从小被当成传令将培养大的。   “就她?你逗我呢!”林宝诺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她回忆起了宫里那个对月涕泪对花吐血的娇弱修仪,那个说句话就咳三咳的矫揉做作的女子,当初可把她恶心坏了,她不由蹙眉,口气满是不屑:“她行么?越往北走都在打仗,到处都是流民,可被被人掳了去当压寨夫人。”   武明贞习武之人,耳力非凡,林宝诺的质疑传到她的耳中,她甩了甩马鞭,淡淡道:“要不你来领受一下。”   马鞭划破虚空,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呼啸声。   “不不,我们还是上路吧。”林宝诺很有自知之明地摆了摆手,如今的武修仪说话听起来中气十足,公鸭嗓也不见了,大概……病治好了……吧?不过保镖什么的……还是指望那位抱朴堂的美人吧。   武明贞轻轻哼笑,她一夹马腹,率先走在前列。   她甫一入宫时,林昭媛就已经获罪被软禁了,没过几个月白昭容也查出一手罪孽通敌叛国,是以她心里对这两个人没什么好感,如今都是看在德妃的面子。   “如今北地战事,越往北走,沿途会有不少流民,我们赶路的话会少走官道,抄小路行进。遇到人多的城镇,大家就乔装,或者蒙面,尽量勿以真面目示人。”武明贞提醒道。   余下几人都会骑马,众人一跃上马,向着往北的第一个城郡——乐平郡赶路。   乐平郡是谢令鸢安排的,她吩咐一路北行,从抱朴堂往北走,快马加鞭到乐平郡附近的思旸镇,差不多是傍晚。   清晨时许,小道上人烟罕见,六匹快马卷起尘埃漫天。   虽说前方也隐藏着无尽的危险跌宕,她们却没有坏了兴致。比起宫里暗箭难防,外面的危险总归是看得见的,而恐惧往往来源于未知。   林宝诺抬起头,目光徜徉在蔚蓝天际,在那穹顶之上,有一抹黑影矫健地划过。   她微微蹙眉,盯着看了片刻,喊住谢令鸢道:“你看,那是不是我的海东青?”   谢令鸢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眯起了眼睛:“似乎像的……我有点近视,不能确定,”原主有轻微的近视,她转头去问郦清悟:“你看看,上头那个,是不是你当初打下来的海东青?”   林宝诺闻言,心中咯噔一下,看向郦清悟。她一直困惑,这只鸟是北地神鸟,怎么可能被谢令鸢轻松逮住。原来是另有其人……当初也隐伏在宫廷里!   一瞬间,她想到那段时间莫名失了音讯的湘夫人、山鬼,瞬间也就明白了一切。   郦清悟没有注意到林昭媛神情复杂,他仰头看了一眼:“不错,正是它。打下来么?”   它从北燕千里迢迢又飞回来,一准儿没好事儿。谢令鸢点点头,郦清悟便从马背一侧拿起弓,搭弦拉箭。   林昭媛见状,急道:“别用弓箭!别伤了它!”   箭“嗖”的飞了出去,却是虚虚擦着海东青的翅膀划过。   然而利刃带来的肃杀之气,还是让海东青感受到了熟悉的威胁,它垂头一看,身形急速下落。   “惊弓之鸟啊……”武明贞仰头叹道。   自从海东青被打下一次,其后被当成腊肉倒吊了大半年,就对郦清悟那熟悉的攻击气息心有余悸,自己很识趣地主动飞了下来。   郦清悟驱马上前,海东青戒备地扑棱了两下翅膀,一头向着林昭媛怀里飞过去。后者把它拎起来,上下打量一圈,拍了拍脑袋:“瘦了……啧,爪子上带了封信。难怪又要飞回来了……不过,会是给谁送信?”   是给她送的吗?国师和睿王爷不至于这么蠢吧,海东青都被抓过一次,她也暴露了啊……   郦清悟看了眼天空,在脑海中过了遍地图:“这个方向,它是飞往长安的。”   若去长安……也只有是飞去皇宫里了。   众人都凑了过来,围着林昭媛打开了那封信。展开信的那一刻,看清抬头的字,林昭媛首先“噗”了一声,放声大笑。   她笑得实在是很没有世家闺秀的教养规矩,放在曹皇后与何贵妃面前,大概要斥她无状。不过诸如武明贞和白婉仪等人,却不以为意,因为她们自己也笑了。   这个睿王爷亲笔落款并特意按了睿王府印鉴的信,第一句就惊天动地——   令鸢吾爱:   阔别已数月有余,终日盼青鸟寄语,幸盼之,阅下甚喜,汝心戚戚,吾亦辗转……   谢令鸢其实读不太懂睿王爷写了些什么,文言文佶屈聱牙,但猜出了是情书一类,于是品论了一番:“这字还不错。”   而郦清悟看着这封情书直蹙眉,不屑地想,这字哪儿不错了?有字骨没字形。   他不客气地评价道:“睿王爷字虽尚有风骨,文采却着实差了些。”连他六岁时的水平都不如,也好意思写给晋国的一宫之妃来献丑。   武明贞笑着暗想,难道德妃真的有和北燕王爷私通?她目光扫过去,见德妃不以为然,似乎并不像有私通的迹象。   白婉仪读了一遍信,又看了一遍,略一沉吟:“这海东青飞回北燕,却又被睿王爷拿来送信,可见是挑衅无疑。他将这信送往长安宫中,特意加盖了自己的印鉴,情思是假,离间才是真。”   这要是换成其他宫妃,收到了敌国王爷一封情意绵绵的信,无论是否有染,足可以作为私通的证据了。别说什么羞涩、慌张,她们会吓个半死。   然而德妃丝毫不见惧色,林昭媛也不以为意,丝毫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武明贞不由心中叹了一句:“铁胆!”   谢令鸢当然是不在意的,她以前见过的男性有比这还疯狂的。然而听了白婉仪的离间之说,对着睿王爷送的这封信,她就只有牙痒痒了。   好在如今宫里是太后主政,这信落到她手里,还不至于掀起什么大浪。倘若是萧怀瑾收到了,指不定要鸡飞狗跳一番。   海东青一看谢令鸢的表情,就知道睿王爷让送的信,不怀什么好意。它吓得脖子一缩,眼睛一闭,装死。   “幸亏又被我们半路打了下来,北燕的人玩这种阴谋诡计倒是在行。”谢令鸢一笑,抬手将信撕得粉碎,林宝诺一脸遗憾地看着那粉末随风散去。她撕完信,拍了拍海东青的大脑袋:   “别装死了,再回长安城,你就等着被烤了吃吧。”   这海东青若留在身边,指不定还有用场。   林昭媛也会意,于是海东青乖乖地趴在她的马背后,羽毛与劲风齐飞,萧瑟地跟着他们赶路了。   ******   从长安往北地行走,无论是去北燕方向,抑或是北夏、西魏、西凉等方向,乐平郡都是北上的必经之地。   也是因此,此处自古以来算得上繁华之地,附近县镇林立,出入也多。   只不过这里挨着秦岭山系,地势多丘陵山坡,商队行人倘若落了单,极容易遇到打家劫舍。   黑七在山头后的树下,夕阳光将树影拉长,林立参差。   他手里掂着把砍柴刀。当年他家土地被豪族占走,他身无分文出来闯活计,这砍柴刀就一直陪着他,好多年了。好歹当年也是用得起刀的人家,日子过得尚可,然而……   地面传来了轻微的震动,他收起心思,将耳朵贴在地面上,过了一会儿,拍了拍树干。   树干拴着简陋的机关,不多时,二十来个与他一样穿粗麻衣衫的人,从石头后面现身,眼神询问。   黑七点头:“来了。”   少倾,隐隐有马蹄声,回荡在空旷的山林间。   旋即,远处双人双骑,衣着奢华,马上还挂着行囊,向着这边的山道上闲适而行。   从衣着到骏马,看得出优渥,看来还是两只肥羊。   -------   夕阳的山风迎面拂过,萧怀瑾刻意放慢马速,感到迎面的风有些微寒。   他抬眼看了一下四周,忽而勒住了马,悠声道:“这里……还真是适合伏击的好地方。前个镇子上,那里的人说的山匪出没,应该是在这附近不远了。”   他的身侧,陆岩面无表情,浑身却绷得紧紧。天子陛下故意换了身招摇过市的行头,以身犯险,也不知是存了何意。身为御前侍卫,他不敢懈怠,耳朵微动,聆听四周风吹草动的动静,手一直放在腰间刀柄上,提着十二分的神:   “陛……三公子,若不然还是绕道而行。那些人也说了,这里山匪可背着不少命案,您安危要紧。”   “命案?”萧怀瑾轻轻一笑,不以为意:“未必就是他们做下的。”   陆岩不解,还未及询问,四周风吹草动。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气息,策马朝着萧怀瑾的方向靠拢。   下一刻,二十几个衣着堪称褴褛的人,举着木棒、粗棍从山上冲了下来,挡在了路的前方。为首三个男人,手里提着砍柴刀,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很瘦,陆岩只放眼一扫,心里就琢磨出这些人的能耐了。除了领头三个有刀具的人,尚还有点威胁,其他人解决掉无非是花点时间和力气。   他征询的目光看向萧怀瑾,发现萧怀瑾正邪魅一笑。   那一瞬,他觉得这个笑容十分极其的眼熟……在哪里见过呢?   哦,想起来了……这笑容,怎么那么像……   ……像马球赛场上,北燕那邪魅一笑的马啊……   第九十二章   乐平郡居于山地,清晨和傍晚多雨。尤其到了夏日,乌云一扯,大雨说来就来,瓢泼而下。然而过得小半个时辰,又恢复了雨后天晴,天气善变。   一众马蹄踏在泥泞的地面上,溅起雨水和星星泥点。   除了路上因为遇到海东青捎信儿,耽搁了一会儿,谢令鸢这一路上行速未减,待众人到了乐平郡的思旸镇时,已经是广寒初上了。   空气还残存着雨后的湿意。   乐平郡与京畿相隔几座山脉,是北去西凉、西魏、北夏、北燕等国的必经之地,往来流动之人也多。郦清悟走在前面,挑了镇上看起来最好的客栈,众人便决定在此歇一夜,翌日清晨继续赶路,午时便可近乐平郡城。   将马栓入马厩后,林昭媛就大喊着饿,一趟风先冲去大堂上点了十几道菜,还多是荤菜。谢令鸢正要上楼,顿住身嘱咐她:“郦清悟不吃葱姜韭蒜,不沾荤腥,你注意点。”   闻言,林昭媛叉着腰站在大堂里,自言自语道:“幸亏他不清真。”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怪异,一时也分说不得。   谢令鸢几时在意别人吃什么不吃什么了?以前她众星捧月,都是别人照顾她的口味吧?这姓郦的比谢影后还大牌,他谁啊,影帝吗?   林昭媛觉得有点微妙的不爽。   。   客栈早备好了现成的热水,其他人先上楼沐浴,待得半个时辰后,才下楼来大堂。   菜已经摆了满满一桌,武明贞看了一眼,提醒道:“你这点菜法,一看就招贼。”   林昭媛已经提起了筷子,夹了一筷肉:“待会儿吃完了,你一掌把桌子拍个粉碎,震慑世人,不就结了?谁敢来?”   “……”武明贞竟然无言以对。   傍晚的大雨初歇,暑气蒸腾,蝉鸣声又从四面八方潮水般响了起来,青石路面上坑坑点点的水洼和屋檐滴雨,颇有些意蕴悠远。   旅店大堂里的人稀稀寥寥,除了他们,还有另外一桌商队正在闷酒。店里伙计和掌柜的伺候完了这两桌人,站在柜台后面,望着屋檐的滴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赵家那个十九公子,听说已经被吊了四天了。”   伙计幸灾乐祸道:“不吃不喝,又暴晒暴打的,这还能活,也真是贱子命硬。”   掌柜的“呸”了一声,教训他:“什么贱子,就算他再怎么是庶出,那也是赵家的人,这出身不比你我强啊?”   那个伙计讪讪道:“赵家的人就这么喊他,再说了,他引贼入室,让流民抢了自家粮食,赵家自己都要弄死他,我说说又怎么了。”   。   两个人说话也没有顾忌客人,显然这件事在思旸镇人尽皆知,算不得什么忌讳。谢令鸢夹了一筷子酱肉,忽然想起了一桩旧事,低声问道:“我记得朝廷有颁布律法,各地不得动用私刑处死族人仆役,死刑需得报由官府来定夺吧?”   她会记得这条律法,乃是因为她刚成为德妃那会儿,夜里萧怀瑾和太后在长生殿吵架,两个人互相揭短对骂,还提起过这桩事。谢令鸢被韦无默拉着赶去劝架,这就听到了。   那是萧怀瑾亲政不久,颁布了这条法律,何太后却反对。毕竟从古至今,因违反了族训家训而被族规家规处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萧怀瑾一来想收法权,二来想整顿吏治,三来珍惜人丁性命,硬是立了这个规矩。只不过,他立他的,底下人各自玩自己的。   武明贞点了点头,淡声道:“这事儿正常,吃你的吧。”   是很正常,萧怀瑾颁下了这条人道主义的新法律,各地几乎就没有真按这个来的。   谢令鸢知道世风如此,也只是岔开想了一下,遂就不再提及。   大堂里,那个掌柜轻轻哼了一声,教训道:“我听说那个赵十九,他以前到思旸这边的庄子上来查账的时候,是挺认真的一个人,帮家里查得那是毫厘毕清!他小小年纪,怎么可能把流民引到赵家地盘上,抢自家粮食?”   “知人知面不知心嘛,说不定人家心比天高,觉得自己有本事,不甘心伺候他嫡出兄弟一辈子,就想出这么条恶计呢……要我说,赵家也是活该,让他们占占占,把我那亲戚逼得连个容身的地界都没有,现在被抢了也是报应!”   听伙计抱怨,那掌柜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两个人似乎在骂赵氏不仁。人们在说共同敌人的坏话时,总是特别有满足感,他们说得双颊发红眼睛发亮,另一桌客人喊了几次加水都没动,直到谢令鸢等人放下筷子,他们还在窃窃私语个不停。   谢令鸢不由心想,谁说女人就爱背后议论说坏话的,男人长舌起来只比女人更可怕。   而郦清悟一手支颐,若有所思:“流民都已经到了乐平了么?”   武明贞端起茶漱口,摇了摇头:“不应该,这也太快了。”她去过几次北地,很清楚战乱时流民迁徙的规律。   乐平虽说与长安已经有了一段距离,但离着北地正开战的几个城池,快马加鞭也还要有半个月的路程,且听掌柜他们所述,这些流民居然能抢得了当地世族的粮,那可得有组织、有兵器才办得到。   且兵器也难得,就算对于寻常百姓,得一把铁器农具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更遑论是朝廷严厉管控的兵器了。能有兵器的只可能是世家私铸,这个朝廷管不了他们;要么就是朝廷差役合法拥有的。   但转念一想,又不寒而栗。被抢的是当地大族赵氏,而这些世族肯定都有私兵有坞堡,也就是说,这些私兵坞堡,在一伙儿有组织、有兵器、有人手的流民面前,居然失去了防守的能力。   这是一伙儿怎样的流民?   他们的将领又是个怎样胆大妄为的人?   若不是他们身上还肩负着寻找萧怀瑾的任务,对于乐平郡发生的流民一事,心中虽然存疑,却也顾不得查证,武明贞还真想看看。   ----   歇下一夜,翌日清晨出发时,天上又下起雨。众人冒雨赶路了一个时辰,雨渐渐听了,天色转晴。   林昭媛一眼瞅到路旁有个茶棚,她眼珠一转,拍了拍海东青的翅膀,海东青听话地飞去茶棚的棚布上蹲着。   “你给我下来!”林昭媛冲它吼道。   谢令鸢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行了吧林影后,你这演技也太浮夸了,想去喝茶就直说,假模假样。”也就只有她能从林昭媛一个眼神中看出虚假。   众人下了马,往茶棚走去。这里平时有不少商队经过,遂附近村民在路旁支起了茶棚,还带着孩子,小孩儿在一旁兜售干粮。   谢令鸢甫一落座,就听到隔壁几个商队的汉子,正惶惶不安地议论着:“你听说了没?常县县衙的武器库被偷了!”   登时,四周惊呼一片:“这也能偷?怎么偷的?常县县衙的衙役是干什么吃的!”   谢令鸢差点坐到地上,她循声看过去,那边的一群人面色惶忧紧张。武明贞将剑拍在桌子上,已经面有怒色,低声骂了句:“尸位素餐的东西!”   兵器库都能被人偷,地方官府的威信何在?如今正是北边打仗的时候,这边官府还不消停!   那个先前说消息的汉子摆了摆手:“嗨,那谁知道啊,常县山后头有伙山匪知道不?我听先前跑商的兄弟说了,就前些时日,那伙儿山匪换了新头目,打算往北走呢。除了他们,我也想不出有谁偷兵器库了。”   “往北走?!”众人又是一阵惊呼:“那边可不太平,他们还以为这是他们打劫当山大王的地界,敢跟丘八老爷横?”   “呵,谁知道呢,放着太平日子不过,跑去打仗的地方找死。兴许也是他们的幌子,诓咱们走那条山路,好打劫呗!”   他们说着,议论起一会儿该不该走那条路,逐渐争论了起来,茶棚里乱乱糟糟的。   。   郦清悟收回视线,面前的茶没动,轻声道:“看样子,偷兵器库的人,有可能就是这伙山匪。”   谢令鸢和武明贞面面相觑,一伙儿有官府兵器的山匪,若真正面杠上了,她们一行人如此招眼,估计还是不小的麻烦。   茶棚里面色黝黑的孩子捧着一盘馍馍过来,白婉仪给他一碗茶水,没有看那群人:“先前乐平赵氏被打劫,兴许也是这伙山匪干的。这样想来,若是为了避风头,免得被赵氏报复,他们往北上走也有可能。只是我们不能大意,若不然……”   谢令鸢瞬间与她心有灵犀,看了一眼海东青。   海东青正在啄花生米,接受到她的目光,浑身的毛炸了起来,谢令鸢笑眯眯地拍了拍它的翅膀。   她们一行多是女子,虽然遮了面纱,亦不掩容色姣好,且随身还带了只巨大的隼,不免吸引了不少目光。只不过武明贞桌子上放了把剑,郦清悟也是一脸不好惹的冰冷气息,遂只是多看了两眼。   。   一行人从茶棚出来后,林昭媛便吩咐海东青,叫它飞去前面的山路查看,她们则骑着马,慢悠悠跟在后面行路。   小半个时辰后,海东青就飞了回来,停在林昭媛马上。   “……那个山匪出没的山头,还真的没有人。”林昭媛一脸庆幸,拍了拍海东青的脑袋:“咱们不必绕路了,可以放心穿行,这样午时差不多就可以接近乐平郡了。”   于是她们这才加快速度赶路,一路快马疾行。   正午太阳暴晒的时候,终于隐隐看到了远处农庄。   谢令鸢放慢了马速,举目四望,远处沃野千里,到处是农耕劳作,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再想到萧怀瑾的折子上,那些世族们天天哭穷,晋国连年收成不佳,国库年年亏空……简直不像一个国度。   。   又行了不多远,谢令鸢看到一处平坦场子上,围着几个人,有个少年被扒光了上衣,仅穿着亵裤,被吊在树上,奄奄一息的模样。   他似乎已经受了多道酷刑,身上鞭伤、烧伤、烫伤、针孔什么都有,血肉模糊,看上去极其惨烈。林昭媛下意识遮住了眼睛,扭开头去:“瞎了我了!”   不远处还有人劳作,对此视而不见的样子,看来这在当地并不是稀罕事,大概已经发生一段时间,众人新鲜劲儿都过去了。   “这里附近也就是赵氏的郡望了吧?”   谢令鸢恍然想起了昨夜,旅店那个掌柜和伙计说的事。乐平赵氏被流民抢了粮,是赵氏的庶子,勾结了流民头领,所以如今,那个吃里扒外的庶子要被公开处死,以儆效尤。   该是眼前这少年无疑了。   只不过……这被施以酷刑的,还只是个孩子吧?!他才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搁后世还未成年,这完全是不把他当人的虐待啊!   如今他面如金纸,已经被吊了四天四夜,夏日晴炽的太阳,把他烤得浑身发红脱皮,身上伤口流脓甚至招来了苍蝇,两只胳膊虚软地吊着,看似已经吊脱臼了。   谢令鸢不由自主纵马上前了几步,围在树下正羞辱少年的几个人,转身警惕地看着她。   毕竟前两天刚发生了粮库被抢一事。   但这陌生女子一身行装,虽风尘仆仆却并不旧,看得出是富贵人家的,于是他们口气也稍微缓和了些:“几位有何贵干?”   谢令鸢的目光从那个少年身上挪开,声音在面纱后听起来有些威严:“晋国有律,不得私刑杀人。你们对这孩子,即便有什么仇怨,也应该送官。”   ——送官府?   那几个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此起彼伏地大笑起来:“这位小姐,你是从没出过门吧?”   “正常嘛,女人见识短,想的简单……”   谢令鸢骑在马上,在他们的笑声中依然稳稳不动,既无恼羞成怒,也没有不知所措,于是他们笑了一会儿,见对方四平八稳的,他们的笑声也逐渐小了下去,再次认真打量她。   眼前这个穿鹅黄衫子、遮白色面纱的女子,很有高高在上的威仪,却不是刻意散发给他们,而是举手投足间的地位使然。这让他们想到了赵氏主家的老夫人,她一发话,族长也得卖两分面子。……不,眼前这个女子,似乎还更要威严些?   她能是什么人?   有个机灵的男子对身后人使了个眼色,后者飞快地跑开了。   武明贞也驱马上前几步,马鞭遥遥对着少年一指,同样是一副上位者居高临下的样子:“他好歹也是你们同族之人,年纪这般小,若是犯了事儿,你们杀就杀吧,何以要如此虐待?”   这个少年看起来,比她弟弟武明玦也没小多少。武明贞知道世家的闲事儿少管,她也确实没打算管。   然而他们拿人性命取乐的虐待,让她想到了当年在兵营里,北燕敌人就是将晋人俘虏这样吊在阵前,施遍酷刑,听着他们的惨叫声,以此打压晋兵士气。   她的弟弟武明玦,如今还在阵前,他正带兵,对抗陈留王手下的精锐。   若是他遭遇了这种事……   武明贞简直不敢想下去,她的手攥紧了马鞭,心中有些怒气。这些人拿着对付敌国俘虏的手段对付自家人,怎么也不该是一个世族该有的德行。   那个少年此时微微动了下,方才谢令鸢的“送官”似乎唤醒了一点他的神智。他虚弱地抬起头,俊朗的脸上无比苍白:“救我……不是我……做的……”   第九十三章   少年的声音穿透四下喧哗,孱弱地传入了谢令鸢耳中。她转过头,对上他已有些涣散的双瞳。   他在求救。   他说不是他做的。   也许是人天性里总是会下意识偏向弱者,谢令鸢心中一动,转向另外几个正在猜疑的人:“你们滥用私刑,已经触犯国律,是觉得官府不会追究你们,所以有恃无恐吗?”   那几个人一怔,本来是想嘲讽她要求“报官”,谁料她这样诘问,让他们片刻无言。   最中间为首的那个青年上前一步,他一身宝蓝色精棉直裰,似乎在这群人里略有些地位,方才就是他看出点不对,让人回去通禀。谢令鸢猜测,他大概是赵家旁系分支的孩子。   “姑娘毕竟是个外人,对乐平的事有所不知……既然你们非要插手,那在下就说说,你们也评个理。”他虽然用着敬语,脸上却不见敬意,嘴角噙着不屑的淡笑,话里话外都在挤兑她多管闲事:   “想必诸位已有所耳闻,前些日子,乐平郡来了一伙儿流民,扰得附近县镇上日夜不宁,甚至打劫了赵家的粮库……”   说流民扰得县镇上不得安宁,倒是夸张了,因为……流民们只冲着赵家而来。   那伙流民颇有组织,绝非乌合之众,该是被训练成了流民兵。   这群流民兵人数不明,先是派了十来人,到赵家的庄子上袭扰,又是半夜嗷嗷叫,又是放把火的,在庄子外抢了两次粮。   赵家毕竟是乐平一地繁盛了百年的大族,哪儿能容忍流民三番四次来袭扰?   族中震怒之下,干脆派了上百个私兵去追剿流民。若逮住对方头领,必须杀剐了挂在城头上,以儆效尤!   赵家起初并未将这群流民兵放在眼里。哪儿知道,对方竟然是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在赵家派出大批私兵的时候,又有几十个训练有素的流民兵,居然闯入了赵家的坞堡,打劫了赵家本家的大粮仓!   若说之前,他们都是小打小闹,让赵家误以为是流民骚扰;那么这一次,赵家则是实实在在的吃亏了。   这伙流民兵,从一开始,盯上的就是赵家的粮库,何等大的胃口!   ——他们目的是什么?   若说是为了谋生,他们前两次在庄子上抢劫的粮,也够上百个人吃半个月了。但是那伙儿流民兵,居然还嫌不够,瞄着赵家的粮库来打劫?!   由此,赵家推测,那伙流民兵的人数大概不少,少说得有千余人,才需要抢这么多粮草。   否则,实在解释不通。   而整个赵家上下,私兵也不过七八百人,若把那群流民兵逼急了,与赵家死磕下去……赵家在明、流民兵在暗,赵家极为被动,所以硬怼并非理智之策。   于是,赵家转移了调查的矛头——   他们虽然不是一流大世家,却也有坞堡,只有内部族人,才知道坞堡的布防。   对方只派来区区几十人,却突破了赵家上百私兵防守的坞堡,只能说明——赵家内部有人泄露了布防图,且流民兵指挥得当、训练有素。   出了这种吃里扒外的内鬼,若不公然处死,简直不足以泄愤,不足以立威!   赵家花了几天的功夫,就查出了内鬼。赵家十二公子指认,说是十九公子赵翌之所为。   “我们赵家的粮草储备起来,要养活多少人口佃户,却被他赵翌之勾结流民盗走!赵翌之心思歹毒,凡是知悉此事之人,莫不恨之入骨!”那个青年冷冷说道,口气森然,目光阴寒地盯向谢令鸢。   事到如此,看她还要不要多管闲事。   ------   谢令鸢心中恍然。   难怪方才,这个赵翌之被折磨至此,其他的农户反应却那样冷漠。   晋国大大小小的世家,自成一个小而健全的封闭社会,自有田庄、作坊、私兵等等,成千上万的佃户为他们农耕、纺织、铸铁、手工,佃户内部通婚,而世家则为他们提供衣食和稳定平安的生活。   在乱世中,没有比衣食和平安更吸引人的了,朝廷甚至都未必能做到。所以,他们虽然没有世家的姓氏,却对自己所倚靠的家族有着强烈的归属感和维护感。   如今出了这等事,他们所倚靠的家族被人打劫三次,损失惨重,直接影响了他们的生活,他们不恨这少年才怪。   “不是我……”那少年奄奄一息,竭力辩解,似乎死也要证明一个清白。   “哈!你还狡辩!不是你,还能是谁?!那几日里,除了十二少爷出门,就只有你赵翌之外出查账,出门了好几天!难道你是想说,内鬼是十二少爷?!”有个人指着赵翌之,恶狠狠地拔高了嗓音。   “为什么不能是十二少爷?”谢令鸢打断他的暴喝。   几个赵家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赵家十二少爷是如今主家嫡系的嫡子,属于赵家的主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而赵翌之毕竟只是个庶子,这种出身低贱之人狼子野心,会做下这种事也不足为奇。   这个时候,他们先前派去报信的人也回来了,带来了赵氏的一位族叔。听说刑场有人经过,痛斥赵家违反国律——那些人似乎是有地位的女子,赵家就派了族中长辈赵洪来处理。   女子啊……她们什么都不懂,再有地位,也是枉然,能翻起多大的浪花?   赵洪想到这里,并不往心里去。他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走到刑场,背着手,放眼打量了一圈。   除了扮作男装、骑在马上的武明贞,让他总觉得似乎有点眼熟,其他人看起来也就是出身富贵。   赵洪横了一眼那个叫他过来的下人。   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一群娇生惯养没见过世面的倨傲大小姐罢了。   大惊小怪。   “……无论如何,赵翌之既然坚称不是自己所为,至少该送官府查明,以免出现冤假错案,若查实了是他的罪过,再处死也不迟。你们至于这样急急把他处死么?”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   赵洪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蒙着面纱的女子。   他眯起眼,依稀看到她鹅蛋脸、杏仁眼,是个颇为标志的姑娘。   啧,如今国内生乱,这群女子还敢出门远行,无论是胆气还是本事,都说明她们并非普通人家出身。   那不妨还是客套些吧。   赵洪轻咳一声,轻慢地施舍了一个微笑:“几位客人远行而来,满面风尘,却不减菩萨心肠。”   他话听着客套,却是暗讽她们自己都赶路狼狈,还在多管闲事。   “不过这赵翌之犯事,乃是我族中私事,几位菩萨实不该插手。”他又温和一笑,威胁的话却说得很顺畅:“我赵家讲理,尽管被诸位干扰了家事,但远方来客不讲礼数,我们却不愿对客人‘失礼’。”   他使了个眼色,要将赵翌之带走:“还望诸位莫再干扰。”   “且慢。”   谢令鸢叫住了他,对他方才的威胁讽刺充耳不闻。   这点讽刺,放在后宫里,压根儿不是个事儿。这个男人,换成后宫那些女子,早把他喷上天了。   谢令鸢回以一笑,温柔平静的样子,并不见任何不讲礼数。   “赵家口口声声讲礼数,必然也知道‘仁’怎么写。怎么对族中子弟,却下得了毒手,传出去也太假了。”   赵洪皱起眉头。这姑娘居然敢说他们虚伪?   谢令鸢哂笑了一下,骑在马上俯视赵洪。   “既然这人总是要处死的,看来他在你们家中,也是猪狗不如,不如这样罢,你将他卖给我们,给我们当奴仆,你们赵家折损了粮,也能多少弥补点。我们也是讲礼的。”   赵洪客套地假笑道:“不能。”语气却有了强硬,带了刀刃。   。   ——看来他们是不弄死这孩子不罢休了。   可这少年也就和星使差不多的年纪。   想到这里,谢令鸢心中有些怅然。她驱马走近:“您说这是您族中私事。可家事,亦是国事、天下事。”   赵洪总觉得,她说话时,像高高在上的主子看仆人。这让他很不高兴,他在赵家也是主事一辈的。他板着脸听着。   “赵翌之难道不是晋人吗?”   “他所在的难道不是晋土吗?”   “他是晋人,又在晋国皇土之上,那他犯了事,不是该按着延祚六年朝廷颁布的新《晋典律》来处决吗?你们赵家,有何资格代替官府,动用私刑?”   “还是说赵家自认为可以取代官府,取代朝廷?赵家觉得《晋典律》可以践踏?”   “赵家觉得当今天子的话,不足为惧,丝毫不放在眼里?”   赵洪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他胸口起伏,这个姑娘说话时,牢牢地抓着私刑不放,像疯狗一样的乱咬人!   不就是用个私刑,她敢掰扯这么多问题,强行诬陷他们!   几个赵家人已经是面色铁青,有个青年按捺不住:“你别胡说八道!你含血喷人!”   谢令鸢淡淡道:“我说错了?你们没有动私刑?”   那青年被噎住。   赵洪毕竟是多年处理族中事务的长辈,气愤过后,还是波澜不惊道:“姑娘言重了。赵家可不敢如您这般恶意揣测。姑娘既然大义凛然,阻止我们族中惩罚叛徒,老夫倒是想问问……”   “诸位可是朝廷中人?是什么官职?有何资格要求我赵家听从律令?”他冷冷道:“族中私事可不是国事,人人都能置喙一番的。”   他脸上客套的笑意已经不见了,眉梢眼角都是不屑一顾。   他知道这些女子怎样也不可能是朝廷官员,所以即便她们强词夺理,也没资格管他们。   让她们灰溜溜地滚!   谁料谢令鸢闻言,却没有动气,也没有焦急愧疚。她回以一笑,施施然道:“哦?大叔如何笃定,我们不是朝廷中人?”   大……   大叔?!!!   赵洪被这个称呼一噎,气得拧起了眉头。   但他转而却为谢令鸢那句话警醒,上下看了她们一眼——朝廷中人?   她们都是女子,怎么可能。   他的视线转到郦清悟身上。   这个男子一直是在侧旁,虽看似轻松随意,却是呈保护之姿。   这人身上虽有贵气,却没有官气,最多也是某个世家大族或公侯府第的嫡公子,而不是朝廷之人。   ——所以,她们应该是在嘴硬罢了。   赵洪连平静的忍耐都没了,蹙眉嘲讽:“既然诸位是朝廷中人,失敬失敬。你们要国法,那就来说说国法。”   “我们赵家被抢了,跟谁讲国法去?国法怎么还我们公道?要我们遵循国法把人送去官府,那朝廷官府能还我们公道,赔我们粮草吗?”   。   “可以。”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个清灵温婉的女声,把赵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赵洪暗藏怒气的反讽戛然而止,仿佛被闸门硬生生切断了水流。   他们循声看过去,说话的人是一个仪容素净清丽的女子。   她画着飞扬入鬓的蛾眉,眼角红色泪痣,这样如清水芙蓉般的女子,却对他们说出这样一字千金的话来!   可以。   她放出豪言,可以赔赵家粮草。   她是什么人?!   赵家人被吓到了。   谢令鸢也被吓到了,没想到白婉仪竟然敢给他们这样一个许诺。   她是疯了吗?   林昭媛一急,似乎是想阻拦,然而谢令鸢摆摆手。   白婉仪不是打诳语的人,既然她敢这样说,兴许有她的理由……姑且信任她试试。   谢令鸢示意林昭媛不急。   。   白婉仪看向赵洪,微微一笑,温声道:“如今边关战事告急,朝廷也正在广征粮草,乐平赵氏既然委屈,那这些被打劫的粮,便从你们来年缴纳的赋税中扣减好了。如此,朝廷算不算善待你们?”   “……”赵洪一愣。   扣减赋税?   这是天大的好事!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只是为了给赵家交待?   难道是因为赌气?   白婉仪又轻轻笑了:“怎么,不算吗?那赵家未免太……”   “算!”赵洪阴着脸打断她,生怕她改口,斩钉截铁地服软。   ——如今不是死要面子的时候,她们要在争执中占上风,就让她们占好了。   一群傻孩子。   天晓得,他们赵家每年为了逃避朝廷的赋税,要花费心思做多少手脚!   每年官府下来统计人丁,赵家报上的佃户只有真实人口的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都是隐户,以此躲避赋税。如今,若是可以减免赋税,乃天大的利好!   不过他转念一想,疑惑地打量起她:“不知贵人究竟是何身份,还是放了大话?要我赵家相信你们,也总要有凭有据。”   她们毕竟只是一群女子……朝廷能做主这些事的,可轮不到她们。   白婉仪面色从容,指向了一身男装打扮的武明贞:“这位公子,正是怀庆侯府旁系的嫡出公子武桓。”   武明贞一愣,权作默认。   “怀庆侯世子武明玦,如今正在北地长河谷一带,同陈留王的叛军交战,同时肩负着抵御北夏出兵的压力。战况告急,武桓公子奉太后之命,赶赴北地支援怀庆侯世子。”   。   屁的武桓,比四环多一环……   林昭媛心中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她暗想,这个白婉仪说起大话来,居然也是眼睛都不眨,和谢令鸢简直一路货色!   而武明贞蓦地向白婉仪射去一道锐利目光,白婉仪感受到,冲她微微使了眼色。   武明贞看懂了这个眼色,她心里衡量了一番,对着听音抬了抬手。   听音亦作男装打扮,驱马上前,亮出了何太后给的印信:“太后手令在此!”   她粗壮的嗓门儿气吞山河,冲击波辐射千里,一下子把赵家几个人都震得跪倒在地,连被吊在树上的赵翌之,都被音波震得翻了个白眼……   赵洪见状,忙跪在地上,看向武明贞——难怪先前,总觉得她有点眼熟!   此刻他想起来了,某一年似乎是京中公侯世家的大宴,乐平赵氏有幸参与其中,他随同族中宗长,一同前去了长安。   京中贵戚林立,赵氏也只能是个陪衬,怀庆侯府的地位,则是赵氏高不可攀的。彼时怀庆侯世子被人簇拥追捧,他也远远见过,对那个相貌俊美的世子颇有几分印象。   这武桓,与怀庆侯世子相貌类似,果然是怀庆侯的亲戚!   “得罪,得罪,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京中来的贵人,还望各位海涵。”赵洪的口气转得很快,恭敬虔诚,再不见方才的傲慢讽刺,甚至有些微颤抖。   却不是怕的,而是窃喜。   赵洪虽不是官身,但赵家世代都是做官的,所以对他们不会太忌惮。他是激动——方才那个温婉女子说了,赵家来年的赋税,可以减免……   所以,当然是对他们要多客气有多客气,要多谦卑有多谦卑!   赵洪赶忙命人回去回禀宗长,自己又弯着腰,亲自迎他们:“贵客远道而来,不妨到家中歇息一下,也让我们聊表敬意,尽东道之谊。”   方才几个青年已经傻了,略带犹豫崇敬地看着武明贞。怀庆侯世子“玉面修罗”之名,他们可是听说过,这位俊美公子,竟然是怀庆侯世子的亲戚!   幸好方才,他们没有打起来。   。   赵洪语气谦和地说笑,一路引着贵客,回赵家的主宅。   而赵翌之被解了绑,也往回押送。   众人骑在马上,跟着赵家的人去主宅。谢令鸢勒住马,等白婉仪经过她时,低声询问:“你是什么打算?”   她知道白婉仪不会惹麻烦的,但总觉得云里雾里。   白婉仪轻轻一笑,凑近她耳边,短促地说了两句话。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畔,谢令鸢眼前一亮,重重地随手拍了一掌:“大善!”   她这一掌拍在了海东青的身上。   海东青差点被拍倒在马下,要是它能叫,大概早“嗷”了一声。   谢令鸢轻咳一声,收起坏笑。白婉仪把以前宫斗时拿来对付她们的心思,如今拿来对付外人,果然也是不容小觑啊。   。   她们说笑着,已经走近了赵家主宅。   主宅里,出来相迎的并非宗长,而是老一辈的赵铎。   赵铎已经听说了——怀庆侯府的旁系公子,带着太后的印信经过乐平,闻说赵家被流民抢了粮草,公子不满于赵家动用私刑,认为有辱朝廷颜面,要求赵家依从朝廷律令行事。   而方才赵洪差点跟他们争起来,直到他们一怒之下,亮出了官身。   想到这里,赵铎摇头暗笑。   这群年轻人也是傻的,血气方刚,被赵洪三言两语绕了进去。   他们为了逞强,硬是抬出了自己的官差身份,甚至表示愿意补偿赵氏的损失,从来年赋税中减免赵家被抢走的粮草。   年轻人!   为了面子,可以不思量后果。倒是给赵家白白送来了大好机会。   赵家说什么也得宰出几刀血。   --------   人声喧嚣渐至,赵铎客套地迎在了门前,堆起几分笑意。   赵洪走过来后,朝他行礼,亮开嗓子,向众人介绍了身后这几个京中来的贵人。   赵铎一边含笑听着,一边不动声色,打量之前发话的白婉仪。   这女子不显山不露水的,生得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的目光被她头上的发饰吸引了过去——她头上戴了一只翡翠簪子,翡翠水头极好,日光下散发出莹润的色泽。翡翠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这种成色的,却是可遇而不可求。   赵铎毕竟是富贵堆里浸了一辈子,一打眼就看得出此非凡品,应该是贡货,即便如乐平赵氏这般的豪族,也未必能有机缘得到。于是,更确认她是京中来的贵人无疑了。   于是赵铎的笑意又加重了几分。和他们互相寒暄一番后,捋着胡须,痛彻心扉地讲起了赵家被抢的粮草。   去年重阳逢霜降啊,收成本就不好啊,今年又逢战乱啊,赵家和依附赵家的佃农们,上下几千户人可都要糊口啊,既然朝廷愿意补偿他们,感激不尽啊……   。   谢令鸢听得笑而不语。   第九十四章   对于这种豪门大族被抢,谢令鸢的内心毫无波动。   她之前在宫里的时候,偶尔听太后和皇帝议政,知道这些世族做的事,正是千年历史无法解决的痼疾,土地兼并、隐瞒人丁减低赋税,虽然家族富庶,对着朝廷却是哭穷的。   何太后出身扶风何氏,当然对此再清楚不过,每每提及却别无他法。历经几百年乱世,世家树大根深,朝廷不能也不敢触动他们。像萧怀瑾那样有勇气正面肛的皇帝,注定是个悲情故事。   如今这乐平赵氏被流民抢了粮,虽然是无妄之灾,但她很难为此摆出同仇敌忾的悲痛神情来。   。   赵铎引他们进了主宅大门,请他们上座,目光扫了一圈,愣道:“怎的少了一个人,先时赵洪说……”   武明贞打断他,声色有些高高在上:“那是我的小厮,我派他去办点事,不必理会。”   她让听音拿着怀庆侯府的私信出去了。   赵铎被她打断,也没有不悦。听是小厮,便不再放于心上。   转而又对“武桓”和白婉仪叹道:“这赵翌之犯了如此大的罪过,我赵家也是容不得他了,几位贵人既然看不过眼,想要搭救,赵家莫敢不从,这就将他献与诸位,为奴为仆,赵家绝不有丝毫置喙。”   他表现的十足恭敬——毕竟是怀庆侯府的旁系,武家自开国就是皇家重臣,百年显贵,这种勋贵侯爵,赵家怎能得罪得起?   且这些人既然是奉皇命出行,甚至带着何太后的手令印信,那这背后可能还有汝宁侯何家的关系,就更得罪不得了。   至于赵翌之,一个庶子而已,这些京中来的公子小姐们,莫说拿他去当奴婢,就算是用来宰杀取乐,也随他们高兴。   只要他们肯兑现方才的赌气之言就好。   “既然赵家如此诚意,我们却之不恭,就在此谢过了。”谢令鸢点点头,说得一副盛情难却的样子,把赵铎一噎。   她转头望向赵翌之,他正虚弱地跪在地上,摇摇欲坠。“这位十九公子,可愿随我们一道走?”   赵翌之浑浑噩噩的灵魂中,仿佛被灌入了一丝天籁之音,他望向谢令鸢,毫不迟疑地连连点头:“我……我跟你走,生也好,死也好……”   他又看了一眼赵铎,还有赵家那些面无表情的族人,声冷如冰:“……与乐平赵氏,再无半分干系!”   赵铎闻言,心里一抖,愤愤地轻哼一声。   这个孩子,答应的如此干脆,言语中如此愤恨,可见对赵家已经全无感情,果然是养不熟的吃里扒外的东西!被这些京中显贵带去当牛做马,也是命!   谢令鸢听了一笑,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那你来坐吧。不必跪着了。毕竟从今以后,你就不是赵家人了。”她笑眯眯转向赵铎:“不知贵府可否备些……茶水点心和金创药?我们这位公子受了伤,需要清理下伤口。”   “……”你们这位公子?   赵铎看着已经变成了赵家客人的赵翌之,嘴角抽搐了一下。   郦清悟淡淡看了她一眼,上前一手轻飘飘把赵翌之提起来,另一手指缝里夹了几根金针,手指翻飞,迅速地点入他的穴窍中,见他痛苦的神情渐缓,已经开始有所好转,便将他带到自己身边坐下。   。   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其中夹杂着听音的大嗓门。白婉仪放下茶杯,对赵铎温声道:“不知贵府清点好了被抢的粮草账簿没?”   “快了,快了。这次家里损失实在惨重,庄子上、粮库里,几乎被洗劫,清点起来着实要花费一番功夫。”赵铎摇了摇头,抚着胡须,一脸沉痛:“那些流民匪寇,着实可恨!”   一点都不可恨,如今看来,反而是可亲。   其他族人心中暗喜。   反正这些京中来的贵人,也不知道赵家究竟被抢了多少粮食,他们正好趁此机会,虚报几倍,这样未来三年,家里都可以不必缴纳赋税了。   多好的事,祸兮福之所倚。   。   而白婉仪微微一笑,也就等着。   未几,赵家的大管家、负责理账的先生,也带着粮库的管事和庄子上的管事,赶了过来,几人手中捧着厚厚的册子,放在了白婉仪的面前。“请小姐过目。”   语毕,大管家赵江垂着头,等在一旁,这账是刚做的,奉了赵铎的命令,做的有点狠。   他也是赵家的庶子出身,算是混的最有出息的庶子了。他抬眼惋惜地看了眼赵翌之,赵翌之是小辈里天资甚高的庶子,论聪慧才华不亚于嫡子们,倘若没有这事,大概也能像他这般,或者进官府为吏。不过……也就到头了。   。   此时,被武明贞派出去办事的听音,已经拴好马走了进来,她一身男装打扮,昂首阔步的样子看起来目空一切,进门后对赵铎也没有任何行礼的意思,直接走到武明贞身边,附耳说了什么。   武明贞从她手中接过舆图,这是听音凭着怀庆侯府的印信,从县衙里拿来的。   身为侯府大小姐,她当然知道,这些豪族没有哪个不会私下侵占耕地的。他们家族内部,都会有一份准确的舆图。   而县衙的舆图,当然不敢如实绘制了,地方官和豪族大多是一个鼻孔通气。所以她拿到手的舆图,肯定是“缩水”了的。   如今这份“缩水”的舆图上,除了官府公地、其他家族的族田、民众自有地、山岭荒地,乐平赵氏占了整个乐平郡三成的地界——也就是说,赵家真正的地,比这个只多不少。   武明贞将舆图递还给听音,示意交给白婉仪。她知道白婉仪会明白她的意思。   。   四周空气安静,偶尔一两声翻页的沙沙声。赵铎呷了口茶,眼睛一直瞄着白婉仪。   白婉仪翻看账簿,她其实不擅长看账,当初她和钱昭仪同在皇后手下,都是她负责出谋划策,钱昭仪负责理账的。   但这账簿上所列明细,数额巨大,看得明明白白。赵家被流民抢了居然有两万石粟米。   两万石!且都是新粮!   没个千余人推牛车来,这要怎么运?   谢令鸢瞟了一眼,意味深长道:“乐平赵氏这一年收成不错呢,去岁重阳逢霜降,各地收成都减半,今年还能有这么多新粮。”   听音将舆图递给了白婉仪,她打开看了一眼,明白了武明贞的意思。   她抬起头,对着赵铎微微一笑:“去年底,乐平向朝中缴纳赋税,约是八千石,报上来的总账,与我手里这份账目不一样,究竟哪本账簿才是真的?”   “轰”的一声。   赵家人只觉得脑海中一炸,热血涌到头顶,大惊失色地看着白婉仪。   这一行人,都是女子和武将出身的人……怎么可能知道世家缴纳的钱粮赋税的底细?   这都是机密啊!   税赋的明细,只能是户部和皇帝才知晓的,而朝廷的户部官员,历来都是由孙、曹、钱等几家推举的,财政大权牢牢由世家把持着,根本不可能让怀庆侯这一类的武将知晓。   且财政税赋,是朝廷机密,这些人即便有官职在身,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些机密?   可……方才这个女子说的没错。赵家去年确实是缴纳了八千石,看来她确实是知道赵家底细的。   赵洪惊愕地站了起来,而赵铎看似稳,依然八方不动的坐着,其实端茶杯的手却隐隐发抖,茶杯盖与杯沿发出颤抖的碰响。   ——她究竟是谁?   不是奉太后命令,去北地支援怀庆侯世子的武将和女眷吗?难不成还有别的身份?其实是暗访的钦差?   白婉仪岿然不动,将他们的惊愕尽收眼底。   她被陈留王训练了过目不忘的能力,陪在萧怀瑾身边时,会偷看几眼奏章,估摸朝中状况,再告诉陈留王。所以陈留王对朝中不少机密知之甚详。   于是她也很清楚地记得朝廷各地每年报上的人丁和赋税,这些都是陈留王必须要的情报。各世家每年也肯定都会瞒报——只要抓住这点大做文章,她们就有不少回旋的余地。   这也是她方才敢提出“被抢的粮草抵来年赋税”的原因。   更何况,武明贞方才还派了听音,拿来了县衙的舆图。   白婉仪举起手中的县志舆图,缓缓展开:“赵氏在乐平的田地是三成,按着每亩产出率来算,新粮怎么也不可能有超过两万石的收成。”   “是这舆图太旧了,赵家耕地实际上比舆图上多一倍;还是拿给我们的账簿……算错了?”   “啪嗒”一声,赵铎的手彻底软了,杯子倒在桌上,茶水泼了一桌。   所有人都不寒而栗,明明是近秋的酷暑天,冷意却偏偏从脚底直灌入头顶。   这些人是什么人?不不不,他们是什么目的?   他们肯定是算计好的!   他们是那伙流民的同党吗?为什么这一切看似巧合的事,却发生得**无缝?   关于土地兼并朝廷已经三令五申明令禁止了,绝对不能承认。宁愿承认是自己在账簿上做了手脚。   这几个京中来的公子小姐们,似乎也没有跟他们撕破脸的打算,给了他们一点缓和的余地。那个容色清丽的女子,问的是“是不是算错了”,这就表明他们不是真来找茬的。   想到这里,赵铎迅速地冷静下来,调整了一下不自然的表情,伸手拿过账簿翻了几页,继而皱眉,“啪”的一声将账簿摔在了赵江的头上,怒气冲冲道:“这都能写错,你们这些人趁早给我去庄子上养老!”   他转过头,耷拉着眼皮:“让贵客们见笑了,舆图乃官府绘制,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是账簿……账簿算错了。”   失策了,他万万没想到面前这几个人,居然知道户部的底细!   对方凭着这一点朝廷机密,反挖了坑给他们!   。   林昭媛见状,幸灾乐祸道:“所以你们不可能丢两万石粟谷吧?”   赵铎看了她一眼,眼皮复又垂下来:“是,老夫年事已高,记错了,自然是没那么多的,好像是……”   赵江接了他的眼色,轻咳一声:“我仔细想了想,好像是一万石吧?”   林昭媛偏偏继续揭短:“其实我觉得,也许是这份舆图……”   谢令鸢打断她,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的笑容:“我们也只是路过而已,仰慕赵氏在乐平的声望,至于今日之事……不过插曲罢了,就像路边风景,走过也就过去了,只当没看到。”   赵铎抬起头,知道对方既然挖了坑给他们,这话就没这么简单。   没看面前这女子笑得一点都不含蓄,毫无大家闺秀的样子,居然还露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颗牙吗?   果不其然,谢令鸢施施然道:“赵家为富一方,乐善好施,奉圣人训,德心仁慈……想必也体恤朝廷国库匮乏之苦,不愿再为朝廷增加什么负担,反正被流民劫走的粮食也没那么多,若是惊动朝廷,未免叫其他人笑话小家子气……”   赵铎点点头:“是,底下人先前没查清楚,如今自然没必要再麻烦朝廷来贴补。”   “您老人家深明大义。”谢令鸢客客气气行礼,继续道:“如今我等奉了太后手谕,前去北地守卫国门。可北地长久战乱,百姓颠沛流离,实在是苦啊……”   她摇着头叹息,一脸沉痛:“赵家也一定愿意慷慨解囊,赈济北地深受战乱之苦的饥民吧?”   她目光炯炯地看向赵铎,赵铎竟然说不出个“不”字。   这不就是**裸的要挟吗?!   这不就是抓他们小辫子吗?!   无耻!怎么中央的朝廷官员,竟然脸皮厚到这种程度,他赵家都被打劫了,他们还趁机讹诈一笔!   地方官跟他们比起来,简直是一缕清风。   可是赵铎没有办法,为了掩盖兼并土地的事实,他不得不承认做了假账。若换成别的京官,他还会动一下灭口的心思,然后栽赃嫁祸给山匪黑七他们。然而这些人身份偏偏特殊,是怀庆侯与太后的人,岂是赵家能撼动的了的?   他只能暗暗咬牙,一边派人知会族长一声,一边点点头,凛然道:“不错,北地民众深受战乱饥荒之苦,我乐平赵氏以天下为己任,每每念及边关百姓,忧思痛心。幸逢武大人路过,赵家愿献上粟谷五千石,以慰边地士卒百姓。”   谢令鸢起身又施了一礼:“五千石粟谷,谁来押送倒成问题。我们一行人轻车简从,怕没有马匹、牛车和负责运送的人手,唉,这可如何是好呢……”   赵铎继续咬牙,凛然道:“赵家施善必定一行到底,马匹、牛车和押送的人手,赵家当然也可以借。”   谢令鸢再施一礼:“如此,我们就放心了。赵家果然深明大义,一片赤忱丹心,我等却之不恭,在此替朝廷谢过。”   赵铎气得胡子都差点歪了,却之不恭?明明是你们自己张口要的,一会儿要粮,一会儿要马匹,一会儿要牛车,一会儿要人手……别说成是赵家眼巴巴送的行么?   不要脸!   他淡淡笑道:“不敢不敢,几位受太后娘娘委任,乃是少年英杰,赵家略尽绵薄心意,还望诸位不弃。”   于是一番寒暄客套,谢令鸢心情愉悦,而赵家的人心头则在滴血。   ------   五千石粟谷,光清点就花了一下午的功夫。   夜里,赵家为他们将粟谷装了车,忍痛配给了马匹和牛车,还派了家兵替他们押运。   总算是将今日之事息事宁人。   。   翌日清晨,谢令鸢满面红光,大声夸赞赵家待客周到,随后从赵家辞别,先行上路,他们讹来的粮食则跟在后方运送。   赵家人目送他们远去的身影,差点咬碎一口牙。   不要脸!   ------   如今距离从抱朴堂出发上路,已经有了许多日子。盛夏已过,也逐渐转入秋。郦清悟这几天都是看旗星来指路的,谢令鸢不疑有它,上路后,只吩咐众人跟着他的指示走。   赵翌之被族中折磨得不轻,再也骑不了马赶路,多亏谢令鸢跟赵家讹了一辆马车,他躺在车中,有专人照料他的伤势。   他天资聪颖,在族中庶子里,向来威望不低。听说他要离开的消息,天际未亮时,又有几个赵氏子弟也悄悄摸了过来,见了武明贞叩倒在地:“听说大人奉了太后旨意前往北地,如若大人不弃,我等愿意追随大人!”   谢令鸢站在一旁,她有些意外,赵翌之是被逼得没活路了,但这些赵家子弟,放着家中荣华富贵不要,跟着她们出来颠沛流离做什么?   她问了出口,有一个少年愤愤道:“十九哥是被冤枉的!他管账查账从未有过丝毫疏漏,对家里忠心耿耿,怎么可能做出那种叛徒之事!”   “没错,而且那段时间,我分明看到十二少爷在外面花天酒地,还结识了一个外人!”另一个少年恨然道:“那个青年大概也是什么富户出身的,比十二少爷还豪奢,十二少爷对他言听计从,保不准就是那个青年,从十二少爷那里,骗走了坞堡的地图!”   兔死狐悲,他们都为赵翌之的冤屈鸣不平,见到有机会离开,听说还是大名鼎鼎的怀庆侯府的人,他们经过一夜辗转反思的犹豫,终于也下定了决心。毕竟,谁知道下一个被诬陷被虐待的,会不会是他们呢?   赵翌之的弟弟正在给他上药,赵翌之摇头苦笑道:“我们这些庶子,根本不可能接触到坞堡图的。”   他垂下头,因虚弱而少言寡语。   他们不被视作真正的家中人,怎么可能有坞堡舆图。大概父亲也是知道,真正被骗走了舆图的人,应该是十二少爷,但十二少爷是嫡子,不能背负这种污名,于是就由他这个庶子来顶罪。   被族中人当叛徒折辱虐待,并不是让他心寒的根由。不被亲生父亲放在心上,不被家人当做人看,才是他想要与赵家断绝关系的原因。   反正他们一生无论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像十二少爷那样有推举为官的机会,还不如出来闯荡一番。   谢令鸢点点头,放下马车车帘,跳下车,望着天空轻轻叹气。   她想到自己刚成为德妃的时候,与妹妹谢令祺关系不睦。其实也是嫡庶有别的观念,她的前身,看不起谢令祺的母亲乔彤云,才会闹得姐妹反目。   而今想来,这些庶出的子女因出身缘故而出头无望,和困守在宫里的妃嫔们似乎也别无二致。   都是被掐死了的人生。   -------   谢令鸢带着赵家的几个人一起上路,两天之后,他们就出了乐平郡的地界,来到了长陵郡。   这里地势比乐平还要险峻,有黄河支流经过,虽然地方贫瘠,千年来却出过不少诗书大族,许多数得上名号的世家,郡望都在这里。   然而进了长陵地界不久后,他们就听说了一件事。   ——长陵地方豪族,长陵周氏,被一伙儿流民抢了……   “又抢了?!”   谢令鸢叹为观止,她用了“又”。   赵家几个人的脸上五彩斑斓,对此心情复杂。   这些豪族家里,可不是什么路边客栈,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他们有庄园作坊,也有坞堡私兵。   抢了长陵周氏的那伙流民,会和抢乐平赵氏的是同一群人吗?   若是同一群人,那应该真的是一伙儿训练有素的流民。   但他们是和豪族有仇吗?谢令鸢不禁猜测起来了。   唔……应该是有仇的吧,毕竟不少地方豪族害得平民失去赖以为生的土地,只能寄居在他们之下当个佃户。   而这些豪族也不见得慷慨,朝廷逢了战乱,需要向他们征集粮草时,他们往往以此交涉,要求军中谋取职务,管理后勤辎重,或者挂帅邀功,以对武将勋贵们形成钳制和威胁。所以诸如怀庆侯、方家之类,哪怕掌兵权,也不爱得罪他们。   也大概只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流民们,敢如此堂而皇之与豪族作对了。   “那会是一伙儿什么样的流民呢?”   又过了半个月,天气转入了秋老虎,谢令鸢走到了下一个地方,青山郡,听当地人说,这里的青山李氏又被抢了。   谢令鸢再也按捺不住好奇,问路边茶棚的人。   “没见过,”茶棚里的老板摇摇头:“据说李家的家兵跟那伙儿流民交了几次手,那个为首的年轻人,长相倒还挺标致的,挺白的……哦哦对了!想起来了!”   “那个流民头头,他说他叫,柳不辞!”   “这里的人都听说过他,柳不辞,他专抢那些大族,解气!”   *******   广安郡的山地里,树枝随着呼啸山风而婆娑摇曳。   萧怀瑾骑在马上,摘下斗篷上的风帽,回头望着队伍后面浩浩荡荡的牛车队伍。   一路行来,他的流民队伍已经有了近千人,虽然还不敢跟那些世族豪强正面交锋,但几次游击打下来,抢的粮草数目也颇为可观了。   去岁重阳逢霜降,朝中做好了来年与北地诸国开战的准备,向世家调拨粮草,却频频遇阻;今年陈留王内乱,北方部伍的粮草辎重,依旧是一路告急。   粮草问题,会直接影响前线的损失乃至成败。   而这些从世家豪族手里抢来的粮草,可以解北地不少部伍的燃眉之急。   来自北方的风徐徐吹来,夹带了秋日的一丝凉意。   眼看着天要冷起来了,入冬,西魏、北夏等国也会蠢蠢欲动,意味着北方的战事将更加吃紧。   萧怀瑾戴上风帽,半遮了面颊,继续行路。   现在他叫柳不辞。   为了赎罪,为了父皇兄长的期待,为了心中抱负,为了国计苍生,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   脚下,是无垠远路,来去无边;头顶,是蔚蔚苍穹,天高地迥。   *******   蔚蔚苍穹下,长安的皇城深宫高墙,巍峨肃穆。   “啪”的一声,密信被拍在案上,因用力过大,晃晃悠悠飘到了地上。何容琛抬起手,手心已经拍红了。   根据各地监察卫收集上来的情报,北地似乎出现了一股流窜作案的流民兵。这伙流民兵行踪隐秘,专抢豪族粮仓,已经成了北地诸多州郡大族的心头大患,被各地警戒着,有损失惨重的大世族,甚至悬赏十万钱,要活捉对方头目。   于是为首的那个流民帅的名字,自然也流传了出来。   柳不辞。   很好。何容琛微微眯起了眼。   子肖母姓,他不姓萧了,就跟柳贤妃姓了。   居然还敢叫柳不辞。   不辞……   不辞而别!   想宣示他不辞而别的得意吗?!   第九十五章   何容琛怒极反而平静了下来,她的案头上,还放着蒲州刺史的奏疏。   上疏内容也是相关的,北地冒出一伙儿流民,据说专抢世家豪族,且一路走来,声势越发壮大。虽然他们没有骚扰百姓和官府,但如何处置,还是要请朝廷示下。   这之前当地官府对于流民一事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流民兵是流窜作案,本来就不好抓,且针对的都是豪族,官府没必要往自己身上揽事。   然而如今,那伙流民已集结了一千多人,神出鬼没的,北地各州郡再想按住消息粉饰太平,如今也不能了。   事已至此他们不能再装聋作哑,地方被抢的豪族又不断对他们施压,他们只得上疏朝廷,请求增兵支援——地方官衙可没有那么多人手去剿匪。即便有人,他们也舍不得拿去磕掉。   何容琛将奏疏放回了案上,没有批复。   柳不辞……萧怀瑾痛殴那些世家豪族,大抵也是存了一肚子怨气。偏偏为了他的安危,她不能下令剿匪——倘若官兵剿完匪,发现匪首是皇帝,朝廷脸面往哪里搁?   她放回奏疏的手隐隐有些发抖,随即手掩在袖子下,殷红的指甲掐进了手心里。韦无默见状,忙将刺史的奏疏收起来,没再给何太后碍眼。   何太后又拿起另一封奏疏,没闲心追究萧怀瑾在北地搞出的轰轰烈烈的阵仗了。   这份奏疏言辞急切,字字惊心。   ——西魏,对晋国宣战!   距陈留王起兵已有近四个月,前方战火交织,如今晋国算得上内外交困,西魏等邻国见此良机,自然也要来趁火打劫一把。   不止西魏,西凉与北夏也有了蠢蠢欲动之心,南下抢了几次,北方胡人都是这个调性,抢完就跑,几次下来边境损失惨重,死了不少官兵。   还有三四个月就入冬,眼下重心,必须固防北地边境。   。   晋国如今像是忽然挨了一记闷棍,随即又被人群殴,即便还手也落了下风。   萧怀瑾骑在马上,眺望远处,一路沉默不言。   边境几次告急,他多多少少也听说了这些事,然而他在宫中半点手脚也施展不开,唯有亲赴前线。   时值入秋,他赶路也越发急切了,必须在入冬前,先去到边境上。   眼下他们已经从长安一路往北,经过了乐平、青山、广安,再往北走,就是长留郡了。从长安去往西魏或北夏,通常是在长留郡分道。   “柳公子,右前方再走五十里,郦家有几个庄子在那边,咱是不是要派人去探听一下?”黑七颠颠跑到他的马前,声音中透出一股难抑的兴奋。   显然这一路他们抢过来是上了瘾的。   郦家啊……   萧怀瑾心中一动,目光飘远。   那些世家并没有料到,也想不通,为什么一群乌合之众,能够敢抢劫他们且屡屡得手。   因为他们万万想不到,他们面对的,是天子。   萧怀瑾深知自己治国能耐不行,然而他刚即位时,何太后曾逼着他背出天下世家名册谱,每个世家的郡望、分支、领地、财力,他大概都是清楚的。   一路走来,那些流民肯跟随他,也是因为他有着让他们信服的本事。   在他们心中,柳不辞和一般的流民帅太不一样。   一来是他看上去就出身贵族,人们总归喜欢跟着高贵的人走,更相信他对他们许下的好处与承诺;二来,柳不辞对世家了若指掌,言谈间毫无惧意,也能应对周旋,越发让流民们敬畏信服。   毕竟有哪个流民帅,敢嚣张地指着某个大世族的族长,一副你不配给我提鞋的模样?   。   那些流民如此信服他。   而今,走到长留郡,面对这个地方望族,萧怀瑾忽然不知该如何处。   因为,这里是隐居于此的兰溪郦氏啊。   当年先帝还是太子时,远去江南,赴兰溪求学,请出郦氏出山,希望能够逐渐打开科举取士的门路,遏制世家揽权的乱象。结果北方正月之祸,连失数座城池,面对国门动荡,先帝屈服了,郦氏沈氏等家族斗败了,他们只得辞官致仕,族中主家不愿回兰溪,便在长留定居。   而郦氏,是二皇兄的母族啊。   想到这里,萧怀瑾连日来难得明朗的心情,又有些复杂。   当年是他生母柳贤妃,嫁祸给了贵妃。无论贵妃母子因何故死,他的母亲总是脱不了干系。   可那又是二皇兄的母族,因为和故去的哥哥有关,他从心底里对这个家族,都有着难以言喻的亲切。   他淡淡询问道:“如若北上,除了眼下这条路会经过郦家,还有其他的路能绕开么?”   黑七一怔:“郦家地盘大,肯定会经过的。附近还有沈家、刘家,也都挺大的,要不弟兄们去另外两家探探?”   萧怀瑾默然不语。   黑七见他出神,勒住马久久无声,便又指了过去:“柳公子莫担心,那郦家也不见得怎么厉害,况且还有另外两家呢,兄弟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公子一声令下!”   陆岩看出了萧怀瑾的怅然,赶紧摆了摆手:“你先吩咐下去,所有人整容肃己,尽量绕开郦家的地界,未有命令不得擅作主张,一切公子自有定夺。”   黑七“哦”了一声,反应过来又赶紧行礼,“遵命!”   说完悻悻地退下。   。   他蔫头耷脑地回到军中,手下两个兄弟凑了上来:“怎么样,柳公子如何吩咐?”   黑七驱赶道:“快去传令,公子说要绕道,他没吩咐,咱们谁也不准招惹郦家。”   那两个人都露出了意外的神情。跟了柳公子一路,他天不怕地不怕,底气十足的大,这还是第一次说要绕路。   黑七指挥着众人,按着柳不辞的吩咐,放弃打劫郦家,绕道疾行。   他当日想抢劫柳不辞,谁料柳不辞和他的护卫,两个人功夫都十足的厉害,他们这伙山匪全然不是对手。就在他以为磕上了硬茬要死的时候,柳不辞却没有要他的性命。   那时柳不辞问他为什么会当山匪,他想着反正也是要死了,愤恨不甘道:“为啥,活不下去了反正也是一个死,赵家抢了我的地,我就去抢别的人;官府不给我出头,我就去给官府添乱,老子就是忍不下这口气!”   那时候柳不辞听了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问他:“这样的事很多吗?”   柳不辞指的是农民失地的事。黑七听了哂笑,果然是富家公子不知民间疾苦。他冷笑指着自己身后的人,说,当然是很多的,不然我哪儿来这些弟兄?这只是你看到的,还有你没看到的。那些骨头软的人早去给抢他们田地的人家当佃户去了!   残阳如血,柳不辞的容色在夕阳下却格外苍白。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黑七,那你们想报仇吗?   报仇……   当然是想的。   然后,之后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等到黑七回味过来时,他们已经跟着柳不辞公子,打开了县衙的兵器库,闯了乐平赵氏的粮仓,抢了赵家五千石粮,在夜风中推着车,举着火炬前行赶路。   黑七真不敢相信,有朝一日,会有这么解气的一天。   柳不辞虽然出身贵族,却并不是和赵家沆瀣一气之人。他每到一地都会接触当地流民山匪,在那些人面前也没什么架子,对不服者杀之,对那些诚意投靠之人,他会询问他们落草为寇的原因,带他们打劫那些为富不仁的豪族。   这一路都是这么走来的,他们自诩正义之师。所以黑七不明白,为什么柳不辞面对这个长留的郦家时,居然会忌惮至此。   郦家有什么可怕的吗?   听说只是个诗书礼乐大家而已啊……   他正出神想着,手下跟了他许多年的弟兄大步跑过来,急急道:“大哥,前面路瓤子上有个姑娘,说是想……投靠咱们嘞。”   话说得有点虚虚的,显然心痒痒。   姑娘……   投靠他们一伙流民?   黑七“嘎”的一声失语,赶紧跟着人走了过去。   远远的,他看到一个长得应该算端正的女孩子,蓬头垢面的,穿了身褐色粗麻布短褐,裤腿挽起来几圈,应该是穿了家里男丁的旧衣服,坐在地上哭得抽抽泣泣。   黑七本来还凶神恶煞的,这一下马上又怕自己吓着对方了,他重重咳了一声,尽量放轻声音问道:“我们柳公子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天色这么晚了,怎的不回家?”   那姑娘抬起头来,脸上挂满了泪痕,啜泣道:“家……没有家了……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我跟随兄长,从沧州一路逃难过来,本来想要去广安投靠亲戚,谁知道路上哥哥染了时疫,他怕传染了我,天不亮自己就离开了,把所有的盘缠给我……我钱用光了……过不下去了,也找不到地方……呜呜呜……”   黑七一听女人哭,头皮都要炸了:“我们刚打广安那边过来,地方是知道的,你知道要找的亲戚住在哪里不?”   那姑娘摇了摇头,目光转向黑七身后,有些怔然。   黑七顺着回头,见柳不辞正骑在马上,向这里走了几步。黑七挠着头,劝她道:“你也看到了,我们这里都是汉子,你跟着能做的了什么?”   那姑娘嗫嚅道:“我……我可以做饭,还会帮忙洗衣,我会做很多事的!”她说着这番话,最后却是对着柳不辞说的。   萧怀瑾骑在马上,微微蹙眉,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问道:“你可有名字?”   那姑娘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以前哥哥给我取过,叫依灵。”   萧怀瑾没再犹豫,他的马鞭在空中一甩:“行,那你就跟着吧,这里管你吃喝,你跟着做些事。之后到了其他地方,觉得合适就自己去谋生。”   他说完调转马头离去,潇洒得仿佛毫不挂心。黑七有些意外,一时摸不清柳公子的心思,也只能听命,给依灵安排了地方,叫手下弟兄照看着,自己追着柳不辞而去。   待众人走远,四下的人没有注意到这边,依灵局促地走动着,趁机转到山坡后,轻轻吹了声口哨,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条。   不消片刻,一只圆溜溜的鸽子从树枝上飞下来,它们受她驯养,常年随在她身边。她将写好的布条匆匆卷在鸽子腿上,拍了拍:“快点回去郦家报信,省得家里人担心。”   信鸽扑棱棱飞走了,郦依灵看着它的身影在空中渐渐成了黑点,转身往流民兵的营地走回去。她目光四下转了一圈,将他们的兵员、粮草收入眼底。   嗯……虽然是经受了一些训练,但比起正轨官兵,还是差了点。   也有些面黄肌瘦的,比不得郦家的私兵。   粮草倒是不少,果然如叔叔他们分析的那般,不太像是为生计所迫,更像是其他目的。   不过不着急,她总能打探得出来,然后……将这伙人的头目一网打尽!   -----   郦依灵的信鸽朝着郦家的主宅飞去。   正飞过山头时,忽然天空中一只巨大的黑影,冲着鸽子俯冲而来!   那是鸽子的天敌——隼!   一时间鸡飞狗跳,几团羽毛在空中飞舞,飘落在了地上。   高高树上,海东青一只爪子按住鸽子,一边将鸽子的肉撕扯下来。   它好久没吃得这么肆意畅快了,这几日,谢令鸢每天放它出去觅食,它飞得快又远,总算是肆意了一把。   。   山头的后方,山道上还有马蹄疾行。   谢令鸢骑在马上,放目望过去,远处,海东青张开双翅,觅食归来。   郦清悟并驾走在她身边,忽然道:“再赶一天的路,明日傍晚就可以到长留郦家的地界上了。”   第九十六章   长留郦家,当年朝中不得志的郦家人,致仕后没有回兰溪,而是在长留一带安身,从此成了兰溪郦氏的分支。对于这个家,郦清悟大概也有近十年没回去过了。   他跟家没缘,除了八岁送出宫时见了郦家人一面,后来游历天下才又在郦家停留了几日,这些年一直漂泊在外,也就习惯了。   谢令鸢听出他口气里的迟疑和疏离,有些不明他的想法。有疑问浮上心头,郦家是他的母族,为什么他和郦家少有往来?   分明也不是个薄情之人啊。   她收回眺望的视线,点点头:“从长留的北方,就可以分头去西魏、北燕,那接下来路线我们要怎么走?”   皇帝陛下至今行踪不定,出了长留就更难寻了。以及来了这边,郦清悟是要回郦家,还是要绕开,三过家门而不入?   “走就行了。”郦清悟笑了笑,掩住了方才的神情,转头看谢令鸢,轻声问道:“想不想去看看?”   对此谢令鸢答应得毫不客气:“去啊,那是你的家。”   “……”林昭媛听得张大嘴,她一拳砸在海东青身上,大鸟痛得叫一声,飞到了白婉仪身边,委委屈屈地倒挂在白婉仪的马上。   林昭媛蹙着眉,只觉得哪里有点不太对。武明贞没有她那么多心思,这些日子他们天天下榻驿站,或者露宿野外,去郦家落脚也是好的。   郦清悟微微一笑,马鞭指向西北方:“长留这边吏治尚可,没有山匪动乱,可以加快行程。”   ---------   长留素来出诗书望族,所以如柳不辞这般的流民山匪,经过此地难免有些惊动。   邙山谷中,燃起了袅袅炊烟,众人已经开始驻扎。   柳不辞有单独的营帐,郦依灵蹲在账外,畏畏缩缩地架起锅,为柳不辞煮饭。   她起身去外面拾柴,目光就势在山中扫了一圈。   挺好,这柳不辞看起来年轻又倜傥,却并不是个金玉其外的草包,他选的夜宿之地也不是随便挑,而是认真勘察过,找了邙山谷的一处高地,是典型易守难攻的地形,布置的巡逻和轮班也很有讲究。   至于他手下这伙儿流民,看起来面黄肌瘦,一开始让她有些掉以轻心。然而仔细观察,他们虽不如郦家私兵那样训练有素,但他把良莠不齐的流民指挥到这个程度,也不容易。   现在她确信,这个柳不辞该是哪个见过大世面的公子哥,出身贫苦的流民帅,固然也能指挥得当,但不会这么……有章法。   对,有章法。这个柳不辞调-教手下流民的感觉,让她恍然觉得,他应该师从过什么武将。   名门和野路子,毕竟是两种感觉。   那些出身粗野的流民帅,她也跟着叔父去打过交道,那些人虽然也能号令流民,但风格是“险”,险中求胜,和柳不辞是不一样的路数。   但柳不辞能是什么人家呢?   以前战乱的时候,北方有些富庶人家的公子流落民间,为了生计,集结一帮流民占地抢粮。但柳不辞不像是这样的人,他没有那种被逼到家破人亡的破釜沉舟的狠戾,相反总有些莫名的底气。   郦依灵一边猜测着,一边绕着山里拾了一圈柴,同时也把柳不辞队伍中的人清点了一遭。   根据这群人架起的锅灶和煮的粟谷量来推算,这群差不多有一千七八百号人,可见柳不辞是有些号召力的。   如果是这样,郦家对付这群流民,就不能来硬的了——地方官府所有差役加起来,都未必有一千人;郦家的私兵也才一千五六百,真要打起来,胜负难论。   郦依灵收起了先前轻视的心思,抱着柴火往回走的路上,有两个汉子见不得她一个小姑娘抱柴,上前来帮忙。言辞里少不了一些略显下流的促狭玩笑,郦依灵微微一笑,只当听不懂。   她要真出手,能将这两个汉子打残,但如今不是翻脸的时候。   那两个汉子帮她将柴火放在灶旁,果然就被黑七叫住了,上前骂道:“你们两个愣头,对着小姑娘说什么呢!柳公子都吩咐了,依灵姑娘贴身伺候他,不准冒犯!再有下次,当众挨棍子!”   哟呵,还挺有纲纪。   要对付什么人,不怕他们有兵器武力,但就怕他们有纲纪法度。   纪律是一个群体最强大的武器。   郦依灵蹲在地上,往灶里吹火,耳边听着黑七训斥人,心道,看来这次打入他们内部,还是有些轻举妄动了,这不是一般的流民兵。   她得再观察些时日,徐徐图之。   灶里的火噼里啪啦,四周空气逐渐转凉。   广寒初上,随着营地里热热闹闹的喧哗音和菜肴的香气,山里开饭了。   柳不辞与这些流民们同吃同住,他虽然看起来出身高贵,举止优雅,但从不以此倨傲,那些底下人喝汤唏哩呼噜,他也是大口大口,吃得痛快而不粗鲁。   郦依灵坐在他身边,小猫儿似的舔着碗,她好歹也是郦家正儿八经教出来的庶女,不动声色四周打量了一圈,这柳不辞和他身边的副手陆岩,论谈吐举止,真是流民堆里的两朵奇葩。   她喝了口汤,又想起了来这里之前,在家偷听到叔父和爷爷的谈话。   。   其实早些时日,柳不辞他们北上要经过长留时,郦家就对这伙流民警惕起来了。   上千人的流民兵,为了避人耳目,通常是走山路的,然而他们带着粮草辎重,郦家只要有心打听,还是能够探知他们的线路。   柳不辞带着那伙流民兵抢了一路,显然富庶的郦家是他们下一个靶子。   路上也有些世家如临大敌,甚至主动出击,却也没有在流民手中讨得了好处。   而郦家从来不是轻举妄动的人家,面对柳不辞,他们没有主动出击,只是加强了固防,慎重猜测他为何抢粮北上,再定夺如何迎战。   “跋涉千里必有所图,区区流民只求生计裹腹,恐怕没有这样的心思布局。此一行人施着障眼法,使人迷惑,目的却都是粮草。”   至于哪里最需要粮草,唯有赈济的灾区,以及战场。   “自古也不乏有这些事端,”郦家二老爷抚着胡须:“且如今北边正值存亡之秋,兴许是陈留王军中之人,扮作流民为谋粮草。”   否则,倘若真是流民,怎能击退赵家、周家的坞堡私兵?若大族的私兵是流民能随随便便对付的,那豪族早被佃户抢完了,也轮不到流民兵的。但倘若是行伍中人,便能解释为什么数次抢劫都无往不利,能够战胜大族豢养的私兵。   郦家三老爷起身踱了几步:“朝廷在北地同时与陈留王、西魏交战,如此腹背受敌,粮草定然也应援不力。”所以也极有可能是朝廷派了官兵乔装,所以流民一路往北流窜,官府居然迟迟没有剿匪动静,本身也是很可疑的一件事。   他叹了口气:“而西魏虽然宣战,北夏和西凉也频频抢掠,但依胡人急躁性情,定不会舍近求远……”所以,倘若是有人扮作流民,只有陈留王或朝廷军,不做他想。   郦家商议过后,吩咐庄子上将粮草备好,坞堡加强抵御,静待流民来犯。   。   但这样静观其变,不是郦依灵认同的办法。   明明知道敌人在看不见的暗处,随时有可能攻打,却不主动出击,而是静待,这让她不免焦躁。   郦家商议的那天晚上,郦依灵躲在书房外,将族中叔伯们的话都听在心中。她想进去理论,又意识到即便她劝了,他们也不会听,甚至还要受罚。   毕竟她的行事,可经常被家中认为是莽撞冲动的。   她捶了一拳树木,落叶纷纷。郦家好不容易得了这几年太平,她怎能眼睁睁看一群居心叵测的流民,把他们祸害?!   所以即便冒险,她也一定要帮家中打听出这群流民的底细,必要时杀掉这群他们的头领。   反正以她的功夫,想要从一群乌合之众中脱身,还是不难的。   郦家早年有十二娘子将城池守得固若金汤,如今也就有她为家中解忧。她们郦家姑娘可不是那些娇滴滴的小姐。   。   “啪嗒”,她的面前放了一个汤碗,打断了她的思绪。   郦依灵脸上也被溅了汤,碗里飘着几块山鸡肉,端碗的人走开了。柳不辞示意她吃饭,淡淡道:“你是长身体的时候,该吃好点。”   郦依灵一怔,她为了装样子,给自己碗里怯生生舀了几片青菜叶,柳不辞见清汤寡水的,就吩咐人给她盛了碗肉汤。   她的筷子从碗里夹起肉,顿了顿,怯生生问道:“大人,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北边。”柳不辞头也不抬,言简意赅,将饭吃完。   当然知道是北边了,她又不是傻的。郦依灵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半惊讶半怯懦地问:“北边哪里呢……去了还会回来吗?”   柳不辞手里的碗一顿。他抬起头,看着郦依灵,表情很奇怪。半晌,似是才摇头笑了:“我怎么忘了,不该让你过去。我们是要去打仗的。小妹妹,再过几个镇,你就自己寻个地方讨日子吧。”   ……好啊,果然如叔父推断那般,是军队的人假扮成了流民,来中原世家这里,搜刮粮草辎重的!难怪柳不辞对于军中的安排,不像野路子出身。   郦依灵捧着碗,眼中含泪,可怜兮兮道:“为什么要打仗,不打仗不行吗?我们已经有这么多饭可以吃了,为什么还要去送死……呜呜呜……”   闻言,萧怀瑾轻轻叹口气,起身拍了拍她的脑袋。   他本身并不打算收她,毕竟她是女孩子,而他的队伍里多是流民,论起纪律,他们哄抢打闹,她一个女孩子留在这里实在太危险。再说了,一介女流,能做得了什么?   但奇异的是,当时他刚冒出这个念头,脑海中随即飘过了德妃的脸。   德妃的谆谆教导又在耳边回响,从她跪在他面前反驳“女子与小人难养”,到后来马球赛场上要他当着天下人的面说出“女子也有不输于士子男儿的才华抱负”。   那一刻萧怀瑾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叫依灵的,自己不应该仅因她是个女子,就将其拒之在外。至少可以试着给她一点方寸之地,让她施展,也许她愿意留下来帮忙,也许哪天她受不了流民队伍的粗鲁自行离去。   但至少,他可以给她一条活路,给她多一点选择的余地。   所以当时,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将她留在了队伍中。   如今她听说他们要去打仗,吓得哭起来,让他忍不住有些好笑,也就突然想念起他后宫里参加马球赛的妃子们了。   “为什么?”他喃喃地在口中问了一遍,自言自语:“……因为倘若我们为了自己安宁,而不去打仗的话,以后,天下百姓,就没有饭吃了啊。”   。   欸?   郦依灵抬起头,睁大眼睛。   这抢粮食的大土匪头子,居然还是个忧国忧民之人?老天开什么玩笑哦。   萧怀瑾拾了根柴木,扔进火堆里,火焰噼里啪啦溅起了火星。   大概是火光温暖,他的声音不觉柔和了:“在北地边关,还有很多人长眠,在等着我去接他们荣归故里。”那日马球赛上,尹婕妤的哥哥,还有很多他知道或不知道名字的人。   郦依灵见他对着火堆久久出神,火光映在他侧脸上,在他的瞳孔中跳跃着。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很多余,便没有再说什么,起身掀开帐篷帘子走了出去。   扑面是初秋的傍晚,清爽的凉风。地上一簇簇的火堆,众人夜里无事可做,且柳公子吩咐他们要安静,是以大部分人都准备打铺子睡下了。   夜空中有流萤飞舞,郦依灵微微抬起手,那萤火虫绕着她的手掌跳跃。   ——柳不辞,他应该是个背负了很多心事的人吧。   郦依灵得出这个结论,随即摇头笑了笑。若不背负秘密,为何要放弃优渥生活,出来和流民混迹为伍,风里来雨里去的糙磨。   但方才听他所言,他也并不是坏人,也不像是居心叵测为陈留王征集粮草的手下。   她走到一棵树旁坐下,望着远处家的方向。鸽子已经放出去了,照理说家中应该收到了她的信,也该回信来商量下一步行事了。也许,她可以替他们向家中解释,也可以说服柳不辞放弃抢劫。   --------   夜幕繁星,郦家府中却人来人往的走动。   “十三小姐真的没有一点儿消息?她随身都带着鸽子,都没报信么?”郦三夫人捂着胸口,郦家陷入了小小的混乱中。   整整一天了,郦家三房的庶女郦依灵,忽然不见,音信全无。   庶女在别的家族里,不会被如此在意。然而郦家因祖上的一些缘故,嫡庶之分不那么强烈,甚至对后辈男女也都比其他人家平等一些。所以郦依灵走失,郦家上下不免会担心。   她从小学过武艺,又向来性情洒脱活泼,喜欢出门闲逛,所以白天家中尚未察觉,直到傍晚才觉出不妥,郦依灵再怎么调皮,总归是知道家训,从没有在日落后不归家也不报信。   “莫不是出外……遇到什么危险了?”二房的婶子迟疑着问了句,郦依灵的姨娘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而郦三老爷蹙着眉,沉默不语。   郦依灵的哥哥郦依君沉着脸,负手站在堂中,冷声提醒道:“那伙儿打劫的,来了长留的地界。”   后面他没说下去,他们所有人都不敢往这方面去想。   第九十七章   郦依君的手指点着桌面,笃定地分析道:“依灵的身份,长留无人不晓,怎么会有人敢害她。”   谁会去和长留望族过不去呢,除非是初来乍到之人,并且不会长居此地。   郦三老爷轻声叹气,吩咐下面人再去四下打听,尤其探听那伙儿流民的行踪。   “若有了消息切莫轻举妄动,务必不能伤了小姐。”   郦依君起身,衣袖带起一股冰霜之气。他向父母施礼告退,款款走出大堂。   月色霜华,郦三老爷看着儿子的背影,叹了口气:“事必有因,先找到依灵再说。这事君儿就不要管了。”   郦依君侧首,倒是没有应。他站在院子里,看着家里的下人提着灯笼出门寻人,淡声吩咐道:“你去和琦爷说一声,我要点些人手。”   小厮惊讶的瞪大了眼。琦爷是禅字辈的,是郦依君的庶出叔辈,管理着郦家的私兵。他悄声提醒道:“少爷,您别冲动啊……”怪道老爷说这事儿不要他管,看来少爷又不冷静了。   郦依君冷冷睥了他一眼:“不听我说么?要我吩咐别人?我使唤不动你?”   小厮马上从善如流地去搬人手,琦爷向来疼爱三房这个嫡出侄儿,听说他是带人找妹妹,也就同意了,爽快给了他一百部曲和一百个健仆,护着他找人是绰绰有余了。   又不忘派人嘱咐,但若遇上了流民兵众,不要正面交战。   郦依君淡淡道,知道了。随后清点一番,骑在马上,带人向着长留城外飞驰而去。   。   长留城的街道上此刻没有什么人,入了夜这里变得安静。城门口有人赶着马车进城,遥遥看到郦依君,奔过来气喘吁吁道:“九少爷,九少爷,不得了了,下午庄子上赶车的人回来说,那伙儿流民往邙山谷那边走了,小姐、小姐好像也跟着他们一起……”   郦依君的护卫登时面面相觑,流民劫持了家中小姐,这还了得?!   他们看向九公子,郦依君骑在马上,面色冷如冰霜,听了也没有勃然大怒,马鞭一甩,转道便往邙山谷而去。   一切果然如他所料,流民兵想要打郦家的主意,便挟持了郦家小姐,好同郦家谈条件。   乌合之众,其心可诛。   长辈们行事在他眼里看来是有些温吞的,总要分析个头头是道,取舍而行。但如今,他宁愿拼着回来后被族中罚祠堂罚跪抄书一月,也不能容忍那群贱民的挑衅。   他必要全歼了他们。   不过……   郦依君勒住马,还没被愤怒吞噬了理智。   郦家的私兵是从佃户中挑出来严加训练的,全加起来有一千五六百人,然而他并非长房嫡公子,最多也只能调派一百个私兵。   本来区区流民而已,既没有软甲护身,又没有兵器抵抗,一百个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私兵,足以对他们砍瓜切菜。但这些流民既然能几次三番从各地大族那里抢劫,就说明他们战力还是不容小觑的。   一旦在那群流民面前落了下风,非但救不了郦依灵,反而还会助长流民气焰。   既要救出妹妹,又不能冲进去砍瓜切菜,值此深夜,那只有一个办法了——   偷袭!   --------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郦依君带着郦家一百个部曲和一百个健仆,风驰电掣赶到邙山谷时,已经是后半夜了,还有一个多时辰,天际就将破晓。   他站在树后,远远观察那群流民的驻地,脑海中闪过几个偷袭战术。   那些流民看起来都已经歇下了,山中显得十分安静,唯有夜虫阵鸣。流民兵没有经过训练,被偷袭了往往来不及反应,他们很容易抢夺先机。   郦依君思忖着战术,派去察看敌情的探兵也回来了:“九少爷,对方分别在十二个位置安排有哨岗,共二十八人,已经轮了最后一班。”   他们没有穿甲,倒是有些兵器,不过比起郦家私兵来说,显然良莠不齐。   那探兵打开舆图,分别标记了值守位置,郦依君心中默默盘算了一下,手指在舆图上丈量。二十八人走动巡逻,不动声色解决他们,也用不了太久。   只不过这些哨点,布置得十分讲究,视野广袤,互为补缺……难不成这伙流匪贱民,还看过兵书?   郦依君倨傲地扫了远处一眼,手点了点舆图上的一个位置,探兵道:“这里是那个头领的帐子。”   他轻哼一声,夜色中眺望出去,看到了那个隐隐的帐包,想了想吩咐道:“你带上三十人,分十二伍,尽量不要出动静,把值哨的人分头解决了,再以熄火为哨,我带人从右侧山翼包抄上来,你们正面迎上,制造混乱,越乱越好,陈昂带一百人只盯准了杀那个头领,其他人清路。”   流民没什么规矩纪律,擒贼先擒王,只要杀了他们头领,他们很快就树倒猢狲散。   郦依君看着远处,冰冷沉肃,手心兴奋得沁汗。   他无处释放的天性,终于在此刻爆炸!   。   接下来一切如他的安排,毕竟郦家的私兵日日训练,偷袭一些流民兵完全不成问题。郦依君成竹在胸地等着他们以熄火为讯。然而,山上几簇篝火依然跳跃,忽然,他眼前一亮。   ——是整个黑夜都亮了。   夜空里炸起了烟花,郦依君一惊,就听见山中忽然喧闹了起来,似乎是有人拿兵器,有人在破口大骂,随即那些流民兵爬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喊杀!   郦依君怔了片刻,随即意识到了。   天!一伙儿流匪贱民,居然还设有暗哨!   这是搞大事儿的!   -------   烟花声呼啸在夜空,萧怀瑾也从睡梦中惊醒,他自从七岁被何德妃收养后,睡觉就很警觉了,此刻听到烟花声,他睁开眼下床披衣拿剑,一气呵成。   萧怀瑾掀开帘子,蹙眉打量外面的状况。   他文不成,武倒还能将就,都是宣宁侯方老将军指点的。以前听白婉仪夜里讲游侠事,讲玉隐公子怎么设计坑敌人并以此为乐,耳濡目染也学到了很多。所以一路走来,他也逐渐学着安排了暗哨。   其实没到边境交战的地带,犯不着动用暗哨,最初那些流民兵也是怨声载道,抱怨睡不了囫囵觉。萧怀瑾本意只是想借此训练他们,结果没想到,这些暗哨竟然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只不过他们应对有些慌乱,比起正规官兵或者豪族私兵,还是差了不少。看到有人来偷袭明哨,他们一慌就赶紧炸烟花,炸的此起彼伏,根本都没顾得上看敌人埋伏在哪里。   不过足以把偷袭的人打个措手不及了。   萧怀瑾眼中冷光一凝,气势轩昂走出了帐子,结果迷失在姹紫嫣红中——烟花炸得太多,他一时也分不清敌情从哪里传来……   。   山林里篝火拂及不到的地方,树木参差,犬牙交错,魑魅魍魉。   灌木丛阵阵窸窣,像是有人,也像是风声。   反正派出去偷袭的人被暗哨发现了,郦依君一不做二不休,当即分了两队人马,分别从右侧缓坡和正面包抄上去。他的士兵精锐,还怕一群乌合之众么?   他身手矫健,剑在乌蒙蒙的月光下闪动着寒光。   只要避开流民大伍,挟持了他们头目,把郦依灵交换回来就好。对方人多势众,又占据易守难攻的山地,不宜缠斗。   。   烟花绚烂中,萧怀瑾迷失在五光十色下,却听到帐子后方的短兵相接声,他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举起剑,向着他奔袭而来!   这唯美的一眼并不美好,萧怀瑾在陆岩的护卫下,还是被对方带上来的人逼退了几步。   他的血性也上来了——念及此地是二皇兄的母族郡望,他本想放过长留,绕道离开,不带走一片云彩,谁知道这里的豪族真是欠打、讨打,上赶着来找揍呢!   居然还偷袭,欺人太甚,既然主动招惹他,就别怪他下手不留情了!   萧怀瑾喊了几声黑七,叫他点人去守山左,务必不能慌乱;自己又几步跃下,喝道:“来者何人,夜里偷袭岂是君子所为!”   郦依君压根不理他,还君子……这流民帅可笑得很,谁先不当君子的?   且他现在还不能喊出郦家的身份,以免对方拿着他妹妹当人质。   他干脆利落一剑送过去,被陆岩挡下,萧怀瑾脚步在山石上一点,跃到他身后,向他刺去;郦依君听到身后风声闪开,他的护卫赶来替他挡住萧怀瑾的一击。   “我亲自来!”二人异口同声道。   。   天际隐隐泛蓝,从丑时偷袭,已经是卯时初了。   在无边际的深蓝之后,一丝微弱曙红,跃上了东方。   邙山谷的树林里,郦依君带着私兵,在参差魍魉的丛林中穿梭而过,甩开了追击的流民兵,翻过一道山坡,面如冰霜,心如烈焰,愤怒难以平息。   万万没想到,那群流民居然是将软甲穿在衣服里的,兵器也足够,且训练得还挺听话,是他之前轻敌了。   幸好他见情况不利,吩咐撤的及时,郦家私兵没有什么损失。   然而这次铩羽而归,简直是他生平罕见的奇耻大辱。若传回家中,长房二房那几个堂兄,大概要把他笑死了。   且他调用了私兵打仗,回去还要去祠堂罚跪……家中数他和郦依灵跪的最多,郦依灵要是在那群人手里有什么好歹……   从此家里晚辈只剩他一个人挨罚了。   他下令立刻撤退,毕竟都是训练有素之人,借着山势地形,远远地就将追兵甩开,待走出邙山时,天色已然大亮,日头高升。   。   郦依君扶着树,冷冷吩咐道:“清点一下,伤者报上来,优恤钱粮从我账上支。”他的手逐渐攥紧成拳,又想到了漆黑夜色下蓦然的烟花绽放,柳不辞被五光十色照亮的面容。   自己宠命优渥长到大,还从未如此狼狈,这口气不出实在是在族中难以抬头。   且妹妹郦依灵还在那伙儿流民手中,他们是打算以此要挟郦家。   郦依君做了个手势,护卫递给他长留郡的舆图。他的目光在几个点上巡梭,最终落在了一处。   那里是两侧夹道的山谷,也是通往北地的捷径,最适宜埋伏。对方若要继续向北走,必要经过此处,否则就得绕行。   既然去对方地界上偷袭不成,那么,就在他们必经的道路上设伏,定要狙歼了他们。   郦依君看着远处,冰冷沉肃,手心兴奋得沁汗。   他无处释放的天性,终于在此刻爆炸!   --------   天际初亮,萧怀瑾派出的两百人分队,蔫头耷脑地走了回来。黑七悻悻道:“那伙人撤得太快,还迷障我们,害我们走错路,没追上……”   萧怀瑾正在帐子前来来回回走动,蹙眉问道:“活口呢?”   黑七声音越发的小:“没抓到……他们武艺精湛……”   实力差距悬殊,追不上打不过也正常。萧怀瑾倒不怪,他挥了挥手,叫黑七退下,感到了一阵疲意。从寅时醒来,经历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偷袭,他再也没回帐子里休息。   偷袭的人撤走后,他知道这里已经不是久留之地,便派了斥候去探路。黑七没能抓到活口,也就不知对方究竟为何针对他。   未几斥候也回来了,擦着汗把粗陋画出的舆图递给他:“柳公子,我和弟兄们分头看了几条路,都没什么人,最近的就是您说的西北边的老鸭坡,我还特意看了,地上没有马蹄印和脚印,应该没人设伏。还有远的得往东走了,要过一大片河滩。”   “老鸭坡有鸟叫吗?”萧怀瑾问道。   斥候拧着眉抬头想了想,摇摇头:“这个……忘了注意了。”   他们毕竟不是官兵出身,萧怀瑾自己也是现学现卖,就没跟他们生气,只将斥候说的地形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翻来覆去看那张粗陋的几乎看不懂的舆图。   方老将军说这种地势有点容易遭埋伏。   玉隐公子打仗时派人探路,总是要他们观察四周的鸟鸣虫声,地上的车辙印是什么模样。   他知道自己是过于警惕了,但若是昨夜没发生偷袭这码事,他倒还不会派人去察看地势。如今对方打一仗就跑,活口逮不到,他根本不知怎么惹了对方,所以不能掉以轻心。   萧怀瑾很快做出了决断:“我们不走老鸭坡,转往东走,渡河滩。”   斥候顿时一脸如丧考妣:“啊?可是东边很远,河流也急……”这行军也太多事儿了,就因为没注意看好地势,他们就得绕个大弯子?   萧怀瑾这才生气了:“军令不疑!自己去领板子。”   柳公子反复说军令不得违抗,下面人只能回答“是”,不能问,不能疑。那个斥候悻悻地退下了,心中暗想,这要求简直严苛,他们已经比以前齐整太多了,柳公子居然还不满意。   --------   西北山道,老鸭坡上的树影已经移向了东方。   郦依君带着一百个部曲和一百个健仆,埋伏在两边山坡上,**和投石业已备好,结果等啊等,等啊等,太阳西斜都没有看到流民的人影。   怎么回事,难不成那群流民看穿了他的埋伏?绕道而行?   不可能,一群流民还真神了不成!   郦依君正因为被打得措手不及而心中愤慨,派去探路的人赶了回来,在他面前压低声音道:“来了,对方十几个人骑着马打头阵,队伍拉得很长,后面远远的跟着粮草车。”   队伍拉得很长?   那应该是怕在山谷遭伏击,为免大部队被包圆,便采用这种方式。但他们不怕队列太长,被反切成段,闪电包抄么?   那个柳不辞,他的行事作风,不像这样轻松随意的样子啊。   秋风拂过,郦依君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他面无表情吩咐道:“吩咐弓箭、投石,务必将人阻在路上,陈昂带人,分段包抄。”   昨夜吃亏是因地形难攻,如今可不同了,地势是他们占优,柳不辞再怎样也玩不出花样来。   。   秋风拂过,带着丝丝冷意,谢令鸢不由裹紧了斗篷。秋高气爽,两边山谷的红枫映入眼帘。   长留的秋日十分安静,在夕阳下荻花瑟瑟。   忽然,郦清悟勒住了马,打破了这奇异的静谧。谢令鸢转头以眼神询问,郦清悟微微摆手,清浅的眸子望向前方,轻声道:“我觉得,这山坡的动静,不寻常。”   第九十八章   他话未说完,隐隐一缕破空风声,武明贞瞬间抽剑格挡,一支箭落在她的脚边。   两侧山坡上窸窸窣窣,立起了密密麻麻的影子,错眼一望令人毛骨悚然。   轰隆隆的混沌声响,碎石横飞,阻挡在路中央,挡住了他们面前的山道,夹杂着四面八方整齐又参差的喊声:“杀流寇!”   “杀流寇!”   “为民除害!”   。   ……真是哔了狗了。   贼喊捉贼吗你们?!谁是流寇啊,你们这群埋伏在山里的不法分子,见我们有粮便来打劫,你们才是有备而来的土匪流寇吧?   等等,流寇……莫非是遇到了,传说中的柳不辞?   若遇上了他,倒真成了麻烦。   谢令鸢勒住马,想倒退跑路,却发现她实在太天真——对方既然埋伏在此,早就从后面包抄了过来。   她暗叫糟糕,他们怎么扛得住几百精锐的猛烈攻击!   “散开,分散突围。”武明贞环视四周,向着围歼薄弱的地方后退,边打边观察:“他们不是普通山匪,训练有素,服从号令……糟了,后面还有粮车队伍。”   这一路谢令鸢讹了好几家,运粮的队伍都有一百多人。这些山旮旮里冒出来的精锐土匪,既然是来打劫粮食,那些运粮之人也就命在旦夕了。谢令鸢脸色一变,回头向郦清悟看一眼。   郦清悟冲她微微点头,她是要他去保护那些运粮之人。   “钱粮给你们,把人放行。”   既然柳不辞是专门抢粮的流匪,那么粮草都给他,总可以放人一条生路吧?   。   陈昂骑在马上嗤笑,信他们才见了鬼了。   他可忘不了夜半去邙山偷袭时,正打得激烈,柳不辞忽然大喊一声:“我投降!”当时郦小公子信以为真呢,怔了一下停手,随即被柳不辞一脚踹下山,红尘路断……啊呸,总之差点破相。   不然小公子也不至于如此愤怒。   瞧,眼下他们又故技重施了,假意投降什么的,用腿毛想想都知道不可信。   这群一路抢劫的流民,是想趁自己不备,伺机反扑吧?还是先痛快地把他们打一顿,打得他们知道疼了,不敢再惹郦家麻烦了再说!   对待柳不辞,对待敌人,最有效的武器,永远是进攻、进攻、进攻!   。   见对方不买账,摆明了杀人灭口,武明贞挽了个剑花,冷冷道:“你们当真要打?”   众人一愣,下一瞬他们眼前一花,血雾弥漫,武明贞身形已远,眼看已经要冲杀出了围歼阵。他们慌忙道:“拦住他!拦住他!他就是那个……那个护卫!”   昨夜柳不辞身边那个叫陆岩的,可让他们领略了一番。这不俗身手一定是他错不了!   谢令鸢听得心中一惊。他们连武明贞一路保护她们都知道,这柳不辞分明是有备而来!   她赶紧跟上武明贞,却被两个人挡住,刀剑招呼向马腿。她惊呼一声,眼看要从马上摔下去,手腕上的串珠却毫无声息。   星君气数已尽,【五行星曜之木】没法用,借不了风势;【朝垣】之力随着她声望跌回【死不足惜】时就已经消失了泰半,仅有一丝勉强护体。   千钧一发,谢令鸢大叫道:“林宝诺,快快快救我!”林宝诺好歹还算个大司命会点邪术呢!   “铛”的一声,山海剑转着旋飞过来,险险挡下刺来的刀剑。谢令鸢落地的瞬间,郦清悟飞奔至她身前,一把将她拉上马背,山海剑也稳稳落回手里:“抓好了!”   谢令鸢抓紧鬃毛,侧趴在马背上,耳边刀剑铮鸣,风声擦过,她惊险万分地抱住马头,郦清悟已经冲出了围歼阵,向着粮车队伍而去。   粮车队是远远跟在谢令鸢后面的,如今被这群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匪徒盯上,吓得惊慌失措。匪徒整齐划一地以刀剑指向他们,恶狠狠道:“交出你们的头领来!”   “交匪首不死!”   。   喂,头领在这儿呢,已经快被马背给颠死了……   谢令鸢趴在马背上翻了个白眼。她一直没来得及坐正,郦清悟怕她掉下去,只来得及用马鞭缠住她一只手。她此刻胃都要颠出来了:“麻烦你……先把我扶起来,我快不行了/(ㄒoㄒ)/~~……”   郦清悟面色冷得可怕,他直觉这些人来历可疑,这一路不是没碰到过山匪,然而那些人哪怕成十上百,他也可以轻松解决,不像现在——对方显然慎重考虑过战术,应对步骤条理清晰,让他心中有种莫名的熟悉,呼啸欲出。   马背上还趴着一个嗷嗷待吐的人:“是、柳不辞……”   郦清悟握紧了马鞭……把谢令鸢往马上提了提,心中怀疑加深。   “你们……道门……有没有……”谢令鸢在马上颠得奄奄一息,不忘绞尽脑汁想办法。   “不能用。”他知道她想问什么,言简意赅打消她念头。他本身跟在抱朴散人身边时间不多,多是悟道证本,况且厉害些的法门只能用来对付大司命这类邪门歪道,能用在普通人身上的,只有四术了。   谢令鸢天真不死心地问他哪四术。   【神鬼莫测】——销声匿迹胜躲藏,神鬼不觉立身旁。   ……好吧这个用过。   【黄粱一梦】——梦里不知身是客,归来何处是今朝。   好吧这个救九星时也用过。   【窥斑见豹】——窥一斑而见全豹,睹一目而晓神思。   好吧这个听起来对付流寇并没有卵用。   【紫气归元】——紫气东来去无边,乾坤元气绕心间。   以气护体,这个……不就是生太极蛋壳吗!和【五行星矅之木】一样没有用啊!   “……都是花架子。”谢令鸢绝望了。他们三个能用玄门的人,两个被废,此刻只有指望林宝诺。   “……”郦清悟第一次感到了五行生克的悲伤。邪门歪道害普通人,道门虽可以制压他们,却要被普通人追着打。   。   粮队与流匪正两边对峙,下一刻就要兵戎相见。   “交出你们的头领来!”   “交匪首不死!”   那些押运粮食的人,都是被豪族派出的家丁,本来也只是走趟任务,还等着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呢,谁愿意跟着把性命搭上?遥遥的见郦清悟骑马过来了,所有人默契十分,众手一致指向他:“是他,就是他。我们的头领!”   郦清悟和谢令鸢:“……”   他们行路为了防尘,都戴着面纱,半遮了脸庞。尽管如此,当那些喊打喊杀的流匪齐刷刷盯过来时,还是觉得被流匪们的视线射穿了。   陈昂只看了一眼就确定,这俊美男子,就是昨夜那个奸诈的柳不辞!瞧这眉眼,依稀就是那人,别以为遮了脸,老子就认不得你!   “给我打!往死里打!”   可怜谢令鸢还没来得及坐正身子,又趴在马上被人追杀了。   好死不死的,郦清悟骑的是他当年在西凉驯服的一匹神骏,马踏飞燕,雄姿英发,羽扇纶巾……啊呸,马蹄高高跃起,鬃毛飞扬……   于是整个世界如同海浪般起伏,谢令鸢中午吃的饭终于全都吐了出来。   追在后面的人不幸马蹄一滑,栽倒在地,其他人赶紧继续追上。   前面吐,后面追,两边人马绝尘而去……   夕阳西下,那句锲而不舍的喊杀声,执著地追随到天涯——   “交匪首不死!”   “呕……”   。   (全文完)   假的,都是套路。   ---------   ……匪首柳不辞,正负手而立,惆怅西望。   因为昨夜的偷袭,他不得不绕开最近的老鸦坡,向东远渡河滩。   昨天刚收留的那个叫依灵的小姑娘,似乎是被凌晨的偷袭吓怕了,哭着喊着要离开。他本就不想带女孩子行军,照应不来,也怕麻烦,于是给了些盘缠,嘱咐她一个人路上小心,再让陆岩送她到附近村落,也就不再管她了。   盘缠不多,郦依灵也看不上。她被陆岩随便送到了附近的小山村,待陆岩走得看不见,她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几十贯钱,够买个薄板棺材了,随即找到了村长。   村里没有马也没有牛,全村只有两头驴一头骡子,宝贝似的供着。郦依灵和村长讨价还价,总算是用手里的钱换来一头老驴,赶紧骑着往郦家跑去。   。   昨天去了流民营,虽然她对自己的身手功夫很自信,却仍然警惕着,一夜未敢睡下。柳不辞命人用几块麻布遮了个小账子给她,她夜里不时巡视外面,见秩序比她想象的要好,遂在后半夜时,终于忍不住眯了一会儿。   然而刚睡过去不久,就梦见一堆人冲进来杀她,她连忙举剑还击,和那群人打得不可开交。激烈的厮杀中她渐渐醒了过来,怔了片刻,才发现这喊打喊杀的动静,是外面传来的。   怎么的,这柳不辞还遇到了比他更流氓的?   这是土匪遇土匪,半夜来踢场?   郦依灵一手摸上了腰布里缠着的藤鞭,一手在地上抓了把草灰,就要出去探一眼。谁料几个人守在外面,见她醒了,赶紧粗喇喇地安慰道:“哟,吵醒了啊,怕了吧?小姑娘家的还是别看了,柳公子是在叫我们演练呢!”   “就是啊,柳公子说胡人狗贼喜欢天不亮的时候来骚扰,杀人放火的,那时候天儿麻麻黑的,大伙儿都睡着呢,经常反应不过来,就脑袋搬家了,咱们想要活命的话,就得习惯半夜被偷袭!”   他让他们习惯半夜被偷袭,习惯在丑时睡得最沉的时候,听到军令片刻内整军出战。   郦依灵蹲在地上,假装好奇地往外张望。   正规的官军和郦家私兵,也会经常这样演练。听说一群流民也这么玩,郦依灵更想看了,她心情有点戏谑——这群人在柳不辞手下,到底能练出什么本事?   几个人见她东张西望,赶紧拦着她:“公子说了,开战可不管你男女老少,小姑娘还是躲躲,免得伤及无辜,弟兄们不好跟柳公子交待啊,要挨罚的。”   郦依灵倒是不怕他们有这个本事伤到她,但她还在装小姑娘,只好偶尔瞅两眼,黑灯瞎火影影憧憧地看不真切。又没过多久,这演练似乎就结束了,听外面的动静,像是在清理战场。   “够快啊。”她忍不住戏言,随即赶紧捂住嘴。   不过心里也浮起了疑云,演练而已,至于找人守着她保护她吗?   。   清晨的一缕红霞照亮山头,郦依灵假装睡了个回笼觉初醒,睡眼惺忪地去给柳不辞煮饭,听到他们清点伤亡,柳不辞的脸色在霞光下有些凝重,她手里的陶碗一抖,佯作害怕:“死、死人了……打仗了吗?”   萧怀瑾看她瑟瑟发抖的模样,不知怎么想起了白婉仪。他心软了几分,宽慰道:“就知道你们小孩子要被吓到,对方只有一两百人,没打多久就撤了。”   他本意是想安慰安慰郦依灵,彰显敌我人数多寡的优势,料来小姑娘什么都不懂,以为自己这边人多就会放心了。   然而郦依灵听了,只觉得更可怕了。   敢一两百人来夜袭一两千人的,只有正规官军或者大族私兵!因为力量悬殊,他们才不会将一群乌合之众放在眼里,以少胜多是很正常的。   但官兵嘛,郦家从来没有指望过,官府对于流民抢劫一事向来推诿,反正流民不是他们地界上的人,上级没有吩咐,他们何必要劳民伤财地去管事,还容易结仇被人报复?   所以昨夜的人,只能是家族私兵了。   长留有郦家、沈家、陆家几个大族。郦依灵颤巍巍道:“那个……来偷袭的人,长什么模样?是不是很凶猛?像胡人一样可怕?”   萧怀谨只以为她怕了,轻松笑道:“胡人有什么可怕的,再说来偷袭的人一点都不凶猛。”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跟我一样。”   人美如玉。萧怀谨硬是没腆着脸把这话对着小妹妹说。   而郦依灵已经要坟头冒烟了,长得跟柳不辞一样文雅清俊的人……郦依君也是白净斯文的模样啊!   她越想越觉得郦家最有理由这么做,保不齐就是郦依君一腔热血地板着脸来战了。   她不确定这场偷袭是否与自己有关,然而不敢心存侥幸,万一真的是郦依君,她要赶紧制止。想来想去,郦依灵唯有闹着害怕,呜呜咽咽地找爹爹找哥哥,终于成功地让柳公子烦了,送走了她。   如今她骑在老驴上,心急如焚,风不驰电不掣,往家中赶去。   ----------   夕阳西下,老鸦坡一片狼藉,还有短兵相接声。   郦清悟和谢令鸢两个人拉走了大部分仇恨,武明贞护着剩下几人,压力陡轻。   林昭媛伏在马背上,万万没想到,她这个好歹拍过武侠片的人,居然是三个人里最拖后腿的。   连一向柔弱的白婉仪都掏出了匕首,她握着匕首,马尾和发丝在风中拂起,眼神是林昭媛从来没见过的——冷静、缜密、计算、大胆。她避开了数次攻击,还能趁人不备,一刀子扎在流匪的马屁股上,将这群流匪弄得阵脚大乱。   海东青在上空盘旋,盯准了来袭的人,凶禽本性毕露,一时没有人敢动林昭媛。她想着谢令鸢那句“林宝诺救我”,对了,因为她曾用巫蛊……   异术!   林昭媛瞳孔骤缩——昔日大司命能移魂,能催眠,能定身……若是换了大司命在这里,这些流寇就是给大司命杀着玩的!然而如今,换做是她,却只记得些皮毛。   冷静……   她试图回忆那些异术。诅咒?催眠?隔空杀人什么的没试过,估计也是时灵时不灵……对了,控制定身……   这种人为刀俎的时候,可不是得先把敌人控制住吗!   彰显她大好本事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林昭媛闭上眼睛努力回忆,手在空中胡乱挥了几下,捏了几个手诀。   白婉仪余光睇过去,嘴角一抽,只觉得这个北燕埋伏的探子,颇有点水。   “定身!”林昭媛大喝一声。   没人理她,场中依然打个不停。   “定身!……定!定啊!”   “杀啊!杀!”   “定定定定What does the fox say定定定定定定定!——”   随着这声呐喊,天地一凝,哗然止息,一片静默。   林昭媛微微喘气,掀起一抹欣喜的笑,然而笑容又凝固了。   不,不对,眼下这是什么情况?   “是——啊——(杀)——”   一个流寇慢慢喊道,缓缓刺出一剑。   “和——饿——(嗬)——”武明贞缓缓抬起马鞭,缓缓地甩出去。   据林昭媛统计,这一鞭子甩出去大概用了三十秒,这是武明贞人生中的一小鞭,却也是人类史上最慢的一鞭。   “……”林昭媛的心里咆哮了万千头马景涛。   毫无疑问,她的定身术法失败了……不,用韩国人的说法,应该说是部分成功……毕竟他们虽然没被定住,但也……速度变慢了嘛……   谁让她不是大司命呢,若是大司命在这里,就可以号令方圆一里范围内的所有人定身不动。换了她,就只能让效果大打折扣。   于是流寇们挥刀挥剑的,在她眼里看来全部变成了……   慢动作……_(:зゝ∠)_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林昭媛看着自己的队友,默默垂泪。   ——最可怕的是,她没法分敌我,所以,武明贞和白婉仪,也都中了诅咒……   眼下,武明贞手里的长剑,只能,一帧一帧地刺出。   流寇见状躲避,一寸一寸地闪开。   白婉仪手持匕首,一点一点地刺向敌人的马屁。   她动作这么慢,对方只要不瞎,当然看见了,于是一点一点地挪开马屁股……   除了林昭媛自己还正常,其他人在她眼里看来都跟PPT似的。   这是武明贞出宫以来,第一次出离的愤怒:“……你——搞——什——么——让——我——恢——复——”   林昭媛泪流满面:“我……我不知道怎么恢复啊!”   武明贞一口气噎在胸口:“北——燕——探——子——什——么——水——平——!”   这就是北燕举皇室之力,倾情埋伏在晋国后宫的探子?这水准儿,当初竟然放倒了一群宫里的妃子?!   武明贞从来没有这么一刻,如此藐视、蔑视、鄙视、傲视北燕的皇族,并对北燕灭国有了前所未有的信心。   据林昭媛统计,武明贞这句话说完大概用了一顿饭的时间。   她第一次心中对大司命说了声抱歉,不对,应该说是对不起北燕国师和皇室,败坏了他们的声誉……   第九十九章   “诗——啊——(杀)——”   “和——饿——(嗬)——”   老鸦坡下,两边打得缠缠绵绵,地老天荒。   郦依君气得脸如棺材板,本来他眼看着追击成功,正要风光一把,叫他们投降,拷问妹妹的下落了,结果却被敌人使出了不知什么邪术,害得他现在连动都只能跟乌龟挪似的。   可惜他再怎么一腔愤怒,内心酝酿着上前一刀结果了他们,眼下却还是只能像蜗牛一样,慢慢迈出脚步。   一步……   夕阳更斜了两分。   两步……   第二群大雁一会儿排成“人”字形,一会儿排成“一”字形飞过。   三步……   山无棱,天地合。   此情此景,配上他一贯的面无表情,以及秋日吹来凛凛的邪风,吹起他发丝衣衫,让他看上去有一种“天下尽在我翻云覆雨手”的绝世高手般的从容。其他私兵心中不由感叹,谁说小公子是急性子?看他多淡定,被控成这样了还不恼,他们都恨不得跳起来了。   郦依君淡定的脸上,口里已经起了几个痤疡,就是刚刚一瞬间气出来的。他就知道,这群流匪满肚子阴谋诡计,昨天谎称投降一脚将他踹下山,今天眼见打不过,还用邪门歪道!   他烈烈战火的视线对上武明贞,二人无声无息在空气中对视几个轮回——说话实在太慢了,所以大家节省时间都不说话了——再说几句话,天就要黑了。   二人缓缓拔刀——   红枫如血,随风怅然而落,铺满一地,映着残阳,分明该是凄美的场景,如今却怎么看怎么……一言难尽。   林昭媛施术失败,被武明贞和白婉仪齐齐鄙视,严重有辱她身为大司命……的替身的尊严,她暗下决心,她得想个办法赢过对方,她得再生一计!   对了……昏迷!当初她可是让九星都昏迷过,这次只要盯准了目标,不要误伤队友……   她举起手捏诀,白婉仪看到了这一幕:“不——”   。   “住手!”   忽的,清脆熟悉的女声从远处响起,郦依君的手停在半空中,不可置信地慢慢转头——据林昭媛统计,他这一转头用的时间大概跟《疯狂动物园》里树懒笑出来差不多。   等郦依君把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时,郦依灵都已经骑着驴跨越了大半山地,跑近了。   郦依君身边的护卫看到她,激动地吟诵起来:“小——姐——”   郦依灵远远认出了郦家的私兵,但这都是怎么回事?对面那几个俊美的蒙面公子,怎么招惹上了?看着像打架又不似,你一剑情意绵绵伸出去,我一刀含情脉脉劈过来……郦依灵抽出腰带里裹的细鞭子,皱眉道:“九哥!发生什么事了?”   下一刻,她眼前“噗通”“噗通”此起彼伏的声音,郦依灵张大嘴,惊呆地看着她的九哥哥、郦家私兵们,全部……昏了过去。   这是见到她太激动了?   郦依灵一抽嘴角,看向了在场还清醒着的三个人。   “你们对他们做了什么?!”   林昭媛微微喘气,掀起一抹欣喜的笑——终于成功挽回了颜面,虽然来到这个地方,她经历了人生中各种悲惨,然而此刻,她仿佛找回了主角光环!   武明贞的剑没有收回,剑尖缓缓移向郦依灵,声音清冷镇定道:“这——是——个——误——会——”   郦依灵:“……”能好好说话吗,少年?   -----------   夕阳西下,秋风瑟瑟,逃命人在天涯。   谢令鸢和郦清悟一路奔驰,终于把身后的流寇甩脱了。   当然,甩脱的原因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在后面穷追不舍的流匪们,忽然间,好像一卷慢慢展开的画,马蹄停在半空,一点点艰难挪动,简直比蜗牛还吃力。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老鸦坡是片丘陵,附近山地密林交错,极好隐匿行踪,他们俩一头扎进来,郦清悟辨着方向走了一会儿,只闻四周一片寂静,再无窸窣之声。   谢令鸢松口气:“看来那群人没有再追过来了……”出蹄那么慢,想追也追不上啊。   广寒初上,头顶繁星点点,不远处有水声。他们循着走近两步,眼前出现了一条蜿蜒清流,在月色下溪水潺潺。   谢令鸢吐了一路,见到清泉迫不及待跳下马,跑去趴在溪边石头上,把头扎进清凉的水里。   “小心伤了风寒。”郦清悟一路上没有说话,拴好马,上前把她从水里拉起来。   夜风拂过,迎面丝丝凉意。谢令鸢擦了擦脸上的水,借着流华,发现郦清悟的脸色很不好看。   她有些意外,却也意料之中,他们一路上沿途经过的监察卫所,郦清悟都会和当地“罗睺”书信往来,偶尔她看到他一个人呆着时,感到他似乎有心事,在人前却云淡风轻掩过了。   如今,难道是因为刚才被柳不辞追杀,和众人失散,以致心情不好?   谢令鸢知道自己有些先入为主,她记得在宫里第一次见抱朴散人时,对方飘逸出尘的模样,下意识认为抱朴堂的人都应该神像一样淡漠。   “那群人,不是柳不辞。”郦清悟走到溪边坐下:“一路上我想了许久。”   “不是他?”谢令鸢一怔,玩笑着试图缓和气氛:“总不至于是长留这边的大族,见我们带着粮过境,干脆动了歪念头吧。”   然而郦清悟沉吟了一瞬,居然点了点头。   “……”谢令鸢觉得世间之大简直无奇不有。   “柳不辞一路抢的都是乡绅豪族,且不是每个家族都抢。他行事看似有随意性,实则应该是掌握了些消息,所以有针对性地去抢。如果归纳出他一贯的抢劫范围,我们不该在他的目标里。”   郦清悟信手拿起了一截花枝子,修长的手指和枯萎的花枝相映,在地上写了四个字:为富不仁。   谢令鸢的视线随着他的手,落在地面字上,郦清悟写完用花枝轻轻擦掉了。   没错,这一路走来她已发现,赵家、易家、周家等都是隐户大族,私自兼并土地且隐瞒赋税,这种人家就成了柳不辞下手的目标。然而他们只是扮作运粮的商队,没道理被他抢。   不需要郦清悟把原因说完,她已经领会了。她将手里把玩的小石子扔进河里,涟漪转瞬不见:“难怪,装备那样精良,每个人都穿了软甲,刀也是统一制式,我初时还奇怪,怎么流民兵还能有这样整齐划一的素质。”   要是对方是大族私兵,那一切都可以说通。   郦清悟左手轻托着下巴,似乎在出神。   “他们说交出匪首不死,先时我以为是争夺地盘,现在想来,是将我们当成流匪在剿了。”   “我们在这里猜测半天也是枉然,不如直接上门问。”谢令鸢拍了拍手起身,“如果是私兵,倒也好查,长留虽说多出望族,但养得起这样规格私兵的,应该只有郦、沈、陆三家吧。”   那群追着他们喊“往死里打”的汉子们,那群害得她伏在马背上一吐千里的愣子们,她可是刻骨铭心地记住了样貌。   身边之人久久没有回应,谢令鸢低头,随着他的视线落在水中映月上,猛然醒悟:“呃……该不会就是……你们郦家吧?”   “……”漫长的沉默。   谢令鸢:“……”   郦清悟未置一词,背影比月光还忧郁,看样子是默认了。   谢令鸢摸了摸脸颊,只觉得秋夜有点凉:“可你不是郦家人吗,就算你只回过郦家两次,不认得他们,他们也不认得你吗?”   郦清悟摇了摇头:“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况且……”况且除了郦老爷子和郦家大老爷,其他人都不知道他还活着。   二皇子已经死了,两次回来的郦清悟,只是兰溪郦氏那边的远房亲戚。   而对他来说,从景祐九年后,郦家就已经隐世。可他不同,先帝还有任务交待给他,他不想再出什么事连累了母族,遂与郦家往来也就淡开了。   傍晚在老鸦坡遇伏,一开始他也误以为是打劫,遂根本没想过会是郦家的私兵。直到半路上,回忆他们穿的软甲,似乎在记忆的尘埃里有迹可循,才一时惊讶,心情五味杂陈。   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回郦家,问清楚状况。   “啧啧,”谢令鸢踩过地上纷乱的枝叶,感叹道:“所以……这是你娘家给我们的大礼?”   “……”什么娘家,什么大礼。郦清悟轻轻打了下她的脑袋顶:“别乱说话,等我回去问清楚。”   谢令鸢跟在他身后,在丛林山石间轻盈地跳着走,想想觉得好笑:“要真是郦家的私兵,你们道门又对普通人没辙儿,于是他们把自己出行在外的外孙当成流寇给杀了……”   郦清悟幽幽地看她一眼。   不是当日在马球场上两招把北燕战神打下马了么德妃娘娘?   不是能让他们的双腿打开吗,你方才让他们劈叉也好啊?   不过他才不与她争执这些没用的事。   连想都不会想!   口舌之争!   他生生受了这口气,快走了几步,把她的笑声抛在身后,牵马去了。   ---------   徐徐秋意浸满了中原,北燕涿郡更是已经寒意逼人。   睿王爷一个多月前派海东青去送信,悠哉等着,结果没听说长安的皇宫有任何声息,反而是今夜,摄政王把他急急招去了。   他去到王府,国师坚毅伯也在,正施施然坐在凉亭里闭目养神。他鹤发白眉,面上却无一丝皱纹,看上去更像是二十多岁的俊美年轻人。只是当他睁开眼睛,那双深邃而饱经岁月洗练的瞳眸,才让人恍然忆起,这是个已经年岁近百的老妖怪。   睿王爷只知道他姓傅,因受封坚毅伯,朝中文武官员往往称呼他为伯爷或者国师大人,至于他的真名已经没有人敢提及了。即便显赫尊贵如睿王爷,面对傅国师时也要礼待三分,他恭敬行礼道:“国师大人。”   国师身形未动,只微微转动眸子,几不可察地轻轻颔首。他的眸色如琉璃般极为浅淡,看人时就有种惊心动魄的剔透和冷漠,刺穿人心般尖锐。   所以睿王爷通常不喜欢和他打交道。满朝文武大概也没有不怵他的。   “有劳国师连夜走这一趟。”摄政王慕容逸缓缓走入了凉亭。国师亲临,摄政王不假他人,落座后亲手煮茗。   银杏叶子落了一地,在秋夜的月光下散发清浅的金光,茶香也在夜中缭绕。   一片摇摇欲坠的银杏落叶被风吹来,国师摊开手,那落叶恰到好处地落入了他的掌心。   “找到‘大司命’了。”他声色冷漠得如同这吹落一地黄叶的风。   那声“大司命”也缥缈得如同他手中飘零的落叶。   闻言,睿王爷攥紧了茶杯。为了吞噬晋国,重回中原,北燕已经筹谋了近百年。晋国的后宫里有他们安插的钉子,从祖辈起就行事,因此身份毫无疑点。这步棋本是以备不时之需,直到后来国师察觉了九星动,变数生,便将九歌的精锐易容入宫,去替换了那几个钉子的身份,又选定了林昭媛,让大司命强行占了她的身份。   结果精锐之首的大司命,不是死于晋国的刀光剑影,不是死于后宫的隐私陷害,竟然……是被一个外来的游魂顶替了,简直是生的光荣,死得丢脸。   最暴怒的当然是国师,大司命是他亲传弟子,却死得这么憋屈。好在他们依旧可以控制林昭媛,哄骗利诱的,让她继续在后宫行事。   只是这个林昭媛和大司命毕竟差了太远,数次出手数次失败,北燕不得不放弃了她。很显然晋国也想以她做饵,将她送去了抱朴堂,正当北燕考虑是否杀人灭口,探子却回报说,大司命从抱朴堂消失了。   “她使出了大司命的能力。”国师淡淡道。所以远在千里之外,他随即感应到了。   既然离开了抱朴堂,显然她的背后是个秘密。   “她现在在哪里。”睿王爷修长的手指拂过茶杯,杯口现出隐隐的裂痕。   风轻轻吹过,国师微垂眼帘,声音清澈如冷泉:“即使现在派人赶去,她也已经不在原地了。”   睿王爷被泼了这冷水,顿了顿:“那她是往哪里去?”   “她是西北行。”国师轻轻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眸中闪过孩子气似的困惑:“怎么都是往北,连天上旗星都是指向北的。”旗星指北喻示天子出,可晋国朝廷又正常着。   ——往北?林昭媛一个戴罪之身的妃嫔,去北地做什么?那里战乱、流民、饥荒、瘟疫……莫非是有人指使她?抑或是挟持?   既然她使出了能力,就说明她遇到了事,很有可能是危险,才以能力反抗。值得推敲的是,倘若她是被人挟持往北,那么当初早在抱朴堂就该反抗了;所以,属于大司命的能力迟迟出现在了北地,只能说明,她并非被劫持,而是自己离开的,促使她离开的原因十足重要,重要到离开抱朴堂这个保护地都在所不惜。   “让‘山鬼’他们去找,我不关心她如何,我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摄政王旁听着,冷冷对身后人下令道。“萧嗣运举起大旗,我们还没动手,已经是看在去年的面子上了。”   他一说“看在去年的面子上”,睿王爷就“咕咚”呛了口茶,假装没听到。   要不是北燕输了球赛……输了就输了吧,他身为第一战神还被人家德妃两招从马上打下来,实在是把北燕陷入了极为不利的境地,如今他们也不至于这样按着,早就一起将晋国蚕食瓜分了。   “此次大司命的事,倘若和晋国朝廷有关,臣弟愿自请前往,戴罪立功。”他悻悻道,像是狮子在猎物到嘴又被抢走后的委屈。   摄政王瞥了他一眼:“不急,把晋国的九星杀掉或收服,也是一大功勋。”   第一百章   北燕的密谈湮没在寂寂长夜中。   晋国大地上,这一夜也并不安宁。   长留郡这两个晚上, 城外的道上常闻“笃笃”的马蹄声, 整齐有素的阵仗,民众都知道是大族郦家可能出了什么事, 忍不住纷纷打开窗子, 翘首围观。   你看, 是不是果然出事了, 不然,为什么牛板车拉来了这么多躺尸的人?为什么郦家十三小姐和她身后几个人灰头耷拉脸?为什么这位年轻俊美的公子和这位容貌标志的女子如此狼狈?这到底是人性的沦丧, 还是道德的缺失?   。   郦家大宅独在座山环水之处, 月上枝头, 霜结满树,大宅门前, 几方人马进行了一番历史性会晤。   牛板车上躺着昏迷的郦依君小公子和郦家家兵, 以及一百匹马,如千里裹尸还。   郦依灵带着武明贞、白婉仪等人,正要进门,听到远处的声音,讶然望去。   另一边传来了马蹄声,听起来气定神闲,待人走近了看,月光下一清隽公子牵着马飘然若仙……如果他衣服没有破的话;而马上美女如西子一般抚胸蹙眉,看上去颇有话本中才子佳人漫步月下的美妙。   “等等,我又想吐了!”   破衣烂衫的清隽公子忙停下马。   姑娘开始狂吐不止,月色下莫名哀婉,郦依灵远远看着惊叹,见过晕车晕船的,还没见过晕马的!   待谢令鸢吐完了,郦清悟诚恳教育她:“以后哪怕是在梦里,也要善待马。”   给马劈叉爆菊什么的,现世报来的不要太快。   已经到了郦家大宅门前了,谢令鸢抬起头,不期然看到今天把他们当流匪追杀的那帮家兵,正傻不愣登盯着自己。一股怒意涌上心头,要不是这群人训练有素且喊打喊杀,她也不至于趴在马背上,向着夕阳狂奔,被颠簸得吐了一路!   不过,这群人也没好到哪儿去,看他们满头大汗,身后挂着绳子,拖着板车,板车上躺着陷入昏迷的人……和马,放眼望去,哀鸿遍野,神似列宾的油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   那么问题来了,怎么会有一大片人被放倒?   谢令鸢将目光投向了林昭媛,林宝诺把头转开,轻咳一声,一声心虚的口哨从嘴里蹦出。   谢令鸢:???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林宝诺避而不答,白婉仪向谢令鸢投来一个绝望的眼神,凄凉仿佛跨越了时空,谢令鸢忽然意会。   --------   三个时辰前。   林宝诺和武明贞三人被忽然围攻,虽然定身失败,但总算叫一群人陷入慢动作,随后又让敌人陷入昏迷,可谓是居功甚伟。   郦依灵赶来后,见状以为林昭媛是恶人,幸好她没有太过冲动,听解释才知道,方才她的哥哥把武明贞几人当成了流匪,对路人进行了一番正义的围剿,把人家好好赶路的追得东躲西逃,四分五裂。   这就很尴尬了。   哥有病,妹之过。郦依灵下驴,正要向她们道歉,并发愁着哥哥他们昏迷,她该怎么回家通风报信……此时,好死不死的,陈昂带着人回来了——   此刻的陈昂,追杀郦清悟和谢令鸢未果,正十分惭愧内疚,回来就见自家小公子和其他家兵已经“死”了,这一眼让他悲痛万分、悲愤欲绝,又见十三小姐郦依灵正向“恶匪”施礼,显然是小姐被劫持了啊!他怎么能枉顾主人的遗愿,怎么能放任小姐被恶匪羞辱!   当下陈昂又二话不说,向着郦依灵冲了过去,就要救回她!   而林昭媛见这群人又杀了回来,赶紧去拉郦依灵:“小心!”   陈昂见林昭媛对郦依灵动手,震怒不已,一刀劈向林昭媛:“恶贼拿命来!”   武明贞和白婉仪还在慢动作,既不能喝止陈昂,又不能救林昭媛,于是林昭媛被陈昂追的漫山遍野嗷嗷叫……   郦依灵跳着脚:“陈昂!回来!不要伤害他们!”   陈昂挥着大刀:“小姐,你不要担心受他们挟持,在下粉身碎骨也要保护您!”   林昭媛嗷嗷叫:“定,定身,定啊!”   陈昂啐口口水:“我呸!你别妄想用你们的暗语!果然是流匪!”   林昭媛拍着马震怒:“老娘哪有挟持,你们才是流匪打劫!”   郦依灵:“我们不是流匪……不不你们不是流匪……不不陈昂不是流匪!”   陈昂&林昭媛同时大怒:“他不是匪,谁他妈是啊!”   郦依灵几乎丢掉世家贵女的风范修养,想破口大骂了!   柳不辞!!   然而,柳不辞早已翩然而去,不留一丝尘埃。   ----   在郦依灵的一通解释后,陈昂终于明白……他跟着少爷,居然砍错人了,他们真的只是一群赶路的路人——可为什么路人还要带着辎重粮草啊!就是那几千石粮草,害得他们误以为是流匪!   少爷还在昏迷,陈昂跪地嘤嘤:“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您的雷霆之怒,在下已经领教了,在下的少爷也领教了,还请您解开这……这……”巫术?他不敢随便说,小心翼翼看林宝诺的神色。   林宝诺在万众瞩目和祈求下,高傲地抬起手:“你们先前的冒犯,本姑娘宰相肚里能撑船,就不计较了……这个昏迷,咳,本姑娘解不开。”   陈昂:“……”有本事给人定身昏迷,却没本事把人恢复,这女人,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可怕!   无奈,郦依灵只好吩咐陈昂,先派人回家捎信,赶着牛车过来,再把昏迷的人和马都接回去;而她则带着武明贞几人回家,安顿好后,再去找失散的另外两个人。   然而这回家的路途,简直比春运还心酸……   。   武明贞和白婉仪因为“定身”,还在慢动作,马走的如同老骥伏枥,缓缓抬起左前蹄——缓缓抬起右后蹄——有只大马蝇跑来吸血,吸得那叫一个痛快,马尾慢慢扬起,在空中划出优美、唯美、凄美、绝美的弧度,等扫到屁股上时,马蝇已经吸饱了血,拍拍翅膀飞走了。   马:“=皿=!!!!!!!!!!!”你给我回来!(╯‵*′)╯︵   马这么慢,把林昭媛和郦依灵等得这个烦躁。   她们俩都不是耐性很好的人,干脆把武明贞和白婉仪先带走。然而二人要下马了,武明贞缓缓抬起左脚,白婉仪缓缓抬起右脚,两人慢慢伸出手……   林昭媛和郦依灵好容易才把她们俩背回来,俨然是从夕阳西下走到月上枝头,好不容易才走到了郦家邬堡大门前……跟同样狼狈的谢令鸢,来了历史性会晤。   *******   秋意瑟瑟,夜风刮得惆怅,陈昂站在郦家大门前,身后是昏迷众人,面前是迎出门的郦大老爷、寻女心切的郦三老爷和夫人、看热闹的郦八少爷、又看热闹又心切的管家及家丁若干。   这该如何解释?   陈昂结结巴巴,众人久等不耐,又把视线投在了郦依灵和武明贞身上。   “大伯,这是一个误会。”郦依灵赶紧开口道,满脸愧歉。   “这——是——一——个——误——会——”武明贞咬牙切齿道。   “这——是——一——个——误——会——”白婉仪绵里藏针道。   “这是一个误会啊!”已经提前被下人告知了情况,满心凌乱的郦大老爷喜泪交加道。   “这是一个误会”,这绝对是陈昂今天听到的次数最多的一句话。   。   郦大老爷往前迎了一步,目光一错,落到郦清悟身上,惊了一瞬:“二皇……”   话一出口,郦大老爷立即意识到不妥。   世上已经没有他外甥这个人了,他和郦老太公对外都谎称,郦清悟是兰溪远支的族亲。长留分支本就是这些年才来的,两支都还算亲。   可是啊世事沧桑千回百转,当年那个站在风中折了一朵槿花,比喻自己的命运如同这花一般朝开暮落知何处,淡淡说着“槿花半点夕阳收”的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啊,还带着姑娘回来了啊。   ……只是难得回家一趟,怎么这么狼狈地回来了!本来质地精良的外袍,被很多刀剑划破,破了就破了吧,毕竟君子在外不能随便脱衣,但上面还有呕吐物是怎么回事!君子要保持整齐洁净,他们可是教过的呀!   好吧,都是三房家那个冲动的混小子干的……呵呵呵呵,好尴尬……   郦大老爷摸了摸发烫的脸颊。   “二皇……咳,这不是小二黄吗!” 稳成持重的郦大老爷老而成精,不着痕迹地改口道。   郦清悟牵着谢令鸢……不,牵着马,顶着众人的目光,一路走了回来。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   本想带着谢令鸢她们回一趟郦家,十二娘子的祭日到了,这在郦家是大日子,他想带她认识郦家,结果郦家真是处处有惊喜呢,给了他们这样终生难忘的见面礼,就算他跟着师父修行了多年的“致虚极,守静笃”,此刻也是很想把郦依君拉出来打一顿的好吗。   然而外人面前,他还得忍住……淡然……要有身为道门仙者的广博胸襟!   郦清悟只来过长留郦家两次,彼此对面不相识也不为怪。郦依灵迷茫了片刻,待月色下看清他的眉眼,惊喜道:“原来是小表兄!”   郦大老爷又重重地咳嗽了几声,为自己刚才说漏了嘴掩饰。郦八公子疑惑地嘟囔道:“小表兄的小名原来叫小二黄吗?怎么以前没这么叫过?”   陈昂则更为忧伤凄楚了,原来他们不仅误伤,还误伤了自家亲戚……   谢令鸢看着追了自己一路的陈昂等人,再看看灰头土脸的林昭媛,怒从心中起。   ……二营长你他娘的意大利炮呢?给我拉上来轰死他们!   郦依灵想到自己哥哥误伤小表兄,又想到拍拍屁股躲去了天边快活的人——   柳不辞!!   *******   “阿嚏!”萧怀瑾打了个喷嚏,掩了掩鼻子。   他今天绕了个远路,此刻刚刚渡了河,冷风吹来,更感到了秋日的寒意。   过了河,也就离开了长留的地界,出了长留郡,就在朝廷中西战线的分界处了。接下来往长州方向走,是平叛战线;往朔方方向走,是对西魏战线。   朝廷作战的部署中,北方边境拉成了东中西三鲜粉。   西线是以并州为首,以朔方为重镇的点射线,抵挡凉、西魏两国的进攻,一旦高阙塞、鸡鹿塞的要地失手,朝廷就会做出放弃并州的决定,全线撤回,守住西魏进攻长安的河套通道。   中线则是多点交战,三翼行军,由主帅指挥进退,平定陈留王的叛乱。即便有几个重镇战事不利,其他几个州郡也可以配合作战。   中线、西线两线已经开战,唯一还在防御的,则是东线。冀州抵着北夏和北燕,终日提心吊胆——他们的兵力,已经被抽空的差不多了。调集兵力支援中线是私下进行,几个州的驻军兵力走空,整个东线开战后,四万兵力最多能挡二十天。亏着是怀庆侯坐镇东线守御,军心才得以稳的下来。   中线统帅是奉武伯何赐学,辈分是何太后的堂侄。萧怀瑾对这人的情况了然于心,他是在景祐九年的正月之祸后,被先帝重用的,带兵稳重,大局观好,因而被任命为统帅。如今武明玦、罗守准、方宁璋三员猛将在他手下,中线战事死死磕住了陈留王,给朝廷后方抵御西魏以喘息之机。   武明玦在中线的西翼,战事本是最吃紧的,他依然在四个月收复了三座城池,如此战绩本该褒奖,然而近期不知为何,停驻长州不见前行。   。   这是萧怀瑾最近得到的战况。中线的战事目前形势见好,那他自然是要去西线的。只不过,中路本该乘胜追击,却不见武明玦有什么动作,是不想冒进么?   萧怀瑾思索半晌,天已经全黑了,队伍也找了地方开始安营,生火做饭。秋日的北方,天黑的早,风也起的大,将火苗和饭菜的香味吹满了山间。   那香气仿佛有醍醐灌顶的钩子,瞬间打通了萧怀瑾的灵台。   他召来黑七,要了军中的粮草簿子。   幸亏以前他必须要过目户部的账,所以会看账簿。然而军中没有人擅长管理的,所以簿册写得乱糟糟,萧怀瑾看了几眼就头疼。勉强加蒙带猜,这一路抢粮,他们大概囤了一万六千石米粮,对这两千多人而言,已经是极大的负荷,相当于辎重部队的一倍半。   “陆岩,”萧怀瑾在舆图上圈点了一个地方,那里离着他们此刻所在的煌州,快马加鞭来回也要十天行程。“你清点五千石粟,带上两百兵和五十个弓箭手,把东西送到这里。”   他的手指,指着长州。   陆岩没想到他居然给自己分派任务,愣了一瞬,急道:“护送粮草可以另谋他人,可是卑职的职责是保护您,卑职死也不能接下这个任务!”   “别人,朕能信得过吗?”萧怀瑾摇摇头,护送粮草的任务倒是可以交给黑七那些人,这段时间他培养了几个副将,然而毕竟只是一伙流民,万一他们心志不坚,带着五千石粮草跑了,他可不敢给予这些人这样的信任。   陆岩无话可说,却依旧不肯受命,说什么也要跟着萧怀瑾,贴身保护他的性命安危。萧怀瑾将舆图一卷,扔进陆岩怀里:“行了,战事不等人,那边比朕更需要你,万一延误了战机,朕可要拿你是问了。”   萧怀瑾君令不能违,遂在半夜乌云蔽月时,陆岩骑在马上,擎着火把,身后跟了五十名训练后的弓箭手,和两百个辎重兵,带着伪装好的五千石粮草,往战乱地带长州赶去。   ******   长州城外军营,已经转入了入冬的备战。   军营内,士兵们几人一伍,整齐有序地巡逻。北方天气转凉,如今夜里风大,吹得军帐毡子都一掀一掀的,不时有砂砾打在毡布上的细碎声。   远远地看去,大营中央,一座军帐在风中稳稳立着,内里灯火明亮。这平静的灯火,每夜每夜地彻夜亮着,犹如黑暗中的明示,也让这些士兵感到了安心。   毕竟他们是跟着武小世子,已经打了三个月的仗。   眼下,武明玦手下的几个将领坐在他的军帐里,在灯火摇曳中唉声叹气。   战线拖久后最严峻的问题已经突兀出来,粮草辎重永远是行军打仗的软肋。   “眼看着重阳要到了,奉武伯那边……唉,估计朝廷也征不来更多粮草了。”   “这才八月底,待入了冬,长州可不比长安,别说没有炭火,城外庄稼都荒了一年,明年还要继续荒着……”   庄稼地一荒,来年后果是什么不言而喻。   “如果缩减到一日一餐,还能再撑四十天吧。大人,我们是否要退到南边的处州?”   武明玦坐在灯下,暖融的灯光勾勒出秀美的轮廓,因长期行军风吹日晒,脸颊没那么细嫩了,嘴唇还有点干裂,却依旧不减容色。忽然,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了针线和帕子:“莫急,容我想一想。”   正着急上火的众位副将:“……”   老哥,稳。   虽然早就知道,怀庆侯世子在沉思的时候,喜欢绣花,据说绣花能帮助他更好地思考战术。然而值此绝境,他还这么淡定,他们真是好羞愧!   第一百零一章   月过中天,霜寒遍地。   一只黑猫飞速跳过祠堂的墙角, 花园里花枝轻颤。   “事情就是这样……我向家中派了鸽子回来报信的, 不知道为什么信没送到……”郦依灵跪在祠堂,把这几日在柳不辞军中的见闻都一一道来。   祠堂里烛火昏暗, 高低的影子投射在地, 黑乎乎一片。   “此事都怪犬子鲁莽, 未经家中许可, 私自调兵剿匪,不想却闹出了这等误会……子不教父之过, 老夫这厢赔罪。”站在祠堂里, 郦三老爷向众人深深作揖, 谢令鸢等人侧身不敢受,将他扶起来。   当然不敢受了, 郦依灵最后一句话, 让她们想起来,海东青觅食回来后,嘴角一圈鸽子毛!   海东青蹲在祠堂外的树上,睁着无辜的圆眼睛,抖了抖毛,忍不住回味了一遍鸽子肉的味道。   祠堂里一片赔礼谦让,郦大老爷站在一旁哼了一声,郦依灵缩着脑袋,郦清悟去换了身衣裳,武明贞和白婉仪揉着酸痛的肩背。   “那个柳不辞,也不知是否因为十一郎夜袭他的缘故,没来抢劫郦家。”郦二老爷端坐着,沉吟片刻:“依灵,你是见过柳不辞的。从你能够平安脱身来看,他不至于是人品低劣之徒,驭下也严,该不是混日子的流民。”   “是,”郦依灵跪着道:“这个人,不像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出身……我猜是有什么目的才行抢劫之事的大族子弟。”她将柳不辞曾经说的那番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   柳不辞的雄心啊,柳不辞的壮志啊。   ——北地边关,还有很多士兵长眠,等着他去接他们荣归故里?   这柳不辞什么人,他以为他是谁?   郦二老爷皱起眉,君子不齿偷盗抢夺,然而此刻,他倒是对这个人改变了些许看法。   出身这种东西是一个人磨灭不去的印记,不仅是言谈,且渗透在人做的每一个选择和观念中。   穷苦出身的人,他的命是用来博的,自己尚且把性命看的鄙贱,所谓光脚不怕穿鞋,行事武断,有种富贵险中求的“侥幸”感,在郦依灵这样接受过士族教育的人眼里看来,有点没章法。倒是这种人,一旦风云际会朝代更迭,可以很快纠集一群亡命之徒,掀起或大或小的动乱,成为一挥百应的流民帅。   小门小户,也就是寒门子弟出身的人,做事常常谨小慎微,力图求稳,容易受到惊吓,被吓到了则会思前想后,大事面前不够果断,往往犹豫难决。寒门阶层不太容易出流民帅,却常常有很多谋士。   柳不辞不是前两种人。他身上既没有“险”的不安定感,也不像是思虑特别周全缜密的谋士,他有的是底气十足的无所惧怕,以及贵族教育讲究的“德行”,还有莫名其妙的使命感……种种特质,让郦依灵怀疑起了他的真正身份。   “侄女猜他不是一般的大族,”郦依灵想起了柳不辞收集粮草北上的目的:“甚至有可能……是长安四姓?或者如叔父所推测,他们乃身负军令行事。”   京门四姓,是晋国最高贵、最兴盛的门第,开国后几十年一直是宋氏为首的宋钱沈陆,后来变成韦氏为首的韦郦沈陆,如今则是何氏一家独大,曹陆武三家远远不及。   这个推测语惊四座,当下郦八公子微微蹙眉,轻声斥断道:“依灵。”   这个堂妹太口无遮拦了些。   不管是哪个家族还是军伍,出了个让北地许多大户谈之色变的流民帅,恐怕都是不小的震动。郦依灵随即意识到了自己不该在外人面前说这些,欠身施礼:“小女方才谬言。”   “不,你不是谬言。”谢令鸢往前走了几步,这段时间,她将道听途说的事拼接起来,剥丝抽茧地整理细节,直到郦依灵方才的话,如醍醐灌顶,才让她瞬间有了惊骇的猜测。   似乎白婉仪也想到了,闻言投过来一瞥,二人目光中凝聚了意会。   “那个人,他是什么样貌?”   郦依灵扫视一圈,指了指武明贞:“和他差不多高,长得略黑,有点胡茬,细看其实五官清秀极了,时风眼,悬胆鼻。”   长得黑,其实就是在外面几个月,风里来雨里去,晒黑了。   还蓄了胡茬……俗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毕竟是带兵的人,有胡茬看上去也可靠点。   这样貌,这身形,这不靠谱的行事,还有这名字……毋庸置疑,该就是萧怀瑾了。   谢令鸢眼睛一亮,随即一阵痛心疾首。   问世间最让人不愿承认的,不是过错,而是错过啊!   本来她们和皇帝,还差几天就可以碰面,结果经历郦家少爷的千里夜袭,萧怀瑾为防生变,绕了东路趟河而过。而郦家家兵还不算完,又把谢令鸢她们给埋伏了,干扰了她们的行程,恐怕现在,萧怀瑾又已经走远了。   并且经此一役,萧怀瑾在日后肯定更为谨慎,也更不容易听到消息了。   出了长留郡后,是往西和往北的分界,不知他会走哪个方向。如今,她们又只有等待,“柳不辞”的消息再度传来,才能启程去追他。   -----   事情既然已解释清楚,有郦三老爷赔罪,郦家给送粮草的劳工们又分发了红包冲掉晦气,谢令鸢几人暂时留在郦府上,等待柳不辞的消息。   这一切结束已是后半夜,走出祠堂外,郦依灵又向他们几人行礼:“今日之事,怪我思虑不周,本想为家中排忧,却因种种阴差阳错,反倒给几位贵客带来了麻烦,十三娘在这里再向诸位赔礼了。”   谢令鸢摇摇头,扶起她:“不,不怪你。”   相反是帮了大忙。   若不是郦依灵目睹了柳不辞的真颜,发现了柳不辞的不寻常,她们还不知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多久,也许还会走不少冤枉路。   郦依灵有点错愕,起身后,随即向谢令鸢感激地一笑。   看到这个表妹的笑容,一旁宽慰了舅父的郦清悟错开眼,微微有些出神。   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也不知道昔年母亲笑起来,是不是也这样?   可能是有些像吧,只是时隔太久,父母的长相,他都不太记得清了。小时候一直吵着要个妹妹的,要真有个妹妹就好了,可以从彼此的脸上去追忆父母留下的痕迹。   。   人纷纷散了,郦大夫人和三夫人亲自来安置几名女眷,背影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秋风吹起地上落叶,郦清悟站在祠堂外的院落里,记忆也飘得很远,有些出神。   “走了,殿……贤侄……”郦大老爷走出祠堂,赶紧改口,长年不见这个外甥,他一时竟没有称口的称呼。“怎么了?在想什么?”   郦清悟转过身冲他笑了笑,不忍告诉他在想母亲。   “十一弟还在昏迷,我去看看他。”他向郦大老爷行礼,顿了一下,从郦大老爷肩头掸落了一根白发,微微一笑告退离去。   郦大老爷望着他翩然远去的身影,过了一会儿喃喃。   “你母亲没在长留住过,家里可能没她什么遗物。”   “要是想她的话,我可以陪你说说她。”   “先帝这个……唉。”再怎么怨恨,郦大老爷也知情识趣地没有骂出来,摇摇头走了。   -----   郦依君住在秋园,未成家的少爷们居住于此。卧房门外,金黄色的银杏叶子铺满一地,而石径两旁的枫树又落了一地红叶,像是踩着长长的红毯,红毯的尽头是花园深处。   卧房外守着下人,郦清悟推开门,室内亮着灯,郦依君安静地躺在床上,不复昔日活蹦乱跳的影子。   郦依君敢这么胡闹,也是因为身后有所依靠。所以,某种意义上,郦依君和萧怀瑾也是一种人,因出身优渥而生出了自以为是的无畏,自以为勇气,实则是鲁莽。   郦清悟为昏迷的小少爷施了几针,忽然就笑了,眼睛里流光闪动。果然都是一家人,自己小时候也是如此,实打实吃了几次亏才学乖。   两个弟弟都不是省油的灯。   郦依君的气息开始有了变化,郦清悟收起针,门外有人影一闪。他转身甩手,门被隔空卒然打开,门外一声惊呼。   “谁。”   惊呼和质问同时响起,月光透过门棂,霜华遍地,谢令鸢惊悸未消:“亏我闪得快,不然脸要拍成扁的了!我来看他们需不需要入梦,你反应怎么这么大?”   “……”郦清悟不知道怎么解释,见她没事儿略微松了口气。今天被依君小公子山地埋伏后,他的警惕心一朝唤醒,无处安放,格外没有安全感……   “他们脉象稳健,过两三日,自己也就醒了。”郦清悟反身关上门,走出十一公子的卧房。   。   郦家主宅有四个花园,女子闺阁在春园,万物初长时,纷纷扬扬的桃花樱花,氤氲了天地的颜色;郦清悟和郦依君一样,都住在秋园,也是他小时候避难来住的屋子。   夜风吹过几片银杏叶,晃晃悠悠地飘了过来,郦清悟站在风中,抬起头看星空,发丝上、肩上沾了几片银杏叶。忽然他神色一改,似乎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向着秋园里走去,最后在一棵树前停了下来,对着树根一通研究,还伸手拍了拍,好像是在说“乖”的样子。   银杏树在风中落叶缤纷,银杏叶飘到了几步开外的小花棚上。如果谢令鸢没看错的话,他居然!对她!眨了下眼!   谢令鸢被那一眼电到,那微长的眼睛盛满了星光,睫毛长长的簇着一湖秋水,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回味,郦清悟下一刻翻身上了假山,专注地找起了山洞。   “你……又在干嘛……”谢令鸢无力道。   “找匠人的花剪和工具,经常收在这里的假山洞里。”郦清悟找了几个山洞,忽然露出了微笑,从山洞里找出一把花铲,扔给谢令鸢,后者稳稳接住。   花铲上还有轻微的兰花的芬芳,郦清悟从假山上下来,拿起花铲去树下挖坑。   ——原来还藏了东西啊,应该是他小时候在这里放的吧?   谢令鸢站在几步开外,忽然想起了……小学课本里的法西斯战乱,小男孩跟着父母逃难前,走十步路挖了个坑把木匣子埋起来,战争结束回来后,走十步路却再也找不到匣子。   眼前的人也长大了,他能凭记忆找到吗?   不消片刻,花铲碰到了什么硬物,郦清悟珍重地用手拂开泥土,一个漆木匣子露出了一隅,复又重见天日,却早已失去了漆木的光泽。他放下小铲,将木匣从土里取了出来,轻轻拍掉上面的尘土。   “竟然真的还在啊。”她讶然。月光在此刻拨开乌云,秋园里流华熠熠。   他打开已经锈掉的铜锁,对她笑了笑,眼神有点小得意:“我藏起来了的。”   人一生珍贵的东西也就那些,能够在很多年后找回来,也是十分幸运的。   谢令鸢就等着看他盒子里放的什么宝贝。然而盒子打开,出乎她的意料,匣子里躺着一个坑坑洼洼的木雕。   这种雕工,好似在哪里见过?   ——穿红衣的小皇子,为了哄他病中的父亲,很有热情地去糟蹋胡瓜,父亲拿着说好好好,宫里下人也说好好好,他就真以为自己很有天赋。   “这个是出宫后,跟着散人,手边没有别的,就想用这个刻了,托人送回宫……不过还没刻完。”先帝就驾崩了。所以终是没能等到,他也将它埋在了树下。   谢令鸢伸出手摸了摸,触感粗糙,现在父母都去世这么多年了,再刻也没意义了。   他也不像是寻求安慰,大概是豁然了,还很有诚意地挖出来给她看,谢令鸢也就没说那些不痛不痒的安慰的话。   郦清悟把它高高举起来,对着月光,反复端详了一会儿。“很小的时候,听掌仪先生说巫蛊大案是用人偶的,我想错不在人偶,而是在使用之人的目的。人偶可以害人,也就可以祈福。所以我希望父亲好好的,就刻了它们。”他的笑容很淡地隐了下去:“刚出宫的时候还想过,好歹可以当门谋生的手艺……”   ……谋生的手艺?你哪来的自信?   谢令鸢不给面子地笑喷了出来:“你小时候怎么能这么好玩?”   郦清悟被她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微微有了些脸红,到底没有争辩。   她哈哈笑道:“那你这些年,到底是怎么没被饿死的?”   郦清悟也无所谓讲给别人听,他抬起头想了一会儿:“嗯……有一次和几个紫炁护卫失散,身上的钱也被偷了,没有人在身边,我觉得这是个机会。”   谢令鸢点点头,刻木雕成为手工大师的机会。“然后呢?”   “我看到别人在街头巷尾卖艺。”   。   十三岁的他走在西关外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那时他武功修为不算高,被偷了也没察觉,现在身边没人,心中涌起了要独自谋生的情怀,惦记起了自己的这一手“绝技”。   瞌睡来了送枕头,恰好路边有一个菜摊,寒风凛凛中,摊主两手揣在袖子里,蹲在地上打哆嗦。他灵机一动,上前说,您这么做生意是不行的,我帮您招徕一下客人可好?   那个摊主见他衣饰考究,长得也文雅,就欣然允之,以为他是帮忙叫卖呢。   谁料郦清悟端详了一会儿,居然拿起了他摊上的胡瓜,掏出镶着红蓝宝石的匕首,开始……刻什么玩意儿?!   摊主愣了足足片刻,才勃然大怒,骂他糟蹋东西,一根胡瓜好几文钱,可是冬天最贵的菜了!   。   “我那时真是好委屈,怎么没有人告诉我,原来这些居然很贵。”   当然,也没有人告诉过他,其实他雕刻的手艺并不算好。谁让他是皇子,他刻什么都会被夸奖的。   所以,也就是那一刻,他忽然产生了怀疑——是不是宫里的生活,和他如今所在的是两个世界?   也忽然逐渐开窍,宫里的人,何其耳聋眼瞎,自以为是。   “后来呢?摊主不会放你走吧?”   “是一个卖艺的男人站出来制止了他。”郦清悟缓缓回忆,至此有了些缅怀:“他会口技,后来还教过我。也是帮了大忙,你入梦的时候陛下来看望你,我用口技糊弄过了他。”   谢令鸢已经听得入神了。   那个卖艺的中年男人,是个爽朗的西北汉子,对那个摊主道,这孩子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小小年纪独自出门也是勇气可嘉。你和贵人家的孩子计较有什么用,他们知道什么?   是啊,他们这些贵人,知道经史韬略,却不知道民生疾苦。   后来那个中年人教他口技,再后来那人死后,他也如那人所愿,每到一个地方,民生疾苦都留在了心里。   几年后回了中原,他就扩大了“计都”“罗睺”的人数,也听说了萧怀瑾亲政后那些想当然的政令,意料之中的天真。大臣们只会让天子听到……他们想让他听到的事。   所以,如今萧怀瑾出宫了,未尝不是件好事。   不至于做聋子做瞎子,被大臣糊弄,被仆从敷衍。   。   谢令鸢心中默默吐槽,那你到底怎么养活几千私兵的,刻木雕吗?   手艺已经被菜摊小贩儿嫌弃了好不好。   这种隐秘的问题,她没有追问。然而郦清悟并未对她藏私:“因为先帝的母族赵氏,当年是长安首富,既有与扶桑、高丽的海上贸易,又有同大食等国的通商往来。我被送出宫的时候,赵氏的生意也交到了手上。”   韦太后早年很穷苦,是九岁才过继到韦家主家的,所以十分爱财。景帝时,赵婕妤花费千万金贿赂韦太后,把比萧道轩还大几岁的韦晴岚许配给了他,结了姻亲关系,韦太后才把萧道轩扶成储君的。   赵婕妤出身皇商之家,当年可谓富可敌国,先帝的外公财力如此雄伟,以郦清悟不到十岁的资历,也才能在那时养得起“四余”私兵。   “后来我又建了‘三垣’,以‘天市垣’运作赵氏的产业。所以……”郦清悟低下头,看着她,十分认真道:“不用靠手艺,我也饿不死,多养一个也能养活的。”   他如此严肃地表达他很有钱,绝对能养得起多余的人。   谢令鸢笑起来,先前过来的路上时,心里那些阴霾,也一扫而空。   她方才是和林宝诺不欢而散出门的。知道了萧怀瑾就是柳不辞这件事后,林宝诺问她,“你想过接下来该怎么办吗?”   她被问得内心一片茫然。从她在后宫时,一路发生的事,她从来都是被动的。   接下来该怎么办,找到萧怀瑾后,是回宫?拉着妃嫔积累声望?她已经失败过了,证明这是行不通的。所以她还是找不到头绪,完成天道派下的任务。   然而一年已经过去了,她还在原地踏步,没有声望,没有建树。国难依旧,疾苦依然。   “又要到重阳了。”她再也笑不出来,叹了口气。   月下银杏树婆娑而动,郦清悟往远处眺了一眼,忽然道:“那我带你看一个地方。”   一个改变了郦家所有女子命运的地方。   第一百零二章   郦家的家宅呈“寿”字形,院落园林繁多, 走过三道月门, 远处一座祠堂矗立在二人面前,内里似乎还亮着隐隐的光。   这座祠堂不同于刚才郦家人罚跪的祠堂, 似乎是单独供奉。门外是修剪整齐的冬青, 一旁的竖匾上用隶书写着“十二娘子祠”。   谢令鸢仰望了片刻:“我好像听谁说过……”   郦家有十二位娘子, 祭日是重阳节, 所以南方下邳有些人家,会在重阳节这一日祭祀她们。   “北地有张女, 南地有郦娘。但很多人没听过也属正常。”郦清悟示意她跟上来, 往祠堂走去, “毕竟**确实因她们而死……”   由于晋国定都偏北,且郦氏娘子军和太-祖结仇, 因此普天之下, 民众都知道张将军,却对郦氏这段往事知之甚少。   百年前齐楚两国自长江为界,分治天下。齐国是胡人蛮夷所建,楚国则是汉人衣冠南渡的正统政权。后来,山东的萧家赶走胡人后,想要一统中原,于是挥师南下,以摧枯拉朽之势,灭了楚国王都,俘虏了他们的皇族。   。   “想起来了,”谢令鸢一拍手,忽然忆起:“有一晚在宫里,怀庆侯世子给我讲过。”   郦家是楚国重臣,却拒不归降。一个世族不该如此不识时务,但是前朝皇族对于郦家祖先有救命之恩,所以当长江天堑被破、举国上下投降称臣时,唯独郦家人舍生殉国。   郦家分散在各地为官之人拒不投降,十二位娘子军只是他们的一部分,之所以会声名大噪,是因为晋楚两军对战,她们率领城中守卫抵挡了数月,还把太-祖萧昶给气死了。   有一晚?   郦清悟回头,浅淡的瞳孔在月下映出她的影子,平静得波澜不起:“你晚上和怀庆侯世子一起?”   谢令鸢下意识无所谓地回道:“听他讲讲故事又不会怀孕。”   这种俚语一出口,忽然想起来那天晚上,她左边躺着皇帝萧怀瑾,右边躺着怀庆侯世子,彼时心如柳下惠,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见郦清悟眼睛都睁大了,她忽然觉得……啊,到底是哪里不对?   二人都怔了片刻,正面面相觑,好在祠堂里面忽然传出一点窸窣声,打破了这奇怪的气氛,郦清悟顺手打开门,谢令鸢跟在后面,抬手摸了下脸颊。   居然有点点发烫,呔!哪儿来的羞耻心作祟!   “是谁啊?”门被打开,正在祠堂里跪着的郦依灵回身,见是郦清悟后意外道:“小表兄你怎么半夜来了?我是被三姐罚跪在这里……咦?”   在郦清悟的身后,谢令鸢也跟了进来,这让郦依灵更意外了:“郦家以外的人……不能进这个祠堂……”这句话是对郦清悟小声说的。   有过这个规矩吗?   郦清悟只回过郦家两趟,他实打实不记得这条规矩了。   兄妹俩对视了片刻。沉默。   既然谢令鸢没有听见,总不能把她赶出去,郦依灵决定假装当这个人是她小表兄的亲眷家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祠堂的梨木案上摆着黑漆漆的灵牌,一旁还有神龛。随着缭绕的香雾看过去。隔着皑皑的朦胧,十二个灵牌上都是隶体字,谢令鸢顺着读了出来。   大夫人沈氏,七位小姐,三位姨娘。中间有些小姐应该是庶出的,但都按着序齿排了下来,一视同仁。想来在那种国破家亡的时候,这种血统上的高低贵贱,都已经不重要了,人在面临同样信念之时,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后来晋军攻破下邳,城破之际,为防报复性屠城,这十二个女子便殉了国,死前留书,自碎尸首献给晋军以泄愤,但求不要迁怒于百姓。   兵卒按着遗嘱,剁碎她们的尸体,送去了晋国。收到碎尸时,萧权都惊呆了。但既然主将做到了这份上,晋军为了笼人心,也必须显出大度来,不但没有报复性屠城,还下令厚葬她们。   下邳城百姓的命得以保住,也就更感激于郦娘子们的壮举。   从前郦家和其他家族一样,男子女子分开排序齿。但自从十二娘子殉国了以后,天下广为闻之,渐渐的族中对待女子,也就有所不同。   所以郦家庶出的姑娘也可以和嫡女一样,可以读书或习武,可以选择外出求学或历练,甚至嫁娶上,家中为她们挑选的夫家,她们也能理直气壮说上一声“要”或者“不要”。   这让多少女子羡慕,却也知道,郦家女子的权利都是那十二个娘子用性命挣来的,她们用鲜血铺就了郦家女子的不同寻常的光彩。   所以郦依灵犯了错,还未出嫁的长房三女罚她跪在这里,她也不敢有任何怨言,规规矩矩地上了香,漫漫长夜里在这儿自省过错。   郦清悟也在一旁燃上了一丛香,犹豫了一瞬,又捻起三支香,在烛上点燃,站着拿了一会儿,回身递给谢令鸢。   “你也来。”他向她微微一笑。   郦依灵看他们的眼神更古怪了,居然让外面的人来拜郦家先人的祠堂?   香头红红灭灭,散发着微微细缕的烟蕴。谢令鸢一怔,接过了香,心道,他为什么偏偏带我来这里,看这座祠堂?   ——总不至于就是为了告诉她,郦家出过女英雄吧?可知道了又能怎样?   不过毕竟她也很尊敬这家人,重节义而轻死生,这十二个女子可以为了君恩而抗击外敌,也可以为了黎民而舍生献身,祭拜她们也是应该的。   她接过香,走上前,抬头望着十二个人的石雕像。她们面容平静,年长的女子相貌威严,应该是大夫人沈氏,穿一身铠甲,铠甲下是散开的裙摆,披着大氅,手按在剑上,蹙眉望着前方。沈氏身边有两个梳偏髻的女子,一个穿铠甲,伸出手指着远处,神情急切;一个穿衣裙披云肩,手拿纸笔在记录什么,应该是陪伴沈氏的两位姨娘。   十二个人相貌不一,年纪最小的竖着双环髻,看上去十四五岁,神情也是有点明动活泼,眼睛弯弯的,仿佛残留一点天真。   谢令鸢插好香,心里好笑的想,这些雕工栩栩如生,这肯定不是郦清悟这种手艺雕的。这样想着,她却忽然笑不出来。   明白了。   ——他带她来此处,是想说,尽管去找皇帝吧,或者哪怕做一些不该后宫妃嫔做的事,不用担心惊世骇俗,也不必自责不守礼数,只要问心无愧,她们也是像十二娘子那样受人敬仰的人。是吗?   他是用这种方式,表明他在支持她们吗?   谢令鸢抬起头来,正对上了郦清悟的眼眸。背对着烛光,他眼中似乎是明的又似乎是暗的,可是她却读出了一样的话。   ——什么都不用担心,也不必惶惑啊。   于是谢令鸢微微笑了起来。   郦依灵叹口气扶额转开了头:“夜已更深露重,二位遄行劳顿,是否要回房休息了?”   她都要赶客了!   “对了,”谢令鸢听她打断,忽然问道:“我可以叫我的朋友也来看看吗?”让她们都来接收一下熏陶和洗礼,别忙着宫斗了喂!   郦依灵呆住:该……怎么……善意地告诉她,这是只有郦家人才能进的祠堂……   郦清悟无措:才……不会……叫她误会?   毕竟刚才,他把她带进来了……   -----------   郦家在长留定居多年,在北地也颇有些消息渠道。   尽管柳不辞隐藏了行踪,然而浩荡的辎重队伍,还是让郦家找到了他的踪迹。   消息传回长留时,谢令鸢已经在郦家借居了六日。武明贞和白婉仪还是进了十二娘子祠堂,连林宝诺平时总是拉着驴脸抱怨,站在那个有点阴凉气息的祠堂里时,都安静不语。   “罗睺”和郦家的人都带来了消息,多日前,柳不辞出现在了肃武县。肃武县,也就是西线。再往西往北走,是常年和西魏、西凉交战的城镇,每逢战乱,流民都往这里逃难,所以当地鱼龙混杂,流民军——也可以说山匪,层出不穷,地方官府无力管也不敢管——曾经有官员想要剿匪治乱,第二天他的人头被放在了衙门里的公案上。   且之所以郦清悟能得知消息,是因为,柳不辞在那里,和当地一伙势力极大的流民帅,干了一架。   这一仗胜负不分,应该说是柳不辞赢了,但他赢了后马上就跑了,显得像是被人打跑似的,所以也可以说是胜负未分。   “两千流民军的队伍,居然也有人敢跟他打,”武明贞拿剑尖指了指肃武的地势,居然隐隐有些兴奋:“要么是对方比他人多势众,要么更是亡命之徒。”   但不管哪一样,都有可能威胁到谢令鸢她们。   林昭媛吓得一边后退一边摆双手:“我可不去了,不去不去,我本事欠佳。”她可没法用大司命的术法,给几千人同时定身!   可惜她的意见被无视了,武明贞微挑秀眉,问谢令鸢:“敢不敢?”   谢令鸢豪情万丈:“有什么不敢的,遇到了他们,咱们就拔出武器,怒目而视,催马上前,大声喊杀!————这样死的比较有尊严。”   “噗”的一声,郦依灵和白婉仪双双喷出了茶水,站在她们对面的郦清悟闪身未及,不幸中招。   武明贞冷睥她一眼:“这一带我曾经来过,和当地驻守有些交情,借些兵力不成问题。流民军对上我,没有胜算。”   流民再怎么蛮野,碰上正规官兵或豪族私兵,也是摧枯拉朽。何况她也是将门出身,只要手下有兵,天王老子拦路,她也不怕。   于是几人商议已定,收拾人马,明日一早出发,尽快追上柳不辞。   ******   与此同时,肃武县外,贫瘠的山地上,秋叶早已吹光了枝桠,远远望去,连绵起伏的山峦光秃秃,面朝黄土的顶着天。   一队人马走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为首的女子披着绒白色风帽大氅,滚金边的装饰格外华丽,**枣红马戴着鎏金马具,马鞍上金铃铛随着行走而发出有节奏的轻灵响声。   “贵妃娘娘,是否要止步或绕行?”一个黑衣护卫催马上前,遥遥望着远处荒无人烟的山路:“此地靠近夏州战乱之所,有许多流民涌聚,占山为王,历来治安极差,怕是不好走啊。”他诚恳劝道。   何贵妃摘下风帽,纤细手腕上的镂空金护腕,在夕阳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越靠近西北地带的风,果然是比中原大多了,吹得她长发风动,衣袖猎猎作响,却有着天高地迥的畅快肆意。   她轻嗤一声:“好歹你们是何家家兵,我何韵致出身武勋何家,若怕区区流民,岂不是坠了何家名声?”   黑衣护卫为难了一下,迟滞道:“这里和中原可不一样,官府也都怕事……”   并且在长留郡外,何贵妃拆了三十名护卫,由莲风带着,走中线而行,约定若是发现陛下的踪迹,就派人送信到煌州。如此一来,人也少了。   。   他们停留在大道上,黑压压的一片人,远远看去也格外醒目。   不知道在商议什么,总之全数落入了山坡上埋伏的众人眼中。   一个容貌硬朗面容光洁的人站在树上,背着手远眺,树下的人仰着头汇报道:“弟兄们清点过了,一共一百七十多人,两百多匹马。”   虽然风尘仆仆,衣饰却看得出奢华。   ——羊,并且是肥的。   那人嘴角勾出了一抹诡谲的笑,清朗的声音懒洋洋道:“不过——这伙人看着像是练得好,步子都迈得一样齐整,叫停就停叫走就走,不叽叽喳喳的多话,这样的商队怕是不好对付咯。”   “老大,咱们可是黑风军啊!”树下的人仰着头,露出急切的神色。他们“黑风军”在肃武一带,也是威名赫赫,当地无人不晓,无人敢惹,连府兵都绕着走,“难道,您是被柳不辞打怕了吗?”   他此话一出,树上的人瞬间沉下脸色。   下一瞬,他只觉眼前如风,那人跳下两丈多高的树,“啪啪”反手就是两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   树荫下,清晰可见这人轮廓分明的五官,麦色的皮肤,可惜右眼戴了个黑色眼罩,隐隐看得到额角有刀疤。   挨耳光的人捂着脸,委屈道:“前些日子,那个柳不辞,害得咱们黑风军死了两百多兄弟,总得找补回来!”   就在前些日子,也是从这里,有一队流民带了上万石粮草经过,让他们大为心动。这些人带着粮草经过黑风军的地盘,还不得拿出来孝敬孝敬?   他们三千多人拦截了那伙儿流民,本以为是志在必得,谁料对方流民帅也不是吃素的。一场战役打下来,黑风军折了两百多人,损失惨重,也没能抢走粮草。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战后,黑风军的老大在自己屋子里坐了一天一夜没出门。   如今,那伙儿商队一看就很有钱,打劫他们,也可以重振黑风军的血性勇猛!   老大揪着他的衣领,扔到了地上,呛起一片尘埃,冷声吩咐:“干他娘的咯。”   折在柳不辞身上,是人外有人,大家都是流民,输了赢了也不算丢人。   现在对面那个送过来的商队,总不能再输了咯。   第一百零三章   肃武县是通往西北地的必经之处,与长留郡有三四日的马程。   既然得知了萧怀瑾的线路, 他带着粮草走了西线, 为了尽快追回他,谢令鸢等人也不再叨扰郦家, 连夜规划了行程, 翌日清晨, 天际一线红芒时, 众人便辞别了郦家。   郦家虽然不知道她们赶路是为了什么,却还是多给她们准备了几匹马用以换乘。为了赶路, 她们沿途“勒索”而来的粮草, 也都存放在了郦家, 倘若日后有需,再由郦家派人看管押送。   海东青威风凛凛地展翅, 巨大的阴翳投射在地面上, 武明贞骑在马上向着郦家作揖,郦依灵站在门外,目送着他们一行人和鸟的背影渐行渐远。   朝霞逐渐绽放开了,天和地又明亮又蓬勃。   郦依君早已从昏迷中苏醒,正闭门思过。郦依灵往祠堂的方向看了一眼,转着眼睛,问郦三老爷:“父亲,我若也去北地看看,你们会生气吗?”   先前混在柳不辞的流民队伍里,后来又阴差阳错惹来误会,让她终于知道了闯祸的代价,如今也能谨慎些了。   不过小表兄十来岁就广游天下,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   郦三老爷被这惊世骇俗的想法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训斥,忽然又想到什么,过了很久很久,直到谢令鸢她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视野里,旭日也犹抱琵琶地露出了半脸,他才负着手走回家:“这样冒险的事别问我,自己去祠堂里想吧。”   郦依灵在他背后露出个鬼脸,继而笑了。   毕竟十二娘子做下种种决定时,也没有问过谁的。   。   重阳后的秋风开始有了萧条之意,吹落遍山枯叶。赶路一天,出了长留地界后,因西北地势狭长所限,众人赶到最近的有客栈的小县城时,已经是夜半了。   客栈伙计兼厨子没精打采的招呼了他们,热了两个菜,就去长条凳上阖眼继续睡,林宝诺被他不敬业的服务态度气了个仰倒,上前想踹他起来热茶,被谢令鸢拉住了。“算了吧,林影后,这种地方有个栖身之地就不错了。”   林宝诺忍无可忍地收回脚,明白谢令鸢说的不假。以后越往西北走,越是苦寒之地,土地贫瘠县镇稀少,说不定赶几天路都没个落脚的地方,还得幕天席地。   所以萧怀瑾身为皇帝,一路比她们还要颠沛流离,是怎么忍下来的?   这样想想,居然有些敬意了。尤其在她赶了一天的路,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的时候,萧怀瑾简直被衬托得头顶光环。   眼下众人坐在包厢里,对着两个菜,一壶冷茶,一碟干镆。林宝诺唉声叹气,白婉仪坐在一旁,默默喝着凉了的旧茶,没有说什么。   茶叶从宫廷流传到民间,也不过才一二百年,喝的都是最廉价的茶末子,实在难以下咽。   白婉仪想,她们嫌弃外面的吃食和茶水,还可以抱怨;而他呢,一路有人嘘寒问暖吗?倘若没有,他会难受吗?   她头上戴着一支上品翡翠簪,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碧透的光泽,无论是雕工抑或成色,都属绝品。当时白婉仪被扔在乱葬岗时,也不知是谁为她插在发髻上的。她坐在那里听着林昭媛抱怨,淡淡劝道:“陛下在的地方,可比这里更难熬。”   “他难熬……”林宝诺本想说关我什么事,我又不心疼他……最终还是吃了口菜,就着已经凉了的茶水送下肚。想到萧怀瑾带着一帮流民,白手而起,过着比她们还艰苦的生活,不免感叹:“他一路艰辛,可见决心已定,岂能轻易被我们请回宫呢。”   她说出了众人最担忧的心事,一时间满座无言。   萧怀瑾不以皇帝的名义御驾亲征,大概也是怕万一有什么闪失,民心易乱。所以他一路收集兵马和粮草,付出了比御驾亲征多十倍的辛苦,有这份毅力的人,又怎么会轻易放弃。   她一句话精确打击,谢令鸢眼见气氛骤冷,赶紧缓和气氛,打趣道:“若陛下不肯回长安,我们就留下帮他打仗,毕竟你们也是三个人放倒郦家一百家兵的高人,说不定建个丰功伟绩,朝廷还给我们立个祠堂。”   郦清悟轻轻蹙眉,不赞同地轻斥道:“乌鸦嘴,这是人死后才立的。”   “人固有一死么,”谢令鸢对他摆摆手:“重于泰山就好,像郦家娘子那样。”   林宝诺连名字都已经想好了:“‘忠烈嫔妃祠’怎么样,祠里也可以供石像?”以后等她回去了,说不定还能在这个世界留下存在的影子。   “效仿十二娘子么?”武明贞一笑,又叹道:“那样可是了不起呢。”   十二娘子祠,是一座专为女人建立的祠堂,供在那里的十二个牌位,镌刻的是她们自己的姓名,而不是嫁人后的代称郦X氏。每个灵牌上方的石刻,都是怀尊敬之心,为她们单独立的传记,所铭刻的不是她们的父亲、兄弟、丈夫、儿子是谁,而是属于她们自己的,生平功绩。   “不重谁家女,不重谁家妻,不重谁家母,只重功业身。”白婉仪收回神思,评判道:“郦家十二娘,和郦家女祠,都了不起。”   在那里,女人不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而是作为一个建功立业的人存在。庶嫡也好,成婚也罢,有无子女都无所谓,完全跳脱出了世道的桎梏。   她们以无比的魄力,换来了郦家的女子从樊笼里走出。就像郦依灵说的,每个郦家女子的愿望,都是希望以后也能被供在这个祠堂里。   也可贵的是,郦家男人也有这个魄力,承认她们的伟大,而不是因性别抹杀她们的存在。   “也只有郦家,才能如此罢。”林宝诺半是感慨道,随即发现四周又沉默了,气氛比饭还冷。   “呃……”她简直想自抽,也不知是不是这一路受的冲击太大,今晚她频频瞎说大实话。她看向谢令鸢。   谢影后,你不是获奖感言能随兴说二十分钟吗,你快来救场……   谢令鸢轻咳一声。“今日郦家能为女子建祠,日后,天下也就能如此!”   这苍白的论点,众人回以一笑。都是套路,毕竟德妃娘娘一路上鼓舞众人无数次……   “不知你们是否还记得,陛下曾在马球赛场上,向北燕使团,向朝堂众臣下过口谕:女子也有不属于士子男儿的抱负和才华。”谢令鸢回想起当日,套着萧怀瑾说出这句话,笑了起来。   “陛下九五之尊,咳……(曾经何等直男癌),都以金口玉言说出了这番话,为何?”谢令鸢一拍桌子,看向她眼前的爱妃们……萧怀瑾的爱妃们。   武明贞没有参加那场马球赛,倒是听说过。白婉仪反应机敏,回答道:“因为你用青龙偃月刀把北燕战神打下了马。”   郦清悟:……   武明贞:……   林宝诺:……   谢令鸢:= =|||瞎说什么大实话。   “因为我们展现了我们的实力!”谢令鸢老脸一红,她当时靠的是九星之力,实力个鬼,作弊还差不多。“我们赢了北燕的球队,我们,咳,把北燕的男战神打下了马,我们用功勋证明了自己。”   她越说越有些清醒,仿佛时隔多年才品出了美酒的滋味,停不下来:“权力从来都不是等来的,而是自己争取来的。郦家女祠,是在十二娘子战胜太-祖、护佑百姓、忠烈殉身后,才建立的。郦家女子以前也是足不出户,嫁人生子,终其一生的,直到十二娘子之后,才能习文习武,出门历练,自由婚嫁。”   “所以,世道并非一成不变,关键在于有无人去拼,去牺牲,去夺取!”谢令鸢一拍桌子,郦清悟、林宝诺、武明贞、白婉仪等吃瓜群众虎躯四震,桌子上杯碗俱裂。   谢影后陷入了演讲的陶醉中,忽然面前一亮——是星盘跃然眼前,散发着银蓝色的光芒。   上面的指针移动了两份。是气数和声望?   她她她,她做什么了?   谢令鸢疑惑片刻,忽然想起来,大概方才无意中,激发了【慷慨陈情】的日常任务——在妃嫔面前滔滔不绝发表“I have a dream”《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讲。   醉了,以前一直没弄明白这个任务要怎么完成,原来,天道是要她给九星洗脑啊!   为了气数和声望,谢令鸢双目炯炯,正气凛然:“明贞,你何必悲观,你既能征战沙场,怀广袤之志,也可以成为张将军和十二娘子之后被敬仰的人,甚至你会比她们做的更好,不止为一家的女子争来什么,更能为天下女子争取一个世道!”   白婉仪本想安安静静地吃瓜,没想到也被她点名:“婉仪,你既已是海阔天宽,更无须在意世俗规矩!我,”她拍着胸膛,“愿为你的坚实后盾!”   林宝诺已经惊呆了,看着谢令鸢口若悬河,她怎么了?简直进入了发表获奖感言模式,上了发条一样停不下来:“女祠啊!我们也可以为天下优秀女子建一个女祠,不重谁家女,不重谁家妻,不重谁家母,只重功业身!”   “不是吗?!”谢令鸢猛地又一拍桌子,四个吃瓜群众瑟瑟发抖,全是被她的演讲支配的恐惧。   武明贞沉默,白婉仪一语不发,郦清悟深吸了一口气,林宝诺左右看看,捧场地拍起手。   “对!说的好!”   谢影后保持着微笑,【慷慨陈情】任务完成,优雅完美谢幕。   。   当夜,谢令鸢带着气数和声望,做了个美梦。   武明贞和白婉仪却失眠到天明。   德妃娘娘又说大逆不道惊世骇俗的话了……   可是,总觉得好有道理……   *******   风声萧瑟,呜呜如咽,即便是在日头明朗的白昼,放眼千里的荒芜,也令人心中莫名生惧。是以肃武县外的这条羊腚山,平素连官府都不爱经过。   风中夹带着一丝丝血腥味,穿过山谷,穿过坡道,穿过光秃的枝桠,穿过荒凉的城门。地上不时散落着人的尸体,显然是经历了一番鏖战。   肃武县城是破败的,这种破败不仅是因其半扇城门歪斜的破旧、地面石板间隙长出的杂草、狭窄巷道高低不平的人家、没有糊纸的窗棂透出幽幽的暗色、褪色的商幡在风中无力飘动……更因街道上稀稀疏疏的行人、面黄肌瘦眼神呆滞的孩童、城东头无精打采拉着石磨转圈的男丁。   破败在人心,人心充满了腐朽与绝望的了无生趣。   大概是因这里土壤贫瘠,又时有流民涌入,官府难有作为,其实晋国北地大部分通往边境的城镇,都有些没精打采。   县衙的门外,一个衙役打着哈欠,倚着门半眯眼晒太阳,忽然自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真是奇怪了,除了打仗的时候人逃难,多久没听到这种步履匆匆的声音了?莫非是哪里战乱又起?   那个衙役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下一幕,让他震惊地张大了嘴。   一个满身是血的黑衣袍男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古朴的木牌,嘶声道:“让你们上官出来见我!”   衙役以为他疯了,上官岂是想见就见?   然而这个人尽管衣袍被划破,却看得出质地精良,不像是这边穷乡僻壤的人用的布料,连他这个混官衙的人都叫不上名字。下意识地,他把这个人放进了府衙里,片刻后才回神,在门口跳着追问道:“你是什么人!找我们大人何事?”   而那个人已经冲进了县衙内。   。   县衙里,县令晁子启本来在偏间里睡懒觉,却被惊慌的属下给摇了起来。   此刻,他揉着眼屎,迷迷瞪瞪地站在衙堂里。   宿醉后是有些头疼,晁子启揉了揉额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人递出来的黑色木牌。上面用古朴的小篆写着“何”,背后是富贵吉祥缠枝牡丹。   见晁子启没反应过来,属下只得凑到耳边,小声解释。   “听说这是何家族内的号牌,扶风何氏!汝宁侯何氏!何家的家纹是缠枝牡丹,还有家主亲自刻的编序,您看右下角。”   晁大人眼光瞄过去,“汝宁侯府制”几个小字,像火苗一样,吓得他差点把牌子扔出去。   这下,晁子启反应过来了。   何家!那个何家啊,京门四姓,皇族姻亲的何家!   幸好这个牌子,对外人没什么号召力,都是何家族内生意通商或发号施令时用的。   “我们家的贵人被这里的山匪劫持,此事发生于贵县治上,请大人尽快想办法,派人剿匪,救出我们贵人!”黑衣护卫见晁大人又惊又复杂的神色,想来他已经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晁大人的确被吓了一跳。   他在这个位置上温温吞吞干了几年了,上一任县令被割了头放在案上的旧事还历历在目,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和当地势大的流民“黑风军”贸然开战。   黑风军的老大屠眉,可是个蛮横起来不要命的人。   。   其实黑风军在当地,不算是最没人性的,他们从不来县城里烧杀掳掠,只劫道商队。有时候在战乱或饥荒时,他们还在城外给其他地方逃难来的流民施粥,虽然估计也是拉人入伍,但好歹能帮官府维持治安,难民不至于暴动,又者黑风军有时候还能给县衙孝敬点金银货物来,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然,脑袋说不定也没了。   可是何家的人被绑架,他又不能坐视不理。他的上上司,煌州的刺史,以及西北一带诸多官将,都与京门士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是听命于何家的。   何家人在他的辖地上出事儿,他这官也就做到头了;相反,倘若救了何家人,少不了得些好处。   在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任了几年官,晁大人可少不了油滑,当下心里就有了想法。一边答应着尽快借兵剿匪,将何家逃出来的护卫安顿好后,他立时招来手下的幕僚孙师爷细细商议。   孙师爷摸着那没两根的胡子,道:“既要救出人,又不能得罪那个姓屠的。不妨先找人去羊腚山谈谈,凭咱们这几年的面子,能把贵人先赎出来最好了。也请大人手书一封,给煌州的府兵说明情况,请他们调拨兵力剿匪。”   晁大人与他想的如出一辙,二人摊开舆图商量了半天,全县所有的官差加起来,还不足两百人,即便从煌州借兵,得了那边消息,谋好剿匪的路线,最快也要两三日。晁大人将此事手书后,快马加鞭送去了煌州。   做完这些,晁大人又吩咐县衙里调库银,由官差带了去黑风军赎人。   一贯死气沉沉的肃武县,便忽然间热闹了起来。   。   肃武县焦头烂额,而羊腚山的山麓深处,一个个柴木简易搭起的小帐篷,凌乱而又繁密地布满了羊腚山的背面。外围是百年的参天大树,树上搭着供一人容身的小木巢,是给望风的岗哨人居住。   在这些小帐篷的包围中,最深处的几座大排土屋里,一名容貌姝丽的女子被绑着,扔在地上。   外面热热闹闹,是黑风军打了胜仗的庆功。   何韵致如今不仅被绑了手脚,身上值钱的金银饰物更是被摘了个干净,连缀着珍珠的鞋都被脱走。要不是劫匪的老大制止,恐怕她身上的价值不菲的衣服,都会被当成宝贝扒光。   想到这里,她内心着实有点后悔。她自恃何家护卫出身精锐,哪成想一群乌合之众的流民竟这样厉害,她马失前蹄,摔的有点太狠。   这羊腚山不仅土匪太多,地势还极易埋伏包抄,对方心思深沉狠辣,设了无数的地坑天网机关,何家这些训练有素的护卫,被地坑损了一批,被天网抓了一批,被机关暗器伤了一批,剩下的人被对方上千人的人海战术,围得连兵器都差点抽不出来。   她试图冲了几次,见冲不开,无奈之下,又让剩下所有人围成防护圈打消耗战,赌的是私兵精良还是土匪人多。就这样扛了大半天,见实在是希望渺茫,便吩咐身边的护卫,带上何家的手牌印信,去当地县衙求援,借兵来剿匪。   比起命在旦夕,她更悲伤的是,这下子丢人丢到了大西北。   这事一定要捂严实了!所以……等获救之后,这群匪类,一个都不能留!至于肃武县衙,给钱把他们嘴堵上!   正在何韵致咬牙切齿,盘算着挽回自己的颜面时,门忽然被推开。   阳光争先恐后地涌入门中,一双长长的腿迈了进来。   何韵致微微眯起眼,看清了来人。   进门的这个戴着黑色眼罩的人,是这群流民军的老大屠眉。   这人长得倒不似那些匪类般歪瓜裂枣,面黄枯瘦的,他虽然瞎了一只眼,但能看出长相俊秀,身形虽高却略显单薄。   只不过,这一身令人窒息的血悍之气,是个人都看得出,他才是贼窝里最杀人不眨眼的。   何韵致虽然形容狼狈,却端坐在屋子一隅,气势不减。屠眉双手抱胸,绕着椅子走了一圈,打量着她。   何韵致不卑不亢,也不挣扎。虽然劫匪让她保留一身衣物,不至于受辱,但她也琢磨不定对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只能暂时以不变应万变。   第一百零四章   屠眉第一次见到进了匪窝还这么镇定的女子,有点不可思议, 站在门口皱着眉看了她一会儿, 上前给她扯了口里的布巾。   动作一点也不轻柔,何韵致感觉自己齿若编贝的美牙都要被扯脱了。   “哼, 不害怕?”屠眉一脚踩在旁边的案几上, 盯着何韵致的眼睛。   何韵致也抬头看着屠眉。   ……这流民头子太冒犯了, 居然敢这样直视她, 往日这种人早被剜了眼。   这是何韵致第一次真正意义和贱民对视,在过往的岁月里, 身份不如她的人, 未经她的允许, 是不能直视她的双眼的。   若严厉追究起来,哪怕宫里的九嫔, 与她说话时都不该直视她的眼睛。   看着这人, 何韵致笑了笑,骨子里的高贵和威严,从这随意的神情中毕现无遗。   她当然不害怕,身为何家期以重任的嫡长女,萧怀瑾当皇帝都不能把她怎么样,区区流民头子居然问她害不害怕?简直是可笑了。   不过轻蔑归轻蔑,此刻还是不宜将人激怒:“阁下是成大事之人,你我不妨做个交易。”   屠眉哈哈地笑了,唾沫喷到了何韵致的脸上,差点让何韵致高贵威仪破灭,她眉头乱跳。   果然是贱民!   “哈哈,交易?”屠眉从腰间抽出了匕首,用刀背拍了拍何韵致的脸,“说出来让屠爷我听听咯?”   何韵致恨不能命人剁了他的手,然而人在屋檐下,她又是见过对方杀人的样子——手起刀落,她一个护卫就被斜着劈成了两半——因此她压抑着怒气,强撑着面子,干涩道:“这……这里穷乡僻壤,你们人多势众,着实谋生不易,想必过的艰难才需打劫,我可以对你们既往不咎。若你们放了我,此事我权当没发生过,且许你们金银千两,保你们荣华富贵。”   屠眉哦了一声,目光嘲讽地上下扫她,命在旦夕还能说出“既往不咎”这种话,这姑娘显然是被家里惯得不知天高地厚。   何韵致见他这副不痛不痒的模样,只得先礼后兵,厉声道:“否则,以我的身份,若有什么闪失,那可不是你们赔性命那么简单的。”何家若是发现她出事,恐怕能把这群流民诛了九族。   屠眉嗤笑,懒洋洋的掏了掏耳朵,阳光落在他麦色的皮肤上,竟然有种经年陶器的醇美,“你以为我怕你咯?”   他往何韵致面前凑得再近一些,手中匕首轻浮地掉了个方向,刀尖沿着何韵致的鼻梁轻轻下划。   “还敢摆大小姐的架子,你算什么东西,命都快没了,还耍威风?我把你们卖了,一样可以换钱!……哦不过,你那些手下倒是可以加入我们黑风军,不加也可以,发卖到西凉国当奴隶咯。至于你,这姿色也是上乘,卖去妓-院,也能值不少钱,够我喝半年的酒咯。”   何韵致睁大了眼,从他狭长的眼眸里,看出他并不是在说笑。   她有些吓住了。   她可没什么与光脚匪徒打交道的经验,这人怎么就不听她威逼利诱呢?莫非是觉得她给不起钱?   若是从妓院里被救回去,贵妃的声誉就完了!家里会逼她自缢来保清白。   “卖我能卖几个钱?你们从我身上拿去的金玉首饰,都能买十七八个美人了!”何韵致怕他一言不合就发卖妓院,语速前所未有的加快,顾不得高门贵女的矜持,“你们若是放了我,除了金银千两,我还能给你们送百名女子来!”   屠眉哈哈一笑,心里却认真掂量了起来。   这种底气从前他可真没见过,她的首饰也确实是见所未见的精美。   “这么豪气?那看起来,你可是个大户里出来的……说来我听听,要是真厉害,我就放了你。要是你吹牛,那你就等着去窑子里耍威风咯。”   何韵致见他油盐不进,心下一狠,厉声道:“我是汝宁侯何家的人,你可考虑清楚!”   她原本忍着不说,以免丢人现眼,但眼下唯有以此震慑这些穷山恶水的刁民了。   。   闻言,屠眉的瞳孔狠狠一缩,似乎是吃了一惊。他说的大户也就是附近这些州郡的大世家了,所以并未立即反应过来。   “何家……何家?”他重复了两句,天高皇帝远的,对于这种京门贵胄,没有什么很直接的概念,大概就是很大很大的官吧,比煌州的刺史还大,比周围所有的大家族还高贵。   “是那个太后的娘家吗?”   何韵致忍着一肚子憋屈,拉下面子点了点头,心中流下了丢人的泪。   屠眉进门之后第一次沉默了。   ……太后的娘家啊……好像真是惹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人。   也是晦气了,这段时间怎么老是不顺?前脚走了个柳不辞,后脚又遇到个大官家的女儿,大官知道了,会不会直接弄几万士兵,把他们摁死在羊腚山?   这下可真得不偿失了,除非……这件事成了秘密,永远不会被人知道   何韵致估计他是吓怕了,正想打一棒子给个甜枣,高高在上地安抚一下,兀地,屠眉却向她投来了可怖的眼神!   他的眼珠泛着琥珀色,似乎是个与胡人混血的低贱人,此刻浅色的眼瞳里,竟然有些发红,那气息何韵致不陌生,她在交战时见过,叫做杀意。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这贱民与何家有旧仇?   何韵致顿感不妙。   屠眉慢慢直起身,居高临下俯视何贵妃,匕首掂回了手里:“是何家啊……那又怎样,还不是落在老子我手上咯?”   两个人一站一坐,眼神如锋芒对峙。屠眉手里把玩着匕首,在掌心里轻拍着:“当官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说的什么交易我才不信,回头你们**怎么办?不过我也不能把你卖去妓=院了,只能把你杀掉……也算是干了件好事咯!”   ……什么?!   何韵致心中叫惨,这居然是个仇官的!这哪儿跟哪儿啊,杀了她就算替天行道了?这人脑子是核桃仁做的吗?   她本以为抬出何家的名头,人人都得屈从——从小到大,在京城高门和官场里,“何家”两个字就是金钥匙,旁人听说她是何家嫡长女后,态度立马诚惶诚恐,不敢有丝毫不敬。   却没想到,以京门这一套来对付流民行不通,他们的想法不可以常人而论,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她的聪慧用在流民身上,完全是适得其反。   对这些亡命之徒而言,命是很重要,但有时候又不是那么重要——既然招惹了何家这种位高权重的大官,那干脆把人质杀了,省得走漏了风声,招来大官的报复。   屠眉本来还有点闯了大祸的困扰,可他显然又很想得开,逐渐越想越高兴:“你和你那些人都得杀,这趟老子又亏了,不过杀了你们,以后出门也可以说我杀过何家的人!没准儿还是太后的哪个亲戚!哈哈哈,那可真是死也有面子了!”   何韵致完全搞不懂他的脑回路。   杀了贵人是个很值得吹嘘的事儿?他们居然不怕吗?   正在两人僵持之际,一个黑风军下属推门进来,对屠眉吆喝道:“老大,县里的师爷带着人来了,说是要跟咱们求个人情。”   肃武县衙平日里和羊腚山没什么往来,默认了他们在这里作威作福。如今却派来了师爷,显然是为了何家这个女人。   屠眉听着,起身走了两步,若有所思地看了何韵致一眼,大步走出房间,吩咐道:“把她看好咯。”   --------   此刻黑风军主堂已经被人围满了,肃武县的孙师爷带了十来个衙役,抬了一口沉甸甸的红木大箱子上山。   屠眉走过来时,孙师爷已经等了有一会儿,忙上前陪着笑说明了来意,又吩咐衙役们打开了箱子,登时,引来了一片惊叹。   ——箱子里面装满了铁钱,顶上还放着十两官铸银锭。   这大概是县衙内把自己的本都掏了个底。   白银闪动着光泽,旁观的黑风军全都围了上来,想摸一把,又小心着看屠眉的神色,被老大瞪了一眼,只好收手,眼巴巴地看。   当今市面流通的是官铸铁钱,很多平民一辈子也看不到成色这样好的银锭子。   “你们大人倒是有心。”屠眉将手下人从箱子前赶开,对他们做了个手势,“就为了赎那个女人?她是什么人?”   黑风军众上前将大箱子抬走,孙师爷心疼地目送箱子远去,“多的我也不清楚了,只是大人吩咐这么做。可能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吧,唉,也不是什么有权势的,就是有点钱,这个……你们反正也是卖人,不如就卖给我们,我们给的比窑子多多了不是嘛,大家互利互惠……咯。”   他当然不知道,何贵妃已经自己把身份亮了出去。   这种出身高贵的世家女,没在底层活过一天,压根儿不知道流民帅骨子里的歹性。就连孙师爷站在这土匪窝里,也是有点气弱的。   屠眉冲他露牙笑了一下,对左右使了个眼色。   下一瞬,四周的黑风军纷纷亮出武器来,孙师爷一愣,他带来的衙役已经先被人团团围住,反抗不得了!孙师爷大叫道:“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钱也收下了,我们大人是诚心想来求个人情……”   屠眉厉声道:“把他给我关起来,问问他,还有哪些人知道那个女人的身份,他要是嘴里不老实不说实话,你们就给我伺候他!”   孙师爷挣扎惨叫着被拖走了。   主堂里的黑风军面面相觑,屠眉抓了把头发,这下可好,风声还是走漏了,县令老爷都知道了这个事……是不是干脆把县令也宰了,全都杀人灭口?   “铛”“铛”,黑风军老大把匕首在门框上扔着玩,门框上留下了一个个孔洞。   杀人灭口的决定做的很快,他吩咐下去,等孙师爷把知情人都招认了,黑风军就去干一票大的。   “杀人杀个痛快。”他手起刀落,匕首稳稳地钉在门框中央。   第一百零五章   在派人严刑拷问孙师爷的时候,黑风军老大也谨慎地垂询了自己的幕僚——算命半仙刘老头儿。杀何家的人是在作死, 由不得随便乱来。   刘老头儿又是掐指又是扶乩, 摇头晃脑了半天,小眼睛一亮, 骤然迸射出光:“三日后, 必有大事发生!甚至改变你一生, 只好不坏!本仙建议, 观望三日,再杀亦不迟!”   屠眉摸着下巴揣测这三日后“必有大事”到底是什么, 下面的人就来禀报他, 说孙师爷骨头软, 已经招了。   孙师爷熬不住鞭子打,当晚就说得差不多了, 屠眉去看了他, 又亲自用盐水沾着抽了几鞭子,他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车轱辘话,再也套不出多余的名字。   肃武县里,知道何家贵人被绑架的,只有晁县令,何家逃出来的护卫,还有他和另外一个县里的小吏,挺好收拾的。   “通通都杀了。”屠眉拔了簪子,发如流瀑倾泻而下,他咬在嘴里,绑了个低辫,压在黑衣里,恶狠狠道。   从羊腚山到县城也要两个时辰的路,前半夜进城,后半夜杀人,第二天清晨回山里,等“大事”发生,简直完美。   -------   晚上的羊腚山刮起了山风,风吹得棚屋“呜呜”作响。   何贵妃被绑着手脚,躺在地上,数着当地官府派人来救她的时辰。   她此刻命悬一线,想想当初大伯厉声喝止她出来找皇帝,登时想流下两行懊悔的泪。她毕竟在闺阁和后宫中困囿太久了,还有不谙世事的天真,只知外面不太平,却不了解真正的穷苦流民被逼成了什么样。   九月的西北山上昼夜反差大,夜里极冷,屋子又四面漏风,她又冷又饿,听着外面鬼哭狼嚎似的风声,心境如同经历了一场漫长而动荡的厮杀流亡,一边起伏不定着,一边平静又绝望着。   这一夜她失眠了。   翌日清晨,太阳初升,她熬了一夜,正迷迷糊糊差点睡过去,忽然听到了外面又有动静。   何韵致的心猛然悬了起来,睡意被驱散,瞬间清醒,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那嘈杂的声音来来往往,却没有进来,看来并不是来杀她的。   。   屠眉抱着胳膊站在一块大石上,正指挥手下人,按着他的吩咐,来回搬运铁棘马刺,在山里选好的地点设下埋伏。   昨夜他带心腹潜入了肃武县城,却没有杀晁县令等人。不仅如此,为了不至于打草惊蛇,他又悄悄退了回来。   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收获,或者是突发慈悲心肠。   此刻他唇角微微勾起笑容,回想起半夜趴在县衙后院的屋顶上时,听到晁县令在屋子里踱来踱去,问手下小吏的话。   “孙师爷怎的还没回来?别是被黑风军扣了吧?”“大人多虑了,黑风军毕竟还是要买咱们官府一个面子,兴许是在山上喝了点酒?”   “煌州那边说几日才能派得人来剿匪?”“大人,今晚快马加鞭收到的消息,煌州那边要抽调布防兵力,还要研究剿匪线路,最快也要两日后,才能赶来。”   那时,屠眉的刀都已经抽了出来,亮在了夜色中,听到这番对话后,却收了起来。   他像虎狼嗅到了猎物的血味,眼神比往日更亮几分,透出狂热的兴奋。   好么,来了一个汝宁侯何家,又来了一群官府丘八。   现在西魏西凉到处在打仗,陈留王也在反,北地战局看不出胜负,如今的朝廷算个什么?!   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这群人一网打尽,就地扯旗,也反了!   打定了这个主意,为免打草惊蛇,屠眉没有杀晁县令——再说既然决定要反了,杀不杀人,灭不灭口,都无所谓了。   还是刘半仙老头儿掐指算的准,三天后必有大事,不就是说的他要把州府官兵歼灭,再造反起事吗?这样看来,昨日没杀那个女人也是对的,干脆留到丘八们上山那天,拿她来血祭大旗!   汝宁侯何家的贵人,这祭旗的分量,也算是很重了。   。---------   黑风军忙里忙外地布置了两天,他们对羊腚山的地形熟谙于心,陷阱伏击都铺了下去。   众人跃跃欲试,等到了第三日。   夕阳西斜,屠眉蹲在山头上看路。长风卷席着落叶和尘土,刮过绵延山峦,兀地,羊腚山漫山遍野上,开始掉涂了红色的棘子果。   是蹲在树上轮班的岗哨,他们发现了状况,拼命往树下扔红色的棘子果。果子涂成了红色而非白色,说明有人来攻山了。   值守的黑风军紧张了起来,这紧张中又带着兴奋,号令声纷纷。   ——远处,来了很多府兵,穿着军制的铠甲。   黑压压的,像是奔着山里而来。   ********   越往西北方向行走,渐次起伏的山峦,越有种灰扑扑的萧条。   谢令鸢戴上风帽,遮住有些发冷的脸颊。她们一路快马加鞭,走上肃武县的路时,距离离开长留,已经有四日半了。   由于肃武县往煌州走的路上,容易有山匪出没,所以越往靠山的地方赶路时,众人越发谨慎。   武明贞从宫里出来时,带了两个家中的斥候,负责探路收集消息,不过怀庆侯经营的消息人脉,多是在边境战乱之所,越往内走越不太灵通,所以大部分时间,她得了一些消息,也要和郦清悟那边的“罗睺”互通有无。   这一次,两边的人都打听出了肃武的情况。   此地穷山恶水,几百里外常年有胡人作乱,逃难的流民多,有一伙人慢慢壮大起来,如今很成气候,自称“黑风军”,大抵有三千多人,连煌州的府兵都不肯招惹他们。他们老巢在羊腚山,此地因山形像羊屁股,因而得名。山的地势易守难攻,且极容易布设埋伏,稍有不慎则会陷入山匪包抄中。   这里比众人想的更为危险。   “小姐,需要用印信吗?”听音在一旁问道。   在出宫前,为了以备不测,何太后给了武明贞一枚印信。只不过武明贞向来谨慎,这一路来,印信都未曾示人。如今看来,少不了要动用印信,向肃武县衙借官差开路了。   若有官差护送,黑风军也不至于打劫到头上。   “但是属下在离开肃武时,听说他们正在跟煌州借兵,正准备去羊腚山剿匪。”那个斥候将这个情况悉数汇报:“只是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天,也不知情况如何。”   这下众人意外了,这些西北贫瘠之地的官府,几年不动弹一次,如今居然向上级借兵剿匪?   事出反常必有妖。   “既然他们剿匪,那也算是帮了我们,”武明贞骑在马上,习惯性地评估着四周的地势,“我们往前走走,听到确切消息后就停下,等他们剿匪完,再过路。”   不必正面对敌,正好省了方便。   其他人没有异议,全听武明贞安排,遂又赶路了大半天的路。   待到远远地看见县城外村庄的轮廓,已经是午后。道旁不远处有几户人家,在路边搭了个简单的茶棚,他们干脆在这里稍作休整,一面又派人去县城里打听消息。   海东青被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再吃信鸽后,被放出去自由觅食。茶棚的夫妇出来招揽客人,见他们衣着行头,嘱咐了几句:“几位爷可小心,再往前走走就是羊腚山,那里不太平,厉害着呢。”   前面的山头隐隐在视野中,他们离得并不远了。   “有多厉害?”武明贞接过茶水,吹开茶面上的茶梗子,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   那对老夫妇的老头儿见他们不以为意,比手画脚地警告:“就在前几天,羊腚山还打了场仗,有个长安来的商队,带队的是个姑娘,也是厉害得很,带着一百多人哪,两边打了个昏天黑地,结果还不是被抓了!”   “……一百多人?”武明贞面色古怪。   “……怼上千人?”林宝诺惊问。   “不输才怪。”谢令鸢喝了口茶,下结论。   老头儿啰嗦了半天,见她们并没有露出他期待的惊惧恐怖的神色,讨了个没趣,也就不再说了。   那伙儿叫“黑风军”的流民有多厉害,一路上谢令鸢已经心里有数了。柳不辞一路从中原抢到西北,打败了那么多豪族私兵,对上“黑风军”,也只是稍微占上风,马不停蹄地跑了,可见黑风军十分不简单。   至于老头儿说的那个倒霉商队,才一百多人;而黑风军有上千的人,两边对上,商队就算围都被人围死了!居然还能打个昏天黑地,这商队带头的姑娘也真是有胆识。   林宝诺含了口茶,路边摊发红的茶水难喝至极,土渣味猛地冲向天灵盖,她捂着嘴正要吐出来,茶棚外传来扑棱扑棱的声音,把茶棚夫妇吓了一跳。下一瞬,海东青巨大的影子猛然扑了进来,林宝诺一惊,茶水喷了它一身。   海东青十分愤怒地丢了个白眼给她,飞起来拍拍翅膀,抖落水珠,回头看看林宝诺,又跳了两步。林宝诺一愣,看懂了它的示意,它要带她看什么?还这么着急?   她左右看看,显然今天武明贞是不打算再往前走的,她至少会等到府兵剿匪后,才会吩咐上路。此刻时间充裕,林宝诺便向其他人打了声招呼,说去遛鸟觅食,骑上了马,跟着海东青往前走。   海东青在上空展翅盘旋,林宝诺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见越来越往羊腚山方向走了,心中忽然有些忐忑。   第一百零六章   山风打在脸上,像夹杂了人间里冰冷、杀戮、荒凉的杂质, 令人不寒而栗, 想要却步。   林宝诺也说不清这种古怪的感觉是什么,然而纵观四周, 零零散散有许多人过路的痕迹, 莫名让她想起“地狱赴死大军”这种仿佛诅咒似的画面, 她忍不住停了马。   海东青见状, 又飞了回来,拍着翅膀示意她跟上。   它倒是不会陷害她的。   她打量四周, 此地是一片荒芜的树林, 因落叶堆得厚, 马蹄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响声,一棵棵的参天之树仿佛成群结队, 在这个山头上孤零零地迎风矗立了百来年。   林宝诺想了想, 跳下马,脚踝没入了落叶中。她将马拴好,跟着往前走了一段路。脚下的枯叶不知掩盖了多少暗无天日的腐败,她皱起眉,掩鼻走着,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远处似乎有人声。   凌乱嘈杂,还有刀剑兵器的撞击。   这一路走来,由于武明贞的耳提面命,她也学会很谨慎了。听闻声音,林宝诺赶紧躲在树后,循着嘈杂声远远望去,待看清山上那一幕后,她心中一震。   前面的山头上,两拨人正在厮杀!   她狠狠地瞪一眼大鸟,该死的鸟,喂你吃喂你喝,你丫带我看命案现场!   林宝诺准备撤,海东青又扑腾了两下翅膀,她只好继续看过去,这一眼,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的妈……”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按了按眼睛,又看了一次——   何贵妃?!活的?!   就算不贴梅花花钿、不穿规格礼服,那个鹅蛋脸瑞凤眼的漂亮女子,依然清晰可辨。   远处的山头上,乱兵交接的上方,何贵妃被困在那里,身后是个案台一样的玩意儿,上面插着香,挂着红幅,摆着猪头。而她正被几个流民押着,刀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几乎要勒进肉里。   我该不会认错人了吧……我一定是喝茶棚的那个茶水喝出了幻觉……   林宝诺拍了拍脸颊,摇了摇头,冷静了片刻,随即又恢复了清醒。   不可能是假的,不然,试问还有谁能调动州府的兵力来剿匪?   何家人的一条命可比普通商队值钱多了,难怪当地官府百年难得一遇地很有作为。   虽然荒谬,却还是要接受这个事实。只是何贵妃不在宫里,她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林宝诺真是觉得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奇。但此刻,容不得她揣测了。   海东青还在她头上扑棱翅膀,原来它是看到了何贵妃,也知道她出现在这里不同寻常,才回来告诉大司命的。这是头忠心护主的好鸟。   然而这献祭的事态,却让林宝诺一下子有些犯了难。   “我又不熟悉何贵妃……”她低声抱怨着,这事就该让谢令鸢来,她下意识想。   可谁让海东青被德妃给折腾怕了。   她想,好歹是贵妃之尊,眼看着要在宫外被杀,从大局着想,她还是回去找谢令鸢她们商量一下为好。   打定主意,林宝诺正要起身往回走,忽然听到山头那边又热闹了起来,似乎陷入了混乱中。她回头看了一眼,又倒吸了一口凉气——今天倒吸的凉气够拉肚子了。   。   显然,何贵妃的出现,是流民军策划好的,她被当做了陷阱之上的诱饵。   而那些上山来剿匪的府兵,被人质吸引到了这个地方——摆在他们面前的则是巨大的陷阱,明知有险,却不得不涉险。   流民头子站在高高的巨石上俯视,头发在居高临下的风中招扬,随着他恶意的微笑,他抬手的动作仿佛哗然开场的音符,扬起沸腾如水的节奏,紧接着,随着一支利箭从一旁草丛射出,杀戮似的狂欢开始了!   到处是混乱、鲜血和惊惧愤怒。   黑风军借着地形的优势,把带头的将领引到了这个洼地来。   陷阱明晃晃地照耀出了死亡的意味,烈日下尖刃反光的巨大刺坑、隐蔽在草丛中染了剧毒的捕兽夹……伴随着惊呼和尖叫呻-吟,四周的黑风军整齐有序地推下巨石,卷起的尘埃,埋葬了活着和死了的人……   至于那个黑风军头领——他步履轻巧地跳下巨石,走到摆着猪头的案前,从靴子里干脆利落地抽出一柄匕首,稳稳停在何贵妃面前,如祭祀的仪式一般,刀往她白皙的脖颈上划去。   糟糕,流民看样子是打算杀掉她了!   林宝诺一声惊呼。   电光火石间,她下意识地抬手,大司命掌握的巫术花样繁多,但她能用的不过寥寥。像这种人都是有些关键时刻的保命技能的,林昭媛双掌一合:   “刀枪不入!”   不管术法能否生效、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也只能帮贵妃到这里了。   ……这该死的莫名其妙的帮助。   --------   山风凉意刺骨,而架在脖子上的刀,则更是寒意逼人,冷得何韵致不断打哆嗦。   身后的两个流民按住她,山下不远处还在打,煌州的将领为了赶来救她,明知是包围圈也不得不闯,正在奋力突围。这种千钧一发又无力回天的绝望感,在风中哀鸣。   屠眉见计划顺利,微笑着跳下巨石,走到何韵致面前,眼底却一片冰冷,毫无温度。   那也许是对于“世家”这种庞然大物的冷眼、嘲弄和毁灭欲,不远处的厮杀与哀嚎组成了一曲美妙的祭乐,作为祭旗之声,随着黑风军的血色大旗随风招展。   他抽出了匕首,没有犹豫,刀刃带着决绝狠厉,向着何韵致的脖子划过!   这力道,会让她的脖子断掉一半。   何韵致心中一窒,感到脖子一侧传来一线冷入骨髓的冰凉。   她出身高贵,不是没见过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人,那些人位高权重,往往无所畏惧。   可她第一次意识到,有权势依仗的无所畏惧,和眼前流民这种玩命的无所畏惧,哪种更令人感到恐惧。   前者让人恐惧的,是权势,只要夺走权势,那人便亦如猪狗草芥。   后者让人恐惧的,是他们本身。他们不怕死,你杀不杀他对他毫无震慑,相反,他要是想杀你,可以穷追不舍到天涯海角——他们什么都没有,自然不怕失去。   难道真的要在这里送了性命……   脑海里也很应景地,开始了回光返照。小时候爷爷说让她当皇后,入宫后萧怀瑾对她淡漠又不得不容忍,曹皇后死时宫外迎风颤动的嫣红春葵花,宫外她说要去找皇帝时大伯的呵斥……   还曾有一个人,在她漫长而不愿清醒的梦里,对她说,“你的梦是可以成真的”……   对了,那人是德妃。   可怜的是,她的梦也就那样了——梦里当了个监国,醒来却还是皇帝的妾,到死都是皇帝的妾,还死在宫外,死在乱匪手里,死的不明不白。   她也曾试图相信那个梦。   所以千里迢迢来找皇帝,为了受封皇后,为了有机会能像自己的姑姑那样——萧怀瑾不理事,而她向着参政的道路迈出一步,也许能让那些大臣匍匐在脚下,却不是靠皇后这个身份。   何韵致笑了笑,终于落泪了。   在死亡的寂静面前,一贯高贵的人也低下了头颅。   耳边响起尖锐的风声,是刀子割断了脖子吧。   她闭上眼睛,却没有感到意料中的疼痛。   也许上苍对于行将死亡的人心存怜悯,让疼痛不再折磨她。   “哐当”,好像金石之声,声音坚硬又冰冷。   一刻,两刻。   何韵致依然稳稳站着。   站到她都不耐烦了,抖动着睁开眼,不禁感叹,自己死得也太慢了。   额……   咦????   可是眼前这是怎么回事??   何韵致眨巴眨巴眼。   那个满眼乖戾的屠眉,你不是狠吗?怎么不动弹了?   傻了?   。   屠眉是不动弹了,他都惊呆了。   他望着眼前的女人,仿佛望着什么妖魔鬼怪。   这个女人的脖子……他-妈-的割不断!以他的力量,他居然割不断!   要知道他天生神力,九岁时有人按着他的头,让他求他们才给饭吃,他就把那个按着他脑袋的那个成年人杀掉了。十三岁进入流民中混口饭,后来杀掉了许多头领成为掌权人,又被许多后起之辈挑战并杀死了他们。   而他这锋利的匕首,是十一岁那年,和一个西凉国的武士搏斗,杀死对方后俘获的战利品,已陪伴他快有十个年头,锐不可挡。此刻,居然……划不开……这女人的脖子?   她是什么做的,莫非她是个石头精??   若不是他从小便在刀尖上舔血摸爬滚打地长大,此刻他大概已经被这怪异的一幕吓跑了。   屠眉震惊了足足一刻钟。   他的手下看他的目光都古怪了。一个任他们宰割的女人,老大居然都杀不了,老大……好没用啊……   这种想法当然也只能是想想。当冒出来这个念头,所有人都觉得荒诞并吓了一跳。   那可是他们战无不胜的老大!   若不是屠眉再三吩强调,他一定要亲手杀掉这个女人——杀了何家人,出去吹嘘也是一种荣耀——他们都看不下去,想要替老大代劳了。   屠眉收回了匕首,磨得锋利的刀刃上,清晰可见缺了个口,在烈日下闪着残缺的光。   这豁口显然是被这个女人的脖子给磨的……这到底是什么铜皮铁骨啊!   屠眉又伸手摸了摸,摸完了匕首,摸何韵致的脖子。   唔……是热的,是光滑的人肉,真不是磨刀石。   不过杀祭品这种事,一次杀不成实在是太没面子了。   为了挽回面子,屠眉左右看了看,见部下们都呆滞地看着他,他装作若无其事,仿佛方才只是他手抖,他淡定地、面无表情地,对着何韵致的心脏处,又狠狠捅了一刀。   “铛”的一声,仿佛撞上了巨石,他虎口被震得发麻。   “当啷”,一截匕首的尖刃,掉到了地上,反光映得屠眉眼睛疼。   这次不光他瞪大了眼,何韵致也惊呆了。她低头看自己,上上下下,难以真心,再抬起头和他对视,大眼睛里全是无辜的茫然。   屠眉对上这茫然的视线,内心暴躁之火简直呼啸欲出。   ——你装个屁!装样子很好玩咯?   他妈的,何家的人都是怪物吗?难怪能打那么多胜仗,能封侯进爵,原来砍不死!   屠眉心里恶狠狠地骂道。   四周的部下们继续呆滞地看着他,他的恼羞成怒以张牙舞爪之势爆发出来:“看个屁!老子得去打仗了,你们给我收拾了她!”   说完臊得落荒而逃。   连个女人都杀不了,曾经“能止小儿夜啼”的黑风军老大的名头算是要完了。   若不是扔下山会便宜了官兵,他真想把人扔下去。   此时不远处的战场又在生乱,那个将领见屠眉要去杀人质,一急之下突破了包围,虽然手下士兵损失惨重,但侥幸活着的人,还是挣扎着冲出了陷阱。   屠眉向着他们杀了过来,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地杀了几个府兵。   本来按他的计划,此时他应该已经在府兵面前杀了人质了。一来振奋己方士气,二来足以击垮敌人的士气——接下来再乘胜歼灭,一鼓作气……这就是一场完美的胜仗。   可天有不测风云,实在是太不测了。   人质那石头精一般的身子,把他给惊到了,竟然有一时间混乱,随即才理清了思绪——当务之急,他得先把攻上山来的府兵解决了,人质留着杀也不迟!   刀杀不死就绳子吊,绳子吊不死就架火烧!   屠眉心疼地把折断了尖头的“老朋友”揣进了怀里,他手握长刀,带着人旋风一般冲入了战场。刚才发生的事太丢人了,他得挽回面子才行。   而留在祭台前押看人质的两个流民,面面相觑,最终看向了何韵致。   至今他们依然不相信方才发生的事情,好端端的活人,怎么可能刀枪不入?他们的视线在空气中交织,终于忍不住了跃跃欲试……   于是他们拔出了自己的刀。   何韵致被绑着手站在那里,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   “哐哐哐……”   “当当当……”   山下打得热火朝天。   山上也是不遑多让。   “妈的,你们快来!老大都杀不了了,弟兄们想想办法!”两个流民砍了几十刀失败后,累得气喘吁吁,向着几个后勤的人大声吆喝。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祭旗了,这关乎了黑风军的尊严!   各种兵器招呼在何韵致的身上,她一脸的生无可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下面还有很多将领官兵在看着她呢!   她一介贵妃之尊,被一群流民围着,他们一脸凝重,拿出了铁锥和石锤,对准了她的头顶,敲钉子一样“哐哐哐”地捶了好半天,她也很丢人的,好吗?   活像京城街头那群卖艺人,胸口碎大石的,而她比他们还惊悚。她都把这个节目的名字想好了——头顶捶铁钉!   山顶上,何贵妃坐在地上,身后,流民们举着几十公斤大石锤,对着她头上的铁钉敲打了半天。何韵致觉得自己头都要被捶晕了,眼前金星乱冒,头顶上忽然停了手。   她松了口气——认清自己的实力吧,凡人……   然而天不遂人愿。又有两个人进入了她的视野。   他们一前一后,抬着锯木头用的大铁锯,走过来擦擦汗。   “嘿呦嘿!”   “架起来!”   大铁锯对准了何韵致的脖子,开始了拉锯——   “一二三!”“嘿!”“一二三!”“咻!”   “……”何韵致双眼发直地望着他们。   这是一种怎样锲而不舍的精神啊。锯木头的大锯都拿出来了。   这次她要是死里逃生,这种事说出去谁会信……   “嘎吱嘎吱……”伴随着山下的搏杀,山上铁锯锯人脖子的尖利声音,宛如一曲对着镣铐起舞的奏乐。   流民锯了半天,累得要死,也锯不动人质的脖子,他们先前对怪物的恐惧全没了,满心只剩下尊严被碾入脚底的悲愤。   真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啊!   ----------   对面的山头丛林里,林宝诺收手,心跳突突。   竟然不假思索地用“刀枪不入”去救何贵妃,她自己也想不通。   她对何贵妃没什么好印象,毕竟对方是九星之一,是大司命的敌人,并且行事跋扈,令人反感。   没工夫拾掇自己的心情,那边交战的人太多了,她只给何贵妃用了个大司命的巫术,不知效力能维持多久,也许只是暂时保住贵妃一命罢了。   眼下还是得赶回茶棚,找众人商量。   “你去盯着,万一他们还要杀贵妃,你就去啄瞎他们的眼。但是自己要小心,别啄眼不成,自己被逮了烤肉吃!”她拍了拍海东青的脑袋,后者听到她的恐吓,吓得圆眼一瞪,想起了被倒吊在德妃娘娘宫门外的惨痛经历。   不过其后,海东青远远盘旋在山头,蹲在两军互殴战场的树上时,发现它已全无用武之地。   譬如此刻——   流民用铁锥、用铁锯不成,干脆使出了看家的宝贝。   尖刺车!   这是算命刘半仙刘老头儿发明的车,下有两轮,上面是半丈长的铁尖刺,用于平地遭遇战,可以直捣敌人核心,冲破敌人的阵型。他们用来对付过另一伙流民,柳不辞。   因这尖刺车不能用于山地,因此此刻没用来对付军队。如今没办法了,用来对付一个祭品,说出去也是笑掉大牙。   一众流民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们双目通红,推着尖刺车,歇斯底里大叫着,向着何韵致冲去!   这一次,没有撞在石头上的“叮当”的清硬声。   凝聚着巨大冲击力的铁尖刺,终于刺入了何贵妃的身体内。   众人心中一喜。   海东青张大了嘴,惊得飞了起来,正要去啄人,身形顿在半空。   众人还没来得及高兴一霎,忽然,一股子不亚于他们方才冲过去的弹力,把他们远远弹飞了出去!   弹的好高……好高……   “砰砰砰”几声,几个流民撞到了树上、石头上,尖刺车也砸了下来。   所以这到底是为什么……   几个流民趴在地上,咬着衣角流眼泪,捶着地面,痛彻心扉。   这石头硬,杀不动也就罢了。   为什么还带反弹的??   一旁海东青见状,又蹲回了树上,打了个呵欠,整理自己的鸟毛,看这群愚蠢的凡人继续研究怎么杀贵妃。   --------   林宝诺骑着马往回赶,又是一炷香的时间后,远远的看到了茶棚的影子。   众人还在喝着茶,等前方剿匪。林宝诺跳下马,见茶棚老夫妇正在外面筛茶叶,她跑进来拍着桌子压低声音道:“我刚才在前面山头上,看见了何……韵致!”   第一百零七章   茶棚远处的山头上,林宝诺看到了何贵妃, 千钧一发之际, 莫名其妙地甩出了一个保命的巫术。当然,她跑回来的路上, 也不确定这术法能使出几分力。   因为真正的“刀枪不入”——是在周身几尺内形成一个气场, 刀枪剑戟的靠近也要被弹开。这样深厚的内家功夫, 足以震慑敌人!   但林宝诺……她半瓶子水晃荡啊, 所以“刀枪不入”被她使出来,效果嘛……显得就格外惊悚了——   初初, 何贵妃全身变得像石头一样硬, 偏偏还留有人的体温, 吓哭了一众喽啰。   随着时间的推移,术法的效力逐渐流失, 她全身又变软了, 像一块儿扎不透的皮筋儿,又弹哭了一众喽啰。   因为她扎不穿、捶不烂、敲不死、锯不断,如今羊腚山上,煌州官兵们见人质竟如此意志顽强,他们莫名地受到了鼓舞,和黑风军打得头破血流,稍稍扭转了方才的劣势。   此刻,官兵们从落入陷阱的慌乱中回神,井然有序地向着流民军轮流放箭。连人质都能**若斯,他们,不能放弃!   落入了刺坑、捕兽夹的士兵们,挣扎着,回光返照着,鲜血淋漓着,从坑里、兽夹里,站起来!   屠眉骂了一声,飞快地闪身后避,躲过几轮箭矢后,他一路跑到了何贵妃身后。何贵妃惊悚地看着他,下一刻,他干脆利落地抓起了她,当挡箭的耙子。   ——你不是刀枪不入吗?来啊!放箭啊!   “嗖嗖嗖!”密密麻麻的箭雨,落到何贵妃的身上……又“砰砰砰”被弹飞。   何贵妃忍不住……深藏功与名地微笑了起来。   事到如今,她从震惊转为了接受现实,紧接着,一种充满了使命感的荣耀,沐浴了全身!   ——难道我是天命所归,命中也注定我是要当皇后的吗?!   比堂姑姑还要厉害,以后说不定还可以当一代女帝,怎么砍也砍不死,哈哈哈哈哈……   何贵妃的脑袋已经被大石锤捶的不清醒了,她把头得意地昂起来,沐浴在箭雨纷飞下,做起了女帝的美梦。   看起来端的是一副威武不屈、万箭不入、傲然而立的姿态。   “……”黑风军和煌州官兵在这一刻,达成了一致的和谐,对这一幕奇观叹为观止。   我的妈呀,江山代有才人出。   ------   这场剿匪之战一直打到傍晚,煌州军才鸣金收兵,将领张胜带着剩下的两千五百余人撤退。   战事不能拖到晚上,黑风军老大狡猾,且对羊腚山地势熟悉,他们若强行留到晚上,战事只会更为不利。   煌州军没想到一场剿匪居然这样艰难,出了这么多变故。三千兵力硬生生折损了六分之一,可谓损失惨重。   可这许多变故,都比不上山顶那位人质,那天赋异禀的身子骨,那迎风、迎箭傲然而立的姿态,令人震惊。   煌州军将领张胜还在震惊的空白中,懵懵懂懂撤退下山。   他做出了判断,不能围山——若在山脚下安营扎寨,一旦夜里黑风军对他们偷袭,从地利上来说,煌州军是极为劣势的——但人质还困在山上,他们不敢远去,只得整顿军纪,去附近空旷的地方。   夕阳将这支军队,斜斜地拉出一片颓靡的影子。   张胜骑在马上,快走到一个废弃的村子口时,对面有两个人踏马而来,一路卷起漫天尘埃,行色匆匆,却在大军面前勒住马,与张胜对视。   煌州军剿匪还打了场败仗,张胜已经很恼火了,又被人这样看着,若不是对方气势不似普通人,他早要开骂了。他冷冷道:“两位有何贵干,若无要事速速让开,勿要延误军事。”   “太后娘娘手谕在此!”对面的人取出了一方正红色的令牌,以及一卷帛书,声调平整严肃:“我家主人奉命赶赴并州,肃武县之乱妨碍了行路,故持手谕调兵行剿匪事,还请张大人配合。”   张胜的马打了个跌。   想不到他一介小小地方军官,有生之年也能看到何太后的印信?   不过他旋即想通了,一点都不意外何太后的亲信会追到这里。出事的就是何家的人,何太后自然盯得紧!只不过……从长安到肃武县,一路不吃不喝快马加鞭,来回最快怎么着也要一个月吧,太后怎么会知道的这么快?   他从马上跳下来行礼,身后的大军也纷纷跪在地上,谨慎道:“不知……上官乃是何人?”   虽然有太后的印信,但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能动用军队啊。   张胜内心有点抗拒,尽管太后的印信是真的,可调兵却不能儿戏。何太后早些年再怎么垂帘,她也是个女人,也有不该插手的事。   军务就是爷们儿的事儿,女人懂个屁。   再说延祚三年,朝廷与西魏互市而导致了西北大患,至今在西北军中,太后还在被人诟病呢。   。   听音对他笑了笑,她声音粗,通身熟悉的行伍气质,让张胜亲切不反感。“家主是怀庆侯之侄武明德,任散骑常侍、右金吾卫兵曹参军事,大人可以放心了吧?”   张胜被她点中了心事,有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旋即,想到对方的来历——怀庆侯旁系,心底里登时敬畏起来。   怀庆侯在无论哪一路军中,威信都算挺高的。   军中一贯是有尊奉英雄的传统,从北燕的睿王爷到晋国的方老将军莫不如是。   对西北的军队而言,能让他们发自内心敬畏的,老一代人是方老将军和张将军。   年青一代则是韦家那个很特立独行的儿子,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即便他不是死在朝斗和世家倾轧中,也会因别的而死——他那种人,这世道容不下的——从前一位上将军轻飘飘地笑谈说。   而承前启后的,就是怀庆侯了。延祚年间不管西魏闹了多少事,可怀庆侯坐镇的地方,在他的震慑下都很老实,只除了前些年和北燕打过一场不痛不痒的仗外。   ——来人是怀庆侯的侄子,这血统本身就是一种正确。   况且,整个西北一带,官员武将们大差不差的都是汝宁侯的门生。用何太后的印信调个兵,万一也是汝宁侯的意思呢?借他一百个脑袋也不能抗命不遵啊。   于是张胜非常识时务地行礼:“末将听命!”   -------   前方是一所废弃的村庄,因常年干旱风沙,土地盐化,种不出庄家;再者流民涌入,治安极乱,村子里的人便陆陆续续迁到南部,为当地的豪族当起了隐户佃农。   剿匪官兵先进了村庄中落脚,将领张胜则跟着使者听音,去村子深处一间房子里,见了怀庆侯的侄子武明德。   天色隐隐黑了,屋子里亮着灯,屋里坐着的,是一个很俊美的男子,支着一条腿坐在案前;他旁边站着一个相貌十分清丽的男子,飞眉入鬓,眼角一颗红色泪痣。   张胜的眼睛从白婉仪身上转开,心想,这他妈是个女扮男装吧?   白婉仪女扮男装,换做普通人,大概也看不出来,就当她是个长相女气的小白脸了。但这瞒不过爷们儿堆里出来的煌州军校尉,他顿时对武明德没什么好印象。   哼,贵族公子哥儿领一趟皇差,也忘不了这些声色犬马的事儿。   。   武明贞从桌前站了起来,让了让他座:“张大人,本官今夜正式攻羊腚山,你白日探路的情况讲一讲。”   啊?   张胜傻了,合着他白天打了一天仗,在这位爷眼里,是个热身运动?   不过武明德寥寥几语,倒让他心里打败仗的滋味好受了不少,仿佛是替他开脱了。   带兵打仗的人最要面子,打了败仗很抬不起头。武明德说是探路,也就不存在输赢的说法了,带回够他判断的信息就好。   他登时对眼前这个侯爷侄儿大有改观,之前内心还对这场仗有些抵触,如今赶紧知无不言,把羊腚山的人力、地势、匪首性情都一一道来。   “布防舆图……倒真没有,也没法画。”他挠了挠头,舆图这种东西本来就要花费很大人力财力,羊腚山的简陋舆图他有一份,但也是二十多年前堪的了。至于山上的布防、重心那些,谁又知道。   。   武明贞蹙眉听着,这流民军老大确实是个难啃的骨头,柳不辞能从他手里溜走也算本事。   她叹了口气。   下午林昭媛匆忙忙带回了“何贵妃被山匪俘虏”这个惊天巨闻,关于救不救何贵妃,众人出现了很明显的意见分裂。   武明贞是无所谓的,反而对黑风军的老大有了点兴趣。白婉仪认为应从大局出发,先找到天子平定朝局,这个思量也是十分理智——她们若救贵妃,势必要拖慢行程。最近已经没有传来柳不辞抢粮的消息了,可见萧怀瑾已经在往西魏边境走,她们不能本末倒置啊。   可是德妃却说:   “她毕竟和我们同宫为妃。”   ……同宫为妃。   武明贞不是很懂德妃娘娘的想法。“同为战友”这种托辞她能理解,但同宫为妃算什么?   皇后都薨了,你们两个皇后候选人,不应该掐的死去活来吗?何贵妃若是死在这荒郊野外,德妃稳坐皇后宝座,岂不便宜?   然而,当时的德妃娘娘双手握拳,目光灼灼:   “于我而言,贵妃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可以暂时搁置。不,不仅是她,”她顿了顿,目光在武明贞几人脸上扫过,改口道:“倘若你们遇到危险,我也会奋不顾身、砥砺前行、攻坚克难……救你们于水火中!”   武明贞想到这里,又叹了口气。她能怎么办,她也很绝望啊。   德妃娘娘毕竟是她们中位份最高的,得听她的号令;再说……这话说得怪好听的,让人简直……心里微甜……忍不住咧开了嘴角_(:зゝ∠)_……   反正等回过神来,她和白婉仪已经蹲在这个村子里,让听音带着太后的印信,借兵剿匪去了。   呔,色令智昏!   呸呸,友令智昏!   “成了,我知道了。这形势错不在你们。”武明贞把手放在张胜肩膀上,拍了拍,沉稳的力气让张胜觉得他被上官理解了,这硬汉顿时鼻子一酸。“天时地利人和……你们一样儿也不占。对方却占了至少两样。”   “……”张胜泄气,这话说得太一针见血。   武明贞绕回桌子后,侧头望了望窗外——海东青还没回来传信,看来谢令鸢她们正按计划行事,尚无意外。   “打这种地势啊,除非以三至四倍兵力蛮攻,就你这点兵力,得用点办法。”   除了办法,还得变变几个兵阵。煌州军用的肯定是老套路的大鱼鳞阵,用在这种地势上无功无过,顶多是少死几个人。   “大人,您说今晚还要打,可是,以黑风军的性子,如果他们老大和我们拼个鱼死网破,人质可怎么办?”眼下张胜不在意流民军有没有被清理,救下何家的贵人,才是长官吩咐的首要任务。   “我派了人进山,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可黑风军山上戒备极严,几乎每棵树上都有岗哨,任大人的人身手再好,也不可能潜进去啊!”张胜倏然紧张起来。   他承认这位爷的战术策略很有见地,不愧是将门世家的出身,但这位爷没跟流民军打过交道,这个行动计划简直是想当然!   武明贞懒得跟他解释,起身道:“你的兵娃娃呢,叫出来操练一下。”   ……张胜满脑子都是今晚就又要再打一次败仗的哀嚎。   还潜入山中等信号呢,等个鬼。   -------   谢令鸢站在山脚下,望着黑峻峻的山头,长呼出一口气。   九星要是死一个,那她任务也完了。什么萧怀瑾?死一边去。   眼下按着计划,她要和林宝诺入山了——挟持黑风军的首领,救何贵妃——再放出信号,武明贞收讯后率人攻山——把她们一行人平安带出来。   偷着潜入是肯定不行的,黑风军的布防十分严密,这也是当地官府多年来不动它的原因。山中几乎每一棵树上都有岗哨,这样的情况下,郦清悟可以用“神鬼不觉”潜进去,但其他人就只能享受捆绑倒吊play了。   所以她和林宝诺还得想个绝妙的理由上山——既不能让这群流民杀了她们俩,又还得让流民军老大屠眉见她们。   而黑风军刚打完煌州官府兵,警觉心也比往日更强,说什么都很难让他们相信的。   且羊腚山上是一伙儿亡命之徒,女子入山无异于羊入虎口,她们还得扮成男装。   不过这难不倒金叽奖提名的两位准影后。   此刻谢令鸢一身道袍,头戴方巾,脸上贴了两撮胡子——她真感激自己个子长得高,扮起道士来没有违和感。   这道袍是跑去附近的破观借的,可是晋国宗教受前朝影响,北地崇佛,南方崇道,所以道观无比破败,还天天和附近的和尚庙掐架,就剩这么一身完好没补丁的道袍了。   所以林宝诺只得去糊弄了一套和尚穿的灰袍子,不伦不类的。   郦清悟用了“神鬼不觉”,先在附近守着她们,等她们安全上山了,他再分头行动。   山下,谢令鸢和林宝诺对视一眼,一人摇幡,一人拿着罗盘。   “上吧,相信你的演技。”二人不约而同道。   下一刻。   谢令鸢把幡子往旗杆上一绕,指着林昭媛,大怒道:“林道长,我说了多少次,让你小心看管!!那是师门的看家法宝,掌教临终前,将它托付于我,不想却被你弄丢了!今天本道一定要替师门责罚你!”   “谢道长,饶命啊!”林宝诺啊啊大叫着往山里跑:“谢道长,我错了!我掐指一算,那偷宝贝的人……就在山里头!我这就找出来,不要师门相残啊!”   “呔!往哪里跑!吃俺一棒!”谢令鸢跟着追上山。   她们喊出这样的动静,羊腚山上,高度警惕的黑风军马上现身,亮晃晃的刀停在了二人面前,野蛮冰冷地看着她们。   要不是她们只有两个人,且一身道士打扮,恐怕刀子早已经招呼到身上了。   远远望着这一幕的郦清悟:“……”这演技真是又逼真又浮夸。   他有点担忧地跟着,几枚针亮在袖子里。   ----------   羊腚山中的黑风军营地里,屠眉坐在生着炭火盆的屋子中,一脚蹬在炉子上,一手用匕首切羊排,他今天狼狈狠了,心情糟糕透顶。   **的刘半仙,说什么他今天人生转折,大事之后必定大展宏图,好个羊屎蛋蛋,他黑风军虽然打败了煌州军,但他个人很丢脸的,好吗?   妈的杀个人质都杀不了,笑掉全西北土匪们的后槽牙了。   刘半仙半眯着眼,眼皮子一抖一抖的,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在发功,掐着指头,忽然睁眼,小眼睛里一片精光:“难怪!难怪啊!”   他激动得胡子乱颤涕泗横流:“幸亏没有杀,罪过,罪过啊!你道这人是什么人?”   “有屁就放。”屠眉对他快没有好态度了,叉起块肉恶狠狠塞进嘴里:“难不成还是太后贵妃啊!”   对他们这些生长于贫瘠边陲的底层人来说,太后娘娘贵妃娘娘,都是远在天边、高高在上的神仙般的人物,她们丫鬟婆子的邻居的七舅姥爷,听在他们这些贱民耳朵里,都是遥不可及的,可以被咂摸个三年五年的。   再说就算是来了太后贵妃,惹着他了,他也照杀不误!   刘半仙恨恨地一拍大腿,这一下拍中了屠眉方才踹他的伤口,痛得他又要流泪,那小眼睛骤然眯得更小了:   “这女子骨骼清奇,可是星君下凡啊!你把她杀了,等于乱了天道,天道岂能饶你?”他又一番感慨:“星君岂能和凡人同论,所以你们当然怎么也杀不死她。”   听了这荒谬的说法,屠眉大长腿一伸,差点又要踹死他。却转念一想,这女人杀不死就很离奇了,好像再加个“星君下凡”的身份,也是虱子多了不痒。   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离谱,冷笑道:“扯淡啊,她星君下凡干什么当个女人?遭哪门子罪?”   民间土教都有这个说法,生而为女是福报不够,作孽犯错了才会投成女胎。   他讽刺地摇了摇头:“我还武曲星下凡咯。”   这时下面的人冲进屋子里,气喘吁吁地嚷嚷道:“老大,山下来了俩道士,说宝贝落在山上了,是他们师门代代相传的,一定要拿回来,他们要见您!”   屠眉不耐烦地一秃噜挥手:“狗屁的宝贝,你们也信,不会杀人了?啊?!杀了杀了杀了!”   那人竭尽比手画脚之能事,声色并茂道:“就是……那个!刀枪不入的宝贝!他们说是掌教临死前留下的宝贝,就在咱们山上,怀疑是咱们偷的!”   屠眉愣了片刻,看了看刘半仙。   刘半仙哪儿容忍这种打脸,他刚说人质是星君下凡呢。马上激动得血冲上头:“假的!他们骗人!这是煌州军的诡计!刀枪不入是因为她骨骼清奇……”   星君下凡,和法宝。   比起来,屠眉肯定选择相信后一个。   毕竟……倘若真有这么个宝贝,可以刀枪不入,以后,他可什么都不怕了。   “带人上山!老子亲自见见他们!”   刘半仙摩拳擦掌,准备对这两个来拆台的道士开喷。   第一百零八章   谢令鸢和林宝诺如愿以偿地被带到了屠眉的面前。   上山时骂了一路,这不难, 谢令鸢只要想象了一下金叽奖杯落在林宝诺的手里, 登时义愤填膺,痛心疾首数落着林道长。   林宝诺明知她公报私仇, 还不敢回嘴露馅, 只得流着两行清泪, 捶胸顿足, 呜咽赔罪,配合得天衣无缝, 看起来懊恼欲死。   这怒不可遏的架势仿若夺妻之恨, 周围所有黑风军山匪都相信了, 这两个道长是真丢了宝贝,是真苦大仇深。   。   二人进门后, 迅速看清了屋子里的一切。   屋子不大, 墙上挂着一把刀,看上去就又重又钝。正中央烧着火盆,火前坐着一个还算俊朗的男子,但……谢令鸢的目光,已经被另外一个小眼睛满脸皱皮的老头儿吸引了。   那老头儿握着双拳瞪视她们的样子,简直是与她们俩有不共戴天之仇!   谢令鸢莫名其妙,我招你惹你了?还是你嫉妒我道士的高贵身份?   火势已经渐渐弱了下去,却没有再填新炭。男子听到她们进门了,眼睛也不抬,他此刻没有在吃东西了,匕首扔在半空,又徒手接住,如此往复,轻松把玩着,影子却借着火光散发出阴冷的气息。那匕首又一次落回手里,他放到了火尖上烤——正是那柄被石头精的脖子给磕出了缺口的西凉国匕首,他心疼不舍得扔。   他开口,声调又冷又透着残忍的玩味:“正好,看看是谁骗了我,我好拆了他的骨头,拿来当柴火烧。”   三个神棍不约而同,打了个哆嗦。   谢令鸢轻咳一声,看着坐在火盆前的男子,又和林宝诺对视一眼。   好了,比拼演技的时候开始了!   她沉痛道:“贫道误入此山,请恕叨扰。实在是师门的传世之宝,前些日子不慎被盗,贫道与师弟一路追查至此,发现法宝已被盗入了山中……”   “师父在天有灵,是徒儿对不起你们啊!”林宝诺迫不及待抢走了台词,嘤的一声,两行清泪已滑落腮旁。谢令鸢睇过去一眼,心想,果然还是那么喜欢演苦情戏啊。   哼,就你会演哭戏吗?我也会啊!   谢令鸢的眼眶迅速红了,她握起拳,摇头跺脚:“还望贵山上若有知,将法宝还与师门!不然,贫道也只有自己去找了!”   “……”空气凝滞中。   屠眉对二位影后精彩绝伦的演戏,没有任何反应,一点都不配合她们。   他终于抬起了头,似乎绷紧了身子,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她们,火盆里的炭火不时发出哔剥的爆声,她们的影子映入他的眸中,他似乎在观察什么。   沉默持续了很久,林宝诺擦着眼泪从指缝中看出去;谢令鸢仰头哀叹从眼角偷偷看过去,都感到了一丝奇异的古怪。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窗外,盘算着郦清悟如今应该是在测绘布防图,大概还需要片刻功夫。   屠眉从火盆前站起来,施施然开口:“你们不说宝贝是什么样子,我怎么知道,又怎么还?”   见他似乎是信了,刘半仙急得跳脚,生死攸关,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嚷嚷道:“你不能信他们两个来历不明的道士!”   屠眉不理他,谢令鸢愈发觉得这人镇定得奇怪。她压下刘半仙的反驳,东拉西扯道:“是颗红色珠子……服用后,能够让人刀枪不入,有护体之效……嗯。偷此法宝的,似乎是一个姑娘……”   “什么?!服用后刀枪不入?”屠眉再也不淡定了,如晴天霹雳:“那这宝贝,你们要怎么拿回来?!”   妈的都吃到肚子里去了,要是能割开肚子也就罢了,这宝贝偏偏还刀枪不入,这他妈还要怎么拿出来?逗他呢!   “再说法宝吃下去,不会被融化吗?!”   “啊不会不会!当然不会!”谢令鸢匆忙摆手,意识到自己说的有漏洞,赶紧打个补丁:“其实吃下后,是会留在胃呜呜呜——”   林宝诺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   “留在呜……呜……乌漆墨黑的……丹田里!所以不会融化的,放心啊,放心!”   她是演过仙侠剧的人,好歹知道东西吃到胃里是留不得的——这种常识——赶紧给谢令鸢打了个掩护。   屠眉冷眼看着她们,算是勉强信了:“既然不会融化,那珠子留在她丹田里,但她又刀枪不入,这宝贝你们要怎么才能拿出来?”   ……好像是这个理。   谢令鸢顿了顿,机智道:“用泻药啊!”   林宝诺:“哈哈哈对的,泻药,师门有专门的泻药,可以从丹田里……泻出来。”   “胡说八道!”刘半仙儿忍不住了,眼见着他胡扯的“星君下凡”的说法要被戳穿了,他赶紧落井下石。“她明明是星君下凡,才刀枪不入的,不是什么劳什子……唔……唔……”   屠眉也眼疾手快,一脚踹起一块馍馍,塞进了刘半仙嘴里。   然而刘半仙还是已经说漏了嘴,眼见这两个道士恍然大悟的“她果然是在你这里啊”的眼神,屠眉心里骂了一句,将手负在身后,摩挲了一下,冷声道:“山里是有这么个人,怎么也杀不掉。我也可以让你们见上一见。”   他不知这两个“道士”目的为何,但重要的是,他要套出人质“刀枪不入”的办法!假如真有这么颗珠子,就算杀掉这两个道士,他也要想方设法得到。   刘半仙扯掉了嘴里的馍馍,一边嚼着,一边气急败坏:“胡说八道,照他们这个说法,那个宝贝岂不是要从屎里找出来?!”   谢令鸢:“……”   林宝诺:“……”   屠眉:“……”   三方沉默。   谢令鸢嘴角一抽。这个老头儿为什么总关心这种细节问题?太恶心太讨厌了!   她怒道:“这又怎么样,难道你想阻止我们师兄弟找回本门派法宝吗?!我告诉你,别说是在那什么了,就算它是在那什么那什么里,我都要……”   “闭嘴!”伴随着屠眉一声大喝,“咔嚓”一声,一张桌子被他徒手劈开。   三个神棍鸦雀无声,闭嘴看着他。   良久,他沉痛道:“……就不能让她吐出来吗,非要拉出来?”   那可是他待会儿也要吃下去的啊!   “可是往上吐,距离未免太长,往下拉距离才短啊!”林宝诺刚说完,见谢令鸢给她使眼色,她从善如流地改口道:“呃当然……也是有的。”   嗨呀,刘半仙好气啊。   他预感到自己快要被拆了骨头拿去烧火了。   他一手拿着馍馍,一手指着她们:“好,我就看看她一会儿能不能吐出来!要是真吐出什么珠子,我吃下去刀枪不入,你们就捅死我!”   ……这话槽点太多。   屠眉、谢令鸢、林宝诺同时心想。   林宝诺抓着他的手,把馍重新塞回他嘴里:“行,一会儿让偷法宝的人吐出来,你拭目以待……啊,吃馍以待吧你!”   屠眉得到了让他放心的答案,于是绕到一张陈旧的大床旁,然后……   伸手把一个人拖了出来。   谢令鸢和林宝诺:???   把人质藏到你睡觉的床底下??你睡得着??不怕她爆你菊??   。   何贵妃被捆住扔到屠眉的床底下,蹭了一头一脸的灰。这床底至少得有个两三年没打扫了,灰比流民军老大的脸皮还厚,还有各种飞蛾蟑螂瓢虫的尸体,快把她恶心死了。   她方才就听到有人进来,说什么“刀枪不入”的宝贝,满头问号地想,她什么时候偷人家的宝贝了?她堂堂何家嫡长女,还至于偷?真是气死她了。   接着听他们吵了起来,更加过分了,居然是关于到底让她吐出来还是哔出来的问题……他们居然让她当着很多人的面呕吐?尊严何在??何贵妃气得直抽抽。   。   等到被屠眉拉扯着,推搡到屋子正中央,看清楚火盆前那两个人时,她空白了片刻,终于把这似乎熟悉的面孔,和德妃对上了号——这是……德妃?   惊喜漫过心头,然不等仔细猜测,她迅速反应过来,不能被土匪头子瞧出端倪!   更悲怆的是,她此刻真的好狼狈,无颜面对故人啊。   于是她心虚地低下了头,动了动脚尖。   屠眉的一双眼睛在两方之间梭巡,不放过她们脸上细微的表情。   何贵妃站在屋子中央,谢令鸢和林宝诺也终于借着火光看清了她。那一刻,两人在屠眉摄像机前做出了完美无瑕的反应。   二人先是抬起了眉毛。   然后瞳孔一起收缩。   继而提起右边嘴角,做出同一个冷笑的表情。   然后将拳头伸出来,青筋毕露。   他们俩一致的反应,落在以屠眉为摄像机的镜头里。从屠眉的视角来看——这两个道士反应一模一样,不亏是同门师兄弟啊。他们见了人质,先是认出来,然后愤怒不已;而人质的表情则是茫然了片刻,有些吃惊,然后就是心虚恐惧。   看来真的不是串通好的同伙咯?   下一刻,谢令鸢和林宝诺同时左脚往前一踏,以屠眉摄像机为镜头,摆出了义愤填膺的角度,展现二人最佳演技,咆哮道:“果然是你!你这肮脏的贼!”   说完两个人对视一眼,台词一模一样,这样异口同声的默契,真是前所未有啊。   咳,毕竟有时候,最佳角度和最佳动作,其实都差不多的……   还是谢令鸢先上前一步,大喝一声:“偷我师门的宝贝,贫道和你拼了!”她说着一把将何贵妃推到了墙边,何贵妃撞得七荤八素,眼前墙上挂着一把刀,想去拿,可双手还被捆缚着。   谢令鸢又抓起屠眉方才喝过酒的陶碗,张牙舞爪地向她扔过去:“我砸不死你!”   何贵妃默契地一闪,陶碗摔在墙上,一地碎片。谢令鸢要追着她打,她逃窜几步,跌倒在地:“啊呀!道长杀人了!”   屠眉拦住了激愤中的谢道长,冷冷瞪她一眼:“这里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先把那宝贝玩意儿吐出来。”   何贵妃正躺在地上,手里拿着一片碎陶片割绳子,心中默默想,平时在宫里,借德妃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样骂自己。   这样窝火地想着,她还是得配合谢令鸢演戏。她冷笑道:“偷你个破宝贝又怎么了,哼,要不是你……你旁边这个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臭道士,对我欲行不轨,拿着宝贝来勾引我,我又怎么会偷走!”   “谁……谁稀罕勾引你!”林宝诺突然变成了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臭道士,接收了刘半仙和屠眉双双鄙视的目光,她瞪大眼睛,面色涨红,目眦欲裂,恼羞成怒:   “废话少说,你也承认宝贝是你偷的了,若是你不呕出来,别怪我们师兄弟不客气!”   何贵妃一扬头:“恐怕由不得你们……要吐给你们也可以,但除非你们保证我能活命,否则我会再把它咽下去!”   天啊,她这辈子没说过这么恶心的话。   与此同时,她手腕上一松,绳子已经被割断。   谢令鸢心下宽慰,没想到何贵妃这么上道,不需要事先提醒,已经很聪明地配合了她们。这流氓头子只要觊觎那“法宝”,说什么都会拖延一点时间。   郦清悟去勘察山里的地形和防卫了,他要将真正的布防图画出来,交给海东青带回给武明贞,才能赶来支援。   这之前她必须得把时间拖够。   她和林宝诺的目光双双投向屠眉,想看一下他的反应。   屠眉将方才的一切收在眼底,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更没有问他们要怎么讨回宝贝。   空气中只有火盆里的哔剥声,半晌后,他才慢慢道:“你们其实是女的。”   谢令鸢:“……”   林宝诺:“……”   两个人呆滞的表情也一模一样。   她们心里同时狂风骤雨,山崩海啸,雷电交加。   他怎么看出来的?!   ---------   窗外刮起了山风,有砂石打在门上的“沙沙”声。   这个夜晚对于黑风军和煌州军来说,都不太平。   海东青心惊胆战地从郦清悟的手中飞出,扑棱棱飞向了夜空,在圆月轮廓中留下一个展翅的身影。   山上是明明灭灭的灯火,时而明亮,时而黑峻。它飞过丛林,飞过山脚,飞过无人的村道,前方是荒废的村庄,这些时日来头一次有了人声。   海东青飞到了村子里,四周一片火把通明。今天刚刚打过败仗的煌州军队,经过了阵列肃整,又恢复了精神气——听说了新长官是京城怀庆侯的人,他们信心高涨,一扫先前的颓丧之气。   武明贞骑在马上,拿到了布防图展开,拍了拍海东青的翅膀,后者带着她的手信飞入了夜空。她转头对着身后吩咐道:“急行军进发!”   一声令下,官兵整齐列阵,脚步声回荡在黑峻的夜中。   。   海东青继续飞在前方,越过罕无人声的起伏山石,在羊腚山的上空盘旋。   郦清悟方才放走了海东青后,在山间转了一圈。布防图已经画完了,详细标注了明哨、暗哨和山匪分布的要塞。   这一路也没有看到被绑架的贵妃,他抬头望了一眼月色,下定了主意。   按着第二个计划行事。   黑风军老大的屋子在重重守卫下,很是好找。他轻而易举从那些人中走过,听到屋子里一派剑拔弩张的气氛。   他心中一紧,情况已然不妙,他毫不犹豫推开了门。   。   一盏茶的功夫之前。   屠眉戳破了二人的乔装,寂静无声。   她们想不通他怎么就看穿了——论起化妆来,她们俩都算得上得心应手,改头换面都不算难。眉毛加粗鼻翼加大一些,侧影打重以让轮廓鲜明,面色与唇色暗而厚重,再贴上胡子,在黑暗的夜里,没那么容易露馅的——并且他似乎是看穿了很久,却由着她们在演戏!   所以这一切,都是他设的局吗?   郦清悟还没来,还是要想方设法拖延时间。于是谢令鸢赶紧矢口否认:“贫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屠眉冷冷看着她,呵了一声,就伸手就要去探下面。谢令鸢忙闪身避开,嚷嚷道:“放肆!放肆!贫道可不是分桃断袖之辈!”   屠眉狞笑一声,何贵妃暗叫一声糟糕,凭她这几天对屠眉的认识,这种笑容是要大开杀戒了。她顾不得暴露,抢到墙边一把夺了上面挂的刀,**对准了屠眉!   “不许过来!”她厉声喝道,毕竟是将门世家的出身,打得马球,也挥得刀,那刀背映出了火光,闪在屠眉的脸上。   屠眉顿住了步子,却不为这威胁。是因眼前女子刀枪不入,这样的对峙,于他反倒是不利的。   两边陷入了僵持中。   何贵妃和谢令鸢对视了一眼,默契地往后退。林宝诺退到门边,正想要开门,想起外面还把守着一片人,形势对她们极其不妙,冷汗也不禁涔涔而下。   那个真正的道长,怎么还不来?武修仪什么时候能带兵攻上山?   “砰!”   林宝诺正想着,忽然感到后背门板一阵大力呼来,紧接着她眼前一黑——   被门拍到了墙上。   卡在了门背后。   林宝诺两眼冒金星:“……”谁特么开门不长眼!不能先问一句吗!   。   郦清悟在外面,听到屋子里剑拔弩张,他猛地推开了门,扫视屋中的人。   谢令鸢、何贵妃,一个戴眼罩的男人、一个小眼睛的老头……   林宝诺倒是没有看见,不知去了哪里。   他的“神鬼不觉”效力还在,因此,屠眉从屋子里看出去,只以为是门被风吹开了,林宝诺比较倒霉才被门拍到了墙上。   然而下一刻,屠眉感到自己脖子上一凉。   另外一股极大的力道,束缚住了他的两手!   他转头,一个容貌清隽的男子忽然出现在他身边,如同鬼魅一样。他来不及惊吓,已看清了脖子上的剑——剑是绝品的,一定是吹毛断发。   “你是什么鬼?!”他恶狠狠问道。   郦清悟不答他,对其他人吩咐道:“快出去。”   谢令鸢闻言,赶紧把林宝诺从墙上挖出来,与何贵妃一人架着一边走出了门。   在她们三人身后,郦清悟挟持着屠眉,紧跟着走了出来。   守在门外的黑风军见状,不敢上前,他们拔出了刀,与谢令鸢几人僵持着。正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了“沙沙”的响动——由远及近的,仿佛海浪从浩渺的远方,一浪一浪地扑来。   屠眉身子一僵,感受到脖子上的剑锋又收紧了。   ——是信号。   山下发现了敌人。   第一百零九章   煌州军败而复返,在武明贞的带领下, 连夜围了山。   海东青在上空盘旋俯冲, 意示着动手的时机已到,武明贞便没有再等天气转劣, 她这方面一向比她父亲和弟弟更冲, 张胜就在她的吩咐下, 带着一千人绕了后山路。   他心里有些打鼓, 七上八下的,因为这位京城来的兵曹参军事, 整训他的兵时, 把他们配合最熟练的阵法改了改, 有点像冲轭,又有点像快长蛇却不尽然, 是他从未见过, 倒是练起来不复杂——因为攻山时打着打着,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的阵了,武明德着重强调了三人一防的配合。   张胜觉得这人是一点都不紧张,看完布防图后对着山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完了就突然给他下令带人绕后,把他吓了一跳。   如今武明贞一声令下,煌州军再次杀上山。   --------   山上,黑风军眼见煌州军再次攻山,老大又被挟持,陷入了混乱中。   屠眉的屋子前,所有人让开了一条道,谢令鸢架起林宝诺,何贵妃举着大刀,刀尖一刻不松懈地指向敌人;郦清悟挟持着屠眉,从黑风军的虎视眈眈中快步走出。   屠眉并不呼救,看起来还算镇定,只跟着郦清悟走。当然没人知道他不呼救的原因是嫌丢人。   其他黑风军众忍不住一涌上前,郦清悟回首,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带刺一般,在月色下如他手里的剑泛着寒光,他们想救老大又迟疑了。   。   可是现下怎么办?   黑风军是屠眉一人独大,没有二当家。他的性情容忍不了虎视眈眈的存在,因此当屠眉被人俘虏,整个黑风军显得群龙无首。   而煌州军仿佛换了统领,这个统领的打法又出其不意,又势不可挡;白日里官兵们的颓势一扫而空,才不到半个时辰,就攻得山里捉襟见肘,节节败退。   好在一个长胡须的中年男人及时赶到。   他是屠眉身边一个颇有威望的兵器刀具管事——屠眉手下有三个管事,管钱的、管粮的、管刀的,山里人都喊他老刀。   老刀在黑风军的年数比屠眉还长,也是抢过不少商队的人。如今屠眉被俘,他便成了暂时的头儿,大着嗓门指挥山匪四下反扑,疯了似的双眼发红。   这一发狠,黑风军凭着对地势熟悉,开始潜伏式反击,于是战事又胶着在了半山腰上。   子时的夜里明月高悬,树影魑魅魍魉,山里上千个火把晃来晃去,远看如摇曳的烛海,喊杀声混杂成了一片,兵器碰撞声夹杂其中,不时有地方冒起了烟花,这是喊着告急,山头如沸腾的汤锅一样人头跃动,几处激烈交战的地方,仿佛如滚油要溅出来。   隐隐的,山顶上的人已经听到了煌州军的喊话——“贼人听着!速度放了人质,长官饶你们一命!不要和自己的命过不去!”   黑风军眼见官兵的攻势凌厉,说白了和官府对着干也不见得讨好,不禁犹豫了。   趁这个空档,谢令鸢她们已经逃出了黑风军营寨中心的地方,开始往山下走。   老刀可没那么容易上当,他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当机立断:“不行!不能放,必须把方才闯入山的人抓起来,千万不能让他们逃了!”   其他人犹豫道:“可是,老大还在他们手里,我们……不能靠近……”   刀管事狰狞道:“不管他!要紧关头,哪管得了他的性命!今天要是让这几个人溜下山,你我就等着他们放火烧山困死咱们吧!”   官府的话要反着听,此刻人质才是他们的保命符!都和煌州军撕破脸到喊打喊杀的地步了,人质决不能交出去,至于屠眉的命……那不重要了。   。   谢令鸢她们没走出多少步,就看到四周八方霎时间围上来数百人,刀戈相向,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为首的人声音紧张,带着狂奔来的喘息:“住下!你们也看清了,你们四个人怎么也不可能打得了我们,识相点回去,让你们的头儿出来和我们谈,否则,今天你们全都交待在这里!”   那人说着刀柄紧了紧,踏上前两步。   屠眉瞳孔一缩,发出一个冷淡的低音。郦清悟把剑逼得更紧了几分,何贵妃转身对他道:“让你的人退开。”   屠眉“呵”了一声,声音散发着寒意,冷冰冰道:“恐怕如今他们也不会听我的了。傻子。”   何贵妃一窒,这群山匪,跟她习以为常的私兵护卫们……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们哪有什么忠不忠的概念,根本没有是非观!   谢令鸢环视他们,这黑压压包围着她们的,有数百人,大半儿都有铁制兵器,其他人也都是持棍棒,凭她们几人就算插翅飞也难飞出去。   ——果然一如武明贞所料,抓了屠眉没有太大的用处,最多保一时平安。   擒贼先擒王,这战术对于正规军来说是致命的。一旦俘获他们将领,则军心涣散,土崩瓦解,可一举击溃;可对于流民军来说,老大没了还有老二,哪怕当家的全挂了,他们无非就是作鸟兽散。   几个人的脚步凝滞不动,实在也无法再踏前一步。   黑风军见她们止步,便也拿刀紧紧指着她们,这几个人质是老刀管事和煌州军谈判的筹码。   就在这时,夜色隐隐中,他们仿佛看到,为首那个撕了胡子的道长,似乎笑了一下?   他们心生警惕。   谢令鸢方才是翘了一下嘴角。   因为她想起,这出宫一路上没少对着武明贞和白婉仪做声望任务,来的路上还【慷慨陈情】了一番,得来的气数刚好够用一个五行星力自保呢。   该用哪个?五行之木是以风为护,只护她自己;她得找个能压制当前敌人、让所有人脱困的大范围技能。   她盯准了星盘。五行星曜之,金!   此时难免起了比较之心。相比林宝诺的巫术总是掉链子、不分敌我,她紫微星的才不会这么不争气——   。   下一瞬,围住谢令鸢的山匪们,只觉得背后一股及其强大的吸力,他们来不及反应,抓着兵器的那只手不听使唤,连带着整个人的身子也跟着飞过了去!   “啊啊啊啊啊——”   “呀呀呀呀呀——”   山间一片“乒乒乓乓”“噼里啪啦”“叮叮当当”的乱响,声音恢弘博大,浩浩荡荡,似乎是很多兵器刀枪剑戟撞在了一起,刀锋摩擦发出刺耳又穿透的声音。   “嗷嗷嗷嗷嗷——”   登时,四周清静了。附近再也没有持兵器的人,只有空荡荡的山头,以及被风吹过的草木。天地都是一片清爽。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何贵妃和林宝诺转头,循着声音望去,惊呆了。   啊……   壮观……   半空中,似乎是有一面看不见的磁墙——   如今,这是一堵怎样惊天地泣鬼神的墙啊。   所有拿着兵器的黑风军山匪,纷纷被吸在半空的磁墙上,摆出了各种辣眼睛的奇异造型,他们保持着诡异的姿势一动不动,简直透出了油画和雕塑般的传神。   有人高举长刀,似乎惊恐地回头,结构有点像《自由引导人民》;有人仿佛脚踏五彩祥云,伸出热忱之手,要抓住身边的同伴,这姿势神似《创-世纪》;有人同手同脚,抱住遥遥欲脱的长剑,这是《荷拉斯兄弟之誓》;有人狰狞的姿态充满力量,酷似太阳神阿波罗;有人表情呐喊,彷如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   谢令鸢轻轻舒了口气,愉快地吹了声口哨。   当然没有人知道这一招是她使的。   同时谢令鸢真是万分庆幸……得亏这一招她当初没有在宫里使过,不然妃嫔们一头翠翘金雀被吸到半空墙上,在皇帝面前凹出各种奇葩姿势,大概会恨死她德妃的……   “我们快下山,剩下的交给明贞。”她招呼了剩下的人,往前快速走了两步。   却忽然觉得不对劲。   ……咦?   郦清悟呢?怎么没看见他和屠眉?   等等,他,他好像也拿了……剑……   谢令鸢慢慢、慢慢地转头,一寸一寸干巴巴地扭过头去,目光最后落在了那面半空的磁墙上。   ……   …………   ………………   是啊,郦清悟拿着“山海灭”……   开国神剑如此神圣,他不可能放手的,所以他……   那画面一定很美,看了说不定还折寿。   他一定会杀了我的。谢令鸢心里默默垂泪。   她想,而且她自己……刚刚还嘲笑过林宝诺敌我不分吧?   趁着四下没人,谢令鸢假装若无其事,快步往前走。她们三人匆匆往山下找武明贞汇合,同时她暗暗解了【五行星曜之金】,又听身后一片“哗啦啦”的嘈杂乱声,被吸在半空中的山匪们掉在了地上,叠成一座人山,终于重获自由……   趁众人还在大惊失色的档口,郦清悟一脚踩在几个山匪身上,牵着屠眉的脖子赶紧下山。   一,二,三——走你!   他运起轻功走了。   。   被吸上磁墙的一众山匪受到了惊吓,又被郦清悟当成跳垫踩个半死,迟迟未能回神,眼睁睁看着人质们跑了……   老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的嘴都差点气歪了,真他妈最近招惹上一群什么人!   这一路再也横行无阻,海东青在前方引着路,武明贞也带兵往上冲,两边终于在半山腰胜利会师,死里逃生,那一刻真是热泪纵横,上前忍不住想要握紧同志的双手。   ……也只有这么想想。谢令鸢朝着武明贞挥了挥手,后者刚杀了一个逃跑的山匪,溅了一身血,在月色下转头的那一刻,何贵妃仿若看到了在闺中时听说的“玉面修罗”。   她站在风中,第一次觉得,武修仪还是挺美的,原来女子不只是翩翩弱质、汀兰雅韵,也一样可以有杀戮与力量之美啊。   武明贞驱着马几步上前,蹙眉低头看她们:“怎么这般狼狈。”   闻言,谢令鸢摸了摸歪掉的胡子,林宝诺扶正了后掉的发髻。   “别提了,被人看穿,差点丧命在山上。”谢令鸢说着,下巴往后示意了屠眉:“好在是把人带下来了,幸不辱命。”   她一早看出了武明贞想见见黑风军老大。这么一个难啃的骨头,盘踞在山口以打劫谋生,当地官府多年无力作为,甚至打败了煌州府兵……身为将门之女,骨子里的骄傲,对这类事自然是极为介怀与不忿的。   所以她上山前嘱咐过郦清悟尽量把人带下来。   武明贞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又转向屠眉。二人对视了片刻,武明贞淡淡道:“你的黑风军,被捣毁了。”   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无异于锋利的刀,插-进千疮百孔的事实中,带出血淋淋的结局。   不是示威,胜过示威。   伴随着武明贞话音甫落,山顶上爆发出红色烟花,接着传来煌州军的欢呼声,这欢呼声像是传染,从这头蔓延到那头,逐渐连成海浪一般,一浪一浪地朝四面八方散去。   屠眉的眉头一皱,惊讶于武明贞把时间也掐得这样准,她算准了这一仗会结束在这一刻!   另一边的山头,杀完了黑风军几个堂口、困住一半人的张胜,吩咐属下看了看时辰,一个时辰多两刻,不多不少。   黑风军并非屠眉一手创建。早在他七八岁在市井间流浪时,就听说了有一伙势力大的流民,那时还不叫黑风军,而是肃武县人人谈之色变的大山寨子。   等到他九岁杀了人,畏罪逃上山去投奔这伙流民,从一个当差的做起,因着好身手慢慢爬上高位,又杀过几任老大,自己坐上了老大的位置后,才重新给他们取名为“黑风军”。   因小时候,靠近西凉的边境,终年风沙肆虐,那个被他称为“娘亲”的女人,晚上给他弟弟讲故事时,就总是拿黑风黑风地吓唬人,说黑风吃不听话的小孩,黑风可以吞掉一片城镇。   所以他的手下,一定要叫“黑风军”。   如今黑风军大营被捣毁了,他觉得自己跃动喧闹的短暂生命,也随之终结了一样。   屠眉哈哈笑着,嘴上仍不肯服输:“杂碎们,不过是趁着我不在,偷袭赢了算什么好汉,老子可没输给你们!”   “你放肆!”听音大喝一声,大嗓门儿瞬间把屠眉震得头晕眼花。   武明贞没有动气,败在她手下的将士也不少,很多汉子也并不是什么有风度的东西,照样会对她破口大骂。她从不在意,这只会显得他们更像是没品的丧家之犬。   她轻轻挥了挥手,听音就闭嘴了。   屠眉抬着头,挑衅地盯着武明贞。远处响起整齐而规律的战鼓声,是鸣鼓收金,鼓声在山间天地回荡,在风中呼啸长鸣,在这地动山摇的重击声中,武明贞微微一笑:   “可敢一战?”   对这种人不需动嘴,不服就打到服为止!   屠眉看着她笑了,笑容颇有几分玩味:   “好啊。赢了就放我走!”   这要求可谓张狂至极又无理至极,不少人皱眉,这太儿戏了,答应不得。   然而武明贞没有犹豫,俯视着他:“赢了随你,输了任凭我处置。”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仿佛发出了刀剑争鸣的锐利交锋,然后武明贞伸手,一旁的人递上一柄长刀。她在手里掂了掂,扔给了屠眉,后者隔空稳稳接住。   “可趁手?”   “才二十斤,勉强吧。”   话音甫落,屠眉握紧了刀,往前助跑两步,在空中一跃而起,朝着武明贞直直劈去!   当他发现他有杀人的天赋,也是在九岁那年。   他的娘亲是晋国边境的汉人,先帝年间边境频频动荡,每逢秋冬,胡人常常南下烧杀抢掠,他的娘亲被西凉人**,也就有了他。   那时娘亲刚嫁为人妻,发现意外怀上了胡人的杂种,想尽办法想打掉他,吃民间土方子,吞草木灰……可他就是结实,怎么也打不掉。他娘也就认命了,总之是个耻辱。   穷人娶媳妇儿不容易,他爹见杂种既然生下了,干脆就拿他使唤,当牛做马的干活,他们心情不好就打他一顿。   等他七八岁时,娘亲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那个爹就带着他两个弟弟迁走,扔了他不管。反正也不是亲生的。他一觉醒来,发现被抛弃了,心里挺麻木,也不觉得有多意外。他虽然年纪小,却力气大,常常在街上流连,偷过路外地商人的东西,那些人抓不住他。   但是他唯独不肯乞讨。   那个爹常常骂他是杂种、臭要饭的,他小时候每每挨了打,总幻想着将来要很威风地回来报复他们,让他们跪地求饶。他常常在这样的幻想中沉浸睡梦,哪知一梦醒来,顾盼四下,他要报复的人都不见了。   九岁那年,偷了几个酒鬼被发现。那几个莽汉按着他的头,哈哈笑着叫他跪下,说,磕头求饶就放了你!   他才不肯,死活不肯。几个大人都没能按得动他的脑袋,最后他杀了他们。   他也受到了惊吓,然而随着惊骇褪去,察觉到自己的强大力量,这惊喜包裹住了他。   他逃脱了官府通缉,逃亡到更往中原去的肃武县,混入流民的队伍中,逐渐在这个小地方呼风唤雨。   当年差点死了都没低头,又怎么可能在这里服软?!   他可是天生神力,九岁就能杀掉几个成年人!这个骑在马上的年轻将领,他也不惧一战!   那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间,快得众人还来不及看清。   下一瞬,武明贞已经跳下了马,飞快闪过那迎面劈来的一刀,刀锋呼啸擦肩而过,削断了她几根发丝。   这交错而过的瞬间,她听到的屠眉的一句话擦过耳际:“你是女人,倒叫我刮目相看。”   屠眉说完,手里刀势回收,向着武明贞横砍过去!   武明贞侧手抬剑格下这凶猛的一刀,虎口震得发麻,那句话似乎仍在耳边回响,她有些意外,却很快稳定心神,灵巧地旋开身子,后跃两步,向着屠眉刺过去!   屠眉从小打着架长大,靠着长年实战的经验和直觉,出手迅猛、狠辣,刀刀琢磨怎么最快取人性命,或让对方关键部位受伤,甚至不惜以自己受伤做交换,用的是不要命的打法。   武明贞论力气不如屠眉,一时间被屠眉压制,显得落于下风,众人看得捏了一把汗。   不过她自己倒是镇定,落了下风也不见急色。她有师承有家学,身手、剑法上无懈可击,交手几招摸清敌手后,就自然而然地有了战术。   两边你来我往,刀剑激烈相撞,夜色下甚至可见碰出了火花,过了一百多招后,屠眉越来越有些疲于应付,左支右绌,是武明贞前期拖够了他,找准了漏洞。   下一瞬,她一剑带着峥嵘之气划破,屠眉侧身避开,那刀却回防不及,剑锋一挥而下,他发髻也被劈散了。   长发在空中扬起散开。   屠眉踉跄倒地,身子底下,还有迎面,都感到了四面八方的凉意。   武明贞上前几步,剑尖冷冷指着他的脖子,借着月色和远处的火把,她看清眼前一幕,不禁也怔住了。   屠眉长发披着,衣衫尽碎,清晰可见用长长的布条裹了胸。武明贞的剑尖上移半寸——   那里没有喉结。   这意外一时冲击了所有人。   ——这个黑风军的老大,镇住了三千多山匪的,居然……是个女人?!   难怪啊!谢令鸢心想,方才在屋子里,屠眉轻易看穿了她们的扮相,她一直没有想通。   而今想来,作为山匪之首这么多年,若屠眉在女扮男装上自认第二,恐怕没人敢说第一了。   “铛”的一声,屠眉重重喘息着,扔下了手里的刀,躺在地上,看着夜幕星空,苍穹低垂。   她和这个女扮男装的将军过了一百多招,人生中第一次输了。   输了就要任凭对方处置。   说不上服还是不服,但奇异的是,比起被普通将领打败,她心情反而要好受些。   虽然她讨厌这个不可一世的姓武的女子。   也是有趣,在场六个女子,除了那个“石头精”,其他五个都是女扮男装。临死之前这样看着,倒也是亲切。   。   武明贞的剑尖也停在她的喉头,一时忽有些不定,便就顿住了。   这也是第一个和她过了一百多招才落下风的女子,她原本打定了让匪首伏诛,此刻却忽然有些复杂。   这人手上一定染了不少鲜血,在她们这些受过教育的上等人眼中,可称得上十恶不赦。然而屠眉自己也许不以为恶,她生活在崇尚力量、弱肉强食的世界,强大才是正义,弱者活该是猎物。   与何贵妃不同,武明贞是多多少少了解些真正的流民的。疲于奔命、食不果腹的他们,没有什么善恶观念,他们甚至可以轻易做出生与死的决定,或许只因为一些常人不能理解的可笑原因。   这有些惋惜的念头,逐渐抽丝剥茧的理清。她忽然有点明白了父亲和弟弟带兵时,看到有潜力的人便加以提拔的那种心情——   这大概,就叫做,起了爱才之心?   第一百一十章   漫长的屏息凝神之后,如山洪迸发似, 四周爆发出一片欢呼。   在这如潮的喝彩声中, 一直跟在副将身边的白婉仪下马,走到了人群里, 垂眸看着屠眉。论起来她们出身是相仿的, 然而终究是际遇不同, 一人上了云端又跌回泥淖, 一人凭着自己在泥淖中称王。   把白碗救出泥淖并赐名白婉仪的人,却早已不在了。   然而奇的是, 今夜她跟在武明贞身边, 看着武修仪带着兵从四面八方攻上山, 对质疑安排的张胜又骂又教,看起来好不快意。   那剿匪对战的过程中瞬息万变, 武修仪熟练于应对, 每每力挫敌人,眸子里就似乎有光彩闪动,一霎时还有志得意满,旋即又变回严肃沉着的模样。   这骄傲的少年心气,又不免让她想起了韦不宣。是不是他们这种人,都有这种狂傲——这种只要手里有兵,天王老子来了也敢一战的狂傲?   她不禁恍惚,原来这种自信与气势,也可以出现在女子身上的啊。   。   小时候在朔方的酒肆里,韦不宣和酒肆老板喝了酒侃侃而谈,而她懵懂,和他们争论——凭什么不把供在神坛上的张将军当成女子?   他们怔然之下错愕,哈哈笑着说,是忘了。张女是英雄,因而总让人忘记了身为女子的事实。   而今她益发觉得,人们这种遗忘是没有道理的。当年她也并非童言无忌,她也不过是在提醒事实罢了。   。   欢呼声渐渐平息,何贵妃一身狼狈地往前走了两步,武明贞和白婉仪向她行了个便礼——这里是不能把宫里那一套礼节拿出来了。   如今,数何贵妃地位最高,德妃也不能再率先开口。   何贵妃盯着躺在地上耍赖的屠眉,话却是问武明贞的:“你要准备把她怎么办?”   武明贞还在想着方才屠眉的交锋。一个在匪贼中混迹至今的女人,有着不输于将门之人的身手,除了经历一定是刀口上舔血的惊心动魄,本身的天赋也一定非比寻常。   倘若就地杀了,她不觉有点惋惜。   她从小和军营往来,对于杀降、兵诈、抢掠等等一些事见的不少,只要能打胜仗,谁会在意这些龌龊事?她和弟弟上的第一堂课,就是宋襄公的泓水之战,襄公守礼,成王背信,于是仁义之人反将自己国家沦为了弱小。   她曾经很是不解,圣人说仁义道德,襄公似乎也没有做错。父亲以此警示她,对于国家来说,是不是好的将领,只在于能不能打好仗。是不是好的士兵,只在于听号令不怕死。   所以,她只在意如今国难关头,一个有斗殴天赋的人能不能物尽其用。   这样想着,她正有了决断,此时听见何贵妃一字一顿,冷声道:“不过,这个人是该死了。”   身为何家长女,一国贵妃,却被山匪几次三番要挟,言辞不敬……何贵妃这辈子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   这屈辱在内心不断堆积,此刻在其他妃嫔面前,好似被看了一场笑话,终于膨胀似的爆发,尖锐地呼啸着刀刀见血的报复——唯有此才能抚平她的耻辱。   只不过何贵妃不能暴露身份,因此她说得也是冠冕堂皇:“这个流民头子草菅人命,被她劫持的商队、杀过的人不知凡几,这种人手上人命无数,罪无可赦,千刀万剐也不埋没。”   她恢复了世家风范的高贵模样,端着从容说出大发雷霆的话。   没什么人会在这时触霉头去劝她。   一片静默中,只听“嗤”的一声冷笑。   屠眉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似的睁开了眼:“你说的倒是……堂堂正正,”她想表达冠冕堂皇,皱了皱眉,又一时不会用这个词。   “说我手上人命无数,可像你这种出身大家族的小姐,过着好日子养到这么大,还不知道吸了多少家的血,踩在多少人命上的呢!”   她的眼神不屑又厌恶。那些自诩诗书礼仪之家的侯门世家豪族乡绅,写着风花雪月或忧思庙堂的诗,摇着扇子清谈人生宇宙哲理,仿佛心无所欲超然物外,又仿佛不重名利甘于陋室,看起来真是令人敬仰极了。   ——却真正对于“低贱”的平民又是另一副面孔了。他们才不亲手杀人,他们用慢刀子折腾得一些佃民家破人亡,他们养尊处优的手上依旧干净清爽。   这些人和他们山匪有什么区别吗?只不过世家抢掠是披了层德行的皮,看起来就理所当然了;而他们山匪比较直接。理论起来,一个是伪君子,一个是真小人。她这真小人该死,他们伪君子凭什么能道貌岸然地活着?   何贵妃乍听,气得面色有些泛红,随即脸颊有些烧,却又一时有些词穷,她冷冷道:“你不过是给自己找宽慰罢了,我可没有亲手杀过人。哪儿比的你双手染血。”   屠眉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她嘲讽道:“你以为这样想,你就无辜了吗?可真会给自己开脱。你也不想想,因为你的一个不高兴,因为你觉得受了冒犯,有多少人命运被波及,又有多少人因为你送了命?”   何贵妃一怔,想到类似的话,忘记是在什么时候,她曾听过了。可这些事并不陌生。   那还是她小的时候了。   她去听了《半生人》的皮影戏,心里很喜欢,偷偷藏了那风靡坊间的话本。之后书局每次刊本,她必定要派小厮偷偷去收一套。夜里挑着灯偷看,为了遮烛光,她拿棉被挂在幔子上去挡,看到结局怅然若失,擦着眼泪改写结局,不慎打落了灯,烧穿了帷幔。   家里人也就发现了。其实早晚也会知晓,毕竟话本风靡,来买刊印是要亮出何家名头的,某一天书局的人与何家一间铺子的管事笑谈起此事,这事便也被捅回了何家。   这脸面丢得有点大,且何韵致身为长女,偷偷看话本写话本简直是为长不端。冰天雪地的腊月,她身边所有的丫鬟婆子被扒光了衣服,当着全府下人的面打了一顿,然后发卖掉了。   有几个家生子找了关系通融,只被流放到庄子上做粗活,那已经算是最好的下场。   她那会儿难受了一阵,毕竟事端皆因她而起,她却没有受什么责难,只是被训斥。她觉得心里好像有一道口子。   莲风就是那之后换到她身边的。她也没再那样胡来。   再后来她入了宫,偶然遭遇几桩冲撞的小事,譬如妨碍了走路之类,她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但那些小内侍小宫女却被拖出去活活打死了。有一次皇后正好在场,看着她的眼睛,淡淡道:“没办法是吧。这也毕竟是规矩。”规矩不是她们就说了算的。   虽然讨厌皇后,但那时候皇后的话,她忽然觉得心里的口子变大了,就好像哪里漏风,觉得有点空洞洞,并因这种空洞洞而有些惴惴。   她也不知这莫名的惴惴是为何。好像一直以来的心安理得,也是在悬崖边缘的。   如今,屠眉又这样一针见血地嘲讽她,当着一众人……好像不止是她的面子没了。   何贵妃低下头看着对方,在屠眉的哈哈大笑声中,她觉得心里那漏风的地方风声变大了。   她赶紧打断,冷漠道:“那又怎么样?他们那些人,死了也是罪有应得。他们冲撞上位者,冒犯主人,是他们犯错在先,那些都是受到惩罚而已。”   屠眉不再笑了,可脸上还挂着冰冷的笑意,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聊闲似的:“我八岁那年养了一条狗。”   众人一愣,不知她为何转而说起这个。   。   被“爹”和两个弟弟抛弃后,屠眉流浪于市井间,或偷或窃,有时候会翻垃圾和狗抢食吃。   那条狗也是抢食的时候遇到,后来它跟着屠眉,经常为她叼来食物,一人一狗分着吃。那也算相依为命了,它从不乱咬人,冬天还把肚皮敞给她暖脚,跟着她四处跑。对屠眉而言,那狗也与亲人无异。   有天亭长家的儿子与人路边寻乐,招惹她的狗,撕它的尾巴,那狗被惹急了反咬,他们就把那只狗打死了。屠眉赶来时只剩了狗的尸体,哭也嫌冷了。   随后屠眉找到那两人,活生生打死了他们。   “他们打死了我的狗,我就也把他们打死了。”屠眉轻飘飘地说,听在旁人耳中,只觉得心寒。“抵平了。”   何贵妃有些不可思议,更觉得这个人狼心狗肺,自己和她方才的争论简直可笑。她冷冷道:“也是了,只有你这种冷血之人,才会为了一只狗,把人杀掉。”   屠眉掀起眼皮子看她一眼,那嘲讽似是穿透了她,十分尖锐:   “因为在我心中,我那狗才是高贵的存在啊。”   屠眉蔑视地一笑,何为高贵,何为低贱,那也不过是个世俗的评价体系罢了。   “这几个人,他们冒犯了我的狗,也是冲撞了高贵的上位者,是他们犯错在先,我杀了他们也是罪有应得,不是吗?这和你们杀奴婢也没什么差别吧。”   “噗嗤”一声,官兵队伍里不知是谁笑出声,又赶紧噤声。   这是拿狗来比喻那些高门绮户的少爷小姐们了,莫名的解气。   何贵妃一时气愤,竟不能言。   屠眉也没给她反口的机会,理直气壮道:“既然你们世家觉得自己出身高贵,其他人冒犯你们就是罪有应得,就该死。那我觉得我的狗比你们所有人都高贵,你们冒犯了我的狗,也当然该死。”   死到临头,她也要张狂一回。   这些世家的人制定着规则,他们什么都说了算,他们觉得自己怎样都有道理,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别人没有道理。所以他们逼死很多平民也是没有罪过的,那些平民活该生来被他们苛捐杂税,他们觉得这很正常,并不感到一丝愧疚,他们心安理得。   凭什么?她也要张狂这一回!   何贵妃一时哑口无言,觉得屠眉是强词夺理,然而想辩驳却无话可说。她扭开头,总算是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可是……人毕竟寿命比狗要长啊,人也比狗懂道德、懂情义,你将人与狗相提并论,岂不可笑!”   “那这就更没道理了,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人生才短短百年,岂不是说乌龟王八蛋比人还高贵?”屠眉笑起来,得意洋洋地看着何贵妃的脸色骤然青白,临死前逞一番口舌之快也让她万分畅意:   “况且从你们这些所谓高贵的人身上,我也没看到什么比狗还高尚的道德情义,也不觉得盘剥吸血的你们可以和狗相提并论!”   谢令鸢都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屠眉不仅仅打仗厉害,还是个嘴炮帝啊……   她悄悄地转头,看了眼沉默一旁的武明贞。从嘴炮这点上来说,武明贞……完败……   何贵妃又词穷了,实在是无话可说。   她以前无论说什么,哪怕是道理不通的废话,别人也唯有俯首称是。   她从来没有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嘲讽,想要扳回一城却无从说起。她被越逼越急,越发的僵硬急躁:“那是因为你心存怨愤,你看不到就不存在了吗……你算什么人,凭什么这样说。”   “哦?我没记错吧。你当初向我求饶,让我放了你,你说愿意送一百个女子给我,任凭我怎么处置。这就是你比狗高贵的道德情义?”屠眉的话如惊天之雷,提醒了何贵妃当日的交易,后者轻轻捂住了嘴。   屠眉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又道:“想必你自己也知道,这一百个女人被送来土匪窝,会是什么下场吧。可是你不在乎,只要你自己没事就好了。不是吗?我本来见你是个女子,是想放了你的,偏偏听了这句话,我就决心要杀掉你。”   “难道她们的命就比你低贱吗?我偏不和你做这个交易。欺负她们才不痛快呢,要杀就要杀像你这样所谓高贵的人,才快活啊。想想,你厉害又怎样呢,还不是死在我这样的贱民手里?”   何韵致一窒,胸口起伏,却是千头万绪,各种心情甚嚣尘上,夹杂着光怪陆离的难以言喻。在她对面,白婉仪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倒是没说什么,长睫掩映下,全是冷漠。   “再让我猜猜,恐怕今天回去,你那帮走狗护卫也得死吧?你要杀了他们灭口,保全你的声誉。”屠眉吹了声口哨,扬起的音调在山中回荡:“真希望我是猜错了。”   随着屠眉的话,四周已经隐隐发生了骚动。   谢令鸢见何贵妃面色发白,情知她已经是被屠眉说得三观碎了。此刻的何贵妃大概很是混乱,于是谢令鸢走了两步上前。   屠眉悠扬的口哨戛然而止,因为感觉到另一个似乎比她还能扯淡的嘴炮帝蹲了下来。   谢令鸢轻抚她的狗头。   何贵妃正噎得不上不下,见状心中一喜,谢令鸢一定是来帮她的!   德妃出口,天下我有!   第一百一十一章   谢令鸢看得出武明贞存了丝用人之心, 也不知屠眉是否抓得住这机遇。她低头看屠眉火光下摇曳不明的脸:“看来你痛恨那些人, 是么?”   屠眉心里提防着她,她刚刚在山上扮道士装模作样,总令人觉得是个狡诈的人。遂冷冷道:“干你屁事,当然他们都死光是最好的。”   听音正要呵斥她不敬,谢令鸢却也不恼, 抬手制止:“可你与你痛恨的世族贵胄, 也不见得有什么区别。”   “你胡说!我分明……”   “你天生怪力, 擅长打杀, 就去做了山匪头子, 掠杀商队无辜之人, 不顾他们也有妻儿老小。”谢令鸢打断她, 口吻变得冷漠又极快:“你欺凌弱小, 滥用自己武力做特权, 不也是仗势欺人?”   她一摊手:“这样双重标准,你有心恨世族, 为什么不把自己一起恨死?被我们清剿也不冤呢。”   “……”屠眉顿住,不吭声,瘫在地上生无可恋。   打架打不过假将军,吵架又吵不过假道士。   还活着干吗, 还是死了吧。   乱了的头发在夜风中擦过面颊, 屠眉恶声恶气道:“不用问了,反正落在你们手里也是个死,你还啰嗦什么, 快动手!”   谢令鸢没有动手。若要屠眉认错是不可能了,这人宁愿死了赎罪也不愿吭一声,自尊心固执又偏执。   “当然你有些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谢令鸢使出怀柔政策,一时间何贵妃和屠眉都怔住。   屠眉没想到她居然不是给那个石头精帮腔,讶然地支起了耳朵。   谢令鸢微微蹙眉,有些回忆似的:“那些……我也不喜欢。”在这个时代,书籍笔墨昂贵又不外传,世家为了家族利益而垄断知识,庶民连努力求学改变人生的机会都没有,一辈子在底层摸爬滚打。   屠眉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些,看着这个胡子歪了的假道士也没那么讨厌了。   谢令鸢垂下头,话锋一转:“可你虽不平不忿,却没有用自己的强大,去反抗改变你心中的不公,反而是做下差不多的事。所以你还是成为了你最讨厌的那种——仗势欺人的人。”   屠眉恼羞成怒,又炸毛了:“我他妈区区三千人,还改天换日?你当我是什么人?”还反抗呢,没等折腾出煌州的五个郡,估计已经被那些世族的部曲干掉了!   “你当然可以的。”   屠眉冷嗤一声,翻了个白眼,耳朵却支得更高了。   白婉仪轻轻呼了口气,抬头望天。   ……看啊,德妃又开始了。   这种套路她已经看穿了,也就只有屠眉还在双目发亮,仿佛山海巨变,高耸又塌陷,平地又重起,世界在满是碎片中动荡跃动着。   而其他人都在望天,或者瞪地,等着一会儿屠眉闭嘴受洗。   “因为真正的强大不是靠欺凌弱小来彰显的。真正的强大,是替弱小去争取公平和正义。”   “真正的强大,是你看得见这些黑暗不公,还能坚持敞亮的原则,不被黑暗吞噬。”   谢令鸢看着她的眼睛:“这些你不都能做得到么?”   何贵妃感觉德妃是在鼓动什么,正想出面拦着,叫她不要胡说八道,又听屠眉嗤笑一声:“你说的这种话,发生在男人身上还差不多,人们会称他们为义士、侠客,我这又算得了什么?谁能看得见?”   谢令鸢对她笑了笑。   “国之栋梁。”   “天地可鉴。”   屠眉一哽,她一个混迹市井的流浪儿,可从来没敢肖想这四个字,有如天堑。   何贵妃也被噎了片刻,与武明贞对视了一眼。   她们俩出身高贵,都没敢想过自己成为国之栋梁……德妃这话说的,好像国之栋梁是她家指定的当差户,手指头指一下,嘴皮子上下一碰,就成了?   不过却还是沉默着,因为心中隐隐的荡起了振奋,怎样都不愿意反驳。   谢令鸢凑近了屠眉,眼底映出的跃动火光,仿佛能把对方眼中的黑暗驱散:“听说过张将军么?”   张将军三个字一出,四周隐隐哗然的士兵都安静了下来。   屠眉眉头一挑:“就是那个被逼得没法儿,替她爹去当兵,好不容易混上个一官半职,结果为了救个小将军,自己被敌人阵前活剐了还不吭声的傻狍子?”   有个士兵忍不住,顾不得军纪了:“你少胡说八道!你个村匪也配!”他话音甫落,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场面一时乱了起来,武明贞回头瞪了一眼,众人才又噤声。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愿你来生投到我的家,甭管是女儿还是我妻呀,你是我心中最美的花……”谢令鸢轻声唱了两句,初次在宫宴上听怀庆侯世子唱这歌时,还无甚所感,只记得难听,求他快闭嘴,而今唱起来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既然她是这么愚蠢,为什么五十多年过去了,北地人们还记得她,还在传唱她?”   屠眉楞了一下,想起小时候,每年到了年关,民间还会有人唱大戏,所有人都会去听。她小时候觉得张将军混到这样地步,也挺了不起。   “她被人传颂,被人铭记,是因为她是真正的强者,真正的义士,真正的栋梁。”而不是愤世嫉俗,一边骂着世道不公,一边干着同样苟且之事。谢令鸢说这话时没再看屠眉了,四下也都安静地听着。   “是因为她保护了北地千万黎民免于刀兵,免于灾祸,免于奸-淫掳掠,免于生离死别。你和张将军都出身贫贱,她连名字都没留下来,人们只能称一声张家姑娘,你至少还有名字。”   “——可你比起她来,差远了。”   这句话如同拂了逆鳞,屠眉瞬间差点从地上弹起来,想反驳却又找不到声音。   谢令鸢睥视她:“我说错了么?都有强大的本事,你却去杀人抢劫,即便今日不死在我们手上,来日也是亡于他人之手,从生到死都没人知道,没人尊重,没人惋惜。”   “你今天和世家比烂,比来比去都是半斤八两,不过是强词夺理,自欺欺人,没有任何意义。狡辩完了,你还是那个杀人抢劫浪费一身本事的傻狍子。真是可惜,你本来可以成为更好的人……”   “所以,你才是个傻狍子呢。”   谢令鸢拍了拍傻狍子的狗头站起来,傻狍子依旧呆呆的,直到又听到一句话,眼睛骤然亮起,四下人也纷纷倒吸了一口冷气。   “国之栋梁不在男女,也不在于贵贱或高低。”   “你想做张将军那样的人吗?”   一时四下寂静。   屠眉没吭声,却也没再骂人了。她扭了扭身子,不情不愿地转开了头。   谢令鸢看着她,眼前却出现了久违的星盘。   【慷慨陈情】又完成了。   耶!   武明贞最终是没有杀屠眉,叫人把她绑回了驻地收押。煌州军连夜写战报,呈交上官。   在战报上写过程时,张胜有些为难。   他们出兵剿匪是破例,也并非听肃武县一面之词,而是与何家在煌州任长史的远支何文镛确认过,确实是汝宁侯爷的直系亲人在此落难,这才大着胆子调兵。半道儿上剿匪失利,又接了太后手令,擅自将统兵权交给了怀庆侯的侄儿,若有心人要找麻烦,他这主将多半儿得革职了。   武明贞负着手站在案后,倒不在意捷报功绩,宽容地道:“就略去我不提了,你只说夜里反攻,大获全胜。”   她也是怕,不然这战报年终的时候交回朝廷兵部吏部,她那兢兢业业御前当差的大堂哥,大概要傻眼儿了……   张胜松了口气,领了吩咐退出武明贞的屋子,经过了跪在地上的屠眉。他有些奇怪上官为什么不干脆杀了这个流民头子,又听武明贞在身后沉稳地吩咐:“你叫外面的人都退下。”   。   门被紧紧关拢,不算宽敞的农家屋子里,武明贞坐着,屠眉跪着。大家同是女人,可这高下之别,让屠眉分外不忿,她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奈何绳子捆着动弹不得。   “你们想干什么?”她硬邦邦地问道。在那座山上不杀她,反而当着她一众手下的面说她比烂,说她可惜,说她比张将军差远……说得她简直要死不瞑目。   关了门,武明贞不必再装男人,浑身轻松地看着她:“愿赌服输,你不如我,就跪着好好说话。”   “……”屠眉气得牙疼,深呼吸了几次。憋了半晌,终究是不忿:“你也就是出身比我好,我要是有你的机会,肯定历练的比你强!”   这话武明贞并不否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战场生死早教会了她不能自视甚高。遂点点头:“你很有自信,好胜不服输,这很好。”   “……”屠眉觉得好像打在了一团微笑的棉花上,怎么打对方都没有伤害。   “既然你觉得你少了机会,不比任何人差,我就给你这个机会。”武明贞稳稳地看着她,神情丝毫不似十七岁的宫闱女子,隐隐有几分她爹的模样:“这趟我奉了皇差,要去并州的朔方、安夏、党郡一带,那里的战况你该有耳闻,毕竟,最近肃武的流民又多了起来。”   好像是听说西魏的拓跋乌挂帅南征了,屠眉心中隐隐一动:“那群吃干饭的打不好仗。所以呢?”   “我给你一个做张将军的机会。”   “……”屠眉觉得今天一天,比她人生都精彩,简直起伏跌宕,刘半仙儿那个预言真是诚不我欺。   “我要你这把刀懂得方向,对准了犯我边境、扰我百姓的胡人,而非一水之地的同胞。”武明贞起身,一步步走过来:“你的锐利要割碎蛮夷的咽喉,你的尖芒要刺破狄胡的胸腔,你的气势要震慑敌人的胆魄,你和你的人要站在国境之前守护,要碾碎犯我中原之人的头颅!”   她气势凌厉地站在了屠眉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屠眉的眼睛:“我想你是能做到的,不会辜负我的提携。当然,你也可以说做不到——毕竟你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山匪头子,只配和你憎恶的世家比烂,只配被我打败剿杀。”   “不要对我用激将法!”屠眉狠狠地看着她,寂静了片刻,嘴角一咧:“我听了会生气。”   两个人对视,仿佛又互杀了千百遍。   案上烧得昏昏滴蜡的火烛,兀地开始猛烈跳跃,哔哔剥剥,映得她们影子在墙上晃动,无形地搏杀。   末了,屠眉高高昂头:“也不要说是你给我的机会。是我有这个本事,让你想留住,哪怕你们那个石头精想杀了我;等我打败那些胡寇,等我出名了被人供起来,那也是我凭本事干的!”   武明贞看着她,嘴角微微一翘。   “挺好的。”她点点头,手起刀落,影子在墙上划过凌厉的弧线——   屠眉身上的绳子落在了地上。   **********   并州下辖十三郡,是朝廷边防重中之重。其中第一大府朔方城,甚至建了瓮城。   官军不能驻城,都是驻在了城外十余里的要塞。这边的昼夜温差极大,天气干燥,常年风沙弥漫,极目远眺,全是绵延起伏的山峦,偶尔稀稀落落的枯草和枯树,在沙地戈壁上艰难争夺着阵地。   一阵山口的狂风吹过来,萧怀瑾忙捂住口鼻,他已经吐了一路的沙子了。结果眼睛又被迷,涩涩的眼泪流了出来。   他从肃武县出来后,这一路又走了二十天。   他的黑色风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身后是黑压压一望无际的流民军——从煌州的地界往并州地界上走,流民遍野,已经到了令他震惊的地步。   这里的流民,也比中原腹地的好哄多了。只消给一块馍就跟着走,以致于这里有几处迅速壮大的流民军势力,扰民生事。   萧怀瑾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前段时间在肃武,那伙儿流民入山为匪,浩浩荡荡实在是壮观,他差点成为被人拔了毛的秃鸡。   好在他当时急中生智,虚晃了一枪,把那伙儿山匪堵去山口,赶紧绕道带人跑了,一路狼狈不堪、马不停蹄地离开那个可怕的土匪窝。   这样的乱象,在西北地带并不少见,然而地方官府和上级驻军并不理睬,甚至态度暧-昧。   因为边境开战的时候,经常要跟流民军借人力,去战场上做些最危险的苦力。   他这一路上也就没怎么说话了,见日的沉默,想到当年在宫里养虎豹、怼太后的日子,觉得好似一个吹起来的五光十色的气泡,脆弱又虚幻。   “陆岩也应该要赶上了。”他望着前方山头,轻轻自语。他们一个多月前分别,陆岩去给中线平叛大军去送粮草,之后没了辎重的负担,算着日子该回来了吧。   他这支流民军粮草消耗很快,一来是收了更多流民入伍,二是越往西北走,越无粮可抢——这里不如中原腹地富饶,豪族乡绅养的部曲又极为彪悍,很难占到便宜。   且他又不擅长管理,导致军需管理混乱——若他会管人,也轮不到放着皇帝不做,跑出来打仗了。所以现下有点两难的境地。   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归入地方官军,接受统一调度。但那样不合他的初衷。   不过眼下也顾不得思量这些了,他一路听到民众口耳相传,西魏的拓跋乌带了四万大军,分两路南下,其中叱罗托领兵一万八千众,被挡在西关口外,另外一支绕到东部高阙塞合围,眼看着西关口和背后的朔方城要不保了。   朔方城是大区,并州的州衙也在此,西北第一道国门,不到二十年时间已经打过三次大仗,无数次小仗,其险要不亚于潼关。要是被叱罗托拿下了,整个晋国西北的补给线,要往后缩数百里。   萧怀瑾回首看着身后整肃在列的流民军,四千多人抬着懵懂的眼睛。他们兵器不多,多是拿粮食换的,不过——要是能打赢了这一场仗,就可以收缴些兵器了。   可是能打赢吗?对面是西魏士兵,不再是那些窝里横的世族部曲了。   饶是萧怀瑾一路披荆斩棘地过来,他此刻还是生了忐忑与不确定。   他甩了甩头,临兵阵前,最忌迟疑。他干脆地一蹬马镫,往前快走了几步。   第一仗,协助西关口的官兵主力,打败叱罗托!这张必须打得漂亮,才能更好地和官兵谈条件。   第一百一十二章   风起沙尘, 席卷天地, 西关口的萧条荒凉一望无垠,几千人的流民队伍极目可见。   萧怀瑾派了人前往探路,如今很快就要入夜了,已经到了安营扎寨的时候,他却没有喊停。直到夜幕隐隐降临, 先前派出的人骑马赶回, 说是发现了河流河道。   萧怀瑾吩咐道:“马上跟上, 今夜不扎营!”   流民军中一片怨声载道, 不过很快又噤了声。柳不辞十分强调纪律, 他下的决定不允许有质疑或抱怨——当皇帝的时候就一直被太后和大臣质疑, 总不能还在流民身上继续受这口闷气——军中设有专门的督军, 这些乌合之众的流民从最初的散漫, 逐渐被管得规规矩矩。   黑七从乐平郡起, 就跟了他一路,算是半个得力干将, 追上去问道:“大帅,咱们已经赶了一天的路了,怎的今夜不扎营?”   萧怀瑾一路提拔了几个好勇斗狠不怕死的人,黑七就算一个, 所以也有培养他的意思, 于是卖弄道:“方才斥候说了,前面发现了水源。但我并不是带你们去找水的。”   他挺直腰背,看了黑七一眼, 指着眼前的半戈壁半草原,开启了装逼模式:“你这一路也看到了,此地和中原不同,到处是这样的半沙之地,地形开阔,视野宽广,不易隐蔽行军。”   黑七见柳大元帅要开始讲课了,赶紧招呼上其他几个人,众人凑近,一起洗耳恭听,敬慕地望着柳大元帅。   萧怀瑾轻咳一声,腰背又挺直了几分,更加高深莫测:“且此地天干气躁,植被稀疏,难以取食取水,不似中原城镇,西魏这片地儿,可没有据点供补给。”   黑七众人点点头,柳大元帅一路都会讲些战事要法,什么安营扎寨,什么明哨暗哨,什么军队纪律,很是深不可测。   “所以,西魏南下的补给线没有纵深,最多只能带几天口粮,每人多带两匹马,因而必须要寻找水草丰盛之地。这是他们根深蒂固的习惯,蛮族……尤其是西魏北夏,汉化得不多,不论是行军还是放牧,都喜欢逐水草而居。”   “我们要摸寻他们,就跟着水源往上流走,肯定能找到影子。我让你们乔装改扮,也是免得被发现,引得他们戒心。”   黑七众人点头如捣蒜,他们做山匪时哪听过这些,顿时,对柳不辞大元帅的敬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萧怀瑾看着他们月色下闪光的眼睛,尾巴又翘了翘,感觉意犹未尽,继续指点江山:“他们呢,之所以兵分两路,从西关口和高阙塞夹击,也是为了尽快突破我们的主城池,你们说,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黑七举手:“占地盘!”   其他人杂七杂八地猜测:“抢我们的粮食钱财!”   “抢人,他们缺人干活!”   有个清亮的声音道:“……补给线的纵深?”   萧怀瑾眼前一亮,循着声望去,说话的是个年轻人,相貌平平,个头高猛,他记得这人好像是叫猛子,是在青山郡的时候和一群人打架,投奔来的。   他满意地点点头,简直想敲敲什么,又想起来这里没有写字的板子给他敲,只好深沉地道:“现今的西魏,和我们开战,若是不能尽快取得战绩,就必须回撤到补给线以内。所以他们开战总是喜欢直取我们城池,这样再南下中原,就快了很多。前些年西魏两次长驱直入,短短数月直逼长安,皆是从并州的几个郡失守开始的。”   “原来如此……”黑七众人眼睛一亮,搓着手道:“大元帅好厉害!”   “大元帅懂得真多!”   “不愧是大元帅!”   众人对跟着柳不辞打天下的信心更坚定了,如此见多识广、胸有丘壑的头领,去哪里找?他们热情高涨,激昂澎湃。   萧怀瑾觉得自己全身每一根毛孔都舒张了,他从来没有被人用如此敬仰的目光注视过,嘴角忍不住牵起得意的微笑。这装逼装得心满意足,他从心中暗暗感谢方老将军。   毕竟他显摆的这些,都是方老将军实战过的总结……所以这一路往西走,勉强没出什么大问题。   半戈壁昼夜温差极大,夜里更是起风,这些流民衣衫单薄甚至褴褛,吃的也仅仅是维持裹腹,他是不敢带他们在这种地方过夜的——怕容易冻死。正好借着月色加紧赶路,尽快绕到敌人营地。   --------   晋国是安定伯孙恒带兵迎战西魏,当他听说有一支流民也在往西关口走时,先是怒极拍案,旋即又拧眉深思。   当今局势,西魏在七月宣战后,时不时南下,进入汉人城池劫掠烧杀,他们机动性极强,往往晋军来不及调兵反击,他们就已经撤逃了,晋军很难再追击。   他压着战报,迟迟不敢上报朝廷,可是半个月前,身为西魏王同母胞弟的拓跋乌亲自挂帅,四万精锐兵临关口。   这场仗被西魏的王子们视为瓜分战功的机会,除了王叔拓跋乌,还有十一王子拓跋衮,都在摩拳擦掌,若这群流民落到敌人手里,被他们充做奴隶,用在战场上,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若要被俘虏,我可不会管!”   那斥候听着安定伯发火,回想起奉命阻拦流民的时候,队伍前方骑在马上的人摘下风帽,在阳光下露出遮在帽子阴影下的容颜。青色胡茬,麦色皮肤,怎么也看不出流民的粗鲁邋遢,反而举手投足间有着安定伯爷都没有的雍容气。   那人一笑说,他不会给伯爷添乱的。   斥候磕磕碰碰道:“那个流民头子说……说……他自有主意,不必大人费心,并说这只是……投名状。”   安定伯听了斥候的说法,一时间心绪乱着,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他说他叫,柳不辞。”   安定伯鼻子里嗤了一声,鬼扯的柳不辞……打了败仗,不辞也得辞!他手下正规操练的官兵,被骑兵冲击都很容易溃散,更别提一伙儿流民了。   他倒要等着看看,这个人打算怎么办。   “咚咚-咚-咚咚”,此时营外四面八方响起了军鼓声。二一二的击节,是要出战的信号。   安定伯顿了顿,出战时间到了,他再没心思管什么流民,穿好战甲走出大帐,一跃翻身上马,目光威严扫视快速集结的士兵。   账外日头高照,上万大军密密麻麻的摆列军阵,在烈日下延绵成一片肃压压的黑影。   -----------   骄阳高悬,肃武县往西北方向的道路上,尘埃滚滚。   头一夜剿匪后,翌日谢令鸢等人没做停留,一早便出发,追着柳不辞赶路。   何贵妃骑马走在最前方,容色冷淡。赶了大半天的路,谢令鸢叫住了她:“……韵致,前面有个饭馆,停下来稍作休整罢。”   沿途偶尔有茶铺饭馆,可是何贵妃一路上不发话,谁也不好叫停。   此时,众人都有点怀念德妃做老大的时候,不摆架子平易近人,想喝茶喝茶,想抠脚抠脚;如今贵妃同行,气氛陡然压抑了不少。   “赵师傅饭馆”的幡子迎风飘着,坐落于这僻静寥落的路上。   何贵妃听了也没吭声,下了马,把鞭子甩给护卫,自己进了饭馆。   屠眉远远跟在后面瞅见,不屑地嗤鼻:“这石头精是欠揍,一路摆臭脸给谁……”话没说完,被何家的护卫拦住,她一扬眉:“怎么的,还没被我打怕?”   何家护卫大概是怕回长安会被何家灭口,干脆自请留在军中不回长安,如今也不好开罪屠眉,只得硬邦邦道:“还不都是你,少说几句吧!”   何贵妃确实是很不高兴的。   昨夜关于屠眉的去留,德妃没跟她商量,直接和武修仪眉来眼去做了决定,给屠眉安了一个军籍。   当着一众人的面,何贵妃不好拆台她们,等回了驻地村庄,她就等着德妃和武修仪上门来给她个解释。   结果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月上中天,等到鸡鸣三声,等到天际破晓……   等到天亮,德妃终于来叩响她的房门——武明贞在催促出发上路了。   并笑吟吟问她昨夜睡得如何,还说自己昨夜太累晕了过去。   ……嗨呀,何贵妃好气。   她在房间里等了德妃一夜没合眼,德妃居然在隔壁呼呼大睡!她才不信德妃是晕过去了,能扛着几十斤青龙偃月刀,把北燕战神打下马的彪悍女子,居然能晕过去?   借口,都是借口。   何贵妃闷闷不乐,一路骑马绝尘而去。   她这一路不说不笑,昨夜德妃那句“我也不喜欢”就冒上心头,她越想越迷茫——明明谢令鸢自己也是豫章谢氏的嫡长女,也是世家出身,怎么能附和屠眉,说出这种话?   人一旦陷入不忿中,各种猜忌、不忿的思绪就如杂草蔓延,迅速覆盖了心田。   她此刻隐隐有点被背叛的心情。   。   饭馆是搭起来的棚子,用粗布和木栅栏一道道隔开。何贵妃坐在最里间,正冷冷地想着这许多事,桌子对面,谢令鸢坐了下来。   ……好吧,德妃主动来找自己了。   看在谢令鸢主动来搭话第三次的份上,何贵妃好似也没那么不高兴了。不过仍然是虎着脸不说话,鼻子里哼出个疑问句。   店老板将切好的牛肉和馍馍送上来,何贵妃咬了一口,被硬得硌了牙。她放下手中的馍,干脆也不吃了,谢令鸢见状,问道:“要出去走走么?”   见德妃似乎是有话要同自己讲,何贵妃点了点头,随即又有些懊恼自己,怎么这么快就冰释前嫌了。不过心情还是愉悦了起来,掀开棚子,往外面走去。   棚子背靠一片树林,何贵妃走在前面,踩着厚厚堆积的落叶,谢令鸢跟在后面,她昨晚就想找个没人的时机探问,一直未能找到机会。   参天古木遮蔽了阳光,何贵妃转过身,见谢令鸢一路踌躇,似乎是为难又斟酌的模样,便道:“你有什么直说便是。”她还能怪德妃不成?   谢令鸢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昨夜山上总是有人,我便没好问出口。你……你前两日在山上,有没有遇到过……咳,就是……没有受伤吧?”   何贵妃的瞳孔骤然一缩,她最心惊的事,还是被问出来了。   被山匪劫掠,此事传出去,别人都会揣测她名节有损。果然,谢令鸢不也这么怀疑她吗?   德妃问这样的话,是出于什么用意?   第一百一十三章   何韵致内心一直揣着一件很复杂的心事。   这心事太复杂, 问不出口, 自己也消化不来。   自从知道皇帝出宫,她第一念头就是——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倘若她能把皇帝请回宫,必然能在青史上留一笔,稳坐皇后之位。   所以,在肃武县获救, 看到谢令鸢时, 其实她心情也是十分复杂的。   先是喜悦, 最初蔓延心头, 后又逐渐被别的猜忌所取代——德妃必定也是来找陛下的, 目的也是为了争得皇后之位。   不然, 为什么要冒着这般危险, 远赴千里之外?   甚至还笼络了三位嫔——白昭容、林昭媛、武修仪, 形成了自己的势力。   且不提林昭媛那些云里雾里的罪名, 白昭容可是被陛下金口玉言赐死的。可如今,她们却光明正大跟着德妃——可见, 太后与皇帝必然是十分信任德妃,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私底下与谢令鸢达成了什么商议,才将二人交给她。   而武修仪, 更是背后有怀庆侯的兵权势力, 如今也站队了德妃。想来怀庆侯与豫章谢氏,大概已经私下结盟了——武将勋贵和世家文官,简直可怕。   。   “真可怕……”她轻轻自语。   可怕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 这些利益的交换,家族的结盟,以及——德妃对她用的阴谋手段。   谢令鸢为什么不杀屠眉?   到这一刻,何韵致终于想通了!   屠眉的存在,就是她的污点;屠眉活着,就会有损她的声誉!   昨晚她要杀了屠眉,德妃却唱了反调,丝毫没征询她的想法,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越过她下了决定——她们德妃小团体,将她排挤在外——武修仪也赞同不杀,白昭容愿意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林昭媛这方面随意德妃。   所以谢德妃大势已成,风头无俩。   何韵致就是在那时候,蓦然警觉,自己没有了主导权。   ——她贵为众妃之首又怎样?德妃一样架空了她。   所以,明明获救之后,有许多话想说,有许多疑问想问,譬如白昭容活着是怎么回事,譬如究竟何时才能杀了屠眉……都不能问了。   时机不对。   她昨夜期待着德妃主动向她解释,又何尝不是希望相信德妃,希望谢令鸢对她没有坏心算计?   身为何家精心教出的长女,身为和皇后暗斗的贵妃,她却居然对其他妃嫔,生出了如此单纯、天真的热切愿望,并最终被浇灭,失望了——谢令鸢最终也没来向她解释,还敷衍地说自己前夜是晕倒。   所以,谢令鸢扣下了这么多人证,只为攥有贵妃的把柄,在后宫相争中得到优势吧。如今,她甚至故意问出了这种问题——你被**了么,贞洁还在么?你还配当皇后么?   这样赤-裸裸的恶意,这样不加掩饰的摊牌。   何韵致冷笑了一下。她长相随太后,那瑞凤眼平时看人带了点儿含情的样子,此刻闪动的全是冷光。   忽然是觉得没意思极了。   也许并不是谢令鸢手段狠毒,毕竟后位之争,根由不在她们俩,而是背后的何家与谢家的争夺,所以她们俩的个人意志都不重要。   她已经尽量避免与德妃发生这些利益冲突了,她不对德妃使阴谋诡计,不搞什么宫斗陷害。可是她不去犯人,人却不会放过她。   也许谢令鸢自己也很无奈罢……利益攸关又如何能谈情谊,她也必须要遵从谢家意志,在乎谢家的荣辱与兴衰。   所以,自己有什么好气愤的?本来也是自己抱了不切实际的愿望,权力斗争不容儿戏,不是几句姐妹情深可以揭过的。她们身在局中,背后落棋的却是家族。   何韵致转身往回走,踩着堆积的枯叶,“沙沙”的破碎声,将谢令鸢甩在身后。   哪怕内心帮谢令鸢开脱了这么多理由,但这样的德妃,她实在没有办法面对。   。   谢令鸢关心地问完话,怔怔地看着贵妃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个冷笑拂袖绝尘而去,背影甚至有两分凄冷无奈的意味。   她赶紧伸出尔康手,‘我也没直接问出口吧?……’   已经这样委婉了,贵妃还是接受不了么?她们对贞操究竟是有多在意,多执念啊!   但讳疾忌医总是不行的,万一何贵妃真被**过,伤口发炎感染,又忍着不说,害病可如何办。   她快步追了上去,走在何贵妃身后,口气轻松道:“你不必挂碍,我不在意这些,就算你真遇到那种事,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何贵妃听到这里,猛然顿住脚步,胸口激烈起伏,回过头瞪她,眼睛都瞪圆了。   这话槽点太多,竟不知从何反驳。   她憋了半天,才爆出一句:“和你有什么干系!”   你谢令鸢是皇帝么?要在意本宫有没有贞洁也是皇帝的事儿,你作甚要放在心上?   何贵妃莫名其妙又怒火熊熊地转身大步走,一阵风远去,远处已经能看到休息的凉棚。谢令鸢一怔,眼前蓝光毕现,星盘弹了出来。她打眼一瞅,这一眼心中惨叫,糟糕!   ……怎么搞的,她在何贵妃心中的声望,竟隐隐呈下降趋势!   夭寿啦!   我到底是哪里戳了你的暴躁穴,你说出来啊,求让我死个明白好吗?!   谢令鸢彻底变成了蒙克的呐喊脸,撒腿向着何贵妃追过去。   她还记得上一次从【众望所归】跌落到【死不足惜】时,星使已经牺牲掉了,如今她绝对不能再失去何贵妃的好感了!   何贵妃,韵致!小宝贝!皮皮虾!你看我,我对你的一片丹心,就像那地里的红高粱!   这一刻神魂附体,所有意志凝聚在丹田,控制了谢令鸢的躯体,她向着夕阳奔跑,自由伸出双臂,深情紧紧地抱住了贵妃!   “……”   拥抱,对,拥抱!星使说过,拥抱是增进感情的法宝。原来以拥抱的方式寻找星君,就是为了建立感情基础,现在懂得还不算晚吧?   何贵妃:“……”   她冷不丁忽然被糊了一个拥抱。温热的怀抱,让她脑海里一片空白。 ???   德妃这是在做什么?   居然……抱住她?   陛、陛下,臣妾冤枉……   。   何贵妃瞬间凌乱,一时忘记该作何反应,直到谢令鸢的声音好似从遥远的天际飘过来:   “我只是关心你,怕你受了伤忍着不讲会吃更多苦头,并不是故意戳你痛处,我说不在意这些是因为……咳咳,你看我,我还喜欢那个……那个……郦清悟呢,我还打算和他私奔呢,等陛下回宫后,我就和他私奔了!”   这消息之劲爆,冲击来得之猛烈,让何贵妃更加凌乱了。她下意识道:“你大胆!怎么可能……你是真的么?”   她不敢相信,德妃身为高位妃嫔,居然敢和别的男人私相授受,这不是死罪是什么?   谢令鸢生怕她多疑不信,赶紧满嘴跑高铁,开启了口若悬河模式:“当然是真的,不然他为什么与我们一路同行?因为啊……我们已经私定终生了!”   何贵妃吸了一口凉气。   “你知道他姓郦,是世家子吧,他也是抱朴堂的人,我被陛下撵去了抱朴堂时,在那里对他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定终身!”   何贵妃又深吸了一口凉气。   德妃之大胆肆意,超乎了何韵致的想象。她口气不稳,急促道:“那你置陛下于何地?”   “嗨,你还记得陛下夜宿储秀宫,一夜御二女么?”谢令鸢摇头,神秘地眨眨眼:“他那里呀,其实根本不行!武修仪可以作证,我们是盖着棉被纯聊天!”   何贵妃再深吸了一口凉气,吸得她肚子都疼了。   谢令鸢见她总算是半信半疑,便又加了一剂猛药:“所以陛下不行,我就另找了个很行……的……人……”   远处,一道幽幽的锐利的目光射了过来,谢令鸢的声音越来越小,湮没在那人目光里。 !!!好想死。   还有什么比随口扯谎,找了个人来抹黑,结果恰好被对方撞个正着……更尴尬的事?   。   郦清悟与谢令鸢之间隔着个何贵妃,三观已炸裂。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原本只是去检视下流民军的秩序,不巧就听见树林里有两人拉拉扯扯,随即他的名字被莫名其妙地反复提起,他越听越不对,越听越面红心跳,循声看过去——   只见树林里微风轻拂,秋叶纷飞,落叶如金,一派静谧。而德妃和贵妃正深情拥抱,说着老不正经、老少不宜的话。   他一时失去了仙君的灵气,整个人都呆滞了。   清誉被毁。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德妃,你……德在何处啊!   好么,假设她真的和他私定终身了吧,却又抱着何贵妃,算怎么个事?   尴尬对视良久,谢令鸢放在何贵妃背后的手,悄悄冲他挥了挥,示意他别出声,先离开。   郦清悟……心情更复杂了。他带着受伤的三观,默默地离开。   被当着别的女子的面说和他私定终身,他要静静。   。   树林还是那个落叶如金的树林,依旧那般静谧。   何贵妃被炸得也是半晌回不了神。她觉得脸上很热,大概是红透了。   她信了,不信也得信。德妃身为世家贵女,都说出了这种闺房女儿的悄悄话,又怎能作假?   然而除了震惊,聪明如她,又忍不住咂摸出了其他意味——德妃把这天下之大不韪的秘密告诉了自己,等于是将把柄拱手送上,交换秘密。   并且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她无心于后位,以后总是要离开的。那么她们之间不存在你死我活的争斗戏码了。   她轻轻松了口气,谢令鸢并不是一味心思想害自己的。   方才心头激荡的不安,那盘旋不散的阴霾,似乎稍稍云开雨霁。   。   星盘也终于稳住了,谢令鸢松开怀抱,长松一口大气:“所以你要知道,我不会觉得你不好,更不是心存了什么别的念头……”为此她都自黑到这种程度,简直比玩游戏手气烂的非洲人还黑!   何贵妃一时震动,不言语,就那么嗯了一声。   “……只是怕你受伤又不肯治。”谢令鸢诚恳道。   何韵致抬眼看她,这句话情真意切,她相信是真的。   她心中抗拒的坚冰终于溃散,被关在山里几日的委屈,又如潮水冒出了冰面,非要得到点安慰什么的才肯平息。   “我也是太傻了……”她说出这句话,忽然心绪复杂,隐隐品出一丝酸涩无奈。   其实这一路,她真的害怕。山匪的事总会被何家知晓,待那时,她有了污点,家里会不会放弃她?   理智的做法是应该让家中派死士,在边关杀了谢令鸢她们灭口。   可这个决定,她无法做出。   所以说她太傻了,此时心慈手软,就是日后的没落。   “我没有受伤,他们没有对我不轨,有人想扒了我的衣服拿去卖……那个屠眉不准,叫他们不许动粗……就这么几天都是如此。”她垂着眼,平静地解释,听见谢令鸢似乎真的松了一口气。   谢令鸢安抚地拍了拍她。得庆幸屠眉是个女人,也管得住这群山匪。   也许屠眉憎恨强-暴之事吧,可是又轻飘飘地说出发卖妓-院这种话,也是三观成谜。   “如果你怕被误会,我们会为你作证的。”谢令鸢温声道:“有我德妃在,我陪你出入过山里,谁也不能怀疑你。要怀疑你,就先怀疑我和林昭媛好了。”   何韵致一怔,谢令鸢清澈的眼中坦坦荡荡,无所畏惧又给你依靠的模样。   她心中一暖,忽然就踏实了。   也不知这种安心的感觉源自哪里,总之那心底深处的慌乱不安,渐趋被抚平了。   也罢,这样结果或许也是最好的,总好过为了掩饰自己的丑闻,就杀掉很多人。昨夜谢令鸢说屠眉漠视人命,与世家比烂,比起张将军差远了……那她也不想做烂人,不想让许多人为了她的秘密而殉葬。   谢令鸢轻描淡写安抚道:“再说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对她这种浑不在意的思想,何贵妃已经麻木了,她只是怀疑豫章谢氏是怎么教嫡女的?但想到谢令鸢方才说的私定终身,她还是不能无动于衷,遂提醒道:“你方才与我所说……回去便忘了吧,我权作没听见。日后你也别再说了。你我身为陛下的妃妾,自然是该为他守节的。”   谢令鸢反问道:“可陛下为你我守身如玉了么?”   何贵妃觉得这人怎么就抬杠呢?她很努力也总是跟不上德妃奇怪的想法:“这能一样么?他是我们的夫君,他乃天子!家中从小要教你女戒女德,我看你没一点正形,全给忘了。”   她有点轻微的责备,谢令鸢温柔地笑了笑:“你不觉得这些戒律很奇怪么,你看你被山匪俘上山,到头来却要担心名声受损,但这分明不是你的错。”   何韵致一窒,没有再反驳,却当然不忿。   ——没错,她被屠眉抢上山,被屠眉要挟性命,是她的过错么?怎么所有人都在猜忌她?怎么没人去打骂屠眉呢?她为什么会害怕家里抛弃她,会想要杀人灭口?   谢令鸢动身往回走,午后的阳光炽烈,她微眯起眼,看见海东青在天空盘旋觅食:“你说,你养鹦鹉,陛下养虎豹,你们是为了什么?若它们飞走逃跑会怎样?”   何贵妃想到了自己那该死的鹦鹉,天天念着“皇后是个贱人”,现在也没有皇后给它骂了,竟一时还起了些怀念心思。“自然是用以取悦的,怎能放出笼子呢?你瞧那日陛下生辰宴,它们没被关好,闹出天大的祸端。”   谢令鸢点点头:“一旦它们跑出来,要么远走高飞,要么威胁主人。”   落叶被踩得沙沙作响,何韵致跟上了她,并肩而行。“没错,所以才要将它们的獠牙拔掉,将他们的利爪剪断,让它们失去反抗之力,如此才能放心豢养,才不会威胁到饲主。陛下偏不肯这般做,难怪被太后责怨。”   谢令鸢偏头看她,微微一笑:“那你不觉得,你我……天下女子,都不过是被豢养的动物,剪断翅爪取悦于人么?”   何贵妃的步子一顿,她觉得耳边轰鸣,眼前如同炸开了一团白色的烟花,雾蒙蒙地看不清世界。   良久,她缓缓地转身,各种话到了嘴边,唇张开又合上。   她往前走了几步,终于才拣了一句:“我……谢令鸢,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我只当没听到了。但不能对别人讲,更不能回宫里说。”   谢令鸢并不为她的态度有什么,与聪明人说话总是很轻松的,你在她心间种一棵树,她就会自己浇灌成密林。   她点点头,向何贵妃一笑:“好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她说完,步履轻盈地往凉棚走去,何贵妃走的慢了下来,落在她之后,却因为这句话,觉得心里有点微甜。   有个流民奇怪地瞥她一眼,何韵致瞪他,旋即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傻笑……不不,是微笑。何贵妃放下手,板起雍容高华的面孔,眼角余光又看到郦清悟的背影,不禁蹙了蹙眉。   谢令鸢在宫里当德妃当得好好的,却为了这个男人,宁愿放弃荣华。所以她看向郦清悟的心情,难免带了丝微妙。   众人早在凉棚里等久了,如今修整过后,再动身时已是过晌。她们继续向着柳不辞的踪迹赶路。   *********   过晌的日头似乎昏昏,西关口外的战场上,尘埃弥漫。   叱罗托带领一万八千精锐骑兵,与安定伯带领的晋军交锋了。   十一王子拓跋衮闷闷不乐地等在十里外的营地后方,相当于挂帅坐镇——不是他不想上阵,而是先前在腾格大漠遭遇晋军时,他受了重伤。   这是件十分羞耻的事,所以他怎样也不肯回王都,坚持要留在军中。   。   从他这里远眺战场,几乎看不到什么,只看得到天际隐隐有一片昏黄。   十几个斥候骑着快马,来回奔波于前线与大营,向他喊军情,他听的眉头伸展,嘴角松弛下来,神色从凝重逐渐平静。   叱罗托将军是他舅舅,带了七千重骑兵从正面冲撞晋军,两路轻骑兵从侧翼包抄,果然一如往常,晋军的兵阵很难抵挡,都被叱罗托的重骑兵冲散了,合了几次都没能找回来主阵,被杀得措手不及。   而安定伯反应很快,马上命令晋军击鼓换阵,然而已经被西魏抢了先机。叱罗托手下的副将也是手气好,一阵乱箭射过去,居然射中了安定伯的右肩!   “哈,真是痛快!要不是他,我也不必在这里等,早也杀上去了!”拓跋衮喝了口闷酒,对于他们而言,勇士就应该冲锋在前。上不了战场,拿不了战功,这仗打的还有什么意义?   。   斥候一个接一个从前线回来报信,拓跋衮盘算着这趟该怎么写战报,好从王叔拓跋乌的手里抢战功。忽然外面传来异动,护卫奔走大喊:“有人偷袭!晋人偷袭!”   之所以说晋人,而不是晋军,是因为突然出现在山坡后的这群人,衣着褴褛,没有战甲,连像样的锋利兵器都没有,谈不上是“兵”。   拓跋衮即便受伤了,不便动弹,也反应很快,他从胡床上弹起,腹部一阵疼痛,大概又撕裂了伤口。帐篷很小,门帘大开,他两步就跨了出去,旋即被眼前的一幕震惊。   ……那是黑压压的密密麻麻的人群。   他粗粗略算,竟有七八千人的模样!这么多人,行军不可能没有动静,是怎么埋伏在山头,没有被人察觉的?   所有西魏兵都感到了荒诞与不可思议,七八千人如同从天而降,他们是乔装成牧民或乞丐,早就躲藏在附近了吗?一定是埋伏了很久,等叱罗托带兵离营,在战场上分身乏术,才来偷袭?   拓跋衮大骇,且不说如今他受伤,他身边只留了一千精锐护卫,其他的勇士,都被他派去战场争夺军功了——他不能亲自上阵,就必须让心腹替自己拿人头,让勇士替自己建功立业——此刻面对七八千人的偷袭,难免被动。   他大怒,用胡语问道:“早干什么去了,这里哪里冒出来的!快去告诉叱罗托,这里有麻烦了!剩下的人,结阵,给我把他们冲散,不能让他们合围!”   他的精锐护卫早已骑在马上,银刀雪亮寒气四射,锋利的杀意,指向山头后黑压压的人群。   只是所有人心头都徘徊着一个未解之谜:这么多人是怎么冒出来的?   ----   萧怀瑾骑在马上等着。那还是以前听白婉仪讲故事时得来的灵感了。玉隐公子取朔方城的时候,用的是奔袭冲城,事先伪装成马贩子,麻痹朔方城内的西魏人。   黑七是山匪出身,深谙伪装。半草原的沙地上,西魏人驻扎在水草丰盛的地方,背靠山谷,是游牧民一贯扎寨的偏好,也方便了他们乔装绕行。   所以半夜他们就绕到了山后,又一直等到了今天黄昏。这靠的全是纪律性,对流民而言实属难得——萧怀瑾记得方老将军说过,汉军对上胡人的军队,最大的优势便是严密的纪律。这一点他始终不敢忘,这样长久的埋伏,也只有晋人才能做得到。   他盘算着自己四千人的兵力能支撑多久,拓跋衮的精锐护卫向两边奔袭冲击,地面隐隐震动,跑在最前面的流民们抬着绊马桩,萧怀瑾握着长刀的手心也沁出了汗,总有咚咚的声音,仿佛在天地间回荡,分不清是马蹄践踏的震动声响,还是他的心跳声。   第一百一十四章   拓跋衮的护卫骑马飞驰电掣, 如两片黑风冲入流民阵中, 冲在最前面的人被绊马桩绊倒,而流民阵的前方也被骑兵冲击,交锋前线尘埃漫天,一阵阵混乱。   西魏骑兵护卫们率先恢复了阵型,这才发现, 方才他们措手不及地派人求援, 似乎是上当了——   这些灰扑扑的偷袭的晋人, 他们原来是每个人身后绑了一个稻草人!有斗笠的将自己的斗笠给稻草人戴上, 有破烂外衫的把外衫给稻草人披上……还挺逼真, 所以远远的一打眼看过去, 黑压压的一片, 密密麻麻, 像是七八千人挤成一团的模样。   如今冲近了, 这放眼望去,才揣测出偷袭人数大概还要减半的。   那样他们要突围反杀并不太难。只不过这些晋人身后背着稻草人, 草枝起了缓冲作用,让他们砍杀都失了利头,一时间竟有些难杀。   冲击阵的大后方,萧怀瑾紧紧抓牢缰绳, 双腿一夹马腹, 对着黑七使了个眼神。   列阵的人群中,黑七向他点点头,行了个手势, 那意思要他是放心。   昨夜绕到山后设伏之前,柳不辞曾说过,他需要两刻钟的时间,无论如何,一定要为他拖住两刻钟。黑七问他要使什么计谋,不是听说打仗都要玩什么三十六计么?   柳不辞说没有。黑七有些不解,不玩诡诈的兵事,那还叫厉害吗?   柳不辞告诉他,兵种不同了,但不玩诡诈的兵事,反而更考验主将。今日战场凶险,是要拿命来打下局面的。   黑七犹豫了一下,很快便横下了一条心,决意无论生死都跟着柳大帅了。   于他这样的流浪之人而言,饿死、被人杀,哪样不是死?但好歹跟着柳不辞,死在战场上,拼一把血性,也算是条好汉,今生不枉为人。更要是运气好,活了下来,柳不辞一定会带他们挣更多钱粮,说不定还可以分快递,有田有房过上好日子。   黑七就是这样信任柳不辞,那人出身贵族,又懂得多,上到行军打仗的天文地理,下到古往今来的名将战役,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连往身上绑稻草人壮大声势的办法,都是他想出来的,这么厉害的人,对他们许下分田地的重诺,他们怎么能不信,怎么舍得不拼一把?   如他这般既有蛮勇,也有想法的人,在四千多流民军中虽然不多,但也有百来个。   这些人,便是萧怀瑾的精锐,于他而言真正意义上自己培养的心腹。   眼下这些精锐跟在他身边,趁着前方战线胶着的势头,向着对面的骑兵阵冲去!   。   骑兵对阵,没有别的诡诈计谋,只有一个“快”字诀。你比他们更快更猛,冲乱他们的阵脚,杀入他们的腹地,你就赢了。进可攻,退可守。当年韦不宣就是靠这一招奔袭冲城,夺回了朔方。   这是方老将军告诉萧怀瑾的,也是他自己上场打马球意识到的。马球赛上他冲得快时,对方阻拦而不得,这球就掌控在他手里。和战场杀敌都是一样的道理。   他骑的是黑骏的西域名马,冲锋陷阵如同迅疾的猛箭,看不清轨迹又犀利见血,所经之处,身侧飞起的两道鲜血长线,像是赤红的护身一般随着他推进。   太快了,看不清他人,只看得到那两道笔直前行的血线,和血线两侧倒下的西魏精骑。   红的黑的交织出一幕杀气腾腾又壮丽混乱的画卷,红的是血,黑的是人。   。   拓跋衮已经等不及叱罗托带兵回援了,前线七千重骑和一万轻骑正在几里外激烈交战,他正欲上马先转移阵地——身边还有些护卫去冲击绊马桩去了,他身边层层叠叠拥了几十个护卫,只等突围后就撤退——   这时他就听见不远处传来骚乱,还有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他忽然觉得脸上落了几滴水,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把,入目是一片鲜红。这一错愕,四周的护卫大喊着,亮出银白刀锋挡在他的身前,闪着寒光严阵以待。   隔着密密麻麻的黑色人群,和参差交错的刀锋剑戟,从那黑白交错的缝隙里,拓跋衮看见了。   那是昏黄的西方,天际线上一轮残血红日,金芒沉沉笼罩。一个穿着黑色风袍的男人,整个脸遮挡在风帽的阴影下,隐隐看到下半张脸,看起来年纪不大。   他冲过来得太快——看不清面貌,但想来神情也该是狰狞的——以至于风袍都被迎风吹得高高扬起,黑色遮蔽了背后那一轮殷色红日。   红日似乎沦陷了,全被那黑袍盖住,沉默仿佛冷却世界。   鲜血飞溅,红色溅上黑袍,是谁的头颅,高高飞起。   拓跋衮是西魏草原部落上的十一王子,骁勇善战,论摔跤射箭都是极好身手。也就看得出,这个黑袍男人,身手不算绝佳的。   可他背后好似是有什么信念推着,以至于一路碾压这些护卫。他身边的勇士已经落后,簇在他身后,衣衫褴褛灰扑扑着,为他挡住侧面后方来的明枪暗箭。   拓跋衮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不服输的豪情。   倘若他不是腹部重伤,拉不开弓弦,他此刻必定要抬箭,穿越重重人群的包围,直取此人咽喉!   刀剑撞击声不绝于耳,而远处,拓跋衮的护卫凝聚成骑兵式矛阵,宛如黑压压的巨矛,在青黄参差的沙地上砥砺,锋利而激烈,终于,将几百流民一道道的绊马阵型冲散!   军伍最前线的往往是军中较为精锐之人,那些前线流民手里发了点兵器,被冲散了阵型后,没命地挥舞着兵戈,面对西魏的铁骑,勉强还在纠缠,却已经是岌岌可危了。   *********   西关口黄沙万里的关外战场,经历一番鏖战,伤员尸骸如那些青黄的枯草随处散落,乌黑的硝烟弥漫,红白旌旗颓丧地在风中飘荡。   安定伯斩断了插在左肩的剑,血已经将伤口四周晕染得发褐,他忍痛作战,军鼓号令不断变化,以应对西魏的骑兵冲击。   长风猎猎地吹,他嘴唇干得流血,正要派人去朔方主营求援,忽然听到远处西魏军的后方,似乎也响起了后撤的鼓声。   一时间,他以为是自己太累,出现了幻觉。他不敢大意,吩咐晋军咬住敌军,以免被敌人缓兵之计再冲个措手不及。   晋军疲兵之末,却还是警惕不敢放松。却见敌人真正仓皇撤退了一半,似乎焦急不堪,连地上有些伤员都来不及管。   晋军面面相觑,不知西魏是装了什么打算,然而敌兵急急撤退,他们不免回升了士气。   安定伯眯起眼远眺,灰白的胡须一动——竟是叱罗托亲自率兵撤退,带走了一千重骑兵和六千轻骑兵,还留了一半人在战场上,是由副将带兵。   他心中一震——他和叱罗托交手有些年了,深知这些西魏人打架凭的是一腔蛮勇,并不讲究兵者诡诈,也想不出那些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来。   所以如今撤并,定是敌人后方生变!   “追击!”安定伯大喊,嘴唇和伤口又崩裂了渗血。他凭着丰富经验积累的直觉,隐隐意识到这千钧一发之际,是扭转战局的关键时机!   他挥臂几番,军鼓随之变动,晋军骑兵阵分成两翼,如两支银色亮剑,从敌人主力前长迂回侧面包抄,以轻骑的机动来压制重骑兵。白剑反杀入黑阵,可见叱罗托走的时候是真的慌了,留下的兵种配比都乱了套。   -------   西魏王将近二十个儿子,叱罗托是十一王子拓跋衮的舅舅,眼见外甥被偷袭告急,他不着急才怪了。   打仗兵败事小,十一王子却是他的政治资源。叱罗托支持十一王子争位,带外甥来抢军功,怎么能让拓跋衮出事?   营地离战场十多里,他已经远远看到了十一王子被围攻的状况——那是很多步兵……不对,他们还欠缺了汉人步兵的素养,只是胜在人多罢了。   叱罗托举起长刀呼喝一声,身后数千骑兵奔驰在广袤的沙地上,潮水般的乌黑铁骑向着流民们快速移动,两方碰触的刹那,几乎是瞬间杀入了流民群中!   由于叱罗托是从后面打来的,流民军后方的阵型,比不得前线阵型牢固,素质也差得极远,这一下子就被西魏的援军冲垮了。   随后如同狼入了羊群,西魏骑兵破阵后,开始单方面的猎食厮杀。   流民军前后阵线皆被冲散,而西魏骑兵人高马大,骁勇嗜杀,快如闪电,势若奔龙,他们这些人哪儿见过这样野蛮的打法?许多人瞬间被吓破了胆,抓着手里的兵器或刀棒,就在人群里躲闪起来。   在边缘的不少流民丧失了战意,大叫着往回跑,四周的督军见状,照着柳不辞大帅的吩咐,马上把逃跑的流民当场斩杀,一遍遍不停地重复喊道:“后退者死!后退者死!后退者死!后退者死!”   却依旧抵挡不住溃逃。   流民的意志和纪律,比起正规晋军,还是差了。   西魏骑兵回援后,他们斥候的声音也再次从四面八方响起:   “敌军阵列被我军冲散!”   “我军杀入敌军阵中腹地!”   “敌军试图包抄,被我军一次突围!”   “敌军发生溃逃!”   “叱罗托大将追击!”   -----   如一把尖刀般插入了拖把棍护卫群的萧怀瑾,也听见身边的护从对他大声喊报军情。   “又有好多胡人杀过来了!”   “胡人冲乱了我们的队伍!”   “我们的人拦不住他们,还被杀了好多!”   “我们的人开始散了!”   “大帅!后方乱了!都跑了!全都跑了!”   “大帅,我们撑不住了,我们也撤吧!”   四面八方的声音,如层层叠叠的潮水般,在萧怀瑾的四周回荡,盘旋。   逐渐的他都听不见了,他眼里好像只剩了眼前黑压压的西魏护卫,以及银白的刃,赤红的血。   一路杀过来,那受伤了的十一王子身前,只剩十来个护卫了,他们正要带着王子撤退——汉人流民军的包围圈被他们冲出了很大的缺口,足够撤退逃命了。   。   他只有一步之遥,只要追上凑近,伺机杀了十一王子就好……   萧怀瑾目不斜视,身边那些声嘶力竭的劝阻、呐喊,都仿佛是另外一个隔绝的世界。   远处,叱罗托也快要冲破流民军杀过来了,挥刀所向之处,周身炸起一团团殷红血雾,他脸上溅满细碎的血珠和红白脑浆碎肉,马下的流民军溃散得更厉害了。   忽然,萧怀瑾的马长声嘶鸣,高高跃起了前蹄,而萧怀瑾也从这专注的杀意中,猛然震醒了过来。   长风吹得他头脑愈发清晰,他眼前的一切也重新清晰。   他的刀尖两步之外,就是西魏十一王子。   而在他百步之外,流民大军已被杀至溃散,他性命亦岌岌可危。   是孤注一掷杀掉这个西魏主战派的王子,拼着完成此行目的;   还是为保全性命故,忍痛放弃多日的谋划,舍弃……近在眼前的成功?   第一百一十五章   那一瞬间仿佛是想了很多, 却又仿佛很短暂来不及细想。   一年前的他就因负气, 拖着北燕睿王爷坠马,保住了晋国的马球赛,却被太后斥责,被大臣诟病。   其实这些年来,他意气之下做的事, 实在不少。也一次次被太后数落, 与她争吵, 少年时恨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情, 好在后来遇见白昭容……罢了, 都过去了。   他这般糟糕, 远远比不得大皇子, 却捡漏捡了个皇帝当, 他比每个摇头叹息的大臣都更怀疑自己。可是尽力地想证明给自己看, 却总有人告诉他,陛下你又做错了, 想当年大皇子……   你怎么总是这么差劲……   你看看大皇子和二皇子……   他永远无所适从。   害怕又憎恶这个强加在身上的帝位。   既然在他人眼里这般那般都是错,那不如找一条对自己正确的路。   于是逃出了深宫院墙,心却还在被撕扯着。会忍不住担忧朝廷里是怎样,何太后会怎样恼怒。可他无所适从, 他真正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怎么做才能让他们眉头舒展, 不再叹息,不再失望。   而这无所适从,真正如影随形, 时至今日也不放过他。   他看着对面重重刀影之后的十一王子,那人脸上狼狈的血迹被风吹干,如鹰隼的锐利目光回视,他想起了自己还有皇帝的身份——在朝廷没有改立新君之前,他依然是君主。   所以除了意气杀敌,他还要顾全自己的性命。   因为他本身不怕死,他只是害怕连他的死亡,都依旧会让人失望。那他这一生,还能剩什么呢。   萧怀瑾的马倒退了两步,在松软的沙石地上扬起小小的尘土。   可是好不甘心……西魏王属意传位的儿子就在眼前,杀了对方可以导致西魏王室进一步的分裂动荡……他好不甘心!   萧怀瑾捂住了胸口,听到天外传来杀声——叱罗托带兵杀回来了,没有人能阻挡他,他双目充血,口中大喊着十一王子的尊号,是拼了性命也要保全这个外甥。   好赖萧怀瑾是从乐平一路打仗到了西关的,他看叱罗托一眼,就知道若是自己对上叱罗托,没有胜算——他能杀到十一王子面前,是仗着马快、兵利、狠勇,而叱罗托比他多的,还有长年杀敌积累的战斗本能。   忽然,他感到背后一凉,脑后一阵尖锐的兵器碰撞声,有人替他挡下了攻击。   “大帅!”身后的人已经撑不住了,远处,流民的冲击阵也已全然溃散,死的死,逃的逃。   萧怀瑾再也不能犹豫,他狠狠一拽缰绳,踹了脚马腹:“撤!”   他方才一路杀来的太过锋利,短短的时间内,西魏的骑兵护卫还来不及递补,所以撤回的道路竟是空的——被他杀空的。   于是这马鞭一卷,已经撤出了百十丈开外,西魏骑兵见状,忙又去追,可萧怀瑾身后毕竟跟了那么多流民军,是百般也追不上了。   。   西关的长风夹带着砂砾,吹打在脸上干涩生痛,萧怀瑾揉了揉眼睛,不知是进了沙还是怎的,他的眼睛总是有湿意。   迎着风,这一抬手,蓦然肩胛剧痛,扯带着胸口、腹部、蝴蝶骨、腰背……他低头一看,才发觉身上多了许多刀伤,方才那一路奔冲,难免受了伤。   他忽然庆幸,旋即后怕。怕的是这些伤势当初若再深两寸,害了他性命……会很麻烦。   他任风吹着那伤口,蔓延的疼痛逐渐麻痹了思绪。   他总要拿得起放得下,学会隐忍,而非意气。   那个十一王子……没杀就没杀吧。   可还是这样不甘心。   -------   叱罗托的回援大军没有追上来——拓跋衮的伤口崩裂大出血,且安定伯又派了追兵,情势于他们很是被动,不得不后撤以避战。   而萧怀瑾撤回西关内的路上,也在沿途重新找回被冲垮的流民军。   这一役折损十分严重,是在他的意料内,四千多流民军,三分之二死在了西魏骑兵的铁蹄和刀戟之下,剩下千余人又被冲散、溃逃……回到西关内的韦家坎时,只有三百来人。   这三百来人从吓破了胆的战场上活着回来,情绪是往日没有的亢奋和狂热,那是与死亡擦肩而过后的疯狂,他们大声笑着,喊着,哭着,有吹说自己多么勇猛杀人,有回忆尖刀擦着自己鼻尖落地,萧怀瑾平静地听着,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句话。   ——上了战场后,才会看见自己像一条狗一样的丑态。   他想,说这话的人真对,多少人就像夹着尾巴逃窜的狗,在恐惧和狰狞中扭曲。   他骑着马怔在了原地,抬头望向夕阳。   心中的郁气忽然被万里长风吹散了,他又想,没杀就没杀吧,那十一王子半死不活的,还能拖累叱罗托;倘若真死在自己手里,叱罗托和西魏军一腔悲愤,说不得要哀兵必胜。   。   从韦家坎要经过安定伯的驻军营地,远处大道上由远及近传来响亮的马蹄声,一队官兵模样的人停在流民队伍面前,高声道:“对面可是柳不辞?”   萧怀瑾停了马,想了想:“是我。”   那队官兵为首之人皱了皱眉,似乎是为他的无礼。不过流民帅都是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德性,遂也不加喝斥:“安定伯爷想请你一叙。”   萧怀瑾努力回忆这些世袭爵位的人,终于把安定伯孙恒从记忆的角落里挖了出来。   安定伯受封于太宗时期,一直是镇守南诏边境的,先帝时西魏战事吃紧,才把安定伯又调去西北,几年回那么一趟京城,御宴也坐在很靠后的人群里,可见是不太会钻营的人家。也难怪百十年都调不回京。   想到这里他突然笑了,是那种上位之人对臣仆无奈的笑,看得对面的官兵一阵窝火——你个流民帅,你还牛起来了啊你,你懂不懂伯爷是什么,那是皇帝亲封的,你以为是你们村旮旯东炕头的村伯大爷?   黑七众人伤痕累累地跟在柳不辞身后,见柳大帅这数见红尘无沧桑天地一笑尽在怀终不负我翻云手的气度,倍感自豪地挺了挺胸,在官兵面前也不再自卑像孙子了——他们大帅面对伯爷都如此云淡风轻,太长脸了,得意,得意!   萧怀瑾点了点头:“行,我去。”   *******   西关口一役以安定伯莫名其妙的取胜而暂时告一段落,因为拓跋衮的伤势加重,叱罗托不得不后退到几十里外更为安全之所。这一退兵举动,毫无意外地拖了王叔拓跋乌的后腿,拓跋乌两万骑兵停在高阙塞不上不下,差点气炸了肺。   西魏内部围绕军功和权力之争而内讧,这一切却传为了晋国的捷报。打胜仗消息从并州传到毗邻的煌州,傍晚,谢令鸢一行在庆远县的客栈下榻,听见沿途百姓几乎都在谈及朔方北的兵事,或面有喜色,或额手称庆。   大街上火烧爆竹,敲锣打鼓,客栈掌柜也是喜形于色,甚至豪爽地摆了摆手,示意今晚他们的马草钱可以减半,说话都颠三倒四的:“今儿个听说打了胜仗,你们是不知道,延祚四年那会儿,长安那位娘娘,把咱们这里搞得人心惶惶,大家都收拾包袱躲胡人去了……”   ‘长安那位娘娘’指的就是何太后了,掌柜说的是延祚四年的互市,那次西魏人撕毁了协议,又打了进来,边境驻军被打得措手不及,几个掌兵权的世家又拖延援军来逼太后妥协,当时并州煌州很是乱了一阵子。   民众可不管政治博弈那套,他们只看得到因为签署互市最终导致了这场兵乱,因而民间对何太后的评价很低,动不动也要骂她两句。   这话听得何贵妃垮了脸,自家堂姑姑再怎么冷漠无情,听见外人骂总是不舒服的,她想要喝斥,却又顿住——在京城里她的话是有分量的,可在这里斥责小老百姓,他们能懂什么?   她来不及发作便被谢令鸢拖上了楼,临行前瞪了掌柜一眼,掌柜搓着脸莫名其妙。   听这群人似乎是长安口音,近来世道真是乱啊。   外面已是金乌西沉,大街上人稀稀落落。这样的萧条有些岁景了——自从开战,西域往来中原的商队锐减,石板路面夹缝里的野草,都比平时长快了几分。   客栈里安静沉默,连续赶了几日的路程,众人倦得随便吃了晚膳便各自回房。如今县上最大的客栈都十分空旷萧条,她们一人睡一间房也有余。   何贵妃的死士分散地守在客栈四周,入了夜,客栈里一片静谧。   偶尔几声鸦啼,深夜格外空旷。椭圆的月亮藏于乌云之后,夜里沉默的阴暗。   簌簌的风刮到了子时,寂寂夜里,轻微的门响隐在风声中,一个女子悄然推开房间门,向着客栈外悄无声息地走出去。   她没有提灯笼,脚下却平坦无碍,总能恰到好处地避开落叶与碎枝。   客栈后门的死士已经昏睡了,她直直地走,身形在夜色的薄雾中渐渐消隐。   街道上空无一人,飘散着冥灵般的雾带。   走了小半时辰不到,她停下了脚步。已经走到了县城内的小土丘,几棵稀疏的树成了林,附近有个庙,是以被圈在了城内。   她安静站在那里,少倾,几个人影鬼魅般闪现,四下盯住了她。树后才绕出了一名男子,墨色云纹外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一树银霜照亮了他的轮廓,也照明了她的容颜。   男子走近几步,轻笑一声:“大司命,真是很久不见了。”   伴随着这句话音甫落,明月逐渐从乌云后浮出,林宝诺的眼睛在月光下蓦然恢复了神采。她打了个呵欠,眼睛四下一转,这嘴巴……再也合不拢了,差点脱臼。 ???怎么回事?她做梦做得好好的,梦见一条发光的康庄大道引导她回去,便跟着走,怎么居然会梦游?   梦游是病,得治!   而看清了眼前说话的人,林宝诺捂住差点脱臼的下巴,几乎想要尖叫。   她当然认得这个人了,睿王爷啊!……糟糕,谢令鸢呢?   她下意识想到了两招把睿王爷打下马的死对头,而睿王爷却没有给她震惊空白的时间,他绕着她走了两步,开门见山道:“有个任务,只有你才办得到。”   他上下观察林昭媛,不放过她的细微神色。那夜,国师察觉了大司命在长留的异动,推测晋国大概是发生了什么。睿王爷便带了九歌的人追过来,途中发现她又到了肃武。他们一路快马加鞭,今日总算是追上了。   客栈是抱朴堂那个人的地盘,他让少司命试了试,发现闯进去会惊动郦清悟,少司命就干脆让她梦游着自己走出来了。   林宝诺佯作镇定,后背冷汗瞬间打湿了衣衫。低头行礼:“殿下但有吩咐,我……属下万死不辞。”   心中暗暗叫苦,上次她被强制下令,还是在宫里的时候了,身边几个宫女内侍都是北燕的人假扮,她不得不拿出力夺影后的演技来蒙骗他们。此刻,又得来蒙骗王爷。   “抬起头,看着本王说话。”睿王爷微微蹙眉,看入她的眼睛:“我跟了你们半日,你与她们相处似乎不错?”   他也是猜测,但自忖八九不离十了。这让他有些困惑——照理说她身份暴露,被送去了抱朴堂,谢令鸢身为紫微星君,怎么都不应该以德报怨地厚待她。   ——所以他现在,必须要重新试探她的立场。倘若发现她已经投靠了九星,那么她对于北燕皇室,也就彻底没了作用,可以毫不惋惜地弄死。   林宝诺内心开动起了飞速的算计,她觉得她和谢令鸢在媒体面前争奇斗艳时,脑袋也没这么高速运转过。   随即她反应很快地拿着精湛演技遛睿王爷了,她抬起头,语气坚定:“属下被送去抱朴堂,一心想回王都涿郡复命,奈何抱朴堂看得太紧,属下不得不哄骗德妃,好叫她带属下离开那囚禁之地,再寻机向您复命。”   她看着睿王爷,轻轻抿唇,眼神坚毅,伸手握拳:“这一路上,属下为了麻痹她们,不得不虚与委蛇,实则与她们不共戴天!属下心系北燕,身在曹营心在汉,只求早日回国师身边……尽孝!”   睿王爷眉毛一抽,被“尽孝”二字雷到了。可林宝诺声情并茂,情到深处还擦了擦眼角,微表情恰到好处,由不得他不信……毕竟全北燕也找不出比林宝诺还能演戏的人了。   他仍揣着一点疑心,淡淡道:“复命是不必,你那任务失败,还被长安抓住了把柄,国师震怒,依然开恩留你一命,之后且看你将功折过了。”   林宝诺心跳如雷,默默诅咒这群人坟头蹦迪灵车漂移,面上却使劲儿点头,咬唇道:“属下必定不辱使命……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睿王爷仔细盯着她的神情,她目光坚定,未见犹疑,带着赴汤蹈火的决然。遂他向前走了几步,附耳低语:“我需要,你将她们……”   一阵寒风卷着秋叶,天地间簌簌作响。   那声音虽轻,分量却重,重得林宝诺心下一沉,眼中却不能现出惊惶,唯有坚毅地点头:“殿下既如此吩咐,属下这就照办。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睿王爷满意地看她一眼,寻思着放她回去尽快准备,忽然,夜空里响起一个空幽幽的声音,打断了林宝诺转身的步伐:   “慢着。”   这声音又清,又冷,冰冷到没有温度,仿佛冥界的索命。林宝诺不禁打了个寒颤,循声看过去。   破旧寺庙的大门敞着,内里没有亮灯,漆黑夜色中看过去,洞开的门如同张着吞噬一切的黑暗大口,无数的魑魅魍魉隐在其后伺机而动。   就在这极致窒息逼仄的黑中,一抹洁白的身影迎着月色,飘了出来。   林宝诺后退了两步,月光下看清了他脸上戴着一半的精致银面具,和另一半清丽俊秀却冰冷漠然的面孔。   这冷漠而空幽的语调,她也大概知道的,是大司命的亲弟弟,同属九歌的少司命。   下一瞬,少年冰冷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第一百一十六章   林宝诺感到脖子一阵刺骨的凉, 眼前少司命的肤色白得几乎透明, 如同一个没有温度的活物。   她干咳了几声,语如连珠,努力镇定,连标点符号都来不及停顿:“我对殿下忠心耿耿,无论什么吩咐, 都不惜一切完成!殿下要我在望军山的山口拖延她们两刻, 我就绝对不会少一分!”   脖子上的冷愈加收紧了两分, 好像寒冰嵌成的枷锁, 少司命没有被银面具遮挡的另一半嘴角, 翘起讥诮的弧度, 泛着银色的浅淡眼瞳在月下折射出冷光。   “你口不对心。”   ……天啊!这个人会读心术吗?为什么自己心里想什么他都知道啊!   林宝诺快哭出来了, 她这摊了些什么妖魔鬼怪?难道那些坟头蹦迪灵车漂移骨灰拌饭的骂声, 他也听到了……吗?   睿王爷施施然旁观, 似乎才觉得有意思:“你大概是忘了,大司命与少司命为血脉相连的同胞姐弟, 又修同门之术,自然知悉彼此的想法。”   少司命眼中的讥诮更甚。   林宝诺倒抽一口冷气,好像是这么回事,国师创建的九歌里, 大小司命必须是同胞姐弟, 修同样的异术,大司命去祸害别人,少司命则保护北燕皇室不被别国的压胜所害。   如今睿王爷微服来此, 差务在身,除了少司命,一定还带了不少九歌的精锐。譬如四周这些盯紧她的人,就是九歌中专司刺客暗杀的山鬼,从前在晋国后宫里,她就是被山鬼监视着。   她上下齿关不自觉地打起了磕碰,少司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手下翻飞,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枚黑色药丸,他动作快如鬼魅,出手如同幻影,林宝诺还未来得及看清,药丸已经被塞入了嘴里。轻微的酸和苦在舌苔蔓延开来,如鲠在喉。   “咽下。”他冷冷道:“不然就捏碎你。”   他捏着她的下颌,林宝诺毫不怀疑自己如果违逆他,下巴骨大概就真被捏个粉碎了。   她能有什么办法?**也得含泪咽了。   那药丸入腹,登时起效,仿佛一股热流汇入了四肢百骸,在周天运转着、冲撞着,她感到体内灼热,皮肤也烫了起来。随后情绪也似受了影响,随着心头跳动的不安,变得焦灼,她烦躁地望向少司命,对方面无表情,漠然以待。   又过了一会儿,那灼热才融入了骨血似的,逐渐凉了下来。   林宝诺摸着脖子,听他冷梆梆的吐字:“既然你非诚心归顺,唯有以此请你配合。”   他说话平音,如同没什么音调语气,而她的心仿佛是在这硬邦邦的话音中狠狠摔打,摔出无限弥漫的绝望和恐惧,逐渐攀升,淹没了整个世界。   于是再也听不到、看不到什么了。   ------   再次回过神来,四周已一片静谧漆黑,没有枯叶被风卷着在地上刮擦,也没有树枝婆娑的摇曳——不知何时,她已经被送回了客栈。   还如梦游那般,躺在床上,四周一片漆黑。她一时分不清方才是梦是幻,从床上一个打挺,跑到床头柜子里翻箱倒柜,找出客房的小铜镜,点起灯仔仔细细打量自己——脖子上有清晰指痕,这不是梦。   林宝诺扔下镜子,颓然滑坐在地上,懵了片刻,将脸埋入膝中,忽地痛哭。来这里一载,她不是没有过压抑与惆怅,却在今夜被迫服下控制的药丸后,再也承受不住,终至爆发。   呜呜咽咽如泣如诉,被淹没在了黑夜的树影婆娑和风声鸦鸣里。   天际启明星渐出,黎明隐隐翻白,天至破晓了。   林宝诺哭累了站起来,下意识就生了决定——她的遭遇,还是要先知会谢令鸢,她们会有办法帮她的——谢令鸢,武明贞,白婉仪,何贵妃,她们有智计有武功有家世,众妃嫔一起齐心协力,一定能救了她。   可刚迈出两步,手还未及扶上门框,林宝诺又顿住了,她想到了更深——少司命敢直接放她回来,必是笃定那药丸能控制她。他实在是个很可怕的人,比睿王爷狠戾得多,半夜在那个庙外时,她对睿王爷违心说了几句应承话,少司命隔了墙都能察觉她的心声。   眼下,倘若自己将遭遇告诉旁人,少司命会不会察觉?待那时恐怕连吃药丸的机会都没了,他会毫不犹豫,干脆利落地捏碎她。   林宝诺陷入了两难,无论理智和情感上,她都会选择告知谢令鸢——哪怕前世死对头争得水火不容,如今也是他乡遇故知,论起信任基础来自是不一样。   她曾经以为自己穿越又继承了大司命,该是主角待遇;直到看见谢令鸢的九星,这才意识到自己非但不是主角,搞不好还穿成了反派。   可穿成反派又如何呢,她偏不按套路来。   她一人解决不了的事,就绝对不能瞒着大家,以免造成更大损失——所以必须想办法,在不惊动少司命的前提下,让谢令鸢她们知道被北燕盯上的这件事。   ------   窗外隐隐薄曦,曙光微至。隔壁房间里有了动静,掌柜在楼下叫早了,大清早鸡鸣狗叫,好不热闹。   林宝诺下楼的时候,众人已经在楼下用早膳,她已经整饬好了,唯眼睛还有点微红。   桌上很安静,几位妃嫔多是出自高贵门第,餐仪为重,遂只听得另一桌的屠眉在呼噜呼噜地吃面,和她随身带的流民兵有说有笑吵吵闹闹,整个大堂的早晨随着他们而明媚活跃起来。   刘半仙掐指一算,神叨叨道:“我观今日,必有一劫!”   郦清悟半有点好笑地撇他一眼,理论上人只要参与进时局里,是不可能自己计算预知的。而屠眉一群人不懂这些,凑到他面前,刘半仙又装模作样掐了掐手指:“此劫虽深重,却大有意外,必以奇妙收场。”   他说他的,除了屠眉那伙人,也没其他人信。林宝诺却放下了粥碗。   她半天没动筷子,谢令鸢才察觉有异,向她看过去,林宝诺正要开口,忽然觉得心脏一阵紧缩!   她捂住胸口,那一抽疼得她动弹不得,谢令鸢惊问道:“一夜不见,你美成西施啦?”   林宝诺连反唇相讥的力气都无,静等心脏那阵抽痛缓过,她知道,这是那颗药丸的效力。只要她直言,就会付出代价……   她灵机一动,舀了一匙汤,淡淡道:“川上芳子的死,怨不得别人,是她自己不自量力,反而帮我们发现了敌人的据点。指示下去,全局的意大利炮都拖出来,明天统一行动!”   “……”???其他人一头雾水,林昭媛在说什么瞎话?   谢令鸢只当她神经病又犯了,吃个早餐还要入戏。她埋头喝粥,林宝诺紧张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能否读懂自己的暗示。   倘若谢令鸢还是那个以前互相争影后的人,那她应该能听懂的——最了解自己的人往往是自己的敌人,她们以前针锋相对,每每对方有了什么新作品上映,都会第一时间暗搓搓地去看,看完了心里酸一酸,披马甲去论坛吐槽,有时候还请营销号帮着开嘲讽。   也不知隔了这么久,谢令鸢有没有从头到尾看完那个剧,还记不记得这个台词的情节。林宝诺食不知味地喝下了这匙汤,她手心里沁着汗,生平头一次竟然希望死对头记得她的……雷剧。   忽然谢令鸢扔下汤匙捂住嘴“嗷”地叫了一声,林宝诺心中一慌,郦清悟何贵妃武明贞都已经关切问道:“怎么了?”   “烫着了。”谢令鸢冲她们摆摆手,在嘴边扇了扇风。郦清悟往她手里塞了杯凉茶:“慢点,心急喝不了热汤。”   她嘴里烫起了燎泡,掌柜陪着笑脸过来,送上冷水,叫她敷点药,又告诉他们后院的马已经全部喂好了。看了看时辰,已经是卯时末,深秋太阳出的晚,此时朝霞初绽,远处天际蔚蓝与嫣红交织。   又该上路了。众人彼此交换了一下视线,听说柳不辞出现在了朔方城,此去还有不到十天的路程。   武明贞去结账,林宝诺站在门前不动弹,心头沉沉地看他们收拾,始终有些七上八下。直到马从马厩里牵出来,众人从客栈离开上马赶路,这颗心始终悬而未放。   县城是煌州与并州的交界处,十月的枝桠已经挂起了秋霜,出了县城后,山路也显得寂寂。   那起伏不绝的山势间,绵延着滔滔长河,这景致有几分壮丽,一路上林宝诺驻足看了几次,谢令鸢也跟着起了兴致,拉着郦清悟,居然逗留了小两刻时辰。   过了山后峰回路转,极目之处又是一片一望无垠的平原,金色落叶积满了黄土地,马蹄踩上去发出清脆的沙沙响声,有农人荷锄经过两旁的田野,一派平静农忙。   素来安静沉默的白婉仪忽然“咦”了一声。她声音里有点不确定,示意一停:“这里,不太像我们该走的路。”   终于有人发现了。林宝诺心中的弦猛然一绷,又一松。谢令鸢长望四顾:“可我们是按着煌州军给我们的指路走来的。哪里不对?”   白婉仪沉默地四周打量了片刻,待后面的人零零散散跟上,百十人停在了此地,才道:“并州煌州一带很少有平坦的沃野,耕地多山,平地多沙石,且如今已过了秋忙时令,地里该都荒着了,这里的人在农闲时节常常凑几户喝酒,怎么会……下田呢。”   她从小跟着父兄从五原郡辗转流离到朔方,都是在这些西北城镇转悠,又出身贫寒,这心下起疑,还真是越看越发现了蹊跷:“用的农具也不妥当。他们手里的是宽平的方锄头,此类锄头通常是中原才用得到,那里土质松软,易于耕作。而此处土质硬,沙石多,锄头要窄些,才好施力。更不会如这般,将一面田都翻一遍,在西北是灌溉不了的……”   她说了很多,总之西北耕作习惯完全不是眼前所见的,这里农地种的谷物都和中原不同,翻田、灌溉、犁地更是依着作物的习性来,眼前田地,却是完全照搬着中原作物的习惯和农忙时令。   其他人倒不会留心,可是白婉仪心细如发,此情此景,在她眼里就十分诡异。   谢令鸢转头,和郦清悟交换了下目光,后者冲她点点头:“是这样的。”   他还没有说是什么,四周蓦然间飞沙走石。   武明贞剑柄一横,挡住了想往前走两步的谢令鸢,声音比往日低了两分:“背合,别出声。”   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什么,但此刻与遇到郦家部曲埋伏、屠眉拦路抢劫的危险感都不同,这种尖锐的危险带了逼仄的诡谲,是小时候跟随父亲见识战场生死后,对杀气和死亡的本能直觉。   眼前其乐融融耕耘的繁荣景象,忽然变幻不见了,她们四周沉默地矗立起一片片丛林,冰冷的林子拔地而起,一眼望不到头的幽暗深处,似乎对着她们笑,内里的魑魅魍魉藏也藏不住。   谢令鸢打个手势,众人便依着武明贞的交待,背对背地靠拢,郦清悟、何贵妃的护卫以及屠眉随身带的几十人流民精锐,则在她们外围等待着。   刘半仙缩到了屠眉身后,屠眉宽阔的后背给了他安全感,他眉毛一挑,胡子一抖,伸出手指掐一掐:“我说的没错吧,今日必有一劫!这劫来势汹……”   屠眉暴躁道:“闭嘴!”   “嗖!”几乎是贴着她的话音,前方丛林的树冠里,响起了微妙的风声。旋即,几十道黑影如同风中的一簇簇利箭,从四面八方射进来,向着护卫们飞刺而去!   林宝诺觉得呼吸有些艰难,仿佛溺水一般胸口压得窒息。她认出了这些人,正是昨夜盯着她的,九歌中人员最多的一部,山鬼部。   他们身形飘忽,如腾蛇又如闪电,瞬间四周护卫响起惨叫声与倒地声,却看不清他们出手的影子。郦清悟更是成了被围攻对象,像是招了一群苍蝇绕着他飞来飞去,那些山鬼极快的动作带起了一阵阵轻风,将人衣袂都吹乱。   他一手让山海灭出鞘抵挡,一手接过谢令鸢空中掷过去的长匕首,不断招架拆招,动作也跟着快得如同幻影。   与他们被围攻不同,谢令鸢却什么事都没有。她甚至还有心留意了一下,这些山鬼是奔着男人去的,他们不动女人。   这很奇怪。   屠眉解决了几个山鬼,自己也挂了彩,她一个土匪头子却从来没见过这么狠辣的杀招,血性都逼了上来,瞬间把武明贞的命令全扔到了脑后,杀完自己的份儿,又跑去帮别人杀:“孙子,敢偷袭你屠爷爷,老子让你风一样跑进来,沙一样滚出去!”   她此时有点后悔让手下的人编入了煌州军进行操练,随身只带了几十人去报到——因为提防着她,武明贞只准她带三十人——不然凭她三千悍匪,这些山鬼又何惧?踩也把这群人踩扁了!   鏖战持续了小一刻,谢令鸢从未觉得这样难熬过。这是个奇门阵,他们是被困在阵中,阵的边缘由于气场不稳,宛如蒸笼附近的热气流一样,有些变形扭曲,那些参天巨木、起伏山峦、湍流长河,看起来也都随着气场扭曲了。   她注意着四面八方的动静,交战两方勉强打了个势均力敌,耗损都十分严重,何贵妃的精锐护卫死了一半,屠眉带的三十人已经全灭,屠眉自己也挂了彩——因为她成功OT了,一边打一边骂,什么‘你们爹娘生你们时没洗手把你们从那里抠出来’之类不堪入耳的话,拉足了仇恨——好了,那些山鬼也是有脾气的,都不去袭击郦清悟,而是如苍蝇般去杀屠眉。   屠眉是个遇强则强的性子,就越骂越激烈,像是加了火桩的机枪豌豆射手,场面一度十分火爆惊人。   刀兵相接乱声嘈杂,又似乎一声轻笑从天外传来。   谢令鸢全心警戒着,敏锐抓到了那声轻笑,循声望去——   那人身形颀长,背阔腰直,气势轩昂,凤眼含笑似的。事实上也确实是在笑着,踌躇满志的样子。   北燕睿王爷。   不过,谢令鸢从阵内的角度看过去,睿王爷再怎么英俊霸气,站在阵外,也像个哈哈镜一样变形了。   睿王爷好整以暇站在阵外,一身墨色隐纹长裾,显得文气了几分。在他身侧还有一个白衣少年,一半面容被银色面具遮挡,纤细手腕上套着两只银镯子,浅淡的瞳仁看过来,几乎能将人冻伤,漠然看着她们被困在阵中。   随即少年抬起那只戴镯子的手,半空中两个镯子相碰击,发出奇妙的清灵声响,远远传入阵中。正陷入厮杀的山鬼,听到这轻微的镯音,如同某根弦被拨动,整齐一致地收兵,迅速抽身到奇门阵边沿,滴血的剑刃毫不松懈地指向她们。   被困在阵内的众人看上去更是狼藉,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片尸体,有自己人的,也有敌人的。奇门阵外,睿王爷看了那一地的山鬼尸体,微笑道:“你们还真是,很出人意料啊。”   ********   少司命布下的奇门阵,居然那么快被白婉仪和郦清悟识破,让睿王爷很是意外,只好下令山鬼提早偷袭。   大阵通常以山势、地脉、水流乃至日月高度圆缺为体,为了阵的牢不可破,少司命以自己的生辰为介,并选了一个十分特殊的阵眼,确保敌人哪怕手眼通天也破解不了这个阵。   去年马球场上那次交手,睿王爷就知晓了九星的厉害,谢令鸢身边也不乏能人,为免奇门阵被他们察觉,少司命便没有把阵布完,而是留了个缺口——不完整的阵,等同于不存在,山还是山,水依旧是水。也就不存在被人发现的可能。   所以,只要林宝诺配合,将他们引到设奇门阵的范围里,再拖延片刻时间,少司命趁这个空隙,将奇门阵的缺口补充完整,便成了请君入瓮。任九星再怎么厉害,也只能困在阵中,由着他北燕生杀予夺。   只不过计划难免出些意外,少司命虽然布阵神出鬼没,却万万没想到,细节暴露了他的无知……少司命鲜少来中原,所以对中原的印象只有种田、种田、还是种田……   他哪儿知道不同的地方,种地的讲究也不一样啊……睿王爷也不知道/(ㄒoㄒ)/~~   白婉仪在边关辗转流离,郦清悟广游天下见识也多,所以很快就发现是踩入阵里了,北燕也就失了偷袭的先机。   不过这些意外并不妨碍,反正她们也陷着出不来了。晋国最大的变数困囿于此,他的心情也无比畅意,朗声笑道:“真是很久不见了,德妃娘娘。”   这句话一出,空气中掀动起隐隐的波澜。屠眉捂着身上凌乱的伤口,和刘半仙一致扭头,愣愣地看着谢令鸢。   他二人都傻了。   ——那个装模作样的假道士,坑蒙拐骗什么“刀枪不入”的灵丹妙药,却居然是民间口碑极高、传说中的送子娘娘?   也不知道是他俩听错了,还是眼前这个自大轻狂的男人脑子乔了。   谢令鸢迎上睿王爷的目光:“哦,是你啊,被我两招打下马的战神。”   睿王爷:“……”   屠眉:“……”德妃既然两招把他打下马,她很想跟这个自信满满的男人交手试试,看能不能一招把他打下马。   还战神?呸!弱鸡!   山鬼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悄悄看向睿王爷,他顿觉脸上挂不住。   不过以奇门阵困住谢令鸢,还是让他得意万分。他暗自安慰,堂堂一代战神,何必与女子计较这口舌之争?   他的目光从何贵妃众人身上扫过,微笑道:“你身边这几位娘娘,我们去年在马球场上也都见过,我真是很好奇,是什么让你们在深宫中坐不住,放着荣华富贵不要,要来这种地方?”   “我也真是很好奇呢,被我两招打下马的战神,”谢令鸢学着他,目光从少司命、一众山鬼以及睿王精锐护卫身上扫过,微笑道:“是什么让你在北燕王府里坐不住,放着烤肉马奶不吃,要追着我来这种地方?可以给我个解释么,被我两招打下马的战神?”   屠眉惊讶道:“这是堂堂北燕的王爷?狗屁王爷,他吃的还不如我个山匪头子!”   四周已经冒出了“嗤嗤”的笑声,睿王爷额头暴起了青筋。   谁说北燕吃烤肉和马奶?他堂堂一个王爷吃这种东西,德妃是损他呢还是损他呢还是损他呢?   还有谁追着你来了?谁……好吧,确实是追着你来,不对,他明明是追着继承大司命巫力的人来的!   还有你能不要一句一个“被我两招打下马的战神”吗?我知道你很得意,但都过去一年的陈芝麻烂谷子就不要再提了吧,还有这么多手下在旁边呢!   睿王爷觉得这话谈不下去了,德妃的态度实在是令他哑口。他冷笑一声:“不知者无畏,看来德妃娘娘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落在了什么局里。”既然她无知,他不介意告诉她,让她知道知道厉害。   谁料谢令鸢学他上了瘾,也有模有样地冷笑一声:“不知者无畏,看来被我两招打下马的战神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睿王爷:“……”   “德妃,你能不要学我说话么?”战神其实脾气不好,他对德妃算是难得客气了,大概是因为谢令鸢为九星之首有本事,而人性都是欺软怕硬的。哪怕谢令鸢胆大包天学他说话,他对着她也发不起脾气来,只能……商量商量。   这句话真是捅了马蜂窝了,只见谢令鸢抬手,眼中饱含惆怅。   “唉,亏你还不远千里给我写了那一沓厚厚的情诗,哪堪想、却如今、这般凄凉无情去,连说话都不让我跟你学,负心最是风流薄幸人……”谢令鸢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泪,众人简直为她演技而陶醉:“既然君不让我学说话,那我只有背那封情书了。”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气运丹田,上涌后脑和眉心,标准的美声发音法,洪亮而富有感情:“令鸢吾爱,阔别已数月有余,终日盼青鸟寄语,阅下甚喜……”   “……”来自四面八方诡异的目光越来越强烈了,被当众念情书,饶是睿王爷再稳如泰山,再志得意满,脸皮再厚……也绷不住了,他微笑的表情好似干干的墙皮,一戳就破。   不仅如此,他发现,连一贯冰冷淡漠的少司命,似乎也忍不住,眄了他一眼……   你记忆力好你牛逼是吗?   “……行了你爱学就学吧。”睿王爷简直败了,他万万没想到德妃竟豪放至此,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女子?情书对于女子而言,是何其羞涩之事,果然人脸皮厚天下无敌,他,败了。   他自叹弗如。   他甘拜下风。   他望尘莫及。   何贵妃震惊地看着睿王爷,转头又怔怔看了眼郦清悟,她感到世界都颠覆了,德妃的感情问题好混乱,陛下……陛下简直驰骋在一片绿油油的大草原上!   刘半仙原本在人群打架中左躲右藏,闹得蓬头垢面,这时头发上沾着草屑,不知从哪儿蹦出了个脑袋,咧开缺了牙的嘴,拍着大腿大笑:“哈哈哈哈!这文采还不如我刘半仙儿的卦辞!喂……吃烤肉喝马奶的,我观你罩门青黑,当是有难在即啊!”   他张开缺了牙的嘴仰天大笑,忽然嗓子眼儿里卡了痰,呛得他不停地咳,这低头的一瞬,一根细如牛毫的银针贴着他的头发飞过,射入了他身后的树干里。   他毫无所觉,咳出痰后直起身,身后的大树片刻后轰然倒塌。他吓得一跳,愣愣地摸了摸脑袋:“我的痰居然这么厉害。”   少司命:“……”   默默收起了射出银针的手。   这都能躲开,少司命,服了。   他自叹弗如。   他甘拜下风。   他望尘莫及。   大司命的夺魄,少司命的魂针,天下一绝,从无失手。   然后大司命死于林宝诺误打误撞的穿越。   少司命的魂针被神棍儿误打误撞地躲开。   不过刘半仙那句谶言可不是什么好话,谢令鸢不背情书了,她提醒道:“这位半仙虽然是跟着流民帅混日子的,但他的预言总是阴差阳错地很准呢。”   刘半仙闻言不满,好歹他在羊腚山上也是受千人拥戴的:“什么阴差阳错,本仙儿是有神通的!信不信这个喝马奶吃烤肉、写狗屁不通的情书、被你两招打下马的王爷,马上要倒大霉!”   少司命又想射魂针了,若不是谢令鸢恰好挡在刘半仙儿身前。他开口,声音如寒冬坚冰,硬得甚至有些涩:“此阵,你们走不出,也绝无破除的可能。”他浅银色的眸子望向郦清悟,他第一眼就知道这人是威胁:“你应该明白,你对它什么也做不了。”   郦清悟对上他的视线微微一笑点头,一贯的处变不惊。少司命的布阵委实厉害,这阵是个死阵,一旦闯进来,到死也走不出去。他们实实在在被困于此。   阵中的人沉默了下来,刘半仙笑完呆住,左右看看,难以置信:“什么?出不去?”   屠眉踹他一脚:“你他妈不是半仙吗!快想个辙儿!”   刘半仙一脸哭丧,他就是坑蒙拐骗混口饭吃的,哪里懂什么奇门阵,奇门至少要精通数理呢。   睿王爷作壁上观,此时总算是扳回了一城,念及九星最终落入了自己手里,总算不负摄政王的嘱托,他忍不住自矜得意地看向谢令鸢:“现在知晓自己面临着什么状况了么?这是一笔交易——凭你们自己永远走不出这个阵,你可以权衡。”   这下,她总该低头了吧。   然而。   谢令鸢:“哦。”   郦清悟:“你自己也在阵里。”   睿王爷:“……”   他愣了一下,自信满满地微笑道:“这怎么可能。”   谢令鸢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他:“真的,不信你走走。”   第一百一十七章   敌人的话自然是不能信的。睿王爷只信任少司命的能力, 少司命断言改不了的阵, 任天王老子也绝无可能回天。   但谢令鸢的模样又不似作伪,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一丝狡黠,这让睿王爷不禁起了狐疑之心,质询的目光看向少司命。   然而少司命沉默了。   这龙山奇门阵确实厉害,无论何人, 一旦陷入进去, 便如瓮中鳖, 动不了任何手脚, 除非外面的人改阵或破解, 才能释放阵内之人。   可是从方才起, 少司命确实感到了不对劲——奇门阵的气场无形中包围了过来。   换言之, 这个龙山奇门阵的阵型没有变化, 然而半径范围却扩大了几倍。   睿王爷见他模样, 心里也就猜测到了七七八八,不禁咯噔一震, 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谢令鸢。后者冲他嘻嘻一笑,那模样……看得他手好痒,好想打人。   “是不是很欠揍呀?其实我也只是模仿你方才得意的样子罢了,不要这么生气嘛~~~”谢令鸢荡漾地笑起了波浪音。   清晨在客栈用早膳时, 林宝诺忽然说了一句疯疯癫癫的话, 谢令鸢本没有在意,却因为那句话,勾起了一些对往事的回忆。   她记得那句经典台词, 林宝诺在那部谍战剧里饰演军统女特-务,抓捕日本女特-务后阴险布局埋伏,对敌人的据点造成重创。那句话就是危险火药的引线,谢令鸢回忆起来,有些好笑地抬头,却在不经意间与林宝诺对上了视线。   最懂自己的人往往都是劲敌,她们默契也往往是一瞬间。再之后她心思急速运转,和郦清悟交换意见,决定将计就计——庆远县的监察卫所曾安插过两名罗睺,可扮作路人提前去前路埋伏。   一路上林宝诺走走停停,为了让郦清悟有时间观察沿途的山水构造。   所谓奇门布阵无论什么流派什么讲究,对山水日月的借势却都是一样的。远远望见这里的山势地貌时,他就看出了这里是最适合布困阵的地方,也圈了个大致范围。   于是在林宝诺的刻意磨蹭下,他们还未走入奇门阵的范围内时,就先动了手脚,扩大了这阵的半径。   待到一番鏖战,睿王爷粉墨登场,在众人面前狂妄大笑时,一早已埋伏好的罗睺便从外面合围,借着少司命设阵的能量,将扩大的龙山奇门阵合住。   就此,变成了阵中阵——谢令鸢一行人被困在内阵,少司命与睿王爷以及山鬼们则被困在了外阵。   相持不下。   -----   不必谢令鸢解释,少司命环视一圈就看明白了前因后果。   这必须也是极为厉害的人才能预测得到如此细节,遂他稍微收起了先前轻视的心思——睿王殿下曾说过,德妃不一般,身边更不乏能人异士。如今交手一试,果然是个硬茬。   一旁,睿王爷意识到不妙,压低声音问道:“此阵可有破解之法?”   少司命摇头,冷漠道:“我的阵唯有我能破,他的阵唯有他能破。”   一言以蔽之,他们这是打平了,若想走出去,就互相给对方解开困阵吧。   这就如两个持着匕首架在对方脖子上的人,都对彼此形成着威慑。正常人不想死的,都会选择各退一步。   谢令鸢轻快的声音微微扬了些:“怎么样啊睿王爷,我借你之前的吉言,”她放低了声音,故意沉声道:“‘现在知晓自己面临着什么状况了么?这是一笔交易——凭你们自己永远走不出这个阵,你可以权衡。’要不要和我做这个交易呀?”   “……”睿王爷已经很心烦了。   求求你不要雪上加霜火上浇油了好不好?他道:“德妃,你是学我学上瘾了么?”   谢令鸢:“因为你妙语连珠,字字珠玑,句句皆是精华,是人类文明的瑰宝,是浩瀚史书上的浓墨,我怎舍得眼见它们明珠蒙尘?我爱学习,学习使我快乐,我不但要学,还要号召大家一起来学,贯彻你的精神,落实你的方针,来,大家跟我一起念……”   白婉仪等人不是爱开玩笑的性子,没有反应。于是屠眉和刘半仙儿很有兴致地跟着谢令鸢,一起把睿王爷方才的话又声情并茂地朗诵了一遍:“现在知晓自己面临着什么状况了么?这是一笔交易——凭你们自己永远走不出这个阵,你可以权衡。”   听着他们齐声朗诵,睿王爷绝望地决定,以后再也不和德妃对着干了。   她羞辱起人来,堪称花样百出,标新立异。   被她这一嘲讽,他骨子里的狂傲之气反而更盛,如今是绝对不肯低头了。他心念电转,很快权衡了一番,淡淡一笑:“本王无所谓,这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与诸位困囿于一处,也不失为情趣。待到广寒高起,花间月下你我畅谈,岂不美哉?”   谢令鸢的笑容渐敛了。   睿王爷这个无赖,他是打定主意要跟她们耗损下去,看谁耗得过谁!   她抿了抿唇,不再嘲讽了,紧紧盯着睿王爷,心里飞速盘算起敌我战力。   林宝诺的那些半吊子巫术,在少司命的面前都废了;   少司命虽然厉害,但郦清悟未必不能解决掉他;   睿王爷却是个硬茬,不知武明贞和屠眉合力能否杀掉他;   山鬼剩了几十人,睿王爷还带了两百侍卫精锐,何贵妃剩了二十来个死士护卫……   不行,双方不平衡。   看来睿王爷的算计十分精准,倘若真正僵持起来,明显是北燕人多势众,占据了主动权。她们方才经历过一轮厮杀,护卫死得泰半,也多都筋疲力竭,可不似睿王爷好整以暇作壁上观。   少司命已经不耐烦了,他可没工夫和心情陪着他们闹,言简意赅道:“既如此,那便看谁先死。”   他说完,众人眼前一闪,竟是从他腰间飞出一道银鞭,那鞭子可直可弯,鞭身如同荆棘倒刺淬了毒,向着阵中袭来!   任谁挨上这么一鞭子,当场就要死。郦清悟反应极快地用山海灭剑鞘掷去,替几人挡下了这狠辣的一击。少司命遂将注意力转向了他,半途改道,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人还来不及看清,他们已经过手了几十招。   对两人而言,这每一招都如同在生死线上走独木桥,端的是惊心动魄。   天阴鞭淬毒,山海灭见血,两种兵器都杀气腾腾,叫嚣着历练过千百生死后的锋芒血意,其气势之恐怖,让周围的人都受到了波及。   他们的开战也意味着生死线开启,哪一方动作快,哪一方便占了先机。几乎是他们交手的下一瞬,武明贞一跃而起,手中长刀向着睿王爷俯冲直劈下去!   睿王爷迅速格挡,力道弹回,武明贞在空中灵巧地后翻,在树干上一蹬借力,继续向睿王爷杀去。   屠眉早就想试试“被德妃两招打下马的弱鸡北燕战神”,她暴喝一声,灌注全身,以千钧之力向睿王爷砍去。   ……睿王爷也真是出门没翻老黄历,遭了老罪了。   武明贞不是蛮力型的,她每招每式都是极快地计算好方案,睿王爷只消跟她交手几个回合,就知道她是个战术性人才,两军打仗时她靠着脑子能把对方士兵们条缕清晰、分门别类地一波波杀光。   一个武明贞已经是有点难缠了,突然不知打哪个角落,横空蹦出个独眼龙,一刀砍过来,别说虎口了,他咯吱窝都差点震裂了。   他对独眼龙提起了十二万分的戒心,不过他战神也并非浪得虚名——屠眉以全身之力破釜沉舟的一击,换做实力稍逊的武人,早已经被砍成了两瓣——睿王爷却还能单手挡下她,继续和武明贞缠斗,见缝插针地躲避屠眉。   然而……屠眉打架是野路子,她从不按套路出招。   她从小的打架哲学就是,赢了活下来就好,管他是怎么赢的!她辞海里从没有“君子”“堂堂正正”这种词,所以,眼见袭击睿王爷几次无效,她干脆豁出命地玩起了阴招——   断子绝孙脚!嘿!   ——睿王爷赶紧跳起来。   猴子偷桃!嗬哈!   ——睿王爷迅猛抬腿一挡。   挤奶龙爪手!嚯!   ——睿王爷双手遮胸,后空翻!   睿王爷频频被屠眉无耻骚扰,简直不像杀神作战,而是像被性-骚-扰。   他哪里遇到过这么无耻的男人,草原上的汉子都没有这么色里色气!   他和武明贞、屠眉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另一边何贵妃的护卫将几个妃嫔团团围住,听音也护在她们身前,艰难抵抗着人数众多的山鬼。   谢令鸢的气数只够使一次星力,林宝诺的巫术当着少司命的面不敢用,她们的情势便十分危急了。武明贞一直分心留意着她们,见何贵妃的护卫快要撑不住了,便赶紧把睿王爷扔给屠眉,回身先去保护她们。   见“碍事的”走了,屠眉一擦脸上的鼻血,打得更加起劲儿——   土匪头子和北燕战神,开启了决战紫禁城之巅!   二人都力大无匹,都刀尖舔血,一个蛮狠一个流氓。睿王爷虽然占据上风,却还是被屠眉绊着抽不开身来。他也是服了德妃了,她身边怎么什么妖魔鬼怪都有?这独眼龙打仗不好好打,却动不动就撩阴腿摘桃!   所有人都很忙,唯有刘半仙自力更生,在地上打着滚,一会儿摔一跤躲开了敌人的一剑,一会儿崴了脚躲开了敌人的一刀……阴差阳错一次次神闪避,在人群里蹦来跳去。   双方打得激烈正酣,又有一阵笑声从天外传来。   睿王爷现在总算是知道,这种作壁上观的笑声,是有多欠打,有多讨人嫌了。   所有人都敏锐抓到了那声轻笑,循声望去——   远远的阵外,那人文质彬彬,长身玉立,举止温雅,桃花眼波光流转。事实上也确实是在眸光流转,一会儿看看这一方,一会儿看看那一方,容色云淡风轻。   ——陈留王世子,萧雅治!   白婉仪一眼认出了他,倒是在场真正认识陈留王世子的人并不多。   不过,从阵内的角度看过去,萧雅治再怎么俊美温柔,站在阵外,也像个哈哈镜一样变形了。   萧雅治气定神闲站在阵外,一身浅玉色琉璃八宝纹长裾,手执折扇气度不凡。在他身侧还有一群精锐护卫,他眼底倒映着笑意,饶有趣味看着两拨人马被困在了阵中。   ——北燕皇室和晋国皇室,北燕巫门和晋国道门,北燕死士和晋国部曲……狭路相逢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狗咬狗一嘴毛,打得异彩纷呈。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何其有趣啊。   。   阵中激烈的交战,随着外人的兵临阵下,不约而同地默契停手。   少司命的天阴鞭执在手里,郦清悟的山海灭挡在身前;睿王爷的剑架在屠眉脖子上,屠眉的脚伸在睿王爷的胯-下……   他们保持一致的姿势,向着萧雅治看过来。   却谁也不愿意先出声发问。   漫长的沉默。   十分漫长的沉默。   终于,一个倒在地上快要气绝的山鬼,替他们问了出来:“你是谁?!”   不待萧雅治开口,白婉仪清淡的声音先响起:“他便是陈留王世子,萧雅治。”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只因陈留王起兵叛乱,天下格局也为之扰动。   西魏西凉见势宣战、北夏出兵助陈留王入关、北燕也在观望等待。晋国朝廷火势四起,扑灭了这一丛,另外一丛又冒了出来。   陈留王密谋十年,世家的支持、盐铁的私营、货币的私铸缺一不可。他兴师造反的理由是反对昏君**,打着那“晋过五世而亡”的旗子。实际上,也不难猜到,他是“太子巫蛊案”中宋皇后的嫡次子,被流放房陵州时才几岁,虽然四十多岁后才被表弟宋逸修接回京,但嫡系的宗亲身份分量不轻,又怎能甘心皇位被韦贵妃那个贱人的后代继承呢。   他一生坎坷,从小被流放受尽了苦日子,头几个孩子都因环境恶劣而早夭,快四十的时候生了萧雅治,一生也只得了这一个儿子,却将其送入长安为质多年,可见其心狠。   如今,这位陈留王的独子,居然来到了北地边关,施施然站在他们面前——说出来恐怕难以置信。更令人忌讳的是,他在举兵之际居然又抽出空来西北,他究竟存了什么目的打算?是来找西魏人密谋,还是别的?   何贵妃和武明贞都想的暗暗心惊。   萧雅治被一言道明身份,循声看到了白婉仪。方才她被护卫挡着,此刻他才瞧见,不免惊讶。当初白婉仪逐渐失控,不遵从他父子二人的命令,他便将她当做了弃子,那份内应名册轻而易举被监察卫所的人拿到,送去了御案之上。   而他真正隐秘的钉子,还伏在宫中。   谁料白婉仪也是命够大,这样都不死。   萧雅治冲她微微颔首点头,在场诸如何贵妃、武修仪,他们也都彼此认得,总归都是御宴上见过面的。他淡淡一笑,如沐春风。   他声如覆在冰下的清泉,兼有冬日的霜寒和太阳的温润,“在下无意路过,却不慎旁观了这一场械斗。不知此因何而起,在下却终不忍见兵刀相向,殃及无辜。不知在下有无这个分量,为诸君做个调停。”   ——什么无意,他站在奇门阵外围的外围,分明是等他们鹤蚌相争,他好渔翁得利!   两边的人都很快想到了这其中关窍,登时将唯一的局外人萧雅治当做了救命稻草——阵外的人,可以破阵!   睿王爷反应最快,豁然朗声道:“竟是陈留世子,久仰久仰。本王乃是北燕睿王,途经此地,恰与这几位……起了点纷争,若世子肯施以援手,本王定当厚谢。”   他十分能屈能伸地套起了近乎,萧雅治颔首听着,温文一笑:“哦?既是堂堂睿王殿下的馈礼,在下却之不恭,便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想来睿王殿下的不是小手笔,厚赏三五万人当不在话下。睿王爷,可是如此?”   他们话说的隐晦,却毕竟都是政治人物,都听得懂。既然睿王爷许诺好处,萧雅治便要他清清楚楚应诺下来——他要钱,要军费,要足够中州战线的军费,以便和怀庆侯家武明玦对抗。   。   睿王爷心里冷哂。   三五万人的军饷,陈留王世子可真敢狮子大开口!   然而人在屋檐下,此刻不得不低头。三五万人的军费合计几千万钱,上万两银子,这笔钱他就咬咬牙从自己私账上拨吧。被放出奇门阵才是首要的。   他点点头,豪气干云:“本王与陈留世子一见如故,世子也不愧是爽快人。既如此,那就劳烦世子了。”   他暗讽萧雅治收钱收的爽快利落,萧雅治心思深,倒不与睿王争口舌。   他横空出世,勒索完了睿王爷,又把目光投在了谢令鸢身上。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这是谢令鸢第一次见到萧雅治。她知道他的立场是敌人, 也知道白婉仪曾是他安插的棋子, 自然没什么好感。   然而此刻,他的选择对于双方来说至关重要,因而也不能得罪。   萧雅治对她微微一笑,不在意她的冷淡:“德妃娘娘比上次见面,更清减了。”   上次萧雅治见她是籍田礼时, 那时的她无有忧虑, 宫中的歌舞升平遮掩了其下的暗箭刀锋;而今她要操的心却多了, 气色是不如在宫里那般。   谢令鸢略感意外:“我们见过?”   她不记得有哪个后妃能见外男, 也不认为自己光鲜到令人过目难忘。   这时她感到白婉仪靠近, 袖子下的手伸过来, 在她手心里一笔一划写了几个字。   她不动声色感受那笔画撇捺, 心中疑影重重。   ——白婉仪要她出阵后立即设法杀掉萧雅治?她虽然明白萧雅治是敌人, 却不能理解这种迫切。   。   萧雅治柔和的眼神里多了两分玩味:“毕竟德妃当日凭两招将北燕战神打下马, 晋国上下皆是民心振奋。”   无辜的睿王爷:“……”求你们不要心有灵犀地反复提及这件事了,本王必有重谢好吗?   他仇恨的目光看向萧雅治, 又因人在屋檐,不得不收敛一分。   。   谢令鸢自然不能让萧雅治去救北燕人,绝对要破坏他们的合作!   大敌当前,她爽快地放下了敌意, 佯作温和:“既然睿王已经付了酬劳——那世子爷要我们加多少价码, 才肯只给我们解阵?”   萧雅治凝视她片刻,忽而笑了,似乎赞赏她想得开。但这微笑, 落在对方两拨人眼中,就十分欠揍了,尤其他的话更欠揍:   “自然,你们困囿于此,我出于道义,只破一阵,只救一方。就看你们谁开的价码高。”   。   道义个屁!其他被困的北燕人登时怒目,有人按捺不住大喊:“你们晋人都这么不守信诺吗!分明是我们殿下先出的价,先来后到!”   睿王爷也是心中暗恼,你以为你是怡红院的头牌,开个苞还要客人竞价吗!   还有脸谈道义,真是冠冕堂皇。早先听说陈留王世子是个白皮黑馅儿的,今日见了果真不假。这厮狮子大开口,胃口无底洞。   。   谢令鸢掂量了掂量,发现没什么能给得起的。睿王爷有金库,而她总不能跑回宫里当了东西换钱?至于美色,萧雅治也不至于狗血到这种程度……吧。   这样与睿王爷一比,她顿觉自己更处于劣势。好在反应还快,坦然一笑:“送礼不如送缺,我相信世子爷不差北燕那几个钱,您需要什么,尽管开口。不但我德妃,我身边之人但凡能做到,绝无二话。”   。   对敌人说这样话,算是十足有诚意了。睿王爷心中一紧,要是陈留世子选择救谢令鸢,他可就要成为刀俎之下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他决不能坐视他们联手!   他,要破坏他们!   不待萧雅治提出他的要求,睿王爷抢先开口,忍着想痛打萧雅治的心情,言辞恳切,语气真诚:“世子不妨多多斟酌,这位可是德妃,你不要为她美色所迷。整个晋国朝廷皆与你陈留军敌对,倘若你救了她,她必要反水杀你!”   萧雅治懵逼:“???”谁说他被美色迷了?   不过睿王爷的话可真是说到痛点了,何贵妃和武明贞还就是这么打算的,出阵后就想方设法俘虏萧雅治。   谢令鸢心虚了一瞬,冷睨他:“看来睿王爷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睿王爷虽然不知道蛔虫是什么,但他知道那一定很恶心。   。   萧雅治就这样成了抢手的香饽饽,身价水涨船高,听着两方买家为他竞价,掐得头破血流。   “无妨。”他背着手,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并未担心睿王爷说的问题,而有十足的信心。   这模样落在睿王爷眼里,简直更可气了,他为了他做出如此的牺牲与让步,他却还在三心二意见异思迁……睿王爷此刻无比怀念一个时辰前,他也是这样气定神闲地站着,得意洋洋的。   两拨人打架打得灰头土脸、蓬头垢面,眼见着萧雅治光鲜亮丽、好整以暇地站在阵外,他们的心态都要扭曲了。   所以萧雅治的笑容,落在两拨心理扭曲的人眼里,不知有多碍眼:“我想知道一件事,德妃,我问了,你们要如实作答。”   。   白婉仪心下一叹,果然猜的没错,她第一眼就知道萧雅治为何会来到这里了。   萧雅治的要求出乎了谢令鸢的意料,虽然不明,却不敢一口应承,便巧妙地回避开:“世子但有疑问,我定当知无不言。但我有我的顾虑,倘若我回答了你,你却反水,最后救了北燕人,我岂不是亏得很?”   萧雅治与她目光对视,听谢令鸢缓缓又镇定道:“所以,你要先将我们的阵破开,我们出来后,才敢放心与你做这交易,回答你的问题。”   她此刻算计着——萧雅治一定很想知道某件事,她才是占据主动的人。   萧雅治微笑不变,觉得这样小心警惕动着脑筋的德妃也是越看越讨喜:“我也有我的顾虑,诚如睿王爷所言,万一你们得救后反悔,可如何是好?”   。   见他们双方陷入了扯皮,睿王爷心下嗤笑,竭力争取道:“你们既已敌对,是如何也无法互信的。世子何必冒此风险帮她们,不妨与本王合作?”虽然,他并不想与萧雅治合作,这人太阴险了,笑起来太碍眼了!   萧雅治侧首看他,目光澄澈却看不透深意:“她们若肯回答我,这价码可是比睿王爷方才给的高多了。”   “……”三四万人的军饷还嫌价码不够?北燕人听得直皱眉,而睿王爷口吻平静,听不出情绪:“世子但有所需,也尽可以对本王直言。本王必定尽力满足你。”   林宝诺不知魂游天外想什么,听到这句话“噗”了一声出来,发出了诡异的笑声。谢令鸢愣了一瞬,娇嗔道:“睿王殿下这话讲得可真孟浪。”   睿王爷:“……”   萧雅治:“……”   睿王爷暗自咬牙,旁的人都可以不管了,一定要把谢令鸢抓回北燕,不惜一切代价!   想他在北燕呼风唤雨,翻云覆雨,如今却处处在德妃身上吃瘪,好委屈,他摄政王哥哥都没这么让他委屈过。   。   萧雅治面对他一副公事公谈的模样,淡声道:“那我需要北燕再出两万精兵,不必援我,屯兵幽州西便可。你若同意,便立字据。倘若食言,天下告之。”   此言一出,鸦雀无声。北燕所有人都惊呆了。   萧雅治趁机勒索得狠,算盘打得很快,晋国兵力如今是抽空了东路守军去平叛的,只要北燕做出剑指中原挥兵南下的势态,晋国必定手忙脚乱,要调拨大批人和粮草顶住幽州,如此浩大的征兵调兵,对国力不啻于是巨大耗损,朝廷还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损耗?   睿王爷犹豫了一下,已经在权衡这样值得与否。固然他是想与陈留王世子合作,谋取晋国东北的地方,然而萧雅治不费吹灰之力,轻飘飘占他这些便宜,未免太黑心。   可总不能由着萧雅治去帮德妃,他还要抓九星呢。因而想着总归是要合作,颔首道:“我应了你便是。现在可以破阵了吗?”   然而。   萧雅治:“我还没说完。”   睿王爷:“……”你他妈有完没完?!?!?!   见他愤怒,萧雅治冲他安抚地笑一笑,但他光鲜亮丽的俊美笑容,反而让和屠眉打了一架的睿王爷更恼火了。   “中州的战事胶着,我还要借道你们太行关,破开补给线。放心,只是借道,这要求想来不过分,毕竟互相合作,日后有了好处总不会亏欠你们。”   。   睿王爷拧眉,思索了一下太行关的战略地理环境,那里让陈留王借道也无妨,晋国内乱正是他想看到的。遂点头应道:“我会一力促成。现在可以破阵了吧?”   然而。   萧雅治:“我还没说完。”   睿王爷:“……”你他妈,把狗头抻过来,我打不死你!!!   萧雅治又冲他安抚地笑一笑,但这光鲜亮丽的俊美笑容,刺伤了睿王爷,他觉得被屠眉耍阴招的地方都隐隐作痛。   “陈留军在中州被拦了太久,辎重耗损,我还需要三万石粮草。”事实上萧雅治派了精锐刺客暗杀武明玦去了,他很想让睿王爷派出手下的黑衣刺客——不知叫什么名字,貌似听人称呼是山鬼——去帮他暗杀武明玦。睿王手下那些山鬼,可真是他见过的最神出鬼没的刺客了。   。   辎重粮草睿王爷还可以勉力为之,但调兵遣将和借路,朝廷并非他一个人说了算,他虽有权势,却也是君臣有别。萧雅治提出这些要求,比出三五万人的军饷要难度大多了。他嘴皮子动一动,提要求谈条件不亦乐乎,睿王爷回北燕后却要跑断腿!   所以睿王爷出离愤怒了。   。   他稍有迟疑,谢令鸢可是生怕他就这么答应萧雅治了,到时候北燕和陈留王一左一右混合双打,再配合西魏西凉补刀,晋国如同被群殴!   谢令鸢赶紧抢上,挑拨离间:“世子与我无法互信,但世子以为和北燕王爷就能互信么?他对我一个女子尚且食言,写了情书翻脸不认人,更何况是对你一个男子?但是我德妃对你就不同了,我必不负你!”   睿王爷和萧雅治越听这话越不对劲,什么叫对女子尚且食言,更何况对男子?   睿王爷咬牙切齿:“德妃你可想好,他的要求,是你能承受得么?你说不负他,当真能做得到?”   。   萧雅治心里其实是倾向于救睿王爷,与北燕合作;但又不想谢令鸢她们落入北燕人手里,便又决定再从谢令鸢口里掏出点好处:“德妃若想让我帮,至少也要拿出诚意。我总是要一点定金的。”   要不是萧雅治还站在阵外,睿王爷碰不着,他真想把他的头按进土里,用脚碾来碾去。天啊,怎么以前没发现陈留王世子是这样天下第一欠揍之人?!?!?!   但谢令鸢眼见自己和睿王爷的竞价里处于下风,不管怎样也得哄住萧雅治,便爽快道:“什么定金你尽管提吧。”   嚯哟,睿王爷好气,好不甘心她上当,好想摇醒她,好心疼她被骗。   。   萧雅治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次第落在了何贵妃、白婉仪、武明贞等人身上,他目光总是难辨的,然而口吻却是清晰的:“我要你们告诉我,为何离宫来此处?”   “……”这问题也是睿王爷想知道的,他平息了怒火,也不打岔了,竖起了耳朵。   谢令鸢一怔,这个问题,可要怎么回答才好?   此时,白婉仪站到了她的身前。   。   萧怀瑾离宫的事虽然被瞒住,然而皇帝和太后身边极亲近的人毕竟知晓此事。   而萧雅治的暗线……就在这几人当中。   所以萧雅治肯定也知道皇帝出宫,甚至知道皇帝化名柳不辞。   身为陈留王世子,他不在后方大营斟酌局势,却亲自往西魏边境走,恐怕怀揣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无论是与西魏密谋,还是对皇帝不利,此人都留不得。   但是,萧雅治此刻却问出了“你们为何而来”,这分明是逼她们表态,也兼之想印证自己的消息是否准确可靠。   若欺骗他,合作便破裂,他会转而救北燕人。   若如实回答……皇帝人在边境的事,恐怕很快就要广为天下人知。但对陈留王世子来说,北燕知道皇帝出宫也没关系,甚至能帮陈留王添点乱,何乐而不为。   三方势力,各怀心思。   心念电转间,白婉仪平静道:“世子何必明知故问,您不是已经知道了么。没错,正是那桩缘故。”   这等于是从侧面回答了他,印证了他的消息准确,同时瞒过旁的不相干的人。   果然,萧雅治听了,片刻后轻笑起来,而北燕人还不明就里。   萧雅治叹息道:“白姑娘,你没有留在我麾下,有时想来真是惋惜。”   白婉仪莞尔一笑:“世子不必惋惜,您今次破阵,让我们出阵,什么都好商榷。”   萧雅治轻轻摇头:“你们的回答避重就轻,我要你们再回答一个问题。”   “……”谢令鸢咬牙切齿道:“世、子、要、适、可、而、止,哪有追加定金的?”   你蓝猫淘气三千问啊!   你这么会谈判怎么不代表中国去谈马关条约?   。   她正手痒捏拳头,睿王爷忽然伸手拦了她,深沉道:“德妃,依我看,我们还是暂时摒弃前嫌吧。不然,我们今天都出不去了。”   想想来,何必呢?他犯得着因为与德妃置气,而被萧雅治勒索么?简直亏本生意。他还不如平等地坐在萧雅治面前,平等地谈判!   谢令鸢深沉道:“此计……甚妙。”   愤怒的北燕人与愤怒的晋国人交换了一下视线。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现在看对方也不觉得面目可憎了,站在阵外趁机向两方要价的陈留王世子,才是最该打的人!出阵第一件事,就是让他皮青脸肿!   我让你光鲜啊,让你靓丽啊,让你笑啊,让你狮子大开口啊!   他们同仇敌忾,留给萧雅治一群嫌弃的背影!   不就是困在阵内不好破阵?齐心协力就是了!   转眼被抛弃的萧雅治:“……”   看着他们在阵里忙得风风火火的样子,他唯有说风凉话:“你们阵中阵,想要破解可是很难的。我带的军师懂得奇门遁甲布阵,从外面破阵易如反掌……喂!”(尔康手   没人理他。   少司命和郦清悟,同时冷冷瞥他一眼,然后蹲在一起,一个看罗盘,一个搉根树枝画地图。郦清悟一剑划破手掌,鲜血顺着白皙手指汩汩落地:“阵眼是我。日头偏西到未时一刻便可。”他是未时一刻出生的。   少司命一把扯过林宝诺,动作快如风地在她手上一扫:“阵眼是她。日头已过。”   “巽在西北。”   “风火离。”   “日在午未。”   “山川为屏。”   “嘿咻!”何家护卫和山鬼一起搬石头,在两人的指挥下,摆去不同的方位。   “嘿咻!”睿王爷的精兵去砍树伐木,谢令鸢帮他们看着倒影朝向。   “嘿咻!”刘半仙在一旁撒丫子欢腾奔跑,好似自己也成了奇门遁甲高人。   阵内热火朝天,众人干劲十足。   萧雅治伸出手望向他们,久久无语凝噎……   。   已经是未时,阵外气场逐渐消失,随着少司命和郦清悟齐声说了句“开阵!”,阵内的人如同脱肛的野马,嗖嗖飞跑向着萧雅治冲去!   一时间,如蝗灾时蝗虫遮天蔽日。   萧雅治的亲随护卫们还来不及挡,就被众人如潮水般淹没了。   睿王爷、少司命、屠眉、武明贞、谢令鸢……从来没有这样配合默契,一群人男女混合群殴,誓把萧雅治打得再也笑不出来!   打打打打打!   “住手!别冲动!有话好好说!”萧雅治站在几个亲随护卫的艰难保护后,试图平息群众的愤怒,再无方才从容温润的优雅。   想睿王爷方才也是这样从云端跌入了泥淖中。   但没有人听世子的,方才被勒索实在是太可恨了,武明贞甚至袖中暗藏了剑——她在阵里时就谋划着要趁机杀了萧雅治栽赃给北燕人,好将陈留王的叛军东引;或者劫持萧雅治,逼迫陈留王退兵。   一群喊打的人中,萧雅治敏锐地分辨出了藏有杀气。这杀气是来自哪一方不言而喻,他大喊道:“睿王殿下,你我合作,可不能由着她们胡来!”   这话提醒了睿王爷。北燕和谢令鸢毕竟是敌人,萧雅治和谢令鸢也是敌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眼下出了阵,各自目的已达到,要攫取最大利益,就要迅速站定立场。   气氛因萧雅治这话,骤然为之一变。   少司命等人收了手,谢令鸢等人也收了手。萧雅治的亲随护卫被打得鼻青脸肿,龇牙咧嘴地挡在世子身前。   萧雅治惊魂甫定,理了理衣衫,对睿王爷道:“既然殿下已经出阵,那么价码可以重谈。”   睿王爷打心里恼怒他衣冠楚楚的模样,骄矜冷淡道:“便先将她们一网打尽罢。”   北燕人和陈留王世子的人迅速站到了一起,放目粗略估过去,山鬼和睿王精护百余人,陈留王世子精锐几百人,对谢令鸢她们战力呈碾压之势。   众人绷紧了身子,互相盯着对方。混战一触即发。   风声鹤唳。   然而谢令鸢知道,她们真的不能再打下去了。   她强迫自己口吻听起来底气十足:“你们真的要找麻烦么?”   她是不是虚张声势,睿王爷一眼可知。她们已经被耗损了两轮战力,无论怎样也逃不掉了。他淡淡道:“麻烦的恐怕是你们。”   山鬼再次神出鬼没,悄无声息地对她们呈半包围之势。   “我想你是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我再问一遍,”谢令鸢看着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你们,确定要,自找麻烦?”   她还能支撑一次五行星力,方才由于困在阵内,没舍得用来浪费。如今看来也是省不下了。   睿王爷和萧雅治一怔,为她这胜券在握的笑容。   她还能反杀不成?   第一百一十九章   睿王爷方才是吃过一次亏的, 先时他形势那样一片大好, 都被德妃暗算了去,如今便不敢再掉以轻心。   可萧雅治,他没有栽过跟头,他还天真。   所以面对谢令鸢善意的威胁,他气定神闲地微微一笑:“我的麻烦不少了, 多这一个也不妨。”   他说完, 抬起右手, 正要对身后的人下令逮捕她们——   刹那间, 空气仿佛凝固。   一切动慢了下来, 他看到谢令鸢的嘴轻轻一张, 心想这唇还挺好看的, 但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他脚下一阵地动山摇!   萧雅治未能站稳, 踉跄几步, 还来不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忽然脚下一空!   “呃——”萧雅治跌落了下去。   这真是一脚踏空, 红尘路断。   “轰隆隆——”   “啊啊救命啊!”   不止是他,他带的所有亲随、睿王爷和少司命以及北燕所有亲随……脚下从土壤忽然变成了几丈深的天坑,直直坠落下去,在尘土飞溅和黄沙肆虐中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全部跌入了深坑里。   那声势浩大, 真正的声如洪钟地裂。   坠坑不过一瞬,尘土还在坑中飞舞,于午后的光线下雀跃。   坑底的人一层叠着一层, 摔得七荤八素,底下的人被压的吐血,顶上的人满头尘土鬓如霜,摔懵了久久不能回神。   仿佛天外——哦,是坑外——清脆的笑声咯咯地传进来,唤回了萧雅治和睿王爷众人的神智。他们环视四周,不禁大惊,好一个巨坑……   晋国的水土流失和土质疏松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要多种树啊!   这场坠落天坑实在来的太意外,以至于几百人掉入坑里,惊呼**此起彼伏,声音嘈杂。萧雅治和睿王爷临危不乱,肃容整顿纪律。   只不过此情此景,众人尘满面,有的摔瘸了腿有的磕破了头,在坑底整顿军纪,委实滑稽。   ---   坑外,何贵妃和武明贞被眼前的浩大盛景惊呆,看向德妃的目光带了丝讶然。敌人突然掉进天坑里,这实在不能说是巧合。她们心里觉得是与德妃有关,又想不通德妃能做什么。   “唉,真是可惜!我还以为能活埋了。”谢令鸢惋惜地拍了拍手,拂掉了身上的尘土。她第一次用【五行星曜之土】,也不清楚会用到什么程度,但在五行金木水火土中,【土】的星力所用气数最少,【金】用的最多,她的气数只够用土。   但这份惋惜,不妨碍她方才给这壮观盛景取了个名字:【坑你爹】——由于气数声望不算很足,所以坑也不够深,只能困敌人小两刻钟头,十来个人叠罗汉就能爬出来了,身手好的甚至可以用轻功跳上地面。   譬如对少司命而言,这个天坑就不算什么。他方才掉入坑中使了轻功没怎么受伤,此刻站在坑底,淡色的琉璃瞳映出坑底的冷幽和坑外的秋阳。   他一语不发,运足轻功,从坑底飞檐走壁,轻松地跃了上来!   “啊!”坑外的谢令鸢惊呼,看着少司命如地府幽冥的索命使者,稳稳落在了她的面前,抬起手掌,势如破风,直劈她天灵盖!   下一瞬。   少司命脚下一空,又掉进了新坑里。那汇聚全力的一掌,也未来得及送给谢令鸢。   谢令鸢捂着嘴由惊呼变成了窃笑,这【五行星矅之土】是针对敌人的,所以一个时辰内,敌人无论跳出几百次都是无用功。   少司命在坑底顿了顿,似乎想再试一次,便又运起飞步,他轻功十分驾轻就熟,转眼再次跃出坑外!   这次他的银色瞳眸里映出秋阳的血色残红,站在了平坦开阔的地面上。   谢令鸢与他对视,向他微微一笑。那笑容背对着阳晖,脸庞映出温柔的轮廓光,他微微一怔——   下一瞬。   他脚下一空,再一次掉进了新的坑里。   少司命:“……”   。   秋阳西下,远山萧瑟,枫叶荻花,旷野无垠映着这片土地千百年的日出日落,与亘古的沧海桑田。   极目远眺,在那永恒寂寞的朦胧夕阳下——   一个清冷孤绝的身影,执著地在各个坑里跳来跳去。他从这个坑高高飞起,又如宿命般掉进下一个坑。   此情此景并不唯美,谢令鸢一边嗑瓜子一边感叹:“打地鼠~抢地鼠~”   如今,少司命已经离着睿王爷所在的坑越来越远,独自一人掉入了新的坑底里。但一个人的坑直径毕竟小,比不得几百人的坑宽阔,阳光照射不入,就显得格外幽暗了。   少司命想了想,倘若无论如何也注定跌入坑,倒不如回到原来的坑里,保护睿王爷。   这样想着,他再次运起轻功,飞檐走壁,飞回了原来的坑洞上方,在坑底众人的抬头仰望下,宛如笼罩银辉般的天神,自广寒天上翩然而落——   然后……   他脚下一空。   再次掉进了巨坑下几丈的深孔中。   对,坑中坑。   这【五行星曜之土】是敌人只要刚刚踩上了地面,就会跌入深坑。   睿王爷和萧雅治一怔,从未想到行事冷漠狠戾的少司命,居然栽了这么个大亏,他们一拥而上,趴在坑沿边儿,同情地俯视着在坑底的少司命。   而少司命在坑中坑里抬起头,与他们隔了仿佛漫长深邃时空的对视。   心碎。   ……此刻睿王爷和萧雅治十分庆幸他们方才没有用轻功,将自己陷入如此绝望悲伤的境地。   ------   无论少司命是否跳得像个地鼠,巨大天坑中的人如何自救外爬,德妃又究竟做了什么……坑外的人都来不及欣赏思考,白婉仪拉了拉谢令鸢的袖子,谢令鸢意会到她的暗示,又赶紧向着何贵妃使了个眼色。   何韵致一怔,旋即明了,假意扬声吩咐道:“快快快,将他们杀了!”   得让他们惊慌失措才行。   她的声音故作响亮,坑底也听得清晰,登时一片慌乱!   坑底的人仰头看去,只见坑外沿有十来个护卫手忙脚乱凑到坑边,拉弓搭弦朝着坑底射来利箭,“嗖嗖”的风声锐利紧绷,坑底下的人如同靶子,在这方寸之地大喊大叫着,赶紧四处逃窜,有人抽出刀剑来挡。   而天坑上方,何家护卫们射完一轮箭,却停了手。   ——没箭了。   今日和睿王爷开了两战,前些日子又在羊腚山消耗过,他们箭簇已经没剩了几只。护卫们拿着弓和空了的箭筒,面面相觑。   贵妃还有令,这可怎么杀,难不成要他们跳进坑里去杀?   里面几百人,他们几十人,跳进去先死的是他们好吧。   怎么杀的问题徘徊在他们心头,正十分犯难,只见屠眉和刘半仙儿已经一人扛了一把刀,站在坑边撅着屁股,开始吭哧吭哧地刨起了土,边刨边招呼道:“还愣着干什么啊,快来活埋他们啊!”   ……活埋??!!   十来个人,想活埋几百个人?这比较难吧?要埋到猴年马月去?   众护卫们拿着弓,一脸懵逼,尽管活埋比较不靠谱,但好像也没别的办法了……   那么还是埋吧。   于是这十来个护卫们,也甩开膀子热火朝天地刨了起土来。   屠眉带着刘半仙一趟一趟跑得飞起,运起石土往坑里扔,边扔边骂何贵妃和武明贞:“当初老子要带自己的人,你们防着老子偏不让,看吧,要是我那三千人在,不消喝口水的功夫,就能把他们活埋了!”   何贵妃冷眼看他们刨坑,回忆起自己路过羊腚山被打劫的经历,那一脚一个的陷阱和滚石,嘲讽道:“可不是么,你们镇日里挖坑埋人的。”   屠眉自豪地甩头,她活埋速度一流,简直是专注活埋二十年,一堆堆土抛下去,坑里叫骂声此起彼伏:“倒什么土,老子迷了眼——”   “哦呸呸呸!”   。   坑了几百人的天坑,半径自然也不小,头顶上一堆堆土石扔下来,简直是杯水车薪,除了给下面添堵,似乎也没什么用了。   下面的人跑来跑去地躲闪,搞了半天都没有把一个人活埋得了,反而是坑越填越平了……   ……你们这些护卫,是北燕人和陈留世子埋伏的卧底吗?!谢令鸢赶紧制止他们,朝坑底里看了一眼:“我觉得杀他们已经来不及,当务之急是活捉萧雅治。”   陈留王的叛乱大旗再如何威猛,他唯一的子嗣落入了晋国朝廷手里,即便他不肯退兵,陈留叛军的士气也势必会受到严重打击,而晋国也会士气高涨。   况且萧雅治是叛军高层,掌握了核心军情,从他嘴里也可以套出不少情报来。   谢令鸢绝对舍不得放过他。为江山社稷计,更不能放过他。   “有道理!”何贵妃的几名护卫正要探头往坑里抛钩子,去把萧雅治勾上来,兀地“嗖嗖”几声利箭从坑底射出,贴着他们脸颊飞过,有护卫被射中头部,大叫着栽进了深坑里。   。   萧雅治从掉入坑里后就十分警觉,他的亲随弓-弩手绷紧了身子,风声鹤唳,但凡坑外的人靠近了有一点动静,连-弩就射杀了过去。   这一时间,双方又陷入了僵持,谢令鸢想活捉萧雅治,而坑底的人比他们人多势众、武器精良。   谢令鸢站在坑边,不甘心地对着坑底喊话:“底下的人,交出世子萧雅治,我们就饶你们一命,否则统统坑杀!”   ……虽然这填土坑杀并没有什么用,反而是帮助敌人把坑填平。   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其他办法了。   坑底的人除了部分北燕人,大部分皆是萧雅治的手下,又怎可能将主子交给敌人?回应她的,依然是连发箭-弩,带着尖利呼啸的风声,一支箭贴着面颊飞过来,谢令鸢被郦清悟一把拉回身边,有惊无险地堪堪避开,耳边似乎还在回荡着那嗡鸣的箭矢声。   底下的人杀不动,上面的人束手无策。谢令鸢原地踱步,绞尽脑汁想办法。郦清悟拉住她,凑到她耳边私语:“滚石。”   既然己方人少,不能跳入坑里杀;那么就把萧雅治给逼出来!   -----   这里的石头不好找,何家护卫们奔波几十趟,找来了几堆大一些的石头。所有人一起搬石头,向着坑底扔了下去。   这招总算是见了效,坑底传来一片叫骂声和惨叫,谢令鸢站在坑边,等了半晌,却没等来萧雅治的音信。   她奇怪地伸头往坑底一看,差点气炸——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坑底竟然早有预料,一层淡蓝色蛋壳一样的气罩,正护在睿王爷和萧雅治的上空,挡住了乱石纷纷。   谢令鸢双手成筒对着坑底大喊:“少司命,你真是跌入坑中坑,都不忘忠心护主啊!”   少司命并不想理她,并向她扔了一个蛋壳。   。   “无妨,我有办法。”郦清悟将她挡了一下,看了眼坑底的淡蓝色气罩。少司命以护体之气,替萧雅治挡住了乱石,上面的人拿着坑里的人没办法,他也唯有更出狠策了——   “放火。”   就不信滚滚浓烟,不能把这个地鼠逼出来!   何家护卫们已经捡来了草梗、木枝,将燃着火的草席扔到坑下,坑底烈火烧起来,底下又一片东窜西跑的嚎叫和骂声。   坑中冒起了滚滚浓烟,直冲坑外!   郦清悟眼中寒光一闪,山海灭出鞘,利刃将秋阳折射得冰冷,他守在坑外,眼底平静映出坑中的浓烟。   少司命的气罩能防利刃巨石,却总不至于防火防烟。   不消片刻,有两个人咳嗽着,一前一后,飞檐走壁地以小轻功飞了出来!   就是这个时机!   趁着萧雅治轻功飞出的那一瞬,郦清悟长剑刺去,萧雅治在空中回身闪避不及,山海灭的锋利剑气割破了他的外袍。   萧雅治大呼一声,眼见要落入了郦清悟手中——   也在此时,他们身后传来一声大叫,林宝诺心脏骤然一缩,她猝然跪倒在地,汗滴如豆。   谢令鸢正全神贯注看郦清悟的战况,听到惨叫声心中一紧,从坑底传上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若要带走世子,她就没命了。你自选。”   这裹着寒冰的声音,毋庸置疑是少司命。   他以林宝诺的性命为质!   这寒冷,让谢令鸢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郦清悟的手已经碰到了萧雅治,萧雅治惊慌的神情映入他平静的眼底。   “——停!住手!”   随着谢令鸢喊出停手,郦清悟一怔,下意识地松了手。萧雅治挣脱他,后空翻落地,紧接着脚下一空,陷入了另一个深坑中。   一时安静,唯有坑底扑火的声音。   谢令鸢心乱如麻,她方才下意识叫停,她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那一瞬间她是想到了很多很多。   想到从前,她与林宝诺针锋相对,那时候心眼里容不下一点恨意,天天心里扎对方小纸人,彼此恨不得对方死于车祸,死于空难,死于吊威亚……可这个时候,这性命攸关的时机,她忽然发现,面对林宝诺的生死,她是做不到无情和漠然对待的。   所以千钧一发之际,已经抓住了萧雅治那一刻,她的本能一瞬间冲破了思绪中的混乱和挣扎,脱口而出。   “住手!”   不远处,林宝诺捂着胸口,一只手撑着地面长跪不起,心脏处一阵阵尖锐刺痛。她面色苍白,勉力抬头,烟尘漫天中,郦清悟提着剑退了回来,其他护卫也皆收了手,再未向坑底扔火,再未抓捕萧雅治。   他们不觉得惋惜吗?毕竟放过陈留世子这个祸患委实可惜。   林宝诺闭上眼,一团漆黑。陈留世子于国朝有威胁,那般重要之人,贵妃德妃她们,却为了她一个背负罪名的昭媛,在陈留世子到手的那一刻,放掉了他。   为什么?   她不知道。潮水般的思绪涌上,她忽觉自己命如浮萍——飘摇着,被人决定去留死生。却还好,这生死,有人在意。   不知是否深秋缘故,周遭寒冷入骨,谢令鸢沉默着走过来扶她,林宝诺紧紧抓着她的手。那温暖的手覆在林宝诺额头上,理了理被汗水打湿的碎发,她听见周遭安静下来,接着她被扶起。   她感受到几个人将她扶上马,她微微睁开眼,见地上似乎是谢令鸢的影子被拉长,听见那声音短促道:“马上动身,快些离开。”   林宝诺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有问。日头偏到了申时,好歹不那么冷了,落日熔金,点点驱散了寒意。   她们做出了选择,抓萧雅治总有机会,陈留王带来的祸患也总能想办法……可朋友的性命只有一次。   无论对错与否,她唯有这般选择。   。   既然不能杀人,那就要防止被杀。坑底的人还在往外爬,众人定了主意,不再浪费时间,他们动作敏捷地各自回原来的地方牵马,没有丝毫耽搁,迅速上了路,将陈留世子和睿王爷等人抛在了身后。   如今萧雅治已经到了西魏边境附近,并与睿王爷结盟,她们必须尽快找到皇帝,破除他们的阴谋!   第一百二十章   时节早已过了霜降, 十月的西魏边境, 已经算是入了半个冬。   作为并州的州衙治郡,朔方城是中原与西域贸易的北关第一城池,无数的异国商队驻留此处,也有并州最大的驻军部队在城外驻守。   自西魏叱罗托退兵后,这里驻军少了些愁云惨淡, 城内又恢复了些往日的热闹繁华。   萧怀瑾腰间挂着刀, 独自走在旧石板路的街道上, 四周来来往往的人操着各种口音, 他新奇地听了几耳朵, 有些不太听得懂。   路边卖的热馍雾气腾腾, 遮蔽了他的视线。   --   那日安定伯是派了麾下一名副将去招安他的——伯爷军务繁忙, 自然无暇亲自接见一个小小的流民帅。萧怀瑾没见到安定伯也不失望, 他当然也不想这么早被知晓身份。   值此战乱之际, 流民帅虽然常不听话,却是很好的兵力补充和替死鬼, 各地官兵都喜欢,世家大族也喜欢。更何况他实实在在能打,安定伯没理由不要。但入了正规军,他才发现, 原来之前他一手组建的、令他沾沾自喜的流民军队, 根本还是差劲,甚至管理上一团混乱。   譬如他的辎重粮草消耗速度,是正规军的几倍——由于不擅管理, 很多流民克扣偷拿。他的军伍纪律也差得远,被敌人冲击就做鸟兽散。   所以那天在西关口的仗,至今他也不知算是胜或败。   虽然叱罗托后退几十里,但他一路耗费心血建起的流民军却散了。   仅剩的几百流民兵被送去军营接受正规操练,拿一份正式的军饷;而他被安定伯的副将召见,封了个小小的陪戎校尉,手下有些兵,却不怎么听他招呼——因为他是流民帅起家。   原本他以为投入朝廷军中,怎么也该是个小六品的校尉。所以得了九品陪戎校尉,倒好似现实给了他一记难堪。更可笑的是,其他人却觉得他走了大运,当了九品“官”也是了不得的。   这从九品的小武官也做得不痛快。譬如现在,他就一个人带刀巡职。   。   路边商贩见他是巡视的兵爷,有点心疼又殷勤地拣了个馍塞给他:“爷,您尝尝,这个面和得软,有嚼头,不用兑水。”   边境的商贩虽然滑,却也小朴实,在这里做生意总是受战乱纷扰,这里的武将兵爷说话比衙门口的老爷们管用。   萧怀瑾心一热收下了,递给他一个子儿,那人不要,萧怀瑾放在他摊子上,咬着馍离开。   天很冷了,这里的人说,再过不到半个月,第一场雪便要降临。   他听到路边有人在唱皮影戏,唱腔自然不比长安那些地方,这里的人说话口音似乎带着土巴和盐味,唱的是《张将军夜袭敌营救儿郎》,路边很多人蹲着听。   他驻足听着,那粗粝的嗓音从晋军被西魏截道,到张将军单骑闯敌营,到小方将军和士兵们被救,再到张将军力竭被俘,当着晋军的面被剐刑。有小孩害怕,往大人身后钻,想听又不敢听的样子。而大人则听得入神,哪怕这出戏已经听过许多遍。那是一个时代不可侵犯的烈性,那时的将兵把国门守得严实,不像这些年频频战乱,百姓们便怀念故去的英雄,这是本能。   萧怀瑾攥着馍,觉得有些吃不下了,他心口听得堵。   以前武明玦唱《张女从军行》时,他没有听完便打断,只记得白婉仪唱的乐府词《张女传》,最后一段是怎么来着?   王侯将相知,媒妁连绵至,登门若决河,聘礼如斗星。   鹊飞闺檐下,河内望族家。百战名门后,佳话长此兴。   慕德有姜任,夫则百斯男,教儿又诫女,颐养有天年。   那个传说中的女将军从军回朝后,不是嫁于王侯了么?不是成为名门望族了么?不是儿女绕膝颐养天年了么?却原来都是人们编织的美好愿景,用以粉饰冰冷的现实吗?   他正出着神,耳边兵器与甲胄碰撞的声音响起,他面前站了两个身高体壮的人,其中一个是一名宣节副尉,姓张,皱着眉声音粗亮地嚷嚷萧怀瑾:“在这里偷懒做什么,走了走了!李校尉还要来巡察呢!”   “知道了。”萧怀瑾收起怅然若失的心思,跟着张副尉走在路上,回去瓮城——这个月的轮值,他跟着张副尉的兵驻守瓮城,白日巡城。   朔方郡是晋国少有的建有瓮城的城郡,整个晋国境内唯有长安、潼关、洛阳、建安还建有瓮城了,可见这座城池的重要。不过它的瓮城比长安和潼关要小得多。   和长安等地不同,这里的瓮城是在城门内建的,景祐初年,由并州驻朔方的守将苏廷楷督建。苏廷楷虽然因叛国而死,但他督建的瓮城还在被沿用。   。   值守瓮城的驻军正在城头上烤火,他们每日在这藏兵洞外聚在一起,喝点烧酒驱寒。   天太冷了,他们的棉衣絮不够,大概是被上面克扣了,经常冻得四肢发僵。见柳不辞回来了,几个人笑了笑,递了个眼色,将烧酒给他:“兄弟伙也来喝点!”   萧怀瑾想推,这种烈酒口感差,入喉辛辣,和宫中名贵佳酿比不得,他是十分嫌弃的。那几个老兵嚷嚷道:“你这样子,哪儿能管得了你那些流民兵?”言下之意,他不喝酒算什么英雄好汉。   这些人看起来豪爽,其实也最排外,能一起喝酒就是交情,倘若连酒都不能一起喝,那也没什么好聊的了。并且兵营里人都十分慕强,能喝能打才是爷们儿,要是不够爷们儿,很容易被人找茬欺负。   萧怀瑾的人都被调去操练了,而如今他不想惹什么麻烦——说来可笑,这大概是他生平头一次认识到,怎么做人做事,才能让自己省心的技巧,他往日从不必考虑这些——他接过烈酒喝了一口,那辛辣入腹,呛得他猛烈咳了起来,眼泪都差点呛出。   其他人笑他被酒呛,倒没再难为他,能一起喝酒,大家也算是战友,可以胡天侃地了。   就说到了这座守着的瓮城,七嘴八舌地说起了苏廷楷如何建瓮城,以及景祐九年的正月大乱,钦慕一下韦不宣那场经典的夺城之战。忽然有人道:“说起来,这些年打仗是越来越多了。早些年,惠庙景庙时候,胡人哪敢来撒野?那才是好日子呢。”   那人半是感慨地说了这么一句,好气氛一扫而空。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一口口传着酒壶,喝闷酒。惠庙那个时候距今不过五六十年,国力却是天壤之别。   “那时候可不是能人辈出?女人家都能冒出个张将军。瞅瞅现在,什么妖魔鬼怪,倒是京中那位大娘娘,作乱没完。”   萧怀瑾一怔,“京中那位大娘娘”说的是何太后么?   他知道民间对她评价不高,因为延祚四年的互市一事,闹出了大乱子,恨着呢。   “不是有那个传说吗?”有一个人压低了声音,虽然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说晋过五世而亡,你们看多应景,这些年总在打仗不假吧,天灾人祸没完没了。长安的那位爷,听说也是起风作浪的,那个妖后再掺一脚,朝廷里还能有安生时候嘛。”   “长安的那位爷”当然说的是萧怀瑾,他们不敢称皇帝名讳,民间都这么叫。   听他们在讲自己的坏话,萧怀瑾心中十分复杂,又不能辩驳,又听得想笑,这些人指点江山的样子,仿佛他们知道怎么治国一样。   但他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支棱起耳朵听着。   另一个人道:“也不能全怪圣人吧,他登基前好几年,不都是那个妖后垂帘的吗,女人和太监共掌国事,你们说能搞出什么名堂来?那歌怎么唱的来着,牝鸡司日出,灼灼照阉狼,茼蒿掩禾黍,小人充栋梁!大家都说,指不定他们还有一腿儿呢。”   萧怀瑾不是第一次听那首民间童谣,然而此情此景下,总觉得莫名讽刺,又一股无名的愤懑,不知从何而起,在心底烧得慌。   烧心。   。   张副尉在瓮城的城头上转了两圈,天冷的要命,城头上的风刮穿了骨子,他抱着胳膊小跑过来,也倚着墙坐下,喝了口酒递给下一个人:“一说起这个就堵心,那太监和妖后搞的一团乌烟瘴气的,跟西魏人的互市也敢做?怎么样,延祚四年差点亡国,害得咱们死了多少兄弟!我媳妇儿生了儿子我都没看一眼,留了个口信儿交待遗言就出来了。”   张副尉在朔方的并州驻地呆了很多年,甚至从小兵熬成了八品武官,却对当年西魏人长驱直入的惨状记忆犹新。   萧怀瑾沉默地听着,原来朝廷的大事,看在民间的人眼里却是这样的。   有时候他以为自己做的关乎国计民生的决策,也许底下人根本不关心,影响了他们吃饭穿衣,就是下策,就是昏君。   民智不开,浑浑噩噩过日子,历代朝廷也乐意如此,给一口饱饭不要造反就好了,越学越聪明,聪明了就会想得多,想得多质疑得多,社稷就不稳定了。   虽然他曾经恨太后,如今却也看明白了,太后做事是公私分明的,当时借势逼人的是掌兵权的世家。延祚四年的互市失败,她也付出了很大代价,宋逸修也自尽谢罪了。   也真是奇怪,在宫里时他恨不得太后立刻去死,可出了宫这么久时日,却是常常会忆起她的好。   他还记得有一次,还是十来岁的时候,夜里他去长生殿听训,看到太后合上奏折,借着跳跃的火光,他看见那上面落了几滴水印子。也记得她时常会一个人站在冷寂的夜里,提一盏孤灯,每每这个时候他便觉得她也不是那么又狠又坏的人,可能也很脆弱,连一点点光都祈求抓住。   他张了张嘴,正要分辩,又听他们神神秘秘道:“我听说那个妖婆为了收养陛下,好当上太后,才害死了端谨贤妃,据说连尸体都不放过!简直蛇蝎心肠,就可以见她器量多小了,一当太后就揽权,说不定啊,现在长安说了算的也不是陛下,是那个妖后呢!”   萧怀瑾的心情更十分复杂了,他不知该为谁辩护。倘若从前,他听了这话,会被激起刻骨的仇恨,怀念他早亡的母亲;可如今,他的人生已经天翻地覆。   白昭容的死,韦无默喊出的真相,都太过于残酷,甚至让他无颜面对,在这宫里无所适从。   为了先帝的嘱托,何太后怀着丧子之痛,向仇人的儿子隐瞒了十多年真相。仅仅是这分忍耐的器量,他这一生就永远也不及了。   众人露出一副可怕又厌憎的神情,张副尉也推心置腹道:“是有这个可能啊,我是听闵将军那天跟人说起来,伯爷那边从京城听来的消息,自从陈留王反了,陛下就称病不朝,折子又全送到太后那里了,现在咱们并州要怎么打仗,什么时候拿钱,都是妖后说了算。”   “哎呀,哎呀呀,这下算是完了,完喽!让那妖后再折腾一次,咱这‘晋五世而亡’就真应验了,可怜了皇城那位爷,跟着受累不说还挨骂……”   “砰!”   一声清脆声响,酒壶被掷于墙上,炸得粉碎,碎片残酒溅落,打断了那些人的胡天侃地,循着声音看过来,都怔住了。   坐得近的那个士兵,被酒水洒了一身,湿了棉衣。他们冬天只有两件棉袄,因为棉絮少,都是一起裹着穿,穿一段时间便将外面那件换到里面穿,如今这棉衣被酒打湿了,晾着都要结冰,也不暖和了。那人便十分着恼:“这他妈做什么!”   张副尉看了眼地上的酒,着实心疼,火气也窜了起来。几个人纷纷起身,蹬着萧怀瑾。   。   萧怀瑾终于还是听不下去了。   也许他们什么都不懂,只能是管中窥豹,一叶障目。看到世界的一隅,就理所当然认为那是全部。但他不想因为他们不懂,就放任他们去诋毁,去误解。   也许这天底下还有很多人抱着这样的误解,永远也解释不完,但至少他在这里听到了,他就不该坐视不理。   他们骂他是昏君,庸聩无能,他自会生气也会憋闷,却也能忍耐。   但是他们骂何太后,不知为何,他忍耐不了。   倘若他不为她辩解,他会觉得负罪压垮了他,让他窒息。他是不能再看到她背负不该背负的委屈了。   “太后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互市也是为了朝廷休养生息,那时候朝廷已经支撑不起战备的耗损了,”他顿了顿,不知该怎么向这群底层士兵来解释,他们才能懂:“你们不能用‘妖后’还有那种污言秽语来说她。”   沉默了片刻,人群中忽然一声嗤笑。   这一刻萧怀瑾觉得一阵悲凉。   他忽然不明白太后隐忍了这些年是为了什么,她值得么?从韦无默告诉他真相那一刻,他就替她彻底迷茫了。   但在此刻,他只想让他们知道,那些被愚昧蒙蔽了的真相。若不然,就太令人绝望了。   她已经失去了所有,殚精竭虑付出了一生,她不能再背负这不该有的仇视了。民间如果要仇恨,就仇恨他。   那个被炸了一身酒的老兵心疼酒也心疼棉袄,他老早就看不上柳不辞,这人长得挺有几分秀气,哪怕晒黑留须也掩盖不了的“文气”,这样的人居然当成了流民帅,入了兵营后居然一下子就当上九品武官,他们这些汉子哪里比不得他?现在他管得倒宽,连他们说什么都要来管了。   他捏了捏拳头,踩在石台上的脚翘了翘,收回腿往前走了两步:“怎么的,就这么叫了,你凭什么管得着我?”   “凭你说的都是错的。”萧怀瑾直视着他,毫不退缩。   “放屁!你说的算什么!”他脸猛地涨红,解开浸了酒的棉袄,扔到一边,其他人见状,这是要打起来,他们一拥而上,围住了萧怀瑾。   毕竟他们和那老兵更相熟,也都不怎么待见萧怀瑾——长得好看又文气的人,一入军中就得了军职,平时还总格格不入,当然不讨人喜欢。也还是有人冷静,拉着那要动手的老兵:“算了,酒没了就算了,衣服拿回去烤烤,别打这孙子,指不定他上头有人!”   “老子也早看他不顺眼了!小白脸的样,在我面前摔老子的酒,还要管东管西,”那人挣开了拉架人的手,骂道:“告诉你们,就算他是皇帝,今天我也要揍!”   “……”萧怀瑾大惊,满脑子萦绕着“就算他是皇帝”,蓦然眼前一黑,他未能躲开,眼眶吃痛,挨了一拳!   他捂着眼睛倒退几步,这辈子第一次有人敢打他的脸!   这痛楚如此清晰猛烈,以至他也火大了起来,二话不说,拼上从前蹴鞠的劲头,对着那人全力一脚!   “砰!”的一声,那光着膀子的老兵像个沙包袋子一样,重重地飞了出去。他捂着胸口躺在地上,勉强撑起半个身子,怒道:“你他妈敢踹我!”   萧怀瑾捂着眼眶:“踹你怎么了!就凭我打得赢你,我就不准你那么说她!”   周围的人眼见如此,也一哄而上,帮着那老兵揍不听话的小白脸,混战就此开始。   萧怀瑾的武学正儿八经是方老将军教出来的,论起单打,这些人都不是对手。奈何他们七八个人群殴他一个,他虽然没被放倒,脸上却又重重挨了几下。   这些老兵油子们十分看不惯他那张漂亮的脸,因此专门对着脸痛下狠手。   萧怀瑾在七手八脚中左躲右闪,一记回旋踢放倒一个,又一记横扫腿撂倒一个,一手抓过伸拳打来的人,将人扔到地上;又将另一个人举起,狠狠掼上墙。   “来啊!爬起来打!”   他这一番,天也不觉得冷了,额头也冒汗了。四周的人被他连番撂倒,络绎不绝地响起惨叫声,咿咿啊啊的,高低齐鸣,宛如一场壮烈的合奏。   “还打不打?”一脚踹去。   “服不服?”一肘子掼倒。   ……   一炷香之后,城墙头上一片狼藉。   “不打了,你能耐!”   那七八个老兵躺在地上,萧怀瑾也坐在地上,捂着脸龇牙咧嘴。先前那个带头动手的人喘着气道:“看不出你长得跟娘们儿一样,还这么能打!”   话里也没有先前骂骂咧咧的气势了。兵营里的人都有慕强心,谁能打就服谁。萧怀瑾一挑多人还有余,这倒让他们服气,看那九品军职也没那么不平衡了。   萧怀瑾觉得自己的脸此刻一定是五颜六色的,他挨了一拳的眼眶已经肿起来了。他坐在地上,突然神来一句:“那张将军还是女的呢,不一样能打?”   他抬出张将军,就没人敢反驳了。   躺在地上的汉子们齐齐哑声,过了一会儿,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也是啊!”   他们打了半天都累瘫了,不想再爬起来。萧怀瑾想起先前的争论,沉默片刻:“所以你们方才说错了。女人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也不是垂帘听政就祸害江山。你们是没见过太后,她……我听京城的人说,她很厉害的。也许你们见了她,知道她的能耐,就不会这么说她了。”   依然有人不屑道:“狗屁的能耐,她能耐,互市差点被人灭了国?”   “那张将军被敌人俘虏,活剐于阵前,这代表着她不能打仗么?”萧怀瑾冷静地反问一句,众口哑然。   萧怀瑾的眼睛已经肿成了眯缝,真正变成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这般狼狈,他依然不忘谆谆教导:“张将军是北地英雄,却也因为力竭失误而被俘、被杀。”   “但这并不能抹杀她的功绩,也不能否定她的能力。不是吗?这么多年,你们依然敬重她。”   一众肌肉大汉们瘫在地上,听着他谆谆教导。这样说来,似乎也有道理吧……   于是萧怀瑾从张将军引申到何太后身上,旁征博引、借古喻今、细数起太后在位施的仁政,给众人讲得滔滔不绝,说得嘴都干了。   他咽了口口水,不期然的起了谢令鸢,那一刻思路更为清晰,好像德妃附体:“所以啊,也许互市是太后失误,但这无关乎她是否身为女子,也不能否定她的政绩,因此而诋毁。”   有人嘟囔道:“张将军只有一个,这样的英雄,其他女人怎么能和她比?”   “怎的不能?论能力、论胸襟、论气魄……我也见过不输于她的人。”萧怀瑾坐正了身子,肿着一只眯缝眼,义正言辞、慷慨激昂:“有人曾经告诉过我——这天地浩大,而我中原女子之才胆雄识,亦不曾渺小于它!”   他像德妃那样握了握拳,语气铿锵,不容置疑的坚定。   众大汉震惊脸:“=口=……”   这柳不辞不但颇能打,还颇能说,难怪能呼噜三四千流民跟着他跑了。   此人,果真是个人才。   *******   “叮咚”一声。   谢令鸢正迎风赶路,眼前忽然冒出一阵璀璨蓝光。   一个被她抛之脑后很久的声望任务,蓦然浮现于她的眼前。她怔怔看那转动的星盘,大吃一斤——   【蓝颜祸水】,使皇帝陛下发自肺腑、一诉衷肠,道出三句金口圣言。由于难度极大,因此每得一句圣言,便可得一度声望。   这个任务显示,完成三分之二。   “”……谢令鸢差点从马上栽下去,惊恐万状——皇皇皇、皇帝陛下,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一代直男癌竟不需要她感化,自己主动说出了【蓝颜祸水】的话,这究竟是人性的沦丧?还是道德的缺失?   第一百二十一章   谢令鸢收起星盘, 心中开始了对士别三日的萧怀瑾浮想联翩。   她迫不及待要去“千里寻夫”了。   方才与北燕、陈留世子周旋了一整日, 又经历了几番生死徘徊,这出县城的短短路上可谓起伏跌宕,遂众人皆紧绷着心弦,以备接下来随时可能的偷袭。唯有谢令鸢神色轻松,细看眼中还透着喜色——   落在屠眉等人的眼里, 不禁感叹, 不愧是德妃, 如此临危不惧, 果然是干大事儿的。   然而奇的是, 萧雅治和睿王爷都没有再追上来了。   谢令鸢担心被少司命控制着命门的林宝诺, 白婉仪试探着诊了诊脉, 一切如常, 不见有恙。她沉思道:“他们应该不会杀的, 相反,还会好好留着她。”   杀了一时爽, 不杀倒是留了人质,以后总会有更富价值的事,值得拿林宝诺的性命来交换。   林宝诺闻言,头又低垂了两分。   。   待走了两天, 众人终于入了并州地界。朔方郡的东南方依次是高朔县、宁朔县, 前些年朝廷与西魏约定互市,这一带便都是互市场所。进了县城,仿佛还能见昔日繁华鼎沸。   城门稍有些破败, 门页上有很深的缺口,想来是前些年西魏入境时砍下的。由于靠近朔方郡,这里各地来客也不少,物价都比肃武县那些地方贵了些。   他们一行不到二十人,在街上并不起眼,稀稀落落地进城,找了家客栈。掌柜是个话唠,从备下饭食到吩咐烧水,一路上嘴就没有停过。   林宝诺被从武明贞的马上扶下来,她沉默了一路,直到晚饭落座时坐在了谢令鸢身边,趁着其他人还没下楼的时候,低声问道:“我是不是……给你们当累赘了?”   北燕还留着她当人质,这种感觉可真不好受。   她们为了她,放弃了晋国用以威胁叛军的陈留世子,或许以后还有更多利益等待着她们交换出去。倘若没有她,一切都不一样了,她们会轻松很多……   “……”谢令鸢手一抖:“我快要不认识累赘这两个字了。”   她感到诧异,蹙了蹙眉:“你怎么会这么想?谁也没有将你当成负担来看待吧。你就是你,是不一样的烟火。”   林宝诺被她逗笑了一下,可那笑容转瞬即逝:“可如果不是被我拖累,此刻你们已经有了很好的筹码,说不得能因此立功一桩……”册立个皇后当当。   谢令鸢转着酒杯把玩,闻言放到了桌上:“你觉得我在意那些吗?立功了,封赏了,然后呢?”   林昭媛舔了舔被风皴裂的下唇。然后?   然后无非是家族从“有钱”变成“更有钱”,无非是宫里向她行礼的人变多了,继续在勾心斗角中疲于应对。   那些荣耀和富贵看似很诱人,可是没了似乎也不会觉得心疼。至少不如失去一个朋友心疼。   林宝诺回想这一年来,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从前是真看走了眼,怎么会以为你是要来宫里争宠斗一斗呢。”   她低低叹道:“你不在意那些。”   “对的呀,我在意的是金叽奖啊!”谢令鸢捂着胸口,一脸痛楚的表情,和林宝诺视线相对,忽然同时笑了起来。她温声道:“在那边的恩怨是那边的事情,至少在这边,发生了很多事,我也是没底的,总希望有相熟的人一起面对。所以错失良机也无所谓,你无需因此内心负罪。至于其他人……也不会这么想。”   她知道武明贞会觉得惋惜,但谁让武明贞位份比她低呢。至于何贵妃,由于信任自己,所以尽管心有疑虑,却还是选择随她的决定了。白婉仪虽不坦露心思,却也没有流露过什么扼腕之情。哪怕众人各有所想,至少面对大是大非时,她们不会内讧,总能达成一致。   。   这一刻,林宝诺心里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安定感。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仿佛身如浮萍的飘摇心绪中头一遭。   她又何尝不是需要一个朋友,一起面对这陌生世界呢?无论从前是处于保命、还是处于冤家的私怨而捣鬼用计,但此刻,以后,她不想再同谢令鸢作对,听从北燕人的摆布了。   “好。”她笑了笑,头一次放下心底所有执著与骄傲,真正和气地与谢令鸢对视:“那这世界发生的一切,一起面对,一起回去,一起等金叽奖的影后。”   谢令鸢对她点了点头。   -----   此时其他人沐浴过,整理完了行囊马匹,也就下楼来用膳。分了两桌,客栈掌柜吩咐伙计将菜端上来,屠眉那桌依旧热闹,另一桌安静沉默。   何贵妃夹了一筷子,蹙眉去扒白米饭。   说来也怪,自从武明贞要把屠眉带走,一路上谢令鸢几乎没怎么听到何贵妃的挑剔抱怨了,茶难喝饭难吃她都忍着,素来娇生惯养的高门贵女,似乎也懂了点人间疾苦,知道这样挑拣大概是不好的——那晚在羊腚山上的争论,虽然被谢令鸢压了下去,但何韵致这些日子并非抛之脑后。   屠眉骂她的愤恨模样,总是会蹦到她眼前。出京这一路她也不是没见到穷困至极的人,只是从来没想过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如今她似乎隐隐感觉到,何家有些培养的行事章法未必见得十分好。自己也就试着收敛了。   倒是掌柜见她嫌弃那菜,忍不住在一旁痛心疾首:“咱宁朔县的菜啊都是十里八乡最新鲜的,都要供朔方城那些官老爷们。小娘子别不放在眼里,这要不是前些年苏大人带人引渠开荒,你们连这都吃不上呢!”   他话唠絮絮叨叨,没有人放在心上。倒是谢令鸢想起什么,忽然停了筷子,问道:“苏大人……是说的苏廷楷将军么?”   掌柜点头,悠悠道:“是他啊,我记得他活着那会儿,我比现在年轻多了,那时候宁朔也穷的,后来是他带着并州的兵爷们把这边的荒开了,咱们能得实惠,也可以往军营里送粮从菜的换点钱,可不是才渐渐好的么。”   何贵妃是记得这人的,道:“谁成想这样的人,居然通敌叛国,出卖布防图呢。”   布防图给了西魏,朔方城池便形同虚设,后来西魏人长驱直入中原腹地,朝廷危困,苏廷楷的恩师方老将军,以及兰溪派,都陷入了极被动的境地。   “你们外地人懂什么!什么通敌,反正我们是不信的!”那掌柜一时激动了起来,从柜台后绕出,拍着台面:“将军府的人,全都被西魏人用竹竿挑着头颅巡城了,两个孩子都下落不明!他要是通敌,至于被这样对付吗!”   他这样激动,叫谢令鸢想起来宋静慈的梦境。一直以来,她始终不明白,宋静慈家世交的人,看上去也是颇有君子风范的将领,又怎么会通敌?   更巧的是这事发生后,宫里也乱了起来……她看了眼郦清悟,对方长睫掩映,不知在想什么。倒像是知道些什么。   大概是说了这种不痛快的话题,那顿晚餐之后便很安静了,只有掌柜在旁不断念叨,翻来覆去是当年的事,可见一次次战祸,组成了他们的人生。   待众人都吃完各自回房,谢令鸢没有走开,她看到郦清悟一个人出去了,坐在天井的银杏下。她想起正月之祸这事毕竟是和郦清悟有关系的,八岁的他被迫接受人生中的巨变,此后背井离乡。   她跟着走到天井里,夜幕高悬一轮半月,这是十月下旬了。秋风瑟瑟的冷,她开口都觉得声音在打颤:“当年的事,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当初看到太后的回忆,你就很……怪异。”   她一直觉得郦清悟被磨光了心性,从小时候的有棱有角,懂事后变成了亮润的玉石,那些出于内心的喜怒哀乐,都被世事磨光了,好似大动情绪,就是一件很累的事。   他沉默了很久,谢令鸢差点以为他不打算理她了。良久才道:“苏廷楷是被人陷害的。出卖城池另有他人。”   “……”谢令鸢感到一阵寒凉从沿着脊背攀爬上来,让她头皮都麻了。她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可那是西北第一关,他也是守将……”   “正因如此,才值得出卖。”   她艰难道:“……为了,什么?”   “为了陷害。”郦清悟偏过头来,看着她笑了笑,淡色的瞳眸里却没有笑意,倒是读出了一点悲凉:“只是为了陷害。这也是我出宫后过去很久,才想通的。”   他轻轻道:“方老将军是先帝倚重的,其时势盛。懂了么?”   谢令鸢站在原地任风吹着,半月不知何时被乌云遮蔽,唯有客栈亮起的星星点点灯火,这夜才不至于黑得茫然无措。   可还是冷,又黑又冷。   她哪儿还能想不明白。   先帝一手拉拔起一派新臣,文有沈郦陆三家,武有宣宁侯方家和苏家,让他们同老勋贵和世族争**力。在漫长的党争中,为了铲除政敌,老牌勋贵世家们用上了十分狠的一招。   通敌叛国——以至于异族几乎打到中原腹地,差点迁都甚至亡国。这是何等的罪过!不仅是苏家,苏廷楷的恩师、所有同门与朝中交好之人,通通都要受其牵连。   为了争权夺利而陷害忠良,出卖布防,打开国门,任西魏长驱直入,然后以出兵抗敌来要挟皇帝向他们妥协……这就是那些勋贵和世家们做的事。大手笔,大气魄,江山拱手让于胡人也在所不惜,总之他们在党争中占据了上风,这就足够。   那时后宫里紧接着发生大皇子毒害之事,也就不是巧合了。郦贵妃被牵连进去,对于朝堂纷争不啻于雪上加霜。这是一场陷害到极致的狂欢,政敌们步步为营,巧设连环,这一手棋也是布了多年。   自那以后,先帝花费十年改进的局面一朝付诸流水。难怪先帝在这事发生后,死得那样早。   恐怕不是为了郦贵妃,而是想通了这事,就气死了吧。   。   夜风吹得人心底发凉,她的目光落在郦清悟身上,心想,他为什么能这样平静地说出来呢?甚至从未向旁人诉说,他忍得住么?他不恨么?   她觉得自己是没有那个忍耐力的,大概早就要提刀报仇了。   待回过神,才发现无意中问了出来。这时郦清悟又真的笑了,却是带了看不出深浅的无奈:“不说……只是因为不能说。倘若图一时之快,搅得局势真正乱了起来,天下人又怎么办?”   推测出真相后,不是没有想过揭发。但即便揭发了又如何?   大势已定,郦家隐退,沈陆两家被排挤到政治边缘,方老将军失了实权,当年镇守西关几十年太平之人,只能教教小皇帝武功和兵法。   反而牵一发动全身,容易触发不可收拾的乱局,到那时,受罪的又是天下百姓。前些年连番战祸的苦,他已经亲自走过看过了,他不想再看到了。   他语气十分平淡,但谢令鸢似乎能觉出那一刻冲上心头的愤恨无奈隐忍压抑,蓦然便想起了何太后。面对萧怀瑾,纵有刻骨之恨,却将真相瞒了他这些年。   可不该是这样的道理。   “这不公平。”   夜风寂寂吹过,谁也没有出声,却也不觉沉默。   “我必须要让这件事大白于天下。”谢令鸢终于开口,仿佛每个字音都很重:“不能让苏廷楷就这样背负冤屈死了。还没死完呢!他的孩子不是还没死吗!”   郦清悟怔了一下,侧目与她对视。他从她眼里看到了很多,那是他当初都有过的情绪。   可他忍下了,她却不。她那样执著地问他:“你有办法找得到证据么?”   这次郦清悟在她的目光里游走了许久,终于点头:“有。”   当年的布防图,以及真正的叛城之人,总能找到。   “那就去找!”谢令鸢胸口起伏几下,松开了握起的拳:“你有你的顾虑,我也有我的分寸。但这事,一定要有公道。”   给当年的兰溪派也好,给先帝也好,总要有个公道。   **********   宁朔县的长夜,乌云蔽月,风起炎凉。   而百里之外朔方郡的兵营驻地,却已经火把齐列,照得夜空通明,竟有些灼热的气氛。   营中一伍一伍地开始点兵,火把上的焰火不时被夜风吹乱,每个人脸上皆是肃穆,身子紧绷,如弓弦一触即发。   ——西魏主帅拓跋乌居然绕开了高阙塞,三千轻骑兵连夜奔袭,乔装成来往通商的马贩,趁夜幕偷袭北营城门!   西魏夜里夺城,如今瓮城处的守军正和敌人打得不可开交,眼见着也快要守不住了。消息从城里传来时,安定伯夜半从榻上弹起,战袍都来不及披就跑了出来——若是城落到敌人手里,他对长安也没法交待。   他带着人亲自连夜点兵,跨上战马——必须赶在瓮城失守之前,去夺回城门!   ------   北营城门外的瓮城,此刻喊杀声震天,踩在地上随处都是粘腻的鲜血。   几拨敌军已经冲进了瓮城,晋军从藏兵洞里跑出来拦,城门处还在反复争夺,到处都是混战厮杀。   萧怀瑾倒退了几步,脚边是不知哪一方的尸体,险些绊倒了他。他眼前被血模糊了视线,抬手随意一擦,有敌人的血,也有他自己的。   他右肩被刺穿,已经拿不住刀,都是在用左手拿刀,胸前后背湿漉漉的,他分不清自己受了多少伤,多重的伤。   他后退了几步,避开敌兵的快马,心中浮出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大概要死在这里了。   这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后不后悔。   第一百二十二章   因城门关得及时, 大部分西魏骑兵被挡在瓮城外, 约莫有一百来骑兵抢城成功,冲了进来,随即被藏兵洞里的晋军拦截缠斗。   而被瓮城守护着的朔方城门则紧闭——由于瓮城内的激战,为朔方城内守军争取了时间,这些守军有足够的时间, 将大城门堵死。   然而他们也不能开城门出来支援杀敌, 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战友在城外与西魏人混战, 如困兽之斗, 再一个个死去。   他们无能为力。   。   “嗖”的一声, 耳边一阵尖利风声, 长刀擦着萧怀瑾的左肩砍下, 他下意识避开了, 却因重伤失血而行动迟缓, 似乎也被刀刃蹭伤了。   他眼前一阵阵晕眩,油然从心底攀爬起一阵忧怖。   忧的是他死了, 长安该怎么办,没人收尸不要紧,只希望想办法让太后知晓,赶紧另立新君。   怖的是他死了, 长安该怎么办, 定还会有很多麻烦,世家会一窝蜂抢上,又是一团乱麻的困局。   可也觉得未必不是解脱。   悔么?还是悔的。他听着方老将军、玉隐公子等人的事迹长大, 他以为打胜仗似乎是件容易的事,只要骁勇、果敢、智慧,了解风貌地理,那么再积攒几次经验,就可以无往不利了。   可真到碰上了,他才知道,这世上什么事都讲个机缘与巧合,而打仗更是最讲究运气的事。时运不济,就会如偷袭西魏那个王子,拼了全力杀到敌人眼前,也不得不放弃。   。   而这个夜,他已感受不到寒冷。尽管渗出的汩汩鲜血浸透了棉衣和战甲,被冷厉长风一吹,就透着冰冷的湿意,然而又仿佛燥热,他觉得自己大概会在这燥意中死去,然后冰冷了身子。   他在西魏骑兵的冲杀中左支右绌,尽力保全自己的性命,见缝插针又杀了两个西魏骑兵,身上又挨了一刀。   之所以没有放弃活下去,力竭而战,是因为他永远忘不了方才被抢城的那一刻,那两个关城门的士兵。   一个是之前带头打他的人,他记得姓吴,大概叫老吴吧,而另一个也是城头上喝过酒的。   他们大吼大喊着关城门,脖子上的青筋迸出来,各自双手推着一扇几十斤重的城门往前俯冲,将门牢牢阖上,死死抵住外面的冲击,对这边大喊着:“快不行了!”   但没人顾得支援他们,有两个敌兵看到他们关城门,纵马奔去砍杀。   他们正死死抵着门上门闩,那一刻张副尉舍了命,冲去拦那两个骑兵,为他们争取了点时间。张副尉被砍死后,同萧怀瑾喝过酒的那个士兵则又挡在老吴面前。他也抵抗了没两下,就被杀了,临死前紧紧扒在老吴身后。   但他的尸体并未替老吴抵挡多久,敌兵就一刀刺穿了老吴。那时老吴正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挣扎着给城门的大铜锁上落了锁,他上锁的时候已经站不住了,紧紧扒着门闩,后面那俩骑兵疯了似的几乎将他砍碎,而他倒地的时候坚持着将钥匙吞入了腹中。   他们舍命的时候也没想很多,什么家国大义他们从来不知道。只知道这城门必须关上,不能被骑兵冲进来,不然就守不住了。   所以,萧怀瑾想,他也不想想那么多了,他只知道他必须活着,不能死在战场上。   ------   城外的骑兵不断冲城,大门被撞得碎屑纷纷,门闩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几乎要承受不住了。   瓮城内对峙的两军都只剩了几十人。先前冲进瓮城的那一小缕西魏骑兵,真正成为了“请君入瓮”的翁中鳖。他们无法从内打开上了锁的瓮城门,真正的朔方城门又关得牢牢,非攻城重器不能破。他们只能尽快杀光瓮城内的守军,好从内部将瓮城门破开。   庆幸的是,对晋军来说,这场鏖战很快便迎来了曙光——安定伯连夜亲自带兵退敌,朔方是并州军的中心驻点,大营离主城也只有几里路,几千骑兵转眼就到,在城外与偷袭的骑兵互相冲撞。   战机总是稍纵即逝,一刻钟头便天翻地覆。制造出这些机会的,往往只是不起眼的一兵一卒,譬如那两个守城士兵。西魏骑兵的抢城被拦了一刻,形势便倒向了安定伯的晋军。   瓮城内还在垂死抵抗的守军,看到了城外天空被火光照亮的红。那并非黎明之后的朝霞,而是援军带来的希望。他们被唤起了几乎溃散的意志,大喊着杀向敌人——不为什么杀敌卫国,而是要活下去!   他们也终于如愿以偿。   安定伯带了四千骑兵,瓮城外的骑兵们见抢城失败,也就及时止损,一声吹号迅速回撤,来去如风端的是流氓行径。   而朔方城门上巡视的守军见状,赶紧跑下城墙,汇报城门下严阵以待的长官。   不过多时,朔方城门缓缓打开,守军如潮水涌出,冲去瓮城,将剩下的几十个西魏骑兵一斩而空。   瓮城经历一番激战,守住了。   得救的时候,萧怀瑾倒在城墙边,他身下全是冰冷粘腻的血,有敌人的,有自己的,却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十分疲惫,躺在那里,枕着一个死去士兵的后背。   阖眼之前,他看到了黎明。   真正的黎明,不是安定伯带来的朝霞,而是黑夜褪尽后的世间本该有的、一直存在永恒未绝的明亮。   他感到有人在摇晃他,操着浓重的口音:“死了没?哎这是个活的,别睡,睡了你就真冻死了,起来,起来!”   萧怀瑾心想,你要知道我是真龙天子,看你还敢不敢这样扇我巴掌。   他这样想着,忽然笑出来了,就笑醒了。带着脸上的五指印,睁开眼。   对面抽他巴掌的老兵,傻了一样地看他,大概是第一次见快死了又笑醒的人。   此乃神人也……   *******   清晨时候的冷意刁钻,直往骨子里透,那抽他巴掌的老兵脱了被自己穿热乎的夹袄,盖在萧怀瑾身上,将他担上了简陋的竹架,送去军医处止血包扎。   后勤的士兵们来来去去,清理战场,抬水冲洗掉地上的血,渐渐朝阳初升,朔方的城门打开了。   城内的百姓们后半夜听着混战声,胆战心惊地躲去家中地窖下,直到外面的城吏敲着梆子喊没事了没事了胡匪跑了,他们才小心翼翼从地窖里爬出来,然后忙里忙外地蒸热馍烧菜,送去给城外的士兵。   因不知道该怎么表示,就只能竭尽所能拿出最好的。士兵们接过,热馍和烧菜被放在死去的人怀里,冰冷的尸体上又冒着热气腾腾,一起下葬,看上去也滑稽。   没办法给一具好棺,那么给一口热饭热菜送上路便是他们唯一能做到的。他们做这些也很简单,只是希望假如自己哪天死在战场无法厚葬,最好也能有人往手里塞点热气腾腾的饭食,让他们别那么冷地入土。   。   伤兵们被安置在城内官占的闲置民居中,几个军医来去忙碌。   萧怀瑾躺在竹架上,伤口被敷了药,喝了一碗热姜汤,吃了一个鸡蛋——往日他在宫里只吃蛋白缀糖做的点心,而这里的鸡蛋只供给重伤者,以至于他竟然小口小口舍不得吃完。   他身骨底子好,兼之年轻,吃过热食睡了一觉,再醒来时是下午,精神已经好了很多。他动了动右手,扯得伤口疼,这时屋外传来整齐有力的脚步声,门帘被挑开,昭武校尉李岩迈了进来。   他往日对柳不辞也谈不上喜欢,因为察觉到柳不辞并不将他放在眼里。他以为是柳不辞身为流民帅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习性使然,内心嗤之。但这次守城战,倒真是要另眼相看三分。   所以也难得和颜悦色问候了几句,又递了个消息:“张副尉战死,林将军说你守城有功,擢升你为宣节副尉。升官了,怎么样?”   这升迁速度,可谓是拍马都赶不上,一下子跃了几级,成了八品武官。   他满以为柳不辞要喜形于色了,毕竟士兵们最朴实的愿望,无非是少打仗,多挣钱,混个小官。   可柳不辞反应十分淡然:“好。”   林将军,萧怀瑾记得似乎是安定伯随身的郎将,提成怀化郎,五品。这武职搁在大朝会时文武百官觐见,怀化郎连含元殿的主殿都进不去,只能站在外面的台阶下,踮着脚看看天子的身影。   然而如今,倒变成了萧怀瑾踮着脚,也看不见忙里忙外的怀化郎。   这挺荒诞滑稽,所以他神色有那么两分自嘲。   昭武校尉:“……”   校尉黯然离去。   离开前吩咐萧怀瑾好生修养,营里派了专门后勤的士兵来照顾他。校尉走后,萧怀瑾忆起了张副尉,印象里那人也是看他不太顺眼的。倒没有觉得十分悲痛,毕竟不熟悉,只是有点叹惋。   想起张副尉怨气冲天地说,延祚四年西魏打进来时,他连孩子出生都没法回去看一眼,往这一戍边就是六七年。可如今死了,抚恤金也就那么两个子儿,孤儿寡母的日后难过的很。   想起张副尉有次喝醉了跟他说,他们守一个小城,明明都他妈守了半个月了,而且能守得住,上层却下了命令,要他们撤军,放弃那座城。他醉眼朦胧地问,为什么好端端要让出去?那些守城兄弟不是白白死了?   那时萧怀瑾听了默然不语,他知道高层考虑的是战略布局、军中派系、朝堂党争,以此决定有些城池要让出去,有些城池寸土必争。   往常他高高在上时,朝中商量战略布局,将那些士兵们看成数字,死几万人,那是战略。包括他带流民军偷袭西魏王子,也是拿人数在拼的。而今他经历了最底层战争,刻骨明白了,那战略数字中,少的每一个数,就有可能就是自己。   派系斗争在军中一样随处可见,这个派系依附这个世家,士兵吃的好穿的厚;那个派系的军饷拨的慢……我让你先打头阵,你让我去断后……最终感受冷暖饥饱乃至生死的还是底层士兵。   但和士兵们——这些连自己温饱乃至生死都无法选择的人——在一起呆久了,萧怀瑾发现,不同于自己在宫里时刻的绝望,这些过得更苦的士兵们,却从来不绝望。最多是很看不起那些高高在上所谓的勋贵罢了。   这真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他发呆了半晌,前来照料他的后勤兵来了,手里端了个陶盆,盆里装了馍和热菜。萧怀瑾觉得他似乎眼熟,那人也怔了一下:“是你啊。”他将装菜的盆子放下,改了口:“大人怎么称呼?”   正是萧怀瑾在昏厥时,扇他巴掌将他从濒死中拉回来的那个老兵。这算得上救命之恩了,萧怀瑾无所谓道:“叫我……小柳吧,不必称呼什么大人的,又不是什么正经官。”才八品,手下也就百十个人。他才看不上。   “那您可以叫我老邱。”那人腼腆地笑了笑,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年纪,腿脚略有点蹒跚,却闲不住,去火盆生了生火,望着窗外叹道:“还好昨晚是守住了,不然这城里又要遭殃。”   萧怀瑾嗯了声:“他们失了先机,幸好城门关的及时。否则真守不住。”想起了那两个拼死关城门的昔日战友,又沉默了。   “可不是,夺城是那么容易夺的吗?”老邱举着拨火棍笑了笑,萧怀瑾仿佛看到他的脸上有点自豪:“这么多年,我也就只见过一个人夺下来了。”   萧怀瑾一怔,一个名字在内心呼之欲出。   他忽然心中一胀,眼眶热热的。   夺城作为攻城战术,并不少见。抢下来了,便是以最小的代价得到了据点;可稍有不慎,等于是派人去送死。但中原城池难克,所以尽管抢城风险极大,却还是首选。眼前这人却说,活了那么多年,只见过一个人抢下来了。   他声音有自己不觉的颤抖:“是谁?”   “韦不宣哪!后来那些西魏人也不是没效仿他,结果没一次抢赢的。”老邱的拨火棍在火盆上敲了两下,炭星飞舞:“有的战法,也不是谁都能学的,换了别人用都不对味。”   萧怀瑾低下了头,看着自己包扎的手掌。其实他这一路,也是有意识学了韦不宣的打法,从世家手里抢来粮,聚起人。而今老邱却说,有的人,不是谁都能学的。   他不禁想,要是当初,带流民偷袭西魏王子的人是韦不宣,西魏王子是不是已经被杀掉了?   这念头如积雪球,越滚越大。   “西魏人道他是蛮勇,但他可不是。他抢城前至少盘算了半个月。什么时候换班、每个城门多少人、管门的是什么脾性……他都知道。那西魏人酗酒,他就挑在下午的时候抢城——”老邱炫耀似地看了看萧怀瑾,仿佛做这英明神武之事的人是他自己:“猜得到为什么吗?”   萧怀瑾摇了摇头,像个沉重的茄子。他想不到,这让他觉得挫败。   亏他带流民军奔赴北关时还幻想过超越那人,可这一路走到如今,才发现他无法企及,超越不了。   又觉得悔恨,恨自己怎么不早点长大,能在那人活着时见其一面。   那种英雄相惜的悔恨。   老邱卖完了关子,好为人师地说道:“因为傍晚蛮子们换班轮值嘛!他就定在离交班还差一个时辰,申时过。再晚一点西魏人换班容易戒备。相反快要换班时最松懈,又喝了酒打晌午瞌睡。所以他冲城的时候,西魏人都迷糊糊的,根本来不及关上城门,就被冲破了。”   “别人冲城门,都是先头兵去冲,主将在城外指挥,叫人奔射掩护,是吧?他相反的,他冲在前头,西魏士兵都要将门关上了,忽然他一把刀**门缝来,硬生生把上百斤的大门撬开!”老邱没有察觉到萧怀瑾的自卑,回忆起当年,双目都在放光:“他亲自打进来,有什么状况当场就可以下令,城头上有几个人、城外留多少人奔射,他只看一眼,一瞬间就想好了。没有亲自瞧见过,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厉害。”   萧怀瑾盯着自己脚尖,想起白婉仪临死爬到他脚下,求他说一句公道话,告慰那人在天之灵。她也是亲历过战场,见识过厉害,才会那样崇敬仰慕那人吧?   他的头又低了两分。   “等他杀进来,身边只留了两个副手,让其他人都去冲大城门了。那大城门也根本来不及关。”老邱闭了闭眼睛,似乎至今还沉浸在那巨大的震撼冲击之下。   萧怀瑾惊呼一声,身子前倾却扯到了伤口:“他只留两个人,不是很危险吗?”他真是没见过这样胆气,偏偏又无往不利,那不是仅靠运气和骁勇能成功的。   “所以他厉害嘛。之后西魏人也学他抢城,但谁敢像他那样?谁能学得来他的反应快?打仗这事儿,可不就是个瞬息万变的么。”   而好的将领,就是能敏锐捕捉到一瞬间的机遇,做出最符合当下的正确应对。   萧怀瑾垂下眼帘,方才扯到的伤口传来阵阵痛楚,尖锐地叫嚣着,提醒着他——   韦不宣那样美好,好到他连嫉妒都觉得自己心灵丑陋且无理取闹。   而和那人比起来,自己却难以企及,并差得如此之远。   处理不好朝政也就罢了,打仗也没有所向披靡,如今甚至受了一身重伤,这伤口……好疼……   真的好疼……   他鼻子一酸,眼前模糊了。   “这么些年,再也没有人……诶诶你怎么了?哎呀被子要湿了!”老邱正说得起兴,一看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抢救棉被。   人可以哭,棉被可不能湿。   “……”萧怀瑾的眼泪被无视了。他的心情翻江倒海着一股酸涩。   他不如韦不宣就罢了,他连一床棉被都不如。   连棉被都比他珍惜!   那酸涩无限放大,眼泪便如决堤:“呜嗯——”哭声终于在嗓子眼里憋不住,回忆这一路走来,耗费心血的四千流民军尽散、西魏王子在他眼前逃脱、差点死去愧对宫里的太后……   老邱手足无措,站在他面前:“你到底怎么嘛?伤口扯到疼了?”   萧怀瑾摇摇头,还是哭。   老邱挠挠头,觉得他闷着不吭声掉眼泪的样子,还有点像自己那闷脾气小儿子。想了想干脆走上前,试探着把萧怀瑾的头捂在了怀里:“疼一下就过去了,别哭了别哭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想起来他小儿子临终前,也是浑身刀伤喊疼,他就这么捂着他说疼一下就过去了。   这么一想就觉得很难受了,再也不想说话。   他这厢安静下来,屋子里只听得到萧怀瑾的抽泣声。似乎萧怀瑾也意识到了,再者那怀里久没洗澡有股味,便难堪地从他怀里抽出脑袋来。   结果刚才哭得急,他打了个嗝:“我就是想到他死了,怪不值的。才不是疼……嗝!”   老邱被逗得反而笑了起来,不管他是因为什么哭,人谁没个难受的时候。他坐下来道:“也没什么丢人的。我那俩儿子走的时候,我哭得比你还邋遢。”   萧怀瑾打着嗝擦完眼泪,莫名的,心情却畅快了很多。   就像老邱说的,人谁没个难捱的时候呢。咬咬牙,也就捱过去了。   老邱又将凉了的饭盆拿到火上热一热,递给他。萧怀瑾打着嗝,吃完了盆里的饭菜,军医进屋来給他重新换药敷药。   他身子骨很好,伤口已在愈合。   又过了两天,他已经能下地走路。   这一日,趁老邱还没来,萧怀瑾便出了屋子,到街上去走走。   他想看看,这座被自己亲手保护下来的城池,想看看那些百姓平安地活着,这样便能填补那有些空荡失落的内心了。   大街上还是热闹熙攘,他的目光不断从各个人群上扫过,看他们忙碌,便觉得了满足。   冷不丁的,他目光余角,扫到了一个人。   一个正在痛哭流涕、哀大莫于心死的人。   “呃……”萧怀瑾突然想起来,他已经把这人遗忘在脑后好久了……   并且令他万分惊讶意外的是,他,从没见这人哭过!   萧怀瑾震惊、震撼地长大了嘴:“=口=……”   好了,这下心理平衡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萧怀瑾老怀甚慰, 他不是一个人在哭泣。   哭得稀里哗啦的还有他的冷面俏郎君, 啊呸,俏侍卫——   陆岩。   在他印象里,陆岩一直是冷漠克制的人。仿佛喜怒哀乐等等情绪不存在于那人的世界中,是以那张面瘫脸上,连笑都没几次。是发生了什么, 居然就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但萧怀瑾肩膀耸动, 忍不住幸灾乐祸, 乐坏了。   ---------   御前侍卫第一大面瘫, 陆岩, 在大街上罔顾人伦, 罔顾形象, 罔顾七嘴八舌和惊奇目光, 哭得梨花带雨, 我见犹怜。   在长留郡外,当时他奉了萧怀瑾的命令, 去中州给怀庆侯世子千里送粮饷——由于那里是平定叛军的战线,是往北夏走的地界,他一去十好几天,再从中州赶来朔方城花了一个多月, 结果刚念主心切地赶来, 就听到了一个巨大的噩耗。   伟大的流民帅、久经考验的忠诚战士柳不宣,为了抗击西魏入侵事业,光荣地牺牲了自己。   壮烈牺牲。   听说瓮城之战十分残酷, 守军几乎都死了。他一听陛下居然甘做底层士兵就傻了,去城门打听柳不辞的下落,民众一听柳不辞,便拍着腿道:   “他啊!瓮城门九壮士!你不知道,九壮士为了守城何其英勇……”比手画脚绘声绘色地形容了一番守城军的惨烈死状。   陆岩:“……”   瓮城门……九壮士……   他面无表情地含着泪颤抖道:“尸首呢。”   热心群众:“肯定是就地掩埋了哪!但我们朔方人敬英雄,虽然没有好棺好坟地招待,好酒好菜还是要送他们上路的。”   陆岩:“……”   他要疯了。   回去到底该怎么向太后交待??他小姨沈贤妃还怎么在太后手下安生?   他和热心群众们鸡同鸭讲,隔着一道比山还高、比海还深的沟堑,一个以为陆岩在问死人,一个以为柳不辞已然慷慨就义。   他是御前侍卫,唯一的使命与职责便是保护陛下。既然陛下死在了边关,他亦无颜苟活。   还是跟着一起死吧。   但临死之前,他还要先找安定伯去问罪——听说瓮城门的壮士们就地安葬?你知不知道你埋的是天子!你知不知道你派去守城门的是天子!   你去死吧!咱们一起死!   所以此刻,陆岩拖着步子走在大街上,正要去城外兵营找安定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一起上路。   是的,他已经被打击得连马都忘记骑了,直接忘在了城门处。   他揣着一肚子的心如死灰生无可恋,目光涣散,灵魂飘远,像块果皮一样在大街上飘荡,直到面前停了一个人。   好熟悉的脚。   视线往上看,好熟悉的腿和身子。   那人站在他面前,向他微笑——   四周过客纷纷,那些摩肩接踵与嘈杂脚步声仿佛皆已远去,许有烟花,许有笑闹,然而世界都被模糊在了那人之外,这一瞬,便如宿命般的永恒。   ——待看清对面微笑的人,那一瞬间,陆岩的世界,就是这么美好。   他半张着嘴,然后鼻头一酸……   好了已经够酸了,不需要再酸了,他眼泪冲眶而出,嘴角又是不由自主咧上去的,这上半张脸哭,下半张脸笑,如此大喜大悲的极致表情汇聚在一张不大的冰山脸上,看起来比萧怀瑾的内心还扭曲。   “您……您还没……”不该说死,不该说薨,不能说崩,陆岩一时间卡词儿了。紧接着他内心五味杂陈酸甜苦辣齐齐迸发,他半天憋出一句:“……您还活着!”   这是萧怀瑾头一次见他的冷面侍卫如此失态。   到最后变成了他一个皇帝安慰一个侍卫,侍卫又哭又笑仿佛珍宝失而复得,吸引了路人视线纷纷。   “粮草送去武将军那里了么?”   “……嗯。”抽泣。   “那边战况如何?”   “叛军被挡在渭水以北……郭炜炜缺粮草,没有再南下……还对峙着。”抽泣。   “看来粮草送的是很及时了。”   “是……解了燃眉之急。”抽泣。   “别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说出这话,萧怀瑾也脸红了。   “臣不哭。”抽泣。   “只是差点吓死了。”抽泣。   萧怀瑾沉默了一会儿。   “是我不好。”   “……”陆岩噤声了。居然让天子陛下向他道歉,他祖坟都要烧糊了。   随即他发现,萧怀瑾并不是在向他认错。   “陆岩,我想,是时候该回去了。”   “回……”陆岩正想问他落榻于哪里,蓦然意识到萧怀瑾的话后,强自镇定着问道:“您打算何时动身?”   他日思夜想回长安,生怕回应得不够积极,陛下又要打消主意。   萧怀瑾想了想,目光望向这条街上熙攘的人群,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生生不息的漫长岁月:“待解决了这边的事。”   陆岩恢复了面瘫,没有再多言。但总觉得陛下哪里不一样了,却也难说。而观萧怀瑾神情淡淡,不见得高兴也不见得郁郁,一时猜不透他为何“幡然悔悟”。   不知何时,天际飘落下细碎的雪花,纷纷扰扰,扑面皆是徐徐凉意。朔方的深秋已是严寒。萧怀瑾回想起去岁这个时候,后宫不少人中了压胜,昏迷了过去,他如同惊弓之鸟,反思是不是“晋过五世而亡”的诅咒要应验了,是不是天降示警……可现如今,站在北疆的边城,他的忐忑忧怖反而轻了。   大概是觉得,这句预言是有道理的。   人面对有道理的事情,就会下意识地放弃抵抗了。   路上的人渐渐稀少了,这一场雪初至,萧怀瑾明白,这意味着草原上胡人的日子又不好过,比邻而居的晋国又要进入战备状态中。他在雪中漫步深思,陆岩跟在后面,不妨有个疯疯傻傻的人撞上了萧怀瑾,又倏地跑开。   萧怀瑾不甚在意,陆岩全副心神在警戒上,盯着那傻子多看了两眼,忽然一怔。   这个人……好眼熟。   萧怀瑾见他顿足,便垂询,陆岩道:“公子可觉得此人面善?”   萧怀瑾目光瞟过去,登时大囧。那人蓬头垢面,灰头土脸,这就罢了,脸上的表情还鼻歪嘴斜的,活像个丑角。   他摇摇头:“荒唐。”   这样的傻子,哪里眼熟了?他堂堂帝王,居然会认识这种人么?   然而陆岩是御前侍卫,总要练习目力,他能记得住见过的每一个人的五官、轮廓、身材、举止乃至语气,深刻地印在心中。见萧怀瑾斥责他,这简直是质疑他的能力,陆岩决不能因此失了宠信,反而当真了起来:“公子,您不觉得此人相貌颇类苏公公么?”   他说着,几大步跨过去,一把扯住那个傻子。那傻子背对着他们,正在吃别人给的剩饭,忽然被人从后面扯住棉衣,寒风夹杂着雪花钻入脖子中,他打个冷颤,惊恐地叫起来,两只脚胡乱蹬。   这点反抗对陆岩来说如同猫猫雨,他将那傻子粗暴地扯到萧怀瑾面前,将那人脸上歪着的嘴、斜着的眼用手抹平,重新复位,这样整饬了一下,萧怀瑾仔细上下打量他——   还真是,颇有些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和右手上的胎记,简直如出一胞。当年苏祈恩因为手上有胎记,差点未能进殿内伺候,还是萧怀瑾觉得他顺眼,破格拔擢的。   这人本应该是挺秀美的好样貌,可惜因风霜日晒,看起来面容显老,已经有了皱纹,萧怀瑾不由想象了一下苏祈恩到老来的样貌,心情古怪了起来。   那人在陆岩手下,还在瑟瑟发抖,低着头不断挣扎。萧怀瑾觉出他的恐惧,那种恐惧不是对陆岩的,更似是心底深埋的恐惧被放大。他蹙眉吩咐陆岩:“你先将他松开。”   陆岩道:“臣记得苏公公也有点西北口音,这样巧合,该不会是什么……”谨言慎行,后面“亲戚”两个字未出口。   紫宸殿从司寝到茶水间的所有宫女内侍乃至扫洒粗役,他心里都记有一份档案,他记得苏祈恩入宫的身世是父母双亡,没有亲眷,流落到长安卖身入宫。尚宫局之所以放心将之提入紫宸殿,也是因为苏祈恩没有家人,不怕出幺蛾子。   而贴身侍应之人有可能存在隐瞒亲缘关系的问题,陆岩和经历过一次刺杀的萧怀瑾对此都难免十分敏锐。陆岩道:“不若先将此人带回。”   萧怀瑾点点头,眉宇间浮现一丝阴郁。   他和陆岩带着人,踏着纷纷细雪,往养伤的民居回去。   *********   朔方这几日因节气迅速降了温,黑云压城,漫天阴霾。   远远地,谢令鸢已经看到了朔方郡的瓮城。来的路上,她们听说了前几日西魏人偷袭,派了骑兵扮成马贩子,妄想抢城,还差点成事,所以近段时间,朔方城门对于人们往来进出查得格外严,城门也比往日早关一个时辰。   朔方城门已关,她们便寻了城外客栈落榻。由于处在贸易关路上,朔方城进出客商众多,城外的客栈也十分热闹,比她们一路走来的清冷萧条场景,不知繁华几倍,客栈外甚至有专门对外客说书的“唱书人。”   至于唱的是什么,自然是前些日子惊心动魄的夜间夺城之战。那瘦小的中年男人站在一处石阶上,开着高腔讲的声情并茂,及至讲到那夜千钧一发之际,西魏人几乎要破城而入,却被“瓮城门九壮士”给拦下了,四周喝彩纷纷。   谢令鸢在人群里旁听着,她的脑海中,不禁勾勒出一幅画卷,这有着崇高爱国主义的“瓮城山九壮士”宁死不屈的伟岸形象,并为他们编写了一本教科书。   武明贞安静听着,逐渐心潮澎湃,沉声道:“可惜此九人已死,否则若在我麾下,我定让他们封官得职,人尽其才。”   屠眉双目放光,一拍大腿:“嘿!这几个人要是当初在我手下,我就不会让那柳不辞逃跑,也不会被你们……”   “我大晋猛卒,乃国家社稷之担当,”何贵妃冷眼相看,打断她:“你敢让他们与土匪相提并论?”   屠眉怒视这个石头精:“老子的匪现在都去当兵了好吗,下一轮守城门的九壮士,就是老子的匪,怎么不能相提并论了!”   何贵妃一噎,刘半仙上前劝架,他挤过去,何贵妃嫌弃地躲开,刘半仙在人群里双手一掐,摇头晃脑:“这翁城山九壮士,不简单啊不简单,其中有一人……嗯~~~乃有帝王相也……呜呜嗯!”   刘半仙随口胡扯,将所有人都惊呆了——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且九壮士死得那么惨烈!众人赶紧捂住他的嘴:“闭嘴!”   武明贞一剑柄打晕了他,冷冷道:“乌鸦嘴。”   第一百二十四章   萧怀瑾回到院落里时, 老邱正在天井里烧纸铜钱。守在门口的兵吏要带陆岩去登记上牌, 萧怀瑾由他们去,他靠着斑驳的墙面,看着圆形正口的纸钱在火舌上一闪而过,化为了灰烬。   站着看了一会儿,他走上前, 坐在老邱身边, 帮他烧纸。老邱抬头见是他, 温和地笑了笑, 这沉默伴着落雪和火焰, 出奇的和谐与静谧。   继而解释道:“今天是老大的忌日, 也顺便给老小烧点钱, 免得他在那里过得不好。”老邱手边还放着自己亲手扎的纸衣纸房, 神情平静。   萧怀瑾记得他小儿子是死在西魏入侵的乱军中, 大儿子是在服徭役中病死他乡的。军中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人,聚少离散, 孑然一身。   这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境遇。在孤独与悲哀面前,无论出身贵贱的人,都是平等的。他问:“那你还有亲故在吗?”   “有个比你小几岁的侄女,现在只希望她能好好的。”老邱目光温温地看了他一眼, 平淡地将一叠纸钱又放入了火盆中, 半是轻微的感叹:“我幺儿要是活着,现在也有你这么大了。”   萧怀瑾触及他目光,被那宁静的温和所触动, 天上簌簌落的雪似乎也不是那么冷了,似有暖意包裹。他将手往那火舌处靠了靠,汲取着温暖,淡淡道:“他应该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不像我。我可混账的很。”   从小似乎也没什么人喜欢他,他仍清晰记得三岁的时候,宫里老姑姑帮他换衣服,聊天时说他必然是个不受宠的,言辞语气中的怠慢至今难忘。那些人也许以为他年纪小不记事,其实孩子对大人的情绪是十分敏感的。那之后父皇和其他妃嫔公主不怎么热络他,似乎也很好地印证了那些宫女的话。   长大了自不必说,在韦无默说出当年旧事时,他就觉得自己在太后面前站不住了。他发自内心痛恨命运,更恨自己的出身。   老邱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瞬间哈哈了一声:“怎么会,你一表人才的样子,一看就是好人家里养出来的。你爹娘必是有福之人,才能生出这么好的儿子。”又能打仗,又讲道义,既不嚣张也不粗鲁,对他一分好意也能铭感于心,这样的人怎么会惹人厌呢?   萧怀瑾不再说这些了,他看到老邱两鬓已斑白,其实只有四十出头,若父皇还活着,差不多也是这年纪。他心中不由感慨,都说生为天潢贵胄是命好,可他觉得生为老邱这种人家,过平淡庸碌的一生,才是很好的。   但前提是,国家得给他们一个过太平日子的世道,而不是民众们年纪轻轻,就被战乱或徭役带走了性命。   他想想心中就一沉。也是他亏欠了这个国家的臣民太多,边疆总是不宁,内政也一团混乱。   “我记得延祚四年,也是下了这样的雪。西魏和我们背约,打了进来。”萧怀瑾想到边境战乱,继而又想到了互市,想起那一天宋先生去世了,他坐在深深宫闱的最深处,望着许远外的碎雪,时光都好似凝滞在那压抑的一天。   过后很多年,提起延祚四年的西魏祸乱,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幕场景,便永远是自己坐在深宫里,看着外面的落雪,无能为力。   他一说延祚四年,老邱的脸色蓦然变了。萧怀瑾察觉到,心想大概是戳了他什么痛处,也不再提,二人久久无话,只对着火盆沉默,气氛倒一片祥和。不多时,老邱起身道:“时辰到了,该泡药了。”   每日晚饭前一个时辰,亦即申时末酉时初,萧怀瑾需泡药浴。军中很难有这个条件,许多重伤兵便只能热敷药包,然而老邱不嫌麻烦,论起照顾来,他对萧怀瑾可谓无微不至,每天清晨去担水,上午劈柴,中午开着大炉子烧,连着泡了几天药浴,萧怀瑾身上斑驳的伤口便比旁人恢复得快得多。   萧怀瑾进到屋子里,解了外套搭在门上,脱光里衣,便进了药水里。老邱出门忙活着做饭,不时进来添一点热水。加完水出门时,他错眼一瞥,萧怀瑾的衣服掉到了地面上。   那是里衣,他替他将衣服拾起来,一卷黑色的帛却落到了地上滚动,缓缓卷开。   老邱愣了一下,因那黑帛一眼望去便知质感极好,庄重深沉,他将黑帛拾起来,赫然入眼的几个大字却如惊天霹雳,吓得差点让他拿不住——   以柳不辞进位大将军加侍中、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别置尚书并州大行台。   “……”老邱再怎么不懂高官们那些事,尚书大行台却是不会不知道的。   这几百年来战乱频繁,大行台也就成了屡见不鲜的存在,不少位高权重之人带兵出征,都会在驻地设临时的尚书省,等同于权力班子挪到了驻地,代表着中央朝廷,发出政令与长安朝廷无异!   柳不辞……他他他一个八品副尉,怎么可能有这么烫手的诏书?!   老邱第一反应这是柳不辞捡来的,随即又否决了。首先圣旨上写明了是柳不辞,其次并州这里设大行台很正常,前朝就有高官出征来此。再次,假若诏书丢了,那并州绝不是如今的模样,早已人仰马翻,掘地三尺了。   这诏书唯有一个可能,它是柳不辞随身携带,并从未公示于人的。   老邱一时也糊涂了,想不通柳不辞为什么不拿诏书出来,还要屈尊做个八品副尉——大将军啊,录尚书事啊!   难怪他总觉得柳不辞不是普通人家出身,无论是言谈举止抑或行事交际,都透着股子富养的派头。这年头高官权贵世家子弟,都喜欢这么体察民情吗?   可组建大行台……其他的班子成员呢?除了今天那个面瘫流民(贵公子出身的陆岩:……),柳不辞身边就没有旁的人了啊,那这要怎么建临时行台?   以及……柳不辞究竟是什么身份?   无论实情究竟为何,老邱勉强镇定地将黑帛放回柳不辞的里衣中,将里衣挂回门上,走到外面差点被锅灶绊了一跤,心中却是隐隐雀跃起来。   他看到希望了。   ……那个深埋在他心底多年,让他背负无比深重罪恶的秘密——那场关乎延祚四年互市背约的秘密,他本以为将被自己带入坟墓,真相永远被掩埋在朔方寂寞的漫天黄沙中,未想到,老天果然是有眼的,这世间是有公道的,居然将一位带着大行台诏书的人,送到了他的面前!   既然这是天意,那么他决不能辜负天意。他要想办法将这个秘密,透露给柳不辞,至少,给当年无辜死去的民众一个交待。   ********   傍晚的雪下得越发肆虐,朔方城外的客栈却依旧热闹不减。   屠眉等人有惊无险地拖着刘半仙回房,好在没人在意他说了什么,民众们都沉浸在晋军退敌的喜悦、以及西魏又要卷土来犯的隐忧中。   房间里,郦清悟关了房门,两刻钟之后,三个人出现在他房间里。   一个人穿着兵营劣质粗糙的皮甲,另外两人倒是换上了清爽的白色隐纹衣,对比十分滑稽,郦清悟转身看了一眼,忍不住带了点笑意。   他很少在“四余”面前表现出情绪来——忘记是谁教过他还是自己总结的,情绪是别人洞察你、控制你的弱点,他就慢慢学会控制自己了——因此几个下属都颇为诧异,猜测他大概心情实在很好。   他关心了下他们的近况,穿劣质皮甲的罗睺委屈道:“属下跟着他投入安定伯军下,就被分去操练了,和他分了开。”   这个“他”指的便是萧怀瑾了。罗睺的委屈简直都要淹没了他们,只不过面上压着——一路跟着扮作流民保护主人的三弟便也罢了,在羊腚山遇到山匪、西关口偷袭王子时奋勇相救也就罢了,居然现在在兵营里,跟着一群刀都使不利落的新兵蛋子操练???   尤其是为了不惹人注目以至于暴露,他也还得苦兮兮装成什么也不会的样子,**练官嫌弃,简直心里苦。   当初接了郦清悟任务的一共七个人,两计都两紫炁三罗睺,可以说郦清悟将在外身边的人都送去了萧怀瑾身边,路上遇土匪、偷袭西魏、困守瓮城,暗中保护萧怀瑾已经死了四人。   而被编入了兵营操练后,两个计都借口自己还担负着监察卫的身份,战甲一脱,半夜跑了,去守着萧怀瑾。而罗睺只是探情报的,没有官方身份,就只能继续苦兮兮地跟着一群新兵蛋子装傻。   郦清悟听他详细说了萧怀瑾这一路的事,听说如今在城里养伤,陆岩已经回到了皇帝身边,他点了点头,安放了心——陆岩功夫十分好,又忠心,是可以信任的。他留了罗睺问话,剩下两人退下,又隐回暗处去守萧怀瑾了。   偌大的上房里安安静静,郦清悟不笑了室内便又清冷压抑起来。那罗睺单膝跪着,听他问道:“去岁交待你们查的事,情况如何了?”   “已有了些眉目。属下潜入并州军的军籍处,翻到了正月之祸爆发后,并州军的将官调用任免,发现了一些情况……”   他将随身携带的拓本双手递了上去:“当年苏廷楷的高级亲随部将几乎都死了,只有这个奚此非是例外,他是五品郎将,职位不低,战后却侥幸存活,且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朝中却有人为他担保,他官职不升不降,平调去了并州府军管理后勤辎重。”   那样的情况,自然是指正月之祸后倒逼兰溪派了,顾虑到主人的身份,听到难免不快,罗睺含糊带过:“后来延祚三年,西魏与晋国订立互市约定后,他又被平调去做措置官。发生互市之乱后,因榷场监管不力而被斩杀。然而属下又在并州驻军府查到了造假文书,此人似乎还活着……”   郦清悟的目光在拓本上那个“奚此非”的人名上扫过,静静思忖着。措置官,互市榷场的地方官,等同于武转文职了,且是肥差,算是暗升。此人有正月之祸那样的污点,仕途该是告终,却能一路平稳调动,朝中必然有人保他。   且又明显换了个身份,一定对景佑年间的事,知晓些内情。   他眸光逐渐冷凝,比窗外的纷纷落雪还要冰寒。他问道:“人在哪里?”   “人在广朔县定居,是当地商人,有商队出西关口通商。”   居然还能走丝路通商,可见财势都不差。他缓缓将茶水倒入杯中,任雾气袅袅半遮了视线,吩咐道:“将那人带来,要尽快。”   罗睺一怔,习惯性应诺,却并未退下,沉默一会儿犹豫道:“您不是向来不碰这些事么?”怎的忽然,又起心动念地要管了?   以前郦清悟也不是没查过,但他查明了就罢手,往往是不参与进去的。原因除了抱朴散人经常劝的出尘、莫入世道与天争,还有就是——世道已然如此,那些人只是蛀空树木的亿万蠹虫之一,这些人源源不绝前仆后继,且背后有着强力的权力交织,理睬他们有用吗?   一直以来,郦清悟觉得自己是很扭曲的,一半是父亲自幼嘱托的重任,一半是散人说的出尘,他就如走在独木桥上,两边都是矛盾,都在拉锯他,割裂他。   但如今不一样了,谢令鸢是变数,“变数”想管事,“变数”想要知道真相,他要保护晋国的变数,当然就要随她心意了。   所以他心中是十分感谢谢令鸢的,她的到来,让他有了充足的理由,可以不必顾忌地入世,心安理得地参与进了种种是非中来。   郦清悟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伸出手,几片轻盈落雪化入他掌心。   待到罗睺将那个隐姓埋名的郎将带来见他时,他会让谢令鸢知道一切她想知道的。   *********   至傍晚,雪越下越大,陆岩披着一身寒气,从军籍处归来。萧怀瑾已泡好了药浴,老邱垂着眼帘,将饭菜端到案上,手有些隐隐颤抖。   案上放了小壶的酒,乃他私酿,口感醇香。三人在小案前落座,室外是寒风霜雪,室内烤着小火,再小酌片刻,皆有些醺醺然。   气氛融融,老邱便起了话头,说要猜拳行酒令。萧怀瑾是没玩过行酒令的,但陆岩在禁卫军中玩过,给他解释了一下,萧怀瑾便兴致勃然想要试一试这些士兵们平时玩的游戏,体察民情。   “输了定罚酒,还是?”   老邱摇摇头:“老兵里都不这么玩,哪有那么些酒给糟蹋。都是一人输了就如实回答一句问,或者说个藏肚子里的事儿。”   陆岩觉得这样玩实在吃亏,老邱输了便罢,个老兵油子的秘密算什么?但萧怀瑾是皇帝,若要是输了,岂不是皇家宫闱的隐秘,都被个外人听了去?   但他似乎确实没什么理由制止,军中都这样玩,甚至还有脱衣服的。越遮遮掩掩反而显得古怪。   他便正襟危坐地一旁观战,警惕盯着老邱和萧怀瑾猜拳。   “一定中啊!”“三六顺啊!”“六六顺!”   老邱赢了。他笑着小呷一口酒,问道:“我问一个问题,你只照实回答我能与不能便好。”   萧怀瑾不扭捏,道一声你尽管问。   “我观你不是普通流民帅,也听说你是中原来的,定然是好出身的人家吧。”老邱下意识凑近了萧怀瑾,低声问道:“我想问……以你的身份,倘若你知道了什么秘密,可有办法不通过旁人转述,直接告诉圣人?”   他没有问柳不辞的身份,那些若柳不辞不说,便不是他能知道的。他也不在意柳不辞的身份究竟是何,只要天子能知晓这件事便好。   萧怀瑾怔了一下,感觉方才入腹的酒,仿佛有点麻痹了思绪,眼前的一切都放慢,是以他清晰看到了老邱眼中一闪而逝的祈盼,仿佛无尽的黑暗中见到一缕光明。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吗?   但他想到这些日子,老邱的照顾。碗里总是会多出老邱特意留给他的肥肉片子,那些仿若父子的温情不是作假。无论如何,这种事他是能办到的,不需上达天听,他自己就是天听。   陆岩坐在他对面,对这个问题心里绷紧起来,便见萧怀瑾坦然地点了点头。   老邱释然笑了笑,干了杯酒,继续与萧怀瑾猜拳,似乎是很有兴致,陆岩一旁喝酒看着,忽然差点呛住——这次,老邱输了。   “居然输了,我以前在军中和兄弟们猜拳,可从没输过。”老邱收回手,摇摇头道:“那我就给你们,讲个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吧。”   萧怀瑾一怔,对上他看似轻松笑谑却隐含凝重的神情。那目光虽经过酒的浸润却依旧清明,他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直觉告诉萧怀瑾,他要说的这个秘密,一定很重要。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夜半起风之时, 几名罗睺跋涉雪地, 将主人点名要见的人带到了客栈的房间。   郦清悟坐在屋里,看着那人被蒙了眼,困了手脚。那人大抵知道挣扎也无济于事,便默不作声,谢令鸢走近他时, 感觉他有点发抖。   谢令鸢伸出手, 扯掉了他蒙着眼睛和嘴的布条。眼前是一个四十多岁保养极好的中年男人, 室内燃着的烛火使他蓦然地重见光明, 他瞳孔骤然一缩, 警惕地环视室内, 待看清几个人时, 似乎松了口气般。   他开口, 声音沙哑透着几分不确定:“我与几位素不相识, 无冤无仇,为何要这样?”   “多有冒犯了。”谢令鸢请他落座, “只是想知道一些事——我知道你在景佑年间是并州驻朔方部伍的五品郎将,是苏廷楷的得力心腹。”   他闻言,瞳孔更为收紧,没有说话, 喉结却一动一动, 吞咽了几口口水。她道:“杨犒,我想知道,正月之祸真的只是西魏人的狼子野心么?真的是苏廷楷开城门叛国么?你为什么在那之后假死, 改换身份隐姓埋名?”   杨犒额头滑落一滴冷汗,哂笑一声:“前两个问题我怎么知晓,你要问他们。至于我为什么隐姓埋名,这又与你们有何干?皇帝都不管,你们管什么?”   “皇帝让我们管的。”谢令鸢冲他微笑了一下。“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何无缘无故找上你?你改换身份做得再隐秘,瞒得过钦差么?”   郦清悟轻咳一声,向她侧目。假传圣旨可是死罪!   当然萧怀瑾那个软柿子对德妃诸多回护,大概也是不会因这个追究她的。   “……”杨犒汗如雨下:“不为什么,死在老子手下的西魏人太多了,老子怕他们报复,不想在军中干了!”   谢令鸢仿佛听到了十分可笑的事:“方想容、苏廷楷、韦不宣……随便哪个人杀的西魏人都比你多,他们都不怕,你倒腆着脸有资格说了?”   这话说得十分奚落,重创男性尊严,杨犒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唾了一声:“什么狗屁钦差,要不是老子杀敌卫国,轮得到你在这里撒野……”   “啪”,他的脸被扇歪到一侧,耳畔嗡嗡作响。   一卷羊皮纸布防图,从他脸上滚落在地。   郦清悟好整以暇地坐着,方才出手掷图也只是一瞬,杨犒没来得及看清,更未来得及躲开。那布防图挟带了内力扇在脸上,不啻于重击,杨犒眼前发花,听到那个出手的人冷冷道:“再敢对她出言不逊,可不这么简单。”   合着这还只是略施小惩。杨犒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晃神犹如当年——西魏那个王族大将军拓跋乌也是这样,攻占了城池后,将布防图甩在了他的脸上。   他眼睛再一扫地上那布防图,没有军中编号,熟悉的笔迹。他噤了声。   杨犒心跳如雷,这十多年苟活的时光,如同借来偷来的,如今终于是被发觉,被天子彻查了。   忐忑过后,却是意外的绝望般的平静。他苦笑一声,下一瞬仿佛被郦清悟的瞳眸摄住了——那眸子里正有着说不出的力量,仿佛在读心,又仿佛摄魂。他捂住心口,感觉回忆如同洪水一般决堤而出。   窗外的风雪不时拍打着窗纸,这一幕同景祐九年何其相似——   那年冬天也是这样簌簌的落雪啊。   。   朝廷的党朋之争拉锯多年,终于波及到了边境。那个深秋,他收到了远在长安的老师给他写的密信,感到脑海中一片轰鸣。   信中思绪清晰,条缕分明,要他将北方的城池拱手让于西魏。   ——“倘若构陷苏国祯因叛国罪名伏诛,其师党同门于朝中亦无立锥之所,你我方可得力;若不然,难有破局之契。”   苏国祯,乃苏廷楷的表字。   杨犒无法拒绝,这信中绝非他老师一人授意。   先帝那个时候对立储态度不明,有意拖着两党,对二皇子颇为看重,这是兰溪派的死对头桂党万万不能容忍的。那时桂党里也分了两种势力,一方是支持大皇子与何家的,大部分却想支持三皇子——柳贤妃背后没有家世,三皇子的外公舅舅皆死于战场,这样的母子若得了帝位,再好拿捏不过了。   但无论支持哪方,要彻底整垮兰溪派,最好二皇子也被发落,废为庶人或圈禁。而这样可不是小打小闹就能成事,必须让天子困于情势所逼,不得不亲手废了他。   于是支持三皇子的势力们,将目光投向了西北险关——朔方,并州府衙驻地,朝廷北伐西征之最大据点。他们清楚地知道,若朔方郡丢了,朝廷将何等被动,甚至有可能被异族长驱直入。而这正是他们需要的借势。   杨犒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几天,这几天他想通透后,将那密信放在烛火上烧了。信燃为灰烬,在夜里漂浮跃动着,归为尘埃。   对老师他们来说,哪怕晋国亡了,胡族入主中原,照样需要他们这些世族的支持,世家依然可以存活;然而若他们在争储和党争中失败,轻则丢官弃爵,重则……宋家的命运还摆在面前。   死在自己人手里,比死在敌人手里还可怕,他们当然要不择手段击垮政敌。   。   朔方城的布防图管理严密,每年十月入冬,都要重新换防,制作两份布防图,皆印有不可伪造的编号,一份留存营中机要处,一份保管在苏廷楷手里。军中机要处每日早晚检查布防图,但凡看过布防图之人,皆要登记入册。   且军中机要处的布防图,也不是随便谁都能轻易看到。它需要两柄钥匙才能开启柜子,一柄钥匙掌握在军中几个有上衔的将领手中,另外唯一的一柄,则还是在苏廷楷手中。这几个将官若想用布防图,需得找苏廷楷拿钥匙。   杨犒身为副将,正有这样一柄开启柜子的钥匙。   。   这一日,杨犒去了街上的酒肆,那是一个曾闯荡江湖的豪杰退隐于此,所酿独门秘酒“英雄泪”,合他眼缘分文不取,不合眼缘千金难求,引得并州豪族竞相追捧。   他拿了两坛,那酒肆老板敬他们镇守边关血洒疆场,分文不取。   他提着“英雄泪”去了将军府上,心想,这真讽刺。   将军府里向来热闹,苏廷楷有两个捣蛋的儿子,还有被流放的宋家人借居于此,他平时又随和近人,不少部将都愿意来同他喝酒叙旧的。   杨犒来府上的时候,苏将军的小儿子苏-荣识还跑过来,跳到他身上。他捏着苏-荣识精致的脸蛋,心中怜悯地想,这孩子能笑的光景,大概也不会太久了。   他提着那两壶讽刺的“英雄泪”,苏廷楷兴致很高,男人爱美人,爱刀剑,更爱好酒,他们在花园里赏雪,烤着火喝酒,一醉方休。   那一夜的雪纷纷扬扬,杨犒看着苏廷楷睡了过去——酒中有微量的蒙汗药,助醉助眠——从他衣服里摸出了贴身保管的钥匙,又换上了另一把长得极相似的钥匙。在苏廷楷的手下做事多年,他太了解苏廷楷贴身保管的习惯。   然后他披上大氅,戴上风帽,黑黑的身影,走入了夜的风雪中。   ——那时候脚步有迟疑吗?心思有犹豫吗?   那微弱的良心兴许是有的,可这良心的砝码太轻,加在“放弃政见固守城池”这一侧,却抵不过天平另一侧“斗垮政敌以保性命”。   杨犒夜半偷出了布防图,连夜绘制一卷摹图,又将布防图重新放回了柜子,此后通过桂党安插在将军府的内线,在苏廷楷沐浴时,寻机将钥匙换了回去。   这件事便神鬼不觉。   他绘制的布防图,被送去了西魏王庭,换了三千两银子。市面上只流通铸钱,银锭是极珍贵的。然而他没有自留,而是埋在了将军府外后山的树下。   那时是年前。西魏王庭得了布防图后,蠢蠢欲动等待机会——晋国士兵最喜庆、也最思乡的日子。   景祐九年的第一天,爆竹在街上烧响。   杨犒记得那喜庆的日子,那天,西魏的马蹄横扫入关,冲过布防要塞,冲破城池,迅猛如风,飞杀了进来!   朔方郡大乱,守军甚至未能回得过神,驻地营迅速被铁骑冲散,将军府被孤立包围,军心也如砖墙崩塌一样迅速溃散。   苏廷楷大概至死都没有想通,这固若金汤的城池,究竟是如何破的。他混乱中对小儿子不知匆匆交待了什么,然后带着亲兵抵挡西魏人,却寡不敌众,身负重伤后力竭而亡。   他驻朔方的这几年,经营得很好,不但兵强马壮粮草充足,还扩建了城池,新修起了瓮城,带当地人建屯田灌溉的水利。提起他,百姓是敬仰的,西魏人却恨得牙痒——他杀了他们很多勇士,那些勇士都是草原上的希望。   他们把苏廷楷和苏夫人的头颅砍下来,挑在竹竿上——将军府新年作为爆竹用的竹子,还未来得及用火烧——就这样挑着头颅、骑着马,大肆游城,炫耀给朔方城中的每一个百姓。   那些被奸-杀、抢劫、哭喊的晋人,睁眼看着保护他们的苏将军被敌人挑着头颅,招摇过市地穿过每一条街道。   混乱中,西魏人没有放过苏廷楷的两个儿子。他带着西魏人转遍了城巷,最后在一间废弃民居里,找到了瑟瑟发抖的将军府老仆。那些西魏人忽然笑得意味不明,他听不懂胡语,却猜得到他们不怀好意。   他们将挣扎的老仆按在地上,剃光了他的头发,将匕首**他的头顶,硬生生挖了个小洞,鲜血淋漓中,两个孩子吓得放声大哭。   那之后的情景,杨犒已经不想回忆。那些西魏人用中原的话得意说道:“看到没有?这才是点天灯!”   杨犒打了个冷颤,他转开头去。   但即便如此,老奴痛苦至极的嚎叫,声声入耳,震慑撕裂他的心魄。他知道,西魏人在老仆头颅开的洞上点起了火,以他的脑浆为灯油,那老仆受不住这酷刑,很快便目眦尽裂青筋暴起地死去了。   而那两个孩子,他没有去看。那场景太过于残忍,一时他有些后悔,不该找到他们。也许从那以后,他们幼小的心中都会留下深刻的阴霾。   后来他故意落在后面,让那个大一点的孩子逃掉了,小一点的苏-荣识腿短跑得慢,又被抓了回来,被西魏人作为奴隶,带去了西魏军中。   以后苏家的事,就是朝中党争的砝码,老师手里的绝妙好棋——西魏侵入中原腹地,晋军节节败退,朝中世家勋贵推三阻四,桂党趁机发难……无论先帝是否相信苏廷楷叛国,在那样的情势逼迫下,在外敌胁迫岌岌可危下,很多事情都不得不妥协。   苏家被定罪后,年内老侯爷便死了,苏老夫人紧随其后,据说二人临终前眼睛都未能闭得上。方老将军是苏家多年的世交,那时在家中被禁闭,未能去送行,葬礼冷冷清清,所有人都对苏家避之唯恐不及。   而苏廷楷的部将们,要么被西魏人杀,要么被朝廷定罪,唯有杨犒平安无恙,他在朝中的老师保住了他,将他调去了并州粮草营,名义上是贬官,实际上却是肥差。   杨犒有时候想想,也觉得欠了苏家人一个公道,心里也不是不沉。可这些事岂是他能一力改变?哪怕他不肯做,朝中人自有办法通过别的方式构陷苏廷楷,只要权欲和私心不变。   ------   “所以,我又何辜呢?从一个被敬仰的英雄、将军,落到隐姓埋名,一辈子惴惴不安地偷生。”杨犒愤愤不平地回忆至此,目光从那张老旧泛黄的布防图上收了回来。   这布防图是当年西魏攻下了朔方城后,拓跋乌将之甩在了他的脸上,语调中充满了浓浓的鄙夷:“晋人如此,莫说输一座城池,任我西魏马蹄踏遍中原也不委屈!”   那布防图甩在他脸上,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了羞耻,也不是为自己,却比自己更甚,那羞耻仿佛是将所有见不得光的丑恶、不堪、鄙陋,都暴露在了敌国眼里。   正如方才,郦清悟将布防图扔在他脸上一样,火辣辣的,不啻于重重的耳光。   杨犒垂下眼帘,嘴角掀了掀:“你们有什么可愤慨,你们什么都不懂。”   “我也不想懂。”谢令鸢忽然觉得一阵反胃,她轻轻掩住嘴:“居然还自认为无辜……真是,都该死啊。”   杨犒觉得很可笑:“这些事才不过浮上水面的一角,你杀了我又能怎样?”   他实在觉得,她很天真。   灯花忽然发出“哔剥”声,郦清悟信手挑了一下灯花,烛光柔和的光晕笼罩在房间里,在那火光拂及不到的一隅,一个女子走了出来。   杨犒一愣,他不认得此人,只觉得这个女子不普通,周身都是雍容高贵的气势,这气势本该优雅而端庄,此刻却充满了尖锐。   何贵妃原本是见德妃夜里跑去外男房间,想要教训她,却听德妃说要查案,遂跟着来了,本来是漫不经心,却逐渐听得屏息凝神。   遂再也坐不住,走到杨犒面前。   她怎能不熟悉这种政治手腕,她太熟悉了。史书上那样多,家里也教过她,只不过亲耳听到杨犒说的,又亲眼看到这里经过一轮轮的战乱而穷困,人们在绝境中挣扎依然等待希望降临——那绝不是史书上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带过的笔墨,那是真实的苦难,真实的生离死别和背井离乡,真实的血泊和悲鸣,这让她心中说不出的激烈与复杂。   她不像德妃那样反胃,因为见广识多,还能镇定:“你既然说这些事只是些水面一角。那就把水下的讲给我看看。”   杨犒一愣,不免后悔方才呈口舌之快,说了不该说的。   何贵妃似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喝道:“朝廷监察卫岂是摆设!这里既有钦差,你的斤两可在我手里掂着呢!”   谢令鸢不反胃了,得,何贵妃也光荣“晋升”钦差。   杨犒的目光躲躲闪闪,却又不慎对上了郦清悟的视线。他浑身一抖,是真的害怕这人眼睛里那难以名状的力量。彷如读心术又在震击他的心窍,他想要死死捂住的不堪回首的记忆,再一次溃堤——   这溃堤的回忆也带出了泪光,他颤抖道:“延祚、延祚三年,朝廷与西魏订立互市……我,被调去做了措置官……”   众人一愣,未料到另一个阴谋,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浮出了水面。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知道, 那并不是众人眼热的肥差——因为那个时候,我又接到了长安的信, 老师授意我再做几件事。”杨犒深深地叹了口气:“看到那封信后,我便明白, 这事是非做不可了……倘使不这么做,我性命难保, 定会被灭口。”   所谓一步错,步步错。当踏入了泥淖, 当造成景祐九年的城破,他便再没有了回头之路。   杨犒低下头, 过了好半晌,没有人催促他, 许是心情都沉重了。他道:“那些事, 都是以汝宁侯为首,朝中几位大人授意的。”   他快速说了几个人的名字,何贵妃一愣,猝不及防在这里听到她爷爷的名字,她敏锐地盯过来, 正对上杨犒散漫失神的视线。   她向来在宫里跋扈威严,那些低位妃嫔少有敢和她对视的,又兼心情急切,杨犒被她吓了一跳,却揣不透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好硬着头皮道:   “我、我没有胡说, 这都是真的。虽然那时不得不同意,但实在怕得紧,总觉得沾染太多罪恶,我……我便藏了些证据,也因此才保下了性命。我没有要构陷那几位大人的意思!”   见何贵妃一时似乎有些凌乱了,当着这些人的面,实在又尴尬又敏感,谢令鸢记得何韵致的爷爷伯父都十分宠溺她,也觉得难堪,她问杨犒:“你说藏了证据,是什么?藏在哪里?”   杨犒见状,试探着讨价还价:“那地方被我藏得严实,也只有我知晓。倘若我带你们去找,你们能放过我吗?”   谢令鸢不吃这一套,踹了踹他的腿,微微一笑:“抱歉,那要看你提供的东西,入不入我的眼,值不值你的命。”   跟武明贞一处混久了,她面对着杨犒这种人时,把武明贞强势的口气学了个九成似。   杨犒无法,只得先被罗睺抓着起身。客栈的门兀地打开,外面的风雪猛然扑进来,仿佛穿透了身躯,他打了个冷颤,身冷心更冷。   **********   北风呼啸着,带来朔方的冬天。屋内清晰可闻雪片打在窗纸上的声音。   老邱的声音在屋内缓缓回荡,安静中竟然有几分耸怖:“其实我本不是朔方驻军的编制,也不姓邱。”   “延祚三年,朝廷与西魏划定了互市榷场,那时我编制在并州驻衙军中——比朔方军府级别更高——我们便被派去了榷场。”   火盆里取暖的火光微微跳跃着,老邱拾了两块柴火送入火中,室内腾地亮了,照出他脸上的惆怅。   他想起那时,得知要派驻榷场,伍里几个兄弟都很是高兴了一阵,嚷着好日子来了。   “借机赚了点甜头。直到后来……后来才发现,有些事越来越不对劲。”   萧怀瑾点点头,关于互市的甜头,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互市榷场常由级别高的军队前来驻扎,人家千里迢迢跑来,顺带走私点货物赚点钱,也是人之常情呗。   其实以往不开互市的时候,边境贸易都是靠当地驻军走私的;而何太后把互市开起来,也等于断了这些驻军的财路。   萧怀瑾忽然想起那天在瓮城城门,他和那群怒骂何太后的老兵打了一架。现在想来,那些老兵大概就是被太后断了财路的人之一吧。   但何太后得罪的岂止底层老兵。在她和宋逸修决定做这件事时,当着只有十二岁的他,将种种利弊和困难都分析一遍,包括会得罪哪些世家,对方会怎么反击。   如今想来,他们是在教他。   他的出神很快被老邱拉了回来。后者揉了揉额头:“我现在想来,可能是上面有意放任,那些被断了财路的人,就跑去榷场偷东西。你也许不清楚……榷场管理是很严的。”   ……   ——那时是夏末,朔方已经有些秋意了。   老邱依然记得,其他州郡络绎而来的商人,兴高采烈带着一车车货物,在满目金黄秋意的榷场外,排起了长长的列队,黑压压的一条蜿蜒着通向远方。   他身上的皮甲折射出秋日的阳光,他守在榷场外,板着脸,让这些商人押几个身家清白的人作保。那些商人们对兵爷敬畏,悄悄塞他些好处,他也都收下。商人们便将自己的一半货物留下,他值守的几个兄弟上来清点登记,放入榷场内的仓库锁好,等待几天后的开市。   多么和乐融融的光景啊……   倘若不是榷场发生了偷盗的事。且不仅一次,一而再再而三。   ……   萧怀瑾蹙眉,没有说话,陆岩也直起了身子,盯着老邱仔细听。   “这些人偷窃,引得西魏人十分不满,和我们的措置官提了几次。”老邱闷闷道:“说白了,若不是押发官和主管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会几次三番发生偷盗事件。”   ……   ——互市开了不多久,九月底秋寒时令,西魏的武官怒气冲冲,双目瞪得似铜铃大,指着西魏的仓库愤愤道:‘我们诚意与贵国互市,贵国就是这样怠慢我们的吗!’   而措置官——那个中年男人,老邱记得他叫杨犒——杨犒端坐着,脸色也没甚变,只长长叹了口气道:“刁民小贼防不胜防,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请乌鳢大人放心,我们定找到贼人,给大人一个交待!”   待西魏人怒火万丈地离开,杨犒坐了一会儿,老邱记得他那张瘦长的脸上,总是愁容满面,似乎就没见他舒展过。   接着杨犒叫来了手下校尉,嗤了一声吩咐道:“抓贼归抓贼,西魏人榆木脑袋,事哪儿是那么好办的。你们,去街上抓点叫花子,先把这罪给顶着吧。”   那时老邱震惊地抬起头来,却也不能置喙什么。孙校尉接了任务,老邱便跟他退下了。一路上垂着头,总不好问什么。   待到了街上,看着墙角蜷缩的乞丐,白发乱蓬,皮肤黝黑,竟又下不去手。   就那样在大街上游荡到后半夜,碰到了几次一同任务的兄弟,总也得交差,叹着气抓了俩乞丐拿去顶事儿了。夜里漆黑,那些乞丐们蜷缩在睡梦中,忽然被他们粗暴拎起,一脸张皇无措,挣扎叫喊,他硬下心肠权作不闻。   也记得翌日骄阳高照,刑场一地殷红刺目的鲜血,头颅被高高悬挂在榷场外,那一幕让他不忍回顾。   ……   萧怀瑾听他回忆,低声道:“但凡影响互市的人,都要以乱市罪被处死。”   “没错。”老邱长叹一口气:“但西魏人能是傻的吗?能看不出我们是拿乞丐来糊弄他们的吗?可那时候事情还没闹大,他们虽然生气,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那个杨犒,出了这样事,没上报朝廷么?”当然萧怀瑾只是这样一问,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榷场的奏折都是太平,相安无事。   老邱笑得耐人寻味:“怎么会,派人去榷场偷窃,正是他授意的,当然不会对长安朝廷上报,只当治安混乱随意了事——你别急,待我讲了后面便明白了。”   萧怀瑾的声音听不出滋味:“我记得……当年是西魏人先毁约。”   其实当老邱说到这里,他凭着政治敏感度,也已经隐约猜出了头绪,可那事实太过黑暗,一时他不敢去深究。   他多么希望,真相只是西魏人毁约,与晋国的朝廷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老邱偏偏要打破他残存的侥幸:“你们这些贵人,远在长安,都被下面瞒了。底下人不想让你们知道,就有的是办法。事儿一旦闹大,他们就推给西魏人,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还真以为是西魏人先毁了约,自己当冤大头。”   萧怀瑾不说话了,脸色在火光的照映下有些苍白。   “如果只是偷盗,西魏人最多骂我们。所以后来变本加厉,暗偷就变成了明抢。越来越多的马贼,涌进榷场抢劫。”   老邱笑了笑,容色间颇有些嘲讽:“可我自己就是当兵的,怎么可能看不出,那些不是普通的马贼?简直就是蒙了面的士兵!那些马贼起初在榷场外抢西魏的商队,美其名曰是报仇雪恨;后来变本加厉,进榷场里抢!”   “可你们是榷场驻军。”陆岩冷冷提醒道。   老邱的声音登时有些气短:“……我们当然不是摆设!但我们却要听从上面指挥。也是从那时候,我觉出了蹊跷——”   ……   ——榷场交易时,他正驻守在南门。   前方传来消息,说有马匪在西门烧杀抢掠,西门守军难支,老邱他们奉了上面命令,匆忙往西门跑。   到了西门一看,差点气炸——零星的十来个马匪,也值得他们一群南门的守卫跑来帮忙?   偏生榷场任何人不能骑马,他们火冒三丈也追不上马匪,待回到南门,入眼是一地狼藉,受伤的商人、散落的货物和支架……满目疮痍,问了活着的人,听他们断断续续呻-吟着说,才知道被人耍了。   上百人的马匪趁着南门守备人少,将这里劫掠一空。   老邱这才却觉出了不对劲儿。   ……   萧怀瑾一路抢粮,用过无数次声东击西的招儿,瞬间便明了:“你们上官怕是故意将你们调离值守,为了方便那些马匪抢掠。”   老邱点点头:“这样的事发生得太多了,我实在起疑,有一次就假装听从调遣,实际溜了个空躲进一个仓库后,发现这些马匪行事,其实上面都是默许的……他们根本就是串通好的!”   陆岩朝他比了嘘声的手势,老邱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缓了片刻,呷了口酒,又才继续开口:“那些马匪,烧杀抢掠西魏的商人。西魏的士兵倒是想抓,但马匪熟知榷场路线,总能先他们一步逃跑。”   他叹了口气:“不过那时,我还并不明白,上面的人这样做是出于什么目的,那似乎也与我没有关系。我只要听上面的差使,平时夹带些小物件儿拿去卖,给我小儿子带点玩意儿就可以了。”   萧怀瑾闭了闭眼,其实老邱不讲,他在朝堂颠簸这些年,也已经猜到了。   老邱垂下了头,拿着拨火棍的手有些颤抖,火盆里的火舌也跟着抖动起来,将他投射在墙上的影子照得凄惶:“直到不久后,我们伍的十来个人,被副尉叫去榷场的仓库帮忙。那时候五日一市,头开市的两天,商人都会把货物放在榷场存好,货物交割是由我们来做的。”   ……   ——那大抵是十月,西魏快要入冬了,要换些粮食盐茶和药材。   有个晚上,已经是后半夜了。   天边弯月高悬,他和十来个兄弟被叫到榷场,那个胖胖的副尉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笑得和善,做出一副慷慨的模样:‘你们在我手下干了这些年,都是兄弟,我也总寻思着,带你们发财。’   众人听了十分欢喜,老邱却有些忐忑恍惚。这样夜黑风高的发财,必然不是什么正经来路——必然是要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   榷场里这时空荡,连一丝火光都无。黑寂寂中,他们摸着黑进了仓库。   货物早已经被锁好,等待两日后的交割。副尉走上前,一脚踩在一个粮袋上,解开粮袋捆绳,黄灿灿的粟谷洒了一地,他张开胖乎乎的手:‘快,来拿!’   当面对取之不尽的赃物又不会被惩罚时,人的贪欲总会膨胀到极致。   那个夜晚,最终疯狂。   他们打开一个个粮袋,偷走一半谷物,又将泥沙掺入剩下的粮袋中,就这样交割给西魏人。   带走的粮食拿回去改善日子,带走的盐茶药材则拿去销赃。   也有人像老邱一样害怕,只觉得不妥,然而挡不住诱惑,也跟着蜂拥上去。私下里不是没想过后果——这样掺假,必定会招来西魏人不满。   可几天后,交割的货物被送来榷场的仓库,众人又忍不住诱惑,往粮袋里掺起了泥沙,偷走一半货物。   ……   “现在想来,这一切应该也是上面的授意。”老邱回忆起来,仍觉后怕。他喃喃道:“西魏人是来交换过冬的口粮的,却拿到掺了泥沙的粮食、草药,该是何等气愤。连我们都能想到,副尉怎么会想不到呢?如果没有上面的默许,他又怎么敢带我们这样招摇?”   西魏人脾性又急又烈,他们没有在晋国人身上看到丝毫对于互市的诚意,从最初用乞丐顶罪潦草打发,到后面层出不穷的抢劫、过冬粮食中掺了泥沙……这些行为,无异于是挑衅和羞辱。   当榷场外又一次抢劫商队,这次西魏人再不能容忍,他们撕毁了互市协议,几日后互市开启,数千铁骑几乎踏平了榷场!   战争再次爆发。   见事情闹大,这下对长安瞒不住了,朔方郡的榷场官员便开始了推卸责任。他们轮番上书,只说是西魏人不讲信义,朝廷不该轻信西魏……丝毫不提晋人这边做了什么。   “西魏人攻打进来后,杨犒这才对我们问罪,包括副尉在内,想把我们都杀了灭口。我那时只想逃命,正好我有个朋友在朔方军中……阵亡。”   ……   西魏人打进来时,那个朋友轮班正值守瓮城,他们伍的所有人,首当其冲全被杀光。   老邱连夜逃到朔方城外,夜里的城门寂寥清冷,他从一地尸体中扒出了那个朋友——真正的老邱。   他手背上滴着热泪,手心下是冰凉粘腻的血。他换上他们朔方守军的衣服,带上他们的军牌,就此顶替了老邱的身份。   认识他和朋友的人都死了,没有人怀疑他。几日后重整编队,又把他编去了其他部伍,他就这样以老邱的身份活到了今天。   ……   老邱长出了一口气,眼睛里浮现出泪光,他忙低下头:“我的小儿子也死在那场城破里。是我害了他。我对不起他,日思夜想,就恨,就悔……这些年来,我总在想那件事,停不下来。”   “我们这些掺沙的人,都被找了个由头灭口。后来,甚至连杨犒都死了,我猜,他是不是也被灭口了?他那么厉害,堂堂五品大官,都被灭口,那他上面的人,肯定很厉害。闹出这场乱子的人,肯定很厉害。”   老邱痛苦地抹了把脸:“而我……我太没用,我只是个混了一辈子连个军职都没有的人,即便了解真相,又能向谁说呢?官官相护,我能相信谁呢?指不定连命都没了。”   他话音落下很久,屋子里都没有动静。   直到萧怀瑾沉默过,轻声道:“那你为什么敢与我说?不怕我与他们相互勾结,将你灭口吗?”   “啪”的一声,火光闪了闪。   老邱缓缓抬起头,凝视着萧怀瑾:“你不会。”又想了想:“见你第一眼,我就觉得你不一样,你满身血污,但眼底干净,心里干净,只有真正有抱负的人才会这样,所以你眼里容不下这些沙子。”   萧怀瑾不语。   “如果你把我灭口,也只能怪我自己看走眼了。或许也是我的命,也是晋国的命,注定这件事讨不回公道,注定后人要误解它,注定……不能对我儿子的死有个交待。”老邱垂着头,却笑了笑:“但我只是相信你。”   只是相信你。   因第一眼见,就觉这是污浊横行的世道中,一定不会随波逐流的人。   哪怕萧怀瑾不能做什么,但能将陈埋在心中多年的丑恶秘密全盘托付于他,也仿佛松快了,仿佛也能跳入清水中濯洗掉身上的泥淖。   ……   萧怀瑾半撑着额头,他如今的眼界思绪开阔远非在宫里时可及,互市背后牵扯的利弊,也就很容易想通透了。   当年晋国与西魏合计了一下,继续打仗谁也赢不了谁,两国损失都大,只能被其他国家占便宜,还不如互市双赢。   那时十二岁的他坐在龙榻上,不解地问,那为什么前些年总打仗,早互市不就好了吗?宋逸修微笑,告诉他,互市对于游牧民族和中原王朝而言,意义又不一样。   牵扯利益太多,国的利益,每个人的利益。   对中原而言,是通过商贸来操纵西魏。待到互市越久,西魏对中原的依赖就会越强烈。并且,可以打压大世家的走私商贸。   年幼的他头疼地看宋逸修订的榷场规条,什么只准以物易物,禁了铜钱交易,以免西魏用铜钱私铸兵器;榷场以订货来套取西魏的牛羊马匹,秋收粮贱时交割货物,让晋国从中获利;甚至还有西魏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可以来晋国做雇佣兵,充实兵力等……那时看不懂,如今想来,都是利国举措。   但既便如此,何太后定了要互市时,以何家为首的几个大族也是闹过的,他们掌管着兵权,战功赫赫,战争对他们来说,其实并不是糟糕事——意味着权力更甚、党羽更多、加官进爵,意味着粮草调拨、走私发财……然而当开了互市,没了战争,这些利益也都没了。   那时何太后也是年轻,刚垂帘没几年,当着萧怀瑾的面,分析这些形势,也担心世家从中作梗,也猜测他们的手段,也提防边关阳奉阴违……她语速还急切,兴许是愤慨,因她自己不便出面得罪娘家和那些世臣,宋逸修微笑着安抚她,说无妨,他来做这个恶人。   轻描淡写地挡住了这一切,弹压那些世家,二人却不慎给自己设下了套——那些世家要让太后吃个教训,将她最大的依凭也设法除掉,替太后出面唱冷脸的人,最后也替她顶了罪。   萧怀瑾心想,原来当年的互市,何容琛并没有做错决定,并没有轻信西魏人。她只是错信了朝廷重臣,她最可悲的,是没想到那些世家居然真的那么做了——妨碍他们利益的,他们总有办法搅局。   他们能逼死先帝,逼退政敌,当然也能逼太后低头。   于是,就有了这场悲剧落终的互市。   萧怀瑾深深叹了口气,将头埋入了臂弯里,终于明白自己亲政时,太后那样压制他,却不是擅权。   不是的。   深夜归入沉寂,只有火舌哔剥的声音。   ********   后半夜正是最冷的时候,即便穿三层厚衣,戴着风帽,依然阻挡不了骨子里的寒意。   高朔县外一个废弃村庄的地窖里,两个罗睺举着火把,杨犒被绑着手脚,地窖深处堆着一些粮袋、盐茶,在火光微弱照射下,隐隐窥见轮廓。   谢令鸢垂下头,脚尖踢了下最上端的那个陈米袋子。   米袋被扔了这么久,麻布早已经脆弱,她这一脚踹破,内里掺着泥沙的谷物便倾倒而出。   她蹲下身,抓了一把,半手的泥沙。   她心头忽然沉甸甸的,比这泥沙更沉抑,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何贵妃站在她身后,不知在想什么,眼神空洞。归根结底,互市是在何家等几个家族的授意之下,被搅乱成这样的。   为了阻止互市,为了保住利益,晋人从内部,摧垮了互市的根基,逼得西魏撕毁协议。   真相被边境官员隐瞒着,堂姑姑在深宫中,永远不可能得知真相。   可西魏撕毁协议是事实,侵入中原是事实,所以她与宋逸修担负了不该有的罪过,而宋逸修为了保全她,选择以服毒自尽担下所有罪过。   何韵致想起了自己刚入宫时,堂姑姑有些病态而脆弱的微笑,那笑容仿佛很艰难地支撑起来,内里都被蛀空了——现在她知道了,蛀空她堂姑姑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家族。   因为堂姑姑不听话,身为家族长女,却不肯受家中的摆布,便成为了一颗即将被放弃的棋子——何家又将她这个侄女送入了宫,让她取代堂姑姑。   倘若她不听话,家族中是不是又会有下一个女子被送入宫,做他们意志的傀儡?   也不仅仅是她,宫中妃嫔们莫不如此。   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生平头一次,想到宫里那些妃嫔,她心中油然浮起的,不是嫉恨、不是轻蔑、不是斗意,而是说不出的兔死狐悲,复杂的同病相怜。   一时间她觉得寒意瑟瑟,哪怕身上披着厚氅,也抵挡不住骨髓中攀爬而上的寒冷——那往日带给她温暖呵护的家,大伯的疼爱,爷爷的器重,在这一刻都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鬼,一旦她不听从号令,一旦她失去了用处,就毫不留情地打压她、重创她,直至抛弃。   她还曾经为当不成皇后、辜负家中期望而自责,此时此刻,她却终于明白,堂姑姑为什么总是不肯让她当皇后,宁愿扶持曹姝月,扶持谢令鸢,扶持陶淑妃沈贤妃这些人……   因为了解她,知道何家女子倔犟要强的脾性啊!   因为爱她,所以不忍她重蹈覆辙啊!   这个初冬的夜,何韵致迎着冷风,这些年对何太后的心结,这一刻蓦然打开,五脏六腑都跟着疼了起来。   她眼泪簌簌而落,化为了冰霜。   “我们要快点见到陛下。”她千般心绪涌上,脱口而出,却忽然怔住,心中又扯得痛楚。   见了陛下能怎样呢,难道要供出她的家人有罪不成?   可倘使隐瞒,难道真相就这样永远掩盖,不见天日么?   第一百二十七章   何贵妃的话在寂冷的夜里回荡, 令人有些意外。地窖里的火光微弱,投射下几个朦胧倒影, 谢令鸢回头看她,却看不清她隐藏在暗中的神情。   谢令鸢扔下手中掺了泥沙的陈粮, 心想看不清也好,省了对着贵妃尴尬。互市之事在意料之外, 却将她们牵扯到这桩七八年前的阴谋里,何家在其中扮演了主谋的角色, 也不知何贵妃会怎么感想,如何作为。   倒是杨犒听见“陛下”二字, 不免有点瑟缩。他对这几人的身份其实有半信半疑,虽然来抓他的人有监察卫腰牌, 但促使他交待出罪行的原因, 除了怕死,还有因为他不想再隐瞒了。   苟且偷生、胆战心惊、负罪自责……种种心情折磨了他这些年,纵使朝中故旧保他富贵,他的心却日渐憔悴。   谢令鸢起身退了几步,回头向几个监察卫道:“那这人先劳烦你们拘着了, 地窖里的东西也设法运回长安。”   这事情既然被她知道了,就非使它大白于天下不可。   因为她犹然记得在何太后的识海里,延祚四年那场飘摇簌簌的落雪,那高高的城墙下孤绝的背影,以及那永远阴霾无尽的天空。   如果告诉太后那年的变故是阴谋,会不会有一片天空可以变得晴朗, 有一隅角落可以不那么压抑。   监察卫听了她命令,看向主人。郦清悟虽不明她意,但没理由在别人面前拆她的台,就点点头。   心下却觉得,带回长安问罪也没什么用,于这混乱世道而言,处置几个这样小人物,揭开几个过去很多年的真相,根本动摇不了什么,更改变不了这腐朽现状。   一个罗睺上前翻拣粮袋,谢令鸢退回郦清悟身边,低声道:“我想,至少……太后会开心。其实说出真相,这就够了。”   她会开心。就只为此。   因为这是公道,因为真相终不会被泯灭,构陷此事的人终究要为他们的冷血自私付出代价。   无论是活着背负的人,还是泉下故去的人,都终于得到了他们的公正。   她笑了笑,郦清悟没有漏过朦胧火光下那一闪而逝的期切与愤慨。   就这样就够了。还何太后和宋逸修一个公道,就是这么简单么?   他看着罗睺收起粮袋,杨犒低着头默然,何贵妃怔怔出神,周遭都仿佛失却了声音,唯心底的万绪放大,此起彼伏的声音在脑海中交织,有个念头如振聋发聩,不断回荡——   你怎么就忘了,每下愈况?   庄子说越往下走越能明白道理,其实这世上那么多事,也如谢令鸢说的那样,本来就是这么简单。   从小出宫跟着高人修行,《知北游》也没少看,先圣千年前讲过道理,每下愈况,这道理多么浅显,可自己怎么就忘了,居然如今是因谢令鸢一语惊醒?   改变天道也好,维系国运也好,他从前认为那是无形的大道,要铲除的是无形的痼疾,所以从未想过为景祐九年的事复仇,因为在大道面前,仿佛私人恩怨也微不足道了。   却不曾想过,改变这样混乱的世道兴许也很简单,就如谢令鸢眼下做的,让每一个人得到应有的公正,洗刷英雄的冤屈污名,给忧国之人应有的敬仰,揭发世家的罪行,那浑浊终将沉淀,于是也就复有了清明。   那一瞬想通了困扰他长久的事,他看谢令鸢的目光,忍不住有了一点点……敬仰……   真正的高人是什么?真正的高人就是随便说句话,都能让人领悟到无穷的奥义……   郦清悟,很欣慰。   不愧是九星之首,保护着这样的女子,为其披荆斩棘、开拓道路,他的人生才仿佛晨星冉冉升起,充满了黎明的希望啊。   女人,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忠心。   于是他在谢令鸢的命令后补了一句:“再去找找朔方郡前些年修的地方志,《货殖志》里都会附录榷场交割的账目。”   因长期扔在地窖中,没有风吹雨淋,袋子上印的用于榷场交割的编号,依然清晰可见。再与当年的《货殖志》账目上交割入库的存档对应,证据确凿,就足以为当年事翻案。   。   监察卫照着吩咐收拾完,杨犒被他们带走,众人也爬出地窖。已是后半夜了,谢令鸢跪在地窖外,伸手抓住何贵妃,将她拉了上来,道:“若顺利的话,我们这两日便可以找到陛下了。”   何贵妃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容色还是平静的,滴水不漏地回道:“那速回客栈吧,以免误了行程。”   谢令鸢揣摩不出她的态度,直接问她也有故意之嫌,便不再提起。   三人骑马一道往回走。何贵妃稍稍落在后面,看着杨犒等人消失在视线,天地间一片寂静的白。   何家用过很多手段,她都是懂的,也并不觉得有什么。   爷爷常说,政治上的事,没有正确与错误之分,只有成功与失败的高下。政治只论成败。   她也是这么认为的,兴废危亡的大事,怎么能分辨什么是错?又什么是对?世上本就没有恒定不变的道理,唯有胜者为上。眼光看得长远一些,无论当下褒贬,待千百年后,谁还记得史书边角上的这些恩恩怨怨?纵使记得又怎样?家族历经千百年岿然不倒,存在着,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对杨犒揭穿的阴谋,她虽觉得难堪,却甚至说不出何家的错来,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分难堪,是因她入宫以后懂了堂姑姑的苦楚,出宫以后又看到了天下人形形色-色的苦楚。   不懂和看不见的时候,她不以为然;可是看到了,想通透了,发现这些悲哀隐忍和民不聊生,都是自己的亲人一手造成,为的是保全家族的富贵长兴,她才疑惑这样似乎是不妥的,于是昔日屠眉骂她的话,似乎也不是全无道理了。   这认知让她万分沮丧,甚至生出了隐隐的抵触心。可这苦闷也不能对德妃讲,因为这是何家布设的阴谋。   这心便仿佛被紧紧捏住,却无处发泄,无处释放。   细雪飘落在她的脸上,渐渐融化,她都无甚所觉。只千思万绪,觉得自己不该有谴责何家的心思——这太荒谬了。何家不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家族,家族难道不是最重要的么?   她轻轻叹气,满腹的心事在空中化作了白雾,有如实质。她想,待寻到陛下,她就回长安,听爷爷和伯父为她阐明做这些事的利弊,她想厘清这究竟是对是错,对错在哪里。   对,有些事,一定是有对错之分的。   不然杨犒不会惭愧了那么些年,德妃方才也不会那样愤慨。   -----   他们清晨回到客栈,连夜跋涉了数十里外的郊县,何贵妃已是困乏难当,可回到房中,却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想到小时候叔伯讲的道理,一会儿是屠眉骂她和山匪一路货色,一会儿是从煌州到并州绵延千里的民不聊生的荒芜……   客栈外,随着天色渐亮又热闹了起来,不到巳时,早起练武的武明贞来叫门,催着她们赶快退房拿回路引纸,好去城门口排队。   谢令鸢翻来滚去地赖床,武明贞不好踹她和贵妃,于是一脚把林昭媛踹了起来。杀鸡儆猴,林昭媛的惨叫响彻寰宇,谢令鸢赶紧从榻上坐了起来。   朔方城因前些日子西魏的进犯而戒严,每日午时才开城门,申时又会闭门。只留两个时辰的开门时间,引得众人怨声载道。   才巳时过,要进城的人们已远远排成了望不到尽头的长队。不少有仆从的商队,都一早由仆人去城门口挨号,甚至有人卖插队,还因此和后面的人打了起来。   谢令鸢打着呵欠,这感觉不比面签美国大使馆差。待到午时城门开,天色依然未晴,风中夹带着雪花,人们牵着马等待入城,不免谈论起近来的战事。   前面的小商贩同身后的中年人扯着嗓门聊天,鼻翼两边的八字纹一抖一抖的:“也是没想到,高阙塞都落入胡人手里了,我还以为进城的人能少点,谁想到竟然还有这么多人敢在这时候来?”   附近有人听到,七嘴八舌:“富贵险中求啊。”   “就是,这年头你不提头做买卖,都不好意思自称是跑西域的。”   “我听城里的亲戚说,城内这几天物价疯涨,你们猜一块这么点的馍多少钱?九个子儿!听说长安都才六个钱呢,还不趁着现在去赚两笔!”   “反正做完这一趟我就再不来了,听说高阙塞那边,压了几万西魏兵,你们想想,这要命啊,从高阙塞过来,骑快马两个时辰都不到,到时候还不是说打就打?”   恐慌又无奈的气氛在人群中蔓延,可无论何时,人总是存抱侥幸心,尤其朔方城即将面临一场苦战,是以此刻城门外排的长队,全是趁着这个机会来发战争财的。   然而城门口盘查得极严,毕竟因为高阙塞失守,西魏的兵力已经推进了关内,朔方城如今成了半个孤城,左翼支援没了,形势愈加岌岌可危。   临着未时,谢令鸢才终于排到了城门口,盘查的一队士兵翻看她们的路引纸,又检查她们行囊。不远处城墙脚下,几个轮值士兵抱着刀靠着城墙聊天,弓着背蹬着腿,仅是站姿都能察觉出他们正紧绷着,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这事儿严重啊,听说伯爷愁得那天在营里开骂呢,那边的兄弟说,这两天看着伯爷都老了好几岁似的,愁着怎么跟长安交待。”   武明贞从小练得耳力好,他们的对话一字不差落入她耳中,她心想,要是安定伯知道天子此刻就在他下辖的城里,可不是更好玩了。   “那又能怎么的?这不没办法吗,那天晚上,西魏人根本不是为了来攻城,这帮孙子晃我们一枪呢!可咱们难不成要把朔方城丢掉,去保一个高阙塞?现在好歹是把城守住了,知足吧。”   “可是没了高阙塞,这下咱们守着城也……那话怎么说来着,跟有人在背后拿刀顶着你差不多。”   “锋芒在背是吧。”   “反正就是这样了,这一仗脱不了了。”   那边垂头丧气地骂着,城门这边漫长地检查后,她们被放进了城。武明贞瞥了瓮城一眼,打量藏兵洞的布防,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萧怀瑾如今的落脚地点,是城内一处民居,信报是监察卫递给郦清悟的,问着路便可以找到。   众人牵着马,走在略有点萧条的街道上。武明贞沉声道:“西魏人也学聪明了,看来那天晚上攻城,是为了拿下高阙塞。”   但安定伯即便猜得到,也不得不保朔方城,放弃了高阙塞。趁他救城的功夫,拓跋乌两万骑兵,就把高阙塞拿下了。   可战争中总是难免如此,两害相较取其轻,要是失了朔方城,晋国等于门户大开,后面的国土一片平坦更面临灭顶之灾。   但高阙塞被西魏人占领也不是什么好事,这意味着他们源源不断地进攻朔方城更方便了,甚至可以切断朔方城与关内高朔县等地的联系,让这里变成一座孤城。   但这暂时不是需要她们操心的,武明贞了解安定伯,他是老将了,年轻时跟着老安定伯戍边南诏,延祚四年后又调来西北,虽然为人略有迂腐,脾气也暴,但用兵上他心里应该有数。   只是她的推断,无疑使众人心情更加焦虑。眼下看,西魏人攻城是势在必得,她们必须赶在开战之前,同天子一道离开此地。   白婉仪的步伐越来越慢,她的视线从城墙上偌大的隶书“朔方”二字上收回,十多年了,这二字依旧古朴,每个棱角都未变。   但这里又毕竟和她记忆中的不一样了。因战乱摧垮的房屋更多,有的得了修缮,有的失了屋主,一排排废弃的房屋,呲牙咧嘴伸头戳眼地矗立在巷子后,屋顶上长着杂草,在细碎的落雪中黑压压地沉默着。   还是一样的街道,走的人却再不同。她踏在青石路面上,听着马蹄落地的声音。当年领着她的高大身影已经不在了,那往日熙熙攘攘的繁华也清冷了,人们脸上的愁苦更多,为这艰难存活的世道。   物是人非。   也因有故人在此,而近乡情怯。其实她本不想来,不愿再见萧怀瑾。但德妃和武修仪都坚持,她也想离开中原,才跟随她们这一路。   可眼下真正要面对了,却还是做不好准备。她想了想,重新戴回了面纱。   一路随德妃她们走到这里,帮助劝陛下回宫,看着他安全上路就好了。她不会再回长安,此处便是告别。   她们问着路走了半个时辰,雪渐渐又下大了,天色有些暗沉,而萧怀瑾暂居的院落,终于斑驳地矗立在她们眼前。   是再普通不过的民居,木头因腐朽有些发黑,裂缝里长了几个小蘑菇,地面的积雪被清扫过,如今又落了薄薄一地……   “哗!”   一盆水,冲着她们泼过来。   武明贞眼疾手快地跳开,何贵妃就比较倒霉了,她被泼湿了裙角,还能闻到馊味。   院子门口,一个五十多岁模样的大叔正拎着空盆,神情讪讪。他每天做饭都在门口倒污水,谁知道这么赶巧呢?   何贵妃阴着脸,正要发作,想了想什么又忍住了。所有人都默契十足,屏息凝神在等何贵妃发火,谢令鸢甚至做好了劝架的准备,半天没听到动静,不禁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想当年,在谢修媛死的那场宫宴上,林昭媛不小心将一杯酒泼上了何贵妃的裙角,还被何贵妃兜头倒了一整壶酒呢。   如今贵妃娘娘对着一户平民,居然收敛了脾气?进步,这是进步啊!   一会儿她定要好好表扬贵妃。   那老叔拎着水盆,有些尴尬地问他们:“你们……干什么要堵在我门口?”   谢令鸢知道他,郦清悟的手下说皇帝身边有个专门照顾的人,人叫老邱。她对老邱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柳不辞是在这里吗?”   她问出柳不辞,老邱脸上的神情蓦然一变。随即摇头蹙眉:“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你们是要找叫柳不辞的人吗?”   他这样谨慎地不留话口,谢令鸢反而更放心了,这是个忠心的人。遂面不改色地忽悠道:“你就是老邱吧,柳不辞写信给我们提起过你。”   老邱身子一僵,又些许放下了心。自从知道柳不辞是某个大官之后,他就更加谨慎了,柳不辞掌握着互市的秘密,寄托着他的希望,他总怕自己的不慎举动会害了柳不辞。   “你们是谁?”他依然没有放松警惕。   然而,下一瞬,他见谢令鸢含羞一笑:“您放心,我们都是……他的妻妾。”   何贵妃武明贞等人点头,郦清悟道:“我们来找他回长安。”   老邱:“…………”   他呆滞的目光,顺着谢令鸢一溜望过去,看门口这一排乌压压的人。   标致的美人——谢令鸢,雍贵的美人——何韵致,清丽的美人——白婉仪,英气的美人——武明贞,凶巴巴的美人——林宝诺,五大三粗的美……啊呸,这个戴着眼罩的是什么鬼?以及方才说话的这个很好看的男人——郦清悟。   居然,都???   他真傻,真的。他单知道达官显贵坐拥娇妻美妾,他不知道柳不辞居然是男女通吃,老少咸宜!   想想陆岩冷漠的脸,顿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又看看戴着眼罩脸上有疤的屠眉,他心中感叹,这口味,好重,他得好好劝劝。   第一百二十八章   娇妻美妾们为了柳不辞, 从长安远道而来,连老邱都感慨万千, 眼下总不好再把这群人堵在门口,遂让开了道:“进来吧, 柳副尉很快也要回来了。”   他其实还是有些奇怪,却按下不提——他不明白她们跋涉千里来到这战乱之地的原因, 若仅仅是思念夫婿,却又不见那些惯常的妻妾相争, 岂不怪哉?   可这样困惑,毕竟是柳不辞的家事, 也不是他应该问的。他遂息了声,只引着他们进门。   朔方夹着雪的北风被合拢在门外, 屋子里燃着火盆, 扑面的热意驱散了疲惫和湿冷。这屋子就是萧怀瑾辞别宫室后暂居的陋室,墙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众人打量了一圈,谢令鸢问老邱:“下着雪, 他会去哪里?操练么?”   “他伤刚好,过两日才回军里。”老邱手脚麻利地往火盆里又加了柴,整饬了一下地榻,请她们坐:“说是去查点事情,你们放心,虽然这段时间恐怕不会太平, 但他心里有数得很,又有陆岩跟着。”   老邱的话里自然地流露出对萧怀瑾的信任,谢令鸢一时有些不习惯。从前皇帝在宫里,那些文武大臣多半觉得他靠不住,出来却似换了一重天似的。   没等她们落座,刘半仙已经累得一屁股瘫在草席上,玄乎乎道:“老夫掐指一算,今日不宜出行,否则必有难……”   “闭嘴!”屠眉和武明贞同时上前,一个捂住他嘴,一个祭出手刀,快、准、狠,凌厉地打晕了他。刘半仙这个乌鸦嘴,这一路众人已经见证了奇迹,并再也不想领教了。   见武明贞身为女子却出手如此不凡,老邱举着一根拨火棍呆在原地,心道,这柳不辞娶的都是些什么老婆?从长安跋涉至此原本就很不可思议了,居然还有这等身手?   “他……”温婉的声音唤回了老邱的神智,是那个蒙着面纱的清丽女子,眼角那颗红色泪痣让他记忆深刻。她停了停,似乎是想了很久才问:“还好么?”   那一刻,老邱总觉得她想知道的很多,却最终只化为了这简单的三个字。就像当年他的大儿子出外戍边,他写给孩子的家书,笔墨金贵要省着,也总是只好问这三个字。   “啊,他。”他忽然不忍心说柳不辞曾身负重伤,遂点点头,轻松道:“他很好,我老邱照顾的人,肯定没差池的。”   “能跟我们说说他近来的事么?”谢令鸢对他笑笑,眉目间有些落寞:“他怕我们担心,从不提自己吃了多少苦,受了什么伤,我们可心疼得紧了。”   林宝诺在一旁恰到好处地叹了口气。   老邱往火盆上架的陶罐里倒了些水烧着,火光跳跃着照亮他温和的侧脸,他忽然笑了:“他就是个孩子。”   “……”得边境一老兵如此评价,谢令鸢简直都想替长不大的皇帝嚎啕大哭。   “可他不是一般的人,别人在他这个年纪,还在瞎胡闹呢。他却有胆量,也有能耐,更不差志气,他将来一定会是个不可限量的人。”老邱半垂着眉眼,卸下方才的警惕,他就像在田间劳作的再平常不过的老父亲,提起自己孩子般的自豪——   他侃侃而谈,说柳不辞是如何带着流民军打埋伏,让安定伯与叱罗托的西关口一战扭转颓势;又如何不骄不躁,安分守己听上头命令去守瓮城,并和抢城的西魏人浴血奋战,撑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刻。   老邱讲得惊心动魄,事实上萧怀瑾也几次面临生死一线。而屋子里除了火焰偶尔的跳跃声,只有老邱的声音回荡,格外显得安静。   也许是她们从没有想过,皇帝还能做到这个地步。他在宫里时,她们觉得他不能胜任;他出宫后,他们觉得他荒谬。   仿佛听老邱缓缓讲述,这才蓦然惊觉——他们从没有在意过萧怀瑾心里想的是什么。甚至此行出来寻他,也只是因为朝廷需要。   所以她们从没想到,其实他也许在努力冲破桎梏,也许他想要让自己更好却不得章法不得要领,也许他想要做更多事。   那沉默持续了有一阵子,老邱将这段时日的温馨相处回忆完,噙着微笑盯着火光出神,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却卒然一怔。   呃,柳不辞的妻妾们,怎么都有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目光?   一个人摆出这种慈祥的眼神就罢了,可一群人摆出这样慈祥的眼神,就好像柳不辞平白多出了七八个祖母,真的很诡异好不好!   他轻咳一声,起身道:“水烧好了,你们喝点热热身子。”他去旁边的窗台上凑了几个陶碗,正要转身从火架上取水,院子外面的街道上,忽然传来有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随即,外头隐隐听到了骚乱声。老邱每日紧绷着,闻声腾地立定,不及与她们说话,抓起门后立着的长刀,敏捷地跳出门,跑到院子外面。   院子外的路上横着散碎的木架,是有人跑蹿时不慎碰倒的,巷子里有人敲着梆子,见老邱站在街边,冲他大喊:“西魏人抢城了!快躲起来!”   老邱还没有反应过,身体先一步动了起来,问道:“在哪边?哪边!”   没人顾得上回他,都心急火燎逃命或通知下家去了。巷子里的人不断往外涌出,有地窖的人家往地窖里钻,没有地窖的人家把门关起来,用木头抵住门闩。   风雪依然未停,老邱衣衫单薄,却也顾不得寒冷。他骂了一句,从乱糟糟的思绪里拾掇出一个念头,无论现在外面是什么样,他得先把柳不辞的家眷们安置好,不能让她们出什么闪失!   他冷静下来,正要转身回院子,却发现柳不辞的娇妻美妾们都已经出来了,方才的骚乱和传报,他们一定也听到看到了,却出乎意料的镇定,甚至有的人连马都牵好了,问他:“西魏人又来了?”   老邱神思恍惚地点头,这就跟以前匈奴没被汉人打怕的时候似的,见汉人好欺负,隔三差五来抢城骚扰。却不想到这年头还是如此。他心头压着烦忧,宽慰她们:“安定伯都布置好了。”   可她们似乎不需要这宽慰,只问道:“柳不辞呢?”   老邱眉头拧起来,柳不辞当然还在外面,他今天一早就带着陆岩出门,是往当年榷场的地方去了。   “他应该去了东市,那一带地方很大,巷子也多。现在城东大概很乱,你们去了也没用,先找个地方藏好吧,让我去找他,我对那里熟。”   他说着要带她们先找地窖。   “城东……”武明贞将这个位置在心里揣测了一番,很快凭空勾勒出了一副地图:“假使西魏人是从高阙塞打过来,是不是东城门和南城门最先遭殃?”   老邱一窒,没想到她们的反应竟然这么快这么精准。自从西魏人打下了高阙塞,东门和北门南北都被加固了防守,显然安定伯也是有这顾虑的。   他点点头:“但不用担心,柳大人很厉害,陆岩也在他身边,你们不要给他添乱……”   “我们不是给他添乱。”说话的是老邱印象深刻的,那个清丽柔弱的女子,蒙着白雾似的面纱:“我们是帮他,他需要我们。”   老邱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们居然说,柳不辞需要她们?   他觉得更混乱了,迟疑道:“你们都是女子,恐怕……”话未说完,武明贞手一扬,老邱眼前一花,感觉脸颊边被风擦了一刀,身后的墙传来闷声,他心下一颤,回过头去,只见一把长剑深深插入了墙壁中。   而他方才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武明贞出手的动作。   又回忆起方才屋子里,武明贞一记手刀干脆利落砍晕刘半仙,老邱终于不再迟疑——柳不辞小小年纪能有这番见识作为,他的妻妾们又会逊色到哪里去呢?   兴许她们真正是为来帮他,才不惜跋涉千里,才没有妻妾相争,因为她们奔的是同一个目的,她们也各怀本事——在大局面前,那些争风吃醋对她们而言只是不入流的下品。   深入墙中的剑还在嗡鸣,剑柄还在颤抖。这一幕让他激动,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激动,只觉得胸腔里冒出了一股久违的豪情——是柳不辞的妻妾们扔着长安的纸醉金迷不要,千里迢迢来到战乱包围的朔方?   她们说,来帮柳不辞。   “好……”他点点头:“你们快收拾一下,我们去找他!”   不必收拾,她们身手都干脆利落,当下便出了院子。城中马匹都是军需物资,谢令鸢遂将自己的马让给老邱骑,自己拉着何贵妃的手,跳上她的马。   待出了巷子,众人才发现似乎战势不妙。老邱拦住路边疏散民众的两个兵爷,询问了几句,才大概知道了这场城战的来龙去脉。   “你们下午进城的时候,是不是人挺多?”老邱问道。   谢令鸢回忆道:“都排起了长队,听闲聊,似乎是来倒卖赚一笔的。”   老邱摇了摇头:“那些排队的人里,有西魏士兵伪装成商队模样,至于多少人,现在谁也不清楚,我猜得有几百个。”   他们在城外排队时,守城的士兵检查货物,发现了藏着的兵器。于是战事一触即发,两军在南城门口开战,一时间南城门的守军顶不住,几十个西魏人便抢进了城,引发了大的骚乱。   因为过于混乱,所有人都不清楚究竟有多少西魏人进城,人们都在奔走相告。而这场混乱兴许只是西魏人刻意而为,真正的西魏大军从高阙塞一路杀来,趁着骚动,正在攻打东城门。   城里住在东市附近的人,都往其他地方躲藏,而谢令鸢却逆着人流往城东方向走。她坐在马上,看着听着,忽然有点恍惚。   这是第一次真正闻到了战争的气息,未曾亲眼见过,总觉得那与自己是很遥远的。那些哭喊声也仿佛很遥远,有孩子尖利的哭声,也有流浪汉大喊道:“城门破了!城门破了!”   她有点恍惚,又有点冲击,城门真的破了吗?   人来人往的大潮中,马是再也走不下去了。众人只得跳下马,逆着人流四下搜寻,大喊着柳不辞的名字,却又随即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为防被人流冲散,她们紧紧挽着手,世界仿佛是流动的影子,仓促映在谢令鸢的眼眸里,在那水般的人流中,忽然一个熟悉的影子,倒映在她瞳孔里。   四周鼎沸的声音渐渐淡了下去,那人的轮廓无比清晰。   他骑着马,手中的刀上沾了血,正在奋力地大喊着什么,十几个士兵在按着他吩咐动作。他晒黑了些,似乎更健实了,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以前看不到的东西,她说不出那是什么。   ——萧怀瑾!   谢令鸢没有喊出来,是因为她一时卡住,以前叫他陛下,现在该怎么称他才不冒犯?她怔在那里,直到萧怀瑾的目光扫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与她对视。   萧怀瑾的视线从攒动的人头前掠过,却忽然一顿,又偏过头来,他看到了……久违的熟悉面孔?   等等!这熟悉的面孔还有点多!!一、二、三、四、五、六……   萧怀瑾不由自主吃惊地张开了血盆大口:“=口=……”   他,他看到了已经死去的白婉仪?!   还有在羊腚山遭遇拦路抢劫时,被他打死的独眼土匪头子……   还有一个容貌气息都十分怀念,颇似他早亡哥哥的男人?如果二皇兄长大了,应该是这副模样吧?   还有大概已经被太后处死的林昭媛……   发、发生了什么?为何本该在抱朴观里思过的谢德妃,也在这里?为何本该在宫里享受荣华的何贵妃,居然也出现在这遥远边关?   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该先看谁了,他左眼看屠眉,右眼看白婉仪……不够;左眼看谢令鸢,右眼看郦清悟……不够;他思绪已经停止了转动,无法思考,当场呆滞了……   陆岩护在他身边,心中默默惊叹——从未见过如此之绝技,两个眼睛可以分开看人?!反正自己怎么试也做不到。   萧怀瑾怔怔地倒退了几步,脑海中一片空白。从中原到朔方这样遥远,路途有多么险恶,他十分明白。德妃不可能离开抱朴观的内卫关押,贵妃也不可能离开深宫高墙。   所以……他看到的她们……是……是……   他不忍地闭了闭眼睛。   她们是遭遇了什么不测,他才会在这里,看到她们吧?萧怀瑾悲痛地心想,所以,这些……都是她们的魂魄吗?魂兮千里,来看他最后一眼?   至于土匪头子,肯定不是思念了,这一定是来讨命债的!   等等,他忽然同时看到这么多死去的人,这意味着什么?   萧怀瑾的面色瞬间苍白。   陆岩眼见他神情不对,低声问道:“主人?”   萧怀瑾一个激灵,被他唤回一丝神智,他几乎忘记了呼气,半晌才怔怔道:“陆、陆岩……我,可能,快死了……”   陆岩难得变了神色,赶忙上上下下将他周身打量一通,没见到任何伤口流矢,严肃劝道:“主人,生死大事不能戏言!”   “不,”萧怀瑾摇头,眼睛却湿润了:“我……回光返照了。”   传说人在临终前,会回忆起过往,并看到已逝的故人。   他神色哀伤地,眼睁睁看着他昔日爱妃以及皇兄等人,迈着死亡的步伐,向着他走过来。   他忽然悲从心起——她们的魂魄都来了,却不见曹皇后和两个孩子,可见定然是恨他的;他又想到德妃与贵妃,尽管他不爱她们,却不舍她们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而陆岩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到昔日宫里熟悉的面孔,登时又变了脸色——他一天内两次大变颜色,已是十分不易。   宫中养尊处优的妃嫔们,怎么可能来得了这边境?若非亲眼所见,还怕是自己见鬼了!   。   谢令鸢迎着皇帝和陆侍卫见鬼的表情,向他们走过去,辗转数月,奔波流离,终于在此刻见到了暌违多日的人,不可谓不喜悦。   然而,与她的微笑不同,萧怀瑾却不见欣然,更无甚笑意。他看着她们,半是怅然、半是感慨、半是悲愁、半是苦闷,这复杂万分的心情矫揉在一起,使他神情都颇为僵硬,半晌,只问道:“你们都死了么?”   众人:“…………”   暴怒!   一群人登时摩拳擦掌。七舅老爷的,千里迢迢来找你,你拓麻一脸不悦、神色不豫地僵着个脸就罢了,居然张口就咒我们死?!   第一百二十九章   萧怀瑾一脸惆怅, 四周的乱声仿佛都消退了,唯有眼前几位妃嫔无比真实。   所谓人与人的误会, 就是这样诞生的。   看在谢令鸢眼里,她们千里远至, 被部曲拦路、遭土匪抢劫、与北燕开展了不屈不挠的反侵略斗争……这一路何其艰辛?然而皇帝对她们的到来却不以为喜,反以为悲, 这真是太让人心寒了。   会说人话吗?懂得礼貌做人、五好四美吗?   屠眉摩拳擦掌道:“简单,我们打你一顿, 你就知道我们是不是死人咯!”   众人听了谁也没拦着,因为这是共同的心声。太……特么欠揍了。   陆岩挡在了皇帝面前, 蹙眉喝道:“放肆!哪里来的狂徒!”   “呵,他在肃武的时候被老子追着打, 你问他, 我是哪里来的?!”   “……”萧怀瑾张的血盆大口半天合不拢,这才确定了,这土匪头子当初没死在自己手里。   不仅如此,大概其他人也都活着,所以是他方才误会了……   但这就更不可思议, 且不说贵妃与德妃等妃嫔们,如何一路来到这边关;也不说她们是怎么和土匪头子混在一起;那这个气质容貌颇似二皇兄的人,以及活着的白婉仪,还有英姿飒爽好不造作的武修仪,又是闹了什么鬼?!   一时他心里泛起了不知如何形容的复杂滋味,又是亲切, 又是喜悦,又是伤感,又是惊奇,想问的太多,难以置信的事太多,反而又怔在了原地,像个无法呼吸的死面疙瘩。   看他在乱矢如雨中呆滞的模样,谢令鸢知道他死机了,数据冗余过多窗口弹不过来,可怜见的。   她正要唤回他,忽然一阵锐利风声,她和贵妃兀地被武明贞按住脑袋趴在马上:“躲开!”   呼啸的风声擦过脸颊,对面,流矢擦过萧怀瑾的肩膀,他闪得快,流矢只划破了他的衣衫,钉在地上,颤了几颤。   远处的喊杀声这时仿佛才回来,复又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涌上,只听有人大喊:“瓮城不行了!守不住了,里面的设法顶住!”   那声音冲破了一切嘈杂,四周的乱声似乎都小了下去,唯有那一遍又一遍凄厉的喊声无比清晰:“里面想办法!不能让他们进……”   声音戛然而止。   登时,萧怀瑾再顾不得她们,他回马转身,朝着城门飞奔而去!   他身后,陆岩一夹马腹,迅速跟了上去。   。   从这里望过去,城门已经手忙脚乱。敌军攻势太猛烈,瓮城的守军始终未能拦住,战地才转移到了内城与瓮城之间的地方。   趁着方才骚乱,几十个西魏骑兵抢进了内城,多亏安定伯在内城里加重了布防,如今无数士兵们涌上前,用身躯做肉盾,被西魏的骑兵冲开,被马蹄践踏,鲜血四溢,却终于拦住了城门外的骑兵,没让更多敌人挤进来。   剩下的士兵们将内城门紧紧合拢,沾着血的手抱起一旁的泥沙袋子、巨石、圆木来抵住城门。   外面还有西魏骑兵不断撞击内门,厚重的大门发出沉闷的声响,巨大的冲力使得碎屑砖石掉落一地,堵门的泥沙袋都被撞得移了位。   而已经冲进内门的骑兵见被汉人包了饺子,便拼着杀出一条血路。   无论汉胡,抢城的士兵往往都是死士,何况西魏人骨子里悍勇斗狠,一时间这群不怕死的骑兵竟无人能挡,眼看着内城门也岌岌可危。   萧怀瑾和陆岩的身影没入了那片乱战中,武明贞和屠眉见西魏人撒野,也顾不得把皇帝拖出战场,当下上前帮忙截杀西魏骑兵。老邱双目通红,暴喝一声迎上去杀敌。   这些年来,朔方和党郡几个城池,骚乱已如家常便饭。可这样堂而皇之杀进来,将晋人尊严践踏于马蹄下,让他又想到了那年互市,他的小儿子惨死在乱刀之中。   那是何等伤痛。那也并不是他一家之殇。   。   谢令鸢坐在何贵妃的马上,远处的夺门之战激烈又血腥,她却无法转开视线,也许并不仅仅是因为担心武明贞和皇帝,更是因为撼动。   从来没有一刻,她觉得这样无力。   身为高门贵女,国之四妃,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国门被破,百姓丧命于乱刀之下,成百上千的士兵拿着性命去填,才勉强挡住敌人的侵入。   也从来没有一刻,她感到“弱”是这样苦涩的滋味,她生在和平年代时不在意战争,是因为无知,她不知道战争是这样子的冲击和创伤,哪怕她只是在远处观战,哪怕面前还有郦清悟在挡着,她依然觉得心跳、惧怕、惶恐,看到鲜血喷溅尸首异处会恶心,却又无法避而不见——   那些在刀剑下受伤、流血乃至死亡的人,面对砍来的刀锋,尚且没有因恐惧而躲避,她凭什么呢?   也许何韵致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尽管反胃,她二人却硬生生逼迫着自己,将眼前的修罗场全部纳入眼底。   忽然何韵致又想到了爷爷在书房里,和大伯轻描淡写谈起的谋略。   几万人在他们眼里不过是数字,几座城池在他们谈笑间也只是棋子。   她从前也不觉得什么,那些鲜血和渴望、呐喊和悲恸,她高高在上无法感同身受。   可眼下她看着,有的士兵躺在地上,肠子内脏流了一地,呼喊着娘,仿佛濒死的时候,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一丝本能;看着有人攥着染血的遗物,最终没有人可以递得出去。   看着他们面目全非倒在地上,尸体和内脏被过往的马蹄来回践踏,沾满泥泞,连死去的尊严都没有。   她忽然又想起那些春光暖日下,书房里的谈笑风生,宾客幕僚们的淡然风雅。   现实与回忆仿佛天渊之别地交错,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也许这辈子她也不会体尝第二次了。   。   这场守城只有小半个时辰。对何韵致和谢令鸢来说,人生却仿佛倏然被拉长,过往那些不曾在意、不曾思量的世间形相,毕现无疑,且几乎是难以思考的。   鲜血远远溅到她们脚下,她们和林昭媛都不会武,白昭容也仅仅是勉强自保,为了不至于给武明贞添乱,郦清悟只有护着她们,避让到不远处视野开阔的空地上。   因武明贞和屠眉的加入,屠眉杀起人来有着西魏人都没有的悍勇凶狠,那抢入城里的几十个西魏骑兵,终于没能破掉内城门。   在萧怀瑾补上最后一刀后,最后一个西魏骑兵也坠下马。   内城的城门依旧紧紧闭拢,门后抵了十数根木梁,外面撞门声不绝,却已经再也听不见守城士兵喊“挡住”了。瓮城已彻底沦陷,内城的守军则在守将指挥下,集中在城墙头上,往城墙下浇火油和粪便。   这或许只撑得到一时,他们还要等安定伯回援。   可他们都知道,这希望渺茫。   战后的城内是剧烈混乱之后的短暂宁静,这宁静中夹杂着呻-吟和叫骂。老邱在城门处帮忙搬运伤兵和死尸,沉默地将他们的兵牌收到手里,带走他们未完的家书或染血的遗物。   萧怀瑾已然筋疲力竭,陆岩在他身后托了他一把。他额头的汗与溅上的血混在一起,脸都花了,他自己也浑不在意。   谢令鸢远看着,依稀记得他在宫里那会儿,是有些洁癖的,他爱养虎豹,却很少亲自喂养,即便喂了也会马上净手,他的衣服喜用很淡的熏香,他讨厌脂粉味因其太腻,他不近女色因觉得肮脏。   可现在他脸上汗水混着别人的血迹,衣服上也是斑驳,他却已经不在意了,带着一身腥味,骑在马上,明明该是很累了,身形还是挺立得直。   谢令鸢于是跳下马,跑到他面前。   直到看见德妃,皇帝整个人这才如当头棒喝般——想起了她们居然跑来边城,一时愕然。   萧怀瑾张口,声音却还是竭力镇静的:“你们……”他忽然忘了要问什么。   其实他有很多想问的,譬如白婉仪为何活着,只不过经历刻骨的爱憎之后,又经历了生离死别,有时候淡忘也许是对彼此的宽恕。譬如他想问郦清悟一句,你……是他吗?可又怕,因为想起了柳贤妃,这句话,他问不出口,他既负疚,又怕失望。   虽心潮澎湃,然当务之急,总是要先分轻重缓急。   他也跳下马,对德妃和贵妃问道:“你们为何会来此?这一路可还好?谁准许你们来的?朝中可知晓?”   他迫切想知道的很多,问题一个接一个。   但值此混乱,他却还记得关心她们,问她们一路可还好,这让差点命丧匪手的何贵妃心情宽慰了些许。   谢令鸢对他施了个便礼:“家中有大事,亲族阋墙,外有官司。大母独自难撑,妾等便奉了家中令,特来请夫君回家。”   这暗语说得很明白了,你宫里出大事儿了,陈留王内斗,外面好几个国家开战,你娘一个人顶不住!我们奉了太后的命令,找你回长安。   皇帝出宫的消息一旦泄露,引发的动荡难以想象。待那时,恐怕何太后为了稳定朝局,也不得不另立新君了。   所以这事儿也只有她们来做最合适,贬出宫的妃嫔不会受大臣们注目。   萧怀瑾虽意料如此,却也还是没料到如此。   他没想到,太后居然肯派人寻他!   他留了退位诏书,是想让太后选喜欢的宗室子弟来收养,好歹也有个养子,将来嗣位,可以很好地奉养她。   且万一陈留王攻克长安,太后凭着这诏书,在空白处写上陈留王的名字,也能保得性命荣华,颐养天年。   可他没想到,太后拒绝了他给出的补偿,拒绝了他自残似的谢罪。   她甚至没有放弃他,没有另择其他的宗室子弟,她还是坚持等他回来。   萧怀瑾不知道太后是出于什么原因,什么想法。是因对他还没有彻底失望吗?   也许太后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是形同死敌的母子,但在国朝遍体鳞伤之际,在内外交困腹背受敌的存亡之秋,这一刻又似乎有一点亲缘羁绊了,尽管那几乎是微不可见。   却仍然让萧怀瑾眼睛有点发涩,心潮动荡。   他低下头,眼帘微垂,看向谢令鸢的目光是无奈又苦涩的。但他目光总和当年在长安不一样了,那时候的盛气、骄气,似乎都已经沉淀。   “让你们受累了。”   这句话平实无奇,谢令鸢却忽然觉得眼前一热,她赶紧仰起头若无其事看了看四周。奇了,分明一路也没受多少委屈,却在这句很平淡的话下,心中酸涩了起来。   大概方才的战役,那血与死亡的冲击还停留在心头未却。   “我实在没想到,太……她,会做到这样地步,而你们竟然真的走了来。”萧怀瑾四下看了看,陆岩尽责地守着,没有闲杂人等。他道:“朕必会回长安,此乃天子之职。”   他居然说出了“天子之职”……谢令鸢觉得自己简直要含笑九泉了。   她满以为萧怀瑾会中二病发作,拒绝回长安,为此还特意带了白婉仪,谁料皇帝居然变得这么通情达理了?   然而下一瞬,又听萧怀瑾道:“现在还不行。”   “……”武明贞在后面听的,忍不住拔出了刀。   萧怀瑾的目光扫过她们,带有些歉疚无奈:“方才前线来报,安定伯受了重伤,此刻昏迷不醒。”   武明贞脸色倏然一变,她比所有人都更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   安定伯是抵御西线的老将,他的重伤,意味着对击拓跋乌的整个西线,都将群龙无首!   像安定伯这样重要的戍边将领,并州军府没有资格临时指派将领顶替,只能等长安的调任公文发来,然而长安的任免公文最快也要一个月。   所以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只能由安定伯身边的副将高谭来暂领全军,而最严重的是,西魏已经兵临城下,己方主帅却重伤,无疑会导致士气大跌。   倘若不扭转这极端糟糕的局面,朔方的失守只是时间问题。   战略要地的失守,对此刻多方交战的朝廷而言,不啻于是毁灭性的创伤,说是国基坍塌的开端,亦不为过。   武明贞难得地急切了:“安定伯身边的亲卫兵呢?怎至于让他受伤?他如今回撤了没,状况如何?”   萧怀瑾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依然对武修仪口里销魂的大蒜味、嘶哑的《张女从军行》记忆犹新。那素日弱柳扶风、对花吐血的柔弱女子,动不动就葵水腹痛……方才居然和他并肩作战,打退了西魏人??   他都觉得幻灭。   不过今天奇诡的事情太多了,他已麻木:“他是在距离高阙塞十来里的地方拦截拓跋乌,交战时不慎中了流矢,退回内城抢治。其他的,也要之后再论。”   武明贞顿时觉得很愁。朔方要等安定伯苏醒或朝廷的人事任免,但西魏人不会等!   他们占据了高阙塞,等于后勤补给线跟上了,出战成本已经大大降低,哪怕三五天来骚扰一次也是轻而易举的。   可朔方城再经不起这样的耗损了,群龙无首的状况必须尽快结束,并设法夺回高阙塞。   而西魏人突然发难,近来盯着朔方城猛打,一次又一次不肯死心,必然是有所图——总觉得似乎遗漏了什么。   “陛下的意思是,要留在这里,直到退敌为止?”   “只要击退西魏人,就动身回宫。”   萧怀瑾似有愧疚,却也无可奈何:“身为天子,城破在即,我既然身在此处,就不能扔下全城百姓不管。西魏人……曾屠过城。所以朔方决不能失,百姓决不能再受屠戮。”   倘若连这都做不到,身为天子却要眼睁睁看着万民被敌国羞辱残杀,那他凭什么高居此位?他有什么资格站在天地坛前祭拜宗祠?   他退让至此,谢令鸢也没什么可劝。   朔方城是危急存亡之秋,按着历史规律来看,它若落于敌手,意味着整个晋国西北的门户大开,更意味着不止朔方城,包括后面一马平川的几十个郡县的百姓,都将流离失所、背井离乡。   回长安护江山社稷,是护王朝的统治、皇位的根基。   留在朔方,是护中原国土不被侵占,民众性命不被践踏**。   后者并不比前者失了大义,所以,她不会置喙萧怀瑾的决定。   她点点头:“我们听陛下的。”   何贵妃和武明贞显然也不会有异议,一个甫受了巨大冲击,一个本就懂这其中的战略利害。   萧怀瑾似乎松了口气——他还没反应过来,这揍是妻管严的标准心态——见妃嫔们不劝阻,他竟是微微笑了:“倒是你们,此地太危险,这两日寻个平静的时机,我送你们出城。”   武明贞理所当然地反对,拒绝地很动听:“一国天子留在此地与民同战,我们身为陛下的妃妾,有什么理由要走?”   萧怀瑾:“……”他觉得他自己耳鸣了,周围全是嗡嗡的。   他张着血盆大口,看见武明贞的嘴一张一合:“倘使陛下留在这里,妾们也没有走的道理。再说,即便安定伯重伤,可陛下没有朝廷的委任书,以柳不辞的身份,要如何才能走马上任,号令底下士兵?”   原来她们是担心这个。萧怀瑾摆了摆手:“爱妃们放宽心,朕早已有考虑,以防不测。”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了贴身携带的黑色诰令,上面加盖了传国玉玺,代表着来自皇权的最高指令——   别置尚书并州大行台。   诰令上的字简直晃瞎了众妃嫔的眼——皇帝他,他居然自封了一堆官衔!   好不要脸!这人太厚脸皮了!   什么进位大将军加侍中、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   这还不算,他还给陆岩封了个加假黄钺!你们绝逼是真爱!   圣诰为了防止遗失或被人顶用,写明了必须同时持诰书、白旄黄钺,向正四品文武实职官员或三等爵以上的公侯伯宣示,方能生效。   “……”武明贞问皇帝:“那,金斧头呢?”   看来萧怀瑾的确是准备齐全,居然把白旄黄钺封给了陆岩,以防诰书外遗。   得到萧怀瑾的示意,陆岩郑重其事地掏出了一个……别致的金斧头。   袖珍的。   它实在是太袖珍了,以至于谢令鸢忍不住伸手上前丈量了一下。   很好,巴掌大。   举在肩宽腰阔、身高八尺的陆岩手里,活像举着朵求亲的小黄花。   上面还羞怯怯地挂了一根牦牛尾,一点都没有“以此可指挥三军”的气概,反而有一种“看我多可爱快来亲亲我”的架势。   武明贞都惊呆了,她看向皇帝的眼神全然是“你一定在逗我”。   她见过真正带牦牛尾的金斧头,足有半人高!需两个壮士合力抬起!   如今陆岩拿着个跟他巴掌这么大的金斧头,是来卖萌的吗???!   “咳……白旄黄钺实在太大,过于招摇,若非天子行军,不宜随身。”陆岩面瘫地举着袖珍金斧头,冷漠地说道。   他无法不冷漠,因为当他郑重其事地举着一个还没他手掌大的金斧头,他无法忽略陛下身后那一群笑出声的妃子。   他唯有以冷漠来包裹内心。   。   好吧,反正它再袖珍,毕竟也是正规制式的金斧头,上面的镂空人脸都雕得分毫不差。   谢令鸢对皇帝笑了笑,萧怀瑾头一次觉得德妃笑起来有点……黑。   “陛下有志气,臣妾们也有。陛下不甘城门在眼前被敌所破,臣妾们也不甘心。陛下想要克复北地,臣妾们也想!”   萧怀瑾承认他是感动的,他正要点头,赞赏德妃有博大胸肌,又听谢令鸢问道:“……那么,不知您的尚书大行台,可有适宜人选?”   自封个将军没关系,可是把行政内阁搬过来,总得有班子成员吧?   “……”萧怀瑾总觉得,他方才仿佛是不经意之间,上了爱妃们的当,被套出了家底。   第一百三十章   萧怀瑾默默心想, 也不过几个月,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怎么觉得自己仿佛同她们有了代沟?   “妾们愿意为陛下克复北地尽一份心力……只要陛下不嫌弃妾们是女子。”素来矜傲的何贵妃居然自请入行台, 而对月涕泪对花吐血的武修仪也附议,看向他的目光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柔情和楚楚可怜。   萧怀瑾下意识想劝她们, 毕竟打仗是男人的事,她们留在这里太危险, 万一西魏人夺城,胡人将汉女奸杀或充奴……他可不能让她们冒这样危险。   然而他还未劝呢, 德妃却替他假大方起来:“姐妹们多虑了,陛下怎么会嫌弃我们呢!毕竟陛下曾说过, ‘天地浩大,而女子胸襟胆识亦不曾渺小于它’, 天子如此圣言, 姐妹们入行台有何不可?”   “……”萧怀瑾:“等等,你……你怎么知道朕曾说过这话!”他这话分明是教训瓮城那群兵痞时说的,德妃从哪儿听来的?   ……难道他的话已经成为脍炙人口的至理名言,被边关广为传唱了吗!   谢令鸢脸不红气不喘地拍马屁:“陛下的圣言传颂天下,臣妾们如醍醐灌顶, 自然要留在城里,坚决响应陛下的号召。”   萧怀瑾:“……”   他还没缓过劲来,他的妃嫔们又开始一唱一和互相吹捧。   “怀庆侯府不愧是将门出虎女,手刃八百铁骑……”   “妹妹记得汝宁侯府向来悉心教导贵妃姐姐……”   “豫章谢氏对妹妹的栽培也是不遑多让……”   她们说的都好有道理,萧怀瑾一时竟无法反驳。   他本想说什么,却看到武修仪手中的剑尚未归鞘, 雪花飘落在剑面的血迹上;又看到白婉仪在不远处,为伤者止血疗伤,这让他错愕,内心泛起难言的波澜。   “罢了。”他摇摇头,摒却了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念头——男子汉大丈夫,天塌下来也该顶住,依靠女人算什么事——他原是那样认为的,可认清形势后,又不禁想,即便女子入了行台做事又怎样?   只要她们能应付得来就好,难道处理政务、抵御外敌这种事,还有男女高下之分吗?   放下心中的不妥后,他反而生出了奇特的……安全感。萧怀瑾轻咳一声:“爱妃们有如此志气,朕心甚慰。既如此,待朕另行调配布防,行台一应事务便指派你们,由贵妃暂行主官之职……”   “陛下圣明!~~”恭维声齐齐响起,让皇帝额头又是一把冷汗。   他这才发现,其实内心深处,他没察觉的地方,他或许是信任她们的。   这种信任的来源也许很不可思议——他想,之所以会觉得信任,大概是因为这些女子虽然在宫里不免要明争暗斗,但其实她们又头脑清醒,行事决策不见得输于一些男子。   何况贵妃出身何家,是太后的堂侄女,仅凭这点,他就莫名信任贵妃的能力,将主官之职交给了她。反正自己并不擅长管事,之前在流民军中,便曾出现过种种问题,如今不妨试着信任她们一次吧。   眼下当务之急,他要先将并州军府的调兵权接到手里,将城内重新布防,然后寻伺时机,谋划出战——他们必要扭转这战局!   -------   天色已近晚,朔方城头上旗帜在狼烟中飘动,东城门与南瓮城终是得保。   西魏两头发起攻势,打了一下午也打不动了,眼看着入夜,先鸣金收兵,生火做饭。   他们停驻在瓮城外,而晋军则紧闭内城大门,任西魏人挑衅、嘲笑、辱骂,也绝不开动城门,双方对彼此的套路都深谙,就这样对峙着。   当然,敌人在你家门口生火做饭叫骂,本身也不是什么光彩事了。   何贵妃心里为这事窝囊,却也无可奈何,国家孱弱便是如此,没什么资格谈面子光彩,这点她是领会到了。她按着萧怀瑾的吩咐,先带众人回先前的院落。   老邱在城头上照顾伤兵,嘱咐她们回院子后先开地窖,“之前柳大帅捡回来了个傻子,白天出乱子的时候我把他藏在地窖里了,回去给他开门透透气。”   这处院落在城中靠北,回去的路上依旧是满目疮痍之感,明明西魏人还没有打进城,还没有发生什么,却觉得城池一夕之间就颓然蹒跚,过往路人也是行色匆匆。   院子里的老树光秃秃的,地面上覆满了积雪,乍一眼竟生出些荒芜之感。武明贞一剑将地窖的锁砍断,拉开破门板,傍晚微弱的光线照进不大的地窖里,还未来得及看清内里,忽然,一棵大白菜横空出世,向她飞来!   “嚯……”武明贞眼疾手快一躲,幸运地闪开。她身后的何贵妃就很不幸了,眼前一黑,一颗大白菜给她迎头痛击,打得她七荤八素两眼金星,两行鼻血就流了下来。   “放肆!”贵妃横眉怒目,心觉自己简直倒霉透顶。重阳宴被林昭媛泼个酒就罢了,打个马球被击中面门流鼻血也算了;结果出趟远门,一会儿被土匪抓人质,一会儿被老邱泼脏水,一会儿被从天而降的大白菜砸,她这是命里带衰吗?!   “算了,是个傻的,”谢令鸢道。几个人上前帮忙,替贵妃拍干净身上的白菜叶,谢令鸢蹲下-身来,小心翼翼挪去地窖口。屠眉已经在院子中生起了火,借着微弱火光,谢令鸢看到一个人缩在黑暗里,“他似乎很怕我们,他在发抖。”   虽然是个男子,但他看起来体型还不如何贵妃营养丰富。武明贞一手就把他轻松提溜起来,拉出了地窖。他头发被整齐地梳起来了,穿着件旧衣,被人拉着拼了命地挣扎,嚎叫着:“火!火!”   屠眉几脚将火踩熄,他这才好了点似的,仍然不住往地窖里缩,见状,众人也不再勉强他出来,由着他去了,估摸这是个被打仗吓掉了魂的傻子。   “等等。”   一声制止在身后响起。白婉仪走上前,她身上还沾着些伤员的血,血腥味惹得那个人更害怕了。   她走去他面前仔细端详,他则不断后退,白婉仪蹲着不动,不知在出什么神。   谢令鸢以为她是在看伤势:“他没有受伤……”   “不是,”白婉仪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他长相很眼熟,你们不觉得熟悉么?”   白婉仪伸出手,掰正他的脸孔,后者在她掌心里拼命挣扎,见众人聚集看向他,他吓得嚎啕大哭,白婉仪只好松开手,安抚地拍了拍他。似乎是察觉到白婉仪没有恶意,傻子不那么害怕了,才愤怒地一手打开她,缩进地窖里去。   白婉仪扯了个很淡的微笑:“居然还耍少爷脾气,你们看,他是生我气。该是小孩子心性,看来很小的时候便遭逢变故,吓疯了。”   “他长得像……”谢令鸢忽然觉得一阵耳鸣,有那么片刻的空白:“陛下身边……那个苏……什么来着?”出宫太久,她都快忘记皇帝身边那个美貌太监的名字了。   白婉仪点了点头,何贵妃终于把身上的烂白菜叶扯完,问道:“你觉得他有问题?”   “应该说……是苏祈恩的身世。”白婉仪起身,远离了地窖,免得那傻子对着她们害怕。“他是效忠陈留王的人,但我只知他是宫中从奴市买来的,买来做殿外杂役,这样身世最不容易被起疑。”   因陈留王的扶植,他又会钻营,没几年便进了殿内伺候。他和白婉仪互相帮持对方,那几年都晋位很快。   苏祈恩曾说自己是党郡人,但白婉仪听出他口音带了点胡人腔和朔方口音,她问起来,他笑笑说,小时候曾在朔方生活过。   她一愣,说,这么巧,她也在那里生活过,正月之祸你碰到了吗?   他沉默了一下,说,碰到了,就是那之后逃出来的。   经历过相同苦难的人,似乎无形中总会亲密许多。   然后他们相视一笑,笑容里都暗藏着看不清的哀伤,对那些事,此后谁也没有再提。   。   白婉仪回忆起来,轻轻叹气:“所以我明白了,西魏人这段时日躁动,连番攻城,大概是因为——陛下在朔方城的消息,被他们知晓了。”   萧怀瑾带着陆岩出宫,苏祈恩知情。   柳不辞一路抢粮、攻打世家,必然惊扰太后,太后却没说剿匪,想必是猜到柳不辞便是皇帝。   于是,苏祈恩将皇帝出宫、化名柳不辞的消息,递给了陈留王。   所以,她们在离开煌州、进入并州的交界时,遇到了也同往西北去的陈留王世子。   那一切都不是巧合。   结果,陈留王世子与北燕王爷不幸被坑,站在坑底望天,她们则先走一步。想来,陈留王世子是与西魏谈妥了条件,将皇帝在朔方一事告知了西魏人,引得西魏大帅拓跋乌和叱罗托兵分两路,一次次来攻克这座城。   萧怀瑾坚持留在朔方城,不能失了自己职责,殊不知,他自己才是西魏人攻城的真正目的——俘虏一个晋国的皇帝,那该是何等豪气?   倘若皇帝被俘,对陈留王也是大大有利,他的造反将更加名正言顺,朝廷则更失民心。士族倒戈、民心所背,江山大统也就可以改换了。   想明这其中缘由,一时间,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   从东瓮城离开,萧怀瑾带着陆岩,绕着城内走了半个时辰,探望身负重伤的安定伯。   安定伯在迎击拓跋乌时中了流矢,退回了朔方城西的临时军营。所幸流矢无毒,他只是失血过多,医官止血及时,才留了半条命,至今依然昏迷。   院子门口戒备森严,空气中几乎都能闻到刀剑碰撞和鲜血四溢的气息。传令官认得柳不辞,听说他要见安定伯身边的副将周蛮,便进去替他通传了。   屋子里,安定伯气若游丝地躺在病榻上,屋子里浓重的药味,也未能掩盖住伤口的血腥气。   他半醒未醒的,断断续续想说话,却又发不出声来。   他忠心耿耿的副将守在榻前,忍不住别过头去揩掉眼泪。结果就在擦眼泪的时候,传令官好死不死地冲进来了:“周大人,御侮副尉柳不辞在外求见!”   “……”周蛮手忙脚乱装作没哭,心中暗骂这个不长眼色的柳不辞:“谁啊?不见!两军战时,谁准他擅离职守了?!去打他十军棍,哪儿的打哪儿回去!”   传令官领命后退下了,周蛮酝酿了一会儿,眼睛再次酸涩发烫,眼泪奔涌而出。   结果传令官去而复返,好死不死又冲了进来,周蛮被人撞破,顶着一张泪痕交错的糙汉脸,火大道:“又滚回来干什么!”   “周大人,他、他说他有圣旨!”传令官一脸茫然震惊的呆滞脸。   圣旨?欺负他周蛮没脑子吗?圣旨要是宣给朔方府或者并州府,该是由长安的天使直接送来,怎么可能给从八品的柳不辞?   倘若这圣旨是一早就交给柳不辞的,怎么他早不拿晚不拿,偏挑在安定伯重伤昏迷的时机送过来?   周蛮擦着眼泪冷笑一声:“他以为圣旨是他家茅房里的土旮旯吗!胆敢假传圣旨,我这就去斩他于阵前!”   他大步走出屋子,来到院门口,借着守卫举着的火把照耀,看清了眼前的人。   穿黑色大氅的男人眉眼清俊,手里卷着黑色轴书,正在和身边另一个高瘦男人说什么,气度上是十分雍贵的。而那个毕恭毕敬的高瘦汉子,周蛮能感觉到他高手的气息。   周蛮一愣,又看了眼那诏书。他跟在安定伯身边,也是见过圣旨的,当即心中咯噔。传令官好死不死的在一旁小声问道:“大人,要斩他吗?”   “斩你妹夫啊!”周蛮忍不住骂他,上前几步,收起一身的粗蛮之气,规规矩矩道:“本将周蛮,跪见圣……”   陆岩打断:“你没有听旨的资格,该由安定伯接旨。”   周蛮:“……”念你是个绝世高手,我不跟你计较,放过你了。   陆岩:“念及安定伯伤情,我家大人特许他不必出门迎旨。请周大人带路,柳大人想先探望安定伯。”   。   于是周蛮只好带路,进了养伤的屋中。   屋子里燃着一盏半明半昧的灯,安定伯奄奄一息闭着眼睛。借着昏暗火光,他疲惫的轮廓分外清晰,萧怀瑾走近了两步,心想,安定伯是真的老了。他一生辗转从南到北,受职过护羌校尉、护乌丸中郎将,可惜国朝不太平,总也没有安生日子。   安定伯虽是气息奄奄,警惕的习惯却已根植入骨。听闻陌生脚步声,他便拼命睁开眼,锐利目光蓦地扫向萧怀瑾!   “……”   “……”   四目对视,片刻沉默。   “呃啊——咳咳咳咳咳咳咳!!!”安定伯自己被呛到了,脸色猛然涨红,医官忙赶来替他吸走口中痰滞,却只见安定伯两眼蓦然放光,神情似惊似恸——   妈啊,竟瞬间活了过来?!   医官花容失色,大喊道:“奇迹,这是奇迹啊!安定伯,活了!”   可不是奇迹吗,安定伯那苍白如金纸的脸,已经瞬间涨红,再也不像方才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样子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陛——陛——陛——”安定伯激动得憋不出话来。   萧怀瑾上前一步, 对医官道:“伯爷让你们避开。”   “陛——陛——陛——”   “……看,那你们先避开吧。”   医官为难地看了看周蛮, 周蛮对他点点头,二人出了屋子, 一同守在门口。   屋子里片刻安静了下来。   “臣……臣……”安定伯的眼睛满含泪水:“臣大概快要死了……”   “生死大事,岂能戏言, ”想到安定伯戎马一生,萧怀瑾心下恻隐, 安慰他:“医官说了,好好休息些时日, 无妨。”   “不,”安定伯悲伤地摇了摇头:“我, 我回光返照了……”   传说人在临死之前, 会看到想见的故人。   不然,怎么解释他躺在遥远的朔方城,忽然看到皇帝出现在床边?   他,还未来得及复命,王师还未能北定;他, 一定是心中执念,才会在临终前看到陛下!   萧怀瑾:“…………”   想到今日初见爱妃们时的惊吓,他竟然无语凝噎。   他安慰安定伯:“这不是回光返照。朕就在你面前。这是真的,这不是梦。”   安定伯睁大眼睛看着他。   “朕先前化名柳不辞,离开长安,微服出巡。有赖伯爷招安, 才编入朔方左军。如今西魏兵临城下,爱卿又负重伤,朕不能再坐视。”他慷慨义愤道。   他说他化名柳不辞。   安定伯记得此人,瓮城门九壮士,前些日子西魏假借攻城来掩护偷袭高阙塞一役,是他们抵死守住了城门。   ……这一下安定伯又要厥过去了。天辣!他竟然让皇帝去守城门?!啃着炊饼、喝着烧酒、穿着破棉袄、吹着西北风,守城门?   安定伯两眼一翻,两腿一蹬,撒手人寰。   ……不行,天子陛下还在面前坐着,他怎么能先走一步呢?得活过来!   安定伯两眼一睁,浑身一紧,神魂附体。   ……不行,他让天子守国门,天子差点因此重伤身亡,他怎能不暴毙呢!   安定伯两眼一翻,两腿一蹬,又撒手人寰。   ……不行,朔方城正被西魏人围困,他怎么能甩手走人呢?得活过来!   安定伯悲怆地躺在床上,眼睛睁睁闭闭,经历了一番死去活来……   “臣有罪,不知陛下微服在此……”安定伯老泪纵横。   萧怀瑾打断了他:“是朕想要见识边关兵戎之事,伯爷何罪之有。所幸出宫时为防情况生变,朕带了诰书,陆岩,安定伯起身不便,你念给他。”   安定伯谢过天子体恤,躺着听陆岩读诰令。陆岩读毕,又给安定伯过目了一遍,复又收起来。安定伯将诰令在心中回味过,叹道:“陛下心系社稷,不惜亲历边关,臣深感敬佩。臣以刺史之职,统领并州军府共五万大军,现将虎符恭呈陛下。”   其实他心里不免忐忑,毕竟这是皇帝的想法,他没听到太后那边有什么动静。太后垂帘了多年,不少大臣都形成了惯性,没有听到太后的表态,心中难免不安稳。他生怕这是天子一时的心血来潮,一旦城破,天子落入西魏人手里,这可就是汉人的百年国耻了。   倘若他没有重伤,他定会劝谏阻止皇帝;然今他躺在床上死去活来,萧怀瑾要拿出圣旨来,他也没什么办法了。不禁感慨着,这大概就是晋国的时运吧,天不假运,惶忧也是多余。   他将周蛮叫进了屋子里。   。   安定伯是高爵低配,从川蜀边境调任北地后,便受封护乌丸中郎将,加并州刺史,可调动并州军的五万兵力,是晋国规模最大、兵力最盛的军府。   而今他们移交到了皇帝的手里,虽然萧怀瑾盼望了很多年,这一刻却前所未有地感到责任深重。他从周蛮手中接过漆黑的木匣,内里装着事关五万兵员的虎符,只觉沉甸。   安定伯没有将皇帝的身份告诉周蛮,只嘱咐他道:“柳大将军是陛下亲封,他但若有吩咐,你务必服从,不可有异议。”   安定伯从未对周蛮下过如此严肃的命令,结合周蛮方才在门口隐约听到的一些圣旨,他揣测大概柳不辞是长安来的高官,且在此地设了中央行台,代表着朝廷行事。于是也不敢怠慢,诺诺应下。   退出安定伯修养的屋子,周蛮就殷勤地问柳不辞有何吩咐。萧怀瑾不假思索道:“召集朔方左军都尉等人,去军衙府,商议城防事。”   周蛮领命火速去请人,萧怀瑾则上马,往军衙府的方向行去,心中思忖着一会儿将贵妃、德妃她们接去军衙府,那里就作为行尚书台办公地。之前他养伤落脚的屋子,还是有点委屈她们了……   蓦地,一副几乎是刻意低调的面容,瞬间又清晰浮现于眼前。   他猛然勒住马,神色在晚风中怅然若失。   白天城破在即,也顾不得那些久别重逢的悲喜,如今四下无人,夜色重归寂寥,只听得见马蹄踏在积雪中的薄响,和风中夹带的惆怅,他忽然觉得内心酸涩苦辣百般滋味,整个世界仿佛在他面前扭曲成了光怪陆离的倒影。   他那迟钝的弦,终于被拨动了,在夜里嗡鸣起来。   当初白婉仪在他眼前咽气,却奇迹般活在他面前;那他可不可以抱有期待,可不可以……也许,萧怀琸当年并没有被烧死,只不过是这些年杳无音信?   可一旦这样想,便觉得夜里风雪扑面,又冷又寂,黑暗的世界里只剩了他自己——而他们都早已弃他而去,天涯两隔,明知道他思念,却故作不见。   可无论怎样想,比起死去,他依然更宁愿他们是活着,宁愿他是被抛弃。这样,他牵挂的人就还活在世上,他还不算彻底失去他们。   “大人,前面已经到军衙府了。”陆岩忽然出声提醒。   萧怀瑾回到了清醒的现实中,心情又收了回来,变得冷静。   夜里的军衙府比白日还要沉肃,府院外重兵把守,因白日刚经历过城门战,安定伯又重伤,此刻空中格外弥漫着紧张气氛。   “止步!”门口值守的官兵属于并州军衙禁卫,高级军制,认不得流民帅出身的柳不辞,喝止道:“军府重地,若无差令在身,不得入内!”   对着士兵不能拿诰令和虎符,陆岩便掏出了黄钺,肃然道:“长安有旨,以柳不辞进位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现有黄钺在此,不得阻碍。”   “……”良久的寂静之后。   “噗……”不知是谁偷笑出声来。这笑声如同打开了门,其他人的笑声再也关不住了。   且不说这样大的官衔,平时你基本是见不到的,尤其在边关,只有不懂形势的人,才会给自己封个顶天的官衔跑去招摇撞骗;就说这把刻着笑脸的袖珍斧头吧,他们虽然没见过黄钺,但知道黄钺很大很重啊!   就这样妄想凭着一根小斧头,混进军衙重地?!禁卫们笑得智齿都要长出来了:“这斧头镀了铜,还挺值钱,你拿去哪儿招摇撞骗不好,非要来这里。”   。   周蛮正带着朔方左军都尉等人,来军衙府议事,几个将官远远便听见军府外士兵们正笑着赶人,左军都尉姚谦快马上前,一眼瞄过去,差点没从马上滚下来。   卧槽!   真白旄黄钺!   虽然它只有巴掌大,但那也是白旄黄钺啊!   左军都尉骨碌一下从马上滚了下来,其他将官见状,跟着行五体投地大礼,不顾地面上落雪,跪得扎扎实实。   一时间军府门口又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中。寒风瑟瑟,周蛮忍着膝盖上传来的凉意,抬起头看向陆岩……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陆岩那面瘫的脸上,眼中似乎闪过一缕得意?   萧怀瑾宠辱不惊,反正他是皇帝,别人敬不敬都不妨碍他出身高贵的事实,点头道:“先进去吧,本官已经和安定伯说过了,今后并州军的调配由本官定夺,今夜召集你们来,是有要事商量。”   众人应诺,跟着进门,萧怀瑾走在前面,边走边问:“城内如今可调配兵力多少?”   “一万四千人。”左军都尉姚谦赶紧回答。“其中伤者两千。”本来有一万五,这段时间打打杀杀,阵亡千余人,还未来得及征调兵力补齐。   “西魏呢?”   “拓跋乌自称是十万大军,但根据我们的探子和斥候来报,推测是两万二千骑兵。”   “呃……”萧怀瑾无声半晌,默然道:“兵力相差,有点悬殊。”   兵力不逮、要塞失据,天时地利人和无一,这样严峻情势下,如何守城并反击,就是十足的难题了。   萧怀瑾忽然忍不住想,要是韦不宣在,他会怎么做?   面临着这样艰难的、腹背受敌的境况……他一定不会坐以待毙。   他……会孤注一掷,寻出最佳的时机、最诡奇的战法,扭转危局!   即便萧怀瑾没有见过他,但就是知道,他会怎么做。   也仿佛是前路突然一亮,萧怀瑾心跳快了起来。先前那些不安、重担、紧张……仿佛都忽然消弭无踪了,因为他知道韦不宣永不忐忑,也不会败。   所以,他也一定能找到反击的办法,一定能收复失土,将西魏人退拒边关之外!   *******   并州共五万大军,但城里屯驻不下,又因为供给和防卫的问题,两万驻在党郡和长夏郡,这是不能动的;五千兵力分散在剩下八个不与西魏、北夏等国接壤的城镇;一万分布在西关、高阙、鸡鹿几个要塞。剩下一万五,留在朔方,打打杀杀,死了千余人。   “就这一万四千人,还有近两成是伤兵……”武明贞忽然一脚踢在案上,砰的一声,屠眉应声坐起来,谢令鸢打着呵欠,何贵妃茫然睁开睡眼。   “武修仪,你这是对本宫不敬。”何贵妃面无表情地耷拉着脸。   武明贞无所谓一笑:“等西魏人要是打进来,姐姐想让我对你不敬,也轮不到我了。”   “信不信本宫给你治罪?”   “姐姐先别急着治我罪,”她悠着道:“兵事,人命大事,最不可怠慢。”   “……”何贵妃唯一能压一压她的就是位份,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连位份也不管用了,弄得何贵妃也无奈,“那你快说吧,本宫要怎么做。”   想她当年在宫中骄横跋扈,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其她妃嫔更是怕她;几时沦落到如此境地?出一趟宫,历一些事,这些低位妃嫔全都不怕她了。   何贵妃愤愤地想,自己变了,都不像堂堂何氏的嫡长女。这样还怎么当皇后?   所幸她已经不想当皇后了。   “我想的是反守为攻,背水一战,破釜沉舟。”武明贞指了指舆图:“木板钉在墙上,需要两颗钉子,现在掉了一颗,木板就难以稳固。对西魏的战事也是这样,前朝在这里设计高阙和西关两个塞口,就是为了防止一城失守,全线溃散。结果没想到,经过几百年,西魏人学聪明了,这布防反而钳制了我们自己。要想破除当下困局,必须收复高阙塞,重新稳固东西据点。”   何贵妃大致懂了她计划。换作旁人大概会嘲笑以少胜多是异想天开,然而她当初被武明贞从山匪手中救下,因此并不怀疑武明贞的想法和能力:“允了,你向陛下请战,本宫帮你美言几句,定让你得偿所愿。”   武明贞失笑,轻轻摇了摇头。   即便想打,眼下也不合时宜。己方伤兵太多,西魏人缺德,有时候故意不把晋兵砍死,砍成个重伤,因为照顾伤兵所耗费的物力,是收整尸体的三倍,已经给晋国军需带来了极大的负担。   “我是在想辎重……”武明贞忽然静了下来,烛火在她眸中跳动,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才道:“不知道我弟弟那边怎么样了。”   怀庆侯世子是去征陈留王的,长州那一带都是陈留王的势力范围,所以朝廷在当地征粮可难得很,比朔方这边难多了。   当姐姐的虽然平时整他,又嫉妒他身为男孩可以抛头露面,但也是最牵挂他的。她本想等皇帝回宫后,就向太后请愿,去长州帮弟弟打仗,结果因为西魏战事留在了这里。   她平素冷淡而强势,不爱开玩笑,雷厉风行,让人很难亲近,如今却难得流露出几分亲情的怅惋。何贵妃轻扫她一眼,淡淡道:“世子是个聪明人,他总有办法。”   不聪明,也不至于在后宫里伪装了大半年,都没有被拆穿,也是一方人才。   这话其实有些安抚之意,从贵妃口中说出来很不常见。武明贞微感诧异,心头却是细微蔓延上了一些复杂心情,就像并不上头的甘醴,品过之后却觉得有点点愉悦和温暖。   “你们说粮草,我忽然想起来,我们在郦家还留了几千石粟谷啊!”谢令鸢拍案而起,面上带着一丝诡异的喜色:“是时候让郦家送过来了,我都想念郦依灵那个小丫头了,我这就去传信。”   她说完起身开溜,动作一气呵成,留下何贵妃目瞪口呆,德妃就找借口先走了?说好的姐妹情深有难一起当呢?这就要背信弃义了吗?   何贵妃起身阻拦:“德妃,且慢。兵者,人命大事,最不可怠慢!你先乖乖听武修仪讲完。”   “无妨,既然是正事,德妃姐姐去吧。”武明贞诚恳道:“贵妃姐姐留下来听着便好。”   何贵妃:“……”她愤愤想,什么正事,我会不知道她的把戏?她分明是找借口回去睡觉的!我才不留,我也要去找德妃睡觉!   -------   谢令鸢从何贵妃手下开溜,才走出门,就听到外面街上似乎又有些吵乱。她抬起头,东瓮城上方的夜空隐隐看得见火光,看来又陷入了激战。   这注定是一个难眠之夜,萧怀瑾一夜未归,大概又去巡视城墙去了。   头顶上空,海东青展翅的巨大阴翳,遮住了乌云和半月。阴影中站着一个人,正抬头望着天空,发丝上落雪,睫毛上有霜,天际的红光映出他一半的侧颜,是郦清悟。   海东青的脚上绑了信,展翅飞向远方。它现在也是破罐子破摔了,不管林昭媛还是谁,反正都是它的主人,给它铲屎,给它喂饭,欺负它蹂躏它,那它还反抗什么。   郦清悟如今写信,必然是同样想到了粮草一事,谢令鸢和他一直有种奇怪的默契,一般来说做什么事,不必说明白,对方就心下了然。   她仰头看海东青消失的方向,城外那片火光越发明亮,可以想象战事之激烈:“你说,朔方城能守得住吗?我向陛下请求留在城里……现在想来,真是没底的。”   那时候她只想着不能让皇帝一个人留在这里,可今晚听武明贞分析局势,才发现其实她们留下来也做不了什么。有些事大运不利,并不是努力和齐心协力就能成功的。   “看运气。”郦清悟实话实说。他总了解她在什么时候需要听安慰,什么时候需要听实话:“但即便城破,我也早做了安排,他不会有事。”   谢令鸢料到了,一时无话可说。她问道:“你暗中为他做了这么多,那你,想过,和他相认吗?”   “今天他见到你,你一定没有忽略过,他的惊喜和忐忑。”   东方的火光忽然更盛,郦清悟半晌没有回答。   他当然是愿意相认的。可他与萧怀瑾并非生在普通人家,他们的血缘之上承载了比亲情更深重的事物,相认后会引发什么后果——他没有把握,也控制不住。   没有把握的事情就不要做了,冒不起这个风险。   “就让他以为我不在人世吧,这对他的皇位有好处。”半晌,他回绝。想了想,又补充道:“他既然允许你们入行尚书台,之后军衙会派禁卫保护你们,我也暂时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倘若你需要找我,就以这颗铃铛敲响九声,罗睺他们听见了便会向我禀明。”   他说着伸出手,谢令鸢的掌心上落了一颗冰凉小巧的物事,是颗紫金的铃铛。他的手指也是温凉的,手指与掌心轻触,一丝很微妙的麻感浮过心头,他很快收回手,转身欲离开,唯剩铃铛的系线在风中飘逸。   风微微的起,谢令鸢忽然觉得有点怅惘,在他背后道:“你们总是做认为‘对他皇位有好处’的事,无论是你,还是先帝、柳废妃、何太后、宋逸修,还有那些忠臣。但从来没有一个人想过,这是不是他想要的,需要的。也许对他来说……”   也许对萧怀瑾来说,与思念多年的亲人相认,比郦清悟所忧虑的风险,是要紧得多、在意得多、欣喜得多的。那才是他作为一个人,该要得到的。   她无意谴责他,这世间总是很难分说对错与善恶。而郦清悟闻言,背影轻轻一顿,夜风呼啸而至,她的云纱披肩被蓦然吹起,遮挡了视线,就没有看清他的神情。   只听他轻声的反驳道:“他有资格选择这些么?他想要什么、需要什么,对……而言,重要么?”   那句话声音太低,谢令鸢没听清楚,他说完就走了。风刮得彻骨,让她觉得十分冷。   她想,萧怀瑾没资格选择当不当皇帝,需要他当,就只能把他逼上去摁着他当了。   同样她们也没资格选择进不进宫,需要她们入宫为家族铺路,她们就去了。   但她们现在出了宫,看到了更广袤的天地,有了更多的可能,甚至还能在即将开战前,为皇帝充当行尚书台的官员。如星使所希望的那样,她已经开始在改变九星的轨迹了,她们也已经敢于做出不同的选择。   所以,如果萧怀瑾终于有契机改变他的轨迹,她也当然是希望见到他好的。   ------   黎明破晓之际,萧怀瑾从前线城门上回来了,一身疲惫,风尘仆仆。甫一进门,众禁卫们便齐声行礼:“见过柳大将军!”声势浩荡,把扒着门口看热闹的屠眉弄得心痒不已。   她也怀念自己在山上威风凛凛的日子,怀念对她毕恭毕敬的山匪弟兄们了。不管柳不辞真身是皇帝也好、大将军也好,论威风,她这山匪头子也没什么差别。   不过看在武明贞眼里,皇帝变成了柳大将军,虽然样子和在宫里时没差,却又总觉得他是另一副模样了。似乎更锐意,更风发。   他进屋里,还没来得及烤化身上的雪,就先被墙上挂着的舆图吸引了视线。关于高阙塞打不打、怎么打,他和军衙府的将领们商议了整夜,却未料到他的后妃们,居然也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小院子里,讨论了整夜。   萧怀瑾站在舆图前,目光随着上面的轻微划痕而游走。昨日她们说留下来,去行尚书台帮忙,他权当她们是为他管理军政,以做内助;却没想到,她们是真的来与他共同经历,忧他所忧的。   她们并非站在他身后,而是同步并行,想着出击,想着退敌,想着守护身后浩瀚山河。   一时间,萧怀瑾很难理清内心感受。但他这些日子遇到的冲击太多、太恍惚,这些糅杂着百味的心情,也只能日后再来回味了。   他站在舆图前,轻声道:“挺好。”   真的挺好,看得出她们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既然龟缩只是死得晚一些,那么不如痛快决一死战,还能挽回胜算。   “谢陛下厚赞。”武明贞淡淡一笑,并不因此倨傲或自得。“那陛下心中可有物色人选,由谁来出战?”   整个并州这绵延数百里的战争,是事关国运之战;而固守朔方、夺回高阙的战役,则是扭转胜负之关键。   这天寒地冻下的绝地反击,若胜了,并州局势大安,西魏人的粮草辎重撑不过严冬,战事阴霾可以一扫而空;若败了,这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大厦将倾即在眼前。   这样孤注一掷,此战的将领,便是背负着举国存亡之重任。   但萧怀瑾决定亲自迎接这场命运。   “朕亲自去。”他声音很轻,却弥足坚定。   “不行!”武明贞断然道,随即意识到自己口气习惯性的太硬,婉转道:“陛下担负江山社稷,切不可冒险,臣妾出身怀庆侯府,家中世代从武,自幼耳濡目染,臣妾愿请战,为陛下解忧。”   萧怀瑾丝毫不为所动,开玩笑,武修仪在宫里因葵水腹痛,几个月不见人影,她要是战场上忽然又来葵水了怎么办。   “无论胜负,朕亲自承下,比你要合适。”   “臣妾愿立军令状。”武明贞不肯言弃。因为比起进攻……她并不擅长守城,反正皇帝都当过城门九壮士了,大家就不能术业有专攻吗?   谁能出战高阙塞,这不关乎荣耀,也不关乎生死,但这是寸步不让的问题。   “干脆……打一架吧。”屠眉旁观半晌,撸起了袖子道。   第一百三十二章   “干脆……打一架吧。”   屠眉突兀出声, 天子转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看是谁支的这损人的招儿。武明贞粗暴地一手把屠眉摁了回去,却听萧怀瑾悠悠道:“无妨, 打一场也罢。朕也是许久没有活动活动筋骨了。”   “……”武明贞:“呃……”   救命,她可不想轻举妄动, 做出任何对侯府不利之事啊!老爹还在挂帅对峙北燕,老弟还在北伐陈留王叛军并绣花, 老娘还在侯府殷切挂念全家……   可皇帝起兴要打一架,她到底该输给皇帝呢, 还是输给皇帝呢,还是输给皇帝呢?   正在线等很着急, 却听萧怀瑾微微一笑:“不过不是你, 是他——”   他指了指屠眉。   他胸有丘壑地微微一笑:“爱妃莫慌,朕不同女人打架。”   慌你个头。   武明贞愣怔片刻后,忽然嘴角忍不住幸灾乐祸地掀起来,憋都憋不回去……竟然,萧怀瑾没有分辨出, 屠眉是男是女!   她脸上洋溢起了慈祥的微笑,转头去看屠眉。   屠眉本来正抖着脚看热闹,一听萧怀瑾那句“我不同女人打架”,她眉毛一扬就想戏谑几句,武明贞在萧怀瑾的身后飞快朝她使了几个眼色,屠眉想了想, 还是暂且将话憋了回去,施施然道:“遵命,大人。”   萧怀瑾是不跟女人打架。但以他的龙眼,怎么可能看得出来屠眉居然是个女人?毕竟当初,就连经常女扮男装的武明贞,都看走了眼。   在他眼里,屠眉是找他麻烦的恶霸土匪头子!他当初灰头土脸地逃离羊腚山,多么落魄,多么黯然,多么悲情……幸好他的后妃们带着煌州府军,将山匪剿灭投降,才没有让这个恶霸继续祸害一方。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他的妃嫔们都能降服一个土匪头子,他身为皇帝,身为她们的夫君,却被屠眉撵着打,岂不是黑历史?午夜梦回之际,简直要呕出一口血。   有些仇,若不报,无以立足于天地间!   萧怀瑾,发誓复仇。   。   屠眉一听他自己上赶着找揍,兴奋得手心直冒汗。   她打劫柳不辞的时候尚不觉得,如今见柳不辞地位尊贵,那种想要打败他、碾压他的念头,便蠢蠢欲动,无法克制。   她挑衅道:“不过,草民要是赢了……希望大人输得起,别恼羞成怒,要了草民的命。”   “呵,朕既然玩得起,也就输得起。但是劝你,话可不要说得太满。”萧怀瑾也撸起了袖子,眼中光芒一闪而过。记仇两个月,今日终于大仇得报。   武明贞努力让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到无,与周遭空气浑然一体,在一旁坐看好戏。想了想,还是应该做做样子,给二人劝架,才显得有妃嫔的样子,但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只听“嘭”的一声——   门被踢飞,萧怀瑾和屠眉已经打进了院子里!   一只鸡惊吓地拍着翅膀四处跑,院子里锅碗瓢盆四起,堆积的柴火和草垛跟着飞扬。   一树枝桠上的落雪,扑簌簌飞舞漫天,院子里两道黑影缠斗,打得难舍难分。   你来大鹏展翅,我来釜底抽薪;你来乾坤挪移,我来猴子偷桃……屠眉招式流氓,萧怀瑾逞蛮斗狠,二人在打架方面,竟然习性出奇地相似,可谓是臭味相投。   屠眉一点都不怀疑,假如萧怀瑾是生在市井中,他打起架来只会比她更不择手段!   二人你一招我一式,整个院子都听得见他们激烈的动静,闻声出来观战,谢令鸢、何贵妃、林昭媛挤在一起,张大嘴僵持而立,早晨扫干净的院子,又落了一地碎雪和残枝。   半晌,两个罪魁祸首一个掐着对方脖子,一个拳头抵着对方胸口,气喘吁吁。   雪下了几天几夜,已经停了,早晨隐隐出了日头,隐约可见二人额头薄汗。   萧怀瑾把外衫解了扔开,站在院子的雪地里,喘着粗气。方才的搏斗中,他明显地感到自己进步了——不仅是体能上,而且是思维和反应上。想来,这漫长的几个月,他频繁经历一次次或大或小的战斗,经验便化作了本能,使反应更为敏捷,面对敌人的攻击时,思绪也更为清晰。   不过,最终才堪堪打了个平局,甚至屠眉略占上风。萧怀瑾颇有些不服气。   他没想到这个土匪头子居然这么厉害,打架蛮狠刁钻,可见心性也十分不择手段,他稍占下风,总有些意难平。可是他早说了他输得起,不能因为屠眉赢了他而生气,于是也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你打得很好。”平息了一会儿,他忽然大笑了起来。   他喜欢这样你死我活的贴身搏斗,仿佛将这段时日心头的积郁、焦虑、惶急都尽情发泄了一通。哪怕疼痛,他喜欢在这种激烈的战斗中,感受到自己的进益。   他笑得让屠眉一怔,冬雪后初晴的阳光照耀,他额头沁汗冒着热气,因打架还有些狼狈的样子,却并不见恼羞成怒。   这脾气比何韵致那个石头精好太多了,简直难以想象是个贵族阶层的人。   这样想想,其实她一路跟随的这些人,无论男女,都各有其好的性情,也是能交个朋友的。屠眉忽然心情不错,她吹了声跑调的口哨,道:“你也不赖嘛,能和我打个平手的人,从我九岁后就没有了。”这么多年,也只有一个武明贞还勉强赢了她。   武明贞一直好整以暇地旁观,正要想方设法、不动声色地揭穿屠眉的女儿身,准备看皇帝异彩纷呈的脸,忽然萧怀瑾站定了,问屠眉:“你想不想建功立业?”   他问屠眉,想不想建功立业。   但什么保家卫国,屠眉没有那么高尚的情操,她对家国大义没兴趣。萧怀瑾给出甜枣,她只是问:“建功立业,我有什么好处?”   “你可以做人上人。”这一点,萧怀瑾无比笃定。若跟着他堂堂天子,都混不上口富贵饭,那别人就更没机会了。   “你可以掌有更大的权力,比你那群乌合之众的山匪强得多;可以受到人们的尊敬,而不是因你拦路抢劫而唾骂。当然,我给你画一张大饼,最多也只能告诉你,它是什么味道。至于人上人是什么滋味,你要自己去尝了,才知道甜头。”   萧怀瑾和流民打了半年的交道,他很透彻这些人的心思。   做人上人,这很是诱惑。   屠眉心动着,她一早就知道,武明贞有让她从军的心思,但武明贞没有定夺的权力。没想到今天,萧怀瑾拍板做主,直接给了她机会。她也很干脆道:“你们能信任我?”   “所以,这一次,给你个宣誓忠心的机会。”萧怀瑾指了指她:“高阙塞,朕亲自出兵,你跟着来,列阵冲锋。”   至于她能不能被器重、能不能宣示才能、能不能凭本事闯出自己的天地,就看这一役了。这是个绝对公平的机会,他给得起,只看她能否要得起。   “乐意之至!”屠眉一字一顿道。   萧怀瑾直接定了高阙塞一战的前锋。而武明贞已经呆了,再没有看他笑话的心情。一旁谢令鸢也错愕万分,EXO?你们一个流民帅加一个土匪头子,组成杀马特黄金搭档,这样真的好吗?   “陛下……真的要亲自上阵?”无论是何贵妃,还是谢德妃,脸都蒙上了一层前途未卜的深深忧虑,无比灰败。   萧怀瑾点点头,没有给她们反对的空间:“此战乃扭转战局之关键,利害重大,朕不敢掉以轻心。”   况且,他也想看看,比起一个多月前,那场充满着遗憾的流民军偷袭……他还能做到什么程度。   “那朔方城的攻守,陛下要如何定夺?”武明贞虽然失望,却迅速恢复了冷静,考虑起最现实的问题:“您的行踪已被拓跋乌知晓,这才致使朔方城连番遭遇几次进攻。接下来的时日里,西魏人定会反复来袭,陛下可有决断?”   萧怀瑾方才打架的汗已经干了,他捡起外衫披上,示意去屋子里讨论,并让陆岩把守住院子。   “朕昨夜已询问过并州军衙的意见,安定伯举荐了姚谦这个人。朕阅看了他的卷宗,此人性稳,不宜远途跋涉作战,守城却是足够了。”   任用将领不一定非要熟用兵诡计谋,关键是合适就好。守城毕竟是比攻城代价小得多,只要将领排布得当,安抚住军心民心,一座城池,守个把月不算难事。   萧怀瑾往屋子里边走边道:“所以稍后,行台来拟书,任命朔方左军都尉姚谦为护乌丸校尉,务必严守朔方城。”   何贵妃跟着进门,行礼道:“臣妾遵旨。”   萧怀瑾转身,忽然话口又转:“另,授命何韵致、谢令鸢、武明贞为参军,监运辎重、协理战事。倘若姚谦有任何不臣之心,或行事大错,你们可以去问安定伯,若安定伯也觉得他不妥,你三人便可自行处置——行台大印在你们手里,怎么下文书不必朕再教吧?”   他嘴角噙笑,眼神落在她们身上,变得柔和。何贵妃闻言脚步一顿,未想到,皇帝居然给了她们这样重的权限。   虽然没有直接给予兵权,却是给了更大的信任——不仅是可以处置朔方左军都尉,更是信任她们的判断——如果她们认为姚谦有问题,同时安定伯也觉得不妥当,她们便可以做主,收回对姚谦的任用,甚至亲自任职守城!   皇帝虽然不便明说,却给了她们这样的暗示。为什么,他这样做?   尽管意外,武明贞原本因不能出战而失落,此刻心间忽的一亮。   她本以为皇帝嫌弃她们是女子,其实不是的。只是有些仗,萧怀瑾想亲自去结束它。但他仍不忘做出这样的安排,让她们知道,他是愿意信任并重用她们的。   她心情一宽:“臣妾遵旨。定不负陛下嘱托!”   忽然。   “臣妾自请跟从陛下出战!”谢令鸢蓦地出声,让萧怀瑾的微笑僵在脸上,转而错愕。   不仅是皇帝,所有人皆感到了意外,何贵妃向她睇过去一眼,林昭媛拉了拉她的袖子,压低声音:“你疯了吗,那是打仗!昨天城门那里死的人看到没?你回来没吐吗?”   谢令鸢反手拍了拍林宝诺,依然坚定执着:“臣妾实在不放心陛下,自请跟随陛下出战!”   ……又来了。何贵妃心想,都差点忘了,德妃本来就是个马屁精!   她觉得自己难得操一回心,次次都是因为德妃,心简直都操碎了:“德妃,你我齐心协力守住朔方城,就是对陛下最好的助力。”   谢令鸢摇摇头:“守城有你们在,我便不担心了。”   何贵妃和武明贞都是聪明人,非常审时度势,再不济还有安定伯养伤坐阵,自己留不留在朔方城,并不重要。   但萧怀瑾的安危,却很重要。   因为他出战时,身边只有陆岩和屠眉。谢令鸢并不是信不过屠眉,但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无常,皇帝亲赴战场,身边没有任何星君相助,万一屠眉临阵倒戈,掉头来杀皇帝,手忙脚乱中,谁能拦得住她?   谢令鸢冒不起这个风险。与其说她冒不起这个风险,不如说宫里撑着大局的何太后冒不起这个风险,亟需安定的江山社稷冒不起这个风险,以及……那些等待机会各施所长的深宫女子们,冒不起这个风险。   “臣妾保证,绝不会给陛下添乱!”谢令鸢观望他的神色,忽然微微一笑:“毕竟臣妾当年也是……两招将北燕战神打下马的。”   萧怀瑾:“……”这个理由,他感到无法拒绝。   ——试问他能在两招内把北燕睿王爷打下马吗?不能_(:зゝ∠)_   他自己不被睿王爷两招打下马就不错了。   谢令鸢见他神情松动,劝道:“臣妾只在远处观战,陛下若信任臣妾,也可以交待给臣妾任务,臣妾定当为陛下分忧。”   出宫以来,她与何贵妃她们日夜相处,无论是感情还是信任乃至默契,都远比在宫中时更甚,声望也终于回到了【声名鹊起】。只不过由于人少,且一路上多次用了五行星力,气数一直攒不起来。   眼下,气数还够用两三次。既然萧怀瑾决定亲自打下这关键的一仗,那么她也决定,用自己的能力为他保驾护航。   “臣妾恳请陛下恩准!”谢令鸢说着跪下,满眼关切,看得林宝诺直撇嘴,谢影后的演技又更上一层楼了,影后之争形势越发严峻。   而萧怀瑾一脑门子汗,他可以很轻易地驳斥武明贞,也可以很坦然地吩咐何贵妃,但是,但是啊!每当德妃一张嘴,他就总觉得……心里虚,不敢不应。   想来,不仅是因为谢令鸢几次将他与太后的争吵劝解开,更因为德妃方才提醒的……她两招把北燕战神打下马,让人心底,不得不敬服……   所以萧怀瑾越想越怂,越想越怂,最后无奈道:“德妃你……”   谢令鸢猛地抬头,一脸殷切看着他,目光炯炯。   对着德妃雪亮放光的大眼睛,萧怀瑾忽然噤声了,他感到自己没了脾气乃至胆气:“朕的军中……咳,不带女人,毕竟战事残酷,爱妃你出自诗书礼仪之家,这样事还是少见的好,朕也不忍……”   “可陛下方才任命了一位女子,任前军冲锋!”谢令鸢一脸委屈,双目含泪垂:“陛下难道要出尔反尔吗?”   “……嘎?”萧怀瑾懵逼。   他脑海迟滞片刻,缓慢转动:“朕何时,委任女子了??”   一室寂静。   谢令鸢、何贵妃、武明贞、林昭媛一齐举起手,指向了屠眉。   屠眉正“咔哧咔哧”地啃一个她从田鼠洞里掏出来的干烘果子,舔了舔手指:“没错,我是女的啊。”   萧怀瑾:“……”呆滞。   德妃的笑容,此刻在他眼里,已经不再是闪着慈祥的光,而是十分邪恶:“既然陛下方才委任过女子,为何不能允许臣妾跟从您?陛下难道是……不信任臣妾……甚至宁愿信任当初打劫您的人?”   “不,不是……”萧怀瑾无力地辩驳道:“朕,朕只是……”   只是被骗了!   萧怀瑾简直想抱头长啸、咆哮、狂啸,他被骗了!这一切都是一场阴谋!   -----------   最终,萧怀瑾使劲浑身解数,也没有打消德妃的念头,终于不得不同意谢令鸢任参军,跟随他出战高阙塞。   随着他的安排,朔方城内开始紧密布置几日后的反攻。   党郡和长夏郡都与西魏边境接壤,不能抽调兵力,萧怀瑾便将并州其他郡分散的五千兵力,以及高阙塞失守后撤回的三千兵力调集起来。又调了朔方左军的一万人,日日在城内操练。   留下的一千兵力及三千伤兵,作为朔方城的守军,在姚谦的手下听从调遣,混编后重新布防。   与此同时,行尚书台向郡县连发三道公文,却提了个很奇怪的要求——   是何韵致要在高朔县办一场宴会,宴请并州各个郡县的乡绅富户。   公文下发各郡,郡守和县令们亿脸懵逼,不知道这位打着何家人旗号的“何参军”,究竟揣了什么打算。   但有一点摆明了,谁要是不去,就是不给汝宁侯何家这个面子,何家有一百种办法叫他在这里待不下去。   在地方上,豪族可比皇帝说话管用多了,既然是来自何家的威胁,众人也唯有哭爷爷叫奶奶地听从,准备几日后赴宴。   ---------   并州处于一触即发的战事中,而遥远的千里之外,长留郡也已入了冬,绵延千里的山下,行走着蜿蜒浩荡的队伍。   是郦家私兵和民夫运送粮草,向着函口肃武的方向疾行。   海东青一日千里,很快就飞去了长留。收到郦清悟从边关寄来的信后,郦家左右思忖,照着郦清悟信中说的,除了寄存的那五千石粮,又“借”了一万石粮草,由族中功夫好的人带队护送过去。   为了护送的人选,郦家内部也有议论。最放心的人该是长房和二房家的几个少爷,然而郦家老太爷忽然发话,“这事该让小九历练历练,以免成日不知天高地厚。”   郦依君行九,说的就是他了。被老太爷点名,他自是很高兴,只有郦三老爷忧心忡忡。   毕竟郦依君虽然功夫好,但他冲动的性子不知随了谁,实在令家中头疼。   更头疼的是,十三姑娘郦依灵听闻此事,不顾家中仆妇阻拦,也跑去了郦老太爷面前请愿:“爷爷叔父们太偏心,怎么只想着叫哥哥们去?我也是从小练功夫的,若跟九哥一道同行,还能帮忙出谋划策……恳请爷爷让依灵随行!”   她有些难管教,因向来是个敢想敢做的性子,又挺有些当年的十三娘子的风范,郦老太爷比较喜欢她。郦大老爷无奈,斥她荒唐:“那边挨着战乱之地,可不是长留这样太平,你去了那种地方,万一遭逢危险,你是女儿身,和你哥哥可不一样!”   郦依灵指了指西边,那里是祠堂:“十三个大奶奶们还在祠堂里奉着,送粮那样的危险,对我们郦家女儿来说算什么?再说了,表兄也没说让我们送去战场上吧,只是让我们送去天水县而已,那边太平着,西魏兵可没有打过去。”   天水县是并州旗郡下面的一个县,相对平安得多,只要朔方能守得住,天水县就不会出乱子,所以郦清悟叫他们带着粮草去那里接头。届时,朔方城会派出辎重队伍出来接护。他们根本也没机会接近战乱之地,郦清悟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所以她这样分析,郦家也找不出更多阻止她的理由。族中更没有不让女子抛头露面的传统,郦大老爷想了想,劝老三道,孩子总拘着护着是永远不知世道险恶的,唯有让他们出去见识过,方才懂得规矩行事。   郦三老爷点头,这事便答应了。   从备齐粮草,选定护送的部曲和民夫,以及准备粮草队伍的马料和民夫口粮,郦家只花了一天工夫。   翌日,郦依君和郦依灵就带队,快马上路。   郦依灵披了身红色毛氅,圆润小脸藏在风帽的白色貂绒里,被风鼓动的袍角,似乎都彰显着跃动的心情。   她从未远行,终于很快要见识到辽阔的西疆,萧索的边关了。除了送粮,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心中却还是希望,能有一席之地以供施展。   她回头看了郦依君一眼,海东青飞在前面巡察敌情,大概是因为郦家部曲看上去严肃整齐,也大概是因为肃武县的土匪头子被剿灭,轰动了其他郡县的山匪,遂这一路上,郦家兄妹的护粮队伍,还算太平。   *******   西魏大军进入十一月下旬后,几日内密集攻城,均未能攻陷,似乎是打算做战术变动,撤回了攻城的先行军。   这样的时机难求,萧怀瑾想要趁机发兵,先派出了斥候出城巡察,以免中了敌人守株待兔之计,并下令城内,做好出战准备。   这样又过了一日,是真再没有听到西魏人的动静。入了夜,他招来武明贞等后妃,围炉夜话,分析西魏人的打算。   “照目前来看,西魏人应是在变动布局。”   不知道拓跋乌接下来要使的是什么诡计,但不得不承认,他在谋划上是个将才。   高阙塞的一战,他暗度陈仓两线用兵,可谓出神入化,才让安定伯失了要塞。   “拓跋乌是老将,心思机巧不可小觑,不管他接下来要有什么动作,晋军必须抢在他前面,才能不至于被动。”   萧怀瑾将一节木炭丢入火盆中,一半侧颜被火光照亮:“因此不能再等了,明夜亥时,出战。”   他说出这两个字,屠眉与谢令鸢均是一阵心旌神荡。   武明贞起身,一会儿不知从哪里拎来了酒,揭开酒封,倒满了几只碗:“陛下身在京外,无以祭戎,臣妾便以此酒,祝陛下和德妃姐姐,此战旗开得胜,不日凯旋。”   萧怀瑾接过碗,那酒气清冽香醇,沁入心脾,一时有些醺然。他喃喃道:“好酒。朔方的酒,果真是,好酒啊。”   酒酣胸胆,这座城历经千百年,也有黄沙埋骨纷纷。多少英雄和文人骚客寂寥于此,让这酒凭添了一分慷慨。   才有那江湖中人隐姓埋名在此,酿出只卖给英雄的酒。   武明贞微微笑道:“这酒,是臣妾前两日在城中买的。当地颇有点名气,只不过还不是最好的。”   “不是最好的?”萧怀瑾仰头喝了一口,那热辣直入心头,刺得他双目灼痛:“为什么不买最好的?”   “因为那酒已经没酿了。”武明贞有些惋惜,又给他倒了一碗酒:“老板说以后都不会酿了。”   这样的人,简直怪胎。谢令鸢抱着碗,问道:“什么酒,还搞饥饿营销?脸大如盆。”   武明贞没听懂她后面的意思,半是有点怅惘:“那酒是,英雄泪。”   。   武明贞那天是去城头上巡检,回来时顺便路过了酒肆。   当时白婉仪也恰好给伤兵换药,她这些日子一直避开众人,也不怎么回军衙府的院子,是以武明贞难得遇到了她。   那时,她正远远驻足,看着那个飘着破旧幡子的酒肆。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肯进门,似是不敢,又似是不愿。   武明贞注意到那酒肆,便进去问那老板要买最好的酒。老板说没酿了,转头拎给她另外两坛酒:“这酒虽烈,却甘醇,且不上头,喜欢就尝尝吧。你一个女子这种战乱时候还敢行走,也是个有胆子的,合我眼缘。”   武明贞没见过这样做生意的,笑了一下放下钱,提走了那两坛酒,临出门前问道:“既然是最好的酒,为什么不酿了?”   她满以为是因战乱或丧亲一类,毕竟城中不少人家因此而萧条。   冬日的阳光越过门棂照射进来,却没有什么温度,依旧人间冰冷。那老板站在阳光拂及不到的阴影里,沉默不言。   武明贞以为等不到答案,便要跨出门,却忽然听身后那个声音苍凉,极轻地道:“因为英雄皆死。”   那几个字轻飘飘的,仿佛是深秋打着旋落下的枯叶,透着几分疲惫不堪的腐朽,却又重重落在她心头,久不能忘怀。   。   英雄泪。   萧怀瑾心神一顿,眼前忽然一片热潮。他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将那片热意逼回了眼眶内。   他想,总有一天,他定要喝到这真正的酒。   这样才真正不辜负已逝的人。   屋子内一片安静,谢令鸢也将酒碗凑到嘴边,慢慢抿了几口。她其实极讨厌喝酒,以前只是无可奈何必须陪酒,今夜却心甘情愿。   那酒的辛辣直刺入喉,她听到萧怀瑾的声音迟疑而柔软:“……他呢?”   他?是指谁?   谢令鸢向他睇去疑问的眼神,萧怀瑾犹豫了片刻,摇摇头:“算了,没什么。”   萧怀瑾方才想到英雄泪,又想到了白婉仪。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她,索性将满腹心思都放在打仗上了。局势已经这样危困,也诚然分不出多余的心神。虽然难受得紧,却还是不得不坚强。   继而由她的死,想到了二皇兄萧怀琸。便忍不住出声问起他。   如果那人真的是二皇兄,那么他在城战时没有与自己相认,一来是情势危急,二来也有保护自己的心情吧。所以想要不动声色离开,也是他会做出的事。   现在还不是相认的时候,萧怀瑾也一点不想在这狼狈时候,流着眼泪鼻涕喊哥哥。他不希望过去这么多年了,在二皇兄面前还是个哭得两百斤的孩子。   所以,他要成功,他要胜利,在稳定并州的局势后,带着荣耀和成就去见那人——曾记否?当年在寒冬彻雪中等待你的孩子,当年在梦里听你嘱托的孩子,终于以自己的担当,守护住了山河。   你记得他吗?你记得他吗?   ********   还有两日便是腊月初一,天际月亮又渐圆。   这一夜里,朔方城外寂寂,只有草原孤狼对月长啸,寒霜千里。   城内的军伍列阵,一丛丛汇集到瓮城西门处。这里城门地势偏高,整体处于易守难攻的状态,也是当时建城时考虑到这块山坡,挖了壕堑,特意作为西城门。   萧怀瑾带的一万八千大军,从西城门出,是最不容易遭遇伏击,也是遇到意外状况时最易快速反击的地段。   星幕高悬,他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明晰。他骑在马上,在城门口盯着行军,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们的速度很慢,他看得清他们脸上的每一丝表情,慷慨的,凛然的,激切的,畏惧的,伤感的……他看得清他们的动作,看得清他们皮甲上修补过的刀痕。   火把上火焰的跳动也很慢,城外狼群的嚎叫也很慢,一切似乎都放慢了。   直到很久的后来,他回忆起这一夜,才想明白,那大概不是他们速度慢,而是,他的思绪太快了,以至于眼中看出去的一切都被拉长。   一万八千大军很难在城内安置,如今一走而空,朔方就像一座空城,在他们身后缓缓阖上了内城城门、瓮城城门。一道一道,伴随着落锁的声音,像是有力铿锵的送别。   第一百三十三章   乌云被长风吹散, 撕成碎絮似的流浪,孤月高悬天际, 再次照亮千里长空。   大地也映射出一片光华,在夜中无比清晰地勾勒出城楼、军列的轮廓。   站在远处枝桠光秃的树上, 遥遥便可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一万八千士兵列阵,听不见他们的宣誓, 却听得见他们的慷慨激昂。   着白衣的是两个计都使,着朱衣醒目的是罗睺使, 只是站着眺望。树上还坐了一个人,倘若不出声, 几乎很容易忽略他了——身着雪色毛氅,内里是天青色罩衫, 整个人几乎隐在皑皑白雪中。   罗睺使观望了片刻, 不免忧心忡忡:“这样战事实在生死难论,沙场上刀枪无眼,陛下未免太过冒险。”   他是反对的,可他人微言轻,无法动摇主人或皇帝的打算, 也就只能站在树上发表九死一生论了。   郦清悟仍未置一词,只安静坐着,一只手撑在枝桠上托着下巴,似是不紧张的样子,枝干与积雪遮蔽了月光,一缕一缕的阴影下, 看不清他神色,但看一眼,却觉寂寥。   许久等不到他表态,那边城下似乎是在点兵了。一个计都使抬头望天,见乌云破碎成絮,透出夜幕中的星辰闪烁,他眼前一亮,提醒道:“天晴了,主人,可以看夜了。”   看夜就是三垣内的人都知道的观星,郦清悟从小在宫里养出来的天赋。久而久之,他们都明白,只要天气好,能看到星辰,辨识出北斗,继而找出二十八宿,那么主人一定能揣知大势。   计都使带了纸笔,然而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郦清悟没有如他们所习惯的那样算星象,依然安静坐着,遥望那夜幕下的孤城,神色有些伤感又似乎释然。   他的皮肤有一种不寻常的白,已经白到透明,映着月光流泻,瞳色也似乎浅了,整个人弥漫着近乎精美白瓷似的安静和漠然。有一个形容,计都使没敢深想下去……有点像失血过多。   “主人?要看吗?”计都使和罗睺使对视了一眼,想问他要不要看大势。这一声唤回了郦清悟,却听他轻声道:“不必了。”   “反正看不见了。”   声音里倒并没有什么遗憾。   可这话,听在计都使和罗睺使的耳中,却是轰的一声,炸了。   一贯能以星象来推大势,甚至凭此一路从长安循着天子找了过来,怎么说看不见就看不见了?   但凡行危险之事总要有点安全感,郦清悟就是他们的安全感。因为可以事先测事,往往他派出的任务是已经规避了诸多风险的,可是现在,他却轻描淡写说,看不见了。   他们并非常随郦清悟身边的人,虽然也是“三垣”走出来的精锐,到底是不太明白郦清悟说出这句话,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就不免惶忧起来。   可是看郦清悟十分平淡的模样,又不知这事究竟严不严重,这惶忧便无处说,化作了面面相觑。   严重自然是严重的,两国交战,这边的天眼却“瞎了”,大势的走向就变得诡谲难定,充满了种种意外与变数。   只不过在意也无用了,已经这样,所以郦清悟放平了心态,干脆不在意了。   。   就在多日前,萧怀瑾决定亲自领兵,夺回高阙塞,以求在这场与西魏的对峙战中扭转胜负。对眼下的西关来说,主动出击总好过被动受死。郦清悟不反对,也就用阴盘奇门给他起了个局,观测此战的成败安危。   虽然他出宫后被师父耳提面命,从小读很多经书,但人性总归是矛盾的。尽管知道大局已定,该坦然面对,趋利避害,然而当厄运落在自己关切的人身上,一时却是难以接受。   因此郦清悟觉得自己还是道行不够,修为不够。因为从奇门盘上看到那个结果,他接受不了。   临腾蛇,惊门门迫。   局势反复且难平,且腾蛇与西魏人同宫,意味西魏兵力有隐藏且心机甚深,而萧怀瑾无论怎样,最终也胜不了,甚至有性命之虞。   郦清悟生怕自己算的手误,又用时家奇门看了一遍,临白虎,也是差不多。   他想,拓跋乌确实心机深沉,会以汉人的兵法来行军布阵,高阙塞就是这么被他拿下的;至于隐藏兵力也不假,西魏人深居于高阙塞的坞堡中,晋军在明,胡人在暗,怎么着也能打几次伏战了。   他不死心地择夜用“七政四余”重看了一遍,在计算黄道偏角和北斗位上,前所未有的花费心思,最终得出的过程与结局,也是一样。   因为用七政四余计算的过程更为清楚,这一役,将会拉锯数日,打得惨烈,萧怀瑾指挥有力且晋军勇猛,西魏虽然抵挡,却折损了一万左右的兵力,可谓损失惨重。   然而晋军地势极劣,且因粮草供应不够,最终不得不回撤,被恼恨的西魏人追击。萧怀瑾会受重伤,因天降异象而免受一死——这个异象,估计就是谢令鸢使计保住了他,而晋军死伤逾九千人。   于是这仗看起来,打得进退不得——若继续进攻,晋军无兵无粮、主帅重伤、士气低落;若放弃退守,晋军因为这一战已损失惨重,朔方城会面临更为孤绝的境地。   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结果。   。   那一夜郦清悟扔了笔,画满了图形数字的纸乱铺了一地,他在茫茫夜色下静坐,甚至忘却了冷,任寒霜落满了肩头。月色下的他像个漂亮却没有温度的冰雕,甚至没有神情。   他脑海中很乱,想了很多很多,从以前到现在,从出世的愿景到入世的无奈,不仅仅是萧怀瑾总因帝王抉择而为难,他身为担负守护职责的人,这样时刻同样为难。   便想起了师父说过的话,要洞察天机,要知三界事,要明天文地理,得要有真正的智慧,否则撑不起,总是心乱,总做蠢事,自己就被拖垮了。所以真正入道门的都是聪明人,不聪明迈不过这个门槛儿。   他自然是聪明的,才有很明确的善恶观和是非因果论,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以前从未觉得做一个决定有多难,可如今却真的犹豫。他不知道该问谁,已经走到洞察天机这一步,身边已经没什么人有资格或智慧指点他,可他如今真正茫然。   ——明知是死,是输,却没有退路,究竟该不该为之?   什么趋利避害,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都已经成了空谈。   战争中没有简简单单的非此即彼,为或不为。   若不去打高阙塞,朔方一座孤城矗立于西关,面对着拓跋乌和叱罗托的四万雄兵,早晚也要失守,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问题。   战役的事情要用战略的眼光去看,倘若放在多年前,朔方城失守了,朝廷咬咬牙,也就是心痛一番,总还能有余力将西魏人挡出去。那时候就没必要拼着性命去救高阙塞。   但如今,陈留王和朝廷军在长州胶着的情况下,北燕还在蠢蠢欲动屯兵边境的情况下,朝廷已经失不起朔方这道关门,更没有余力抵挡长驱直入的西魏人了。   所以,若不想引发连环崩溃,这艰难的西关之战,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顶住外敌入侵。说得冷血一些,莫说填进去数万晋军的性命,即便是萧怀瑾死在这里,也未必有西关失守的伤害大。没了皇帝,长安还能运转;没了险关要塞,空架子倒了,就只有亡国的份了。   郦清悟明白这场仗不可避免,是自救之策;却又不幸,提前预知了它必败的结局。倘若无法挽救,眼睁睁看着兵败,对他而言不啻于一场更深的痛楚与噩梦。   那他生下来是为了什么呢,出宫这些年又为了什么呢?   那夜月光冰冷又柔情,令他又想到了很多年前,他刚出宫修行没几年,带着父亲赠予的佩剑,带了几个紫炁护卫,年纪小胆子大地游历天下。半途和护卫失散了,身上的钱也被人摸走,在闹市中被一个卖艺人相救,后来却发现恩人犯下了杀人抢劫的罪行。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月光冰冷又柔情。他泪流满面,却说不出一句质问,因为他永远忘不了那人临终前带着微笑说出的那番话,温柔的月光照拂着,让他明白了他们犯下罪行的原因。究竟还是朝廷的过错。想通了那缘故后,他血液仿佛冻结,冰冷的月光拷问着。   他在温柔又冰冷的月光下,内心也是这样撕扯的。知道无可奈何,不知道何去何从。   过往与今夕跨过岁月交织,郦清悟在寒夜中静坐了一夜,周身是冰凉的,一丝也没有意识到冷。待翌日清晨,熹光初现时,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必须参与进来,扭转这场必败的战局。   与此,也将付出代价,放弃天眼的身份。   。   冬月底的这一夜,是萧怀瑾决定出战高阙塞的一夜,夜色也难得晴朗。仰头能看到星辰,郦清悟却再也没有习惯性地看天。   罗睺使不确定地问他:“您说看不见了……是说不看大势了么?”郦清悟尚能做得到平静,他们却不安极了。   郦清悟看着远方摇了摇头,风轻轻吹动他的衣摆。良久,城头下面热闹起来,仿佛能听见喧哗声似的,虽然也听不见。他们似乎是要行军了。   他也从树上站了起来,算是答复了手下的人:“看了,也没用了。”   他已经参与进来了,一旦试图改变天机,那些与生俱来的天赋也就苍白无力,关于西魏的战争,他再也看不到之后的局势了。如今的他与平常人无异,最多是会些功夫,带着精锐侍从。   只默默祈祷,他付出代价借来的运,能够帮助萧怀瑾,赢得这一战吧。   长风十里,带来远方的空旷辽阔。反正也看不透之后的胜负了,成为了普通人,郦清悟的心绪反而前所未有的轻松,是卸下了极大的枷锁。他吩咐道:“跟上他们,盯紧了柳不辞,必要的时候不惜性命救回他。”   他跳下树,淡漠的脸上双唇紧抿,谈不上忧虑或祈盼,甚至没了什么感觉。只因为尽力了,压了这么多年的枷锁一朝打碎,他心想,算不出未来的感觉真好。   可以义无反顾、头破血流地去拼一个胜负未知的结局,像个傻子一样,真好。   第一百三十四章   出征之前总要先念出师檄文, 城门外,万军列阵, 萧怀瑾披着厚氅,陆岩跟在他身边, 手里举着袖珍金斧头,不过黑压压的人根本也看不清这小斧头了。陆岩冷漠地拿出行台下令收复高阙塞的文书, 朗声念了起来。   文书先由并州府的师爷起草,他们是并入行台的文吏, 平时做一些抄录的活计。后来何贵妃拿到手里,嫌不够气魄, 便自己提笔大书一番;武明贞看了后,干脆了当地在文书上加了一句“犯晋土者永诛”, 末了扔笔对贵妃说:“其它都是废话。”   于是这下令夺塞的檄文, 言辞越发激烈强硬,陆岩读到后面冷汗涔涔。幸好并州的地方军年年打仗,什么乱七八糟的动员令都听过,早就习惯了,也压根听不懂文绉绉的在说什么。   只是他们的情绪有些不同于往常——毕竟柳不辞的真正身份, 是京城来的显贵。   并州军常年屯驻边塞,天高皇帝远,都快变成了土包子。听闻有长安的高官,带着天子的手书,以及行尚书台的大印,还有调动天下兵权的黄钺, 这一切的一切,令原先低迷的士气仿佛被激情引燃灼烧,迸发出四溅的火星。   柳不辞是代替皇帝出使的人,行台等同于朝廷分驻在此!   多么大的阵仗,多么高的规格!   军中的窃窃私语流传开来:“听说是这样,大将军一心清廉,不想惊动沿途官员,就特意扮成平民,结果啊,路上被煌州那一旮旯的流民打劫了!但你们想,大将军怎么会一般人?他当然是把那伙儿流民打得屁滚尿流,然后就自己称老大了!”   屠眉支起耳朵,心想,这都传得哪儿跟哪儿?柳不辞明明是主动去招揽流民的,而且在煌州那会儿,是被她屠眉打得屁滚尿流!这群傻兵蛋子,颠倒黑白!污她声誉!   “我说呢,怎么这么大的官儿,来了并州的地界上还不告诉伯爷,原来是不想劳师动众的,听说是……柳大将军体察军情?唉,大将军真是……那个,爱民如子啊!”   谢令鸢支起耳朵,心想,这都什么美化的传说?萧怀瑾明明是想浪,结果浪翻了车,手下的流民打完仗散了,他只好带着剩下的人归顺了安定伯,又因安定伯重伤才临危受命亮出身份的。   士兵们纷纷感慨道:“可不是,柳大人上个月亲自守城,就是九壮士之一!九壮士!这才是真正的好官哪,以前长安派来那些监军,来这里吃吃喝喝拿好处,哪儿比得上柳大人!”   “这才是好将军啊……”   “我们的英雄,九壮士……”   “上天他比天要高……”   “下海他比海更大……”   萧怀瑾淡淡地微笑。被人如此崇拜,前所未有,他心中暗爽。   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群里,也不知他安插了多少人,隔三差五便听到有人说着类似崇敬的话,三句不离大将军英明、大将军体察军情、与民同苦……这些日子大概也都在军中传开了,此时令士气颇为振奋。   谢令鸢尴尬地扭开头去,想笑又要憋着,提醒道:“大将军,时辰快到了。”   为免暴露了萧怀瑾,她是以谢家二公子谢庭显的身份随军的,反正都是行台的,谢庭显本身就是中书舍人,倒也很正常。她是临时授命散骑郎和参军,所以身边有几个部从跟随。   虽然谢令鸢恢复了一半【朝垣】之力,并不需要他们。   但行军打仗的多是糙爷们,更别提并州这种西北风口上日晒雨打的贫瘠之地,连萧怀瑾这种晒黑了蓄须的人,都被看作是“眉清目秀”,更别提谢令鸢本身容貌标致,脸上贴了一圈络腮胡也挡不住清秀气质,甫一在军营露脸,就招至了围观。   萧怀瑾点点头,近两万大军在他眼前列阵齐整。   他出声整顿道:“西魏人将我晋人逼到绝路,几次欺上门,你们都看清了,心里也都恨着。今日这一战虽是突袭,却是为了守我们自己老家不被胡人抢掠,为了守自己祖坟不被胡人掘坟,为了守妻子爷娘不被杀戮,为了咱们能活下去!”   他不再像刚出宫时那样说话文绉绉的,如今说话已经可以做到粗俗易懂,士兵们也格外被他唤起了士气,各队副尉带头喊道:“咱们不能退后,不能再失地盘!”   “大将军与咱们同甘共苦,说什么也得把地盘夺回来!”   “对!让胡人滚回他们的草沟里烧牛粪!”   全军跟着喊了起来,声如潮水,振聋发聩。   在这喧哗的喊声中,萧怀瑾并不激动,他方才的话也不算渲染,都是些大实话,只有实话才这么残忍。   他敛起了方才随意的模样,双唇紧抿,神色冷峻。军中的人喊完,热烈的气氛也渐渐归于安静。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将生死押在这场仗上,城里只留了几千伤兵,就是因为输不起。   萧怀瑾正色,目光有力地扫过每一伍士兵,严辞道:“故,本将受命于天子,今以行尚书台之名义发令——此高阙塞之战,凡砍下五人首级者,可免除以后三代赋税徭役!凡砍下十人首级者,可封执戎,配享食邑!凡立重要战功者,酌情加封!”   随着他话音甫落,四下几乎哗然,却因纪律严明,没有欢呼呐喊,但每个人的眼神都燃着激切和躁动,全身紧绷着,如箭在弦上。   谢令鸢在他身后,心想,不愧是真命天子御驾亲政,加官进爵的应承都这样豪迈——杀五个人就可以减免三代人的徭役赋税,要知道官府人头税和世家课税,要逼死多少人啊!而赚十个人头,甚至可以摆脱低微的贱命,拿朝廷的爵位与俸禄,只要朝廷不亡,他们就可以享受加官进爵的荣耀,这样的承诺,怎能不令人为之疯狂?   当然萧怀瑾的算盘打的也不坏,无论是因战功免除赋税还是得了爵位的人,因这些好处,对朝廷便更有归属感,以后祖辈誓死效忠,维护自己挣来的利益,算是拿钱养些爱国主义者。   月光朦胧罩在众人身上,谢令鸢能感到兴奋的情绪如潮水般蔓延,连她都莫名被传染淹没。人类生来便追求的地位富贵,因萧怀瑾这句话,近在咫尺。所以每个人都想伸手够一下,从此翻身。   “所以,”萧怀瑾目光缓缓扫过他们,号令道:“我们要誓死夺回高阙塞,不退让一寸。”   众军肃然道:“绝不退让!”   谢令鸢亲眼见识了一番古代军队里的统战工作,先树立柳不辞的伟岸形象,再由他发表一番沉重的讲话,然后许以重利,可以说是非常套路了。   萧怀瑾算是用上了一切办法,毕竟晋军是占着劣势。他们比西魏人少,地势险恶,马上又要降寒,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也没有。唯一能扭转成败的,大概只剩士气和战术。   随后,大军开拔。   屠眉在最前方,担任冲骑校尉,她反应快,下手狠,做前锋最合适不过,因此意气风发地走在前面。谢令鸢骑在马上,整齐列阵的士兵从她身边走过,铿锵有力的步伐声在大地上凝聚成绵长的步曲,一时令人目眩。   她回头仰望高高城池,武明贞正站在在城墙上,无声地目送他们。二人目光交汇了短暂一瞬,谢令鸢忽然开口,对她说了一句话。   像武明贞和韦不宣这般,敏锐的目力和耳力都是从小就练成的,她当然也看到了,并看懂了。于是正要挥动作别的手,迟滞了那么一刻。   她挥别的手按在城墙的石砖上,错愕地想,德妃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待陛下凯旋后,定要问清楚!   当然武明贞也未想到,这一战后便是分别。   城楼下,大军开拔,谢令鸢留下那句话,转身赶了上去,毫不拖泥带水。   挑在临近既望的日子出战,这样日子的夜色最明亮,也是萧怀瑾有意为之。   若非不愿惊动西魏人,他压根不想夜里行军——没有哪个将领愿意走夜路,因为晋军普遍比胡人容易夜盲。   上一次他带着流民兵夜间行军,去埋伏西魏王子时,那个晚上可十足狼狈,因是偷袭,又不敢亮火把,叫苦连天的,本来不长的一段路,硬是花了两倍的功夫才走过去。   好在今夜晴朗,不必火把,也能看得清阵仗。正规府兵毕竟不同于流民,行路尚算顺利。待到丑时末,天际隐见启明星辰,在深蓝的夜幕中独亮,远处的高阙塞,已经隐约可见。   高阙塞是建在山头上的一座石头城,连绵起伏的城墙合围,有一座烽火台,夜幕中矗立在半空,被西魏人攻占把守着,显得威迫。还没有走到烽火台的可视范围,夜里只能隐隐望见那如豆的火光。   忽然,谢令鸢觉得四周空气潮潮的。   这种潮意越发明显,来得也十分迅速,走在最前头的屠眉已经看不清了。   四周有参差的老树,在夜中扭动着魑魅魍魉的身影。逐渐,那树仿佛也蒙上了一层薄纱似,渐渐看不真切,似是隐在薄纱后偷窥。   谢令鸢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起雾了?!   显然萧怀瑾也早就意识到了,一时行军的步伐都有所停顿,不可思议地瞻顾。   怎么可能?他曾问过安定伯和许多老将,逢这段时间,朔方历来不会有雾。   且如此要紧的战事,军中是有专人测天气的,一连测了半个月,笃定不会起雾下雨。这些日子本来都是晴朗,怎么会忽然降雾?   不过,倒是好事情。   --------   恐怕西魏人也没有料到,在这个时节,西关一带居然会降雾。   这个地方一年也起不了几次雾,除了冬天降雪,几乎全年都是晴天朗日。   西魏人有些慌神了,大雾的天,是偷袭的绝佳隐蔽。   这场大雾是在后半夜丑时开始蔓延,逐渐浓重,甚至到了相隔几尺也看不清彼此的程度,简直蹊跷!   西魏守军提起了十二分心神,谨防敌人偷袭。他们十多年前占了朔方城的时候,被韦不宣打得记忆十分惨痛,如今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待到寅时,巡夜的斥候骑着马赶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喊着路上看到了大股晋军来犯,因为雾大的缘故,是直到挨得很近了才发现,结果有几个斥候没来得及折返,就被晋军杀掉了。   西魏守军赶紧将消息上报。他们站在弥天大雾的城头上,等待着迷雾后面那隐藏的军队,等待着未知的交战。   ------   接近两万人的大军,在平地上快速移动,想要做到神鬼不觉是没有可能的。所以萧怀瑾放弃了隐匿行踪,强调加快行军,都是迫于形势做出的选择。   这样很容易便会惊动西魏的斥候,他也早做足了准备,预计着烽火台上会升起狼烟。谁料忽然天降一场大雾,将高阙塞的坞堡隐藏在了迷雾之后,即便点起狼烟,估计城头也看不见,起不到什么警示作用。   所以,西魏人来不及狼烟报信,只得派斥候传递,因此耽误了不少时机。   萧怀瑾差点乐坏,心想,莫非因为他真命天子,上天降一场逐鹿之战?   不过当务之急,西魏人占了高阙塞,有绝对的制高点,他得找出一块地形来隐蔽行军。他随行的副将之一,是原高阙塞的守军校尉,在身后提醒道:“大将军,左前和右前过一条河,有废了的壕堑,那里本来是修墙的时候垒不起地基,就挖的两道深沟。”   如今大雾,西魏人更是成了瞎子,摸不到他们踪迹。于是萧怀瑾吩咐下去,派了十余人先淌过河去勘察。   壕沟确实是废弃了挺久,甚至曾经被高阙塞的守军当成了粪池,也有偶尔游荡至此的牧民将牛羊马粪留在这里。西魏人占了高阙塞后,也没有来碰这个地方。   确定没有伏兵,萧怀瑾才捏着鼻子,亲自带着大部分人马,从两侧壕堑里行走。   谢令鸢的目光一直牢牢锁定在萧怀瑾身上,隔着弥天大雾,她正要跟着走壕堑,忽然——   “啊!”   一声惨叫兀地自远处响起。   这一声惨叫未落,此起彼伏的叫声从各处纷纷响起,伴着利箭破空刺入血肉中的闷响,萧怀瑾大喊道:“隐蔽!跳下壕堑!”   谢令鸢帮他分派命令:“找掩体!”   ---------   西魏人察觉并反击了!   然而迫于浓雾,他们看不见来犯的晋军,唯有瞎子一般,用箭乱射一通。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等晋军冷静下来就会设法避开。拓跋乌的命令很快下达,数千西魏大军在城墙口集结待命,只等高处的几拨箭阵压制过后,就迅速杀出去,打晋军一个措手不及!   ---------   “不要乱,屠眉继续往前,李尧你……”萧怀瑾一剑劈断一支箭,吩咐道:“带两百人奔射!不能停!”   李尧是原本在高阙塞的守军校尉,对这里的地形可谓烂熟于心,哪怕天降大雾,也不至于晕头转向。听了柳不辞的吩咐后,他呼喝几声,带上原先营中擅长骑射的手下,避开箭雨,绕着坡堤去找西魏军的射箭地点。   四周还是不断有晋军中箭倒地,毕竟这地势实在太劣了,要不是这场大雾,简直如同靶子。谢令鸢匆匆问道:“要紧么?”   萧怀瑾摇了摇头,但混乱情势下,摇头点头都看不清了。   谢令鸢叹了口气,在这样极端不利的状况下,突破西魏人的火力压制便成了唯一的关键。大概萧怀瑾一早就有了几个对策,看来用奔射的方式是最好的办法。   借着大雾的掩护,晋军纷纷闪避到壕堑里。谢令鸢跟上萧怀瑾,忽然耳边一阵风声,密集的箭雨朝着她兜下来!   那一瞬间,她只听到了风声,以及剧痛。   真正的流矢打在身上,是十分疼痛的,坚硬又锐利,带着千钧的力道,几乎可以将人从马上掀下去。   谢令鸢能感受得到,因为两三支利箭落在了她的身上。   幸而她开启了木星曜的防护,以气护体,乱箭虽射中她,却刺不穿她周身的气流,而被气流漩涡卷走,箭矢纷纷擦着她的身子飞过。   饶是如此,那千钧的力道,依然如巨大推力,让谢令鸢身形不稳,她眼前一晃,就要坠落下马!   身后忽然被一双手险险托住,谢令鸢抓紧马缰,紧紧踩住马镫,稳住了身形。她耳边只听得到急促的心跳,回头看了一眼,方才救她的是那个路上说“誓死效忠”的护卫,彼时不被她放在心上。   她长得好看,护卫她的部从对她死心塌地,果然是保护得严实。   见她回首投来感激的一眼,那护卫兵腼腆一笑,正待说什么,他张了张口,一簇血从他口中冒出,他倒在了地上。   谢令鸢有些发懵,视线胶着在地面的血迹上,顺着抬起来,左右瞻顾。   方才他被乱矢射中了,他并不像她有星力庇佑,他是再普通不过的人,所以来不及说什么,甚至来不及挣扎,就死了,死得干脆利落。   这样想着,她的目光从他尸体上挪开,心神却再无法移动半分,似乎停滞在他死的那一瞬了,黏在了他的尸体上,之后陷入了一片茫然的空白中,在那混沌的纷乱下,翻来覆去地想一句话。   ——我知道战争是什么样子的,我真的知道。我已经看过一次了,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连恐惧都会忘记。只有看着,听着。   那为什么,还要让我反复地看,反复地感受呢?   她捂了一下脑袋,知道在战场上想这些事情是很任性的。忽然,仿佛有人推了她一把,她蓦地回神,转头看去。   一片迷雾下,什么也看不见,却隐隐嗅到了一丝熟悉的迦南香。   很淡,令她想起了郦清悟。   ——他也在这里?他在哪里?   ---------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雾中,西魏人摸不透偷袭晋军的底子,甚至看不清他们进军的线路。   屠眉抓住了这个上天赐予的良机,一马当先冲到了城楼附近。   女墙后的西魏人停止了射箭,因为太近了,已经来不及阻挡。   大雾虽然看不见晋军,却听得见动静,从马蹄声和地面的震动,可以判断出晋军距离,晋军的奔射骑兵还在扰乱他们的弓箭手。   西魏副将站在城头上,对着白茫茫的雾,焦灼烦躁,马蹄声近在咫尺,他拔出刀,大声呼喝,石门打开,六千西魏军骑马俯冲,迎了上去!   先以箭阵扰乱敌人阵型,再凭借地势以骑兵俯冲。   这样的打法,通常是让敌人措手不及、百战不殆的。   只不过西魏人没有料到,他们有点倒霉——碰上了一个杀人不要命的疯子屠眉!   他们的俯冲如同送上来的滚刀肉,屠眉一刀就横劈了三个人。   跟在屠眉身后的士兵们,似乎被她的疯狂所感染。她的眼底一片猩红,说不上是激动还是被敌人的血染红,总之她杀得十分起兴。   此刻除非死亡,没有什么能拦住她了,所以俯冲而下的西魏士兵遇到她,瞬间被屠眉摧枯拉朽,被晋军杀了个措手不及!   屠眉虽然有胡人血统,可对胡人却只有憎恨。她是胡人抢劫时强-暴汉人女子才生下的,从小就被人嘲笑是贱胡儿。兴许实在憎恨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她边杀边想,谁让你们害我生出来呢?   那一刀刀,仿佛杀的是强-暴她母亲的那个胡人,看着他们血雾炸开,与白色的大雾纠缠氤氲,仿佛滴血融入水中,逐渐飘散,美得惊心动魄,她甚至生出了想要舔一舔刀尖上的血的快意。   好开心,好开心!屠眉从来没有杀人杀到手软,这么爽,这么过瘾,爽得她忍不住一边打一边笑了起来,笑声隐没在喉咙里,嘿嘿咕咕的,听得她身后的那群士兵们寒毛直竖。   -------   在屠眉的两千人吸引走了西魏出击的六千骑兵之后,趁着箭阵停止,萧怀瑾也率军从壕堑里了翻出来,带着一身味道,从山坡侧后绕了过去,将这六千西魏骑兵围了个包圆。   然而战争瞬息万变,也并不是事事如预料,就比如这场大雾,就比如,西魏人突然敏锐地抽了抽鼻子:“什么味道!”   “……”   “大人,屎的味道!”   “屎味从后方来!”   西魏人用胡语嚷嚷了起来。   萧怀瑾:“……”偷袭以失败告终。   浓雾虽然可以遮蔽视线,却不能隐藏气味,萧怀瑾先时带着大军从壕堑里走,壕堑里全是粪便,待偷袭到西魏军身后,浓烈的气味便使得他们被人察觉。   萧怀瑾暗道一声糟糕!   西魏人不笨,之所以慌乱是因为浓雾之下有人偷袭。如今闻到了浓烈气味,他们很快分辨出了偷袭方位,循着气味杀了过来!   他们训练有素,数十人结成死阵,一股一股地冲击。一个领头之人隐隐看到了马上的萧怀瑾,命令前锋杀开一道血路,后面骑兵向着萧怀瑾冲去!   两军在城塞之下混战到了一起,西魏骑兵以俯冲之势,眼看要靠近萧怀瑾!   千钧一发之际,谢令鸢出手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隔着白茫茫的浓雾, 战场上双方谁也看不清谁,最多只看得见方圆一丈范围内是人是狗。   也因此, 当西魏十来个骑兵在雾中横冲直撞而来,隐约看清萧怀瑾的时候, 双方已经是近在咫尺了。   萧怀瑾听到身后的动静,凌厉地转身, 留在他视野中的,便只有一幕——那骑兵阵如同一张迅猛而凶狠的网, 向着他势不可挡地捕来,杀机毕现!   电光火石的功夫, 谢令鸢不及多想,下意识抬起了手。   她的物理老师死的晚, 所以根据计算, 即便此刻皇帝身边有十个陆岩,也挡不住一群骑兵的动能啊,萧怀瑾必死无疑!   她唯有以星力阻止!   好吧,坑的就是你。受死吧。   只听“轰”的一声。   萧怀瑾眼前一花。   他头一次发觉,生命的光隙如此漫长。   他的眼前徐徐展开了一幅画卷, 画卷中是氤氲的雾气、飞溅的泥土和沙尘、刀兵相接擦出的火星、铁甲骑兵与胯-下的马齐齐摔倒……继而不见。   发生了什么?   这画卷的展开只在一霎,下一瞬,萧怀瑾的眼前就空了。   世界仿佛同他开了个玩笑,而一个浩然广博的巨大地坑,出现在他的马蹄之下!   坑里人仰马翻,各种高低起伏的人叫声和马叫声, 有嘹亮有低沉有暗哑,人马交织,品类繁盛,可以说是十分热闹了。   十几个西魏骑兵躺在坑底,他们掉进了坑里还没有回神,简直做梦一样。   上一刻正“桀桀桀桀”地冲向敌方主将,下一刻就掉在巨坑里,被肥壮的马压在身下,半边身子没了直觉。这是什么道理?   天啊,晋国的土壤沙化、土质疏松已经到了这样严重的地步了吗?!   要植树造林啊!   不然这样的破地方,他们抢来也不想放牧啊!谁想在纵马驰骋对酒当歌的时候,突然掉进大坑里,跌得妈都不认识啊!   晋国皇帝萧怀瑾、西魏骑兵甲乙丙,如是作想。   只是萧怀瑾还没来得及惊叹完,还没来得及问责地方官治理水土不利……他自己的马已然收不住步子,前蹄高高跃起,眼看着也要一猛子扎进天坑里!   怪只怪西魏骑兵冲来时挨得太近,谢令鸢的天坑定在他们脚底,来不及避开萧怀瑾。   “——不!”   “大将军!”   萧怀瑾身后的护卫兵们,声嘶力竭,歇斯底里,痛彻心扉,眼睁睁看着他们敬爱的大将军,即将掉进填满了西魏人的坑里!   坑底下,十几个西魏骑兵严阵以待。   命在旦夕,萧怀瑾后仰身子,背部贴住马鞍,而他的坐骑马身已经踏入了坑里。他大喝一声,死死勒住马缰!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有英雄再度救美。   “都!让!开!”谢令鸢一声喝退众护卫,她扬身上前,纤手一抓,死死抓住了萧怀瑾……的马尾巴!   世界在这一刻静止。   马的冲势猛然顿住,半个身子卡在了天坑的边缘。   四下一片惊呼,众人哗然——想不到,谢家二公子看似文弱翩翩,却是人不可貌相,他竟然能徒手抓悍马,一力救将军,这是何等的臂力啊!   “不愧是谢德妃娘娘……”   陆岩惊呆之余,硬生生拗住口:“……的胞兄啊!”   德妃娘娘当初在马球场上两招打退北燕战神,已经让他大开眼界。   如今在战场上徒手拖马,更是让他感到天地都为之一宽。   可是……您能不能放过陛下的爱马?没看它都快要脱肛了吗?!   这匹马是陛下早逝的二皇兄在他小时候送的马驹……长大后生的马,是天子之马,是匹养尊处优的龙马!   如今却被着尾巴,叫得声嘶力竭,猛地蹬着后蹄,在坑边刨土,陆岩都不知道该不该心疼。   萧怀瑾借着空档,从马上一跃而起,后空翻了两个跟头,好悬在坑边站稳了步子,陆岩赶紧将他拉上自己的马。   谢令鸢的胳膊都快断掉了,她把【朝垣】之力用到了极致,见萧怀瑾脱险,大松了口气,手下也跟着一松,脱肛的龙马冲进了坑里。   天坑中的西魏骑兵好不容易才刚刚站起来,结果下一刻,又被脱肛的龙马践踏在地上,口吐血沫,倒地不起。   剩下没被踩死的西魏骑兵,在坑底下瑟瑟发抖。   晋军真乃天助也!   军中祭司诚不我欺!   。   眼见萧怀瑾安然无恙,想到那匹脱肛的龙马,谢令鸢心中涌起了深深的愧疚= ̄ω ̄=   对不住……她发现,和她相遇的马,都太惨了……   即便能邪魅一笑,也总要菊花不保……   “爱……卿,真是辛苦了。”坐在陆岩的马上,萧怀瑾心有余悸,且心情复杂万分,僵硬地说道。   他不知道是被突如其来的天坑吓到了,还是被差点掉进突如其来的天坑吓到了,还是被谢令鸢徒手拽马吓到了。   但也不及收拾心情,斥候又飞马来报各片区的战况。   这场仗,大概是最消耗斥候的,两方的传令斥候快要累死了。漫天大雾降临,如同眼前蒙着块白布,双方将领都无法直观看清战场局势,只能由斥候不断骑马奔波,巡视各个角落的局面,再汇总起来报给主将。这样十来个斥候,按着自己巡视的区位轮流来喊战报,一场仗打得前所未有的艰辛。   萧怀瑾蹙眉,听他们短促地喊着敌情,心里迅速生出种种决策,再一一推翻。随即他传令下去,放弃骑兵抢城。   按着原本的打算,他是想自己带兵从壕堑上绕行,扰乱西魏守军,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好让屠眉带着骑兵冲锋夺城的,他相信屠眉有这个本事夺城。   结果西魏的悍勇也是令人咂舌,他们分毫不让。   战场上情势总是很难预判,如今晋军被西魏骑兵堵在城外快有半个时辰,那么骑兵抢城就行不通了。   萧怀瑾忧郁之下,不禁冒出了不靠谱的想法——这场大雾虽说挺是时候,但自己人倘若不受干扰,该多好啊。不过,也只能是想想了。   而谢令鸢一边沉痛哀悼坑里的龙马永垂不朽,一边等皇帝接下来的命令。   以萧怀瑾之后的打算,倘若屠眉夺城不顺,就该让屠眉在城下吸引住西魏守军的火力,主力晋军架上攻城云梯去夺城。不过看样子,萧怀瑾似乎也没有这样打算。   一时战局胶着,双方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雾中追来打去,都有些力不从心。   此时已经是辰时,虽然朔方的冬天太阳出的晚,然而到这时也已天亮。   昨夜便是万里晴朗,今晨的朝阳似乎明媚,隔着迷雾也隐见霞光绚烂。   谢令鸢思量了片刻,看了眼星盘。方才危急关头,用【星曜之土】救了皇帝一命,好在她向来未雨绸缪,临出战前这些日子攒了不少气数——每天去陪何贵妃践行她的志向,陪白婉仪实现她的憧憬,甚至在出城之前,对武明贞许下了惊人的承诺——所以声望气数涨回了【众望所归】,星力还够用几次。   既然你们打得这么吃力,本宫就不要脸一次了。   低调从我做起,谢令鸢默默发大招。   【五行星曜之火】。   ——火目金睛!   她做的很隐秘,在迷雾中,诚然也没什么人能看见她的动作。所有人都在忙着厮杀、或者保命。   然而,只是刹那,战场上忽然微流涌动般,有什么瞬息而变。   萧怀瑾正在吩咐几个部将去分化西魏的骑兵,一边下令一边手里打得不可开交,却觉眼前蓦然一亮!   ——笼罩在他眼前白茫茫的弥天大雾,让他一度觉得视野受缚的大雾,仿佛瞬息间一扫而空。   这实在太过蹊跷,他手下不由一顿,举目瞻顾。   城头上正在严守的西魏守军、死死闭拢的高阙塞石门、正在奔射掩护的晋军骑兵、正咬在城门口与人拼命的屠眉及骑兵……   整个战场在他眼前清晰毕现!   糟了。   萧怀瑾心下一惴,暗忖道,难道这场雾来的快去的也快,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就要消下去了么?   可大雾若消,晋军将全数暴露在西魏人眼前,战况也会更艰难了。   他又环视四周,却发现战场依旧蔓延着白色雾气,不由深深地困惑。还来不及想清楚,视线扫到晋国的士兵,就被吓了一跳。   ……嚯!这是什么鬼?!   你们……眼睛还好吗?   。   同萧怀瑾一样,晋国士兵在冲杀中,忽然就眼前一亮,仿佛没有了这层雾障,看清了一切的局势。   战场很乱,混战成一片,除了屠眉那里打得比较顺利,挨着她的西魏骑兵很惨淡了,屠眉脚下堆了一堆尸体……其他的地方,整个高阙塞的坡地上,四处狼藉,有晋军的也有西魏人的尸体,当然更多的是晋军。   依然有西魏骑兵在大雾中横冲直撞,眼疾手快的晋兵上前就是一马挑子!   “啊!”那西魏骑兵从马上跌下来,还未来得及看清周围,便被随即冲上来的晋兵一枪扎穿,钉在了地上。   有些疑惑,如细草滋生,却又很快被忽略——这些西魏人,他们难道还在被雾困扰着么?为什么行走如瞎子摸黑?   人的视力清晰与否,确实是能直接决定自信。借着能看清战场的优势,晋兵们瞬间斗志上扬,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始了反击。   这一年来,不,应该说这些年来,他们一直是被西魏人偷袭、抢掠、骚扰,西魏人仗着人高马大的优势,让他们吃尽了苦头,每个晋兵内心都憋了多少年的怒火,在这大雾漫天、眼冒红光的一刻,终于得以以杀戮来发泄。   “杀啊!”   “砍他们的马蹄!砍他们的主将!”   “让他们把苦头吃回去!”   。   西魏军中,奉命出城拦截的将领阿木黑停在原地,警惕四顾,心跳骤快。他直觉不利——这弥天大雾中,他连自己的部从们都看不清楚,打到了什么程度、到底是敌优还是我劣,他身为主将,没有直观的认识,根本无从控制战局。   以他的经验,眼下绝不适宜鏖战,继续打下去,只能是无意义的耗损。他应该退守回城内,起码等到大雾散开后再出外迎敌。   如果退守回城,主动权便在自己手里,只要闭门不出,城头上多设置几处弓箭手,拖个十来日,晋军的耗损恐怕会撑不住。   应对局势,他迅速做出了权衡。正挥手要下令退回,嘴都张开了,腿也张开了,却忽然合不上了。   因为他被吓了一跳。   ——只见,漫天白茫茫的大雾中,忽然,多出了一双双……成千上万的……红眼睛????   这是什么鬼?!不不不,真的是鬼啊!   不是晋兵,是晋鬼啊!   天啊,为什么这些晋人的眼睛里,都忽然冒出了闪亮的红光?   你们知不知道这很吓人?!   他们西魏人草原上经常有狼,都知道狼的眼睛是冒绿光的,身为勇士不会怕狼。甚至有彪悍的女子也能打狼。   但是,但是啊!眼睛闪动红光的人是什么玩意儿……   这比绿光还可怕啊,眼冒绿光最多是饿的,眼冒红光简直是魔鬼啊!   不光西魏主将,所有的西魏士兵们都惊呆了。茫茫白雾后,成千上万双红眼珠子死死盯着他们,随即杀到面前,西魏的主将柳不辞,眼里正冒着红光大杀特杀……   可怕,太可怕了。   晋军来攻城。   莫名其妙天降神雾,也就罢了。   莫名其妙地陷深坑,也就罢了。   所有人眼珠子都变了红色,是什么异象!   得了红眼病,麻烦先治病,不要传染友邦,好吗?!   最让西魏士兵觉得可怕的是,这群眼冒红光的汉人,变得无比骁勇,真正如狂化入魔一般。   晋军,真乃天助也!   (大雾……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日上三竿, 浓雾却依然没有散去,西魏军已经抵不住了,这大雾不屈不挠的程度, 这红眼病砥砺前行的气势, 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经验常识和心理承受能力, 军中唯有下令,火速鸣金收兵,退回了城内。   且由于晋军红眼病发作, 气势如虹,西魏退兵时很是惨痛, 可谓壮士断腕, 主将阿木黑下令,留了几百人截杀晋军, 才有暇关上了高阙塞的石门。   数千斤的大石门,严丝合缝地关拢。屠眉正被十来个人堵截, 好不容易杀光了他们, 却晚了一步, 眼睁睁看着城门在她面前合拢, 发出沉重的闷响。她想起萧怀瑾出发前交待她的夺城任务,首次出战就失利, 气得拔刀在门外乱砍,火花乱石飞溅,却无济于事。   城门关拢后,城头上的西魏人又用箭雨招呼了几拨, 将晋军驱赶到箭的射程外,高阙塞又被笼罩在那片神秘的雾霭中。   谢令鸢用星力作弊,已经精疲力尽,趴在马上举目四望,哀叹地想,冬天到了,我国的雾霾已经连时空都挡不住了吗?   自惠帝一朝后,晋军在与西魏的交战中就时常落于下风,如今天这样的单方面压倒性狂殴,可谓是前所未有,因此,方才西魏兵急撤,晋军犹然不尽兴,骂西魏人奸诈,见情况不妙就当了缩头乌龟。甚至试了很多方法,想要把西魏人激出城来。   譬如此刻,晋兵成群结队,在高阙城下喊仗,辱骂西魏的主帅,“你们鲜卑贱胡养了这么多马,拓跋乌的老娘挨个伺候,是不是要累死了?”各种下流话云云。   西魏人大怒,也在城头上叫骂,以眼还眼,“安定伯的老婆给咱们的勇士们洗脚!”“洗什么脚啊,你个傻的,是洗屌!”“你们何太后跟太监玩,生了个贱种叫萧怀瑾”……   一方仰着脖子,一方抻着脑袋,用各种富有想象力的荤话,侮辱对方主帅甚至国君的女性亲戚,发泄着战场上的焦虑和仇恨。忽听一声清亮的声音呵斥道:“你们宣本事了,器大活好就冲着对面上啊,骂娘和妻女算什么能耐!”   谢令鸢正跟在萧怀瑾身后巡视,一声令下,全军安静如鸡。   她受职参军,方才又在战场上徒手撕马尾,成了无数士兵和……马的噩梦,令多少人心底打怵。她出声喝止,别说骂娘的士兵,马都不敢叫一声,夹紧马尾,乖乖听训。   晋军不敢反驳,虽然确实觉得侮辱别人的女性亲戚很有快感。城头上西魏人也愣了片刻,回神发现说话的是晋军官员,便又开始向着晋军大骂,从老娘到妻女到姐妹,各种下流荤话说得亢奋不已。   可把晋军气炸,却又碍于谢参军的淫威,不知如何怼回去。谢令鸢见他们憋屈的模样,睇过去鄙夷的一眼,“离了骂女人就不会骂了?”   晋军顿如醍醐灌顶,一拍脑袋,从善如流地骂起了罪魁祸首拓跋乌,“你们整天喊打喊杀,拓跋乌大帅怎么不露脸啊?”“嗨,肯定是鲜卑杂胡养了这么多马,拓跋乌挨个伺候,累得瘫在床上了呗。”   西魏人怒而回敬:“你们杂种皇帝不也像个乌龟一样缩在长安!”“昨日长安发大水,冲断皇帝三条腿!”“哈,那萧家不是要断子绝孙了……”   萧怀瑾一片漠然,专心地巡视战场,任西魏人在城头上变换花样羞辱自己,污言秽语全都钻入耳中。   所谓嘴贱讨打,可战场上敌人嘴再贱也不能意气用事。为将为帅者,忍辱负重是基本的,要是连隐忍的心性都没有,因几句挑衅而怒发冲冠,那也不配领兵。   想来拓跋乌也是听多了骂阵很淡定的,尽管晋军还甩出了红肚兜,说这是拓跋乌的情趣内衣,也不见拓跋乌下令开城门出来杀敌。   可西魏人闭门不出,急的是晋军。除非一举夺城,否则攻城的成本往往比守城大太多。晋军越发焦躁,清理战场的时候,甚至要往西魏士兵的尸体上补几刀泄愤,好激怒城头上的西魏人。   双方不屈不挠地骂到了中午。谢令鸢的星力早已经过了时效。   迷雾依旧,使得一切扑朔迷离,这场城头之战,再打也没了什么优势。   晋军已经清理完了战场,回来将状况报了柳不辞。晋军死伤共七百余人,多是几拨箭雨没招架得住,西魏军则是死伤千余人,泰半是伤员。   萧怀瑾听得心中凝重,地缘劣势就是如此,守军几拨箭雨,这边就要损伤一大片。他得趁着雾还没散,想办法找回些优势才行。   他下令先后撤到城头射程外,在坡堤后扎了营,前面是一道壕堑,以防西魏人偷袭。   负责清场的校尉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些俘虏的杂种,要怎么收拾?”   军中的惯例,要么坑杀,要么留着当军奴,饥荒的时候甚至干脆吃了。不同的将领有不同的作风,安定伯一般是叫杀了,柳大将军则有他的办法,所以要问清楚。   早些年两国没什么血海深仇,处理俘虏没有如今这么敏感;后来西魏出了阵前活剐张将军的事,仇恨便一发不可收拾,兼这些年仗打得多了,谁手上没有对方几个人头,仇恨也就越积越深。   如今,很多将领为了鼓舞士气,振奋军心,会在战前处以极刑,当众虐杀战俘,调动起士兵的狂热。   听闻有人请示战俘事宜,其他将领也循声望过来,想看看柳不辞的决断,由此探清他的行事作风。   有人提议干脆杀了俘虏,屠眉插嘴道:“反正咱们辎重只够半个月的,这么些人杀来吃算了,应该够两顿的,两顿吃不完,腌成肉干。”   萧怀瑾一蹙眉,有点反胃,狠狠瞪了她一眼。   屠眉人生里没有“看眼色”这一说,她自顾自道:“这算什么,你有没有点大将军的魄力?他们胡人拿咱们汉人当两脚羊,当食儿吃,这种事还少吗?我们怎么不能吃他们了,我们不但要吃,还要在城头下架起锅子煮,让他们西魏人闻着肉味,看他们出不出来!”   此言一出,众将领附议,抚掌大赞好。在晋开国之前,有过几十年乱世,胡人乱华,北地饿殍遍野。至今北方民间还流传着,小孩儿不听话哭闹时,大人就会吓唬说,再哭小心胡人把你抓去当两脚羊煮了吃!这样威胁,小孩子便不敢哭闹了。   由此也可见中原汉人经受过怎样的伤痛,怀着何等深切的愤恨而无以宣泄。屠眉的提议,既能报仇雪恨,也能激怒西魏人,一时间便传开了,外面还在扎营的大军一片激切,甚至不等上头正式下令,很多士兵已经兴致勃勃开始商量要怎么吃人。   “这些胡人不洗澡,身上都骚,还得先洗了才吃得,你看他们身上那灰,厚得都结成漆了……”有个士兵说着,伸手搓了一把,从西魏人脖子上搓下两条灰泥。   “洗什么洗,扔锅里煮完,灰都掉干净了。你们说,是直接活着扔进去煮,味道比较好;还是杀了再煮更好吃?”   “呸!直接扔进锅里煮死,那多腥啊?我听我爷爷说,他也是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的,以前啊,胡人吃人的时候,还挺有讲究的!要让你活着,好把血放干净,你死了那血淌不出来,肉就腥了!”   “就是就是,我也听村里的老头儿说过,放完了血,再把肚子划开,内脏全掏出来。过后用绳子把人绑着,一头绑在树上,一头扔河里冲半天,冲干净了,架在火上烤着吃,那肉才香……啧啧!”   “听说血还可以留着,加点盐巴做血旺,平时人肉吃腻了,又不想整天吃菜叶子,就吃血旺改善改善。咱们也可以这样干……”   晋军大营里兴致勃然,正讨论着如何吃胡人,却见各自军列的校官步步生风地走过来,一脸阴霾道:“柳大将军有令!不得滥杀俘虏泄愤,不得做吃人一类野蛮之事,违令者斩!”   军中寂静了片刻。   憧憬蓦然被浇熄,还有些愕然,不能回神。   随即,轰然炸开,群情激切,腾如水沸!   不让滥杀俘虏?什么算滥杀?凭什么不杀?   不杀人,难道还要好吃好喝养着他们不成?!自己都只能啃干粮,还要养着这些杀过他们家人、兄弟的胡寇?   谁说吃人是野蛮事?西魏人、北夏人的祖宗吃了多少两脚羊?他们吃汉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这是野蛮之事?   胡人对中原讲过道义吗?胡人不讲道义不讲礼,自己讲什么礼义仁慈?   中军账中,同样的群情鼎沸。   “大将军,这群俘虏不杀,烫手的是咱们啊!”长驻高阙塞的李尧激愤道:“咱们军中懂胡语的人不多,胡人跟咱们语言不通,他们要是商量什么密谋,咱们听不懂可怎么办?”   “就是啊!也不可能让他们回去,可让他们留在军中是隐患,要是作乱炸营怎么办?”   “就算他们老老实实不闹事,咱们也得分出人手来看押!哪来这些精力!”   “咱们带的辎重本来也不多,老子养不起胡寇!”分管辎重的将官脾气火爆,一怒之下,也不管柳不辞是什么带行尚书台出任的高官,直接撂了挑子。   萧怀瑾否了“吃人”和“杀降”,一时间快要被将领围堵,账外还有哗然生变的士兵。   太多年的怨恨和怒气了,加之景祐九年、延祚四年,这些年就没消停过,没有一场大快人心的胜仗,可以宣泄这些愤恨羞恼。眼下可以用吃肉喝血的方式发泄——战时杀俘虏吃活人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却被军令严禁,以至于不少人甚至对柳不辞生出了不满。   “从长安来的官,眼睛长到头上了,他哪儿知道这里这些年死了多少人,吃了多少苦头!”   “还不是享福惯了,我呸!拿着中原那一套道义,没有并州死的这些弟兄,他能过上他太平日子?”   不满的情绪总是最容易滋生蔓延,何况军队这种地方,即便有人沉默,也有人被煽动,有激烈的人骂道:“要是老子拼死拼活缺胳膊断腿,好不容易打赢一场仗,就他妈是为了养着这群**的西魏畜生,老子今天就卷铺盖回家种地!”   谢令鸢在外面巡视了半圈,意识到了事情不妙。暴动的情绪一旦煽动起来,就再难以平息,她不能耽搁,直接赶回中军账中。   帐子里,萧怀瑾正被部将们围在正中,眼看要酿成大规模群体性事件。陆岩挡在萧怀瑾身前,和众将领对峙。   军帐外讧着,军帐内闹着。   萧怀瑾正默然,他蹙着眉,见德妃进门,目光无意识地与她对视,竟有些紧张。他现在感到了真正的压力,究竟是屈从于愤怒的部将和士兵,还是坚持自己的原则底线,而他的妃子正在看着他的决断。   谢令鸢心情乱了片刻,却忽然冷静下来。她一路什么杀机四伏都见过了,她平静地以口型对他说:“你要解决这件事。”   如果你想坚持底线和原则,甚至与所有人相悖,那么你就凭自己的智慧和勇气去解决它吧。粗暴地坚持原则只能是僵化,如果你能聪明地处理掉俘虏,以此平息军中的骚动与不满,使士气不再大跌——   只有这样,你才能成长为真正的将军,而不是只会喊打喊杀,凭着奋勇和兵法打几次胜仗;却没有足够沉着冷静的心态,无法应对哗变和动乱。   。   看着德妃的平静,萧怀瑾忽然打了个冷战,却又很快缓回来。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了义愤填膺的将领们。   小时候,为了让父皇和母妃高兴,让他们对自己多笑,他就说自己将来要当大将军,他们果然就笑了。逐渐的,这就真的成了他的憧憬,以至于长大后,已经分不清是自己本来就憧憬,还是说了太多次,自己相信了。   只知道在何太后手里时,每每觉得很压抑,就畅想一番自己驰骋沙场的模样,倒真觉得了不少安慰。   等到真正出了宫,也明白了幻想与真实的战场有着天渊之别。总有层出不穷的烦恼与困难,需要的不仅仅是经验,更是灵活应变的智慧。   就比如眼下。   军中不满的情绪还在蔓延,压抑久了的晋兵们愤懑,也有人生出了寒心,被唤起了凄怆悲苦的心情。一家妻儿老小被胡人残害,眼下却连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来报仇都做不到。到底是谁错了?   若不是大雾遮蔽了城头西魏人的视线,若是他们看到晋军的营里闹起这样的内讧,大概要笑着来趁火打劫了。   萧怀瑾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一声令下,将关乎着接下来的士气军心,关乎着自己的威望能否服众。   他环视着众人,声音沉静:“陆岩,传令下去——”   *********   高阙塞笼罩着大雾,十余里外的朔方城,却一片艳阳当空。自入了冬后,这里就一扫前些日的雨雪霏霏,而是刮起猎猎长风,吹得万里无云,只余日头高照,晒得大地皴裂。   午时,朔方城大门打开,并州军府的车队浩荡出行,驶去高朔县。   何贵妃一袭绯衣坐在马车上,车后是随行的百人精锐骑护。武明贞凭着眼力点了一百护卫,谑道:“可别又被劫了~”   何贵妃差点被屠眉砍死在山上,向来是众人秘而不宣的笑谈。不过此刻,听了武修仪取笑,她也没有着恼,她在面子上的气性渐渐没那么大了。   玩笑归玩笑,马车上是并州军府的军旗,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山匪敢出来拦路。何况高朔县是朔方的下辖县,骑马不过半夜的距离,坐马车也是翌日到,所以无需担心安危。   她心想,担心她,还不如挂心高阙塞的情况。也不知陛下和德妃他们如何了。   朔方城内剩的粮草不多,她前些日子负责调度,几乎都给萧怀瑾带上了。而寄存在郦家的粮草,最快也要再过半个月才送来。   远水解不了近渴,为了并州的稳定,为了行尚书台不至于被人掀了,何贵妃挺身而出,决定出去一趟,耍流氓。   第一百三十七章   高朔县的城门口, 乌泱泱地站了一片人。有人低声私语, 有人翘首以盼,等待官道上那徐徐驶来的车驾。   “听说这位皇亲国戚,是带着黄钺下来的,直接去安定伯面前起了并州大行台!”   “那这规格可够高的……”   等在城外的乡绅官吏们,多多少少都听闻了并州边防不利之事。并州的战略地位不需赘言, 在这样紧迫的情况下, 朝廷派出了高规格的钦差进驻此地, 盯着这里的战事, 也不足为奇。   “什么皇亲国戚?只听说钦差叫柳不辞, 带了一堆头衔过来, 什么大将军录尚书事, 可是……以往从没听说过这人。”   “你们想想, 他姓柳啊!陛下的生母姓什么?”并州的大豪族刘琦有意卖弄了一把, 见众人恍然的样子,他满意道:“不就是柳贤妃吗?这柳大将军估计是陛下的表兄弟, 柳贤妃的外甥!”   “是这个道理!”   皇帝的母族柳氏没什么权势,这是晋国有门第的人都知道的。   当年柳贤妃的父兄都是在军中任职,只是下等武职,全是靠着在宫里当美人的柳氏, 才得到先帝任用, 得以在战场上闯出一番名头,建功立业,加官进爵。   也因着他们军功斐然, 柳美人这才得皇帝宠幸,晋封为嫔。   然而封官归封官,柳家的根基毕竟薄弱,同承恩郡公、汝宁侯等世家勋贵比,还是比不得。这光宗耀祖的富贵没能持续太久,萧怀瑾的舅舅和外公双双战死沙场。   没了母族支撑,母子二人在后宫中的处境越发艰危,看在当时的朝臣眼里,三皇子已经与皇位绝缘了。谁料后宫倾轧,反倒被这个三皇子捡了便宜。   只不过,背后没有强大的母族,萧怀瑾即便登基为帝,也依旧处处受太后及何家的掣肘。   这些豪绅们偶尔谈及国事,便不禁猜测纷纭——倘若皇帝的外公与舅舅活着,立过军功、掌有兵权,恐怕何太后也未必敢揽权,何家也未必敢这样肆无忌惮。   有人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可是,奇怪的很,这并州大行台,里面可精彩着呢!来这里的人啊,有汝宁侯家的散骑郎,还有豫章谢家的中书郎、怀庆侯家的侄子……你们说,这群子弟凑上块,得打成什么样?”   朝廷党争究竟是什么情势,他们不在漩涡中心的人,最多是道听途说猜测一番。   但传言都说,朝廷有世家派、老勋贵派、新贵派、清臣派……等等。何家是新世家之首,武家前身是皇族赐姓的家臣,老勋贵。何家和武家不在一个派系,谢家更是自诩清臣从不站队。   如今,这样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三大家族,竟然同时派了族中子弟来辅佐皇帝的大表哥,莫非……是长安朝廷达成了什么协议,各大家族暂时联手,抵御外侮?   “行了,想事情也得摸准了窍门。”高县令听着身后议论纷纭,回头叫他们息声,高深道:“上头的想法,也不是那么难捉摸,不妨想想,柳大将军为什么能被陛下派来!”   他说出这高深莫测的问题,地面就传来一阵震动,循声看去,前方不远处的官道上,几骑骏马踏着尘土飞驰而来,看清城门后,他们高高亮出了手中旗帜。   旗帜招展,后面得了信号,马车才缓缓驶来,两侧各跟有数十名精锐骑卫,面容冷峻,身披重甲,一片锐意肃杀,不负行台官名。   “何大人来了!”人群中有人小声兴奋道。他们今天见的人可不一般。   这人是汝宁侯何汝岱的孙辈、太后的堂侄,朝廷的散骑郎,何赐学。   -----   何贵妃坐在马车里,听到骑卫在外面的禀报,掀开车帘。   她前些日子一纸公函,让并州各郡县的豪绅们这两日赶到高朔县。此刻,他们等在城外,她矜淡地看了眼,估摸大约百十号人。   心想,看来何家的姓氏,对并州煌州一带的官吏豪绅,都挺有威慑力。   这场鸿门宴应该可以收获颇丰。   未几,马车停在了城门口。何贵妃下车,声音压得粗且低哑,颔首道:“高县令。”随即目光扫过众人,看起来更威严了:“有劳诸君千里而来,遄行劳顿。”   当看到何太后的堂侄、汝宁侯的孙子“何赐学”时,高朔县的官员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当然不是因为他美貌,事实上他长得不男不女的。   毕竟身为男人,长了张鹅蛋脸,丝毫没有硬朗的轮廓,却留一把胡须在脸上,是挺让人忍不住想给他剃掉的。   但念及何赐学这高门华第的出身,出身好就是硬道理,哪怕他男身女相,各路乡绅们也很快想通了——京城的贵公子肯定是精心保养自己,长安大概就流行这样的吧。   众豪绅们脸上堆出卖力的笑,挤出一百二十道褶子:“哪里,哪里,何大人才是不远千里,来为我们并州的战事操心。承蒙大人有令,得以觐见大人,实乃我等荣幸。”   这种场面话,何贵妃平淡一笑,不往眼里去。他们奉承她才是应该的。   她坐回马车,威严的声音传出车外:“既如此,请高县令带路,咱们进县衙去说。”   高县令赶紧骑上马,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尚书台的车队和长长的护卫;一众豪绅客人则跟在最后,彼此议论着。   乍然见到了“京门四姓”中的何家公子,太后堂侄,他们实在难抑兴奋之情。   “我知道了!高县令是这么个意思,”有人拍了拍脑袋,解释道:“原来如此,难怪陛下叫柳大将军带着行台来并州,还来了这么多贵人。”   现状是,皇帝的外公、舅舅都故去了,没个外戚依仗,这些年才被太后打压。   眼下好不容易并州出了战机,当然要将自己的表兄弟送来历练历练,扶持柳家的外戚了。   然而皇帝想扶持自己的外戚势力,太后肯定不答应。在各种角力博弈下,最后达成几方妥协,何家就送来了何赐学,跟着去行台。   何家既然插手进了大行台,谢家、武家估计都不答应,皇帝也有搅乱水的意思,所以其他家族也纷纷把自己族中子弟送了来。   做出这番猜测的人,觉得自己简直是太有政治智慧了有木有。   “是这个理啊。”其他人点头附和道。他们宁愿相信,这些达官显贵同时来到并州,是出于政治平衡和争斗;也不肯相信他们是各家族联手、团结起来应对外侮。   。   正议论着,就来到了高朔县的县衙,衙内酒席已经摆开了。   何赐学代表行尚书台来巡检,高朔县衙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么高规格的钦差,只好将酒宴办在县衙。又担心坐不开,遂将院子墙都拆了,调来全县衙役差吏来值守。   何赐学当仁不让坐上位,其他一百多号豪绅一路坐到了院子里。何赐学带的护卫冷着脸,将院子外的差役赶走:“何大人身份贵重,为防刺客,附近不能有其他持械人等!”   这顾虑于情于理倒也说得通,关键是没有人敢逆着行台做事,于是衙役差吏们听话地退下了。何赐学的护卫们则不动声色,将院子围了起来。   他们穿着厚甲,背上是弩-箭,手中是小型连发弩,高壮的身子矗立在周围,像是一堵墙,不但威慑,甚至充满压迫。   这样肃杀,院子里吃酒的豪绅们也坐不住了。这一点也没有被保护的感觉,反而是猛虎环伺好吗。   “周兄啊,我怎么总觉得……总觉得……这些守卫,来者不善啊?”有个胆小的胖子悄么声问身边的人。   他身边的瘦长中年人蹙着眉扫了一眼,也觉得瘆人得慌:“行台的大人出巡嘛,可能阵仗比较吓人吧。他们主人不还在上面跟咱们喝酒呢。”   “可附近……只剩何大人的守卫了。县衙的守卫呢?”   他们才发现,衙役们不知何时早已被调走。   “真刀实枪,是怪吓人……”   这样远的距离,何赐学在高高的主位上祝酒,院子里的人什么也听不见,周围还被重甲兵围着,一点吃菜喝酒的心情都没有,总担心下一瞬就被射成筛子。   他们仰头,远远看着那位何大人与县令谈笑风生,有人害怕,窃窃道:“该不会是鸿门宴吧?”   “罢了,权当是想多了……”   “想多了什么?尚书台的人到并州来就罢了,把咱们召来,是图的什么?”   不知道何赐学说了什么,衙内屋子里忽然哄闹了起来,前面的人不断交头接耳传话,看得院子外面的人也急切万分。终于将话传到了后面:“能图什么,朔方的囤粮不够了!”   “怕撑不过冬,让咱们出粮食!就是讨上供!”   “上供……什么?出粮?!这这这,我出不了!去年重阳逢霜降,连着两年我那里收成不好了……”   “屁话,收成好,西魏还能来打咱?哪次不是吃不上饭了跑来抢?就你收成不好,我还冻死了几十匹马呢。”   这下可好,得知了何赐学来的真正目的,再看四周虎视眈眈的重甲护卫,众人顿时有些不寒而栗。   ——何赐学是来伸手问他们要钱要粮的!   可是就算鸿门宴,那也至少该先礼后兵吧?这何赐学是怎么回事,上来派了一堆精锐重甲兵,直接把院子围了起来,连礼都没有,手里拿着连发弩,就一副要动手的架势!   这是耍流氓吗?还有比这更流氓的吗?   这些没有见识的乡绅们此时还不知道,还有个人叫柳不辞,他没亲自过来。   -------   何贵妃端坐在主席位上,挑着眉看下面的人乱糟糟地议论,惊恐有,愤怒有,而她施施然坐着,丝毫不为所动,也不在意他们的喜怒。   她恍惚是回到了宫宴里,不再是坐在下面祝酒的贵妃了,她此刻是坐在皇帝该坐的主位上——这里视野真好,一目了然,底下的人动作神态尽收眼底,她觉得自己无形中仿佛变高了,也似乎是旁人变得卑微了。   她小时候没少上何府的筵席,身为何汝岱悉心栽培的长女,她是唯一有资格上席的晚辈。可是坐在主位上,压得一帮人不敢说话,还是头一次。   ‘总有一天……’她默默想,“本宫要凭自己的名头坐在这种场合。”   不必再借着堂哥的身份,可以凭自己堂堂正正地出入。   她的对面,高朔县的县令面露难色,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起身向她恭敬祝酒,想要岔走话题:“何大人,您看,这酒喝得高兴,这事儿是不是稍后再议……”   何韵致微微一笑:“正是诸君兴致好,本官挑时候说出这件事,也才好助兴。高大人这酒,敬得可诚心否?”   “诚心,诚心,自然是一片赤忱!”高县令弯着身子道。   “既诚心,本官就喝了。不过,”那盅酒在手里,明晃晃映出天光,何韵致的笑容映在这光影里,怎么都有两分不怀好意:“这酒要喝下去,本官也有条件的。”   高县令心中一紧,他此刻算是领教了,这位何大人是个极难打发的主。他无奈只能点头,听何赐学一笑,也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语气中真假难辨:“喝下这酒,受了你们这礼,诸位就可以叫府上的下人带着条子来了。不然……本官可不放人,叫你们喝个够。”   院子四周的上百重甲兵身形紧绷,手臂上的小型连发弩都在嗡鸣。   “……”漫长的沉默。   何韵致的目光凉凉地扫过席间所有人,平静却饱含威严之态,令人不寒而栗。那些对上她目光的人,都仿佛被洞穿内心,慌不迭地低下头避开,心道,不愧是京门四姓的公子,言行举止真是普通世家子没有的气势。   “诸位,并州的战况,不必本官翻来倒去地讲,在座想必都是知晓的。”何韵致放下酒盅,站起身来。   她收起了方才的微笑,严肃的模样令人生出几分忐忑,是人骨子里对于高贵的畏惧:“也有人觉得这仗无论打成什么样,都该是朝廷操心的事。”   这难道不当然的吗?有人暗自腹诽。   何韵致掀了掀唇角:“在座之人,家中多是并州的郡望,祖辈世代耕耘于此。一旦并州失陷——普通人尚可以逃去中原腹地,流民不惮旁的,只要有口饭吃;可诸位家大业大……”   这些有家有业的乡绅豪族,往哪里躲避战祸?   待那时只有两条出路,其一,是投靠西魏,献上钱粮,继续管理自己这一方地界;其二,是被西魏洗劫一空,从富贵门户沦落成平民。   历史上他们往往选择第一条出路,但战乱时候,命运也未必能由他们决定。   所以,无论朝廷是胜是败,这些乡绅豪族身为晋人,与晋国休戚与共,晋国败则家损。   “所以都是出钱出粮,这其中意义却大不同了。”何韵致的目光平静而锋利地洞穿他们每一个人,话语却是循循善诱:   “若给了朝廷,这是义举,且朝廷是打了欠条借粮,年息一分,总有还的时候,你们不亏什么。可倘若朝廷受辎重不足之困,未能撑过这次,叫西魏人打进来了……胡人上门来找你们要钱要粮,可就不止这个数目了,那时不是借,而是孝敬。”   何赐学耐心地摆出事实,给他们分析了这笔账。同样是要出血的,将钱给了朝廷,好歹是有拿回来的可能;若是给了非我族类的西魏人,可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所有人心中也在盘算这本账。若今天他们肯捐资,何大人代表行尚书台,同他们签下欠条,且日后朝廷修史时可以记上他们名字,是名利双收的好事。   但若不肯捐资,至少今天是走不了了,重兵在外面举着连发弩呢。   何大人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如何取舍一目了然。   有那反应机敏的,想到何赐学的身份,何家在并州、煌州的亲信,这笔粮捐上去,就当是在何家面前刷个眼缘了,赶紧起身迎合道:   “何大人说的在理,也是为我们考虑周到。国难当前,捐些钱粮算什么?大人,天水县刘琦愿意捐三千石粟谷,一千石马草!”   何贵妃颔首,向那识趣之人投去赞许的目光,她也得以示嘉奖,好鼓励后来人:“天水县,刘氏,栋梁之才。本官记得了,也会如实禀明陛下和太后。待他日将蛮胡赶回北漠,朝廷少不了记你一份功劳。”   刘琦激动得语无伦次,顿时觉得自己方才抢的先机是他这一生最英明的决策。其他人见状,又眼红又着急,最是受不得这番哄抢,生怕落于人后失了好处,也忙不迭也跟着表忠心:   “长石县孙荣愿意捐五千石粟谷,两千石马草,粗布二十匹!”   “宁川郡张岩认捐六千石粟谷,两千石马草,粗布三十匹!”   何韵致成功地唤起了他们的狂热与哄抢,慈祥微笑着坐收大礼。   往年并州的军粮是由并州刺史就地征收,安定伯挂着并州刺史时,每年到季都是将任务摊派给各郡县,不完成征粮任务提头来见。他的做法是很多刺史惯例的做法,简单粗暴,也省了不少事儿。   可普通民户就苦了,因这军粮是征到他们头上,却永远征不到乡绅豪族——最多是郡县完不成上级摊派的任务时,这些乡绅豪族出点钱粮替他们补缺,让官衙欠他们人情。   如今她另辟蹊径,没有摊派任务给下级郡县,倒是热热闹闹地借了全并州一百多户豪族的四十万石粮食和二十万石马草。   *******   已是过了一天,高阙塞依然是愁雾缭绕,都道是这天气见了鬼。   西魏人在城头上看不清城外,晋军则借着雾,在山坳下找了地方扎营,数百西魏战俘被捆缚着,堆坐在地上,等候晋人的发落。   晋军俘获大批胡人的场景,自惠帝后就很少见了。倒是晋军或汉人被捆去西魏当奴隶比较常见。   此刻他们大声谈笑着,兴奋地议论着怎样折磨俘虏,甚至是刻意在战俘面前议论。而那些战俘有的惊惧惶恐,有的破口大骂,有的焦虑不安,也有的麻木淡漠。   营中弥漫着一片躁动不安,中军帐子里,萧怀瑾召齐了部将,一派临危不乱的平静:“本将知道,这是八百多俘虏,八百多张嘴。哪怕一天只给他们吃一顿,三天下来也要浪费近百石的粮。”   他的冷静并没有平息众人的躁动,反而感受到了他们的隐忍不言。他视线扫过去,他们眉头紧蹙,似乎……都在蓄力?   这是准备和他来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怒吼?   谢令鸢在角落里,对着萧怀瑾摆手。   这时候你冷静什么啊?你没和人吵过架吗?吵架的时候你表现的越冷静,对方越生气的好吗?!   作为曾经撕逼多年的准影后,她曾经深谙各种气死女明星的办法……   萧怀瑾目光与她对视,心领神会。   他突然亢奋,突然拔剑,斩钉截铁,义正辞严,口沫横飞:   “所以!我晋军的粮食是百姓辛苦播种得来!!自然没有喂给敌人的道理!!!本将不答应!!绝不答应!!”   ……没人要拿晋军的口粮来喂胡人啊?我的将军大人。   众将领脸色稍霁,总算是听柳不辞表明了立场,不拿军粮养降兵。   一个年资老的部将沉稳道:“大将军的意思,末将领会。大将军从京城来,长安帝都,讲究的是诗书礼节,军中嚷嚷着吃胡虏肉、饮匈奴血,其实是叫您看笑话了……”他话锋一转:“但大将军肯定也知道,十三将士归玉门的故事。”   萧怀瑾自然是知道的,前汉时,匈奴人围困汉人城池,汉兵弹尽粮绝,煮铠甲战弩上的皮革来充饥,甚至吃了匈奴使者。在缺水缺食的极端状况下,守军坚守了数月,回玉门关时仅剩十三人。   那老将叹口气道:“咱们的粮草本就勉强,尤其战事紧迫时,士兵们会生出食胡人肉的念头,也是为了打赢这场仗,为了夺回咱们晋国的城塞。如果主帅不喜,就请允许士兵把那些战俘杀了,以免放在军中弄生乱。”   慈不掌兵。   这四个字有点重,那老将没有说出口。但柳不辞的决定,将反映出他的心性是坚狠还是慈软,他们都等待着。   然而柳不辞又否了他,摇摇头:“不必杀,他们自有他们的用处。”   “……”   不给饭吃,又不让杀,留着一群大老爷们儿到底要干什么?是要拿来欣赏吗?!要是美女他留下还能想通,八百糙老爷们留着干嘛?   众将领不禁猜测纷纭,难道军中太久没见荤,柳不辞是想把这群俘虏拿来当军-妓?呃……可是这口味也太重了吧,他们身形比晋军还五大三粗,个个长满了胸毛,谁上啊!   有人粗声粗气地问道:“那依将军的意思?”   萧怀瑾扫了眼外面的战俘,伸手把屠眉拎了出来,一脚踹去门口:“你,去干你的老本行去。”   屠眉被踹出来,愣愣地看着他,对视半天,才忽然灵窍一开:“哦!你,想拿他们来换钱?!”   众人又哗然起来,谢令鸢倍感意外。她依然等着萧怀瑾接下来的打算。   “我要钱做什么,我要换粮食。”萧怀瑾拍了拍手,那表情不似认真。   屠眉嗤了一声,觉得这想法十分荒谬:“咱们要拿战俘去换粮食,西魏就肯换吗?打仗的时候吃饭有多重要,换了的话军中哗变怎么办?拓跋乌又不是傻子!”   其他部将也纷纷蹙眉,本以为柳不辞拦着他们不杀战俘,是有什么惊才绝艳感天动地的用意呢,结果居然是……   “拿去换口粮,这也太……”儿戏了。   “你看,你们都知道不能换。”萧怀瑾有点累,往席子上盘腿一坐,嘴角微翘:“拓跋乌当然不是傻子,他只要脑袋不坏,就不会换。”   只要不换,就有文章可做。   他虽然未明说这话,众部将却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   拓跋乌不会答应晋军以粮换俘的条件。   可是城头上的西魏士兵站不了那样的高度,想不了那么多,他们只能看着被俘的战友饿死在敌人的军营中。   两军对阵的高压之下,军心是最复杂且难以掌控,也是最容易发生变故,一旦产生不满和质疑,就再难以收拢,越发动摇。   原本处理战俘的选择权在晋军手中,兴许拓跋乌更想看到晋军饥餐胡虏肉,让西魏士兵们在哀兵之下,悲愤化为杀意,和晋军拼个你死我活。   然而萧怀瑾却将这个选择权,推给了拓跋乌——   以战俘来换粮食,换的不是粮食,而是动摇对方的意志。无论换不换,这都在所难免,可谓有些毒。拓跋乌自然也看得懂,此乃阳谋,可无论如何应对,都是败局。   萧怀瑾道:“西魏和汉人的士兵,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他们的家国归属感比晋国士兵还要低,他们崇尚勇士,走上沙场更多的是彰显勇武,而非汉军所崇尚的忠诚。   他忍不住想,所以当年开互市,实在是可惜,如果按着宋逸修原本定的政策,逐渐会有西魏的年轻人来晋国当雇佣兵。可惜互市被打断了,也就无缘得见。   但草原民族的军心,无疑更容易生乱,滋生不满、焦躁、同命相怜。   。   屠眉听着柳不辞讲拓跋乌可能会有的反应,不禁乐了。   难怪当初和她打个平手,看不出来,这人也是个土匪习性!一个流民帅主帅,一个土匪头子副将,耍起流氓来还挺默契。   第一百三十八章   萧怀瑾讲完了他的谋划, 帐子里安静片刻, 众将领都在心中盘算得失利害。   “所以说,柳大将军此番打算,可谓深谋远虑、高屋建瓴,带领我们以智取胜,如此远见卓识, 令我等叹服!”谢令鸢起身鼓掌三声, 赶紧给他带带节奏。   ……我那出身于诗书大家的爱妃啊, 朕怎么觉得高屋建瓴用的有点不对劲?   萧怀瑾的关注点默默歪向基础教育, 却见德妃神色凛然, 看向他的目光饱含着敬仰。   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爽的。   这辈子除了流民, 他还没被哪个妃子这么崇拜地仰望, 登时感觉十分良好, 仿佛每一根毛孔都舒张,于是唇角一翘, 也就不说什么了,心下满意地想,果然,还是德妃明事知礼!封赏, 回长安厚赏!   见姓谢的中书舍人都在带头鼓掌, 其他将领们也不敢唱反调,遂稀稀拉拉跟着点头称好。屠眉叫得最是响亮,她并非被柳不辞的智慧折服, 只是因为被点名去当土匪,重拾老本行,心生喜悦。   帐子里原本躁动的气氛逐渐平息,众人不再质疑战俘的处决,话锋一转,谈起了当下关头最紧要的事,关于接下来的作战。   ……他做的很好。谢令鸢微笑着想。   倘若今天军营里发生的事传回长安,也不知太后会不会为他的改变而诧异和欣慰?   ---------   长生殿的灯火心惊胆战地跳跃着。   奏章从尚书台过手,转送长生殿,此刻,何太后平静地看着桌子上的奏章,并没有很意外。   大将军加侍中、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别置尚书并州大行台。   意料中的,他既然出宫,就必须给自己封一个能号令文武官的权柄,没有什么比这三个头衔和行尚书台更好了。   如今她气也气过了,萧怀瑾起名“柳不辞”把她恶心了个透,还得捏着鼻子替他镇压大局,眼下得了他设行台的消息,一时间都没了气的心情。   “督粮参军何赐学……”她拿起奏章,意味深长地盯着对面的何道庚,韦无默在一旁心惊胆战看着,担心这堂兄妹又要起争执。如今太后与何家的关系微妙,不能再因何贵妃的事打破了彼此的平衡。   结果何太后倒笑不笑的,将奏章扔到了何道庚的头上:“送自己的侄女去并州,可如愿矣?”   何道庚本以为她要大发雷霆,却见她没追究,不禁松了口气。   他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皇帝居然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好嘛,够胆儿!居然带着黄钺,自封都督中外军事,在交战边境设了个尚书台!真是小看他了!   当然尚书台运作起来不容易,哪怕临时尚书台,人事分工上传下达都很复杂,并州这尚书台能顺利运转,还是靠了他一贯明理懂事的侄女何韵致。   所以他刚得知这个消息时,也是五雷轰顶,一时间找不回魂儿来。   是该惊诧于侄女儿处理政务居然有条不紊、颇有天分;还是该惊诧于她明明有机会把皇帝请回来,却没有这样做,反而用她哥哥的名义,留在并州当参军?   仿佛世界都为之坍塌,何道庚也是醉了。他看不懂他的侄女,也看不懂皇帝,看不懂德妃、看不懂武修仪……啊!!!!!   他看不懂的太多了,他觉得自己两眼被泥糊了!   啊!!!!!   什么何赐学,骗骗并州那群土包子就罢了,好侄女啊,你有想过我们在长安多被动吗?长安人,长着眼的啊!你哥哥何赐学他前天还在长安城转悠呢!   这种事……真是……该打断谁的腿?   何道庚气得急得胡子一夜长了三尺。   朝廷里不乏明眼人,陛下因皇后难产而死伤心得数月不朝,转头在西北边境冒出个“并州大行台”和柳不辞大将军,仔细想想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天子不在宫里这件事瞒不了多久了。   尴尬的也不仅仅是何赐学。君不见谢二公子谢庭显,每天都兢兢业业、往返于紫宸殿和尚书台,结果奏章里,转眼就跑去了并州当督战参军?   逗啊,他爬得上军马吗他?他插翅膀飞过去的啊??   翌日朝堂上,当韩御史刚问出这句话,谢令鸢的大伯谢节擦着冷汗,何道庚就急吼吼地跳了出来,好像他家祖坟被踩了一样:“韩御史此言差矣!!”   韩御史差点以为自己眼花耳鸣,他揉了揉眼睛。只见何道庚义愤填膺道:“并州大行台,分明是陛下和太后深谋远虑、高屋建瓴,为的就是打西魏人出其不意,如此是暗度陈仓之计,谢舍人的行踪又怎么会让你我知道!”   唯何家马首是瞻的官员们都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想到,平素无甚交集的汝宁侯与谢家,咳,何道庚居然会站出来,替谢家作掩护?吃错药了吧?   既然谢家与何家不知怎么的结了盟,那他们质疑一下怀庆侯,总可以了吧。“可是不仅仅是谢舍人,这个……怀庆侯大人的侄儿,那位散骑郎武明德……”   那人话未说完,谢节、何道庚一起怒目回首!   二人从未如此默契、心有灵犀、心照不宣、心心相印,四簇怒火如刀如炬,齐齐喷射,差点把那位官员烧穿四个洞。   御史台谏议大夫刘堰惊呆地合不拢嘴……本以为怀庆侯不在朝,正远在蓟州和北燕对峙着,于是言官们拣怀庆侯来捏一捏,谁知道谢家与何家,居然又为怀庆侯合力打起了掩护???说好的武官和文臣势不两立呢?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是不是在做梦??醒醒啊,你们世家派、勋贵派和清臣派也不能胡乱站队的好吗?   谢节、何道庚联手压制住了朝堂上汹涌的质疑,再回首,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好想把两个惹事的侄女抓回来关进小黑屋。   可是也只能是想想。   从奏章呈上以后,谢庭显、何赐学、武明德那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身影,就再也没有在长安城里出现过了。   妹闯祸,哥背锅。三位公子都被家里关进了小黑屋。   -------   并州大行台的事传回长安,搅得朝廷猜测纷纭,然而朔方的战事,依然胶着着。   已经两天,入了夜,高阙塞四周古怪的浓雾仍旧没有散去。   萧怀瑾下令不杀战俘,要同西魏做交易,这样士兵们便很能想得通了,不再有异议。翌日浓雾笼罩,几百个西魏战俘便被绑到城头前。   他们大多是伤兵,落在晋军手里,既没有药又缺衣少食。晋军在不远处用箭指着他们,与城头对峙,衬得西魏军心硬如铁。   人头买卖是屠眉的老本行,她做起来得心应手,在城头下骑着马来回走动,往城头里喊话,叫拓跋乌拿粮食来换人。   拓跋乌果然沉默。   拿人质换粮饷的事,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但萦绕在城头的浓雾居然两天都未散去,拓跋乌打了这么多年仗,长久在并州以北转悠,这样古怪的异象还是头一次见。他明白这是有高人动了手脚。   西魏王庭的大仗通常会带着随军祭司,他们本事令人信服,在王庭地位颇高。拓跋乌叫人将祭司叫了来询问,亲自添碗倒油茶,愁眉不展地说出猜测。   “王爷料得不假。西关平时少见大雾,依臣这两日观察,定是有人动了手脚,是否晋军不得而知。不过,能借雨调雾,可见此人能量不小。这种人通常不会轻易露面。”   “是,越有本事越要藏得严实,不然招麻烦。”拓跋乌讽刺地说道。素处仙君就是把自己藏得神出鬼没,西魏王庭找过几次也未果。   他很是心烦。出战前他得了令,至少要在开春前攻下并州,把西关拿到手中,以控制中原和西域的贸易往来,截断丝路。   结果出师未捷,十一王子和叱罗托在西关口被一群流民偷袭。消息传来,简直要笑死人了。被流民偷袭!何等的大耻啊!   也恰是在这个时候,陈留王派了使者来谈判,作为利益交换,他们告诉拓跋乌,晋国皇帝离开长安,来到了并州。   虽然陈留王答应他,不会将此消息透漏给叱罗托,但得知此事后,拓跋乌就决意抢在十一王子之前,先抓到晋国皇帝。   于是他带兵同时攻两个要地,巧妙拿下了高阙塞。正在酝酿着彻底围困朔方城、向王庭报喜讯时,朔方城居然派出了近两万大军,打断了他的计划。   这雾三天三夜也不散,但他不能再被围困下去了,这战机,贻误不起。   拓跋乌性子急切,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依你的本事,你看能将这雾驱散了吗?”   随军祭司摇了摇头,叹口气:“王爷见谅,老臣也是有心无力。”   借雨借雾这种难度的,放眼西魏西凉北夏诸国,没有人能做得到。否则,草原也不必大旱或雪灾了。   拓跋乌感到好绝望。   想到年关将近,很快便要开春,他身为统帅,居然还被挡在并州边境以外,战况胶着,王庭还不知有多少政敌要骂他作战不力。等班师回庭后,大概还会失去宠信……   “不过……”随军祭司看他愁眉不展的模样,想到这几日西魏无法出战,被困在城内,粮饷也渐渐难以为继,也不是不忧心的,遂提议道:“倒也不是没有能解的人。”   拓跋乌蓦然停住脚步,紧紧盯着他。   “这状况既然有能人做得出来,也就有能人可以破解得了。譬如素处仙君,只是这人常年隐匿,外人找不到;北燕的国师,以及亲传弟子少司命,估计也办得到。只不过,远水难解近渴,且事涉两国,不知……罢了,就当臣是虚言吧。”   “不是虚言。”拓跋乌抬起头,紧锁的双眉忽然舒展。   素处仙君他当然是找不到,北燕国师也很少听到消息,这位国师哪怕对北燕皇室而言,也很难驾驭。   倒是北燕的少司命,就在不久前,他们还有过一面之缘——那天陈留王派来使者,睿王爷也一同前来,他身边那个不动声色间震慑全场的人,就是少司命。   那个少司命一看就是个狠角色,行事毒辣决绝的那种,冲着西魏与北燕两国的交易,向睿王爷借个奇人异士,他笃信以睿王爷的脾气会答应。   拓跋乌想到这里,豁然大笑:“大人,这不是虚言,你可是帮了本王的大忙。”   晋军既然装神弄鬼,他便请来少司命,破解迷阵,反将一军!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以拓跋乌所探知的情报, 北燕的睿王爷此时正留在北夏国的地界上——看热闹。在那边, 既可以很快得知西魏与并州的战况,又能将陈留王叛乱的情况一览无余。   当初他好不容易开条件把睿王爷送走,如今又得将少司命请回来。这勾起了拓跋乌很不好的回忆。   他忆起了那天夕阳下的奔跑,陈留王世子萧雅治两头敲诈。自己和睿王爷竞价抬价,掐得头破血流, 而萧雅治那个无耻之徒, 坐收渔翁之利——汉人都这么会做买卖吗?   最终西魏的合作对陈留王更有利, 因此他得到了萧怀瑾的密报。   后来北燕又与西魏达成了私下的交易, 睿王爷欣然退让, 离开并州。但少司命在临行前, 留下了一面血鼓, 说但若需要北燕相助, 可击此血鼓, 他纵在千里之外也能有所感应。   那面鼓拓跋乌一直收着,待随军祭司走后, 他便找了出来。借着天光,他仔细端详,鼓身不大,两面以鲜血染就, 经过岁月沉淀, 血色隐隐发褐,风迎面吹来,夹带着血腥味。   “咚, 咚……”他的手掌落在鼓面上,发出闷响,鼓身震颤。   拓跋乌击打着鼓面,想起幼时在草原上,和王兄他们骑猎时唱的歌谣。恰好手边有酒,他灌了一口,童年的歌谣跟着鼓声的节奏,轻轻哼唱起来,随着歌声唤出的还有少时的回忆。   身为鲜卑的王子,他出身高贵,体格健壮,论武力,除了王兄以外,没有哪个兄弟是他的对手。长大后,他带兵打仗,袭扰晋国和北夏,几乎是无往不利。老父王也很喜欢他,夸他是真正的勇士。   这样彪炳的一生何其煊赫,十一王子那小狼崽子凭什么敢跟他争王位?叱罗托又算什么东西?周围所有人应该对他马首是瞻,只能对他马首是瞻!   所以,他更不可能向晋国那一群……窝囊废,低头。   什么以粮饷赎回人质,想想也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答应的。   王庭围绕权位继承的问题,已经斗争数年。究竟是兄死弟及还是父死子继,众派系争吵不休,都各自打着算盘。十一王子的势力正虎视眈眈盯着他,若他答应以粮赎人,可就是被王庭逮住把柄了。来自王庭的指责会似噩梦一般,如影随形地缠绕他。   他虽是西魏征南的挂帅大将,但他更是西魏王的亲弟弟,是参与继位争权的人!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拓跋乌闭着眼睛冷笑,击鼓哼吟曲子。晋军那一群窝囊废,定是被他逼急了,打又打不进来,强攻又输不起,才想用赎回人质的借口,骗他打开城门——他怎么可能上这种当,当他是十一王子那个蠢侄子吗?   何况,晋军也不可能让他们赎回健全的人,肯定都是缺胳膊断腿的伤兵,赎回来了还要伺候吃饭换药。料理一个伤兵比料理一个死尸要耗费三倍的人力,他是要多傻,才会给自己赎回一群病残?   拓跋乌理所当然的没有理会晋军,只吩咐了下去,城头坚守不出,让晋军跟着耗吧。做下这决定甚至不需要和底下将领解释,那些将领当然也能明白——虽然他也从来没有向人解释的习惯。   是以,当入了夜,拓跋乌在屋子里击鼓,听闻城头有士兵往城外投掷口粮时,他惊诧片刻,随即震怒不已,站起来便将案几踢开,暴躁道:“蠢货!谁让他们这么干的!长敌人志气!”   部将们都被叫了过来,拓跋乌走来走去,盛怒之下的他很是吓人,没有哪个将领敢求情,给他讲讲道理。过了一会儿,只听他厉声道:   “把那些蠢货抓了,当着全军的面,打二十军棍!打完了关起来,一天只给送一次饭,不是扔口粮吗,那他们自己就饿着吧!告诉其他人,再胆敢往城外喊话、扔粮,这就是下场!”   “可是……”终于有人顶着他的怒气,直言道:“这样处决,未免让其他士兵们不服气,容易动摇军心。”人心散了不好带啊。   “蠢不可及!”拓跋乌指着那人的鼻子大骂道:“区区八百人!八百人!何以动摇一万人的军心?真是可笑了!”   拓跋乌是老王最宠的儿子,性情狂傲脾气也暴,见他大发雷霆,便没有人敢说什么。等人都退下了,拓跋乌铁青着面孔,心烦意乱。   想极目远眺吧,视线又被大雾挡了,更烦。   晋军这一眼便可看穿的拙劣计谋,看不明白的都是蠢货,这种蠢货,就该当着全军的面打一顿!   “柳不辞……”他将这个名字反复咀嚼,心想,明着将老子的军,可也真敢。   -------   萧怀瑾光明正大地挖了坑,也知道拓跋乌肯定不会跳。   同是身在高处待的久了,萧怀瑾很明白,比起被王庭猜忌、追责,拓跋乌会在战略上做出的选择。而自己相较的优势,就是只需要考虑一场战役的成败,简简单单,十分纯粹。   临行之前,他去看望安定伯,安定伯躺在床上,给他讲过拓跋乌其人。   “狂傲,强硬,说一不二。他打小就是带兵打仗的一把好手,自信自满也是顺理成章的。”   安定伯和拓跋乌是老对手了,正因为吃得准拓跋乌的心态,才能立足并州多年,抵住了西魏人的袭扰。   。   对拓跋乌来说,晋军那么简单的阴谋,是个人都该看穿,看不懂的简直就是废物。   可此刻西魏的士兵们,不太能理解他们大将军的愤怒。这惩罚真是不讲道理。   他们明白知道的是——那些被绑在城下的战俘,有人是他们的父亲,有人是他们的儿子,有人是他们的兄弟,有人是多年的生死之交。   他们的亲人朋友,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饭喝水,嘴唇干裂出血,嗓子也嘶哑得如同吞了沙子,不停地呼唤着他们,声音逐渐微弱……但凡生而为人,有着血性和情感,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哥哥和弟弟,活活饿死冻死在自己眼前?   扔食物的士兵因这一声令下,被拖到全军面前挨军棍,几百人一片排开,蔚为壮观,轰动了全军。   也有脾气很耿的人,一边挨军棍一边叫屈:“偷偷扔点吃的给我哥又怎么样?那是我哥哥啊!我是他养大的!”   这带头一喊,其他挨打的人也跟着喊冤起来:“那是我父亲,为什么不给他吃食?”   “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   城头上劲风呼啸,只听得到军棍打在肉身上的声响,人的闷哼,和不忿的喊声。其他观刑士兵们沉默着,待军棍打完,那些人叫屈也没用,被拖下去关了起来。   城头外还有嘶哑求助的喊声,剩下的人却不敢再有什么回应。   -------   城下被俘的西魏士兵,起初有些人视死如归,想保留一个英雄的体面;有人不愿意死,唤着自己亲人的名字。晋军的态度很明确了,这些战俘的生死,是由西魏人自己说了算,晋军不杀战俘已是开恩。   然而两天过去了,高阙塞的城门依旧没有打开的迹象。雾隔绝的不仅仅是视线,仿佛还隔绝了人心。   寒冬的并州,夜里风势极大,尤其在山上这样的风口里站一夜,体质差的人早就冻僵冻死了。这些西魏战俘捱着严寒,又水米未进,生命流失得飞快。   比起死亡,更可怕、更绝望的,大概就是亲眼看着自己步入坟墓,却无能为力。那漫长的过程无比窒息。   胡人是比汉人能抗冻,却更不耐饥饿与干渴。到第三日中午,有些战俘已经开始神志不清,将死的绝望、无助和恐惧弥漫在人群中。   “我们也是,奉令断后……”   “为了让你们撤回城,才死守城外……”   绝望的情绪最容易传开,那些原本一心平静赴死的人,也不免染上了悲怨,行将就木的几百个人绝望呻-吟着,哀嚎着,哭骂城头的守军见死不救,声音裹在风中如同渗血悲鸣。   “我们被抛弃了……”   他们将生命献祭给了勇敢的信仰,却在垂死挣扎的这几日里,认清了被抛弃的真相,和冷漠残酷的现实。当生命流走时,没有什么比这更冰冷的了。   等到了第五天的时候,战俘已经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人奄奄一息,有气无力,也不骂了,周围的一切仿佛成了混沌,看不见也听不见,更无从感知,没有冷也没有饿,他们只等待着闭上眼睛。   死去的人躺在那里,城里头没有战友亲人来收尸,晋军自然更不会替这些烧杀抢掠他们的凶手收尸。于是,死去的人就那样自然地风干,因饥渴了数日,死的时候皮肉都有些松弛。   城头上的西魏士兵面对死亡焉能无动于衷,却只能背靠墙坐着不去看。昔日的战友死在自己眼前,从此那些一同吃睡、骑猎喝酒的往事,也只留存在活着的人的回忆中了。   “不叫我们赎人,也不准出去救他们……送个口粮凭什么不准?”   “因为大将军根本没放在心上,死的是谁都一样!今天死的是他们,明天我们被俘了,死的就是我们!”   “卖命打仗又怎样?我还真不稀得卖命了!”   不知何时起,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城中守军互相倒起了苦水,这才发现彼此都有怨气——看着挨军棍的战友,看着城外饿死的亲人,内心悲愤不平的,被煽动不满的……   一道躁动的口子,经过漫长的酝酿发酵,在有心人的挑动下,终于被撕了开。   ----------   晋军营地里,萧怀瑾披着衣服,坐在中军帐中,眺望着高阙城头的方向。   这几日他使尽解数,俘虏饿死了大半,也未能诱出西魏人。他便明白了——拓跋乌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拖死他。   这真是完全不将晋军放在眼里啊。   他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忽听李尧在外面求见:“大将军,咱们的人带消息回来了。”   “速进!”   李尧从前驻守高阙塞时,安排往西魏军中插了不少探子,负责伪装刺探敌情。附近的村落里,也插了递情报的。少顷,李尧进账来,身后跟着两个放牧人打扮的汉子,一进门就向萧怀瑾行军礼:“大将军。”   萧怀瑾微抬头,示意陆岩把门关拢,室内一片安静,火盆跳跃着光。那两个放牧人进门后便脱掉衣服,将粗布夹袄撕开内层,掏出几团旧絮。李尧从旧絮中找出一片灰色粗布,将其展开,放在油灯下。   几行粗陋的字迹显现出来,萧怀瑾接过,李尧斟酌道:“将军料得很准,拓跋乌军中果然有些动摇了。他不准开城门,还罚那些往城外扔干粮的,当众打军棍!我们的人趁机挑拨了几句,现在西魏军中挺有些怨气。”   萧怀瑾攥着粗布,若有所思地微弯唇角:“不是我,是安定伯懂他。他这人啊……”   习惯了高高在上,自己能看明白的事,就以为所有人都该跟他一样明白,谁不明白谁就傻。   可是拓跋乌眼里不屑理会的浅薄阴谋,在那些底层士兵们眼里,却是关乎亲朋的生死,感情是不能用理智来克制衡量的。   也许他相比拓跋乌的另一个优势,就是意识到这些士兵都是人。   “其他情况呢?”萧怀瑾得知拓跋乌的反应就放心了,又问及别的。平时西魏人将高阙塞的附近严防死守,消息总是递不出来。好不容易这几日天降大雾,借着雾障的掩护,两人试探了几次,今夜终于得以扮作牧民,从城头那边接了消息。   “还有就是拓跋乌号称的四万大军,叱罗托掌兵一万八,他自己两万多人。据我们钉在那边的兄弟说,现在也没有那么多。”   另一人道:“是,他曾经和伯爷打过两场,死伤也有不少,算起来现在能上阵的,差不多一万六千人。”   萧怀瑾点点头,心下稍宽,又问道:“他们的辎重,你们见到过么?有多少?”   “我们的人怕引起疑心,也不敢总是去附近转悠……哦,前些日子,他们撞见一次民夫押粮,估算着那阵势,约莫是有两万石,算上他们伤兵在内够撑半个月。现在已经过去好多天,不知还能撑多少日子。”   “但西魏人习惯自己带些肉干奶干,这就难说了……”   拓跋乌看上去也不像没底气的样子,这究竟是疑兵之计还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萧怀瑾也猜不出来。他挥手,叫他们退下了。   李尧等人便退了下去,帐子里复又一片安静。   灯一直亮到了后半夜,火盆沉默地燃烧着。   军营里已连着开了几夜的会。谢令鸢单独睡了一个小账,半夜醒来,看到外面中军账里依然明亮,她裹衣起身,推开门,便见萧怀瑾坐在火盆边,对着舆图发呆。   这一幕,她不由心生感慨。曾几何时,这样的情景,她只在何太后的长生殿里见到……那时候皇帝在干什么?哦,养老虎,喂豹子,听白昭容唱曲。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看了一会儿,她忽然觉得萧怀瑾头上有什么反光一下,白花花的刺眼。她走近,才发现居然是一根白发。   萧怀瑾察觉有人近身,抬头便见德妃直直盯着自己,怔道:“德……妃的二哥,你盯着我做什么?”   谢令鸢回神,才发觉自己方才有点冒犯,未经通报进入中军账中是刺探军机的大罪,深夜里她盯着萧怀瑾一语不发也挺渗人。   不过皇帝从不跟她追究这些,她转开视线,温声道:“睡前收到何参军的文书,说已下令南六郡的军府,叫他们派人去天水县接军饷,不日便到。我们粮饷是够的。”   萧怀瑾听出了她话中不动声色的慰解,心下生暖,随即茫然起来:“……?接粮?哪里的粮?谁送来的?”   “长留郦家呀。”谢令鸢笑得有几分意味深长,似乎还有点磨牙:“您不是在那里,半夜跟郦家人打了一仗吗。郦家人找不到您,倒把我们给痛殴一顿。”   萧怀瑾:“……啊?”他是怎么也没想通自己哪里招惹了二皇兄的娘家。   这算是……仇家寻仇来了?   *******   谢令鸢说的天水县,位于并州东南,远离西关朔方等兵镇重地,相对安全。   南方六郡的几个军衙,接到行台发来的公文后,拼拼凑凑,总共调集了两千人手,在天水县外的定点镇子上,等着交接中原送来的粮草。   郦依灵从来没在这样风吹日晒的冬天赶路,到天水县外时,白皙的脸都有些被吹皴,泛着两坨高原红。她的兄长郦依君也晒黑了点,看着还是颇为精神。   “诸位辛苦,这一路应该还顺利吧?”奉命前来交接的天水县差官上前,客气寒暄,笑着道:“煌州那边,常年窝着山匪,路可不好走。”   郦依灵笑了笑:“谁敢。”   简短两个字,气势十足,令人不由刮目。   粮草一万五千石,除了谢令鸢她们一路敲诈的,还有郦家自己捐的。负责清点的官差很是感动。前些日子,督粮参军何赐学把全并州的乡绅豪族勒索了一遍,这件事在并州传开,成轩然大波,褒贬不一。如今郦家这样慷慨的世族,委实不多见。   交接手续完毕后,郦依灵画了押,随口问道:“这些够么?你们准备送去哪里?”   “迟迟等不来你们,前些日子没办法,何参军就出城,去征了些现粮,所以朔方城内暂时是够了。”那官差笑了起来,具体数额是军衙机密,他们也不清楚。只听说有的豪绅交不出现粮来,只好打了欠条,这下连明年的军饷也不必发愁了。   “所以你们的货送来,何参军吩咐咱们转去高阙塞,柳大将军那边。”   郦依君一怔,心头冒起不翔的预感。   兄妹二人幽幽对视一眼,郦依君轻咳一声,面色古怪:“那个……是柳不辞大将军吗?”   “并州的柳大将军,只有一个啊,”那官差热情洋溢道:“就是重挫西魏王子、坚守朔方城门,声名显赫,战功累累的柳不辞!”   郦依君:“……”还真是他啊。一路上听到零星传闻,难道要亲眼见证了?   那么问题来了,在长留的时候,他因误会把柳不辞追着打了一顿,如今自己千里送粮,送到天水县就止步不前,这算什么?认怂吗?心虚吗?   那官差见兄妹二人的神色有些一言难尽,他好奇道:“你们从中原来,莫非他的名声在中原也传开了?”   安定伯身兼并州刺史,并州别置尚书台的事,被衙门急报长安,普通百姓尚不知情,世家高门里却是传开了,都知道并州有个第二朝廷。   被柳不辞打劫过的那些豪族简直气炸,本以为他是哪路的流民帅,谁成想竟然是已故柳贤妃的亲戚,你当钦差就安分守己一点好吗?一路打劫到目的地,这算哪门子的出巡?   但他们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因为这强盗钦差前脚走了没几天,一群“京门四姓贵公子”后脚就跟上来,商量好了似的,总能敏锐发现他们的漏洞和坏账。瞒税也好、圈地也好,都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为了遮丑,他们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孝敬点钱粮,当是破财免灾。   所以,当并州的行台横空出世,江湖流传起了柳不辞的传说,他们心情实在复杂万分,却也只能抬头望天,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郦家从长安听了这个传闻时,郦依君兄妹押粮出发已经有不少时日了。郦老太爷单独把长子召到面前,欲言又止:“小九他们去并州,倘若又见到柳不辞……唉,这孩子可千万不要再结仇啊。”   郦大老爷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幸好,外甥在信里说过,不会让他们到交兵地带。若无意外,他们甫入并州地界,军府便会派人去接,待交接过后,孩子们也就回来了。”   可郦老太爷依旧忧心忡忡:“我怕的是,这两个孩子,不知轻重,不识深浅,擅自闯去困危之地,纵然想护也护不得。”   “……”郦大老爷干笑一声,虽然很想安慰父亲,却忽然词穷——   因为父亲说的没错,这兄妹俩要是卯上心思,是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他们自小在长留郡被人惯大,就以为自己本事通天了,一个敢孤身卧底流民营,一个敢带部曲捣毁流民窝,谁也不比谁省心。   。   两个长辈对家中小辈无疑看得很透彻,这兄妹俩是真的没让他们省心。譬如此刻,天水县的官差想借用民夫,帮忙押送粮草,郦依君很爽快地答应了。   “没有问题。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郦依君嘴角挂着笑,看上去十分光风霁月:“不过这些毕竟是郦家的人,我也该跟去督守他们才是。”   很久未见那个耍诈将他踹下山的柳不辞了,郦依君甚是想念。   “是啊,倘若路上出了状况,我与兄长也好解决。”郦依灵言辞诚恳真挚,只是双眼的光有点闪人。她好歹与柳不辞也曾是旧识,“该去瞻仰柳大帅的风采。”   那官差见兄妹二人仗义相助,感动得两眼几乎要搓泪花子,连连行礼致意。待民夫赶车上路,士兵整肃军纪,已经是夜幕降临。   晚色寂寂,众人启程,往高阙塞行去。   *********   本该是夜朗星稀,高阙塞的城头,却依旧被浓雾遮蔽。   高旷的空中,一双织银长靴踏过砖石,静无声息站在城头最高的塔台上。白衣面具的少年居高临下静止而立,山头北风极大,他岿然不动,俯瞰脚下。   西魏的随军祭司跟在他身后,已经随着走了几个时辰,几乎把整个高阙塞的四面塔墙都走遍了。少年神情漠然,祭司也忐忑,直到站住了,才问:“可看得出用的是什么招法?”   少司命垂眸下眺,语调死气沉沉毫无波澜:“是结阵。”   西魏军祭司一脸茫然。   既与西魏人结盟,少司命就顺势多说了几句:“涿鹿之战,蚩尤也用过这迷阵。前汉传于张子房,高祖刘邦后,渐成秘法。”   换言之,中原用来“护龙气”的帝王辅佐之术,只在朝代更迭之际由高人传授,西魏是异族人,当然怎样也看不透。   蚩尤黄帝交战时招雾唤雨的典故,还是众所周知的。那军中祭司见少司命看穿,心中松了口气。只要能识破手法,就有解阵的盼头。他倒了倒苦水:“这雾天可持续有许多日了,总也不停,这布阵的人也真是耐性。”   少司命淡淡道:“正常。若停了,短时间难布第二次。”这不是什么随意的阵法,是向天借运,当然不能说停就停,说起就起。   “也就是说,这仗不打完,对方是不准备停了?”西魏军祭问道。   少司命不欲同他说一个字的废话。   能布下这样的阵法,放目整个中原,唯抱朴堂二三人,对方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上次在煌州边界,双方相持不下,是萧雅治打破了对峙,惹得他二人着恼,干脆联手自救。这次,却要真正地对峙起来了。   郦清悟是他难得欣赏并警惕的对手。也因此,他早有准备,甚至为防九星搅局,还专门想出了防备谢令鸢“坑中坑”的办法——也是被谢令鸢弄怕了,没奈何。他忆起了那天夕阳下的奔跑,这勾起了他很不好的回忆。   清辉月色下,浓雾笼罩,将月光也氤氲。少司命纵身跳下了十数丈城头。   他身形站定,衣袂飘带缓缓地垂下,整个人置身于浓雾中,却又仿佛穿透了雾障,寻找隐匿在暗中的人。   “叫拓跋乌放心。”   第一百四十章   趁着深夜雾色浓重, 高阙塞的城头上, 垂下一根长长的吊索。   绳索在墙面上晃了几晃,投下了模糊的倒影。城头上,三五个西魏士兵顺着绳索爬下城墙,跳到地面上。他们蹲在地上警惕四顾,片刻最前面的人做了个手势, 几个人起身, 追上少司命和军祭, 跟在他们的身后待命。   军祭回头看了一眼, 知道他们是拓跋乌派出来的精锐护卫。   西魏与晋国已经了对峙不少时日, 倘若这次高阙塞之战, 能够让晋军挫败, 然后直取朔方城, 大半并州也就如在囊中了。   所以, 无论对于西魏还是晋国,高阙塞一战无疑都是扭转战局、决定乾坤的关键性一战。若能尽快驱散雾障, 与晋军速战速决,方是上策。一味拖下去是无奈之举,纵伤敌一千却也自损八百。   因此,拓跋乌派了身边精锐, 不惜一切代价, 全力辅助少司命解阵,顺便也让军祭一道协助,存了想让他们偷师的心思。   可少司命似乎并不在意这些, 他泛着银色的瞳孔在月色下折射出冷光,似是将他们看穿,却也视若无物,继续漠然打量四周地貌。其他人想听他解释迷雾阵,却又不敢开口问,只好观察他的神色来揣测情况。   然而他们失望了。少司命根本没有神色,浓雾中他无声无息,如同没有温度的活物。   高阙塞不大,可少司命走的极慢,抬眼观星辰,以星辰日月辨位,再寻找郦清悟设阵的地脉穴位,常常一站就是半个多时辰。   坞堡建在山头上,连着荒废的汉长城,北边是半漠半草地,南边有稀疏的灌木林。少司命没有被银面具遮挡的另一半嘴角,忽然几不可察地翘起一抹,又转瞬即逝,淡声道:“舆图。”   侍卫赶紧将简陋的羊皮舆图呈上,军祭蹲下身帮忙摊开,看到那简陋的舆图,少司命眼底闪过一丝极轻的讥诮,从一个侍卫的腰中抽出剑,出手如电,在舆图上连戳了九个窟窿! !!!西魏人登时如丧考妣,他们画张地图容易吗!   “少司命,您这……”军祭要抗议了!戳九个窟窿是几个意思?   “阵眼在这九个位置。”   众人哑声,凑上前看,才发现这窟窿戳得极是精妙……或许可以说这阵法摆设的十分精妙,暗藏玄机,若不是少司命给戳了出来,他们也根本不可能发现得了。   军祭既是震撼又有些难以置信:“可是阵只有八门……”   少司命没有理他,只冷睨着脚下绵延千里的荒野。   阵有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这是人们根深蒂固的认知。所以西魏才总是堪不破,找不出迷雾的原因——   因为郦清悟的迷雾阵不是八眼阵法,而是世间唯一的九眼阵法。   少司命会有所耳闻,也是因为国师曾是前朝的人,萧家举兵称帝后,国师来到北燕,也是他将中原的那套巫道体系传给了弟子,他才知之甚广。   军祭默然片刻:“其实我之前不是没有猜测过这雾是用阵,却很快又打消了,因为怎么也想不出这八门该如何排布。可没想到……”没想到中原的古秘阵居然另辟蹊径不走寻常路,搞出九个阵眼!   真是甘拜下风。   少司命漠然道:“这九门阵法是借天运。”言下之意,就算西魏人运气爆棚,找对了位置,这种借天运的大阵,也不是说破就破得了的。晋国既然敢摆这个阵,就有不怕被人挑衅的底气。   这句话即便没有讽刺的意思,军祭的老脸也有些微红。九是极,是最靠近天数的数字,中原古人如此开创,确实很难破解。他只好求教:“您可有办法?”   少司命抬起了左手,军祭早注意到他纤细的手腕上套了两只银镯子,很宽,其上镂刻繁复古怪的花纹,两个镯子相碰,发出轻灵的声响。   下一瞬,众人只觉微风扑面,眼前一花,一个山鬼落在少司命身后,恭恭敬敬捧上一个漆黑的乌木宝箱。   接到示意,西魏的两个侍卫便上前来接,然而山鬼手中的宝箱,竟然合二人之力也差点抬不住,这才惊觉乌木宝箱竟十分沉重——里面放置了什么?   山鬼交出宝箱后,得了少司命的示意,听话地退下,转瞬消失。   少司命上前,打开乌木宝箱,借着火把的光,众人凑过来观瞻,这一眼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竟然是九个涂满鲜血的骷髅头。   尸骨还不至于把西魏人吓到,他们见多了,打仗供给不足的时候甚至要靠吃人来渡过。可这骷髅,上面染满了鲜血,令人莫名地心生寒意。   “这……”军祭纵然心有好奇,却不再问了。他明白,接下来发生的事,已经不是他该知道的范畴。也难怪少司命根本不在乎有人偷师,也毫不遮掩隐蔽,只因为完全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有谁会在意蝼蚁的偷窥么?   想想虽有不忿,却也无可奈何。   接下来,他们听从少司命的吩咐,走到每一个阵眼处,等少司命堪定了位置后,才将骷髅头掩埋下去。埋的过程也很复杂,每次动土前都要先打卦,由军祭出面做祷,等九个阵眼都处理完后,已经是黎明初至,天色微熹了。   他们很识趣地没有追问,也不想知道这九个骷髅头的来历。军祭想得比较周全,问道:“设局之人既能向天借运,此人必不简单。我们在他的阵眼上动手脚,难免不会被他感应察觉。”   “不会。”少司命言简意赅。   郦清悟设局会用的是天材地宝,吸收日月之精,这一类材料决计不能遇到血腥、杀戮之类的不祥之物。为了避免被他过早察觉,少司命甚至没有在阵眼上动手,而是在每个阵眼处,找出了对应的死门,将骷髅埋在九个阵眼的死门方位,慢慢渗透。   这九个血骷髅,说来话长了。它们是国师的得意之作,是国师花费数十年炼制。要寻找全阴时辰生人,且必须让他们经历人间九苦,诸如贪婪、暴怒、偏执、傲慢、猜忌、怨恨、嫉妒……最终将人虐杀。这虐杀要历经九日才能死,九天里惨叫声不可断绝,方成绝器。   附着了如此深重怨气的骷髅,若放到九个阵门上,强烈的戾气会慢慢渗透到九个阵眼,而迷雾阵从天地中借来的能量,将被戾气消磨殆尽,再也发挥不了调雾的作用。   这消磨是有一个过程,夜半子时阴气最重,才能缓慢渗透。等到郦清悟察觉阵法有不对劲时,阵的正气已被化解、破坏掉,困扰了高阙塞数日的大雾,将会逐渐消散。待那时仗已经打起来了,想要再补救,也为时晚矣。   -------   回高阙塞时,朝霞初亮,天边一团红雾。   经历了整整一夜,让拓跋乌愁眉不展的心事,总算是被少司命解决了。   军祭回去复命时,拓跋乌正在射箭,闻言喜得三箭连发击中红心,不住道:“不愧是睿王爷的人……那少司命有没有说,这雾何时能散?我看这天,迟迟也没有散的意思,射靶子都是盲射。”   “说要夜半子时阴气最重,对方的阵才抵不住。”   拓跋乌敏锐地抓住了他的意思:“也就是说,今天后半夜,晋国的阵才能被破,雾才散?”   “是,”军祭有些迟疑:“后半夜雾开始散,天亮时才真正散去。”   如此一来,突围的时机便十分重要。拓跋乌放下弓,拉开腿坐在地上,沉思了片刻:“把阿木黑他们都叫来,是该考虑今夜突围的打算了。”   常年打仗积攒的经验和本能,让他很快有了突围的对策。要趁后半夜雾气未散时,在浓雾掩护下出城突袭,打晋军一个措手不及!   可以想象,那时晋军一定是惊慌失措的。等天亮雾散时,西魏士兵的优势更就完全体现出来了——快、机动、矫健,只要他们能占住突袭的先机,晋军就再也翻不了盘。   还妄想用八百战俘,动摇一万多人的军心?哈哈,他就给晋军上好这堂课!   **********   车辙在沙化的地面上留下错综交织的痕迹,向着北方急速前行。   已经时至晌午,郦依灵只是跟着众人随便吃了几口干粮,不停歇地赶路。昨夜里他们也只休息了两个时辰,押粮官一路打着气道:“咱们已经挨着朔方郡的地界了,再穿过一个县,就能到高阙塞!”   漫长的车队从头喊到尾,众人吊起精神继续赶路。至申时末,日暮黄昏之际,才隐隐靠近高阙附近的荒村。   已经急行了几个时辰,郦依君提议道:“给他们民夫休息一下。”   押粮官员便吩咐众人止步,原地休息小片刻,顺便解个手:“接下来不歇脚了,统统都去解个手,酉时必须要赶到!高阙的兄弟们等不得!”   众人赶紧起身去拉撒,郦依灵正要回避,发现四面八方都是解手脱裤子的士兵,她的眼睛无处安放,颇有两分尴尬。忽然怔道:“等一等!”   ——这里士兵、部曲、民夫一共五千人,五千大军齐齐蹲茅房,该是何等壮观的场景,走了以后怎么办,留下一地五谷轮回之物吗?   她蹙眉提醒道:“你们解手归解手,总该挖个地方好歹掩埋了才是,否则路过的人该怎么办?”   押粮官没有反驳,想来郦依灵这种好出身的人大概十分忌讳这些不雅观的事,他也没必要和她犯冲,便爽快道:“是考虑不周了,我这就吩咐下去,叫他们先划个范围,一会儿解完手处理掉。”   他转头就吩咐了下去,划了个方圆一亩大小的五谷轮回之所,众人分批次去解手。几千人一起挖一亩地,也就片刻功夫,热火朝天地动土,将土堆放在四周。   郦依灵坐在马上喝水,正要小憩片刻,忽然听到人群里一阵嘈杂,有人在问:“这是什么?”   “死人啊!”   人群里一阵小小的骚乱,郦依灵从马上跳下来,快步走了过去。   挖出尸骸的是军府的士兵,并没有很惊吓,他们天天看着尸体下饭,一个骷髅头根本不算什么。只是这骷髅染了血,埋在荒郊野岭,尸首分离,怪凄厉的。   附近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会发生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一个骷髅头,都可以浮想联翩出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   郦依灵也不怕,她惯来是胆子大的,从士兵手里接过那个骷髅头端详,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有些低沉,长长叹了口气:“这人也是可怜。死得无名无姓,连葬身之处都没有。”   其他人也沉默,兴许是这骷髅勾起了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有些人交头私语。   “也太惨了,家里后人想给他上个香烧个纸,都找不到地方。”   “别人扔去乱葬岗子,也好歹身首是全的,这人连身子都找不到了……”   却有一句话,所有士兵都默契地没有说出口。   ——只盼自己日后不幸战死沙场,也千万不要落得这样下场。   郦依君见妹妹站在一群军汉中,他始终不放心,就跟了过来。走近了便听到众人的议论,再看到郦依灵手里那个骷髅头,不免有些渗:“把它安葬了吧。”   也是在这些士兵面前做个态度。若上官能善待一个无名的骷髅头,行事仁厚,他们才敢放心——面对着随时有可能战死沙场的未来,也就省去了许多死后的忧患。   郦依灵捧着骷髅,闻言点点头:“兴许是哪一场战祸中死去的士卒,或者死于胡人杀戮之下的无辜平民吧。无论是谁,既然被我们发现,就是缘分,是该好好安葬的。”   士兵中热闹了起来,在两军长久对峙后气氛焦灼的军营里,少见这么有人情味的上司了,哪怕他们只是郦家私兵的头领。有不少人道:“我们也来帮忙!”今天善待别人尸骨,惟愿将来有那样一天时,自己也被人善待。   。   既然要正经下葬,就不能离五谷轮回之所太近,以免受其污秽。郦依灵左右瞻顾,选定了几百步外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坡脚下,意喻着背有靠山。其他人带着铲子帮她掘土,三两下就将葬坑挖好。   风夹带着沙尘的味道,吹过旷野,粗粝的沙子打在每个人的脸上。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风吹猎猎。可怜无定河边骨,兴许是春闺梦里人。   郦依灵想了想,从脖子上取下了一根红绳结,上端挂着一张桃木平安符。她将那平安符缠绕在骷髅头上,再将骷髅稳稳放入葬坑里。   “这是我在孝感寺求来的平安符,戒空法师送我的。”她收回手,站起身,示意可以填土了,众人开始动作,她则看着那骷髅头被一抔抔黄土掩埋。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旷野,眺向远方,那在风中缠绵的轻沙,埋葬了一代又一代忠骨。她微微叹息:“戒空大师说,桃木平安符有镇定安魂的功效,这个人死后漂泊无定,有这平安符陪他,希望他的魂魄,能够回去见到……他最想见的人吧。”   多少枯骨,犹是春闺梦中人啊。   ********   少司命站在城头上,身形几不可察地一晃。   方才,仿佛是一阵劲风刮来,他忽然与一处阵眼的骷髅失了感应!   是有谁动了骷髅么?还是一时的变故?   此刻,高阙塞城中正全军戒严,气势如绷紧的弦,蓄势待发。少司命远离他们,独自一人站在城头,闭上眼睛,以灵觉巡梭那九处感应。   ……不对,依然只有八处。   他反复尝试了数次,终于心下了然——不知是谁,发现并动了他的骷髅,且做了什么手脚,使他再无法感应!   素来对世事漠然的少司命,此时不得不说十分惊愕。   凭他的功力布下的阵眼,若不想被人发觉,就一定不会。可如今不但被发现了,甚至对方切断了他的感应,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事——对方的道行该是何等高深?   不得不说,这十分打击。   但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找回骷髅。用于破坏晋国天阵的九个阵眼,被人挖去了一个,还谈何破坏。拓跋乌还等着雾散后突围呢。   ……至于拓跋乌,也来不及知会了。西魏已经定了今夜突围,全军戒严操练,若临阵改变指令,势必再而衰三而竭,以致军心大乱。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将阵眼修补回来。   况且——之前军祭都已经转告了拓跋乌,信誓旦旦,说阵眼绝对不会被任何人察觉。结果下午就被人挖了出来,这也太……打脸了。   少司命总还要替他师父要这张脸。   他抬起戴银镯子的手,天光在镯子上折射出冰冷的光泽,轻灵的声音穿透苍穹,未几,山鬼如魅出现在他身后。少司命吩咐道:“去惊门。”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动了他的血骷髅,他师父花费数年心血苦心淬炼的厉鬼,竟然能这样轻易被人挖出来,还被切断感应?   。   半个时辰后。   少司命站在一片广袤的……五谷轮回之所前。   天地久低昂,旷野一片沉默,唯留触目惊心。   一阵卷着尘埃的长风,吹过……   他差点晕过去。   一半是熏的,一半是气的。   缺德,真是太缺德。   身为心狠手辣的少司命,北燕国师亲传弟子,从小到大手中人命无数的薄情人,第一次,想对别人骂出这个词。   晋国不止德妃缺德,晋国全体国民从上到下都溢满了缺德!!!   晋国不止德妃是个坑货,全晋国就没有好东西,都是坑货!!!   ——谁?!究竟是谁干的?!   宣扬能耐,挖出骷髅就罢了。为什么给他留下一大片……一亩地的……屎,就翩然离去??不觉得道德的包袱很沉重吗????   少司命气得乳牙都要长出来了。   挑衅,这一定是挑衅!   他已经可以想象,对方那十分得意的嘴脸,那含着轻蔑的微笑,那闪烁讥诮的目光,抬手将他的血骷髅,扔进了这粪便坑里,再用屎掩埋!!   要是粪便坑不大也就罢了,挖起来也就是半个时辰的事。   可是,对方留给他的粪便坑,目测方圆竟然有一亩之广袤!堪称是沃野千里!一望无垠!这样场景,何等壮观!!   他须得把这一亩的粪便全部翻找一遍,也不知要翻多久,才能找到他的血骷髅!   最惨的还不是这个。   ……从粪便里找到了骷髅,他还得洗干净,才能还给师父。且那是师父的宝贝,花费几十年光阴选材、折磨、淬炼而出,却被扔进粪坑里污染,他会接受责罚……   少司命想想,就觉得一阵窒息。   也不知道是为翻粪坑而窒息,还是为阵眼被破坏而窒息,还是为将骷髅洗净而窒息,还是为将骷髅还给师父后接受惩罚而窒息。   总之天地逼仄,宇宙沉默,世事不仁。到处都充满了老天的恶意。   少司命头一次出离地愤怒了。他从小到大没有这样生气过,连掉进德妃的坑中坑都没有。他在脑海中排查了一遍,想想这世间,也只有两三个人有能耐发现他埋下的阵眼。   而目下会插手此事的,必然是那人无疑了。   ——很好,郦清悟,你给我等着。   给我等着!!!   。   。   ----   剧场:   男主:QAQ我做错了什么??!!冤枉啊!!!   第一百四十一章   少司命的内心天崩地裂, 派人在粪坑里翻来覆去找了一夜。   最终没有找到国师苦心淬炼的血骷髅。   不仅如此, 由于味道实在太大,他被熏吐了,那股污秽的味道,总还在鼻间萦绕不去。   明月高悬,独照清影, 少司命萧索的影子, 寂寞地投射在粪坑里。他终于想通了, 与其漫无目的的寻找, 不如干脆直接杀到晋军营中, 让晋军、让郦清悟给他交代清楚!   ----------   在少司命连夜翻找粪坑的同时, 千里之外的涿郡, 发生了不小的骚乱。   郦依灵埋下的骷髅头, 被桃木护身符直接送到了他最想见的人面前——问它最想见的人是谁?   当然是虐杀它九天九夜的北燕国师大宝贝了。   孝感寺的桃木护身符十分灵验, 简直心想事成,眼睛一闭, 一睁,啪,国师府到了。   。   彼时国师府邸上一片肃寂,国师大宝贝正坐在明亮的密室中, 通常这样是在施法或炼祭。   密室地面上, 是以鲜血画就的七政四余星盘。他广袖下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过为首的紫微星。   那上面写了名字,谢令鸢。   德妃是九星之首, 就算因规则所限,九星单杀无效,至少他可以施术诅咒,封印住谢令鸢稀奇古怪的星力。   因此他择定了天时,炼祭了祀品,眼下九个时辰的诅咒也已经过去了泰半时间。   忽然,“砰”一声巨响。   国师感到布在四周的法阵,正被什么强大的力量猛烈冲撞。   正是施法的关键时刻,国师岿然不动,他闭上眼睛,长长睫羽轻颤,依旧平静。   然而下一刻,四周结界被冲击得更为猛烈,显出了裂缝——是那物不肯罢休,一头撞了进来,狂风随之扑入,将密室中的符纸和血迹吹散!   国师猛地睁开眼,清澈的瞳仁倒映出对方的身影——   一个脸色惨白,眼角口鼻全是血迹,身首分离,四肢扭曲成各种古怪姿态,肠穿肚裂的死人,正盯着他。   他当然认识这厉鬼,毕竟是他花了几十年功夫亲手折磨、炼制的血骷髅。如今它居然敢怀着怨气找上他门,还打断他施法?   国师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个弧度。   然而他眼波平静,眉目无情,那嘴角的弧度就显得分外诡异,有些阴森又有些狞笑。   只是瞬息,他袖子中飞出一道长长的银鞭,上面闪着电光,快得令人根本看不清出招,那鞭子就重重抽在了厉鬼身上!   那物一声惨叫,化作一缕青烟,飞快逃窜。国师冷眼看着它逃离,心中却闪过几个猜测——少司命那里,兴许出了意外。   然而少司命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弟子,做事极有分寸。他究竟是做了什么缺德事,才能让血骷髅的冤魂冲破了封印,被释放出来,还一路找回府?   他很有些不悦,但随即,追上那青烟而去。   。   国师预料的没错,厉鬼找他报复不成,逃去皇宫里了——要不是北燕皇室将国师奉为大巫上宾,给其权力地位荣耀,对其姑息养奸,也不会有被虐杀的人。所以,找北燕皇室算账,也不算冤!   此刻皇宫里一片人仰马翻,公主皇孙,宫女侍卫,吓得尖叫成一片,他们都看到了一个赤-裸扭曲、面目全非的厉鬼,飘在半空中,有人竟然活生生被吓死了。   “快去请国师!有邪祟作乱!”摄政王被连夜从府上叫进宫里,一边系衣带一边吩咐着。   等国师赶到的时候,厉鬼已经把皇宫里搅和得人仰马翻,六岁的北燕小皇帝被吓掉了魂,哆哆嗦嗦便溺了一床,年纪轻轻的小太后抱着床柱子嚎啕大哭,而摄政王蓬头乱发地赶进宫……   这样的狼狈,还被他撞见了,简直是晦气。   归根结底是他炼出来的恶鬼,又由他的弟子释放出来,皇宫里这人仰马翻,这帝后狼狈,国师难辞其咎。   他一面出手将厉鬼打散,一面决定将少司命从千里之外追回来。一定要好好问问清楚,这弟子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   当北燕皇室和国师正被厉鬼闹得人仰马翻、少司命压抑一腔怒火不惜一切代价翻找粪便……做下这一切的郦依君兄妹俩却毫无自觉,拍拍屁股不带走一片云彩,已经跟着押粮队伍一路行进,靠近了高阙塞。   夜幕初临,他们逐渐感到,四周似乎是起了雾。   “奇怪,这种地方也会下雾吗?”   郦依君也是常看山水志、水经注的人,在他的印象里,高阙塞朔方一带常年晴天,下雾有悖常识。   押粮官勉强辨认出了附近形貌,兴奋道:“这里应该是离高阙塞不远了,怪这雾太大,挡了视线,大将军会派人来接引咱们。”   他遂吩咐全军慢了下来,等待军中来人接引。又兼天降大雾的缘故,众人走得十分谨慎,生怕遭遇敌方偷袭,被打劫了粮草。   郦依灵也放慢了速度,总觉得这雾蹊跷,心中忐忑。突然背后挨了一掌,她反应十分机敏,一手从腰间抽剑,一手单肘迅猛后捣。   那人却直接打在她手肘上方的麻穴上,郦依灵回头,看见来人的容貌,顿时哑声,不再反抗,认命地被对方从马上拎起来,一阵天旋地转,被带到了附近没人的地方。   郦依君也等在那里,他当时也是正要反击,然而对方却比他更快,出手如电制住了他。他回头一看,登时气馁,乖乖跟着过来了。   兄妹俩目不斜视,郦清悟站在他们面前,神色不虞,问道:“谁让你们来的?”   他分明安排的十分周祥,粮草送抵并州后,在天水县完成交接,郦家的人就可以回中原了,正是不希望他们受战祸的波及。   谁知道舅舅和外公怎么想的,居然派了郦家最毛躁的两个小孩子过来,还敢来到边关蹚浑水。他本以为这样的差事,舅舅会交给更为稳重的六公子七公子,也能让他省心。   幸亏他今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离开雾阵出来检查,一抬头,看到海东青在天上盘旋着找路,才发现了兄妹俩;否则就差点要让他们得逞,混进晋军的队伍中了。   郦依君老实道:“……大伯和爷爷同意的。”   “……”郦清悟→_→,兄妹俩越来越皮实了,居然还跟他装傻:“既已交接粮草,为什么不回中原。”   郦清悟虽然极少回郦家,但老太爷和大老爷都十分厚待器重他,从前段时间他回郦家的反应便可见一斑。这也使得兄妹俩不敢对他态度不敬,被他逮到后竟有些心虚。   “……因为国门有难。”郦依君说得理直气壮,又蔫耷耷的。   郦清悟一语不发,看着他们。   “要是我们远在千里外,也就罢了。”郦依灵接过话,坦陈想法:“可如今,都已经到了并州,如果这里在我们走后就被西魏攻陷,我们也会良心不安。既然能助一臂之力,又怎么能事不关己。”   她知道,郦家都是讲道理的人,有些事只要她说的在理,家里人纵然不支持,也不会反对:“郦家无论男儿女儿,都不是胆小怕事之徒。十二娘子的祠堂还立在家里,年年祭祀呢,表兄你也曾经带你的相好去看过十二娘子祠……”   “咳咳……”郦清悟直接被呛到了,好像吃了两盘朝天椒,那如玉的白皙面庞被呛得绯红:“乱说什么。”   郦依灵翘起嘴角,狡黠地转了转眼珠:“……你觉得若十二娘子遇到这样的事,会事不关己么?”   见他们心意坚决,郦清悟便不再阻拦了。他的视线落在兄妹二人身上,带着微不可察的审视:“你们是不是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为了不想吓到他们,这句话说了一半。   ……咦?郦依君心想,难道今天下午不小心沾染了五谷轮回之物?表兄的嗅觉也太灵了吧?   他将衣袖凑在鼻间闻了闻,没有闻到,和妹妹茫然对视,“大概是方才的路上休息时,大家解了个手。”他有点难为情,又忽然想到埋骨的事,献宝似的讲给了郦清悟:   “对了,也是那时候,我们挖出了一个骷髅头,倒是没找到身子,大概是尸首分离,也不知尸骸丢在了哪里,我们觉得怪可怜,就帮它安葬了。”   郦依君对这个表兄的记忆,多是藏在脑海深处的角落,譬如小时候他来家里,明明年纪也不大,却老气横秋看破人生似的,永远一张生无可恋的淡漠脸。有一天自己无聊至极,拿火烧蚂蚁玩,恰好被他撞上,就一本正经地教育自己要善待苍生。   可谓是十分的有道理,让郦依君深刻反思自己烧蚂蚁确实是不对的……然后迷恋上了打仗砍人。   方才他们做的事,也是善待众生了。   “骷髅头?”郦清悟闻言一怔,郦依君生长在安乐窝里对此稀里糊涂,但他对这种诡事可是十分敏锐。他神色凝重起来,盯着他们:“是在什么地方?”   他平时看人都淡淡的,宁静平和,今夜却带了强烈的威压,郦依君被他盯得打怵:“就是在……刚出了奎山村,大片都是荒野,有个小土坡,离这里一个半时辰的路。依灵还把孝感寺求来的桃木护身符一起陪葬了。”也是善待众生了。   郦依灵摸了摸胸口:“我是觉得可怜,想圆它一个遗憾,见到故人。表兄你没看到,它生前死得一定很惨烈,被我们挖出来的时候,血都渗到了骨头里,都发褐了。”   “……”郦清悟已经不关心他们究竟做了什么,骷髅又怎样。   他观星定穴来布阵时,四周的地貌都详实勘察过,郦依君说的地方,是雾阵的一处阵眼,当初要是埋有骷髅,他早就发现了。   所以,这骷髅定是后来埋的,目的为的是破坏他的雾阵。   而推测埋下的时机……不会是在昨夜之前,因为那样,雾阵早已破坏,眼下也不会有浓雾笼罩。   最合理的推测,西魏终于发现雾的古怪,请来了道行极高的人,目的是帮西魏驱雾。   若是这样,等埋下的祭品发挥出破坏作用,应该是在午夜子时以后,阴气最重之时。待那时,他的天局受扰动,雾气将会逐渐消散,西魏人也一定是想借这个时机,突围出城——杀晋军一个措手不及!   他思绪转得极快,一瞬间推测出这些,清浅的瞳仁里仿若闪过五彩斑斓的颜色,百般的光景。   他从袖中掏出简易的纸笔,写下几个字,塞给了郦依灵:“见了柳不辞后,将这个交给他,提醒他们,西魏人极有可能在后半夜偷袭。”   郦依灵简直莫名其妙,她想不通表兄为什么只跟她说了几句话,就马上得出了西魏人要偷袭的结论,她觉得自己和他一比,像个傻子。她一头雾水地接过纸条,郦清悟的身形迅速消匿在了雾中。   ——距离此处最近的阵眼,大概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在一处地下河旁,四周有荆棘灌木丛。只要检查一处阵眼,就可以推知整个西魏的计划了。   ------------   郦依灵回到押粮队伍中,那边正热闹着,没注意她和郦依君方才的离开。军中派来接引的人来了,正在点粮交接,众人有说有笑。   连日来攻城不下的懊恼沮丧,都因这粮草一扫而空。   接引的官兵带着押粮官去中军帐子里报账,郦依灵作为从长留到并州的押送,也跟了进去。   萧怀瑾正在帐子里与人议事,当门帘被掀开,寒风钻入,郦依灵兄妹俩跟在官兵身后进来,他一怔,是觉得面熟,随即想起——   这不是他在长留那一夜,莫名其妙杀上山的欠揍人吗?   这不是那个“背井离乡”投靠流民军的小姑娘吗?   他猝不及防地就和郦依灵兄妹俩来了一场历史性会晤。三人面面相觑,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周围还有不少将领,所以他总不能翻长留的旧账——他在长留郡,被郦家小公子当成土匪来剿(虽然本来就是土匪)——这种黑历史传出去,大概要败坏军心吧?   幸好郦依灵打破了僵局,她眼力活泛,一眼看穿谢令鸢女扮男装:“谢公子,许久不见,可想死小女子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冲着谢令鸢作了一揖。这样清秀水灵的少女向谢公子问好,可把一群常年混军营的汉子嫉妒坏了,看向谢令鸢的目光都酸溜溜的。   郦依君拍了她一掌,示意她说话不能这样口无遮拦。谢令鸢笑了笑,大言不惭:“本公子风采气度何等迷人,佳丽相思实属寻常。”   啊呸。   萧怀瑾和屠眉在内心同时唾弃,直想骂她不要脸。你哪里风采迷人了,徒手拽马尾的风采?还不如我呢。   郦依灵将郦清悟留的字条奉上,呈给柳不辞,正色道:“郦家押运粮草共计粟谷一万石,马草五千石,天水县交接无误。来的路上,有人托我给您带这字条,并交代说,晋军需提防后半夜,兴许西魏人会在那时偷袭。”   萧怀瑾感到意外,偷袭之事也是他在猜测防备的,却没想到有人和他想到一处去了。他从她手里接过字条展开,只看了一眼,脑海中轰然炸开一片。   是清悟墨禅。   “他……怎么会交给你?他……他是谁?”   他的内心开始躁动起来,那个前些日子在朔方一面之缘的人,那个看上去有些隐隐肖似皇兄的人,此刻在他的脑海中隐约连成了一片。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或紧张什么,连呼吸都变得短促:“你坦白说与我听!”   郦依灵见他这急切的吩咐,以为是郦清悟的消息太冲击,详实道:“实不相瞒,此人是我郦家远支,出自兰溪郦家。”   郦依灵的表兄,郦家人,兰溪氏。   萧怀瑾背一松,肩一垮,倒回了坐榻上。   很早以前,这墨禅曾救过德妃,字被抱朴散人送进宫里,他一直记得的。   但他在意的不是这个,他在意的是,字的主人,原来一直在关注他。   这个人姓郦。   隐而不见,却又暗中相助。   写了墨禅。   郦家人。   他先是笑了几声,而后拿着字条的手轻微颤抖起来,他抬起眼睛,眼前竟有些模糊,却又努力恢复清明:“是……是他……”   至此,他终于可以确定,可以安慰自己,他独自长大的这些年,原来也不是完全的寂寞无靠,至少,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里,还存在着他所曾盼望的亲人,哪怕只是沉默注视着他,却想他所想,忧他所忧。   若放在半年前,他还在宫里,还没出来游历,他一定当场嚎啕大哭出来。   可是眼下众目睽睽,他必须忍住。真好,他克制情绪的能力似乎越来越娴熟,很快忍了回去。   他平复下心头的一腔激动迫切,声音还有些隐隐发颤:“他提醒的不假,这也正是方才我与几位将军所讨论的。从斥候传回的消息来看,高阙塞已经戒严,定是准备有大动作,这样突围多是在后半夜。”   他收起了字条,肃容对陆岩吩咐道:“再把李尧他们也叫过来,半个时辰后他们要全军动员,今夜准备大动作了。”   他那样迅速地收敛情绪,沉着而干练地吩咐有序,让郦依君兄妹二人刮目相看。士别三日,令人油然生出些敬意。郦依君上前一步:“在下习了十四年武艺,也愿为我晋军夺回高阙塞而效劳,请大将军准许。”   看在我曾经半夜杀上山,把你打得也挺狼狈的份上,说明我也是有着打仗才能的……   萧怀瑾转过目光来,与他对视,瞬间二人心灵相通,萧怀瑾看懂了他的心声,回想起了那个夜里的往事,他使诈将郦依君踹下山的往事。   “在下也曾习过十年武艺,擅长刀剑、拳法,经常与家中武师切磋,”郦依灵不甘居于人后:“愿为夺回高阙塞效劳,还请大将军准许!”   屠眉目光落在郦依灵身上,“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吹了声口哨:“光吹嘘自己功夫好有什么用,募兵还要挑拣呢,你们有胆子就跟我来练练手。”   她能说出这番话,可见对郦依灵十分欣赏。郦依灵也不避战,抽出腰中软剑:“来战!”   屠眉“腾”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她个子足足高了郦依灵一个头,浑身散发出与人斗殴时同归于尽的暴虐气息,郦依灵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却并没有退却,软剑缠上来,化解了她的一记重砍。   萧怀瑾怒吼道:“不许在军帐中打!”什么道理,现在世风已经变成女人决斗男人拉架了吗?!   两个人遂打出了帐子,一路风卷残云,你来我往,所经之地寸草不生,引来无数士兵围观,喝彩连连。   三十招后。   郦依灵被屠眉打趴在地。   屠眉收了刀,用刀柄敲敲她:“哟嚯,不错嘛,还能跟我打三十招,至少不用死在西魏人手里了。可以当个副尉带儿点兵什么的,你合格了。”   郦依君见妹妹被屠眉打趴,为她不平,拔剑道:“请赐教!”   他的功夫比郦依灵要好很多,出手迅疾如电,屠眉一开始反应不及,差点被他抢了上风。不过屠眉从鬼门关捡回了太多次性命,论心态是要比郦依君稳得多,反手也不要命,又重新夺回了上风。   ……半柱香后。   郦依君去陪郦依灵了,难兄难妹双双被打趴在地,跪着唱征服。   “也是不错了。”屠眉用剑柄戳了戳他:“就是脾气比我还暴,倒也可以带头冲一冲。”   她轻飘飘给了这句评价,郦依君简直要口吐白沫。   萧怀瑾旁观了兄妹俩和屠眉的比试,心里有了数。算不上拔尖,但在乱军面前足以杀敌。   他忽然觉得自己何其幸运。   当他纯粹地只想打赢一场仗,上天就给他派来了能够独当一面的贵妃德妃,能够冲锋陷阵的屠眉,有人隐在暗中帮他,让战场弥漫着大雾,还有远在中原心怀侠义的人也来相佐……   “行了,别闹了。”萧怀瑾嘴角噙着笑意,敲了敲案几。   谢令鸢斜眼看他,他接到她的目光有点不自在,不过这里知道他在装稳重的也就只有德妃了:“先来研究一下,今夜反突围,这一仗该怎么打。”   屠眉收起了刀,活动筋骨,骨节“咔咔”作响。   郦依君站起身,不甘示弱地捏了捏骨节,“咔咔”作响。   萧怀瑾神色已经肃然,一丝插科打诨也无。舆图前的他气势严肃,神色冷厉,让人有些目不转睛。他指着地图上的一处,分析西魏的想法。一旦西魏突围,为了彻底斩断晋军后路,极有可能会来袭击晋军的粮草,扰乱晋军的视线与军心,造成晋军手忙脚乱的局面。   但同时,西魏突围,也意味着高阙塞城中必定兵力空虚,对晋军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若能一举夺城,胜负自可扭转。所以,夺城才是首位。   “屠眉,你带四千轻骑,无论死伤如何,必定要夺下城门。”他目光灼灼看着屠眉,有着热切与信任:“……能做到吗?”   这重任可谓十足艰巨,屠眉反而神采奕奕,丝毫不惧:“交给我的仗,有我打不赢的吗?”   用人不疑,萧怀瑾收回目光,考虑着中线战场,想到郦依灵,这个女孩当初只身一人,闯入他的流民大军中打探情报,现在想来,是个胆大心细的。   “德……妃的二哥,还有郦依灵,我若只能给你们留一千人,你们能守住这里的粮草大营吗?”   在兵力不足的状况下,首先他们要保证夺城;其次要拖住拓跋乌,摧毁其有生力量。粮草护卫,相较来说不必冲锋陷阵,相对安全,却也很有难度。   谢令鸢想了想,笃定回答他:“能。”她必须做到,必须让萧怀瑾带着所有人心无旁骛地夺城。   萧怀瑾的目光转到郦依灵身上,后者笑了笑:“谢大将军器重。”   *************   晋军帐中连夜议论战术,随即整顿全军。   子时三刻已过。   高阙塞城中,拓跋乌一声令下。   突围是少司命定的,他早几日观天象,测定夜色不晴。果然,子夜时分,月被乌云半遮,又隔着浓雾,可为西魏军突围做很好的掩护。   城门悄然打开,一万大军借着雾障的隐蔽,杀出城外,誓要打得晋军措手不及!   。   浓雾中的另一边,萧怀瑾早已带军埋伏在城外,九千晋军在壕堑里,等待着西魏军送上门来。地面传来了震动,他们握紧手中的兵器,不断摩挲,直至手心泛热。   郦依灵送回来的海东青在天上盘旋,看到城门处大军出完,就俯冲到屠眉面前。这是拓跋乌全军出城的信号,萧怀瑾之前吩咐过她,接到信号立即夺城!   “杀啊!——”   浓雾的四面八方,整齐的喊杀声彻天响地,与之相随的是军鼓号令。   正偷摸出城、准备突围的西魏军大惊,顿时有些手忙脚乱,拓跋乌环顾四周,只见茫茫浓雾,大怒道:“斥候!斥候干什么去了!”   明明他们是来让晋军手忙脚乱的,怎么变成他们手忙脚乱了?   斥候冤得很,这样大的雾,晋军又窝在壕堑里,他们当然看不见了。   萧怀瑾从壕堑里一跃而出,陆岩给他牵过马,他朗声道:“朔方之战,只在今夕!胜则归,败则死!”   面对侵略之人,同归于尽也好过退缩,这样即便死,至少也是体面的。   晋军已经积攒了太久士气,漫天大雾中,他们双眼发出红光,夜里在浓雾中像幽幽的火,看上去比白天眼冒红光还可怖。他们嘹亮地齐声大喊:   “胜则归!败则死!”   “哪怕死,也要和蛮胡一起死!”   如今的高阙塞外,坡堤上兵分成三路,迎来了此地最混乱的厮杀。   萧怀瑾指挥着大部分人,与拓跋乌正面相迎;西魏的后方,屠眉则趁着西魏人出城门,突兀地杀出来,双方在城门口激烈交战。   当然西魏人也不是瞎的,看出屠眉是最大的威胁,全力围剿她,甚至不惜拿性命来垫,屠眉又像上次一样,被围着近不了城门。她大喊:“那谁!”   是的,和上次又不一样,这次她虽然被围住,近不了城门,但还有个同样好冲在前的郦依君。   西魏军的后方战火四起,隐隐被晋军压制;拓跋乌见势不妙,仓促之下,吩咐手下将领带两千人,快速奔袭晋军后方,烧毁晋军大营的粮草,势必要夺回平衡!   第一百四十二章   萧怀瑾子时前带人离营, 为了保证夺城和正面战场对拓跋乌的压制, 营地里只留下了郦家的一千名部曲,以免晋军编制的士兵不听郦依灵的话。   他走之前还派了十二路斥候,所以谢令鸢和郦依灵也没有闲着,二人在空地上生着火盆,听斥候往返于两个战场, 不断喊军情:   “大将军与拓跋乌在下坡相遇, 我军合围, 拓跋乌摆雁型锐阵, 未能冲破!”   “屠副尉冲城被围, 负伤!”   后方辎重营的情况, 同样也被他们传给在前方的萧怀瑾。   子夜极寒, 为防火灾, 炭盆也生得不旺。不过谢令鸢几乎感觉不到寒意, 她全身充沛着热血。所以郦依灵似乎说了什么话,她也没听清, 直到听见“表兄”两个字才蓦然回神。   “……所以今天见到柳不辞,我又仔细打量了他很久。”郦依灵掂起根柴拨了拨火,随手将柴木扔进炭盆里,扬起脸:“你觉得呢?”   “嗯, ”谢令鸢一脸神游天外:“……你再说一遍?”   好在郦依灵不是何贵妃郑丽妃那种脾气大的人, 她坐在地上,望着黑夜之中的远方:“我觉得他们长得似乎有点像,柳不辞对他的反应也很奇怪。”   她比郦依君更要敏感细心, 总还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谢令鸢心中一紧,想起郦清悟曾经斩钉截铁地说,萧怀琸已死。   如今世道这样乱,已故二皇子还活着的消息一旦广为人知,后果将是灾难性的,还不知会有多少人打着二皇子的幌子作乱。   谢令鸢矢口道:“天下之大,众生纷纭,长得像也不稀奇。我在朔方城的时候,见过一个神志不清的小傻子,也是肖似我一个故人。再说了,柳不辞这人啊……”   郦依灵偏过头,一脸很有兴趣的模样。   “他脑子有点……”谢令鸢想说脑回路奇特,又怕郦依灵听不懂,做了个手势,欲言又止。   郦依灵恍然大悟,心领神会:“……不正常?”   “也不……”谢令鸢感到词穷,她很捉急:“比如,他在朔方城看到我们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问‘你们都死了吗’?他以为自己是回光返照,才看到我们的。”   郦依灵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谢令鸢道:“所以呢,他有什么反应,你都不必奇怪。”   “哦……”郦依灵笑完点点头,柳不辞就这样在她心里被叩了个“脑袋有病”的帽子:“那可能是我想多了。”   “是想多了。”谢令鸢冲她露齿一笑=皿=,心道好险。   “可谁能想到,打劫粮草的流民帅,居然会是朝廷任命的大将军啊。”这样想想,柳不辞的脑袋确实挺不正常的,天上有路不走,地狱无门偏要趟一条路。郦依灵托着腮,望着盆里四溅的火星出神:“你们一路寻他,我猜也应该是不寻常身份。表兄虽然没有说过,但他既然肯信你们,家里就会不遗余力相助。”   谢令鸢忽觉有些感动,点点头:“他说过,郦家对他很好。”   “是大伯和爷爷都偏疼他,”郦依灵笑了笑:“他自己也是个很谨慎的人,从来不会行差踏错,有时候我想,会不会是……寄人篱下,就会过早地懂事?”   那句“寄人篱下”有点刺痛了谢令鸢,相比起来,郦依君他们的无畏,也是一种幸运,也难怪郦清悟不愿让郦家被战祸波及了。   “那样低调,”郦依灵叹道:“所以他肯定很喜欢你。”   “啪”的一声,火舌爆开,谢令鸢觉得火光烤得脸颊有点发烫,她听见自己的回答被心跳声淹没,干笑一声:“这又怎么见得。”   “真的,”郦依灵认真道:“他很少回郦家,更遑论带女子进门。”   炭火灼人,谢令鸢离火盆坐远了点,才觉得面颊上没那么热了,心中却还是悸动,一时竟然有些想念郦清悟,算起来也有半月未见了。   她正要开口,忽然一阵马蹄声疾行而来,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报——”斥候骑快马奔回营地,大喊道:“三里外有大队西魏人马,往辎重营过来!”   那一瞬间,营地的气氛骤然如箭上弦,又如火星四溅地躁动起来。   大概是紧张了太久,听到西魏人终于来了,反而松了口气。   谢令鸢旋即起身,忽觉一阵鬼魅的风声,扑面袭来!   这阴戾之气莫名地熟悉,她对郦依灵喊道:“小心!”   郦依灵从地上弹跳起来,一个侧翻,连衣服上的尘土也来不及掸掉。二人站定,浓雾后,赫然显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仅仅是那影绰的身形,就令人不寒而栗。   是少司命,站在半空中。   是的,半空中。他挖地挖了一夜,寻找祭品未果,终于怒而杀上了晋军的大营,但又想到德妃那个缺德的坑比,以及那天夕阳下的“坑中坑”,所以此刻防备得紧,直接脚不沾地悬浮着。   这样看在外人眼里简直太恐怖了,想想漆黑的夜里,弥漫的大雾,忽然一个影影憧憧的人飘在半空,半张脸戴了银面具,一言不发,眼神中全是阴戾……   谢令鸢受惊不小,我的妈少司命,你也太有物理学天赋了吧,反重力法术?!你和牛顿的距离只有一个iphone啊!   这下她的“天坑”也失效了,郦依灵反应极快,不管少司命是什么鬼角色,已经从背筒里抽了一根箭,搭弓上弦,利箭带着尖锐风声,呼啸着射向少司命。   后者神色不改,泛银的瞳仁里映出疾风的箭矢,却连睫毛也不眨动,在最后一刻出手如电,攥住了飞到眼前的箭羽!   “啪嗒”一声,箭矢折断,刻着郦家家纹的尾羽落地。   随即,他戴镯子的那只手抬起,暗淡的月色下,如同吟唱,那纤细皓腕向上,手势极为优美。   旁人看不清他有什么动作,似乎是食指一弹,也看不清是什么飞了出去,只觉得有点眼花。   下一刻。   “轰——”的一声,天边骤然亮起!   谢令鸢回过头,她背后的粮草大营火焰冲天,焦灼的热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连浓雾都被映得通红。   ——粮草,被少司命,放火烧了。   少司命挡箭、放火都不过是在瞬间,远处的喊杀声渐近,拓跋乌派来的西魏军赶过来了,眼看着就要围营。   那一刻谢令鸢飞快地做下决定:“郦依灵你带人拦住敌军,这个人交给我!”   郦依灵凭着经验,一眼就看出这个飘在半空的美貌厉鬼,比外面黑压压的敌军还要可怖。想说换自己来对付,却又知道自己在这个人手下估计活不了三招。   她也不知道谢令鸢有什么本事,然而事权从急,只有选择相信对方。她一跃上马,带着郦家的私兵前去拦截西魏军。   。   火场前,少司命的骨鞭从袖中飞了出来,谢令鸢一瞬开启了【五行之木】,身快如风,那长长的骨鞭擦着她的身子打空。   少司命目光如剑,森冷盯着她:“果然。”   “……果然什么?”谢令鸢一头雾水,求你话说完行吗?遵循反派死于话多的规矩行吗?透露点信息给我啊!   她不断后退闪避,想将少司命引到火场,然而少司命心存防备,站在原地不动,且他的骨鞭极长,无论谢令鸢怎样退后,骨鞭总能追上她。   谢令鸢没把少司命引过来,反倒自己的头发差点被烈焰炙烤糊了。少司命又是一鞭子抽来,她以气护体,连连闪开他的夺命毒鞭。   “嘿!”   少司命一鞭抽她下盘,谢令鸢在空中一字马劈叉!   “哈!”   少司命一鞭卷她脖子,谢令鸢仰身下腰O型闪避!   “嚯!”   少司命一鞭抽向她的天灵盖,谢令鸢侧翻单手倒立!   火焰哔剥声热烈,谢令鸢在熊熊烈火前被迫跳起了芭蕾,姿态灵动,动作新颖,令人目不暇接。   少司命:“……”   少司命:“果然。”   果然九星之首是天命所归之人,恐怕很难生擒给睿王爷。   果然睿王爷说的没错……德妃杂技很强,是个杂耍高手!   二人正追追打打,忽然天际风声响动,一柄花纹古朴的剑鞘不知从何处飞旋而来!   谢令鸢认得这柄剑,山海灭。   剑如飓风,少司命闪身避开,同时一道身影也飞快闪现。   郦清悟不知从哪里赶来,一把拉住谢令鸢的手臂,将她推远。随即“轰”的一声,谢令鸢身后一面火墙轰然倒塌,砸在了她方才站的位置。   好险,差一点就跳不了杂耍了。   就是那交错的一瞬间,郦清悟在她耳边低声道:“快灭火!”   谢令鸢只一晃看到他的眼睛,近在咫尺,浅淡的瞳色映出漫天火光,倒映出她的身影,然而只是一瞬,她的面前便倏然一空。   她心想,郦清悟怎么知道她能灭火?就这么信任她?   谢令鸢转身面向烈烈大火。也奇怪,她也无缘由地信任他。现在他来了,她就不再分心去看少司命,因为相信郦清悟一定能应对。   -----   火光映出了少司命略显苍白的脸色,他站在半空中,冷冷看着对面的人。   终于是来了。   郦清悟与他阴冷的目光对视,剑鞘飞旋着,回到了手里,山海灭映着火光,剑身赤红,仿佛也跃动起了沉寂百年的热烈。   骨鞭在空中甩出残忍的弧度,被少司命收回手中,他不再追杀谢令鸢,而是全神贯注应对郦清悟。   却忽见少司命偏开头,似是极力忍耐什么。   ——他现在只要看到郦清悟,就会想到血骷髅,继而反胃。   “你早知我在此。”少司命难得开口,声色毫无起伏,如同死人般冰冷。   既然郦清悟傍晚挖了他的血骷髅,为何此刻才现身?   郦清悟似是读懂他的心声,也少见地解释:“因为我把剩下八个骷髅,也都挖出来了。”为了不至于被少司命察觉,他还施了点办法。   少司命:“……”   “并且超度。”郦清悟声色平静,冲他微微一笑:“送它们去见最想见的人。”   少司命:“…………”   完了,国师大概要清理门户了。   。   他再不废话,骨鞭出手,腾地飞出,郦清悟自如避开,双手合掌,轻淡一笑,山海灭的攻势更为凌厉。   少司命第一次发现,他笑起来是这样的令人目眩神迷。   淬炼无数人骨的骨鞭,同名家铸就的山海灭在雾中斗法,不相上下。   高手只需交一手,便知结局。少司命知道,眼下自己是没有胜算的,且压制雾阵的骷髅被挖,也不可能破解雾阵了。   所以他必须要占据上风,将郦清悟压制住,才能控制局势,找回祭品。   也是迫于无奈,他不得不动用那禁忌的一招了——   少司命以心念控制着骨鞭,在空中挡住山海灭的剑势,一边双手迅速捏诀。   银镯子不断碰击,发出轻灵古怪的乐声,他指如兰花,隐约可见银光在手势间流走。   随着少司命的唇微微张合,禁咒被轻声吟唱,他银色的瞳仁中也泛起红莲纹,飞速转动着。   一霎间,空中阴风四起,吹得火焰愈演愈烈,吹得他发丝遮住了眼帘。   。   不远处,谢令鸢正对着烈火动用五行能力,忽然间狂风大作,火风拂来,将她面颊发丝烤得焦热,她抓着头发跳开,继续施展星力,想要压住这冲天的烈焰。   “转雾为雨,快转雾为雨——”   五行星矅之水!   这是五行星力中生效最慢的,将四周气态固态转化为液态水,雨水的凝结要等一段时间,是以谢令鸢从来不用这个能力。   可眼下她唯有苦等雨水凝结,心焦如焚。   。   这急迫万分中,一声极诡异的长啼从天边传来,四周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正与少司命交手的郦清悟察觉不妙,迅速后退拉远了距离。   他环视四周,平地上正有什么隆起——是无数影影憧憧的人,从平地里钻出、起身,高大身影在迷雾中显现,向着这里逐渐走近。   他们面无表情,有的脑袋只剩了一半,有的失去头颅,有的身前几个血洞。是一群死人,从埋葬的土中站了起来。   盔甲锈迹斑斑的晋国士兵、残肢断臂的西魏士兵、还有面目全非的前朝士兵……埋葬在这片土地之下的亡魂,都被少司命直接唤了出来!   这种阴森恐怖的巫术,郦清悟只在民间志怪传奇中听过,也是第一次见。传说中调集越多的阴兵,说明巫力越强。他粗略估计,少司命唤起了大概有上百人。   这是一个可怕的数字,不是阴兵可怕,而是少司命深不可测的能力,可怕。   “血骷髅在哪里。”少司命冰冷无波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诡异地响起。   这些声音全部出自阴兵之口,如海浪般层层叠叠。   郦清悟平静地回视他。   少司命又厉声喝问:“在哪——”   “轰!!”   天边巨雷炸响,打断了少司命的喝问。   雷霆伴着一道刺目闪电,几乎是打在耳边,震得战场上的人几乎要晕厥过去。   随即,有雨滴落在弥天的烈焰中,转瞬瓢泼。   弥漫在整个高阙塞方圆十几里的大雾,终于凝结成了低矮的云,化作了倾盆的雨,兜头向着火焰浇下!   火舌跳跃着,在雨水中殊死挣扎,歇斯底里地燃烧,被雨水熄灭后的地方,热气蒸腾的烟雾袅袅升空。   谢令鸢长出了口气,有些脱力地坐在地上,她听到地面传来层层叠叠的脚步声,拖沓着泥水,是那些阴兵。她用手撑住头,觉得这一切恍惚如梦。   她感到郦清悟忽然来到她身边,抓起她的手十指相扣。谢令鸢惊愕地抬起头,对入他的目光中,她嘴唇动了两下,什么也没问。   他的手心是温凉的,握久了还有点暖。她心想。   她还感到星盘似乎在震动,但她并没有将手抽回来,心想,就这样握着吧。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乌云开始向着四周的范围蔓延。   阴兵的脚步也逐渐变缓,谢令鸢不知道郦清悟做了什么,只看到他向着少司命虚空打了过去,二人手下是看不见的交战,她猜测他是在借九星的力量,克制少司命的邪术。   ---------   远处,晋、魏两军还在鏖战,郦依灵挡得很吃力。   她头一次生出了害怕,害怕郦家的部曲因自己指挥不当而折损。战场中的死亡是那样猝不及防又随处可见,她发觉自己从前跟着哥哥演练都是小打小闹,因无知而无畏。   所以,当看到迷雾中平地而起的阴兵时,她开始有些后悔了。她死死咬住牙关,尝到了血腥味,不知是自己口中的,还是别人流血后萦绕不去的。   交战中的两军也都看见是闹了鬼,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眼睁睁地看它们僵硬地举着刀剑,向营地的火光走去。   西魏人高声呼喊起来,用胡语说着壮士气的话,大概意思是少司命请来了援军,胜利近在眼前,快攻下晋军的粮草大营。   “不要怕!”郦依灵也拔高嗓门向部曲喊话,就在这时,她感受到脸上落下冰凉的水滴。   她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方不知何时飘来了厚重的乌云。   水滴落得骤快,耳边已经是簌簌声,郦依灵抹了一把脸,地上已经全是泥泞。   她讶然回头,只见大营冲天的火光被笼罩在雨水中,逐渐暗淡,终至熄灭,她的心情却逐渐燃烧,轰烈。   那群走向火光的阴兵,她看着它们忽然融化,迅速瓦解,像是腐化一般,分崩离析,重归于土。   ——发生了什么?   这也是交战两军都想问的。发生了什么,扭转了这局势?   郦依灵一错愕间,不忘向部曲们喊道:“晋军自有天助!看,天命所归,西魏必败!”喊道后面,话音都有些轻微的激昂颤动。   四周的士兵跟着喊道:“天佑大晋!”   “连老天都在帮我们!”   又是大雾,又是暴雨,眼下连阴兵都化入了尘埃中。连老天都在帮他们,他们有什么理由输?   瞬间,晋军士气高涨,西魏人的军心却快速地溃散了——   那场浇灭了大火的雨,也彻底浇灭了他们的士气;那融化瓦解了的阴兵,也彻底瓦解了他们的信心!   他们惶惶不安,互相传言——晋军真的有天助!   “快看!”   不知是谁,指着浓雾中的光——郦清悟和少司命在斗法,笼罩在雾中,看在外人眼里,那是神迹,这让他们惶恐不已。   西魏主将拼命喊话,想要收拢他们的军心,却是徒劳。这时西魏的斥候奔驰而来,马蹄跋涉在泥水地中,远远用胡语冲着主将传达军情,言辞急切。   西魏前线主军不利。   这喊声惊动了西魏士兵,也惊动了主将阿木黑。他惊得冷汗涔涔而落,吩咐击鼓——“全军收兵!迅速回援!撤!快回援!”   鼓声齐鸣,夹杂在雷声中,西魏撤退的马蹄在地上踏出纷乱的印迹。   暴雨还在下,粮草营滔天的火势,终于被彻底熄灭,最后一丝火光被黑暗吞没,袅袅地冒着烟气。   。   谢令鸢全身被雨水湿透,额发贴在脸上,郦清悟的衣摆也滴着水,他们十指相扣,似乎忘记了松开,借来的九星之力已经化解了少司命的邪术,而少司命也不知所踪——   他用了禁术,极大透支元气,却未能扭转局势,再留下来并非明智。   烈焰熄灭,西魏退兵,粮草营得保,没有辜负萧怀瑾的嘱托。   郦家部曲还在警惕着西魏杀个回马枪,郦依灵则松了口气,随即跪坐在地上,发觉脸湿湿的,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   --------   大雨瓢泼,持续了片刻,雨势逐渐减小,淅淅沥沥。   笼罩在高阙塞城头上的浓雾,也随着降雨而消失,方圆数十里,视野一片清明。   这让坡堤上交战的双方主军,更看清了当下局面。   “报——两千西魏军偷袭我军粮草营,放火,火势一时难以扑灭!”   “报——天降奇雨,火势已经被控制,偷袭粮草营的西魏人撤兵回援!”   晋国的斥候骑马奔波着,将粮草营的战况,喊话给萧怀瑾。   主军战场上,晋军已经暂时拖住了拓跋乌,所以拓跋乌无奈,叫偷袭粮草营的大军赶快回援。   萧怀瑾回身望了一眼粮草营的方向,仅是方才听战报,就知道那里战况何等激烈。   但她们守住了。她们用这一役告诉他,可以放心将后背交付于她们,就像何贵妃武修仪守着朔方城,让他们心无旁骛地出战一样。   “报——我军已经抢城!”这声军报,如同天外金石之音,轰地点燃了所有晋军疲劳后的斗志。   先头军已经抢城成功——担系着并州乃至整个中原命运的朔方高阙一战,就是为了这一刻,如今尘埃落定。   西魏的斥候也同样赶到拓跋乌身边,将城门被夺下的噩耗告诉他。   这噩耗,也成为了压垮西魏士兵的最后稻草。对峙这些日子的军心失散、大雾遮蔽、天佑晋军的传说……此刻在听到城门被夺后,西魏的斗志彻底溃散。   萧怀瑾高高地抬起手,前压,侧挥,抬举,做了三个动作。军鼓在他身后震响,那是击垮敌人,结束鏖战的指令——   “杀啊!”   高阙城门中,郦依君身后的晋军骑兵高声喊着,冲入了这座军事要塞。   城内留守的西魏兵不敌,城门很快失陷。   高阙塞和西关口一左一右,是保护朔方城的两座屏障,终于又回了晋国控制中。   屠眉还困在城外,她身上添了不少伤口,被西魏士兵像苍蝇一样围着,忽然,她感到身后压力陡轻。她回头,那里被打开一道缺口,郦依君一手**,一手持剑。   “也是不错了。”他将几个西魏骑兵挑下马,冲着屠眉倨傲道:“带头冲一冲,也算合格。”   屠眉看着他身后打开的城门,还有冲入城中的晋兵,这才觉得伤口的痛无比鲜明地涌了上来。她笑着骂了一句:“真是记仇。”   说完一挥马鞭,晋军四千先锋骑兵,涌进了高阙塞。他们轻车熟路地跑到城头上,对着黑夜,用力敲响了城塞内的军鼓。   胜利的鼓声澎湃激昂,飘出了城头,在旷野中回荡不绝。   第一百四十三章   那一夜, 晋军粮草大营的上空,雨如萧敬腾下,伴随着闪电雷鸣, 遥远的城头上传来隐隐的鼓声。   高阙塞的军鼓, 敲得晋军士气大作, 敲得西魏惊惧生疑。拓跋乌不得不放弃这座要塞,后撤到关外,以保西魏主军。柳不辞当机立断, 命令轻车校尉带五千骑兵,追出了二十余里地。   两天后, 直到拓跋乌与叱罗托在北处汇合, 晋军追兵这才撤回西关内。   那夜萧怀瑾没有去追,他的部将进城后忙着接管军务, 而他坐在城头上,看着雾散后逐渐显露轮廓的明月, 那一地霜华的月光, 拉长了他的影子。   这本来该是最冷的时节, 他却出奇的热, 甚至能感受到掌心的血液在流动。他本来该是很累,可眼下只有亢奋雀跃。   并州, 数百年来几经战祸之地,被他保住了太平。至此国门安宁,他总算对朝廷有所交代,没有让中原重蹈景佑年间失陷的覆辙。   。   只是西魏人虽退出西关外, 大概还是不死心,停驻在了离关外几百里的地方,似乎是在等待时机。   萧怀瑾也明白,西魏人此举是在试探晋国的底气——倘若尚有国力,谁能忍受一个虎视眈眈的劲敌徘徊在门口,几次三番挑衅?换成前汉元狩年间,武帝早派霍卫二人去追杀匈奴了。也就眼下,晋国没多余的国力去驱逐他们。   这场仗打完,双方退回了宣战前的状态,算是保持平衡,互相牵制。   谁也不知后面会发生什么,又会是谁来打破这个平衡,发动进攻。但只要对敌人形成威慑,朝廷就可以争取时间,就总有翻盘的余地。   -----   而晋军有天神相助的传说,自那骤雾骤雨的一夜后,便在广袤的北地千里相传。   传说晋国国祚天命不绝。   ——征伐高阙时天降神雾,士兵们却在迷雾中双目如炬,将西魏人砍得七零八落。   传说晋魏两军交战时,地面忽现巨坑,是土地公暗中相救。于是魏军纷纷折戟,栽入坑中。   传说魏军不死心,放火烧晋军粮草营,却逢雷公电母施手,天降神雨,熄灭大火,保住粮草。   传说两国交战,其实是神仙斗法,以凡人征战作为幌子。斗法时,一个神仙唤出了地底沉睡的阴兵,一个神仙则春风吹度,让阴兵化无,重归于土。   “前年的时候,长安也传出了德妃娘娘死而复生的奇闻啊,娘娘说是去天上见了佛祖,被送回人间……”   “是啊,没错!”有人清了清嗓子,煞有其事道:“听说娘娘都死了七天了,尸体都招苍蝇了,那时候棺材正要下土啊,忽然放出七彩的光!”   “哇……”   “那七彩的光,照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好像天神下凡!然后啊,娘娘就突然掀开棺材,飞了出来!”   “嚯……”   “所以传说是真的,真的神灵在看着呢!”有人敬畏地咋舌。   郦清悟坐在酒肆里,轻轻呷了口茶,唇角溢起轻轻的弧度。这样的传说,若是被谢令鸢听到了,他都能想象出她的反应。   民间传闻真是太有趣了。   。   并州的百姓奔走相告,茶馆、酒肆人头攒动,毕竟事关国之安危,无人不是在议论此事,绘声绘色,神情里洋溢着许久不见的快意,纷纷将那日战场上道听途说来的事再发挥一番,传得神乎其神,估计连谢令鸢自己都不认识了。   “神仙也会打架吗?要是他们打起来了,哪个神仙更厉害呢?”也有懵懂的小孩子,听大人声色并茂地讲战场奇闻异事,十分好奇。   “当然是帮着咱们的神仙更厉害!听说他刮了一阵春风,把阴兵都融化了。另外那个神仙就逃跑了!”   “听说朔方城已经贴出了朝廷的文书,那些封赏哟……”   大人们讲他们喜闻乐见的传说,将西魏的兵败放大、嘲笑;小孩子们则一片欢呼,玩起扮家家的游戏,你演西魏士兵,我演晋国神仙……为着谁赢谁输吵起来,玩的不亦乐乎。   而究竟神仙是怎样斗法,那夜高阙塞的战况是何等惨烈,百姓们不得而知,也无从想象。   只是知道,这一役后,春风真的吹来了。   从关内吹度八百里,吹出了枝头的第一丝嫩芽。   那时晋军已清理完两边的战场,接管了高阙塞的军务,这孟春时令便不动声色地踏临了。   并州依然是料峭的寒,也不知是不是郦清悟设天阵借雾,还是从九星借力的缘故,正月中旬的并州,竟然比往些年要稍暖些。   --------   萧怀瑾带军回朔方的时候,城内外是锣鼓喧天。十里长街人声鼎沸,放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人群,甚至有人专程从县城赶来,清晨便在人群中翘首以待,只为一瞻“神仙军”的风采。   有神仙相助的军队,可不就是沾了仙气的吗?甚至有家里孩子生病的人,抱着孩子等在路边,期冀沾点仙气,治好孩子的病。   何贵妃带着行台的人,在城外相迎,远远看见晋军凯旋,她站在高台上,按军礼向众军敬酒三杯。   一杯敬天,一杯敬地,还酹天地。最后一杯饮尽,将空杯示意给众人,周遭一片喝彩。   萧怀瑾骑在马上,没有看到他想见的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总还是有些人、有些事放不下。道路两旁的人向他欢呼,孟春晴空高照,他觉得这日头炫目得有些不真实。   他一辈子没有被人这样欢迎且赞誉过,虽然他只是做了他不能失职的事。他颔首微笑,笑容是少见的明亮豁然。人群便因他这笑容更加沸腾起来——   “笑了笑了!”   “他长得真好看!”   。   并州军府和并州刺史衙门在同一处办公,行两套系统。它坐落在城中,本来萧怀瑾是要直接去的,结果大街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到中午,大军驻守城外和瓮城,萧怀瑾则回衙门,听行台奏事。   “高阙之战后,拓跋乌送来了和谈书,”何贵妃将一卷文书呈上,分析道:“臣妾便做主,先同西魏谈着,拖住他们了。不过,这公函并非是西魏王庭送来的,应该是拓跋乌的缓兵之计。……陛下?”   她小声提醒,萧怀瑾才定了定神。他记忆中的何贵妃总是与曹皇后明争暗斗或者在计划明争暗斗,因此这副模样很有点新鲜,甚至让他想到了年轻时候的太后。   他点点头:“如此甚好。”开春是一年之重,马上要耕种了,这时候一旦打仗,田地就要荒废,这是朝廷最害怕的事情,一旦荒了地就会闹出饥荒,地域就要动荡。   “另外长安送来两封急报,一封是朝廷慰劳的公文,有加封和犒赏,臣妾命人先张贴了出来,另外一份……”她将那封存严密的信笺呈给了皇帝,顿了顿,有些迟疑,“……是太后的密旨。”   她知道太后动辄瞧不上皇帝,信里的话估计不好听,她生怕萧怀瑾看了密信后龙颜大怒,迁怒她们何家。   萧怀瑾略过了朝廷冠冕堂皇的封赏文书,伸手接过太后的密旨。他甚至不必拆开,都能想象得出太后激切的言辞,譬如痛斥他行事无度啦,速速回京之类。   不过他觉得何太后生气也没有错。   何贵妃小心观察他的神色,照理说皇帝打了胜仗,还负了伤,却招来长安的斥责,心中合该是委屈的。她甚至冲谢德妃递了个眼神,意思是皇帝待会儿要是炸了毛,你来负责安抚他。谁让德妃是劝架小能手,整个宫里唯一能拉开皇帝太后吵架的高人呢。   然而萧怀瑾却一派平静,心平气和的模样。   他本不是这样稳的性子,这让何贵妃十分意外——似乎皇帝和贵妃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起,对方都转性了。   军府的议事厅内,他平静地将信收了起来,笑了笑:“太后命朕即日回宫。”   谢令鸢可就等着这句话,追问他:“陛下是否准备要回京?”   她拳头悄悄捏紧,正十分认真地考虑,要是萧怀瑾打仗打上瘾,不肯回京……她就打昏他,绑他回京。   妃嫔们当初找到萧怀瑾,朔方城却面临着破城之危,为了尽到职责——不可弃地弃民,她们才留了下来。如今并州的局势稍缓,朝廷却是水深火热拖不得了。   这一点萧怀瑾也很清楚,他没有迟疑地做了决定:“是该回去了,朕一早也答应过你们,朔方的战事稍缓,朕就回京。朕不可言而无信。”   何贵妃迟疑了片刻,似乎欲言又止,想了想咽了回去,再开口时,跳跃着岔开了话题:“另外,臣妾还有一要事,必须要禀报陛下。先前,臣妾同德妃、修仪她们来时的路上,在高朔县,遇到了景祐九年‘正月之祸’和延祚四年互市一事的亲历者,听他说了些当年的……内情。”   她忽然道出这件事,倒叫谢令鸢诧异了。   ——难道何贵妃忘记了,互市之事,她何家也有参与谋划,脱不开罪名么?   不,她肯定是没有忘记的。   那夜从杨犒口中得知了当年内情后,何贵妃十分恍惚,是受了很大的冲击。谢令鸢体己她的心情,这件事,在见到萧怀瑾后,也就没有着急禀报。   但是此刻,何贵妃却选择了自己说出来。虽然这件事,早晚总是要让天子知道,但由她亲自说出口,却是不一样。何家会如何看待?   何贵妃向谢令鸢投来一瞥,谢令鸢意会了,附声道:“当日臣妾们得知‘正月之祸’的内情,原本想着向陛下禀报此事,然而正逢城破,其后诸多乱事,便暂且搁了。那人名叫杨犒,时任苏廷楷手下郎将。”   萧怀瑾闻言,眼神变了。他的背直了起来,肃然看向贵妃和德妃。   那个下午显得漫长,何韵致娓娓讲出了杨犒所说的内情,谢令鸢从旁补充,边补充边看何韵致的神色。她始终不能猜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何贵妃决定把实情告诉皇帝。   萧怀瑾越听,脸色越差,他双唇紧抿,眉头拧起,他知道她们所言非虚——因为互市的内情,他从老邱那里早就听过,如今从杨犒的供认里,更加印证了此事。   “至于‘正月之祸’后,苏家人的遗孤,陛下,也已经找到了。”何贵妃极浅地笑了一下,那转瞬即逝的笑容里透出了几许悲凉:“还记得那个傻子么?臣妾叫刺史衙门查清了他的身世。”   谢令鸢脑海中一翁,忽然觉得耳鸣了起来,有些口干舌燥,甚至舌尖麻麻的有些泛苦。   她看着何贵妃的嘴一张一合,明白了她为什么决定不再瞒着。   因为有人为一己私利犯下罪孽,就总会有其他无辜的人来承受后果啊。宫斗也好,朝斗也好,多少红颜因此变成枯骨,化作一抔黄土。   如果隐瞒实情,公道何在?   第一百四十四章   萧怀瑾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依照贵妃所言,苏廷楷有两个儿子,大一点的逃了, 小一点的被西魏人抓走做了奴隶。这是那天晚上杨犒交待的。   他不由前倾身子, 急切问道:“你说的就是他吗?他是哪一个?是大的还是小的?另外一个孩子呢?”   “他是大的。”何贵妃轻轻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眺向远处:“至于小的,臣妾猜……是要回宫去问问了。”   这话里的意味已经很明白,宫里有个相貌与那傻子相似的太监。。   大行台若动用刺史衙门去查一个人, 祖宗十八代都能翻出来。景祐九年爆发兵乱时,将军府遣散出逃了不少下人, 也才过去十来年, 依旧有故人住在朔方附近的县镇上谋生。   出事时苏宏识才七岁,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从高高在上到跌落凡尘。却亲眼看着救他的老仆被西魏人打开头颅,用脑油来点天灯;又看到父母的头颅被敌人砍下来, 挑在竹竿上游街。   即便是成人都无法承受的创痛, 一个七岁的孩子, 那时候该是怎样天崩地裂的心情?   因受到的刺激太过强烈而疯掉, 也不稀奇。   多亏是将军府昔日的西席,年逾古稀的季老先生, 冒着危险,将他偷偷藏在了自己院子的地窖里,直到过了兵乱那一阵子,西魏人被韦不宣赶走后, 才敢将人放出来。   对外就说是自己兄弟的孙儿,全家死绝了来投奔自己。反正兵乱过后灭门绝户的事不少见,反正苏宏识常年呆在将军府,朔方城见过他的人不多,几乎都是些身居武职的人,如今也都死得七七八八了。   那时已经是几个月之后,朝廷对苏廷楷的功过盖棺定论——通敌叛国。苏家同武家一样,前朝时曾为萧家家臣。本该满门忠义,却出了叛国之人,苏氏被夺爵,老当家的被气死,是苏廷楷的大哥苏廷栋撑起了几乎垮掉的苏家,放言将苏廷楷一家逐出族谱,苏家列祖列宗永不认这不肖子孙。   不这样撇清关系,他们也很难活下去,季老先生明白且体谅。   他对京中政治动乱不清楚,但一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听到京中的蛛丝马迹,又焉能猜不出朝廷的动向。   陈诉冤情已经无望,老头儿愁思再三,没有将苏宏识送回苏家。他收养了已经疯了的苏宏识,替恩人将孩子养大。   此事知情人寥寥,有一两个从前是将军府的老人。他们也不解,苏家已满门获罪,苏廷楷也已死,季老头儿何苦要在晚年辛辛苦苦拉扯个傻子?   季老先生倒是豁然笑笑:“就当我是报知遇之恩吧。”   他是家中庶子,早年拜入墨家门下,一生抱负难平。多亏了苏将军慧眼相识,请他来将军府教导两个儿子,以及朋友家的女儿宋静慈。   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被人赏识、被人尊重,更令人感激了。以义相待,自当以义报之。   他神情平静地说着话,拧干净帕子为苏宏识擦头脸:“豫让为报知遇之恩宁愿舍弃性命不顾,我这样老了,再辛苦些年,替恩人留点血脉,这算得了什么呢。”   季老先生收养了一个半大孩子,又是个疯傻的,且没了将军府的差事,日子也比以前艰难些。他于是又出去教人识字,赚一点束脩来养家。   好在苏宏识虽然受刺激疯掉,但傻子也有心窍,也知道季老先生对他好,知道他们不容易,逐渐懂了帮季老先生做活,挑水,劈柴,翻拣院子里种的那点菜。他天生力气大,从小跟着父亲习武,做这些活计很轻巧。季老先生便要他去帮邻居做事,邻居都夸他能干,他得了这夸奖挺高兴,做事更有劲头,那些街坊邻里可怜他,也常常留饭给他。   二人隐居在城郭,那是一处很小的院子,季老先生辟了个不大的地方,种了点甘瓜和菜。他那时候身体逐渐不行了,夏日的夜里在瓜藤下乘凉时,不厌其烦拉着苏宏识,一遍遍嘱咐道:“等我走了以后,你千万不要乱去别的地方,就在这里住着,等你弟弟回来,好不好?”   苏宏识畏缩地想要收回手:“你要去哪里?不要我了吗?”   季老先生就不说话了,只是不住地叹息。   小傻子背过身去,半晌嘴撅得老高:“那弟弟什么时候回来?他回来了你会回来吗?”   季老先生愁得不行。   景祐九年的事,对季老先生也是很重的打击,他担心随时撒手人寰,就拼命攒了些钱,托付给了街坊四邻,求他们代为照顾这个孙子:“可以给你们干点活,只要别饿着他,要是病了给他抓个药吃。”   延祚六年时季老先生去世了。走的时候是个夏日,苏宏识似乎恢复了一点神智,季老先生坐在院子里,打着扇子,很平静地如往常般嘱咐他,院子里种的甘瓜和菜,熟了记得去摘,平时多给邻里干点活,让他们多加照拂。   苏宏识难得很乖地点头:“我听话,不乱走,等你们回来。”   得到他的保证后,季老先生又把他看了一会儿,才放心地阖上眼,再看不见这浑噩的世间。   据季老先生那条街的邻居说,小傻子挺听话,好几年了,都不肯走出那条街。后来会让陆岩撞上,也是巧合,那时候西魏人来抢城,邻居们纷纷躲去地窖里避乱去了,他受了刺激,又饿了几天,才往街外走了走。   。   萧怀瑾垂着头,以手扶着眉心,看不见神色。   谢令鸢安静听着,想起了她在宋静慈梦境里看到的那个娇惯傲气的男孩,嚷着“我爹是将军,我就是小将军”,何等优渥,在宋静慈跟着家人被流放的清苦日子里,他和他的弟弟,带给了她人生中最初的明媚和温暖。   所以当宋静慈以为他们俩早就在正月之祸中死了,她这些年都抱憾,留着那块童年的佩玉,甚至在午夜梦回之际,在自己识海里化身为季老先生,希冀看他们好好长大成人。   已经是黄昏,何贵妃讲完大公子的经历,有些唏嘘:“至于他的弟弟,是被西魏人掳去军中为奴。苏祈恩跟他长得这样相像,我猜八九不离十了,但此事不宜经人报信给宫里,以免消息外泄,打草惊蛇。”   白婉仪曾说苏祈恩讲话有口音,也曾在朔方待过两年,天底下哪有这样巧合之事。至于苏公公侍奉的究竟是哪位主——反正肯定不是紫宸殿的皇帝了。   萧怀瑾抬起头,眼睛里藏着黑沉沉的情绪,神色凝重。何贵妃观察他神色,有些迟疑:“……眼下安定伯养伤,等陛下回长安后,这里的军防,以及同拓跋乌的和谈,要如何安置?”   西魏不是求和议和,而是暂时停兵,伺机而动。晋国北地的大患,并没有消除。安定伯的重伤虽已经养好了三四成,但他年纪大了,受此重创,鬼门关前走一道,再怎样将养也回不到从前,只能每日清醒着处理一些军务,无法再统管这么大的摊子。   萧怀瑾道:“朕考虑过,由贵妃你和安定伯来推举,就地提拔几人,之后朝廷策议后,另派人来。”   何贵妃目光有一瞬的游移,落在萧怀瑾身上,忽然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如此都非万全之策,那臣妾愿自请暂留于此。”   “……什么?”谢令鸢和萧怀瑾不约而同惊问。   震惊!不被皇帝宠幸的寂寞宫妃,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提出这种惊骇要求!   萧怀瑾正要起身的身形一晃,不可置信般上上下下看了她半晌:“贵妃,你,你你……”困惑太多,他一时不知该先问什么,千言万语呛在嗓子眼里,卡住了。   但是他心里迅速算完了一笔账,相较而言,当然是将贵妃留在并州最稳妥,她对行台的政务熟悉,做事也没有纰漏,其他无论是再派人还是就地提拔,熟悉军务都要个把月。   但他从没想过这样做,更没想到何贵妃居然自愿留在这兵荒马乱之地,他觉得自己脑子乱哄哄的。   他背对着她们,偏过头问道:“为什么?”   何贵妃无法回答。她能解释很多问题,却偏偏回答不了这个。   何氏教给她的“不择手段”,她从不觉得是错的。譬如她用威胁利诱的方式,短短半天内征集到了安定伯一年也征不到的粮草,不就挺好么?   但何家的不择手段,又真正带来了灾难,让她对“底线”生出了茫然之感。   因为这些缘故,苏宏识本有个光明宏图,何苦变成了这副模样?天底下还有多少人因此毁弃一生?   就像屠眉所说的,她成长至今,不知踩了多少累累白骨。她甚至怕以后何家失势,自己也沦落到苏宏识这样的境地,没有尊严,浑浑噩噩,任人践踏。这将是这世间最可悲最可怖之事。   良久,还是谢令鸢替她回道:“贵妃是赤忱之心。”   何韵致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觉得谢令鸢是明白自己心情的。   “……”萧怀瑾的心都凌乱了,好么,你们何家女人都不一般。他挥了挥手:“此事非儿戏,容朕想一想。”   他也不知是怀着什么心情,逃也是的走出府衙,连晚膳都没有胃口,干脆直接去慰问重病中的安定伯,顺便商议并州事务的交接。他觉得只有老老实实的安定伯才能抚慰他凌乱的内心了。   军府随着柳大将军的离去而空,武明贞每日要巡城几个时辰,白婉仪另有自己的旧居,如今就只有几个小吏。何韵致走到天井里,看着还未黑下来的天际,已经挂上了半轮弯月。   忽然肩上搭上了一双手,掌心是温热的,何韵致没有回头看,伸手拍了拍,默契地让出半边席子,谢令鸢坐到了她的身边。   宫中两大后位之争的主——贵妃与德妃平和地并肩而坐,气场看上去宁和静谧,若让宫里人看见,只怕要感叹她们奇葩了。谢令鸢道:“杨犒的事,你竟然亲口告诉了陛下,真是意外。”   二人目光交汇,何韵致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忽然笑了笑:“那我这样做,你觉得高兴吗?”   谢令鸢点点头,眼底倒映出天幕弯月,清澈明亮:“是真的高兴。”   九星未绝,因根骨犹在,哪怕如今黯淡,也总会重回正轨。   “你会这样做,真的很好。”   何韵致那重重纠结自责的心,像被浸得疲惫又舒展,本想微笑,眼里忽然涌上热意,她觉得窘迫,赶紧转开脸。   她犹豫了那样久,即便向皇帝坦白,内心却依然压着对何家的愧疚不安。无论怎么选择,于内心而言,都是难受的。   德妃却说她很好,十分笃定。   她忽然觉得没有那么忐忑内疚了。   谢令鸢轻轻揽了她的肩头,平时不便深谈的话,如今反而能坦然地问出来:“你不回长安,功劳变成我的,皇后也变成我坐,不知何家会不会迁怒你。你是怎么想的?”   她知道,何家之所以答允何韵致来边关,其实是一场豪赌。如果何贵妃将皇帝请回宫,何家无疑有了更大的政治资本。然而眼下,何韵致暂不回京,岂不是将这个功劳拱手让给了自己?作为想当皇后的人,她为何轻易放弃到手的一切?   何贵妃苦笑了笑:“我将杨犒的事呈给了陛下。要如何面对家里?”对何家而言,她算是不忠了。   她轻叹道:“况且在行台留了一阵子,我反而觉得当皇后其实也没什么好的。”   当皇后又能怎样呢?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也不过是在后宫的高墙里耀武扬威罢了。还比不得外面的一方小吏见识的人多。而在并州,她可以决定此地的民生,此地的军防,一方兴衰由她来缔就,皇后能吗?   她算是看明白了,只要是宫里的女人,就摆脱不了太后当年的命运。   堂姑姑不让她当皇后,不想让她被何家的算计伤害,也不愿何家仗着外戚权势再祸乱国家。她不知道伯父和堂姑姑究竟谁的选择才是正确。但她知道选择什么,会让自己更坦荡更高兴。   宁愿在乱地的衙门日夜操劳,也不想在后宫高闱里阴私算计,搭上不知多少人的性命和尊严。   所以她决定遵从堂姑姑的意愿,放弃争后位了。   说到这里,她认真托付谢令鸢:“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倘若陛下再和我姑姑吵架,你就劝一劝他们,算是帮我的忙了。”   谢令鸢应了,这对她劝架小能手来说最多只是长两个针眼。   “你这样,太后也高兴。她皇宫里,抬头看到的永远只有被高墙围住的那一片天,终于让你走了出来,多好。”最后两个字声音渐小,羡叹似的,“对了,送你一首诗。”   诗?何韵致一怔,才想起谢令鸢是出自豫章谢氏的诗书高门,以前为了邀宠,天天闷在宫里写酸诗给皇帝呢。   不过自从她死而复生晋封德妃后,就再也没作过什么酸诗了,想来竟有点怀念。不妨听听。   谢令鸢的声音抑扬顿挫,响彻在院子上空,竟隐有回荡之意——   “锦衣华服生端严,钟鸣鼎食绕身前。处事有规行有矩,韵致八方辅九天。”   “啧啧,”何韵致忍不住笑出来:“你真抬举,若我真的有辅九天之德,扭转朝廷兴衰,岂不成一代名相了?”   “我没有骗你。”谢令鸢斩钉截铁道。   何韵致:“……”能不能不要这样一本正经?害她竟然对未来生出了一点小期待。   谢令鸢笑得越发慈祥了,往何贵妃内心深处,不断种下信念:“你会有治世之德,也会有自己的广袤天地。等我了结宫里的事……迟早也会离开。”她才不想当什么皇后,天天对着一群命妇说着可以省略五千字的废话。   何韵致笑得也像德妃一样慈祥:“我知道,你要和你的情郎私奔。”   谢令鸢:“……”   “放心,我会替你保密的。”何韵致一脸善解人意的模样,如今似乎也逐渐敞开了心扉:   “我向陛下请命,也是为避开与你后位相争。真是奇怪,以前曹姝月在宫里,我处处都要和她一争高下,现今对着你,却一点争后的心思都没有。大概是因为你不在意,弄得我也扫兴吧?”   如果谢令鸢想争斗,兴许自己也会被带出争斗心。人面对争斗的威胁时,总是本能地以敌对相抗。何韵致想一想,还挺庆幸德妃是个不争权夺势的奇葩。   。   她说不愿与谢令鸢争夺后位,宁愿退让留在并州。   谢令鸢快想哭了。   去年这个时候,她曾经用送礼物、示好、甜言蜜语各种方式,把声望刷到了【众望所归】,却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踏实。当初她被卷入宫斗中,其他妃嫔急着自保与她撇清关系,果然那些声望也很快就失去了。   但是谢令鸢知道,从今天以后,她可以重新开始了。她曾经跌倒了,跌得很疼,跌得心灰意冷,甚至出宫。现在她被扶着,又重新站了起来。   重新完成天道给她的任务——收拢九星,回归正道!   --------   何贵妃留在并州,萧怀瑾最终是允了,国事当头,他没有道理不答应。   不过令他不解的是,何贵妃就罢了,武修仪竟然也不打算回宫。   ——你们一个二个就那么嫌弃朕吗?一点眷恋都没有?朕跑出来打了个仗,不是挺帅的吗?你们怎么都不来向朕邀宠了??   萧怀瑾心下黯然凄凉,对着镜子琢磨自己是不是在外风吹日晒久了,变得太糙。   武明贞在出宫前就与太后达成交易,眼下任务完成,她就恢复了自由身,干脆直接不回宫。西魏还在关外对峙,她情愿留下来。   白婉仪早已失去了位份,是戴罪之身,她没有必要回中原。朔方郡本就是她的故土,她在这里有自己的居所和牵挂,所以也是留于此处。   翌日傍晚,武明贞带着谢令鸢,二人去白婉仪的旧居看她。   小傻子苏宏识正在守院子,地面被他扫得干净。看到谢令鸢来了,还是有些害怕,倒退了几步,好在他熟悉武明贞,没有喊叫出来。   谢令鸢第一次以见苏庭恺遗孤的目光真正看他,心中蓦地涌起一阵酸涩。她走到苏宏识面前,后者低下头,畏惧地往藤蔓架下躲闪,谢令鸢急忙叫住:“和你一起跟着季老先生念书的那个姑娘,宋静慈,还记得她吗?”   不知是说到季老先生,还是朦胧的回忆,他躲闪的脚步微顿。   苏宏识看着她不语,喉头动了动。   饶是谢令鸢平时再善言,此刻也变得词穷,半晌后温声道:“……她一直很牵挂你。她希望你好好的。”   那一瞬,谢令鸢几乎要以为他听懂了。因为从他眼中看到一丝很浅的水光。   然后他瑟缩地跑了。   “他还是很害怕人,也怕见火,就让他躲着吧。”白婉仪正在屋子里给他配药,熏得一身药味出来解围。她问谢令鸢:“明天动身,是么?”   谢令鸢看向苏宏识跑远的方向,点点头。   白婉仪没说什么,忽然却有点怅惋。她手里拿了个小坛子,倒了一碗放在窗台上,风一吹,酒香浓郁,苏宏识探头探脑地出来,上前闻了闻,抬起眼睛看她,口中兴奋又含糊地说了什么,笑起来。谢令鸢猜想,那是因为在他小时候,那些人经常往将军府送好酒,他认得酒的滋味吧。觉得熟悉,就有安全感。   白婉仪又给武明贞倒了一杯,她自己和谢令鸢都不爱沾酒。谢令鸢的目光一直放在苏宏识身上,总有些挂着:“你怎么会想到替季老先生揽这个营生?”   “积德。”白婉仪言简意赅,都说她是一阐提人么。   谢令鸢和武明贞双双哑口无言。真的大实话。沉默了片刻,白婉仪才又道:“他的父亲苏廷楷,是个英雄。”   谢令鸢算看透了,反正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来只敬畏英雄。“那以后和西魏的战事打完,你还会留在朔方吗?”   白婉仪想了一会儿,声音有些缥缈:“我大概……会想出去游历。兄长说过,世间风景很美,不看就可惜了。”   谢令鸢不知道她指的哪个兄长,她从小父亲早殁,兄长对她而言是顶天立地的存在,潜意识里最为信服。   她又微微一笑:“你们放心,我不会只留在这一个城里的。”   “但眼下,你还得陪我们留在这里,只要陈留王叛乱没收兵,西魏人就不会死心。”武明贞转而想到什么,问谢令鸢:“对了,你随陛下出征高阙的那个晚上,出城的时候,和我说了一句话,你还记得么?”   谢令鸢茫了片刻,蓦地想了起来。   那时,武明贞站在城头上,而自己以口型示意,说了一句话。当时急需声望,那句话说出来后,武明贞就被震撼到了,声望骤速提升。   “你说想让我做大司马。”武明贞越想越笑了起来:“也是奇怪,要是别人说这句话,我准当是开玩笑,打一顿都有可能。可不知是为什么……说这话的人是你,我就莫名觉得,也许真的会实现……”   实际上,她们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你走了以后,我就一直想,假如真的实现了……”许是喝了点酒,武明贞说出她的白日梦,修丽的眼睛在月色下倒映出明亮的光泽。她以手指蘸着酒,在案上写了一个古怪陌生的字:“我就开创这么一门姓氏。”   谢令鸢和白婉仪好奇地凑过来,结果愣是没认出那个字。   “???”   “对不起,我文盲……”   “这是我自创的字,你们当然不认识。”武明贞给她们指了指偏旁,竟有些得意:“天下人皆随父姓,我偏要逆其道而行之!既然能以女身之流做官,何不能冠女子之姓氏?这姓是女儿相传,姓氏不在名首,而在名末。”   夜幕下,案上的水渍倒映出星星点点的光,似乎下一瞬便要辉煌。   “继承此姓并非是要血脉传承。所以,这个姓,是天下姓。”   “假如真有那样一天,我会建一个业祠,凡是冠此姓氏的女子,死后都可以入这祠堂。天底下任何女人,无论是何出身,经受过什么,官家也好,寡妇也好,妓-女也好,族中严苛也罢……都一视同仁,只要她们拼着决心踏进这座祠堂,改换这个姓氏,就是一家人,天下所有此姓女子,都是姐妹娘姨,就定能护得她周全。长此以往……啊,真想看看以后是什么样子。”   那酒渍渐渐干涸了,武明贞笑意渐淡,其实她也只是想想罢了,这样惊世骇俗的想法大概也只有说给德妃听……   “好,”谢令鸢与她对视,却不似开玩笑:“那我愿意为了你,助你做大司马。”   武明贞瞬间滞语,初春的风微微一吹,谢令鸢的细语化入风中。   “毕竟你说的模样,我也想看看。”   武明贞没有追着她问。过了一会儿,举起手中酒,对她轻轻一抬。   -----------   萧怀瑾将并州的事交置妥当后,带上谢德妃,启程回京。   林昭媛打死都不想回宫,可又怕北燕来人,不得不黏着谢令鸢,跟着一道返长安。   鉴于来时的遭遇,为防陈留王设伏,众人择定了水路——随从不多,走水路要比陆路快一倍的时间。   傍晚上了船,从阳朔出发,轻舟驶过重重山峦,一夜平静后又迎朝霞。即将挨近并州的州境时,远处岸边上,站了一行人影。   隔着清晨的薄雾,让谢令鸢意外的是,那一行人是郦清悟。   大道篇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远远的, 谢令鸢和郦清悟目光相对。   隔着湍湍急流的河水与曦光,岸边的喧哗和歌声,被船桨水波声隐去不见了,薄雾里只余他修长的身影,在光晕中静立。   “外面怎么了?”萧怀瑾发现德妃在船外站定不动,不放心地走出船坞, 见她的背影凝滞, 在船侧边沿, 仿佛孤立。   他的视线顺着她, 望去了岸上。   这蓦的一眼,水中湍流却忽然急切了似的, 载着船行快得让他觉得目不暇接,觉得耳晕目眩。视野蓦然被放大,血液似冻住了, 却又听得见很急很快的心跳。   他抓紧了船栏, 想喊一声将船夫叫停,然而声音冲到喉边,却又咽回去了。   水流依旧湍急, 掺杂着岸边的人声, 他却忽然觉得心中很平静,前所未有的平静。   岸边偶尔飘落一两片早春的桃花瓣, 在风中卷着如画一般飘旋的轨迹,落入水中,一点殷红。   萧怀瑾心想, 这应该就是他在世间唯一的血亲了。人的命运也如这落花的轨迹,从初生到死亡,都是独自凋零。却还是渴望相见,却还是渴望相伴。   他在朔方城初见郦清悟,那会儿不太是时候。时值战乱,生死存亡之秋,谁也没空去梳理复杂的心绪,悼念过往的悲欢。但他还是侥幸的,希望萧怀琸真正没死;可又觉无颜面对郦贵妃的遗子,继而懊恼沮丧于自己这些年行事荒诞,这要有什么颜面相认呢?那场仗轰轰烈烈地打来,他想着至少要赢了这一役,能够坦然地证明自己这些年还不算差劲。   可是,当高阙塞的一战结束,清点并目送着死亡,他站在北风猎猎的城墙上,皓月长风,也说不上为什么,觉得全身都轻。   及至此刻,站在船上,与那人相视而过——   他忽地释然了。   其实不需要证明什么。他们都还活着,都还没有凋零,彼此成为世间唯一的血缘牵挂,已经是最大的安慰。   于是没有言语,他和郦清悟彼此目送着对方的身影,朝霞烂漫初升。   船身忽然晃动了一下,兴许是船底碰到了暗礁,放缓了船速。萧怀瑾的目光依旧追随着岸上,却见郦清悟身形一动,从岸上点水而来。   水花四溅,微风扑面,转眼间,他站到了萧怀瑾面前。只有几尺之隔,他高了半头,身上有清淡香气缭绕,令人不觉压迫,唯有宁静和煦。   萧怀瑾一怔,随即有些慌乱,抬起袖子一擦脸上溅起的水花,盯住眼前的人——玉色的衣衫极简,毫不繁丽,瓷白的脸;他站在船板上,背后是远山和流水,整个人的**似乎融入了一幅很淡的山水画中,快要在这薄雾里隐匿不见。   四下侍卫紧张起来,陆岩却按住他们不动。他隐约感到,来人没有恶意,甚至这一幕有着莫名的熟悉和温情。况且德妃也在一旁,不见说什么,反而吩咐道:“陆岩,你先带其他人退下吧。”   陆岩权衡了一下,萧怀瑾本身功夫底子不差,又在外面练了实战,他犹豫不到片刻,便命其他人退下,自己则坐在舱头另一端,远远看着。   船板上只剩了三个人,萧怀瑾感觉到手心有汗意,听见那人低沉的嗓音:“陛下,……德妃。”后面的称呼是迟疑了一下。   谢令鸢难得听郦清悟叫自己封号,这样的见外。她隐下心中淡淡的不适,躬身行礼:“那阵子的雾,还有夜里退敌,都要谢谢你。”   萧怀瑾一怔,确认了雾的来源果然如此。未来得及问什么,又听谢令鸢迟疑道:“可你直接插手相助,影响了大势格局,会不会……”有报应?   萧怀瑾心下一提,也望过去。郦清悟坦然地点头:“所以,之后天下形势,再也看不明了。清悟墨禅,从此可绝。”   他淡淡地笑了笑:“不过也好。”也是个解脱。   毕竟身为皇族直系,亲眼看着社稷覆亡,却无能为力,岂非世间最大的折磨?如今看不见是存是亡,尽人事,斗天命,终此一生,反而轻松磊落。   早前,无论是他还是太后,都曾经想过索性换了皇帝。太后是为了天下计,而他还存了一点私心,万一晋国覆亡,早早离了皇位,好歹还能保这个弟弟一命。   直到九星的出现,印证了那个传闻,才让他改变了主意。   这云淡风轻的一句“也好”落在谢令鸢耳中,她心头微沉,有些苦涩。   郦清悟不提自己的事,转又问道:“陛下,你知道九星的传说么?”   九星。   萧怀瑾听过,这于皇室并非秘密。   开国时萧昶命人占卜国运,有预言说晋过五世而亡,唯九星是变。萧权继位后,遂秘密派人寻找九星。但谁知道九星是什么?天上星象如常,世间也没有什么传说,寻觅多年未果,到了萧权临死前,便认为这是北燕故意惑乱中原的谣言,九星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   毕竟哪个皇室愿意承认自己五代而亡,需要星君救世(这星君还找不到是什么人)的?   再到了惠帝时,宫廷斗争激烈,世家倾轧陷害,更是无暇理会什么九星传说。此后这一说法也逐渐淡了,除了皇室之人,外面的人所知寥寥。   被问起来,萧怀瑾点点头:“是有这样的传说,何太后讲过。”   至于何容琛是怎么知道的,大概是先帝无意中说的。   郦清悟是小时候听过这个传闻,那时他还在宫里众星捧月,夜里听星官讲的。“曾经我也以为是谣传,直到前年重阳,星象异变,天下大势亦趋改变,前景未卜。所以开国占卜并非虚言,九星已现世。”   “……”萧怀瑾惊愕地看着他,一霎的功夫,全身的血流骤速加快,手心都能感到血流涌动的麻痒感,他呆在那里,甚至忘记了摆出什么神情,脑海中一瞬间浮现联翩。   他的世界观早就被德妃死而复生血洗了一番,九星又是开国传说,信起来没有障碍。他想到了自己出宫,想到边境的战事,莫非……自己是……星君……   便听郦清悟道:“德妃是九星之首。”   萧怀瑾:“……”   他呆滞地转头去看谢令鸢,他的圣德妃娘娘。怎么也没想明白,传说中的变世之数,九星之首,竟然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妃子?!   可是郦清悟又断不至于骗自己。   谢令鸢见他愕然,只好提醒他:“陛下,那日的重阳宴后,臣妾死而复生,便是因此。”   萧怀瑾被她提醒,想起来当夜种种恐怖怪谈,丽正殿闹得鬼哭狼嚎,大殿瓦当都被扒开,为了烈日暴晒僵尸……竟然差点烧死了传说中的九星,他心情十分复杂。   他问:“那其他八星……”他已经开始准备要找人了。   “在您的后宫里,都已经齐全。”谢令鸢忍了忍,才没倾诉自己抱遍后宫不被理解的苦。   萧怀瑾:“……”继续呆滞。   郦清悟淡淡一笑,日后天下之势,将因九星而千变万化。偏偏他为了挽救那场生死之战,再不能以七政四余来观星。所以干脆将九星的事实告诉萧怀瑾,他嘱咐道:“九星如今在后宫,陛下请勿轻慢待她们。日后若有利害难抉,陛下可多听德妃之言。”   萧怀瑾脑子里轰轰的,一方面九星的事情还想问,一方面又听出郦清悟的辞别之意。正想问他打算去哪里,日后还可相见否,手中忽然塞了一个略有粗糙的硬物。   他低下头,见是个木雕的小人偶。   谢令鸢目光投过去,莫名觉得眼熟,她看了几眼,想起来几个月前在长留郦家,那个月朗星稀的夜里,他从花园的假山后找到花铲,从树下挖出的木匣子,那匣子里盛放了一只未刻完的木偶,盛放了他童年时的寄托和挂念。他将它重新打开,似乎这些时日又把它完工了。   虽然雕工还是那样一言难尽,但看得出是很用心的。   他将它放在萧怀瑾的手里:“以前想送给父亲,没来得及。”现在刻完了,送给萧怀瑾也是一样的。   他这个兄长,当年走得仓促,一场大火后销声匿迹,没来得及给萧怀瑾留下什么,也不敢留。   萧怀瑾看着手里的木雕,记忆里那个爱琢磨奇怪玩意儿的皇兄,终于在此刻重叠。这些年他留在深宫里,曾经独木难行,却在许多年后得了这份牵挂。   他忽然就眼前模糊了,忙低下头不肯抬起来,他总讨厌眼泪被人看见,除了白婉仪,谁也没见过他落泪。   而对面的人,目光忽然柔软了下来。   隔了太多年,仿佛有些生疏,郦清悟伸出手,迟疑着,慢慢地,似是跨越了什么,放到了萧怀瑾的头顶上,又过会儿,轻轻拍了拍。   又似回到了许多年前,他入梦去见萧怀瑾,在黑暗中轻轻唤那个缩在角落里的孩子。见萧怀瑾窘迫的模样,他体贴道:“我与九星另有话要嘱咐,可否请陛下行个方便。”   萧怀瑾如释重负,有点逃也似的离开,躲进了船舱里。陆岩在远处,不知道自家主子差点泪洒长河,只见他避嫌一样放任自己的妃子和外男相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陛下,你还真是……坦荡啊!   萧怀瑾并没往这一层想,他知道二皇兄和德妃的交情颇深,这交情似乎是因德妃被贬出宫后,他护送她们一路来边关而达成,所以不觉得有什么不满或恼怒——况且自己又不喜欢德妃,只是信任和敬重。   如今又得知了德妃是九星之首,注定是要影响天道的,更不该用男女大防来要求她了。   等陆岩也滚了,船板上只剩了两个人。   两岸一排排倒影而过,是早春抽芽的树;偶尔随风一拂,零散的桃花落入水中。   有的飘到了船上,郦清悟伸出手,白皙的掌心落入了几枚,缀得点点红。   连着两年早冬,于是今年春天见早见暖,桃花难得这时节开。   “之后的打算,是要去北燕么?”谢令鸢猜测,少司命与睿王爷频繁生乱,北燕国师一早盯准了九星,迟早是祸患。   郦清悟看她一眼,点头,忽然笑一下:“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倒要恭喜你,回长安后册封凤位,荣宠无限——”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谢令鸢嗤道:“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郦清悟顿了一下,声音柔和:“所以,不想当皇后?”   这不废话么,谢令鸢不明白他那么干脆利落的人,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着问半天是不是嫌时间太多。   “我只想……”   谢令鸢踌躇着措辞:“你知道么,其实我……是这段时日,忽然想起了一句话,被我忘记过很多年。”   那句话在记忆的角落里落满了灰尘,陈旧得几近腐朽,直到高阙塞一战胜,她看到萧怀瑾,看到何韵致,看到武明贞白婉仪,看到郦依灵郦依君,那句话忽然蹦出了脑海。   她有些赧然,仿佛迟疑了一下该不该说:“那句话是——‘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呃,其实以前我听到这种话,我会觉得……”   会觉得可笑,这种话讲出来似乎就很可笑,即便现在也有点难以启齿。   却忽然想起在宫里时,白婉仪临死前,曾经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人之一生,死之重有四。   一为殉道。一为天下。一为报恩。一为酬知己。   而她直到今天,出宫经历过浮生百态,才悟出了这句话的重量。   其实是她自己,远远不如她们。   她一直以为自己来到这世间,身为最早觉醒的星君,是在帮她们回到正轨,是在救她们。其实,她也在被她们改变,相救。   她做不到像何贵妃那样,为了公道而放弃对家族的庇护。   也做不到像何太后那样,为了故人的托付一生负重前行。   更做不到像白婉仪那样,为了报恩义而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甚至曾经觉得,那些话是很不切实际的,更不用说去理解殉道。是真的不懂,人为什么可以为了自己的道,不惜一切。   可是现在见识了那么多,她觉得她慢慢懂了。   如果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道,那么她如今的道,就是和她们一起,倾力而为——   “九星归位,齐心一力,匡扶万世,这就是我的道。”   兀地,谢令鸢的星盘忽然亮了起来,淡蓝色的辉茫在半空中闪烁,声望在缓慢地点亮。她想,要是星使还在,听到自己这么说,一定会很高兴的。   那句话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水流和岸边的歌声中。可又很清晰地、如金石之声,落入郦清悟耳中。   他心头一动,心跳似乎漏了一拍。转身看向她。   谢令鸢说完,似乎是想通了什么,笑盈盈望向他,双眸清澈明亮。   他从来没见她眼睛这样明亮过,映出他的身影,映出山川亘古,映出孟春时令,映出世间繁芜。   他不知道自己心头乱跳是因为什么,只觉得被风拂面的桃花不该这样寂寞独自地飘远。岸边似乎有人放声大笑,畅抒胸臆,又有笛声从天际远远传来,如暮歌归,夹杂在两岸的男女对歌中,悠扬绵长,仿佛亘古,在天地间回荡不绝——   “杏花疏影里啊,吹笛到天明……”   “古今多少事啊,渔唱起三更……”   “春来遍是桃花水……”   “世中遥望空云山……”   他在这片乱絮漂浮的繁华歌声里,以落花编了一串桃花结。花瓣透着早春的轻红,挂在了谢令鸢的胸前,映得她容色更明媚,在十里歌声中尽态极妍。   他微微一笑,轻声道:“很好看。”   说完飘然点水,一阵清风拂过两面,再定睛一瞬,人已回到了岸上,船边徒留余空。   谢令鸢摸了摸侧脸,不知为什么耳边一片嗡鸣,那岸边的歌声似乎都此起彼伏的乱了,一句接一句;岸上的桃花也乱了,随风乱飞,满眼的花入流水。   她又摸了摸胸前挂的那串桃花结。   她当然记得,兰溪之地,有一上古风俗。上巳节那天,人们在溪边沐浴祭祀后,以鲜花互相妆点旁人,熏鲜花香气,作为祈祷祝福。后来渐渐演变,年轻人踏歌而行,倘若彼此有情,可以串花后送给心上人。有人诗意将此称为——心花结。   她微微一笑,隔着湍急水流,隔着风中飞絮,对岸上的人轻声道:“挺好看的。”   难怪你爹娘喜欢。难怪它经年流传。   大船在两岸男女的对歌中悠然飘远,岸上的影子逐渐隐入了远山薄冥中。   -----------   连绵青山,雾散钟鸣。   长安城的早春,是压抑在城头的肃然。   延英殿外,钟声漫无边际回荡,气氛已至剑拔弩张。   台阶下,跪了黑压压一片大臣,他们服冠带,无声跪在殿前,日头已经偏斜。   “各位大人们,快请回吧,天色都晚了。”御前新提拔起来的公公李长宁,是长生殿主事公公长思的干儿子,亦是多年的心腹。他站在天阶上耐心劝说:“陛下抱恙,沉疴未愈,太后的意思是,不要给陛下添乱了。”   殿阶下,大臣们岿然不动,目不斜视。有脾气暴的人张口呵斥道:“添乱?我等是关心陛下圣体,轮不到你个阉人插嘴!”   李长宁陪着笑,看了人群中发话的人一眼。是光禄寺少卿苏廷栋,一个没太大实权的寺卿官。这些日子,他已经送走了很多要求面圣的大臣。   “臣等恳请觐见陛下,陛下久日不朝,臣等万感担忧,五内俱焚!”其他大臣纷纷道。   第一百四十六章   萧怀瑾从去岁起称病不朝, 宫里祈福的朱砂挂到如今,已经有不少大臣心生疑窦。   虽然萧怀瑾从前偶尔也旷朝,打打马球,喂喂虎豹什么的,他病倒的这些日子也有大臣入宫觐见过,听声音着实挺萎靡的;但从两个月前,也就是冬月时, 朝中开始隐隐有传言, 说萧怀瑾长久称病不朝,其实并不是生了病, 而是根本不在宫里。   起初这流言遭嗤,毕竟后宫里出了那样大的事,曹皇后难产, 死掉一个皇子一个公主, 宠妃白昭容公然行刺被砍死,圣德妃牵连罪名被发落出宫……换谁谁都要精神恍惚,一病不起。   但过去这么久,你皇帝不露面就罢了, 好歹把储君立了啊!万一撑不过去这茬,龙驭宾天了怎么办?   虽然大臣们急着站队找下家, 但不好公然奏议此事, 好像盼着皇帝快死一样。于是又拖到年后,陛下连除夕宫宴都没露面,如今又有不在宫中的传言, 各种猜测便甚嚣尘上。   及至如今,在别有用心的人煽动下,竟有一百多个官员跑来求见皇帝。有人是探听消息,有人是急着站队,有人是别有居心,也有人是真的担忧天子安危。   夕阳一点点斜过,落日熔金将巍峨森冷的宫殿镀上一层昏黄。   御前公公李长宁旁观着,有小黄门跑到他身边,附耳低声说了什么。李长宁面色瞬间一松,再抬头时已经是微微含笑:“各位大人们,请回吧,太后很快要来看望陛下了。”言下之意,他们跪在这里挡着路,于礼不合。   人群中有人低声哼道:“她来又怎样?还不知道陛下的病,是不是和太后有关呢!”   “现在也不知陛下究竟如何了,说不得生病也只是糊弄我们的……”   人群中议论声逐渐嘈杂,李长宁皱起眉头。   皇帝出宫的消息原本压在宫内,却被皇帝近身伺候的内侍总管苏祈恩传了出去。得亏何太后早有警觉,内卫在宫里抓了几名暗哨,可苏祈恩早已逃了。   当然,不若如此,李长宁也得不了提拔,跑来御前伺候。   陈留王得了消息,将流言散布的这段时间,何太后也与他暗中过了几招,可谓是数度惊险。   起初陈留王的人暗地里煽动,散布何家对皇帝不利的传言,造谣说皇帝不朝乃是何家为了篡位。   何家虽然与何容琛不同心,但涉及帝统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为利益故,总还是要守住秘密的;郑丽妃的父亲听命于何家,控制着御史台的口风,为了转移大臣们的视线,转而挑起各方战火,针对各派系的弹劾层出不穷,闹得底下臣子撕逼掐架打嘴炮,无暇去细究皇帝的事;至于曹丞相,他与何太后有多年默契,不知道和太后通了什么气儿,暂时没有表态。   这些传言和猜测被压了下来,随着时日的发酵,意料之中的逐渐膨胀。   。   “太后驾到——”   嘹亮的唱报声,在延英殿前回荡,原本还在喧哗要求面圣的大臣们,纷纷梗着脖子望向那浩荡的仪仗。   延英殿除天子外不许乘辇。何太后是步行而来,一身檀色织金对襟大衫,金霞色长披帛,庄重得遥不可及,令人望而生畏。   但令人意外的是,她的身后,竟然还有宣宁侯方老将军,以及快要致仕的礼部尚书蔡瞻。   人群中有人微微冷笑。一文一武,看来何太后是早有准备,果然挺难对付。   不过,今天别说是方老将军和蔡瞻来劝,只要天子不露面,谁来劝都是徒劳!   ------------   何容琛走得很快很急,步伐却稳当,面上似也平静。她站在殿阶上,目光冷厉地扫过跪着的大臣。这些请命的人中,有些是煽动人的,绝大部分是被人煽动的。都有哪些人呢——   台省官、寺卿官都在了,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御史台也有。   她心头重重下沉。百官请愿,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会导致怎样的恶果,也完全可以预见。   陈留王还真是用对了一招。   。   去年,朝中便出现了流言和议论。她那时提早留了一手,将方老将军召进了宫,密谈皇帝出宫一事。算是破釜沉舟。原本此事只有何家知道,以此拿捏她,叫她分外不痛快,现今宣宁侯也知道了,更方便她制衡形势。   方老将军没有怀疑何太后说谎,因为以前教过萧怀瑾兵法,当然熟稔皇帝的性子,干出这种事一点都不突兀。   同样,太后也召对了礼部尚书蔡瞻——这么大的事情,冒险告诉二人,是因信得过他们的人品。这两个老臣都是历经三朝,巫蛊案、兰桂党争、韦氏灭族……他们没有落井下石也没有趁火打劫,依然是做着自己本分的事。   所以,她不求他们对她忠心,但求说话有分量。   也正是找对了人,这两位老臣帮她渡过了一次又一次群臣质疑的危机——   第一次质疑是在四个月前,门下左侍中阎令对皇帝称病不朝的状况有点疑虑,这疑虑也如星火扩散。   宣宁侯二人对太后的人品信得过,便商议着一起先将流言镇-压,以免被北燕、陈留王觑到了,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祸事。   当时何太后提议,找个身形相仿、声音相似之人,在紫宸殿以养病之名,偶尔召见大臣面圣,以免众臣起疑。两位老大臣吓了一跳,找人冒充皇帝是死罪,然而又没有更好的办法。为了社稷稳定,两位老大臣不得不晚年失节,同意配合太后做戏,以隐瞒皇帝出宫的真相。   “皇帝”是何家花费两个月的时间寻遍各地找来的,培养了一个月,正好赶上,急急送进宫里。他只需要一天到晚躺着,偶尔召几名大臣入宫,隔着帘子听他们奏报,不停地咳嗽,就会有侍疾的妃嫔以伺药为名,把大臣们请走。   大臣们面圣时满殿熏着药味,见到皇帝隐隐约约的样貌,又听到他的声音,便没有生疑——他们的忧心全放在了皇帝的沉疴病体能不能好转,谁有可能是嗣君,自己乃至全家的政治前途上了。   各有盘算,第一次质疑就这样掩盖过去。   。   许是陈留王见煽动不成,朝中重臣稳坐不动,下面的大臣各怀心思,这朝廷派系虽然乱,却也乱得铿锵乱得规律,乱得让他无从煽动,遂改换了口风——   他扬言宫里坐的皇帝是假的,是何家和太后想要祸乱朝纲,弄出了个傀儡!   蛇打七寸,如今出了宫的皇帝,就是整个晋国的七寸。   流言虽然扯,但架不住它传的久,皇帝也没出来辟谣。这样一来,即便是先前谒见过皇帝的大臣们,心里也不由泛起了嘀咕——他们是隔着帘子见的皇帝,影影绰绰的,谁知道是真是假?   可是皇帝又称沉疴缠身,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们总不能把皇帝从病床上拖起来。   这一次质疑,来势不小,不少大臣虽然没有明面诘问,但私下口耳相传,议论纷纷。   唯一能够打探出虚实的,就是从侍疾的妃嫔那里。皇帝林林总总召见了几茬大臣,来侍疾的分别有沈贤妃、郑丽妃和钱昭仪。巧的是她们原本在宫里也是各自不同派系,这简直是个敏锐的信号,引发了众臣猜测纷纭——凤位之争,大概是要看她们背后角力了?   所以大臣们也很纠结,一方面觉得皇帝大概是快要不行了,在权衡什么;一方面又觉得皇帝大概是有他的考量,才会隐蔽不出,观察大局;一方面又猜忌那个“傀儡皇帝”的传言是真是假。   他们纠结着,谨慎着,终于等来了除夕,太后以为圣体祈福的名义办了家宴,阖宫上下挂遍了朱砂,并准许内外命妇入宫。天赐良机,外命妇们几乎都是带着使命进宫,见机找宫中的妃嫔们打听情况。   想来后妃不和,总不至于串口供,哪怕她们说话三分真七分假,等问完了一圈,回来自己心里掂量掂量,推知一二的本事还是有的。结果外命妇们肩负使命,打听了半天,那些妃嫔们话口都差不多——   钱昭仪擦着眼泪,圆嘟嘟的小脸更显娇憨可怜。   郑丽妃花冠不整,为伊憔悴,梨花一枝春带雨。   沈贤妃轻声叹气,哀容不展,愁云惨淡万里凝。   三个妃嫔大概这辈子头一次这样同步,纷纷向外家命妇们诉苦:   “你们是没见,陛下因曹后之薨,肝气郁结,那形容枯槁,本宫费尽心思喂药,他也不肯喝……”   “这几日本宫坐在龙榻前,哭得帕子都湿了,本宫这心里怕呀,只要陛下好好的,本宫哪怕憔悴一点,也甘心哪。”   “丽妃姐姐去伺候陛下的时候,好歹陛下还同你谈笑几句。本宫可是每次求几句,才能劝陛下喝口药。这可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啊!”   外命妇们:“……”看来皇帝是真的卧病在宫,却是对侍疾的妃嫔态度不同?   这又顺理成章生出了很多猜测。   有外命妇怕妃嫔们藏着掖着不说实话,故意捣个迷雾阵,就重金买通她们的宫女。那些宫女们推推却却,犹豫反复,最终还是隐晦地说了悄悄话:   “魏国夫人,奴婢这话说完,您就当是发了癔症,听过就算了。奴婢也是听别人传,说不上真假的。听说,陛下这病啊,说是因为皇后早产薨逝,其实并不是这个缘故,他是为了白昭容。后来也不知怎的,他龙体似乎没那么糟,有人都看到他去过西苑,但他就是不出紫宸殿……”   话里信息量就更大了。似乎打听出来的消息,永远比正主宣布的消息更有可信性,这种小道消息,把有的大臣的思路都给带偏到了沟里。   所以第二次质疑,何太后是利用了后宫妃嫔来掩盖此事。   。   如此放大臣去打听,让他们惊疑不定,面上再几多安抚。直到并州大行台的事,闹到了朝廷眼前,盖也盖不住。   ——谁是柳不辞?什么时候封的将军?吏部和兵部走完程序了吗?尚书台怎么一脸懵逼?何赐学、谢庭显等人不是前天还在宫里走动吗?怎么转眼飞去边关大杀四方了?   猜忌再起,尽管谢家、汝宁侯府、怀庆侯府急忙抱团澄清,并将何赐学等人关进小黑屋,但大臣们似乎已经回味过来自己先前被玩得团团转。又猜测皇帝其实并不在宫里。   否则建行台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尚书台早不说?自己分个家还要保密?除了皇帝,还有谁提拔任命可以不按吏部程序来?   何容琛虽猜测皇帝留了一手,但是真没想到他敢轰轰烈烈捅到了长安这边,她觉得自己是不是上辈子欠他的,生来就得替他处理麻烦。   中央尚书台莫名其妙“被分家”了,就好像走在路上从天蓦然砸了坨狗屎,气得他们跳脚,也只有何容琛把他们按住——理由是并州边务十分紧急,安定伯重伤不起,周围没有哪个将领能撑得住拓跋乌……此时有行台出面主持军务是好事,既能安抚军心,又能威慑敌军;但倘若尚书台不忍耐,一纸文书将行台撤了,等同于朝令夕改,这不是自己拆自己的台么,日后在朝野都没有了威信。若因此导致并州边务崩溃,那更是尚书台边防事务不利,要遭漫山遍野的弹劾的。云云。   加上御史大夫郑有为很合时宜地汪汪几句,尚书台官员们想到了被御史台弹劾支配的恐怖,只能装死,默认了行台的存在。   。   那是第三次面对朝臣质疑,虽然用尽手段掩盖过去,但朝中的疑云不但没有因此开解,反而愈积愈重。   何容琛明白,却没有任何办法——他们关心的在于天子,这个问题在萧怀瑾回宫前无法根解,只能拖下去。   然而到今天,眼看拖也拖不住了。   近百名官员跪在延英殿外,纵使何容琛请来了宣宁侯方老将军和蔡瞻,但他们二人的分量,恐怕也不能承得起面前这百余官员。   当着何太后的面,他们连连磕头,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臣等一片丹心,但求亲眼见陛下龙体安泰,臣等死而无憾!”   何容琛视线扫过众人,隐隐感到了这群跪着的大臣背后所藏的波澜汹涌。   他们只是跪着,就能将她逼得没有退路。   韦无默侍立在她身边,讽刺道:“各位大人言重了,既然如此丹心赤忱,那要是亲眼见到了陛下龙体安泰,你们真就打算去死了吗?”   请命的大臣们瞪着眼怒视她,君子风度不还嘴。这丫头仗着太后恩宠,乱没规矩,但他们身为士大夫,自恃读过圣贤书,自然不能同女子作口舌之争,没得下作,日后要被拎出来耻笑的。   韦无默心里也慌乱,但是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显出心虚疲软。她剔透猫儿眼转过全场,伶俐道:“各位大人行行好,陛下沉疴缠身,受不得你们的大礼,要是你们中间有心怀不轨之人……见了陛下后,故意在陛下面前触柱、抢地什么的,嘴上说是表忠心,却故意吓到了陛下,原本好了**分的病,又被吓得发作了,这个罪该由谁担着?”   “你……尖嘴薄舌,成何体统!”有大臣发怒,抬手指着韦无默,手臂气得发抖。   这女官不但目无尊法,竟然还心思歹毒,空口白牙就给他们扣一顶想害死皇帝的大帽子!要是他们真的见了皇帝,晚上皇帝又有个头疼脑热,谁担得起?   队列中一位正四品官服的男人沉声道:“韦宫令言过了。臣等只是想面见陛下,以消心中疑惑,万万不敢妨碍了陛下。”   他语气沉稳,少言却有分量,何太后扫了一眼,认出是刑部右侍郎。此人的师门是曹系之人,但今天曹丞相没来,应当也不是曹相授意,该是这个右侍郎自己想来。   “诸位爱卿心忧陛下,即是心忧社稷,哀家甚慰。”何太后出声打断了他们,总还是要客气几分:“无默,方才是你出言无状了,回去后自己领罚。”   只要这群大臣不要在这里相逼,别说罚俸了,挨板子韦无默也忍了。   她心事重重地行礼,领受罪责。   那些大臣们并不见面色稍霁,依然直视着何太后。   何太后声音宏亮而沉静,带着令人心悸臣服的力量,又不容反驳:“诸位爱卿有疑心,是哀家之过,原本想着陛下病头讨个好,不许宫人传说病情。实则陛下沉疴之症,前日陈院判看过说,着了春就渐渐起好,逢春肝木克脾土,只消再静养些时日,但眼下不宜见风,也不能过了外面的病气,是以这几日都闭门不出,也不能见外人。”   “正是,”宣宁侯站出一步,他身形魁梧,很有压迫之感:“本官与蔡老前些日子都在外殿觐见过陛下,诸位若有什么困惑担忧,尽可来询,必定相告。”   何太后颔首:“殿内如今是贤妃、丽妃、昭仪轮流侍疾,你们若去面圣,怕也要冲撞了她们,极是不妥。若不放心,尽可以询问宣宁侯、蔡尚书,爱卿们总不至于疑心他们眼花吧?”   人群沉寂了片刻,有人道:“方老大人和蔡大人,我们并非不信,而是如今,除了亲眼见到陛下,确认陛下安危,无论是谁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陛下不便见外臣,哀家已经说过了!”何太后打断他,冷冷道:“你们要想见,那便等到陛下龙体康复,定会召见你们,一个也露不掉。”   最后这句话,已经隐隐带上了威慑的意味。韦无默嘴角轻飘飘地一扯,又像水波涟漪一样转瞬即逝:“天色不早了,诸位大人都是国之栋梁,可别跪出什么不适来,请先回去用晚膳吧。”   “未能见到陛下,臣等寝食难安!臣愿意跪到陛下龙体康复,可以见臣为止,也是为陛下祈福,以免韦宫令空口白牙,诬陷臣等对陛下存不臣之心!”   “对!”御史台的一个小个子官员接茬,他说话语速极快,“太后娘娘说陛下不便见外臣,可总不至于只让宣宁侯和蔡大人觐见陛下,既然他们见得,太后娘不若也从我们中间挑几个人……臣等可以沐浴净身,再去觐见陛下!”   他的声音回荡在殿前,不少人听了纷纷附和:“陛下不便见臣等,但如今人心惶惶,陛下若能召见几人,让臣等安心,也是好的……”   何容琛微微咬牙,这个要求提的合情合理,她无法阻拦。   沉默片刻,她道:“各位大人来的不是时候,今日陛下已经服药,且施了针,不能再见任何人。若要见陛下,暂且等明日吧。”   闻言,人群中有几人悄悄看向一个方向,那里跪着一个着四品官服的瘦高官员,吏部左侍郎,安旭。   后者眼观鼻鼻观心,却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于是有几个官员叩首道:“既是如此,臣等便罪过了,就在此跪到明日。”   礼部尚书蔡瞻急道:“衙门里的事情做完了么?还是先回吧,既然说是明日面圣,何必急在这一夜……”   “蔡大人不必担心我们,陛下何时肯召见我们,我们何时起身!”   “不闻天子声,这国事即便做了,又是做给谁的?”   “……”   何容琛隐忍不言,她无比明白,今夜要是交不出皇帝,倘若让这些大臣冲入了紫宸殿,打开紫宸殿大门,看到里面空荡荡,很快朝廷就会陷入彻底的混乱,被人趁虚而入。   不仅如此——   她抬起头,目光眺向远方宫外。有人居心叵测,煽动群臣来请求面圣,为的仅仅是造成朝廷混乱,让她落得谋害天子的名头么?   不,不值得。   除非有更进一步的打算。   如果皇帝不见了,群臣认为是她和背后的何家谋害了皇帝,必定会愤怒诛杀他们。   宣宁侯方老将军蹙眉站在她身后,何容琛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站到方老将军身侧,递了个眼神。   方老将军冲她微微点头。   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义愤填膺的满朝文武。这其中有居心叵测之人,有浑水摸鱼之人,也有真正赤忱丹心牵挂天子安危的。   。   逐渐天色已暮。   宽阔空旷的宫道上,近百大臣沉默无声地跪在那里,同台阶上的何太后对峙着。   他们如今已经起了疑心,在没有亲眼确认或推翻自己的猜忌之前,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   接了何太后的示意,宣宁侯倒退两步,快速离开延英殿。   宫中禁卫是萧家绝对的心腹,他动不了,太后也动不了,只能分而化之,换防一部分人。   何太后又给他争取了一夜的时间,这一夜的时间,他需要做好打仗的准备。   。   延英殿前,掌上了灯。   何太后纤弱的背影孤绝地站在殿前,方老将军去换防了,蔡瞻还在劝百官。有她镇在这里,百官还不至于闹将起来。   对峙一会儿,她对韦无默低声吩咐:“你回去。”   韦无默急切地摇头,她必须跟着何太后,她是受人所托身负遗命的人,至死也要在太后身边跟到最后一刻!   “它藏在我枕下的暗柜里,见形势不好,就烧掉。”何太后言简意赅:“此事只能托付你。”别人她都无法信任。   韦无默攥紧了手心,她口舌有些发干,心头狂跳。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了点颤音,仿佛被夜风刮得不稳:“您会等着我么?”   何容琛顿了一下,她不知道。她给出过的承诺都溃败于现实的狰狞面前。但眼下不及细想,她点了点头。   韦无默看了她片刻,似是下定决心,转身往长生殿跑去。   -----------   宣宁侯和韦无默相继离开,这一幕落在了跪着的群臣眼里。   吏部侍郎安旭轻轻咳嗽了几声。未几,不远处也有人重重呛咳起来。   安旭微微垂下眼,心里划过这些日子的部署,确认无误。   请求面见圣上是幌子,刺探虚实才是真。这群大臣被他们煽动着,只要太后交不出皇帝,坐实了谋害天子的罪名,他们必定是会站在自己这边的。   苏祈恩逃出宫外后,才把陈留王最想知道的秘密说了出来。何太后手里,有皇帝退位时留的一纸诏书,是其亲笔所写,太后可以写上嗣位者的名字。   陈留王迫切需要拿到那纸空白诏书,他太想了。一旦逼宫大成,挟持太后落字,这纸诏书便成为了皇帝禅位书,待那时大势已定,各地守军再也没有抵抗的正当理由!   而何家为了自保,只要不想背负谋害天子的罪名,只要他们还想继续荣华富贵,肯定会选择支持陈留王。有了兵临城下,有了世家支持,有了诏书法统,陈留王登基的道路已是坦途,再无荆棘。   天下不过是换了个皇帝,它最终还是姓萧,谁会想不开去保萧怀瑾?现在那些叫的嘴硬的大臣,待那时都要服软!   从陈留王处得了逼宫的指令后,他一直很谨慎,为了不让城门起疑,都是乔扮成商队和杂戏伶人,这两个月陆陆续续进城的,分别散于东市和西市,已有两千多人。   眼下,后半夜行动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原本按着萧雅治世子的想法,今夜本可以再进一步,放火烧了紫宸殿,将对峙激化——太后总不能拦着群臣救火救驾——可惜宫里的探子暗哨几乎都被太后拔除干净,这件事已然做不成。   不过,即便不能放火,只要等到天亮,群臣见不到天子,结局也还是一样的。   --------------   宫中奉了太后的命令,今夜的宫门比以往更早落锁。宣宁侯带着人亲自监督,检查了每一道宫门,依然忧心忡忡。   宫门内外已禁止一切出入,杜绝宫中消息流传到宫外。   何容琛拔除了陈留王的暗哨,连同苏祈恩在内都未能在她眼皮底下混过去,所以宫里此刻想往外递消息,已经是很难。   延英殿外的气氛如同箭在弦上,蔓延到了宫中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涌动着一触即发的紧迫。   第一百四十七章   长安城外的官道上, 数十匹马绝尘而过,惊起了树丛栖鸟,鸦啼阵阵,马蹄踏起的尘埃遮蔽了明月。道旁参差的树木逐渐稀疏,前方有了零星几户农家,在月色下静立,这群人逐渐放慢了马速。   摘下蒙面的口巾, 谢令鸢仰头看天色。她这两日总有隐约的不安, 所以一直催促萧怀瑾赶路,每日新换一匹快马;及至今夜, 这不安仍未褪去。   时辰已经过了戌时,天全然黑下来了。陆岩在她身后道:“已经是到京郊了,再走一个时辰, 就能到城外的驿站。”他们过了洮河后进入中原腹地, 不用再防备北燕或陈留王手下的刺客,就换行了陆路。   萧怀瑾点头,看了眼德妃和林昭媛,眼神询问她们是否还撑得住。回程时人少, 不像带流民军或携带粮草时需要放缓脚程,于是走得快。只不过颠沛了些, 萧怀瑾和陆岩等习武之人尚能受得住, 没有武艺傍身的女子可就难熬了。所以他几次三番好意提道:“你们谁若累了,可以来朕马上,同乘一骑。”   德妃和林昭媛同时摆手, 如临大敌地表示不约,我们不约。为了不和皇帝同乘一骑,她们一路都表现得十分坚强,明明两腿抽筋还要咬牙欢笑,一脸挥洒自如的模样,萧怀瑾信了,以为她们不累,心中经常感叹,这广袤天下,女子和男子共担之,德妃果然诚不我欺!   此刻陆岩等候他的吩咐,萧怀瑾观察天色,道:“倘若还能支撑,就再走一个时辰,在城外驿站歇脚。明日开城门时进城。”   听到还要赶路,林宝诺忍不住惨叫出了声,赶紧捂住嘴。然而祸已酿出,萧怀瑾拍了拍自己的马鞍:“昭媛若受不住了,就上来。”   “不用!”林昭媛赶紧把头摇得铿锵,面色坚定,握拳道:“我很好。我方才出声是因为……回家的浓浓的喜悦油然而生。”   萧怀瑾又转向谢令鸢:“德妃呢,你可好?”   “……”谢令鸢冲他坚强地微笑。   长安城是过戌时而不入,清晨卯时开门。算着时间,他们赶到城外客栈也亥时了,于是深夜里,众人风尘仆仆,下榻在城外的官驿。   这一夜,长安城内,经历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傍晚宫城落锁后,紧接着皇城被封锁,严禁出入。京师戍卫急调入京,泰宁长公主驸马陆岱去连夜找到申国公罗府,商议着封锁内城门。申国公和宣宁侯以及怀庆侯三家是多年世交,都明白这种事站错了队是会带来灭族之灾的,步步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   逼迫太后交出皇帝,这场舆论好似背后有毒蛇埋伏日久,伺机猛攻。若是天子未能现身,诛杀太后与何家倒是泄了愤,但重创的还是国基。待那时,即便天子还活着,被这么一闹,身份也无法被认可,陈留王大可取而代之,登基为帝。   何太后深谙这个道理。可义愤之下的许多官员,他们没想到;或者说想到了,经过权衡后,还是选择撕开真相。   ——哪怕陈留王取而代之,陈留王好歹姓萧。朝廷再怎样出事,总好过被一个女人和她身后的外戚何氏窃国来得好。一个女人凭什么凌驾于社稷之上,夺走皇权?   时辰在一点一滴地流失,逐渐到了后半夜丑时,气温骤冷,地上凝结出水雾。   太后传令下去,沈贤妃、郑丽妃和钱昭仪都不必来侍疾了——虽然原本也没什么“皇帝”给她们侍。何容琛怕事态不受控制,闹将起来波及到她们。   然而后宫也并不平静,各宫宫门上都落了锁,并有大批内卫把守,避免万一宫变,妃嫔们遭殃。   此刻,各殿灯火通明,众宫主位与其他妃嫔无人安睡。这一夜如此漫长,她们集在一起,不时在殿内走动,探一眼外面的夜空,听宫人从外面打探回来的消息。   很微妙的,虽然她们背后的家族立场各异,但发自本心而言,没有谁希望卷入政变中,所以都希望太后能顶住宫变。   陛下称病这段时日,后宫可谓是经历了史上最宁静,最平和的日子——没有争宠,没有献媚,没有那些莺莺燕燕的较劲儿。陶淑妃和沈贤妃代理着六宫,钱昭仪管着帐,众人相安无事,都快忘记了从前站在皇后或贵妃身边,你来我往的那些腥风血雨了。   这样想想,皇帝不露面,其实也挺好。   后宫惶惶然等着前朝的消息,大批内卫守在延英殿前,宫女内侍也垂头静立。   所有人都困到了极致,脑中浑浑噩噩。   延英殿外掌起的灯,照亮了石阶下跪着的群臣,一个个影子模糊成一片魑魅魍魉。像这样寂静无声地跪在大殿前,这般的场景上一次发生,还是十多年前先帝驾崩的时候,百官等在殿外候旨了。   何容琛与他们僵持着,已经有数个时辰。   她眉目间似已是倦极,眼角旁的蝴蝶疤上,猫眼碧宝石在灯火下偶尔闪烁光泽,在这幽冥寂寂的夜里,好似星火不灭,静静地守护。   逐渐天际的启明星亮了,宫中的报更声准时响起,寅时三刻。   再过得一刻,就到了上朝的时辰,长安城门也要打开。   晨星稀疏,天色泛蓝,长安城内已经开始有了窸窣的人声。   “咚——”   宫中卯时的钟声,响彻天地的一刹那,长安城九大城门缓缓打开,门轴的吱呀厚响缓缓传荡在城巷中,等候出城和入城的人们凭着路引纸在门口登记。   远处传来了笃笃的马蹄声,纷乱众多。马蹄疾驰,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到了城门前。   “快!”穿着黑色风袍、戴着风帽,面容冷峻的高大男子,骑在马上,递出了一叠路引。他的身后几十人的马队穿城门而过,风袍带起的凛冽之风,吹起了周围路人的粗麻衣摆。   ——不知是哪家大户,这样气派且肃然。   。   卯时的钟声撞响,在长安城内回荡,众臣跪等了一夜,延英殿依然没有要打开的迹象。宫人依然垂首静待,何太后挡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吏部侍郎安旭沉住气跪着,他知道这样的僵持不会太久。卯时是往日上朝的日子,即便天子称病不朝,他卯时不起,辰时呢?巳时呢?总该要醒来了。   东方隐隐泛白,霞光如水笼罩着皇宫,延英殿外的灯次第熄灭。   有大臣开始交头接耳的议论,一夜已过,是该得到延英殿内的消息了。曙光微曦,朝阳徐徐升起,那一线金光彻底点亮了天地。   距离卯时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是按捺不住,人群中有人朗声道:“一夜已过,还望太后允许臣等……入宫谒见陛下。”   宣宁侯尚未回来,京师戍卫还在宫外,何容琛平静道:“陛下沉疴缠身,起得晚,眼下不能打扰。众爱卿若困倦,亦可先回府等候。”   她再拖延,群臣不是傻子,忍了一夜的托辞,是不可能再忍耐了。   也不知是谁率先在人群中大喊:“既然太后娘娘百般拖延,不允许我等探望陛下,臣等唯有触门以明志——苍天厚土,明鉴忠志!”   语毕,两位大臣口中喊着明志,往延英殿冲去!   见他们带头冲向延英殿,其他大臣也被带动,纷纷跟着起身,上百名文官武将如洪流冲溃砥柱,冲开了挡在台阶前的宫女宦官,奔向了延英殿!   “苍天厚土,明鉴忠志!”   更多的内侍和内卫上前来阻拦,然而面对百人的冲势,他们的拦截溃不成堤。   混乱中,何容琛没有后退一步,如一尊石像挡住延英殿。倘若此时在宫女内卫的护拥下离开还来得及,然而她依然站在那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她曾经无比深刻清晰地明白,她的一生,必将埋葬在这高墙深闱之内。   然而此时,天际微微腾亮的朝霞,绚丽的红云,却让她有些恍惚。   ——并没有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埋葬。   还会有人站在巍峨的宫墙上,远远目送马车运走她的灵枢,离开这座囚禁她一生的皇宫吗?   。   延英殿的台阶上,大臣和内卫连成的人障彼此对峙,像两波相持不去的怒浪,争夺进退。中间夹带着怒喝声、嚎哭声,还有人大喊着“陛下啊!”   在这乌泱泱的混乱中,吏部侍郎安旭混进了人群最里层,袖子里亮出了匕首。另一旁,广宁伯的弟弟晁发也混在人群中,伺机冲到了太后身侧。   安旭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夜的谋划,在寂静的府邸里,他们找到了最快控制局势、占据主动的办法。   ——“要是延英殿和紫宸殿空着,太后跟何家就是板上钉钉的谋害皇帝!还怕何家不倒?”说出这句话的人,是长宁伯的弟弟晁发。   何家鼎盛了这么多年,挡了多少世家勋贵的道儿,除了结盟的,都在盯着它倒下,好瓜分殆尽。然而何家是第一外戚,比曹相还稳,只要太后不死,何家就不会倒,眼下天子不在紫宸,太后伙同何家隐瞒了这么久,只要趁机杀掉太后,一切也就尘埃落定。   昔年韦家因通敌叛国之名,被群起而打压,如今也该轮到何家了,罪名他们都给想好了——谋害天子,诛族大罪,只会比韦家更惨。就像当年的太子巫蛊大案,最初只不过是韦贵妃的一场陷害,然而外面各家门出于这样那样的目的,纷纷来踩一脚,最终酿成了当年的长安第一大案。如今,何家终于要步上后尘。   。   安旭被人流冲到了何容琛的身后,兀的,他亮出明晃晃的匕首,向着她刺去!   “妖后!还我大晋江山!还我天子!”   何容琛蓦然察觉背后一道凌厉的劲风!   她毕竟是汝宁侯府出身的女儿,会些武艺傍身,下意识地偏开,刀锋擦身而过,凌厉之气划开了衣衫。   转身的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她感到颈上微微的刺痛,感到发髻似乎被削开,长发如瀑流落。她转过身,匕首上折射的光映入了她的瞳孔,折射在猫眼碧的宝石之上,带着腾腾的杀戮之气。   一个宫女眼疾手快,挡在了何容琛身前,下一刻,那匕首没入她的胸口!安旭面不改色地抽出匕首,脸上溅起几滴血渍,他盯准了何容琛,继续不顾一切向她刺去——   只需要挟持到太后,就可以逼问出禅位诏书的下落!拿到诏书,继而控制住整个宫内的局面,让申国公打开内城门,军队挺入皇城,控制整个皇宫。   待那时,陈留王便是名正言顺地承袭大统,大势已定,何家也好萧怀瑾也好,统统都如齑粉。他也可以因功进爵,彻底翻身,也成为勋贵中的一员。   为了能走到太后身边,为了能实现这场刺杀,他们鼓动群臣,在延英殿前跪了一夜,终于让群臣们耐心告罄,一拥而上,造成了这场期待已久的混乱局面。   “啊——”宫女的尖叫和喷涌而出的鲜血,让一些大臣惶然惊骇,随即意识到,太后正面临行刺。   他们暂时还没想到动刀动枪,因此不少人下意识要阻拦。却不知是谁,在此刻振臂高呼道:“将太后拿下,逼她交出陛下!”   “安大人义勇之士!”   “杀了妖后!”   没有人会怀疑安旭的动机,都认为他只是太忠心、太迫切,想要铲除妖后、拯救社稷而已。   安旭提着刀向何太后挥出几次,常姑姑从另一侧赶来,飞身扑在了何容琛身上,匕首划伤了她的后背,茜色披帛被砍成两半,和着血迹落在地上,被众人践踏而过——   “住手!”   急促的女声和男声同时高亢响起,在延英殿上空盘旋,直插这场混乱的喧哗中。   “陛下在此,何人胆敢喧哗!”另一个冷峻洪亮的声音,穿透喧闹拥挤的众人耳中,一时间,戛然而静。   陆岩冷喝道:“御前失仪,禁卫军仪仗在哪儿!”   冲击延英殿的群臣循声望去,在他们身后的远处,宽阔的白玉宫道上,正站着他们朝思暮想……啊呸,牵肠挂肚的人。   朝霞在他身后徐徐展开金晖,拉长了他的身影,照亮眼前。   他一身黑色描银风袍,显得风尘仆仆,似乎还有些微喘,面上是经历了颠沛后的憔悴。   他似乎高了点,更瘦了,肤色比以前黑,有点轻微的胡茬,轮廓俊朗坚毅,似有刀削斧凿,而非从前白皙清秀的俊美。   “陛……陛下?”所有人都呆滞了。   就在他们绝望地以为太后篡政,何家软禁天子或谋害了天子,所以群起而攻之,却万没想到,皇帝竟然四肢健全、五官齐备地站在他们面前,全无他们想象中的颓靡病蔫,甚至没有从前打马球养虎豹的那种倜傥习气,而是令人陌生的精神挺拔。   “……陛下!”率先反应过来的大臣,哭着跪了下来,其他人回了神,也纷纷跟着呼啦啦跪倒一片。   “臣等见陛下龙体安康,欣喜万分!”   隔着密麻麻下跪的大臣,何容琛站在延英殿的台阶上,怀中扶着为她挡刀的常笑,失神愣怔地望向萧怀瑾。   因为,那一刻,她眼中映出的这个挺拔的身影,竟与她这些年千回百转的梦里,幻想了无数次活着长大的大皇子,思贤,二人竟然重叠了。   虽然就那么一瞬,他们傲然站立的姿态,气势坚毅的模样。虽然只是恍惚片刻,毕竟还是不像。   眼泪从何容琛眼里夺眶而出。   她因这场变故和突转,站在殿阶上一时滞语。两相对望,群臣静跪,延英殿外寂静无声。   ——你问安旭?他在天上挂着呢。   谢令鸢悄悄拍了拍胸口,万幸万幸,【五行星矅之金】——吸走一切出鞘的利刃兵器,安旭不幸跟着手里的匕首一起上天了,此刻正吸在一堵看不见的磁墙上呢。他不敢撒手,撒手就要摔死!   此刻谢令鸢才敢稍微松了口气。   千钧一发,她把安旭吸上了天,赶紧打开星盘查看,何容琛七杀星的声望,正从【绝】缓缓回升——   。   几个时辰前。   在官驿下榻的后半夜,谢令鸢忽然心慌气短,从梦中醒了过来。这突如其来的不安,她想起打开星盘检查。   当初何贵妃留在并州行台后,原本在陷落中的声望,成为了【得】。   武明贞那一夜对她说出“天下姓”时,声望从平平成为了【长生】。   连白婉仪也早已摆脱了【绝】境,置之死地而后生。   然而,昨夜何太后的声望,却骤然突转直下急速跌落到【绝】,七杀星芒都黯淡下去了!   上次星盘上出现这一幕时,不多久白婉仪就被乱刀砍死在了萧怀瑾面前。   当时谢令鸢差点吓软,她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但必须要立即赶回宫!才寅时二刻,鸡都没叫,她便催着众人上路,等到长安城门打开的瞬间,陆岩交出路引,她就赶进了城。   然后及时制止了这一幕。   。   此刻,她的星盘上,七杀星【绝】境已被挽回。   混乱终于重归寂静。   萧怀瑾也是后怕万分,此刻想起哥哥临走前说的,德妃是九星之首,果然并非虚言。要不是谢令鸢感知到了危险,他们在城外客栈磨蹭哪怕半个时辰,回来见到的,就是血流漂橹了!   群臣寂静无声,安旭还惊恐万分地被挂在天上,很有徒手摘星辰的架势。他又惊又惧,可恶,究竟闹了什么鬼?!   在所有人眼里,他就像是突然被定在了半空中——青天白日的,必定是触怒了哪一方神灵!   “何太后乃天命所佑——”谢令鸢微微一笑,走到萧怀瑾身边,声音不疾不徐,回荡在延英殿前:“胆敢有意图行刺之人,乃是逆天意行事,此人便是下场。”   敢杀九星?谁给你的勇气?   就在天上挂成风干的腊肉吧!   虽然圣德妃的话很扯,但圣德妃是死而复生的圣德妃,是西方神佛庇佑的圣德妃。   虽然圣德妃的话很扯,但安旭实打实地被挂在半空中,实打实地在天上挣扎惊呼。   所以群臣一边不信德妃的鬼话,一边又对她信得笃定,简直快要精神分裂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延英殿前流血死了人, 宫内开始清场,百官亲眼见到皇帝精神奕奕,也就没有必要跪在这里酝酿大规模群体性事件。   他们凌乱地各自回到了自己府邸,或强撑着回衙门办公。人群中有同安旭勾结的大臣趁机告退,没走几步却被内卫拦截下来:“晁大人请留步。”随即拦住的人被内卫押走。   这场波涛汹涌的较量中,有些大臣先亮出了底牌,暴露了身份, 终于被何容琛等到了这一刻。陈留王在朝中必有勾结的同党和世家, 这点是毋庸置疑的,只是一直无从下手;如今经历彻夜混乱, 她将群臣百态收入眼底,总算才摸了个底细。   殿阶上,常姑姑闭着眼睛, 她被刺伤三刀, 紧紧抱着何太后不放手。她年方十二岁就跟着何容琛入宫了,二十多年过去,始终生死相伴,何容琛的命比她自己还重。等太医战战兢兢赶来, 查验了伤口后庆幸道:“这三刀侥幸避开了要害,常姑姑只是失血较多, 只要安心休养便可, 不会落下后遗症。”   何容琛这才放心下来,为常姑姑理了理纷乱的鬓发,再抬头时, 却发现萧怀瑾已经吩咐人把御前的事情料理完了。   ——请愿的大臣各自送回衙门,内卫怀疑的对象则被单独带走扣押。挡刀身死的宫女被厚恤,特旨可以陪葬妃陵旁,可谓是无上荣宠了。宫内各宫门开锁换防,消息送去宣宁侯和申国公处。   宫内逐渐恢复了以往井然的秩序。   何容琛一时有些复杂,以往这样事情,多是她习惯性地处理了,万没有想到还有这样一天。她的目光落在萧怀瑾身上,心头生出隐隐的动容,不知道自己在欣慰什么。   她看着禁卫重新换防,内侍恢复轮值,待大臣全部离去,才对萧怀瑾道:“陛下既已回宫,哀家有话要讲。”   “正好,”萧怀瑾点点头,走上殿阶,对周围内侍道:“朕也有想说的,你们都退下吧。”   。   ……糟糕,皇帝和太后母子二人又要撕逼大战了!谢令鸢扶额,想到了在并州临行时,何贵妃的托付,顿感责任重大。   萧怀瑾幼稚冲动地出宫去,导致朝廷差点大乱,何太后不知废了多少力气才勉强维持着局面,如今看到罪魁祸首须尾俱全地回来了,总要出口这段时间的恶气吧?估计不把他骂个体无完肤是不肯罢休的。   真是不能消停。   她可不能再让他们母子失和了,尤其是经历过这场尚未(差点)演变成流血事件的宫变,朝臣们纷纷站队亮底牌,朝廷格局必会有微妙的改变。外面陈留王和西魏北燕都在盯着,他们装也得装出和谐家园你我共建啊!   于是,萧怀瑾与何容琛虽然没有请她,但谢令鸢还是硬着头皮……厚着脸皮……默默地跟着,不请自入地进了延英殿。   延英殿的大门被推开,高大殿门在地上映出长长的投影,近半年无人入主,扑面是陈旧的气息。谢令鸢进门后将门掩拢,晨起的熹光透过门棂,隐约可看得见微尘在光线下轻盈飞舞。   殿内静悄悄的,何容琛站在内里,谢令鸢停在门侧的阴影处,倚着殿柱,默默地当一个低调的救火员,随时准备扑出来拉架。   她觉得自己太敬业了,简直要被自己的敬业精神感动哭了。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眼下她全做到了,多么以身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可以颁发感动中国的影后啊,偏偏就跑到了古代来无法发光发热……   “扑通”一声,谢令鸢回神。   待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幕,她惊讶地掩住了嘴。   ……萧怀瑾,怎么会?   ------   何太后站在案几前,她想过很多关于萧怀瑾回来之后的场景,她要怎么责骂他才解气,他又会怎么不忿……可是真正当他回来,神采奕奕站在殿外的时候,她却不知该如何做起了。   尤其当萧怀瑾跪在她面前的时候,竟有些无所适从。   延英殿关了门,她迎光站着,他逆光跪着。   这一幕,恍惚叫何容琛想起了许多年前,萧怀瑾第一次跪她,是在重华殿的暗室里,被推搡着跪在那四个牌位之前,七岁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反抗不甘又痛哭。   这恍惚的回忆终归现实,何容琛低下头,错愕地盯着萧怀瑾——已经长大了,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心甘情愿跪过她,却在此刻。   她看见他张开嘴,听到他说话。   那声音又熟悉又陌生,一句句回荡在空旷的延英殿内。   “我曾经……懵懂,不知道上一辈的恩怨,不知道真相,对您心怀怨恨……很多年。”   他顿了顿,流露出难为情又悲伤的神色。   “知道您最难过的是什么……就讽刺您如有子女,定是人中龙凤;嘲笑您不得父皇宠爱,被他毁容留疤……”   他低了低头,有些说不下去了。却还是说道:   “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充斥在我生活里,最有激情和兴致的,就是惹您发怒,来欣赏,来报复……其实这样伤害,也不见弥补当年自己的痛苦。”   。   何容琛倒退了两步,垂下眼帘,似乎视线不清,周遭一切都模糊了。   ——这是她一生如鲠在喉之事,怀着仇恨收养了萧怀瑾,却又不能告诉他仇恨的根由,只能时常殴打责骂他,来发泄心中的憋屈和痛恨。   所以他登基后逆反心起,都是因果。宋逸修死后,她失了这宫里最真心待她的人,便时常觉得人生艰危,那些痛楚更见不得光。每次和皇帝吵架互相插刀,彼此将对方伤害得体无完肤,过后又都痛彻肺腑,却再无人灯下聆听。   她满怀恨意侮辱他的母亲柳贤妃死的活该;他就仇恨刺骨地讽刺她一生没有子嗣。   她在他伤口上撒盐,嘲笑他得不到别人的真心;他就反唇相讥,讽刺真心待她的人全都死了。   他们都伤痕累累,却又拼着一口气,总要让对方痛死在自己眼前。   。   萧怀瑾仰起脸,眼泪从他眼角斜斜滑落,流过耳腮。   “当知道是我的母妃害死了大皇兄,逼死了郦贵妃和二皇兄后,我不知所措,甚至无所适从。我不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一直以来仇恨是什么。那些让自己理直气壮发泄的仇恨都坍塌了。   对活着的人而言,最痛苦的是什么?是找不到迁怒别人的理由,人没有办法恨自己,也没有理由恨别人。可世间既然有痛苦与折磨,总是因为有过错才导致。   无可发泄,无以面对。   站在朔方关外,吹着猎猎劲风,听壮士们回忆当年流血牺牲,看似歌舞升平的角落那样暗潮汹涌,而承担这一切的人将光留给了他,将黑暗留给自己吞咽。就像他昏迷中见到哥哥,却不知道是何容琛在病榻前照顾了他两天。   “出宫了以后,见过很多人,似乎渐渐能想明白……我,生在宫里,安然至今,其实,是幸运的。这个幸运,是父皇和您给了我……他早早走了,而您瞒了十多年。一定,很难受的。”   。   ——何止难受啊。当那些撕心裂肺的尖锐痛苦,随着岁月的层层包裹,慢慢变成了钝痛后,这钝痛的伤口,在看到不知情的他时,便只有反复揭疤流血。   萧怀瑾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   “其实,若说真话……无论是作为当年的德妃,还是大皇兄的母亲,还是晋国的太后,您都很好……如果,您真的有一子一女……他们一定会是,人中龙凤。”   这一次不再是嘲讽刻薄了,他是真心的。   “因为您,很好。”   。   何容琛回过神来,才发觉已经泪流满面。   ——她很好吗?她很久没有听过这句话了,在宫里沉沉伏伏的二十多年,从豆蔻少女走到了不惑之年,她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留住,她不知道支撑自己的是什么。   却听到萧怀瑾说,你很好。   何容琛抬起袖子,遮住了脸,袖子片刻被湿透。   萧怀瑾跪在她的面前,他对太后口气从来没有这般。   “我……我懂事晚,天资不佳,也许比不得您的亲生子女,比不得大皇兄,也总是惹出麻烦。可如若您不嫌弃……”   “我愿意,奉您为母。”   何容琛遮住脸,她发不出声来。她肩膀抖动,生怕张口会哽咽出声。   “你……”   “你……”   她有很多想说,却一时全挤在心头。   其实她一直记得,夜里紫宸殿亮起的灯,那时候萧怀瑾刚元服大婚,得以亲政,从她手中接过玉玺,沉重得手都在抖,他每夜阅览奏章,只是他做得不好,跟不上她的步调。她便恨不成器,总要责骂。可那十六岁秉灯熬夜的少年人,那一幕,过去很多年总还是记得。   她想起马球赛前的争吵,他在赛场上竭尽全力,他争的不是一个球,争的是一口气,活着,身为人的一口气。   “我当年……不该那样对你,我每每想起来,不是不悔的,却又克制不住。你小时候是个纯良的孩子,是我,让你的回忆全都变成了恐惧,让你背负柳贤妃的罪……”   “你一定怨我为什么那样责骂你,其实你怨恨我也是应该的……我意难平,想想思贤和顾奉仪,我意难平……”   “可是,你还是懂事了。”即便埋下仇恨,即便扭曲心性,可他还是正视了这一切,这一点他已经超越了她。   为什么,会这么高兴。竟然,会因为他的改变,这么高兴?   她想,也许从内心深处,她依然还是残存着二十多年的夙愿,一个困囿于深宫的女子,想真正将一个孩子抚养成才的愿望吧。   可是亲生的流产,抱养的毒死,曾经一度磨灭了她的心智,悲伤仇恨遮蔽了她的眼睛。   然而心底里,可谓看到孩子成材的夙愿,在经历漫长的沉睡后,在看到他一身疲惫却奕奕光彩地站在延英殿外面对风浪时,这夙愿终于还是被唤醒,油然心生出了欣慰。   何容琛放下袖子,她布满泪痕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释怀。   她上前一步,迟疑地伸出手,缓缓放在了萧怀瑾头顶上,半晌,哽咽道:“你……是我儿子。”   所以她还是幸运的,老天最终没带走她的全部。漫长的宫闱岁月,兜兜转转这么些年,她终于留住了一点,心中的希望。   她仰起头,闭上眼睛,让眼泪划过脸颊。   她想,顾诗娴,你看到了吗?   我又养育了一个人,这宫里,我不算白白掷了二十年。你看到了吗?   你可以带着思贤,放心地走了。   -------   谢令鸢站在角落里,早已经泪流满面。她闭着嘴巴一直没有出声,怕打破了母子二人此刻的静谧。   其实她也不是没有气过怨过萧怀瑾任性出宫一事,可是此刻她忽然就释然了。   也许他自己也知道,他不完美,缺陷重重,比不上大皇子聪明懂事,比不上二皇子博学明礼。但他内心还是有渴望,他经历背叛颠覆和绝望,却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变成了一个心怀正道的人。   虽生于柳贤妃污浊阴私之手,却最终长成了光明磊落之人。   星盘上,何容琛的七杀星从【陷】一点点跃上了【衰】【利】,最后到了【长生】。   她在这牢笼似的宫里,得到了救赎。   虽说是九星,但又不仅仅是九星的意义。谢令鸢替她欣慰,大概无论是顾诗娴还是宋逸修,也应该都可以释怀了。这宫闱里有挥之不去的污浊黑暗,可他们用自己的生命给她点亮明灯,这明亮始终未绝,又传到了萧怀瑾这里,每当她压抑窒息,转身总能在角落里看到一缕寸光。哪个世道莫不如此,即便黑暗,却总有希望。   身为九星,匡扶这样的世界,不亏的。   不虚此行。   第一百四十九章   群臣在延英殿前差点激愤杀掉太后的事情, 很快传遍了朝野上下。   舆论哗然的同时,伴随而来的是皇帝平安的消息,将一切人心惶惶重归尘埃落定。   随之而来的就是疑窦。   大臣们在延英殿前突兀见到皇帝,因事发突然,他们一时发懵,但并不是傻。待回了衙门,聚头讨论, 很快便回神了, 稳准狠地推测出了这几个月真正发生了什么。   ——天子陛下,此前应该是出宫了。“因皇后难产而悲恸重疾”恐怕是托辞, 从那时起,陛下就出了宫,直到今天方回来。德妃也是左右那个时候被贬出宫的, 时机恰好对得上。   这样, 很多莫名其妙之事便能解释的通,譬如并州突然出现的行台,和御笔亲封的大将军。   “恐怕那身为都督中外军事的柳不辞大将军,就是陛下化名。”尚书台中, 有人如是推论道。   无人异议。   只是觉得后怕,又觉得似乎果真是上苍庇佑, 倘若天子回宫迟得一时片刻, 恐怕就要酿出流血政变,安旭行刺得逞,朝廷必然换天。   听说清晨时候, 宣宁侯方老将军和申国公等人,在内城门外的宣阳坊中逮捕了上千人的“义军”,恐怕也是受了安旭的指使,准备行刺得手后就发动宫变。现在犯人正分散羁押,一部分送到大理寺等待提审。   如此,晋国也算是国运未绝了。都说晋过五世而亡,萧怀瑾却总能占一个侥幸。   这天子陛下也是出人意表,古往今来没见他这么胡来的,谁敢想他竟然出宫去边境,自封大将军,竟然还真打赢了仗,让西魏忌惮到暂缓进攻,按兵不动。   他这个皇帝做的乏善可陈,带兵打仗倒是不屈才。可惜生错了身份。   虽然事成既定,宫也出过了,仗也打过了,大臣们心中依然汇聚万千气愤,尤其是柳不辞当初一路抢粮到边关,那些地方豪族至今都在诉苦,要是得知抢他们的人是皇帝,这粮草是不追究呢?还是不追究呢?还是不追究呢?   汝宁侯府从昨夜起就全府戒备。开国时皇族为了慎重起见,宫中禁卫军及京师戍卫都是分散由从前的萧家家臣来领,如方、罗、武几家,汝宁侯一时调不动他们,所以何道庚在昨夜起乱之时,便紧急从潼关调兵回京,想支援何太后。却没想到潼关大军尚未归,宫中岌岌可危的变故却已然烟消云散。   听说萧怀瑾现身宫中,伴同回来的是谢德妃、林昭媛,却不见何贵妃的身影,何道庚眉头皱出川字,这时机却太过敏感不能进宫,他在府中书房来回踱步:“朝廷要变了,后宫也要变了……陛下为什么把韵致留在了并州?”   “谢德妃……谢德妃……”他口中反复这几个字:“恐怕是要越过韵致,得升皇后宝座了。”   何汝岱坐在案后,案几上的金兽香炉袅袅燃着沉香,他半眯着眼,面庞隐在香雾青烟后晦暗不明:“那也得看,朝中的态度。母仪之事关乎国基,又不是天子一个人说了算的。”   坤仪殿由谁入主,那是多方利弊博弈的结果。   ----------   夕阳余晖朦胧,将坤仪殿投下了巍峨的倒影,这初春时令,殿外种的春葵花还未开放,枝叶在薄寒料峭的春风中,身不由己地轻颤。   冷寂了半年的坤仪殿,终于迎来了暌违已久的热闹声趣。   萧怀瑾回宫后,先把朝中的事务、最要紧的奏章全部过目,心里有了大概的定断。直到午时尚寝局来问话,晚上是否要哪个宫殿掌灯,他才想起宫中一群如狼似虎的后妃还在等待他的宠幸,顿觉如一群眼冒绿光的母狼在盯着他,头疼不已,便吩咐下去:“传令德妃,在坤仪殿替朕召见六品宝林以上的侍妾,朕晚一会儿过去见她们。”   他的紫宸殿很少允许后妃们进入,迄今只有曹皇后与白昭容进过,大型的见面多是在后宫宴上或者坤仪殿里。   傍晚的时候,萧怀瑾便动身,往坤仪殿走去,心里还在考虑着白天奏章上的事。   并州那边,行台正与拓跋乌拖着;陈留王在长州、中州的进攻暂时停了,他似乎是与北燕达成了什么协议,有监察卫发觉了他们的动向,靠近北燕的五原郡一带近来正在加强守备,距离开战不远了。   他正魂不守舍地想着国事,走到坤仪殿外,还没迈上台阶,就听到殿内闹哄哄的,不时传出轻灵笑声。   萧怀瑾虎躯一震,他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支起耳朵——   “德妃娘娘,这并州的小玩意儿糙是糙了点,倒是新鲜,比宫里的还要得趣啊~”   “哪儿能比的妹妹有趣啊,喜欢就好~”   “德妃娘娘,这煌州的刺绣可真有西域风情,跟大慈恩寺的壁画可不一样呢~”   “不如你的风情啊妹妹~”   “德妃娘娘出宫这些时日,遄行劳顿,还不忘给妹妹们带宫外的礼物,如此记挂,叫妹妹们好生感动~”   “我德妃在宫里一日,就记挂你们一日~”   萧怀瑾一脸苍茫:“……”   他想起了那些年,他的后宫被德妃支配的恐惧。   他十分犹豫着要不要此时进门,总觉得自己是个煞风景的,直到李长宁看他在殿外犹豫过久,台阶上踱来踱去,便提醒道:“陛下……”   萧怀瑾一咬牙,一跺脚,往台阶上大步走去,身后跟着宫人唱报:“圣人驾到——”   偌大殿内的莺燕群芳,瞬间安静了下来。皇帝今日传旨,六品宝林以上妃嫔在坤仪殿等候觐见,她们忙梳洗打扮了,不到申时就等在了这里。等了两个多时辰,陛下不来,她们就听德妃说起了外面的事,正听在兴头上,就听到内侍的唱报声,竟然觉得……被打断了很不尽兴,皇帝来的太不是时候。   高大修长的身影,跨入殿内。   当萧怀瑾看清眼前一幕,他的眼睛觉得很刺。   德妃左手拉着丽妃,右手挽着一个婕妤。其他妃嫔以她为圆心,围一圈挨得很近。   由于皇后薨,贵妃不在宫中,所以本只是第三夫人的德妃,如今便成了后宫里最高位,自然是居于主位。只不过谢令鸢谦虚,没有去坐皇后的凤位,而是坐了凤位旁侧的位置。她又不像皇后极讲究礼数,所以那些从前在皇后面前规规矩矩的妃嫔,也都敢稍微亲近她一点。   见萧怀瑾来了,谢令鸢放下茶盏,众妃嫔起身给天子行了礼,萧怀瑾抬手道:“爱妃们不必多礼,平身吧。”   随即走到谢令鸢身边落座,不禁感慨万分:“爱妃们和睦融洽,六宫安宁,朕深感欣慰。”   确实是欣慰的。他总觉得他父皇的后宫当年闹出那么多的事,包括惠帝时期的巫蛊太子案,其实要不是宫里有那么多女人争风吃醋,也不至于乱象频生。而他自己不耽于女色,所以也就不赞成宫里纳太多妃嫔。只要是喜欢的人陪着,能够让自己感到安全、温暖,不就圆满了吗?   可是后宫佳丽三千似乎才是合理的事情,他要是不肯纳妃,大臣们能排起长队轮流在宫门前撞脑袋以明志,这也不是他想不想纳妃就能决定的,他只好寄希望于她们进宫后,能够融洽和睦了。   所以如今德妃有手段,能将她们笼络起来,倒是幸事。他思来想去,大概是因为德妃的背后,谢家本来也是纯臣,不站任何党派,不犯各家利害;其次德妃本人心思不坏,任谁都不喜欢和一肚子阴谋算计的人打交道的。   倘若德妃能按得住后宫,凤印交到她手上,他也就放心了。   闻他夸赞,妃嫔们果然谦虚道:“陛下鞭策极是,妾身有幸入宫侍奉,自当守女德之礼,与姐妹们融洽共处。”   也不知道为什么,萧怀瑾听了这些话,一瞬间心里竟浮起一丝微妙的难受。   他也不知道这种奇怪的反感来自何处,大概是想到了还在并州的武修仪、何贵妃等人,想到倘若她们回宫,跪在自己面前,笑着说“妾自当守女德之礼”,他会觉如何呢?   许是不痛快的,竟觉得无比的惋惜,就像本该盛放灼灼的鲜花,却早早失了精气神,枯萎凋零了。   这宫里还有多少该盛放灼灼的花呢?   他的目光顺着谢令鸢,飘过宋静慈,沈贤妃,尹婕妤,方婕妤,钱昭仪……便挥了挥手,微笑道:“不必自省这些。朕知道你们常年关……待在宫里,无聊得紧,总是看《女训》《女戒》不也无趣么?像今日这般,能够彼此言谈甚欢,甚好。”   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说出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所有妃嫔一时全都愣住,心头浮起了异样。有人不禁视线飘忽,以目光询问德妃——陛下这是怎么了?竟然这样说话?   “德妃,”萧怀瑾问:“方才是在聊什么,这样得趣?”   一旁崔充容掩唇笑道:“陛下,德妃娘娘是在陪大家拉家常呢。嫔妾们久不见娘娘,怪想念娘娘带我们游园、射箭、玩双陆、打马球。”   “哦?”萧怀瑾来了兴致:“那朕也留下来听听,陪你们拉拉家常好了。”   也是有点出于怜悯,他对她们做不到雨露均沾的宠幸,索性全都不宠幸,也就不至于闹出前朝那样的乱子;但她们守活寡又未免可怜,所以他能做的就是如今天这般,政务之余耐心陪她们小坐,听她们七嘴八舌的聊东家长西家短,他知道哪怕这样短暂片刻,也会让她们高兴好几天。   天子难得如此体贴,众妃嫔们一时又高兴,又有些不自在。她们摸摸发簪,理理衣襟,忽然又觉得,这种雀跃紧张的心情,竟有些陌生——   毕竟自皇帝“病倒”后,足有半年的光景,她们没做过邀宠的事了。   那这些时日是怎么过的呢?   日子前所未有的简单,也不算难熬。每天同聊得来的宫嫔们晒晒太阳,说道家常,养个猫狗,看书练字,弹琴作画,下下棋,玩双陆,玩皮影……日子飞逝一般,谁也没心思害谁、嫉妒谁,而今回忆起来,竟有些简单至极的美好。   这才发觉,即便不再围绕着皇帝转,似乎也没有那种以为天塌了的感觉。   日子该怎么过照常过,反而不必再今天为这个妃子受宠幸而嫉妒、明天为那个宫嫔见到了陛下而眼红。   心不累,活得也就轻松些。   除了偶尔有点欲求不满以外。但这比起来勾心斗角,都不算个事儿。   她们为这陌生的心情而一时恍惚,只听德妃柔顺恭敬道:“陛下,臣妾在给姐妹们讲出宫时候的趣事呢。”   妃嫔入宫后看不到外面的天地,但至少可以听她讲。谢令鸢想以此试探萧怀瑾的态度,见他神情轻松,没说不许讲,她也就放下了心。   萧怀瑾嘴角噙着笑意:“那朕更要听了,免得你们背后说朕的坏话。”闻言,一位才人娇嗔道:“陛下,嫔妾们哪儿敢啊,嫔妾仰慕陛下还嫌不够呢……”   殿内莺莺燕燕围着萧怀瑾嬉笑,他竟觉出几分温馨和美来。唯有尹婕妤心思全不在皇帝身上,问德妃:“姐姐还没讲完,那个屠眉后来这样了?三千黑风军的头目,也是个人物了,她战场上听话吗?”   谢令鸢给她们讲这一路跌宕,何贵妃出师不利被屠眉拉上山头差点宰掉,幸而众人相救化险为夷。这样奇妙之旅,如同史书笔谈上记载的传奇,既惊出妃嫔们一身冷汗,唏嘘外面世界如此惊险;却又觉得大千世界缘分莫测,昔日刀戈相向的敌人,后来竟成得力战将,并肩作战热血沸腾。   宫里可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趣事了,真是叫人向往。   屠眉二字给萧怀瑾带来的是黑暗的回忆,他又想到了那个欠揍的土匪头子,在煌州追得他灰头土脸,忍不住咬牙切齿地笑了:“此人虽为女子,竟不输于豪杰,带头冲锋算是好手。”   其他妃嫔听得分外不服,尹婕妤冷哼道:“那又如何,此人仗着武力为非作歹,可见非仁义之士!若我有机会,倒想会会她,看本事究竟如何!”既然武修仪那个对月涕泪对花吐血的大蒜精,都能降服得了屠眉,尹婕妤顿觉一种被埋没了的不甘。   不仅是她,几个会武的婕妤们纷纷燃起盎然斗意,摩拳擦掌想要和屠眉打一架,什么三千黑风军,若让她们出宫当土匪,三万黑风军都不在话下!   萧怀瑾微笑地看她们,他记得前年生辰宴上的“婕妤护嫔”,彼时虎豹房里的猛兽被引诱至殿中,几个婕妤面对豹子毫不退却;且后来马球场上,也是有战术有配合,可见无论勇气还是智慧,她们都是不逊于屠眉的。   可惜她们大好韶华却在宫里,纵有才能却也无处施展。萧怀瑾对此分外感同身受,他自己就是如此,明明向往纵驰疆场,却要担起皇位的重任。因此见她们不能施展才能抱负,不免替她们觉得惋惜:“这样想想,郦家的女子们,倒真是幸运了。”   他说起郦家,谢令鸢想起在长留差点被当流匪剿了的乌龙,还有那供在宅内的十二娘子祠。殿内众人听得安静,丽妃不可思议道:“那郦家的十二娘子祠,竟然现在还有人祭拜吗?”   她当然也是听家里人说过十二娘子力挡敌人、自碎尸首以保全城百姓的故事,小时候当前朝轶事听的,却没想到郦家竟然真的给她们立了祠。儿时的传说成为真正的存在,甚至与自己身边的人发生了交集,不免有些恍惚。   “我去拜过。郦家姑娘们也令人艳羡,她们可以随意出远门。”谢令鸢看着她们不可思议的神色,感慨道:“郦家三房的庶女,和她的兄长千里迢迢押运粮草来到并州,这次还立下了军功。对了陛下,她和您应该也是旧相识吧?”   妃嫔们心情已经复杂到无可言表,齐齐看向皇帝。   一个高门华第的庶女,纵然出身比很多小门小户的嫡女要强,也不该是能随意出远门的程度。郦家的风气为什么这样……也不能说是不好罢,应该说是宽松?   当然有羡慕,更有嫉妒,因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有人喃喃道:“她们族中出了十二个女豪杰,也真是沾了光,才得以这样……”这话酸溜溜的,但也有无可奈何。纵览古今,一个时代又能出几个郦家娘子军,几个“张将军”?那自由是郦家女子用命挣来的。   “算是勉强相识吧,”萧怀瑾想起郦依灵潜伏在他的流民军中,这演技这胆气,也是溜溜的。他轻笑着点头:“她身手不错,文武全通,头脑伶俐,从拓跋乌手里夺回高阙塞后,城内失序,她还帮了不少忙。是个可塑之才。”   听到他这样评价,妃嫔们已经不仅仅是羡慕嫉妒了。区区一个高门华第的庶女而已,论出身、论教育,她们在座这些人,谁比她差?她们只是……只是不像郦依灵那么好运,有个宽松自由的门第、身为女子被允许参与大事决策等等,不然,她们也许做得更好。   复杂的羡慕嫉妒和不甘,甚至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林昭媛安坐一旁,见这些往日高傲的嫔妃,如今仰着脸满目憧憬,听谢令鸢讲述外面大千世界的风光,好像没出过山的土包子一样。她起初还觉得有点可笑,逐渐又琢磨出一丝可悲的意味。   她忽然有点懂谢令鸢了。   一个人倘若失去了眼界,真正是世间最可悲可怖之事。更可怕的是,自己尚不自知。好在谢令鸢让她们意识到了这一点,让她们对宫外的世界产生了向往与渴望。   她无法漠视她们眼中的光彩。   金乌西沉,广寒初上,萧怀瑾也陪着她们聊到了戌时,从长留的乌龙到并州的生死一线。外面已经掌了灯,他淡淡笑道:“虽说你们德妃总是讲别人的好,但这趟在宫外,她与何贵妃、武修仪等人,也都是功劳匪浅。”   下午陪着她们聊了这么久,忆苦思甜,也就是为了此刻。   “所以朕与太后商议,”萧怀瑾环视一圈,缓缓道:“决定册立德妃谢氏为后,以彰其贤,为六宫之表率。”   他话音甫落,原本正热闹一时的殿内,忽然寂静了片刻。   有人面色微变,有人面面相觑。   她们听外面的事听了这么久,皇帝再提出册立德妃为后,谁能说什么?在座高位妃嫔中,有谁陪着皇帝,吃过这些苦头,立过这些功劳吗?   “陛下之言极是,德妃娘娘贤能,实为我等姐妹所敬仰。”有反应快的妃嫔先附和上了,谢令鸢循声看去,是崔充容。   崔充容曾经是皇后的人,身为九嫔之一,与何贵妃不对付,御宴虎豹行凶之事,她曾经指责贵妃丽妃。后来皇后难产而死,崔充容曾惊惶投靠白昭容,希望借白昭容庇护,免受何贵妃打压报复。结果她也是点背,新靠山白昭容不久之后竟然也获罪,直接被戮杀在皇帝眼前。   好在如今皇帝准备册立德妃。只要不是何贵妃,她都欢欣鼓舞。   除了几个高位妃嫔,册立皇后的事情轮不到其他宫嫔,她们只有站队的份儿。沈贤妃等人也没说什么,众人都很识趣,哪怕有想法也轮不到她们提,这是朝廷上该争论的。   萧怀瑾将她们的反应看在眼里,心知这件事阻力最多是在朝廷上,便起身道:“天色不早了,都早点回宫休息吧。”   众妃嫔今日听闻见闻委实太多,又是觐见天子,又是听外面奇闻,又是册立皇后……都已经晕乎乎的,听萧怀瑾这么说,便下意识地跟着起身相送。   等她们走出坤仪殿外,背影隐没在夜色中,谢令鸢叫住了正要出门的宋静慈:“宋婕妤留步。”   宋静慈回头看她,神色宠辱不惊,并没有被未来皇后单独说话的受宠若惊。她站在门口,映着坤仪殿的灯火,秀丽的面庞一派平静。   “你在朔方郡,可有故人姓苏?”   第一百五十章   “你在朔方郡, 可有故人姓苏?”   一句话如惊雷响彻,宋静慈平静的神情有一瞬间的色变, 她几乎是僵硬了片刻, 怔然望向谢令鸢。   苏宏识流落边境的事情, 一路上谢令鸢权衡了很久,倘若他清醒着, 大概是不希望被儿时同伴见到如今的窘境。且宋静慈知道此事,也定然不会好受。但她自忖没有资格以“为他们好”的名义隐瞒此事,遂决定告诉宋静慈,让对方自己来决断。   “他是已故苏廷楷将军的长子, 城破后被季老先生收养,只是当年兵乱时他年纪尚幼, 兴许受了些惊吓, 神智……有些不清了。”谢令鸢怕勾起她伤感, 没有将事情渲染得悲苦,还算委婉地讲述:“算是好消息吧, 他和他的弟弟都活着, 至于苏-荣识,你在宫里也见过, 先时颇受陛下宠信的御前总管,但因勾结陈留王谋反之事, 被太后察觉追捕,已经潜逃出宫。”   所幸他从未与宋静慈走近,没人知道他识得她, 自然也就谈不上连累她。   殿外已经人声远去,殿内灯火明明灭灭。宋静慈望向德妃,站在暗处神情莫辨。一时也看不透她是喜是悲,是愁是叹。   半晌,她只道:“难怪。”口气怅然,带了些许千回百转的追忆。   她还记得甫入宫时候的情景。这里是天底下最捧高踩低的地方,她的家族虽得到平反,却也早已式微,比不得其他妃嫔的出身;她不受宠,性情更是孤僻,又不肯攀附高位妃嫔,没人为她撑腰……就不免常受其他妃嫔的欺负,几个婕妤也不喜她,曾对她有过排挤。   头几年,偌大的宫中帮过她的人,韦无默算一个,苏祈恩算一个。韦无默是因为宋逸修的缘故,对宋家人存了报恩的心思。那苏祈恩呢?   他认出了她,许是出于种种复杂的心情,并没有相认。她能理解,又不免苦涩惆怅。他们虽有童年作伴的情谊,可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人生隔着巨大的变故和天堑,他自卑不堪,她亦不受宠幸,都是天涯落寞人。对面相逢却不识,才是对彼此最好的关怀。   宋静慈想到这里,垂下眼,似是叹道:“还活着就好。”   他们神志不清也好,入宫为奴也好,至少都还活着,纵使三人分散在天涯各自的角落,却还共守着过去的回忆,已经弥足安慰了。   “谢谢你,”她抬起眼,眸底被灯火耀得一片澄明,格外有几分暖色:“特意告诉我了这么重要的事。”是真的铭感,这宫中世态炎凉,却依然有人懂她并顾念她之牵挂。   她唇角抿起了很轻很淡的笑意,像是对谢令鸢的,又像不是。可自始至终这样平静,哪怕生活将坎坷反复施于她,也悲喜不行于色。   谢令鸢不禁想,倘若她知道自己是九星,是承天命之人,还会这样平静从容吗?   这样想着,她也就这样问了出来——   “宋静慈,你听说过,九星的传说吗?”   眼下社稷兴废只在翻覆间,九星的宿命,总要找时机告诉每个人。   宋静慈一怔,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是默认了。   小时候从季老先生那里,曾经听过历朝历代各种传说轶事,开国时“九星出利中原”之传说虽然被当做是哗众取宠,但季老先生在讲各朝国运的时候也讲过此闻。   谢令鸢走近她,声音不自主压了下来:“如果我告诉你,你是九星之一,你会觉得荒谬么?会信么?”   宋静慈看着她,细长秀气的丹凤眼如含着远山静水,像一拢浅淡的烟岚,不疾不徐地凝视。德妃虽然时有嬉乐,然而论事一贯是认真的,从无虚言。   烛火倏地跳跃了一下,殿内忽的一眛,复又明亮。宋静慈点了点头。   “我信。”   两个字声调虽轻,听在谢令鸢耳中却掷地有声,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她后退一步,借着明亮重新打量宋静慈。敬服于对方的同时,又恍然开悟,这才是九星的格局,这才是承得起天命之人!纵然面对命运坎坷时心如止水,却从来没有向天屈服。   ——她生于宋家,自幼承蒙门第规训,这就是其荣耀。她受教于钜子之徒季老先生,将天下见闻见识装入心里,这就是她的使命。   她博闻强识不为取悦天子,乃是为了心中之道,天欲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这样的她,当然自信是承天命司国运之人。   曾经无数昼夜生起的困惑,伴随着她入宫伊始的不甘,反而随着谢令鸢的一问消解了。   走出坤仪殿的时候,初春尚有些清冷的夜风吹拂而来,宋静慈拢紧了轻缎披风,她的侍女云墨一直等在殿外,见状迎上前,主仆二人往清辉殿走回去。   深宫的夜里,肃穆而又清寂。宋静慈走了几步,坤仪殿的灯火在她身后已经化为了光点。她抬头望向夜空,德妃的声音犹言在耳。   色如烟雨神如诗,心似满月人静慈。玉待君子问归处,手持桃李长相思。   德妃说她是天梁司德。   司德啊……季老先生曾说以德彰道。男德心怀天下,女德贞顺温良。   可当世之德,是她想维护的么?   ***********   经历过朝臣跪宫门、险些被逼宫的皇宫,夜里又恢复了静谧深沉。   翌日,宣政殿上,卯时准点升朝。   萧怀瑾故地重游,高居于龙椅上,暌违数月不见,群臣差点热泪盈眶。   不是高兴的,是气的。   尚书台本来还捏着鼻子要给并州行台请赏,这下连提都不提了。你天子不是有本事吗,你能耐你再去啊!   其他部门也是深感太后不易,他们居然还去闹了一整宿,简直惭愧。整个朝会在古怪的气氛中进行了一个早晨。   南方春季防凌汛加筑河堤之类的,何太后早已经派工部户部处理;北地战势不明,并州行台该撤了,陈留王叛军有同北燕勾结之迹象……奏完了各地事务,朝会眼看着要结束,此时,忽有大臣出列:“臣贺迁,有事请奏!”   贺迁的侄子是虢国公的女婿。萧怀瑾脑子一转,看向曹丞相,余光又瞥向了何道庚。   何道庚低垂视线,脸上看不出任何想法,藏得深沉。   ……有意思。萧怀瑾暗暗想。   “自贞孝穆皇后薨逝,后位空悬。眼下社稷频生蝼蚁之乱,且陛下大统六载无所出,长此以往当国基不稳,是以臣上表请立皇后,以应合天道。”   贞孝穆皇后就是曹姝月,萧怀瑾让礼部给她请的谥号。   本来她刚死了半年,理论上也不至于很着急另立新后,萧怀瑾也是想缓一缓,因此只对后宫妃嫔坦明了册立德妃为后的打算,以免后宫再为凤位一事明争暗斗。   但眼下正值特殊时候,社稷极为动荡,大臣们往往就会想到去泰山祭天、大型册封仪式等等,就像人得了重病要成亲冲喜一样。   往日一贯积极另议皇后的何党,如今息声宁人;反倒是一力反对另立新后的曹党,今日竟主动出声。想来形势已经很分明,贵德淑贤四妃中,德妃曾远赴边关请回皇帝,又有祥瑞美誉,身后家族是纯臣,想来想去,这后位也落不到别人头上。   于是萧怀瑾顺水推舟,提起了德妃,然后卡着时间退朝走人,留下一波大臣面红耳赤在底下撕成一团。   纵然德妃为后是众望所归,但朝廷中反对的声音依然不少。   于是册立新后之事,便又被压着,毕竟勋贵党势大。   何家没有亲自站出来反对,只指使了礼部官员,依照皇庭规制祖训提出种种不妥。   曹相也没有亲自表态,但是萧怀瑾得了消息,曹呈祥这段时日和谢家走动得近了些。   自从曹姝月死后,曹相本想举钱昭仪为后。虽然钱持盈前面还隔了五个妃子,但她毕竟也是高位嫔,且在曹后手下常年管理后宫账目,对宫务可谓熟稔。只是钱昭仪胆子太小,容易没有主见,曹相就很犹豫,怕她当了皇后还得费心给她安插两个心腹,以免她被别人挑拨了。   他原本愁着钱昭仪扶不起来,谢家的态度却松动,捧谢令鸢总比捧何贵妃当皇后强吧,捧捧捧!   而何道庚至始至终没有出面说过什么,只是冷眼看各方争论,哪怕他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愤慨。   待请立皇后的舆论渐缓,他便寻了日子,去宫里觐见何太后。这半年来为了隐瞒皇帝出宫一事,他们也算是同进退,无需绕弯子,开门见山道:   “太后,陛下出宫后,大娘子为了找到陛下,颠沛一路,跋涉千里,至今还留在并州。你却已和陛下私定,立谢德妃为后,该让大娘子何等寒心?你这心里,究竟还有没有何家?”   何容琛由着他抱怨愤懑,阖拢案上的佛经,平静反问:“放弃后位的,不正是大娘子吗?”   何韵致那样聪明,肯定能料得到,倘若她回宫,何家定会以此为契机,为她争夺后位。于是她留在了并州,朝廷甚至派了新的文武官员去并州辅佐接替。   何道庚被她堵得一窒,偏开头去。何容琛继续问他:“大娘子一向是极有主张的,她虽未回京,却托陛下给我带了信,你那里应当也有她的家书。她是如何想,你难道还不清楚?”   又放软了口气:“她既无意,便不要迫她了。”   家族大事岂能论有意无意?何道庚气的就是她们这种任性妄为:“可是家族需要她,需要她这个后位!”   “可是这个代价是她的一生!”何容琛打断道。   倘若是二十年前,她会毫不犹豫做这一枚棋子,只为家族长兴。她也确实这样做了。可二十多年太过漫长,经历了太多,她无法不改变,无法对重蹈她命运的侄女无动于衷。   何容琛从案前起身,直视何道庚,气势竟压过了他一头。她语气平稳,却言辞犀利直击要害:“堂兄,有个问题我倒想问很久了,你这心里……何家这心里,还有没有我和韵致,有没有我们姑侄俩?”   她们不想做的事定要逼迫,她们所信任的所依靠的人……定要斩断,只为让她们无法逃离家族的掌控。从前的何韵致看不分明,等到出了宫,意识到了这些,才生出逃离的心思,不愿再像太后那样,将一辈子时光掷于宫墙之内,让爱恨情仇在这逼仄的一角任其枯萎。   “你……”何道庚被她问得措手不及,有些恼羞成怒,脸涨成猪肝色:“你在说什么!”   “倘若你和伯父心中还有我们姑侄,我们心中自然也有何家。”   长生殿门棂透进来的熹光,很有流年倒错的感觉,何容琛轻轻闭了闭眼睛,十四岁那年踏出广定伯府大门的回忆,还历历在目。   。   那也是个有着阳光的清晨,她怀着一腔烂漫天真,坐上了去京城的马车,车辙笃笃地碾过青石板路面,她心间忽然涌上极其的眷恋,拉开帘子后望,阳光将马车在地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投影,与家渐行渐远。   “这些年,我自认没有亏欠过何家。”   汝宁侯何汝岱是她伯父,他是因什么而受拔擢,广定伯的爵位是因什么而进爵为侯。何家在短短的二十几年跃起,从原本并不势大的勋贵一跃成为权倾天下的外戚家族。   要不是何容琛入宫,流过产死过长子,也受先帝信任抚养皇子,使何家能够借此谋势,壮大权柄,顺遂帝意剿灭吞并韦氏,何家也不会走到今天,有这份荣光。   何容琛要算账的话,何家还真跟她算不清这个账。   但若是走到算账这一步,也未免生分,除非是决裂了。   因此何道庚冷冷地提醒她:“你因什么缘故受到先帝宠信,得以成为太后,是谁在背后支撑你,也不要忘记!你身为何家女子,该为家族做的难道还委屈不成!”   何容琛不想说什么她不稀罕当太后一类的话,这种话太赌气太儿戏了。她这些年,总归也是享受了万人之上的权柄。   她只平静反问:“我是何家女子。我也是晋国的太后。我还是个人,会喜会悲,会痛。你说,我该为什么而活着?”   面对她的质问,何道庚一时语塞,哑口无言。他是万万没想到,何容琛竟然能问出这种话,天底下还有哪个女子能问出这种话?   可他不想在这长生殿里,同何容琛无休止地争吵。昔年他们堂兄妹一起在府中长大,他始终记得一点当年的情谊,记得自己背她去赏花,记得她趴在自己背上一觉好梦。   只不过这么些年,利欲、权欲,哪一样在心头都比情谊来得更重,更有分量,更令人魂牵梦绕。当彼此互相撕扯时,那点情谊便被他赶去了心中的旮旯角落。   何道庚转身冲出了长生殿。   初春的桃花在风中绽放,徐徐招摇,几瓣花瓣在空中流离,辗转落到了他的脚下。   。   白玉地砖的一抹桃红刺目,让他恍惚间想起七八年前,宋逸修自尽的那天,他进宫来,也是在这长生殿,他看到堂妹坐在地上,怀里抱着那人,也是苍白与殷红,她在无声念着不知道什么词,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没有哭也没有闹,就是已经很木然了,但他知道她心里压抑着能将这宫中吞噬的汹涌暗流,因为她抬起眼的那一瞬。   从那以后,他反而不是很想惹这个堂妹了,许是因为她孤零零坐在长生殿里,怀里抱着死去的故人,那一幕实在让他不忍回忆;许是因为她抬起眼时,她自己都没察觉到一霎时掉下了三滴泪,以及那双很漂亮的眼睛里,道不尽的眼神。   虽然何家从来没提过,兴许她也不知道原委,但何道庚知道,这债是欠下了。   --------   何道庚有些恍惚地回到府邸,凉廊下,早已从朝堂上隐退多年的何汝岱,正在悠闲喂鸟。   初初,何韵致小的时候,曾问他,爷爷把鸟儿关在笼子里,不让它们飞,岂不是不自由?它们会不会不高兴?   何汝岱笑着说,万物有命,这就是这些鸟儿的命啊,它们生来,就是为了供人观赏,取悦你我的。它不高兴,又怎样?鸟是如此,人也如此。   何韵致说,可若它们宿命如此,为何要生有羽翼?若人的宿命如此,为何都能行走,能人言?   何汝岱给她讲了很多,逐渐她就明白了。   长大后,何韵致也很喜欢养鸟,在宫里养了金丝雀和鹦鹉。怕她无聊,这鸟还是何汝岱花费千金为她买的。   听到何道庚回来的通禀,何汝岱依然稳坐如山,鸟儿被喂饱后扑腾了翅膀转过身,他这才放下手中的粟谷,踱回凉廊上坐稳,用扇子指了指面前的棋盘:“来一局吧。”   何道庚在棋盘前坐好,看得出心事重重。一局棋尽,何汝岱抬起眼,淡淡道:“立后一事,不必再强求。天下未安,总归不是时候。”   何家不逆大流。   如今乱象迭生,后位也不见得安稳,反而该避其锋芒。   *************   晋国边境乱象迭生,中原腹地却因凌汛防治得及时,开年没有闹出什么大灾。   披着黑色斗篷的人骑在马上,目光扫过平野千里,黑色风帽下,是一张阴柔俊美到有些戾气的脸庞,他收回视线,不疾不徐地赶着路,终于到了中州的地界。   陈留王叛乱最先始于此,这里背靠北夏,东临北燕,叛军被挡在黄河阴山段的河套以北,与长州的交战从年前便停了。   星月高悬,行到军营关卡前,他没有下马,亮出手中信物,便有人疾步跑进军营里通禀。不多时,营中一名身材魁梧面如古铜的将领迎了出来,远远看到马上之人的影子,笑道:“在下有失远迎,请苏大人勿怪!”   “操大人言重了。”苏祈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似笑非笑的模样在月色下有些森然。陈留王暗中相协,助他逃出宫外,他这才将皇帝留下退位诏书的事情告诉了他们。随即到陈留王身边任职了一段时日,如今又得了机密任务,被派到了操贤良的营中。   他下了马,跟随操贤良进了军营。   -------------   陈留王勒兵不动,中州长州的交战从年前便停了,叛军后撤。总帅奉武伯下令不得追击,武明玦见有些时日不打仗了,便下令屯兵屯田。   眼下,来自朝中的密报,陈留王极有可能同北燕人勾结,然而这是核心机密,很难获悉他们究竟在谋划什么打算。   长州中线的军营中,一众部将正在激烈争论,声音掀出了账外。   “倘若叛军与北燕合谋南下,首当其冲的就是咱们中路军,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奶奶个腿的,他叛军拖着不打,咱们得想法子打破僵局!”   “不管怎样,只要打乱他们手脚,至少让他们有所忌惮!”   “将军!您意下如何?”他们齐齐望向案几前正琢磨三国边境舆图的武明玦。   “莫急,”武明玦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了阵线和帕子:“容我想一想,这局势该如何破。”   正着急上火的众位部将,一看他拿出了绣花,就放下了心。   只要怀庆侯世子端出这个架势,他们的问题就有望迎刃而解了。什么陈留王叛军,什么北燕人,什么阴谋诡计,统统跪倒在他们世子爷的绣花战术中。   第一百五十一章   帐子里灯火跳跃, 众将士们屏息凝神,武明玦淡定自若地绣着兰花, 思绪也随着一针一线成型, 逐渐分明。   中州和长州隔着一道黄河, 已经停战一个多月了,朝廷也曾下令追击, 但奉武伯还是把命令挡了下来。他是个相当谨慎的人,没有十足的把握从不肯轻举妄动,因此耽误过不少时机,优点是稳重不躁, 从来没有损失惨重的情况。   奉武伯本想先探听敌方的战略意图和打算,然而涉及战略意图的事基本上都是核心机密, 陈留王也是个老奸巨猾的人, 纵然朝廷有暗哨埋伏在他身边, 消息也很难探知。所以奉武伯只能是根据叛军动向,以及被他埋伏在操贤良身边的探子传回的情报, 揣测陈留王接下来的行事意图。   操贤良手下的督运参军公孙止颇受器重, 也是奉武伯安插在陈留王军中位置最高的细作,近日总算是传回了要紧的情报——本月内, 陈留王将派出心腹去操贤良军中,不知是谋划什么。   陈留王派人去联络前军, 可见是有重大行动。奉武伯推测,此事兴许与北燕有关。   武明玦抬起头,倚在坐榻上, 揉了揉眉心:“但若陈留王的人到了操贤良那里,少不得要密谈个几日,得从这里下手,才是最好的契机。所以……主意倒是有的。”   众位部将面上大喜,就知道绣花一出天下皆输,他们世子已经运筹帷幄间连挫叛军好几战了!他们目光中包含期冀,含情凝睇望向世子,翘首以盼。   武明玦翻着手里的刺绣把玩:“……但是不能告诉你们。”   “……”众人锁紧眉头,委屈地看着他。   “明天我去见伯爷,你们就不用操心了,放心我个子比你们高,天塌下来先砸死我。”武明玦挥挥手把众人赶出军帐,账内终于恢复了清净。   他拿起绣花,继续走针,脑海中将方才的谋划逐渐成型,编织成缜密的计划,最后一线扣好,大功告成!   他拿起来仔细端详,倒是怎么绣了兰花呢?   最熟悉的,难道不该是他从前天天在额上画的紫藤吗?   武明玦哂然一笑,平静地将绣花收好。   -----------   ——“所以说,你的意思是,派斥候乔装打扮成优伶,通过公孙止在内部接应,想办法潜入操贤良的中账去打探?”   翌日,奉武伯的军帐内,听了武明玦的想法,奉武伯沉吟了半晌:“我们也不是没有派遣过斥候,但往往有去无回,军营守备森严,很难全身而退,就成了无用功。”   若不然,奉武伯也不会让公孙止以盐商身份打入敌营,这不没办法嘛。两军交战,谍报最重要,偏偏陈留王已是密谋十年,朝廷的情报机构即便调动各方人马也是很被动。   武明玦纠正他:“只要派出能够全身而退的人就可以。操贤良要为陈留王的心腹接风洗尘,惯例都是请优伶艺伎相陪,公孙止在中州经商多年,安排几十个优伶不在话下,届时我便混入其中,他们听我安排行事,公孙止在外接应,安排好退路。”   奉武伯:“你……”   听说武明玦打算亲自指挥这次间谍行动,奉武伯的内心何止是震惊。他眼前一黑。   虽然他是征伐叛军的统帅,武明玦只是他手下的中军将领,然而出身毕竟是怀庆侯门第的贵公子,亲自潜入敌营这么危险的事,他对怀庆侯……交不起这个差啊!   奉武伯连连摆手:“不行,绝对使不得,打住,打住。”   武明玦坐下来,问他:“那大帅可有中意人选?”   奉武伯一个白眼翻到了长安。哪壶不开提哪壶。   中军大账通常是全军枢纽所在,高级机密之地,凡无主将召唤,擅自闯入必是死罪,所以军情不是那么好刺探的。就连他往操贤良身边安插的细作,督运参军公孙止,所得到的消息也只是在参军的级别打转。   更不用说找一群容貌姣好有死士素养的歌舞伎伶,或者容貌姣好能歌善舞的斥候死士。以为这是朝廷的情报机构哪。若是让寻常伎伶混入军营刺探情报,那心理素质还不知道能不能撑过晚宴,但凡有一丝慌乱露出一点破绽,操贤良又不傻,肯定能觑出来,反而会暴露了朝廷掌握的情报,以及公孙止这个内应,打草惊蛇。   武明玦淡然道:“属下敢亲自指挥,是因谋划妥当便能够脱身,且这种事,三军中没人能做得来。”   试问这营中糙汉,谁能扮伶人不被一眼戳穿?谁能毫无心理芥蒂走款款细步?   “世子你的功夫身手,我自是放心的,”奉武伯满脸都写着惆怅:“我只是怕事有万一,若是发生什么意外……”   坐在对面的人笑了笑,那笑容竟有些明艳如花的耀眼:“武家之人眼里只有战事胜负输赢,没有苟且的生死意外。”勇敢而不鲁莽,谨慎而不偷生,此乃家训。   奉武伯一怔,随即面色复杂起来。他对这一切又何尝不明白。怀庆侯世子正是知晓大势利害,才会冒险决定这次行动。   良久,他点点头:“此事你来安排,我会让公孙止为你内应。行动当天,倘若与计划有任何出入,立即停止动作,让公孙止帮你们撤退。”   。   由于事出危险,这场谍战行动只有奉武伯、武明玦和公孙止三人知晓。在奉武伯授意下,武明玦挑了十一个美貌舞姬,以及其它丝竹管弦男女艺伶三十多人。   他将人送到奉武伯眼前过目时,奉武伯就沉默了……   “干得漂亮。”良久,他干巴巴地褒扬道。   他发现作为一个伯爷,他挑美人艺伎的眼光还真是不如怀庆侯世子!世子挑出来的男子女子,个个媚态宛然,身量匀称,体香萦绕,既不庸脂俗粉也不清高自赏。奉武伯心想,不愧是侯门府第里出身的小孩子,虽然武明玦并无浪名在外,但他小小年纪,也是淬炼出了非凡的眼光啊。   武明玦收下了奉武伯的赞许,心想,他可是在集中了晋国最绝色女子的后宫里,浸淫了大半年啊!天天耳濡目染,还有丽妃、韦无默这等大美人动不动在眼前晃悠,随便拎一个出来论才情论容貌都艳压群芳,审美被迫提高无数,算他没白在宫里混了这大半年。   他叫人把他们带下去,美滋滋道:“就是这些人了,操贤良要为陈留王派来的心腹设洗尘宴,叫公孙止把宴会办得漂亮点。我们便在当夜进出军营。”   奉武伯点了点头。让没有经受过特别训练的人去探听情报,无异于暴露。所以武明玦根本也没有理会她们,只是下了吩咐,要她们使劲浑身解数,讨操贤良的欢心就够了,最好是能把操贤良迷得五迷三道,谁能将操贤良勾去一夜春宵,他赏黄金百两。   风月场所的歌舞伎伶和普通妓-女区别很大,她们以才艺傍身,弹琴跳舞或吟诗作赋,绝不轻易卖肉,如此很大程度迎合文人雅士的喜好,陪他们聊风花雪月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但如果有官员或文人骚客想要一度春宵,而她们也有意,那么这皮肉生意也是可以做的,只不过价钱远比普通妓-女高许多。   武明玦豪掷黄金百两,足以买下一片庄子和几间商铺,她们别说去陪操贤良睡觉了,去陪操贤良的牌位睡觉都没问题。   安排好了这些艺伶,武明玦在城中勾栏院的一间闺房里梳梳洗洗,也开始男扮女装。虽然是暌违了一年,但昔日在宫里苦兮兮地化妆仿佛还历历在目,他对镜贴花黄,口若含朱丹,涂脂抹粉得心应手,可谓驾轻就熟。   虽然出征打仗没带侍女,但他在宫里的半年,鼻端天天萦绕着脂粉气,入目皆是妃嫔们比谁的妆容美,谁的衣裳靓,对于梳妆打扮,他比他姐姐武明贞还有研究呢。   武明玦的心腹部将守在门外,不时偷听屋里动静。   震惊!世子爷男扮女装竟不需女子侍候?是天赋异禀,还是世子爷有不可言说的秘密?   半个时辰后,武明玦打开了门。   耳著明月珰,纤纤作细步,婀娜走出房间,顾盼凝睇间,心腹部将全跪在了地上:“=口=……”   武明玦犀利的目光瞪过来,正在发花痴被迷得五迷三道的属下们赶紧收起目光,盯着脚尖。   “世世世子……”以前的眼睛简直是瞎了。明明可以靠脸争宠,为何偏偏靠武力?   -----------   城中风月馆外停着公孙止安排的马车,众艺伶们上了车,便被送往城外的中州大营驻地。武明玦走出楼外,同公孙止交换了个眼神。   公孙止是朝廷监察卫乔装的盐商,原本是盯盐铁动向的,因此交游广阔,同操贤良很早便相识。陈留王叛乱后,他就自荐去了操贤良手下,深得器重,一路混到了督运参军,掌管操贤良军营的后勤和账簿。   这次给陈留王的派来的人接风洗尘,也是由他来负责,按着惯例,从城中各风月楼请来艺伶,在他的安排下送入了军营中。   九辆马车进入军营,经过几道检查,有士兵趁机揩个油,查了没有兵器,登记人头后便放行。很快便入了夜,中军账中上菜,歌舞优伶便登场助兴。   武明玦在人群中,进了帐子,先扫了眼主宾座上分别坐着的人。   主座操贤良是个魁梧汉子。   宾座上阴柔美貌的人……这……   ——这特么不是御前总管苏公公吗?!?!?!   武明玦吓得手里的扇子都快掉了,公孙止见他发呆,重重咳了一声,武明玦回过神来,赶紧用扇子遮住脸,连挤几个媚眼,挤得他眼皮子都快抽筋了。   ——为什么苏祈恩会在这里?!?!嗯?!   武明玦的内心在惨嚎,苏祈恩是认识他的!即便他常常被天子冷落,可他毕竟给天子唱过歌啊,跳过舞啊,打过豹子啊,他做这一切的时候苏祈恩都在皇帝身边,怎么可能认不出他!   武明玦一边抛着媚眼,一边冷汗涔涔,原本一切都计划得很周到,混入敌营后想办法埋伏中军账中探听机密,再以艺伶的身份被送走,要是有人发现就杀人灭口,如何与暗线接头、如何乔装、如何撤退都已经和奉武伯商议过了,是他们如今唯一可行的办法。   结果……就是万万没想到,敌营里坐着的人,居然是苏祈恩啊!   萧怀瑾,你特么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你的大总管为什么变成了陈留王的心腹?!   武明玦内心的咆哮快要冲出天际了,奈何脸上还挂着深情款款的微笑。   他隐在这群艺伶中,由于个子太高,不得不弯着腿走路,此时才体验了一把德妃当年因为个子高而弯腿走路的悲痛。   他以扇遮面,心中飞快闪过各种盘算。苏祈恩的出现打乱了他行动的步调,原先的计划肯定是要推翻了。不,眼下要么他退场,要么苏祈恩退场,没有第三条路了。   账中已经开始奏起了歌舞笙箫,操贤良拍着手,屏退了无关人等,只有他、他的两名亲随护卫,以及陈留王派来的人。连公孙止也只能候在账外,听从里面人的吩咐。   优伶分坐两边奏乐,舞姬在中央翩然起舞,十来个歌姬跪坐在前首,唱的是相和大曲。   操贤良坐在主位上,眯着眼望过去,一水儿的都是美人,声音婉转动听,眼神媚态含情,便十分满意,暗叹公孙止很会办事儿,眼光精绝。   他笑着举起酒杯,向苏祈恩敬酒。   苏祈恩这趟来,是带着陈留王的军令来的,当然也少不得被陈留王问起来这边军中的情况,算是“钦差”了。对于这种上面派下来的人,各地军中按惯例都要伺候得开心。   操贤良也算是陈留王器重的将领,所以隐约听到些苏祈恩的事,知道对方是从晋国内廷宫掖里出来的。但男人无论阉割与否,喜好美人总是没错的。所以他安排一场接风洗尘宴,美人环绕,把苏祈恩哄高兴了,回去能在陈留王面前美言几句。   他见苏祈恩只喝了两盅酒,就没有不识好歹地劝酒。他们随意聊了些话,都是陈留王和萧雅治世子的,也有指点晋国朝廷的,说说太后和萧怀瑾,总之是不会在外人前谈论要紧的军情。   “苏大人,这莺燕群芳,可有中意否?”操贤良身边四五个美人哄得他心花怒放,眯着眼醉醺醺地问苏祈恩,就差得意地说“老子请你嫖-娼”。   苏祈恩应景地回个冷淡的笑,他对这样纸醉金迷的场合谈不上喜不喜欢,却又觉得几分快意。往日这样的场合,他都是伺候人看脸色的,如今却是被人供着伺候。操贤良既然问了,他总要给这个面子。   他便懒洋洋地在帐子巡视,从跳舞、奏曲、唱歌的伶人艺伎们身上扫了一遍,顿了顿。   他目光复又落回以扇遮面的武明玦脸上,忽然一怔。   第一百五十二章   陈留王军的中账里, 丝竹靡靡,觥筹交错。苏祈恩怔然同武明玦对视, 空气中绷着什么弦, 似要一触即发。   这样一个杀机暗藏在歌舞笙箫的夜里, 千里之外的长安城,皇宫中入了夜依然有官员出入, 紫宸殿一片压抑的寂静。   大理寺官员跪在龙案前,萧怀瑾拿起大理寺呈上的口供,感到有些棘手。   安旭行刺太后被挂了起来,大理寺将他的妻儿抓捕, 又围了他家的宗族祠堂,这是很要命的, 安旭经不起严刑拷问, 惊慌之下全都招了。   这些年他钻营权势, 先帝朝时在“兰桂党争”中作为勋贵党系,逼退了兰溪派沈、郦、陆几家, 四十多岁就干到了吏部左侍郎, 一时风光无俩,这些年却只在原地打转, 眼见着官位是到头了。   原因人尽皆知,如今朝廷中的晋升渠道, 被牢牢把控在汝宁侯以及曹相两党手中,安旭年轻时曾站错队,得罪过汝宁侯;偏生又因结亲的缘故, 不小心得罪过曹相。又不是大世家出身,能与曹相或汝宁侯互利商榷,身为小士族的他,已经没有任何升迁的可能。   眼见仕途无望,他本来死了心,偏生几年前一次封王进京朝觐,散了宴后陈留王向他示好,许之以重利。   陈留王看人很尖,安旭果然犹豫动了心。   他的前途已经是死水一潭,不妨就赌一把,若赢了便是功臣,陈留王会为他封爵,一朝挤入勋贵阶层,富贵荣华代代相传,门庭赫奕!   成为王谢桓庾之家,哪个寒门或小士族能经得起这样诱惑?若没有机遇,拼几百年也是枉然。眼下陈留王的谋反,便是他安家该牢牢抓住的机遇!   安旭遂决定铤而走险。由于是吏部左侍郎的缘故,他掌管着朝中所有官员的档案、升迁、调用、考核资料,陈留王借着他的手,捏住了朝中不少官员的软肋或把柄,说不得还勾结了其他的党羽。   “但安旭此人,陈留王将他看得很透,让他知道的机密并不算多。”大理寺少卿贺迁呈上了名单,名册上,安旭只交待出了长宁伯的弟弟晁发等人,以及苏祈恩这个埋了多年的钉子。   “他说苏祈恩才是联络叛党的人,因常往中书和尚书台行走,心里大概都是有数的。”   ……那有个什么鬼用?萧怀瑾心想,苏祈恩跑都跑了,听说前段时间出现在了陈留王身边,朝廷情报机构几次下杀手都未遂。如今大理寺只能沿着安旭招供的几人线索追下去。   “监察卫报来消息,苏祈恩去了中州叛军那里,想必是与北燕勾结有关,”萧怀瑾揉了揉眉心:“可若人不能羁押回来,都是枉然。”   落地宫灯映出他自哂的脸,没想到和陈留王的谍战,这个昔日的御前总管倒成了个关键人物。   ***********   歌姬合唱的相和大曲声调婉转,传出了中州操贤良的军账,在夜空中缭绕。账内此刻既是欢声笑语,又是暗流汹涌。   苏祈恩本来只是在人群中随便扫一眼,看到武明玦的时候,还反应不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蹙着眉头想,这模样必是武修仪无疑的,天底下总不可能有两个一模一样、矫揉造作的人。   ——但她不是应该在宫里吗?直到他离宫,都没听说过怀庆侯府获罪、女子被充入洗衣院这种惊闻,武修仪能随便出宫么?   。   武明玦以扇遮面,见苏祈恩审视他,那一刻,空气都仿佛凝滞,沉重地压了下来。   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端着酒杯起身,向苏祈恩走去。   边走还边抛了几个媚眼——苏祈恩肯定是认出他来了,只是还处于没想通的状态。   他必须马上动手!   就在苏祈恩皱着眉的片刻功夫,武明玦已经笑靥如花地走近了他,依然是半遮面,明眸善睐,顾盼含情,端得一副娇弱楚楚的情态。   苏祈恩一看这熟悉的对月涕泪对花吐血的样子,更确定自己没认错人,不慎联想到了武明玦在宫宴上支棱着公鸭嗓,抛着媚眼唱“张家姑娘十七牙八,没有兄弟没有娃”……登时又倒足了胃口。   他眯起眼,心头警觉起来,那酒也醒了三分,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一旁操贤良。   操贤良看似并不知情,甚至未察觉到这里的暗流汹涌,满眼都在怀中美女身上。   “来人!”苏祈恩大喊一声。   他正要吩咐他们拿下武明玦,下一刻,却全身一麻!   那身子瞬间软软的,他想出声,却连张口的力气都失了,嘴唇张张合合,视野里只有武明玦袖中的银针,随即眼前一黑。   他趴倒在酒桌上,昏沉沉睡了过去。   歌舞声依旧丝竹悦耳,没有人看见方才发生了怎样惊险的一幕。   武明玦左手藏回袖中,指缝里夹了两根绣花针。   针藏在衣缘里,入军营时搜身没搜出来——即便被搜到也不会奇怪,女子刺个绣很寻常。   绣花针上淬了劲道很强的蒙汗药,原本以备不测。方才苏祈恩看过来时,他就起了动手之念,毫无犹豫。飞针刺入苏祈恩的睡穴和百会穴,蒙汗药瞬间生效。   想来还有点后怕,要是针的准头偏了那么一丝半毫,让苏祈恩喊出了后半句,他恐怕就只能杀出中账了。   操贤良听苏祈恩喊人,视线射了过来,目光锐利。   武明玦含情凝睇看向他,深情款款又百般委屈:“大人这就不胜酒力了,奴家还没来得及敬酒呢……大人莫非是瞧不上奴家……”   幸好他已经过了变声期,虽然捏起嗓子还是声音难听,但总不至于辣耳朵。   操贤良放下酒杯,起身走过去。   武明玦倒退两步,指缝里的绣花针蓄势待发,盯准了他胸口大穴。   操贤良推了推苏祈恩,掀了下对方眼皮,见他已经昏睡过去,不屑地笑了笑——阉臣就是阉臣,动不得女色也胜不了酒力,不过就是给陈留王奴颜媚骨罢了。   虽然是这样想着,他依然吩咐左右副将:“来人,将苏大人送去他的睡账歇息下,要好好伺候着,警醒一点!。”   “是!”左右领命,将苏祈恩搀扶了下去。   武明玦松了口气,收起绣花针。   操贤良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脸上,登时眼中闪过一抹惊艳,透出直白炽热的欲-望。先前他怀中的美人走来,柔媚无骨地扑入他怀里:“大人……”   温香软玉在怀,魅惑香气扑鼻,操贤良一腔邪火汇聚下-腹。公孙止给他找来的,真正是国色生香,勾引得他蠢蠢欲动,什么相和大曲清商大曲乐府词,此刻都成了杂音缭绕,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脖子以下不能描述,便搂着他最喜欢的两个美人,醉醺醺喊道:“公孙止!公孙止!”   既然宴请的宾客都已经不胜酒力去睡了,这场洗尘宴也没有必要再办下去。   公孙止忙跑进来,操贤良指了指座下的优伶艺伎们:“今夜的差事办得好,你给她们打赏,重赏!赏完就送回城里。”   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指着武明玦:“……还有你!”   公孙止心里“咯噔”一声,忙应了,目光悄悄飘向武明玦。   武明玦以扇遮面,似乎是羞涩情态,看不透心思。   洗尘宴散了,众人纷纷退出帐子。   操贤良的睡账,和中军帐子相连,前面是讨论军机的书房,后面就是卧账,他脱了外面的战袍,走入卧账。   账内灯火昏昏,他欲-火中烧,准备和美人们来几发。   武明玦低声吩咐那两个歌姬:“你们去领赏,照我说的做,今夜出了军营,还有百两黄金。”   不必他说什么威胁的话,在风月场所混迹多年的歌女都明白。她们的家人,还在他手里控制着。   且一旦赚了这百两黄金,她们便可以赎回身契,脱离贱籍,足够好好过一辈子的了。当下无比听话,退出了帐子。   账外乌云蔽月,公孙止徘徊等在门口,面色平静,心中慌乱。   一切都已与怀庆侯世子的计划偏离。   世子独自一人,要如何对付陈留王的悍将?   倘若事情败露,不但世子难逃,自己也会暴露。   公孙止心跳如雷,竭力立着耳朵,听账内的动静。   卧账里,武明玦醉笑和春,跟在操贤良身后,款款步入。   操贤良高大魁梧,力能扛鼎,向来是陈留王的得力猛将。   他虽然喝了不少酒,但还是保持了几分清醒——汉人军纪不同于胡人,是切忌酩酊大醉的。   他有些醉意,看着美人向他走来,有点意外,环视四周——他记得明明找了三个女子,怎么只有眼前一个?   不过这女子足够绝色,比方才两个歌姬更甚。   “过来!”他长手一伸,打掉了她手中的团扇。   团扇后面的绝色容颜,是笑靥如花,映着暧昧灯火,柔情似水。   操贤良呼吸一滞,全身滚烫。   方才这美人一直以团扇掩面,才在酒宴上被他忽略了过去。瞧她身形婀娜,操贤良觉得酒劲似乎已在蠢蠢欲动。他的心猛地跳跃起来,血液也沸腾起来。   他向她伸出了手:“另外……嗝,的女子呢?”   美人淡笑道:“她二人如厕去了,奴家来为大人更衣。”   ——唔,声音不好听。这是操贤良最后的旖旎想法。   武明玦上前,伸出纤纤玉手。   借着昏暗火光,操贤良目光一凝,隐约见他手指上有薄茧——分明是常年习武用剑之人才有。   来不及细想,习惯先理智一步,他欲抽剑,兀地,手臂一阵酸麻!   操贤良心下一惊,内关穴上,插了根绣花针。未及发力反击,对方迅猛如风,他被绊倒在地!   这一瞬不过眨眼功夫。   操贤良倒地,眼前的舞女,忽然变高了。   方才那纤柔清美的气质,瞬间化成刀锋出鞘,透出凛冽凌厉的杀意。   “来……”操贤良张口喊人,蓦然,嘴里被塞入了什么,黑影猛地压了下来!   操贤良脖子上爆起了青筋,对方动作太快,他还未来得及将手上的绣花针拔下,右手使不上力。   他和武明玦厮打在一起,仗着魁梧身形,试图把对方按翻在地,他腾起全身力气,眼睛里泛起血丝。   武明玦欺身压回,又占据上风,左手出手如电,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关键时刻,力量搏斗,出声喊人都会致使分神,使力气落入下乘。操贤良不敢喊,也喊不出。他用力挣动,嗯嗯啊啊,头上的青筋爆起,眼中几乎淌血。   武明玦的手下,像是压了一头雄狮,他不得不灌注全身气力。右手的袖中,滑出一把匕首,落入手中,抵上对方胸膛。   这匕首,操贤良识得,是营中配置。   这匕首,是方才撤宴时,公孙止递给世子。   匕首的尖刃刺破了衣服,操贤良死命挣动!   武明玦几乎被掀下去,要紧牙关,手臂绷紧,因过度用力,眼睛几乎发花。   匕首又往下进了几分,在胸肋之间,刺入了血肉,感受到划破肌理。   位于上方的人,左手按住操贤良脖子,右手死死将匕首按入他胸膛。   操贤良顾不得被掐的脖子,他感到了疼痛,双手抓住刀刃,试图掰开武明玦的手。   他满手的血,殊死挣扎,然而对方缓缓的,一寸寸的,坚定不移地,用尽全身力气按住匕首。   他胸腔的热血,感受到了铁刃刺骨的寒。   眼前越来越暗,他看到上方的人眼神冷漠,像是万年不化的寒冰,在平静地杀人——平静到可怖。他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不知是来源于自己,还是对方的灵魂散发着血腥。   他眼睁睁看着,对方手中的匕首,一寸寸渐短,刺入他胸膛。能绝望地感受到,那利刃触及了心脏,然后刺穿。   刺痛在胸腔炸开,蔓延四肢百骸,他手上失去了力气,可还想挣扎……   四周冷了下来,眼前终于黑的看不见。   。   武明玦保持这个姿势,匕首插入对方胸腔,全身的力气都压在匕首上。   操贤良的挣动消失了,大睁着眼睛,死不瞑目地望着上方。   又过得良久,武明玦才从他身上翻下来,一阵虚脱。   陈留王器重的悍将,果然单杀很吃力。   他觉出了口中血腥味,方才咬紧牙关,竟咬出了血。   匕首抽出来,溅起几滴鲜血。武明玦将匕首在死人身上擦了干净,揣入袖中,又将操贤良拖到榻上,盖好被子,往香炉里添了几块香片。   室内香气登时浓烈起来,掩盖了血腥。   他理了理衣衫发髻,掀开操贤良的睡账,婀娜窈窕地走出去。外面是士兵列队巡逻,火把跳跃,却照不亮乌云遍布的夜。   美人走出帐外,神色矜淡平静,竟有几分不可攀折、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之感,淡然地向那些优伶歌舞姬的方向走去。   太淡定了,以至于没有人对她起疑。   远处,公孙止正招呼着给优伶艺伎们发赏金,还把操贤良身边的左右副将叫过去,一起发钱,借故拖延时间。   那左右副将刚刚把苏祈恩安顿好,拿了钱美滋滋,武明玦走来时,他们目光贪婪地盯在他脸上,又想着将军的吩咐,不敢乱了军纪,只能看着美人儿饱一饱眼福,一步三回头地回操贤良的帐子门口守着。   公孙止看到武明玦,来不及松口气,武明玦低声命令:“备车马,速离开!”   “您要做什么?”二人退到角落里,公孙止见他往苏祈恩睡账的方向走去。   世子做了个手势,他看清,冷汗登时又冒出来。   。   叛军军纪很严,不许招军-妓,不许女子留夜。因此不到亥时,歌舞伎们的马车便往营外赶去。   几十个艺伶坐在车上,军营门口照例检查。检查的惯例,通常进的时候比较严,出的时候就宽松了许多,大致清点一下人头就放行了。   人头是对的,不多也不少。更别提公孙止还给人塞了点银钱。   武明玦一身叛军兵服,跟在公孙止身后,走出军营时,往第三辆马车瞄了一眼。检查的兵爷站在马车前,掀开车帘,看了一圈,然后放下,抬抬手,示意放行。   公孙止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惊心动魄看向世子。   夜沉如水,世子的面上也看不出端倪。   九辆马车顺利放行,公孙止便下令迅速进城,片刻功夫也不敢耽搁。   中途路过一片小树林,有几个歌姬说要如厕,马车停了下来。   趁这个机会,武明玦将车里昏迷的人拖下。奉武伯给他准备的快马,在城外西南方向一里左右的农家,穿过树林便是。   他借着夜色,带着昏迷的人,上马匆匆离去。   -------   夜色已近丑时。   奉武伯的军帐里,灯火通明。他有些昏昏欲睡,却还撑着等世子的消息。   账帘被猛然掀开,深夜寒气扑入,穿着女式绡纱襦裙的人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副将,押着一个昏迷的人进账。   武明玦把叛军的兵甲扔在了地上,绡纱襦裙还没来得及脱。他掏出柄带血的匕首,也扔在了地上,发出“哐啷”的一声响。   “情况生变,我把操贤良杀了。”他轻描淡写,匕首上血迹映着火光,裙摆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   第一百五十三章   武明玦说他杀了陈留王的一名心腹重将。   奉武伯:“……”嘴巴张成一亩地那么大, 久久不能合拢。   他把操贤良杀了……   操贤良被杀了……   就这么被杀了……   奉武伯耳边回荡着这句话,犹如深夜从天而降一道霹雳, 炸得他舅舅不能回神。   武明玦站在他面前, 修长高大的身形挡住了账内的火光, 使得一时有些压抑,还有些昏黯。   奉武伯回味着这件事, 心情复杂。本是让武明玦拿回叛军勾结北燕的计划,结果世子好样的,任务失败就直接把对方将领给杀了。   这大礼突如其来,奉武伯竟然一时语塞, 不知该不该夸。   “这是好事。”奉武伯愣了愣,首先给世子杀人这件事定性, 然后分析道:“事急从权, 我是相信你的临时判断的。不过这局面一下打破了, 怕是要打草惊蛇……”   “惊不惊的,能赢就行, 干脆一破到底, 今夜就发动突袭,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武明玦将事就事, 用虚脱颤抖的手扯落裙子,撕了头上的钗簪, 披帛扔到地上,才觉全身都乏了力:   “我也是临时起意,若探不到线索, 不如搅乱陈留军的局面,让他们施展不开手脚,也不失为办法。不管朝廷有没有这个令,他们远在长安天边,总归敌人的刀剑是往我们身上招呼,死伤的是我们的人,不能坐以待毙,眼看他们同北燕人勾结。”   这说的也是奉武伯的心声,他虽然十分谨慎,但也不会放过如此绝佳的战机。想想你夜半偷袭敌人,敌人手忙脚乱去通禀主帅,却发现主帅已经被杀死在睡账中,群虫无首……   惊不惊喜,刺不刺激?   那画面太美,奉武伯想想就美~滋~滋~   不多磨蹭,他起身披战袍,看了地上昏迷着被五花大绑的人,吩咐道:“这人先羁着,撬开嘴问点话。要是今夜这仗打得顺,他用处就不大了,就交给朝廷,也算咱长州军记了大功。”   见他想蹭点功劳,武明玦笑笑也不计较,一起走出了军账。   ----------   操贤良被杀之事突然,奉武伯半夜下令全军集结更突然。   三军还睡眼惺忪的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急行军发兵了,从击鼓吹角到出营地不过短短一刻钟头,丑时就上了路。   骑兵在前,步兵押后,粮草辎重只带了两日,奉武伯打这一仗势在必得,他少有这么决绝的时候,可见踌躇满志。   六万大军带着一肚子起床气,来势汹汹,远远都听得见大地震颤的声音。他们和陈留叛军在黄河以北对峙了月余,是因叛军兵力足有九万,而王师的兵力却要同时兼顾西魏、平叛和北燕,所以朝廷才让一贯谨慎的奉武伯挂帅。而奉武伯权衡两方后不敢硬打,只敢打巧仗。   眼下不就是打巧仗的绝佳时机么?哪怕六万人磕九万人,也定要磕赢!   黑压压的王师大军旌旗招摇,如夜里索命的死神。   寅时三刻,陈留王中州大营外的塔楼正值夜,忽然隐约听到遥远处似有轰鸣,不由凝神侧耳。少顷,远在几里外巡逻的斥候飞马赶回,敲锣急促大喊:“敌军来犯!敌军来犯!”   锵锵的锣鼓声传入了营地中,蔓延在漆黑的夜里,帐子外擎着的火把,忽然间哔剥爆响,火星迸射,黑夜的寂静一瞬间如火焰般炸裂!   “敌军来犯——”   这尖着嗓子的警报,在压抑日久的军营里,是最深处的梦魇。   打仗的日子里没有哪一夜能睡得踏实,这远远呐喊的警报终于成点燃了恐惧的火星。   不知道是谁尖叫了一声,从梦魇中睁开眼。   他方才做了个梦,梦见王师来偷袭,他们在梦里殊死搏斗,杀得红了眼,踩过了无数人的尸首,血流漂橹又惊心动魄。他睁开眼时漫无意识,耳边是一声声急切的呐喊——   “敌军来犯——”   仿佛四周都是敌人,夜里朦胧看过去,魑魅狰狞,他惊得心头大骇,魂魄飞走了一半,从枕头下抓起长刀,冲着就近的人砍了过去:“杀啊——”   士兵们都是在睡梦里下意识弹起来,或站或坐,意识尚未清醒,身体已经自发拿起兵器,周遭忽然响起一片凄厉惨叫,不知是谁被砍,浓重的血腥味充斥鼻端,仿佛修罗战场阿鼻地狱,歇斯底里的喊声自四面八方响起。   而做了恐怖噩梦的,远不止一人。   “啊!”颤抖的惨叫声撕裂了无数人的心神,勾起了灵魂深处对血腥与死亡的恐惧,这疯狂恐怖的气氛在深夜瞬间蔓延,如火舌一般点燃,在营地里烧成了绵延一片。   有人在账里杀了起来,有人挥舞着长刀冲出去,凄厉尖叫着,看到以往欺负人的军官,或有矛盾的人,就疯狂砍去,发泄着心头日积月累的愤恨和恐惧。   操贤良帐外守卫的两名副将,听到远处斥候敲锣的报警,也顾不得操贤良脾气暴躁有起床气,赶紧冲入账中:“大人,斥候报敌军偷袭!大人!大人?大……”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往日不等他们进去通禀,操贤良早就先冲出来了,今天却丝毫不见动静,是喝高了么?他们硬着头皮,闯进里面的卧账,以为是操将军醉的厉害了,斗胆推了推他。   “扑通”一声。   操贤良的尸体被推得翻了个个,身子正过来,面色铁青,眼框爆裂,眼白的血丝发黑,大张着嘴神色狰狞,浑身冰凉,从床榻滚到了地上。   “……”两个副将下意识倒退一步,几乎懵了,眼前一切太过荒谬,他们忍不住敲了敲头,确定这不是梦,又无比希望这只是梦。   先是敌军夜间偷袭,接着要命的是主帅竟然被杀!   这太可怕了!   他们怔在原地,竟被骇得忘记了出声,目瞪口呆死死盯着将军的尸体,怎么也不肯相信他竟然就这么死了。   直到外面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连成了一片地狱汪洋。   直到这时,他们木然地面面相觑,才意识到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外面的混战仿佛地狱的喧声,声声迫近——   营啸了。   炸营是不祥之兆,是战神发怒。   陈留王对军纪十分严苛,越是谋反作乱越要严肃军纪,生怕背负扰民的骂名,失了民心;连军妓都不许有,怕耽溺士气。士兵们提心吊胆遵循近百条“违令者斩”的军规,又与朝廷军对峙了数月,胜胜负负,死死伤伤,早就压抑到了极致。   以至于蔓延着血腥味的惊叫响起时,唤醒了无数人内心的疯狂,发泄着日久积累的仇怨与恐惧。   一时间死伤遍地,到处都是尸体、断肢和兵器,有受伤的士兵倒在地上惨嚎,火把被踩灭在地,使得夜更有一种死亡的黑暗。   面对这种情况,若是操大将军还活着,兴许能控制得住。可如今,左副将束手无策,唯有抽出腰刀,跑出去大喊制止。   营啸中的发狂士兵杀得失去了理智,哪儿管对方是干什么的,何况这些将领身边的将官平日少不了欺凌他们,于是趁着夜里疯狂的当口,从背后向他砍去!   左副将被人从后砍上肩膀,一只手掉到地上,他怔站着翻了两下白眼,一口气没提上来,痛晕在地。他的身边,无数只脚踩来踩去,踩在他的脸上身上,很快他就没了气息。   炸营的士兵们挤成一团互相残杀,右副将走出帐子后见势不妙,躲着混战的士兵们穿过小半个营地,爬上军鼓架子,拿起鼓槌时,忽然想起陈留王派来的苏大人还在,却已经来不及去找苏祈恩镇压混乱场面,只能卯足劲道,“咚咚咚”敲响了军鼓。   其他部将也早惊醒了,骑在马上于混乱中穿梭大喊,而营外接二连三的斥候快马冲进来,声音都打颤了:“报——敌军来犯!已近我军一里外!”   一里外,对夜袭的急行军而言,不过是小半柱香的功夫。   敌人马上要打上门,自己军中却起了乱子,闹起了炸营,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倒霉、更不长眼的事吗?   陈留军中各个副将,被这两边的乱子惊得魂儿都飞了,却无法镇压,无法呵斥,更不能拔刀砍人——这样于事无补,反而更生乱。   又听闻操贤良被杀死在卧账里,他们一时竟有些茫然失措,只觉得一夜之间,天都塌了。这恐怖之夜似乎永远不会结束,这黎明似乎永远不会到来,这太阳似乎永远不会升起。   这也许是他们人生中的黑夜,且永无明日。   他们抬起头,借着昏暗火光,隐约可见远处涌来了铺天盖地的黑色巨浪。   那巨浪中还缀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徜徉成一片星泽汪洋。   那想必是前来讨伐的正义王师,擎着火把,肃穆疾行。   他们拔出刀,想要不管不顾杀出去,然耳边充斥着刀刃砍入血肉的闷声和惨叫,传入心底,却又使人生惧——他们算是忠于谁呢?   若投降归顺,尚能苟且偷生,安稳做个庶人;可若战死,那便是在丹青史书的《忠臣列传》上,连一笔一墨都留不下。   大多人是犹豫的,也有人对操贤良是死忠,想到大将死得突兀莫名,想必是朝廷军派人下的黑手。他们几乎拼着同归于尽的心情,带上仅有的清醒士兵迎敌。   黎明的前夕,黑浪般的洪水铁流,卷席而来,淹没了陈留军的大营。   处于疯狂中的炸营士兵们不分敌我、乱砍一气,倒是杀红了眼,却不成军阵,被对方的阵型一冲,便溃散得四分五裂,分而杀之。   绕是奉武伯十分势在必得,却也没料到,老天竟如此厚待他,连连给他大礼。敌军竟然发生营啸这样可怖的事,安能说不是神明相助?   武明玦拍了拍自己的脸,告诉自己这是真的,这不是梦。来时走得急,妆还没来得及卸干净,他简直要以为老天为他美色折服,开了个大后门。   他们原本是想趁着操贤良被杀、敌人军心涣散之际,来一场硬碰硬的偷袭;现在竟成了一面倒。陈留军眼下的状况,恐怕不需王师亲自动手了,在旁边添柴生火、呐喊助威,让他们炸得再激烈点,估计都要溃散。   天际隐隐泛蓝,远远一抹白划空直上,星辰渐隐,霞光初升,是要天亮了。   营地西南方的槐树上,有人抬头看了一眼晨星,潇洒地跳下树头,轻松挥手吩咐道:“撤阵,起了钉子吧,手脚要快,万不能拖到天亮。”   可以回去向郦清悟复命了。操贤良扎营的地方,他们掌眼看过后,发现这地方风水虽然讲究,但地势高,周围杂树多,只要费力气动一番手脚,在四周槐树下面,钉墓葬门上用的阴钉,阴金克阴木,就可以改格局,变成古书上记载的“木鬼煞”。木鬼煞里倘若住的人少,容易招惹邪祟上身,神志不清上吊或跳水自杀的比比皆是;而军营里人太多,平摊了这煞气,然而恐怖邪祟纠缠着,也很容易崩溃的,一溃就溃一片,发生营啸之类的灾变。   只不过这煞局十分讲究,要是天亮了,阴阳颠倒过来,恐怖溃散的就是另外一边了。   ----------   军中操贤良被杀、半夜发生营啸、使臣苏祈恩失踪、朝廷军趁夜偷袭、己方几乎全军覆没……   数桩报丧似的战报,白绢黑字如沾染污秽的雪片,堆在陈留王摇摇欲坠的案几上。   他真是差点昏古去。   ……我是谁?我在哪儿?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睡了一觉就……爱将、心腹全都没了?老天开什么玩笑?!   分明还只是春时,萧嗣运却觉得如坠冰窟,心情又腾地漫起一股焦躁惶急,他抬手一挥间,将污丧的战报全扫落在地。   若只是被深夜偷袭,还不足受创;若只有操贤良被杀,也最多心痛;若只是炸营,近半数士兵受影响,也还不至于太糟……   奈何三桩不寻常的事,偏生又凑在了一起,简直是天要亡我的节奏。   这大概也是朝廷军自开国以来,打得最爽的一战了吧?   萧嗣运抬起眼皮,这眼皮子简直有千钧重,他沉沉盯着跪在地上呜咽的人,那几人形容狼狈,身上刀伤血迹战甲残破,有如实质般的提醒了他,直白地戳人心痛。   那一夜,操贤良的营里,死了近万人,轻重伤四万多人,全部被俘。还有不少人溃逃,右副将李迁、督运参军公孙止等人,废了不少力气,找回了一些溃逃士兵,重新整编,加之战后活下来的残兵,林林总总集了两万人。   他们放弃了大半个中州的郡县,退回到了后方来。   那一夜,陈留军的补给线失了百里。这上百里的补给线,还是谋反初时,靠着猛攻突袭三个月拿下来的城池。陈留王的心里,仿佛回到他废为庶人时、被讹了二十两银子的那种,滴血似的疼。   他胡子一抖一抖,已然控制不住面皮抽搐,良久才从嗓子缝里挤出了一点声音,仿佛老了十岁:“苏祈恩呢?活着还是死了?”   公孙止趴在地上,似乎惊魂未定,尽管营啸和偷袭已经发生了四日。他颠三倒四,话都说不囫囵:“那夜还在的,然而炸营了,太可怕了,后半夜炸营了,就是……可怕,找不到人,属下不知道,到处都在砍人,不知道是逃出去了,还是他被砍死……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陈留王还得费劲儿,重新把对方的话听理一遍,也就不再问了。只垂下眼,缄默不语。   那种群乱中,一个人逃出去是不可能的。也许苏祈恩在营啸的时候,被砍死在了乱军中,踩在了污秽泥泞里,连尸骨也未能辨认吧。   这样的惨象,在炸营中多见了,当时匆忙,公孙止也顾不得给他们收尸。   死了就死了吧,他知道那么多机密,虽是可惜了,却也少了后顾之忧。   陈留王闭上眼睛,这几个月的谋划,瞬间被一场……不,几场噩耗打乱了,一时竟有些没了头绪。   少了这百里的补给线和九万大军,他和北燕的合作都没了平起平坐的底气,眼下却又只能仰仗北燕出兵,替他们缓解王师的压境。无论北燕开出什么条件,他都必须借着他们,撑过去。   当下还是笼络住了人:“你们忠心不降,论功当该擢升。日后登京城宝顶,丹陛之上必有你们一席。”   这是给晋了官位,且许诺他们,将来要位列高爵了。众人行大礼一番陈情感激,公孙止跪在地上,眼中闪过不为察觉的光。   在陈留王的急信下,半月后,北燕的使者也从北燕边境的城池赶来,提了北燕新的要求。   “我们摄政王殿下说,若要我国尽快发兵幽州,除了中州那四个铁窑尽快易手,他还希望将两国商榷的界线往南走走,划在阳夏——高临以东。”   陈留王不用看舆图,都知道北燕把两国界线往西南推了几百里,狮子大张口,要走了黄河以东的千里沃野。   他开始默默怀念自己的儿子。要是萧雅治在就好了,这孩子小时候跟着他颠沛流放,混在市井间长大,学会了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谈起条件来不要脸面。   “又及,我们还有睿王爷殿下说……”那使臣顿了顿,似乎有些微的尴尬,却还是对着册子念了出来:“睿王殿下说,若我国助得王爷得登大宝,他没什么别的求好,只希望王爷抬爱,将晋国后宫妃嫔们……悉数送与北燕和亲。”   陈留王:“???”   陈留王:“!!!”   陈留王:“………………”   以上,他的心路历程。   这人是盯上晋国的妃嫔不放了?马球赛来一次,现在又来一次?为什么总要在国家大事的时候,不分轻重缓急一心想女人?这吃相也太难看了吧,而且难道他喜欢别人碰过的女子吗?   陈留王也是不懂睿王爷的奇葩口味了。他古怪地问:“你们摄政王也同意?”   睿王爷提这么古怪的要求,摄政王身为兄长,也不管管脑残,放出来祸害人?   使臣也是很尴尬了:“摄政王殿下并未说不妥。”也就是摄政王也同意的。   好么,脑残残一窝,陈留王翻了个白眼。   “容本王考虑,此事须待商榷。”最终,他脸色灰败地说道。北燕条件肯定是要讨价还价的,要是很快答应,人家还当他是冤大头呢。   ********   北燕提出了盐铁国界和亲等等要求,料着陈留王总得答应几个,睿王爷心情好到爆炸,他自从在谢令鸢那里吃了闷亏,又是困阵又是掉坑的,就谨慎了不少,不敢再惹眼。   然而想到九星之力,又还是垂涎,这样的女子若抹杀了太过可惜,他是不明白,国师为何对九星敌意如此深重。   “本王想留九星性命,原因你是知道,为何还想着灭杀她们?”   对此,睿王爷是不痛快,但在国师面前不好流露出来。此刻,他坐在国师府的檐下,凉廊上摆了占卜的蓍草,对面一只手正拿起来,花状的绿草在白皙纤细的指尖拈动,如此美妙景致令人挪不开眼。   银发男子阖目养神,闻言微微睁开眼,那饱含着惊心动魄的尖锐目光,蓦然刺入人的心间。   他是经历了朝代更迭的人,他的心中有山海起,山海灭。   “九星不会为你所用,留之不如杀之,以绝后患。”他不耐烦解释,只淡淡道:“上天以星象昭示,不出半年,我北燕将火烧晋人宫殿,毁其九星之首。”   这太过惊骇,以至睿王爷一怔。   ——烧毁晋国皇宫,杀掉谢德妃,且只在短短半年内?   莫非他北燕大军一路摧枯拉朽,让中原改换了江山?   这倒是天大的好。   可谢令鸢在他眼里,已然是有一层神圣光环般的伟岸高人,她可不是能被轻易动摇折毁的。就他几次三番与其交手,几次三番败退,连国师高徒少司命,也从没占过上风。   可是国师也是有神圣光环的人,历经几任君王,从无虚言,他所说的事,定会办到,决计没有落空的。   两个不可轻易动摇的神话,因命运不可抗拒之力,碰撞在了一起,孰胜,孰败?   反正睿王爷已经掺和不进去了,他觉得自己生出了看热闹的心思。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兴许早些年, 从中原亡国逃到北燕的头两任君王,尚还知道点国师的旧事。可如今国师年过百岁了, 北燕也已经更迭了六任君王, 他的秘密便随着故人长逝, 而葬于心底永远尘封。   即便是睿王爷,也只知道国师痛恨晋国皇室, 却不明就里。   世人遗忘,可国师未忘。他活了多久,那埋藏在心中的仇恨,也就蛰伏了多久。所以他深刻记得那句“晋过五世而亡”和“唯变数在九星”, 往些年不断寻找有可能是九星的机缘,并将之扼杀。   直到这一次, 兴许是为了避他的迫害, 九星诞生于晋国后宫。这宫闱高墙困得她们毫无施展之地, 才华埋没而无人知;却也成了天然的保护屏障,让他难以下手。   国师轻轻放下蓍草, 眼底倒映出璀璨星辰亿万年的明灭。   几次未能得手, 在那九曲河汉之上,两年前还是蒙暗的九星, 而今已经初现光明。   这意味着天下大势,已经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轨迹。或废, 或兴。   但那又怎样?无论晋国得天道庇佑,他终究是要讨回来的。活了逾百年,承受着长生的无尽痛苦, 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   他不在意睿王爷的话,只冷冷问:“何时发兵?”   晋国年初还派人来议和求稳,可惜北燕必不会放过这样时机。睿王爷勾唇一笑,食指点了点地面:“不过两日,十二万大军兵分三路。萧嗣运把机会让给了我们,他自己要苟延残喘,我们就一路南下攻破潼关。”   待那时,中原尽数可取。   悬在心头多少年的巨石,终于是卸下了。国师面色难得有些松。送走了睿王爷,他掸了掸衣裳,廊下挂了一串生锈的风铃,清脆声彷如穿透岁月,令人怀念。他轻轻摇动风铃,少顷,一个身影出现在院落中。   国师没有回头,闻声微微蹙眉,想起了自己苦心淬炼的血骷髅:“怎的是你?不是叫你闭门思过么。”他方才分明传唤的是山鬼的头领。   少司命姐弟是九歌首领,因此方才把山鬼打发了。少司命回话,语气平如一潭死水:“山鬼入不了晋国皇宫。”   国师回过身,淡淡瞥一眼,目光却垂下了。他心里还在揣摩此事。   他要杀九星的想法从未动摇,起初派遣了大司命,却不想出了大的变故,不知道哪儿来的孤魂野鬼顶替了大司命,又是个半吊子,不但没能杀得了九星,反而让德妃起了怀疑,戳穿了身份。   要说这也真是天意,竟以这样的方式庇佑九星。可国师偏偏不信天意。若有天意,为何待他无情?   他决定再度派遣人,潜入晋国宫中伺机动手。   然而上一次九歌潜入晋宫,是与宫中埋伏了多年的暗哨在宫外互换了身份,走宫门宫道,光明正大进宫的。后来林昭媛巫蛊一事败露,多年暗哨悉数被拔出,现在想要进入晋国后宫,只能凭本事,悄无声息潜入了。   可皇宫毕竟是守卫森严的地方,想要不惊动他们,即便是山鬼,也未必能办得到。   “恐怕,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良久,他默然道。除了少司命,恐怕少有人能顺利完成这个差事。   少司命隐于袖中的银镯映出冷寂月光,隐有铮鸣之意。   “若在宫内动手,林昭媛此人至关重要,势必要她相助才行。”国师想了想,料来这个弟子都清楚,也就没有多加嘱咐,只提醒他:“倘若她不同意,就杀了她灭口,她不可再活下去。要避免同九星交手,她们人多势众,你难免要落于下乘。”   九星究竟是如何能耐,国师没有开眼见过,但睿王爷和首席大弟子的几次行动“扑街”,他也得出了不好惹的结论,吩咐能避则避。   少司命漠然地点了点头,领命而去。   这一行,旗星照长安。   *************   长安城正是风雨欲来,城中街巷都笼罩在北燕发兵的阴影之下。   宣政殿上,朝会围绕主战还是议和,已经争执了一个多时辰,上一次这样漫长且激烈的争论,还是议论德妃死而复生之事。   就在三天前,朝廷收到了幽州蓟门关的八百里加急,探到北燕境内几大军府开始调动集结,看这布排,是冲着晋国来的。   两年前以马球赛维持的君子协定,终于被撕破,潜在北燕的细作也汇报了此事。   好在朝廷一早有防备,去年就由怀庆侯挂帅陈兵边境。但这么闹一出,朝廷上下不少人也是火冒三丈。   我们晋国朝廷是软柿子啊,想捏就捏、捏完就跑?   义愤填膺的大臣们纷纷脸色涨红,胡须抖动:“陈留王蛰伏谋逆、西魏人狼子野心,现在北燕四大军府调集十二万兵力,一个接一个,这是将我晋国当什么了?”   “现在京中人心惶惶,大街小巷都在传议此事,我朝天威何在?”   萧怀瑾眼神一利,揪住那个激愤的大臣问道:“此事奏报上朝廷也不过三天时间,民众又是如何得知?可查出是谁散布谣言?长安令!”   长安令上官显站出队列,颤巍巍道:“陛下,臣已派人将传谣之人抓进大狱,严刑拷打,要他们指出幕后之人;京中也增加城巡,盯紧了集市,禁止他们传谣,现在京中流言已平息。”   萧怀瑾虽然不满,可当前并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在一片指责争论声中,忽有大臣出列启奏:“臣恳请陛下,御驾亲征,以扬我大晋国威!”   “……”   殿内安静了一瞬。   萧怀瑾心情复杂,循声望向那人。居然由臣子提议亲征,可谓是古今奇谈了。   果不其然,随即殿内哗然,如滴水落入沸油炸开,方才谏言的人被众臣发指,纷纷指责他罔置天家性命于不顾。   却又有大臣出列,打破这一片乱纷纷的指责:“臣附议。若陛下亲征,必为威慑,更可振奋军心,令百姓军民感怀朝廷决意。”   萧怀瑾也是不明白他们抱存什么心思了,干脆由着他们语不惊人死不休。   “北人虎狼看我中原,如富庶邻居却不设藩篱,使贼人出入有恃无恐,自然蠢蠢欲动。要是再不予天下以震慑,都以为我中原王师无能任人欺凌,肆意侵犯我国门,朝廷即便能防万民之口,又有何颜面以对世人?”   这话一时激起众人附议,反对的声音渐少。议和的声音依然劝道:“并州高阙塞大获全胜,西魏拓跋乌久不敢发兵;叛军陈留王军心涣散,残兵败将后退百里……这些若不算煊赫国威,还要如何震慑?”   朝中各怀心思,满堂哗然,忽然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北方诸国肆意进犯,无非是轻我国朝懦弱。倘若天子御驾亲征,无疑是昭告天下,以彰**之决心,更令敌国不敢轻视。否则,国朝受连番侵扰,岂不是从上至下被人看轻,恐怕此刻,北燕西魏贼子,都在鄙嗤我朝君臣可欺吧!”   这话把人耳朵震得嗡嗡响,字里行间更是十分不给面子,可谓大不敬,便有其他喝止道:“刘端公,您怎么说话的呢!怎可如此不敬!”   萧怀瑾的目光落在方才说话那个御史身上,对方是殿中侍御史,平时没有升殿上朝的机会,今日的朝会也只能站着上朝。他不认为此人有立场和胆量说出这番话。   这说明朝中还有很多人,台前的、幕后的,盘根错节的各方大臣,希望天子御驾亲征。   去想为什么已经没有意义了,只有做或不做。   他不置可否,目光沉沉地扫过一众人。   孟子有句话说了,失道者,寡助也,眼下晋国不仅仅是寡助,而是群起攻之,这不就是失道吗?   究竟是谁失道?那已经不重要了。天下的颠覆从不是一个人失道就可以归咎的。身处于洪流之中的人各怀心思,有的人依然挣扎着,希冀着能够力挽狂澜,将社稷扶上正轨。   朝堂一片寂静,萧怀瑾半晌才道:“与邻国交战岂是儿戏,御驾亲征更非一时之意,总要反复商榷,另行朝议。今日朝会,卿们多赞成主战,朕亦以为然。若再无本可奏,便先退了吧。”   他没有流露出真实想法,但臣子们总要揣摩上意。散了朝之后,便三三两两往衙门走,猜测亲征一事是否会勾起陛下的想头。   散了朝后萧怀瑾没有回延英殿,而是去了长生殿。北燕调兵之事太后已知晓,是以今日开了大朝会。本来是为主战还是议和,却没想到居然有大臣提议御驾亲征,这完全是意料之外。   长生殿外,各宫的下人等在一处,殿内谢德妃正带领一众妃嫔请安,坐了半个时辰。萧怀瑾还未走近,便听到殿内一片谈笑风生。   他的脚步僵硬了片刻,觉得这场景陌生又熟悉,说陌生,是因太后的长生殿从未有如此轻松之时;说熟悉,是因谢德妃身边这样莺声燕语的,似乎也不足为奇。   他愣神的片刻功夫,已经迈进了长生殿,听到唱报声,妃嫔们纷纷起身向他请安,他点点头,和煦地问候了几句,何太后便示意众人,让她们先退下了。   谢令鸢身为本国祥瑞,她要厚着脸皮留下,无人能撵,遂在众妃嫔羡慕的眼神中留了下来。韦无默向她递去一个无奈的眼神,也是习惯了。   片刻殿内恢复了清净,何容琛端坐,平静地听皇帝讲了朝会之事。本来这些事,皇帝不来讲,她早晚也有自己的渠道获知。   谢令鸢盘腿坐在萧怀瑾身侧,殿外的天光越过窗棂,勾勒出他的轮廓侧光,高挺的鼻梁和略显忧郁的眼神,说着不忿的事,语气却还是平稳的。   大敌临阵,朝堂却依然各怀心思,四分五裂,难免令他失望。何容琛听了倒没有生气,这些蝇营狗苟,她从先帝死后,代萧怀瑾垂帘,接管了这个烂摊子江山起,就已经见多不怪。她沉吟片刻,认真地问他:“陛下何见?你觉得倘若御驾亲征,能威慑北燕,宣示国威,以达到慑四方之国的目的么?”   谢令鸢曾经跟随天子出征,萧怀瑾在并州的经历,她回宫后便事无巨细地讲给了太后。   何容琛发现他还算是有行军打仗之才,不免意外。当然也知道他吃了不少苦,身为天子,本可以御驾亲征,却隐姓埋名从士兵做起,直到西魏大军压阵,才掏出了行台文书和假黄钺,一场高阙之战,让拓跋乌不敢再发兵。   微服亲征尚如此,倘若他以天子名义御驾亲征,恐怕又是另一番造就。   萧怀瑾闻言一怔,他说御驾亲征一事时,心头还有些悬着,怕自己出宫的荒唐旧事,引起太后不痛快。没想到太后竟然主动谈及。   他犹豫了一下,下意识觑了一眼德妃。谢令鸢挑起一边细眉,对他悄悄点头。   于是萧怀瑾点了点头:“朕当然不惮出征。”他只是认为朝臣僭越,提议此事乃别有居心。   谢令鸢半垂眼帘,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是认真思忖:“臣妾认为,无论他们是否别有用心,陛下知道此事可为,可慑四方之国,才是当紧的。”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海里浮现,倘若天子不在朝,那么九星……则可顺理成章出天下!   若是换了其他妃嫔,萧怀瑾不会将这话当回事,反而要斥她们不得妄议朝政。然而,皇兄说谢令鸢是九星之首,是天命之变数,她的话在他心中自然是不一般的。   谢令鸢继续道:“正如一些朝臣所言,当四方之乱时御驾亲征,无疑是壮民心士气。北方胡人乱华又如何?上及天子下至百姓,皆有信心和意志抵御外侮,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不比陈留王更得民心么?待那时,叛贼散布的诸多乱言,均不攻自破。”   她心里猜测,恳请天子御驾亲征一事,估计也是陈留王同党搞出来的,当然也有部分主战派,出于安抚民心士气的想法附议,但他们多是叫嚷得凶,一旦皇帝不同意御驾亲征,则他们便有了以退为进的资本。   萧怀瑾当然更明白这道理,却总要听何容琛表态:“太后以为呢?”   何容琛起身走到窗前,缓缓踱着步子,谢令鸢的心也跟着那脚步声起起伏伏。过了很久,她转身淡淡道:“陛下勿再留一纸诏书,便不告而别了。”   萧怀瑾眼底攀爬起欣然之色,他轻笑了一声:“朕也不会再一别数月,只要达成威慑目的,便可班师回京。”   他现在已经明白取舍,这次御驾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造势。即便他有打仗的瘾头,也要克制。何容琛当然听到了他话中的慎重,不觉淡淡微笑,似有宽慰。   傍晚,当萧怀瑾在延英殿召对十二名大臣,听完他们对御驾亲征意见不一的说法,便让他们去着手应备。大臣们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岔了,半晌回不过神儿——要撤回并州行台,另设幽州大行台,尚书台派出重臣跟随帝王亲征,要一切规格从高,要声势浩大,要让敌国闻风丧胆……   召对完后,大臣们飘飘忽忽回衙门,此事迅速传遍了朝野。   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料到,天子竟然不按常理出招。本也想去延英殿前跪谏,然而谁让白**上那么多人提议的,他们去跪谏也失了道理。   于是措手不及间,天子的旨意下达,尚书台真就准备了起来。   整个晋国朝廷这几日都争执不休,那些提议天子御驾亲征的人,几乎被反对的大臣骂上衙门。有人后悔,有人意外,有人乐见,幽州的战事却已经拉开了两个阵线,战报如雪片纷至沓来,天子亲征的军礼祭祀也临到了议程。   后宫中得知天子要御驾亲征北燕,倒没有不舍,反正镇日里也少见他。她们只是绞着手帕,担心萧怀瑾出些什么意外或变故,她们这些人的命运,都系于他一人身上,却也不敢说什么。   在宫内宫外隐隐焦灼的气氛中,一个傍晚,尹婕妤踏入了丽正殿。   自从萧怀瑾有意立德妃为后,谢令鸢实际上已经成为后宫之主。然而尹婕妤除却请安时,很少来到这里。她自入宫以来很识趣,从不攀附高位妃嫔,只与同级的婕妤们交好。   此刻,她站在丽正殿里,难得生了几分局促。   “臣妾……请求面圣,望德妃娘娘相助,妾不胜感激。”尹婕妤说着,跪在谢令鸢面前,谢令鸢被她这郑重的一跪弄得意外,扶她起来:“何须如此多礼,要面圣,我为你求个话就是了。”   后宫妃嫔若无应召,不得前往紫宸殿和延英殿,若萧怀瑾不点她们侍寝,那她们一辈子也见不了他一面。所以,妃嫔若有要事急事,只能来求后宫之主。   尹婕妤知道,德妃的许诺从无虚言。她抬起头,眼睛里迸发出炽烈的光,这是谢令鸢入宫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这样的光彩——不属于这深宫的明亮与鲜活。   她被这明亮所摄,竟然口舌有些干燥,心头跳动不止。   “——臣妾想请求,随陛下亲征!”   声音虽不大,却无比响彻,在丽正殿内久久回荡,谢令鸢一惊,因御驾亲征之事,属于国之军礼,是不可能也不允许带女子的。   可随即,她的目光,落在了尹婕妤的手上。   那因练武骑射而长出了薄茧的双手中,捧着一个头骨做的酒盏。   第一百五十五章   谢令鸢认得那个酒盏, 马球赛后, 口出狂言的北燕女子回家, 将头盖骨从叔父那里偷了出来, 和其他礼物一起,送入了后宫。她被勾起了沉抑的回忆,问道:“婕妤可知, 御驾亲征是不能带女子的。你要以什么身份去?”   尹婕妤苦笑了一下,她比谢令鸢更明白,自己的请求是如何荒诞不经。   若是从前,她是连这样的想法都不敢有——身为宫嫔, 哪怕皇帝不喜欢她, 从未宠幸过她, 她也是女人,生来便已经注定了,她们的大德是相夫教子,宿命应该是深居于高墙之内, 而不是披甲上阵, 替家族了结宿怨、替兄长报仇雪恨。这样的想法和意志, 是僭越,是失女德。   她的苦笑中透着不甘:“我不会以陛下的妃嫔身份随军。陛下任人唯才, 我恳请面圣, 请他与我推三局沙盘,过一百招身手。倘若陛下看得上眼,我尹盛兰愿捐躯赴国难, 视死忽如归!”   铿镪顿挫之言,如金石之声,在她心中激荡了多年,说完一时豁然开朗。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捂住了胸口,满怀期待盯着德妃。   这样惊世骇俗之言,无论是曹皇后还是何太后,都不会允许她道出。可是她相信德妃不会反对,毕竟,这是带她们赢得马球赛的德妃,这是伴同天子微服亲征的德妃,这是她在后宫中,唯一可寄托以希望的人啊。   。   谢令鸢的视线又落回她手上,想起了马球场中喊出的残忍真相,和她委顿在地不甘的嚎啕。除了尹家人,还有不知多少人葬身沙场,迄今也没有魂归故里,更是谈不上报仇雪耻。   身为尹家的女子,已故将领的妹妹,尹婕妤却一心渴望担起这个使命,心心念念想要为尹家,甚至为所有葬身疆场的儿郎们,讨回这口气。只不过她入了宫,逐渐也就死了心。   而如今,远在并州的何贵妃与武修仪,给了她希望,使她奋不顾身想要抓住这一缕光。那自己又怎能让她希望落空。   “这会很难。你知道么?”   不再是尹家府上的闺秀,不再是宫中的婕妤,只是以独立的女子身份出行,甚至建功立业,很难。这一路来,武明贞用的是怀庆侯侄儿的身份,何贵妃借用了何赐学的身份,谢令鸢自己也是借用二哥谢庭显的名头。   可是尹婕妤面无畏色:“我知道。但我不怕。既然贵妃娘娘与修仪娘娘可以人尽其才,臣妾有何不可?论比武,臣妾也不见得比修仪娘娘差。规矩要破,总要有人来试探,臣妾愿意探路先行,头破血流亦无妨。但求才尽其用,能了却家中与北燕的世代宿仇!”   “好,”谢令鸢一锤定音:“你若决意,我便帮你。”   尹婕妤一顿,没料到她应得这么干脆,细长微翘的眼睛睁大,像极了还未出阁时被家中娇养的女儿。   谢令鸢喜欢这样的她,喜欢这样眼中流光溢彩,开始敢说出愿望的她们。   曾经九星因压抑失了本心,才致使落陷。如今九星初亮,也照亮了天下女子之路。她们有这微弱晨星引路,虽依然漫漫修远,那终究是道。   九星,是天下之晨星,是启明之星啊。   她何其庆幸,自己坚持到了今天。   谢令鸢道:“我会帮你求见陛下,请求陛下斟酌此事,愿你了却国恨家仇,了结无数人的宿怨。”   尹婕妤轻轻呼出口气,她握住了德妃的手,倒是不怕僭越了。从来没有这么一刻,觉得自己能被人懂,懂心头堆积多年的渴望与不甘。遇见德妃,又有何贵妃、武修仪等人,这大抵是她人生最大幸事。   殿内角落的陶俑宫灯,映得她眼中闪烁晶莹,手下的温热直传心底,半晌,她道:“谢娘娘体谅,愿为臣妾觐言。无论此事成败……我心里,永远铭感。”   谢令鸢在她肩头拍了拍,目光暖凝,让人安心:“此事,必成——我必助你达成所愿!”   尹婕妤迟疑了一下,有些狼狈地想偏开头,眼睛一眨,有什么干脆利落地滑过脸颊,连痕迹都没有,这才淡淡地笑了。   ----   翌日谢令鸢便向御前传了话,午时萧怀瑾来丽正殿,谢令鸢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神色,倒是挺平静的,没有斥她荒唐——看来是已经麻木了。   军情紧迫时,他用屠眉当过前锋,用何贵妃当过参军领行台录尚书事,带德妃打高阙塞战……突破了这么多下限,天地豁然开朗,再带个能打仗的女将怎么了?   不过,他的后宫,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各有千秋本事不浅啊……萧怀瑾双目放空,麻木道:“朕要先看看,她究竟有否足够的本事。”   毕竟她悲愤雪耻的心情是一回事,兵家胜败乃另一个层面的事。   。   傍晚,尚寝局去紫宸殿问侍寝,萧怀瑾便点了尹婕妤掌灯。翘首以盼的后宫女子们,惊掉了一地下巴。   各宫妃嫔们嗑着瓜子,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尹婕妤昨天刚去找了德妃娘娘,今日她就被陛下临幸了,这能说是巧合么?”   “依我看,这中间定有内情!”   “不管,我们也去找德妃娘娘!”   朱颜殿里暖香浮动,丽妃在殿内走来走去:“兰芳,你怎么看?”   兰芳上前一步:“娘娘,奴婢认为此事必有蹊跷,背后定有一个天大的秘密。”   丽妃点点头,心下不甘。德妃居然帮尹婕妤邀宠,不帮她!她顿时有种被冷落的感觉。   明明她才是德妃阵营里的扛把子啊!她得找德妃旁敲侧击才行!   --------   椒房殿里,萧怀瑾与尹婕妤在空旷的花园里过手。谢令鸢坐在凉廊下看着,心里泛起一阵阵纠结——她到底是盼着尹婕妤胜呢,还是盼着萧怀瑾胜呢?   这真是个送命题啊。   她纠结了没多久,二人就停了手。尹婕妤半蹲在地,她并未因对手是皇帝就施展不开手脚,这让萧怀瑾很欣赏,不过他天生占了力量优势,最后还是尹婕妤告负。她急道:“马下过招并非臣妾所长,但臣妾的骑射功夫乃是族中数一数二!臣妾可以去西苑……”   萧怀瑾挥手示意不必,她虽然比不过武修仪与屠眉,但反应灵敏,防守严密,让他有点期待她的推盘。二人在凉廊下推了三局沙盘,一直推到了夜半,谢令鸢在一旁给他们打扇子,无意间抬头,已是月上中天。   谢令鸢打了个呵欠,萧怀瑾从沙盘前起身,恍惚间觉得这样也很美好——是他从前没有发觉的美好。   “……暂时不能给你封什么差事,否则朝中那群老顽固弹劾起来,不但朕压不住,你们尹家也要陷入不利境地。”   尹婕妤喉头一动,心跳骤速。谢令鸢正想说什么,萧怀瑾又转过身,似乎坏坏一笑:“但是等到了前线,那群老顽固拍着马也追不过来,到时候朕想吩咐什么,幽州行台还不是要照办?”   等以后班师回朝了,就推说事出紧急,才临时给尹婕妤封了个差事,那些大臣还能弹劾什么?   萧怀瑾心中算盘打得精响。   不知是不是屋内灯火拂及不到外面的缘故,谢令鸢揉了揉眼,似乎觉得,萧怀瑾的笑容……黑的发光?   她深深感慨,世风日下,天子也变了,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单纯好忽悠的傻狍子了。   时辰已过子时,萧怀瑾起身回宫。临行前脚步微踟蹰,对谢令鸢道:“再过几日,便要启行了,因事出紧迫,祭祀之礼由监国代行。你们九个人……朕有些话要吩咐。”   谢令鸢摇扇的手顿住,当然知道他说的“九个人”,随即心头一阵乱跳。她应了声:“臣妾知道了。”   萧怀瑾走出椒房殿,走在空旷的宫道上。深夜的宫中寂寥,唯春风渐暖,他步伐不禁越来越慢。   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尹婕妤,尚且给了他如此惊讶,像她这样的,后宫中还会有多少呢?   -----   萧怀瑾一令既下,朝中各拟旨齐备,又传旨给远在幽州的怀庆侯,不多时日,就临到出行前夕。   当日长生殿中,向何太后请早安过后,谢令鸢没着急告退,清点道:“臣妾有些话,需几位姐妹留步一叙。丽妃、钱昭仪、宋婕妤。”   留下的人心中奇异,没有份儿的人面面相觑,怀着满腹的八卦欲望,向太后告退出去。   丽妃唇角一掀,忍不住惬意自得。前几日德妃帮尹婕妤邀宠,她还不高兴来着,眼下看来,德妃似乎还是将她当自己人的。   只不过……她不太爽快地看了眼钱昭仪。前皇后阵营的扛把子,留此人作甚?   而钱昭仪坐在席上,被德妃点了名,大感意外,心中顿时揣度万千。   自皇后薨逝,她在宫里没了主心骨,常有些无所适从,兢兢业业地管理宫中账册,不敢有任何疏漏马虎,甚至不敢贪占。眼下德妃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拿自己开刀吗?   她绞着衣袖忐忑不安,丽妃神情轻松自在,谢令鸢又指了指韦无默:“韦女官也请留步,这里不需要其他人伺候,还请退下。”   韦无默颇感意外,但料想德妃不会发什么羊癫疯,便打发了其他人退下。殿内安静下来,这安静似乎焦灼,直到有一道唱报声从外悠然传入:“圣人驾到——”   伴随着一道修长的影子跨过门槛,遮蔽了外面的天光,令人看向外面时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后来,九星们忆起今日,那真是恍惚的一天。   天子来到长生殿,如往常般,先是同太后谈了些国事。   说并州行台撤了,改设幽州行台,何贵妃便没有了留在朔方的理由,军府已经派兵一路护送,她不日便该回来了;   说宣宁侯自请征西魏,方想容在惠帝时候,便是护乌丸中郎将,历经四朝,灭夷狄之志不改,即日便奔赴并州;   说长州奉武伯那里,武明玦竟然抓到了苏祈恩,已经派人渡过黄河,快马加鞭将人质押回长安审问……   然而这些话,都仿佛只是一些铺垫,丽妃踟蹰道:“陛下……此乃国事,臣妾们……可需回避?”   中原历来有训,后宫妃嫔不得干政。哪怕萧怀瑾当着她们的面不避讳谈及,她们自己也当有自觉,不听、不看、不议、不想。   她作势要起身,谢令鸢拉住了她,萧怀瑾也抬手做出按了按的手势:“无妨。朕讲这些,是因日后朕御驾亲征不在皇城,你们多少总也要面对。”   “……”   “啪嗒”一声,丽妃手中的宫扇掉了,她看着萧怀瑾,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无意识往德妃身边靠了靠。   钱昭仪细声如蚊:“臣妾……臣妾惶恐,怎敢、妄议国事。”她们后宫妃嫔不要命的啊?!   萧怀瑾见她们惊吓的模样,笑了起来,这轻轻的笑声低沉悦耳,似乎消融了一屋子惊疑不定的气氛,他问道:“你们,可知九星的传说?”   第一百五十六章   萧怀瑾一句九星, 语惊四座。   何太后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宋静慈心中有什么猜测呼之欲出, 面色都绷了起来。郑妙妍和钱昭仪面面相觑, 心中犹疑着,猜不透天子何意,只能撇清关系:“不知不知, 臣妾不知!”   要说知不知道,郑妙妍是真的没听说过,即便父辈有谈及,她也不会往心里去。钱持盈的记忆中却是有这么个朦胧的轮廓, 以前在庄子上, 有次中元节, 她和妹妹不敢睡,孙姨娘给她们讲故事壮胆,说虢国公曾提过九星——每逢世道大乱,天道就会诞生这样的人。   可她眼下不敢提, 怕祸从口出, 累及家人。   “开国之初即有占卜, 言九星乃……兴废之变数,”韦无默在宫中长大, 是听过的, 蓦然忆起这个传言。原话是“五世而亡,唯九星是变”,方才她巧妙改了改口, 将存亡说成了兴废,听着不那么扎心。   她哂然道:“可陛下该不是要说,这九星跟咱们后宫里有什么关系吧?”   她习惯性呛声,却没想到萧怀瑾竟然还真点了点头:“是,九星出于后宫。”   这话指代了什么,不言而喻。一时间,殿内有倒吸凉气的声音。   空气悄然静止,连阳光下飞舞的轻尘都似乎凝固。   谢令鸢放眼望去,除了宋静慈与太后,其她人似乎都有些僵。   郑妙妍垂下头,一丝荒诞从眉梢眼角攀爬上来,心中暗想,本以为天子回宫后,变得锐意进取、胸有丘壑,没想到他……   她对他有些失去了信心,这样的智障即便勾引上手,也没有成就感啊!郑丽妃对皇帝生出了微妙的嫌弃心思。   她感到袖子被人扯动,一眼睇过去,是德妃安抚性地拍了拍她:“不必心惊。其实……我不但听过九星之说,甚至是,亲历了此事。”   见德妃稳稳地说出这话,她们在一片茫然的沉默中望过来,就想听听她还能怎么说。   “九星陷落,世道不昌,原先都以为是个传言。然而两年前重阳宴后,夜中星象忽变。‘九星齐聚钩陈、鹑首之中,紫薇星突黯而复明且逆行。’你们还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吗?”德妃循循善诱,慈祥地微笑问。   ……当然记得了→_→。   谢修媛以前算是后宫第一大KY,她的死令人拍手称快。结果死了三天竟然还能从棺材里爬出来,你说大家什么心情!恨不得去把丽正殿的屋顶掀了以泄愤!   虽然后来确实也掀了。   “……你,活了。”韦无默不知该沉痛,还是庆幸。   “从此朕的后宫,再无宁日……”萧怀瑾沉痛默哀,在谢令鸢的瞪视下戛然而止,补了一句:“咳,一片欣欣向荣。”   “其实,那次便是托了九星的缘故。”谢令鸢劫后余生的模样:“你们想,我死而复生,已经是有悖常理啊。”   何容琛虽在意料之外,但一生风浪多见,总是能沉下心,推测道:“那日你出棺后的说辞,如今想来,是在情理之中。手上玉珠,便是九星相关罢?”   谢令鸢点点头,伸出手,砗磲珠子缠绕在纤细皓腕之上,隐隐光华流动。   “它指代中天一百零八星辰。马球赛上,我两招战退北燕战神,便是借这九星之力。”   所以种种有悖常理之事,都有了解释。而这个解释的前提是,九星存在于后宫。   这是令她们懵懂中,被迫接受了。   何容琛看了一眼:“那之后宫中不宁,甚至北燕皇室有异动,是否也与九星有关?”   “嗯……”谢令鸢收回手,犹豫了一下:“北燕国师对晋国心怀仇恨,一直窜动他们皇室派人潜进宫中,以图暗害九星。所以,后宫遭遇了厌胜,九星陷入噩梦昏迷。”   她们都是聪明人,瞬间便恍然大悟。丽妃一愣,想了想,扯她衣袖,低声问道:“那,我梦里那个你……”   谢令鸢讪然一笑,简直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无意中窥探了她们的隐私:“是我,我被逼得没招,入梦开解……所以你们都梦见了我。”   “真是……”她又忍不住抱怨道:“难死我了!”解完九星之梦,她觉得自己智商都高了一截。   丽妃松手,垂眼不语,似乎是有些难堪,低低道:“那么老的样子……”   便想起了故人旧事,一改往常的没心没肺,有些消沉。   谢令鸢打断她消沉,安慰道:“我不介意。是姊妹感情,谁会在意美丑妍媸呢。即便容颜老去,心里记得的,永远都是你最好的一面啊。”   郑妙妍心中一动,抬起眼帘看她。离那梦隔了两年,再听她这样说,竟比曾经在梦中更觉感动。   “……谢谢你。”她最后轻声道。   谢令鸢想尽办法帮她们克服心魔,将她们带出梦魇,所知所为,是为知己了。   “所以我们该谢你。”宋静慈向她清浅一笑。虽然无意中知悉了心底的秘密,但那独自背负的沉重,如今有人同担,想来反觉骤然轻松。   最沉默的属何容琛,她这之后便不再问什么了。想来是被那个入梦的回忆,勾起了心事。   萧怀瑾见德妃已经取信于她们,重新说起了九星的事:“这次朕出宫,寻访隐世高人,言九星尽数在后宫,便是你们,以及宫外何贵妃、武修仪,白……白庶人。朕想,这件事,是不该瞒着你们的。”   当见过了屠眉、何贵妃、武修仪和郦依灵等人后,他便深觉,不能为一己之私,埋没了宫里有抱负的女子。所以当尹婕妤请求随驾亲征,他考验过后也同意了。   可当他说出九星之事,她们却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反应,高兴或扬眉吐气。   反而是除了太后与宋静慈,其她人面上多少生出了犹疑之色。   九星这样的大任,忽然落在头上,她们从未有想过天下格局与她们有什么相干,一时间竟生出了些许慌乱。   丽妃嘴动了动,又抑住了。她能做得了什么呢?她只有一张脸可以看,难不成和亲去,**敌国君主,挑起多国纷争,红颜祸天下?   这她或许能成功,可相比贵妃、武修仪她们的勋绩卓然,又真是不甘心。   同为九星,她不想被人看轻。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等四下没人后,同德妃再谈谈。   。   钱昭仪的目光四下飞,内心有些隐隐兴奋,却又忐忑:“可臣妾……臣妾只会账簿,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以前贞孝皇后也说臣妾没有主心骨……”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变成了咕哝。   “若是不知做什么,又怕做不好,你就多听太后与德妃调遣,况且,”萧怀瑾笑了笑:“你一人将财算做到了极致,抵小半个度支司,已是大材了。”   他认真起了将钱昭仪培养成心腹的心思,皇室私库历来是与国库分账,且也要做些财货贸易来增收,向来由太府寺经手,但太府寺毕竟是外臣。倘若钱昭仪能上手,也算为皇室保留根底。   钱持盈一怔,这话竟然是从天子口中说出的。   她从头皮到脚底都木木的,心头却一涨一涨,意识的存在前所未有的清晰,甚至感觉不到身体。她想起家中时父亲对她不在意,想起宫里时曹皇后的训斥,从未想过有一天,帝王之尊亲口说她是大材。   她面色涨红,一口气冲到口边:“臣妾……定不负陛下厚望……谨遵太后、德妃调遣。”   至于虢国公和曹派,后宫的势力格局,暂时先搁置到脑后去了。她抬起手,轻轻放在胸口上,试图平息方才那一霎丝丝的惊喜。   。   韦无默幽幽道:“昭仪娘娘有一技之长,亦是大用。可奴婢恐怕只有一张嘴,骂骂人了。”   她一向刻薄,也知自己说话不中听。这么多年,习惯了用伶牙俐齿,为太后辟开那些流言蜚语,倒真没想到自己有什么力担天下的大材。   萧怀瑾笑道:“韦女官何须妄自菲薄。你以前骂自己人犀利刺耳,以后也可以骂外人。若是觉得屈才,日后朕亲征凯旋,你还可以骂北燕使臣呢!”   他开个玩笑,没有计较韦无默从前的一些冲撞冒犯。一介天子之尊,竟然耐心给人灌起了鸡汤。韦无默脸上一红,难得地笑了下,摇了摇头。也不知何时,同皇帝这些年隐隐的硝烟,似乎散去了不少。   她心想,当年韦家获罪,她却辗转为宋逸修所救,被送入宫中,得以跟随太后身边长大,想来也是天意之美吧!   既如此,她便更不能辜负这因缘际会了。   她以前格外看不上宫中这些争风吃醋的女人,内心对她们嗤之以鼻。然如今,她们似乎也不是她所以为的那样,一门心思钻营帝王宠爱。她想,也许该试着理解她们,待她们和颜悦色,如此,才对得起身为九星的宿命,对得起故人毕生的托付。   “所以……”萧怀瑾环视她们,忽然郑重,执大礼:“朕亲征后,一切有赖你们了。”   他从未有如此郑重其事。也从来没有人,对她们这样表达出尊重过。   所以她们一时怔了,并非只是受宠若惊,而是三言两语也说不尽的心绪。   过了片刻,还是宋静慈还礼,声音细柔却沉稳:“无论九星传说是真是假,无论臣妾是否九星,陛下将此重任托于妾等,妾等千钧重负,必当竭尽全力,万不敢龟玉毁椟。”   其她人回过神来,也附和。   九星是荣,亦是艰难。她们身为女子,每一步都要面临更多质疑与诽谤。   然而不能言弃,更决不能失败。因为她们的功绩不仅是她们的丰碑,更是天下女子的曙光。   她们正站在,也许是浩瀚史书最异彩纷呈的一册。   。   她们郑重还礼,萧怀瑾无声受下。殿内如此安静且庄重,却不再是沉默的凝固,似乎有什么在隐隐流动。   那似乎是情怀也似的感动,还有一丝……雀跃。   连隔着窗棂照入的阳光、阳光之下飞舞的轻尘,都似乎沾染了这蓬勃的气息。   萧怀瑾午时便该起驾出宫的,可他真不想打破这气氛。他想起从前万人嫌的德妃、跋扈骄横的贵妃、胆小贪财的钱持盈、爱吃大蒜唱歌难听的武明贞(咦,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曾经怨忿敌对的太后和韦无默。   还有……   他想起那人,心中微微一痛。还有在他最是惶惑无助时,以温柔伴他度过寂寞岁月的昭容娘娘,白婉仪。   还想起御宴上虎豹肆虐时,婕妤护嫔,如何快意。   可无论痛过、恨过、轻视过、鄙薄过……那都过去了。现在的她们,终将不同于以往,她们相视而笑,笑容中有羞涩,似乎也有请多担待,尽在不言中。他竟有怀念,亦觉幸运,他似乎会见证美好的开端。   --------   时辰终于渡到了午时,李长宁从清晨就等在长生殿外,终于忍不住在门外细声提醒:“陛下,百官已在含耀门外等待。”   伴随他的提醒,外面敲响了镈钟,继而太常寺奏埙乐。   是请天子之礼。   何容琛向萧怀瑾点了点头。谢令鸢道:“臣妾……臣妾们送送陛下?”   没有人异议。她们起身,跟随天子,迈步出了长生殿。   仪仗都等在含耀门外,文武大臣也是在此等候,启程后,出丹凤门,酹酒,宣告正式出征。   萧怀瑾早已经换好了武牟服,他走在宫道上,一道道大门次第敞开,他的身后跟着她们几人。   谢令鸢方才虽然感动,思绪却又煞风景地岔远了,心想,此处应有音乐和红毯……就更热血了……   。   含耀门外,送行大臣们立在宫道两侧,排成两列长队。出征日子是钦天局选定的吉日,天子与仪仗亲随依着礼制,在含耀门外登车出行。   萧怀瑾走到了高高的宫墙上,远处可见长安城繁华的轮廓,天际薄岚下的青山。宫道两侧的文武官员排成长列,风吹过皇城,衣袂都在猎猎作响。   回过头,竟然在她们脸上看到了一丝不舍。这是他曾经盼了很多年的,希望有人在意珍惜他,万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平淡且悄然。他想起德妃曾经跟他说,不要小看女子,你每天过得痛不痛快,都取决于你身边的姑娘们。所以她们是风水。   彼时,他笑她是歪理邪说,如今想来竟有一丝道理。   那这后宫,大概就是天下的风水吧。   他伸出手搭在了谢令鸢的肩上:“德妃,给朕好好调理天下风水。”   “……”谢令鸢愣了半晌不明所以,猛然回味过来,恍然的模样,继而向他露齿一笑:“臣妾自当为陛下分忧。那可否……再向陛下讨一句话的赏赐?”~\\\\(≧皿≦)/~   她狡黠一笑,让萧怀瑾想起了被她套路的往事:“哦?德妃又有何灼见妙语?和那马球赛时一样么?”他低声念起那句话,在唇齿间回味:“女人也有不输于士子男儿的抱负与才华……”   这句低低的呓念,声音虽轻,却让送行的她们忽然灵台如醍醐灌顶,霎时清明。   她们看向德妃——原来她从两年前,就在为她们女子争这一席之地!   两年的往事如似锦繁华,在眼前飞闪而过,那些她不明所以的举动,都逐渐明晰。   四周的风声,似乎都被隔绝开。徐徐的,星盘大放光芒。   谢令鸢一眼也没有顾得看。   她知道自己的声望一点点增长到了【众望所归】。去年因陷害和出宫,声望曾一度落到【人人喊打】;后来在宫外颠沛千里,与贵妃、武修仪等人交心,又缓慢回到【声名鹊起】。可如今觉得,是多是少,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她笑看萧怀瑾,却又是固执的:“不过这一次,臣妾讨这个赏,倒不需要陛下对姊妹们说了。”   城墙下立着文武百臣。   在众妃嫔殷殷的目光下,萧怀瑾哪儿能说不。何况他从未想拒绝。他转回身,午时阳光最炽,他不自禁微眯起了眼,目光在众臣身上一一略过。   他肃声道:“朕此次亲征,国政事务,悉数由何太后、谢德妃监国,掌大印。朕在此特许,监国代朕行政,如见朕本人。”   监国人选,是数日之前朝堂上撕逼八百回合定下的,萧怀瑾没有子嗣,政务交由太后和准皇后也是无奈之选,无论有无异议都已成既定。这临行前场面话,百官且听着。   “虽说历来古训,有女子不得干政之说,但社稷正值危急之秋,朕特许,后宫及府第命妇女子亦可有精妙政见,告与德妃处。望诸位爱卿能一视同仁,平心对待。”   话音回荡,四下寂静,一时间,只闻风声。   随即,这句话如炸了蚂蚁窝,士大夫们一片轰然!   ——什么叫“后宫及命妇,亦可有政见,告与德妃”?这是特许她们能干政了吗?这置皇庭祖训于何地?置圣人言于何地?!   自古以来,纵然有吕后之流干政,却从没有女子普遍干政的范例!   “这是乱国伊始啊……”百官人群中,有人声息如蚊,痛心扼腕。   然而他们吃不准,要不要在这里公然反对——此刻,正是御驾亲征之前,是国之重礼,这样场合,绝对不能向天子唱反调,否则视为不吉,必遭御史台弹劾!   且含耀门外,并非劝谏之地。整个皇城唯一允许跪谏的,只有延英门。   这一迟疑,又听天子一言掷地有声,如晴天响雷,响荡四下:   “这社稷天下,女子与男子,可共担之!”   。   谢令鸢眼前星盘一闪,【德被苍生】光辉四绽,隐隐照亮了回去的道路。   她这才意识到,【蓝颜祸水】任务,跨越两年,完成了。   “女子也有不输于士子的抱负与才华。”   “这天地浩瀚,而我中原女子之胸襟,亦不曾渺小于它!”   “家国天下,女子与男子可共担之!”   接到这个任务,还是她刚来时,不小心呼了萧怀瑾一鞋底,被他说了鄙薄后宫女子的言论。   所以她曾以为,要让萧怀瑾说出这三句话,是不可能的。   后来打败北燕战神,求来了萧怀瑾的第一句话。   萧怀瑾在边境,听着《张女从军行》,胸怀激荡,与边境老兵争论维护何太后,说出了第二句话。   然后今天,她请求他,他亦想给她们再争一席之地,说出了第三句话。   德被苍生之后,便是【千古流芳】。两年多的奔头终于到了眼前,谢令鸢却忽然惆怅。   她快要可以回去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生出了极度的不舍,仿佛有斩不断的牵绊,道不尽的挂念。   随即又轻嘲自己真是善变,拼命做这一切,不就是为了回去吗?   可心底又似乎有个声音在说,不是的……不是为了回去。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陪她们在这浩瀚的世间起伏跌宕,为了她们的不甘和隐忍、为了她们不曾忘却的信念和希望。   。   社稷天下,女子与男子,可共担之。   那句话在风中久久回荡,似乎萦绕不绝。这是古往今来,唯一道出此话的天子。   可似乎又是他能说出的话。他当年初亲政,便是这样,满腹意气,对全世界都充满了希望和尝试的热情。   原来这么多年了,他变了很多,这一点却未曾改变。   他站在高高的城头上,扬声道:“启程!”   长音划破肃静,片刻的一顿后,鼓声激荡如雷,撼天动地,气震山河。太常寺奏起了御驾亲征的礼乐,铙钹声如龙腾虎跃。   尹婕妤一身戎装,站在皇帝的仪仗亲卫之前,见有大臣嘴张了张,似乎是要说什么,她警示性地扬起了手中的仪锽。   这斧钺神似四十米大砍刀,镇住了本来就还陷在茫然中的大臣。在浩大的军祭礼乐中,文武百臣俯首送行,再无异声。   宫墙上,何容琛目送她的养子亲征远去。   她曾经这样入宫。   也曾经这样,目送故人。   车马在宫道上碾过,仿佛遥远的宿世轮回。骄阳下倒影短促,却似殷殷的凝望。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天子亲征仪仗浩荡走出长安, 而千里边境押送要犯的队伍, 也从长州渡过黄河, 日夜疾行, 抵达了京城。   大理寺前的铜獬豸威慑狰狞,双眼仿佛照透人心,瞪视着这一行羁押要犯的队伍进了衙门。   衙门内司直办妥了交接, 翻看卷宗上赫然的名字——   苏祈恩。并州党郡人士,父亲是跑西凉的商队马夫,在一次商队遇到马匪抢劫时被杀,母亲在他九岁改嫁, 他辗转来到长安投奔亲戚, 谁料却被亲戚卖给人牙子, 延祚三年阉割入宫。因天资聪颖,粗识些字,又兼皮相好看,很快便不做底层的扫洒杂役, 被送去内书监读书。其后一路擢升, 直至天子近前。   这是卷宗上的档案, 实际上京中哪个官员不知道他。能任得了天子御前的主事,也少不了和中书部门那些官员打交道, 上至中央封驳敕令, 下至尚书各部奏议庶务,只要有心都能插一手。他却又本分规矩,从不擅权干政, 因而不招大臣反感,得天子器重。   谁想此人着实能隐忍,深藏不露,如毒蛇般蛰伏等待时机。若不是太后起疑,宫正司扣押时不慎将他惊动,恐怕此人还蛰伏着图谋一场大的颠覆。   卷宗递到了大理寺卿谢节的案上,恰好宫正司的帖子也传了过来。   “陛下临行前已有发落,此人由宫正司一同审讯,德妃娘娘说了,事关重大,她少不得要亲自问问。”   大理寺丞应着,办手续将人移送刑讯。谢节放下卷宗,忽的想起什么,问道:“监察卫从并州押过来的那个杨犒,景祐九年和延祚四年的犯事,物证如何了?”   “下官翻阅了当年的旧卷宗,犯人的招供,时间恰好都能对应,物证也详实,不久即可结案上报。”   谢节点了点头,仍难以平息心中的震惊与愤然。高邈、刘堰、赵盛德、以及长宁伯……太多人牵涉其中,竟然都是前朝时兰桂之争的桂党一系。他有预感,此事一旦定案,朝廷恐怕是将迎来大的动荡了。可如今朝中兵力过亏,太后一介女流,未必能压得住。   所以萧怀瑾才吩咐他秘密查办,不得泄露一分,他唯有亲力亲为,经手此案的不过两人,当年的真相逐渐水落石出,罪恶逐渐暴露于日下,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到看到那些不甘的嘶鸣。   --------   在谢节的授意下,苏祈恩被移送到了掖庭北的宫正司。   宫正司在恩光门外,是宫外与内廷相连的衙门,素来只有持尚宫局发的出入令牌才能通行,已经算不得在宫里了,通常宫人或妃嫔犯事,才会羁押于此。论起刑讯的花样来,宫正司的手段,比大理寺要翻新得多。   站在这座灰扑扑的大院子里,哪怕地砖被冲洗得干干净净,风一吹来,仿佛依然嗅到了砖缝里的血腥味。   虽已是初春时日,但宫正司的院子里,还是一片森冷。阳光几乎没有温度,几株垂柳萧瑟地静立。大理寺的官员审了半天,惊叹此人很懂审讯这一套,竟毫无进展:“既如此便上刑吧,省得一会儿德妃娘娘来了,没得交差。”   韦无默是作为宫正司旁审,她起身踱到苏祈恩面前:“苏公公,你满嘴翻花,是对本司的大刑心向往之?念在同为故旧,你说成不成全你呢?说吧,你是想肿着死,还是扁着死?”   肿着死是杖毙,扁着死是剥皮。   她身上的松花绿织金襦裙,在光线下铺陈开一圈华丽光泽,刺得他微微阖目,沉默中还有两分轻鄙。   两个人都是御前倚重之人,此前难免有不少交集,可如今他视她如无物。而她在他的眼中,能看到掩不去的仇恨。   大理寺的人唤上了刑具,苏祈恩微阖目,几袭裙裾却步入了他的视野。   走在前方的德妃,简简单单的海棠色印花襦裙,秋香色小披帛。她身后还跟了一人……衣裙素淡至极,唯有腰上并蒂莲鹌鹑的玉佩,映出朦胧的光泽。   苏祈恩一怔,目光顺着裙裾上移,同宋静慈对视。   谢令鸢站在进门处的阴影里,不是很能看得清,只听她出声道:“打扰几位大人了,既然审讯不如意,本宫想与犯人叙个旧,不知可否?”   好好好,还不是你说了算?大理寺官员当然不敢有异议,谢令鸢随身的宫女画裳上前,把人撵开:“几位大人请移步偏殿吧,待奴婢奉个茶,稍作歇息。”   谁敢就这么扔着宫里的娘娘和一个囚犯独处?大理寺很纠结了一番。韦无默道:“几位大人不必担心,德妃娘娘两招能把睿王爷打下马,也能一拳把犯人揍穿地心。”   大理寺的人可不敢像韦宫正那样,对未来皇后如此随意。征询地看向德妃,便暂且退到院子外。   待他们离开后,院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谢令鸢、宋静慈,以及韦无默三人。   “苏-荣识。”   谢令鸢开门见山第一句,成功让苏祈恩抬起头,正视了她。   这三个字仿佛有重锤千钧的力量,他神情不自觉绷紧,呼吸也有瞬间错乱。   德妃是如何得知了他的真正身份?   何况苏-荣识这个人,早已经不存在了,他已经死在景祐九年的那场兵乱之中,他永远七岁。   他按捺住内心的震惊错乱,冷哂了一下:“德妃娘娘,对面相见也能叫错人,可见奴婢从前侍候得不周,让娘娘转日即忘。”   这话细细一品,似乎还有两分冒犯之意,韦无默蹙眉道:“说人话!若不是念及你是苏廷楷的遗孤,你以为我会让你囫囵到现在?”   苏祈恩轻嗤一声,听谢令鸢不以为忤地问:“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吗?”   他不再开口,实际也想知道。这件事,向来只有陈留王知晓,并帮他重新做了假身份,籍贯改为了党郡人士,还为他取名祈恩,意喻入宫后不要忘本。   谢令鸢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因为,我见到你哥哥苏宏识了。”   仿佛轰然一声,苏祈恩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炸响了。   他蓦地张开了眼,死死盯住谢令鸢,嘴唇无意识动了动,却又生生克制。   他既想问,又不能问,周身的警惕如化作尖刺,一旦靠近,便觉锐利锋芒。   他竟然还有亲人……竟然还有亲人活着?   他曾以为,天地之大,再无他容身之所,他们都是被老天恶意玩弄的人。   那曾经是多么冷血又讽刺的往事啊。   在被西魏人俘获后,苏宏识逃走了,苏-荣识则沦为西魏人的军奴。   胡人拿他当将军之子折辱,他从天之骄子一朝沦落,待遇甚至比其他奴隶还要困苦。   塞外的初春寒风瑟瑟,他在辎重队伍里背马草,幼小的身板频频累到虚脱,忽然听到并州汉人告捷的轰动,他心中一紧,扔了马草趴在篱笆外,努力辨认着胡语,才听懂他们说,是有人抢城,将朔方城攻破,西魏人的补给线因此被切断了。   那人绝对是个战略和战术上并重的人才,他一举振奋了并州民心,也挽救了颓势。   名字是很好打听的,西魏士兵都在传,说叫韦不宣,此人很厉害,以后尽量不要正面敌对。   苏-荣识眉眼绽开,自城破被俘后,他第一次有了笑容。随即他被监事抽了两鞭子,却还是笑,仿佛那疼痛也不再难以忍受。   刚俘虏时被打骂,他会哭很久;后来发现他的眼泪没有人在意,他们反而恶劣地想看他哭,看他惨,他就再也没哭了,却并不意味着鞭子抽在身上不疼——而如今这疼楚,却被心中燃起的热烈的希望所取代了。   朔方城夺回,收复失土,朝廷就会派人来寻他和哥哥吧,他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哥哥还好吗?他全身都是纵横交错的鞭伤,他一定要给哥哥看,他真是太委屈了……   年幼且身处敌营的他并不知道,正月之祸后,苏老夫人坚信小儿子苏廷楷不会做叛国之事,递帖请求入宫。可不巧又在此时,后宫动荡,大皇子被毒死,无论是何德妃还是郦贵妃都没心思听她入宫申辩,很快局势变幻,兰溪党在朝中逐渐失了话语权。   查案伸冤一事,也就无从谈起。朝廷不会在意叛将的两个儿子何去何从。   所以他充满希望,盼了一年又一年,他有时候会怀疑,有时候又会默默告诉自己,苏家人一定会来找他的,只不过是没找到而已。   他觉得他开始明白苏武的痛苦,开始疑神疑鬼,开始歇斯底里。严冬天未亮的酷寒里,他裹着单薄的冬衣干活,眼睛总是望向南方,祈盼远处那卷着茫茫大雪的天际,有几骑人马的影子从雪中飞驰而来,就像韦不宣抢回朔方城一样,像突然而至的天神来拯救他。   。   幼年的他,在寒风彻雪中没等来救赎,也早就放弃了翻案或寻找亲人的想法。而今,忽然有人告诉他,见到了他的哥哥。要他如何信?又怎能舍得不信?   “真是让德妃娘娘费心了,为了问话,还特意编出个兄长。我从小被卖给人牙子,哪有什么哥哥。”他冷淡道。   韦无默正要训斥,却被谢令鸢拉住了。她知道的秘密有五吨重,包袱一点点慢慢抖,绝对能吊死苏祈恩的胃口,让他欲知后事跪求下回分解。   “先说我这趟去并州,见到了你哥哥,同时也查明了景祐九年的内情。正月之祸的过错不该是你父亲,这是桩冤假错案。”谢令鸢稳稳抛出这件他最关心的事。   苏祈恩冷笑了一下,又克制了。他不能与苏廷楷有什么关系——苏家已经背负了污名,他不想再増一笔,就让他这么死吧,反正回不了苏家祖坟,就如父亲那样,至死也未能认祖归宗。   可是……心中还是隐隐激切,想知道谢令鸢是怎么查的,想知道哥哥究竟如何了。   谢令鸢慈祥地微笑:“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查明的吗?”   苏祈恩闭上眼睛,耳朵却竖了起来,心里也对谢令鸢刮目相看。   “因为,我遇到了……”谢令鸢忽然卡顿,不讲了:“算了,反正你也不感兴趣,都不看我一眼。我有点口渴,先喝口茶。”   “……”苏祈恩简直想咒她被茶沫呛死算了!他心中天人交战了一会儿,恨恨地睁开眼。   对面的谢令鸢美滋滋,见他睁了眼,慈祥地微笑道:“继续讲,我遇到了你父亲从前的部将。你还记得杨犒吗?”   听到这个名字,苏祈恩一怔,他瞳孔骤缩,心跳失了一拍。   当然记得,这个人是……让他被深渊吞没的伊始。   。   七岁被西魏人俘虏后,他在胡人军中当了三年军奴,后来军中缺饷,要卖些奴隶,他以半个月的口粮贿赂了管事,自己嚼雪和毡毛充饥,才得以辗转卖回中原。   终于重回故土,他怀揣着近乡情怯的激动忐忑,想方设法找到附近的衙门。他记得父亲临终一别前,匆匆对兄弟俩留了个名单,名单上的几人有通敌之嫌,嘱咐兄弟俩若得救,就想办法通告并州军府。   彼时他又黑又脏,衣着褴褛,衙门差吏早已不认得他,听说他有天大的事要见上官,差点没把他打出去,他苦苦恳求,才终于跪到了衙门堂里。   那官员威风凛凛地进来了,他抬起头仰视,下一刻如坠冰窟。   他看到了父亲名单上的人——   杨犒。   那人居高临下,倨傲问道,听说你有大事要禀?   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血液被抽空了,这堂口这样逼仄,这衙门比西魏的冬天还冷。他说不出话来,生怕对方起疑,赶紧装疯卖傻,在地上撒泼打起滚来。   杨犒当然认不得长大后的他,以为是来捣乱的疯子,手一挥叫人把他打了出去。   他站在街上茫然无措,四周尽是往来的漠然的人。他记得小时候自己上街,认识他的百姓见了他,都会来逗弄哄哄他,商贩争相给他喂点零嘴。可能最是无情的也是人吧,如今没有人会将目光再放在他身上了。   站了许久,他眼眶泛热,忽然想起可以去找韦不宣,把父亲的名单交给那人。那人既然有一腔正义收复城池,也一定能查清名单之事,为父亲沉冤!   对了,他还要感谢那人收复朔方城的义举……他眼睛重新亮起了光。   ——什么?你问韦不宣?你不知道吗,他死了!   被他打听消息的人摇头,说,整个云中韦氏,因通敌叛国,府上男丁全部被腰斩弃市。   苏-荣识呆呆站在原地,仿佛天都塌了,他又开始喘不动气。四周比那衙门还逼仄,还阴冷,他抱紧了身子,抖抖索索地问——那人怎么可能通敌呢?他可是救了并州啊!   ——谁知道呢,京中说整个奉国公府上都通敌,依我看,军事重镇都不是好地方,你看苏廷楷啊,也是通敌……   天渐渐黑了下来,街上人也少了。寒冷和饥饿一起压迫而来,他却仿佛摒弃了肉体的痛苦,拖着行尸走肉的身子,一边走,一边质疑。   质疑自己的活着,质疑这个世界,质疑路边的石头,质疑野草和瓦片。他看到的白究竟是不是白,他看到的黑究竟是不是黑?这些存在究竟该不该存在,世间的景象有什么意义?   曾经还抱了去长安伸冤的心思,如今连这样的念头也没有了。   可想想却又不甘。真是非常意难平。   他也不知道这不甘究竟是什么。   后来被人牙子挑到陈留王府,受萧嗣运赏识,让他潜入宫中为探。他犹豫,想起与陈留王共同铭刻的仇恨,想他自己孑然一身,身为奴籍子孙也就世代为奴,还不如进宫谋大事。   真是奇怪,他小时候众星捧月,过得是人上人的日子,可不知何时起,也麻木了。   。   他依然没有出声,可是掌心却热了。那热意从胸腔里迸发,在周身游走,冲得喉头发疼。   天理昭昭,恶人终于显形了。   “杨犒是现任兵部尚书高邈的学生,当年是他受高邈、长宁伯等人指使,暗通西魏,嫁祸于你父亲。眼下,他已经在大理寺受审,”谢令鸢说话轻和,似有安抚之意:“案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不会让无辜之人平白担了罪责。”   听到这里,苏祈恩终于是放心了。苏宋两家世交,有宋静慈在,他相信谢令鸢不会骗自己。   他还想听哥哥的音信。   可德妃似乎忘了这一茬,端坐一旁又喝起了茶。   苏祈恩幽幽看了她半晌:“……”   迫不得已,他硬邦邦开口问道:“你们把苏宏识抓起来了吗?”反正他没承认苏宏识是他哥哥,他只是问问罢了。   “你当朝廷太霸道了吧。”谢令鸢摇了摇头:“不但没抓,白婉仪去了并州后,还抽空照顾,给他送个饭。”   见苏祈恩茫然不明,她解释:“你哥哥后来被季老先生收养,可是他在战乱中受了过度惊吓,神智有些不清了。季老先生在延祚六年时去世,临终前托付街坊四邻代为照顾你哥哥。哦,白婉仪活着,还要谢你恻隐,帮她收了尸,也算是报答你吧。”   苏祈恩心下重重一沉,方才的惊喜被这忽如其来的噩耗又冷却。悲喜交缠,他压住喉头低低的呜咽。   “那,他……好么。”他声音里有着自己也未察觉的颤抖。   宋静慈轻叹口气,走到他面前。二人相视,她望入他眼:“那,你还好么?”   这些年,从入宫伊始,他暗中帮着她,御宴虎豹之案搜宫时,在陛下面前维护她。可她不知道他的存在,这么多年,没有问过他好不好。   苏祈恩闭了闭眼睛,忍下眼中鼻中还有胸腔的酸涩。   自景祐九年落难后,第一次有人关心他,问一声你可还好。那些无人知晓的苦涩委屈,已积累了多少年无人问津。   “不好。”他唇角弯了弯,却只有苦涩之意。实在是难以抚平创痛的这些年,他想倾诉。   “入宫起初是杂役,受人克扣,连饭都吃不上。还曾一度沦落到,跟一条瘸了腿的狗抢食。”   连狗都似乎觉得他可怜,后来偷了什么吃的,甚至分他一点。一来二去,人和狗也生了些感情,宫里有贵人被冲撞,吩咐杀狗,那狗被追着打,他帮它逃命,转头宫人问他见没见过,他撒谎说没有。   就听那人感叹说,这狗跟人一样,都得看主子的命。主子倒了,他们又算什么?你知道它以前是谁的狗吗?先二皇子悯王的。悯王被烧死了,先贵妃也死了,这傻狗还想等着人回来不肯走,你说留它做什么?   他心想,可是比起人来,还是狗好多了。兽性是坦承的,要抢就抢,可是对你好的时候,又是真的好。   不过后来再没见到那同命相怜的狗了,最后一次是夜里听到窗外有动静,打开窗子看到窗台上放了点吃的,还有些血迹,以后就再没见过。他觉得他们命运相似,都是天涯沦落,总希望它不要等二皇子回来了,逃出宫好好终老余生吧。   “这样啊……”宋静慈闻言,眼神黯了黯:“熬了多久?后来……后来呢?”   后来,他越发长开了,沾貌美的光,贵人总是喜欢模样好看的,像他这般出挑的人格外受器重。   “陈留王暗中帮了一把,我被送去内书监读书。”苏祈恩说着,想起内书监教读书的那个四十来岁的清瘦宦官,那人经常说,当年掌教的是宋先生,你们若读书明理,得贵人赏识,兴许也能像宋先生那样荣光。   宫里能得“先生”这样称呼的,也只有宋逸修,他见过那人,如修竹青松,光风霁月却又端方内敛,上人之姿。据说也是高门出身,从小就有不少家族盯着议亲攀亲。内书监的小黄门们喜欢议论他,常说龙生龙凤生凤,你们看他家门不幸,受那样折辱,还不是走到今天这样地位?语气中满是艳羡。   那时苏祈恩心想,一群低贱之人,你们怎能明白,真正的折辱是什么!   是我啊!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自觉模仿起宋逸修。   譬如听说那人喜欢写魏碑,他也就悄悄学魏碑体。其他诸如插花,香道,点茶……可无论怎样模仿,也做不到像那人一样波澜不惊。他不知道那人是怎么泯灭心中的不甘,情愿辅政;又为什么炎凉世态没有抹平那人的棱角。   这样的宋逸修让他觉得恼恨,死了也是自找的。可有时夜半辗转,又觉得他们不过是同命相怜。   后来,许是模仿使他出类拔萃,他调去了御前,得以伺候宫宴。   。   苏祈恩讽刺地笑了笑:“你知道么,那天御宴,我在一列列宾客名单上看过去,终于找到了苏家人的名字。”   他感慨道:“我有多高兴。”   十七岁的少年人,经受了人间百般苦楚,终于得以见一面亲人。他激动得呼吸艰涩,又因近乡情怯而迟疑,嗫嚅想要上前相认,轻轻唤一句“大伯”,喉头哽着,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他仰起头,揭开血痂似的回忆那一幕:“然后,我觉得脸上湿湿的,抬手一抹,是被他嫌恶地啐了一口唾沫。”   宋静慈低下头,哪怕隔了数年的转述,她也似乎能体受那种不堪:“昔年韦太后时,你祖父曾经得罪了韦后信任的宦官,被整得狼狈,许是因此,大伯才格外痛恨……宦官吧。”   可不论什么样的理由,也改变不了那个被辱的事实。那时的御宴上,他呆呆望着没认出他的大伯,对方一脸鄙夷:“下贱阉奴,亏得在御宴上当差,一点眼力都没有,这附近也是你个阉奴能踏足的?滚!”   高阶的内侍忙来赔礼,把苏祈恩撵开。他浑浑噩噩往殿内走,脸上被啐的那口唾沫仿佛灼人,哪怕擦掉了,也依然烧得他脸发烫。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然而御宴上人来人往,不能失态冲撞了贵人,他终于还是将眼泪忍了回去。   他已经不是苏家的人了,父亲是罪人,而他也成了苏家人最讨厌的阉奴。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小时候那种不甘,叫做什么了。   及至此刻,他泪如泉涌,多年恨意破闸而出:“他们觉得我下贱,可这是我想的吗?我又何辜?!既然那些自诩高贵的人,看不起我——我也就让那些高贵之人,都尝尝我受过的屈辱,我吃过的苦,让他们的高贵尊严都狠狠折辱,被碾落成泥!”   “我不甘啊!陈留王叛乱又如何,越乱越好,最好北燕人,西魏人,北夏人……统统都来一遍,烧毁那些朱阁华第,砍掉那些高贵头颅,让他们为奴为妓,来尝尝低贱的滋味!”   他发泄似的喊了出来,四下寂静。尽管早知内情,每个人心头难免发沉。   良久,谢令鸢才道:“可你还会牵挂你的哥哥。你哥哥也是,他神智不清,便一直在等你,在季老先生的院子里天天守着,院子每年种了甘瓜,季老先生说你喜欢。先生也到死都在惦念你,说总有一天你会回去。”   苏祈恩眼中一热,胸腔热流翻涌,他偏开头。   曾经他觉萧怀瑾可怜楚楚,让他怀念起了兄长,所以待萧怀瑾是真的有感情。也因此天子才信任他。   也记得在宫里初见到清商署的白婉仪,弹着箜篌在唱:“少年豪杰意,放歌浊酒杯。志高凌云起,岁月把人催。大漠千秋岁,枯骨百万归。谁言报国心?一捧英雄泪。”   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时,他还只是个小杂役,坐在假山后,悄悄地哭到了后半夜。   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哭。   后来白婉仪死了,他吩咐好好收尸,抬出去葬了。   宋静慈替他擦拭掉脸上的泪痕,温声道:“我向太后与德妃求了恩典,只要你说出陈留王的事,便给你庶人身份,回到并州去。”   苏祈恩一怔,这偌大的希望当头砸下,让他被苛待了半生的岁月,一时受不起这样的救赎。   可他笃信宋静慈不会骗他,转而望向德妃。谢令鸢竖起右掌:“我绝无背诺。”   他盯着谢令鸢的眼睛看了很久,她的眼睛沉稳,不动如磐石。他觉得他是喜欢这双眼睛的,内里仿佛藏着光。   他声音有些哑:“既然高邈、长宁伯这些鼠辈,当年指使杨犒,就与我有刻骨之仇,他们如今投靠陈留王,我自然不会隐瞒。”   韦无默见他松口,赶紧提笔录口供。也不知苏祈恩是因为父亲的沉冤昭雪,哥哥的等待,还是得知旧事后对高邈等人的恨意,才终于撬开了这张嘴。但总算是能够拿到有用的信儿了。   苏祈恩又道:“我虽可以讲出全部事实,包括陈留王在朝中的朋党,他的私铸铁矿盐矿,他的几处私兵,我留了心,都藏有账簿和舆图。但还请德妃再答应我三个不情之请。”   韦无默眉头微蹙,怕他要求提得过分。   谢令鸢没怎么犹豫,先把陈留王解决了再说。她说:“只要不是什么作奸犯科之事,我能做主,便可答应。”   苏祈恩点点头:“第一,不妨害我与我兄长的性命。我们在奸人陷害家破人亡中好不容易活到现在,只想平淡度过余生,再不牵扯朝政,什么萧家,什么陈留王,都与我无关。我苏-荣识虽是个阉人,但也是言出必践。”   “我应你。”   “第二,希望朝廷还我亡父一个公道。这样日后我与兄长祭祖,为他老人家上一坛酒……也能告慰他……在天之灵了。”   谢令鸢点头:“我应你。”   “第三,”他喉头动了动,望向宋静慈:“她与我故交,童年也很不易。从前在陛下身边,我只能尽量帮衬。日后不在了,希望她在宫里,还能得娘娘照拂。”   宋静慈闻言,如远山隽岚般的眼睛里,倒映出了水光。   谢令鸢笑了笑:“这个,我必应你——我待她会如姊妹。”   苏祈恩得了保证,放下了心。不知为什么,他是相信谢令鸢的。   天光洒在身上,他仰起头,微微闭上眼,感受那微风拂面中带来的一丝暖,仿佛在污浊泥淖中爬了半辈子,终于得见人间阳光。   -------   当大理寺官员们在宫正司隔壁喝了一下午的茶,跑了七八趟茅房,终于等到德妃离开后,他们回去要提审犯人,却发现案上赫然摆着苏祈恩的供词,韦无默还在奋笔疾书。   大理寺官员:“……”   他们惊恐地翻着卷宗,足有七八页厚,苏祈恩把陈留王的老底都兜出来了,朝中的党羽,盐铁和私兵,叛军南下路线,同北燕借道的太行山,北燕的夹击计划,以突击潼关迫使长安迁都……等等。   呃,德妃对犯人做了什么?难道是她圣光普照,感化了苏祈恩?   想来想去,竟然也只有这一个解释……仿佛最合理……_(:зゝ∠)_   他们不禁深深地感慨……   不愧是德妃啊,文让细作招口供,武能上马退战神,果然是……   一代祥瑞……   ********   卷宗被送去长生殿,长安监察卫再依着口供所说的地点,去找到了账簿和舆图,查对叛军私矿。   与陈留王暗中往来的世家和大臣足有一页名单,何容琛看了,却没什么动静,似乎不着急铲除陈留王之患,反而着手准备起了另一事:   “陛下御驾亲征,因事出急迫,不及祭天告祖。哀家令钦天局择了日子,定在三月初三,前往京郊,代天子祭祀。”   祭祀之时,百官随行,是国之大事,眼下皇城中为祀与戎而忙碌起来。何容琛又将何道庚叫入宫,不知密谈了什么,整整一下午殿门紧闭,直到晚膳之前方才离去。   御前传来军报,天子已经渡过黄河,抵临晋国与北燕的前线,在幽州设了行台。   并州行台已撤,何贵妃前些日子在官府护送下,从并州回到了长安。   谢令鸢一早带人去宫门口迎她,见到多日不见的好姊妹亲自来迎,何韵致心情分外好,直到她们走近了重华殿,听到一声熟悉的嘹亮叫声——   “皇后是个贱人!皇后是个贱人!”鹦鹉抬着脚,欢快地对何韵致大叫:“皇后是个贱人就笑的贤后!”   “……”何贵妃的脸瞬间黑了下去。   早说了该把它拔毛扔进火里烧死,这也太尴尬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已经不是第一次听重华殿的鹦鹉大放厥词, 语不惊人死不休了。谢令鸢还挺乐呵这鹦鹉。   她一边逗鸟一边问道:“你寄来的信, 怎么都是报喜不报忧, 太后其实很担心你。其他人呢, 可还好?”   重华殿的宫人忙着四下张罗,奔走往来,何贵妃吩咐她们退下, 走到廊下挂着的鸟笼旁,去看笼子里的金丝雀,没有伸手逗它。   “西魏人狡诈,口头说着议和, 实际上屯兵关口外, 一直在观望, 关内多了不少打探消息的细作,都是汉人,”何韵致说着叹了口气:“外敌可御,家贼难防。”   谢令鸢一时语窒, 关于这个问题, 她没法安慰何韵致。要换她自己, 早暴跳如雷了,还做不到这么淡定呢。   “北燕发兵的消息传过来后, 拓跋乌就坐不住了, 他和十一王子抢军功,觑准了时机,我看一场大战在所难免。我走之前, 已经有小股马队骚扰边城,武修仪带人巡逻,都将他们驱逐了。安定伯因此让她掌了些兵,好歹能撑到宣宁侯来吧。”   笼子里的金丝雀见没人陪它玩,便拍着翅膀,迈着优雅的细步挪开了。何韵致回头倚着栏杆,目光有困惑:“白姑娘去民间游医,倒是积了不少口碑,真难想象她从前在宫里害死不少人,究竟哪样才是她的本性?她的近况没问,我在宫里也险些被她害过几次,心里难免有些疙瘩。”   她喜欢谁、不喜欢谁,从不遮掩,因出身尊贵,也不在乎别人喜不喜欢她。在这宫里算得上非常耿直。谢令鸢了然道:“她已经变了不少。不过你没跟她计较,也没记仇,已经是君子大量了。这份气度,很多人远不如你。”因多数人,总是会对别人的过错耿耿于怀。   何韵致冷不防收了夸奖,不自在了一霎,唇角悄悄微勾,又压回去了,她才不会承认这是看在谢令鸢的面子上呢。她淡淡地“哼”了一声:“我可不是不计较,还不是看她行医能派上用场,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穷人看不起大夫……”   她声音逐渐低了下来,想到了不久前的一桩事,白婉仪医治的几个人家。   那是几个跑商的人,被打得奄奄一息,由于商路是通关的,何韵致就把他们家人叫来衙门问话,也想借此套些关外的消息。然后得知这一带商路的马队里,汉人遭些欺负**很寻常,西魏人强势,西凉党项人次之,有灵活的汉人干脆改名,化为鲜卑身份。有一位老妪的儿子没改身份,有次跑商闹出纠纷,被党项人按着钻胯,回来后被人耻笑得再也不敢出门。那老妪提起此事,眼角泪光闪烁。   “我当时觉得面子上很挂不住,叫白姑娘给他们好好医治……”何韵致回忆起来,仍然记得那些家眷的眼神,复杂甚至有嘲意,麻木的双眸里看不到对朝廷的敬畏。是因为朝廷无能,让他们受人欺扰,国不争,民生哀。   “后来我想,我都这样没面子,那些钻胯的人,还有其他遭辱的,恐怕是更恨的。”   也是从那时候,她忽然能意识到受辱的滋味。从那老妪的眼泪里,似乎理解了屠眉的心狠手辣究竟为掩盖什么,体会了很多以前从未在意的人。一时心头从未这样乱过,竭力维持并相信的什么教条,终于还是崩塌了。   “但我实在做不了什么,朝廷下令收回并州行台,就这样很没颜面地回来了。”   谢令鸢听得也不是滋味。向来知道她说的荣辱这码事,然而这个时代的人不会在意。高门可以折辱寒门寒士,奴仆婢女不会被当人看待。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并维护这样的纲纪。她除了对自己宫人好一点,也时常生出渺茫无力之感。   遂安慰道:“陛下走之前交待过,后宫及天下女子,有精妙政见者,皆一视同仁。回来也没什么不好,更好施展你的能力。以后若有什么打算,宫中群力,也都可以相助。”   皇帝临走前那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早已经传出了宫外,整个长安城都沸腾了。   在监国的授意下,官府不得已下了公文函令,广而告之此事。当然,能看到公文并能看懂的,也不会是小门小户的女子。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天下女子”的惠利,依然是拂及不到寒门或平民的。   何韵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若说宫中妃嫔对她齐心相助,她是完全不信的。那不搞笑么?不过她相信,谢令鸢会不遗余力支持,只要自己想法得到她认可。   若问有什么打算,她想,应该还是希望像姑姑那样,不用提心吊胆将命运悬在帝宠或子嗣上。若能揽个垂帘听政的权力,创造一个盛世,广开科举就更好了,哪怕被后世史官骂奸妃,也爽够了,美滋滋。   不过这种春秋大梦,她实在不好意思对谢令鸢说出口,简直像是发癔症。却又觉得满腔的凌云之志,没有听众实在太寂寞,就像她少时偷偷写的话本,没有人欣赏,简直怀才不遇。   她下意识摸了摸脸,好像这样脸皮就能不那么薄。   “……你就随便听我说说,这话出了重华殿,也就做不得数了。”她先给自己挽回一点颜面,姊妹间说体己话,做做白日梦,总不至于太掉价:“我这路上,想到你在土匪山上救我那晚……觉得家里说的一些事,好像不那么有道理。”   她自认尊贵,但屠眉也不该就往泥里踩,平民钻胯也会羞愤。既然人都争一口气,那贵贱之分似乎也不太对,为什么杨犒那样卑劣之人风生水起;和萧怀瑾一道守城门而死的“九壮士”,活得无人问津?   “所以我想,先帝,还有景庙,他们想要开科举,大概也是觉得不该以士庶来分贵贱,该是以才德来论人。继而想,其实科举之初,还可以立个规矩。”   谢令鸢心想,她能意识到找个渠道,破除贵贱之分,还真是挺不容易了,绝对要好好鼓励:“那你想向陛下谏言?”   何韵致点点头,忽然有些赧:“你看,你我……或者韦后也好,堂姑姑也好,若要掌权,除非进入宫中,但凡嫁给臣子是没可能的。若在开科举之初,就立下规矩,给女子设几个官位,允许女子也可投卷,阅卷不分男女,倘若有女子得了名次,便去特设的官位当差,再不必像咱们这样,进宫争凤位打得头破血流……不也挺好的。”   她说完,谨慎地看了眼谢令鸢的反应,自觉说了些很招人非议的言论。   她很明白,任何事一旦开头没立规矩,后面就很难再立了。正因如此,她才大胆妄想。虽然是一条崎岖坎坷的夜路,但总想听听别人鼓励,哪怕这种事干不成。   谢令鸢果然是很懂她,眉目绽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陛下都松口了,眼下朝廷乱局,也算不破不立,但凡想试试,我说什么也会站在你这边。”   何韵致得了这话,比让她去做这事还高兴,人在冒出些忐忑念头时,总是希望亲近的人认同的。她乐道:“那万一很多人骂咱俩是妖妃,要举着火把烧死,你不怕么?”   谢令鸢反问她:“你怕别人骂你奸妃么?”   “我不知道。”何贵妃想了想,很快忧郁一扫而空:“只要他们不反对我,随便怎么骂。留名史册做大事的女子,就没见几个不被骂的。”这样想来,反而有点期待。   “那就是了,他们骂我算什么……只要你高兴,他们无所谓啦。”谢令鸢哄完她,忽然心有余悸,四下张望,她算是怕了萧怀瑾,以前动辄像个幽灵似的听她墙角。   话却都是出自真心。何贵妃为了自己理想,不在乎千夫所指,她又有什么顾虑呢?若只想平稳度日,不就成利己主义么。若人人都如此,也不会有后世的进步。身为九星,又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听她之言,何韵致微笑起来,重回宫中的低落,也一扫而空。   倘若皇后还活着,真想告诉她——本宫不和你斗了!   鹦鹉和主子心灵相通,在笼中又扑腾着翅膀跳了起来:“皇后是个贱人!皇后是个贱人!”   何贵妃一笑,向笼子走去:“以后别这么叫。”   鹦鹉委屈地看她。   “竟然还有点想她了。”她教训完鹦鹉,缓缓道:“当年也有些不懂事。现在……不说是做朋友,我不会再针对她。”   哪怕道不同终不为谋,至少不再心存斗志。   不过人已经死了,想这些也没有了意义。何韵致打开笼子,对笼里关着的金丝雀和鹦鹉道:“你们走吧,飞出去吧。”   那金丝雀似乎是听懂了她,对着笼子外面犹豫了许久,试探着迈出一步。何韵致将它拿出来,放在栏杆上。鸟儿晃晃悠悠地飞了起来。   盘旋了两圈,最终越飞越高,飞出了重华殿的宫墙。   ***********   钦天局择定三月初三告天祭礼,地点设在南郊圜丘,距离皇城有半日的马程。   往年每逢冬至,便是在南郊祭皇皇帝天,主要是远祖配飨。晋国承五礼,有两个祭祀场合,分别是明堂和南郊,御驾亲征一事关乎社稷,理所当然是要在更远的南郊处。   因是国之重礼,按惯例,举凡朝廷正四品以上官员,平时早朝有进殿资格的,都要随行。礼部将列席名册上报到何太后眼前,她圈圈点点,留了几位大臣坐镇京城,又追加了诏令,将随祭官员的规模扩大到正六品以上。   也就是举凡大朝会可以列席的官员,三月初三也有资格同去南郊。   这一番举动,可谓很收获一些人心。国事祭祀是光耀门楣之事,要不是律制约束,恨不得带上家眷,谁不想去啊。先前朝廷上关于“依照祖制女子不得上圜丘”的争论,也因而逐渐平息,上品的官员不高兴破例,下品的官员却都盛赞何太后做了桩伟事。   那些不想让太后去南郊的大臣,反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谁让萧怀瑾走的时候没举行亲征祭礼,监国又是太后呢,她背后何家势大,正面肛不动,这矛盾只能做一番折中。   于是何太后主持祭祀大礼,德妃随行,宫中事务,暂由何贵妃代掌。   三月初二,谢令鸢换上了正装冠服,就坐上了宫中的车驾。宫门打开,从内到外浩浩荡荡的车队,她掀开帘子探望,总觉得这一趟随行祭祀的人,竟然比去年籍田礼时还要多。   谢令鸢觉得古人也挺会折腾人的,祭祀不是什么好差事,竟然是在黎明之前行大礼!有猫病啊!害得他们要彻夜不眠,熬夜守更地赶到南郊,等着寅时正刻。就这样,还有很多大臣翘首以盼能陪同呢,不是很能理解这些长安人。   他们从亥时出宫,到南郊时,已经是子夜过半。祭祀大礼还差半个时辰,浩荡百官队列都暂时居于圜丘附近的行宫,礼部太常寺等官员则彻夜不眠在此准备着。   圜丘台上点燃五方燎炉,摆上三牲祭品,丑时方过,太常寺便奏乐。谢令鸢负责上香,忍着巨大的困意站在圆台上,何太后站在圜丘中央,祭台之下是列阵百官。   黑压压的一片,在夜里更是模糊。谢令鸢扫过几眼,总觉得人确实来的有点多。   她灵魂持续放空。   礼部早已经拟好告天祭书,何容琛代天子宣读。她声音不高,却清澈稳重:   “……帝天神功圣德,垂法至今。钦承祖训,恭陈牲帛,祗告殿廷,圣神不昧,其鉴纳焉!尚飨——”   话音未落,谢令鸢盯着远处发呆,却看到似乎立起了一道道黑色人墙。   她站在圜丘台的一侧,视野比下面更为广阔,定睛仔细瞅,远处动起来如一排排人浪,传来兵甲相撞的声音,随即圜丘台下的大臣们,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声惊动,纷纷循声看去。   圜丘台上的禁卫已经警惕地抽出刀,刀刃映出火光,有些刺目。那混乱中传来一声惊呼,继而是惨叫,这叫声彻底撕裂了肃静,人群四下奔逃,恐慌迅速蔓延。   “满朝大臣昏聩不堪,女子主政更是误国,这样的朝廷,有悖天德!”   “陈留王顺应天命,挑动天下反!”   这下谢令鸢看清了,那堵移动的人墙,是几百人的刺客,乔装成禁卫军,狰狞毕现!   她下意识倒退了一步。   祭祀出行的禁卫军有两千多人,纷纷抽出兵器,招呼大臣道:“快避开!陈留王刺客偷袭!”他们挡在圜丘台前,紧紧护着台上的人。   就这转眼的功夫,刺客在人群里大开杀戒,文武大臣纷纷溃散,十来个大臣血溅当场,谏议大夫刘堰倒在血泊中,伸出手想要说什么,喉咙里发出“嗬嗬”声。   谢令鸢直觉有很多不对劲,却不及细想,准备出手拦刺客。她的声望气数都是充足的,不管是挂在天上还是掉在坑里或者御前劈叉,都能做到。正要上前,却忽然被何容琛抓住了手。   那只手凉凉的,十分镇静且平稳:“勿妄动。”   谢令鸢一怔,转头看向何容琛。圜丘台的燎炉正燃烧着,纵然天还未亮,火光却照亮了夜空,她亦能看清何容琛的神情。   眉头蹙着,可是眼神笃定且平静,袖子下的手也是稳稳的,一丝汗也没有。   ——祭祀大典刚结束,就有刺客搅局,何太后她……无动于衷么?   谢令鸢心中一动,有什么想法逐渐清晰。   南郊作为祭祀之地,是绝对不会有刺客能混进来的,这里逢大祭之前会反复排查,即便是北燕的九歌刺客也不行。总之就是,不可能。   但怎么可能,陈留王的百人刺客能进得来?   她意识到了什么,而混乱溃逃的大臣里,在经过最初的慌乱后,长宁伯晁彦也回过了味来。   他差点也被禁卫军那一声提醒带偏了,陈留王的刺客即便行刺,又怎么会杀他,怎么会杀大臣?   陈留王是有一支私兵部队,潜入到长安,但前段时间宫变失败,安旭被捕,这支私兵队伍也早已被朝廷悉数收缴,除此以外,再未听说陈留王还有刺客留在长安了——这好歹也是天子之城,这南郊好歹是祭祀重地,岂是说进就进的地方?   那这些刺客,杀的都是谁?   天色虽然未亮,但刘堰正倒在他脚边的血泊里。刘堰是临淮刘氏的人。   长宁伯环视一圈,那些混乱之下被残杀的大臣,几乎都与他相熟,乐平赵氏赵盛德、陇西李氏的李赟……分明都是与陈留王过从甚密之人。   算是自己人,陈留王的刺客,怎么会对他们动手?   除非这些刺客,是打着陈留王的旗号,在这里大开杀戒!   然而如此重大的祭祀场合,若没有上位之人的谋划和默许,怎么会被刺客混进来,并且得手?   幡然醒悟只在一瞬,长宁伯身后响起熟悉的呻-吟,是他的长子晁荣受重伤;不远处,高邈也跟两个刺客交手,高邈是兵部尚书,当了一辈子的武官,遇到刺杀不像刘堰那样措手不及当场惨死,还有余力周旋。   圜丘台上燎炉照得夜空透亮,何太后站在高高的祭台上,被重重禁卫军挡住,长宁伯看不清她的神情,却仿佛能看到她冰冷的目光,那目光有如实质,穿透重重人群,让他从头冷到脚——这女人手段真是阴毒!   这些刺客,必然都是她指使的,为了不落人口实,为了铲除他们!   他们这些官员,哪个没自己的消息渠道,苏祈恩被前线抓获送回长安一事,当然也有风闻。原本提心吊胆,忐忑了一阵子,观察何家人的动向,甚至在长安和其他地方的活动都暂时停了,生怕太后是在等他们露破绽。   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依旧没有撕破脸,让他们心中猜测纷纭。一想是苏祈恩根本没被抓,或者没招供;一想是太后大概权衡了一下,发现勾结陈留王的世家太多,牵连甚广,连根拔不动,她下不了手,干脆记在账上等以后清算。   谁知她完全出乎他们意料,根本不等坐实他们罪名,也不打算在朝中公布此事。她是直接动手啊,想让他们来不及反应、来不及反击,就枉死当场,做个糊涂鬼!   他晁彦才不会遂她所愿!幸好,他们风闻苏祈恩被抓后,也早已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各家都出了些私兵。   长宁伯从怀中掏出了两枚响箭,猝然拉开,扔到了远处地上。   “砰——”三色烟花直冲夜空,在天际炸响,让混乱的几方一时停滞,意外望向夜空。   这是军中交战时常用的信号,不同色彩,用以传达不同军令。   站在圜丘台上的何太后仰头看了一眼,眼中映出烟花的色彩斑斓,她轻轻拨开挡在身前的几个禁卫,往前走了几步,目光稳稳盯向远处站在血泊中的人。   在这片刻的静滞中,长宁伯高喊道:“太后娘娘,你要对我们晁氏、蕲州高氏、临淮刘氏动手,不必借陈留王的名头。眼下我晁彦还没死,不妨向太后提个醒……”   从方才冒出刺客,到眼下长宁伯出声,前后不过须臾,谢令鸢也在他说话时,恍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这果然是何容琛安排的刺杀!   难怪之前苏祈恩招了口供,大理寺也暗中查事了罪证,太后却什么反应都没有。她一度以为太后是在等待时机——可实际上,朝廷正忙着交兵,哪有多余的力气去铲除这十几个世家,猴年马月能有这个时机?   所以何容琛装作无事,私下筹划的,就是快刀斩乱麻,怎样最快、最稳地杀掉他们!杀掉世家在朝中为官的中流砥柱,推到陈留王头上,以后再软刀子割肉,对这些世家慢慢下手,刚柔并济,总比两方对峙使朝廷瘫痪要好。   高邈气喘吁吁,丰城伯也将信将疑,他们靠到长宁伯身边。   “蕲州高氏、临淮刘氏、乐平赵氏、陇西李氏……”晁彦一口气说出十多个家族:“还有我与丰城伯,虽不比‘长安四姓’,但在朝中毕竟也占了四分之一的人,能凑出三万兵力。不瞒诸位,方才我放出的信号,就是集结兵力,围困京城……以及南郊。”   其他方才被刺客吓得东奔西逃的大臣,闻言气愤惊呼:“晁大人,你怎生如此狼心狗肺之徒!竟然私结兵力围困京城和这里,你此前分明是早有准备,存了逼宫的心思!”   “你们暗中勾结陈留王,这是图谋了多久!”   众大臣愤怒,怒的却不是他们勾结陈留王,而是围困京城和南郊。长安有什么?长安除了数万百姓,还有他们的家眷!眼下活生生变成了人质!   这些乱臣贼子,岂不是也在威胁他们!   晁彦才不管众臣义愤填膺呢,都被逼到这个份上了,注定是与整个朝廷作对。他继续道:“我相信,得到信号,长安令会想方设法,把他们放进城的。外城的百姓,你们倒不必担心……内城门谁在守?似乎是申国公府上担责?”   “胡说,长安有京师戍卫,你当他们形同虚设?”有大臣反驳,可是晁彦越是自信,他们越是担忧。   只有何容琛知道,京师戍卫是在她手里。布下这些局之前,她定要确保万无一失的。   长宁伯不在意他们反驳,得意笑了笑:“你们若不信,且等着。另有五千私兵,本是埋伏在南郊的路上,实不相瞒,本来你们也将死于‘陈留王之手’,哈哈哈哈!”   他们十几个世家难免意见不一,出现了分歧,有人认为不能打破局面;有人认为应该趁皇帝不在京,先诛杀太后与何家,何家倒台会有无数政治让利。反正皇帝与太后不合,他们动手后,若皇帝先回京,那就恭迎天子;若陈留王杀过来了,那就恭迎陈留王。左右都是投机,一本万利。   晁彦得意大笑,令群臣越发气愤。且不说这些大臣的府第几乎都坐落在内城,他们眼下分明也成了人质!他们急怒攻心下,倒是没察觉,晁彦虽是在威胁,然而实际上是谈判。   何容琛则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除非禁卫军收手,放他们性命,否则这些家族调集的两万多私兵将围攻长安,南郊外也有对方的援军设伏,人数多于禁卫军——由于他们的私兵多是隐户,流动也难以察觉,很难界定他们在做什么,要什么时候动手。所以大理寺和监察卫也很难防。   何容琛权衡他的谈判。   她没有公然指出他们勾结陈留王的罪名,甚至没有惊动他们,正是因为忌惮这些世家勋贵的私兵。先帝朝时,他们能策动正月之祸,能撺掇柳贤妃“四姝争后”接连嫁祸害死两个皇子,能逼退兰溪派郦、沈、陆三家;他们占有广袤的田地,有着数以万计的隐户佃农,家族彼此勾结,私铸铜钱兵器,积累下堪比国库的财富。   其隐藏多年的实力,开国时尚且难削,又怎是此时的朝廷能够铲除。若他们联手反抗,只会搅得朝廷动荡不安。   可他们又都是投机之人,倒向了陈留王,甚至有家族迎合陈留王和北燕两边主子。她又必须要铲除,否则国家必亡于这些世家之手。   所以为了求稳,她铤而走险,不惜以身作饵,在皇皇帝天面前亮刀,杀了这些贰臣之心的人!   她冷冷道:“哀家想给你们留最后几分薄面。既然你们不要,那也休怪后世史书评述无情。”   放了他们性命是不可能的,谁知道他们下一瞬会不会反?可眼下也不能杀,她还在等一个时机。   她的目光越过重叠人群,与圜丘台下的何道庚遥遥对视。何道庚交叠的袖子下,悄悄比了个手势,然后几不可察地摇头,像是打瞌睡似的。   京城那边想必要生些乱子,只希望宫中何韵致能稳住大局,控制好内城局势。   黎明终于姗姗而至,天际微微泛蓝。而圜丘通明的火光下,禁卫军和晁彦两方依旧对峙。   第一百五十九章   长安城中一夜如常, 除了报更人敲着梆子穿过街巷, 偶有风声吹动草木沙沙作响。长安十二座城门的瓮城处,京师戍卫如常巡逻轮值。   含皇城禁卫军在内,京师戍卫共两万余人。除了巡逻守城的,剩下不当差的,则驻扎京郊。长安繁华都市, 民众拥挤,士兵驻城外是惯例。   京师戍卫统领孙晋成,是先帝朝时任命,位列从二品武职。他对萧氏绝对忠诚, 也没大的毛病, 就是不太上进,比较懒。懒得争权夺利,也懒得结党营私,先帝之所以任用他为统领,正是因对其秉性足够放心。然而如此与世不争之人,却偏爱喝酒。   夜里他接到了长安令上官显的邀请, 约他和几个同僚到府上喝酒一叙。   他们素日里交好, 常常同邀一起喝酒、诗会, 也习以为常。琢磨着喝酒不算误事,且长安令亲笔写的请帖,不去就太撅人家面子了。他便应了约。   小酌是在上官显的一处私宅小院里。孙晋成去的时候,才发现上官显叫的是京师戍卫的其他几个统领副将,正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孙晋成心生不妥, 不过想想在老友家中喝个酒,也不是什么事,就没有煞风景,跟着在席间落座。   春天桃花梨花开了一树,花满枝头饶有意境。上官显不知从哪里请来西域的舞姬助兴,众人的目光黏在美人扭动的腰肢上,不留神多喝了几杯,竟就醉了。   “今儿这酒,劲头不小啊……”   上官显笑一笑,也做出醺醺然的模样。酒倒只是一般烈,却放了软骨散。睡一觉便可解,只不过翌日会有些宿醉的虚软。   几个喝醉的同僚被送到屋子里休息,长夜漫漫,却又仿佛短暂。   夜色风高起,上官显却难以入眠。   他心跳如雷,四肢发软,喉头发干,怎样也平静不下来。几个统领正睡在隔壁的房间,鼾声如雷,令他羡慕他们能够安然好梦。   不像他,有太多的把柄,被陈留王攥在了手里,便回不了头。若不顺从陈留王,把柄被捅出去,难逃一死;只好扶持陈留王大业,兴许尚能保住官位,或因从龙有功而封官进爵。   他倒戈向陈留王,听长宁伯等人的吩咐,同京师戍卫交好,一来二去走得近。这次百官出宫祭祀,他如常邀人上门喝酒。   及至黎明前,他终于沉沉阖眼,天际却忽然有异色闪动,他的管家在外敲门喊道:“大人!您说的那个信号,放了!”   上官显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跳下地,先开窗子,怔怔地看着天际尽头闪着火光的余烬。   这是以备不测的信号,这意味着要他动手。原本翌日酒醒,大家见面依然是同僚酒友;然而如今烟花亮在夜幕,翌日便只有黄泉人间两路人。   天际复又亮起第二道信号,仿佛催促。他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走不动路,吩咐道:“陈留王派来的那两个人呢?叫他们去动手吧。”   在京师戍卫眼中,他只是个长安令,是京城最窝囊的地方官,能做得了什么?可他虽拿不动刀,却还是成了刽子手。   他颓然坐在地上。   -----------   这一日长安的黎明,似乎格外热闹,清早就有大队人马进城。他们虽然衣着普通,但看起来修长体壮、步履生风,瓮城处守卫很快就觉出了不对劲——普通百姓走起路来,哪会这样齐整且气势?这些人有可能是当过兵的人。   城门卫便拦了人不再放行,一时人多起来,将瓮城门口都堵住了。门长派人去了其他城门处打听,询问各城门的状况。   竟然十二个城门都遇到了这码事,且都在互相打听,彼此一通气,发现各门都有武人进城,忙派人去禀告孙统领,请示关闭城门,抓捕这些武人。   少倾,孙统领让人带着他的手令,来回了话。意思是无妨,城门照常开,不必限行,让人进城吧。   瓮城的守军们,这下急翻了天。虽说军令如山,可这孙统领未免心太大了吧?   他们思来想去,怕孙统领是喝醉了酒没清醒,又去找其他将官请示。可找了一圈,竟都没有音信。   数以百计的人还堵在城门口,京兆府衙的城门吏见状,遂将此事报给了京兆府。听说城门口不放行,长安令亲自来巡视,见京师戍卫想要关闭城门,上官显斥道:“荒谬!你们是趁着陛下不在京,就偷懒不开门吗?你们上峰怎么下令的,不是说了门照开吗?军令如山!你们擅作什么主张!现在还不让人进城,当你们孙统领的军令是耳旁风吗!”   长安令兜头一顿痛骂,又吩咐下去,让城外被拦的人放行。没等来上峰的命令,京师戍卫只得听从军令。   这时先前派出去请命的人,也终于找到了一个上级校尉。   分管城外驻营的校尉马玉,正在东市转悠着吃早茶。听瓮城的人来报信,他摔了手里的馄饨,汤溅起一身,抓着报信的人摇晃,咆哮:“城门进那么多人,你们为什么不关城门?????!!!!!为什么!!!!!!!!!!”   馄饨摊主麻利地收摊了。   被逮着咆哮的人辩解道:“属、属下们不敢擅自闭城,孙统领不准……长安令大人也来巡检,我们要关城门,被他训斥一通,又找不到其他大人……”不然,也不至于找到分管驻营的马玉头上了。   用脚趾甲也能想到,没有孙统领的下令,擅自关闭天子之城,这是何等罪过。   马玉闭了闭眼,再睁眼又是一通咆哮:“长安令说的话算个屁啊!!!!!!!万一出事了能拿他去当肉盾?????!!!!!孙统领呢?”   “不……不知道!就只派人来传了话……”   马玉一窒:“他犯糊涂就找老毛啊!毛统领呢?”   “也没找到……”   马玉一窒:“老毛不在就大吴啊!吴郎将呢?”   “也没找到……”   马玉一窒:“你们不会去找周郎将啊?”   “也……没找到……”   马玉:“……”他眼睛瞪得有茶叶蛋那么大,一半是惊的,一半是噎的。   来报信的人闭了嘴,马玉抓起刀,扔了俩铜板,就去牵马。   长安城内不允许骑马疾行,少不了要被弹劾了,停职就停职吧。马玉越想越觉得这事情不对劲,孙统领虽说比较懒,但绝不渎职,他只是懒于争名夺利,却不会敷衍正事。   京师戍卫有紧急要务可越级上报的特权,高级将官都会随时待命,不会像今日这般,四处寻不到他们人影。   比起集体犯浑这种可能性,马玉觉得他们更像是出了事。   这种猜测让他不寒而栗,赶忙按着应急办法来处理,一边派人直接出城,去找驻地大营告急;一边派人往十二个瓮城门处巡查喊话,让他们立即关闭城门,别管孙统领是怎么下令的了,关了城门赶紧撤。   咆哮完了,他脑海中稍做统计,他们京师戍卫,此刻在长安城内当差的共多少人?不到七千。城外却被长安令刻意放进了一万多人。   他抬头看天,乌云低沉,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骤雨的动乱,而此刻是暗潮激荡之前的短暂平静。这种即将兵戎相见的紧张时刻,身为兵力较少的王师,当然是要奋不顾身地——   跑啊!   风紧,扯呼!   “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办?把之前进城的人抓起来吗?我们留了底的。”   京师戍卫除承担防卫长安的任务外,也同时管辖治安、逮捕犯罪,可以抓人。   马玉眼睛怒瞪,咆哮:“抓个屁啊!!!!!!!!你去抓抓试试,人家让你抓????!!!!!!砍不死你!!!!!!!!!再不快撤,信不信他们拿了兵器马上杀回来?!!”   若他们守在这里,要不了多久,外城马上会有一番恶战。一旦战事不利,内城就危险了。   发生兵变政变,都不关老百姓什么事儿,冲着皇城而去的,所以内城绝不能失守。   且考虑外城居民拥挤,在外城开战,很容易造成大片死伤和损失。   最重要的是……眼下不宜硬碰硬啊!   马玉很快做下决定,保存力量,退守内城。   ——“落锁后收好钥匙,每个门留四个人探信儿,其他人包括城内巡逻的,全部撤去内城延兴门!”   **************   天色愈发地亮起来,天边不见日出,厚厚的云层格外沉抑。   皇宫的平静被一阵急促的脚步打破。   重华殿被内卫的紧急通禀而惊醒,何贵妃不及梳妆,听说出了事,素颜无簪一身便服,赶去了前殿。   消息是申国公府送来的,短短的半日,外城便风雨欲来。   ——京门统领孙晋成不见了,不知是谁拿了他的手谕,趁京中无人之际,投靠陈留王的一些大小世家便一不做二不休,发动了兵变!   老申国公鼻子一抽,就能闻到这兵变的指向。然而朝中无人,只能派人来通知宫里。   “京门卫已撤退到内城,关闭了内城城门。适才,长安令带人来喊话……”内卫伏在地上,战战兢兢感受着何贵妃身上越来越冷的气势:“……他开出条件,要内城开门投降,老国公已拒绝。”   所以,此刻内城与外城,正处于对峙的局面。   。   何韵致被这消息一砸,蓦然以为自己没睡醒,还活在梦里。   她太平日子过久了,尽管在并州也遇到过紧急军情,却从来没遭遇过生死攸关的皇城兵变。虽然历朝历代,每一朝都喜欢发生那么两三次,可轮到她头上时,仍旧无法接受。   本朝政局虽然起伏跌宕风云突变,但兵变还是第一次。算是终于赶了一把老祖宗的时髦。   殿内一片窒息般的寂静,只闻水滴漏晷的“滴答”声空旷回响。   何韵致敲了敲头,又拍了拍脸,发现这是真的,这不是梦。她再看了一眼莲风,这丫头陪她出过一次宫,人都瘦了一圈,更精神了,正冲着她点头,满眼焦急。   六神无主也就那么一霎,她恢复了冷静,马上连轴吩咐道:“莲风,你去通知各宫,速来重华殿,本宫不管她们睡没睡醒洗没洗漱,都给我拖过来!”   “颜光,你去叫今天当班的禁军统领,让他卸了刀来宫里,我要问个话。”   “传令,宫门除恩光门和含耀门外,其他全都落锁。六宫未经本宫的准,不许随意走动。”   “所有内卫无论是否当值,立即回岗等候发令;禁卫军同。”   宫人们领命去了,何韵致在空旷的屋内坐了一会儿,又坐不住,心绪沸腾着乱。她起身,在殿内来回走动,心想,前几天,姑姑将大伯召入长生殿,密谈了半日,是为了什么?   对方既然是挑在这个时候发动兵变,那姑姑和谢令鸢呢?她们是凶是吉?   何韵致的手抚上胸口,却无法遏制心跳,她们的安危是她首要关心的,她害怕听到这二人的噩耗,任意是谁都不行!   未几,重华殿外有了人声。   何贵妃大早晨的发神经,让所有妃嫔马上来重华殿,后宫各人虽有腹诽,奈何位份没她高,还是要听话,遂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都来齐了。   满堂莺莺燕燕,云鬓偏斜,花冠不整,衣衫半披,个个垂首打呵欠。边耷拉着眼皮盯着地面,边心想,等明天德妃回来,她们一定得告贵妃这个状!   她们无精打采,怒火中烧,擎等着何贵妃准备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来。   “——外头,兵变了。”   何贵妃满心的忧虑,话到口里,却只有这五个字。   怕引起恐慌骚乱。   妃:“……”   嫔:“……”   婕妤:“……”   才人美人宝林御女:“……”   果然是,惊天地,泣鬼神,啊。   她们的呵欠,像是中途被人点了穴,硬生生顿住了,就这样纷纷张着血盆大口,傻在了坐席上。   ——我活在梦里?   她们心中不约而同这样问。可梦的触感又这样真实,令人不寒而栗!   引起恐慌骚乱的永远不是语调,而是致命的消息。纵然何贵妃只说了那五个字。   殿内寂静片刻,便如烟花炸开,各种惊问此起彼伏,听在何韵致耳中,乌泱泱的。   丽妃对着坐在她上首的贤妃道:“沈姐姐,你掐我一下,别掐脸,我是不是又被梦魇住了?”她真宁肯是九星又遭遇了一次巫蛊入梦,好歹她一个人担着!   沈贤妃没心思理她。所有人都陷入了自己的惊慌失措中。   “……怎么会,好好的,怎么会兵变呢?”   “太后娘娘呢?满朝文武呢?”   “陛下知道么?”   “不是祭祀吗,为什么会忽然兵变,太后和德妃娘娘还在吗?”   “外城什么时候打进来?内城防得住吗?”   宫内外消息不对称,即便此刻守在内城的京师戍卫,也只通过申国公府上,知道了些内情,更遑论后宫消息闭塞了。   完全猝不及防、不明就里,导致所有人都十分慌乱,没头苍蝇似的猜测外面的事。   何贵妃沉默:“……我也不知道。”她想问,还找不到人问呢,她倒想确认堂姑姑她们的安危。   方才乱声如市的重华殿,随着她这句低落的话,瞬间又安静下来。   部分世家联合发动兵变,这状况与本朝太-祖举旗兵变、推翻前朝齐皇室……何其相似。   历史总是惊人的轮回。   何贵妃目光打量这些不安的女人,也有人纵然恐慌,却在竭力压抑。兴许也是因为高位妃嫔的责任使然,而镇定——像丽妃和钱昭仪,明明脸都吓白了,鼻尖渗出细汗,却还是一语不发,死死掐着衣襟。   尽管何韵致一眼看得到她们的衣服被汗水打湿,正无力靠着丫鬟。   六宫妃嫔们面面相觑,褪去了最初的惊慌与迷茫后,悲忧的眼神下,有什么在破土欲出。   她们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没有皇帝,没有太后,没有满朝文武,没有可依赖的父兄,如今外面发生了兵变,却只能由她们来面对,无论何等失措,也必须马上拿出决定。   这太可怕了。攸关生死,放目四顾,却再没有能够依靠的人。她们生于闺阁,养于后宫,大事都是父兄拿主意,她们哪里做过什么决定?   呆了片刻,忽然有人哭出来:“我家里也不知怎样了,太后娘娘和德妃娘娘究竟如何了?我们……我们怎么办哪!”   “别哭了!还嫌不够乱!”坐在前席的钱持盈回头斥道。昭仪娘娘绝少这样严肃,一时间所有人愣了一下,倒没心思为她感到意外。被她训斥,那个哭的人便抽抽噎噎不敢再出声。   钱持盈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一片空白,慌了手脚。可她不能表现出慌乱的模样,她是九嫔之首,该以身作则;更何况她是九星,无论如何也要把气势撑住了。   可还是冒出了冷汗,她心中不断默念着,要冷静,要冷静……以前曹皇后经常教训她遇事容易慌乱,要闭上眼睛让自己平静下来……   那抽泣的宫嫔虽然噤了声,然而恐慌悲戚的情绪,依旧无声蔓延。郑丽妃想到太后和谢令鸢二人生死未卜,一时怔然,怎么也反应不过来,只觉得心头空空的,没忍住眼睛也红了。   林昭媛一直呆坐着,低头一语不发,神色已很难看。她和谢令鸢不对付了半辈子,却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结局——刚有了朋友的好感和默契,那层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坚冰似将融化,谢令鸢就出了事。   除了茫然,和不知哪里丝丝绕绕缠上心头的伤感,心中剩下的,全是对那些兵变世家的深恶痛绝,恨不得除之后快!   “别哭了,别害怕。”她声音不大地重复了几遍,想起自己还有大司命的巫术,若是兵变挡不住,守军败退,能以此暂时帮谢令鸢守住皇宫也好。   她暗自捏了个诀,还未尝试,胸口却兀的传来一阵剧痛。   她险些脱力,软坐在席上。看来上次在煌州边界,遇到睿王爷和萧雅治的时候,她被少司命封了巫术,迄今也未能解封。   她叹出口气,心头乱绪如麻。   一屋子人有沉默的,有焦躁的,有偷哭的,有叹气的,有吓傻的,有自言自语的……形形色-色,好一卷百态人生。何韵致坐在主位上,有些头疼,任她们惊惶无措去了。   她心里盘算着,内城现在应该剩了哪些人,可以为她所用。   除了宫里的妃嫔外,内城还有文武大臣的家眷,全是老幼妇孺。一旦城破,必沦为人质,下场凄惨,所以,眼下他们应该算是一条心的。   她思绪逐渐清晰——那些文武大臣,总不可能都死了,估计正陷入一场进退不得的局面,双方角力,等待平衡的打破,来自天意的审判。   世家,部曲,陈留王,突如其来的兵变……朝臣,家眷,后宫,可以利用的兵力。   她做出了判断。无论堂姑姑与谢令鸢遭遇了什么,如今是否平安,她的担心都是无用的。她能做的,就是争取机会,创造有利的局面,尽快在这场角力中,打破平衡。   这是自保,也是救整个长安,救动荡时局。   。   何贵妃是何太后的侄女,是整个宫里地位最高的人,阖宫上下所有妃嫔,自然都将她当做了主心骨。钱昭仪也终于冷静下来,问道:“贵妃娘娘,眼下该如何办,可有示下?”   何韵致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印象中,这个昭仪向来唯诺胆小,且是曹皇后一党,历来同她重华殿不和。   没想到这紧要关头下,第一个站出来,帮她主持局面的人,竟然是钱持盈,真是让她刮目相看,又生出些微妙的欣慰。   她冲钱持盈点头,目光落在众人身上,无声地让她们恢复了安静。   “城外兵变,只有两种结果。其一,他们兵败;其二,他们进城。”   “所以对我们来说,也只有两个做法。其一,开城归顺;其二,誓死对抗。这两个做法都是豪赌,并非万无一失。运气好,我们有可能平安无事;运气坏,也有可能……受乱军之辱。”   她们都是门第出身的娇女,养在宫中难免心气高,有人听到“受乱军之辱”几个字,当场就有些受不了,摇摇欲坠。   “若是那样,污了门庭,我还不如一早死了!”   “你别死啊死的挂在嘴上,都这样了,真不吉利!”有人赶紧阻止。   “贵妃娘娘,您汝宁侯府上战功彪炳……您可得知会他们,救救咱们……”   何韵致扬声打断她们:“我们若不想落到那个地步,就得打起精神,不能幻想太后或陛下或者别的谁,回来救咱们!要设法守住内城,与外面取得联系,求得援兵。”   她的决定是不开门,不弃城。然而一旦失败,她明白,自己会比所有人更惨——她是汝宁侯何汝岱的嫡长孙女,何家这些年跋扈,没少了得罪那些人。   如今不止她,何家也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朝夕间便是覆亡。   她当然可以举家归顺叛臣,但无论如何,实在低不下这个头,忍不下这口气。   何家人都要强,要面子。   。   殿外传来通报,禁卫统领罗守准被传唤了过来。他卸了刀,进殿之后不自在地行了军礼,这是第一次进入后宫之地,头也不敢抬,他将马校尉等人的所见所闻,都一一禀报。   听到参与兵变的有十多个大小世家,以及那些名字之后,何韵致几乎推出了前因后果。   这是撕破脸了,那些世家本身有反意,直到今天在南郊,估计是被何太后用刀架了脖子,狗急跳墙,仓促之下兵变。   她的心中不由燃起一丝希望。南郊没传回信,说明局面还在僵持中。那些乱臣贼子妄图以兵变,挟持整个内城作为人质。   既然如此,更不能让他们得手,决不能变成人质,拖累了太后和德妃!   “那个……兵变的人里头有蕲州高家是吗?”群中,忽然有人出声。何韵致循声望去,是崔充容,她不确定地道,“兵部尚书高邈是我表姐的姑丈,兴许……我向他们求情,咱姐妹们还能得救……”   其他妃嫔被提醒,也恍然,纷纷想起了自己的家族势力。   “说起来,乐平赵氏的二爷赵铎,是我祖父的门生,大概会看情面放过我们……”   “丰城伯的妻舅,是我外祖父的袍泽,私交甚笃!”   她们目光发亮,仿佛迎来了转机,充满期冀,可不免又有些迟疑。   宋静慈直言反问道:“所以,你们是打算开内城门,投降么?”   她用的很不中听的词,却拆穿了她们抱存的侥幸心,一时间气氛凝滞,有人低头,有人咬唇,悄悄看何贵妃的反应。   “只是想保全姐妹们的性命……”   不开城门,难道真的要对峙么?就如贵妃所言,万一城破,她们这些妃嫔,往往都是遭**的命啊!   她们一时间难以抉择,汗都流出来了。   何贵妃冷冷看向她们:“别天真了。你们降了,内城沦陷,整个京城就成了叛臣之地,所有重臣家眷作为人质,他们会恨死你们。你们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宋静慈亦道:“待那时,阖京上下,将不得不听命于叛臣,朝廷再无力回天。陛下御驾在外,被釜底抽薪,纵然回京,亦将为叛臣所挟——”她们这些后妃,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那几个妃嫔绞紧了帕子,贵妃和宋婕妤说的有道理,她们虽心中迟疑,却还是认同这个道理。   殿内一时又僵滞。何贵妃主导会议,道:“都表个态吧。先从本宫开始。”   她默了默:“太后临走前,交待宫务由本宫来代掌。依本宫的决定,人活一口气,这气不能丢,城门不能开。”   “诸位姐妹们若有担心,想苟存性命,本宫理会,也不强迫你们。要是实在怕得紧,可以自己出宫投诚,报上你们的家族名姓,兴许能求得个安稳。”   她放了话,不强迫她们一起困在后宫。   这样坦然且无畏,反而震慑住了浮动的人心,众人都在权衡风险。   此时丽妃忽然明白了“人心向齐”的意义,想到萧怀瑾出征前的托付,她道:“我听贵妃的,我就留在宫里。我们又不一定输,赢了可获得封赏、可晋位,荣及家族、光耀门楣;即便败了,最坏不过是一死……死在二十岁最妙龄的时候,花开正盛,也算死得其所,总比苟且偷生的强。”   沈贤妃也表示要留在宫里,高位妃嫔纷纷表态,轮到宋静慈,她只言简意赅:“德妃娘娘回宫时,曾讲过十二娘子祠。”   这话唤起了她们曾经的感动感佩,她说完后,殿内就格外沉默,有人神情都变了。   当然她们留宫,却不是为了祠堂。然而人总是希望成为自己敬仰的人,而非落得不齿之名。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没有人离席。再也没有人动心思出宫。   做出了决定后,反而能平静下来了,她们等着何贵妃发号施令。   兵荒马乱之际,身为女子总是风雨飘摇,出身尊贵则更是一朝命如草芥。正因如此,才更张皇。   既然什么人都指望不上,什么人都靠不住,那就指望自己,至少她们还能反抗,将选择抓在手里。选择生,或选择死。   难得人心向齐,何韵致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淡淡却又坚定。   “姐妹们留守内城,是为了能活命,也为朝廷争口气,不能在长安百姓面前,把这个脸丢了。我何韵致在此,立誓,只要你们不叛不弃,我必与你们生死共存。”   她回忆姑姑向来遇事镇定的模样,一改往日骄横,掷地有声地留下这个保证。   在丽妃等人的带头下,其他人行了一礼:“自当不叛不弃,与姐妹们生死共存。”   “关闭城门。”何韵致起身,扬声道:“准备迎敌!”   第一百六十章   按着何贵妃的吩咐,皇城除了恩光门和含耀门, 所有宫门落锁紧闭。   重华殿的外廊上, 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韦无默的松花绿裙裾扫过台阶,烟紫色的绡纱披帛在风中飘零。   她在长生殿, 听说外城兵变, 与内城即将交战,不祥的猜测涌上心间,匆匆跑来重华殿。停在门外,她忐忑伸手, 推开了殿门。   重华殿内, 随着推开门涌入的光, 被辟开一缕明暗。   何贵妃正伏案书写什么,丽妃坐在何贵妃的身侧, 林昭媛背对着门, 身边蹲了一只大鸟, 听到动静后,一人一鸟默契回头。   韦无默惊魂未定地急促喘息,本就白的脸更无血色, 那一贯美得刻薄的脸上,满溢着不安。她竟然踌躇在门口,袖子下的手攥紧了,喉头一动,不敢发问。   她往殿内踏了一步,挡住了外面的光, 声音压在喉咙,几乎有些含糊不清:“听说兵变了,她们……出什么事了?”   丽妃知道她问的是太后与德妃:“莫急,林昭媛正要往南郊送信,海东青一来一回很快,安心等着,莫乱了心神。”   韦无默身子一软,有些踉跄地走到何贵妃面前,心头悬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她始终记着,自己还未完成故人的托付。   喘了半晌,她才找回声音:“那你们……”   她后面的话音止住,因为看到案上有滴水渍,好像是何韵致落了滴眼泪,但很快被其用衣袖拂去了。   案上的信笺字迹工整清晰,言辞缜密,一切如常。   。   何韵致一早得知消息后,便忙于安抚后宫众人,顾不上自己。到如今,见到韦无默,才忽然有很多心情。想起她以前对自己其实颇有偏见——大概是自己怨责过太后。现在想想,姑姑虽冷淡,其实却总在保护她。   眼下独自面对困境,不免悲从中来。   韦无默低头,看向何贵妃,后者偏开脸。   韦无默忽然很复杂。   她曾经有点嫉妒何贵妃。何容琛是太后名正言顺的堂侄女,不像她——生于韦氏荣华,却困于牢狱;长于掖庭为婢,也只是不为人知的养女。   她因身份地位不高,说话才恶毒,虚张声势;而何韵致出身显赫,本该收敛,却从不掩饰锋芒。所以太后总是要暗中回护这个不懂事的堂侄女。   是的,从前的何韵致在她眼里,常是不懂事。可如今见这模样,她心中曾不平不忿的锋芒,似乎又不得不柔软。   。   何韵致已经复又平静,长出一口气道:“无默,我知道你担心,但眼下不能慌乱,以免给叛军可乘之机。”   韦无默不做声。可这种时候,她不愿输于何贵妃的。   何贵妃又想了想:“宫中现有三千禁卫军,副统领罗守准,是申国公三公子。我怕他不听我们这些后宫女人的话,万一控制不住,是个麻烦。”   谁也难说禁卫军会不会临阵倒戈,她们的命还悬在他们的刀剑上。   韦无默按捺住心中的惶然,道:“此人我常见,算点头交,人品不坏,同怀庆侯、宣宁侯家子侄辈都有交情。”   她因身份缘故,偶尔会派去御前,见到外男。她沉吟片刻:“你们不放心,我就去探他口风,尽量确保他跟咱们一条心,能为我们所用。”   何韵致心中一温,放缓了声音:“有劳你了。”   韦无默从没得到“高贵的何家大小姐”如此和颜悦色,面上有片刻的不自在:“不算什么。”   何贵妃又道:“叛军要是一直等不到内城门打开,肯定会强攻。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准备把那些大臣家眷们,都接入宫。”   皇城毕竟比内城更为牢固,更为安全。   但她此举,也是存了挟他们为人质的心思,迫使那些朝臣不敢轻易向叛臣投降。   丽妃会意:“不过人多口杂,小心他们进宫又生乱。我听内卫说,外城似乎有流言了,我怕影响到内城。”   林宝诺一边将信绑在海东青的肥腿上,一边出主意:“不然这样,你们搞个妇联统战队,去安抚人心,我猜啊外城现在肯定是流言四起,不能让那些家眷也受了影响。”   丽妃没听明白:“妇什么?”   “就是让你们去哄人,妙语连珠,舌灿莲花,稳住人心,否则——小心外面还没打仗,内部先闹起来了。”林昭媛解释道。   郑妙妍想了想:“这事交给我,贵妃姐姐,你就不用管了。我会带些姊妹过去。无默,你是太后娘娘亲信,那些家眷夫人都信得过你,你也跟我一起。”   韦无默有点迟疑,她惯来是能说会道的,只不过从没说过好话,有点担心自己一张嘴,那些家眷会不会烦她,反而给丽妃帮了倒忙。   她把自己的顾虑说出来,丽妃笑道:“所以我请你与我一道啊。”   韦无默:“……啊???”   丽妃:“万一有些人想找我麻烦,想起哄,你一开口,她们肯定就闭嘴了,气都要气个半死,也算帮了我的忙。”   韦无默:“……”很好,你很直言不讳,我会记仇的。   “你们等等,住在内城的大臣家眷会有些男子,来到后宫难免不便。”何韵致想了想,吩咐莲风去找来皇城地形图,落笔一划,将整个后宫一辟为二。   以恩光门-含耀门为中轴线,以东的百所宫殿为臣子家眷居住,以西的百所宫殿为妃嫔居住。她打乱了从前的宫室分配,让妃嫔们重新迁居。   丽妃和韦无默接过皇城地图,正要走出重华殿,韦无默忽然回头:“贵妃娘娘……”   她顿了顿:“不愧是太后的侄女。”   做的挺好。   何韵致一怔,门口已经没有了那两个人的影子,只有朦胧的雨丝。   她对着空旷的门外,默默一笑。   ------------   沥沥细雨中,皇城城门打开,几骑人马飞驰在宽阔的宫道上。   有些家在外城的官员,妻子高堂已经落入了叛军手上。叛军以此为质,逼迫内城开门。   宫里下令,将内城宅邸的朝臣家眷们,接入宫中保护起来。   命在旦夕,这些担惊受怕的大臣家眷们,显然对何贵妃十分感激。进宫的路上,大赞她冷静有谋,且胸怀博爱,总之各种溢美之词。   迁入皇城暂居的大臣家眷,也有不少是后宫妃嫔们的娘家。丽妃选出了十来个宫嫔,有婕妤,有才人,有宝林,跟着她去安抚众人。   宫中妃嫔都是有品级的,身为天子的女人,哪怕未受宠幸,也身份高贵。这么多贵人,竟亲自来探望,可谓十分折节了。那些家眷们知礼数,心中更是感激,没有人哭闹或挑唆。   承晖殿里,一位二品诰命愁道:“实在是内城谣言四起,娘娘是不知晓,先时有人说,长安城已经落在叛臣手里了,太后娘娘是一早知此事,遂弃宫而出,两位监国娘娘都离开了,要另行迁都呢……我也不知这谣言从何处来,只吩咐下人们可别传了,两位监国娘娘怎么会弃长安而不顾呢……”   其他夫人也附和,郑妙妍心知她们有试探的意思,遂道:“可不是么,监国娘娘和大人们正从南郊赶回来,这样,夫人们简短写几封家书,宫里送过去,给大人们报个平安,好叫他们也放心。”   她们听了,连连感谢丽妃,从来没看郑妙妍这么顺眼过。随后一人凑一封家信,交到丽妃手里,施了一礼:“有劳娘娘替我们张罗操心了。”   丽妃接了信,笑道:“哪里的话,家父也在南郊,本宫很体受夫人们的心情。”   她牵挂的人们,也是茫无音信,让她怀着殷殷的念切等候。   ***************   三月三已经临近了清明,许是应景,长安飘起了沥沥的雨。   细如牛毛的雨丝,将长安城笼罩,外城坊间几乎再看不到行人,更有了几分萧索。   马玉撤退前,耍了个心眼儿,把十二大瓮城门全部落了锁,困着外面的叛军无法入城,留他们给城外的京师戍卫去收拾。   他想的美美的,然而他毕竟漏算了一招。   瓮城大门的门锁,共有两套。一套由各城门长暂管,卯时开门酉时关门后,门锁上交。   另一套钥匙,是在孙统领手中。   孙统领已死,现在这套钥匙,则落入了上官显手里。   上官显命人重新打开城门,随着厚重的门轴声响,城外的叛军涌入,彻底控制了长安外城。   在这片混乱中,一名身着白衣年未弱冠的俊秀少年十分惹眼。   他穿的是左衽衣襟,手上有两个一寸宽、形似护腕的银镯子,戴着半张银面具,露出的一半容颜堪称绝色,让人不禁猜测他面具下的半张面孔,是毁容?抑或完好无损?   。   京师戍卫援军赶来时,瓮城大门已经关闭。   也就是一夜之间,外城的百姓就发现,长安城内变天了。   靠着宣阳坊与平康坊的内城门牢牢关闭,城楼上的士兵严阵以待,附近的街道被清空。   有大批士兵集结在内城楼下,投石机都架了起来,攻城车也对准了城门,那城门上凸起的一个个金涿弋,在浩大的阵仗对峙前,显出了几分脆弱。   生活在天子脚下的民众,难免热衷于议论国事,各种谣言不知从何而起,开始在外城广为流传,人心惶惶。   “听说陛下御驾亲征其实是个幌子,年初不就传说他其实不在了吗?宫里的一直是个假皇帝,御驾亲征是为了弄出战死的假象……”   “皇帝死了,谁最得益啊?当然是京门四姓之首的汝宁侯,效仿那前汉的王莽,外戚得天下!据说朝野上下,文武百官,汝宁侯和曹相的门生,占了一半!”   “所以这事情其实是汝宁侯干的,太后去南郊祭祀,南郊出了兵乱,肯定是何家把太后杀了,自己揽权。”   “可是我分明听说,外城这些士兵,是兵部尚书高邈和长宁伯他们……”   “他们那是勤王!内城住着什么人啊?达官显贵,汝宁侯一家!皇宫里如今做主的又是谁?何贵妃!他们都是一伙的,控制着皇城呢。”   “所以这些士兵包围了内城,是为了替社稷讨回公道,诛杀奸人!”   “长安令大人心忧社稷,上午带人去内城下喊了话……还吩咐咱们外城的不要出门,以免被波及,也是照顾咱们了。”   。   长安令上官显骑着马,走在外城的坊间,他已经下令关闭东西两市,加强走巡,虽然茶坊酒坊已经是门庭冷落,偶尔还是能听到街头巷尾的议论流言。   他心想,汝宁侯虽然玩弄了一辈子的权术,从先帝朝时一跃崛升为晋国顶级门阀,但听到这种流言揣测,怕也要气死了。   自不必说,流言就是他派人散布的。舆论是顶好的利器。帝国上层的秘密,这些平民知道什么?只要散布些虚虚实实的消息,他们便会听风就是雨,自以为是地揣测出真相,然后民心如火添柴,化作一把利剑,被他们操纵着挥舞。   如今汝宁侯府成为奸佞,高邈等人由叛臣一跃成为勤王忠臣,世间再没有比这更滑稽讽刺之事了。   。   巳时二刻,内城迟迟不开。叛军等不及,开始攻城。   “勤王忠臣”高邈的儿子,高远济一声令下:“务必在天黑之前,杀入内城!”   他是叛军头领,原本也是个带兵打仗的猛人。以至于马玉在城楼上,一看到带兵的人是高远济,连拍脑袋:“完了!完了!!完了!!!”   他现在连咆哮都不敢!!!万一声音很大!招来注意!!人家朝他投石怎么办!!!   他正这样想着,忽然脚下猛烈一颤,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他扶着女墙踉踉跄跄地蹲下,一个士兵向他大喊道:“大人,敌人投石!”   “……”马玉心想,还真是说来就来啊!很快接下来是不是就要用攻城车撞门了!!   他正这样想着,忽然脚下又猛烈一颤,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他扶着女墙摇摇晃晃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听人喊道:“大人,城下撞门!延兴门!”   “……”马玉心想,还真是说来就来啊!很快接下来是不是就要破城而入了!!   各种碎石乱土四下飞溅,马玉吐出嘴里的泥沙:“我呸呸呸,赶快通知皇城!延兴门这边的墙角被人轰出豁口了!!需要**手!!!一万个**手!!!!”   别人守城还可以弄来巨石和粪便,可这堂堂内城,哪来的巨石?粪便倒是有的,可谁敢在达官显贵进出的皇城上泼屎泼尿?日后被人弹劾,说对天子不敬,往皇城泼大粪,他就算跳进大粪坑里也洗不清了。   马玉心里很苦,他只能找**手来,用以压制敌军。   。   内城遭受了猛烈的攻城,投石车和撞城门的动静响天彻地,居住在外城的人,都能听到那撼动如雷的巨响。   激烈的攻城,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内城的城门非常坚固,并不亚于长安瓮城。攻城车撞废了两辆,才算撞松了大门,叛军不少死伤,城头上**手也死伤无数。   上官显套了两件盔甲,都快喘不动气,在外面四处巡视,以防有不怕死的人看热闹误伤。远远的,他看到一名俊秀的白衣少年,正向战场这边走来。   乱箭不长眼,碎石乱飞,少年却仿佛不为所动,衣袂在风中轻飘。   上官显虽然投靠陈留王,毕竟还是做不到像长宁伯等人那样心黑,遂远远喝道:“兀那小子!没看到这里在打仗吗!这热闹你瞅不得,当心有命来,没命看!快走!”   少司命淡漠地看了他一眼。   上官显对视他漠然的视线,心中巨震。   ——那是怎样一双眼眸啊,银色的瞳仁,看着你却又似看空,是对一切微渺凡尘的无视。肤色白得近乎透明,清冷无情的样子像鬼。   他害怕了。所幸当了这么多年的长安令,这个官位有多受气人尽皆知,早已练就出忍气吞声的好本事,权当没看见。   你想找死就死吧,我也拦不住。   他这么想着,高远济就瞧到了这边,打了一下午仗已经让他很暴躁,当即朝这边射了一箭,骂道:“你他妈废话什么,这小子活腻歪了,跑来这里添乱,他妈的不想死就快滚!”   话说的蛮横了点,不过所有人都对高远济的脾气习以为常。   但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不足弱冠之龄的少年,脾气竟比高远济还大。   下一瞬,所有人眼前一花。   少年形如鬼魅,如风而至。高远济根本没反应过来,如往常一样,霸道不可一世地骂人,然而口水都来不及咽下,就被少年掀下马,被掐着脖子举了起来。   马儿受惊,在人群中乱冲,冲撞踏死了几人。一时间叛军大乱,冲上前想要营救主将,然而靠近的人群里,忽然爆开了几朵血花,鲜血喷溅。   上官显呆呆看着,这刺目的红,长久停留在他眼中,好像黎明前那几道传讯的烟花一样,喷得又高,又浓烈。   少司命一手拧断一个人的头。那几个冲上前、想从他手中救人的士兵,分明长得比他高大威猛,却眨眼间被他撕了脑袋,头颅落地。   而高远济被他扔到地上,侥幸活了一命。   也许只是看在高远济正在攻打内城的份上。   挨得近的人都呆住了,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脑海中只杵着一个念头:高公子被这个少年轻易打败了。   他们更没有想到,高远济出言不敬,少司命其实已经很克制了。毕竟在北燕,九歌之首是令人敬畏的存在。   高远济抚着脖子,惊魂未定。从方才被一只冰凉的手掐得眼前发黑,到肺部忽然涌进空气,他的灵魂仿佛瞬间在天上地下游走了一圈。   他拼命咳嗽,脖子上留下了深深的手指印,他却再也不敢大放厥词——知道少年这次是手下留情,给了警告。   少司命站在一地尸体旁,面对着禁闭的城门,神情丝毫不变,他白衣上甚至没有溅起血,那些看到这一幕的士兵不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甚至不敢上前。   毕竟方才高远济一句辱骂的话,就让他动了杀意。   他们看到他抬手,做了几个手势,嘴里不知在念什么,忽然一阵狂风走石,两辆攻城车和投石机上的巨石都被吹起,重重打在城门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一下,两下,原本经历了一下午冲撞,早已脆弱不堪的延兴门,发出了颤抖。   他手指在动,攻城车仿佛成了他的提线木偶,在这可怕的挠门声中,延兴门终于被打开了一道裂缝,半边门脱离门轴飞了出去!   “延兴门破了!内城破了!”   不知是城头的守军,还是城下的叛军,这混杂着惊恐、震撼的叫声,已经是此起彼伏。   马玉站在城头上,他现在只想咆哮,然而咆哮也不能阻止蜂拥而入的叛军了。   城外,上官显还呆呆盯着地上杀出一条道的几具尸体,所有的神思都飞到天外了,全身绷得紧紧。   过去了仿佛一个钟头那样漫长——他小心翼翼地转头。   叛军在高远济沙哑的命令下,正往内城杀入。   而白衣少年已经不见了。   他这才恍惚想起来,方才细雨朦胧中,那白衣少年并未撑伞,周身却似笼了层什么,衣服丝毫不见湿意。那、那不是鬼魅吗?   第一百六十一章   叛军涌入内城时, 天光已经将暗,外城的百姓还隐约能听到内城传来的喊杀声。   与此同时, 瓮城外, 城门数十斤重的铜锁四分五裂, 城门被轰然撞开。   京师戍卫推着攻城车傻了眼,他们原本还在发愁, 这攻城车眼看都要撞废了, 瓮城大门却还是坚不可摧, 却兀的一霎被撞开, 简直是天上砸馅饼一样的惊喜, 欢呼着赶快进城。   守在瓮城口的叛军出来拦,双方厮杀, 其他士兵涌入。   进了瓮城, 还有外城待破。   不过出乎所有人意料, 外城城门也已经大敞开了,仿佛在等待京师戍卫。原本守在瓮城和外城门的一些叛军,有的惊慌逃散, 有的则已被戮, 倒在血泊里, 血迹被雨水冲淡。   城门附近, 郦清悟手里截了一支不知从哪个角落射来的冷箭, 反手扔回去,墙角下一声呻-吟再无声息。外城的雨势飘得略大了些,他周身却如蒙了层看不见的气场, 衣袂发丝不见湿意。   他身后还站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擎着火把,左边的人摸了摸鼻子,笑道:“这瓮城的城门可不是一般的结实,还是破锁容易些。”   “啧啧,你少揽功,再说也花了不少时间。”另外一人撇撇嘴,吹了声口哨,在城头上杀叛军的紫炁和月孛回来了,衣服和剑上沾了血迹。   “行了,”郦清悟见京师戍卫平稳进城,便打断他们抬杠,吩咐道:“我们进宫看看,守住皇城。”   他往南郊的方向看了一眼,虽然心中无比挂念,但他知道,谢令鸢有足够强大的能力,并且一定会希望他帮她守护九星。   那就为了她,竭尽所能吧。   -----------   这个傍晚,长安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外城坊间的百姓打开窗子看热闹,成千上万的士兵往内城而去。   皇城所有大门全部紧闭,京师戍卫和叛军在皇城外头厮杀起来,罗守准去请示贵妃的话。何韵致没想到内城一夜便破防,大感意外。   一定是什么环节出了错漏,然而当下容不得想,她正要下令,心念一转,话口硬生生止住:“罗副统领的意思呢?”   “臣下但凭娘娘吩咐,定当从命。”感觉何贵妃周身的气场稍霁,才斟酌道:“外面尚不知何时来援,禁卫军须出城迎战,助京师戍卫,将叛军拒于宫外。”   何贵妃盯他一瞬,想起韦无默的保证,才道:“本宫亦是如此打算,有劳副统领和诸位将士,待陛下凯旋,你们护卫有功,必有加官进爵之荣光。”   她说话向来隐晦,眼下却很直白。罗守准忙道:“谢娘娘鞭策。”说罢领命而去。   宫中由内卫负责巡逻守卫,何韵致想起在并州时,武明贞说起守城,教过她和白婉仪一个损招——泼金汁。   所谓金汁,就是把大粪煮沸,从城头上浇下去……   冒着泡泡、带着热气的粪便,不但可以烫杀敌人……且可以腐烂伤口,难以医治,导致全身溃烂继而化脓病死。   武明贞说,以前北地边境打仗,战役时间拉得长,胡人就用投石车,往城里扔尸体、传瘟疫。作为回敬,城里就煮大粪、泼金汁,你不让我好过,我也让你煎熬。   她坏坏地说,如果条件好一点,还可以加砒-霜。   眼下,皇城没有石头、火答子之类的往下扔,但夜香嘛……宫里千号人,应有尽有。   虽则后宫缺少了各种守城的器械,但就是不缺砒-霜。从前哪个主儿宫里不藏一点啊?   马玉不敢在天子脚下泼粪,何贵妃可不怕,她背后有何太后与何家撑腰,又是贵妃娘娘,她底气足得很。危急时刻,做这些损事怎么了?她不但要浇大粪,还要浇加了砒-霜的大粪!   何韵致马上下令,各宫收集夜香和毒-药,煮沸后加砒-霜、鹤顶红、含笑半步癫……有什么加什么,花椒也是极好的,麻一麻更酸爽,送去皇城城门,慰劳敌军,恶心恶心他们。   于是,傍晚的皇城,好不热闹。   宫外,轰来炸去,隆隆作响;宫内,命妇老幼、六宫妃嫔齐上阵,一起挽着袖子,倒夜香;宦官宫女、内卫杂役,塞着鼻子流泪煮金汁,加配方。   与时间赛跑,与气味斗争,恨不得淹死敌人。她们一辈子十指不沾阳春水,这辈子却再也没有比这更激情的时刻了,甚至拿出了烹饪时尝试各种调料的兴致,满宫飘着奇怪的气味,也没有人抱怨。   整个长安,最坚固的城墙和城门当属瓮城、外城。皇城与内城次之。   少司命进了内城,他漠不关心两军的交战,视而不见地穿过他们的刀剑厮杀,形如幽冥,向皇城而去。   他不杀高远济,且给叛军开了城门,一是为自己进宫方便,二来晋国越乱越好。   而眼下,皇城紧闭,内卫在城墙上严阵以待。   有些叛军突破了京师戍卫和禁卫军,已经攻到皇城脚下,弓-弩利箭如雨,把城头射成筛子;城上内卫们推出来几个大桶,冒着热气的金汁兜头浇下,惨叫连连。   当少司命飘近,一阵长风吹过。   少司命:“………………”   差点倒地。   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顿时勾起了很糟糕很糟糕的回忆。   他就不明白了,晋国人脑子都有坑?这是有多喜欢恶心人?打仗也请端正态度好吗?   本来他还想跃入皇城——皇城门不好破,内城能打开,是因为叛军已经撞了一下午,把城门撞松了。但是皇城门还稳稳矗立着,他就算破锁,也要耽搁很久。   可眼下皇宫居然泼大粪,他跃进去也不是,破城门也不行,竟然陷入了两难的阵地。   晋国人为了阻止别人进皇宫,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   叹为观止。   甘拜下风。   想当年,要是萧怀瑾放下廉耻,早用这一招,大概他们北燕的刺客山鬼也混不进来了。   细雨绵绵,广寒初上。禁卫军出宫相援,与京师戍卫两面合击,正打得激烈,忽然听到响彻天地的喊杀声从远处传来,无数擎着的火把照亮了夜空。   马玉激动地仰天咆哮道:“京师戍卫援军来啦!!!!!!!!!!!!!!!!”   捶打胸大肌,以谢天下!   附近叛军被他的咆哮声震得一晕,不戮而死。   这声音足够嘹亮,以至于京师戍卫军心大振,而叛军一时有些着慌——瓮城不是有人拦着吗,怎么闯进来的?   他们自然想不到,内城有少司命撞门,外城也有人破锁。   。   少司命终于历经艰难险阻,跃进了皇城,用了障眼巫法,没有惊动内卫,向着六宫而去。   林昭媛居住在承晖殿,其他九星的住处,他也早在煌州时就从林宝诺口中探知,可以直接行动。   而此刻,他站在殿外,又一阵长风吹过。   少司命:“………………”   他的眼前,六宫各处是一片热火朝天,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所有人振臂高呼,斗志昂扬,都在挽着袖子——收集夜香,熬煮金汁,把私藏的毒-药拿出来,像烹饪加调味料一样,以陶醉的表情……投毒。   九星呢?贪狼星丽妃,天府星昭仪,还有天梁星宋婕妤,巨门星韦女官……都在哪里?   怎么都迁宫了?现在这些宫殿都住了些什么奇葩,干的是什么恶俗之事?   ——这茫茫皇宫,浩瀚几百处宫殿,到处都在煮夜香,他上哪儿去找星君?   不仅如此,少司命还感受到了一阵强大的压力迫近。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在北地时,已经对峙过几次,他和郦清悟在煌州、并州数次交手,对其是很有忌惮的。   少司命以掷筊的办法,打了一卦,问入宫之事,三次打卦之后,得出“大势渐移”的神示,也就是天时不利。   其实问不问的,眼前状况也明摆着。   极大威胁之人正往这里而来,宫里妃嫔迁居别处,偌大的宫里到处都是煮沸的大粪,气味飘满了整个皇宫……   他已经闭气闭了很久了。   但,他终归是人类,总还是要呼吸的。   没有天时地利,则当避其锋芒。   (心理阴影太深,不如归去……)   归去……   少司命风紧扯呼(被熏跑了)。   。   内城里,叛军被内外合围,高远济一边指挥杀出重围,一边焦灼等待着南郊的援军和消息。正在此时,他听到了一个女声,自远处城楼上响起。   ——“高远济,你可知道,京师戍卫是如何进来的吗?”   ——“因为太后娘娘已从南郊祭天归来,叛臣高邈、刘堰、丰城伯、长宁伯、陇西李氏等……已经伏诛了!”   闻言,交战的两军有片刻的迟滞,叛军陷入了犹疑,而高远济心中巨震——难道父亲他们,真的兵变失败了?他们真的,再无回天之力了吗?   他咬牙吼道:“不要听那女人妖言惑众!太后在南郊已死,援军很快来长安帮咱们!”   ——“你们身为各家族的部曲家兵,为主而战。倘若随主子谋上作乱,待朝廷铲除乱臣贼子后,也必将祸及满门!”   ——“但若你们肯归降,朝廷可收纳你们为正规军,世袭兵户,祖孙三代免徭役!”   许以如此重利,不少叛军都更迟疑了。   他们是家兵,不忠于国,讲究的只是尽忠家主。但归根结底,也是隐于世家庇护之下,免除朝廷徭役赋税,混口饭吃而已。   如果跟着家主造反,前途未卜,反而把全家性命搭上,谁还愿意?   韦无默收回扩音号筒,好奇地在手心里拍了拍,头一次对林昭媛生出了点刮目相看的意思。没想到她竟然捣鼓出了这么好用的东西,都抵得上武明贞身边那个叫听音的大嗓门丫鬟了。   她的任务,就是来动摇军心。方才说的那些话,已经在叛军中形成了不小的涟漪。至于太后究竟是否平安,叛臣究竟是否伏诛——她当然也是不知道的。   此刻,她站在皇城之上,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祈祷南郊平安。   ******************   南郊,四个时辰前。   天色阴沉,黑云压城,低矮的云层翻滚着不祥的肃杀气息,圜丘之前,叛军与禁卫军正对峙。   高邈和长宁伯在等长安城的消息,只待夺下皇城,同朝廷交涉。此刻撕开君子皮囊,他们不必再伪装,都站了出来。   圜丘后的祭殿,则被禁卫军保护起来。忽然,祭殿的门口,猝不及防钻进来一只大鸟,以狼狈逃窜之势屁滚尿流“飞”进来,落了一地的鸟毛。   谢令鸢:“……”   海东青:“……”   海东青苍茫欲死地瘫在地上,方才它向南郊圜丘飞来时,看到了最外围的叛军。它如此硕大的身形,青天白日飞在上空,简直是活靶子,地面冷箭嗖嗖就跟过来了,吓得它抱头鸟蹿,看到一扇窗户就钻了进来。   ……然后就看到了曾把它当腊肉吊的德妃,真是热泪盈眶。   比起外面要射死它的坏人,德妃只是缺德,把它吊打而已,坏得还有救。于是它向“坏得有救”的谢令鸢,扑腾过来。   谢令鸢从它爪子上拿出信筒,展开看了两眼:“宫里传来消息了!”   却不是什么好消息。不知道何贵妃她们能撑住几时,她有些忧心。   何容琛接过信,这时天色将午,得知长安城内状况后,她便将家眷写来的家书传给大臣,以稳住臣心。   数日前,她在准备动手前,将何道庚召入长生殿密谈,整整一个下午,长生殿门禁闭。   何家从三处驻军屯所,分别秘密调兵。为了避免引人注目,没有走官道。如今征调的兵力,已经在南郊外集结。   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牛毛雨丝,仿佛朦胧了人间的一切虚伪、冷酷、狡诈,又仿佛是经年后宿命轮回的哀泣。   何容琛走出祭殿,与沿下的叛臣遥遥对视。   这么多年了,高邈、长宁伯、丰城伯等桂党一系,终于露出了歇斯底里的一面。他们眼中的光是穷途末路,他们举着的刀是断港绝潢。   谢令鸢站在她身侧,知道何容琛要动手了。黑云之下,是无边际的沉沉对峙的士兵,空气中仿佛随时擦出火花,随即轰炸出火海。此刻,谢令鸢忽然有点想念一个人。   想念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清香,想念他不动声色给予的依靠。那人虽安静少言,却总能让人感到安心,永远不会害怕,仿佛任何事在他面前,都可以化作光明和生机,令人觉得蓬勃希望。   她收回心思,将星力暗自调动起来,保护何容琛和沿下众臣。   沉沉阴霾下,何容琛同叛臣对视,毫无退缩。她扬声,洪亮气势如贯天地:“兵部尚书高邈、御史台谏议大夫刘堰、长宁伯晁彦、丰城伯朱琳……”   她一口气点了三十多个名字,涉及十多个大小世家,听得群臣心惊,暗暗竖起耳朵。   “……犯上作乱,先有景祐正月之祸,勾结西魏、嫁祸旁人;   再有勾结后妃、扰乱宫闱,毒杀皇子、陷害妃嫔;   后有延祚互市之乱,妨碍边境、以致两国反目——”   文武群臣倒吸一口凉气。   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真相了!   轰然一道惊雷,自天际划破,白光闪电猛地照亮人间,照出魑魅魍魉之形,照出丑陋罪恶之影!   仿佛是神明显灵,以震怒昭告浩浩天下,以雷鸣捍卫人间正序。   何容琛在雷鸣电闪下,岿然不动,身形巍巍立于圜丘神坛前,神色冷凝。   “如此行径,罪大恶极,就地伏诛亦不为过!今时今日,哀家特意候着,就在皇皇帝天面前,请列祖列宗开眼看看——   陛下亲征前托付重任,何容琛、谢令鸢两位监国在此,为江山社稷,为天下万民,讨回这个公道!”   谢令鸢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一边配合太后,炸了道响雷,营造气氛;一边心中惊愕——   杨犒的案子还压在大理寺,他伯父谢节还在审,案宗并未上报,何太后如何知晓的?   她究竟知道了有多久?谋划这一日,又谋划了有多久?自己竟从未瞅出端倪!   太后在圜丘祭殿前,如此神圣肃穆之地,说出她们两个人的名字,是因为什么?   而文武群臣,则更多是震撼,他们久经政局跌宕,见任何事都早已不为怪,然而想想自先帝年间至今的国之乱势,却又油然升起一股恼恨和惊茫。   高邈的脸色一片灰败,丰城伯倒退了几步,满脸不可思议,犹挣扎道:“你……你早知道?!你一直隐忍至今?”   何容琛淡淡道:“不如此,怎能诱你们全出。”   自前朝起,势力那样大,勾结那样广,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仗此胡作非为,她却要以足够的耐心,压抑仇恨,静待时机。   让禁卫军扮成陈留王的刺客,本来也只是障眼法,引诱他们生疑、继而亮出底牌,故意让他们戳穿而已。   何道庚站在群臣中,身形有点摇摇欲坠。其实那日他被传入长生殿,没想到堂妹突然提起了互市之乱,他措手不及,唯有妥协,答应调集四方兵力,全力剿灭叛臣,以此将功折过。   所以今天,他的堂妹站在神坛上,终还是给了何家最后一次颜面。   但他知道,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随着何容琛一声令下,雷霆再次降下人间,轰鸣霹雳和灼目闪电在云层间怒号。有心虚之人股间颤颤,这雷霆从未有如此万钧之势,让人发自心间的恐惧。   谢令鸢星气都掉了两格,她振臂惊呼:“神明显灵了!皇皇帝天、列祖列宗……以雷鸣降旨,诛叛臣,杀逆贼,讨公道!”心中暗给自己比了个赞,果然演技从未退步。   这来自天意震怒的雷声,仿佛唤醒了所有的人,四面八方的喊声,如潮水般层叠而至,蔓延向无边天际——   “杀逆贼!”   “讨公道!”   图穷匕见,以血偿债。禁卫军保护着混乱的群臣退入祭殿,叛军与何道庚调来的援军交战,在圜丘神坛前,在社稷神明的眼前,仿佛人间命运的搏斗厮杀。   何容琛没有退入内殿,站在圜丘高台上,迎着风雷,心中想:‘萧道轩!你要是看得见,就保佑你儿子,让海晏河清,让天地复明,让乾坤正道,让人间开太平!’   杀声在天地间回荡,伴随着惊雷撼动,低沉的黑云终于挤出了水,畅快淋漓洒落人间。   血流漂橹,时光随血迹一道被雨水冲走。   临近傍晚,交战两军胜负已明,叛军逐渐势颓,却仍如困兽之争。   谢令鸢站在雨中,眺望这一幕,心想,如今……也算是能报仇了吧。   先帝时,这些桂党,因与柳贤妃的父兄曾为袍泽,在柳氏父兄战死后,便以她家人自居。而柳氏在宫中,背后须有靠山,也就同桂党勾结。受他们撺掇,野心膨胀,毒死皇长子,嫁祸郦贵妃。   还有正月之祸……用前朝事动摇后宫,用后宫事倒逼前朝,弄垮先帝扶持的局面。其实倒不是因为手段多高超,只是因为人品更低劣。   如今,那些墙外笙歌、雨夜惊梦的历史,褪去了惊心动魄的色彩,却更激荡人心。   雨水成串,缓缓沿着屋檐的雕甍落下,仿佛洗涤人间。   连雨也承认,这是畅快的复仇。   为大皇子。为顾奉仪。为郦贵妃。为先帝。为苏廷楷。为郦清悟。为宋逸修。为萧怀瑾。还有很多很多,无形中被改变了命运的,天下万民。   黑云缓缓移开一丝缝隙,金光徐徐透出,洒落人间。   雨势渐歇,谢令鸢微微闭上眼,心想,该回宫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傍晚的雨水冲刷尽了人间罪恶, 圜丘台上的五方燎炉重新点亮,天火高高跃起, 在雨中腾燃不熄。   兴许是援军的强势, 兴许是人心的动荡, 经历了几个时辰的厮杀,胜负已然分明。   站在血泊中, 高邈提着剑, 雨水沿着剑尖滴滴滑落。他抬头望向天坛, 眼睛里映出燎炉中的天火, 以及站在天坛上最接近神灵的监国太后。   他得势了一辈子, 扳倒过那么多政敌,却没想到陷入她的圈套, 落得如此绝境。   他怎能甘心!   可其他叛臣已经死的死, 诛的诛, 只剩他和赵盛德、长宁伯几人。剩下的叛军见家主死了,大势已去,上苍似乎也在发怒, 军心逐渐涣散, 有一些投降了, 有一些还在负隅顽抗。   这场兵乱, 及至入了夜才方得初定, 天地间回荡着铮鸣的余响,丝丝渗透着徐徐凉意。   长安城的消息迟迟未至,高邈明白, 他们已成孤军,是他们赌输了。   悔耶?不悔耶?都已经是说不清了。   何道庚调来的士兵缴了叛军的兵械后,开始清理战场,祭坛被血和雨水冲刷过,竟有了几分光明厮杀黑暗过后的宁静与巍峨。   何容琛正要进祭殿,迈出一步时,忽然回首。   她的衣裳发丝已经被雨水浸湿,长长的睫羽掩映着如水的眸色,半晌,对谢令鸢淡淡一笑:“谢谢你。”   她这些年抽丝剥茧,已经逐渐接近了那个真相。但当最终听说大理寺审讯杨犒,才坐实了她的推测。   留下多少罪恶,在时光中。   可却一时忘了那时的心情。   逝去故人毕竟一别多年,藏在长河里的痛楚也已经被尘埃掩埋。只要风没有卷起这尘埃,吹露其下的白骨,就可以一直埋葬在心底。   而她心中的风,早已经止息了。   她谢的是皇帝和谢令鸢,他们心怀赤诚与明亮,将此事昭然于天日。   谢他们千里迢迢,为求一个公道一份磊落。   谢令鸢点点头,感觉到了星盘有动,是七杀星君的状态回升到了【冠带】。而她自己的声望则跟着上涨,她心头跳动,见指针移到了【德被苍生】第二格。   惶恐。这是她头一次生出了恐怖,那是一种对未来迷失的畏惧。   待她回去后,九星怎么办?林昭媛怎么办?……郦清悟怎么办?   她觉得似乎还有很多事没有完成,很多憧憬还未来得及看见,很多障碍还未来得及扫清,一时间慌乱后,她竟然开始恨了。   声望怎么能涨得如此快?为什么早不涨晚不涨,非要在九星步入正轨,大道即将初现时,给她套上这时间的枷锁?   她呆在原地,神思不属,任细雨寥落。何容琛进了祭殿,屋内等待的文武群臣,被迫看了一次兵变直播,提心吊胆了整夜,看向她的目光都变了。   兵变,是几朝风雨中不小的动荡。可何容琛把它们顺利地平息下来,没有波及更多人的性命。   回想往些年六朝兵变,或汉末也罢,哪一次不是后宫赐死、王室被诛、公主砍头,更有甚者皇帝也被挟持,皇亲国戚的血流遍了京城,染红了史书,权力的背后,连泥土都浸透着血腥的芬芳。   所以,即便是换成前朝的皇帝,也不见得比她做得更有手段了。   何容琛下令,叛军已败,可离开祭殿。群臣走出屋子时,他们看她的眼神,带了些复杂的敬畏。   谢令鸢站在圜丘台上,夜色中,海东青冒雨而至,带着京城的信又飞了过来。感受到了德妃似乎心情不好,它蹲在她面前,提溜着眼珠子看她。   谢令鸢接过信,摸了摸它的脑袋,轻轻叹了口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气。海东青没被她折腾,心满意足拍拍翅膀,向着夜空飞走。   “京城解围了。”谢令鸢将信拆开,迅速看过,呈给太后。   何容琛接过,先时似蹙非蹙的柳叶眉舒展开。   京城的叛军归降,高远济被杀。皇城兵祸已解,毁了一道城门,有惊无险。   她让何道庚调兵时,为防京城兵变,也分配一部分去驻守内城,不过在那之前,皇城内的叛军已经被京师戍卫们清缴了。   何韵致做的很好。   自己在南郊清缴叛臣的时候,皇城一定也经历了不平静的一夜。然而后宫的妃嫔和大臣家眷们都十分冷静,没有绝望嚎哭恐惧,而是一起设法退敌。   高邈被俘后,似乎还在寄托于长安的胜讯,以期与太后谈判。何容琛拿着皇城送来的信,声线沉着,回荡在圜丘之前:“高远济谋逆逼宫,已在皇城外伏诛,京城平安,祭祀过后便可启程回京!”   “是老天庇佑我大晋江山啊!”   “太后娘娘英明!”   圜丘下哗然一片,是欣喜欢声。然而高邈知道,这话,太后是说给他听的,要他死心,要他痛心,要他为儿子的死撕心裂肺!   高邈仰天长嘶一声,心中涌上了绝念,随即,尖锐地化为孤注一掷的阴毒。   他想起这些年的习惯,他袖中常藏一枚冷箭,其上淬毒,用以防身。   眼下既然败局已定,那就杀了害他至此的人,他死了,总也要有人陪葬!   短小利箭猝然射出,箭头闪着利刃寒光。那风声弦紧,谢令鸢正为声望而恍惚,箭向何容琛飞去,已是闪避不及!   何容琛也看到了迎面的箭,仿佛黄泉幽冥的风,要带走她。   就是一瞬间,她似想过了很多,又似没有。   也就是片刻的空白,“嗖”的一声,箭忽然被人截住。   高邈恶狠狠地盯着天坛上那个从天而降的人,恨不得将他扒皮拆骨!   那人侧身站在天坛,一身黑色织银的披风,在雨中也滴雨未沾,看上去竟有几分不可思议的奇诡。他一只手拿着箭端详,伸出一只手摘了风帽,天火的光芒勾勒出他的侧颜,高鼻,薄唇,仿佛熠熠生辉,清雅俊极。   随即,他手中攥着箭,偏头往这里看来,那目光明明平静,却看得高邈不寒而栗,倒退一步。   谢令鸢惊觉,看到前方熟悉又暌违许久的身影,四周有禁卫军要上前,她赶紧挥手制止:“无妨,此人是……救驾。”   心中惊喜不已,郦清悟不是去了北地吗,他怎么会来中原?   何容琛看到他的模样,也明显一怔。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从眉眼到鼻唇,谢令鸢不知该如何解释是好,竟然僵住了。   可何容琛不需要介绍,她那样聪明,只在惊吓和错愕后迅速敛了心神,眼下当务之急是平息高邈等人的余乱。   “哈哈哈哈哈……”高邈忽然仰天大笑,疯了似的。他回顾这些年的起伏经历,在雨中闭上眼睛,任冰凉的湿意钻入衣里,刺入骨中。   兴许真的是冥冥天意,他败给了天命——什么晋过五世而亡,天命不允啊!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着高邈疯狂的笑声。站在圜丘台上的禁卫军统领,只能远远瞧得见模糊人影,大喝道:“来者何人!此乃圜丘祭天重地,不得靠近,否则一律射杀!”   回答他的,是一个嘹亮女声:“我乃长生殿主事秉笔、宫正司代宫正韦氏,请求见太后娘娘。”   这声音有些失真,但还能听得出是韦女官。她偶尔御前行走,因此与禁卫军统领也是点头相识,禁卫军统领认得她,便让手下人放行。   韦无默手里拿着扬声筒,下马后往圜丘台跑来。她牵挂了一整日,皇城叛军归降后,宫中清理战场,她则出了宫赶来南郊。远远见何容琛站在天火旁,身形立得岿巍,才放下悬到喉间的心。   何容琛看清了她,声音急切起来:“谁让你来了?”从皇城到南郊,骑马赶路也要两个时辰,兵乱尚平定不久,京中不免有余乱,胆子真是够大!   韦无默衣衫尽湿,提着裙子跑上台阶。何容琛又注意到她肩膀:“还有这伤。”   韦无默扯到伤口,也似才想起此事。她出城的时候,遇到了几个零散叛军,忽然有人从天而降,把那几个叛军解决了。她问那人是什么人,对方只淡淡说和她同路,又倏然不见。   “没……”韦无默正要张口安慰太后,视线一扫到谢令鸢旁边那个黑衣美人,巍巍的天火映出白皙的容颜,忽然张大了嘴,再也合不拢。   这是什么情况?!他和德妃什么关系?!   她干巴巴道:“我……我没事,宫里已太平,只是听不到南郊的情况,放心不下便过来了……”   何容琛心下一软,抬手抚上她的头,将她雨中奔波凌乱的发丝抿到耳后:“以后不能这样急莽,哀家能有什么事,还要你差点连累性命来。”   话语中虽是责备,却听得出关切温情。   禁卫军将叛军和高邈等人收押,文武大臣也重整衣冠,恢复对祭坛的供奉。这简短的功夫,谢令鸢总算得空,乐颠颠问身边的人:“怎么来了?”还不易容,光明正大的,也幸亏是夜里,远看不是很能瞧得清他容貌。   郦清悟一直看着她,见她无虞才放了心,目光中似带了点安慰似的,轻描淡写道:“皇城兵患已除,就来了。”   其实是他挂念着她,见宫里恢复了秩序,又实在受不了……金汁……   宫里有屎,屎里有毒,他煎熬不下去,尽力了_(:зゝ∠)_……   “可你不是去了北地吗,怎么想到回长安的?”还来得千钧一发生死关头,这心有灵犀的程度,简直让她拍案叫绝,深信自己是主角待遇。   郦清悟伸手,掸去她发丝上的水珠,她一身都湿透了,礼服厚重,一夜都干不起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受凉风寒。   她望着他,眼睛里倒映出璀璨火光,唇角悄然蔓延起不自知的笑。   他被这眼底的璀璨和笑容触动,心中有个角落蓦然回甘:“心有灵犀吧。”   谢令鸢傻了:“…………”   震惊,超凡脱俗的红尘外人,竟然学会了调情?虽然还很嫩,然而纯得别有一番风情……   她移开目光,心底却似有羽毛轻挠,一点点的甘甜。   狼藉的南郊已被清理一空,祭坛前复归清明,端庄肃穆俯视人间。在天坛前经历了一场兵乱,自然要向帝天告罪。在太常寺的奏乐中,何容琛重新燃了香,插在香案里,手执芴板长揖而拜:“代天下万民,恭谢神明相佑,愿我中原从此海晏河清,盛世长平,不犯灾兵。”   谢令鸢盯向燎炉,天火倏然盛大,仿佛是神明对太后祈福的回应,蓦然照亮了雨中众人!   有人忍不住惊呼起来,低声喃喃:“神迹……”   “天火显灵了!”   可不是神迹么?从先前剿灭叛军的惊雷,到此刻祈福苍生的天火,这是神明的旨意啊!   谢令鸢收回星力,随着何容琛俯身大拜礼。所有士兵禁卫,以及文武大臣,宫中内侍,上万人一并跪在了圜丘之前,跪这一刻神明显迹,险象环生地保住了社稷稳定。   他们想,这真是晋国开国百年来,最盛大又最热烈的一次祭礼了。   经历一天一夜,风雨雷电,刀剑血泊,人心向背。终于复归太平。   祭天祈福,随后何容琛便下令,稍作休息后启程回宫。南郊有两处不大的行宫,是太常寺与礼部常做修整的地方,正合适大臣们用以避雨。   折腾了一日一夜,此刻寅时将至,黎明欲出。   韦无默来的时候,没来得及更衣,依然穿着松花绿的女官襦裙,却背了个行囊,紧紧缠绕在身上。进祭殿内避雨后,她将行囊打开。   里面包裹几层之下,是一个三尺见方的酸枝木匣子。   谢令鸢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匣子。是她在韦无默的识海中见过的,宋逸修走前留下的木匣。但他嘱咐说是在何容琛临终前转交,不知韦无默为何此时就拿了出来。   “我实在怕的紧。”韦无默轻叹口气,不知是对泉下的宋逸修告罪,还是对何容琛解释。   尤其是昨日兵乱,她被深困内宫,与太后两地相隔,她太害怕完不成他的遗托。在宫里时她强作镇定,心里想的却是,倘若这次活下来,太后也活着,那她一定不能再错失时候。   她以前总不肯听太后的话出宫嫁人,明明不喜欢这样压抑的宫廷,却执着留在这里,为的不过就是这样一天。   “今天这样的兵乱,好在平定了。我很怕……以后还会不会有其他的险阻,会不会有如今日这样的分离。更不能保证以后,您弥留时,我能否恰好在身边,我不敢辜负,只能当下先将先生的遗物转交。”   何容琛伸出手,打开那个木匣。   第一百六十三章   殿内火光不是很明, 却依然照出了一片热烈深情的红。这红色绚烂入眼,其上织金一笔一线无不浓烈, 熠熠生辉, 几近灼人。   晋国以红为贵, 婚丧嫁娶服红。   何容琛垂眼,伸出手, 轻轻摸上去。   婚服上以金线织了缠枝莲, 织出了纷繁华丽, 织出了浮沉万千, 好似岁月的年轮, 经年沉淀余韵悠长。   她轻轻闭上眼睛,试图从尘埃里捧起一抔回忆。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了, 大概是萧怀瑾初即位时, 她在各家族适龄女子中, 挑选未来皇后。   参详他意见时,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脱口道, 我这辈子过了一大半, 却从不知穿婚服是什么滋味。   如萧道轩这般, 男子一生总会经历一场元服大婚, 女人却未必。   可天下这样大, 红尘之人这样多,他没有。她也没有。   她少时入宫,只是作为先帝的东宫侍妾, 是个良娣,没有正夫人的礼遇,也就没有婚礼,更遑论婚服了。只是被他代为接引入宫,受了册封。年少时她未敢怨言,因这是命。   可终究还是有个梦,在皮影中点滴成流,冲破死生,化作执念。   殿内的烛火微微跳了一下,她眼前的朦胧也一瞬而逝。明明眼前是清晰的,却又仿佛模糊了——仿佛看到他在梦的那一头,真的就像缭绕着香雾的时光彼端,那个她很多年前的深宫旧梦里,他鲜衣怒马,策名就列,等待洞房花烛时。   那天早上她从梦中醒来,晨起时他为她穿衣梳头,拔了一根白发。她问他,宋逸修,你这辈子,有什么心愿吗?   镜中的她问的小心翼翼,而他在镜中与她对视,目光仿佛透过了轮回,微微一笑说,我想和我爱的人一起,一辈子。   他在黄泉下等了经年的岁月,怕她来的路上忘了,这样执着地提醒着她,求她来世莫要相忘啊。   她的手,在这来世的婚服上轻轻摩挲而过。   是她很喜欢的浮光锦,光华流动。   她似轻轻嗟叹,却又淡淡的微笑,像是在对他应诺:“佛说过,人有来世。”   所以不会相负。   谢令鸢远远地站在殿内角落中,相较何容琛的平静,她却感到眼中一热。   想起识海里,那个初入宫时一脸骄傲、不信神佛的少女。二十多年恍如白驹过隙,岁月抚平了她的棱角,让她的心沉静于沙田石海,在梵香中坚定这一世的信念。   直到脸上被人轻轻一拂,淡淡的香气一瞬而逝,她一怔,摸了摸脸,才发现有泪,方才郦清悟为她拭去了。   ……她从来没在郦清悟面前哭过,西魏人打到眼前了都没哭,这下太丢人了怎么办?   郦清悟虽然没有笑她,可眼睛里闪动的温润光泽,总让她觉得难为情,倒打一耙道:“故去的人尚记得留下来世相见的礼物,你就在我旁边,我好像也没收到过什么呢。”   郦清悟:“……”   远处传来一两声鸡鸣,东方天际已经隐隐泛蓝。   雨也绵绵而息,似乎有朝光要挣扎着绽放。   何容琛下令返京,群臣整列时,郦清悟身为外人,不能再与谢令鸢同行。临到别时忽然附在她耳边:“无论你今生或者来世在何处,我都会找到你,送你……”   他顿了顿,伸出手,掌心间不知何时,放了一片桃花瓣。   温热气息吹在她耳边,谢令鸢感觉左脸瞬间蹿红,面颊发烫。   随即想,原来他憋了半天,就只是憋了这么一句话吗!说直白一点会羞死你吗?   谢令鸢好气又好笑。   可随即心头不免浮起一丝淡淡的悲。   似乎从来没想过任务完成要离去的那一天,所以当真正迫临了,才觉心头早已被填满,分离带来的是巨大的空茫。   等她回去了,他呢?   受父亲遗托,孤寂守护这世道苍生,世间无人知晓,一个人独对朗朗星夜吗?   那她让他为自己编什么心花结呢,注定是分离,注定是无果。   所以她原本还想调笑几句,却笑不出来。   何容琛一早猜出了他的身份,目光看过来,与他对视。她眉目微展,仿佛敞怀,轻轻道:“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也像先帝。   知道郦贵妃的孩子还活在世上,大概是又一件让她觉得无比欣慰的事了。   郦清悟向她点点头,就如小时候二皇子见了何德妃那样,礼貌而疏离,却又真切:“望娘娘保重。”   何容琛对他笑了笑,走下圜丘。   *************   众人回到长安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经过昨日的雨,天空仿佛洗涤,蔚蓝无云,霞光万里。   但车辇入城时,依然感觉到了京中涌动的不寻常的气息。空气里满溢着紧张猜忌,外城的街坊间少有人走动,往日摩肩接踵的东西两市,如今只有人头寥寥。   进入内城后,一片狼藉,延兴门撞飞了,还未修缮好,城墙坑坑洼洼,女墙碎了一片,好像被人打豁了牙。等再往皇城走近……   什么味道??!!   所有人亿脸懵逼!   这是打得太激烈,双方互相伤害,把京城的大粪池都掀了吗?   想起海东青带来的信上,说宫中奋勇退敌,谢令鸢此刻很想把何韵致逮过来,抓着她的肩膀摇晃咆哮,问她究竟干了什么???!!!   听说太后与德妃回来了,六宫妃嫔放下手里的差事,忙涌到含耀门处去迎,迎之前不忘沐浴更衣,再熏上重重的香。   “丽妃姐姐,你闻闻,我身上可还好?”钱昭仪紧张问道。   郑妙妍抽了抽鼻子,不知该从何安慰:“……我想,德妃姐姐应该不会嫌弃咱们的………………吧。”   真是不经历不知道,这样腥风血雨动荡不安的朝廷,竟一直是太后为她们撑起来,此刻方才明白不易,懂得感激。   谢令祺站在人群里,翘首向远处行来的车辇望去。昨日兵变,谢令鸢在南郊,她心中也惴惴。谢府上的人都被接入宫,她也随着郑丽妃一道,去各处家眷那里好言安抚,母亲乔氏也在念叨此事,如今,总算是见谢令鸢平安归来了。   谢令鸢从舆辇中走出,远远望见九星,目光次第扫过宫中妃嫔们,当然,也看见了谢令祺。   她们经住了这次的考验,平稳渡过了兵变。看在她的眼里,总觉得哪里发生了变化。   谢令祺佯作不在意,却见姐姐忽然于人群中,向她缓缓微笑。   谢令祺一怔,眼睛睁大。   她清澈的瞳仁里,映出了风舞桃花。时值三月,宫道两旁的桃花正是灼灼盛放时,随着风悠然而落。她恍惚觉得,姐姐的笑容,就如这落红一般,在人心中留下余韵的痕迹。   见两位撑天的监国回来了,所有人迎上前,关切地问她们,又仿佛心有余悸似的说起昨日的经历,却谁也不说自己害怕。   她们眼中明媚楚楚,仿佛还沉浸在昨日退敌的激情无限中。   谢令鸢一边笑着听,一边心想,这个时代的女人,纵使聪慧,如太后这般心有大志,可长久经受着“从父、从夫、从子”的念头,遂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如今,这兵变仿佛唤醒了她们内心深处,虽惊险一番,到底也是好的。   此时又想到了萧怀瑾临终前托付,让她调理这天下风水。他说出了【蓝颜祸水】三句惊世之言,她也该回报他。   趁热打铁,谢令鸢清了清嗓子。好久没做过日常了,竟有些生疏,而且诡异地生出些紧张——为了她们而紧张。   “我,嗯……姐妹们兵变时镇定沉着,做得委实很好。你们知道么,”她似乎有点赧然地笑了笑:“我其实……向来有个憧憬,只是觉得天方夜谭,遂从未说过。可如今,又觉得它很近了,好像触手可及。”   马丁路德金,借你吉言一用,对不起了。   I have a dream,【慷慨陈情】!   “千载以来,后宫历有倾轧,有吕氏之妒,有骊姬之乱,及至本朝,也有巫蛊案动荡朝廷,姐妹们多少读过史,想必心有戚戚。”   晋国由兴转衰的节点,便是咸泰晚年,那场牵连甚广的巫蛊太子案,由宫斗引发,韦太后是始作俑者。   “可我出宫后,也看到世间百态。我见过郦氏十二娘子国难当前无论妻妾、不争嫡庶。也见过贵妃、武修仪、屠眉谈笑泯恩仇。我见她们挥刀相向、生死相逼;却也见她们在月夜树下,执酒言欢、与子疏狂。那时,我便想,心怀格局,胸有丘壑,没有什么恩仇不可泯去,倘若我们宫里也能这般……”   “我不知道这憧憬是否只是镜花水月,但兴许千年以来,我们是……离这一刻,最近的。”齐心协力应对宫变,也在努力冲破这世道根深蒂固的束缚。   这样的风貌,从未出现于过往的历史中,但她们,会出现在后世的史书上!   【慷慨陈情】完成。虽然声音不大,似乎夹在风里,却又格外清晰回响在心头。片刻的寂静后,郑妙妍道:“这样好的光景,我也想看到啊。”   谢令鸢对她一笑,灿若春华:“能看到的。你们可以让后世人看到。”她顿了顿,伸出手,“还记得马球赛前,我们曾经击掌为盟么?”   参加马球赛的几个人会意,上次是不情不愿,做得敷衍,这次却伸出手来。其他妃嫔们也跃跃欲来,嗔道:“德妃姐姐是要把我们隔开么?”   谢令鸢雨露均沾,拉过了她们的柔胰……   迎着扑面春风,她们击下了这重重一掌。   “为了德妃说的这一天。”   *************   一整日,皇城都在苦兮兮地清理打扫。确认了叛军全部归降后,大臣家眷们得以回内城的府邸。不过她们倒是颇有些意犹未尽似的——好似从来没有这样振作过。   京中依旧有谣言未清,再者,从去年起,晋国边境就再也没安稳过,战乱频频,眼下京中又闹出了兵变,可想而知谣言传得飞起。   “晋过五世而亡”虽然不许公然议起,但人们心中难免不做真。各种各样的童谣,这两日也在坊间传唱。   “泰山崩,轰隆隆,黄河一决天下亡……”   稚嫩的童声,在街巷间回荡。   一辆牛车驶过,一双玉藕似的白臂掀起车帘:“兰儿,你去叫他们不许再唱了,教他们别的顺口溜,学会唱了,就奖励他们糖葫芦。”那夫人在侍女的耳边附声说了几句。   “晋五世,出九星;诛叛逆,善民心;救国难,天下平;扶乾坤,天地清。 ”   侍女听且记下,眼睛亮亮的:“夫人可真厉害,这么快就编了顺口溜出来。”   那女子轻笑道:“可不是我编的,是宫里娘娘们所作。”   何贵妃一早听说了外城流言四起,便想出了这个对策,六宫妃嫔们凑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莲风提笔记得应接不暇,不多时便整理出了十多首歌谣。   谢令鸢评价她们很有统战部门的才能,何韵致听不懂,但知道是夸。   这些顺口溜简单好记,朗朗上口。有上天庇佑的,有天降祥瑞的,有赞颂君王美德,大家编起来也不嫌脸红。   倒是大臣家眷们平日闲着也是闲着,如今听到城内谣言四起,便帮忙遏制流言,也是感谢兵变时后宫娘娘们的帮护。   桂党的兵变牵连甚广,大理寺追查叛党同谋和余孽,以连坐罪名论处,祸及师生同门,当群臣祭祀回朝后,发现衙门竟有些空,多多少少都有些缺。   “这……”他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意识到,朝中这场地震,远未结束。   甚至——兵变只是一个开端!   “风雨欲来啊……”谢节抬头,看着大理寺外依旧黑云低压的天空,獬豸横眉冷肃。   他预感向来准,几乎已经见到了动荡的开端,时代的狂风。   第一百六十四章   桂党经营几朝, 兰溪党式微后, 桂党也分裂为几派,高邈这十几个大小世家在内,包括他们在朝中任职的族人、师生等, 占据了近四分之一的人, 一律牵连论罪。   这是将一棵参天巨树连根拔起, 连大地都要伤筋动骨, 问罪之广,不亚于咸泰年间的太子巫蛊案。   如今他们倒台,在朝中留下的空白又将重新被填补。同他们有所牵涉的人,纷纷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 革职的革职, 朝中将近四分之一的官位出缺。   没过几日, 各衙门请求举荐官员的奏章,已经将中书台堆满了。   而以汝宁侯为首的何氏一党, 和以曹相为首的曹党, 私下为推官之事, 暗中争论了几个回合。   当然这种美事, 无论哪一党, 都不可能独享。   遂在仲春时令,何汝岱与曹呈祥两位白首老人,难得心平气和地在廊下对坐手谈,朝中布局如同他们手中的棋子, 在十九路棋盘上棋布错峙,彼此试探,你进我退。   四品以下官吏,没什么可争的,台省官、寺卿官各半,你推你的,我荐我的,各自做出虚伪温和的退让。   然而诸如兵部尚书、吏部侍郎这一类显要官职,却在棋盘上胶着,毫不妥协,厮杀不休。   “听说,宫里娘娘们也有想法,这么大的缺……娘娘们也动心哪。”曹呈祥落下一子,似是不经意,试探着汝宁侯。   因朝廷如今动荡,后宫破天荒参与议政,招致群臣不满。可终究有天子亲征前的安排,又兼太后娘娘有手段——曾将韦氏抄家灭族,癸巳政变诛杀辅政大臣,又向桂党磨刀霍霍……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士大夫也会忌惮。   何汝岱听了,胡子轻轻一颤,浮出一个淡笑:“即便她们商议了什么,太后是个明白人,总也要顾全你我的想法,她不会也不敢跳过咱们,曹大人何虑?”   他清楚地表明与太后截然不同的立场,以及与曹党微妙相当的立场。曹呈祥眉目一展,从棋盘上提了二子。   “侯爷啊,兵部报上来的战报,近日定有耳闻罢。”   汝宁侯眼皮不抬,军中大部分情况他都有掌握,否则也对不起这些年的煊赫:“陛下亲政,在幽州西重挫了北燕;另外并州那边,宣宁侯也将西魏人驱逐到西关外……形势一片好,可惜陈留王不长眼。”   形势好,那就更要争功了。   他们在棋盘前谈笑风生,出棋却步步为营招招致命。   也正如他们所料,此刻长生殿大门紧闭,何容琛召了谢令鸢几人,整日不出。   铲除桂党之后推行试策,是她早就一环环计划好的,就从这次衙门缺人、官吏递补开始,准备先以恩科的办法来试探。   试策便是科举。晋国上层习惯这么称呼。   只是科举的步伐之大,意义之重,超过她的权力所能试探的范畴,互市的失败犹不敢忘却,使她如今无比谨慎。   她对她们说了心中打算。对她而言,如今能够成为她后盾的,不再是娘家,而是宫里的她们。   科举的道理谁不知道?萧怀瑾十五岁刚亲政的时候都明白。然而那时没到时机,反而得罪了一片人。   何韵致沉吟道:“这时机是好的,只是眼下,后宫难以服众,若试行恩科,他们不见得买账。终归还是要看……看汝宁侯与曹相的意思。”   她是何汝岱的孙女,与她爷爷的思绪如出一辙。她太知道汝宁侯是什么样的人。   若想所有官位以恩科取士,朝中必掀起反对声浪,继而报复性怠工,闹得政令不畅,君臣不睦。尤其她们是女子,士大夫对她们总是更苛刻。   到时候诸如“牝鸡鸣日出,茼蒿掩禾黍”之类的歌谣,又得满大街小巷流传了。萧怀瑾也要跟着背上昏君骂名。   宋静慈道:“曹相与汝宁侯相争多年,近日为举官一事,定又生了罅隙。所以要说动他们,还是找得到办法的。”   办法当然是有的。何韵致唇角一牵,却并无笑意:“反正吏部侍郎这等官位,也轮不到以恩科取之,满朝都在盯着,爷爷与曹党必然争得厉害。若这些事能趁了他们心意,回头卖咱们面子,恩科之事就可少些阻碍。这空缺的百多人,咱们也不多要,四品以下差使,留一小半给恩科取士,以我对他们的了解,这事儿有八成的盼头能成。”   说起来就是巧妙妥协,大头让出,在夹缝中争取她们现阶段能要的。   她说得有些惆怅,从什么时候起,她将家里教她的心术,用在了对付家人身上?她尊敬爷爷,亲慕伯父,这感情不会变。但她也会与堂姑姑一道,在巨浪汹涌的朝堂上驶出稳行的舟,不仅不能被风浪打翻,还要征服风浪。   而那些世家勋贵,包括她出身的汝宁侯府,也终将成为打翻她们,或被压制的风浪一员。   她们的顾虑取舍,何容琛都明白不过。她道:“这些事,就不需要你们操心了,我能搬得动他们。只是需要你们,助我。”   她说得郑重,令人肃然。   谢令鸢对她们的朝堂博弈不在行,但她知道该做什么。遂道:“国之事,何谈‘助’一说,是我们众力齐心而为。况且科举之事,正如贵妃所说,人之良贱不因出身而论,乃改变世道之理,我没什么不能做的。”   经过兵变一役,该懂的道理,九星都已经明白。再不能发生前朝乱事,为了私利而陷天下于不顾。其她人也没有犹豫,丽妃一汪如水的眼睛忽闪着:“大家铁了心做的事,我有何惧?朝中帮不上什么忙,至少我能不让家里添乱。”   何容琛向她们微笑颔首。想来她也是幸运的,虽置于深宫如陷黑暗囹圄,然而一生总有光明相引,总有温暖相靠。这光与暖构成她生命中残存不多的美好,陪伴她翻过一道道山头,望百态风景。   ------   三月十五日,是泰山老母和赵公明元帅诞辰,籍着这个由头,长生殿颁下懿旨,准许妃嫔们回家省亲。   此乃开国头一遭,兴许也是几朝罕见的,因此阖宫上下感激不尽,这日异常热闹。   御史大夫郑有为的书房里,回府省亲的郑妙妍,跪在了他的面前。   何韵致也坐在了何汝岱的面前,廊下挂着汝宁侯养的鸟儿,她拈起棋子,陪爷爷手谈。   兴许是桂党掀起的这场皇城保卫战,也兴许是九星的使命觉醒,在经历了宫闱中心如沉水的枯寂岁月后,她们发现居然找到了能实现价值的道路,使活着不再是一抹单调苍白的色彩,那会是一种怎样不惜一切的心情呢?   ——大概就是,宁愿燃烧殆尽地死去,也要绽放这一瞬的光辉。   谢氏府邸里,谢令鸢坐在谢节的面前,心想,这就是他们士大夫无法理解的,这个时代的女子的心愿啊。   南郊兵乱平息不过几日,朝廷经历了这场地震,还在余波未息中。可对虢国公而言,这次人事的变动,却有着更重的意义。   因掌粮食积储、朝官禄米供应的司农寺也有出缺,以及太府寺下辖的少府监、杂卖场、和济局等衙门,亦有受“南郊兵乱”牵连之人,因此太后委任钱昭仪,辅助太府寺调补官吏、管理人事。   虢国公原配夫人的娘家当年牵进“正月之祸”,差点连累他,多亏是曹相搭了把手,才能一步步做到户部左侍郎的地位。眼下,他的女儿在宫中,得到天子和太后的重用,甚至能够协助太府寺卿,招募选用官吏,虢国公惊讶于这个女儿出息的同时,又动起了心思。   太府寺,掌一国金银财帛发行流通以及番邦贸易、贡赋(虽然并没有朝贡);少府监,掌皇室私财、一国之铸币,虽无户部之权,作用却不容小觑。   可见钱持盈是被陛下作为了心腹在培养。   所以,今日她回国公府探亲,钱舒才破天荒地,将她叫去了书房:“爹有话同你谈。”   钱持盈一阵受宠若惊。她从小到大,从未被允许涉足父亲书房。能有资格进书房的,只有她的嫡出弟弟钱定顷。   钱舒才的书房布着茶桌,她有点陌生,又有两分局促地落座。书案后,虢国公随手斟了杯茶,难得和蔼道:“自阿盈入宫后,还是头一次能归家探亲,我和你母亲挂念了许久,得知宫中的归宁令,高兴了几天。宫里……过得如何?可有委屈了自己?”   钱持盈何曾得父亲这般和颜悦色的问候,不禁鼻子一酸,差点眼眶发热。   可转念又想,嫡母高兴个什么劲儿?她向来看自己当不存在。更何况,自己入宫好几年了,也不见他们嘘寒问暖过。   一点点感动,莫名其妙被这疑心打散,而烟消云散了。   察觉父亲说的是客套话,她竟觉得有些讽刺。   钱持盈演技不比德妃,装不出感动的样子,就木木地低垂着头,下唇微微嘟着,看上去像个白黏香软的肉包子,是个狗都想上去咬一口。   虢国公看她不说话,有点失了耐心。他知道她是在小时候被自己吓破了胆,留了后遗症,可到底不会放在心上。父母对子女有生养之恩,杀子亦不为过,把女儿吓破了胆又如何?反正只是个女儿罢了。   他开门见山道:“听说,陛下走之前,托你监理少府监事务,所以这次南郊之乱后,九寺五监缺人,太后娘娘也命你协助太府寺卿?”   钱持盈听他提起这茬,心头泛起些荣光似的甜,颇有些骄傲地抬头,眉眼也绽开了笑意:“是啊,父亲。女儿先前为少府监督账,觑出了几处错漏,蒙太后娘娘拔擢,命我协助蔺大人一道,督录人事呢。”   她目光盈盈,猜想父亲听了应该会很高兴,甚或能得他几句夸奖。她从小被送去庄子,从未得父亲什么辞色,内心不免殷殷盼着。   然而她迟迟未等得。虢国公听了,只道:“如此甚好。你主母的表外甥,陈家的十一郎和十四郎,都是国子监生,分别入的国子学和太学,都是可以官拜郎中的。你既然为太府监掌管人事,举荐他二人也是轻而易举。”   钱持盈一怔,心头掠过些淡淡的失望。可她没敢说什么,只觉得有些不对:“既然是国子学,只要过了五经策试,就可以入仕,进台省,前途不可限量,何必要来太府监?”   虢国公被噎了一下,陈家那堂兄弟俩,是什么纨绔秉性,她钱持盈能不知道吗?他们进国子监读书不过是凭着门第,有父兄在朝为官。镇日里也是混日子,当然过不了明经策试,任不了官职。   不然,他又何必费这个心思?   本来照他的想法,凭着陈家祖荫,给这两个草包举荐个一官半职,再想办法调入户部。正好眼下太府寺缺人,主母陈氏便动了这个心思,天天在他耳旁吹枕边风。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是户部侍郎,若掌握太府寺、少府监的状况,就可以作为本钱。眼下钱持盈协助太府寺卿,她是宫中昭仪,高位妃嫔,又是虢国公府出身,背后有曹相,她要说句话,举荐个人,太府寺卿还不是得乖乖听着?   往日钱持盈都很听话,可今日她居然还反问。钱舒才皱眉道:“台省哪是那么好入,陈家盯着,别家的子弟不也盯着?”   钱持盈犹豫道:“可是……女儿已同蔺大人商议过了,太府寺要的是算学出身,且要考试的,主考《九章算术》。那两位表兄,恐怕不能胜任……”   国子监学生按门第划分,国子学、太学、四门学这些通过策试即可为官的地方,是给七品以上官僚子弟就读的。而算学这一类地方,过了考试也只是个吏,都是寒门子弟或官家庶出的孩子来学。   所以虢国公简直想骂她榆木疙瘩!太府寺有位置,居然要留给算学生,而不是留给国子学的表兄弟?   “他俩国子学出身,入你太府寺也是绰绰有余。”钱舒才强行压抑住不耐:“你招些算学生,这些人出身低贱,该如何取舍你还不懂么?”   出乎他的意料,钱持盈摇了摇头:“太府寺不看出身……我只看本事,要经得住考验才能任用……”   钱舒才听得十分光火,怒而起身。   不看出身,只看本事?好个油盐不进!真是嫁给了皇帝之后染了些矫情的毛病,从太后到皇帝个个没有省心的,如今连长女也要为他添堵!   他本觉得这个事情挺简单,只要同钱持盈说一声,根本连商量都省了。他是户部侍郎,只要她能按着他的意思,往太府寺安插几人,国库皇库他都可以了然在心,并以彼此为杠,暗中做多少事!   他压着怒火道:“你一介女流,懂得什么?太府寺对为父而言十分重要,你就听家里的,将你两个表兄安插-进去。你难道连父亲的话,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他目光瞪过来,高大的身量遮挡了门窗透入的光,巨大的阴翳笼罩了钱持盈。   “我……我,”钱持盈慌了,她心头剧跳,那缠绕于儿时的噩梦虽然已经是前尘旧事,然而面对父亲时头皮发紧的恐惧,依然挥之不去。   她手心全是冷汗,攥紧了衣袖。   猛然又想起德妃。仿佛谢令鸢以前在她耳边说过……怕什么,他虽然是你父亲,但决定还是你自己来做。   他不能再把你怎么样了。   有后宫的姊妹在,何贵妃会帮你,丽妃会替你不平,宋婕妤会想办法,韦女官会为你反驳,你怕什么呢。   对了……不怕。曹皇后教了自己那么久,遇事千万不能慌乱。   她的眼前逐渐清明,依然听得见自己心跳,不知是脖子还是手心有个地方突突的。但她又奇异地觉得很安稳,仿佛……再也坠落不下去了,就算站的很高摔下去,也会有很多双手伸出,稳稳接住她。   “父亲,”她小声说:“这个事情,是我、我来主张,我不能听家里的。”   虢国公一怔,怒而上前一步。他呵斥道:“你这孩子,是进宫翅膀硬了不成!不看看你能身居九嫔之首的位置,是谁在背后撑着你!若没有国公府,你什么都不是!谁还会给你这个面子,让你协理太府寺!”   钱持盈坐在席上,吓得后退两步,手撑在身后,黑葡萄似的眼中映出父亲恼怒的面容,她咽了口口水,又僵硬地摇了摇头,脑袋似有千钧重。   “陛下临行前,将少府监托给女儿监督,是出于信任;太后娘娘让女儿协理太府寺,亦是因女儿的……才能。至于宫中姊妹待我好,乃是出于众志齐心。倘若没有国公府,女儿进不了宫,也当不上昭仪。但,女儿不能因此,就不分是非,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女儿不能妥协。”   她前面说得磕绊,后面越说越快,盯着父亲威压的目光,舌头沉重得近乎麻木。   虢国公简直没想到,这样的一番话,居然是他的女儿说的,是她发着抖说的。她声音越来越稳,身子越挺越直,目光不再躲闪,敢直直地看向他了。   他不禁心想,她在宫里这几年,是谁改变了她?谁给了她这种克服畏惧和自卑的勇气?   “这件事,我说了算。”钱持盈抿了抿下唇,又重复了一遍:“我会任用,我看中的,有才能的人。”   她十分坚定地拒绝了父亲,拒绝了如噩梦般缠绕她多年的,国公府的威压。   虢国公愣神一刻,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说,不用劝了,这次她不会听你的了。她会自己做决定了,再不依靠你、畏惧你、服从你。   自然是愤怒的,可更多是震惊,他一时心乱,拂袖而去,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书房,却依稀听到背后有个很小的声音——   “我不害怕了……”钱持盈看着他的背影,小声道。   她一遍遍地在屋内重复,不知是重复给他,还是自己,还是故去的陆氏和姨娘。   **********   宫中热闹过后,难得冷清下来,除了承晖殿。   虽何太后下了归宁令,后宫妃嫔可回府省亲,但林宝诺并没有回府上。她本来也没同林家人见过几面,何况在她深陷巫蛊案时,林家早忙不迭放弃了她。   静坐在花园里,一边思乡,一边想到丽妃、钱昭仪她们在做的事,忍不住唏嘘。她仍记得昔日她们互相看不惯的样子,便禁不住想,自己在见证的,究竟是怎样的奇迹啊。   她曾经觉得谢令鸢的任务荒谬极了,可是,竟然真的实现了。她们一起全力以赴,燃烧着热情与信念。她置身其中,都可以感受到这执着。这让她头一次感到了黯然形秽,从前的那些优越感已经悄然无息。   她能为她们做什么呢?   翌日,当谢令鸢从府里回宫的时候,却看到承晖殿方向浓烟滚滚,后宫内侍们惊慌提着水大叫道:“不好了!承晖殿走水了!”   谢令鸢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承晖殿,那是林昭媛的宫室!怎么竟然会走水?   她也顾不得去向长生殿复命了,赶紧提起裙子往承晖殿跑,身形如彤风,惊吓了宫人。   承晖殿外。   大火降降扑灭,尘烟滚滚,宫人们一片惊悸。   台阶都已经烧黑了,谢令鸢抚着胸口,几步跨过殿阶,站在承晖殿主殿前,目光扫视一圈,只看到瑟瑟发抖的女官和内侍,却不见林昭媛。   她内心油然爬起一阵恐慌,声音几乎颤抖,问道:“你们娘娘呢……”   “我在这儿。”   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   谢令鸢急切地循声望过去,终于……   在一片焦炭旁,看到了一个非洲人。   林昭媛浑身焦黑,头发炸成波浪。   谢令鸢:“……”   要不是没有条件,她觉得应该给林宝诺拍个照,捅给娱乐狗仔,保证热搜第一,让林影后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你在做什么?”她几乎是有些生气,这气愤来源于方才的恐惧担忧。   林宝诺冲她一笑,露出了雪白的八颗牙齿——因为太黑了,所以牙变白了:“我在研究火药啊。你看那些穿越的,动不动发明什么火药、肥皂、玻璃、坦克、印刷术……我也可以试试,对大家也能有帮助啊。”   “……”谢令鸢一窒,竟被她噎住。良久这口气才顺了:“算了吧你,你化学考几分?我知道你也想尽力,其实你有这心意,对她们就是最大的鼓励。”   “不!不够!”林宝诺身残志坚道:“我不能放弃!我觉得还有希望!不要拦我!就快要成功了!”   谢令鸢:……我谢谢你了。   正想劝几句,却忽然感到星盘有震动,她一怔,【天机星君】亮了,状态居然提升到了“利”!   是白婉仪,她发生了什么?   谢令鸢想起前几日的并州战报,宣宁侯打退了西魏人,追去了大漠里,两日未归。   当前段时间京城兵变对峙,风雨欲来时;并州边塞,也经历了一场生死的涅槃。   第一百六十五章   并州自古以来是兵家险要之处, 虽然是北方军事重镇, 太平盛世因丝绸之路而富庶,然而到了国势衰微时,便逐年荒芜。   自惠帝以后, 这里的土地因常年征战早已荒废, 为了谋生, 有的人去当兵, 有的人则冒着有去无回的风险去跑商。除了朔方、党郡几个大的郡城,附近的县镇和村落里,几乎一色的是老人妇孺。   白婉仪从破败失修的屋子里走出来时,一个妇人还跟在她身后,质朴的脸上是沟沟壑壑的皱纹:婉娘子, 谢谢你的药, 你是好心肠, 老天会保佑你的。   白婉仪笑了笑没回话。他们看到的太有限了,这些郡县绝大多数的人, 见过她恻隐的一面, 就将她想成了济世之人。兴许是过的太苦, 所面对的人心险恶永远是粗暴狰狞、将性命诉于刀尖, 所以总一厢情愿相信美好。   她走医的途中, 与这些民众熟了起来,便常听他们这样说。   ——您是好人,我们这里实在是过不下去,你让她跟你学点手艺, 谋口饭吃吧……   这里穷苦的人家,女儿刚过十岁就早早嫁了。然而常年战乱,男丁渐少,出于无奈,她们只能找别的生计,下田做力气活。   时常遇到有人这样恳请,她从不拒绝。小时候失去亲人,她也一度有过潦倒难以为继的日子,边塞之地的困苦,哪怕只是幼年经历,也足以刻骨铭心。若不是有韦不宣施以援手,也没有她如今的走街串巷,摇铃行医。   所以,不知从何时起,她竟收了七八个女子,跟着她去军营驻地打下手,学习捡药和简单的医理包扎,管她们一口饭吃。   兵营里医药有限,她的医队帮了不少忙。后来安定伯在病榻上,吩咐地方的和济局,将她的医队整列入编,以女子之身领一份军饷。没仗打的时候,与和济局的大夫一道,向民众普及预防瘟疫的药理;边境和胡人发生小规模冲突,官兵受伤的时候,便又辗转各个驻地卫所。   遄行奔波,医队女子们却都前所未有的雀跃,对她们而言,能领一份军饷养活自己,不仅仅是衣食自足,更是得了与男子一般的尊重。这样扬眉吐气,是她们生平未有,甚至未曾敢想的。   由于边境民风彪悍,女子抛头露面从不是什么被人闲话的事,一时间,不少人兴起了让女儿到和济局谋份差事的念头。   她们淳朴的眼睛里闪动着光彩,如穷途逢生,对白婉仪说,谢谢娘子。   白婉仪淡淡一笑,觉得自己未必能当得起。   医队常在兵营里出入,有时也会见到有车夫赶着牛车,车里坐着几个穿高腰长裙、扑着廉价香粉的女人,明明是盛开的装扮,却是枯萎的木然。   盛放与凋零糅杂于一身,分外违和。而牛车无动于衷地驶入兵营,将她们送去几个偏僻的帐子。   在并州边境这种穷地方,女人们做活养家都忙不迭,哪有穿高腰裙子的,更不提扑香粉了。车上女子的衣着装扮虽然不华丽,甚至远不如长安城的平民女子,然而在并州这里,已经算是很花俏的。   白婉仪停住了给一个士官的包扎,目光跟随那牛车看去。若那些女人不是医队,能出入这种地方,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她听到旁边有士兵用荤话开着那些女子的玩笑,劣质的烧酒从每个人手中轮流递过,一人喝一口,驱散伤口带来的痛楚。   他们管牛车上的女子叫做,官妓。   所谓官妓,有的是官宦人家获罪后女眷被发落至此,也有的是良民富户因各种原因破产所致。像并州地处边塞,已经属于流放,多数是官家获罪的女眷充了官妓。这里的勾栏院比起中原,更是惨烈,招揽的客人也常是士兵,最粗野不堪的那种。   每当这种时候,她心中就涌动起一股悲戚的情愫。   她的人生起起伏伏,见过贫贱,见过极贵,也见过云端之上的人深深跌入泥淖,挣扎不出。因见过,所以无法视若无睹。   她做完手上事,站在那里长久出神。那处偏僻的帐子里有不小的动静,可隔得太远,她听不见,大概都被风声掠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色不早了,那些女子面带憔悴之色,从帐子里蹒跚出来,衣服还是完好地穿在身上,却遮不住由内而外透出的灰败。   等她们上了牛车,即将启程的时候,白婉仪等在那里,拦住了她们。   驾牛车的车夫认识她,兵营大夫稀缺,附近无论是卫所还是村落,都见过她。兵营里读过几天书的副尉,还管她叫先生。   “白姑娘,您有什么事?”他态度称得上尊重,与对牛车上的官妓截然不同。   白婉仪的目光落在牛车里的女子们身上,她们没有看她,有的倚着车便倦极睡着了,有的人双目放空看四周,有的人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她心中丝丝缕缕的低郁,生而为人,却总是无时无刻体尝到无能为力之感。她从身上解下一个水壶,递了上前:“这是我自己泡的糖水,里面加了五味子几类药材,可以补身。”其实是方才借了厨房调制的,她们疲惫亏损,久而久之便会大病。   其他女子无动于衷。许是漠然了太久,于是挨在白婉仪手边比较近的女子转过眼珠,眸底凉凉地倒映出水壶的影子。然后伸手接过:“谢谢。”   她在这样的状况下,以前的教养依旧未埋没,收到别人好意后,不卑不亢地道谢。   牛车远去了,她们也没有回头。   这里是西关口的兵营,去年,萧怀瑾就是在西关外,差点杀了西魏十一王子,然而因流民军溃逃,最终功亏一篑。它与高阙塞一道,像是螃蟹的两个螯钳,坚固地拱卫着并州驻军重镇——朔方。   西关口共驻了三千多人,不时有西魏、西凉的马匪来扰,每每交兵,死伤并不罕见。白婉仪收拾好了西关口的伤兵,便离开兵营,回到西关口附近的关宁县。   关宁县是西关口营地的补给之地,几千军队在关宁驻扎不下,才在西关口设塞。   城门半开着,她进了县城,马蹄在年久裂缝的石板路上踏过,她牵着马回落脚的地方,转过两道巷子,却又看到了白天那个接了她糖水的女子。   她正倚着一棵树,神情平和地看着树下两兄妹,拖着鼻涕的哥哥正带着妹妹,蹲在地上不知在玩什么。妹妹手里捏着一只硬甲虫,哥哥则抱着那个水壶,将壶口递到妹妹脸前,妹妹伸出舌头小心舔了一下,被风刮皴了的脸上,绽出一个甜甜的笑,眼睛完成月牙:“甜!还要!”   糖是珍贵的东西,即便是中原富户也不常吃,这些小孩子从小到大兴许没尝过几次,是以兴奋。   这让白婉仪想起了小时候跟随父亲,从五原郡迁到各地,辗转行医。说来也奇怪,那些富裕些的人家,兄弟姐妹却没有这样的舐犊情深。所以她从不羡慕富贵。   那女子抬起头看到白婉仪,片刻后想起了她,向她轻轻点头致意。举手投足,尽是斯文,没有边塞女子长久做活的粗野气,也没有勾栏院里的妖娆庸脂。   白婉仪细细看她,她脸上有几处长了疥疮和痈,大概是因为身体长年接触不同的人,染了病,看上去也瘦弱。   这就发现,她眉眼依稀有点眼熟。眼距宽,人中短,下巴尖俏,可能因为过瘦,眼睛很大,眼神很空。   “我也曾有过几个哥哥,对我们姊妹很照顾。”那官妓扶着树起身,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看着这些孩子,就忍不住会想起他们。”   她走了两步,声音落在风中,似有似无地感触:“人之命运殊途,随风而堕,有坠于茵席之上,有落于粪溷之侧。总希望不要再起风,让这些孩子都能好好度过……我在胡言些什么呢。”她自嘲地摇摇头,离去了。   白婉仪知道范缜这个典故,却不觉得她是在胡说。   即便生有贵贱,可风一起,谁能保证自己上一刻在茵席,下一刻不是落入粪溷呢。   。   萧怀瑾回长安不久,并州的行台撤了,意味着这里将不再是边防重心。何贵妃接了圣旨,需遵照回京。   启程的前一夜,武明贞设了宴,她们为何贵妃送行。   如今何家虽势盛,可想到那日,那官妓意有所指的话,白婉仪一直未忘。只是她与何贵妃之间,并没有劝的基础,甚至从前在宫里,是敌对的。遂那些为何家的劝言,最终还是化作了一句:“多保重。”   朝廷另向并州派了宣宁侯,不日便至。   三月初京中传来消息,天子御驾亲征,督战北燕。这昭示了,晋国将重心转移到东部平叛和对峙北燕上。   得知消息后,拓跋乌一改先前姿态,整合了叱罗托的兵力,其后日子,并州与西魏的局势又如弦绷,生出了紧张之意。一连数日,西关口都在操练。   清明不久后,一日黄昏,街上兀的传来敲梆子的声响,急切而尖利地回荡在街巷中,令闻者心悸,惊惧不已。   县衙的衙吏在街上疾行,大喊道:“胡人进了西关,大家都赶快藏好!值钱的东西能带的带上!”   胡人骚扰的事,在边塞已经是常见,不过自从去年西魏夺朔方城以来,还是头一次。彼时白婉仪正在一户人家看病,那家老人孩子躲去了地窖里,妇人抓起门后的扁担,浑身紧绷。   县城城门附近,已经肃清,站在城楼上,关宁县令牟究感到了一阵深深的绝望。   并州撤行台后,拓跋乌将叱罗托和十一王子的兵力也整合起来,凑了两万人,这次没敢打高阙塞,而是从西关口偷袭。   牟究身为文官,跑到这种贫瘠的边境之地当县令,是因为遭到贬谪。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眼见敌人重兵压境的恐怖,第一次置身于真正的战乱中。   他想起读过的史书,从汉代起,边境的郡守县令,不少都是身兼军政,被胡人闯城杀掉的并不少见。可明知如此,他们也不能弃城,只能这样迎接死亡。   远远的,牟县令几乎看到了,拓跋乌的大军从天际而来,如同遮天蔽日的黑色洪流,让他想起了以前在煌州任官时,经历过的一次蝗灾。   就像那时一样,铺天盖地的蝗虫,如乌泱泱无边际的黑云,内藏了吞噬日月的恐怖。   牟县令一脸颓败。城门早已紧闭,可他知道,支撑不了多久。不仅是关宁县,附近十里八乡的男子,年纪到了十三岁就出去打仗或跑商谋生了,要么是西魏人来抢城骚扰时,把他们抓走当奴隶,剩下的多是老人与孩童,还有持家干活的女人。   这样不堪一击,让县里拿什么来抵抗?   他正满心赴死的绝望,远处西魏军中,忽然有几十人的马队离开大军,向城下疾驰而来!   牟县令怔怔看着,不多时,马队开到城下,领头的人勒马抬头,露出一张隐约相识的面孔——   步六孤宏,他的侄女婿!   此事说来话长了。当年此人跟着商队来中原,牟究的侄女一见钟情,以绝食相逼,想要嫁给对方。他一时心软,便答应了这门亲,但对外谎称她病死,将她从族籍上除名。   眼下,这个有着姻亲关系的人,似乎在西魏军中有军衔,用不熟的中原话,在城头下向他喊话:“叔父大人!我们大帅不愿伤及百姓,要我来同你们谈判。望叔父考虑一下,只要开城门,使两方免于交战!”   他这一声称呼,把牟县令吓出一身汗。他哪儿敢同西魏人攀扯上亲戚关系?这事一旦捅出去,他可是要获罪的!   可踱来踱去,又一时被勾起了别的念头,如果……弃城投降呢?   这想法甫一冒上来,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可随即,这念头却如藤蔓攀缠,再也止不住。   西关大营三千多人,并州援军还在路上时,西关口就被拓跋乌冲破。连朝廷守军都挡不住,他们县里全是妇孺,又能挡得了多久?   与其坚守到城破,西魏人杀进来,民众死伤无数;还不如先同西魏谈条件投降,至少能保住百姓的性命!   且步六孤喊他叔父,大概也是不给他留退路。要是被朝廷获知他与西魏军中有姻亲关系,别说官位了,恐怕性命都难保。无论是为了民众性命,还是为了自己,向西魏归降都是别无他法。   反正朝廷自顾不暇,陈留王还在举兵谋反,这个天下今天姓萧,谁知道明天姓李姓王?他又何必把命交待在这里?史书上一腔骨气死在城乱中的太守,也不过是被一笔带过,后人连他们名姓都不记得。所以什么美名骂名,都不比活命重要!   牟县令挣扎过后,就打定了主意。叫来衙门的佐僚,说出了自己的权衡后,二人商议,眼下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决定由佐僚带一队衙吏出城,同西魏人谈判。若西魏人肯答应他们的条件,便开城投降。   他同李佐僚互相拍了拍肩膀,在城头上诀别。都知道这一去,兴许就是生死两隔,可县里还有数千百姓,性命寄托于他们之手,重兵压境下,想要保全民众性命,唯有如此。   李佐僚被绳子吊着放到城下,城门在他身后紧闭。他瘦长的身形被黄昏斜阳拉出长长倒影,在西魏大军的巍巍人群前,显得格外渺小。   他扬声道:“关宁县愿考虑投降,但恳请西魏大元帅答应我们几个条件。否则,关宁县拼上三千多人的性命,也绝不开城!”   。   白婉仪跑到城门下时,正听到了这话音飘过。西魏的大军逼近了关宁县城下,她看见牟县令正站在城头上,等待城外的谈判。   恐惧的气氛在县城的上空蔓延。城内的衙吏守在门口,神情紧绷,严阵以待。   城门两旁有台阶斜上城墙,由衙吏把守着。白婉仪掏出和济局下发的出入兵营的腰牌,   递到衙吏面前,以证明军中身份,绕开衙吏迈上了台阶。   李佐僚正扯着嗓子,与西魏人喊话,要求勿伤城中百姓,不得抢劫民众,不得奸-**女等等。牟县令的手扶着城墙,指节泛白,听到身后一阵脚步,他警惕地回过头。   “牟大人,”白婉仪站在他身后,想了想,从衣襟里掏出一枚翡翠簪:“此乃御赐之物,见物如见天子。我需要你听我令。”   骠国进贡的翡翠,去岁萧怀瑾命人打了两盏宫灯,又打了副簪子。她一直贴身带着,未想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牟县令作为父母官,除了上峰,鲜有人敢以如此强势的口吻同他说话,女子更是不可能。但眼下他没有心思去追究白婉仪的冒犯。他目光涣散地落在那簪子上,虽说翡翠的不值钱,但这个不同,是宫里制物,上面镌刻有将作监的印记。   白婉仪不知道他识不识货,牟县令也没有心情去分辨她是真是假。他只知道,倘若不开城投降,兴许他和城里百姓的性命,将终结在这个贫瘠的破落县城里。   他冷淡道:“你要本官做什么。”   白婉仪道:“关宁县紧依着西关口,一旦被西魏人占据,比去年高阙塞还难收回,并州局势将很被动,所以我要你紧闭城门,坚守不出,等援兵。”   牟县令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的笑话,坚守不出等援兵?他冷笑道:“并州行台都撤了。”   安定伯重伤未愈,朝廷钦差回京,如今谁来主持大局?他为何要将全城几千人的性命,押在这看不见的未来上?   城下已经开始交涉开城门的细节,有他侄女婿在,谈判一切顺利,除了步六孤宏,还有西魏的一个副将亲自出面,答应不伤城中一人。   于是李佐僚抬头向牟县令看去,等他决断。   牟县令迎风而立,内心劈开一片混乱的荆棘。也罢,毕竟有这层姻亲,既然西魏人答应了条件,应该是可以信任的。   白婉仪见状,眸色渐深,冷冷道:“景祐九年,也有人同你一样,打开朔方城门,可西魏人并未领情,反而杀了守将。如今你投降,他们也不会买账。”   “——不可对敌人抱有什么期待,不能将性命悬于敌人的良心上!牟究,你到底懂不懂!”   “我不能让全城人的性命,为了守城,为了并州的局势,而陪葬。”牟县令转身眺望远方,手按在城墙上。   他当然记得头颅被挑在旗杆上游街的苏廷楷将军,可他相信,关宁县不会如此。   且强兵之下,他连犹豫的资格都没有。他沉声吩咐道:“开城——”   也是同时刻,他忽然感到身后一阵危险迫近!   他蓦地回身,冰凉的尖刃划过他的后背,剧痛袭上,他惊怒道:“你疯了!”   白婉仪攥紧匕首,命令道:“不能开城,把钥匙交出来!”   城墙下,衙吏们已打开门锁,厚重的铁锁发出沉沉响声,两扇大门缓缓推开。   城头上两个人都是同时一怔,白婉仪一匕挥向牟县令。她有些身手,牟县令难以招架,他大喝一声,猛地向她扑去:“我是为了保关宁百姓太平!”   匕首的尖刃锋芒寒光,在两人之间对峙,几乎能感到凉意刺骨。   城门已打开,西魏大军冲入关宁县,无数铁蹄踏入城门。站在城头上,也能感受到脚下地面晃动,是千军万马涌入。   白婉仪往后倒退了几步,卸去了与他对峙的力道。牟县令一时收不住力,惯性跟着往前倒了下去。忽然,一声凄厉尖叫,似乎从很远的地方穿透而来,随即,城头上听到了混乱无序的哭声——   “救命啊!”   城头上长风吹过,白婉仪感到浑身凉透。西魏人比她想的还要言而无信,他们在这长达数月的漫长对峙中,早就失却了对汉人的耐心,进城就开始了杀戮!   她早警告过牟县令,不能将性命悬于敌人的良心上!   牟县令被哭喊声所震慑,手撑着地面想爬起来,白婉仪动作极快地闪身,踩在他背心的伤口上,剧烈的痛楚让他一时爬不起来,她对准他后脑勺,匕首快准狠地扎入!   牟县令停止了挣动,就这样咽气。   白婉仪踩在他背上,将匕首拔出,被溅了一脸的血和脑浆,也分不清身上的血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她方才厮斗时碰伤了额头,此时殷红的血沿着眉尾流到了眼角,使肤色白得刺目,分外惊心动魄。   她直起身子,脑海中才忽然飘过一个念头。   ——她又杀人了。   果然如那僧人所说,一阐提人断善根,纵然她在边塞行医济世,可生死时刻,内心的决绝冷漠犹在。   杀人于她而言,是多么不假思索啊。牟县令为救全城百姓而开城门,却被她临阵所杀。   可即便如此,还是晚了一步,未能阻止他们投降,大势已去。   城里到处是西魏人的马蹄声和刀兵声,街上鲜血四溅,一片狼藉,有孩子惊吓尖声大哭,以及民众绝望的怒骂。   白婉仪闭了闭眼,这刺破苍穹的哭叫声,唤回了她的神智。   她想,如果牟县令不开城门,至少此刻关宁县还能抵挡,等到朔方发兵来救援,所有人都可以平安度过这遭劫难。   ……所以自己是有道理的,杀人没有错。   就这样想着,白婉仪在牟县令的衣服里翻找。他的衣服全被血浸透了,死得很惨。   她平静地找到他的钥匙,钥匙上全是血,还在往下滴。   她将钥匙揣在怀里,甚至没有擦手,一手攥着匕首,往城头下跑去。   西魏人正在四处大开杀戒,闯入民院里烧杀抢掠,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逃命,街上混乱不堪。   白婉仪带着一身的血,发丝凌乱,衣衫也扯得纷乱,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修罗。她在满地狼藉中找到碎了一半的锅,用匕首敲着锅底,发出“锵锵”的刺耳声,扬声喊道:“北门被打开了,想活命走另一道门,我带你们逃!”   才喊了几声,嗓子眼就火辣辣的,已经沙哑。她忽然很佩服武明贞了,能够在千军万马中发号施令,一定非常辛苦吧。   这样想来,武明贞的弟弟总是捏着嗓子,在宫里时唱歌那么难听,莫不是在战场上喊打喊杀太久,扯破了喉咙?   白婉仪竟然笑了,她此刻没有什么害怕与慌乱,杀完人后,她就找回了熟悉的镇定感,奇异地冷静了下来,不焦急也不惶恐。   能救多少是多少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关宁县城门大开, 西魏铁骑如狼, 即便步六孤宏大喊着不得抢掠,也没有人听从他。   因为拓跋乌没有这样的吩咐。   身处乱军中,步六孤宏就像一头被遗弃了的孤狼, 城头上, 还有因相信了投降而被杀掉的牟县令。   战争中没有信誉和仁慈可言, 无论是敌人还是己方。   胡人进入汉人城池, 往往克制不住抢掠的冲动。尤其去年冬天的苦战,两边经历了漫长的拉锯战,西魏几乎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于是这一遭,从西关到关宁,沿途都被抢了一道, 能抢多少是多少, 连牲畜都没有放过。   这些粮食和牲畜, 是汉人赖以为生的命根,若失去了, 全家都会饿死, 自然不肯任人抢掠, 于是杀戮又开始了, 来得那样快, 那样措手不及。   挥着扁担农具挡在院子前的人,怎么抵得过骑在马上挥刀的胡匪?   关宁县因为抢掠杀戮,彻底乱了。这里是小县城,一共南北两个主城门, 东西两侧还有两道小门,通行不了几个人,常年锁闭。   南门原本也是紧闭的,许多民众堵在这里哭天抢地,负责守门的衙吏,听说县北杀起来了,早就逃得不见踪影。   当白婉仪用带血的钥匙打开城门大锁时,挤在门口的人合力,将厚重的大门打开,就像绝境尽头推开了一条生路,所有人争先恐后地涌出去。   白婉仪站在门前,脸上和衣服上的血都风干了,糊得有点难受,还有血腥味。她这副模样,竟奇异地给了那些惶恐至极的人一丝抚慰,他们跟在她身后,一传十十传百地喊道:   “南门开着,往南逃!”   青楼也有一些女子跑出来,灰扑扑的阁楼上,一双枯瘦的手打开窗子,手的主人很淡然地从高处俯视他们逃命,好像生死于她而言都无谓。逃出来的官妓抬头冲她喊道:“你还傻着干什么,胡人杀来了!不想再被他们侮辱,就快走!”   这个小县城不宽的街道上,头一次如此拥挤,人们弃家、弃财,为了躲避胡人的屠刀,为了生来不易的性命。   而城外,遥遥看得到人群队列往南奔逃。   数月来,白婉仪都是奉和济局的令,在几个边境驻地营奔走,她熟知四方道路。关宁县是从朔方补给到西关的必经之地,从南门而出,一路上有数个镇子,几十个村落。   还有韦氏的祖坟,坐落于前方不远。早些年韦氏发家,坟冢迁于此是听了高人指点。韦不宣被处刑后,她偷偷为他收尸,将他葬回了祖坟上。   县城东南,是已经荒废的鸡鹿塞,汉代时是通塞北的隘口,由于地势风貌已变,这几百年前的古老要塞风化彻底,已经摇摇欲坠,成了附近村民放牧时歇脚栓羊的地方。   想要逃命,等朔方出兵来救援,唯有退守鸡鹿塞。不能往朔方逃,也不能往村落里躲,否则他们跑不过胡人,路上就会被杀干净!   白婉仪一早将自己的马牵了出来,飞驰到鸡鹿塞下,观察四周地势。鸡鹿塞据点极高,强攻不易,严防死守,大概可撑一天。   虽说是汉代时遗留的古塞,但咸泰年间还曾经在此处对垒过西凉人,因此坑道里有累累白骨,以及不少生锈铁具——韦不宣曾经在这里藏了些兵器,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后来没派上用场。   她半放下心,可又抓紧了缰绳,指节泛白。   她心中有一个迟疑,有一个挣扎。这分挣扎纠缠不下,可恨她总是更理智的,那挣扎矛盾的心情全都被压下去,一丝缝隙也不留。   鸡鹿塞的附近是几个村子,大概早闻关宁县的动静,村子里也慌了,四处躲避。废弃墙堡在山头,要绕过山弯上坡。从关宁县逃出来的人,神情慌张不安地聚集到鸡鹿塞下,好像待宰的羊缩在圈里。   “胡匪还在后面……”   “娘,我害怕……”   “不要怕,不会有事的,会有人来救……”   鸡鹿塞里乱糟糟的,白婉仪开始清点人数,有些怔住,这才发现,这一片密密麻麻的人群,放目望去,除了小孩子,几乎全是女人。   关宁县本来男人就少,方才西魏人进城烧杀抢掠时,为了保护妻儿和邻里,不少男人死在了最前面。鸡鹿塞的村子里也是如此,壮劳力都去当兵或跑商去了。   好在西魏人占下了西关和关宁两个据点,要花时间排布兵力,以应对接下来并州的主军。暂时没有功夫追上来。   空气里弥漫着躁动不安,不时有孩子的哭声,还能闻到各种混杂的污浊气味。   有个方才在城变时受了惊吓的老头,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喊着:“西魏人会来把我们都杀掉的!你,你,还有你……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虽然知道他是吓疯了,然而已经恐慌压抑至极的气氛,依旧被这危言耸听点燃。   忽然有人啜泣出声,随即,小片抽泣声传递开来,这种绝望又哀戚、甚至是憎恨愤怒的情绪,最容易弥漫,很快鸡鹿塞内陷入了暗潮汹涌的躁动中。   白婉仪没有这种经验,她也不知该怎么办。甚至心里并没有底,能带她们躲到什么地步。她仅有的一点战场经验,都是从韦不宣那里听来的。   她只知道关宁县不可失,城门不可弃,这是萧怀瑾与何贵妃她们拼尽全力保住的国土,要设法夺回来。   可如今她只能沉默地听着这片嚎啕哭声。医队里的几个女孩在城乱时也跟着逃了出来,此刻凑到她身边:“婉娘子,你说怎么做,我们听着。”   “要安抚她们吗?再哭下去,西魏人来了,大家都要……唔……”那女孩儿话未说完,被另一个女孩儿眼疾手快捂住了嘴,嫌弃不吉。   白婉仪看了她们一眼,可心中有道被指引的念头,在逐渐清晰。   ——人少也罢,妇人居多也罢,事已至此。而战祸逢临,避无可避。如今退缩也是一死,迎敌也是一死,就不妨死个痛快,死得其所。   从小哥哥就说,死的意义,比生的意义,更重要。人可以平庸而生,但不可混沌而死。   这句话被她铭记在心,教她长大,如今又教她学会选择。   她手中的匕首一直没有放下,在乌泱泱的恸哭声中,她径自去了旁边村民家,借了片瓦罐。身后的女孩儿帮她用匕首敲击,她扬声道:   “若不想死于胡人之手的,走到我左手边来!若是觉得无望,想被胡人杀的,就出城去哭!”   总有一些坎儿,不得不去迈。这是他们所有人都将面对的。   她重复了几遍,清脆的声音在城内回荡,四下哭声渐渐低下去,陷入悲恸中的民众抬起头望向她,一时反应迟缓,眼神还在懵懂间。   她们就这样眼巴巴地望着她。   白婉仪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怎么动员她们。   可忽然有个影子,冒上了心头,悄无声息,猝不及防。   甚至少年时期,她曾经为了那个人,和韦不宣争执过。   这一时心潮澎湃,她抓住了心底的震颤,问道:“你们可还记得,从小到大听的《张女传》?”   不止是民间赶集时候有皮影戏,连平时的民谣,乐府的词,都有张将军的传说。距离她死去,也才五十年时间,中原人听的不多,但北地民众全不陌生。   “听、听过……”有个细弱的声音响起,她循声看去,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子。在并州,这年纪已经可以持家做活,算不得女孩了。“她是了不起的人。”   白婉仪目光掠过全城,她们衣着灰扑扑,站在风尘中,枯黄的发丝被吹起,懵懂的双眼怔怔看她。   那风沙吹寂了千年,却总有新芽在贫瘠中蓬勃萌发。   “你们比她幸运,你们未必会死。”她一字一顿道:“但你们也有机会,成为像她一样的人——被边境传唱,被后世铭记。”   “……”所有人都愣住了。她们从未想过,从小到大听到的传说,会与她们有什么干系。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人们迷茫地看着白婉仪, 可想到胡人的狰狞与凶戾,就害怕得几乎站不住身子。   她们做不到伟大, 只想活着。   白婉仪分析道:“现在是这样的情况——西关口失守,并州军府必然很快得到战报, 此刻援军应该已在路上。只要等来援军, 我们就可保无虞。”   听她这样说,她们脸上的神情才为之一松,有人额手称幸,有人合十祷告。   可白婉仪话锋又一转:“但, 西魏人也不会干等着。他们抢下了西关和关宁, 下一步, 就会占据附近的村落、鸡鹿塞的四周——好在这里设伏, 重创我军。”   这是她的推测, 胡人下一步的战略企图——鸡鹿塞在汉代之所以是塞北隘口,全仗地势高,前面就是狼山峡谷, 是个天然伏击的好地方。西魏人当然不会放过这里, 重创晋军的大好时机。   方才关宁城门抢杀时, 鲜血刺目的红还留在眼中, 尚未褪去。要是西魏人追过来, 又会发生什么?   “——西魏人的残暴,你们都已见过。同方才一样,他们的屠刀会落在我们身上,马蹄会踏过孩子们的头颅!”   白婉仪的猜测令人绝望, 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有个头发枯黄的女人,胸前布包里蜷着熟睡的婴孩,凑过来问道:“那……那我们现在,往哪里逃?”   “哪里都逃不了。”白婉仪平静地回她,那女人浑浊的双眼浮起一层雾气。“你们再怎么跑,脚程也比不过西魏人的快马。还记得祥和年间的两脚羊比赛么?”   没有人吭声,脸色均已惨白。那是百年前的旧事了,但边境依然流传有胡人吃人的传说,当时的胡人掳杀大批汉人女子作为食粮,甚至还比赛谁抓的多。   白婉仪道:“所以,唯一能活命的办法是坚守不出,以鸡鹿塞为屏障,支撑到援军到来。我知道你们害怕,可……总要克服这种恐惧,才能让自己和在意的人活下去。”   她们怔怔站在风沙里,眼泪不知何时被吹干。   人很难战胜心中的恐惧,但她们已经被逼入绝境。正如婉娘子所说,为了孩子,为了活命,也是为了生的尊严,不能再哭哭啼啼,不能再任人**。否则援军还没等来,大概会先被敌人屠戮。   如果都是死,那就像她说的那样,要死的值当一些,至少要换回孩子的性命,把被抢走的土地和牲畜、庄稼夺回来!   人群外,有几个倚着残墙而立的女子,她们从进鸡鹿塞起就和人群隔开,一眼望过去泾渭分明。她们的衣裙和香粉,向人们昭示着身份,关宁县唯一一处风月馆的官妓。   她们似乎也不想同别人混在一处,事不关己地看着白婉仪,想看她这楚楚纤细的身影,能说出什么撼动人心的话来,让这群一盘散沙想要活命的人,能听从她号令。   结果听到她说,她们每个为活命而抵抗西魏铁骑的人,都会受张将军的庇佑。   张将军至死无名,只是代父出征,在军中因战功彪炳,凭本事升任武官。但其实直到死的时候,也只是六品武职——她出身寒门,这个品级已经是走到头了。   她殉国后,在当时的宣宁侯世子极力争取下,朝廷为她追封三品将衔。当初受她所救的将士们心怀敬慕感激,敬称她一声张将军,是以有了她的传说。   听她娓娓的声音,那几个官妓一怔,不禁直起了身子,原本平淡而麻木的神情,逐渐龟裂,底下蓦然闪过一丝难言的光。   她们其中,有人憎恶这个朝廷,有人憎恶这个人间。   这世道有什么可以值得留恋?这人间万象有什么值得珍重?她们活到如今,不是因为被珍重,而是靠着被**,以被**来换取性命苟活。   让这扭曲的一切统统毁灭于刀与血之下,湮没在黄沙尘埃中亘古沉寂,才是想看到的。   天下兴与亡,不在意。百姓生或死,不在意。她们自己的死去与活着,也没有什么区别。   可白婉仪一身素衣、混杂着血迹和沙尘、看起来有几分狼狈,却唤起了她们心中埋藏已久的渴望。   因为这些年,每逢绝望时,那个被活剐于敌人阵前却隐忍不言的张将军,就好像被一笔一划勾勒出了鲜活容貌,生气勃然地驻在心里,成为了遥不可及的信仰,告诉她们——虽然她们沦丧尊严苦苦挣扎,但这世间,也还是有女子被万人敬仰,是被尊重和善待的,是希望与光芒。   虽然她的枯骨早已埋入了黄沙,甚至不知其名,然而她似乎总活着,精魂未绝,依旧注目着她们。   所以,如果要死的话,也要死得壮烈一些。而不是浑浑噩噩,以官妓之身病死老死在边关,背负一辈子的屈辱不甘。   “我跟着你吧。”官妓中,有个女子站了出来。四周的人纷纷朝她们投去惊异的目光,仿佛在震惊——什么时候妓-女也心怀家国,知道出来抵抗胡人了?   白婉仪循声看过去,微有错愕。她动员人们坚守鸡鹿塞,没想到却是这几个官妓先出了声。   “那我也来。算我一个吧……”   “若是赢了,还活着,我们能赎身吗?”   她们无视众人错愕的目光中,面色是解脱的释然。比起这些人,她们是真正不在意生死的。倘若死了,至少是死得其所,以后也会有人铭记她们——不是以记得她们官妓身份的方式,而是……记得她们为什么而死去,记得她们脆弱而又壮烈的尊严。   比起苟活,她们更想要一个体面的死法。   素来被人们瞧不起的妓-女,竟然比旁人还有胆气,其他人也坐不住了。便有人道:“我们也来,只要兵爷来的时候,把我爹爹和两个女儿带走就好……”   也还是有些人犹豫,毕竟西魏人是边境汉民多年噩梦,无法直面这种狰狞的恐惧。她们四下张望,见有人踟蹰着离开,便也跟着走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血性拼上性命一搏的,白婉仪明白,她没有阻拦,并不强迫她们。   人都有选择生或死的权利。   若非情势所逼,她也不想在陌生的战场上出生入死,连葬骨之处都无。可并州是萧怀瑾花费巨大代价守住的,安定伯为它重伤,武明贞为它停留,韦不宣的祖坟在不远方。她无法抛却这里。   留下来的人,不少是精壮干练的妇人,常年在田间劳作,脸上沟壑里满是尘沙,其实也不过才三十出头。白婉仪带上她们,绕出鸡鹿塞的古城墙勘地势;城内的古巷道掩藏在房屋后,众人将坑道刨开,偶尔会遇到几具白骨,她们翻拣着把一捆捆兵器抬上来。过去有十多年了,韦不宣放在这里的兵器不免生锈,附近的村民将磨石抬过来,磨刀声霍霍。   当日头西移,过去了大半晌的时候,跪在架子上擦军鼓的人,忽然感到木架一阵晃动。随即,地面上的人也发现了地面的震颤,仿佛千军万马正呼啸而来。   她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恐惧,以及孤注一掷的决意。   绝境中的勇气,往往有着不惜一切的力量,甚至压过了恐惧。虽不知援军什么时候来,但她们的躁动没有持续太久。   远处天际已经能看到密密麻麻的黑影,正在快速地往这里行进。   西魏将一部分兵力留在关宁县,主军则往朔方行进。   此刻的拓跋乌无比自得。这是自去年开战以来,最顺利的战况。去年,他和叱罗托十一王子等人兵分两路,均遭遇了不利,王庭已经含沙射影指责过他数次。他现在改变策略,不再奇袭朔方或高阙等地,而是从西关口一撮一撮地消灭晋军。眼下,占了关宁县,就可以把晋军截断在鸡鹿塞和关宁县之间。虽然打得慢,但是胜负稳。   况且,有从关宁县躲去鸡鹿塞的民众,正好抓过来当人质,省了去其他村落。就像去年,柳不辞在高阙塞一战中,将西魏士兵在城外活活饿死,如今,也让晋军尝尝有人质的滋味!   拓跋乌远远眺望,西魏军队在荒漠中行进。   鸡鹿塞四面的墙也已经加高,墙外攀了许多倒刺。   拓跋乌命令行军放缓。他是征战沙场多年的人,有一种荒谬的直觉涌上,仿佛那些汉人不再是从前那样顺从、可以肆意掠杀……为什么这风中,似乎裹挟着坚不可摧的韧性?   但他不可能因为城头有些抵抗的人,就放弃占据一个伏击的绝佳高地。想了想,他断喝道:“中军右军疾行冲城!”   得他命令,前方铁甲骑兵迅速整阵,反应极为机动,几乎小片刻就赶到了城塞下,向着山头古城墙骑射,一时间箭矢如雨,能听到城墙内此起彼伏的惊呼惨叫,隐约是女子的声音,还听到有小孩哭嚎。   “咚咚!”塞内几声巨响。这鼓声响天彻地,声如洪钟地裂,瞬间慑动四方。随即鼓声齐鸣,城内连-弩反击,溅起尘土飞扬。   因鸡鹿塞内多是妇人,射箭准头不好,又射不了太远,不少箭乱糟糟飞出来,横七竖八地插在地上。所幸城内有连发弩,代替大部分弓箭,伤了不少西魏骑兵。   地面藏了一排排尖刺拒马,随着鼓声令下,拔尘而出。西魏人当然不会放任她们设伏,两方乱箭纷飞,血岚四起,鸡鹿塞的堡头上,黑色的箭雨铠甲,白色的衣襟飘带,黄色的沙土城墙,红色的鲜血飞扬……那是一幕混乱而惨烈的画卷。   古城墙不如后来修的城墙结实,随着中箭而碎石纷纷,逐渐露出缺口。不断有人被射中,从城头上掉下来,身上插着箭矢滚落;亦有骑兵被连-弩所伤,连人带马倒地,被后面的人闪避不及踩踏而过,溅起血雾黄土漫天。   拓跋乌远看着,深深地蹙起眉头,这与他原本的计划相去甚远。本可以轻易抓些俘虏人质,照如今的情势来看,少不得被拖延一阵子。   这让他无端生出了一些火气,不断地吼着,叫他们冲击城墙缺口,务必在晋军援兵到来前,占领这片高地。   日头不断西移,塞堡下滚落堆积的尸体也越来越多。拓跋乌已经感觉到,鸡鹿塞内的防守越来越乏力,直至斥候回来报前头的战况,两方的死伤,他听着睁大了眼:“你说他们死的都是妇人?”   斥候道:“大多是妇人,所以很好分辨,她们死的人要多一点。”   拓跋乌骑在马上,还未从震惊中回神。怪道从方才开战,总听到些妇人惨叫。城头里还在做着绝望的抵抗,风中似乎夹带了别的声音,拓跋乌身子前倾,似乎听到了隐约的歌声,十分微弱,但他蓦然想起了一个女人。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王叔曾在阵前,活剐了晋国一个女将,激起了晋国边塞的愤慨,当年的宣宁侯世子,即如今的宣宁侯方将军,后来带兵三次杀入西魏,终于杀了他的王叔。   如今他似乎又听到那首民谣了,那绝对是他讨厌听到的,想要将她们掩埋在这漫天黄沙和连绵山脉下的——   --------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比起男儿一点也不差,用刀就用最利的刀啊,要骑就骑最烈的马!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黑黑的长发银白的甲,红红的血啊把人剐,一身忠骨喂了黄沙!   风吹过黄土荒漠,吹过起伏山峦,吹过旷野千里,吹得冀州的天空万里无云。   歌声在平坦的原野上久久回荡,穿透苍穹与亘古时光。   萧怀瑾站在王车上,听着士兵们扯着嗓子唱这粗鄙的歌谣,好像回到了他在朔方城里,老兵们倚着城墙抱着刀,北风正起,幡子烈烈。   他觉得有些怀念并州了,比起冀州的边境,并州更烈性、更荒凉,无论男女都仿佛能够迸发无尽的力量,令人望而生畏。   他的面前,尹婕妤高束着马尾,跪下行军礼,萧怀瑾将她扶起,笑道:“这次铠甲合身了。”   铠甲是专为她量身而制的,腰带上有将衔。尹婕妤笑了笑:“还要谢陛下赏识。”   萧怀瑾赐她酒,道:“是你凭本事,信都一战,连那个赫连……勇,都败给你们,实至名归。”   尹盛兰跟着萧怀瑾亲征到了冀州,怀庆侯见到她后,本有些惊讶,但兴许是想到了自家女儿,便也没反对什么。尹家与武家也是故交,怀庆侯自然不会难为她,她被任命为右军前锋统领后,反而受了怀庆侯不少提点照顾,在几个小的阵仗中得胜。   如今,北燕大军由赫连雄挂帅,赫连家的人脾气都硬,绝不会为几次小阵仗失利就退缩。赫连勇在信都县败给了晋国后,他的亲妹妹、赫连大帅的侄女——赫连嫣,便主动请缨,在阜城和扶柳一带布兵,扬言要击垮晋国天子大军。   “打退一个大的,又来一个小的。”尹盛兰对赫连家族的人没什么好感,尽管赫连嫣后来将头盖骨偷出来,还给了尹家,然而两家毕竟血仇难泯。   萧怀瑾鼓励地拍了拍她的肩,就像对着方宁璋、罗守准那样坦然:“那个赫连嫣,你们在马球场上相遇过,朕相信你,能赢第一次,就能赢第二次。”   “谢陛下。”尹婕妤又行礼,而后起身,忽然笑道:“尹盛兰不惧北燕宿敌,只有满心斗志!”   军中吹起筚篥,清亮的乐声萦绕三军,在鼓声的送行中,尹婕妤向萧怀瑾行辞别礼,一跃上马。   北燕南下是分了东西两路,赫连雄挂帅。如今怀庆侯带领主军攻打北燕主营,赫连嫣在他的战略里,并不是要紧的一环,所以怀庆侯才放心交给了尹婕妤。   尹盛兰知道,却没有抱怨不满。人们总要花很久才能打消一些偏见,她该做的只是坚守每个战场。   阜城县和扶柳县之间,是一片平原,一头为晋国所辖,另一头之前被北燕所据。尹盛兰从阜城县出城,于北燕对峙的前锋人马中,遥遥看到了赫连嫣的影子。   她们曾经在马球场上争吵、斗殴,打群架打得不可开交,而今想起来,竟有些简单的可笑。   尹婕妤想起了怀庆侯手下的副将曾谈及赫连嫣,给予的评价——是北燕很了不得的女将,除了性子有时莽撞了些,擅长骑射,臂力极大,马上刀剑功夫刚猛,无论在北燕还是晋国,都是以一挑多的人物。   如今她们虽隔得遥远,却又仿佛在打量凝视对方。   第一百六十八章   广袤的平原上方, 空旷却又窒息。   虽是故人相见,然而沙场交锋,没有任何旧交可言——在北燕军中笳管嘹亮吹响的一刻, 晋军中战鼓雷雷,震荡旷野, 回声不绝!   两军穿插直入对方阵列, 如长-枪-刺刀血战激烈。尹婕妤在主阵后方, 掌控着战局, 斥候不断往返喊前线军情, 她的眉宇间也越发凝重。   虽然曾在马球场上与赫连嫣打得难看,但此刻她要承认, 赫连嫣实在不愧为赫连家族的女儿, 即便在北燕一众精锐武将中, 也称得上后起之秀。   信都与扶柳交界之地, 虽非主战场, 可赫连嫣却拿出了精锐之兵的气势,将这近万人的军阵操练配合得天-衣无缝。可见她虽性子急莽,却也有心细之举, 并不是逞个人之勇的蛮将。这样胆大心细的人, 尤其难对付。   ——可惜了。   战场局势时刻急迫, 尹盛兰没有心思去想这份惋惜是出于什么心情。   她挥臂做出了个三个大手势, 副将在一旁见状,赶紧向后方传令,军鼓重新击令, 前方变换军阵,如潮水般退往两侧夹击合围。   在这片变动中,尹婕妤驱马而出,她身后的中军犹如尖刃,猛-插敌军中心!   ……要是刘婕妤、方婕妤她们在就好了。   骑在马上,风沙扑面、视野颠簸,尹盛兰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来。   她们小时候一起赛过马、一起蹴过鞠、一起习武射箭、一起赏春游园。   一起与国子学那群纨绔小子们打群架。几个姑娘家靠着眼神交流,配合默契,打得人家府邸上门来问罪。   可从什么时候起,总觉得见面笑一笑,都好似隔着一层雾障,好似生了隔阂?   兴许是随着年龄渐大,加笄行礼,嫁入宫中与皇帝为妾吧。哪怕曾经交情再好,对面相见,心中装着荣宠、背负命途,也总有些说不出的怅惘了。   不知该怎么穿透那层雾障,像小时候那般,可以心无芥蒂地手牵手。   可像今日今时的战场,在最接近生死、最激烈交持的时候,下意识地就会怀念曾经并肩为友的同伴。   怀念她们带来的,抵背的信任、踏实的安全感。   如果刘婕妤在,她会杀进杀出,扰乱北燕阵法步调;如果方婕妤在,她会稳重配合,拖住赫连嫣以便合围……   “下一次。”   尹盛兰默默对自己说。   ——只要这次赢了,赢给天下人看,日后刘婕妤、方婕妤她们就有机会……像小时候那样,她们一道并肩而战!   她攥紧缰绳。这一仗不仅是为三哥和将士们赢,不仅是为晋国和中原百姓赢,也是为了刘婕妤、方婕妤她们,为宫中的姊妹们,为天下有志的女子们!她必须要赢!   晋军轻骑兵忽然合围两路,如水流分渠,后方重骑兵压阵,旌旗在风中招摇。   北燕军中,赫连嫣远眺,指挥着右军变阵。她已经意识到,这是晋军善用的阵法——但尹盛兰经过了判断,没有在初交兵时就摆阵,而是考虑了士气、天色、战场时间、耐性和耗损等,在观察了两军许久后,才谨慎做出了这样的应对。   远远的,她笑了下,向尹盛兰比了个拇指的手势。   她从不吝于夸赞敌人,因为,任凭他们再强大,她也不惧!   ——可惜了。   她们同时想。   要是没有战争,要是她们都只是仗剑游历的普通人,也许可以花间一壶酒,笑谈天下事,做个倾盖如故的朋友,酒逢知己,纵然痛饮千杯又何妨?   赫连嫣熟用一切枪戟弓矛,她本不必冲锋在前,此刻却驱马上前,亲自带头冲杀。她长刀挥出大开大合,一路杀气凌厉,将晋军纷纷斩落于马下,以振北燕士气军心。   她认真起来了。与之前的所有认真都不同,这是发自内心对敌军将领的敬重,所以更要全力以赴,才对得起这场胜负之战!   她的背影像是屹立坚-挺的丰碑,为北燕军队壮起了信念。他们高声喊杀,冲入晋军阵中。马蹄下黄沙飞扬,尘土四溅,每一刻都是生与死的一瞬。   两军不断变换阵型,尹婕妤和赫连嫣几次交手,各有胜负。二人也无暇恋战,因时刻要调度军阵。周围士兵不断前仆后踣,刀剑铮鸣声在她们耳边交织成乱世之曲。   隔着四周人马,隔着血雾尘沙,她们从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冷酷、坚硬,带着必杀和必守的信念,绝不退缩一步。   长-枪从左前方斜刺而来,尹盛兰抓住那个北燕骑兵的枪头,反手将他捣落下马,长-枪在她手中转了个弧,被紧紧握住。她枪戟并用,快如影光,招招俱是杀伐气势,迫得赫连嫣一时进退不能,竟难以招架。   长-枪横扫过来,赫连嫣仰身贴住马背,直起身时,尹盛兰正骑马交错两步,反手又是一戟袭来!赫连嫣歪过身子,闪避她这凌厉的一击。   然而这一击太急、太厉,赫连嫣的马也正在同尹盛兰的马互相踩踏,颠簸跳跃,赫连嫣的腿未能收住力,受不下尹婕妤这一击,竟被甩了下去!   她的副将眼疾手快,想要将她带上马。尹婕妤身边的骑护见状,大好时机岂能放过,拼了命催马冲上前,马蹄高高扬起,对着赫连嫣踏下去!   他冲得太快太急,没能收住势,被北燕人砍下马。赫连嫣已被甩下马,还未来得及起身,横空只见一道巨大黑影压下!   晋军的马蹄,在下一刻,踩破了她的腹腔。   尹婕妤说不清自己那时是什么心情。下意识想拉她一把,可动作比思绪还快,当回过神时,双手长-枪-刺下、长戟横档八方来袭,她抵住北燕的乱刀,一枪-刺穿了赫连嫣。   血顺着银色的枪头汩汩成流,赫连嫣还保持着双手撑地欲起身的姿势,望着马上的尹盛兰,头发被骑兵来去的风带乱。   四周的乱曲仿佛于一瞬间消失,尹婕妤与她对视——那一刻,心头竟浮起了奇异的滋味,无比复杂。   似是有难过,有痛惜,却又松了一口气。   万里长风,在旷野上久久呼啸。   冀州的春天总是伴随着漫天沙尘,铺天盖地,可以埋葬一切残垣。   阜城和扶柳的这场仗打了一整日,从上午持续到了黄昏。终于,当随着敌军击鼓退兵,洪流褪去后,地面上横七竖八地插着旌旗,耷拉着在风中偶尔飘荡。   残阳如血,远目望去,晋军和北燕军的人马尸体铺了一地,间或有人躺在地上呻-吟,军中大夫则在此起彼伏的痛呼中翻拣伤员。   战事已经结束了,沙尘之下,远远可见晋军在打扫战场。   战场上总是瞬息万变,赫连嫣意外战死后,北燕几名副将支撑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决定放弃扶柳郊外,退守后方。   北燕急退,晋军并未追击,因为也已是疲兵。   尹婕妤感到一阵脱力,她背上两处伤口,箭筒里的箭都射空了,拇指拉弓弦拉得虎口挣裂。她双臂几乎酸软,想躺在地上,闭上眼睛睡一觉。   窝在宫里太久没活动筋骨,今天打了整天的仗,竟觉全身散了架一样。   夕阳的红晖在天际拉出一道金霞,落日熔金,暮色霭霭。   尹婕妤挣扎着用长-枪撑住,靠在马身上。   士兵想清理战场,她的副将上前,一改先前对她的不以为意,恭敬问她:“娘……呃,将军,敌军的首将,该如何处?”   他指着地上的赫连嫣,由于是坠马,身上沾了许多泥土和血迹,如今,这血迹污渍遮盖了本来面目。   交战两国的武将多是有仇的熟人,像赫连家与尹家,就有着世仇。赫连家有尹家的人命,现在尹盛兰也算为尹家复仇了。副将建议道:“将军不妨也将她头颅砍下,做个酒器,为尹将军报仇,也震慑震慑他们北燕人,让他们不敢再狂妄!”   如此,将何等快哉人心!   尹盛兰没有看他,问道:“你觉得这样心中才痛快,北燕人也会畏于我军威名吗?”   副将咬牙道:“末将恨不得将北燕人啖其肉喝其血!北燕人目中无我,狂妄自大,数次犯我边境,血债就该血偿!”   尹盛兰点点头,却并没有如此吩咐。   两个士兵将赫连嫣抬过来,尹婕妤垂目看她,忆起了前年北燕马球队送的礼物。其实是为了将头盖骨送回来,但北燕人送东西去尹将军府,无疑是很敏感之事,只能假借马球队的名义送进宫,名正言顺还给了尹婕妤。   赫连嫣。   她心中记下了这个名字。虽然她们交情并不好,要么是对骂斗殴,要么是你死我活。但她总觉得,对方也是存了点惺惺相惜。   她走上前,却伸出手,在周围人惊愕的目光下,放在了赫连嫣的头发上。   她替对方整理仪容。   头发已经散乱了,沾了泥尘,她将头发整理梳齐。   又用帕子沾了水,擦干净脸上的泥土和血迹。   她身后还有一众将士,目睹她做这一切。副将急道:“大人……”   “她毕竟是我们的敌人,堂堂正正而战,力战到最后一刻,当得起这个尊重。”   尹婕妤的声音不大,却有不少人都听见了。将士们复杂地等待,尹婕妤沉声道:“以军礼相送。”   赫连嫣的尸体被覆上了一层白布。军中吹起筚篥,击鼓长鸣,再往前方是北燕暂时退居的扶柳县,他们撤兵时太过仓促,乱军中未能寻到赫连嫣,如今晋军算是讲道义,将他们将领的尸体完整送回。   副将远远眺望着,心情很复杂。从古至今,能在战后心平气和、给予敌首尸体以礼遇的人,好像没有几个。乱世中谁讲究这些道义?更何况这赫连家同尹家结了仇。   他不知道自己跟从的是一个怎样的将领,是妇人之仁,还是霁月光风?   做完这一切,尹婕妤下令将北燕士兵的尸体就地掩埋,军中早已派人回阜城,将胜讯传报天子。   她骑在马上,看着士兵们挖出一个个巨大葬坑,当年的晋军也是这样被埋葬,像遥远的宿世轮回。而三哥亦长眠于此,他和将士们的血浸透了这片北疆的广袤大地。   她仿佛听到,在遥远的西北,那天际尽头,似乎有人在唱张女从军行歌谣,也兴许是幻听了。却跟着低声哼唱起来:用刀就用最利的刀啊,要骑就骑最烈的马!   她此刻就在用最利的刀,骑着最烈的马,争一口心中的铮铮之气呢。   ——三哥你看,你的妹妹已经长大,替你了却了遗憾,收复了疆土。你也不用担心她受气了。咱尹家的女儿,不受欺负!   ------   战报从阜城县八百里加急,传到天子账前不过半天功夫。这一番鏖战,尹婕妤胜得不易。   萧怀瑾翻着死伤军报,再摊开舆图,目光在其上一寸寸丈量,心潮澎湃间,没来由的,忽然想起了白婉仪。   想起她为他织就的,英雄荣归的美梦,最终被打破,窥见的血淋淋的现实。   想起她唱的乐府辞。那全曲是怎么唱的来着?——   张家有好女,年岁十七余,家中无兄弟,常替父劳营。   一朝军令来,天家有远征,老父腿有疾,对令泣无声。   若否应召前,当被责徭刑,劳役何其苦,处处见白骨。   张女知父忧,挽马更男衣,长驱夜入营,从此远别离。   乾坤动山河,英雄立高阔,将台旗鼓列,巍巍是巾帼。   临阵乌发扬,银铠耀日光,陌刀谁与争,遂封百夫长。   奉天诛匈奴,先登斩旗旌,长驱八百里,直捣单于庭。   十重阵铁骑,戎马交驰急,胡贼胆益破,功名马上得。   征袍染丹血,强弩犹雨临,短兵接如电,王师定北尘。   献捷交至京,天子坐凤庭,受拜越骑尉,赐爵关内侯。   十步有茂草,十室有忠信,汉室德斯迈,女流亦杰英。   将军卸甲归,余威撼漠北,乡民十里迎,耆老赞殷殷。   礼致拜父母,祠堂祭先灵,碑文铸圣谕,光宗响门庭。   卿本贤姝丽,忠悃为国事,似金如玉矣,桃李双十龄。   王侯将相知,媒妁连绵至,登门若决河,聘礼如斗星。   鹊飞闺檐下,河内望族家。百战名门后,佳话长此兴。   慕德有姜任,夫则百斯男,教儿又诫女,颐养有天年。   他踱步走出,掀开天子大账,天光簇至,外面是落日熔金,长风扑面。   ——十步有茂草,十室有忠信,汉室德斯迈,女流亦杰英。   虽然白婉仪唱的乐府词,只是一个憧憬,一个美丽的谎言,然而如今他已经不再迷茫于那虚幻,而是见证了真实——她们就是他触碰到的一个个真实。   这一刻他觉得,他放下她了。那些欺骗、痛恨,都如那虚幻一般消散。会很平静地感谢,谢她讲述了外面的天地,并在他最无靠的时候,给予温暖。   第一百六十九章   北燕与晋军前线交锋, 晋军大胜, 北燕退败,军报分别传入了萧怀瑾和赫连雄手上。   赫连雄如遭晴天霹雳, 连战报都几乎拿不稳,只能生生遏住了情绪起伏。   他冷冷盯着前来报信的人,眼神如亟待出鞘的刀:“阿嫣怎么可能战死?……是谁干的!”   “对方是尹家的人, 据说是尹献尧的妹妹。”那人一个战栗, 哆嗦道:“不过斩骑将大人的尸身被送回来了,仪容肃整……晋国以军礼相送。”   赫连雄一怔, 本来是盛怒之下, 火气冲天,竟沉默了。   两国边境时有摩擦, 你来我往血债渐深, 他曾经拿着尹献尧的头骨做酒器,是为了泄愤,也是为了羞辱晋国人。   赫连嫣虽说只是女子,却不输于她的同辈兄弟,是他引以为傲的侄女。可这个他们家族最优秀的女孩, 没有等来她的如意郎君,命运却终结在了晋国的尹家人手里。   这是不是, 宿命轮回?   他生出了怅叹。赫连家族是北燕的武勋世家,同晋国的怀庆侯这些家族一样,他们生来背负着家族使命,以血肉之躯为家国争一隅太平。   已经有很多年, 晋国孱弱,北夏退缩,燕国风头一时无俩,赫连家族也风光无限。可如今,似乎这样的鼎盛,已经隐隐步向沉没,没入黄昏。   北燕对晋的战事,由赫连雄挂帅。连败四次的消息传回朝廷后,涿郡的王都内,朝臣们争得面红耳赤,口沫横飞。   “乌苏大人当初不是一力请战吗?摄政王殿下还没说开战,你就先嚷嚷上了,跑去王府天天进言,现在打了四场败仗,就怕得要躲起来和谈?”   “纥干大人真是可笑!我赞成开战,就是为了和晋国谈条件,谁知道他赫连雄不利,连晋人都能骑在他头上拉屎!”   这些年,北燕每次想和南边谈条件,就先和中原“边境摩擦”一下,打打仗。晋国一旦战败,必要退让。有时甚至没等开战,中原为免战争耗损,也会服软。   百试不爽。   所以这次对晋国举兵,举朝上下都是主战派。却不知晋人发了什么威,竟然天子亲征,连番获胜,眼看着占不到便宜,聪明人都知道该中止了。   “本官认为还是再观望,指不定是他们碰巧运气好。要是这个节骨眼上停战议和,可不是什么好时机,连败四仗,晋人鼻子都冲上天了,能有我们说话的余地吗?”   北燕朝廷吵得纷纷攘攘,国师府邸上,睿王爷坐在棋盘前,不住走神。   他当初也是支持开战的,为了攫取筹码。战争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胜负,终究是博弈间取得最大利益。   如今骑虎难下,颇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狼狈。   昨日摄政王连夜宣他,几位老臣慎重商议过后,决定还是暂且停战,让他带使节团去长安探探口风,也给北燕前军一个缓冲。   睿王爷真是又高兴又忐忑,这在他之前的二十四年人生中,前所未有。   这高兴的心思,不足为外人道;这忐忑的心思,说起来也是一捧辛酸泪,万分复杂。   想起国师安排少司命潜入长安,也不知道少司命如今……是不是也满腹辛酸?   如今坐在棋盘前,他苦笑道:“本王算是知道了,你当初为何执意要杀九星。国师果然高见。”   原本死气沉沉、各自为谋的国家,却忽然焕发了生气,好似压抑许久的洪荒之力忽然迸发,其光芒足以将黑夜带入黎明。   这就是九星复明的力量。仅是淡淡生辉,就已然如此灼目。   傅临仙对他的称赞无动于衷。棋盘上大龙被屠,素有“战神”之名的睿王爷,这棋下得一塌糊涂。   不用下了。他扔下棋子。   “王兄派了本王前去长安,商议和谈之事。”睿王爷以手支额,右手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枚棋子,在棋盘上无规律地叩击着:“国师也一同前去吧。”   他知道这一百年来,傅临仙灭了好几轮九星。终于有一个轮回,九星落陷在后宫中,逃脱了国师的绞杀,如今,也该去见识一下她们的风采了。   虽然想起谢令鸢,他有时会觉得可惜,然而家国之前无私情。   该狠则狠,当断则断。   想起少司命奉令潜入长安,要不幸怼上谢令鸢,他心中油然生出了同情。遂问道:“长安迟迟未有消息,想来,你这大弟子进展也不顺利?”   ---   ——少司命何止是不顺利。   他都进不了皇宫了。   那夜京城夺门之变时,皇宫里到处弥漫着五谷轮回的气味。有些妃嫔的宫室让给了大臣家眷,他找不到林昭媛,也找不到其他九星,后面还追着抱朴堂的人,可以说是步履维艰了,只好暂且离宫。   后来兵变平息,他潜入了内城两次,却敏锐察觉到,整个皇宫被罩在了一个四方阵中。   倒没有别的,只是像他这样巫力极高的人,一旦靠近皇宫,就会立即被布阵之人察觉。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少司命没再入宫。总归是有别的办法——他与大司命是姐弟,而血亲之间,只要行之有术,即便相隔天涯,亦可以进入彼此识海。郦清悟曾经在小时候进过萧怀瑾的梦境,就是这个道理。   少司命避开四方阵,很轻易地进入了林昭媛的识海中。   白雾褪去,她的识海边缘一片混乱——全是人。   形形色-色的人,像是置身于汪洋人海,他们在长河飞逝中掠过,面孔又都是模糊的。   再往里走,进入了更深层的识海,四下也逐渐清晰。   地上铺着红毯,红毯两侧许多奇装异服的人,举起发着彩光的板子,上面画着陌生的如字符般的花纹,红毯尽头是一片璀璨星光,许多袒胸露背的女人,笑得妩媚且风情。   林昭媛的识海,仿佛是天外异国,充斥着连《伽蓝记》《西域记》都没有的奇异景象。   这光怪陆离的尽头中,德妃——少司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谢令鸢回眸一笑,眼神明艳且犀利。   而林宝诺回以一笑,毫不客气,像后宫争宠,却比后宫之争更有两分锐气。   接下来一片寂静,高台上一袭曳地裙的女子朗声道:“下面宣布金叽奖最佳女主角,是——”   就在这激动人心的一刻……   林宝诺忽然眼前一黑!   少司命跟着眼前一黑。他在黑暗中站了半天,当识海中再度明亮起来时,视野里已经变成了晋国的宫廷。   这就是林宝诺的前世今生。   她似乎以为这是什么真人秀,心平气和地陪着身边的宫女内侍玩了半天,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的识海中,弥漫起了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连少司命也感受到了。   这恐惧不仅仅因为她来到了陌生的世界,成为皇帝的妃嫔。更因为身边的宫女和主事公公,随时能对她痛下杀手。   “你既然继承了大司命,就要完成她没来得及做的事!”他们冷冷地警告她,声音里是渗血的漠然。林宝诺的脸白了,海东青从窗外飞进来,她动作僵硬地伸手,从它嘴里取下信。   “我……成了九歌之首,我是主角,我的使命是为北燕皇室尽忠,杀掉九星……”   她不断地自我宽慰,又自我怀疑。   “不对,九星才是正途,我被人挟持,我不是主角……”   少司命听到了她内心的困惑。   ——她和谢令鸢,到底谁才是正义?   她们俩究竟谁才是被上天眷顾的主角?   林宝诺在这样的矛盾和挣扎下,总是痛苦着。直到对九星动手,使她们昏迷,她也因事迹败露而被软禁,却似乎松了口气。   终于不再被人挟持、行害人之事了。可心情又悲怆,她来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就是为了做牺牲品,去陪衬旁人的吗?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你知道我遇到了什么?你以为我想穿啊!鬼知道我怎么这么倒霉,莫名其妙来这里,说不定就是你害我的!”她被软禁,冲着谢令鸢崩溃大喊。   ——“确实……有可能是这个原因吧。”她对面的谢令鸢一脸疲态,还流露隐隐的愧疚:“我会帮你活下去。咱们从上辈子掐到这辈子,也该腻了。希望你……不要把心泯灭在宫斗里。”   她们在宫中争吵,却最终平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曾经相识的两人,成了彼此的安慰。   识海中光阴不断流逝,宫里出了乱子,白婉仪行刺皇帝失败,谢令鸢被贬斥出宫。林昭媛亦被放出宫,对外称送去了抱朴山上修行。   她伤痕累累,踏出宫门的一刻,眉目却由衷地舒展开,闭上眼睛,拥抱这来之不易的自由——从身到心的自由。   后面她的识海里,总是天朗气清。她似乎经历了在这个世上最美的一段行程。   她们追寻萧怀瑾,路上救了乐平赵氏的庶子,亲眼见了嫡庶之别。   靠近长留郡的附近,郦家人半途杀出,为了解救众人,她使出大司命的巫术,正得意,却见所有人动作慢如蜗牛。   也因动用了大司命的能力,北燕察觉到了她们的行迹,一路跟踪。   忘了从什么时候,她没再把谢令鸢当做心底里下意识要比较的人。   去煌州的路上,发现被劫持的何贵妃,她和谢令鸢第一次携手演戏,竟然配合得**无缝。   少司命听见了她的想法——不愧是和她争了二十年的人,最懂得彼此,在无形当中,也能够交付最深的信任。   并州时,她被睿王爷和自己逼迫,将谢令鸢她们引入圈套。黎明前的黑夜漫长,她绝望痛哭,却又在晨曦初起时下定了决心——相信她们,可以救她。   第一次面临威胁时,没有因恐惧而动摇。   在并州三方会师,德妃、睿王爷、陈留王世子,互相磨刀霍霍。晋国准备杀掉陈留王世子,而北燕以林宝诺为人质,那一刻,谢令鸢没有犹豫,马上放手。   林宝诺在愧疚中沉睡,醒来时却见到谢令鸢坐在床前。她的识海中,浮上了久违的安定感,似乎知道自己不会被抛弃,不会独自在陌世沉沦。   “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一起面对。一起回去,一起等金叽奖的影后。”她说。   谢令鸢对她笑了笑,再无红毯上那样的挑衅、犀利和锐气。   “好。”   她们相视而笑,识海中一道心声——这趟穿越,也不是那么糟糕难以忍受。不仅见识了世态万千,还得来了从未想过的温情。   入朔方、退西魏,经历战火,涅槃新生。   回到长安,九星初明,兵变中冉冉生辉。   少司命听得见她识海中的所有想法。   宫中热火朝天,她也想做些什么——想要为它留下足迹,哪怕日后看不到,却记得这个世界的夜里,有她曾发出的一簇萤火,一抹微光。   至于什么主角或天命,也不在意了。上天没有眷顾她们任何一人,该受的苦楚、该经历的迷茫背叛,都有过。   但她和谢令鸢,并不必要相争,她们都可以有天命。只要想,每个人都承载天命。   少司命在识海中走到了尽头,翩跹光影褪去,周遭一片烂漫花海,说花海却也不适宜,因为初阳才起,绿意蓬勃,花还将开未开,这氛围像是道家的“一阳来复”。   一阳才动,万物生春意。   林昭媛正坐在识海深处的一片花海里,注视这充满希望、生机勃发的光景。   察觉到少司命闯入时,花海瞬间蒙上了一层雾气,黯淡了几分。   “……我知道你们没那么容易放过我。”她仰起头,瞳孔收缩,目光深处尽是恐惧。北燕九歌,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她自嘲道:“国师又想让我做什么?杀九星?杀谢令鸢?”   识海里刮起了一阵微风,竟然可以闻到花香的气息。还有土地、青草、晨露……混在一起的芬芳。   少司命淡漠道:“是如此。”   林昭媛低头不语,在她的识海里,他轻易便觉出抗拒之意。   “若完成国师之命,可送你回归。”少司命冷冷道:“若不然,便死。”   识海中,徐徐弥漫起一股冷意。   林昭媛怔怔看他,血缘亲人的心情相通,她能感觉到,少司命此刻没有骗她。   她一时恍惚了,再垂下头,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不想死,也很想回去。   可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力量,叫她怎么也张不开口,也无法点头应诺。   这痛苦缠绕着她,按住她的头颅,阻碍她的呼吸。   “我给你十日。”   留下这句话,少司命便退出了她的识海。   风停,花海仿佛凝固了。林昭媛四处找寻他的影子,再低头看自己,怎么也看不清。   她拔足在花海中拼命奔跑,识海却逐渐坍塌,变成了残垣断瓦,她大口喘息,逐渐进入一片黑暗……   。   林宝诺睁开了眼,大汗淋漓,从榻上猛地起身。   宫灯亮着,屋内一片昏昧,如今寅时,外面还未到黎明,夜色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见。   她赤着脚下地,推门而出,仰头看去,夜空中星光毕现。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流连,忽然顿住。   那是北斗紫微星,引照着其它星辰。   她再无睡意,和衣席地而坐,数起了这些星星,它们还不算很亮,却也不再暗淡。就像谢令鸢所说的,回归大道而复明。   倘若按着国师吩咐,对她们动手,今夜之星辰也将覆灭,黯淡无光。那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看九星生辉了。   正怅然出神,星幕里有一瞬的闪动。她循着找过去,愣了一下,竟然是天机星亮了起来!   它高悬于天际,不再陷落。   那是白婉仪——她远在并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一百七十章   并州撤行台后, 西魏发动了偷袭,西关口失守, 战报传到安定伯府上,安定伯气得捶病榻,当即派武明贞和屠眉领兵去救。   危急时刻,他可不管她们到底是男是女, 是怀庆侯侄子女儿还是山大王土匪头子,要紧的是, 关宁县的县令没有治军权, 战事爆发时,很难召起人,若是一盘散沙的民众,大概坚持不了太久。   朔方军府迅速出兵, 官道上尘土飞扬,山野村落间的村民远远看见, 就知道又要打仗了。   “也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哟……”她们目光送走绝尘而去的背影,麻木地转过头,继续面朝黄土,千年如一日地劳作。   斥候从前面探了情况, 急马奔回:“报——西魏万人大军,正往宁朔县方向行进, 不知为何在鸡鹿塞被当地人阻住了!”   屠眉一听,就在马上坐不住,急不可耐。武明贞用眼神压制了她, 沉声道:“全军疾行!辎重镇后!”心中庆幸了一瞬,眼下比她预想最糟糕的情况要好。   整个并州西北地貌风化,有很多峡谷口,许多秦汉时期的古塞凭此而据。   千骑卷起万重尘,绕过几个隘口,隐隐听见鸡鹿塞的关口传来乱声。武明贞放目远眺,西魏大军如铁甲洪流,而鸡鹿塞就像是被洪水淹没的滩头。   如今,那洪水越涨越高,即将没顶,残旗在城墙上飘荡,仿佛在溺水殊死挣扎。   鸡鹿塞的古城墙年久失修,被撞出了坑坑洼洼的缺口,随着西魏进攻渐久,这缺口也越来越大。   里面的人终于也再抵不住。开始有西魏士兵翻过缺口,跃进塞内,城内之人举刀相拦,争夺阵地,激烈的喊杀声叫骂声传出了墙头。   渐渐的,突破缺口的敌兵越来越多,杀进了塞内。他们毕竟训练有素,城内妇人抵挡不了几时,死伤惨重。   还在强撑着的,都是一些身高体壮的妇人,她们力气悍勇,用刚刚打磨过的长矛矟,生生扛住了西魏人的刀枪!   老人和孩子早已被藏在了坑道下,哪怕没有亲眼看见,外面战况的惨烈也能听到。兴许知道她们付出性命代价的守护和牺牲,他们咬着牙没有出声,在黑暗中蜷缩着,默默咽下了眼泪。   几个突破进来的西魏人,冲破围杀,举刀一路劈砍,直奔城门而去!   城门由几个人高马大的健妇守着,她们严阵以待,攥紧长刀的粗臂迸起条条青筋,见西魏人奔过来,暴喝一声,声如洪钟响彻。   “杀胡匪!”   “杀一个赚一个!”   没有什么比赴死更孤绝一掷的了。   坑道里藏着她们的亲人,身后是祖先绵延生息的土地,没有让她们流了血又退缩的道理!   白婉仪一个闪身绕开敌兵,长矛矟上的尖刃转手刺向对方的后脑。跟在后面钻进来的西魏士兵,一眼就看出她是这群人的头领,毫不犹豫砍向她。   白婉仪从城墙上跳下,迅速翻身而起,后面的敌兵又追上来,肃杀的刀风擦着后背而过,她感到后背一热,回身举起长矟格挡,“铛”的一声巨响,长刀重重落下,震得她虎口发痛。   她死命抵住那刀,细瘦的手背指节泛白,气力似乎在一点点流失。   她急促地喘息着,却不断回想起小的时候,朔方城破时,那些手无寸铁的民众,是不是也这样,命如蝼蚁般的绝望?   对峙仿佛漫长又很短暂,所有力气都被抽空,她终于不支倒地。   那长刀带着千钧气势,劈砍下来!   一瞬间,似乎很多念头,似乎又一片空白,唯有不甘。   命丧于此,不甘。   故人天涯,不甘。   未竟之志,不甘!   正月之祸的旧景流光浮现,与眼前的画面重叠,鸡鹿塞破城的狼藉,就如当年阴霾的朔方城,随处是尸骨,满眼是荒芜。   在这荒芜与破败下,一片朦胧的尘埃后,她看到了一道风驰电掣的影子。   他骑在马上,岿然疾行,四周杀伐混乱,而他不为所扰,长剑罡气动山河,劈风斩敌,血岚盛放,为他绽开人间最鲜艳的花。   他的面容已经模糊了,却还一如她十岁那年,飞马而来,将她从敌人的屠刀下救起。   那罡风如此烈烈,可以跨过时光,灌注她的全身,在骨间游走,在血中流动。她忽然被莫名的勇气撑了起来,从地面跃起!   头顶屠刀落下,被她避开,刀插入地面的嗡鸣声在耳边震响,她搬开一旁的磨刀石,向那西魏兵砸过去,趁乱出矟,刺穿了那人胸膛!   血溅了她满身,素色衣裙上全染了喷射的殷红。   她骨头似散了架般,身上不知何时落了许多伤口,后背更是血流汩汩,是方才划伤了。她站在漫天尘沙里,靠自己从敌人的屠刀下活了下来。   那个骑在马上飞驰而来的影子越发清晰了,是武明贞。   武明贞的背后,跟了屠眉的三千黑风军,在山下拖住了西魏大军。   鼓声在这一刻清晰起来,仿佛凝聚着仇恨,与誓死的心志,槌击在鼓面上,震颤着,怒吼着。夕阳下,那声音仿佛拉长了。   白婉仪的瞳孔里,映出黑风军疾行的身影,还有向她赶来的、千军万马之首的武明贞。   她额上的白色缟带被吹起,随风飘扬。   武明贞策马冲上鸡鹿塞的山头,她本来要救白婉仪,却看到白婉仪自己站起来了。她们远远正面相逢,错身而过的时候,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远处的军鼓仿佛更响,在耳边回荡不绝。   武明贞一笑,忽然伸出手,竖起掌心。   这是谢令鸢教她们在马球赛前击掌为励,后来武明贞也学到了。   白婉仪下意识伸手,一怔之下,二人已经击掌。“啪”的声响,在军鼓如雷喊杀震天的塞堡上,在尘埃漫天刀剑铮鸣的漠北里,几乎是听不见的。   可在她们心里,时光却仿佛在这一瞬有所迟滞。   然后她们擦肩而过,各赴自己的使命。   屠眉一骑绝尘,杀入了敌军深处。拓跋乌对她心有余悸,在高阙塞之战中,她就像一个疯了的屠夫,以杀敌为乐,纵万军而不可挡。   他万分气恼,要不是鸡鹿塞这一仗,他早已经把这里占据,哪儿还轮得到晋军救援?现在攻占鸡鹿塞已经没有了意义,他迅速下令:“前军放弃山头,全力迎战晋军!”   日头偏斜,两军在峡谷间厮杀。   拓跋乌心里不断的权衡,这一仗让他错失了最好的战机,该如何找补。忽然,又听到驻守关宁县的斥候来报——宣宁侯,从长安抵达。   宣宁侯方想容,奉晋国天子之命,从长安来到并州,沿途将煌州的两万府兵也带了来。   西魏主军立时大乱起来,拓跋乌大骇,问道:“他到哪里了?!”   斥候道:“他绕过了宁朔,现在在西……西关口外!”   方老将军刚到并州的地界时,西魏就已经发兵了。所以他没有去并州军府,也没有见安定伯,而是直接绕去了西关口外,围堵西魏人。   他是惠帝时期的常胜将军,当年拓跋乌的王叔就是死在他手里。听说他挂并州帅印,亲自来战,拓跋乌根本无心恋战,立即下令撤军,回守西关口,势必不能被两面合围。   见西魏有撤军之意,屠眉当即率领她的三千黑风军,也跟着追了出去。   打了就想跑,哪有这么好的事?非要打得你这辈子都不敢往南再踏一步!   -------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方想容的两万大军兵临玉门关下,严阵以待。   他如今年老,已经不能再冲锋在前,但看着这瀚海阑干的战场,热血依然在激荡。   当年,他身为宣宁侯世子,就是在这里,开启了他的戎马生涯。   也曾经年轻气盛,因为轻敌而被俘,与四千将士被困西魏的月牙关。关键时候,是张将军救了他。   并州饱经战乱风霜,却依然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情愿将一生的热血洒于这片土壤——他不会让她流血牺牲的土地,再落入敌人手上!   **********   夕阳将大地镀上了一层昏黄,风中涤荡着千年沉浮后的寂静苍凉。   鸡鹿塞内的孩子们,从躲避的坑道中爬出来,懵懂又懂事地帮大人打扫战场。   武明贞在人群中巡检,经过时拍了拍他们的脑袋,问,害怕吗?   他们回答害怕。并不避讳承认胆怯。   因为即便害怕,可为了活下去,也总会战胜害怕。他们的母亲,就是这样做的。   残阳如血,将荒漠镀上了一片猩红。援军士兵们清理战场,将西魏骑兵的尸体挪开,有的马尸下压着几具尸体,是西魏人和那些守城妇人们缠斗在一起,竟难以分开。   还有一些眼熟的女子,仔细辨认后——竟是他们寻乐过的官妓,官奴婢。   心中好似被什么重重一击,他们忽然眼中一热,无尽酸楚。   可能是对峙太久,援军还没来时,很多人都绝望地以为自己会死,就豁了出去,把幡子上的白色布条撕下来系在身上,以明死志。所以放目远眺,如今旷野上一片片白红交织,死人的鲜血将衣襟染红,头上的绦带在风中沉睡。   西魏士兵的人马尸体被扔去火葬——朔方军没心情给他们土葬伺候,这些年打仗打得太憋屈。而妇人们的尸首,则由鸡鹿塞活下来的人来收拾,整理仪容。   残破的军鼓立在城墙后,鼓面溅起了大片的血迹,有人背后中箭,寂静无声地趴在了鼓上,手垂了下去。   白婉仪正清理尸体,看见那个趴在军鼓上死去的官妓,她的表情没有死亡的绝望不甘,反而是一种解脱的安详。   “她叫什么名字?”这时,白婉仪才问道。   有人答她:“韦无盈。”   ……果然韦家的人起名字都很讲究。白婉仪心想,盈则亏,所以无盈方能保泰啊。   愿你来世无盈,泰平一生。   “白姑娘,今夜就可以更衣入殓了,明天她们要葬在哪里?”收拾完战场,朔方军来问白婉仪。   白婉仪沉思片刻,道:“我记得距离这儿几十里之外,有一个村子,建有祠堂。”   朔方军派人去查了一下,果然如此。那个村的西头,建了个张将军的小土祠。遂按着白婉仪的意思,将这趟战死的妇人,葬在了那个土祠附近。   葬礼当日,惠风和畅,是并州常年一碧如洗的晴空。宣宁侯打退了拓跋乌,将大军驻守在西关口,也亲自赶过来了。   这荒凉的土地,难得有了不少人。连绵的坟冢前,一声令下,三声军鼓齐鸣,黄土洒落。   在肃穆的寂静中,忽然,列阵中的一个士兵扯起嗓子,唱起了《张女从军行》——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没有兄弟没有娃,一纸军令到了她家,她爹娘愁得眼都快瞎。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她收拾包袱跨上了马,蓬头垢面到了军营啊,从此再也没回过家。”   这歌声粗哑,却直冲许多人心坎儿,逐渐的声音多了起来,接二连三其他士兵们也跟着唱道: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比起男儿一点也不差,用刀就用最利的刀啊,要骑就骑最烈的马!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黑黑的长发银白的甲,红红的血啊把人剐,一身忠骨喂了黄沙!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边关老将谁不记得她?烈烈的旌旗飘不到家,姑娘残魂落在了哪儿?”   方老将军站在军前,岿巍而立,他抬头,目光穿透了风卷尘沙,仿佛见那铭记于心的影子,在歌声中凝聚,逐渐鲜活。他也唱了起来。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愿你来生投到我的家,甭管是女儿还是我妻啊,你是我心里最美的花!”   浩瀚的歌声在旷野上回荡,夹在猎猎的风中,气势磅礴,在苍穹上空久久盘旋。像张女无名一样,很多下葬的妇人也没有名字。可对她们来说,这满怀敬意的歌声,这肃穆凛然的葬礼,已经是最好的送行。   ------------   关宁县的两道城门半开着,城内空空荡荡,遍地狼藉,一片劫后余生的残景。   从鸡鹿塞幸存的人们,带着孩子父老回家;有些失了父母的孩子,则被送去了朔方城内新办起的慈幼局。   朔方城中,迎来了春的繁荣,街巷上又是人来车往,很难想这里是十几年前经历正月之祸的地方。   曾经那些苦难浩劫,都化作了人们面容中的沧桑,然后在笑容中平淡,被生活的柴米油盐所忘却,书写成一页页历史。   如今又逢了集市,不宽的道路两旁摆着各种摊子,蒸馍的白雾腾腾,雾后是卖艺的唱曲,间或听见路旁茶棚有人大着嗓门谈天。   “你听说了没,关宁县活下来的姑娘,好像还有兵爷求娶的。”   “唉,那么苦的一仗捱过去,能活下来的人,都了不起。”   “听说她们都身穿缟素,一身白,跟复仇似的,把西魏人吓跑了,哪儿是什么张家军啊,人都称呼白家娘子军。”   “也没叫错,反正领头的人也姓白!”   “我怎么听说,外面叫她们缟衣队,什么悍妇营啊?”   坊间传言总是会添加许多想象的色彩,譬如一身缟素、白衣死战,其实不过是以为要死了,有的人把白布条系在身前明志而已。   也没有什么悍妇营,只是从战中活下来的人,无论身手还是意志,都非常人所及,武明贞将她们收为亲兵,以后跟着她建功立业。   热闹喧哗的人声中,白婉仪安静地走过街巷,她仪容素净,衣饰简朴,与人群擦肩而过,没有人认出她就是在关宁遇险时,带几千人拖住西魏军、导致拓跋乌贻误战机的、那个传说中的女子。   这样的烟火气息,琐碎的市井,却有久违的安宁。   朔方城的街道,依旧是年久失修的青石板,石缝间偶有杂草,纵然车辙碾过,人踩人往,杂草仍不屈不挠地生长着,蓬勃向荣。   就像世间多少人如草芥,却还是在夹缝中砥砺风雨,在践踏中倔犟挺立。   转过几个街道,行人没有那么多了,街巷两侧依旧是门庭商铺,挂着商幡,幡旗在风中招摇。   白婉仪循着记忆,慢慢地走,最后停在一面挂着古篆体“酒”的幡子前。   这是一个酒肆。   差不多有十年左右,她不敢进这个地方。   如今酒肆的门虚掩着,门板上纹理粗糙,裂开沧桑的纹路,偶见蚁虫在其中爬动。   白婉仪伸出手,推开了这破败的门。   酒肆中没有人,随处可见是陈旧,再不复她少时跟随韦不宣来此的热闹。也是,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地处边境,仗也不知打了多少轮,丝路早都没有人通商。   屋子里还陈设着那些木头案几,只不过上面多了很多沟沟凿凿的痕迹。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内间响起:“要买什么酒?”   年近花甲的老人掀开帘子,从内屋里走出来,面容如那些案几一样,布满了皴皱的纹路。   他腰背佝偻,头发花白,站在那里,逆着外头天光,看向白婉仪。   那个曾经走南闯北的江湖豪杰,也已迟暮。   白婉仪看见他,尽管岁月蜿蜒,却依稀可辨认出他壮年时的模样,她道:“我要您这里最好的酒。”   老头没说什么,弯身从柜厢后面提了一个小坛出来,上面印着酒封。白婉仪看了一眼:“不是这个。”   真是很奇怪,她一向心平气静,此时声音却按捺不住有点轻微的抖:“我要英雄泪。”   那老头听了,脸上的表情有一瞬复杂,他皱了皱眉,似乎是听到什么烦心事,转身摆了摆手:“那个早没酿了。这世上可没人能喝得了。这个酒你买不买?不买就走吧。”   白婉仪却没有走,仍然站在那里,背着光,轻声道:“您还记得……当年云中郡的韦氏公子不宣吗?”   老头不耐的神情似乎僵了一下,蹒跚的脚步顿住,缓缓望向她。   逆着光,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有点看不清。   逆光的女子仪容素净,风尘仆仆,眼眸静如秋水,却流动了沧桑,她的身影纤细楚楚,又莫名熟悉,仿佛与多年前韦不宣带来的那个小孩儿重叠了。   老头愕然,声音卡在嗓子眼里,良久怔问道:“你……是那个……小碗儿?”   他看到白婉仪点了点头。   他有些想不起她的名字,眼中情绪几重变换,终是喜不自禁,哈哈大笑:“真是你,你都这么大了啊!”   又似感慨道:“是该这么大了,十五年过去了。唉,是真觉得老了,你看,你都是成家的年纪了。这些年你去哪里了?应该是离开朔方了吧,都不回来看看,现在世道这么乱,这里三天两头的打仗,怎么还回来了?”   他絮絮叨叨不停,见到了亲切故人,那些生活的烦闷都消散,有很多想问的,一时也问不尽,猜测她应该是远嫁了,又不免担忧:“这额头上是怎么了,该不是和夫家吵了,回娘家了吧?”   白婉仪笑了笑,摇摇头:“我刚从关宁回来,受了点伤。”   “这两年不太平,让你碰上了,”老头听到关宁,笑容有些微敛,忽然想起什么,怔了一下:“你……该不会,就是前两天,鸡鹿塞……你带头?”   他因这猜测一时忘了组织言辞,说得磕磕巴巴,白婉仪点了点头:“本是在附近军营,西魏人来时,关宁县困危,又不忍见边境失地百姓被抓,就抵抗了一阵子。”   多少士兵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喜欢在喝酒中侃侃而谈,回忆生死交错的惊险。可她只是如常地说了这件事。   而他听闻此言,怔然而立,目光怅怅的,似乎透过她在回忆什么。   “做得好,”他默然道,良久又笑了笑,脸上纹路绽开:“那小子当年没白疼你。”   在他盈满笑意的眼中,仿佛隐隐见有泪光。而后他没说什么,转过了身离开,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步子轻松,还哼着曲儿,手中抱着一坛未开封的酒。   “老头子穷,没什么好庆贺的,还有一坛这个,是压箱底的宝贝,给你,拿去吧。”他大笑着,将酒坛塞给她:“我最后酿的一坛英雄泪,本来想等以后要闭眼的时候,给自己喝。现在送你了。”   “这酒,你配喝。”他目光和煦,透出温温的笑意。   白婉仪一怔,伸出双手。她细长的手上有些粗茧和伤痕,反而有种岁月打磨的美。   这酒,她小时候跟着韦不宣见过几次,那时他贪杯,跟她说小姑娘家就不要喝酒了。   她接过了这坛酒,抬起头道:“您以后,还是可以继续酿这酒的。总还有人,想要喝它。”   那老板笑而不言。   直到白婉仪走出酒肆,推开门,晴光一瞬涌满屋内,还能听到他低声的哼唱,那是他年轻时走南闯北,快意恩仇,听到的江湖之曲。   “——身世何求?算七十迎头合罢休。谩绕堤旌纛……”   好些年没有这般畅意。   **********   落日熔金,暮光蔼蔼。出了朔方城,往西北而去,长河孤烟下,千里漠北上一骑尘埃,马蹄蹬踏,临到一片村头时,渐渐慢了下来。   并州西有很多村落,有一处坐落了韦氏的祖坟。百余年前,晋国初立,韦家发迹,请高人定风水,说韦家的坟冢可以放在朔方城西边,背靠祁连,雄踞关西,气势阊阖,胸襟睥睨。   ——“可见天下之瑰丽,可了毕生之夙愿。”   韦家如此照做了,力排众议,迁祖坟于朔方西。此后韦贵妃入宫,韦氏一门飞黄腾达,咸泰年间取代广平宋氏,成为京城门阀之首;韦晴岚嫁入东宫,连太子都不能说她什么。   如今的韦氏坟冢,当然早已荒芜,守墓人已经不知所踪。黄土起伏,碑石早已不再,因年岁久远,风沙也大,许多坟头都已经吹平了,上面长了些杂草,枯黄却顽强招摇。   也有很多还隆起的坟头,被西魏人翻了出来——胡人过境时,得知此处是盛极一时的韦氏祖坟,便起了心思掘墓,寻找里面值钱的陪葬宝贝。   白婉仪早料到他们会掘坟,然而那时退守鸡鹿塞,来不及,她挣扎了片刻,放弃了这里。   如今黄土坟上,被西魏人遗留了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尸骨,还有被撬了金银饰品的漆器。   白婉仪在遍地大开的棺椁和尸骨中找寻,在一块金丝楠残木后,终于找到了一半身子的残骨,果然是被西魏人挖出来,见没有陪葬品,就随便扔了。   如今想来,那高人叫迁坟,委实不安好心——若边关战事不利,胡人入境,少不得被掘坟弃尸,难怪正月之祸后,韦不宣急忙带私兵赶了过来。   曾经韦不宣也奇怪,说,没觉得祖坟迁过来,跟预言哪里合拍的,韦家发迹了是不假,“观天下之瑰丽、了却夙愿”是什么?   “——不过,也可能是为了在我死后,让我见证的。”韦不宣说这话时,笑得明媚。他总是有自信气魄,认为自己受得起这些礼遇。   所以在他死后,白婉仪不惜千里,将他的尸骨送回,安葬于此。   。   她在遍地荒坟中站着,出了一会儿神,才解下披风,盖在那半个残骨上,重新埋入尘土中,一抔抔黄土,将昔日意气少年掩盖,与这晴天朗日深深隔绝。   做完这一切,她坐在坟头前,揭开酒坛盖子,浓郁的酒香发散出来。   她品了一口,以前给萧怀瑾讲故事说,这酒喝了以后,先是觉得快哉落泪,有美人兮偎偎我怀,五陵风流把盏言欢。然后是觉得悲哉落泪,世间至悲莫过于壮志难酬,与天地问穷途无道。   可是如今喝了,却也没那么多澎湃心潮,只觉得一了夙愿。   她将酒又洒在了坟头前,长风万里,将酒香也带去了遥远的地方。   “这是我得来的。”   她已经长成与他们并肩高的树,以后可以不再眷恋那来自父兄的风雨遮挡,也可以像他们一样,足够坚强,保护自己和重要的人。   以后她还要将医队壮大,去很多地方,去见识那些风土人情,去写就异物志,让不能出门的天下女子,都可以看到千般风光、万种风情,可以胸怀百川,不拘于宅墙。   “不知是你的姐姐还是妹妹,我把她葬在了张家女祠旁。她走的挺高兴。”   旷世长风拂过连绵千里的山脉,天地久低昂,寂静无声。   以前她喜欢抓着韦不宣说很多话,仿佛有问不完的问题,会问到韦不宣叫她祖宗求她放过的地步。   如今她长大了,这两年出宫,脱离了那个牢笼桎梏,却也话少了。   一人一坟相对而坐,只有呼啸的风声,心中有千万意,却不必言说。   敬完了酒,坐到斜阳夕照,白婉仪才起身,酒坛子放在原地,她走到马前,翻身上马,准备离去。   却忽然福至心灵,她停住马,转身回头,望向那安静平躺的黄土坟头。   原来……百年前,韦氏祖坟的预言,就在这里啊——   她就是奇迹。她们就是瑰丽!她做的事,就是他的夙愿啊!   他果然没有说错,那高人预言,就是给他见证的。今时今日,他葬于斯,却看着当年他一念之差救下来的人,延续了他的传奇,让他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奇迹,一幕边关最壮烈的画卷。虽死,犹生。   那一刻,天地重开明。   白婉仪轻叹,微微一笑,向那黄沙埋骨之地,挥了挥手道别。   坟冢安静凝视,仿佛在目送她——骏马仰天长嘶,绝尘而去,那身影渐远,奔向天高地迥。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中天一百零八星辰, 天机星明亮生辉。   星盘上已无人是【绝】境,千古流芳的声望只差一点将满, 两个时空的通道便可用星力开启。   午后,谢令鸢坐在重华殿里,翻着北燕国书,心思不断在各种事上驻留回忆, 生怕自己遗漏什么,来不及叮嘱。   ——宣宁侯奉命镇守并州后,局势迅速稳定下来, 西魏大溃, 以经验推测,王庭短时间内没什么能力再挥师进军了。   ——天下局势, 万变瞬息。时移势易,北燕显然是懂这个道理,没有硬撑着继续打下去,向晋国提出了议和。   所以,睿王爷手书一封,言辞恳切,请求与监国的德妃娘娘和谈, 共拟两国边境百年之好。   他是北燕的天之骄子, 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举、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似乎都不是稀罕事。那封手书,也就被送去了中书台。   监国没有早朝,各部衙门将要事奏于中书台, 由中书舍人转交长生殿。倘若长生殿有什么问题,再召对群臣。所以,北燕的国书,中书台报上,转来了何贵妃手里。   何贵妃冷哂道:“这些北蛮子啊,真当我看不出他们路数?分明是贪心不足,要是去年早点来和谈,那会儿咱们就吃点亏,以修两国边境之好。现在风水轮流转,本宫才不买他们的账……还想与你和谈,指不定有什么猫腻呢,就像上次马球赛一样。你别怕,本宫出面回绝他,要谈,就和我谈!”   何贵妃一拍桌子霸气侧漏,宫女内侍们瑟瑟发抖。   谢令鸢:“……你哪只眼睛看我怕?”   何贵妃点了点她:“你方才一直在走神。”   谢令鸢没有反驳:“我是在想,陛下不日就回来了。你我都要还政,以后该怎么办。”总不能重新回到后宫。   见识过外面天地的广袤,再回到逼仄的笼子里,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很认真地在为她们思考后路。何韵致道:“若我们向陛下谏言,遣散后宫,当然——愿意留在宫里的人还是可以留下养老。你说,他会不会答应?”   喜欢则娶,不喜则散。这次谏言,不再是为了争宠,而是为了还……所有心在宫墙之外的人,以自由。   谢令鸢想了想,笃定道:“会的。”   萧怀瑾本身也不是什么花心之人,盖因柳贤妃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太深了。   可遣散了后宫,没有高墙的圈禁,她们依然还有困阻重重。   古往今来,多少危乱时候,女子得以兴建功业;然而等世道太平,她们则又被赶回家庭相夫教子,曾经开拓的领域、缔造的辉煌,也不再属于她们。   她只希望,这次晋国中兴后,能跳出这个诅咒式的轮回,不再做他人嫁衣。   好在如今南郊之乱,官位空缺,正是设女子官职的绝好时机。   何韵致显然也和她想到了一处。“这个我早已有所打算。你看,姑姑也和曹相他们谈妥了,今年九月恩科,以后就能推行试策。只要规矩立下来——朝中设有女子官衔,试策准许女子投卷,我们就可有机会。”   只要允许女子为官,以后她们出宫,就可以凭着政绩,递补上去了。   虽然还有升迁之类的现实问题,不尽如人意,不过能迈出第一步,已足以宽慰。   想到那样的壮阔景致,谢令鸢心中激荡,几乎目眩神迷。她忍不住笑:“是很好。不过那些臣子们,大概要拿祖训和圣贤书来死谏了……你们可要抵得住他们。”   “那就改圣贤书啊!”何韵致弯唇一笑,颇有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哪个圣贤不是后世大儒加注、释读的,他们的解释就一定是对的吗?依我看,我是九星、是天道,他们的言论挡了我的路,他们才逆天道呢。”   谢令鸢被她惊世骇俗的言论一震,怔然看她,可忽然大笑起来,半点都没有谢家诗书门第的温婉姿态,无比爽朗。   是啊,对坦荡且无畏的九星而言,圣贤算什么?有性别歧视的圣贤,更没必要奉若珍宝。   若朝臣以此反对,大不了就自己著书立说。只要她们才华横溢,哪管世人诽谤不休!   她笑声渐渐低下,温柔道:“若有那样一天,应该是我憧憬的——没有相争厮斗,而是在大业上并肩,共逐志,共进退。”   这是她以前对后宫的【慷慨陈情】,她凝视何韵致:“希望日后史册丹青,由你们书写出最浓墨重彩的一笔,留踪迹给后世女子以明志。”   何韵致一怔,因听出了她话中的祝福和期盼。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你,以后不在宫里了吗?”说出这样,近似道别的话?   她在宫外时,知道了郦清悟,想来,他们是要离开。她忽然觉得一阵失落惶然,忍不住想扎郦清悟的小纸人,但也只问的委婉。   谢令鸢看了她良久,点了点头。   何韵致与她对视,兴许是外面天光太亮了,她的眼底也逐渐有水光。   她想问,你舍得吗?可嘴唇张张合合,终究不知从何道出。   她知道,谢令鸢必是不舍的。   那为什么呢?   谢令鸢伸出手,拍了拍她:“遇见你们,是我最值得、最幸运的事情。”   何韵致拿开她的手,偏头没有说话。   她要面子,刨根究底和痛哭挽留,她做不到。   半晌,才转回头,勉强一笑:“我又何尝不是呢。可……唉,罢了。”   “我希望,你……你和他,能平安,白头偕老。”终于,她也还是祝福。   又轻轻地问了句:“我们在做的事,你都会看见,会牵挂,对不对?”   谢令鸢犹豫一下,点点头。当然是会牵挂的。   她不能对她们道别,只能以这样隐晦的方式,听一听她们日后的打算,再隐隐地话别。   这伤感的气氛,最后被她用政事盖了过去。案几上还堆着奏章,她一一拿来,听何贵妃讲解。譬如中州一带,自从陈留王军中发生了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营啸,死伤惨重,就采取了收缩战略,如今武明玦带领轻骑队,前去追捕陈留王世子,不日即可平叛。   只是,何韵致有点恍惚,阳光越过窗棂,影子在墙上微微晃动,她有时回神,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议完了和谈之事,谢令鸢要走出重华殿的门时,听到何韵致在身后,忽然声音很轻,如鹅毛般,飘落到她心头上。   “……谢谢你。”   谢谢你,带给了我们,这么多希望。   外面夕阳西下,落日熔金,谢令鸢忽然涌出了眼泪,赶紧又仰了回去。   ——也谢谢你们啊,带给我这么多美好。   ----   日暮黄昏,谢令鸢往丽正殿回去,心情乱纷纷。   也庆幸,她不是一个人。总还是有人,陪着她经历,与她一道回归,这个世界将成为她们共同的梦境,心灵最深处的抚慰。   她想,等以后回去,她也不会再与林宝诺明争暗斗。她们可以做娱乐圈的姐妹影后,也成为一个传奇。   你们在这个世界努力,我们也会在另一个世界,延续你们的美好。   她心情忽然明朗起来,阳光也绽放出最温暖的明媚。她走了两步,转了个身,改往延晖殿而去,远远看到巍峨宫殿被夕阳拉得倒影悠长。   ------   延晖殿内,春日午后一派宁静,林昭媛昏迷着躺在榻上,斜阳余晖下静谧安然。   她正站在识海中,左右顾盼。   识海深处,依然是那片蓬勃的花海,生机勃发,却又寂静。   “十天已经过去了啊。”看到花海中那个白衣少年的背影,她有些恍惚,怅怅道:“真快。”   “你的决定?”少司命淡淡问道。   大司命是北燕布在晋国的重棋,却被林昭媛打乱。所以她的价值,就是替他们完成除九星的任务。   他给了十天时间,从下定决心到动手,已经是很宽限。可她仍然放弃了。   她不能杀她们,也就没有活着的价值。   林昭媛的视线从风中摇曳的花上挪开,她抬起头。她的身影,映在他浅色的瞳仁里,单薄又坚定。   朝阳徐徐,散发朦胧的光,让她眼前不至于黯淡下去。   她忽然想到了后宫那些女子们眼中的光。   她想到了宋静慈说想兴办女学。虽然必会遭绝大多数朝臣的反对,然而宋静慈并未退却,宫中许多妃嫔也反响热烈,不惜表示愿意联名上书。   她想到并州边塞,白婉仪忽然点亮的星辰,那里兴许会有新的传说。   想到钱持盈用心督账国库,想到韦无默将许多找茬大臣骂得面无血色。   想到谢令鸢花费了两年,在斧声烛影中走过坎坷波折,贬出宫又回宫,终于走到今天。   她庆幸自己见识到了燎原星火,无论是谢令鸢带给她们的,还是她们自己因时局所迫而迎风执炬。当火光照亮了夜,她眺望前方的即将明晰的轮廓,心想——若她们只在后宫院墙内争奇斗艳,盛开或枯萎,将何等惋惜啊。   她还是很想看到她们意气风发,她想看一看这些奇迹。   所以,她不想让这个奇迹,毁灭在自己手上。   如果燃烧生命,可以看到一个时代的辉煌,那她宁愿燃烧下去。不为别的,只是因为,那希望的尽头是太美好了。大概人的本性,总是向往希望和美好的。   林昭媛摇了摇头,做出这个动作之后,她便知道难逃一死了。   但出奇的平静,对少司命微微笑道:“我不能杀她们。”   “顶替了你姐姐,我很抱歉。虽然我也曾经受了影响,对她们动过手……”   “但此刻,我不能杀她们。”她顿了顿,这个微笑是给自己壮胆:“如果,你要杀我,请你,让我利落一些。”   她眼神没有退避,和少司命对视。   他的眼中仿佛接通幽冥地狱,往常她一贯怕他,然如今也不怕了。   而后,她忽然感到心脏收紧,一阵抽痛!   那痛楚,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将血管的脉络都清晰地勾勒出来,痛得她动弹不得,连呼吸都放缓。   她跪在地上,微弱地喘息,死亡的冰冷开始蔓延,从脚底攀爬到头顶,眼前逐渐混沌,继而黑下去。   在那混沌的终极,一幕画卷忽然清晰——   谢令鸢站在红毯上,四周星光璀璨,微笑着向她睇来。   林宝诺闭上眼睛,竟然有些怀念那恍如隔世的大好光景。   在这陌生的地方,她们的命运漂如浮萍,然后再度相遇,抛弃前嫌,相互扶持。   后悔来此吗?   这样想想,见证过恢弘的奇迹,不惜一切的信念,这样壮丽,一生也许只有一次。   不虚此行。   ……谢令鸢啊,到头来你还是得感谢我,谢我不杀之恩。   倘若你完成了天道使命,能够回去,我也不图你谢什么……记得告诉我影后的得主,就好。   争了这么多年,还是想知道结果的。   当然这次,无论高下,都可以一笑了之了。   她躺在花海中,面容平静宁和,没有被少司命所杀的恐惧怨恨,反而是眉目舒展的动人。   延晖殿中,林宝诺在沉睡中,渐渐止息。   。   昭媛午间小憩,两个时辰没有起来,宫女不敢叫醒她。眼见过了酉时,只好挑开帘子,进来唤人。手挨上贵体,却一片冰凉。   她们这才发现,昭媛娘娘已经在睡梦里,死去多时了!   宫女瞬间吓得面如土色,惊慌失措地冲出殿外,连后宫不许小跑的规矩都忘了,四处抓着主事公公和大宫女:“娘娘出事了,娘娘叫不醒,出事了!”   -----   谢令鸢远远看到延晖殿外乱成一片,等她赶过去,延晖殿正六神无主,见到德妃来,瞬间眼泪流了下来:“德妃娘娘,不好了,我家娘娘……她、她不知怎的……咽,咽气了!”   “……”她们哽咽的话音传到谢令鸢耳中,她呆呆看了她们一眼。   然后没听见一样,继续迈步子往延晖殿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你们说什么?!”   她终于反应过来,瞬间全身的血都凉透。宫女太监们就看到德妃站在台阶上,脸上一霎苍白,失了血色。   “昭媛娘娘……午休时还好好的,不知怎么就、就……”那宫女抽噎得喘不上气,她们贴身伺候主子的,前途命运都系于主人身上,如今一切都灰暗了。   “……不可能。”谢令鸢怔怔呆立,口里含糊道。   下一刻,她猛地推开门,迎面一阵寒意,不知道为什么,扑面的冷,冷到心底。   她倒退了两步,一时竟踌躇,不知进退,脑海混沌如麻。   那些宫女跪在殿外,泪眼模糊中,就见向来豁达乐天的德妃,像泥塑一样僵在门口。   过了好半晌,她仿佛才想到该动弹了似的,往内殿寝室挪去,步伐渐快,最后跑去掀开帘幕。   。   ——熟悉的人,熟悉的面容,却是不熟悉的溘然长逝。   走得太急太古怪,甚至没来得及道一声别。   林宝诺静静的躺在那里,谢令鸢听到“嗡”了一声,周围空气仿佛坍塌下来,朝她挤压。   四周的声音扭曲了,一时间有很多人在吵闹喧哗,又好像没有,嗡鸣如潮水一浪浪拍打,将她淹没。   然后她隐约听到林宝诺的声音,仿佛是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一起面对吧。一起回去,一起等金叽奖的影后。”   潮水般的嗡鸣褪去,说话之人的神色语气,也鲜活了起来。   她往前又走了两步,仲春时令,本不应该有寒意,却觉得半身似浸在冰里。过了很久,才想到坐下。   又不知为何,不敢坐床榻,她懵懂地坐在地上,双目放空了一会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随即陷入了一片黑暗中,眼泪夺眶而出,不知何时晕湿了衣袖。   。   就那样趴着,身边忽然传来了窸窣动静,似乎林宝诺的手动了动。   倦冷中,谢令鸢感到她在抚摸自己头发,忙抬起头,迎上她看自己的目光——那眼眸中,还有一丝狡黠顽皮的笑意。   她从没有这样笑,那时候她们心高气傲,都展现自己最锐意锋芒的一面。   “……”   谢令鸢怔了一下,几乎被攫住了心脏难以喘息。半晌,她拿开林宝诺的手,消化着这乍悲还喜的心情,心头一窒,越想越怒,越想越恼。   “所以你没死?刚才吓唬人……你……”她恍然反应过来,就想抓着林宝诺三百六十度回旋摔,愤愤道:“这种玩笑能开吗!你开这种玩笑,有没有……”   说着忽然心头涌起悲潮,一时哽咽。   林宝诺微笑着,看她气愤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温声道:“谢令鸢。”   她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叫对方名字,谢令鸢愣住,又听她道:“你还得谢谢我呢。”   谢令鸢心想,我谢谢你全家。   “——你答应我,回去要好好的,记得告诉我谁是影后。”   这话让对面的人一怔,心头浮起了巨大的恐慌。她下意识想要挽留。   林宝诺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对她微微一笑,身形渐渐透明,然后像雾一样,消散。   “……要记得啊。”   谢令鸢怔然而立,看着那团雾气消散。过了很久,眼前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   她伸出手想碰触,然后蓦地一惊。   ------   谢令鸢从梦里睁开眼,四周已是一片漆黑,外殿上起了灯。   她才发现哭过方才睡着了,旁边林宝诺依旧安静沉睡。   她又静静地坐了很久,低低的声音在空寂的内室响起。   “我会记得的。”   她起身,脚步从未有这样沉,她拖着沉重的身子往外走。延晖殿外已经挂起了奠幅,不多时,太后贵妃等人将赶过来。谢令鸢也无心停留,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做,什么人也不想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回了丽正殿。   郦清悟进宫的时候,谢令鸢和海东青正坐在丽正殿的门槛上。他上前,想拉起她,提醒道:“地上凉,对身子不好。”   谢令鸢视线越过他,不知在看哪里。郦清悟轻轻叹气,半跪在她面前。   她目光很远,眼底仿佛倒映出天际破碎的星辰。他抬起手,轻轻替她拭了拭脸。   她这才发现脸上一片潮意,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的。   “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郦清悟坐在她身边,想了想,干脆安静。她也继续放空发呆。   殿内的水滴漏晷回荡,就这样滴滴答答过去了半个夜晚,月上中天,满地清辉。   “北燕提出的议和,此行波折,恐生祸事。”寂静了很久后,郦清悟才提醒道。   他盯着她:“你要去么。”   谢令鸢空空地听完很久,眼睛里渐渐有光泽闪动。她垂下头,过了一会儿,声音才闷闷传出来:“在这个节点上,她忽然走了,我不信是意外。”   “我总要去求个明白。”   她抬起头,澄澈的眸中透出点点星光:“九星有人在宫里,有人在宫外,北燕国师仍然没有死心,他只要活着一天,我就要为她们铲平这个障碍。”   郦清悟凝视她,问道:“就算……那会有性命之虞?”   第一百七十二章   他抛出生死的问题, 让谢令鸢一怔,没有很快地回答。她有片刻的迷茫, 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我记得你刚被送出宫时,一度很排斥你父皇交待的任务,可你如今……是怎么想通的?”   郦清悟被她问得窒了一下。并不是很想回忆,只是唯独不会对她保留。   出宫后他一直魂游天外。像抱朴散人带他做的那样, 站在抱朴观的山巅上,俯瞰大地时,总是会想到槿花朝开暮落, 蜉蝣朝生暮死。人们常叹息它们生命的短暂。然当鲲鹏展翅, 低头看人间时,人类岂不是也如槿花蜉蝣, 短暂一生?   可这些蜉蝣,还在为了争夺渺小的土地,牟取微弱的势力,而勾心斗角。短暂的一生,连太阳都没来得及好好仰头看上一眼,就在苦累中结束。   而他明知如此,却还是要入这蜉蝣中, 做芸芸众生, 那时真是不甘心极了。   直到后来……他眼中浮闪一丝波澜, 道,“以前曾和你说起,我在西关外和护卫失散时, 遇到一个会口技的卖艺之人。”   谢令鸢点头:“记得,你差点惹了麻烦,还是他帮了你。”   “其实他犯了杀人抢劫、盗窃官银几条大罪。”他顿了顿,讲得很慢:“被我发现,他求我宽限他三日,将他妻子安葬,之后就去官府自首。”   谢令鸢有些意外,沉默听着。   “自首前,他给我讲了个故事。”   风六年轻时,是跟着角戏团常走西域的。那时候并州还算繁华,通往西域的道路上,都是络绎不绝的商队,只要肯卖力,就能赚钱。   那时候汉人也不挨欺负。有一天,他们从马匪手下,救了一群人,其中有个胡姬。那真是个很美的姑娘,感念他相救,就一直跟着他。   至今提起那条古道,还能想到驼铃,想到风沙,想到她的笑声,还有过客纷纷,边民怡乐。   可后来,并州的局势日益紧张,战乱波及,西域不再通关。角戏团早都散了,边境屡遭西凉、西魏人抢掠。他日子变得拮据,她却不肯离弃,与他结为夫妻。又许多年后,她染了时疫,病得起不了床。临终的人总是会怀念故土,她生出了幻觉,常问他,外面有胡琴声,你听见了吗?   她是想家了。可边境实在动荡,他无力完成她的遗愿。以至于她死后,他常做一个梦,梦见她在游荡徘徊,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便发誓,如论如何也要将她的遗骨送回西域。他开始闯西关口,可边境军镇贪污成风,要收贿赂才肯通关。他也穷疯了,遂萌生恶念,抢劫盗窃官银,终于凑够一道道关卡的钱,得以将她送回故乡。   郦清悟还记得他的神色,他眼里全是如年轻时一般无忧的光彩,说又梦见她了,乘着五彩祥云的马车,欢笑声洒落人间,对他说,谢谢你呀,将我送回了家!   “可他被斩了后,我也一点没觉得好受。”   那人曾说他年纪小什么都不懂,郦清悟很不服气。怎么会不懂呢,谁没有家破人亡过啊?他拖着对方,认真比惨,细数自己爹死、娘死、房子被烧……那人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来,末了凝视他,说,那你是好孩子,可不要像我一样变坏了。   他微怅道:“那是我头一次觉得,若社稷不振,则亏欠万民。有些事,是不能退却的。”   身为皇嗣血脉,国家动荡如此,他连伤春悲秋的资格都没有。   。   “……有些事,是不能退却的。”谢令鸢低声重复这句话,转过头望他。“我也是这样想的。和你当时的心情,一样。”   那无尽深邃的眼眸深处,星星点点起了明亮。   “就算未来不能陪伴她们,亦看不见她们的成就——我也要为她们将来的道路,铲除一切荆棘。”   郦清悟怔了怔,夜风微拂,她的话则在风中渐低。他神色逐渐温柔。不再想阻拦她了,因他有他的经历,她也会有她的选择。   而他要做的,就是陪她一道去面对,无论生死。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她的手要温热一些,似乎正沸腾的血在其下跳跃,让他感受到了异乎寻常的执着与气魄。   -----   五月长安,已经是暮春时令。桃花已谢,宫里则换上了绡纱的薄裙。   北燕的使节团越过黄河,已经临近潼关,议和之事日益紧迫。长生殿召对众臣,问和谈之政,谢令鸢道:“既然北燕让我去,就我去吧。我是监国,他们的要求也没什么越格。”   “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十分附议……”   “臣举双脚附议!”   大臣们头一次不分派系、不问党争,一致举手叫好!   他们看向谢令鸢,眼睛里闪出两道诡异的光。   毕竟,能把德妃套路的,以前除了白昭容娘娘,好像也没有其他人了。想一想德妃怼上北燕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战神王爷,哇哦,太精彩,他们简直迫不及待等看大戏!   当北燕使节团要入京畿的这天清早,谢令鸢也从丽正殿出行。   车辇走在宫道上,近宫门的时候要下车。出乎意料的,宫门外,莺燕群芳簇着十几抹衣冠靓丽的人影,仿佛繁花竞相盛放。   她从车辇上下来,见是丽妃、钱昭仪、宋静慈、韦无默、谢令祺等人。   此情此景莫名熟悉,一瞬间,谢令鸢几乎忆起自己被贬出宫时,妃嫔们也这样来相送。这时光倥偬,让她有片刻恍惚。   她们上前挨个问候,宋静慈才道:“北燕虽说议和,然而表象不惊,内里未必不是暗流汹涌。姐妹们商议了一晚,总是不放心,想来嘱咐一句——和谈固然要紧,但北燕若有什么图谋,或提荒唐要求,我们也不怕再打一仗。只望你不要委屈了自己,万事保重。”   谢令鸢感到心头一暖,想来九星都猜到,她是为了解决北燕国师的麻烦,才出面应谈。她点点头:“我会记得。”记得你们的关心牵挂。   走出去两步,她忽然又道:“……谢谢你们。”   众人一怔,笑了起来:“何必虚言这些啊。德妃,一路顺遂。”   谢令鸢回首,向她们一笑。   *********   北燕使节团的车队浩浩荡荡,从涿郡一路出发,经过一个月的赶路,在鸿胪寺安排的驿站休停,终于踏入了长安。   春明门外,春花繁盛,朱雀大道一如往年那般热闹,许多民众夹道两侧相迎。   因除了京师戍卫外,不得有超过百人的士兵进长安城,也不得携带重兵器,所以使节团骑护兵们驻守在长安城外,睿王爷等人则在仪仗下入城。   对睿王爷来说,独身进城也没什么可担心。他一人可挡百,在千万大军中杀进杀出;国师更是于不动声色间置人于死地,令人闻风丧胆。   骑在马上,睿王爷的目光,扫过大道两边翘首以望的晋人,微微一笑。虽然今非昔比,北燕在冀州连打败仗,然而他依旧气定神闲,这是长久以来的强大所带来的自信。   忽然,几朵粉色的花被扔进了他的怀里,芬芳沁人心脾。   他低头拈花,微微一笑,向着路边掩唇娇笑的女子,也勾起一个俊美动人的笑。心道,这晋人崇美真是一点未改,女子还是这般爱看美人啊。   街道上的平民姑娘们满目含春,俏生而立;两旁阁楼上,扶栏之后的女子都戴着面纱,身后跟着侍女,彰显了高贵出身。一眼望过去,长安城的街道上——春风拂过,飞花落红、面纱披帛齐飞,整个长安城都仿佛瑶台仙都。   睿王爷回头看身后的车驾,以垂幔遮挡的华车里,寂寂无声,国师似乎对长安街道并不感兴趣,甚至都没有掀开帘幕看一眼。   要是他肯露一面,也不知会有多少女子,为他倾倒。   睿王爷正这样想着,又是一阵春风拂来,吹开了帘幕无重数,那纱幔飞起,逐渐露出银发下的雪肤、红唇、高的鼻、如平湖净月的眼。   国师,傅临仙。   纱幔露出一角,车里的他淡漠平视前方,四下民众忽然为之一静。   睿王爷心中暗道一声,糟糕!   下一瞬,鲜花、瓜果、香囊、手帕……有什么扔什么,国师的车驾,变成了满载瓜果蔬菜的花车,要不是有帘幕遮挡,那画面一定很美,睿王爷简直不敢想象。   而国师无动于衷,目不斜视,华车在人群的仰视中淡然驶过——   近百年了。他终于再一次,踏上了长安故土。   长安风情,真是令人怀念啊。   ----------   进入长安内城,礼部尚书蔡瞻和鸿胪寺官员相迎,由于天子王师尚未归,洗尘宴是由晋国议和主事德妃来主持,设于垂拱殿。   北燕使节团不住感慨,晋国如今算是进入了女主时期,可中原人向来视女主为颠倒阴阳,也不知这样的主政局面会持续多久。   席间觥筹交错,两国官员推杯换盏。这次再不同于两年前的忍辱负重,晋国官员畅快谈笑风生,北燕官员心中不忿,却也无话可说。   谢令鸢坐在上席,目光从睿王爷身边扫了一圈,微笑道:“贵国国师怎的没有入席,莫不是嫌我国招待不周?”   “岂敢。”睿王爷举杯笑道:“本王替国师,谢过德妃娘娘关心。国师乃身体抱恙,他已托本王,敬祝娘娘……福寿安康。”   “客气了。”谢令鸢一饮而尽,指间酒杯杯口朝下,向他示意,笑道:“是本宫要感谢……国师一直以来的关心,才惦记着想见一面。”   “该见的时候,总会见的。”睿王爷亦含笑,目光里明明灭灭。   他们话语里打了几道机锋,却还是相视而笑,尽在不言。   酒过三巡,谢令鸢说完祝辞,让众人放开喝,便起身去了殿外醒酒。   垂拱殿后面是御花园,前面是太液池引流过来的环湖,水上有湖心亭。   郦清悟正靠在湖边假山上等她,月华朦胧,淡彩穿花,为他蒙上一层清辉。   有他在这里,四周倒是没有能跟来的人。谢令鸢走近,关切问道:“你怎么样?”   “尚能支撑两日。”郦清悟看起来镇静如常,他道:“不过北燕国师不是好骗的,他应该已经起疑了。”   谢令鸢怔了怔:“怎么讲,他看出什么端倪了吗?”   郦清悟摇了摇头:“他方才察看后宫,不知为何,忽然用了窥探术,被我挡了回去。”   谢令鸢沉默,北燕国师此举,应该是想趁两国和谈的时候,暗地对九星下手。但窥探是用在察识人心上的,他这样做是察觉了什么?   不过至少已经得知了北燕图谋,她道:“不管他有什么猜忌,明天见机行事。”   ---   银色月华洒落人间,宛如清霜。   乌鸦绕树,树影横斜,国师站在仙居殿殿顶的雕甍上,偌大的皇宫在月色下静立,三宫六院被他尽收眼底。   虽然从进入长安起,一切都很正常,然而正是这种波澜不兴的平静,才让国师生出了疑心。   他的腰上,系着两个有些陈旧的铃铛,在月下风中轻轻摇曳,传出常人无法捕捉的声音。这铃铛从他今日入城后,已经响了一整天,然而少司命依然没有来。   以少司命雷厉风行的身手,不该如此慢。   远处,垂拱殿的酒宴似是散了。国师从仙居殿上飘然而下,轻易避过了内卫和宫人,回首望去,月下的宫殿一派幽静。   仙居殿。   开国时,萧昶为宠姬游仙儿所建,因此才赐名“仙居”,可讽刺的是,游仙儿的名字,还是他取的。   他心头又萌起了那刻骨的恨意,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根根爆起。却还是阴沉地离去。   这一夜似乎格外短暂,酒香还未散去,晨星已经冉冉升起。   辰时,天色大亮,晋国和北燕使臣团,已经在宣政殿外南衙门里,唇枪舌战开始激辩。   两国谈判这码事,都是主官定基调,下面的官员具体谈好了,分别给主官过目,行就签,不行就再谈。主官也就挂个名头,基本上不必亲自出面。   所以两国共一百多个大臣,分成十几个部门,在南衙门吵得面红耳赤寸步不让。   垂拱殿旁的偏殿里,谢令鸢和睿王爷分别坐等,一旦有决意不下的条款,双方臣子各自送来,请他们定夺。   “看来是鸿胪寺礼宾院安排不周,睿王殿下对下榻之处不适,特意要来宫里候着?”谢令鸢命宫人给他上了茶,加了盐巴豆蔻的茶香回荡室内。   睿王爷端起,品茗一口,笑道:“本王在信里就说过,久不见娘娘,也想叙旧。今日惠风和畅,晴光正好,是畅叙胸臆的时候。”   其实他本来在下榻的行馆等候就可以了,但国师要进宫,他才借故前来。反正北燕行事向来肆意,以前和谈,也常常是主官相对而坐,这没什么。   换了其他女子,听了这番话,少不得要脸红羞怯。可谢令鸢对他的调情反应很平淡,简直是不解风情:“看来殿下对落马和掉坑之旅,一直念念不忘呀。是还想本宫再帮你回味一下?”   她目若点星,笑意盈盈,配上额间兰花,看起来真是十足明媚,说的话却暗含了十足的警告意味,让睿王爷既心有余悸,又忍不住心旌神荡。   垂拱殿是前宫,乃御前侍卫可以行走的地方,郦清悟在此出入行走,比后宫更方便,此时坐在不远处,向睿王爷冷冷瞥过去一眼。   睿王爷亦感受到了他的冷淡目光,回视过去。   隔着大厅,二人目光交锋。   那一瞬间,睿王爷忽然觉得他的目光变得深邃——   好似沉静的黑,深深的漩涡,具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睿王爷感到自己心神好像被迫打开,流水一样外泄。   他暗道一声,不好!   可是,他目光却仿佛被吸住了,怎么也无法收回!   他额角滑下冷汗,千钧一发之际,他身后的国师有了动作,上前一步。   空气中,忽然发生了碰撞。   谢令鸢感到一阵微风刮过,她的披帛铺在地上,被微风掀起一角——   垂拱殿内,哪儿来的风?   她看向郦清悟,他已经收回视线,但目光转向了北燕国师。国师亦望向他。   他方才对睿王爷用了【窥斑见豹】——“窥一斑而见全豹,睹一目而晓神思”,想探一下睿王爷心思,被北燕国师察觉,施法挡了回去。   他和国师对视,神色淡淡,目光如静水无波。可空气却仿佛化作了锐矛、尖刀。   谢令鸢无意瞥见案上的茶杯,茶水竟泛起圈圈涟漪,鸡翅木花架上的墨兰花叶,也在隐隐颤动。   ……这是和国师打起来了啊!   赶紧的,谢令鸢开了星力“五行之木”护身,郦清悟和北燕国师神色如初,却已经暗中斗法几个回合。   可明明是较量激烈,垂拱殿内却死一般的寂静。   分明每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温和的假象,也如薄冰,隐隐出现了裂纹。   在这一触即发的气氛中,南衙门的大臣又吵崩了,跑来门口汇报请示,打破了殿内的剑拔弩张。   和谈进展得并不顺利。   北燕虽然战败,但优越的心态难改,面对晋国突然的强势,不免酸讽嘲笑。两边大臣又各守着自己的底线寸步不让,言辞里免不了一些夹枪带棒,逐渐也就激烈起来。   这时候,本该德妃和睿王爷出面安抚,可二人已经在垂拱殿暗中较起了劲儿来。   听到南衙门奏报的消息,垂拱殿内暗流汹涌的气氛,又粉饰回了太平样子。   睿王爷微微眯起眼,看向谢令鸢,只见德妃听了奏报,不卑不亢道:“胜者为大,我国六万大军正陈兵五原郡、云中郡边境,还望贵国认清现实。”   睿王爷嗤笑道:“赫连雄一时失利而已。”   这话说得实在别有深意,谢令鸢意味深长地看向他:“殿下的意思是,北燕不惧再战;那这和谈,也不是你们的唯一目的罢?”   这种水平的话里有话,她实在是很熟于应付。   睿王爷原本是想给她施压的,没想到她心思活,直截了当问他。他微笑道:“娘娘何出此言?”   确实,他并不仅仅为和谈而来。但他也不会承认。   谢令鸢知道他的嘴撬不开,转向北燕国师。   那人方才一直漠然静坐,其存在感却不容忽视。他在殿内,就像一座泰山镇于此,十分压迫。   但尽管可怕,有件事一定要讨个明白。她问道:“林昭媛,是你们动的手吧。”   国师眼珠子转过来,神色未变,不过已经显而易见。   这桀骜的沉默,让偌大的宫殿都压抑得逼仄。睿王爷的脸色也冷了下来。   谢令鸢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似乎长久以来,有种很重的压力,一下子被掀开了。对于北燕,她连愤怒都觉得是多余的。   “两年了。从我刚来的那一天起,你们就筹谋杀掉我和其他人。若不是我身在宫里,出宫又行迹不定……睿王殿下,你说我们今天还能在这里叙旧么?”   可怕的是,她说这话时,还笑着的。   国师无动于衷,腰间的召唤铃却摇曳得更为激烈,无风自舞,仿佛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睿王爷意外之下,迅速恢复了镇静:“九星是晋国的天数,当然就是北燕的克星。站在社稷层面考虑,有些事无关乎道德,亦无关乎情意。”   他说的很隐晦,却也很坦荡。很无奈,却又很决绝——又仿佛谢令鸢很天真,问的这话很没道理。   可如果不得不与德妃为敌,他也希望,谢令鸢能少恨他一些。   谢令鸢安静听他说完,唇角弯起,笑了。这笑意却并未传入眼底,反而眸中有凛冽冷意。   无关乎道德,也无关乎情意,那——出于为九星和社稷之虑,杀了他和国师,也是理所当然。   但她不会将这句话说出来的。   甚至也不能直接对睿王爷动手,他是在长安的地界上,若是出了事,晋国难辞其咎。   她这边正思考怎么杀掉国师,大殿忽然有轻微的摇晃。   所有人一致察觉,感到了四周的波动,是空气,空间在扭曲和挤压。   郦清悟腰间的山海灭已经亟待出鞘,而谢令鸢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星力蓄势待发。   睿王爷不知发生了什么,正茫然。   “发生了什么?”   而国师的眼中,闪过震惊的神色,一个荒谬的念头出现,他猛然起身!   下一刻,戴半边银面具的白衣少年倏然出现在垂拱殿内,几乎是如风影一般,落在了几人之间。   少司命神色冰冷,右手横挡在面前,腕上银片镯的镂空花纹流光浮动,暗藏杀机。   “你……”睿王爷惊讶,不明白少司命是如何进来的,他再怎么厉害,晋国皇宫的三千御前侍卫,难道都是摆设?   而国师已经猜到了。   他转头看向郦清悟,眼中杀意迸发。   随着国师缓缓转过视线,他的猜测,也被少司命冷冷道出:   “外头,分明还是子夜。”   ——所以,这里,不是晋国皇宫。   这里,是郦清悟布置下的一场巨大幻阵!   幻阵中时间流逝快,在其中的人却难察。所以此刻不是白天,而是夜里。   所以,少司命感知到了国师的召唤铃,却难以寻觅踪迹。靠着感应,费了不少功夫,才强行破开,进入了这里。   温和的假象,终于被敲碎,冰裂纹碎成了齑粉。   殿内五个人,目光一瞬交错,都读出了即将出鞘的锋芒杀意!   忽的,他们陷入一片漆黑。   殿外星夜高照。   既然已经被少司命发现是幻阵,也就没必要花力气改变昼夜了,郦清悟收回了精力。   而殿内漆黑一片,在月光下,隐隐辨出轮廓。   郦清悟抬手一挥,“啪”的一声,几盏宫灯次第亮起,火光跃动。   国师周身冷如冰霜,睿王爷知道这人是必要痛下杀手了。他道:“本王究竟身在何地,还望贵国给予解释。”   少司命忽然闯入,揭穿打乱了计划布局,谢令鸢也没有慌乱。她笑盈盈道:“好说。从一开始,你们就没有入宫。这里只是城外。”   因为早预感有一场恶战,她将谈判之处,放在了长安城外临时搭建的行宫。而这个幻阵,是从长安北的高陵县驿站时,就开始铺设的。只是这样大的阵仗,对于设局之人的能力,极是考验。   “难怪……”睿王爷道。   所以他入长安城时,感叹长安两年未变,所看到的街景、百姓夹道相迎,女子扶栏投花……其实都是两年前,他马球赛时入长安的复制!   郦清悟将两年前的盛景,复制到了幻阵里。   而国师查勘后宫时,隐隐察觉不对,使出了窥探术,却被挡了回去。倘若两年前他一并来过长安,兴许早就识破。   如今,要不是他用召唤铃将少司命找来,恐怕还要在这个幻阵里陷着。   ——竟然被敌人无形中控制了起来,这是何等恐怖!   可睿王爷临危不乱,面无表情讽刺道:“想不到,这就是贵国的礼数。”   谢令鸢笑了笑:“你们要杀九星,我也只有如此。无关乎道德,亦无关乎情意,还望睿王爷海涵。”   ……她又来了。睿王爷心想,她就这么喜欢学别人说话?   你不学本王说话,是不是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真是很讨厌啊!这让睿王爷又回忆起了……在并州煌州交界时,被困在阵中阵、坑中坑里的惨痛经历。   他冷冷道:“你要如何才肯放我们离去?”   谢令鸢露出一个他绝对不想看到的笑容:“你不觉得问出这个话很天真吗?”   睿王爷气个半死。   她转向国师:“国师要如何才肯放过九星?”   傅临仙冷冷看她,周身幽冥般的气势如山,已经隐约可见。   谢令鸢却不怕他,她浑身的浩然星气也散开,一时间风起,她的花簪步摇被罡风吹得环佩叮咚,衣袖因萦绕的星气而飞扬,披帛腾空飞起徐徐渐落。   她与国师对峙。   第一百七十三章   就在国师对谢令鸢现出了杀意的一刹那, 少司命也动手了。   一阵无声的风起,吹动了少司命手腕上的银镯。   银片镯相击, 脆声清灵,在寂静月色下,越发清晰。   镯上镂空花纹瑰丽,他的手指也很美, 指间飞射而出的银针,就仿佛隐藏在美丽之下的毒蛇。   魂针飞向了郦清悟。睿王爷心领神会,帮少司命一道拦住此人。   郦清悟感到身后一阵劲风, 迅速闪开, 三人没有对峙,直接一挑二开打!   本来商量的是郦清悟对付国师, 谢令鸢对付睿王爷。然而横空出现少司命闯阵的变故,将一切都打乱。   一个是九歌之首的天绝煞星,一个是诸国闻名的北燕战神,无论是巫力还是还是武力,都极难应对,郦清悟几番交手下来,垂拱殿已经碎屑漫天飞。   。   郦清悟一个人对付少司命和睿王爷, 另外一头, 谢令鸢对国师苦口婆心地进行教育。   “灭了几轮, 还嫌不过瘾?你都活了一百年了,什么人间沧桑还看不尽,非要执着于此?这叫什么, 你知道吗?这是我执!是痛苦的根源,是轮回的根源!我执为根,生诸烦恼,若不执我,无烦恼故……”   “……闭!嘴!”国师忍无可忍,终于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他被谢令鸢哔哔得受不了了。   谢令鸢却不肯放过:“我不知道你对晋国有什么怨恨,才不惜一切代价想要除灭它。俗话说,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你的复仇心,就是愚!枉你历经两朝,却还糊涂,被仇恨蒙蔽双眼,被怨恨控制心灵……”   “咻咻”几声,鬼火乱窜,国师九个骷髅向她打了过去!   幸好守护的星气早已打开,挡住了骷髅,九个骷髅不死心地围绕在谢令鸢身边,发出“咯咯咯咯”的诡异笑声。   谢令鸢的星气也化作九面无形之盾,隐隐生辉,围在她身边飞速转动。骷髅如飞蛾扑火般撞击在盾上,发出此起彼伏的响声,两方相持不下。   谢令鸢嘴上闲着,锲而不舍:“毕竟过去这么久了,一百年,一百年啊!故人已化作枯骨,你也是个老头子了,别以为你外表光鲜亮丽,就能瞒过我,其实你只要不喝人血、不吃人脑花、不喝人精,就会衰老下去……”   交战时随口乱哔哔对她无妨,但却极大地扰乱了国师的心神。   国师越来越暴虐,腰间的铃铛舞动得也越发激烈,仿佛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为的就是把国师的底牌全都逼出来。谢令鸢停手,可没想到底牌居然这么可怖,接着她头皮发麻——只见无数密密麻麻的透明阴魂,自地底下爬出,向着谢令鸢走来!   根本不用怕鬼了,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阴魂尖叫着,朝她扑来,她瞳孔有一瞬的收缩,好在星力比从前强了数倍,轻易就避开了各种攻击。   星气瞬间化作无数根藤蔓枝条,猛地飞出去,像鞭子一样,将所以靠近的阴魂抽开,甩得不见踪影!   藤蔓一边护主,一边又向国师攻击。   而国师周身,一圈圈鬼火萦绕,像蛇一样盘布,散发出幽幽蓝光,将藤蔓烧毁。   谢令鸢站在丹陛上,微微喘息。国师的强大超乎了她的想象,本以为她星力全开,和郦清悟两个人联手,应该能对付得了他,没想到不愧是活了百年的老妖怪,没多久,已经耗费了她无数力气。   忽然,她眼前场景为之一变。   她置身无尽幽冥中,刀山火海,耳边处处都听闻凄厉惨嚎,周围几具狰狞骷髅上燃起了业火,还有一些怪物将人压住,拔舌、腰斩……   忽然,她肩膀上一紧,回头看去,一个牛头怪和一个马面怪按住了她。   “——该打入哪一层地狱?”   “——十七层地狱,磨成肉酱!”   谢令鸢一个激灵,她这是被国师扔到十八层地狱的识海幻境里了!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地府风光她可享受不来。   她拔腿就跑,牛头马面跟在身后狂追。她一边回头和牛头马面打得你死我活,一边思索对策。   星气在双手间流动,五行之水——幻化成为两面平整的水镜。   两面镜子相对而立,瞬间拉出了无数个幻境空间!   “——你让我下地狱,我也让你尝尝人间炼狱的滋味。”她冷冷想,看谁玩得过谁!   安拉胡阿克巴!   下一瞬,国师眼前的场景,也为之一变。   狂风巨浪的海上,他站在一艘船里。立刻意识到,谢令鸢复制了他的幻境,并以此困住了他。   心中不禁感叹,她实在是不容小觑的对手,被困识海幻境也能迅速反应过来,并找到办法反击。   可他刚看清了周围的环境,就见身边爆起无数血花!四周湿漉漉的空气,混杂着海腥味和血腥味,还有晕船的呕吐感。远处的高地上,有人不知用什么武器,一直在“突突突”个不停,还发出火光,随后眼前白光一闪,——“轰”!   船爆炸了,他视野里,别人的肠子肝脏流了一地,海水被染红,腥臭味扑鼻……   灾祸来的太突然,且环境太陌生,国师完全没来得及认清状况做出应对,全靠强大的神识,硬生生抗了子弹和爆炸。   他一边躲避海面上的攻击,一边继续操控谢令鸢的识海幻境。   谢令鸢刚把国师送去了二战诺曼底,去奥马哈海滩当人肉盾牌;下一瞬,她眼前景色又是一变。   古木参天的森林,四周弥漫着瘴气。树影阴森重重,遮蔽了天光,使得四周极为幽暗,几乎形同黑夜。   刹那间,无数毒蛇从枝桠上缠绕下来,向她吐出猩红的信子,张开血口獠牙!   谢令鸢早有防备,万蛇齐发时飞快跳开,足下灵活点地,在树丛间穿梭躲避。   她冷汗涔涔,心中盘算,既然国师想让她被毒蛇咬死,那她也不介意送国师感受一下鳄鱼的滋味!   国师还没从滩头的爆炸中平静下来,周身场景也为之一变,就掉进了亚马逊热带雨林。   ……周围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物种?长相奇丑的花,竟然差点吃掉他,他把花撕了;还有手臂长的蜘蛛,会吃人的蚂蚁……简直恶心透顶。   等他艰难地从食人花、食人蚁、剧毒蜘蛛和鳄鱼的口中走出来时,已经十分狼狈了。   他心中怒火滔天。   抬手就是十八道天雷!   “轰——”的一声,天雷当头,劈在了谢令鸢的识海幻境上。   要不是星力也在保护识海,她当场就要晕过去。   雷电不休,白光刺目,她闭上眼睛依然感到了灼目的刺痛,耳边炸裂的震响使脑内一片嗡鸣,震得头晕目眩。   雷暴。   天雷一道比一道更暴烈,连识海小幻境都抵不住天雷,摇摇欲坠,谢令鸢的星气更是几乎全部用来抵挡雷劫。她咬咬牙,使出毕生之力——   “轰——”的一声,广岛原-子-弹‘小男孩’,落在了国师面前!   来啊,互相伤害啊!   这可真是比天雷还浩劫,饶是傅临仙识神强大,有气场护体,能扛得住无数子弹和炸药,也抵不过核裂变的巨大威力啊。   他的气场瞬间被撕烂,连幻境都被炸开!他的口鼻和眼中,也流出了鲜血。   二人识海幻境被雷暴和原-子-弹炸碎,又在现实里,重新看见了彼此。   国师站在垂拱殿里,伤痕累累,虽然眼神阴鸷,内心却深深震惊。   ……她真是不简单,竟能想象出比雷电更暴戾的存在!他,输了!   甘拜下风。   自叹弗如。   望尘莫及。   而对面的谢令鸢跪倒在地,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俩互相伤害的幻境,都炸毁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   此时的垂拱殿,也已经是一片狼藉,宛如也经受了雷暴,四处都是断壁残垣。   郦清悟的山海灭和少司命的镇魂鞭缠斗在一起,还要应付睿王爷。少司命一连甩出十几道巫术符咒,向着郦清悟打去!   符咒在风中,化作飞火流萤,照亮了夜里。   郦清悟隔空挡下符咒,符咒四下乱飞,他和少司命都有气场相护,不被波及,睿王爷则没那么轻松,尽管闪避极快,可脸上、身上也被划开了一道道口子,鲜血飞出。   。   垂拱殿的另一头,国师和谢令鸢力气抽空,垂死对峙。他们从对方的眸中,看见了深刻的杀意,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但手下却一刻不停,谢令鸢用水镜拉出的幻境空间还在,她很明白自己的优势源于识海的见多识广,让国师应接不暇、措手不及。   她率先攻击,抬手,就在幻境里,把国师送上了日本侵华活体解剖台。   国师不愧是国师,用经历了原-子-弹爆炸的身子强撑着,把小鬼子消灭,倒是感慨着鬼子和他心性投缘,颇有知音之感,这虐杀的水平他很满意;一边转手放出毒蛊,谢令鸢的幻境里,密密麻麻的毒虫吐着毒液,向她扑去!   谢令鸢被毒虫追着跑,也不甘示弱,她把国师送去给了外太空的异形。   国师已经是力竭难支,勉强把十几个恐怖的异形怪物杀掉,他新世界的大门在幻境中不断打开……德妃给他织的幻境,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除了硬生生抗受,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   谢令鸢的幻境里,无数红衣厉鬼正追着她索命,她一边尖叫,一边在鬼火攻击中,将国师送去了保-护-伞公司的地下丧尸基地。   等傅临仙扛完原-子-弹、撑过日军、打过异形,又好不容易把成群结队的丧尸干掉,他终于意识到一个惨烈的现实。   他和德妃互相砸幻境,他是砸不过谢令鸢的。哪怕他比她强大,也迟早会被她砸死。而他现在已经力竭了。   他必须收手,否则接下来,谁知道还有什么鬼玩意儿等着!   国师堂堂天选神子,却生平头一次,生出了无力之感。   可他刚甘拜下风,下一瞬,就忽然坐在一个冰冷苍白的小屋子里,被绑在椅子上。   这个环境倒是没那么险恶了,他刚要将屋子掀飞,对面戴眼镜的男人却冲他一笑,拉动了椅子上的电闸。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停电。”   一阵钻心蚀骨的痛楚,瞬间冲上了他的天灵盖!   傅临仙终于没忍住,呻-吟出声,在剧痛几乎昏厥之前,他隐约看到了男人的白大褂上挂着名牌,上面写着三个字:   杨永信。   。   傅临仙在逆天的电击中,彻底失却了余力。而谢令鸢这边,识海幻境也陷入了古怪。显然国师意识到了她不按常理出牌,于是也想设个奇葩的幻境,只不过想象力远不及她了。   和风霁月,春光无限好。杨柳依依下,七个美男摇着扇子,目若含情,向她走来。   当然,国师如此设计,绝对是不安好心。   可如此良辰美景,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击。国师给她使美男计,她能有什么办法?   于是她捧着大脸,无奈地欣赏起了美色。   正当她被美男包围的时候,忽然,空间一阵剧烈动荡!   一霎的功夫,七个美男消失,令人来不及回味,空留一声叹息。   而郦清悟站在她面前,脸色非常不好看,冰冷至极。   他从外面,把幻境砸破了。谢令鸢得救,长松了一口气。   可她也真的再无余力,所有的星力,都在方才和国师的幻境对砸中消耗殆尽,此刻她瘫软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郦清悟的情况也欠佳,衣上沾了血,山海灭飞在空中,在他身边盘旋,戒备着。   方才睿王爷闪失,被他一剑打成了重伤,少司命只好先将人救走,瞬间消失在暗中。这里是他布的幻阵,有心的话,也能追查到踪迹,可偏偏他已经有心无力。   他将谢令鸢从识海幻境中救出来,看向还在幻境里的国师。   水镜中的画面一变,是傅临仙在受伤昏迷中,为了寻求自我修复,进入了最深层的识海中。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与君山上的神宫, 坐落在前朝齐国的国都旁,终年皑皑白雪。   齐殇帝时候的老国师,正盘腿与公主的儿子坐在一起。   “天选之子。”老头儿说道。说完笑眯眯摸他头发。“就是他了。”   他睁着大眼睛, 望着这脸圆圆的白发老人, 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可从那以后,四岁的他, 命运就改变了。   不仅是公主之子,还被供养在神山上, 接受大齐国四面八方来的信众顶礼, 祭坛上香雾缭绕, 他度过了几许年华。   “——什么是天选之子?”软黏黏的声音问道。   “——就是承天命者,守护一方社稷。”苍老的声音回答。   承天命,守护一方社稷?八岁的他不解其意, 却在懵懂间,将这个使命,朦胧刻在心底。   到了神诞日,他被蒙住双眼, 坐在垂了白幔的祭天台上,为信众们祷诵祝福。   记得那是春天,泰山之母诞辰。他双目蒙着白绢, 祭坛上一阵香风吹至。   白练忽的被风吹开,飘扬当空舞。   他的眼瞳中,映出了少女含笑的容颜,还有杏花纷纷扬扬。   她眼中没有其他信众的虔诚, 反而将他当孩子待,趁着没人的时候,悄悄问他,你不饿吗?说着就偷偷递来个雪白素包子。   香气扑鼻,他忍着,摇摇头:神诞日,不得进食。   这样啊,她说。将食物收起来,眼中有点同情,他觉得他没看错。就莫名不想示弱,吸一口气鼓起肚子:我不饿!   “咕噜”肚子应景地一叫,在少女的爽朗大笑中,他脸红了,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肚子叫得这样嘹亮过。   后来知道她是神山的卜人们收养的女孩儿,本是个没名字的女婴,不知哪个信众,将她遗弃在神宫山下,后来被捡回来,养在山上,一养就是许多年。   神山上的岁月宁静悠远,他渐渐长大,以掷筊受天赐名,曰傅临仙。   得了名字那天,老国师笑眯眯还想摸他头发,被他灵巧闪开。   “唉,长大了,不准随便摸了。”老国师垂下手,失落地嘟囔。   这声音太委屈惆怅,傅临仙原本快步走出了几步,竟然踟蹰了,好半晌又不甘心地退了回去,抓起老国师的手,面无表情地,放在自己头顶。   勉为其难的样子,逗笑了老头儿。   山里萦绕着老人的笑声,一整天都不止休。   她也很高兴,整天追在身后,大人大人地叫。有一天他说,可以恩准你直呼我名字。在她惊讶瞪大的眸子里,他看到了自己的笑和期待。   又在一个杏花纷飞的日子里,他拈花沉思,忽然说,也给她赐个名字。神宫卜人都笑了,这可是天大的荣幸啊,叫她快谢恩,说这是神赐之名。   “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他唇间轻喃,笑吟吟道:“慕道而游仙,便叫游仙儿吧。”   慕道,从那以后,她蒙幸供奉神宫。   他们都有了名字。   可岁月未能静好,大齐寿光十七年,兰陵萧氏举兵,杀入长安,毁灭了一切平静,掀起了乱的波澜。   国破之际,他才十六岁。公主府被抄,受皇家供奉的神宫也被烧毁,所有人都不知所踪,老国师奄奄一息,抓着他的手,他本以为国师要叮嘱自己,除萧昶,灭他基业。可没想到老国师问他,孩子,你难过吗?你本是承天命之人,却被天命所抛弃,守护的王朝也将覆灭。   他嚎啕大哭,内疚想,是不是自己太弱了,承不住天命,也无力对抗萧昶,才致朝廷覆亡,眼睁睁看着皇家离散,神山被毁,师门被害?可师父临终前,并不怨他,还在问他难不难过。   那夜他握着师父逐渐发凉的手,坐了一夜。心有不甘。   几天后,又在兵荒马乱中,听说了游仙儿的消息。萧昶看上了她,纳为宠妾,并特意为她在宫中修起了“仙居殿”。   他又感到心中的血,像那夜老国师死去时一样,渐渐发凉。   什么仙居殿?不过是囚禁她的一座牢笼。   齐朝当时本不到该亡的气运,因而萧氏横扫南北两国,齐皇室躲过了大劫,北迁燕地,投靠当时的异姓王燕王,并将合德公主、亦是傅临仙的表姊嫁于燕王,又经历了政变,政权反复易主,最后更迭,到了如今北燕的慕容皇室手中。   所以他依然忠于北燕皇室,想要反扑中原——至少游仙儿还活在痛苦中,他要先将她救出来。   可国运天道,岂是人力动摇之。   他在痛苦中逐渐觉悟,他要证道,要强大起来,证明自己才是天命之人!什么晋国,分明是动荡天下的罪魁祸首;什么九星,分明是攫取他的天道、萧氏的帮凶,凭什么自诩承天命者?   他们……都不是那个坐在祭坛上,接受信众供奉、被老国师摸着头发、被游仙儿含笑而望的,天选之子。   直到萧昶死后,游仙儿失宠,幽居仙居殿。再后来,晋国又历两代君主,到惠帝晚年,爆发太子巫蛊案,游仙儿太妃也被牵扯,跟着宋皇后陪葬,被赐自缢,享年五十一岁。   虽然他们一生被高高的宫墙所挡,三十多年未见,但她的死,仍是让他对这世间的最后一丝牵挂,也被切断,心如死水。   举目四顾,缥缈凡尘,这天命,不知道要再证明给谁看。他一时迷惘,困顿。   可仇恨不减。萧氏毁灭前朝,还想凭九星之力,延续国祚——那就在有生之年,让萧氏后人眼睁睁看着晋国覆亡。他要活得比晋国更久,笑看他们在世间白白搬弄一场!   。   傅临仙猛地从识海中醒来,睁开了眼睛。   四周已成一片焦土,断壁残垣。他身负重伤,识海受重创;对面两人也没好到哪儿去,谢令鸢被雷劈得星力耗尽动弹不得,郦清悟也在围攻之下受了不少伤。   他目光转向郦清悟,其实这孩子出生时,他卜算过,只可惜是与九星有缘之人,看不透。于是国师借晋国朝廷党争和宫斗之手,想除掉这个威胁,谁料先帝将他送入了抱朴堂,叫国师无处下手。   傅临仙漫漫望向他,似是有所感:“其实你与我何其相像,只不过是比我幸运罢了。不然……”   他的话刻意不说完,睫羽之下眸光流转,仿佛是在嘲讽——   都是皇裔,都因命运而踏上修行之路,守护社稷。只不过你的晋国未亡,九星未绝罢了。否则,也许你会比我更不择手段,你竟不感同身受吗?   郦清悟冷冷地回视他。   在重伤之下,反而越发清醒,并不为国师惑乱心神。“你错了。你我或许会有相似,然人之机缘不同,心性不同,命运自不相同。”   闻言,国师微微阖目,良久,忽然大笑起来。   笑声穿透宝顶,回荡在空旷殿内。   “呵,不相同……你们以为杀了我,就可以救萧氏江山么?”他闭着眼睛问道。   “九星出世,抢了齐朝国运,让我被天道辜负,失去了信众,失去了王朝,失去了……”他的师门,和他爱的人。   不再是天选之子,不再是高高在上,甚至易道成魔,修习邪术,在恶念中沉沦,活成了他曾经最不齿的模样。   他笑声放低,竟有些狰狞的温柔,对谢令鸢道:“我怎么能放过你呢。你是九星之首,你该死啊。”   只要她死,九星乱了,他守护的北燕就可以挥师南下,一举覆灭晋国。   “你该死啊!”   谢令鸢一怔,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   国师忽然抬手,殿内为之一亮,轰然一道天火骤然而降!火势瞬间蔓延,飞速引燃了四周的帘帐!   烈焰如风,流火如云,风吹云卷,红云瞬间卷席宫室,他们陷入了火海中。   谢令鸢急忙想用最后一丝星气,化五行之水降雨,国师冷嗤道:“别徒劳了。这是天火诛星阵。”   这是他历时多年自创的阵法,专以镇压诛杀九星。无论如何挣扎,谢令鸢都走不出去的。   只不过代价也惨烈,是以他和九歌所有人的性命,来献祭。   他知道会死在幻阵,那就耗尽所有,用一场天火劫,把幻阵中的晋宫烧毁,埋葬所有的恨与不甘,埋葬所有的追忆与因果,埋葬两朝的国运之争,同归于尽吧!   这也是他想做很久的事了,从游仙儿在巫蛊太子案被赐死后,他对自己就只有这个朴素的愿望。虽然烧的并非真正的宫殿,可总是出气。   殿外,少司命正将失血过多的睿王爷拖离了战场,还未来得及返回,忽然身形僵滞无法动弹。回光返照一刻,他瞬间明白一切,倒在了地上。   同一时刻,身处北燕及各国的九歌众人,纷纷心脏爆裂而亡!   毕生使命是守护北燕皇室、听命于国师的九歌,至此而灭绝。   。   见天火蔓延,郦清悟被逼得只好撤了幻阵,四周环境又是一变,显出了真实——是城外的议和行宫。   “走火了!”   隐约听到遥远的天边,有人群的喊声,应该是行宫之外的侍卫,纷纷赶来救火。   然而那火扑簌簌,一碰即燃,火星哔剥爆开,只要沾上便引火上身,还来不及挣扎痛呼,瞬间活人化作了枯骨灰烬。   “这是……这是天火!”   天火是祭天圣火,非人力可以扑救。   行宫的侍卫,对着天火,神情恐惧。   。   地面的大殿开始剧烈震颤起来。火团和碎石不断掉落。   郦清悟扶起谢令鸢,将她搭在自己身上,想走出行宫,可天火诛星阵,只有他才能走得出去,谢令鸢总是被挡住,她走到哪里,火墙就阻到哪里。   “你先走!”轰然一声,宝顶的房梁掉了下来,挡在了他们前方,火舌舔抵声、宫墙坍塌声,也几乎盖过了谢令鸢的喊声。   郦清悟却不肯,他尝试一次又一次。碎屑乱石纷纷被烧落,火势滔天,连呼吸都感到滚烫,肺腑被灼痛。在这极度炎热的炙烤煎熬下,他的手却冰凉。   他握紧她的手,在火中,脸色竟然是苍白的。   她脸上是被火烤出的灰烬和汗水,花花的一道道,眼泪决堤而出,又将脸上的烟灰冲花。“你先出去,你还有先帝的遗志,还要守……”   却被他打断了,有一道温暖的影子盖住了她。她脸上的泪和灰尘,在他胸口沾血的衣服上拭干了。   这是他第一次打断她说话:“就算没有我,也还有人继续下去。‘三垣四余’已经托给了太后,她们会佑护天下太平的。”   但是和你在一起,一定要是我……无论生死。这是不能替代的。   一块块碎石落下,半个大殿宝顶撑不住天火,摇摇欲坠。   天火太盛,行宫要坍塌了。   铺天盖地的火光中四处断壁残垣,赤色的火与黑色的焦土触目惊心。   “我没有辜负天命,是天命负我。”国师还在轻笑,眼中映出热烈的火光,火风吹乱他的头发衣袍,他死无所惧,只有怅然的遗憾。   他忽然哼起了歌,手在地上打起了拍子。   那是前朝时候的歌谣。   谢令鸢气急,手腕上一百零八颗玉珠,如有意识般,忽然珠子挣开线,射出了光芒。   珠子飞扑向国师,穿透他的身躯!   光芒如线,国师的躯体,在光线中四分五裂。可他仿佛无动于衷,手还在打着拍子——   “杏花天影思纷纷……”   他的身体迸射出殷红的雾,血岚在火风中映出不一样的色彩,喷射得极高,几乎触及穹顶,血与火仿佛竞相热烈。   他的歌声仿佛还萦荡在火中:“思纷纷……”   这一刻,星盘发出了灼目光辉。   斩断前朝国运的残留后,【千古流芳】在此刻,终于升到了极致大圆满。   “轰——”的一声,屋顶彻底塌了下去。   也在那巨响中,千年时空相接!   宝顶塌下来,郦清悟推开谢令鸢,二人躲开了倒塌的殿柱,耳边的坍塌声越来越响彻,来自宇宙的罡风,也将火势吹得更高更烈。   残垣断壁的上空,夜幕深邃,仿佛幽深漩涡、无尽归墟,漫天星辰明灭,在苍穹上召唤。   在这狂风中,谢令鸢感到一阵变轻,但身子又沉甸甸,似乎正被一股大力拉扯,离开这天火阵。   这熟悉的感觉,她瞬间明了。   只是万没想到这样的仓促,她匆匆道:“我大概要走……”急忙忙伸出手,最后为他梳理一下被火燎弯了的长发。   他一怔,竟不及诀别,瞬间一片空白,冲口而出:“你还会记得么?”   他站在烈火废墟中问道。   “会的——”   她坚定,来不及想他问的“记得”是什么,亦来不及看他映出火光与星空的眼眸藏了多少情绪,身体和魂魄就在拉扯之下分开了。上一刻郦清悟还紧紧抓着她的手,下一瞬她眼前一黑,站在了一片空旷的星云中。   天命已归。   九星复位。   四处不见来人,浩瀚宇宙中,只余她一人声息,穷尽亘古的寂寞。   她回首下望人寰处,真正明白了那句话。   不见长安见尘雾。   ***********   晋国的谢德妃又殁了。   丽正殿挂起了白色奠幅,十步一笼,五步一幔,整个丽正殿都仿佛笼罩在白雾之中。   北燕使节团来长安谈判,地点定于城外。可洗尘宴的夜里,北燕国师纵火,死伤者数。睿王爷被人救了出来,受了重伤,大火将行宫烧成灰烬,也有些没来得及逃出的人,随着行宫一道埋葬在火场。   此后,晋人在火堆中寻找了数日,依然没有找到德妃娘娘。只在坍塌的行宫房梁下,看到了一些难以辨认的尸骨灰烬,还有散了一地的玉珠。   就此,世人都说,她死在了大火中。   虽然行宫的废墟里四处不见她的踪迹,但民间总是有记忆的,譬如“二妃戏虎”“送子娘娘”之类的传说,是永远留在了民众的口耳相传中。   她风华正茂,本就是天子、太后所倚重之人,因此,天子千里传信,与后宫众人商议,为她追赠谥号——圣。   圣德妃。   如此,倒也算体面了。   白幔随风怅然飘动,偶尔传出一两下木鱼声。可比起她上一次的停灵,如今殿内却并不冷清。   全宫上下所有妃嫔一同守灵的盛景,大概是前所未有了。   “我不信呢。”丽妃轻轻敲着木鱼,“我才不信你会死呢。”   她眼中亮晶晶的,如盈盈秋水,有泪似动未动,可仍然带着深信不疑的微笑。   祸害遗千年,哪儿那么容易!   何韵致坐在窗口,望向外面朗朗星空:“她不会死的。你们想,她被箭射死,不还从棺材里爬出来,吓了后宫一夜吗?”   “……是啊。”钱持盈道:“所以我们要把手中的事做好。兴许哪一天,她就又回来了。”   她一定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正看着她们。   而她们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让这世道如她所愿。   希望等到很多年后,兴许某一天,德妃忽然又死而复生了。然后,大笑着赞扬她们,说着武明贞的‘天下姓’,喝着边关酿的英雄酒,唱着她们都铭记的《张女从军行》。   **********   谢令鸢再度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星光璀璨。颁奖台上,一袭曳地长裙的主持人正在宣布:   “第八十届金叽奖最佳女主角——”   这熟悉的氛围,熟悉的环境,让谢令鸢恍如隔世。可她的心却飘忽了,灵魂好像还停留在和国师生死对决的时候。   随后,她听到四周一瞬的寂静,继而是如潮水般的涌动。   明明人是鲜活的,可一切又都那样不真实。甚至隐隐生出了倦意。   ——她们呢?他呢?在哪里?   “谢令鸢!林宝诺!”   直到那些经纪人、助理、导演们簇拥到了她面前,欢呼道:“还发什么呆,快上台领奖了!”   “恭喜恭喜,宝诺也干得好,你们都获了奖,真是不容易!”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谢令鸢陷入了长久的空茫。她四顾,林宝诺的位置,是空着的。   她没回来。   懵懂间,谢令鸢被人簇拥上了台,倒是这么多年,已经是条件反射般的走到台前。颁奖老前辈将奖杯递给她,她木然接了道谢。主持人将话筒递到她面前,她才感到眼前逐渐蒙上了一团雾气。   她张开口,“我……”   声音颤抖。   从林宝诺在睡梦中离去,至如今这么久,她一直没有反应过来,没有表达过彻骨的悲恸。可此刻,才仿佛痛极了回神,意识到与她一同品尝两个世界辛酸、分享所有秘密的朋友,就这样,消失了。   谢令鸢忽然泣不成声。   ——我回来颁奖了,你是影后,你看到了吗?   她端着奖杯,泪如雨下,声音泣不成声,逐渐呜咽,终于在直播和亿万人面前嚎啕大哭。四周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连主持人都有些手足无措。   台下一片寂静,从来没见一路顺风顺水的谢影后,哭得这样情真意动。有这么高兴吗?   今晚的热搜话题,估计要被“谢令鸢领奖”给刷屏了。   “呵。”谢令鸢的背后,忽然响起一声轻嘲。   一个熟悉的声音压得很低:“拿了影后,至于高兴成这样吗。”   那人擦肩而过,走到与她并列的台前。谢令鸢沉浸在哭声中,感到身边多了个人,猛地抬头望过去。   鹅蛋脸,熟悉的眉眼,记忆犹新的高傲神情。   林宝诺一脸“瞧你这出息”的表情,不过面对镜头时,又很快转变成微笑洋溢:“感谢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我的七姑三舅八大姨……”   她感言都讲完了,谢令鸢还在怔怔看她:“林、林宝诺……”   林宝诺将话筒递给她,挑眉看她下一步准备怎么抢镜。却未想,下一刻,身上一紧,已经被谢令鸢紧紧抱住!   林宝诺:“=口=!”   谢令鸢泪如雨下,低声呜咽道:“太好了,你还活着,你竟然还活着,老天爷!”   林宝诺:“=口=……”   她吓得奖杯都要拿不住了。谢令鸢为了抢镜,也是豁出去了啊!   你赢了!这热搜,必为你所拥有。   她真是太奇怪了,刚才主持人宣布得奖之前,有插播赞助商广告,她太紧张,就先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就这样神展开。   可是看在记者和观众们眼里,这一幕就十分姐妹情深了。直播频道的留言已经刷满屏,“双影后的感情超乎你的想象”“说她们俩是死对头的,快直播吃翔啊”“这糖我吃了!”   媒体在一旁啊,林宝诺能有什么办法,还要配合做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恶狠狠低声道:“不活着我还会死吗!”   死对头真是心机婊,抢镜蹭热度不择手段,拿了影后竟公然上演苦情大戏!   最后,谢令鸢控制住了决堤的情绪。林宝诺已经不记得在晋国的往事了,在声望未满、星盘未开时,她不可能凭自己穿越回来。   所以,应该是有人将她送了回来,并抹灭了她识海的记忆。   不过对自己来说,活着就好,哪怕她忘记了一切,也依然是共同经历过磨难的挚友。   ***********   夜幕苍穹,星辉高旷而明亮。   天文馆内一片安静,投影墙上照出一片浩瀚星空,令人感叹宇宙之广袤,并为其神秘而目眩。   谢令鸢从望远镜台旁缓缓走过,有家长带着学生正听讲解员科普宇宙知识。她目光温柔地从星空图片上流连而过,想起她上一次来到天文馆,还是小升初的时候。那时听讲解员介绍行星运动的规律,父亲摸着她的头发问:“好玩吗?”   她当时疑问:“星星的运行都要遵循轨迹,这是自然的规则。自然课老师说,人是自然的一部分,那人也是和星星一样的吗?”   父亲说,人当然也是按着规则活的。   现在想来,是,又不是。   却见一个高瘦的背影站在望远台,擦肩而过时,似乎熟悉的暗香浮动。谢令鸢被这清淡香气唤醒了记忆,一时怔然,转头望过去。   那是个清秀斯文的男人,隔着星球模型,他们目光相交。   仿佛时代的飓风,吹开了一切。三千世界,翩然浮现。   他的目光变柔,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温言。   ……你还会记得吗?   那是他们在烈火中道别。   还会记得吗?记得他,记得她们,记得那个即将迎来绚丽初阳的人间?   当然记得。   她向他微笑起来。   她在那个世界最满怀希望的时刻离开。   故事总有讲完的一天。   希望却没有穷尽的时候。   一阳才动,万物生春意。人间也会蓬勃向荣。   天相司序,序正人和。   ——锦衣华服生端严,钟鸣鼎食绕身前。处事有规行有矩,韵致八方辅九天。   天府司库,国泰民富。   ——指如盘珠生金银,姊妹绕膝笑相迎,十里陶朱人如玉,四方来财钱持盈。   七杀司权,明镜高悬。   ——豆蔻清歌笑和春,而今高阙思容琛。一曲人间孤灯戏,半生烟雨旧黄昏。   天机主智,慧及万民。   ——清莲去饰行婉仪,心窍玲珑一阐提。美人迟暮英雄泪,济世悬壶缓缓归。   贪狼司情,世假情真。   ——花容月貌夺仙姿,沉鱼落雁羞神思,一世桃花不觉浅,笑看风流藏妙妍。   武曲司战,为公道战。   ——云影天光祭武神,醉卧沙场笑惊魂。月照黄沙千年祭,独秀雌雄见明贞。   巨门司言,言出必践。   ——是非论断从无默,石中隐玉天骄落。韶华一世为衔环,延陵季子不忘诺。   天梁司德,德被苍生。   ——色如烟雨神如诗,心似满月人静慈。玉待君子问归处,手持桃李长相思。   紫微司统,盛世垂统。   谢令鸢想起她回来的时候,站在浩瀚宇宙中,无数星芒涌现,是她的九星宿命诗——   九星落陷万马喑,天官有令赐尧蓂。   潜龙伏渊千秋业,大道向明百世兴。   这首宿命诗,她很希望成真。   虽然她不知道那个时代如今是怎样。   但她知道,它正走在大道上。 本书由 孤单的百合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