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舞蝶 整理 =================== 《嫡长孙》 作者:闻檀   【文案】   赵长宁是世家大族的嫡长孙,被选拔入严苛的大理寺为官。   环境艰苦,对手众多,她小心谨慎,步步艰难。   直到有一天,她的冷酷上司,恶毒对手,甚至是虎视眈眈的庶弟都知道了她的秘密……   咦,怎么感觉他们都一反常态,比自己还要小心翼翼,日常接触变得怪怪的。   —————————   大理寺论坛热帖:   我对手/下属/突然变成女孩纸了,我现在跟她说话接触变得很紧张很羞涩该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   正式版:能科举,能入仕,能当官。她是家中的顶梁柱,老太太眼里最重视的第一人,所有的嫡小姐和姨娘都要对她客客气气的。她也不用宅斗, 因为她是嫡长孙。   本文甜宠,苏文!   1:人物复杂,站男主请慎重。   2:苏文作者笔下都是苏文,满朝文武爱长孙,雷此可撤退。   3:背景大明,请勿严格考据。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甜文 爽文 穿越时空   主角:赵长宁 ┃ 配角:若干若干 ┃ 其它:   编辑评语: 赵长宁是世家大族的嫡长孙,她科考入仕,选拔入严苛的大理寺为官。环境艰苦,对手众多,她守着秘密小心谨慎,步步艰难。直到有一天,她的冷酷上司,恶毒对手,甚至是虎视眈眈的庶弟都知道了自己是女孩子……咦,怎么感觉他们都一反常态,比自己还要小心翼翼,日常接触变得怪怪的。本文文笔古韵,展现了一个女子背负世家嫡长孙的重任,如何科举为官的故事。人物复杂多样,情节波澜起伏。其中爱情故事错综复杂,扑朔迷离 ,读来令人手不释卷。本文描写了一些古代科举和官场的有趣事件,趣味盎然。不乏令人轻松愉悦,富含真实的朝代气息。 =================== 第1章   十二月的北京已经是严冬,紫禁城中一片肃寒。   刚下过大雪,远处的山脊,夹道两侧,绵延的宫殿上便全是积雪。   赵长宁抬头望去,匍匐黯淡的建筑,高高耸起的屋檐飞脊。破出乌云的金光照向浮雕的龙,龙首肃穆,而那绵延无尽的汉白玉石阶。衍生向高处朱红的宫墙。   残酷的虐杀之后,这一切却还是如此的平静,甚至是祥和。   赵长宁闭上了眼睛。   “赵大人,皇上还等着您呢。”身后有个声音轻柔地催促道。   赵长宁回头,只看到自己身上猎猎飞舞的绯红色朝服。影子清瘦修长。迎着金光,秀美的面容更显得冷清。   “他这就要杀我了吧。”赵长宁淡淡地说。   自古成王败寇。   “大人说笑了,大人少年成名,乃是国之栋梁,皇上惜才还来不及,怎么会杀大人呢。”引路的宫人就不紧不慢地说道。   阉人的声音很奇怪,去了势的东西捏着腔调说话,三分的戏腔子。   赵长宁分明听出了一丝恶意和冷淡。   大理寺少卿赵大人未曾投靠新皇,而是另拥别人,拥趸的那个皇子却已经被乱刀砍死了。新皇会怎么对这些没有拥趸他的人?   赵长宁的睫毛重重地垂了下去,仿佛千斤的重,压在他的肩膀之上。清瘦的身体更加羸弱。   家族之重、夺嫡之重,他的命运之重。   但他也笑了一声,什么也不再说了,提步往前走。   新皇登基后便暴虐成性,戕害兄弟,残杀对立的官员,六个阁老被他斩了两个。而他们这些人呢,就算是旧相识,就算在新皇年少的时候曾与他有过交情。   但是又能算什么?   他连亲兄弟都杀了,还会对他们留情吗?   帝王无情,那个登上帝位的人早就变了。   厚重的宫门在他面前被慢慢打开了,雪后的金光自他的身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对面那身着帝王衮冕服的人,几乎看不清面容。之看得出是威严不已,肩宽高大,果然是龙威震慑。   赵长宁一撩朝服,便跪了下去:“微臣大理寺少卿赵长宁,叩见皇上。”   他俯身叩地,头上的梁冠便触到了冰冷的金砖,背后的朱红大门沉重地合拢了。   “你竟然跪我。”上头那人轻轻说了一句,搁下了手里朱批的笔。   他下了龙椅,走过台阶,一步步走到了赵长宁的面前。   黑色的皂靴稳稳地停在他眼前。   然后,他俯身捏住了他的下巴——   “赵长宁,你一向高傲固执,对我不屑一顾。如今——你竟然会跪我?”   新皇的脸仍是淹没在浓郁的金光中,语气却很奇怪,甚至越来越低,甚至凑到了他的耳边,“你看到挂在西市坊的尸首了吧?你可还想得起来那是谁?”   赵长宁被他浓郁的威严包围着,眼前涌出一团血肉的猩红,濒死的狰狞苍白的脸。   似乎也昭示着她的结局。   他在微微地发抖,因为两日未曾进食,已经虚弱得跪都跪不稳了。正好顺势被那新皇搂进了怀里。那样的清瘦,腰身是那样的不堪一折——   新皇搂着那把腰,心里不禁地想,怎么就没有人怀疑过呢。   怀疑过这人,根本就不是个男儿呢?   或许怀疑过吧,那些曾经围绕在她身边的人,或许还有别样的心思呢。   赵长宁凭着自己的力气跪稳了,想起了昔日的挚友的死。想起自己命运叵测,淡淡地道:“臣自然想得起,也想得起皇上的手段,您不必刻意提醒。”   这样的混乱之下,竟然没有察觉到腰间的手越来越紧。   “赵大人,朕有一事想问你。”   那人语气带着一丝冷酷:“朕听闻,你是国子监出身的进士。那你当年在国子监的时候……”声音却又一低,“便和一群男子同吃同住吗?不避讳他们?”   赵长宁目中寒光一闪,立刻抬起头。“你……”   他知道,他肯定知道!   知道他这位大理寺少卿,一直以来瞒天过海,谨慎小心,只因根本不是个男儿。   这是欺君之罪,按律当处以绞刑!   她是大理寺少卿,最熟悉律法不过。   不过反正也是要死的,怎么死的怕也不重要了。   赵长宁因此闭上了眼睛,长睫微微颤抖:“事到如今,微臣随皇上处置,长宁罪该万死。只是,被乱党策反的仅长宁一人,无他人牵连其中,还请皇上放过我的宗族亲人。”   她是嫡长孙,怕家族被自己连累。   说罢再恭敬地叩头。   这时候,她才觉得有些不对。   新皇的手放在她的腰间,衮冕玄服上是日月山河纹,代表他主宰大地,是这个国家最至高无上的人。   “放过你的宗族亲人?”新皇轻轻地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有千钧之重。   他又冷笑:“怕是你没搞清楚吧。”他说话的声音极近,“赵大人,现在是你求我的时候。当年你怎么对我的,如今我就要怎么还给你。你最好……想想该怎么求我。”   说着的时候,冰冷的手指移到她的手腕上,一缩紧扣住了她。这么的冷,像一把刀一样。   而他的语气很慢:“你过来,替朕宽衣。”   赵长宁似乎是知道了他的用意,知道那亲密狭弄的语气代表着什么,她开始手脚发冷,浑身僵硬,膝盖一片刺痛。   她自懂事起便是嫡长孙,便是读书科举,便是男儿的做派和胸襟,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折辱。   外头的北风呼啸地刮,迎面而来的风好像是扇过来的巴掌,又疼又狠,在人的耳边嗡嗡的响。   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日头西斜了。   皇极殿的台阶下正站在个高大身影,太阳落在他的肩头。北风吹起他朝服上的佩绶。   侍人见他站了许久,里头又关了门,也没有个吩咐传出来,心里纳闷。   此人虽和里头那个罪臣赵长宁是亲兄弟,却是皇帝的亲信,如今刚封了兵部侍郎,风头正劲,皇上也极为宠幸的啊。难不成皇上不知道是赵侍郎来了?   他最后还是斗胆上了宫门前,接连的酷寒让石阶宛如冰雕般的冷,穿着薄棉裤的侍人却扑通一声就跪下去了。他很快地通禀说:“爷,赵长淮赵大人要拜见您,已经在皇极殿外立了许久,您是否要见……”   里头没有半点声音。   赵长淮见宫门不开,想到皇上不会饶她。   她这人素来高傲冷淡,怕也不会对皇上曲意奉承,她身子骨又不好,跪几个时辰,恐怕回去也要病上几天的。   他心里焦急,低低地叹气。也撩了衣袍跪下。   那可是真的雪地冰碴,叫太阳晒得有点化了,水浸进了裤里,冷得刺骨。   赵长淮却朗声道:“皇上,微臣唯赵长宁这一个哥哥。恳请皇上念微臣劳苦功高的份上,哥哥身为大理寺少卿,平反冤案无数的份上,饶了微臣的哥哥这一回吧。臣愿代哥哥受过。臣跪在外面,请皇上的恩准。”   还是没有声音,赵长淮更担心她的安危。又磕了两个头:“请皇上恩准。”   他听到这个声音,却回头凝视她道:“你弟弟来救你了。非一母所出,怎的这般兄弟情深。我才封了他兵部侍郎兼任山西总兵,亦不怕丢了这顶乌纱帽。”   “我记得上次你的风湿,他还特意去贵州给你寻苗药来治……你若有个不好,好似十倍八倍的加在了他身上一样。上次见你同他一起走在直道上,你们二人亲密说笑,他还把自己的斗篷搭在你肩上。”   被这人扣在手上,屋内这么昏暗,龙榻周围帷幕低垂。唯余隔扇照进来的团团金光,那金色越来越浓,是残阳如血的颜色。   “那是微臣的亲弟弟……”赵长宁淡淡地说。她觉得屈辱,脸白如雪。又听到长淮的恳求声,心里一片的死寂。   见她一直低头,新皇的声音立刻一厉:“赵长宁,你给我抬头看着!”   “看清楚你面前的这个人是谁!”他掐住她的下巴。   赵长宁被迫抬头,入目是一张威严俊朗的脸,鬓若刀裁,冷酷无情。   那金光越来越浓,她把这个人的脸看得无比清楚。   赵长宁觉得金光太刺眼,而他捏得太紧了。她的嘴唇里有个名字,却始终都喊不出来。   她张了张喉咙,发现自己口渴得厉害。 第2章   门扇外的冷风狰狞地扑了进来,案台上的烛火跳动。   赵长宁被冷风一吹,睁开了眼。   她跪在青布团云纹蒲团上,面前的长案上放了双耳三足瑞兽白玉卧炉,烟雾丝丝袅绕升起。长案上是供奉的祖宗牌位,细葛布帷幔垂下来,一块‘祖德流芳’的匾额悬在横梁上。原来是跪得太累睡着了。   祖祠是十多年前所建,寒风透过棱格窗扇扑在她脸上,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她揉了揉眉心,竟然做了个这么荒谬的梦。   她现在连个进士的功名都没有,竟然就梦到了什么大理寺少卿。不过这梦倒是……   那人的滚烫的手掌,健壮的腰身,强得让人窒息的存在感。她似乎还能感觉得到。   赵长宁微叹了口气,抬头望外头看了看。   隔扇外正是大雪纷飞的光景,天色有点暗了,庭院里已经堆满了积雪。北风刺骨如刀刮脸,她小时候是在南方长大的,没怎么见到过雪。这样的大,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漫天之间竟然只剩下一片纯白。   赵长宁只穿了件薄袄,冻得有点受不了了。却只能略整了整衣摆,跪得更笔挺了些。   七年前她因病逝世,醒来之后便成了这位嫡长孙。   那时候她尚才十岁,就看到个美貌妇人带着几个女孩在哭她,衣裳角角上还挂了个粉粉的女娃。   别人都是锦衣玉食的嫡小姐生活,她却是个女扮男装挑着嫡长孙重担的假把子,还有几个拖油瓶挂在身上,姐姐妹妹的一大堆人。   这一群的莺莺燕燕的弱女子,只会围着她哭,今天你哭明天我哭,哭得她头疼。她一开始过,还未适应,自然不怎么想理会她们。但是后来见妇人和姐姐对她都关怀备至,她也没有办法,只能挑起了这个担子。   方才她刚一下族学,就被家中祖父叫来罚跪。是因为族学里的功课完成得不好的缘故。   赵长宁并不娇气,但这身子自幼锦衣玉食,娇气无比。才跪了小半个时辰,膝盖就痛得麻木了,头晕脑胀,应该是感冒了。   她慢慢平复了气息,却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响起。   很慢很轻,然后一双皂靴稳稳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赵长宁不知怎的想到了那个梦境。   这人也弯下腰来,却低声笑了笑:“长兄,你跪着竟然也能睡着吗?”   赵长宁抬头看来人,他穿了一件竹纹杭绸直裰。五官俊朗,眉眼深邃。两人虽然同岁,他却比她高大了很多。   这位正是她的庶弟赵长淮。不过庶弟是由祖父养大的,跟她并不亲近。不仅不亲近,两人之间反而是水深火热的仇敌。   赵长宁只是垂下眼,她淡淡地道:“二弟找我有何事?”   这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滴水不漏杀人不动声色,长宁刚过来的时候还吃了他不少的暗亏。要不是她有个成年人的底子,早让赵长淮给弄了。的确有天赋,他日位极人臣也不是没可能的。   “祖父着我来传一声,叫你去书房回话。”赵长淮也淡淡地说。   赵长宁虽比寻常女孩儿高,身体却还要更娇气,跪了大半天早就不行了。她站了起来,却膝盖一软没站稳摔了,头磕到了柞木地板,咚的一声巨响,疼得半天起不来。   她喘了口气,听到赵长淮漠然地说:“长兄是个男孩儿,不会这点痛都受不住吧?”   赵长淮只是居高临下的,冷冷地看着她。没有丝毫想要帮忙的意图。   赵长宁觉得奇怪极了,梦里那个跪着为自己求情,疼在她身上,十倍与他身,恨不得一切代姐姐受过的赵长淮,不惜丢官的赵长淮真的是眼前这个混蛋?果然是做梦呢。   赵长宁也没指望这庶弟真的会帮她。她想自己爬起来,但是手脚根本使不上力。   而在赵长淮眼里,身为长兄的赵长宁太弱了。虽长得倒是……好看极了,朦胧的黄光下牙白的肌肤毫无瑕疵,眉眼长而隽雅,如玉雕雪砌一般秀美。色若春晓之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赵长宁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拉着手站起来。他的手掌又宽又热,很陌生。   赵长淮微一摩挲手指,心道他的手也跟个女子一般软,这嫡长孙当的,迟早该把这个位置让给他。他淡淡地说:“长兄该多吃些饭,长点肉了。”说罢就放开她,径直向外走了。   赵长宁抿着嘴唇看着他离开,暗地揉了揉手腕,轻骂了一声:“当真混蛋。”才一瘸一拐地朝祖父的书房走去。   她现在所在的赵家,是一个诗书传世的家族。   赵家的祖上三代有进士,据说族谱还能追溯到宋朝,总的来说,家族很有底蕴。赵长宁是长房嫡出的孩子,不过赵家的长房并不出众,赵长宁的父亲赵承义混了多年,也不过是个工部主事。但是赵长宁的二叔,却做了詹事府的少詹事,正四品大员。   赵长宁现在背了个嫡长孙的名头,就要受这些磋磨。这也罢了,下头还有个心眼颇多的庶弟,这日子过得当真不容易。   赵家府邸很大,赵老太爷的住处离祖祠不远,过了夹道就到了。是个有五间正房的四合院,布置得古朴大气,浑然一体。   须发皆白的老人戴东坡巾,做一副老儒生的打扮,正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喝茶。两个小丫头垂手站在旁边伺候。   这位就是赵长宁的祖父,赵老太爷。   “长宁过来了。”祖父放下了茶盏,指了指对面的靠褥,“你方才跪了半天,坐下再说吧。”   “孙儿不孝,被祖父罚跪。现更不敢坐下了。”赵长宁可不敢坐下,谁知道后头有什么等着她。   她一看,左侧坐着的是赵长淮,另一个锦衣玉带的青年坐在赵老太爷右手侧。闻言笑了笑:“长兄倒是守规矩,不过坐下吧。祖父这里还是没得这么多规矩的。”   这个是赵长宁的三弟赵长松,是二房的嫡子。二叔官居正四品,比赵长宁的父亲官职要高,而且他自小就聪明,很得赵老太爷的疼爱和全家人的重视。基本是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奉承大的。   赵老太爷也露出一丝笑容:“长宁坐下吧,祖父这里不用拘着。”   赵长宁才坐下,这一坐下之后膝盖就火燎火绕地疼痛。   她看赵长松,这货却好生生地抱着暖炉暖手,披着上好的灰鼠皮斗篷。赵长淮是从来身体底子就好,并不畏寒冻。   她的膝裤却湿了,现在贴在身上又湿又冷。 第3章   赵老太爷在紫砂壶里加了一些茶叶,闻着茶叶的浓香啜了一口。继续和赵长宁说:“祖父叫你罚跪,不全是想惩罚你,却也是为了磨炼你的品行。你是嫡长孙,下头的弟弟妹妹都要看着你行事的,你可明白?”   长宁沉默了片刻,笑了:“孙儿明白的。”   二房太出众,她这个长房的嫡长孙也不过是挂个名头而已。虽然只是挂了名头,却也要把身份端起来的。   赵老太爷才欣慰地一笑:“你明白就是好的。我叫你过来,却也是真的有件事要告诉你。你、你二弟长淮,还有长松今年刚考中的举人。虽然你们学问的火候还不够,你也是以末尾的名次中了举,却也可以上场历练一番,就算最后不能中进士,但有这见识也是好的,你看如何?”   “我是要去的。至于你和二哥是否要去,怕还要问问伯父的意思。”赵长松接着说。   原来是要跟她谈这事的。赵长宁也喝了口热茶。   甜滋滋的姜糖茶,用红糖煎熬的,抿一下就甜到心里。她喝了口姜糖茶,嘴唇就红润了起来。   赵长松不由多看了一眼,怪道这长兄长得……比女孩还好看的。   “这般的历练好,孙儿自然是要去的。”赵长宁说。   会试的机会难得,她自然是想历练一番了。   赵老太爷笑了笑:“这便好,我就吩咐族学里的先生,给你们三人多加些功课。今年年关也不要歇息,好生地准备春闱。你们若是有哪个人真的能够高中,可是光耀祖宗的事!到时候祖父必定有许多东西给你们。”   又看赵长宁跪了半天,脸色煞白。也挥手放了她回去歇息。   赵长宁出门的时候,赵长淮也与她擦身而过。对方的身影十分高大,步伐稳妥。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亦没有多看。   赵长宁皱了皱眉,那梦当真奇怪。赵长淮哪天会怜惜她同情她,跟她有兄弟情谊?撞鬼了吧。   ——   赵长宁的母亲姓窦,山东人氏,嫁到赵家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她回来的时候,窦氏正带着几个庶出的姐儿做针线活儿,见儿子脸色苍白的回来,吓得立刻扶他坐下。亲手给她挽了裤卷。   那白玉一样的肤色的双腿冻得发青,膝盖红肿得跟馒头一样,窦氏的眼眶就红了:“我的儿啊,疼不疼?你那祖父怎的这般黑心,知道你身子不好,还叫你罚跪。”   赵长宁回了母亲这里,才放松一些,疲懒地道:“我今日没有交文章,所以被罚了。母亲,玉婵呢?”   赵玉婵是她的嫡亲妹妹。   窦氏道:“跟媛姐儿出门玩去了,你找她做什么?她玩得疯,怕要晚上才能回来了。”   赵长宁听了摇头,窦氏什么都好,唯独宠溺孩子这点不好。   “她今年十四了,您该让她收收性子。做做女红针线养养性子,怎么能由她胡来。”赵长宁的膝盖还生疼着,“要不是她贪玩,拿我写文章的纸来描了花样,我怎么会交不出文章被罚跪?”   窦氏叹了口气:“婵姐儿也为这事也哭了一晚上,早上才略高兴些的。你们是亲兄妹俩,娘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好说你们。”   长宁听多了这个论调,知道自己母亲性子软,只能劝她:“婵姐儿是女孩儿,始终要嫁人的。您要约束她一些。”   窦氏看着儿子秀美的脸,不由就笑了笑:“若你高中了进士,还怕她嫁不到个好人家么?有个进士兄长,婵姐儿又是嫡出,不愁嫁不出去。”   赵长宁额头微微抽动,窦氏果然就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人,对牛弹琴!考进士是那么容易的事吗?要是容易,大家都去考了。   窦氏还是心疼儿子那膝盖,“娘给你寻条干净的膝裤来,你忍着疼,叫嬷嬷给你些吃食,该是饿了的。”   宋嬷嬷早就端了盘枣糕等在旁边:“奴婢用了核桃仁葡萄仁松子仁包在里头,加了红糖,还洒了糖霜的。大少爷您吃些吧。”   赵长宁喜欢吃甜食。   这个爱好她一直比较禁止自己,因为嫡长孙爱吃甜食听起来……太不像样了。   宋嬷嬷自小带她,赵长宁在她面前就放得开,又是饿了。枣糕三两下便在嘴里塞完了,嘴巴里甜滋滋的,又灌了一杯油茶。   宋嬷嬷慈祥地看着她:“您慢些吃,不够还有的。”说罢低柔了声音,“长孙可怜担待,您是为婵姐儿好,奴婢会劝太太的。”   赵长宁才叹气:“嬷嬷费心了。”知道她这妹妹心不坏,小时候还会把松子糖攒起来讨好她。就是太不懂事了。   家里长房地位本来就不高,孩子要是再撑不住,就更撑不住了。   其实她也没有忍心真的怎么对赵玉婵,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   她知道在这赵家里,嫡亲的人才是真的亲人。   她不由得想起了赵长淮。   赵长宁看屋子里熠熠堂皇,有股淡淡的香气,外头正是金乌西沉的时候,屋檐上收起了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再远处是人家的炊烟。她凝神静气地看着,只有在窦氏这里她是完全放松的。   长宁正拿起一瓶药膏。旁边一个丫头却上前一步说:“这事怎劳烦大少爷,奴婢来做就成了。”   说罢半跪下来,从那白瓷青莲小碗里抹了些药膏,轻轻地抹在长宁的膝盖上,细声问:“大少爷,这样的力道疼吗?”   长宁凝视着她。   这丫头有点面生,似乎不是窦氏的贴身丫头。穿了件鹅黄对襟纱衣褙子,里头是件绣了桃花枝的抹胸肚兜,肤色白皙无暇,看得出姿色甚好。   丫头抬头向她看过来,与她对上视线后,似乎不好意思一般低下了头,雪白的脸蛋微红。   赵长宁嘴角微微一抽,她又被小姑娘给强撩了。   这两年经常有丫头莫名对着她脸红,借故对她献殷勤。她当然明白为什么。她今年都十七岁了。   一般的男孩,这个年纪早该有通房了。   她多少也是个嫡长孙,在家里说得上几句话。想爬她的床当小妾的丫头也是有的。若是当了他的小妾,就不用伺候人了。要是再赶上运气好,赵长宁考上了进士,她们能生个少爷,以后的荣华富贵自然不会少。   赵长宁有时候看着她们也觉得很可怜,不过有理想有追求,总比混吃等死好。   这丫头真有进取心,还是别害了她。   赵长宁拂开了她:“好了,你起来吧。”   宋嬷嬷去端了盘水晶糕回来,正好见那丫头在给赵长宁擦药膏。 第4章   宋嬷嬷看到这丫头的举动后,脸色立刻冷下来,不过没有发作,仍是笑着服侍长宁穿膝裤。   晚上赵长宁的爹赵承义回来吃法了。   屋里已经点起了豆油灯,摆好了饭。   赵承义是家中嫡出老大。他穿了件蓝色杭绸圆领长袍,也不年轻了,鬓边有些白丝。因为官场案牍所累,赵承义显得比正常年龄还要老一些。依旧还是看得出长得清俊好看的,坐下来吃过了饭,他跟赵长宁说起春闱的事。   “我听你祖父说了,你们开年就要春闱,你二叔还特意给长松请了个老师,你祖父则直接带着长淮读书。倒是我耽误了你读书。”   赵承义天资不如二弟,做官也没有成就,十多年都在熬主事。所以对赵长宁总是有些愧疚。柔和地看着孩子说:“当年我也是和你二叔一同进的考场,你二叔是二甲第六,我却不过是个同进士。如今差别越来越大了,他是四品的官老爷,我只能在工部管些文书。以后要是分了家,咱们可会越来越不如人家。所以宁哥儿,这会试一关不可放松,你若是中了进士,以后父亲也算是脸上有光了。”   他们这些读书人,若是功名低了人家一等,好像就矮了人家一截似的。   赵长宁也知道进士出身的重要性,在古代进士才是做官的正经出身。若考不上进士,这官顶破天就是六品,想往上升绝无可能。而且在官场上论辈分资历,也会被人看不起。   如今长房的颓败,她自然想中进士了。   她顿了顿说:“孩儿知道这事的要紧,父亲不用担心。我今天也看着长淮了,他在祖父那里挺好的。”   赵承义闻言苦笑:“他还是对你不好吧?你们本来是亲兄弟,总该比那堂兄弟亲近的。偏偏淮儿不听我的话,还为原来的事记恨我。对你这哥哥也不亲近。被你祖父养着,竟然和我们不再往来了……算了,不提他!”   赵承义从袖中拿出一些银票,看样子都是十两、二十两的小面额,竟似一点点攒出来的。塞在一个小荷包里递给了赵长宁:“爹怕你日常的银子不够用,给你些钱私用,读书最是耗费纸笔了。要是你和你二弟、三弟他们外出拜师游山什么的,倒也有个花销。”   公中给每房的银钱虽然不少,但也不是太多。赵长宁上头还有三个已经出嫁了的姐姐,大姐还好,二姐却因为无子被夫家嫌弃,丈夫接连娶了好几房妾室。三姐嫁的那家秀才多年举业无成,这穷酸腐不会经营生计,家里的田产、地产是挥霍了个干净,所以长房的银子还要去贴补这两个姐姐,又要供养赵长宁。其实还是很窘迫的。   赵长宁没有拒绝,的确她身上没有些银钱是很麻烦的。   她捏着这个小小的荷包,不由得想起三弟身上那件灰鼠皮的大氅。   光是那件大氅的花销,就不止这个小荷包的数了。   若是她能中进士,自然可以改变长房的窘迫。特别是她的两个姐姐,姐姐们自小疼爱她,她是不忍心看她们过得苦的。   见两父子说完了话,赵玉婵也被两个丫头寻回来了,窦氏才让下人上了菜。   赵长宁的这个嫡妹玉婵年十三,梳了垂髫分心发髻,穿了件茜红色绣海棠花压襟的褙子,梳洗好了出来。嘴巴就撅起来:“怎么都是些清淡的菜,我不爱吃的。”说罢叫自己的婢女,“春绣,我今晚只要半碗饭。”   窦氏瞪她一眼:“你还有脸提,你哥哥被你牵连跪祠堂,人得病了不舒服,便只能吃清淡些。”   赵玉婵听到这里,只撇了撇嘴,不敢再说话。   赵长宁见她似乎不高兴的样子,她今日跪祠堂可还没说这位妹妹半句的。她轻轻放下筷子,抬头问玉婵:“你可知道错了?”   赵玉婵看到兄长面色严肃,就小声地道:“大不了日后不用你的东西就是了。我又不知道……”   赵长宁听她这话根本就毫无悔改之意,被她一堵,冷冷地道:“你还不知道你究竟哪里错了?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如此莽撞行事。家里本来就不好,我在外头辛辛苦苦,你在家里都做的什么蠢事!”   赵玉婵被她这么厉声指责,眼眶顿时一红:“哥哥,你是男孩,本来就该做这些的……”   赵长宁气得说不出话来。   窦氏见儿子女儿又吵上了,顿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赵承义却是拍下筷子:“婵姐儿,你还是嫡出,这像什么样子?你二叔家的婉姐儿跟你一样的年纪,都知道给家人绣些荷包鞋袜,你能做什么?”   赵玉婵也被父亲说气了。   自己当真不是成心的,怎么就……就来指责她呢?她都说过她错了。还有哥哥也是的,不就是一篇文章么,至于这么小气吗!   赵玉婵因为是最小的孩子,窦氏最宠爱,平日里很少被人指责,今天被这么一说。泪水就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我这个样子不好,你们不要我就好了,去把婉姐儿拉回来当你们的闺女妹妹吧!”说罢抬起袖子擦眼泪,就这么冲了出去。   赵长宁对自己这位妹妹的脾气是彻底服了,她这膝盖上的伤还疼,只能叫身边的丫头:“去把七小姐寻回来!”   免得她到处乱跑又出了什么事,毕竟是亲妹妹。   因为玉婵的不懂事,这饭吃得也不痛快。赵承义一向不管女孩子教养的事,这是内宅女眷应该管的。他觉得窦氏教养得玉婵没有规矩,一时对窦氏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窦氏恭顺地给丈夫、儿子添了茶水,才说起一件好事:“大姐儿叫人送了亲手做的冬衣回来,你们父子俩一人一件。她还估摸着长宁要春闱了,给他做了件护膝。叮嘱长宁要好生考试。”这话是告诉丈夫,自己还是养过很出众的女儿的。   赵承义的脸色终于松了些:“大姐儿是个懂事的。三姐儿那边怎样了,许清怀那物无能,别亏待了姐儿? ”   许清怀就是赵长宁的三姐夫,败光了祖产后一大家子的人都要吃饭,越吃越穷。   窦氏就答:“大姐儿出的主意,让三姐儿捏着她手里那四百亩田产不放手,无论如何都不能动,也不能让亲家母拿去。那四百亩田产今年收成好,过年应该是没问题的。不过说是二姐儿那里不太好,二姑爷总是想着纳妾,不把她放在眼里。”   赵承义就叹气,二女儿生不出儿子,被夫家看不起是正常的。   “二姐儿在家里当闺女的时候,咱们都是娇宠着,现在可吃了苦头了。”赵承义道,“却也怪我,要我是二弟那样的官,家业又兴旺,保不齐徐永昌那东西见了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一般,也不敢不看着我们二姐儿了。现在咱们这个样子,他是没把咱们放在眼里的。”   赵长宁听他这话不好,安慰父亲:“您可别提这话,没有你哪来的我和几个姐姐。”   赵承义就欣慰地道:“你是个懂事的,只能盼着你哪天能高中当官,好给你的几个姐姐撑腰了。” 第5章   说了会儿话,赵长宁就觉得又困又累,有点撑不住了,她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上学。窦氏见赵长宁一脸倦色,心疼道:“我儿,你今天便先睡下吧。娘记得妹妹的事,明日早些叫你就是了。”   赵长宁今天真是累了,便没有推辞。由贴身的顾嬷嬷服侍着去了东厢房歇息。   赵承义也歇在了窦氏这里。   找赵玉婵的人倒是一会儿就回来了,她还跑得不远,仍然抽泣地哭着,不要别人碰她:“你们找婉姐儿当闺女吧,别要我了!”   窦氏气得很:“你和你哥哥顶什么嘴,他每日这么辛苦,你又懂得么?”   赵玉婵委屈地道:“哥哥有什么辛苦的,不就是读书吗。再者媛姐儿的哥哥就从来不说她半句,哥哥凭什么说我。”   窦氏也觉得女儿哭得可怜,叫女儿坐下来,给她洗了把脸,“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生气你两天就好了。这两天你就乖巧一点,莫要惹他生气。娘什么都依你的。”   赵玉婵被母亲搂在怀里安慰了一会儿才好,拉着母亲的胳膊说:“那我要两枚金蝉子。媛姐儿有一盒的金蝉子呢!”   “金蝉子……”窦氏有些犹豫,“你哥哥明年春闱,怕是要好花一笔银子的。”   “媛姐儿有一盒的。”赵玉婵不高兴了,“我跟媛姐儿都是嫡出,但她平日吃的穿的,样样都比我。我要个金蝉子都没有么?”   窦氏也没办法,她还要补贴二女儿、三女儿,长宁这里花销不小,但都是要花钱的,家中庶女也有五六个,大小都是赵家的女儿,每个月就是月例都要给出去几百两银子。但她对女儿有求必应,只能点头,“好好,金蝉子。娘给你打一对就是了。”搂了女儿一会儿,叫春绣夏绣两个带她下去睡觉,“轻着点,莫吵着大少爷。”   两个丫头带着赵玉婵下去了,窦氏才坐下来歇一口气:“姐儿不省心,竟然对长宁说那等诛心的话。宁哥儿为了咱们……”窦氏说到一半,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茫然地叹了口气。   宋嬷嬷安抚她:“等咱们哥儿中了进士,您便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这中进士谈何容易,大老爷是考了三次才得了个同进士回来。宁哥儿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若能考上了,我何必这么算计着过日子,可惜老爷那清水衙门没油水,靠那点薪酬过日子怎么能不紧巴巴的。”窦氏叹气。“对了,你方才说你看到小丫头怎么了?”   宋嬷嬷凑过来对窦氏耳语,把自己刚才看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太太,此事决不能轻饶,否则以后丫头们都有学有样地勾引少爷,咱们长房不就是乱套了么?她们要是怀着当姨娘的心思,迟早要出事的。奴婢以前看都罢了,如今宁哥儿都要考会试了,更由不得这帮浪蹄子兴风作浪!扰乱了大少爷考试的心思。”   窦氏没有主心骨,却也不是傻,听到这里果然气愤,“这没皮没脸的小贱人,竟然敢勾引我儿!”她才靠在秋香色金线蟒堆枕上,沉下脸道:“去把香芝给我拉上来。”   还在下人房休息的香芝,也就是刚才给赵长宁抹药膏的那个,被几个丫头给拉了上来。   她跪在窦氏面前,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茫然地请了安说:“不知大太太找奴婢有何事……”   窦氏示意了身边的宋嬷嬷一眼,宋嬷嬷冷着一张脸,走上去就扬手给了香芝一巴掌。   她立刻被打得扑到地上,白嫩的脸立刻高高肿起来,嘴里腥甜,耳边嗡的一声响起来。宋嬷嬷扯起她,就又给了一巴掌:“小贱蹄子,你多臊的一张脸!敢来勾引大少爷了!”   香芝才知道是为什么,她浑身发抖,话都说不清楚:“太太……我没有,没有勾引……”   宋嬷嬷又一把扯开她的衣襟,把那肚兜儿露出来:“你这臊货!穿这东西不是勾引大少爷是什么,好不要脸的蹄子!”又是几巴掌劈头盖脸的打下去,香芝不过是个弱女子,头发散了,哭得泣不成声,早已经话都说不出来了。   窦氏看着香芝被打,却也没同情,敢败坏她的儿就别怪她不客气,喝了口茶道:“把那些奴婢全给我叫过来,好生看看,勾引少爷是个什么下场。”   她院子里的丫头都被叫了过来。   香芝发髻凌乱,衣裳也被扯破了。被几个婆子打得脸都废了。   她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奴婢……没有,只是看到少爷擦药,想着……想着别让少爷动手……”   宋嬷嬷冷笑道:“屋里头的大丫头、管事婆子都死了么,要你个伺候茶房的贱婢来动手?你是什么身份,少爷是你能伺候的么?”   又有两个仆妇上前,揪着她的头发又重重地打下去。打得她是有进气儿没出气儿,只剩半条命。   见打得差不多了,窦氏才一扫众位丫头,开口说话:“这屋里头的,你们一个二个的都给我好好掂量着。谁要是再敢做勾引之事,我定将她活生生打死,扔到乱坟堆里叫野狗啃尸,都给我听到了吗?”   众丫头见平日和善的太太说话这般冷酷,吓得一个个噤若寒蝉,听到说话,才忙跪地应是。窦氏觉得震慑作用也达到了,才准他们回去睡觉。香芝也没被打死,只是一副门板给抬出了赵家。   赵长宁睡得一向浅,她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身边守着她睡觉的老嬷嬷就立刻点着了烛火。“哥儿,您睡吧,太太这是收拾下人呢。”   赵长宁知道是那丫头被打了,她有一瞬间的茫然。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习惯了,但其实是没有的。她靠在老嬷嬷的膝头,轻轻地闭上眼睛:“嬷嬷,其实我刚才……是有意放她一马的。”   “哥儿宅心仁厚。”老嬷嬷抚摸着她的长发,看到她如玉秀美的侧脸,心里充满了怜惜,“哥儿今天累了,好生歇息吧。”   “祖父叫我罚跪,长淮见我站不起来,却拉都不拉我一把。”赵长宁闭着眼静静地说,“玉婵又这般不懂事,叫娘给宠坏了。我觉得有点累,她只当我是顶天立地的哥哥,该承担责任的……”   这番话说得老嬷嬷心里一酸,“当年太太连生三女,您舅家又出了事情。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把您当成男孩养,否则在这赵家,没有个男孩,太太和几个姐儿更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您看看您二姐,就因为没给二姑爷生个儿子,现在在姑爷家头都抬不起来。”   “我知道。”赵长宁轻轻地说。   窦氏为什么把她当男孩养这事,她还是清楚的。   当年窦氏家族式微,接连生了几个女儿,在家中抬不起头。尚还在世的赵老太太对窦氏脸色也不好看,正如如今她二姐的处境。   那是窦氏唯一一次有了主心骨,胆大包天瞒天过海。生下赵长宁那段时间,赵老太太又得了急病卧床几年不好,这样一来窦氏竟然得以隐瞒,成功地将长宁养大了,稳住了自己的地位。赵长宁长得像其父,清丽秀致一点不女气,竟也辨不出来。   “当年您刚生下来,因为是头孙,老太太还欢喜得很呢。”顾老嬷嬷露出怀念的笑容,“她是最宠你的,给你打好大的金项圈,几个姐儿看着都羡慕得很。可惜人去得早,否则不知道有多疼爱您的。”   顾嬷嬷时常说起这位赵老太太的事,赵长宁心里有个模糊的概念。有这么个人,头先很宠爱她,不过是不在了而已。   “嬷嬷,我这次考乡试挂在末尾,我是故意的。”赵长宁笑了笑说,“三弟考了个经魁,二弟也名列前茅。但我却故意落在后面。我虽然是嫡长孙,祖父对大家都是一视同仁的。但这家里三弟是二叔的儿子,二弟是祖父亲手养大的,最得祖父心疼。所以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太出风头……”   “长孙聪明通透,但等到考进士的时候,就不必遮掩了。”顾老嬷嬷凝视着她说,“老小的还希望看着长孙骑马游街,身带绒花。荣归赵府,叫那些人好好看看的,给咱们长房也添添光。”   赵长宁才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那丫头的哭声还是隐约听得到。赵长宁用了七年才学会怎么在这里好好生存,伪装忍耐,寒窗苦读。她的毅力忍耐力非常人可比,现在想想还要感谢自己的前世,当然最要感谢的,可能是她生存的紧迫感。   她要是不努力读书,还不知道长房日后会怎么样。她要是不当这嫡长孙,也许就跟其他几个姐姐一样嫁人了,对丈夫要言听计从,给丈夫纳妾养孩子,丈夫没出息,就连娘家都会受到连累。   一想到这些她就浑身发冷。幸好,她是嫡长孙,她还可以读书。所以她一定要做官。 第6章   第二天早上天麻麻亮,鸡叫刚过,赵长宁就起床了。   昨天受了寒,今天起来就有点头重脚轻,她穿了件厚些的长袄,顾老嬷嬷非要她围一个兔毛卧儿,赵长宁觉得太女气了,但老人家只管暖不暖和,不管女气不女气,照样给她缠在了脖子上。   在这种问题上,顾老嬷嬷是不会让步的。   赵长宁只能低下头叫嬷嬷给她缠在脖上,然后去了窦氏那里吃早膳。   赶着去衙门的赵承义已经出门了,这年代当官也不容易。   赵长宁吃了碗羊汤面,放了两粒青蒜,一叠切得细细的,用香油和细盐拌的瓜丝。这些都是她惯常爱吃的,她吃完后赵长宁才对窦氏说:“母亲再睡会儿吧。儿子就先走了。”   窦氏把提篮给了旁边的书童,殷切地送儿子出门:“晚上娘给你炖只鸽子,记得早些回来。”   赵长宁点头应了母亲,带着书童四安出了门。   她走到门口,却看到有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站在门外,看到她出来,怯生生地喊了声长兄。   她身后跟着两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屈身喊大少爷。   赵长宁问她:“茵姐儿,你这么早来请安?”这是她的庶妹玉茵,生母是个丫头,生下她就死了。她在窦氏这里养大的,因为是庶出,父亲也不重视,可怜兮兮的没人照看。   小萝莉只到她的腰高,被揉了一下头发,脸蛋立刻泛红,扭着衣袖不敢说话。   赵长宁走出几步,只听到后面响起小孩的脚步声,茵姐儿迈着小短腿追了上来,拉住了她的衣袖:“哥哥!”   赵长宁回头看她,她对小孩子很有耐心:“茵姐儿要做什么?”   茵姐儿却立刻缩回手,小声地说:“我好久没有看到哥哥了。”在窦氏这里,窦氏对庶女也没多大的耐心照顾,赵玉婵又常和她们这些庶女过不起。只有赵长宁会对她和善的微笑,她长这么大,没有人照顾她,稍微遇到个对她好的,便巴巴的如小狗一般跟上去。   “哥哥要去书房了。”赵长宁又半蹲下身,见她想抱抱自己又不敢,摸了摸她的头,“过两天再来看你,好吗?”   茵姐儿小小年纪,竟就长得精致极了,眼瞳大而幽幽,如瓷娃娃一样雪白。   她才笑了说:“好,我等哥哥过来。”她说完在衣袖里掏啊掏,拿出个蓝底绣粉樱的香囊给赵长宁,“是腊梅香的香囊。”   长宁见她看着自己,只得把香囊挂腰上,轻声叮嘱她:“茵姐儿,在人前的时候要叫我长兄,姐儿记住了吗?”   她不是嫡出,如果让别人听到茵姐儿叫她哥哥,她会有麻烦的。   “茵姐儿听话的。”茵姐儿点了点头,直到看到赵长宁高挑的身影不见了,才依依不舍地转过头。   她心里开始期盼起来,哥哥说过几日回来看她。虽然哥哥总是记不住,她只能每天早点来请安,希望能碰到他。   赵长宁心里想着族学的事,自然没把这个小豆丁记在心上。   她先去了正房给赵老太爷请安,却见赵老太爷屋里已经点了蜡烛,赵长淮、赵长松二人立在旁侧。对面有个做老儒生打扮的中年人,还有个穿蓝绸右衽长袍,腰间挂了块美玉,鬓若刀裁,清朗俊秀的青年男子。这两个人赵长宁倒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杜世侄愿意来咱们族学一起进学,自然是最好不过的。”赵老太爷笑得非常慈祥,“我家子弟顽劣没学问,可没得让杜世侄见笑了。说来,杜世侄如何认得我这孙儿长淮的?”   那青年就一拱手道:“老太爷这话实在是谦虚了,你家族学光是今年,便一并出了三个举人,我父亲对你们族学大为赞赏,叮嘱我过来好生读书,明年同大家一起下场。我认得子为,还是上次在举场见了之后便一见如故了。”   子为就是赵长淮的字。   青年这么一说,赵老太爷纵然谦虚也笑了起来。赵家的族学这次出了三位举人,其中两个名次都相当不错,他心里是得意得很的。他又问这位姓杜的青年:“……杜大人近日可好?我听说他叫皇上钦点了,做太子殿下的老师,这可要恭喜令尊了。”   赵老太爷说的这里,赵长宁才知道这位是什么人。屋里这位的身份其实有点吓人,他是礼部侍郎兼任国子监祭酒杜大人的儿子,礼部侍郎可是正三品的大员,而且杜大人最近刚被钦点做了太子的老师。   太子老师这个职位比较特殊了,如果不出意外,一般都是下一任阁老接班人。   难怪赵老太爷这么一大早爬起来,平日他可起不了这么早。这青年身份极高,他不出面几个小辈怕还接不住。   赵长宁知道了这个人的身份,反而是一皱眉,她不想现在进去给赵老太爷请安。但看到天色快亮了,也没有办法,让书童在外头等她,小厮通传后径直走了进去。   “孙儿给祖父请安。”赵长宁跪下行了礼,昨夜跪的膝盖还疼,一碰到地脸色就稍微变了变。   “长宁起来吧。”赵老太爷心情好,含笑让他起身,然后指了指他跟那青年说,“这就是我那长孙长宁,与他们两个一齐中的举,是我家的嫡长孙儿。”   赵长宁便与这位青年伸出来的手一握,只报了自己的名字:“赵长宁。”   这位青年的声音倒是干净,带一点笑意:“杜少陵。”但是还没等他握住赵长宁的手,赵长宁就已经收回了手。   杜少陵有些错愕,才抬头看他,只见这赵长宁长得清瘦,脖上竟然缠了兔儿卧,衬得一张脸玉雕雪砌,嘴唇的颜色淡淡的。几乎不和人接触,就立刻移走了视线。   那兔儿卧最奇怪,他嘴唇微抿的样子应该很冷淡的。但这兔儿卧毛茸茸的,却显得有些可怜荏苒。   赵长宁却觉得刚才那下有点牵扯到了膝盖的疼,脸色一直不太好看。那边这位杜少陵已经和赵长松、赵长淮二人称兄道弟起来。赵老太爷对这位杜少陵非常看重,还叫族学里的古先生过来特地叮嘱了一番,要好生重视杜少陵。   又叮嘱了赵长宁:“……你是哥哥,好生看着他们一些。”   赵长宁应是辞别了赵老太爷,一行人朝族学所在地走去。赵长宁因腿伤犯了走在最后面,他们却走得快,一转眼就走到了前面。   族学在赵家的西北角,沿着高高的墙是三间的竹舍,靠着一片梅林,这个季节正是香影横斜,寒梅初绽的时候。又是刚下过大雪,大家都揣着手在外面赏雪看梅。原来几人到得早,竟然已经在赏梅了。   长宁看到赵长松被众人簇拥着,腰间戴的玉佩便价值不菲,赵长松淡淡笑着道:“我说这真正的美人,就该如寒梅,凌寒不惧冷冷清清,又不喜与人接触,却生了身冰肌玉骨,叫你心里痒痒却觉得碰了她是亵渎了她。”   旁边二房家的表亲徐明就说:“三哥竟然不喜欢枝头的桃花杏花,那多软和柔媚!这寒梅一般的,冻也要冻死人了。”他是托了自己的姑母,也就是赵长松的母亲徐氏,才进得这族学里读书,平日一贯奉承着赵长松。   “六弟当真是个俗人,那等俗气的姑娘容易得,这等却是难得的。”赵长松笑着摇头,“粗人!等哪天哥哥得了个,好生给你们看看。”   赵长宁见他们这般不学无术,心道一声纨绔弟子,在这里论起女人来了。外面冷都冷死了,去里面说不好了?随后她才走入了族学之中。   杜少陵也听到了这番话,跟旁边的赵长淮说:“你三弟竟然在家里也敢这么说话。”   “他是二叔的儿子,在家里受宠,没有人会说他的。”赵长淮只是淡淡地看了赵长松一眼,“管他做什么,外头太冷了,进来取暖吧。”   杜少陵笑了笑:“梅花开得这么好,你这混蛋却不解风情,跟你长兄差不多,你们俩不愧是亲生的……”   赵长淮听到这里抿了抿唇。他不喜欢别人提起这个。他觉得赵长宁懦弱无能,根本不配跟他争,偏还中了举人。   杜少陵却没有注意到,笑着往前走:“不过你三弟说的美人,眼下就有一个呢。我看你那兄长赵长宁就是冰肌玉骨,又冷清得生人勿近……岂不是和他形容的美人一模一样吗?还有什么找的,直接把那个捉住就是了。” 第7章   赵长淮嘴角微微一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随口一说罢了。”杜少陵亦说着走进了族学。   族学里大家都已经落座得差不多了。赵长宁也落座了,才看到一个留了山羊胡子的先生走进来。   这位先生姓古,人如其名的一个老古板,是主管族学的先生。一开始跟他接触的人多半不喜欢他,行事太过死板了,又时常板着一张死人脸。但是学问渊博,学生也服他管,所以才让他来主管族学。   赵家族学里不仅有本家的子弟,还有些沾边的表亲堂亲的子弟。当然,先生真正教学的只有马上要入场的学生。在他们考中举人前呢,古先生开办的是举人冲刺班,现在就临时改成了进士冲刺班。   距离会试只有三个月了,所以古先生很紧张,把要考进士的四个放到前面来教,调到第一排。   赵长宁坐在靠隔扇的第一排,面前堆了好几本《状元通鉴》,选取的都是最近两年的进士文章。她看着吐沫飞溅,胡子颤悠悠的老先生,正拿篇文章给大家讲,以分析高考满分作文的精神分段落讲大意,讲文章结构。这一瞬间,赵长宁竟然觉得古先生跟她高中阶段的语文老师差不多,徒然生了几分亲切。   但是古先生可没有这么亲切,发现赵长宁听得不太认真,戒尺就在她桌前敲了敲,看了她一眼。   这是示意她别走神,不然就得挨打了。   赵长宁立刻收敛精神仔细听,她读书的时候专攻行政法,非常枯燥,她自己学的时候都痛不欲生。幸好是有这个底子,学起八股文来竟然也游刃有余,七年的时间不能磨炼了她的性格,而且让她能迅速找准文章的精髓。   会试内容虽然都是四书五经,但国家选拨的是做官的人才,考最多的当然是治国。关于治国的案例,没有人比赵长宁懂得很多,这个她很有信心,她当年的论文就是《论行政关系与国家兴衰》,研究了古今中外的四十多个政权。案例和政治模型的储备量非常丰富。   不过是平时她都不会突出地表现而已。她为人谨慎,家中环境又复杂,小心一些总是好的。   古先生虽然严厉,却懂得因材施教这个道理,对于不同的学生有不同的讲法,不同的教法。   对于赵长宁,赵长淮,打没有作用,不如用眼神来震慑。而赵长松一走神,则绝对会被打,所以大家课上都是很认真的。其他人都是给他们陪练用的背景,不提也罢。   今天新入的学生杜少陵,古先生就特地关照了一番,考考他的学问怎么样。一问竟然是对答如流,便啧啧称奇地道:“学问不错,可以和子为一比了。”赵长宁听到后对杜少陵为之侧目。   因为对于古先生来说,夸人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也就是经魁赵长淮才被他夸奖过“学问火候够了,可以入场了。”就这句话,喜得赵老太爷送了五十两银子的束脩给古先生,然后把赵长淮送下场,果然就得了经魁。   古先生是老酸腐,老酸腐的好处就是视金钱如粪土,对于长房、二房,甚至是庶出的另外三房都一视同仁。   但是别的先生就不一样了。   族学里有两个先生,古先生讲的是经义,另一个蒋先生讲的是四书。这个先生为人圆滑,因是二叔请来的,授课的对象只有一个——赵长松。   这次更牛的是,杜少陵竟然也带了个讲四书的先生过来,姓周,听说手底下出过很多进士的,大概就是个金牌讲师吧。   赵长宁听到的时候差点喷出一口茶。这位仁兄当真是牛人,上学院竟然自带老师。   古先生只讲上午的场,下午交给这两位先生,两位先生讲起来岂不是要打架了?   果然下午开讲的时候出了问题,周先生在一旁看蒋先生授课,见蒋先生基本只对赵长松讲,别人提的问题基本不答。赵长宁其实都习惯了这位蒋先生的风格,他不过惯是个势利眼的而已。   而周先生喝了口茶,开始讲自己的。   他对于一开始那个古先生倒还比较欣赏,对这个蒋先生全无好感,什么东西,这副样子还敢来误人子弟。他专门跟蒋先生对着干,除了赵长松的问题,别人的他都会回答。   然后周先生提了个问题,《中庸》中的一句话“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两位老师的讲解出了点问题,蒋先生说‘其位’应当指的是其位置身份,周先生说这个解释狭隘了,应当所指的是环境。   蒋先生年纪大,觉得自己资历足,周先生则是个金牌讲师,觉得自己身份摆在那儿。读书人的脾气直,讲着讲着竟然当堂辩论起来,面红耳赤的,言辞激烈,连学生都不管了。   第一天授课的时候还好,就是吵吵内容。第二天更过分了,上升到人身攻击了。   周先生说蒋先生是:“你这小人势利,别带坏了我家的公子。”   而蒋先生则跳起来骂周先生:“你是哪个地里来的葱?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还多,你哪门子的底气说我?”   蒋先生人品不怎么样,但是骂人竟然有两把刷子。周先生也毫不相让,一时间学堂里的学生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赵长宁有点头疼,但这两个她怎么管得住。两位老师背后可都是祖宗,没见赵长松和杜少陵都在旁边冷笑着看对方呢。   赵长松在家里受惯了宠爱,他虽然看起来纨绔,但能中举的他又不是蠢货。这位蒋先生本来就是只教他的,别人怎么学管他什么事,至于这杜少陵,他才不管他是哪路神仙,犯到他头上他就不会客气了。   杜少陵本来想劝的,看到赵长松坐在那里不动如山,他也不动了。他看着两位先生吵架,脸上还带着笑容。跟赵长松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刚才的狗屁情谊烟消云散。这赵长松就是个霸王,仗着自己爹在赵家一枝独秀,怕没把别人放在眼里的。   这老师也跟着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他也看不惯,什么东西!   赵长淮对于吵架不感兴趣,他跟赵长松的关系一般,所以问杜少陵:“你真的不管?”   杜少陵就低声跟他说:“我在家里读书只有一个人,闷都要闷死了,你们这里这么热闹,吵吵多好啊。”   赵长淮听了就笑骂他:“你果真是闲散无聊!”   但是赵长宁看了会儿,却觉得不可不管,她是嫡长孙,保不齐最后要怪到她的头上来,于是把自己的书童四安叫过来,让他悄悄地去请古先生。 第8章   古先生才睡了午觉,忙披了袄子,颤巍巍地跑过来。   他把这两个人拉开,都是同行,也不好拿出对付学生的那套。只能委婉地劝了几句为人师表的话,然后给两人错开上课。单日就是蒋先生,双日就是周先生。   周先生对古先生还是服气的,本来就是他挑的错,于是说:“那便算了吧,我也跟你陪个不是。”   但是蒋先生并不这么想,他不肯相让。“你赔什么不是?你也配么?”   周先生差点又跳起来骂回去,好歹被杜少陵给拉住了,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算了吧。   赵长宁读的这两天书简直热闹,她听到蒋先生的话只能嘴角微抽,人家给台阶也不下,要是换个脾气烈的,怕都要打起来了。   古先生也有点头疼,族学里本来清清静静的,这下彻底不清净了。   这么大的事他又不能藏着掖着,就告诉了赵老太爷。这事可把赵老太爷吓了一跳,立刻就叫了赵长松过去,但是赵长松他也不敢多说,只能叮嘱他,日后别和杜少陵再起了什么冲突,不然不好收场。然后赵老太爷大手一挥,设宴,款待一下杜少陵跟人家金牌讲师周先生。   宴席晚上就开,赵老太爷让家里的叔辈和孙儿都要去。赵长宁便换了件月白绸袄,同窦氏一起去了二房。   二房的宅院就在大房不远处,比长房大而气派,院落整齐而气派,美婢仆从无数,屋檐下点着精致的绉纱灯笼。长宁见到二叔赵承廉正坐在堂屋里和杜少陵说话,周围还坐着家里的叔辈,父亲赵承义也坐在旁,喝着茶有些讷讷,似乎是不知道说什么,只看到二弟是被众星捧月的。   这杜少陵的样貌生得好看,鬓若刀裁,唇红齿白的,又是一袭蓝绸袍,更加显得身材修长。   二叔平日官架子大,是很少出现的。   赵长宁跪下给他请了安,二叔也只是表情淡淡的嗯了一声。转而又去和杜少陵说话了。倒是庶出的三叔、四叔拉着赵长宁问了她好多读书的话。   长宁就自己去坐在堂屋的一把东坡椅上,耳边却听到了女孩们笑嘻嘻的声音,她抬头一看,那后面是一扇屏风,声音是从后面传过来的。   家里的女孩们在看这货……   赵长宁下意识地看杜少陵,她记得杜少陵是没有定亲的。的确是青年才俊,家世又超级好,是做夫婿的上好人选。   她觉得很有些意思,轻轻地笑了笑。   对于女孩来说,嫁一个好丈夫就是她们毕生所求了。自然看到那好的就如同破了缝的蛋被苍蝇盯上了。   赵长宁在家里的宴席上向来只顾吃饭,那边二叔已经将家里大小都给杜少陵介绍了一遍,尤其是二婶娘徐氏,着重地说她家几个孩子,特别是她的婉姐儿如何如何贤惠,家风又如何正。   如果能攀上杜家这门亲事,倒的确是天降好运。   不过长宁觉得估计没戏,杜少陵笑得有礼而敷衍,显然对于别人给他说亲并不是很感兴趣。   也是,他的家世这么好,不知道有多少人给他说过亲,有多少女子给他献过殷勤,其中家世好的又数不胜数,怎么可能感兴趣呢。   杜少陵的确不感兴趣,不过他家教很好,不感兴趣也是礼貌地听着,微笑。   长宁吃了饭,见母亲跟庶房的三婶娘、四婶娘说着话,她想先回去休息了。谁知道在路上遇到了妹妹赵玉婵,她带着两个丫头在院门口张望,看到赵长宁便一个高兴,向他招手:“哥哥,快些过来!”   赵长宁走过去,皱了皱眉:“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二叔今天宴请杜家那位三少爷吃饭……”赵玉婵却红了俏脸,小声地说,“我便想来看看。听说那三少爷学问好,人又长得俊俏的。”   赵长宁知道了她打的什么主意,觉得她很荒谬,难不成她也和那些人打了一样的主意?她摇头说:“你快给我回去,二叔这里有外男。见杜少陵做什么,他也没有多生一只眼睛。我还要告诉你莫要乱来,人家是什么身份的?”   杜少陵是什么人?他连二房的嫡出都看不上,难不成还看得上破落长房的玉婵,不是她看不起自己的妹妹,而是玉婵各方面和婉姐儿差太多了。她要是打这样的主意,人家最后肯定是要伤她的脸面的。   赵玉婵听了却不舒服:“哥哥,哪有你这样看不起妹妹的。我跟你好歹是嫡亲,有我的好,也有你的好。你这表情,倒好像我为难了你什么一样……”   赵长宁被她气得一笑:“我不管你,我怕你丢了父亲母亲的脸面。人家婉姐儿几个都没有露面的,你一个闺阁里养大的小姐,怎么能见外男?到时候别怪人家说你轻浮了。”   赵玉婵听了好像也的确是有这么点意思,才不说话了。“那我大不了不看他了……哥哥,你把这个给他吧!”   赵玉婵突然把一物放在她手上上,飞快地离开了,赵长宁拉都没能拉住她。   长宁低头一看,只见是一枚兰色荷包袋子,里头还装了块玉佩。也不知道这丫头哪里弄来这么好的玉佩。这香囊上还用小篆绣了个陵字。赵长宁看到这荷包心里就一紧,玉婵这究竟想干什么,怎么能干出这种蠢事?   她难不成想用这物来勾搭一个外男不成?   赵长宁正想把这物收起来,回去找赵玉婵算账。没想到身后就传来了脚步的声音:“咦,长宁兄,你在这里做什么?”   赵长宁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后。陌生而带着些许龙涎香的气息离她很近,这香料贵而难得,闻到便觉得雅致。然后一只手突然越过她的肩膀,拿过了她手里的香囊,背后那人笑道:“长宁兄竟然还用这等女气之物啊?”   长宁一见正是杜少陵,这家伙吃的用的都和赵长松一般,价值不菲,她平日跟他并不亲近,甚至没单独说过话,杜少陵总是被一群人围着讨好。   她心想这如何能让他看到,眉头微皱,立刻就要抢过来。“做什么,还给我!”   杜少陵仗着比他高半个头,一手挡住他,还未见过他这般生动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的。”   然后他一翻香囊,想看看是什么让赵长宁这么想夺回去,看到是自己的名字在上面,竟然愣住了。   赵长宁见他已经看到了,也不想再抢了,叹了口气说:“好了,现在还给我吧。”她还在想着给如何跟杜少陵解释,这荷包上有他的名字这回事。   没想到这杜少陵竟然是目光闪动,又看了她一眼:“这是你的香囊?”   这如何能承认是他的。赵长宁只好道:“你想多了,我是我捡来的。”   但杜少陵却上前了一步。   夜色深沉,这前院少有人烟,他竟然靠她极近,盯着她的眼睛,然后迟疑了很久才道:“上面为什么有我的名字?”   他长得好看家世好,喜欢他的人很多。难道这个人竟然也对他……   长宁其实一开始是没有反应过来的,直到片刻后她明白了杜少陵的意思,杜少陵难不成是以为……她喜欢他?嘴角微微一抽道:“少陵兄,你误会了,这当真是我见有人遗落在了路上,捡起来看看而已。大概你哪个爱慕你的女子丢的吧。”   杜少陵还是半信半疑的,他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看着这张秀美冷漠的脸,就说,“既然是长宁兄捡到了,可要好生保管才是。”   那玉佩他拿在手里握了一下,又放回了赵长宁的手心,然后就这么走了。   赵长宁:……   这货是什么意思?他不会真的以为她是喜欢他的吧? 第9章   长宁脚步虚浮地回到了西园。   她的大丫头香椽见她脸色不好看,立刻迎了上来:“爷,怎么的了?可是在外头受了凉?”   赵长宁摆摆手,叫她给自己端了杯热茶灌下去,又冷静了一会儿。只是这整件事情想起来还是觉得有点……玄幻。她问香椽:“可看到七小姐去哪里了?”   香椽道:“方才见着是出去了,好一会儿没回来的。可要奴婢去找找?”   赵长宁又喝了好几杯热茶,才把这股寒气给压了下去。“不用,去把我朱子集注的《春秋》拿过来。”   香椽去书房给她寻了书过来,长宁则摊开了纸笔,继续默写朱子集注。   明朝科举考试考八股,这种考试比较泯灭学生的创造力,不过倒有个显而易见的好处,那就是标准,规范。只要写通了句式严苛的八股文,其实写别的诗词都是手到擒来的。   八股文的好处其实可见一个故事,清朝已经衰亡后,陈独秀在北大遇到蒋梦麟,两个人都是前清的秀才,但陈独秀考的是‘八股秀才’,而蒋梦麟考的是‘策论秀才’,含金量远不如八股秀才。蒋梦麟知道后肃然起敬,连连作揖道:“失敬,失敬,你是先辈老先生,的确你这个八股秀才比我这个策论秀才值钱。”   幸好长宁是学法律的,严苛的法律条文她也能背得分毫不差,学八股还不吃力。想到这个以前听过的小故事,长宁怔而一笑,现在她不仅是八股秀才了,可是八股举人了。谁能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的。   她在屋内默写,长房的几个庶女便守在门外,不敢进门去扰了她。   赵长宁抬头才看到站在外面的女孩们已经等了许久,就让她们先进来坐着,这才发现两个姨娘也跟着过来请安了。两个姨娘穿着素净花样的夹袄,戴着对银丁香,也不怎么年轻貌美了。给她请安喊了声‘大少爷’之后,便站在一旁不敢作声。   长房现在有三位庶女,最小的就是茵姐儿,母亲已经死了。大的两个庶女,一个是香姨娘所出,一个是秀姨娘所出。其实这两个姨娘长宁也没分开过,只知道都是从窦氏身边的丫头提起来的,出身并不好。   由于姨娘原来都是窦氏的丫头,家里环境就异常的和谐,什么主母姨娘乱斗的戏码长宁是没有机会看到了。赵长宁一开始过来的时候,看到母亲窦氏和和气气地跟两个姨娘说话,拉着她们一起做针线,还目瞪口呆了好久。甚至问过窦氏:“您和几个姨娘都这么要好?”   窦氏连带宋嬷嬷都笑了,窦氏就说:“一家人哪里有仇的,她们都给你父亲生儿育女的,为咱们家绵延后代,不过是姨娘而已。我为难她们做什么?”   宋嬷嬷继续说:“哥儿哪里来的想法,怪里怪气的。哪家的姨娘不是这般的?”   赵长宁那时候才意识到,这是观念上就有的不同。不仅是大房,二房、三房、四房也有姨娘,除非是哪个姨娘太狐媚不懂事了,会被主母发卖之外,基本都是不管的。而主母就是主母,天生是姨娘的主子,身份在那里摆着,姨娘永远别想越过去。   “你们坐吧,不用站着。”赵长宁指了指圆凳。   两个姨娘就很惶恐:“大少爷您看书便是,不必理我们两个。”   赵长宁见说不动,也不管她们了,姨娘是靠母亲窦氏生活的,而窦氏是靠她的。对于两个姨娘来说,赵长宁是上级,她们还盼着她中进士,庶出的姐儿也能跟着她沾沾福气,谈婚论嫁的时候能嫁得好一些呢。   不一会儿赵承义才和窦氏一起回来了,屋内点起了炉子,姨娘和庶女们请了安,才缓缓退下。   赵承义歇了口气,跟儿子感叹道:“那杜大人当真是个人才,听说他当年写过一首诗得了圣上青眼,殿试的时候点了探花,十年功夫便官至礼部侍郎了。当真风光,我们家比不得。他这三公子的学问也不差,竟然和长淮差不多的。”   赵长宁听他提起赵长淮,沉默了一下,倒是心里有桩事想问许久了:“父亲,当年长淮究竟是怎么被祖父抱去养的,便是他姨娘死了,也该养在您这里吧?”这亲弟弟跟他就如仇敌一般了。   赵承义不太想提的样子,脸色微冷,窦氏则咳嗽一声,说去看看玉婵,便走出去了。   赵承义才说:“当年他生母去后,你母亲养他不尽心,养到五岁那年他发了高烧。这孩子在屋里坐着热炕,也没人知道他发烧了。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高烧得差点昏死过去。你祖父那时候就知道了,他大发雷霆,把我和你母亲都责罚了一通,这毕竟是个男孩……不是能随意处置的。后来,你祖父就把长淮抱过去养了,因此他才一直恨你。”   赵承义看了长宁一眼:“那时候你母亲带你去了你舅舅家,正好顾不上他。”   赵长宁竟然不知道是这样的。   赵长淮平常对他一脸冷漠,一旦他陷入困境便毫不留情地嘲讽,他没火上浇油,其实赵长宁都是谢谢他的。   说起他小时候,倒也挺可怜的。一个人,无依无靠的。   赵承义今晚去了香姨娘那处休息。赵长宁听着炉火噼啪的声音,却还记得那个荷包。   她问外头的嬷嬷:“七小姐回来没有?”   外头嬷嬷隔着厚棉帘子答道:“方才回来,许是累了,已经在屋里歇下了。大少爷可要奴婢把七小姐叫起来?”   说她怕她也听不进去的,这妹妹性子倔强。又听到是睡下了,赵长宁干脆没让婆子叫她进来。她放下茶杯对刚进门的窦氏说:“娘,我一事要叮嘱你。这些天你记得把玉婵拘在家里,不许她乱跑。叫两个针线好的婆子教她给我绣套被面出来,绣得不好不许出门。”   窦氏不知道儿子这是何意,但赵长宁的话她是言听计从的。点了点头,然后说:“儿,她又惹你生气了?”   赵长宁微一叹气:“便不惹我生气,也不许她这样乱跑了。”她又接着对嬷嬷说,“再把她身边的春绣、夏绣给我叫进来。”   春绣、夏绣两个很快进来了,这两丫头是自小服侍赵玉婵的,跟着这主学了不少脾气。进来见赵长宁也没有多恭敬,赵长宁问了她们两句赵玉婵今日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之类的话,她们竟然答得不情不愿的。   长宁的脸色漠然,其实她心里已经生气了。这妹妹不懂事,何尝不是有这两个丫头坏事的缘故。她慢慢喝了口茶,屋内的气氛一时不太好,春绣夏绣更是不明所以,赵长宁放下手,然后一个杯子就啪地砸到了她们面前,砸得粉碎!   两个丫头连旁边的窦氏、宋嬷嬷都吓到了。   长宁抬头的时候,秀美的脸竟然有两分凌厉:“都给我跪下!”   两个丫头仍然倔着脸,春绣说:“大少爷有话好好说便是,奴婢两个是小姐的丫头,还不知道大少爷要做什么呢。”   赵长宁冷笑:“你们两个是什么意思?你们是玉婵的丫头,我就问不得你们话了?”   窦氏听到面色徒然一变。   夏绣也不敢违逆,只是道:“大少爷哪里话,您问,奴婢答就是了,何故这般凶横。”她们只当跟着主子横行霸道,有学有样了。   长宁平日性子都很和顺的,不会刻意为难这些做奴婢的,本来大家活得都不容易了。结果这两个是不是看她性子好,还想来反她了?她这个样子是不行的,管不住下人,她以后还能管什么?   赵长宁冷笑一声说:“你们可知道,按大明律,你们和主子顶嘴是可判绞的?”   春绣夏绣两个面面相觑,却是怕了几分。   赵长宁再问问题的时候,一个个便答得恭敬了许多。   长宁一时也没有发作。等她们答完了,赵长宁却不再看她们。伸手一招,叫外面的婆子进来:“把她们两个带出去,每人给我打二十杖,叫玉婵房里的丫头过来看着她们挨打,好生学一学规矩。”   打二十杖下去,命都要去半条了。再躺着修养半年,主子那里也别想去服侍了。肯定要赶去厨房灶头,或者去做洗衣之类的粗活。春绣夏绣这才有些惊慌,直到被婆子压在地上,才连忙张口喊小姐,想到赵玉婵听不到,又连忙喊太太饶命。   但是她们抬头的时候,却看到窦氏看她们的目光也冰冷至极。   窦氏一句话没说,不仅没说,她还气得发抖,想打死这两个敢顶撞她儿子的!   嫡长孙!外头不重视,难道长房里的人还能不放在眼里?窦氏立刻站了起来,指挥两个婆子:“给我拉下去打!”   杖责的声音和惨叫声不停地响起,窦氏回去安慰儿子:“孩儿别气,娘好生整顿屋里……你本来就是赵家的嫡长孙,该有嫡长孙应有的样子。”   赵长宁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您要是不好生管着玉婵那边,她迟早要闯祸的!我今天把这两个祸精先料理了,您好好教导婵姐儿,否则哪天她要是闯出了弥天大祸,也没有人帮得了她。”   窦氏见长宁真的动了气,就道:“娘知道管教她的,你今天累了,快回去歇息吧。”   赵长宁点了点头,面色冷静。只是她的手还是微微地一抖,这是她第一次严厉地惩罚下人。   她不是没有看到过打人的。   小的时候她就被约束,要有嫡长孙的样子,不得跟下人太亲密玩耍。她记得十一岁的时候,身边有个叫莲藕的小丫头,长了圆圆的脸蛋,最喜欢跟她玩,给她折纸鹤,折叶子。有次祖父看到了,当时笑吟吟的没说什么,却回头就告诉她父亲,她这样玩闹没有个嫡长孙的样子,像那些破落人家的纨绔子弟。   父亲回来就把那小丫头拖出去打了。大冷的冬天,她长跪在父亲门前,求他饶了那个小丫头,但跪了一天父亲都没有松口,她看到那丫头被打得半死拖了出去,血迹在雪地上拖出一道粗糙的雪痕,很快又被扫去了。那年她大病一场,从此就越来越懂得掩藏了。因为这个世界不要她多情,不要她天真烂漫。   这个世界只要她站得笔直,不能虚弱,也不能天真。   第10章   第二日赵玉婵知道了自己的丫头被发落,自然是不依的,跑到窦氏那里说。“她们两个自小伺候我,哥哥怎么能说发落就发落了?也不同我商量,哥哥这就是没把我当回事。”   窦氏道:“她们出言不逊顶撞你哥哥,你哥哥气不过才罚的。你别说这话惹你哥哥伤心,他做的事都是为你好的。娘找了针线最好的媳妇教你针线,免得你以后进了夫家,连个贴身小衣都不会做。你就好好的给我呆在闺房里,不许出去。”   赵玉婵自然不干,她还约了二房的媛姐儿去折梅花枝子的。窦氏虽然疼女儿,但想起长宁的话,狠了狠心把女儿关进绣房里,叫两个嬷嬷在门外守着她。   玉婵只能在屋里一边哭,一边学针线女红。可能是哭太消耗体力了,中午还多吃了两碗饭。   长宁听说后问:“她现在不想着她的两个丫头了吧?”   顾嬷嬷笑道:“七小姐哪里顾得上,她现在最怕教针线的肖媳妇了,她要是做不好,肖媳妇会打她手板的。现在七小姐学针线很勤奋呢,我看是基本能绣出一只水鸭子了,还能绣出三两只蝴蝶呢。”   这样便好,赵长宁不求她懂事,但求她不添乱。   下午长宁才收拾好了去族学,今天讲‘四书’的是蒋先生,他脸上青了一块,所以讲课的时候学生一直在台下小声笑。猜他和周先生打了一架的。蒋先生咳嗽了一声,依旧是绷着脸讲完了整堂课。   应该是因为心里憋了气,所以他下午评文章的时候,语气就不太善。将长宁的文章直接扔给了她:“你的要重写过。”   赵长宁拿来一看,自己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的。拱手问他:“蒋先生,学生看着疑惑,可否告知我问题所在?”   “这有何可问的?”蒋先生的语气似乎有些不耐烦,“便是字不工整,重新誊写!”   赵长宁顿时也有些生气,他心情不好,难道还要发泄在她身上不成?   “蒋先生不说问题,学生却也不知道如何改进的。”赵长宁道,“还是望您指点一二。”   蒋先生的脸色紧绷:“你先去誊写,字若不好看,上了考场也会被判做下等!你这样交上来我是连看也不会看的。”   赵长宁忍了下来,跟蒋先生争辩这种问题明显是不理智的,他是先生。若她顶撞了先生,不管她有没有道理,都得挨一顿手板再说。   蒋先生见她不再说话,哼了一声:“你也别不服气,你这次考举人虽然是勉强考中了。但是考举人的卷子都是誊写过的,字迹工整不工整都不要紧。殿试的时候要当堂作答,圣上见你写了一手烂字,难不成还能点你个状元了?”   说罢挥手:“我懒得多说好话,自己好生想想去吧!我瞧你这次便是去陪练的,若也能中,怕是主考官有眼无珠了!”   赵长宁一捏拳头,拱手道:“学生谢过老师教诲。”然后出了学舍。   她边走边想,这位蒋先生脾气虽然差,但二叔把他请过来,也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其实这个问题她也想过。她的字写得的确不美,殿试会吃些亏,但读书人写的馆阁体她的手腕力不够,写出来的确不如别人。   还要想个办法好生修正这个问题才是,人常说,字是如人的。见字不好,在官场上的确会有影响。   赵长宁边走边想,竟然没注意撞到了一人。正想是哪个不长眼的仆人挡路,倒是对方笑道:“长兄,你怎么走路不看路的?要不是我还算结实,准让你撞出个好歹来。到时候你可要赔我?”这人说话一股微微低磁的气流掠过。   赵长宁抬头才看到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她面前,倒是颇有些俊朗,个头非常高。   这个是三叔的儿子赵长旭,平日跟她关系比较好,前段时间跟着家里的七叔去通州办事了。   长宁无奈地揉了揉额头,后退了一步。这家伙的胸膛硬得跟铁似的。她问道:“你回来了怎么话也不说一声。”   赵长旭见他跟女孩一般,隔近了跟他说话他还不习惯呢,觉得有些好笑,却也后退了一些:“我听说你中了举,这不是早点回来了吗。”他沉重的手臂搭到了他的肩上,“你日后可是举人老爷了?”   幸而赵长宁长得还算高挑,承得住他这重量,跟他一起往正堂去拜见祖父。一路上两人说了许多,赵长宁跟他倒是真的挺好,她还帮赵长旭应付先生写过功课,两人就有说有笑地到了正堂。   正堂的仆人见了二人便跪地喊了大少爷、四少爷。赵长宁让他们起了,两人径直去书房找了赵老太爷。   赵老太爷正在写大字,老太爷当年也是正经进士出身,一手大字写得如游龙走凤。赵长宁颇为惊奇,立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老太爷收了笔,笑道:“长宁今日这么早过来了?”   赵长宁每晚都要来给赵老太爷请安,再给他磨墨,做做收拾书本之类的小书以表孝心,总还可以刷刷这位的好感度。   她这次也对这幅字大加赞赏,赵老太爷见她夸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摇头道:“你惯是孝顺的!教你说的,好像柳公颜公在世也比不得我这手字一般。”老太爷被吹捧当然也很高兴,见赵长旭也回来了,让他们坐下好生说话。   赵长宁问了老太爷许多练字的法子,老太爷被吹捧得很高兴,给他出主意:“倒有个法子可练,以石刻、玉刻练腕力,当年我便有个同窗练这个,那字当真是写得漂亮凌厉,可惜痴迷此道荒废了学业。而且也难练,我跟着学过,实在没那个耐性。”   他知道长房势弱,其实也惯补贴长房,无奈大儿子的确无能,倒是赵长宁还能顶些事,他也希望这位长孙能把长房撑起来。她毕竟是家族的嫡长孙,以后家族继承,祖宗祭祀,这些是以赵长宁起头的。赵老太爷又跟长宁说:“你还有什么疑惑也尽管来问祖父就是。”   赵长宁听了这个法子虽然偏,但是行得通,赵老太爷果然是有斤两的。   她连赵长旭都不想理会了,便想回头找了玉石来试试看能否有效。赵长旭跟着她出来:“长兄,我还想请你去喝酒的。你走这么快做什么?”把她拉住了,非要让她跟自己去喝酒。   赵长宁正要说自己有事,却看到前头不远处的苍松下,似乎站着一道修长的身影,正静静地看着他们。赵长宁没有认出那是谁,身边的赵长旭却立刻反应过来,对那人拱手道:“竟是七叔过来了。”   那株苍松下挺拔的身影才走出来,他披了件薄薄的玄色披风,肩头有点让雪水打湿了,雪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俊朗的脸神色淡漠,身后跟着一众小厮。   原来这个就是七叔,赵长宁的确是没有见过几次的,不过她听父亲说过此人的来历。   这人名周承礼,他父亲跟赵老太爷是同僚,当年被贬官至云南,却不幸身亡在路途中。赵老太爷眷念同窗情谊,便收养了他的独子,并和赵家上一辈一同从’承‘字辈,仍让他保留原姓,以让他时时念着亡父。   周承礼也念着赵家的恩德,与赵家亲如一家人。他年二十五,任职在通州,相当的前途光明。平日很少回家。   “见过七叔。”赵长宁对此人不熟悉,只是略一拱手。   周承礼似乎是看了她很久,才移开目光缓缓地说:“大庭广众,你们二人勾肩搭背像什么样子。”   赵长宁眉头微皱,这话说得真奇怪。她和赵长旭是堂兄弟,这有什么的?   但是长辈训话,也只能应是了:“七叔提醒的是。”   周承礼似乎也还没有打算离开,他就这么静静站着,压迫感也非常强。两人正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又有个人从他们身后走出来,对周承礼拱手道:“竟然是七叔回来了,祖父有请七叔进去。”   赵长宁听到这个声音皱了皱眉,周承礼一看竟然是赵长淮出来了,居然不再说什么,然后朝赵老太爷的书房走去了。   赵长淮跟赵长宁关系不好,但跟赵长旭的关系却还可以。赵长旭极力请他去喝酒,赵长宁本来以为他不会去,没想到赵长淮却道:“正好,我也无事,许久未和你见过了,喝一杯吧。”   赵长宁沉默了一下:“……你们二人真的去喝酒?”   赵长淮却是淡淡道:“只是喝几杯酒暖身,祖父也不会责怪的。”   “那还是别叫他去了。”赵长旭跟赵长淮喝酒,便不想让长宁跟着了,男人嘛,喝了酒聊的话题总是不太和谐,这些话似乎和长兄离得太远,他是不愿意长宁听到的。   “我看长兄倒不如一起去。”赵长淮却道,“男子滴酒不沾,却也不成样子,到时候官场应付,长兄如何做得来?”   赵长宁思考片刻决定去……看看。的确喝酒还真是是个问题,她总得练练的。她是七年没有喝过酒了。三人便到赵长旭的院子里摆了酒喝,因为赵长宁在,赵长旭还是很克制的,只每人倒了三、四杯,就不准赵长宁再喝了。怕他没喝过酒会一时受不住,长宁自己倒没什么反应。   赵长淮却喝了许多,看到对面赵长旭低声和长宁说话。这两人有时候好得跟断背似的。他有些无言,又多喝了几杯。   等到要走的时候,赵长淮却表示要和她同路,笑着表示:“……免得长兄路上出了什么差池。”   赵长宁沉默,这货难道按捺不住,想在路上把她掐死了?   她皮笑肉不笑地站起来:“那我与长淮先告辞了。”   一路上二人走着都没有说话,赵长淮却突然说:“长兄,七叔这个人不简单。”   ……他想说什么?   赵长宁也没有理他这茬,赵长淮却继续:“不过家里没有人知道。”   赵长宁见前面到了正堂,就说:“毕竟人都很复杂。二弟告辞,愚兄就此别过了。”   但等她回到西园自己的东厢房里,回头一看,发现赵长淮竟然跟了上来。香椽、香榧两个丫头进来,看到赵长淮吓了一跳。二少爷这是……来掐架的么?   赵长宁只微微一笑:“你们愣着,还不快给二少爷上茶。”   等茶上来了,赵长淮好像很渴的样子,然后喝了很多杯。   赵长宁跟他玩冷战,他不说话她也不说,终于她熬不下去了,走到赵长淮面前坐下,问道:“二弟可还有事,要是没事的话,就先回吧?”   “你这儿的茶好喝。”赵长淮说得还一本正经的。   赵长宁额头一抽,这货不会是酒劲上来了,喝醉了吧?刚才不是还挺正常的?不对,他刚才也不正常。   想到他平日对自己的诸多暗算,赵长宁突然心生一计,上手就掐了他一把。赵长淮立刻扬眉,有点委屈地说:“你做什么掐我?疼。”   原来是真的喝醉了。   赵长宁就说:“好好,不掐你啊。随你坐,你坐多久都行。”她懒得管他了,去净房洗了把脸出来,赵长淮竟然已经蜷缩在她的炕床上睡着了。赵长宁几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脸,“长淮,你起来,回你屋里睡去。”   赵长淮被她拍醒,却靠着她的枕头,又说:“你的枕头比我的好闻,我不回去。”   赵长宁不知道她这个一贯严肃狠毒的庶弟醉了之后,竟然这么的……萌?   宛如面对一个巨婴,你拿他什么办法?赵长宁只得哄他:“我把迎枕给你,你拿回去睡行吗?”   “不要。”赵长淮直接拒绝,眼睛一闭就要睡了。“哥哥,你莫吵我,我头痛,我这几天都没有睡好。”   好,让他睡吧,等他明早醒来,表情一定很精彩。   赵长宁拿定了主意,叫两个丫头给二少爷搬一床褥子出来,免得他冻着了。 第11章   长宁第二天醒来就觉得天气冷,热炕的那点热气都散了。未等叫人,顾嬷嬷就进来了,手里抱着烘热的夹袄:“长孙,您穿上这个。今天冬至,比前些天还冷呢!”   长宁才想起今日是冬至:“竟然就快要过年了,读书的日子倒是快,好似前几天才放了桂榜一样。”一边穿衣一边问顾嬷嬷:“厨房可备下饺子、羊肉汤了?”   赵家本家是山东济州人氏,冬至便有喝羊肉汤的习惯。   顾嬷嬷说:“备了羊肉、韭菜和虾肉三味的,您起床吃就是了。对了,二少爷……”   赵长宁想到昨晚便觉得好笑:“他醒了吧?”   “已经走了,醒来的时候一句话不说便走了。奴婢昨晚便去通禀了老太爷,倒也没让老太爷那边寻。”顾嬷嬷给她整理了衣襟,“今日不用早去学堂,您也不急,多喝两碗热汤再去吧。”   实际上,赵长淮一早醒来后脸黑如锅底,前来询问他要不要吃饺子的婢女也没有理,径直走出了西园。   赵长宁住在东厢房,倒也是个独立的小院。三间正房带两侧耳房,由于大房的津贴比较紧张,她这里服侍的人并不算多,贴身服侍的顾嬷嬷,香椽、香榧两个大丫头,两个粗使的丫头,还带一个小书童四安。   四安长了对小眼睛,好像永远没有睡醒一样。倒不是赵长宁非要挑个这样的,当初赵老太爷领了三个小书童让他们兄弟三个挑,赵长松挑了长得最好看的,赵长淮挑了个看起来最机灵的。小眼睛四安就被留下来了。   后来用着用着,才发现四安倒还不错。譬如赵长宁嘱咐了他好好盯着自己念书之后,四安牢记在心。每当赵长宁松口气偷懒,四安那双小眼睛就会迅速睁大:“大少爷,还没有到休息的时候。”   对盯着他这件事非常的执着。   长宁有时候跟他说:“四安,你是被挑剩下的,你觉得需不需要给你家少爷我表现一下,免得我哪天嫌弃你了?”   四安迷茫了好久走开了,第二天,赵长宁发现自己的书房书案上多了两锭花生米大的银裸子。   那是四安攒下来的月例。   赵长宁顿时绷不住笑得不行,只得把他叫进来,告诉他:“少爷虽穷,还不需要你的银子。你若表现,好生听我吩咐就是了。”   赵长宁进门就向四安招手,她还记得昨天赵老太爷说的话:“你去找顾嬷嬷支十两银子……八两银子,去买些雕刻用的石料、玉料回来,不用太好,再要一整套刻刀。”   她想好生练一下自己的字。   长宁每个月有十两银子的月例,姐儿是只有五两,庶出的三两。不过她的月例其中一半都要用于买书具文房四宝,另一半还要添置东西,还是有点紧的。上次赵承义给了一百二十两,省着些花吧。   四安喏地应了,几步出门去找顾嬷嬷支银子了。   她则坐下来继续看前年的会试卷子,等一会儿去吃饺子。这会儿门扇被敲响了,丫头打开隔扇让小厮进来,原是来送东西的:“见过大少爷,小的为七老爷送东西来。”   说罢奉上了一只锦盒。   周承礼……他给自己什么东西?   赵长宁拿过来,锦盒里放了块印纽,雕了骆驼,大概是个古董吧。里头还有一封信,拆开一读只有寥寥几个字,‘勿担心科考一事,尽力即可。’   周承礼给她送东西做什么,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赵长宁把东西收起来,问小厮:“七叔只给我一个人送了吗?”   那小厮不过十一二,什么都不懂:“小的是只往大少爷这里送东西的,别的不知道。”   赵长宁让丫头打发了他几个大钱,把他送了出去。他从通州任职回来,大概是给每个兄弟都送了礼吧,她也没有多想。   吃了饺子后赵长宁去窦氏那处,一行人去了赵老太爷那里给他请安。   今天冬至祭祖。   祭祖的时候便只留了儿孙,按长幼次序依次给祖宗跪拜上香。赵长宁是孙辈中的第一个,她从小厮手中接过香走进祠堂,端正严肃地跪拜了赵家的祖先,再以她给祖宗擦拭牌位,修剪门口的松柏。   其他的弟弟们才能次第的进去。   等都出来了,赵老太爷还要给他们训话。主要是再过三个月就要进入科举的孙辈们,叮嘱祖宗保佑,他们要好生读书。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读书自然是最要紧的事。孙辈要是不能出进士,两代之内就会大厦倾颓,一切化为乌有。   赵老太爷说道:“你们争气是最要的,兄弟几个拼着举业,拼着先生的嘉奖,都是好的。别让我发现你们分了心思,什么走马喂鹰、美婢仆从的都给我收起来。”他抬手喝了口茶,“今儿虽然冬至,下午却也不能放松,继续去族学里读书。”   他这话一说,脸色不好看的主要是赵长松。   最近府内对他们的看管日渐严格,赵长宁本来就苦读,赵长淮在赵老太爷这里,有他盯着。唯有赵长松受到的限制比较大,赵长松屋内的美婢最多,听说都拘到了他母亲徐氏那里去。   于是赵长松去探望母亲的次数也日渐增多。   不过这家伙倒也是个能人,就这样他还能中了举,而且名次靠前。果然亲爹的遗传还是强大的。   其实赵长松对此还是不以为然的,在他看来是老太爷管得太多,美婢如何?游玩又如何?他还不是中了举。   赵老太爷毕竟活了大半辈子了,一看就知道这小子不服。放下茶杯冷哼道:“你们这些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北直隶考个举又如何,读书人最厉害的在江西浙江二省,每年前三甲总有江西苏杭人士。进士里占了半壁江山都是有的。还有两年,就是北直隶的解元也掉榜了,能进殿试的都不到十分之一!你们今年能不能中都是未必的,不过趁着热头努力一番罢了。”   这话果然有效,不仅对赵长松,对赵长宁、长淮都有震慑作用。   这年头又没有户籍保护,全国举子放在一起冲,遇到厉害省份的举人,的确容易被冲下来。赵长宁一则出于安全考量,未发挥真正实力,实在是对家里的二房信不过。二则她知道名声对人的压力很大,在没有足够的把握之前,她不需要这种名声。还有一个是她的字写得不够好。   一手漂亮的字在殿试中实在太重要,因字丑而掉入同进士的数不胜数。在她没有练好馆阁体之前,也不打算太出头,免得是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考科举,其实有两样最重要,一是文采,二是政治敏感和治国理念。   由于长宁考的是八股,文采的考察并不突出,句式工整后看起来都差不多。避免了她文采不足的短处。   但后者她是有自信的。她学政治法律,也足够聪明和努力,手头的政治案例分析信手拈来。去年她按会试的题目写了一篇策论,送了先生看,先生连连问她真是她所写,到最后才信了,称赞道“妙极,妙极,水准极高,进士文章怕也不过如此。可惜不过你一时发挥,若是考场上撞对了,那便走大运了。”然后十分可惜她没有早生三年考这场科举。   但谁也不知道那会场是什么样的。还要回去加倍努力才是。   赵老太爷见吓到了他们几个,满意点头。又说:“这便看出差别了,人家杜少陵来我们这里小半月了,平时无事从不出芦山馆,都是闭门苦读的。我看你们功夫却还不够。”又看了赵长宁,“宁哥儿,你是兄弟里最大的,你记得要带好头才是。”   这般把孙辈吩咐完了,才放他们去族学。把几个儿子叫进去,继续嘱咐孙儿的事。   赵承义连口应承下来:“宁哥儿一向苦读,倒不用我多管,所谓勤能补拙,她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我对长宁这孩子也是放心的。”赵老太爷其实挺喜欢这个嫡长孙的,跟长子说,“大房有什么困难的地方,来找我便是,莫让别的事扰她读书。”然后话锋一转,说赵承廉,“你该好生管着长松,他毕竟得了靠前的名次,莫要浪费了这天分。我那些话多半是说他的,太不像话了些。”   赵承廉笑了笑。他和赵承义虽一母所出,但赵承义是由母亲带大,他却是由祖母带的。两人并不亲近,别说亲近了,赵承廉心里对这位大哥是有些不舒服的。他小时候觉得母亲只喜欢大哥不看重他,所以发奋读书。但等他功成名就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了。   现看到长房衰败,虽然也觉得大哥太不争气,却也有种自傲。   他说道:“松哥儿的确有天分,便是考不中,再两次就可以了。淮哥儿文采好,得了经魁也不错。可以好生教教。”   赵老太爷叹道:“却也如此,长宁这孩子只看他的机缘了,便是不中,回来帮着家里管田产地产也不错。要紧的还是你要看着长松。”   两人便商量着管赵长松的事,赵承义稍微有些黯然。他自然知道老太爷更重视赵长淮,为了家族考虑。   但想到他的孩儿是因为他受累,他就为这孩子心疼。要是托生在二房,肯定能过得比现在轻松。赵承义只能回去给孩子加夜宵,晚上叫厨房多炖只鸽子,炖只蹄之类的给他补身子,让他好好地学,就算考不上也要拼搏一把,能不能改变长房就看他了。   于是在赵老太爷跟赵承廉讨论管赵长松的时候,赵老爹开始想菜式了。   ——   兄弟一行到了西跨院的族学,赵长宁见赵长淮倒是非常的沉得住气,看也不看她的,似乎早上的事都不记得了。   走过赵长宁身边的时候,他却顿了下:“长兄今日起得晚,可是昨夜睡得不好?”   长宁淡淡笑着说:“今天冬至,二弟也不吃碗饺子再走?”   赵长淮听出他好像在笑起来,略抬起眼皮。他今天竟然惹他?   他平时只是懒得跟他计较而已,于是微微地侧过身,低头瞧了瞧赵长宁腰间挂的香囊,然后走近了一步,逼着赵长宁说:“我见长兄那处还有两个美婢,觉得甚是不妥,便给长兄看着。我还听说,曾有丫头因勾引长兄,被大太太打了顿赶出去了。也不知道长兄是不是被美色所惑了……瞧这挂的香囊,怕也是女子送的吧?”   说到美色的时候,看到这长兄是多么秀致的面孔,如玉如雪。他心中顿时有了一丝荒谬的念头。其实说美色,应该没人比得过他这位长兄吧。   真怕哪天不注意,叫别人捉去当了娈童。   “这香囊自然是庶妹所赠,我身正清直,不知道二弟所指的是什么。”赵长宁不过随口一句,倒不想他还生气了。她最不怕可能就是美色迷惑了,她仍然笑了笑,“二弟饱读圣贤,应该也不会过分猜测吧?不过二弟若打声招呼,我那迎枕倒可以送了你。”   说罢才走入族学之内。   这人还是喝了酒比较不那么混蛋。 第12章   赵长宁收拾好自己的书具,片刻后先生就走进来了。于是下午的阳光里,竹舍里响起咿咿呀呀的诵读声。   孩童刚开蒙的时候,每晨诵读一个时辰。但对于已经是举人的他们来说,念书不过是为了保持语感,念一刻钟就就不念了。   古先生昨日布置了题目“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拿了长淮写的文章,给大家讲哪里写得好,哪里写得不好。赵长淮文采斐然出众,又能针砭时弊,文章写得一流,怕在场的没有人比得了他。   跟所有被念范文的孩子一样,赵长宁发现每当这个时候,赵长淮的表情就有点别扭。特别是这篇文章的要义主要是先吹捧圣人,再吹捧当今圣上,接着表达自己愿为圣上赴汤蹈火死而后已的情操。古先生还念得慷慨激昂,非常肉麻。连赵长宁都快要听不下去了。   后头的堂弟们,各家的表弟,什么姐姐的丈夫的表姑的儿子,十一二个,早已经撑不住昏昏欲睡了。今天有太阳,竹舍里又烘得暖,不睡觉做什么。刚从通州回来的赵长旭便用手撑侧脸,摊开本书放在身前,装作凝神看书的样子,早便去梦了周公!   这些小九九哪里逃得出古先生的眼睛,他是老成精的。眼皮子一撩就没有管后头的。要紧的是前面四个,背景们想怎么睡随便吧,别太过分就行了。于是又换了赋题,给大家出了句话,以此为字脚做赋,叫下了学。   古先生每天早上不过讲一个时辰,接下来是大家自己体会学习的时间。外头的小厮、丫头之类的可以进来给自己主子添些热茶,磨点墨。其实丫头小厮们也喜欢躲懒的,主子不叫,便窝在侧间烤火,一般是很少过来的。   不过四安却是个做事很执着的人。既然少爷吩咐过,那么他就要干。于是古先生一走,提着小篮子的四安就和往常一样,从门口进来了。以往这时候不过是他一个人,今天却争先恐后地从外面进来了好多小厮丫头,四安被挤得一个趔趄,茫然地看着大家。   ……干什么,怎么了?   他提着小篮子走到赵长宁面前,把篮子里的热茶拿出来,小声地问:“少爷……今天是有什么送茶的比赛吗?”   赵长宁示意了一下坐在她左侧的杜少陵:“你看他那桌上。”   杜少陵的桌上已经累计放了八盘点心,五壶茶以及三个暖手炉了,都说是自家少爷顺便送的。不过那些小厮丫头的目光黏在杜少陵身上就没有离开过,想必是要回去绞尽脑汁给自家的娇客描述一下,这位杜三少爷是如何风流潇洒的。   杜少陵的神情有些无奈,被人盯得跟珍惜动物一样显然不好受。他身后的两个书童,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长宁仔细想了下,其实也理解这些姑娘家,对于她们来说,好夫婿真的太难的,像杜少陵这样家世超级好的,又不会来找她们说亲,如果不主动点,半分机会都没有。唯一让她意外的是,原来她们也没她想的这么含蓄。   杜少陵家教真的很好,桌子上的书都挤乱了,倒也不气。叫书童好生给他收拾了便是。   似乎是察觉到赵长宁在看,他突然就看向赵长宁。长宁立刻移开,她并不想让杜少陵真的以为她有某种不可言说的情节。   其实杜少陵当时是喝了点酒脑子不清楚,回去就想明白了,人家怎么会是喜欢他呢。他是习惯了,看到个略显得殷勤的就觉得人家对他有意思。何况本朝的确……有点男风盛行,听说江南那代还有学子以红妆、敷粉为美,简直就是侮辱圣贤。现在看人家对自己避如蛇蝎,心里就在苦笑,又觉得不太好意思跟赵长宁解释。   他的两个书童好不容易收拾好了桌子,外头却进来个穿了姜黄嵌蓝边短褙子,素白撒花绫群儿,戴了只玉锁的丫头。这丫头与刚才的那些全然不同,长得明眸皓齿,窈窕出众。她进来后放了几碟点心,又另外从锦盒里拿了快紫檀木笔山在桌上,然后说:“杜三少爷见礼,我家主人说送一笔山给少爷,免得少爷桌上凌乱扰了您读书,是百年小叶紫檀的料。”   赵长宁看了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丫头是赵玉婉的贴身丫头,因为这丫头眼高于云,平日看人都喜欢高三分,所以她的这个角度长宁很熟悉。   这下杜少陵身后的书童终于是绷不住,刚收拾好桌子怎么又来一个,又瞧这个态度高傲,笑了:“我家少爷若想用笔山,金的银的玉的,但凡想要立刻便能有。却也轮不到别人来送!”又接着说,“少爷到这里读书,反倒是没个清净了!”   这丫头听了,脸色立刻变得极不好看,她走到哪儿都是被奉承的,哪里听过这么难听的话!   方才那些倒也罢了,但赵玉婉毕竟是赵长松的同胞妹妹,赵长松一向宠爱这个妹妹,他又跟杜少陵关系不善,听到这处便沉下脸,然后冷笑:“杜三少爷想要金的银的自然是有的,到我家这族学来读书,却也是屈就了。怕是我们这里容不下您这大佛。”   赵长宁听得皱眉,那书童说话太冲,的确不好听。不过杜少陵毕竟是客人,他这话火药味太浓了。   赵老太爷一向叮嘱她是大的,要管着这些小的,若是不管的话,闹出去太不像样子了。   赵长宁对赵长松说:“三弟,这事罢了。叫外头的丫头小厮不准进来就行。”又对杜少陵拱了拱手,“杜三公子担待……”   赵长松这两天本来心情就不好,怒起来一脚便踢开了凳儿,指着赵长宁道:“你别给我拿着鸡毛当令箭,真当你是我长兄,敢拿嫡长孙的谱了。在赵家你能算老几?我教训这东西你给我闭嘴!平日敬你几分,你真当你能管我了?”   他怒起来说话口不择言,赵长宁本是为了维护家族颜面,听了此番脸色也冷冰冰的,但还没等她再说话,赵长旭听到她被骂不服气了,也从后面站起来:“三哥好大的威风,大哥替你收拾摊子,你反倒指责大哥的不是?不就是有几个臭钱,捞了个官当。你真当你在家里是霸王了?长幼尊卑都不顾了?我倒是想看看,拉到祖父面前去究竟是谁占理!”   杜少陵当然也不舒服,他到哪儿人家不是以礼相待的?不过自己那书童也是个惹事的,忍两下不就好了,何故要说出来。他瞪了书童一眼,书童见给自家少爷惹了麻烦,自然低头不敢再说话了。   赵长松却跟赵长旭对上了,冷笑道:“我倒不知道,这家里什么时候轮得上你插嘴了?连个嫡房都不是,你要跳出来伸张正义了?”   赵长旭在外面也是养了一身的脾气,立刻就揪着了赵长松的衣襟:“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我是庶房出的又怎么样,我照样能打你个满天开花!”   这边是赵长松的表哥徐明站起来了:“君子动口不动手,四表弟怎么跟那市井流氓一样!三表弟不过是想教训那书童,你们却个个好像跟三表弟有了仇一般,要我说那书童说话太过分,难道还是咱们族学请了杜三公子来读书的?”   杜少陵见牵扯进了自己,也来了脾气,呵地笑了一声:“京城中的族学倒也多,未必就非得留你们家,不过是老太爷跟我父亲有些交情才过来读。没想赵三少爷却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咱们这恩怨该了解了!”   这都怎么了?考前太紧张,要搞点事情一个个的才舒服?   赵长宁觉得无比头痛,毕竟都是年轻人,如火药桶般一点就着!   “你们都坐下,别吵了!”赵长宁一声喝止,但大家却已经热闹了起来,根本不再听她的。赵长旭挥手打赵长松,赵长松自然反抗,徐明又上去帮忙。而奉行‘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的杜少陵立刻让小厮去帮赵长旭。然后杜少陵也被牵扯进了战局。书、笔、纸的满屋乱飞。   丫头小厮们看得目瞪口呆,机灵点的已经跑出去喊人了。   赵长宁看了赵长淮一眼,这弟弟聪明得紧,一贯明哲保身,不过他是看赵长松不顺眼的,杜少陵是他的朋友。因此其实是帮着杜少陵的。好像也没有劝架的意思,反而还回头跟杜少陵低语。   好吧!赵长宁不劝了,打吧打吧,反正一个个也不听她的劝,她挥手让那些看热闹的赶紧出去。   那边徐明已经拿了个墨盘摔了,一把操起了先生的戒尺。杜少陵的小厮看到不得了,大喊一声:“举板凳来,这东西动兵器了!”   这边赵长松又摔了个镇纸,赵长淮一挥手却是直朝赵长宁的额头飞过来,赵长宁后退两步,一手护住面门,那镇纸也不知是什么石质,手拐处顿时便砸得生疼,总归好过脸被砸。但赵长宁却被砸得撞在墙上,疼得倒吸了口气。   好,赵长淮,当真是个好弟弟! 第13章   等赵老太爷身边的齐管事带人赶到的时候,屋内已经是一团乱,几位爷立刻被拉开,跟着一起来的长辈是三叔赵承守,见儿子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冷冷地瞪了赵长旭一眼。随后去给杜少陵赔了不是:“是我家小子们对不住,他们一个个都是该打的。杜家少爷先回芦山馆休息吧,一会儿我带着这几个没脸的去给你道歉。”   那边额角都被打青的赵长松立刻冷笑:“三叔,这话你自己记得。谁爱跟他道歉谁去,我可不去!”   赵承守更气,把这几个闹事的,连同赵长宁都统统压去了正房。   赵长宁一路上捂着手,手肘一抽一抽地疼。若是普通的力道,自然不至于这么疼,怕赵长淮就是故意的。   她闭了闭眼睛,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生气。早该知道赵长淮对她狠,没想竟然有这么狠。   赵长淮难道会对玉婵这么狠?难道会对三个姐姐这么狠?他不会,赵长淮对赵玉婵反倒挺客气的,未必他能和一个女孩过不去?跟男的计较是算计,跟女孩计较就是小人,他们同是长房子孙,共同继承长房。赵长淮不过是觉得她这个嫡长孙太弱了,担不起这个身份。   到了正房,老太爷今天却还没回来,他去昔日同窗那里喝酒了,等在正房的是二叔赵承廉。   赵承廉毕竟做官多年,什么也没说,挥手就让连同赵长宁在内的这五个拉去罚跪。   赵长旭却是不服:“长兄是劝导三哥,又阻拦了我们,为何也要被罚?他又没有打架,这事是我起的,跟长兄无关。”   赵承廉冷淡的目光就看向了赵长宁:“宁哥儿,你是嫡长孙,弟弟们本该你管好,你便告诉我,族学里出了事你该不该跪?”   长宁一把拦下要说话的赵长旭,道:“二叔说的有道理,我认罚。”   被赶去祖祠的路上,赵长旭就低声说:“有什么个道理,你又不是没劝,大家不听罢了!为何你还要跪!”   “若我不跪,长松是唯一嫡房嫡出被罚跪的,二叔不愿意看到。”赵长宁叹了口气说,“跪便跪吧,又不是没有跪过。”   她对于跪祖祠也是驾轻熟路了,到了祖祠就在首位跪下来,随后是赵长淮跪在她的旁侧。   长宁闭上了眼睛,随后才问:“二弟方才那一下,是故意的吧?”   赵长淮直视前方:“镇纸向我打来我也没办法,一时不察伤了哥哥,倒不是故意的。哥哥见谅,伤得不重吧?”   赵长宁听后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这天却是跪到了晚上,赵老太爷才匆匆回了赵府,茶也没有喝一口,便带着赵承义兄弟三人去了祖祠。   赵老太爷知道消息的时候简直就是震怒,反倒是脸色阴沉得一语不发。他一边喝茶,一边再听管事补充经过。   赵老太爷不知家里的规矩竟然坏到这个地步,女孩儿那边他不好管,赵老太太又去得早。反倒让几个媳妇轻狂了起来,做出这等丢脸的事情。他脸色发青,冷声道:“去告诉各房的太太,但凡是送了东西的,都给我关起来抄女诫,抄不足五十遍,这年也不许过了!”   茶杯磕在了桌上,手指了指跪着的几个孙子:“至于你们,我看是现在就打死的好!免得出去丢了赵家祖先的颜面!”   赵承义二人立刻上前劝他消气,赵承廉在旁慢慢说道:“此事是松儿不对在先,我先罚他十杖,宁哥儿看管兄弟不力,怕也要罚十杖。别的也一应都去领罚,不可轻饶!”   赵长宁听到二叔的话,顿时捏紧了手。   赵承义听得心里急,他的孩儿方才并未做错,他为何也要被罚!就是罚也不该跟赵长松一般罚十杖,这如何公平!   他的话不说,赵长旭却是个直肠子。“祖父,长兄是阻止了,是赵长松骂长兄‘算老几,管不到他头上’根本不听长兄的话。二叔这话是什么意思?长兄是为了维护家族颜面,却要跟挑事的赵长松一并论罚?这是个什么做法!”   赵老太爷霍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赵承廉。   家里最近风气浮躁,不过是几房人各自起了各自的心思罢了。只是二房的作为,让他有些失望。   他随即淡淡道:“宁哥儿,谁让你跪的。”   赵长宁不知老太爷是什么意思,听刚才二叔的话,心里冰冷漠然,偏偏她不能反驳长辈。只能说:“我未管好弟弟,是二叔叫我跪的。”   “你是嫡长孙。”赵老太爷说,“在这家里,也不是谁都能让你跪的。除了我,你父亲母亲,谁还能让你跪?”   赵长宁抿了抿嘴唇,背脊挺得笔直。   她突然就感受到一种,从未感受到的身份的力度。   赵老太爷闭上了眼睛:“给我站起来,拿出嫡长孙的样子!”   赵长宁道一声是,然后站了起来。   “齐管家,给我请家法来。”赵老太爷看向赵长宁,“你执鞭,每人打十鞭,赵长松、赵长旭再多加五鞭。”   “祖父,我不服!”赵长松也看了赵长宁一眼,冷冷道:“他杜少陵的书童难道没错?说我家族学不好,不好他大可不来,我也是为了维护我赵家。他既然什么好族学都能去,为什么非要屈就在我们赵家!”   “你便是叫你父亲母亲给宠坏了!”赵老太爷被他一顶,冷笑道,“杜家什么身份,你比得吗?赵家比得吗?他说两句族学不好怎么了,我告诉你,他就是骂到你头上,你也得给我忍着!杜少陵他父亲还是礼部侍郎,你瞧瞧人家,谦逊有礼,方才在路上还与我说了,这事他要占一半的错。就你这样的,你就是中了状元又怎么样!我告诉你,再怎么能读,你也不过是个只会读书的纨绔!”   赵长松面色难看,不敢再顶嘴。   “你还说赵长旭是庶房所出,没资格说话。我问你,家里哪个兄弟我不是一视同仁的?你这话究竟是从哪儿听来的,我都不敢说看轻哪个庶出的兄弟,你就敢了?你比我这老太爷还有脸面了?”   赵老太爷致仕前任户部给事中,是个言官。所以别的不擅长,要说骂人可能还真的没几个比得过他。又指着赵长松继续说:“你还敢说你长兄没资格管你?长幼尊卑,都让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他没资格管你?好,我今天就让他有资格!”   说罢又喊:“齐管家,取我对牌来!”   取对牌来做什么?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赵长宁心里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光亮,她怔怔地抬头,看着赵老太爷严肃、端正的脸。   齐管事是请了家法和对牌一起来的,那对牌瞧起来并不起眼,不过是对黄花梨木,雕了小篆的‘赵府’二字。赵老太爷取在手里,便对赵长宁招手:“宁哥儿,到祖父面前来。”   赵长宁几步上前,已经猜到祖父要做什么。对牌便可指使家中管事、婆子,可罚下人,可操办家中大小事宜、用度。这对牌一般是由赵老太爷保管的,就连两个儿子也还没拿住。   他缓缓地道:“你是要读书科考的,祖父便不让你管事。但是对牌在你的手上,但凡哪个兄弟不听你话的,哪个仆人不听使唤的,你不用再向我请,直接处置就是,要打要罚都随着你。”   果然是要给她的!   这边赵承廉不说话,赵承守都坐不住了:“父亲,如何能给他这个?”   “宁哥儿,你还不接?”赵老太爷又提声问一句,赵长宁便不再多想,立刻跪下,“谢祖父。”   这是赵老太爷在给她的身份加筹码,她怎么会不知道。他要她来震慑这些弟弟,要她抬出嫡长孙的身份来。   对牌便放在了她的手心上。随后是一把缠了线,有些年头的牛皮鞭子。   “我再问问,还有没有哪个不服的?”赵老太爷一扫剩下的三人。哪个敢说不服,赵长旭见是长兄得了好处,更笑眯眯的,“服,服,是我一时冲动。”   “你还知道你是冲动了?”赵老太爷说,“第二个论的就是你,兄弟争执,你也本该劝阻。你上去就火上浇油,动刀动枪。家里的什么事都要关起来家里说,闹到外人面前终究是笑话,知道吗?”   赵长旭伸出手道:“知道了知道了,那长兄头个便打我吧!”   赵长宁把鞭子握在手里,试了试力道。看到赵长旭牛一样大的湿漉漉的眼睛,好像打他是件多好的事一般,心里就一软。刚才赵长旭也是为了维护她,不然怎么会牵扯进来。还要打十鞭,岂不是人要打肿了?   “祖父。”赵长宁回头便又跪下,“长旭弟弟的十鞭,我想替他受过,若非我所起,长旭也不会牵涉其中。”   “你代我做什么!”赵长旭却急了,长兄细皮嫩肉,哪有自己禁得住打啊!别说十鞭了,他在通州跟着学功夫把式,被罚是常有的事,就是打上二十、三十鞭也不要紧的。“祖父,你别听他的,打我,打我!”   他简直一副迫不及待想挨打的样子。   赵老太爷看着赵长宁清秀淡定的脸,心里突然就拿定了某个主意,说道:“你要为弟弟承担责任?倒也罢,你毕竟是他哥哥。那这十鞭,你代他受过。”   他亲自拿了鞭子,不顾赵长旭的哀求,扬手就抽在赵长宁的背上,顿时就火辣辣的疼。   长宁疼得额头一抽,老太爷当真是没有留手的!   赵长旭一看就知道鞭子是十分的力道,赵长宁牙关紧咬,额头冷汗直冒。   他又焦急又心疼,连声喊别打了。别的跪着的都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了。长宁挨打这个画面,还是有十分的震撼力的,毕竟她长得好看,玉白的脸因疼痛,反而涌起几分血色。单薄荏苒,偏直挺挺地跪着,避也不避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有姑娘觉得闹成这样,一点都不世家。   我想说一下,小说固然有夸张的成分,不过这群都是十六七岁的孩子,还有个从小被宠的长松,能稳重到哪里去呢?打起来还是可能的嘛。其实说赵家的族学好,倒也不尽然,这个“好”,不过是建立在出了三个举人的基础上得出来的。而且杜少陵是在吹捧赵家,毕竟来读书了嘛。   老太爷让长宁代为受过,还是有深意的! 第14章   赵老太爷当然知道自己手底下有几分力道,不会把人打坏了。剩下的也不叫长宁打了,他一并全收拾了。   那鞭子抽到身上,才知道究竟是有多疼   赵长淮也被抽了五鞭子。赵长松很少被打,十鞭子抽下去也疼得说不出话来了。至于徐明,因为是二房的表亲,赵老太爷是没有下重手的。只看了一眼这个敢煽风点火的,心里打定主意不会再留他了。   这边动静这么大,几位太太自然也闻讯赶来了。   赵长松的母亲徐氏出身名门,穿件青织金玉兰纹长褙子,梳堕马髻。捏着汗巾扶着丫头的手进门,眼眶湿润不停地擦,好歹是没说一句话。   她哭得还算含蓄,三婶娘曹氏进来几乎就是哀嚎了:“娘的旭儿啊,你怎么被打得这么——”哭到一半,才看到儿子完好无损。曹氏很疑惑地止住了哭声。原来没被打啊!浪费她哭得这么厉害!   窦氏则是眼泪直流,心疼得直想扑上去,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儿,正跪在那里受苦呢!她怎么忍得这个!但她很快被赵承义拉住了。老太爷还没有训完,她先别出头的好。   窦氏死死掐着丈夫的手,颤抖地低语道:“凭什么打长宁,凭什么?”   “你稍安勿躁,回去再说话。”赵承义连忙安慰窦氏。   这边老太爷回过头,握了握鞭子,又对赵长宁说:“方才打你的十鞭,是你替你兄弟受的过。现再打你五鞭,是你要受的。你毕竟是他们的兄长,就是管不了也得管,他们有事,你始终是有责任的。一家兄弟,哪个出了事,别的都要被牵连,所以更要相互帮衬。”   赵长宁知道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但是刚才赵老太爷的一番话,却让她明白了什么。   ……只是再五鞭,她的确是受不住了,手肘还在疼。   她低下头,还没等说什么,那边赵长旭就火急火燎地站了起来:“还打?祖父,您再打不如打我吧!打我多少下我都认了!”   窦氏再也忍不住了,扑过去就抱住了赵长宁,两条手臂紧紧地缠着她,哇地一声就哭了,跟个孩子一样,话也说不出半句来。   赵承廉也站起来,咳嗽了一声,这事的确还是赵长松有错在先。他道:“父亲,我看宁哥儿身子弱,不该再打了。再者这事的确不是长宁的错,我看是长宁守礼识大体,家里的对牌该给他管着。”   跪在长宁背后的赵长淮则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别过了视线。   的确……不该再打了,他还被自己打伤了。   他真的很倔强,一句服软的话都不会说。   赵老太爷其实这五下本就没打算再打了,本就是看看他们的反应,还算是有良心。他放下了鞭子,坐下来喝了口茶:“好了,都起来吧。”   一个个才从地上站起来,赵老太爷继续说:“都给我回去反省,反省清楚了挨个到我这里来谈话。赵长松,你再带了徐明去给杜三公子赔礼,知道吗?”看到这几个点头了,他才松了口气,“自此后,长宁便握我的对牌,你们是服也好不服也罢,这事不会再改了。谁要是不顺他的意思,被罚也别到我面前来诉苦!”   然后才挥手,叫他们全部回去,这出闹剧算是结束了。   赵长宁却走上前一步,说道:“祖父今日教诲,孙儿谨记。”然后恭敬地行了礼退下。   以前是她看错了赵老太爷,这个祖父,当真心里是清醒的。不亏是二十多年的言官出身。其实有这么个祖父在,她大可不用顾及二房。今天虽然挨了打,祖父却是给她立了权的。   他们慢慢地出了正房,赵长宁由窦氏扶着,却看到有个人在前头等着她。   她轻轻推开窦氏的手,两步走上去,这人长得颇是俊美,嘴角带着一丝笑容,不是赵长松还是谁。   赵长松真正地把这位长兄,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然后低声问:“长兄觉得,自己凭什么担得起嫡长孙的担子,因为才华吗?”   “弟弟这口气,是看不起愚兄了?”长宁微笑问他,不然何至于在这里拦下她。   赵长松走近了一步,盯着她的眼睛说:“以前我是没把你放在眼里,没想到我这长兄,竟然是个能人。我倒想看看,三个月之后谁才能出头。长兄可别以为仗着身份的便利,就能踩到我头上了。”   赵长松是那种,你一旦惹了他,他才会真正注意你的人。   “愚兄自然等着弟弟。”长宁依旧微笑,眼里却也透出三分凌厉。既然迟早都是要来的,何必掩饰?难不成她不出头,就没有这些算计了?难道她出头,他们还能害死她了?她倒也想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考上这个进士!只有她读书好了,长房才会受到真正的重视。   她一语不发地从赵长松身边走过。   长宁回了正房,屋里的仆妇已经烧好了热水,找了药膏。窦氏抱着长宁哭了好一会儿,才叫顾嬷嬷先领她去擦药,她去小厨房吩咐晚饭,长宁可还没吃饭的。   长宁却看到一只红着眼睛的赵长旭蹲在她东厢房的屋檐下,跟条大狗一样可怜。一见到她便围了上来,绕着她打转:“你为何要替我挨打?你……你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打得厉害么?疼不疼?”   长宁把他的头推远了些:“没什么,你等我一会儿,我要敷药膏。”   “我来我来!”赵长旭从婆子手里夺了药膏,推她进了西次间,“你快把衣裳脱了,我来给你抹。”   这弟弟头先对她好,却也没有这么缠人的吧……   赵长宁嘴角一抽,怎么可能让他来抹?还脱衣裳?“你别闹了,我这里婆子养着又不是吃闲饭的。出去等着。”   “我还是在里头瞧着你吧。”赵长旭立刻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我娘听说你替我受了打,也狠狠拍了我几个巴掌,骂我不中用,习武多年还要你来替我受打。长兄,快让我来看看你伤得重不重……”   赵长宁已经坐下了,赵长旭却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就要给她解衣袍,手都伸到了她的系带上。把旁边的顾老嬷嬷吓了一跳,这……这四少爷,怎么能随便解人家的衣裳。“四少爷,您可别添乱了。这屋里老身帮忙就是了。你去外头等着,一会儿好了便叫你。否则可不是越帮越忙了。”   顾老嬷嬷叫两个婆子强行把赵长旭给架了出去。回来便苦笑:“大少爷,您下次遇到四少爷,尽管避远些。我瞧他也太亲密了。”   “我如何避得开他,他又没有别的意思。”赵长宁淡淡道,“亲的堂兄弟,有时候勾肩搭背的也正常,算了吧。”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但是毕竟是女孩啊!顾老嬷嬷想到这个,突然浑身一震,长宁已经决不能是女孩了,她似乎自己也没把自己当成女孩来看,言行举止,没有人瞧得出来不对。当年她们的作为……不就是想毁了这个女孩的吗。   那她这样混在男人堆里,还会有多少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的名声,她的清白……   她不再说话了,蹲下身给赵长宁解衣裳。赵长宁望着跳动的烛火。   祖父是想为自己收服赵长旭吧。用这出苦肉计,让赵长旭彻底的跟她站在一起。   顾嬷嬷却好似碰到了她的某处,顿时一阵酸痛,长宁嘶了一声。顾嬷嬷睁大了眼睛:“哥儿……您这里,这里怎么伤成这样了?”   她的手肘弯处一片清淤,竟比背上的伤还要吓人!顾嬷嬷颤抖地问她:“这又是怎么回事?”   “方才他们打得乱……”赵长宁顺了呼吸,轻轻地说,“赵长松砸长淮,长淮趁乱便砸到了我的手。”   “二少爷……他也太……您这要是伤到了筋骨该怎么办?”顾嬷嬷说了句。   她突然反应过来,哽咽着快步走了出去,压抑得声音都在发颤:“去找太太,大少爷的手被伤着了。再派人青衣巷请柳大夫过来……快去!”   如果真的伤到了手……老天爷无眼,那长孙该怎么办!   西园这边凌乱的动静,很快赵老太爷那边就知道了。   赵长淮站在赵老太爷的书案面前,外头灯影浮动,投在地上一片片昏黄的阴影。   赵老太爷叫人进来问了,说是长房那边还没有传话,不过砸伤之类的,再重应该也不至于伤到筋骨,赵老太爷才让回话的人退下去了。   他整个人都非常的疲惫,靠着漳绒靠垫好生地喝了一口茶水。才缓缓地说:“长淮,你一向聪明。祖父明白,他们那些个加起来,怕也没有你一个人聪明。祖父对你最放心不下,因为你的心思也是最重的。”   赵长淮低垂着眼睛,他不说话。   “长松倒了罢了,但长宁是你的亲哥哥。你为何要这么做?”赵老太爷静静地问。   他想起刚把这个孩子抱来的时候,他就这样的不爱说话,在自己屋里一坐一整天,也不喜欢讨好长辈。看得人心疼。   后来,他就这么长大了。   “祖父,我的确不是故意伤他的。”赵长淮缓了口气说,“我若是真想伤他,能做得更隐秘百倍。”   赵老太爷的目光蓦然凌厉,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又不是不了解这个孙儿,半晌又叹气:“……长宁必定以为你是蓄意,怕从此是真的要恨你了。”   赵长淮沉默了一下,轻轻道:“我没有办法。”他就算说了,赵长宁应该也不会信。他以前的确是害过他,这次……真的是失手。   赵老太爷叫他回去休息,把等在外面的赵承廉叫进来。今日提赵长宁的地位,不给二房颜面,都是想打压一下二房,否则家里更没个宁静了。也怪他以前没注意,等反应过来已经出了大事了。“今日这事,家中女孩规矩也太乱了。你回去便告诉徐氏,好生把几个嫡出的姐儿管起来,她要是管不好,我就来帮她管了!至于赵长松,见自己能读两个书了便张狂起来,我为官几十年,还没见过哪个这样的人能做官的。以后他再敢公然顶撞他兄长,我定让他跪祠堂跪烂膝盖!”   赵承廉心里一凛,知道老太爷的意思:“……儿子定好生管教长松,他今天的确是太不像话了。家族里兄弟和睦是最重要的。也怪我平日繁忙,来不及教导他,让他母亲把他宠溺坏了。”   “我倒是还厌烦那个徐明。”赵老太爷冷冷地道,“他非我赵家子弟,跟着闹个什么劲儿。你同徐氏说清楚,这徐明日后便不必再来了。没得坏了咱们家几个孩子的举业。”   赵老太爷吩咐许多,赵承廉都应了下来。   ——   柳大夫瞧过没有大碍,赵长宁才喝了两盅甜汤,由顾嬷嬷服侍着睡下。今天过得太累,她反倒睡得没这么踏实。   她虽然已经闭上了眼睛,但还在想祖父给她对牌的事,想举业的事……她手受了伤,怕是要修养两天的。屋内有盏蜡烛没有吹灭,朦胧而柔和的光洒在她的脸上,烧热的炕床很暖,外头又非常的静。   风吹得门扇吱呀一声轻响。   光影晃动,细索的响动,似乎有个高大的影子立在她面前,挡住了烛光。   旁边有人说道:“七爷,大少爷已经睡着了。”   “嗯。”那人轻轻地发声,然后没有再说话。   长宁仿佛陷入了睡梦中,但她还听得见声音,却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来。她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这个七爷是周承礼么?他怎么会进自己的内室来,守夜的顾嬷嬷呢?她怎么可能放人进来。   然后似乎有一只手放在她的脸上,慢慢游移。指尖带着点凉气。她很想阻止,很想说话,但却发不出声音来。   “您看大少爷这般受气,您也不插手么……”同行的人迟疑地开口。   “我能有什么立场管?不急。”男子继续说,“你出去,我片刻后就出来。”   有人便合上门出去了。   赵长宁才觉得有人靠他极近:“不是叫你不必尽力吗,怎么不听话呢……”又叹息道,“这么努力,要不要我帮你?”   赵长宁感觉到那手已经到了她的脖颈处,落在了她衣襟的边缘。   烛影不停地晃动。好像过了很久,她突然感觉到,一个柔软温热,带着陌生气息的东西落在她的额头。   那东西是……!   这样陌生的触碰,让赵长宁浑身一僵。耳边则是个低沉的声音:“好好睡吧,七叔会帮你的。”   七叔……周承礼。他究竟是在干什么,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第15章   赵玉婵巴着指头数数,她已经被关了五天了,五天了,她跟只猴子一样再也被关不住了。第六天,亲娘窦氏难得笑眯眯地来看她,还给了她一只锦盒,里头正是她上次要的一对金蝉子,薄如蝉翼的金翅,灵巧纤细的脚。还有一只嵌了金莲头的玉簪,她捏在手里就不肯放,小心翼翼地问母亲:“娘……您发财啦?”   窦氏道:“什么发财了!”然后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下,止不住地笑:“……没想到几房的嫡女都有错,偏你这次守了规矩,什么都没给那杜三公子送。你祖父听了高兴,特地赏你的!说你难得懂规矩一次!还有你哥哥,手没大碍,娘心里也高兴。”   赵玉婵心里小小地心虚了一下,毕竟她其实比其他嫡姐儿更按捺不住,不过是哥哥阻止得及时而已。她巴着母亲的衣袖问:“娘,我听说哥哥得了家里的对牌呢!我还没见过对牌是什么样的。”   “那对牌……”窦氏叹了口气,昨夜赵承义跟她谈过了,这对对牌虽在长宁手里,实际是没有大用的。其实是老太爷有意要抬长宁的身份,但并不代表长房的地位就此改变了。   赵承义虽然懦弱,但总还是看得清事实的。跟她说:“只要咱们宁哥儿没中进士,那什么对牌都是不管用的。你是妇人没得见识,别只看着眼前这些利害处。宁哥儿就比你清醒,你看他得了对牌便不声不响地交给了顾嬷嬷保管,什么都没说过……”   这一席话就把窦氏心里的激动给浇灭了,总算宁哥儿没事,她心里稍微舒坦了些。   她跟玉婵说:“对牌却也不算什么事,娘今天带你出去看你哥哥,以后便不准再闹他了。他受了伤,你别给他添堵。”   “知道啦知道啦!”赵玉婵一听说能出去,就跟长了虫一样坐不住了,“咱们快去看哥哥吧,肖媳妇还叫我给他做了两双冬袜,我做得可好了,拿去送给哥哥,正好他读书可以穿。”   当赵长宁得到妹妹的冬袜时,只能嘴角一抽夸:“还是……挺好看的。”倒也不是玉婵绣得太难看,而是玉婵似乎只会绣水鸭子,所以她送给别人的绣品——全是水鸭子,水鸭子荷包,水鸭子鞋袜。赵长宁现在堆了一小箱子的水鸭子制品。绣得又胖又圆,很富态,她现在已经对水鸭子产生了审美疲劳,快不认识这种动物了。   赵玉婵是个简单的人,非常好哄。难得听到哥哥夸她,内心骄傲高兴,偏要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既然你喜欢,那我再给你做件袍子,肖媳妇说我现在可以学裁衣了。你可以穿着去读书。”   赵长宁差点忍不住咳出声,还要穿着去读书么……   她跟玉婵说:“行了,哥哥知道你坐不住了,也不必在我这里呆着,去婉姐儿那里玩吧。”   赵玉婵自然早就坐不住了,跟哥哥说了声就跑去了婉姐儿那里玩。   窦氏端了碗天麻羊肚汤给儿子喝,说:“你平日不是拘着不要她玩么,今天怎么反而叫她过去了?”   “估摸几个房的姐儿现在不是在受罚就是在抄书,她正好去看看,收敛一下她的性子。”赵长宁心里是有打算的,羊肚汤是补身子的,但有股腥味,喝了口她就放一边了,迟疑了一下,问窦氏,“娘,您可知道七叔这个人?”   昨夜那事一直让她辗转不安,今儿早问了顾嬷嬷,偏说昨夜一直守着,没有什么人来过。赵长宁甚至把院里所有的小厮都叫了过来,她记得随行的是个男人,听声音自然不是那傻四安,她院中两个小厮,一听又觉得不像。怕是打草惊蛇,就叫他们回去了。   窦氏很疑惑:“你七叔?娘只知道他是你祖父带回来养大的,平日跟咱们交往少,每年在家不过一两个月,别的却不知道了。要是说奇怪的,便是他二十七八了还未娶亲吧。你祖父给他说过些举人之女,清贵人家读书的庶女之类的,他都推拒不娶。你祖父毕竟不是他亲爹,劝也没用,只能由他去了。给他几个丫头了事罢了。”   也是,窦氏毕竟是内宅妇人,她能知道什么。   窦氏出去给儿子吩咐午饭了,让她好生休息。   赵长宁却拿了四安给她买回来的石刻刀,挑了块玉质不错的田黄石,继续练石刻。她练石刻几天,手腕的确更有力了,特别是还能精准控制刀尖的力道,竟和练字有异曲同工之妙。见真的对控制力道有效,她自然要趁着有空多练了。免得真的因字写的不好,而在殿试上失了机会,这的确太亏了。   她正在刻一株苍松,外面丫头来通传,说是老太爷亲自过来看她了。   他老人家怎么亲自过来了?赵长宁换了件棉袍起身,不敢坐着。   赵老太爷一进屋便打量了一番,炕床上铺着藏蓝色厚褥,博古架上摆了不少花草,黄花梨木长几,屋内收拾得简单、整齐。但在他们家中算是简朴的了。他让赵长宁坐下:“别起来,祖父是见你不便走动才亲自来一趟的。”   赵老太爷问了她一些读书上的事,送了她一刀澄心堂纸,一盒龙尾砚台。算是来慰问了病人,才道:“受一样的打,长松却没什么大碍,今日特地来我那里认了错。我也狠狠骂了他了,你们毕竟是堂兄弟,不要因此生了嫌隙,那盒龙尾砚,便是他给你赔的礼。”   男孩子在这个年纪争强好胜,是很正常的事。   “他是弟弟,我自然要包容的。”赵长宁说。她就当锻炼自己的容忍能力了。   赵老太爷前头这些话都是铺垫,接下来就叹道:“……再过两个多月便要会试了。长淮有我指导读书,长松请了蒋先生,就是少陵也有周先生帮他盯着。你读书却没个专门的人来盯着,你虽然不说,但祖父知道你心里是想着这事的。”   赵老太爷也想一起教了,无奈是分不出身来。他继续说:“正好你七叔回来了,我跟他商量了一番,他愿意来指导你。你往后就去半天族学,再去他那里半天,让他来指导你。你可别瞧不中他,他是癸己科的进士,没中进士前还在白鹿洞书院任教过,当时我请他指导你们几兄弟的举业,偏他得了朝堂的任职去了通州,因此拒绝了。这下他愿意主动教你,可是一桩好事!他学问渊博,可说你二叔都比不得。”   赵长宁听到这里,手已经不自觉握紧了。她淡淡一笑:“七叔来教我,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怕耽误了七叔的任职……”   赵老太爷摆手:“这不必担心,他既然答应了自然有他的办法。你只需每日下午去他那处就是了。”   赵长宁想起昨晚迷糊之间,听到他低声说的话:……这么辛苦,要我帮你吗?   要我帮你吗?   所以这就是他帮忙的办法?   赵长宁沉默了一会儿,才答应了下来,毕竟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她的确需要有个人带着她读书。   赵老太爷这才高兴了:“你好生跟着你七叔读书,有什么缺的就问我要。”说罢竟跟她还小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发,把赵长宁吓了一跳。家里会这么对她的人已经很少了。赵老太爷笑着说,“还是你祖母在的时候好,她为人严厉,家里让她管得服服帖帖的。有时候我都受她的管,还跟她吵,纳妾,一大把年纪闹得脸红脖子粗的……她最喜欢你了,要知道你这么懂事,不知道有多高兴。”   赵老太爷的神情突然落寞了下来,半晌才摆手。“祖父先回去了,你好生休息。”   赵长宁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光影里,跟着的小厮马上跟了上去。她也静静地看了许久。   有时候她觉得这个时代真残酷,她祖父、父亲,都算是平行端正的人,却也是姨娘一堆,而母亲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但若问他们心中挚爱之人,必定还是自己的结发妻。这个人才和他们举案齐眉,死后同享后辈的香火。   她不必学女红针黹,不必红妆,也不必十四五就算计着要嫁给哪个男人了。这个身份对她来说也许是重压,但也是种放松,让她像妹妹那样去活,她真的做不到。赵长宁低头看着自己平整的胸。   十七岁了,可能是因为作息太苦,发育得不算太好,但也需要缠胸的。癸水也不稳,小半年都没有一次。虽比普通女子长得高,却是个虚架子。她又是一贯的男子作为和行事,就算是别人觉得她长得好看,也不会生出这是个女儿家的想法。   当然,感谢这朝代还流行病弱美少年,比她娇比她矫揉造作的不是没有,雌雄莫辩,甚至江淮一地有读书人红妆敷粉为美,有时候她自己看了都在背后暗自……惭愧,还是这几位比较像女人。   到了晚上,赵长宁让四安收拾好明日用的书具,她想着周承礼的事,如何也睡不着。   结果香椽挑帘进来通传:“大少爷,杜三少爷带了礼来看您。”她和香榧二人并不近身伺候赵长宁,不过家里但凡有点姿色的丫头都离赵长宁很远,生怕被大太太瞧在眼里,也打个有进气没出气。   香椽看到大少爷靠着迎枕看书,秀丽的脸肤色毫无瑕疵,心里自然异样。   不说别的,她和香榧二人是自小服侍赵长宁的,见到的男子只有大少爷,服侍的也是他,日久生情自然心生倾慕。只不过大少爷现在要读书,二人都暗暗期待着,等大少爷高中之后,说不定大太太会允许大少爷将她们收房,所以现在表现都很出色。   赵长宁并不明白自己丫头妹纸的心思,她一直很喜欢这两个业务熟练的丫头,她又不是贾宝玉那家伙怜香惜玉的,对丫头一向都是板着脸,自然想不到这样也会心生倾慕。抬头道:“让他进来吧。”   怎么来看她的人一拨接一拨的,不能约好一起来吗。   第16章   杜少陵听说赵长宁被罚之后很是愧疚。   他是看不起赵长松那纨绔,但没想到赵老太爷竟然连赵长宁都罚,他心里责怪这老太爷不通情理。但此事终究是因他所起的。   于是他在芦山馆转悠了几圈,把闹事的书童给赶回去了,叫小厮去外面的铺子买了些鹿茸人参之类的补品,往西园来了。   到门口被两个丫头拦下了,他还打量了一下赵长宁的小院,看着规整,花草不多,种了几株石榴树、海棠树,一株高大的枣树,感觉跟他冷冰冰的个性不搭,总觉得这家伙会在屋里种梅兰菊竹之类的,以表清高。不过这时候院里堆着雪,看不到树木丰茂的景色。   赵长宁在屋内,就透过隔扇看到他在转悠,穿了件蔚蓝的茧绸薄袄,长身玉立,鬓若刀裁。低声问香椽:“七小姐还没回来吧?”   “七小姐还在二房那边。”香椽知道赵长宁的意思,“奴婢一会儿在门口守着,不会叫七小姐过来的。”   赵长宁才点头,她真的挺怕那妹妹会色令智昏。   那边杜少陵已经跨进屋子里来了。赵长宁指了凳给他坐,又亲自给他倒了茶水:“杜兄坐下喝茶吧,你难得过来。”   杜少陵把自己的礼堆在桌子上,屋内烧炭盆,其实不冷,所以赵长宁只穿了件月白的棉直裰,月白挺称他的,脸色倒也红润,看来应该伤得不重。他想起上次荷包的事,咳嗽了一声:“长宁兄,我是来道歉的。族学的事,还有上次荷包的事……”   杜少陵看人的目光很真诚,由于是一双桃花眼,甚至有点深情的感觉。   赵长宁摆手:“杜兄喝口茶吧,这是今年冬至储下的雪化成的水,我用来煮茶。”   是嘛……这才应该是他的风格。院里不是俗花就是果树,这不太衬他。   杜少陵抬手抿了口茶水,甜滋滋的。他俊朗的眉眼似乎也被茶水的热气化开了,握着茶杯说:“长宁兄竟然爱喝香片,我却喜欢乌龙之类的苦茶。那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送盒茉莉香片来,用的是宝珠茉莉为花底,窖藏信阳毛尖,再以白玉兰提香。我只喝过一次,因尝不出滋味,怕误了好茶。”   赵长宁是想自己体寒,觉得喝纯茶更不妙,所以才喝香片。不过竟然用信阳毛尖这样顶级的茶来做香片,怕也只有杜家这等大家族做得起了,她谢过杜少陵的好意拒绝了他,却是推脱不下。   几杯茶下肚,杜少陵就说:“我看过长宁兄中举的那篇文章,其实针砭时弊,写得不乏文采。我瞧是有些火候的,平日若长宁兄想切磋文章诗词,倒也可以来找我。若想找人指导,我已经告诉了周先生一声,你随时也可以去问他的。”   他听闻长房在赵家势弱,有意想要帮一帮赵长宁,以弥补自己的愧疚之心。   赵长宁听他毫不吝啬的夸自己就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略低着头。抬头的时候眼睛便只看着你,深邃如潭水不见底。   杜少陵心里便蓦地一跳,一时间目光只停在他红润的嘴唇,以及微有些透明的雪白耳垂上。又觉得是屋里的炭火烧得太足了,太热了,从下腹便蹿起一股久违的热。他十七岁了,怎么会半点男女之事都不知道……一时竟有些尴尬。   “少陵兄当真不必愧疚。”赵长宁觉得这个人有趣得很,语气柔和了一些,“我当真不在意这个。”   赵长宁只穿了件月白棉衣,身影单薄优美,非常漂亮,应该没什么力量,很容易被人控制住。与他对坐也腰背笔直,只看到单薄柔软的唇瓣张合轻闭。他可能会因此做出不好的事来……特别是赵长宁还并不防备于他。   防备?人家为什么要防备他?   杜少陵咳嗽了一声,觉得是自己很久没见到过女孩了,以至于看人家长得漂亮,竟然有异样的感觉。别开眼睛说:“以后长宁兄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赵长宁心想正聊着就要走了?站起来准备送他,杜少陵笑着摆手示意不必送,大步走出了正堂,带着自己的书童隐没入黑暗中。   来去如风,果然是名士风流啊……   赵长宁叫了四安进来收拾桌子。   第二日杜少陵果然叫人送了盒茉莉香片过来,赵长宁只略开盖,就闻到茉莉和茶叶的香气氤氲浓郁,果然是极品好茶。   族学中的徐明被遣送回了老家大兴宝坻县,上次大力惩戒过之后,族学里果然清净多了。这一早上竟然平平安安的什么事都没有,中午送点心,进来的丫头小厮寥寥无几,个个垂头丧脸。这下杜少陵那桌,就连壶热茶都没有人送了。   古先生觉得是他没好好教导这几个读书,快要会试了,竟然还生出这样的事端来。板着脸把几个人的课业都加重了,每人每天要写三篇文章交给他,题目由他出,而且全是策论。另外每天作赋一篇。   说来赵长宁是背过纪年表的,本朝虽也是大明,太祖皇帝是朱元璋,但如今的年号却是承元,也不知历史在哪里拐了个弯。本朝皇帝是个年逾五十的老头,执政温和,给读书人的补贴也很多,于是在读书人之间有‘圣贤皇帝’的名号。因此这时候的各种学潮也空前发展,王阳明老先生创了心学之后,这个流派在江淮的读书人当中流传甚广,由于江淮的读书人在全国有一定的统治地位,所以目前的心学在全国都备受推崇。   就算心学盛行,大家也是要考八股的。会试的考试试卷是从经义、四书里分别抽出一句,或结合皇帝的话考策论,或直接让写见解。再加一篇赋,考考大家的文学功底。题不多,因此能出头的非要有真才实学才行,考举人可能还有背诵默写一类的送分题,会试就别想了,没点写文章的真本事就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功课太多赵长宁还有点愁,毕竟赵老太爷还另外给她请了个家教七叔,也不知道这位严不严苛。   古先生还把赵长宁叫过去,叮嘱她:“明日是初九,你回去跟老太爷商量一番,我带你们出去祭拜孔庙。我看你们是憋在笼子里读书读久了,该出去转转。”   古先生在赵家族学任职前,有长期带各种冲刺班的经验。赵长宁拱手道:“劳烦先生费心,我回去就禀明祖父此事。”   族学里的学生知道能出去了,热闹地说起话来。初九逢单数,正好明照坊还有集市和庙会,四面八方的货郎都要来摆摊,到时候可以趁机买些新奇的玩意儿和话本。他们已经很久没出去放过风了。   赵长宁其实也挺高兴的,她现在娱乐活动不多,能出去转转已经是好的了。她让四安给她收拾书匣子,还要去七叔那里。   路过赵长淮身边的时候,赵长淮在和杜少陵说话,谈笑风生,好像砸她手那件事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赵长宁笑容一收,神情冰冷漠然地从他身边经过了。   杜少陵昨夜回去念了数遍道德经,才把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邪念压下去了。见赵长宁出去了,他对赵长淮说:“我瞧你哥哥人不错,你又何必针对他?上次跟赵长松起争执,他还是明事理的。”   赵长淮笑着摇头,慢慢说:“我这个哥哥一惯软弱,嫡长孙他坐不得。”   他看着赵长宁远去的背影,稍微沉默了一下。   赵长宁到了周承礼所住的东院,他在赵家的地位比较奇怪,平时一般是很少出面的,要说官职却也不是太高,但赵老太爷、赵承廉等人却对他很尊敬,一般的事不会到东院来打扰他。   他院里仅布置了一座太湖石的假山,架了葡萄藤,冬日里鱼池结冰了。厚棉帘子外垂手站了几个穿夹袄的丫头。看到她就微笑着迎上来屈身:“大少爷,劳烦您在屋内稍等,七爷有事出去了,顷刻便回来。”   赵长宁来之前还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他竟然不在?她撩帘子进去,屋内烧着地龙,布置了博古架,她在长案旁坐下来,看到对面还挂了一柄龙泉宝剑,红缨上有八个琉璃珠子。又挂了他一件日常穿的斗篷,外衣。   他是住这个屋的?赵长宁突然觉得她在这里学习会不会不太好。   许久不见人回来,她先摆了笔墨写文章。因练刻石的原因,手腕有力许多,写字不如原来累了。当年字迹的进步并不大,书法并非一日之功,长宁知道,这三个月她能纠正自己写得端正流畅就是好的了。   古先生给的文章题出自《论语.宪问篇》: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这个题目直译过来的意思是,国家有道要言行正直,国家无道要小心的言行正直。她一看这题就犯了难,这是三题中最难的一道,国有道好说,但在会试上,谁敢拿国无道来举例子?当官的问题先放一边,还想不想要脑袋了?   自上次被罚之后,赵长宁心里已经坦坦荡荡,下笔自然是自己真正所想。不敢拿本朝来举例子,最好举例的是前朝。这又如何联系到治国?恐怕是要从君子的修养出发,再讲述为臣之道。真的去写做人就是偏题了。   她磨墨写文章,不觉外头都已经蒙蒙发黑了,有人端了烛台进来,她以为是四安,就没有抬头说:“回去通传大太太,我怕要晚些才能回去了。”   烛台轻放在了她的旁边,朦胧的光笼罩了长宁细长的手指,还在凝眉苦思。   “写好了吗?”这人淡淡地问。   赵长宁的背脊被猛地绷直了,这个声音……便是前夜那个男子的声音。   第17章   这个男人就是周承礼。   他应该是才回来,放下烛台后解下斗篷的系带,里头只穿了件深蓝直裰薄袄,手肘上竟戴着皮革护腕,走到了她的面前。   赵长宁站起来,先拱手道:“七叔,您回来了。”   周承礼嗯了声坐下来:“老太爷让我教导你,我正好有空。不必紧张。你且写你的,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就是了。”   赵长宁抬起头,他拿起了博古架上的一本书看。浓长的剑眉,笔挺的鼻梁,一侧暖黄的光。似乎察觉到了长宁的目光,抬起头两人便对视上。赵长宁立刻避开,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这屋内除了他二人之外再无别人了。   周承礼问她:“怎么了?”   怎么不了?自然在想他那晚的作为究竟是为什么。   赵长宁没有说什么,既然周承礼都表现得如此淡定,她何必去问?她甚至觉得周承礼是知道她的真正身份的。他没有说,证明这个人对她无害。她继续写自己的文章:“倒也不是,听说七叔曾经在白鹿洞书院任教,所以有些好奇罢了。”白鹿洞书院是屈指可数的好书院,非常有名气,每年从里面出来的举子十多个总是有的。   周承礼笑了一声:“哦?白鹿洞么,那时候书院的院长是我同门的师兄,便帮了两年。”   天已经彻底黑了,伺候他的仆妇又端了两盏烛火进来。周承礼看着她写字,突然问:“你在练石刻?”   赵长宁恭敬应道:“是在练,七叔如何知道的?”   “你手指上的伤口。”周承礼继续看他的书。   因为练石刻,她的指头的确有些细小的伤口,刻刀太利了,原来是这般看出来的。两人又没有说话了,赵长宁收敛心神,继续自己的思路,倒也不觉得饿。等一气呵成了,才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原来婢女已经把菜端了进来,菜色也不多。一盘冰糖红烧孢子肉,冬瓜煨金银火腿,清蒸鲈鱼,淋了咸香酱汁。再几碟清炒、凉拌的黄瓜丝、莴苣片、白玉菜心。   “你先吃吧。”周承礼跟她说,他自己却先出去了。   赵长宁见他不吃,自己身为小辈,怎么好先开始吃。往门外看,黑洞洞的夜里大雪如席,竟又下起雪来了,外头的婆子在吩咐小丫头烧热水,周承礼似乎在和谁说话。“……我现在有事走不开……你们自己注意就行了,不用来问我……他那边我亲自去回话。”   那边说:“七爷烦请尽快,这边没您坐镇怕是不行的。”   周承礼却说:“你以后不要到赵家来找我,否则也不必来找我了,滚去找别人吧。”   谁来找他?通州县衙?赵长宁总觉得周承礼应该私底下有动作,赵家的人都不知道。只不过和她无关的话,别人的事她为什么要过问,周承礼只是名义上的七叔。   不一会他又进来了,身上带着一股外头的冷气,发上落了些雪。他坐下来见赵长宁还未动筷子,就招手让婢女去取东西来。   等那婢女进来了,递给周承礼一只青白瓷小瓶。周承礼接了过来:“这药是我在江浙带回来的,治你这等小伤好得快。”说罢看向她说,“手给我。”   他想给她涂药?实在是不必,手上的那些都是小伤口,还不如她的手肘疼。   “七叔,我自己来就行了。”赵长宁如何会麻烦他。   周承礼却直接伸手,不容拒绝地把她拉了过来。两人顿时靠得有些近,赵长宁就想到那夜他的呼吸。他的手粗糙微热,赵长宁的手因为受伤了十分敏感,觉得疼,不由得就往回缩。   “你替赵长旭受十鞭的时候,不是挺能忍痛的吗?”周承礼能感觉到赵长宁对他的防备和避忌,有点不悦,淡淡地道。   赵长宁笑了笑,自然不好再收,换了个话题,“七叔,我记得上次您送我一个印纽,我倒是没瞧出来历。”   “你小时候在我的书房里玩,见到我那块印纽非要要,说了不能给你,你还要哭。”周承礼就说,“所以才给你寻了个差不多的来,是战国的橐驼纽。就那一个纽,便顶你父亲半年的俸禄了。”   赵承义半年的俸禄是米六十石,有时候折合些布绢、灯油之类的,算下来总有六百两。那丁点大的小纽竟然值这么多银子。她每月也不过十两银子而已。赵长宁在想要不要还给他算了,听这个意思,肯定不能兄弟人手一个。   周承礼捏着瓷瓶沉思片刻,突然问:“你……不记得你儿时的事了?”   赵长宁猜测幼时的时候两人应该关系不错。但她根本不知道十岁之前的事情:“十岁那年我生了场病,原来的事记不太清楚了。”   周承礼才轻轻道:“难怪……”他抬头看着她继续问:“那可还记得十四岁的事?”   赵长宁这次就真的不明白了,十四岁按理说应该她记得的,但她根本对周承礼没有印象。   “七叔说的是何事,能否提点一二?我一时也想不起究竟有什么事。”   周承礼没有说话了,静默了一会儿后他笑了笑:“罢了,你不记得也好。”   他把案桌上赵长宁方才写的文章拿过来看,“好了,既然是来指导你举业的,我开头先多说几句。你能中举其实也不容易,不过举子的功名,对于普通人是够了,对我们来说却还未到做官的门槛。你虽然在乡试中排名不好,不过依往年来看,会试的变化还是有的。特别是如今皇上爱惜俊才,对于年轻举子会更提拔一些。”   把赵长宁的文章大致读了一遍,周承礼的眉峰却凝住了般,许久没有说话。“这是你刚才所作?”   赵长宁老实点头,就是她刚才写的啊。   周承礼的眉头越皱越紧:“你乡试得了末尾的名次?”   赵长宁再应是。   周承礼放下她的文章,拿了张纸来说:“把你乡试写的文章大致默出来我看看。另外,我再出两个题,你不必写出来,只把承题、破题的思路大致写给我看即可。”   这水平是乡试末尾,现在的乡试档次竟然这么高了吗?   其实周承礼听说赵长宁得了乡试末尾的成绩时,对她的举业并未非常重视。如果这个人是别人,他不会帮忙的,因是赵长宁,所以他才愿意教她。但是这个水平,绝对是惊艳的,不说解元,前五是肯定没跑的。   赵长宁知道他在想什么,提笔慢慢地把他所出的题都写了。笔在砚台边沿压过,赵长宁还想再写,周承礼却制止了她:“行了,不必写了。”他问赵长宁,“乡试那题的破题思路,你是否有更好的思路?”   “的确有,不过当时时间已经不够了,加上考试的时候我思绪混乱,所以没有写。”赵长宁自然是在乱说了,大考小考了小半辈子了,难道她考试的时候还不知道怎么调整心态?考试素质这个她都练了二十年了。   当然周承礼也是一个字不信的,他把赵长宁的文章收起来,跟她说:“我不管你在想什么,但是原来想的肯定都是错的。只有能看出你的天分,家族的资源才会向你倾斜。你现在就回去歇息,我立刻去找你祖父,把这些东西给他看,你可有意见?”   赵长宁知道周承礼的意思:“我没有意见,不过您还是跟祖父解释清楚吧,乡试的确是我发挥不善。”   蜡烛的火苗烧到了灯芯结,突然暗了下去。周承礼走到她面前:“赵长宁,你知不知道你在这家里,还是有人护着的?”   赵长宁淡淡道:“是我的担心多余了。”   周承礼轻轻按住了她的肩:“你抬头看着我。我知道你若是不科举的话,没有别的出路可走。但我会尽力护着你,这家里你是嫡长孙,没有人敢把你怎么样。”他顿了顿,“你要记住这个……还有,不要和赵长旭那些人太亲近了。”   说罢才招丫头进来,披了斗篷,趁着夜色出了门。   赵长宁静静地看着周承礼的背影,她的手微微地发抖。但不是害怕,只是一种压制不住的战栗。   周承礼肯定知道的!而且他的言行之间,似乎是倾向于帮她的,但又有种莫名的暧昧。十四岁……为什么她就没有半点印象呢? 第18章   正房的烛火燃烧着,周承礼在里面同赵老太爷说话。   赵长宁站在门外已经等了很久,黑暗的夜里大雪不断地落下。她静静地站在屋檐口,大雪就落在了她的肩上,头上,但是一直没有人来叫她进去。直到屋内出来了一个人,走到她面前恭敬地行了礼:“大少爷,老太爷请您进去。”   赵长宁嗯了一声,解下斗篷递给旁边的四安,跨入了书房内。先撩袍跪下:“给祖父请安。”   赵老太爷并未像原来那样让她站起来,他手里还拿着赵长宁的文章,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在他心里翻涌,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还是周承礼在旁边叹了声:“老太爷,让长宁起来吧。”   赵老太爷摆摆手,他走到赵长宁面前。“以前可有谁在辅佐你的文章?”   赵长宁摇头说:“没有别人。孙儿写文章,见解都是自己的,若能入祖父的眼自然是孙儿的福分……”   赵老太爷突然把几张薄纸拍在了案上,指着她,手指微抖地严厉道:“我还说长松心狠,长淮无情,你该是其中最淳厚的孩子。没想到你们兄弟几个,倒没有一个简单的啊。你在防谁?防我还是防你二叔?还是觉得这家里全是算计,都要长房过不去?”   就算是以前举业最差的时候,赵老太爷都没有用过这么严厉的口吻跟她说话。长宁听到这里自然难受,不过也是在她的料想中的,她尽量保持着语气的平稳:“长淮是您亲手教养大的,他一向与我不和。长松是二房嫡出独子,二叔又与我父亲有隙……”   “你住嘴!”赵老太爷气得又拍了桌子。是的,他看到赵长宁的文章时,第一个想法就是生气,气他老了,家里生得出这么多心思,就连以为最乖巧的赵长宁竟然也不简单。他藏实力,还不是那点心思么!   赵长宁怕惹得他更生气,轻声道:“祖父,是我错了。”   赵老太爷深吸了口气,当他冷静下来的时候,看向跪着的赵长宁。想起那天他二叔对他的严厉,想起他被赵长淮砸伤的手肘,甚至是长房他那没用的爹娘,骄横的妹妹。最终还是恻隐心动了,几步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赵长宁见他终于是不生气了,心里也松了口气,又对赵老太爷一拱手:“往日的事是孙儿错了。祖父对几个兄弟都一视同仁,能给的都尽量给了。长宁对您是最钦佩的。”   好话谁不愿意听,这孩子惯爱拍他的马屁,如今已经是信手拈来了。赵老太爷当然心里舒心不少,知道这孩子作为转变,恐怕是因为那天他给了他对牌,愿意为他撑腰的缘故。   他苍老的面容看上去有些疲惫,才摆手道:“罢了。我和你七叔已经商量过了,他收你为学生。另外,我单独出银子,每月给你贴二十两月例,我也派人去了你那里看过了,书房位置不够好,我重新给你布置。不过你的事我跟你七叔决定了,倒也不往外说,毕竟离会试也不过两个月,免得人事变动弄得你们兄弟几个人心浮躁的。”   赵老太爷真的对她重视了。如果他上次所为还是想压制二房的话,这次就是真的看重她!   赵长宁又跪下谢过,赵老太爷这次才伸手来扶:“起来吧,你有天分是最好不过的事,祖父我还等着你们几个光耀门楣呢。”   大雪虽还连续不断,但东西却陆陆续续地送进了长房。第二天一早的时候,赵老太爷派人送来了更多的东西。   新的长书案,新添博古架,还有整套的文房四宝,甚至几盆从老太爷的暖房里搬出来的兰草。原来有点坏的隔扇也重新修好,蒙了高丽纸。赵承义跟窦氏来看赵长宁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些东西搬进来,问赵长宁:“儿子,这是怎么了?”   “祖父送了我些东西罢了。”长宁笑着让小厮腾了桌,方便亲爹亲妈坐下来。   “送来的倒都是好东西,”窦氏观察的主要是价钱,“我瞧那墨都要值些银子的。该是你祖父要鼓励你好生读书的,我儿,你天资一般,更要好生尽力来报答你祖父才是。”   “努力是应该的,不管能不能都要试试才行,父亲已经跟小厨房吩咐好了,晚上时刻备着热菜,免得你晚上读书饿了吃些冷糕冷饭的。”赵承义对儿子的饮食很关心。他自己是个同进士,自然对儿子考进士这件事比较重视。跟天底下的父母一样,生了个蛋,然后就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了。   赵长宁都笑着应下来,亲爹亲妈对她的态度分明就是“虽然这孩子看着不太行,但万一就撞大运中了呢”的彩票心态。   今日是要去祭拜孔庙的,亲爹亲妈先放她出了门。赵长宁带着书童到赵府影壁,赵长旭已经牵着马百无聊赖地等着她了。   赵长宁看了一圈,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事情,大家都是骑马,马房竟然就没有准备马车……而古先生的宅子就在孔庙附近,不用从赵家出发。   杜少陵跟赵长淮两人也牵着马来,赵长松落在最后面,他倒是坐的马车,竟然还带了两个面容姣好的书童。   “长兄,你怎么不走啊?”赵长旭朝她走过来,“正好跟长淮他们约好了去城外沿河骑马,咦,你的马呢?”   赵长宁嘴角微抽,淡淡地道:“我不会骑马。”   赵长旭一拍脑袋,是啊,他怎么忘了,长兄因小时候被马踢过一脚,所以自小就不喜欢马,也没学过骑马。一看只有赵长松那有辆马车,而赵长松已经把头别过去当没看到了,他面色一冷,回头对赵长宁笑道:“这有什么打紧的,来,我带你骑吧!”   他现在对赵长宁是无比的热情,若不是赵长宁要赶他走,恨不得在他那里住下来。   赵长宁的脸快黑成锅底了,带她骑?开什么玩笑呢!   但这位大兄弟用他大狗一般的眼睛看着她,就差没说‘难道是你嫌弃我吗是我太差了吗?’   这时候再去套马车怕会迟到了,赵长宁只能去看赵长松的马车。虽然跟这家伙坐一辆马车很可能会打起来,但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杜少陵最见不得赵长松,他从后面走上来说:“长宁兄,咱们同为男子,倒也没有什么,若你不想长旭带你,不如我来带吧。”他与赵长旭自一起打赵长松后就称兄道弟,非常熟络了。   这根本就不是谁带她的问题。赵长宁自然拒绝了,未等赵长松同意就进了他的马车,然后笑着问:“三弟不介意我与你同往吧?”   赵长松嘴角微微一抽,赵长宁怎么突然就想跟他同马车了?听说他昨夜在祖父门外罚站,难不成是脑子冻坏了?他只能笑了笑:“自然不介意,长兄坐吧。”然后吩咐赶车的赶快走。   赵长宁知道对方是不想跟她多说一句话的,自然不开口。马车与马便嘚嘚跑出了赵府,赵长旭用失落又阴沉的目光看着前头的马车,似乎恨不得把马车盯出个洞来。他没有亲兄弟,所以对赵长宁格外的亲昵。但是总觉得长兄不是很喜欢他,请他喝酒也不喝,给他擦药他也不同意,连跟他共乘一匹马也嫌弃。他不高兴。   赵长淮就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骑着马还游刃有余地上前。“长兄固执,必定不会与你同乘。你要是真的这么想带人同乘,我把我书童借你吧。怎么样?”   赵长旭回头冷冷看他:“你少说风凉话!”   赵长淮嘴角一扯,啧,他还真的生气了?   等出了明照坊,到了顺天府府学附近马车才停下来,这段路是禁止骑马的。他们步行到了孔庙门口,果然古先生已经在门口等他们了。赵这个孔庙倒是挺大的,还有三进门。最近来烧香的学子越来越多,孔庙的香价钱都涨了三倍,学子无奈还得掏钱。   赵长宁觉得孔庙里头烟火缭绕的不太舒服,上了香就出来了,看到这熙熙攘攘的街道,突然有种错乱的感觉。来往的行人,挑脚夫,苦行僧,非常的热闹繁荣。对面是笔墨铺子,纸马铺子,估衣铺子。转角还有条巷子,挑了各式各样的旌旗卖吃食,豌豆黄,薄皮大汤馄饨,荣记羊肉汤,李记狗肉铺,驴肉火烧。若非亲眼所见,如何知道明京城的繁荣。   再往前走就是正觉寺了,赵长宁在驴肉火烧的铺子前头停下来,倒不是想吃,不过是想起了肉夹馍的滋味。正出了会儿神,眼前已经伸过来一个火烧:“你不是想吃么?”   这人不是赵长旭还是谁?虽好像还在生她的气,冷着一张脸。   长宁当真喜欢这个弟弟,笑着说:“你吃罢,我不过是看看的!”又说,“方才的事你也别不高兴,两个男人共乘,像什么样子的?”说罢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知道这堂弟不过是十分喜欢跟她玩罢了。   赵长旭拿着个火烧跟在她身后:“我听说你昨晚在七叔那里进学,七叔待你严苛么?”   赵长宁说:“尚好,你读书不尽心,倒来关心我读书的事了?”赵长旭在读书上很没有天分,他跟着七叔在通州做事,学武功把式倒还不错,个头眼看着也蹿高了不少。   “七叔看似严厉,其实人挺好的。他要是待你严厉,你同我说一声,我去跟他说。”赵长旭见她不吃,自己几口吃了驴肉火烧。她待自己依旧如往常一般好,于是又不气她了。   长宁觉得他的脾气跟孩子一般。她进了旁边的书局,选了两本讲时文的书。等她出来的时候,却看到赵长旭跟赵长淮两人站在门口,对面是正觉寺。只见那寺庙门口,杜少陵似乎正和一个披着斗篷的少女说话,那少女周围仆妇围着,穿绸带金的,很有身份,一见便知是大户人家的闺阁小姐,杜少陵跟人家说话的时候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   赵长旭见她出来了,还有点兴奋,低声跟她说:“长兄,你瞧那家伙,一出来就遇着情妹妹了!”   “什么情妹妹。”赵长宁笑道,“我看那就是他的亲妹妹。”   “你如何知道的?”赵长旭倒是好奇了。   第19章   赵长宁只是笑。   如何知道的?这还不简单,如果是大家闺秀的小姐,怎么会在仆妇簇拥之下,跟一个外男如此说话?只能说明这个男子是她的亲人。至于为什么她认为是杜少陵的妹妹,那是因为他们所带的小厮是一样的打扮,毡帽,同款式的斓边短袄。   杜少陵跟那少女说完,少女便扶着嬷嬷的手入了马车。杜少陵走过来便撸了袖子,说道:“赵长旭,我老远就听到你胡说些话,那是我嫡亲的妹妹,来正觉寺上香的。”说罢一巴掌拍在赵长旭的背上,两人打闹起来。赵长旭练武的,杜少陵竟然也不差,你打我我打你幼稚极了。   一行人才沿着熙攘的街道往回走,那辆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车帘似乎撩开了一下。   等到孔庙门口,赵长宁发现赵长松的马车已经离开了。   赵长旭在旁边看,倚着马笑。他那样子几乎就在说:‘你现在没办法了,必须得我带你走了吧。’   杜少陵在旁边打岔:“你也不想想你骑马的路子多野。一会儿颠着你兄长,瞧他收不收拾你!”赵长旭方才来的路上就差点撞了人。   赵长淮并不想带人,不过也难得说话:“你还是让杜少陵带他吧,他骑得稳多了。”   赵长旭想想自己那破马术到也同意了:“那好吧,少陵你带他,可莫颠着他了!”   长宁看着空空如也的街道,深刻反省自己的为人,低咳一声不再说什么。杜少陵上马后一把把她拉起来,长宁坐在他后面。杜少陵就笑着道:“你要伸手抱着我,否则摔下去了怎么办。”   他话音刚落,一双手臂就自身后绕过来来,抱住了他。杜少陵却蓦地一怔,一股淡雅的味道包围着他,仔细闻来是墨锭、药膏的味道都在其中。背后是衣衫摩挲,呼吸的声音淡淡的。他原来还是坦坦荡荡的,不知道为何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路上几次差点撞到人。   赵长旭在背后喊:“杜三,你注意点人。你别颠着我哥!”   杜少陵朗声说:“我怎么颠着他了?”他就没差拉着马走了。   赵长宁就在他背后笑了笑:“少陵兄,不必顾及我,你走快些吧!”再这么磋磨下去,不知道几时才能回府了。   等回府之后,杜少陵很快翻身下马,赵长宁也随之下了马。杜少陵又在心里默念道德经,并再次谴责自己久未与女子接触,屡屡失态的行为。赵长宁谢过了他,他才笑着摆手:“不必客气,你我也算是同窗之谊了。”   倒是赵长旭跑到赵长宁那处,在她的书房里赖了许久,要不是赶着他走,恐怕他是还不想走的。赵长宁温书到晚上,七叔才差人来叫她过去,开始指点昨天她写的文章。按照标准的会试程序,觉得妙的地方他就划个圈,不好的他就和赵长宁讲如何不好,例如结题部分:“讲君臣之道固然重要,但你前面的观点不用再复述了,结题若有个升华甚好,你自己来改。”   他把笔递给赵长宁,长宁细细思索之后重新改写。她发现周承礼其实很厉害,不愧是在白鹿洞书院任教过的先生,而且往往见解独到,角度很新。被他评论完后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落笔如有神。   周承礼默默地看着她改文章,其实赵长宁的天分也超过了他的想象,过了会儿他叫人捧了香炉进来。   赵长宁不知道这是做什么,周承礼却说:“你过来。”   啊?这是做什么呢?赵长宁迟疑地走到他面前,又听到他放下手中书道:“跪下。”   赵长宁略一停顿,虽然这位是自己的七叔,但也不必每日跪来跪去的吧。她正要说:“七叔……”   “你不是要拜师吗,不跪我跪谁。”周承礼继续说,“跪下。”多少人想拜他为师拜不得,今日他难得想收她,她反倒没什么反应了。   赵长宁这才跪下。拜师?她还没有真的跪过老师呢。   周承礼看着她有些狐疑的表情,淡淡一笑:“祖师王文成公有训,你要切记此言: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此四句是我心学精髓,以后言行不得有失。若你日后做官为民,便是天地公允,都只在你的一念之间,你明白了吗?”   赵长宁有些惊讶地抬头。王文成公,心学!她这位七叔难怪神秘,他竟然是心学一派的。   如今的朝代是程朱理学当道,主张的是‘存天理,灭人欲’,从后世而来的赵长宁自然不喜欢这个扒灰又口是心非的老头,但心学则不同了,王阳明老先生后世便是她十分崇敬之人。便是他为官为民,平定叛乱的功绩就足以让后世敬仰了。可惜在京城心学并不流行,心学太放得开,自然不如程朱理学得统治者的心。   周承礼见她的表情像是知道心学的,点头道:“看来你也了解一些,我是南中王门的传人,师承朱得之老先生。”他没有告诉赵长宁的是,如今的南门学派以他的造诣最深,他另有一个虚号倒是在学界里如雷贯耳,有人不远万里来南中王门见他,不过是他低调,少见外人而已。当然,这些就不必告诉她了。   长宁的确很想深入学习这个学派,七叔能自称传人,想必也是心学的佼佼者,她立刻跪地,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大礼。心学虽然她还不了解,但这可是大明的顶级学说,她该有恭敬是要有的。周承礼才扶她起来,笑了一笑:“好了,你再跪拜香炉,就当是跪拜祖师爷了。”   赵长宁也拜过了,之后去周承礼那里便去的格外勤。但好些天他都只是指点她的制艺,并不教她心学,赵长宁等了许多天,还是有些按捺不住,问他:“七叔,您看什么时候给我讲讲心学?”她连参考资料都恭恭敬敬地买好了,《王文成公全书》。   周承礼在吃她带来孝敬的桂花糖蒸栗粉糕,闻言看她一眼:“急什么,你现在修为不够。等你考了会试再说吧。”   其实他平日都是坐在一边看书,不怎么说话。要不是必要的时候,对赵长宁并不算亲近。要不是她清楚地记得那晚的事,恐怕也觉得七叔是个疏淡之人了。但他对她的确体贴,只要她来读书,屋内永远都烧着炭火,糕点也是充足的。   赵长宁记得有晚她太累,靠着他的小几睡着了。睡梦中是他轻柔地把自己放平,吩咐丫头婆子不要扰她的。   赵长宁渐渐对他摒弃前嫌,对周承礼的态度正常起来了。甚至有时候跟他观点不对,两个人还会辩驳。周承礼说不过她的时候就只是笑,过了会儿才说:“不尊师重道,若我正经拿问你,应该打你的手板。”   赵长宁现常和他开玩笑,随即也说:“七叔打我手板无妨,长宁明日就给您带过来。”次日她就把手板带过来了。   当然周承礼一次也没有打过她。   过了小寒节气之后,就一日日地逼近过年了。只是赵府没有人敢放松,家里三个人待考会试呢。听说二房赵长松已经接连半个月,连女子的影子都看不到,就怕他分心,赵长松读书已经读得两眼发青。赵长淮住赵老太爷那里,老太爷也专门给他辟了清净处读书。而长房这边,赵承义把庶女们全部迁去了东厢房,生怕她们晚上会吵着了赵长宁。窦氏还连夜给四个姐儿开后宅大会,主题只有一个,就是保持长房绝对的安静。   其实根本不吵,这些庶妹比猫儿还乖的,就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赵长宁有时候看到自己唯唯诺诺的庶妹们就头疼,身份不够,胆子太小了。相比来说,亲妹妹赵玉婵绝对是个极端,她现在是长房唯一的嫡出姐儿,欺压庶女都是小事,有时候还来闹赵长宁,从她这儿顺一两本书、一两盆兰草走,遇到喜欢的就往她屋子里搬。说她也没用,下次照旧。气得赵长宁禁止她进自己的院子。   不久后杜少陵的妹妹,也就是那天在正觉寺门口遇到的那个姑娘来赵府探望她哥哥了。论起来,这位杜小姐的母亲竟和二婶娘徐氏有点关系,叫徐氏一声姑母,便在二房多住了小半月。玉婵才总和二房的媛姐儿一起去看这位杜若昀杜小姐,少来长宁这边闹她了。   但这位杜小姐却让家里有点不太平起来。首先,也许是太久没有见到过女人了,某次意外相见后,赵长松对杜小姐可能有点一见钟情。但杜小姐时常同她哥哥一起,她哥哥则同赵长淮要好,听说杜小姐也能和赵长淮说几句话。于是,下人便觉得杜小姐是有意于二少爷赵长淮的。   当然,在赵老太爷的重压之下,没有人敢私下传这些小话,赵长宁是听四安说来的。她连这位杜小姐的正脸都没见过。   这日是腊月十五,家族要聚起来吃饭。她拿了本书来问赵老太爷,在茶间一边看书一边慢慢喝茶,才总算是见了那位杜小姐一面。杜小姐穿了件淡青色缠枝纹绸袄,鹅黄色月华裙,头上只戴了珠花玉簪,面若芙蓉,清新出尘。由几个丫头陪着过来,见赵长宁一个外男在茶间里等,稍微一愣。赵长宁对她含蓄一笑,自己先避开了她,她又不是赵长松,对撩女孩没有兴趣。   谁知到外面,正好看到长淮他们几个围着看梅。赵老太爷这里有株檀心白梅,十分难得。   赵长旭见她出来,便过来搭她的肩:“长兄,你也过来了?”   他小半个月不见他,非常高兴地黏着她:“你最近在做什么,我怎么老是见不到你。”   长宁知道这个弟弟不过是喜欢黏着她,竟下意识地拍了拍他的头,反应过来才觉得不对,这又不是家里庶出的妹妹,能随便拍头吗?俗话说得好,男人的头,女人的腰,都是摸不得的。   不过这对于赵长旭来说都是小事,他甚至一副被顺毛了的样子,享受长兄偶尔的亲昵。   倒是赵长松冷哼一声,觉得这两人腻腻歪歪的,非常的伤他的眼睛。   赵长淮跟杜少陵只是边说笑边往前走,前头正好一个亭子,几株斑竹掩映着,几个仆人正在里面煮茶,说是小姐们方才在这里喝茶。正好几人也走累了,便进了亭子中,准备喝杯热茶。   赵长宁拿了茶具,给赵长旭先倒了杯茶,自己才倒了热水。正是喝着,却听到前头有女孩说话的声音。   “今日这白梅开得正好,剪些放在西次间最好了。”几个女孩被丫头、婆子簇拥着走过来,为首的那个是二房的赵玉婉,手里抱了一簇梅枝,正同旁边的少女说话。   那少女细声说:“白梅性寒,我是最喜欢的。”过了片刻她又问,“媛姐儿,我听说长房还有个兄弟,是你家的嫡长兄是吧?”   旁边也是二房的嫡出小姐赵玉媛,她说:“是啊,他不常出来走动。你问他做什么?”   赵玉婉就笑了笑:“若昀妹妹,我可是听别人说,你对二哥哥长淮十分亲近的。”   几个女孩聊起了私话,这边的男孩听到了有点尴尬,又不好避开,只当没听到吧。不过赵长松就看了赵长淮一眼,赵长淮却是正襟危坐,他对什么杜小姐李小姐的并没有什么兴趣,对杜小姐对他有兴趣这件事也不感兴趣。   赵长宁也听到了,不过她觉得不关她的事,只是喝自己的茶。   几个女孩在亭子外停了下来,那杜若昀杜小姐怀抱手中的白梅,想起当初在正觉寺门口惊鸿一瞥,只见是个极其清雅出众的白衣少年,方才书房一见,对她冷淡却含蓄有礼。当时她便心里小鹿乱撞了,只觉得世间怎会有如此清雅的公子,别男子和他一比,竟都是些毛头小子了。   她轻声道:“我与赵二公子不过熟识而已,若说喜欢……”她咬了咬嘴唇,“我听说赵大公子年十七,倒不知道他……如此出色,是否婚配了。”   赵长宁听到这里,噗的一声,差点被茶水呛住了。   第20章   一时间,亭子内众位男性的目光看赵长宁的目光都有些诡异。   杜少陵听到妹妹竟然说这些,暗自怪妹妹被娘给宠坏了,没得持重。他们家跟赵家不同,女孩比男孩难得,他有许多兄弟,但只有杜若昀这一个嫡出的妹妹,全家当宝一般宠着她,要什么给什么。   二房两姐妹自然惊讶地看着她。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上赵长宁的。   杜姑娘可能反应过来了,也觉得不太稳重。又道:“我便是见赵大公子的才学德行都好,随口一问的……”   杜少陵怕妹妹再说出什么话来,立刻向众位一拱手,朝妹妹那里追了过去。   赵长宁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赵长松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她也很无奈,看上她的妹子能有什么好结果?   幸好是妹子喜欢,她总不可能越过她父母,来找她说亲的。   至于赵长淮,反倒怪异地看了身边的赵长宁一眼。早便觉得这个哥哥……是长得好看,竟这样也有女孩来喜欢他。   这位杜姑娘当真不是普通人,她听哥哥说,赵大公子当时就坐在凉亭里听到她说的话之后,脸微红,心里滋味复杂。竟然道:“……他居然听到了,他没说什么吧?”   杜少陵瞪她一眼:“你还想做什么?我写信给母亲,叫她把你接回去,免得你在这里做出什么丢我杜家颜面的事来。”   一想到赵长宁可能会成为他的妹夫,而他对这位曾妹夫还产生过不可言说的情绪,杜少陵就觉得很怪异。   杜夫人接到了儿子的信,很快就来接女儿回家,正好也是要过年了。因杜夫人身份比较高,赵家接待的也是最高规格,杜夫人带着女儿跟赵家大太太、二太太会面之后,留宿一晚。等下人端了洗脚水出去倒。杜夫人就握着女儿的手,说道:“女儿,你听为娘细细说来,这赵大公子实为不妥的。一则,赵家的家世本来就比不过我们家,他父亲还是个同进士,你父亲可是礼部侍郎。为娘一便不同意这个。”   杜若昀秋眸一睁,静静地看着母亲。杜夫人喝了口茶继续说:“二则,你就是喜欢赵长松,为娘可能都会帮你留意几分,我听说他北直隶乡试的成绩不差,父亲又是少詹事,以后若中了进士,必定仕途通畅。这位大公子,我实在没听出他哪里好的。中进士……怕也不能的!”   杜若昀抓住了母亲的衣袖,却不同意母亲的说法:“娘,那赵长松我不是没见过,听说之前他房里还有许多美婢,仗着自己家世好些,为人便张狂。但大公子就不一样了,他虽是赵家的嫡长孙,却洁身自好,而且刻苦努力,全府上下没有人说他一个不字。”当然,杜妹妹还有一点没说,赵长宁长得比赵长松好看啊,在她心里就是遗世而独立的翩翩公子。   试问天底下谁不喜欢美好事物?   杜夫人见女儿不听她的,叹了口气:“我的乖女,娘就你一个闺女,你几个哥哥也都护着你。你想要什么,娘不是堆在你面前来了的?这赵家的两个公子都非良配。娘以后再给你寻摸更好的,我可要带你回去了,你吵着要来看你哥哥,竟生出这许多的事端来。”   杜若昀听到娘不同意,也跟她娘生了闷气。被杜夫人带回到杜家之后,便一直闷闷不乐。一会儿想到这样好的人,以后就要娶别人了,不知谁能让他冷淡的面容笑一笑的。杜小姐打小求什么得什么,因此还掉了两回金豆子。杜大人知道了女儿这事,也说女儿:“……你现在瞧着那大公子长得好看,我问你,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个你可知?你如今穿的用的,哪一样是赵家长房供得起的?只你身上这刻丝小袄,六十两不止,手上这对镯子是透绿的翡翠,三百两银子也寻不到这样水色好的一对。他怎么养你?便是你喜欢,也得喜欢个门当户对的!”   杜若昀不服气了:“爹爹,你向来都跟我说,人的德行才是最重要的,莫欺少年穷。怎的女儿喜欢他,你们就这样那样的说他家世不好?若有朝一日他有出息呢?”   杜大人笑了,还不因为这是贴心窝的女儿,他才愿意跟她说钱财家世这些庸俗的话啊。   “那你且瞧着吧,赵家这一辈里,最有可能中进士的应该是赵长淮。我看赵长松太浮,火候不够。赵长宁在乡试末尾,历来乡试末尾都是陪练的,连最后的殿试都进不去。若他能中,又这般品行好,我自然不会拦着你喜欢他。”   杜若昀才好受了些,小声问父亲:“当真?他若中进士,您就同意了?”   杜大人大笑起来,觉得女儿竟还是童稚可爱的时候,进士有这么容易中么?他道:“你还是等他中了再说吧!”   至于赵家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赵长宁同不同意,这根本没在杜大人的初步考虑范围之内。赵长宁要能娶到杜若昀,那是他祖坟冒青烟了,正三品侍郎嫡出独女,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拒绝。   赵长宁不知道杜大人跟自家女儿说的这事,而赵家的人,多少都知道了杜若昀的事。赵老太爷还特地把孙儿叫过去,打量了赵长宁半天,最后跟他说:“……你好生考试,指不定还能促进一桩好姻缘。”   赵长宁狐疑地拱手应是,等出来了,就听到赵老太爷在后面同她爹交谈说笑的声音。甚至谈到了‘彩礼’‘八字’之类的。   赵长宁嘴角微抽,正走在路上,迎面遇到周承礼院中的小厮,来请她过去。   到周承礼那处的时候,长宁才看到府里的婆子已经在挂灯笼了,年关越来越近了,到处都热闹了起来。她静静看了一会儿,才从庑廊进了周承礼的书房。   周承礼的书房里放了很多博古架,都堆满了书。书案上插了一捧冷香氤氲的腊梅,帷幕低垂着,连外头的雪光都挡尽了,只有炉火的暖黄的光,甚至也没有点蜡烛。周承礼靠在东坡椅上,披着外衣,手里握了一卷书,屋内这么暗,他应该是看不见的吧。   长宁给他行了礼,问道:“七叔。外头天暗,您应该看不清楚吧,不如我叫人掌灯过来。”   周承礼放下了手中的书,抬头看她。火光映着他坚毅的半侧脸,高挺的鼻梁,嘴唇的线条。炉火发出轻轻噼啪的声音,赵长宁突然就说不出话来,倒是周承礼叹气:“你过来。”   周承礼却自己站了起来,他走到书案前写字,他的字游龙走凤,不是常见的馆阁体,可谓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赵长宁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周承礼收笔道:“你写,我来看你进步如何。”   赵长宁提起笔蘸墨,凝神静气下笔。她练了一个多月的石刻,手腕的确更有力,比原来好多了。但和周承礼一比,还是没得比。他这手行书不知道是要练多少年的馆阁体才磨炼得出来的。这位七叔在学问方面造诣极深,有大家水平。   “进步了些,还不够好。”淡淡的嗓音从她的脑后传来,周承礼站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练石刻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他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指头,很快又放开了,“继续练,两个月足够了。”   赵长宁应是,手指却收进了袖中。   如今二人算是师生了,其实守礼比原来还要严格。   她转移话题问:“七叔,我瞧您这学问的水平,选中庶吉士留在翰林院也是未尝不可的。您怎会被外放去做了知县呢?”知县这样的官,实在是屈就他了。   周承礼只是笑道:“怎的,你看不起知县了?”   “一方父母官,却也不好当。我怎会嫌弃知县,只是为七叔觉得不值罢了。”长宁也笑。   “翰林虽好,但从翰林熬出头,没有一二十年是不可能的。”周承礼不再多说,“七叔的事你不要问,好生学习就是了,别的事不要管。”   周承礼顿了一下笔,然后说:“我听说了杜家小姐的事。”   赵长宁没想到他也听说了,她苦笑:“这事当真与我无关,我也莫名其妙的。不过杜姑娘始终是女子,应当无妨吧。杜家应该也不会允许她嫁给我的。”   周承礼笑了笑:“我看未必,不过你心里明白就好,不必我多说。”   赵长宁停顿许久,突然问:“七叔,上次您提过我十四岁的事,我只记得十四岁在山东的别院住过,至于究竟是什么事……我的确记不太清了。”   窦氏告诉她,她十四岁的时候曾在山东别院住过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周承礼的确也在山东。但是她不记得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她也觉得奇怪,她还是隐约记得有这件事的,但具体内容却没有半点印象。   周承礼没有回答她,自从第一次问了之后,他就不再提起这件事,甚至有时候是刻意的避开了。   屋内太黑,很久之后他说:“不要再想这件事,也不必再问我了。这段时间不要分心。”   赵长宁才没有多问了,她在他这里拿了两本描红回去。退到了门口,回头看的时候,他已经拿起了书继续看。   这位七叔对她虽好,但他自己的事,是半分都不会多说的。长宁走到拐角处她的脚步顿住,轻轻捞起衣袖一看,手腕上一圈红淤……方才她问的时候,周承礼就捏着她的手腕,捏得太用力了。 第21章   记忆是件复杂而神秘的事情,她不记得一件事,有很多种待选的可能。但如果这件事目前对她没有伤害的话,其实记得与不记得,都是没有多大意义的。所以长宁才没有想过去探索,但如今,她却对那段山东别院之行越来越疑惑了。   年关一天天地近,窦氏召集了家里的庶女一起做针线,蒸糕,准备过年祭祀祖先用的三牲祭品,这都是要长房来准备的。长宁是男孩,不用参与这些女孩的活计,仍然是埋头苦学。等到了大年初二,她早上去窦氏那里喝茶,发现家里的女眷们都换上了过节的新衣。   听她们说些家长里短的话,哪家的姑娘定了什么亲,哪个首饰现京城里最时兴,倒也热闹。长宁难得享受这过年的亲近和热闹,还给几个妹妹各自封了二两纹银的红包。   喝茶不过两盏,外头有婆子来通传,说是二小姐、三小姐和三姑爷一起回门了,人已经到了影壁。窦氏听了大喜过望,女孩儿嫁出去就是别家的人了,一年到头也难看到两回的。“快去接他们过来,你们把瓜子果盘的也摆上。我女孩儿难得回来!”   赵长宁也挺高兴,三个姐姐没出嫁前待她极好。可惜大姐嫁得远,过年也难回来。近些的二姐、三姐才是每年都回来的。她到门口去接,不一会儿就看到穿宝杵纹紫绸袄,头戴金莲纹宝结的二姐赵玉如,穿水红色袄裙与无袖坎肩的三姐赵玉妙,赵玉妙怀里还抱着个四五岁大的白胖小子,戴着瓜皮小帽,一见到赵长宁便叫她:“舅舅!”非要长宁抱他。   这小胖墩子旁边是个穿蓝色直裰,略显苍白清瘦的青年男子,这个是她的三姐夫。   三人给窦氏请了安,二姐赵玉如说:“路上遇到三妹与妹夫,便一同过来的。”又看到站在旁的赵长宁,目光闪动,“弟弟都长这么高了,我看比娘还高半个头呢。”   窦氏笑得合不拢嘴,长宁像父,自然比她高许多。她道:“都别站在风口上了,进来说话吧。”   她们几个女眷就进了西次间,留赵长宁抱着小胖墩外甥,和三姐夫说话。   三姐夫许清怀也是个读书人,他父亲虽是两榜进士,但他读到现在却只混了个秀才,家产也要败光了。因赵长宁是举人,他便觉得在赵长宁面前抬不起头,但凡回答赵长宁的话都要恭敬地站起来,然后拱手说话。   赵长宁看着头疼,笑道:“三姐夫不必客气,坐下说话吧。”   小舅子不讲究,但许清怀却不能不讲究,连忙抱手道:“你学问比我高,是我该讲究的。听说你还要参加明年的春闱,姐夫得先祝你高中才是。”许清怀叫人把自己带来的锦鸡、糕饼拿上来。他家境一般,也拿不出多好的东西,自己看着也有些窘迫,说道,“等你高中了,姐夫再给你包大封红。”与他同乡交好的祝举人,见他提着鸡来赵家,还笑他:“你那小舅子若能中,我怕也能中了!不如把你这锦鸡给我吧!”锦鸡的兆头好。   许清怀还涨红脸回他:“我这舅子如何不能中,他人品才貌一贯就好!”他因田庄引水的事,跟祝举人家闹矛盾,县官却偏袒了祝举人。许清怀只恨自己不是个举人。那祝举人不过是拿他取乐,不过笑了几句就进去吃茶了。   这时候赵承义从正房回来了,正好把外孙抱过去玩,许清怀自然要见过岳父。长宁便不陪他说话了,怕这姐夫对着她腰都要躬弯,读书人便是这么好玩的,竟要以功名来论辈分。   长宁进内室的时候,正好听到三姐赵玉妙问她的亲事:“弟弟如今年十七了,我那小叔子如今都有两个孩子了,弟弟怎的还不说亲?”   窦氏脸色有些僵硬,但也早有说辞:“你父亲想着,他若是中了进士再说亲,身份便不一样了。否则只是举人,那些世家的小姐怕是看不上的。”   赵玉妙就道:“原是打的这个主意,我还想着要是弟弟没说亲,我倒瞧了好几个姑娘,都刚及笄的年纪。”   赵长宁听到母亲和姐姐的谈话,心里默默一憋,她才十七岁!怎么大家就都开始替她操心亲事了,还把姑娘给她瞧好了。   看到赵长宁进来了,两个姐姐亲热地拉她坐下。   长宁便问二姐赵玉如:“……怎么没见着二姑爷一起回来?”   长宁刚提这个,赵玉如便脸色苍白,人也失神。长宁皱眉问她:“二姐夫是不是又亏待你了?”   这二姐夫不把她们家放在眼里,二姐又无子,他一贯就对二姐不好。   三姐赵玉妙脾气比柔婉的二姐烈,喝了口水就道:“这事说来就气!二姐身边的丫头喜儿早与家里郑管事的独子说了亲。谁知二姐夫看上了她,想讨去睡。二姐求他不收用,却还被二姐夫以无出为由数落了一顿,说她懒惰善妒,还是把喜儿收用了。”   “那狗东西,竟把主意打到喜儿头上!”窦氏差点拍烂了桌子,喜儿是赵玉如陪嫁的丫头。见女儿开始哭起来,又把二女儿搂在怀里,心疼得直掉眼泪:“可怜我女孩儿!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你是最娇气的。可这不忍还得忍,你若是被休回家里来,便一辈子受人指点,大门也出不得一步。你又是无子,娘就是想给你说理也找不到由头。”   “姐姐与他操持家务,哪样做得不好!”赵玉妙想来就气,她虽然嫁的秀才家境不如二姐好,且一直举业无成。但她第一年就生了儿子,又紧紧握着嫁妆和家里几百亩田,虽没有富贵,但过得舒心,婆婆也不敢随便给她脸子看。偏生二姐过得是最苦的。   赵长宁听到此处长叹一声,过去把二姐揽在怀里:“姐姐莫哭,若实在忍不下去,我上门给你撑腰去。否则我这弟弟要来做什么的?”   靠着这唯一的弟弟,赵玉如抓着他的衣襟直哭不止:“宁哥儿,我就是宁愿大归,也不想受这个气……他那黑心肝的东西,屋里的丫头是都睡了遍了!姐姐……姐姐真是恨!”   窦氏张了张嘴,也不好再劝女儿,在她看来,大归是比死要更艰难的事情。   长宁想到自己小时候,二姐是最温和的人,生病的时候她还一勺勺地喂她吃蛋羹。她才二十一岁啊!花一般的年纪,怎么看上去比窦氏还要憔悴些的。长宁握着赵玉如的手,坚定地告诉她:“只要姐姐再不想忍了,回家里来,只要弟弟有口饭吃,便不会少姐姐的。”   三姐赵玉妙也在旁说:“是啊二姐,再不济,家里还有弟弟撑腰的。”   外头传来喧闹的声音,是玉婵折了些腊梅枝子回来。听说两个姐姐回来了,飞快地跑进来。因她是最小的妹妹,两个姐姐也格外的宠,二姐送了玉婵一只金手镯,三姐送的是珠花。玉婵便赖在窦氏怀里,吵着要晚上去媛姐儿那里玩。   赵长宁见她还是没个样子,就说:“你赖着母亲做什么,今日可练绣工了?”   “不要你管我!”赵玉婵把头埋到母亲怀里,“整日就知道数落我,我又不是不知道练的!”   见窦氏直抱着玉婵,问她的手冷不冷,赵长宁叹气,罢了,她还能怎么管这个妹妹。正巧丫头进来通传,说外头有个小厮找她,她才从屋内出来。   门口等着的是伺候她的一个小厮铜儿。见她出来了才道:“大少爷。外头回事处闹起来了,老太爷正在见客没有空暇,管事差小的来找您过去。”   这大过年的,回事处有什么闹的?赵长宁嗯一声问铜儿:“可知道是什么事闹起来了?”   铜儿说道:“是个叫齐三的人来拿银子,说咱们府上有人允诺了借他的,无赖撒泼的,二少爷、三少爷也过去了。”   赵长宁让他前头走着,回事处在前院,她到的时候几个穿棉衣绸褂,戴六合帽的男子。其中有个留两撇胡须的一见赵长宁,眼睛便是一亮:“大少爷,你可是来了!我那边急着用钱呢,你允诺放给我的钱呢?”   赵长宁听到这里微微皱眉。借银子?她可没允诺要借银子给谁。这位齐三怎的一看到她就要问她借银子?她再一看回事处,发现回事处里的人表情都有些怪异,盯着她不说话。   她心里咯噔一声,心道恐怕不妙。   赵长淮先拍了拍袍子走过来,看着赵长宁道:“大哥,这几个是来找你的。他们说你承诺放给他们银钱,每月五分的利。我一开始也不信,方才管事拿了回事处的账本来看,才看到是你用了对牌提走的银子,已经在外头放了一千多两了……不过大哥,你怎么能做出这么糊涂的事,这岂不是给……家族蒙羞么。”   赵长松也上前一步说:“长兄,我刚才听着也惊讶得很,你平日为人是最得祖父称赞的,怎的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长宁先是错愕,然后才笑了。她先慢慢走到赵长淮面前,盯着他问:“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赵长淮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说:“大哥这话怎么说,什么叫我不放过你?这事可与我无关。”   长宁压低了声音说:“伤我手肘那次,你真当我不知道你是否故意?你骗得过祖父,难不成还骗得过我吗?还是你自己都觉得那是意外呢?”   赵长淮漠然地看着她:“我不知道长兄是什么意思,只不过这放印子钱一事,我想怕还要先禀明祖父才是。”   “二哥这话我看说得好,这事自然要先禀明祖父的。”赵长松难得和赵长淮站在同一阵营。他只要想起长宁夺走杜姑娘一事,心里就不高兴。赵长宁有把柄落在他手里,自然要牢牢地抓住了。   赵长宁冷冷地看着这二人,随后别开了目光,她淡淡道:“这时候不宜去找祖父,如今是过年,他又在待客,闹大了大家都没有心思过年了。既然是这几人指认我放了印子钱,先留着他们问话,回事处的账本也一并留着。我再回去拿了对牌和账本过来对账。晚上再告诉祖父此事。”   赵长松听到这里便冷笑:“我看长兄是想洗清罪证吧?这事现在就该去禀明祖父才是,李管事,你还不快去请祖父过来。”   “不准去!”赵长宁淡淡地喝止,李管事又不敢动,毕竟赵长宁手里握着家里的对牌。   “这家里的管事,也不是长兄使唤的吧。”赵长松盯着她,“长兄,你有什么资格使唤他?你做出这样的事,难不成还不准我们说出去?你这样的作为,可实在是不能服众的。”   “二弟,我不妨这么告诉你吧。”赵长宁回过头,反而笑了笑,“掩藏罪证又如何?我说不许去就不许,毕竟我才是这家里的嫡长孙。你就是不满……”语气一转,“又有什么资格说话?”   她管他服不服,赵长松这样去闹,不是她做的也成了她做的,还会搞得家中鸡犬不宁,长宁是绝不会放任的。   毕竟她才是赵家的嫡长孙,他们不服管也得服! 第22章   长宁不再管赵长松要如何,她将回事处的事情交待好,立刻就回了东厢房,找了顾嬷嬷过来问话。   家里的对牌一直是由她保管着的。   顾嬷嬷听了此事十分错愕。大少爷在外头放印子钱?这如何可能的。不走正道,钻营苟且,这是赵老太爷最深恶痛绝的事情。他是言官,这一辈子都刚正不阿,大少爷最明白这个,她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我也知道是有人想害我。”赵长宁把看手里的对牌,已经渐渐入夜了,烛光只笼着她面前的书案,别的地方似乎都是昏幽的黑暗。她看不出表情,只是继续说,“问题是谁想害我。这对牌您没给过别人,房里哪个丫头小厮进过您屋子的,都拿过来问话。再把守院的婆子叫来问这几天都是谁来过。母亲那边二姐和三姐都在,暂时不要扰了她们。您把这事告诉父亲,叫他派人协助您。”   “那您……”顾嬷嬷微一迟疑,长宁把这些事都交给她了,那她要做什么?   “我要去祖父那里。”赵长宁把她房中的账本和那对牌收起来,叫四安进来给她披了斗篷,“这院子里就由您盯着,我是最信得过您的。”长宁握了握顾嬷嬷的手。若她连顾嬷嬷都信不过,还不知道能信谁。   顾嬷嬷送她远去,站在门廊看了好一会儿。立刻就叫了香椽和香榧两个大丫头过来,将这院子的大小仆人都聚起来一一地排查。   正房那头赵老太爷在同几个儿子说话,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其实并没有瞒很久。刚一入夜,回事处的管事就捧着账本来了。赵老太爷看了账本,久久没有说话,长宁这孩子的秉性他肯定是信得过的,不然不会把对牌交由他管。但其实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这几个孙儿。至少赵长宁就超出了他的预料。   李管事因自己的失职,嘴唇也有些发抖:“因是年关,府里用银子的地方多,所以小的没有起疑……更何况大少爷那处支银子,我们也不可能不给。竟不注意支出去了一千多两。是小的错,未及时将此事禀报给老太爷知道。”   赵老太爷却很平静,至少比李管事想的平静得多。他放下了账本说:“既然如此,把长宁给我叫过来吧。”   屋内的丫头应声而去。未等多久,赵长淮、赵长松二人进来了,先拱手给老太爷请安,赵长淮先说:“祖父,长兄放印子钱的事我等正在回事处,已经听说了。正值年关,家里亲戚来往多,且次年长兄就要科考了。我看此事应当谨慎处理,免得落下话柄。私下惩罚长兄便够了,不可过多宣扬。”   “二哥说得太客气了。”赵长松却很坚决,“我看这事祖父还需从长计议,不可包庇纵容。就算是长兄要参加科考了又如何?品行不端正,照样是个祸国殃民的贪官佞臣。祖父这一辈子清正廉明,岂可被他给坏了名声。”   赵老太爷闭上了眼睛,心里突然有些烦躁。   赵承廉原是坐在一边听的,因过年不用去詹事府,他才有些空闲。此时才站起来说:“父亲,长宁究竟为何在外放印子钱,我倒是不计较,左不过才一千两银子而已。我计较的是家中的对牌,实在是不能放在长宁手上。怕这孩子太年轻,不知道事情的轻重。”   “长兄如今已能逞嫡长孙的威风,怎肯轻易交出对牌。”赵长松冷笑。今日下午在回事处的事他记得。赵长宁好大的架子,都要顶到他的脸上来了!   赵老太爷道:“都别说话了,等我问过长宁再说。”   赵老太爷毕竟是大家长,他一发话,众人自然就闭嘴了。   不久后外面就有人通传:“大少爷来了。”   门帘挑开,一股冷风从外面钻进来。赵长宁把斗篷交给了四安,她扫了一眼屋内的人,二叔、三叔、四叔都在,赵长淮赵长松二人不出所料也在其中。一看就知道屋内是什么事,长宁先走到赵老太爷面前先请安:“祖父,我过来了。”   “你来了。”赵老太爷抬起眼,“可知道我为什么事叫你来?”   “我知道。”赵长宁说,“放印子钱此事非长宁所为,不过我也带了我房中的账本过来,还请祖父过目以证清白。“   “清白?”赵长松却是笑了,“长兄这话可笑,你拿你自己房里的账本自证清白,岂不是随你怎么捏造都可以了?你真正该做的,是把管家的对牌交出来,再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怎么放印子钱,怎么给家族蒙羞的事说清楚。”   赵长淮虽然和缓,杀伤力却比赵长松大得多,那是一刀刀的暗捅。“回事处的账,还有那几个上门讨钱的,人证物证俱在。我本来想大哥这是初犯,长房的银钱的确不够,大哥此举可以理解,稍微惩戒即可。不想大哥竟不承认,倒比放印子钱更让人寒心了。”   赵老太爷叹了口气:“长宁,你听了这些话,自己说呢?”   祖父并非全心信她的,人证物证俱在,就是想信也没有办法信的。赵长宁分明就料到了,但心里还是滋味复杂。她淡淡说:“我的话却还没有说完的,两位弟弟就急着给我定罪,倒是怪了。”   她要开始反击了。   赵长宁拱手说,“祖父您听来,此事可蹊跷?若真是我放了印子钱,我何必告诉对方我的身份住处,难不成我会蠢到叫别人找上门来拿钱,再让您发现不对,好狠狠地责罚我一顿?”   赵长松继续道:“谁知道你是不是以赵家嫡长孙的身份压阵,怕他们不服,不还你的钱。”   长宁根本就不惧,慢慢道:“既然如三弟所说,那更蹊跷的在后头。他们几个一见到我,立刻就将我认了出来。但我这一两月都在府中读书,从未出过门,更谈不上见过他们了。他们究竟是在何处见过我的?不如将他们都叫过来问问看。”   赵长松一时语塞,发觉这个人竟然十分的思维敏捷,而且善于分析,层层深入。   竟然还能驳得他说不出话来。   “大哥说这些的确蹊跷,但是钱的确是用对牌取走的,这可做不得假。”赵长淮便帮他一把,“长兄要是不能解释这个,拿不出这些银钱。说再多恐怕也是诡辩。”   “这些竟都能被二弟称为诡辩,二弟倒也是个高手,我是佩服的。”赵长宁却看向赵长淮。   对方嘴角轻轻一扯,避开了他的视线。赵长宁真的生气起来,倒也是个不好针锋相对的主。   “祖父若是不想信我,尽可将我的对牌先收回。”赵长宁在赵老太爷面前下跪,捧出了对牌,“此物在我手上是烫手山芋。您给我的时候,我没想过能用它做什么,我也不会去做什么。如今闹得兄弟阋墙,还是因这对牌缘故。”   “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赵老太爷睁开了眼睛。   赵长宁刚才那些话,他怎么会听不出其中的蹊跷。   此事处处都不对,肯定不简单。长宁说祸患的根源是在那对牌身上,分明就是在暗指什么。所以她用这招以退为进。   “这事不能轻易放过,就算不是你,也得把这个人找出来。今日留下的那几个人给我叫过来,回事处的管事、小厮一并过来,好生地问话。”赵老太爷拿出了大家长的威严,冷着一张脸说,“无论印子钱是谁放的,闹出这些事端来,赵家都没有这个先例。我早便说了,做这样不正道的事,我是非要给他上板子不可的……谁都逃不得!”   他又看了赵长宁一眼,淡淡说:“印子钱这事终归与你有关,你过来与我一同问话,将功补过吧。”   这事的确与她有千万重的关系。长宁静静地站在赵老太爷的身边,站得笔直。   她知道其实赵老太爷不喜欢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不喜欢算计。他喜欢家里和和美美的,没有那些多余的心思,然而事与愿违,赵家偏生就是不平静。她也想知道究竟是谁做的,这个印子钱……肯定已经有人放出去了,而这个人绝不会是赵长淮或赵长松。   第23章   夜未过半,赵老太爷已经审完了回事处的人,还有那几个上门闹着要印子钱的泼皮。回事处的人自然都是看对牌说话的,长房的丫头小厮又不是个个都认识,只说是个脸生的过来取的。至于那几个泼皮说得更简单,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放印子钱的人告诉他们,如果需要便上赵家找赵大少爷取,还告诉了他们赵大少爷长什么模样。   对牌的问题还是出在赵长宁那里。长宁听到审不出东西的时候,身体有些冰冷。而赵老太爷的目光也更凝重了。   赵长宁再次扫视两位弟弟,这两个人神情都没有异样,不过是落井下石而已。就算推波助澜,也绝对不是主谋。这两人还不傻,否则追查到最后放印子钱的成了他们,岂不是引火烧身吗。   她踱步到了外头,问四安:“……长房那边可传话过来了?”   四安看着少爷的目光有些担忧,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如果追究不出那个人,最后受罚的也只是她而已。而且对牌的事……只有长房的人才能接触得到,无论最后知道是谁,这都是背叛。   血淋淋的、根本不顾大少爷前程的背叛。   “方才来过了,顾嬷嬷说让您处理好这头就过去一趟。”连四安都知道这事严重,压低了声音,“她似乎知道是谁了……”   赵长宁的心脏猛地跳动,控制不住。她深吸一口气:“你跟祖父说一声,我先回去一趟。”说罢大步往长房走去。   顾嬷嬷已经在屋檐下等着她了,她站着不动,慈祥的面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严肃。赵长宁随她进屋,看她欲言又止,点头道:“嬷嬷说罢,这些事我还是受得住的。”   顾嬷嬷随之长叹一口气:“那老奴便说了。大老爷在和三姑爷长谈,奴婢也没扰了他,自个儿审问了。咱们府里的下人都是您和老奴精挑细选的,其实不会出什么差池,我一一审过,我的房间他们是没人能进的。他们亦不敢进……唯有七小姐,时常到您的院子来拿些小东西,下人又不敢拦着,便可四处乱来。”   “我倒也不是空口说的,方才将伺候七小姐的几个小厮悄悄拘起来问,其中一个便认了这回事。七小姐不知道是从谁处听说,放印子钱可得利,自己手头又没有余钱,便打上了这个主意。想着早些把钱收回来,也就没有人知道了……”   赵长宁越听面色越寒,手骨慢慢捏紧。   “老奴私又以为,以七小姐的为人与手段,是想不到印子钱这一出的。肯定有别人在给她出主意,撺掇了她……”顾嬷嬷的声音越来越低了。   帮着外人来害到自己哥哥头上,七小姐……简直是过头了!大少爷平时可曾亏待过她?   “我知道了。”长宁努力控制着声音的平稳,她道,“嬷嬷,这事您就别往外说了,我去找她。”   顾嬷嬷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出去,苍老的脸满是哀伤,心紧紧地缩成了一团。   长房的女眷还没有睡的,过年的热闹光景,窦氏带着几个亲生女在屋里剪纸说话。赵长宁远远地站定了,她看到飘摇的红灯笼,看到她们投在窗扇上的影子,嬉笑的声音。寒风阵阵扑在她的身上,似乎热闹都是与她无关的。   背上很沉,肩上很重。怎么能热闹?如何热闹?   她一步步朝窦氏房中走去,方才的事都刻意不惊动她们,此刻她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丫头给她打了帘子,扑面而来一股糕点的甜香味和炉火的暖意。三岁大的外甥铮哥儿在炕床上爬来爬去地玩,窦氏和二姐逗着孩子吃糕点。三姐则在纠正赵玉婵缠络子:“这线是要这么缠的……”   玉婵笑嘻嘻地说:“三姐,这样能编出个蝴蝶来么?”   窦氏看到儿子进来,笑着来拉她坐下:“我听说你祖父把你叫过去了,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赵长宁对她轻轻摆手,走到赵玉婵面前,将她手里正在编的络子抽出来。然后问她:“赵玉婵,你觉不觉得该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赵玉婵手中的络子被抽走了,眉头一皱不满道:“哥哥你做什么呢!我这编得好好的。你有什么事非要现在说啊?等会儿说不行吗?”   赵长宁被她漫不经心的态度气得发哽。突然拍在她面前的桌上,眼睛发红地厉声说:“你瞒着我做的什么好事,都给我说清楚!”   玉婵被她一震,许久没有回过神来。赵长宁虽然会说她,但从来不会这么厉声斥责她。她又是个火药性子,一点就着的。觉得赵长宁莫名其妙地就进来训她,大过年的,谁不是开开心心的,偏生他要来搅合!   “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非要我不痛快!”赵玉婵站了起来,被兄长这么训斥,眼眶也红了起来。“你不久仗着自己是哥哥,成天都要说我。我又怎么了?我看你才是不好,难怪二哥三哥都不喜欢你……”   “婵姐儿,你说什么呢!”窦氏觉得不对,立刻喝止了女儿。   发生什么了?长宁怎么突然就发这么大的火。   赵长宁先是愕然。就算她觉得这个妹妹麻烦,但从来是能帮则帮,能管就管。没想到她能说话伤人到这个地步。心里泛起一股痛楚,然后她冷冷笑了:“是啊,他们都不喜欢我!别人不喜欢我你觉得很舒服,很高兴吧?这样你可满意?”   赵玉婵被他说得脖子脸红成一片:“你在说什么!莫不是你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就把气撒到我身上!我告诉你,我可是不会忍的!”   “是啊弟弟,玉婵究竟是做了什么错事,你好生说出来咱们一起论论。都是自家的兄弟姐妹,不要生了罅隙才是。”二姐赵玉如劝道。   赵长宁半晌什么话都不想说。   窦氏过来扶他:“宁哥儿,是不是你祖父跟你说了什么?”   “你拿了我房里的对牌,”赵长宁直直地看着赵玉婵,“用对牌在外头放印子钱,还是以我的名号,是不是?”   赵玉婵看到哥哥寒锋一样的眼神,突然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脸色刷地白了。“我……哥哥,你这是在说什么?”   “什么印子钱?玉婵,你好生说说,你哥哥说的是怎么回事?”窦氏也是满头雾水。   “有人拿了我的对牌,在外头以我的名义放印子钱收利,被祖父发现了。”赵长宁说,“顾嬷嬷查到是她的小厮所为。”   “现在我再问你,这事你自己做不出来。究竟是谁撺掇你的!”长宁的声音又一冷。   “我……”赵玉婵看他严厉的样子,怎会猜不到自己这次犯下了大错,她说得很牵强,“什么印子钱的事,我不知道!”   “七小姐还不承认,我却把人证带来了。”门口传来个苍老的声音,顾嬷嬷带着个低垂着头,不住发抖的小厮走进来。先与窦氏和几个姐儿福身请安,顾嬷嬷才道,“七小姐叫他拿着对牌去回事处取了银子,再往外放,有人因此闹上门来。如今老太爷知道了,一开始还以为是大少爷所为。大为震怒,说要给放印子钱的人请家法。”   家法?赵玉婵后退一步,心思凌乱,喃喃道:“怎么会发现的?我……我只是借用这些银子,我又不是不还的……怎么就要请家法了……”   赵长宁漠然地看着她许久,甚至屋子里还没回过神来的女眷。“谁教你这么做的?”她再问了一次。   赵玉婵这时候已经开始崩溃了,一把抓住了赵长宁的衣袖:“哥哥,你要救我!是玉婉说……说外头放印子钱的,每月能赚得上百两。我想着你明年会试要用银子,家里哪里都要用银子。我也是想帮忙的……哥哥,我不知道会被人发现的!”   “你不知道?”赵长宁的语气已经是强压着怒气了,她气过头了,“年末一查账就会发现的事,你会不知道!你说是玉婉告诉你的,好,当初玉婉跟你说这些的时候,可有第二人在场?”   赵玉婵就这么出去指别人,别人若是满口否认,反而说是她污蔑在先。她能怎么办!   “没有……”赵玉婵咽了口气,干巴巴地说,“我在她的屋子里,只有我们二人……在看话本。我借你的名字也没有办法,我是女孩子,不能与这样的事牵扯,且人家也不会听我的……哥哥,不过是千多两银子,我还上就是了。不严重的吧?”   赵长宁看着她冷冷一笑,随后她后退了几步,转身走出了窦氏的院子。   她是女孩子……不能与这些事情牵扯。那么她就无所谓了吧,不论什么事情,不论外界有什么风雨。长宁走在路上,天边的下弦月投下了淡淡的影子,如水的白光。她听到背后渐渐喧嚷起来,黑夜里的风声不断地在耳边打转。   直到她的面前变得一片模糊,赵长宁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怎么会哭的呢?有什么好哭的。   但是眼泪就是不停地流,说不出哪里委屈,赵长宁渐渐地蹲下身,哭得喘不过气来。   有个人影站到了她背后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一丛竹影轻轻地晃动,他的衣角也被微微吹动。他的神情带着一丝丝的怜惜,但他没有站出去安慰她,他只是看着。   长宁哭够了终于撑着从地上站起来,擦了擦眼泪,继续冷静地朝正房走去。她还在哽咽,但她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能这么哭了。   再也不会了。   她还有最后的事情要去处理。   窦氏的房中,赵玉婵将络子都拧成了一团,她心乱如麻。她知道母亲和姐姐都看着她,目光冰冷而审视。她抬起头问顾嬷嬷:“嬷嬷,祖父很生气么?是不是要请家法了……怎么哥哥就这么走了,他去哪里,他不帮我么?”   顾嬷嬷淡淡道:“这是违逆祖训的大错,老太爷自然生气了。大少爷去正房,便是要为您顶罚的。”   “他为我顶罚!”赵玉婵突然从炕床上站起来,她能感觉到母亲和两个姐姐的目光更谴责了,“我……我又不要他给我顶罚的!我跟祖父说清楚,我自己去领罚。”   顾嬷嬷甚至没有告退就要走了,听到这句话才她回头,看着她,顾嬷嬷轻蔑地、慢慢地笑了:“七小姐,这三尺长两寸厚的棍子。您觉得,您禁得起一棍吗?”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却仿佛有千钧的重量,让赵玉婵说不出话来,让屋内如死一般的寂静。   “老奴告退。”顾嬷嬷福身出了房门。 第24章   正房已经归于平静,赵老太爷威逼利诱,将那几个来闹事的给处理好了。否则此事传出去,可能还会对赵家的声誉有影响。眼看就是要会试的关头,这时候不能出岔子。   赵长宁请赵老太爷随她去书房,她站在赵老太爷的面前说:“方才孙儿回房,已经将此事查清楚了,是孙儿看管不力,叫府中的下人钻空偷用了对牌,酿成了今日的祸事。孙儿愿意领罚,日后也必定严加看管房中下人。那下人孙儿也已经叫人扣住了,准备发卖出府去。”   说罢就撩袍跪了下去。   赵老太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当真如此?”   赵老太爷自然相信此事不是赵长宁所为,但区区仆人怎么可能狗胆包天,赵长宁那里又怎么会连仆人都防不住。   “祖父心如明镜,自然知道再问下去,不会只牵涉长房。首先这些人突然找上门就是蹊跷,分明不是来拿银子,而是来闹事的。没有有心人在后面指使说来您也不会信的。再者偏生还是在这个关节口,其心可诛。”   赵长宁淡淡道:“只需顺着他们往下查,就能揪出背后指使的人。但这事再查下去,对家族的声誉无益,对其中牵涉的人名誉无益。不论怎么说,本该是我掌管的东西被别人借用了,都是孙儿的错处。”   “深明大义,我倒没看错你!”赵老太爷突然说了一声,便伸手扶他起来,“既然你能说出这等话来,那这事我不再深入追究了。”   “不过该罚的确要罚,你自己也要把长房的事理清楚,莫要被别人抓着错处,我现在能袒护你。等你入了官场再被人抓住着了错处,可就没有人能袒护你了。”赵老太爷这话说得很严厉,他费心培养来的嫡长孙,要求就得更加严格。   倘若这孩子有一天能中进士,他希望他在踏上仕途之后,能够少走一些弯路。   赵长宁知道赵老太爷喜欢看到家庭和睦。他对赵家如今情况很无奈,人心向背就是祸根。“孙儿知道。”她轻轻答应下来。   赵老太爷带着她走了出去,坐在首位慢慢对对众人说:“方才已经查明,此事是长房一下人,冒了长宁的名所为。这下人我已经带人去领,乱棍打死了得。至于长宁……”他顿了顿,“此事的确非他所为,但他看管不力,罚他十棍。”   赵长松立刻站了起来:“祖父,您这轻飘飘地几句话,就把这事绕过去了?我们怎知你有没有偏袒长兄。怕这仆人也要喊出来,叫大家问话吧!不问出个子丑寅卯,怕是不能服众的!”   “你住嘴!”赵老太爷原本阴沉的脸色更加难看,突然怒喝,一拍桌子指着他说,“上次你闹出大事,你长兄可曾对你穷追不舍?你当真想要继续查下去吗?好,我问你,那几个人口口声声说不认识你,家里怎么会有你的名帖?”   赵承廉喝茶的动作一顿,而赵长松惊讶地看着赵老太爷。   长宁低垂眼睛,一言不发。方才她就暗中派人去访了那几人的家,虽然放印子钱的肯定不是赵长松,但让玉婉背后撺掇赵玉婵,还有这几个人找上门,绝对跟他有脱不了的干系。赵长松敢动手,那就别怪她不客气。干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暗中让人放了赵长松的名帖在那几人家中。   赵老太爷肯定会想到这层,然后派人去查,他自然能看到这些名帖。   “三弟真的想继续的话,我是不怕的。毕竟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赵长宁直直地看向赵长松,“但是三弟确认,你想继续查吗?我先不论那三个人,谁在背后铺路,谁暗中让回事处对此大行方便,其实真的不难问的。”   赵长松一愣,随即冷笑:“好哥哥!装得一副被人迫害的样子,内里竟有这份心计呢!”   长宁嘴角微微一勾:“不敢当,三弟心计过人,我身为哥哥,自然要压得住你才是。”   “行了,长松你坐下。”赵承廉突然沉声道,“老太爷说得有道理,这事再论下去对谁都不好。不过是个胆大包天的下人,打死算了。”   “既然有长松的牵涉在里头,请父亲也罚他。”赵承廉站起来,拱手道,“这孩子教他母亲宠坏,的确应该教训。”   二叔今日大义灭亲了?   赵长宁明白,这位二叔其实心里门儿清。平日他们小打小闹无所谓,但影响到赵家声誉的事,关系到他的仕途,赵承廉是不会坐视不理的。就算是亲儿子他也不会手软。难怪他能做到少詹事的位置,比父亲的优柔寡断、舐犊情深是果决多了的。   赵长松有些愕然,刚喊了声父亲。虽然的确……有他在里面煽风点火!但他怎么可能留下名帖这样的证据!   “你闭嘴!你长兄说不必追查,你为何还想穷追不舍!”赵承廉打断了儿子的话,甚至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拱手,“家族为重,此事不能再查。请父亲请家法来,教训这孽子!”   赵长宁静静地不说话。长松被人抓了物证,自然只能闭嘴了,两人跪到外面去领罚,齐管事捧着家里的立威棍来了,这棍是祖上传下来的的,一头嵌了铜箍子,另一头略细扁,打人是非常疼的。   几个叔叔在内室喝茶。冰冷的黑夜里,过年的大红灯笼投下淡淡红光,长宁看着便深吸了一口气,她趴到了凳儿上去,月白的衣衫滑下来一些,体格威猛的小厮挥出的棍儿带着凛冽威风朝他臀上喝去。“啪!”地一声剧烈闷响,长宁的脸色立刻变了,疼得声音都出不来。   跟立威棍一比,抽鞭子简直就不算什么了!这才是真正严厉的家法!接下来又是一棍,她的手都在抖,甚至不能抬头看周围人的眼神。她知道自己这样一定很狼狈很惨,但是这个时候她根本控制不住。痛吟出声。就算如赵长松身子骨硬,也被打得直喊疼。但他只有五棍,比赵长宁还是轻一些的。很快就打完被人扶了起来。   屋内几个叔叔纷纷别过头说话了,只有赵老太爷看着外面,赵长宁受罚的情景。这顿棍子有多厉害,没有人比他清楚。但是这顿他该受,赵老太爷其实也恨长宁被人抓着把柄,给了别人害他的机会。还要打给那个真正使对牌的人看看,这究竟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   赵长淮站在一边看着,这时候他竟然难得生出一丝同情来。赵长宁不过是被那蠢妹妹给拖累了,这就是他的弱点,弱点被人抓住了,只能认栽。幸亏他没有同胞的兄弟姐妹,倘若真的有,他也不喜欢妹妹,倒是更喜欢姐姐一些。   要他有个姐姐,温柔如水的性子,他必定好生待她,不让她受赵长宁这等被拖累的苦。   立威棍打过六棍,窦氏同三个女儿出现在了正房门口。这时候赵长宁的额头已经全是汗,手脚都在发抖。   窦氏一看她扑在春凳上,打得人都软了,吓得肝胆俱裂。   这个不行,赵长宁不行的啊!她不是男孩……她承受不住这顿棍子的!   “别打了,不打了!”窦氏的声音几乎都是尖利了,她不顾旁人的阻拦,扑上去就抱住了她,将她的孩儿好生搂紧,这是从她的肚子里出来的。明明她是要好生护着她长大嫁人的,但她这个为娘的啊,让这个孩子平白地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苦!   都是她的错,她没有好好管教赵玉婵,没有听长宁的话!那来打她,不要打她的孩子啊。   她感觉到怀里的孩子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了,她大哭着、委屈地喊着:“你们为什么要打她,为什么要打啊!”   这么好的孩子,她生过最好的孩子。明明就再努力不过了,知道孝顺知道维护姐姐,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   为什么就是她要受这个苦?   “家法若不严格,也镇不住家里的人了。他们下手有分寸,不会把人打坏的。大嫂快请起来吧。”旁边不知道谁在说。   窦氏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只有她知道不行……这孩子的身体一向不算太好:“不能打……你们若打她,不如来打我吧!”   赵承义这时候也带着人闻讯而来,路上只听了印子钱这事的前半截。看到窦氏和赵长宁这样,又是气又心疼。   “你不快起来!立威棍只有十棍,一般人还是受得住的,祖宗怎会把家里的子弟打坏!”   婆子便听了赵承义的话,上前去拉窦氏,窦氏的母性发作了,挣扎着要去护长宁。哭得瘫软在地,发髻都全散了,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两个姐姐也跟着哭,她们也被人拦着。只见那棍子又挥下来了!   赵玉婵张大嘴,半句话不能说。顾嬷嬷说的没有错……就是一棍她也不能承受的!“不,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赵玉婵喃喃地说着,只见旁边的二姐赵玉如回过头看她。   赵玉如想起弟弟说过会护着她,她没有生儿子,说不定后半辈子都只能依靠弟弟,弟弟还说了要照顾她的。心里生起一股锥心的疼,冷冰冰地看着赵玉婵。   赵玉婵从来没有见到过温驯的二姐涨红了眼,一副立刻就要打她的样子。   “二姐,你怎么了,我是你妹妹啊!”赵玉婵突然觉得似乎自己被所有人讨厌了,不甘地重复,“我是你的妹妹呀!”   她看窦氏,谁知窦氏也没有看她,根本没有理她。   赵长宁听得到周围的动静。其实她觉得自己还好的啊,她没有大碍。但是家里的女眷哭得好像她立刻就要断气了一样,怎么就哭成这样了。九棒已过,赵长宁在心里默数着。等过了那第十棒……等过了第十棒,然后就没有了,就不会再疼了。   只是那第十棒迟迟没有下来,似乎棒猛地挥到一半,却突然被冒出来的人捏住,那人沉声地说:“住手,不能再打了。”   众人哗然,他怎么出来了?    第25章   赵长宁意识不清地感觉到自己被谁抱起来,这个人身上的味道很熟悉。   “承礼,你做什么!”有人在喊他。   “我是她的老师,她有错,自也该罚我。最后这棍我替她受。”这个人的淡淡的嗓音响起。   “你……”似乎是赵老太爷的声音,“我叫你教他,你倒是真的疼爱他。”   那人顿了顿:“我答应教她,自然就有这份责任了。”   赵老太爷听了就叹气:“你想替他受这最后一棍,但这里谁又敢打你的棍子……罢了!最后这棍便算了,你带他回去吧。”   长房里的人很快围过来,长宁听到窦氏感激地对周承礼千恩万谢。这个人没有多说话,紧紧地稳稳地,抱着她就往长房走去。   长宁陷入了半昏迷之中,可能是太痛了吧。屋内婆子的喧哗,姐姐们的哭声。她觉得很难受,又觉得吵,但是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不知道窦氏已经急疯了。她拿手一探,发现不爱发烧的长宁竟然发起了高烧!   周承礼坐在床沿看着她,看着满屋子的女眷哭哭啼啼的没个主心骨,她们的主心骨正躺在床上。就说:“家里若有蚕沙、陈皮、竹茹这三味药,煎汤先与她服下。若没有蚕沙,就先用枸杞叶替代。”   长房女眷多,他又不是亲的叔伯。不好久留,先站起来说:“若是有什么问题,立刻派人到东院来找我。”   窦氏立刻叫了身边的宋嬷嬷送他出去,大丫头香椽跑去厨房寻这三味药来煎,幸好这三味都是好找的药。光是药不够,立刻派人去青衣巷请了柳大夫来。   赵玉婵站在屏风旁边许久,才小步过来问:“娘,哥哥伤得……伤得严重吗?”   窦氏猛地回过头,似乎才看到这个女儿。她的眼睛许久不动,盯得发红,却一把揪过赵玉婵的衣襟,劈头盖脸地打了她一巴掌:“我打死你个没用的东西!你把你哥哥作践成这样……你让他受苦……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赵玉婵捂着脸,这是窦氏第一次打她,以前无论她多么骄横,窦氏都是纵容的。她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被打了。   好久之后,她的眼泪才突然冒出来,争先恐后一般地地越来越多。   “娘,我知道错了,我知道了的!“赵玉婵边说便退。但窦氏又很快扑了上去,抓住女儿又打,”你知道个什么!你哥哥护着你,你呢?你整天都在干什么,帮着外人来害你哥哥!若我不打死你,留你这个祸害来做什么!”   赵玉婵被打得哇一声哭出来,两个姐姐怕打出事,过来拦窦氏。直到赵承义处理好了外面的事,进来把她们两个拉开,让大家到西厢房去说话。他才问赵玉婵:“你知不知道这放印子钱是多严重的事?”   赵玉婵还在哭,娇嫩的脸微微发红,帕子拧成一团。   “举子放印,若被官府发现,可直接不许他参加会试,你知不知道这个?”赵承义严肃地道,“你想毁掉你哥哥的前程吗?以前我当你孩童顽劣,没想你连这等缺心的事都做得出来。你自己说说,你该不该打?”   赵玉婵抽噎着,脸色煞白。她知道哥哥会试这件事对于全家人的重要性。哥哥其实一向都是对她好的,连这事也帮她瞒着,棍也替她受了。她却想毁掉哥哥的前程,甚至毁掉他在赵家的地位。   “我知道我错了。”赵玉婵如孩子一样的抽噎着哭,“我知道了……”   赵承义叹气,他没有安慰小女。而是挥手叫外头的仆妇进来:“带她下去洗把脸,闭门思过,好生清醒一下。”   到了半夜,外头下起了大雪。雪大如席,渐渐的什么都看不到了,积雪压断枝桠的声音,北风在空旷处呼啸的声音,将长宁吵醒了。她睁开眼就看到透过细葛布的微光,隔扇外已经是黑透了。守在她床前的是窦氏和宋嬷嬷。   “宁哥儿,娘给你敷了药膏。你还疼吗?”窦氏见她醒过来了,连忙过来问她。   赵长宁嘴唇微张,发现竟然声音都嘶哑了,她想说不疼。但其实身上疼得她连翻身都不成。只能苦笑:“我若说不疼……您信不信?”   窦氏听到儿子这么说,不禁又哽咽起来。怎么会不疼呢!人是血肉之躯,那样的立威棍,铁打的人才会不疼!   “你父亲已经罚了玉婵闭门,是她连累得你。方才最后一棍是你七叔拦下了,他抱你回来的,老太爷已经不追究这件事了,你好好歇息就是……娘在旁边守着你。”   赵长宁睁开了眼睛,好久她才反应过来,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宛如脱去了一层皮。   “母亲。”她喊了窦氏一声,“当初您出这个主意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以后该怎么办,娶妻生子该怎么办……为什么是我?”   窦氏抱住孩子的手,她茫然了一下,然后明白过来儿子说的是什么事。   当初……根本就是她一时昏头冲动了,没有考虑过后来,也没想竟就这么成功了十多年。   “为娘那时候没有办法,只能这么做。否则娘和你的几个姐姐,在这家里更是一点依仗都没有了,甚至是你,其实也是没有依仗的。后来我也想过,想着只要你做了官,那就不必娶亲了,家里的人不帮你瞒着也要瞒着……否则就是欺君之罪。甚至娘可以给你找个听话的妻,你只要不与她行人事,谁也不会知道的。”   也是,窦氏的性子怎么会有周密的想法呢。若不是十岁之后她成了赵长宁,这个局怕是成不了的。   “您这是……好算计。”赵长宁慢慢闭上了眼睛,她有点累了,想先睡一觉。她已经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在卯时之后起过了。   窦氏拍着她的背让她能睡得更好些。她站起身,慢慢地走出了长宁的房间。   “其实,是我对不起这个孩子。”窦氏看着大雪轻声说,“她的癸水不准,我知道是身体调养不当所致,但我却从来没有找人来给她诊治过。甚至心里还庆幸过,幸好是不准的……这孩子是在怪我。”   宋嬷嬷将一件厚厚的棉斗篷搭在她羸弱的肩膀上。   “大少爷心里明白,她不会怪您的。”宋嬷嬷轻声说,“大少爷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窦氏苦笑:“我真怕她会怕……你说她若是进了官场,入了男人堆里,与那些人同吃同住的。岂不是随时都是在被人……”她说到这里自己就断了,“罢了,说这些没有意思!咱们只有好生为他管好家里,不要他操心了。”   两主仆又静静地进了长宁的屋内。   这样的大雪接连下了两天,天空才放晴了。屋内总算是能开了隔扇,照进太阳来。至于印子钱的事,有赵老太爷的刻意压制,已经没有人再提起了。又有祖宗祭祀,走亲访友,过年的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其间赵长宁让人给周承礼送了几本书,再加莲花香酥、糖粘糕、一坛子糟蟹聊表他相救的谢意,谁知道他回信过来:病可养,练字不能断。你虽讨好我,但三篇文章也是要交的。   赵长宁看了嘴角一扯,提笔回信:自然会交的,老师不必担心,贿赂照收就是。   至于赵长松,第二日竟被赵承廉逼着过来看她。在她这里坐了会儿,喝了两盏茶,突然百无聊赖地说:“其实我俩还算同甘共苦的,两次都是我与你挨打的多。我算计你的事你也别介意吧,毕竟你也算计回来了。我现在整天被我爹骂。”   赵长松一副无赖的样子,赵长宁淡淡道:“三弟还真是心胸宽广,愚兄我可比不得。”   “哪家兄弟不是这样打来打去的,不过我们打得严重一些罢了。”赵长松竟然拍着她的肩膀,笑说,“再者真正推波助澜的是赵长淮,偏偏他次次都没有事。你那蠢物妹妹是拖累你的,若这是我妹妹,早两巴掌抽死去了。”   “好了,我要先走了。我回去就跟我爹说,咱们两兄弟已经一笑泯恩仇了,你也原谅我了,你不反对吧?”赵长松竟然问她。   赵长宁笑了:“不反对。”   赵长松从她这儿顺了两个福橘走了,赵长宁就把四安叫进来吩咐:“以后看到赵长松,就说我睡了,别放他进来。”   四安立刻点头,很谨慎的样子:“少爷我记住了。”   果然以后他就跟防贼一样的防着赵长松。   长宁病了之后,一时间来她这里探病的人是络绎不绝,例如赵长旭就一天跑三趟,往她这儿搬好吃的好玩的。赵玉婵也常过来,只不过长宁不怎么理会她,她也觉得长兄房里的下人处处都在针对她,给她的茶是冷的,只要不是必要,不会主动给她请安。她又气又委屈,但再也不敢去向窦氏告状了。她知道哥哥房里的人就是怨她害了哥哥,维护着自己的主子,怎么还再说话。   现在窦氏和两个姐姐对她都不如以前好了,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更听话些。   长旭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自然也不喜欢赵玉婵。每次看赵玉婵的目光就带着三分冷意,但他跟赵长宁说话的时候,又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七叔说我学武颇有建树,不如去国子监读武生,以后可以去考武举,或是从军。”赵长旭抓着兄长的手捏着玩,“我觉得去国子监还不错,我读书又不行,总得谋个出路。”   赵长宁把手抽回来:“做什么,你还小么!”又道,“我朝就算考武举也要试文章,你不好生读书,武举也考不上。”   “你的手好看嘛!”赵长旭笑着说,“你看。”他与她手掌相抵,他的手简直跟蒲团一样,要比她大一倍。赵长宁的手细长,但又不算很小,是赵长旭太人高马大了,自然手也大。   赵长宁就觉得这货可能是童年缺爱,所以喜欢黏她。三婶娘出身将军府,是庶女。但从小就教养得跟普通的闺秀不一样,因此教养孩子也比较独特。赵长旭听说就是随了他那个能行军打仗的外公,一点不像赵家人的俊秀。   “他们也是,若是我当时在场,拉了你就跑,管那老不死的做什么!”赵长旭对长宁挨打的事很不满。自从上次长宁替他受过打之后,他就看不得长宁受伤的样子了,总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疼,看到的都是他挡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我都好得差不多了,不提这个。”赵长宁给了他一沓纸,“行了,你过东院的时候帮我拿给七叔吧。”   赵长旭在她这里磨蹭不肯走,又回头低声跟她说:“我听说,赵长松最近喜欢去宝福胡同买评鉴的书,不如我趁他不注意,套了麻袋……揍他一顿。你看怎么样?”   赵长宁嘴角微抽:“你莫开这些玩笑了,天晚了,该回去了。”   再过两天赵长宁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就去给祖父请安,在书房里听到有人过来禀报:“……不知是谁做的,三少爷不过是去买个书罢了,只带了个小厮跟着,结果叫人套麻袋打了一顿,鼻青脸肿地就回来了。”   “噗!”赵长宁又差点被茶呛住,她擦了擦嘴角。心里对赵长旭有了个新估计,这家伙竟然没有开玩笑,他是个行动派。   对于被人打了一顿这样的事,赵长松自然非常恼火。但是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你怎知道是谁打了你?只能把这口气勉强眼下,俊脸鼻青脸肿了小半个月,无比郁闷。   这样过了元宵节,吃过汤圆,家里的年味便没有了。紧锣密鼓地赶着学堂开课。   古先生刚得了新消息,听说皇上刚命了礼部跟翰林院,今年的会试要出新题。四书五经,策论,诏表诰照样考,但要再加三道题,一道是经算,一道是水文地理,另一道竟然是《大明律》。   这话一出,应考生哗然。会试只考八股文章已经成了习惯,再变不过就是花式写八股文章。怎的突然要加题了?如今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会试了,来得及看书吗?这就跟你一直复习高考,教育部突然告诉你要加试三门从来没学过的学科一样的。   杜少陵的老师——周先生是带过很多届考生的,他很快就给了原因。   “听说是大年三十那天,圣上召了群臣在御花园里设宴,兴致颇高,当众问了翰林院中的一位翰林经算题,没想翰林竟然答不出来。他本没放在心上,接着又问了工部左侍郎宋大人《大明律》中关于‘诬告’一条该如何判,可怜宋大人一个工部侍郎,怎答得出《大明律》来!吓得当场说不出话。皇上便震怒,说尔等食朝廷俸禄,皆是进士出身,却不通律法。朕倒不知选你们出来何为!后连夜召见了礼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二人,要增试三题。”   众人听了叫苦不迭,原是这么个由头!皇帝老儿的一句话,可怜他们要忙活了。   临近科考的时候,全国的举子都聚到了京城来居住,听到这个消息自然纷纷行动起来。一时间京城中的《大明律》都卖断货了,讲经算的《九章算术》、《五曹算术》抢也抢不到。至于水文地理,大家却没有这么重视,讲这些的书太多了,也不知道从哪儿看起,打算从行动上放弃,到时候在考场上碰运气就是了。   增题这事,最镇定的莫过于赵长宁了。   谁让增的这题中两个都是她擅长的,经算不必说,就算拿《九章算术》里最难的题来考,也不过是初级的代数和几何,在义务教育的初中阶段就已经被吃透了。而《大明律》则绝对是她的老本行,对于背书,她不要更拿手。何况她出于政法出身的习惯,早就看过好几遍大明律了,就算让她现在说,她也能讲个八九不离十。   唯有水文地理对她来说是个问题,如今大明疆域跟她学的版图不一样,风土人情、地域地名也有很大差别,这个要多费功夫才行。   就连赵长淮都加紧了读经算,赵长宁还在读《大明疆域志》,甚至没有叫人去抢一本书,这引起了赵老太爷的注意,觉得她这是战略性的错误,都什么时候了。他亲自叫人给她送了整套的《大明律》,叮嘱她要好好研习。   而她的行为落在赵长松等人眼里,自然是笑一声不理会了。赵长宁这般的学,能考上进士才怪了。当然,不中进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赵长宁读了两本讲水文的书,才想起周承礼还没有就此事叮嘱过他,他说不定有什么想法呢?于是长宁下午去他那里的时候,练了两篇字,便问他:“七叔,您知道考试内容变了吧?”   周承礼才抬头,道:“嗯,我知道啊。”   赵长宁以为七叔这样的人,必定是有什么充足的准备或把握,才一直没说话。没想到他合上书,悠悠地说:“经算水文什么的,我也不是很擅长。帮不了你,你自己想办法吧。”   周承礼这样的人,赵长宁觉得某天他告诉自己,曾杀过许多人,或者其实是某个大隐隐于市的大儒,赵长宁都不奇怪。偏偏他说自己不会,赵长宁反而觉得奇怪了。也许是她的表情错愕得太明显了,周承礼就笑了笑:“术业有专攻,我听说杜少陵的算术不错,已经给他写了信,叫他来帮你指导了。”   其实她根本不需要别人的指导经算,但七叔帮她谋划的好意,她还得谢过。   “那今日便不打扰七叔了。”赵长宁收了提篮,叫了四安进来帮她拿。   “长宁,你等等。”周承礼叫住她,然后叫人拿了套书进来。是一套《九章算术》。   赵长宁苦笑:“多谢七叔思量周全。”   赵长宁带着书回去,刚盘坐下来歇了会儿,叫人开了隔扇。   天气渐渐地转暖了,院子里的积雪开始消融。三个姐姐已经给她送来了春袜、新绸的薄棉直裰之类的东西,好让长宁穿。她让四安把东西收好,盘坐在炕床上,拿了药膏出来。   上次被打的淤伤还没有好透,仍然需要每日擦药。   赵长宁让两个丫头避去外面,又关了门。自豆釉小瓶里挖了些药膏。为了涂药方便,就解开了衣襟和裹布。刚涂了一半,就听到丫头隔着隔扇通禀:“大少爷,杜三少爷过来了,说是您请他过来的。”   周承礼请他给她补算术的,他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带他先去暖阁坐吧。”赵长宁只能快快涂完了药,虽然要开春了,外头吹着风也是冷的,总不能让人家久等。她看了看单衣和薄袄,其实不裹应当无妨吧,冬天的衣裳毕竟还是很厚的。她把东西收整好,才让丫头打开隔扇。   杜少陵已经大半月没见到过赵长宁了,现见他盘坐在炕床上,似乎清减了几分,就笑了笑:“长宁兄过个年竟然掉肉,这年过的!”   他想起家中妹妹百般叮嘱他:“你年后去瞧瞧,他现在过得好不好,能不能考上进士。”   咳嗽一声,杜少陵在她对面坐下来。过了个年来,他穿了件簇新的藏蓝杭绸直裰,身体底子好,只两件薄衣也不冷。这少年长相好家世好,俊秀不凡,一笑就唇红齿白,很有蓬荜生辉的效果。   “许久不见,少陵兄如常潇洒。”赵长宁微微一笑,伸手一请,叫香榧给杜少陵倒了杯乌龙茶。   知道杜少陵不喜香片之后,她便从来没给他上过这茶了。   “我听你七叔说你算术不太好,所以来帮你。”杜少陵打开了书,拿了张宣纸过来,“长宁兄若是有什么地方不明白的,便写与我看吧。”   赵长宁点点头,随后执笔,略读一下题便知该做何解。就这么静静地,一页一页地翻看过去。   杜少陵看他每页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没看到,很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在看。他是受人所托,所以要忠人于事。正想要出言提醒,却见赵长宁的脸色微微一变。秀致的眉心微微蹙起,捏笔的手骨也根根浮出。   “长宁兄?”他有些疑惑。   “你且坐吧,我还有点事,去去就来。”赵长宁把笔扔在笔山上,几乎没怎么跟他说话,挑了个不起眼的檀色帘子,进了旁的净房。   大概是……人有三急吧。杜少陵没多想,兀自摇摇头。妹妹所托之事他一点不想帮着问,她一个大家闺秀,有这么热烈地追求人家公子的么?屋内烧了暖融融的炭炉,他觉得有点热,松了松襟口,发现赵长宁还未出来。   杜少陵一口把茶抿干了,算着约莫过了两刻钟了,才朝里面喊:“长宁兄,你的茶可已经冷了!”   竟没人回答他,杜少陵心道难不成他在里面出了什么意外。大家都是男儿,他去查看应当也无妨的吧,便站起来走到檀色帘子前面,挑帘向里面看了看。里头还摆了个的水曲柳木的屏风挡着视线,他看不到赵长宁在哪里,又喊了一声:“长宁兄?”   “没事……”里头断断续续地传来声音,“我片刻就出来,今日恐怕不能再待客了,少陵兄先回吧。”   怎么了,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杜少陵怎能这时候离开,万一赵长宁是身体不好呢。“长宁兄,你是否要我帮忙?还是要我叫人进来?”   里头的声音就停了一会儿:“不必,你走吧!我一会儿自然知道出来。”   杜少陵听他的语气已经带了三分的不耐烦,便道:“那我先走了……你有事记得叫人。”他放下帘子,刚转身准备离开,却突然听到里头咚地一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摔了。这时候也顾不得别的,他大步就走了进去,果然看到赵长宁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你这是怎么了!”杜少陵立刻伸手去扶他,赵长宁就抓住了他的衣袖,刚勉强爬了起来。   杜少陵半搂着他支撑住,不想赵长宁竟然完全没有力气地倒在了他身上,杜少陵后退一步就绊到了什么东西,顿时就失去了平衡,两人双双摔倒在了地上。幸好是他做了垫背的,摔得一声巨响。   赵长宁趴在他的身上,半天没有动静。   杜少陵疼得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将赵长宁搂在怀中。将他的脸微抬起来一些,看他竟然闭着眼睛:“长宁?”他想着把赵长宁抱到外面去再说,手扶在他的腰部,却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这把腰似乎是……太细了。   杜少陵略一用力,往上搂住他想把他抱起来,这番动作竟让赵长宁的衣带松了,月白的衣袍就此突然散开。而他整个人无比贴服地靠着他起伏的胸膛,脸侧贴在他的脖颈,如丝绸一般柔滑……   杜少陵看到他泛着丝丝绯红的,玉白的侧脸,细长如天鹅的脖颈。脑中轰然,突然觉得口干身热。当他往下看的时候,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赵长宁方才因腹痛进来查看自己,没想越痛越厉害。她一时出不去,本就想这么打发了杜少陵,却没想到他还进来救她。小腹还是一抽一抽地疼,赵长宁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然后她看到了自己散开的衣襟,半露的雪白胸膛。   一时间脑子里就嗡地一声响,很长一段不知道该怎么办。片刻后她狠狠闭上眼,断续地说:“先扶我……起来吧。”   杜少陵嗯了声,手放在她的腰上抓住这把滑腻,将她搂进自己怀里带起来。这般软玉温香地靠着他,让他不自觉地便升起一股燥热来。他又想起那日骑马的时候,赵长宁从后面搂着他的腰,那时候她的身上就是这股淡雅、混杂药膏的味道。   “长宁,你可还好?”杜少陵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抓着她的手不想放开。甚至还想狠狠地……   也许这是男性对女性侵占的本能,虽然他家教良好是个正人君子,但也难免不了。   “少陵兄,你今日所见的一切,希望你能忘记。”赵长宁缓缓地说,她伸出手来把衣带系好了,抬头看他,“我知道少陵兄是个正人君子,亦不是那等四处伸张之辈。长宁这是信得过你的,毕竟说来此事与你的利害干系不大,但你要是随处乱说的话,是陷长宁于不义之地。若是少陵兄毁了我的生活 ,我必然也不会放过你的。”说到最后,她的语气一厉,带着几分威胁。   杜少陵却久久地不说话。难怪他以前总是觉得他好看,不自觉地就会让人追随着她的动作。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赵长宁威胁完杜少陵后已经是强弩之末,扶着旁边的脸盆架,双腿又在打颤。   “你还不舒服吗?”杜少陵的声音有些沙哑,走过来两步,干脆将她打横抱起。他一点都不费力,大步将人放到了内室的架子床上,还扯过旁边的被褥盖在她身上。   “少陵兄可答应我了?”赵长宁毫不避退地看着他。   杜少陵这时候却低下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母亲自幼教导我要有责任感……方才不小心看了你的模样。对你的名声不好,我想不如娶了你以负责吧。我家家规如此,我之前也没有别的……通房之类的,你大可放心。”   赵长宁眼睛微张,手在身侧握成拳。这杜少陵疯了么,她要他娶啊!   “不必了。”赵长宁道,“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少陵兄家境甚好,娶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何必屈就于我呢。我志不在此,也不需要少陵兄为此负责。”别说只是看她一眼了,就是杜少陵跟她真的发生了什么,赵长宁也没有嫁人的想法。   步步艰苦走到如今,可不是为了嫁人的。   “我看了你,自然要娶你的。”杜少陵依旧坚定地说,这本来就是他的心思,什么承担责任,不过是个实现龌蹉心思的幌子罢了。“我回去说服我母亲,让她来提亲,三礼六聘明媒正娶迎你过门。你看如何?”   赵长宁差点被气得血气上涌:“我想令尊令堂不愿意你娶个长期出入男人堆中,又无半点女红针黹手艺的媳妇。亦知道你是好心,我实在是不需要。若是少陵兄不想陷我于不义,断送我的前程,就忘了这件事吧。”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已经有一丝恳求,“少陵兄今日若肯帮我,日后我自然会回报。”   这样太被动了,赵长宁更倾向于日后找到杜少陵的把柄,来保证自己的安全。   杜少陵这次沉默了很久,才缓缓握住了她的手:“好吧,我答应你。”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目光有些闪动,他几乎是压制不住自己心中的邪念了,正人君子的面具已经无法维持,他本来就不是个正人君子。   赵长宁垂眸看他握着自己的大手,突然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但是我还有别的要求。”杜少陵凝视着她可算是秀雅至极的脸,只想把这个人占为己有,“我心里是很喜欢长宁的,若是想同长宁私会或者亲近,希望你不要拒绝。否则,我就不能保证了……”   赵长宁根本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的目光变得冰冷。半晌她轻轻地说:“少陵兄自诩正人君子,拿这种事来威胁我,不会太过分了吗?”   “你答应了我,我自然不会说出去的。”杜少陵轻轻说。他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但是他……克制不住自己心里的邪念。这个把柄落在他手里,他非常的喜欢。否则赵长宁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同别人亲近的。   “你放心,我不会要求你做太过分的事。”杜少陵怕逼她太过,又加了句,“后天长淮他们约了出去踏春,顺便结交举子。我希望你同我一起去骑马,好么?到时候再……”   他以此来威胁自己,难不成她还能拒绝?赵长宁看了他好久道:“……好。”   “你多穿件衣裳,我怕后天不够暖和。”杜少陵才笑了笑。“要不要我给你叫仆人进来?”   顾嬷嬷今天不在,赵长宁没有让他叫别人,而是摇了摇头,别过脸说:“不必了,你走吧。”等杜少陵出去了,她抓着褥子的手在微微发抖,缓缓地平息下来。   “香榧,替我去母亲那里请顾嬷嬷来。”赵长宁对着外面说,她这里的事还要处理。   第26章   二月出头,春回大地。城外宣南坊一带,春暖出已发出花芽,因这里靠近关帝庙和玉皇庙,来游玩的举子就格外的多。   赵长宁是坐着马车来的,带着四安在关帝庙外下了车,嘱咐家仆把马赶去吃些草儿。   她掸了掸衣袍,背手看着来往的举子。热闹的香火弥漫在路上,多的是混熟了的举子来关帝庙结个兄弟的。他们来自全国各地,五湖四海,说着不同的方言。赵长宁蓦地听到熟悉的方言,侧头去看,几个穿道袍,戴东坡巾的举子嬉笑着走过去了。   暖融融的阳光扫在脸上,赵长宁心里想着应该是湖广人吧,这口乡音她再熟悉不过了。一时间又想起江汉平原,滚滚长江,那是她原来的家乡。原来听到乡音,人是真的会思念家乡的。   又有几个骑马的少年喧哗地来了,赵家的几个兄弟和杜少陵三人下了马,赵长旭看赵长宁早就到了,笑着同她拱手:“出门没看到长兄,还以为长兄不来了,要不要我带你?”   赵长宁笑着摇头:“太阳这么好,散步吧。”她率先走在前头。   因来关帝庙的人多,前头就修了个不大的酒馆。此时开了店肆,门口烫酒的热锅腾起白雾,几个兄弟把马缰交给随行小厮,随着赵长宁进了酒馆坐下来。这里坐的全是举子,平日都闷在住处学习,大概这是最后一次出来放风了,热闹非凡。   赵长淮一边喝茶一边道:“这里是鱼龙混杂,能者辈出也不一定。”   他用筷子轻轻示意前方:“那个戴峨冠,看起来很张扬欠打的,是北直隶的解元宋楚,父亲任翰林院侍读学士。”   赵长宁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发现赵长淮的形容很到位,这位宋楚仿魏晋打扮,峨冠长袍,非常不一样。   “那边两个都是江西吉安人,三十出头的名谭礼,年轻一些的名为蒋世祺,是江西乡试的头两名。”赵长淮说着顿了顿,“这两位低调非常,不过自进了京以来,听说许多人家已经打听有无妻室了。尤其是蒋世祺……”   这个赵长宁倒是知道的,江西吉安的庐陵文化传扬千古,但凡是吉安解元进了会试,一般都是三甲跑不掉,所以这两人特别的引人注目。那谭礼相貌平平,为人倒和气。年轻一些的蒋世祺,长得也要俊俏些,难免就冷峻,对周围人的示好爱答不理。   “我父亲也说过,这蒋世祺长得又好,年轻有学问,若不出意外便能得探花。”杜少陵笑着问,“子为兄哪里听来这些消息的?”   赵长淮看了他一眼说:“自然是私底下打探了。怎么,我就不能打探消息了?”   杜少陵抿了口茶:“当然,随你的便。”他现在心情很好,如这春日融融。   赵长宁听到这里,也抬起筷子轻轻一指:“那位南直隶会试第三的魏乾也颇受瞩目,苏州人士,听说祖父是前朝重臣。”   杜少陵与赵长旭更稀奇地看了赵长宁一眼,赵长宁也奇道:“怎么,难道我也不能打探消息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京城的书局早搜罗各地高手举子印装成册,列出热门三甲人选。赵长宁闲暇的时候看过一眼。   他们刚才举出的这几桌,也是围的人最多的。考中进士自然威风,但就算入选了庶吉士,还要观政三年才有官衔。但是前三甲就不一样了,这是上天的宠儿,受皇上的眷顾。只要不是自己太作死,基本以后飞黄腾达仕途顺畅是没有问题的。进士游街的时候,能被人记住的也就是前三甲了,后面的都是背景人物,没啥戏份。   不过这也是热门人选罢了,究竟能不能考上是难说的。   店主端了碟毛豆、一碟切的熟牛肉和几碗豆浆上来。他们几个无心吃,只听周围的人说些热闹,谈论最多的就是加题一事。赵长旭几口就喝完一碗豆浆,往外头一看,奇怪道:“你们瞧,那是不是咱家七叔?”   只见一辆马车停在酒馆外头,有个披斗篷的人从车上下来。俊逸姿容,长身玉立,兼有股儒雅之气,不是周承礼是谁。他似乎没看到他们,而是低声跟旁边的人说话,随后神色漠然地上了二楼。二楼一雅间有护卫守着,周承礼便进了里头。   赵长旭压低了声音:“七叔到这里来干什么,鬼鬼祟祟的,他在这里养了外室吗?”   赵长淮就说:“咱家男人的确有人在养外室,不过七叔不是。”   几个人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赵长旭就问:“谁养外室了?”   赵长宁看了在场众人一眼,大家对这种话题其实很感兴趣,而且并没有什么谴责的意思在里面。赵长淮却避而不答,问烦了就说:“知道这个干什么!一会儿你们回去闹我可麻烦了。”他这么一说,赵长宁就猜到是谁了,赵长淮不好说,估计是三叔,因为赵长旭在场。随之转移话题,“你们不是要出去骑马吗?现在不去,我看一会儿外面人多了就不好骑了。”   谁知外头却叫起来:“又下雪了……”   顿时屋内一片吁声叹气:“不是吧,岂不是又要冷了。”   “才见暖和一些!可别再冷了!”   举子们很担心气温的变化,大家自然都希望能暖和地考试。看到这几日出了太阳,本来还很高兴的。   赵长宁却看到又一辆马车停在门口,被风吹得乱飞的风雪如棉絮一般。这车随行的护卫团团将车围住,一人跪上去当了人垫,有个人才从马车上下来。他穿着件玄色的斗篷,比常人高大了很多。但因为风雪乱飞,看不太清楚这个人的模样,他走进来就带着风雪的冷气,众人屏住气息不敢说话,此人分明就来历不凡。   这人从前面上了二楼,立刻就有护卫把守在楼梯口。隔着漫天飘扬的大雪,赵长宁看到他背后跟着两个佩刀护卫。这人停下来,大雪就落在了他的肩头,他隔着大雪,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堂内。   只有那惊鸿一瞥,却让赵长宁的手脚冰凉起来。   这人鬓若刀裁,浓眉轩昂,但左额侧有道寸长伤疤。有股沉默的气质。   这个人不就是……那个梦中之人吗!   她一时间失了神,连赵长旭问她喝不喝豆浆都没有听到。   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出现在你梦里的可能性有多大?你还梦到了这个人弑兄弟囚禁亲父,逼宫夺皇位,成了天下的主宰。而且你站队的还不是他,他登基后在杀你和不杀你之间游移不定。   “也不知道这雪什么时候才停,跑马也不成了,文殊庙上香怕也去不成了。”有举子看着外头的雪抱怨道。   这声音才让赵长宁回过神,她定神再看楼上,记得方才那人跟七叔进的不是同一间房,但门口都有佩戴绣春刀的侍卫守着,灰色的胖袄下,她隐约看见了绣金线的鱼鳞纹。这些人不是普通侍卫,而是大内的侍卫。   证明里头的人绝对是身份非凡,这些大内侍卫只会护拥皇族,或是受圣上宠眷的重臣。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赵长宁打量周围一圈也就明白过来了,这里的某些举子,未来可能是朝中的肱骨之臣,上头这些位怕是来相看的吧。   她决定还是暂时别想那个梦境,梦境是不是真暂且不论,现在连个进士也不是,想这些难免太远了。再者惊鸿一瞥而已,看这个架势,此人也不是她的身份能够接触得到的。   眼看外头的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了,大家还要坐车去文殊庙上香。这是北直隶考试传统,给孔子上香,给文殊菩萨上香,总之有干系能拜的都千万别放过,万一哪路神仙就显灵了呢。也是他们的运气好,到了文殊庙那里,因为下雪竟然不怎么挤,平日一文钱一柱的香,现在要三十文,周围的举子却连抱怨也不敢,就怕菩萨听到了以为你的心不够诚。   反正成了举子的,朝廷会发补贴,乡绅会来跟你结交,也不会太穷,出门身上都揣着二两银子。   赵长宁上了香从菩萨那里出来,正好看到方才酒馆里那谭礼、蒋世祺二人也过来了,多有十数人跟着,与他们攀谈。蒋世祺一脸不耐之色,付钱拿了香就往里走。还同旁边的谭礼说话:“这些北直隶的举子当真好笑,还天子脚下出来的。听说我两人是吉安过来的,便同苍蝇般围过来,半点读书人的教养也没有。我才懒得同他们交往,真真不屑!”   赵长宁也是北直隶的举子,这位仁兄的侮辱有她的一份。她老实看了这蒋世祺一眼,这家伙的确长得挺好的。长得帅是很有优势的,并不仅仅在谈婚论嫁上,殿试的时候皇上也经常点长得帅的为进士,毕竟大家都很颜控。但其实这蒋世祺还不如赵长淮帅。她没管此人,朝前走准备回去,却发现有个人站在门口等她。   杜少陵也正站在文殊庙的门口,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他撑了把伞,但是雪还是落在他的肩头。他侧身收起伞问:“你要走了么?”   赵长宁就道:“下雪了,自然要走。”他们一开始约定的是骑马。   杜少陵向她走过来,赵长宁长得玉雕雪砌,眉眼秀雅,因为太冷,她的脸色如外头的冰雪,还有几分翩翩公子的味道。这让杜少陵不由又想起那天她倒在地上,衣裳半开,娇媚动人的样子。他咳嗽了一声,觉得自己那天的确很卑鄙。   大概人生所有的卑鄙都用在那天了。   但他真的挺喜欢赵长宁,越看越喜欢,心想他那个样子只有我知道,我看到过。   杜少陵叫人牵了马车过来,赵长宁冷冷地看着他,他无奈地说:“……我是要送你回去的。”   两人坐着马车出发了,车上赵长宁也不怎么理会他。正好进了一截烂路,人便坐得不太稳定。   “你不要不高兴,我不会怎么样的。”杜少陵说,“这截路不好走,你靠着我便不会坐不稳了。”   赵长宁闭了闭眼,她知道杜少陵靠了过来,如他所说的只是轻轻地搂着她,让她坐得更稳。倘若赵长宁是个正常女子,此时已经是要非他不嫁了。赵长宁什么都没说,她马车眼看到了赵家所在的明照坊。   “多谢相送。”赵长宁突然说:“少陵兄,我听说你有一表舅。”   杜少陵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知道这件事是意外,赵长宁有两个小厮,名字跟四安是一套的,一个叫六安,一个叫八安。这个叫六安的非常机灵,常在外结交些人三教九流的人,赵长宁挺喜欢他的。杜少陵此事一出,赵长宁想找他的把柄,正好就有这么件事送到她的面前来。   其实人都是有把柄的,俗话说人无完人荆无全刺。但凡费心去找了,多少会有的。只是杜少陵这个,也当真够大的。   长宁缓缓道:“你这表舅泼皮无赖一事无成,但幼时对你极好,你也非常喜欢他。不过杜大人和杜夫人不许你同这位表舅往来。但你不仅私下救济他,还替他摆平过一桩人命官司,叫当地县官他免于流放……”   赵长宁知道杜家主家绝不会有问题,门风非常的正。所以让六安循着旁支往下查去,杜少陵的这个表舅管了个造纸作坊,他作坊的水池淹死了个长工的孩子。意外死了个孩子就这也算了,他这表舅竟想威胁这家人不许给孩子发丧,却被人告去了县衙。   其实杜少陵这人还真的很聪明,这事他真做得无人知晓。赵长宁能查到还是因为六安认得的一个人,是长工这家人的亲戚。   淹死的是个小男孩,长工家里的独苗,一家人悲痛欲绝。不过说来杜少陵那表叔也是倒霉,好不容易改邪归正想经营个事,自己赚营生。就出了这样倒霉的事情,造纸坊也开不下去了。   杜少陵静了很久:“你如何知道的?”   “牵扯进人命官司毕竟也不好,少陵兄是要考会试的人。”赵长宁掸了掸衣物说,“我已经替少陵兄查过律法了,我朝有先例,似乎是十年不能应考,还要降一等功名。”   “那孩子溺亡与他无关,他好不容易找到个营生!”杜少陵低声说,“他虽混账无赖,却从不做亏人心的事情。你……我说过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为何拿这样的事来威胁我!”   赵长宁静静地看着他:“少陵兄,只要你守口如瓶,我亦守口如瓶。咱们半斤八两罢了。”   杜少陵抬手叫车停下来,再看赵长宁的时候,嘴角轻轻一扯笑了笑:“好吧,此事我认了。不过长宁,我们会试再说吧。我对我自己还是有些信心的,若你没中……”他又轻轻一握她的手,“总之,到时候再说吧。”   赵长宁淡笑着目送他下车:“自然如此。”   杜少陵会试若中进士,他那表舅的事便没有威胁力了。同等于赵长宁,只要她中了进士,杜少陵也不会再提起这件事,因为他知情不说,同样也牵涉进了欺君之罪中。但是谁中却不一定。   离会试不足半月,赵长宁已经决定闭门读书,不再外出了。   她回去一问,七叔还没有回来。她也没顾那头了,进了书房便开始苦读。   幸好有这次加题,否则长宁还没这么大的把握。她记忆力一向比别人好,《大明疆域志》按地图来背,水文地理还有因地制宜治水治旱这类比较实际的民生问题,这个好说,县志里到处都是,看几例就明白了。当全京城的举子都在背《大明律》的时候,赵长宁开始复习朱子集注的《四书》,将所有文章内容再过一遍,确定没有遗漏之处。要是考场上发现自己哪题记不得出处,可真是要恨死了。   长房整个都紧张起来,别的不论,赵长宁那里什么什么都不能缺。窦氏还带着庶女给她做了漳绒护膝,会试考场上穿,赵承义下了衙门回来便抽背儿子的《大明律》。赵玉婵被窦氏限制走动,免得她再烦扰了哥哥读书。三个姐姐姐夫,大姐自然不说,二姐家没动静,三姐夫许清怀是最好玩的,他来赵家拜访的时候,折扇倒头插在颈子里,手里却提了个大篓子。说是捉了几只鳖过来给他补身。   赵长宁只能笑着叫人把鳖同鸽蛋一起炖来吃了。   这时候什么风吹草动都是举子最关心的,朝廷关于考试有什么新规定,选了哪个主考官。听说这次选的是礼部尚书顾方怀,年逾七十,德高望重。不过这次更奇的是,圣上还叫太子协同顾方怀做副考官,说礼部尚书年老,叫他一起协助。   听说这件事之后,家中赵老太爷特地把孙儿们叫了过去,赵家的男人都在场。   因赵承廉是詹事府少詹事,平日见太子得多,就叮嘱几兄弟:“皇上是有意要锻炼太子,当今皇后只此独子,若不出意外,太子定将要继承大统。我们赵家因有我在,已经被划入太子一系,所以你三人不用担心太子协考一事。”   总结一下赵承廉的发言,这是一件好事,大大的好事,很利于大家发挥。   赵老太爷也笑了笑说:“你们谁若得中了,到时候可随着你们二叔去拜访太子,也算是太子门生了。”   报名已经完成,大后天就是会试开场了。 第27章   本朝会试的时间有改动,二月九日到十二日都是考试时间。过半个月便可得发榜,录入贡士的名单会张贴于礼部外。朝廷已经发布了主考一名,副考两名,协考六名,这也就是以后的阅卷团队。但由于这次会试有太子参与,礼部尚书无论如何也不敢逾越到太子头上,实际的主考便是两位。   礼部尚书顾方怀是一方大儒,成名多年,写了很多书。但当朝太子行第排第四,今年才满十九,谁知道他是什么口味呢?   一众举子都很忐忑,再加上先头的加题。这次会试的变数其实很大。   考试前一天,赵长宁便不再读书了,她要养精蓄锐。中午还吃了两碗鸡汤饭,下午加了碗芝麻馅的汤圆做甜品,窦氏怕孩子吃多积食,又怕她没吃好。愁得吩咐厨房:“大少爷要吃,便少少地上,糕点一碟两三块就可了。”   她想起赵长宁乡试归来的时候,几乎就脱了层皮,她更加担忧,午觉都睡不着了。   长宁饭后在书房里养了盆文竹,正在修建枝桠,香榧挑帘进来,手里捧了个盒子,道:“大少爷,有人送到回事处说是给您的,但不知道是谁。奴婢瞧了是个吉祥的物件,才给您拿进来。”   长宁道:“拿过来吧。”香榧走近,打开了金丝楠木镂雕缠枝纹的盒子,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一个笔套,墨绿底,绣了连中三元的图案。长宁握着手里一捏,便知道是上好的料子,绣工整齐。谁给她送这种又精致又无聊的东西?   “送东西的人呢?”长宁抬头问。   香榧摇头:“放下便走了,若不是回事处的瞧这盒子是金丝楠的,还不得拿来给奴婢呢。”   赵长宁就让香榧收起来,大概是希望她能高中的吧,就没有多管。又有周承礼屋里的小厮来请她,说七叔叫她过去说话,是关于会试的,让她务必要过去。   长宁到东院的时候,周承礼在和赵承廉下棋,长辈对弈,她只能站在外面等着。他的屋内有口红釉长口梅瓶,斜插了几支腊梅,阵阵幽香传来。   周承礼的声音说:“二哥,你这手棋下得不妙。”   长宁头先一直不知道赵承廉跟周承礼的关系还挺好的,只听到赵承廉也笑:“我心神不定,不下了。”说完是放棋子的声音。   “担心长松侄儿的考试吗?”周承礼问他。   赵承廉淡淡说:“长松倒是不至于,这孩子的斤两我还是清楚的。咱们家这下一辈能人辈出,长淮考了经魁不说,长旭跟着你习武,怕你也在培养他。长松的性子品行都不好,但天分不错。好了,我还要去衙门,你好生休息吧。”   赵承廉似乎是站起来要离开了。   长宁立刻垂手站到旁边,等到他出来的时候恭敬地拱手道:“二叔。”   赵承廉才嗯了声应她,然后匆匆离去,这位二叔对她一向是如此的。   周承礼召她进去,他盘坐在蒲团上还摸着棋子。叫长宁坐下后问她:“我听说这科会试由太子监考……你可知道太子的喜好?”   赵长宁心想,周承礼不会平白地问她这些话。怎么,难不成他知道太子的喜好?赵长宁抬起头,她突然想起那天踏青的时候,周承礼上了酒馆的二楼,还有大内侍卫护着。   “太子从小就由孝懿皇后抚养,所以生性仁慈,宽容博济。喜欢广开言路,政治清明。”周承礼说着,看了她一眼,“你答题的时候记得不可太尖锐,这科虽然有主考官,但拿主意的多半就是太子了。”   赵长宁应下来,但她觉得很奇怪。七叔怎会如此清楚太子想什么:“七叔,您是如何知道这个的?二叔都没有说。”   周承礼就一笑:“傻孩子,你以为赵承廉真的不知道么?他不过没说罢了。你有我护着,我自然会告诉你这些的。”   赵长宁虽然不知道周承礼对她究竟是什么目的,但维护她是不假的。她半跪下拱手谢他,周承礼就低头俯身看着她谢自己,那一瞬间其实他的眼神很复杂,既像是严师对弟子的温和,但又是种深沉的控制欲。但当赵长宁抬头的时候,只看到他温和的表情。   从周承礼这里离开,长宁便在想太子一事。她觉得周承礼搞不好是某个皇子的人,否则不会这么清楚。到东厢房的时候,正好赵承义从衙门也来看她,问她准备的情况,顺便给她传授自己考试的经验。   由于是同进士出身,工部主事这个缺还是靠弟弟才候补上的,赵承义说起自己考试的事就无限唏嘘:“……当时考会试,我录的是一百多名,我便知道这科怕是录不了了。人也考累了,后来便不再应考。不过倒记得当时的情况,二月天里考场又静又闷,父亲有个提神的好办法,你带一小瓶的薄荷膏进去,若是打瞌睡就涂在太阳穴两侧。不过薄荷膏性寒,出来便要喝姜汤,否则免不了要得风寒。”   二月天里考试冷,但朝廷考试不得穿棉衣,怕夹带作弊。有钱的人家多用漳绒或者貂皮,倒是冻不住。每到这时候京中的貂皮就大涨,穷举子弄不得貂皮也要来件兔毛的御寒,否则冻伤就不好了。   其实长宁早做了准备,但父亲的经验之谈她一一记下,薄荷膏这个是要的,叫人赶紧准备了。   赵承义拍了拍儿子的肩,对她说:“这次不中也无妨,你才十八岁。我朝的进士一般都是二十四五开始中得多。”看来对她还是挺担忧的,觉得她中的可能性不大,又生怕她心理负担太重。   赵长宁只好笑了笑:“父亲放心,我尽力就行了。”   若是说到心理问题,她原来读书的时候考试锻炼得太多,心态还算平和。不过会试简直像是买彩票,成则飞黄腾达,到哪里都高人一等。不成的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在进士面前还要执晚辈礼。她没有参加过这样的考试,说一点都不紧张自己也不信。   本朝中进士的最小年龄记录是十六岁,虚岁。她现在虚岁十八,还很年轻。而且考进士又不同于府试、乡试,府试乡试是考生的年龄越大越抬不起头,还会被人戏谑称为‘寿童’,就是考了一辈子秀才的童生。但会试越老越受人尊敬,说明你有不屈的意志。有的时候,皇上还会因为考生年龄太大,特赐他进士及第的出身,当然这是极少数,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考到八十岁的。   赵承义觉得儿子一向沉稳,应该不用太担心,稍微松了口气。   “你放心去考就是,家里有爹在呢。”赵承义最后安慰她。   赵承义是个典型封建士大夫,儿子的前程比什么都重要,吩咐了家里要静之又静。这夜里长房早早地安静,等长宁好生睡觉。第二天一早天还漆黑,卯时刚到,赵家就起来烧水整理,一刻钟之后长宁就提着考篮坐在了前往贡院的马车上。   这时候连卯正都还不到,路边的店铺就全部开了,卖豆浆的卖面条的,甚至是卖干粮的,笔墨的。一路沿街叫卖,举子们三五成群赶赴考场,虽然天还是一片漆黑,但路上已经照得明堂了,也非常的热闹。   路上赵家三兄弟都没有说话,估计是默默地整理自己所学。等到了贡院门口,发现入场的举子们排着队等着搜身检查。   这个赵长宁早有准备,她已经过了乡试的搜身,靠的是顾嬷嬷巧手所制之物。官兵检查虽然非要彻底,但也不会让你脱光,毕竟这些说不上就是未来的进士老爷了,不好太动手,最后还是要留一件贴身的,一摸没有问题就放行。再者考八股文章还真不是夹带能解决的,若打打小抄就能考上进士,有那个功夫,小抄上的东西还怕背不下来么?   赵长宁先入的贡院,贡院是修得很气派的,中轴一共是三进,大门称为‘龙门’,取鲤鱼跃龙门之意,为考生设这个真的太贴心了,大家一看到精神劲头就来了,都很想跃龙门。两侧过夹道就是一排排的号舍,非常狭窄,若是躺下绝对做不到。里头放两个木板,拼起来当床,拆开可以当桌。赵长宁进了号舍之后门便关上了。她先坐下来点了油灯,把东西放好。   外面的天还没有亮,毕竟是冬天。官兵走后,有些人在兴奋地同旁边的人说话,但赵长宁的左邻右舍似乎都很安静,没半点声音。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这狭窄的空间。可能是周围太静,她就觉得自己心跳得有点快。这是正常的,说不定还是个好现象,紧张未必不好,一定意义上的紧张能促进兴奋,使你拥有比平时更敏捷的思维和反应能力。   他们最后一批进来,不久后卷子和草纸便都从小窗里递了进来,长宁拿了卷子展开,当年高考看题的心情似乎又重现了,但当她一扫题目之后,却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蘸了事先准备的墨水,开始写解题思路,承题破题结题,她写东西一蹴而就,一开始之后整个人就投入了进去。   长宁这号房的位置还不错,等到天亮了,太阳光也投了进来。她立刻就把油灯拧灭了,放到一旁。   这场考的是四书,由于要加题,所以四书和五言八韵诗就合在一起考了。题都不难,不过其中一个题让她有点犹豫,是“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嗜欲将至,有开必先。天降时雨,山川出云。”出自《礼记.孔子闲居》。   这句话是想说,圣人出世称王天下的时候,上天会有所感知给他降几个有用的帮手,就像及时雨。但要是从字面意思去解释就麻烦了。   圣人称王?就算是圣人,皇上想必也不愿意让他称王的吧?从圣人去写必然是死路一条。不如从当今皇上的圣明入手,写如今的开明盛世。这还不够,若想入考官的眼得人惊艳,还要引申到圣明本身上,从圣明的本质来将问题升华。毕竟考官多半是翰林出身的,性格都很傲,可以说若论傲这点,翰林院称第二便没人敢说第一,你只拍马屁只会被他们当成无用庸俗之辈。   午饭是两个杂面馒头搭鸡蛋,一碟咸菜,考生自带熏肉片之类的。每人还给供碗热开水,泡着馒头吃下去,赵长宁又接着写律诗。   她练石刻的好处就来了,无论写多久都不会累,又稳又快。本朝的会试,在天黑之后就不准答题了,要是答案都没写完,肯定会被打入第三甲没商量。长宁写完的时候也是日薄西山了。   这边的光就暗下来,有人开始惊慌凌乱,毕竟这次的题量远超从前。考官还是很宽容的,直到天彻底黑了才叫官兵来挨个收卷子。   为了防止作弊,本朝考试不放回家里,四天都在贡院里过。收卷后考生能在号舍外走动一刻钟,然后回自己的号舍睡觉,未来的几天都在号舍里过。赵长宁蜷缩了一天,又冷又僵,在外头走了会儿,发现自己的邻居竟然算是熟人,一个就是江西吉安那位蒋世祺,还有个是当日峨冠袍带的公子宋楚。难怪这俩不说话,都是很傲的。   蒋世祺还跟赵长宁发生了点矛盾,他说赵长宁翻纸的声音太大,吵着他答题了,要赵长宁平稳点。   赵长宁没觉得自己翻纸的声音哪里大了,她不想跟他计较,就应承下来。结果当晚睡号舍的时候,本来就蜷缩着,夜里温度肯定降到零度了,木板又硬又冷,点着炭炉也不暖和。隔壁还传来打呼的声音,她的确没怎么休息好。   第二天她对蒋世祺拱手,建议他说:“蒋兄若侧睡,想必呼声会没这么厉害。”   蒋世祺便不高兴,也从没有听过赵长宁的名号。就冷冷地看着她,以为她是在报复他昨天说的话:“你这人当真心胸狭隘,我这是控制不了的病,你那可是品行不端的问题。”   赵长宁嘴角微抽,好家伙,品行问题都给她安上来了?   简直是一朵奇葩,赵长宁笑道:“翻纸便可见我品行不端?阁下管中窥豹的功夫不错,我瞧阁下三两句就能给人带帽子,是否有个锱铢必较,言语过多的毛病呢?”   “噗……”旁边的宋楚听到就忍不住笑了。他跟赵长宁都是北直隶的举人,虽然地位不同,但也算是一派的。   蒋世祺更沉着脸,见他俩人多势众,也不再说话了。   这个插曲倒让赵长宁跟宋楚的关系好了些,这家伙毕竟是有来头的,他爹是侍读学士,正宗大翰林,前途无量。   考试一共四天,第二天考五经,第三天考策问,第四天才是加题。这几天对考生的精力和身体的消耗非常大,有的人到第四天就出了问题,头晕脑胀,胸闷气短的都有。赵长宁把清凉油涂在两侧,果然好许多。策论是她最擅长的,策问里一道问赋税题、一道是官员机构冗杂的问题,还有个题竟然考到了赵长宁的本行上,大致是问律法严苛的利弊。   这些赵长宁都是见过无数案例的,信手拈来就能写出好策论,赋税的制定和征收,官员机构的精简。最后那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写出新意不容易,赵长宁看过的专业书堆起来能有一米多高,新意的角度不知道见了多少,所以别出心裁地洋洋洒洒写满一千字。   加试的三题,算学和《大明律》不说,倒是水文地理还是长宁的短板,治水这块她不太擅长,只能写了大概的。等这些都写完,赵长宁显然已经没有精力顾其他了,几乎也是脚步虚浮地出了号房。   她见周围的举子也个个同鬼一般,四天前进去还个个英俊潇洒,少年得意的。   长宁上车赶紧灌了碗姜汤压肚子,累得一句话不想说。回家之后连沐浴都没心情,倒在床上便闷头大睡。   家里老老少少足足担心了四天,吃不下睡不好的,二房的徐氏尤其,整宿整宿的合不上眼。长宁是倒头就睡了,二房的赵长松还能说,同家人吹了下考试上发挥得很稳定不用担心精力很好云云,才被扶进去休息。赵长淮还撑着默下了自己的文章给赵老太爷看,老太爷看了大为赞叹,欣喜若狂,拿去同古先生一起评赏,认为自己的教导没白费,赵长淮肯定能中。   长房的女性代表窦氏把家里的姨娘庶女都集中起来,开始紧急给菩萨上香,求菩萨赐个好结果。家里三个考试的,一个强撑着给大家吹牛了,一个得了赵老太爷肯定的赞赏,唯有长宁还在睡,搞不懂他是考得好还是不好。   全长房的希望在睡觉。姨娘就安慰窦氏:“太太莫急,大少爷回来就去睡了,证明是放松了。若心里发愁,那可是怎么样也睡不着的。”说这话的是情商比较高的香姨娘。   窦氏一听也是这个理,快跳出嗓子眼的心放回了心窝里,叹气:“我倒也不求我儿有个什么好名次,但凡他能上,就是比别个的名次低,我便是谢天谢地的。”   “太太不急,若不中,还是能重来的。”这话就是为人比较朴实的秀姨娘。但她很快就被其他人的眼刀子给刮了,自觉地不再开口。   “不行!”窦氏觉得自己一点也坐不住,让宋嬷嬷扶她起来,“我还得给菩萨上柱香去,你们去东厢房守着,宁哥儿醒了就来找我。” 第28章   赵长宁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下午,神清气爽。穿着件淡青色薄棉袍靠着窗扇喝粥,就听外面的通禀说父亲母亲来看她了。   俩人一并紧张忐忑的心情,欲言又止,想问又不好问,给她添了三回粥。长宁才才道:“怎么了?”   两人对视一眼,赵承义咳嗽一声问:“孩儿,你这科考得如何?你祖父催人过来问了你三次了,你二弟、三弟已经默了卷子给古先生看,二人倒都答得不错,你一回来便闷头大睡,我与你娘都挂心着。”   “无事,我答得还可以。”赵长宁安慰他们,“父亲母亲不必担心,大概是没问题的。”   门外赵长旭无事,正好来找她出去玩。   他进来屋里的丫头就给他行礼,赵长旭又给大伯、大伯母请安。他是个走路都带风的人,坐在赵长宁的东坡椅上,随手就拿了个梨子来啃:“大伯,您可得听我一句话,这考都考完了,论这些无聊的事做什么,反正都改不了了。倒不如让长兄跟我出去遛弯子。”   “倒也是。”赵承义觉得自己得失心太重了,孩子考得好与不好半个月便知了,长宁一向就是这个不紧不慢的性子,你问她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你现在正需放松,和长旭一起出去转转也好。至于殿试……等榜上有名再论也不迟啊。”   这次全国参加会试的举子共是两千余人,录入贡士的不足两百人,十人中取一人也未必。不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饶是如此,两夫妻还是有些失望。   放榜这段时间,也是大家求神拜佛的好时候,京城的放生事业前所未有的热烈。赵长旭还去买了几笼鸟儿让赵长宁放,长宁瞧着毛毛雨的天,有点无言。这个温度放出去肯定都冻死了,摆手走人:“你退给花鸟铺子吧。”   赵长旭跟在她身后慢悠悠的:“我看大家都在放,你不放么?”他几步跟上来说,“京城如今开赌,压谁能中贡士,我出五十两买了你。”   虽然不是人人都能科考的,但却人人都参与科考。每到考试,京城中的各大赌坊就以此开赌局,很多人就买各地册子来研究谁能上榜,压得越前赔率越高。朝廷为此很头疼,但是这种行为屡禁不止。有些考生本来很被人期待,但却落榜了,回乡的路上还有可能被输得倾家荡产的赌民扔臭鸡蛋烂菜叶,惨上加惨。还有些黑马异军突起的,让人家赚了钱,甚至能莫名其妙收到很多匾额。   赵长宁就笑了笑:“你想让钱打水漂?”   “这有什么要紧,我看没几个压你的,就当给你冲喜头了。反正一赔五呢。”赵长旭对此满不在乎。   五十两打水漂,他还真有钱!   “你可别再投了,被发现了祖父可要请你家法的。”赵长宁叮嘱他。   赵长旭粲然一笑,他把胳膊压在她的肩上,“你别告我状就行,赢了我请你吃羊肉呗,去不去?”   他一个习武之人,怎么随时随地都这么懒,好像立刻就要瘫下去了。跟着仆人靠仆人,跟着她就靠她。赵长宁不耐烦地推开他。   赵家这边忐忑倒是不论了,杜少陵考完便搬回了杜家,杜大人正在看儿子默下来的答案,看到妙处便啧啧称好,到最后竟抚着大腿说:“妙,我儿这科可得中!”   杜少陵站在旁边,露出淡淡笑容。他自然是得中的,否则岂不是拿赵长宁没有办法了。   杜老爷问外头的婆子:“夫人和昀姐儿呢?”   外头答:“夫人同小姐在小佛堂上香呢,老爷可让我去通传?”   那必然是在给杜少陵求菩萨吧,杜老爷没叫人过去扰。把叫儿子到跟前,细细叮嘱他殿试的事。   杜家的小佛堂,慈眉善目的杜夫人从师父手里请了香,为儿子供给菩萨。杜若昀穿了件水绿缎袄,亭亭玉立,给哥哥请了一炷香,又从师父手里请了柱,给赵长宁也请了香。她静静站定,想起那个如谪仙的背影,不知道他考得如何了。   若是得中,他愿意娶她吗?三礼六聘,八抬大轿,从此便可嫁与这个人为妻。   嫁给这个人为妻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昀儿,你怎的又上了一炷香?”杜夫人狐疑地问她。   杜若昀道:“娘,心诚则灵,两炷香心更诚啊。”杜夫人想了想,觉得女儿的话有道理,接连又给儿子上了三四柱香。   这样半个月后,京城的香烛涨价三倍,连带乌龟王八鱼都涨价了,翰林院才出了贡士的名单,张贴于礼部告示处。因放榜的时候杏花初开,又称此榜为杏榜。   杏榜张贴的那天,窦氏一早就起床坐在堂屋里,三个庶女容姐儿、芙姐儿和茵姐儿一早就来请安,赵玉婵也被嬷嬷撺掇起来,天都还没亮,大家也没有心思吃饭。窦氏叫了个管事带两个小厮过来:“你们三个……好生地去看,从后开始找应该是快些。快去!”看到有丫头要去大少爷那儿传话,窦氏赶紧阻止,“你个着急忙慌的东西!少爷要睡觉,你吵着他怎么办!”   三人起床后都在衣服里扎了红腰带讨彩头,听了窦氏的话立刻出门。明照坊离礼部并不算太远,小跑着赶紧去。   这时候才卯正,春寒料峭,穿着棉袄都冻得发抖。但放榜这里早已围了一堆人,大家提着大小灯笼照得周围透亮。领头的窦管事是跟着窦氏陪嫁到赵家的,已经服侍了二十多年了。他一眼就瞧到了二房的李管事,平日持重的李管事这时候也心急,在人群前一跳一跳地张望,他不禁冷笑道:“三少爷也妄想中前头的名次,我看榜上有名就不错了。”   说罢整了整衣领,雄赳赳气昂昂地从……最后面开始找。两个小厮则一个跟他找,一个跑到了前头。   第一百九十四名开始,到第四十名止,其实基本就只能当个同进士了。窦管事找到第四十名还未看到他们家少爷的大名,额头已经开始冒汗了。他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再往前找,到了第二十名仍然没见着赵长宁三个字,就跟落在冰窖里一样浑身发冷。窦管事这时候几乎已经放弃了希望,不过是抱着找找看的念头再往前看,心知这事十有八九是不成了。谁知他的腰突然就被戳了一下。   窦管事差点跳了起来,回头看是带来的小厮,立刻来了火气:“你做什么!”   小厮吓得一抖,指了指前面:“窦管事,我瞧咱们少爷的名字好像在前面啊……好像是前几个。”   窦管事叱骂他:“混账东西,你认得字吗!你不是看错了?”   小厮道:“前几天就有人教小的认了大少爷的名字,应当没错的吧……”但说着他也不确定起来,声音就小了。窦管事怕他是认错了,或者是同名同姓的人,拨开人群便往前去:“你小子若传错,我回去定得打死你!”   他到了前面,李管事便笑他:“窦大壮,你这是干什么?你家少爷未必还能中个前三甲不成!”   窦管事乳名大壮,虽然现在有个体面的名字窦为恒,但别人笑他仍然叫他大壮。   窦管事平日肯定与他针锋相对,这时候可没心情跟他玩笑,因为他看到杏榜第二,的确是标准馆阁体所写‘赵长宁’三个字。他目瞪口呆,心里非常的不真实,是不是个同名同姓?他目光向下再一对籍贯:北直隶顺天府县人。   窦管事的嘴角已经克制不住扬起来了,混蛋李管事,还敢笑他。就是前三甲,就是前三甲啊!“大少爷是第二,快回去传话,讨喜钱!咱快回去!”他用手撺掇了两个小厮,疯了般的往家里跑。一边跑一边喊,大家看个中年老汉这般疯跑狂喜,又是放榜后,肯定是中了贡士的,已经见怪不怪了。狂喜失态的算什么,还有高兴疯了的呢。   李管事方才没仔细看前十,看窦大壮狂喜奔出后,自己也凑过去仔细一看,随即眼睛瞪得老大,话都不知道怎么说。   天已亮,赵府这时候开了大门,而且是大敞开。   天亮后就有贡院传捷报来,名次低了不传,一般是只传前八十名。赵老太爷带着赵承义、承廉兄弟两个坐在前院中堂里。眼见着骑马的报录官一个个地过去,因是从后往前报,看到这些报喜官一个个都没有进府内,赵老太爷开始擦汗了。叫旁边的管事去问报到哪里了,管事一会儿就跑回来了:“老太爷,上个是去陕西会馆的,三十二名。”   竟然这么快!他有孙子能进前三十吗?赵老太爷有点心虚,往左右看看,赵长松的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了,以他的实力进前三十是很难的,现在看来应该是八十名之后,或者是直接掉出榜。总之,进士恐怕没有指望了。而赵长宁和赵长淮都很镇定。   赵老太爷再看自己的两个儿子,赵承义在擦汗,而赵承廉面无表情地喝茶,不喜不悲。他突然想起有句俗话歹竹出好笋,怎么长房的两个孩子反而更能撑场的样子,比爹强上数倍。   赵老太爷这么走神的一瞬间,守门的就看到一匹马冲进门,过直道停在院子里。穿了褐红短袍戴红帽的报录官勒紧缰绳,就唱道:“捷报北直隶保定府老爷,赵讳长淮,高中壬寅科会试第十六名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声音传到了中堂,满屋子哄地一声,大家都笑起来。有人立刻恭祝赵长淮,赵长淮倒只是笑了笑,跟着赵老太爷出去领捷报。赵老太爷真没想到赵长淮能中十六名,这样的水平,殿试只要不失常,进士是肯定没问题的。他欣喜若狂,立刻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封红银子给报录官,请他下来喝杯酒,报录官只报一家,接下来是要在这家吃饭的。一般这时候大家都会非常大方。   屋内嗡嗡地议论着,虽赵长淮和赵承义不亲近,得了这样的喜,也回头拜了父亲。十六名已经非常好了,大家也没再想能有更好的名次,屋内很热闹,连赵承廉都低声跟赵长淮说话。   赵长松站在赵长宁旁边,跟她说:“喂,搞不好咱俩都落榜了。”   “那就落呗,明年再来。”赵长宁掸了掸衣袍,淡笑着看热闹的场景。她其实心里也有点没底了,这都快报完了吧?原以为自己最差该是三四十名的样子,难不成落到八十名之后去了?那可得明年再来了。   赵长松笑着喝了口酒:“说真的,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你比赵长淮那小子人好。不如我们真的一笑泯恩仇吧,以后你跟我混,有我一口肉吃,就少不了你一口汤喝。你看如何?”   “好啊,有这等好事,我还得谢谢三弟了。”长宁看了看他。   “好说。”赵长松又喝了口酒,“但你以后可要听我的。”   两人喝酒聊天,外面小厮都准备要关大门了,又一匹马冲了进来,这报录官头戴红帽不说,马脖子上还配了朵红色绒花。依旧勒住缰绳站在堂上,大家都看向他,报录官才高声说:“捷报北直隶顺天府老爷,赵讳长宁,高中壬寅科会试第二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说完他觉得周围出奇的安静,都没有回过神来。   赵老太爷手里酒杯一顿,他最先回过神。他知道赵长宁掩藏实力,原以为是和赵长淮差不多的水平。第二名……竟然是第二名!   赵长松更是无比惊讶地看着赵长宁,酒都忘了喝。   而赵长宁一开始也不敢置信。其实她觉得自己最多就是前十,毕竟这高手能者辈出,举子里厉害的人真的不少。最厉害的还在江浙两省,她居然能得第二名!她定了定神,好歹比周围的人更快回过神来,对赵长松抱拳:“抱歉了三弟,我要先走一步。”   她缓步走出去,满院子的晨曦,吹面春风有些寒冷,吹起她的袍角。   那报录官已经下马了,将手中的捷报给了她:“这位就是赵老爷?”听到说是,立刻赞叹道,“当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小的在这里先向您讨个喜了。”说罢伸手。   鼎甲三人的报录官能直接讨喜钱,这是无上的荣耀,赏银子的甚至觉得这是种身份的象征,一般都要给十两的大封红。   但家里根本没有准备十两银子的大封红,都是三两银子的。   赵老太爷突然跳起来,从囊内摸出一张十两银票,随手扯了张红纸胡乱包了递上去:“差官辛苦,请这边来喝茶。”   报录官笑着接了,跟着到热闹处去喝茶。   等他走之后屋子里才哄地一声,比刚才更热烈更震惊的声音响起,有人离开跑去向后院传话,第一个肯定能得大赏。赵长宁握着自己的捷报回头,才见祖父一脸严肃,手发抖地拿了她的捷报看。   确认捷报真的是她的,不是送错了。赵老太爷才突然拉住她的手,大笑起来:“好!不愧是我家的嫡长孙,好!好!”   连说了三个好字,老头子似乎已经要高兴疯了。   “祖父,您坐下来再说话。”赵长宁怕老人家太激动,弄出什么乐极生悲的事就不好了。她先扶他坐下,老头子自己却要站起来,“坐下干什么,我高兴!快,叫人去把祠堂打开,我们要给祖赵家列祖列宗上香!”   赵长宁哭笑不得,只得随着老人高兴,其实她心里何尝不是也很高兴。她爹赵承义也正在被众人恭喜,但他自己好像还没有回过神来,处于巨大的震惊之中。她无意中抬头一看,一眼便是赵承廉的眼神。他看她。   赵承廉似乎是从今天,从这一刻才把她放入眼里。才是真正的在看她。   长宁这时候却能平静地微笑,向他回首示意。   赵家的后院这时候还很安静。   李管事从后门回来了,他站在门口踟蹰了片刻。其实跟徐氏汇报赵长松的成绩不难,赵长松是考得不咋地,一百三十八名,但好歹是入了榜的。他发愁的是后半截,该如何告诉徐氏,赵长淮得了十六名,而长房的赵长宁居然是第二。他觉得徐氏会把他掐死的。   如果是赵长松考了一百三十八名,而另外两个落榜了的话,那么徐氏肯定会神清气爽,赏他个大封红好好褒奖他。但是反过来,徐氏肯定咬牙切齿地过不得,要拿他出气。   李管事想想就心里发虚。   他很羡慕窦大壮,他能从窦氏那里得到多少赏钱啊。愁得在门口叹气好久,李管事也只能抖抖衣裳,毅然决然地踏入徐氏的院子。   其实窦管事也以为自己能得个大封红,鞋都要跑飞了,跑回来的时候赶紧从后门往内院钻,如果捷报早到了,那他可就讨不到赏钱了。他连帘子都没让丫头撩就冲了进去,这时候没人会因此而责备他,跪下后喘气都不能,立刻道:“恭喜太太,大少爷得了贡士第二名!我亲眼所见,绝对无虚。”   窦氏立刻就把茶杯打翻了:“第二?你没看错?……你看错了吧?”   “绝对无错。”窦管事再次肯定。   随之有传话的小厮跑进来,前面捷报的消息也传来了,的确是贡士第二:“……老太爷已经让下人准备开宴席,太太是新科贡士的娘,得赶紧去赴宴才是。”满屋子的姨娘、庶女本来都随着窦氏忐忑,此下听到这个消息,立刻热闹哄哄地说笑起来。   “快扶太太去换衣裳!”   “是啊太太,您得赶紧去前院才是。”   “咱们大少爷可是第二呢!我听说这个会试,就算只是上榜也要笑的,何况是第二呢!”   窦氏身软发汗,几乎就是被人扶着换完衣裳。她觉得太不真实了,等穿了最好的衣裳去了正房,她都还没有回过神来。倒是祝贺她的那些人很快就把她给淹没了,恭敬无比地叫她大太太:“大少爷前途无量,肯定能得个进士,以后给您挣个诰命夫人回来!”   赵承义官衔不大,窦氏便没有资格称‘夫人’。这个诰命夫人,得按儿子的官衔来封。   的确,赵长宁得了第二名,就算殿试她表现得再差,也不会落去第三甲,而且很有可能进翰林院。翰林院是什么地方——从里面出来的人,十年之内平步青云到六部侍郎尚书的数不胜数,可说如今的侍郎尚书们,甚至是那些位高权重的阁老,没一个不是翰林出身的。所以翰林院的人才高傲,就算是六七品的翰林,出来也能与四品官员称兄道弟,平起平坐。   窦氏看着周围人奉承的表情和赔笑,还有簇拥着她的人群。她才终于有了真实感,挺直了腰杆。   赵长宁见了左邻右舍来道喜的人,又跟着祖父去给祖宗上香。因只是会试,还有最后的殿试,赵家秉着低调的原则,高兴一番后宴席很快就散了。赵老太爷反而把三人聚起来,同赵承廉、周承礼一起给他们讲殿试要注意的事。最后的殿试自然也很重要,因殿前失仪,或太过紧张没有发挥出水平,掉入同进士的也多得是。本朝的殿试在四月初举行,还有一个月,他们不能掉以轻心。   这次重点叮嘱的对象自然是赵长宁。   谁也没想到她能得第二,如果赵家运气好,可能会有史无前例的前三甲。自然要无比重视。   “长宁最需注意这个,只要她平稳发挥,前五应该没问题。”周承礼说。   赵长宁站在首位,听到屋内静静烧蜡烛的声音。三个人商量了一会儿,周承礼仍决定让长宁和长淮先拜见礼部尚书顾方怀,至于见太子,却还没这么容易,至少要有头衔才能见。今天尚早,让他们三人先回去休息。   赵长淮仍与长宁同路,他一直没说话,末到了分叉口,赵长淮才说:“长兄,我可要恭喜你了。第二名……你也当真也不简单啊。”   “多谢。”赵长宁倒是很客气,“我也要恭喜二弟才是。”   “恭喜我?”赵长淮竟是突然笑了,他平日不爱笑,这样竟有些邪气的好看,懒懒地道,“我认赌服输。长兄还是多准备殿试吧,兴许可以得个一甲及第。”他不再多说,亦没有告辞地离开了。   赵长宁微笑着看他离去,他所去之处灯火昏暗,就算他真的中了进士,亦没有人同他一起分享这份喜悦,这是非常孤独的吧。这样的努力有什么意义呢?   她突然想起赵长淮喝酒的那日的事,也许赵长淮不是真的讨厌她,而是不得不讨厌她。“长淮。”她突然叫住他。   赵长淮的背影一顿,赵长宁就慢慢说,“其实我是真的为你高兴的,毕竟你是我亲弟弟,父亲也是为你高兴的。”   赵长淮仰头看着空无一物的夜空,又笑了笑。赵长宁这个人……真的是跟他完全不一样啊。   长宁不再多留意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就回了长房东厢房,让四安将今日买的贡士表拿来看。她要看看杜少陵是否进了榜。 第29章   一盏豆大的灯油亮着,长宁静静看着手中的纸。   长房满屋子的喜气刚刚停歇,窦氏给丫头婆子们发了喜钱。就连三个庶女都一人得了个莲头金簪。热闹之后静下来,就有种特别的寂静。   贡士的第一人是那位苏州的经魁魏乾,此人上通天文下晓地理,是真正的天才类人物,文才横溢。而且也不过三十岁,年纪还不大。第三是个没听过名号的,籍贯南直隶杭州李修德。第四竟然是那位蒋世祺,那位他吉安的老乡谭文却得了第八,连中三元怕是不能了。   至于她在贡院认识的宋楚,却比赵长淮的名次低一些,排在三十名。   而杜少陵,他不过比赵长淮稍微次一些,排在一十八名。   其实北直隶的考生水平是比不过那些进士大省的,这次北直隶的考生名次已经非常靠前了,尤其她得了第二。可能已经是接连五六年,没有北直隶的考生入过鼎甲了。   但是殿试谁也说不准,长宁轻轻地扣着桌面,仔细琢磨着。她这个人比较有危机意识,凡事都喜欢思考多些,早做准备。殿试只考一篇策论,她擅长策论,而且以她现在的名次,进士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只要有了应对的准备,其实不难。   她的目光又落在纸上。杜少陵,第十八名,籍贯北直隶顺天府。   杜少陵的父亲杜大人是礼部侍郎,其实在榜刚出来的时候,就知道儿子榜上有名了,而且名次还不低。他却没说,等着捷报传到家里,杜家上下才是一片高兴。杜少陵知道自己是十八名,同宾客说笑。然后就被父亲拉去拜了祠堂。   杜若昀却还想着赵长宁的名次,差了小厮出去打听。   结果不一会儿小厮就跑回来,捷报已经传完了,排名靠前的那几个人现在大街小巷都在议论,他出去一打听就知道了。回来就给杜若昀行礼:“……小的还没去礼部,在巷子口的山东会馆就听别人说了,赵大公子这次得了第二,现在大家都在议论他呢!”   那个人他……得了第二?   杜若昀一瞬间呆住了。她虽然惊讶,但是惊喜更多,又问小厮,“当真,你可听清楚了?”   “妹妹,什么当真?”杜少陵从她背后走过来,“你站这里做什么,风口冷,回花厅去吧。”   “哥哥,他……赵大公子得了第二。”杜若昀颇为高兴地同哥哥说,“他竟然不声不响地得了果然第二!现在大家都在议论他呢!”的确现在议论赵长宁的人比议论状元还要多,毕竟魏乾已经很出名了,但在此之间赵长宁一点名声也没有。   杜少陵脸上的笑容猛地消失了,他眉头轻皱看着小厮问:“这如何可能,她乡试可是名次末尾,你是不是听错了。”   乡试末尾,他原以为她连上榜都难的。怎么可能得第二!   “小的听得很真切!大家都在论,这事没假。”小厮从袖中拿了张纸,“小的还特地托山东会馆的一位举子替我列了前十的籍贯,少年您看看。”   杜少陵拿过来细读,确认籍贯无误后,他慢慢地将纸捏成一团。   果然第二,她真的得了第二!   赵长宁当真有志向。既能得第二,其心性才华之高怕常人不能及!也是,否则又怎么会反威胁回来呢。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向他妥协。   这人以后怕是他不能触及的吧,如高岭峭壁上所长之花。   杜少陵长叹了口气。他对妹妹说:“你打探这些外男的事做什么?女儿家哪有自己相看婚事的,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若这么想嫁了,我同母亲说一声,叫她挑了合适的给你相八字去。”   杜若昀在家都是被宠的,从没被哥哥说过这样的重话。被亲哥哥说得不高兴了,又不敢反驳哥哥的话,只能抱怨道:“哥哥!你怎的这么说妹妹……懒得同你说话了。”带着丫头转身回花厅,一边走还忍不住欣喜。   如今只等他殿试,金榜题名了!   三月的赵府已经是暖春了,四处海棠盛开,因几个孩子还要准备殿试,赵家谢绝了络绎不绝上门来拜访的人。把这三个捉起来一起读书。毕竟只要殿试的名次一日不定,这个贡士捏在手里都是不安心的。   赵长宁还有了自己单独成院的书房。   自中了贡士之后,家里对她的重视程度便不一样了,住行仍然在东厢房,这是方便窦氏好照看她。但赵老太爷却特地为她辟了个竹山居出来,以后就是她的书房了。是个两进门的,正五间房,两侧厢房各三间的院子。拨了院子的当天。赵老太爷又拨了两个小厮、一个书童给她,窦氏还把窦管事配给了赵长宁,让他管赵长宁院的事。于是窦管事将长宁屋里的小厮叫起来立规矩,甚是严格。但大家一点都不在意,大少爷有出息,他们竹山居的人现在走路都带风,做事也勤快。   特别是懵懂的四安,在有了另一个书童之后,他似乎终于是有了职业危机感,变得很伶俐勤快,找到了人生的真谛,赵长宁很欣慰。   竹山居的书房用的是蓝帘子笼着,放四把椅和长案,仍旧请了孔子像挂墙上,供香炉。   赵长旭正坐在她的位置上百无聊赖地等她,翘着腿。他刚赚了二百两,喜滋滋地每天揣十两银票在怀。还特地打了个赤金笔山送给长宁做礼。金光闪闪,品位很成问题,赵长宁反正从来不往桌上放。看他这姿势,长宁一来就把他赶下去:“你怎么还在家里,二叔没带你一起去么?”周承礼通州有事,要先回通州一段时间。   “我不同他去了,我要去国子监做武生。”赵长旭把长脚收回,只是说,“我来你这新院子里看看。你们不是考中了贡士么?我看家里比前几日还冷清,连个道贺的都没有。不止你在苦读,赵长宁那家伙都开始苦读了,殿试当真如此可怕?”   “殿试是谁也说不准的。”赵长宁叫香榧进来端茶给他,临门一脚的时候,大家自然都不希望功亏一篑。这可是寒窗苦读十年的前程。她相信这个时候天下的贡士都在苦读,一百多名也不是没有丁点希望,虽然极少,还是有录为进士的先例的。   “那我不敢打扰你。”赵长旭怕耽误她读书,站了起来,“不过我前几日在外头听说,有举子传你是作弊。起头的好像是那个……被你压在后面第四名。不过也不用担心,他去贡院找人提疑,人家老实没客气地把他给轰出来了。说会试还有作弊的,让他要么拿出证据来,要么不要上门来。后来他就没再去过了。”   自己的名次起伏较大,赵长宁想过可能会有传她作弊的。   那蒋世祺心高气傲,怕早把自己定在了前三,少一名也不能接受。更何况压在他前头的是赵长宁,这不屑之人踩到头上了,简直他自己比考差了还难受。竟还特地去了贡院求证,估计碰钉子之后不敢说话了。若传到皇上耳中,闹大了,怕他的殿试会受影响。   “你好生看书,殿试再让这人看看你的厉害。”赵长旭微笑着说,“我瞧我长兄便是做进士、成大官的命。到时候这些人都配不上跟你比。”他一向心疼长兄的处境,如今长兄好不容易要扬眉吐气了,他也为此高兴。   赵长宁笑着应下:“我知道,你去玩你的。”往他手里塞了盘这季新上市的枇杷,把他赶出去玩了。她坐下来继续看上届状元殿试文章汇集,为殿试的策论做准备。   三月末,礼部协同贡院宣贡士们入宫,先要给他们大致做个复试,再讲讲殿试那日进皇宫该行什么礼,对皇上要怎么恭敬。   教习他们规矩的已经不是官员了,而是司礼监的一位不小的太监。   这还是赵长宁第一次看到宦官,宫内的宦官跟文臣不一样。因是天子近侍,便尤其的高冷,板着脸没有笑过。他戴了束发冠,这发冠由金累丝造,嵌以绿珠石、红珊瑚石,冠下加一条额子。还穿了件紫黑色麒麟袍,华贵逼人。这帮新科贡士都要恭恭敬敬地给人家行礼,叫声肃公公,这位才笑笑:“新科贡士们不必多礼,大家都是拔尖尖的贡士老爷们,也不必奴婢多教,老爷们学着规矩,到时候面圣别失了方寸即可。”然后带头教规矩。   大家第一次进皇宫,比较拘谨。不过前面名次的都是见过世面的,家中出身不是显贵就是清官世代,基本撑得住场子。露怯的是后面小地方来的穷贡士,对肃公公的一言一行都无比慎重,生怕行差踏错。   殿试那日位置是按考试成绩排的,赵长宁第二,自然站在前面。旁边就是贡元魏乾,他家里在杭州也很有家底。总之就是,越往前的名次越看遗传和家庭修养了,贫苦人家出来的读书人,有幸考中贡士,也很难进前二十。   这次第三的杭州籍人李修德其貌不扬,不过厚耳宽额,长得挺大气的。告长宁的蒋世祺抿着嘴沉着脸,得了第四好像也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他觉得赵长宁就算不是作弊,也是因为走运入了哪位考官的青眼,才得了第二。否则以北直隶乡试末尾的水平,只配给他提鞋。   这样爱钻牛角尖的人迟早自己要憋出病来,赵长宁不咸不淡地,也没有理他。   这样在皇宫里耗费一整天,到了傍晚才陆续地放他们回去。路上也没有谁敢四处张望的,天色又暗了,明皇宫究竟什么样子长宁也没看到。回家后面对兴致勃勃的窦氏,长宁累得直打瞌睡。   窦氏正在跟来探望她的三婶娘曹氏说话:“……说来,我早就知道我这孩儿是要当老爷的。”   三婶娘很捧场,问她为什么。窦氏就说:“怀他的时候,我还找山东最有名的道士看过相的,说我这胎是怀了文曲星转世的,以后肯能考进士,做老爷。当时大爷还笑我是鬼神叨叨的,可见人家大师的话,还是有些因缘在里面的!”   赵长宁在一边听得哭笑不得,粥都喝不下去了。连文曲星都冒出来了!娘您接着吹。   三婶娘却开始打听这个道士的具体名号,籍贯在哪里。她好去给长旭也算一卦。   这样等到殿试开始那一日,赵长宁反倒不紧张了,窦氏想到文曲星那回事,也不紧张。只有赵承义患得患失的,替她扯正好几次衣襟,一辆马车将他们兄弟三人送到了承天门外。此时不过卯时,四月天已经不冷了,穿程子衣的锦衣卫、神机营要查了他们才带进去,除了考篮别的都不许自带。一行人才跟着鸿胪寺官员慢慢往前走。   长宁才有机会看看大明宫,也许真的是久负盛名就容易失望,她反倒没觉得大明宫有多奢华。不过御道高墙,又是明黄朱红为饰,很气派威严。他们过午门侧门之后再过皇极门,自文昭阁边的路入皇极殿。里头已经摆了半人高的小案和蒲团,怕是要跪着答题的。   众人跪好后,才由鸿胪寺少卿唱礼,接着先是太监执手提赤金羊角宫灯入,然后才是穿明黄色衮冕服的皇上被礼部、翰林院等副考官簇拥着上龙座。这时候也没人敢抬头看,随着鸿胪寺少卿的声音三拜三跪,齐声喊号,皇上才开口:“诸位贡士平身。”   接着便上了滴漏,皇极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有的时候,安静反而让人更紧张,但现在场上无人敢发出声音,就是磨墨都轻之又轻。赵长宁轻吸口气,先拆了放在自己面前的腊封信封,拿出试题。   当她展开纸看到试题的时候,却心里一个咯噔,随之就皱了眉。 第30章   在殿试这一级的考试里,所考的策论一般都是治国策。对自己很满意的皇帝一般会问:朕觉得朕的天下治理得很好很太平,大家都来说说哪里好并且夸夸我吧,给朕委婉地提建议也可以,但要注意尺度。对治国有点抱负的皇帝一般就问:比之尧舜禹朕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大家想想招怎么办吧,初步制定几个五年计划之类,争取解决全民温饱问题。   这次出题却不考治国,考得角度很清奇,题目如下:“夏汛至江淮南北,淮水发动,水泱泱而不息,城郭倾颓,万顷良田毁于一旦。卿意欲何为?”   题目一目了然,是问大家江淮发洪灾涨水了怎么办。这题倒不是无中生有的,赵长宁记得两年前江淮地就动了洪水,由于当地的官员治理不当,死了很多人。皇帝还因此斋戒了三天。但是发洪水这样的事是不能避免的,即使是在生产力科技高度发达的现代,也不过是降低发洪灾的损失,减少人员伤亡和疫情预防而已。   因为她不擅长水文治理,而且京城这地,沙尘暴倒是可能,发洪水是绝对看不到的。   她略抬头看看周围,有人愁眉苦脸,有人却恍然大悟欣喜若狂。   赵长宁开始磨墨,思索怎么写这篇策论。   她再仔细审题,又觉得‘城郭倾颓,万顷良田毁于一旦。’分明是在描写灾后的民生问题。这题不单单是说治水,恐怕民生问题,灾后重建也是要写的。再联系几年前江淮洪水之后,一大片官员倒台的事,赵长宁还真有所想。   她蘸墨开始写草稿。“天下安定使为民兴,陛下诚有尧舜禹之风。古有贾让三策,沿袭承第,以改道分流为佳策。后有潘季驯之束水攻沙,宽河滞沙之高见。愚以王景之治论。商度地势,凿山阜,破砥绩,直截沟涧,防遏冲要,疏决壅积,十里立一水门,令更相洄注,无复溃漏之患……”先详细列举治水的方法分为哪几类,而江淮的地势适合什么治水的办法,这是治水之策。   光这一段长宁就写了千余字,接下来开始重点写灾后治理。受通讯交通等客观条件限制,古人并不重视灾后治理工作,死人发瘟疫是常有的事,以平粮策来解决粮食不足的问题,还要趁火打劫的商家哄抬粮价。至于瘟疫预防,条件不够,只能从根本来解决问题。凡洪水中死去的人畜,都要集中焚毁,灾民也要集中管理,不可吃生食生水……   从资讯发达的社会里过来,赵长宁在这些方面的知识储备量很大,她一一例举再详细解释。这时候日头高升,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内侍给每人发一碟馒头,一碗煮牛肉的热汤。   众位贡士吃完正要答题,门口却喧哗了起来,有内侍进来说:“诸位起,太子殿下替陛下巡查,恭迎宝驾。”   皇极殿内一片寂静,众人纷纷行礼跪下,只见一穿明黄色衮冕服,头戴嵌绿宝石金冠的年轻男子,由众人簇拥着缓步走了进来。他走过众考生坐在了副考的椅子上,微微抬手:“诸位平身答题吧,本宫替父皇逡巡,不必多礼。”   这位据说是新科贡士‘座师’的太子非常年轻。长相俊秀而温润,下巴微翘,手指修长,白而无暇,整个人有种如白玉温润的气质,看得出是常年养尊处优的上位之人。他侧身同副考官,礼部尚书顾方怀说话。   而那可谓是位高权重的老尚书毕恭毕敬地站着,拱手回答他的问题。   长宁只看了一瞬就低下头,继续写自己的题。   倒许多贡士没想到太子竟有这样的俊俏丰姿,有点紧张,好久不会下笔。   谁料这位太子叮嘱完考官,还真带着众考官在大殿里巡视起来。当他走到赵长宁面前的时候,顿住了脚步。赵长宁知道他自看自己写字,幸好她现在是写的草稿,飞龙走凤不在话下。   不想太子竟一手背在身后,俯下身替她捡了掉在地上的笔套,修长的手把笔套放在她的案上。然后依旧背手,带着众人往下面走。   就这个不经意的举动,所有人都看向赵长宁,目光火辣。   赵长宁硬着头皮当什么没发生,太子殿下一时兴起,却非常有可能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特别是现在这位置是按名次排的,她在第二名,太子肯定知道她是谁,否则不会有类似这般关照的举动。   她现在还没入仕途,就要被划分入太子党一派了吗?赵长宁无奈苦笑。   太子并未在殿内停留多久,仍旧是礼部和翰林院的考官监考。滴漏声声,赵长宁已经写完了自己的草稿,精简修改,调整语序。然后才敢再提笔,以标准工整的馆阁小楷写在答纸上。   殿试只有一天,也是入夜就不可再答题。可能是治水的确可写的不多,大家都交得早,赵长宁盘坐在蒲团上,早已腿脚僵硬了。但如何敢起身活动,稳笔继续往下写,夕阳的金色光自外面投入,静静地照着她的后背和修长的脖颈,淡青的衣衫垂落在地板上。大殿一切的峦影都被拉得很长,赤金仙鹤,鎏金香炉,朱红的八根大廊柱。让这一切的场景犹如梦中。   几个百无聊赖的内侍是守在门口,此时贡士们多半已经走了,便敢得了空低语:“这科进士,长得俊的不少,瞧那第二个赵长宁尤为好看,怕不少大臣要榜下捉婿了……”   “也不知怎的还没写完,再半个时辰太阳就要落山了。”另一个有点担忧地道,“要不咱把大门再打开些,叫光好照着他写。”   这两个便悄悄把赵长宁这侧的隔扇再开了些,金光更是浓郁,映着满殿厚重华丽的金碧辉煌,那青色的衣衫更显得孤拔、纤瘦。   这浓重的夕阳里,脚步声渐近。一群人朝这边走来,中间那人穿了玄色绣四爪金龙的长袍,俊逸的面容,左额侧一道疤。他比常人更高大,连周围的带刀侍卫都比他矮了半个头。   两个内侍连忙下跪行礼。   听闻这位二殿下朱明炽曾在战场领千军万马,杀敌数万,如炼狱修罗。不过如今他从战场归来,皇帝收回他的兵权,待他好像同别的皇子没有区别了。如今一看是个俊逸的年轻人,龙子皇孙自然有气势,但也没有传说中的可怕。   朱明炽微微颔首,原本是准备过去了。目光一扫,却看到殿中青色身影。   团团浓密的金光,跪着的纤瘦身影,周围空落落的金黄。这样的孤拔,自有种沉默而遗世的气质。   “这是在殿选么?”朱明炽问道。   内侍立刻回道:“禀二殿下,今日是殿试呢,如今快散场了,里头的都是新科贡士。”   朱明炽嗯了声,似乎沉思了片刻,没再多问就离开了。随行的立刻跟了上去。   此时赵长宁终于抄完了,轻轻舒了口气。自己审读了一下全文,虽然治水那块答得是老生常谈,但后面那段她写得也畅快,只是不知道考官觉得如何。她随后交了卷出皇极殿,等所有的考生都出来,由鸿胪寺官员带他们自偏门出去。   今日专门为三个考生准备了晚饭,在正房吃。赵长宁回来的时候两个弟弟在等她,桌上的菜已经有些凉了。赵长宁却是饿了,添一碗饭,淋一勺鸡汤,就一道蒜汁香油茄子吃得津津有味。赵老太爷急于知道他们考了什么题目,考得怎么养,但皇帝不急太监急,他们三个可不急。   赵长松其实不怎么吃得下,放了碗就说:“祖父,殿试考了水文,我这科应该不能进前二甲了。”他也不擅长水文类,只能硬着头皮干巴巴地扯治水的古文往上写。   赵老太爷一听题目,心就凉了半截。赵长宁也不擅长水文。“那你们两个呢?”   赵长淮正看着赵长宁吃饭,赵长宁添第三碗了,他有这么饿吗?他放碗说:“一般,只能是答得平稳。淮扬是淮水、黄河交界处,水患治理本就困难。中规中矩大概不出错就行。”   于是三人就一齐看向赵长宁,等他说,她会试可考了第二的。   赵长宁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答得怎么样,水文她真的写得一般,后面半截她倒是觉得还不错,可若是遇上不赏识的主考官,落到下面的名次也有可能。   她摇头说:“看运气吧,水文我的确也不擅长。”   赵老太爷有点患得患失,本来以为家里能出个进士及第出身的,谁知道陛下偏偏考了水文,当真是命!他叹道:“罢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你们三人能同时考进殿试,已经很为家里长脸了。这一月若不是我们挡着,来家里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特别是长宁……如今大街小巷都在议论你,咱们家门口每天都有人来坐坐,说要沾沾你的才气。”   这事长宁也知道,门房还给她挡过若干手帕和糕点,她偶尔出去买个刻本都有小姑娘尾随。让赵长宁很感叹,果然学识是颜值的加分项,原来怎么就没有小姑娘尾随过她呢!   因为殿试考得不太理想,所以赵家这段时间格外的安静。赵长宁就在屋子里同茵姐儿说话,陪她玩手绳。   茵姐儿细胳膊细腿地盘在他身边,小声问他:“哥哥,这个怎么翻?”   赵玉婵进来看到了,心里不舒服。哥哥待她不如从前亲密了,待庶女都比对她这个嫡亲妹妹好。   但去外头听别人说哥哥如何厉害,她又不由得为自己的哥哥而骄傲。都是茵姐儿抢了她的哥哥!她走近两步说:“茵姐儿,你叫谁哥哥呢!你该叫长兄,哥哥是你能叫的么?”   茵姐儿胆子本来就小,又是庶出的,怎么敢反驳赵玉婵的话,小手紧紧拽着绳儿认错。   长宁看茵姐儿一副鹌鹑的可怜样,她家庶女是乖巧,但就是太乖巧了。“玉婵,茵姐儿是你妹妹,比你小七岁,你同个孩子计较什么。”   玉婵不甘地说:“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才是亲的,她不过是母亲的陪嫁丫头所生,凭什么跟我论姐妹?”   赵长宁直叹气,让茵姐儿自己出去玩。把赵玉婵叫到面前来:“家里妹妹由得你欺负。等你出嫁了呢?姑子婆婆怎么对你你可知道?咱们家里最好的就是姨娘们和气,庶出的姐儿也和善,你莫跟她们置气。她们比你地位低,只能由你说。以后地位比你更高的来欺压你呢?你该怎么办?”   跟她相比,玉婵可算是蜜罐里长大的。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赵玉婵站在她面前,被她训斥得眼泪汪汪,竟然莫名其妙地委屈起来,“但你同她亲,却不同我亲。上次对牌的事,我都知道错了的。我每天都在为你给菩萨念经,希望你考得好。茵姐儿再好也不会给你念经的……”   当然了,这是因为家里的庶女都不识字。她说话语无伦次,有些狼狈。   赵长宁知道兄妹没有隔夜的仇,再怎么她也要原谅玉婵,若她当真有这份心,也不算不懂事了。就问她:“你念的是什么经?”   “金刚经。”赵玉婵垂着头,哽咽地背了一段,“善付嘱诸菩萨。汝今谛听。当为汝说。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唯然。世尊。愿乐欲闻……”   原来是真的背了的。赵长宁轻轻一拍她肩侧:“罢了!你也莫委屈。就是因茵姐儿可怜,我才多疼她一些。只要你明事理,不要为难庶出的姐儿们,哥哥也不会再怪你的。”   赵玉婵就扑在她怀里,粘着她哭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被贴身伺候她的嬷嬷劝得不哭了。   窦氏知道她们兄妹和好,可松了大口气的。虽然她对家里的庶女们也不错,但跟外人再亲,也没有同自家的亲姐妹亲好。赵长宁会试中榜后,好处自然是自家姐妹的多。   这夜是殿试前夜,赵长宁又被祖父叫过去,让她默了文章给古先生看。古先生看了也说不准好还是不好:“老夫这不敢讲,翰林院阅卷有自己的条条框框,长宁这卷难说能不能进前十。”皇上一般只看前十的文章,后面的就不重要了,不进前十,就进不了一甲了。   长宁其实她觉得自己会试得了第二,多半还是加试题的功劳。天下举子能者辈出,前五十名拉出来,哪个都能写一手才华横溢的好文章。就算题再偏,能写出新意的人估计也不会少。   不过古先生也劝长宁放宽心:“能不能进前十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掉不进同进士去。以后馆选进了翰林院,可是前途无量的。”   赵长宁拱手谢过古先生。古先生说得委婉,但她大概听出进一甲是不太可能的。都到了殿试这一关了,其实她的得失心不重。不过是想着一甲三人骑马游街的风光罢了,这可是天下读书人最荣耀的时候,人生极喜,她还没有体验过呢。何况她会试考了第二,若不是一甲,总觉得心里还是空荡荡的。   明日就是殿试了,她定了心神,先回去休息。反正明天就知道了。   殿试是三天之后便出成绩,这天凌晨时分,便由顾方怀捧了选出来的十五份卷子,以及这十五人会试的卷子,同他们先虚拟的排名一起,从文华殿跟着掌灯的太监,一路送到了太和殿。   太和殿内已经烛火通明。本朝皇上年过五旬,勤政为民,正在批阅奏折。太子朱明熙站在下方,这次的贡士是他选出的,他也理应要听。   顾方怀呈给皇上卷子和名次,皇上看了又叫宦官递给太子看。他拿着名次问:“别的倒是罢了,这赵长宁会试得了第二,怎么殿试的名次却只有第五名?”   立刻有位翰林院学士站出来,拱手道:“禀皇上,前十的卷子写治水都颇有一套,赵长宁的卷子,治水部分写得中规中矩,但胜在后面不错。微臣几个商议之后,是因觉得后半截大妙,才定了第五的名次。”   皇上一看文章,果真是如此。后面那段写得的确非常好。   朱明熙会试的时候他点了赵长宁为第二,他知道这人是赵家的人,殿试的时候看了一眼,心里已经比较维护他了。就道:“父皇,虽是如此说来,但孩儿觉得此人年轻有为,不过虚岁十八而已,名次再靠前是可以的。”   顾方怀等人不说什么,大家都是老臣,知道太子殿下是想提携此人,何必出言惹太子不高兴呢。偏偏考官里最年轻的一个学士不服气,拱手说:“皇上,科举乃是国之本。前十的文章可要颂扬千古的,若出个不能服众的,怕天下的举子有怨言。”   到时候,上从翰林院礼部下到各地府州县学,都要轮番被骂一遍。   皇上听了就笑笑:“服众?我倒觉得他未必不可。这后半截堪称精髓,比那些老生常谈的治水论强得多。难道你们还有哪个不服这文的?”皇上一扫八位大臣,自然没有人敢说不服。皇上又道,“此人乡试还是北直隶的末尾,会试却得了第二,一段佳话。”   众人听此,猜不透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反正名次他看到了,钦点谁是皇上说了算的。外面天也快亮了,皇上便直接说:“宣前十进见吧。”   大家一大早就穿好了朝服等在太和殿的外面了,就等着皇上来人宣进去。   赵长宁站在队伍中,只听得风声猎猎,她身上绯色朝服也被风吹动。此前虽然都有举子的名头,能与知县平起平坐称兄道弟,但毕竟不是正经的官儿。如今朝服在身,站在皇宫外,才个个显得十足风光,意气风发。这代表他们以后就可以做官了,不论是封疆大吏还是一方父母官,已经脱离了普通百姓的阶层。   司礼监的太监出列,念道:“宣魏乾……蒋世祺、赵长宁、谭文……十人进见面圣!”   被点中的人心里猛地一跳,知道这是自己进前十了。竟然真的进了前十!赵长宁也觉得差不多了,她心里倒还镇定,略整衣袍,跟在蒋世祺后进了太和殿内。随着司礼监的唱礼行三叩九拜的大礼。   当今圣上是个明君,他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任用贤臣,所以才让大明越发繁盛。皇上倒不显老,须白而短,传统的北方汉子长相。太子不随他的长相,太子长得俊秀雅致,可能是随了孝懿皇后的长相。   皇上先问魏乾乡试的名次,知道不是解元之后,有些可惜,大为赞扬他的才华。第二的仁兄竟又是个黑马,会试第十三名,是四川嘉州人,说自己的先祖是前朝的文豪东坡居士。赵长宁听他扯了一通,其实已经跟文豪家表出十万八千里了,能强行挂上名也不容易。   皇上却很感兴趣:“朕读苏词甚喜爱,却对他的文章也喜欢,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朕反复读来已经七八次了。你乃他之后,甚好!”   可以看得出,皇上的确还挺喜欢他的。   别的人也问了,身份没有文章的只问几句,唯有跟先祖是文豪那位聊得久一些。问过五六个人之后,皇上才来问赵长宁:“……朕听闻,你乡试的时候不过末尾,我看你的文章,文采虽只是一般。但治国方略,甚至邢狱律法,你都了如指掌。”   赵长宁自然要谦虚一下:“承蒙陛下夸奖,学生读圣贤书与太祖皇帝有感,了如指掌不敢当。”   其实皇帝这个评价已经非常高了,对于皇上来说,他并不需要一个文采激昂的人天天给他写奏折夸他人帅治国好。他需要有真才实干的人帮他办事情。   皇上又笑:“你年不过十八,的确还须得磨砺。”又细看几人,发现赵长宁竟然还是长得最好看的。   问完赵长宁之后,竟然不再问别人了。赵长宁有点拿不准皇上这个意思,只见没被问的四个人,包括蒋世祺脸色都不太好看。魏乾还算淡定,那位苏仁兄却非常的兴奋。大家的目光又看在苏仁和赵长宁身上,都知道这两人势必要稳住了。皇上的喜好最能说明问题。   果然,片刻后皇上开口:“朕特宣壬寅科一甲进士三人,魏乾赐状元,苏仁赐榜眼——”说到这里轻轻一顿,“赵长宁,赐探花。”   话音一落,赵长宁就愕然抬起头。片刻后才真正反应过来,自己得了探花!她原以为自己不能入的,没想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竟又入了皇上的眼!满殿的目光都聚在三人身上,惊讶有之,毕竟皇上可是跳过了实际的第三和第四名,直接点了赵长宁为探花的!   三人心下激动,立刻跪下谢恩:“臣等得旨,谢圣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31章   谢恩之后,十人从殿内退出来归到队伍里。礼部官员才正式地开始主持传胪大典。   朝阳蓬勃地金光照着,殿外东西檐下设中和韶乐,大气古朴。   新科进士们穿朝服,戴三枝九叶顶冠,分左右列队站于王公大臣之后。皇上着礼服升座,执事官和读卷官行三跪九叩大礼。此时奏响大乐,司礼官鸣鞭三次,乐声庄重浑厚。随后鸿胪寺官员开始宣制:“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于壬寅年四月二十五日策天下进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家赐同进士出身!”   从今日起他们就是进士了,代表朝廷最高级的知识分子和官绅阶层。衣锦还乡,也有当地的知府知县来相迎,若是贫苦出身的进士,还因此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改变全家人的命运。就是举子见了你,也要执个晚辈礼。   众人按捺激动,笔直站立等着传名次。   第一甲的三人唱名三次,由鸿胪寺的官员引出列而跪于御道上。依次就是魏乾、苏仁和赵长宁。长宁跪下后,其实还有些如梦境的不真实感,膝盖磕着冰凉的石砖,才觉这一切都是真的。想到自己就此金榜题名了,她心跳的很快,也很激动,她觉得这都是正常的。二甲只传一次名字,这时候站得远些的,根本听不清楚自己的名次,要等到去观榜才知道自己究竟上没有上。   赵长宁是探花,她离传胪的谭文近,把名次都听全了。那江西吉安的才子蒋世祺落到了第八名,杜少陵比会试的名次好,竟然是卡在了第十一名这个位置上。宋楚是十八名,赵长淮得了二十四名。别的名字就没有再听到了,估计是落到了同进士去。   等宣读完了名次,由赞礼官引诸位进士迎接皇榜。用云盘承托,黄伞鼓吹前往长安街挂榜。此时午门大开,一甲进士三人由午门中线出宫,这可是无上的荣耀。午门只能是皇上进出,皇后也只得成亲大典的时候走一次,就算你是权倾天下的阁老将领,也只能从旁边的昭德门出。   赵长宁自高大的午门走出来的时候,的确感觉到别人投在自己身上的艳羡目光。前面的苏仁就笑呵呵地四处拱手示意,这位仁兄看来是个比较外向的人,难怪跟皇上也能侃侃而谈。魏乾见惯了大场面,稳重淡定地走着,他心里是不是激动就没有人知道了。   等到了长安街,皇榜已经张贴进去了,加盖了‘皇帝之宝’玉玺,足有半丈长。皇榜周围围了一大堆的人,简直就是水泄不通。幸好官服派专人给新科进士们开道,让他们能进去看看刚才是否听错。确认自己的名字的确在榜上的惊喜有之,没看到自己的失落有之。那位苏仁兄还过来跟赵长宁套近乎:“我等三人同在金榜,自是惺惺相惜……不知道阁下可有表字?”   赵长宁摇头说:“我未及冠,没得长辈赐字。”估计这次回去之后她就会有字了。   苏仁才想起赵长宁不过虚岁十八,可是少年探花郎。“那我便直称你为长宁兄了。”苏仁就直呼长宁,向他示意周围,“长宁兄,你瞧瞧这周围的酒楼上,已经是热闹非凡了。里头可有不少人等着榜下捉婿呢。我瞧长宁兄玉树临风,可别一会儿被捉了婿才好!”   说罢他有些期待:“也不知有没有人能看上我。”   这人都二十有六了,古代这年纪孩子都要满地跑了,算是大龄剩男青年。赵长宁笑着问他:“苏仁兄竟还未婚配?”   苏仁很遗憾地道:“我是蜀中嘉州人士,家境不宽裕。等中了举后又要给老母亲丁忧,四年后赴京科考,所以就一直没有婚配。”父母死后要丁忧三年,孝顺些的还要在墓地边搭棚子给父母守墓,连肉都吃不上一口,更别说结婚了。   赵长宁就拍拍他的肩道:“苏兄不必担心,等过了今日,上门来跟你说亲的肯定络绎不绝。”   其实苏仁也这么想的,他虽然不如赵长宁俊,但好歹是五官端正,又是榜眼吧。整理了一下衣裳和鬓发,对自己更有信心了些。   接下来就是游街了,这可谓是所有读书人最期待的时刻。   十年寒窗苦读,每日闻鸡起读。而这一刻的荣耀是支撑他们的动力,谁不想骑着马扎着大红绸花,享受着百姓的围观和女子的倾慕,享受这意气风发的时刻。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至乐之时。   赵长宁听到热闹的锣鼓声,心里也有些轻飘飘,十年寒窗,若加上前世,她可是经过了三十年的寒窗苦读。   顺天府尹为一甲三人搭了彩棚红案,准备了金花绸缎表里和三匹金鞍红鬃马。三人由府尹亲自戴了绸花,扶上了骏马。官兵为新科进士们开道,以鼓乐、彩旗、牌仗等引路。开始了最为热闹的状元游街活动。   三鼎甲联袂出行,气势浩大。后面的进士们虽然没有大红绸花,但也坐着马,跟着三鼎甲共同享受这等风光时刻。   古时候老百姓的娱乐活动本来就比较匮乏,由太和门至大明门这一段游街,又称为“骑马游金山”,可是三年一遇的热闹,所到之处以万人空巷来形容毫不为过。小孩们簇拥着挤在街头,看到仪仗队便拍手喊:“状元郎来了!出来看状元郎啰!”   于是男女老少便纷纷围出来看,那些街上二楼的窗扇也推开。这是不方便抛头露面的大家闺秀们,在瞧瞧地打量着新科进士们。若看着了中意的,扔些花瓣、手帕、干果之类的东西以表心意。这时候会有货郎卖花,这时候卖花的生意是最好的。   由于曾经出过簪子伤人这种恶劣事件,朝廷现在严禁向新科进士抛洒瓜果簪子之类的东西。否则把新科进士砸晕了就不好了。   赵长宁一开始没做好准备,坐在高高的马儿上,只享受热闹的气氛和众人的追捧。以为是状元更出风头。结果队伍刚走出几步,就有许多鲜花手帕向她抛来,竟然比扔给状元榜眼的还多。   赵长宁本来还没有反应过来,随手就接到了一枝飞来的海棠花。也不知是哪个女子所抛的,见赵长宁接到手里了,竟兴奋地道:“探花郎接了我的花!”赵长宁拿着手里如烫手山芋,留也不是扔也不是。   苏仁也接到了不少花,反正一股脑地砸过来,也不知道是谁扔的。他抱了一捧海棠山茶之类的花,手帕香囊之内的更不用说,高兴得笑合不拢嘴:“长宁兄,你收下了也没什么!好看啊!”他还向楼上挥手。   赵长宁看看魏乾,再看看苏仁。突然有点明白皇上为什么点她为探花了,她可能是一甲的……颜值担当。让带兴而来的老百姓们不至于扫兴而归。她只能把花手下了,微笑地看着周围,继续骑在马上往前走。   前夜窦氏跟她说过了,会带着几个姐姐和妹妹来看她游街,但是人太多了,马又走得不算慢。赵长宁实在没找出自家娘,倒是旁边的魏乾看到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高兴地挥手向他们示意。赵长宁记得窦氏说的是三合酒楼,于是路过酒楼的时候回头看,却看到赵长旭自窗扇探出头向她挥手。赵长宁也微笑着对他挥手示意,更不得了。姑娘们兴奋地道:“探花郎笑了,他可真俊啊!”   “要我能嫁他就好了!”   “好像他还没说亲呢,也不知道谁家女儿能嫁与他!探花郎,你看这里!”   赵长宁几乎算是被她们善意地调戏了,但要是循着声音去看,这么多人你找得出是哪个呢。也因此她们才敢这么说。   杜少陵勒着缰绳,比赵长淮走得还慢了一些,看着这个场景。赵长宁骑在高高的马儿上,穿着崭新的绯红官袍,戴红绸花。侧脸越发清秀如玉,削薄的嘴唇下颌,眉目间的雅致。加上又是探花郎,谁能不喜欢呢?   这样的探花郎,他曾与他同处一室饮茶,还逼他与自己共乘马车,握着他的手……   杜少陵轻轻地叹气。既然她不愿意,他自然不会再逼她了。这样的人无法囿于方寸的内宅里,还能怎么办呢。但他还是会好好看着她的,就算她不需要,毕竟以后的官场……那可都是男人的尔虞我诈啊!   赵长淮由于长得不错,也收到了不少的花和手帕。他回头看杜少陵落在后面,按下马等他走上来问:“你想什么呢?”   他的衣襟上斜插入一朵大红的山茶花他也不知道。   杜少陵拨去了花,突然问赵长淮:“你哥哥得了探花,你一会儿可要祝贺他?”   “祝贺他做什么,他这样的性子,难不成还能在官场混好了。”赵长淮不甚在意道,“我家祖父应该会高兴的,他得了功名后就能把长房撑起来了。我自小没在长房长大,跟他们也不熟。”   “你倒不如跟你兄长交好,维护他一些。”杜少陵委婉劝他,“何必与他争锋相对呢,都是亲的兄弟。”   赵长淮眸里光一闪:“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我家同你家不同,兄弟之间复杂得很。”   杜少陵又不可能说给他听为什么,只能说:“他如今毕竟是探花郎出身,身份不一样了。”   游行到了尾声,簇拥的人越来越多,还有喜锣队和会馆为他们放的鞭炮,热闹非凡。新科进士们在南门下马,各家的马车已经纷纷在此等候,准备接自家的进士老爷回去了。一般这时候接了老爷回去,都能讨很多赏钱。   赵家的车夫小厮眼看着游街的队伍过来,早拉长脖子盼着两位少爷了,家里急着接回去接风呢! 第32章   状元游街的动静这么大,赵家大老爷,工部主事的儿子得了一甲探花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赵家。有人奔走相告,还有人竟然送来了探花及第的匾额。门房收不收都不敢说,赶紧跑去问赵老太爷的意思。   赵老太爷笑得合不拢嘴:“收了,如何不收!你再回给人家一两银子做跑腿费。”长宁这殿试的探花郎可来得不容易,这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他叫下人翻出一件最喜庆的团花袍穿上,还吩咐赵三老爷:“你叫人拿着花生、瓜子和铜板去外面发!鞭炮买回来没有?”   赵三老爷说:“您放心,早就准备好了!”   原先会试不庆祝是怕殿试出现什么意外,现在已经板上钉钉了,当然应该好好庆贺一番。   阖府皆喜,赵老太爷给每个仆人都发六十文的喜钱,另发猪肉六两。大家都挤到了门口,等着大少爷回来的时候撒喜钱。长房更热闹,窦氏带着几个女儿去看状元游街了。宋嬷嬷和顾嬷嬷两人就张罗着挂红灯笼,贴红布。就连赵长宁的被褥花样都换成了登科及第。整得跟成亲一样喜庆。   赵长宁同赵长淮坐着马车回来,门房的人看他俩的车到了,立刻点燃鞭炮噼里啪啦地放起来,紧接着红箩筐里撒铜子,周围住的百姓,家里的仆人都在抢。赵长宁身戴绒花被人扶下马车,喜炮响过,她才穿过红纸和铜钱雨,觉得这仪式有点太隆重了。   她听到门口熙熙攘攘的声音,回头一看,发现外面还挤满了看热闹的街坊邻里,甚至慕名前来看她的人。   “新科探花回头了!好俊的探花!”   “快让让,我也要看探花。”有人还把自己的孩子也抱来了,希望赵长宁能为孩子以朱砂点痣,沾点她的文气。   大家都是好意,赵府只是礼貌驱散,然后立刻关了府门,免得大家真的涌进来了。   赵长宁回来,先拜了赵老太爷,再回长房拜了刚回来的窦氏,从工部赶回来的父亲。赵承义扶他的手有点抖,笑得嘴快裂了:“你快起来,你可是新科进士!”说罢拉着长宁的手,有些热泪盈眶地说,“十年寒窗苦读才有今天,我孩儿是好的,好!”赵承义花了很久才接受了其实他生了个聪明非凡的儿子这件事。   想到曾经还担心他可能考不上,就觉得这担心太可笑。这孩子岂止是考得上啊!   赵长宁想把自己胸口的大绒花解下来,窦氏却不让,拦着他仔细看:“刚才游街,马走得太快了!娘都没有看清楚,娘再好好看看。”窦氏的鬓角已有丝丝白发,看他的目光激动,与有荣焉。   长宁心里一软,笑道:“我刚才怎么没看到您呢?”   “这么多的人,你哪里看得到我!”窦氏笑着说。她好像才突然发出儿子比她高半个头,已经是名满天下的探花郎了。   几个庶出的妹妹姨娘也一一道贺,不仅赵承义和窦氏高兴,姨娘们也为他高兴。   别的不说,只要赵长宁中了进士,他的几个妹妹谈婚论嫁的时候就能嫁得更好。以后在家里,长房也无人敢小觑了。   外面有小厮来通传,赵承义出去听了,进来跟长宁说:“……你二姐夫、三姐夫都来给你道贺了。杜大人也上门来小坐,你是新科探花,要去正房拜见他才是。”   “徐永昌那物来了?”窦氏冷笑道,“连过年都不回门,这时候上门来做什么?我儿才不见他。”   赵承义叹口气劝她:“这世道本来就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徐永昌怎么也是你二女婿,他若是跟咱家的关系好了,不也能对二姐儿好些么?你快带着婆子收拾屋子,我看两个姐儿应当也会回来。”   赵承义又看长宁:“你如今是进士了,父亲也不必叮嘱你什么。你自知道怎么做。”   赵长宁笑了一笑:“父亲不用担心,我知道怎么做。”她带着人向外走去,只看长房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而往来的下人更是对她恭敬有加。她突然想起寒山问: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如何处治乎?   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你且看他。   长宁远远地就看到垂花门那处有许多人,其中两个,一个长得竹竿一般的干瘦身材,可不正是逮了锦鸡,又捉鳖来送她的三姐夫许清怀。另一个是长得颇俊,一脸傲气,穿了件锦绣福贵宝相花长袍的青年男子,这个就是徐永昌。   那徐永昌倒是一点不觉得生分,也没觉得自己跟赵家撕破脸了。熟得像天天见一般,上前一步笑道:“恭喜新科探花!姐夫听了好消息,这厢就立刻备了礼来看你。说来似乎三两年没登门了,没得咱们郎舅两个不聚聚的。对了……你二姐在后头,她同你三姐坐马车过来的。”   许清怀人瘦,被他挤到了后面。这下也恭喜道:“……小舅子,游街的时候我也去看了,不过人太多,挤不进去!”   说起这事许清怀就激动。   原他对赵长宁好,当然是盼着他中进士的,他们家,再加上妻的赵家,算起来就这个小舅子还算有天分,希望都在这里。偏偏隔壁的祝举人每每以此取笑他,笑了小半年。摇着折扇躺在凉席上笑,冬天在火炉边烤火也笑他,就是拿他取乐的。   许清怀一直说不过他,憋得脸红也蹦不出字儿来。结果等会试的名次下来,隔壁祝举人榜上无名,赵长宁却得了第二。祝举人自此关门读书,再不见客。换许清怀逢人就吹:“……我早说过了,我那小舅子是最好不过的人品才貌。天上的文曲星转世,要当老爷的!偏偏他不信,冲撞了文曲星老爷,连个同进士都捞不着!”   从会试放榜开始,许清怀在乡亲里走路都抬头挺胸,有精神多了。他多年没考上举人,但妻的娘家却出了两个进士,怎么能不高兴。说不定他跟赵玉妙努力一把,许家也能造出两个进士来。   赵长宁只对徐永昌笑了笑,却拱手对许清怀说:“姐夫太客气了,要见我说一声就是,何必去挤。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喝杯茶吧?”   许清怀有学问崇拜情节,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你是进士!该我请你!”   徐永昌的脸色不太好看,却又不敢翻脸,仍然笑去搭赵长宁的话。这小舅子如今可惹不得的。   赵长宁同许清怀说了会儿话,道:“六安,你先带两个姑爷去家里坐。”她还要去正房拜见杜大人。   这天可是忙得团团转,街坊邻里,或者是父亲、赵老太爷的同僚好友都来拜见不说。原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一个个地找上门来跟她认。有的人赵老太爷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介绍的时候不得不说:“这是你二太爷家三表叔的连襟,你小的时候还喝过你的满月酒。”   赵长宁跟在赵老太爷身边,一个个笑着敬酒。但她酒量很浅,两三杯就开始上头了。赵老太爷知道长宁酒量不行,用眼神示意身侧的赵长淮帮她挡酒。   赵长宁原以为这家伙会拒绝,没想到竟然真的一杯杯接过帮她喝。赵长宁看他喝酒的动作,突然想起这家伙也是考了二十四名的。   其实也不差,很不差。如果不是她考中了探花,现在出风头的应该是他。   赵长宁轻轻一按他的手,说:“喝不下悄悄倒了就行,别勉强。”   没想赵长淮淡淡说:“我喜欢喝,热闹。”   ……既然他这么说了,长宁无言,也只能随他去了。   “长宁过来。”赵老太爷对她招手示意,让她过去给杜大人请安,   杜大人坐在中堂上,人近中年,是个美髯公。赵长宁给他行了礼:“久闻杜大人圣名。”   杜大人这是第一次看到赵长宁,发现竟然是这么笔挺清秀的少年,当时就眼睛一亮。心道难怪女儿喜欢,跟赵长宁谈了会,见他说话毕恭毕敬,却不失风度,因此就更加满意了,恨不得立刻捉他回去给自己当了女婿。当下都有些按捺不住了,否则这准女婿这般人品相貌,又前途无量,被别人抢去了怎么办?   女儿及笄之后,他跟夫人一直给女儿寻摸合适的婆家。女儿是家里唯一一个嫡出的女孩儿,打小放在心尖尖上疼爱,婆家他们自然要百般挑选。家世好的吧,杜夫人总觉得子孙出息不够,有出息一些的翰林进士吧,不是女儿不喜欢,就是品行不得杜大人的心。这样看来赵长宁处处都好,女儿心心念着要嫁给他,赵长宁若娶女儿,她必定很高兴。更重要的是,赵长宁的家世比杜家稍微差一些,他以后就能在官场上提携赵长宁,这样不怕赵长宁对女儿不好。   心里的算盘拨得叮当响,杜大人就问赵老太爷:“老太爷的孙子个个出色,不过这个是最好的,当真不愧老太爷的悉心培养。不过我听说他读书耽搁了婚配,可有婚配?否则我这里倒是有个人选。”   孙儿刚考了探花,肯定会有人说亲。赵老太爷本以为杜大人是想帮着牵线搭桥,但念头一转,突然想到杜家小姐那件事,心道难不成杜大人指的是自己女儿?   能跟杜家结亲,这是赵老太爷非常愿意看到的。赵长宁有杜大人的扶持,官场上肯定能更顺。与杜家结了秦晋之好,赵家也有益处。更何况他见过杜若昀,觉得大孙儿应该挺喜欢的吧。当然,人家杜大人没有点名,他就只能捋着胡须笑着说:“我们家里管得严,男孩连通房都没得一个。是没有说亲的,难道杜大人要做这个媒?”   杜大人当然不会点明女儿,只是高深莫测地笑:“我可不想给别人做媒。”他含蓄暗示,是想让赵长宁请媒人上门给女儿提亲,然后他们家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结一段良缘。   赵老太爷笑呵呵地不再说话了,但已经打算立刻回去就跟大儿子商量,再同大儿媳商量。看是不是该把孙儿的终身大事定下来了。   他定了,另两个才好定。   赵长宁正在认窦氏远房表婶的三儿子,突然背脊骨就发凉,手指一抖。   她细长的手指拢了酒杯,将剩余的酒一口饮尽。   杜大人不过来坐一会儿,随后告辞离开。前来祝贺的宾客也陆续散了些,门口一阵喧闹,二叔赵承廉在这时候下衙门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是周承礼。   这是赵长宁第一次看到周承礼穿朝服,她惊讶地发现周承礼穿的并非穿的是七品知县的青色长袍,而是同赵承廉一样的绯红色,绣的是云燕补子,银革带,盘雕花锦。这可是正四品大员的服制!   逾制穿官袍,重则可充狱徙流千里,七叔绝不可能是穿错了吧。 第33章   赵老太爷看到周承礼也微微错愕:“你回来了?”   周承礼点头道:“正好,我从都察院出来的时候听说长宁中了探花。”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穿这身正四品的官袍,周承礼显得更挺拔出众。他跟赵老太爷低语两句,就对长宁和长淮说:“你们二人随我进来。”   几人进了中堂坐在首座上,叫下人关了门。   气氛有些严肃,赵长宁垂手肃立,不知道他们想说什么。   赵承廉看着静静直立在自己面前的赵长宁,长宁穿着探花郎的锦袍,清秀如灼灼。还没有男子的坚毅,却有孤拔清高之感。   大哥的这个儿子出乎了他的意料。虽然他跟大哥关系一般,但事关家族利益,他会以大局为重。赵长宁与赵长淮的确比长松更有天分和潜力。是应该好好培养的。   赵承廉开始说:“原你们还小,所以家里的事都没告诉你们。如今你们都考得了进士,若不出意外,你二人都将进翰林院。以后赵家的要你们二人撑起来,家族兴盛是你们的担子。自今天开始,就要参与家族的决断了。”   赵长宁反应过来,二叔是想跟他们说,他们现在要开始真正承担赵家的责任了吧。   赵承廉继续说:“进士才是一家的立家之本,子孙们读书读不出来的,显赫不过三代,再多的荣华富贵都会烟消云散。故你们二人,我与你七叔都会盯着。因为我的官位所系,我们家是太子派系的,你们七叔亦然。”   赵承廉说得很严肃,也很诚恳。这让赵长宁对他有些改观,这个人真不愧能比父亲厉害。内宅那些小动作,放在朝堂大环境里就不重要了。家里的妇孺们如何,孩子们如何,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理会,但是对外的时候,赵家是一家人。   赵承廉看了周承礼一眼,没有解释为什么周承礼穿了正四品的官袍,而是说:“你们七叔……虽不姓赵,但与我们是一家人。他的身份比较特殊,现不便多讲,你们待他要十分恭敬才是。”   赵长宁应是,却没听到赵长淮的声音。回头看到他正微微偏头,出神地看着烛火。她轻轻扯了他,赵长淮才应是。   “赵长宁。”赵承廉突然叫了她一声。“你父亲纯善朴实,实则无法掌控家族,长房就要由你把持。你虽然已经取中了进士,明日恩荣宴你应该就能直接受封,成为翰林院修撰了。但以后的路还很长,不可懈怠。”   “二叔所言甚是,长宁谨记。”赵长宁拱手说道。   翰林院地位很高,差不多就是高官培养机构,从翰林观政三年出来便可论资历做官。当然翰林院出来未必有出息,但有出息的肯定都是从翰林院出来的,正所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就是这个道理。否则考不上,外放当知县,晋升的希望就渺茫了。   赵长宁得了探花,这是翰林院的直通牌,赵长淮则需要再考一次馆选才能入翰林院。   “明日皇上在礼部赐恩荣宴,到时候太子会出席,我将你们二人引与太子见。”赵承廉说完,随后让他们二人先下去歇息。   赵长宁与赵长淮一前一后地走出中堂,中堂外虽然没什么人了,但还挂着许多红绉纱灯笼,团团暖红。   赵长宁走出来后跟赵长淮说:“……不论如何,今天谢你替我挡酒。”说了会儿没听到有人回答,赵长宁回过头,发现赵长淮离了她老远,正仰头看着天上的繁星。   赵长宁往回走,问他:“你站风口上不冷么?”   赵长淮有些迷茫地看着她,眼睛微微一眯。赵长宁才觉得这家伙不对,其实刚才在里面他就有点不对了,他见赵长宁站在他面前,就轻轻把她拨开:“你做什么站在我面前,挡着我的光了。”   他应当是喝醉了吧,赵长宁见过一次他喝醉的样子,印象还很深刻。   “那我就不挡你雅兴,愚兄先走了,你慢慢看。”赵长宁不想理会这个疯子,一拱手准备离开,家里两个姐姐还等着她回去呢。   没想到走几步却走不动,回头看赵长淮拉着她的衣袖,他一边奇怪地看着她一边说:“我给你挡酒,你竟然扔下我就走。”说罢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就差说她没人性了。   赵长宁看着他的眼睛,闻到那股他呼吸之间的酒气,突然有点头疼。她差点忘了……这家伙喝醉之后很反常,会怪异地粘人!她试着扯了一下,赵长淮竟然把她的衣袖揪得更紧,捏着她不放。   “好,那我送你回去总行吧?”赵长宁好脾气地笑了笑,带着他往他的院子里走。   赵长淮这个人,平时最不待见她,言语讽刺什么的也就罢了。连喝醉了都喜欢折磨她,当真是欠了他的。   前头那屋隐隐是烛火的光透出来,赵长宁把这货送进他屋子里去,左右看周围的陈设,可能两人真的是血亲兄弟的缘故,品味很像,布局什么的很像,赵长淮一进屋就好好地坐在了自己的炕床上。   伺候他的大丫头沉香走进来看到赵长宁,吓了一跳。大少爷这是上门来……踢馆的么?她匆匆行礼喊了声大少爷,赵长宁对她招招手:“别多礼了,你去给你们家少爷打些热水来。”   沉香匆匆去了,回来的时候带着两个小丫头。赵长宁看赵长淮皱着眉一副难受的表情,想到刚才他为自己挡了不少酒,伸手道:“毛巾给我。”接到手拧好的毛巾,放在赵长淮的额头上。   “二弟,愚兄这就走了,你自己睡吧。”又对沉香说,“盯着些你少爷,他今天喝多了酒。”   “我中了进士……”赵长淮突然轻轻道,“你不恭喜我么?”   “恭喜你。”赵长宁听到这里,突然一种孤寂感袭来,她轻轻笑了笑,“你倒是很厉害的,若不是你小我些岁数,也许我比不过你。”其实殿试看运气的成分还是挺大的,例如赵长宁并不觉得苏仁能比得过传胪谭文的学识,不过是皇上喜欢他罢了。赵长淮这个人很厉害,他的厉害不止是在读书上,这个人肯定会前途无量的,只是他现在……非常的孤独罢了。   “嗯。”他这才满意了,扯过被褥盖住自己,“好了,你可以走了。”   ……他简直就是祖宗!赵长宁轻轻吐了口气,幸好她今天心情非常好,不会跟赵长淮一般见识。   她回正房后,两个姐姐还等着她,抱着她喜极而泣地哭了通暂不提,怕误了她明日的恩荣宴,叫她去睡了。   屋里,赵长宁沐浴之后,顾嬷嬷为她整理长发。赵长宁看到镜子里的她,可能看多了自己男性的样子,这样头发披肩,有点薄弱,甚至柔和的感觉她竟然看着不习惯了。把头发一拢就要挽起来。   “少爷莫急,头发要好生的梳一梳的。”顾老嬷嬷微笑着,“你瞧,这么好的头发,像丝绸一般的滑,你要待它好一些。”   “嬷嬷,你今天去看我游街了吗?”赵长宁跟她说,“我是探花,走在前面,有官兵和羽林军开道。”   顾嬷嬷觉得她的神情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她在外面都是克制冷淡的。只有在她的面前,她才会这样,有点稚气,有点高兴。   “我留在家里,太太是去了的。”顾嬷嬷给她束发。   这样好看的脸,要是璎珞宝玉地,绸缎烟纱地娇贵养着,不知道会有多好看。但她永远都不可能了,以后是官服、朝服。一层又一层,厚重地披在她的身上,肩上。   赵长宁听了有点遗憾,顾嬷嬷一直想看的。   “少爷,你听我说。”顾嬷嬷缓缓握住她的手,“以后你入了官场,便同家里不一样了。无论是什么地方,男子聚集之处。男人都是色令智昏的,你可明白……?”   赵长宁知道顾嬷嬷想说什么。   走到这一步,成了探花,她早就不在意这些了。   她虽然是探花,但还没有官衔,于朝堂来说仍然只是个小人物。官级越高,自保的能力就越大。她希望自己能真正手握权势,只有握在手里的才是真的。   长宁轻轻说:“嬷嬷勿担心,我心里有数。”   屋内烛火吹灭了,黑夜的一切,寂静无声。   第二日恩荣宴因在傍晚,倒不必早起。过了未时,赵承廉带他们二人坐上马车,一路过大明门,走入了千步廊。便要下来步行。   入了千步廊之后,几乎就是朝廷的政治中心,左侧是五军都督府,锦衣卫,通政司等处,而右边则是吏户礼工兵五部。鸿胪寺、钦天监,翰林院聚集,最高阶的官员都汇于此。千步廊气派森严,来往的官吏很多,不小心便能撞上个四五品的官。所以便不准用马车。   因今天是新科进士赴恩荣宴的日子,礼部特写了对联‘琼林宴满天下士,恩荣赐尽一朝臣’贴在朱红廊柱上。赵承廉与他们分开,赵长宁与赵长淮往赴宴处走去,这货对昨天醉酒之后的事又是只字不提,仍然慢悠悠地走在她后面,话都不说一句。   此时天色已经微晚,宴席之处热热闹闹地坐满了新科进士,师座席上是大小考官,礼部、鸿胪寺的官员,皇上安排了主考顾方怀坐于主席,进士们纷纷拜见顾方怀后入座。奏起‘启天门’乐章,周围牡丹、山茶等娇艳的花簇拥,烛火点满,红绸遍布。场景不可谓不奢华。   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各自单独一桌,非常的风光,菜一个接一个的上来。赵长宁握着酒杯喝酒,与旁边的苏仁说笑。   新科探花,鲜衣怒马,笑吟吟的,她又长得好看。好多人都侧头去看这位探花郎。   当然也有看他眼红的,如蒋世祺之流。只觉得因他年轻,长得又好看,才被圣上钦点了探花。并不想与他结识。   “太子驾到!”门外有人高声宣道,正在喝酒的进士们纷纷放下酒杯,跪地拜见太子。   太子带着众人浩浩荡荡的进来,摆手叫起:“平身,诸位入座就是。”   他坐下来之后,各位考官又要去拜见他,当真是尊贵身份,走到哪里都是这样被人围着。赵长宁摇头一叹,继续吃自己面前的一盘椒盐脆花生。却听太子的声音温和地响起:“探花赵长宁何在?”   赵长宁初没反应过来说她,片刻后才上前,跪地给太子请安。   “你起吧。”朱明熙微笑着凝视她,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扶了他一把,“殿试的时候,我倒还为你说了几句话的。你的律法很好。你二叔还说你勤于学,与我是一般的。”跟她称我,那就是亲昵之意了。   太子待她这么特别,特地召见她。周围的人多半羡慕嫉妒恨地看着她,赵长宁心道有什么好羡慕的,她二叔是太子的家臣,太子把她划分为自己人加以庇护很正常。但她其实心存疑虑,首先,她总是想到自己做的那个梦。   眼前的太子,应该不是最后继位的人。   那么……那个人究竟是谁,她再次站错了队,究竟会怎么样?是不是和梦里一样,好友被杀,自己面临困境,家族岌岌可危?   当然,这只是一个梦,梦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赵长宁抬头看着太子年轻俊美的面容,她还是第一次离尊贵的人这么近。她久久不说话,太子的笑容减淡了。赵长宁反应过来,不管她是不是站队太子,她的立场,就容不得她有什么犹豫。赵长宁拱手道:“殿下谬赞了,殿下为臣说话,臣是十分感激的。”   朱明熙才又笑笑:“你二叔说你妥帖谨慎,果然不假。”把自己面前的一碟金黄色的花折鹅糕给他,“这个与你尝尝。”   赵长宁捧着太子特赐的糕点退下。心里感叹,太子对她当真挺好的,应该是很欣赏她吧。   回到位置上,才发现二叔赵承廉竟然也过来给太子请安,太子一边跟他说话,一边看着赵长宁笑,两个人应该是在说她。一会儿赵承廉走过来,同她说:“太子殿下对你印象很不错,”接着画风一转,又问她,“方才殿下夸你,你为何犹豫?若不是殿下素来温和,怕早就生了嫌隙。”   赵长宁难道跟他说,我做梦梦到他最后不会当皇帝,当皇帝的另有其人,还把他斩于刀下,要把咱们家的人杀光。她当然不能说,赵承廉说不定以为她脑子出问题了。   “当时受宠若惊,所以没有反应过来。”赵长宁只好说。   赵承廉淡淡点头:“太子待你甚好,你莫节外生枝就是了。”   他话刚说完,那边敲了锣鼓,司礼监的内侍携圣旨来了,这是要给一甲三人封官的圣旨。这也是一甲的殊荣,只要考上了,立刻就有官当。虽然官职不大,不过有激励作用。一般在殿试之后,状元会赐翰林院编修,从六品。榜眼和探花都是修撰,正七品。虽然授了官职,但还是要进翰林院再学习三年熟悉业务,才到各部任职的。   司礼监太监走到前面,众人停下了酒宴,纷纷地跪下。随后司礼监的内侍才念到:“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新科一甲进士三人,文采斐然,德才兼备。是宜褒编,以彰潜德。兹特赐状元魏乾,为翰林院编修。赐榜眼苏仁,为翰林院修撰。赐探花赵长宁,为翰林院修撰,另翰林院留职待结,再赐大理寺寺副一职。”   圣旨念完,三人都应该叩谢的。但所有人都怔住了。   魏乾和苏仁两人都回头看赵长宁一眼,她身后也有嗡嗡的议论声响起。   赵长宁跪着,略有些惊讶,这圣旨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还被授予了大理寺寺副一职?翰林院可是要观政三年才能做官的,极少有会当场赐官的。这圣旨其实是说,她虽然有翰林院修撰一职,但只是挂个虚名,其实已经直接赐给她正职了。   而且大理寺这里任职还很奇怪,假如刑部相当于公安部,都察院就是最高人民检察院,那么大理寺就相当于是最高人民法院,三司法巨头之一,是个非常有实权的部门。大理寺寺副是从六品,那么跟状元就是同一级的赐官。   赵长宁想到这里,后背有些出汗。她这样的封官,一上来就是有实权的,而且翰林院修撰也给她保留了,所以翰林院的资历还在。恐怕是根本不能够服众的!她可能会在读书人的话本里被骂好几年,出门也要小心被打。真的空降到大理寺去,还不知道究竟会怎么样!   三人领旨谢恩,又得了皇上亲赐的宫花一枝,小绢牌一面,才再落入席中。   赵长宁一看赵承廉,他的表情淡定,再看太子。正好太子也看过来,微笑向她颔首。她看到这里怎么会还不明白,并不是她真的很入皇上的眼,她这是赤裸裸的关系户。这个官职,搞不好就是太子给为她讨来的。   这个太子党,当真是她不想当也得当了,恐怕现在在众人的心目中,她就是个太子党了。   虽然太子就在场,但他坐得远听不清楚,后面就肆无忌惮的说起来。赵长宁听到压低的议论声音:   “他算个什么,不就是得了个探花吗。还不就是因为有太子护着,竟然连翰林院都不用去了……”   “大理寺寺副可是从六品,状元郎听到,还不知道要怎么想……”   “我若是有个当少詹事的二叔就好了,再入太子的眼,我指不定还能当大理寺少卿呢!”   读书人多半脾气直,自持读的圣贤书多,所以有什么不满直接就说了。   赵长宁喝了口茶,是她捡了大便宜,这些非议的话只能当没有听到。当然也有来恭喜她的,如苏仁这等粗神经,还羡慕地说:“大理寺可是好地方,翰林院整天整理典籍文书,不知道有多无聊。我有空就去找长宁兄叙叙旧。”   还有宋楚这种,家世比较好,父亲是侍读学士,所以对这种问题很看得开。过来跟赵长宁喝酒说:“别听那些眼红的人乱说,他们就是嫉妒。你叔叔是少詹事,你又是探花,太子喜欢你怎么了?嫉妒?自己找个少詹事叔叔,考个探花去!”   赵长宁发现宋楚当真趣人,苦笑着道:“谢宋兄,我还顶得住。”   骂吧,硬着头皮就当听不到了。   同宋楚喝完酒之后,赵长宁就向赵承廉走过去,拱手道:“……想必这大理寺寺副的官,是二叔替我说话的结果,侄儿先谢过。”   赵承廉则淡淡的说:“是你考了探花,那篇写律法的文章又入了殿下的眼的缘故。殿下十分欣赏你的文章,拿你的文章同皇上商量,说翰林院磨砺三年不过混日子。你既然有此天分,倒不如先进大理寺学些真东西。学不出头就罢了,要是真的学出头,将来亦能为朝廷造福。皇上看了你的文章,便同意了太子所请。”   “大理寺掌天下邢案纠察,官员复杂,官亦不好当。但你不必忧心,有太子殿下为你撑腰。”赵承廉接着说,“大理寺这里,其实是二皇子在督察,是他的势力范围。殿下的意思,是想在大理寺培植些自己的势力……你可明白?”   “侄儿明白。”赵长宁只能这么说,圣旨已出,她现在总不能抗旨吧?   二皇子的势力范围,却让她去任职,是明晃晃地插自己的人进去。   赵长宁看着这一派的繁盛,总不断地想到那个梦。其实那个梦未必就是真的吧……若把一个梦当成事实,似乎有些可笑。 第34章   长宁自恩荣宴回来之后,正式的吏部任书就送来了,让她准备半月后赴大理寺,还写了些需提前准备的东西。   窦氏夫妇知道这事自然是高兴的,还请了人来给赵长宁做官服。但相对的,赵老太爷跟周承礼知道了这事,却并不觉得这有多好。   赵长宁被他们叫过去谈话。   赵老太爷坐在正前方,手扶着桌沿叹气:“原以为你中了探花,再进翰林院,便不会有波折。但这大理寺任职……却不知道是福是祸了。一向揠苗助长都没有好处的,皇上是明君,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太子看重你,所以皇上有意磨练。”周承礼对她说,“在大理寺任职未必就是好事,一则你是新科探花,未在翰林院观政便入大理寺任职,若无真本事怕不能服众。二则大理寺为官本来就艰难,怕你处置不来反而坏了仕途。”   赵长宁也是明白这些道理的,她点头说:“七叔放心,我倒没有因此得意,心里是警醒的。”   太子是看重她而提拔她,若她没有相应的才华,反而辜负了太子的提拔。且这大理寺的官岂是好当的?大理寺乃九卿之一,三司法之一,也是三司法最难进的部门,掌天下诉讼,地位远高于同等的跟鸿胪寺、太常寺。   赵老太爷点头:“你七叔说得极是,不过既然已经得了圣旨,倒不用再想这些了。你到翰林院报道留名之后,再到我这里来,我每日给你讲些官场的事和为官之道,免得你摸不着头脑。”   赵老太爷细细叮嘱她许多事,让她回去歇息。长宁同周承礼一起走出来,他走在前面同她说:“你跟我过来。”   两人到了东院,此时春末,外头海棠正谢,满地粉红。赵长宁看到春末日光下周承礼清晰的眉眼,俊美而儒雅。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周承礼拿起桌上的茶壶说,“为师不想瞒你,我的确不是通州知县,身上另有要职不能被别人得知。等到适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现你得了探花,我将渐渐传授你心学。”   他说的是‘为师’,这个关系甚至比七叔更亲密。听说他将要传授自己心学,长宁自然也有些激动。至于七叔本人的事,她早知道周承礼不简单,这个人有秘密,但她不会去探究。长宁一向奉行谨言慎行。   长宁想了想,握着茶杯轻转道:“七叔,我有个事想要请问你。皇上有四位皇子,如今我既然被太子赏识,咱家也是太子一派,倒是想了解一下其他三人。”   听到她的问话,周承礼眼中闪过一丝光。很快他就平静了,点头道:“好,那我同你讲讲。”   周承礼想了会儿,似乎在思量,然后才说:“大皇子五岁早夭不论。说二皇子朱明炽吧,他的生母是庄嫔萧氏,因为出身是四位皇子中最差的,所以一直不受重视。后来北疆叛乱,将心不稳,皇上就派他去做监军以稳士气。”   派皇子做监军,这样的做法赵长宁是听说过的,帝王会用自己的儿子来让自己的统治更稳固。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也说不清楚这个孩子还会不会回来,所以一般都是不受宠的皇子才去。赵长宁是见过皇上圣颜的,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派儿子去做监军,果然是帝王无情!   周承礼随即话锋一转:“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皇子,竟然有能统领千军万马的将才,上阵杀敌,威震敌军,将北疆打得四分五裂。当时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你二叔还非常的震惊,东宫也有些乱了手脚。”   他以轻描淡写的口味说着这件事。   “再后来,听说将士还给朱明炽封了‘战神’的威名,他似乎进一步掌控了兵权,甚至是军心。虽然边疆因此稳固了,但是拥护太子的官员却纷纷上书,说刀剑无眼,二皇子乃是千金之躯,眼下战事已经平息,不如还是召回京城吧。皇上准奏,等朱明炽回来后,封了他食邑,另赐了他府邸和金子、良田、仆从。对他比原来优待万倍。后来大家见他还是不受皇上重视,而且似乎他自己也没有那个心思,依旧低调,也从不结交大臣,故东宫的人也渐渐的不再注意他了。”   赵长宁不觉已经喝完了一杯水,她发现七叔有点说书的潜力啊!这段竟然听得津津有味。   周承礼见她听得极为认真,就淡淡地笑了笑,继续说:“再说三皇子朱明睿吧,他的生母是李贵妃,自小也精心养着,比太子长一岁。这人才是咱们最为注意的。出身不低,自小喜欢同太子争高低。不过朱明睿此人逊于太子良多,其实没有威胁,不多说了。然后就是太子了——太子殿下是孝懿皇后唯一的嫡子,自小由皇上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仁慈温和,若将来能够继承大同而天下无乱世的话,应该是个明君。不过因为太过温和,难免需要凌厉的辅佐之臣,否则天下难稳。”   “至于四皇子,尚不足五岁,便不再多论了。”   周承礼三言两语地说完了,见长宁还入神,抬手就轻敲她的头顶:“好了,天色不早了,快回去吧。”   “谢七叔今日所言。”赵长宁才站起来,整了整衣襟准备回去。听七叔的意思,现在太子的位置是很稳固的,那她不必操心过多。   “长宁。”周承礼突然叫住她。   “嗯?”赵长宁回过头,暖风吹起她身上的袍带,俊秀清丽得惊人。   “你喜欢这样吗?做探花,入朝为官……”周承礼背着光,长宁突然看不清他的表情。   长宁蹲了一顿,淡淡道:“我喜欢的。”这样靠自己很踏实,并且希望自己能更强大。   很久后周承礼轻轻地说:“……你喜欢就好。”   一阵风起,残余的花瓣被吹落,落在台阶上。赵长宁看了他片刻,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拱手离开。她听到背后悄无声息,微微握紧手。   回到西园,正好裁缝铺把她的官服送来了,香榧拿过来给她看。   因只是从六品的官,故只有公服和常服两套。公服是觐见皇上的时候穿,不太用得到。常服由乌纱帽、团领衫和束带三部分组成。乌纱帽通体浑圆,两边各插一翅,外为黑绉纱,里为漆藤丝,轻而牢固。这就是后世常说‘丢了乌纱帽’的那个乌纱帽的由来。团领衫则是青色右衽绸衣,补子是鹭鸶纹。这是长宁的第一身官服,她握在手里仔细地看,没有来地有些兴奋。   她让香榧把官服放好,这时候伺候窦氏的宋嬷嬷进来了,她给长宁行礼道:“大少爷,老爷和太太在西次间里吵起来了。奴婢来请您过去看看,帮着劝两句。”   宋嬷嬷是窦氏最依仗的婆子,赵长宁皱眉:“嬷嬷,这闲来无事的,他们如何吵得起来。”窦氏是标准的贤妻良母,一贯以夫为天,怎么可能同父亲吵。   “您随奴婢去看看就知道了。”宋嬷嬷低声说,“奴婢路上跟您说。”   若是不要紧的事,宋嬷嬷不会来请她的。赵长宁连衣裳都来不及换,走在前头出了院子,让院里的两个小厮跟她一起去。路上宋嬷嬷就跟她说。窦氏跟赵承义发生矛盾,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赵长宁的婚事!   那日恩荣宴上,作为礼部侍郎的杜大人也参加了,见赵长宁果然是进退有度,一表人才,还得了太子的召见。心里对这准女婿更加满意,连夜又来拜访了赵老太爷一次,将自己的来意说得更明白了些。   赵老太爷早就私下为孙儿和杜若昀合了八字,赵长宁的属相是戌狗,杜小姐属相是卯兔,戌狗配卯兔,当真天造地设的一对。更恨不得立刻让赵长宁把杜家小姐娶回家,让长宁有个侍郎大人做岳丈。于是杜大人走后,他找来儿子商量赵长宁的婚事。   赵承义知道杜大人有意把闺女嫁给长宁后,先是愣了会儿,然后才反应过来,跟赵老太爷合计:“行!我看这亲事极好!现在就应该定下来,正好夏天就可以过门。让宁哥儿先成了家,再说后面立业的事。”   赵老太爷见他三两句都扯到过门了,笑眯眯地道:“我也说合适的,你别急,三礼六聘可不是要时间的,你也同宁哥儿说一声罢。”   “他在男女之事上就如榆木疙瘩。咱们给他定下来,日后自然就开窍了。”赵承义想到儿子刚中探花,就有这样好的亲事找上门来,这可是双喜临门啊!有这样的岳丈,长宁以后仕途肯定坦荡。“还得谢谢父亲为他谋划才是!”   赵老太爷笑着捋胡须:“长宁也是我的嫡长孙儿,我不为他谋划为谁谋划。行了,你回去跟大儿媳也说说吧。”   ——   却说杜大人回去,杜若昀也迎上来:“爹爹,你恩荣宴怎回得这样迟?”   “我的乖女,你可得谢谢爹。”杜大人笑道,“给爹倒茶来。”   杜若昀满心都是那人中了探花后,骑马游街的风采,所有的人都看着他簇拥他,他高高地坐着,穿大红绸衣带绸花,笑容却云淡风轻。她心里一紧,扯了杜大人的衣袖一把:“爹爹,茶先别喝,你是说?”   “你不是喜欢他吗?爹便将你嫁给他。”杜大人慢慢说,“他得了探花,又被太子看重。我闺女有眼光,这人嫁得!”   杜若昀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觉得心里乱跳。骑马游街的俊美探花郎,书房里谪仙一样的少年,他真的会娶她?她问:“那他……他同意了吗?”   “我的乖女,亲事皆是父母之命,他祖父同意了,难不成他会不同意么?只是咱们宠你,才任你来挑。”杜大人笑着看羞怯的女儿,“再说,他还会拒绝咱们家不成?”   杜若昀才笑了,拉着杜大人的袖口连声说:“好爹爹!女儿给您沏茶来,您坐着吧,可别累着了!”说罢带着丫头去茶房给他沏茶,走路都轻快极了。杜大人更觉得这门亲事好,只要女儿高兴,有什么不好的。   可见赵承义也是带着,两家人自此成为姻亲,宁哥儿能高娶侍郎之女的想法,去跟窦氏说这个大喜事。   窦氏是在给长宁做官靴的,闻言脸色一白,结结巴巴地说:“不行……宁哥儿不能娶杜小姐!”   赵承义没料到窦氏是这个反应,眉头一皱:“人家杜家,什么好人挑不得,挑咱们宁哥儿还是看在他中了探花郎上头。我告诉你,你可莫要妇人之见,你知不知道有个侍郎大人做岳父,有人庇护,宁哥儿的仕途会顺风顺水多少?”   窦氏心砰砰直跳。如果行,她当然愿意为儿子找个家世好的媳妇,为他生儿育女照顾他,让他不用这么辛苦。   但是不行啊,赵长宁能娶谁?   是她没想过这个问题,该怎么办?长宁现在还未入朝为官,不能这时候说出来。否则以丈夫刻板的个性,怕以后东窗事发,肯定不会让长宁去大理寺的!看到丈夫越来越不好看的脸色,她突然就急中生智,说道:“宁哥儿……早年已经同他外家的表妹定了亲,不能再娶旁人!”   赵承义听了奇怪:“定亲?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没同我说?”   窦氏话一出口,她才稍微平静了下来。覆水难收,接下来只能硬着头皮说:“是他二舅家的嫡幼女惜姐儿,比他小了四岁。当初……我带他去窦家,他便很喜欢惜姐儿。我就与她二舅母交换了定亲信物,库房里还有这只定亲的玉佩,这是早就定下的,不过我一直没忘了告诉你。”窦氏说得声音越来越小。   因为赵承义的脸色越来越沉,最后拍桌子道:“胡闹!宁哥儿是嫡长孙,他的亲事能这么容易决定吗?”   不等窦氏说话他又立刻说:“你那二哥是什么身份?你们窦家早年倾颓,现你二哥不过是在山东做个知县罢了,如何能跟杜家比?”别说杜家,如今的窦家比赵家都差得远。窦氏要是为孩子定这样的亲事,是害了他!   窦氏道:“当时我也没有想这么多,只是这亲事已经定下了。要是咱们退亲,窦家人会怎么想?人家清清白白的闺女没名堂地被咱们羞辱了,他们要是恼羞成怒传了出去,说长宁是捧高踩低之辈,为了拣高枝才退亲,他以后的仕途怎么办?”   赵承义已经气得说不出来了,指着窦氏手指发抖。“你!!你这无知妇人,你在害宁哥儿你知不知道?”这时候跟杜大人说,其实宁哥儿已经定亲了,这简直就是跟杜家结仇!“这亲事绝对要成,不管你怎么说!”   窦氏从没见过丈夫如此说她,眼眶发红,颤抖地说:“是妾室不懂事……只是跟惜姐儿的亲事已经定了,杜小姐那边,真的答应不得啊!”一边又给宋嬷嬷示意,让她赶紧去把儿子找过来。若儿子不来,恐怕她顶不住丈夫的指责。   宋嬷嬷带着赵长宁过来的时候,赵承义果然还在数落窦氏。   赵长宁疾步过来,扶赵承义坐下,叹道:“爹,您消消气,听我来说。”   赵承义见儿子来了,狠狠地叹气说:“我儿,你娘害你呀!这无知妇人竟已经给你定了亲事!杜大人那边,还不知道怎么交代!”   “爹爹,这倒也未必是坏事,您听我说。”赵长宁在路上就想好了说辞,如何才能说服赵承义不让她娶杜小姐,如果她当真为男,她真的娶不娶都行的,可是现在不行啊。“其实我娶杜家小姐未必就好。”   赵承义听了不解:“如何不好?这可是再好不过的亲事了!”   赵长宁笑着摇头:“您仔细想想,一则,杜家已经有好些儿子了,别的不说,杜少陵跟我是同年的进士,他还有哥哥弟弟,倘若杜大人真的有政治资源,您说,他已经有这么多儿子了,究竟会给谁?”   赵承义听儿子这么说就冷静了,想了一下,似乎有些道理的。杜大人嫡出两子,庶出三子,哪里还有给长宁的庇护?   赵长宁笑了笑:“再说第二,我若靠丈人去升官,这名声传出去可也不好的。”   “好,再有第三……”赵长宁一顿,心里暗道对不起了杜姑娘,她也是无奈之举。“杜姑娘是杜家唯一的嫡出小姐,在家里她父亲母亲无比的娇宠,要什么有什么。若到了咱们家来,咱们照顾得不好,怕杜大人杜夫人绝不会轻易放过。她若有个什么错处,您可不敢轻易说她,更别提要让她给儿子管理家务替儿子尽孝了。儿子若娶回来,只当是供一尊菩萨,半点不敢得罪。”   赵承义听儿子说了这么多,似乎有些被说服了。儿子说得不无道理,杜大人同意女儿低嫁,肯定也打量着赵家势弱,不敢惹他女孩儿。若这样的娶回来,哪里还能给儿子做贤妻呢?   那还不如给儿子娶个门户低些的姑娘,能照顾家里,照顾儿子,为他生儿育女。让儿子在朝堂上无后顾之忧。   赵承义有些疲惫,但还是瞪了窦氏一眼:“这样的事不早说,咱们可得罪杜家了!”他站起身,准备立刻去给赵老太爷说清楚,越拖得越晚越麻烦。想了想又叮嘱窦氏,“那女孩儿既然比长宁小四岁,也该要满十四了。你同你二嫂通信问问近况吧……”   窦氏连忙点头,等赵承义走了,才又擦擦眼泪。   赵长宁拍了拍母亲的肩背:“娘,莫哭了,你跟我仔细说说这个惜姐儿……还有……”她凝视着窦氏,目光郑重地道,“窦家的人,知不知道我的事?”   窦氏立刻回过神来:“你莫担心,头先只有你外祖母知道。后来你外祖母临走前,将这事告诉了你二舅母,她生前最信得过你二舅母了。我会告诉你二舅母此中缘由,叫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就好,既然这位表妹不到十四,便能借她拖一两年。暂充了我的亲事,以后都一律这么说。”赵长宁想了想,“您跟二舅母的信由我来写,您寄出去就行了。”她怕窦氏在信里露马脚,而且说真的,让她信个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她真的不行。   儿子如今就是她的主心骨,窦氏一切都听长宁的。   赵长宁这般才松了口气,总算能了结这件事。至于得罪杜家,她真的不想,可到这一步没有办法,她不能真的把杜小姐娶回家啊。   这事赵老太爷知道了,可惜之余,也只能直叹窦氏糊涂。他亲自上门跟杜大人道歉,好话赔尽了,杜大人那一张脸依旧冷若冰霜毫无动容,果然是得罪了杜家。   后赵承义甚至赵长宁也上门,杜家统统不见客了。   再后五日,杜少陵就为了这件事找上门来了。   赵长宁给他沏了一壶茶,弥漫的热气和滴溜的水声。她微微抬手,请他喝茶道:“凤凰单枞,你喜欢喝苦茶。”   杜少陵喝着茶说:“那天赵老太爷走后,我父亲气得摔了三四个茶杯。妹妹死活要嫁你,知道不能嫁,还在房里哭了好几日,叫我娘骂了一顿,这两天才好些。你……”他抬起头问她,“真的已有亲事?”   赵长宁有点无奈,淡淡道:“何必明知故问。”   “你厉害,一家两兄妹栽在你手上。”杜少陵突然笑了笑。   赵长宁背脊笔直,薄唇紧抿,她不愿意听到这种话,这让她很不舒服。   “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杜少陵凑近了些,轻轻问她,“你是不能接受我妹妹想嫁你,还是不能接受我想娶你呢……赵长宁。”   “我是因对你妹妹愧疚才见你。”赵长宁只是道,“劳烦杜少陵替我转达歉意。”   “你对我就没有歉意?”杜少陵离得她更近些,他的桃花眼眸微微地亮。   赵长宁更不想说话了,但她不再这么被动,而是反手压住杜少陵的手,也凑近一些,淡淡地在他耳边说:“真可惜,的确……没有。”   耳边热气一掠过,她已经坐回原位,笑道:“杜三少爷还要参加馆选,应当要走了吧?”   杜少陵看着她笑,他道:“长宁兄,以后再见。你日后要小心些,我父亲恐怕是记住你了。”   赵长宁很想再也不见他,见他准没好事。但想到杜家这事,她微微地叹气,果然还是结仇了,眼下她马上就要入大理寺见习了……让一位朝廷三品大员记着她,可不什么好事。 第35章   小半个月很快过去,馆选落下帷幕,这朝廷选取了十二个庶吉士,赵长淮榜也上有名。   因长宁已经做官,她现在住的竹山居就扩了一进,又添了好几个粗使的丫头小厮,院里已经有十多人了。竹山居在西园和正房交接处,过一个夹道就是赵长淮的住处,于是赵长宁还经常遇得到他。自从中进士之后,赵长淮似乎个性平和多了。有一次他的院子里吃豆包,还叫人送一碟来给她吃,把香榧吓了跳。见赵长宁捻起来便往嘴里送,连忙道:“大少爷,这豆包吃不得!”   赵长宁笑笑:“怎么了,你怕他下毒啊?”   香榧脸微微一红,二少爷再怎么恨大少爷,也不会荒唐到下毒,是她想多了。   豆包里加了足足的豆沙、红糖和玫瑰酱,很甜,别人来吃肯定觉得甜得发腻。她却挺喜欢的,还吃了三个。   天气越来越暖,院里的草木茂盛起来,下人也纷纷换了初夏的薄衫。翰林院开馆后,赵长宁去参观了翰林院,留了职,还同刚认识的苏仁兄喝了两杯酒。而中探花之后还有些人,络绎不绝地上门来给她说亲,但都被有婚约给推了。渐渐地,这股中探花带来的热潮终于平歇,但是不可否认,如今赵家孙辈第一人是赵长宁。   这不仅因她得了探花,还因她已经有了实职,立刻就能走马上任。而赵长淮还在翰林院熬资历,赵长松要预备三年后再考会试。   后天就是她去大理寺的日子。   这天赵长宁起得很早,换了簇新的官服。瞧着铜镜里的自己,少年清俊,鬓如刀裁,一顶乌纱帽扣发。青色右衽鹭鸶官袍,倒也算得上是潇洒了。她对自己的样子挺满意的,没有人不喜欢自己好看。   翰林院跟大理寺顺路,赵长宁就与赵长淮同坐一辆马车去。马车嘚嘚跑在路上,赵长淮也穿了身官袍,但跟赵长宁穿官袍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他看赵长宁还在看邢狱典籍《大诰》,突然问她:“长兄,那日的豆包好吃吗?”   “多谢,味道还不错。”赵长宁抬头道。   赵长淮接着说:“厨房做得太甜了,我吃不下,所以就让人送给你了。”   赵长宁沉默了片刻也笑了:“弟弟真是太客气了。”   赵长淮只是笑:“我如何会跟长兄客气。到大明门了。我先行一步。”顿了顿,“记得下午顺道过来接我。”   马车吁地停下来,他撩开帘子下车走了。   哦?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下午还要来接他?赵长宁放了帘子,跟四安说:“一会儿告诉车夫不许去接他,叫他走回去。”   马车过了大明门,再过时雍坊,大理寺就在前面。大名鼎鼎的三法司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都在此处。赵长宁下了马车,抬头就看到了大理寺朱红大门。大理寺的门口设栅栏,立两只高大威猛的石狮,跟着台阶往上走,又有两面红色的大鼓。   等进了大门,才看到个戴乌纱帽,穿深绿官袍的中年男子等着。见她进来,上前一步拱手笑道:“您就是刚中了探花郎的赵大人吧?寺丞大人命我再次等候您。我姓徐,单名恭字,是专拨给您用的司务。”   大理寺司务其实官衔非常低,只有从九品,一般就是整理典籍,帮着录卷宗什么的。相当于这是给她拨了个私人秘书。   赵长宁笑道:“徐大人不必客气,的确是我。初来乍到,徐大人莫要嫌弃才是。”   徐恭道声:“下官不敢。”领着她往大理寺里面走,进了影壁就看到里面是个很开阔的大院,有许多官兵镇守。这是第二进,徐恭告诉她,如果大理寺需要提审犯人,就是在此处提审。两旁还有简单的狱房,能看到里面是关了几个人的。从这里进去的第三进,才是官员日常办公之处。这里面热闹得多,四抱的院子,左右厢房是大理寺评事、大理寺寺正的号房。正前是大理寺寺丞的号房。至于大理寺卿和少卿,还在后一进的院子里。   随后徐恭带她去见大理寺寺丞。去的时候寺丞大人还没空见她。长宁在外面的堂屋等候,发现堂屋里做了个佛龛,供奉了绿脸红袍,模样狰狞的泥像。“这是咱们邢狱祖师爷皋陶。”徐恭说,“寺卿大人每逢初一十五就会带领大家拜祖师爷。”   赵长宁便恭敬地给皋陶上了柱香。   这时候寺丞大人才有空见她。寺丞方大人年过五旬,鬓发花白,刚歇下喝口茶,问她:“你是新科进士入大理寺,可看过《大明律》《大诰》《问刑条例》这三本?”   赵长宁不说自己已经将这三本书背下了,而且还看了《唐律疏议》《宋刑录》等等。只道:“下官已经看过了。”   “这便好,”方大人颔首说,“大理寺掌天下邢狱诉讼,且复核的都是大案要案。其他庶吉士在翰林院观政可以轻松。但你在大理寺是决不能放松的,你要记得,递到你手上的事都是性命攸关的。”   “你刚来怕还不熟悉,先什么都不管吧。”方大人说完又有人要见他,招手让赵长宁先回去。   至于大理寺卿、少卿这一级别的官员,以赵长宁的官位是见不到的。更别提据说作为大理寺监察的二皇子了。   在孩子已经成年后,为了以防他们未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成为不识人间疾苦的混蛋。皇上对自己的孩子加以锻炼,派他们到各个地方去督察——当然,其实去的地方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太子去的地方是内阁,三皇子去的地方是户部。二皇子,便只落了个大理寺。   其实皇子们多半只是挂个名,偶尔来转一两圈,也不会真的跟赵长宁一样,每天苦哈哈地赶着辰时点卯。若是无故迟到早退,罚月例银子都是轻的,甚至还有官位不保的可能。   赵长宁进了自己的号房看。里头一切井井有条,博古架上密密麻麻堆满了卷宗。长案上的书架大大小小的毛笔,旁边放了整套的《大明律》,以便官员能随时翻看。前任寺副还挺高雅的,养了几盆墨兰放在博古架上,也一并让赵长宁给继承了。   赵长宁刚坐下来阅读卷宗,她的主要职责是审核京城内发生的要案,一般是由刑部直接提交上来的,顺天府尹提交上来的很少。在中央行政大机构存在的京城,其实顺天府尹的官府职责基本是瘫痪状态。例如京城的规划与修葺,由工部就直接负责了,邢狱案件的侦办,由刑部、大理寺直接管。至于管理户籍、收税这种小事,户部都一并统辖管了。顺天府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而赵长宁就是复核这些要案的审案经过、犯人供词,已确定有没有屈打成招,有没有冤屈。若是没有,就维持原判,若有就驳回再审。当与刑部发生争执的时候,甚至还需要赵长宁自己提审犯人,做供词,执行三司会审。   所以她这大理寺的官虽小,只有从六品,实权的确很大。   赵长宁刚看了几卷前任留下的判词,如何找审讯过程中的漏洞,如何审问犯人,都有详细记录。这时候她的号房被敲响,徐恭在外面道:“大人,两位评事来拜见您!”   赵长宁手下有两个评事。她新官上任,这两人便来给她请安来的。   赵长宁让他们进来,这二人比赵长宁还长七八岁,一个名吴起庸,一个名夏衍。吴起庸在评事官这个位置已经做了五年了,夏衍则比他少一年。二人有些敷衍地给赵长宁请安,算不上多恭敬。寺副与评事的官阶相差不大,都属于寺丞管,其实只能算半个上下级。   赵长宁问了他们二人一些问题,诸如他们日常负责什么事,当差辛不辛苦之类的。二人也回答得有些敷衍,等他们出去了,赵长宁不意外地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你我二人熬了五年都没当成寺副,凭什么他一来就是寺副,没有这样的先例……”   “不过是个只会之乎者也的庸才,还真拿自己当根葱了。他能懂个什么!”   “入了太子的眼,还因此得了探花郎。还不就是有个好出身,可恨世道多如此……”   赵长宁静静喝茶,徐恭都有些尴尬,轻声说:“大人莫怪,他们二人其实平日都不错的。大概是不太了解您……”   “无妨,说两句也没什么。”赵长宁摆摆手,她初来乍到,能让人家服气才怪了。“对了,我看这些卷宗都不是顶级大案。是不是没放在此处?”   徐恭才说:“大案要案都封存了放在库房里,有专人看管。别的下官倒是可以为您办,但这个还需得您亲自去取才行,下官没资格取。”   赵长宁拿了方才寺丞给她的一把钥匙,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枚铁印,上刻‘礼部敕造大理寺寺副’字样。这是她的官印。   徐恭带她自旁边的夹道进偏院,这里重兵把守。赵长宁出示官印才得入内,而徐恭就蹲在外面等她。赵长宁觉得这个人委实和善,还挺好相处的,至少目前这大理寺中也就他对自己态度最好了。   赵长宁入内之后才发现里面竟然也是个院子,而且修得不差。这哪里是放卷宗的地方?她叫住了在里面做事的一个司务:“这位大人,敢问卷宗库可是在此。”   那人面孔生嫩,闻言有点迟疑:“我也是才来的,还不熟悉……您往那处去吧,我看刚才有人进那里了,应该是卷宗库了。”他指了指前头一座五间的正房。   赵长宁拱手谢过,心道这卷宗库怎么人都没有一个。她走到那前面敲了敲门,未听到有人回应,再敲还是无人理会。她试着轻轻一推,发现门是没有锁的,便先提步走进去了。   却见这屋内宽阔敞大,布置了长案香炉,六把太师椅,铺着绒毯。两侧还有紫檀木屏风阻隔。因为没有开窗,朦胧的日光自她身后的狭缝照进来,投下浓浓的一道凌厉日光,能照得见尘土飘扬。赵长宁觉得这似乎不是卷宗库的布置吧,刚才那人是不是指错路了……   她后退一步,正想离开,突然身后风声一至。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扣住了喉咙,控制不住地往后一仰,靠在这个人怀中。   “你是谁?进来做什么。”这人冷冷地问她。他的语气很低沉,声带带着天生的沙哑。   扣着她脖颈的手虽然没到立刻掐死她的地步,但也不算轻松。赵长宁被掐得呼吸苦难,疼得喘不上气,这种感觉非常的难受。她下意识地去掰这个人的手,发现他的手非常的粗糙。他身上的味道也很奇特,不若寻常读书人的墨香,一股男性的味道,有侵略性,也很难说明白。   “这话该我问你!”赵长宁摸他的手粗糙,以为是哪个做粗使的,就冷冷地道,“大理寺卷库重地,你为何随意闯入!”   这人呵地一笑,借着投进来的光,将赵长宁打量了个清清楚楚。“原来是你,你入大理寺第一天,竟这般来招惹我?”   这人认得她?   但赵长宁清楚地记得,她从来没听到过这个人的声音。她道:“阁下既然认得我,那也就知道我不是随意闯入的。倒是阁下你,行迹未免可疑,此处无人看管……你!”   这人突然掐着她凌空一转,将她控制在臂弯之间,但还是没有放开她。而是笑了:“我不认得你,只是琼林宴上探花郎风采照人,颇得太子宠眷,已经传遍了京城。”将这探花搂在怀里,见挣扎不能,的确手无缚鸡之力。倒是心生几分奇怪的感觉。   赵长宁见旁边的高几上放了盆绿萝,心道这机会正好。趁此机会扬手一拂,那斗彩花盆跌到地上摔得粉碎。   这动静终于引起了外面人的注意!   立刻就有兵甲的声音,很快门就被撞开。七八个穿程子衣带甲的侍卫冲进来,一看这情景却愣住了,立刻全部跪下,顿时鸦雀无声。   赵长宁背后那个人也终于放开她,她揉了揉疼得快不是自己的喉咙。只见刚才扣住自己这人穿了件深蓝色右衽长袍,手绑麝皮护腕。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俊朗甚至有几分凌厉的面容,鬓如刀裁,左额的一道寸许的疤。这时候他正转动着手腕。   “二殿下受惊,属下来迟!”为首那人拱手问。又看了看赵长宁,显然不明白这屋内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无妨,去找人来把这里收拾了。”朱明炽指了指摔碎的花盆。   二殿下……他就是二皇子!   赵长宁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手指微微一紧,她想起周承礼说的话。二皇子不受重视,上阵杀敌却能百战百胜,神威盖世。回京之后依旧低调,也从不结交权臣,且因为出生低微,大家都不重视他。   原来就是他!   赵长宁瞳孔紧缩,半跪下拱手道:“下官不知殿下身份,实在是唐突了。本想来找卷宗库的,不想被人指错了路,还望殿下恕罪。”   朱明炽看她一眼:“起来吧。”   他坐下来说:“你是太子殿下亲自请命进的大理寺,我自然会对你网开一面。不过以后不要乱闯,这次我见着熟悉才没下死手,下次可不一定了。”   赵长宁是太子殿下的人。太子将她放入大理寺,不过也是想插入枚自己的棋子。朱明炽现在很平稳,也从未表现出对皇位有什么念头,他怎么可能对太子的人动手。甚至于,朱明炽现在跟太子的关系,比三皇子跟太子的关系好多了。   赵长宁在思索自己的定位,背脊微微僵硬,只道:“殿下说得是。”   朱明炽又说:“……不过,你摔了个花盆,记得明天买个补上。”   赵长宁道:“……下官谨记。”告退从这里出来,她长出了口气,很想把刚才指路那个叫过来打一顿,但已经看不到那个人的影子了。   她回看关闭的隔扇,想起扣住自己喉咙的手……他刚才当真是可以掐死他的。不论梦境是否真实,她以后对这个人小心一些,总不会有错的吧。这位二皇子看上去倒也不像是什么暴虐之人,跟梦里那人,还是有些区别的。   赵长宁从这里出去,徐恭才迎上来:“您进去下官才想起忘了告诉你,不是直走,要左拐才是。您拿到卷宗了吗?”   赵长宁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第36章   赵长宁在大理寺看了一天的案卷,她准备将近五年京城内发生的大案要案都看一遍,慢慢熟悉断案流程。   大理寺是律法的终审机构。按照大明律的规定,地方知县一级的官员只有判决犯人杖笞的权力,也就是只能打打板子抽抽鞭子。但凡徙流以上的判决都要层层向上递交,直到大理寺终审判决。   要是遇上谋反、贪污这类重罪,那才隆重。先是地方知州初审,按察复审,刑部再审,大理寺判决。这还没有完,还有三司会审,若三司会审还有争议,最有有个大绝招——九卿会审。也就是把朝廷官员甚至王工贵族都拉来听审,决定权就在皇上手中。   当然,普通的案子并没有这种级别的待遇,三司会审这一级已经了不得了。   长宁看得入迷,等回家的时候已经日薄西山,大理寺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差不多是最后几个离开的。   窦氏给儿子挑了油灯灯花,一边给她布菜,一边问她大理寺怎么样,上司下属有没有为难她之类的。   赵长宁道:“还好,您在家里可好?”大理寺里遇到的困难她不会跟窦氏讲,怕她瞎担心。   窦氏笑着说:“家里都挺好的!你二姐前不久写信回来,说徐永昌对她比原来好多了,服侍婆婆也没有为难她。原那个被徐永昌收用的丫头怀了孩子,打算生了过继到她的名下。”   赵长宁道:“我瞧徐永昌此人心术不正,您让二姐多加小心。”   玉婵坐在旁边看哥哥吃饭,觉得哥哥穿官服当真好看。窦氏看她百无聊赖,拿玉勺敲了她的头顶:“去厨房给你哥哥端汤来!”   赵玉婵嘟着嘴:“丫头您不使唤,就知道使唤我!”但还是起身去了。   窦氏就低声跟儿子商量:“……我看你妹妹不小了。你中探花之后,不仅给你提亲的人多了,还有给你妹妹说亲事的。有好些家室不错的,我跟你父亲合计,想把你妹妹的亲事定下来。”   一转眼玉婵也十四岁了,的确该定亲了。不过在长宁眼里,这还是个小丫头的年纪而已。“您看好人家就行,内宅的事我就不参与了。”赵长宁想到了二姐夫徐永昌,对窦氏选人的能力不太放心,“……当然您最好还是写信问问大姐。”   她管官场和赵家的事都来不及,没精力照顾母亲妹妹这边。   “只是跟你说一声,娘也怕你操心多了!”窦氏如何不心疼儿子,这副羸弱的肩膀可支撑着赵家长房的。她现在初入仕途,可辛苦着呢。   长宁暗自揉着被折痛的手腕,想还是晚上抹些红花油好了,怕伤了筋骨。   昨天她真的没去接赵长淮,倒不是故意,而是走得太晚忘记了。第二天人家就单独坐马车去翰林院,当真没理她。赵长宁等了他一会儿才知道他已经走了,于是她今天到大理寺的时候就比昨天迟了。大理寺每天的例会已经开始了,今天官员都来得很早,一脸的严肃地垂手候着。她也连忙整理了官服,站在官员队伍里去。   寺丞大人坐在正堂里,听评事吴起庸汇报一桩案子的进展。吴起庸说得面红耳赤:“……大人,陈蛮谋害其老师一事证据诸多不清,的确应该驳回重审!”   寺丞大人面色凝重:“这桩案子是由纪贤主审的,你可有充分的把握。若再当堂被他驳得说不出话来,你知道怎么办吧?”   “下官已经准备得当了。”吴起庸似乎很有信心。   赵长宁站在一边帮不上忙,她低声跟徐恭说话:“今天大家都来得挺早的啊。”   “今天是和刑部三司会审的日子。”徐恭说,“您刚来还不知道,但凡碰到跟刑部一起会审,大家都会如临大敌——特别是碰到刑部断案主事纪贤纪大人,比平时早起半个时辰来准备。”他顿了顿,“您一会儿看就知道了。”   赵长宁还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位纪贤纪大人难不成长了三头六臂?   大理寺分左右两寺,她现在在右寺任职,参加三司会审的时候,所有右寺的人都要去审刑司观看。例会开完后,官员们便聚集起来,出大理寺朝审刑司走去。等到了外面,赵长宁发现平日冷冷清清的这条路竟然热闹得很,坐马车的,挑担子的,住在时雍坊的百姓都出来围观。不乏一些已经梳头,嫁做人妇的小娘子,捏着手帕三两兴奋的说话。   “怎么这么多人?”赵长宁问徐恭,“我记得三司会审的时候是不许百姓围观的吧?”   徐恭往左右一看,道:“您不知道,他们都很喜欢纪贤纪大人,都是来看他的。”   赵长宁听了奇怪,刑部断案主事是正六品,一个小官竟然有这么多人来看,二三品的大员出场都没有这个派头。   “纪大人惩治了许多恶霸和贪官污吏,所以大家都很拥护他。”徐恭又解释,“当然,他对于咱们大理寺来说,就是一场灾难。”   “快看,纪大人来了!”围观的百姓们顿时骚动起来,小娘子们更是个个激动得探头。听了这么多这位纪大人的传奇,赵长宁也免不了有些好奇。   只见那头有个月白长袍的公子,骑着匹高大的毛驴渐渐走近。赵长宁才看到这位白衣公子的样貌,长得极为好看,修眉俊眼,称得上是清贵逼人的长相,难怪有这么多小娘子过来看。左手抓着把折扇在慢慢摇风,另一手抓着拴毛驴的绳子。那毛驴脖子上还挂了块小牌,上刻着‘刑部专用’四个字。   这位大概就是徐恭所说的纪贤纪大人。的确……跟别人很不一样。   百姓们更是激动:“纪青天出来了!”涌上去围观他。这位纪大人被人群淹没,好不容易才突出重围,他的驴却不肯驼他过来了,在原地踏蹄子,无论纪贤怎么拉绳子它都不愿意走。大理寺这边的人见此情形,简直要憋笑至内伤了。   总算纪贤是下了毛驴,牵着它朝大理寺的人走过来。   吴起庸第一个笑了:“纪大人,你骑着这畜生过来做什么。驴脾气不好,仔细顶纪大人一个跟头!”   “在下为官清苦,没钱买马,也只好骑驴了。”这纪贤顺着他毛驴的毛,向吴起庸笑了笑。   然后他顺手就把绳子递给了站在旁边的赵长宁:“这位大人是新来的吧?想必不会进去,帮我看着我的毛驴可好?”   赵长宁看着那头摇尾巴甩耳朵的畜生,被这个人放旷的行事风格给震惊了。   看着毛驴脖子上‘刑部专用’的牌子,她嘴角一扯笑了笑:“纪大人这驴是刑部专用的,那可是官署财产,可不怕丢?或者叫爱吃驴肉的人给逮去了?我听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都是最美味的东西。”   纪贤才正式地打量了赵长宁一眼,嘴角一挑笑了:“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新科探花郎?早听说你走后门进了大理寺,怎么,已经走马上任了?”   虽然吴起庸不待见赵长宁,但他更讨厌纪贤,赵长宁还勉强算是自己人。于是冷冷说道:“我们大理寺的人,要你来管么!”   “给我我也不想管。”纪贤看他们一眼,摇着折扇进了审刑司,“劳烦赵大人,记得替我看着毛驴!”   吴起庸要被纪贤气得背过气去了。   别说吴起庸,赵长宁都觉得此人嘴毒刁钻的功力着实不一般,幸好她修养好,勉强忍下来。赵长宁自然不会给他看毛驴,跟着纪贤过来的刑部的人立刻将他们家大人的坐骑牵了回去,随后大理寺一群人才进入审刑司。   审刑司上坐审刑大人,左右坐参议。堂上如一般公堂布置,高悬正大光明匾额,背面为日出东山图,有仙鹤翱翔期间。左右两块竖牌,左为回避,右为肃静。手持杖板的皂隶分站两侧。   而纪贤纪大人不知已经去哪儿换了身官袍,一改吊儿郎当的样子,等审刑大人拍了惊堂木之后,就拱手道:“大人,陈蛮杀师顾章召一案,案情属实,下官已详细呈与大理寺。大理寺无端驳回三次,却拿不出证据来。实属胡搅蛮缠之举。”   吴起庸立刻上前:“审刑大人,此案动机不明。下官以为纪大人所说动机着实可笑,陈蛮为何亲手杀其恩师,恩师死后却分文未盗其钱财。如纪大人所说,陈蛮是因喜欢上了恩师的亲女,而恩师不答应的话。两人私奔未尝不可,何必闹出如此大案被人发现?”   赵长宁听了心想,这吴起庸倒也不是庸才,有几分真本事。   纪贤却笑了一声,再拱手道:“娶为妻奔为妾,陈蛮想杀其父伪装成意外,再娶顾漪。谁知被顾漪发现真相,想将陈蛮告上官府,陈蛮怕东窗事发,心狠手辣将顾漪也杀害。他知道自己已犯重罪,按《大明律》谋杀亲长者应凌迟处死,因害怕而连夜外逃被抓。若非他所为,他为何要逃?事发之夜,顾家唯他一人出入,若非他所为,以吴大人的才智,你认为该是何人?”   吴起庸立刻说:“但此案有疑点不假,作案动机牵强附会。陈蛮与其恩师关系甚好,怎会杀他!”   这话一出,却是被纪贤抓住了错处。他合了折扇讥笑道:“听吴大人的意思,这好人坏人也是刺在脸上的,你一眼就看得出来?此话荒唐我都不忍再听下去了。我是亲审问过经案人员的,陈蛮此人因出身不好,从小性情乖戾孤僻,做出杀人之事并不奇怪。但吴大人仅凭卷宗,就觉得我漏洞百出。只好请吴大人再拿出个说法来,为顾家父女的惨死负责。否则此案证据确凿,陈蛮,按律当凌迟处死!”   纪贤此人舌灿莲花,口才极佳,长篇大论堵得吴起庸再说不出话来。大理寺的人纷纷转头,不忍再看下去。   审刑大人听了来龙去脉,自然就偏向于纪贤。拍了惊堂木道:“案无争议,陈蛮按罪当凌迟。大理寺应与通过,限日执行。退堂!”   大理寺大败而归,纪贤几乎就是单方面的在虐吴起庸。纪贤先走出,外面来看他的人还没散,发出热烈的欢呼声,衬得大理寺一行人脸色更加难看。纪贤还回过头,懒懒地问赵长宁:“喂,走后门的,我的毛驴呢?”   “大概被人打来吃了吧,纪大人不如去找找看。”赵长宁没说话,反而被另一个人给讽刺回去了。   纪贤摇着折扇找他的毛驴去了,不再理会赵长宁。   他们一行人回到大理寺候,寺丞方大人匆忙走出来,见吴起庸脸色不好看,立刻问:“怎的,不成?”   吴起庸摇头:“论对簿公堂,谁也比不过他纪贤。”   “少卿大人回来了,临走前把这事交于你,你做成这样如何我如何交差!”寺丞大人低声叱他,“还不快随我来见少卿大人请罪。”又看了赵长宁一眼说,“你也跟我过来。”   大理寺少卿要见她?   赵长宁还未见过这个上司的上司,随即跟在寺丞大人身后,进了后一进的院子。   大理寺卿一般不管事了,只对皇上负责汇报之类的。故大理寺少卿就是右寺的实际最高领导者。配有独立三间的正房,连同可以歇息的内间。他们要见这位大理寺少卿沈练沈大人,还要先过官兵的审查,再过司务,才能进内间拜见他。   内间里,沈大人坐在书案后面,脸色不善地听吴起庸讲了经过。这位沈大人听说也是少年进士,三十出头,宽额修眉,嘴唇紧抿。虽然长得不差,但一看就是严肃之人。斥责了寺丞方大人:“临走时把此事交给你们,做得这样一团乱!还叫刑部的人占了上风。”   吴起庸和寺丞大人喏喏不敢说话,怕惹得沈练更不高兴。   沈练的眼光放在了后面的赵长宁身上。“你就是赵长宁?”   “回大人,正是。”赵长宁拱手道。   沈练淡淡地道:“皇上同我说此事的时候,若是能拒绝,我是一点也不想要你。”   这位少卿大人说话当真直接,但他是自己上司的上司,赵长宁难道还能顶嘴,只能笑笑:“下官愧受圣恩。”   沈练才继续说:“既然你已经正式任职了,也不用跟我说那些空话。”他把陈蛮的卷宗扔到赵长宁面前,“这个案子交给你,其间肯定是有问题的。我命你在一个月内证明此人的清白。若是不成,我会以你无才为由上书吏部给你革职。这大理寺,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   赵长宁听到这里才突然抬头。这位顶头上司当真不客气,一个月!别说她查不查得出来,倘若陈蛮这人真的杀了老师呢?沈练不过是看了卷宗,就说此间有问题。但就连纪贤都认定是陈蛮杀的,她能做什么。   寺丞大人和吴起庸惊讶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没想到沈大人一回来,就对这位新来的寺副这么不客气。   一个月,推翻一个已经被纪贤立案的案子,这怎么可能呢!难道少卿大人只是想赶赵长宁离开?   赵长宁握住了卷宗,反正她进大理寺也名不正言不顺。想起纪贤对她随意轻慢的态度,赵长宁咬住了牙关,一个月就一个月,她什么什么怕的。赵长宁道:“少卿大人既然有令,那下官自然领命。但下官还有一问,若不成,少卿大人要革我的职。但若成了,少卿大人又怎么办?”   沈练看着面前这个清秀绝伦,神情淡定的少年,跟他讨价还价?他笑了笑:“好。你与左寺的大理寺副,只有一个人能升任大理寺正。若你成了,我上书给你升职,到时候便是正经的六品官。”   大理寺正与寺副虽然只差一级,但待遇差别很大,如果赵长宁成了大理寺正,她就能成为评事正式的上级,随意查看任何典籍,在京城各狱走动只需出示官印,也不必批审。   “下官谢过少卿大人。”赵长宁给沈练拱手退下。   反正大理寺的人多半看她不顺眼,不如借此机会证明自己。不就是关系户吗,谁说关系户就没有实力了! 第37章   这是赵长宁第一次经办某件案子,而她到大理寺才两天。她深知是因为顶头上司看她不顺眼,想刁难她的缘故。   她看着满桌的案卷吁了口气,刚才在审刑司只听了只言片语,现在才看完整的案件经过。   陈蛮,通州县宋庄镇人,年二十一,辛丑年六月初八归案。疑谋害恩师顾章召及其女顾漪于六月初一,由门房顾福(通州县永顺镇人士)证词中得知,当夜未有旁人出入顾家,唯陈蛮一人出入。陈蛮去后,顾家长工郭氏(通州县永顺镇人士)发现顾章召于客堂死于非命,顾漪不见踪迹,次日发现顾漪藏尸于内室隔板之下。六月三日,于东城口逮捕陈蛮……以上总结,证词确凿,人证俱在,案犯有潜逃之疑。通州县知县于六月初八呈递证词于刑部,刑部九月初受理,维持原判,壬寅年二月初六呈递大理寺。   下面则是大理寺的驳回词:大理寺为陈蛮杀师一事,据右寺案呈,该刑部主事纪贤发审犯人陈蛮。除审录外,审据陈蛮执称有冤等情,据此未委虚,缘系有词,难以平允,合驳呈堂调问明白送审。   案卷呈词只有大概,若要详细看,必定不止这些东西。赵长宁叫门外的徐恭进来:“……这案子详细的刑讯过程、证词都不在大理寺,可是要去刑部拿?”   徐恭才知道赵长宁接了此案,有点担忧地看着她,点头道:“是的大人,不过您若是想去刑部提用详细卷宗,怕要很费一般波折。”   赵长宁问道:“他们不愿意给?”   徐恭摇头说:“倒也不是不给,只是拖您个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特别是纪大人,要想从他手里把证词抠出来,比登天还难。不过我听说,这名犯人目前还关押在通州大牢中,倒不如您亲自去审问来得快些。”   赵长宁听了嘴角轻抽,这路子未免也……太野了吧?   “若我要去通州一趟,怕还要向少卿大人请辞才行。难不成咱们遇到驳回重审的案子,都要这般做?”   徐恭点头:“要是遇到纪大人的案子,就得这样。我听说您有一个月的期限,您跟他磨半个月的证词也成,我就怕您时间不够多……”   “你说得也是。”赵长宁拍了拍他的肩,笑着问他,“徐大人,你想跟我一起出个公差吗?”   徐恭就笑笑:“下官但凭大人差遣。”   赵长宁则把目光放在了通州上面。通州……这不就是七叔的地盘吗。回去问问他对这个案子还有没有印象,说不定通州县衙还存有证词,就不用多费功夫了。不过大理寺官员外出,还要先向少卿大人请辞才行。   赵长宁也不耽误功夫,立刻就去了少卿大人那里,跟他说明自己的来意。   “你要去通州?”沈大人一边倒茶一边挑眉,这倒没有为难她,“随你吧,记得跟点卯的司务报备一声。”   “下官想着,此去三五天应该有。不知路上的盘缠食宿……应当怎么算?”赵长宁于是接着问。   沈大人这才抬头看她:“……你是在问我要钱?”   不然呢,她这做的是公事,难不成还要自己出钱?赵长宁继续说:“下官每月俸禄仅八石米,有时候还要折成绢布桐木,灯油什么的给我。手头实在是不宽裕。”   “算大理寺头上,记得留条。”沈大人不想跟她纠缠这种小事,“行了,没事你就退下吧。”   赵长宁这才拱手告退,不敢耽误少卿大人的时间。   京城一入夏之后天天都是太阳,赵长宁今天下衙门还早,日头高高挂着,时雍坊到大明门这段路是不许有商铺的,过了大明门才有个热闹的西市,她准备去西市买些东西明天出行用。赵长宁一边走一边看,正好到大明门她的马车就停了下来。   由近百个金吾卫开道,两架马拉着的鎏金顶盖马车,车后还有穿大红团花右衽袍的仪仗队,重甲神机营,自大明门里缓缓走出来。队伍浩大,一看就是皇亲出门的排场。   看到这种排场肯定是要下马车跪的。赵长宁下了马车便跪在了前面,车夫跟四安连忙跪在她身后,等着队伍过去。   那轿子本来都要过去了,谁知马车内却传来一声:“停。”   整个队伍便都停了下来,有个穿蟒袍的内侍走过来问:“可是赵长宁赵大人?”   赵长宁应是,内侍才说:“太子殿下有请大人。”   赵长宁才起身提步走过去,车帘已经挑开了,穿了身常服,束冠的太子殿下笑吟吟地看着他:“赵大人可是才从大理寺出来?”   长宁跪下给太子殿下请安,然后回道:“下官的确才出来。”   他抬手请起:“赵大人不必客气,今日是夏狩,我本还觉得无趣,没想碰到了赵大人。赵大人可要与我一同去看看。”他示意了他身边的位置,让赵长宁上来跟他同坐。   跟太子殿下同坐马车,赵长宁觉得自己还没这个胆,但是拒绝太子殿下,说我还有事明天要忙今天就不去了,肯定也是大不敬的。   赵长宁就道:“殿下赏脸,下官自然不胜向往。只是不敢与殿下同坐,下官有马车,远远跟在殿下后面就可。”   “长宁不必多礼。”朱明熙却换了个称呼,笑道,“我自长大就没什么玩伴,跟你结交是赏识你的缘故,你不必跟别人一般太敬畏我,反倒没什么趣了。”   看来太子殿下是想走亲民路线,赵长宁也怕再推辞引起太子殿下的不痛快,便拱手告罪上了马车。心道伴君如伴虎,太子殿下也算是半只老虎了。这些人自幼养尊处优,说句话别人下去都要暗自揣摩个七八遍,等拿稳了他的心思才会说话。太子殿下让她不必客气,赵长宁可不敢真的不客气,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如今朝中,太子的势头最劲,想要巴结太子的人能从紫禁城排到玄武门。太子却愿意赏脸与她结交,一则已经认为她是自己人了,二则恐怕也真的想找个同龄人说说话,他周围围着奉承的人,普通人根本不能近他的身,王公贵族的孩子他嫌人家没内涵,东宫好不容易进来些年轻的进士,要么出身贫寒,要么样貌不得太子的意。总之没有合适的。   太子问长宁:“你在大理寺可还能适应?”   “殿下关切,一切都好。”赵长宁当然不会跟太子说有什么不好的,否则她真成了无能之辈了。   “这便好。”朱明熙笑了笑,“我是不想埋没了你,你若能在大理寺如鱼得水,将来我若想提升你倒也方便。”太子殿下说到这里顿了顿,伸手轻拍她的手。朱明熙长得俊雅细致,手指又极长,这是艺术家的手,跟他二哥朱明炽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他这动作倒也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亲昵而已。   出了城门之后,猎场就在正南坊太岁坛附近。此时场上已经遍布着重甲或程子衣的侍卫,搭了几个帐篷。猎场上已有许多人骑马等着,赵长宁一看就认出好多当朝权贵,镇国公魏询,忠义侯乔伯山,左军都督府都督傅清……另外还有几人,一个也穿常服,戴金冠,五官端正,身边围了许多大臣的。这位应该就是三皇子朱明睿。她抬头看过去,果然另一边朱明炽正骑着马,跟身边的人说话。   太子殿下下了马车后,赵长宁也随之下马。众人这才看到殿下竟戴了个俊秀的少年过来,看穿着青色官服,当不过是个六七品的小官,但长得颜色颇好,瘦削的下巴,眉眼精致隽雅,当真是女子都比不得。顿时神色有些暧昧。   大臣的脑子当然要比太子殿下肮脏得多。   赵长宁神色自然。太子殿下却将手搭在他的肩问:“长宁,你可会骑马?”   “只能走走而已,跑恐怕不行。”赵长宁分明看到大臣的眼神更暧昧了。   其实朱明熙也时常这么对别的大臣,只不过是赵长宁颜色太好,好到容易让人生出暧昧的遐想。   “那算了,我要狩猎,怕也不好带你。”朱明熙指了个内侍过来,“好好伺候赵大人。”   日头西斜,在广袤的荒林上洒下淡淡金光。初夏不热,正好又有孢子、雉鸡、野兔一类的可打,若是运气好,还能打到鹿。所以来参加狩猎的王公大臣也不少,多是二三品的武臣,也有些善骑射的文臣参加。赵长宁这样从六品的小官,当真只是小喽啰,她走过去给朱明炽请了安,好歹也是顶头顶头的上司了,朱明炽的注意力在猎场上,只是对她点点头。长宁随后坐在那里喝茶。   她可没什么心思看太子殿下狩猎,心里还记挂着陈蛮的案子,明天要去通州,不知道今天回去七叔在不在。   若有他这个通州知县一起去,想必在通州会方便得多。   她回过神,将注意力放在了猎场之上。   那边狩猎已经开始了,朱明熙也上了马,想不到他虽然养尊处优,马术却还不错。草场上立了几个靶子,约有百米的距离,朱明熙拉开弓射箭瞄准,倏忽放箭,正中靶心。顿时大臣们一片叫好声,能吹捧的时候就赶紧吹。   朱明熙从小就有师傅教骑马射箭,自当年蒙古推翻宋后,大明便比宋朝更重视骑射,大宋的亡灭,不得不说极度的重文抑武也是重要原因。朱明熙收了弓箭,牵着马头回转,问朱明炽:“二哥,我倒是许久没看到过你射箭了,也不知道你的箭术退步没有。”   太子发话,别人自然都要赏脸。朱明炽从箭壶里抽了支箭出来,搭弓拉满。   一箭中靶!因为射箭的劲道过大,箭羽还在抖动,但箭尖却离中心差了一些。   定国公牵着马上前,拍了拍朱明炽的肩,说道:“二殿下,不过一年不上战场,你这个战神的称号可要让人了啊!”   “是手生了,败兴。”朱明炽收了弓,也只是笑笑,对朱明熙一拱手,“请太子先请。”   热身完成,一行人才骑马往林子中去。   赵长宁对这些真的不感兴趣,但太子狩猎,捧场也要好生看着,只是入了小树林看也看不到了。这样一等就是半个时辰,夕阳已经转为了浓浓的金色,林中才传来呼啸的声音。   “那边有鹿,你们快围住!”是朱明熙的声音。   一片杂乱的声音:“殿下,您别追!属下给您去追!”   又有人喊:“殿下,小心树枝!”   赵长宁站起身,不过片刻就看到一群人提着头鹿出来了。朱明熙被围在中间,他下了马把缰绳扔给了旁边的侍卫。沉着脸朝帐篷这边走过来。跟着的侍卫陪笑跟着他:“殿下,您的手要紧,让属下给你包扎吧……”   “不必了。”朱明熙抿着嘴唇,从他手里把伤药扯出来,给了赵长宁,“进来,你给我包扎。”   ……这是怎么了?   赵长宁用眼神询问侍卫,那侍卫低声道:“劳烦大人了,殿下受了点伤,您帮他包扎一下。”   赵长宁进了帐篷,看到太子殿下正坐在圈椅上,细白匀称的掌心有道伤痕。她拿着伤药过去,半跪下道:“殿下,微臣冒犯了。”然后撩起朱明熙的衣袖,给他包扎。   朱明熙静静垂下眼,看他给自己包扎伤口。   别人老说这个新科探花颜色好,他原还不觉得,现才发现的确颜色极好。特别是帐内安静,无声无息,当真感觉有点奇怪。   朱明熙片刻回过神来,然后说:“你知不知道我为何生气?”   赵长宁摇头,朱明熙就说:“实则说让我出来狩猎,其实每次我连他们的包围都出不去。好不容易瞧到个鹿,他们还拦着我不要我去追,他们替我追。要是这样,我何必来狩猎!”   “那您的伤?”赵长宁不由地问。   “刮到马鞍上了。”朱明熙说,见他已经包扎好,又叹气,“我也知道他们是怕我受伤,回去父皇母后会惩罚他们,我实在是不喜欢这样。”   “可见殿下心里都是明白的。”赵长宁笑了笑,“殿下宅心仁厚,就算不高兴这样,也是每次由着他们护您。他们心里肯定感激殿下的恩德。”有的人被万千的人宠,有的人却要放出去经历风雨,这都是正常的。   她其实很愿意追随太子,太子以后会是个明君,他若是能登上帝位,肯定会励精图治的。   朱明熙觉得赵长宁说话很中听,他想了会儿又摇头:“罢了,跟他们的确也没什么生气的……二哥他们应该要出来了,你随我一起出去吧。”   赵长宁点头,随着太子出来。   其实今天猎物收获颇多,太子狩猎团队猎到不少东西,太子分了两只雉鸡给赵长宁。看朱明炽还猎到了几只獐子,笑道:“这个东西的肉味道好,不知二哥可愿意割爱?”   朱明炽道:“自然。”又对随从说,“还不快把獐子给殿下送过去。”   朱明熙见獐子拿过来,分了两只给赵长宁,让她拿回去吃。赵长宁得了二殿下猎来的獐子,太子猎来的野鸡,觉得自己就像个卖野味的……她看了朱明炽一眼,太子殿下用他的东西赏人,也不知道二殿下会不会多想,两人生出罅隙。   当然,她还得到了大臣们更多的注意力。他刚才不仅为太子殿下包扎伤口,还被赐了这么多野味。可见太子待他的确不一般。   天已经要全黑了,大家才得兴而归。朱明炽和随从落在最后面,慢悠悠地走着。   “殿下,您看太子的意思,是不是要试探您……”随从低声道。   他指的是太子让朱明炽射箭,还有拿他的獐子赏人的事。   “不知道。”朱明炽说,又从箭壶里抽了只箭出来,搭在弓上,眼睛一眯几乎没瞄准,破空射出,将刚才钉在靶心的箭以凌厉之势破得四分五裂,正中靶心。 第38章   长宁回府后,立刻让顾嬷嬷给自己准备外出的细软银两,派人去东院问了,七叔却不在府上,不知道去了哪里。   赵长宁只得在他书房里拿了名帖来用。   正好窦氏过来看她,点了油灯。亲手给儿子补袍子上的缺口,针在头发里篦了篦。   “你怎的刚进大理寺就要外出公干,人生路不熟的,仔细吃亏。”窦氏放下针瞧赵长宁的脸,儿本来就瘦,从科考到做官,眼见着下巴又尖了些,“我听你祖父说,长淮在翰林院做的极好,有个大学士都很赏识他,竟还提拔了他做了副手,比榜眼还受赏识。娘原觉得你立刻做官是再好不过的,现却觉得慢慢来未必不好……”   赵长宁的手微微一顿,她当然不会跟母亲说她可能会官位不保的事。   至于赵长淮能在官场如鱼得水,她一点都不惊讶。赵长淮这个人,最大的本事不是在读书上面,官场很适合他。他讨厌一个人,能不动声色地把人家掐死,但表面上却能与对方称兄道弟半点不显露。这样的本事她可学不来,她要是不喜欢一个人,当真就态度冰冷不能掩饰。   母亲才知道提拔未必是好事么!她知道这次要是官位不保,再被送回翰林院,怕此生也别想被重用了。   长宁叹了口气说:“您不用操心我的事,好好操持家里就行。”   “莫让你弟弟踩到咱们头上去了。”窦氏握了握儿子的手,“他自小就不喜欢你,让他得势,你不会有好日子过的。都怪为娘的,当年心思狭隘,怕他抢了你的位置……”   “娘!”赵长宁突然醒悟过来什么,看着母亲,语气严肃了许多,“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窦氏目光躲闪,不想说话。   但儿子盯着她不放,她才叹气:“他跟你不一样,他毕竟才是唯一的男孩,娘就是怕……”   赵长宁顿了一顿:“当年他发高烧,您却带着我回娘家……难不成您?”   窦氏眼眶微红,她鬓边带白,神情颓然地点了点头:“为娘怕他是你父亲唯一的儿子,会对你不利。娘的确是……正好他又生了病,娘就想着……”窦氏说到这里自己也说不下去,毕竟还是个活生生的孩子。   “你弟弟赵长淮,心思重得很!他知道,他这么小的孩子竟然就想得明白……有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冷冰冰的,叫人害怕。倘若有天叫他得势了,哪里还有咱们的处地……”窦氏是第一次跟儿子说这样的话,原她一直不敢告诉他。   赵长宁沉默,难怪赵长淮这么恨她们。这事要是搁在她身上,她也能恨一辈子,得势之后再报复回来。   “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她淡淡地道,跟窦氏说,“这些事有儿子操心,您看着妹妹的婚事就行了。”   窦氏是为了她才做得出这样的事,可怜天下父母心,她这样温和的一个妇人。   窦氏原来是真的想害赵长淮,他肯定是知道的。长宁轻轻叩着桌沿,抬头看着赵长淮的那个方向。   以前她还觉得,自己对赵长淮好一些,说不定某天他会接受。现在却不能肯定了。   第二日晨起,赵长宁穿了常服,依旧是乌纱帽,但圆领长袍是不带补子的,束带,黑靴。与城门口和徐恭会和。徐恭背了个包裹在门口徘徊,上了赵长宁的马车,对她拱了拱手:“大人,早!”   徐恭是举人出身,资历不够,估计是要一辈子在司务这个职位混的。但凡举子出身,就对进士特别恭敬,因此他逢人就笑呵呵的。“大人,其实出门公干,按说下官的级别只够给您写写文书,但夏评事和吴评事都不愿意来……”   “你来就成。”赵长宁叫四安从壶里倒了碗羊乳,递了他,“我从家里带出来的。”   徐恭家境一般,羊乳是第一次喝,咕噜咕噜几口就没有了,长宁又递给他一碟蛋饺。窦氏临走的时候给她装的,吃也吃不完。徐恭一尝才发现蛋饺里裹的是虾仁和贝肉。心想官绅家庭的确比他们这样平民出身的生活优渥了不少。顿时就被驯服了,跟着赵大人公干真好。   出了京城之后走在官道上,田野阡陌纵横,种的全是一片片玉蜀黍,此时还只有半人高,不时有农妇挎着篮子走在官道上。有时候路过农舍,还有鸡叫声传出来。赵长宁都看得津津有味,她还没出过京城。   徐恭发现这位大人虽对人冷淡,却有些孩子心性,看这些也能目不转睛,顿觉好笑。   等中午到了通州县城,长宁就不看了,直接嘱咐车夫去找通州县衙。   通州县衙因是临近京城的县,倒还算气派,门口守着两个穿青衣,系红腰带的差役。见他们二人穿着官服来的,也不敢怠慢,先请进门,马也卸了下来牵进马厩去喂草。“二位稍坐,小的立刻去通知县太爷!”   不一会儿,穿官服的县太爷就匆匆过来了,赵长宁一看此人并非周承礼,与他交换了名帖,问道:“本官原听说,通州知县不是姓周的吗,怎么又不是?”   “大人说笑,请坐喝茶。”许县太爷请二人在县衙后院喝茶,他年过四十,留了美髯胡须,“老夫已任通州知县十多年了,未曾听说过姓周的知县。不知大人前来有何事?”   七叔竟然从来都不是通州知县!他说过他身负要职,没想连知县的身份都是假的。   那他究竟在做什么?整天神出鬼没的没个正经。   赵长宁嘴角轻动,眼下有要事,可管不得周承礼的事。她让四安把卷宗拿上来:“许大人,我们此次前来,是想查陈蛮杀害其师顾章召一案,县衙递交上去的卷宗里陈蛮杀害恩师的物证不足,所以我才来重审。这是文书。”   赵长宁临走前特意找人批了文书,否则也不是谁来都能受理的。   许大人的脸上露出笑容说:“二位大人舟车劳顿,不如先在县衙歇息下,吃了午饭再说。若要提审犯人,也不是当即就能审的,我下午还受理一桩分田的案子,总得等到明天开堂。”   眼下已经过正午了,两人还没有吃饭。   赵长宁笑了笑:“许大人待客有方,我等二人的确也饿了,倒不推辞了。”   许大人让人去外面买了熟牛肉,半只腊鹅给两人加菜,陪着喝了两盏酒。到了下午,许大人又说让他们去看看通州县城,通州此处通运河,县城十分繁荣,比京城也不差。赵长宁这时候不急着提审了,跟徐恭一起从县衙出来,走在路上看着通州的运河。   来往的船只无数,有的装货有的卸货,河对岸就是一家货行,很热闹。等转过这条街人才稍微少一些。   徐恭道:“大人,前面有家茶楼,不如咱们进去坐着喝杯茶再说。”   赵长宁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她转身面对运河。只见河上停着一艘乌篷船。修眉俊眼,清贵逼人的白衣公子正靠着船,挑着鱼竿钓鱼:“探花郎出门公干来了?”   “没想纪大人也来公干,纪大人说一声,我们也好同路了。”赵长宁笑道。他那辆破船跟周围的精致的画舫比,活像一艘破烂,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   纪贤收了鱼竿,笑吟吟地看着他:“赵大人,你不了解我的为人,我劝你先收手,不要跟我对着干。也就你们沈大人,还能稍微对付我一些。”   “我不过是查案子,没有和纪大人对着干的想法。”赵长宁说完便拱手,“告辞了。”   “陈蛮杀师证据确凿,他就算辩称他有罪,也不可能翻案。”纪贤在她背后慢慢说,“沈练凭他的直觉办事不是一两天了,你听他的话,迟早被他带到沟里去。他要是找得到证据,也不会让你来查案了。”   他一个正六品的主事,竟然直呼正四品大员的名字。看来还和少卿大人是老相识,说不定还有过节。   赵长宁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回了县衙。   县衙的条件自然是比不上家里,两人住在三堂西花厅里。因为炕床太硬,长宁睡得腰酸背痛。第二天随许大人去死牢提审陈蛮。   牢房狭窄阴暗,又潮又黑,还有股难闻的馊味,大白天的点着油灯也照不亮。赵长宁坐在上座,见皂隶把陈蛮此人押了上来。一开始赵长宁以为此人是个书生,毕竟是读书人。没想这个陈蛮却有身麦色肌肤,五官相当的俊俏,睫毛很长,衣衫褴褛,头发凌乱,戴着木枷脚镣,半天都抬不起头来。由于衣衫太过凌乱,还能看到露出来半片极为结实的胸膛,只是纵横交错着伤疤。   重重叠叠,新的旧的,但都差不多愈合了。   审问犯人可动刑,所以审一次他不认罪,就动一次刑,现在打得没人样了。   听说又有人在提审他,陈蛮反倒没什么反应,冷冷地抬起眼,只瞥了赵长宁一眼,就不说话了。   许大人脸色一沉:“大胆!京城来的大人与你审案,你还不恭敬些!”   “京城来的大人,也不是没有审过。”陈蛮的语气甚至没有丝毫波澜,“也不过是再受顿打而已,我该说的,都在证词里说过了。我没有杀人,我出城只是为了办事。老师及其女儿的事跟我没有关系……”   “你出城为了办什么事?”赵长宁突然问他。   陈蛮头也不抬,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许大人觉得落了面子,厉声道:“为你翻案,你也是这个嘴脸。不打你一顿,看来是不会好好说话的!”立刻抽了根筹子扔下去。   “慢着,先别打。”赵长宁看他那身伤,估计再打一次就是皮开肉绽,半个月都好不了。一不小心小命就没有了,那她这案子该怎么审。   “大人,您有所不知。这样的泼皮刁民,不打他他是不会老实的。”许大人低声劝长宁。   赵长宁下来,走到他面前俯下身,立刻闻到他身上一股接近腐烂的臭味,她淡淡问:“你现在告诉我,你是想活还是想死,我是来为你查案的。老实说,我现在的命运跟你的生死是一体的,否则我也不是很想管。所以你要是想翻案,不想被凌迟处死,你就好生回答我的问题。”   陈蛮终于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幽黑而漠然。可能是因为绝望惯了,并不再相信任何人。他淡淡说:“我只见过顾小姐两次,绝不可能因此就对她生爱,为她杀人。”他自嘲,“倘若我再说,顾小姐不过见了我两次,就非要跟着我说喜欢我,你想必更觉得我在胡扯了。”   赵长宁看了看他那张脸,坐了回去。“那好,我再问你,你出城门是为了做什么?”   陈蛮沉默,然后道:“我受老师所托,出城门去为他送几本书。”   “谁能证明?”赵长宁又问。   陈蛮摇头,之后又不再说话了。赵长宁问了半天,只确定一件事,假如你看着陈蛮这个人,你不相信他会杀人。但如果用正常的逻辑去推论,不可能不是他杀的。沈练说这个案子不能结案,是因为物证这一环节不清楚,也就是说,所有的一切都是推论,人证也都是间接人证。   既没有人真的看到他杀人了,也没有人证明他说的任何一件事。   赵长宁读政法出身,有非常严密的逻辑思维,后来的工作中她看过很多典型的犯罪,见识过很多例子。陈蛮最缺乏的是动机。纪贤说他是因为喜欢顾漪而老师不同意,才将老师杀害。对于纪贤来说,这个动机是成立的,但对于赵长宁来说,她觉得这个动机并不太成立。当然可能跟陈蛮长得好看有一定的原因。   现在最关键的,是找到纪贤推论中的漏洞,只要找到了,那么陈蛮就能从‘确凿杀人’变成‘可疑杀人’。   “你不能为我翻案。”陈蛮闭上眼睛,漠然地说,“你来,也不过是再折腾我一次……”   赵长宁看着他的样子,杀师这种大案,他肯定经过了三轮以上官员的审问。从希望到绝望,周而复始,肯定已经麻木了。   徐恭舔了舔毛笔尖,写证词。   许大人看到赵长宁往外走,跟着就追了出来:“大人,您看接下来?”   “审问顾家的下人。对了,顾家现在还有人吗?”赵长宁问。   “顾家本就只有这对父女,顾章召的原配夫人死得早,倒有两房小妾,出事之后就收拾细软回娘家去了。仆人也散干净了,守门的那个顾福好像还在吧。”许大人说。   顾章召原是淮扬盐运使司运判,后致仕回老家准备安度晚年,却不想没了性命。顾府修得也气派,三进的大院子,雕梁画栋,江南园林的布置。只是此时萧条枯败,杂草遍地生。   顾福是顾家的老仆,长宁一行人去顾家的时候,他在喝讨来的米汤。   “不是个东西啊!”老人望着枯败的院子,眼神木然,“不是个东西啊!”   “顾福,你把你当日所见,跟大人说一说。”许大人叮嘱他。   “走的走,死的死。家都被拿空了,真不是个东西啊!”顾福一边一边往屋内走去。   许大人无奈道:“他一个人守着这个破院子,没人说话,记事也不太清楚了。听说陈蛮被抓后,顾家那些仆人就把顾家给搬空了,他也阻止不了。现在就是邻里看着他老又可怜,施舍些饭菜给他吃。”   赵长宁进了顾家,影壁已经坍塌了,杂草从砖缝里冒出来。二进的大门关着,不过一推就开。至于顾章召的住处,被搬得连柜子都没有剩下,床架子还在,上头的雕花都被撬走了。   郑大人再为她找来发现尸体的婆子郭氏现场讲述。   郭氏倒是讲得熟练,想必和街坊邻里重复多次了,绘声绘色。“……一大早的,我们准备去服侍小姐起床,可您想怎么着!顾小姐不见了,大家都去找,是奴婢发现小姐的尸首叫人塞在床板下了。您不知道,小姐贴身有块玉佩,上头刻了小姐的名,自小就戴着的。当时秋红还想抢了走,被我一巴掌打了她的脸,才叫小姐保留了下葬。”   赵长宁看向许大人:“尸首已经下葬了?”   “大人,人死的时候正是三伏天,我们验完尸就葬了,否则放久了就烂了。”许大人只能解释道。   赵长宁深吸了口气,闭着眼睛在原地走起来,一个个在脑海里过。   徐恭蹲在一旁记郭氏的证词,又舔了舔笔尖,问四安:“大人这是做什么呢?”   “我家少爷思考的时候就这样。”四安替他捧着墨汁,“徐大人,少爷叫您别舔笔尖了,他闻着证词有股味儿。”   徐恭咳嗽了两声。   “我有个疑问,还望许大人开解。”赵长宁睁开眼,突然问许大人,“顾章召致仕前为盐运使司运判,想必家财颇丰。顾章召死后,您必定派人搜查过他的家,那可发现他家别的金银细软了?”   许大人听到这里,咦了一声:“这倒是了,没有发现过别的金银细软。平日顾老爷乐善好施,出手阔绰,没有几千两的银子傍身,的确奇怪。”他眼中眸光一闪,“大人是说,有人图财?”   “或许吧。”赵长宁说,“但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家都搬空了,想找些证据也找不到。不如您派人再去问问原来那些仆妇。”   她率先从顾家出来,盐运使司一向是肥差,有些人在里面一年赚几万两都不是没有的,她一看顾章召这宅院,就觉得他家财怕不少。但这个事毕竟只是小事,倘若钱财为陈蛮所拿,那岂不是坐实了他杀人灭口了。   赵长宁回县衙之后整理证词,陈蛮以勒死来杀人,他先见了顾章召,又悄悄去见了顾漪。也正是因此,纪贤推断两人有内幕。随后陈蛮离开顾家,不久后就发现两父女皆死于非命,又不久后在城门口抓住了陈蛮。赵长宁发现自己似乎也越看越觉得是陈蛮做的。   她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是太累了。   此时夜已经深了,油灯哔啪烧到一个灯花,光暗了下来。隔扇外初夏凉风习习,树影婆娑。赵长宁似乎看到一个人影伫立在门外,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往门口走了两步。   这时候,突然有人影从背后欺上来,捂住了她的嘴!   “不要说话。”这个人的声音很沙哑,听不出来究竟是谁。   他的另一手,扣住了赵长宁的腰。   赵长宁眉一蹙,县衙可是有皂隶的,谁能进来!她又看到身后开着的窗扇,顿时明白过来。   “呜……”赵长宁嘴都被捂麻了,想咬他都做不到!   “你如果想破案的话,就去顾家后院,后院的池塘边有颗槐树,往下挖,你会找到你要的东西。”这个人低声说,“还有,我走了你也别喊,也不要问我是谁。你答应了,我就放开你。”   赵长宁思索过来,这个人是来帮陈蛮的?还是来帮她的?既然他现在也没有动手,应该不会伤害她。   她缓缓点头。这个人便轻轻地松开一些,见长宁不再喊,才完全地松开。   赵长宁回头就抓住他的衣襟,想看看究竟是谁。但对方动作更快,另一手就蒙住了她的眼睛,把她往后一推,等赵长宁稳住势头再看,此人已经跃出窗扇,没有了踪影,门外只有树影晃动。   长宁抹了抹嘴角,这人手上一股苦味。   她高声喊了四安,四安一边系腰带一边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少爷,怎么了?”   怎么了?如果对方有意,她刚才差点就被杀死了!   “去叫徐恭起来,到兵器架那儿拿三把锄头,我们去顾家。”赵长宁吩咐他,她并不想现在就通知县太爷,那人能不能信还是个问题,谁知道会挖出什么东西来,幸好出门的时候还带了四安。   四安半天没反应过来:“大少爷,您……半夜三更的要去掘坟吗?小的看实在不必,您跟许大人说一声,许大人还是挺好说话的。”   “少爷叫你去,不要多话。”赵长宁披了件斗篷在身上,随之出了门。   白天来看的时候,赵长宁就去过后院了,后院有个偏门,这偏门都快烂了,一劈就开。徐恭跟四安跟着她身后,一人提着个锄头。后院杂草有半人高,幸好池塘边只有一棵槐树,赵长宁见四下无人,放下油灯用火折子点了,顺便把周围的野草烧干净。   “少爷,我冷。”四安冻得直流鼻涕,裹紧衣裳,“而且瘆得慌……”   “没事,赶紧干活,一会儿就不冷了。”长宁笑着拍他的肩,然后拿起锄头开始挖。   她是不怎么做活的人,干这个指望不上她,长宁就是辅助作用,大头还是四安和徐恭。这里土松,竟然很好挖,约半个时辰就挖了半米深,还是什么都看不到。油灯没油了,渐渐光暗了,然后灭了。倒也没关系,这时候天也朦朦胧了。   不知道哪家养的鸡开始打鸣,把徐恭吓得一哆嗦。   “大人,您看,挖到东西了!”此时已经挖到了徐恭的腰高,把他半个人都埋了进去。   赵长宁走上前去查看,只见露出土的是半个人的脚掌骨,还没有腐烂完,看这个腐烂程度,大约是已经埋进地里一两年了。她不是专业的仵作,只能看个大概的时间。于此同时,一阵阵恶臭也随之传来。   徐恭捏着鼻子说:“大人,咱们……真的不是来掘人家坟的吗?”   “继续挖。”赵长宁就觉得奇怪了,顾家的后院怎么会有尸体呢!谁死在这里了?而且还埋得无声无息的。   两人只得继续向前挖,这尸首身上还穿着衣服,是冬天穿的夹袄,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看样式应当是个女尸。   赵长宁突然看到土里似乎有个什么东西,阻止他们继续往下挖。她伸手去将那物捡起来。   是碎成两半的玉佩,羊脂玉的材质,一面篆刻了一个漪字。   赵长宁突然想起郭氏说的话:‘咱们小姐,打小就有个随身的玉佩,刻着她的名儿,差点被秋红抢走了……’   “死的这个人,是顾小姐。”赵长宁把玉佩递给二人,“你们看这玉佩,是不是像郭氏说的那样。”   她半蹲下来,仔细看尸体的腐烂程度:“应该死了两三年了,具体的,还要仵作来看才知道。”   两人顿时面色铁青。   徐恭好半天才回过神,干巴巴地问:“大人,假如这个死了的是顾家小姐,已经死了两三年了。那……刚死的那个小姐,又是谁?”   赵长宁与他对视,突然也有种,毛骨悚然之感。是啊,假使这个是顾家小姐,那被陈蛮杀了的那个呢? 第39章   清晨到来,黎明的阳光笼罩了这条已经无人居住的巷子,从县衙赶来的皂隶将顾家围住,隔开了看热闹的人群。很快专业的仵作就拿着箱笼匆匆赶来。   赵长宁一发现此人可能是顾家小姐之后,就让四安回去叫了县太爷,眼下大家一齐动手挖,速度快多了。不一会儿整个尸首就被掘了出来,让仵作上前来看。仵作是个四十多岁的大汉,听说早年是杀猪的。   其实仵作是个非常不受尊敬的职位,通常做的人也是下九流,连讨个老婆都难。要不是真的穷,不会有人愿意来做。做这行也没有专业可言,全凭经验。仵作看了之后用一口浓浓的方言口音说:“死了两年多哩!看这样子是冬天的时候死的,那就是两年半。”   许大人走过来,对长宁拱手说:“大人,下官不明白,您是怎么神机妙算,知道这里埋了具尸首的呢?”   赵长宁决定保持自己高人的神秘感,让别人猜去。“线索就在你的眼前。”   “啊?大人,什么线索……”许大人更疑惑,但赵长宁已经走到前面去跟徐恭说话了。   “大人,既然真正的顾小姐早就死了,那这案子便不简单了。”徐恭有些兴奋,“咱们应该赶紧回大理寺,呈递公文让此案重审。”   “先不急。”赵长宁摇头说,“弄清楚再说,如果此人真的是顾家小姐,那自己的女儿被调换了,难不成顾老爷就不知道?亦或许其实顾老爷也有问题……”   “我们应该问问陈蛮!”徐恭立刻反应过来。   赵长宁就是这个意思,老师有没有问题,陈蛮难道会不知道吗。   但赵长宁想提审陈蛮,却遇到了麻烦。   他们匆匆赶回县衙死牢,狱卒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赵长宁只得自己进去查看,牢里关的陈蛮浑身都是皮开肉绽的伤口,嘴唇干裂,毫无血色,气若游丝,已经昏得不省人事了。   “我不是说了不准打吗?”长宁沉声说,她的心情真的不太好了。要陈蛮就此交代在这里,死无对证,她还破个鬼案子。   狱卒连忙上前,拱手说:“大人,这小子不老实,审问也不好好回答。咱们就……就教训了他一顿鞭子……”   赵长宁深吸一口气,牢房有牢房自己的规矩,不听话就是要被打的,可不会听她个外来官的话。她说道:“你去个请郎中,抬到个干净些的牢房给我治伤,银子我出。”   “是他们坏了大人的事,哪能让大人出银子!”许大人赔笑,给了两狱卒一个一个巴掌,“您出来坐吧,这牢房里腌臜得很。”   可不是,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又阴又潮。跟牲畜棚比来都差不多。   “不必了,我在这儿看着,快去叫人!”赵长宁还会不了解这些人。她不在这儿看着,指不定这些狱卒会怎么敷衍。在死牢里,没等上刑场就耗死的犯人不知道有多少。   总算有皂隶烧了热水进来给陈蛮清洗,一会儿郎中也来了。赵长宁发现陈蛮竟然在发烧,心里咯噔一声,怕他是伤口感染了。医疗手段这么落后,没有抗生素,伤这么重很容易就死。但她也没有办法,外面皂隶来传话说郭氏到了,她叫徐恭在这里看着陈蛮,先去审问郭氏。   县衙大堂,被传来的郭氏跪地给她请安。   “你起来说话吧。”赵长宁坐在钱粮师爷的椅子上,问道:“你说过你家小姐有块玉佩,随着小姐下葬了,你看看是不是这块。”   说着叫四安把玉佩给她看。   郭氏端详了之后点头:“模样是这样的,民妇伺候小姐也不过一年,实则也不清楚。”   “你只伺候了你家小姐一年?”赵长宁皱眉,按照郭氏的描述,她本来以为郭氏是一直伺候顾漪的。   郭氏点头说:“是啊大人,您是想岔了。顾老爷从淮扬回来的时候没带什么人,咱们都是陆续买进来的。民妇看来,就是守门的顾福是一直跟着顾老爷的。”   这样一来,就能解释为什么她们不知道此顾小姐非彼顾小姐了,长宁又问:“寻常你们老爷和小姐,有没有什么古怪的?”   “要说古怪,倒也是有的。”郭氏仔细回忆了一下,“民妇曾听到过小姐同老爷争执……小姐气得哭,饭都吃不下。”   除此之外,别的却什么都问不出来了。郭氏毕竟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妇人,眼界不够,心思也不够细。眼下只有指望陈蛮赶紧好过来,陈蛮自小就拜与顾章召随他学文章,他知道的总比郭氏要多。   赵长宁叹了口气,对许大人说:“大人,既然玉佩对得上。不如将顾漪的坟起了,看那块玉佩是否也对得上。便知道是否真的有两个顾漪了。”此案变得越发古怪,许大人反正没辙,随赵长宁去折腾。听了立刻叫人去起顾漪的坟。   赵长宁则赶紧写文书,要求审刑司驳回刑部的证词,进入三司会审。   既然牵涉到三条人命,其中一人还是致仕的朝廷命官,保留了官衔的。这个级别,怎么说也能进入三司会审了。   随后她与四安赶回京城,当天向审刑司报备,次日进入重判,否则再过两天,大理寺就必须要通过陈蛮的凌迟处死之刑了。   知道他提出了重审,大理寺内多半没什么期待。跟纪贤作对大理寺就从来没有赢过,已经被搞得很没有面子了,大家都不太想去。   这次徐恭又没有跟着回来,赵长宁连个壮士气的人都没有,第二天孤身一人到了审刑司。刑部那边倒是来了好几个主事,看到赵长宁一个簇新的官,还在旁发笑。   纪贤这次没有骑他的毛驴,而是官服严整,一派轻松,微笑着看赵长宁:“赵大人,这么快就准备要重审了?”   “纪大人别来无恙。”赵长宁拱手道,然后站到旁侧,等待审刑官上来。   等审刑官大人喊过升堂之后,纪贤上前一步,拱手道:“大人,大理寺拖延陈蛮审判至今,实在是无视审刑司之令。未能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下官倒不知,为何拖延不审。若还不决断,下官建议传大理寺少卿沈练前来询问。”   审刑官皱眉问赵长宁:“寺副大人,上次我的判决令下了,大理寺还未通过吗?”   赵长宁上前道:“大人,此事的确有疑,下官去了通州亲审犯人,得知其不过与顾小姐见了两次,何谈用情至深?且更疑之处在于,顾大人致仕前为淮扬盐运判,家财颇丰,但县衙抄家却没有发现钱财。且陈蛮也并未取其钱财,下官以为,有人图财害命也未可知。”   说完呈上了陈蛮的供词。   纪贤听了片刻不语,然后才道:“大人,我也有新证据呈上。”说罢身后有人将东西拿上来,“这是七月十六,有人在陈蛮家中挖出的一匣子银票,细数来有四千两之余。下官已经查证过了,这个银号便是顾章召所存的通义银号。”   赵长宁看他:“纪大人还有证据未提交大理寺?”   他竟然在陈蛮家找到了银票!而且从未递交大理寺过目,这个纪贤究竟想什么?   纪贤却道:“我原先呈递给大理寺的证词已经足够判案,赵大人,你还是回去找你们少卿大人商议吧。”   “不必。”赵长宁回过头,“下官也有证据未呈。”   说罢上前再交一一份证词:“昨日晚,下官于顾家后院发现一具女尸,经验证是已经死去两年多的顾家小姐顾漪。故而……”赵长宁转而道,“假设顾小姐于两年半前已经死去的话,那么现在死的人又是谁?若顾章召早知道女儿死了,为何秘而不宣?若不知道,这个新的顾漪又是何人?顾家此案疑点重重。”她再对审刑官拱手,“下官提请此案进入三司会审,再次重审!”   纪贤听到这里,脸色微微一变。围观众人亦是惊讶纷纷,还有个顾漪?这案子究竟怎么回事!   审刑官看了文书,这次他慎重地思量了片刻,才说:“此案罪证不清,案情复杂。着驳回重审!择日进入三司会审!”一拍惊堂木,推入重审。   赵长宁走出审刑司后,才长长地出了口气。终于可以重审了,说不定真的能够推翻定罪!   纪贤随之出来。“你是怎么发现尸首的?”纪贤不跟他多说,径直问道。   赵长宁只是笑笑,不再说话离开了。   而她让此案进入三司会审的消息,却很快传回了大理寺。好些司务过来串门,问她是怎么找到连纪贤都没有找到的线索。问她?其实她也不知道,那个半夜来告诉她这话的人究竟是谁。又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大人。”过了一会儿,夏衍来敲门,告诉她,“刑部送了卷宗过来。”   是纪贤派人把这个案子从头到尾的卷宗,都给赵长宁送来了一份。包括每个下人详细的证词,仵作的检尸录,细致到犯人身上有什么伤口,长几尺几寸,什么颜色,死状如何。还有张纪贤的字条“公平起见,送给你了。”   这也总算是赢得了对手的尊重吧!赵长宁收了字条放进笔筒里,另铺纸开始写案情详要。   夏衍站在门口,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才说:“大人,可需要我跟你去通州?”   “你应该还有别的事忙吧。”赵长宁继续写详要,“我有徐恭就够了,有需要帮忙的时候我会找你的。”   夏衍看着赵长宁,这位新科探花郎长得秀雅极了,当真如诗如画。他道:“少卿大人让我告诉您,不到案情水落石出,就一日没完。”   赵长宁听徐恭说过,沈练此人不属于任何党系,铁面无私,冷漠无情。这不能变通的性格反而得到了大理寺卿的赏识,五年内将他提拔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她笑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都走到这步了,长宁是牛鬼神蛇都不怕了!她反而觉得这个事情很有意思,比坐在翰林院里编书有意思多了。   赵长宁连家都来不及回,又立刻去了通州。   下车之后她就立刻问徐恭:“怎么样,尸体起上来了吗?”   三人朝县衙的土地祠走去,起的尸多半放在这里的后罩房,能压住邪气。结果赵长宁已经看到个白衣公子站在新起的女尸边,戴了双仵作用的牛皮套,正在翻动已经白骨化的尸体。“赵大人回来啦。”纪贤继续翻动尸体,“死因,钝器击打致死,枕骨、顶骨碎裂。”他眼睛微眯,往下几寸摸手,“腕骨扭曲,死亡时间不到两年半,应该是两年零三个月。”   旁边的仵作欲言又止:“大人,这您如何看得出来?看这女子的衣着,死的时候分明应该是深冬,不可能是初春啊!”   “大人我见过的尸体比你吃过的饭都多,我说是两年零三个月,你就不要再说话了。”纪贤说着,“记尸虫为春尸虫。”跟着他的吏官飞快地记下来。他已经验完了尸,站起来摘了套子,“此人与顾小姐年龄相仿,身量相仿,应该才是真正的顾漪。至于为什么会被埋在顾家后院里,新的那个顾小姐是谁,恐怕只有他们三个自己才知道。”他指了指地上的几具尸体。“可惜他们都死了,没人能跳出来告诉赵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纪大人还会验尸。”赵长宁笑看着他。   这个最让她惊讶。仵作是个很不祥的职业,但凡人都恨不得离得远远的,纪贤却似乎还很擅长的样子。   纪贤却不接赵长宁的话。“我这看完就先走了,赵大人自己珍重。”他笑着背手离开了。   赵长宁半蹲下来,看着地上那两枚玉佩。两块玉佩极为相似,但从质地就能分辨得出,从顾家后院挖出来的这个更圆润,年生应该更早很多,这个是真的顾小姐无疑。   郭氏曾经说过,她们这些仆妇都是后来陆续买进来的。是否可以推论,顾老爷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死了,但他出于某种原因,却在掩藏女儿的死,反而弄出了个新女儿来。要想知道这个,还是得等陈蛮醒过来再问他。   不过重审的官文已经拿到了,陈蛮就能从死牢被转移到普通牢房,至少条件好点。   赵长宁站起身,目光在两具女尸之间游移,后死的‘顾漪’腐败程度还好,能看出大概轮廓。她发现尸体的腹部是被剖开的,于是走近了查看。“大人……”仵作正要说话。   “当时可是你检查的尸体?”赵长宁问道。   “是小的,但小的看是由绳索窒息而死,就没有开膛……这是后来刑部纪大人来查案的时候开的。”听到仵作的话,赵长宁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纪贤给她的证词还有隐瞒。   “重新再给我做一次,一点都不要漏了。”赵长宁嘱咐他,然后才回县衙的东花厅去休息。   她刚才见识了两具高度腐烂的尸体,着实有点吃不下饭。不过喝了碗豆汤,徐恭就出现在她门口,气喘吁吁地道:“大人……陈蛮醒了,他……”   “醒了就好,”长宁听说陈蛮醒了很欣慰,她很怕他就此交代了,自己这案子没法破。她让徐恭慢慢说,“他怎么了?”   “他听说了您在顾家后院挖出具尸体,就立刻说要见您,他好像知道什么。”徐恭终于喘过了气。 第40章   陈蛮早年丧父,跟着武馆讨生活,后来遇到顾章召,顾章召赏识他带他读书,可谓是对他有知遇之恩。两年前他的母亲也因病逝世之后,他身边更是再无亲人了。如果算起来,顾章召已经是他最亲近的人了。   可能是因为从小练些把式,陈蛮的体质非常好,这么重的伤竟然也熬了过来。   他靠着迎枕半坐着,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长宁,他知道赵长宁发现了关键的证据。   那双沉寂已久的眼睛,稍微有了一丝神采。   “老师这两年不是没有古怪,自他从淮扬回来之后,一切就都不太对。”陈蛮慢慢说,“他请过很多护院打手,但最后又被他全部赶走了。他的脾气总是时好时坏,有的时候会莫名其妙的发火。还有顾漪……我只见过她两次,后一次见她的时候,老师不在,她突然扯着我的衣袖跟我说她在顾家很痛苦,让我带她离开……当时我并没有理会她。”   赵长宁听了沉思,她叫徐恭进来:“叫些人,去顾家好生再搜,尤其是顾章召和顾漪的房间,地板、挂落、承尘都不要放过。另外,再去给我把郭氏找回来,这妇人委实不老实。”   赵长宁随之又去了土地庙,仵作正在验尸。   “大人,您说得不假。”仵作告诉她,“这个‘顾漪’怀孕都有两月了。”   赵长宁也拿起旁边的牛皮套,戴在手上。   “大人……”仵作本来想阻止他,长宁摆了摆手让他别说话。   在入大理寺之前,她遍读《疑狱集》《折狱龟鉴》还有《洗冤录》,对验尸有基础经验。   “顾章召和‘顾漪’都是被人勒死,两人的伤口向上斜。”赵长宁翻动尸首的脖颈,“但是顾章召的伤口之深,深而见喉管已破。可是‘顾漪’的伤口却很浅,尸体已经腐烂得看不出勒痕了。”   “我记得在‘顾漪’房中找到的凶器是一根麻绳。”赵长宁抬头问仵作,“但是顾章召的喉管都被勒破了,麻绳会把人的喉管勒破吗?”   “杀害顾章召的凶器至今还未找到。”旁边有个皂隶说,“打了那小子好几回,他也没说究竟藏在哪儿了。”   原来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关节,但现在被打通了,于是茅塞顿开。赵长宁站起来:“或许——根本就是两个人杀的!”   “你们看顾章召的手,他的手上有勒痕。”赵长宁又掰开他的手,“顾章召的手上也有一条斜向下的勒痕。但是已经淡得都快看不出来了,跟‘顾漪’脖子上的伤口相近。只是验尸的时候,大家都以为这是他挣扎导致的。”她扫了一眼在场的仵作和皂隶,“你们猜这应该是怎么回事?”   这也就是说,这个‘顾漪’很有可能就是顾章召杀的!   赵长宁回了牢中,并把许知县也找了过来。   “我有一个想法。”长宁在原地踱步两圈,对陈蛮笑了笑,“你想不想知道?”   没等陈蛮说话,长宁接着说:“在你的家里挖出了银票,是顾家的。”看到陈蛮想辩解:“大人,我从未偷窃过顾家的……”赵长宁伸手一按他的肩,阻止他起身。她原来的工作中,有个破案思路就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有些看似很复杂的问题,只是因为没有想通关节而已。这些杂乱的线索,需要一条线把它们全部串联起来。   眼下,她或许可以把这些线索串联起来了。   “真正想害你的,可能是你的老师。”赵长宁淡淡地道。别说陈蛮,在场所有人听到这句话,都十分的惊讶。   害陈蛮……可是顾章召已经死了啊!   “你曾说过,他让你把书交给他的一个友人,奇怪就奇怪在,那天城外没有人等着拿书,所以大家断定是你在说谎。但是大家都忽略了,还有一个人可以说谎……这个人就是已经死去的顾章召!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让你把书送给谁,他真正的目的,是想把顾漪的死,栽赃嫁祸到你的头上!”   陈蛮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是被雷击中,很久说不出话来。   “大人,郭氏带来了。”徐恭过来了,“下官去找她的时候,她正好没上船,赶紧给您拉过来了。”   “直接把她带过来。”赵长宁想与她对峙。   等郭氏来了,赵长宁却委实没有客气,突然一拍桌子,语气严厉地道:“郭氏,顾家的事你可有隐瞒!你贴身伺候顾漪,有什么事你一清二楚,今日若再隐瞒,白白害了人命。本官决不轻饶你!”   郭氏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民妇知道的,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大人!……”郭氏毕竟没见过世面,吓得双腿发软。   “你家小姐有孕两月而死,难道你会不知!”赵长宁语气更厉。“是不是你瞒着你家老爷,让别人与你们家小姐通奸的!”   “大人,绝不可能啊!”郭氏连忙辩解,“能与小姐接触的只有老爷!两人常在屋子里说话,一说就是大半天,不让我等靠近。事后我进去清理……的确觉得有些异样之处,但两人是亲父女,民妇根本没往那处想!民妇也不知道小姐有孕,但如果小姐真的有孕……那孩子只能是……是……”说到这里,郭氏的脸刷地白下来,喃喃道,“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老爷可是读书人!败坏人伦的事情老爷不会做的!”   “的确不是败坏人伦,因为……真正的顾漪早就死了。”赵长宁终于逼到郭氏说到这个地步。   真正的顾漪早就死了,所以没有人想到,与假‘顾漪’通奸的那个人,正是顾章召顾老爷!除了陈蛮,只有顾老爷能够与之通奸。   赵长宁继续:“‘顾漪’与顾章召长期通奸,但是‘顾漪’却喜欢上了陈蛮——她甚至求过陈蛮,让陈蛮带她离开!直到顾章召发现‘顾漪’怀有身孕,而且跟他发生了冲突,不再听他的话了。这样的事如果传出去,顾章召这一辈子都别想抬头了。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勒死了顾漪,并且嫁祸给了前来看他的陈蛮!”   “所以他让陈蛮出城送书,还将银票埋在陈蛮家中,为的就是让陈蛮来背负这个罪名!”   这一番推论的确算得上精彩!徐恭、四安甚至屏息看着他们家大人。   “而陈蛮,的确是无罪的。”赵长宁的手轻轻地搭在了陈蛮的肩上。   陈蛮好像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既是解脱,又似乎连解脱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人此番精彩!”许知县道,“不过下官不明白的是,那既然顾漪是顾章召杀的,顾章召又是怎么死的?”   赵长宁顿了顿:“这个关节我的确想不明白。但在顾章召身上一定还有秘密,也许这些秘密,才是导致他死的真正原因。”   “那赵大人想知道吗?”声音从门口传来。   纪贤带着两个人走进来,他刚才站在门口已经将整个过程听完了。   “赵大人倒是比大理寺那些酒囊饭袋稍微强一些。”纪贤笑吟吟地握住他的折扇,“也许有个人知道真相。这个人倒也不是别人,就是顾家门房,顾福。不知道,几位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顾家一趟。”   几人便乘了马车,随纪贤到了顾家。   皂隶搀扶着顾福走上来,掇了把椅子给他坐下。   “不是个东西!”顾福抬起头,冷冷地、缓缓地吐出一句话,“顾章召,不是个东西!”   赵长宁脑中灵光一闪,他们第一次去顾家的时候,顾福曾说过这句话,但是当时,他们都以为顾福说的是陈蛮。   “纪大人竟然让顾福清醒了,好手段。”赵长宁对他拱手。   纪贤把手搭在他肩上:“赵大人,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能羞辱你们整个大理寺的。”他又说,“你不是也找到了尸首吗?”   “顾福,你竟然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说?”许大人面色阴沉。   顾福抬起头,他苍老的脸上掠过一丝麻木的冰冷:“为什么要说……人是我杀的,我说了,不是自己就要进去了吗?”   他的背已经有些佝偻了,但说话的语气却非常的冷酷。   “是你……那你为什么要杀你们家老爷?你还守着这里……你究竟怎么回事?”许大人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了。   “老爷这两年情绪反复,时常做出奇怪之事。”顾福慢慢说,“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我知道……不是什么好事。老爷在运判这个位置上挣了不少银子,但是这些银子都不知所踪,不知道他拿去做了什么。”   “那天晚上老爷来找我,说小姐不见了。但是咱们不能让别人知道小姐不见了……”顾福说着颤抖起来,“于是他从外面买了个女孩回来,说这个以后就是小姐。当时我就应该猜到……小姐已经不在了。外人是从来不知道……这是个多狼心狗肺的人!当年他贪图太太的家财,还狠心将病重在床的岳父活活拖死!那天,我看到他勒死假小姐,我终于知道原来的小姐是怎么死的!头先太太和小姐对我极好,我不杀了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我愧对太太和小姐!”   顾福抬起头看着这个院子:“那天晚上,他站在窗前看外面,我趁机……就用绳索套住了他的脖子,要勒死他!不知道多久他倒下了,我也害怕了,赶紧回了门房。他就是我杀的,他该死!”   “原来是你这个劣仆杀主,竟然嫁祸旁人,还不快把他给我带回去!”许大人勃然大怒,立刻指挥皂隶动手。   天色已晚,黛紫色的夜幕笼罩半边破败的顾家,一轮残月,风声萧败。   “慢着!”赵长宁心里却灵光一闪,她上前一步道,“不对,你还是在说谎!”   顾福苍老的声音平静又低沉,宛如夜幕里的一丝风声,消散在风中:“大人既然知道……知道小姐的尸首在哪儿,又何必再找真正的凶手。知道尸体在哪儿的人,就是杀老爷的人!大人心里最清楚……”   说罢他后退一步,又笑起来:“死得好,个个都死得好!”拍着手,好似又神志不清了起来,“噫!都死得好,就是我杀的!”   徐恭则很纳闷:“大人,究竟哪里不对啊?”   长宁难以抑制心中的震撼,知道尸体在哪儿的人就是杀害顾章召的人!顾福指的人是她,但是只有她知道,其实应该是那夜告诉她线索的人。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帮她!难道真如顾福所说,他就是杀害顾章召的人?   她回过头,淡淡地道:“他说人是我杀的。”   “啊?”许知县没有反应过来,“大人说笑了,人怎么会是大人杀的。”   “怕他是装疯卖傻不肯说出真相吧!”徐恭反应过来,撸了袖子,“大人别怕,我去逼问他。”   “你瞧他这个样子,你逼死他也问不出来。”赵长宁阻止他,又问,“证词写下来了吗?”   现在手里握有的证据,已经足够推翻陈蛮的定罪了。   “写下来了。”徐恭立刻捧给她看,“两条人命确非陈蛮所为,您的官位是保住了。”   赵长宁沉默不语。   这个案子是她经手的第一个案子,她这个人,最讨厌有事情没有弄明白了。这世上的事,是非曲直就应该如此。   这夜长宁静静地点了一盏油灯,望着外面的东花厅,空无一人。   她披了件外衣,继续写公文。   等这个案子进入三司会审后,就是寺丞大人和少卿大人上场了。她现在把公文赶出来,就能早一日推入审理之中。   想了想,她另起文书,写顾章召贪赃枉法,私卖盐引的事。顾章召任转运盐使运判数十年了,怕所得银两不下十万。   写了一会儿,她放下了笔:“我想还有事情没有弄明白。”她说道,“顾福说人是他杀的,但是杀死顾章召的那个人,只能比顾章召还高,否则勒痕不会是那样的。所以顾福绝不可能杀人,他是在为别人顶罪。你究竟是谁?顾家两口人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还有……你为什么要帮我?”   隔扇外仍然寂静,只有夏夜里蟋蟀的叫声。   赵长宁等了会儿也不见回应,只得拧灭了油灯,脱了袜履准备上床准备睡觉。   她刚躺在床上,突然就有人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腰。赵长宁这次没人挣扎,这个人身上的味道她记得,是一股类似中药的苦味。   “你不要查顾章召贪污一事。”这个人说,他的声音不正常地沙哑,可能是刻意地改变了声音,“往下查一牵之而动全身。这事你不该管了。”   赵长宁抓住了这个人的手,她没有回身:“你究竟是谁?”   这个人没有说话。   “但是顾章召的死还不清楚,还有他女儿的死。这当中必然有牵连,我想弄清楚。”赵长宁告诉他,“我只是想弄明白,他为什么会被杀人,他曾经贪污的那些银子又去了哪儿。”   “你该回去了,案子结了。”这个人说,然后轻轻捂住了赵长宁的口鼻。   那股苦味又从他的手上传来,还有股刺鼻的药香,赵长宁睁大眼,想掐住手心让自己不至于昏迷。但抵挡不过片刻,就在这个人怀里昏睡了过去。   这个人低低的叹了口气,低头轻轻一吻她的眉心。“你何必执拗……”   等到第二天长宁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四安在外面敲门叫她。   刑部来人将陈蛮压入京城三司会审,而这桩离奇的案件,也沸沸扬扬地传遍了通州。至于破了奇案,给陈蛮洗刷了杀人罪名的赵长宁,也在通州的百姓中有了些名声。赵长宁带着四安、徐恭走在路上的时候,路上竟然还有人认得她。   “……那就是那个破了奇案的赵大人!陈蛮就是他救的呢!”   “陈蛮多不容易啊,坐了一年的冤牢。我听说他的房子都让别人占去了……”   “这位大人长得可真俊啊,不知道哪家的小娘子福气好能嫁得这样的郎君……”这个私语的声音低了很多。   赵长宁听了回头一看,竟然有个长得俏生生的,穿粗布裙的少女偷偷往她。她颇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遇到别人爱慕她,特别还是姑娘爱慕她,总是觉得很不习惯。   徐恭在旁乐呵呵的:“大人您瞧,您多受欢迎啊!”   回到京城后,长宁蒙头大睡就是一天,这小半个月忙着查案,她几乎没怎么睡好。顾嬷嬷心疼地给她揉着眉心:“少爷,您不能真的把自己当男的使啊……奴婢瞧着都心疼。”   “无事。”长宁缓缓睁开眼睛,她有一双如暖阳映照溪水般清明的眼睛。眼梢微长,看着就有种冷淡感。   长宁说,“嬷嬷,您给我穿公服吧,今天还要去大理寺呢!”   顾章召的案子已经了结了,她不能再过问了。   那个人毕竟还是在帮她。既然陈蛮已经洗脱了罪名,那这件事就与她无关了。   公服比常服正规很多,有补子,依旧是盘领右衽样式,袖宽三尺,由纱罗绢制成。   长宁今日到大理寺之后,待遇却与往常不同,大家看她的目光带着好奇,甚至有些人还挺热情的同她打招呼,或者来问这个案子究竟怎么办的。赵长宁一路笑着走过来,却比一开始进大理寺的时候腰背更挺直,她总算是有了自己是大理寺的一份子的感觉。夏衍和吴起庸二人面色却不太好看,他们可是一直没给过赵长宁好脸的人。   长宁走到自己号房门口的时候,竟远远地就看到少卿大人站在她号房的门口。清晨的风缓缓吹起他的衣角,沈练背手站得笔直。   “少卿大人。”赵长宁连忙对他拱手。   沈练嗯了声,淡淡地说:“以后你是大理寺的官员,在外面不要丢大理寺的脸……也不要丢我的脸。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报大理寺的名号。”这句话就相当于是承认她的地位了。   “下官谢过少卿大人。”赵长宁见他要走,连忙叫住他,“不知道大人说的赌约是否算数?”   沈练的脚步顿了顿,却只说:“如果让我发现你玩忽职守,你也随时会被撤职。”   徐恭见沈练走了,才为长宁拉开门说:“大人您别见怪,少卿大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您是不知道,您破了纪大人的案子大家都很高兴。咱们大理寺的人都不喜欢他,这个人简直猖狂,有的时候还专门隐瞒证据不交,简直就是戏弄咱们!偏偏刑部人人都袒护他,把他当成镇部之宝看待,供得跟菩萨一样。”   但当他打开门之后,赵长宁沉默。“这些是什么?”她案桌上堆了高高厚厚的一摞案卷。   徐恭笑着解释道:“这些都是递交上来的案子。沈大人说能者多劳,他既然升了您的官,您就得多劳动。”   赵长宁深吸一口气,翻了一下卷宗问:“谁定的罪?”   “还能是谁,刑部纪贤纪大人啊。”   长宁看着成摞的案卷久久无言:“少卿大人这是把纪大人定的案子都给我了吗?”   “正是如此,以后所有纪大人的案子都由您负责审查。”徐恭说,一边给她打扇,“大人,大家都很期待!”   赵长宁看着那些案卷……沈练……对她很有信心嘛!   不管沈练是如何折腾赵长宁的,他倒也说话算话,一个多月之后,赵长宁任大理寺正的批文就了下来。而陈蛮的三司会审也开始了。赵长宁还没有资格参加三司会审,只有等升入大理寺丞这一级别才有资格参与。听说陈蛮是当堂被无罪释放了。   不用结果传来,赵长宁就知道他被无罪释放了。   当堂释放的那天,陈蛮就出现在她面前,一声不吭地帮她把成摞的案卷搬上了马车。   然后陈蛮就转身,在她面前半跪下来说:“日后陈蛮就随身服侍大人,望大人勿嫌弃才是。”   看着他健壮的身影,起伏的肌肉线条,甚至那张俊俏的脸,赵长宁自然丝毫不怀疑陈蛮很能打,甚至很吸引小姑娘的目光。但她的确不需要:“陈蛮,为你伸冤不过是我的司职,你实在是不必报恩。不如我送你些盘缠你回通州去吧。”   “我在通州已无亲人……实在没有回去的必要。”陈蛮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自嘲。“果然……就连大人也嫌弃我么?嫌弃我丧父丧母,无家可归,无人敢要。”   他露出衣裳的那部分还能看到交错的伤疤,可能伤才好不久。   “你……”赵长宁顿时语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陈蛮想报恩她理解,但是她当真不想要个男子贴身跟随她。否则行事会很不方便的。 第41章   长宁不想收他,可陈蛮这人却固执,每天都跟着她。   夏天的天空说时晴说时雨,长宁刚处理完一堆卷宗要回府,就看到外面阴云密布。不一会儿隆隆的雷声滚过来,天际泛白,树稍在风中摇动,豆大的雨点就这么砸在地上、屋檐上。   长宁抱着案卷匆匆上了马车,只见很快就暴雨如注,街上已经看不到行人了,屋檐落雨成帘,地上汇聚起一股股小水流。   “快走吧,今天还要回去拜见祖父。”长宁叮嘱车夫,将有些微湿的袖子卷起。   车夫却欲言又止:“大少爷,外头那个……还等着您呢。”   赵长宁沉默,挑窗帘看。回望过去大理寺已经关门了,因为天色昏黑,门檐上挂了两盏风雨中飘摇的灯笼。那人果然就站在后面,雨打在他的身上。好像与别人都隔开了一个世界,只有一道沉默而孤独的影子。无人要他。   长宁抿了抿嘴唇,道:“莫管他,走吧。”   “大少爷!”车夫从来不知道他们家大少爷是个心肠如此冷硬之人。   “少爷的话你也不听了?”长宁淡淡地看他一眼。   赵长宁的话在赵家,还是毋庸置疑的。车夫只能无奈地挥起马鞭,马车很快在雨中跑了出去。   陈蛮眼睁睁地看着那辆马车走远,惊愕慢慢地变成了失落。冰冷的雨水沿着身体慢慢流下来,他看到别人的院落里透出的暖黄烛光。他孤身一人,于这世间来说只是一个人罢了。   陈蛮自嘲地笑了笑,心里竟然连情绪都没有了。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头顶的灯笼。   “你是傻了吗!为何不找地方躲雨!”有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陈蛮抬头看,赵长宁穿着身青色官袍,清俊雅致,玉一般的肤色。旁边是车夫给他撑伞,他的眉头蹙着,长身站在他的面前。   陈蛮不说话。   “好!”赵长宁却叹了口气,然后语气严肃许多,“既然你非要跟着我,那我问你,你是否真的会忠诚于我?甚至以后可能要遇到杀身之祸,你也不会退缩?”   假使有一天她真的被外人所知晓,那么一个欺君之罪恐怕是免不了的。丢官丢命都是小事,甚至可能会殃及家人和朋友。   陈蛮却定定道:“大人,您太小看我了,我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赵长宁恨自己的心软,她恨不得自己心肠能越硬越好,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简直是百害而无一利。但陈蛮这个人也太执着了。   两个人坐在马车里,赵长宁把自己的披风递予他:“你把自己身上的雨水擦干净,旧伤未好,小心风寒。”   陈蛮捏了一会儿没动,赵长宁就说:“你以为你是铁打的么?”   陈蛮才开始擦自己身上的雨水。   等到家中,长宁便让六安带陈蛮下去换身衣裳。她先去正堂给赵老太爷请安。   今天是十五,逢家族宴席。   赵老太爷知道她升任大理寺寺正的事,笑得直捋胡须:“不愧是我赵家孙儿,好,好!”   “我听说,是少卿大人特意上书为你升任大理寺寺正。你既受人家的恩,也要回报才是。”赵承义则叮嘱儿子。   长宁应了父亲的话:“孩儿心里有数。”   一会儿后,赵承廉才从詹事府回来,还穿着官服,肩膀都被雨淋湿了。   众人纷纷放筷,赵承廉却看了长宁一眼说:“长宁,你跟我进来。”   赵长宁也不知道二叔叫她为何事,放了筷子跟进去。只见赵承廉已经坐在太师椅上,端了杯热茶喝道:“我听说,顾章召的案子是你办的?”   赵长宁道:“正是,不知道二叔叫我进来是因……”   “顾章召私卖盐引的事被三司会审的都察院官员发现了,上报圣上,竟牵扯进去二十多个两淮官员,还与户部官员有勾结。发现这些盐官竟已经搅得两淮盐价飞涨,百姓怨声载道。圣上知道后气得大发雷霆。”赵承廉接着道,“他这两年龙体抱恙,一气竟受不住,卧床了。”   长宁抬头看着赵承廉。   “这几年朱明睿动作愈来愈多,他舅舅是山西总兵,母亲又是贵妃,太子殿下总要忌惮一些。圣上龙体有恙,正是朝廷动荡的时候……”赵承廉沉吟一声,“你在大理寺更要多加小心,大理寺鱼龙混杂,各方势力说不清楚。咱们家是太子一系,以后若太子殿下继承大统,便是咱们家飞黄腾达之时。但若太子殿下的前程有差池,我是詹事府少詹事,我们家首当其冲要受害……你可记住了?”   “长宁都记得。”赵长宁应道。   赵承廉是想告诉她朝廷的一些动态。   “那……二皇子呢?”长宁想了想,突然问。   难得他会问自己问题,赵承廉看他一眼,淡淡道:“二殿下是有军功在身的人,朱明睿那边拉拢得比较多,如今看来,二殿下似乎是拥护朱明睿的……别的就没有什么了,二殿下这个人本身也比较低调,倒是不足为惧。”   赵长宁从正堂退出来,看着抄手游廊外已经淅淅沥沥的小雨。   等她从宴席回到竹山居,陈蛮已经拾掇好了。他穿了件长袍,更加显得俊帅,走出去这气势,一不注意人家说不定会以为是哪家的公子。长宁发现屋内的两个大丫头在偷偷看他。   “你们二人先下去吧。”长宁想要歇息了。   看到长宁要就寝了,陈蛮自然无比地走到她面前,要为她脱靴子。   “不必了!”赵长宁立刻捉住他的手,“我留下你还有个条件,你不必贴身伺候我。现在已经晚了,你快出去休息吧,我叫他们给你安排了住处。”   “大人,陈蛮贴身随侍,自然要与您睡在一起。”陈蛮却道,“我睡踏板就可以了,您半夜有事可以叫我。我听说两淮盐官落网不少,怕对大人有怨言,大人得需要贴身保护。”   赵长宁瞪着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陈蛮直起身,竟从上俯看着她,轻轻地说:“快睡吧。”   赵长宁未戴发冠,又未穿官服,就这样躺在床上准备睡了。脸竟然有种清嫩之感。陈蛮看着竟觉得心里微微一动,觉得大人竟然有点像女孩子,执拗而冷淡。   长宁轻轻咬牙,刚才就应该让他在外面被淋死算了,为什么要心软!这哪里是找个仆人,找个管家还差不多,堂而皇之地开始管她的事了!   她将帘子放下,总算才有一方清净的空间。阖上眼,想着明天一定说服陈蛮。   这晚她睡得并不好。   似乎外面又开始狂风大作,雷雨交加了。   梦里她又置身于金銮大殿之上,只是这次她位列九卿之内,穿着革带佩绶的规整朝服,而殿内寂静得无人敢言。她听到的是一道圣旨:“……贵妃章氏,事朕多年。达明干练,深蒙圣恩,曾委以重任;然其恃恩而骄,纵私欲,进谗言,结党营私,弄权后宫。冒天下之大不韪,实属十恶不赦。今革除其一切封号,发由刑部问斩,其亲眷等一并收监,择日审查!”   此圣旨一出,有人立刻跪地大喊冤枉,有人则想为章氏求情。   “朕杀她之意已决。”那个龙座上的人淡淡道,“谁有二言,现在可告诉我!”   但却没有人敢讲话。   那人扫视全场,寂静无声,于是转而问她。“赵大人也无话可说?”   赵长宁却在梦里说不出话来,越急就越说不出话来,直到她终于从噩梦中醒来,啊地叫了一声。   “大人。”帘子被陈蛮挑开了,“您怎么了?”   “没事,做了个梦。”赵长宁揉了揉眉心,已经是第二次梦到这个人了,难道还真的在预示什么?   等长宁第二日到大理寺之后,发现她办公的号房已经从厢房移到了正房,也宽敞了许多,就连徐恭都专门有个小屋子,这是大理寺寺正的待遇了。赵长宁一边誊写公文,一边想着昨晚的梦。   一会儿徐恭来敲门,今天大理寺卿要带着大家一起拜皋陶,上香。   赵长宁才升官,站在队伍里周围的人都不认识。别的不知道,旁边以为仁兄却对她不算友好,到他递香给赵长宁的时候随手一递,香灰便落到了长宁的手背上。她被烫得往回一缩,眉头轻皱。   这人却抬起眼睛,笑道:“赵大人,不好意思了,本官无心的。”   赵长宁淡淡一摆手,等她上完香,才看到年近六旬的大理寺卿大人姗姗来迟,大概是个挺和蔼的老头,长宁没有多管。而是退到一边,问徐恭:“刚才那个烫我的是谁?”   “您竟不知道吗?”徐恭低声道,“他就是另一个大理寺寺正蒋世文,跟你平起平坐。他自然得看不惯您的,咱们的大理寺丞许大人再过两年就要致仕了。若不出意外,接任的就是您和他其中一个人……所以他自然视您为竞争对手了。”   原来是这样!   寺丞许大人的确也快到致仕的年纪了,就这两年的事。   “我分明看到他是故意烫到您的!”徐恭又说,“小人行径,你以后可要多小心他,我听说他家,似乎是与三皇子的外家交好的。”   “我知道。”赵长宁将被烫红的手收回去,跟徐恭一起出了正堂。   她出来后,正好迎面遇到了沈练的司务。司务给赵长宁请安,然后把一摞卷宗交给她:“大人,这些是要呈递给二殿下过目的,沈大人让您给二殿下送过去……对了,二殿下今天不在大理寺,还得麻烦您去跑一趟才是!”   长宁看了看,的确是最近的卷宗。就问:“我连路都不知道,劳烦大人指点一下,这差事一直是寺正做?”   “是的,您可以去二殿下的府邸看看,或者在卫所里找找也成!”   长宁连二殿下府邸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带着卷宗出门,在大明门溜达一圈好不容易问到了,结果朱明炽不在,她出示官牌也进不去。只能把东西先放在皇子府邸的门房处,然后去卫所找朱明炽。   卫所有个练兵场,是沙地,摆着兵器架,靶子,有重兵团团围着看守。长宁到卫所的时候,正看到朱明炽练完兵,他穿了一身玄色劲装,正慢慢地缠好护腕,额头、脖颈上全是汗。   “殿下,这月的卷宗下官已经放在您的门房处了。”长宁行礼道。   朱明炽道:“现在换你给我送了?”看了赵长宁一眼,不等赵长宁说话,他径直朝卫所的茶水间走去,“知道了。”   赵长宁在思忖她是不是该退下了。那边才传来淡淡一句:“这里你少过来,回去吧。”   赵长宁行礼要退下,突然有人骑着一匹马疾驰而过,她突然被惊吓,立刻后退了两步。然后才镇定自若地整理官袍,从练兵场出去。   朱明炽坐在里头喝茶,给他添茶的人看到这一幕,就笑了笑:“这位赵大人听说是赵承廉的侄儿,很得太子器重呢。殿下您竟也放任他在大理寺,依下官看倒不如趁早……”   “她竟然会怕马。”朱明炽想到方才这个一贯稳重的赵大人躲马的动作,摇头笑了一声。 第42章   升任大理寺正后,长宁每天的工作增加了许多,总要傍晚才能回府。窦氏心疼儿子,吩咐家里的仆妇家里的事一应不许拿去烦她。又听说儿子新收了个贴身的小厮,将长宁叫过来问话。   “……他伺候你终究不方便,不如娘拿些银子给他,打发他去田庄里。”窦氏有两个陪嫁的田庄。   赵长宁喝着鱼片粥说:“他这人老实听话,无妨。”   陈蛮大部分时候是你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叫他的时候,就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   儿子觉得没事,窦氏也不好说什么。跟她说家里的事:“既然如此便随你了,对了,我与你父亲看好了你妹妹的亲事。你知道翰林院侍读学士的宋家吧?他们家请了媒人,替他们二房嫡出的少爷宋唐来提亲,你父亲说虽他们家二房一般,嫡出子弟多,但却是有底蕴的世家,嫁得你妹妹。”   长宁听到这里想起了,这个宋家可不正是宋楚的宋家,宋楚还是他们家杰出的子弟呢。不过他们家人丁兴旺,比赵家人多多了。   “玉婵怎么说?”长宁问母亲。   “她能怎么说,被我拘起来绣嫁衣了,等到及笄就嫁过去。嫁了自然就相夫教子了。”窦氏轻轻给儿子捶肩,“你妹妹们始终都是要嫁出去的,这家里也只靠得你,否则宋家为什么要给玉婵提亲,还是看着你探花郎的面子……”   “不知不觉玉婵也要嫁人了,”长宁有些感叹,“等她出嫁的时候,我多给她些嫁妆。”毕竟玉婵也是她唯一的亲妹妹,她是看着玉婵长大的。   窦氏给儿子拾掇明日要穿的官服,看着她清瘦而笔直的背影一怔。   宝珠金钿,绮罗满身,暗袖盈香。她似乎都无法把这些东西放在儿子身上,似乎儿子也并没有这种想法。   手下的动作一怔,握着儿子绵软的里衣团在手里,窦氏突然就茫然,又有些悲凉。   次日去大理寺的时候,长宁就在路上遇到了正好要去翰林院的宋楚。宋楚笑眯眯地递给她自己的名帖,名帖大如两个巴掌,字大得出奇。   长宁接过后翻了翻:“宋楚兄,这名帖似乎……有些大吧!”   宋楚苦笑:“这是翰林院的规矩,名帖要做得越大越好。”翰林院作为朝廷高官的储备机构,其地位是很不一样的。翰林院的人也自觉高人一等,用鼻孔看人,若翰林在外面跟普通的进士平起平坐,是会被翰林院众人斥责的。等以后当了官,名帖才会小下来。   “你最近在大理寺如何?”宋楚说,“我听说你破了通州奇案,还升官了。”   “你这不就是看到了。”长宁指了指车上的那些卷宗,“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少卿大人不喜欢看到别人闲着。”   “还是翰林院清闲,整天闲得没事做。”宋楚要去翰林院了,跟长宁道别,听说宋赵两家要结亲了,约定哪天一起喝杯酒,他把宋唐叫出来,让长宁看看他未来的妹夫。   跟宋楚分别后,长宁往大理寺走去。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头毛驴拴在门口的石狮子上,脖子上还挂着‘刑部专用’的牌儿。赵长宁看到这头毛驴就眼皮一抽。   徐恭三两步迎过来:“大人,纪大人上门来了!”   果然是这刑部的妖艳贱货又来了!   “所为何事?”赵长宁边走进大理寺的大门边问他。   “似乎出了大案……听说前月户部发现税银亏空。没过多久,都察院就开始调查总管税银的户部侍郎孙大人。”徐恭跟着她说,“结果次日,孙大人在家中自缢了。皇上就命咱们大理寺与刑部仔细查这位大人的死……”   “孙大人自缢了?”赵长宁没想到这事闹得这么大。   本朝律法严苛,特别是在治贪污上更是严格。太祖的时候差点因吏法太过严酷,而杀尽朝中一半的官员。这位孙大人畏罪自缢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是的。沈大人正在亲自接见纪大人。”徐恭刚说完。长宁就看到纪贤就已经慢悠悠地从大理寺后院出来了,对她笑了笑:“赵大人许久不见,近日还好吧?”   “尚好。”长宁也微笑。   纪大人摇着折扇去骑他的驴儿了,赵长宁听到他叫自己的驴儿是‘富贵’。   ……这简直就是个妖孽!   片刻后就有人来喊她,说少卿大人请她过去。赵长宁心生不好的预感,果然一说,是沈练觉得她有跟纪贤敌对的经验,于是跟纪贤合作的事也归了她。“你手头的卷宗暂时分给蒋世文,把这事办好再说。孙大人自缢这事闹得很大,务必要在半月内查清确切原因。”沈练大人看着手里的文书,头也不抬地吩咐她。   长宁道:“大人,那些案卷我已经研习小半个月了。”就这么都给了蒋世文,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我让你去你就去。”沈练皱眉,冷冷地道,“还要我说第二次?”   长宁顿了顿说:“大人,您若是对我有什么不满的,可以直接告诉我。”沈练抬头看着她,面无表情。赵长宁拱手告退,转身才离开了后院。缓缓走着,她深吸了口气。   原以为已经得到了别人的尊重,结果是还没有的。跟上司闹矛盾显然是不理智的,只能把这件事完成得足够出色,让他无话可说。   次日,纪贤就让人送来了验尸表,这个他是专业,别人跟他没得比。   赵长宁带着徐恭、陈蛮二人与纪贤在时雍坊的茶铺里会和,纪贤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听茶铺里的老先生说评弹。“来了。”纪贤抓了把炒花生给她,“坐旁边一些,咱们听完再走。”   “不知道纪大人下一步怎么打算的?”赵长宁问他,手一拧花生壳便开,薄脆的红衣成粉掉落,一颗白净的花生仁就这么被剥出来,放在纪贤面前的小碟里。   “我只是奉命查孙大人之死,别的事跟我没关系。”纪贤说着,又赞赏,“你花生剥得真好。”   “孙大人是自缢而死没错吧?”   “的确是,我只是在查他为什么自缢。”纪贤又把一把花生递给长宁,“这个茶馆的评弹说得最好,你好生听听。”   长宁又不是南方人,听不懂这最正宗的苏州评弹。而是说:“我为纪大人剥花生就行,纪大人可有线索了?”   “有。”说到这里纪贤坐直了身体,目光在长宁背后的徐恭跟陈蛮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徐恭身上,看得徐恭打了个哆嗦,“纪大人,下官我……我喜欢的是女子,实在是对男风吧……那个不能接受。”   “呸!大人若有断袖之念,还不如跟你们家赵大人。”纪贤悠悠道,叹息,“我有个去处,孙大人生前曾多次去过,我怀疑那里面有些猫腻,只是我等都进不去。”   “什么地方这么邪乎?”徐恭很是疑惑。   “槐花胡同你知道吧?”纪贤说。   这个地方赵长宁是知道的,在京城里很有名,其实不是什么正经的去处。许多名妓,甚至那些大官养的外室都住在这条胡同里,也就是高档些的青楼。   “槐花胡同里有个弄玉斋,孙大人常往那里去,原是在那儿养了个扶玉姑娘,家里的妻妾他都不宠,独宠这个扶玉姑娘。我进去过几次,但最多就在外面听听小曲,我想看看里面究竟在做什么。但里面却不是寻常人能进去的,咱们这样生人,人家连门都不给我们开,你要是说进去查案的,更不愿意搭理了。他们越是这样,我反而越是觉得稀奇,里面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   “有这等邪门,找顺天府要个搜查令呢?”徐恭就不信了,一个弄玉斋还能只手翻天不成。   纪贤无言地看着赵长宁:“你带他出来晃悠干什么?”   长宁阻止徐恭说下去,这样的地方有这等魄力,背后肯定是有大人物撑着的。若没有直接有力的证据想进去,门都没有。说不定还会被上头削一顿。   “你别绕弯子了。”赵长宁说,“纪大人究竟想怎么着。”   纪贤懒洋洋地一笑:“还是赵大人爽快!那里头男子进不去,可女子进去却容易一些。他们常请琵琶、胡琴之类的班子,给那些达官贵人弹奏。我正好搭上个琵琶班子的人,可以在里面进去。只要进去看一圈,瞧瞧里面都是些什么人就可以了,有没有巡逻、戒备森严一类的就可以了。只是此事暂时不能为外人知道,我怕打草惊蛇,再有,随便找个人进去看,怕是看不出名堂来,还得要咱们干这行的人进去,才看得出端倪。”   他把目光放在了赵长宁身上:“不知赵大人可愿意前去?……不过必须得打扮一番才进得去。我瞧你带的两个人,没一个可以做那打扮的。”   “这可不行。”赵长宁立刻就拒绝了,笑道:“纪大人如何不去?”   “你瞧我这身材,有我这样的女子吗。我要能混进去早进去了,否则干嘛叫你过来。”   纪贤继续吃长宁剥好的花生:“反正你们家少卿大人说了,你们几个但凭我的差遣。”他微笑道,“你不愿意去,可别怪我去你们沈大人那里告一状,我真的有种他随时想你走人的感觉,我觉得他应该很乐意听。”   赵长宁面无表情地把刚才剥好的花生都拿了回来,给了旁边的徐恭。   纪贤手落空,啧了一声:“赵大人,你也太小气了吧!”   一直沉默的陈蛮突然开口说,“里面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大人进去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绝对不行。”   “这有什么怕的。你大人是个男的,发现了又能把他怎么样,出示个官印,大不了被赶出来……”纪贤自己平时做事就比较没有底线,觉得这都没什么,“再说人家只是妓院,又不是土匪窝。”   赵长宁眼皮一抽,让她装扮成女人她是很不愿意的,这个……虽然的确是相当的没有难度。但是她想起来就觉得很怪异。而且她从未见过自己穿女装什么样子,只知道自己长得还是算中性类的,若一眼就看出端倪了呢?这怎么行。   “赵大人要真的还不愿意,这案子也没法进行下去,我是已经把孙家都翻遍了,也找不到他贪污受贿的证据。”纪贤倒是语气端正了一些说,“到时候圣上降罪下来,最后还是会落到你我头上,赵大人仔细想想吧。”   “大人,此事三思!”陈蛮低声道。   “我看可以,我们大人长得俊,打扮成女的,仔细认不出来!”徐恭觉得他们大人当真是好看的。   赵长宁这辈子她可没打扮成个女人过。她轻敲桌沿,的确纪贤说得是真的,这案不破,很有可能还会官位不保。死的毕竟是侍郎,这可是皇上天天都看得到的朝廷大员。她抬头问:“纪大人,这弄玉斋里面究竟是什么?倘若是个危险去处,我进去了可回不来的。到时候你却无妨,我怎么办?你可把这些问题想好了?”   “这个赵大人不必担心。”纪贤说,“你且跟着琵琶班子进去看看,等她们弹完跟着就出来,以你的经验看看里面有没有不对的地方,只要有不对,咱们就能从顺天府那里签到搜查的文书。最多一两个时辰,我在外头等赵大人出来。”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赵长宁还能说什么。拳头舒开道:“等我出来就不必了,我自知道回来。”   晌午,赵长宁跟纪贤一行人去了槐花胡同,那琵琶班子是个小院,纪贤同一个穿着姜黄色长褙子,梳妇人发髻的女子说:“拿些他能穿的衣物,再给他梳个发髻吧。”   这个娘子笑着屈身,“随奴家这边请。”   “你们回去吧。”赵长宁回头对他们说,“我实在不想那个样子被熟人看到。”当然,长宁也是怕自己女装太显眼,别让他们看了出来。   大家讪讪一笑,本来想看个稀奇的,还是只能离开了。赵长宁才拿着衣物,沉着脸走进内室。一件青白的挑线裙子,里头是白纱罗,深青色宽袖长褙子,带斜织淡白色缠枝纹,墨绿系带,非常的素雅。长宁在男子里不算高,但在女子里就很高挑了,走出来时那娘子看了许久未回过神来,还是长宁皱眉:“快给我梳头吧。”   她才拿了桃木梳,给长宁梳了个简单的挑心髻,头饰不敢多用,用了个鎏金嵌红珊瑚的璎珞。“公子没有耳洞……这可能是要露馅儿的……还得上个简单的妆才是,免得叫人看出来。”   “还要上妆?”赵长宁是看不到自己什么样子,只感觉女子给自己梳头发的手在抖,眉头一皱:“不必了,我看这样行了。”   “公子的确天生丽质,比女子都好看……”刚才看到赵长宁出来的时候,她当真有种分不出她究竟是男是女的感觉,一时间就恍惚了。她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好,哪个男的喜欢听自己像女人的,因此笑了笑,“公子勿怪!这样不上妆也行。”   岂止是行,淡淡玉面,目如清水,唇薄而微翘,眉眼间却又是雌雄莫辨的清贵。这位公子当真妙,再没有更好看的。   赵长宁大致看了一眼铜镜里的自己,美不美她不知道,只觉得有点别扭,可能是看不习惯。这位梳头的娘子带她出去,看到这位公子走路大步流星地背着手,脸色又不算好看,她又觉得很怪异了,果然行为举止还是对不上。低声道:“公子,您这般走路不行,容易被人看出来,您瞧着妾身怎么走的,不学成,也学个大概吧。”   赵长宁一看,人家是细细杨柳腰,走起路来步步生莲,柔婉妩媚。她这八年来是已经养成了习惯的行为举止,难怪人家觉得怪异。她看得嘴角微动,她学不来这个,收敛些步伐,只走得慢些罢了。   梳头的娘子托付给了要带琵琶班子进去的关娘子:“这位姑娘是纪大人带来的……纪大人说了,得完整地带出来。”   赵长宁站起来,跟关娘子说:“一会儿我便跟在你们后面,不必注意我,只当没我这个人就是。”   关娘子答应了,带着她出门。弄玉斋并不算远,进门之后就是个听曲儿的堂院。从月门出了堂院,走了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一扇桐木门,这时候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   关娘子扣响了门,便有个戴瓜皮帽的小厮来开门,吱呀一声拉开,立刻说:“关娘子快进,今日有贵客来。弄玉姑娘等着您配琵琶呢。您叫班子里的姑娘小心,可别弹错了。”   “且放心吧,我这十多年的琵琶班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关娘子笑着,领她们进了门。   赵长宁才能打量这后院,后院是修得气派极了,正值盛夏,却一点蝉声都听不到,水塘清幽,莲花满池,几个八卦亭布于其间,曲折的回廊贯通。这里头竟然当真有护院巡逻,还在腰间佩刀。倒是建筑都被垂柳遮挡,看不真切。   回廊前头有个小院,挂了紫金泥印刻门楣,上隶书‘汀兰’二字。小院的二楼是个戏台子,雕梁画栋,装饰得极致奢华。   琵琶女们从狭窄的楼道上了戏台,自‘相出’门而出,在台上坐好,开始调弦。   赵长宁坐在最后,抱着那把琵琶观察周围,戏台子修得高。她眼睛微眯,突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院落间走过。她认得这个人!她随太子去围猎的时候,曾在猎场上看到过,似乎是常国公高镇。   ……这地方当真有意思,竟连高镇这样的显贵也会过来。   她正在看的时候,‘将出’那个门的门帘突然被挑开,有个穿檀色织金褙子的妇人上来了,来得很匆忙,指了指琵琶班子的人说:“琵琶班的叫三个人过来,跟我走。”   关娘子忙放下琵琶迎上去,似乎不敢得罪这个人,赔笑道:“朱娘子今儿可忙得!”在里头指了三个技艺最好的出来,“你们三个随朱娘子去,可要好生弹。”   那朱娘子看了,却似乎有些不满意,在关娘子背后看了圈:“最后那个高的给我站出来。”   赵长宁心里一个咯噔,抬头一看果然是点了她,只得慢腾腾站起来,没有说话。关娘子也不愧是混班子的,立刻笑道:“这个不行……她是我今年才收的,弹得不好,只带她出来开开眼的,别让贵人见笑了!”   谁知道这朱娘子却好生打量赵长宁,笑道:“这位姑娘这般品貌气质,跟着你们班子也太委屈了些吧!”   “她父亲是我的表叔,托我照顾的,在老家已经定亲了。”关娘子立刻就搬了个理由出来。   那朱娘子还看了赵长宁好几眼,正准备带这三个走,那边就有来人笑道:“朱娘子,人家一个琵琶班子的人,都比你的什么弄玉、扶玉的好看,照我说,不如叫这个姑娘来给我弹段琵琶,我也当是享受了!”   来人穿了件深紫色右衽长袍,腰束玉带,头戴银冠。一双斜长的眼睛却有种凌厉之感。   赵长宁暗道糟糕,此人她也眼熟,似乎围猎场那天也见过的,虽然一时想不起名号,但绝对也是一员大将!此人盯着她许久,对身后的随从说道:“带她去弹琵琶,一会儿我要看到她。” 第43章   那两个随从抱拳,就要上来带人。   “她当真不能去的!”关娘子焦急,这可姑娘是跟纪大人在一起,肯定是来历不凡,谁知道跟纪大人是什么关系。但随从怎么会听她的话,冷冷地瞪她一眼:“你莫要多管闲事!”推开了关娘子,就要上前来拉人。   赵长宁垂眼看了看下方曲曲折折的回廊,上前一步道:“关娘子,无事,我愿意去。”   朱娘子听她说话的声音清亮明朗,竟没有一丝女儿的柔气,再看还是背手站在她面前,责怪这位关娘子不会调教美人,好生一个如此独特的美人,怎么说话行事都……白白浪费那脸。   关娘子愣了愣,就没有阻止。   “你愿意去就好,得罪了魏大人,你如何处得!”朱娘子想到人家毕竟是良家女子,低声说,“你也别怕,咱们这儿是弄玉斋,也不是那些全然不正经的风月之地,你不过是去弹个琵琶。到时候真的不愿意,他们都是你平日见都见不到的显贵,什么样的没有见过,也不会强人所难……”   赵长宁是肯定不会弹琵琶的,她受的是正统的世家公子教育。最多就是能抚琴,而且还不怎么擅长。   到时候乱弹一气,人家不被她呕死么?   她只淡淡一笑:“谢娘子,我醒得。”   长宁心里是把纪贤骂了个通透,抱着个琵琶被带了下去。回廊曲曲折折,九转十转的,两侧都是廊房。朱娘子带着三个琵琶女走在前面,长宁走在中间,那两个随从跟在她后面。她将手拢在袖子下,手指放在琵琶的弦上,食指往上勾,拇指顺势往下按,她的手劲是可以的。琴弦铮地就崩断了。因为袖子挡着,并没有传出什么声音。   “娘子,不好意思……”长宁突然停下脚步。众人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她说,“才看到这把琵琶的弦竟然断了,恐怕要回去换一把。”   朱娘子看着她,似乎猜到了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只是顿了顿道:“那你快去吧。”   “慢着。”其中一个随从却道,“我随姑娘一起回去拿。”   这人倒是警觉,果然是大将身边的随侍。   长宁转身往回走,那随从跟着她的身后。赵长宁越走越快,日光透过回廊的隔扇折进来,转过一个拐角后,浓密的阳光就照射进来,视线便被团团的光晕挡住了,赵长宁顺势抓住窗沿一跃,进了廊房。刚才她在上面,就看到这个廊房的窗扇是开着的,随后又从这个廊房的窗扇翻了出来,很快就沿着河往前走。她怕走得慢了就被那随侍抓住了,但这还不保险,他肯定会追上来的。   前面有个廊房的窗扇开着,里面没有人。赵长宁立刻翻了进去,亏她还是比一般女子身手好些,然后就把隔扇关上了。靠着窗扇边静静地等,果然不久就听到这个人过去的声音。   她才轻轻舒了口气,打量这间廊房。这是三间房贯通了,用屏风隔断出内室,屋内垂着幔帐,鎏金铜炉里飘出淡淡的熏香,还有梳妆台。应当是女子所住之地。   她在内室里走了一圈,看到衣柜里叠放着衣物,便又生了个想法。从里头拿了月白底宽斓边褙子,湖蓝色长月华裙换上。头发没有办法,只能又在姑娘的妆台上抓了两只莲花头玉簪簪上。见还有胭脂水粉,长宁就大致给自己上了妆,鼻尖一股淡淡的花香。   好了,铜镜里看得是个美人,似乎比刚才好看。但却陌生了很多。   长宁觉得这个样子真是陌生。   当她想看看有没有头纱一类的东西时,却在妆台的抽屉里摸到个类似账本的东西。赵长宁眉尖一凝,把此物拿出来,翻开一看,这本册子其实没写什么重要的东西。记的都是谁送了什么礼,这姑娘不是弄玉斋的头牌,但账册上送的东西之奢侈,都让人啧啧称奇。这上面很多名字长宁都眼熟,不乏一些三四品的大官。这些人都可以做审查,查一个准一个,叫这帮人爱逛风月场所!   赵长宁眼睛微眯,心里就有了主意,她知道怎么从顺天府拿到搜查令了。   她把此物装进袖中,怕有人回来撞见,才从廊房前面出来。   她心里其实很紧张,怕被别人发现了,但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的走在路上,慢慢往出口走去。   “前面的姑娘,站住。”背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赵长宁站定,她不敢跑,跑了岂不是更可疑!她回过头看到是两个穿短袍长靴的人,其中一个便是方才的随从。心里一个咯噔,却是淡笑道:“两位可有事?”   “姑娘可能跑。”那人笑着说,“姑娘切莫误会,我们大人只是请姑娘弹曲子,弹了是要放姑娘走的,没有他意。姑娘倒好,我带着人在这周围搜寻半个时辰了。”   这人果然不一般,才见过一次,光凭背影就能把她认出来。   “我的琵琶坏了,弹不了。”赵长宁淡淡说。   “可由不得姑娘,大人的命令,我等也没有办法。”这人虚手做请。   赵长宁只得走在前面,这次几人一步不离地跟着她,直到把她送进了雅间。   只见雅间里头布置得得极为奢华,绒毯铺地,檀色细葛布幔帐垂下,正对一张罗汉床,多宝阁上珍品琳琅满目,其间还有整块的羊脂玉雕成的观音手,用檀木做底放在架上,光是这个东西都价值连城。里面坐了一群人,方才看到的魏大人就在其中。有个面容姣好的姑娘在弹琵琶。   这些人杯箸换盏,相谈甚欢,好一派奢靡景象。   当赵长宁把目光在其中一人身上扫过的时候,瞳孔微微一缩。   这人穿了件右衽长袍,依旧戴着麝皮护腕。额角有一道疤,五官俊秀而凌厉。朱明炽竟然在这里!   他似乎没有听曲,一边喝茶一边和对面的人说话。这人拿茶杯的姿势很独特,指夹茶杯杯沿,手骨长而骨节突出。长宁想起军营里的人就是这么喝酒的。随后她发现他对面的也是熟人,竟然是三皇子朱明睿,上次猎场上见过一次。   这弄玉斋究竟什么来历?二皇子和三皇子为什么在这里私下见面,赵长宁心里瞬间就转过了念头。   “大人,人给您找来了。”随从上前拱手对魏大人道。   魏大人回首看她,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过来。”   虽然朱明炽在场,赵长宁倒没有慌张,要不是极熟悉她的人,现在是肯定认不出她的。但她心里也没底,要是朱明炽真的认出来了呢?这个人要是真的如她梦里一般,应该是个心性应该是相当可怕的人,怕百转千回别人也不知道的。   她慢慢走到这位魏大人面前,想起上次围猎的时候,这位魏大人还跟着三皇子打了头野猪,当时她可想不到有这样的事。   魏大人见她走到自己面前,轻笑道:“爷买了你如何?你们娘子开多少银子,爷一个子儿都不会还。”   这样的乐妓班子,多半也是扬州瘦马来的。若是有机会飞上枝头,几乎是没有人会拒绝的。   赵长宁道:“魏大人不必,我家中有良田,倒还不至于要给别人做小。”   “爷又长得不难看。”这魏大人就说,“爷一看你就喜欢了,忍不住要亲近你,你为何不愿意?”   赵长宁漠然地道:“但我不太喜欢,君子不强人所难,大人应该听过吧。”   她堂堂探花郎出身,寒窗苦读十年,如今还有大好前程。开玩笑呢?   这魏大人却大笑,一把拉住她让她跌到自己怀里:“强人所难我的确不愿意,所以希望姑娘能自愿,那我就不是强人所难了。”   这动静自然大了,那边说话的朱明睿和朱明炽也注意到了,朝这边看过来。赵长宁再次把纪贤骂得狗血喷头,如果朱明炽认出来,她的仕途岂不是完了。   “好你个魏颐,人家姑娘不愿意,外面自然多得是,你何必强人所难!”那边有个人就骂他,“你个不开化的蛮子,还不放开人家!”   “我才不放!”魏颐笑道,将赵长宁按得更紧,“你别怕,跟我有什么不好的?爷送你个三进的大宅子好不好?”   “我看人家快喘不过气了,你放开吧。”三皇子朱明睿开口了,目光在赵长宁身上、脸上扫过,她坐在魏颐身上低着头,未绾的发如流水一般沿肩侧滑下。面如莲花,又有种说不出的冷淡清贵,因为肩膀瘦削,又穿得素雅干净,竟有种伶仃荏苒之感。在这样的地方,既格格不入,又显得可怜。的确叫人眼前一亮。   “她不过在害羞罢了!”魏颐是不想放手。但发话的毕竟是三殿下,只能先把赵长宁放开。   朱明睿就笑道:“这不开化的蛮子,眼光倒是不错!”侧头对朱明炽说:“二哥,你看呢?”   喝茶的朱明炽就抬头一看。赵长宁只觉得他的目光似乎有重量一样,又好似冰冷的刀刃,把她的肩膀又压低了些。   谁知道朱明炽竟说了句:“不错。”   “难得二哥竟然喜欢。”朱明睿眼睛一亮,就笑了笑。   他这二哥出身一般,没有争夺皇位的意思,在他跟太子之间是中立的。虽然现在他手上没有兵权了,但毕竟是皇子,所以朱明睿一直很想把他拉入自己的阵营。但朱明炽此人对女人不是很上心。要说财帛之类的,他们这样的层次,钱财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于是朱明睿立刻道:“魏颐,还不快把姑娘给你二爷送过来!”   魏颐纵然不舍,却不敢违抗三皇子的意思,带着赵长宁走到朱明炽身边。   靠近朱明炽,赵长宁只见此人只是喝茶。她想往后退两步,朱明睿指了指却道:“你在旁边坐下吧。”   朱明炽身边还有个座椅,赵长宁就坐下了。眼看外面日头已经西斜,想着应该怎么脱险比较好。   弹琵琶的姑娘唱起了秦淮小调,那声音吴侬软语,纤手拨弹,虽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却是再没有更温柔婉转的。傍晚的日光斜斜照在她身上,拨弹唱完,赢得了满堂喝彩。   旁边朱明睿在和朱明炽说话,似乎正是最近孙大人死一案。坐在旁边的赵长宁却隐隐听得见,他们似乎没把她放在眼里,也就没有回避。朱明睿说:“我听说这事下放到你们大理寺了,父皇再三告诫大理寺卿,要把贪污税银一事查清楚。二哥可要小心,太子那边说不定拿此事借题发挥。”   朱明炽说:“此事沈练早有应对,不用担心他。”   “说来你我兄弟四人,五弟最小不论了。你从战场回来,边疆抗敌却未得父皇器重,弟弟是为二哥觉得不值。”朱明睿叹道,“太子殿下那边的人也未把二哥放在眼里,我却是有心与二哥交好的。还记得我幼时,射箭还是二哥你教我的……咱们兄弟的情谊,比旁人还是厚些的。”   赵长宁垂眼细听,要是平常的时候,哪有机会离这两尊大佛这么近,没看其他武将都似有若无地看着他们俩。两位毕竟从小就高人一等,在这等环境下自如得很。   “三弟有什么担心的。”朱明炽就笑了,语气似有感叹“是我的总归都是我的。不是我的,怕求也求不来。”   “对了,上次母亲还告诉我,说父皇有意为你娶个正妃,章家的那个嫡小姐就不错。是家里最小的,章家的人都捧在手里宠……要是嫁给你这个武蛮子,你可不待人家温柔怜惜一些。她哥哥似乎还在你帐下做过副指挥使的。”   朱明炽摇头道:“再说吧,父皇的心思谁也说不清楚。”   赵长宁在旁边听到,眉心却重重一抽。   章家嫡出小姐。她梦到过的贵妃章氏……这难不成是巧合?   还是,她梦里的事情真的会发生。面前这个出身一般,不被重视的皇子,终究会登上帝位!   “二哥不如在此住下吧。”朱明睿侧头对朱明炽说,“我叫朱娘子已经准备好了房间。这姑娘我买了送你。”   赵长宁心里一紧,手不觉已经握成拳藏在手里,只是面色仍然没变。早听说二皇子因是从战场回来,还没有正妃,对女色也一般,他总不会就这么答应了吧?   朱明炽停顿片刻,赵长宁都不敢侧头看他的脸,以为他会拒绝。然后她竟然听到朱明炽说:“那谢过三弟了。”   朱娘子看到赵长宁刷地白下来的脸色,欲言又止,她是有心放这位姑娘一马,毕竟是良家的人。但这几位爷要,那有什么办法,她连一个魏颐都得罪不起,难不成还敢得罪魏颐的主子吗?   赵长宁只能在随从的胁迫下,跟着朱明炽走出了屋子。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立刻有人躬身到前面为他掌灯。一团暖蓬蓬的光,还有人几步上前要为朱明炽搭披风,被朱明炽阻止了:“不必,也不冷。”   他的手突然就搭在她的腰侧,陌生的触感让她浑身发紧。等出了门口,赵长宁忍不住就想挣扎了,却被此人强硬的手臂按住了。不愧是曾经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她劲不算小,却连动都动不了。   “二爷,有从西北来的信。”有个穿程子衣的人走过回廊,在他面前恭敬地跪下来。   朱明炽这时候放开了她,让她进屋,他在外面跟这人说话。赵长宁贴在门后听,却似乎根本不是将西北的事:“……大人被抓……运河审查严格……问您是不是要停一段时间。”听得不是很真切,尤其是涉及到具体人名和事件的时候,声音会格外低下去。赵长宁隔得这么近都分辨不出来。   接着是朱明炽说:“陛下一向不防我……无妨……去问问竹山先生……”   但她肯定,朱明炽这个人的确不简单。贵为皇子,却不知道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时候门外有动静,赵长宁立刻后退。随后房门被打开了,朱明炽走了进来,烛火微微晃动,他的手自后轻轻合上了房门。   这屋里就点了一盏朦胧昏黄的烛火,夜幕低垂,大红丝绸的被褥,这一切都显得暧昧。而这个男人进来后后解开了麝皮的护腕。说道:“怎么,你在偷听吗?”   赵长宁没有回话。她一直往后退,她感受到了危险。这是一种没有过的感觉,让人心惊肉跳,她甚至抓住了旁边黄花梨木桌上的青瓷水壶。   “怕什么?”朱明炽向她走近,此刻他其实是面无表情的。在长宁未反应过来的瞬间,他轻而易举地扣住了赵长宁纤细的手腕,将她压到了梁柱上,低头就要去亲她的侧脸。   方才他还显得对她没什么兴趣,到了私密之地却这样霸道,难不成男的都这样!道貌岸然!   长宁被这样危险和陌生的气息笼罩着,气息都是热的,手脚也被他强行压着。这样熟悉侵犯的感觉,跟那个梦是如此的相似!让她开始恐惧,那种梦的情绪似乎渗入每一根神经。赵长宁忍不住开始反抗,一脚就踢朱明炽!   此人武功极高,单手就按住了她,嘴唇就碰到了她的侧脸。然后她的手就被禁锢住,要把她往软和的床褥上按去。   赵长宁终于忍不住了:“你干什么,你放开我!”   此话一出,却好像是说了什么咒语,朱明炽顿了顿,勾唇一笑,待赵长宁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松开了钳制赵长宁的手。   “爷救了你,你就这般踢我?”他说着远离赵长宁几步,走到了桌边,“我不会强迫你的,吓唬你罢了。”   赵长宁惊魂甫定,出了口气。见他已经坐下喝茶了,他的长袍上洒在烛光,隐隐有暗银色纹路。虽做过大将,其实还很年轻,而且很英俊。   他淡淡说:“你在这里做什么?这地方你不该来。”   赵长宁的手缩紧,跟这个人相处,她总有点奇怪的感觉。这位很可能是日后的帝王,而且狠厉无比。所以跟他相处的时候,赵长宁会格外的小心,多少是不会得罪他的。   而且他这话什么意思?   她自然只是说:“我只是弹琵琶,方才是被人逼迫的。若大人愿意放过我……我自然是感谢的。”   朱明炽顺着她的话说:“放过你不是不可以。”他将另一手护腕也解开了放在桌上,“不过我其实不是好人,不喜欢做无用的事。你能拿什么来报答?”   赵长宁学着女子的样子屈身:“但凭大人说。”   朱明炽似乎想了一下,也没想到什么有趣的,就指了指壁上所挂的琵琶:“你既然是弹琵琶的,那就弹奏一曲吧。”   要求什么不好……非得是弹琵琶!赵长宁抬头一看屋内,这屋子应该是女子专门取悦男子之地,旁边竟然还有笔墨纸砚,她道:“不如我给大人做诗一首?”她所擅长的可不正是做诗和八股文。   朱明炽顿后道:“这就不必了。”他小的时候开蒙,就整天想着演武场,把教他读四书的老师气得不行,现在都不怎么精通这些东西。他说,“爷不耐烦附庸风雅的事。”   这就没办法了。赵长宁看了看琵琶,看到旁边还有一架琴放着:“大人,我突然想到一首曲子献给大人,不如弹琴吧。”   琴是高雅之物,但凡世家公子总会两首曲子。   朱明炽看她望着琵琶无言的样子,竟觉得有些好玩,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弹吧。”朱明炽靠在椅背上,坐姿大马金刀,整好以暇地看着她。   赵长宁缓缓地舒了口气,先对朱明炽一屈身。她是世家公子的礼仪,姿态极美,行云流水,又优雅利落:“此曲望大人笑纳。”   长宁的琴还是七叔教的。只教了她这一首曲子,也只有这首她能记得全。她坐于正对五徽的位置,左手轻轻放于九徽开始弹。长宁弹得一般般,走错了几次徽位。只能是勉强流畅地弹完了。她心想二殿下竟然不喜欢附庸风雅,弹得不好他应该不知道吧。   但她的坐姿是很好看的,裙摆散落在地上,盛开如莲,烛火照着她的侧脸。嘴唇微抿,鼻梁挺直,眼睛下宛如拢了一池的水波粼粼。看着就叫人觉得惊艳。   琴音古意盎然,弹得不好却也有几分意境。朱明炽本来是随意听的,渐渐地,朱明炽却收起了笑容,目光带着深意,变得有些古怪。   赵长宁收了最后一个音,站起身道:“大人见谅,献丑了。”   “你知不知道这首曲子是什么?”朱明炽问道。   赵长宁还真不记得了,但怕朱明炽再问,于是说:“只记得曲调甚好,却不记得名字了。”   “你的确献丑了。”朱明炽说着站起来,然后亲自走到了琴面前坐下。他手放在琴弦上止住了琴音,由于他长得很高大,琴跟他的大手并不匹配。同样的曲子,但是他的琴声却是行云流水,精湛至极,拨勾挑按,无比的悠扬。   他竟然会弹琴!   赵长宁才知道,原来这首曲子其实非常的动听,她不得其中韵味的百分之一。   没想到二殿下会弹琴,而且看样子还非常精通。赵长宁听完后还许久未回过神,刚才当真是献丑了。她才道:“大人抚得一手好曲,不想大人是武将,竟也这般精通韵律。”   “我告诉你此曲的名字,你以后不要随便弹了。”朱明炽收了琴音,他看着赵长宁,“此曲出自玉台新咏,又名凤求凰。”   然后他慢慢说。   “赵长宁,你竟然给我弹凤求凰。” 第44章   当他说出赵长宁这三个字的时候,长宁的脸部轻轻抽动。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装傻,假如朱明炽只是觉得相似,而她一被诈就说出实情,这也太蠢了。   于是她就道:“赵长宁?大人在说何人,我倒没听过这个名字。”   朱明炽就沉声笑了,他站起来背手走到赵长宁面前:“知不知道你的破绽在哪里。”   “大人当真说笑了,我当真是来弹琵琶的,有什么破绽?”赵长宁觉得朱明炽真的知道,而不是在诈她,心里微微一紧。跳动如鼓,当真让他认出来了?那她死不承认,他若抓她去对峙呢?打晕他逃跑好像不现实,门外全是他的人,而且她绝对敌不过朱明炽。   百转千回的一瞬间,朱明炽就接着说了:“我是习武之人,那天我扣住你喉咙的时候就发现了,虽然有的男子喉结当真不明显,但是摸却能明显感觉到男女的不一样。不过这并不关我的事,我也不想说,反而想看看你究竟要干什么。”他淡淡说,“今天你一开口说话,我就听出来了。”   “你不觉得你很奇怪么?风月之地的女子,开口都自称妾身之类,你却自称是‘我’,这个破绽露得不聪明,我猜赵大人应该是不喜欢自称妾身吧。赵大人心性坚韧,甚至能科举做官,可见是对此妾身之流厌恶至极,这样就可以理解了。”   赵长宁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变得沉重了些。   她越来越觉得梦里的场景是真的,这个人也许真的会登上帝位。太子殿下虽然也聪明,但远没法跟朱明炽这种比。朱明炽读书也许并不怎么样,但在别的方面,他聪明绝顶。可惜的是,没有人发现这个人才是最厉害的。   “殿下观察入微,目光如炬。”赵长宁轻声说,“那殿下打算怎么办?”   其实赵长宁不是没有应对的法子。她知道刚才朱明炽在外面和他的下属在谈什么,她毕竟是大理寺的官员。   最近有个案子,管漕运的岳大人因监管不力被抓,而朱明炽的下属问他是否要停止河运。那么很明显,这位岳大人应该是朱明炽的人,朱明炽在借由漕运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至于这件事是什么,并不难得知。长宁只消回去查阅卷宗,就知道所指何事了。   只是她敢威胁杜少陵,却绝对不敢威胁朱明炽。   她很有可能会被朱明炽灭口。赵长宁不敢跟朱明炽耍这样的心眼,他是特权阶级,他杀个把官员又如何。正好还是在这样的地方,她死了都没有人知道!   所以她什么也不说,听这位爷想怎么着,可恨她还是太子党的人,说不定朱明炽会非常想除之而后快!   朱明炽一时也没说话,他也在想将这个人如何是好。这个金銮殿孤直的背影,琼林宴上风采出众的探花郎,太子殿下的心头好。以女装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出落得如圣莲一般,竟当真有几分惊艳。刚才那番亲热,有几分戏弄的心思,又有几分真正的欲念,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   朱明炽盯着她看,这个人当真机敏,她换称自己为‘下官’,将这房中一直笼罩的诡异暧昧退了干净。见她的脸在昏暗的灯下,分明出现一种玉质的清冷,清丽而雅致,似乎瞬间就隔开了千山万水。   赵长宁看到朱明炽黑色的皂靴停在她的面前。“你到这样的地方来干什么?”   赵长宁不敢隐瞒他:“下官来查孙大人自缢一案,所以蒙混进来了,不过这里面什么都没有。下官想出去,但是被带到了殿下这里。”   朱明炽俯视着她,又慢慢问:“……我方才在外面说话,你在屋内偷听,听到了什么?”   赵长宁的心猛地一跳,背心几乎立刻就出汗了。她尽量维持着语气的冷淡:“下官没有偷听,也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朱明炽笑了:“你觉得我该不该信你?”   “下官的确什么都没听到。我是大理寺的官员,不过是为大理寺做事,亦算是为殿下做事,只望殿下是信得过我了。”赵长宁知道朱明炽不信,或者他根本就不会放过这个可能性!她脑中转得飞快,但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的诡计似乎都是无用的。   朱明炽,的确一根指头就可以拧死她!   “杀了你,比信你容易多了。”朱明炽森冷、漠然道。   赵长宁听到这句话,立刻就跪下了,冷汗已经打湿了她的背心。这个人压迫力太强了,不愧是从战场上回来的,杀气几乎凝成实质。赵长宁眉尖微动,如何能让朱明炽放过她?   人在被逼急的时候,会想出非常疯狂的办法,她甚至都觉得自己是疯了。赵长宁想起刚才朱明炽进门之后压着她吻。她顿时手心汗津津的。其实还有个办法让朱明炽不忌讳到想杀她,很简单。   但她当真说不出口!   这是保命的良策,至少让朱明炽放松对她的警惕。也没有办法了。   “殿下,”赵长宁轻轻地道,“就算我听到了,也不会出卖殿下的,殿下大可放心。”   朱明炽意味不明地笑了:“嗯,这又怎么说?”   赵长宁的手在袖中握成拳,语气却似越发的说不出口了:“……殿下已经知道我的身份,若握将殿下的事说出去,殿下也不会放过我,长宁甚至难逃绞刑。不知道这个主意,殿下以为如何?”   赵长宁这时候都不想去看朱明炽是什么表情。她最恨别人拿这个来威胁她,却又不得不提供此法。   他竟久久没有说话。   朱明炽随意地半跪下来,低头靠赵长宁极近。语气却柔和了许多:“你当真也是挺狠的,拿自己来赌,是怕爷杀了你么?”   “今为殿下所救,应当以示感激。”赵长宁只是道。   她荏苒的身子可能有些微微地颤抖,因为她在怕,反而更加的动人了。朱明炽一时没有说话。看着她这个样子,许久道:“爷既然救了你,又何至于会再杀你。”   他又问:“方才你弹那首曲子,当真是不知道名字?”   长宁才知道在他的面抚琴是班门弄斧。学曲的人能不知道曲子的名字吗?   赵长宁这时候垂下眼,她心里甚至有一丝淡淡的古怪感。他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赵长宁自然不愿再说什么了,于是低声道:“下官的确无他意,殿下若不这么以为,下官也没有办法。”   朱明炽终于是站起身,然后淡淡地问她:“方才那首曲子,你可与别人弹过?”   他说的是《凤求凰》?赵长宁单膝跪在他面前:“此曲怎能随便与别人弹,只为二殿下谈过一次罢了。”   这话说出口了,赵长宁却觉得有说得几分旖旎的意思。于是又加了句:“下官原不善抚琴,故也不曾给别人弹。”   朱明炽嘴角微勾,将桌上的护膝再拿过来绑上。既然逼到这个地步了,便不再吓她了:“行了,今儿暂且放你一次。我还有事,叫人送你回去吧。”   “殿下,不必!”赵长宁立刻道,“出了弄玉斋,我自知道回去。否则就……说不清了。”   朱明炽眼睛一眯,又重复了一遍:“衣裳我马上叫人送过来,会有人送你回去。”   这样的人,如何嫩违逆他的话!赵长宁只能不说话了。   朱明炽见她这个人,方才明明还在压他的身下过,现在却离了十万八丈远,甚至神色都还是冷淡的。只有那脸好看极了,每一寸都精致至极。倒的确是极妙的,叫人想将她捧过来好生的看。   赵长宁却在心里想,以后能离他多远是多远。   这个人心性手段无不出众。   “下官先退下了。”赵长宁退后一步。   拿衣裳的人进来了,赵长宁换回男装,然后离开了房间,走入了园中。   弄玉斋满园树枝都挂着莲花灯,浮灯的火焰跳动着,自她的身后蔓延开整个院子的灯火,辉煌灿烂。朱明炽看着赵长宁走远,一边继续听下属说话。   “淮扬盐运相关的人,全部灭口,不要留活。”朱明炽云淡风轻地道。四周是夜色的寒冷肃杀。   跪在他身后的下属应喏。   弄玉斋门口已经挂起灯笼,因为这里靠近护城河,夏夜凉风习习。   纪贤他们三人在弄玉斋外面等赵长宁,纪贤想看看赵长宁穿女装的样子,干脆带这两个到门口来堵她。免得他跑了。   琵琶班子缓缓出来了,纪贤在人群里扫了一眼,却似乎没有看到赵长宁。   关娘子看到他,却走到他面前屈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道:“纪大人……里头有位爷看上了那位姑娘,来头太大,您也知道在里面我们说不上话,连关娘子都惹不起那位爷。有愧纪大人所托,实在是……”   然后就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给了他。“这些银子,劳烦转交姑娘的家人吧,姑娘也没带一句话,妾身也不知道那位爷是怎么打算的。妾身明儿个,再替纪大人问问朱娘子吧……”   纪贤捏着这张八百两银子的银票,他皱了皱眉:“谁带走他的?”   “我也不认得,但连朱娘子都怯他,必定来历了不得。”关娘子无奈道。   陈蛮脸都青了,徐恭张大了嘴。赵长宁这是被人……看上了?他可是朝廷命官啊。   他怎么就被人看上了呢?他是个男的啊。   等关娘子走了,纪贤才回过神来,感叹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人我一个月的俸禄才十石米,连十两银子都没有。你们赵大人竟然能卖大人我八年的俸禄。”说着就把银票收进了袖子里。   “大人,这个……”徐恭不知道这应该从头说起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是应该说:大人您干嘛收咱们大人的卖身钱,应该给赵大人啊!还是该说:大人咱们是不是要进去营救一下。   “你们这是什么眼神,一会儿自会给你们大人的。”纪贤觉得莫名其妙,他的人品没这么差吧?   陈蛮道:“纪大人,您不觉得咱们应该做点什么吗?您若不进去——我就要进去了。”   “这里面你是进不去的,会些拳脚也没辙。”纪贤看了他一眼。“要能闯进去,何须你们大人出马。”   纪贤叹了口气说:“大人我还没想出来办法,去那边摊上吃碗面,慢慢想吧。”面摊就在弄玉斋的门口,能够看得见往来的人。 第45章   赵长宁出来时天已经黑透。那三个在外面听昆曲,本来准备趁着夜色混进后院的,看到赵长宁出来倒也没有那个必要了。纪贤打量了她,的确是没出什么意外。才可惜道:“本想在门口堵着,看看你穿女装什么样子,看来是看不到了。”   长宁微微一笑道:“这么说来纪大人不想要证据了?”   纪贤眼睛微亮:“你当真找到证据了?”   赵长宁半天没吃饭了。胡同口有个面摊,点着灯笼,锅里冒出腾腾的热气。面也做得地道,微黄劲道的细面条,牛肉骨头熬出的高汤,上头码着卤牛肉,又撒一把切得细细的香芹。又烫又热,又香又浓,她吃得很舒服。   吃完后赵长宁才把袖中的账本给了纪贤:“这个可以帮你拿到搜查令,里面有几个官员最近刚入狱,可以以此为借口进去搜查。”   纪贤翻了几页,脸色渐渐严肃起来。   “不过我劝你慎重一些,弄玉斋背后来头不小,可不要惹到不该惹的人了。”连朱明炽、常国公之流都会去里面,实在是深浅难测。   “赵大人果然厉害。”纪贤合上账本,笑道,“我一定在你们少卿大人面前为你美言几句。”   他收了账本,从袖中拿出一章巴掌大的银票,“方才关娘子给我的,应该给你才是。不过我很好奇……赵大人你究竟遇到什么事了?”   三皇子果然大方,一出手就是八百两。   这是屈辱的银子,真的不该要,她应该把它拿过来扔到炉子里化了。   但是理智告诉长宁这笔银子数额很大,可能是她八年的俸禄。不要白不要,就当是查案子的辛苦费吧。赵长宁收来放进袖中道:“纪大人自己进去试试,不就知道了么?”   纪贤笑了笑:“罢了,这次我承情了,赵大人日后需要我的帮忙就尽管开口。”   长宁没有什么要他帮忙的,她只想离纪贤越远越好。   次日纪贤就用这个账本从顺天府拿到了搜查令,与长宁两人带兵包围了弄玉斋。两个人总算穿着官服大摇大摆地进去。一搜孙大人果然是将贪墨往来证据放在孙大人的相好扶玉姑娘这里。赵长宁穿着官服背手站在弄玉斋门口,怕被人认出来,里头她就不去了,不过看着官兵将此地包围,好生出了口恶气。还是做特权阶级比较爽。   人证物证一人一半,扶玉姑娘被纪贤押回刑部,赵长宁则拿了孙大人与其他官员贪污受贿、往来的书信鸣金收兵,回去写证词。   每逢初一、十五是衙门沐休的日子,这时候大理寺会格外的清闲,只有阿猫阿狗三两只。   长宁是为了孙大人的案子加班的,带着东西回来的时候大家都沐休了。她在自己的号房里坐下,定神蘸墨开写。用到需要律法的地方,她也不比停下来查书,她正经进士出身,背书的功底没得说,手不辍写。   与孙大人牵连的官员还不少,户部两位郎中,吏部一位主事,江西布政司的官员……   她越写越是艰难,此案牵涉人员过多,朝廷怕是又有动荡。只看上头的意思是压还是不压了。看日头快到午了,长宁没再继续,把东西收起来准备回去继续。窦氏今天让她早些回家吃饭。   长宁出门却看到个头发半白的老头站在院内,仰头看着天不知道在做什么,长得面生,又穿着常服。赵长宁几步上前问:“这位老伯……”本来是想问问他是来做什么的。   老人回头看到他:“嗯,何事?”   赵长宁正在疑惑,再一看老人的年纪,能如此自如地在大理寺行走的,绝非普通人。长宁立刻反应过来,这位应该是大理寺卿季大人!上次只远远看到过,所以才没认出来。   “怕是寺卿大人光临!倒是下官眼拙了。”长宁立刻拱手。   季大人打量了他,就笑了笑:“你是沈练说的那个小娃娃,新科探花?”   “大人竟知道下官,实在不胜荣幸。”赵长宁的语气十分恭敬,听说这位季大人年轻的时候惩治了无数贪官污吏,清正廉明,甚至目前大理寺通用的一套吏法也是他所编写。虽然已经不负责任何事,但在大理寺的地位等同于吉祥物,大家都很崇拜很敬仰他。   长宁自然也敬仰他得很。   季大人仍旧笑眯眯的,“倒是比沈练那小子懂礼貌。”   “您谬赞了。”赵长宁笑了笑,时常听到季大人年轻时候的事迹,难得有这个机会能与寺卿大人说几句。   季大人伸手拍了拍长宁的肩,“后生可畏,你争取把沈练那小子干下去,他成日连句玩笑都不会说,我嫌恶他得很。”又道,“说起来皇上是将你放在我的名下带的,可惜我没空,竟一直不得教你什么。不过你与沈练、庄肃等人都在我的名下,有事就找他们帮忙吧。”   庄肃是大理寺左少卿,沈练是右少卿,长宁还没有见到过。   季大人说完就这么走了。   长宁怔了怔,竟然有点怅然若失。她知道刚进大理寺之后,是会有人带着她的,只是这个人没出现。一切的东西都是她自己摸索着走的。   原来她竟然是挂靠在大理寺卿名下的,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   倘若真能跟着季大人学习,那该是什么光景。长宁想到这里不禁就向往。   等长宁赶回赵家的时候,饭桌已经摆起来了。大家今天都在正房吃饭。   男人们坐一桌,此时正好谈些正事。长宁一进大理寺后就忙了,想来好些日子没这样聚在一起吃饭了。由于今天沐休,赵承义、赵承廉与弟弟赵长淮都在,赵家的男人难得聚齐了。   “长宁,我听说你最近在查孙大人的案子?”席间赵承廉突然问。   长宁点头说:“在与刑部合查。”   赵老太爷这半年精神不错,两个孙儿都前程似锦。他问孙儿:“怎么了,案子闹得很大?”   赵长宁斟酌了一下能说多少:“牵涉的官员较多,不过还没有定案。”   “这样的要案你要格外小心,一不当心就得罪了人。”赵承义则是担心儿子不够圆滑。   “儿子醒得。”赵长宁笑了笑,四处一看,还是没见周承礼回来。最近一直不见他,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饭已经吃完了,她回自己的竹山居继续处理公务。   一两年都不见人,这才是周承礼的常态。只有上次长宁科举,他在家里呆的时间长点。赵长宁想到他,就想到那首凤求凰……他教她这个曲子,不告诉她名字。他究竟做何想?   要论心思复杂,没有人能跟他周承礼比。   她正想着,香榧就进来通禀:“大少爷,二爷来看您了。”   赵承廉过来看她?赵长宁站起身,只见赵承廉已经挑帘进来了,赵家男人长得都算不错,赵承廉三十多岁,还正当壮年。走进来就坐到一把太师椅上,说道:“我倒还没来过你这儿,今儿来看看你。”   香榧端了茶上来,放在赵承廉旁边的桌上。   长宁说:“二叔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应该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吧?”   赵承廉端起茶杯,徐徐吹了口气喝茶。然后才说:“看来侄儿在外面这小半年,还是颇有长进的。”   “要我猜得不错,应该还是与孙大人一案有关,二叔方才席间提及了。”赵长宁继续道。   赵承廉放下茶杯:“的确有事找你,我知道你手头握着涉案官员的证据,其中有两个人是太子的心腹,不能出现在里面,也不能呈递上皇上的案桌。”   他是什么意思——他想让她,把那两个人贪污受贿的证据掩藏了?   赵长宁静默片刻道:“二叔。我刚入大理寺,脚跟都未站稳。这件大案子,我很快也要移交给少卿大人处理了。要是他发现了什么不对,我如何脱得了手?”   “二叔怎么会像为难你。”赵承廉叹了口气,“太子身边的亲信不止我一个,这个主意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这两个人是心腹,必须要保下——而且大家也等着你表态度,先前是太子提拔你进入大理寺,否则你现在还在翰林院熬资历,又如何能立刻做正六品的官。如今是你要报答太子的时候了,长宁,你已经入仕了。官场上的事……你也该学着些,两面摇摆从来没有好处的。”   赵长宁早猜到了赵承廉的目的,只是让她立刻就做这样的事,她还是不习惯。   她想做的,是如同季大人这样的人,无论是谁提起来都赞不绝口,官场这么复杂,却没人说他们半个‘不’字。她也没有想做廉吏清官的大志,但至少交到她手上的事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按律处置。不会包庇也不会纵容。   谁入官场的时候,不想做这样的人?   “二叔,私藏证据若被发现了。严重者可同罪论处。”赵长宁声音低了些,“再者纵容窝藏有罪之人,毁坏证据,您让我如何处得?”   “现在证据应该只经过了你的手吧,你若是改了证据,没有人知道。”赵承廉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长宁,你没有办法,你必须做。”   “二叔再跟你说一点,你以为你大理寺正的官职是怎么得来的?大理寺少卿沈练上报了皇上,自有太子殿下替你美言几句,皇上愿意给太子殿下脸面。否则纵然你破了再大的案子,也没有谁能在当官不足一月的时候就升官。你知不知道?”   赵承廉的语气已经有些严厉了。   “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想想赵家。太子殿下是看在赵家的面子上,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如此重视你。否则何以只抬举你?你若不帮,将赵家置于何地,将我置于何地!你是长孙,你祖父最看重你,将家族的希望都放在你的肩上,太子殿下也极为器重你,我想你自己也明白这个。我也实话告诉你了,这就是太子殿下的命令,殿下的字迹你若认识,就自己选吧!”   说罢赵承廉递给她一张纸条,看着她。   她缓缓展开看了一眼,上面只有两个人名。字迹俊秀,人如其字。至于是不是太子的笔迹她不知道,其实也不重要。   赵长宁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刚进入大理寺为官的时候,心里总有股浩然正气,觉得自一定能做想做的。虽然她早明白,太子殿下把她放入大理寺的那一刻起,这一天就会到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长宁何怕没得官做?但是赵承廉拿赵家、拿自己来压她妥协。她不能不顾家族。至少,不能现在违逆太子的意思。   赵长宁闭了闭眼睛,她缓缓睁开,叹了口气:“二叔,倒不必我隐瞒证据,这个实在是太显眼了。我有个办法,我虽然同样将证据上交,若这二人有书信,书信是没有办法的,我将书信毁了。但名册是动不了的,不过就是贪污税银么,我告诉你们具体的数额,你们用巧账回填,到时候虽然有孙大人的名册在,可账目却是对得上的,何怕大理寺和都察院来找,死无对证而已。”   赵承廉看着长宁,眼睛微光一闪。果然聪明,可惜性格清高了些。   “你这份心思,太子殿下都记得。”赵承廉轻轻一拍她的肩侧,“太子殿下还让我转述,三日后是他的生辰,他请你去东宫赴宴。”   “我知道了,多谢二叔。”长宁轻轻点头。   赵承廉离开后,长宁的目光在那些抄录的信件里游移,原信件还存在大理寺里,是带不出大理寺的。她一封封地找过去,翻了两遍,越翻越快,最后没看到那两个人名字的信件,她突然就松了口气,失神地坐在了东坡椅上。   但是那一天……迟早会来的。   赵长宁突然很想喝酒,但是能陪她喝酒的赵长旭已经去了国子监读武生,赵长松她又不是很熟。   赵长宁站起身,叫香榧为她拿一小坛子酒来,拎着酒就出门了。   当赵长淮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一坛子酒放在他面前。“要不要喝酒?”他看到长宁冷淡的脸。   兄弟二人摆了几盘椒盐花生米之类的下酒菜,在屋外头喝酒。   赵长淮这人是闷嘴葫芦,你不说话他就不会说。于是赵长宁就淡淡说:“长淮,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能害别人的。”   赵长淮看她一眼,问道:“你什么意思?”   “只是问问,别太敏感。”赵长宁看着远处日头下波光粼粼的河面,把玩着酒杯。   “你恨他的时候。”赵长淮才转过头回答道,“他处处不如你,但是他得到了最好的一切,你不甘心,自然就心生嫉妒。”   长宁回头看他:“……这是你的切身案例么?”   “我只是举例子,你再这样我不说了。”赵长淮喝了口酒。   “好吧。”长宁也喝酒,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赵长淮以为他有什么心事才找他喝酒的,结果回头一看,长宁酒量一般,已经靠在桌上醉倒了。脸上还沾了些花生米的细盐。   “哥哥?”赵长淮唤他,见喊不答应,走到他面前,想着要不要把他扶回去。长宁看上去不重,而且……竟然有种很好抱的感觉。   其实他已经没这么讨厌这个人了。   算了,懒得扶他。刚才问的都是些什么话,莫名其妙的。赵长淮招手让旁边的小厮过来:“把大少爷扶回去休息。”   很快就到了太子生辰那日,皇上降下了恩典,官员们可再额外沐休两日。这就是皇上对太子的溺爱,没有哪个皇子比得了。   赵长宁穿了官服,整理好了衣裳。随着二叔一同进东宫为太子贺寿。   东宫内正是张灯结彩的光景,重重黄色琉璃瓦,高大宽阔的院廊,往来的宫女都穿右衽宽袖上襦,褶子裙,梳双环髻,这是宫女惯有的打扮。听闻赵长宁来了,太子殿下派了随侍过来接她过去。   长宁随着内侍到了东宫演武场。只见是一方大堂,放着兵器架,地方开阔。演武场上有两个人在比刀,四周御林军重兵把守,朱明熙穿了件深蓝色团龙云纹右衽长袍,戴银丝八宝冠,面如冠玉,坐在为首的位置上。   王公贵族、或者大将在席间,没见着有文臣。赵长宁还看到了魏颐、朱明睿,正与旁边的大臣说笑。其间有一个不足五岁的孩子,他身边跟了两个嬷嬷,粉雕玉琢的精致,坐在椅子上脚都够不着地。应该是五皇子朱明谦。   却是太子招手让他过去,笑着吩咐随侍:“在我旁边加把椅子,让赵大人也看看。”   太子殿下坐在最前面,她坐在他旁边,这如何可以!赵长宁推辞,但太子此人虽然温柔,心智却是坚定的。赵长宁是自己人,他想宠信她,他就会用一切捧他的办法。这样的殊荣,当真不是每个人都承受得起的。以后谁要是做这位太子的宠妃,必然是万千嫔妃憎恨的对象。   赵长宁知道太子殿下说一不二,他坚持,也只能坐在他身边。只觉得后背都是扎着的眼刀子。   幸好那边已经开打到了最激烈的时候,叫好声响成一片。   身后有官员说:“魏大人当真厉害,他在北疆打退异族的时候,听说比现在还要有风采!我看总兵大人是坚持不了不多了。”   太子则侧头跟长宁说:“别的生辰都是唱戏,实在是从小到大听够了。我觉得甚是无聊,倒不如打几场来看。你看如何?”   赵长宁看到场中的人竟然是一身劲装的魏颐,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将对手压制得死死的。   能让这些王朝顶尖的武将为他表演的,也只有太子殿下了。赵长宁道:“挺好看的。”   只见对方已经露出破绽,魏颐嘴角噙着一丝笑容,手腕一动,一剑夺人喉!   赵长宁靠在椅背上,眼刀子也不理会了。心道魏颐此人浑起来连良家女子也要强抢,但正经起来还挺厉害的,不愧是一方猛将。   这边刚落声,就有声音传来:“二殿下到!”   众位大臣回头,只见是穿了右衽长袍的朱明炽自夹道过来,正大步朝这边走过来,随从正把他肩上的披风取下来。于是纷纷跪地请安。   “二哥,今日你来得晚了!”太子笑道,“一会儿要罚酒三杯。”   朱明炽先抬手叫大臣起,然后在太子身边落座:“来晚了,殿下想罚便罚。”   看到朱明炽的时候,长宁就想到那夜他一脸淡漠严肃,静谧处又那般作为。手微微一握。朱明炽一如往常,甚至看也没有看赵长宁。神情淡淡的,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   却又大臣说:“太子殿下这罚得可轻了,二殿下可是战场上出来,拿酒当水喝,罚三杯如何够,三坛子还差不多!”   又有个太子的亲信大臣笑了笑:“罚酒也不够,久闻二殿下战场上的威名,传得神乎其神。但殿下回京后,却一直不得见厉害。要是能得一见,那才是三生有幸。”   说到这里,赵长宁眉心一抽。她发现太子党的确相当不重视朱明炽,太子说就罢了,这话他们开口就能说!堂堂一个皇子,是你想让人家演就演的吗?更何况还是朱明炽,此人又记仇又能忍。   太子似乎也有些兴趣:“说来我也没有看过二哥的刀法,不知道二哥愿不愿意让我们开开眼?正好那边魏颐赢了,叫他与你比。”   朱明炽喝着茶不恼不气,只是笑了笑:“今天出门穿了长袍,怕是不方便比武。”   “长袍怕什么,殿下若愿意,旁边就能换衣裳!”又有人附和,太子殿下就点头。“今天是我生辰,二哥不如来一场?”   朱明炽推辞不过,最后还是垂眼放下了茶杯:“既然太子殿下当真想看,那就比比吧,换衣裳倒也麻烦,不必换了。”   那边刚胜了的魏颐就笑了:“殿下,衣裳也不换,您这是看不起我!”   太子殿下靠在椅背上,笑着对场上的魏颐说:“魏颐,你好好比。你今天若能赢了他,本宫就赏你一百两金子,再加两个美婢。”   魏颐将剑柄在手里握了握,摇头道:“殿下,金子美婢微臣不想要。不过微臣还真的有一事,想二殿下告诉微臣。”   朱明炽走到兵器架前随意拿了把长刀,走上台问。“金子都不要,你想问什么?”   魏颐有些遗憾地叹气:“却还真有,那天送给二殿下的那位女子,听说二殿下是叫她回去了。我派人找遍了那一带,也没找到这位姑娘。心里真是放不下得很,殿下若知道她在哪里,何不给微臣指条明路?”魏颐是当真喜欢得紧,就想找着这姑娘,圈着养起来,只给他一人弹琵琶,只坐他一个人怀里,好生锦衣玉食地养着。   一想到这样的女子可能还在受苦,魏颐心里就难受。来他这里多好,什么都不必做,他会把她宠得跟什么一样。   朱明炽听了之后,目光变得有些微妙,稍稍朝赵长宁这里看了一眼。   别说朱明炽了,赵长宁捏茶杯的手都一紧。这货在说什么?他还记得她?她突然很怕魏颐能把她看出来,毕竟他是近距离看过的。于是咳嗽两声,往旁边侧了侧,免得魏颐注意到她。   “你倒是个痴情种子。”朱明睿道,也想起来,那天魏颐是极喜欢那位姑娘的。后来听说老二给放回去了,还好生怄气。   魏颐却再次追问:“殿下可愿意告知?”   朱明炽活动了一下手腕,缓缓笑了:“那你赢了我再说吧。” 第46章   寻常人要是与二殿下比武,只敢点到为止,难不成还敢真的赢。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但魏颐是武夫,神经大条,正好刚刚比划了两招,热血上涌,就有了胜负之心,又着实想知道那姑娘的下落。他身形一动,一道剑光直接扑朱明炽的面门。   朱明炽单手背在身后,含笑退避。转眼间两人一进一退,再进再退,几个回合刀光剑影,却丝毫没有见真章。   朱明熙身边就有人说:“魏大人,不用些真功夫见不着真美人呐!”   魏颐听了一笑。朱明炽虽然穿了长袍,但身姿矫健,步法诡异,他的剑几次都只是险险擦过了朱明炽的身侧。   自己的确未尽全力,看来还不能手下留情了!   魏颐心随意动,当即脚下一蹬,剑光如匹练卷向朱明炽的腰间。朱明炽身形急闪,人出了剑光,但长袍下摆却被魏颐的剑尖挑破。魏颐一喜,长剑倒卷而上,逼得朱明炽连连后退。   赵长宁细看两人打斗,不知道朱明炽是出了全力,还是在隐藏自己。可能也没料到这魏颐竟然来真的,一直存着随意应付的心思。   直到魏颐当真将他逼退,又挑破了他的衣摆。朱明炽似乎微叹,脸色一沉,继而气势完全地变了!   赵长宁只觉得眼睛一花,朱明炽终于出刀了!刀光映了朱明炽的面容,只觉得他脸色沉下来后,好似地狱罗刹,杀意无限。   朱明炽长刀一出,魏颐眼前一花,横剑一挡,噔噔就退了两步才站稳,吓了一跳。但朱明炽神色冷漠,刀势丝毫不减,直逼要害,角度极其刁钻。砍劈挂挑,魏颐这才感觉到这位征战沙场,令瓦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究竟有多厉害。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几刀又连连从他意想不到的角度砍来,将他逼得连反击的空隙都没有。   魏颐几番后退,眼看就要跌下台的时候,朱明炽低声一笑,长刀如飓风般横卷过他的脖颈,刀锋之利,脖颈间一片冰冷!魏颐拼命一缩,刀锋擦着皮肤而过,疼痛之感袭来,他肝胆俱裂,甚至觉得自己喉咙已破,喉管已断!魏颐跌落台下,手中剑咣啷落地,双手捂着喉咙呜呜出声,他分明感受到朱明炽真的可以杀了他,而且朱明炽真的打算杀他,他的刀凌厉之极,根本就没想收也没收!   魏颐摊开手,手心一团血红,魂定了几分,再一摸,倒是皮外伤,未真的进肉里去。   血滴自刀下流出,朱明炽才收回刀道:“魏大人,承让了。”   要不是他逼至此,朱明炽何以非要反攻不可。   “殿下武功精妙,是我不敌。”不知道为什么,一股冰冷的恐惧如蛇般爬进魏颐的骨头缝里,他脑子清醒过来了,立刻跪下了,“方才冒犯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他记得以前家里老将军告诉他,上战场后,刀出鞘,不见血不归!二殿下这是上阵杀敌的刀法,根本没有多余的花招子,只为杀人。二殿下回京之后也从没显露过武功,但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明白,他为什么不想比。   因为那是用来征战沙场,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比试的,也不是用来取乐的。   同是将领出生,魏颐虽远不如二殿下上过的战场多。但他却能更深的体会到这种感觉。这时才觉得自己背上已被冷汗浸湿,越想越后怕,越想越不敢想。   众人自然是被朱明炽的刀法所震撼,早听闻二殿下征战沙场的威名,却从没有见识过。只是二殿下出手也太狠了……连点到为止都做不到,魏颐挑破了他的衣裳,却生生伤了他一道两寸长的口子。   太子见魏颐受了伤,立刻招人去找太医来给他治伤。魏颐却捂着受伤的脖颈缓步走到太子面前,咧嘴一笑:“让殿下失望了。”   朱明熙笑道:“你若能赢他,这战神的称号也要送人了!”见魏颐伤口流血不止,他本来是想问问赵长宁有没有带手帕的,给魏颐按按伤口。谁知魏颐却摆手跟太子说:“何必麻烦殿下,我自个儿找地方敷药去就行了!这点伤还不算什么!”   然后就退下去敷药了。赵长宁看着他走远了,才缓缓抬起头。   要不是他受伤了,今天这面或许就见上了。幸好他没注意到她。   她又看向台上的朱明炽,他还没有下来,只见是漠然地慢慢擦着刀身的血。那一瞬间他的模样,似乎刚从兵戈铁马的战场上回来,杀意未收,浑身阴沉,令人胆寒不已!   这场比试完了后,许多人也没有了观看的心思,三三两两地朝前宫走去。朱明炽从她身后走上来,长宁感觉到他与自己擦身而过,他低声说了句:“你欠我人情。”说罢向前走去,他的随从上前为他披了披风。   这时候他的背影才平和下来,似乎才是那个惯常沉默的二皇子。   赵长宁就笑了,欠就欠吧,反正她还不起。   片刻后有内侍来传皇上驾到。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门去跪见皇上了。赵长宁官微言轻,落在最后,只看得到皇上的銮驾。等跪见了皇帝,才到东宫的宴息厅落座。   皇上坐于最前,几位皇子分列其两侧。而众文武百官要跪到皇帝入座,才能起身入座。与赵长宁坐一桌的自然也是些六七品的小官,远得连皇上的脸都看不清楚。或因家族的原因受到太子宴会的邀请,赵长宁竟看到了两个熟人,也不是别人,正是蒋世祺、蒋世文两人。   她这才知道原来俩人是堂兄弟,也是跟着家里做大官的长辈来的,而且两人的关系还不错。   感情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蒋世文在大理寺每天都对她冷若冰霜还是有道理的。蒋家上下都以为蒋世祺能做探花郎,却被赵长宁抢了风头,而且她还混得很不错,这口气怎么出得了。   看到两兄弟面对她表情僵硬,赵长宁还举杯对他们一笑:“没想到这里见到两位蒋兄。”   蒋世祺毕竟是有学识涵养的,翰林院磨了半年,早就对赵长宁没有感觉了,笑着点头。但蒋世文却轻哼一声,他是看不惯赵长宁这样的关系户,他升到大理寺正用了三年,赵长宁才用了多久?听说大理寺卿还挺赏识他的,莫名其妙!   前面皇帝似乎在与他的几个儿子说话,本来就听不大真切,谁知上面突然传来一声:“宣大理寺正赵长宁上前跪见!”   皇帝竟然在叫她!   赵长宁便出了席,上前跪地行大礼请安。她也只有传胪那日见过皇上,此时只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在头顶,不仅是皇上,还有众位大臣的凝视,在场大员数不胜数,皇上为何会突然召见一个正六品的小官。   “平身。”皇上叫她起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笑着问,“听说户部税银贪污一案,是你找到了证据?”   原来是问办案的事,长宁立刻恭敬回道:“微臣不敢一人居功,是大理寺与刑部合力之故。”伴君如伴虎,无论什么时候,对皇上说话还是得谨慎。   “屡破大案,不错,赏!”皇上说了句,立刻有宫人捧了白银三百两,丝绸布匹十匹,以及一些香料上来。   赵长宁又跪谢接过,才退回席间。此刻皇上又去问河北近日闹饥荒一事了,并没有把赏她这件事放在心上。但周围的人看她的目光却不一样了。   皇帝身体不大好,说了会儿话就和太子一起去了书房。由于看到他在,官员们都束手束脚的,皇上一走,留大家终于能放松喝酒。   席间开始赋诗作乐,长宁是新科探花郎,加上刚得了皇上的赏赐,自然是要被要求做诗的。   长宁推辞不过,喝了口酒,见厅堂外面草木葳蕤,正是盛夏的好时节,满池的荷花。   她顿时就笑了,有几分意思,开口道:“看得金裘斗酒樽,莫如少年风发意。酒酣未醉挽雕弓,何妨!他日庙堂尽荣华!”   在座的多是将士之流,赵长宁的意气风发的随口之作,不讲究词理。他们也听得热血沸腾,拍手叫好:“好!赵小友这诗好!再喝两杯助兴,再给咱们来一首!”然后又要给长宁倒酒满上。   前不远就是皇子的席位,听到热闹的动静也回头看,只见那探花郎人面映荷花,青色官服在一大片绯红色之间,清瘦荏苒,当她为男子的时候,意气风发,随口赋诗不在话下。当真是有几分才学的。   朱明睿感叹:“是比那些酒囊饭袋子强些。”   太子殿下刚送皇上出了书房,就叫赵长宁叫过去说话。赵长宁去的时候,看到他的书房布置得宽敞明亮,方才席间所见那粉雕玉琢的孩子竟然正坐在椅子上读书,他戴了个金项圈,小脚还够不着地。旁边守着他的两个嬷嬷。   看到赵长宁进来了,孩子问:“你是何人?”   这就是刚才那位五皇子了。赵长宁撩了衣袍,给这孩子下跪行礼,轻柔地道:“五殿下,下官赵长宁。”   朱明谦就下了椅子来,见长宁跪下跟自己一般的高,孩子哦了声点了头:“那你平身吧。”   他语气童稚,却已经带着皇家的理所当然了。赵长宁起身,才见朱明熙从里面走出来,揉了揉五殿下的脑袋:“明谦,跟嬷嬷去外面读书吧,哥哥今天有事。”   五殿下比一般孩子还要乖巧,他乖乖地点头,蹒跚小步走着出了朱明熙的书房。   朱明熙就转头对她说:“……五弟的生母去得早,一直是由我带着他读书的,他也跟我最亲近。”又问,“我刚才听到外面很热闹?”   赵长宁回话:“……方才几位大人叫微臣做诗来着。”赵长宁听说过这个五殿下是生母早亡,太子就这么一个弟弟,必然会好生顾着。   她脸色仍然带着淡红,应该是喝酒喝多了。   朱明熙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让她在自己旁侧坐下:“什么诗?念来我也听听。”   赵长宁方才做词以《定风波》为词牌,只作了前半阙。既然太子要听,就做了下半阙一并说给他听。朱明熙听了赞妙,拿了纸笔墨上来:“当初你会试的时候,我就是看你诗写得极好,力排众议将你放在了第二。你写了送我吧,就当是生辰礼了。”   说罢拿了墨锭,要亲手给她磨墨。   “殿下,这不可!”赵长宁立刻伸手阻止他。   “有何不可?你只管写就是了。”朱明熙轻轻拂开她,细长白皙的手指握住了墨锭,那墨花缓缓绽开,跟着被推匀。殿内鸦雀无声,赵长宁默默看着他衣袖上的金线四爪金龙缓缓游动。墨色渐渐深了。   赵长宁提起笔写,游龙走凤跃然纸上,又不失狷秀。太子看着她落笔倜傥,忽然道:“方才我让二哥与魏颐比武,你是不是觉得过分了?”   长宁笔下不停:“今日是殿下的生辰,殿下高兴高兴也是应该的。”   “宋大人说,一定要看看二哥的武功,所以我才想出这个办法。”朱明熙轻叹一声:“其实二哥从不出头,凡事忍让于我,我与他的关系也不错。但我却要防备于他。要不是五弟还小,怕也要防备了。”   赵长宁心里感叹,第一流的人才玩政治啊!忽然想嘲笑自己对太子生出的那份理解。这些人,哪会有一个简单的,她早该想到了。太子殿下为什么非要让朱明炽跟魏颐比武,为什么要激魏颐去赢。而朱明炽为什么始终没出全力,甚至一直到最后,都是有保留的。   这些人不愧是龙子皇孙,天生就是人精,从来没有别人想的这么简单。   “殿下要谋大事,自然要事事考虑周到。大人们为殿下,也是殚精竭虑了。”赵长宁落款于末尾。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不必理会。”朱明熙淡淡道,“我把你放在大理寺,而不是詹事府,也因为那里谁的地盘也不是。这次林拱、罗应然两人出事,宋大人告诉我到了可以用你的时候了。但我没有同意,你留着一点赤纯之心很好。你做得很好,很聪明,以后……”他轻吐出几个字,“你继续这样就好,才是我心中的纯臣,庙堂荣华又算什么?功在千秋才该是你所求的。”   赵长宁听到这里,手中的笔停顿片刻,突然就在朱明熙面前跪下了。“殿下此言,微臣不敢当!”这话她要是传了出去,朱明熙就算是太子也会被皇上猜忌!朱明熙没有丝毫避忌地在她面前说,分明是已经把她当成了心腹。   甚至方才那话之意……毁了那两人的证据,不是太子吩咐她的?   赵长宁拳头轻轻握起,太子殿下想要给她的东西,是别人梦寐以求的。他就这么轻飘飘地递到了她的手里。不管她是想一步步地登高,位极人臣。还是想为国为民,做出一番成就。   她自认自己不全是一个好人。有那个梦的预警,她当然会对朱明炽注意,甚至会不动声色地对他好点。但是太子殿下待她如此真心,她不协助太子,又怎么报答得了这份看重。   “你为何突然跪下了?”朱明熙伸手来扶他,“说这话我都没怕,你怕什么?”   “长宁何德何能,能让殿下另眼相待。”赵长宁说话低得像轻轻地叹息。   这时候有官员进来跟朱明熙说话,看补子是正三品的大员。朱明熙轻按她的肩膀,让她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道:“你等我片刻。”   长宁看到朱明熙背手听得仔细,日光透过隔扇照在他身上,绣了金线的华服上,他清俊的脸上光影交织。只听他轻声道:“……那案再好生查一查,上头没有接应的人,两淮绝不敢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很可能还牵涉到他们身上,把此事交给周承礼。”   赵长宁看着他,其实也不奇怪,朱明熙自幼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他绝不可能是个单纯的太子。而且朱明熙还勤学政事,文采不凡,可以说今天的一切,也不是谁能送到他手边的。这样的阳光洒在朱明熙身上,他从容而尊贵,不乏心机,长宁真的没觉得朱明熙会失败。   这样的人,美好如玉,当真见不得他失败。   等说完了,朱明熙才缓步进来,笑道:“你方才给我写的字还没有盖章吧?”   赵长宁从腰间解下一印,印在了题词的末尾。等她想放印的时候,手指稍不小心擦过朱明熙的手,他却很敏感一般,立刻就缩回去了。   长宁觉得有些奇怪,回头道:“殿下……”   朱明熙似乎也一怔,他手上还残留些异样的酥麻,当真奇怪。每次与长宁独处,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异样,总是痒酥酥的。   长宁顿了顿:“其实殿下做得好,自古防人之心不可无。”   朱明熙含笑说:“说话越来越像那帮臣子了,好了,你刚才也没吃什么东西,随我一起去进膳吧。”   赵长宁跟着朱明熙的背后,静静地看着朱明熙的背影。她看着这样的朱明熙,总想起梦里的事‘她拥护的皇子被乱刀砍死……’这样的事绝不该落在他身上。   但是朱明熙刚才那番话,让赵长宁心生拥护之意。这个人身上,其实有种明君,也就是领导者的潜质。不拘小节,信人就用,正如刘邦赵匡胤之流,如果她能追随一个明君,成就千古大业,名垂史册……!   那该是一件多伟大的事情!   这也是她心里隐隐的期待。   ——   今天的宴席一直到了入夜。朱明炽神色如常给太子敬了酒。而朱明睿与太子,虽然是笑语晏晏,但你来我往之间,已经能看得出是表面上的功夫了。   长宁听说朱明睿的生母李贵妃,在宫里也与孝懿皇后掐得不可开交。下面的皇子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从嫡长子继承制来说,太子是当之无愧的能继承帝位,偏偏三皇子的外家李家太强,能与太子的势力分庭抗礼。更何况李贵妃还荣宠十年不衰,要不是她比皇后入宫晚,也许皇后的位置未必轮得上太子的生母。所以李贵妃也一直心有不甘。   朱明熙想到今日朱明炽跟魏颐比武之事,在她临走的时候,就对她说:“……你替我给二哥送些东西过去。若刚才给他,怕他觉得是我的赏赐,心里会不舒服。”说罢让内侍拿了几个锦盒给她,都是顶级的山珍、贡品之类的。   于是等宴席结束之后,赵长宁就带着东西给朱明炽送过去。她是来送过几次文书的,路比较熟。门房为她通禀了一声,出来就告诉她:“二殿下正在见客,让您先带着东西进去。”   长宁遂提着东西进去。皇子的府邸修得气派高大,雕梁画栋,回廊曲曲折折。   正房重兵把守,戒备森严。朱明炽还在里面跟常国公高镇说话,屋里亮着烛火。赵长宁背手等了会儿,此时夜幕低垂,一轮圆月又大又皎洁,透过挂落之间的缝隙落在地上,当真是月光如水。   就在赵长宁赏月的时候,常国公高镇已经出来了,见长宁站在庑廊下,笑道:“原有人在等你,你还跟我说了那么久。”   赵长宁回身拱手道:“见过常国公。”   常国公跟朱明炽一起打过仗,所以算跟朱明炽关系最好,经常一起喝酒什么的。   “你竟然认得我?”高镇一挑眉,奇道,“我们见过吗?”   赵长宁微微一笑:“国公爷是贵人多忘事,围猎的时候远远见过国公爷一次。”   朱明炽跟在高镇背后出来:“行了,再晚回去就要宵禁了。”轻抬下巴示意旁边侍卫,“送常国公出去吧。”   高镇也怕宵禁后走不了,向长宁笑了笑,便披了件斗篷离开了。   朱明炽才道:“进来吧。”   赵长宁这才随着朱明炽进了屋子。这应当是间书房,但多宝阁上书很少,也没有什么花瓶盆景之类的东西,跟朱明炽这个人一样,简洁严肃。朱明炽一进来就坐下来继续看书,他也不说话,但又没有开口让赵长宁走,屋内一时出奇的寂静。   长宁不知道他这是何意,本来她打算送了东西就走,只看到烛光笼罩在自己半身侧,外面却是浓浓的黑夜,好像处在一个奇怪的交界处。   她也很担心宵禁好不好,一旦过了戌时就不能通马车了,朱明炽怎么半句话也不说。何况与朱明炽单独同处一室的时候,感觉总是很奇怪。也许还是会想到那天晚上,被这个男人压着吻的事。   就这样独处,似乎那种带着暧昧狭弄的恐惧,还是从根骨之间渗透进来。 第47章   屋内满室烛影晃动。   沉寂许久后,赵长宁才低头说道:“东西已送到,若殿下没有别的吩咐,下官就退下了。”   朱明炽却慢慢翻过一页书,没有说话,也没有让她退下。   二殿下究竟想做什么?   但是他没有说退下,赵长宁又不敢走。想想站了也小半个时辰了,幸好以前读书的时候,经常被罚跪或者罚站什么的,站这点时辰还没什么。最长的一次她罚站了半天,那时候她才十二岁,性格还没有现在这么好,那次赵长松的丫头欺辱长宁的丫头,长宁就去找赵长松说理,结果赵长松反而砸了她一身的墨汁。她也恼火了,什么嫡长孙修养也顾不得了,挥拳就打赵长松。   赵长松比她小一岁,大家那时候都是孩子,竟一时让长宁给压制住了。旁边赵长淮过来劝架,都被赵长宁牵连打了两拳。然后赵长松也反过来打她,两个人扭打做一团,看得赵长淮都惊呆了,连忙叫人去找老太爷过来。   结果可想而知,赵长宁身为兄长带头打人,被老太爷重重地处罚。赵长松也挨了顿鞭子。   那时候她就在祖祠里罚站。顾嬷嬷还挎着篮子,装了一碟龙眼包子,偷偷跑到祠堂里来给她送饭吃。长宁一口吃一个,龙眼包子里面装的虾仁和肉陷,一咬就满口浓香的汤。她一边吃一边哭,觉得自己命真苦。   思绪漫漫,赵长宁低头看鞋尖,竟连自己站着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如水的月光照进来,满室的光华,却沉寂如水。   朱明炽却放下书站起身,走到了她的面前。上次见她穿的是件湖蓝色的褙子,丝绸一样的长发流下羸弱的肩膀,别了两枚璎珞宝结。现在长发束冠,戴乌纱帽,淡青色绸子官袍,虽然俊雅,却不见那时候的女儿态了。只看她的下巴,耳垂,低垂的眼睛,才找得到那丝娇柔。偏偏在他面前,赵长宁谨慎而防备。   她害他出了这么大的岔子,怎么能轻易放她回去。   赵长宁蓦地抬头,正好对上他的幽深的双眸。她莫名往后退了一步,然后靠住了门。   赵长宁想到那晚的事,握紧了手,觉得手心汗津津的。   朱明炽嘴角微微一扯:“你当真……没有半点女子的自觉!”   “殿下要是无事,下官东西送到,就该走了。”赵长宁别开头,不敢再对上他的视线了。   “今天那蛮子要不是为了问你的事,也不会使出全力。我也不会被逼得反攻。”朱明炽淡淡地说,“我无意于皇位,他们却一逼再逼,徒惹我的太子弟弟生出猜忌。这该算在你头上吧?”   赵长宁心想这怎么能算在她的头上?分明就是你们自己尔虞我诈,她只是个由头而已。   “那殿下想要如何?”赵长宁深吸了一口气。至于是否无意于皇位,这不是她管的事。   朱明炽就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淡淡说:“我的损失……我谅你也赔不起!”   赵长宁便笑了笑,头一偏别开他的手:“方才倒是害殿下破了件衣裳……殿下若不嫌弃,下官愿为殿下重做两身衣裳,到时候给您送过来,只需殿下给我尺寸就行了。”   朱明炽眼睛微眯:“这就算了?”   赵长宁于是又说:“那不如殿下将这件衣裳给我,我拿回去让婆子给殿下补好,再给您送过来?”   朱明炽没说好,也没说哪里不好。但这态度分明就是在说不好。然后他啧了声笑了:“赵大人倒是挺会精打细算的。”   “殿下还想如何?”赵长宁叹了口气道,“下官一无财,二无势,只要殿下说了,下官便去做。”   朱明炽终于后退了些,坐回东坡椅上。“你自己想吧,我这人,也不是白白帮别人的。”   朱明炽分明就是在耍她而已!赵长宁垂眸四下看,钱权女色,对于二殿下来说还有什么缺的。她看到朱明炽还破的衣袍,突然道:“要是殿下不嫌弃,下官倒愿意为殿下亲手补这袍子。”   朱明炽倒是有点意外,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抬头道:“你会女红?”   赵长宁是正经的世家嫡长孙,怎么可能学针线。她摇了摇头:“想来……应该也不难,没吃过猪肉,未必没见过猪跑。只要殿下不嫌弃就行。”   这人总算是勉强嗯了声。赵长宁就松了口气,出门让人送了针线过来。而朱明炽半躺在东坡椅上继续看自己的书。   长宁手指捻了线,对着蜡烛穿进针眼。烛火映亮了她的脸,眼里笼着幽幽火光。她非常的专注,针线穿进去后轻轻把线拉过去,打了结。然后走到朱明炽面前,半跪下身拾起朱明炽的衣摆,她知道朱明炽正居高临下,无声地看着她。   当这个男人沉默下来,便有股无形的压力从她头顶压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刚看了他比武的样子太过震撼。事实上,他锋芒内敛的时候并不可怕,反而看着挺随和的,对人也比较宽容。   长宁还是开始缝了,一针一线,自布间穿过。昏黄的烛光静静地洒在她低垂的脖颈上,玉白的耳垂上,此时姿态很有些样子,叫人看了忍不住想拿手摸。可手底下的活就不行了,歪歪扭扭的,非常的粗糙。   朱明炽默然地看着她,手里的书也忘看了。赵长宁缝到了最后,她还发现了一个问题,这缝衣裳究竟是怎么打结的?若只留个结在外面,岂不是很难看吗?   长宁盯着针良久,终于拿定了主意,将旁边笸箩里的剪刀拿出来剪段了线,然后打了个死结。   朱明炽看着她缝衣裳。久久无言,就这水平敢给他补衣裳?   “殿下,您看看如何,补好了。”赵长宁笑着问。心想丑是丑点,好歹是第一次。   朱明炽没有说话,却伸手将她的手拂开。他的体温似乎比她高了许多。把结解开,重新穿针,然后把线头别进了衣裳里。   这手掌方才拿过长刀,肃杀无匹。也许这手,日后还要沾染无数的恶孽。弑父弑兄,甚至沾上她亲人、朋友的鲜血。只是现在,他在收线头的结,而且收得很好。   赵长宁眼睛微张。不是吧,他连这个都会!   “自军营过来就什么都会些。”朱明炽说道,看着那条歪歪扭扭的缝线。“却比你强得多。”   赵长宁嘴角微扯:“那又是下官……班门弄斧了!这番,殿下可顺心了?”   只是又一直没有听到他说话,等赵长宁抬头的时候,他已经回头去看书了,淡淡说:“我从来没说这就能算了。你觉得够偿还你的人情吗?”   赵长宁看着她补的衣裳,的确是很没有水平。她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淡淡道:“那殿下可还有要求?”   “以后继续还。”他直起身,又道:“快宵禁了,你还不走吗?”   赵长宁是早就想走了,说了声下官告辞,走到了门口又回头问:“那两身衣裳……殿下还要吗?”   “不必了。”朱明炽看了她的手艺一眼,叫下人来送赵长宁出去。   等赵长宁出去了,伺候朱明炽的小厮才端着热水走进来,他蹲下身为朱明炽脱靴子,立刻就看到朱明炽袍子上那道补好的口子,呀了一声:“殿下,这是谁给您补的?手艺也太差了,叫嬷嬷拆了重新缝过吧。”   “无妨,放在柜里不穿就是。”朱明炽似乎是笑了笑,拿起书继续看。   ——   赵长宁这夜回到家中,也是是白日里经历了太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顾嬷嬷续了盏灯,进来挑起了帷帐,轻柔地问道:“大少爷,您怎么了?”   长宁轻轻地闭上眼:“嬷嬷,我有些头疼。”   顾嬷嬷立刻放下烛台,将长宁搂入她的怀中,双手放在长宁的太阳穴侧,给她揉按。“您是不是今日着凉了?您每次着凉就犯头疼。”   “不知道。”长宁说着把头埋进顾嬷嬷怀里,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在顾嬷嬷的揉按之下好了许多。长宁才问,“嬷嬷,玉婵的亲事已经定下了吗?什么时候出嫁?”   “奴婢听太太说是留婵姐儿过得这个冬,等到来年春天再出嫁。听说七小姐的嫁衣都已经绣好了。”顾嬷嬷笑着说,“少爷给婵姐儿的添箱嫁妆准备了吗?”   长宁没有说话。   她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对于这个时候的女子来,针黹女红是一项基本的本领,关系到嫁人后能不能在婆家处得下去。她会写诗,会练字,会判案。但是她不会拿针,不懂弹琵琶。   长宁非常的希望自己是个正常的男儿,不必受身体的桎梏约束。这在官场上真的是个弱势,人人知道了都可以威胁她,甚至天生就弱于男性,在露出破绽的时候总是陷入一种奇怪的男女关系中。   “尔虞我诈,身不由己。”赵长宁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还是渐渐进入了梦乡。   顾嬷嬷看到长宁睡着的时候仍然没放松的眉头,微微叹了口气,官场本来就是这样,更何况大少爷还比别人要艰难。   这一夜倒是睡到了卯正。   第二天到了大理寺,赵长宁给屋里的兰花浇了点水,将案卷放平后开始工作。   今天是一桩人命官司,不是什么大案子。发生在真定县,平日鱼肉乡里的一方恶霸在街上打死了一个卖菜的农妇,就因他看上了农妇才十二岁的女儿,而农妇自不肯把女儿让给他。事发当地,百姓们对这恶霸的行为愤怒至极,可这人背后竟有些势力,一路为他压着。递到了大理寺来竟然知府判的只是赔银子,还说这农妇骗了徐三的银子,徐三才打了她几下,不想就把人打死了。   这案子也没什么争议的,不过竟然犯人喊冤,一般都要提审一下。   赵长宁放下卷宗,让徐恭去传话,在提审堂提审这名犯人。   大理寺提审犯人的程序跟县衙差不多,赵长宁跟吴起庸、夏衍三人登堂,拍了惊堂木,皂隶就把徐三给压了上来。徐三身上穿的绸褂早已经黑污,但衣着头发都很整齐,长了一张方脸,气色还很不错。赵长宁看了案卷,又把卷宗和证词递给其他人看了,道:“徐三,你自称农妇于氏偷了你的银子,你才报复了回去。无他人给你证明。自然没有冤屈,为何还要喊冤?”   徐三却是爱答不理的:“你是个什么官,知府老爷都审过我了!我就是有冤的!”   “大胆!大理寺提审,你还不老实,我看你想把牢底坐穿!”夏衍此人脾气比较冲,“你如何害了于氏的,还不赶快从头招来!”   大理寺跟刑部关押着一批犯人,因为案件长期未能处决,有的甚至能关到老死。   那徐三却狂了起来,立刻就要爬起来,冲夏衍冷笑:“你还能判我死罪不成!我告诉你,我家是真定徐家,我家里当官的到处都是,你们就是判了也要给驳回来!”   提审这么多犯人,还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夏衍跟吴起庸二人看向赵长宁,他的官位高一级,他说了算。   大理寺这里没法动刑,赵长宁看着他那副嘴脸片刻。倒也没见得生气,拍了惊堂木说:“拉回牢里打十大板,再关三天审理!”   这二愣子,到了大理寺还敢这么嚣张。   最近大理寺临近夏审,大家都比较忙,赵长宁也没怎么在意这个徐三。何况下午大理寺丞许大人找她过去,又分给她许多案卷,美名其曰是要锻炼她,说是沈练沈大人吩咐的。赵长宁抱着一摞卷宗回来,啪地放在桌上,长叹了口气。   破了孙大人的案子之后,沈练的确还真的开始器重赵长宁了。他的器重就表现在分给赵长宁更多的案卷和犯人,让她整天忙得跟陀螺一样不停。这也罢了,沈练还以非常高的标准要求她,相当的吹毛求疵。赵长宁递上去的每一份公文他都细看,然后挑错给她驳回来。   甚至有一次,还把她叫过去。然后冷冰冰地把证词砸到她面前:“这写得是什么东西,证词推理一句也不通!”   他每天给赵长宁分配的任务已经非常多了,赵长宁都尽量完成。这样几次之后,赵长宁有一次忍不住了:“下官也看过别人的证词,自认为自己写得详尽,比别人还要多出两卷。不知道沈大人是什么地方还不满?”   沈练就抬眼看着他,语气有些冷冰:“你才进大理寺多久?我说话你就好生听着,这次就算了,下次我再听到,就把你罚回寺副的位置去!”还说,“愣着干什么,回去给我重写!”   赵长宁咬了咬牙,告退出了号房。   走到门口,她又听到沈练说:“看的只是一纸证词,但决定的却是一个人的性命。该怎么做,怎么要求自己,最后想做到什么地步,你自己心里有数。大理寺掌天下诉讼,这位置不是谁都能坐的。”   听到沈练的这句话,赵长宁却又微微一震。沈练进大理寺,不过五年就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的确厉害。他说得也对,能够做到这个位置的人,肯定是坚韧不拔,心性超凡脱俗之辈。不然为何同样的进士出身,许大人几十年都在熬大理寺丞,但沈练已经成了大理寺少卿。   沈练是有意在培养她吗?所以这般磋磨她。   不管怎么说,总不能让他看低了。赵长宁咬咬牙撑着,反而越发高标准要求自己,她不信她不能做这样的人!她现在只是大理寺正,上头一级是大理寺丞,再上面才是大理寺少卿。至于大理寺卿,那已经是位列九卿的顶级大官了。人这一生,需要多少机遇才能到这样的位置。   这样一来,赵长宁反而更加练就了看案卷的火眼金睛,比原来进步了不少。   赵长宁一天的劳累回到家里后,看到桌上堆了许多盒子,顾嬷嬷告诉她是二夫人徐氏给她送来的。她还有些诧异:“她怎么想起给我送东西?”徐氏在她中探花的时候都没有给她送过礼的。   顾嬷嬷笑着说:“三太太也给您送了礼。”   赵长宁坐下来喝茶,顾嬷嬷就一样样地点给她看。徐氏送了老山参、鹿茸之类的的补品,还有两朵硕大的紫红色灵芝。三婶娘乔氏则是几盒糕点。   赵长宁皱眉,又不是逢年过节的,怎的一个个都来给她送礼。不知道原委,只能让顾嬷嬷先把东西拿下去。   不一会儿窦氏就过来看她,给她提了一坛子的甲鱼汤补身子,等长宁喝了半碗之后,才说。“儿,快坐为娘身边来。”然后问她,“今儿你二婶母是不是给你送了些礼来?”   赵长宁放下碗道:“的确是。我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窦氏就说:“你现在手里是不是有个案子,犯事的人叫徐靖,诨名徐三。这人却是你二婶母的亲侄儿,你二婶母送了您这些东西,是想让你判轻一些。”   原是为了这个给她送礼,赵长宁冷笑:“说来今天的确提审了那徐靖,当真是个目无王法的东西。不是说二婶母家是真定望族,如何教出来这么个东西。”   儿子一向是看不起这些靠着家族之势狐假虎威的人,窦氏明白这个,因为拍了拍她的手说:“你二婶母家里,她三弟只得这么个独苗,别的兄弟都比他大了一截,自打出生起就受宠。结果可不是宠坏了,出了打人这个事,他们家人也是又气又急,一鞭子抽死他的心都有。但怎么样也是嫡系,上下都忙着疏通关系捞他出来,偏偏死了人的那家不肯要赔钱,非要告他偿命。你二婶母也愁得很。晚上她估计会亲自来见你……”   赵长宁又看着桌上那几盒点心:“那三婶娘又为何给我送东西?帮着给二婶娘说项?”   窦氏听到这里就笑了,摇了摇头:“你三婶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出身将门,一向跟你二婶母不和。前几天还跟你二婶娘掐管家的事,两个人掐得不可开交,都要打起来了,最后是你二婶娘赢了。出了这样的事你三婶娘高兴着呢,私下送你礼,是想让你判重点……她说,能判个立即处斩就最好了。”   赵长宁听了失笑,三婶娘真是个妙人:“她们都知道,大理寺不是我说了算的吧?”   窦氏说:“娘把话给你带到这里,至于这案子要怎么判,你还是要好生想想。你三婶娘不过跟你闹着玩,但二婶娘那里……你得想好,否则伤了我们两房的和气。”   赵长宁心里自有一杆秤,这徐三强抢民女不成,反而打死人,这样的人死不足惜。她看过证词和证据的,这徐三杀人确凿,不过是被知府包庇罢了。她站起身,对窦氏道:“我们跟二房的关系,自来也不好,更何况这也不是帮二房,而是帮她徐氏的亲侄儿,连赵家的人也算不上。而且还是活活打死人这样的事。”   窦氏一向温和,崇尚着以和为贵。但她也一向凡事听儿子的,于是叹气:“娘想着毕竟是一家人,不好闹僵了……不过娘是妇道人家,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你拿主意就是了。”   赵长宁将手搭在窦氏的肩上:“娘放心,我知道怎么处理。”   ——   结果如窦氏所言,到了晚上,徐氏果然就过来找她续家。   “那浑物不争气,平日里管不住他,竟叫他闯出这样的祸事来。”穿了真紫色缂丝褙子,梳着堕马髻的徐氏叹气,“可恨的是我弟弟就这一根独苗,说是拿金山银山也要把他救出来。宁哥儿若能帮他这一次,徐家有重谢!”   赵长宁只是笑了笑道:“婶母客气,该怎么做我心里是有数的。”   徐氏这才松了口气,然后从袖中拿了几张银票:“宁哥儿可千万要收下,我听说婵姐儿已经说了人家?她出嫁的时候,你有这么多银子傍身,也可给婵姐儿多添几箱嫁妆。”   赵长宁垂眼一看,竟然有几千两之多!   难怪人家说,当官发财!这徐家真舍得出银子,恐怕半年的收入都拿出来了。   “婶母这可见外了,我为官清正,收不得这样的礼。”赵长宁立刻拒绝道。   徐氏见他几番推脱,心里还在冷笑。这生嫩小子办事也不拿钱,官场的规矩也没弄清楚,白吃了亏。便当赵长宁是个好拿捏的,见她始终推脱不收,徐氏慢悠悠地把银子先收回了自己的口袋里。跟长宁说:“你哪天急着用钱,可来找婶母拿。”   赵长宁笑着应了,让顾嬷嬷送徐氏出去。   到了三日后再次提审徐三,却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赵长宁一早就去了提审堂,让皂隶把徐三提上来。   夏衍和吴起庸不知道从哪里听得了风声,听说这徐三其实是赵大人的亲戚,在大理寺里,赵大人还对他多有照顾,不然为何徐三在大理寺这么多天,也没受过什么苦,那十棍也没有打呢。这是赵大人在背后庇护他。   这样的事其实也不少,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不过是判轻一点而已。   那徐三再被压上堂来,可能已经被告知了堂上的赵长宁就是家里买通了的,态度更加轻慢。   “我都说了我是冤枉的,快判了吧赵大人!”徐三嘴角带着一丝笑容,他看向了夏衍“你们这些狐假虎威的东西,怎么今天不嚣张了!”   夏衍与吴起庸二人就不愿意得罪赵长宁,干脆闭口不说话。心里却有了丝怒气,这徐三当真不是什么东西!   可恨他是由堂上的赵大人庇护的,而且下面的关节也早就疏通了,只等着大理寺判个冤,罚些银子了事了。   这么一来,二人连赵长宁都不愿意多看了。   赵长宁笑了笑:“判自然是要判的,你何必急。”   她当即就拍了惊堂木说:“徐靖强抢民女不成,打死于氏一事,证词证据,确凿无疑。原判驳回,大理寺议处斩!”   赵长宁这话一出,那徐三还没有反应过来。待他看到旁边夏衍和吴起庸惊诧的神情,才反应过来:“不,怎么是处斩!不是!你说什么!”竟然起身就要上前来,被皂隶狠狠按住了。   赵长宁冷冷道:“把他给我拉下去!”   目无王法,嚣张狂妄,还想买通朝廷命官。不判他个死罪,他还真当是天地任我行了! 第48章   夏衍和吴起庸都有些惊讶, 看向坐上的这位大人。   这位年轻的大人目光清澈坚定, 似乎代表了一种正直。这不是任何人可以忽视的, 不是任何人能够轻视的。   两人想说什么又不敢说,还是比较谨慎的吴起庸抱了抱拳:“大人, 下官听说此人, 此人……”   “此人怎么了。”赵长宁笑了笑说道,“杀人偿命, 判决清楚。两位大人还有二言?”   “大人英明!”夏衍则是立刻笑了,“我看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还是大人深明大义!”   赵长宁则笑着摇了摇头:“行了, 下去写判词吧!”   她这案子就判定了。这徐三原来在真定就因证据确凿,可以判斩首的。偏家里的人跟真定知府是旧相识, 让知府判赔些银子了事。结果却引起了民愤,知府迫于压力判了个徙流,让证词递到大理寺来, 离开了真定之后徐家的人就好动作了。于是徐三喊冤再审, 却碰到了赵长宁这块铁板,被判了斩首。   这大概是徐家人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判决不过两天, 徐家的人就得到了消息, 怒气冲冲地派人来找徐氏。而徐氏慌了神,知道赵长宁在家里沐休,立刻就来了竹山居。   长宁叫香榧给她沏了一壶茶,说:“婶母来了,快请坐吧。”   徐氏被贴身丫头扶着手,一双凤眸此刻冷冷地看着他,一把挥开丫头走上前来,手就拍在了石桌上:“你这给我耍什么花样呢,前个儿你答应了我,现在翻脸就不认人了!”   “婶母可别生气,”赵长宁把手里讲验尸的书合上,笑了笑,“当初我是告诉婶母,怎么判这个案子我心里有数,婶母可还记得?我心里自然是有数的,杀人偿命而已,可没有什么翻脸不认人的说法。”   徐氏气得胸脯起伏,怒道:“你这混账东西!我是不是给了你银子?好啊,现在跟我玩这个!”   “婶母此言差矣。”赵长宁慢慢说,“您大概是记岔了,我可从没拿过您一文钱的。”   徐氏脸色铁青,她才想起,赵长宁那天的确是没有拿银票的。   她原以为赵长宁是愣头小子,光办事不懂得拿钱,还在心里笑话他。原来人家根本就没有打算帮她!   此人能得中探花郎,又岂是那等无能之辈。   “我告诉你赵长宁。”徐氏总算恢复了一些理智,冷冷府对赵长宁道,“要不是有你二叔,你能到今天的位置?如今给我当白眼狼?我徐家也不是吃素的,你不帮,我自然有办法。我反倒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婶母这话说得侄儿不明白。”赵长宁叹气,“一则我就算回报二房的恩情,也回报不到您侄儿的头上去。二则您侄儿犯错,藐视公堂,我所判之案全是有理有据的,婶母若不服便上书大理寺少卿,少卿大人自会判断我是否玩忽职守。而且我还要劝婶母一句,徐家能养出如此子孙,恐怕早晚有一日气数要尽。婶母要是真对娘家有眷念之心,倒不如好生劝劝。”   “你说得轻巧!”徐氏冷笑,“要斩首的不是你的外家,你如何懂得我侄儿性命的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   徐氏毕竟是长辈,赵长宁不能直接反驳她的话。赵长宁只是站起来,淡淡道:“婶母,我要是你这位侄儿,犯下这样的案子,早就日夜不能寐了。他却还仗着家里胡作非为,无视律法,这样的人留下去已无痛改前非的可能,迟早都是祸害!婶母何必偏袒此人,败坏了自己的身份。”   徐氏看赵长宁的样子,放在石桌上的手指细长白皙,还是那样秀气俊雅。   “好,我今儿不与你论道理了。”徐氏气急又笑,“你这嘴皮子利索,我说不过你。来日再论!”   说完连丫头扶她都不要,就快步地走出了赵长宁的住处。赵长宁还让香榧去送她。   窦氏知道这件事了也只能叹气,还是跟二房撕破了脸面,现在徐氏已经不跟大房来往了。既然如此,窦氏也不理会徐氏了,大房二房渐渐生疏,反而三太太乔氏跟她越发交好。   徐三处斩的文书很快就呈递上去了。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难逃一死,那日坐在堂上审他的年轻官员竟然是他的送命鬼,恐怕是真的没有翻盘的余地了,于是在牢里连日哭喊冤屈。竟然连沈练都惊动了,找她去问到了此事:“……我听说那徐三是你二婶母的亲侄儿。你竟判了他斩首?他现在在牢里喊冤,说是你跟你二婶母有隙,才重判了他。”   赵长宁一听就知道是徐氏教他说的,徐氏应该是在牢里有人脉,否则那徐三怎么会半点苦也没吃。   赵长宁立刻解释道:“沈大人误会,大人要是看过证词和物证,便知道此人死不足惜。我是的确从未考虑过其他的。”   沈练淡淡看了她一眼,才颔首:“倒不是怕你判别不公,而是怕你声誉有损。许寺丞跟我提了句,虽然你与那徐三非五服之内的关系,按律不用回避,但沾了点亲故……”   赵长宁立刻明白了沈练的意思。她点头说:“下官明白您的意思,犯人喊冤说判官不公,您同意了是可以重判的。下官倒没什么不服气的,不如您再派一个人跟我们一起判,要是真的有什么不公的地方,倒也可以指出来。他要是真有冤屈,自然伸冤。他要是没有冤屈,也可让他心服口服。”   “我正有此打算。”沈练靠着椅背上道:“后日你同蒋世文一起再判此案吧,他虽然跟你不和,但一向也是公正的。”   赵长宁应是,再判就再判,反正她是公正判案的,不怕别人说什么。   她正要走,沈练却突然叫住她:“你等等。”   长宁回头看他还何事,沈练却从抽屉里拿了两本书给她,一本是《断案集》,还有本是《勘狱》:“季大人现在无暇大理寺的事务,也不能教你什么,这两本是他早年所著,让我交给你。”   赵长宁迟疑了一下,谢了沈练才接过。快步走到门外翻开一看,书已经很旧了,里面很多地方都写下了密密麻麻的批注,一看却是沈练的字迹。他的字飘逸俊秀,书法非常的潇洒,跟他这个人不大相似。   这是他的书吗?   赵长宁把书收了起来,回去之后重新整理证词,将案件发生重头到尾再梳理了一遍,免得进审刑司复审出了漏子。   但案子能重审的事却高兴坏了徐家,有了一线希望,赶紧又来找徐氏,叫徐氏再想想办法。京城毕竟不是真定,他们家没这么多路子。   徐氏正靠着贵妃椅休息,闻言拨开了丫头打扇的扇子道:“求那小兔崽子必然不管用,这是个狼心狗肺六亲不认的主!白白费我口舌。”   来人却继续求道:“二姐,你是他姑母,你若不救他,怕没人救得了了!”   “三哥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弟妹说的是什么话,我如何会不救他!”徐氏说道,“我是要想个万全之策,也让我出一出心口的恶气!”   说罢躺回去静静地想,来人见她愿意帮忙,就拿了丫头的扇子,亲自给她打扇。   徐氏想了半天也没什么好主意,她毕竟只是个妇道人家,从来都养尊处优的,能想出什么好招来。本来她打算整治窦氏出气,但现在大家都各过各的,平日除了给老太爷请安,交集都没有。从官场下手,她又不了解官场的事。后还是弟妹给她出主意:“我听说另一判官姓蒋,出身吉安蒋家,倒不如咱们去那里通一通路子?”   那蒋家徐氏却不熟悉,有些犹豫:“却不知道蒋世文吃不吃这一套……”万一又是个赵长宁呢。   她的弟妹就笑了:“我来之前就打听好了,他那里是可以通路子的。只是我们这样去见人家,肯定连人家家里的大门都进不去。所以来找嫂嫂搭条明路,其他的,我自然就去办了。”   徐氏还是有些犹豫,但想来想去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大理寺是出了名的铁桶,皇上抓得最严,一贯滴水不漏,哪里有这么多关系可找。不过这也无妨,蒋世文不认得他们,却认得赵长宁,徐氏从抽屉里拿了个名帖出来:“你拿赵长宁的名帖去蒋家,想来他们二人是同僚,蒋世文必然会见的。”   她弟妹奇道:“二姐如何得来这物?”名帖一般要亲手写,材质也很独特,免得被人冒充了。   “我从二爷那里偷偷拿来的,你用了记得还给我。”徐氏叮嘱道,“你快去快回吧,我看天色也不早了。”   那人就告辞了徐氏,去了蒋家准备在蒋世文那里通路子。   只是这时候谁也料不到,这蒋世文跟赵长宁是早积怨已深。听说有人拿赵长宁的名帖找上门来,是为了给徐三通路子,蒋世文是好生的惊奇想笑。平时这样大笔银子,而且犯人所犯之错的确可以减轻,他也不会拒绝的。但是今天不一样。   蒋世文收了钱,还问对方要了赵长宁的名帖看真假。本来只是试探,谁知道对方爽快地就给了他,蒋世文一看是真,就笑着收进袖中:“你放心,这事我知道该怎么办。怕你走漏风声,先将名帖压在我这里,免得东窗事发我一个人担了风险,你看如何?”   只要蒋世文答应肯救人了,对方自然是感激万分,别说一个名帖,命压在这里都成!千恩万谢地出了蒋家。   蒋世文一大早就穿好官服,去了大理寺却没进自己的号房,而是到了后院拜见少卿大人。然后将事情一一道来。“……大人,您看这些物件。赵大人连同僚官员也敢贿赂,下官实在是闻所未闻,也不知道赵大人这是安的什么心!如此人品,实在不配在大理寺为官!”   沈练看着放在桌上的信和名帖,沉思不语。然后叫了去请赵长宁、夏衍等人过来。   赵长宁一进门,看到放在桌上的东西眼皮一跳,顿生不好的预感。   “少卿大人找我?”赵长宁拱手问。   沈练就道:“昨夜有人拿你的名帖带着一千两银子找到了蒋世文,买徐靖的性命。你看这名帖是不是真的?”   赵长宁上前一步仔细看,背后蒋世文却冷笑道:“何必再看,赵大人言行不检点,我看就应该送往都察院查办!”   赵长宁一翻就知道是真的,深吸了口气。名帖此物不会随便送人,只有父亲、二叔和窦氏那里有。这名帖蒋世文从别处得不来,能给他的应该只有徐氏!这二婶母竟然如此愚蠢,白白把把柄送到别人手上!她以为她这样能做什么,是救得了徐三,还是救得了徐家?   “沈大人可愿听我一言!”知道沈练惯常不喜欢她,赵长宁立刻拱手道,“此事实在是说不过去,若我真的要贿赂蒋大人来救徐三,我又何必判他斩首?反而弄出这么多的事端来。”   蒋世文立刻冷哼一声:“这就是你赵大人的心计了,你怕别人说你徇私舞弊,所以先判死刑,再提出重审改判。这样不就是既保留了你清正廉明的名声,还能救人吗?我看赵大人应该拿了徐家不少银子吧?”   夏衍却听不下去了:“你不要胡扯诬陷我们大人!大人与那徐三不和,我看他是对大人判他死刑怀恨在心,所以嫁祸给我们大人!”   “嫁祸?”蒋世文冷笑,“名帖无假,何来嫁祸一说?”   赵长宁没有理会他,而是顿了顿继续对沈练说:“大人,再者我就算想救徐三,也应该从证词下手。我与蒋大人一向不和,却白白地把自己的把柄送到他手上,让他来告我。如此蠢笨,也不知道我究竟是想救徐三还是害自己。何况这名帖一事还说不清楚,蒋大人是否能找人证明,名帖的确是我送出去的。而不是有人在路上捡的,或者是从我这里偷来的?”   沈练其实一开始就想到了,赵长宁肯定不会这么蠢,而且只凭一个名帖,又不是证据确凿。此事情理不通,要么就是诬陷,要么就是牵连。   蒋世文一听此人嘴皮子利落,巧舌如簧不差于纪贤。立刻道:“既然证据不清,就应该交给都察院立案查办。要赵大人真的清白,我也不会白白污蔑赵大人!少卿大人,您看这样如何?”   沈练看着蒋世文,突然笑了笑说:“都察院拿了这些东西,将赵长宁留职查办个半年,你升职大理寺丞就有希望了,是吧?”   蒋世文面色一僵,强笑道:“大人这是什么话,我是怕有人坏了咱们大理寺的清誉。”   “事实已经清楚,你要是不能找到人证明名帖从赵长宁那里来,这事我不会让你上报都察院。至于大理寺的清誉,自然有我和寺卿大人管,倒轮不到你来操心。”沈练淡淡说完,就将信封和名帖都放进了抽屉了,“你先下去吧。”   蒋世文看到这里气急,不是平时都讨厌赵长宁讨厌得不得了吗,怎么这时候都开始维护他了!凭什么!他有些忍不住了:“大人……您这是徇私舞弊,掩藏证据!”   沈练眼睛微眯,语气一冷道:“蒋世文,证据就在我抽屉里,你要是能证明,随时可以上报都察院。还有,这大理寺谁清白谁不清白,你当我的眼睛是瞎的吗?你自己做的那些事给我藏好了,不然别怪我六亲不认!”   蒋世文听到这里才终于不敢说话了,他深了口气,冷冷地看了赵长宁一眼道:“多行不义必糟天谴!你自己小心点!”才退了出去。   赵长宁没想到沈练竟然会维护她,他平日分明就是……很不喜欢她的。赵长宁道:“此事多谢大人相助!我虽不怕查,却知道这事会耽搁仕途。”   “不用谢我,你的确没做的事我肯定要帮你。不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恐怕还得自己查清楚。”沈练道,“你既挂名在季大人名下,自然也不能污了他老人家的名声。行了,今日我放你一日假,回去把这件事弄清楚吧。”   赵长宁带着人从大理寺出来,看着头顶的天空良久。   天空又蓝又高,似乎空旷得一物都容不下。   秋天要来了。   陈蛮看着他单薄的身影,给他披了件披风,低声说:“大人,此事应该是您……”   “我知道。”赵长宁笑了一笑。   陈蛮轻轻一握他的肩:“您可有吩咐?”   赵长宁淡淡地道:“当然……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赵长宁带着陈蛮回了赵家,又叫了竹山居的几个护院一起,簇拥着她往二房去。   二房守门的婆子看到这番来势,连忙要阻拦:“大少爷,您这是……这是要做什么!”   “找二婶母说说话罢了,不必紧张。”赵长宁说着径直往里走,而陈蛮则一把推开了这婆子,还有上来要动手的护院。   赵长宁走到了二房的正堂,坐下等着徐氏出来,果然不一会儿,怒气冲冲的徐氏就带着丫头婆子赶出来了,一出来就指着赵长宁道:“混账东西,你这是要干什么!你是个什么身份,这也是你随便闯的?”   赵长宁喝着茶冷笑道:“二婶母大概忘了,我是赵家的嫡长孙,这赵家没有哪里我不能去,也没有什么我不可以管的。”   徐氏气急,她旁边的管事立刻站出来:“你敢跟我们夫人拿嫡长孙的谱,夫人是你长辈,你这是目无尊长!”吩咐身边的护院,“把大少爷给我拿住,我来替大老爷好生教训他!”   赵长宁示意陈蛮一眼,陈蛮立刻就上前扭了这管事的胳膊,甩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少爷夫人说话,你有什么插嘴的份!你还敢教训大少爷了?你算什么东西!”   那管事在徐氏身边,走到哪里不是人人敬他三分,这猛然一下被打,头被打得别过去,脸立刻就高高肿起,一时话都说不出来。   徐氏这才被赵长宁镇住了,走到赵长宁面前冷哼:“你又到我面前来摆什么谱!”   “二婶母不要误会,我好言好语地告诉二婶母,可是您听不进去,我只能这样了。”赵长宁平静地道,“我还没找您算账,拿我的名帖去贿赂官员,二婶母这出戏唱得当真精彩!我被同僚揭发检举,要将我告上都察院,不知道这是不是二婶母的功劳?”   徐氏脸色微微一变,那个名帖她给了她的弟妹!竟然让赵长宁被检举告发了?   难怪赵长宁发这么大的脾气,徐氏从来没见他行事这么乖张过。   “你胡说什么,我从来没给过别人名帖!”徐氏冷冷道,“你自己屁股没擦干净,别赖到我头上来!”   “好,我也早知道婶母不会认了。”赵长宁挥手,让回事处的人拿了本册子过来,“前日下午申正,您的弟妹过来看您,你们谈话一刻钟后她出来了。”放下册子,赵长宁站了起来,背手一步步走到了徐氏面前,“到了申末,您这弟妹出现在了蒋家门口,用我的名帖见了蒋世文。这时候婶母竟然告诉我,名帖不是你给她的?”   徐氏不知道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赵长宁竟然已经把事情弄得清清楚楚了。   她看到赵长宁逼近,心里一慌往后退:“你……谁让你帮理不帮亲的,我求你你也不肯。现在出了事,还能来怪我么?”   赵长宁却站定了,淡淡一笑:“婶母错了,我手里的证据足以判婶母一个行贿,甚至是栽赃诬陷。我没有上报,不过是给您留点颜面。免得大家撕破脸皮了不好看。但你害我差点被诬陷的事,以至于毁我仕途的事,不知道二婶母有什么想说的?”   徐氏一时说不出话来。   事情闹得这样大,正在读书的赵长松很快赶来,他几个妹妹紧随其后,还有人去叫了赵老太爷。   赵长松进来就连忙阻止:“大哥,你这是做什么?我娘她毕竟是你长辈!”   “我敬她是长辈,她可没把自己当成我的长辈。”赵长宁漠然说,“让开。”   “长宁!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你闹得这样大!”赵老太爷也被人扶了过来。跟在他身后的是窦氏和玉婵。   他知道自己这个孙儿最是守礼了,别人不犯到他头上来,他是绝不会反击的。这样大的阵仗,徐氏肯定是做了极为过分的事。   他想不通徐氏究竟做了什么。   “她做了什么事,您却是可以问问的。”赵长宁笑了笑。   ——   赵府已经入夜,点了灯笼。堂屋里站了一群人,刚下朝回来的赵承廉,赵老太爷,目露冷意的赵承义和窦氏。还有站着的徐氏。别的人都被清理出去了。   知道这二儿媳妇做了什么好事之后,赵老太爷气得半点没缓过来。   这无知妇人,她竟然差点败坏了他长孙的仕途,让他长孙被诬陷!还是为了救她那个打死人的侄儿!   事情败露,徐氏再没有什么好说的。她也弱了气焰,解释道:“他不肯帮忙……我不得不想别的办法。父亲,那可是我侄儿,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你就能眼睁睁看着你另一个侄儿断送仕途?”三婶娘乔氏冷笑,“不是亲生的,就是不心疼是吧?”   “行了!”赵老太爷挥手让她们别说了,看了看一直没说话的赵承廉:“她的名贴是怎么拿来的,老二你心里清楚,该怎么说怎么管,我也不好插手。但她差点害了长宁的仕途,你心里应该有数。”   赵承廉站起来点头:“父亲,我明白。”   赵老太爷又看向长宁:“宁哥儿,你看这事如何处理?”   赵长宁放下茶杯道:“只希望婶母得了今日的教训,一则向我赔礼道歉,二则,无论以后是谁问起,这名帖都不是从我这里拿来的,万望婶母记住。否则一个贪污受贿,污蔑朝廷官员,婶母怕是不能逃脱的。”赵长宁自然是要平息这件事。   “你……我还要给你道歉!”徐氏怎么能服气,但现在的关头,她又不敢多说话。赵长宁是嫡长孙,又是探花郎,全家人都重视赵长宁的仕途,要让她给害了,肯定轻饶不了她。   赵老太爷冷冰冰地看着这儿媳,要不是因他不好动手,早一个耳光抽过去了,敢害他孙儿,简直不知所谓!他说:“这事归根结底是你不对,你得给长宁赔礼道歉,二个你得把长宁从这件事里脱出来,以后别人问起那名帖是从哪里来的,我不管你是说你弟妹抢来的也好,偷来的也好。总之,跟我们赵家没有关系,跟长宁也没有关系。”   徐氏听了喃喃:“这……这怎么行!这岂不是陷我弟妹于不义。”   赵老太爷听了忍不住冷笑:“她贿赂官员,哪里来的义?”   徐氏终于不敢再说话了,她也没有想到会有这出。   赵老太爷说完这些,只觉得累,又好生叮嘱长宁要谨慎,这事就先这样处理,毕竟是一家人,把谁撕出去这家里的颜面都不好看。以示抱歉,二房送长房一个田庄作为赔礼。赵长宁应是,平静地喝茶,仿佛方才生气的不是她一般。   等她从正房出来,赵长宁才朝徐氏走过去。   徐氏看着她,只见赵长宁看着她,淡淡说:“二婶母,我敬重你是长辈。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别怪我连本带利一起算给你。还有……这家里的地位我坐定了,以后您就是不愿意也没有办法。”   说罢长宁才带着陈蛮等人离开。只见这个清瘦的身影由众护院簇拥,挺拔清然,的确是不一样了。他赵长宁现在的确是孙辈第一人,举家除了赵承廉,也只有他在撑这个家族的架子了。   徐氏心有余悸,方才丈夫一直一言不发,她跟在丈夫的身后回了二房。见丈夫开始脱官服,她上前去帮忙:“这个赵长宁……现在也太目中无人了……竟连我们的忙也不肯帮。老爷,您说这岂不是没把我们二房放在眼里,您为何刚才不帮我说话。”   赵承廉的动作顿住了,然后他冷厉的目光突然看向徐氏。“你教唆我为了外人,去对付我的亲侄儿?”   徐氏听着他这话不对:“老爷,我只是说这赵长宁,他……”   她话还没说完,赵承廉突然反手就打了徐氏一巴掌,把徐氏打得翻身过去。   他走上前来,指着地上的徐氏厉声说:“我告诉你,赵家是赵家,徐家是徐家,你给我分清楚你究竟是哪家的人!长宁才是赵家的侄儿,你这么害他,还不是害我赵家。还敢从我这里偷名帖,你知不知道太子殿下现在有多器重他?我告诉你,下次再让我发现你胳膊肘往外拐,我就休了你!”   这番话说得又急又厉,把徐氏说得愣了好久。她头发又被打散了,好久才伏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赵承廉一边捏着手,一边淡淡道:“来人,扶夫人去梳洗吧。”   说罢进了内室,不再理会徐氏了。   ——   随后赵长宁则得知,徐氏生了场病,几天都不能见人。   香榧低声告诉她:“您是不知道,现在阖府上下,对咱们都恭敬极了。没有哪个敢怠慢的……”   赵长宁知道是那天二房的事,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太深刻。毕竟原来她这个嫡长孙一贯沉默寡言,又不出众。考了探花之后虽然好了些,但还没有立起威信来。   她现在就需要立起威信,免得这些人都觉得她是软弱可欺的。现在好了,嫡长孙想做什么事,阖府上下没有哪个说个不字的。   “今儿太子殿下要见我,找见平常衣裳就行。”赵长宁放下茶杯,走进内室,“给我送进来吧。”   香榧看着她们家大少爷的背影,忍不住就脸颊微红。只是什么不敢多说,进去为大少爷找了件蓝布直裰,绫布裤子送进去。   太子殿下今日突然要见她,长宁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徐三的案子还没审完,交给了大理寺丞许大人复审。赵长宁最近又在处理案子,许久没有见过太子殿下了。   马车落到了东宫外面,赵长宁被陈蛮扶下轿子,沿着一重重门往里走,只见是金碧辉煌,琼楼玉宇。   太子殿下正在书房里练字,他的侍读学士在旁边看着。他写字的时候目光低垂,单手背在身后,袖子微微挽起。   赵长宁给他行了礼。   朱明熙就笑了,走过来扶他起身。“多礼了,你过来见我这字写得如何?”说着让身边的侍读学士退了下去,还掩上了书房的门。   赵长宁应喏,垂眸看太子殿下的字,突然听到太子殿下在她身边轻轻说:“看看是不是这两物。”   说罢打开抽屉,从里面拿了一名帖,一封信出来。然后朱明熙淡淡道:“我听沈练说了,就替你拿了过来,你亲手毁了吧。”   赵长宁突然抬起头:“殿下!”   朱明熙怎么知道她牵连进受贿的事情,而且……沈练为什么会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他? 第49章   朱明熙只是喝茶:“免得这东西留着生祸患,你还是毁了的好。”   太子私自从大理寺取物,可能会落人把柄,却也不是件小事。   “可是这两物,还有没有别的?”太子殿下又轻轻地问了一遍。   赵长宁摇头,立刻半跪下向太子殿下道谢:“殿下此恩……长宁是无以为报!”太子又扶起她他:“你也别谢我,你是我推举去大理寺的。若你名誉有损,我怕也脸上无光。”   话虽然这么说,但分明就是太子殿下想让她宽心,不要她记挂这份恩情。   赵长宁也不再说话了,此物的确是她的心头大患,日后蒋世文要是还想借题发挥,大可拿这些东西来说事。她将旁边熄灭的烛台拿过来,接过太子殿下递过来的火折子,拢着袖子点燃了蜡烛,火光腾地亮起,将这些东西烧了干净。   这时候外面有人来通禀,说是杜大人求见。   朱明熙一听是杜大人来了,就说:“请老师去宴息处,我立刻就过去。”那内侍却道:“殿下,杜大人说是急事,已经朝您这儿来了。”   杜大人!赵长宁眉毛微微一动,能让朱明熙喊一声老师的杜大人,应该是礼部侍郎、翰林院侍讲学士杜成,也就是杜若昀的父亲。因为当初赵家推拒了杜家的亲事,杜大人一直不太喜欢她。原一直没遇到过,不想今天碰上了。   长宁就后退到朱明熙身后,见门已经打开了,卷帘也被掀开。身穿正三品官服的杜成走进来,给朱明熙下跪行了礼:“殿下,微臣有要事禀报。还请您先清退左右。”   可能真的有急事,他似乎没看到赵长宁,于是赵长宁就行了礼,顺利地退了下去。   书房的房门紧闭,半点声音都听不到,赵长宁就看着书房外的花圃,宝珠茉莉开得正好,满园淡淡的茶清香。   她看到一个孩子站在花圃边上,身上穿着件明黄色团云纹小褂,不到她的腰高,粉雕玉琢。手里抓着一把茉莉枝子,正看着她不说话。   赵长宁一见这孩子穿着明黄,就走了过去下跪向他请安:“五殿下安好,怎么殿下一个人在这里?”心想难不成是五殿下玩野了,跑到这里来,也不知道照看他的嬷嬷发现了没有。   这孩子看了他一会儿说:“我认得你,太子哥哥说过你是探花郎。”   赵长宁一笑,声音很柔和:“是的,殿下竟然还记得我。”她对孩子一向比较和气,更何况面前这个孩子,可能是如今天底下最尊贵的孩子。   朱明谦就说:“看过一遍的人,我都记得。”他的睫毛很长,像把小扇子一样地动,然后垂眸看着自己手里的茉莉花。   赵长宁一时也没说的,问他:“殿下站得这么高,还是下来好不好?”   朱明谦却想了一下,才伸出短胖的小手:“那你抱我下来吧。”他倒不是跟长宁亲近,只是习惯了有人服侍。   赵长宁还迟疑了一下,心想肢体接触会不会对殿下不太恭敬,小孩的手仍然伸着,皱了皱眉:“你为什么还不抱我下来?”   赵长宁才伸手搂住这个软软的小团子,把他抱了下来。   朱明谦看着他,又有点好奇地说:“你是探花郎,应该书读得很好吧。太子哥哥最近忙,不能带我读书,你能带我读书吗?”   赵长宁很为难,该怎么回答殿下,并不是谁都有资格教他读书的。   傍晚的风吹遍庭院,茉莉的香味在晚霞里变得暖暖的,醉醺醺的。   这时候院里却快步走进来几人,里面几个嬷嬷慌忙跑了过来,一看到朱明谦站在这里,连忙过来查看朱明谦是否安好:“殿下竟在这里,怎的自己就跑出来了!”   朱明谦却看着门口的来人,清脆地喊了声:“章姐姐!”   原有个少女站在月门口,穿了件宝蓝色十样锦妆花褙子,兰色挑线裙子,头发未绾起,只戴了两只嵌翡翠莲花的簪子,一对海珠耳环。长得也甚是柔美端庄,正看向这边。赵长宁见这女子未过来,应该是看到他这个外男在这里不方便,于是长宁后退准备回避。谁知道书房的门就打开了,朱明熙走了出来:“何事在外面吵闹?”   那两个仆妇就跪下道:“扰了太子殿下安宁,奴婢们是过来找五殿下的!”   那少女见太子殿下出来了,只能走过来给朱明熙屈身见了礼:“太子殿下。”   朱明熙笑了笑:“竟是若瑾表妹,你如何过来了?”   少女就恭敬地说:“姑母召我进宫陪她说话,结果姑母与齐嫔娘娘有些事,就让我陪着五殿下出来顽。方才不见五殿下,才跟着两位嬷嬷过来找。”   朱明熙听了少女的话,就揉了揉朱明谦的头:“明谦,怎么跑到哥哥这里来了?”   朱明谦就说:“哥哥在见大臣,我遇到了赵大人,他陪我说话。”   这时候杜大人也从书房里出来,自然一眼就看到了赵长宁。赵长宁有点无奈,她能感觉到杜大人的目光在身上停顿了许久,拱手向他见礼,杜成只是淡淡地挤出了一声“嗯”,竟看也不看她,目光带着些许冷意。拱手向朱明熙告退离开了。   朱明熙让长宁先进书房等他,他在外面跟这位若瑾表妹说话。   赵长宁退回书房喝茶,她对这位少女其实很好奇,这位应该身份不低,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女。听到朱明熙跟少女说:“……父皇是提过把你指婚给二哥,不过母后没有同意,怕你自小在家娇养,不会操持他那些事。母后觉得宋家的那位嫡长女嫁给二哥更好,但不知道父皇是什么意思。”   又听那少女轻柔的声音:“这事多谢殿下和姑母了。我向来是最不喜欢那些动刀动枪的……真的嫁了二殿下,怕一辈子都不痛快。偏偏圣上的话,怎么敢有半句违逆。”   “放心就是。”朱明熙道,“二哥对这些从来不会说什么,都是听父皇安排的。”   那少女又笑了笑:“不过我可听说宋应莲自小恋慕您,若将她指给二殿下,怕是她也不会快活。倒不如让周家那位小姐嫁,她却一直仰慕二殿下的威名,后来无意见过一次,更是非二殿下不嫁了,可惜这些事都由不得咱们……”   朱明熙的声音就一低:“什么恋慕不恋慕的,你这话可别随便对别人说,免得坏了人家的声誉。”   他们两表兄妹的感情似乎不错,赵长宁边喝茶边想。这位章氏可能就是她梦里听到的章氏,她现在是不想嫁给朱明炽的。但那个梦里,她最后是朱明炽的贵妃。长宁现在对梦都是半信半疑的,只是奇怪,梦里的人物真的在现实里存在,她还是不能忽略。   接下来两兄妹说话的声音更低了。等少女告退了,朱明熙才走进来。几个内侍跟在他身后,轻手轻脚将书案收拾了,另外铺了宣纸。   朱明熙说:“方才我见老师看你的眼光不对,你是不是和老师有些过节?”   他走过来的身姿俊雅如玉,有种少年的温润,说不出的好看。   赵长宁也没有隐瞒太子殿下什么,苦笑了一下说:“原来杜家跟我们家是世交,微臣中了探花后,两家本来是想结亲家的,后来因微臣已经和老家的表妹有婚约而作罢,自此后杜大人就一直不喜欢微臣了。”   早知道他是很讨女孩子喜欢的,说不定中探花那会儿还被人榜下捉婿过。朱明熙的笑着说:“我竟不知道你在老家还有亲事。”   赵长宁应是。朱明熙就有点好奇:“那我可要看看,什么样的美娇娘才配得上你了。京城里想嫁给你的姑娘恐怕要伤心了。”他说着站起来,走到了书案面前说,“你现在初入官场才多久,就接连得罪了杜家、蒋家,还有个徐家。要不是个明君,还当真护不住你,记得在大理寺行事要谨慎些,我怕护得你一次,下一次就护不住了。”   赵长宁突然想说‘您就是个明君’,但是这话她没有说出口,虽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只是这些话不必说出口。“殿下放心,下官定会万分小心。”长宁轻轻地说,“等殿下有朝一日用得着微臣,微臣日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他这么一说,朱明熙笑了笑:“不说这个了,你也来写一首诗吧,我看看有什么不同。”   朱明熙自幼就是翰林院大学士专门教导,但毕竟又不用科举,跟赵长宁比起来还是有差距的。   只要摸准了太子殿下的脾气,就知道他这个人是很亲和的,叫你做事就做,顾及别的不敢做,他反倒会不高兴   “那微臣就献丑了。”赵长宁走上前拿了毛笔蘸墨,看了眼太子殿下方才写的诗,是出自《诗经?邶风》其中的一首《击鼓》,最有名的那句情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是从里面来的,不过诗的愿意是形容战场聚散离合,战友之间的感情。   太子殿下只写了前四句,她就提笔接着写下去。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朱明熙看着他慢慢写出那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长宁的神情非常认真,薄薄的嘴唇有层柔和的光,一手扶着桌沿,一手字已经成了。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沙场上刀剑无眼,无居无所,也只能有一起赴死的誓言,的确是悲壮的。”赵长宁叹了口气。   待长宁后退的时候,却不小心撞到了朱明熙。一抬头,竟然看到太子殿下也凝视着自己,两人之间顿时生了些古怪,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朱明熙后退了一步说:“你的字是比我好看得多。”然后匆匆地将桌上的纸、卷轴卷作一团,胡乱地也太注意,刚才那张纸也一并卷了卷轴里,扔在旁边。赵长宁心里也有些异样,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个。   随后又有宫女端了温水上来,服侍朱明熙洗手。   “教导明谦的翰林院侍讲学士回乡丁忧了,他正好没有人教导功课,我的水平教导他是一般的。就向父皇请了命,让你教导他一段时间,你在大理寺无事的时候,可以过来教教明谦写字。”朱明熙说,“正好你在翰林院也是挂职的修撰。”   赵长宁苦笑道:“殿下,我可担不起这重任,教导皇子怎么也得是大学士才行啊!”太子殿下也太看得起她了,她就算进了翰林院,这时候估计也在文件堆里熬资历,怎么可能有在皇子面前露脸的机会。朱明熙却笑:“不过是教他写字而已,他才多大,你教他绰绰有余。等开了春父皇会给他再指个老师。”   说罢已经不容长宁拒绝了,看天色快晚。叫内侍进来,把堆在书案上的那些卷轴收起来,装进一个大绸袋里给了她:“……这些你顺路给二哥送过去,他想要北疆的堪舆图,我从御书房给他找了出来。我要进宫一趟,你就先回去吧。”   长宁拿了东西告退,里面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经过二殿下府上的时候把东西给他送了进去。   ——   萧冷的夜色笼罩向宫闱,一盏盏石灯被点亮,檐下侍卫重重,大门紧闭,拿着拂尘的大太监守在外面,看到朱明熙带人过来了,连忙上前请安:“……奴婢见过殿下,圣上龙体抱恙,正和二殿下在里面说话。”   “二哥竟然也在。”朱明熙凝视着紧闭的大门,“公公替本宫通传一声吧。”   朱明熙走进了乾清宫里,宫女们给他挑帘。父皇坐在椅子上批阅奏折,脸色苍白,肩上披了件外衣,旁边是两个宫女在侍疾。二哥站在父皇面前,似乎一直没有说话。   朱明熙就想起章若瑾不想嫁给他的事,若瑾表妹向来喜欢才高八斗的书生,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就有人喜欢二哥这种。高大威猛,遇事沉稳,还能征战沙场。朱明炽看到朱明熙来了,对他淡淡一笑。   “父皇可是心头痛又犯了?”朱明熙几步走上前,他自幼是皇上带大,跟着皇上的感情是最深厚的。   “不碍事。”心头痛是老毛病了,皇上也没有在意,淡淡地道,“连你母后也没惊动的,叫你过来是想问你件事。如今朝廷贪污越发严重,杜而不绝,朕是恨极了这些蛀虫!孙秉户部税银贪污一案告破,朕想诛其九族,有牵连的也一个都别放过,胆大包天了!”   朱明熙立刻跪下了,这事方才老师就告诉他了,彻查后发现孙秉接连贪污了五年没人发现,皇上当即就大发雷霆。老师也早跟他说过如何应对了:“父皇忧国忧民,爱民如子,自然忍不下这等贪官污吏,儿臣愿为父皇分忧!”皇上一向温和,说株连九族怕是生气极了,朱明熙绝不能顺着说,等过段时间他消了气就好了。   皇上过了会儿又问旁侧站着的朱明炽:“你以为如何?”   “儿臣是不懂治国的,只觉得您和太子殿下都对。”朱明炽笑了笑,并不发表意见。   “你三哥也是赞成严惩。”皇上道,“朕将判罪这事交由你管,你二哥带大理寺协理。平时若有什么事要做,尽管找你二哥就是。”   朱明熙应喏。随后听到二哥说:“儿臣自当协助太子殿下。”说完后皇上就让朱明炽告退。   朱明炽出来之后,回望了一眼夜色里灯红通明的乾清宫。   朱明炽回府时天早已经全黑,夏夜的星子散落天上。他快步走进府内,面色有些阴沉。高镇跟在他身后,也走得极快,都不敢说话。其余一众侍卫等匆匆跟着,在陆水堂外面站好。   管事见他回来,连忙叫人拿方才赵长宁送的绸袋过来,他亲自送进去。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朱明炽的声音:“瞧着父皇的意思,怕是要我做太子殿下的辅臣了,早去了我的兵力,还怕我谋反不成?”   “殿下。”高镇立刻起身给他奉茶,“您喝几口茶败火。”   朱明炽一手就拂开了,他闭了闭眼睛,但睁开眼的瞬间,还是压抑不住的一股怒火。因为他已经压得太久了。   朱明炽从小都不够出头,他的母妃出身较低,又不是皇上最疼爱的那个,他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不受宠的皇子,就算再出头也没有好处,他打小跟着宫里的师傅学行军打仗,学武功、骑射。十八班兵器样样精通。   他知道,文章再出彩也讨不到皇上的欢心,因为在皇上心里培养的君主是朱明熙,别的他都不需要。他只有在武功上出挑,才能得到父皇的重视。果然是重视得很!他十八岁那年,父皇就派他去监军。   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郎,只知道战场刀剑无眼,临走前母妃抱着他哭了一夜,怕他有去无回。那时候北疆人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杀了不少人,甚至他都做好了自己回不来的准备,给母妃留下了所有的银子。到了战场后他不服,凭什么有的人就能在紫禁城里高枕无忧,而他却连明天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他发了狠,用两年就迅速地镇压了北疆人,接下来的三年将北疆人打退,其中有多不容易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身上还留着许多伤痕,用了多烈的办法才在军中有了威信。   以至于边疆的兵听到他,没有一个不肃然起敬的。他那时候在军中傲然无双,人人敬畏,但等到一纸圣旨回了紫禁城,却什么都没有改变。他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二皇子,给别人做陪衬的绿叶。   皇上还想把章家幼女嫁给他,以此让他收心帮太子。最嘲讽的就是,章家竟然还不愿意!   虽然朱明炽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娶章家幼女。   他听到的时候,只是嘴角露出一丝冷热。然后父皇让他‘佐太子以东宫之事,做个纯臣。’朱明炽也笑着应是,然后退出来。   高镇说,“当年你我二人一起冲锋陷阵,保家卫国,让边疆百姓安康,哪里是这些紫禁城里这些人可比的!”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殿下既然方才也没有说什么,想来心里全都明白,我说别的就是画蛇添足。”   正是因为心里全明白,刚才才不能表现出一分一毫。   朱明炽了过了好一会儿,慢慢的收敛了火气,语气微沉:“罢!没什么好说的。”   他恢复了平缓的性格,高镇才敢跟他开玩笑说:“我听说章家不想把小女儿嫁给你,皇后娘娘还特地去跟皇上说,推举宋家的嫡长女赐婚给你!说的是怕她娘家的这个小女儿骄纵,伺候不好你。”   朱明炽听了笑笑:“是章家不同意,怕我是个粗人,怠慢了他们家的娇女。若指婚的是太子殿下,应该会愿意得多,可惜皇后又不情愿让太子殿下娶章家的小女儿。说来说去与我没什么干系。”   高镇知道他根本没把这件事当回事。   “今日皇上问太子殿下孙秉一事,殿下可什么都没说的。”高镇又低声道,“那殿下可想过怎么回答?”   朱明炽靠着椅背,手轻轻敲着扶手。他想起很小的时候,他们兄弟三人跟着翰林院掌院学士读书,掌院学士讲课只传授太子。朱明熙生下来不足半岁就被封了太子,那时候群臣还进谏反对,认为立太子过早,后来又一个个地宠着太子,围着他转。朱明睿为此更加发奋读书,甚至是喜欢结交大臣,但怎么比得了天潢贵胄的太子殿下。   他就不一样了,他什么都不说,所有的风光他尽数让给太子弟弟。所以太子党才放心让他在边疆呆了八年。   “没什么好想的。”朱明炽轻描淡写地道。   看到殿下心情已经平和了,管事才敢上前,将那个绸袋放下:“殿下,这是方才送过来的,说是给您的舆图。”   朱明炽嗯了声,拿起个卷轴随手打开看,突然看到卷轴里掉出了一页纸。周围的人又不知道那是什么,顿时有些惊奇。   朱明炽把这张纸捡起来,只见写的是读书人用的馆阁体。上面是一首诗,朱明炽一看就觉得不对,又问管事:“是赵长宁送来的?”   管事就说:“的确是赵大人送过来的。”   赵长宁呈递给他的公文他看过,朱明炽认得她的字迹,所以才这么一问。只是这诗的内容怎么……还放进这里面给了他,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放错了?   高镇有点不明就里了:“殿下,您怎么了?”   朱明炽嗯了声却没有回话,他将自己靠在椅背上,又想起了她不知道名字的《凤求凰》。嘴角微扯:“不知所谓。”   高镇却不知道朱明炽在说什么。“殿下,谁不知所谓了?”   朱明炽摩挲了一下这纸页,又摇了摇头,将这些东西旁在一旁不予理会了。 第50章   大雪自天际飘扬而下,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已经落了两天了还未停,满世界铺天盖地的白。   大理寺里做杂活的开始扫雪,台阶上,青石路。院子里种的那颗柿子树枝桠上也堆满了雪,还有些小小的柿子挑在高高的枝桠上,如一个个精致的小红灯笼。将大理寺这个地方装点出几分喜庆。   赵长宁的书案上也放了一盘柿子,大理寺人人都分了得一盘。   徐恭走在后面跟着进了门,看到桌上的柿子后跟她说:“大人,这经了霜的柿子才甜,幸好前个儿紧赶慢赶摘了下来,否则下雪就吃不了了。”   赵长宁看了看外头的大雪,不知不觉得竟然又到了冬天,去年冬天她还在苦读准备春闱,如今就在大理寺任职了。   自她上次发现了孙秉贪污税银的证据之后,这件案子就一直在漫长的审理期中,当时赵长宁绝对没想到,其间牵涉官员之多之广,几乎动荡了半个户部以及山东一带的布政使官员,其中的从二品大员,山东布政使曹思雨是落马官员中官职最大的。眼下虽然孙秉已经死了,别的主犯都入了刑部大牢,要对曹思雨进行三堂会审,彻底清除税银案的党羽。   长宁笑道:“我不吃柿子,给你和夏衍他们分了吧,快办正事才是。刑部的人可已经押过来了?”   柿子是凉性的,她身子本来就性寒。再多吃凉性的东西身体的底子就更差了。   “没有,说是就在刑部大牢关着,咱们大理寺过去提审。三堂会审要开堂了。几位大人正在后院合计。”徐恭小声说,“不过我听着,让谁做主笔产生了分歧,寺丞许大人想让蒋大人主笔,但沈大人还在犹豫。”   三堂会审的主笔,其实就是记卷宗的那个人,一般都是从大理寺出个人,基本人人都会争着当这个人。特别是审理的案子很出名的话,基本是抢得头破血流的,因为卷宗不仅要呈递给皇上看,还要张贴出去给老百姓看,有些卷宗写得精彩的会因此而一战成名。日后升迁也是名正言顺的事了。   寺丞许大人比较赏识蒋世文,想让他做主笔,等他致仕了,蒋世文就能升任大理寺丞了。赵长宁所任的大理寺寺正只能算大理寺正职,当了大理寺寺丞才是正式进入了领导阶层,不过赵长宁没想大理寺丞这个职位。她资历不够,一年之内转寺正已经不容易了,要想升任大理寺寺丞非常难。   赵长宁去了后院给沈练请安。沈练的屋子里站在寺丞许大人、蒋世文,别的几个大理寺的大人,竟然还有个她不认得的陌生男子,面容粗狂,看着很像个武将,却穿了一身文官的云雁纹的绯红色官服里。在大理寺里穿正四品官服,赵长宁又没见过的,她猜测这位应该是一直在河北治理蝗灾的大理寺左少卿,庄肃。   说起来大理寺的职能很神奇,不仅管诉讼裁定,到了灾荒年间还要管治蝗虫。经常被外派出去督粮、赈济灾民、捕蝗、清理军队什么的。以至于赵长宁进了大理寺之后一直没有看到过这位左少卿。   赵长宁见人太多,进去就站在一边不说话。她听到沈练在跟这位陌生男子说:“……你刚回来,那位常年在外督察的都察院佥都御史听说也回来了,皇上也派他协理此案。刑部是左侍郎带着纪贤审理,我们大理寺也出两个人去审理,最好是在他前面。听说那位佥都御史非常厉害,早年名声很盛,他一出来估计就没咱们什么事了。”   这陌生男子就笑着说:“让我断案还行,刑讯我可不擅长,你带个人去吧!”   “我也没想让你去。”沈练淡淡地说,他的目光就在众人里扫了一圈,叫了赵长宁:“你明日跟我去刑部吧。”   赵长宁应了喏,那陌生男子才看到了赵长宁,颇有些好奇:“咦,这个我怎么没见过?长得细皮嫩肉的。”   沈练忍不住嘴角一抽,说:“他是刚进来的大理寺寺正赵长宁,挂在季大人名下,我偶尔带他做些事。”   赵长宁基本确认这个人就是庄肃了,给他见了礼:“庄大人好,下官赵长宁,才进大理寺一年。”   “既然是挂在季大人名下,那就该叫师兄才是。”庄肃笑眯眯地看着他,“不如你来左寺吧,跟着沈练有什么好的。他这个人无趣得很,你可别跟着他学了那套,成天板着脸!”   “庄肃……”沈练有点无言地看着他。   “好,你继续说。”庄肃伸手示意,他不再跑题了。   “然后就是主笔人选的事,税银案兹事体大,皇上也非常关注。基本此次主笔的人选,就是下任大理寺寺丞了。”沈练在这些大理寺寺正、寺副里扫了一眼,“当然,主笔不能丢了大理寺的颜面,若没做好,别说寺丞了,本职保不保得住也不一定。”   虽然沈练是这么说,但跃跃欲试的人还是不少,基本个个都想当主笔。大理寺寺丞许大人就上前一步道:“大人,既然如此,下官倒是想推举蒋世文,他在我手底下做了五年,经验丰富,也从来没出过什么岔子。”   寺丞这么一说,蒋世文就出列了一步,谦虚道:“谢许大人举荐,下官惶恐,却愿意为了大理寺一去。”   沈练没有说话,那庄肃却看向赵长宁:“小师弟,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想做主笔吗?”   赵长宁刚才一直很低调,听到庄肃在说她,才出列道:“下官资历尚浅,怕担当不起如此重任。”   “这有什么!你沈练师兄刚进大理寺,不过一年季大人就让他做了主笔,再半年后就成了寺丞了。”庄肃虽然很武官的样子,却眉目慈祥,仔细看看跟吉祥物季大人的神情很像,他轻轻说:“既然许大人推举蒋世文,那我就推举小师弟任主笔。”   他的推举,分量当然跟一个寺丞不一样了。   蒋世文脸色一沉,就连沈大人也有些不舒服。这个赵长宁靠家族撑腰进了大理寺不说,现在还不知道怎么的搭上了庄肃大人,要抬举他当主笔!当然让人恨。   赵长宁苦笑,好不容易才在大理寺站稳脚跟,有了相对稳定的同僚关系,庄肃的一句话让她被推上了风头浪尖。后面的人都看着她,当然要看了,他才进大理寺一年!而且这主笔一当,就是下任大理寺寺丞了,那可是正五品!   一年就升任正五品,就是沈练也没有这么快的。   沈练则握拳抵唇低咳一声,这个庄肃,师兄师弟一套到处说!传出去给别人听到像什么样子!   “行了,主笔这事暂时不定,等我考核两日再定吧。”沈练说完让他们退出去。然后他坐下来说庄肃,“什么师兄师弟的!你两年没回来,回来就要推举别人做主笔,传出去别人怎么说!”   庄肃仍然笑眯眯的:“我知道你不喜欢蒋世文。又听到你要带小师弟去刑部,可见你是欣赏他的。你这个人怎么还跟以前一样,欣赏别人也不说,肯定没少折磨人家吧!”   “他还需要磨练,太年轻了。不过心性不错。”沈练淡淡地道。   “一般寺正要升寺丞,没有个三五年是不行的。”庄肃说,“看小师弟有没有这个造化了,成了大理寺寺丞,才有进三堂会审,面见圣上的机会。”大理寺寺正到寺丞是一道坎,成了寺丞才有正式参与大理寺议事的机会。   “看看吧,你我也做不得决定,最后还要上报皇上和户部。”沈练说。这个主笔的位置,其实就是个露面的机会。   ——   下午回家的时候,大雪才稍微小了些。赵长宁先下了马车,凛冽寒冬里风吹着,吹起她的衣袍,脸更如玉一般微透,透出几分清冷。   陈蛮跟在她身后把手炉递给她,原来赵长宁是不肯用手炉的,但是陈蛮发现她的手容易冷,出门无论如何都要带上。一来二去的赵长宁就习惯了手炉的温暖,离了半天手就冰凉得难受。然后她突然意识到人的懒惰都是惯出来的,原来的她怎么可能这么娇贵。   以前大冷的天,她的屋里从来都不烧碳。有陈蛮在,屋里却总是暖烘烘的。   陈蛮这个人聪明,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就知道赵长宁需要什么。   既然他对自己有心,赵长宁也不想耽搁了他,一直让陈蛮继续读书,一年后可以参加乡试。   等走到了正堂,赵长宁才解下斗篷,身后的陈蛮立刻就接了过去。赵长宁回头一看,满天的大雪细碎纷乱,今年的大雪比往年来得都要早。赵长宁跨进屋里,看到赵承廉、赵老太爷跟父亲在屋内说话,赵家最有说话权力的男性们,脸色都有些沉重。   赵长宁走上前见礼,下人立刻给她端了凳子、捧了茶上来。   只听赵老太爷说:“……原来你虽是东宫辅臣,但是三皇子和太子殿下井水不犯河水,至少表面还是平静的。如今你要出头去进谏,是当真把我们家拖进了旋涡里。怕的是经不起折腾。”   赵长宁听到这里端茶的手微动。三皇子和太子撕破脸了,这其实就是不久前的事情,九月九那天宫里祭祖,由太子掌管的祭器莫名其妙地被窃了,一时没找到替补的。九月九祭祖是大事,三皇子的人更进言说太子殿下‘不敬先祖’‘不遵圣训’,因此皇上很不满意,竟当堂说了太子殿下一顿。长宁那天去教五殿下写字,第一次没有见到太子殿下,她知道太子殿下心里不好受。   前段时间太子殿下亲自到皇上榻前侍疾,皇上毕竟还是疼惜他的,所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是太子党却再也不敢放松了,一直紧盯着三皇子,现在皇上身子不行了,三皇子怕也按耐不住了。   “父亲,俗话说富贵险中求。”赵承廉却道,“你若什么都没做,不是功臣,太子殿下登基后何以重用咱们家。”   “我虽不懂,但也觉得二弟的话有些道理。”赵承义虽然只是工部主事,但朝堂的情况还是了解的。   赵老太爷叹了口气,他是老了,觉得日子平平淡淡也好。不过儿孙不这么想,他叫赵长宁坐到他身边来:“宁哥儿,你觉得呢?”   如今赵长宁在家里也有话语权。她看着堂屋里这些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她不知道谁最后会坐上皇位,太子也不一定就是皇上,若新皇不是太子,最后的下场会非常的惨。但是太子对赵家、对她当真没得说,她缓缓说:“二叔倒不妨再等等,若没有大把柄,进谏也只是蚊子咬一口,没什么作用。”   赵承廉沉思,赵老太爷却精神不济了,长宁就扶他回去休息。等回来的时候发现二叔竟然还等着她,见她进来了,就对她说:“长宁,太子殿下的人正在酝酿一个把柄。”   赵长宁看着他:“您这话怎么说?什么把柄?”   赵秉礼摇头:“你在大理寺小心些,很可能会跟税银案有关。”他说,“家里这些老弱妇孺还要我们守着,赵家的荣辱是一体的。”   “长宁明白。”赵长宁说,二叔这个人很有大局观,其实这一年来对她也不错。周氏的事情后,他还送了一个田庄、两个铺子给长房。长宁看了看堂屋里那块她看了十多年的,‘德行如一’的牌匾,牌匾的边缘有些地方有裂纹了。这个赵家她也住了近十年了。虽然不是显赫人家,但却是衣食无忧。这里毕竟是她的家。   第二天要去刑部,长宁一大早就起来了,穿了官服,走到了刑部大牢的门口,见沈练竟然已经带着两个随从在等她了。   赵长宁请安:“沈大人来得早。”沈练颔首:“跟我进来吧。”然后就带着她往里面走。   这还是赵长宁第一次到刑部大牢里来,刑部大牢比县衙大牢好得多,而且戒备更加森严,沈练用腰牌过了三道门禁,才带她走了进去。里头有一间很大的刑室,屋顶盖的是透明的琉璃瓦,天光从里面撒下来。墙上挂了许多的刑具,有些赵长宁认识,有些她不认识,但是这些刑具都黑沉沉的,似乎凝着血迹。很快就有脚链的声音响起,有几个犯人被压了上来。   走在犯人前面的是刑部左侍郎,带了好些刑部的官。   左侍郎和沈练相互见礼,然后按官职大小坐下了。   今天审的是主犯,山东布政使曹思雨。他六十多岁的年纪,有点精疲力尽,蓬乱的发垂下来,新长出来的那一段已经雪白了。   沈练讯问得很冷酷,也很迅速:“背后还有谁牵涉?”或者是“还有没有窝藏别的银子?”   赵长宁看着这个昔日从二品的大员,他现在只是个疲惫的老人,半点没有大员的风光,不过是个阶下囚。说句话都要缓半天,但却很倔强,无论沈练问他什么,都是一样的说法。‘没做过’或者‘不知道’。她在一旁记证词都有些无从下笔。   “不用刑怕是不肯招的。”沈练就不再继续问了,叫了赵长宁淡淡道,“给你一刻钟,接下来你问,刑讯逼供,你选刑具。”   赵长宁站起身低声道:“大人!”她从来没有刑讯逼供过,在她原来的世界里,刑讯逼供是违法的。理智告诉她,这个人是个贪得无厌的狗官,但他看上去只像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跟祖父差不多的年纪,脸上尽是皱纹,疲惫不堪。   “怎么了?”沈练不为所动,“大理寺官员,刑讯逼供都不行,如何做得了寺正。”   赵长宁袖中的手微微一抖,她缓缓地朝犯人走了过去。目光在那排刑具上游移,她不知道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用途,有些很常见,鞭子、锥子、夹板,但还有些稀奇古怪的,根本不知道它们怎么用。   沈练在她背后淡淡道:“磨蹭什么,快选。”   赵长宁低低一叹。这是大理寺常用的刑讯手段,有些犯人太嘴硬,用此让他招。当然,屈打成招的是谁也不知道的。她需要狠下心来,至少她很清楚,根深蒂固的习惯绝对不是谁能简单改变的。而且她也不能够心软,必要要心硬起来,否则官场之路难以走下去。   赵长宁选了个最传统的——鞭子:“就那个吧。”   立刻有个狱卒上前取了鞭子下来,然后沾了盐水,试了试松紧度。她走到犯人面前,看着他:“曹大人,我再问一次,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贪污税银的?跟孙秉勾结多久了?”   曹思雨闭着眼睛冷笑不回话。   赵长宁回头一步,轻声道:“打。”   那狱卒挥着鞭子就朝曹思雨身上抽去,一打就是一条血痕,甚至有的地方立刻皮肉溅开!赵长宁才注意到用的生锈的铁鞭,曹思雨似乎想躲避,但却被人按住了,一鞭又一鞭地抽在他身上。她闭了闭眼睛。   他还不肯招,赵长宁凝神片刻,指了第二件刑具,那是一把锥子。这种事也许只需要一个开头,她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反感了,淡淡道:“曹大人不承认,只能上第二个,却也是我不想的。这锥子既可以穿大人的手,还可穿大人的眼。大人切莫再倔强了,否则我证词也写不出来的。”   曹思雨挨了鞭子,却还有力气冷冷地看了赵长宁一眼:“呸!你们这些狗官,我绝不会拖累别人下水!”   赵长宁只能叹道:“用刑吧。”   那锥子入肉,曹思雨的惨嚎声也响起,却被人按着手躲也躲不开。他道:“别进去了……别进去了……”   赵长宁一看,各位大人的脸色却很漠然,似乎并不动容,果然都是练出来了的。   “你可愿意说了?”赵长宁几步走到他面前道,“大人要是愿意,我自然让他们停手。大人不愿意,我也保不下大人。大人可别忘了,被抓的不止是你一个,还有别人。倘若他们先说出来立了功,大人就没有可说的了”   “说!我会说的!”在极端的疼痛下,人类本能地开始屈服。   赵长宁才坐回去继续记证词,她看到沈练看了看她,对于初次刑讯的人来说,赵长宁做得还可以了,非常淡定。但是其实赵长宁拿笔的手却在始终发抖,克制不住。   皮肉绽开的感觉,分明不是她亲自施刑,却似乎留在她的手上。   之后沈练问一句,曹思雨就回答一句。刑讯逼供倒是的确有效。   要到了询问的末尾了,门外的动静却喧哗了起来,似乎有人也进来了。   侍郎先站起来说:“怕就是佥都御史来了,他这一回来沈大人尽可放心了。这个人最厉害不过了,早年审问犯人,逼供,套供,他最拿手。当年在京城里非常有名气,人人都敬他三分。”还对后面的官说,“快过来,今天让你们这帮小子开开眼。”   当官的都比较怕都察院的人。侍郎和沈练都挺慎重的,站到了门口去迎接。   赵长宁是小官,没道理小官也不去。于是这边的审讯暂时听了,她就跟在后面垂手等着。听说这位神秘的佥都御史是刚回京城的,而且手段了得,沈练也觑他几分,赵长宁倒是有点好奇。   人群喧嚷,好久后她才看到门被打开了,有个人缓步而优雅地走进来,随从下属跟在周围簇拥着他,赵长宁从来没见这么多人簇拥着他。他穿了件新做的官袍,正四品云雁纹的补子,绯红色官袍,嘴上带着笑容。   “竟然能看到周大人亲自前来,您多久没有在京城出现过了,真令刑部蓬荜生辉啊!”那侍郎大人说话却非常的客气,笑道,“您请这边来!”   “吴大人太客气,带我去看犯人吧。”这人说话的声音一贯朗和。   赵长宁却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怔了很久不知道说什么。以至于这个人被簇拥着走到了前面,她也没有出声。   竟然是周承礼!   他是佥都御史,曾经在京城任职,备受别人尊敬……这是她认识的那个七叔吗? 第51章   一众人围拥着周承礼坐下,他还含着笑跟刑部左侍郎说话。说完之后才看向犯人,随后下了位置走到他面前,淡淡地问了句:“曹大人?”   浑身冷汗的曹思雨抬起头,一看到周承礼,眼睛里出现一抹奇异的亮光,却又慢慢将头低下了,声音喑哑道:“……竟然是你!”   “曹大人尽可将一切招了,免得受这些苦楚。你也知道周某人是读书人,见不得这些血腥的场面。”周承礼温柔地说,“但周某人若是真的动了手,却是比常人要狠些的,曹大人要考虑清楚。”   曹思雨闭了闭眼睛,血从他的额际缓缓流下来,他疲惫地道:“说了这些还不够么?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周承礼似乎在背后沉思什么,沈练看了会儿,招手叫长宁过来,吩咐道:“……去写证词。”   好吧,现在她又成辅助角色了。   赵长宁坐下来蘸了笔墨,将二人所说的写下来。   周承礼回过身,他是在看墙上的刑具,刑部的刑具一向是最全的。刑部的环境阴暗,他扫到末尾,才看到坐在那里的赵长宁,一开始只是觉得感觉相似,等赵长宁抬头起来,他才发现真的是她!她表情宁静,手执毛笔——执笔的姿势,还是他亲自纠正过的。   周承礼看着她,嘴唇微动,竟没想到她在这儿!   那接下来的刑讯该如何进行?   周承礼似没看到她,又转过头跟左侍郎说:“他既已经奄奄一息,倒不如休息两日再审。换个人刑讯——”又是语气一顿,“让这些人先出去吧,我不喜欢有人在场。”   于是顷刻,赵长宁就被清退出场了,只三位大佬留在牢内,他们这些小官在外面吹风。   不远处就是刑部的马厩,大雪里盖着温暖的稻草,马们的皮毛都油光水亮,慢吞吞地吃草。末尾那马小了一大圈,看着他们这些在外面吹冷风的官员,甩了甩马尾巴,悠然自得。然后长宁才发现这分明就是纪贤的驴,它脖子上还挂着刑部专用的牌子。跟马养在一起,抢马的草料吃,马儿们都怕它三分。   大雪又开始飘扬,只见得有个穿着厚厚长棉衣的人走过来,懒洋洋地抱了个手炉。却是个熟人,纪贤。   赵长宁身边的多是刑部官员,给纪大人打招呼。纪大人却看到了赵长宁,笑眯眯地说:“咦,这不是赵大人吗?许久不见啊。”   “纪大人这么冷还要出门?”赵长宁笑问。   “人穷志短,出去喝杯酒而已,赵大人要一起去吗?”纪贤道。   大明朝的官员俸禄真的很低,例如海瑞,他是出了名的清廉,平时只靠俸禄吃饭。他老娘过生日的时候买了两斤肉吃,竟然传为稀奇事,连皇上都问身边的太监:“朕听说海瑞昨天买肉了?”   听说纪贤在京城为官,从没有人知道他家世如何,只靠俸禄活,当然是真的很穷了。   “不善饮酒,纪大人去吧。”长宁淡淡笑道。纪贤就道:“那赵大人继续吹吧。”从马厩里牵出他的毛驴,骑着毛驴一颠一颠地走了。   凛冽的北风从空旷之处席卷而来,吹得满天际都是乱雪。   ——   天色暗下来,大雪不断,赵家却前所未有的热闹。挂了红绉纱灯笼,前院还摆了几桌席面。数位朝廷大员前来道贺,车马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都察院佥都御史周承礼复职了,多年前他被外派去江浙一带,至于去做什么没有人知道。这番回来却是官复原职,早年听闻过他威名的、与他结交的都来了。他笑语晏晏地站在宴席之间,与同僚对饮。   一辆轿子停在门口,轿子门压低,有个人从轿子里跨了出来,却是身着正三品官服的杜成。自从赵长宁与杜若昀的亲事不成,杜成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过赵家了。原来周承礼在官场从未表明过他是从赵家出来的,现他才知道是周承礼是赵家的养子。他看着‘赵府’二字叹了口气,对随从道:“行了,进去吧。”   赵老太爷听说杜成来了很惊讶,亲自去迎了杜成进来。进来之后杜成却与周承礼、赵老太爷进了里屋说话。   赵长宁坐在宴席里喝茶,自从七叔这次回来后,走到哪儿都是众人围拥,可见身份不一般了。都察院佥都御史虽然和詹事府少詹事同为正四品,但是佥都御史却是有实权的,两者比不得。她连单独跟他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她百无聊赖地偏头对四安说:“四安你看,这时候咱们头上那块匾额要是掉下来了,砸死十个人里八个都是太子党。”   四安哦了一声,好久才问:“少爷,什么意思啊?”   “自己想吧。”长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赵长淮侧头看了看长兄喝茶,嘴角微微一扯。“那大哥也是其中一个了。”   赵长淮受翰林院侍读学士赏识,前段时间已经升为修撰了。如今翰林院的庶吉士里,他是最出挑的一个。他坐在那里默默地喝茶,似乎周围的繁华,周围的一切与他的干系都不大。   有时候看着这个弟弟,赵长宁也有种他心思沉如大海的感觉。竟和周承礼一般,看不透。   梦里,他最后官至兵部侍郎。   赵长宁没有接他的话。   等宴席散了都没有看到周承礼,但应该是要去给他请安的。回屋子里看了两本卷宗,长宁才去东院。   周承礼还在跟个长宁不认识的官员说话,看到她过来,招手让长宁随着他一起出来。周承礼背着她面对雪夜,问她:“今天我看到你在刑部,做什么?”   “刑讯犯人,我是跟着沈大人一起去的。”赵长宁说。她原来有很多话想问周承礼,但这个时候,外头是雪夜,头顶是灯笼,冷风静静地吹拂着。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了。   周承礼转过身看她,他比她高了很多,长宁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她闻到他身上一股陌生的淡香。   “你刑讯犯人了?”   赵长宁点头:“既然是大理寺官员,倒也无可避免的。”   周承礼很久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她,替她挡住从外面吹进来的风。“怕吗?”   赵长宁笑了笑:“很奇怪,我也以为我会怕,但却觉得那不是怕,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说不清楚。”   周承礼就叹了口气:“以后还是不要往刑部跑吧,科举做官都罢了,我随着你折腾。这些你怎么能做。下次再让我看到,我当众拉你出去!”他又道,“我这几个月不会在家里住,你有事可以叫人带信到都察院给我。”   长宁苦笑,七叔还记得她的身份呢,有时候她自己都忘了,她说,“那侄儿就先告辞了。”   周承礼嗯了声同意了。   赵长宁离开了东院,只是走在路上的时候,周身都浸没在黑暗中。赵长宁突然顿住了脚步,抬起了手。   她的手,竟然还在微微地发抖。   刀入骨,锥入肉,血液飞溅的声音,皮肉绽开的声音。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她臆想出来的,但是都很清晰。   她把发抖的手握成拳头,表情冷了一些,她必须要学会心硬。这个世界里除了自己之外,谁还能真正的庇护她?   她轻轻地喃喃了一句:“所见非真,所听亦非真。”   四安跟在她身后问:“少爷,您究竟在说什么?什么不是真的?”   赵长宁摇了摇头,将肩上的斗篷拢紧,淡淡道:“无事,走吧。”   ——   三天之后,曹思雨的审问就有了结果。   周承礼是皇上调回来专门审查税银案的,都察院专门督察官员贪污,这方面比大理寺跟刑部厉害。   听说周承礼用了十二种刑法,一种比一种残酷,令人毛骨悚然。最后崩溃的曹思雨才吐露出,是三皇子在背后指使。赵长宁不知道这个结果是不是周承礼逼出来的,这段时间她都看不到他。而沈练的确也没带她去过刑部了。   一时间朝廷中的三皇子党人人自危,证词递到了皇上面前,三皇子就被罚了禁闭,听说是李贵妃在书房外面跪了两个时辰,皇上也没有松口。   这样一来,三堂会审主笔这个位置,却没有人愿意去了。   原来没牵涉到皇子的时候,这是个美差。但倘若在写证词的时候,冒犯了皇子惹了皇上生气,可能连命都保不住!沈练一时两个人选都找不到,许大人不肯推荐蒋世文了,庄肃也不推荐小师弟了。这事可不能开玩笑,写好了皇帝未必高兴,写得不好惹得皇帝大发雷霆,脑袋搬家却是一句话的功夫。   最后,沈练就把赵长宁找了过去,告诉她:“——这个主笔由你来当。”   庄肃当即就生气了,道:“沈练,你要干什么!现在让蒋世文过来当主笔,他不是很愿意吗?”   沈练凝视着赵长宁:“你记住了吗?”   赵长宁拳头握紧,但还是应了声是。上司的话,哪里有你反对的余地。   以至于她在教导五殿下的时候也有些走神,想着这桩案子。沈练这次选她做主笔,大理寺倒没有人有怨言了。   赵长宁给五殿下布置了一篇字,孩子就在那儿乖乖的写。他拿笔都还不太稳。   过了一会儿他抬头道:“赵大人,你有什么心事吗?”   长宁就看着他,朱明谦说:“我今天写错了三个字,你都没有提醒我注意。”   这孩子不愧皇室血脉,小小年纪聪明异常,甚至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惜上头三个哥哥争得你死我活的,他的年纪还太小,等他长大,那三个早已经争出了胜负,黄花菜都凉了。   这样一想,长宁对这个干净无暇的孩子又柔和了些,半蹲下身跟他说,“下官方才没有看到。殿下写错不打紧,后面更正就行了。”   朱明谦却放下笔,奶香的小身子下了座位,走到赵长宁身前,稚气地问她:“赵大人,你是不是担心太子哥哥?”他说,“前段时间,母后就为了太子哥哥担心得吃不下饭。太子哥哥会做皇帝的,你们就不要担心了。”   赵长宁听他说这话,却立刻皱了眉头,握住了朱明谦的肩膀道。“殿下,你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是不是有人教你的?”   她第一反应是有人要害朱明谦,这话她听了倒还好,被有心人听去了。朱明谦和太子都会遭到皇上的厌弃,毕竟帝王无情,最忌惮的就是别人觊觎他龙椅下那块地方。   朱明谦摇了摇头:“没有人教过我。”   长宁还是心存疑虑,非要问清楚不可。否则让这个孩子到处去说,岂不是害了他!“那殿下这话可对别人说过?你要老实告诉微臣,可是有嬷嬷教你的,还是三殿下身边的人?”   炉子烧得暖烘烘的,风吹动帷幕,光影一阵一阵的明灭,孩子陷入团团的雪光中,更精致得如雪球一般,他抿了抿嘴唇,说:“不是别人教我的,是我梦到的。”   “我还跟嬷嬷说过我的梦呢。我梦到赵大人跪在金銮殿上。太子哥哥坐在龙椅上……然后嬷嬷吓到了,告诉我对谁都不能说,让我赶紧忘了。”朱明谦看着她,“可是做这个梦的时候,我还没有见过赵大人,怎么会梦到赵大人呢。”   赵长宁许久没有说话,其实是她太惊讶了。   首先她想是不是朱明谦在撒谎,但接下来她觉得不会是,如果五岁的孩子有这个心计,他也没有目的啊。既然她能梦到,为什么朱明谦就不可以。只是……两个人梦的内容怎么是完全相反的。在她的梦里,登基的是朱明炽,但朱明谦却梦到了太子殿下。   “殿下,你嬷嬷说得对,这话不能再说了。”长宁摸着他的头缓缓说,“否则你会害了你的太子哥哥的。”   朱明谦点点头,听了长宁的话,“我不会对别人说了。”   这时候书房的厚棉帘被挑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来,其中一个笑道:“你借她来给五弟授课,我看着两个却是一起在偷懒。”   赵长宁一看是太子和朱明炽进来了,立刻跪下请安。心里立刻想,刚才那些话他们二人不会听去的吧……   “二位殿下安好,是五殿下想让微臣给他折纸鹤,可微臣却不会。”长宁说。   朱明谦立刻反应过来:“太子哥哥、二哥好,是明谦想要纸鹤。”   朱明熙一笑:“要纸鹤,你却要问你二哥,他做这些小玩意儿最擅长了。”   朱明炽本来就中立,虽然三皇子出了事,可是他跟太子的感情却没有受影响。他穿着件玄色的锦缎薄袄,大冬天的似乎也不觉得冷。西北边界苦寒,想来京城的这点冷还不算什么。听了之后就笑了笑:“纸鹤有何难,倒不如给你些更好玩的。”   说罢叫内侍去拿了些席草来,他只用单手,席草却灵活地在他的手指间绕来绕去。他的手掌很大,想来拿剑的手都是这样的,五指非常的灵活,不一会儿一只蚂蚱就成型了,再拿了几根席草,编出一个小鸡来。   朱明谦毕竟是孩子,看的喜欢得不得了。赵长宁也看了那小鸡两眼,蚂蚱倒不难,其实她也会。只是这小鸡却非得巧手才编得出来……   朱明炽接连给朱明谦编了好些,叫他捧着去玩,他才从朱明熙这里告辞了。   朱明熙却留了长宁一会儿,倒没有别的事,二人兴趣相投,不过是一起讨论诗词曲赋而已。说得尽兴,长宁也有些投入,不觉就握住了太子殿下的手,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看到太子殿下神色有些不自然了。但他又没有躲开,反倒任她握着。   “微臣冒犯。”长宁笑了笑放开手。   “你我何谈冒犯。”朱明熙却说,“我被父皇责罚那几日,你还每天给我送字帖来,叫我静心。你待我的真诚我明白。”太子殿下突然有一瞬间的沉默,大概是想到了那几日的辛酸。   其实赵长宁何谈真诚,她求的也不过是自保而已。保自己,保住赵家。但太子殿下对她这么好,她也不忍。   等从东宫离开,出了朱红大门,长宁才整理了官袍,沿着直道一直往前走。直道上还残留着冬日的积雪,皂靴踩上去融了一地的雪水。   冬日灿烂的午门外,赵长宁看到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等着她。   ——   朱明炽坐在马车里,正披着件灰鼠皮的斗篷看书,炉火照着他坚毅的侧脸。有的时候长宁就在想,他究竟能看什么书,他不是不通四书吗?   朱明炽看她穿得多,想她应该是怕冷,就将火炉拨得更热了些。然后说:“大理寺有一道腰牌可畅通各处监狱,我要你帮我进刑部大牢,不能有别人知道我进去过。”   赵长宁顿了顿问:“殿下想进去见曹思雨?”   朱明炽抬起头,看着长宁往后一靠:“你只管做就是了。”   “若以后出了岔子,刑部有记录,很容易就能查到下官头上。”赵长宁淡淡道,“所以下官要问清楚,殿下究竟要做什么。”   朱明炽偶尔会找赵长宁替他做点事情,赵长宁倒是想不做,可不敢不听朱明炽的。更何况这位可能日后要登上帝位,如果不是原则性的问题,赵长宁一般都不会回绝的。也许她也天性怕死吧。   朱明炽嘴角一扯:“放心吧,我只是问点事情。又不会杀了他——再者这段时间提审他的人很多,没有人会知道的。”   赵长宁却觉得这件事有风险,但凡会留下证据的东西都有风险。   朱明炽本来不出声等她,见她不语低笑一声,然后半跪起身。长宁浑身一紧,朱明炽已经靠得很近了,再多半寸就要挨着了。马车的空间这么狭小,她几乎整个人都在朱明炽的压迫下,浑身紧绷。只听朱明炽冰冷地在她耳边说话:“你不是喜欢我吗?为我做这点事都不愿意?”   赵长宁手握紧,看到他结实的手臂就在身侧,几乎要将她抱在怀里了。淡淡地道:“殿下言重,只是我实在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喜欢殿下了。”   朱明炽眼睛微眯:“你这样的人——”然后他顿了顿,没有往下说。   赵长宁这样的人,对别人的喜欢即是引诱。她的每一寸肌骨,每一个动作。若常人知道这个人女装究竟是什么样,这样的对比有多强烈,肌肤相亲是什么感觉,怕早就按捺不住了。   还是别告诉她了。   这样的事,她若知道了肯定会真的利用。而且……他居然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抵挡。   看来的确是放错了,竟然这也能弄错。朱明炽坐了回去,说了句:“……你还真是不知所谓。”   赵长宁还在想,莫不还是那首《凤求凰》惹的祸,但又觉得朱明炽不会是这种自作多情的人吧。想来想去,平时跟这位爷似乎并不亲近吧,不过眼下这个事却是要解决的。“既然殿下一定要去,我有办法让殿下进去,不留痕迹。”   进刑部大牢的确需要腰牌,而且要记录,但是入刑部却不需要。进去后赵长宁只需说自己未带,借用别人的腰牌就是了,刑部内的人却是不需要登记的。   虽然不知道他要找曹思雨做什么,但没有拒绝的余地。   夜色已深,赵长宁借口大理寺还有些问题没问清楚,带了装扮成司务的朱明炽进去。   牢门打开,朱明炽的确只跟曹思雨耳语了几句,竟真的一点都听不到。曹思雨却侧过身,炯炯的目光看着朱明炽,干燥苍白的嘴唇微微抖动:“二殿下——”   朱明炽伸出根指头:“不用多说了,明白就是。”   他从牢里出来,赵长宁依靠着牢门等他,两人自刑部大牢出来,赵长宁忍了许久才问:“殿下究竟想威胁我到何时?”   “到我不想威胁为止。”朱明炽看她一脸的隐忍不发,嘴角一挑。随意从袖里拿出一物,放在长宁手上。   “方才无事随便编的,没什么用,送你吧。”   赵长宁感觉是个有棱角、冰凉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只草编的小狗儿,蹲在她的掌心上,吐着舌头。 第52章   冬日放晴,屋内炭火烧得旺。屋内燃着供奉给祖先的香,这味道是长宁闻了很多年的,闻着就觉得很舒心。   赵长宁在陪赵老太爷下棋,她发现当真人无完人,祖父这么好的人棋品竟然很臭,经常悔棋,输了还会急。   赵长宁为了让他老人家高兴,自然故意放水让他多赢几盘。今晚老人家赢高兴了,就告诉她:“你棋艺退步多了,记得好生练练。”   赵长宁只能笑着说:“好……孙儿一定多练练。”   赵老太爷一边把棋子捡回罐子里,一边问:“长宁,我听说三堂会审,你被选成了主笔?”   赵长宁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祖父竟然也知道了。”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沈大人选你做主笔?”   赵长宁顿了一下,叹道:“大概猜得到……我是太子殿下的人,就算是出了差错我也不会丢性命。沈大人是想保全别人的性命……”   赵老太爷一向觉得自己长孙心思通透,果不其然,他捋着胡须笑道,“祖父为官三十多年,觉得为官唯有一条最是要紧的,两个字,忍得。你拿回去,好好品味着。别看你二叔和七叔现在风光,当年忍了多少苦是你不知道的。你七叔小的时候……”   赵长宁专心地看着祖父准备仔细听,谁料得他又不往下说了,顿了顿,伸出两根手指指了指茶壶。   赵长宁立刻会了意,给老人家续了茶,等他接着往下说。   赵老太爷眼睛微眯,似乎回忆起了往昔:“承礼的父亲去四川任职的时候他才五六岁大,后来他父亲没了,我带他回来。一开始承礼谁都不认,谁也不亲。当时你祖母还在世,想给他换身衣裳,都被他咬出个血印子……他长到十岁都这样,后来却不知道因为什么慢慢好转了,最后是彻底看不出来了。如今别人看到他,谁不夸他一句谦逊有礼,风度翩翩。”   原还有这么一段事,这却是赵长宁不知道的。   “你的为官之路还长,虽比别人升得快,但也比别人坎坷。看你三叔、四叔的孩子都不成器,咱们家的未来,也就指着你和长淮了。”赵老太爷叹口气,“如今我这老太爷是歇息了,不知道还有几年可活,能不能有朝一日,看你们站在金銮殿上。”   看到祖父脸上的皱纹,日渐斑白的头发,长宁眼中一热,想起幼年他让自己罚跪,他为自己撑场。想起他教自己刻石。人再怎么保养,也是留不住时光流逝的。祖父当真比前几年老了很多。   “祖父长命百岁,现在身子骨硬朗,还有好多年可以活!一定看得到那时候。”长宁微笑着说。   赵老太爷就笑:“行了,我午睡了一会儿,你不是还要去你二叔那里吗?”   长宁应是,扶赵老太爷歇到罗汉床上,给老人家掖了被褥,然后才退出来。   她带着随从和小厮沿着这条路慢慢向前走,前面是正房的八卦亭。   家里的女孩们在亭子里做针线玩,妹妹玉婵也在,跟二房的玉婉说哪个花样好看,桌上摆了一堆时新的绢花。四叔的小儿子拉着姐姐的手,嚷着要玩翻绳。   玉婵抬头看到他来了,便牵了裙子向他跑过来,笑道:“哥哥,你怎么过来了!”   长宁现在在家里的地位高,玉婵自然更敬重和喜欢兄长,看到哥哥眼睛就亮晶晶的。   亭子里的弟弟妹妹也看到了长宁,纷纷起身给她行礼请安,居然有些拘谨。   长宁在大理寺为官,不常在家中,他们经常被灌输兄长有多厉害的观念,偶尔见到是她,态度却是局促又小心的。长宁看到亭子里屈身一片,才道:“起来吧。”   赵长宁要转身走了,四叔的孩子却迈着小步跑到她面前,伸长了胳膊,递给她一朵绢花:“这个送给哥哥!”   长宁看那绢花在寒风中微微摆动。才接过来,看了一会儿,旋即轻轻握在手里,拢入了袖中。“谢七弟的花,回去吧。”   她随后就走开了,但是走了很远还听到他们笑闹的声音,后面有人给她披了斗篷。她回头望过去,那些如花一样的面孔。   长宁就这么立着,嘴角含着淡淡的笑容,衣角被风微微吹起。   寂寞是因为想要热闹。   热闹是他们的,不是她的。她低下头看了看手心里的那朵绒花。   ——   三日后就是三堂会审。   这次三堂会审由太子主审,朱明炽监审。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位巨头协同审理,三部正六品以上官员旁听。阵容非常的豪华,排场也很大。   主审的审堂就在大理寺东直房,公堂两侧门打开,一侧坐着主笔,另一侧则是副主笔。堂下观看的也是三部正六品以上的官员。   赵长宁刚入坐,就看到太子殿下被众人簇拥着过来了。他穿了件月白绣四爪金龙的袍子,披了件灰鼠皮大氅,俊秀的脸在冬日的阳光中透着玉一样的光泽,看到赵长宁之后,几步向长宁走过来。   “长宁,今天是你做主笔?”   赵长宁放下笔站起身,向他见礼:“太子殿下。”   朱明熙虚扶起她:“……今天的主笔凶险得很,如何让你来做了!”一贯温和的语气都低沉了些,“从未问过你在大理寺的事,这差事竟然落在你身上,是否大理寺里有人刁难你?你如何不告诉我?”   赵长宁笑了:“殿下折煞我,我凭殿下进了大理寺,别的事自然要自己做了。”   朱明熙嘴唇微抿。他一开始看重赵长宁,是在会试里看到赵长宁的文章,文采斐然,有宏图大略,原看诗文沉稳,以为此人是个三十大概的男子,谁料到殿试上一见却是个不足弱冠的少年,长得那般的秀雅纤细。   他当时就生了重用的心思,原来想着把他安插到大理寺,甚至还想着也许能安入一个棋子。后来他才想着,既然赏识长宁,何不捧他做个纯臣,日后他也需要这样的人。   “罢了,既然已经做了,我也只能替你稍微担待些。”朱明熙叹道。   赵长宁一笑,目光落在朱明熙的手上。他的手虽然好看,却也是有力量的。   朱明熙说完才回了主审位。然后进来的才是大理寺寺卿季大人、刑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这可是真正的三司法巨头老大!随后进来的是沈练、周承礼等人。人前七叔没有跟长宁说话,径直走上堂上的协审位,低头在朱明熙身边轻语,朱明熙听了微微点头。又侧头跟朱明炽商量。周承礼才落座。   大人们往堂上一坐之后,周围顿时鸦雀无声。旁边的司务也立刻开始给她磨墨,让她记庭辩内容。   朱明熙拍了惊堂木道:“开堂,带犯人。”   三司会审跟别的不一样,审理由主审、副审、三位大人轮流发问,其实在之前的刑讯中,这些问题周承礼已经都问过了。三位大人只是补充得更加完整,思维更加清楚,形成完整的关系网,将牵连的四十多位官员的罪名一一审问清楚。   赵长宁凝神定气,笔不停写。旁边伺候磨墨的司务看得目瞪口呆,伺候了这么多年,看到过写得好的,但没见到过能写得这么快这么好,文笔辞藻还能兼顾的。   等轮到了周承礼发问,赵长宁突然听到周承礼开口就道:“你可与三皇子暗中勾结,贪污税银,将部分用于孝敬三皇子,得三皇子保你平安?”   此话一出,赵长宁的笔尖微微一抖。果然还是来了!随后她镇定了心神,继续往下写。   接下来周承礼一句句地直逼深入下去:“何时与三皇子联系的?”   “三皇子曾经要你做过什么?”   “可与三皇子合谋别的事,孙秉是否为你所害?”   周承礼的问题几乎都围着三皇子,三位大佬的额头都渗出了些细汗。这场三堂会审,周承礼醉翁之意不在酒,根本就不是在审税银案,但给他撑腰的人就坐在前面,听说二皇子也表明了态度,他是支持太子的。两位皇子都没有说话,只是一边喝茶一边看周承礼问,他们有什么置喙的余地。   太子殿下先前受辱,岂不是要想方设法报复回来的。   聪明人自然就静默不语。眼睁睁地听着周承礼越问越凌厉。   这是赵长宁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七叔,她很有理由相信,这个人是曾经叱咤京城的。   赵长宁下笔越来越稳,一字字一句句,如刀刻纸上。   审理完四十多个官员,中途休息一场,也是到了傍晚才完事。赵长宁总算是见识了一番周承礼的风采,倒真的名不虚传。多年经验,又快又狠,不然这场三堂会审审三天三夜也有可能。   她最后放下笔,手已经酸软得不像是自己的。待墨迹稍干,赵长宁就呈递给了太子殿下过目,再依次给副审、协审看。到了七叔面前的时候看到他在喝茶,看了一眼后微微点头,他知道自己问的是什么。   太子殿下首肯后,长宁把案卷用糊封起来,这份案卷要由她亲自入宫交给皇上。   帝王看到这份卷宗后静默了良久。   东暖阁站着两位皇子,刚放出来的三皇子朱明睿却是跪着的,他的脸色略有菜色,人也似乎瘦了些。他在宗人府被审问的时候,上面的问题都是已经问过百遍的,写的是什么他一清二楚。   太子殿下和二殿下也不开口说话,东暖阁就静得可怕,只剩下宫人轻轻放茶盏的声音。最后是皇上自己合了卷宗,有些疲倦地道:“税银案——就此先作罢了!牵涉官员一律处斩,日后永不再提。”   “父皇!”朱明熙似乎想说什么。   皇上摆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再往下追究不必了,当年太祖皇帝查一起胡惟庸案,便杀了数万人,以至于朝廷中无官可用。若再往下查个个都不干净。酷法之下尚有蛀虫,何况只是纠察案子。”   朱明睿几乎可见的脸色一喜,但又看到皇上握着案卷的手指骨泛白,其实强忍着心里的生气,愤怒。证据如此确凿,骗自己不是都不行,不过是家丑不外扬,不过犯事的是他的亲儿子!   只是也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来人,把三皇子——给我带下去继续禁闭。”皇上叫了人,然后不再看朱明睿。朱明睿茫然地看着皇上,父皇一向是温和、开明的,但他是天子,如果真的是一副温软的心肠,他怎么可能当得了天子!   “父皇、父皇!儿臣冤枉的啊,当真不关儿臣的事,是有人屈打成招的!”朱明睿接连磕了好几个头,突然想起了什么,慌忙地说道:“您调回来的那个周承礼,他是太子的人啊!是他要害我的,是他要害我的!”   皇上却看也不看了,冷淡地道:“带下去吧。”   这样的事,朱明熙已经体会过了一遍。   他只是垂手放在身侧,嘴角始终是平缓的。   又听皇上继续问:“主笔是谁?”   朱明熙眉毛微动,若父皇不问起主笔,赵长宁自然无虞,但是父皇却问了。他道:“回父皇,是大理寺寺正赵长宁,新科探花郎。”   皇上听到这里看了朱明熙一眼。   赵长宁跪在外面等了很久,从日头还盛的时候到夕阳斜长。一开始她是很镇定的,但是越跪越茫然。   她看到朱明睿被押了下去,没有以往的尊贵,显出几分疲态。皇上既然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没有饶恕,她一个才六品的小臣子呢?生杀不过掌握在别人的一念之间,这就是皇权。   其实她已经想过了,皇上若迁怒与她,大不了就是掉脑袋而已,虽然她还是相当的不甘心。她才进官场几年,还没有过几天好日子,还没有实现自己的抱负和理想。祖父还没有看到她站在金銮殿上,母亲父亲、姐姐妹妹也许就指望不上她了。   远嫁后没见过几面的大姐,温柔的二姐,还没有出嫁的玉婵,对她饱含期待的窦氏……   华灯初上,这些人的脸一个个在她的心头滑过,赵长宁紧紧地捏着拳头,神色漠然。她突然开始憎恨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为什么不据理力争,为什么不反抗,即使这样会招致沈练的厌恶。   难道她在心里就想的是太子能保住她?她究竟是什么时候有这种想法的?真的出事的那天,谁能保得住她!   只有自己保自己才是最靠得住的!有筹谋,有计划,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忐忑了。   赵长宁跪得笔直,心里突然生出几分冰冷,同时她告诫自己,再也不许这样了,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她要是想被人护着,早就应该找个人嫁了,内宅里跟一群女人争斗度日,她虽然是无奈走了这条路,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绝不会再回去的。   很久之后,赵长宁才看到宫门又缓缓地打开了,这次从里面出来的是朱明熙,他带着随从,一步步地走到了赵长宁面前,单膝半蹲下来。   御道两边的莲花石座里放了蜡烛,映照着长宁的侧脸。赵长宁的眼眸中藏着浮动的灯火,好如城隍庙那日,一盏盏漂浮流入河中的祈愿灯。   “皇上说……”朱明熙微微一顿,“皇上说你言语刻薄,字字锱铢。”   旋即接着往下说,“——所以,罚你三个月的俸禄,抄录一百遍道德经。”   赵长宁听到后面这句话,才松了口气,身体立刻有些瘫软。没等太子来扶,她又慢慢跪起来了。嘴角一扬:“既然无事就是好事。还要多谢殿下,您也应该是为我求了情的。”   朱明熙摇头:“倒也不只是这个,父皇很欣赏你的才华。这次虽然罚了你,但我约莫着父皇是彻底记住你了。”   能被皇上记住,只要不是什么坏印象,通常都有好结果。   朱明熙扶着赵长宁站了起来,让长宁先跟自己回东宫休息片刻。   东宫西暖阁,点了烛火,摆了菜肴。   “这酒名太禧白,是宫中的珍品。”朱明熙叫内侍给赵长宁倒了酒,此酒莹润澄澈,浓厚而不腻,味道绝佳。   赵长宁摇着酒杯,喝了两口就觉得劲儿大。   朱明熙一杯缓饮,道:“长宁,你觉得父皇喜不喜欢我?”   太子面如冠玉,一如往常的温润,笑了笑:“父皇养我就像盆景一样,修去多余的枝桠,剪出他喜欢的样子。他怎么知道,我暗地里长出了多少他不知道的枝桠呢。”   每个人都是多面的。   长宁的酒杯在手里一转,可能喝酒喝多了,就道:“殿下,其实没有人知道我也是很懒的,我情愿睡觉也不愿意看书。不过大家都以为我刻苦,那就让他们都这么以为吧……”   朱明熙没想到长宁竟然有点洒脱、有点满不在意地说这句话。他微微地一笑,凝视着赵长宁。   他发现长宁吃了很多,摆在她面前的那碟水晶甜糕。   朱明熙就道:“今天那道点心做得甜,我都吃不下。你倒怪喜欢甜食的,那便包起来让你带回去吧。”   “多谢殿下了。”长宁不想推辞了,她的确喜欢这碟糕点。   喝了会儿酒,眼看着宫门要下钥了,长宁就起身告退,朱明熙也没有留宿她:“……知己交往不在朝朝暮暮,我就不留你了。回去小心些。”又叫人挑着盏羊角琉璃宫灯给长宁照着路回去,还低声叮嘱内侍,“赵大人喝了些酒,务必把他送到马车上。”   结果他回头一看,却发现长宁靠着桌沿,似乎睡着了。   朱明熙眉头微皱:“……竟然酒量这么浅。”早知道不给他喝太禧白了,这酒后劲儿大。   他扶了赵长宁起来,同时对伺候他多年的老太监刘忠魏道,“开个偏门,让赵大人的马车进来接他。”   这夜从皇宫回去,长宁甚至没来得及洗漱,倒头就睡了。   她的屋内烛影浮动,已然站立了一个人。   周承礼背手默然地站在,看着赵长宁蜷缩在被褥里,她睡得脸颊带着微微的红晕。   周承礼觉得有点不对,靠近了低头一问,叹道:“竟然还喝了酒。”   他坐在长宁的床边,抚摸着她的长发,淡淡地道:“长宁,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赵长宁睡梦中只是觉得旁边的人温暖,伸手搂住了他的胳膊,紧紧抱着睡了。   周承礼默然,片刻之后,屋内只余安静。   ——   翌日赵长宁再去大理寺,却觉得跟平日有很大不同,往来的同事,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远远地就跟她打招呼。赵长宁笑着回应,自己却觉得奇怪,这是怎么了?   等她转过一处拐角,才听到有人说:“是赵大人自己顶了上去,昨晚还被皇上罚俸禄,否则别人上,指不定得掉脑袋……别看蒋世文平日冠冕堂皇,这时候还不是打退堂鼓,让人家赵大人去了。”   “赵大人虽然靠太子才进的大理寺,人品却没得说……”   原来是这样。   徐恭在她身后吹捧道:“大人,您舍己为大理寺的事迹,已经传遍了整个大理寺。”   长宁静静地想了会儿,又笑了笑。她缓步走到了后院,沈练在看文书。   听到动静,他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了,淡淡道:“昨天差点要死的时候,是不是很恨我?”   “沈大人英明,的确有点。”赵长宁说。   “今天听到别人夸你,是不是没这么恨了?”沈练再问。   赵长宁这下不说话了。   沈练继续看他的文书:“你若是不比别人做得多,做得好,担更多的责任,为什么是你升官,而不是别人呢。我虽然严厉,不过做事情还是有原因的,这时候若在你跟蒋世文之间选一个人做大理寺寺丞,你说大家会想选谁?”   赵长宁静默了一会儿,道:“下官谢过大人。”   “差点要死的是你不是我,谢你自己吧。”沈练道,“既然想做出一番成就,就把自己的真本事拿出来,知道吗?”   赵长宁这下算是对沈练心服口服,此人倒有些面冷心热的味道。   她回了自己的号房继续工作。   这天回府的时候,长宁却觉得有些不对,阖府的气氛都很紧张,二叔早早地回来了,与赵老太爷在屋子里说话,见赵长宁回来了,让她一起进去。二叔面色凝重,轻吐一句:“今晨刑部大牢曹思雨突然翻供,说是被人屈打成招,被太子示意陷害三皇子,写下血书呈递给了皇上。”   赵长宁有些震惊,怎么会突然翻供呢!“皇上可信了?”   “有人伪造了太子手写的书信,确为太子笔迹,我们怀疑是内鬼所为。我们不知道是谁授意了曹思雨,刑部也未查到别人出入的记录。”二叔深吸了一口气,“皇上已将太子禁闭,宣改为九卿会审。”   赵长宁突然想到了朱明炽,是他……那天他去了刑部!   而且还是她帮了朱明炽!   “殿下现在可好?”赵长宁低声问。   “不知道,禁闭在宗人府的监牢里,无人能探望。”赵承廉也低叹,“禁闭如何能好,殿下一贯养尊处优……”   长宁心里难以言语的复杂,掐着手心后背一阵阵的发冷,明明昨天晚上,太子殿下还温言地跟她说‘知己不在朝朝暮暮’。   是她的摇摆不定害了殿下。   “二叔可弄清楚,此事背后是三皇子还是二皇子了?”   赵承廉道:“我等都觉得是李贵妃还不死心,买通了东宫的人……正在排查东宫内奸。”   “查二皇子。”赵长宁看着赵承廉,无比清晰地说,“不知道二叔还记不记得我进大理寺后,经手的第一个案子。淮扬漕运贩卖盐引案,所有涉及人员都被灭口了。我后来查过卷宗……怀疑这事是二皇子所为。如果是他牵涉进漕运案,那么数以百万计的白银,二叔以为他会拿去干什么?”   赵承廉一时没弄明白:“你怎么知道的?可有证据?”   当初赵长宁在弄玉斋,听到朱明炽吩咐下属的事,她当时就回去查了卷宗,那次那位管漕运的大人,牵涉的正是淮扬漕运贩卖盐引的案子。然后她又想到了很多可疑的地方,顾家众人被灭口,如果只是贩卖盐引,用得着这么大的阵仗吗?必然是在掩藏别的秘密!   百万白银,这可绝不是个小数目,只有军饷才这么大的额度。   长宁道:“二叔先不管我是如何知道的,您顺着往下查吧。”   多说就暴露了她自己的秘密,赵长宁也不能多说。   ——   紫禁城黑云压城,天色漠漠昏黑。   太子入宗人府三个月不出,而三皇子却被放了出来,圣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原来一开始这么的疼爱太子殿下,但仅仅为了这件事,就把太子殿下关到现在,一些人甚至认为,太子殿下已经不行了。反而因为三皇子先前受了委屈,皇上更加的关照三皇子,对李贵妃也恢复了往日的宠幸。当然这段时间最为宠幸的却是二皇子,皇上经常召他入宫侍奉左右。朱明炽虽念书不多,不懂什么吟诗作对的,但见识多趣事多,总能引得皇上大笑。   于是本来还力图救太子的一些人,纷纷转换了势头,开始观望局势了。   这天是二月二,龙抬头,宫里要准备祭祀。而陛下终于松了些口风,允许探视太子了。   这是自三个月以来赵长宁第一次得见太子。   宗人府大牢倒是比寻常的大牢好些,但跟东宫比自然是远远不如的。   朱明熙坐在牢里,衣着头发尚且整齐,只是清瘦了不少。但还是温润、谦和,俊秀的少年太子。在禁闭室里看书。   “殿下。”长宁在外面跪下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毕竟这一切都有她的原因在里面。   朱明熙看到他眼里却闪过一丝亮光,将手里的书合上,犹豫了一下靠过来:“你如何进来的,外面守卫这么严格?”   “五殿下请了圣旨,我进来给您送一些您可以看的书。”长宁半跪下将包裹打开,把带来的书尽数拿出来,“都是您喜欢看的,”然后赵长宁低声道,“……皇上虽然罚您,但轻易地就松了口风,也从未提过会废太子的事。您尽可放心,我们一定会救您出来的。”   朱明熙紧紧地握住书,低声叹了口气:“长宁,你知道父皇为什么罚我吗?”   赵长宁看着朱明熙,没有说话。   “我从未陷害过三哥,但是我知道你七叔他们在做的事,我不说话……就是默许。父皇心里明白这个,他最厌恶看到的就是戕害兄弟,史书里他也最不喜欢玄武门之变。”朱明熙柔声叹道,“他们叫我不插手,我做到了。但是现在做成这样,我不得不插手了。”   赵长宁听到这里暗想,太子殿下难不成是有后手?   朱明熙略撩衣袖,徐徐伸手在赵长宁的掌心里写了个字。然后对长宁说:“我书房里有一本象山全集,你下次替我带来吧。”   赵长宁将手心合拢:“殿下放心,下次一定给您带来。”   等她退出来的时候,才仔细揣摩朱明熙那个字的意思,章。   章姓大臣朝中只有一人,吏部尚书章静,此人老谋深算,一向是从不参与皇子们之间的事,太子为什么让她去找这个人?   赵长宁走在御道上,看到朱明炽乘轿从身边经过。朱明炽一如往常,穿了件深紫绣螭龙纹的长袍,英俊挺拔。赵长宁先向他行礼:“二殿下。”   朱明炽抬手示意随从停下,道:“赵大人这是去探望太子殿下了吧,几个月不见,他一切可好?”   “多亏了二殿下,太子殿下现在一切安好。”赵长宁静静地看着他,“二殿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这招也用得妙。只是不知道能动摇几分皇上的心思。若我是二殿下,怕是还要再想办法才是。”   朱明炽的眼神一闪,淡笑道:“看来赵大人找到克制我的办法了,如今不怕我了。只是赵大人胡言乱语的,实在听不出来你要说什么,太子殿下戕害三弟,我是当真心痛。”他转动着手上的扳指。“我在边关待久了,不知道太子殿下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竟然做得出这么心狠的事……手足相残。”   赵长宁笑了笑,低声道:“说来大理寺最近在复查淮扬盐运一案,下官不才,手里已经有些证据了。不知道二殿下与此事有没有什么干系,当年淮扬盐运运判满门被害一事其实是没有查清楚的。那些银子究竟去了哪里,到现在也不知道呢。”   她被朱明炽逼出了狠劲儿,什么梦也不管了。淮扬案朱明炽脱不了手脚,如今她有了证据,就敢反威胁他了。   朱明炽似乎没有听到,笑着问:“上次送你的小狗,你可喜欢?”   赵长宁觉得表面功夫也不必做了,不再理会他,径直地从他身边离开了。   朱明炽则示意随从继续走。   乌云滚动,浩瀚滚动向天际,淹没了最后一丝太阳的金光。   春雷终于引动,闷雷作响,一场瓢泼大雨顷刻之间就倾泻而下,行人四散避雨,不过片刻之后,街上就寂寥无人了。   三皇子的府邸里,朱明睿与朱明炽在议事:“……原以为朱明熙是个猫崽儿,却不知是只收起爪牙的虎,差点让我在宗人府永远出不来,多亏了二哥救我。”   “三弟自己要小心,下次我可未必帮得了你。”朱明炽道。   朱明睿叹道:“……说来母妃已经提醒过我了,是我自己未留意。”   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起了雾,到处都白茫茫地一片。   “这大雨不停,今天怕得留二哥宿我这里了。”朱明睿看了一眼隔扇外的大雨,叫人去烫几壶酒来喝。   朱明炽看着暴雨倾盆,却突然想起了边关的雨。   其实他在边关的这八年极少看到下雨,有一次接连干旱了半年,河水都要枯竭了,渴死了不少战马。敌军还偷袭他们的粮草,雪上加霜。军纪不整,军心不振,眼看着就要败仗了。   当时他单枪匹马冲入敌军军队,生擒了对方的首领,将他的头颅砍下来挂在军营上以振军威。绝望的士兵们看着挂在军营上的头颅、看着主帅,举刀大吼,吼得眼睛涨红。当夜就下起了这样的瓢泼大雨,其实没有人知道他跪在雨地里,浑身发抖,他怕自己回不去了。   这些事,紫禁城里的人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战场艰难,不知道能活着回来,并且击溃敌军,赢得将士的爱戴,他需要吃多少苦。   不过这些都过去了,现在他坐在这里,前面没有敌军等他,后方不会缺粮少水。   朱明炽捏着酒碗灌了一口酒,火烧一样地滑下了喉咙。   魏颐、高镇二人陪着两位殿下喝酒,气氛却一时沉闷。魏颐看着大雨,感叹着:“说来,我还想起去年那个姑娘。派人找了一年了,竟什么也打探不到。”   高镇却是满不在意:“不就是个姑娘嘛,魏大人若喜欢,我明儿送两个美婢到你府上。”   “那些庸脂俗粉,怎么能跟那位姑娘比。”魏颐无力地叹道,“那姑娘你看着冷冷清清的,不爱搭理人吧,行为举止也不娇羞吧!抱在怀里你才知道,什么叫做天生媚骨!我可以说一句,没有人是不想要的。”   高镇对魏颐太无言了,朝朱明炽那个方向示意:“咱们那位爷不就给放走了吗,我看是半点没动心的。”   “二殿下在军营呆了八年,怕是没兴趣了,你瞧他平时也从不跟别的姑娘来往啊,别说那位姑娘了,恐怕对谁都坐怀不乱吧。”   朱明炽喝了口酒,听到了他们的话却笑了笑。   坐怀不乱……   那天有没有坐怀不乱,只有他才知道。   他第一眼看到赵长宁,其实就是有兴趣的,否则朱明睿问起,他不会脱口而出一句不错。然后她坐到自己身边来,身边暗香浮动,即便她只是几个谨慎的小动作,他也全部尽收眼底。   抓到赵长宁偷听他说话,赵长忐忑而害怕地后退,但是她不知道,她这么无助而警惕,越容易激起他的兴趣。   他把赵长宁按在身下亲吻,其实差点没控制住真的强了她,手劲把她按在梁柱上,几乎狎弄的亲密。后来才猛然清醒过来,小不忍则乱大谋,此人可是太子的人,他又怎么能为了女色这般作为,当真是昏了头脑,所以才放开了她。   估计赵长宁也感觉到了,所以她才怕他。包括接下来的数次见面,无论他表面上多么的淡漠、疏远,她似乎也一直怕他。   但是朱明炽却越来越想要她了。多奇妙的事,一个大理寺官员,两榜进士,竟然是个女子。谁又知道那身官袍下,掩藏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身子。   朱明炽一贯是很能忍的。只需要把他想要的谋求好了,赵长宁又跑不了,也没有人知道她,以后还不是任他予取予求。从知道的那一刻起,其实他就已经开始觊觎了。   赵长宁如何知道这个,只当是朱明炽戏弄她而已。其实那晚去刑部,朱明炽能轻易地来去自如,怎么会需要赵长宁的帮助,不过是另有目的而已。 第53章   朱明睿听着他们都跑偏了十万八千里,道,“二哥,咱们这事还谈不谈了?”   “三弟尽管说便是了。”朱明炽继续聆听。   朱明睿才继续说:“朱明熙心机深不可测,必然要反击,二哥你现在风头正盛,怕要小心。说来我们兄弟四个里,五弟还小,你却是性子最随和的,一向从不在父皇面前出挑,如今父皇反倒疼爱你几分。若说支持朱明熙……我倒是更愿意听二哥的!”   朱明炽喝酒的动作一停,他笑着拍了拍朱明睿的手:“三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个武将,怎么懂得治国方略,看着大臣的折子也糊涂。父皇现在看重我,还不是因为我手头没有兵权,与那些文臣又说不到一块儿去。”   朱明睿将自己二哥的反应尽收眼底。   早年母妃就告诉过他,朱明炽出身低微,若他有心取得帝位,必然需要蛰伏。但朱明炽在战场上一鸣惊人之后,母妃又有些迟疑,后来见朱明炽回来之后,父皇没收了朱明炽手上所有的兵权,而朱明炽也一声不吭之后,母妃才放松了警惕。   眼下,朱明炽先与他交好,又与太子殿下交好,却又出卖太子殿下。母妃让他要格外谨慎些。   毕竟走到这步了,谁不想要这个位置呢。   但是朱明睿却看不出朱明炽究竟是什么心思,如果朱明炽是全然不出彩,光华内敛,搞不好他以为这个人心机深沉,还会忌惮许多。但他对父皇毕恭毕敬风头大出,战功又摆在那里,朱明睿反而不这么忌惮。更何况朱明炽的确是不懂治国的。   一则,他心里很清楚父皇是绝不会让朱明炽当太子,偌大的天下交给他怎么治理?文臣怎么管?二则,他觉得朱明炽也没有母妃说的那样厉害,如果真的这么厉害,他还会好好地坐在这里吗?   父皇日渐老了,不过是贪恋有子孙陪伴,所以常召见朱明炽而已。   他最忌惮的还是宗人府里那位。毕竟皇上从不说废太子,朝臣也无人敢提,皇后也好好的。只是想起自己被□□陷害一事,朱明睿还是恨得咬牙切齿。   大雨骤歇,一本《象山全集》被送进了章家。   章大人看后将书合上,遂感叹道:“太子殿下有大智慧,非常人能比得。”   随后换了官袍进宫面圣,为太子递上一份陈情书,再加一本殿下亲手所写的起居注,里面竟然是历年来记录皇上教育他德行的点点滴滴。章大人跪地叩首道:“皇上,自太子殿下被拘禁宗人府以来,上书求情的折子上了一道又一道,您皆一一责回。此物乃东宫之人整理太子旧居所发现,主事为了此物特地来求见微臣。微臣翻看一二,却被殿下这份赤纯之心感动。心想殿下就算有不是,那也是因为脾气温和待人友善,未管好下属的缘故,却绝不至被拘禁。微臣斗胆,为太子殿下求情!”   春寒料峭,皇上又因病而疲惫,披了件外衣听政。   为太子求情的绝不止一个人,但章大人身为吏部尚书,内阁首辅,一向不参与派系斗争。他为太子求情倒是稀奇。   太监递过陈情表与起居注,陈情表皇上只是略略一翻,待看到起居注的时候,神色却不一样了。   他手把手教这孩子的那些东西,他居然字字谨记,这本起居注边缘已经卷起,不知道已经翻过多少遍了。   仁君者。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广开言路,广纳贤臣。心宽以容天下,胸广以纳百川。   他似乎眼前浮现了那个稚嫩的孩子,被他抱到椅子上。他站在他身边,一句句地教导他读书,孩子尚且稚气,一句句地跟着他念,无比认真。他对皇后的感情一般,不过是中宫主位而已。但是对于太子,他却是真心爱护。   皇上似乎在出神,久久地没有说话。   乾清宫的烛火一直亮了许久,才有旨意传出来,移太子出宗人府,恢复日常供奉。   宫里的人脉读四通八达,乾清宫一句话传出来,不过一刻钟后宫就都知道了,再一刻钟皇子们就知道了。   而赵长宁知道的时候,也不过是深夜而已。   陈蛮给她掌着灯,她正在草拟奏折。她写完之后搁笔,自己从头到尾细细读了遍。   不久后就有人进来,传了太子被放出宗人府的消息。   赵长宁道:“知道了。”随后仔细斟酌,才收了笔墨,带着奏折去了东宫。   从宗人府出来,太子殿下已经梳洗过,换了一身织金长袍,他盘坐在东宫西暖阁里,他表情淡然,俊秀的脸变得瘦削了不少,更显成熟了。两侧也坐着约莫六七人,都是心腹。周承礼坐于首座,跟太子殿下说话:“这些日子我等想尽办法,也未能救出殿下。实在惭愧……殿下能出来就好。”   赵承廉叹道:“三皇子的案子,周大人也颇受牵连,这些天上的折子都被陛下驳回了。倒绝不是他没有尽力的。”   朱明熙叹了一声,这些人一直试图救他,他怎么会不知道。“周先生也不容易,我心里明白。”   有宫人进来通传,说赵长宁过来了。   长宁走入灯火通明的殿内,跪下请安,将手里的奏折递给了朱明熙:“殿下交代之事我已经办好了。”   朱明熙让她写了一道奏折。太子殿下的确非常的聪明,他让她从他那处取了起居注,再交给章大人,竟然就能让皇上宽恕他。看来殿下虽凡事放任手底下的人去做,心里却是极为清楚的。恐怕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他让赵长宁写的折子是同参朱明炽与朱明睿的,大概也猜到是这两个人一齐动了手。   赵长宁听到太子的意思,却是斟酌许久。参朱明炽当真不难,她有很多朱明炽的证据,但这个度却要把握好,她用盐引一事反威胁朱明炽,自然不能透露。半分真东西不写,她心里也有愧于太子殿下此番受的苦,毕竟有她的原因在里面。   于是奏折里写了三条,一参朱明炽暗通于漕运,二参朱明炽与边塞有联系,意图不明。三参朱明炽结交群臣。   朱明熙一看觉得奇怪,后面两条他也知道,这第一条的漕运是怎么回事。“结交群臣也罢了,这暗通于漕运,你如何知道的?”   “微臣手里有些物证。”赵长宁在大理寺为官,查案是老本行了。“不过也不能确凿,否则早已经尽数交给殿下了。殿下何时知道二殿下有二心的?”   “二哥害我,其实我倒是预料到了几分,”朱明熙微微一叹,“以前重要的事都瞒着他,必然是有别的内奸,否则他不会连我的手迹都能临摹。”   “微臣觉得二殿下的确不容小觑。”杜成沉默了一会儿,难得地开口说话,“二殿下监察大理寺,见到曹思雨也不难。更何况这次殿下与三皇子都受害,得益最大的却是二皇子,本来就可疑了。”   又有人说:“杜大人说得有道理,但下官却觉得,皇上是决不会把皇位交给二皇子的,毕竟要为江山社稷考虑。”   “皇上无意,二殿下却未必无意!”杜大人冷哼一声。而周承礼赵承廉二人这时候都不再说话。   “二殿下与漕运勾结这事赵大人有证据。不过我还有个问题。二殿下因什么而通漕运?他究竟在做什么,可是为了搜刮钱财?”杜大人也不愧是正三品大员,立刻就想到了问题的关键,“沿着往下查,若能发现是二殿下从中作梗,或者在谋划什么大事。不仅能冲淡三皇子事件给殿下带来的影响,还能拔除一枚心腹大患!”   另外又有人说:“那还得请杜大人一查才能知道了!”   朱明熙想了会儿,轻轻地点头同意了。从宗人府出来之后,他不是没有改变的。朱明熙将长宁所写的奏折收了,递给了杜大人:“这道奏折烦请杜大人上奏吧。”   赵长宁垂首没有说话,她当然知道朱明炽控制漕运是为什么,漕运是他贩卖盐引的通路。而盐引的收益背后肯定还有更大的阴谋。但这个她不能直接说,否则朱明炽肯定不会放过他。只能点出来让别人去查,到时候疯狂打击之下,朱明炽必然顾不上她。   这点私心,她却不能为外人说道。   随后,朱明熙将赵长宁叫入内室,告诉她:“长宁,眼下我还有一件事托付给你。”   “殿下请说。”赵长宁道。   朱明熙沉吟:“外面那些人——我并非全然信得过。”他叹了口气,“但是我不知道哪个是需要被怀疑的,只有你,我却是全然能信的。明日你去山西会馆,里面有个驿站,会有个人送信到那个驿站里,他说要柳刀胡同的人来取信。我需要你替我把这封信取回来——无论用什么方法。”   赵长宁在猜测太子殿下的用意,他为什么突然让自己去取信。而且还是无论什么办法——很明显,这封信不是给太子的。   太子殿下说全然信得过她的时候,赵长宁的手指轻轻蜷曲。   赵长宁说:“殿下想要此信是为何?说得清楚些,微臣取回来的把握更大。”   朱明熙摇头:“我也说不清楚。但你取回来了,我大概就知道了。”   赵长宁应下之后,他又凝视赵长宁道:“但若有旁的事发生,就不要顾忌信了,切记保你自己。”   这信究竟是何人的,朱明熙为何会这么说。赵长宁心里暗思,笑着应诺。   从太子殿下这里出来,迎面吹来就是春天的寒风。   周承礼见赵长宁穿得单薄,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拢在了她的肩上。“你怎的开始帮太子写奏折了?”   七叔的斗篷,长宁也没觉得有什么,拢紧了说:“是殿下在狱中托付我的,当时也没有别人可托了。”   “以后少写,莫让这些事牵连到你。”周承礼叹了口气,走到前面去了。   赵长宁想叫住他问什么,他摆了摆手上马车了。   次日沐休,赵长宁就带着陈蛮徐恭二人,借由喝茶、听梆子腔的名义进了山西会馆。   会馆今天正是开堂唱曲的时候,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徐恭跟陈蛮留在外面喝茶。赵长宁便让他们自己喝着酒,她避开热闹的人群往内,朱明熙说过内里有个号房,是山西的驿站。赵长宁转过拐角果然看到了驿站,一个做儒生打扮的老先生正在记账,这就是山西与京城的驿站了。老先生站起来拱手:“这位公子可是来取信的,姓甚名甚?”   “老先生先坐吧,”赵长宁道,“我喝多了,在外面吹吹凉风罢了。”   老先生笑笑继续记账了。   不过一会儿有个人骑马停在了院内,此人目光严肃,生得一双蒲扇大手,红膛脸色。勒紧了缰绳问那老先生:“柳刀胡同的人还没有来?”   “今天是迟到了,阁下不如先下来歇会儿。”老先生连忙笑着迎上去。   那人皱眉道:“如何会迟到,我今日还有急事要赶回,晚了就赶不上出城了。”   赵长宁眉毛微微一动,此人一口山西口音,瞧他胯下的马又疲惫不堪,难不成是一路从山西疾驰过来的?她再仔细打量,却看到他那双靴子,那是军营特有的黑靴,鞋底比普通鞋底厚半寸。柳刀胡同……正是太子所说的。   应该就是这个人了。   赵长宁面色不改地坐在院中晒太阳。这人没等到柳刀胡同来人,却又不肯把信交给老先生。但随着时间越来越久,他就有些焦躁了。   老先生忍不住道:“阁下还信不过我么?我在这里坐馆二十多年了,从没有送错过信。”   那人着实耐不住了,只能从怀里拿出个包裹,递给他:“除了柳刀胡同的人,就是给别人看一下也不行,可记清楚了?”   老先生点头答应,一匹马又从偏门疾驰出去了。   赵长宁这才起身,走到了老先生周围,笑着问道:“老先生在此已经二十多年了?那我倒是有个人要向老先生打听打听。”   赵长宁跟老先生说了个,自己贫寒时被一位兄台接济,一直心存感激,却找不到这人的故事。   她与老先生边聊天边喝茶,茶水灌得多。时间紧张,趁老先生上个茅房的功夫,她已经迅速无比地解开包裹,探手进去摸出了封信放进袖中。等到老先生回来,才跟他感叹道,“……可惜老先生不认得此人,我是找了多年也没有发现他的下落的。今天说到这里,怕要跟老先生告辞了。”   老先生大感可惜,跟她说:“……若有发现跟公子说的像的人,我一定告知公子。”   跟老先生辞别,赵长宁从后院走出来后,才拿出了信。这信与普通的信差不多,只是信封上写了‘贤兄亲启’四个字。   究竟写的是什么?   这时候门口传来熙攘的声音,连会馆主人都亲自去迎接,似乎是有大人物来了。赵长宁把信放回袖子里,准备行个礼就出去了。抬头一看,却发现门已经开了,会馆的主人跟在来人的身边走进来,来人竟然是朱明炽!   他被众人簇拥,正好看到了赵长宁。   赵长宁立刻跪下请安:“二殿下。”   朱明炽看她在自己面前跪下,嘴角一扯:“竟然是赵大人,起来吧,我不想惊动别人。”   赵长宁站起身,朱明炽又没说让她退下,她只能站在他对面。不由地想朱明炽亲自来山西会馆干什么?总不可能是来听戏的吧。   “赵大人来山西会馆做什么?”朱明炽却先问她。   “取友人所寄的一封信而已。”长宁倒是一副非常自然的样子,还略露信的一角,以表明自己的确没有说谎。   朱明炽看了赵长宁所拿的信一眼,眼睛一眯,眉尖微挑。“哦?赵大人是来拿你的信的?”   “的确是下官的信,难不成殿下也是来取信的?”赵长宁已经将信收入袖中。   “我只是来听曲而已。”朱明炽抱肩看着她。   “……此信是我早年结识的朋友所寄,故今日来取。”赵长宁又说了句。   “嗯,赵大人竟还有山西的故交。”朱明炽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长宁拱手:“那下官告退了。”   “既然大人要忙着拿信,那我不打扰大人了。”朱明炽侧身让她。   这时候响起了唱戏的梆子腔,朱明炽似乎顿足听了片刻,才跨过门槛离开。   赵长宁也隐约听到了高亢的唱腔,带着塞外的苍凉,千变万化,婉转动听,唱的是杨家将征战沙场的故事。山西的戏曲,朱明炽在山西边关保了边疆八年,肯定对这个很熟悉吧。   她也听了很久,才从侧门出去。   朱明炽站在后院,唱腔依稀可听,他闭眼仔细听着。旁边有人低声道:“殿下,方才赵大人拿的信封不是咱们的么!您怎么……”   刚进来的时候,朱明炽就知道她拿的是自己的信,不过笑着看她搞什么明堂,偷拿别人的东西,还不知道主人就在她面前。   院子里伏地跪了一群人,面对亲自到来的朱明炽噤若寒蝉。   朱明炽淡淡地道:“随她高兴吧。”他看着手里的信封,居然是一笑,“反正……她也拿错了。”   山西那边的边疆会一次给他送三封信,只有一封是要紧的,其他的都是掩人耳目之用。若不是这些人出入府会惹人怀疑,朱明炽也不会借山西会馆来传信。方才虽然只有一瞬间,他已经看清楚了,要紧的那封信上会有个红腊封印,但赵长宁带走的那封信上并没有。 第54章   当赵长宁回到赵府之后,她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   山西会馆……朱明炽曾在山西多年,送信的人是军营的,而且朱明炽还亲自前去会馆。   这封信是朱明炽的!难怪方才她觉得朱明炽的表情有些奇怪,他看到自己拿走了他的信,还装作是自己的,不知道心里怎么想。   如果刚才朱明炽发现她拿了他的信了,却还让自己拿走了……   赵长宁立刻将信封拆开,果然,这封信不过是普通的信件,写的也只是些边疆琐事。   长宁喝着茶沉思,方才太过匆忙,她也没有检查那包裹里是几封信。朱明炽为人谨慎,传信都不走自己的府邸,可见里面是设了个障眼法的。说不定有四、五封信,只有一封是真的。她那时候行迹匆忙,竟然没有全部拿走。   她看着那封信片刻。   眼下她的处境其实很危险,一方面她不能得罪朱明炽,否则可能是鱼死网破。另一方面,太子殿下肩负她的抱负,有仁君之相,她也有辅佐太子之心。所以她只能在这两个人之间周旋,尽量保全自己,若能拥护太子殿下登基最好。若不能的话……朱明炽上位,她也要保全自己。   其实赵长宁很希望太子殿下能制住朱明炽,最好能杀了他。那么,她的秘密就能永远掩没在这个人口中了……   笔尖悬着的一点墨晃悠地滴入了盘中,慢慢地晕开。赵长宁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她提笔给太子殿下写了一封信,让人一并给太子殿下送过去。此人谨慎异常,太子殿下若是想制住他,恐怕还要下苦功才行。   春来破冰,万物萌发。日头渐渐地暖和了,按往年的习惯,每年开春之后皇家会有一场春狩。   太子殿下刚被从宗人府挪出来,皇上召见了两次,父子之间的关系是渐渐回暖了。这次春狩,皇上便特意带四位皇子出行,连尚才五岁的五皇子也带上了。   赵长宁正在给五皇子上课,朱明谦便带了她一起前去。   三月春狩是早就有的习俗。猎场是一片原野混杂林子,羽林军常在里面放养野兔、山鸡之类的野物,给这些爷猎着玩。至于里面原来的野物,早就被清理干净了,免得哪个不甚伤人,他们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到了猎场,赵长宁先下了马车,朱明谦便向她伸出了短胖的小手,赵长宁抱了他下来。   她抬头看去,林海原野,广袤的原野上松柏成林,映着春日斜斜的阳光,晨曦在原野上照出大片大片暖和的橘色光。猎场里已经来了很多人。她一眼就看到了朱明炽,他骑在一匹高大的马上,回头凝望着一望无际的晨曦。穿了身战甲,背后领着禁卫军。   “殿下要过去给二殿下请安吗?”长宁问朱明谦。   朱明谦摇了摇头,轻轻说:“太子哥哥说,以后要离二哥远一些。”   朱明炽却看到了他们,他将马头一牵,朝他们这边跑了过来。赵长宁身侧的人立刻跪下给二殿行礼。只见他翻身下了马,战甲在晨曦中显出一阵金属冰冷的光,他的带疤的侧脸也显得冷硬了几分。   他的浑身却有种气魄,大概平时是感觉不到的。只有身穿战甲,才会给人这样的感觉。   “二哥。”朱明谦终于还是含笑喊了他。   朱明炽也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五弟也来了,一会儿可要猎只雉鸡才行。”   几个弟弟里,朱明炽也独对这个最小的弟弟好一些。他低下身,从怀里拿了个东西给他:“二哥送给你的。”赵长宁看到朱明炽从怀里拿出来的是一只草编的小鸡,大概是上次朱明谦喜欢,所以才编了给他的吧。   朱明谦立刻笑着接下了:“这个真好看!”   “你喜欢就好。”朱明炽大手揉了揉弟弟的头,也没看他身边跪着的赵长宁,又上了马离开了。   朱明谦看到朱明炽走后,随手把东西扔给了伺候他的嬷嬷,似乎并不在意。   赵长宁凝视了那只编得精致的小鸡一眼,突然想到自己那只会吐舌头的小狗,问朱明谦:“殿下,你不喜欢这个吗?”   朱明谦就说:“喜欢,但那是二哥送的啊。太子哥哥看到会不高兴的。”   赵长宁不再说话,有股轻微的寒意渗透了她的身体,她突然觉得,太子他们应该感谢这孩子才五岁。   太子殿下的马车同皇帝的御驾一起来了。大家一群人乌泱泱地去跪见。皇上披着斗篷,大病初愈,精神不错。笑着指挥场上的人:“今儿谁猎到的猎物多,朕赏他两千金!”   一群人四下散开,皇上则被扶进了帐篷里休息。   赵长宁本来跟着朱明炽吃些点心,也不打算上场打猎,但太子却派人来传她过去,非要让她也一起去。   赵长宁骑术不怎么样,只能小跑,打猎是休想的。不过太子殿下吩咐了,却是怎么都要去的。她被领到了营地上,只见太子殿下跨坐在一匹马上,笑着看向她:“长宁,我们要去林子深处狩猎,你也来骑马打猎吧。我叫人给你寻了匹温驯的马。”   “殿下折杀,我只能小跑而已。”赵长宁看到牵过来的那匹高大的马,立刻拒绝了。   “你若不能骑,不然我叫人带你好了。”朱明熙又说。   赵长宁叹了口气:“不必,我能骑!”难不成真的让人带她!   赵长宁翻身上马,自己先小跑着溜了两圈,大概熟练了,才跟在太子殿下的队伍后面进了林子。赵长宁觉得太子殿下不过是一时兴起,进了林子哪里还顾得了她。她就慢了下来,欣赏林子里春日的景色。   ——   朱明炽装着满是箭的箭筒,慢悠悠地勒着缰绳走在前面,他今天穿了战甲,从背后看他端是精壮,肩膀宽阔,显得非常的高大威猛。   高镇很快就牵着马跟上了他,说道:“怎么每年春天都春狩,多无聊啊!陛下还非要你来巡视,杀鸡焉用牛刀,你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又不是禁卫军。”   朱明炽淡淡地道:“规矩而已。让我来巡防就巡吧。”   高镇听了一笑:“殿下,你说这打野物有什么好玩的。不如殿下今日狩猎之后,跟我去弄玉斋耍耍?”   武将精力充沛,不上战场,总得在别的地方发泄旺盛的精欲。   朱明炽看也没看他,慢慢地跑着马说:“不必了。”   高镇几步走近了,看着朱明炽比常人高大许多的体格,结实的手臂。心想殿下难道不行?平日去这些地方很少,府里的通房好像也未见到过。二殿下武功高强体格健壮,怎么看也应该是精欲旺盛之辈啊。   人家章家都因此不想把女儿嫁给他,难道不就是怕小姐承受不住这个武将吗。   高镇这人常跟朱明炽开玩笑,凑上前没皮没脸地就说:“殿下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倒是有个宫闱福音可以给殿下……”   朱明炽哼笑道:“这也不必。”他精欲旺盛得很,不过是没什么兴趣而已。   高镇直起身子,笑道:“殿下何时也有了假正经的毛病。”他走到了前面,慢悠悠地晃着头说:“殿下,俗话说食色性也啊!”   前面却传来一阵呼声,原来是遇到了鹿群,大家正在围猎。   朱明炽不再理会高镇,一牵缰绳朝前去了。高镇连忙追上去,只见鹿群在林野里散乱逃跑,往周围横冲直撞。   赵长宁也没想到,她第一次试图骑着马在林子周围小跑,就能遇到鹿群围猎。   太子殿下已经去了深林中,她就在这里晃悠,享受林间清风和暖和日光。今天挑的这匹马儿也温驯极了,驮着她在林子里慢慢地踱步,她还在沉思,就看到一只幼鹿跃到了山溪边喝水,灵巧的小身体,大大的眼睛。   它太小了,不怎么怕人。看到赵长宁骑马立着,还蹦上来嗅了嗅长宁的衣裳,闻着似乎不太感兴趣,又转过身去啃幼叶,一团毛茸茸的小尾巴朝着长宁抖动。一会儿又蹦过来嗅嗅长宁,好像忘记刚才闻过她了。   长宁看得微笑,坐在马上静静地看着小鹿动作,谁知道片刻后,追着鹿群的人就过来了,她马术又差,立刻牵着缰绳后退,鹿群却开始混乱起来,因为被包围住而急躁,四下冲撞。   赵长宁本来躲开了的,却见方才那头小鹿因为惊慌失措,朝着她的马就冲撞过来。赵长宁牵着马绳就要往后退,谁知突然一支利箭射穿了小鹿的脖子,它前脚一歪倒下。鲜血噗的一声溅在马腿上,而她的马也因此受了惊吓,突然就往后急退,又撞在了树干上,似乎觉得遇到了危险掉头就跑,竟不顾及背上的人了。   高镇则分明看到,二殿下迅速地搭箭,眼睛一眯放箭,似乎都没有看准就射穿了鹿的脖子。他们殿下这手百步穿杨的本领高镇见过多次了,只是从没见他在京城里耍过。   二殿下就是这样的个性,平时不喜张,关键时刻才看得出身手来。   不过那匹马受了惊吓,竟转身就跑了,那赵大人就紧紧地抱着马脖子,也不敢松开,颠簸得浑身发抖。   朱明炽见那马跑了,眉头一皱。   “二殿下……”高镇回头想说什么,就看得朱明炽已经一勒缰绳追了上去。   他的那匹马是自己惯常用的军马,绝不是赵长宁的马能比的。   赵长宁只觉得周围风驰电掣的,枝桠不停地在她身上刮过,她想让马停下来,但这马却不肯停,她的马术又不好。还不知道要被它带到哪里去。想到这里她觉得还不如跳马算了,反正也就是被摔而已。   她做了决定,睁眼想判断一下她应该摔在哪里比较好,手慢慢地松开了缰绳。   背后却传来一个冷厉的声音:“你想摔断腿吗!”   赵长宁听声音是朱明炽,他的音质显得非常低沉。一只手已经向她伸了过来,见她不动,又道:“抓住。”   赵长宁来不及思考,觉得还是保命要紧,抓紧了他的手,随后只感觉一只手搂在腰间,把她带到了另一匹马上。而她整个人落于朱明炽怀中,相触是战甲的冰凉,抬头看到的是这个人干净的下颌和脖颈,甚至看得到微微一动的喉结。   马仍然跑得很快。这样的马疾驰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赵长宁听到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你不会骑马为什么要骑。”   她对救命恩人说话的语气自然温和了些:“……说来话长。多谢殿下相助。”   朱明炽让马儿渐渐地慢了下来,赵长宁一抬头正好对上朱明炽的视线,他的眸色偏深,睫毛虽不长,但很硬朗。“是太子殿下让你骑马的吧。”   赵长宁没有说话,眼看已经要到了林子深处,朱明炽调转了马头往外走。赵长宁才说:“殿下料事如神。”   这话刚一说完,朱明炽就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赵长宁眉头一皱,干什么,知道她不仅谏他,还偷了他的信。所以要杀她灭口吗?既然要杀,刚才何必要救。   朱明炽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表情非常严肃。赵长宁也立刻反应过来,朱明炽是告诉她周围有异样,她往周围看去,松柏林立静静的,什么都没有。这林子之前禁卫军肯定搜过不下三次了,猎场外面也有重兵把守,究竟他在忌惮什么?   朱明炽眉头一皱,直接对她道:“别出声,也别让自己掉下去。”   赵长宁下意识抓住他的战甲,没反应过来马就疾驰起来,比刚才还要快,飞速地掠过丛林。   赵长宁抓他抓得紧紧的,突然一道冷光闪过,赵长宁瞳孔微微一缩:“殿下小心!”   一道利箭自朱明炽的后背射来,他几乎是有种危险的敏锐直觉,偏头一躲。那只箭钉在了前面的树上,箭羽微微地颤抖。赵长宁正要松口气,却看到侧面一道利箭再次射来!   这次箭却直朝朱明炽的大腿射过来,箭的力道极大,赵长宁几乎听到了箭入肉擦骨的声音。   她一看,朱明炽的脸色已经全白了,但他骑在马背上,咬着牙什么也没说,疼得额角青筋蹦起,随手从箭筒里反抽出三支箭,都搭在了箭弓上,弓拉到了极致,没瞄准就瞬间射出!   赵长宁听到了两声闷哼,但这时候她不敢打扰朱明炽,而是警惕地看着周围。   没想到还会有跟朱明炽一起逃命的一天!   朱明炽取了三支箭,是不是说周围有三个埋伏的人。刚才只中了两个,剩下的那个……   赵长宁眼睛微眯,果然又是一道冷箭!这次却直中了马前腿,马儿不比人的忍耐力。腿一弯就弓倒在地,将两个人狠狠摔在地上。   赵长宁倒是无事,最多就是摔得疼了点。只是朱明炽的腿上的箭被她压住,顿时箭就偏了,鲜血直流。赵长宁立刻起身,看着朱明炽紧皱的眉头,头上全是汗,这刮骨的疼痛岂是一般人能体会的!若这人不是朱明炽,恐怕常人早疼得受不住了。   “殿下……”赵长宁顿了顿,不知道朱明炽现在如何了。   朱明炽睁开了眼睛看了她一眼:“你压得……不错。”   赵长宁半跪下来,看到朱明炽腿上的伤口仍然流血不止,第一想法是为他包扎,然后片刻之后,她的手顿了顿。   她看到了旁边朱明炽的佩刀。   这林子广袤,不知道刚才他们往里面跑了多远,方才被追击的时候又是胡乱跑,眼下离营地已经是十万八千里了。朱明炽失血总会越来越多,应该没力气反抗,假设她现在把朱明炽杀了呢……   然后再自己出林子,告诉别人朱明炽遇刺被人杀了。   没有人会怀疑到她头上,谁会相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会杀了朱明炽呢!   朱明炽垂眸凝视她的手:“怎么,你平日不常跟男子接触?无妨,你解开看看伤口深不深,拿东西一堵就行。”他顿了顿,“我量你也扶不起我,也没让你带我出去。等晌午我们还没有出去的话,会有人来找,等等就行。”   “那殿下冒犯了。”赵长宁半跪下身,用朱明炽的佩刀一挑,将他的裤腿撕开。   这一看却是怔住了,除了这道新的伤口,还有两道交错的狰狞刀疤,刀疤已经淡了,应该是旧伤。   “殿下早年受过伤吗?”赵长宁突然问。   朱明炽轻描淡写:“战场上……刀剑无眼,双臂和两肩上的伤多些。有时候骑马打仗,就会伤到大腿。”   赵长宁的手一握,这个人不过是掌握了她的一个秘密,但她却因此想杀了他。   他曾保家卫国,他受将士和边疆百姓的爱戴,浴血奋战沙场……归来之后,荣膺满身!这身伤痕是不是他的荣章。却也不见得别人有多尊敬他,还以他比武来取乐。   她现在却趁他受伤,要杀他!   她真的没有心硬到这个地步。但如果这时候不下手,可能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赵长宁一看伤口流血不止,从袖中拿了手帕来给他堵住。箭也不敢拔出来。   朱明炽闭上了眼睛,他突然问:“……你刚才是不是想杀我。”   “殿下说笑了。”赵长宁心里一震,声音却没有丝毫波动。   太阳渐渐阴了,赵长宁一看天边聚起的云,暗道不好,恐怕是要下雨了。不是说晌午就会过来找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外面究竟出了什么事……长宁眼中冷光一闪,她忽略了一件事,假如朱明炽也遇到刺杀的话,别人呢?   “出事了。”赵长宁低声说,“殿下,这时候都没有人来寻,必然是太子或是皇上出了事。”   朱明炽缓缓睁开了眼睛,嗯了一声。   “要下雨了。”她从地上站起来,四下看去。松柏林的树木并不茂密,挡雨绝无可能。但她若走回去找人,还不知道要走多久。她看到前面坡地有一片枣树,倒比这里挡雨得多。于是低声对朱明炽说,“殿下,我带您去那里。”   她试图扶起朱明炽,朱明炽自己也用力才勉强能靠着她站住,却一下将她压垮了半截。   等扶他靠在枣树上,赵长宁就累得直喘气了,长袍上也沾了血,长宁才看到他的腿上全是血。不过她的预测的确是对的,片刻之后豆大的雨点就打下来了,打得松林里一片雨声。此事两人在半山坡上,又有枣树遮雨,入目是被天际的风吹得起伏的松涛,大雨细密,万籁俱静,只余雨声。   “你真的不杀我吗。”朱明炽在她身侧淡淡地说,“你若杀我,以后就没有人知道你的事了。”   赵长宁没有抬头看他,而是给他整理了一下衣摆,盖住伤口免得被风吹了。她淡淡一笑:“你救我,我杀你是不仁不义。”当然,究竟为什么打消了念头,只有她才知道。   当然赵长宁没有看到,在问她这句话的时候,朱明炽的眼神是冷冰冰的。   但当赵长宁为他整理好伤口之后,他的眼神慢慢地轻柔下来,嘴角微微一扯道:“……你舍不得?”   赵长宁发现朱明炽还真的有点自恋,她不想跟他说话。   “其实我并不介意你为朱明熙做事。”朱明炽道,“对于朱明熙来说你不过是个小角色,周承礼、杜成这些人才是心腹。朱明熙是喜欢你,所以把事情交给你做。”   “殿下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她问,“难道就是因为我没有杀你吗?”   朱明炽看她一眼道:“你就当我现在无聊吧。”   “我倒也很欣赏你。只要你不做害我的事,我不会跟你计较的,那次威胁你带我去刑部,不过跟你开个玩笑。否则,那天你窃我信的时候我就可以杀了你。”朱明炽说杀字的时候声音微不可闻。   赵长宁道:“……那我得谢殿下不杀之恩了。”   “其实,我若是说我不想要皇位,你信吗?”朱明炽看着寂静的大雨,苍茫无边的松林,因为失血太多,他的脸色发白。   当然不信了。赵长宁在心里道,当然她也没有说话。   朱明炽却是一笑:“但我要是不争皇位,就连别的东西也没有。”   赵长宁静默。   其实仔细算一算,朱明炽对她的确很宽容。间接救过她两三次了,刚才还被她压到伤口,血流如注。现在还跟她看着大雨聊人生和理想了。的确有大将之风,赵长宁对他有些改观。   朱明炽的这句话也很对,他不争,就什么都没有。   其实她知道太子殿下对她的重用就是一道枷锁。有的时候,太子殿下的确表现出了谋士的天分,但很多时候也能看得出,他的确没有人情世故的经验。有时候他的重用,反而把她处于险要的境地。   她辅佐太子,一方面是因为家族之人皆为太子党,她别无选择。二则是她这个人很善良,朱明熙因她受牢狱之灾,她想弥补一二。   至于她能不能成为纯臣,赵长宁看着自己的手,心里知道,其实没有人能做纯臣。   每个人都在被推着前行,被迫做一些自己不喜欢事,必须去习惯。而且她也渐渐变了,只要想做的事情是好的,过程怎么样并不重要。也许以后她也会变成权臣、佞臣,谁知道呢。   现在她打算大智若愚一把,不到关键的时候,两个人她都不得罪。当然,其实她刚才将杀朱明炽的念头按下去了,一是因为不应该,二是因为这周围必然有他的人在。   刚才朱明炽放出三箭,但只有两个人中箭,最后那个人,迟迟没有追上来,应该是被人灭口了。   朱明炽有暗卫在周围,但出于某种原因不能露面。但假如她刚才表现出一丝想杀朱明炽的念头,恐怕早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朱明炽应该是在考验她。   一想到这里,赵长宁背心有点出冷汗。尤其是,她发现朱明炽其实非常气定神闲,一点不怕她动手之后,她心里更加肯定这个念头。   朱明炽似乎因此对她温柔不少,确认了她这个人是没有威胁的。   赵长宁希望加深他的这个印象,增加这个人对自己的好感度,倘若他能有登基的一天,确保自己的安全。   大雨一直没有停,温度却越来越低。朱明炽的失血渐渐止住了,但他的体温便得很低,脸冻得发白。这里没有热水,也没有温暖的床。   赵长宁伸手试探了一下他的大手,发现的确冰冷。朱明炽已经闭上了眼睛,周围还是没有人出现,天已经黑了。   她低声一叹,其实她并不觉得朱明炽救了她。要不是他,她最多就是摔下马,怎么会有生命危险。但想了想,还是将朱明炽的头略抬起来,靠在自己膝上,解开他身上的战甲,尽量将他搂入怀中。   温暖的感觉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朱明炽似乎有点意识模糊,反手抱住了赵长宁。   长宁也冻啊!被这么个大冰块死死抱着,他似乎尤嫌不够,手脚也上来抱住她,好像她是个大暖炉一样。赵长宁被他压得呼吸困难,他下巴上的一点点胡渣蹭在她脸上,呼吸也扑在脸上,赵长宁长这么大没跟男性这么亲密过。   不过此刻情境特殊,谁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想法。但有种莫名的亲昵。   人在脆弱的时候,容易产生雏鸟情节。如今朱明炽就对这个温暖的赵长宁放不开,浑然不觉他要把人压死了。   大雨终于渐渐小了,但终于有人出现在了雨中。   一个人带着一队兵马出现在了黑夜里,丝丝的雨雾中,火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切,还有被朱明炽抱着的……赵长宁。   赵长宁从夜色中分辨出来了,被火光照亮半边侧脸,高高坐在马上的人是七叔。他穿着件玄色长袍,勒马停下,看清楚他们二人的姿势之后,脸色显得非常的冰冷。   而他带的人,表情则非常的古怪,眼神也很古怪。不说赵长宁也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估计在想二殿下这是在跟赵大人搞断袖吗,这么打扰是不是不太好。   见迟迟没有人上来,赵长宁终于道:“那个什么……二殿下受了重伤,你们谁来拉他一把吧!” 第55章   高镇等人将朱明炽扶上了马车,由众护卫簇拥着离开。   周承礼正等着赵长宁,与她一起上了回去的马车。   这一路上七叔不太高兴,赵长宁也知道。   等回了赵家,进了他的书房之后,赵长宁就道:“七叔,是二殿下救了我,所以我不好留他在那里……”   “闭嘴!”周承礼睁开了眼睛,低声道,“朱明炽岂是简单的角色,你不过一个初入官场的小官,参合这些事做什么!给太子写奏折都罢了,再跟朱明炽牵扯,你是想做出什么事来?”   赵长宁从没见七叔这么生气过,她一时愣住。方才低声说:“七叔,我绝无参合之意,我人微言轻,对于太子、二殿下来说也不过是个随手能拧死的角色。只是我身为太子的人,恐怕不参合也没用,我得按照殿下的吩咐做事。至于二殿下……我却也有自己的想法。”   周承礼的目光冰冷,片刻后他走到赵长宁面前道:“你有什么想法,你能做什么?”   “七叔,我如今是大理寺寺正。”赵长宁淡淡地道,“我有自己的官职,自己的做法。也不能凡事只听七叔的了。”   周承礼目光稍微一变:“赵长宁,你还真是长大了!”他轻轻地道一声,“跪下。”   他是长辈,还是师长,不能不跪他。   赵长宁一撩衣袍跪下了,然后她说:“若七叔是担心我会背叛太子,我绝无这个想法。若七叔是想让我不去做这些事,我本来就是太子的人,颇受太子喜爱,他让侄儿做的事我不能拒绝。若七叔是说二殿下,却也不是侄儿能控制的。”   她微低着头,烛光照得她的脖颈白腻一片。   周承礼半晌后缓缓地低下身,叹道:“罢!告诉你,今天不仅是朱明炽遇刺,太子殿下也遇刺了,若不是身边的侍卫反应及时,差点伤及了性命!皇上当即就沉着脸发令,要所有守卫打棍五十,领卫降职三等!本来当即就要让朱明炽出来领罚的,但没有找到他,所以才作罢了。但你却跟朱明炽一起被找到,对你不利,难免被太子的人诟病!”   原来是太子殿下遇刺了!   赵长宁看向周承礼想说什么,却被周承礼按住:“但是这些事,你不准插手——否则我告诉你,我也不会顾及你的身份,你别想再当这个官了。明不明白?”   赵长宁直直地看着他。   慈师的面容,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人。   “七叔……”她从没想到过,周承礼会用这个来威胁她,捏住她的脉门。   周承礼却不再看她,漠然地道:“你喜欢科举、喜欢大理寺,都可以。但这件事,决不允许你参与。”   赵长宁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问什么,那句话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好久后,她行礼道:“七叔,那我先出去了。”   等赵长宁走了出去,有个人站在周承礼身边问道:“七爷究竟是什么打算?属下却搞不明白了。”   “不必明白。”周承礼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等以后她就知道了……十四岁那年的事,她已经浑然忘了。”   赵长宁一个人走在院子里,陈蛮静静地跟在她身后。赵长宁平静而木然地走着,步履从容。她知道是因为她不够强大的缘故,只要她够强大,何以怕这些。   不远处,赵长淮看到了缓步走过来的赵长宁。   兄长背着手,面容冷凝。肩膀还是这么纤弱。   赵长淮站定,淡笑道:“哥哥这是怎么了,才从七叔那里出来?”   赵长宁看着肩宽腿长,比自己还高的弟弟,突然有种嫉妒的感觉,嫉妒什么?他能光明正大地行走官场而她不行么?   而赵长淮觉得哥哥看自己的表情有点奇怪。说冷吧算不上,说热吧也言过其实,要仔细看赵长宁的目光的话,会发现她大概算得上是关注他的……身体?   赵长淮嘴角一扯:“哥哥瞧着我做什么?”   作为一个男人,赵长宁显得很弱不胜衣,赵长淮不知道那些喜欢赵长宁的小姐们在想什么。   难道他那张脸能当饭吃吗?   当然,那张脸的确是如诗如画的美。   “你长高了许多,我记得十岁的时候,你还比我矮半个头的。”赵长宁道。   赵长淮怎么记得自己是一直比他高的。   赵长宁说完就径直向前走去了,赵长淮下意识地看向周承礼所在的东院。他跟周承礼的关系一般,若是论起来,阖府只有赵长宁和周承礼的关系最好。只是他总觉得这份好里,真的有点古怪。   赵长宁本来想去看看太子殿下伤得如何的,但东宫现在禁止出入。三日后太子殿下好了些,才准去探视。   赵长宁进东宫的时候,就往乾清宫的方向看了一眼。听说朱明炽因看守猎场不力,被皇上罚了跪。就跪在乾清宫外面的砖石上,皇上没让起,也没有人敢去扶。   那可不是她随便能进的地方。   而乾清宫外正是骄阳当头,晚春的日头已经有了热度。汉白玉台阶两侧,肃穆地站立着跨刀的金吾卫。   朱明炽穿袍服,戴麝皮护腕。跪得如雕塑一般,因为跪得太久,伤口有点崩出血了。每一寸的筋骨都是凝重和沉稳。   乾清宫里什么东西都听不到,只看得到日头逐渐高升,越来越热了。   有个穿着正三品虎纹补子的武官走过来,面色难看,不是高镇还是谁。   他毫不犹豫地跟着跪下来,说道:“殿下,这简直欺人太甚!您与太子一同遇刺,也同样是皇子,凭什么他就在东宫里好好休养,您却要在这里跪着晒太阳。就因为您没有保护好太子?您是在边关打仗的大将,拼死拼活为他保江山,不是给他看守猎场的护卫!”   朱明炽淡淡地道:“何必说这些,皇上罚我,自然要跪了。”   高镇却看到他藏蓝色的袍子,被渗出来的血迹染成了暗紫色。他突然想起以前,守居庸关的时候,那一仗打得异常艰难,最后大将军还是带领他们取得了胜利。等回到营地才发现大将军已经受了重伤,血把黑袍都染湿了,但他却一声不吭,怕动摇了他们的军心。   高镇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平日虎狮一样的男儿,想起那种战事就眼眶通红。拳头握得吱吱地响。他一向是很听朱明炽的话的,但此刻他半点也不想听!   他继续道:“不止我看不下去,咱们兄弟都看不下去。大家一起出生入死的,当年要不是您,谁也活不下来。就凭您一句话……”他的声音更低,“我们就敢只认人不认虎符。您这样屈从,又是为了什么!”   朱明炽纹丝不动,语气一沉:“不要命了!这种话也敢乱说。”   高镇看到殿下仍然发黄的脸色,想起东宫里养尊处优的太子爷,什么要不要命他都不管了。   “若拥护那废物一样的太子,我等情愿拥护殿下!同是皇家血脉,殿下比他强百八十倍!”高镇的声音非常的低,他也不再说了,站了起来,“微臣定会帮助殿下。至于这条命,不要也罢!”   这是高镇第一次在他面前称微臣,而且固执地劝也劝不动。   等人走后,朱明炽才放松了紧绷的拳头。   他母亲是嫔位出的,他又不是由皇帝亲自养大,帝王对他的情分本来就浅。   以前皇帝关押太子,不过是觉得太子这两年爪牙渐渐多了想打压他一番,其实宗人府一切不敢亏待太子。皇帝毕竟舐犊情深,看不得那孩子受真正的苦。   一旦伤着了太子,就连最近受宠的他,也得带着伤给他跪!   多亏了今天这番跪,让他终于彻底想明白了。别说高镇了,连他都是满腔的怒火,虽然早就预料到了,但皇帝比他想的还要无情。高镇这样的性格都愤怒成这样,那些随他出生入死的战士听到了他们爱戴的将军,被人如此的磋磨和轻视,还不知道会有多愤怒。   嘴巴里有些血味儿,他舔了舔,又闭上了眼。   他有多少实力只有他才明白,这些年的苦也不是白吃的。   ——   内侍通传之后,赵长宁挑开帘子进门。屏风打开着,朱明熙脸色微白地靠着罗汉床看书,有个宫女捧着新出的樱桃给他吃。可能是因为修养好了,看不出什么病态,反而让她坐下,笑道:“正想着你什么时候来看看我。”指了指樱桃,“你尝尝看,最早的一茬。”   还亲手给他挑了一颗,红透的樱桃皮薄饱满。长宁吃了,不过什么味儿都没有品出来。   赵长宁道:“殿下,微臣此番前来,也还受了沈大人嘱托,询问您遇刺一事。”   朱明熙让宫人退下,再让赵长宁坐在他床边来。   “如今天下太平,没有乱党。我遇刺也不过是因为夺嫡而已。”朱明熙淡淡地道,“当时那箭对准我的心口,是没想留活路的。不过我打小起,父皇就让我随身携带护心镜,因此并没有伤及性命。听说二哥也受伤了?”   “二殿下的伤也不危及性命。不过他奉命看守猎场,现在您出事了,他还跪在乾清宫前面。”赵长宁一边记太子殿下所说的,一边回道。   朱明熙片刻没有说话。   赵长宁抬头看,却正好跟朱明熙的目光看在一起。   朱明熙看着他问:“我听认说,找到你们的时候,你们二人搂抱在一起?你们二人……”   赵长宁嘴角微抽,谣言止于智者啊殿下。   “当时二殿下失血过多,又下着大雨……”赵长宁轻描淡写道,“微臣是怕伤及二殿下的身体,才抱着他的。”   朱明熙轻轻地嗯了一声。“你这般的人,就算喜欢男子,又何必喜欢他那样的……”   “太子殿下,微臣当真跟二殿下没有什么!”赵长宁苦笑,“微臣也绝不是那等断袖分桃之辈,我在山东老家是有亲事的,只等对方及笄再娶过门罢了。”   她心想只怕此刻太子殿下脑海里是一出大戏啊。   这次遇刺之事,两位皇子都受了伤,至于究竟是谁做的却是扑朔迷离。其实赵长宁大概有个想法,当她知道朱明炽的暗卫在附近的时候,她就觉得朱明炽有问题了。但是以朱明炽的个性,要杀太子殿下肯定一招致死,但太子殿下活得好好的。所以赵长宁也不明白了,朱明炽难道在谋划别的事?   “不说这个了。”朱明熙听了语气却淡了两分。转而继续道,“上次你让我们注意的漕运一事,我们已经有了下文。杜大人循着牵连漕运的官员往下问,倒是问出了朱明炽好大一桩不得了的事。”   赵长宁心里一跳,难道他们已经查到朱明炽私卖盐引一事了?   “我听说大理寺丞许志要致仕了。”朱明熙看向她,“你可有当大理寺丞的打算?这桩事由你去查,我保你半年后就可任大理寺丞。”   赵长宁立刻就跪倒了地上。“殿下,此事微臣不敢!”如果由她直谏朱明炽,他必然以为是她告发的,肯定不会放过她!   朱明熙笑了:“你倒也不是胆小之人,怎么这事就不敢了?”   赵长宁无法直接说理由,一时半会儿,却想不出个合适的理由出来。太子是想让她升官,所以才把这件事交给她办。她的手紧紧掐着手心,伏跪在朱明熙面前,分明地能感觉到,殿内的空气一点点地凝固了起来。   朱明熙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静静地立在她面前问:“有何不敢?”   朱明熙这段时间一直在查内奸,岂不是要对她起疑了!   赵长宁咬了咬牙说:“昨日,微臣的马差点把我甩下马背。二殿下曾救微臣一次,微臣不想被人当做忘恩负义之辈……”   “原是这样。”朱明熙点头。   赵长宁不知道他有没有信,朱明熙一直站在她身前没有动。她半跪在地上,没有抬头看。   看来经历两次变故,太子殿下已经变了。   至少,他不再全然是那个温柔的太子殿下了。   长宁道:“殿下莫不是疑心我?——微臣若有二心,又怎么会告诉殿下漕运被二殿下掌控一事。”   朱明熙叹了口气,伸手来扶他起来:“长宁,你我二人已经深交,我如何会怀疑你!只是我不解你为何拒绝这件事,这分明就是让你升官的好事。你若有什么不好说出来的话,大可告诉我。”   这件事怎么能告诉太子殿下。   赵长宁摇头道:“别的什么也没有,殿下知道微臣没有二心就可。”   “我自然不会难为你的。”朱明熙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侧脸轻轻地说,“既然如此,此事我就交给别人去办吧。你快起来,莫跪着了。”说罢伸手一拉他,赵长宁站起来的时候却撞到了他身上,朱明熙自然而然地搂住了他。   赵长宁看着他俊秀的脸,深而清澈的眼睛,瞬间反应过来后退。   朱明熙放开了她:“行了,你退下吧。”   赵长宁从太子宫中出来,正好遇到了皇后娘娘前来东宫的銮驾,她跪在路边,直到皇后娘娘的銮驾浩浩荡荡过去了,才站起身往直道走去。   直道的尽头,她看到有个人在慢慢走。   比常人高大的背影,挺得笔直,只是脚步有些蹒跚,两侧的侍卫等他走过来的时候,都恭敬地对他下跪。   赵长宁听到其中有个人说:“殿下,属下原来在您手下的虎贲营任职,后才选入金吾卫。”   那个人看着他的目光流露出敬仰,“属下一直敬佩殿下的勇毅!”   “知道了。”朱明炽点头说。   赵长宁跟在他身后,一步步跟着走出直道。直到过了午门,朱明炽的侍卫都迎了上来给他批披风,前面的朱明炽才站定了。他淡淡地道:“赵长宁,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赵长宁想说自己无意跟着他,但朱明炽已经转身,定定地看着她了。   她只能走上去说:“下官并未跟着殿下,不过是刚从东宫出来,才碰巧遇到殿下了。上次一事还要多谢殿下救我了,不知道殿下身体可否好些了?”   朱明炽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你觉得呢?”   才被皇上罚跪,又如何能好?赵长宁觉得此话问得不太好,笑了笑:“下官愿殿下身体康健而已。”   赵长宁不知道说什么,直身就告退想离开,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却一把被抓住,他道:“跟我走一趟。”   他要带她去哪儿?   赵长宁推说自己还有事,但朱明炽如何理会听她的,一贯发号施令的人,带着她上了自己的马车。   酒楼上,赵长宁看到他的侍卫一坛坛地搬酒上来,额头微微抽动:“殿下,我不善饮酒,您要是想找人陪您喝酒的话……最好是换一个人。”   朱明炽单手拍开了酒坛上的泥封,这酒应该是刚从地窖里起起来的,闻起来有股清冽甘甜的香味。   “拿酒器来。”朱明炽说。   于是赵长宁只能找了找,在他面前放了个硕大酒碗,然后在自己面前放了个核桃大小的小酒杯。   朱明炽看着她不说话。   赵长宁一脸不知所以然的表情问他:“怎么了殿下?”不这样喝,她怎么顶得住朱明炽。   朱明炽嘴角一勾,也没有说什么,抬手叫旁边的人:“倒酒吧。”反正他的酒量好。   殿下竟然还有抓人喝酒的习惯。赵长宁摇摇头,他难道不知道,现在京城里都开始传他因为好男色,所以至今没有正妃吗。还不跟她保持距离,是想以后娶不到正妃吗?   他一碗碗地接着喝,赵长宁就喝了两三杯。朱明炽是越喝酒越清醒,赵长宁却越喝越不清楚。   看到赵长宁有点微醉了,朱明炽说:“赵长宁,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你可知道?”   赵长宁虽然喝大了,但并不影响她脑子转的速度,只是不能再控制自己是那个冷漠疏淡的赵长宁了。她头微微地一歪看着朱明炽,然后一点:“殿下,我知道,我是探花郎出身。”   朱明炽嘴角又一勾,赵长宁有的时候真的挺好玩的。他伸手,放在赵长宁的手臂上:“我不想被别人掌控生死,我只想掌控别人的生死——赵长宁,我也可以让你当纯臣。只要你未曾害过我,我倒不介意你是太子的人。”   赵长宁眼睛微张,她总觉得朱明炽的话有点不寻常。   “殿下,我……”她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靠在了桌上,撑不住地闭上了眼睛。   赵长宁虽然酒量不大,但是酒品不错。喝醉了只是会昏睡而已。她睡前还在想着,二殿下……恐怕绝不是别人说的草包。   只是她似乎感觉到了一只手,轻轻地摩挲过她的脸。   指腹粗糙,但是动作倒是挺温柔的。   那手指往下游移,停留在了她紧密的衣襟上,然后停顿住了。 第56章   赵长宁睁开了眼。   他脸色淡漠地在喝酒,望着打开的窗扇。   窗扇外是河运,璀璨的火光映着湖面的波光粼粼,甚至有船桨洑水的声音,秦淮唱腔和交谈喝酒的声音传来。热闹而繁荣。   赵长宁完全镇定了,眼睛如水洗过一样清明。   朱明炽听到动静,也没有回头:“醒了?”   “殿下,天色已晚,我怕是要先回去了。”赵长宁站起来拱手道。   朱明炽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看了她一眼,与平日相比,目光算得上是温和:“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赵长宁道:“多谢殿下,下官自己回去即可。”   朱明炽淡淡地看着她:“赵长宁,我叫人送你。”   赵长宁静默,朱明炽就站了起来,慢慢地,一步步地走到了她面前。他比她高了太多,居高临下,语气冷淡了一些:“你怕什么?”   赵长宁的手紧紧地握着。   朱明炽看到她怕,嘴角微微一扯:“还是你要我亲自送你?倒不是我不愿意,我是怕你跟你家人说不清。”   “多谢殿下,谁送我回去?”能屈能伸,赵长宁抬头一笑。   朱明炽招手叫人进来,是个穿着程子衣的跨刀侍卫,长了一张方阔的脸,在朱明炽面前恭敬地跪下:“殿下。”   “送赵大人回去。”   那人应喏,站起来在前面引路:“赵大人跟我来吧。”   赵长宁跟着他走出了房间,一路下了楼梯,走过重重守卫的侍卫,似乎才意识到这个人是个皇子。   方才的感觉,一幕幕地在心里上演。越发的冷,越发的坚定。   她仍然能感觉到放在她背后淡淡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明明就没有什么含义,却让她的双膝发软,背心出汗。   回到赵家之后,长宁躺在床上,顾嬷嬷给她按摩着双膝,久久的未能入睡。   朱明炽有一点没有说错,赵长宁的确怕他。   其实朱明炽是让她隐隐恐惧的。大概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对她突然爆发的印象一直残留在她的记忆里,或者是那个梦的影响。当她发现那种感觉跟梦吏越来越靠近的时候,她就更怕了。   她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好怕的,那种被控制于一个人的气场之下,手指战栗的感觉,那种可能会被摧毁的感觉。   只是自己忍不住而已。   ——   太子遇刺一事,大理寺、刑部还是查不出个所以然。但不管是不是真的查不出来,总要拿个说法出来。   两边的大佬为此觉都睡不安稳,把猎场翻了个底朝天。大理寺、刑部高手尽出,沈练甚至亲自审讯禁卫军,搞得非常紧张。   清冷的深夜里,锦衣卫指挥使将一份文书送入了御书房。   皇帝仔细地看了,面无表情地问:“此事当真?”   自古皇帝就是最信任锦衣卫的,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多半是世袭,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陈昭祖辈就是锦衣卫出身,曾给先皇挡过箭挨过刀,因此世代受皇帝重用。陈昭刚满二十五岁就当上了锦衣卫指挥使,算是皇上对他的器重。   陈昭道:“微臣尽忠于陛下。没有确定的东西,也不敢拿到陛下面前来说。”   皇帝面色复杂地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文书:“……怕是自朕罚了他一次之后,他就内心不安了吧,觉得这个太子的位置他坐得不稳!好计谋!老二若是死了,自然除去一个心腹大患。老二若是没死,守卫猎场失礼,也能让朕厌恶他一层……”   陈昭又怎么敢接皇帝的话。   还是皇上有些疲惫地说:“罢了,传令下去,这件事不要再查了。”那份文书让他点了蜡烛烧了,扔进旁边的洗笔缸里。   “朕倒是愧对了明炽,本来就因此受伤,朕还要罚跪他。”皇上出神地想了会儿,传旨:“叫李一全进来。”   司礼监秉笔太监李一全进来后,皇帝就对他道:“朕记得当年西北边境瓦刺作乱,二皇子虽然清剿了大部分,却还有些在流窜。传朕旨意,加封朱明炽为陕西总兵,镇北大将军,赐食邑三千户,亲卫两千人。即月起往西北镇疆,清剿流寇。”皇帝说完,李一全立刻拿了笔代写了口谕,准备叫太监出去传旨。   旁边所立的陈昭眉毛微动。   朱明炽要去西北的消息传遍朝野。   长宁听到后沉思许久。   皇帝这招恐怕是一箭双雕之策。一则也觉得在遇刺一事中愧对朱明炽,干脆还给了他兵权,给了他实权。二则朱明炽远离京城,自然京城会和平很多。   赵长宁突然反应过来,皇上恐怕是认为,猎场的事是太子安排的!所以才下令不准再查,而且还安抚了朱明炽。   但是给了朱明炽实权之后,他在朝廷的地位却水涨船高,要是哪天从西北归来,绝对是太子党的心腹大患!   实在是圣心难测。   长宁放下了笔。窦氏指挥着婆子给她换屋子里的棉褥、帘子。将她书房盖了一冬天的竹帘也拉起来。整个屋子里都是暖和的阳光。   窦氏瞧她的官服下摆破了个口子,立刻叫婆子拿了针线来,要亲自给她补。   长宁道:“娘,不必了,叫香榧她们补就行了。”   “你自小到大穿的衣裳,都是娘来补的。”窦氏拉着儿子坐在身边,温暖的阳光照着两人身上,“这有什么的。”   赵长宁凝视着窦氏给她补衣裳,窦氏的鬓发中已经有丝丝白发了。   她低头静静地读书,院子里玉婵在和茜姐儿玩,茜姐儿也长大不少。玉婵对这个庶出的妹妹总是颐气指使的,不过别房的小姐若是欺负茜姐儿,她也会护着些。所以茜姐儿也愿意跟玉婵玩。   “她嫁去宋家后,就不会有这么快活了。”赵长宁看着玉婵,叹道,“今年五月二十七的婚期?”   “是啊,一转眼你都做官了,你妹妹也要出嫁了。”窦氏满目微笑,看着儿子的背景,她的内心就充满了平和、柔静。   她这辈子做过最疯狂的事,就是把赵长宁当男孩养大。她这辈子做过最妙的事,也是把赵长宁当男孩养大。   赵长宁护了她们一辈子。   赵长宁静静地握了握母亲的手,低头看着母亲的针线。   ——   三月二十八的朝会是大朝会,所有正六品以上的京官都要参加。不过是正四品的官才能立在金銮殿内,五品以下都排在御道外广场两侧,跪着听旨。   赵长宁的官服窦氏刚刚缝过,洗晒过,一股阳光蓬松的味道。   晨曦的光洒在广场上,赵长宁身边两个大理寺的官员本来还在低声说话,说大理寺丞许大人致仕一事,还在讨论下任大理寺丞的人选究竟是谁。   司礼监本来是监督他们的,立在不远处。但只要说的不是太大声,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赵长宁规整了一下朝服下摆,心道这跪着上朝的习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跪在里头的还好,他们这样跪在砖地上的,半个时辰下来就膝盖疼。因此人人都在官服裤子里缝护膝,她缝得比别人还厚些。   五六品的小官各自交流,赵长宁是其中的异数,她一般都是闭眼不语,看似沉思,实则是在瞌睡。   突然,殿内传来了一声重物“砰”地一声响,打破了枯燥的朝会。   顿时广场上就鸦雀无声了,赵长宁也立刻睁开了眼睛。   没有人知道殿内发生了什么,但久久没有下文,一股不祥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广场,竟没有人敢再动弹。   直到隐隐的怒声传来:“……竟然有这等忤逆之举!把他给我带下去,褫夺封号,监禁大理寺!”   赵长宁顿时抬起头。出事的是……哪位皇子?   她抬起头,因为跪得太远,只看到两个长相魁梧,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压着人出来。其实也不算是压,那个人只是走在前面,步履平缓,跟赵长宁昨天看到他的时候没有两样,竟然是朱明炽!   一夜之间,朱明炽从刚获封山西总兵、镇北大将军的皇子,突然变成了监禁大理寺的阶下囚!   而赵长宁似乎感觉到——他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赵长宁立刻低下头,心猛地一跳。   能够让皇上发这么大的脾气,甚至说出关押大理寺的话,应该是朱明炽贩卖盐引一事终于暴露了。监禁大理寺,跟监禁宗人府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监禁宗人府,皇帝对自己的孩子尚有余情,不过是以示惩戒,只是领家法而已。但是大理寺就不一样了,那是要以罪论处的。   朝会很快就散了,下朝之后全场嗡地响起了议论的声音。赵长宁则立在门口,焦躁不安地踱着步子守着,很快就等到了同样从朝会上下来的七叔。   周承礼看了她一眼:“怎么下朝了还不回去?”   赵长宁低声问:“七叔,二殿下可是因为盐引一事被收押的?”   周承礼告诉她:“不错。杜成当堂参朱明炽勾结两淮官员,在边疆以军屯为名私卖盐引,通过漕运来控制盐脉。皇上极为愤怒,斥责他言行有失,狼子野心,所以关押大理寺。”   赵长宁默默点头,虽然这事不是她直接告诉太子的,但却是她之前点明了线索。   周承礼道:“我有事要去做,你先回去吧。”顿了顿,“这次二皇子被罚,皇上大概是一时气话,你在大理寺,一定要警醒些。”随后先一步上了马车。   赵长宁在原地顿住,不一会儿后,太子等人也从后面走了上来。他走到赵长宁身侧,微微一笑:“长宁,怎的停在这里?”   “殿下。”赵长宁给他请安。心想应该是因为皇上重新给朱明炽兵权一事,刺激了太子党。朱明熙是因为怕朱明炽再获兵权,所以痛下狠手。否则太子一党怎么会如此急躁,连个缓冲的时间都没留。   “今天要多谢你了。”朱明熙的声音倒是柔和,“二哥气数已尽,咱们倒不必太防备了。”   赵长宁微微一顿,她想说朱明炽在边关多年,既然能掌控盐运,恐怕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非常复杂。还要更警醒才是,否则要当心朱明炽反扑了。想了想太子应当明白,她就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   从她周围走过的人,都在议论此番二殿下造劫难一事。太子殿下离开后,赵长宁才慢慢地开始走,如果这次朱明炽被定罪,那他绝无可能再继承皇位。   难道还是她的梦出错了?毕竟朱明谦却是梦到了太子殿下登基的。   ——   孝懿陈皇后坐在罗汉床上,宫女拿了把玉柄儿销金扇给陈皇后扇凉风,被熏香熏过的扇面,一扇起来屋内就是一股淡淡的香味。   有宫女跪在外头道:“娘娘,庄嫔娘娘求见您。”   陈皇后睁开了眼睛,语气带着三分的慵懒:“来就来了,让进来就是了。”   珊瑚珠帘被挑开,一个梳着弯月髻,戴赤金嵌绿松石莲头簪子的女子走了进来,她抬起头。模样不过三十出头,长了一双温润的眼睛,此刻哭得异常红肿。在皇后面前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娘娘,您可要救炽儿啊!”   说着眼泪都在掉。   陈皇后从上往下看着庄嫔,复又靠了回去,没有说话。   这宫里她最不喜欢的是李贵妃,行事出格却极为受宠,但她是皇后,要有容人之量,不可能跟一个贵妃计较。至于庄嫔,陈皇后竟然还是喜欢的,因为她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女人,竟然成功地养大了一个皇子,而且这个皇子如今实力不凡,成为了人人敬仰的大将军。   “快扶庄嫔起来。”陈皇后道,“有什么事莫急,一句句地说。”   庄嫔被扶起来,坐在圆凳上拿手帕擦眼泪。   知道朱明炽被关押大理寺,她又没有别的路子,急得在宫里打转。   儿子这么多年在做什么,她可是一点都不清楚的啊!只知道多亏了儿子,这些年她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儿子在外面干大事,她与有荣焉。但是儿子出了事,她就像是无头苍蝇,失了主心骨,究竟该怎么办半点主意也没有。   这孩子是银钱不够使吗?为什么要去卖盐引?若没有银子,从她这里拿不就是了。   搞这些幺蛾子的做什么,莫不成是惦记着那把皇位?那皇位可是太子殿下的啊,他就是想了也没有用!他能当皇帝吗。   “从小我就教导炽儿,为人要紧的是朴实,不想得这事究竟是不是他做的,还是别人栽赃陷害到了他的头上……”庄嫔边流泪边说,“只是再怎么着,也不能罚这孩子去大理寺啊!娘娘,求您垂怜,炽儿打小也是敬重您的,叫您一声母后,求您救救他,向皇上求情……”   陈皇后对朱明炽其实有点同情,特别是看到庄嫔的时候。   朱明炽的确不容小觑,可他这个亲娘……当真就是个累赘!这么多年半点长进也没有。   陈皇后指头一拢,开始打太极了:“皇上正在气头上,谁劝也没有用,那些大臣不是都上了好些折子了吗。本宫再去求情,也是自讨没趣。再者陛下最近龙体欠安,连我等都不能侍疾,如何能跟他求情呢。至于贩卖盐引一事是不是二殿下做的,自有三司审查,本宫是有心无力的。”   庄嫔一愣,嘴唇微张:“可是……娘娘,臣妾就炽儿这么一个孩子……臣妾不能不管他啊!”   陈皇后叹气:“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庄嫔也该知道这个道理。等结果出来便什么都知道了。”说完之后招手叫宫女,“本宫乏了,送庄嫔娘娘出去吧。”   庄嫔带着两个宫女,被关在了坤宁宫外。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但人总是要想办法的!   庄嫔不知道怎么七拐八拐的打听到了,主审案子的虽然是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但负责提审的却是大理寺正赵大人,于是托了好几转的关系,把一叠银票和一封信送到了赵长宁手上,托她送给朱明炽。   当赵长宁拿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内心非常惊讶。这位庄嫔娘娘她从未见过,只是这行事作风怎么……这么危险?打听到了是她负责提审,难道就不能拐个弯多打听一下,为什么是她负责提审吗?因为她是太子殿下的人啊!   竟然敢把信送到对手手上。   赵长宁有些想笑,朱明炽精明异常,对人性的观察洞若观火,却有个这样的娘。   她把信拆开了看。无非是说自己在宫里很担心他,让他别慌,她会求皇后娘娘去给皇上说话的,总能把他放出来的。还说皇上越发的病重,时常起不来床,大概因此才没来得及把他移出大理寺。   可怜庄氏一片慈母之心了。   其实这次眼看二皇子是真的出事了,朝中浮起来不少二皇子的势力,纷纷上书给二皇子求情。只是控制盐运一事,终究是刺激到了皇上的神经,轻易不肯放过,到现在都没有移出大理寺。   赵长宁去了一趟大理寺。   有人提着灯在前面引路。牢门外也是重兵把守,排场不小。赵长宁出示了大理寺的腰牌道:“受沈大人所托,来询问二殿下的。”领卫才给她开了门。   “赵大人,您尽管问,仔细快些,小的在外面给您守着。”知道这位是太子殿下跟前的红人,领卫倒是毕恭毕敬的,把门合拢了。   赵长宁把灯接过来,放在桌上。   朱明炽靠在床上,虽身陷囹圄,但皇子的待遇还是有的。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着赵长宁。   其实他非常的镇定。一开始历经三司会审的时候就很镇定。   朱明炽因为旧伤未愈,脸色有些苍白。却仍然俊逸不凡,衣襟微开,可见得结实的胸膛。   “二殿下,我为庄嫔娘娘捎两句话进来。”赵长宁道,“她让您不要担心,她会去求皇后娘娘的帮助。”   这话也没什么要紧,她递了就递了。   古怪的是,朱明炽从未向她追究漕运盐引一事是否是她透露的,好像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一样,闭口不提。以至于赵长宁根本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有什么打算。   朱明炽听了,脸色有些复杂。“她去求皇后了?”   “这个下官不知。”   对于母妃那个出点事就天塌下来了的样子,朱明炽清楚得很。庄嫔能把他平安养大,不得不说……简直是运气。他笑了一声:“……幸好是递到了你手里。”没递到庄肃、沈练之流手里。   赵长宁看到他盘腿坐着,手指轻轻地敲着炕床沿,烛火落在着他的侧脸,肩上,平静得很。长宁心里倒是可惜,若不是因朱明炽是太子殿下的对手,若不是最终因为牵涉到盐引中失去了圣心……这个人必然是值得敬佩的。   恐怕现在,他能继承皇位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其实情况已经很坏了。七叔告诉过她,皇上不过是在气头上,但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气早就该消了。但是皇上却没有提出放朱明炽出去,对于那些给朱明炽求情的人,也一概不见。   “这算什么。”朱明炽似乎感觉到了她所想,淡淡地道,“在十八岁前,我在宫里就是这么活的。皇后娘娘明哲保身,除了朱明熙的事谁也不管。李贵妃对别的皇子都不好,我跟我娘相依为命,受了不少刁难。后来我从边疆回来,才镇住了场。”   她知道。   朱明炽是前年回来的,在此之前,边关捷报频频传回来,后来皇上召他回来。百姓们知道是那位皇子大将军,都非常的狂热,自发地去城门口迎接。那时候她还在书院读书准备考举人,跟朱明旭他们一起去看。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但是看到恢弘的军队,呈亮而沉重的战甲,整齐划一的步伐,的确能感受到那种无敌的气势恢宏。   那时候的朱明炽,坐在马上战甲加身,英武不凡,万人敬仰。   想必是这个人,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了。   赵长宁从袖中拿出一瓶疮药,放在桌上。“殿下腿伤未愈,此药每日一敷就是。”   放下药她就准备离开了,朱明炽却抓住了她的手。   赵长宁回头看他,他又不说话。于是赵长宁轻轻地拧动手腕,但他的手劲怎么是赵长宁能比的,根本纹丝未动!赵长宁叹道。“殿下此举何意?”   “我只是不懂,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朱明炽说。   赵长宁几步走到了朱明炽面前:“我虽不是纯良之辈,却也绝不心狠手辣……殿下这伤因为我,那自然得给殿下治好为止。”   朱明炽握着她的手,沉默。“若我能出去……长宁,你想要什么?”   “殿下此言太过了,我不过是略尽绵力而已。”   朱明炽摩挲着手里的青瓷小瓶,似乎还带着她身体的温度,一如那晚她抱着他。   若能出去,他会报答她的。   她若是想成为纯臣的话,他就让她做纯臣。她若是想做权臣,他也能让她做权臣。   当然,他内心深处,还藏着那些,被赵长宁勾得不能坐怀不乱的部分。不过这个念头还只是邪念,但却越来越浓了。以至于上次,他未能压制得住。   朱明炽轻轻地握紧,放进了袖中,也放开了她的手。   赵长宁走出大理寺之后,疲倦地靠在马车上,马车摇摇晃晃的,她也累极了,进入了睡梦之中。   梦里竟然是赵家,四处一片荒败,半个人影都见不到。她慢慢地在赵家走着,旧日的竹山居,母亲给她做的针线。为什么会一个人也没有?赵长宁四下看去心里疑惑极了。   这时候突然有个人从背后抱住她,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按入了怀中。腰间挂的金丝琉璃玉佩,抵在两个人之间。   “你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死的吗……”这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呢喃,“她们是被那个人杀了的啊,男为流放女的没入贱籍,谁受得了这份屈辱,所以投缳自尽了。你没有出嫁的妹妹,你已经生了白发的母亲,都死了……你都忘了吗?”   赵长宁似乎想起了什么,哭闹的妹妹,目光悲凉的母亲。她嘴唇抖动,声音冰冷:“是他……是他杀的!”她想回头,想用仇恨的目光杀了他,“……你杀的,朱明炽!”   这个人沙哑地笑了,狠狠地咬在她的脖颈间,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吻。   赵长宁突然从噩梦中惊醒,背心已经出了细汗。   她有些累地闭上了眼睛,真的不想梦到这些东西,实在是让人身心俱疲。   长宁本来还游离在梦境中,揉了揉眉心,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东西。不对……   皇帝的做法不对。   他一直把朱明炽关押在大理寺没放出来,而他最近病重,太子殿下日夜在乾清宫侍疾……这里面有问题!   长宁意识到不对之后,立刻就启程去了东宫。   朱明熙刚从乾清宫回来,刚休息片刻,就听到前来的赵长宁告诉他:“——殿下,恐怕这几日会有大变,您不宜离开乾清宫。”   朱明熙有些疑惑:“长宁,你说这些是何用意?”   赵长宁语气有些严肃:“陛下一开始想把朱明炽远调西北,或者是现在一直扣押着朱明炽不放,都是因为皇上料到了自己的情况不好,想给您铺好路。您应该在乾清宫,不要回来,避免节外生枝。”   赵长宁说完不久,宫人又通传,说杜大人和周大人一同前来,恐怕也是察觉到了不对,过来告诉朱明炽此事的。   朱明熙却没先说想见,而是想了像,沉思了一会儿对赵长宁说:“长宁,我有件事需要你帮我做。”   赵长宁道:“殿下但说无妨。”   朱明熙将他侧揽过来,压低了声音:“你进大理寺畅通无阻,我要你带几个人进去……杀了二哥!”最后几个字声音冰冷。   这话如果是从三皇子口中说出,赵长宁也不会惊讶。但她却没想到是朱明熙说的!她一时没有回过神,惊讶地看着他。   “虽然此刻他已不足为惧,但还是除了比较好。”朱明熙苦笑道,“那些为他上书的折子,他在军中的威望,你也看到了。我要你……为我做这件事。”   朱明熙一叹:“我虽不愿意让你牵扯其中,但这样的事,我只信得过你。”   赵长宁心里很复杂,一方面,她现在对朱明炽有种莫名的同情感。但另一方面,她知道这是太子殿下对她最深的考验,弑兄这样的事,恐怕是朱明熙最不为外人道的秘密了。假如现在她拒绝了,赵长宁很怀疑,她是否也能成功地见到明天的太阳。   “殿下此话怎讲,我如今的一切都是殿下所给,为殿下做事有何难。”赵长宁语气平静,“只是不知道殿下打算如何除去?”   “你引他出来,我的人再动手……”朱明熙道,“制造他逃走的假象,这样就算过了今日,那也是无可追究的。”   “殿下圣明,微臣已经有打算了。”赵长宁长叹一口气拱手道。   朱明熙从腰间解下一块腰牌给了她,叮嘱:“如今午门不好出入,用此腰牌便可自由出入了。那几个人在外头等你。”   说完之后周承礼等人已经走了进来。既然有这几个主心骨在,这里就没有赵长宁的事了。   她后退了半步。   宫里传来消息,皇上急招朱明熙入宫,不过一刻钟,又召了内阁首辅章大人。   三皇子的外家李家也察觉到了不对,派人进宫查探消息。但是乾清宫已经开始戒严了,除了皇上的口令之外,任何人都不准出入。   宫内的情况一时变得十分混乱,恐怕都料到,皇帝可能真的撑不住了。   长宁将腰牌握在手里,告退出了东宫。   这个时候,很多人都在朝着紫禁城来,赵长宁偏偏是往外走,领着朱明熙给她的那几个人,一路到了大理寺监禁的牢房。   由于是深夜,大理寺监牢里人不多。宫内需要守备,这里守卫的兵力又减少了许多,大家都无心守着个废皇子。   赵长宁这次来,是想要一劳永逸,永绝后患的。   她进了屋子,果然看到朱明炽还盘坐在床上。他的脸色仍然苍白,看到赵长宁,眼神微微地一闪。   长宁在他面前半跪下来,其实她是迟疑了片刻的,但之后她仍然缓缓道:“殿下,现在局势已变,恐怕是半月内就要新皇登基,只要新皇一登基,您少不了要被判个流放,甚至可能会丢掉性命。时间紧迫,下官救您出去,您离开京城,日后不再踏足此地。您觉得如何?”   “皇上病重,要传位了?”朱明炽静默很久,问了她一句。   长宁叹道:“殿下您猜得到,下官就不多说了。您快起来换件衣裳吧。”   朱明炽如鹰般犀利的目光看着她,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让我逃出去,你日后被追究起来怎么办?”   “这大理寺我畅行无阻,带您逃出去,也自有办法销毁证据。”赵长宁轻声道,“我对殿下的情谊,只望殿下记得就是了。殿下多次救我,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殿下遇害。”   “你……”朱明炽将她握得极紧,这一刻他凝视着赵长宁,嘴唇一动,“好,赵长宁,这些话我记住了,你也得记住!”   赵长宁不动声色地皱眉,觉得朱明炽抓得太用力了。   似乎是他心里有什么东西抑制不住了一般。   的确是压不住了,那种想占有、拥有她的念头。   他放开了赵长宁的手,开始换外衣。   赵长宁这时候才松了口气,幸好此时由于皇宫那边的混乱,大理寺这边注意的人并不多。   朱明炽,别怪她了,成王败寇,她这时候若是不帮朱明熙,知道了他的这个秘密却拒绝,恐怕也活不到明天。还有刚才那个梦境,浑身是血的母亲,颓败的家族。若能趁机出去朱明炽,倒也不用担心梦里的事会发生了。   还有最后的一点,这样一来,她的秘密也永远不会说话了。   她必须要心狠,忍得住那点同情。否则无法保全家族,保全自身。甚至是在官场立足。   赵长宁不能在大理寺停留太久,亲眼看着太子殿下的人绕过守卫,将朱明炽护送出去后,她再度返回东宫之后,天却已经微微亮了,鸡已鸣叫过,只是黑夜仍然笼罩着。   朱明熙这个时候竟然有点紧张,的确父皇病危了。这个消息此前一直没有人知道,方才父皇正在叮嘱他,一口气没有提上来,朱明熙就立刻传了太医进来。皇上自己不想要太医,但是朱明熙坚持。   他跪在父皇的面前,柔声劝他:“父皇,您别担心,您不会有事的。”   皇帝看着他,目光里有种他不懂的浓重悲伤,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朱明熙退了出来,他看着黑夜里起伏的宫殿峦影,看着渐渐发亮的破晓的天空。他吐了口气,又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已经吩咐了锦衣卫、金吾卫、羽林军、禁卫军严密把守皇宫,此刻是给有心人可乘之机最佳时期。三皇子可还蠢蠢欲动,万一这时候节外生枝就不好了。   在下这些指令的时候,他又一种强烈的,自己真的要成为皇帝的感觉。   这一切都交给了他来定夺。   这种心情是忐忑,凝重,但非常的熟练,好像早已经在心里排演过了无数遍一样。   他看到黑雾里有两个人越走越近,前面的是周承礼,跟在他身后的是赵长宁。他对赵长宁点头一笑。发现长宁这时候的表情很奇怪,和平日一样淡然,但是总有些说不出来的……冰冷。给他请安之后,就拱手站在他旁边不说话了。   赵长宁看着灯火通明的乾清宫,想到外面的重重禁卫军。大概就这么定了吧,今夜过后,太子殿下可能就要成为新皇了,她方才看到太医们匆匆赶来,恐怕是皇帝快要不行了。   旁边朱明熙在和周承礼低声交谈,这个夜晚压得静谧而低沉。   这时候,有个穿了飞鱼服的指挥使沿着台阶走上前,打断了朱明熙说话,对朱明熙一抱拳,低声道:“殿下,似乎情况不妙……”   “怎么了?”朱明熙问道。   这位指挥使的目光非常的慌乱,脸上带汗,他吞了吞吐沫,道:“外面……外面似乎有大批军队逼近!内阁几位大人已经立刻通知了兵部,问怎么会突然有大军调动,但兵部那边并没有接到指令。”   朱明熙闻言也立刻皱眉:“什么大军,从哪个方向来的?”他顿了顿,“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节骨眼上,京卫都集中在紫禁城里,这些士兵必然不是京卫,那么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三哥动了手脚?他舅舅毕竟是山西总兵。   朱明熙心里一瞬间闪过很多念头。   赵长宁眉心重重一跳,她想上前说什么,却被身后的周承礼按住肩膀,轻轻地道:“长宁,别动,也别说话。”   杜大人、章大人、兵部尚书等人却围了上去说话,议论声压都压不住。   赵长宁看七叔,发现他的表情其实非常的平静。   黑夜渐渐地淡薄,破晓的红云已经染透了天边的层云。有一个声音突然传来:“四弟,不必了。”   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色劲装,背着手一步步地走上了台阶,声音缓慢而凉薄。他两侧是重甲、长缨枪簇拥着。身材比旁人高大,脸色仍然有些苍白,嘴角却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那个人,也朝赵长宁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个眼神,很难说清楚究竟是什么深意。   当赵长宁看到这张带着刀疤的英俊面容时,她浑身冰凉,如坠冰窖。   朱明炽……他竟然活着!他此刻不是应该被朱明熙的人除去了吗,这些大军……难道是他带来的?   他是不是早有防备和谋划了。太子殿下给的那些人根本无济于事,他杀了那几个人,知道自己想害他的事了。   别说赵长宁了,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起来。特别是在朱明炽微一抬手,他身后的大军就如潮水般涌出,将整个乾清宫包围之后。他背后全是黑森森的军队,此时十二道宫门已开,大军倾泻而入。如那道天边金光,终于是破开了层层的阴云。   这紫禁城终究是变天了。 第57章   破晓的金光倾斜而下,遍地耀眼。风吹得朱明炽身上黑色的长袍猎猎飞舞,他整个人站得宛如一尊雕塑,是从天而至的战神,无比的威严。   朱明熙秀气的脸镀了一层金光,黑眸幽深,看不出他的情绪,只是嘴角扬起一丝笑容。“二哥这时候不应该关押在大理寺么?这时候出来,又没有通行令,岂不是要学乱臣贼子了——作反了?”   朱明炽一笑:“四弟是看我还活着,所以惊讶了?”   朱明熙顿时脸色沉下来。而朱明炽并不再说话,径直往乾清宫里走去。   乾清宫周围的侍卫立刻涌上来想要拦他,但朱明炽一步步逆着金光朝里面走去,反倒是侍卫步步后退。   “给我拿下他!”朱明熙厉声命令道,立刻有着甲胄的禁卫军涌上来,长枪直指朱明炽。   瞬间一声破空,禁卫军指挥使张大了眼睛,他后退两步倒在地上,众人才看清是一支箭破了他的喉咙!   没人看到箭从哪里来,但所有人不敢再轻举妄动。近卫肯定有朱明炽的人!此刻正埋伏在暗处,对准了他们。   没有人敢再拦朱明炽,任由他一步步走入了乾清宫之中。而他背后的军队自西北而来,早在京中蛰伏,盔甲上带着冰冷的寒光。这十万大军是什么时候进入了北直隶,又是怎么进入了皇宫,竟没有一个人察觉到!拥护着他们的将军,一步步走向高位。   朱明炽慢慢走到了皇帝的龙榻面前,凝视了父皇的病容一眼,再一撩衣袍,单膝跪下。   皇帝脸色蜡黄,听到动静后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朱明炽之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你……你……怎么……”   朱明炽道:“听闻父皇龙体欠安,儿臣是特地从大理寺出来,探望父皇。”   旁边的太医早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伏地不敢说话。   皇帝嘶哑地道:“你这逆子……违抗圣令,擅闯乾清宫!……”接着又半天说不出话来。   “父皇想说什么,儿臣静听。”朱明炽淡淡地说,“父皇莫急就是。”   皇帝像是明白了什么,干燥苍白的嘴唇微动:“是陈昭……和你……”   知道朱明熙稚嫩,恐怕不敌朱明炽。皇帝早就安排了锦衣卫暗中严密看守大理寺,料想就算是只苍蝇也别想飞进去,但现在朱明炽却出了大理寺,站在他面前,那只能说明陈昭就是他的人!否则这皇宫重重禁卫,如果没有里应外合,他朱明炽就是带着十万大军也休想轻易进来!   朱明炽倒是低沉地笑了一声:“陈昭一向与儿臣交好,父皇可是想跟他说话。他现在就在外面替儿臣守着,父皇可要让他进来?”   皇帝喘不过气来,呼吸里都是重重的嗬声。“……太子……叫太子进来!”   乾清宫的宫门,在朱明炽背后缓缓地合起来,朱明炽居高临下看着皇帝,漠然地道:“父皇见谅,今天恐怕只有儿臣一人了。”   他站起来,看到面前摊开的诏书。   果然,帝王将他囚禁大理寺,又禁严乾清宫,是想下诏书了。   可惜他早有谋划。   西北天高皇帝远,众人只识朱明炽,不识皇上。朱明炽以盐运养军,在西北拥护众多,且这么多年来他精心经营,暗中结交了不少势力。锦衣卫指挥使陈昭更是他多年的好友。本来自淮扬一事出后,朱明炽就不打算再掩藏了,所以才与陈昭一起,设计了一出太子欲刺杀他的戏码,料想皇帝会因此把兵权还他,到时候他从西北带兵回来,自然水到渠成。   打破朱明炽计划的是淮扬一事的爆发,他被监禁大理寺。只能高镇等人在外面谋划,暗中从西北引兵入境,有陈昭等人协助掩藏,从未惊动了旁人。   唯一让他意外的,大概是赵长宁。   朱明炽是真心的,以为她是来救他出去的,对之的喜爱与欲求同等增长。心里想的是待他登基,必将好生对待她。   原来是想把他送进鬼门关里啊。   这件事就微妙了。   他亲自伸手拿笔,蘸了朱墨,轻轻地搁在皇帝面前:“不过儿臣倒还有一事想请父皇做。这乱臣贼子的名声,其实安在儿臣身上,儿臣倒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乱臣贼子做事没有分寸,恐怕只有弑父弑弟才能担得上这等名声了……只有名正言顺了,才能免去这些事端,父皇可要好生考虑。”   笔落案台,轻轻一声,势如千钧!   门外的禁卫军早就被朱明炽的军队扣押住了,身着甲胄的高镇将羽林军、金吾卫擒拿手下,把太子党官员尽数控制。   朱明熙的身影单薄,冷风吹起他的袍带。他看着禁闭的宫门,看着重重的大军。这才是西北大将的威严。   没有哪一刻,他如此深刻地体会到。   仿佛苍漠的风,一刀刀刮下他层层的血肉,如此凌厉!   这一切朱明炽早有算计,什么大理寺监禁,什么惩罚,都不过是个笑话。朱明炽恐怕早就有遁天入地之能,他不出大理寺,不过是没有到那个时机而已,他就是等着这一刻而已。   只是,朱明熙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朱明炽能算计得如此精准,究竟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何至于守卫紫禁城的京卫一溃千里,何至于在那一刻开始之前,他都没有丝毫察觉。   赵长宁同其余太子党官员被控制起来,立在台阶下,她也在想这个问题。她愿意做这件事,引朱明炽出来杀了他,是因为对朱明熙有充足的信心。这位太子殿下虽然人尚且稚嫩,但心计是不弱的。既然能说到杀了朱明炽,那应该是有充足的把握。   为什么会失败?   赵长宁的目光紧紧地看着紧闭的宫门。   直到宫门终于打开了,朱明炽从宫门里走出来,他轻微地松动着手腕,凝望了一圈周围的人。   这时候周承礼上前一步,在朱明炽面前单膝跪下:“殿下。”   赵长宁轻轻地后退了一步,她下意识地看向太子,甚至是章大人、杜成。朱明熙的目光是非常惊诧的,但那瞬间更多的是茫然和不可置信。周承礼——竟然是周承礼!   他们所做的每一步、每一个计谋,她也许没有参与其中,但绝对少不了周承礼的参与。一桩桩,一件件。   反水的竟然是他!   朱明炽只是低声吩咐周承礼几句话,很快又进了宫门内。   周承礼站起来之后,吩咐旁边的侍卫:“皇上口令,将太子殿下带往冬暖阁看守。不得诏不能放出。”   “你与朱明炽沆瀣一气,谋逆造反,假传圣旨!”朱明熙的声音冰凉,“这不过他朱明炽口述,谁能证明!”   周承礼却不欲多说,将所有的在场的太子党一一点过,语气冷淡道:“都带下去,分开看管。”   这时候已经没有所谓的皇权了,军权至上。在所有最混乱的时候,拥有决定性话语权的人永远都是拥有军权的人。很快朱明熙、杜成等人就被押了下去。唯独赵长宁,她还站着台阶之下。   周承礼低低地道:“长宁,你先回去。”   赵长宁问道:“七叔……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让人送你回去吧。”周承礼招手,叫旁边一直静默立着的,穿青衣长袍的人过来,“送大少爷回府,没有我的话不准他出来。”   赵长宁被带上了出宫的马车,路过直道的时候,她看到很多衣服上绣金色鱼鳞纹的锦衣卫。此时天已经亮了,晨曦的光芒洒在这座古老的宫殿里,军队交替,那些被杀的人,尸体就堆在过道上。带她出来的人只需出示一道腰牌,便能在皇宫里畅通无阻。盘查的人竟也不为难他们。   曾经庇护皇家的羽林军,金吾卫,这些直接听令于太子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   她怎么忘了,朱明炽才是那个最铁血、冷酷的人。   就算有偶尔的温柔,但他仍然是从战场上历经百战才能活下来的铁血大将军。   她闭上眼,可能是刚才站在乾清宫外吹多了冷风,此刻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但思绪却前所未有的清晰。七叔其实是朱明炽的人,那么这一切就很清晰了,所有太子殿下做过的事,其实朱明炽都知道。而朱明炽的事,周承礼却在隐瞒太子,难怪朱明炽尽占先机。   唯有一件事是例外的,那就是朱明熙让她杀了朱明炽。这件事朱明熙只吩咐了赵长宁,只让她去做。   也许那时候,朱明炽对她的感激是真的,只是在一刻钟之后,这种感激就被摧毁殆尽了。他会怎么想呢?   其实周承礼不是最厉害的,七叔是心学传人,一向不受教条束缚。赵长宁最多只好奇于,七叔是怎么投靠了朱明炽的,毕竟两人没有丝毫的交集。她觉得最厉害的,是朱明炽竟然能与锦衣卫勾结。   锦衣卫指挥使世代只效忠于皇帝,势力极大。指挥使的投靠,一定程度上是对局势起关键作用的扭转。锦衣卫指挥使陈昭又只得皇上提拔,竟然会投靠朱明炽,才是这场战局的关键。   无论如何,太子已经输了。即便他心计再深,恐怕也是回天乏术了。那么投靠了太子的她,自然也输了。   不是他们不够谨慎,而是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周承礼竟然是朱明炽的心腹。   赵长宁闭上眼,想起那些纷乱的梦境,颓败的赵家,惨死的母亲和妹妹们。   她的心里还存留着隐隐的期待,也许……也许朱明炽会失败呢。分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朱明炽一刻没有登上皇位,那么这件事就一天没有定数!   赵家的女眷们却什么都不知道,只隐隐晓得宫里有大事发生,但她们的日子还是过她们的。窦氏见赵长宁脸色不好看,似乎有些强颜欢笑,叫他坐到自己身边来,给长宁看赵玉婵出嫁时要用的嫁妆花样。   春深的阳光暖融融的,赵玉婵穿了件茜红色撒樱的褙子,衬得脸颊微红:“我不要婴戏莲纹的……”   宋嬷嬷在旁笑道:“小姐不知道,婴戏莲纹的最好,还有五子登科也是好的。”   玉婵纠结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拿来问赵长宁:“哥哥,你看哪个好?”   赵长宁指了指她手上的喜结连理。   几个姨娘也捧着绣品让玉婵挑选,她是嫡出的,姨娘们都宠着她。玉婵选了会儿,最后还是拿了长宁刚才指的那个。   一直到傍晚,赵长宁才等到了从宫里回来的周承礼。   她去周承礼的东院见他,周承礼忙了一天一夜没合眼,累得灌了口浓茶,一会儿还要进宫。看到赵长宁进来,他放下了茶杯。   “七叔,”赵长宁问,“最后……太子殿下怎么样了?”   周承礼说:“辰时三刻皇上驾崩,讣告还没来得及张贴出去。不过遗诏已经由内阁次辅拿到手上了,因太子德行有失,不孝不悌,废除太子身份,立二殿下为储君。眼下二殿下在宫里操持皇上驾崩的事宜,内阁、礼部正与他商议出殡、继位的事宜。其余太子党羽,都被监禁在皇宫……以后恐怕是……家族倾颓,难逃一死!”   赵长宁听到这里,竟是双膝发软,不知怎么的就站不稳,差点跪到了地上。   废太子、继位、监禁!   周承礼将她半抱起来,柔声安慰她:“长宁别怕……我是二殿下的人,你二叔也是,咱们赵家不会有事的……就算你曾经为太子做过事情,你也不过只是个小人物,那些也都过去了。我早就向二殿下求情过了,他也谅解,不会为难你的。”   原来二叔也是朱明炽的人,也是,周承礼既然反水了,怎么可能不带着二叔呢。   所以这才是为什么周承礼反对她插手的原因,家族上的人早就已经弃暗投明,赵长宁牵涉过深,却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很容易做错事!这才是她的家族,这才是真正的政治。她还太年轻了,怎么跟这些人比!   “为什么?”赵长宁低声说,“七叔,我想不明白。”周承礼从来都是太子的心腹,又有心学的身份在,地位超然,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   “朱明炽的事……当年我被贬黜,下江南教书,他曾多次去白鹿洞书院拜访我,”周承礼倒是解释得很平静,“后来我官复原职,就与他暗中往来。发现西北早已是他朱明炽的天下后,我就知道早晚会有今天。”   “既然如此,您为何一直不告诉我?”赵长宁继续问。   周承礼叹气:“一则是太子殿下看重你,我们只能随机应变。二则我也是怕你太年轻,走漏风声。三则,七叔私心希望,你永远别参与这些事,一切有七叔在,你只需好好做你的官就是了……”   又道:“其实我提醒过你一次,当年你追查顾家灭门案的时候,我告诉了你线索,让你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原来那个人就是七叔,果然,顾家灭门案,就是朱明炽一党为灭口所为。   赵长宁点了点头,恢复镇定站稳了。“七叔见笑了,长宁已经明白,既然七叔还要去宫里,那我不打扰了。”   周承礼觉得长宁的脸色仍然不好看,就叹道:“你若还是担心,我就再为说几句话,求他见你一面。等先帝出殡之后,你再去向他请安谢罪,如何?”   “多谢七叔。”赵长宁说,随后退出了东院。   ——   皇上的病是沉疴未愈,越发严重。本来就是要绝于人世了,朱明炽是守着他断气的。   皇帝断气的时候,床前只有朱明炽一人。   朱明炽在他的床前跪了很久,开口说道:“父皇,自小到大——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谋逆这件事。我甚至不得不掩没自己,这才能让四弟显得更加出众。恐怕到了今天,您也不知道其实我能过目不忘,书看一遍就记得住。是不是挺可惜的?直到现在我也说不全四书。只有这样,别人才信我当真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   “实际上帝王之术,权衡之术,如何用人用权,四弟如何能比我更懂呢。”朱明炽笑了,“西北兵力虽不归我手,其实人心早尽收买。您大概也不知道,他们只认人,不认符。”   “多亏您的罚跪和监禁,突然让我意识到。您的确对我苛刻严厉,恐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变的,我受再多的侮辱,对您来说也连眼皮都不会动一下。于是我是逼不得己,才痛下狠手。”朱明炽整理好了衣摆,正视前方,缓缓地道,“今日,只有儿子一人,给您送终了。”   说罢,对着父皇的遗体磕了几个头,才让人进来收殓。   至此,他终于到了这个位置。以前压抑自己想要的、想做的,便也不用顾及了。至于谎言和欺骗,他有的是办法和花招,让她深刻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朱明炽手持着来路不明的诏书到了内阁。一开始自然有人反对,直到朱明炽当场就杀了两个人,终于没有人敢再说半句废话了。   大诏天下,服丧半月,送先帝出葬于明陵。   三日后,举行“金凤颁诏”登基大典。   就算知道正统太子被废得十分古怪,原本不受皇上喜欢的二皇子异军突起得太快,但随着接连上谏的人被新皇斥责,扔进水牢里反省,终于没有人敢再说话。   新帝对先皇的丧事非常的看重,先皇的陵墓也是加了一倍修,陪葬比前制都厚重得多。朱明熙被监禁后一直未放出来,其生母陈皇后,却在新皇登基那日自缢而死,追封了太后。朱明炽的生母庄嫔封为太后,又封了追随他的文武官员。   三皇子一族回天乏术,虽然不满,但连太子一党都被新帝切瓜砍菜一样搞定了,他们还能怎么办?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对新帝奉承至极。   朝中倒台一时大多数为太子党,掀得是腥风血雨,毕竟不服气的人太多。   朱明炽登基的时候,赵长宁也着朝服参加,她抬头看了一眼前方,太子党羽稀疏无几,也再不见太子殿下的身影了。   颁诏仪式开始,内阁学士穿朝服捧着诏书,安放于太和殿东侧的黄案上。新帝盖上御玺后,由礼部尚书在太和殿用云盘承接诏书。文武百官则按官阶高低在外金水桥排队肃立。   礼部尚书奉诏后。在鼓乐、仪仗的护送下,出太和门、午门、端门,前往天安门城楼。奉诏官行一跪三叩礼,将诏书捧到宣诏台黄案上。宣诏官宣读诏书。这时,在天安门下金水桥南,文武百官按官位序列依次列队面北而跪,行三跪九叩大礼。   诏书还要一级一级的传下去,传遍天下,称为九重诏。   赵长宁只看到了那道比常人高大威严的身影,着一身帝王的衮冕服,坐在皇极殿玉台之上。   离她很远,所有人都臣服于他。   她从皇宫回来,人群三三两两的经过她,都在低声说新皇登基一事。   她默然地一步步地朝前走去。阳光洒在御道上,心绪难测。   这天晚上,赵家的气氛也非常的诡异。   赵老太爷做了一辈子的言官,清廉正直,对于二儿子和周承礼的叛变,非常不能接受。若不是他早已致仕,恐怕也是被新皇扔进水牢里的那些言官。   老爷子非常倔强,也拒绝喝赵承廉奉上的茶。   赵承廉放下茶杯,长叹了口气:“父亲,您倔强归倔强,若不是我们,赵家如何能保得住?您要坚持己见,我们也没话说,但您要是因此责怪我与七弟,我实在是不能理解。”   说罢就重重地把茶搁在了桌上。   赵老太爷默默地不再说话,却也没有喝茶。老爷子的倔强不是谁都能改的。   大家闹得不欢而散。   周承礼也有些无奈,赵老太爷的反应他早就预料到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倒是看到赵长宁一直不语,皱了皱眉。   他同赵长宁一起去了东院,给她上了热茶。问道:“你究竟有什么事?”   赵长宁把着茶杯,摇头道:“无事。”   周承礼看了她一会儿,告诉她:“陛下口谕,传你入宫进见。”   赵长宁心里一紧。   果然还是来了。   朱明炽将朝中反他的人杀的杀,逮捕的逮捕,如今清理得差不多干净了,就要回来清理她了。   周承礼安慰她:“倒也不必怕,你原来虽然也是太子党,却没做过什么太过的事,只要表示了效忠之心,陛下不会太为难你的。”周承礼自然没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的,所以放心地让赵长宁去。   赵长宁点头,什么话也不再说。此事是她所为,也该她来承担。她不想把七叔、把赵家牵涉进去。   但是朱明炽会怎么对她?毕竟是她让朱明炽误以为是救他,给了他希望,却打的主意是杀了他。   朱明炽登基后,就是杀了她都不过分。   她深吸口气,换了一身官袍,乘着马车从偏门入了紫禁城中。 第58章   乾清宫内东暖阁, 朱明炽在会见内阁官员。掌灯的太监给殿内新添了烛火, 轻手轻脚,生怕蜡烛的火影子晃得厉害,吵着了新皇。   新皇的脾性, 这些人还没有摸得太清楚, 一切只敢谨小慎微。   头先伺候先帝的那些宫人,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新的这一批,是内务总管刘胡从各宫选出来拔尖的聪明, 一切先摸索着来。   刘胡原来是伺候太妃娘娘的太监, 后来太妃娘娘去了,他就一直在司礼监任闲职, 这大半辈子做事都四平八稳, 想不明白皇上怎么瞧中了他, 提升了内务总管。   不过刘胡入宫多年,唯有一件事是最明白的,那就是不该管的事绝对不要瞎管。那双眼睛,也算是见证了三朝皇帝的浮沉, 见证了这宫里的腌臜和隐秘, 面上是一派的和气。   如今宫里仅有新帝一人,刘胡自然全身心的去伺候新皇。   但凡新皇登基,总是很勤奋的,尤其是正处于新旧交替,前头还有先帝病重时留下来的一大堆烂摊子。朱明炽都在一一过问。刘胡怕打扰了新帝,一概吩咐要轻言细语,不该说的、不该看的,都要记清楚。   所以当皇上所宣之人,大理寺正赵大人到了宫外后,刘胡就先走近了两步,道:“大人稍侯,陛下正在会见内阁官员。”   赵长宁点头,她站在庑廊下,看着冬暖阁内的烛火,尚能听到里面低声的议事声。   初夏的夜晚还带着一丝丝的凉意,不一会儿,几位内阁大臣就从屋内出来了,看到个穿青色官袍的少年站在外面,还略微疑惑了一下。再看此人面熟,一辩认竟然是太子殿下所宠信的那位大理寺正,顿时表情就有些微妙了。   谁都知道,这位是太子殿下的亲信。如今是二皇子做了这个帝王,他会这么对这些支持太子殿下的人呢?   杜成削去官职收监,工部左侍郎降职江都县令,还有些更惨烈百倍的,血肉模糊的下场。   端看这位少年大臣的颜色,当真是好看。精致秀雅的脸在烛火下,宛如蒙着一层玉质的暖光,清风猎猎,吹起他的衣袍,身量细长。   这样的姣好少年,这样的深夜,帝王亲自单独召见。   实在是不得不让人生出一丝暧昧的遐想。不然为何其他人都除去的差不多了,唯留下这个探花郎呢。   几位大臣走了,赵长宁则进入了东暖阁之中。撩衣袍跪下,也没看清楚那人是什么模样,伏首道:“微臣大理寺正赵长宁,跪见皇上。”   请安之后,却许久没有听到声音。   似乎有朱笔划过纸页的声音,或者还有衣袖拂过书案的声音。满室的烛光与清冷,赵长宁只能低头看着光滑可鉴的黑漆地板,倒映出她一道模糊的影子。越这般的不说话,就越让人的神经紧绷。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他究竟是怎么打算的……要杀要剐,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   越这么想,那人反而没有半点动静。   反而让人无边的揣测中,越来越生出恐惧和紧张。在所有的恐惧中,未知才是最恐怖的,因为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突然轻咳一声,就让人浑身一紧。但接下来他又没有动作,只是把奏折翻过一页。   这是另一种刑法,赵长宁突然想到。让她在跪着的时候,好生地猜猜自己该承受什么,该接受什么样的处罚。可怕的地方在于,它是真的。只要朱明炽一时被惹怒,赵长宁随时有可能承受千刀万剐之刑。   帝王是这世间最阴晴不定的人。   终于,赵长宁听到他放下笔的声音。衣料垂落,那个人缓缓地走到了她面前。黑色的皂靴,帝王的衮冕服,上绣日月星辰十二纹,代表他如今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主宰。   “你不敢看朕吗?”他的声音响起,冷淡而低沉。   赵长宁有片刻的停顿:“陛下威仪万千……微臣不敢直视圣容。”   他似乎没什么反应,仅仅是淡漠地道:“抬头。”   赵长宁缓缓地抬起头。终于才看到了他的脸,浓密的长眉,高挺的鼻梁。可能是因为身着衮冕服,有种龙章凤姿一般的英俊。果然是真龙天子了。他漠然地盯着她问:“怕么?”   怕什么?怕死吗。   倒是比她想的要平静了许多,赵长宁闭上眼道:“没有什么怕不怕的。陛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也不过是一条命而已。”   朱明炽嘴角一勾,后退两步走向了内室,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襟一边淡淡地说:“过来服侍我更衣。”   赵长宁缓缓地站起来,走到了朱明炽身边。   而宫外伺候的人,分明就听到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这时宫里只有刚才进去的那位少年大人和陛下,尖叫的只能是那位大人……想到那位大人俊雅秀致的脸,紧闭的宫门,突然的尖叫,里面发生了什么简直想都不敢想。   守在门口的两个内侍,不由得额头冒出了细汗。害怕,怕死。   ……那位就算是太子宠臣,但也是正六品的朝廷命官啊!   听到这样的宫闱秘事,能不怕死吗。   大总管刘胡不在身边,两个人心里苦不堪言,又不敢挪动地方。清冷的初夏夜里不算热,竟然活生生地一冷一热,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当他说出伺候他更衣的时候,赵长宁自然是不想去做的。   不过伺候的宫女没有守在里面,内室空无一人,想来这是他想出的另外一种屈辱的法子。赵长宁只得半跪下来,伸手为帝王解开革带。越靠近他,赵长宁就有种浑身冷汗津津的感觉,她知道朱明炽在看着她,想起以前无数次跟这个人接触时的亲密。便越来越觉得手下的革带似乎在打结,冰冷的玉质镶嵌在腰带上,怎么都解不开。   他想做什么?杀她,监禁她?或者还有别的折腾的手法,反正他现在是皇帝了,不急。   “陛下……”赵长宁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且她发现当她开口之后,朱明炽就盯着她,不说话也不动。   她继续道,“您的玉革带难解,不如叫个宫人进来。微臣着实没有……”她想就此站起身让开,但突然帝王就伸手握住她的腰,反身就朝龙榻上压去!赵长宁啊了一声,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压在了一具强健的身体下面。   方才久久没有解开的玉革带终于散开,精致刺绣的龙袍随之散开。而男人单手掐着她的下巴,低下头来吻她,唇齿之间都是另一个人陌生炽热的侵略感,他的气息,她的挣扎,反手被按下去的手腕,混乱而狼狈。   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被一个男人压制是什么感觉,根本就无法抵抗。完全就是一种压制和掠夺,特别这个男人还曾是大将,下巴摩挲着她的脖颈。“不……不要,放开我!”她感觉自己无力地陷入一堆绫罗枕头里,浑身使不上力。长宁不知道自己挣扎的姿态是如此的动人,束发散了,因为疼痛而眉毛蹙起,乌墨一样的眼睛渗出湿漉漉的水,那下巴、嘴唇、脖颈,无一不是最精致的。   她朝服的腰带也松散了,宽大的朝服下。莹润,雪白的肌肤从领口看得几分,微有些弧度,却遮挡在束带下看不分明。   她控制不住地发抖,尤其是在她的朝服也松散之后,露出了原本的身躯。好像是一层保护被剥离了。   “你现在怕了?”朱明炽单手掐着她的腰把她压在龙床上,低低地问道,“当初引诱朕出去想杀朕、告发朕的时候,不是什么都不怕吗?”他的声音粗哑,炽热的气息扑在耳际。   痒,酥麻而无力。   赵长宁想要挣扎,但是朱明炽的力量岂是她可以敌得过的。扣得动弹不得,伸手想抓什么,却被他按住手腕。   朱明炽把她按在身下,冷冰冰地在她的耳侧说:“还想杀我吗?”   他捏着她腰际的手越收越紧。   “说话!”他声音一厉。   赵长宁被逼着说:“不……不杀!”   赵长宁所畏惧之事变成了现实,朱明炽到现在也没有放开她,强健的身躯一直压在她身上。他就没有自己的妃子吗?为什么非要这么对她!她是臣子,不是他的妃子。   但如今他是帝王,想要什么没有!   “陛下这般……可是想秽乱朝廷……”赵长宁一字一顿地说,“先皇尸骨未寒,陛下此举……怎为良君所为!”   “在此之前,我的确是想让你做我的臣子的。”朱明炽的嘴唇沿着她的脖颈,慢慢往下到了锁骨。虽然他一直都无法克制地被赵长宁吸引,甚至偶尔还在午夜梦到过她。但朱明炽并没有想过侵占她,直到她真的惹怒了他。   赵长宁这样的性格,就是需要别人对她的压制,掌控。否则绝对不会老实的,随时会起来反咬你一口。   他现在是帝王,要什么是他说了算。   从背脊蹿起来一股陌生的麻痒,赵长宁恨自己的身躯,明明就是狭弄,但她的身体却本能地在对强者臣服。   “不过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赵大人聪慧,懂怎么伺候君主。那你懂怎么伺候男人吗?”朱明炽低声问,“特别是身为你君主的男人。”   “以后,你的男人也只有这一个了,知道吗?”   当那些人被他的人抓住,吐出真言之后,朱明炽一开始是生气,甚至觉得好笑。想杀他?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   他这么纵容着她,三番五次的救她,最后真正的信任她。她却想杀他?好吧,那便别怪他了。 第59章   外面冷风不止,户部侍郎已经带着宋楚等了很久了。   皇上宣他这个时候觐见, 但里面怎么许久都没有动静。侍郎又不敢催促, 只能站在风口苦等。   刚从太后娘娘宫里过来的刘胡看到侍郎大人还在等, 里面久久没有动静。就瞥了门口站的两个太监一眼, 那两个小太监皆噤若寒蝉,对刘胡摇了摇头。   刘胡一甩拂尘, 这帮小崽子, 竟然让侍郎大人站了这么久,也不说招呼着点!   他两三步上前, 正准备让侍郎大人去偏殿歇息,谁知道里面就传出了朱明炽的声音:“让李大人进来吧。”   而内室里, 他放开了赵长宁。   她浓密的睫毛上含着泪,玉一般的脸色,咬着嘴唇不能哭, 却是被他吓得不轻。   朱明炽虽然恼怒她, 但吓到这里她都怕成这样了,自然也就停下了手。本来就还有要事要处理, 登基得仓促, 许多事情都还没有步入正轨。若这个意志力都没有, 他也不能坐在龙椅上了。   朱明炽看了她许久,低声道:“……就怕成这样了?”   虽然是当男儿养大的,却还是能哭的。   他突然放开她,噩梦就这么远离了,赵长宁也是缓了好一会儿才从龙榻上起来,合上了衣襟。仔细看还是看得到她的手在发抖,恐惧已经种下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消除的。朱明炽的话她也听到了,他这是要……放她一马吗?   “跪下。”朱明炽淡淡地道。   赵长宁不知道他还要做什么,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来。“陛下还有吩咐……”   朱明炽看着她道:“给你段时间适应,日后朕不希望你有抵抗之意。朕不杀你,不强迫你,你可明白?”   赵长宁没有说话,似乎是不大明白的样子。   朱明炽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地道:“我是疯了才不杀你。所以你听话些,可知道?”   赵长宁终于还是应了喏。她不想死,更不想牵连家族,朱明炽放任她回去就是不打算追究,已经是万幸了。   她站起来告退出了东暖阁,正好看到户部侍郎带着宋楚候在外面。宋楚跟赵长淮一样,已经进入户部观政了。   赵长宁拱手给侍郎大人行礼,宋楚也看到他,却很是高兴:“陛下竟单独召见你?你混得不错啊!”   赵长宁笑了笑,混得不错?他要是看到刚才屋内的景象,恐怕就会吓得说不出这句话了。   “宋兄过奖。”赵长宁道,“我怕得有事先走一步了。”   宋楚点头,看到他走下了汉白玉台阶,脚步有些蹒跚,好像是受了点伤的样子。他也觉得奇怪,按理赵长宁是太子殿下的人,新皇应该极为厌恶才对啊,竟然还单独召见……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李大人已经走在了前面,回头看他:“发什么呆,随我进来。”   宋楚便跟着李大人进了御书房,给朱明炽请安。以前朱明炽未登基的时候,宋楚见到过他一面,那时候朱明炽的气质还非常内敛,他虽然年轻,着衮冕服却压得住这份气势,可担得上年轻威猛而英俊了。   比之太子的尊贵疏离,他身上更多一份说不出的威压,其实朱明炽的表情一直都是很淡然的。威压大概是他高大的身材给别人的感觉。   李大人与他跪着回话,在旁边听了一段之后。宋楚才发现新帝虽然半路出家,但是思维言语极为清晰,往往切中要害,而且记忆力惊人,几次逼得李大人都答不上来,李大人就紧张了几分。   朱明炽喝了口茶道:“李大人大可不必紧张。”茶杯放在桌上,茶盖一合。“先皇在的时候,一般的税收分了土地税,户税,丁税,重重苛税,灾荒年间饿死的人不计其数。先皇在位时就想改此策,如今朕登基,遵先帝遗愿,想改其中户税一条。你们下去商议个办法出来,递折子与内阁。”   李大人想了想说:“陛下爱国为民,实乃我朝之兴。只是这赋税实乃一牵之以动全身,是国本之基础……”   他心里知道新帝想的是什么,这皇位来的……不算是名正言顺,其中的苟且他们这些当官的心里门儿清。陛下不过是想在民间得些声望,几百年之后史书提起来,也不是全是骂声。否则这样的铁血手腕,难免有骂名了。   朱明炽沉吟一想,就道:“户部司庾主事赵长淮,原来上过一道折子说赋税改革的事。倒是颇有些精妙,你让他再给朕写个折子,好生把其中的法子说清楚。”   李大人就应喏,心道皇帝似乎要重用赵家了,赵家赵承廉升任了詹事府詹事,周承礼虽然没有升迁,但现在直接对皇帝负责,权势极重。就连赵家这个赵长淮,也要提拔一番了,果然是富贵险中求,赵家说不定要因此飞黄腾达了。不过刚才那个赵大人……却是唯一一个真正的太子心腹。方才看走出去的那个脸色,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   李大人带着宋楚退下了,于是殿内仅余朱明炽一人。   他过了很久之后放下笔,刘胡带着个小太监进来,躬身问他:“陛下可要传膳了?”   朱明炽揉了揉眉心,他已经接连好几个时辰看折子了,饿倒是没有感觉了。过了会儿道:“摆驾去永寿宫。”许久没去看过母亲了,倒不知道她现在适应得如何。   太监给他披了披风,前面有人提六合联珠琉璃羊角宫灯,簇拥他出了乾清宫。朱明炽站在乾清宫的玉台上,看着逶迤而下的莲花灯座,如莲海一般点缀在黑夜中。以前他一直想得到,刚登基的时候,也曾有过一种意气风发之感。现在终于到了他的手上,他成为了这个站在高处的人,周围守着的都是群没根的太监,却有种孤家寡人的感觉了。   每个人都有可能怀着异样的心思,在算计,在谋划。毕竟能跟他打上交道的,都是这个帝国最顶尖聪明、最腹黑的一群人。   他看了看那个方向,然后一步步走下了石台。   刘胡也跟着看了一眼,那个方向是宗人府,囚禁着废太子……先帝停灵的时候,废太子哭喊着要出来祭拜先帝,但是皇上未准许。废太子自此后就不再提出任何请求了。前段时间,有人提议封藩,将废太子与原三皇子分封出去,朱明炽扔在了一旁不予理会。   他自边疆摸爬滚打出来的,如何会不明白藩王的厉害,特别还是朱明熙,他决不会放虎归山的。   ——   赵长宁自回家后就病了一场,发了高烧。   窦氏因为儿子还是有心结,熬了汤药亲手喂她喝。赵长宁病好得七七八八的时候,吏部传来皇上口谕,调令赵长淮任户部郎中,主管税务。又升赵长宁为右寺大理寺丞,协管京城邢狱。   一家四人在朝为官,其中两人都官过正四品,其实应该有一人避闲外调,不过皇上没提,此事就作罢。不过赵家现在在京城地位超然是真,与赵家结交的世家明显多了很多。   赵长宁得到升任令的时候,指尖翻着文书思索,赵长淮会被重用她不奇怪,以二叔、七叔的官职,想往上升其实是很难的,从佥都御史到都御史,熬一二十年都有可能。朱明炽要感激二人的功劳——毕竟能成功夺位两人也功不可没,除了赏赐田产金银之外,还得有点实质的东西,例如任用赵长淮。更何况赵长淮的确很有才华。   原来就是她在锋芒毕露,现在应该是赵长淮出来了。   只是朱明炽升任她为大理寺丞,这个就奇怪了。她以为朱明炽很恨她,没将她贬官赐死就不错了!竟然还升官……赵长宁转念一想,才想起大理寺丞每次朝会是必须去的,还得进宫向皇帝汇报案件……大概是,能多看到她折磨折磨也好吧。   公文放在一边不予理会。长宁正铺纸练字,挥毫洒墨,潇洒凌厉。   她这手字是越写越好了。   写好后赵长宁叫四安进来,送去裱好挂她书房里。这世上的事该过得过,就算日后有什么苦她也要淡然处之,人总不能先自己把自己吓死。既然朱明炽没有想杀她,那她就能好好活着,不管是怎么样活着。她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并不想死,也并不想失去现在的一切。   赵长宁徐徐地吐了口气,外面海棠开得正好。一丝丝的暖阳透过窗棂格花,透着甜甜的香气。抬头看,是两个小的庶妹在扑蝶。   次日赵长宁就回了大理寺。她这官职虽然是升了,办公的地方还是原来做寺正时候的号房。连个升职酒都没有,同僚也没送礼,升得跟没升差不多,最大的却别大概是直接听命于沈练,不用受许大人的管制了。她原来是太子殿下的人,太子殿下就差没弄得众所周知了,如今太子殿下没有登基,大家对她的态度就比较微妙了。   也不知道新帝是不是想表示自己不计前嫌升任赵长宁,还是别的什么。不过看赵大人的脸色,又有传言说她曾帮助太子殿下害如今的新帝,众人也不敢跟信任大理寺丞太亲近,生怕赵长宁这是要明褒实贬了。不过沈练庄肃对她照旧那样。沈练把一摞摞案卷扔她处理,听着他一如往常地冷酷批评,赵长宁竟然觉得有些怀念。   沈练犀利地批评了赵长宁半天,说了会儿见赵长宁在出神,就皱眉:“走什么神呢?”   赵长宁道:“没事大人,我就是好久没听了,有点想念而已。”   沈练嘴角微动,差点忘了自己在批评他什么了。过了片刻想起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季大人年老致仕,新任大理寺卿是原河北按察使董大人,这两日就要上任了,你记得警醒着点。”   季大人虽然不是任何党派,早年却是教导过朱明熙的。上书给朱明熙求过情,朱明炽虽没有指责,但也没有理会。自那之后,季大人就有了淡出官场的意图。这个赵长宁是知道的。继任的按察使也是正三品大员,不过从地方调到京城,而且还主管大理寺,这是绝对高升的。   赵长宁拱手表示知道了,回去给几个寺副、评事也开了小会,吩咐了他们事情。   季大人虽然要致仕了,不过他的的成就早已超过一般的大理寺卿。他告退的那天,大家本来还想去送他的,可是季大人不让,只让大家拜一拜皋陶像,就权当作是送过他了。季大人一致仕,就连平时与赵长宁争锋相对的蒋正文都有些不舍,赵长宁常看到他对着皋陶的像发呆。   毕竟大家来到大理寺,肯定是有季大人的影响在里面的。   吉祥物临走前,叫人把自己的藏书都搬过来,都送给了赵长宁,还给她留了句话:“老师来不及教你什么,书都在这儿,记得自己好生学,为国为民。”   赵长宁看着那一堆的书,说不出是不是有点难过。这么好的老师,一天都没有教过她,竟然就要致仕了。   书都让她搬回去好生读了。   季大人致仕的第二天,新人大理寺卿董耘上任,是个身量不太高,面色红润,留了一把山羊胡的中年男子。董大人一来就开始整顿大理寺,凡事皆要由他过目才能定夺。倒是比季大人还勤奋得多,每日都呆在大理寺,勤勤恳恳,每个人都要过问到才行。   这也能够理解,他这是受了皇上的提拔,初掌管大理寺,自然是想好好做了。否则要是被调回去了,白奋斗了这么多年。   不过赵长宁奇怪的是,这位董大人似乎有点针对她。沈练那都不算是针对,他不过是把一个她当成三个她在使唤,董大人却对她有些淡漠,但凡是她的案子就不怎么过问,或者时常把她的案子交给别人做。别人若求见他,自然很快能见到。赵长宁有事要询问他的意见,却半天都求见不到,让她在外面吹冷风。   赵长宁想着既然他对自己不满,那便再努力些。不过一次次递上去的案卷,原封不动地还回来,着实让她无可奈何。   后来她才听说了,董耘听说她原来是朱明熙的人,还与新皇作对,害过新皇。便不想理会她,甚至处处针对。为的也不过是讨好新皇而已。他从地方调任上来,想干出一些业绩留下来,讨好朱明炽是必须的。   朱明炽听徐恭说了赵长宁被大理寺卿针对的这件事。   徐恭恭恭敬敬地行礼,禀报道:“……原封不动地退回案卷就罢了,董大人昨天还让赵大人去水牢里提审犯人。那水牢是咱们司务都不愿意去的,赵大人提审了犯人回来,就被咬得满身的红点。”水牢里的蚊子比较多,尤其是夏天,点柚子皮驱蚊都不管用。   现在天气一日日地热了,朱明炽是怕热不怕冷的体质,在皇宫庑廊的阴影下纳凉。终于忙完了先帝陵墓修建一事,他难得有半日空闲,闻言却只是淡淡地嗯了声。   徐恭疑惑了。   陛下在想什么他不清楚,陛下让自己汇报赵大人在大理寺的一举一动,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徐恭本以为陛下是想监视赵大人,觉得她可能要跟乱党谋逆什么的。后来发现陛下是对赵长宁日常接触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更感兴趣。   ……那这就很奇怪了啊,监视自己的臣子,人家也没有想谋逆,他一个帝王,怎么连臣子午饭吃了什么都要问啊。不过徐恭是个聪明人,调整思路变换打法,监视方向从谋逆往八卦转,具体到赵大人今天提的食蓝上编了几朵菊黄色小花花,或者他今天下衙门遇到狗绕道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   他也不知道帝王究竟有没有在听,他一边写字,自己一边说,想到什么说什么,自由发挥。帝王不叫停他就不敢停。   徐恭甚至都在心里想,陛下是不是挺关心赵大人的啊,否则一个人怎么会对另一个人的生活细节感兴趣呢。这次赵大人才回来上任几天,就被新任大理寺卿给明显区别对待,甚至是苛待。难道陛下不管管吗?   他猜对了,朱明炽还真的没管。   于是说完之后,徐恭无比失望地告退离开了。   第二天赵长宁再去大理寺,沈练叫她过去,依旧给她一摞卷宗:“这是近月来全国各行省发生的大案要案,你看一遍,记清楚了,一会儿进宫去拜见皇上,跟他汇报。”   好吧,做的还是老本行。只不过如今朱明炽是皇帝了而已。   赵长宁昨天在水牢提审犯人,那水牢里全是蚊子,她又是那种蚊子很爱的体质,咬得脖子上、手臂上许多小红点,鼻尖上还有一个点。擦了薄荷膏也不管用,一边听沈练说话一边都在挠手。听到要进宫拜见皇上,才稍微停了一下。   自那日之后……她还没有见过朱明炽。   下午赵长宁就换了官袍,携着案卷进宫去汇报了。   她路上遇到了七叔,周承礼刚回都察院不久,又要帮新皇抓些叛党余孽,忙得不可开交,看到赵长宁之后笑着道:“怎么,陛下召见你?”   赵长宁道:“不过是汇报案情罢了。”   周承礼就道:“陛下问你问题就好生回答,莫要在记挂朱明熙了,你可记得?……陛下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你尽管忠诚于他,他绝不会为难你的。”   赵长宁只能道:“七叔指点的是。”其余的事,她不能说,怎么敢告诉七叔。   周承礼还有事要去做,就对长宁说:“进去吧,莫在这儿晒着太阳。”   赵长宁微微叹气,她知道七叔是好心,想让陛下任用她,这样她的仕途就能更坦荡。   七叔只是不知道里面的端倪罢了……不知道她有多想不来。   今天似乎比昨天还热些,夏天可能真的要来了,赵长宁听见乾清宫外花坛里种得那几株桂花树都比以前聒噪了。她今天又只在官袍里穿了件软罗纱衣,就这样也还挺热的,不过却裹得她纤长的身子更加漂亮,腰细得好像能一把握住,官服领口露出一截雪白的领子,将所有的肌肤都挡完了,半天都看不到端倪。   她进去下跪请安的时候,朱明炽倒没有接见大臣,而是在练字。   待她站起来的时候,朱明炽才抬起眼皮,却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身段,那把细腰。   夏季真的开始了,他觉得一团乱火突然从小腹烧起来,顿让人有些坐不住。 第60章   赵长宁向朱明炽汇报京城的案件。她一一道来, 不用参看卷宗, 条理清晰。   朱明炽靠在龙椅上, 有意刁难一下她, 淡淡道:“最近原詹事府詹事顾严因贪墨下狱, 其党羽甚多,朕想深挖下去。此事交由赵大人负责,赵大人以为如何?”   朱明炽想让她查太子党!   当初拥护太子的人不少,朱明炽无意一一追查。只是一些太子党心腹, 朱明炽是不会放过的。   詹事府詹事、礼部侍郎杜成皆已下狱。剩下的都是昔日与赵长宁交好的一群人,有时候在东宫看到, 还要寒暄几句,对她甚是友好。至于詹事府詹事顾严所谓的贪墨之罪, 不过是别人见风使舵,有意嫁祸而已。朱明炽却仿佛不知道, 顺水推舟将其关入了刑部大牢。   赵长宁就道:“微臣以为陛下有仁君之德,尧舜禹之风。对于贤臣忠臣绝不会因私人恩怨而定罪。”她的语气可以算得上是和缓了, “顾大人贪墨一事, 虽犯了罪, 却罪不至死。更何况顾大人年事颇高, 从不与下属结交。党羽之说定是有小人无中生有,污了陛下圣耳。”   赵长宁先一顶高帽扣到朱明炽头上,让他下不来。再一口咬定党羽之说是小人所言,如果朱明炽说他信了,那不成了听信谗言的昏君了。   果然是一张好厉的嘴。   朱明炽眼睛一眯,嘴角撩出一丝笑容。   朱明炽的声音不疾不徐:“赵大人一口咬定是小人所言,可知给朕进言的是谁?”   “是都察院佥都御史周承礼。”   赵长宁听到这里嘴唇微抿。那些人本就无辜,朱明炽不过是铲除异己罢了。当年这些人可是趁机削他军权,侮辱于他。当时的朱明炽沉默隐忍,如今大权在握,自然不会放过他们了。   既然是七叔说的,赵长宁也不能拆七叔的台,否则岂不是说七叔是小人之辈了。   赵长宁心里一叹,她若能想办法会尽量想,但是她现在位置不正,不敢跟朱明炽真正的玩儿心眼……也只有微拢袖子,低声道:“既是周大人所言,微臣恐怕为了避嫌,就不能亲自审理此案了。往陛下另托旁人审理。”   朱明炽喝茶不语,殿间只余茶杯轻磕,他坐在殿上,坐姿很随意,倒是英武不凡,龙章凤姿,毕竟也是身负正宗的皇室血统。随后他一笑:“朕自然信得过赵大人,顾严一案就交给你审理了。赵大人再推拒,那便是抗旨不尊了。”朱明炽直接下了命令,不容赵长宁再拒绝。   赵长宁牙关一咬,半晌没有说话。朱明炽就是有意刁难她,才把这件事给她去处理,让她看着太子党一个个丧于她手。既然他让自己查,那边查吧!说不定从她这里经手这些人还少受些苦,不过是得顶着些忘恩负义的骂名而已,名声又有什么要紧的。   “既为陛下的旨意,那微臣接旨。”   朱明炽抬头一看。却看到她的鼻尖上有一个红点,白玉一样的肤色,故越发显得红点醒目。   还真的是被水牢里的蚊子咬了。不知道她出门之前有没有瞧过镜子。   看着颇有些好笑,又觉得好玩,方才腹间那点热就散去了。   他又继续批折子,但是没让她退下去,赵长宁就站在殿内,盯着日光渐渐地被拉长,变斜,将窗棂的雕花的样子,清晰地投在地板上。她想起了被关在宗人府的朱明熙,朱明炽不许任何人去探视,也没有封藩。上次见他还是登基大典的时候,他被准许从宗人府出来观礼,只见是瘦了很多,但仍然温和地微笑,似乎这一切都如常。   身边最信任的人反水,他一定很痛苦。长宁想起他温和地跟她说‘知己来日方长’的样子。   朱明熙从她身侧经过的时候,一句话没跟她说。赵长宁也什么都没说,站得笔直由他走过去了。但一切没有说出来的大家都明白。   赵长宁又看向朱明炽,看到朱明熙的时候,他的表情也是如常的,甚至带着一丝微笑。仿佛监禁弟弟,迟迟拖着不分藩的人不是他。斩杀不听话大臣的不是他。此事夕阳的金光映照着他的侧脸,凌厉的刀疤,英俊的侧脸,却因为衮冕龙袍而显得尊贵。   谁也没料到朱明炽也是会治国的,阴谋诡计也是一把好手。把行军的风格带到行政里来,雷厉风行,杀伐果断。   眼看着日头落到了屋脊上,天色近晚。朱明炽放下了笔,揉了揉腕,他接连看一下午了。   赵长宁就道:“陛下若无别的事,微臣便告退了。”   朱明炽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有事。”赵长宁不语,朱明炽叫了刘胡吩咐。“传膳吧。”   乾清宫西暖阁,布置金丝楠卷叶纹嵌白玉方桌,嵌珐琅的绣墩,鎏金烛台。八扇的双面百鸟朝凤绣屏风将内室隔开,十分的奢华。   太监们轻手轻脚的上菜,传菜递三遍,揭开银盏,或是香气四溢的烧鹅肉,糟鹅掌,烩驴肉,香烤羊肉,主食是一盏红豆饭,甜点又是宫里有名的佛菠萝蜜、云子麻叶,红豆蜜酪小块,洒了糖霜,用戗金盒装着,精致异常。   朱明炽吃饭是一句话不说,内侍们就更不敢说话了,东暖阁里一片安静。   赵长宁站在旁边伺候他吃饭,朱明炽要求的,给他布菜。既然是君主的要求,赵长宁也只能照做。   西暖阁很冷清,虽然是满桌子的菜肴,但未必就有胃口。   赵长宁布菜,便给他夹的是素。杏仁豆腐,金针拌王瓜,炝豆芽雪菜,她不知道布菜的规矩,垒得跟小山一样高。赵长宁觉得朱明炽长得这么高大,必定也很能吃,而不夹肉菜纯粹是因为肉菜放得远,她伸筷子不方便。   旁边伺候的太监看到垒成小山的菜,额头冒冷汗,但又不敢开口说话。没见皇上也一言不发地吃着么,皇上都没说什么,他们能怎么说。   终于有道芸豆炖鸽蛋火腿离得近些,赵长宁换了勺,为帝王盛了只鸽蛋,堆在了碗的尖尖上,说道:“……陛下多吃些,可要再添碗饭?”   朱明炽嘴角微动,终于是忍不下去:“给朕坐下来。”   “微臣不敢。”赵长宁道。   朱明炽看她:“……抗旨不遵就敢了?”   赵长宁还是坐了下来。   旁边有宫人专门给皇上布菜,看到赵大人坐下来,掩饰不住的惊讶。在乾清宫近身伺候皇帝的内侍,足有四十多个。刘胡已经叫他们过去叮嘱过数次了,不该说的,一个字都别去外面嚼舌头根子,不然被打死都是活该的!   所以一个个的嘴巴紧闭,半个声都不愿意出,只当自己是个不会喘气儿的。   一盏红豆饭在赵长宁面前揭开,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   赵长宁是自小受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诲,吃饭是一个字都不多说的。不过一起吃饭的总是母亲窦氏,或者妹妹玉婵,两个人总是热闹地缠着她说话。要是跟赵老太爷一起吃饭,老爷子总是颇有兴趣地跟她讨论官场的事,总之绝不会冷场。家里虽然糟心事多,玉婵妹妹就是头一个糟心的,但却很热闹。宫里大概无论如何都不能比的。   与朱明炽进膳,更是绝对的安静。首先赵长宁不会在朱明炽面前说什么,朱明炽又是锯嘴葫芦,更不说话了。不过两个人吃饭,总是比一个人香些。宫里的伙食味道的确不错,赵长宁本以为自己会难以下咽,竟然还是吃了小半盏红豆饭。   而且面前的一道珍珠鱼肉汤圆鲜美可口,爽滑弹牙,她吃了好些。   朱明炽抬头一看,微微抬手。不一会儿,另一盘鱼肉汤圆放在了赵长宁面前,还配了一碟牛肉豆酱。   赵长宁看到汤圆端到面前,抬头一眼,朱明炽碗里的山已经见底了,他果然还是能吃的,不过没有声音罢了。   这时候朱明炽突然开口道:“新任大理寺卿董耘如何?”   问她的上司?赵长宁看了帝王一眼,他正在喝汤,面容平静看不出情绪。此人原来就心思难测,当了皇帝就越发的不显露了。她就模棱两可地说:“微臣不敢妄议。”   大理寺卿是她的上司,皇帝则是顶头上司,跟顶头上司议论上司是绝对的大忌。   朱明炽嘴角一扯:“不敢妄议?朕让你议呢?”   “若要微臣说的话,寺卿大人颇为严谨认真,是微臣不及的。”赵长宁就淡淡地道,别的只字不提。   朱明炽不知道想了什么,抬手招旁边的人:“……撤了吧。”   他站起身往内走去。贴身的太监一愣,很快跟了上去。赵长宁以为自己就能退下了,但朱明炽毕竟没有发话,就不敢先走。她在西暖阁静坐了一会儿,想着朱明炽究竟是对谁不满,就针对性的审问,免得伤及无辜。   不一会儿看到个穿长袍革带的太监出来,本以为是朱明炽终于发话,让她离开了,谁知道谁知道伺候的太监却行了礼道:“……赵大人,皇上宣您进去。”   赵长宁的心便突然一跳。 第61章   红烛的火苗跳动着,烛光照着龙榻上铺的红绸绣九龙戏珠纹被面。赵长宁停在门口,朱明炽似乎在更衣, 她就不想踏进去了。   大太监要给朱明炽解开龙袍的时候,朱明炽道:“……不用了,退下。”   大太监一句话不敢说,垂手退出去,合上了隔扇。   朱明炽一步步地走到了她面前。然后停了下来, 赵长宁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他道:“抬头。”   赵长宁却没有动,盯着烛火的影子, 方才的镇定没了踪影,手背微微发抖。如今他已经是九五至尊, 想要的东西就要占到手上。坐怀不乱?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方才不是能说会道的, 怎么现在哑巴了?”朱明炽伸手落在长宁的鼻尖上, “蚊子咬的?”   随着他的手指渐渐往下,到了纱罗衣的边缘,纱罗衣阻挡了脖颈的肌肤,他粗糙的手指带着热度,烫得人发抖。赵长宁淡淡地道:“……牢狱里的蚊子多。”   朱明炽嗯了一声, 手仍旧往下滑去:“还有别的地方咬了吗?”   手腕上、脖子上还有几个。但是赵长宁什么都没有说, 她单膝跪得发麻,却动也没有动,身子绷得如弦一般。   朱明炽静静地俯视着她。她这样就乖巧多了,清瘦的身子半跪在他面前。没有要杀他的事,就像那日雨夜里她将他抱在膝头。   平生受尽了痛苦和漠视,但凡别人对他好些,他心里就记得。其实还以为她是真的喜欢他,他虽然是武将,却自幼洞察人心,熟通音律,其实是个生性敏感的人。那时候他机关算尽,料尽了一切的后果,却没有料到她这一遭。当他知道那几个人是来杀他的之后,他就送了那些人的命,心里的愤怒,就如一把软刀子插进心里,有股隐隐的疼痛感……   朱明炽想让赵长宁也喜欢他。他如此的希望,希望得比赵长宁想的还要多很多,希望这个人乖顺的皈依于他。   原来是从容的算计,但自从夺嫡之后,他心里一直有股暴戾感,想直接占有她。   毕竟他已经是皇帝了,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   但偏生朱明炽很明白,赵长宁这样的人,若是这样对她了,日后必难以再修复分毫。所以连官位也不曾夺去,反而升了她的官。可她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兴许是觉得自己要折磨她。若是真的要折磨她,他的方法是有千百种的,为何要选这种。   朱明炽察觉到她的紧绷,收回了手淡淡地道:“……起来吧。”   不过是叫进来看看咬成什么样罢了,却这样表现,当他是洪水猛兽了。   赵长宁从地上起来,后背已经出了冷汗。拱手道:“陛下若是无事,微臣先退下了。”朱明炽嗯了声,她慢慢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才松了口气。此地龙潭虎穴,是非之地。这次全身而退,但保不齐下次……   这个人现在是天下至主,不过在跟她玩猫捉老鼠而已。长此以往,总有那么一天的……在此之前,她要想出个办法来,不管是什么办法。   刚走出宫门,后面有人叫住她:“赵大人留步。”   原来是伺候朱明炽的一个太监,他行了礼,递给长宁一个匣子:“皇上让奴婢找出来的,太仓进贡的薄荷膏。”   是一个宝石蓝的景泰蓝烧瓷葫芦匣,掐丝是蕉叶纹,云纹铜扣扣着,异常的精致。   赵长宁接过来,看了片刻后放进了衣袖中。   夜幕低垂,赵长宁的马车走在路上,陈蛮在旁边轻声同她说话。长宁却有些疲惫,靠着车壁闭目休息。   这时候,马车却吱呀一声停了下来。   赵长宁睁开眼睛,只见车帘已经被撩了起来,陈蛮看着她道:“大人,外面有人要见您。”   赵长宁抬首望去,只见夏夜冷风里,这人鬓如刀裁,俊朗的脸上嵌着一双桃花眼,神色却比原来清冷了不少。   不是许久未见的杜少陵还是谁。   自从他父亲入狱之后,杜家就散了。他现在在翰林院虽然没事,却也活得举步维艰。   “赵长宁,可否借一步说话?”杜少陵的声音微带着些沙哑。   长宁伸手示意停车,又对陈蛮轻声道:“找个僻静些的茶馆坐下。”   这个时候已经快要宵禁了,大半的茶馆都关门了。胡同里倒是有个茶楼还开着,也没什么客人。赵长宁压了一两银子,要了个雅间。   雅间的隔扇打开,能够看到窗外已经沉下来的黑夜,鳞次栉比的屋顶,朦胧的灯笼光点缀在街道上,更远的地方是护城河。   “算来与杜大人一年未见了,找我何事?”赵长宁给他倒了酒。   杜少陵把玩着酒杯,笑了一声:“你我家同效忠于太子殿下,如今我家失势,你家却是飞黄腾达。我还在翰林院混资历,而你已经是身居正五品的大理寺丞。”   “杜大人有话不妨直说。”赵长宁却道。   杜少陵一叹:“却也不是嫉妒你,就是感叹风水轮流转而已。”他抬头看赵长宁,她的下巴上有一个小窝,显得嘴唇非常的精致,他的顿时语气有些迟疑,“你……这么晚从皇宫里出来,可是与皇上独处?怎么不好好爱惜自己,要是他知道了你的身份……”说着就忍不住握住了赵长宁的手,“他又是帝王,若是起了别的念头。你该怎么办?”   赵长宁却淡淡一笑,收回了手:“杜大人不是来找我谈这个的吧?”   杜少陵知道她不喜欢听这个,沉默了一下,还是说起自己前来的目的:“如今天下既定,新皇的皇位坐得稳稳当当,只是原太子还在宗人府受苦,想来,恐怕赵大人心里也不安宁。太子党虽然已经荡然无存,但我父亲托人传话给我,说务必要将太子殿下救出宗人府,他受不得这个苦。如今来看唯有封藩这一条路,只是皇上决计是不会同意的……”   原来是为了朱明熙而来。杜大人原来做过朱明熙的老师,倒是真有几分情谊,竟然身陷囹圄还为他考虑。   但是让皇帝封藩能有什么办法,几位大臣的提议他都打回了。朱明炽手头有军权,锦衣卫、京卫如今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虽然朝廷不稳,但是军权在手,别人能拿他怎么办。他这个人又并不好说话,别人不敢轻易忤逆他的意思。   “杜大人来找我,是想让我想办法?”赵长宁抬头问。   杜少陵嘴唇微动,苦笑道:“别人不知道你赵长宁的厉害,我可是清楚的。太子殿下将你放在大理寺,不能发挥你所长。若是在户部、刑部,恐怕赵大人的成就不止于此。”   赵长宁一时沉默,靠着椅背,细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扶手。轻轻地道:“恐怕不是吧,杜大人可打的是我七叔的主意?”   杜少陵讪讪的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瞒不住你……父亲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想着当初太子待周承礼不薄,想请他眷念旧情。”   七叔是不可能帮忙的,赵长宁很明白这点。他心智坚定,绝不会被什么旧情打动的,否则不会把顾严弄下狱了。   朱明熙封藩……倒不失为把他救出来的一个好办法。若朱明熙能成为藩王,在自己的藩地修养生息,对她是有益处的,他也不必在宗人府里受苦了。但是如何才能让朱明炽封藩,倒真的是个问题。   藩王也分为两类,北方防御体系的藩王拥有军队,而别的藩王只有防卫军。还是当年太祖传下来的的规矩,想让宗族兄弟为他安定边疆。前者恐怕是绝无可能的,后者想想办法还能办到。   “七叔是绝不可能帮忙的,不过我倒是有个主意。”赵长宁缓缓说,“没人能提出封藩而不被皇上驳回,除了一个人,那就是皇上他自己。”   杜少陵嘴唇一动,赵长宁说的是什么主意!   “稍安勿躁。”赵长宁自然晓得他不知所以。喝了口酒,转着酒杯继续说,“皇上最怕的不过是别人说他皇位来的不正统,所以迟迟不放太子,分封了的藩王自然与皇位继承再无关联。等到几日后的大朝会,你请一位言官直谏皇上,说有人意欲谋反,另立他王。告的就是那些反对立藩王的大臣,阻止封藩,就是在给太子等人继承皇位的可能,自然就是意欲谋反了。而且有违太祖遗训,还是对太祖的大不敬……皇上骑虎难下,就是不分藩也要分,不过分封的封地应该不太好,只能将就了。还得记住一点,需得是大朝会,百官都在场。”   赵长宁越说,杜少陵眸光越惊。低声道:“皇上恼羞成怒之下,岂不是会杀了此官!”   赵长宁笑着摇头。他不懂朱明炽,朱明炽又不是昏君,昏君才会杀言官!   更何况言官都不怕死,若你真的赐死他,他还会觉得很光荣,他是直谏被皇上杀死的,是请流派。搞不好他英勇赴死之后,同僚也会被他的精神感动,还会凑钱给他修个千古清流的牌坊。而杀了言官的皇帝也会留下骂名。   所以言官巴不得你杀他,你杀了他,他就能在史书上留名了。   朱明炽最近烦的就是这些言官,什么都敢说。所以他才没空来料理她。   “你找言官应该不是问题,大半都愿意去告。”赵长宁说,“最好的是找现任礼部给事中,他原来就是推崇太子的。只是你若直接去见他,恐怕不好见……最好是去找个大儒的名帖,杜大人这应该找得到吧?”   杜少陵点头,他家怎么说以前也是世家。   赵长宁说完,就叫店主进来结账,余钱收进了钱囊中,要准备告辞了。   杜少陵目光闪烁,叫住她:“长宁,若是此招不成的话……”   “此招若不成,你再来找我就是了。”陈蛮给长宁披了披风,她回头淡淡地道,跨出了门槛。   陈蛮扶他们家大人上了马车,总觉得自皇上继位后,大人为人有了点区别。如果非要说是什么区别……大概是更冷漠了,或者是心里想的事情更多了。   长宁回赵家后,派人去东院问,说七叔现不在府里。想了会儿,赵长宁去了正房看祖父。   祖父还气着七叔他们,不过他不气赵长宁。   赵长宁陪老人家下了两盘棋,老人家自己下了会儿,突然道:“长宁,我这般气,你是不是觉得不应该?”   赵长宁一笑:“只是怕您气坏了身子,这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   赵老太爷轻轻一叹:“当年我刚被擢升为给事中的时候,上的第一道折子里,高祖皇帝的谥号写错了一个字。当时先皇召我过去,告诉我此事。我听了吓得伏跪在地,以为这顶乌纱帽就要丢了。先皇却只是把折子还给我,跟我说‘他幼时也常写错这个字,每次都被罚打手心’,半句没有指责我。后来我倍加效忠于先皇,在给事中这个位置上一直做到致仕。”   “你七叔和二叔的做法,我当真理解,却总是忘不了先皇跟我说那句话的样子。”祖父微微一叹。“他们此事,可告诉了你?”   七叔和二叔是二皇子党,他们一直没有告诉赵长宁。七叔跟她说过,怕她是年轻沉不住气,走漏了风声。而且他也绝对想不到,朱明熙会把弑兄这种事也交给她做,以至于朱明炽对她……   赵长宁把一把棋子洒进棋盅里,说道:“祖父曾告诉我,不知道对错的时候,一切问心无愧就是。别的孙儿都没有办法,只求问心无愧了。”   赵老太爷笑了笑:“明珠蒙尘也有重现光辉的一天,忍得就是了。”   两祖孙正说着,赵长淮这时候也刚从户部衙门回来,给赵老太爷请安。他似乎更俊朗了,有赵承义年轻时候的风采,烛光落在他的鬓间。   看到赵长宁,也叫了他一声哥哥。   自他做官之后倒比原来成熟,把赵长宁当成哥哥对待了,只是日常交往不深罢了,赵长淮这个人淡淡的,时常说话嘴又毒,赵长宁跟他相聚不多。两人无论再怎么说也是兄弟,抬头不见低头见,赵长宁见自己这弟弟,也觉得是比以前出息了的。   赵老太爷让长淮也坐下来,问他在户部如何。   赵长淮喝着茶说:“新税制定实在不容易,去年和前年都有旱灾,饥荒不少,朝廷税收本来就亏空。此时再减税并不是良机。但皇上提出的法子我不能反驳。所以就提了十年税收的法子,以十年为期慢慢减免税收,想来就两头都不耽搁,倒是被圣上夸赞了几句。”   赵老太爷听了赞他此法精妙。   这货的确很适合官场,擢升是迟早的事。   赵长宁喝着茶,赵长淮看了一眼两人的棋局,长兄这边执黑子,被大片白子包着失了江山。就淡淡问道:“哥哥这盘棋输了?”   赵老太爷笑就道:“你哥哥下棋不怎么样,总让我赢了他。我都跟他下得没什么趣了!”   长宁被茶水呛得一咳,心道她实力超群,不过是让着老爷子罢了,他倒好,竟然还开始炫耀了。   赵长淮看了长宁一眼,他双颊泛上一丝红,一向文雅的人有些狼狈。他道:“哥哥可要我帮你赢回来?”   赵长宁没说话,赵老太爷就说:“正好,你与他一起下,来来来,把棋盘摆起来。”   赵长淮就站到了赵长宁身后:“哥哥不介意吧。”   “不介意,二弟请。”赵长宁恢复了淡定。看到他的手越过自己的肩头,然后从棋盅里捡起一枚子。 第62章   棋过几招后, 赵长淮稳占上风。   赵老太爷开始抓耳挠腮地想对策。终于下定了个棋后, 赵长淮嘴角一扯道:“祖父确定下在这儿?”   “不对不对,我再想想!”赵老太爷把棋子捡了回去,盯着棋盘苦思。   赵长淮就转着棋子不说话,目光下落,竟看到长宁温润秀雅, 精致无比。心里又不由想,他是当真是长得极好, 可惜生成个男儿了, 是个女子的话……恐怕应该会有很多人上门来求娶的。   赵老太爷几次悔棋, 赵长淮也看出了些端倪,回头望赵长宁。   于是长宁伸出两根指头, 轻轻地摆了摆。   赵长淮顿时会意, 原来是这样, 他就说赵长宁好歹士林出身,棋艺是师从自张世德老先生, 当年学棋的时候也是惊艳过老师的。怎么会连自家的老太爷都下不过。原是让着他玩的。   懂了兄长之意,接下来赵长淮的棋就大失水准, 让赵老太爷赢了去。兄弟二人配合默契, 赵长宁也一句不提有什么不对的。   赵老太爷赢得顺顺当当,心满意足,末了让人赏赐给他们一人一盒槽子糕。   倒是非常的融洽。   ——   次日在大理寺,长宁方将杀夫一案的案卷整理出来。   案卷中写道,此妇人宋氏与亲夫成亲十三年,只育有一女。伙同奸夫杀害其亲夫,宋氏趁丈夫熟睡捂死了丈夫,奸夫再为其抛尸。这在男权社会是相当不能被容忍的重罪,两个人都可以判绞刑。喊冤的是此妇的姘头陈二,说从始至终是他看不下去而动手,不关妇人的事,二人也从没有实质性的奸情。   赵长宁传唤证人与案发者后得知,此妇的丈夫原是因她生不出儿子,对她家暴,稍有不顺就拳打脚踢。但是这时候打老婆的男人实在多见,娶了老婆就是自己的私有财产,别人只会感叹这个女人命不好,但帮忙是帮不了的,大家也习以为常。邻居陈二对女子心生恋慕,二人又眉来眼去许久,才为她痛下杀手,抛尸河中,尸首随河水飘到下游的村庄边,案件才因此暴露了。   此案已经定过罪,定罪的是原真定知府,如今朝中通政使大人。也是不久前擢升的。   赵长宁提审此案,却发现了此案的隐情,那妇人说案发时自己当时并不在场,可无人能证明。但长宁却觉得她所言非虚,案发时左领右舍说曾听他们家狗狂吠不止,倘若妇人真的在场,自家养的狗怎么会对她狂吠呢?可见杀夫的并不是她。也许真如陈二所说,是他一人所为。   当她拿着案卷,去向董大人说此事的时候,董大人的反应却不太热衷。   “定下这桩案子的郭大人,如今已经擢升了通政使。早年与我也有些交际,判错案的情况不大可能,你若有了确凿的人证物证再来说吧。”   然后就叫长宁退下去。   赵长宁却没有退下,而是继续说:“大人,便是没有确凿证据再向您申请让我来重审,若当真冤屈了宋氏,也别白送了她一条性命。若是郭大人的审判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下官也好查漏补缺才是。”   董耘自然不耐烦了,他让赵长宁处理这桩案子,不过是想让他在水牢里吃些苦头,他倒好,弄出这么多麻烦事来!本来就已经确凿的案子,有什么好重审的!别的案子就算了,他想审就审吧,偏偏是这桩,要是得罪了通政使大人怎么办。   “行了,重审绝无可能。你给我先下去。”董耘冷淡道。   赵长宁却站着不动。   上司的刁难,官场上的复杂,她都能忍。但她倒真的有个执着的地方,那就是从她手上过的案子不能有冤屈。那宋氏若真的有冤屈,被丈夫家暴已是不幸了,还要因此丧命,才当真是可怜的。   赵长宁拱手道:“大人若不肯重审,我便只能去请审判司定夺了。”   董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好,你若真想重审,那便去吧!但出了岔子,也别怪我不客气。”   赵长宁就笑了一笑,她大风大浪都过来了,难不成还怕这个。大不了再将她打回大理寺正、寺副,这有什么。   “下官多谢大人。”   赵长宁得到了重审这桩案子的机会,不过董大人是更不喜欢她了。将最差、最刁难的案子都分给她,赵长宁倒是不在意,倒是又一次水牢审讯之后,被咬得满身红点的陈蛮也忍不住了:“……大人,董大人这是公报私仇!您何必忍,大可让言官参他一本。”   长宁道:“他是皇上才提拔上来的,谁会平白无故为了我参他一本,且忍吧。”   别的都还行,就是有些咬的地方被她抓烂了,留了疤。   不过赵长宁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她终于发现了宋氏不在场的证据,邻村一位老大爷曾见她去西边的田里劳作,排除了宋氏作案的嫌疑,这个案子终于能打回去了。宋氏最多是被打十板,不会送命就是了。   出大狱那天,宋氏挎着一碗茶叶蛋,领着个女娃在大理寺门口等她,给她磕了好长的头。   长宁连忙下了马车,叫陈蛮扶她起来,道:“不必客气,实在是没什么好谢的,快带着孩子回乡下去吧!”   往来大理寺的人越来越多,都好奇地看着他们。   宋氏却说:“实在是没什么谢大人的,家里还有只母鸡生蛋,便把蛋煮了给大人拿来。还有我这女娃……”宋氏把女娃儿往她面前推,女娃茫然不知所措,可能是因为平时吃得不饱,头发细黄黄的,很瘦,但长了一双大眼睛,竟是个小美人坯子。“让她跟着伺候大人吧!这孩子看着小,倒也已经虚岁十二了,大人若不嫌弃,留她做个使唤的,给她口饭吃就可以了。”   “这如何使得!”赵长宁苦笑拒绝。陈蛮倒是罢了,这么一个半大不小,又是个美人坯子的女孩,宋氏送给她的意思简直昭然若揭。   女孩自己估计也猜到了,紧紧抓着宋氏麻布的衣袖:“娘……”   宋氏抓着女儿的肩,眼眶发红地说:“我一个人也养活不了她,跟着大人,她至少能有口饱饭吃。况大人的为人,必定不会让这孩子吃苦的……否则以后,也得嫁给别人做童养媳。”   赵长宁不肯收这女孩做婢女,宋氏便给她跪了好久,长宁只得让陈蛮又拿了五两银子送了宋氏,好说好歹将她送出了时雍坊。   这一幕被正要进刑部的纪贤看到了,蹲在旁边看完了全程。摇头叹气:“简直是散财童子……”早知道赵长宁这么好说话,就该去借他的银子,几个月不还想必他就忘了吧。   不过他倒也佩服赵长宁的为人。   赵长宁救宋氏的事也在大理寺传开了,大理寺的人嘛,常年受季大人的熏陶,正义感还是很浓的。对赵长宁的态度不觉又好了许多,更何况现在赵长宁稳稳地坐在大理寺丞这个位置上,就知道他恐怕是真的升职,而不是明升暗降,更没有那些芥蒂了。   听说他因为要平反这个案子,还得罪了董大人被他处处为难之后,竟然经常组团过来看他,给他带些点心薄荷膏之类的东西。   像宋氏这样的事,在坊间却是传得最快的。几天之后各大说书坊就开始有赵长宁的事迹了,将他是如何破案讲得险象环生,怎么反抗新任大理寺卿董耘的命令,为无故的宋氏翻案,还送了五两银子给这对母女作为返乡的盘缠,将赵长宁描述成了一个不畏权势、刚正不阿,一身正气的青天大老爷。长宁有时候走在路上,还能接到卖油条的给她塞的油条,卖橘子的送她的橘子。青天大老爷的名号随处可听。   而董大人在上大理寺的时候,轿子竟不知被哪里飞出来的臭鸡蛋给砸了。   他阴着脸到了大理寺,路上指指点点都是说他在‘残害忠良’。大理寺的人畏惧他的权威不敢说什么,百姓那张嘴可是什么都不怕的。   董耘坐在屋内,手里拿着一本戏文,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戏文里的他不仅跟通政使大人勾结,贪赃枉法,还虐打犯人,罚赵长宁的俸禄,派人暗杀他……这都是谁写的!这些事他哪里做过了!   三人成虎,舆论的力量大于天,他也不得不屈服了。   董耘叫了一声来人,立刻就有人跨进来,对他拱手:“董大人有何事吩咐?”   董耘稍微平息了一下怒气,道:“传话赵长宁赵大人,水牢那边他不用再去了,恢复日常做事即可。”   那人竟是一喜:“下官知道了,这就去告诉赵大人!”   董耘见了更是气极。   这件事朱明炽很快就知道了。   不用徐恭来禀报,这件事半个京城都知道了,刘胡也听了遍评书,绘声绘色地讲给朱明炽听。   朱明炽的嘴角浮出一抹笑容,靠着椅背,似乎看得到长宁那个淡漠的样子:“百姓都爱戴她?”   “爱戴得很,还有姑娘给赵大人送手绢,想嫁给他呢!”刘胡笑着说。   朱明炽一时神情难明。嫁给赵长宁?怎么嫁?   “董耘今晚要过来请安吧。”朱明炽道,刘胡应喏。一会儿后见陛下又去批阅奏折了,不知道陛下心里究竟在打算什么。   等到晚上董耘过来请安的时候,他跪了好久朱明炽也没叫他起来。   夏天开始热起来了,外头的砖地被晒了一天,滚烫炽热。董耘被热风熏得满身冒汗,不时抬胳膊拭擦,倒不明白自己是哪里惹怒了帝王。竟跪了半天也没见他,随后是一身汗地回去了。第二天就中了暑气,接连几天都没有去大理寺。   ——   次日的大朝会,赵长宁一早就起来穿戴了,朝服繁复,穿戴麻烦。穿戴完毕后再同二叔、赵长淮一同入宫中。   七叔被外遣处理荆州的事,应该没几天就会回来了。   马车进入夹道的时候,长宁倒是看到一辆辆精致的马车从他们的车旁边滑过,挑帘看了看,不像是大人的车制,便问二叔:“……怎的有这么多车出入?”   赵承廉道:“新皇后宫空虚,又因为朝务繁忙,一直不肯选秀,这次是太后娘娘开了懿旨要选秀的,否则新皇还不见动静。这些都是各地选出来的秀女吧,太后娘娘同几位太妃要亲自挑选。”   二叔比较关注这些宫闱的事,因为他的身份还是东宫辅臣,脱离不了皇宫。   原来是要选秀了……   赵承廉继续跟她道:“秀女中倒有几人比较特殊,一个是原宋阁老的嫡女宋应莲,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她曾被指婚给皇上,现在又选入了秀女中。还有个周学士的女儿周雅玉,自幼通晓诗书,温顺雅致,在京城世家女子中极有才气。”   赵长宁眸中微亮,却是想起了一人:“二叔可知道……有位章家的小姐,章若瑾是否入选了?”   赵承廉听到这里,看了赵长宁一眼。“似乎没听到章家有人入选的消息。”   长宁是梦到过章若瑾,所以对这个人有点好奇。怕与她有莫大的干系才会梦到,只是现在还猜不透而已。既然没有入选,可能是不会做妃子吧,既然如此,那个梦就无从谈起了。   赵长宁无故提起一个女子,赵承廉却留了个心眼。   极少听到他提起别的女子,难不成是有点什么意思?他得回去打探打探,如果他有意就娶回去,长宁也该成亲了。老家那门什么窦家的表妹,怎么配得起他们赵家嫡长孙的身份,更何况如今赵家崛起,长宁虽然曾支持过太子,但现在在大理寺做得极好,短短两年就升任了大理寺丞,而且为官清廉的作风,深得百姓爱戴,日后前途无量。需得正经的世家嫡女才配得上他吧。   那门乡下的亲事,还是迟早退了的好。赵承廉已经在心里为侄儿做好了打算。   等二人到皇极殿外的时候,队列已经差不多站好了。赵长宁归入五品官的队伍中,明显感觉到自己站定之后,前方有几道视线投到了她的身上,她抬头一看,竟是几位朝中大臣,不是别人,当年淮扬案中曾落在她手里的另一位户部侍郎,还有原来盐运司使,如今朱明炽得势后,他们这些人自然也跟着高升了。赵长宁这个曾折磨过他们的太子党,自然是记得分明了。   不过赵长宁有赵承廉、周承礼护着,还升了官职,甚至在民间还有了点名气。他们也懒得跟赵长宁计较。   但是在朝中遇到了他,难免还是要甩几记冷刀子的。   鸿胪寺官员唱礼,百官归位。   自朱明炽继位之后,大朝会就搬到了外面的大广场上,朱明炽高坐于重重金龙雀替的庑廊之下,群臣跪于他之下。   几位大臣禀了给先皇立谥号,还有湖广长江泛滥的问题。没有人再说话后,鸿胪寺官员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见没人出列,本就想宣退朝的,谁知道却又有一位官员起身出列道:“臣有本奏。”   长宁原是低着头的,听到这里时缓缓地将头抬起了,眼里闪过一丝淡光。   出列的正是礼部给事中,手持板芴,声音清晰:“臣奏有人意图不轨,妄想谋逆皇上!”   声音清晰,内容震撼,顿时跪着打瞌睡的,走神的都纷纷回神,看着跪在地上不怕死的给事中,惊出了一身冷汗!   谁不知道……新皇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提起‘谋逆’二字,他要告谁谋逆?   朱明炽原是撑着头看着这些大臣的,闻言坐直了身体,眼神冰冷了下来,嘴角一扯:“爱卿但说无妨,是谁——要谋反了?”   站在他身边的锦衣卫指挥使陈昭,手甚至都放在了刀柄上,缓缓地握紧了。   不过能当言官的人多半已经成精了,死都不怕,还怕帝王的威压吗?淡定地接着说下去:“臣控告礼部尚书、镇国公、工部侍郎、户部尚书等人,阻止皇上封藩,意图不轨!自皇上登基以来,已有多位大臣上谏求皇上封藩,但这些大臣却多加阻止,岂不是阻止皇上赐予先皇子们藩王的封号,便是还未尊从皇上的帝位,妄图另立皇子,是为谋逆大不敬!”   朱明炽眼神不明,却露出了笑容:“哦?如此听来,爱卿的控告倒不无道理了?”   给事中却再一拱手:“皇上明鉴,封藩是自古传下来的的规矩,败坏祖宗的规矩,也是这些人对太祖皇帝的大不敬啊!”   朱明炽面上虽然看不出什么,其实心里已经是怒火翻腾了。从头到尾不愿意封藩的人是他,此人说这些不过是指桑骂槐,句句都是冲着他来的。在骂他不肯封藩罢了。   封藩算什么难事,如今天下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就算前脚封藩了,后脚在这些皇子去封地的时候杀了他们,别人又能如何!   只是倒不知道这个高招是谁想出来的,若他打回去了,便成了自己谋逆自己,不尊祖宗法令的大不敬。若他不打回去,倒是憋了一肚子的气。   这些人打的主意不过是救朱明熙出去,要说别的,怕是没有这个实力的。现几个太子党首都在大狱,能出这般高招的人怕是也没几个了。   想想朱明炽都知道是谁,仗着自己不杀她,反倒动起这些手脚来了!   “爱卿此言不假。”朱明炽自登基后没遇到胆子这么大的,倒是被逼笑了,手摩挲着扳指道,“封藩一事的确要紧,朕近日尚在考虑,尚没有个定论。不过以此扣谋逆的帽子,却也是太小题大做了,爱卿言过其实。”   “微臣是担忧陛下被小人之言污了圣耳。”给事中语气依旧平缓,“故才有些言过其实。只是这封藩一事却是越早越好,否则动摇国本,数典忘祖,还请皇上三思!”   朱明炽语气淡淡地道:“那便先请礼部拟了封地递上来吧,待朕看了后再做决议。”   礼部给事中拱手应喏,礼部尚书也站起来拱手应喏。   鸿胪寺少卿才宣布了退朝。只是退朝之后是一片议论之声,都在猜测皇上是否会真的封藩。   赵长宁缓缓从地上站起,只当这事与她无关,反正她出的主意只是把太子殿下自宗人府中衣橱来,至于移出来之后该怎么办,皇上会不会对付朱明熙。这不关她的事,对于太子殿下她已经尽力了。   经此一言,皇上最后还是会封藩的,不过离开宗人府后朱明熙该如何自保,到时候就是他和陈家的事了。   接下来朱明炽会怎么罚她,便随他的意吧。救出太子,罚不罚她的倒也无所谓了。   长宁心里还是有这个觉悟的,回家后喝了两杯清酒,看了会儿子的书。   此时已经入夜了,屋檐下的灯笼也点亮了。   二叔来找她,说皇上急需一份公文,让赵长宁送入宫去。   赵长宁朝服都未换,便直接入宫了。竟有一顶轿撵已经在偏门等她,带她进去。到了乾清宫门口,赵长宁下了轿,一抬头就瞧到朱明炽的贴身太监刘胡正等着她,这位领事太监身份不低,知道陛下对这位赵大人大抵有些不寻常,便低声道:“皇上已经察过了,知道了是赵大人您做过的事……赵大人恭顺着皇上一些,莫忤逆他,免得多吃苦头。”   赵长宁颔首道:“多谢公公提点。”   她的手心有些汗腻,神情却是淡定的,知道朱明炽大抵不会放过她。赵长宁随着太监引路跨入其中,才发现太监带她来的根本就不是书房,而是寝房。她进来之后,门也很快就被合上关拢了。   长宁四下没看到人,却看到了提花罗绣祥云纹的层层帷帐低垂着,脚下垫的是五蝠献寿的绒毯,屋内的家俱都是紫檀木的,蒙着一层柔和的光辉。那榻上是铺的大红绒被,烛火跳动,那样的颜色看着就叫人心生暧昧。   赵长宁似乎听到了背后有脚步声响起。当她正要回头看的时候,突然就被人拦腰抱起抛到床上,她啊地一声,陷入了一堆被褥之中。随后一阵风吹灭了烛火,屋内一片黑暗,唯余月光透过隔扇,照出个模糊大概。   黑暗中她正想爬起来,一具沉重而滚烫的强健身躯却压了下来,有些湿漉的水气,可能是刚沐浴了出来。顿时将她压得动弹不得。   长宁心中狂跳,想别过头去。他却捏住了赵长宁的下巴,在透进来的月光中逼她转过来,低声说道:“倒还敢来了。”他的声音沙哑,“既然来了,就该知道是什么事!躲什么?” 第63章   她该知道是什么事……什么事?   赵长宁的手被他压在迎枕上, 她自然是明白的, 浑身僵硬,试图坐起来:“皇上,微臣还有公文……”   朱明炽稍一用力就把她按了回去, 俯身粗哑道:“别动。”其实是赵长宁连挪动分毫都不能, 她想避开扑在她面上炽热的呼吸, 但只能被困在他坚实的胸膛和龙榻之间,方寸间全是他的气息, 无处遁逃。   他的头发微湿, 穿了一件细棉中衣, 可见胸膛壁垒分明,几道浅色的刀疤交错着,野性的俊美。   赵长宁见他只着单衣, 碰到他的肌肤也是滚烫逼人的,心中狂跳:“陛下此举可是想秽乱朝廷……难道就不怕以后朝廷怎么议论, 史书会……呜!”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朱明炽突然低头吻住她,剩下的话都被他堵住。   赵长宁要躲, 却被男人掐着下巴被迫迎合。粗烫的唇舌立刻撬开了贝齿入侵。拒绝的声音被堵在了喉咙里, 她想将他的舌推出去,他人长得比常人高大,舌头也是好大的一团,占满了她的口,以至于她甚至无法吞咽自己的津液,全部被他掠夺了去,被迫与他纠缠。   趁着间隙,他才沙哑地说:“赵长宁,朕连篡位都敢,怎么会怕群臣史书?”男人的大手下滑到她的腰间,解开了长宁朝服的腰带,长宁的文官朝服顿时松开,顿时露出了莹白的肌肤和裹胸,肌肤如丝绸滑腻,偏生裹胸下什么都看不到。   长宁分明地听到朱明炽气息渐粗,更不顾及她的反抗了。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压住,然后去解裹胸,解不开便不耐烦了,干脆直接一把撕开!对于破坏和征服,人天生的就有种渴望。   赵长宁被迫完全赤裸于他面前,散乱的衣物叠在身下,从未被别人看到过的这具雪白,细瘦的身体,就这样完全呈现在男人面前。在男人撕开裹胸的时候,长宁终于忍不住有些崩溃,好像是保护层终于没有了。   她想挡住自己,朱明炽望着她胸口的目光越来越深沉,她知道他动了欲望之心。而且越看就越动,发烫的巨物只隔着层薄薄的棉布顶着她,非常具有威胁力。“皇上,不要……真的不要!我再也不会了!”   现在才求,早就晚了。   这屋内的布置,大红蜡烛,大红绸缎被褥,一看就是他事先准备的,如洞房一般暧昧的气氛。   “朕以前一再的放过你,今日不会放了。”帝王在她耳边粗哑地道,“你帮朱明熙的时候,心里就该知道有这个后果了。朕以前宽恕于你,一再如此,你今天只能给朕好生伺候着!”   寂静的黑夜,宫灯静静燃烧着。   守在外面的内侍,听到里面传来轻细的呻吟声,夹杂着低泣声。   其实听不太清楚。只是在清凉的夏夜里隐隐约约的声音,听着就让人心里一惊。   君王的门仍然紧闭着,赵大人还是没有出来。刘胡只能垂手闭目,当这些宫闱乱事都不存在,新帝不去嫔妃处,却留少年臣子在深宫里,深更半夜的,做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刘胡将旁边两个小太监打发走,自己站着门口守着。   内室里,她被君王弄来盘于他健壮的腰身,抵在床头作弄,夏夜本来就热,这一方帷帐之中更热。细汗从长宁的雪白的脸颊流下来,男人抓着她的腰抵着自己,低头一舔,就把这滴水吮走了,在她脖颈处的小红点上吮吸。   趁她热得迷茫,方才勉强进去的巨物又动了起来。长宁被撑得又疼又酸又麻,那处连连地缩紧,反而是使帝王闷哼一声,抓着她的腰顶了好几下,赵长宁疼得哭了出来,朱明炽在她耳边说:“记不记得你写的那道奏折?”   什么奏折?   长宁并不记得,男人却沉沉一笑:“二皇子朱明炽,结交党羽,以权谋私,控制淮运……!”   赵长宁想起他说的是什么了,那道朱明熙让她写的,参朱明炽的奏折。他竟然知道是她写的,还能背得出来。   当然能背下来了,朱明炽有过目不忘之能。   “写了多少句,就给我承受多少下!”朱明炽缓缓作弄,每说一句便重重一顶,长宁话都说不出来,终于开始求饶:“不……不要了,皇上,不要了!我再也不会写了!”   但后来他的动作却越来越快,就根本顾不得念了,只顾着弄她。   龙床的帷幕低垂,穹顶上也镂雕着纯金的九龙戏珠,嵌了九颗夜明珠,光泽如月辉皎洁。擅上龙榻是死罪,但是现在似乎根本不重要了。   她两世都不曾有过人事,此时双腿已经酸软,浑身都没有力气。一开始倒还好,后帝王就失去了控制,她的腿被掰到极限承受着。说了什么她自己都不记得,只记得到了最后承受不住了,彻底崩溃求饶,一点平日里赵大人的威严都没有了。   她觉得自己真的应付不了朱明炽,就算她不通人事,也知道普通男子大概是一刻钟,朱明炽刚才折腾她这么久都未结束。他体格健壮高大,更加的难以承受。原听说朱明炽是在军营里禁欲的,她才知道他不禁欲的时候这么可怕。   赵长宁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随着他的动作迎合。   一次结束后长宁瘫软,帝王却意犹未尽,见她浑身都是自己留下的红痕,竟是腹下又一热,不过最后还是退了出来,其实他还未能满足。但赵长宁还是第一次,是真的承受不住欲望的。   赵长宁闭着眼睛,只隐约听到他说话:“……传令,留宿赵长宁议政。”   有人领命下去了。   赵长宁就在模糊之中渐渐入睡了。   朱明炽静静地看着赵长宁,她这样睡着会乖巧许多,清瘦的身子蜷在他的身侧。没有要杀他的事,更没有那些抵制和防备,也没有算计他。就像那日雨夜里她将他抱在膝头。要是一直这么乖巧,他也就待她好了。   这样一想心情就平和了许多,朱明炽靠在床头,看着那一对红烛。   鬼使神差的,他叫人准备了红烛。龙凤红烛分明就是成亲之日才用的,他知道赵长宁不会在乎这个,但还是准备下来了。   他自幼就待人冷漠,除了母亲之外,别人未曾触动过他。这人的一曲凤求凰触动了他,后来对他是若即若离,无意撩拨他。说是要救他,但却想杀他。朱明炽恨她恨得牙痒痒,但又不忍心让她受委屈。只是此人若不收拾收拾,她便一直露着爪牙准备伤人,今儿先收拾她一回再说。   “皇上,首辅章大人前来拜见。”刘胡隔着隔扇通传。   朱明炽嗯了一声,他让内阁首辅过来有要事相商,不能不去,于是他披衣起身,道:“让他先等片刻。”   他走之后,长宁就睁开了眼睛。   她浑身都疼,尤其是一双腿,已然都不像是自己的了。知道帝王是有意要折腾她,未必就只带着情欲的打算。所以她提前求饶,帝王自然就不会太计较了。长宁看着夜明珠柔和的光芒。   龙榻,宽阔的内室,地上散落的正五品官制朝服,寂静无声息。只燃着一炉安神的百合香。   浑身如被车碾压过。终究还是走到了这步。想到那样被他逼着承受欲望,她闭上了眼睛。   ——   永寿宫中,几位先帝的太妃在门口下了轿,缓缓往宫中走去。   这几位太妃都未曾生育。如今为了能在宫里好生活着,都来巴结着庄太后。   原先帝的淑妃,如今的淑太妃扶着宫女的手,跟身边的端太妃低声道:“今日听说陛下又忙于朝政,未曾临幸过哪位妃嫔。这般下去哪里来的皇嗣。”   端太妃就道:“我瞧是他清心寡欲了。虽没有选秀,但太后明着暗着,给新帝那里塞了多少美人了。只是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打小就是美人堆里长大的。几个美人有什么稀奇的,新帝看都没看一眼。”   淑太妃扑哧一声笑了:“陛下正当盛年,龙精虎壮,必然厉害得紧。我看是没瞧着他喜欢的,若是真的喜欢,作弄人家都来不及。”   两人跨入了门内,庄太后正在看秀女的小像,屋内的蜡烛点得明晃晃的。   两位太妃给她请了安,便叫一起坐下来选。庄太后是看得头疼,觉得都差不多。自从当了太后之后就闲得无聊,人生的追求就是盼望抱孙子了,为了这个目标她一直努力给儿子塞美女,日常就是‘今天我又给儿子找了个美人’。可惜儿子并不领情,没有他喜欢的,愁啊!不论如何当娘的还得继续努力。   两位太妃帮着一起看。   庄太后问身边伺候的大宫女:“皇上今日又整晚看折子了?可曾召见过谁?”   大宫女回答道:“奴婢去看过了,今日皇上接见大理寺丞赵大人,没召幸嫔妃。”   庄太后有点失望,又咦了声:“大理寺丞赵大人,我怎么听着耳熟呢。”   大宫女就道:“太后,您能不耳熟吗?当年便是他帮您递的信呢。”   庄太后才露出了微笑,她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这样一想对赵大人不由得好感顿生:“原是这位赵大人,一会儿你去取些糕点,给这位赵大人送过去吧。”说罢继续看美人。   大宫女应喏去了。   朱明炽跟章大人商议好内阁的事,就得了母亲的选秀的口信。对于嫔妃什么的他的确不关心,母亲日常往他这里塞人,都习惯了。他略扫了眼名单,嘴角就是一抽,母亲这是什么眼光。宋家、周家家世太好,若掌控得不好就变成了外戚专权。幸好他是没打算宠幸的,但总得给母亲找点事做。   朱明炽边写圣旨边道:“按太后的旨意去做吧,只是这些人进宫后,身边必定得安插人监视着,不可让她们轻举妄动。以后太后那边的懿旨,都得给朕过目后才准传下去。”   “奴婢知道了……太后还给了这盒点心,说是给赵大人的。”太监放下一个食盒。   朱明炽打开一看,都是些精致的甜糕。他淡淡道:“放那儿吧。”   想到长宁还睡在内室,朱明炽写好圣旨放了笔,便往内室走去。   内室门口的侍卫见到他便行礼。   朱明炽看到她还好生睡着,微松了口气,脱了外衣上床。   长宁睡得浅,一点声音便能惊醒过来。很快就感觉到健壮的手臂自身后搂住她的腰身,她整个人陷入了朱明炽的怀抱中。整个人都僵硬了,才发现他不再做什么,将她抱入怀中后,便阖上眼再没有动静了。   可赵长宁怎么还睡得着,先别说被朱明炽抱着有多僵硬了。光他身上如火炉一般的体温,就烫得她难受。   方才与他那般都没有这种感觉,但是被他抱在怀里睡,却觉得两人太亲密,因为明明本来还是陌生的。   朱明炽却觉得赵长宁凉凉的,抱着挺好睡的。发现她并没有睡着,而且在出汗,他才睁开眼睛。   朱明炽是即耐寒又耐热的体质,天是冷是热倒都不要紧。赵长宁偏生怕热,明明皮肤冰凉,却还是出汗。   朱明炽一会儿就便起身了,出去吩咐什么。一会儿后就有太监抬了装满冰块的景泰蓝缸进来,屋内才不这么热了,他自后面再搂住她,低声道:“怎么如此娇气。”   赵长宁被他一噎,娇气?若不是朱明炽像个火炉烤着她,她自然能睡得很好。宫里这么多殿宇,何故让她留在这里睡。   “娇气便罢了,有了冰块就快睡吧。”朱明炽又道。“朕明日还要早起。”   “陛下,免得微臣扰了您休息,我可以睡偏殿……”赵长宁低声道。“我一个臣子,也不能睡在这儿。”   朱明炽就缓缓睁开了眼。他将长宁的头别了过来,烛火下,他淡淡地道:“朕一直没说,是因为知道你这个性子,若直接说了你反倒是不舒服,说不定还会加以利用,但今日朕倒是想问问你了。”   赵长宁大概知道朱明炽要说什么了。   “你知不知道,这对红烛这是何意?”朱明炽逼近她问道。   赵长宁避开了他的目光。其实她也是个敏感的人,她知道朱明炽对她的特殊。朱明炽不杀她,反而给她升官,没有为难过她。还为了她惩罚自己提拔上来重用的臣子,大理寺卿董耘。只是她不信罢了,或者不想去信。   “你想杀朕朕都没有杀你,你还帮着朱明熙。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一百个脑袋都不够掉的!”朱明炽声音更低沉。   “你若再不乖巧,朕倒是不介意真的将你关起来。”朱明炽觉得这样似乎也挺好的,手指在她的脸上滑动着,“只是知道你不喜欢,所以放任你在朝为官罢了……你莫让我抓到你这样的机会!否则我是定会把你关起来的。好生乖巧着,朕自然会待你好的,普天之下除了朕以外,你也休想属于别人了。”   赵长宁手指微微地发抖起来,被帝王这样的爱,真的不知道是福是祸。她一贯清冷的人,若是换做别人,早就远远地躲开了。只不过这个人是帝王,怎么也躲不开而已。   “这对红烛烧得可好?”朱明炽低头,在她脸颊边轻轻一吻。“夫妻成婚,红烛烧到天明。朕倒是不介意真的三礼六聘的娶你。”   “红烛挺好的。”赵长宁突然说,她甚至还勉强笑了一笑,“陛下,您明日还要早起……不如先睡吧。”   朱明炽才嘴角一勾:“那便睡了吧。”又俯在她的耳侧说,“方才求饶,你觉得今日可怕吗?朕已经很克制了。不过朕得告诉你几句,如今你已是朕的人了,日后你也只有朕这一个男人,若再想去救别的男人……就绝不会像今日这般放过你了!”   最后几个字声音一低,赵长宁的手也随之紧握。 第64章   这夜长宁睡得并不好,醒来后再难入睡。看外面天应该还没亮,她很想起身, 但是一只健壮的胳膊揽在她的腰间, 根本就起不来。她回头看朱明炽。他的五官英俊而深刻,左额有一道寸长的疤,反倒是一种凌厉的英俊。天下至主,执掌生杀大权,就是这个人了。   竟然睡得这么熟, 就不怕她行刺吗?   赵长宁静静地想着。依着朱明炽昨天说的那些话……恐怕今日之事会越来越频繁, 越来越多。不管她是想做权臣、佞臣、忠臣, 她始终是被压在帝王榻上的臣子。   若是被别人知道了这样的事,当真是……当真是……君王乱政, 媚乱朝纲!人人口诛笔伐, 但是谁又能忤逆帝王之意。   赵长宁看到那对已经燃烧殆尽的红烛, 突然有股浓重的酸意袭上来。   “这么早就醒了, 恐怕还不到卯时,你再睡会儿。”背后的人淡淡的嗓音突然响起,然后单手一拉, 让她再度靠了回去。   赵长宁贴在他的胸膛上,仰头就看到这个人的下巴,他的下颌上微有淡青胡渣,但的确年轻而英俊。他眼睛闭着,就连睫毛似乎都比别人的要硬一些。   朱明炽才睁开眼,正对着她的眼睛,他又复闭上眼:“想什么呢?”   赵长宁不好说在看他的样子,只道:“微臣要起来穿衣,大理寺还有事。”可能是昨晚哭得太厉害,她的声音都是沙哑的。   既然被逼得不能逃避,那她只能告诉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间房发生的事封存在这里,以后尽量不要惹他了。   朱明炽再度睁开眼看着她:“你还起得来么?”   赵长宁沉默,她只是想立刻离开而已。   朱明炽轻声地道:“朕放开你,你若起得来,朕就允你今日去大理寺。但你若说谎,朕便把你扣在宫里三天三夜不放你,信不信?”   赵长宁手微微一蜷,简直无处不感觉到君王的霸道,她轻轻地道:“……陛下为何这般逼我,不怕我再对您起杀心吗。”   朱明炽半点没觉得被冒犯,反而挺愉快的。他低沉地一笑,翻身把赵长宁扣在身下,轻轻地啄她的嘴角:“杀我——你杀得了吗?”然后接着道,“不过这话也不准再说了,朕当你这是情趣,别人听了当你是乱臣贼子。”   他分明就是为了她好,她身子没好,去什么大理寺!   赵长宁方才算是试探,得到了答案之后她闭上眼睛。   他的嘴唇与她微叠,长宁昨夜被弄得太狠,吮得有些破皮的唇瓣,因为这样的刺激发疼。赵长宁虽然没有睁开眼睛,但也察觉到男人的呼吸渐沉,这个吻已经变了味。听说男人在早晨是最容易……   赵长宁想躲开,朱明炽按住她:“继续睡,不会做什么。”他又加了一句,“君无戏言。”   体谅着她昨晚还是个生嫩处子就被折腾得崩溃,朱明炽真的没有继续做什么。   凌晨这段时间又是最凉爽的,赵长宁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又睡着了。天亮的时候迷蒙地半醒,听到朱明炽说:“……把人好好看着。”有人应喏。   龙榻的帷幕被放下来,阻隔了日光。外面传来穿衣、洗漱的动静。   等赵长宁再睁开眼时朱明炽不见踪影。   她撑着龙床坐起来。一会儿朱明炽就会在乾清宫会见大臣,再被人撞到产生什么暧昧的遐想,还是别了。   赵长宁休息了会儿,将衣架上的官袍拾起穿在身上。等跨出去之后,又恢复了一副少年大臣的模样,宫人看到他有些惊讶,行礼道:“赵大人稍候片刻,陛下上朝去了。”   “不必,我有事先走。”赵长宁听到那两个字就想起昨晚的情景,低沉的喘息,逼到极致的哭和求饶。   “陛下说了,一定要留您到他回来。”宫人有些为难,“若回来见您不见了,定会责罚奴婢的——赵大人可莫要为难奴婢。”   赵长宁知道朱明炽这时候不会拿她怎么样,她还有案子要审理,就算不舒服也得回去。就缓和了些道:“……你说是我大理寺有事,执意要走。你拦也拦不住,他还要会见大臣,不会责怪于你的。”   赵长宁执意要走,宫人如何拦得住。   这位赵大人以前分明就是太子的人,但是帝王没有杀他,反而升了他的官,还半夜三更的留宿在殿内。伺候的太监自然也不敢怠慢了他,行了个礼,“那大人稍等,有个东西给大人。”   说罢叫人拎了个四层的黄花梨食盒来给她。   赵长宁没想透其中关节,这是什么……打包带走早饭吗?   她拎着个食盒出了乾清宫,沿着御道往前走。   昨日她是坐着马车过来的,不过马车已经回去了。热烘烘的阳光洒在肩上,出了午门,处于一片黄琉璃朱墙的千步廊之中,脚步虚浮,慢慢地往前走。   前头几辆马车行驶过来了,仆妇簇拥着,排场还不小。赵长宁因身上的疼,低着头便没太注意到。   赶路的见前头有人挡了路,高声道:“前头那个是谁?还不快让开!冲撞了顺妃娘娘,你几条命够死的!”   顺妃娘娘?赵长宁抬起头。   马车里倒是传来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过去便是了,还是进宫拜见太后、皇上要紧。何必同个小官在这儿计较。”   大理寺丞正五品,自然不是小官了,想必是女子的家世太好,平时见惯了大官的缘故。   赵长宁自然没有冲撞的意思,拱手退到一旁,这几辆马车就先过去了。   应该是新选入宫的嫔妃吧。嫔妃跟她没什么关系,赵长宁是巴不得朱明炽身边越多女人越好,个个都是他喜欢的,便没精力来折腾自己了。他后宫不是听说美人也不少吗,难不成就没有他中意的?却来折腾她。   赵长宁提着自己的食盒继续往前走。   赵长宁想去大理寺处理公务的计划还是泡汤了,因为她回去之后就越来越不舒服了,头晕脑胀的,这样去大理寺恐怕也做不了什么。   看到她脸色不好看,倒是把顾嬷嬷吓了一跳,扶她坐下来后,摸到她背心出汗,立刻叫了丫头准备沐浴。   顾嬷嬷要为她脱衣裳沐浴,赵长宁本来是想阻止的,但犹豫了片刻却没有阻止。顾嬷嬷为她脱了衣裳之后看到了什么,手一顿,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长宁的脖颈、肩上竟满是红痕、大掌的指痕。她一看就知道是经历了什么事!但是怎么会呢!   顾嬷嬷抓住赵长宁的手低声问:“少爷,您昨晚不是被留宿议政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何故会……”想到这里顾嬷嬷觉得浑身出汗,脑袋嗡嗡地响,几乎说不出话来,“难不成是皇上——”   赵长宁的声音倒是很平淡:“嬷嬷既然猜到了,便就是那么回事。”   她系上系带,只是手仍然发抖。   顾嬷嬷原是大风大浪什么没经历过的,此刻脑中也一片混乱。但这么多年她都是把赵长宁当成男孩来看的。大少爷金榜题名,入大理寺为官,为夫人小姐撑起长房的一片天。   难怪……难怪少爷分明是拥护太子的,新皇却没责难她,反而升了她的官,让她留宿议政!   顾嬷嬷眼眶很快就红了:“但您是他的臣子啊……皇上怎么能毫不顾忌强迫于您……”   赵长宁反握住了嬷嬷的手说:“嬷嬷莫要难过。”是她把朱明炽惹生气了,他才这般对她……其实也并没有真的伤害她。只是朱明炽说的那些话让赵长宁非常的惧怕,所以这件事一定要说清楚。   “嬷嬷你听我说。”长宁她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下去,“……您给我准备好一碗汤药,您明白是什么汤药——不能有后顾之忧,您知道吗?”   “那汤药终究是伤身的,岂是好吃的。”顾嬷嬷很快就明白了赵长宁的意思,手脚发软,“眼见着您的身体调养好了些……”   “但也决不能有孩子。”赵长宁的语气更是坚决。若真的发生了。那时候她的仕途该怎么办,被困于方寸之间禁锢住自由吗?由她支应的长房又该怎么办,谁来保护这一家老小。“您听我说,这是决计要的。”   顾嬷嬷试图劝她:“您体虚,未必就能……”她又喃喃着道,“皇上既然这么对您,没赐下汤药,可就是有意想让您……”   “不能冒风险。”长宁轻声说,“嬷嬷,您说我走到今天用了多少年,受了多少苦。不过是一碗汤药而已,我还不怕这个。”   顾嬷嬷好一会儿才应是,擦了擦脸向外走去。   长宁轻轻地吐了口气,她是没有办法的,必须要这么做。   沐浴出来后,长宁就侧靠在罗汉榻上看书。夏日的凉风轻拂着,倒是吹得舒坦了一些,她派人去大理寺告了假。   不久后,香榧将一碗褐色的汤药放在她的手边,柔声道:“少爷病了,这药嬷嬷亲手煎的,您喝了好得快。”   长宁还是抬起头,看了那碗褐色的汤药一眼。   浓浓的汤汁,微微地晃动。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香榧的声音依旧轻柔:“少爷如何不喝呢?药凉了仔细更苦。”   长宁不再看了,伸手端了药碗一饮而尽,放回了托盘上:“拿下去吧。” 第65章   傍晚临近,夕阳照入巷子。赵长淮的马车回了府中。   贴身丫头见他回来便叫布置饭菜。赵长淮在户部忙了一天了, 此刻有些累了。揉着眉道:“我方才怎么见柳大夫出去了, 府里可是谁生病了?”   丫头说道:“奴婢听说是大少爷得了风寒,才请了大夫过来, 今日都告病没去大理寺呢。”   赵长淮觉得有些稀奇, 他这哥哥去大理寺勤奋得很, 沐休都经常加班加点的干,竟然会告假。   丫头看了看他的神色, 斟酌道:“少爷可要去看看?既然告假了, 奴婢想着恐怕是病得有些重……您毕竟与大少爷是正正经经的兄弟,是最该亲近的。”   她觉得最可惜的就是赵家这两亲兄弟感情不好了。少爷若能与自己的哥哥亲近些, 也不至于在府里孤独了。少爷是老太爷养大的, 自小就孤僻,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少爷心思虽多,其实当真是孤独的, 若谁能真的对他好,他必然也会对那个人好的。   赵长淮是觉得有点蹊跷。大热天的得什么风寒。   去看看他……那还是去看看吧,反正也无事。   赵长淮去的时候, 赵长宁仍然在看书。他靠着窗,窗外是一丛青竹,阳光透过竹叶的间隙洒在他身上。听到丫头的通传之后抬头看了看他,道:“弟弟竟来了,坐吧。”   赵长淮道:“听闻哥哥生了病,没有大碍吧?”   赵长宁听了似乎一笑,摇头后道:“皇上昨个留宿我,不想这宫里倒比家里冷,感了风寒。没有大碍。”说话间丫头已经端了茶上来,赵长淮坐下靠着扶手饮茶,眼瞧着长宁说完话后又开始低头看书了。这哥哥穿了件月白细布长直掇,却是比那丝绸还值些钱,柔软贴合,清凉透气。自这哥哥升了大理寺正之后,吃穿用度都是家里最好的。   外面一阵凉风拂动竹林,树影婆娑,投在赵长宁身上的日光也斑斓地拂动。一片阳光落在他的脖颈、脸颊上,照得透明雪白。   赵长淮竟注意到他的脖颈处有块红痕,留在玉白的颈间,非常的显眼。   这是什么,他被宫里的蚊子咬了不成?   什么蚊子,竟咬了这么大一块红。   赵长宁刚才是看到了书里的一个关节,不好招呼他。把那关节看完之后她才放下书,抬头笑了笑:“二弟想必还没吃晚膳吧,可要一起吃?只是我得了病,怕过了病气给你。”   长宁觉得奇怪,赵长淮似乎是看着她,等她出声之后,赵长淮才收回了视线,淡淡地道:“愚弟身强体健,倒不在意这些。”   赵长宁说那句话的本意是想让赵长淮离开,既然他说要留下来吃饭,未必还能赶人家走不成。招手叫丫头进来,再多加了几个菜。   丫头扶着长宁从炕床上起身,披了件灰布直裰。   长兄今日倒似乎身体真不大好,站不太稳。赵长淮见他身体虚晃,却连动也没动一下。   他当真不喜欢羸弱的男子,长兄虽然羸弱,但不知道为何喜欢他的女子还是前赴后继。倒不怕嫁了个短命的。   只是从皇宫里回来便病了,的确奇怪。皇上留宿他议政本来就奇怪了,赵长宁非内阁重臣,也不是六部言官,九卿大臣,为何要留他议政。   赵长淮当真没想得明白。   菜陆陆续续地端了上来,赵长宁虚手一请,“二弟坐吧,我这里就不要拘礼了。”赵长淮坐在她对面,拿起筷子用手一齐,突然又把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愚弟倒是有些好奇……长兄昨夜在皇宫睡的时候,可是蚊子太毒了,怎么脖连手上都被咬了呢。”   赵长宁才看到露出袖口的一块红肿,她立刻不动声色地挡了道:“昨夜睡的东直房朝着荷池,夏夜里蚊子就格外毒。”   ……君王抓住她的手,在她的手腕上吮下了这些痕迹。他当真哪里都没有放过。   赵长淮嘴唇一勾,接着就什么也没说了。   赵长宁当然做得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还叫丫头给赵长淮盛了碗汤。   这时候香榧缓步走进来了,在长宁耳边说:“大少爷,七爷回来了。”   赵长宁眉毛微微一动,七叔回来了。   周承礼刚下了马车,等候的下属便告诉他大少爷生病了。他听了嘴唇一抿,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便朝竹山居过来了。   来的时候赵长宁与赵长淮站在门口等他,两人都齐齐喊了声七叔。周承礼嗯了声答应,先看赵长宁,发现她只是脸色不好看没有大碍,心里稍微放松,才对赵长淮道:“难得看到你来你大哥这里,都进去说话吧。”   赵长淮淡淡一笑:“听闻长兄抱恙,所以过来看看。既然七叔来了,那我便不打扰了。”说罢就要拱手告辞,周承礼也点点头,正好,他有些话要单独问赵长宁,本就想赵长淮先走。   赵长淮走后,周承礼才坐在了赵长宁旁边,解开了披风道:“既然是偶感风寒了,怎么只穿一件外衣。”   赵长宁笑道:“……夏天天热,倒也不冷。这么这几日不见七叔,皇上派您出去了?”   周承礼接过下人递来的外衣,披在赵长宁身上。修长的手指微微一拢。“天热也不能放松……倒是没问你,究竟怎么能得了风寒的。”   赵长宁自己系了带子,只淡淡地道:“向皇上陈述案情晚了,就留宿宫里,住得不习惯才病了。”   周承礼眉头微微一皱:“留宿宫中……皇上可曾为难了你?”   赵长宁道:“也没什么为不为难的,皇上既升任我为大理寺丞,应该也不会为难我了。”   周承礼才回来,是舟车劳顿有些累了,赵长宁见七叔微露疲态,让他先休息着,她再吩咐上了饭菜。周承礼过了会儿才睁开眼说:“皇上胸怀大略,想改革如今的吏法,让我去探访。只是吏法改革实非易事。”   很少听到七叔跟她说起政事,赵长宁格外留意了一些。给七叔倒茶:“您既是名满天下的竹山贤士,这应该难不倒您。”   周承礼就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赵长宁淡淡道:“要我现在还不知道,您就该把我弄下去,换了二弟或三弟来做这个嫡长孙了。”赵长宁早暗中调查过了,周承礼当年是在江浙名满天下的竹山贤士,心学传人。常人百求而不得一见,白鹿洞书院的人请他来教书的时候,当真是一时轰动了江南士林,所以并不难探寻。赵长宁其实相信,当初朱明炽若不是找到周承礼助他,恐怕这天下究竟是谁的还说不准。   周承礼一投靠了他,必然就能为朱明炽招来大批的能人,他在江南士林中的地位极高。有周承礼的辅佐,朱明炽继位其实在两广两湖江浙地区,很快就被士林所接受了。否则这群读书人口诛笔伐起来,皇帝也是受不住的。自古读书人是最不能得罪的。   “只是我不明白,布帛金银恐怕是不能打动您。朱明炽究竟是如何请到您的?”赵长宁继续。   周承礼就淡淡一笑:“说来长淮倒的确比你狠一些。”   他喝了口茶:“朱明炽当初找到我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小有军功的青年,也没有名声。这个人倒是的确比较特别,当时我住在山上别馆中,想见我需得回答三个问题。”   这是高人的一贯套路,长宁也算是懂的,原来七叔也是玩儿套路出身的。   “您提了哪三个问题?”长宁自是有些好奇。   周承礼却说:“我不记得了。”   这也能不记得?   周承礼却云淡风轻地道:“我如何记得,当时随口一说而已。朱明炽带的人将我院子里的随侍都拿下了,才告诉我说,竹山先生的三个问题我能答,不过先把您的这些人扣下,免得您日后耍赖不认账。当时我觉得此人杀伐果决,应该是个做大事的人。叫童子杀了鸡做了桌饭菜一同吃,他倒是奇怪,人都给我扣下了,对我却恭敬客气。我与他交流之后发现我二人的天下观竟不尽相同,便有了辅佐他的心思。所以我才去的太子身边。”   所以就没有什么背叛的事,周承礼从头到尾都不是太子的人。   赵长宁听到这里,回神道:“如今他是皇帝,执掌生杀大权了。您虽未升任佥都御史,但是在都察院的地位超然,恐怕不过几年,您就是副都御使了。”   周承礼却笑道:“荣华富贵,权势加身,我何尝在意这些。”这些对他来说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周承礼伸出手抓着长宁的手。赵长宁手一僵,虽然两人既是叔侄,又是师徒,但七叔此举实在是有些……太过暧昧了。   周承礼没放开她,反倒是声音柔和地说:“我如今这个位置,不过是想保你可以高枕无忧,不被别人所威胁,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已。”   他从袖中拿了块玉佩出来,放在了长宁手心里。“出外倒是寻到一块好玉,便想着给你带回来。”   那块玉通体雪白透明,毫无瑕疵,镂雕双鱼纹,又以墨蓝色做络子,漂亮极了。   赵长宁想收回手,周承礼却握着没放。   赵长宁看了看他一贯儒雅的俊颜。与周承礼的目光相对之后,竟觉得深邃如海,顿时一股异样的感觉袭上她的心头。   “多谢七叔。”赵长宁还是收回了手,将那玉佩收入袖中。   周承礼却伸手道:“如何不佩起来。”亲自将玉佩挂在她的腰间,两人离得极近,他就在她耳边柔声道,“我知道你明白是怎么回事。”   赵长宁生性敏感,自然是早就发现了周承礼对她的特殊,但她一直没说。这是头一次听到他亲口说出来!腰背僵硬,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周承礼等到今天才说出来……不过是等到他有足够的权势可以控制赵家了,甚至能控制她了而已。周承礼本性上也是个果决的人,有大谋断。   “明白什么?”赵长宁淡淡一笑,“我倒不明白七叔的意思。”   周承礼就笑道:“罢了,再等你些时日!”手指滑过那枚玉佩,“记得每日佩戴,要我发现你没佩戴,便亲自给你戴。”说罢才起身要走。末了叮嘱了她一句,“你好生养病,不急着朝政上的事。皇上与我是多年的交情,可谓是出生入死过的。不同旁人,这个面子他还是会给我的。”   赵长宁让人送七叔离开。   她坐在隔扇便靠着迎枕,心绪复杂。其实七叔待她当真非常好,每次都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而且帮她做自己喜欢的事。虽然他有些秘密不足为外人道来,但赵长宁觉得那都是小事。现在他权势地位稳固了,才来试探她。   很多事,已经身不由己了。   朱明炽便是个掠夺者,不顾别人的意愿先行占有,一贯的强势作风。若是七叔有朝一日发现了……其实朱明炽早就与她有了关系。   赵长宁心里一股冷意久久散不去,以后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日子,她宁愿七叔永远别知道。   ——   没过几天,朱明炽就颁了旨意。封三皇子朱明睿为郢王,封地于湖广安陆府。封四皇子朱明熙为岷王,建藩国于湖广武冈府。封五皇子朱明谦为裕王,因年龄太小,便还没有封藩,等长到二十岁再放出去。   朱明熙被从宗人府接出来的时候,人已经瘦了许多,衣裳挂在身上也是空落落的,他抬头看了看阳光。许久没有看到过这样广阔的天际了。   他被从宗人府出来后,也不许再回东宫收拾了,即刻就要动身前往湖广安陆。朱明熙知道自己能出来,背后已经有人帮了大忙了。这些对他好的,对他不好的人他都会记住的,要是有朝一日能够回来……   朱明熙眼里闪过一丝冰冷。   两个小厮牵着马在等他上车,后面只简单收拾了些行李,见他久久地不动,便低声道:“王爷,再晚就出不了城了。”   岷王朱明熙,如今他不过是个王爷。   “知道了。”朱明熙的嗓音微微沙哑,侍卫扶他上了马车,上马车前他又看了眼乾清宫的方向。   原来父皇的教导,朝臣的恭贺还历历在目。那时候他一心想,他要做个贤明的君主。所以才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那个朱明熙,已经死了。   朱明熙垂下眼,回头上了马车。   他总会回来的,无论是哪一天。   夏日炎炎,河池里的白莲陆续盛开,朱明谦的书房窗扇打开,他在画莲池。   赵长宁穿着一身官服,背手在他后面指导。“王爷这朵荷叶画得妙……只是运笔不得当。”   朱明谦因年纪小,怕出宫养着压不住人,就暂由淑太妃养着。住崇仁殿。朱明炽对这个最小的弟弟不苛待倒也不怎么在意,赵长宁便仍然做他的老师。   赵长宁接过他的笔,示范给他看应该怎么画,朱明谦看了会儿,却突然问:“赵大人,你去看四哥了吗。”   赵长宁淡淡道:“没有。”   她怎么会去看朱明熙,要是被旁人知道了,反倒徒惹麻烦。何况朱明熙从宗人府出来后,也未曾给她带过话。   朱明谦听了点点头,说:“赵大人没去,我也没去……赵大人,你看我的这朵荷花画的如何?”孩子举纸给她看,一派天真笑容。   还是他最聪明了。   赵长宁伸手摸了摸他的发:“王爷的这朵荷花便极妙。”   朱明谦其实没告诉赵长宁,赵大人每次摸他头他都很敏感,这再怎么也是王爷的头啊!但又怕说了赵长宁便不再摸他头了,每次生生受着。打小没母妃,如今被寄养在太妃这里,巴不得赵长宁跟他亲密些。   赵长宁见时辰差不多了,打算回去。她得赶在申时之前出宫,不然朱明炽就会传召她过去吃晚饭了。   他那儿的晚饭,赵长宁一点也不想吃。 第66章   长路漫漫, 夏风袭人, 曲折的石径小路向前延伸。石径旁种满了玉簪花, 在已经是黄昏的光景里,一簇簇盛开的玉簪花散发出浓烈的香味。风携裹着热气和香气向他扑过来。朱明谦望着赵长宁走远。   只是那一瞬间的目光,倒不像个少年。   他想起许多年前, 他第一次看到赵大人的时候。   好像也是这样一个夏天, 这么好的黄昏。赵大人穿着朝服, 背手站在明黄色的琉璃瓦、红朱墙下, 风吹起他的衣袍, 袍角上有精致的刺绣。不过那个时候, 他已经是大理寺少卿了。   沧海桑田, 瞬息万变, 一切的故事都还在起点。彼时的大理寺少卿,终将会一日日地走向高位。纵然会有许多的艰难险阻, 大厦倾颓。   他的嘴角, 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与朱明谦告辞后, 赵长宁便从崇仁宫出来, 刚走到门口,就与一位面熟的少女擦肩而过。赵长宁倒是没察觉到,径直往前走, 那少女却停了下来,轻声道:“可是赵大人?”   谁把他认出来了?   赵长宁回头, 见那少女含笑道:“赵大人怕是不记得我,当初我们见过一面的。我是岷王爷的表妹。”   赵长宁记起来了, 当初的确在东宫见过一次,这位便是朱明熙的表妹章若瑾了。章若瑾生得温和柔婉,倒是格外的让人舒心。   “姑娘可是有事?”赵长宁对这位姑娘的印象还不错,声音便柔和了一些。   却不想章若瑾脸微微一红,轻声道:“只是久仰赵大人的名声,没什么事,是若瑾唐突大人了。”   赵长宁清瘦俊雅,面庞如玉。微风拂起他的衣襟,只是静静站着就有股逼人的神采。   赵长宁知道自己在京城还有些名声,人家认识他倒也正常,就道:“宫门快要下钥了,姑娘若无事,赵某就告辞了。”   章若瑾屈身让赵长宁先走了。待赵长宁清瘦的身影消失之后,一贯自持的她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半天才对旁边的丫头低声道:“木袖,方才那可是赵大人啊……”   察觉到姑娘方才是又紧张又忐忑的,丫头笑道:“奴婢听说赵大人在给裕王爷讲学,您能碰上他倒也不奇怪。”   小姐十分仰慕赵大人,今天这番见到可不是要激动了。   章若瑾又看了看赵长宁远去的方向。   他金榜题名的时候骑马游街,她便一眼看到了骑在马上的探花郎,当时便觉得这位探花郎清秀俊逸,那时候却还没有如今的仰慕。只是这些年来,赵青天的名号在坊间流传,她时常听戏文里他的故事。竟越来越倾慕了,   方才惊鸿一瞥,越发觉得赵大人言语温纯,谦逊有礼,而且……是长得真的非常俊啊。   章若瑾回过神,拉了丫头的手,径直往淑太妃那里走去。   倒是赵长宁刚走出宫就遇到了几个同科的进士,同科见了总要相互寒暄一番,更何况赵长宁又是升官最快的一个。既是当初一起中进士的,长宁不能抽身走人,也只能淡笑着寒暄。这样一来就耽误了出宫的时辰,等到她准备走的时候,刘胡已经领着两个小太监,立在夹道的庑廊下面等她了。   “赵大人,皇上有请您过去。”看得出他已经站了很久了,额头上全是汗,脖子那块的衣裳都湿了。   赵长宁心里转过万千的念头。拳头在袖中紧握,赵长宁淡淡道:“那烦请公公前面带路吧。”   御书房里滴漏声声,朱明炽还在见大臣。手里转着一串奇楠沉香珠子不语。   陈昭站在旁边,见了便道:“皇上可是有烦忧之处?可要微臣替您排解?”   朱明炽轻轻地啧了声:“……朕刚登基不久,虽然现在没有人说三道四了,但文官却多有不服。便以章程为首的不服于朕,这么多栋梁大臣,也不能一一去杀。”   陈昭是锦衣卫指挥使,是武官。对朝政上尔虞我诈的事并不擅长,左不过是说不过就杀的事,当然这套不能完全地用到朝廷上来。于是只说:“这些事由皇上定夺,不过哪日皇上需要微臣下手……无声无息的除去,倒也不是难事!”   防人之口是不能靠杀的。当年太祖皇帝为了一个案子就能杀上万人,以至于无人敢做官,朝廷穷困国库空虚。他又不是这样的暴君,怎么可能做到如此地步。但那些臣子也不是吃软饭的,一旦发现你有所示弱,便一股脑的卷土重来,要踩到你头上了。   朱明炽也觉得头疼。   他手指微扣桌面,章程此人原就帮过朱明熙做事,觉得太子是温和贤德的明君,自然不太拥护他。但章程身为内阁首辅,一呼百应,无故动他会动摇朝廷根基,真的要动他也得一步步来。幸好次辅宋宜诚还是他的人,内阁也能制衡一二。   帝王之术终究不过是制衡之术,他便要抬举宋宜诚来压制章程。   朱明炽很快就从思索中回过神来,问陈昭:“交代你做的事做了吗?”   陈昭拱手道:“微臣已经派人于路上下手了,料想来……活不到湖广。到时候只能说是遇到了山贼,没有人会怀疑。”   朱明炽便是平静的嗯了声:“此事交给你,好生做好。”陈昭看不出朱明炽有很大的表情波动。   陈昭应了喏。这时候刘胡进来通传,说赵长宁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陈昭本来要退下了。听到赵长宁的名字却抬头道:“皇上,微臣多嘴说一句。赵长宁此人原是忠于太子殿下的,皇上因周大人留他一命就可,怎的还任他在朝廷之上得势!这岂不是让跟着您的人寒心么。”   陈昭亦是助他得势的功臣,即便说几句僭越的话,朱明炽也不会说什么。   他表情仍然不变,只看了陈昭一眼,才慢慢道:“……朕知道分寸。”   陈昭不好再说,拱手退出来。   此事外面暑热仍盛,已经有几颗星子浮现在了天际。赵长宁正静静站着等朱明炽召见她,便看到一个身穿玄色飞鱼服,高大俊挺的男子从养心殿内出来,她立刻就认出了是锦衣卫指挥使陈昭,退到一侧道行礼让他过去。   当初若不是这位指挥使相助,恐怕朱明炽也没这么容易取得皇位。此人说背叛先皇就背叛,也绝是个杀伐果决的人。现他权势极大,朱明炽都要礼让他几分,赵长宁自然要避让了。   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冷冰如刀。   赵长宁表情仍然不变,原二皇子党羽的人怎么会对她有好感呢,她倒也不想露出什么讨好的姿态。一则她没有需求,二则也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爱好。但当她抬头看到陈昭的时候……却似乎觉得他的脸轮廓有几分熟悉。   陈昭见赵长宁直挺挺地站着,也不曾叫他一声,心里更是不喜。   不过皇上立刻就要召见他了,陈昭也没有说什么,径直带着人走了。   赵长宁才进了养心殿里,行礼请安之后,就抿着嘴垂手不再说话。   殿内静得很,她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比平日更急促有力。人面对危机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反应,据说是为了在危机爆发的刹那积蓄躲避的力量。因此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背都在微微地抖。   他搁了笔,放下了手腕的透绿翡翠珠串,声音无比的清晰。   方才外面的动静,朱明炽是在里头都看见了的,看赵长宁一直不说话,就问道:“方才听你没喊他,你不喜欢陈昭?”   “微臣不敢。”赵长宁淡淡道。   朱明炽揉了揉眉心道:“不喜欢也得装着喜欢。他是朕的左膀右臂,又是锦衣卫指挥使。你真的得罪他,日后他给你使绊子怎么办。”赵长宁有个地方他比较无奈,那就是对事物的喜厌分明,而且毫不掩饰地表示出来。   但要让赵长宁学到她七叔那般的圆滑处事,不动声色。非得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十年,受尽挫折和屈辱才能练出来。   让她摸爬滚打十年,还是算了吧。她以后要是在别人面前百般受挫,露出一副倔强又孱弱的样子,恐怕人家一看她那个样子,就什么都忘了,再一知道她的身份,只有怜惜或者是掠夺的份,又怎么忍心让她吃苦。   朱明炽见她还站着不动,抬头道:“过来,朕可是会吃了你吗。”   赵长宁一靠近他就想起那夜,自然是不想走近了。圣命不可违,赵长宁也只能走上前道:“皇上有何吩咐。”   长宁就算是不看他,也能感觉得到朱明炽凝视着自己许久,越看得久她的手就捏得越紧。随后才听他淡淡地道:“这几日没好生吃饭?”   “皇上何出此言?”赵长宁回问,手却松开了些。   “因天热,食欲不佳罢了,却不是真的瘦了。”赵长宁的语气不知不觉地带着一丝淡漠。   朱明炽听了却眼睛微眯,因为什么赵长宁不说他都知道。   他一把拉过赵长宁的手,赵长宁自然不如他的力量了,跌坐到了帝王怀里去。赵长宁最不喜欢这样,手抵着他的胸膛挣扎着让他放开,眼神冷冰冰的:“你放开,做什么!”   朱明炽轻松一把就把她按在自己怀里,赵长宁却不服,直到朱明炽低声在她耳边冷冷地道:“你若真的想留下来,尽管给朕动!”   赵长宁这下才不动了,因为过度惧怕而产生的愤怒,也是这是人的一种自我保护,用愤怒来让自己忘记惧怕,所以她才很容易被激怒。这时候她缓缓地喘息着平静下来,看着这个人尽在咫尺的脸和眼睛。她被朱明炽按在怀里,这个男人身上的龙涎香无比的近,无比的贴合。   两个人如此近的盯着彼此,强硬的、被迫的,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悸动。   的确,夏季天干物燥的,他衣袍下已然有些反应了,手臂也不觉按得紧了些,她不能随便动了。男女经验长宁虽然不多,但这些她还是知道的,她也的确不想再试一次那晚的崩溃了。   “微臣只是皇上的臣子,皇上若能以君臣之礼相待,微臣自当效犬马之劳。”赵长宁深吸一口气,说道,“若是别的……”   若是别的,他若是毁她的人生和前程,她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他!赵长宁心里不是没有打算的,只有她越走越高,有了权势才有了资本。君主对她难不成还是真爱?天底下哪里来的真爱!   朱明炽凝视她久了,低头微微一碰她冰冷的脸颊。这人被当男儿养大,估计只当自己是个男儿了,就连这口齿、皮肤都这么倔强。偏生落到他手里来了,好不容易如今落到他手上了,怎么可能会白白放了她!   他的手在赵长宁的腰间一滑,便量出来果然是瘦了,这时候赵长宁已经挣脱了他。反正横竖一死,赵长宁既然知道他不会杀自己,那还有什么更怕的,什么尊卑听话浑然没有了,警惕地看着他。   朱明炽本来就没想把她如何,是她弄得差点走火的。赵长宁躲开后也没抓她回来,只淡淡道:“……方才太后送了些甜点过来,朕不喜欢,一并赏给你带回去吧。”   赵长宁后退半步,淡淡地道:“臣谢皇上的赏赐。”她的表情似乎仍然没有丝毫波动,也不曾看他的脸。看得朱明炽心里突然有一阵火气,想捏过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好生说话,或者是把她吓哭,或者把她在床上弄哭,总别这样冷淡。   但这些念头转了一遍,他也只是淡淡道:“行了,你下去吧。”   赵长宁才放松下来,方才她胆子大了,但也知道朱明炽没这么容易被激怒了。她平息片刻道:“那微臣告退了。”然后出了养心殿。   随后刘胡进来了,拂尘垂在手臂一侧,躬身道:“皇上,点心已经给了赵大人了。御膳房按吩咐,现做的佛眼糖糕、杏仁奶酥、椒盐裹虾卷,和一盒四川进供的龙眼酥,那佛眼蜜糕是宫里特有的,趁热吃最好了。赵大人拿了糕点,也谢恩了。”   朱明炽有些出神,随后就嗯了声。 第67章   胡犹豫了一下, 继续说道:“奴婢听崇仁殿的宫女说, 今儿章家二小姐去看望淑太妃, 路上撞到了赵大人。两人说了会儿话, 章家二小姐还红了脸……”   朱明炽听到这里却嘴角微勾, 竟是笑了笑。刘胡这老太监, 看人的眼睛忒毒了,不过他千算万算, 却是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关节去的。   不过是个女子,他有什么在意的。   朱明炽道:“知道了。”   新皇反应不强, 倒是让刘胡疑惑得很,新帝极少去后宫, 虽然选秀选起来了一批秀女。但是地位稍微高些的,也不过是宋家那位顺妃娘娘宋应莲,还是因为顺妃娘娘的父亲在前朝协助新皇的缘故, 却也没召幸过。这位赵大人虽眼看着待遇上没什么特别的,但一向克己的新皇,竟在深宫中强占了人家, 应该是有几分喜欢的,怎么会没什么反应呢……   刘胡眼瞥到新皇那盏冰镇莲子酸梅汤已经没有冷气儿了, 便端了告退出来,让小太监去换了冷的过来。   帝王的心思, 他以后还要多揣摩才是。   这天赵承廉下朝后,第一个来找了大哥赵承义。   赵承义不过是个小小的主事,反正家族里千变万变, 也落不到他头上来。此刻正在春姨娘的伺候下写字,穿了件道袍,闲云野鹤一般。   赵承廉进来后,春姨娘就退下了。   他略扫了一眼兄长书斋的环境,实在是简朴,就连伺候的姨娘也是半老了。他自己前半月是刚收了个貌美小丫头入房的。他们这样的人,若过得寒暄了反而会被人笑话,偏生这大哥脑筋死,不会来事。所以家里一应靠他来贴补,否则就两人那点俸禄,够赵府这么庞大的开销才怪,早就给饿死了。   看到二弟来了,赵承义就有些诚惶诚恐,这二弟极少到他这里来。请他坐下一同喝茶,问道:“二弟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话托人转达就是了。”   赵承廉喝了口茶,才道:“此次前来是为了跟大哥商量长宁的亲事。”   赵承义就更是疑惑了,长宁的亲事?不是定的他山东老家的表妹吗,虽然他不喜这桩亲事,但如今算来那女孩子应该已经差不多及笄了,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赵承廉知道兄长心里想什么,茶杯一放说:“大哥,如今赵家的家世不同往日了,长宁又是家里的嫡长孙,正科班探花郎出身,大理寺丞,京城里什么样世家的女子挑不得,何故要去娶一个已经没落家族的女子,日后对他的仕途没有裨益。再者窦氏是什么家世底蕴,若娶了进来,以后生了孩子她未必还能好好教养。”   其实赵承义也有这个顾虑,只能一叹:“我却也有这个想法,只是窦氏不肯,长宁一贯就对他的母亲言听计从的,我也没有办法。”   赵承廉听了更是无言,如此懦弱,难怪混了这么久还是个主事。他柔和了些声音,继续道:“那愚弟我再说句不中听的话,大嫂毕竟是嫁进来的,还得为自己娘家人的前程操一份心。我与你、与长宁却同是姓赵,自然是为赵家操心的。愚弟便问大哥,此新妇若是娶进门来,大字不识,怎么同侄儿伉俪情深?”   赵承义也被说动了,毕竟窦氏就是这样的人,他深有体会。颇有些心动地问:“那二弟觉得……该如何办?”   “这还不简单。”赵承廉干净利落地指点道,“你也别告诉大嫂,只管写信去回了这门亲事,再提出以千金补偿那位窦氏女出嫁,既是小时候定的亲,想必知道的人也不多。山东与京城相去甚远,就是那边回信过来了,这边也把亲事说好了。”   赵承义听赵承廉的意思,似乎是已经瞧上了哪家的姑娘:“愚兄怎么听着,二弟是有人选了?”   赵承廉嘴角露出一丝颇有些神秘的笑容,压低声音同哥哥讲道:“倒也不瞒大哥……我前两日去拜访了章大人,与他说起长宁仍未成亲一事。没想到章大人也知道长宁,且颇有夸赞之意。他那嫡出的孙女章若瑾……自幼饱读诗书,家世品貌无一不好,颇受章大人的疼爱。长到了十七仍在闺中,必要求一位心爱之人才肯出嫁。章大人为此也是发愁,他对长宁的品行作风赞不绝口,只是不知道自己孙女愿不愿意。要是章若瑾有这个意思,这桩亲事便成了。”   赵承义吓了一跳:“……二弟,你说的可是章首辅……章大人?”   赵承廉瞧哥哥宛如惊弓之鸟的样子,笑道:“不然还有哪个章大人。自是首辅大人了!”   赵承义的思绪有些混乱,难怪赵承廉亲自来找他去退亲!   “但此事……还没有十足的把握……”赵承义道,“万一这位章小姐对长宁无意呢?”   赵承廉道:“京城里愿意嫁给宁哥儿的女子多得是。这大哥都不用管,只是不论如何,老家那门亲事是决计不行的。”   而且他未见长宁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过,想必也有几分喜欢的意思在里面。   赵承义细想一会儿,觉得赵承廉说得有道理,更何况他眼瞧着,那边似乎也不是真心实意的想结这门亲事。上次他还让窦氏写信去询问过窦家,却连回信都没有一封,定亲的信物也没拿到,这不是耽搁了长宁吗。如此也好,以长宁如今的地位,娶一个大字不识的乡绅的女儿,实在是太不匹配了。若能成为章首辅的女婿,那是再好不过的。   赵承义心里有了打算,把二弟送走后,便又插进姨娘进来,磨墨亲自给山东窦家写信。这事他便打算暂且不告诉窦氏了,等到定下来,不怕她不同意。   二人秘密做这件事,旁人自然不知道。   董耘又另派了许多案子给赵长宁,她忙得不可开交。不知道二叔有意给她相首辅大人的亲孙女,给她的前程做足了打算。   等到长宁空闲进宫的时候,又在宫门口遇到了章若瑾。仍然是章若瑾先瞧着了他,笑道:“赵大人又进宫来给裕王爷授课吗?”   赵长宁见她穿了件湖青色杭绸对襟褙子,墨蓝色的褶裙,衬得整个人清丽如出水芙蓉,笑容便更柔和一些:“正是如此,章姑娘向淑太妃请安?”   “我娘亲是诰命夫人,我陪娘亲进宫向太后请安的。”章若瑾一边说,一边就走在了赵长宁的身边。   长宁倒也没有多心想别的,章姑娘柔和温婉,说话和煦如春风,又饱读诗书,跟她说话非常的舒服。一说起话来才发现竟然彼此都喜欢子詹的诗集,这可算是找到了话题。长宁探花郎出身,才学自然不会差了,没想到章姑娘才学也堪比男子,两人志同道合,竟然是找到了知己一般,说得再多也没觉得多,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养心殿外。越聊越投机。   朱明炽知道赵长宁这日入宫,正是得了些空闲去逮她,从养心殿里出来。刘胡等一帮太监都跟在后面,结果还没有走下台阶,朱明炽就看到赵长宁同章若瑾有说有笑的走过来了。   他背手静静地在庑廊下站了会儿,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了。   赵长宁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同旁边比她略矮一些的女子说话,语气也是柔和极了。两个人似乎在谈论什么诗集,聊得极为投机。   原他是不会在意一个女子如何的。但看她跟别人有说有笑,似乎亲密无间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突然觉得不舒服。   也许是因为赵长宁从没有这样对他笑过,对他温柔过。   他五大三粗的,哪里懂得什么诗集。自然不能跟她说这些了!   朱明炽静静地站在看着她们。刘胡却在旁边看着朱明炽的脸色,吓得额头冒冷汗,本来想出言提醒赵大人的,但是皇上却微微抬手,阻止了他出声说话。   长宁也是聊得兴起,没看到朱明炽,就这么走过去了。   朱明炽原觉得赵长宁不喜欢女子,瞧这个样子,万一赵长宁就是喜欢呢?她当男儿养了二十多年了,说不定真的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朱明炽回了养心殿中,站着看缸子里养的鱼游来游去。一会儿想把赵长宁抓过来,逼着她对自己也笑笑,跟自己温柔地说话。一会儿又想着该给她些教训,让她知道利害。   但是最后他只是闭了闭眼,淡淡地对刘胡说:“……去太后那里吧。”   许久没有看过母亲了。   御撵摆起来,一路逶迤着朝太后的寿康宫去了。   庄太后刚在殿内养了一只奶狗,小狗刚断奶没多久,一身奶膘,喜欢绕着人的腿玩。   朱明炽到庄太后这里坐下,那小奶狗便绕着他摇尾巴,还要往他的腿上蹦。一点点大的东西,倒也不怕人。不过庄太后知道自己儿子不喜欢狗,怕这小畜生惹了他不高兴,便叫身边的安嬷嬷把小狗抱了过来。   在母亲这里他是最放松的,庄太后又叫宫人端了早备下的人参杜仲汤进来给儿子喝。朱明炽边喝边问道:“母后在这寿康宫可住得舒坦?”   庄太后抚着小狗雪白的毛,笑着说:“你整日叫人流水般往我殿内送东西,怎么会不舒坦。”她以前没有恩宠,见不得什么好东西,儿子得势登基后,便把这些好东西如流水一般往她这儿送。   儿子其实记性是最好的,再有就是小时候哪个宫人罚过他,他个个都记得,然后一一地寻机会打死了。就连前朝也是如此。   庄太后看着儿子的这般作为,还是有些齿冷,她不擅于那些弯弯绕绕的争斗,但这么多年皇上庇佑,皇后娘娘又出身名门,更不会无故苛待嫔妃,她自认为没受什么苦。偏偏儿子却……   “哀家却有话要问你。”庄太后话头一转,问道,“倒不是哀家多心,只是此事哀家疑惑得很。当初……你联合陈昭宫变,你父皇在殿内废黜了太子,又传位于你。但你父皇一直属意于你四弟,怎么会突然废黜了太子的呢?这也罢了,这个哀家都不管,只是你父皇,在废黜太子之后半个时辰不到便驾崩了……”   朱明炽的笑容渐渐收起来了,说道:“前朝的事,母后不用过问,朕自有定夺。”   庄太后却叹道:“为娘是怕你作孽太多,损了福气。更何况你父皇的死——”   朱明炽听到这里突然抬起头看着庄太后,淡淡地道:“母后的意思——可是想说我害了父皇?”   庄太后瞧着儿子的脸色,眼皮重重一跳。不是她怀疑,谁都有这个怀疑。只不过是有的人不说,有的人当作不知道而已。她继续道:“炽儿,哀家就你一个孩子,万事都是为你考虑。哀家这一辈子没护好你,你刚出生后我便病了,皇上将你交给祥嫔养着。谁知道祥嫔对你不好,任由你被宫人欺负……后来我才把你从祥嫔那里抱回来,可你生生的一个月不说话,为了让你说话,我是什么法子都用尽了。你打小便养成了这样的性子……你怎么夺得皇位的,哀家都不过问,但是这父子情手足情一块,你还得看重才是。这可都是人伦纲常!”   朱明炽沉默许久,手里转珠轻响,久到庄太后都以为他不会说话了,他才缓缓道:“母后且放心,我从未害过父皇,也不会做对江山社稷无益的事情。”   皇位是他夺来的,人人都觉得名不正言不顺,他杀了这么多人,这种声音仍然不绝于耳。现在就连母亲也这么觉得了。   庄太后还欲说什么,但朱明炽已经起身,叫了刘胡摆驾回宫。   庄太后暗叹了口气,将怀中的狗儿交给安嬷嬷抱着。   朱明炽走回了宫中,连轿撵都未乘,养心殿宫门紧闭,又没有在里面放冰块,整个殿内闷得发慌。   他站了会儿问刘胡:“赵大人给裕王授课走了吗?”   刘胡垂手回道:“还没走,赵大人要到申时才离宫,大概还有半个时辰的功夫。”   朱明炽就道:“上次内务府清点库房,找出了几幅苏轼的字,你一会儿包了给他送过去吧,说是给他的束脩礼。”   刘胡听了眼皮微跳,领旨去办事了。   过了会儿身穿武官袍的魏颐过来请安,自朱明炽登基后,他们原这些三皇子的人,一应归顺了朱明炽,替他做事。殿内太热了,他进殿内站了片刻就满身是汗,拱手道:“皇上传微臣前来,可是有吩咐?”   朱明炽靠在龙椅上淡淡说:“朕记得,忠义侯乔伯山似乎去年丧偶,未曾再娶了。”   魏颐不知道他怎么提起了忠义侯的亲事。这忠义侯的先祖,是原来跟着高祖皇帝征战北伐过的,家里军功显赫,在世勋贵家里是出挑的。忠义侯本人不过二十八,年纪轻轻就继承了侯位,长得也俊。如今丧期一过,替他说亲的人就踏破了乔家的门槛。   他说:“是去年丧偶,连个嫡子都没有留下,这乔伯山平日里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没想到倒是个长情的,老老实实地给原侯夫人守丧一年,如今守丧刚过,府里刚放出话来,要给他选个续弦。”   “那朕便做主,为他指一回亲事吧。”朱明炽示意旁边的司礼太监记下他的话,道:“你拿了朕的旨意去宣读。”   原来是让他来传旨的,魏颐领命。又颇有些好奇:“皇上,微臣好奇问一句,您给那厮指哪门亲事啊?”   朱明炽微一抬头,似乎是笑了笑道:“忠义侯为国尽忠,功勋满门,配得一门好亲事。朕给他指的亲事,自然是上好的。”   见皇上不说,魏颐不敢多问,等他拿了圣旨出来,打开一看,顿时就身上一冷。   皇上要把章大人嫡出的孙女,许配给乔伯山?   当初这位章姑娘不是还同皇上议亲过吗?她家里说她配不上皇子的身份便推辞了。但明白人都知道,哪里是配不上,分明就是章若瑾自己不喜欢二皇子,非要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嫁,章家上下却也宠着这个女儿。   那这道旨意有何深意?   章首辅如今在朝中反皇上,皇上从未对其动怒过,似乎是不在意。但魏颐却觉得,未必是不在意,不过是他不表现出来罢了。   不过什么深意的,他也管不着,陛下吩咐的事便要去做。   魏颐带着圣旨出了紫禁城,先去了趟忠义侯家,长得高大端正的乔伯山亲自出来招待他,魏颐便给他宣读了旨意。乔伯山自然没什么不愿意的,反而挺高兴的,两人坐下来喝茶,乔伯山浓眉一挑笑道:“我那娘总说我不识得几个字,这下娶了首辅的孙女,可不以后就称得上书香门第了,我改日亲自进宫向皇上谢恩。魏兄弟,你再进杯薄酒!”   说着让伺候的人给魏颐满上。   魏颐连忙推开他:“可不敢多喝,一会儿还要去章大人那里。我可跟你说,这亲事未必就是门好亲事。”   “你这如何说的?”乔伯山疑惑问他。   魏颐声音压低:“你想想,如今朝中,便是章大人对皇上一直处处有挟制,皇上此举,可能有告诫的意思。”   乔伯山是比魏颐更直来直往的,听到这里道:“魏兄有话直说就是了,也不用绕弯子。”   魏颐神秘一笑,别看他是个闲散武官,没打仗的时候,在京城里便是眠花宿柳的。那些小道消息便都能到他这里来,特别是那些暧昧的、旖旎香艳的,他暗中拍了拍乔伯山的手:“侯爷可知道赵长宁这个人?”   乔伯山跟魏颐不一样,他是除了行军打仗外,就没什么心计的人。顿时道:“魏大人这说得是谁,约莫有些耳熟。似乎没见过。”   “我也没有见过。”魏颐慢悠悠地道,“不过此人颇得圣宠,不仅如此,还得许多闺阁小姐的倾慕,章小姐便是其中的一个。章小姐当初连皇上都不想嫁,一心想嫁个才高八斗的状元郎。如今却被赐婚给你,你说她心里愿不愿意?”   乔伯山道:“魏兄如今说话却是越来越装神弄鬼了,我这般身份地位,难道配不得她?”   魏颐不想再说了,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得了,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总之,你日后小心你那老丈人。”   乔伯山把魏颐送到门口,道:“她既嫁给我,我自然对她好,其实我半年前见过她一面,倒是对她颇有好感。”   魏颐心道难怪,给他提亲的人分明很多,这厮一听章若瑾,却答应得如此爽利!他一个武将,竟然喜欢人家一个书香门第的文雅女子!   乔伯山嘴角一挑笑道:“倒是魏兄,这般年纪了,怎的不娶个正房。我听说你娘为此愁得饭都吃不下去。整天找京城里有名的媒人来,女子的画册都不知道挑了多少本了,你总说都很好看,却没有个中意的。”   魏颐不甚在意道:“我是心有所属,见不到她是绝不会成亲的。若是哪一日见到了,必抢回来把亲成了,好生藏着。”   乔伯山更是好奇了:“总听你提起,究竟是怎么个世家贵女,你找个媒人去提亲不就罢了,何必要去抢呢?以你魏颐今时今日的地位,再怎么身份尊贵的女子,难不成还会拒绝你?”   魏颐叹气,俊朗的面容上却有一丝柔情:“你不知道,那女子身世可怜得很,无人依靠的,靠卖唱为生,又是个弱女子。我每日想着……是深怕她是在外面受苦,被别人欺负去了,只是找不到她而已。”   乔伯山难得见他这样的神情,这厮还真把自己当成情种了,他一阵不适,赶紧让他出门了。 第68章   赵长宁从宫里回来后听顾嬷嬷说窦氏有些不好, 连忙去瞧了她。窦氏是偶感风寒, 几个姨娘在旁边伺候着, 看到他来了,怎么也不肯放他进去,说道:“太太说怕给您过了病气, 您日常忙, 不能因这个耽搁了。”   家里一贯如此, 不要男孩来侍疾。   长宁急也对几个姨娘无可奈何, 家里的姨娘们可是团结极了的。   她隔着帘子看到窦氏确是病得不厉害, 吩咐了下人好生伺候, 有事就来禀报她, 才回了竹山居。   坐在烛火下面, 长宁撑着额头有些疲惫。陈蛮在他面前放了一盏梨子燕窝汤:“大人,您前几日有些咳嗽, 喝这个润嗓子。”   梨子燕窝汤按她的口味, 加红枣和冰糖炖的, 香甜软滑。长宁披着外衣, 喝着汤说:“把方才皇上赏的几个盒子拿过来。”   在宫里的朱明炽赏了一些字画,赵长宁一直没看,这时候才有了些空闲。   陈蛮给他拿了过来, 长宁打开一看,发现是两幅字。   长宁因母亲的病也没心思细看, 把字画卷起来放回去:“存进库房吧。”   陈蛮就笑道:“这不是大人最喜欢的东坡居士的字吗?”   赵长宁方才都没有注意到,再打开一看果然是东坡先生的字。这倒是奇怪了, 东坡先生不是以字擅长的,流传的作品实在是少,可谓是稀世无价了。不知道朱明炽怎么突然赏她这个!   既然字画是东坡先生的,长宁的态度就郑重了许多:“方才倒是没看见……那就放在库房的紫檀架子上,与上次得的董其昌的画放一起。”   陈蛮接过来去放了。   赵长宁看着他俊俏的侧脸,突然脑中灵光一闪,难怪她当时觉得陈昭的轮廓眼熟,可不是跟陈蛮很像吗!不过陈蛮更年轻一些,而且两人的地位不一样,气势也不一样,否则就会更像了。   两个人又同是姓陈的……是不是有什么渊源在里面?   等陈蛮回来之后,长宁让他在自己对面坐下来。   陈蛮还有些疑惑,不知道大人要做什么,大人让他参加今年的秋闱,他还准备回去温书的。   赵长宁以前没怎么问过他的身世,觉得他出生可怜,怕触到了他的伤心事。今天因为怀疑,才有意问问他:“你家里可只有你一个,没别的兄弟姐妹吗?”   陈蛮垂下眼睑,道:“母亲带着我一个人住,没别的兄弟。”   “那家里可有远房亲戚?”   陈蛮却是个敏感的,立刻抬起头,手微缩紧:“大人可是嫌弃我了?”   陈蛮一贯对外人冷淡,对长宁却是既是崇拜一般的喜欢,还有些依赖感。盯着他的眼眸闪过一丝失落。   他自幼漂泊,到了大人这里,才得了一个依靠,一个温暖的环境……大人便是他的一切。   长宁苦笑,赶紧招手:“不是此意,只是问问而已。”   陈蛮才松了口气,摇了摇头。长宁正要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却听他说:“……我不知道。”   长宁才看向他,他不知道?   陈蛮继续说:“我非我娘亲生的,她卖豆腐的时候在山里捡的我。自两三岁把我养大,仔细算起来,我倒也不知道自己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远房亲戚、兄弟姐妹了。”   赵长宁听到这里沉思了片刻,抬头问:“那你的名字……陈蛮,可是你母亲所取的?”   陈蛮就道:“母亲说当时捡到我的时候,脖子上挂了块金锁,上头就刻了个蛮字,想来是孩子的小名,就直接拿来做了我的大名,跟她姓陈了。”   原来是这么来的名字。既然不是亲生的,二人又长得如此相像,有没有可能真的跟陈昭有关系……再说,寻常人家的孩子,打个银锁都算是奢侈的,更何况是一把金锁,陈蛮必定是大户人家出身。赵长宁又问:“那金锁你现在可还有?”   若是有,她暗中找人查一查,说不定真能问出陈蛮的家人来。   陈蛮却看着她,苦笑说:“大人,我与母亲日子过得艰难。一开始她也留着,说为我寻找生身父母的,后来实在是过不下去,就变卖了银钱,供我读了私塾。”   长宁听了叹息,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若有机会,大人一定为你寻到亲生家人。”   陈蛮却淡淡地道:“我对家人无望,这辈子便只跟着大人了。”   长宁也没有再说什么,陈蛮可能与陈昭有关系……此事未必是真,她先找人去调查一番再说吧。不过要是真的,一个是在乡下受尽苦难长大,身无长物的穷青年,一个却是出身世家,高高在上的指挥使大人,的确是命运弄人了。   等窦氏病情稍有松动,准许长宁去探视她的时候,已经是两日后的事情了。   百姓孝为先,这两天赵长宁便围着母亲的病打转,连大理寺那边都告假没去。等她知道父亲写信为自己退了老家的亲事,而准备向章家提亲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了。   赵长宁听到了,又是无奈又是苦笑。   她去找父亲谈这件事,赵承义却义正言辞地说:“这都是为了你的前程考虑,你老家表妹的亲事,着实不是一门好亲事。与章家的婚事,却是你二叔为你打算的,他早也帮你问好了,人家章大人十分欣赏你。过两日便去提亲……”   “父亲,虽说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但日后这样的事,还是要问了我的意思才能做。”赵长宁放下茶盏说,这事她还有点头疼,语气轻而命令道,“如今长房说话最顶用的就是我,你暂别向章家提亲,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赵承义还想说什么:“长宁,此事由我跟你二叔帮你就是,你不必……”   “父亲!”赵长宁打断了他的话,轻轻道,“一切由我做主。”说罢起身道,“我还有事去做,先走了。”然后叫陈蛮给她备下马车。   二叔既然事先打探过章大人的意思,那么章若瑾应该已经知道了。她先跟章若瑾解释清楚,她已经与章姑娘算是交好了,章姑娘通情达理的,就可以直接在章大人那边推了,免得他们这边贸然先去推,又如同当初的杜家一样,会惹怒了章大人。   赵长宁知道章若瑾每逢初一十五就要进宫,如此今天正是要进宫的时候,她在午门外面等她,把此事同她说清楚就是了。   长宁在午门外等了约半个时辰,才看到章若瑾的马车出来,她让随行的丫头上去请人,那边马车才堪堪停住。章若瑾撩开了帘子,随着丫头的手指看过来,一眼就看到正朝她微笑的赵长宁,不由得眼眶就红了。   赵长宁还正想约她僻静处喝茶,但……她这是怎么了?怎么眼眶就红了?   长宁立刻让车夫在僻静小巷里停下,她下了马车向章若瑾走过去,站定道:“章小姐,可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章若瑾下了马车,朝她怀里飞扑过来,一把搂住自己的脖颈,瘦削的肩膀微微颤动,似乎哭出了声。   长宁如遭雷击,僵硬在地……这是怎么回事!她现在可是位男子啊,章若瑾一个大家闺秀,当街搂抱男子,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长宁又不好伸手安慰她,僵了许久,才嘴唇微动道:“姑娘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不要伤心,有话好好说便是。”   她不说还好,一说章若瑾便更伤心了,眼泪如开洪一般止不住。长宁这才知道章姑娘这么能哭!她只能叹气,从袖中拿出一张手帕给章若瑾,再劝道:“姑娘,此地人来人往,倒不是在下如何,是怕你的清誉有损……”   章若瑾抓着他的手帕擦眼泪,好久才勉强止住了哭声:“有损便有损吧,最好让人看了去!那我就不用嫁那劳什子的侯爷了!”   说着又抓紧了手帕,声音一低,“宁郎,你知道你心里是在意我的,否则也不会让你二叔来提亲……听说你向我提亲的时候,我高兴坏了,巴不得立刻就嫁给你。偏生晚上家里就来了圣旨,要把我赐婚给忠义侯做续弦。祖父……祖父进宫请命,但是圣意难违,忠义侯百般皆好,除了我不喜欢,挑不出他别的错来!不能拒绝这门亲事,也不能嫁与你了。”   赵长宁半晌才反应过来。宁郎什么的她都先忽略了……朱明炽跟章若瑾赐婚了?   章若瑾刚才一看到赵长宁,万千情绪都涌上头没控制住,如今堪堪忍住了才后退开。握着长宁给她的手帕,向长宁屈身行了个礼:“赵大人,小女自幼饱读诗书,最不喜欢习武的粗鄙之人。若不是狗皇帝赐婚,我决计是不嫁的……”   赵长宁听到这里上前一步,低声道:“章姑娘,此话不可说!”这话在紫禁城脚下也敢说,若让谁听去了,她也许会被治罪。   “一开始,我是想问赵大人愿不愿意,同我一起离开的。”章若瑾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只是如此来,我们两家的亲人,难免会被牵连。赵大人现前途无量,若瑾也不能置赵大人的前程于不顾。”   说着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家与忠义侯府已经交换过庚帖,若瑾择日就要过忠义侯府的门了。日后,我成了宗妇,怕是要与赵大人陌路了。”说罢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转身向自己的马车走过去了,她的丫头婆子还等着。   这事……   赵长宁看了看自己被哭湿的肩头,她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当然,一开始准备的说辞自然都不必了。   原来,章小姐心里是倾慕她的。   章若瑾是个好姑娘,嫁给忠义侯,总是比嫁给她好的吧。她孑然一身的,肩上的担子又重,更何况……她怎么能够娶女子呢,岂不是害了人家一辈子!忠义侯这样的功臣,比章若瑾大了十岁余,听说品行相貌都不错,应该是会宠爱她的吧。   赵长宁若有所思地回了马车,陈蛮正坐在马车上等她,见长宁回来的时候面色才问:“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赵长宁出了会儿神,才告诉他:“若我说……有个女子方才想跟我私奔,你怎么看?”   陈蛮:“……”他沉默很久,长宁都以为他不说话了,他才接到,“大人,您要以大局为重,莫为了儿女私情误了前程啊!”   赵长宁听到他的话,被堵得一口气没上来,咳了好久。   回去后,她便告诉了二叔,不必再盘算她跟章若瑾的亲事了。   当然,她心里还有个想法,章若瑾没有成为章妃,是不是说她梦到的某些事其实不会发生?那么她做的那个梦,关于赵家被朱明炽覆灭,她的母亲、妹妹都会自缢身亡的梦,也不会实现了?   这个想法让她心里安慰了不少。   接下来一段时间,长宁都不再入宫,皇上也没有传诏她,便专心处理大理寺累积的案件,董耘时刻盯着她的错处,不可放松了。   章若瑾被皇上赐婚的事,就在京城的贵族圈子里传开了。这都没什么,而是随即两天后,坊间就有流言传出,说其实章若瑾早与大理寺的某位大人两情相悦的,无奈被皇上棒打了鸳鸯。章小姐为此,眼睛都要哭瞎了。   长宁听到这样的流言时嘴角微微抽动,这都是谁传的!   不过这流言也总算有个好处,父亲总算不再盘算给她说亲事了。尤其是长宁因为给窦氏侍疾,人憔悴了不少,也被以为是因情神伤。   甚至有天赵长淮跟她吃饭之后,都打量了他许久,然后问他:“大哥,你当真……喜欢章家小姐?”   赵长宁看他一眼,道:“……食不言寝不语,二弟可要记得。”   不久后,自都察院回来的七叔也听说了此事。   他把赵长宁找去说话。   他被丫头服侍着洗手,长宁站在门口,看着他洗手。温水拂到他骨节分明的手上,空气里一股子胰子的清香味。   长宁站着等,有个丫头抬了个圆凳过来,喊了‘大少爷’道:“您坐着等七爷吧。”   赵长宁轻轻摇头,示意不用了。   七叔洗完了手,接过丫头递过来的帕子一边擦,一边朝她走过来。   他走到了长宁的身前,站定了笑她:“你倒是好了,烂桃花一堆一堆的,怎的又招惹人家姑娘?”   赵长宁嘴唇轻轻动了动,颇有些无奈,她想招惹那些姑娘吗?   赵长宁不为此多说,让七叔也坐下,问道:“怎么如今新皇登基了,您也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周承礼似乎是想了想,才道:“……倒也不是多大的秘密,告诉你也无妨。当今皇上手握西北兵权和京卫,只是锦衣卫堪堪管住京城罢了,西北兵权也不太派的上用场,别的地方力不能及。我在暗中安排别的势力,同等于锦衣卫,只是更隐秘一些,而这些势力皇上控制不过来……就由我掌控。”   赵长宁眼眸微亮,心里大约有了个想法,轻声道:“侄儿可能问一句,七叔所用是什么人?”   周承礼轻描淡写说:“……番厂的人。”   长宁心道果然如此!众人皆知的两大特务机构,一个是锦衣卫,还有个就是东西厂。长宁过来的时候原是没有东西厂的,她现在才知道,它居然在七叔的手里一步步地在成型!现在的实际掌权人,就是周承礼!   日后这个权力便会落到宦官手里,成为真正左右国势的一股势力。   想到这里她更是钦佩面前这个人。这个举动往后可造成上百年的深远影响,可见其根基之稳固。   周承礼见她出神,就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宦官专权……但这个想法太超前了,长宁道:“古有赵高指鹿为马,李让惑乱朝纲,太监得势多少都是祸患,七叔可要小心。”   “我心里有数。”周承礼微微一笑,“我接下来会在家里留一段时日,你但凡有什么不懂的,便拿来问我就是。可要留下来吃晚膳?”   赵长宁道:“侄儿还有些案子要处理……”   周承礼笑着靠向椅背:“可是怕了七叔了?”   赵长宁摇头道:“如何谈得上怕!”   “长宁,你这辈子想得所愿,必是不能暴露身份的。所以你不能娶,也不可能嫁。”周承礼语气微低。   赵长宁嘴唇微动:“七叔,我明白。”   周承礼听到这里,却是喑哑地笑了笑。那一瞬间,他脸上的温和变成了冰冷的淡漠。“那你快回去处理你的案卷吧。”赵长宁正要告退离开,周承礼又叫住她嘱咐:“后日忠义侯府娶亲,你同我一起去。忠义侯府往来皆是勋贵之家,你去结交些人也好,对你的仕途有益。”   便是章姑娘所嫁的忠义侯府了,竟然这么快就要出嫁了。   赵长宁应是,其实她不太想去,新娘子毕竟说过想与她私奔,如此去参加人家的亲事……罢了,去去也无妨,反正又见不到。   等到了后日,长宁穿了件浅蓝细竹纹长直裰,叫顾嬷嬷准备了些贺礼,与七叔一起去了忠义侯府。   忠义侯府在时雍坊中,隔得并不远。此时府内已经四处布置大红绸子,搭起了宴请宾客的棚子,热闹的唢呐声、宾朋的祝贺声不绝于耳。赵长宁随七叔拜见了一些大臣,被夸了几句‘俊俏有才学’的话,就坐在一边喝茶了。   七叔倒是长袖善舞,笑着同周围的官员交谈。   这时候,有个穿着暗红蟒袍的高大男子背手进来了,朗声笑道:“原是周大人过来了,没亲自去接你,倒是我失礼了!”周承礼虽只是佥都御史,但得皇上器重,自然是谁也不敢怠慢他。   周承礼站起来同这男子拱手:“恭贺侯爷新婚之喜!”。   “方才被魏颐那厮拉住了喝酒,叫他一起过来,非是不肯,要留在后院看荷花。所以我才来迟了,周大人莫要见怪才是!”两人寒暄着,这位男子就说:“我听说周大人的侄儿,大理寺丞赵大人也一起来了?”   赵长宁方才一直站着,上前一步拱手,也恭贺了他新婚,叫人把自己准备的礼送上去。于是她便感觉到这位侯爷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几个转。   不管是真是假,流言里这位赵大人总是章若瑾仰慕过的,既然是情敌,就该好生看看。   乔伯山一打量,却见是个清雅极了的人,玉雕的侧脸,水色的嘴唇。倒是无法让人生出讨厌之心。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笑着把手搭上赵长宁的肩:“百闻不如一见,赵大人,久仰了!”   “侯爷客气。”赵长宁不动声色地微笑。只是这厮刚搭上她的肩膀,突然用力一握,简直就是捏碎骨头的力度,赵长宁脸色微变,牙齿一咬。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突然通传:“皇上驾到,跪接御驾。”   侯爷成亲,皇上竟然也过来了!   乔伯山收回手,果然是个书生,这把骨头太细了点不过。不过皇上来了,他还得立刻去迎接才是,   他走在前面出了大堂,众官跟在他身后跪了一地,等着迎接皇上。长宁跪在后面,只能看到乌泱泱的一片脑袋。   皇上出行的仪仗很麻烦,御马开道,前后三百名御林军保护,大内侍卫随行护卫,三架马拉车,华盖、香炉,奏大乐,气势恢宏。等身着暗色衮冕服的朱明炽自车上下来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如浪潮一般淹没而来,长宁抬头,只看到这个人的步履从前面走过。   朱明炽进了堂内,才有个太监出来宣旨:“——平身!”   赵长宁随七叔再进堂,朱明炽正和乔伯山说话。看到两人进来,朱明炽目光先从赵长宁身上滑过,落在了周承礼身上。“周爱卿倒也过来了。”   周承礼有意想引荐赵长宁,就笑道:“微臣带侄儿长宁过来观礼。”   两人说了会儿话,听得出是多年的旧相识,言谈甚欢。朱明炽因身份尊贵,外头大内侍卫戒严,除当朝大臣外无人能入。赵长宁觉得颇没意思,就从大堂内再出来了,她一个人坐在外面的凉亭里喝酒,不觉就是夜幕低垂,左肩还隐隐作痛。   赵长宁耳朵一动,突然听到了旁边有女子说话的声音。   “那位独自喝酒的就是赵大人吧……”   “长得的确是俊!怪不得你巴巴拉我来看。”   “他怎么不喝了?”   “要不让丫头送些下酒菜过去,独喝酒怕他伤胃……”   赵长宁缓缓抬头,就看到花丛那处聚了一群少女,穿绸戴金,娇媚可人,应该也是勋贵家的女孩子。正轻声说话,看她抬头看过去,个个都红着脸连忙躲到花丛后。   赵长宁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   正好这时候亲迎的队伍回来了,敲锣打鼓的,这些女孩子便都离开了。她也放下酒杯,慢慢踱步到前院观礼。   跨火盆,跨马鞍,新娘子被扶着入了大堂,赵长宁背手远远站着,看到那道窈窕的身影,入了堂与高大的新郎站在了一起。   红烛,拜天地君亲师牌位,酒席的喧哗远远传来。   一个女子的一生,就这么被定了。没有什么所爱,所求。   赵长宁看到这里就想离开了,转身隐入了人群之中。   才从后院喝酒回来的魏颐正一边喝酒一边观礼,本来是笑着灌酒的。但当他的目光扫过人群之后,惊鸿一瞥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东西,喝酒的动作也停住了,非常惊讶。   但是定睛一看的时候,却什么也看不到了。他什么都来不及说,立刻把酒壶塞给身边的丫头朝这边走过来。   观礼的人太多了,魏颐拨开人群找,但刚才那个熟悉的人却不见踪影。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又不见了!   是他思念成疾,所以看错了不成?   魏颐表情变得难看,重重地一拳砸树,树叶纷纷掉落。他似乎又想起什么,立刻叫下属过来:“给我带兵马司的人过来,把这时雍坊的过道堵上,看到长得好看的,不论男女都拦下来,等我过去查证才能放。就说是皇上出行,临时戒严了,快去!”   下属的表情有些难看:“大人,这……咱平日调配也无所谓,只是今日侯爷大婚……”   魏颐踢了他一脚:“老子叫你去你就去,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下属才连忙领命退下。   赵长宁走出侯府,本来想上自己的马车走的。不过她刚出门就知道不必了,夜幕低垂,陈昭站在门口看着她。   许久后他道:“皇上有令,赵大人上马车吧。”   陈昭并不喜欢她,赵长宁甚至觉得他想杀自己。他不过是不屑而已。   朱明炽又召见她做什么?而且还是深夜。赵长宁心里闪过许多念头,她上了马车,马车呀呀地走在路上,夜里一片寂静。不过一会儿马车就停了,外面传来陈昭的声音:“皇上,人带到了。”   随后她又听到了朱明炽的声音:“不必下来。”   帘子被撩开,有个人进来了,带着夏夜的热,还有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因为异常的高大,顿时就让马车显得拥挤、促狭。 第69章   时雍坊自正阳门而出后, 便是大名鼎鼎的南市。   这里是商阜的的聚集之地, 沿着西河的琉璃厂外满是摊贩, 因前面就是水光寺,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办庙会,此时还正逢庙会开场,更加的热闹。游人如织, 街上卖兔儿灯的、青狮灯的、莲花灯的到处都是。还有卖糖粘的、各色果脯的、瓜子炒货的。因为是夏天, 还有卖冰食的,小碗盛着一盏碎冰, 加甜脆的菱角和甜软的红豆, 浇一小勺的甘蔗汁, 味道极美。   长宁小的时候上私塾, 偶尔跟着同窗到这里玩,因此记得格外清楚。   朱明炽带她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侧过头瞧了他一眼。   马车里没有蜡烛, 仅靠着外面投入的朦胧灯光映照着他坚毅的侧脸。他穿了件常服, 似乎在闭眼打盹, 或者是在沉思, 他的皮肤是麦色的,睫毛也是又浓又短,可能原来常年在边疆烈日整天晒着, 大概是那些关在宅门里读书的士子永远没有的。   此人才通过宫变得到了皇权,九五至尊。他便不怕这样微服私访, 有人从旁边窜出来行刺么?赵长宁回过头,耳边是游人熙熙攘攘的声音, 身边是朱明炽的呼吸声,心情倒是宁静了许多。   朱明炽却是睁开了眼睛,问道:“方才瞧我做什么?”   原来是没睡的。赵长宁道:“想陛下带微臣出来夜访是所为何事。”   朱明炽睨了她一眼:“朕不过是方才路过西河,瞧着庙会热闹,便想来看一看而已。朕料你在忠义侯府也留不下去。”   渐渐入夜,人声也减弱了。马车走到了一个渡口便停了下来,外头有个声音传进来:“陛下,到了。”   “走吧。”朱明炽率先下了马车。见她不动,又道,“怎么还不下来。”   此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赵长宁心里揣摩,她撩了车帘从马车上下来。走了段曲径通幽的石子路,两侧遍布花灯,才看到前面竟是个酒楼,此时酒楼已经被清场了,四周御林军林立,戒备森严。高镇正在二楼等着朱明炽,见他过来后立刻下跪行礼:“微臣见过皇上。”   朱明炽摆手示意他起,大步走到了他对面坐下。   他既没说什么,赵长宁自然也没坐下来,对高镇拱手之后站到了朱明炽身后,高镇同帝王说话的时候,疑惑的眼神在赵长宁身上转了转,当然他是什么也不敢问。帝王对赵长宁的特殊,他这种亲信早就知道,闷在心里不说比较好。   二人谈论的是军权的事,虽然机密,倒也不是不能为外人知晓。   “在西北的时候,此人便独断莽行。朕找个机会,将他调回京城做个兵马司指挥使吧。”朱明炽道,“你在西北也要当心,鞑靼与当年的瓦刺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高镇应是,握着酒杯道:“微臣独入京向您禀报,倒劳烦陛下屈尊降贵到如此之地来。”   “你与朕之间不说这些。”朱明炽就笑了一笑。   果然是有事而来的,什么赏花灯!赵长宁看着高镇,想起当年高镇与朱明炽说话还勾肩搭背,不曾芥蒂。如今却也恭恭敬敬,不敢造次。   古时帝王自称为‘孤’,当真是孤家寡人。   等朱明炽命令完后,高镇就领命退下。   朱明炽喝了杯酒后,站起身来。一个人背手站在窗口边,河风吹起他的衣摆。   万里江山,尽归于他。   赵长宁走到他身后,却被他抓住了手腕拉上前。赵长宁顿时手就僵硬了。朱明炽嘴角一勾:“一贯见你胆子大的,过来。”   其实赵长宁是不想怕他的,她一个混官场的人,在任何人面前都应该喜怒不形于色,游刃有余。偏偏在朱明炽面前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这个人给她的威慑感太强了。   “是。”长宁顺着他的动作向前一步,站在了方才朱明炽站的位置上。   原来酒楼对面就是西河,灯火全倒映在波光水面上,宛如流火,璀璨熠熠。两岸的灯火交相辉映,佛寺也倒映在水中,倒是更有几分沉静之感。水光寺听说是修建于前朝,历经三百年风雨不倒。   长宁问道:“陛下如何知这里景色好?”   “以前常到这里来静心。”朱明炽看佛塔。他立得笔直,眼神柔和了一些道,“许久不来了。”   “微臣听说水光寺是当初剿除北疆的时候,死伤惨重,高祖皇帝为抚慰将士忠魂所建造。佛塔供奉的高僧舍利,也与将士的盔甲放在一起,超度其亡灵。”赵长宁淡淡地说,“陛下看着这座佛寺,是不是也想着自己曾征伐的战场。”   朱明炽却是笑了笑说:“赵长宁,你当得起如今这个地位。”   朱明炽带她在这里坐了会儿,才下楼后带人往回走,谁知道竟下起绵密的小雨来,原还不觉得大,随后便噼里啪啦越下越大。赵长宁穿得单薄,被雨淋湿不过是片刻的功夫。随行的侍卫本还拿了一件斗篷,见陛下肩湿了立刻上前一步给朱明炽披上。   朱明炽接过来,问赵长宁:“你可要披斗篷?”   “微臣不必。”于情于理,赵长宁都是要拒绝的。   朱明炽嗯了一声。赵长宁本已经回过头了,雨水劈头盖脸地打过来,她也什么都没有说,径直地往前走。谁知朱明炽却走上前两步,将斗篷披到了她肩上。斗篷本来就大,几乎是将她裹了起来,潮湿的味道混杂着这个人身上的温热的气味,顿时将她包裹住了。   赵长宁抬起头,她虽然不算矮,但朱明炽更高。她居然只到朱明炽的下巴。   雨被挡在斗篷外,她如置于他的怀抱中一般。   朱明炽说:“雨太大了,你再倔也吹打不得。”   她只看到他的下颌,清晰突出的喉结。于是低若无事地说了句“多谢陛下。”但是他似乎没有听到,也没有回应。   雨越来越大,很快汇集出了细流。幸好马车就在不远处,朱明炽同赵长宁一起上了马车,进了马车之后长宁也未解开斗篷,里面的衣裳是已经湿透了。有个侍卫跪下道:“皇上,雨太大了,前行怕有不测。可否靠近会同南馆稍作歇息?”   朱明炽道:“那便歇息吧。”   马车靠会同南馆外停下,风雨夹杂着吹进来,车窗帘子被风吹开,能够看到外面的景色。下雨后灯火都被晕染开了一团朦胧的红光,雨中的楼宇、寺庙只余模糊的峦影。守卫的羽林军静静肃立,雨水冲刷着他们身上的衣裳和冰凉的刀具,却是纹丝未动。   长宁的衣裳被雨水打湿,风一吹就觉得冷,她也只能把帘子按下。她与朱明炽共处于狭小的车内,车内愈暗,只能看得清他大概的轮廓,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车内的气氛莫名地局促起来。   朱明炽良久才开口道:“朝中近日可能有变动,你自己小心谨慎,莫生出许多事端来。”   她身为大理寺丞,掌管刑狱,牵扯进事端实在是太容易了。尤其是她的家族如今蒸蒸日上,是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京城根深蒂固的大家族就这么多,有家族上升,必会阻挡了别人的利益。赵长宁本人又很能招事儿。   赵长宁思索朱明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猜测他可能在朝中有所动作。   “微臣向来谨慎。”赵长宁道,“也不会与旁人生事端,陛下何出此言?”   “不生事端?”朱明炽冷笑一声,“最能生事端的便是你。”   赵长宁觉得这话说得很偏颇,生事端的不是她,而是事端总是找上她来生。她从不收取贿赂,也从未玩忽职守,不算计同僚,除了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做过一些灰暗的事,她当真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她说道:“微臣素日言行稳妥,皇上此言有失偏颇。若说真有招惹事端之人,微臣倒可以给皇上例举一些人……”如此朝中最跋扈的就是朱明炽任用的那批文官了。   她披着他的斗篷,但说话却还是隐隐带刺,那薄唇微动着,让他想起放在在雨中,唇瓣沾水如莲花的样子……   赵长宁发现他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专注,几乎就是只盯着自己的嘴唇了。   她的话还没说话,他突然堵住了她的嘴唇,随后她整个人都被他压在了车壁上。   这一切来得猝不及防,唇齿之间都是他的气息。她想挣扎,但却被压在马车的角落里,仿佛后面是墙,空气是潮湿的,吻也是潮湿的。   “皇上……”赵长宁断续地开口,男人猛烈的亲吻让她喘不过气,健壮高大的身体如一堵墙般,她的身子臣服地瘫软下来,尾脊骨升起一股酥麻感,一时间她也失了意志。但片刻之后她就回过神来。   朱明炽放开了她,仍然在她上方,凝视着雨夜里的她。   她眼睫紧闭,裹着薄薄暖光的风雨丝下,那个样子透明如玉质,凉薄易碎,美得真不似凡世间的人,极美极美。   朱明炽低头继续亲吻她的耳垂,但这时候赵长宁已经回过神了,更加挣扎起来。   朱明炽本有些按捺不住欲念,但又不想再强于她。才放开她说:“罢了,起来吧。”   赵长宁随之坐起来。睫毛微动,仍然手脚发软,觉得这个男人当真心思叵测,方才不是还好生说这话,突然就成了现在的情景。这时候外面的雨略小了一些,马车终于再度出发了。   刚才还热闹的庙会转眼就散了,只剩下几个屋檐下卖灯的还在。   赵长宁不想面对他,就看着外面的花灯。   不想马车渐渐又停了下来,朱明炽叫人过来吩咐了几句,声音很低。赵长宁原以为他是吩咐了什么正事,结果过一会儿,有个侍卫挑着一盏花灯过来了,朱明炽接过来递给她:“见你瞧得目不转睛的,这个给你带回去。”   她哪里瞧得目不转睛了,只是不想看他罢了。   帝王递过一盏灯给你,接还是不接?赵长宁长久没接,看朱明炽眉毛微挑,她还是接了过来道:“谢陛下。”   一根细细的竹篾,用红线挑着个巴掌大的灯笼,下面用纸扎了莲花座。非常精巧。   长路漫漫,这盏灯将马车内照得柔和明暖。   长宁本自己有打算,帝王无情,她若有权势的一天,便足以自保。只是赵长宁看着手里的灯,想起方才雨夜突如其来的湿吻,眼睛低垂。 第70章   夜已深, 大雨瓢泼一般地下,忠义侯府新房的热闹已经渐渐静了。   相去不足一里的地方, 兵马司的人正封锁了道路,戒备森严, 魏颐停在正阳门城门洞下, 坐在马上静静地等着。   远处有人骑着马飞奔而来。雷声轰隆作响,马踏起满地的雨水。那人疾驰来后勒紧缰绳, 就立刻翻身下地,他的膝盖毫不犹豫地跪在了雨地上:“大人,卑职搜遍了时雍坊……也未见大人所说的那名女子!”   魏颐的手按在剑柄上,慢慢握紧。   他望着大雨淹没的世界, 眼里闪过一丝坚毅的冷光。   他这辈子未曾错过什么事情,想要的都紧紧握在手上。偏生想找个人,她却好似人间蒸发一般,他是想尽办法也找不到这个人。   你究竟在何处?受了这么多的苦楚, 过着无依无靠的日子, 为什么不现身来见他!   若她现身于他面前, 那他必定会给她一切的安定生活和荣华富贵。偏生却看不到,怎么也找不到。   魏颐随后有些失落地缓缓松开手。   找不到能有什么办法,也许是方才他是真的看错了吧。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也没什么用吗。要是擅自调遣卫兵的事被皇上知道了,恐怕还逃不出一顿惩罚吧, 罢了吧……   魏颐对兵马司的人说:“……那就收兵吧。”   隔扇外闷雷滚动,大雨倾盆, 屋檐下成了一道雨帘,淅淅沥沥地隔开了潮湿的庭院。隔扇内却点着灯,叔侄俩正在相对着下棋。   周承礼在陪着老爷子下棋。赵老太爷一边落子,一边看了看窗外的大雨说:“我记得刚把你领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大雨天,那时候你桀骜不驯,谁的话也不肯听。我便罚你背一遍遍地背你家的家训,如今可还能背得上几句?”   周承礼就笑了笑:“自然还记得。”然后就背道,“孝敬恭和,仰承先祖,德育后辈,是以德行传世……那时候还不懂事,所以脾气不知收敛,倒是让您多费心了。”。   赵老太爷叹道:“但却还是纠正不过来你的性子,后来把你送到山东去,拜在当时的山东名师之下,你才好些。再后来你回来的时候,却和长宁那孩子要好得很,我记得他那时候才四五岁大吧,你把他抱在怀里,爱不释手的。”   周承礼说:“那时候长宁也在山东别院,她不同别的孩子玩,我不爱说话不爱理人,她却偏偏来骚扰我。一来二去的也就任她玩闹了。”他放下了棋子说:“天不早了,您快睡吧,仔细身子熬不住。”   赵老太爷却舍不得这盘没下完的棋,磨着周承礼答应有空再跟他下后,才在下人的服侍下去休息了。   周承礼从正房出来,整理了一下衣襟,随后低头走入了雨幕中。随从立刻跟上来打了伞。   周承礼看到庑廊下有个人正站着等他,伸手示意随从在此稍等。然后朝庑廊下走去,那人见到周承礼出来了,抱拳行礼后,才说:“……大人,属下按您的吩咐监视边疆与京城的往来,今日陕西总兵高镇高将军悄悄进京述职,皇上在正西坊秘密见了他。”。   周承礼倒没怎么在意:“高镇是皇上的心腹,地位比我只高不低,进京述职倒也正常。怎么了?”   那人微微迟疑了一下,才说:“属下有个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周承礼看他一眼:“你跟了我十数年了,我的脾气你最清楚不过了。”   那人跟了周承礼数十年,这十年来七爷做过什么事他都一清二楚,包括他对大少爷的一举一动,怎么背德的,怎么觊觎的,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不敢说!   那人微低下头:“属下看到大少爷……同皇上共乘马车离开。二人在马车内许久没有动静。皇上到了家门才放下大少爷,大少爷下马车的时候没站稳,趔趄了一下。皇上就……就扶住了大少爷的腰,然后将大少爷半搂在怀里,似乎说了句什么。这个属下倒没听见,只见着大少爷的表情不太好看。”   “还有您不在京城的那段时间,有一日皇上曾经密诏大少爷入宫,说是留宿议政,第二日大少爷回来后就生病了。实在是有些蹊跷。后来属下问了那个先生,说是突然发起的高热,只是这大热的天,大少爷为什么会高热呢……”   周承礼原来是漫不经心地听着,随着下属的话,他的表情突然地变了。   变得冰冷,眼神甚至是阴冷。   但他淡淡地问:“皇上留宿长宁议政,是什么时候的事?”   下属一愣,断续地回答:“就在您回来的前一晚,属下当时……当时只是疑惑,但没有……”他话还没有说完,周承礼突然反手一耳光打将他打在地上,声音冰冷,“我早吩咐过,赵长宁的事事无巨细都要说,你为何隐瞒不报!”   下属又不敢躲,硬生生挨了七爷这一巴掌。七爷在外人面前温文儒雅,笑语晏晏的,其实只有七爷的亲信才知道,七爷本质上还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他能冷漠残忍地对犯人施行,难不成还是个心慈手软之辈!   他立刻跪在了地上:“七爷恕罪,卑职当时以为是真的议政,卑职……卑职也未想到,皇上一贯是不喜欢这些的!”   周承礼仍未解气。   他现在终于想起了原来的一些端倪,为什么他每次提起朱明炽,赵长宁的表情总是有些怪异。他原来以为,那是赵长宁曾经辅佐过太子的缘故,现在才知道不止如此……!   或许朱明炽是早就知道赵长宁其实是个女孩了,他按兵不动,登基得帝位,能掌控一切后才下手。   他竟然还辅佐这个人登上帝位!而且还算是亲手,把长宁送到了他的手上。   周承礼紧紧地捏住拳头,虽然气得说不出话来,但他知道怒气是无用的。长宁他从小看到大,他无比了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周承礼才一步步慢慢地来。但是朱明炽……他怎么可能有这份耐心!   “大少爷现在可在竹山居了?”周承礼淡淡地问。   下属立刻应是,周承礼带人往竹山居去。   此时竹山居也还没有歇下来,赵长宁深夜归来,衣裳都湿了。顾嬷嬷刚给赵长宁烧了热水,让她洗澡。她正守在内室外,就看到周承礼带着人进来了,守在门口的丫头立刻行礼请安,周承礼却视若无睹,径直走入了西次间,问顾嬷嬷:“大少爷呢?”   “大少爷正在沐浴,七爷若要找的话,能否在这里稍等片刻……”顾嬷嬷不知道他深夜前来是所为何事,但是赵长宁在洗澡,自然不能让他进去了。   周承礼却看她一眼说:“不必了,你先出去吧。”   顾嬷嬷不敢退下,恭敬地笑了笑:“七爷究竟有何事……深夜前来,倒也不方便……”   “退下!”周承礼声音一冷。   顾嬷嬷眼看着他往内室闯去,惊慌地试图阻拦:“七爷,您这是干什么!您不能进去!”但是顾嬷嬷很快就被周承礼的人给拉住了,见他径直进去了,顾嬷嬷很是绝望。大少爷这究竟造的是什么孽!回来的这么晚,问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一字不说。七爷紧接着又要闯内室……七爷不是一向温文尔雅吗,突闯大少爷的内室,而且拦都拦不住,看七爷的那个神情,恐怕他知道大少爷的秘密……   那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才没有说。   顾嬷嬷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她跟窦氏……根本就不可能护得住赵长宁,一直是赵长宁为她们抵挡外界的风雨,所以,这便是大少爷付出的代价吗……七爷教导大少爷的功课,一路为大少爷保驾护行。难不成是早就另有所图了……   周承礼已经推开隔扇,撩开了帘子……   其实里头的赵长宁早就听到外面的动静了,她从浴桶里起来,披了外衣在身上。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身后,赤裸的脚趿拉着鞋,宛如一朵湿水的净莲,清秀而艳丽,这是她纯女子的样子。只是眉眼之间仍然有与寻常女子不同的淡漠和镇定。   “七叔想见我,说一声便是了,何故吓着了顾嬷嬷。”赵长宁指了指旁边的紫檀木太师椅,“还请七叔稍坐片刻,容我更衣。”   周承礼却眼睛一眯,瞧到了她脖颈间的红痕,于是一把就抓住了赵长宁的手腕,将她拉入自己怀中,神情有一丝说不出的暴戾:“这是什么!”   赵长宁摸了脖颈一把,突然笑了一声:“七叔难不成……不知道这是什么?”   她虽然是女子的样子,却始终好像是跟女子不同。嘴角的笑容冷淡而奇异。七叔这样突然生气,想必是知道了她和朱明炽的事,他自然会生气了,他暗中……不是还曾夜探过她吗,当然会生气了。   也许是因为这些日子过得太压抑太紧张了,方才七叔硬闯的时候,长宁心里就一股子的不耐烦。这时候她不想躲避了,她抓住了周承礼的手,抬起来按在自己的颈侧。她分明地感觉到周承礼的手一颤,然后赵长宁看着周承礼的眼睛,走近了一步,两人的脸隔得极近,她说:“七叔难不成不知道吗?当初七叔夜里放倒了我的丫头,潜入我的房间,做的不也是这样的事吗?”   周承礼浑身一震,表情掩饰不住的震惊:“你……”。   “我早就知道了。”赵长宁还抓起他的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腰侧,这样她就完全地置于周承礼的怀中,手搭在周承礼的手臂上。语气也是很轻的,“七叔是也想着……这样的事吧?”   周承礼的确被她诱惑到了,毕竟这个人是赵长宁。他不受控制地觉得焦渴,身体也越来越僵硬,放在赵长宁颈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沿着她的下巴,往她薄薄的,水色的嘴唇而去。   周承礼沿着她的嘴唇摩挲,她不反抗,他却突然放开了手,怕自己忍耐不住真的将她压住,然后一逞欲望。周承礼后退了一步,眼神竟变得柔和了,而且有些悲凉:“长宁,七叔不在的这些日子,你是不是过得很痛苦?”   所以才被逼到极点一般,做出这些反常的举动。   赵长宁淡淡一笑:“有什么痛苦的,我这不是好生活着,而且还能升官。只要习惯了就好,有什么痛苦的……”   说到这里,她却不知道为什么眼眶红了,眼泪就这么流下来了,但是她仍然在说:“有什么痛苦的。”   痛苦的不是朱明炽对她做的事情,男女情事而已,看开便开了。而是在生死徘徊间的恐惧,而是未知的命运,而是她独自承受命运和嫡长孙重担这么多年来的压抑。不仅这个身份压着她,女子的身份仍然压着她,别人得知秘密之后的觊觎和侵犯……   周承礼凝视着她许久,方才的怒气已经没有了,他如何会不知道。   赵长宁是被迫的。朱明炽的事,她绝不会是自愿。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周承礼道,“朱明炽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早便知道了。一开始不告诉您是没有必要,后来他登基后掌国家大权,就更加没有必要了……”赵长宁说,“我原来没想过他会篡位成功,他已经关在大理寺了,结果他的确是厉害,竟然手握边陲十万大军,在您的扶持下登基了。”   他扶持朱明炽登基,还送赵长宁去见朱明炽。   这件事,几乎是他一手促成的。   内疚和自责几乎将周承礼淹没了,他伸手捧住赵长宁的脸,很久之后,他才声音沙哑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的。”   “您有您的立场。”赵长宁只是说,没有什么对不起的。   但周承礼的手却在缩紧,他不能放任这件事下去。 第71章   “我会帮你的。”周承礼声音低哑地说, “你等着就是了。”   赵长宁淡淡一笑道:“七叔, 其实无妨。”   她心里是有谋算的, 现在她仍然能好生保护家人,有自己的前程,便暂时无妨。   长宁穿好了衣裳, 将湿润的头发束好,她从博古架上取下一本书:“七叔, 当年您说要传授于我心学,我一直很想学, 有空的话,您能教导我吗?”   周承礼嘴唇微动, 他看着长宁的单薄瘦削的背影,优雅而静谧。   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看不懂赵长宁,能以二十出头的年纪便任大理寺丞,自然不会是普通人。   他轻轻地问:“你当真不在意?”   赵长宁细长的手指将书卷的边缘捏皱了,她说:“朱明炽此人我看不透, 但他绝不是个好对付的。七叔您,莫为了我损害了自己……”   周承礼淡淡说:“没有我, 朱明炽他也别想坐稳这个帝位。”   他怎么帮朱明炽筹谋得到这个帝位的,怎么为他算计大臣跟随的,算计太子的,还历历在目。真是可笑,他周承礼自以为筹谋无双,到头来竟然连自己最想要的东西都掌握不住。   “七叔……”赵长宁一时也被他这句话所惊讶。   “我不会放任你如此的。”周承礼的语气轻柔而沙哑, 说完就大步走出去了。   顾嬷嬷看到周承礼带人走了。她惊魂未定,立刻进内室看赵长宁:“大少爷!”   赵长宁看到顾嬷嬷担忧的神情,摇了摇头:“您别担心,我无事。”   “怎么会没事,七爷他不顾阻拦,夜闯您的居室。他是不是……”顾嬷嬷声音发紧,“他是不是知道?”   赵长宁苦笑了一声说:“嬷嬷,当初您与我母亲做下这个圈套的时候,就该早料到有今天了,秘密防备得再严密,也是会露陷的。也许日后……知道这件事的人会越来越多吧。”   顾嬷嬷的表情一时非常的悲伤,如果不是窦氏无子……何至于要这个孩子来支应门庭!赵长宁看着顾嬷嬷,她熟悉的面容越来越苍老,鬓边生出了银丝。长宁轻轻地为顾嬷嬷理了脸边的发丝,该到了她荣养顾嬷嬷的时候了:“您不要担心。我会一直护住赵家的……嬷嬷,您去将院里的人召集起来,叮嘱他们今天的事不能外传。”   顾嬷嬷能做什么,她再怎么样不过是个内宅妇人而已。   顾嬷嬷也是知道这个的,只能听大少爷的话,应喏去外面吩咐人。   赵长宁垂目在手中的书上,她怕麻烦七叔,也怕连累七叔。自己惹出的事情,应该要自己来收场。不知道七叔要做什么。   朱明炽既然连史书工笔、名声都不在意,如今又是皇上,想要什么没有,自然不用顾忌别人的想法了。七叔能做什么?   第二日例行朝会。周承礼进了宫。   巍峨的宫殿,高耸的宫殿,宫殿如同庞然大物一般匍匐在大地上,朝拜的大臣自两侧台阶向高处走去。   殿内文武官分两边站,周承礼站在文官的前列。   鸿胪寺卿唱读‘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朝会便开始了。礼部尚书最后出列说了修建祭坛的事,朱明炽听得不甚专心,手指微敲道:“既不是要紧的事,拟了折子送上来吧。”他还有一堆事,没闲工夫听废话。   随后有一位臣子出列,持板芴道:“皇上,微臣有本启奏。”   朱明炽见说话的是刑部给事中,言官。便颔首道:“准奏。”   刑部给事中随即拜手说:“微臣参,大理寺丞赵长宁,排挤同僚,以权谋私,收受贿赂,扰乱朝纲!”   这话一出,顿时朝中官员微议声起,朱明炽顿时也抬起了眼皮。   赵长宁虽然官职不高,但朝中官员基本还是有所耳闻的。不仅因为他是探花郎,又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当了大理寺丞。而是现在他的家族里,他二叔赵承廉任詹事府詹事,他七叔周承礼任都察院佥都御史,作为一个外来的家族,眼看着就在京城站稳了脚,威胁到了不少人的地位。仕途的资源就这么多,肥差就这么些,有的家族往上升,势必会跟原来的大家族发生矛盾。赵家早成了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朱明炽听到这里坐正了,淡淡问:“爱卿此言可有证据?”   “若铁证如山,料得他也不敢抵赖了!只是微臣虽然没得到铁证,却有间接人证,能证明赵大人收受贿赂的证据,已经被赵大人授意损毁了。”这位给事中语出惊人,“如此,臣还想恳请皇上彻查,究竟是谁当初帮赵大人损毁了证据。”   周承礼面色看不出什么,他随即也上前一步,微笑道:“郑大人这话轻巧,既没有铁证,而有的只是空口说白话,何来彻查一说?郑大人在其位谋其事,既然是刑部给事中,管的自然是刑部的事,如何越俎代庖,去管了大理寺?”   众所周知,刑部和大理寺是常年的不和。   郑大人却冷冷道:“赵长宁是周大人的家眷,恐怕才是周大人出言庇护的原因吧!”   周承礼一笑:“本官乃是都察院佥都御史,督察官员是我的司职,自然应该管了。倒是郑大人,恐怕于立场上说不过去吧?”   “你!”郑大人被周承礼的话一堵,又拱手道,“微臣再参一言,朝中本就有旧制,亲眷官员四品以上者不得同朝为官,必要有人避嫌远调,如今赵家是否也该遵此法?周大人为四品都察院佥都御史,赵大人为詹事府詹事,不该同在京为官!”   赵承廉听此言,出列一步道:“周大人虽与我赵家渊源颇深,却也并非亲眷。皇上,郑大人这话实在牵强!”   文官中更前列一人,工部尚书宋宜诚拱手说:“微臣倒有一言。众所周知周大人自幼无父无母,在赵家长大,与赵大人情同兄弟,怎么会只是渊源颇深而已。如此,却算得上是亲兄弟了。”   赵承廉做官多年,当然也不是吃素的。“皇上,兄不兄弟的,只有上了族谱才算得数。周大人虽然是在赵家长大,但我父亲早年怕周家一脉断送,从未让周大人改姓上赵家的族谱,怎么算得上是兄弟!难不成微臣在郑大人家住几日,也算是郑大人的兄弟了?”   郑大人面色难看,赵家这两兄弟,个个口才了得!难怪能升迁迅速,成为皇上的心腹。   一时间倒没人再说赵长宁的事了。   宋宜诚看了郑大人一眼,示意他莫要跑题了。周承礼和赵承廉是难啃的骨头,兄弟二人都老谋深算,对于同朝为官这件事应该是早就有打算了,跟他们作对不得好处。那郑大人自然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又拱手:“皇上,就算兄弟同朝为官一事暂时不提。但是大理寺执掌天下诉讼,决不可出现贪赃枉法之人,还请皇上彻查赵长宁!”   既然对付不了老的,那便来对付小的。这个年轻生嫩的总比老的好对付!更何况这个年轻的倒也不算是皇上的心腹,应该不会袒护。   哪料这时候大理寺少卿沈练也出列一步:“皇上,赵大人乃我大理寺之人,真有什么行差踏错之处,也该由我大理寺先来管。断案讲究人证物证,郑大人既然没有铁证,随便找人来污蔑了赵大人,谁又知道呢!”   沈练也是很护短的人。大理寺的人自成小团体,都以清正廉明著称,在场这些人谁能不贪?赵长宁不知道比他们好了多少倍。   朱明炽一大早就听他们争执,他一直没说话,手珠转动:“行了,都别说话。”   朱明炽最近用宋宜诚来牵制章首辅,所以十分抬举他,就连他女儿,在后宫都是最出风头的。赵承廉有些担心,长宁会因此而被牵连。虽然都是当初打下天下的功臣,但宋宜诚对朱明炽来说用处更大,他不会拂了宋宜诚的脸面的。他见帝王久久的不说话,越发忐忑。   朱明炽许久才淡淡说:“既然没有铁证,空口无凭,那就算不得数。等有了铁证再上折子吧。朕还有道治吏的法令要颁布,这些琐事暂时不提了。”就这么把此事给推了过去。   宋宜诚面色难看,皇上怎么会袒护了赵家?   面色同不好的还有周承礼。如果朱明炽顺水推舟了,真的让长宁下狱,那他有的是办法把长宁救出来。只是从此以后,长宁就不能再做官了……她的一切,都要掌控在他的手中。所以刚才他没有言辞激烈地对付郑大人。   但朱明炽却出言庇护。那此事就不简单了。   下朝后,周承礼去了御书房。朱明炽坐在宽阔的龙椅上,身着衮冕服,端着茶杯喝茶。这让周承礼想起第一次看到朱明炽的时候,他到白鹿洞来找他,也是这样闲适的坐姿。   “先生找我何事?”朱明炽笑问,但凡四下无人的时候,朱明炽仍然尊称他为先生。   “微臣怎担得起陛下一句先生,”周承礼说,“只是为我那不成器的侄儿,来替她求个情。”   “贪墨的事,朕既然已经说了不必追查,自然就不会计较。”朱明炽道。   周承礼一撩衣袍跪下:“微臣还有一事相求,皇上乃一国之君,侄儿不过一介小官,皇上……应该是早已知道侄儿的身世。若皇上放侄儿一马,即便是让她辞官也行,微臣愿为皇上效劳,肝脑涂地。”   朱明炽嘴角的笑容消失了。他看着周承礼良久,低叹了口气:“周大人,想必是非常的爱怜您这个侄儿吧。”   他与周承礼共事多年,怎么会不知道周承礼的性子是何等的高傲,就算为他筹谋天下,也从来没有对他低头过,两人的交往一向很平等。朱明炽对于有才之人向来敬重,他能三顾茅庐去请周承礼,对于这点小事他也不在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年在军队里,他摸爬滚打了八年,才懂得这些收买人心和制衡之术。   如今,周承礼为了赵长宁的事,竟然来求他。   “她所犯之罪,连累你们整个赵家都够了。”朱明炽靠着椅背道,“只是她这官做得好,自然这个官就会一直做下去的,朕也不会为难她,更不会让她辞官的。”   朱明炽的神情倒是似笑非笑的。他怎么会让长宁辞官呢。长宁有多想做官,他是很清楚的。   否则以她的性子,何必委曲求全,恐怕早就不耐烦他了。她希望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朱明炽便不说,将一切送给她掌控便是了,偏偏她时常不知好歹,觉得他有什么不轨意图。   这话没有回旋的余地。话里有话,话里套话。   良久后周承礼站起来,拱手道:“既然如此,那微臣就放心了。”他退出了宫门之后,脸色就变得漠然了。   他一路沿着台阶往下走,随从跟了上去。声音极低:“七爷,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在宝庆府救下了原太子,给了太子一把剑。他看了竟不说什么,一刀就插自己的手臂。那狠劲……倒真跟原来截然不同了……”   “做得好,让太子好生养伤吧。”周承礼轻声说。   ——   等这日回去之后,赵承廉却立刻叫人把长宁叫了过来,告诉她朝中发生的事情。   饶是赵长宁性子平和,也不禁的惊怒:“当初蒋世文之事连累我,料想他们对我们赵家恐怕知根知底,竟凭此不凡青红皂白,参我一本!致使真正贪污受贿之人逍遥法外!”   赵承廉道:“长宁稍安勿躁,我与你七叔为你求情了,你们大理寺少卿沈练也为你说话了,他也是不想看到你被刑部给事中诬陷。”   赵长宁知道沈练虽然平时对她不怎么样,一到关键时候还是会护短的。她道:“侄儿知道,择日必定亲自去谢谢沈大人。不过此事,他们便这么算了吗?宋大人是因为您要升迁礼部侍郎,占了他门生的位置,而算计于我们家,恐怕不会轻易罢休。”   赵承廉说:“他们自然不想算了,还要重谏你。我原以为你难逃被停职查办,倒是没想到皇上竟袒护你,将这件事推说过去了,不再提起。”   赵长宁倒是一怔:“他如今,不是正在重用宋大人吗?”   “正是,所以他袒护你,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赵承廉说,“陛下袒护了你,你下次见着陛下,也记得好生谢谢。”   “侄儿明白。”赵长宁叹道。   赵长宁次日又去给朱明谦上课。朱明谦却意不在此,拉着赵长宁,非要在宫里的太液池里钓鱼。   宫人给他准备了鱼竿、鱼饵,赵长宁颇有些无语地看到一条条锦鲤毫无防备地被他勾上来,朱明谦还甚是高兴:“赵大人,我分你一些回去吃好不好?”   “多谢王爷。”赵长宁道,“王爷雅趣甚好,只是下官有些好奇,究竟是谁给王爷想的好法子,钓池子里的锦鲤吃?不怕被皇上怪罪?”   朱明谦从钩子上取下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认真地说:“以前章姐姐告诉我的呀!她说,太液池的鱼很笨,很好钓。”又说,“皇兄从不怪罪我,他还吩咐上林苑的人说,这太液池的鱼我想钓多少钓多少,钓完了再养就是。”   原来是章若瑾。也不知道她嫁给乔伯山之后,现在过得如何了。赵长宁倒觉得乔伯山还不错,上次见着自己的时候,还把自己当成情敌,肩膀都要给他捏碎了。想必对若瑾姑娘是有几分真心的。只要她能找到个真心人就好。   赵长宁用手指逗着瓦罐里的几位肥鱼,午后日暖,树影拂身,倒是心情闲适得很,她慢悠悠地道:“王爷,您今天要是无事,就让微臣先回去了吧。”   窦氏刚敲定了玉婵妹妹出嫁的日子,如今府里忙着准备玉婵出嫁的事。她是赵长宁唯一的妹妹,谁也不敢小瞧了她的婚事。   赵长宁心里也盘算着,自己就这么一个妹妹,前头几个姐姐出嫁的时候,家里过得都还寒碜。现在有她当家了,妹妹自然是要好生嫁的。   “不好,赵大人要陪我钓鱼!”朱明谦却扯着他的衣袖,不要他走。   长宁只能苦笑:“好吧,王爷钓鱼就是了,微臣等您玩够了再走。”   夏日的荷花已经要开尽了,绿荫浓郁,赵长宁瞧着绿波荡漾的水面,轻声说:“王爷,微臣上次教你读《帝王策》,如今殿下背得怎么样了?”   朱明谦乖乖点头:“赵大人说了一遍,我就记住了!”   长宁轻轻地抚着他的头,笑了笑:“没有让宫人发现吧?”   朱明谦摇头:“我都是趁睡觉的时候,躲在被窝里悄悄地背的。”   赵长宁沉吟了一声,告诉他:“王爷聪明,不逊于你的几个哥哥。若王爷能再长十岁,想必就没有你的哥哥们什么事了……只要你记得,莫要展露头角就可以了。”这孩子聪明得可怕,所以长宁有意想要培养他。倘若他来日长大成人,说不定能造事。   朱明谦靠着赵大人的手,觉得他身上有像柳枝、荷花、阳光一样的香气。让他无比的舒心。   “赵大人说的话,我都会去做的。”朱明谦说。   大概是钓得多了,鱼也没有这么好上钩了,朱明谦守着他的鱼竿,许久没有鱼上钩。   这时候远处有行宫女走过来,簇拥着一位穿华服,面容娇艳的女子。内侍撑着华盖,还有宫女拿了把销金织扇打扇。赵长宁一看便知是贵妃娘娘的仪仗。她立刻跪下请安:“微臣赵长宁,见过贵妃娘娘。”   宋应莲也看到了赵长宁,见是一身官袍,便淡淡道:“起身吧。”她要去向太后请安,本来是没打算管赵长宁的。却又皱了皱眉,问道,“你就是赵长宁?”   “正是,娘娘识得微臣名号?”赵长宁仍然拱手跪着。   宋应莲上下打量着赵长宁,笑了一声说:“本宫在闺中的时候,曾与章若瑾交往甚深。不过本宫与她向来是不合。如今,我成了皇上的妃子,她成了侯夫人,倒是井水不犯河水了。本宫还听说,你二叔与本宫的义兄不和,你们赵家的人——个个都是不好惹的。”   赵长宁眼皮微动,感情是宋家那位贵妃娘娘。   宋应莲看到了两人旁边放的瓦罐和渔具,又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钓太液池的鱼?”   “启禀娘娘,裕王爷喜欢在此垂钓。”赵长宁回道。   宋应莲慢慢道:“你可知道——这太液池的鱼,是不能随便钓的?这宫里的规矩,岂是你可以随便犯的?”   “鱼非微臣所钓……”   “还敢顶嘴?”宋应莲冷冷道。   赵长宁微微叹气:“微臣不敢。”   “贵妃嫂嫂,这鱼是皇兄准我钓的!跟赵大人没关系。”朱明谦也道,“您别罚赵大人!”   宋应莲却置若罔闻,指了指那烈日下头:“赵大人,去给本宫跪上半个时辰吧。”   朱明谦有些着急,但是他空有个王爷的头衔,说话自然不如贵妃惯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长宁被罚跪,烈日下砖地滚烫,跪上一会儿就浑身冒汗,头晕脑胀。赵大人的身体一向不算好,他怎么受得了!   “娘娘,这的确不关赵大人的事!”朱明谦急道,“娘娘何苦为难赵大人。”   宋应莲却叫人掇了把椅子来,她坐在阴凉地下喝茶,守着赵长宁跪。为难?她那义兄打小待她最好,赵长宁的二叔抢了义兄的位置,难道她不该为义兄报个仇吗?不仅是她,这时候又过来几个婕妤、美人,给贵妃娘娘行礼后,宋应莲就让她们在旁边坐等着。   太液池这边的动静不算小,很快就传到了朱明炽的耳朵里。   他正在批阅奏折,听说这件事事放下笔。刘胡道:“砖地太热,恐怕赵大人跪不了多久……皇上可要前去看看?”   她那身体多娇贵,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偶尔罚一罚便算了,别人还敢罚个什么!朱明炽便道:“去太液池。”   朱明炽沉着脸,带着人大步朝后宫走去。   刘胡心里一跳,这贵妃娘娘可是被宠昏了头,怎么犯到这位大人头上来了!她虽然是贵妃,但至今未能承宠,别人不知道,但刘胡却不可能不知道赵长宁这个人的重要。做了再过分的事皇上都不动他,处处袒护,有点小伤便是送膏送药的,皇上的性子素来淡漠,这若还不是放在心头上,不知道怎么才算是放在心头上了。虽然皇上从不说,但这位大人的事他事事留心,上次朝会上,还有人要谏赵大人,不也被皇上给压下去了吗。   他受过贵妃娘娘不少好处,不愿看她惹怒了皇上,立刻走上前一步,高声道:“皇上驾到!”   湖边顿时一片仓皇,跪下一地,请安声响起。   赵长宁看到一双黑靴慢慢走了过来,男人的脚步沉稳,分散开的大内侍卫将周围护住。宋应莲也没想到朱明炽突然出现,立刻在他面前跪下了。   “究竟怎么了?”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皇上,臣妾是见这位赵大人违反宫中规矩,在太液池子里钓鱼,所以罚他……”宋应莲道。   当年章若瑾拒绝嫁给朱明炽,而她被指婚朱明炽,宋应莲心里很不高兴。她是想嫁给太子殿下的,但是父亲的命令不可违抗。   后来入宫之后,皇上不曾碰她,她也没主动去邀宠。只是这后宫里,唯独朱明炽这一个男人,更何况他高大俊挺,举手投足皆是大将风范,朝廷上运筹帷幄,父亲说他虽不怎么读书,但是心智堪比十个太子,是个强者。   没有人不喜欢强者。宋应莲与他朝夕相处,再被这个看似淡漠的男人关怀过几句,自然就心生爱意。   朱明炽的目光放在赵长宁身上,烈日披在她肩上,砖地被晒得滚烫。她一语不发,她那膝盖——久跪成疾,跪的时间稍长便会红肿。如今已经是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了。   一向见她是冷傲极了的人,怎么成了这样!   “这池子里的鱼朕许裕王垂钓,贵妃不知道吗?”朱明炽的声音仍旧淡淡的。   其实宋应莲也觉得没什么。直到她抬头,看到了朱明炽的脸色,发现其实非常的冷漠。她才有些心慌:“皇上,臣妾并非有意……臣妾不知道是您准许的……”   “嫂嫂说谎!我刚才分明跟嫂嫂说了!”朱明谦却突然道。   朱明炽的耳目遍布后宫,宋应莲究竟是因为什么而罚赵长宁,他心里清楚得很。不就是为了她义兄公报私仇吗!   长宁听到男人的声音说:“朝臣也是你能随便罚的,这天下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宋应莲一听这话,吓得立刻伏地,“臣妾不敢!”   “你明日此时,也去砖地上给我跪半个时辰。以后朝臣自有朕来管,朕下次若看到你越俎代庖,便不会轻饶你!”   宋应莲立刻伏地行礼:“臣妾知错,下次不敢再犯了。”她没想到皇上真的动怒,他从未跟她说过一句重话,一向算得上是和颜悦色的。不就是个五品的小官吗。这根本就不是朝臣不朝臣的事!   朱明炽挥手示意她们退下,众宫妃便带着宫女行礼告退,朱明炽对着身边的刘胡再招手,刘胡心领神会,过来将朱明谦也带走了,连同那一瓦罐招惹是非的锦鲤。   朱明炽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然后蹲下身对她伸出手:“起来吧。”   赵长宁看着他宽厚的手掌,却没有伸手去握,自己想站了起来。只是身形一个摇晃没站稳,然后就被男人给接到了怀里。   朱明炽浑厚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可是走不动了?”   柔风拂过他的衣角。赵长宁突然觉得此人倒是温柔了许多,摇头说:“没有。”   朱明炽又凝视着她的脸道:“你可是跟朕置气?”   “微臣如何会同皇上置气。贵妃娘娘品阶远高于微臣,罚我也是理所当然的。”赵长宁笑了一声,“不过今日解围,还是要多谢皇上。”   黄昏的光线溢满了太液池,昏黄的光线照得男人的侧脸,宛如镀了一层金光,就连平日深沉的眼眸都是有情绪的。长宁看到朱明炽离自己不过咫尺的距离,嘴角带着一丝笑容:“莫要妄自菲薄。”   未等赵长宁品位出这句话的意思,朱明炽说罢就将她抱了起来。   赵长宁一惊,如此一来她还怎么进宫!“微臣走得动!”   “不许说话。”朱明炽道,径直朝着乾清宫去了。赵长宁怎会被人这样抱着,觉得他胳膊稳健,胸膛的气息陌生。等进出了一道宫门,赵长宁却是绝不敢再让朱明炽抱着,坚决挣扎着下来了。   朱明炽嘴角仍然是一丝笑容,但没让赵长宁看见。他背手径直朝前头走,赵长宁跟在他身后。她心里在想方才那位贵妃娘娘,她知道这位是宫中的宠妃,但同时她也知道,朱明炽没把这个女子放在心上,他这样的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会把谁放在心上?   不过是利用那女子的外族而已,做出这许多的姿态来。   等到了南书房外,本来她是要告退的。却听到背后传来朱明炽的声音:“给朕进来。”   赵长宁眼皮一跳,随后抬脚进了书房。   “朕今天为你得罪了宋家,你倒是好,给朕做出这副样子来。”朱明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温热的气流。   他的确是为她得罪了宋家,不仅是今天宋应莲的事,还有朝堂上的事——但他是为什么?   朱明炽的脸近在咫尺,高挺的鼻梁,深眼浓眉,很是英俊。赵长宁莫名心里一跳。他继续道:“本想放你一次,你却这般对朕。给朕过来。”   朱明炽让她跟着进乾清宫寝房,那龙床上嵌合夜明珠,皎洁无比,光辉熠熠。帷帐层层垂下,赵长宁脚发软,那夜的激烈她似乎突然就想起了。朱明炽道:“替朕更衣。”随后张开手,他还穿着朝服衮冕,一层一层,十分繁重。   赵长宁手指微动,欲言又止,人却不动。“皇上,我……”她真的不会伺候人,一点都不会。   朱明炽突然想起:“……罢了,朕想起,原你还不会缝衣裳。你是嫡长孙,在家中应该不做事的吧。”他一层层地解了革带,朝服,佩绶。他是会缝衣裳,还会烧饭,什么都会点,扔到荒无人烟的沙漠也活得下来,要是换成赵长宁,她这样娇气,除了读书断案什么都不会,恐怕要饿死。   “朕先沐浴,你自己瞧瞧膝盖要不要紧。”男人身上只剩单衣,径直去净房沐浴了。   赵长宁才轻轻松了口气,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比平日更紧张一些,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情绪。不由得走到了多宝阁前面,看里头摆放的东西,下意识地想要转移注意力。   多宝阁上放着赤金如意,翡翠缠枝盆景,还有番莲纹景泰蓝掐丝珐琅宝瓶……赵长宁看得嘴角微动。若家里是绝不会出现这样的摆设,供几口细梅瓶,佛手,文竹盆景,便非常雅致了。   她看得正出神,不由伸出手,将摆置上的忌讳给一一调整了过来,如此一看便舒心多了。   朱明炽已经背手站在她身后许久。   等赵长宁回过头,突然就看到了他,顿时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却被男人游刃有余地抓住了手腕。问她:“你摆弄朕的东西做什么?”   “原来不好看。”赵长宁就说,“现在则好看点。”   朱明炽眼睛微眯:“朕平日忙,都没注意过这些东西怎么摆的。”好像似乎看起来是舒服许多,不愧是书香门第出来的。他低声说,“你觉得好便好吧。”随后问她:“膝盖可还要紧?”   但是赵长宁根本就没有看,难不成在这里宽衣解带?   朱明炽大约也猜得到,将她的腰揽过来,然后去揉她的膝盖,她稍微躲了一下,但好像不是特别疼。也是,还能走路呢。朱明炽道:“你等朕片刻。”说罢出去了一会儿。   长宁见他走了,自己挽起来看,有些红肿,不过还不碍事。一瓶药膏递到了她手边:“徽州进贡的薄荷膏。”   赵长宁接过来,看朱明炽一眼。朱明炽正抱肩看她,淡淡道:“怎么还不涂?”   怎么涂,挡着他的面露腿么……   ……   她却被这男人折腾得浑身发热,神志不清。散开披在雪白纤瘦肩上的长发,衬出一张如雪莲般的脸,此时她浑身的肌肤都泛着粉色,精致的眉眼间,那等风流态,足以让人为她疯狂。   朱明炽知道她不适应,用了很长时间来让她适应。自己则忍得紧绷发疼。   她有些崩溃:“……朱明炽……轻些!”   “竟然敢直呼圣名,看来的确没什么意识了。”朱明炽沉声一笑。要是赵长宁清醒的时候,哪里敢这般!他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听起来倒是刺激,朱明炽将她搂来靠着自己的肩,低声哄她,“多叫两声,多叫便轻了。”   赵长宁神志不清,一口咬他肩头。   没想这样,男人似乎浑身紧绷。片刻都忍不下去了,哑声道:“长宁,你忍片刻。忍不住咬朕便是了。”男人握着她的脚踝交叠起来,俯身将她整个人抱入怀中。然后腰身一沉,每一下都重重地到底,片刻不容她歇息。   怎么这么累……有多久了?赵长宁无力地搂住他的脖颈,感觉到朱明炽精壮的肩背上都是汗。薄荷膏的味道混杂着情欲发动的气息,刚才她本来在涂膏药,朱明炽在旁边看着,气息渐沉,随后涂着涂着便被男人拉到了床上来,剥去了衣裳。   一直折腾了一个时辰,才算是歇息下来。赵长宁又连抬手指尖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将的确可怕。其实一开始都还好,越到后面就越失控。赵长宁想把朱明炽推开些,他却又覆上来,吻她嘴角的细小的伤口。赵长宁知道他恐怕还没完,顿时觉得天昏地暗,还要再来一次么……   “不怕,没事的。”朱明炽一边哄她,一边意犹未尽地又开始了。   乾清宫夜深,刘胡亲自守着,听到动静久久不停,眉毛微动。   这皇上也是……怎么如此折腾赵大人。那样风雅精致的人,受得住他这般折腾吗?刘胡看了眼殿中滴漏,过去一个半时辰了。   他眼睛一闭,心里不由得同情赵大人,皇上龙精虎壮的,可怜他了。   第72章   意识昏沉之际, 赵长宁感觉到身侧的人起来了。   隔着一层帷幕, 一层琉璃珊瑚的珠帘, 珠帘晃动,他似乎在同别人说话,隔得很远, 若非赵长宁耳朵极好,是决计听不见的。   “他死了?”   “路经山丘, 就有一伙山匪闯入,将他们劫杀。微臣带人去追, 对方明显更熟悉地形,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另一个声音说。   “湖广一带地势平坦, 江汉平原物产丰富,不会有山匪出没。”朱明炽似乎很熟悉地形,又说,“可见到了尸首?”   “我们循着河找尸首。尸首是见着了,只是被水泡烂了, 穿着王爷的衣裳,只能看出七八分像来。”   朱明炽道:“可别小瞧了他, 我这弟弟为人虽然温和,心智却是跟他母亲一脉相承。带人在那一带搜寻,但凡看到有与他相似的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语气一冷,如寒刀出鞘。   帝王心冷,他果然没打算放过朱明熙, 赵长宁轻轻闭上眼睛。   只听另一个人又说:“陛下,微臣觉得此事应该有人故意所为。您留下来的那个大理寺官员……当初可是太子的心腹,可是他……”   “她?”朱明炽笑了一声,“不是她,她身边有我的探子。即便她绕过我的探子行事,她这个人色厉内荏,绝不敢下死手。”   赵长宁霍地睁开眼睛。   ……探子?难怪有时候她觉得朱明炽对她大理寺的事情了如指掌。   “那微臣先告退了。”这人似乎是离开了。   珠帘微动,帷帐被撩开,透进来一阵烛火的暖光。赵长宁立刻闭上了眼睛。   帝王上了榻,但也没有睡,而是靠着床沿揉了揉眉心继续看折子。江西洪灾,救灾的折子雪片一样递到京城,新的折子方才刚送来,他必须马上看了决定怎么调粮,片刻都耽误不得。   长宁顿时也没了睡意,她瞧着幔帐上的花纹,心想为什么歇在龙榻上,回想了一下礼制律法,这基本是死罪吧。   朱明炽也是给折子留了朱红,才发现赵长宁没睡的。他问道:“怎么不睡,蜡烛晃到你了?”   “你为何帮我呢。”赵长宁轻声说,“朱明炽,你知道我曾经想杀你。”帝王榻侧岂容他人酣睡,留一个曾想杀自己的人在卧榻旁边,他是不是自持艺高胆大,所以才无所顾忌?或者觉得她不过是个长爪牙的小猫小狗,没有什么杀伤力。   她缓缓侧过身,看着朱明炽的侧脸。他的神色平静而强大,就是无坚不摧,什么都不在意那种。   朱明炽淡淡道:“你不是没杀得了我吗。既然没有杀得了我,那么怎么罚你就由我说了算。”   赵长宁不再说话了。看着那厚厚一摞,到还是挺佩服他的,纵容心肠冷漠,弑弟逼亲的,他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份责任感的。这满朝廷的事压在一个人肩膀上,他倒也撑得住。   “行了,你睡吧。朕去外面看就是了。”朱明炽放下朱笔,手轻轻拂过她的脸,为她合上了眼睛,自己下床穿鞋,去了外面继续做事。   那样的温柔……不该对她有吧。赵长宁原觉得朱明炽这么对她,一是想惩罚她,二是的确她心里认知得比较清楚,自己这模样大概也真是生得好,杜少陵知道自己是女子后,便着魔般以此威胁想娶她。七叔知道她是女子,便守了这么多年未曾放手。   他这般待她,竟有种奇异的温情。   长宁低叹一声,心里告诉自己,他是朱明炽,他是帝王。帝王终该无情。   次日早到大理寺,赵长宁先去谢过了沈练。   沈练正在处理新送来的案卷,大理寺断案最终都要由他来审批。他淡淡地道:“你别谢我,换做别人我也会帮的。”   知道沈练素来如此,对她不冷不热,有时候还嫌弃她做事不够好。赵长宁心里暗笑,拱手道:“下官明白。”   她脚步从容地穿过大理寺的中庭,中庭种的柿子树浓荫匝地,路上遇到的人纷纷拱手给她让路。大理寺中除了寺卿、少卿。便是寺丞大人官职最高,如今赵长宁在大理寺中也算是有些地位的。   赵长宁去了大理寺东直房。这几日正当夏审。   夏审也称‘大审’,有些案犯犯了错,案子在大理寺内积年未消,每到大夏就重新审理,无罪的便早些放出去。夏审一般由九卿轮流主持,场所则是在大理寺的东直房,由赵长宁安排狱卒。   她今天是去旁听夏审的。东直房的大堂这时候叫围得水泄不通,大理寺的官员大都在此听审。簇拥得人都看不清楚。今天主持夏审的是户部尚书陶大人,压上来一个犯人,戴着枷锁一身素衣,笔直地站着。此人原来是个言官,早年曾多次进谏弹劾陶大人,看到审理他的是陶大人便冷笑:“竟是你这个狗官!”陶大人让他陈述自己犯的罪,他却只字不提,反而对陶大人是冷嘲热讽。   那犯人言官出生的,嘴皮子了得得很。把陶大人气得不得了,推了案台撸了袖子就要亲自去揍他,好歹被旁边的人拉住了。   赵长宁看得目瞪口呆。   毕竟大家都是读书人,读书人多少有点理想主义。其他大臣们也如此,审到一些罪行太过的犯人,大臣们还骂其泯灭人性,白读了圣贤书。或者说其是“猪狗不如!”   等今日夏审散场,活像听了一天的评书。赵长宁又觉得收获颇多,一路走一路品味着诸位大人的话。竟不觉撞到了人。   赵长宁后退一步,就看到一张驴脸,明晃晃的‘刑部专用’加盖公章。再往上是坐在驴背上的纪贤,谪仙一样的公子摇着折扇,笑着说:“赵大人走路不看路的?撞着我这驴儿倒不要紧,赵大人伤着贵体我可赔不起。”   长宁嘴角微动,刑部里头的人是真的很宠纪贤,公章都能给他随便用。   赵长宁笑眯眯地问:“纪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槐树胡同听曲,赵大人可要同行?”纪贤说。   赵长宁眉尖微挑,槐树胡同听曲……纪贤这是想约她去……嫖吗?她笑了笑:“想不到纪大人竟然有如此雅兴,本官尚回家有事,就不陪纪大人这一趟了。不过纪大人自己,还是要小心为妙啊。”   纪贤今天竟然不想跟她计较,可能要赶时间,道了声告辞,骑着驴儿悠悠地走了。   赵长宁道:“我怎么见他有些古怪呢?”   徐恭在旁边告诉赵长宁:“大人您不知道。香照坊来了一位乔姑娘,一把嗓子甚美,当然了,委实也生得极漂亮,现在在槐树胡同很出名呢,有许多达官贵人追捧,人送称号为‘赛小乔’。纪大人便是去听她的曲,您也可以去听一听。”   “我可没这个雅兴。”赵长宁淡淡道。摇着自己的折扇出了大理寺。这时候官员流连风月场所是件很常见的事。不过她对槐树胡同有阴影,不想踏足。“明日我家妹妹出阁,你替我向少卿大人告个假。”   徐恭应是,又夸赞那位乔姓美人的美貌:“听说真是生得极美,大人您就不好奇吗大人……”赵长宁越走越远了,徐恭几步跟上去,苦口婆心地劝,“我说大人啊,您都二十出头了还未成亲,又没有侍妾,如此清心寡欲实在不好啊。不如今天下官请客,带大人去槐树胡同逛逛,选个大人心仪的姑娘……”   “……闭嘴。”赵长宁头也没回。   ——   那槐树胡同却是真的热闹,红灯笼高挂着,照得遍地暖红,赛小乔穿了件绉纱衣,鬓发挽起,簪了对羊脂白玉簪子,面容皎白如月,弹琵琶的手腕欺霜赛雪。   乔伯山正同魏颐在二楼喝酒,二人身边护卫簇拥。楼下热闹,二楼却清净得很。   “我听说这位赛小乔立了个规矩。”乔伯山笑着说,“若想她敬酒,须得是举子的功名,想要一亲芳泽,非得有进士的功名,若是想成她的入幕之宾,就必须是鼎甲前三。这样的女子可是做作?偏偏就这样,大家还追捧的不得了。”   魏颐是心不在焉,随口说:“管她立什么规矩,你又不想一亲芳泽——我说乔侯爷,你这新婚不足半月,怎么跟我来这种地方?”   乔伯山就道:“我在家里她不高兴——我出来走走,她反倒自在些。”   魏颐摇头叹息:“你这亲娶的,我早说了章若瑾不喜欢你,偏你高高兴兴地把人娶回家了,可不是自讨苦吃!你也不能被她拿捏得死死的吧,你家的几房小妾呢?宠着妾室晾着她,总得给她点颜色看看。”   乔伯山摇头:“她恐怕巴不得我去妾室那里,觉得我拆散了她的姻缘……”乔伯山说到这里,魏颐的笑容变得有些古怪,不怀好意道,“我说你没被带绿帽子吧?那赵长宁怎么也是风流才子,说不定两人暗通曲款……”   “去去!”乔伯山不耐烦地挥手,“人家可是清清白白地嫁给我的!你要是整日闲得没事做,我看这个赛小乔就不错,不若我买下送你吧?”   饶这赛小乔是头牌,但乔伯山吩咐一句,这香照坊当然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魏颐瞧一眼那赛小乔抱着琵琶,想起那人也是弹琵琶的。叹了句:“你知道我是心不在此,在我看来这便是庸脂俗粉,无法与她比得。”   魏颐成天说这位女子,乔伯山都已经腻歪了,不想管他。谁知道魏颐说着却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册:“上次我找了群画师来,让他们照着我说的来画,总算是有个人画得勉强有她三分的气韵。”   乔伯山也一时好奇,能让魏颐倾心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便从魏颐手里拿过小册一看,画中女子低垂着头,无配饰的长发如水般垂泄下肩头,其实画得很模糊,就是这样才带出那三分的气韵。   乔伯山啧了一声,凝视着女子不语。   魏颐顿时心中警觉,一把把画册抢过来收回去:“你可别惦记上了……”   乔伯山顿时苦笑:“老子见都没见过,有什么惦记的!我是觉得这女子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拿给我仔细看看,说不定我能想起来。”   听乔伯山这么说,魏颐才把画册递给他。乔伯山看了一会儿都没个眉目,翻来覆去好几次,魏颐一边喝酒一边说:“不行就算了。”他也没奢望乔伯山真的能想起来。   谁知道这乔伯山却手掌一击,道:“我说是像谁呢,想遍了女子也没想起来……这哪里是像哪个女子,分明是像那位赵大人!”   “赵大人?”   乔伯山点头:“是啊,大理寺丞赵长宁,就是那个探花郎。”   赵长宁?魏颐虽然是听说过这个人,却从来没有见过。他把玩着酒杯道:“乔侯爷,你可是耍我。一个男人如何像她?”   乔伯山看他那懒散的样子,笑了笑道:“魏颐啊魏颐,我问你,你在这京城里可算是能手眼通天了,为何找一个女子久久找不到?凭她是哪路三教九流的人,你魏大人掌五城兵马司,京卫营,区区一个小女子能逃出你的手心?”   魏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然后皱起眉。他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说……”   乔伯山就说:“这女子跟赵大人长得像,也许是赵大人的亲眷,如果此女是世家女的话,那就完全可以解释你为什么找不到她了。她一个内宅女子,出来肯定要避讳身份,等回去之后,你自然就找不到了。我可是听说,赵大人有个比他小一两岁的妹妹,说不定就是这个妹妹呢,又或者是他家里的堂妹,他们赵家不是女眷不少吗……”   魏颐眼睛微亮:“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是她若是世家女,怎么会到那等地方去?”要早知道是哪家的女子,他便回家准备三礼六聘,明媒正娶了。不管是嫡是庶,接回去就是他的正妻了。家里他说了算,谁也不敢不同意。   乔伯山哼道:“不管说不说得过去,总比你半点头绪也没有的好吧!”   魏颐笑了:“这倒也是。既然如此,那我明日便去大理寺找这位赵大人一趟,好生问问他。”   “等等,你先别急。”乔伯山看魏颐那架势,似乎恨不得立刻就去大理寺了,他拦着他,“我可听说,那位跟赵大人年龄相仿的妹妹,似乎是明日就要出阁了。若你要找的姑娘就是这赵大人的妹妹,那你怎么办?”   魏颐听了眉毛一挑:“……那自然是抢亲了。”   “你个武蛮子,还抢亲,人家姑娘的名声要不要了!”乔伯山就知道是这样。   他能有什么办法,他一想到那姑娘便觉得心尖尖都在痒,喜欢的不得了,只想抓到自己手上。魏颐有些敷衍:“到时候再说吧。”   “我跟你说,赵长宁的妹妹,说亲的是宋家。也不是你能随便抢的,你明日先备了贺礼去赵家吃酒席,届时趁机看看究竟是不是不就行了。”乔伯山问道,“你跟赵家的交情如何?”   他跟赵家的交情自然是一般了。   乔伯山道:“我跟周大人还有些交情,请柬送到了我府上。明日我同你一起去,免得你把人家姑娘好好的婚事搅黄了。”   “那便这么定了,明日我来找你一同去。”魏颐拍了拍乔伯山的肩,眼睛微眯,“我带兵来找你,你可别起晚了。”   这武蛮子,真不想帮他!乔伯山摇摇头,叫随从先去把账结了。   ——   赵长宁一大早起来就没去大理寺,穿了件月白的衫子,临窗悬笔写字。   她写的这份是给玉婵写的彩礼单子。彩礼单子填好,随玉婵的陪嫁婆子一起带去婆家。还是窦氏特地托了她写的,窦氏的原话是:“你写的才有彩头,以后生的小外甥也沾你的文气。”   赵长宁写好之后叫四安来收了单子,叫他同自己一起去前院送单子。   四安跟在她身后说:“大少爷,府里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他扳着指头数,“咱们七小姐出阁,紧接着八小姐、九小姐、十一小姐这几个小姐都出阁,喜钱都领不过来呢!”   赵长宁对家里的女眷记得不是特别清楚,只记得嫡出的几个姐儿,庶出的、外面养的更不必说了。三叔在外面养外室被三婶娘知道了,三婶娘差点抓花了三叔的脸,第二天三叔就从外面抱了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回来……   赵长宁已没有精力去记这些庶出的子女,她估计叔叔们自己都管不过来。   她摇了摇头:“顾嬷嬷可把玉婵的添箱给她送过去了?”赵长宁给玉婵准备的是两柄玉如意,一整套的精巧金器,再加两套官窑碗碟,几个梅瓶,二百两的银票,已经非常的丰厚了。四安道,“昨晚便送过去了,您放心就是!”   赵府正搭棚试灶,张灯结彩,往来庆贺的宾客络绎不绝。   玉婵坐在她的闺房里,穿着身大红喜服,凤冠霞帔。与长宁有些相似的面容还带着稚气,此时修低了眉毛,竟然有几分温柔如水的样子。   赵长宁站在玉婵的闺房外,静静地看了会儿。屋内梳头媳妇、母亲、三个姐姐都在,围着她说话,叮嘱她为人妇的道理。   她听到二姐赵玉妙低声说:“嫁人后要低眉顺眼,事事顺丈夫的意。做新妇不比做姑娘家,没得被人宠了。”   三姐却说:“丈夫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婆婆,以后对待婆婆可得谨慎,婆婆又不是娘,仔细处处挑你的错处。”   难得回来的大姐赵玉娴今日回来了,喝着茶笑:“你们仔细吓着她,一会儿不敢出嫁了。”   屋内便哄地笑起来,紧张的气氛缓解了一些。   还是窦氏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赵长宁,叫她进来与妹妹说话。   赵长宁看到妹妹看着自己,目光期盼而又依赖,甚至有些忐忑。她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她熟悉的家,嫁给一个她从未见过面的男子,从此从娇女儿变成人妇,洗手作羹汤。长宁低声开口唤她:“玉婵……”   玉婵听到哥哥叫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立刻就红了眼眶。   方才姐姐们说了这么多都没有见她哭过,长宁不过是叫了她的名字,她却哭了。毕竟是哥哥,同姐姐给她的感觉是不一样的。长宁也不知道她怎么了,一时叹气,拿手给她擦眼泪:“怎么就哭了,还跟小时候一样。”   擦了她的眼睛,赵长宁又握住她的手:“……你出嫁后就要为人妇,若有什么不顺当的,还有娘家人在,还有哥哥在,永远会护着你的。只是以后不能再任着性子胡来了,知道吗?”   玉婵听了又哭,哇地一声就抱住了哥哥,长宁笑道:“可别把妆哭花了,出嫁就不好看了。”   长宁等几个姐姐再和玉婵说话,多教她一些婆媳相处的道理,这些她可没法教。几个姐姐怕他有要事在身,也不敢拦了他。   窦氏笑着看儿子背手走出去了,再看这满屋子的张灯结彩,凤冠霞帔,放在床上那顶凤冠上足足镶嵌了十五颗海珠,红宝石金累丝做成凤翅,流光溢彩,十分夺目。玉婵是在最好的时候出嫁的,赵家正在繁盛,赵长宁又是大理寺丞,比几个姐姐出嫁都要隆重。   没有男孩的话,这个家没有顶梁柱,就是散的。   有赵长宁在,外面的风雨就有人挡着,女眷们能舒心地过日子,没有后顾之忧,不然就会惶恐不可终日。就算在婆家,腰板也是笔直的,因为知道有弟弟在,心里是有底气的。   赵长宁走出妹妹的院子,本来想的是去前院给祖父请安的。却被大姐和三姐生的几个外甥给缠住要抱,叽叽咋咋地叫着舅舅,她嘴角一抽,但又因为喜欢孩子,冷不下脸吓唬他们。小萝卜头们反而喜欢她得很,毕竟家里就这么一个亲舅舅。   赵长宁头疼。她叫四安过来:“……把伺候小少爷的婆子都给我叫过来!”前院马上亲迎的人就要过来了,可没功夫跟他们折腾。   萝卜头们都被抱了下去,赵长宁才整了整衣裳去前院。   不过片刻,亲迎的队伍就敲锣打鼓地来了,门房放了鞭炮,宋楚领着自己的堂弟宋唐跨进大门来,宋唐穿了身团花暗红茧绸长袍。拜了赵长宁为大舅子,笑眯眯地喊了声长兄。   赵长宁也拱手,这边宋楚便帮着堂弟给她递红包。后面还有各路长辈要一一磕头。   赵长宁倒也没有为难,放他们进去了。宋楚留了下来,同她拱手而笑:“如今倒真的是一家人了,大舅哥。”   “还得托你堂弟好生对我妹妹。”赵长宁微笑,“否则我可是会登门拜访的。”   “知道你就这么一个亲妹妹,不会让宋唐亏待了她的。”宋楚与她一起夸过门槛,朝中堂走去。长辈们都在中堂候着,派赵长宁这个最有声望的小辈到外面来接亲迎的队伍。   有个小厮快步走过来,到面前后给赵长宁行礼,道:“大少爷,忠义侯侯爷,同山西总督、京卫指挥使魏大人一起过来了!带了厚礼,回事处已经收下了,小的还不敢擅自接待。”   乔伯山和魏颐来了?这二人可算是现在京城里顶头的武官,跟赵家的关系一般,怎么会突然造访?   赵长宁听到乔伯山的第一反应,甚至想了想是不是情敌来砸场子了……不过人家侯爷总不会如此无聊的。   赵长宁轻声嘱咐:“请到前厅喝茶,上君山银针。再去中堂请二叔亲自去接待。”她是小辈,接待这两位身份不够。七叔又不在家中。小厮听了立刻应喏去了。   等小厮走后,宋楚叹道:“你家面子也大,妹妹出嫁,竟然能请忠义侯和魏大人上门来观礼!”长宁只是笑笑,她也正奇怪呢。   而前厅那边,却是魏颐一大早撺掇了乔伯山上赵家来,到了赵家门口都不用上请帖,给了名帖之后,回事处的人便十分震惊,要来的人事先他们都是知道的。请帖虽然给了忠义侯府,但这种小辈的亲事,一般都是只送礼不上门,怎么会真的亲自来!   他们毕恭毕敬地迎他们入前厅,然后立刻去通禀了。魏颐左看右看,这赵家他知道,赵承廉和周承礼都是后来追随朱明炽的,朱明炽登基后他们就得到了重用,府邸也算得上气派,虽然跟魏家这种百年世家比不得。   不一会儿管事就来了,恭敬地道:“二位大人请,我们二爷在恭候二位!”   乔伯山站起来,咳嗽一声跟魏颐道:“我这面子卖给你了,你可给我记着!”要他乔伯山亲自走一趟,这是多大的面子。   “得了,你在家里能有什么事。”魏颐扇着扇子道。   两人进了中堂,赵承廉便迎了上来。一番寒暄之后落座,赵承廉也惊讶得很,不过仍然笑着交谈些朝事。正好这边宴席摆上了,二人便进了席中。他们的席位在中堂,是贵客留的地方,魏颐有心想看看赵家的女眷,女眷在花厅落座,只隔了一架琉璃屏风。   他透过琉璃屏风虽然看不清楚,却也能看个大概,一个个地看过去就知道都不是了。不过这赵家的人的确美人坯子多,待他回过头,乔伯山就问:“可找着了?”   魏颐摇头,乔伯山又问:“连相似的都没有?”   “没有,许不是一房的吧。”魏颐道。这时候赵承廉过来同他们敬酒,笑着说了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之类的话。然后乔伯山低声问:“该不会真的是那新娘吧?”   魏颐只淡淡地说了句:“我倒希望是。”至少他终于找到她了,怎么抢不过是手段问题。   乔伯山听他这话有点毛骨悚然,魏颐做事究竟有多么的独断专行他是体会过的,恐怕就算是皇上来,也是劝不住他的。   乔伯山摇头,觉得自己出的这是什么馊主意。他衷心希望不是,破坏人家的姻缘可是损阴德的。   由于宋家也不近,不多会儿亲迎的队伍就要出发了。全福人将新娘子扶出来,却是已经盖上了凤冠霞帔的盖头,看也看不清楚。不过新娘子要向高堂告辞的,故马上就会走过来。   魏颐看她越走越近,拳头不由得缓缓握住,眼睛一眨也不眨。   随着全福人喊跪的声音,新娘新娘一起跪下口头,宾客们越发热闹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乔伯山注意到魏颐的手缓缓地、缓缓松开了。   他的神情恢复了淡漠,轻声说:“不是她。”   这也不是么?那就真的没有了。乔伯山侧身问:“你怎么知道的?”   “她比她高许多,身形也对不上。”魏颐淡淡道。   乔伯山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说节哀顺变吗?他看魏颐现在心情很不好,还是别这么惹他了。   既然知道了这个也不是,魏颐便没什么兴趣观礼了,径直喝自己的酒。乔伯山欲言又止,毕竟是他给了人家希望,又生生打破,实在是太残忍了。   唢呐热闹的声音响起,宴席已经接近尾声,许多人都出去观礼了。魏颐也不想再留下去了。他把酒杯扣在桌上,径直朝外面走去,乔伯山跟在他身后出了赵家的门。九月初的天,天气要比前几日凉快一些。   胡同里种了许多的柳树,扎了红绸。亲迎的队伍整装待发。糖、瓜子和铜板已经开始洒了。新娘的嫁妆担子紧随其后,有个人正在后面监督送嫁妆。穿了件月白的细纹长袍,清秀如竹,如山岚终年积雪,纯粹而宁静。   乔伯山便笑着与他打招呼:“赵大人别来无恙啊!”   赵长宁抬头看到是乔伯山,淡笑道:“侯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他从不奉承,也不曲意谄媚。说完后就往前走,继续清点箱数。   而在听到赵长宁声音的那个片刻,魏颐已经回过头了。   这时候,恰逢赵长宁转身。阳光落了她一肩,柳稍拂过她的肩膀。那在心里描摹数次的玉雕一般的脸,略带沙哑的轻柔嗓音……   柳暗花明又一村,魏颐的手紧紧抓住扇柄……是她,是这张脸,这个声音,他不会认错的!   “你认得她,”魏颐的声音变得坚决,“她是谁?”   乔伯山看他一眼,笑着:“怎么了,他就是赵长宁啊!大理寺丞赵长宁。我就是说他有几分像呢。”   赵长宁……原来她就是赵长宁!   看到魏颐的神情,乔伯山心里咯噔一声:“喂,人家可是男人,你想抢人家妹妹的亲都罢了,这是要干什么!”   开什么玩笑,他带魏颐过来找人,心想若真的找到了就让他娶回去。……他怎么就瞧上赵长宁了?人家可是朝廷命官,是男人啊!   “你稍等。”魏颐不再说话,大步朝赵长宁走过去。   “喂,你想干什么!”乔伯山想阻止,但是魏颐已经走出了。   亲迎的队伍出发,人群一片混乱,捡铜钱和花生的下人小孩跑来跑去。   嫁妆被抬起来,跟在队伍后面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赵长宁正准备送妹妹的出嫁队伍出胡同口,也跟着往外走。突然之间,一只手臂穿过人群,将她的手腕握住了。   “——赵长宁!”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夏审很有趣,这段是夏审的原文:比朝审,鋐当主笔,东向坐,恩独向阙跪。鋐令卒拽之西面,恩起立不屈。卒呵之,恩怒叱卒,卒皆靡。鋐曰:“汝屡上疏欲杀我,我今先杀汝。”恩叱曰:“圣天子在上,汝为大臣,欲以私怨杀言官耶?且此何地,而对百僚公言之,何无忌惮也!吾死为厉鬼击汝。”鋐怒曰:“汝以廉直自负,而狱中多受人馈遗,何也?”恩曰:“患难相恤,古之义也。岂若汝受金钱,鬻官爵耶?”因历数其事,诋鋐不已。鋐益怒,推案起,欲殴之。恩声亦愈厉。都御史王廷相、尚书夏言引大体为缓解。鋐稍止,然犹署情真。恩出长安门,士民观者如堵。皆叹曰:“是御史,非但口如铁,其膝、其胆、其骨皆铁也。”因称“四铁御史”。恩母吴氏击登闻鼓讼冤。不省。   另外,周承礼救太子,并非真心辅佐,只是找一个由头来支撑自己,毕竟人家是前太子,正宗皇室血脉,古人在乎这个,讲究个名正言顺。大家还记得“大楚兴,陈胜王”吗? 第73章   赵长宁正疑惑是谁, 她回过头,看到一只健壮的手臂, 英俊端正的脸上眼眸仿佛隐藏着一簇火苗。正紧紧地盯着她,   其实她一瞬间是没有认出魏颐的。但当魏颐抓住她手的瞬间他就加大了力度, 赵长宁的眼眸迅速闪过一丝清亮的光, 是他!当初在槐树胡同的时候,想买下她的那个男子!   但很快赵长宁就恢复了镇定, 挥开他的手:“这位兄台,你我素未谋面,你这是做什么?”   谁想这一挥却把他挥不开,反倒让魏颐反手将她握得更紧。嘴角露出了笑容:“原来是你!”   那边乔伯山已经拨开人群快步走过来, 看到魏颐握着人家赵大人的手腕,剑拔弩张的样子,就道:“魏颐,你干什么呢!”他搞什么鬼, 抓着赵大人不放干什么。   虽然赵长宁长得的确清雅出尘, 旁边站的女子都没一个比他好看的。但也毕竟是男人啊, 这厮难不成为了美色,男女都不顾了!   他哪里知道魏颐好不容易现在找着了那个人,哪里还顾得这些,他是觉得周围的人都很多很碍事。他是想立刻就把人带走,是藏起来也好, 他守起来也好,决不能再让她跑了。   赵长宁两下见甩不开, 语气也冷了道:“这位兄台,你若再如此失礼,我便叫护卫过来了!”   “魏颐!”乔伯山觉得他简直丢人,门口赵家的护卫已经朝这边走过来了。   魏颐才回过神,笑了笑,对赵长宁说:“大人见谅,我是觉得大人一见如故,倒不如我们交个朋友,我是京卫指挥使魏颐,倒也不是什么坏人,你应该是听说过的。你看?”   乔伯山嘴角微动,看魏颐扣着人家的手腕处都已经泛白了,可见力度不小。谁是这么交朋友的?得了,这厮肯定是对人家赵大人起了心思,装得再伪善谦和的笑脸,都掩饰不了他的本质。   他究竟想干什么!赵长宁眼里闪动,无论如何,有话也不能在外面说。   “我如何受得住魏大人一声大人。”赵长宁道,“只是魏大人不如先放开我,到里面去品茗再说?”   “那就听赵大人的。”魏颐笑道,“不过倒也无妨,我是与赵大人一见如故的,怎会管外人如何看?”   这才放开了赵长宁的手。长宁心里反应过来,魏颐自那日之后,恐怕是一直在找自己。只是让他找得到就有鬼了!对于这等位高权重的人,赵长宁是避之不及的。当日的事她不想提起,也再也没去过那里。   进了院子,魏颐就低声跟乔伯山说:“你先走吧,没你的事了。”   “怎么没我的事!”乔伯山看他,“我说,赵长宁虽然只是个五品小官,你是正三品的京卫指挥使,兼任宣府总兵,他不敢忤逆你。但人家叔叔好歹是皇上的亲信。你就不怕人家去皇上面前告你一状,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你把你祖父挖出来都未必能摆平。”   魏颐的祖父当年是宣大总兵,还特封辅国将军。战功赫赫,生前就连见先皇都不用跪。   “你又不是不知道皇上什么性子,风花雪月的事他向来懒得过问。只要我与她情投意合,皇上也不会说什么。”魏颐微并不在乎。   乔伯山真是搞不懂他:“带你来找那女子,你却找上赵长宁,你这……”   魏颐笑容更甚。“行了,你先回去吧!我有分寸,她不愿意,我又不会强迫于她!”   乔伯山冷哼:“我还能不知道你!不强迫……你刚才就差明抢了。行了……我先去外面吃酒,你注意点影响,别做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情。我一会儿过来。”说罢还是朝外面走去了。   花厅外盛开着簇簇白色姜花,清甜的香气被微暖的风夹杂着吹进来,斜阳照在地砖上,分割出大块小块的阴影和光。赵长宁请魏颐坐下,魏颐却仍然紧盯着她说:“当日一别后我一直在找你。遍寻不得,倒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原因。”   “魏大人此话我不明白,下官的确与大人是初次相识,不知魏大人可是将我认成了您的哪位旧相识。”赵长宁淡淡道。她自然是打死不会认的,魏颐又没有抓现行,他能怎么样!   魏颐侧过身,带着笑容低声道:“原以为你是个身世凄惨的女子,要靠卖唱为生。我一直在找你,就是怕你过得不好。若真是如此,我便立刻娶你回家,给你荣华富贵。倒不想你竟然是正经的朝廷命官,科举出身。”   “我再说一次,魏大人是认错了。”赵长宁抬头看着他道。   魏颐被她这样看着,身体里却窜过酥麻愉悦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感觉!他似乎又想起了那日,她穿得一身水青墨绿,墨发毫无修饰地垂下肩头,雪白精致的小脸,偏生淡漠得出奇。他想到这样的人居然出身微寒,他就浑身不舒服,恨不得给她这世间最好的一切,换她安稳的生活和平和的笑容。   “女儿装甚是惊艳,一辈子着男装,是不是太可惜了?”魏颐突然问。   那些胭脂水粉,那些金累丝首饰,宝石璎珞,丝绸罗缎。若她一直是赵长宁,岂非从来不曾有过?   这话却让赵长宁眉梢微动,她最忌讳别人提起这个!她后退一步冷冷道:“魏大人,我敬大人三分,大人不觉得自己此言可是过了些?大人在此慢慢喝茶吧,下官还有事,恐怕不能奉陪了。”   她打死不承认,魏颐却也不傻,一旦见过她穿女装,自然认得出来就是女子。赵长宁径直要走,却被魏颐拉住,一把抱入怀中。赵长宁挣扎,魏颐将她按在怀里低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这样辛苦而已……”   可惜她不能被人妥善保管,好生地娇养着,没有人给她遮风挡雨。   赵长宁挣扎不过,听他话没有威胁的意思,顿了片刻松了语气:“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辛苦的,魏大人先放开我吧,叫人看到了该怎么说?”   “我只是想说清楚。”魏颐低叹道,“我没有坏心。一直在找你,是想救你出苦海,给你提供安身立命之所。”   赵长宁不得不打断了他:“魏大人,我周围并无苦海深渊。我早说你认错人了。”   是啊,她身边没有苦海深渊,但是他却又不满足了。不能解救她,那该用什么名义来接近她?   魏颐低笑道:“……只是除此之外,我也的确喜欢你而已。我们先处个朋友,等你习惯了我们再在一起。只是莫让我看到你跟别的男人亲近就行。”   赵长宁淡淡道:“魏大人喜欢我,若我不喜欢魏大人呢。”   “那也没有办法。”魏颐身姿笔挺,笑容和煦,耸肩道,“你知道我这种人大老粗的,赵大人若是一直不喜欢我,只能我让赵大人喜欢了。你放心——我绝不会委屈了你的。”   这个人怎的如此无赖,倒也不是让人讨厌,他恐怕找自己两年,还真是抱着将自己解救出苦海的想法的。赵长宁淡笑道:“那对不起魏大人了……恐怕,是绝对没有这么一天的。”然后挣脱了他的手。   正在这个时候,不远处赵承廉同赵长淮经过花厅,看到了两人。   “长宁,你在这里做什么?”赵承廉先看到了长宁,然后才笑着向魏颐拱手,“魏大人竟也在此。”   跟着的赵长淮也淡淡拱手,跟着喊了声“魏大人”说:“方才在不远处,似乎听到大哥在同谁争执。”本来他还不想过来看的,赵长宁与人争执,跟他何干。不过二叔怕有什么事,才一起过来了。   “哪里有什么争执,是我同赵大人说他这里姜花开得好,让他送我一些,他却不舍得割爱。”魏颐将手搭在赵长宁的肩,笑着说,“是吧赵大人?”   赵长宁身体微僵,却是再不情愿也要配合,难不成真的让二叔知道说话内容?只能任魏颐的手搭在肩上。   赵长淮眼睛微眯,他觉得赵长宁的神情有些奇怪。似乎对这位魏大人的触碰避之不及。   赵承廉却笑说:“姜花倒不是什么贵重的花,是长宁觉得它味道清甜,醒酒醒神,才吩咐花匠在花厅旁边种植。魏大人要是喜欢,我让花匠包些给魏大人带回去就是了。”   “魏大人想带回去,自然可以带回去了。”赵长宁淡淡地道。   “哦,现在赵大人又舍得割爱了?”   赵长宁缓缓笑了:“自然的,魏大人要多少,我给多少。”   “那你们二位先聊,我与长淮先去拜见你祖父。长宁,你说完了事情一会儿也记得过来。”赵承廉叮嘱完后,带着赵长淮先走了。赵长淮扫了兄长一眼,什么也没说,跟在二叔后面朝正房走去。   “那个年轻的是你弟弟赵长淮?”魏颐在她耳边问道,“竟和你长得一点也不像。”   赵长宁后退,却被他掐住腰。“魏大人,你若当真喜欢我,大可好生讨我欢心,如此可不算是。”赵长宁打算用缓兵之计。   魏颐心道,他自然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是哪里还忍得住慢慢来!不过也是,但既然已经发现了她,若是立刻强硬地逼自然不好。等她喜欢喜欢他再说吧,免得在她心里,他真的成了欺男霸女之辈了。   他真不是故意的,只是她躲,他心里急迫,难免显得有些强迫。   “那我改日再来找你。”魏颐说完,便有些不舍地放开了她。   赵长宁连告辞都没有就走了,夕阳洒在她的肩背上,飘逸出尘,却是有些冷淡。   于是在回去的路上,魏颐骑在马上感叹:“侯爷,你说说看。我本来是想拯救人家于水火之中的,我想着她该多可怜,多需要我帮助。偏偏她现在说不需要,反而觉得我麻烦,你说该怎么办?”   乔伯山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神经,道:“那你就随人家的意呗,你总不能强迫人家吧!”   “我何尝想强迫她!只是想要得紧,她不要我,我得死皮赖脸才行吧。”魏颐的叹气声中却带着淡淡的兴味,“只可惜她不能乖顺地随我,我是真的想护着她的!若真能将她娶回家,让她做我的妻给我生儿子,不知道有多好……我再耐她几日,若还不同意,我也只好再逼上门了。”   乔伯山看他一眼,嘴唇微抽:“魏颐,男人不能给你生儿子……对了,你现在还没有儿子吧,家里的世袭荫职谁来继承?”   魏颐却摆手道:“侯爷,今日多谢了!改日再说吧。”然后一拉缰绳,与乔伯山分道扬镳了。   乔伯山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疯了。”他协助的是一场英雄救美,不是强抢朝廷官员。但他能拿魏颐怎么办,魏颐家中虽然没有爵位,却有个正三品指挥使的世袭,这可比侯位值钱多了!侯位没有实权,指挥使可是实打实的权势在手。更何况他还协宣府总兵,更加不得了,只能祝那位赵大人好运吧。惹到了魏颐那武蛮子手里,这人总是莽撞乱来的,倒不知道是福是祸了。   等在正房拜见了祖父,服侍他老人家就寝后,赵长宁被二叔叫了过去。一路随他到书房。   赵承廉让他在自己书房坐下,问她魏颐和乔伯山突然到访的事情:“……按理说以这两人的地位,不过是你妹妹出嫁而已,不必亲自过来。今日却亲自来了,魏大人还单独同你聊。不过你似乎……与魏大人有些争执?”   赵长宁嗯了声。   赵承廉就叹道:“长宁,如今你进了官场,许多事我也不避讳你。咱们赵家的人不管对内如何。对外都是赵家的人,荣辱都是一体的。我与你七叔虽然在皇上面前得脸,但你七叔……毕竟也不是真的姓赵。”   赵长宁听到此处便抬起头,她是第一次听到二叔说这样的话,有些惊讶。随后不动声色地掩了,不是亲兄弟,难免不能同心。   “倒不是说你七叔有什么不好,而是他随时可以离开赵家。而且有的时候他在外面做什么,我与你父亲也不知道。”赵承廉低叹,“你父亲一生升官无望了,你三叔、四叔又不争气,做生意尚可,做官是不成的。家里指着你与长淮,最重要的是指着你。你是嫡长孙,日后若我有什么不测之处,你可要将家里的担子挑起来。”   “二叔这话如何能说。”长宁道,“您日后升任了礼部侍郎,就是进内阁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赵承廉笑着摇头:“说得好听!……我说这个也是想提点你,莫要惹了魏颐这些世家的人。我们赵家在朝堂上本就没有大靠山,宋家又视我们为死敌。若是再惹了这些世家的人,怕日后在官场上会更困难。你有机会便同他们交好,能让他们在皇上面前给你美言几句,也能多结交些人脉。毕竟你曾是太子的人,皇上看着我与你七叔的面子不为难你,却不会看重你。”   “二叔教训得是,侄儿记住了。”赵长宁微叹口气。赵承廉毕竟是为了她的仕途着想。   赵承廉的语气也温和了些:“我瞧魏大人似乎与你颇为投缘,日后你便多与他结交。他们这些人,显贵世代沿袭,家族盘根错节,不是我们赵家能比的。”   赵长宁站起来拱手,应喏。   她从二叔这里告退离开,回了竹山院。快要入秋了,窗外不一会儿下起雨来,长宁仍然未睡,坐在书案面前处理白日积下的公案。   下雨后夜便更冷些,陈蛮端着盅天麻乳鸽汤进来,守在门口的香榧正把帘子放下,免得潮湿的雨气冷着了大人。看到陈蛮,香榧笑道:“陈公子今日不读书么?”陈蛮要参加今年的秋闱了。   陈蛮道:“给大人送汤罢了。”说着径直朝里走。他长得俊,难免丫头们喜欢,他却都淡淡的。   长宁已经审完了案卷,细笔在旁边写批下:合驳回再审。抬头就看到陈蛮进来了,也问道:“今日不读书?”   “有几处不懂,来问问大人。”陈蛮将书卷放在他旁侧,赵长宁就拿起他的书来看,是《中庸》里面的两句话,她斟酌片刻怎么讲后,跟他细讲。讲了会儿才发现陈蛮正看着自己,就笑问:“怎么了?”   “觉得大人比我强得多,一般的年纪,大人学识渊博,我却是半桶水。”陈蛮叹道,“这次秋闱怕是不能中的。”   “你不必妄自菲薄,你的学识中举是没有问题的。你临考前,我再拟些文章给你写就是了。”赵长宁说,跟她比什么?她前后两世加起来读书已经二十多年了。   陈蛮欲言又止,然后道:“大人,我只想一辈子跟在大人身边,不想去别处。”   赵长宁发现他看着自己的眼神,竟然格外的执着,而且固执。陈蛮此人宛如狼,你若驯服了他,他便徘徊在你身边不去了。   陈蛮半蹲下来,拉住赵长宁的手,轻轻问:“大人,若我中举,也留在大人身边吧?”   赵长宁低叹一声:“陈蛮,你留我身边岂不是耽误了你,我也是为你的前途考虑。你可想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   陈蛮坚决道:“不想。”这些人既然抛弃了他,他何必再回头去认这些人。他既认定了大人,便一辈子跟着他。   赵长宁前些日子派人去打探过,走丢个孩子这种事情,的确是大事,不会打听不到。这样一来倒是让她问道一些线索,陈家当年的确走失过孩子,当时还闹得很大。据说是陈家小少爷与二少爷一起出行,路遇劫匪,两个孩子都没有回来。小少爷跟二少爷一般大小,不过小少爷是嫡出,陈昭的亲弟弟,二少爷是庶出,出了这件事之后,陈昭的父亲后来查明真相,原是那二少爷的生母姨娘嫉妒主母,使的毒计,却将自己的孩子也算计了进去。陈昭的母亲因为痛失爱子,这些年一直郁郁寡欢。   这多年以来,两个孩子下落不明,是生是死都没有人知道。陈昭是家中长子,这些年一直在找弟弟,只是一直没有下文。   这样一来。虽然她有个五分的把握,陈蛮就是陈家走失的孩子,年岁、样貌都对得上,但他究竟是嫡子还是庶子,她却不知道。这庶子的母亲算计嫡子遇害,若是庶子归族谱,肯定也不会有好结果,陈昭现在掌陈家,说不定还会出于愤怒对陈蛮下手。当然若是嫡幼子,归家后当然是千宠万宠。   谁知道呢。至于那长命锁上什么字,问旁人是问不到的。这事还得她继续打探下去才行,但得悄悄的打探。陈昭那是什么人,锦衣卫指挥使,特务头子!反先帝为朱明炽夺取地位,做得也是滴水不漏狠辣绝情的。若是让他察觉到了蛛丝马迹,陈蛮又不是其亲弟,恐怕不好。   赵长宁心里思量着,回头道:“我把这些看完了再睡,你先去读书吧。”   陈蛮却沉默了,抓着他的手不放,低声问:“大人可是嫌弃了我?”   长宁嘴角微动,这……怎么扯上嫌弃了,跟着她不过是做个下人,能有什么前途!她叹道:“大人是为你的前程考虑,莫要想多了。你中举后没有去处,自然也可以住在赵家的,我又不会赶你走。”   陈蛮这才嘴角微扬笑了笑:“那我便好生考。”他整个人都更近了,近得赵长宁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睫毛,薄而好看的嘴唇,下巴上的淡青色,微微滚动的喉结,强健的麦色肌肤。男女授受不亲,陈蛮根本不知道,赵长宁却要退开许多。只听他继续说:“我知道大人心有宏图大志,他日必定位列九卿。我若考了举人,就更能帮大人了。”他脸上难得有一丝淡淡的笑容,怎么看都觉得有一丝丝的讨好之意呢。   长宁自然是有这个志向。位列九卿,执掌一部,到时候她就能手握权势了。不过长宁一直觉得这是她的事,跟旁人无关。   陈蛮怎么就跟……认主了一样啊!   赵长宁突然有种,她可能一辈子不能摆脱他的感觉。再想到魏颐,她倒是真的有点头疼! 第74章   魏颐回府之后, 很久都在思考如何把赵长宁娶到手上。   他初见长宁的时候,以为她是歌女, 居无定所颠沛流离。如今才知道人家是朝廷命官,而且还是大理寺的人。怕是根本不愿意嫁给他, 但是他这心里痒痒, 总想着能不能哪天把她堵在路上,干脆明抢了。   自然这是土匪的作风, 要不是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这样。   当初他初遇时还是跟如今的皇上同时遇到的。赵长宁既然仍然在做官,怕是皇上不知道她的底细。也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能够记赵长宁记两年。这个秘密他要好生藏着, 赵家是新兴的世家,他若是与赵家交好,只会对赵家有利,想来赵家欣喜都来不及, 也不会拒绝的。   魏颐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盘算着, 一边吃着旁边摆的葡萄串。这时候魏老夫人被众仆妇簇拥着, 到了儿子这里。魏颐见老娘过来,忙让人上茶,请母亲上座。笑问:“娘今日怎么亲自过来?”   魏老夫人坐下来,什么话也没说,先喝茶, 然后挑起眼皮,重重地把茶杯砸到桌上。冷冷道:“娘如何会过来?可不是要被你气死了!你看看你日常交好的乔伯山, 妻子都娶了两次了。可你呢?这偌大的家,靠娘一个人主持中馈,你是想活活累死为娘?”。   魏颐一听就知道他娘的来意了,一边给魏老夫人捏肩,一边道:“娘,您前些日子说背疼,不都让二婶管府里的事了吗?”   魏老夫人冷冷地看他,魏颐不好跟母亲辩驳,继续说:“我看二婶管得也不错啊。”   “你二婶终究是外人,咱们大房是嫡系,你又世袭了家里的职位,左右家产都是你的。”魏老夫人叹气,“你身上可有传宗接代的担子。前些日子跟你说的左家四小姐,人品样貌哪个不是上层的?偏偏你又不喜欢。为娘这些年给你折腾了多少人家?你流连花丛没个正经,人家听着你都怕了。”   魏老夫人为此都不知道愁白了多少头发,儿子的性子,当面都应承得好好的,他私底下做什么你可真是一点都不知道。魏老夫人对于儿媳妇的标准,已经从‘家世样貌学识品行样样都得好’降到‘只要是个女的就谢天谢地了’,偏偏魏颐就是不喜欢娶亲,他宁愿眠花宿柳。   “娘现在都不求你娶个什么显贵了,但凡是清白人家的好女子,你喜欢便娶回来。只消给你生了嫡子,咱魏家便能拿她当个宝。”魏老夫人说,“你成日觉得妻儿束缚你,但等你百年之后,谁来伺候你?世袭荫职,你莫不成要传给你侄儿?”   魏颐听到这里神情变了,叹道:“娘,实不相瞒,以前我还真觉得孑然一身是最好的。现在我遇到了一个人,竟想将她娶回来,好生地跟她一起过日子,叫她给我生儿子,最好能生上一堆。”魏颐想着把赵长宁娶回家的场景,红盖头,凤冠霞帔,自此之后就是他一个人的了,可以随时搂在怀里。他一点没觉得不喜欢,反倒是满心的激动。   魏老夫人听到这里大喜,脸也不绷了,问道:“当真?我儿心里竟然有喜欢的了,哪家女子能入你的眼,你告诉为娘的,为娘立刻找媒人上门去提亲。”   魏颐也想,可是人家不同意啊。他幽幽叹了口气:“娘,此事说来复杂。等儿子将她说服了,再回来告诉您。”   魏老夫人听了更奇怪:“人家看不上你?你样貌家世哪个不好,娶回来又是嫡长房,正三品的诰命。怎么会看不上?”魏老夫人似乎想到了,“人家是不是嫌弃你以前放浪形骸……行为不端正?”   “您说到哪儿去了!”魏颐又坐下来,“总之儿子心里有人,您别操心。若实在是说不服,儿子便把她抢回来就是了。”   魏老夫人怔怔地看着儿子。半晌道:“你……你这可不行,以媒为聘是正经。跟娘说说,娘找个大媒人去说项就是了,凭着咱家的条件,谁会不想嫁进来?”   魏颐怎么跟她说,难不成说我看上了赵家那位大公子,中过探花那个。“您别再操心了,太晚了,还是回去休息吧,儿子叫人送您。”魏颐叫人进来送母亲回去,他这里自有办法。   第二日下过雨,天气凉快了许多。   乾清殿里,朱明炽把乔伯山叫了过来,问他神机营的事情,乔伯山恭恭敬敬地回答。朱明炽问了会儿,笑道:“朕记得当时在边关打仗,你可比现在英勇潇洒多了。怎的娶了个会文的娘子,人也文绉绉的了?”   乔伯山倒是不忌讳章若瑾曾与还是二皇子的皇上议亲过,皇上的性子他还是知道的,既然人已经许配给他了,就说明根本不在乎。于是笑道:“微臣倒真的挺喜欢我这娘子的,跟着就收敛了些性子。”又拱手道,“要说骁勇善战,英勇潇洒,微臣怎及皇上!当年您带兵退瓦刺的风采,多少边关将士都视如神祗。”   朱明炽微微摆手,他懒得听这些马屁。一抬眼皮,问道:“朕还听说,你成亲那日,魏颐将你府附近的街都封了?”   乔伯山瞿然一惊,封锁街道?他怎么不知道!   当今皇上虽是篡位上位,但锦衣卫本就是其心腹,耳目乔伯山仍然笑估计遍布他们这些簪缨世家,这样的异动自然会传到他的耳中。乔伯山道:“这微臣倒是不清楚,许是当时有事吧,微臣也没听他说起。”   朱明炽只是笑,手指轻轻掸过衣袖上的一点灰尘:“朕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行了,你退下吧。”   乔伯山退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熟悉的人站在外面,仔细一看,那人不是赵长宁是谁!见他手里拿着卷宗,应该是来跟皇上汇报的。他有瞬间觉得很奇怪,他没有记错的话,汇报这事应该是大理寺少卿做的,怎么是赵长宁?他似乎只是个大理寺丞吧。   倒是有些奇怪。   乔伯山想起上次把人家当情敌,差点肩骨都捏碎的事。还有昨日带魏颐上门,魏颐那武蛮子竟大庭广众地抓着人家不放,心里颇有些愧疚,拱手道:“赵大人!”   赵长宁见是乔伯山,也笑着颔首:“侯爷安好。”   乔伯山走过来,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样子倒是挺热情的:“昨日之事,我还得代魏颐跟你抱歉,他这人做事太莽撞了。”   “侯爷言重了。”赵长宁淡笑道。堂堂侯爷的道歉,她如何受得起。不过侯爷这个总喜欢搭人肩膀的坏毛病要是能改改就好了,上次差点骨头没给她捏碎。   两人正在外头说话,里头刘胡却突然出来了,行礼道:“赵大人,皇上宣您进去。”   赵长宁才跟乔伯山道别,跨入了乾清殿内。   她进去之后就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因为朱明炽就站在门后,正看着缸里养的淡黄色睡莲。   这时候荷花早就开过了,但上林苑培植的睡莲开得极好,柔婉的淡黄色倒映在水面上。朱明炽背手站在缸前,垂头看着睡莲,一边问她:“跟乔伯山在外面说话呢。”长宁应喏。   朱明炽看她一眼:“听他说什么魏颐莽撞,他要代他向你道歉。怎么了?”   “也没什么。”长宁低垂眼睫,“昨日微臣的妹妹出嫁,魏大人来观礼,有些失礼之处罢了。”   朱明炽走到她面前,她一向对着他很淡然,情绪都是让他逼出来的。方才对着乔伯山倒是微笑的,现在对着他就不笑了。他坚冷地说:“凭乔伯山的身份,就算是失礼,他也不用代魏颐向你赔礼。你当朕好骗吗?”   此人虽然是行军作战出身,这心智当真出众。果然糊弄不得。赵长宁道:“皇上若是不信,何必问微臣。”   朱明炽看了她许久,久到长宁都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朱明炽才说:“下次不许让朕看到你与他搭肩。”   赵长宁觉得他这话莫名其妙的,就说:“凭侯爷的身份,他想与微臣搭肩,微臣如何拒绝?倒不如皇上下个旨意,禁止乔侯爷搭微臣的肩。或者您直接遮眼不看,不就看不到了吗。您觉得如何?”   朱明炽听到她巧舌如簧暗含嘲讽之意,他的嘴角却浮出一丝笑容。她简直越来越放肆了,以前哪里敢这么说话,在他面前乖得跟什么似的。便是纵得她!还敢来编排他的话了。他道:“好啊,朕给他下旨,不过你不准反悔。”说着告诉刘胡,“伺候笔墨,朕手谕。”   赵长宁才抬头看他,随便一说,他当真要下旨吗?   这样荒唐的旨意怎么下出去,那她也不用在官场上混了。到时候必定流言四起,载入野史永垂不朽。   赵长宁几步上前,一看朱笔下真的写到‘奉天承运皇上,谕曰’,他的字倒是遒劲有力,十足工整。赵长宁眼皮一跳微笑道:“皇上,微臣刚才不过是玩笑话。皇上大可不必与微臣计较。”   “天子一言九鼎,赵大人可以是玩笑话。朕可没有玩笑话。”朱明炽似乎不为所动。   赵长宁牙齿微咬。这对朱明炽来说毫无影响,别人再怎么揣测,难不成还敢在他面前来说。但她就不一样了,到时候上班路人,人人侧目,大理寺里,人人侧目。她只有致仕回家种田这一条出路。   “皇上,刚才是微臣的错,说话不谨慎。”赵长宁决定认错。   “哦?赵爱卿何罪之有,朕觉得爱卿说的很有些道理啊。”朱明炽语气玩味,手下笔不停,身体巍然不动。赵长宁真怕他写完,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是真的会传旨下去的,怪她不该图一时嘴快。长宁心急,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阻止他写。“皇上,这道旨意下不得!微臣倒是无妨,怕是毁了皇上的一世英名啊!”   她的手抓住他的胳膊,朱明炽今天穿的是一件玄色的常服,映出长宁的手指玉一般的肤色。朱明炽看了一眼,她的手指揪得衣裳发皱。   嘴角又出现一丝极淡的笑,很快隐去了。但手还是维持着落笔的姿势,让她一直抓着自己。   “魏颐究竟是什么事。”朱明炽继续道,“朕记得以前他看到过你的女装,一直念念不忘,当年还同朕比武,想知道你的下落。乔伯山既然说他失礼,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赵长宁嘴唇一抿:“是魏大人喝了些酒,所以错认了而已。”魏颐的事赵长宁不想跟朱明炽说,任何这些事她都不想跟朱明炽提起。   朱明炽哼了一声:“要是让朕发现你说谎,必叫你好看!”说罢放了笔,“过来服侍朕吃饭。”   进膳在养心殿,角门出去有个回廊,绿意盎然。朱明炽一般在此处进膳,他一边吃饭一边看赵长宁。她有点心神不定,要让她夹一道杏仁豆腐,她倒好,夹的是豆腐上的一筷子香菜末放到他碗里。   朱明炽嘴角微动,放下了碗。“赵长宁!”   赵长宁立刻回神,看到自己所夹之菜,半跪到了地上:“微臣失职!皇上若是觉得微臣伺候得不好,倒不如换刘公公来伺候。”   哼,换人,她求之不得吧!朱明炽淡淡道:“给朕坐下,一起吃!”   宫人又拿了碗筷来,赵长宁以前跟朱明炽吃过一次饭,很不习惯。朱明炽见她不夹菜,亲自动筷子,一样一样地夹到她碗里。香煎小羊排,炙蟹肉,金坛鹅肉,他老人家找到了乐趣,把赵长宁的碗堆得高高的,她吃的速度根本赶不上他夹菜的速度。雪白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浓香多汁的烤羊排肉,她嚼得很艰难。赵长宁觉得这是朱明炽另类的惩罚,全是肉,她不喜欢吃肉。   “多吃些,瞧你细胳膊细腿的,不多吃点怎么长得胖。”朱明炽觉得她吃得挺香,他也停下筷子,长腿一叠,悠然自得地看着。心道瞧她那胳膊,他单手都能控制她两只手,还是在他这里吃饭好,长得壮就不会总生病了。   赵长宁觉得陛下找到了某种喂食小动物的乐趣。据说亲手喂小动物能够解压。   朱明炽见她嘴角有些汁,从金漆方盘里拿起一张方巾,将她嘴角的汁拭去了。温热的湿帕、他的手指擦过嘴角,赵长宁抬头看到他的深眸。朱明炽的手帕收回去:“给朕继续吃。”   赵长宁吃得打了一声轻嗝,撑的,看来帝王喂得很得劲,她也很久没吃得这么饱了,祖父讲究养生,通常让他们这些孙辈也只吃个七八分的饱,其实饱的确也有种幸福感。朱明炽看着她许久,突然轻声问了句:“晚上可要留下与朕议政?”   长宁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紧。   朱明炽也察觉到了,他放下帕子道:“朕不会强迫于你。”   长宁沉默,她是当真觉得朱明炽那方面还是……挺可怕的,每次从他的床上下来,她总要腰膝酸软几天。要她不愿意他就不强迫,那太好了,她以后就能半步不进养心殿。“若是如此,微臣谢过。只愿陛下信守诺言。”   见她这个样子,朱明炽嘴角微微一掀,他希望把这个人牢牢控制在手中,狠狠地占有。但又有几分怜惜,不愿她不高兴,只是他也绝不会放弃这件事。于是淡淡道:“你别犯到朕手上来,别惹怒朕。便是信守诺言。”   朱明炽看着远处水池上浮的莲花,突然问:“赵长宁,朕倒是一直没问过你,你究竟想要什么?”   其实这是朱明炽第一次问她这种问题,赵长宁放下了筷子,她也看着水池的碧波荡漾。很久后她说:“陛下,微臣小的时候家里窘迫,这些年靠着微臣读书才到如今的地步。如果您要问我我想要什么,自然是能握在手里,能让我安稳的东西。”   赵长宁缓而轻地吐出两个字,“权势。”   赵长宁汇报完走了,朱明炽呆在养心殿里,静了会儿,觉得养心殿里冷冷清清的。   刘胡见朱明炽沉思,轻声问:“陛下想得出神,可是有什么事?”   “朕想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偏她不愿意。”朱明炽淡淡一笑。“对她这么好,竟是视而不见的。”   刘胡眼皮一跳,他是老成精的,念头百转千回,笑道:“要是奴婢说,这天下都是您的,要什么没有。奴婢瞧着贵妃娘娘就很好。”   朱明炽看刘胡一眼,手转珠沉思。想要权势?这天下,没什么是他给不起的!只看他愿不愿意给而已。   他顿时一笑,手珠放在案桌。随手拿起一般折子,道:“给朕端杯苦茶来。”   刘胡心里发苦,苦茶醒神,恐怕他是又要熬夜看折子了,这传诏后妃自然不能。他受了后宫不少的好处,当然叫苦连天。但主子毕竟是主子,他敢冒犯朱明炽,除非是不想活了。刘胡应喏出去泡茶了。   一夜好睡。翌日起床,长宁临窗喝茶,才发现庭院中的早桂开花了,一小簇一小簇的聚在枝头。若不是闻到了香味,她还没有察觉到。顾嬷嬷正蹲身整理她的朝服,一边说:“竹山居的桂花开得最好,等再开多一些,便收来给您酿桂花蜜吃。”   “快到秋天了。”长宁看了看天,今日可是天高云淡的好天气,问顾嬷嬷,“姐姐们还没走吧?”   玉婵刚出嫁,三个姐姐应该会住到几日后玉婵回门。   “没走,方才大老爷还带话过来。说让您去正房吃饭,大娘子好几年没见您了。”顾嬷嬷柔声道。   赵长宁点头,低声吩咐顾嬷嬷:“我记得保定绸庄送来的绸缎还有些,您包了给姐姐们送去,再一人一盒上好的香料。”   想到香料还是上次朱明炽随手赏她的,赵长宁沉默片刻。上次拒绝了他,他必定不高兴,接连几日没有再宣她入宫。赵长宁倒不是觉得冷落,而是总觉得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时候外面有个小厮进来,在她面前行礼道:“大少爷,魏府送来了十八盆秋菊,门房瞧着全是墨菊、香山雏凤之类名贵的品种,不敢擅作处理。”   “这魏府倒是有心,连着几日给您送东西来,知道您最喜欢菊,竟连香山雏凤这样名贵的品种也送来。”顾嬷嬷看她道,“倒是不知道您因什么结了善缘,奴婢听说香山雏凤极难养,咱们府的花房还种不出来。”   魏颐的确一直往她这儿送东西,他简直就是在砸银子,什么贵送什么。这些天约莫砸了有千把两了,这些簪缨世家的确比他们这等清贵有钱多了。赵长宁说道:“一律给他退回去,送本官这里不得收受这些,算是行贿。”   今日大理寺开例会,得早到。等例会开完出来,赵长宁却看到魏颐穿着飞鱼服,高坐在马上等她。见她出来,魏颐勒马走到她面前,笑道:“你不喜欢那盆香山雏凤?那可是我从乔伯山那厮府上抢来的,他还差点与我动手。”   赵长宁还有公务在身,要去刑部提审犯人。她说:“您所赠之物价值白两,下官着实不敢受。魏大人见谅。”   魏颐眼睛微眯,玉器古玩,名人字画,甚至几盆小小的花,赵长宁都不要。什么清官,她就是不想要而已。   魏颐走马跟在赵长宁后面,赵长宁自然知道自己背后有尊大神,没见走哪儿人家都战战兢兢的,眼睛往她身后的魏颐身上瞟吗。不是位高权重之人,敢在时雍坊骑马?守城的卫兵看到顶头上司,也恭敬放行,不敢为难赵长宁。   走到个拐角,赵长宁终于停下来:“魏大人,您究竟想怎么样?”   魏颐倚着马笑:“若是我说……我想着怎么把你掳回去呢?”   赵长宁脸色一冷就要离开,被魏颐拦住:“不准走,”他离她极近说,“跟了你大半天了,你得跟我一起吃午饭。”   吃午饭!他还要吃午饭,他分明就在妨碍公务!   赵长宁淡淡道:“不好意思魏大人,我今天晌午要回府。您再跟我我可不客气了。”拱手后飞快地退出去走了。   赵长宁不知道的是,魏颐是真的很想把她掳回去。只是这样太流氓行径了,所以他忍着没动手而已。他心想着赵长宁再怎么逃,也总不能避开他的手心,所以还耐得住性子。并且给她送花送草的,希望她喜欢这些。   他下午还要去京卫指挥使处理事情,魏颐也没有追,掉马头朝另一边走了。   赵长宁想到魏颐就头疼,不过她也不是真的讨厌魏颐,毕竟没有坏心,也没有威胁她。所以得过且过地没管他。她刚从刑部回来,在门口下了马车,就看到一个人在影壁徘徊,似乎等了她半天了,竟然是母亲窦氏。   见他回来,窦氏立刻走上前,接了儿子手里的案卷、斗篷。声音压低跟他说:“……长宁,家里出事了!” 第75章   窦氏还不至于惊慌失措,那应该不是与大房很相关的事。长宁道:“您不急慢慢说, 出什么事了?”   窦氏低语:“娘路上跟你说, 不过你要马上去正房。你祖父、父亲正等着你。”   路上赵长宁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揭发二叔在监修皇陵时中饱私囊, 还说他谋害右春坊谕德谢大人,将贪墨的罪名栽赃到他身, 致使其砍头示众。人证物证俱在。   二叔还没从詹事府出来就被锦衣卫秘密抓了, 收押都察院,留待候审。   长宁听到这里沉思, 二叔虽然不如周承礼足智多谋,混迹官场多年, 却也绝不是粗心大意之辈,能让人抓到证据, 应该是有人刻意为之!他们这些都是朱明炽登基的功臣, 非万不得已不会有人敢动,敢动他的必定也是功臣。她觉得是宋宜诚做的手脚,宋宜诚早与赵家不和,他有一学生要晋升礼部侍郎,但二叔也正准备晋升此职,两家一直在较力,前不久宋家还授意刑部给事中参她一本,不过被朱明炽给拦下来了。   二叔毕竟是正三品, 若皇上没有点头同意的话,锦衣卫是不敢随便抓人的。亦或许锦衣卫指挥使陈昭也与宋家有勾结,毕竟陈昭也不喜欢赵家, 觉得她是太子党余孽,死不足惜,此人心狠手辣,敢将老皇帝拉下马,应该干得出来。   正堂里祖父和父亲二人已经等着了,赶紧让他坐下来。随后赵老太爷问她:“你二叔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孙儿知道。”长宁先喝了口热茶,在嘴里转了圈咽下。   “都是手足血亲的。你二叔现在出了事,咱们不得不帮。”赵承义说,“你现在在大理寺为官,你二叔这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可知道?怎么连审问都没有就被抓起来了?”   “若只是贪墨,倒也不是很大的罪,念在二叔是功臣的面子上,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皇上刚说了要重法治理贪污,二叔贪的是修建皇陵的工款,岂不是对皇上的大不敬,恐怕皇上不会轻饶。最难的是还有个陷害同僚的罪。”长宁沉思了一下说。   赵承义怔住了,赵老太爷则问长宁:“如此你可有办法?”   长宁抬头,瞧着两双望着他的眼睛,缓缓摇头:“我管大理寺,却管不了都察院,如果是七叔在的话会好办许多,那毕竟是他的地盘。我暂时没有什么办法,需要时间。犯人不会一直留在都察院的,总要转手到大理寺,只能到时候再看。”   赵老太爷未免失望,坐在凳上半天回不过神来。毕竟是手把手带大的亲儿子,前一刻还是朝廷命官,下一刻就身陷囹圄,他怎么能接受!   长宁不好劝他,屋内一时寂静。   赵长淮从户部回来了。   他踏进屋内,把斗篷递给旁边的丫头。随后他看了赵长宁一眼,兄长的神情和以往一样,没什么波动。赵长淮给老太爷请安,说:“我听说二叔出事就立刻回来了,父亲长兄可有办法?”   赵承义摇头:“你哥哥说甚是难办,毕竟贪污的是修建皇陵的饷银。如今不知道都察院怎么审理的,咱们也没有应对的办法。”   赵长淮叹了口气:“可惜我为户部主事,手伸得再长也管不到都察院的事。倒是……”赵长淮对长宁道,“长兄身为大理寺丞,也应该帮一帮二叔。毕竟都是赵家的人,二叔惯常也帮了长兄不少。”   长宁抬头,只见这弟弟英挺笔直,风姿翩翩地微笑。心想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还是喜欢针对自己。难不成还瞧着他嫡长孙这个身份,手里的管家权?长宁嘴角微扯,淡淡道:“二弟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吧。我这大理寺丞的位置给你来做,你试试怎么救?”   赵长淮却仍然笑:“在其位谋其事,我可不敢顶哥哥的职。”   赵老太爷知道他们兄弟二人一向不和,出言道:“好了。长宁,如今你二叔出事,家里的一切都得指着你。试试能不能找到你七叔,他常神出鬼没的,以前也就你二叔能找到他。”   长宁颔首道:“祖父放心,孙儿若有办法,自当尽力。”父亲唯诺无用,二叔出事,七叔不见踪影,家里自然只能由她撑着。   没在赵老太爷这里呆很久,赵长宁就回了竹山居,叫了家中豢养的护卫过来。一是先吩咐打探七叔的下落,如果能找到七叔,周承礼的法子肯定比她多。但要是不能找到的话……只能她这边想办法。首先得想办法进都察院打探,事情究竟严重到那种程度,如果二叔贪墨的钱财多,甚至能到直接问斩的地步。到时候就算进了大理寺终审,她也没有办法,二叔是她的亲眷,她必须要避嫌。   长宁叹了口气,烛光忽闪之间,她瞧见窦氏由宋嬷嬷陪着过来了。   “你大姐要赶回真定,所以先走了。”窦氏在长宁身边坐下,叫宋嬷嬷把食盒打开,从里面端出一碗莲米红枣银耳来。“大姐临走的时候给你做的,你小时候最爱喝她炖的银耳,尝尝看是不是那个味道。”   长宁尝了口,入口香浓柔滑,果然是儿时的味道。“大姐竟走了。”她轻叹,“家里事多,都来不及招待她。”   “你大姐也明白的,不会在意这点小事。长宁,”窦氏唤了她一声,“为娘有一句话要跟你讲,你的姐姐妹妹毕竟都嫁出去了,家里的男孩才是一家人,娘看着长淮与你,还是嫌隙颇深的样子。”窦氏黯然地叹了口气,“也怪为娘的,当年怕他挡了你的路。如果好生待他,你在家里也有个亲密的兄弟,凡事能商量着来,长旭去了边陲历练,不知道哪年能回来。其实当年若将你当女孩养大,这一切便是长淮的了,唯一的庶长子……”   “娘。”长宁见她越说越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握住母亲的手,语气有些严肃,“你断不可说这些。”   没有什么庶长子,她现在是家里的嫡长子。   窦氏勉强一笑:“是不该说了。娘是想让你好生考量你二叔的事,虽然你二叔以前待咱们不好,毕竟也是一家的人。”   “娘,您不明白。”长宁继续喝着银耳羹,“此事棘手,我不能轻易应承。”   窦氏看着她,长宁就摇了摇头。如果七叔还在,想必都察院他控制没问题,可惜他不在。她手再长也伸不到都察院去。   次日长宁就找人打探过了。赵承廉被关在都察院里,一直禁止探视,消息传不进去也递不出来,连她打探送的几件薄袄都没递得进去,看来是要下死手整他了。长宁本想设法见他一面,但被沈练察觉到了,找她过去问话。   “我知道你家二叔最近出事了。”沈练淡淡地道,“赵长宁,你素日聪明,知道这事不好牵扯。如果我是你,我会独善其身,否则你这顶乌纱帽也可能不保。修建皇陵也敢贪污……你二叔胆子也太大了。”   赵长宁苦笑片刻道:“毕竟是家里的二叔,所以不好不管。”   沈练看长宁一眼,虽然他经常磋磨赵长宁,但未必没有历练他的意思,自然不会放任长宁出错的。赵长宁本来就与大理寺卿董耘不合了,虽然这个董耘他也不喜欢,但赵长宁得罪了顶头上司,一旦被抓住马脚就是生死之间的事。   “你二叔的事本来就过头了,被人发现端倪后,竟然还想嫁祸到别人头上。我知道你跟皇上应该有些交情,否则就算是我力荐,你恐怕也当不上这个大理寺丞。但此事皇上不会容忍的,你也别求到皇上头上去,自己惹祸。”沈练继续说。   赵长宁心道这个才是真的厉害,沈练平时什么都不说,却把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看来能以三十岁的年纪坐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的确非等闲之辈。   “多谢沈大人指点,下官明白了。”赵长宁拱手道。   正准备退出沈练的值房,沈练又叫住了他。长宁就抬头看他。   少年的面容落在光里,淡雅秀致,神态从容平静。沈练嘴角微动:“你要是真的出事,大理寺丞几天就能选个新的,自己掂量着吧。”   赵长宁沉默后微微一笑,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从沈练这里出来,门外有一辆马车在等着她,赵长宁进了马车,陈蛮正在马车里等着她,看到她后将手里的信封交给她:“大人,您的回信。”   长宁这两年也培养了一些能人,可以算是豢养幕僚,不过她的幕僚都不留在府中,故没有人知道。赵长宁暗中有些事都会交给他们去做。长宁打开一看,缓缓合上信封。   当初赵承廉和右春坊谕德谢楠一起监管皇陵修建,工部有官员发现皇陵修建有端倪,紧接着发现贪污的事,但只逮捕了谢楠,前几日才斩首。所以才有现在这出事。难怪沈练让他别管!赵承廉是被其詹事府的亲信揭发的,他手头还有赵承廉贪污的证据,铁证如山,翻不了身!如果半月之内不能解决问题,赵承廉很有可能也是被斩首示众!   这时候为他求情,自然也是不理智的。更何况……她去向朱明炽求情,实在是不好。   长宁的手指微微扣着,陈蛮低声问:“大人,可有不妥?”   长宁微微摇头问:“联系上七叔了吗?”   陈蛮道:“没有,听说七爷去了湖广。等收到消息……恐怕就晚了。”   怎么这个时候去湖广,朱明炽也想在湖广杀掉朱明熙,倒是撞到一堆去了。家里的事恐怕也只能靠她了,既然七叔靠不住,那她得动用一些特殊的人才行,否则都察院被宋家弄得像个铁桶一般,是怎么也进不去的。   都四天过去了,连个点心都送不进去。长宁还是进宫给朱明炽请安,想打探一下朱明炽的态度。   她去的时候,朱明炽正忙着见兵部的人。听到说赵长宁来请安,他也没说什么,等兵部尚书见完,才让她进去。其实她这个级别的官员,随便见皇上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什么事?”朱明炽头也没抬,态度似乎冷淡了一些。   长宁请安后道:“微臣是来给皇上请安的。”   请安?自他登基这三个月来,赵长宁从来没有主动来向他请安过。不就是看着她二叔出事了,所以来打探消息的么。朱明炽向后靠着扶手,淡淡说:“赵长宁,当初朕见他无事,才将修建皇陵的事交给了他,他却贪污修建皇陵的银两,又恰好撞在了这个关头上,锦衣卫抓他,是朕授意了的。”   赵长宁抬起头,朱明炽的神情冷漠,这才是帝王的样子。   就算二叔是有功之臣,如果有害于他,他也是会毫不犹豫地除去的——   “微臣没有给二叔求情的意思。不过是天气冷了,想给二叔送些薄袄进去。想来皇上体恤功臣也不会拒绝的。”赵长宁道。   朱明炽看她一会儿,淡淡道:“既然不是给你二叔求情的。就退下吧,都察院不会冷着他的。”又叫住她说,“你二叔的事你不准再管,朕不会牵连你们赵家的。”   赵长宁看那张熟悉的俊颜,今日似乎的确冷淡许多。她微微扯起一丝笑容,才应喏退下。   朱明炽对她比以前冷淡,怕还是在意那日之事的。   听朱明炽的意思,恐怕二叔这次难逃其错。朱明炽不会因为是她求情就轻易改变主意的,所以赵长宁不会求情。犯下如此大错,朝中也无人帮赵承廉说话。赵长宁也按兵不动,明面上自然什么都没做过,不能打草惊蛇,只能在暗地里算计。   前面已经到了赵府。赵长宁去正房看祖父,结果看到家里人几乎都在。   已经关押了四天没有消息,什么东西都送不进去,大家自然着急。   还没有入正堂,赵长宁就看到二婶徐氏带着赵长松在正堂外面等她。一看到赵长宁回来,徐氏几步走到她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旁边的窦氏、四婶立刻过来扶:“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就是了!”   “都是一家人,宁哥儿能帮自然会帮你的!你快起来!”   徐氏却扯着长宁的衣袖哭着说:“宁哥儿,你可要救救你二叔!你二叔这可都是为了咱们家啊!”徐氏哭得泣不成声,丈夫是她的天,丈夫被关起来这几天里她饱受煎熬,整个人都显得老了许多。   “二婶起吧,我受不得您这一拜。”赵长宁示意母亲扶她起来,她朝堂屋内走去。   赵家的人来得挺齐全的,赵老太爷上座,长宁坐在他下方的位置。看到旁边另几房的人也来齐全了。才说:“二叔所犯之错的确太大,都察院也不是大理寺能管辖的地方,我无法插手。”   家中的人面面相觑,最后也只能看着长宁。   徐氏到赵长宁面前来哀求:“宁哥儿,你肯定有办法的。不如你去求求皇上,他肯定能够网开一面的。你不能什么都不做啊!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二叔丧命啊!”   赵长宁道:“二叔所犯之事不简单。修建皇陵的时候行贪污之事,是对皇上的大不敬,且还嫁祸了旁人。满朝文武如今没有人敢提这件事,即便我求情也没用,反而会牵连自身。”   徐氏听了赵长宁的话,语气却更急了:“宁哥儿,你二婶是内宅妇人,也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你且说你进官场这些年,你二叔他什么没有帮过你。家里这么多年的开销,也是你二叔在拿银子。你不能只为了你个人安危而置你二叔于不顾啊,你不去试试,如何知道不能求皇上网开一面呢!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徐氏说得已经有点过分了。这时候去求情无异于犯蠢,把自己牵连进去,赵家就全完了,赵长宁不能去求情。   “二嫂哪里来的忘恩负义的说法,我倒是不明白了,你给过长宁什么恩,你不是还差点害他丢官帽吗,还有什么恩情可提!”三婶冷笑道。   徐氏冷冷地瞪了她一眼,抓着赵长宁的手说:“二婶虽然曾对不起你,但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一家人哪有隔夜的仇!眼下你二叔出事,你必须救救他啊,你不是管审案子的吗……你使个手段,找个人给你二叔顶罪吧!”   “二嫂虽是个妇道人家,却也是救夫心切,说话不无道理。”一直不怎么出众的四叔也在旁边帮着劝:“长宁,毕竟出事的是你亲叔叔。你不能不管啊,至少去向皇上求情,或者找个你的人替他顶罪总能做到吧。”   还找个人顶二叔罪?他们当真觉得三司法都是她说了算的吗!赵长宁语气冷淡地道:“这件事我不能求皇上,更不能找人给二叔顶罪。”   徐氏瘫坐在地上,人家跟她说进了审讯都要脱一层皮,多挨一天,赵承廉就要多受一天的苦。原以为赵长宁会向皇上求情,或者用他大理寺的人脉救出赵承廉。没想到他却是不想去做!他怎么这么心硬!   徐氏有些崩溃,含着眼泪道:“什么不能求,我看就是你不愿意去救罢了。你就是贪生怕死,冷血无情!你想着原来咱们二房对你不好,所以你才报复!”   赵长宁握着茶杯喝茶,她没说话。   赵长松也难受得紧,只恨自己不争气,不是当官的。他去扶母亲起来,道:“娘,您别求他了!这样的白眼狼,求他也没用!”   父亲赵承义见闹成这样,脸上有些挂不住,侧头同赵长宁说话:“长宁,你看看这事情是不是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毕竟也是你二叔,你也不能不帮吧,不如你哪天去求求皇上……我看你平日见皇上也不少……”   四叔更是在旁边冷笑一声:“不过是忘恩负义罢了,却也没什么稀奇的!我看他成天在外面跑,真正有没有做什么谁知道,怕只是做个样子罢了。”   赵长松心里也堵着一口气,跟徐氏说:“大不了儿子去告御状,再怎么不济,儿子身上也有个举人的功名……头破血流的,总比别人不愿意帮忙的好!”   “行了!”赵长宁的茶杯放在桌上,突然出声打断了所有人的话。   以至于当她抬头一扫在场诸人,所有人都不敢说话。   赵长宁从来不发火,他基本就是沉默稳重,但当他真正出声的时候,没有人能够忽视他。   她余怒未消,看了一眼在场诸人。一个个明里暗里都来指责她的不是,可明白这件事有多复杂。长宁冰冷地道:“我不妨告诉你们,如今二叔出事,赵家最有权力的就是我。你们不准干涉我的事,也不准私自行动!”   她站起来,背着手走到了赵长松面前:“你要是想害得你父亲永无翻身的机会,尽管给我去告!”   赵长松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赵长宁,他一向是谦和尔雅,沉默都是彬彬有礼的。   “还有在场诸位,谁要是觉得我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想说的尽管说!但我这个人也没有什么容人的雅量,日后有什么事也别来找我,那这句忘恩负义——我也认了!”   赵长宁扫视一眼,终于没有人说话了。   徐氏嘴唇微动,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看向了一直沉默的赵老太爷,自从儿子出事之后,他一直郁郁寡欢,方才就一句话都没说过。赵长宁这话不算越俎代庖,管家权本来就在她手,能惩罚谁也是她说了算的。   赵长宁果然还是有出息了!   赵老太爷抬起头,叹了口气说:“长宁是家中的嫡长孙,我以后他做什么事情,也不许你们干涉。”   “老太爷……”徐氏不愿意,低声出言。   赵老太爷摆手:“你的确是妇人之见。不许闹长宁,官场上的事他比你明白——”   赵长宁胸口的怒气平息下来。她对赵老太爷拱手:“孙儿心里有定夺,也不会放二叔的事情于不顾的,想必祖父心里也明白。如此孙儿还有事,先告退了。”   她走出正堂,入秋的夜风已经很冷了,陈蛮把披风披在了他肩上。   长宁站定后沉思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然后说,“我记得去年时,我曾审理都察院的一个人,放了他一马,他这次参与了二叔的审问。你现在联系他,我要见他。”   陈蛮微惊,道:“大人,您可是想……但您私自这么做,被发现了可是要被治罪的!”   赵长宁霍地睁开眼睛,然后她轻轻地说:“没事,去联系吧。”   就算朱明炽知道了也不会动她,赵长宁心里很清楚。毕竟二叔再怎么不是也是功臣。而且朱明炽不会动她,连她差点想杀他的时候……朱明炽都没有动她,每次一想到这点,她其实总会蓦地心软。但现在她必须要知道审讯内容。   ——   赵长淮回来后,一道口令传到他院内,如今家里做什么大事都要通过赵长宁那边确定。从回事处支取三百两以上的银子,调集护卫出府,开库取府中的贵重物品。都不能私下做。   他啧了一声:“长兄这是要把管家权真的控制到手上啊,他也不嫌累得慌。”   伺候的丫头柔声说:“府里现在出事,闹得人心惶惶的。奴婢听说今天在正房,二夫人还和大少爷起了争执,让大少爷去求皇上,但是大少爷却不同意。”   “这个节骨眼撞到皇上那里是送死,他又不蠢,自然不会同意了。”赵长淮慢悠悠地说。   “二少爷,您当真不帮帮大少爷,奴婢听说他今天被二夫人指着骂,四爷也骂他……受了好大的委屈。”大丫头一直致力于劝赵长淮跟长宁修好关系,两兄弟和和美美的比什么不好。   赵长淮手里转着两枚核桃,却说:“就算我能帮,我也不会帮的——祖父不是一早说了家里靠他吗!我倒要看他究竟有多大的能耐。”说着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我这个哥哥啊,一向优柔寡断成不了大事,妇人之仁。现终于拿出几分谱了,咱们好好看着吧。”   丫头不好再劝,她知道二少爷一向不满家里大少爷更受重视,虽然觉得大少爷不容易,但也只能服侍着二少爷先睡下了。   “您若真的有办法,倒不如帮一帮二爷。毕竟二爷也是家里的顶梁柱……”   赵长淮摇了摇头,问:“此事的确棘手,长兄虽然优柔寡断,但他却是个十足的聪明人,他没办法是真没办法。但这不是原因,你知道我究竟为什么不帮吗?”   丫头自然不明白了。   赵长淮笑了笑:“一则我得看看我这哥哥究竟什么实力,二则,二叔如果真的升任礼部侍郎,他如今不过四十岁,为官二十年没有问题。在这二十年之内,赵家便无人能再坐上正五品以上的官,赵长宁的大理寺丞已经是极限了,想再往上升绝无可能。所以只有二叔下去了,我们才能起来……”   丫头一时震惊,似乎是没明白过来,看着赵长淮许久。   赵长淮却闭上了眼睛,似乎刚才那番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这才是真正心狠的人啊。   第76章   远隔百里,河北沧州的一处别院里, 护卫肃立。   原如玉般温文尔雅, 公子哥一般的太子爷正在喝茶。他面颊微瘦, 五官更突出俊气,穿着件利落的短褐衣, 半挽的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伤疤, 狰狞盘踞如蜈蚣一般,让他的右手几乎半残。   “太子殿下似乎对于被救, 并不是很高兴。”周承礼一边喝茶一边说。   朱明熙嘴角一扯:“周大人救我,不过是想要个名正言顺的筹码, 我高不高兴似乎并不重要。只是我没想到的是,原以为周大人对朱明炽忠心耿耿, 对这天下大抵是没什么兴趣的。却不知道周大人也有这个心思。”   周承礼自然不跟他说其他的, 只是微笑道:“权力甚是个好东西,周某自然也不能幸免。”   “朱明炽派人追杀了我三天三夜。”朱明熙却笑了,“他自小就狠,他养的狗不小心弄脏了我的衣裳。为了向我赔罪,他亲手拧断了小狗的脖子。周大人想与他争,恐怕要小心了,不过周大人能在我身边蛰伏六年无人发现,也的确是能人。”   “殿下过赞。”周承礼说, “周某却对天下没什么兴趣,只是突然觉得,人是离不了权势的。朱明炽的皇位是从殿下手里夺来的, 殿下理应取回。殿下倒不必担心,周某自然会为殿下铺路的。”   朱明熙沉默,这两个月他经历了很多,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太子爷了。原来的他天真愚蠢,现在的他再也不会了。   也许重回皇位的那天,就是周承礼杀他的那天。   但是活下去总是有机会的,他必须要活下去。   朱明熙缓缓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了许多:“长宁还好吗?他也是被我牵连了。当初朱明炽关在大理寺,我曾派他去灭口朱明炽,没想到现在朱明炽却登基做了皇帝,他的日子不好过吧?”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周承礼的手微微一动:“你曾派她去灭口?”难怪当初他协助朱明炽取得帝位的时候,她显得如此震惊。   朱明熙笑了笑:“那个时候本以为他没有翻身的力气了。”   “她现在已经是大理寺丞了。”周承礼淡淡地说。   朱明熙有些惊讶地抬头。不降反升,这倒是奇怪了。当时他对赵长宁,的确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还想扶持他一路做纯臣的。可惜现在他在朱明炽的手下,朱明炽总不会如他一样善待长宁的。   他望着窗外的夜晚。他流离失所,母亲被人逼死,周承礼救的代价,就是他的手落下残疾,不能再握笔,狼狈得可以激起他心底任何的黑暗。他时常在心里问自己,一个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苦难才算完,如果他要经历这些,为什么让他的前半生顺风顺水,得到一切世间美好的事物。他思考得很多,重新认识这个人世,很多事情,它就是这么无奈的。   朱明熙继续喝茶,沙哑地笑了一声。   周承礼神情冷漠,背叛朱明熙的人不止他一个,宋家原来也是太子党,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偶然。原来的朱明熙,跟朱明炽的心计的确没法比,也许现在可以,但不过是他手里的傀儡而已。   周承礼吩咐下属好好看着他,走出了房间。外面夜风凉薄,幕僚跟在他身后,低声道:“七爷,二爷已经被都察院控制了,大少爷正在想办法救他,动用了他自己的势力……”   “这么多年,她也长进了。”周承礼嘴角微扯。   幕僚低声道,“属下还是不太明白,七爷您早就知道宋家有意加害,为什么不管……”   周承礼看了他一眼,幕僚顿时不敢说话,周承礼做事什么时候容许别人质疑过。但也听到周承礼解释说:“宋家总会选一个人下手的,我他们没那个本事动,要么就是长宁,要么就是赵承廉。而且多事之秋,他不做官也好,免得日后被牵连进这些事来。再者……”   周承礼没有再说下去了。再者倘若有一日他想不顾赵长宁的反抗得到她,那么赵家,就决不能有能与他做对的势力。仿佛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邪念和暴戾,十四岁的时候长宁就见识过他邪念的这一面,竟吓得她忘记了那件事,忘了也好,他希望长宁永远不要想起来。   “随她去做吧,收不了场我回去替她收就是了。”周承礼淡淡说。   幕僚拱手应了退下。   ——   赵长宁揉了揉眉心,她已经见了都察院那个人一面,拿到了一份二叔的证词。   此人当初在大理寺的时候,赵长宁帮过他,让他免于牢狱之灾。此人很感激她,证词给她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了:“大人切莫牵扯深了,免得把自己也绕进去。里头内幕,想整您二叔的,可能不止一方势力……”   赵长宁看了证词,凭他这些年判案的能力,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疑点和牵强处不少。单就说贪污修建皇陵的钱这一条,二叔再怎么蠢也不可能将自己的贪污的证据放在办公号房的公案上,让揭发他的下属随意翻到。而且贪污银两多达十万,这十万两银子,未入赵家的账,也没有找到赵承廉窝藏银子的地点,这么大一笔银子总有去向,不可能平白消失,证词里却丝毫没有提及。   也就是说,真的有人陷害二叔。   长宁靠着东坡椅沉思了一会儿,决定她得见二叔一面,很多事情只有他亲口告诉她,她才知道情况。到时候拿到二叔的供词,找到证据,才能替他翻案。   当她告诉陈蛮之后,陈蛮自然要阻止她:“大人,您这是何苦!虽然进都察院不难,但毕竟是违抗皇令,知道了您也会被责罚的……”   长宁叹气说:“二叔既然是被陷害,更不能不救了。既我是在这个位置,我若不救,家里也没有人能救他了。”   陈蛮想到那日大人受的委屈,就不愿意赵长宁去救此人。“那我替您去,您不能以身犯险。”   长宁虽觉得陈蛮忠诚,也笑着摇头,“你如何知道要问些什么,都察院大牢与大理寺相通,我用腰牌可进大门,但随后便需要都察院的牌子,我已经要得了一块,打扮成皂隶进去。你在外接应,找个与我身形相访的人装作我离开。晚上人少不好分辨,明晚就行动吧。”   “大人……”陈蛮仍然想劝,长宁摆手示意他不用说了。她既已经决定的事情,不会更改的。   这时候正房那边派人过来请,赵老太爷要找她说话。   长宁过去的时候,看到赵长淮正与赵老太爷下棋。赵长淮看到兄长过来,拱手喊长兄退去了出去。   赵老太爷让她坐下:“祖父叫你过来,是想跟你说那日的事,你也莫怪罪你二婶,她是心急了。”   长宁一手抓着棋盅里的子玩,一边道:“孙儿明白。”   其实一贯也是如此的,只是那天说话的人太多,她是实在忍不住了才出言训斥。否则她懒得管别人怎么说,做自己的事就好了。在外面被为难,回到家里还不被理解……那天她的确太累了。   赵老太爷轻轻叹气:“祖父老了,现在家里一切交给你管,祖父是放心的。你二叔这些年虽然……不说绝对是个清官,但贪污修建皇陵的银子这样的事,他一定不会做的。你一定要帮他,否则这一关,他必定过不去了!祖父知道这事难办,但你就看在祖父的面子上……”   “祖父此话见外。”长宁淡淡道,祖父这话,是当她真的冷血无情么。   赵老太爷眼眶微红:“唇亡齿寒!你二叔倘若倒了,你在官场必定也难以支撑。祖父也说句实在话,你七叔毕竟不是赵家人……”   长宁看着赵老太爷许久,不知道什么时候,祖父已经如此苍老了。那天他虽然出言袒护自己,但心里肯定是有疑虑的。他老了,总是会犯糊涂,总是会优柔寡断的。“孙儿知道,祖父放心……”棋子在她的指尖转了转,她轻轻说,“孙儿会把二叔救回来的。”   一把棋子被撒入棋盅中,长宁拱手告退。   她头也不回地出了正房,随从很快跟了上来。长宁看到祖父的影子投在窗纸上,一道拉长的剪影,久久未动。   要救二叔,长宁必定会做出牺牲,也许会将她也牵扯进去。祖父知道,他为官几十年,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长宁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她是嘲笑自己,毕竟还是孤单的。   她刚回头,就看到赵长淮站在不远处。   风吹起他的袍角,他看着她微笑说:“哥哥何必过得这么苦,哥哥生性柔软,若将管家权交给愚弟,想必哥哥也不会这么烦恼。”   赵长宁不太想理他,她从他身边经过只抛下无聊二字。   真是长兄的一贯作风。赵长淮笑着看着长宁远去,他倒是不担心什么,反正二叔这个事想翻案,简直是比登天还难的。   赵长宁……必然会做出损益自己的事来。他就等着看好了。   ——   次日长宁下了衙门后便向大牢而去。   此时天色渐晚,晚霞如锦缎一般铺在天际,染出飞檐斗拱的峦影,长长地斜投在路上。长宁本还在小憩,突然听到外面有动静,她挑起帘子,看到前面有人挡住了去路。   兵马司封路盘查,魏颐正坐在马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周围的景色。   长宁皱眉,让车夫赶紧停住。魏颐他一个京卫指挥使,怎么会这般拦在路上,而且还在她的必经之路上,还是别和他碰上吧。   “掉头,走胡同小路绕过去。”长宁低声嘱咐车夫,很快马儿就掉头了,潜入了旁边一条专门卖绸缎的胡同。这胡同里都是卖布的,绸缎庄子,麻布棉布,应有尽有。马车很快一溜烟跑过去,等看不到魏颐的身影了,长宁才松了口气。   马车一拐弯,就从绸布胡同拐了出去,进了另一条僻静的小胡同,也让夕阳染得金黄。   长宁又闭上了眼睛准备再歇会儿,马车却突然停下来了。   车夫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响起:“大人……军爷大人拦住咱们了。”   不等他再说,赵长宁已经听到了个熟悉的声音,声调懒洋洋的:“赵大人见在下就躲,实在是伤透了魏某的心。不得已只得在这里堵了。”   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赵长宁撩开了车帘,也没有出去,只坐在马车里说:“上次想必已经跟魏大人说得很明白了。魏大人何苦再来为难下官。”她看到魏颐后面是一字排开的护卫,心里暗想不好。   魏颐却微笑着说:“大人不必紧张,我不是奉公办事。只是听说大人的二叔出事了,魏某不巧在都察院有些门路。大人若是愿意,魏某必定倾力帮忙。”   赵长宁向后靠去,微微一笑说:“魏大人,我自小就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不知道魏大人何故如此好心?”   “自然没有。”魏颐继续笑,鞭子在手里握了握,“——不过是想赵大人嫁给魏某而已。”   赵长宁差点被他哽到,四周车夫、护卫的表情也有些扭曲。魏大人疯了,好男风,把人家少年大人堵在胡同里不放都算了,他竟然还想娶人家!   “魏大人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长宁嘴角微动。   “自然知道。”魏颐根本不在意周围人是什么目光,而是看着长宁,脸带笑容语气认真地说,“魏某诚心想娶大人,大人不必忧心,魏某必定善待大人,绝不纳妾,虽我原来有些风流的时候,但那毕竟是过去了。无论大人想要什么,魏某都会给你寻来。若长宁嫁与我,二叔的事就是自家的事,我自当尽力。”   赵长宁看着魏颐许久别过脸,嘴角抽动,魏颐太不按套路出牌了。大庭广众,他说娶个什么鬼啊!   “魏大人的心意赵某心领了,只是赵某如今还有要事要去做,魏大人可否改日商量?”长宁想打发他。眼看着太阳快要落山了,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   “哦?”魏颐却听到了其中的重点,眼睛微亮道,“长宁的意思是这事可以商量?”   “自然的,可以商量。”赵长宁点头,甚至还难得笑了笑。她只想赶紧把魏颐哄走。“只是赵某现在无空,魏大人您看……?”   魏颐却心中一柔,她的笑容染在夕阳中,宛如暖玉生辉,他第一次看到她对他笑,原以为她冷淡得不会理他呢。   “好,那我明日登门拜访。”魏颐笑道,“到时候必定带上媒人聘礼,礼决不会薄的。”   说罢招手让撤。   赵长宁本想终于是打发了他,明日他带媒人上门再推脱就是了……片刻后她反应过来。等等……媒人??   她刚才说的商量,只是商量而已啊。又没有说要嫁给他!赵长宁立刻出了马车:“魏大人,你留步,你要带什么媒人?”   马蹄声哒哒地响,魏颐根本听不到她在后面喊,很久就不见踪影了。赵长宁有点头疼……这个武蛮子究竟要干什么!   正事要紧,她再揉了揉眉心,吩咐车夫赶紧往大牢里去。   这个时候大牢的守卫是最松懈的,长宁用了腰牌很容易进去了。接应的陈蛮也安排了人另替她以‘赵大人’的身份进去。都察院都事在里面等她,替她提着盏油灯照路:“大人切记快些,这里看守严格,还有锦衣卫在巡查。”   “这次多谢你,你先出去吧,一会儿我自会出来,免得连累了你。”长宁低声说。   她此行太过冒险,很容易被人发现。   都事苦笑:“没有您替我翻案,我未必还能保住这条命,谈何感谢。您只有一刻钟,左转第三间便是了。”然后都事递给她一盏油灯,自己退出了门外。   长宁接过油灯,缓步往里面走。牢房阴暗潮湿,味道也难闻,若不是她提着油灯连人都看不清楚。到了第三间站定,只见炕床上坐着个身影,提灯一照,那人似乎被光晃住了,便拿手来遮。长宁才看到赵承廉潦倒落魄的样子,又瘦又脏,这个人……怎么会是二叔!   赵承廉从来与父亲一样,都是风流潇洒,清俊儒雅的。   “二叔……”长宁嘴角微动,“您现在如何了?”   赵承廉这才看清楚,提着油灯的狱卒不是别人,正是赵长宁!他一时激动得喉头发哽,许久说不出话来。经历几天漫长的恐怖折磨,再见到一个熟人的时候,自然是激动得不能自己了。   赵承廉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拳头,才忍下了激动,干燥的嘴唇张开:“你……怎么来了,这可是违抗圣旨!”   “别的话就不说了。”长宁知道时间来不及,直接切入正题,“家里都急着救您出去。不过您的证词我已经看过了,疑点不少,只是我却难找到证据。您可否有能自证清白的证据,现在就要告诉我。”   赵承廉听到这里,眼里露出一丝冰冷犀利的光:“我以前……虽不说是多正直的清官,却也知道凡事可为不可为,拿贪污皇陵饷银,嫁祸同窗官员来栽赃陷害我,当真是耻辱!那随从我素日待他不薄,没想竟如此容易投靠了别人。”   赵承廉也知道时间紧迫,叹了口气继续说:“我有谢楠贪污的证据,足以洗刷我的罪名。但都察院都是他们的人,连锦衣卫也想置我于死地……我自然不敢拿出来。”   “证据您放在哪儿了?”长宁问。   赵承廉道:“放在詹事府的抽屉中,我也是后来搜集到的,本想着人已经死了就不必上交了……”   赵长宁一顿,然后看着他说:“二叔,您詹事府、家中书房我已经派人搜查过了,什么东西都没有。”   赵承廉也回过神来,他们抓他的时候,自然已经把他的东西清理得一干二净了。赵承廉顿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长宁却沉思了片刻:“您告诉我证据是什么方面的,我再替您去查就是。谢楠与河工商人可有信件往来,藏银地点。还有您的随从,既然敢诬陷您,要么是受了钱,要么是家人被威胁。您告诉我他籍贯何处,我去找证据。”   果然还是他查案子的思路清晰,甚是聪明!   赵承廉细细说来。长宁多年读书已经练就了听过不忘的能力。大致记下来来,本想再详细问些证据的问题,却听到有动静响起。   “我得先走了。”长宁低声,左右一看,立刻后面的过道避去,躲在刑讯室里屏住呼吸。不过已经太晚了,火把的光亮很快亮起,大群的护卫涌进来,将周围照得无所遁形,看来是早就有所准备了。   随后进来的一个是陈昭,另一个是都察院的官员,将赵长宁所藏之处团团围住,她倒是没地方躲了。   长宁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她倒是还算镇定。   陈昭从下属手里拿过火把,凑近了照她的脸,冰冷地笑了笑:“这不是赵大人吗?怎么,想劫狱吗。”   赵长宁淡淡道:“陈大人此言差矣,我若想劫狱,二叔自然不会还在牢里。”   “身为大理寺的官员,知法犯法,想必赵大人比我更清楚究竟该如何处置吧。”陈昭好不容易抓到了赵长宁的错处,很想置他于死地,于是逼问道。“你潜入都察院,是不是想跟你二叔串通,你也是他的同党,好救他出狱的?”   陈昭早知道都察院有人吃里扒外,通了赵家的人,那个人没逮到,反倒是逮到了赵长宁。简直就是意外收获。   他手一挥,立刻就有锦衣卫冲上去压下赵长宁。她毕竟只是个女人,手骨捏在身后拧得生疼,立刻被压下来。旁边赵承廉也听到了动静,嘶哑地大喊:“陈昭,你有什么冲我来,别动长宁!”   陈昭啧了一声,他没管赵承廉说什么,倒是赵长宁的眼神冰冷至极,让他很不舒服。很快他决定不杀赵长宁,不如留她在这里,享受一下刑讯室的这些刑具好了。   陈昭走到她面前,意蕴悠长地笑道:“既然赵大人不肯说……那么赵大人身为大理寺丞,想必对这些刑具也是了如指掌的吧?赵大人说说,我若是施在你的身上,这该是什么滋味呢。若是赵大人向我求饶,我说不定还会放过你。”   赵长宁看着他那张与陈蛮相似的脸,冷笑道:“你不过是个陷害别人冷血无情的畜生罢了,休想我求你!难怪这些年落得众叛亲离,幼弟失散,连个下落都找不到的下场!”   陈昭皱眉,突然就变了脸色,然后一把拧住她的喉咙:“什么幼弟——是谁告诉你的?”   赵长宁不过就是想拿这个吊着陈昭,没想竟然真的抓住了陈昭的七寸,看来那个弟弟,对于陈昭来说是真的很重要。她自然不能说实话,因为她不知道陈蛮究竟是不是他弟弟。   她继续说:“蛮字——陈大人应该知道吧?”她只用一个模棱两可的名字来告诉陈昭。也许这个名字代表他所恨的庶弟,也或许代表的是他的亲弟弟。   陈昭一开始以为赵长宁是说谎吊他,但当赵长宁说出蛮字之后,他心里就已经确定了几分。弟弟的乳名就是蛮儿。这些年他从未停止过找寻弟弟,他最亲密的亲人就是母亲和胞弟,不是一个母亲肚子里出来的算什么兄弟。母亲因为弟弟的事,这些年精神也不太好,所以弟弟算是他唯一有感情寄托的亲人了。他心想着这些年弟弟在外面肯定流离失所受了很多苦,他得把弟弟找回来,好生地对弟弟。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陈昭继续冷冰冰地问,“说清楚!他在哪儿?”   赵长宁如何肯说,闭嘴不答。   陈昭平息了怒气,冷笑道:“既然赵大人什么都不肯招,那就别怪我动刑了。”   说罢叫人准备了盐水皮鞭子过来。他试了试软硬是否合适,沾了盐水撩起就往赵长宁身上抽!啪的一鞭子毫无缓冲,长宁疼得嘶了一声,立刻就觉得伤口火辣辣的,疼得出奇!她咬住牙忍了。但没等她缓口气,第二鞭、第三鞭紧接着就抽了下来。   她来这里本来就是冒险的,早就做好了承担后果的打算,打便打吧,该受的总是要受的。既然她答应了祖父要救二叔出去,自然知道会面对什么。   都察院岂是这么容易能闯的地方,所以她让都事先走了,早料到会被抓。但只要知道了二叔所说的证据,能把他救出来,被治罪也无妨。   赵承廉被关在牢里,大概也猜到长宁在挨打。这个侄儿一向是细皮嫩肉的……他气得浑身发抖,这些人欺人太甚!如果他不是身陷囹圄,他可以冲出去保护他,但他只能无力地抓着囚牢嘶喊,竟生生出了眼泪:“你们不要打他!我什么都招了,别打他!”   赵长宁本想说“陈大人若继续打,那这个人在哪里,我是永不会告诉你的”。但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远在皇宫,有个人快速地穿过了抄手游廊,在台阶前跪下道:“陛下,陈大人抓住了赵长宁,正在……严刑逼供!”   堂上的帝王,失手打翻了放在面前的朱墨。   他盯着面前那摊朱墨许久,晕染开的朱红色,沾湿了他的奏折。   “带金吾卫,去都察院。”朱明炽随即面色速冷地从龙椅上站起来,自己系上了斗篷。“都察院给我围住,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出入!”   “陛下!”那人道,“都察院大牢那样的地方您去不得,况且此事夜深……”   “滚。”朱明炽一声冷斥,沉着脸往外走。   ……   十多鞭子之后,陈昭停手了。他把鞭子扔给下属,再度走到了赵长宁面前,捏住她的下巴,看着伤痕累累的赵长宁柔声说:“赵大人,两件事你要交代清楚,第一,你潜入都察院是做什么的。第二,那个名叫蛮的人在哪儿?”   “第一,无可奉告……总之我没有劫狱,最多只是违抗皇令,自然有皇上来处置我,还轮不到你陈昭。”赵长宁声音断续地说,“至于第二条,恐怕要麻烦陈大人放我走之后,才能以实相告了。陈大人想必知道,我这个人意志坚定,寻常的法子恐怕是让我张不了口的,陈大人恐怕也会落得个残害朝廷官员的名声。”   她抬起头,血痕沾染衣襟,笑容却好看得有几分凌厉。   她早准备好了,让他打一顿,然后放她走。   陈昭冷哼了一声,他正想再试试赵长宁的嘴有多硬,突然外面有人慌张地跑进来,跪下禀报:“大人,皇上……皇上御驾亲临!”   皇上过来了!这怎么可能,大牢是什么地方,深更半夜的,他怎么会过来?   陈大人私自打朝廷命官,这毕竟是私刑。   众官员正疑惑,只待一声‘皇上驾到’,众官员纷纷跪下。陈昭自然也跪下了,长宁模糊听到他来了,倒是说不出什么感觉。   更加明亮的火把很快就涌了进来,大量金吾卫涌进来包围了牢房。披着灰鼠皮大氅,戴金冠的高大男人自分开的金吾卫走进来,英俊的左额上一道伤疤,正是朱明炽。此人一出,便是无形的压迫向人袭来。   在场诸人,不少是第一次面见到皇上圣颜,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都察院里。一眼不敢多看,吓得伏地发抖。   “皇上,微臣抓到赵长宁夜探都察院……”陈昭正欲辩解,却发现朱明炽根本就没有听他说。   朱明炽看着伤痕累累的赵长宁,便是她想杀自己的时候,他都没有动过她一根汗毛。如今不过就是夜闯都察院而已,闯都察院怎么了,只要她愿意,她想闯皇宫都随她!只要她想当,这个都察院都御史的位置他都能让她当。陈昭竟然敢打她,还把她打成这个样子!   他听了陈昭的话,走到他面前站住。   陈昭察觉到朱明炽不高兴,他这个人不高兴的时候,就喜欢以气势来压人。“皇上,微臣并未……”   话音未完,就被啪的一声巴掌打断了!他的手劲不是开玩笑的,打得陈昭口中顿时腥甜,脸疼得都木了,什么知觉都没有,只是眼前一阵地发晕。然后听到朱明炽冰冷地道:“你先给我滚出去,明日算账。”   众人都有些不解,皇上夜闯都察院大牢,还打了陈昭一个巴掌……难不成竟是为了赵长宁!   他何德何能,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怎么能得到皇上如此特殊的对待!   长宁感觉到自己被谁放下来,拢紧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味道她是熟悉极了的。   这个人把她抱起来,然后在她耳边问:“疼不疼?”   终于置身一个温热的怀中,长宁竟然莫名抓着这个人的衣袖。他竟然会有如此柔情的时候吗,长宁知道这个人是不会伤害他的,她往他的怀里蜷缩进去,大概是意识模糊了,她说:“疼……”   又疼又累,好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睡一觉啊。   “很快就不疼了乖,没有事的,朕在呢。”朱明炽看她如个孩子般,从来没有这么软弱过。他也仿佛被什么感染了,语气变得格外轻柔。将她搂得更紧,立刻大步朝外走去。先给她治伤要紧!……别的人事,再慢慢算账! 第77章   马车摇摇晃晃,蓬乱的亮光自车窗里照进来, 在眼皮上撩动。   长宁感觉到自己躺在一个人坚实的怀里, 她的手指微动, 摸到了这个人革带上玉镶金的玉牌,这是只有朱明炽才能用的。帝王身份尊贵, 用的东西别人都不能用。   “这是去哪里?”她轻声地问。   帝王将她的乱发理好, 望着瘫软在他怀里的长宁,声音更加低柔:“宫里, 给你治伤。”   “我不想去那里。”赵长宁却闭上了眼睛,喃喃着, “我不想去……”   “给你治伤要紧,宫里的御医更好些。”朱明炽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冷得冰凉, 便纳入了他的袖中取暖。   “可是我不想去。”她的手却从他的袖中抽出,抓住了他的衣袖扯紧,“你让我回去吧,有人在绸布胡同接应我。”   朱明炽又把她的手握住,片刻后道:“……倔强。”然后他微挑车帘,对外面说,“去西四胡同。”   西四胡同是赵府所在之地。   赵长宁听到是回家才放松了些,这个人的手一直轻抚她的背脊, 虽是天下至权至霸,罔顾她意志的人,但是现在的确他是在保护她。刚才竟然睡得比在家里还要安稳几分。这时候清醒一些了, 终于能说话了:“……我这次突入都察院大牢,多谢陛下解围。自知犯错,如何责罚任由陛下。”   朱明炽眉一挑道:“还知道你错了?大牢什么地方,只身一人就敢进去。罚当然要罚你,等你伤好了……看朕怎么收拾你!”   “但是二叔的案子,不得不跟陛下说清楚。”长宁说,“他的确是被人陷害的,此案疑窦丛丛,不如进入三司法审核,却也不能让都察院说了算。都察院都御史,可与宋宜诚是多年挚友。陛下心如明镜,自然是知道这些……”   朱明炽看着她,嘴角的笑容却带着一丝戏谑,“皇陵案他虽然没有参与,但以前的一桩桩,一件件恐怕也不少。你给他求情,究竟因为他是被冤枉的,还是因为他是你二叔?”   长宁低声道:“他毕竟是我二叔,这就是脱不开的干系,说不因为此肯定是在骗您。该如何秉公判决,我也没有意见,但如果断案有失公允,我自然要帮忙。陛下何苦让人如此算计您的功臣,岂不是寒了功臣的心思?”   但她说完之后,许久都没有听到朱明炽说话。   赵长宁觉得朱明炽不是不讲究章法的人。他不管宋宜诚陷害二叔,肯定有什么原因不为外人道。   他不说话,那便是不会跟她说的了。倒不如她私下派人去查那随从的老家,总是能发现端倪的。   前面已经到了赵府的偏门,赵长宁见马车停下来,本来想自己下去的,随后牵动得身上一阵阵地疼,站都站不稳,然后给身后的人抓住了。   “皇上,微臣要回府了。”赵长宁道。他的侧脸冷峻英挺。   “走下去试试?才挨了顿鞭子,你以为你是铁打的吗。”朱明炽将她打横抱起,“方才不是还疼得直喊,现在就受得住了?”   不是她受不受得住的问题,而是朱明炽总不能跟她一起回赵府吧?   但朱明炽已经抱着她跨下马车,随行的金吾卫副指挥已经上前去扣门了。赵长宁被他拢在斗篷里,屋檐下灯笼光的阴影投在他脸上。   “皇上……”赵长宁仍然不死心。   “不许说话,否则朕就抱你回宫去。”他知道赵长宁要说什么,淡淡说,“朕知道怎么圆过去。”   后门的门房隔着门懒洋洋地喊了声:“谁啊?”   “开门就是了。”那副指挥使道,“再叫你府上能说得上话的过来。”   门房在里头狐疑得很,也不是谁传个话他就能去叫主子的是不是。吱呀一声开了门,只探出个半白的脑袋来:“哪个壮士叫门?”   顿时就看到外头阵仗极大,侍卫林立不下百人,中心那抱着个人的男人看着便是非富即贵。门房还没看清楚是谁,就知道这路人是惹不起的。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名帖,态度也好了不少:“大人在外稍等,我去给主子传话!”   “去传话吧。”朱明炽语调沉沉,却是径直抱着赵长宁就进门了,“你们大少爷的院子在哪里?给我引个路。”朱明炽这却是第一次来赵家,踏进门自然陌生了。   门房才看清他手头抱着的……可不正是大少爷吗!   赶紧就领着朱明炽往里面走,然后让另一个小的童子去二少爷那里传话。老太爷年事已高,怎能吵他,家里最说得上话的就是二少爷了!   朱明炽抱着长宁走到了她的院子,知道了朱明炽的身份,丫头婆子们伏地跪了一片,头也不敢抬。   朱明炽却也没叫她们起,将赵长宁好生放在罗汉床上后,随口吩咐旁边的婆子:“去打盆水来。”   御医是早就派人去传过来的,掌院的郑太医,年事颇高白胡子一把了,大半夜的被值房太医从床上挖起来。听闻是皇上传诏,以为是急病。带着个徒弟火急火燎地穿衣裳出来,才知道是在宫外。宫外也罢了,拎着箱子被接到赵府,原是给一位少年大人治病的。   屋内的人都请了出去,独皇上站在旁边看着他。郑太医这也不觑,伺候了三朝皇帝了,当朝首辅的年龄都没有他大,虽然古怪离奇,但他听皇上的吩咐,给这位赵大人诊脉就是了。   观这位赵大人的面貌,大概也知道是被打伤的。诊脉也就多是个气血两亏。   但是当郑太医的手搭在赵长宁的手腕上时,他细品了许久的脉,随后,他的额头开始出汗,后背也开始流汗。   他行医至今已经超过五十年,什么样的脉没有诊过。什么人什么脉,他一摸就知道了。素日在宫里被称为神脉手,技艺超群,宫妃孕不足一月时,阖太医院都只有他能诊断出来……但是这个脉!他分明就不是……就不是……   隐瞒不报是欺君之罪,郑太医立刻就伏地了,并且看得出还微微发抖:“陛下……微臣,微臣不敢妄言。这榻上之大人,实乃是……”   朱明炽不能在宫外耽搁太久,等看她伤势不严重了就打算离开。闻言表情也没有波动,而是淡淡道:“朕知道,你只需告诉我,她这伤严不严重就是了。”   “伤是皮外伤,有些发热,不过没有大碍。只是这位……大人体寒宫虚,兼之有些胃的毛病,怕要好生调养。”   她病还真不少!   “去外面开药方,抓药送药一应由你操办。日后她的病由你专门诊断。”朱明炽吩咐道,“回去之后,一个字不许往外说,可明白?”   皇上究竟是什么意图,郑太医并不想知道,人生几许难得糊涂,他还想活到八十大寿的。郑太医立刻跪地应喏,然后出去开药了。   赵长淮那边本来就没睡,得到了消息有人夜访赵府,而且阵仗不小,已经往大少爷那里去了。他就好奇了,深更半夜的究竟是谁送赵长宁回来了?披了外衣叫上些护院跟着朝赵长宁那里去,顺便叫人通知各房。赵长宁这晚未归,祖父、父亲那边都牵挂着。   当他带着人到竹山居的时候,看到守在外面的竟然是金吾卫!心里已经是吃了一惊,待再走到门前,只看到有个人背手站在长兄的床前,门外金吾卫副指挥使通传:“皇上,赵长淮赵大人过来了。”   皇上,朱明炽!   赵长淮顿时就把朱明炽认出来了,心里一震,立刻后退两步半跪下:“陛下,微臣不知陛下光临……”   朱明炽抬起手让他不用说了,既然是赵长宁的弟弟来了,应该会好生照料她吧。今晚这一行,阵仗已经搞得够大了,不能再大下去了。他淡淡道:“朕无意路过,看到你哥哥受重伤带他回来,既然你来了便好生照料他吧。”   说完又看了赵长宁一眼,方才才见清醒了一些,如今却是面色发红,想必有些发烧,不大清醒。   她要是清醒的,看到阵仗这么大,恐怕又要不高兴了。   他招手让金吾卫随着离开,赵长淮跪地等他离开竹山居。本想将他送出门的,但朱明炽不让他送,只得回头照看赵长宁。   被皇帝路过看到,亲自送过来?赵长淮怎么听怎么觉得不靠谱,恐怕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他走近了看赵长宁,被打得可谓是遍体鳞伤,眉头紧拧,那样子格外的孱弱。赵长宁要想得到些真东西,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样回来他一点都不奇怪。   他回头问顾嬷嬷:“可派人去找大夫了?”   刚才那个阵仗顾嬷嬷都被吓到了,正领着丫头端水进来,闻言示意东厢房:“奴婢还没去请,不过方才那位带过来一个御医,正在里头开药单子。”   赵长淮本没有在意,太医院的御医多了去了,给大臣诊断也是常有的。还是准备去问问长兄这情况严不严重,便走到了东厢房。结果丫头挑帘子一看,他却看到里头开药单子的人面熟,再仔细一看,这不是太医院掌院御医……郑太医吗!   郑太医资历极高,又是千金难求的圣手,就是内阁大臣见了郑太医都要客客气气的。虽然只是太医院的,却也是三朝元老了,赵长淮就恭敬地拱手:“大人可是掌院御医……郑大人?”   郑太医听到有人喊,自然咦了声:“正是,你是何人?”赵长淮心里更惊讶。能请到郑太医出马的……当然只有皇上了,听说现在他年事已高,只管皇上和太后的,普通王公贵族都未必能请得动他。   赵长淮与郑太医交流长宁的病情,这时候未等到人的陈蛮回来了,看到赵长宁躺在床上,几步直走到赵长宁床前,手捏得青筋暴起。   他不过是跟大人分离了半天,怎么大人就成了这个样子!谁把他打成这样!   要让他知道了这个人,非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陈蛮半跪着许久,恨得牙都要咬碎了,被顾嬷嬷拉到一边去:“陈蛮你别急,都是皮外伤。”知道他对大少爷忠心耿耿,顾嬷嬷也是心疼难忍,“大少爷这还不是为了咱们府里,你去外面等着吧,我给大人换好药再叫你。”   “劳烦嬷嬷。”陈蛮声音嘶哑,知道自己的确帮不上忙,起身退去门外。顾嬷嬷看到他退出去,心里也是憋了口气的,就告诉香榧,“去各房各院通知一声,就说大少爷这里有急事商议。”   此时夜幕低垂,天边寒星点点,赵府却犹如沉寂了一般。陈蛮守在灯笼火下面,不一会儿看到先是窦氏扶着丫头都手匆匆过来,窦氏进房后一见长宁的样子便大哭出声,抱着儿子便不撒手。   然后是赵老太爷也连夜赶来,二房徐氏也带着丫头过来,竹山居便闹开了。窦氏已经知道事情是怎么个经过了,她还抱着儿子。哭得谁也劝不住,赵承义或是赵老太爷想上来查看长宁,她便如护崽一般紧紧抱着她,不要他们看:“……你们一个个的都不好好待她!凭什么要说她!凭什么让她去救!”   她好好的儿子,今早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就成了这个样子,奄奄一息的。窦氏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又气又悔,哭得如泪人一般。   她可怜的孩子,为什么要遭这个罪啊!   赵承义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劝窦氏:“……有话好好说,父亲在这里。长宁这究竟是……?”   陈蛮便在旁边冷冷地笑了:“诸位不是不惜让大人受损,也必要让他救出赵承廉的吗?原大人本来就在想办法,只是的确不能求到皇上那里,偏诸位心大,说大人是冷血无情之人!若不是诸位那番话,大人也不必去冒险了。都察院岂是好进的地方,大人进都察院探底,就算是能出来也要去半条命。现在这样,大人拿到了些证据,诸位也不用假慈悲了吧,别在这里污了大人的地!”   他这话说得尤狠,曾说过赵长宁的自然都变了脸色。赵老太爷更是止不住地手抖,他原是觉得赵长宁有些无情,又记挂着儿子,所以……不想此事竟然如此凶险,赵长宁竟然伤成这样!“是我的错,宁哥儿一向是最明事理的,他知道该怎么做,我们却要妄加揣测……”   “父亲,这样不能全怪您。”徐氏却在旁说,“原本他把事情说清楚,我们哪里会误会……”   这下便连赵承义也生了气,儿子一向至纯至孝,为了他二叔做到这个地步,当真是仁至义尽了。“当日长宁早说过此事棘手,求不得皇上,他在想办法……可是二嫂不信的!如今的关头,二嫂还要说风凉话不成!”   徐氏看到众人愤怒责备的目光盯着自己,自然一个字都不敢再吭声了。毕竟事情只能靠赵长宁去做。   待长宁喝了药,烧退了些醒过来。瞧着自己床前围了这么多人,当真苦笑。“……我无事,诸位都先回去歇息吧。”她一顿,“二叔那里也有了消息,我看他在大牢里虽然过得不好,倒也没受大刑……”   赵老太爷闻言更愧疚,长宁却招手,叫护卫进来把这满屋子的人都送出去。   唯有窦氏还伏在她的心口,抱着她一直哭。   长宁慢慢顺了母亲的头发,轻声道:“您也快回去睡吧,别哭了,明天起来眼睛该肿了。”   “娘就是见不得你受伤,你二叔毕竟是隔房的,早知道这么凶险,你何苦去为他做这些事!”窦氏一边哭一边说,“娘说句不好听的,他是隔房的长辈,以前对咱们也算不得好……”   长宁沉思了一下,告诉母亲:“娘,我告诉你一句‘唇亡齿寒’。赵家如今本就在风口浪尖上,二叔真的倒了,您以为我会落着什么好吗?到时候在朝堂上只会更加孤立无援,叫人算计罢了。”   窦氏泪眼朦胧地看着儿子,似乎没有发现,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儿子心里已经转了九曲十八弯。   把窦氏和父亲送出去后,长宁才让顾嬷嬷再进来,问她后续的事情。   “诊断完后,陛下不一会儿就走了,倒是那位御医才走片刻,还是二少爷亲自送出去的。”别人不知道其中的端倪,顾嬷嬷却是知道的,她轻声说,“这皇上倒是对您甚好。”   赵长宁当时发烧迷迷糊糊,但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大概认得出给自己把脉的是掌院御医郑太医,寻常人哪里请得动他半夜出山,也就是朱明炽,一句话便能叫来。   皇帝出宫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他是不能随便出宫的。结果却把她从都察院救出来,还送回到了赵家里,莫不成是亲自为着自己来的?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让赵长宁的心里有些复杂。她原来觉得朱明炽其实是很帝王模范,够冷漠无情,够权衡利弊。怎么想……长宁觉得朱明炽出宫来救她,不是他会做的事情。因为对他没有好处。   长宁正在沉思,顾嬷嬷却又告诉她:“……二少爷还在门外等着,说有事要跟您商量。奴婢说您今日累了,但二少爷却说事出紧急……”   “罢,我身上疼得睡不着,见就见他吧。”长宁颔首,“你沏壶热茶,端些点心进来。”小半天没吃东西,她倒是饿得厉害了。   顾嬷嬷就带着丫头沏了一壶长宁常喝的碧螺春,装了山药糕,切成小块、洒了糖霜的蜜酪,一叠薄如纸的牛肉脯,还有松子、榛子、芝麻加糖炒香做馅的梅花酥饼。六格的攒盒放满,顾嬷嬷仍然觉得不足:“吃点心总是不克化的,不如奴婢让小厨房给您做碗银丝面条吧?用熬得香浓的牛肉汤打底,加点香油、葱花便很好吃了。”   长宁摇头道不用,这时候开火麻烦。而且赵长淮也走进来了。   “长兄撑着病体见我,为难了。”赵长淮一拱手,然后就在赵长宁对面坐下了。虽然嘴上说的是为难,但他的神色自如,并没有半分为难的意思。   “二弟有话就说罢。”长宁让顾嬷嬷把蜡烛移过来,照得小几通亮。   赵长淮也没有耽搁,手扣住了茶杯道:“两日前我因户部的事进宫面圣,曾与皇上谈论二叔的事,打探皇上的口风,皇上却未曾理会我。料来圣意坚定,恐怕七叔不仅是因为贪墨而触犯了皇上。”赵长淮抬头看赵长宁,“今日长兄夜探都察院,却是皇上将你送回,都察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长兄可愿意道来?”   赵长淮是发现他当真摸不透赵长宁的底,他究竟在干什么,跟皇上有什么干系?他手头是不是还有东西是他不知道的?   赵长宁微微叹气,屏退了左右,问赵长淮:“这便是二弟想说的急事?”   赵长淮却笑了笑,此时他低垂下头,浓密的睫毛也垂下来。这弟弟倒还有几分年少的俊秀,生得倒是比她高大,心计什么的也更深。二叔出事他一直不算着急,等着她在外面忙,也不出力,他对赵家根本就是没有归属感的。现在来跟她说话不过是想探她的底罢了,长宁心里已经在猜赵长淮的想法了,毕竟她跟这位庶弟是一起长大的,还算了解他。   “长兄倒不必忌惮我,再怎么说我与你是亲兄弟,跟外人比毕竟血浓于水……”   这厮就睁着眼睛说瞎话吧,血浓于水?她受伤后赵长淮还没有陈蛮的反应大!   赵长宁也笑:“我倒是愿意你记得这几句话,日常我看二弟,却没看出什么血浓于水的情分来。二弟也不用猜了,都察院什么事也没有,我也不过偶遇皇上罢了。若二弟只是想问这些,不如择日再问吧。”   “我说有事,肯定是真的有。”赵长淮却淡淡道,“长兄若是真的想救二叔,我手里有些工部的卷宗,是从二叔那里搜来的。不过你也别问我怎么弄到手的,我的路子毕竟不是正经路子,一会儿我叫你给你送来,想来还是有些用处的。”   “如此多谢二弟。”赵长宁抬手让顾嬷嬷进来,让她送赵长淮出去。   赵长淮身在六部,有些路子她不奇怪。工部应该是从二叔那里搜走不少东西,拿来看看是否有与二叔所说的证词对上的,也好。   赵长淮看他脸色淡漠,玉色的脸似乎更瘦削了些。心道他这又是何必呢,如果换做是他,断不会为赵承廉做这些的。   只是赵长宁半点口风都不露,就让他心里更好奇了。赵长宁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何尝不是看不透赵长宁干什么。但他跟赵长宁从就不对头。他觉得赵长宁身为兄长,却处处不如他,所以处处都不服。   赵长淮拿定了探查的主意,拱手离开了。   他使了个心眼,在离开门外丫头的视线后,又从抄手游廊绕到了屋后。竹山居的护卫只守在外面。今夜又太乱了,丫头婆子都聚到了后院去,倒没有人看到他。借着夜色不明,赵长淮从茂密的竹林之间穿过,前头就是竹山居的正房,光自隔扇透出来,赵长宁还没有歇息。   赵长淮自认自己不是君子,赵长宁不告诉他,他只能自己来听了。   屋内传来隐隐的说话声。   “方才人太多,里面的药我都没来得及给您上。”这是赵长宁身边惯用的顾嬷嬷的声音,“索性是裹胸挡着些,里头没伤得太重……否则落下疤可怎么好。”   “疤怕什么,”这是长宁的声音,“又不是女子。”   两人却是根本没有说任何都察院的事情。   顾嬷嬷似乎苦笑:“幸好奴婢那里有些膏药,涂了绝不会留疤的。您再不把自己当女子,留在身上总归不好看。”   隐在阴影下的赵长淮,听到这里的时候已经眉头皱起。……这话听着太奇怪了,赵长宁本来就是个男的,哪里有从不把自己当女子的说法?   不过随即顾嬷嬷又接着说:“奴婢看二少爷……当真太冷血了!恐怕是手头早就有这些东西了,一直不给您,偏生等您伤得这么重了才跟您说。”   “他一直不喜欢我这个长兄,不害我就是万幸了。小时候不是还用砚台砸过我的手么,我也习惯了,以前对他那么好,也没见能修补关系。”赵长宁仍然淡淡的。   原来是在非议他呢,赵长淮嘴角微扯。他能拿出来就很不错了。说他冷血无情什么的,他倒是早就料到了。赵长宁是他长兄,从小就压了他一头,两人之间本来就是竞争关系,难不成他还要对他多好么?赵长宁再体弱,也不是需要自己谦让的吧?   “可您毕竟不是他的兄长!”顾嬷嬷似乎是哽了口气在心口,“……这么大的弟弟了,长得比您还高了半个头,力气也大上许多。谁对自家姐姐不是宠着护着的,咱们三少爷对出嫁的五娘子就很好,上次五娘子的娘家人欺负她,不是三少爷冲去打五姑爷的。偏您这个弟弟……还成日给您使绊子。”   “在他眼里,我不是他的姐姐,我是他的兄长。您可别说这样的话了。”   屋内一时没有了动静。   但是赵长淮却紧紧地捏住了墨竹的枝干,震惊地看着窗内的烛光。   等等……她们刚才说什么!   第78章   赵长淮回到自己的住处,丫头雪芝给他端上洗脚水, 发现二少爷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爷, 您怎么了?”雪芝狐疑道, “可是大少爷那边有什么不好……?”   赵长淮回神,接过擦手的热帕子道, “你先下去吧。”   他实在是太过震惊, 以至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样的好。从小算是跟自己一块长大的嫡长兄,竟然根本不是……这怎么可能呢!但是转念一想, 赵长淮想到了更多的端倪,这怎么就不可能呢!   首先是这件事发生的可行性, 窦氏当时已有三女,若第四仍为女, 很有可能铤而走险……加之那个时候自己的生母, 几乎是与窦氏同时有孕的。后来自己出生后母亲便亡故了,他就寄养在窦氏那里,而窦氏对他的态度……当真是非常微妙的,一方面她待自己不算差,但另一方面她又想害死自己。依窦氏的个性……平白无故的她为什么要去害一个庶出的孩子,除非是这个庶出的孩子会威胁到她。   因为她的儿子……根本就不是儿子!   想到了这点之后,赵长淮忍不住喃喃了一句:“简直就是疯了……”   窦氏这不是疯了是什么,要是被人发现她还能有活头吗?而他这个嫡长兄, 还当真就考取了功名,成了朝廷命官。   紧接着,赵长淮想到了别的事。他记得有一年夏天, 府里的男孩都约好了去乡下的山庄避暑,在荷花池子里洑水。赵长宁也跟着去了,大家都是男孩,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就往水里跳,偏偏他是怎么说都不脱,雪白的衫子系得严丝合缝。大半个夏天过去,他们都被晒成碳头,他却仍然白得跟鸽蛋一样,又滑又嫩。当真是极美的,又秀气,像是玉雕成的人儿。   力气也小,身子纤瘦,稍微有点病痛便犯娇气,怎么像是个男儿的样子!原来大家都以为那是他早产了一个多月,娘胎里没养足的缘故。现在赵长淮却从每个细节里幡然醒悟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分明是个娇滴滴的姐姐啊……   赵长淮心情复杂地坐在灯前,心里实在是太微妙了,原他这么多年都是在跟一个女孩相争,而且还是他的姐姐。岂不是太……太没人性了。而且赵长宁当真对他不差,总还是像对弟弟一样护着照顾着的。   姐姐……原来是姐姐。   他又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走了一会儿,终是悠悠地叹了口气。罢了,若是个男的他自然要争个高下,女孩……还是姐姐,这有什么争的,惯常忍让她一些就是了。   姐姐嘛,总是不一样的。他一直想要个姐姐的,可惜没有罢了。   朱明炽回宫后,却是大步走进了乾清宫,表情森然,其实更多的是漠然。   陈昭跪在森森的殿宇下,弦月如钩,光淡而朦胧,金龙雀替,屋檐上的骑凤仙人都成了一道朦胧的影子。皇家威仪万千,重重的瓦檐下,他显得如此渺小无力。他偏生的生起一股子的不甘,但他不敢表现出来,朱明炽这样的人,若你敢动,他就会将你千刀万剐。   他非常的警惕,纵然你从他的表面上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方才突闯都察院,可谓是非常难得一见的。   陈昭说:“古往今来虽然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臣不知错在何处,还请皇上明示。”   朱明炽在翻书,实际上他可能没看,他只是翻来翻去,然后扯着嘴皮说:“……既然不知何错,那便继续跪吧。”   陈昭抬头看,只看到朱明炽高大的身影,被团团的烛光埋没了。   而朱明炽很快就合上了书,进了殿内。陈昭是锦衣卫指挥使,不过陈昭野心甚重,也该收拾收拾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身为帝王,却是谁都不信的,没有人能让他相信。   但他也不会过度惩罚陈昭,陈昭是不知者无罪,过度责罚不能服众。   陈昭跪了一会儿,没人敢扶,但每个经过他身边的宫人,都不敢抬头,毕竟这位是指挥使大人,除了皇上以外谁还敢怠慢他。   一份邸报送到了他的案台上,送邸报来的人低声说:“……赵大人已经派人去寻那人的老家,约莫是找到线索了。”   “她还是能干的。”朱明炽嘴角微勾,“宋宜诚那边呢?”   “彻夜无眠,估计是想着您这番动作的意思,不敢睡呢。”回话的人声音更轻。   朱明炽揉了揉眉心,这下就有点头疼了,他并没有打压宋家的意思,相反他很想抬举宋家,但宋宜诚其实是个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的蠢货,他估计这一下后这老东西做事就要束手束脚了。   “小的还有件事不得不报”回话的人又说,“魏大人,当街拦下赵长宁,说是要……求娶。”   朱明炽一听先是笑,然后摇头:“……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又说,“明日下午把他给朕召进宫里来,就说是教裕王爷的骑射。”   ——   次日起来,长宁的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那郑太医果然圣手,两帖药下去竟然就浑身通透。   只是赵长宁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不对的正是赵长淮。   今日本来就是沐休,一大早赵长淮提着些补品来看她,也不看她,而是在她屋内转悠了几圈,盯着她墙上的名人字画看。   赵长宁终于是忍不住了,见赵长淮一直盯着那些画儿,她很真诚地建议:“二弟要是真的喜欢,选一张喜欢的带回去吧。”   赵长淮就扭头看她,赵长宁靠着一个藏蓝绸攒金枝枕,眉眼秀致如画,澄澈眼眸倒映秋日阳光,拿书的手指根根如葱,雪白得剔透。   赵长宁更奇怪了,看她干什么,这么多年没看够吗?   “二弟?”她再一叫,赵长淮才回过神,然后别过头说,“君子不夺人所好,不过是看看罢了。”   赵长宁笑了一声:“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在我屋里看到什么喜欢的都要搬回去。有次我有个特别喜欢的砚台,你非要要,我不给就拉着我的袖子直哭。把父亲引来训斥了我一顿。给了你后,你玩了几天就送给了三弟……”   赵长淮咳嗽了一声,表情不变:“是吗,不记得了。”以前他好像是挺爱闹赵长宁的,她一向包容自己。   顾嬷嬷引着丫头抬小炕桌进来,摆了早膳。因为赵长淮也在,也有他的一份。   “二弟不嫌弃的话,一起吃吧。”赵长宁邀请他。   她本来以为赵长淮就要走了,谁知道他施施然走到了她对面,坐了下来:“既然长兄邀请,那就是盛情难却了。”   她看起来很盛情的样子吗……赵长宁嘴角微动。   因为是赵长宁的胃口,自然就是甜的居多,什么桂花白糖猪油糕,栗子糕,银丝卷,就连一笼翡翠虾饺吃起来都是甜滋滋的。她倒是吃得高兴,冰糖燕窝喝了一盏,一碗甜粥,一块桂花白糖猪油糕。等到顾嬷嬷上药的时候,她好像有点嫌弃,但又自持威严,端过来便一饮而尽,苦得立刻皱起精致的眉头。   赵长淮在一旁看着,不觉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般娇气,以前他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怕赵长宁发现,他端碗喝粥给挡住了。   顾嬷嬷见大少爷苦得厉害,立刻端上了一碟姜香梅子。   赵长宁含在嘴里片刻,缓过了那阵苦劲儿,才问赵长淮:“……二弟今天来找我所为何事?”   赵长淮一则是想打探赵长宁究竟要干什么,二则……可能是好奇,是的,就是好奇。好像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他心里对赵长宁的感觉相当微妙。   她一直对自己加以照顾包容,自己偏偏给她添堵。她在想什么呢,她应该很无奈吧,这一大家子要由她个女孩扛着,她也愿意?被高大自己许多,本应该懂事的弟弟欺负。她又是什么心情呢?   赵长宁见赵长淮不说话也没打算继续问了,正要站起来,不过是久躺着站起有些头晕。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长宁的手:“长兄小心,起来做什么?”   “多谢,我不过拿两本书罢了。”   赵长淮听着却是一皱眉,“你要拿什么,我在旁边,吩咐一声不就是了吗?”   长宁觉得这个弟弟今天当真是古怪,他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吗?   赵长淮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给她拿下了书。   长宁翻着书,眼皮子微抬,就发现赵长淮也在旁边坐了下来,靠她还有些近,然后等下人上茶的时候,他又先看了看:“黄山毛峰。”   “你体质虚寒,应该喝普洱、乌龙茶才好,喝绿茶性寒。”   赵长宁虽然没说话,但心里已经按捺不住了,嘴角动了许久,把书放下了。“赵长淮,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   然后赵长宁发现他仍然盯着自己的脸看,好像自己的脸上平白长了朵花一样,连自己问他什么都没听到,目光很出神。得,就是疯了!   长宁摇头,那边香榧却挑帘进来了,给她屈身道:“大人,魏大人递了名帖说要见您。奴婢说您病着不能见外人,但是他说无妨。护卫们不敢拦,又不敢不拦……”   麻烦找上门来了,长宁揉了揉眉心。    第79章   “引他在花厅等着吧,我换身衣裳就就出去见他。”长宁起身道。   “这怎么行。”赵长淮却突然开口。   赵长宁、香榧, 连同顾嬷嬷都看向他, 赵长淮才咳嗽了一声:“长兄大病未愈, 实在不宜走动。不如去请魏大人过来说话。”   顾嬷嬷看赵长淮,又用眼神询问赵长宁。别说顾嬷嬷了, 长宁自己都觉得赵长淮奇怪, 她见谁关他什么事!莫名其妙,不知所谓。   “魏大人远来是客, 还是我去见他吧,我也没到走不了路的地步。”长宁换了衣裳, 带了两个小厮去花厅。赵长淮走在她身边,淡淡说, “你如何能单独与他见面, 不如我跟你一起去,在旁边也帮你看着点。”   长宁实在是不想理他,脚步加快了些。   于是当魏颐看到赵长宁进来之后,她背后还跟着个高大的俊挺男子,身高倒与他差不多。魏颐见他面生,而且气场很强,微笑问:“这位是?”   “我是她的二弟赵长淮。阁下便是京卫指挥使魏颐魏大人吧。”赵长淮上前一步,与魏颐见了礼。   魏颐自然笑了:“我倒听说过你, 提了减税案,在户部也是年轻官员里优秀的。”   赵长宁脸更黑,淡淡道:“长淮, 你先出去吧,我与魏大人单独谈谈。”   赵长淮本来不想出去的,但赵长宁一副你不出去我便不说话的样子,魏颐也坐了下来,含笑喝茶。他似乎的确不能留下来,他留下来干什么,难不成还怕赵长宁被人欺负了?   赵长淮也回过神了:“既然如此,魏大人慢聊。”他从花厅退出来,便看到门在自己身后合拢了,他本来是要走的,走了两步又想,他还是在外面听听比较好。哪家未出阁的姑娘会单独见外男的,虽然赵长宁很不高兴的样子,但自己何必与她一个女子计较,万一她真的被欺负了呢……赵长淮返了回去,站在门廊下的石榴树下。他就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等赵长淮出去后,屋内倒一时寂静。凉风自木棱格子的窗扇吹进来。   长宁知道魏颐看着自己,他的目光好像是有点热度的,落在她身上,分明的能感觉得到,不能忽视。   她坐了下来,喝了口茶说:“我知道魏大人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上次没跟魏大人说明白,我恐怕是不能答应魏大人的。我是闲云野鹤惯了的人,不会改变的。”   魏颐就走到她身侧坐下,他明明一个武将,说话的声音却放得如风一般的柔和:“长宁,你这样又能瞒多久?官场尔虞我诈,阴险狡诈的人不在少数,我也听说了你昨夜受伤之事。”只看她面色苍白,就知道伤势不轻,他声音一低,“若有我护着……你又怎么会受伤!”   魏颐此人虽然有些霸道,却是当真的真心,长宁握了握杯子,突然想起那夜是被那人抱回来的,那个人也是武将,那时候也非常的温柔。   魏颐继续说:“实不相瞒,我原来是有些混,在外头有些风流债。但我要娶妻却一定要娶个心爱之人。我娘已经被我逼急了,她说但凡我带的是个清白家世的女子回去,不管什么门第她都会同意的。你嫁给我不好么?我家里世袭荫职,我还是正三品指挥使,家财万贯。你想要什么都会有的。”魏颐又很有自信地挑眉,“说真的,京城里想嫁给我的世家女子当真不少。”   赵长宁听了也笑,她说:“……但我得辞官回家,再由你安排个身份嫁给你,从此洗手作羹汤吧?”   魏颐立刻说:“我怎么会让你做羹汤呢!”他会把她当成个宝贝供起来养的!搂在怀里含在嘴里。   “魏大人,我虽官职轻微与您不能比,但我也是朝廷命官。”长宁的语气严肃了一些:“我的事若让别人知道了,定不会轻易饶过我,即便您能帮我阻挡,但不免会有奸人会发现。况且我从小家教甚严,犯些小错都会被罚跪祠堂,这样的事,我是要死一百次的。”   魏颐笑容微滞,他家里虽然是他做主,但赵长宁不一样,她可是正经的清贵人家出身,门第甚高。   “但你跟我一起,也是很好的。”魏颐是认真地想劝她。赵长宁难不成还能娶女子,嫁给她多好啊,他什么都能给她。   赵长宁见到了这个地步,反正魏颐都说他能断袖了,只能跟他说实话:“魏大人,我这辈子就没想过再嫁了,家里的事需要我来做,不能不在这个位置,这个身份……我是心甘情愿地一直承担的!而我也不会去娶一个女子,平白祸害了人家。”   老实说这些年想嫁给她的妹子还少吗,长宁怎么会真的去娶人家呢。   魏颐却被她的神情动容了,他看着她许久,只觉得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想要。而且他被他说服了,长宁这个人,你不能打乱她的生活。许久后他笑了笑。   “但你仍然是喜欢男人的吧。”他一步步走近她,然后赵长宁就后退。“长宁,我跟你在一起,不好吗?”   他今日穿了件藏蓝色的右衽长袍,腰系革带,笑起来的时候看着你的时候,更是格外的英俊。   “我今儿媒人可都带过来了。”魏颐温声说,“我在时雍坊有个宅子,你与我在那里不好吗……我陪你下棋,陪你看文书,我又不会吃了你的!”   赵长宁心道信你有鬼,她又不是无知小儿随便他诳。跟他一起,魏颐不吃了她?他不把她生吞活剥就怪了。况且就算没有她说的那些,也还有个朱明炽,这个人对自己的态度,长宁还没有完全摸透。   正好这时候,门外传来一声响。   然后是丫头扑通跪下,告罪的声音:“二少爷恕罪,奴婢是无心的!”   赵长淮竟然一直在外面!   赵长宁心里一惊,也不知道这屋里的话他听去了几分。她径直走到门口打开隔扇,过道上打翻了热茶,碎瓷片和茶叶洒了一地。赵长淮站在丫头面前,袍角也湿了一些。正冷声训斥这个丫头:“……走路没看路吗?”   那小丫头不过十二三岁,容貌秀美,低声啜泣:“奴婢也……也不知道二少爷突然出来……”   赵长淮慢慢道:“你是哪房的丫头,还敢犟嘴了?”   长宁见不过是打翻了茶汤这种小事,怎的赵长淮计较起来了,这倒是奇怪了。她一向是温和待下人的,走过去让丫头起来:“罢了,不过是撞到二少爷罢了,你下去跟管你的嬷嬷说,这月不吝月例,下去吧。”   丫头不过是个二等的,平日连接近两位少爷的机会都没有,不仅撞到了二少爷,还有大少爷为她开脱。不由得抬起头,看到大少爷当真如传言一般秀美如仙人,一袭白衫,温文尔雅。不敢多看,立刻就低下头磕头:“奴婢谢过大少爷。”   “嗯。”长宁见她可怜,还伸手虚扶了她一把。   丫头浑身颤抖,飞快地退下了。   魏颐站在门口看着,赵长宁在她府上当真是很得小丫头的喜欢嘛。   赵长淮则对长宁说:“哥哥,你的探子正好回来了,在东院正言堂里等着呢,你不过去看看?”   赵长宁突然有种赵长淮在给她造台阶的感觉,就顺水推舟地说:“……正好,我是要去看看的。”魏颐又怎会不知道,又让她给躲开一次。   东院那边,赵承义正从外面回来。   他被小厮扶下马车,就看到自家影壁的柳树下,风流倜傥的乔伯山乔侯爷正在扇扇子。脚下堆着好几个箱子。   乔伯山这个时候正不爽呢,他脚下这些是魏颐这厮弄来的聘礼。这倒是搞笑了,媒人跟聘礼在外面晒太阳,他自己倒是一听说赵长宁单独见他,就兴冲冲地就进去了。   赵承义看到乔伯山后顿时有些惊讶,侯爷怎么朝他家来了!玉婵成亲的时候见过一次,倒也算是熟人了。他向乔伯山行礼:“侯爷难得拜访,怎的不通知下官一声?下官好备酒馔招待。”   “原是赵大人,我也是陪别人过来的。”乔伯山笑眯眯的。他这个人一向和气,对谁都是笑着的。   赵承义也看到了那些箱子,周围还有护卫押送,于是寒暄笑道:“侯爷这些箱子里应该是贵重之物吧?”   乔伯山点头,给赵承义介绍:“自然贵重了。这个箱子里装了半手臂高的玉佛,玉质通透,翠绿欲滴,是翡翠中的珍品。这个箱子里装的是一整套的金小屏,雕刻全是名家画作,足三十斤重的金子。在箱子里是两口白玉碗,通体无暇,是前朝的古物,现在可不好找这样大的和田玉了。”   赵承义听得咋舌,别的不说,光那个白玉碗就够稀罕的,能找到这么大成色如此好的羊脂白玉,简直就是稀释奇宝,竟然给做成了碗!不过做成碗也是价值连城的古物。他很礼节地感叹了一下:“侯爷不愧是世家,这些好东西我可见都没见过。”   乔伯山很奇怪:“这不是我的啊,这是你的。”   赵承义:“……”   “侯爷您说什么?”   乔伯山合上折扇一敲脑门,说:“这些是京卫指挥使魏大人送给您的见面礼,他与你家大公子一见如故,又想与你家的人……嗯,结个良缘。所以送这些东西给你。”他想要人家家里的公子,自然要讨好丈人,不过不能用聘礼之名来送而已。   赵承义觉得魏大人很奇怪,为什么要给他送东西?而且每一个都价值不菲,光靠他的月俸,一辈子都未必买得起一个。这么贵重的东西他怎么受得起!   正好这时候魏颐同赵长宁二人出来了。魏颐是没办法,皇上召他下午入宫去,他得赶紧去了,否则赶不上时辰。   看到赵承义,他笑了笑:“原是伯父回来了,正好我给您送些东西过来,您就笑纳了吧。本来还想跟你小酌两杯的,只能下次有空再来拜访了。”   赵承义受宠若惊:“魏大人这是什么话,这些东西下官怎么受得起!还请收回去才是。”   “伯父受得起,可千万别推辞了。”魏颐一笑,回头淡声吩咐护卫,“把车上的也搬下来。”   ……还有?!   赵承义看着箱子一个个地抬进来,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难道魏大人有什么事……要托付长宁?但是他魏颐也算是京城中手眼通天的人物了,怎么可能需要赵长宁的帮助。   东西搬完,魏颐又看了看长宁:“……那我下次再来拜访赵大人吧。”随后同乔伯山一起离开了。   看着魏颐走远后,赵承义很是迷茫,便问大儿子:“长宁,魏大人怎么送了如此多的东西过来,是不是……有什么要你办的?”赵长宁身为大理寺丞,平时也不是没有人找她办事的。   “他魏颐有什么不能做的。”赵长宁背手看着魏颐走远了,正午的阳光还是闷热,她晒了会儿便出汗了。   赵承义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我听侯爷说他想和我们家结个良缘。难道他看上你的哪个妹妹了?”   他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唯有一个便是长子赵长宁。还有就是家里的女儿,个个都长得人比花娇,方圆十条胡同都是出名的。   “你八妹虚岁十五,正好到了婚配了年纪了,你春姨娘也早求着我给她找个好人家。还有你十妹,虽然略小些,才虚岁十三,不过魏大人要是真的喜欢,也可以先把亲事定下来。”   毕竟这可是魏颐,京卫指挥使。如果能嫁给他,就是从天而降的金元宝砸中脑袋,以后便能一跃成为正三品的诰命夫人了。赵承义有点慎重,“要真是这样,我得回去跟你娘合计合计了。只是咱们的家世,你妹妹做人家的嫡妻恐怕配不上……”   赵长宁看着父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魏颐的性格,真要是看重哪个女子,早上门提亲,迫不及待定亲事了。“您别想了,他哪个妹妹都没有看上。东西我会退回去,您就别管了。”   说罢跟赵长淮一起往东院正言堂,只是走到荷池柳树下,长宁站定了。   赵长淮见她不走了,却什么也不说。   直到片刻后,长宁转过头,淡淡着看赵长淮:“二弟可是,知道了什么呢?”    第80章   其实长宁早就怀疑赵长淮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刚才茶盏碎裂的时机也太巧了。   赵长淮却平淡地说:“长兄所指何事,愚弟不明白。”   赵长宁又看了下他, 最后还是觉得自己多心了。以赵长淮的个性, 若是发现了她这么大的秘密如何还会隐瞒, 肯定逮着机会威胁她,将她整下去。既然他什么都没说, 那应该是真的没有发现吧。   “没什么, 走吧。”长宁还是回头,朝着正言堂的方向走过去。   赵长淮在她身后看着她, 阳光落在她单薄的肩上,暖融融的。他露出了似有若无的微笑, 然后跟了上去。   正言堂已经有回信的人在等了。赵长宁坐在首座,赵长淮在她的旁边坐下。长宁整理了衣袍问:“查到了?”   “都查到了, 程三的确是被宋家收买了, 给了四百两银子和五十亩良地。他还回去老家过,给了家中老娘五十两银子。程三应当是已经被宋家控制了,不过我们把他的老母亲和堂兄带来了。”   这倒是很有利的,既然有宋家指使人的证据,再加上二叔咬死了不认,想必翻案就不难了。不过长宁听了说:“他们知道那人在宋家手里,就算现在说实话,上堂见到程三必定会狡辩。到时候有宋宜诚护着, 恐怕也拿他没有办法。可带了他们家里的地契文书来?”   回信的顿时有些羞色:“愧大人所托,只想着带人回来,却忘了这个。”   “你再另外安排人去一次, 再找几个他们的邻里,佐证程三带了银子回去。”长宁边喝茶边吩咐。   回信的人应喏下去了。赵长淮发现长宁破案的思路的确很清楚,升官倒也不冤枉。   赵长宁又召了个幕僚进来,从他手里拿了个账本,一边说:“昨夜二弟送来的账本,我仔细看了。的确是有人动过手脚,修建皇陵陵寝所用的金丝楠木,足多记了一半的量,这些钱的流向却是不难查,想必木商是与那谢楠有勾结的,只是谢楠已经死无对证了。但是我猜,二弟明明就从二叔那里拿走了十多份案卷,却独独只给了我这一份,恐怕是有些证据吧?”   赵长淮听着就笑了,她竟然知道自己不止拿了这一份案卷。“哥哥何出此言?”   长宁只看着他:“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不希望我把人救出来。赵长淮,我不管你在耍什么花招,你我同是赵家的兄弟,绝不容许有二心。现就算你不想救他也得救。”   赵长淮却慢慢喝茶,长宁看着他不紧不慢的样子想打他。   没想他放下了茶杯,却是淡淡问:“倘若有天我身陷囹圄,长兄可会尽力救我?”   长宁没想到他竟然会问这个,有些错愕,但很快她就答道:“也许在你心里,觉得什么兄弟手足,家族兴亡都是不值一提的狗屁。但长兄今日明着跟你说,我以前从未对不起你过,以后也不会对不起你。你出事,就算你再怎么混账,我也会救你的。”   其实长宁是在心里,觉得母亲以前有些对不起这个弟弟,所以他做些错事,她也原谅了。   也并不是她一定要把家族荣誉放在肩上,而是二叔待她不薄,当初她差点出事,二叔何尝不是帮过她。这偌大的赵家,若没有人想去团结,人人都只顾着自己,还有什么家族可言。他不信不关心家族可以,但她是逼也要逼着他当这个家的一份子!   赵长淮却抬起了头说:“好,我给你。”   他答应得这么爽快,让原本以为要费一些功夫的长宁有些诧异。   赵长淮慢慢抬头说:“但是哥哥可要记得你今日说的话,倘若有天我也身陷囹圄,你要救我。”他的眼瞳其实是偏深棕色的,比常人还要深些,光影交错,与她的瞳色是一样的,长宁心道,当真是亲生的弟弟。   “你手里的证据,可足以给二叔翻案?”长宁问。   “加上你探子手里的那些,足矣了。”赵长淮收回视线,然后说,“将你的探子叫过来吧。”   长宁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赵长淮就说:“我有些事不确定,所以想问一问。”   探子很快就进来了,跪地行礼,赵长淮问他:“在你去程三老家调查的时候,可是有人在暗中阻挠你们?”   那人回道:“的确有,虽然是穿的便服,但小的仍然能认出是锦衣卫的人,身手与前面阻挠我们的人无异。”   “锦衣卫指挥使本就同宋家勾结,这倒是不奇怪。”长宁道。她一开始查的时候,锦衣卫就在阻挠了。   赵长淮看了她一眼:“哥哥当真不觉得奇怪?我听说昨夜,陈昭陈大人在乾清宫外跪了半宿,如何知道哥哥会派人出去,还加以阻挠的。所以必定是别人吩咐的,哥哥以为是谁?”   赵长宁被这么一点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品了片刻,顿时有些背脊生寒。   锦衣卫是什么地位,除了陈昭能指挥,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那人在场,他救了她,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有他一人能指挥锦衣卫。”赵长淮说,“所以哥哥要三思而后行。不放过二叔的,也许……是皇上!”   长宁沉默,但心里却是震惊,不过是被她压着看不出来而已。她知道朱明炽不想管这件事。但却不知道他想置赵承廉于死地!赵承廉可是背叛了太子来投靠他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对赵承廉?   长宁突然起身,一阵一阵的寒冷浸透了她,似乎方才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她朝外走去,随从随即跟上了她,赵长淮倒也没有跟她,又喝了一口茶,别说赵长宁了,其实他也不太明白。   前面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池塘,长宁突然就停住了。她站在池塘前,看着日头渐渐地落下,霞光铺满湖面。当初朱明炽如此信任她,她却将他送入鬼门关,宫变那日,她看到朱明炽几披着血光出现在晨曦里,一步步走向高位。她心里明白朱明炽是恨她的,也做好了会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场的准备。他这三个月来的所作所为,难不成没有惩罚她的意思。   她只怕二叔是被她牵连的……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当初做的事,她并不后悔,因为没有什么好后悔的,那个环境下她不得不去这么做罢了。现在也是一样的,人哪里有能自己决定做什么的时候。不过是被周围推着,不得不去这么做罢了。   秋风终究是带着几分凉意,很快桂花便开满了京城。   魏颐对赵长宁颇有些意思这个事并没有瞒很久,这厮就不是会瞒事情的个性,一开始魏老夫人听到风声的时候,以为魏颐喜欢的是赵家的哪个姑娘,喜滋滋地盘算着请哪个媒人,用什么嫁妆,把婚房布置再哪里,什么都弄好了才去问儿子看上的究竟是赵家的哪房姑娘。只要他喜欢,便是庶出她都认了,总还是正经的书香门第出身吧。   魏颐被自家老娘逼得没办法,干脆几天不回府躲清静。魏老夫人便从下人那里打听到,魏大人不是对赵家的哪个姑娘献殷勤,而是对……赵家的大公子格外的上心。也就是说,她儿子看上了个男的。魏老夫人当然不干了啊。儿子前些天还说了要娶嫡妻回来生儿子,眼下怎么看上个蛋都不会下的。魏颐任由老娘在家里哭闹,坚定地劝她:“娘,咱们家真的不会绝后的,您要信我。”   哇,这怎么信啊,魏老夫人拿出全身的力气都信不了啊。   “你在外面搞三捻四的,娘都不管你,你可不能喜欢这样的。你这是要叫为娘的不活了啊!娘要是死了,怎么去地下见祖宗,现家里你做主了,你就无法无天了啊!”魏老夫人仍然是哭。   魏颐有些烦,因为赵府已经被赵长宁下令了,不许他踏入。他虽然官职高,但又不能跟长宁对着干。眼下大概就剩个强抢的办法了,抢回来以后生了儿子,娘也就不会说什么了。但抢又如何是办法,头疼!   “娘,总会有孙子的,你要相信你儿子。”魏颐让丫头把魏老夫人扶回去休息,再让家里的婶婶嫂嫂的好生去陪她,缠着她打马吊,总之别来烦他就是了。   正当魏颐思索着下面该怎么办的时候,宫里传来了消息。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宫中要举办宫宴,邀请文武百官参加。   另外还有一道圣旨,北调魏颐为什么大同总兵兼骁骑营指挥使,节后上任。   魏老夫人自然破涕为笑。而魏颐想不想去都不要紧,皇命不可违。   不过魏颐却是想着,终于能把赵长宁堵着了,这几天她躲他躲得巧,简直是机关算尽啊!把赵大人堵在宫里好生作弄一番,想想他就激动。于是魏颐穿上自己的武官朝服,戴五梁冠,中秋宫宴那日大步入宫去了。   赵长宁为大理寺丞,自然也要赴宴,这次二叔和七叔都不在,长宁就跟赵长淮一起赴宴。从宫门沿着偏路进去,宴席设在御花园东北角的宫殿里,羊角琉璃灯笼高挂,觥筹交错。两人虽不是一个部的,落座的位置也不一样。   右寺大理寺丞向长宁敬酒,长宁与他好些,便端起酒杯也向他回敬。赵长淮在与别人说话的时候无意看到了,顿时眉一皱,她一个女孩怎么能喝酒呢!   赵长宁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上的酒杯就被人夺去了。   循手看去可不是自家二弟赵长淮吗,他微笑着举起杯:“哥哥不胜酒力,这杯我代她敬大人。”   赵长淮在官场着实是有些名气的,那人也认得他,笑着站起来回酒。那人还拍了拍长宁的肩:“赵大人可是有个好弟弟啊。”   长宁嘴角微动,接下来一轮敬酒都让他给挡了。赵长宁只是想说,她虽然酒量一般,但总比赵长淮好吧,这家伙一喝酒就容易发病。   等敬酒的人都散了,余下的也三三两两的去外面赏月了。赵长宁才坐下来,筷子一齐开始吃菜。宫宴奢侈,每桌坐四个人,考得咸香酥还流油的羊腿,整只加鸽蛋炖的鳖,每人一盏火腿咸燕窝,半只糟卤鹅,又正是出螃蟹的时候,每人再分得一只大母蟹,绑上腿也有半个盘子这么大。肉长宁不爱吃,喝了燕窝,她开始吃自己那只螃蟹。   一只只地卸腿,拆出肉放在盘里。打开螃蟹的盖儿,顿时便看到了金色流油的蟹黄。淋了两勺姜丝醋,便让人食指大动。   赵长宁正要吃,螃蟹却被人夺走了。“螃蟹性寒,你本就体虚,不能吃这个。”   赵长宁正要发动,她剥了半天的螃蟹啊!却见赵长淮自己将蟹黄两口吃了,夹起了那锅炖鳖里面的……一块山药,放在她嘴边:“吃这个好,养胃。”   养你个头,还我大螃蟹!赵长宁笑了:“赵长淮,你若是犯懒,跟我说一声就罢了,何苦找借口。”   螃蟹也被人吃了,她起身就要离席,却被赵长淮拉住手:“你要去哪里?”   赵长宁忍了忍道:“外面。”   “我头晕,不想出去。”赵长淮抓着姐姐的手,“你也不许出去。”   果然酒一喝多就开始犯病了,赵长宁倒是不想理他,但又挣不脱他,只能坐下来,漠然地看着他。赵长淮看到她坐下来,才将另一盘自己的螃蟹推到她面前。   长宁沉默:“……做什么?”   “还想吃,再剥。”赵长淮慢慢说。   长宁却不动,赵长淮又说:“剥了就让你出去。”又再把盘子推近了点,加了句,“你剥的螃蟹香。”   长宁嘴角微动,只能继续给他剥螃蟹。而赵长淮则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不知道为什么……长宁突然觉得赵长淮这个眼神……怎么就有点像赵长旭呢?当年她无意帮过赵长旭,他便如被自己驯服了一般,时常跟着自己身后转悠,看得长宁以为他要生出条尾巴来摇了。   她剥了一会儿,突然听到赵长淮开口说:“……可能是母亲早逝的缘故,我一直很想有个姐姐。好生照顾她,保护她,不让别人欺负她。”   长宁手一顿,将剥好的螃蟹放下。淡淡问:“我是你哥哥,所以你便欺负死我,是吧?”   赵长淮没有回答,却看着她帮自己把螃蟹都剥好了,整齐地放在螃蟹盖里,浇了姜丝醋。   欺负个女孩子,说出去都丢人。以前欺负她这么久,以后就勉为其难地保护她吧,赵长淮在心里说,毕竟她还给自己剥螃蟹呢,不坏的。她还过得这么苦,简直是四面楚歌,帮帮她也没什么。   “我不会欺负你的,我会保护你的。”赵长淮看着她,语气竟然有些认真,“你看,我比你高很多。”   是啊,这个弟弟是更高更壮,可以媲美武将了。而且城府也够深的。   “不给我添乱就谢谢了。”长宁终究是起身离席,在走出去的时候,看了长淮一眼。   慢慢走在挂满灯笼的路上,长宁还是觉得赵长淮应该是看出点什么了,正当是她想的时候,却看到前面的景致豁然开阔。是个凉亭连着阔地,挂着许多精致的纸扎灯笼,千姿百态应有尽有。官员们正在观赏,多是穿青袍的小官,这灯笼上写的是灯谜,这些年轻的官员一般是前两届的进士,希望能解出难的灯谜,在皇上面前长脸。   长宁再循着光看过去,果然是看到他坐在凉亭里,宫人、侍卫簇拥着,旁是乔伯山、魏颐等人,与他说话。   长宁前世的时候,总以为皇帝只有个明黄可以穿。实则大明的衮冕服,服制非常多,也不止明黄色,最常见的是玄色、深紫、藏蓝这几个。朱明炽用玄色最多。不过他高大健壮,无论如何穿都英武不凡就是了。   赵长宁先是给朱明炽请安,朱明炽淡淡地看她一眼,行动似乎是已经利落了,伤应该没有大碍了。便说灯谜会:“……还是礼部的主意,你是探花郎,去看看说得出几个来。”   魏颐有些按捺不住,跟朱明炽告退,便要跟上来,长宁干脆就在灯笼之间走,她不离开,魏颐大庭广众之下也只能跟着她转悠。   别的小官都是进士出身,未必认得穿武官袍的魏颐,却肯定认得探花郎赵长宁。起哄要她解灯谜。   长宁也不推辞,笑着应了,一边走,只看了一眼就缓缓说答案。“一入西川水势平,便是个酬字。”看到要猜诗句的,“旧,便是‘孤帆一片日边来’”,再有“刘备闻之则悲,项羽闻之则喜,便是个翠字。”   她说的别人未必不会,奇就奇在她是只看一眼就出答案的,身边聚了不少人。她每说一个,就有人拍巴掌叫好,还有个宫女跟着,她每说一个就在碗里放一枚铜钱。   她被众人簇拥着。繁灯如华,明亮得照着她的侧脸,就算笑着都仍然是有些冷淡的。一如当年她高中探花,他从二楼俯看她的情景。   那个探花郎,众星捧月,才华横溢,清秀妍丽如女子一般,偏生的淡漠。看得他心里就有了些许的异样。   朱明炽笑着淡了,他喝了一杯酒。   等赵长宁回来请安的时候,乔伯山就笑着说:“还是赵大人厉害,今儿可给陛下破财了!”   长宁还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刘胡就接着解释:“赵大人不知道,陛下方才说,答一个灯谜奖励三年的俸禄,您方才一口气答了三十多个,便要给您近万两呢。”   赵长宁听了也惊,一个灯谜三年俸禄,怎么早没人跟她说,知道就不说这么多了。这么多银子!也不怕惹得皇上不高兴。   她就半跪下:“微臣解谜助兴,未奢求钱财。微臣听说甘肃刚受过灾,倒不如全数用来赈济灾民。”   朱明炽看她跪下了,把着酒杯说:“朕即叫你去解灯谜,银子是给得起你的。起来。”   魏颐是跟着赵长宁过来的,见她要起,伸手虚扶了一把。赵长宁退到旁侧,魏颐就同她说话:“夜寒露重,晚上我送赵大人回去吧,上次之事还没有说完。”   “不必了魏大人,我有马车。”   “本大人乃京卫指挥使,亲自送你还不好?”魏颐挑眉。   “魏大人怕是忙人,我绝不敢耽误了您。”赵长宁旁边跟魏颐打太极。   朱明炽听了会儿,喝着酒倒也没说什么。喊了声起驾,便是圣驾华盖地走了。赵长宁看着他早早离席,正想着如何应付魏颐的好。只见到端着拂尘的刘胡折回来了,给她行了礼道:“赵大人,皇上说您上次递上来的折子有些地方……他想问问您。”   如此一来自然不用再管魏颐的难缠,只是前面又未必是个平静的地方……   长宁心想拿了他近万的银子,怕什么,就走到了前面去。   刘胡跟在他身后,心道这是个祖宗。方才布置了灯谜,答一个灯谜得三年的俸禄,但谁敢多答几个,就不怕惹皇上不高兴?偏这位祖宗过来,皇上叫他去看看‘能答上几个’,他一口气答了三十多个,皇上也不惊讶也不恼,近万两银子就这么送出去了。   早准备好给这祖宗送钱的吧?刘胡一边走一边猜,走到了乾清宫寝殿门口,他就站住了。   赵长宁一看就知道不是议事的书房,她也没说什么,宫人把门推开,低头不敢看穿着朝服的少年大人,他就进去了。   里头朱明炽却好生穿着方才的衮冕服,盘坐在罗汉榻上剥螃蟹吃。   宫里刚上的螃蟹,满满的两大盘,膏肉又肥又满。他放下螃蟹说:“……过来给朕剥蟹。”   又是剥螃蟹,他怎么就不叫个内侍帮他呢,这乾清宫里不加上侍卫,伺候他的可有八十多个。   赵长宁不敢说皇上,走过去也没行礼,给他剥螃蟹。这个时候朱明炽不会在意有没有行礼这种细节问题的。他擦干净手说:“都察院的时候朕就说过,等你病好了朕再来收拾你。”接着道:“……这两大盘子,不剥完不许睡。”   长宁一愣,然后问:“皇上,剥两盘您……吃得完?”   朱明炽看她一眼,淡淡说:“朕拿来做蟹黄油。”   好,是他赢了,她剥还不行吗。   朱明炽在旁边看着她剥蟹,突然说:“朕幼时不受宠,你可知道?”   自然知道,他生下来自小被送给别人养,抱回去的时候母妃又势弱,过得卑微寒酸。他偏厉害,蛰伏忍辱的,当时就连许配给他的人家也可以推拒他。这么多年也让他得以继承大统了。性子似乎跟原来一样的,对人事一贯阴沉冷漠,而且勤俭,不喜奢侈。   这么想想,好像有点什么丝逆袭的味道。   当然长宁不敢这么说他,她只是想想而已。只见朱明炽目光变得深远了,接着说:“宫里的螃蟹是一层层往下分的,分到延禧殿时的时候便是个小缺腿的,直接吃味道不美,伺候我的嬷嬷便用来做蟹黄油,我用来拌饭或是拌面条吃。”   他用的是‘我’,当皇帝压力很大的。朝廷上虎视眈眈,能威胁到他,不听从于他的人也不少,加上太后又那么傻白甜,估计皇帝跟她有点交流障碍。大概只能同她倾诉一下了。赵长宁便挺捧场的问:“倒没见到您身边有嬷嬷伺候。”   “朕九岁的时候她就病去了。”朱明炽合上折子,看她,“好了,你把螃蟹剥出来,朕去里面批会儿折子。”   说来说去就是给他剥螃蟹嘛,何必再讲个故事出来。长宁其实还想问二叔的事,自那日过后他仍然在都察院关着,不过是换了好些的牢房。只是想到朱明炽也在里面有参与,她就谨慎了许多。   赵长宁继续剥螃蟹。豆釉青花口白底的大碗,装了整整的一碗,两大盘子呢,她剥得快也要一个时辰才剥完。一手的螃蟹味儿,又不敢现在去洗手。长宁便往内殿走去,想问问他自己能不能退下了。   朱明炽刚登基,其实平时都非常的忙。疆土广阔,每天发生的事情不计其数,如果真的是励精图治的皇帝,那朝事是永远都忙不完的。这点赵长宁对朱明炽倒是正面评价,古往今来但凡勤奋的皇帝,国家总不会治理得太差。朱明炽他心里是有底的。   朱明炽处理政事有种天生的敏锐和直觉。他对于治国是很有追求的,心里仰慕先朝的‘文景之治’‘开元盛世’,就算没有千古美名,也求个四海升平,百姓不要流离失所,老有所依,壮有所用。因此他看奏折也格外的仔细谨慎,是不会轻易批注施行的。有次在长宁的奏折上细密地批注了许多,问她大理寺刑狱过严的问题。   大概是批折子太累,他倒是没在看了,而是靠着迎枕小憩,奏折还摊开的,他个高大的人,将榻挤得有些狭窄了。   长宁走近了,将落在地上的折子捡起来,叠好放在炕桌上。瞧他正好闭着眼睛睡觉,他的睫毛不长却非常的浓,高鼻,嘴唇的曲线也挺好看的。厚肩厚胸膛,手臂抵得她的两倍了。   长宁靠近了本是想叫他起来的,谁知道刚一凑近还没出声,朱明炽就睁开了眼睛。   她顿时就落入了他的眼睛里,她整个人的影子,像是落入了一片干净的深潭里,又有些陌生的、未醒的本能危险。   赵长宁也愣住了。   她立刻要后退逃开的,朱明炽却突然抓住她的手,一翻身便将她压在自己身下。   奏折彻底散落了一地。   第81章   赵长宁觉得朱明炽大抵也是有点闷骚的。自从上次拒绝过他之后,他倒并不怎么常召见她。   也许他有点生气吧, 朱明炽自小在别人的轻视下长大, 心里还是很敏感的。他生气也不会说出来, 自己一个人气。   所以朱明炽突然如此的时候,长宁怔住了。她并不是害怕, 倒奇怪自己不害怕。她很近距离地看到了朱明炽的脸, 大概这脸也算得上英俊吧。鼻梁高挺,浓眉墨黑。跟赵家的男人不是一挂的长相。   他的眼睛却是非常温柔的双眼皮, 不过是被浓眉一压,也显得气势逼人了。   那刀疤也奇怪,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 究竟是怎么造成的?   两个人竟然就这样久久未动。长宁隔得近, 看得久了,竟然觉得有些陌生而悸动。   朱明炽微眯眼睛,就这这个姿势问:“你的螃蟹剥完了?”他的嘴唇微动,低沉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他的声音低沉是带着震动的,好像连着她也震动了,长宁顿了片刻才应是。   朱明炽发现她在看自己,而且有点被自己给惊到了一样。他的嘴唇微微一弯,随后又闻到了长宁身上的酒味, 就问她:“喝酒了?”   这么多敬酒的官员,长宁仗着酒量尚可便喝了四五杯。她别过头说:“几杯罢了。”   官员应酬哪里有不喝酒的道理。   朱明炽见她一躲,就从她身上起来了。整理衣袖, 一边叫外头伺候的人进来收拾东西。   门打开了,进来几个内侍。赵大人在殿内时,他们是头也不敢抬的,跪在金砖地上捡奏折。轻手轻脚的收拾好了,再退出去。   长宁看着着他宽厚的背影,觉得帝王的确是捉摸不透的。整理好了之后,他又坐下来继续看折子,毛笔蘸了朱墨写字,长宁垂手站在他身边,宫门下钥的时辰已经快过了,但他不说话放行,殿内一时寂静。   许久后,朱明炽突然问:“可遇到什么麻烦了。”   麻烦?他指的是什么。除了二叔那事,也就只有魏颐的事情了:“微臣不知陛下是什么意思。”   “不知?”他淡淡哼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   长宁只能盯着自己落在金砖上的影子,不一会儿,外头才有人通传:“皇上,魏大人过来了。”   朱明炽嗯了声,随后殿门被推开,刘胡提着琉璃宫灯,引着穿朝服的魏颐走了进来。长宁见到他过来,立刻就低垂下了眼帘。她也立刻就明白了朱明炽所说的麻烦究竟指的是什么。   魏颐抬头就看到赵长宁站在朱明炽旁边,有点疑惑。撩袍下跪,“微臣魏颐叩见皇上。”   他是来向皇上询问此次调职一事的,不想长宁竟然这么晚了还在这里。   魏颐先没管这个,正事要紧,他低声说:“臣接到了调令,是明日就启程前往大同。便不得不前来问问陛下,时间是否仓促了些,可容臣再准备一月,家中的事情还没有安排妥当。”   朱明炽也没看他,而是淡淡地说:“西北边境自来不稳,朕戍守西北的时候倒尚能镇住他们几分,如今换了山西总兵,却使边境流民接连作乱,你早日去镇守,朕也放心一些。至于你家中的事,三言两语的交待了,用不着准备许多。”   言语之意是没有同意的。   魏颐正欲再言。却见皇上搁笔抬头,对旁边的长宁说:“朕有些饿了,替朕取些月饼来。”   中秋佳节,本来也是吃月饼的时候。旁边的小几上摆了些月饼瓜果,应该就是供他随时想吃便能取的。长宁听了他的吩咐,没说什么就去取了过来。她用筷子取了两个,一个是糯米皮做的月饼,加玫瑰卤调了红豆泥做的,半透明的莲花状。一道是咸蛋黄加羊肉蓉的,咸香酥脆。   赵长宁将那斗彩瓷碟放在他面前,他却还不吃,只是静静看着她。   长宁大概明白他要干什么了,既然是要给她解决麻烦的,肯定是要有解决麻烦的方法。她不动声色,执起了筷子从碟里夹出那月饼,亲自喂到朱明炽唇边。   他才旋即微笑,将月榜咬下一大口,突然又抓住赵长宁的手:“方才替朕剥螃蟹,可有些伤着了?”   长宁都没有注意到剥伤了,一看的确有些细微红痕,就说:“蟹钳锋利,是有些划伤了,不过也不要紧,为您做这些是应该的。”   她眼角余光都看见魏颐的脸色微变,抱拳的手渐渐泛起青白色。   魏颐是风月场上的常客,男女之间那点事情,不用多说,他便能嗅到其中的那股子味道。以往他是夺人所爱,肆意花丛的风流公子,如今可是好不容易想收心了,与她在一起,好生的过日子。   偏生的她往他心口插刀子,狠得不留情面。   他说她为什么不喜欢他,不跟他在一起,原来是有这么个大靠山啊。   这个靠山太大了,谁敢得罪?恐怕他这次远调,也是因为这件事。   魏颐的心还是泛冷,彻骨的一阵寒意。帝王的东西,怎能容他染指?   长宁知道魏颐心里会怎么想,那便是她故意要这么引导他这样想,她就是冷漠无情,爱攀高枝,以后魏颐自然就能去寻找自己心爱的女子。不用喜欢她,她不应该,也……不值得。所以她狠得下心来,做出一副温柔微笑的样子。   朱明炽看着她的笑容,握着她的手突然一紧。没有来的一股子怒。却从赵长宁袖中抽出了她的软巾,将她的手指头缠了起来,声音带着温柔:“朕不看着你,你便伤着自己。”   长宁自己也从未听过朱明炽这么温柔缱绻的声音,顿时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笑容就有些淡了。   以前她觉得,朱明炽做这些事情不过是在报复她的,如今敏感地觉得有一丝不对,又说不上来。见他包好,长宁的手就要往外抽,但却被他捏住不许抽走。   魏颐捏紧拳头,手抖得厉害。   他想着以前那些行为,都有些可笑了。帝王在她背后看着呢!他们的一举一动,哪里逃得过他的眼睛!   他一时什么也不说,也不看长宁了。   背脊直直地挺着,泰山崩于眼前也不会动的。   “明日便收拾东西去任上吧,也别耽搁了。”朱明炽道,“明白了就退下吧。”   “臣谢主隆恩。”魏颐这个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随后抬起头,整理衣裳缓缓地退了出去。   长宁看着他有些蹒跚的脚步消失在了台阶之下,他的背影同夜晚中的宫灯交织在一起,宛如被淹没了一样,她突然听到旁边的人问:“舍不得了?”   赵长宁摇头说:“他应该找个两情相悦的女子在一起。我不喜欢他,又怎么会舍不得呢。”她说这些话总是显得很绝情,“更何况您让他去大同,总有您的道理。瓦剌卷土重来,边疆不稳。而魏颐善于行军打仗,朝中鲜少有能比的。”   朱明炽就笑了笑:“原来朕在你眼里也不全是昏君。”   “皇上做任何事都有您的目的。虽然有些事情,我猜不出来目的。”赵长宁轻轻说,“便如我始终还是不明白,您为什么让锦衣卫阻挠我查二叔的案子,他是何处惹恼了您?或者惹恼您的并不是他……”   朱明炽就不说话了,笑容消失,嘴唇一抿。   长宁立刻就跪下了。   朱明炽听到这句话不会高兴,她当然知道。   朱明炽起来了,慢慢的,他走到了她的面前。   赵长宁道:“若是因为我,还请陛下宽恕二叔一命,贬微臣的官职。”她叩地行礼。   朱明炽看着她玉白的脸,单膝微沉一近,伸出了手,却是轻轻地放在她的肩上,指尖触到了她的脸。   “宫门已下钥,你今晚宿在偏殿吧。”   长宁的睫毛如鸦羽覆盖,绵密地遮盖着水润的眼眸,透过睫毛,烛光掉在她的眼睛里。   朱明炽收回了手,又加了句:“朕说话算话,不会强你所难。至于朕做什么事情……你也不要过问了。”   许久后,长宁才回过神,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叩首退下了,去了偏殿歇息。   朱明炽自己又批了会儿奏折,刘胡进来喊道:“……皇上。”   他想提醒朱明炽可以安寝了,但又不敢说。朱明炽一向是要批到三更的。朱明炽却放下了笔,突然说,“刘胡,你是在宫里伺候多年的人。你瞧这后宫、前朝,朕待谁好?”   刘胡后背一下子就冒冷汗了,这话怎么接啊,接错了当心脑袋搬家。   “这天下百姓都是您的子民,您待谁都是尽力的好。若有更好的,奴婢觉得您待太后娘娘自然是最好的,其次便是忠于您的臣子,陈大人、宋大人、周大人……赵大人。”然后声音更是放轻了,“至于后宫诸位嫔妃,您是一般无二的善待。”   朱明炽又问:“谁待朕好?”   刘胡的背更加佝偻:“您是天下至主,谁不敢不善待于您。”   朱明炽听了,叹息一笑:“是啊,不过是不敢罢了……”他突然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也许,应该就是高处不胜寒吧。   “就寝吧。”朱明炽起身朝偏殿去。   偏殿里灯已经吹了,刘胡本来端来了烛火的,朱明炽摆手没要,借着透进来的月光,绕过屏风走到了床前。屏风上挂着她的朝服,她已经睡下了。朱明炽看着她的侧脸一会儿。   干脆杀了多省事,救她护她,到头来她要杀他,疑他。   手放到她颈边,也只是探了下气息,绵长平缓,应该是睡着了的。   他伸手开始解衣,不过只是脱了外衣,就在她旁边躺下了。   其实长宁睡得很浅,朱明炽的动作再轻她也醒了,心想他怎么不睡自己的寝宫。   朱明炽虽然是闭着眼的,但他听到她呼吸变了,就知道她是醒了。“偏殿更静,朕在这里睡得多。不过是睡觉罢了,你也睡吧。”   长宁侧过头,看他果然一副正准备入睡的样子,眼睛都没有睁开的。   睡就睡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秋夜风冷,偏殿的被褥不够厚,跟他一起睡还暖和呢。   想到这里长宁就想通了,眼睛一闭准备入睡。夏天跟他一起睡嫌热,到了冬天当真还挺暖和的,长宁本来就喝了点酒,不觉就这么睡着了,被褥又太薄,她便本能地朝着温暖的地方钻。   朱明炽是还没有睡着的,她一直往他怀里缩,跟个小猫小狗一样,恨不得能蜷成一团窝在他身上,他是个火炉子,非常的暖和。这样的感觉倒是新鲜,朱明炽任她钻自己。本来没什么想法的,给她蹭得出了火气,渐渐硬挺了起来。不过他也不想这个时候做什么,只是抱着长宁亲了亲嘴角,语气很轻:“这个时候你倒是乖巧了。”   “你要权势,那么你的二叔,如何还能做这正三品的大员呢。”他似乎是,轻轻地着这么说了句。   一家之中,不可有两人为大员。她二叔不下去,她如何能够升迁。   赵长宁不是不明白,她是做不出这样的事的。所以,他顺手就替她做了。   若她能一直这么乖巧便好了,可惜醒了还是那张冷淡的面庞。   睡梦中的长宁,似乎是无意识地又往他怀里钻了些,搂住了他的脖子。   朱明炽无奈:“给你取暖,莫再钻了。”   他可是血气方刚的男子,应该夜夜都得弄得她下不来床才算完。宫里倒是有嫔妃,只是他没觉得有什么兴趣。倒每次搂着她兴趣很浓。罢了,君无戏言。   次日长宁起身,帝王已经不在身侧。   清晨熹微,有宫人端了铜盆热水进来,隔着屏风道:“大人,热水已经放在木架上了。”   长宁道一声知道了,拿起朝服穿在身上,正五品的补子为白鹇纹。   穿好朝服,长宁看了一眼他睡过的地方,枕头上留下了凌乱的折痕。手抓着朝服渐渐拧起,偏殿这么多,非要与她睡吗?   他后宫佳丽三千,自然有无数人与他为伴,就算是他以前不受世家小姐们的欢迎,如今他可是皇上,谁不想往他的那张龙床上爬。   容颜易老,但总有人是正在年轻的。三月春日枝头的花,谁都喜欢。   她对帝王的这种猜测实在是不应该,这是很危险的,至少对于她来说是很危险的。   赵长宁还是淡淡地收回了手。   回了赵家之后长宁叫人伺候笔墨,她亲自写奏折。白纸黑字,他就是想当做没看到都不行。最后拿出印章,将‘大理寺丞赵长宁’盖于尾部。   “程三的母亲宗族那些人一定要控制好,等到再审那日有大用。”长宁吩咐下人,又问,“七叔有没有回信?”   “七爷仍是没有回信的。”   长宁望着窗外盛开的秋菊,眉头微拧。   又有丫头进来通传:“大少爷,二少爷过来了。”   长宁这书房也不是要紧之地,赵长淮走了进来,自己掇了把太师椅坐下,见她写了奏折,他眉头一挑:“你要上奏折陈情?”   “二弟来为何事?”长宁也不答他的话。   赵长淮才问:“昨夜你留宿宫中?”   长宁看他,顿了顿:“这与二弟何干?”   与她一向关系不好,她跟自己自然不亲近。赵长淮看着她那奏折,再听她语气冷淡,没由来的一阵焦躁。因此也嘴唇一抿:“哥哥为何不愿意听我的,你不能跟二叔求情,我不是已经和你说过了?”   赵长宁自然是有把握的,倒是赵长淮她不想理会。他倒是奇怪了,她做什么事他有什么好管的?原来赵长宁想他帮忙的时候,这厮动都不动一下,现在装什么好人。   赵长淮见她要走,几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长宁冷冷地看他,赵长淮却一句一顿地说:“这封奏折你不能递上去。”   “赵长淮!”   赵长淮仍然不放,从她手里取下奏折,淡淡道:“你真的想求情,我替你呈。”   这倒是让长宁稍微惊讶了一下,开什么玩笑,一个自小就恨她恨的不得了的人,突然转了性一般,谁也会怀疑的。“你这又是……”   “我是你的亲弟弟不是吗?”赵长淮缓缓说,“你自小不是跟我说,应该兄友弟恭。”   赵长宁嘴角微抽,他现在知道他是她的亲弟弟的?   长宁转身就要走,却被赵长淮拉住,他的声音一低:“……以前的那些事,对不起。”   他又说:“但如今,我是真心想帮你的。”   他长着有力的胳膊,很想将面前这个纤瘦的人抱在怀里,以前实在是太欺负她了,现在想想都觉得混账。若早些时候知道,他自然不会那般的。姐姐啊,纤瘦的身体,背负家族之重,再给她添堵就是真的混账了。   长宁也恨自己不够心硬,或者她从来没想过跟赵长淮计较,她2叹了口气说:“你若想跟我亲近些,我也没有意见。只是我做事必然有我的道理,不会让自己去送死的。”   她又说:“……长淮,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第82章   长宁的眼神淡而坚决。   赵长淮看着她,不由得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手。   “如果你需要帮助, 可以……来找我。”他也看着窗外粲然的秋菊, 轻轻地说了句。   长宁旋即微不可闻地叹气, 道一声多谢。然后才走了出去。   次日大朝会下朝后,赵长宁想将那份奏折朱明炽, 于是告别了沈练等人去了乾清宫。   朱明炽还在接见别的大臣, 她就在外面同宋楚等人说了会儿话。   宋楚今年刚升上翰林院编修,跟在阁老身边整理文书, 还有另外几个翰林院的庶吉士跟他一起。大家都是同科的,所以很快就说到了一起去, 说起了各自的亲事。有人就跟赵长宁开玩笑说:“赵大人若再不成亲,这满京城的姑娘都要为你熬老了。”   “我家妹子年方十六, 比赵大人略小了两三岁, 不知道赵大人有没有兴趣……”   赵长宁笑着摇头,旁边另一个人戳他:“得了吧,就你那满脸麻子的样,瞧着你妹妹也长得不好看。长宁兄,你看我一表人才,便知道我妹妹肯定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那人就急了:“你没看过我妹妹,怎么知道她不好看!她刚满十五求亲的人就踏破了门槛……”   宋楚很头疼,跟赵长宁说:“别怪他们, 翰林院里抄书给憋疯了。”   赵长宁道:“没关系,我习惯了。”其实她到哪儿都有人想给她做媒,只要她一天不娶, 媒人们就一天不会死心。但是赵长宁有什么办法,她当然是想娶的,却怕祸害了人家姑娘。   “不过若论容貌,在下自觉是他们当中最貌若潘安的。”宋楚很认真地说。   长宁听了就低头笑。   赵长宁的容貌太过秀美,已经超出了清秀的范围,甚至……看得出几分勾人的艳丽来。宋楚见他笑不觉就恍神了,差点脱口而出一句‘长宁兄觉得我怎么样?’   但是赵长宁已经拍了拍他的肩:“……别推销你妹妹了,梁阁老出来了。”   梁阁老从里面出来,一行人就要走了,于是纷纷见礼告辞。   赵长宁才进去见朱明炽,将奏折呈递到了朱明炽的桌上。   朱明炽看她一眼,方才她在外面与同僚说话还笑语晏晏的,这会儿跪在下面,脸色果然是冷淡的。   不过他也不想想,在帝王面前赵长宁自然会严肃一点了,难不成要笑眯眯的没个正经?   朱明炽看了她的折子,她当真是断案出身的,这手案词写得比都察院那帮官员好多了,精彩纷呈,证据充足,倘若再不重判,那他就当真是昏君之流了。   赵长宁竟然这般的破釜沉舟,浪费自己的良苦用心。   “你私下查得如此清楚,朕也没什么好说的。”朱明炽抬头看了眼跪在下面的赵长宁,把着章子问她,“不过朕还有一句话。你当真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递给他的奏折事先要经过内阁初审,宋宜诚能看到,章首辅也能看到。章首辅肯定会递到他这里来,内阁中的众人都看到了,他如何能再放任宋宜诚诬陷赵承廉,必然是要下旨彻查的。   赵长宁知道是他想整赵承廉,居然还敢上谏!   她这是在逼帝王就范,胆子太大。   朱明炽是什么人,血腥手段夺取皇位,能与之算计的窦氏章首辅这一类的人,她一个小小的大理寺丞,敢以一己之力抗衡他。   应该是料定了他不会杀她吧,她这个人就是这样,知道什么就利用什么。   “多谢陛下提醒,微臣十分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长宁理了理原本就平整的衣裳,语气淡然,“一如陛下所见,还请陛下还我二叔一个公道,再次彻查。”她又俯身磕了头。   乌纱帽叩地,嵌玉帽沿扣住青丝满头,少年的大臣风姿出众,五官如工笔细细描出,精致无暇。   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微风拂起帷帐,入帷阳光将她笔直的身影,侧脸,高瘦的鼻梁拉出优雅的弧线。苍白微透的肌肤,平和的眼神,举手投足的风度和克制。她好像是欲蜕的蝴蝶,张出褶皱的翅膀渐渐的根骨丰满,有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美。   朱明炽很着迷这样的美,蝴蝶之美脆弱易折,你也掌握不住她。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希望自己是她的苦难,他希望自己是她的神祗,她所能依赖和信任的人。越想越不甘心,他能轻易地折断蝴蝶的翅膀,却不能让蝴蝶倾慕于他。   他心里隐隐有种暴戾的焦躁,贪婪的爱欲。在赵长宁看不到的时候,犹如野兽一般盯着她的脖颈。   赵长宁越是出色,他就越有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是根本控制不住她的,她会喜欢别的人。如果真的有一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也许他会真的忍不住做出……非常黑暗,近乎于变态的事情来。   但当赵长宁抬起头的时候,只看到朱明炽对殿外招了招手,刘胡进来跪下。   “赵承廉的案子,驳回彻查。”朱明炽将赵长宁的奏折扔给了刘胡,“派人快马加鞭送给副都御使。”   刘胡接了奏折,应喏去了。   “皇上圣明。”长宁立刻给他戴高帽子。   朱明炽笑了一声,声音低哑难辨:“但愿你……永远觉得朕圣明吧。”他说,“过来。”   赵长宁平静地抬起头,一步步走到他身边。等到了他身边正要问他有什么事,帝王突然拉下她抵着书案。   赵长宁没想到他突然就动作了,慌乱之中抓着他腰间的佩绶,迎面扑来一股猛烈进攻的气息。他的手控制着她的后颈迫使她也张开嘴,随后滚烫的舌进入她柔嫩的口腔,她的嘴根本合不上,一合上就要被他粗暴地咬开。就好像是野兽在啃咬她,有惊人的食欲,要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津液沿着嘴角流下,酥麻自相接处传遍全身。   他怎么了?   赵长宁在间隙间思考,但朱明炽很快察觉到了,他咬住了她的脖颈,这下尤其的狠,赵长宁有了痛觉,疼得细致的眉头皱了起来。   “以后在殿外,不许与同僚说话。”他轻声说,随后大手深入了她的衣襟。   长宁抱着俯在她胸前硕大的头,他的头发也很坚硬,随着他的吞噬,一股酥麻感浑身乱窜,长宁有些站不稳了。她断续地拒绝:“不要,有人在外面……”而且还是白天啊,随时会有人过来请安的。   但是朱明炽却不听她的:“没有朕的旨意,没有人会进来的。”   “但你说过……”说过如果她不愿意,他不会强迫她的。   朱明炽抬起头,低沉沙哑地说:“你不愿意吗?”他的手指在她的里面搅和,她又十分的敏感,紧得难以更进去了。赵长宁也觉得体内有一丝莫名的空虚,而且帝王还在她耳边加了一句:“朕的手指都动不了,你不愿意吗?”   一丝薄红弥漫上她的脸颊,赵长宁自然狠狠地瞪着他,只是在这时候的男人眼里,这眼神是非常勾人的。   他撩开了长宁的朝服。   长宁被他强迫着卷入情欲中,因为难以容纳他,发出断续的低吟。   声音如弦乐一般,忽高忽低,低的时候如乳猫低叫,听得人快要发疯了。朱明炽捂住了她的嘴。他哑声对赵长宁说:“……坐上来。”   长宁看了眼那把金灿灿的龙椅,她浑身都在发抖。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死,龙椅,还要不要命了?她不愿意。但朱明炽却不等她同意了,将她搂入自己怀里,他手臂有力地控制她的身体。最后越来越重,长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朱明炽好像失去了控制,长宁只能掐他的背来缓解。   到最后她脑海中一片空白,被迫哭了出来。并不是因为难受,而是太过刺激了。她甚至无意地喊了声:“朱明炽……”   帝王就舔她湿漉漉的脸颊,这无疑很刺激,他在她体内又涨大了。不够,还不够,他要把这个人完全地,揉进他的骨肉里。朱明炽又说:“……再叫朕的名字。”   等一切结束的时候,长宁的膝盖和腿酸软得不像自己的,有些摇摇欲坠。   她看着朱明炽的目光则难以言表,朱明炽一贯是个严肃冷硬的人,她不知道朱明炽刚才为何突然就……就像要吃了她一样。   是的,她只能把那种行为形容成‘吃’。   朱明炽的手轻轻地顺着她的头发,抱着长宁在怀,他这个时候的语气可以称得上柔和了:“方才失控了些,痛不痛?”   赵长宁轻轻地摇头,就是酸麻得像失去了知觉般,痛却是不痛的,只是真的吓到她了。   跟朱明炽做这种事,真的很可怕,每次都要被他逼崩溃一般。   这个男人看上去严肃克己,似乎对后妃并不怎么热衷,怎么放到了她身上就这么……这么极端呢。   疲软的身体静静地躺在他宽阔的怀里,长宁竟然生出了些此刻宁静的想法。她要做的事太多,想做的事太多。这样的放空,她其实并不是不喜欢的。她渐渐地清醒过来,侧过头的时候,下巴嘴唇到鼻梁,瘦削而优雅。眼底有微弱的盈光。   朱明炽静静地看着她,手指微动。   他许久没有说话。   而赵长宁的奏折,很快被刘胡派人送到了副都御使那里,副都御使跪着接了奏折,去找宋宜诚商量该怎么办。   宋宅的偏堂里,宋宜诚看了奏折后合上,脸色淡淡的:“这赵长宁倒是个人物。”   宋宜诚白面皮,细长眼睛,长美髯,年近半百。这些老狐狸,说话探不出喜怒。   副都御使给他斟茶:“那您看此事皇上发话,想必是不会放任咱们……”   “你我心里都是心知肚明的。”宋宜诚把奏折放在一边,“本来就是栽赃嫁祸,既然他有这么个厉害的侄子,这事只能不再追究了。但是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副都御使疑惑道:“……如今还有什么办法?”   宋宜诚心道一声蠢货,难怪被周承礼压得死死的。他慢悠悠地说,“赵承廉不下去,就始终是周承礼的一大助力。你如今虽然是副都御使,但在都察院说话还没有周承礼管用。恐怕没两年你这个位置就要让给他来坐了,你可愿意?”   宋宜诚虽然看不穿皇上的用意,但他知道,其实皇上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却等这道奏折上去了才发话,分明就是不愿意理会。而且赵承廉不是什么错都没有的,皇陵这个事情是栽赃他,这个案子是没有指望了。但是原来一桩桩一件件的也不少,只要审问出来了,整他个外放贬官还是没有问题的。   副都御使听了连连应是,心想这老狐狸,事情都是他在操办。他自己倒是一身轻,以后秋后算账也算不到他头上。   副都御使暗中叫人搜集赵承廉以前受贿的证据,赵家的人去提了几次,都说是还没完全审清楚,不能放人。   徐氏又求到了赵长宁头上,长宁这次却淡淡道:“这我没有办法。二婶只能等,都察院的人从二叔嘴里审不出来什么,必然会放人的。”   赵长宁只怕他们严刑逼供,虽然这是不合法制的,但私下用刑也没有人知道。能帮二叔洗脱的冤情她已经洗脱了。就看二叔熬不熬得过去了。三司法之间本来就有点水火不容,大理寺把手插去都察院比登天还难。   再加上朱明炽只是让重审,而不是让直接放人。都察院接着重审的名义也能拖一两个月。   徐氏失望之极,然后也不再求他了。   审问过去了小半个月,都察院也没有把赵承廉放出来。丹桂开遍京城,举榜已放。   此时一艘回京的游船上,周承礼背手站在船头,看着两岸掠过的景色。   京城快要到了。   他手里拿着探子的密报,这是他匆匆返京的原因。   周承礼下船后上了马车,回他的私宅换了官服,沉着脸前往大理寺。   副都御使正叫了都察院的人在开会。守在门口的司务见到穿着官服的周承礼,一惊就要行礼,但跟在周承礼身后的下属抬手阻止了司务。然后周承礼就站在门外,静静地听着里面讲话。   副都御使在里面说话,说的就是赵承廉的案子,最近没什么进展,不一会儿就转到了用刑上:“……赵承廉要继续审,就是动极刑也要让他招!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赵承廉一直没有被削官,底下的人不敢动大刑。鞭子一类的东西对于赵承廉来说管个屁用。   正说到这里,只听一个声音淡淡响起:“我倒不知道,这都察院什么时候能直接对朝廷命官动刑了。”   隔扇被打开,身着四品官服,面容俊雅的周承礼着走了进来,顿时全场寂静了。   周承礼回来了!   在场谁不知道,副都御使就是要趁周承礼不在的时候整赵承廉,倘若周承礼在都察院,这大半个都察院都要听他周承礼的,哪里还有副都御使说话的地方,周承礼在都察院地位超然,就连高他一级的副都御使都不能比。   副都御使的脸色很快就变了。   周承礼原来想着赵承廉的事长宁若是处理得不好,他回来给她收拾个烂摊子也就是了。谁知道她胆子竟大,都察院大牢都敢闯!更让他生气的就是在都察院里赵长宁还受了伤。   他的地盘里竟然还出这种事!当真是他不在,这一个个的就忘了这里是谁说了算的。   周承礼又是一笑:“诸位怎么不说了?周某是最和善的人,绝不会计较的。”   周承礼在场,谁敢提给赵承廉动刑的事?均是面面相觑一脸冷汗。司务已经飞快地跑出去,端了茶奉上来。   周承礼缓缓地喝了口茶,道:“既然诸位不说,那就是我说了。此案证据不足,立刻放人!”   旁边听的副都御使自然不同意了:“周大人,你这恐怕是以权谋私吧?谁不知道赵承廉和你的关系!”   周承礼笑道:“李大人说得对,自然大家都知道我与赵承廉的关系,也知道李大人与我素日不和,不知道李大人扣押朝廷命官,还想施以极刑是什么意思?倒不如我把这事说到皇上那里,以权谋私的人是谁,恐怕就一目了然了。”   “你……你这是血口喷人!”副都御使如何抵得过周承礼的巧舌如簧,半天也说不出辩解的话来。   “看来李大人没什么想说的了。既然如此,”周承礼的茶杯放在了桌上,“就给我放人吧。”   长宁得到消息之后赶回了赵家。心想果然都察院还是七叔的地盘,有他在就好说话。七叔回来不到半个小时,都察院就放了人。   正房正在布置晚膳,家里的男眷都在正房。长宁进了正房后一眼就看到了二叔赵承廉,他明显瘦了很多,原来意气风发的二叔不见了,变得有些沉默。   然后她看到了周承礼,他本来在陪赵老太爷的,听到她回来后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长宁莫名地背脊一寒。   “长宁。”这时候赵承廉叫住了她,他站起来走到长宁面前,声音有些嘶哑:“长宁,这些天……为难你了。你的大恩二叔无以为报。以后你但凡有用得着二叔的地方,你尽管开口就是。”   “二叔客气。”长宁让他坐下,他刚从牢狱出来,底子大概还是虚的。   周承礼道:“二哥坐下吧,长宁救你是应该的,眼下还是该讨论你以后怎么办。”   长宁却听他语气还是有股冷意,寒意更甚。   赵承廉受了些折磨,人也不如原来有自信了,宛如被打磨了棱角一般。苦笑:“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只要我留在京内,便会狠咬不放,我心里明白。”   “的确如此。”周承礼说,“都察院我尚能控制,皇上的心思却是揣摩不透的。我倒是建议你主动外调,避开锋芒。我看了都察院的证据,你可不是没有污点的……虽然对你的仕途有些打击,但总比被削官的好。”   赵承廉点头道:“我在狱中想了许多,大概也只有这样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日后总有机会的。我不在京城里,说不定长宁还有晋升的机会。我看皇上虽不中意我,却是赏识他的。”   周承礼听了就是一笑,拍了拍赵承廉的肩:“好不容易救了你出来,你歇歇吧。”他看向站在一边的长宁,语气就没这么好了,“你跟我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长宁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不想去。   但七叔已经率先走出去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第83章   屋内的灯光如豆点,周承礼已经静默了喝了许久的茶。   趁着这个空隙, 长宁将他不在的时候的所作所为都梳理了一遍, 觉得自己没做得有什么不对的, 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她看着那盏松油灯的灯点,冷寂的夜色里, 灯点的光并不亮。油灯是普通人家常用的, 光亮不如蜡烛,府里其实并不怎么用油灯。   但是周承礼这里用。也许是他的喜好吧。   “知不知道为什么把你叫过来。”七叔终于开口说话了。   长宁心想其实她大概是知道的, 只是不愿意与他详说罢了。   周承礼就笑了笑,似乎叹息一般:“你现在大了, 这赵家里你是头一个能说话的,自然也跟以前不一样了。许多话我说了, 你未必会听。”   “七叔您是我的长辈, 您的话我自然是听的。”长宁就说。   周承礼听了点头一笑:“是啊……长辈。”   油灯这时候烧到了灯节,满室盈盈的光突然就暗了。赵长宁放在小几上的手被他按住,只听他凑得很近说:“……你觉得,我想当这个长辈吗?”   赵长宁眉心微动,他瘦削的下巴映着微弱的光,笑容沉沉。她轻轻地问:“七叔不想当吗?”   片刻之后,烧过了灯节,灯光重新亮了起来。   周承礼就缓缓地松开了她:“当年我纵着你去科举, 甚至帮你,不过是想让你做你喜欢的事。但这事并不代表你可以随意处置自己,你将自己身处险境, 倘若不能脱困,又叫人发现了身份,你当怎么办?”   他的语气顿时严厉了起来,逼着长宁要她回答。   两人的目光对视,还是赵长宁败下阵来。半晌后她才说:“……侄儿知错,是我考虑不周。”她也不能同自己的老师叫板吧,当时的情况,她若不出手,恐怕赵承廉都未必能撑到七叔回来。但七叔说的也有道理,当时的确太冒险了,他生气也是应该的。   “知错就够了?”周承礼说,“今日起每日罚抄一篇《心经》,送来与我。”   长宁听了七叔的惩罚顿时心里苦笑,她如今都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了,做错了事还要被罚抄书。但七叔说了她又不得不听。只能站起来应是,保证每日会叫人给他送过来。随后长宁又问他:“七叔是什么时候知道二叔的事的?”赵承廉出事之后长宁就试图找周承礼,毕竟都察院没有比他说话更管用的了,但却遍寻不到。   周承礼这时候的神情很平淡,只说:“……京城的探子告诉我,我就回来了。”   赵长宁其实心有怀疑,从出事到现在一个多月了,七叔的探子如果要告诉他,是不是早就该说了,怎么会等到现在呢。她突然又想起二叔跟她说的话“你七叔……他毕竟不是赵家的人,他做事不会以赵家的利益为前提的,只有宗族血亲才是根本。”   长宁自然什么都没说,缓缓垂下眼睫,她又听到周承礼说:“……官场诸事七叔会为你看着,你自己切莫太冒进了。以后有什么事难办不要自己做,交给七叔来做就是了。若是你找不到我,便把话交给宋平,知道吗?”   宋平是七叔的幕僚,长宁见过几次,一个半百的老头,时常跟府里的护卫喝酒,看起来游手好闲的一点也不起眼。原来此人才是他的心腹。她应了是:“若七叔没什么事了,我就先退下吧。”   周承礼靠着迎枕,问她:“长宁,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我刚搬来京城的事?”   长宁思量了一下:“七叔大概是指的几岁?”   周承礼笑笑说:“我十五岁那年从山东来到京城的时候,性子冷酷暴戾,谁都不理会。”这个长宁自然知道,一个自幼养尊处优的少年,突然遭遇家族巨变失去了双亲,自然会性情大变。周承礼看她神色仍然如常,就问,“你那时候也有六岁了,当真不记得?”   十岁之前的事,这个是她想知道也没办法知道。长宁有些遗憾,“难道那个时候我就见过您?”   周承礼点头说:“我住在你旁边的小院里,墙本来是分隔的,不过有个小洞,你背着伺候你的嬷嬷天天钻过来找我。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就是个烦人的小娃娃,怎么会搭理你。倒是你锲而不舍的一直钻洞来找我,将你的点心给我吃,你的玩具给我玩。就算我如何不理你,你也从不放弃。”   长宁听得皱眉:“这事当真……?”   周承礼说:“我也好奇你究竟想做什么,那时候我虽然不理别人,总还是理你两分,否则你会哭鼻子的。终于有一天,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了……”他说到这里又停住了。   长宁还真挺想知道小长宁为何要锲而不舍地找他,就问,“那我找您做什么的?”   周承礼看了她一眼:“——你当时非常不喜欢读书,所以才一直讨好我,那天觉得讨好得差不多了,就拿着笔墨纸来找我,让我帮你写先生布置的功课。”长宁听了忍不住一笑,小时候还挺有趣的。   紧接着,周承礼又淡淡地抛出一句话:“你八岁那年,还说你长大了要嫁给我。”   长宁这下真是没忍住,咳了声:“七叔……”那时候小孩恐怕连男女之别都不知道吧。   “我记得当时我没答应你,你还不高兴。”周承礼继续说,“摔了我一套茶具,非要磨得我同意为止。我这个人的性子却是既然答应了,就要去做到的,虽然你只是童言。但你把我磨得没有办法,只能答应你了。”   赵长宁以前都不知道两人还有这段过往。难不成……就因为这个,七叔才对她有别意?   趁这个机会,长宁赶紧解释:“七叔,您也知道童言无忌……”   周承礼又笑了笑,俊朗儒雅的面容显得很温和,眼神清明而幽深,然后他说:“后来我有事回了山东,直到十三岁那年,你回到山东去探亲,我才再次遇到你。那时候你已经长成了个半大的少女,跟小时候比变了很多,而且……”周承礼又看了看长宁。   十三岁的长宁,像是一朵莲刚绽开了莲口,身段优雅,气质也完全不同了。   最关键的是,她好像不认识他了。   看到他的时候,只是经过介绍,冷淡地叫了他一声七叔。   “而且,你也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他的声音缓而悠长。   听到这里,长宁似乎想起了什么,心里划过一丝莫名的冰冷……和恐惧。   “再后来呢?”她不由自主地问道。   周承礼很久没有说话。一阵风过,外头传来树叶飘落的声音。他轻轻地说:“……就没有什么了,你不记得我了啊。”他回过神来,看到长宁正出神地看着他,他说:“总之只是告诉你,只要你开口求我帮忙,我绝不会置之不理的。”   长宁拱手,从他这里退下之后,周承礼让人把宋平找了过来。   宋平跪在他面前,陈述道:“常将军已经回信了,说当年荆门一战若不是有您帮助,他都未必能脱困,何来能够位居将军之位的说法。更何况当今天子念他以前拥护的是前太子,皇上对他颇为忌惮,倒不如随您和前太子一起拨乱反正,毕竟当初皇上的位置是怎么的得来的,大家都清楚……前太子的拥护者都没有忘了他的,武臣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文臣才是关键。尤其是内阁和翰林院,本来就拥护嫡长子继承制,若不是被新皇铁血镇压,必然是怎么都不服他管教的。”   正是因为如此,朱明炽才不会真的开罪宋宜诚,内阁心不齐。   倘若朱明熙真的死了就罢了,但是朱明熙没有死,始终是朱明炽的一块心病。   周承礼很明白朱明炽的软肋在哪里,这天下本来就是他帮他夺来的。不客气地说一句,若是没有他,朱明炽这天下未必能到手。   宋平轻声说:“大人,我原来劝过您,做臣子始终受制于人。您心怀韬略,大可取而代之,便是不坐那个位置,也可拥裕王爷登基,挟天子以令诸侯。但您以前却不屑与此,不知如今……”   “如今?”周承礼淡淡道,“如今倒是觉得权势甚是好东西。”   想冒天下之大不韪,想无人能够操控自己。就需要权势。   在高处受人朝拜,执掌别人的生死命运,大概是种格外让人迷恋的感觉吧。   “只是您如今控制得住太子殿下,他日若他登基……”宋平顿了顿没往下说,不过周承礼也知道他想说什么。朱明熙现在被他控制在手里,他怕日后朱明熙登基了便控制不住他。“倒不如……您直接……”   但周承礼听了摇头:“如今天下安定,王朝兴盛,虽有战乱但不乱国本。这种事情倒不用考虑。朱明熙为了能重回高处,必然得听我们的。他自己没有那个能力,甚至稍露出些风声就难逃一死,他明白得很。至于登基后,”周承礼淡淡说,“我也没说过要除去朱明炽,能杀他的人恐怕还没有出生。不过是换人做这个皇帝而已。而朱明熙右手已废,他想坐稳这个天下只能依靠于我。”   宋平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讶。   大人果然是干大事的人,思虑之周全非他能比。论行军作战,当今圣上恐怕论第一,论权术阴谋,他们大人绝对是再世诸葛。前太子虽有几分聪慧,但在这两人的映衬之下,如何能讨得好处。   “那大人打算如何做?”宋平又轻声问。   但是周承礼没有说话的打算。油灯又烧到了灯节,他道:“我自有打算,你退下吧。”   宋平应喏,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   十月渐近,京城接连下了几日的雨。又冷又潮,屋子里闷着也不舒服。   于是天稍微一放晴些,长宁被翰林院的几个旧识捉出去骑马喝酒了。以前她不爱去这些场合,大家便觉得他是高冷,三番四次地熟了之后,才知道他个性随和,不过是不太爱说话喜好安静罢了。   长宁本来是不爱骑马的,但盛情难却,只能前往。   倒是赵长淮知道了眉一挑,说:“如此我也许久没出去走动了,跟哥哥一起去吧。”很自然地跟她一起去了马厩,赵长宁总不能说我不太想带你去,当没看到他,从马厩里挑了匹性情温驯的白马,赵长淮挑了匹高大健壮的黑马,两人一黑一白地骑着往东郊去了。   沿着河堤石道,河面波光粼粼。骑着白马,一身青衫,面如冠玉的赵大人一出场,还是引得不少人来看的。   这才是赵长宁出行总喜欢坐马车的重要原因。   中国自古以来对男子的审美,多偏阴柔秀美,就是以面容白皙,美如女子为佳。像朱明炽、赵长淮一类英勇刚健的,就不如赵长宁这样阴柔的受欢迎。她自己也知道,走在路上姑娘回头看她红脸,在家里丫头伺候她也红脸。   幸好这个时候的姑娘们都很含蓄,即使是再喜欢她,最多就是远远看看,送点手帕鲜花什么的罢了。   自然还有大理寺丞,探花郎这些身份加成。   身具貌若潘安,才华横溢,性情冷淡,洁身自好。这简直就是一个好夫婿的上乘人选。媒婆给各家姑娘的册子里,赵长宁一般都是第一个。给她说亲的媒婆踏破了赵家的门槛。   只是年过二十还没娶亲之后,京城里关于她的传言就越来越多了。还有些怀疑她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的,搞得有些俊俏的年轻官员跟她在一起也不好意思,跟她多说两句话也脸红。   赵长宁是很无语的,她觉得自己语气神态都很正常,人家看到她就想歪她有什么办法。   自崇文门出,过了药王庙就是东郊,前面不远是天坛,每年春秋两季会举行祭祀。   秋高气爽,路边酒家种着柿子树,翰林院一行人已经在等她了。这批庶吉士有些现在已经在官场任职了,大家相互拱手恭维,气氛倒还算和睦。   无论赵长宁跟谁说话,赵长淮总是落后半步,不紧不慢地跟着。   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这厮就莫名其妙的……有点黏她,尤其是在赵长宁跟男性相处的时候,赵长淮总是跟着。   但是面对赵长宁的时候,他还是那副有些冷淡、漫不经心的样子。长宁也并不理会他。   宋楚带着他堂弟宋唐站在酒家边说话,自赵玉婵嫁入宋家之后两家成了亲家,来往甚多。宋唐看到长宁就迎了过来,笑着喊她:“长兄。”又喊了赵长淮二哥,殷勤地将两人往屋子里引去,“我这里可早就备下坐等你了,快进来!”   一行人进了雅间,宋楚还用衣袖擦干净了长宁板凳上的灰,才让她坐下来。长宁嘴角微动,其实她也明白,在宋家这一代里宋楚是比较出众的,而宋唐在宋家诸多子孙中并不起眼,宋楚肯带他玩,多半还是因为他娶了赵玉婵,成了赵长宁的妹夫的缘故。   玉婵有长宁这个哥哥在,其实能够嫁得更好。不过是窦氏和长宁都考虑到玉婵那个骄纵的性子,成了高门大户的宗妇反而不好,不如嫁个对她好的富贵安逸一生罢了,所以才选了宋唐。   宋楚生得俊俏潇洒,自有种魏晋名士的风雅。宋唐生得没有堂兄俊,却也不差,笑眯眯的:“大哥想吃些什么,叫店家去收拾了来。”   “酒就不要了,上茶吧。”赵长淮在她身边坐下来,先说,“菜式简单些就行了。”   赵长宁瞥他一眼,人家问她吃什么,他搭什么话呢?   “请大哥吃饭怎么能简单。”宋唐却把店家叫进来,让好生去拾掇一桌酒菜来。   这时候外头有人认出了赵长淮,叫他出去叙旧,是他在翰林院的旧友。他本来没动的,长宁却说:“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你,二弟不出去看看?”   赵长淮是不太想出去的,他现在有疑心病,自从知道赵长宁是姐姐后,总觉得周围人都好像对赵长宁……有那么点说不出的心思,当然要防着。谁知道他出去后这两兄弟会对她做什么。   但外面那人的确是旧友,本来想装没听到的,赵长宁提醒了也不得不出去。只能道:“那稍等我片刻,我很快就回来。”   他出去后不久,宋楚咳嗽一声,找个借口也出去了。   长宁把着杯子喝茶,从二楼看出去外头好一幅层林尽染,深红橘黄的美景。她回过头的时候,却看到宋唐脸色迟疑,她淡淡问:“妹夫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否则怎么会专门叫个人过来,把赵长淮给叫走了,宋楚也出去了。肯定是有什么话想单独对她说的。   宋唐苦笑:“看来还是瞒不过长兄,的确有个事不好开口。”   长宁心想就是这样,云淡风轻道:“有事便直说吧,你知道我也不是喜欢绕弯的人。”   宋唐才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是没有办法,长兄你大概也知道宋行玉此人。是我们支族的一个兄弟,家里是开丝绸庄子的,是个吃穿不愁的富贵哥儿,打小就是同我和四哥玩大的。前不久因喝醉了在醉香楼闹事,竟放纵手下打死了个人。若打死的是旁人就罢了,偏偏是府同知的亲侄儿,所以不得善了……听闻这个案子正是你审理的,我表叔才托付到我二人头上,央我俩来求个门路。若是大哥愿意略高抬贵手,他们家愿奉上……”他用手比了个‘三’字,“如果是别人,我是绝不会对大哥开这个口的,但是自家亲戚,却也没有办法。”   这个赵长宁还是相信的。   自从当上这个大理寺丞,想贿赂她的也不少了,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个宋行玉的案子的确分到了她手上,事情也简单,宋行玉醉酒后跟府同知的侄儿为了个姑娘争风吃醋,仗着自己人带得多,把人家给活活打死了。   这帮吃穿不愁的公子哥儿,还不就是个饱暖思淫欲,还为了女人打架呢。   长宁慢悠悠地喝着茶,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的样子。   宋唐此人非常圆滑,跟他们这些读书人不一样。随后就笑了:“自然,谢礼还不止这个。”说着道一声,“出来。”   只见雅间的隔扇被打开了,有两个娇俏的少女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前一个面如芙蓉娇嫩,年纪尚小就有国色天香之态。后一个次些,却也是清秀白皙,五官姣好。看上去年纪都不大,可能只有十五六岁,走路是柔情款款,杨柳扶风。屈身喊了长宁一声‘大人’。   长宁动作微顿,看向宋唐:“你这是何意?”   “听说大哥身边常年是个小厮伺候,所以宋行玉家里选出两个最漂亮的送给大哥做丫头,精通诗词歌赋,且还是清白之躯。”说罢给两个少女使眼色,“还不快给大人斟酒!”   宋唐言毕,两少女已经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地靠着她。看到俊俏秀美,气度不凡的少年大人。她们倒没有什么被送人的悲伤,来之前都是知道赵长宁的,若真能给大人做妾,却也是求之不得的。那个漂亮些的,脸红地端起了酒杯,轻声道:“大人喝酒?”   赵长宁嘴角微抽,她见过送她银子的、珠宝的、地契的。这还是第一次……遇到送姑娘的!她难道看起来很好色吗?   她轻轻地推开了少女的酒杯,淡淡问:“妹夫眼里,我可是沉迷女色之人?”   这话一出,她明显地看到宋唐神色迟疑了,然后他叫了两女起来,说:“你们先退下去。”   两位姑娘难掩失望之色,却也听话退下了。   赵长宁神色才微微缓和,正打算跟宋唐说点什么,又听他语气相当复杂地说:“早听闻……大哥好男风,却没见识过,以为不过是讹传而已。幸好今日是都准备了。”然后又对外头说,“把燕云山叫过来。”   赵长宁有点没反应过来,等等,宋唐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好男风?   顷刻隔扇再打开,却是两个护卫带着个极高的少年进来,那少年穿了件粗布直裰,长相俊秀雅致,鼻梁高挺,双眼似有锐利之气,却紧抿嘴唇。再仔细看,这少年眉宇间是极为漂亮的,这种漂亮是男性的漂亮,跟赵长宁仍然是不太一样。   “燕云山,那位便是赵大人。”宋唐在他身侧说,见少年不动,声音一低,“把你救出来的时候,你怎么说的?”   那叫燕云山的少年却是好生地捏了把手骨,然后才走到了赵长宁面前,只是他的骄傲也让他做不出什么事来,看着长宁,语气有些僵硬:“赵大人安好,我是燕云山。”然后走到了他身侧,忍了很久才说,“以后我随侍大人左右。”   赵长宁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说自己不沉迷女色,难不成宋唐就以为,她沉迷男色?   便假设自己是个男的,而且好男风。就这位燕云山的体格和脾气,究竟是她压少年还是少年压她呢?   “宋唐……”她淡淡地道,“你当真以为……”   她的话还没说完,门突然就被人撞开了。   赵长淮同陈蛮一起进来了。两人在外本想进来,却被宋唐带来的人拦住了。本来听着是要行贿,觉得不是什么大事,还没想硬闯的,直到赵长宁听到宋唐打算送个美少年给赵长宁,他才眉心一动,示意陈蛮闯进来。   开什么玩笑,送两个丫头就罢了,他还想送男宠!   宋唐也被吓了一跳,支开赵长淮不过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如今他带着人闯进来了,自然又是另一番说法。   “二哥这是怎么了。”宋唐立刻迎上去,笑道,“请坐请坐。”   “也别坐了,”赵长淮走过来,“家里还有些事没处理,走吧哥哥。”   长宁伸手示意赵长淮别说话,然后道:“宋唐,话我今天给你说明白,这事证据确凿,我可帮不了你。人或是钱,我也一个不会收。你回去告诉宋行玉的爹娘,倘若真是心疼儿子,便去打点那侄儿的爹妈。既然不怕花钱,钱就往刀刃上用吧,买通这二人要求轻判,倒还有些可能。自我这里是绝无可能的。”   长宁也是看在窦氏亲家的份上,给他们指了条明路。按照律法来说,他爹娘若是要求轻判,宋行玉可以降罪至流徙,毕竟宋行玉那会儿是喝了酒。   而长宁她本人是除非威胁到她自身之外,不会做违背原则的事。反正她出身世家,现在也不缺钱花。多三万两和少三万两,于她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说完起身就要走了,宋唐才回过神,连忙追上来:“多谢长兄指点,这……既然银子您不要,那燕云山您带走吧!他会些拳脚功夫,就算您看不上,也可以防身用啊……”   话音未落,长宁已经出了房门。   陈蛮以刀拦住了宋唐和燕云山,等长宁走远了,他才轻蔑地看了燕云山一眼,嘴角冷笑:“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伺候大人吗?”   燕云山脸阵青阵白。   宋唐则擦了擦虚汗,这大舅子果然难缠,总算是得了一句话,不算无功而返,否则他回去没办法交差。只希望别得罪了大舅哥,他也是被逼无奈的。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去探探玉婵的口风,给大舅哥送点东西赔罪才是。   至于燕云山和那两个丫头嘛,宋唐想了想,反正领是已经领出来了,干脆叫人过来,将他们三个连同卖身契一并送入赵府,究竟怎么处置,反正就是大舅哥的人了,随便他吧!   走远一些后,长宁骑在马上,悠闲地看着秋日。   陈蛮跟在大人身侧,低声问:“大人为何还不成亲呢?”   “怎么,你也觉得我有龙阳之好?”长宁淡笑问他。“我看你这次秋闱落榜,似乎不怎么伤心的样子,还有闲心打探我的事。”   当长宁说到龙阳之好的时候,赵长淮忍不住嘴角抽抽,然后把头别到一边,不忍再听了。   陈蛮默然不语,究竟为什么没有中举,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他骑着马向前了一些,说:“反正我觉得大人是最好的人,任何人都不能……污蔑或是伤害您。”   长宁知道他很忠心,她手搭在陈蛮的肩上说:“跟着大人就是了……以后你有了意中人,大人再给你做主娶进门就是了。”   陈蛮不说话了。   ——   勤政殿书房,朱明炽正在翻阅前朝的文书。   有个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进来了,拱手屈身行礼,道:“陛下……”   “嗯。”朱明炽抬头,“怎么了?”   “今日监大理寺官员,恐寺丞赵长宁有受贿之举。”   听到这里朱明炽停顿了一下。   他放下了文书,招人端茶进来,语气尽量的不惊不淡:“怎么说,她受贿了多少银两?”   “却也非银两。”此人尽忠职守地说,“有人送了赵大人两个美婢,皆是扬州瘦马出身。”   朱明炽听了就嗤笑:“送她扬州瘦马?还挺有想法的,谁送的?”   “太常寺少卿宋愈,其子宋行玉刚被关进大理寺大牢。”锦衣卫又说,“您看……”   朱明炽摆手,慢悠悠地说:“贪官——管不了。百姓人人都恨贪官,当他们成了官,又人人都贪。随他们去吧,只要别太过,我也不想管。否则正如□□时期,朝中官员杀得只剩一半,才没人敢贪。”   锦衣卫正要退下,想了想又补充:“对了……卑职记得好像不止送了两个美婢,还有个护卫,多半是以护卫的名义……送进府的男宠。”   于是锦衣卫分明的看到,方才还说笑着,似乎心情很好的帝王,突然间脸色就慢慢地冷下来。很久后说:“?明日把宋愈给我叫过来。”   好啊,都开始送男宠了!   赵长宁这官当得不错啊。   作者有话要说:  那什么,古代形容美男子啊,当真是很女性化。例如宝玉这一段: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如桃瓣,晴若秋波。……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宝玉的衣着用现代审美看的话也,也比较华丽: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   所以87版还原度挺好的,就是很粉嫩很娇艳 第84章   至于什么男宠的,赵长宁根本没当回事, 宋唐把人送她府上来了。但她又不要, 只是送又送不回去了, 宋家不肯再收。千说万说退了两个丫头,那个燕云山却非要留给她当护卫。赵长宁见他会些拳脚功夫, 叫陈蛮收他入了护卫队了事。   偏生话传到朱明炽耳朵里, 就并不是这样的。   锦衣卫来禀报的时候说:“……赵大人退回了两个婢女,留了那个护卫。”   朱明炽是正在喝汤的, 鲜笋煨鸽肚火腿汤,汤鲜味美。他很平静地把汤喝完了, 问:“怎么着,收用了?”   锦衣卫道:“这……赵府内的事, 卑职不知。”   “嗯。”朱明炽拿起托盘上的热帕擦手, 道,“把宋愈给我叫过来吧。”   于是养心殿今日传言,圣上对于宋愈私底下行贿之事震怒,呵斥他‘不知轻重’,宋愈吓得伏地不敢语,怕更惹圣怒。随后圣上又叫了都察院副都御使去,说如今朝堂上行贿受贿的风气愈演愈烈,官员要紧的是清正廉明, 今起要严查贪污受贿之事。   于是接连一个多月朝廷都在整治不正之风,至于宋行玉的案子,自然也是严查的。   秋风愈寒, 院内已是一片枯败,树叶凋萎。长宁都穿了件藏蓝薄袄,躺在书房的东坡椅上看书。   燕云山给他端茶进来。   长宁甚至都未抬头,就说:“放那儿吧。”   燕云山放下茶杯垂手站在一旁。   大人靠着椅子,细长的手指慢慢地敲着竹质的扶手,长睫微垂,看得认真。当然,自他成为护卫之后,就知道大人的确并不好男色。跟在大人身边的陈蛮便极为俊秀,还对大人中心耿耿,但大人也没有别的意思。   燕云山很确定,假使大人哪天对陈蛮说想尝尝男人是什么滋味的,陈蛮也肯定会答应。   这时候丫头挑开帘子,陈蛮进来了。   陈蛮不太喜欢燕云山,此人来历不明,而且对大人还不甚尊敬。所以看到也当做没看到。   “大人,该出发了。”陈蛮低声说。   今日有大朝会。   长宁嗯了声,顺手把书给了燕云山,陈蛮自然而然地拿好朝服,等他起身的时候给他穿上。   他绕过赵长宁的腰,给他系好系带,又平整了肩膀,衣袖,整理乌纱帽。   陈蛮比大人高了大半个头,而大人姿态平整,清秀如雪。一贯就是如此,长宁也习惯了,反正陈蛮伺候她很是周到。   此时已经深秋,路上行人都穿起棉袄秋衣,戴起毡帽。   长宁在千步廊外下了马车,除特许外,官员们不得在紫禁城内坐马车,文武官员列队从左右偏门步行过午门。各位大人们也穿着棉袄,虽说官袍有冬制的,但此时又还未到冬天,穿冬袄太早,于是只能在官袍下面套袄子。个个穿得无比臃肿,也就长宁这样的纤瘦,还能穿出几分玉树临风的感觉。   前夜刚下过雨,天冷秋凉,太极殿外砖地不能跪,皇上特许百官可站。朝会依旧是那些事,反正赵长宁这个级别的官员,也就是站着听讲而已,她多半都是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数对面汉白玉台阶上的龙。   等到了朝会结束,长宁因还有事禀报朱明炽,才往乾清宫去。   朱明炽正在见兵部侍郎肖左,听宫人禀报说赵长宁在外面等后,止住了肖左说话。对刘胡道:“……把她给朕带到里面来等。”   兵部侍郎肖左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位赵大人他也听说过。其实赵长宁还真的挺出名的,多亏了那些民间的戏本子,让他在官员间的知名度挺高。但是兵部侍郎不知道的是,这位传说中清廉正直,一心为民的赵寺正竟然是皇上的宠臣。   为何说是宠臣?听皇上的语气,自然知道是时常召见的。只是为何要叫进来等,他们说话岂不是不方便了?   刘胡出去传话,不过片刻长宁就进来了,先平整地行了礼,然后退到一边站等。   兵部侍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了过去,这位少年大人身材纤瘦,气质清然如竹,只是明显地有点走神……   “肖大人以为此事如何?”帝王的一句话才让他回过神来,肖左立刻拱手道,“……居庸关自古为京城喉舌,军事要塞,加固城墙自然要紧,从碣石自太行山,微臣以为都需要加固才是。”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就看到帝王的神情淡淡的,对他的回答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   肖左心里轰然一声,明白帝王是看出自己刚才走神了,所以才出言提醒他。这样一来他便紧张多了,帝王问话也答得磕磕巴巴。偏偏朱明炽又不是好糊弄的人,几番问答下来逼得他冷汗直冒。   朱明炽自然不高兴。他叫兵部侍郎来商量京城防卫,结果他倒好,去看赵长宁做什么!   等问完了他喝茶,叫肖左退下,这厮便是恨不得自己少生两条腿赶紧地退下去了。   赵长宁才上前一步行礼,呈递上折子,是大理寺重编吏法的折子。朱明炽只是随手翻了翻,眉头微微皱着。   长宁知道他其实文化水平并不高,也不知道文绉绉的律法,他会不会不耐烦细看。   朱明炽这个却是有原因的。   听说原来翰林院掌院学士带皇子们读书的时候,对还是太子的朱明熙最为照顾。当时朱明炽还小,他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老师讲过的东西他一遍就能背下来,他还以为人人都是如此的,但后来才发现自己的几个弟弟不是。他将这件事告诉给了当时的庄嫔,倒让庄嫔身边的安嬷嬷吓了一大跳,连忙告诉他:“殿下莫要在外人面前说!”然后把他屋里的书都悄悄藏了起来。   当时陈皇后势大,李贵妃也不是好惹的。她们生怕朱明炽这个庶出的皇子太出色,会活不下来。   后来朱明炽就开始走马喂鹰,无所事事,读书上面再也无所进益。只是通读了四书五经而已。   但他在处理政事上有种天性的敏锐,例如六部机构冗杂,他大刀阔斧地改革,成果显著。大概就是种能轻易地看到事物本质的能力。   朱明炽已经将她的折子合上了,道:“先交由翰林院看看,再由内阁商讨吧。”   “那微臣先告退……”长宁话说到一半,就看到帝王靠在椅背上,慢慢地道:“朕听说……”   但他说到这里就停顿了下来,眼眸径直看着赵长宁。   长宁一向觉得他的眼睛是很凌厉的,无论面部表情多么的平和,但他的眼神不会改变。大概就是在战场上的杀伐磨炼出来的锐利,被他所凝视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心里一紧,好像有无形的压力压在身上,肩膀都要沉几分。   帝王继续说:“宋愈之子身陷囹圄,为了打通关系送了你一个男宠,是吗?”   男宠?   长宁正想说这是无稽之谈,她哪里来的什么男宠。但转念一想,燕云山就是以男宠的名义送进府来的。   君王的语气很正常,类似于问她‘今天早饭吃了什么?’但长宁看不出他英俊面容上的喜怒,想起上次来禀报,就被他揪着坐在他身上……然后双腿发软,快被他逼疯了。   不管他是抱着怎么样的想法,长宁捏了把汗,决定要慎重地回答他。“陛下多虑了,如今朝中正在严惩贪官污吏,我如何会受贿。那人只是退不回去,又会些拳脚功夫,微臣只能将他收入护卫之中。”   朱明炽倒是似笑非笑的:“哦,护卫啊。朕以前还没问过你,你身边伺候的究竟有几个男子?”   怎么问到这上面来了……   长宁的声音轻了些:“大概三……四个。”   朱明炽见她的脸色仍然平静得很,心里的火气腾地冒出来……当真是到处招蜂引蝶!   以前留她在外面等,她倒好,跟翰林院那些年轻的庶吉士有说有笑,人家的眼珠子都要贴到她身上去了。他看不惯,把她叫到里面来等,结果兵部侍郎还偷偷看她,当真是在哪里都不得安生!尽管朱明炽心里知道,兵部侍郎大概只是出于好奇。   还三四个男子贴身伺候的?她当真把自己当成男的了吧,她那些护卫朱明炽不是没见过,一个个的都长得五官端正俊秀,高大健美,这是养的护卫还是男宠呢!平时给她做什么?穿衣喂饭吗。   “爱卿倒是挺会享受权势的。”朱明炽语气冷淡地说,“不知道爱卿这些护卫只是白天伺候,还是晚上也伺候呢?”   长宁柔和道:“陛下若觉得是晚上也伺候,那便伺候了,觉得没有就没有。若没有别的事……微臣先告退了。”   “你给朕站住!”朱明炽突然怒道。   她削瘦的背脊骨仿佛蝴蝶般,有种要振翅欲飞的美感。袍带垂落,更显得清瘦荏苒。   外头的人不知道为何帝王突然发怒了,只见宫门紧闭,知道是长宁大人在里面。个个垂眸看鞋,后背出汗,只恨自己不是聋子哑巴。   朱明炽大步下台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朕准你走了?”   大手如铁般箍着她的手腕,有些疼。长宁眉头微皱说:“陛下逼问微臣实在是没有意义。”   “微臣身边有男子伺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正如皇上有后宫三千,有锦衣卫神机营,与您来比的话,臣实在是不算什么。”她现在说话的语气都非常的温柔,“皇上以为呢?”   朱明炽心里蓦地有股难以言喻的感觉,突然冲击了他的心。   长宁见他锐利的眼神,罕见地柔和了下来。   帝王前半生受尽冷落,戎马上刀光剑影,取得帝位的过程也是血腥残忍。她大概所见他的柔和,雨夜里她没杀他,那夜他救了她。   相比他的锐利,这样的柔和更为可怕,赵长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那句话取得了他的欢心,她向后退了半步。然后她听到帝王低哑的声音:“赵长宁——你为何这样说?”   朱明炽按下她的手,另一手搭着她的腰控制住她,继续问:“你在意朕的后妃?”   长宁嘴唇微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没有这个意思。但被帝王的双眸逼视着,竟然有些说不出来了。   男人的嘴角微微地扬起,声音发哑:“回答朕。”   “我……”赵长宁语气微顿,用尽满身的力气,却连不是二字都说不出来。   看到她垂下的眼睫,朱明炽却是狂喜。   世间上最好的事情就是爱而所得,你爱的人也爱你,这是多么妙的。就算朱明炽知道赵长宁未必喜欢他,只要她仍然在意,仍然关切——便可以被当□□来对待了。对于赵长宁来说,也许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但对于他来说。   ——这个人何尝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许久后他微微笑了:“朕便这么可怕吗?你不说便罢了。”他的语气柔和了许久,也不跟她计较什么男宠的事了。放开了手,“朕对你也没什么要求,不要招蜂引蝶,不要背叛朕。别的你想要什么,朕自然会给你的。”   长宁看着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朱明炽已经走回了龙椅,又拿起了朱笔,然后告诉她:“你二叔的调令下来了,调任浙江绍兴知府。”他又慢慢地加了句,“日后京城朝野,你升官无碍。”   长宁听到这里突然抬头,朱明炽……是什么意思!   赵承廉调任出京城,自然家里再无正四品以上的官员在京,她若想升任大理寺少卿,也不是没有指望的。   这个她当然知道,但是这句话是从朱明炽嘴里说出来的!这么说……他一早就算计到此事了,还是根本就是他的算计!   赵长宁浑身僵硬,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   她从乾清宫出来,此时天朗云低,她慢慢走着。只见一簇仪仗从她前面经过,长宁再次跪地行礼,从仪仗里走出个品阶颇高的太监,开口问道:“咱们太后有话,下跪何人?”   “微臣大理寺丞赵长宁。”   撑着华盖的宫人两边散开,一位戴九龙四凤冠,身着太后服制、五官秀美柔和的妇人走了出来。正是朱明炽的生母庄太后。   她到乾清宫来看儿子,正好碰到了赵长宁。   另有一位貌美女子虚扶她的手,头戴戴鸾凤冠,真红大袖衣,绣金鸾凤。按着宫人指点,长宁道,“太后万安,静妃娘娘金安。”   庄太后一笑说:“我记得你,当年皇上被关在大理寺的时候,你帮哀家递过信。”这事说起来长宁还有些愧疚,太后对她异常亲和,大概是觉得她帮过自己儿子的缘故。但是庄太后的态度就更和善了:“可是有事要做,快去吧,别让哀家耽误了你的功夫。”   旁边那位静妃娘娘也随着太后微笑,对她的态度也甚是和善。   这时候乾清宫宫门打开,朱明炽被侍卫簇拥着出门,冷风吹得他袍带飞舞,片刻就走过来了:“……您怎么亲自来了?”   静妃屈身行礼:“太后担心陛下忙得误了吃饭的时辰,臣妾才陪着来看看。”   朱明炽就淡淡斥道:“天冷风大,太后这几日身子不好,你不劝劝她,怎么容得她胡闹?”   静妃看着朱明炽冷硬的侧脸,不由得就胆怯,声音更小了一些:“……臣妾知错。”   赵长宁见识了两位他的后妃了。宋家那位宋应莲刁钻跋扈,这位静妃却娴雅安静,淡淡美人面。果然是姿容各异。头先他是二皇子的时候,连个想嫁给他的女子都没有,现在当了帝王自然是香饽饽,三宫六院里人人都要讨好,趋之若鹜。   只是这静妃娘娘的神情哪里是对夫君的爱慕,分明就是遇到厉害的上级,话都不敢多说的样子。   朱明炽又侧过头,对赵长宁说:“你先退下吧。”语气甚是柔和。   赵长宁这才是真的退下了,她走远了回头看。朱明炽衮冕龙袍,静妃金凤鸾衣,倒是挺相称的。不过这位静妃娘娘估计不怎么喜欢他,估计是怕他都来不及。   当然有的时候,他的确是挺可怕的。   只是长宁觉得,她应该重新估计帝王对自己的态度了。   她不想去想,正如不想一生都被此所禁锢,逃避去想这个问题。逃避不一定有用,但却很舒服。   她轻轻地出了口气,迈步朝着宫门外走去,朝大理寺去。   下午天气甚好,由沈练主持开例会,大理寺卿董耘在一旁监听。沈练开例会比较简洁,半个时辰就散会,只是比较……无聊。董大人都听得犯了秋乏,长宁分明地看到他眼皮子总打架。   其实大多数人也没听,就看到董大人的下巴上的胡须,一点一点。很有趣,但无论怎么困,董大人的脑袋始终未曾倒在桌上过。这大概也是一门不可多得的本领了。   这时候外面走进来一个司务,匆匆几步走到沈练身边,给了他一封信,低声说:“大人,百里加急!”   沈练扫了眼场中走神的诸人,接过信打开一看,眉头顿时紧皱。竟然回身两步,将信放在了董耘面前。然后他看到董大人竟然睡着了……沈练嘴角微动,他开会有这么无聊吗。他低声喊道:“董大人……”   董大人偷睡的本领大概是非常娴熟的,被他一喊就清醒了,沈练示意他看信。董耘才神色自如慢腾腾地打开信。随后他的神色就变了,渐渐地也脸色不好看了。   场中诸人开始低声议论纷纷,两位大佬都面露严色,可见此事并不简单。但究竟是什么信函,为什么会百里加急送到大理寺来?   董耘伸手示意大家安静,接着说:“今日散会。”随后又接了句,“寺丞、寺正留下来。”   长宁与身边的徐恭对视一眼,徐恭随着别的品级不够的官员退下了。董耘将信在手指间翻来翻去,沉思了一会儿,才对留下的人说:“你们知不知道孟之州这个人?”   孟之州?   赵长宁听说过此人,乃是一名骁勇善战的大将,若说朱明炽有‘战神’之名,此人作战勇猛亦不亚于他,只是一直没有什么名声,原是戍守开平卫的指挥使。有次周承礼跟长宁说过此人厉害,长宁当时还挺好奇的,竟然能让七叔称赞他一句:“我倒是没听过他,似乎也没听说有过什么胜仗。”   周承礼就笑了笑,告诉她:“知不知道扁鹊答魏文王的故事?”   这个故事赵长宁自然知道。魏文王问扁鹊家中谁医术最高。扁鹊答是大哥最高,能在病未形成时就防治,二哥其次,能在小病未发展成大病时就及时治好,他的医术是最差的,必须在病重的时候才能医治,但是因此大家都觉得他厉害,所以他的名气最大。   周承礼说:“皇上派他守开平卫,他是做得滴水不漏,所以一直未有鞑靼敢作乱。说来可笑……竟然没怎么打过仗。”   朱明炽能派一个人戍守开平卫,必然有他的道理。   赵长宁当时没放在心上,直到今年夏天,倭寇再次作乱朝鲜李氏王朝。南方沿海加上朝鲜,一直饱受倭患侵扰,大明沿海还有浙江水师防护,朝鲜却一直是大明的贫弱附属国,一遇上倭患就没有办法,只能上书天朝求救。   以前先皇也未把朝鲜当回事,每每都是调派几万兵援助一下了事,倭寇打又打不死,朝鲜自己的水师又太弱了,年年卷土重来。今夏朝鲜使者再次来京。朱明炽终于不耐烦了,派孟之州增兵八万支援朝鲜。就此一役将倭寇打得片甲不留,倭寇本想趁乱逃跑,还被追上来的孟之州搞了个海上大屠杀。不过半月,倭寇递上求和信。   后来他再去驻守开平卫,依旧做他的指挥使,但在朝野已经有名了。   明显的,大家基本都知道他,议论一番之后问董大人:“董大人,究竟是怎么了?”   “孟之州在开平卫杀了人,杀的不是别人,正是永平府的监察御史刘春霖。”董耘脸色仍然凝重,“你们可知道刘春霖?”   若是孟之州可能还有人没怎么听说过,但这位刘春霖却是非常出名的,一说出来大家都知道。监察御史隶属都察院,执掌官员纠察,不过官职很小,只是正七品的文官。刘春霖出名是因为他以一己之力,搬倒了坐贪永平府十多年的知府,再加上他一贯清廉,在民间是名声大噪。   有人顿时也语气严肃起来:“这孟大人……怎么会杀言官呢!”   就连皇上都不敢轻易杀言官,更何况还是个有青天之名的七品小官,随着群众出众的联想力,很快就够构造出个‘狗官为了掩埋证据杀死青天大老爷为自己洗脱罪名’的故事情节,然后群情激奋,不管孟之州究竟做了什么。也会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难就难在这里。孟之州闯入刘春霖家中,将刘春霖斩首在床,至于为了什么根本没有人知道,没人敢去审问他!只是此事已经惊动了民间,皇上迫于压力,只能让孟之州回京候审,把事情交代清楚。不过孟之州身份特殊,暂时也没有夺去官衔收押,回来后住在大理寺准备的私宅里,由大理寺主审,刑部联合副审。”   董耘的语气可是说称得上凝重,“这件事必然不好审理,依皇上的性子,戍守边关的大将不可重判,但若是判轻了,群情激奋,恐怕也不能服众。到时候的主审官员是两头为难,里外不是人,一不小心恐怕就会落得一身骂名。”   董耘这还没有分析完,刘春霖虽然是个清官,但他家是保定刘家,他叔父是鸿胪寺卿。孟之州家虽无封爵,但其父兄皆从军任指挥使,恐怕也讨不到好。如此棘手的案子,竟然交到了大理寺的手上!   董耘看了沈练一眼:“你必须推出个人来做主审。”   沈练虽然面冷心硬的,但实则护犊子,手底下的人一个都不想推他们出去受这个难,上前一步问:“董大人觉得下官如何?如此棘手,怕下头的人做不来。”   董耘却摇头,道:“你仕途坦荡,莫要为这种事毁了自己。”他其实自己也很犹豫,在人群中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了赵长宁身上。   长宁早知道就是如此,董耘一直因为当初的事跟她关系不好。   董耘叹气:“赵长宁,我虽跟你有些过节,但也不是存心想害你。只是此事除你以外再无合适人选了……”   其实赵长宁并没有想太多,是不是公报私仇根本不重要,董耘发话了她就必须要答应。她说:“大人不必多言,既然您交给下官来做,下官也自然同意。”只听赵长宁已经答应了,沈练也不好再说话,微微叹气站在一边。   董耘应该还是有牺牲赵长宁之意,谁让董耘最不喜欢他。   再者赵长宁的二叔刚被边贬官,家族式微,董耘这也是光挑软柿子捏吧。    第85章   大理寺散会之后,沈练将她叫了过去。   他的窗檐下养了只文须雀, 正在笼子里啄水, 听到开门的动静仰起了脑袋。因长了对八字胡, 看着格外神气。   沈练敲了敲桌子,道:“我跟你说说孟之州的事。”   长宁才回头, 立刻表示凝神细听。   沈练抓过太师椅坐下, 沉吟片刻说:“……孟之州这个案子的确是很棘手的。寺卿大人把这个案子交给你,却也是为难。”   长宁笑叹:“若是不棘手的话, 您跟董大人也不会为难了。”   沈练摇了摇头:“孟之州这个人冷漠跋扈,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在永平府地界上, 此人说话比知府还管用,所以斩杀了刘春霖, 竟连个敢捉拿他的人都没有, 要不是传回京城群情激奋,皇上被逼无奈也不得不让他回来受审。就是回来了,指挥使的官衔还保留着,根本奈何不得他。你审问他的时候也要格外小心,莫惹怒了他。”   长宁鲜少听到沈练跟她说这么多,道:“大人放心,我心里有数。”   沈练嗯了声,“庄肃后天会回来, 你跟他一同去孟之州那里,有他在,孟之州不会太为难你。”   说完又加了句:“皇上其实根本不在意一个言官的死, 但激起民愤也绝对不是件好事,所以必须拿出个交代来,明白了吗?”   长宁拱手应喏,才从沈练处退出来。   这个孟之州却是来得快,第二日长宁去大理寺,却发现一大清早的,本该人烟稀疏,大理寺路两侧被百姓包围,她下了马车问正在门口等她的徐恭:“这是怎么了?”   徐恭像斑鸠一样的四处张望着,回她:“半个时辰前就围起来了。都等着要骂孟之州的。”   长宁奇道:“刘春霖不是永平府的监察御史吗,怎么京城也有名气?”   徐恭笑了笑:“您是不知道,咱戏园子里演青天转,刘春霖有出‘智斗恶知府’,孟之州要是一露面肯定会被百姓砸的。”说罢又拉了她的手臂,“您快些进来,要是知道是您主审,路口肯定被请愿的堵得水泄不通。”   长宁进了大理寺,随即铜铆钉黑漆大门就合上了,她问徐恭:“孟之州已经到了?”   徐恭答:“到了,供得跟祖宗似的在后院待着,庄大人让您先过去跟他聊几句。”   两人到了后院,只见门口把守的竟是带刀着胖袄的官兵,见到两人过来,立刻上前一步拦下:“指挥使大人在里面休息,闲杂人等不可惊扰。”这些应该是孟之州从开平卫带回来的亲兵,看样子排场还挺大的。   徐恭上前道:“我们大人是大理寺丞赵长宁赵大人,是来审理案子的,劳烦二位通传一声!”   这二人却语气冷硬地说:“指挥使大人一路到京城舟车劳顿,尚在补眠,暂不见外人!”   徐恭被他堵得一气,语气也不那么好了:“指挥使大人纵然是劳累,但此次回京本来就是受审的,又不是回来睡觉的……”徐恭说到这里,赵长宁伸手一拦他,让他退下些。   在边疆称王称霸的将军,岂是好相处的,徐恭别自己惹火烧身了。   她淡淡地朝着屋内道:“孟大人想必觉得在下官微言轻,不必一见。下官也觉得如此,既然是这样,那下官也觉得没什么帮大人洗刷冤屈的必要。大人尽管在京城耽搁下去,反正耽搁的不是下官的时间,耽搁的是大人您的名声,还有边疆的安危。”   说完头也不回,便转身离开。   徐恭被他们家大人的一番壮语所折服,追上他们大人的步伐,还没来得及劝大人三思,这么尥蹶子是会被沈大人骂的,就听背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传出来一个浑厚而冷淡的声音:“赵大人……留步。”   徐恭被请进去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他跟在大人身后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下人端来了一杯清茶。   对面正坐的就是极为出名的孟之州孟指挥使,徐恭还是第一次看到真人,比想象中的年轻很多,看起来给人一种不过二十出头的感觉,一对如刀一样锋利的长眉,又年轻又凌厉,五官俊秀,栗色皮肤。随意地披着件袍子,正在喝粥。   而且喝得很慢,一勺粥吹三口气,才慢吞吞地喝下。   他的样子实在是太年轻了,唯有周身凌厉的气质,才让人感觉出这确实是一名骁勇善战的大将。   赵长宁想起了七叔评价此人的一句话:桀骜不驯。她越看越觉得难怪他跟谁的关系都处得不好,因为实在是有点欠抽。   如果他要是知道外面这么多老百姓要对他喊打喊杀的,不知道还会不会这么淡定地喝粥。   孟指挥使喝了小半碗粥,把他面前那碟咸鸭蛋往前推些:“赵大人吃个蛋吧?”   那咸鸭蛋比普通鸭蛋小了一圈,蛋白细嫩,蛋黄如流丹,松沙多油,都对半切开,带壳地摆在盘子里。   赵长宁嘴角微动:“不必了,等孟大人吃完我再问吧。”   孟之州道:“大人不必问了,无可奉告。”他用筷子夹起咸鸭蛋黄吃,咸油和蛋白放到粥里配着吃。徐恭莫名地咽了咽口水,发现自己竟然看饿了。   人家在吃早饭,赵长宁也不能把他当成疑犯来审问。而且外面全是他的亲兵,她这里敢压着孟之州给她下跪,孟之州的亲兵就敢把她的脑袋砍下来给孟之州当球踢。   孟之州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反正没人能奈何他。   “大人如此态度,杀刘春霖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恐怕也问不出来。我问不出来不要紧,但是是百姓是怎么看待此事的,您出去看看便知。大人莫要小看民意,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大人是否明白?”   孟之州吃完了早饭,接过热帕子擦手,冷笑道:“有种让他们闯进来,我随时恭候。堵在门口伸张正义,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他站起身来,淡淡道:“我念你为官清廉不惹是非,所以叫你进来坐坐。别的你也不配知道,便是叫庄肃来也没用……走吧。”   他吃完了早膳,站起来伸了个腰,才往里屋走去。   徐恭从未见大人被人这样无视过,一时气愤就要理论,赵长宁却是忍了忍,拉下他。   “既然如此,下官就不打扰大人了。”她拉着徐恭走出来。   徐恭气道:“还没见过排场这么大的,即是杀人就该偿命,怎么他还跟没事儿人一样,架子比谁都大。”   “开平卫位置险要,驻守的军队非常关键。”长宁看着日光透过枯桠落下来,淡淡地道,“天下能镇守此关的最多不过三人,孟之州心里清楚得很,没有人敢治他的罪。”   徐恭听了长宁的话也是一怔:“即是如此,那您怎么向董大人交差呢?”   “再等两天,他是案犯,必然比我们更着急解决这件事。”长宁准备派人前往永平府探探底。又想起门外的百姓,“……派人把他们都驱散了,堵门口像什么样子。”   话虽是如此说,但孟之州这种丝毫不配合的态度,还是让人心情很不好。   搁赵长宁身上,孟之州究竟要不要洗刷冤屈关她什么事!要不是董耘把这个差事交到她手上了,她才懒得过问。   倒是庄肃听说后亲自前去,却在孟之州那里吃了闭门羹。人家一整天地在院子里练箭,射柿子树上新挂的柿子,见都没见他。庄肃也回来跟沈练抱怨说:“……军功没多少,架子都要顶到我脸上来了,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狂?”   沈大人看他一眼:“什么都没问出来?”他随手给自己的文须雀喂了一把小米。   “没有。你还是别派小师弟去碰壁了。那孟之州实在太狂,没人制得住他。”庄肃拍了拍他的肩,“还有,今年估计也没有柿子吃了。”   沈练又长叹口气:“行了,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叫司务打盆水进来,他要洗手进宫一趟。   这日准备从大理寺下班的长宁本来正想从丝绸胡同里穿出去,却被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挡住了去路。   车后的锦衣卫簇拥一字排开,干脆把路完全堵住了。   长宁下车站定,看到里面走出来个人,身披灰鼠皮大氅,表情冷漠,不是陈昭是谁。   “陈大人今日颇有雅兴,竟然来拦赵某。”长宁对他自然没什么好印象,微微一笑说,“青天白日的,大人有何贵干?”   “陈某伤了赵大人,赵大人又害陈某被皇上罚跪。如此一说来,我们实则恩怨已经分明了。”陈昭淡淡道。   赵长宁就一笑:“陈大人当真觉得已经恩怨分明了?”   陈昭却不再接这个话了,转而说:“坊市胡同有家扫雪茶社,供顶级碧螺春,不知道赵大人感不感兴趣?”他问了之后又接了一句,“当然,赵大人就算不感兴趣,恐怕也要跟我走一趟的。”   扫雪茶社,此茶社背后的主人实则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宋大人,往来的也是顶级文人雅士。   侍者将陈昭迎到了二楼的雅间,锦衣卫立刻将二楼守住,不许任何人再上去。侍者一看这位身份不凡,脸色也煞得很,搞这么大排场难不成是来砸场子的?于是有些迟疑。   陈昭见他不动就冷冷道:“还不下去?”   侍者还是未动,又看了赵长宁一眼,长宁才道:“这位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快叫你们罗掌柜亲自上最好的茶来招待。”   侍者跟赵长宁是认识的,如此才躬身,语气轻快:“那赵大人您请稍等!马上就来。”   赵长宁才坐了下来说:“此茶社的店主我认识,若陈大人早说要来,我就知会一声了。”   半柱香的功夫,罗掌柜亲自奉了茶上来。给二位大人恭敬地奉了茶,低声凑在赵长宁耳边说话。说的是什么陈昭听不到,只见长宁微一摆手,似乎示意了什么。这位罗掌柜才带着人退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长宁端起紫砂壶给他倒茶,淡淡道:“我知道陈大人找我为什么。”   陈昭这时候才笑了笑:“赵大人聪慧无比,既然已经知道用一个‘蛮’字来刺激陈某,想必是知道些什么的。我只想问赵大人一句话,这个‘蛮’字——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眼神竟然有些凌厉。   长宁抬头:“让我回答大人这个问题,其实也不难,但是大人也需要告诉我一件事。这个‘蛮’与大人,究竟有什么关系?”   陈昭听到长宁的话就沉默了,似乎不太想说,长宁喝茶,补了句:“大人若不说,我恐怕也只能说什么都不知道。即便陈大人再怎么逼问我,我也不会说的。”   陈昭捏紧茶杯,才缓缓松开:“也并非我想隐瞒,只是说来艰难。我有个小我六岁的胞弟,小名便是蛮儿,只是他两岁的时候,被我家里的一个姨娘陷害至今下落不明,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他,我母亲也因思念他过度,这些年郁郁寡欢,如果你有任何他的消息——”   其实陈昭说到这里的时候,赵长宁是恍惚了一下的,虽然她看上去仍然平静,心里却是惊涛骇浪!   原来陈蛮真的是陈家的孩子,一个差点受冤入狱,自幼饱受贫寒疾苦的人,竟然是陈氏子弟,锦衣卫指挥使的亲弟弟。   她定定地看向陈昭:“你当真想他回去?”   陈昭听到这里,脸上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喜悦:“他真的还活着?他在哪里?”   看到一向面色阴沉的陈昭这个样子,赵长宁轻轻道:“陈大人不用太高兴,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他是谁。”   陈昭听到这里,手就按住了放在桌上的绣春刀剑柄,赵长宁微微一笑:“陈大人若杀了我,恐怕就更不能知道了。”   但陈昭仍然没有放松,冷冷地看着她。   “陈大人也不用急于一时,你也可以自己派人去查。但如果你当真想要他回去,就不要太轻举妄动。”赵长宁起身准备离开,她自然不能立刻给陈昭说陈蛮的下落,这毕竟是陈蛮自己的事,让他自己做决定吧。   “站住。”陈昭也没站起来,而是慢声叫住她,“我来找你不止为此事,有个人要见你。”   这个‘他’指的是谁其实是不言而喻。   长宁被他带出了茶社,只见前面到了一个宅院。   她倒也不怕陈昭使诈,下了马车跟在陈昭身后进去了。   陈昭还没讨厌她到非要杀他不可的地步。就算真要杀她,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请她走,这个她心里还是很清楚的。   这宅子是三进的门,每一进都护卫重重。进门之后,长宁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屋檐洞眼,她看过一些机关布置的书,知道多半布置着筒箭。大明的时候,武器研发其实已经非常先进了,这个宅子的安全级别是不言而喻的,若不是陈昭领着,她恐怕一道门都进不来。   院子里面倒是非常的风雅,布置了疏木假山,泉眼流出一条溪涧,从草木之间穿过。漏窗外植两株芭蕉,长宁一眼就看到一座凉亭,亭下摆了桌,身着玄色衮冕的帝王在喝酒,四周寂静无人。   而她回过头的时候,发现领自己进来的陈昭也不见了。   坐在凉亭下的帝王向她招了招手。   长宁缓步向他走过去,正要行礼,却被他止住了:“不准跪。”   他说不跪就不跪吧,她也不是非得跪了才能舒服。   朱明炽精壮高大的身边穿着件玄色常服,即便是常服,也有暗银色叶纹绣在袖上,动作之间颇为尊贵。他稳稳地给赵长宁倒茶,问道:“……在大理寺遇到什么麻烦了?”   长宁抬头看他。他只淡淡说了句:“朕是天子。”   这四个字他究竟想说明什么,长宁不知道,她仍然不说话。   朱明炽也没有解释,抬头吩咐外面,“去把孟之州叫过来。”   孟之州很快就过来了,他穿着件藏蓝的袍子,穿着皂色长靴,给朱明炽跪下行礼:“微臣孟之州叩见皇上。”随后抬头就看到了赵长宁,她站在帝王的身边。   原来他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皇上……”长宁正欲出言,朱明炽一边喝茶一边说,“朕在这儿看着,你问他就是了。”   浅淡的夕阳落在他的肩侧,帝王的侧颜俊毅而坚冷,他长得一点都不温柔,若是再沉下脸说不定还能吓哭小孩,但就这个时候显得温和。长宁的眼神着实有些复杂的。   孟之州则相当复杂地看了赵长宁一眼。   当年朱明炽在边疆打仗的时候,二人曾交情过硬,所以朱明炽登基他也是拥护者。倒没想到……这小小的大理寺丞,值得他亲自出马!孟之州的眼神在赵长宁的脸上游移片刻,此人究竟何德何能?   “此事你也不要拖延了。”朱明炽冷冷地看他一眼,“上折子给你请罪的可多得是,不过都被朕压下来了。别以为你有个开平卫指挥使的位置就高枕无忧了,那帮人可随时准备致你于死地的。朕叫你回来一方面是迫于压力,一方面也是想让你自己澄清,背负个斩杀清官的罪名你以为是好玩的?以后史书会怎么说你?”   孟之州再这么桀骜,也不可能反皇上的话,他微低头道:“皇上,我不说自然有我的道理,他们只管说便是了,我也不在乎。”   “孟之州!”帝王语气一沉。   孟之州冷笑:“他们若有这个能耐,便自己去守开平卫,我在边疆吃了八年的沙子,如今想杀个人也要看人脸色,有什么意思?”   赵长宁听到这里,不禁也暗自佩服——孟之州简直是作死的人才,她至少没见到过谁敢当面忤逆皇帝的。   朱明炽跟孟之州明显挺熟的,这话虽然过分,他却没有真的生气:“吃了八年的沙子,性格也不改改——行了,朕今日不逼问你也要问,你想耗,朕也没有那个耐心。”   话说到这里,朱明炽指了指另一石凳,“坐下来,边吃边审。”   话说完就有人去传膳,不一会儿菜便一道道端了上来,孟之州借故先离席了。亭下只余长宁和帝王,朱明炽默然不语,长宁片刻开口:“孟指挥使倒是挺有性格的……”   “没你有性格。”帝王看她一眼。   长宁嘴角微扯,朱明炽这是什么意思……   有个小厮正好端菜上来,正好打断了她说话。长宁的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他放菜的一刹那,袖中有银光闪过。她的瞳孔极具一缩,那道银光是正朝着她来的!只是刹那已经来不及反应,“朱明炽!”她几乎本能地突然喊了一声。而朱明炽动作更快,他单手就将赵长宁往他身后一推,瞬间便伸手去挡。   长宁整个被他挡住,视线蒙蔽在他的衣襟之下,随后她看到帝王的脸色瞬间白了。她惊魂甫定地看着面前高大的身影,一把拉过他的手,然后厉声道:“护驾!”   那人立刻就要吞服毒药,此时暗处一支箭破空而出,将他的手射开。同时暗处的锦衣卫扑上前,按住此人的肩膀将之手敷在身后。   而赵长宁低头去看,只见他的右臂肘上一寸,小箭已深入筋肉,只留羽簇在外,血很快就晕开了衣裳。她鼻尖一酸,托着他的手臂道:“派人去请御医来!”   长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喊朱明炽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为她挡了这箭。但看他脸色不好看,就知道这箭必贴骨刺过,若非他有超常人忍耐的毅力,早便喊痛了。但是他没有,仅仅是很平稳地说:“不许惊动宫中,让陈昭封锁宅院!”   见长宁凝视他的伤处,朱明炽微微一顿,低哑着声地问:“吓着了?”   长宁抬头的时候,她的眼眶是微微红的,不知道是哪里触动了一些她的心思,她的心思这么的不好猜,给银,给权势,她自己说了想要的——但都没有什么触动的样子。偏生这样狼狈的时候,她似乎有些触动了。   因为方才自己喊了他的名字的,仿佛是要朱明炽来救自己一样,而他因此还受了伤。   “没有。”长宁说了两个字,要他坐下来,“御医再等一刻钟就会来。”   但她坐在那里的时候,眼眶就一直泛红,然而泪水会不掉。只是那个神情,便足够让人揪心。帝王看了她片刻,他不想说自己是心疼。因为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怎么哄她。伤的又不是她,又不是她疼,为什么一副要哭的样子。   他甚至没顾及身边的锦衣卫,伸手将她按进了自己怀里,只是声音仍然有些异样:“朕无大事,你哭什么……?”   “我没有哭。”赵长宁只是声音有些发抖,因为他有伤的那臂搭在她身上,她甚至不敢推他,她重复一遍的时候,鼻尖的酸意就越发的明显了。   帝王不想更惹她,哄了她一声:“好、好,你没有哭。”   很快孟之州和陈昭二人已回来了,两人脸色都难看的可以,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特务头子。另一个是开平卫指挥使,坐拥八万兵马,这一生就没打过败仗。眼皮子底下竟然混进来了刺客。不仅是将宅院团团围住,一一盘查过往的人,还直接从金吾卫、神机营调派了人手,将附近的街道也封锁了,随后五城兵马司的人一到,半个京城都戒严了。权势第一人遇刺,那岂是可以说着玩的。   屋内许太医用剪刀剪开了帝王的袖子,自箱中拿了把柳叶般的小刀,对朱明炽说:“皇上,此箭有倒刺,不可强拔,只能破开血肉取。可能有些疼,您稍微忍着些。”   朱明炽的神色是平静的,毕竟是从战场上过来的人,颔首道:“取出再说,不要耽搁,此箭应当是淬毒了。”   许太医不敢耽搁,小刀在油灯的火苗上撩过,等不再烫了。他才用刀沿着箭身往下开。刚探到肌肤的片刻他顿住了。长宁在旁看到刀尖落在坚实手臂的血肉上,刀尖刺破,突地冒出血来。   刀顺剑身破开了些,这样活生生的疼,平常人怎么忍得了。更何况还要把这血淋淋的箭,附骨拔出,许太医已经尽量快了,刹那帝王仍然皱眉闷哼一声。   许太医立刻用上好的金疮药敷上,然后以纱布包扎。   长宁在一旁,紧紧地抿着嘴唇,从刚才开始到现在,她几乎是一句话都没说过。   包扎完毕之后,朱明炽便屏退了人,见她低着头,伸手将她的下巴略微抬起一些,其实他的手不如往常有力。但看到她一直微红的眼眶,他的语气比更柔和的时候还要柔和:“——说没哭,样子比哭还难看。可是心疼了?”   赵长宁本来应该反唇相讥,她怎么会心疼的。但是自责令她说不出话来。   但是哭或者发泄自己内心的情绪,也决不是她的性子会做的事。她不想让朱明炽看到她这个样子,别过头。却被朱明炽一压着,然后抱到了怀里:“……不要这样,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好,你告诉朕,但是不要这样。”   长宁轻轻地吸了口气,她说:“陛下何必为我挡这一箭?”   朱明炽看着她,那一瞬间,仿佛是如镜湖面突然投下无数石头,荡起千层浪花,再难平静。一股说不出来的麻痒之意升腾而起。以至于他有种战栗的、抑制不住的奇怪冲动。   这个人一直是不可触及的。偶尔对他有些温情,却又屡次冷淡无情地害他。因为无法捉摸,他想将这个人握紧在手里,又怕太用力会将她捏坏,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不甘心。   帝王也会无力。   就像他以前喜欢翠鸟,关在笼子里养,养得再久,笼子一打开它还是会飞走的。   但若是鸟儿心甘情愿的站在他的手上,与他偎依,吃他喂的食物,又怎么会想禁锢鸟儿的自由呢。必定千金万金的捧到她面前,求她一笑。   朱明炽突然地想到:老子也许还有点昏君的潜质。 第86章   朱明炽渐渐收起了笑容,他淡淡道:“你叫了我。”   二人由此陷入了一阵沉寂。   朱明炽的神色平静, 接着又说:“朕若不给你挡了, 你这身子骨, 却也是受不起的。”   赵长宁没有说话,并非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是还想着朱明炽突然护她的情景。   她抬起头的那一瞬间, 话都冲到了嘴边,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半跪下来, 衣摆垂落在地砖上,拧了热帕为他擦拭手臂。朱明炽自上而下地看她的时候, 看到她的睫毛疏朗浓密,眼眸像是初冬的清晨, 寒潭上起了淡淡的白雾, 冷淡而朦胧。   热气氤氲而起,朱明炽受伤的手突然反手抓住她,不要她动。赵长宁也没试图抽动,她只是缓缓地叹气:“我欠陛下的越来越多,怕是还不清的。”   朱明炽嘴唇一勾:“这么简单,一句话便了事了吗?”   长宁听到这里一笑,然后直起身:“陛下想要什么?”   这倒是把朱明炽问住了,他要什么?赵长宁这样冷淡而捉摸不定的人, 如此两人在一起,多半就是他在强迫她。他想要她依赖自己,想她心甘情愿地在自己怀里, 但这样的想法几乎是奢望。赵长宁会依赖他?那还是杀了她比较直接。至于她的爱更是奢望。   他沉默而忽然一笑:“想来朕坐拥天下,什么都有。却只有一样还没有的。”   长宁仍然听着。他的确什么都有,此话不错。   朱明炽继续说:“……朕还少个孩子,日后这江山,总不能拱手给他人。”   赵长宁心下一震,只是面上未露分毫。   继承他大统的孩子,自然是皇后所生嫡子。他想说什么?   “许是陛下后宫去得不多,自然还无子嗣。”赵长宁接了一句。   但她却不知道,朱明炽凝视她的目光正变得锐利而深沉,似乎根本没听到她说什么。   两个人的孩子,这是多么奇妙的东西,血脉相连的产物,比任何一种方式都来得亲密。也许是他想要更多维系两人关系的东西。   或者更贪婪更深沉的想法,想要她完全地属于自己。永远不会背叛。让一个女人属于自己,他可以娶他,从此后他就是她的天。但是他不能娶赵长宁。那么他想要两个人的孩子。   帝王抓住自己的手往上一拉,靠在他身上,长宁罕见地未有任何反抗。然后帝王伸手贴住了她的小腹,他的大手几乎可以挡住她的腰了,缓缓地摩挲着。“……这怎么倒是没有动静,朕也疼爱你不少。”   帝王低沉的语气似乎是很遗憾的,罕见的温柔。   长宁身体紧绷,自然不可能有动静,她每次都会服汤。   宫中的规矩,嫔妃若是侍寝,未赐汤药,便是要嫔妃有孕。私下服汤药是欺君之罪。   她从不敢对朱明炽提起此事。   朱明炽如此的期待,难以想象如果他有天知道了,会不会暴怒。   倘若她现在还不懂朱明炽的意思,当真也是白长了这么些年。她明白却不点穿,这是聪明人的做法,朱明炽也不会明说……他不是那种喜欢说什么的人。他只会理所当然的表明自己的立场和占有。   “……也许是疼爱得还少了。”朱明炽的声音有些许笑意。赵长宁顿时僵硬,伸手便推开了他。   谁想却是一下推到了他的手,他本来还是笑着的,因为这个动作脸色突然变白了。   高大的身体,因为疼痛而有些蜷缩。   赵长宁方是失神了,反应过来见他疼得厉害,于是拉住他的手:“是不是很疼?我方才没有注意到。”   他紧闭眼睛久久不说话。   长宁于是又问:“……你好不好?”   朱明炽缓过劲儿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仿佛在安慰她:“朕无事。”又加了句,“朕虽然久征沙场,但毕竟也不是铁打的,受伤的时候,你动作适当轻些比较好。”   长宁就笑了,也觉得是自己反应过头伤着了他,她轻轻说:“好。”   她抬头,看到朱明炽静静凝视她的笑。两个人都静了很久,他才说:“若我真的有事呢?”   这句话是如此的直接而犀利,长宁就怔住了,半晌她说:“微臣恐怕难逃一死。”   朱明炽听这话也笑了,他淡淡地说:“只要有朕在一天,你就不会死,没有人敢让你死。赵长宁,你肯定是明白的。”   夜色如水,赵长宁从屋内出来。   空旷的天空,下弦月发出淡淡的光,陈昭看到赵长宁出来了,目光复杂。自上次朱明炽突然半夜带人进都察院,还让他罚跪养心殿,他就觉得不对。   难怪他能如此年轻便得了大理寺丞之位。   他从头到尾打量赵长宁,等赵长宁走过来的时候,淡淡说:“大人可知道,宫中多少嫔妃有宠?”   长宁看着他问:“陈大人想说什么?”   陈昭语气冷淡:“大人比我明白,明明是臣子,为何要以色侍君主。大人是读书人,莫要污了圣贤的名声。卑职只想劝大人一句,切莫惑乱朝纲,历来这样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这些话都很刺耳,但赵长宁置若罔闻,只是整理自己的衣袖:“我做什么事,与大人何干?”   陈昭却不想他是个恬不知耻的人!   难不成张开腿取悦帝王,就是为了今天的位置?帝王也当真顺应地被他蛊惑了。   陈昭看赵长宁那张脸,当然他确定,就是在朱明炽的后宫里,也找不出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赵长宁并非那种脂粉气的美,相反玉一般漂亮而皎洁,眼神清澈,肤色胜雪。气质其实相当的清冷,叫人一看就觉得应该是个相当正派、淡泊名利的人。忍不住产生亲近的好感,又不会想亵渎。   自然,现在这张脸在他眼里突然有了妖气。   人不可貌相,此人竟然是惑乱君主的佞臣!   其实那瞬间陈昭握紧了自己的刀柄。他对朱明炽极为忠心,皇上屡次为他犯戒,多加纵容,这样的妖物就应该被杀了!   “赵大人,别怪我今天没有提醒你。”陈昭压低声音,“倘若让我发现你半点扰乱圣上的意思,我便叫你做刀下鬼!”   赵长宁知道在陈昭心里自己现在是什么形象,估计就是汉哀帝的宠臣董贤之流。   她并不是很在意。   难道告诉他自己是被帝王胁迫的?何必呢,误会就误会吧,陈昭有本事杀了她好了。   “我劝大人还是先别计较我的事,”赵长宁说,“方才逮到的那名刺客在什么地方?”   陈昭没有回答她的话。   长宁笑了:“陈大人,审案犯还是我的专长,这时候可不是置气的时候,带我去吧。”   其实赵长宁一直在怀疑,刺客何必如此千辛万苦地潜入这样一处戒备森严的宅子杀她。想杀她什么时候不能杀,马路牙子上,大理寺里,还有跟筛子一样到处是漏洞的赵府。   她这样一个小官,触犯谁的利益了?非要杀了她不可?   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陈昭没有坚持多久,赵长宁说得很对,审案犯人家是专长。他们刚才也审问过他为什么要刺杀赵长宁,谁派来的,但那人到现在还没吐一个字。   他带赵长宁到了后罩房,后罩房重兵把守,那人被缚了手臂,扔在一堆废弃的桌椅上,奄奄一息。   只有一把椅子,赵长宁先坐了下来,看到陈昭面容一僵,立刻笑道:“下官失职,陈大人想坐?”   “不必,你快审吧。”陈昭懒得计较,站在她旁边。   赵长宁不过是跟他客套,既然他说不用就算了。她叫人把那人提起来,只见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脸色煞白,但是目光锐利,凶狠地盯着二人。   她见旁边有茶,倒了杯来喝,问陈昭:“你们动刑了?”   审讯怎么能不动刑,陈昭没回答。   赵长宁也不在意,继续说:“既然胆敢在锦衣卫的护卫下行刺,想必是受尽折磨也不会招的。”她对犯人笑了笑,“别怕,我是读书人,不动刑。我只问你问题。”   陈昭并不觉得赵长宁能问出什么,酷刑拷打还不肯招,她有什么办法?   对方明显并不在意赵长宁说了什么,被人按着头,只是闭上了眼睛。   赵长宁见他不听,笑了说:“想必混进这里,你少不得要费功夫。其实想杀我大可不必,我家的书童下人都挺不聪明的,你就算在我饭菜里下毒药,他们也未必发现得了。说来是不是很奇怪,这里戒备森严,你冒死进来杀一个小官,实在是得不偿失……”   “其实,你想杀的根本不是我。”赵长宁突然道。   而那人霍地睁开了眼睛。   “你想杀的另有其人,只是此人有大批的亲兵守卫,吃食也绝不会假别人之手,你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赵长宁继续说,“到了这里,才能借着传菜有机会接近……但是没有料到我突然出现在这里,而那个人借口避开了。于是,你将我错认以为是孟之州了。”她倾身,声音柔和地问,“你想杀的是不是孟之州?”   那人却仍然冷笑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赵长宁却笑了说:“我方才说孟之州,你神情有异,这可做不得假。其实你何必倔强,天下的酷刑千千万,不知道你承受得住几种。我既然已经猜到了,你何不从实招来?”   那人瞳孔微微一缩,冷笑:“原来闻名京城的赵大人也不过如此,方才说了不动刑,现在却出尔反尔!”   赵长宁道:“这可是阁下误会了,我的确是不动刑的,只是让别人动而已……更何况,即便是我出尔反尔,阁下又能怎么样呢?”   陈昭在旁听着,却见赵长宁起身走了出来,陈昭跟着她出来。随后长宁转过身:“刑罚便如同药,要对症下药,对这样的人,陈大人不如让下人这般刑讯。”她轻轻说了个法子,“……如此一来,不怕他不认。”   陈昭听了后沉默,一言不发地又回去了。   长宁在外面坐了片刻,只听哀嚎声减弱,陈昭走出来了,到长宁面前顿了顿说:“……的确是来杀孟之州的。”   他又说:“想不到赵大人也是心性狠毒之人。”   显然,赵长宁此人不仅的确有才华,该狠心的时候他也狠心,这样的人物,究竟是怎么躺在君王身下的……看着赵长宁淡然的侧脸,陈昭无法想象,这样的肤色染上艳色是什么情景。   其实长宁并不是不擅用刑,她只是不想看到这些罢了。   “既然问出实情,劳烦陈大人让此人画押,我有用处。”赵长宁并未接陈昭的话。   陈昭招手,叫了个戴着方巾的男子过来,低声嘱咐他去准备,等证词送到了长宁手上,他在背后淡淡说:“赵长宁,倘若你将这些心思用在陛下身上,我饶不得你……我饶不得你,想必你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的。”   赵长宁脚步微顿,什么都没说。   证词她很快就叫人送到了孟之州那里,没有亲自过去,而是先回去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长宁神清气爽地到了大理寺,只见她号房的隔扇大打开,孟大人正拿着证词,大马金刀地坐在她的椅子上,他的人将门口团团围住,场面震撼,非常有蓬荜生辉的感觉。   徐恭给她使眼神,一边走过来道:“孟大人等您许久了。”   “哦?大人有事?”长宁笑着问。   孟之州抬起头:“赵大人还算有几分本事。我今天,是来跟你说刘春霖的案子的。”   这就是赵长宁的目的,孟之州不愿意说,那现在有人要杀他!她倒是想看看孟之州还愿不愿意说!   赵长宁先没回他,而是对外面招手:“叫人开堂,”她才回头对孟之州说,“孟大人,咱们开堂审理如何?”   他这是借着杆子往上爬,真把他当犯人了!   孟之州身边有人不干,孟之州眼神示意不准妄动,答应了赵长宁:“……不许围观,速战速决。”   事实证明孟之州有些先见之明,听说赵大人要审理孟之州,大理寺众人都到审问堂来围观,可惜不准入内听,只能在外面张张耳朵,听个只言片语。好事者搬来了板凳,踩在上面往里面看。   大理寺右少卿庄肃过来了,眉头一皱:“怎么在门口堵成这个样子,像什么话!”   大家纷纷让上司,讨好道:“大人,赵大人竟然说服了孟之州受审。我们可是好奇得很!”孟之州杀刘春霖是桩奇案,早就在京城传遍了。   “那也不能堵,都给我滚回去!”庄大人一声呵斥,众人只能搬着小板凳离开。庄肃见人散去后,施施然地走入了审问堂内。   众人只能默默咽口血,大人,您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庄肃自然也是好奇,赵长宁是怎么劝动了孟之州受审的。   他进来后长宁便起身,把主审的位置让庄肃,庄肃笑呵呵的:“不必不必,我来旁听,孟大人不介意吧?”   实际上孟之州几乎没有看庄肃,他微微颔首,等了片刻之后,他开口说话,语气冰冷:“我杀他,他也该死!”   庄肃示意赵长宁一眼,赵长宁也知道他的意思,问道:“孟大人可愿意细说?”   孟之州摆手,他静了一会儿才开口:“赵大人,你是个清官。”他看赵长宁的眼神一瞬间有些犀利,“你觉得一个清官能否做尽天底下的善事,也能做恶事?”   赵长宁片刻没有说话,庄肃笑了声:“这是自然的。”   孟之州就继续说:“刘春霖便是善事做尽,但做的恶事也不少!此人性喜童子,家中除了蓄养妻妾,竟还有八、九岁的娈童……”   庄肃神情还是自然,这种事在官绅中并不鲜见。   又听孟之州继续说:“……他买到府中的娈童,有次还搞出了两条人命。不过他虽行事不检点,弄得永平府乌烟瘴气,却也没犯到我,还不至于让我杀他……直到有天,他倒卖永平府的军力部署被我发现。”孟之州说到这里,眼神更是冰冷,“我截获了信件后,就带人冲进他的府中。你猜如何?他正在他姬妾的肚皮上颠鸾倒凤,我一刀就砍了他的头。”   跟小妾颠鸾倒凤被杀,这位监察御史也是死得特别。原孟之州是因这个才斩杀刘春霖的,长宁点头问:“那我还有个问题,孟大人为何不早说明白?倘若如大人所说,大人岂不是平白被冤枉了?”   孟之州摇头,他淡淡道:“开平卫出叛徒,此事我不想外传,会动摇军心。”   开平卫的位置的确很重要,孟之州自然有他的道理。   长宁沉默,然后问:“孟大人,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么……究竟是谁要杀你?”刘春霖不过是个小官,没有人会为他的死来杀个武功高强的边疆指挥使。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孟之州淡淡道,“否则不会告诉你这件事。我这人脾气不好,一生树敌颇多,但想想恨到非要杀我的,似乎还是没有的。要说是挡了谁的路,我一向戍守边疆,朝廷什么大员长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更是无稽之谈了。”   长宁目光微闪,陷入了思索。   他二人的审问如同打哑谜一般,庄肃没太懂,什么要杀孟之州?却又听赵长宁说:“下官有个疑问,刘春霖此人我虽然不了解,但据大人描述,此人生性荒唐,却是个聪明人。若说图财,他能得到钱的办法实在是太多。为何非要犯下通敌叛国这等滔天大罪?”长宁说完之后,看到孟之州陷入了沉思,明显的脸色有些变了。   于是赵长宁又问:“大人可否告知,你是如何知道刘春霖通敌叛国的?”   再听她说这句话,孟之州似乎思索到了什么,眼神闪烁:“是我的一个下属……截获到了从刘家发出来的信件,但是此人这次没与我同行。”   “那我再问大人,刘春霖倘若当真通敌,怎么会从自己府上发信。要是被人截住,岂不是要立刻推到他头上?这位刘春霖既然能把知府拉下马,想必不会是个愚笨的人物吧。”   孟之州听完了赵长宁的话,这时候才真的无话可说,半晌道:“当时气愤至极,没来得及想这些。”   赵长宁见他不说话了,却也不催促,手指轻轻敲着惊堂木。   她觉得这件事,是从头到尾都有人在算计孟之州。他杀了刘春霖,败坏了名声,不得不回京城受审,又在京城遇刺。   一连串的计策,不就是为了除去他吗。   孟之州毕竟是武官,行军作战没人比得过他。但这些阴谋诡计的小伎俩,他却是防不胜防。   “大人自己思量,究竟是谁非要除去你不可,今日先审问到这里吧。大人累了,暂且休息吧。”赵长宁拍了惊堂木说,“退堂。”   孟之州抱拳道了一声“多谢”,随后带着人,头也不回地出了审问堂。   长宁同庄肃一起出来,跟他讲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迎面北风吹来,遍体生寒。二人走过大理寺遍植柳树的庭院,庄肃听了笑道:“我认识这小子数十年,倒不见几个能说服他的。小师弟,你前途无量啊!”   长宁笑了笑:“大人,这事可还麻烦着呢。我以前派人前往永平府查明真相了,但是有□□都不出我的推测。说真的,我倒是希望刘春霖是有过错的,否则孟之州这个人,我们大理寺判也不是,不判也不是。恐怕境地会非常尴尬。”   庄肃道:“孟之州毕竟有抗倭的军功在身,保家卫国这么多年,流血流汗的,我看功过相抵也不是难事。更何况那刘春霖也不是什么好人……”   赵长宁也不说谁对谁错,只是叹道:“如何能堵得住悠悠众口呢。”   晚上归宿,长宁坐在烛台下写孟之州的案卷。   写到不通之处,她会停下来仔细思索。   毛笔蘸墨,又在砚台边压了压,继续往下写。她纤瘦的身体披着件外衣,喉头发痒,握拳在旁边咳了声。   陈蛮给她送汤药进来,黑漆方盘上放着玉盏一般的小碗,大概就是几口的量。   “大人,这药是郑太医派人送来的。”他低声说。   既是郑太医送来的,那便是朱明炽的意思。   他总是送些药给她喝,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长宁每次也不问,照旧喝下去。   反正朱明炽想杀她,肯定不用下毒这么曲折的法子。   长宁嗯了声端来喝了。药又苦,捡个梅子含在嘴里,酸甜之味才把苦味压下去。   “陈蛮,你先坐下。”长宁指了指旁边的太师椅。   陈蛮不知道大人想说什么,只见大人放下了毛笔,整了整袖子,沉吟了一下告诉他:“我可能……知道了你的亲人是谁。”   陈蛮俊美的脸看不出表情,只是喊了声:“大人……”   长宁摆手让他先别说话,她也是静了一下,才能继续往下说:“你家不是普通人家,你的哥哥、母亲,一直在找你回去。如果你愿意回去的话,此生锦衣玉食无忧……”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陈蛮突然抓住了手。   “大人可是嫌弃我,所以要赶我走了?”他的手捏得有点紧,甚至是有点疼。   长宁苦笑,但看着陈蛮望着她执着的眼睛,她又说不出话来。   “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亲人是谁吗?”   陈蛮坚决地道:“我不想。”他继续说,“大人不要赶我走。”   这货怎么像个问题儿童,还说不听了。   “我当真没有想赶你走,不过是让你回去见见你的家人。如果你不想留下,也随时可以回来。”长宁温声道,“你一辈子做我的护卫,实在是埋没了你。”   陈蛮眼神微黯,抿了抿嘴唇,倔强地不说话了。   “好了,我也没有逼你的意思。你自己想想吧。”长宁无奈说。   反正依陈昭的能力,恐怕很快就会知道陈蛮是他的亲弟弟,然后找上门来。她虽然挺不喜欢陈昭的,但事关陈蛮的前途,还是希望他认真考虑。   陈蛮嗯了声,收了方盘站起来走出去。   门口本来有两个丫头端着笸箩在做针线,做得不大认真,笑嘻嘻地咬耳朵。看到陈蛮出来就站了起来,脸色微红地喊他:“陈护卫,给大人送药来啊!”   他长得好看,丫头们便喜欢与他亲近。有的时候甚至会偷偷送他手帕之类的东西,陈蛮虽然不喜欢,倒也不会生气。   今天他却一言不发,径直往外走去。   方才说话的丫头自持有几分姿色,还几步追了上来,挡住了他的路。见陈蛮看着她,便咬咬唇说:“你这人怎的如此无礼……”   “滚开。”陈蛮冷漠地低喝,脾气前所未有的暴烈。   丫头不敢惹他,犹豫地让开了,陈蛮大步往外院走去。    第87章   派往永平府的探子很快就有了回信。   不出长宁所料,刘春霖在此之前, 甚至没和边境有过通信。对于永平府的城防部署, 他也从未关注过, 他关注得比较多的还是窑子和勾栏院。   而孟之州的旧部,也不知去向。赵长宁派人缉捕, 至于能不能抓到还是一说。   长宁把这些事告诉孟之州后, 他似乎出了会儿神,然后回答她:“那就这样吧。”   长宁听了, 将他面前的那张椅子拉开,在他面前坐下来:“孟大人, 恐怕不能简单地就这样。”   孟之州回头就是个冷笑:“不然呢?赵大人是要扣押我吗?”   此人倒真是倔强!长宁忍了忍,笑道:“孟大人挺有性格啊, 不过我这人也有个癖好, 别的我也管不着,但凡是我经手的事,那就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孟之州看了他一会儿,嘴角一扯:“赵大人,倘若是以前,我是最讨厌你这样性格的人。”   长宁倒是挺无所谓的:“现在不喜欢我的人也不少,大人随意就是了。”   她把孟之州留下,她下午还要进宫一趟, 朱明炽很关注此事的进展。   今日他倒是没有批阅奏折,而是在奉先殿会见高丽使臣。   陈昭正好从奉先殿中出来,看到了站在台阶上的赵长宁。   赵大人穿了件青色官袍, 藏蓝嵌玉革带,面如清莲,高洁清冷,眉眼间却甚至有种徐缓的媚色。大概是自从看破了他和帝王不可告人的亲密关系之后,陈昭看赵长宁的目光就大不一样了,再正派严谨的衣着,都能看出些许的媚意来。   赵长宁也看到了他,对他淡淡点头一笑,别过头不予理会。   谁知道落在陈昭眼里,赵长宁又是怎样要蛊惑君主,媚乱朝纲了。   这位赵大人日后说不定有大造化呢。待他执掌大权那日,恐怕要使天下苍生遭殃。   陈昭很注意他的举动,这妖物要是不守本分,他就一刀砍了他还朝廷一个干净!   高丽使臣还没出来,朱明炽就把她叫去里面等。   大概是无数次的经历让帝王警醒了,此人放在外面勾搭别人,放在里面会勾引自己,干脆隔了屏风,叫她在帷幕后等着。   朱明炽身边的太监都对赵长宁很好,奉茶也小心翼翼的,眼皮子都不敢抬一下。赵长宁喝着蜜饯子加蜂蜜、梅粉泡的茶,隔着帷幕看里面。   朱明炽坐在龙椅上,高丽使臣站着恭敬地与朱明炽谈话。倒也不会有语言问题,高丽使者一口字腔正圆的京城口音汉语,说得可能比朱明炽这个长期呆在边疆,受当地口音影响的人还好。   实则高丽这个国家,也就是李氏朝鲜,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自己的文字,用的是汉字,一直到朝鲜世宗时期才出现训民正音。即便如此,上层贵族还是大力反对使用这种文字,认为其简陋易学,是底层人士才用的简化文字。上层社会仍然学习使用汉语,并以此为贵。   高丽是附属国,每年要给朝廷岁贡,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其实朱明炽早就不耐烦了,又说了几句,叫礼部尚书过来与高丽使者详谈,才见长宁。   长宁一进来,首先注意的是他的右手。   朱明炽用的左手握茶杯,他不是左撇子。   她下跪行礼,同朱明炽汇报了孟之州的案情。   朱明炽听了沉思片刻,告诉她:“孟之州要是真想立刻回开平卫,便让他回去吧。只是主审官员恐怕要被骂几年了。”   “微臣倒也知道,只是究竟是谁要杀孟大人,目的如何,恐怕值得商榷。孟大人虽然行事乖张,但也与朝堂中人交涉不深,谁会对他痛下杀手……微臣只是担心,此人另有所图。”长宁说到这里顿了顿。   她当然不想草草结案,事情还没弄清楚,背后也许还有更可怕的真相。   但朱明炽是极聪明的人,又有政治敏锐力,眼睛微眯:“你担心真的有人通敌叛国?”   长宁道:“这话微臣也不敢乱说。不过要是真的,那么嫁祸孟之州杀害刘春霖的人,就是真正通敌叛国的人,绝对无假。此人杀孟之州,不过是为敌方除去心腹大患。”   开平卫难守,孟之州镇守开平卫七八年,开平卫如铁桶一般没有漏洞。他带兵打倭寇,也犹如神兵,一个月连连报捷,将倭寇赶回琉球岛,竟然还差点把人家屠杀了干净。   这样的人物不是心腹大患,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这次朱明炽听了想了更久,招刘胡进来说:“给朕传兵部尚书过来,傍晚朕在养心殿见他。”又说,“……如此一来,你恐怕是要再好好审问他的。此事不解决,恐怕有后患。”   说完之后,朱明炽对她招了招手:“坐到朕身边来。”   自他上次为她受了伤,长宁便不在这些事上抵抗他了。踏上台阶,坐在龙椅下方的一张太师椅上。   朱明炽本意是让她与自己同坐,于是道:“不知道坐哪儿?”   赵长宁跪下说:“擅坐龙椅是大逆不道之罪,请皇上饶恕微臣不遵圣意。”   朱明炽听了倒也不逼她,估计上次抱着她在龙椅上弄,给她留下的印象还是太深刻。   “朕还没问过你,孟之州这案子怎么落到你手里的?”她坐下后,朱明炽问她。   孟之州这个案子,无论办得好不好,都是里外不是人。赵长宁但凡有些理智,就不会把这个烫手山芋接到自己手上。   赵长宁却也不说。跟朱明炽告状,说自己被大理寺卿针对?这不是她会做的事情,不是什么对不对的问题,她只是做不出来而已:“没什么,分到手上便做了。”   朱明炽就看了看她:“朕这里你可以随便说,无妨。”   赵长宁自然是不会说的,又问:“您的手臂好些了吗?”   她这么一问的时候,朱明炽的心突然被触动了。得到她是一回事,而得到她罕见的关怀是完全不同的感觉。现在她的人已经是他的,没有人会从帝王的口中虎口夺食。但是她的心明显不是,那么他不急着如野兽一般的狰狞占有,他希望两个人是脉脉温情的。   朱明炽不甚在意:“小伤罢了,战场上打仗,刀砍到背上肩膀都裂开也不是没有,这还不算什么。”   一边说着,一边将玉珠缠在手上。   赵长宁想起他结实的背上,的确是有道狰狞的疤痕。   “您要注意身体。内阁这么多人,凡事亲力亲为倒不如下放一些。政事哪里有处理得完的,您再勤奋也没办法。”这大概是赵长宁对朱明炽说过最温情的话了。   她看到朱明炽,总是想起后朝的那个著名的过劳死皇帝。朱明炽其实是有点求成的。皇位来得不正统,更是要证明自己可以。   她说完之后,看到朱明炽缠珠子的手微顿。   他看向她片刻,突然伸手按住了她,然后覆住她的嘴唇。   她奋力也无法挣脱,帝王手劲稍微一大就压住了她。撬开了她淡粉的唇,吃她一般的狠狠吻着她,津液,小舌似乎都含到了他口中,要被吞吃下肚。   然后朱明炽把她抱了过来。   长宁瘫软在他怀中,她没有力气反抗了。衣襟凌乱,露出一点雪白脖颈,柔软芳香的面颊,因为挣扎而染上了红晕。她在他的怀里是如此的软和纤瘦,肤色也与他差异甚大。长宁白如新雪,他在边疆晒成了栗色。好像将一个软和的雪团儿抱在怀里,有种惊世的貌美。   朱明炽看着她,眼神也变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如她一般,引起他不能控制的欲念。总是会索求太多,以至于她怕。   朱明炽轻轻地一下下吻她。长宁明显地感觉到有烫人硬物抵着她的大腿。   但朱明炽仅仅只是抱着她,平息了一会儿说:“朕还要见兵部尚书,你先去休息。”   长宁靠着朱明炽坚实的胸膛,喘息渐平。   她大概是有点惊讶的,但是没有表露分毫。她静静地靠着,手无意识地抓着朱明炽系在腰间的玉佩的穗子,想了想摇头:“微臣还有些事,就不休息了。”   “嗯。”帝王渐渐平息了欲望。目光下移,见她抓着自己玉佩的穗儿,问道,“你喜欢这个?”   长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指的什么。   但是帝王伸手解了玉佩给她:“此物是朕首战大捷的时候,先皇送的,上好的和田白玉。给你玩玩,不过你玩了要还给朕……以后没用了倒是可以送你。”   玉握在她手里,真是羊脂白玉,温润微透,如婴儿之肌,雕凿半开莲花。朱明炽生活简朴,可以说得上是本朝最简朴的皇帝,很少看到他佩戴这些昂贵的东西,后宫也是,有封号的嫔妃如今也不过十数人。   此玉当真是极为漂亮的,不说玉质,莲瓣展开也是楚楚生动。   长宁握着玉片刻,她说:“倒是的确很漂亮。”   朱明炽亲了亲她的额头:“知道朕为难还夸好看,去内务府找个一模一样的雕给你,行不行?”   长宁微微摇头:“我随口说说罢了。”虽然的确有点喜欢,但却是帝王的东西。   朱明炽大概想了下,伸手拿了玉佩缠在她的腰间:“借你玩几天吧,下次朕再拿回来。”又说,“方才让人布置了饭菜,你吃了再回去。”   其实两人之中,赵长宁才是娇养出来的,朱明炽是吃什么都无所谓的人。每次她来,御膳房要迁就她的口味,做的东西奢侈又多。   赵长宁哪里知道要是平时,皇上时常几个菜就对付过去了。   朱明炽看她是挑食得很,所以让人注意。他纵着她,她恶劣的挑食也无所谓。只是这些事他不想说而已,见不得这小祖宗受点苦,是他自己的事。   小祖宗听了未必领情呢。   所以赵长宁虽然不喜欢跟朱明炽相处,但其实还挺喜欢留在宫里吃饭的,她觉得御膳房真合她的口味。配着红烧冰糖肘子、三味酱鸭、蟹黄豆腐、鲜嫩的拌黄瓜,她吃了两碗饭,才从奉先殿出来。   因为吃得饱,赵大人走路慢得像散步。随后她又遇到了陈昭,带着锦衣卫拾阶而上的陈昭,一眼就看到了赵长宁腰上的玉牌。   他的眼睛锐利地一眯。   ——京城禁卫军的指挥腰牌。   皇上一向贴身携带。赵长宁怎么拿到的?   联想力十分丰富的陈大人,立刻想到了赵长宁妖言惑众,以美色为资本,施计从帝王那里取得腰牌的整个过程。   对于赵大人一脸平淡的散步,也是其运筹帷幄,成竹在胸的算计。   然后赵大人因为吃得太饱,不小心冒出个轻嗝。   陈昭的脸色就更不好看了。   长宁自如地握了握拳,把声音掩过去了。结果看到陈昭正在不远处,脸色阴沉地看着她。长宁觉得陈昭此人一定有病,每次见到他,脸都拉得像自己欠他五万两银子一样。   幸好她皮笑肉不笑的能力出众,一个拱手道:“陈大人。”   也不说什么请安的话,戴着腰牌凭空觉得自己有几分气势的长宁,施施然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陈昭盯着他清瘦的背影,灼热得要盯出个窟窿来。   皇上当真成了昏君之流不成,禁卫军的腰牌,也能让赵长宁拿去佩戴?   他大步进宫,只见帝王已经在批折子了。听了他的话,一边抬头说:“不用紧张,非战事时期,朕不过给他玩几日。”   “倘若赵大人以此做恶,陛下如何收拾……”陈昭还想再劝。   对着臣子一贯表情严肃的朱明炽竟然笑了笑:“没关系,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说罢摇了摇头,手蘸朱墨,让陈昭退下了。   ——   不知道那玉佩是什么的赵大人,着实戴着张扬了几日。   长宁再审问孟之州的时候,孟之州便瞟了赵长宁腰间的玉几眼。   此玉识得的人不多,他是其中一个。   察觉到孟之州的走神,长宁微微一扣桌子:“孟大人?”   她的人从永平府传回消息,孟之州的旧部没有被抓获,但抓了几个家仆,有人指认是旧部的一个幕僚造信。但是这位幕僚也早就逃之夭夭。   她想从孟之州这里问得此人的消息,但是孟之州很消极。   孟之州回过神,应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又加了句,“赵大人不用急,即便是我被人陷害了又能如何?人始终是我杀的,我也认了。明日我就要返回开平卫戍守,你实在是不必再问了。”   若不是职责在身,真不想管他了。长宁也不是要留他,只是他在的时候,尽量把该查的事情查清楚。一方面是因为董大人催促,孟之州可以懈怠,反正他回了边疆就听不到别人说什么了。但是大理寺不可以,他们可能要因为这个案子被骂好几年,最好是能解决则解决。另一方面,她也不喜欢看到别人蒙冤。   长宁笑了笑,着说,“你当真不在乎是谁想杀你?”   孟之州嘴角轻微地一扯:“赵大人,孟某虽然脾气不好,为人猖狂了些。”赵长宁心想你自己也知道啊。孟之州继续说,“但孟某好歹也是一员大将,战场上刀剑无眼。保家卫国,哪天会没命是谁也说不准的,想杀我就想吧,只要能杀得了我,我也不在乎了。”   他换了个姿势坐着:“开平卫不能没有指挥使,我这几日就要返回开平卫,也别说我不给大人留情面。就算刘春霖没有倒卖城防部署,光凭他那些作为,我杀他也不冤枉,我杀了就认。想怎么判都随你。”   赵长宁不再劝他。她站了起来,问他:“孟大人可愿意跟我出去走走?”   孟之州既没有说愿意,也没有说不愿意。赵长宁叫徐恭暂时不必记了,派了大理寺护卫过来。对孟之州做了个请的手势。   大理寺外面就是时雍坊的街区,赵长宁倒是没让孟之州走出去,只是隔着围墙叫他看看外面。   为刘春霖请命的民众还没有散,一看到大理寺有人出来,便激动起来,高喊着:“杀了孟之州,还刘青天一个公道!”   “杀了孟之州!不能放他回去!”   “大理寺包庇罪犯,赵长宁狗官!”   孟之州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知道什么是一回事,能不能面对是另一回事。   鸡蛋砸在墙上,腥臭的蛋液溅到了孟之州身上,他好像突然被人打击到了一般。这个一贯高大伟岸的将军,此刻沉默了良久。   保家卫国数十年,敌不过一次失手。青天的名声流传甚广,但将军的艰苦却无人知道。   恐怕此刻孟之州很难想象,他会被人如此对待。   徐恭听了很气:“大人,怎么他们连您也骂,以前不是还叫您青天的吗?”   “我这个青天之名太过浅薄,不能与刘春霖比。”昨晚回家被烂菜叶砸过的长宁很淡定,“牵扯进来,名声不臭也臭了。”   “孟大人杀刘春霖也不是残害忠良啊,不行,我得去外面跟他们说道说道。”徐恭开始撸袖子。   长宁笑道:“你一张嘴,他们无数张嘴,你怎么说?”   徐恭听不得他们家大人受半点污蔑,急道:“总不能任他们胡说吧!别人听了岂不是以讹传讹,认为您是个狗官了?”   “没有办法,等结案之前,出门的时候小心点就是了。”长宁淡淡道。幸好她不在乎小青天之名,失去的时候倒也不痛心。   孟之州良久沉默后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极为复杂,他哑声道:“……对不起。”然后他大步地离开了。 第88章   漏断人初静,天气越发的严寒, 夜露结成了冰霜, 几乎是滴水成冰的天气。   这两日天气急剧变坏, 早早地烧起了炉子。顾嬷嬷带着几个大丫头,坐在屋檐下赶斗篷的毛边。大少爷去年穿的斗篷被火炉不小心烘坏了, 谁知道天气坏得这么坏, 得熬夜赶出新的来,大少爷明日要穿着去大理寺的。   顾嬷嬷往手上哈了口热气, 又搓了搓手,才将冻僵的手堪堪缓过来些。   丫头塞了她个铜手炉抱着:“嬷嬷您先回屋歇着吧, 天气这么冷,您可别冻坏了。”   顾嬷嬷说:“以前宁哥儿的衣裳都是我亲手缝制的, 不看着还真是不放心, 你们得记得,毛边要缝三四次才好,毛也要剪得短短的,否则大少爷不会穿的。”   长宁觉得斗篷镶嵌毛边是女孩儿才做的,虽然她不明说,但做了摆在那里她是决计不会穿的。但就她那身子骨,不嵌毛边怎么能暖和。   油灯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院门口响起了开栓的声音, 随后一行人走了进来。   顾嬷嬷带着众丫头赶紧站起来,只见来人是七爷,带着护卫, 应该是才从外面赶回来,因为夜露,披风有些湿漉漉的。   顾嬷嬷屈身行礼,周承礼伸手一摆:“大少爷在吗?”   “大少爷刚服了汤药,应该是在看书吧。”   “嗯,我进去就是了,你们不用通传了。”周承礼淡淡说了句,立刻就要进去。   顾嬷嬷下意识地伸手拦住他。周承礼看向她,目光冷淡,她的声音立刻小了下来:“七爷,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周承礼顿了顿:“是要向你请示一下的吗。”   她不过是个下人,只因为大少爷是她奶大的,才在下人中有些身份,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拦下主子。顾嬷嬷听了周承礼温声的话,冷汗都要下来了,勉强说:“奴婢不敢。”   周承礼回过头,守门的小厮打开棉布帘子,请七爷进去。   赵长宁的确是在看书,直到屋内的丫头屈身喊了七爷,她才从书卷中抬起头。七叔解下披风递给了丫头,在她对面坐下来。长宁让人给他沏热茶,笑着问:“您提早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好让人去渡口接您。”   周承礼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盯着烛火怔住。   “七叔,您是不是心情不好?”长宁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亲自放在他手边。   周承礼摇头道:“每年回去都这样,习惯了。”   周承礼每年冬天都会回山东祭祀他的父母。   周家跟赵家是同乡,籍贯山东济州府。周承礼的父亲当年也是惊才绝艳之辈,时任户部侍郎,主推丁辰变法,震动朝野。后来变法失败被被贬官四川任嘉州知府,却死在了去四川的路上。尸首被运回济州府安葬。   若非他父亲身亡,当年周家也是济州府的清贵世家,族谱可追溯到唐朝,不至于他童年饱受颠沛流离的煎熬。   周承礼每次看到父亲的墓碑,都想起当年,父亲教导他读书的情景。少年的他除了恨之外也别无他选,如今他能手握权势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过去的苦难永远不会因为现在的强大而更改,因为苦难成为骨血中的一部分。再恨再苦,完全成长的他,在父亲的墓碑面前,他依旧是当年那个少年,如此的无力。   所以,他对那个时期美好的事物,都有特殊的感情。   那个时候的小长宁,软软小小的孩子,白白的团儿,在草堆里滚了满头的屑。他看似不耐烦她,实则却很喜欢她。也许每天他都盼着孩子从那个小洞钻进来,虽然他不跟她说话,但是看着她,内心却是平静温柔的。   周承礼抬起杯子喝茶,里头泡了两粒枣儿,热乎乎的,吃起来甜滋滋的。长宁便喜欢给别人枣茶,不光能喝茶,还能吃枣子,多好啊。   “最近可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周承礼放下茶杯,“回京的时候,听了些你的流言蜚语。”   长宁叹道:“最近主审孟之州,被骂几句大概也正常。”   周承礼抬头:“你主审孟之州?”   孟之州这么大的事,他应该是知道的。长宁颔首:“他这个人倒也挺有趣的,可惜太桀骜不驯了,也只能做守城之将,放到朝中怕是活不了几个月。”   “朱明炽也知道,才一直留他在开平卫的位置上。”周承礼对朝中的事知道的自然比长宁更清楚,“他与高镇、陈昭同为朱明炽的心腹,你说朱明炽最信任谁?”   长宁沉思,然后道:“不会是陈昭。孟之州跟他感情不深,应该是高镇。”   周承礼就笑了一声:“看来你还是不明白开平卫有多重要。”   长宁不可置否,一边嚼着枣子一边说:“我如何不明白,为了孟之州的事,我都差点被刺杀了。”   “有人刺杀你?”周承礼语气一顿,立刻皱眉,“怎么回事,为何没有告诉我?”   长宁笑道:“我还没这么招恨。是有人想刺杀孟之州,误杀成了我,无妨,也没有受伤。”   周承礼抓着她仔细看了看,见红润白皙才放心下来。   “我得派些护卫守在你身边。”周承礼收回手说。   长宁想说不用了,她身边有护卫二十人。但周承礼料得她要说什么,道:“不许不要,你那些护卫都是乌合之众。”   他说的长宁又不能反驳,只能任由他说了。周承礼又跟地说:“我虽然不了解刘春霖,但我了解孟之州,他容易被人煽动,尤其是涉及军情的问题。杀刘春霖……不像他应该做的事,可能有外力推动。”   这是长宁早就知道的,她是是暗暗惊诧周承礼竟然猜得这么准。   周承礼起身要离开了,长宁送他出去,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初冬的深夜中,她站在原地,仿佛在想什么,微低着头,下巴瘦削而优雅,影子在蜡烛下成了一道斜长的影子。   周承礼漏夜而归东院。   寒风吹过,他的五官在夜色中凛冽如被刀刻斧凿,俊美而冰凉。   他随手将手炉递给旁边的人,问了句:“宋平呢?”   来人恭敬地回答:“宋先生出去了。”   “大少爷遇刺是怎么回事?”周承礼接着问。   这时候此人却有些犹豫了。   周承礼淡淡问:“有什么不好说的?”   “那位拥护太子的将军,想在京城借咱们之手除掉孟之州。”这个人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声音发紧,“属下派了几个死士刺杀孟之州,他们混入了皇上的私宅。这几个倒是挺厉害的,竟然真的接近了皇上。可惜当时孟之州避开了,他们……错把大少爷当成了孟之州,误下杀手!不过皇上当时在旁救下了大少爷……”   “孟之州和陈昭带人盘查私宅,他们当中几人被抓,有个趁乱突围,回来禀报了我。”   这人说完后,久久没有听到周承礼的声音。   当他抬头的时候,周承礼突然一巴掌重重甩过来,他的脸被打得偏过,火辣辣地发麻。   他冷冰地说:“蠢物!”   那人甚至不敢伸手捂脸,立刻跪下说:“卑职也没有想到……索性大少爷没有受伤,倘若因此伤到大少爷,卑职几条命也不够赔的!”   周承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以后朱明炽身边,都不准我们的人再近身。”   朱明炽此人异常聪明,若是让他察觉到异常,一切就难以收拾了。   ——   第二日起来天还没亮,堂屋里笼着盏油灯,长宁就着油茶吃早膳。   顾嬷嬷叫管事来回话。   二爷赵承廉赶赴任地,家中大事由大爷管着,但每月长宁还要再过问一遍,免得出漏子。   赵长松上次春闱只得了同进士,正准备明年再考一次。三房、四房的几个堂弟刚入了族学,长宁叫请了国子监退休的先生回来给他们授课。   倒是赵长淮,最近颇得朱明炽重用,在户部官员中崭露头角。给他说亲的人如过江之鲫,他自己挑三捡四的,到现在都没定亲。   “……有几个济州来的秀才,本来是想着到京城来赶考举人的,结果花光了盘缠。大爷出门遇到他们卖扇子。见是同乡,便想一并收入族学中,还把族学倒座房拾掇出来,让他们住下了。”管事说道,“每月还给二钱银子买纸笔。”   父亲对落魄的读书人一向富有同情心,每年考后都会收一批人,更何况是同乡。   赵家家大,也不会被几个秀才吃穷了。长宁揉了揉眉心道:“养几个人倒不是大事,只注意他们莫要入内院冲撞了女眷,也不要打着赵家的旗号,在外头胡作非为就是了。”   管家应喏,行礼后躬身退下,长宁才披了斗篷出门。   此时天色蒙蒙亮,却是阴沉沉地压着,没有半点出太阳的样子。长宁走了几步才发现是下雪了,细雪如絮,落在斗篷上片刻就化了。   一炷香后天亮了,但因为初雪,和没亮的时候似乎也差不多。到大理寺时徐恭正守在她的号房门口,冻得脸色发红。看到她立刻迎上来。   徐恭的神色不太好看:“大人,出事了!”   大理寺后院,重兵把守。长宁快步走入后院,这次孟之州的亲兵倒是没有拦她。屋内几个人匆匆往来,赵长宁进屋后,立刻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孟之州躺在炕床上,脸色蜡黄到了极致。   长宁沉着脸问旁边的大夫:“可要紧?”   “所幸发现得及时,孟大人又喝了许多酒吐了两次,误打误撞地解了些毒,没有性命之虞。”大夫擦了擦额头的汗,“但究竟有没有损伤身体,还得等孟大人醒了再说。”   长宁顿了顿,又问“……是什么毒?”   “我验了孟大人吐出的秽物,应该是砒霜无疑。”   长宁渐渐的冷静下来。倘若孟之州有事,大理寺难逃其咎,肯定是要被问罪的!但孟之州究竟是怎么中的毒?他身边的人,可是连只苍蝇都不放过地盘查!   她招手让徐恭去请外面的孟之州下属,下属进来拱手行礼,大概也知道赵长宁想问什么,说道:“大人昨夜喝了些酒,我们都不知道,也并未验毒。方才那酒罐拿来验过了,毒便是酒里来的。”   “酒是从何处来的?”长宁眉微皱。   那人道:“便是大理寺采买来的。”   孟之州住在大理寺,原本是想着更安全些,却出了这样的事。   长宁让徐恭拿自己的腰牌,去把所有派来伺候孟之州的人全部抓起来,关到偏房里。不过半刻钟,沈练和庄肃都赶过来了,庄肃看了孟之州不省人事的样子,倒吸了口冷气,问了孟之州的安危后说:“出这么大篓子……我得进宫禀报皇上才行。” 孟之州要是真有事,大理寺可担待不起!   沈练颔首,认同他赶紧去宫里一趟。他上前查看了孟之州,淡淡道:“赵长宁,你在这里守着他。那些人我亲自来审问。”   其实此事全权交由赵长宁和庄肃负责,沈练是不必过问的,不过赵长宁这时候也忙不过来。长宁由他离开了,又亲自监督大夫给孟之州喂催吐的汤药。   喂药倒也喂得进去,刚喂了小半碗,孟之州突然睁开眼,脸色极为难看。旁边的下属立刻端着痰盂凑过去,孟之州吐了会儿秽物,胃内应该没什么东西了,吐出来的全是水。   吐完后他好像神智稍微清醒点了,瘫在床上眼睛微睁。   长宁上前,静静看着他:“大人终于醒了,您这又是何必呢。”   孟之州闭上了眼睛,甚至嘴角微微一牵:“他们果然……是真的……挺恨我的。”说到这里又像是嘲笑,他别过头看着赵长宁,“不过……你们大理寺防备也是挺松懈的……”   长宁不跟他白扯,微俯身问他:“孟大人可有不舒服的地方?腹脏疼不疼?”砒霜之毒伤及内脏,倘若中毒过深,可能终身受害。   她来之前,大夫已经催吐了他许久。长宁又让人给他寻一些牛乳来,服下对胃好些。残留在胃中的毒已经不多了,只怕损失他的身体。   孟之州却不说话,当然,长宁看他的脸色也知道,恐怕现在能说话都是在强撑罢了。她道:“大人恐怕要在大理寺多休息几日,你现在不宜走动,庄大人进宫禀报圣上了,开平卫的事你也不要担心。”   孟之州却说:“我必须回去。”   长宁见他倔强又犯了,忍了忍道道:“你虽然被救回来了,但砒霜可是剧毒之物,开不得玩笑。”   “我从不开玩笑。”孟之州说。   赵长宁默然,大概是虽然不是太喜欢孟之州,却也觉得他率真,才又说:“大人,身体才是自己的。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孟之州难得没有生气,说:“眼看着入冬了,边疆比京城冷得快,越冬的粮草、城防的部署,没我看着别人做不来。我离开开平卫半个月已经是极限,要是边疆的那些蒙古部落有异动,没我在,谁能镇压他们。”   说着他的脸色又不好看起来,手捂着腹部,缓了片刻说:“我是开平卫的指挥使……守开平卫已有六年,非死不离。”   年轻又桀骜的孟之州,在这一刻,从他平静的神色中,长宁看到了属于边疆大将的坚毅。   “好。”长宁也嘴角微挑,最终道,“大人既然这么说,我赵某,便也不劝了。”   只能把想害他的那个人抓到了。   雪渐渐下得更大了,大理寺门口积了一层薄雪。   长宁从大理寺出来,本来是想去一趟大理寺大牢的,这天气骤冷,大理寺大牢没住满犯人,倒收了些逃饥荒的流民,她看看囚犯有无冻着的,顺便看看他们要不要发冬衣御寒。   刚走出大理寺,她就看到周围聚集了不少人。   看到有人出来,还辨认出是赵长宁,人群便有切切察察的议论声音。   徐恭在后面给她撑着伞,小声道:“大人,我听说,大家已经知道孟之州要回开平卫的消息了……”   “低头走快些就是了。”长宁继续往前走。   却听到有个声音突然响起:“赵大人,你不能放过孟之州!”   “对,赵大人,你主审他,要判他杀头!一定是刘青天有了他贪污的证据,他才杀了人家的!”   “大理寺忠奸不分,竟然放孟狗官回去!孟狗官要偿命!”   ……   这样的声音不绝于耳,长宁没有说什么,与民众起冲突是毫不理智的。时间会证明一切,你去辩驳,又如何说得过这么多的人呢,这一向是赵长宁的处事原则。   见她要走,有人更急了,上前就拦住她:“赵大人,我们指着您给刘青天做主呢!你可是好官,不能包庇狗官啊!”   长宁精致的眉眼疏淡,仍然不说话。   有人就冷笑:“求他做什么,他也是个欺软怕硬的狗官罢了!”   “他们官官相护,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长宁的护卫很快上来隔开人群,她本想着大牢不远,快去快回也来得及,只带了三四个护卫。谁知道竟然被人围住了。   还有个声音冷冷地说:“刘青天就是被你们这些狗官害死的!孟狗官定是在边疆贪污了不少军饷,所以要杀刘青天,怕人家揭穿了他的丑事!”   “他们两个蛇鼠一窝,怎么会管刘青天的泉下之魂……”   长宁不知道被谁扯了一下衣裳,她踉跄了一下,但是没有摔倒,因为很快被徐恭扶住了。   她看着被踩得无比肮脏的雪地,袍角沾到了乌黑的雪水,喘息片刻,闭了闭眼睛。   还是忍不住,气得手指都在发抖。虽然她明白,她心里是知道的,百分九十的民众,都是被人有意地在煽动情绪的。但她想起孟之州说“守开平卫已有六年,非死不离”时的神情,仍然觉得窒息得喘不过气。   一个守卫边疆的将士,保家卫国这么多年。为什么要被侮辱、被轻贱。   她推开了徐恭,回过头看着人群中的,刚才说这句话的人。   是个头戴方巾的书生,可能是相由心生,她看着就觉得一阵厌恶。   她缓缓扫视了一眼围观的人群:“孟大人为人正直。他做的事从不是为了自己,就算做错了事,也不该是你们来骂。你们……也没有资格说他半句!”   她说到后面声音一哑。   不再管在场的人,听到这句话是什么反应。她径直朝前面走去,她还要去大理寺大牢看那些流民。   雪落在长宁的脸上,头发上,冰冰凉的,很快就化去了。   仿佛睫毛上都压着雪,前路被虚化了,漫漫的天地,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累积在她的心里。长宁又静静地站住了。   大概是一种寒意,突然透骨入心。她看着被雪覆盖的屋檐和路,仰着头。   孟之州此案不破,她愧当此官!   黑尾翎一样的眼睫缓缓合上,她继续向前走,将所有的声音抛在身后。大雪渐渐淹没了她的足印。 第89章   长宁在回去的路上,接到了一道急诏。   马车调转马头, 往皇宫里跑去。   红墙琉璃瓦, 覆盖一层薄雪, 纷纷不断地落着,往来的宫人很少。在雪中的宫殿, 越发显得磅礴轩昂, 气势恢宏。   赵长宁到了乾清宫门口,刘胡在和一个宫女说话。宫女穿粉色绸袄, 蓝比甲,光滑的環髻上扣着两枚精致的玳瑁, 看样子可能是哪个宫里的掌事宫女。声音隐约:“刘爷爷,今天本是咱们娘娘的日子。皇上不来, 娘娘精心准备的糕点, 可能劳烦刘爷爷送进去。皇上吃了,也好知道咱们娘娘是念着他的呀……”   刘胡有些为难:“静妃娘娘有心是好,只是皇上那里,咱做奴婢的也说不上话。”他还是把盒子接了过来,道,“我只送进去,皇上知不知道心意,只看娘娘的心意够不够了。”   宫女便笑了, 颊边显出两个小梨涡,屈身行礼:“惠景多谢刘爷爷。”   这说话的功夫,刘胡已经看到赵长宁来了。换上一副笑容, 下几步来迎他:“大人来了。”   长宁跨上台阶,那宫女迎面向她走来,只见是个面色淡漠,秀丽至极的少年大人,披着灰裘。她微微一屈身,那少年大人也颔首,走过去了。宫女不禁地往回看,一直到乾清宫的宫门打开,那道纤瘦的身影不见了为止。   大概,姣好若女,说的就是这个样子吧。宫里的娘娘,都没有这么好看的呢。   宫女恍了会儿神,才撑起竹伞自夹道回宫去。   长宁进了殿内,一阵热气扑面而来。屏风后面,朱明炽靠着宽大的罗汉床看书。他的脚步放着个铜火炉子,小几上的豆釉瓶插着几支新开的腊梅,被炭炉的热气一熏,满室的淡香。   他头也不抬,就知道长宁来了,放下书,叫人端热饭来。“没吃饭吧?”   长宁正要行礼,朱明炽就看她一眼道:“哪儿来这么多规矩?”   长宁在刘胡端上来的绣墩上坐下来,热茶让冰凉的手渐渐暖过来。内室一片寂静,朱明炽继续看他的书。长宁也静了一会儿,大概是不知道跟谁说才好,片刻她后说:“陛下,孟之州今天被下毒了。”   朱明炽淡淡道:“……怎么,你担心他?”   赵长宁摇头说:“他想回去戍守边疆,我出门的时候,却听到所有人都在骂他……”她闭了闭眼睛,有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朱明炽缓缓地叹了口气,又放下了他的书。“过来。”   不知道他叫她做什么,赵长宁抬头盯着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她的眼眸里有种独特的迷茫。   朱明炽起身走到她面前,随后将她抱入自己怀里。   朱明炽的怀抱熟悉又陌生,龙袍缂丝的面料。坚硬的胸膛,心跳声非常的有力。   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可是他们连你也骂了,给你委屈受?”他的手掌缓缓抚着她的发,“难受就在朕这里留会儿,有羊肉锅子,你吃吗。”   她不吃羊肉,觉得味道膳。   长宁微微僵硬的身子缓下来,她闭上了眼睛,心想就这么靠着他一会儿吧。好像也不是很难接受。   他的手又继续摸着她,像抚着猫一样。猫是他养了许久的,但是都不亲他,今天却愿意给他顺一顺毛。   刘胡领着宫人在外面布好菜,进来本是要通传的,帝王先伸手阻止他开口说话,然后挥手让他退下去。刘胡心中猛地一跳,虽说早知道帝王与长宁大人的关系,但都不像今天一般是亲眼所见,帝王单手将纤细的长宁大人搂着怀里,又靠得极近,长宁大人的表情,似乎又不太对。自然比以前冲击更猛烈。   虽然帝王没有表达出任何不悦的情绪,但是刘胡还是有一瞬间的慌乱。人活到他这把岁数了,还有什么图的,不过就是个好好活着而已,帝王与大臣,这样的伦理倒置,秽乱宫闱。倘若哪天帝王不容他了,这事绝对是他要杀他的其中一条理由。毕竟帝王的手段,从登基到现在,他可是一桩桩亲眼见证了的。   登基之前亲手毒杀皇后。追杀自己分封的亲弟弟。杖杀了两个背后闲话帝王秘事的宫女。   还有个言官进谏他偏宠佞臣,似有所指。他当时听了什么也不说,叫锦衣卫半夜趁睡觉的时候勒死了……   刘胡真是每每想起来都毛骨悚然。   刘胡很快就退了出去。   他站在外面吹冷风,胡思乱想着。帝王的后宫不多,但是在太后的努力下也不少,真心喜欢皇上的应该不多,还是怕他敬畏他的居多。太后想抱皇孙,偏偏帝王最宠幸的却是个男人,何年何月才能见得有皇子啊。   不过这也不归他管,要想好好活着,只需嘴巴紧闭,当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   “哭了?”良久,朱明炽突然问了句。看到她瘦削的肩膀在动。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头,她立刻避闪。   朱明炽一瞬间没说话,那玉一般的肌肤正沾着些泪痕,怎么会哭呢。真孩子气。   他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手放在她瘦削的肩膀上,隔着布料就是肩骨。抿了抿唇告诉她:“世间的事多半如此,有什么伤心的。”   他又伸手擦干了她的脸:“不哭了,来吃饭。”   长宁又闭了闭眼睛,她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在朱明炽面前最放松,竟然任由情绪发作。好像就算知道她再怎么崩溃,声嘶力竭,在朱明炽这里也没有关系一样。   朱明炽放开她,叫人传膳。   熬得软烂的豌豆煨火腿和蹄花,冰糖肘子,鱼肉酿豆腐,一碟水灵灵的拌黄瓜。那冰糖肘子香而不腻,更是难得有时蔬。长宁吃了碗饭,朱明炽翻过一页书,也不看说:“再吃一些。”   长宁吃饱了,根本不想再吃。朱明炽见旁边高几上摆着个食盒,大概装的甜品,想着甜的大概她还愿意吃些,叫人摆了出来。枣泥山药糕,芸豆卷,鲜奶炸糕,梅花酥饼,那梅花酥饼每个只比拇指大一些。   长宁拿着笑了笑:“静妃的宫女有心。”   朱明炽见她说起是静妃送来的,想了想倒是记得这个人,淡淡道:“静妃倒是时常送东西来,她做的东西倒是精致,的确挺有心的。”   长宁抿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些怎么可能是静妃亲手做的,静妃恐怕是打心里对他避之不及,如果静妃真是有心,就会亲自送过来,而不是要打发个宫女跑一趟。   他说什么也没用,后宫就是怕他怕得要死。   当真是孤家寡人,当了皇帝也这样。   赵长宁嘴角微勾,吃了几口就放下了,对朱明炽的态度就很和善了。知道他把自己叫过来,多半就是知道今天发生的事。   她看了一眼朱明炽正读的书:“……齐民要术?”   朱明炽这是要去种田了吗。   朱明炽道:“江西、湖广两地一到夏汛便泛洪,颗粒无收,朕想看看古人怎么治理。”   长宁想了想还是告诉她:“皇上倘若真是想知道如何治理水患,不如看一些水文的书,齐民要术多还是讲的治旱和种植,治洪水的部分不多。”她伸手过来翻了一翻,告诉他,“你看,不多的。”   朱明炽凝视她柔软白皙的侧脸,大概是根本没听到她说什么的。   他说:“何必去看什么水文的书,探花郎不如给朕仔细讲讲?”   他的手就很自然地放在她的肩上。长宁也没说什么,别过脸任由他放着,打开书给他讲水文中写的治水法子,分了几大类,哪些适合哪种情况。他的呼吸就在头顶,时轻时重,徐缓如羽毛轻抚,大概听得出节奏来。   有时候还伸手过来指,让她再讲一遍。   烛火跳动,他的影子从背后投在她身前,像山一样笼罩着她。   她突然想起了一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蜡烛烧过一半,宫人在外面通传吏部尚书进见,朱明炽道:“稍等片刻就是。”就先出去见吏部尚书了。   长宁放下书,在他内室转了转,看都豆釉瓷瓶插腊梅,就皱了皱眉。腊梅自然是用景泰蓝或者是青花瓷好,找了一圈没见他这屋里有别的瓶子,她又坐下来,继续看他的书。她发现朱明炽在《齐民要术》上标注的分明就是抗旱的内容,根本不是治洪水的内容,怔了片刻。   朱明炽分明是故意的。   故意要她讲给他听!   看着朱明炽留在书上的字,力透纸背,凛然霸气。长宁抿了抿唇,把书放到了一边去。   吏部尚书深夜前来,是有一桩急事。河南布政使回朝觐见。朱明炽一时谈得没有注意时辰,等他回去的时候,长宁已经靠着小几睡着了。蜡烛快要燃尽了,蜡泪凝固在烛台上,火炉的暖光映照在她的身侧。   他走过去将她抱起来,她的头立刻很乖顺地靠在他臂弯里,朱明炽抱了她一会儿,凝视许久,低声叹道:“要是一直这般乖巧,朕不会为难你半分。”不过她要是明白,怕这江山哪天都要拱手让人了。   朱明炽过了会儿才将她放在了罗汉床上,让她好生睡。   她的腰间还戴着那块玉佩,可指挥京城数十万禁卫军。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随身戴着这么个东西。应该不知道,知道还敢这么戴着招摇过市,不怕别人认出来。   内室角落里放在一张琴,朱明炽善抚琴,只是登基后已经许久不弹了。   他走过去在琴凳上坐下来,试了几个音之后,勾挑按剔,微沉雅致的音质弥漫开。   凤求凰。   凤飞遨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何时见许兮,慰我旁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使我沦亡。    第90章   大雪又接连下了一夜,很快就覆盖了皇城。   雪野人茫, 清早的街道上有人扫雪。大理寺司务早早地看到了赵长宁, 笑着喊她:“赵大人早!”   长宁微微颔首, 快步带着人进了大理寺。   探子给她传回了消息,根据她的指示前去追捕, 孟之州旧部的幕僚被抓住了。   这是个好消息, 倘若审问出该旧部曾蓄意嫁祸孟之州,那么就能洗刷清孟之州的罪名了。   因为案子牵涉得越来越大, 她带着两个寺正协审。   两个寺正一左一右地坐下来,堂下压着个衣衫褴褛, 瘦弱的中年儒生,被孟之州的亲兵按着肩膀, 脚上戴着镣铐, 有些狼狈。孟之州的亲兵告诉赵长宁:“大人,我们已经审问过他了。”孟之州的亲兵对此人恨之入骨,如果不是他,孟之州也不会被陷害。   “招了?”长宁下来走到儒生面前。   “书生熬不住刑,我们一审问就招了。”亲兵答道,“那封信是他亲笔所写,就是为了引孟大人上钩。”   长宁半蹲身一看这位儒生,笑着问他:“别的东西我也不问了。我只问你, 谁指使你们做此事的?”   中年儒生嘴唇发抖道:“我……我只是听吩咐做事,别的,别的也不知道。当时千户大人给了我三百两银子, 让我……我写完就逃走,我靠大人吃饭,怎么能不听他的话!”说话的时候抬袖连连擦汗。“大人明鉴,我当时逃走时,也是心虚的。怕千户大人杀人灭口,我在半路上借故如厕逃走,果然看到他们拿刀追我!若不是我一直往戈壁跑,恐怕早就是刀下鬼了……”   长宁站了起来,招手让寺正写证词。然后继续说:“你既是读圣贤书的,就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当时有性命之虞不论,现在却是你将功赎罪的时候。我问你什么,你就老实回答,将你在千户所见所行都说出来。”   那中年儒生挨了一顿打,早已乖巧得不能再乖巧,又连声应是。   如此一来,孟之州被陷害一事可谓是非常清楚了。   这份证词,再加上长宁收集到的刘春霖私下买卖娈童的证据,可以为孟之州翻案了。   长宁收好了证词,本是想去找庄肃告诉他这桩好事的,谁知道庄肃却不在后院。她去沈练那里,沈练却也不在。   沈练的司务告诉长宁:“……大人今天一直没有来,不知道去了哪里。”   怎么两位少卿大人都不在,一般大理寺里都一定要有一位少卿坐镇的。究竟怎么了?庄肃性子散漫,不来衙门也是有的,但沈练可是个严肃的领导,按时上下班从不缺勤才是他的行事风格。   长宁下意识地觉得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她走出去的时候,正好迎面遇到沈练匆匆赶回来,神色肃穆。   “沈大人。”长宁给他请了安,“怎的今日不见庄大人,我还有些事要禀报他。”   沈练看了他一眼,大概目光透着一些古怪:“……你不知道?”   她应该知道什么?   “大人这是何意?”长宁一想,目前除了孟之州的事,的确是没有什么事吧。   沈练欲言又止,顿了顿。本打算走的,却又站定了,淡淡告诉她:“……庄肃被治罪降职了。”   这个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庄肃在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一向做事得力,还曾外放治洪,怎么会突然被治罪呢?长宁对这位总是自称是她师兄的少卿大人很有些好感,那一瞬间她简直掩饰不住自己的震惊:“庄大人因为什么被治罪了?”   “孟之州在大理寺中毒,以致边疆延误,怎么会简单地就算了。”沈练淡淡地说,“大理寺肯定要有人对此负责。今晨一早例会,皇上责备大理寺,庄肃顶了错,所以被治罪了。他暂时留在家里,不会来大理寺,你有什么事情可以禀报我。”   说完之后,他看了看赵长宁,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走了。   长宁走在青石板路上,脸色变得越苍白起来。本来孟之州的事不该由庄肃管的,是庄肃怕她无法对付孟之州,才帮了她的忙,却因为帮她而被治罪了!孟之州是她主审,就算治罪,也应该是治她的罪啊。   所以,方才沈练才那般看她。因为其实,应该被治罪的是她。   她在大理寺的朋友真的不多,沈练对她一向冷淡,季大人又从未曾教过她什么。唯有庄肃时常关切她,也对她极好。   不该由他来为自己顶罪的!   长宁大步走出大理寺。来往的人,有的已经知道庄肃被治罪的事了,她听到了细细的议论声,将这些声音都抛在了身后。躬身进了马车里,让车夫去皇宫。   到了皇宫下马车,长宁一路进了三道大门,养心殿外,她撩了衣袍跪下:“微臣赵长宁有事求见。”   四周这么静,宫人侍卫站在门口守着,无人理会她。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刘胡从里面出来了,走近几步,对赵长宁说:“赵大人,皇上说了,您现在必然是脑子还有些不清醒,回去清醒一些再过来,他现在不见您。”   长宁闭上了眼睛,纹丝未动。   刘胡直叹气:“大人,此事已了,您何必再来呢!”   长宁一字一顿地道:“劳烦您通传一声,我想见他。”   刘胡又进去了。   大冷的天,雪还没有化干净,地面冻得跟冰一样,很快就穿透了棉裤刺进了骨子里。她抬头看着养心殿,这座宫殿突然显得巍峨壮观,琉璃瓦覆盖着残雪,朱红的宫墙因岁月的漫漶呈现微旧的色泽。翘角飞檐,仙人指路。   帝王的威严。   刘胡进去之后就没再出来了,长宁却直直地跪着不起。   里头朱明炽在批折子,头也没有抬。   刘胡躬身禀报:“……赵大人不肯离开。奴婢估摸着,赵大人的性子,应该是不会走的。”   朱明炽放下笔,道:“你去告诉她,朕今天不会见她的,要跪也随她。”   北风吹在背上,长宁冷得脸已经没有了什么血色。她不是不知道朱明炽这时候不愿意见她,朱明炽毕竟是帝王,他要为政事考虑。但她愿意顶罪,因为这本来就是她的错,而不是庄肃的。再者,庄肃就算有罪,也绝对罪不至被降职。   前来觐见朱明炽的人来了又去,甚至乔伯山看到长宁跪着,还颇为友好地给他打了招呼。自从章若瑾有孕之后,这厮看什么都是笑眯眯的,直到他看到赵长宁仍然僵着一张冷脸,才讪讪地收回了笑容。   “赵大人,等我孩儿出生后,你可一定要赏脸来喝红蛋酒啊!”乔侯爷走前对情敌叮嘱了一句,才迈开步子离开。   赵长淮今日也有事来见朱明炽,本来是要进殿内的。结果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外面跪着,脚步才顿住了。   “长兄,你如何跪着?”赵长淮走到她面前,眉头皱着。   长宁才慢慢抬起头,看到是自家穿着正式朝服的二弟,道:“无事。”   “怎么会无事!”赵长宁单足在她面前蹲下,说话严厉了一些,“你什么身子,禁得跪吗?”   她一个弱女子,身体又不好,怎么能跪。   她却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赵长淮看到她倔强,真想干脆伸手抱走算了。他看她白得微透的脸色,羸弱的肩膀,心里就一股股的焦躁。他这个姐姐……分明就是要护着的,偏偏犟得很,还不要他护着。   他压低了声音:“我要进去见皇上,我会为你求情的。”   长宁听到这里笑了笑,她说:“多谢,”但又道,“不用了,不是求情的事。”   赵长淮没有听她多说,站起来走进了大殿内。他要给朱明炽汇报这三个月各地税收,因填补军饷造成的国库虚空等情况。朱明炽听得揉眉头,军费开支不可省,游牧民族战斗力彪悍,不打击的话,稍微放松一些他们又能喘气,卷土重来。   当年太祖花了多少时间才将蛮夷驱逐出中华大地,但国家已经民不聊生满目疮痍,所以防边疆是重中之重的事。   赵长淮顿了顿,道:“皇上,微臣不知长兄是哪里惹了您不快。只是,她在外头跪着她又一向身子不好……”   朱明炽道:“朕没有让她跪。这事你不必管。”   他不能见赵长宁,他知道赵长宁想做什么。   赵长淮知道惹朱明炽不高兴并非明智之举,只是想到她在外面跪着,还是舍不得。撩袍跪了下来:“陛下,微臣这哥哥一向身子差,膝盖有旧伤。说来这还是因为微臣的缘故,微臣不忍心看到此,倘若哥哥是受罚的,微臣愿意替她受罚……”   朱明炽漠然抬起头,这时候他的目光冷冰了许多。   赵长淮这个人他很重用,因为知道他聪明。这个人对别人的事一向独善其身,避而不及,非常的冷淡。当年他二叔出事的时候,可从来没见他给赵承廉求情过,别说求情了,他连提都没提过。   怎么赵长宁就不一样了,他变得特别急躁,就因为是兄弟的缘故?假如是……赵长淮知道些什么呢?   虽然知道是自己太敏感了,人家毕竟是亲兄弟,朱明炽还是忍不住多疑。他就是这么个人,冷淡道:“这事你不该管。退下吧。”   赵长淮自然知道帝王已经不快了,不能再多说了,否则适得其反。他只能应了是,从地上站起来告退离开。   到门外,赵长淮见长宁跪着,叹道:“我随时叫人注意宫里,你小心些。”   长宁抬头颔首,看到弟弟瞧着自己的目光,实打实的是很关切的。她觉得这个弟弟倒也还不错,不枉费她小时候忍他这么多年。   赵长淮离开后不久,刘胡就从里面出来了。   朱明炽终于答应见她了。   朱明炽每天都有批不完的奏折,堆得跟小山一样。在赵长宁进来的时候,他搁下了笔,往后仰靠了一些。   未等长宁说话,他就淡淡开口了:“朕不想见你,你知道为什么吧?”   长宁应是:“微臣明白。”   “朕听你二弟说,你有腿疾,才没叫你在外头跪着。”朱明炽说,“既然你明白,便知道不能说。”   “微臣必须说。”长宁叹道,“孟之州的事,是微臣主审,就算是降罪也应该是降微臣的罪,而不是庄大人。”她跪了下来。   朱明炽只看着她,淡淡说:“长宁,不要为难朕。”   他一顿:“你知道朕不可能治你的罪,莫要——拿你自己来说事,朕也不接受威胁。”   赵长宁知道他自是君主,就说:“微臣绝不是拿自己来威胁,只是公道自在人心,皇上倘若真的治罪与庄大人,而饶恕了微臣,恐怕言官也会颇有微词。何况孟大人被毒害一事,大理寺本非防范严密的地方,中毒这事非我等能料得到的,皇上倘若就因这件事让庄大人降职,恐怕朝政不服。”她说得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朱明炽听了,就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角。   “说来说去,还是想让朕饶恕庄肃吧。”   “皇上三思,此事绝不是为了微臣的一己私欲。”长宁又道。   “让朕重新考虑也可以,只是,你得替朕做一件事。”朱明炽见她恐怕不得罢休,突然有了个想法,就慢悠悠地说。   长宁自然不犹豫:“皇上但说无妨。”   半柱香后,当她站在御膳房的灶台面前,面前摆了些刀具时,难免的,长宁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君子远庖厨。   她虽然不是君子,却是当君子养大的,自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半点厨事都不会。   而朱明炽的要求真的很简单:“你给朕煮一碗面,揉面做面都不假他人之手,你要是做出来了,朕就答应你考虑一下。”   这对别人来说,大概是挺简单的事吧。长宁瞧着那些佐料,却生出一种不如回去继续跪的感觉。她也不是没看过一些文人雅士的烹调雅集,问题是那全是理论知识,从理论知识转化为实际成品,真的是件很难的事。   赵大人抓起了案板上的一个萝卜,在旁边的水盆里清洗。   专供帝王膳食的御膳房一共十六灶头,御厨都被赶出去了,一个都不留给她打下手,真狠。只有怕她作弊,朱明炽派了个小太监在门口监督她。   长宁洗完萝卜后放在案板上,突然想起一件事。   萝卜……需要削皮吗?   假如……需要的话,刚才她为什么又要洗呢。   赵大人盯着萝卜陷入了沉思。   赵大人有过目不忘之能,虽然从没有做过面条,但是根据记得的食谱,她还是很勉强地做出一碗萝卜丝炒牛肉面。至于味道如何天才知道,她将面条放在托盘上,像模像样地洒了点葱花,道:“端走吧。”   养心殿内,刘胡用银针试了毒,再端给了朱明炽。   朱明炽看到的时候,分明地挑了挑眉,就是知道她十指不沾阳春水,估计连菜刀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才让她去做碗面条的。想来面条的难度这么高,她缝个衣裳笨手笨脚的,应该不会做。   人家居然像模像样地端上来了。   不愧是探花郎,连厨事都能无师自通。   朱明炽抬头看了眼站在旁边,面无表情的长宁,才用筷子挑起了面条。   还是觉得有点不同,毕竟是赵长宁做的面条。   他分明地用眼角余光看到她转过头来了,看着他挑起了面条。   朱明炽嘴角微勾,然后把面条含进嘴里。那一瞬间他的脸色就变了,咸!好咸!她究竟放了多少盐,一罐盐吗?是不是当宫里的盐不要钱所以随便放?   果然,空有其表,空有其表!   无奈朱明炽再怎么觉得难吃,他也不会崩的。把面条吞了,灌了一大口茶水才咽下去。还没等他说什么,长宁就道:“陛下,面条我也做了,您也吃了,我说的事您也应该答应了吧?”   朱明炽还是有点绷不住了,差点说:来来,你自己尝尝什么味儿。想想还是算了,不要打击她,万一她以后就不愿意做了呢。   “朕方才只说考虑,既然面条做出来了,朕自然会考虑的。”朱明炽放下了筷子淡淡说。   又向刘胡招手:“给朕再上一杯茶来。”   长宁哪里不知道他是敷衍的,她缓缓几步走到朱明炽面前,轻声说:“陛下,天子一言九鼎,想必不会食言的吧?微臣为了您,可连厨都下了。”   “女红针黹,灶头主家。”朱明炽淡笑说,“朕娶了你可是会后悔的,每个都这么吓人。”   “陛下,”长宁忍耐地说,“微臣也没说过要嫁给你。”   自上次行刺,他救了她之后,似乎朱明炽言语上亲和了许多。   朱明炽一用力就把她拉过来,然后吻她,唇舌上的咸都让她好生感受一下。从她嘴里夺得甜蜜柔软和湿润,非常亲密。她大概没想到朱明炽突然来这么一遭,直到他放开她。   捏着她的手腕并在胸口,注意到她指尖儿还有点白色的面粉。朱明炽说:“这还不算嫁人了,如何才算?非要朕三礼六聘的娶你不成?你要是想当然也可以,朕不在意,只看你在不在意了。”   长宁自然不会说反驳的话,开玩笑,要皇帝给她三礼六聘,她是要当皇后吗?   他把手指上的面粉轻轻给她拍去,道:“既然有腿疾,更不能动不动就跪了。疼不疼?”   替她揉了揉膝盖,注意到她的腿反射地一动,行军多年眼睛毒辣,立刻知道是伤着了,又叫刘胡取药膏来。   这晚他没让她走,屋内燃着三四根手臂粗的红蜡烛。   幔帐低垂,她又被抵在龙榻上低喘,被炽热的胸膛包围,因此没有半点冷意。两人一开始干柴烈火,她也被烧得意识模糊,但大概还记得问他:“陛下,治罪我,不关庄大人的事……”   男人在这时候哪记得别的,含糊了一声,抓住她的腰又作弄她。   半夜才偃旗息鼓,他闭着眼躺在她身侧。   长宁静静看着他,注意到他额头的疤,她突然伸出手,缓缓地摩挲那条疤。朱明炽眼皮微动,但也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懒洋洋地嗯了声:“丑吗?”   不丑,他的五官很英俊,就是偶尔看着挺凶的。   “还好。”她老实回答,然后问,“您这个疤怎么来的?”   朱明炽将她往怀里带一些,说:“嗯,小时候,跟朱明熙打架弄的。”   “您跟朱明熙打过架?”其实赵长宁很避免在他面前提朱明熙,这个人,他也许没有死,他还活在某处,他可能随时会回来报仇。   但是朱明炽自己提起来了,应该无所谓吧。   “打架,他小的时候觉得全天下都是他的,父皇将他的一个镇纸送给我,他不高兴,跟我打架。”朱明炽仍然闭眼,声音低沉“他打不过我,就叫了他的侍卫过来,把我推下台阶,就撞开了额头。”   赵长宁觉得是他自己胡编乱造的,因记挂着庄肃的时,她睁着眼睛,许久才睡着。   第二天早上朱明炽起来时,突然想起自己床上答应了赵长宁什么,撑着额头啧了声。   老子果然在往昏君发展。   只能抵赖说没说过了。   毕竟庄肃这个职,是真的留不得的。    第91章   长宁却以为庄肃这件事解决了,她已经收整好了孟之州的证词, 准备为他平反。   孟之州大病初愈, 坐在长宁号房的躺椅上, 上下抛着一个冻梨。号房暖烘烘的,他就穿着件白色的里衣。   长宁看他一眼, 摇摇头。得了, 这位是把她这儿当自己的私院了。   “你身体没好,受火气容易内积虚火。”长宁盖印后把证词递给旁边守着的徐恭, 一式三份,一份贴在衙门东墙, 供人观看。一份大理寺存档,一份递交皇上。   “多谢关心, 不过死我都不怕, 还怕得病吗?”孟之州的声音懒洋洋的。   长宁道:“不是怕你死,而是怕你死在大理寺,我负不起这责。”   “你真狠心。”孟之州回头瞥她,声音一低,“我长得这么俊,你就没有什么想法?”   长宁沉默,然后抬头看他:“……孟指挥使,您能不能严肃点?”   孟之州笑了笑, 眼神又落在她腰间的玉牌上,突然道:“不敢。”   帝王此举,简直就是在昭告他们这些人。   这个人是他的, 他的,别人若想染指,先掂量下能不能担待得起得罪帝王的下场吧。   可能他知道,赵长宁其实还挺招蜂引蝶的,尤其能引起某一类人的贪欲。   “当年皇上与我,高镇三人驻守开平卫的时候,真是为对方出生入死。你知不知道,他年轻的时候还挺不容易的……”孟之州边想边说。“现在追随他的人,多少是他出生入死换来的。我们一起在军营里喝酒,畅聊天下,聊生死之义,他要不是皇子,都差点桃园结义了。但你说,倘若我现在有一丝一毫的损害他,他会怎么办?”   长宁静静不语。   孟之州忽而一笑:“他会杀了我。”   赵长宁突然站起了身:“大人想不想去看看民众对案词是什么反应?”   她不想提这个事,为什么呢?   孟之州随她站起来。大理寺阁楼二楼,正对张贴证词的东墙,围着东墙议论的人很多。   谩骂的声音虽然少了,但质疑者仍然不少,觉得赵长宁是有意包庇孟之州,因为他身份特殊的缘故。   孟之州面无表情的看着:“我听说你原来在京城有青天之名,他们这么说你,你不难受?”   长宁淡淡地叹道:“我不觉得……自己可以背负青天之名。”她不是纪贤,没有家族要顾及,她必然要往上爬,有些事……非黑非白,不能避免。“当个佞臣也好,我不介意。”   长宁说完就转身离开了阁楼。   徐恭从远处跑过来,到了阁楼下,对着两人挥手。   长宁看他气喘吁吁,道:“怎么慌慌张张的。”   “有人……有人调职……”徐恭说,“刚传来的圣旨,庄大人调任南直隶庐州知府,三日内上任。”   长宁在庄肃的号房内见到他,书童在收拾东西。他手里拿着方砚台,回头看着属于大理寺少卿的号房。   “长宁来了。”他头也没回。   赵长宁几步走过去,喘息未定:“大人……”   她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握了握拳道:“大人暂先不走,我去向皇上求情,您不应该被降职。”   庄肃转过头,笑着拍了拍她的肩:“怎么大理寺呆了这么久了,还是个孩子性子。官场上的事浮浮沉沉,说得准吗。你去求情皇上就能饶恕我了,还是不要去说了,免得牵连于你。”   “孟之州的事是我的责任……”长宁声音一低。   庄肃打断了她:“不是因为孟之州的事。”他回过头,“何况我也不是被降职,庐州知府这个职位算是平调。你可不要因此而自责。”   从京官调任地方,就算是正三品布政使也算明升暗降,更何况是平调!而且庐州又算什么好去处。   长宁缓缓松开拳头,目光执拗道:“大人,我能说动皇上。”   庄肃在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十年,他会没有感情吗?   庄肃摇了摇头,把着手里那块砚台,笑着说:“这砚台是季大人送给我的,他说过,是非黑白皆出于你的笔墨,下笔谨慎,为民心诚。”他说,“师弟,我把它留给你。你还年轻,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长宁没有说话。   庄肃叹气:“我会让你沈练师兄照看你一些的。”   宫里的莲座陆续点亮,一层层的宫门洞开。小太监告诉长宁:“皇上去太后宫中请安,什么时候回来奴婢也不知道,大人还是别等了吧,夜里风冷,何况宫门下钥便出不去了。”   长宁颔首道:“多谢公公。”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站在御台上,寒风吹得衣袂翩飞,夜风固然冷,倒是没什么感觉了。   小太监叹了口气,不再出言相劝了。   御撵不久出现在了御道上,朱明炽远远地就看到了赵长宁,伸手示意停撵。压轿,他一步跨了出来。   “跟朕进来。”走过长宁身边时他淡淡道。   等进了屋内,他还没有说什么,赵长宁就撩了衣袍跪下。   “这是什么意思?”朱明炽在宫人打上来的水盆里洗手,一边擦手一边说,“朕要是不答应你,你要长跪不起吗?”   长宁淡淡笑了:“虽然陛下对微臣极好,但微臣还没有这个自信,微臣要是一直跪下去,可以跪到陛下松口。”   朱明炽也是笑了:“赵爱卿不要妄自菲薄啊。”   赵长宁柔和地道:“微臣只是知道了皇上为什么要降职于庄大人,我且一说,皇上听听觉得对不对。”她静静地继续道,“庄大人的父亲时任翰林院侍读学士,曾教授岷王殿下读《春秋》,致仕后也与殿下有来往。微臣记得有一年,微臣被人诬陷贪污受贿,后来,那些证据到了岷王殿下的手上,殿下为了保护微臣,当着微臣的面将那些证据烧了个干净。”   “但是微臣后来得知,当初这些证据是移交到了庄大人之手的,庄大人暗中一直都是岷王殿下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庄大人对微臣这么好的原因,并非因为我是季大人的记名学生,而是岷王殿下暗中吩咐过他,在大理寺护着微臣。”   “这次孟大人在大理寺中毒,皇上大概怀疑的不止是外敌,还怀疑庄大人可能在暗中下手,为岷王殿下报仇。毕竟您靠兵力夺得天下,孟之州、高镇和陈昭,这些都是您的左膀右臂。不能损益。”   “自然了,这些都是微臣的揣测,若有冒犯,还请陛下恕罪。”她说完磕了一个头。“只是陛下分明知道庄大人与岷王殿下再无来往,您安插在大理寺的人也不少,实在是不必做如此猜忌。下毒于孟大人的另有其人……”   朱明炽听完之后沉默,忽而笑了笑,然后招手让宫人都退下。   他走到了赵长宁的面前,单膝一沉,看着她说:“赵长宁,朕是皇帝。”   “朕不防着他们,他们就要来算计朕。坐在这个位置上要是不多疑,谁能坐得稳?朕知道他没做,否则岂止是降职这么简单,朕早就将他五马分尸了!”朱明炽语气冰冷。   然后他闭了闭眼,淡淡道:“庄肃降职已定,不会更改。他要是不降职,降职的就是你。”   长宁苦苦一笑,在他要站起来的时候,抓住了他的衣袖。   “陛下,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你。”她说,“庄大人被贬,您是否也是……有意为我……”   她抓着明黄的袖子:“您是不是?”   朱明炽看着她许久:“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如果不想听到那个答案,就不要问。”朱明炽说,“庄肃降职是多方考量,你要是再为他求情,朕便贬他去当知县。”   长宁闭上了眼睛,一瞬间她心中情绪复杂。   朱明炽看她跪在地上,孱弱的一团,伸手又将她抱入怀里,她身上冰凉凉的。   朱明炽将脸靠着她的颈侧,说:“很多事你不必知道。知道得越多越痛苦,有朕为你保驾护航,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赵长宁伸手,缓缓地抓住他肩那块的衣裳。她的声音微弱许多:“倘若说与岷王殿下交好,我比庄肃交好得多,我还曾想过害你,你还是应该贬我的官。”说到这里的时候她似乎无师自通了般,笑起来,“既然帝王无情,何必要假装糊涂。最该杀的就是我了。”她靠着朱明炽的胸膛,说,“最该杀的就是我了……”   她手里的衣裳越捏越紧。朱明炽任由她抓着,他垂眸凝视。   长宁靠着这个人,她知道其实他是完全无害的,她应该早就知道了。   被帝王隐秘而深情的爱着,为什么会不知道呢?她直直地跪起来,伸手捧住了朱明炽的脸。在她纤细的手指的映衬下,坚毅而英俊的脸。长宁声音低哑:“对不起。”说着她缓缓凑上去,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大概只是轻碰而离,柔软相触,片刻冰凉。   然后赵长宁站起来,她朝外面走去。   朱明炽半跪于地,半天都没有回过神。   “陛下,您今晚可要批阅奏折?”刘胡走进来问。   朱明炽下意识摇头,刘胡正要去吩咐,他才回过神来:“……你问什么?”   ——   三日之后,庄肃赶赴庐州上任,沈练暂代领他的职务。   沈练对于庄肃的调职并没有说什么,只吩咐大理寺众人一切照旧。唯有把长宁叫过去,跟她说:“我知道你因为庄肃的事自责,还去皇上那里求过情。现在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   长宁看着他,沈练说:“那就是忘了这件事。你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不喜欢亏欠别人,这件事你肯定会反复自责。但你要记住,没有谁在官场能平步青云到最后。每个人都只能顾及自己,无暇顾及别人。我只教你一次,你要记住。”   长宁深吸一口气,苦笑道:“多谢大人指点,我明白。”   沈练不过是让她心硬罢了,她这几天接过了庄肃的案子,解决了许多积案。沈练可能觉得她还因为庄肃自责。   其实她已经好了,她不过是想为庄大人做最后一些事情而已。他出发前还惦记着那些未处理完的案件。长宁替他处理完之后,又一一将结果回信给他。也得到了他的回信,不过是两个字,甚好!   至于孟之州的案件,刘春霖私下买卖娈童的事引发轩然大波,赵长宁亲自定的罪。如此一来,大理寺门口时常的围堵终于消失了,对于时常在大理寺快进快去的赵大人,百姓的感觉则更复杂。   一方面,赵大人原来有青天之名,他们辱骂了他,虽然他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另一方面,赵大人毫不在意别人是骂他,还是捧他。不分辩,不生气,一切只管做自己的事。也许比青天之名更重要的,是他的不卑不亢。   其实这只导致一种后果,不是颂扬或者唱戏词来美化他。而是威信和威望。   戏园子里再排赵长宁的戏,就会得到一部分人不屑的斥责:“赵大人岂是你们能演的!我看是辱没了大人。”“对,不许演赵大人!”“对对,撤戏!”   搞得戏园子主人很狼狈,忙让演长宁的生旦下来,自此撤戏。   长宁自己的感觉并不明显,她只能感觉到在大理寺里,自己吩咐的事被很快地执行。无论她说什么,下属都非常认真非常信服地听着。她有天累极时,轻轻地摩挲着砚台上的几个字,突然觉得很平和。未必一切的付出都有回报,总有人在误会,有人不理解。   但是坚持自己所做的事情,其他的,自然而然的,在某个很好的时候,它们会像约好了一样纷至沓来。   已经养好伤的孟之州返回了边疆,临行前只有大理寺送行了。   当正在批阅奏折的朱明炽听到时这个消息时,孟之州都快到永平府城门了,朱明炽嗤笑了一声:“他跑得倒快!”   宫内灯火沉沉,他搁下笔淡淡说:“叫董耘过来。”   董耘在汉白玉台阶上伏跪了半日,得到帝王的召见,低眉顺眼地进了殿内。帝王的声音从上头传来:“董耘,你执掌大理寺也有半年余了。朕今日问你一个问题,你若是答得上来,朕赏你黄金百两,你若是答不上来,朕叫你卷铺盖滚蛋回家。你看如何?”   董耘抬袖擦了擦额际的虚汗,道:“皇上请说。”   朱明炽单手背在身后,单手写字:“问题不难,爱卿也不必紧张。朕只问你一件事,你这半年贿赂了宋家多少银子?”   董耘顿时面色如土,抖似筛糠。   他吓得立刻扑地,连连磕头:“陛下恕罪,微臣只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他与宋家秘密往来,皇上如何知晓这等秘事?何况收受宋家的银子真的不能怪他,他一个刚调回京城的官,倘若不靠附一个大家族,以后必然孤立无援。   宋家是皇上圣宠的家族,宋家还出了一位宠妃。他投诚宋家也无可厚非啊。   “朕不过调回你半年,大理寺让你搞得乌烟瘴气,朕看你不是一时糊涂,是糊涂到底了!”朱明炽淡淡道,“传都察院都御史过来。”   当晚朱明炽就革除董耘官职,赶回原籍并贬官一级。   次日的内阁议会上,收受了董耘贿赂的宋宜诚自然要为其辩解了:“……董大人虽然有错,但任期也破了不少冤假错案,怎能说贬就贬!还请皇上三思才是!”   章首辅就道:“他破冤假错案?我看他与宋大人钻营倒是在行得很!”   宋宜诚也笑:“章大人是污者见污,宋某与董大人清清白白,章大人这话说得,恐怕还请章大人拿出铁证才是!”   “行了。”坐在堂前的朱明炽淡淡道,“董耘官职已废,不必争辩。朕叫你们来,不过是定个大理寺卿新人选。”   章首辅出列拱手道:“皇上,微臣以为大理寺少卿沈练颇为练达,又是上任大理寺卿季大人的得意弟子,近年在大理寺的作为有目共睹,虽然年轻了些,却也可以在寺卿这个职位上历练一番了。”   沈练今年不过三十三岁,位列九卿的确有点年轻了。   另有几个人反对,觉得沈练太过年轻了。   朱明炽眉毛都不动,听他们吵,吵吵吵,屋顶都要掀翻了。一群学富五车的老头吵起来,也是激动得脸红脖子粗,一副随时要干架的样子,再加些污言秽语跟菜市场的泼妇也差不多了。   “便不说沈练太过年轻,庄肃调任庐州知府,沈练又升任了寺卿。那少卿一职何人可任?”说话的是工部尚书张振生。“少卿主管大理寺大小事务,若不是熟悉大理寺的人,不能任此职!”   户部侍郎孙大人平日跟章首辅颇为交好,道:“从大理寺选能人任职即可,我看大理寺寺丞赵长宁可任此职。”   另有一人说:“孙大人推崇赵长宁,恐怕是因他与你得意门生赵长淮同是兄弟的缘故吧?”   孙大人脸皮自然也很厚:“齐大人这话轻巧,我推赵长宁自然是因为赏识他。难道你方才推周孟龄为大理寺卿,不是因为他有才干,而是因他是你多年的挚友?”   那人自然无话可说。   宋宜诚淡淡道:“赵长宁入大理寺还不足三年,已经晋升至大理寺丞,要让他不足二十五岁就做大理寺少卿,恐怕是过头了些。”   “甘罗十二岁为相。赵长宁熟悉大理寺职务,又是探花郎出身,经验丰富破了不少大案要案,如何不能当大理寺少卿了?”孙大人立刻反驳。   朱明炽又喝茶,道:“沈练可任大理寺卿,他任职大理寺少卿已有七年,其间从未出过差池。朕同意沈练任职,若你们能说出个比他更有经验的,朕倒也认同了。”   朱明炽难得没有与章首辅意见相佐,倒是让宋宜诚皱了皱眉。   他下意识地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问题,但他没猜到是什么。   “皇上所言极是。”孙大人趁机拱手道,“那大理寺少卿此职,皇上可有人选?”   大理寺左右少卿两人,一个直升一个调任,不能都位置悬空。   朱明炽笑了笑:“我听孙爱卿说赵长宁,不妨再说说看?”   孙大人就道:“孟大人一案中,赵长宁赵大人颇有当年季大人之风。而且在大理寺经验丰富,处理过不少大案要案。年轻又如何?我看赵大人沉稳,年长十岁的都比不过她。当年沈练不也是二十六岁便做了大理寺少卿,沈大人在这个位置上也从来没有出过岔子。”   朱明炽道:“赵大人的确不错。”   朱明炽这话几乎就是在摆明了说他赞同赵长宁做大理寺少卿。   但宋宜诚如何能答应,赵家与他宋家已经是世仇,赵长宁登上大理寺少卿的那一日,就是他赵长宁飞黄腾达的一日!   正四品官员与正五品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赵长宁要与他同朝,可在朝会觐见,还可以养不超过两百人的护卫。   沈练要升迁大理寺卿,倒是便宜了赵长宁,眼下的确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孙大人的话不无道理。”章首辅开口了,他一向赏识赵长宁,自然愿意为他说话。   内阁几人面面相觑,又起了争议,不过没有像刚才那般吵得这么大声了,毕竟跟大理寺卿这个职位比起来,还不在九卿之列。争议点主要是赵长宁太年轻,但有沈练的前车之鉴,似乎虚岁二十二也还好。   不出意外,今天没吵出结果。明天继续开会,继续吵。   朱明炽从内阁出来,陈昭随侍左右,低声道:“皇上想让赵大人当大理寺少卿?”   “除她外,暂时没有别的人选。”朱明炽淡淡道,闭眼问,“你想说什么?”   陈昭道:“微臣以为赵大人太年轻了。”   朱明炽笑着说:“要说年轻,当真不年轻了。”别的女子在她这个年纪,身后娃都有一串了。   陈昭眼前,却始终残留着赵长宁那种凉薄淡漠的笑容。这个妖物,若不是他蛊惑圣上,圣上怎么会屡屡为他破例。   陈昭自宫里出来后,探子送来了一份密保,他看完后沉默很久,将密保捏作一团,道:“……去赵家。”   终于有蛮儿的下落了!   虽然赵长宁曾警告他不要再找,但陈昭自然不会听,私下派锦衣卫暗查。不过前几天被孟之州中毒一事绊住手脚走不开,如今,探子给他传回了确定的消息。   蛮儿就在赵长宁府上,似乎是当了个下人!   他嫡亲的胞弟,竟然给别人当下人!   这个妖物,今日不除他,来日恐怕成了祸患。   第92章   长宁在教陈蛮下棋。外面雪落纷纷,她拥着铜手炉, 两只手烫得暖暖的。   陈蛮学得很认真。遇到被长宁围堵的地方, 捏着黑子皱眉思索。长宁专心暖手, 也不催他。   “大人,我放这里。”陈蛮落下棋子。长宁一看就笑了:“你确定?”   那必然是一条死路了……陈蛮眉头拧起。   “好了, 今天就教到这里吧。”长宁说, “一次也不用下太多,回去好好想想怎么走棋。对了, 我记得冬天的棉袄、靴子下来了,顾嬷嬷可送到了你那里?”   “送了的。”陈蛮笑着捡棋子, “四爷还送了两坛子的花雕,三十年陈酿, 大人可要喝些?”   长宁道不必了, 一般情况下她滴酒不沾。她在赵家地位今非昔比,三房、四房也要争相讨好,讨好她却是不容易的,但讨好她的亲近之人不难。所以有什么好东西多半送到了顾嬷嬷、陈蛮这里。   “明日你带着人出门一趟。”长宁跟他说。   陈蛮立刻抬起了头:“大人是有什么事情吩咐,还是……”   自从上次长宁问过他家中之事后,陈蛮就有些敏感,似乎总觉得不知道哪天,赵长宁便会带他去认亲, 然后把他扔在外面似的。   看到陈蛮凝视自己的眼眸微黑,长宁叹了口气:“去通州收租子罢了,来回就两天的事。”她有些欲言又止, “陈蛮……”   他握着棋子的手臂已经有些紧绷,嘴唇紧抿。怕她要是随便说点什么话,就要爆发了。   长宁察言观色就可洞察人心,怎么会不知道陈蛮在想什么。她只能说:“雪路难走,你们小心一些。”   陈蛮的手臂才缓缓放松,笑了笑:“我自幼在通州长大,您不用担心我。”   长宁吩咐完他,看他下去准备了。她又抱起铜手炉,继续看她的棋局。   丫头打了帘子,有小厮进来了跪在地上,轻声道:“大少爷,锦衣卫指挥使陈昭来访,因天下雪,大爷已让他进了花厅。陈大人指名了是来找您的。”   “陈昭?”听到这个名字,长宁微微抬头,“可表明了来意?”   “这倒没有,不过带着两三百侍卫,小的瞧着来意不善。”   “嗯。”长宁又放一子,大概知道陈昭是来干什么的了,她拿过软帕擦手,对小厮说,“前面带路吧。”   赵府前院花厅,赵长宁自夹道而来,身后跟着一众护卫。   已经被请进花厅喝茶的陈昭抬头,只见面容秀雅如美玉莹莹的赵大人缓步走进花厅,披着黑色狐裘,落了些许雪。拱手后他随意地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细长的手指搁在扶手上,指尖轻敲,缓缓地笑了:“陈大人突临下官府邸,又如此阵仗,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吧?”   陈昭却盯着他很久,赵长宁此人,倘若不了解他,肯定觉得是个谪仙般的人物。   内地里,保不齐是什么机关算尽,筹谋权势呢。   他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让朱明炽愿意捧他当大理寺少卿?只凭着在床上曲意迎合?   正事要紧,暂不跟他计较这些。陈昭淡淡道:“赵大人想必已经猜出我是为何而来的了。”说到这里他拍了两下掌。只见外头抬进来几个黑漆大箱子,抬东西的侍卫放下后打开,顿时花厅内被一阵珠光宝气笼罩着。   赵长宁拿手略挡,一看全是金银,整整三个黑漆大箱子全是金银。足足五十两重的金锭,一排排地摆着,甚是壮观。另外两个箱子里,竟还有整金打的佛像,金碗,整套的金器。   这暴发户在干什么,炫富吗?   他该不会是把自己库房里的金子都搬过来了吧?   长宁慢慢放下手笑道:“陈大人可能高看了在下,我实在是不知道陈大人为何而来。大人可是看上了我的哪个妹妹,想下聘求娶?还是有事嘱托于我?”   陈昭听了冷笑:“赵长宁,你装什么!我好生生的弟弟,自幼家里疼都来不及,在你的府邸里给你当牛做马!以前的事都罢了,我与你一笔勾销,今儿起你收了这些金子,他就跟你再无瓜葛了。把我弟弟给我交出来。”   “陈大人有话好说。”长宁道,“一则我不知道你弟弟是谁,二则我府上,没有拿银子买人的道理。”   陈昭来的时候气势汹汹,恨不得把赵长宁剐层皮。他早想好了把金子砸他面前,然后领弟弟回家。   谁想一拳拳都打到了棉花上,赵长宁这般不疾不徐。   他眼眸微眯道:“赵长宁,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收买不成,想以势压人了吧。   毕竟是锦衣卫指挥使,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倘若陈昭想让她不好过,这满京城还真的混不下去。   “这位大人是哪里来的,好大的口气。”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只见是个俊朗无比的后生,带着赵家的护卫们快步走进来。他走到了赵长宁身前,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挡,看着陈昭笑容戒备而冰凉。   长宁方才就让人去叫了陈蛮,兄弟相认她怎么会阻止呢,不过是逗一逗陈昭罢了。   但现在这两兄弟对峙,反倒像是仇人一般了。   陈昭一开始的反应是叫侍卫进来,但当他看着陈蛮的脸时,慢慢地眼神就变了,紧紧盯着他的脸,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眼眶竟开始泛红。   “你可是……”他自己又停顿了,勉强扬起了笑容,“你就是陈蛮吧?”   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陈蛮,却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他与自己长得当真像,不过眉眼更像母亲一些。   他怕自己给弟弟留下的第一印象不好,又走近了一步,仍然带着微笑:“你知道我是谁吗?”   陈蛮看着他许久,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他回头看大人,只见大人叹了口气:“他就是你的亲哥哥。”旁边那几大箱子的金子,是他给的赎身费。   陈昭真有钱,这么几大箱子的金子,比得过自己的全部身家了。   长宁希望他能与陈昭好生谈谈。她走出来,对陈昭说:“好了,陈大人,玩笑归玩笑。你弟弟在我这里也未曾当牛做马,你好生同他说说。他要是愿意跟你回去,我自然也不会阻止。”长宁还是看了眼那堆金子,“我让人都出去,你们兄弟二人好生聊聊。”   没等陈蛮说什么,她就招手让人退下了。   花厅沉寂了很久。   陈昭伸手想握住弟弟的肩,陈蛮却后退了一步。此人衣着非富即贵,家世不凡,当初大人就告诉过他,他母家是钟鸣鼎食的世家。此人身上更是有股煞气,肯定是常年身居高位。他对于荣华富贵没什么看法,经历生死后,那些东西于他不过是过眼烟云,于他而言,此生不过是追随大人而已。   这人倘若是想带他离开大人身边。他当然不喜欢。   陈昭设想过无数遇到重逢弟弟的场景,大部分都是他拯救弟弟于危难之中。但是陈蛮的戒备和冷漠是他没有想到的。他见陈蛮与自己长得相似,又想起那密信中说陈蛮:陈蛮六岁于把式班子学武,八岁读书,至今无所成,亦无功名。   这可是他们陈家嫡出的少爷!倘若他一直在陈家长大,至少也该是个副指挥使,正四品,怎么会是个伺候别人的。   “你自幼……”陈昭觉得自己说话有些艰涩,“就被家中姨娘所害,流落民间。哥哥这些年一直在找你。你就不想回去看看吗?看看你出生的地方应该是什么样,看看陈家是什么样的?”   陈蛮半晌道:“大人可是想多了,你如何知道我便是你的弟弟。我自幼跟着母亲在坊间长大,可从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哥哥!”   陈昭见他竟然不想认自己,顿时有些锥心之痛:“你可是怪哥哥这些年没找到你,我听说你是受了许多苦的。你放心,哥哥带你回去后,你便再也不用受苦了,以后你想要什么,哥哥都会给你找来的!”   其实听了大人说过,再加上亲眼看到此人的长相。陈蛮知道他说的不假,他不过是不想走罢了。听到这里却是冷笑:“我在街上又饿又冷的时候,家人在哪里?我受冤入狱,被屈打成招的时候,家人在哪里?要不是大人救我出了那鬼地方,给我个安身之处,恐怕我早就成了刀下鬼了!你如今轻飘飘一句哥哥,就当我真能认你了不成!”   陈昭知道他受过些苦,却不知道他曾过得这么苦。   他又沉默了起来,陈蛮方才对赵长宁又亲近又尊敬,此刻他却冷着脸十分的桀骜不驯,就知道弟弟与赵长宁感情不一般。弟弟终归是亲生的,数年未见,生分些也正常,他要做的就是让弟弟渐渐接受。毕竟是陈家的血脉,如何能流落在外!他承诺过母亲,他迟早会把弟弟找回去的。更何况如今的陈家,主支衰败,旁支倒是繁衍无数,弟弟回去之后,主支方可更振兴。   他们家世袭锦衣卫指挥使一职,这个职位的确是权势滔天了。但事有意外,倘若有天他出了事,主支连个传递香火的都没有。   所以他才要扶持自己的胞弟上位。   “即便你暂时不想认我这个哥哥,你就不想做人上人吗?”陈昭在他背后说,“只要你一回陈家,便可暂领千户之职。哥哥好歹是锦衣卫指挥使,两年之内,哥哥便能让你成京卫副指挥使。你要是当真想对你们家大人好,何不妨领了这职位。”   陈蛮的背影顿住了。   陈昭以为有用,于是又继续说:“……你自己再有些军功,过不了几年就该是指挥使了。”   陈蛮转过了身,盯着他许久:“你刚才说——你是谁?”   他想起那天大人回家,浑身遍体鳞伤没一块好地的样子。他看到时气得手发抖,想把那个胆敢伤他至此的人碎尸万段!后来,他知道那天是锦衣卫总指挥使大人,镇守的都察院。   他本来是恨得入骨,想着哪天伺机报复。   谁知道,造化弄人,这位指挥使大人竟然是他的亲哥哥!   陈蛮的眼神,绝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陈昭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恼怒。   陈蛮走近了,低声问:“那天是你伤了他?你打得他成那样的?”   陈昭脑中混沌,反应一会儿才意识到陈蛮指的是什么,眼睛微眯:“你是说赵长宁,我打他又如何?他这样的人,用尽手段往上爬,还让你做他的仆从,我打他也不冤枉!”   “你知道什么!”陈蛮冷冷道,“大人清正廉明,岂是你能污蔑的!”   赵长宁本来是在屋外喝茶等的,她想着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避开了等二人谈好再进去。陈昭最好能把陈蛮领回去,免得留在她这儿耽误了,哥哥都是将相之才,难不成弟弟还会差吗?   谁知道和好没听到,倒是听到里面突然传来打斗声。   怎么会打起来?赵长宁当机立断让人开门,冲进去。里头已经是一片混乱,陈蛮虽然习武,但怎么比得过当指挥使的哥哥,叫哥哥拧过手压在高几,还桀骜不驯地妄图挣脱他。不过陈昭也没落得好,眼睛让弟弟打青了一块。   陈昭没料到陈蛮突然暴起打他,他怕伤着弟弟,躲闪不及就被他揍了一拳。好家伙,他的力道大得他都退了两步,普通人要是挨了他这一拳,恐怕得皮开肉绽七窍流血。这样一来陈昭倒是更想让陈蛮回去了,如有天分,以后肯定了不得!   弟弟是狼崽,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唯一的问题是,他大概已经认主了。而且忠心无二,一看到人家就想摇尾巴的那种。   “你们这是做什么?”长宁让人上前拉架。   陈蛮见他来了,不想自己在大人面前太凶暴,恢复了一些冷静,挣脱了陈昭的手。   “大人,我绝不会跟他回去的——”他抹了抹嘴角的血,“您就是赶我走,我也不会走。”   这是亲兄弟还是仇人,下手都这么狠啊?   看了看陈昭的乌眼青,再看看陈蛮嘴角的血,长宁服气了。这二人真不愧是兄弟。   “自己擦一擦,别抹手上。”长宁递他一张手帕,然后上前一步道,“陈大人,陈蛮这些年的确是受了许多苦的,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打算的,我没遇到他之前,他当真过得……”长宁心道,过得跟流浪狗差不多,“过得不太好,您若是想让他过上好日子,我不反对,您这动辄上手打人是怎么回事?”   “大人不用再说了。”陈蛮看他还一副想把自己送回去的样子,重重的失落笼罩心头,抓着长宁的手握紧,冷冷道,“我决不会回去,陈大人还请走吧。”   陈昭却眼睛微眯,在赵长宁和陈蛮身上看了几个来回。   泼天的富贵陈蛮也不动心,非守着个赵长宁。是不是……也被这人给迷惑了?   不然怎的一进来就要护着他,任凭他说什么也不动心。方才听说是他打了赵长宁,还突然就对他挥拳相向!   他瞧着弟弟握赵长宁的手背上青筋隆起,想必是握得极紧。赵大人手都被他捏白了,却也任他捏紧没有吭声,竟然是有些纵容他的意味在里面。而弟弟盯着他的凶相就快要吃人了!   他眉心重重一跳,陈蛮什么情况他不知道,但赵长宁……天子之人,岂容他人染指。   赵长宁怕又偏好这口武官,身材健壮的那种,天子就是如此,听说原来跟他纠缠不清的魏颐也如此,弟弟也如此……这两人朝夕相处,陈蛮又是赵长宁的近侍。倘若哪天这两人暗生情愫,意乱情迷。看弟弟的样子……亦不是不可能的!   他盯着赵长宁,突然道:“赵大人,我有事相告,可能借一步说话?”   “大人但说无妨。”实际上赵长宁根本挣不开陈蛮的手。   “大人恐怕……是不愿意让外人听见的。”陈昭的话意外深长。   长宁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低声叮嘱陈蛮。最后陈蛮还是松开手,长宁随陈昭到了屋外。   陈昭冷冷地看他:“我弟弟怎么回事?难不成你就这般放荡,你身边近侍长得俊俏些,你也要勾引不成?”   赵长宁对此人无语了,这人成天想什么?陈蛮对她分明跟认主人差不多,哪里来这些幺蛾子。   “陈大人,赵某为人不算正派,却也是读书人,某些事断然不会做的。”长宁说到这里轻轻一顿,她的声音如珠玉轻碰,“便是帝王,我也从未存什么勾引利用的心思,大人不信也罢,我只说一次。”   “没有?”陈昭冷笑了一声,语调冰凉,“那皇上为何力排众议,非要推举你当大理寺少卿?”   长宁抬起头,似乎不可思议:“你……什么?”   这如何可能!大理寺少卿可是正四品大员,以她的资历还差一大截。   “大理寺卿董耘贬职,庄肃贬职,沈练升任大理寺卿,现大理寺无人可任大理寺少卿。”陈昭倒也不瞒她,反正赵长宁迟早要知道,“你尽可放心了,工部侍郎孙大人是你弟弟的老师,章首辅又看重你,再加皇上的私心,你这个大理寺少卿应该是当定了。”   “赵大人,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看看你的升官路上,铺着多少尸骸。”陈昭看着长宁清丽至极的侧脸,便生出一股子残忍,冷笑着说,“若你还有几分良知,也别污了我弟弟的清白。赵大人不是一向喜欢这样健壮的男子?”   陈昭逼近了赵长宁一分,长宁便退,几乎被他抵在梁柱上。他自然也是身材健壮的男子。   他凑得极近盯着他。黄昏的光影透过他肩,照得她的脸如玉泛光。   长宁看着陈昭,然后别过头。她缓缓说:“陈大人要是真的想你弟弟跟你回去,还是不要再针对赵某了。别的不说,赵某至少为你弟弟洗清了冤屈,收养他几年,不求陈大人知恩图报,至少不要恶语相向就行。”   她说完避开了他,转身朝花厅走去。   陈昭站了会儿,冷风吹来才清醒一些,方才黄昏交织的梦境昏然散去。   他看着花厅的方向,眼神不明。   陈蛮虽然不愿意回去,但他的身世却在一天内传遍了赵府,只因陈大人连带来的几箱金子都没抬走,就这么回去了。就连赵老太爷都惊动了,找陈蛮过去做思想动员。有这么个勋贵世家的出身,他回去就会飞黄腾达,留在赵家做杂役?他们赵家庙小容不下他这尊大佛,哪里还敢让他干活。   赵老太爷专门让辟了几间屋子给他住。   借着送东西、传话来看他的丫头络绎不绝。这位未来可不一样,这时候若是攀上了他,赶明儿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少爷她们已经不敢想了,谁敢在赵家对少爷狐媚,那是不要命了。   长宁看着各路来传些鸡毛蒜皮话的丫头一拨一拨,深感头疼,谁让赵家阴盛阳衰,她的亲妹堂妹能排一二十个来,她不好去管。毕竟她是长兄,又不是长姐,不能去管内宅女眷。她们就有恃无恐,拿自己的睁只眼闭只眼当许可了。   长宁只好下令,谁再敢为些鸡毛蒜皮的事来传话的,罚棍二十。竹山居才清净了些。   至于陈蛮,长宁没有管他,等他自己想去。   三天之后,皇宫传出圣旨,革除董耘的职务,大理寺少卿沈练升任为大理寺卿,大理寺丞赵长宁升任大理寺少卿。   长宁跪着接旨,当她站起来的时候,沉默了很久。   三年前的春天,那时候她中探花,金榜题名,意气风发。如今竟然心境复杂,不知喜悲了。   赵承义倒是又惊讶又高兴,请裁缝来给她做新官袍。一量身材,高了寸许,腰却清减了半寸。第二天,长宁就穿着新做的正四品大理寺少卿的官袍进宫谢恩。   往来的官员都与她道贺,御道上纷纷同她见礼。不说他是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单说赵长宁这两年大案要案破了不少,为人又淡泊,虽然惊讶他升官神速,却也觉得是他应得的。   当长宁在文官列,随着鸿胪寺少卿唱礼跨入太和殿后,这才生出些许真实感。   藻井雕凿金龙腾云,朱红台阶向上便是髹金雕龙椅,两侧金鹤挑灯,三足镂空香炉。殿上挂匾额‘正大光明’浑厚大气。   鸿胪寺少卿唱:“授原大理寺少卿沈练职大理寺卿,授原大理寺丞赵长宁职大理寺少卿,上前觐见。”   长宁与着正三品大员袍沈练出列跪于左侧,正式宣读圣旨。   谢恩起身,她看到身着衮冕龙袍的朱明炽高坐于上,隔得极远,九旒冕微微晃动,便看不到他的神情。   但自今天起,她便是大理寺少卿了。可进太和殿议政,可独当一面了。   下午大理寺为二人安排宴席,沈练一向严肃,大家不喜闹他。长宁却宽和,便不少人灌她喝酒。   跟着一起来参加宴席的赵长淮坐立难安,见大理寺的人毫不客气地灌上司喝酒,心道一群没规矩的,若是落在他手上,非得好生折腾他们一番不可。大理寺以为他也是好灌酒的,由徐恭领着众人拿酒壶来灌他。   长宁本想阻止,赵长淮要是喝多了,还得她来处理,实在是划不来。   但又见他们高兴得很,不好阻止。   她干脆拿了壶酒,去敬沈练。   他坐在庑廊下,静静地看着闹哄哄的人群,身着正三品官袍,懒散地看了赵长宁一眼。   “沈大人不管他们?”长宁问他。   沈练道:“老师走后他们便没这么高兴过,随他们闹半日吧。”   长宁默然,自己灌了自己一口酒。   过了会儿,沈练又道:“我前天就收到了庄肃的信,他说要提前贺我。他早猜到我会升任大理寺卿了。这些年来,他一直对你们好,我倒是对你们严格得很。你可曾想过希望庄肃当这个大理寺卿,而不是我。”   长宁自然说:“您和庄大人我都十分敬佩。”   沈练哼笑,整理官袍道:“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早把我骂了八百遍了吧?”   长宁一开始那年的确没少骂他,就是现在,沈练对她也异常的严苛。不过她习惯了,懒得骂。   见长宁不做声,沈练就沉默了,他突然说:“我做大理寺少卿之前,在大理寺丞的位置上三年。你还不足半年。你日后小心一些……”他眼睛微微一眯,“别以为做了大理寺少卿就轻松了。”   长宁顺应他回答:“是,下官明白。”   沈练又躺了下去,他眼神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甚至长宁也从来没见他的这种神情。   “大人。”她随之坐下来,“其实……大家一直有个问题,挺想问您的。您为什么不娶亲,您知不知道外面都传咱们大理寺是和尚寺,便是因您而起的。”   沈练想了想,提出了不同意见:“因我,不是因你吗?”   “……先是因您。”   “说来话长。”沈练倒不忌讳这种话题,喝了酒他脾气反而好些,摇着酒杯说,“我自幼家贫,自十五岁起四处赶考。十八岁中举那年,还穷得揭不开锅。我娘借遍全村,无人肯借,她只能将家里唯一的两亩薄田卖了,才凑够我赶考的银子。那时候本来说了亲的,同村秀才的女儿,也就是在那年退亲了,连田也没了,人家如何肯嫁给你——”   长宁安静地听着,结果可想而知,沈大人十八岁中举,次年就中了进士,第四名传胪。如今以三十五的年纪,任大理寺少卿。   “那家肠子都悔青了吧。”她接道。   沈练说:“不知道,当年在北直隶中的榜,中举那年我就带着我娘搬走了。”   长宁盯着他问:“您就没有衣锦还乡,好生扬眉吐气?”   “有什么意思。”沈练反倒兴趣缺缺的样子,“我问你赵长宁,你十九岁中探花郎,想嫁给你的女子无数,不乏一些名门闺秀,你又为何不娶?”   “我挺想娶的啊。”长宁笑着说,“只可惜……”   他说到这里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沈练以为他有情伤,毕竟有传言说,赵长宁最爱的女子早嫁了乔伯山为继室,他黯然神伤,才数年不娶。   他勉强转过头,本来是想勉强安慰他两句的。结果看到长宁似乎是多喝了些酒,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   当沈练的目光落在赵长宁的脖颈上时,不知道为何,他注意到了赵长宁完全平滑的脖颈,又细又白,露出在绯红的官袍之外。那样一截,宛如稀世的美玉雕凿而成。   早知道这下属姿色不俗,不然不会又这么多闺秀要嫁,以前都不觉得,今天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大概有种,此人姿色已胜过这世上的绝大多数女子,别的女子嫁她,恐怕都不足以陪衬的感觉。   沈练突然就起了些疑,凑近了看长宁。   长宁大概察觉到有人靠近,便睁开了眼睛,昏昏沉沉地站起来:“大人,我要……”   话还没说完,脚踩着台阶一滑。   沈练甚至没多想,下意识地就搂着长宁一带,长宁便重重落在他的躺椅上。   他本来是要扶他起来的,没想长宁扒着自己的躺椅不放,似乎很喜欢自己的躺椅一样。只能让长宁靠着自己的躺椅睡,他自己起来了。   长宁昏沉了这么片刻。已有有人到后院来找她了。   她听到有人喊她,才睁开眼睛。   然后,她发现自己睡在沈大人的躺椅上。   他那张宝贝极了,庄大人碰都不能碰的躺椅,给她躺着。他拿着酒壶,站在旁边倚着廊柱喝酒。   雪夜天冷,不觉又是鹅毛大雪。长宁起身揉着太阳穴。   “大人。”长宁说,“我怎么睡在您的躺椅上。”   沈练道:“……一言难尽。”他别开头淡淡说,“你不是要走么?”   “我正是要走了,不过大人若是喝醉了,我叫人过来。”长宁道。   “不必了,走吧。”他转过身说,“我也要回去了。”   长宁自己也不太清醒,跟沈练告辞了。路上靠着轿子的软枕,酒意又上头来,这下轿子一摇一摇的,更好昏然睡去。   她被君王放在榻上,仍然沉睡着。   朱明炽换了衣裳,坐在她旁边瞧她半天才说:“当真不该让你入官场,还喝这么多?”   头向她靠近一些,就闻到她身上微甜的酒气,朱明炽又听到她轻声的呓语:“谁说……我不想娶的……”   “哦?”朱明炽听着觉得很新鲜,就问她,“你想娶谁?”   她就回答说:“我……”   只说了一个字,他就掐着了她的下巴:“朕告诉你,你可以小心说话。”   “朱明……”她又说了两个字。   皇帝暗中一喜,手略松开些:“你想娶朕?”虽然有些……嗯,大逆不道,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勉强不跟她计较了。   她抓着他的手,强行掰开:“炽,脸疼……”是嫌弃他掐疼他了。   哟,还知道谁在掐她脸呢,真能。   朱明炽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侧脸,“赵长宁,你给朕醒醒。你说清楚你想娶谁?”   长宁被强行唤醒,然后听到帝王颇为无聊站在床边,问自己:“快给朕说,你要娶谁?”   长宁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了朱明炽一眼,忍了忍道:“皇上,您发什么疯呢?”   “朕且问你,你说你梦里要娶个人是谁?”朱明炽怎会简单地放过她。   长宁道:“微臣不记得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梦,您恐怕是听岔了。”   她推开他就要起来,朱明炽健壮的手臂却挡着她,声音低沉:“你想去哪儿?”   听到他声音低沉,长宁就下意识地紧绷,想起这个男人怎么把自己按在龙榻上折磨的。大抵因他的后宫不喜欢他,堂堂后宫团队嫔妃众人,除了个贵妃跋扈些,其余相处和睦姐妹相称,听说摸叶子牌已经成了宫里流行的活动,王侯公爵的夫人时常进宫陪各宫娘娘打叶子牌。一个个在牌桌上处得姐妹情深,对于争宠兴趣不大。当然也有皇上本身性子冷漠,不喜后宫的原因。   再加上两人不常见,恐怕一月三四次而已。他积累的丰富精力,就是用来作弄她的。   “陛下若无事,微臣自然要回去了。”   “无事?”朱明炽语气沉沉,然后他说,“朕其实每天都有事,只是顾及你的感受罢了。”   今日看到赵长宁穿着绯红官袍跪在他面前,那瞬间他的想法并不纯粹。其实朱明炽不喜欢她混迹官场,当然了,这是绝对自私的想法。遇到自己心仪的女子,哪个男子没有过荒谬的想法,想将她关在家里只能自己一个人看,让她从里到外的属于自己。   偏偏赵长宁是做不到的。除非他想让两人之间一点情分都没有。   只不过是陈昭告诉他的一件事,让他不能忍耐而已。 第93章   君王在许多事上都纵容她,唯独这些事, 他是不会退让的。   这个人就是属于他的。   倘若他狠心一些, 三礼六聘将她迎进宫里, 就没有这么多的事了。总归丈夫是天,更何况他还是君主。   但长宁毕竟不止是女子, 她还是赵家的嫡长孙, 如今刚正式封了大理寺少卿。   他粗糙的手掌心摩挲着长宁细白的手腕,虎钳一般难以挣动。长宁拧动两下发现果然没用, 瘫在大红潞稠绣锦绣团圆纹的被堆里,因为醉酒, 反应可能不如平常快,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朱明炽低头轻啄她的嘴唇, 尝得有些甜。头一伸把舌头抵进去, 交缠得难舍难分。她的细舌又滑又细,对于他来说,显然连吃都不够。亲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就粗重了,自然不止于亲吻,俯身铜墙铁壁一般的胸膛将她包围,伸手进她的衣物挑逗她。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身体的羸弱。她知道朱明炽正当壮年,又生得高大健壮, 而她生得娇嫩纤细,她自然是怕他的。好像正因为此,朱明炽更喜欢把她抱在怀里弄她。而她呢, 屡屡到最后就被逼哭。   因为帝王体力充沛,越到后面她越难受。   她渐渐也动情了,身体生出一股空虚,双腿交叠却被他打开。他俯身去亲她,长宁的身体骤然缩紧。情欲伴随着羞耻而来,尤其是当她发现自己忍不住迎合他的动作的时候。他就哑声说:“想要了?”   但当他脱了衣裳,露出精壮强悍的上半身,身上浅淡的狰狞刀疤交错。长宁还是怕了,想往回缩,但是被人按着腿不让缩回,反而被别着两腿不许合拢。她的那处里面也忍不住开始缩紧,他分明感觉到了,一时控制不住,不再等她就顶入了进去。   他果然还是最喜欢抱着她,一会儿又把她抱起来,重重地顶她,甚至隐约听到了水声。他的手臂健壮有力,毫不费力地托着她。难以控制的愉悦和酸胀让她忍不住地低吟。他听着也觉得酥软撩人,呼吸粗重了许多。   当她察觉到容纳巨物更加艰难的时候,就没这么配合了。但他岂会在这时候放过她,又放下她,趁她无力的时候别开腿继续狂风暴雨一般的进攻。她的手臂都被掐红了。   “不……朱……”她去推他,却摸到他胸口。朱明炽将她压得更紧,安慰她:“别怕,很快的……”   哪里快了,一点都不快!   她那里又酥又麻,他的动作却又快又狠,出来的时候她又吸着他,他被她逼得额头出汗,次次顶到深处。   她就被逼得哭,掐他的手臂。男人此时岂会在意这点疼,干脆整个手臂伸给她,随便她掐。   锦衣卫充暗卫守夜,指挥使自然是不必亲身上阵的。但陈昭今天有事禀报,因此站在殿外等。   红漆大门两侧的内侍垂首,看到陈大人挺拔的身影站在殿前,内侍有些为难,上前一步对他说:“大人且稍候片刻,皇上与赵大人有要事相商,大概还来不及见大人。”   陈昭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应了一声。   内侍耳目不聪达,他却是练过一些内家功夫的,听得见里面是什么动静。   动听之极,夹杂着哭泣的低吟。他就是不用猜,也知道是赵长宁的声音。帝王的安慰,长宁几乎有些惧怕的哭泣。   他跟着朱明炽行军打仗过,知道他若弄女子,一个时辰也未必完得了。   黑夜之中,低泣的声音虽然略带痛苦,却因为情欲而柔媚入骨。   他听着,竟然下腹也升起一丝热意。一时竟想着,压在那人身上猛烈索求的是自己……   他升起这个念头的时候,顿时睁开了眼睛。退开一步,默念内功心法,一会儿才将这样的感觉压了下去。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未曾再上前一步。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半个时辰,朱明炽才传话说见他。   朱明炽坐在乾清殿的龙椅上,衣裳只是随便披在身上,健硕的胸膛仍能看到几道抓痕。他握着杯茶喝,茶水已经冷透了,不过正好。将腹中的躁动压下些,否则长宁这几天也别想下床了。   陈昭刚说了句:“……西北卫所有位指挥使有异动……”就听到里面传来什么东西打翻的声音。   朱明炽就皱眉,道:“你等等。”他朝里面走去,然后就是低斥声:“做什么,说了朕回来抱你去……”赵长宁似乎回了他什么,朱明炽断然道:“还敢跟朕顶嘴!”   片刻后净房有水声传来,这次陈昭又等了很久,朱明炽才出来:“好了,你继续说吧。”   陈昭注意到他衣裳上有水渍。   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这妖物狐媚惑主,又被帝王弄得床都下不来。甚至他,亦产生了些心思。不过他说得如何没关系,看朱明炽的样子,估计也听得不是很认真。   最后陈昭拱手告退,朱明炽才回去。   宽大的龙榻,她蜷缩得只有一团,拥着软和的被褥,烧着地龙睡着了。   朱明炽在她身侧坐下,看了她一会儿,拿手摸她的侧脸。长宁就睁开了眼睛,她静静地任朱明炽摸她的脸蛋,说:“我听着……好像是陈大人的声音。”   朱明炽嗯了声,在她身侧躺下来,闭着眼将她搂在怀里:“朕有个事想跟你说。”   “什么?”   “陈昭告诉我,他有个弟弟叫陈蛮,自小流落民间。”朱明炽的声音不紧不慢,“与他长得很相似,现今年不过二十三岁,留在你身边做贴身护卫,是吗?”   长宁彻底睁开了眼睛,淡淡问:“陛下想说什么?”   “劝他回去吧。”朱明炽道,“陈昭对他这个弟弟看重得很。”   长宁微微叹气:“我管不住他,他这个人很倔强。”   朱明炽过了片刻,才语气毫无波澜地说:“长宁,朕不会让一个这样的男子贴身服侍你的。”   “微臣还有几个小厮……”   “但是这个人不行。”朱明炽说,“自然了,你如果不做,就朕亲自来。不过到时候也许就不是劝回这么简单了。”   长宁不再说话了,陈蛮的确应该回去。   两个人静静的,朱明炽又探向她的小腹:“许太医告诉朕,你有宫寒的毛病,但也不至于碍事。怎的一直没有动静。”   “我不知道。”长宁似乎又觉得困了,将身子往旁边卷了些。   朱明炽看着她,静静说:“长宁,要是让朕发现你在动手脚,朕不会放过你的……”   “皇上多虑了。”她的声音淡下去,好像真的在入睡一样。   朱明炽倒也没有再逼问她,复又闭上了眼睛,殿内恢复了寂静。   只是长宁抓着被褥的手,久久没有放松。   次日长宁回府已是正午了,她把陈蛮叫来,劝了他回府。陈蛮本来是沉默以对的,长宁就叹了口气,跟他说:“其实我本来也打算劝你回去的。就算你不考虑自己的前程,也要想想你哥哥,你的母亲。他们并非有意遗弃你,你母亲因为你年幼的时候走失了,一直精神都不好……”她顿了顿,“你自己回陈家看看再说,如何?你哥哥在外面等你。”   陈蛮这次没有再说什么。   他答应了回去看看。   长宁一边喝汤,一边让人进来带他回去。陈蛮不过是一时想不开而已,他该回去的。   其实陈蛮并不是什么都不记得的,他大概能想得起一两个模糊的画面,也许是个女人的脸。听到她温柔地唤他“阿蛮”。还有个画面,他被一个人抱在怀里,屋子被烛火照得亮堂堂的,有个小小的,白玉雕的兔儿晃荡。   他小时候,觉得自己可能是出生在有钱人家里,但这又如何呢?他随着养母四处流浪,饥一顿饱一顿。出生在哪里真的重要吗?他都没有想过要去找,他觉得如果他们心疼自己,必然早就回来找他了。   所以越长大,他就越来越不喜欢自己的生母。   陈蛮没有推拒,上了陈昭的马车。   陈昭看了他一眼,说:“他怎么把你劝动的?”   陈蛮不说话。   陈昭道:“你长久不回家,母亲听说你回来,非常想见你。要不是我拦着早就来找你了。”   “她……”陈蛮的声音顿了顿,“我听说,她身子不大好。”   “你当年走失后,她整天哭,眼睛有些坏了。”陈昭说,“带你回去这个事,我还没有告诉她。”陈家离赵家的胡同不远,说着不一会儿就到了陈家所在的胡同。   陈昭让马车停了,回头告诉他,目光郑重了许多:“我先告诉你一句,你怎么对我都无所谓。但你要是有半句伤她的地方,我可不会轻饶你的。”   “我知道。”陈蛮说。他看着陈家越来越近,竟然也开始有些紧张。   他二人下了马车,陈家是高门大户,簪缨世家。黑漆铜钉大门打开,门口立着两个石狮子,已经有护卫、门房和偏房旁支等着。等陈蛮进来后,都将他瞧了上下,那真是亲生的不假,与二爷长得有五六分的像呢!个个笑着行礼,喊他“二爷”。   陈蛮打小就是穷人家长大的,突然一群人给他行礼,还不适应。嘴角微微一抿,跟着陈昭往里面走。   陈家院阔,修得精致气派,到一院前,又有个门楣写了海棠阁,只是冬日里看不到草木葳蕤罢了。   陈蛮仰头看了会儿那个门楣,突然有种亲切而温和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根本就不记得这个地方。但是这个地方突然让他觉得很舒服。   “进来吧。”陈昭先朝里面走,走过青石板路,前头正房婢女立了八个,屈身喊:“大爷。”然后为他打了帘子。   陈蛮跟在陈昭身后进去,屋内燃着香炉,罗汉床铺着鸭绿绒绣靠垫。   只见一名鬓发斑白的妇人穿着身檀色长袍,戴着翡翠眉勒盘坐在蒲团上,正对的长几供奉着一尊菩萨,她听到动静,就说:“大爷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母亲。”陈昭走过去,含笑说,“您怎么又在念经。”   妇人站了起来,睁开了眼睛,女婢立刻伸手去扶。   她说:“我一日到头,总归没有什么事。”她说话的声音也非常柔和,长得也是极温柔的,虽然眼角额头已经有了皱纹,但仍然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很好看。她的目光掠过陈昭,落在了他身后的陈蛮身上。   她愣了一愣:“大爷,这位是……”   “他是阿蛮啊。”陈昭背着手,微笑说,“您不是一直想见他吗。”   妇人几步走到他面前,她看着陈蛮的脸,都怔住了。她伸出手来,摸陈蛮的脸。实际上这个动作是无礼的,但是在她温柔干燥的手掌下,陈蛮勉强维持着自己没有推开她。   “你……你是阿蛮?”妇人的眼眶红了,迟疑地问。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陈蛮轻声说。   “你就是,你就是!”妇人说,忍不住抓着他的手,好像怕他跑了一样,“你的下巴下面有个疤,你小的时候从炕上摔下来留的。你长得这么高了,娘都差点认不出来了。”他的下巴的确是有个疤的,很浅,倘若不用手摸,可能都感觉不到。   她看陈蛮没什么反应,妇人就开始掉眼泪:“阿蛮,是娘啊,你都不认得娘了。你小时候最喜欢娘了啊!”   陈蛮看到她这么激动,嘴唇微微一动。   可能是被她温柔的神情触动了,但她对于他来说她仍然是个陌生人,他怎么会有太强烈的情绪波动呢。   但是她一开始很高兴,现在突然又伤心了一样。伤心什么呢?伤心他不认识她吗?也许母亲对孩子的感情是天生的,但孩子未必是这样的。他似乎这个时候应该叫她一声‘母亲’,但是他叫不出来。   “母亲,您先坐下,他在这儿又跑不了。”陈昭招手让人扶她坐下。   陈蛮的性格他也是了解的,平白而来的血缘亲情,对他来说算什么?他说:“您放心吧,我把他找回来了,以后就好了。”   他拉着陈蛮去外面说话,妇人还不放心一般,站起来走到窗边看他们。   “母亲不是很喜欢我。”陈昭淡淡地说,“打小她就喜欢你,可能是觉得我性格太差了,虽然我觉得你的性格也没好到哪里去。”   陈蛮说:“陈昭,我不能离开大人。”   对于他来说,赵府有大人,有顾嬷嬷,有护卫们。   “你喜欢赵长宁?”陈昭的语气格外的轻。   陈蛮眉头一皱,觉得很荒谬:“你在说什么?我告诉你陈昭,你说我无所谓,不许污蔑大人半句!”   陈昭想起自己听到的,宫闱深处的低吟哭泣,嘴角微扯:“你与这人朝夕相处,我看对你来说,他似乎比性命还重要。还不是被他迷惑了?”   陈蛮冷笑:“大人的确比我的性命重要,他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他,绝不会玷污他分毫。”   陈昭只道:“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要是还想活命,就别留在赵长宁身边。同样,你想让你家大人日子好过,就少见他一些。”   陈蛮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出这句话,但陈昭神色凛然,绝不是在玩笑。   “母亲想念你多年,你多陪她说会儿话吧。”陈昭淡淡道,“我还有事,一会儿回来带你去祖祠祭拜。你要是真想帮赵长宁,还不如成为指挥使,手握兵权更有用,你觉得呢?”   ……   陈蛮这晚没有回来,长宁也不希望他回来了,留在陈家对他好,想必他母亲也极想念他。   顾嬷嬷瞧着长孙喝汤药的神色自如,心下发紧:“……您可要想法子,这汤药喝多了伤及根本。以后您……”   长宁把着碗,心里一叹:“嬷嬷,您不明白。”   帝王希望她有孕,然后呢?纳入后宫吗?她辛苦这么多年,政治抱负全然不顾了?如今不说长房,整个赵家都是她撑着。   其实帝王对她来说,既是掌控者,又是保护者。但她始终不信帝王能够长情,他后宫佳丽三千,哪天玩腻了她,是不是随时可以换人呢?她寒窗苦读十余载,官场上前途大好,这些年的辛苦绝对不是给别人做后妃用的。   她一口一口抿着汤药,顾嬷嬷一旁看得心疼。她怕长宁真的伤及自身,药量偷偷给她减了一些,毕竟她宫寒,不易有孕。长宁这样滴水不漏的人,每次都是喝完了的。   长宁放了碗,见嬷嬷担忧地看着她,突然笑了笑:“您怎么这个表情?放心,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她刚任大理寺少卿,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和帝王的私情她其实也习惯了,只要朱明炽不干涉她,也没有什么。其实,她真的不讨厌朱明炽,甚至有的时候,觉得他虽然乱吃醋又强权,但的确是护着她的。   ——   年关将近,严寒逼来。京城被雪落成了一个裹着厚白毯子的城。   长宁出任大理寺少卿一月余,慢慢踏入正轨。大理寺少卿非大案要案不亲审,都是对下头送上来的案子做裁决,每天处理的公文达到四五百封,由于大理寺右少卿一直空缺,右寺也由她管,忙得焦头烂额。   长宁身份地位不一样了,出入都得二三十人护送,倒不是为了排场。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实在是很容易招仇,每年都有好几波刺杀的,不防不行。管家的事长宁就完全交给了三叔。   忙虽然是忙,但赵长宁喜欢这样的日子。   只有上朝的时候麻烦一些,作为大理寺少卿,她得每三日参加一次朝会。遇到大案要案的时候,每天都要去内阁。有朝会的时候,她每晨卯正就要起床,只能在路上再眯会儿眼睛。   到了太和殿外都未必清醒了。官员也是人,官员也缺觉啊。就抓些雪一把抹脸上,片刻就清醒了。   鸿胪寺少卿唱礼入太和殿,长宁位列文官偏后侧。前面就是沈练。不过后面还有太常寺少卿等人,别说太常寺少卿了,就是太常寺卿,实权都未必有赵长宁大,总是对她和和气气的。   长宁冷眼看着,朝廷势力多分三派,武官以英国公、陈昭等为首一派。文官却分了两派,宋宜诚次辅为一派,章首辅为一派。由于长宁成为大理寺少卿的时候,是章首辅保荐了的,她自然被划分为章首辅派系。   就连官员们开茶会,章首辅的门生都拉着她去他们那边喝茶,并且亲切称呼她为‘少宜兄’。宋宜诚那派系的自然就对她冷冷的。   少宜是长宁的表字,这表字还是章首辅为她取的。长宁自己都不怎么用。   至于武官那边,反正英国公自认跟她是情敌,陈昭对她吧……她也弄不明白,好像也不是很喜欢,就魏颐跟她好点,但魏颐现在在大同守城门吃沙子,不算他。不过除却这三派,都察院就是其中比较特别的势力了,都察院督察百官,实际上被皇上控制。由于佥都御史周承礼是长宁的七叔,原都御史又致仕回家种田了,所以都察院对长宁也挺和善的,把她当自己人。   总而言之,长宁算是混入了大明高官阶层,而且,还算混得可以。   百官上谏,各有争议。本来应该就此下朝的,谁知道朱明炽却在百官尽言后,淡淡开口道:“朕倒是有一事想请诸位爱卿都听听。当年太祖皇帝的时候,治吏严苛,对于胆敢贪赃枉法的官员绝不轻饶,才有了清廉盛世。先皇与朕之朝廷,贪污污吏之风盛行,朕看在眼里,痛心疾首。想要恢复太祖皇帝时期的吏法,严惩贪官,各位大人以为如何?”   原来朱明炽是想治理贪污问题了!这两年贪污的风气的确愈演愈烈,杀鸡都难以警猴了。   赵长宁眉心微微一跳,本朝开国皇帝因是乞丐平民出身,对贪官污吏最恨,所以当他登基之后,便大肆打杀贪官。如果光是这样也就算了,关键是还把官员的俸禄定得极低,靠那点俸禄吃饭最多只能达到温饱水平,所以官员中饱私囊的现象其实比较严重。当时太祖皇帝治吏严格到了什么地步,七贯铜钱以上就可以论罪处置了,再贪得多点就足以砍脑袋了。加上开国初年的两桩大案,朝廷官员被斩杀一半都有可能。   今天笑语晏晏跟你说话,明天就已经被斩首了。朝廷之中人人自危,却噤若寒蝉,生怕被杀。   大理寺、都察院的几个大臣都发表了意见,赞同的、中立的都有。等轮到了赵长宁这里,她拱手道:“皇上,微臣认为此举需要三思。太祖皇帝时期虽无贪官,但执法残酷,有动摇国本之可能!何况治吏本就是长远之计,吏法太过严苛,怕是会使朝廷之中人才凋零。   朱明炽听了赵长宁的话,便向后靠在龙椅上,看着她问道:“依赵爱卿的意思,是反对朕了?”   朱明炽的性格,必定是不喜欢别人忤逆他的。不过赵长宁并不怕他,帝王床上折腾她还少吗。她继续说:“治吏之事,是陛下为了百姓的生计考虑,微臣怎会反对。只是微臣觉得,应该继承太祖的精髓,后人再得以发扬和改进,如此一来方为上策。”   她说完之后没看朱明炽的表情,只看到他衮冕服摆上的日月星辰纹饰,珠串转动的声音。   沈练在旁边脸色微变,怕赵长宁惹得皇上不高兴,也出列一步道:“如今朝廷之中,贪污之风越演越甚。皇上英明,必能比太祖时更能将朝廷治理得稳妥。臣等谨听皇上教诲。”   朱明炽的声音才淡淡响起:“治吏一事朕考虑良久,今日让诸位爱卿来,不过是拟定个良策。诸位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回去翻翻太祖时期的典籍,好生理个想法出来。至于赵爱卿所言,也有几分道理,诸位也尽可考虑考虑。”   众臣应喏,不多时朝会便散了,官员三三两两地出来,长宁却还要去淑太妃那里,教裕王爷功课。路上遇到了进宫抄录大内库房文书的宋楚,二人一路相谈甚欢,但却在直道处被一位太监给拦下了。   不必说,是朱明炽叫她过去。   赵长宁进养心殿的时候,朱明炽仍然在批折子。   看到她进来请安,朱明炽抬头看她一眼,道:“来了?”   赵长宁道:“皇上可有吩咐?”   朱明炽一扔笔,立刻有宫人端热水上来给他洗手。水声轻响,朱明炽擦干了手,问道:“方才殿上你与朕政见不合,是不是觉得朕一介武将,不懂治国?”   “微臣不敢。”赵长宁立刻说。开玩笑,这种大逆不道的帽子,扣在头上不是找死吗。   朱明炽却是一笑道:“当年你与朱明熙不就是因为彼此都有才学,惺惺相惜,才想拥立他当君主的?”   赵长宁听了说:“皇上言重,前程往事都已经过去了。”   朱明炽再度坐下来,他的目光落在长宁身上,他的目光是有重量的。随后他说:“过来。”   长宁缓步走过去,就突然被他拦腰抱到了腿上,她惊呼一声,只听朱明炽说。“你倒是厉害,在朝会上忤逆朕,要是别人,朕早就打他板子了。”她呢,舍不得打她的板子,还怕伤了她的自尊,咬着牙妥协两句。   “微臣说的有道理,您应该听听。”长宁说到一半,就轻轻皱起眉,然后发出些许喘息声。她立刻捉住那只伸进她朝服的大手:“做什么……”   “下次你再当面忤逆朕,朕便脱了你的裤子抽你鞭子。”想到那样的场景,他的声音嘶哑了一些。朱明炽轻松将她的手压在两侧,然后吻她的脖颈。长宁便是不动,也感觉到粗烫之物抵着她的臀部。   她觉得随时会有人过来,挣扎着要下去。他按住她,低声说:“别动。”    第94章   长宁自然是不敢动,但那物不仅没有消下去, 反而越发硬了。   她轻轻挪动臀部想下去, 似乎是蹭到了那物, 然后听到了耳边加粗的呼吸声。朱明炽想忍耐也忍不住了,在她的耳际吻下, 舌头游移在耳根处。   长宁的背脊处蹿起一股酸麻, 让她几乎瘫软在男人坚实的怀抱里,当她感觉到男人的大手肆无忌惮地在衣裳内游走时想下去。却被男人一把抓了回来。   政治上都已经妥协了她, 难道这上面还不讨些本回来吗?   长宁其实是怕有人来求见他所以不顺从他,但看这样子分明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所以也妥协了, 任由他亲吻。他抓着长宁的手,解开了她的朝服。分开她的腿抵着自己。   那物如此昂扬, 她想往回缩, 但铁臂紧紧桎梏着她。身体却仿佛预料到接下来的欢愉和疯狂,紧缩打颤。   他几乎喟叹于她敏感的身子,带着怜惜地握着她的下巴吻她,随后缓缓进入。可能是害怕被人发现,她比往常还要紧张,就是这样才让他兴奋,抵着她不要她后退,完全地承受男人。   长宁其实是怕的, 不仅是怕这种要人命的欢愉。她觉得朱明炽对她的身体越来越着迷,仿佛真的逼着她给他生孩子,每次都在她体内深处结束。虽然她每次服药, 却也有种她真的会怀上他孩子的感觉。毕竟这男人精欲旺盛。   而且怎么说他都不会听,他就是要这么干。   半个时辰后,长宁腿软得不能动,靠着他的手臂喘气,张开的大腿,他的手指还堵在里面。   “你得给朕生儿子。”朱明炽温柔地搂着她,吻了吻她的侧脸说,“虽然女儿朕也不嫌弃,但头胎最好是儿子,对你比较好。”   长宁连白他的力气都没有,瞧他手臂坚硬如铁,就是拧他恐怕也是痛自己,闭上眼喘气说:“陛下若想要孩子还不简单。后宫诸人,陛下要谁生谁就得生。这样孩子生下来就是皇长子了,我生的算什么,别人怕要骂他一句‘野种’……”   朱明炽瞧着她的侧脸,漠然道:“你想让别人给朕生孩子?”   察觉他的语气不太对,长宁就睁开了眼睛,然后他的手卡着她的下巴,看着她说:“朕知道你心里不甘愿,但朕再说一次,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知道怎么不惹怒别人。不要故意做些事来激怒朕,后果……恐怕你也不想看到。”   长宁发觉他的眼神变深,竟是有些让人胆寒。她刚才那番话不过是想打消帝王的念头而已。两人之间有这种关系,她可以忍受。但孩子当真不理智,别说她绝不会为此葬送她的官途。他想谁来养?帝王的孩子,总不能进赵家的族谱。但是如果要入宫,他的身份呢?难不成从小就被人骂野种吗?   “我不是有意。”长宁往他的怀里躺些,蹭到了冰冷的玉带。   帝王久久地未说话,随后吻了一下她凉薄的嘴唇:“若真的有意……朕不会放过你。”   静了片刻,朱明炽跟她说起别的事:“方才朝堂上,你反对朕恢复太祖时的吏法。其实朕有朕的筹谋,贪墨这种事历朝历代都有,若吏法不狠酷,是绝对不能敲山震虎的。”朱明炽说着拿起一支朱笔,“既然你有主意,不妨写给朕看看。”   长宁才看到他面前摊开的是一本折子,是刑部侍郎上的折子,正是说的吏法一事。   朱明炽将手中的朱笔递给她。   笔尖悬着一抹红,紫檀木笔身雕凿龙纹,这笔几乎是烫得吓人,赵长宁的手立刻就避开了:“皇上,冒用御笔朱批可是形同篡位的。”   朱明炽竟然让她批写大臣的折子!   朱明炽低笑道:“朕不怕你篡位,你写就是了。”   他一手按着她的肩,一手用毛笔蘸了朱红,递给她:“赵爱卿探花郎出身,文采斐然,批阅奏折是没有问题的吧?”   敢冒皇上在奏折上用朱批,绝对是件找死杀头的事。   长宁没有接笔,帝王有可能是一时兴起,日后他若是起了忌惮之心呢?   朱明炽啧了一声,觉得奇了:“朝廷上胆子倒是大,这会儿叫你写几个字都不敢了。”   长宁心道她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动御笔朱批啊。   朱明炽亲她的额头,声音略柔了一些:“怕什么,朕说你可以用,你就能用。”他把笔握在她手里,然后他握着她的手,在奏折上落笔。“来,带你写。”   长宁的背有些僵硬。   他把自己搂在怀里,握着她的手,让她写字。   他给她权势,给她地位。然后,他抱着她写字,好像他还是牙牙学语的孩子一样,温柔缱绻。长宁不觉侧头看着他,她突然心中微微一动。这个可谓是权倾天下的人,为何对她这么温柔。   她握朱笔写字,垂下睫毛。她本无男女之意,心坚如冰,可能大概……有点冰雪消融。   自皇宫出来,乌云盖顶,北风呼啸,卷起枝头残雪。长宁的马车的大理寺停下,突然听到有人吟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长宁嘴角一挑,回头只见是个穿臃肿棉衣的公子站在对面街檐下,背手看着她的马车,大雪纷乱地隔出两个世界。看到赵长宁回首,就笑了笑:“还未恭喜赵大人升任大理寺少卿。”   “纪大人竟然在此。”长宁站定了笑着问。“听到纪大人吟诗,倒不知道大人那句诗是何意?”   纪贤伸手指了指长宁的马车,然后说:“大人可不是朱门,马车都有两辆,我是冻死骨,只靠走路。”   长宁道:“我记得纪大人好像有个毛驴?”   纪贤的神情懒洋洋的:“嗯,有倒是有,只是天冷了它就不愿意出门。”   长宁也没有什么话与他多说,含笑点头:“……那大人继续吟诗吧,我先进去了。”   “赵大人留步。”纪贤淡淡道,“有个人想见你。”   赵长宁不知道纪贤这是何意,谁想见她要通过纪贤传话,她跟纪贤又不是很熟,:“纪大人说的是何人?”   “一位故人。”纪贤说着叹了口气,“以前纪某受过他的恩惠,也敬佩他的为人,便不得不帮着传这个话,还请赵大人香鼎居雅间一会。赵大人也不用担心,你要是不来的话我不强求,日后不要后悔。”   长宁如今是大理寺少卿,纪贤仍然是刑部主事,算起来她官比纪贤大,两人也没有利害冲突,纪贤应该没有害她的理由。她倒也挺好奇纪贤究竟说的是谁,竟然能说动他来传话。便道:“今天倒是无什么大事,大人前头带路吧。”   这香鼎楼不过是个普通酒楼,寻常的文人墨客常来此处,茶点什么的倒也不贵。纪贤从楼后的楼梯上了二楼。到这里他就停住了,替她推开了门。长宁看到前面的雅间站定,等回头时已经不见了纪贤的踪影。   她片刻后才缓缓走了进去。   里头有四个跨刀护卫守着,目不斜视。一扇屏风半挡着,绿萝掩映。长宁看到有个瘦削的人影站在窗前,衣袖半挽,穿的也是褐短衣,显得十分干净利落。那瞬间其实她没有认出这个人是谁,只是觉得此人格外的面熟。直到他突然开口,粗糙的声音响起。“……数年不见,你可还好?”   他缓缓转过头,长宁才看到一张俊秀的脸,只是同记忆中比,已经更加瘦削,棱角更加分明,反而有几分凌厉冷酷。   竟然是朱明熙!   “太……”长宁只说出口一个字,余下的就被她咽下去了。她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人,“您竟然……”   他淡淡一笑:“竟然怎么了?还活着,还是变成了这个样子?”   赵长宁是真没想到,朱明熙还会回京!   就算他活下来了,也应该离京城远远的,毕竟朱明炽若是再见到他,绝对是不会放过他的!   “我听说,你已经做了大理寺少卿。”朱明熙慢慢道,他的声音有种特殊的沙哑,又是笑了笑,“我那哥哥对你却是极好了。”当年他出事的时候,以为赵长宁难逃一死,没曾想他三年之内竟然官职大理寺少卿!   “您为何……”长宁顿了顿,想起二人往日的情谊,他被圈禁之前的苦难。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轻轻叹了口气,对外面道,“请沏壶茶来吧。”   等茶上来,朱明熙握着茶壶给她倒茶。“我当年在京城救过纪贤一命,所以让他来找你。别人找你,你未必会信,纪贤来找你,却不会引起那人的怀疑。”长宁看到他是左手端的茶壶,极为不自然。   在朱明熙要收回手的时候,她抓住了朱明熙的衣袖:“您的手怎么了?”   朱明熙停顿片刻没有说话,长宁就捞开了他右手的袖子,只见一道狰狞伤疤盘踞其上,她皱了皱眉:“您是被……追杀的时候伤的?”   “不是。”朱明熙轻描淡写地盖上了衣袖。淡淡地说,“被锦衣卫追杀,跟狗一样在湖广一带的山间流窜。如果不是被人救下,我恐怕还回不了京城,这点伤算什么。”   朱明熙毕竟曾经对她极好,赵长宁也是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更何况两人还曾畅谈政事,意见相投。赵长宁心里也为他叹息,堂堂一个尊贵的太子殿下,竟然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就想放开他的手。谁知道朱明熙反手就抓着他。   他的左手力气很大,清瘦而冷峻的侧脸,这个人恐怕已经不是当年的太子殿下了。   “朱明炽为什么没有对付你,反而给你升官?”朱明熙的声音蓦地冷了些,“赵长宁,你告诉我。”   赵长宁细长的手指微微蜷缩,她只是淡淡道:“为了您的安全,您还是离开京城吧。京城你到处都是锦衣卫。”   朱明熙却用右手抓住了她的下巴,瞧着少卿大人的脸,他慢慢道:“我听到流言……说朱明炽十分宠爱你,时常夜里召你相见,你是不是跟他……”他的声音微微一顿,表情极为复杂,“长宁,他是不是强迫你以色侍他?”   当她听到那几个字的时候,仍然僵硬了许久。   但是朱明熙就当她是默认了,他抓着她的手越发用力,声音宛如寒冰:“你在我手下的时候,我敬你重你,何曾这么对过你!”虽然知道赵长宁色比女子,偶尔会见之心动,但朱明熙一直是把他当成自己器重的臣子来看待。   “殿下,都已经过去了。”长宁轻轻地说,“您还是走吧,我与您见面太多,更会让他怀疑的。您今生保个安定,比什么都好。”   朱明熙摇头,他说:“我的旧部已经集结起来了,头先有不少人都不满朱明炽。倒也不怕告诉你,文臣武臣都有,兵力也不少,其中边疆就有三个。”他更用力地握紧了赵长宁的手,然后说,“长宁,我是回来救你的。”    第95章   他说完那话后,房里一时沉寂。   随后长宁就笑了:“殿下, 你是回来报仇的。”她抬起头说, “只是朱明炽的能力远非你能想象的, 你还是离开吧。若是兵变……您必有一死。”   朱明熙淡淡道:“他逼父皇改遗诏,毒杀我的母亲, 我回来拿回自己的东西有什么不对。你也不必为我担忧, 我只问你可愿意跟随我……”语气蓦地低沉下去,“长宁, 我了解你,你应该是可封侯拜相之人。”   他有自己的路子, 在回京城的路上他就知道朱明炽身边发生了什么。   自小在宫廷里长大,宫里那些污秽肮脏的事, 他听说的比民间的话本还要脏十倍。毕竟他可是曾亲眼见到父皇趴在他亲姨母身上, 两个人抱作一团。朱明熙自幼养成了高贵雅致的性格,但身处于泥潭,怎么才能出淤泥而不染呢?   听说赵长宁没事的时候,他首先猜测赵长宁是背叛了他。但是后来周承礼来找他后,他就知道不是了。随后他自然想到了赵长宁的脸,那曾经让他都动容过的脸。朱明炽也是男人,他就不动心?   “你不必参与其中。”朱明熙的声音一贯的柔和,“我手里有人, 不必你参与。但你我二人曾经是立下誓言的,我要你做我的臣子,更何况你自己也明白朱明炽不是个贤明的君主。他不是学圣贤书长大的, 行事作风颇为凌厉狠辣,长久以往,百姓肯定会受其殆害。古往今来贤明的君主,无一不是知圣贤,明事理,有容人雅量之人。”   长宁这次久久没有说话。   一方面,她想到朱明炽曾对她好的种种事情,真的舍不得背叛他,说她是妇人之仁也好,她没有狠毒到这个地步。而朱明熙突然来找她的目的,恕她直言,当真不信朱明熙不想利用她。另一方面,她知道朱明熙说的是对的。朱明炽的确行事狠辣,连帝位都是他篡位夺来的,这样的人有什么事做不来呢。   “殿下容我考虑吧。”赵长宁轻叹,“只是无论我答应与否,都不会帮殿下做任何事,万望殿下理解。”   “你我二人何至于这样生分。”朱明熙苦笑,温和道,“长宁,便是我不防备你,才将这些都说给你听。你若是转头将我卖了,我也只能葬送于你手。自然是要让你考虑的,只是假如你不愿意,也不要跟朱明炽说就是了。”   赵长宁轻叹:“殿下一向如此。”   她说到这里喝了口茶,却觉得茶味极怪,竟有种欲呕的冲动。立刻放下茶杯朝旁边的净房奔去,对着木桶干呕了几声,却又没有东西吐出来。反而更加反胃了,又干呕了好一会儿。心道古怪,难不成是吃坏了肚子。   等到她再回来的时候,朱明熙就低声问:“你可是吃坏了东西?”   想到昨天炕床的确不暖和,长宁轻描淡写地道:“……应该是昨夜受了些凉的缘故。”   朱明熙就笑着说:“正好我随行就带了个大夫回来。我记得你原来还有腿疾,他治风湿是最好的。不如让他给你瞧瞧吧。”   长宁摇头拒绝,朱明熙却非让外头的人去传话请大夫过来。长宁立刻站了起来,有些大夫能靠脉搏辨认男女,她当然不愿意冒险了。“多谢殿下关切,只是实在没有大碍,如果殿下无事,我就先走了。”   “你何必急着走。”朱明熙却站起一步拦住她,长宁反而后退了一步。屋内的护卫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经退了出去,朱明熙步步逼近她,“你为何不愿意号脉?”   “殿下还是不要问了,我恐怕要告辞了。”长宁拱手准备离开,但门口护卫已经带着大夫来了,朱明熙就握住他的手,“长宁,片刻就好,我的手便是他治好的。”   “我不愿意的事,殿下何必相逼。”被他一步步的逼近,长宁已经皱眉了。女子的天性让她觉得有些危险,而且不太舒服。   朱明熙眼神闪烁地盯着她,半晌只得退开了。让她坐下来说话:“既然不舒服,就先不要走动了。”   “殿下,我还有事要处理。”长宁说,“今日恐怕不能奉陪了。”   朱明熙却握着她的手不放开。“这么久不见,陪我喝杯酒吧。我倒还记得当年你我一起畅饮的场景。你路都走不动了,还是我亲自叫马车送你回去的。”   长宁盯着他紧握自己的手片刻。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朱明熙现在对她的亲近……和原来不太一样,大概可能是有种强势的意味在里面。   她不曾说话,朱明熙就当她默许了,让外面的人拿酒壶进来。他亲自给长宁斟酒。   长宁盯着澄澈见底的酒片刻,才一饮而尽。她突然道:“当年与殿下私交如挚友,故才劝说殿下不要与朱明炽作对,殿下要是想对付他,是没有胜算的。”   朱明熙又给她倒了一杯酒:“我自是有把握才会回来的。只是有些事不便讲与你听,不是不信你,而是说与你听怕你不能接受。”他见长宁又喝了杯酒,又给她倒。长宁摆手示意不必了,喝多误事,她站起来是真的想走了,谁知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竟整个人不稳跌倒。   朱明熙立刻就要接她,却被她压在了罗汉床上。   他的头撞到了床板,闷哼一声。手却下意识地搂住她的腰。混乱之间,长宁根本没注意到朱明熙手碰到哪里,朱明熙却眼神闪烁地盯着她的侧脸许久,手不觉地更加缩紧了。   “殿下没大碍吧?”长宁想起来,却觉得动弹不得。   “无事,你没伤着就好。”朱明熙轻轻说道,声音却比以往更低沉些。   长宁没察觉他的异样,站起来道:“今日当真要走了,若有什么要告诉殿下的,我自会来找你的。”   朱明熙这次没有拦她,而是微微一笑:“好,我会来找你的。”   门口护卫要拦长宁,朱明熙招手示意放行。待长宁的身影消失之后,他仍然看了许久。“殿下。”护卫跟在他身后问,“您无事吧?”   朱明熙摇了摇头,嘴角却露出了然的笑意:“原来如此。”   他就奇怪了,虽然贵族圈里的确有好男风的传统,但是朱明炽这人从不近男色,原来别人送他的娈童,他也从不曾要过。别说不要了,他一直对这种风气嗤之以鼻,觉得那些娈童都是叫人亵玩的工具而已。怎么就独独对长宁这般。越想他越觉得可疑。   刚才想给她诊脉,甚至给她灌酒,都是想试探是不是如此。她都不配合,就更可疑了。   直到刚才,他终于确定了。   是的,正如他猜测的那般,在他搂住她的那瞬间,探手摸了那处,震惊中又有一丝了然,原来如此!   随后他看着赵长宁,他心里只涌出了一个念头。   这个人也应该是他的。   是他先发现的,他将她捧到今天,他曾经触手可得的东西。他心里涌起一股贪欲。难怪朱明炽会放过她呢,倘若换做是他,恐怕也是明里捧着她,暗地里便要她成为自己的,日夜索求。   本就是女子,便该是属于男子的。   “殿下?”护卫又喊了他一声,“可是赵大人有什么异常?”   “异常……”朱明熙轻轻地说,“自然是异常,只可惜没早些发现。”   护卫听着有些疑惑,殿下这是什么意思?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倘若殿下疑赵大人有二心,不如属下立刻替殿下解决掉……”   朱明熙伸手拦他,笑了笑说:“不要打草惊蛇。”赵长宁不喜欢朱明炽,不正是因为朱明炽强取豪夺不遂她意,如果她知道自己也对她是这个心思,必然也会反感。不如等到他登基之后再告诉她吧。   朱明炽从他这儿夺走的,他都要一一要回来,朱明熙眼神沉暗。   ——   长宁回到府时仍然走神,直到燕云山端着她的药上来。   自陈蛮离开之后,他就顶替了陈蛮的位置,日渐熟了,干得也挺好的。长宁听他说过他的身世,本来是练武讨生活,后来武馆倒闭,他因为长得好看,竟然被卖入了香翠斋。然后叫宋唐看中了,觉得长宁喜欢这样漂亮健壮的少年,买来给她做男宠。   他发现大人真的对他没有兴趣后,倒也专心伺候他了。   长宁一边喝药一边看案卷,燕云山不识字,站在一边等了片刻,问道:“大人心神不定,可是想陈护卫?”   陈蛮?想他做什么,他恢复了陈家嫡亲二少爷的身份,还怕没有个好前程吗?昨天他还叫人传了话,说他现在被陈昭扔去了京卫营,要过年才能回来见她了。长宁知道陈蛮这次再从京卫营回来大概就能直升副指挥使了,只回信叮嘱他一切小心即可。毕竟哥哥可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一路给他保驾护航不成问题。   “没有想他,这些东西你收下去吧。”长宁道。   燕云山就说:“大人若有什么要陈护卫帮忙的,我也可以帮您。”见长宁对他还不错,他就有了投桃报李的意思。   长宁竟难得地笑了笑,看他:“你以为陈蛮能帮我什么?”   燕云山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被长宁一笑,竟然觉得心跳加速。心想外人皆道大人国色天香,怕是有几分道理的。幸好他是喜欢女子的,大人再好看对他来说也是个男人罢了。便也只是笑笑:“属下也不太懂的。”   长宁则不再理会他,招手叫他收东西。   今天朱明熙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不是没有思考过。的确朱明熙说的才是她想要的,但朱明炽呢……?摩挲着他送的玉佩,长宁就有些不忍。虽然朱明炽做过这么多恶事,但她却越来越无法狠下心对他。   她轻轻叹气,将玉佩放在一旁不予理会。   小厮挑帘,顾嬷嬷进来了,福身放下一盅天麻杜仲鸽汤。长宁放下书准备喝汤,谁知道盖子揭开,一股腥味却突然直冲鼻腔。   那股犯呕的感觉又来了,长宁避开书案捂着嘴呕了几下,又觉得可能真的要吐,便直冲净房扶着木桶干呕。她自小不爱吐,呕的感觉简直是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把刚才喝下去的药全部呕了出来。   顾嬷嬷听到动静,立刻叫丫头们准备热帕。   她几步进来:“少爷,您怎么样了?”   长宁摆摆手,想说没关系,但又是一股犯呕的感觉涌上来。   顾嬷嬷看得变了脸色,突然是想起了什么,长宁的月信一向不准,三四个月没有都是常有的事。这么算算……上次似乎还是,两个月前了。她打量了一下长宁方才吐出来的秽物,就问:“我记得您这两日没吃过什么别的东西吧?”   长宁细想了一下,这两日的确没吃过别的。就摇了摇头,接过丫头递过的热帕子擦手和嘴:“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闻着那汤便犯恶心。”   顾嬷嬷这次神情更怪异,立刻让丫头们全部退下,又亲自关了隔扇。凝视着她问:“您告诉我,您两个月前,可是与皇上同房过……”   她这么一说,长宁立刻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她一愣,低声道:“不是每次都喝了汤药的吗……”由于记得自己每次都是按时服了的,长宁甚至没有往怀孕想过。   “汤药也未必真的管用,总有意外的。”顾嬷嬷说起此事有些心虚,是她自作主张减了药量的,本来以为无事的。   长宁听到这里忍不住闭了闭眼睛,的确是有这个可能性的,最近她升任大理寺少卿,都忘了月信这回事了。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性,她如何能不担忧,轻声说:“您立刻叫小厮套马……去请柳大夫过来。”   长宁静静地坐在书案前,外面雪夜寒恻,黑夜里大雪覆盖着庭院。她住的地方离前院近,马车车轴的声音隐隐传来。套马,开门,朦胧的光线透进来。顾嬷嬷领着一把白胡子,年已半百的柳大夫走进了书房来。此人是窦氏的远亲,医术神妙,自小就给长宁看病。   顾嬷嬷立刻散了丫头,并关上了书房的门。   “赵大人。”柳大夫要行礼。   长宁立刻半扶起他,“您请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您给我行礼的。”   柳大夫已经很老了,温和地笑着说:“大人为官为民,受得老朽这一拜。”   长宁顿了顿,将手伸出去给他。轻声道:“闲话不提,还请您给我试试脉,我近日有呕吐之症,且没有什么食欲。想问问你,是不是……”   柳大夫听到这里眉梢一挑,没有多问,将手放在长宁的脉门上。试了一会儿,然后又想了会儿。   长宁看他犹豫,脸色已然凝重。   柳大夫轻叹道:“如果方才老朽没有误解大人的意思,大人应该指的是孕育吧。”看了看长宁的神情,他斟酌着道,“老朽为医三十余年,孕初两月是把不准的,但也有七八分的把握……大人您恐怕是真的……”   长宁沉默了很久,才说:“我知道了。”   顾嬷嬷走上前,微笑着说:“多谢柳大夫,您跟奴婢这边来吧。”又从袖中拿了一小袋银裸子递给柳大夫。   等顾嬷嬷回来的时候,只见长宁坐在书案前,无意识地把玩着玉佩。屋内亮着一盏蜡烛,照得她的侧脸泛亮。   顾嬷嬷走过去,看着长宁:“宁哥儿……”   长宁侧头看她一会儿,轻轻说:“嬷嬷,您说……我该怎么办?”   顾嬷嬷迟疑了一下,手轻轻抚着长宁的衣袖,轻柔地道:“您的体质不易有孕,但若有孕,这孩子可是您的亲骨肉啊!”   对啊,这是她的孩子啊。虽然她从不曾为母,却也知道为母最大的道理。   “可我若是留下他,如何瞒得住旁人。”长宁声音微冷,别看了视线看着跳动的烛火。   它来的这么突然,她甚至没有准备过,她也从来没想象过对一个生命负责。她身上要背负的东西已经够多了,赵家的前程,窦氏的期待,现在又要来一个孩子吗?   顾嬷嬷紧紧握住了她的衣袖,看着她纤瘦的身影就心疼,她的命途为何就这么坎坷,本来已经坐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却又有了身孕。她说:“孩子的父亲……您问问他吧!他毕竟是九五至尊,这是他的孩子,难不成……他不想要吗?”   朱明炽不想要?他大概是快想要疯了。假如告诉了他,他肯定会欣喜若狂,不许这孩子有半点损失,甚至会损失到她的利益。   也是,每次留宿他都那般对她,怎么会没有身孕。长宁突然想起他在自己的耳边说:“别让我发现你在背后做手脚,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他这样霸道强势的人,肯让她来选吗?   “我要想想。”长宁轻轻出了口气,“您告诉柳大夫,任何人都不能提起,绝对不能。”   他朱明炽的耳目遍布天下,想知道什么还不简单吗?   “一向都是如此的,您放心。”顾嬷嬷安慰地道。   第96章   宫里四处布置起了灯笼,腊月二十四, 过年的气氛已经越来越浓厚了。   今日朝会上, 赵长宁进言的《吏法新编》得到了皇帝的称赞。因此下朝之后, 不少大人就笑着同赵长宁拱手:“赵大人年轻有为啊。”   长宁只是微笑迎合。同章首辅的门生一行人往崇文门走去。今日宫中设宴,宴请群臣, 这次宴席之后就要准备过年了。   同僚们都往前走, 长宁就站在了门口,雪被纯白, 淡淡日光下升起团团雪气,北风又寒, 吹得人袍带猎猎飞舞。   上次崇文门宴请的时候是太子的生辰,朱明炽和魏颐比武, 她和朱明熙对饮谈天下。那时候她还满腔的抱负, 官途未知而坦荡。   现在她是位高权重的大理寺少卿,朱明炽成了权倾天下的皇帝。只是心境却不再单纯了。   崇文门宴请百官,往里是凤华阁,是宫中女眷们进宴席的地方。   长宁进崇文门的时候正好太后的轿撵经过,见她的背影眼熟,就抬手叫轿子停,唤了一声:“前头可是赵大人?”   长宁回头见是太后的轿撵,众星捧月的, 立刻下跪请安,太后叫人扶他:“快起快起,你与哀家有恩, 不要多礼。”   长宁听到这里嘴角微动,太后娘娘当真是可爱,当年的事她竟然记了这么久。   正好朱明炽听说母后过来,便出来迎接。他背手大步走出来,文武百官如潮跪了一地,伏首喊吾皇万岁。   朱明炽看了正跪的少卿大人一眼。   有恩?母后当真是单纯,这人当年没差点杀了他。   “平身。”他的声音十分浑厚,太后下轿撵来,他便伸手去扶,“外头风大,您先往里坐。”   太后却对长宁念念不舍:“把赵大人也叫到里头陪哀家说话吧。”   朱明炽就对赵长宁微微一招手。长宁领命,收拢衣摆跟在太后身边进了凤华阁。里头朱明炽已经扶太后坐下了,旁还有两个宫女一左一右给太后揉肩背。太后招手让长宁也坐下,说了会儿话后,笑眯眯地问道:“我记得赵大人似乎还未成亲?”   长宁道:“原山东老家有个表妹定亲,不过后来退了。微臣忙于朝务,就未曾再说亲事了。”   太后听了又笑道:“赵大人年轻有为,便是为国为民也要注意自己的私事。没有个内人给你打理家务,总是不好的。”她老人家似乎起了兴致,对身边的宋嬷嬷说,“我记得去年为常国公的世子相看媳妇,特别制了一本册子的,你去拿来给赵大人看看,看哪家的姑娘入得了他的眼,今儿我便做主,懿旨赐婚一回。”   长宁听到这里还未等说话,朱明炽就目光一闪,笑道:“您还当真是起了做媒的瘾,她的亲事自有她的父母思量,若是您指的她不满意,却也不好直说,岂不是为难了她。”   太后一想的确也是这个道理,如果她指了哪个姑娘觉得好,人家赵大人觉得不好,恐怕也是不好跟她说的。才摆手作罢:“既然如此,赵大人且吃着茶吧。”说完叫人,“把哀家的茶点送一份给赵大人。”   赵长宁才从凤华阁里退出来,外头已经有章首辅的门生,吏部郎中徐有泉等着他,见赵长宁出来,他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想不到少宜兄竟然连太后都相熟,果真年轻有为!”   “不过是早年太后曾托我办过事,却谈不上相熟。”长宁自然地与他说话,一边朝着崇文门走去。   徐有泉不过是来拐他过去喝酒的,笑道:“不说这个!你快过来同我们多喝几杯酒才是正经。”   章首辅派系的人都跟她很亲近。   长宁笑着推辞:“我不胜酒力,怕扫了大家的兴致。”但官场上的奉承往来,长宁又不会拒绝,喝几杯也是无妨的。   朱明炽自隔扇的雕花看出去,自然看得二人亲昵地离开了,他静静看了眼就回过头。   旁边太后叹了句:“皇帝不要我管臣子的亲事,但皇帝的事,我却是要过问一二的。”   朱明炽道:“您跟着儿子辛苦这么些年,如今成了太后自该享清福了,儿子的事自己心里都有数,您不用操心。”   太后却悠悠叹了口气:“朝政哀家自然不会管,只是这皇嗣一事,我却是一定要过问的。你现在膝下无子,我如何能放心得下。若是母后选的那些人你不喜欢,自个儿寻了你喜欢的收用便是,后宫妃位多悬,添一些新人也无妨。”   朱明炽仰靠在椅子上,却是一笑:“子嗣的事儿子心里有数,母后尽管放心。儿子估计着没个两年,就能给你抱个大胖孙子了。”   他想着自己耕得勤,总有天长宁会有孕的。毕竟许太医告诉过他,长宁虽然有些宫寒的毛病,生养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朱明炽如此言之凿凿,太后还能说什么。别的她不管了,她就是眼馋大胖小子,前几日荣国公老夫人抱着孙子进宫来看她,她抱着真是爱不释手,这要不是荣国公老夫人的爱孙,她真想留在自己身边养几日。   别人酒过三巡,长宁喝了两杯酒,头脑微热。再看到酒送过来,便摆手不肯再喝了。   她的手不动声色地轻轻按了按腹部,她既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要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如果想要孩子的话,应该不能喝太多酒的。同僚觉得不过瘾,意欲再灌她。她干脆推说自己头晕,去外面走走。   冷风一吹果然浑身热散去,反倒是有丝冷意了。   长宁走出回廊,仰头看了看天空。   “赵大人?”她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她,回头一看,却是穿着绸袄,一群宫人簇拥的朱明谦。他刚抽长出单薄的少年身形,俊秀的小脸带着微笑,似乎有些惊喜,“你怎么在此处,我许久没有见到你了!”   自从长宁任大理寺丞之后,就不再任朱明谦的老师了,转而由翰林院的侍读学士带他读书。   “裕王殿下。”长宁给他行礼,看着他淡笑道,“多日不见,殿下似乎长高了。”   “只是长了两寸余而已,跟皇兄比起来还不算高呢。”朱明谦脸色微红,“我许久没见大人,大人能不能陪我赏雪……”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正好还能有个由头不进去了。长宁陪着朱明谦走在回廊上,宫人远远地隔了一截,长宁突然听到朱明谦说:“以前每年过节的时候,四哥就会让人在我宫里装饰花灯,让我看着玩。”他说,“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长宁低声说:“殿下还是不要说这些的好。”他一个王爷,没有权力没有生母,荣辱富贵都是朱明炽一句话的事,他不该说这些的。   朱明谦却不甚在意:“我知道赵大人不会告诉别人的,当年四哥在的时候,对大人是极好的。”   赵长宁只是淡笑未曾说话,人心总是会变的。太子变了,她也变了。   朱明谦侧头看了看她的神情,眼神不明。   这时候有太监来通传,朱明炽宣她过去觐见。   长宁跟着太监到了乾清宫外,她不觉又将手轻轻放在腹部。不知道想了什么,定了心神进去。   朱明炽在里面同乔伯山对饮,喝了不少酒。乔伯山惦记刚生产完的妻儿和新生的孩子,跟朱明炽告辞:“微臣当真不能陪您喝下去了……”   回头看到太监领赵长宁进来,还有点高兴,情敌来顶替他继续被皇上灌酒了。   朱明炽那个酒量,开玩笑,那可是军营里一坛一坛地灌出来的。   最好能把他赵长宁灌得找不着北,看他还玩不玩风雅公子那一套。他笑眯眯地说:“赵大人来得正好,皇上缺个陪酒的。”   他拱手告辞,长宁一步步走过去,看着朱明炽道:“陛下怎么喝这么多?”   朱明炽微抬起头,见是她来了就笑了声。抬起酒壶灌了自己一大口,抓过长宁的衣襟让她倒躺在自己怀里,然后握住她的下巴,一边吻她一边要度酒给她喝。   他撒酒疯呢!长宁不禁挣扎,避开他要喂自己酒的嘴唇,她不能喝酒的!   但她这个举动却让朱明炽误会了,酒咽下去,放开她一些,睁开眼睛看着她:“今天怎么了?”   “我喝多了,不能再喝了。”长宁狼狈地擦了擦嘴角,口舌里火辣辣的。   朱明炽却笑了,低沉道:“朕见你就是太清醒了。乖,你喝了这酒,今天也不走了,陪朕宿乾清宫里。”   他又要再喂,手扣着她的后颈低下头。长宁又躲避他的口舌,朱明炽以为她是不愿意跟自己亲近,有了些怒意,再度放开她,淡淡地说:“朕今日看到你与徐有泉二人勾肩搭背,倒是说得高兴。你莫不是有些喜欢他,连朕的亲近都要拒绝了?”   长宁听了有些无奈,朱明炽这个人占有欲真的太强了,她跟同僚亲近很正常好吗,大家都没有什么龌蹉心思,就是勾肩搭背也是纯洁的勾肩搭背。此人既强势又小心眼,什么时候惹他生气都不知道。   “我与他认识不足半月,何来的喜欢!”她说。   朱明炽就是不喜欢,赵长宁对她的同僚,对她的爱慕者都温柔得很,让人家如沐春风,对她动些歪心思。对他呢,赵长宁就是冬天的寒冰,没什么温情,不怪他占有欲强,他恨不得将这个人禁锢起来,别对着别人笑。   “那你为何拒绝朕?”朱明炽低声问。   长宁微微叹气,凑上去亲了他的嘴角一口,缓和道:“如此陛下可满意了?”   不就是要亲吗,那亲就是了。   她跪上前一步,抱住这个人的脖颈,又在他的嘴唇正中亲了一下,察觉到身下健硕的身体僵硬了,她犹豫片刻,才撬开朱明炽的嘴唇,试探地往里面伸了一点舌尖。就这样,她被男人突然扑在罗汉床上,然后吻她,察觉到他的手往她的腰间探去,她又想起了什么,立刻抓住他的手:“不行,不能……”   朱明炽叫她撩拨得火热,她又说不行。他缓缓放开她,犀利的目光看着她问:“你究竟怎么了?”   他会不会怀疑?他如此敏锐的人,如果破绽太多他肯定会察觉到不对的。   “不舒服罢了。”长宁别过头,她知道怎么安慰他。她将头靠着他宽阔的肩,闭上眼睛,“陛下,我想休息会儿。”   对于赵长宁主动的亲近,朱明炽还是很受用的,毕竟她很少这么亲近自己。他身体略放低了一些,让她靠得更舒服。方才高涨的欲火也不理会了,就这么静谧了片刻,朱明炽突然问她:“长宁,你想成亲吗?”他补了一句,“无论娶嫁。”   长宁想了想摇头:“暂时没这个想法。”   朱明炽想起今天太后想给她指婚的事,他说:“你这辈子,大概都不会有夫妻情谊了。”他摸着长宁光滑的鬓发,“除非是朕给你。所以,别想着成亲的事,就是你想娶个女子也不行。”   长宁眼睛都没有睁开,淡淡地嗯了一声。   朱明炽又亲了她的额头一下:“累了就睡吧,朕不为难你。”   长宁却又轻声道:“陛下……”盯着他身上衮服日月山河的纹路,她问,“您不是一直想要孩子么,倘若我要是真的有孕,你打算如何安置?”   朱明炽笑道:“自然不能放任你在外面了。你要是有了孩子,得到朕身边来才行,否则孩子的出身怎么说,总不能是凭空冒出来的。”他刮长宁秀气的鼻子,“想这么多做什么,不是累了吗,好生歇息吧。”   长宁听到这里却是浑身发冷,果然如此!他后宫三千佳丽,难不成她跟那些人养在一起?等帝王另结新欢,等色衰而爱驰,那时候她就变成了宫中无数女子中的一个。这样的人她不认识,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绝不是等这种结局。   她再度闭上了眼睛,听到外头有人通传:“陛下,贵妃娘娘求见。”   “有什么事?”他将她轻轻放下,站起来去了隔扇外。贵妃宋氏虽然只是妃子,但是后位空悬,她便执掌六宫协理嫔妃事宜。宋氏就是当年想拒婚没拒成的那一位,作为宋宜诚的嫡长女,心气儿高得很。就是入宫前半年,也是端着身份从不向朱明炽示好。   朱明炽又不蠢,宋氏不喜欢他他也知道,他本来就不喜欢宋氏,接她入后宫不过是想拉拢宋宜诚罢了。   但宋氏毕竟是女子,是女子就会深闺寂寞。嫁人之后总是会对自己丈夫有异样的感觉,更何况她这位丈夫是九五至尊,高大挺拔,果决坚毅,虽然两人交集不多,但她也日渐上了心,不过是还碍于脸面不示好罢了。   她带着自己贴身的宫女在殿外等着,见帝王出来便屈身行礼,道:“皇上晚安,臣妾来请示宫中事务的。”   帝王在龙椅上坐下来,抬手示意她落座:“你快些说罢,朕还有些急事要处理。”   宋氏笑容微僵,走近站在帝王面前,她一面说一面往帷幕里打量,直觉告诉她,里头应该有个人。仔细想想,她不记得后妃中他有哪个是特别喜欢的。让朱明炽这般重视的……究竟是谁?   要论容貌才气,自己是嫔妃里最出挑的。她自持甚高,也不会像一些小嫔妃那边对他曲意讨好,女儿家该有的矜持和慎重是不能少的。她自觉因为这个,帝王也会待她慎重几分,偶尔在她宫里吃饭,却从不留下过夜,后宫诸妃他皆是如此对待。   由于有些走神,宋氏不由得说的久了一些,直到朱明炽伸手:“好了,都是些琐事,你拿主意就行,拿不定的便去问太后罢。”   宋氏咬咬唇,还欲再说什么,他已经起身入内了。宋氏只得跪下送他,片刻之后,她就听到里头模糊的说话声。   “……怎的还没睡着?不是很累了吗……”   “还是非要朕疼爱你才是?”这话带着明显的调笑,对方似乎拒绝他,总之不太顺利,就听他又道,“你再不睡可就别想睡了……”   她头一次听到一贯严肃冷漠的皇上这般说话。   这就是他所谓的,有急事要处理吗?   总管太监刘胡已经上前一步,微笑道:“皇上怕是已经歇下了,贵妃娘娘请回吧。”   这是在表示她不该听下去了。   宋氏强露出笑容:“还请问刘爷爷一句,皇上这是与谁在一起呢,我没记得有哪位嫔妃侍寝啊。”   刘胡是只老狐狸,岂会露了帝王的底,只笑道:“奴婢过来当差的时候,人就在里面了,要说是谁,奴婢也没瞧见。”   宋氏心道狗屁,你一天十二时辰跟着朱明炽,怕是连朱明炽什么时候如厕都知道,会不知道他帐中那人是谁?不过是不愿意说给她听罢了,也是,朱明炽身边的总领大太监,嘴巴紧如蚌壳一般撬不开,她怎么可能问得出来。   她不再多言,微笑颔首离开。   跟着轿撵旁的贴身宫婢轻声道:“娘娘想知道那人是谁还不简单,只消咱们在此处略等片刻,那人肯定会出来。明天陛下要去地坛祭祀,今日此人不会留寝的,祖制不允。”   宋氏淡淡道:“你看皇帝,像是守祖制的人吗?”话虽说着,她却让太监停下轿撵,说,“那就等她片刻吧。”   宫女想说什么,又叹了口气觉得不好说。   当年对身为二皇子的陛下万般嫌弃,进宫了也是如此,陛下不过是碍着宋家颜面,给了贵妃的位分,一天也未曾侍寝。不过皇上不让后宫侍寝也不是一两天了,太后着急也没用,毕竟万般的事都是皇上说了算。他不喜欢后宫的女人,就当真是碰也不会碰。   看一看这人是谁也好,比着皇上喜欢的模样来,总能好些。   寒风吹过,莲台里的蜡烛跳动。   长宁这日没有留宿,一则朱明炽明天要祭地坛,他自己不在意这个,赵长宁却不想陪他。二则她还怕自己露出什么破绽,叫朱明炽察觉了异样。所以就从乾清宫里出来了,路上还思考着吏法新编的事,她最近与翰林院大学士、刑部侍郎着手重编吏法,要翻阅的典籍很多。   那个人影逐渐近了,宋氏的眼睛微微一缩。   红蔻丹的手指,紧紧抓住了手帕。   这个人她怎么会不认识,这不就是号称最年轻的四品官,大理寺少卿赵大人吗?他家与自己家族还有些过节。   方才是他在里面?   难不成,帝王其实是好男色?   赵长宁已经看到了贵妃的轿撵,停下行礼:“微臣叩见贵妃娘娘。”因为是内宫女眷,她最好还是避开为妙,便准备后退。   宋氏看着他那张比女子还要秀美的脸,一股强烈的恶心冲上心头,难怪!帝王对后宫视而不见,分明就是喜好男色!此人年纪轻轻位居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不过是以色侍君主,帝王尤其喜爱,才破格提拔的吧?   如此妖媚货色,媚乱朝纲,配得上做官吗?   强压着内心深处的厌恶,宋氏冷冷道:“我未让你退下,赵大人擅自退下,可是不敬?”   大家遇到宫眷都会请安后立刻避开,这不是常识么。   长宁一愣,仍旧跪下:“娘娘可是还有吩咐?”雪天路冷,砖地结冰,片刻就开始寒气入骨。   宋氏厌恶的眼神上下打量他,道:“本宫方才在殿内听到一些事,却是说也说不出去,只是本宫有句话当与赵大人讲……”长宁听到这里,心下已是一沉。刚才贵妃来禀报事情,听到帝王说那些话,恐怕是猜到了她与帝王的关系了……   “赵大人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惑乱朝纲的妖孽之物,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恐怕赵大人的座师,知道赵大人竟然以色侍君主,也会不耻赵大人的为人,恨自己教了这么个学生吧?”   赵长宁手心掐紧,面无表情道:“贵妃娘娘误会了。”   “误会?”宋氏冷笑,正欲再驳斥此人,背后宫女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道,“娘娘,不可……”   此人毕竟是正四品的大臣,他就算真有过错,也轮不到娘娘说什么,娘娘这是气昏头了。   他日皇上若追究起来,娘娘也难辞其咎。   宋氏却不管宫女的阻止,低声道:“这样不要脸的人,便是我今日斥责他,他敢把这话传出去吗?他恐怕自己都嫌丢脸吧?”   “娘娘。”赵长宁四平八稳地道,“倘若娘娘只是为了些莫须有的事指责下官的话,下官恐怕不能奉陪。倘若有别的罪责,还请娘娘上书皇上或者都察院吧,下官告辞。”说着她叩头起身,然后拍了拍官袍上的冰碴,继续往前走去。只是与来时比,脚步略微迟缓了一些。   宋氏气得发抖,这样一个妖媚东西,魅惑皇上使他无心后宫,他还有理了!   但正如赵长宁所说,他虽然是正四品,贵妃形同从一品,但她没有理由干涉朝臣诸事,这是大忌。   宋氏在他背后冷笑道:“赵大人,你这般自轻自贱,他日史书工笔,恐怕你也是满纸荒唐吧!”   赵长宁不再理会她,静静地走下了台阶。   等上了宫门外的马车后,她突然捂着嘴,干呕了许久。   给她赶车的燕云山听到了,撩了帘子进来:“大人,您怎的这毛病还没好?要不您返回去,找太医院的给您诊治一番?”他怕大人这病久了伤胃,觉得是宫外面的大夫功力不够的缘故。   “无妨。”长宁拿帕子擦嘴,马车内烤着火炉,她怎么可能找太医。   一把脉,什么都藏不住了。   朱明炽要留她在身边,后宫又有宋氏在。她是大理寺少卿,宋氏拿她无可奈何,她如果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女人呢?宋氏想将她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靠皇帝的庇佑?开什么玩笑!   “你派人去找柳大夫过来。就说是上次约好的药,该拿过来了。”长宁淡淡地说。   若再慢些,那男人恐怕就要察觉到端倪了。   马车驶离宫外,宫内朱明炽打起精神,打算再阅一会儿奏折再睡。   刘胡进来将蜡烛换了一盏三柄的,室内顿时明亮起来。他附首过去,在皇帝耳边低语。   “哦?半月请了三次。”朱明炽翻阅奏折,“可是哪里不舒服?”   “奴婢不清楚,听说是伤寒。”   朱明炽笑道:“伤寒能伤半个月?怎么方才见她好好的,估计是有别的事找这个柳大夫,你把人给朕带过来问清楚。”   刘胡应喏去了,但不过片刻他又过来回话了:“陛下,那边刚又把人请过去了。”   朱明炽这次察觉到了一丝不对,笔一放。   “没说找过去是为什么?”   “没有,只听说拿了几包药,匆匆过去了。”刘胡说,“按您的吩咐,撬了药柜,拿了药方出来给您看。”他把药方从袖子里拿出来,打开后双手递给了帝王。   朱明炽接过来,但他不通药理,上面写的什么也不知道。示意一眼刘胡,刘胡已经明白了,立刻出去传许太医。   可怜许太医,快七十岁一个老头了,总是半夜叫人从床上挖起来,以为帝王突发疾病,带着徒弟提着药箱匆匆赶往乾清宫。   到了乾清宫,灯火通明,帝王正拿着张药方沉思,看样子没病。   许太医叩地行礼,朱明炽招手:“不要多礼,过来替朕看看这张药方是做什么的。”   许太医无语凝噎,不过是一张药方单子,皇上您随便找个值房的太医看就是了。非要把他一个掌院太医半夜叫来,他哪里敢说半句,抹了把额头冷汗就上前去接单子,扫一眼就明白了,放下单子再磕头:“陛下,瞿麦六两,通草、桂心各三两,牛膝、榆白皮各四两,此方为《杜氏女科辑要》中堕胎一方……”   他话刚说完,只见皇帝脸色大变。   顿时又青又白,似喜似怒,俄而阴云密布。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的很!”   刘胡一见皇上发怒,吓得已经立刻跪下了,他早也知道赵大人是女子了,别人瞒得住,他可是瞒不住的。皇上要给你的胎都敢不保,圣怒难犯,赵大人!您这胆子是包天了啊!   “你跟朕一起。”朱明炽立刻站起来,告诉刘胡,“锦衣卫准备出行,立刻跟朕外出。”   “皇上,深更半夜……”刘胡想说您这样太引人注目了。   “朕的儿子要被她杀了,你给朕闭嘴!”朱明炽斗篷披在肩上,语气沉得要杀人了。 第97章   四下一片寂静。   柳大夫的药已经送了过来,顾嬷嬷差人去煎药了。   一直到煎好的药送进了屋内。   “大人, 您可是考虑好了。”顾嬷嬷不知道为何, 手心也是冷汗津津的, “您当真不问……那人,他若是有天知道您私自落胎, 震怒之下……”   长宁拳头握紧又舒开, 缓缓说:“这件事母亲不知道吧?”   “大太太不知道,奴婢替您瞒着呢。”怕窦氏知道反而坏事, 这件事自然也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顾嬷嬷谁也没说。“院里的丫头都遣散会了, 奴婢让柳大夫等在稍间里,如果有什么问题, 他也能应付。”顾嬷嬷平顺了气息, “您听我说,汤药服下之后会有痛意,比您来月事可能还要痛一些,随后会排血,大约要痛半个时辰。您得卧床休养半月才能下地……”   “半月不行,他会起疑的。”长宁道,“三四天足矣。”   一席话说得顾嬷嬷又开始摸眼泪:“民间女子但凡胎落,都要当成小月子休养, 至少是要在床上躺一个月隔风的。否则落下病根,您会终生难育啊!”   汤药熬成浓浓的一小碗,盛在茶盅里, 冒着热气。   长宁把茶盅端在手上,手开始发抖。   她盯着颤抖的水面,手背绷出了青筋。   她下不去手,她的孩子……她下不去手!“嬷嬷,我听人家说,喝这药还是有意外的……”她轻轻地说,“或者,喝了也下不来,活活痛死的,是吗?”   顾嬷嬷抱住了她的手臂,哽咽道:“咱们不打了吧,不打了!您去告诉他,辞了官职就养在他身边生……”   “嬷嬷,您不知道。”赵长宁喃喃道,“这个事情没有这样简单的。我自小女扮男装,这是欺君罔上,我若是恢复了身份,只会沦为众矢之的。头先的朋友、老师不耻与我来往,赵家里我也沦为一个普通女辈。进宫更是可笑了?您看宫里是什么样的,与赵家为敌的有多少?我没有身份依仗,怎么与她们斗?朱明炽的性子,我有孕他必将我放在他身边,就算不放在他身边,难不成我还能瞒得住文武百官?”   她知道!她什么都想过!   顾嬷嬷老泪纵横。长孙一直都是最聪明理智的那个,她怎么会忘了。   一想到长孙说的那些场面,她便毛骨悚然。习惯了长孙作为男子在家里说一不二,在朝堂上为官为民,怎么受得了她被别人侮辱?   “我就是心疼您……”她把她搂在怀里,像她还是个孩子一样紧紧抱着她,“您要是真的生而为男就好了……您要真是男的就好了……”   这个世界,赋予了男子太多太多的优势。   而她呢,想要这样的东西得付出千万倍的努力,稍不注意还会失去。   顾嬷嬷突然生出一股愤懑不平,以及浓重的悲哀。   “好了嬷嬷,”长宁安慰地抱了她一下,放开了她,“您先出去吧。”   顾嬷嬷久久舍不得放开她,被长宁轻轻按了下手背。而长宁站了起来,她看着门开了又关,她盯着药碗良久,终于又端起了碗。   药碗药液盈盈,她仍然下不去手。   耳边似乎突然有幻觉传来,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软软的很稚嫩,牙牙学语一般,“娘亲”。   或者是错觉,她又觉得肚子里孩子在动,它想碰一碰她,它不想离开她……她突然觉得无力,紧紧闭上眼,这怎么下得去手!   手背绷紧,几乎快要握不紧碗。   突然听到外面杂乱地响动起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听到门口顾嬷嬷的声音:“你们是什么人!怎么闯我们赵府,还有没有王法……”   然后是个低沉而饱含怒火的声音:“老子就是王法!”   门被砰地一声撞开,那人似乎携风带火而入,赵长宁只来得及看清他冰冷的脸,手中的药碗就已经被他一掌打飞,撞在墙上发出啪地碎裂声。而他仍然一步步地朝自己靠近。   长宁从未见过他这般恐怖的神情,他的眼神仿佛是一把火,要将她烧得灰飞烟灭。她一步步地后退,然后靠住了罗汉床,退无可退!   朱明炽靠近压住她,铁钳一般的手卡住了她的喉咙。   “你在干什么?”他的声音简直让人齿冷,一字一顿,钢刀锋利。手捏得人喘不过气!   “你想杀朕的儿子?”他再问。   被他抓了现行,赵长宁根本不敢想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本来这么想要这个孩子,她分明就知道。   方才被打飞药碗的手尚在发麻,她把手上的药液擦干净,勉强地说道:“陛下怎么来了,外头的人也不通传一声。”   知道他恐怕已经全部知道了,她不过是在强装镇定罢了。   “那碗东西是什么?”朱明炽怎么会放过她,一把掐着她的腰按住她,“你有孕不说,要不是朕来得及时,朕的儿子已经被你杀死了!”   “你放开我!”她挣扎,被他激怒道,“孩子是我的,跟你无关!”   “无关?”他冷笑。要不是她有孕,他这时候真是想狠狠惩罚她!叫她知道究竟有没有关!“朕是你的男人,你肚里的孩子跟朕无关,还敢跟哪个野男人有关?你但凡说个名字,朕便弄死他!”   “他在我得肚子里,我有处置他的权力。”赵长宁紧咬嘴唇道,“你想要孩子却不问我的意愿,强使我有孕。我留不留孩子,也与你无关!”   朱明炽如兽一般暴怒,眼睛里都有了血丝。但她有孕,他又能把她怎么样!只能冷笑道:“朕是孩子的父皇,这便是最大的干系。我告诉你,不光你肚里的孩子跟朕有关,就连你都是朕的,你没权决定这孩子的去留。除非你想整个赵家都跟着它陪葬!”   他的话说得又狠又厉。又逼迫她抬起头:“你听到没有?”   赵长宁被他逼得崩溃,这半个月来的精神压力突然就顶不住了。她的眼泪一下就掉了出来,模糊得看不清眼前人的样子。朱明炽抬起她的脸,自然就看到了一脸的泪痕。   他蓦地一怔,手就松了几分。   赵长宁知道自己不应该哭的,这是非常软弱的行为,但眼泪非她能忍的:“朱明炽!我就是不想生你的孩子,我也不想成你的后妃,跟一群女人斗来斗去!你凭什么强迫我去做这些,我当我的官不知道有多好!你为什么要毁坏我的生活,让我给你生儿子!你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朱明炽一时错愕,赵长宁的话可谓是非常不客气了。普天之下谁敢让他滚,但他这时候根本不在意,反而紧紧按着她:“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做我的妃子?”   “我今天问你,你说的!”赵长宁推开他,“你杀了我吧,让赵家陪葬吧,随便你!”   朱明炽突然心脏蓦地被击中了一般。   当他知道赵长宁要杀他的骨肉,他愤怒又绝望,他觉得赵长宁对他一丁点情谊都没有。   真正难过的地方在于,是觉得是她对他没有感情。   除非她一点都不爱他,否则为何要杀他的孩子,那也是她的孩子啊!那是两个人的骨肉相融啊。她是怎么狠下心的?他来的路上一面担心她已经杀了他的孩子,一面想着她真的不愿意,便关起来他严加照看,直到她把孩子生下来为止!   原来她是担心失去官位,成为他的后妃。原来不是因为讨厌他。   他的声音放柔了一些:“你要是不愿意,朕怎么会强迫你?那话不过是随口一说的,你不想做妃子,那就暂休一年,朕对外只说是派你去外地了。等到你生了孩子就寄养在太后名下,你仍然当你的少卿。”   他差点想说:昏君成这样,命都要给你了,区区一个官位算什么。   但她却哭得停不下来,一边说:“我想杀它吗,我怎么忍心杀它,它也是我的孩子……你凭什么威胁我!我被你威胁够了!我喝药可能还会死,我怕吗!”   朱明炽立刻把她抱得紧紧的:“朕知道,不喝药,这孩子留着好不好?你给朕生儿子,朕叫你位列九卿。”   “谁稀罕!”她立刻顶了一句,“不用你提携,我自己会当!”   好家伙,原来她连这个也不满意!   朱明炽的心像是被软和的春风环绕,又热又暖。他把这个怀了他孩子的长宁紧紧抱着,温热的嘴唇亲她:“好好,不当后妃,你自己慢慢做官,好生把孩子生下来,行不行?你平时有什么不满意的,也尽管告诉朕,好不好?”   赵长宁慢慢地冷静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都说了一通什么话。尤其是帝王还把她当孩子一般地哄着。   帝王仍然搂着她。   “朕生气,是觉得你对朕一点情谊都没有。”他轻轻地说,“我生来,喜欢我的人便不多。到手的东西都是算计来的。”就连赵长宁也是如此,有的时候,朱明炽心里都有股浓重的悲凉。别人说他冷血残酷,谁引导他去做真正对的事了。   他就是不会爱,爱一个人也不知道怎么表达,她或许觉得不舒服,但他是真的,在尽他所能地对她好啊。   也许有的时候,真的太过了吧。   “你舍不得这个孩子,更何况那药岂是好吃的。你身子弱,要是熬不过来就什么都没有了。答应我,你好生养着,大理寺的事也少做些,吃朕俸禄的人这么多,总不会光吃饭不干事。等孩子五月大时,便接到朕的私宅里养着,孩子生下来养好。你再回去当官,如何?”   朱明炽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温柔过。他凝视她被泪水润湿的眼睛,“你也舍不得你的孩子吧?”   赵长宁终于是彻底冷静了,她是舍不得孩子,自然,打胎药也有可能出事。如此一来也好,她生一个孩子,也算是赵家有后了。只要不成为后妃,她便能生这个孩子。   “我还有一事,这孩子不能养在宫里。”赵长宁缓缓说,“陛下若答应了,我就没有异议。我要带它回来,就说是在外面的外室所生,让他养在赵家里。”她的孩子做什么皇子,看看朱明炽的同胞兄弟,下场很好吗?   朱明炽眉头轻轻一皱,这怎么行,让她生儿子就是当太子用的。国不可无储君,这是正事。而且一国太子和一府长子,身份谁贵谁重她分不清吗?当然了,若是女孩,他还能给孩子封公主呢。   但干嘛在这种事情上跟她扯,只要她愿意生,一切都好说。到时候大不了多生几个就是了,皇子公主都要。   当然了,这话朱明炽不敢跟她说,如果不是意外有孕,依照长宁的性子,恐怕是一个也不会给他生的。   毕竟她其实,就是被迫跟他在一起的。要是她有得选,肯定不会选他的。   朱明炽将她紧紧搂着,然后吻了一下她的小腹:“都好说,只要你把孩子生下来,朕都依你。”有了孩子,她就会渐渐爱自己了,毕竟是孩子爹,总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的吧?   这大概是他心里隐秘的期待吧?觉得赵长宁总会也喜欢他的。   赵长宁依稀的,有了一丝被他宠爱的感觉。   这个孩子是意外,以后还是换一副药继续服吧,否则按照朱明炽那样,她一年生一个也不是没有可能,那她这官还当不当了。   朱明炽这么喜欢这个孩子,反正她欠他的,便生给他吧。   “好了,你放开我吧。”赵长宁见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外头火把次第亮起,知道府里的人恐怕都被吵起来了,不过是被锦衣卫拦在外面,进不来罢了。想到要处理帝王深夜来访的事,她就有些头疼。   “不急,一会儿朕出去说就是了。”朱明炽回头看她,光影下玉白的脸,他还是说,“朕等着朕的儿子出世,他要是出什么事,朕是不会放过相干人的……你知道吗?”他还是不放心自己吧,无论怎么都得加一句威胁。   赵长宁苦笑点头,朱明炽才招了许太医进来,叫他给长宁把把脉,看胎像稳不稳。   许太医提着箱笼进来,行了礼,垫着丝帕给长宁把脉。一把他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其实胎儿的脉象并不算好,母体竟然有气血两亏的孱弱之相,想必是日常会服一些避孕的东西,导致胎儿的脉象也不稳。这当真得好生养着,否则会保不住的。   方才在外面听了一通,许太医已经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胎非得用昂贵的药材仔细养,人参鹿茸少不得,幸好孩子的父亲是皇帝,不怕花多少银子。   皇帝去叮嘱外头的人说话了,长宁见许太医神色不好,轻轻道:“方才的情况大人也看到了,大人乃是圣手,我服药的事大人应该看得出来,还请不要禀明圣上。否则我周围一干的人都休想活命。就请大人慈悲为怀了。”   许太医直叹气:“老朽明白,只是药都伤身,大人这胎不易,千万莫要做伤胎之事才是了。”   赵长宁点头应是,没有就罢了,既然有了,她怎么会伤害自己的孩子呢。   许大人然后收拾箱笼,去外头禀报皇上脉象了。   听说赵长宁脉象不好,朱明炽只当是她身体不好,眉头拧起。恨不得立刻将她接回宫中严加看管,留在赵家谁知道有什么磕磕绊绊的。但看赵长宁的眼神便知道她不会同意的,他考虑了一下,决定给赵长宁留点锦衣卫在身边,再从宫里选德高望重的嬷嬷出来照顾她。   长宁立刻拒绝:“岂不是人人都要知道了,您放心吧,我身边顾嬷嬷就是自小养大我的,她知道轻重。”   朱明炽冷哼:“她要是知道轻重,就不会残害皇嗣了!”   “他们当真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我一个人的主意罢了。”长宁自然替他们开脱。   朱明炽也没想真的惩治她的人,不过吓唬吓唬是必要的。他叫人把顾嬷嬷带进了。   顾嬷嬷屈身行礼,抬头后只见是个五官坚毅,身材高大,气势足以压死人的男子。她阅人无数,立刻知道这位就是那九五至尊了,又连忙行了大礼。朱明炽不耐烦招手叫她起,道:“既然你猜得到朕的身份,朕也不多说了。你家大人有孕,你要好生照料着,朕明日就派人送补品过来,她这胎若有损失……我拿你偿命。”   赵长宁很不赞成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平时狠话放得多,也没说什么。   顾嬷嬷屈身应是,朱明炽才站起身,他还要回皇宫安排点事情,她这胎不稳,他还得再安排安排。   等皇上带着人离开,顾嬷嬷才笑道:“奴婢看,皇上分明对您极好,只是性格难免霸道……”这样她便放心了,如果只是贪图美色无情无义之辈,恐怕处不得。   “他这个人……”长宁微叹,也不知道怎么形容,瞧着汤药打湿了一墙,说,“您叫人进来把屋子收拾一下吧。”   “收拾屋子是其次,”顾嬷嬷低声说,“大家还以为闯贼人进来了,都把五城兵马司、顺天府喊过来了,准备捉贼呢……您看这事,您怎么解释?”   长宁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朱明炽!   能不能好好地敲门进来!给她留的什么烂摊子。    第98章   最后还是长宁出面,说是宫中有急事, 才把众人劝了回去睡。   但是有些人却是没这么好哄的。   有些人好哄, 不过是不想管闲事, 只要与他的利益无关,管你究竟来了谁呢, 回去蒙头睡大觉了。但有些既不好骗又想管闲事的, 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赵长淮打量着兄长的神情,心想着方才那群人, 虽然穿的皆是统一短袍,没有制式。但对他这样时常混迹皇宫的人来说, 自然看得出是锦衣卫。深更半夜的,锦衣卫为什么会出动?   能让锦衣卫出动的, 还能有谁?   这样一想就很分明了, 同时一股让人齿冷的寒意升起。   若来人是皇上,他想见谁不能传诏,为什么要深夜亲自来访。   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但是看赵长宁语调平静,就知道她要隐瞒别人,他这个弟弟跟她一贯不算是亲密的,恐怕更不会说给他听。赵长淮只看了几眼,就道:“宫中有急事,长兄既不是首辅, 也不是京卫,更不是宗人府的官员,为何会闯赵府, 愚弟倒是好奇了。”   “既然是急事,又怎么好说给二弟听。时候不早了,二弟还是回去歇息吧。”长宁只是微笑。   赵长淮微微一叹:“也没别的意思,只是长兄若是有事,尽管来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说完微微屈身,带着人退下了。   长宁眼睛微眯,她觉得赵长淮早知道她的身份了,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两人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赵长淮为了自己的前程也会保守秘密的,否则赵家以后就再难在官场上立足了。   更何况她现在肚子里有朱明炽的孩子,朱明炽无论如何也会护她周全的。   赵长淮才思敏捷,心机深沉,如果她非身份特殊,恐怕才智不能与之相比。   “是个人物。”她回屋坐下后微微一笑,觉得有些饿了,正准备拿桌上的山楂糕吃,顾嬷嬷就笑道,“您如今可不能吃这个了!”说着就把桌上的山楂糕端起来,叫外头的丫头端走。   长宁一愣:“这山楂糕……”   顾嬷嬷却笑得很慈祥,语气温和:“您坐下来,奴婢慢慢跟您说什么是吃得的,什么吃不得。”她示意她的肚子,“都是为了它呢。您以前是赵家的大少爷,但现在您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   是的,她现在有孩子,很多东西都是有禁忌的。   长宁突然有种陌生感,随后心里又有一种无措的温柔。   朱明炽回到皇宫后,连夜吩咐开库房,将一百、两百年的人参,各捡了十株包起来,盘口这么大的灵芝也是五朵,鹿茸,白燕窝、血燕窝各是五盒,让天亮就送去赵府。另外还让乃子府挑五个丰腴白净,怀孕待产的乳母,送去他京城中的私宅,等孩子一出世立刻就有乳娘可用。再让上林苑来人,将那宅子好生修葺一番,添点景致,免得人住着觉得烦闷。   刘胡有点糊涂。走的时候还怒气冲天的,怎么回来了又是赏东西又是修院子的。他是多贼精的人,想来估计是“那位”的胎无事,皇上要得子了,才龙颜大悦。等上林苑的人离开,他立刻过去跪下了说:“奴婢恭喜陛下!”   朱明炽坐在龙椅上,道:“你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刘胡笑着说:“便是不知道,皇上高兴奴婢就高兴。”   “行了,有桩差事交给你。”朱明炽淡淡道,“去叫今天在外头当差的镇抚进来。”   刘胡躬身出去,不一会儿锦衣卫镇抚就进来了。   镇抚给朱明炽下跪行礼,朱明炽道:“今天赵长宁出去,是不是在外头遇到了宋贵妃。”   “陛下圣明,赵大人的确遇到了贵妃娘娘。”镇抚单膝跪着,犹豫了一下,“还对赵大人说了些话……”   朱明炽淡淡道:“她说了些什么,你一一说给朕听。”   镇抚便大致复述了宋氏的话,朱明炽听了一会儿,随即道:“叫刘胡,摆驾坤宁宫。”   坤宁宫便是宋氏的住处。   宋氏半夜都没睡着,躺在潞稠被褥里翻来覆去许久,才勉强闭上眼。直到守夜的宫女小跑进来,擎着一盏烛台打了帘子,把她叫醒了。“娘娘,您快起来,皇上过来了!”   宋氏听到皇上二字,一骨碌就直起身来。“皇上……?怎么会这个时候来!”这会儿子最不济也是丑时了。   “也不知道!”宫女的脸上却是喜气,“皇上可从未留宿过哪个嫔妃那里,次辅大人前不久不是才叮嘱您,要抓紧机会诞下龙子吗?您要是有了龙子,还愁没个依靠吗。奴婢扶您起来梳洗吧。”   宋氏听着也是一喜,她因是尚书的女儿,嫡出的小姐,打小想求娶她的人就如过江之鲫,当初她知道被许配给朱明炽的时候,又知道是章若瑾不肯嫁,所以她才顶上时,心里当真不舒服不愿意。   那个时候太子的位置坐得很牢固,这些兄弟以后只能分封到外地做王,要是跟太子好的,母家雄厚的,如三皇子那种,还能有个好封地。要是不受宠的,封到那穷山恶水,边疆沙漠,有什么盼头!她打小锦衣玉食的,留在京城里什么没有?为什么要随他去吃苦?宋大人也知道这个理,可他有什么办法,他又不敢违逆圣旨,朱明炽不受宠那也是皇子,没有不想嫁就不嫁的道理。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宋应莲都无法对朱明炽有好脸色。   朱明炽篡位成功那一天,父亲深夜进宫,凌晨才从宫里回来,抹了把汗跟她说:“女儿,你日后有福了。”   宋应莲才知道,朱明炽逼宫成功了!   随后父亲又有些惋惜地叹气:“要你不使性子,早点嫁给他,此刻恐怕皇后都当了。现在你就是想嫁,也得看他愿不愿意了。”   宋应莲不高兴道:“父亲,您这是说什么呢,女儿何曾稀罕一个后位!”   父亲看她一眼,道:“你还小,才说得出这些话来。等你以后嫁人了,要给别人磕头了,你才知道那个位置意味着什么。”   她那个时候的确是小,并不在乎什么皇后不皇后的,后来她一进宫就是妃位,没过几天朱明炽就封了她贵妃。其他嫔妃都位居她之下,见到她要给她请安,不敢冒犯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她才明白这个意思,习惯了自己优渥的身份,然后她心中顿生惶恐。倘若有天朱明炽兴起娶了皇后,或者再添几个贵妃,这宫里哪里还有她的位置。皇后才是正宫主位,一国之母,她们这些妃子,说得不好听一些,不过是天子的妾室罢了,没有颜色和倚靠后,说扔一边就扔了。   她不禁的就开始后悔,当初要是嫁给他,现在就是一国之母了。这个念头一产生,她对这个男人的看法就改变了。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能轻易地决定她的恩宠地位,又是如此的英明神武,高大伟岸,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宋氏走神回来,丫头已经匆匆给她打扮好了,来不及沐浴梳洗,只是涂了茉莉脂粉,抿了胭脂,描了青黛眉。   宋氏起身,出到外间跪下行礼:“臣妾恭迎陛下。”   朱明炽这个时候已经等了她半刻钟了,刘胡已经站在他旁伺候,他喝着茶面色不明。当他的目光落在宋氏身上的时候,看到宋氏穿了件胸口绣了一枝梅花的抹胸襦裙,外面的罩衣不过是层薄纱。他淡淡道:“你可知朕来找你是为什么?”   宋氏一愣,抬头柔声道:“臣妾……臣妾不知。陛下前朝事忙,臣妾不敢妄测。”   “不敢?”朱明炽笑着重复,然后说,“朕准你猜。”   宋氏脸色更红,声音更轻柔:“臣妾是陛下的妃子,陛下想做什么,臣妾都会顺从的。”   朱明炽岿然不动,只往后仰靠:“朕记得当年你与朕定亲的时候,百般的不情愿。如今是百炼钢成绕指柔了?”   宋氏听到这里,大着胆子跪行几步,手搭在了朱明炽的膝头,道:“此一时彼一时,臣妾自然是……自然是喜欢陛下的……”   朱明炽冷笑,垂眸看她搭在自己膝盖上的手,只觉得一阵恶心。淡淡问道:“喜欢朕?你是喜欢朕,还是喜欢朕的权势?”   宋氏一时惶惑,反应过来后立刻说:“自然是皇上了!臣妾已经嫁给皇上,此生都会伺候皇上……”   话还没说完,就听朱明炽冷冷道:“嫁?你有什么资格用‘嫁’这个字!”宋氏没料到帝王突然发难,吓得嘴唇苍白,她的确说错了话,她一个妃子,有什么资格用嫁字,不过是一顶轿撵就抬进来伺候这个男人罢了!只有正宫皇后才担得上这个字!   后宫没有正宫皇后,无论大臣怎么进谏不可一日无后,早日立后立储,才能使国家安定,朱明炽都不为所动。   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究竟在想什么!   “皇上,臣妾……”宋氏想说她并非此意,但她又能分明看出,朱明炽动怒不是因为她说了这个字。   “朕告诉你一句话。”朱明炽漠然地道,“朕宠爱谁都是朕的事,你没资格插嘴,你给朕记住就是了。”   宋氏心想果然是为了赵长宁的事!   她勉强笑了笑,柔声劝道:“陛下,他不过是个男子而已!您不可为了这么个下贱之人失了您的一世英名,他枉读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违背人伦,魅惑君主,想要的不过是权力富贵罢了,用身体换取前程,此人绝非良善之辈!”   刘胡在旁边听得想捂住她的嘴!   宋氏也太蠢了,这个时候就应该闭嘴认错。想劝?皇上也是她能劝的?而且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皇上最厌恶别人说赵大人的这个,毕竟当初是他用手段和地位逼迫赵大人就范的,但是被人骂被人轻贱的,却永远都是赵大人。   他日史书工笔,佞臣、媚臣,以色侍君主这些骂名,也会是赵大人的。若真有一日这话在朝堂里传开,赵大人还会被群臣看不起。毕竟朝臣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这样的事一万个容不下。   宋氏日常也打点过他,他偶尔还帮着传话,刘胡倒不是担心她栽了,而是担心自己被她扯进去。   刘胡当即在心里决定,以后离这位贵妃娘娘有多远是多远,银子赚得再多,也得有命花不是。   朱明炽眼睛微眯,他再不济也不会要个贵妃来教训他,而且还牵涉赵长宁。   对,他就是混蛋,不管自己大臣的意愿,非要要她。知道自己这方面对不起他,所以更不容许别人来议论她。   “既然你这么急迫地犯朕,朕就成全你。”朱明炽再也不看宋氏,叫刘胡道,“传旨晓谕六宫,贬宋贵妃为宋妃,不再住坤宁宫。要是谁再从她口中听到这件事,就给朕移居冷宫!”   刘胡应是,其实他想再问问皇上,那究竟把宋氏安排在哪里,但是见皇上已经整理衣袖出去了,就知道皇上根本不在意这件事。随便找个空的宫殿将这位扔进去就是了,而且最好是离皇上远远的。   宋氏突然愣住了,她……皇上竟然为了这个贬她?贬她都是小,厌弃她才是真,不过是碍于父亲的情面,不好处理吧!   “皇上,您听臣妾说!臣妾不是有心的……”她跪着前行,吓得哭出来,但门口的侍卫将她拦住,不要她追上去。   她抓住门槛死死抠住,久久不说话,眼里全是冰冷。   ——   第二天一早,赵府就收到了一批昂贵的补品,都没在回事处过账,直接是宗人府亲自送到了赵长宁这里。   顾嬷嬷一边记账,一边感叹。   一百年的人参,也就是国库才能拿出十根。寻常官宦人家,一根都求不到!   皇帝也太小题大做了。   不过是怀孕,又不是生大病!孕妇过补不宜的道理都不知道!   她把册子拿去看赵长宁看,赵长宁也嘴角微动。太张扬了!他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孕吗?   但是送已经送过来了,退回去更显眼。长宁只让顾嬷嬷包两根人参,给老太爷那里送过去。   然后她发现,怀孕之后朱明炽真的很烦。   第二天的朝会上,户部侍郎孙大人正在请奏田税的事,长宁不过是站得腰酸,轻轻捶了下腰。朱明炽立刻就看到了,并问:“赵爱卿可是有什么不适?”   结果前面的内阁大臣、六部尚书、都督总兵,都回头看她。孙大人的目光尤其错愕。   赵长宁冷汗都要下来了,要是孙大人误会她是对他有不满,可就不好解释了。   她只能说:“微臣前日没睡好,有些瞌睡,谢陛下关心。”   这货竟然信以为真,立刻眉头皱起:“怎么会没睡好,是不是胃不舒服?”然后又说,“不舒服告假就是了,为何来早朝。朕岂是那等苛待官员的人?”   赵长宁:……你难道不是吗?   “你先去旁边偏殿休息吧。”朱明炽叫了两个内侍进来。   赵长宁怕自己呆下去指不定要怎么样,只能硬着头皮拱手,顶着大家猜忌的目光道:“……多谢陛下。”然后离开。   等朝会下后,朱明炽朝服也没换就过来了。“你可还好?”   赵长宁坐在偏殿的炕床上看书,偏殿里温暖如春,棉被松软,宫中常见的熏香没有,反而摆了瓜果和腊梅。精致又舒适,她记得以前偏殿不是这样的,朱明炽什么时候改建的?   她合上书说:“陛下觉得呢?”   “朕如何知道!”朱明炽语气很严肃,走到她身侧,仔细打量她的脸色,“不舒服也不早说,朕便免了你早朝就是了。你胎位不稳,要格外当心。”   赵长宁道:“我没事,不过是没睡好罢了。”   朱明炽仍然传话让郑太医过来,把她手里的书放下了,成天看书,不怕伤着眼睛:“朕见你离得远就心惊肉跳的,不如你早日搬去私宅……”   长宁心里一跳,道:“大理寺如今只有微臣一个少卿,手里好几桩大案,微臣休了没人处理,悬而未决,反倒使人受罪。”   朱明炽啧了声:“另一位少卿人选倒也在定。不过再过两个月,朕也不会管你同不同意,一定要搬进去了。”   他以为长宁又要不愿意一番,没想她却点头说:“也好。”   郑太医诊过脉,只说一如往常,这时候有些不舒服是正常的。有些妇人到了五六个月还吐,什么都吃不下,虽说是怀孩子,人却整整瘦了一圈,女子怀孩子便是最遭罪的,更要有人好生地疼爱,宠着。   朱明炽怕她瘦了,叫御膳房送来的全是进补的菜,长宁虽然有孕,但是胃口没怎么开。叫他逼着喝乳鸽汤、猪蹄汤、四鳃鲈加火腿煨的鱼汤。长宁喝得脸色都不好了,他再盛一口也喝不下,朱明炽非要她再吃副乳鸽翅才算完。   她吃得恼火,就说:“我不想吃了!你要是还想喂,不如拉出来自己喂它吧!”说完她看了看朱明炽看起来很吓人的脸色,又有点后怕。她刚才那些话是怎么说出口的?她干脆往床里一扭,背对他躺下了。心想果然怀孕会对人的脾气有影响。   朱明炽看着她瘦削的背影,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笑容。   他爱这个孩子,是因为这是他和她的孩子,两个人独一无二的最亲密的联系,血的交融。   不过他喜欢她这样对他,使小性子也没关系,赵长宁何曾对别人使小性子。他反而心软,跟着躺下去,哄她:“那就不吃了,不吃了!”   他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觉得好像是比刚才鼓起一些,说:“父皇养你不容易,你瞧你娘多任性。”   赵长宁后背嵌在他怀里,觉得他的手又厚又暖。肚子里的孩子,这时候大概只有核桃大吧,哪里需要吃这么多。她在温暖中慢慢闭上了眼睛,突然对这种温暖有些依恋。   但是那件事,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做,怎么告诉朱明炽。   毕竟朱明熙背后绝对是有人的,他一己之力不可能回得到京城。   这个人她有怀疑对象,那就是七叔周承礼,决不能先告诉朱明炽,否则不仅是七叔,赵家都会跟着死无葬身之地。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赵家倾覆,除她外无人生还的梦境。   第99章   大年初一,赵家祭祖。   三位姐姐回门, 窦氏房里一片热闹。   “大人, 大过年的, 您可别再看了。”顾嬷嬷将她书案上的案卷捡了,递给她一碗药。   长宁抿了药, 揉了揉眉心说:“我也不想看, 就怕处理不完了。”   “几位小姐都带着姑爷回门了,您还不过去看看, 二小姐可是给您添了一个外甥的!”顾嬷嬷笑眯眯地道。她说的是二姐赵玉如,她前些年无子, 这几年四处求医问药,汤药喝了不少, 总算是怀孕了, 而且头胎就生了儿子。   对于二姐来说,生下儿子后她在婆家的地位就大不一样了。丈夫虽然风流成性,但她有儿子做依仗,又是正室,以后自当高枕无忧了。   长宁也想着自己这才四个月大的外甥。   到正房外面,却见里面正是热闹的。妹妹玉婵正把外甥抱在怀里哄,四个月的孩子已经除了包被,穿着大红福禄寿茧绸袄, 软软的小脸,正要抓玉婉手上的镯子往嘴里送。玉婉嫁去宋家半年,有孕两个月, 正是馋孩子的时候。抱着就亲,不肯撒手。   见到长宁过来了,几个姐姐便围了上来,拉她坐下,但又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毕竟已经是大官了,问她官场上的事又觉得不合宜,嘘寒问暖的事似乎几句就说完了。正好乳母把孩子抱过来,窦氏便让儿子抱抱小外甥。   自己有孕的事还没有告诉窦氏,长宁是准备孩子抱回来再告诉她,免得她一惊一乍,走漏风声。   长宁伸手将软软的小外甥接过来,孩子白嫩的小脸靠着臂弯,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二姐赵玉如见长宁抱着孩子,就笑着说:“你二姐夫说自己那点学问,考秀才都难。想以后把他送过来,跟着你这个进士舅舅读书呢。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教他?”   长宁道:“赵家族学尚可,我教人可一般,二姐若不嫌弃,倒可以送来族学里,跟三房、四房的弟弟一起读书。”   赵玉如正是想把孩子送回赵家,赵家族学出了两任进士后,可是闻名于京城族学的,寻常人家想进赵家族学还没有门路的。   小外甥刚喝饱了奶,打了奶嗝,长宁见孩子有了睡意,还给了二姐抱着。   三姐赵玉妙就压低了声音问赵玉如:“说来,二姐夫如今对你是好的吧?”   赵玉如的神情有些淡淡的骄傲:“生了儿子,他倒是对我好多了。虽然他的通房丫头也给他添了儿子,但毕竟是庶出的儿子,又不比咱们赵家书香门第的血统,正经培养的还是英哥儿。”   长宁见二姐对儿子甚是宝贝,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一般的女人,生养在这样的环境下,迟早也会重男轻女。她相信倘若这胎是女的,二姐绝不会这般宝贝,生怕孩子哪里磕着碰着,嘘寒问暖,恨不得含在嘴里养。   因为对她来说,生儿子代表有地位。   长宁反倒希望肚里这个是女孩儿,她喜欢娇娇软软的女娃,若是男孩,恐怕朱明炽想抱回当皇嗣养,到时候陷入皇室尔虞我诈的争斗,是她不愿意看到的。虽然朱明炽答应了留给她养,但长宁并不是很信他。   她说有事要去处理,几位姐姐也不敢留他,长宁走出来后正好碰到三姐夫许清怀。他穿着件赫红绸布的棉袄,手拢在袖子里,看到长宁便满脸笑容:“他舅舅好!”然后回头喊人道,“你还不快过来拜见你舅舅,在那里杵着干什么!”   只见一个刚到他腰高的孩子,在一株腊梅树下踢石子,不是很敢过来的样子,是她五岁大的外甥铮哥儿。   许清怀见儿子不肯过来,三步并两步过去,一把揪着小子的领子拉过来。在他进士舅舅面前,孩子不敢托大,闷闷地喊:“舅舅!”   长宁摸了摸他的头:“铮哥儿都长高了。”上次看的时候,还赖着要她抱呢。   看三姐夫这样子,长宁便知道他是有事求她的,也没走,笑着看他。   许清怀毕竟是读书人,有些话不好开口,面色涨红地羞恼半天才说:“他舅舅,铮哥五岁,到了开蒙的时候了。但你也知道我家里,我只有个秀才的功名,怕给他开蒙耽误了他。想问问你,能不能到赵家的族学来读书……不占地,给他支个桌就行!”   铮哥儿有些沮丧:“爹,我在家里读就行了,不麻烦舅舅。”孩子惦记着自己家里的玩伴,到了赵家可谁也不认识的。   许清怀瞪儿子一眼:“你懂什么!家里谁教你读书?你快好生跟你舅舅说,你想在赵家族学读书。”   铮哥儿哭丧着脸,小声地说:“舅舅,我在赵家读书……可以吗?”   长宁一贯喜欢三姐夫,铮哥儿也自小被她疼爱,怎么会不同意呢。笑着说:“姐夫不用担心,这都是小事,我叫族学给铮哥儿留个位置就行,再在东院里辟几间房给铮哥儿住吧。铮哥也不急,赵家有你表兄们陪你玩。”   许清怀很是感激,拉着铮哥儿谢她。   赵家如今都是长宁说了算,这些小事她应承也没什么。正在这儿跟许清怀说话,那边就有小厮过来传:“……七爷回来了,请大少爷过去。”   长宁早吩咐了下去,等七叔一回来便来通知他。   去到东院时下着大雪,周承礼院门口,老太爷正同他说话,旁有人撑着伞替两人挡着雪。老太爷跟他说话的时候,周承礼都是淡笑应承,很是恭敬。   长宁走过去给两位长辈行了礼,跟赵老太爷说:“您怎么不进去说话?身子骨刚好没几天,可受不得寒。”赵老太爷毕竟年事已高,身体不好了。   家里头的人都拼命赡养老人家,药材补汤不要钱似的往老太爷那里送,希望老太爷身体康健,多活几年。   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尽孝道。另一方面,倘如老太爷这时候出事西归,家里儿子当官的就统统都要丁忧,赵承义和赵承廉立刻要解除官职,回家守满二十七个月,赵长宁这些孙辈也要戴孝一年。   有丁忧这个制度,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当官的也得好好赡养父母,不敢忤逆。   赵老太爷这些年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没什么事情烦恼的。笑呵呵地道:“正要走了,叮嘱你七叔多多回来走动。”周承礼是少年被收养,再怎么亲近也和赵家隔着一层。   当年他父亲被政敌陷害,被先皇厌恶,贬黜的时候因为强盗劫持,父母都死在了去四川的路上。周承礼少年时亲眼目睹双亲惨死,他被藏在马车底下,三天后才被人救出来。因此赵老太爷是怜惜他。   周承礼笑道:“我会在家里留两个月,有空就会去看您,您可莫要来我这里了。”   “你要是肯成家立业,我也放心多了,对得起当年你父亲的泉下之灵。”赵老太爷幽幽叹了口气,很快被周承礼拥着送上了软轿。   等周承礼送了赵老太爷回来,看到长宁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雪景喝茶,茶也已经给他倒了一杯。   “七叔坐吧。”长宁虚手一请。   周承礼坐下来端起了茶杯,一缕茶香溢出,他立刻就闻出是顶级的祁门红茶,一年产量不足三斤,全是贡品。他这里没有这样的茶,应该是赵长宁带来的,但是这个茶却不是她能弄到手的,必然是御赐的。   周承礼微抬头,看到长宁腰间挂着的莲花形腰牌,那一瞬间他的眼睛迅速地眯了一下。不过只是轻描淡写地道:“怎么没见你戴我送的玉佩。”   长宁却微笑着放下茶盏,道:“七叔,我有事问你。”   周承礼喝茶,长宁也不在意他没有说话,继续说:“我在京城里见到了朱明熙。”见他的表情没有半分波动,长宁心叹果然如此,“他变了许多,我想应该也是这样,毕竟经历了这么多事,人不变是不可能的。只是我还是有一事想问七叔……当初朱明炽派锦衣卫追杀岷王殿下,殿下应该是被人所救,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七叔?”   “你问这个做什么,”周承礼淡淡道,“我说过,这些事情你都不必插手,好好做你的官就是了。”   “侄儿若是不管,七叔可是要把赵家带进悬崖里!”长宁语气微厉,“您喜欢玩这些尔虞我诈,侄儿我没有立场说话,当初表意投诚太子,实则投靠朱明炽,那他取得了皇位,您也能够功成名就了。现又为何再反其道而行之,您原来怎么对朱明熙的,您觉得他会忘吗?他当了皇帝会放过您吗?”   “无论是他成与不成,对您而言有什么好处?要是让朱明炽知道了,他这个人本疑心就大,非得诛赵家满门才算完!您可愿意看到赵家跟您一起受过?愿意祖父以七十岁的高龄饱受颠沛流离之苦?”   周承礼却只是静静地喝茶,眼皮都没撩一下,淡淡说:“我何曾说过——朱明熙会当皇帝?”   长宁直直地看着他,周承礼又笑道:“朱明炽治国,不满他的人不止我一个。当初与他敌对的武臣,这时候都没有好下场。更何况坚持要立嫡的文臣也不少,至于朱明熙,以他的才能是决不能和朱明炽抗衡的,即便登基也只会是傀儡。当初与虎谋皮,我自以为得胜之后,我想要的东西皆在我手,不想他强取豪夺,一方面强行要你,另一方面限制我的权势。”   他静静道:“若没有前者,限制也无妨,但有前者,恕我不能忍受。”   赵长宁知道朱明炽有意限制周承礼,与他一起谋反的官员,晋升的晋升,加爵的加爵,但是周承礼一直没有动静。不仅如此,朱明炽刻意调任他处理番厂的事,是有意削减他在都察院的权威。因为他的确忌惮着周承礼。   当初西北边境抗敌,朱明炽苦攻不下,如若不是三顾茅庐请到了周承礼来谋略,怎么可能大获全胜。   有这样才能,又生性不定,没有强烈道德观念的人,决不能任以大权。   朱明炽为了补偿他,提携了赵家的两个人,一个就是赵长宁,还有个是赵长淮。   周承礼从不置一词,他不是这种人。想要的东西,应该谋划着慢慢去得到它,而不是向别人哭诉请求。   “我也想问你,当初我承诺过要救你,现在你却阻止于我。究竟是怕赵家陷入颓势……还是为了别的劝我?”周承礼冷淡地说。   赵长宁喝着茶,只说了一句话:“朱明炽是我腹中孩儿的父亲。”   周承礼的瞳孔一缩,动也不动,捏着冰裂玉釉杯的手指却越来越紧,几乎要把杯子捏碎了。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周承礼突然问。   赵长宁叹道:“七叔,儿时的事我都不记得,如何知道答应了你什么。并不仅仅因为朱明炽是我孩子的父亲,他救过我的命,也是为了你、为了赵家好。我不能无动于衷地看着不管。你不要做这些事了,让朱明熙离开京城,就这么算了吧。京卫守卫极严,朱明炽亲自把持京卫十万大军,已经不是先皇那个时候了,你们没有胜算的。”   周承礼静静地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有种青年的俊秀,又有种说不出的冷冰。   “你七岁那年,”他轻轻地说,“先生给你布置了一首五言律诗,你做不出来,便来央我说,只要我能帮你做出来,你长大后就嫁给我。”   长宁微微沉默,这些她自然是不知道的。   “我当时已经知道你是女孩,便是表面没有立刻答应你,心里却是同意了的。”周承礼眼睛微眯,似乎是在回忆往昔。   “你虽然是说过就忘,可我却一直记得。然后你被送回了京城,一直到你十四岁,我再次见到你。”周承礼继续说,“那时候我中进士不过一年,任山东济阳县令。”   说到这里的时候,长宁的手指微微蜷缩,十四岁时……!他多次避而不谈,为何突然要告诉她。   而且突然生出一股,想要阻止他的冲动!   “七叔,不要说了。”赵长宁道,“既然我不记得,就不提了吧。”   “有什么怕的,不就是你跟别人亲近,却与我十分疏远,七叔生你气罢了。”周承礼笑得漫不经心,摸她的发顶。   但长宁却觉得他的掌心透出一股寒意,这样的……熟悉。   以至于她脑海中闪过混乱的画面,俊美的面孔阴沉而狰狞,年轻的七叔显得这样陌生,她被绑缚的双手,紧贴在她身上的滚烫有力的肌肤,绝望的祈求和哭泣……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浑身僵硬。更多的画面闪过脑海里。   十四岁的她初到汉阳,周承礼来接她去别院,那时候七叔也很年轻,俊秀而文雅。她只记得自己是第一次见到他,疏远而有礼地喊他七叔,并避开了他想扶自己的手。   周承礼的表情有些惊讶,然后紧紧地盯着她。长宁却没有意识到不对,她在别院里跟着夫子学《春秋》,隔壁王家的公子王学举也时常来听,一来二去的两人便熟络了,正是大夏天,相约着上山避暑拜佛,下河摸鲫鱼。那时候她没意识到,其实那王学举对自己是很暧昧的,时常亲昵地搂肩搂腰。她在赵家没有玩伴,偶然遇到个少年玩伴当真没多想,与对方越来越亲密,甚至偶尔去王家同住。   这还不足说明什么的话,有天王学举将她压在假山上,涨红脸看着她,说要娶她。赵长宁惊讶地看着他,才知道这位小公子竟然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她还没想好怎么办,王学举已经按着她的肩亲她的嘴,迫不及待地往自己怀里搂。   赵长宁被迫抬头,然后看到了站在王学举后面,阴沉着脸的周承礼。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这位年轻进士七叔,有这么冷酷的表情。   他像拎小鸡一样拎开了王学举,粗暴地砸到了一边。王学举不过十五岁,被成年人力道一摔,头撞在假山尖锐的棱角上昏了过去。假山棱角上全是血,长宁看到后脸色都变了:“七叔,你快叫大夫过来,他有可能会死!”她立刻想过去看王学举的伤势。   但周承礼很快抓住她,按着她的肩,沉沉地问:“你跟他在干什么!他怎么说要娶你?”   她被他抓得生疼,哪里见识过周承礼这般阴鸷,立刻要挣脱:“他要是死了,你被背上命案的!你放开让我看看!”   周承礼更抓紧了她,冷笑说:“我就说他是爬上假山玩,掉下来摔死的,谁知道?”   赵长宁那时候觉得周承礼有病!近乎愤怒地拉开他:“你放开我,你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对他下这么重的手?”   周承礼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然后他冰冷地说:“长宁,你说过要嫁给我。你是我的,别人不能动。”   什么嫁不嫁的,她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了?   赵长宁觉得他现在的情绪有点不正常,挣脱他就想跑。但她怎么跑得过周承礼,很快被他追上按在地上。然后他就在她脖颈边吻舔,一直到嘴唇,赵长宁挣扎,被他连人抱起。   然后,他把赵长宁关进了内室,不然她老是想跑。不仅如此,他还找了铁链将她锁在床头,将她的衣裳脱尽了,本来压在她赤裸雪白,还未完全成熟的身子上时,他是很亢奋的。但是她一直怕得发抖,还要咬他,非常抵抗,他就没有彻底要她。   但是他把人搂在自己怀里睡觉,一直吻她。还把晕过去的王学举绑起来,折磨给她看。   后来,他任职都察院,极擅长酷刑逼供。   赵长宁真的想起来了!周承礼因为少年家世突变,性格暴戾,用尽酷刑折磨王学举,她吓得尖叫。因为当时实在是太受刺激,后来周承礼终于清醒了,肯放开她时,她就把这段记忆完全忘了。   再后来周承礼再次出现,成了她的老师,似乎这种极端的情绪,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赵长宁嘴唇泛白:“大概是因为我不记得儿时的事了吧,七叔不必计较这个。”   “我年轻的时候太偏执了。”周承礼温柔地说,“但是现在我已经好多了,能够控制自己了,只要你不惹我,我就是你的七叔。长宁,现在已经不能抽身了,即便我抽身,朱明炽也不会放过我的。”   “你如果将这件事告诉朱明炽,我肯定会死,你要是真能狠下心吗?”   赵长宁手心却冷汗腻腻,难怪周承礼希望她不要想起,实在是血腥变态。他方才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她已经惹到他了吗?   但是七叔看上去和平时没有分别,一样的平和而稳重,难以把他跟记忆中的人联系起来。   但是长宁很快就想出了更多的细节来对应,从本质上来说,周承礼一直都是冷血残酷的,他不过是掩藏起来了而已。   “那我……就先退下吧。七叔您最好是亲自去告诉朱明炽,我可保您没有性命之虞。这样也可保赵家平安。”长宁说着想要退下了。   周承礼一直微笑着看着她:“长宁,七叔别无选择,只能这么做。即便你不帮我,也不要管就是了。如果我掌控了朝政,你肚里的孩子,我自然会保它……平安的。”   赵长宁想起了十四岁的事。七叔曾经这么狰狞而血腥过,但他也帮过她。他要是真的大权在握,会对她做什么……实在是很难说。   会不会重蹈覆辙?    第100章   夜里内室只留了一盏灯,赵长宁睡得并不安稳。   她恍惚地又回到了那个梦境, 赵家满门抄斩, 她重游赵家, 残垣断壁,院子里春来草木深, 草几乎将房屋掩埋。   有人从背后抱住她, 他问:“知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死的?”   “是被你害死的,因为朕如此信任你, 什么都会告诉你,你却背叛了朕。”那个人低沉的说。   她以前也做过这个梦, 但是以前梦到这里就会戛然而止。   长宁想看清楚自己背后的那个人,但是身体似乎不受她的控制。她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恨意说:“分明是你记恨赵家人背叛, 你记恨了一辈子, 连我赵家的妇孺都不放过……”   那人低声地笑:“你错了,朕早告诉过你,你早日屈从于朕,朕就放过他们。已经太迟了……”   她又听到自己冷漠地说:“……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的。”   “寺卿大人竟想背上弑君的罪名?”背后的笑声有些邪肆,“你杀我倒是可以,只要你能杀得了。”   赵长宁这时候终于回过头,一张脸清晰地映入她的眼中。   彻骨的寒意浸透了她,以至于赵长宁很快就睁开了眼睛。   她叫了守夜丫头的名字, 很快帘子被撩开,丫头擎着点亮的蜡烛走了进来。见少爷已起身,拧了帕子洗脸。她立刻放了蜡烛接过来, 朦胧烛光下看到少爷抿着单薄的嘴唇,衣领微开。她立刻低下了头。   长宁却根本没心思在乎一个丫头,她想着梦里的那个人。   以前她一直以为这个人是朱明炽,其实她一直错了,今天这个梦里,那个人是朱明熙。   这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了,朱明熙与她关系很简单,他也不知道她的身份。但是这个梦给她提了个醒,让她想起了很久以前,跟朱明谦的一场对话,那个时候,幼小的朱明谦告诉她,最后登上帝位的皇帝是太子。   她一直陷入了一个思维误区,觉得当皇帝的人不是朱明熙就是朱明炽,但如果……这两个人都当了皇帝呢?   朱明炽先逼宫当了皇帝,朱明熙岂会善罢甘休,肯定会谋逆篡位的。她的梦已经应验了一次,也就是说……朱明熙也许真的会成功?   那他说的背叛又是指的什么……   赵长宁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她昨晚刚决定要把他们谋逆的事情告诉朱明炽。毕竟她不能置朱明炽、置自己的孩子于不顾,甚至是置赵家于不顾。   ……在这个梦里最后当皇帝的人是朱明熙。莫非就是因她提前告知了朱明炽他们谋逆的事,所以他才说是她背叛了她。   毕竟在此之前,朱明熙的确毫无保留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如果朱明熙最后真的当了皇帝,那他和七叔究竟有什么依仗,能够敌得过手握重兵的朱明炽?赵长宁了解七叔,他这个人天纵奇才,如果不是胜券在握,他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她又该怎么办?   赵长宁沉默了一会儿,问丫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丫头答:“已经过寅时了。”   那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该亮了,也不必睡了。长宁招手道:“叫人进来给我穿衣,另外把严先生叫过来,不可惊动旁人。”   官员都有养幕僚的传统。严先生是她的幕僚,原是个举人,会试屡试不第,到了六十岁见仕途多半无望了,就投身赵长宁做了幕僚。赵长宁见此人的确是有些本身,也渐渐重用了他。   她穿好直裰,洗漱后去了花厅。   严先生还在炕床上睡觉被人叫起,听闻是赵大人找他,也不敢耽搁地小跑着过来了。他穿着件青布长棉袄,留了短胡子,正不住地打哈欠。   长宁让他坐下,沉吟问:“先生可知我七叔此人?”   严先生这时候困意散了,点头道:“周大人的名声如雷贯耳,老朽原先听过他的一些事,不甚感慨大人年轻有为。听闻周大人回府,可惜老朽却不能拜会周大人。”   长宁细长的手指搭着扶手,淡淡道:“我有件事拜托先生。他要在京城住两个月,其间你帮我查查他究竟在做什么。我七叔生性聪明,别人恐怕奈何不得。他的消息都送进赵府,你利用我的名义在赵府的关卡上安插人手探听。不过不可惊动他。”   “……那老朽可否冒昧一问,大人究竟是想查什么?大人说个具体的,老朽也好下手。”严先生拱手道。   长宁淡淡一笑:“不是我不告诉先生,而是不能说。但凡是敏感的事,你都告诉我就是了。”   严先生领命退下了。   赵长宁想再见朱明熙一面,毕竟从朱明熙那里套话比从七叔那里容易。她想见朱明熙倒也不难,上次朱明熙曾说过,若她有了回应,只派人去青衣胡同的药铺传个话就是了。   赵长宁约他在临江的茶楼里喝茶,她在茶楼里坐等了半个时辰,才有个其貌不扬,穿短袍的人来告诉她说:“四爷说,此地临时有些不便,大人可否跟小的去六合酒楼?实在是劳烦大人了,大人的随从,最多只能带上两个。”   赵长宁静静喝茶,不过她也早就预想到了这个情况。在她知道了朱明熙的存在后,朱明熙肯定会确认自己的安全才会现身。而这个派出来的人则一定是死士,倘若被抓就会自尽,如果自杀未遂,便是受尽折磨也不会开口的。   “前头带路吧。”赵长宁放下了茶杯。   朱明熙如今的心思是越发的缜密了。   到了朱明熙所在的酒楼看了他,他正在吃菜,四周静静的。   窗外临江正是集市,大年初三的集市很热闹,卖花灯的,卖炒货的,卖糕饼的,挎篮子的妇人带着孩子,汉子推着自家的架子车,架子车上坐着老迈的母亲。熙熙攘攘,凡尘俗世便是这样。   朱明熙看得出神,很久他才抬起头,对赵长宁说:“怎么不坐?”   赵长宁走过去坐下,听到他继续说:“我小的时候就想在宫外面生活。我告诉母后,说当太子要学很多东西,学得不好,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大人还会告诉父皇打我手板。要是在宫外面就好了,父皇只是个普通的父亲,我也能想做什么做什么。然后母后温言告诉我说:外面的人——他们也从不能想做什么做什么,要为生计奔波。如果天降灾祸,没有饭吃便会卖女儿,亲人受恶吏所害,无权无势,他们除了痛哭之外也无能为力。孩子害了重病,没有钱医治活活病死也有。那些贫苦的苦,每一个都比我知道的要痛苦千百倍。”   “我的母后是一个非常睿智的人,她从来都是对我说真话,从不粉饰太平,好好教导我。只有她死的那天,她告诉我说朱明炽已经答应将她送出宫去养老,她让我等她一会儿,收拾了东西就和我一起去封地,以后我们一起好好过……”朱明熙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深深地吸气,然后微笑,“结果我进去看的时候,她已经喝了朱明炽给的毒酒,倒在床边吐血,爬也爬不起来……”说到这里他就停顿了。   “殿下。”赵长宁轻声道。然后,她看到朱明熙笑了笑说:“罢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来找我何事?”   但是一开始要劝他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她只能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想来无论我怎么劝,殿下也不会放弃的。”长宁静静地问,“那殿下可有十足的把握?”   “朱明炽光是京卫就是十万大军,自然是有把握才敢贸然行动了。”朱明熙道,“只是具体的自然不能告诉你。”   赵长宁给他倒茶,笑了笑:“却也无妨,你们即便有边疆大将的兵力支撑,但也不足够,想来最需要动功夫的就是兵力了。只是不知道你们究竟有什么法子。”   朱明熙摇头:“法子自然是万无一失的,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赵长宁更肯定是关于兵力的,知道朱明熙不会白白告诉她。   “我做这些事,不光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我的母后。”朱明熙说,“她这一辈子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她聪明异常,小的时候外公曾说过她‘要是生而为男,怕是进士也中了’,是我没用拖累了她,是我害死了她。”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了。   赵长宁从未见过这位皇后娘娘,她只知道朱明炽一杯毒酒,就赐死了她。   就是一杯酒一句话的功夫,轻易地让朱明熙的一生崩溃了。   赵长宁最后喝了两杯酒,离开了酒楼。   ——   赵长宁交代给严先生的事,他是一直惦记着的,只是几天也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唯有初四那天,从边关送来了一封信件进了赵府,直接送入东院周承礼的院子,极为隐秘。   严先生便立刻起了心思。   正巧那天周承礼出去拜会同僚,没来得及看信。   那严先生委实是个机灵人,信件从不经赵府的回事处,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于是他买通了周承礼院子里打扫书房的小厮。   小厮听了连连摇头:“七爷的东西,我怎偷得出来!你这差事再有钱我也干不了。”书房外头全是护卫。   严先生笑眯眯道:“蠢物,谁叫你去偷了,更何况你那样子如何能偷得手,你只需打扫的时候听我的,我自会安排了人进去,只是要你配合,不能让东院的人看出来。”   严先生出手就是二十两银子,更何况还是给大少爷办事,那小厮狗胆包天,就跟着干了。   信被锁在抽屉里,不过这难不倒那人,只用铁丝就开了锁,将信偷了出来。   偷换得的信件被迅速誊写一遍,原信再借用送东西的香榧换回去。誊写的信件当天晚上就出现在了赵长宁的桌上。   赵长宁没想到严先生的动作这么快,询问了她如何拿得这信,严先生便笑道:“这您不必过问,小老儿这些事还是能给您做好的,事情虽然不易,但也尽力拿到了。只是这里面写的东西……”严先生犹豫了一下,“您还是先看了再说吧。”   赵长宁也没有耽搁,她这几天正等着这边的消息,只有看了才好做决定。于是连夜看了这信。   信其实是周承礼与一位名为常远将军的通信,说的竟然是孟之州的事。   长宁看到这里目光微动。   信中提到孟之州自中毒后身体损伤,行军打仗的能力大不如前了。但是他驻守的开平卫是什么地方!那是关口要塞,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岂能让一个不能行军打仗的将军坐镇此处。孟之州发现之后,上书圣上请辞,圣上却意决回他两字:不准。说如今太平盛世,边关安定,且无人知道他身体有疾,他继续当这个指挥使又能何妨。孟之州知道皇上是在体恤自己,孟之州这一辈子没做别的事,全是为国效力征战沙场,要是不让他做这个,当真是不知道去做什么才好。孟之州接连上书,但是朱明炽却再也没有回信。   随后信中写道:开平卫,京之喉口,若攻之南下,挟外族之力,十万大军溃矣。   就这么一行简单的字,赵长宁来回看了几遍,额角竟出了些冷汗。   年关时节,实则是边关守卫最松懈的时候,天气严寒,战马修养,往年这个时候双方歇战,称为冬歇。挟外族之力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七叔竟里通外敌,要破开平卫?   开平卫若是一破,京城危在旦夕。   原开平卫由孟之州守卫,本来是坚固如铁桶的。如今孟之州身体损失,如何才能守住开平卫?此时开平卫兵力空虚,倘若两边夹击……恐不得好!   七叔如何能做这样的事?赵长宁闭目想了会儿,此计太毒,与外族合作破城,必定是承诺以赔粮赔地,与虎谋皮。   但对于周承礼和朱明熙来说,这已经无所谓了,只要能把朱明炽拉下马,他们无所顾忌。而这绝对是行之有效的一个方法。   那些支持朱明熙的朝臣,不知道他们知不知晓此事?   赵长宁放下信纸,她想立刻就把这件事告诉朱明炽,但此刻宫门下钥多时,若不是紧急军情,是进不去紫禁城的。只能等待天亮了。   长宁轻叹口气,叫人进来伺候歇息。她现在身怀有孕,必须要注意休息。而且这事她急也急不来,只能等天亮了。   这时候东院里还亮着灯,周承礼在看书。   夜风带着透骨的寒意,他披着件外衣在看书,察觉到光弱了下去,单手用铁签挑了灯芯。   有人从门外进来,跪在他面前:“七爷,事情做好了。那严朗把您准备的信偷走了。”   周承礼嗯了一声,并没有多加理会。   那人便犹豫道:“赵大人当真会告诉皇上?您是他七叔,当初太子对他又多有提携,就算再如何他也不会忘恩负义出卖您啊……”   周承礼微微叹了口气:“我这个侄儿,说来最是正直的,她看到了我想通敌叛国,肯定立刻就要去告诉朱明炽了。更何况……”说到这里他笑了笑,跟他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只要一切照着他的方向走,别的他一概不管了。“罢了。你先下去吧,通知陆总兵可以准备了。”   那人应喏,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长宁第二日一早就进了宫求见朱明炽。   过年官员沐休八天,初九才开始上朝。对于赵长宁突然求见,朱明炽觉得有点疑惑,或者还有点高兴。以往都是他宣了她,她才会入宫觐见。这几日宫里事多太忙,又想着她还是少走动的好,雪天路滑,天气又冷,要是偶感风寒了怎么办。所以就一直没宣她,她突然来见他,莫不成是孕里性格变化大,想他了?   本来还要见鸿胪寺卿准备天坛祭祀的,只能叫刘胡去传话,叫鸿胪寺卿下午再过来。再算算时辰,她这时候进宫,估计是连早饭都没吃的,又叫御膳房准备早饭,他平时吃得简单,要御膳房多备虾饺、龙眼包子、拌鸡丝和麻油的热面,她喜欢吃这些。   等长宁进次间,就看到桌上满满摆着早饭。   朱明炽靠着个枕头看书,听到她进来就放下书。   “来了,吃饭吧。”   长宁走了过去,拱手道:“皇上,微臣有要事禀报。暂不说吃饭的事。”   朱明炽听了淡淡道:“朕便知道是这样,你在家中是不是时常饿着朕的孩子。一忙起来就忘乎所以?不管是多重要的事,你也要把饭给朕吃了再说。”   长宁无言,低声道一句霸道,不过懒得和他争,坐下吃了碗碧梗粥配鸡丝面,三两下吃了。然后一碗牛乳又递到她面前:“我叫人加了冰糖红枣,用铜锅煮热了给你喝,便好喝多了,快喝。”   她又抬头看他,眼眸中尽是忍耐,她不喜欢喝这个,但朱明炽觉得对她好,千方百计地逼她喝。   朱明炽看得到她的不耐烦,但不过片刻,她端起来喝了。朱明炽看着嘴角微微一勾,她就算不喜欢,但是现在也会去做了。   她又从盘子里拿了个鸽蛋,知道他下步就要逼她吃这个了。递到他嘴边:“你还没有吃东西,也吃一些吧。”   朱明炽却是静静地看着她一会儿,嘴角微翘,片刻才张开嘴吃下去。   两个人就这么吃了早饭,宫人收拾了桌子。赵长宁才让他屏退了左右。   朱明炽见她这么慎重,知道是大事,一手摸着她的小腹,是微微鼓起——当然,这不是显怀了,这是吃多了。他才收回手说:“别急,有什么难事就告诉我,你解决不了,朕总是能解决的。”   赵长宁一早就想好了该怎么跟他说,这时候沉吟一下就道:“我知道你曾经派人刺杀朱明熙。”   朱明炽眼神一凌,仅仅是笑:“你想说什么?”   “他没有死,他回来了。”赵长宁不知道他又想到哪儿去了,她继续说,“我已经见过他了,他这次回到京城,是和我七叔一起密谋……要造反。”   朱明炽这次很是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在消化她的消息。毕竟对于一个帝王来说——说有人要造反,差不多就是说有人想把刀架到他脖子上。然后才说:“你七叔要造反?”   长宁苦笑。她说:“我只能告诉您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开平卫孟之州已经不能固守了——恐怕当初孟之州中毒,也是他们的算计。您必须派兵力支持,而且是越快越好。边疆大将常远将军为朱明熙效力,可能与外敌勾结,到时候开平卫一破,京城即便有十万大军,恐怕也是无法抵御的。”   朱明炽听了笑道:“边疆的确有异动,其实留孟之州在开平卫也是无奈之举。瓦剌有一员猛将叫马哈木,我曾与此人交过手,此人骁勇善战,善于用兵。他叔叔原是跟着前朝大将学过兵法,马哈木师承于他叔叔,也精通兵法。”   他说到这里,长宁也明白了他想说什么。   游牧民族本来就比农耕文化民族更骁勇善战,古来败送在游牧民族手上的中原政权不少。如果一个人兼顾骁勇善战和擅用兵法,那必然是中原之祸事。她虽然只是个文官,但马哈木这个人她也知道。   朱明炽看她就明白她知道,就继续说:“朝中有三人能与他相敌,一个就是孟之州,他自打出生来就没有做过别的事,军营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假如是他受伤前,朕可以告诉你,能胜过他的人还没有出世。还有一个是你七叔,你七叔极擅兵法,但你七叔只会是军师智囊,无法上前线。最后一个……”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就是我。”   “当初战场上,我曾一日退他十里地。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是否一如往常。所以除了孟之州外,其实别无他选。”   他沉思片刻,见长宁仍凝望着他,就问她:“怎么了?”   长宁就说:“只是想问问您打算怎么办。”   朱明炽依旧抚着她,沉默片刻:“在知道朱明熙没死的那刻,我就在等这一天的到来,只是没想到你七叔也参与其中。不过也不奇怪,能背叛朱明熙,如何就不能背叛我了。你七叔的个性本来就是任意妄为到了极致的……自然,这件事的详细还要等我查证清楚,再做论断。”   两人刚说到这里,就听到刘胡在外通传:“陛下,有急报。”   朱明炽正想让他退下,刘胡又加了句:“要不是甚急,奴婢也不敢这时候扰您!”   刘胡知道深浅,一般赵长宁要是在里面,打死他都不敢来敲门。更何况这位祖宗肚里又揣了个小祖宗,别人不知道,刘胡怎会不知道陛下是捧在手里怕风吹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朱明炽才从里面出来,见陈昭跪在外殿,单手一请:“陛下,倘若里面是赵大人,请移步说话。”   朱明炽也没说什么,走到东次间坐下,才问:“究竟什么事,说罢。”   陈昭单膝跪着,拱手道:“陛下,锦衣卫回话,赵长宁前日曾与朱明熙私下会面。微臣知道您一向护他,但此人以前就是太子心腹,私下会面太子,恐是仍然心从太子……”   “这朕已经知道了。”长宁已经告诉了他,朱明炽又怎会再怀疑,她现在怀着自己的孩子呢。他又问,“你就为这事来的?”   “还有要事。”陈昭声音一低,“您知道,微臣将弟弟陈蛮送去了京卫历练。他倒也有几分才干,有人鬼祟探查京卫练兵,被他抓获。酷刑之后这些人吐口了,原是要回京述职的山西总兵陆诚的私兵。微臣弟弟想着,一个私兵为何会来打探京卫,就起了疑心,叫人探查陆诚的军队,陆诚本只能带五千精兵回城,一查才发现他是带了近三万人。一路的关函竟丝毫未报异常。微臣弟弟便知道兹事重大,立刻叫人快马加鞭回来告诉微臣。”   “大将私挟兵马入北直隶,其心之意陛下便是不猜也知道,只是关函不报,实在是……”   朱明炽面无表情,他的神色近乎冷酷。“未必是没有关函入京,不过是被人拦截罢了。异常的关函会递往兵部审批,调度粮草也要通过兵部。他们是在兵部有内应而已。至于究竟是兵部尚书冯遣云还是两个侍郎,就不得知了。”   陈昭听后又道:“对了,您前几日派人前往边关打探,现已经清楚了。周承礼应该是早就料到您已经不信任常远,给他设局本就是死局。他根本没有与马哈木联手,估计也是怕与虎谋皮留下千古骂名。如果我们中了周承礼的圈套,您带兵去开平卫镇压常远,恐怕京城这边周承礼会立刻与陆诚携朱明熙登基,您就是带兵赶回也来不及,周承礼必定防卫得固若金汤了……”   “只是不知道,他要怎么用这圈套引您上当。”陈昭也是个聪明人,他含蓄地道,“微臣还知,周承礼与赵大人亲密匪浅,周承礼是赵大人的老师,二人可说是亲比父子。微臣也知道,当年周承礼曾力保您不处置赵大人……如果周承礼想诱您上当,完全可以窜通了赵长宁,把假消息告诉您。一个是赵大人的七叔,一个曾提携重用过她,皇上您用他一定要三思啊。”   朱明炽良久地没有说话,坐如雕塑。坚毅的面容如刀凿斧刻。   他想起刚才的一幕幕,长宁前所未有地主动来找他,喂他吃了鸽蛋,他觉得是因为她渐渐地喜欢了他。但又想起她认真地告诉自己,周承礼准备在开平卫动手,让他护好开平卫。能够护住开平卫……还有什么办法!   他太久不说话,表情又渐渐地冷酷凶悍,陈昭不得不开口道:“陛下,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他想做什么,您看该怎么办?”   朱明炽沉沉地道:“调你弟弟回来,任神机营副指挥使。京卫众人固守紫禁城,听朕命令。”   见他要起身返回内室,陈昭又立刻说:“陛下,还有禁卫军指挥牌,微臣见您给了赵大人,您看是否要……”   “朕自知道该怎么办。”朱明炽冷淡道,“你先将京卫副指挥使、千户替换为锦衣卫的人,暗中替换。”   他说完就进了内室。   长宁在看他的书等他,她说:“我好像听到是陈大人的声音,他有要紧的事找您?”   他直看着她,淡淡说:“他们发现开平卫周围,常远的确布置了兵力。”   长宁眉头微皱,低声叹气:“七叔当真……”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身边朱明炽坐了下来,他的表情跟出去的时候不太一样,非常的肃冷。他伸手抓住了长宁的手,看了眼她的腰间,“你怎么没戴那块玉佩,不是每天都戴着吗?”   “过年走的地方多,家里孩子也多。我见你时常戴在身上,应该是极为贵重的,所以就先收了起来。”长宁眉梢微微一挑,嘴角有丝淡淡的笑容,“要是我当真每天戴着,弄丢了你别找我就是了。”   朱明炽的呼吸带着灼热的痛意。手腕缩紧。如果刚才他还有丝不确定的话,现在却是觉得赵长宁当真背叛了他。他差点掐着她的喉咙逼问她,是不是把东西给了朱明熙,背叛了他!   他对她这么的好,她都有他的孩子了,为什么还是不喜欢他!   也是,她从来就不喜欢他!   但是朱明炽看着她对自己微微地笑,又觉得不是的,她还是喜欢自己的,否则怎么会顺从地靠着他,睡觉时候会喊他,喂他吃鸽子蛋。还愿意给他生孩子,对他使小性子。朱明炽发现即便是知道她在骗自己,但只是看着她的笑容,他还是喜欢得不得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长宁问道,又加了句,“虽然七叔里通外敌,有不对之处,但他也是我七叔。你可否……”说到这里,长宁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求他留七叔一命?她只能低声叹气。   朱明炽的手摸着她的脸,她的脸滑如丝绸,触手微凉。朱明炽突然问:“长宁,你觉得朕这个皇帝当得好吗?”   赵长宁沉默了一下,说学识他自然不行,但论治国和勤奋,他绝对是可以算一个明君了。   朱明炽接着笑了笑:“朕知道,那些大臣觉得朕非嫡出,都不承认朕。朕当时继位的时候想着,何必要他们承认朕,朕只需要把需要做的事情做好,把国家治理好,国泰民安,他们就知道朕不会比朱明熙差。所以起早贪黑,勤恳为政。但是朕错了,他们是不会有觉得朕做得好的一天,他们只会觉得,如果让朱明熙来做,他会做得更好。”   “所以要是有机会,他们仍然会选择朱明熙。”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长宁,是不是朕做得还是不够好?你是不是觉得,朕还是不配为一个皇帝?”   赵长宁听到他说这些话,心里真是有些难受。她突然对这个从来都坚毅冷酷的朱明炽产生了同情。她甚至被他说得鼻尖一酸,然后她认真地告诉他:“陛下,你做得很好。朱明熙不会有你做得好,我知道的。”   “好。”他捧着她的脸,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你知道就好。”   长宁觉得他今天异常的情绪化,她以为是因为谋反的时候,伸手轻拍他的背:“没有什么比的,你就是皇帝,不会有不配的说法。”   朱明炽眼神迅速一暗,将她抱得更紧。   “那您打算怎么办?”赵长宁问他。   朱明炽淡淡地回答:“朕要御驾亲征。”   长宁听到这里倒是觉得有些不妥:“您亲征开平卫?京城岂不是防卫空虚?”   “嗯。边疆异动已经开始,怕他们发难就是趁年关不备的时候。你在家里好生养胎,不要出来走动。也不要对旁人说起此事,免得打草惊蛇。”朱明炽跟她说,“陈昭的弟弟陈蛮,朕将他调回了京城,任神机营副指挥使,他会跟在你身边保护你。   他一向不喜欢陈蛮在她身边,竟然也肯放他回来了。   “我知道了。”长宁应下来。   “还有那块玉佩。”朱明炽继续说,“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是京城禁卫军的虎符,可指挥两万禁卫军。如果你有难,就让陈蛮拿此牌保你。”   当然,如果赵长宁已经把玉佩给了周承礼,那么禁卫军就是一柄潜伏于队伍里的杀器。   那块玉佩……竟然来头如此大!难怪她怎么总觉得出入的时候,陈昭老是盯着那块牌子看。“你竟不告诉我,我要是真给你弄丢了怎么办?”她没好气地说。   朱明炽嘴角勾起一丝笑容,眼神却是幽深的:“那再做一个就是了。”   这件事终于告诉了她,长宁心里也是松了口气。他一会儿还有事,长宁没坐多久就告辞了。   朱明炽沉默地背手立在一片金碧辉煌的宫宇里,看着她的背影远了。   他的表情就慢慢褪去了温柔的伪装,变了样子。如果非要说的话,大概是隐隐有种野兽一般的蛮横和凶险。   如果可以的话,他贪婪地希望这一刻能够保持下去,赵长宁是装的有没关系,他实在是太喜欢她喜欢他了,他可以把这个当成是真的。可惜她不想这么一直演下去。   既然她不愿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既然抓不住她的心,那就只能关住她的人了。   以后,便将她深锁禁宫,既不让她看别人,也不让别人看她。那么就只有他了,她也只能喜欢他了。   朱明炽缓缓闭上眼睛。 第101章   沿河画舫外雪景千里,白江不见尽头, 远处原林苍莽, 日薄西山, 淡色红霞余晖流满天际。而画舫内却是温暖如春,脂粉香浓, 一名乐妓在弹奏琵琶曲《昭君出塞》。   朱明熙还是不大习惯这样的地方, 他抿着酒朝窗外看去,只见太阳已经落山, 冬夜越发显得寒冷,远远传来寺庙撞钟的磬声。与眼前的浮华分隔出两个世界, 清冷而幽远,叫人莫名其妙地清醒。“为何每次都在这里?”他问道。   周承礼喝着酒说:“三教九流, 没有比这里再安全的地方。朱明炽要不是想彻底灭了你, 不会还不动手的。所以你的安全最为要紧。”   “他已经踏入你的圈套了?”朱明熙再低声问。   周承礼却是笑了一笑,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只是悠悠喟叹:“我这一生从没得过知己,有时候觉得挺可悲的。”   对啊,没有人会是这个人的知己,他心计之深之毒,别人难以匹敌。   朱明熙知道名义上那些人为他而反,其实都是为了权势罢了,一将功成万骨枯, 不提着脑袋干出点大事来,何以得到荣华富贵。周承礼貌若云淡风轻,不过是因为眼前的东西不足以吸引他。他内心深处的权势欲, 不是那个位置恐怕无法满足他。   但他受制于人,他想报仇雪恨,只能听周承礼的。否则单凭他和那些有勇无谋的匹夫,根本不能撼动朱明炽的统治。   朱明炽这个人虽然没怎么读过书,但是敏锐和聪慧却是天生的。朱明熙仍然记得当初几兄弟在一起读书,朱明炽虽然不听,大学士讲的课却能分毫不差地复述出来,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那些聪明之处好像突然消失了,大学士也从来没有过问过。那个时候朱明熙还不明白,现在他已经很明白这些弯弯绕绕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管如何,这杯酒我先敬大人。”朱明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睛冰冷微眯,“不知大人什么时候动手?”   周承礼闭上了眼,将计划从头到尾地梳理了一遍,他要确定没有遗漏的地方。聪明之人往往多思多疑,想得多才能面面周到,当不确定的时候就会在脑海里一遍遍地过,这其实是一种很痛苦的经历。他安排常远在开平卫动手,再以赵长宁的消息误导他。   对付朱明炽不可正面敌对,他在计谋上能与朱明炽比,但论行军打仗,朱明炽有战神之称,别人还真是差了一截的。   “等外族异动的消息传到京城,朱明炽就一定会亲征,开平卫他是不会放任不管的。”周承礼淡淡说,“很快了。”   其实周承礼曾有很多选择,他可以用各种办法让朱明炽得到消息,但是他选了赵长宁。   朱明炽这个人,戎马一生里尽是冷酷,没想到还有对人这么手下留情的一天。费尽心思为她保驾护航,对她一忍再忍,格外宠溺,格外纵容。   那就让他葬送在赵长宁手上吧,杀人不如杀心。恐怕至此之后,他是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吧。   ——   长宁却是初六之后开始正常去大理寺。   她知道了手上的玉佩竟然是这个来路后,就更不会佩戴在外了,禁卫军乃是京卫中的精锐,三万禁卫军可不是开玩笑的。为免出意外,她将玉佩放在了里衣里面,便不怕有人来偷了。   初六之后内阁开始商议大理寺左少卿的人选,选来选去,竟然选到了长宁的一个熟人头上。却也不是别人,正是刑部主事纪贤。纪贤是户部侍郎推举给朝廷的,他在刑部主事的位置上已经做了近六年,有丰富的断案经验,虽然仍然是年轻了些,但比之赵长宁还是年长了的。   内阁大佬们合计了几天,大概觉得此人没问题,推举给了朱明炽。   朱明炽一如往常地上朝议事,接到了这份推举公函。秉笔太监文眷双手捧着笔墨在旁伺候他。   其实上次任用长宁为大理寺少卿的流程根本就不完善,内阁首辅推举她,朱明炽又有意放水,她顺顺利利地当了官。这次选大理寺少卿又没什么私情,户部先推举,内阁商议,等送到朱明炽手上时已经过了四五道程序了。朱明炽又从头到尾研究了一下这个纪贤,才批过了折子,宣口谕,让户部批文书。   七天之后,纪贤到大理寺来上任,只带了一箱书,一头毛驴,一位老仆。   纪大人清贫是大家早有目共睹的,只是没想到真的穷成这样。毛驴上旧的牌子已经没了,新牌子“大理寺少卿专用”金光闪闪地挂在驴脖子上。   长宁正要去同沈练商议断案的事,一眼就看到了毛驴上的牌子。   “还未恭贺纪大人高升。”长宁淡笑道,“以后同为大理寺少卿,少不得要多打交道了,往日后纪大人手下留情才是。”以前跟这个家伙合作,几乎每次都会被他坑,长宁已经习惯了。   “赵兄客气,既然你我已是左右少卿,便是一家人,没有什么留情的说法了。”纪贤笑眯眯的,“你要去沈练那里?正好,我也要去找他,同路。”   走在路上,赵长宁很含蓄地提起了那块驴脖子上的牌子:“……我看那上面写了‘大理寺少卿专用’?你我二人又为同一官职……”   纪贤听了很惊讶:“赵兄难不成想骑我的毛驴,倒不是我小气,只是此驴我从小养大,跟我是情同手足!实在是不能借给大人骑。”   赵长宁听了嘴角一抽,谁要骑他的破驴啊!   “纪大人实在是曲解了我的意思,我是想说,纪大人骑驴上衙门,实乃我大理寺清廉之典范。我怎么好与大人同分这份清誉。不如大人把驴脖上的牌子换换?”   纪贤嘻嘻一笑,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这个就是赵大人太见外了,你我之间分什么彼此,我的就是你的,清誉自然共享了。”   这人分明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偏偏现在同寺做官,总不好一点余地都不留人家。   赵长宁轻轻一笑,心道罢了!随他去吧。   两人已经走到了沈练门口,他在批阅文书,微抬起头:“你来了。”   长宁并不知他指的是谁,纪贤就上前了一步无比恭敬的样子:“下官拜见沈大人。”   “得了,你装什么装。”沈练却淡淡道,“你以后就是大理寺少卿了,我也不管你以前有多么任性妄为,从今起自己做事就要掂量着身份,不可由着性子胡来,你那破驴不许再骑。你若再这般任性,我就叫你爹来捉你回去。”   纪贤听了脸色微冷,竟是撕开了和善的面具,笑着说。“沈练,你要是敢叫我爹来。我就告诉他你喜欢我堂妹,想娶她过门!”   看这样子两人似乎认识。   长宁听两人斗了会儿嘴,纪贤就扔下他们走了。沈练摇头叹气:“他以后若是有惹着你的地方,你来找我就是。”   “大人与纪大人似乎相熟?”长宁好奇问。   沈练倒也不避及她说,“我与他父亲是忘年交,按辈分他该叫我一声叔叔,罢了,随他吧。”语气竟是对晚辈的纵容。   长宁一笑:“下官一直以为纪大人是独身一人呢,从未听外界提起过他家。只听人说甚是清贫……”   沈练微微地笑:“清贫?”说着又是一顿,“他父亲你不会不认识的,便是管两江盐引的纪有光。不过他家兄弟姊妹甚多,他又是纪有光的原配所出,不乐意见家里一群继母的弟妹,才自己跑出来的。说来跟你一般是嫡长子。”   长宁的确有点震惊,两江盐引的纪有光,她当然知道了,江浙有名的富豪,连京城都有他家开的铺子。五十个赵家的财产都比不过一个纪家。   “那他为什么这么……”   沈练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紧接着说:“打小在金堆里长大的人,又因幼年丧母,家里人都疼他,自然视金钱如粪土了。他还觉得穷挺有意思的呢,不过都是表面功夫,你要是去他家就会发现,他家地板全铺的是金丝楠木。他父亲在家为他张罗了一妻两妾,偏他不愿意回去。”   ……长宁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拱手跟沈练说起她之后要外调一年,让沈大人好安排调度的事。正好大理寺来了纪贤,也不会无人可用。   在长宁要告退的时候,沈练叫住了她:“长宁。”   这是第一次沈练叫她的名字,长宁就笑:“大人还有吩咐?”   沈练片刻才说:“局势不稳,朝堂动荡。你既然受皇恩浩荡,就要自己小心。”他说这些话,赵长宁就觉得他是知道什么的,或者早就猜到了她和皇上的关系。但是沈练这样的人,就算是猜到了他也不会说的。对于他来说,赵长宁不过是大理寺的一个下属罢了。   这晚她去见朱明炽的时候,把纪贤的事说给他听,他听了直笑。   “纪有光这儿子是个可造之材,就是还太年轻了。”   长宁头枕着他的大腿,闭着眼睛休息,近来当真是越来越嗜睡了,不过孕期里嗜睡些也是正常的事。朱明炽见她困倦,用手轻轻地为她梳理长发,长宁的头发发质非常好,像绸缎一样落在他腿上,他突然想起长宁穿女装的样子。   清落出挑,如一捧刚采起来,犹带露水的青莲。   当真是明艳不可方物,那屋子里有多少人都是看着她的。   当初魏颐还想直接抢了她回去呢。   要是她能再穿女装给他看就好了,不过也不急,等这件事结束……恐怕她这身官袍也是时候脱下来了,到时候还怕没有穿女装的机会么。   朱明炽见她当真睡着了,把她抱到了怀里来,招手叫人:“去请太医来。”   本来一向给赵长宁看病的是许太医,不过今天太后有恙,他去给太后诊治还没回来,来的便是另一个圣手余太医。   圣上叫他过来把脉,自然是匆匆提着箱笼就过来了,待在帝王面前跪下了,才看到帝王怀里的不是……他一愣,朱明炽已经招手了,淡淡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把脉。”   那人是谁?怎的像是个女子,却又穿着官袍,而且还是绯红色官袍,想来官衔不会低于四品。   余太医不敢耽搁,上前一步把丝帕搭在这女子手腕上听脉。片刻之后,他放开了手,不敢有隐瞒地禀报:“这位姑娘有孕三月,只是体寒脾虚,胎像不太稳固。应该是以前服用避胎药过多的原因。”   朱明炽原本是垂眸看着赵长宁的,听到这里突然抬起眼:“你说什么?”   余太医不知道为何帝王突然就郑重了,小心地道:“这位姑娘本就体虚,又服用过避胎药,所以才怀胎不稳。微臣听脉象应该是已经仔细调理过了,好生将养着应该是没有大碍的。”   帝王却是突然笑了:“避胎药……”   是了,他早就应该想到了,以前将她弄成那样,但迟迟不曾有孕,如果不是她暗中动手脚,又怎么会呢!   她还想要打胎,是不是他去得不及时,这孩子已经没了?   她就这么的不喜欢他,不想怀他的孩子吗?那瞬间朱明炽的神色大概是不太好看,甚至是近乎狰狞的,余太医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让帝王不高兴了,吓得伏地瑟瑟发抖。   他的手甚至已经放在了她纤细的脖颈上,朱明炽力能扛鼎,掐死她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自然,他的手指在她的脖颈间滑动,她睡得好像不太安稳,就轻轻避开了他的手,脸埋进了他的衣袍里。   但对于朱明炽来说,这却是她闭闪的动作。   朱明炽语气如冰:“今日之事也不准对任何人说起……退下吧。”余太医应喏,行礼退下。   “陈昭。”朱明炽轻喊一声。   最近朝廷有异,陈昭便是一直守在殿外的,以免有什么吩咐来不及。听到帝王唤他,自然是立刻进了殿内。   朱明炽不能再看到长宁了,否则他真怕自己忍不住,做出什么事来。伤及了她,伤及了孩子。   “你叫她的马车过来,把她送回去。”朱明炽道,“另外,你这段时期带人亲自守在她身边,以防她……伤及腹中胎儿。你弟弟将她的话奉做圣旨,朕放心不过。”   陈昭有些惊愕地抬头,但很快他就低下头。“陛下,他不是……”   正是知道陈昭对赵长宁没有别的意思,朱明炽才放心他来守。   “对,她的确是女子。”朱明炽也不瞒陈昭,反正自此一事后,赵长宁永远别想做这个大理寺少卿了。“所以你不用担心她谋朝篡位,也不用担心她玩弄权术。是朕一直在强迫她,现在她肚里有朕的孩子,你要护她和孩子周全。”   “但是,微臣如果不助您一臂之力……”   朱明炽神态淡然:“自今日起,锦衣卫、神机营等全由我亲自接手,直接指挥。”语气中自透出一股不动神色的杀意。   陈昭久久没有说话。只能拱手应是。   马车很快就赶过来了,朱明炽亲自把人抱上了车,让陈昭送赵长宁离开。   冬天长夜漫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破冰春晓。   陈昭知道朱明炽接管京中全部兵权的用意,若论行军打仗,也只有一个孟之州能与他比肩罢了。他接管兵权,就是随时应对突变。无论周承礼再怎么诡计多端,也得跟朱明炽战场上过招。   赵府很快就到了,陈昭本来是要进去叫醒她的。   只见琉璃灯罩的蜡烛下,她睡得正沉,肤色胜雪,睫毛细长秀气,嘴唇红润,当真是海棠春睡,动人至极。   如此才华横溢,冷淡秀雅,竟然是个女子!   难怪他每次见到她,心中都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   陈昭喉结微动,然后伸手想抱她起来,心想不用吵醒她,可以抱着她进去。但是一路沉睡的赵长宁,偏偏这时候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自己在马车里,还看到旁边站着的陈昭,她立刻坐了起来:“陈大人?”   “不用担心,是皇上让我送你回来的。”陈昭收回手淡淡道,“皇上让我护着你肚中的胎,我会在赵府住几个月。”   赵长宁很快就明白了什么,笑了一声:“那当真是为难陈大人了。”   她率先下了马车。   赵长宁很敏感地察觉到这件事,有什么地方不对。   一开始朱明炽想让陈蛮守着她,因为陈蛮对她言听计从,绝对会以她的意思为主。但陈昭就不一样了,陈昭对朱明炽忠心耿耿,但是对她却不怎么友好。   看似保护,实则监视,她脑中转过许多念头。   陈昭则慢悠悠的,跟在她背后进来了。 第102章   夜寒如水,长宁让人给陈昭安排了住处。   燕云山则有些担忧:“大人, 他在这里住着是不是不大方便?毕竟是锦衣卫指挥使……”   赵长宁何尝想陈昭在她这里住, 这个人一贯就看她不顺眼, 而今又知道了她是女人,恐怕是更想除之而后快了。   但她更在意的是朱明炽为什么让陈昭在身边保护她。   微叹了口气, 赵长宁道:“叫人多送几床褥子过去吧, 安顿下来再说。”   虽然已经不下雪了,但是天气还是冷的。   有外人住在竹山居始终是不便, 长宁早上起来就看到陈昭在晨练。只穿了件单衣,她看了一眼就想回避, 陈昭站定了淡淡地说:“赵大人是见不得我吗?”   长宁只是道:“陈大人一贯视我如蛇蝎,如今又被指派来保护我。我避及一二也是为了陈大人着想。”   陈昭嘴角微微一扯, 也不言语, 赵长宁说的的确没错。   知道她是女子后,他就知道自己以前的猜测可笑了。她一贯冷淡,莫不就是帝王强迫她在一起。既不是男子,玩弄权术来做什么,真的想要荣华富贵,还是进宫做嫔妃更方便,凭朱明炽对她的时候如昏君一般,应该是她要什么给什么的。   他见赵长宁在家中穿得简单, 纱罗中单,月白直裰,倒是显得更加清稚秀雅, 不太像一个正四品的朝廷命官,而只是个少年郎。   “不打扰陈大人练武了。”长宁说着往庑廊退了几步,然后她又站定了。   只见她又回眸,定定地看着他:“陈大人,究竟发生什么了?”   陈昭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只是一笑:“大人的事情我一概不知,只知道皇上的命令是保护您和您肚中的皇嗣。”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大人自己想必更清楚自己的事吧。”   赵长宁也是笑了笑就不再问他了,既然什么也问不出来,那问了也没意思。   她第二天想进宫去见朱明炽,但是在殿外站了会儿,才等到刘胡出来跟她说:“……大人您请回吧,皇上这会儿正在召见兵部尚书,有要事相商,恐怕没时间见您。”他又接着招了招手,“给您准备了软轿,您坐轿子回去吧。”   “不必了。”长宁沉默了一下,说,“告诉皇上下官来过吧,这就先告辞了。”   刘胡仍然笑眯眯的:“您可一定得坐这轿子,有什么闪失奴婢担待不起。”   “当真不必。”赵长宁几步就退下了。   陈昭在外面等她,正和守殿门的副指挥使说话,副指挥使语气很客气。长宁眼皮也没撩一下,径直就走过去了。   陈昭看着,竟然轻轻地叹了一声。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叹气,此人分明就与太子党有勾结,何必要同情。   他跟副指挥使低声告辞,跟了上去,贴身保护。   晚上赵长宁继续看大理寺的文书,赵长淮来了一次,跟她商量家族中的事。他们兄弟二人并不算亲密,但赵长淮却在最后问:“哥哥最近怎么了,是不是瘦了些?”   长宁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看自己一脸淡然的弟弟。   因为有孕,她的确休息得不太好,这货倒是观察入微。   “多谢二弟。”长宁把他要的书给他,又道,“我听母亲说,祖父已经请媒人向孙大人之女提亲了,不日你就可以迎娶孙小姐过门了吧。到时候给你包个红包。”   孙大人是他的上司,等户部尚书退下了,极有可能升任户部尚书。赵长淮偶然一次去了孙府,叫孙大人之女孙乔看到了,便恋慕赵长淮长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孙大人也赏识他的才华,来了赵家几次与赵老太爷谈此事,两人一拍即合,赵老太爷就请了媒人上门提亲,把婚事定在了开年三月。   赵长淮明白这门亲事对自己有利,也没有拒绝,如此一来就是要成亲的人了。   赵长宁起身要走,赵长淮按住她的手,然后抬头:“哥哥,你与皇上究竟是什么关系?”   看到陈昭带着不少人进了竹山居,赵长淮就知道绝不简单。原来他也有这个猜测,只是这时候更坐实了。他继续平静地说:“即便你与皇上关系不简单,但锦衣卫指挥使绝非一般人,不可能说调到赵家来就来。哥哥,我现在还叫你哥哥,是因为你想当这个哥哥,我们都知道真相是什么,只是心照不宣地不讲罢了。但是现在你必须要告诉我。”   他的语气有些严肃,按着赵长宁的手不松开,“如今二叔远在任地不能回来,七叔根本就靠不住,赵家只有我能管你。”   赵长宁直直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什么叫只有你能管我?”   赵长淮就轻轻叹气:“不要任性了,哥哥,你知道我不会害你的。”   “这么多年,你当真没害我?”赵长宁的语气有一丝冷淡,“如今我回头想想,除了你害我最多,恐怕还找不出第二个来。”   “赵长宁!”赵长淮突然喊她的名字,打住了她的话,然后他欲言又止,半晌才说,“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是……如果知道了,我作为你的弟弟,自然会保护你。”   “那哥哥为何就能欺负了?”赵长宁也早猜到这货知道真相了,根本不惊讶,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赵长淮一顿,深深地吸气:“女孩自然是不一样的,你要是早告诉我,我就不会做那些事了。”当然了,赵长淮还没说他其实有点姐控。他知道她是姐姐后,对她简直是极好的。家中他能处理的事都暗中处理了,能维护她的都会维护她,还请求过身为阁老的老师,在她需要的时候帮她。   老师的确也不负所望,将她推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跟老师女儿的亲事,无论怎么说他都要答应。   “所以你如果有危险,或者赵家有危险。你要告诉我,让我帮你解决。”赵长淮的语气很认真,“哥哥,我承认你有才华,但是在勾心斗角上,你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我的。”   这个赵长宁承认,她远没有这群真正玩儿政治的人心狠。   她也不用瞒赵长淮了,反正两人都是赵家的新兴势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淡淡说:“七叔要谋逆。”没等赵长淮说话,她就继续说下去,“他应该是控制了朱明熙,原本朝中就有不少立嫡的大臣,早也不满朱明炽,所以也参与其中。还有几名边关大将,也是早已倒戈了。我将七叔要谋逆的事告诉了朱明炽,所以他派人来保护我,当然,他派陈昭,可能也是要监视我。”   “何以见得?”信息量虽然很大,但赵长淮的心智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就把事情完全整理清楚了。   至于周承礼要谋逆,而赵长宁告发他,他就根本不惊讶,他一向就不喜欢周承礼,还觉得此人十足的危险。他跟周承礼都是心机深沉的人,但周承礼表面温文尔雅,实则离经叛道,逆势而为。而他则是明哲保身,夹缝中为自己求最大利益的人。跟周承礼这种人正好敌对。   赵长宁笑了笑,轻声说:“我怀着他的孩子,他大概,怕我对他的孩子不利吧。”   赵长淮霍地站了起来,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嘴唇微动,重复了一遍:“朱明炽的孩子?”   “你不是早知道他和我的关系了,我怀着他的孩子,不用这么惊讶吧?”长宁淡淡道,“他想防我也正常吧,毕竟我在差点打胎的时候,叫他捉到了。虽然那个时候我其实已经不打算那么做了,不过他大概是不会信的。”   赵长淮立刻想到了那晚的事情,朱明炽带着人怒闯赵府,关在赵长宁屋内久久没有出来。   “原来如此……”赵长淮轻声道。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不太合时宜的问题,赵长宁怀了龙子,而且还是长子,先后宫皇后都没一个。是不是说……他以后是太子舅舅?   他的心情很复杂,有种自己家的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半晌又问:“既然如此,势必是他一开始强迫于你,你要是……”   长宁这时候却笑着摇头:“没有,不用了。”   她其实已经喜欢朱明炽了吧,虽然可能,没有朱明炽喜欢她得多。但是,也是喜欢他的。   不过是她对于感情这种事,不喜欢说出口罢了。   “好吧,既然你怀有身孕,一切的事更不该操心了。”赵长淮说,“倒是周承礼谋逆的事,你从头到尾同我说清楚,我还有一些没有明白的地方。”他还是把这件事完全从她手中接手过来,大概还是不那么放心赵长宁,这哥哥一向嘴硬心软,什么时候着了人家的道都不知道。   赵长宁也没瞒他,把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讲与他听。包括周承礼想以开平卫为突破口,破边疆防御的事。   自那天起,周承礼就不在赵家了。   他自来就行踪诡异,只留了宋平在赵家,他以前告诉过长宁,有什么事可以通过宋平告诉他。   “虽说是他的计谋,我猜着其实参与的人不会少。绝不止他一个人说话,不过朱明熙控制在他手上,能对付朱明炽的也只有他。”长宁说着又沉默了一下,知道宋平还留在赵家,她就知道这是周承礼特意留给她的,不管周承礼想做什么,就算为祸家国,却从没有对不起她。   她总是想着,如果他没事,能保他一命就保他。   赵长淮看她一眼,说:“你如今有孕,你的人我先接手吧,有什么事会告诉你的。”   赵长宁摇头,不过有孕罢了,她还没这么娇贵。“……会同时送到你那里一份的。”   她把赵长淮送出去后,看到陈昭站在一旁。   赵长淮拱手喊声陈大人才离开,毕竟是正二品的大员,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大了好几级。陈昭跟着走到她屋里,看到她继续写字,说道:“你既是女子,半夜三更的怎么能见男子?”   “长淮是我亲弟弟。”赵长宁淡淡道,头也不抬,“更何况,陈大人难道就不是男子了?”   “亲弟弟又如何?”陈昭冷哼一声,“我是来保护你的,自然不一样。”   恬不知耻,懒得理他。   看她写的居然是吏法新编,陈昭站着看了会儿,字字珠玑,句句简练。这时候他又觉得很奇妙,这个人她是跟太子一党的,但她的确也在做有利于国家的事情。一盏烛台,赵大人写字很入神,说忽视他就忽视了。   她好像有点不舒服,咳了两声,然后要伸手拿水喝。   陈昭顺手就给她递了过去。   然后赵长宁说:“我以前写字,陈蛮就在旁边这么守着我。他现在好吗?”   陈昭听到弟弟就这么守着她,嘴角一扯。心道难怪皇帝怎么也得把陈蛮弄走,孤男寡女的,稍微有点心思这两人恐怕就勾搭上了。不过两主仆都挺单纯的,没发生什么事。倒是他在这里守着,杂乱的心思尽出。   原来他说别人被她所惑,那是因为自己就藏着这样的心思,如果不是自己心有欲念,怎么会推己及人呢。   陈昭突然明白了这个道理,怔了一怔,只盯着那纤细的脖颈,微透玉朦的耳垂入神。   长宁以为他不愿意搭话,也不在意,毕竟是陈昭嘛。   谁知道他却缓缓说:“有个正二品的大员伺候你,还不够满意?”   长宁突然回头,只见他已经放下茶壶别过头:“他两日之后回来,升任神机营副指挥使。”说着就出了门去。   这么快就升任副指挥使?   长宁放下笔沉思,实在是太快了,如果不是有战功的话,就算有陈昭帮助,他也至少要熬个五六年吧。除非是立了什么大功。   等他回来还是好好问问他吧。   但是第二天凌晨,边疆就有急报传来,说是开平卫告急。   赵长宁虽然早有准备,但也觉得来得太快了,岂不是立刻就要开始准备了?   果然都来不及等到上朝,朱明炽就召集了内阁大臣商议,一直到中午都没放出来吃饭。本来准备上朝的大臣们积聚皇极殿外,嗡嗡地说了一个早上,朝事已经暂停了。   未时传来消息,朱明炽要御驾亲征,就在两日后。   大臣们更是议论纷纷:“不过是边疆作乱,为何要陛下亲征……!”   出来的内阁阁老嘴巴紧闭,都不与人交谈,还是赵长淮找准了机会,去跟在孙大人身边。走到重华门的时候提起此事。   孙大人只伸了个指头摇了摇,道:“你觉得皇上跟我们说了什么?”   赵长淮很慎重:“难道不是怎么应对战乱?”   孙大人笑了:“我也猜是这个,结果陛下让我们看关函,也不做别的,就看关函,他在旁边看我们。”   “这……”赵长淮也不知道怎么说,朱明炽到底要做什么。   “这次开平卫的事不简单,”孙大人淡笑着往前走,“你可记得别掺和进去!”   这些人个个都是老成精的,皇帝一句话,在心里转七个八个弯。孙大人自然也是精明的,否则没有替皇上建功立业,怎么能混到今天的地位。赵长淮虽然还没这些狐狸的修为深,但他早就知道了朱明熙的事,这样一思考就知道朱明炽在想什么。   他肯定是怀疑朝野中有大内鬼,连阁老都信不过。   赵长淮把听到的事跟长宁说,她却是沉默。   他要御驾亲征了,出征前,赵长宁想去看他一眼。   这次她求见朱明炽,倒是没有阻拦,很快她就进到了殿内,朱明炽正在看开平卫的舆图。   “来了。”他对她伸出手,“不是说了,在家里养着就行,怎么又来上朝了。”   “你要御驾亲征了?”长宁问。   “嗯。”他放下图纸淡笑道,“怎么了,担心我吗?”   赵长宁走到了他面前,很久后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朱明炽觉得自己听错了,身体微微一晃,片刻后他嘴角微扯,越是漂亮的东西越是有毒,她对他这么温柔,可能是真的觉得,他活不久了呢。   他把她抱到怀里,以前就算她不挣扎,也是会浑身僵硬的,但这时候她却顺从地靠着他,头靠着他坚实的肩膀,轻声说:“你一定不能有事,孩子是你的,你得担他的责任。我一个人养大他太辛苦了,你要是不回来,我就找别人嫁了,让别人养你儿子。”   朱明炽低头吻她的额头:“想都别想,朕不会有事的。”   因为一切他都知道,他都在算计。   这次把谋逆乱党一网打尽,到时候肃清朝野,再无人敢跟他作对!   长宁笑着抓住他的手:“好,不过我不想搬进你的私宅,等你回来再说吧,好不好?”   他的目光闪了闪,然后轻轻道:“好。”   有陈昭在她身边控制她,不怕她到时候跑了。   “你把陈昭放我身边,是担心我还会伤害孩子吗?”她有些困倦地半闭着眼睛,说,“不会的,我不会伤害它的,它也是我的孩子。其实那天就算你不来,我也不会喝那碗药的。所以你尽管放心,好吗?”   “陈昭才能护你周全。”朱明炽只是说。   长宁觉得话都说得差不多了,他应该不会这么多疑心了吧,否则整天猜来猜去,人也得猜出问题来。   “嗯。”她昨晚都没有睡好,在他怀里躺了会儿就有了困意,不过片刻后她就睡着了。她睡着后,朱明炽就静静地看着她,她这样的温柔,他几乎都不想揭穿她这个骗局,就让她继续这样好了。   他闭了闭眼睛。   人啊,什么时候才能没这些可笑的,自欺欺人的念头。 第103章   下午起,京城就下起了雨。绵密细雨如丝坠向大地, 冰雪渐渐消融, 春天越来越近。   周承礼自收到密函起, 就一直在沉思。   朱明熙忍不住问道:“周大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没有, 很顺利。”他的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页, 笑了一声,“太顺利了。”   很顺利和太顺利, 虽然只差了一个人,表达的意思确是天差地别。   朱明熙看着细雨绵绵不休, 楼台都被笼罩在雨中,路上油纸伞、蓑衣来来去去, 青石台淅淅沥沥, 巷子十分寂静。   他非常佩服周承礼总能找到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地方会面。例如这个造纸工坊,来往的人很稀少,多半都是坊内的长工,他还能闻到一阵阵的竹叶香味,这是周承礼的地盘。   “陆诚的人马安排在西南角的山坳里,五城兵马司的南城、东城兵马司指挥使是我们的人。皆时你穿衮冕龙袍,由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护送你入城, 兵部侍郎在内城接应。城内应该是由陈昭守卫,不过京卫人马不在朱明炽手上,也不在陈昭手上, 他手里只有锦衣卫,虽然锦衣卫全是精兵,但是数量太少,陆诚足以对付了。”周承礼淡淡地交代他,“常远会在开平卫拖住朱明炽,你登基之后,就将京卫、通州、蓟州的兵权收到自己手上,稳定朝野不成问题。”   “那朱明炽呢?”朱明熙问他。   周承礼摇头道:“你还能杀得了他不成?你占领京城,他一时半会儿杀不回来,必割地为王,你不如顺势就给他封个王,他再反杀回来的话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了,好的是朝中拥护你的大臣不少,看来不满意他的人也很多。”   朱明熙其实心里清楚,周承礼就是故意留着朱明炽的,两虎相争,只要朱明炽一日不除,他就得永远听周承礼的。不过这都没什么,朱明熙已经很明白天不遂人愿这个道理了,他只希望杀了朱明炽,别的都无所谓了。   他就笑道:“拥护我的多半是拥护嫡子继承皇位。倒是没想到,原本章渊是最遵从立我之人,现在却是最全心维护朱明炽的。世事难料。”   周承礼什么都没有说。   凭他敢跟朱明炽比,头脑清醒的都应该明白,谁才是真正合格的帝王。   朱明熙用右手拿着茶杯,不大灵活地喝着茶,又问周承礼:“什么时候开始?”   “朱明炽出城之后,陆诚等到他走远,会以烟火为信。”周承礼道,“不用急,战场上的事,一变万变,是生是死都是赌术。”   如周承礼所料,朱明炽御驾亲征并没有准备很长时间,这次他带的是禁卫军外的其他几营。本来是由其他指挥使指挥的,现在全部收归于帝王之手,除了留下禁卫军护卫京城,至于禁卫军令牌在谁之手,无人可知。众人均猜测在陈昭手上,陈昭不动声色,只有他才知道,令牌很有可能在周承礼手里,不过也无妨,里面早就已经被偷梁换柱了。   在准备的这几天里,京城开始戒严,边关之乱,就是普通百姓也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更何况战乱逼近的可是开平卫,京城百姓有些惶惶。   前朝宋时靖康之耻,可谓是华夏之大耻。宋朝战败后,宋钦宗一意对金人谄媚讨好,搜家掠户地满足金人的要求,金银布匹、妇女皆送给金人,开封城民不聊生,饿殍千里。国弱则无民强,即便是大宋再富足,在铁骑之下也是满目疮痍,破败卑微。   这些痛苦,没有经历过战乱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   每当这个时候,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一个能保家卫国的铁汉,就是百姓最狂热爱戴的对象。   朱明炽亲征那天,他们甚至自发地涌到了城门口送他。望着恢弘而整齐划一的军队,望着高坐在马背上,身着战甲的帝王,他们激动地高喊着陛下万岁,皇上万岁,万万岁。   朱明炽以前也打过仗,但这是他当皇帝之后,第一次看到百姓为此而激动。   他们的陛下要为他们亲征啊!   虽然此事不真,但望着声嚣起伏的人群,初升的太阳照在脸上,朱明炽嘴角微勾。他想,即便真的发生了这种事,他也会带领他的军队誓死保卫国家,保卫他的子民。   毕竟他从没有听到过有人,这么真诚的喊他万万岁。   朱明炽看向城门,文武百官正站在城门口送他出城,她也在其中。她对他挥了挥手,袍角被风吹动。   他对身边的陈昭吩咐:“开平卫那边,我已经让高镇、魏颐带兵去了,他们应该会趁着今天或明天晚上有异动,你注意应对。”他暗中留了三万兵马给陈昭,到时候周承礼必然带兵入城,但他的大队人马其实是陆诚的军队,他会带军假意前往开平卫,然后从后包围陆诚的军队。周承礼没有后援之力,必然会被围困城内,正好把那些有谋反之意的文臣也一网打尽。   这些都是两人一早已经商量好的对策,照做就行了。   陈昭应喏,随后朱明炽一勒缰绳转身,浩荡军队终于启程,百姓目送他们的战神远去。   长宁送他离开后,去大理寺与同仁道别。朱明炽临走前就不让她再去大理寺了,很快她就要以外调的名义辞官一年。大战在即,大理寺的人也无心公务,窃窃私语地议论着边疆战乱的事。   长宁就问沈练:“您不管管他们?”   沈练看了下属一眼道:“不管,难说没下顿了。”   长宁听得一愣,沈练很快又补充:“……我开个玩笑。”   长宁无言,然后说:“大人,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您还是不开玩笑的好。”   沈练就问她:“有这么可怕?”   “一点点。”   沈练背着手看着窗站了会儿,说:“你要去湖北出任就好好去吧,大理寺有我和纪贤。他这个人虽然有点不靠谱,但是能力还是没得说的。等你回来,大理寺再集体给你办个接风酒。不过你这一去,要多久才能回来?”   长宁说‘少则一年’,然后沈练就朝她看过来,他嘴角微微一勾,像是笑了,“那可要恭喜你了。”   长宁突然想问他何喜之有,但沈练已经摆摆手走了。她看着沈练的背影,觉得沈练可能知道些什么。   她细想自己在大理寺这几年,空降大理寺任大理寺寺副,随后升任寺正。朱明炽登基,董耘任大理寺卿,随后董耘倒下,庄肃被贬。她就是这么,艰难地一步步走上来,现在,她是大理寺少卿。   沈练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什么呢。但是他太聪明了,就算知道也不会说的。   长宁走的时候又回头看自己常走的那道路,雪已化去,一头驴栓在柿子树上,甩着尾巴啃树上刚长出的嫩芽。   旁边有两个司务在讨论:“纪大人的驴再怎么吃下去,今年别想结柿子了。”   “唉……”   她听着就笑了笑,然后看了看大理寺朱红的大门,上了马车。   她回到家中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   顾嬷嬷正在做针线,见她回来就给她看:“……这是给孩子做的小袜。”真的很小,可能只有两个指头这么大,很可爱。   长宁拿来捏了捏,就笑了:“倒是挺有意思的,不如我也做一双。”   顾嬷嬷欲言又止,她想说少爷您那个针线功就算了吧。   长宁放下了小袜。她要把吏法新编写完,等朱明炽回来,正好就能够颁发施行了。他去亲征了,也不知道一两个月回不回得来。   第二天上午,赵长淮过来了。   自从知道长兄……长姐有孕之后,他几乎每天都要过来转一转,有时候带点补品,有时候带点蜜饯干果。这次给她带了一盒盐津梅子,咳嗽了一声跟她说:“我听人说是……酸儿辣女。”   赵长宁大概是愣住了,半天才说:“二弟,民间流言不可信。”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更何况我真的不太想生儿子。”   赵长淮哦了一声,好像也没打算走,就在她书房里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既然你有孕,就不会去衙门了吧?”   “嗯。”长宁继续写自己的字。   赵长淮又说:“父亲母亲也不知道?”他现在解开了童年芥蒂,也愿意称窦氏为母亲了。   “不知道,他们两人不太靠谱,等孩子抱回来再告诉他们也不迟。”   的确,窦家长房两位长辈是极不靠谱。   赵长淮犹豫了一下才说:“要不要我给你找个宅子,派人照顾你?”   赵长宁终于抬起了头,似笑非笑:“二弟很闲?”   随后陈昭从外面进来了:“她肚中之子是龙种,这些问题不用赵大人操心吧?”   赵长淮站了起来,面对外人他倒是游刃有余,笑容闲适:“我与长兄乃是一房亲姐弟,倒是陈大人,似乎住在这里多有不便吧?”   陈昭这时候却没空管这么多,他招了招手:“你怎的还不过来?”   长宁讶然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穿着飞鱼服,可能是黑瘦了一些,显得更像陈昭了。陈蛮轻喊了一声:“大人。”他在不远处站定了,细细一想是一个多月没见到大人了,大人似乎瘦了。   赵长淮当然也认得,这人是原来赵长宁的护卫,陈昭的弟弟。   “你替我守着她。”陈昭在旁低声叮嘱陈蛮,“我知道你把她的性命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我几个时辰之后回来接替你,你切记不能让她有丝毫闪失。事后我会带你面圣,圣上会封你副指挥使的官衔,可记住了?”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然知道。”陈蛮对于兄长的再三叮嘱很不在意,有他带着人护着赵长宁,难不成还会让他出事吗?   大战在即,面对的毕竟是旧□□一众人,陈昭自然也不敢托大。军队已经开始集结了,很可能今晚就会有动静了,他叮嘱完弟弟之后就带人离开了,城防部署还需要他监视着。   陈蛮许久不见大人,自然有很多话跟他说。主要是着重陈述一下以后大人有什么事想做,尽管来找他就行。   赵长宁跟他支了张小桌在院里喝茶,跟他说了会儿话,正好问起他在京卫的事:“听你哥哥说,你似乎要升任副指挥使了?你这连升数级,直接跨至正三品,实在是厉害了,究竟是立了什么大功?”   陈蛮摇头说:“我不知道。”   这事他其实也很好奇,他在京卫里虽然表现颇好,但副指挥使是想升就能升的吗?就算看着哥哥的面子,也不会这么快,至少要等他有战功再说。   长宁也疑惑了:“你不知道?”   陈蛮仔细想了下,又说:“也不是什么都没干过,抓过几个奸细,是边关大将陆诚的人,听说他带五千兵马回京述职,在京城西安营扎寨,但我审问那几个细作才知道,他分明就带了三万人回来。”   赵长宁听着觉得奇怪,隐瞒兵力不报,多半是有谋逆之心的人。   “别的不说,既然你重回赵家,总得安顿好酒菜给你吃吃。”赵长淮跟陈蛮还喝过几次酒,比较熟悉,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人去准备晚上的酒菜了。   黄昏收拢,最后一丝金光消失,酒桌就摆在竹山居外面,长宁不喝酒,陈蛮和赵长淮只是象征地喝了两杯。   陈蛮与赵长淮喝熟了,说话就越说越偏了,陈蛮与赵长淮都是一把年纪还没有成亲,比较有共同话题。赵长淮想着这位以后毕竟是副指挥使,就想给他做个媒,搭着他的肩膀说:“我们家里还有几个妹妹……不知道陈兄看不看得入眼?”   “二弟行了,别说了。”赵长宁叫下人过来收拾桌子了。什么妹妹,家里还没出嫁的妹妹全是庶出的,陈家怎么可能让陈蛮娶庶出的女子。   陈蛮笑而不语地喝茶。“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劳你费心,还是算了吧。”   赵长淮问,“你确定?”他指了指着长宁说,“我有个堂妹长得跟他有几分相似呢,陈兄当真没兴趣?”   长宁听得脸色发黑,这都说道哪儿去了!“赵长淮!”她低声威胁道。   没想陈蛮竟然很是认真地想了想,问陈蛮:“哪个堂妹,我怎么没有见到过?”   赵长宁想把赵长淮揪过来拧碎。   却正是这时候,外面突然有隆隆似脚步一般的声音传来,随后亮起了许多火把,隐隐有兵戈金器之声。   “怎么了?”几人都站起来。赵家胡同邻着正西大道,听到的动静多半是从大道上传过来的,这动静听起来似乎不大对。   “你们在这儿别动,我去看看。”陈蛮是会武的,立刻就带着几个侍卫去了前院。   这动静太大,赵家别的人也吵醒了。陆续房里亮起烛火,窦氏和赵承义立刻过来找儿子。长宁心里也在惊疑。京城是有宵禁的,戌时之后不能再上街了,这动静一听就是军队,什么军队能够进到内城来?   “长宁……”窦氏忐忑,她是习惯地依靠儿子,“外面究竟怎么了?”   “您不要管,跟父亲一起回房去。另外让人传话,大家都呆在屋内,不准出来。”赵长宁道,叫了赵家护卫把前院把守住。   窦氏等只好回屋去,紧接着长宁就听到外头路上有人阔声说话:“所有人都听着!我们不是来杀人的,好好待在屋里。但要是谁敢出来,就格杀勿论!”   究竟是怎么了?   很快陈蛮就回来了,他说:“有人把路全封了,不要周围的住户出来,军队在往紫禁城的方向走,有五城兵马司的人开道。”他又一顿,“不过我看赵家似乎不太一样,留了一队兵马守在门口。”   赵长宁心里下沉,与赵长淮对视了一眼,五城兵马司开道,如今朱明炽不在城内,兵马司开道引军队进来,必然是内鬼了!   兄弟二人这时候还是有十足的默契的,立刻就猜到对方在想什么,两人立刻朝门口走去。   陈蛮不知道这两人在做什么,他跟着他们背后:“你们俩干什么,外面全是兵,不能出去啊!”   谁知道走到了前院门口,赵长宁霍地一声拉开了门,为首的那位听到门开了,立刻转身,见到是赵长宁就拱了拱手道:“是赵大人,还请大人您进去,外面太乱了,不要出来的好。”   长宁语气冰冷:“周承礼呢?”   “七爷说了,赵家的人都不要出去,一切他会安排的。”那人说话的语气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赵长宁淡淡说:“如果我偏要出去呢?”   “那只好对不住大人了。”对方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赵长宁把门关了,靠在门上。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事,身体一阵阵地发寒,脸色也白到了极致,说不出话来。   陈蛮也看出她有些不对,立刻问:“大人,您怎么了?”   赵长宁闭上了眼。   “……你给朱明炽的情报有问题。”赵长淮也意识到了不对,想了想就说,“朱明炽一走,太子的人就占领了京城。你是不是中了七叔的圈套?   周承礼根本就没想在开平卫动手脚,他想的就是把朱明炽和京卫调离京城而已。   赵长宁也早明白了过来,手指紧紧握着。   当初那信是严先生从周承礼那儿得来的,她信任严先生所以没有质疑过。但如果……这就是周承礼的计谋呢!他根本就没打算跟瓦剌合作,与虎谋皮不说,还会遗臭万年。他其实只是想把朱明炽调离京城,这样朱明熙就可以轻易占领紫禁城了。紫禁城里最可怕的人就是朱明炽,只要他离开了紫禁城,周承礼手上有朱明熙,占领紫禁城绝非难事!   赵长宁突然想起了陈蛮说的那件事。这样看来,陆诚很有可能就是周承礼的人!   她立刻问陈蛮:“陆诚那件事你上报了吗?”   陈蛮点了点头:“自然了,这是重要军情,我是递给哥哥的。不过皇上怎么看我就不知道了……”   如果他明白过来,就不会去开平卫了……   难道,她的那个梦境真的会成真?朱明熙成功登基,朱明炽失去帝位,赵家因此落得满门抄斩的祸事。这都是她的错,她给了朱明炽错误的情报,她本来是想帮他的,反而害了他!   都是她的错,如果没有她,朱明炽怎么会离开京城!   赵长宁嘴里发麻。   陆诚的军队就驻扎在城外,他要是遇到陆诚军队的埋伏,恐怕……恐怕会有去无回……   不行,她要去救他!   她不能害了朱明炽!   她毕竟还欠他这么多东西呢,他救了她这么多次,帮了她这么多次……她却一直在,一直在害他,就连想帮他竟然也在害他。不能这样,今天她要去救他,她一定要去救他,她真的不想再害他了,即便搭上自己的性命也无妨。   “陈蛮,你带了多少人马?”赵长宁问他。   陈蛮道:“陈昭给了我五百人。”那足以应付外面那群人了。   “我要去京卫营一趟。”赵长宁跟陈蛮说,“我不懂行军打仗。你带人跟我一起去,我身上有禁卫军的虎符。你拿虎符调派禁卫军,跟我一起去救他。”   赵长淮听了立刻就阻止道,“不行,你不能出去,你现在的身体……要是出问题怎么办?”   赵长宁却吩咐他道:“长淮,你留在家里守着祖父他们。”   “你不能去!”赵长淮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不耐烦道,“我不会放你去的!”   陈蛮大概听明白他们两兄弟在争执什么。也劝道:“大人,如果是你想救皇上,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替你去就是了,你还是别去了!”   “长淮,如果说还有谁更懂七叔的话。我是他教出来的,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他的路子。”赵长宁看着他道,“现在我就是最好的军师,你心里很清楚。”   赵长淮却仍然抓着她:“如果朱明炽不敌,你带禁卫军也不敌,你受伤了怎么办?”   赵长宁看着他说:“长淮,如果我不去而他真的出事。就是我害了他,我会抱憾终身!如果让我抱憾终身,我宁愿一去。”她说,“我实话告诉你,你今天拦我我要去,不拦我也要去!”   陈蛮听赵长宁的吩咐惯了,一向就是唯赵长宁是瞻,但这时候也劝道:“大人,这事你还是要三思。”   赵长淮看着她半天,可能是她的眼神太坚定了,他就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手。   “就算你要出去,也得把外面的人搞定!”赵长淮说,“我帮你。”   那个人是她孩子的爹,还是她把他害成这样的,她大概是一定会去的。   既然都知道了,那还不如帮她!   赵长淮拿起了旁边的佩刀。   守在赵家外面的人,很快就被精锐的锦衣卫搞定了。陈蛮最后带着五百兵马护送她出赵家,直奔京卫而去。   冷风迎面扑来,赵长宁边骑边想哭。   热意已经涌上眼眶,被她按了下去。朱明炽……你不能再被我害了,我真的,不能再害你了!所以,你一定要等到我来救你!   战鼓在夜空中回响,火光如血照亮紫禁城的半边天空。   紫禁城大门紧闭,久攻不下。周承礼的脸色越来越冷。   他带着军队抬着炮筒进了内城,本来是想直接从紫禁城破门而入,让朱明熙过十二重门,皇极殿登基。本来士气如虹,已经将外城控制住了。谁知道到了紫禁城门口,他看到了早就带着京卫等着他的陈昭。   圆盾立在前面,紫禁城上方还有对着他军队的火头箭,攻城本来就是守易攻难,看到带着几万人马早有准备的陈昭。周承礼心里当即就咯噔了一声,他已经下意识地猜到出问题了!   兵部侍郎,陕西总兵强破门的时候,神机营已经耗了好几批□□,数量巨大,这必然就是有备而来的!   旁边兵马司指挥使已经忍不住问他了:“周大人,陆诚怎么还没有到?”   如果有陆诚的人马支援的话,应该很快就能杀进去了!他们就不必如此焦躁不安,越久越忐忑。   周承礼久久不说话,他只看着对面的陈昭,突然冰冷地问:“陈昭,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周承礼已经开始怀疑了,陈昭有备而来,陆诚迟迟不到,那必然是计划已经出了问题,否则这时候已经入主乾清宫了。   而陈昭也不瞒他了,他道:“周大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恐怕你也没想到——赵大人说的话,我们就从来没有信过。”   黑暗中军队如潮,周承礼没有等到陆诚,反而等来了京卫。   身边的兵马司指挥使绝望地低喊。京卫的人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   恐怕是败局已定了!陆诚估计出问题了,可能已经死了。这里早就准备好了,根本无法攻克,那么朱明炽也肯定没有走,此时外城也估计出不去了,他在玩瓮中捉鳖,就等着耗死他了!   周承礼忽然笑了道:“还是我错看了朱明炽。”   他竟然,从来就没有信赵长宁。   陈昭漠然不语,其实怀疑赵长宁的一直是他,当然了,朱明炽可能,也从没有相信过赵长宁。   周承礼抬头,他一直监视赵长宁那边的动静,他知道赵长宁是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的。他败就败在太自负了,也低估了朱明炽无情的程度。他淡淡说:“陈大人,你说,我们一个骗她,一个不信她,哪个比较可悲?”   陈昭微微一愣,周承礼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陈昭这边有探子穿过重重军队,匆匆上前,趁着两军对峙的间隙,半跪在了陈昭面前立刻说:“大人——急报!”   “快说。”陈昭已经不耐烦了。   那人立刻说:“赵大人以为陛下有难,就……就跟陈蛮公子一起去了京卫,已经带着禁卫军去救陛下了。我们实在是拦也拦不住!”   “她……”陈昭一愣。   “她一直在帮你们,虽然在我的圈套内,不过仍然是一直在帮你们。”周承礼的笑声倒有几分嘲弄,“不过是你们不信她罢了。”   陈昭道:“这事先不管。”既然她带着禁卫军,这时候陛下已经已经把陆诚的人解决得差不多了吧。陛下自然会护着她的,他得先把周承礼拿下再说。   周承礼看他的表情,就知道陆诚没戏了。   他笑着,又无比冷淡地说:“陈大人。你说,以陛下的性子——他要是看到赵长宁带着禁卫军出现在战场上。他会以为是来杀他的,还是救他的?战场上可是刀剑无眼的……与其跟我在这里瓮中捉鳖,我劝陈大人还是快点赶过去吧。”   陈昭脸色巨变,周承礼的话其实很对——朱明炽看到赵长宁出现,而且还带着禁卫军,他会觉得是来救他的吗?   他的第一反应,可能是赵长宁来支援陆诚——杀他了!   他见京卫的人已经包围过来了,周承礼一时不能动弹。竟生出了什么也不顾的心思,对神机营指挥使说:“你在这里指挥——困住他就是了,他没有后援,撑不了多久了。”   他立刻一转马头就要带着随身的护卫冲出人群。   在前面的人连忙问:“陈大人,您要去——”   “给我滚开!”他突然厉喝一声,一鞭子打了过去。人群中立刻出现一块空地。他带着人冲出重围,快马加鞭朝城外去。   赵长宁——你不要有事,我来救你!   我今天,才是真的认识你了。 第104章   赵长宁行军的速度并不算快。   黑夜里军队蜿蜒向前,三万禁卫军, 其中骑兵一万, 步兵两万。马再快也要等人。   陈蛮见赵长宁一直不说话, 低声安慰她:“大人不用急,皇上有战神之名, 当年威震四海, 也不会这么容易兵败。”   赵长宁颔首,叹道:“正面遇敌自然不怕他, 就怕是伏击猝不及防。”   马步急促,她一直记得自己胎位不稳, 所以还有意控制不要太颠簸,谁知道马越过一道沟壑, 她突然觉得腹部微痛, 手下意识地按了按小腹。孩子,你要乖一些,别怕。   她这一辈子,一直都对不起朱明炽,所以她不能再害他了……   缓缓松开手,握紧了缰绳。   陈蛮这还是第一次用禁卫军虎符,原以为会费一些周折,他在京卫一个多月, 知道实际使用虎符的流程是很麻烦的,还要有兵部的文书配合。但没想到,赵长宁拿出虎符后, 禁卫军的人一看就同意了:“既然是皇上的令牌,自然该立刻调兵了。您稍等片刻。”   他立刻明白过来,这是皇上提前说过的。否则赵长宁非武官,就算虎符在手也不能轻易调动禁卫军。   大人一个文官,皇上为何会把禁卫军虎符交给他?而且还会提前交代?陈蛮看了长宁的背影一眼,但是多的话他也没问。   有些事,该不知道就不要知道。   赵长宁带陈蛮,以及禁卫军副指挥使,三万禁卫军身着铁甲,浩浩荡荡地朝着陆诚的营地去。   约是走了半个时辰,转过山坳,前面出现一片幢幢的火把影子,此时已经有厮杀和兵器之声传来。   陈蛮立刻警觉,伸手示意停止行进。看来前面正在混战,敌况不明,不能贸然上前。   他与赵长宁对视一眼,长宁虽然担心朱明炽,却也知道急不得。叫了头兵过来去探阵,头兵领命而去,很快就回来禀报:“……前面一片混战,卑职看的确是京卫和陆将军的人在打。隔着林子,看不清哪方出于上风,不过应该是已经打了许久了!”   朱明炽难道真的中了陆诚的埋伏!   赵长宁心中一沉,吩咐副指挥使:“叫炮兵上前打阵,骑兵最后,如有情况,立刻开炮!”   明朝时已有威力不小的红夷大炮,不过炮身沉重,运送不便,这次用马车拉了三架大炮过来,是改轻版,威力不如真正的红夷大炮,但杀伤力也不小了。战争中热兵器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对于冷兵器来说,几乎是摧毁性的伤害。   副指挥使立刻听了长宁的吩咐下去,很快大炮换到前面,行军又加快了速度。   到处都洒满了鲜血。战鼓未歇,火把将周围照亮。   呜咽声,哭喊声,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血腥味。朱明炽扯着战马的缰绳,长刀上的血一滴滴往下掉,砍得卷了刃。他漠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陆诚充满恨意地看着他,刀立在地上支撑着他的身体,他喘着粗气,实际上已经支撑不住了。   陆诚和剩余的将领被京卫团团围住,他的声音嘶哑,好像喉咙已经破了:“成王败寇,我既然输给你,你何必赶尽杀绝!这些都是你的子民,你……你怎么……”   看到满地的尸骸,一生戎马的人,手指头都在发抖。   朱明炽的表情甚至都没有波动,他说:“哦?是吗。”   朱明炽离开京城一里地后就反扑回来,带领兵包围陆诚的军队。陆诚本是要去支援紫禁城的,结果被朱明炽拦住路。一开始他还负隅抵抗,很快他就发现敌我双方实力差距极大,想带着三万人马突围,却被朱明炽的人扑杀回去。   朱明炽毕竟是曾名震四海的将军,岂是这么容易对付的。他手底下的人训练有素,个个如杀人机器,让本来就舟车劳顿的陆诚猝不及防。陆诚见不妙,本来是想认输投降,谁知道朱明炽根本不予理会,屠杀陆诚近六千人后才勉强收手。   此事战场已如人间炼狱,看得人遍体生寒。   “你这个畜生!我不反你,他日你就是葬送国家的祸患!”陆诚声音又狠又冷。   朱明炽看着他笑了:“这天下都是朕的。就算葬送也跟你没关系。你这话倒是听得朕恶心,你反朕就反吧,何必再找理由。”   搜查完的士兵跑到朱明炽面前跪下,禀报道:“皇上,剩余一万三千多人,营地还剩余炮筒一千只,□□五千只,火药两车。”这些东西都还没来得及用,就被朱明炽解决了。   朱明炽登基之后,已经很少这样杀人了。   这样的血腥,嗜虐。大概才是真正的他。   他轻轻俯下身,取下一个挂在旗上,沾血的头盔,这是陆诚副将的头盔,是他的战利品。   “杀他们的人是你,不是朕。”他说完,就看到陆诚露出绝望的表情,他嘶吼一声,本来已经有两人死死压住他,却一时没按住,陆诚踉跄着捡起地上的刀冲了过来:“朱明炽,我要杀了你!”   他明明是边疆重臣,朱明炽因为他拥护朱明熙不重用他,将大同、开平等地方全放到那些毛头小子手上。他表意的书进了一封又一封,他当看不到。现在他还杀了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朱明炽倒退一步,举刀一挡就把陆诚震开。陆诚反刀再刺,却觉得虎口一震,手上的刀已经被朱明炽势如千钧地挑飞。一把长刀已经毫不犹豫地,刺穿了他的胸膛。   收刀,鲜血飞溅!有些甚至溅到了朱明炽的衣服上。陆诚瞪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朱明炽,最后轰然倒地。   原本被押的一万多名士兵看到陆诚被杀,震动激愤,立刻又拿起武器反抗。   敢反抗的被一个个射杀,终于有人怕了,有人退缩了。   “皇上!”又有探子跑过来,跪在他面前抱拳说,“有大军接近营地,恐怕不下两万。有大炮!”   朱明炽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果然是有大军接近,火把将周围照得透亮,他逐渐看清了那些人马。   可不是京城禁卫军吗。   千户营的指挥使有些担忧道:“皇上,对方人数不少,而且还带有火器。若是敌军恐怕棘手。还请皇上定夺!”   朱明炽静默良久,他面无表情,所以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拳头缓缓地捏紧,好像要捏碎什么了一般。   随后他抬头缓缓地笑了说:“不用若是了。”   战火纷乱,倒下的火把烧着了山野干枯的野草,前面一片混战,赵长宁勒马站定,冷声道:“炮兵准备!”三门大炮,对准了厮杀的前方。   她想寻找朱明炽的身影,但是怎么看也看不到他。   他是不是出事了?   长宁四下看去,心急如焚。他如果真的出事了呢?   她比自己想的还要在乎他,其实很在乎吧,习惯了一个人的纵容,一个人的温情。   他不是要儿子么?他还没有看到他的儿子出世呢。   长宁眼眶一酸,大喊出声:“朱明炽!”语气焦急,狼狈,赵大人的冷静淡然荡然无存。   混战的一方终于压倒性克制另一方,随后人马分开,一人骑在马上走到了前面。越来越近,那张脸无比清晰和深刻,因为她曾经用手描摹过,额头上的疤痕,高挺的鼻梁,坚毅的下颌。   长宁的眼睛一亮,他果然没事!她又喊了他:“你……!”   但是在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之后,她脸上刚出现的笑容,就这么僵在了脸上。   他一身铁甲,黑色长斗篷。身上凛冽的杀意还未散去,而他的表情既不是惊喜也不是愤怒。而是绝对的冰冷,近乎冷酷的冰冷。   朱明炽轻声道:“给我弓箭。”   下属递给他一把弓,他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搭在了弓上,拉满。   弓的箭头,正对着赵长宁。   赵长宁再怎么迟钝也知道情况不对,她勒紧缰绳。“朱明炽……”她有些不可控制地愕然,“你做什么,我是赵长宁!”   朱明炽的弓箭并没有放下去,表情也没有波澜。   赵长宁的心如坠冰窖。   她赶来救他,满以为他会高兴,就算是因为担心她而斥责她也一样。但却没有想到,他拿箭对着自己!   “朕知道是你。”他的语气冷淡,却面带笑容,“如果不是你,朕不会这般。”   赵长宁终于完全的冰冷下来,她慢慢问:“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朱明炽笑道,“赵长宁,你应该问你自己。”   陈蛮见状不妙,立刻要上前准备保护她的,谁知道周围的禁卫军却突然有人暴起,将他压下马,控制住按在了地上。他们早就得到命令,若有陌生人跟赵大人一同出现,就要立刻控制住!   冷风刀子一样割在她的脸上,长宁的笑容渐渐地冰冷,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非常的艰涩:“……为什么?”   朱明炽却笑道:“朕早说过了,你再背叛朕,朕就不会放过你!你可还记得?”   “背叛……”赵长宁喘了口气,她看着这血腥炼狱的战场,被禁卫军控制住的陈蛮,她想到了突然派到她身边的陈昭,想到了陈蛮突然的进职。然后,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能如此快地应变,他分明就是什么都知道了,有备而来的!   朱明炽早就知道了她的消息是假的。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他以为她跟周承礼窜通一气,所以将计就计。   那些他对自己的温柔。背后不过都是他的怀疑和冷漠。   他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相信过他!把她也当成了算计的一部分!   赵长宁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周承礼算计了她,而朱明炽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她。   她还这么着急赶来救他,生怕他会因为她遭遇不测,生怕自己又害了他!结果他游刃有余,用箭指着她!   “如果我说,你误会了。我是当真不知道七叔的阴谋…你相信吗?”她轻声问。   朱明炽淡淡道:“赵长宁,你要是真来救朕的,何必用炮火对着朕的军队。你是看到禁卫军早被朕控制,所以为求自保吗?”   赵长宁就笑了,竟然笑出了眼泪。觉得很好笑,不好笑吗?   天道好轮回,报应不爽,当初她要害他,他以为她是要救他。现在她是真的想救他了,他却再也不信了!   哀莫大于心死。   她一时竟然生出无所谓的,绝望的勇气。   那就这样吧,就这样还他吧。   “所以你是想杀了我吗,既然觉得我背叛了你,那就杀了我吧!”赵长宁漠然地说,“反正很久前,我就该还给你这条命了。”   “朕怎么会杀你呢。”朱明炽看着她,语气大概可以说是轻柔了。不过是要,毁了你罢了。   他如果能杀她,早就杀了,还等得到今天!   他的弓箭下移,对准了她的手。   废了她的手,折断她的羽翼。这样,她就再也不会有别的心思了。   什么大理寺少卿,什么权势,什么前程。   狗屁!不过都是用来讨好她的东西罢了。   现在都不需要了!   朱明炽眼神锐利如冰,他应该废了她,这样她就乖巧了,再别想什么背叛!但是看到她的身躯微微发抖,表情惨白,这一箭,箭在弦上,却迟迟无法射出。他心口涌起一阵火焚一样的痛楚。   他在心里斥责自己,究竟在犹豫什么!废了她的手,看她以后还能干什么!   直到她突然厉喊了一声:“你杀啊!”   他根本没反应过来,不过是下意识地松手,但反应过来才知道太晚了!   利箭已经破空而出!   远处马步声突至,同时一声嘶吼响起,“住手!”    第105章   赵长宁被陈昭从马上扑下来。   但已经太晚了。   朱明炽的箭一贯是百发百中的,小巧的利箭从小指骨边穿过, 血顺着她细白的手往下流。长宁疼得浑身发抖, 头在落下马的时候撞到了什么树干, 疼得眩晕。   陈昭也没有想到会来不及,他单膝跪地将长宁抱起来, 看到穿过她手的箭, 她半闭着的眼,疼得脸色苍白, 他的声音都有点变了:“皇、皇上,赵大人不知道这件事, 是周承礼算计……算计了她!咱们误会她了!”   朱明炽在箭射出的时候已经翻身下马。   他一步步走到了赵长宁面前,看到她真的受伤, 厉声道:“快准备车!”刚才其实他是无意的, 但这时候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赶紧送回去医治才是关键!   听到陈昭的话,他抬头声音嘶哑地道:“——她不知道这件事?那禁卫军的腰牌——”   “那是误会,赵大人一直没有给周承礼。她这次过来——是来救您的陛下!但是您……”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但是朱明炽知道他要说什么。   您却以为她是来杀您的——还射伤了她的手。   朱明炽重重地喘着气,一时间说不出话。“让开……”这是朱明炽的声音。   “皇上,她已经受伤了……”陈昭以为朱明炽还要做什么,不肯放手。   “给我滚开!”他暴喝一声。然后把长宁抱到了他自己的怀里。   他看到长宁因他的动作而瑟缩了一下, 心中更是抽痛不已。她是不是……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了。他刚才是鬼迷心窍,他不是有意的,他也不知道啊……   朱明炽把她搂得更紧, 在她耳边说:“……不准你怕朕!”   她被抱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四周都是熟悉的气味和温度,长宁自然知道是谁。她疼得脸色苍白,不仅手疼,而且腹部也疼。   “皇上……”她轻轻地喊出声。   马车来了,朱明炽把她抱到了车上,亲她的脸:“不要说话,朕马上带你回去!”   她轻轻摇了摇头,疼得声音有点变了:“我想跟你说。我不知道周承礼……要算计你。我以为……以为你又要被我害了,我就想……就想我不能再害你了……所以带着人来救你……”   男儿流血不流泪,一向奉承这句话的朱明炽,已经十多年未曾哭过。但这时候他听着她的话,却不自觉地哭了。他的声音颤抖:“好,朕都知道,你不要说话了好不好?”他低头亲吻她未受伤的手指,“是朕的错、朕的错,朕不该不相信你。”   长宁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他竟然哭了,泪水流到了坚毅的下巴上。她有些惊讶,但又好像没这么惊讶,问他:“那我……我欠你的,是不是、是不是还完了?”   “你从没有欠朕什么。”朱明炽沙哑地说,“那些都是朕甘愿做的,是朕自己心魔作祟,跟你无关……”   她闭上了眼睛,语气变得平淡起来:“那就好……那我不欠你的,我们此生就……不复往来了。”   “你在说什么!”他狠狠地握紧她的手,“什么不复往来,你休想!”   长宁觉得腹痛越来越厉害,在箭射出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已经心死了。但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又因为自己那句绝情的‘不复往来’而痛苦。她的手下意识地抚在腹部,害怕失去,声音带着沙哑的哭音:“我不要见你了……不想见了!”   “任何事情朕都能答应你,但这个绝对不行!你永远都是朕的。”朱明炽又亲吻她。“你以为谁还能把你从朕身边抢走吗?魏颐不行,你七叔不行,陈昭也不行。谁敢朕就杀了他!”   “我不想见你!”她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我也不要你抱着我,放开我……”   朱明炽只会把她抱得更紧:“只能朕抱着你,你不用想别的了。”他看她神态不对,身体竟痛苦得蜷缩起来,他也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猛地变了,“长宁,你怎么了,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长宁却不再说话了。   朱明炽抓着她的手:“不要动,马上就到了,乖一些!”他甚至不敢伸手去试试她的身下,孩子……对,刚才陈昭以为自己要杀她,扑她的那一下!   “都是朕的错,朕不知道你是来救我的,不知道你一直都是想帮我的。”他不断地亲吻她的额头,“长宁,朕认输了,你要什么朕都会给你,你要朕的命……”他的嘴唇滚烫而颤抖,“朕都会给你!”   赵长宁的意识却彻底的沉没了。   破晓的清晨,带着军队杀回紫禁城的朱明炽,根本没有时间跟剩余的人耗时间,七万大军顷刻碾压过去。原周承礼还在同京卫、锦衣卫、神机营等负隅顽抗,一看到朱明炽回来就知道恐怕是真的大势已去,有朱明炽在,这紫禁城谁也别想动!   朱明炽的大军围住叛军,此时十万大军对阵两万叛军,更何况两万叛军也早就精疲力尽了,半个时辰都不到,叛军就全部被拿下。周承礼被绑缚押下,随行将领也被控制住。   朱明炽连理会周承礼和被抓获的朱明熙的力气都没有,他抱着赵长宁就冲进了乾清宫,随后立刻召太医前去。   被大军绑缚的周承礼看到朱明炽抱赵长宁冲进宫中,就知道长宁当真出事了。   他这一辈子料事如神,唯这一败,恐怕是再也无法翻身了。   但是攻心一计,终究还是达成了。   周承礼无意味地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太医院正在会诊,半个太医院都跪在乾清宫外,另半个跪在里面。谁也不知道乾清宫里那位究竟是谁,只知道是个怀孕的女子。   帝王亲自把一个怀孕的女子抱回来,那女子是谁难道还不明显吗?众位太医眼观鼻鼻观心,一月春寒的天里,竟还活生生地热出了好几身的汗,看着帝王阴沉的脸色,就知道里头那位的胎要是保不住了,他们这些人恐怕也要跟着陪葬!   最好的药,最有经验的太医都在里面,他们年轻的跪在外面,不等里头那位情况稳定了不能走。   陈昭和陈蛮也在外面守着,陈蛮这还是第一次到皇宫里来。自然,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肯定知道了自家大人的事。听了哥哥说之后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伺候了一年多的大人,竟然是女子?   而且,还有了皇上的孩子。   陈蛮很久才镇定下来,回头就看到哥哥脸色不好看。   陈昭当时以为朱明炽要杀她,才冒死扑她,后来才听弟弟说,陛下是想废赵大人的手,不是想杀她,他当时是误会了。不过这时候说什么都不重要了,赵长宁的孩子才是关键。如果不是他那一扑,赵长宁也不会……   “你刚才太激动了。”陈蛮突然说。   陈昭回头看弟弟。   陈蛮已经转过了头说:“你曾经问过我是不是对她有别的心思,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愿意为她去死,但没有那种心思。现在我想问你哥哥,”他轻轻说,“你对大人究竟是什么心思?”   陈昭不想说话,也没有理会陈蛮。   陈蛮却说:“我什么也不劝你,因为你什么都明白的。现在我要找人去通知赵家一声,你好好冷静一下……如果让皇上知道了,你恐怕会被他猜忌。不过我觉得,他应该已经猜到了。”   他说完就走了,他是锦衣卫指挥使的亲弟弟,很快就找到了人去赵家送信给赵长淮。   在他走之后,陈昭站在原地看着远处的天际,嘴角竟露出一丝苦笑。   就连陈蛮都看出来了,朱明炽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不过是这时候赵长宁的事走不开,所以他说也没说罢了。   他怎么会不清楚呢,朱明炽怎么对魏颐的,怎么对陈蛮的,甚至是对章若瑾,他历历在目。   不过是……情难自禁罢了。   朱明炽纹丝不动地坐在内室外的太师椅上,他怕自己在里面,反倒是影响了太医医治。直到许太医从里面走出来,朱明炽立刻抬头看向他,那眼神竟让老太医都抖了一下,他酝酿了一下,拱手道:“拼尽微臣与太医院的医术,总算是保住了赵大人的胎,母子无虞,陛下尽可安心了!”   他这话说完,很明显地感觉陛下松了口气,露出了笑容,“她没事就好!”但随后陛下又眉头微皱:“那她的手呢?”   赵长宁右手的伤势甚重,箭穿透手背,许太医叹了口气:“大人的手日后会不会受影响,微臣不敢保证。只能等大人好了看看了……不过这样的情况,多半是不妙的。”   朱明炽又沉默很久,才说:“朕知道了。”   他挥了挥手,让许太医退下去开药。   “陛下,”门外有人说,“有谋逆之意的大臣,已尽数控制在皇极殿中,乱臣贼子已经收押牢狱。您看……”   “退下。”朱明炽道,“谁再过来打扰朕,杖责!”   外面没人敢再说话。   他走进内室,让两个伺候的宫女也退下了,他在龙榻旁边坐下来。长宁还躺在龙榻上,因为失血嘴唇苍白。头发散开,手上缠着纱布。   为什么还没有醒呢?是不是因为不想见他?   朱明炽坐在床沿,把她受伤的那只手捧在掌心里,她的手这么小,他捧着还绰绰有余呢。他静静地看着,想着她说的那些话。原来……那些不是她在演戏,她是一直真的想帮他的,而且一直都在慢慢的,喜欢上他。   其实他要的真的不多,只需要她有一点喜欢他,就够了。   他半跪下来,缓缓地沙哑地说:“朕最生气的时候,想过折了你的翅膀,将你囚禁深宫。朕心里的暴戾,甚至到现在都还有。朕已经打算好了,你跟朱明熙一起谋反,朕将他千刀万剐,将你囚禁起来。所以朕……毫不犹豫地射穿了你的手。“   朕最后决定,折去你的羽翼。   但原来,你不是来篡位的,你是来保护朕的。   朕愧疚难安,朕怕,怕这一箭,射穿了你对朕好不容易有的那一点爱意。   朕,自此后尽属于你。   朱明炽没有看到,长宁的眼睫微微地动了动。   他继续说:“朕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中宫无皇后,那因为你与朕,早就在那一夜成亲了。”他笑了一笑,“蜡烛的颜色,若没有朕的命令,宫人怎么敢说换就换。当真是朕说什么,你就信了。你就是朕唯一的皇后。”   他无比珍惜地轻吻她的手,轻声说:“朕已经知道错了,朕不该怀疑你,不该伤你。你能不能……”他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能不能继续爱朕?”   那个吻,轻得怕弄疼了她,又重得像是承诺。   已经醒来的长宁,听完了他的话。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有说过……我以前爱你吗?”   从隔扇里,争先恐后涌入的团团阳光中,这个人抬起头,他的笑容既复杂又坚毅。衮冕龙袍,高大的身体半跪着。耀眼得要发光了。   “你都听到了?”他问,“那你觉得怎么样?”   长宁看到阳光镶嵌在他的身上,好像她看到过这样的场景,她想了很久,才想起来那是在一个梦境里,一个登高的梦境里。金光笼罩他的全身,一如现在。   “如果……我觉得我不是很同意,你会怎么样?”她淡淡地问。   朱明炽就道:“我会等到你同意为止,但你不能离开朕。”   她的手按在腹部,想起刚才害怕失去的恐惧,微微凝神:“它……”   “它没有事。”朱明炽上了龙榻,将她搂在怀里。   他的胸膛太热,驱散了早春的寒气。   赵长宁从昨夜清楚地知道,他是帝王,他应该猜忌别人,应该机关算尽,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将计就计。   如果他真的信了她的话,那他早就死了。她突然反应过来,也许在那个梦境里,他就是信了她的话的。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怀疑我骗你?”长宁侧头问他。   朱明炽沉默,他是在想应该怎么告诉她,斟酌了一下词句,问她:“你还记得禁卫军的令牌吗?”   长宁自然记得,说起这个东西她就生气。   她勉强地用未受伤的手在衣裳里掏了一会儿,然后勾着红线掏出腰牌,递给他:“还你。”   朱明炽看她竟将这玉牌穿了红绳儿放在身上,笑着将她的手连同腰牌一起握紧:“你拿着,这个东西朕送给你。”   “朕当时,先知道了周承礼的两个计划,料到了他想骗我前往边关。只要他们一入主紫禁城,掌握周边兵权,朕就奈何不了他们。”朱明炽看向她,“当时陈昭说你极有可能叛变,朕还没有信。直到……朕发现这个腰牌从你身上消失了,接下来无论哪次见到你,你身上都没有这个东西,再然后,朕知道了你背着朕喝避子汤的事……”   所以,他对她的信任就这么一点点被摧毁了。   造化弄人。   长宁不再说话。朱明炽却温柔地道:“长宁,朕那箭当真是无意射出去的,朕当时本来就心痛,以为你是来杀朕的,你又扰乱朕的心智。朕是绝不可能让你离开的……如果你实在恨朕,朕可以还你一刀。”   他将自己随身的匕首拿出来,拔出刀鞘放在她手上。   寒光森森的匕首,泛着幽暗的光芒。刀柄嵌着红宝石。长宁没有想拿刀,他却掰开了她的手指,把刀塞在她手里。   他让她用匕首,对住了他的肩。   赵长宁的手微微地发抖,她冷冷地看着他:“朱明炽,你发什么疯?”   “还你一刀,你刺吧。”朱明炽微笑着看着她,“这一刀还是没有关系,你不会有事的。”   她又怎么可能刺得下去!   但朱明炽却握住了她的手,按着她用力:“你来。”   赵长宁被他逼急了,突然看到刀尖已经有血渗出他的衣裳,这匕首太利了!她眼眶一红道:“你干什么啊!”   朱明炽看她被自己逼急了,连忙把手松开一些:“乖乖,怎么了?伤口疼吗?”   “你知道有多疼吗?”她红着眼说,“为什么要让我刺,我不想刺!”她的伤口的确还疼,喃喃地道,“你知道多疼吗?”   他笑着把她紧紧地抱着:“乖乖,朕知道你疼,是朕不好,都是朕!”   “就是你!难道还能是我!”长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委屈,去救他,他竟然拿箭射她。她就掐他,打他,“放开我,我要回去了!”   朱明炽却是高兴的,她愿意打他,骂他,那是因为她心软了,她愿意对他泄气了。像个小女孩一样,也许这才是她本来的性格呢。   他只能紧紧地抱着她,哄她:“现在还不能回去,你的伤还没有好。等你能回去了,朕陪你回去好不好?”   “不要你陪!”   “好好,不陪不陪,你自己回去。”   长宁抓着他健壮的肩膀,眼泪什么的全擦在了他的身上,但这个人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哄她。   她渐渐地就蜷缩在他怀里,然后又说:“我还是没有原谅你。”   “嗯,朕知道。”   “你的伤口在流血……”   “嗯,一点点血,死不了。”   长宁沉默后说:“……但是弄到我衣裳上了。”   朱明炽只能去包扎,一边包扎一边顺便处理乱党的事,乱党头目全部关入天牢,朱明熙囚禁到皇室宗祠中,一辈子不得外放。其余关入刑部大牢再做定夺。另外再宣章首辅和陈昭过来,立刻逮捕兵部左侍郎,工部尚书,五城兵马司中的中城兵马司、北城兵马司指挥使。   他吩咐得很快,还顺便跟刘胡说:“叫御膳房做午膳过来,以滋补养身为要紧。”   章首辅也听说了陛下抱了个女人回来,但现在处理乱党余孽的事要紧,他又不是那种八卦的人。   章首辅看了两眼,拱手正要退下。被朱明炽喊住:“章爱卿。”   首辅大人笑眯眯的:“陛下还有吩咐?”   “这次……我要对大人说一个谢字。”朱明炽看着他慢慢说。   章首辅也不问是什么事,拱手道:“君主贤明臣未必知,但是天下知,百姓知,乃至于史书知。陛下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昏聩的人看不到,但是百姓知道,他日史书也会留下陛下的功绩。陛下尽管做自己的事,终有一日会有回报的!”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朱明炽竟然听出几分豪气来,他眼睛微眯,这老头,当真不愧是首辅之位。   他这边刚送走了章首辅,又有宫人来传话,说太后过来了。   “……太后她老人家听说您抱了个女子回来,还请了整个太医院来保胎,便从寿康宫来了。”宫女有些忐忑,“太后来势汹汹,奴婢拦也拦不住。”   朱明炽揉了揉额头,有点头疼,他毕竟也是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该怎么告诉太后,她很喜欢的大理寺少卿赵大人,其实就是她的儿媳呢?   谁知道太后跨门而入,却是带着喜气的:“人在哪儿?我孙儿在哪儿?”   朱明炽站起身走到庄太后面前,语气无奈:“母后,她才有孕三个多月,您孙儿还在肚子里。”   “我得见见她吧。”庄太后道,“怎么怀孩子了也不说一声,你在外面看到喜欢的就带回来啊,母后是那种会阻止你的人吗?这养在外面实在是不安全,不如把人接进宫里来吧,正好我能帮你照看。”   朱明炽怕长宁在里面听到又多想,立刻拦住了庄太后:“母后,不是我现在不让您见,实在是不能。您再等等吧,儿子刚清理了乱党,您总得给儿子一点时间休息。”   庄太后见儿子的确有些疲态,他不让自己见,总有理由吧!就没有勉强,但是老太太却是真的兴奋:“生了要给我带!”还往里探头,“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啊?”竟然能入得了他的眼,不容易。   朱明炽是连哄带说的把人弄出去了,正好御膳房上了菜,他把长宁弄起来吃饭。   长宁靠着他,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勺蛋羹,突然说:“我对不起太后娘娘。”   她指的当年那件事,她差点杀朱明炽,但太后却以为她是帮朱明炽,一直对她好到现在。   “你给她生个孙子,就是对得起她了。”朱明炽道,“你再给朕多吃一勺。”   长宁按住朱明炽的手,顿了顿说:“你以后要是再不信我,我就真的不会再留下了。”   说得好像她能走得了一样。   朱明炽就笑了:“好,一定信你。”   赵长宁才躺下来继续吃,突然又想起赵家:“……我还没有叫人回去说一声。”   “已经派人去说过了。不过说起你家……”朱明炽放下碗,“你是女子的事,还是告诉他们吧,把朕的事也告诉他们。免得朕三天两头听到你家要给你找亲事。”   他听到谁又要许配给赵长宁就不舒服。   长宁摇头:“不必了,我爹还以为我旧情难忘,不会给我说亲,到时候把孩子带回去,他们就不会说什么了。”她还是喜欢自己在家就是嫡长孙,再说人多口杂,知道的人多了总会走漏的。   这个朱明炽倒是没有逼她,只是沉默一会儿,他突然问:“长宁,朕还想问你,你当真……当真是喜欢朕了?”   赵长宁侧眸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又转过头:“刚才要是真的扎你身上了,你大概就不会问了。”   她不是喜欢把感情说出来的人。   但已经太明显了吧,如果她刚才狠点,就应该扎进去,让他也试试那种痛的。   朱明炽听着笑了:“好了,不问你了。”   她这样的人,如果不喜欢,这么会乖顺地躺在他怀里,由他喂饭吃呢。又怎么会轻易地原谅他呢。   罢了,不说就不说吧。他知道她是口是心非,嘴硬心软就行了。   朱明炽继续给她喂蛋羹:“张嘴,还有小半碗没吃呢。” 第106章   一个月后,赵大人明面上正式外出湖北行省, 实则搬入了朱明炽位于京城的私宅。此时已经是冰雪消融, 春回大地, 万物复苏。窦氏舍不得她,拉着她哭了好久, 给她做了三双鞋放进行囊里, 才送她出了城。   马车一出城就绕了回来,进了朱明炽的私宅。   陈昭和陈蛮正在这里等着, 里面一切已经布置妥当,该翻新的也翻新了, 另给长宁准备了六个丫头,四个孩子的乳母供使唤。陈昭有公务脱不开身, 陈蛮刚升任神机营副指挥使, 干脆调他过来做侍卫。   正好还能陪赵长宁说说话。   长宁这一个月一直在养伤,都不知道外面的事,问起了乱党的下场。   听闻朱明熙和周承礼都是幽禁终身,而赵家不仅没被牵连,她父亲还升任了工部郎中后,她沉默了一会儿,其实她知道,这是朱明炽为了她有意放周承礼一马。否则谋逆之罪, 足够周承礼株连九族了。但是朱明炽一次也没有在她面前提过,只叮嘱她注意身子,好好养着。   正好今日朱明炽也在私宅里, 他在亭中跟陈昭说话,长宁正好去找他。   朱明炽料理完乱党一事,还比较闲。正好赵长淮下个月就要成亲了,这小舅子成亲,他总得送点什么东西给他才是,但却拿不定注意究竟该送什么好,在问陈昭的想法。   他喝了口茶,正好抬头看到赵长宁出现。   长宁没有束胸了,就换回了女装。她虽然不大会穿,但是来伺候她的丫头都是精挑细选来的,给长宁选的是一袭深深浅浅的青色月华裙,腰间垂下由白到墨绿的流苏。她生得极白,脸皓若明月,五官精巧极美,一双眼如湖水幽幽,发只用两枚莲纹玉扣扣住,其余如丝绸般垂泻在身后。走动间只见如涟漪波动,冷风送香。大概没变的就是她那个冷淡的表情了,很赵长宁。   朱明炽也是第二次看她穿女装,自然怔住了。   旁边陈昭却是第一次看到,好半天也没有回过神来,直到朱明炽扣了扣桌面,他才回过神,立刻灌了自己一口茶,不敢再看她。   “你们怎么在这儿喝茶。”长宁已经走了过来,跟朱明炽说话。   朱明炽抓着她的手:“怎么穿得这样过来了,你先回去,朕一会儿去找你。”   “我穿得怎么了?”长宁看了看自己,她觉得挺美的啊,果然还是女孩的衣裳好看啊。   朱明炽见陈昭连眼睛都不敢抬,就知道他什么心思了。   他自然不会说赵长宁的女装太好看,他不愿意给别人看,而是笑笑:“你的吏法新编不是还没写完吗?朕后天可是等着要用的。”   赵长宁也看一眼陈昭,陈昭想什么她不管,朱明炽想什么她可知道。她就淡淡笑了笑:“陛下,得亏您是皇上。您要是换个身份,女子都得被您逼跑了。”她也不想跟他说话了,转身回屋去了。   当她不知道朱明炽在想什么吗,不就是不想别人看到她吗。他有时候占有欲真的太强了,她有点受不了了。   朱明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是啊,谁让老子就是皇帝呢,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跟陈昭说:“赵长淮都要成亲了,说来你也该成亲了。怎么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可要朕给你找一个?”   “不劳陛下费心。”陈昭目光微闪,“微臣已有心仪的女子。”   “哦?”朱明炽笑了笑,竟伸手拿过茶壶,亲自给陈昭倒水,“不如说来给朕听听,是哪家姑娘?你可是朕的左膀右臂,婚事不能马虎。”   “皇上。”陈昭跪到了地上,“请恕微臣……”   恕什么罪他又说不出来,亭子里寂静了许久。   朱明炽垂眸看着他,继续倒茶,淡淡地说:“以后朕的私宅,你少来为好。”   陈昭很久才说:“……是,微臣知道。”   听了陈昭的话,他放下茶壶:“行了,别跪了,朕还有事,你先回吧。”   陈昭从亭中退出来,看到陈蛮在外面等自己,已经升任神机营副指挥使的弟弟,看上去似乎真的有所不同。   “哥哥,你真的这么喜欢大人?”陈蛮跟在他身后说。   陈昭淡淡道:“我不知道。”   陈蛮又说:“哥哥心里明白,既然不是你能染指的人,就别抱着那种想法了。那些动过这种心思的人,下场都不太好。皇上没有和你计较,那是因为你战功赫赫……他怎么可能容忍别人觊觎她。”   陈昭的脚步停住了,然后他说:“你话怎么这么多?”   陈蛮笑了笑不再说了,跟在陈昭背后出了私宅。   长宁刚在书房里写吏法新编,那次箭伤已经好得差不多,能动笔了。所幸对她的手没有很大影响。刚写了会儿,朱明炽就进来了。然后抱住她的腰道:“似乎是大了一些。”   长宁道:“你不是后天就要要吗?那就别打扰我写。”   他的吻却次第地落在她的脸上,然后呼吸渐粗:“这种东西……早一天发晚一天发不都一样吗?来,陪我睡会儿。”他把她转过去搂在怀里,长宁立刻感觉到了他的欲望。   她避开他的吻:“我怀孕呢,不要。”   “都四个月了,没有问题。”他开始试图剥她的衣裳。   话是这么说,但赵长宁觉得朱明炽那方面比较可怕,每次她都是精疲力尽,下不了床为止。   “你自己睡。”她推着他健壮的胸膛,但朱明炽已经足有两个多月没有过,此刻又把人抱在怀里,对于一个精力旺盛的男性来说,再能忍住是真不可能的。他也知道怎么办,手伸进她的衣服了,不一会儿长宁就气喘吁吁。   在朱明炽成功把她抱上床,他压下来的时候。长宁还残存理智,抵着他的胸膛:“那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别说答应她一件事了,现在就让他把月亮摘给她都成。   “什么事?”他就捉着她的手吻。   “我想去看看七叔,我有话跟他说,不知道可不可以?”   看着已有孕快五个月,穿着女装的赵长宁,朱明炽摇头:“不行。”   赵长宁皱眉:“为何不行?”   “你为什么要去见他?”   “他是我七叔。”   “我是你男人,我说不许去。”   于是对话陷入了僵局。   “我只是有话跟他说而已,快进快出,你别这么霸道。”赵长宁更加不满。   “朕就是这么霸道,谁让朕是皇帝,有本事你也当皇帝,就让你霸道。”朱明炽表情不变。   赵长宁气得要打他,然后被他抓着手带到怀里:“好了好了,来我们继续!”   最后霸道皇帝还是推让了,因为赵长宁抵死不让他解衣裳。这人有病,她都说了她只是跟周承礼说几句话,他就是占有欲作祟,变态!皇帝又什么办法,她不愿意,他虽然能用武力,但他现在已经不会这么做了。只有她愿意且配合才是最好的。皇帝退让了,不过只准她跟周承礼说半刻钟。   但就算他答应了,也含含糊糊地拖了快一个月,长宁都想打他了,才让人带她出去见周承礼。   周承礼被幽禁在刑部大牢里,由于身份特殊,他住的地方竟然还算规整。他没有穿官袍,只是简单的直裰,黑发梳了发髻。   “七叔。”   听到有人喊他,他缓缓转过头。   然后看到一个穿着淡青绉纱襦裙,梳着分心髻的姑娘看着他。当真是貌若青莲玉立,眼瞳碧水波淡淡,肌肤凝脂微透,秀丽至极。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赵长宁穿女装。   果然是漂亮不可方物。   看得出气色极好,这是护花之人呵护得当,所以她才能不用顾及后果地漂亮着。   “为何来看我。”周承礼转过头闭上眼,“你回吧,是我最后害了你,否则朱明炽不会误会你。”   牢头打开了门,赵长宁缓缓走了进来,她环顾四周,“环境还可以。”   周承礼:“……”   “我不会怪你,你虽然利用我,但一直以来都对我极好。”赵长宁叹道,“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赵长宁。我来是要告诉您,吏法我已经完成了修改,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法也已通过,自此后天下不再有严苛吏法。”   周承礼还是睁开了眼,微微叹息:“七叔会为你自豪的。”   长宁笑笑,走到他面前:“七叔,十四岁的事,我已经想起来了。”   “哦?”他眉梢跳动,语气却淡淡的,没什么波澜。   长宁轻轻叹气:“我来,只是想告诉您一件事罢了。”   她只是想告诉他,他一直喜欢的那个人早就不在了,其实,他根本就不应该这样的。他也不必这样的。   告诉他了,也许他的执念就不会这么深了吧。   赵长宁轻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她离开了牢房。   走到半路,她没有听见背后有声音,她回过头,只看到他背对自己,头埋在手臂里,身躯微微颤动。   她沉默地站立了好久。   她第一次看到周承礼,像个孩子一样的无助。但这件事,也许他早就应该知道了。   长宁从刑部大牢出来之后,不想这么快回私宅去。朱明炽不大喜欢她出来晃悠,她现在有孕,又不好穿男装,又怕熟人认出来,所以也干脆不怎么出来。但是突然出来透气也是很新鲜的。   马车走到了她常往来的巷子,长宁想下去散步。   朱明炽派的丫头和侍卫一起跟着她,这条巷子多有卖各类早点的,热气腾腾,香气四溢。长宁闻着也有了些饿意,走到一个灌汤包的摊位面前。她还在看,却听到旁边有人说:“纪大人,您又赊账?您都赊了小的两钱银子了,小的也是小本经营,实在是赔不起啊!”   长宁循声望去,就看到挂着‘大理寺少卿专用’牌子的富贵,还有坐在摊位上吃小笼包的纪大人。   “大人都说了,下月发了月例会还你的,一笼包子,就不要太小气了嘛!”   卖包子的却不依不饶:“纪大人,您上个月不也是这么说的吗?我就跟你说明白了吧!,您今儿不付账别想吃包子!不然就拿您驴脖子上的牌子抵账。”   纪贤不干:“你这卖包子的太黑了,那可是金子做的。大人不过就是一时没钱,又不是少你的钱。”   “你要是不给,我就上大理寺要去!”   “慢着。”一道不疾不徐的声音响起,长宁走过去说,“他欠你二钱是吧?这里就是了,我帮他付了。”   不然还让人家上大理寺讨债了,那整个大理寺都要跟着他丢人了。   摊主见这姑娘一身淡青深绿素白,五官极美,眼睛似盛开满荷花的莲池,玉雕一般的手上放着两粒碎银子。他突然脸红结巴:“那这……这多谢姑娘了。”   赵长宁付了钱想走,背后纪贤说话了:“姑娘请留步。”   留步?留个鬼,要是让他认出来怎么办?   赵长宁很快就带着随从上了马车,只知道后面纪贤似乎追了上来,但他能追到就是怪事了。   “何必要追呢?难道是要我住址,好还我银子?”赵长宁就沉思。   照顾她的丫头笑道:“他那样子,分明是看上您了。您可别总这么出来晃悠了,否则回去,皇上还不打死我们几个。”   姑娘不怎么穿女装,大概不太明白……长得这么好看,随便帮人家付账……真的不太好。   朱明炽听说白天的事后,果然不再随便让长宁出去了。   长宁却闷都要闷死了,除了偶尔陈蛮和赵长淮来看她,别人就不能来了,所以就盼着快点声孩子算了,她好回大理寺去。   朱明炽却开始产前焦虑,一会儿怕她出什么意外,一会儿担心孩子早产。把大半个太医院都搬到了私宅来,终于在长宁要闷死的时候,胎动了。长宁的产期正好是盛夏,三伏天热得人恼火,但不敢给她用冰块,只能擦水降温,疼了一天一夜,叫朱明炽差点又把另半边太医院给搬过来,才终于生下个六斤多的小子。   听到是个带把的,朱明炽喜开笑颜。倒不是他很喜欢男孩,而是他的皇位就后继有人了,以后两人房事注意着避孕,别让她遭这个罪了。   长宁却很失望,她想把孩子带回赵家养。但是朱明炽肯定不会同意的,这是皇长子,身份不一样。   很快他就进了屋里,把皱巴巴红彤彤的儿子抱给她看。   虽然现在还很丑,但可能是因为是自己生的,长宁看着他拳头大的小脸,还是觉得心都要化了。   “你要让他做太子吗?”把吃饱奶的婴儿放在自己身边,他身上有股奶香味,长宁正是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孩子。还要碰一碰他软嫩的嘴唇,看到他的小嘴蠕动。   “自然的,你不想吗?”   长宁闭上眼,靠着孩子的小被说:“……不想。”   也是,她见多了皇室的尔虞我诈,怕自己的孩子也会如此吧。   朱明炽见她这么亲昵孩子,有点淡淡的不高兴。果然常说女子有了孩子之后,孩子就是她最重要的人,不能这样。   他脱了靴也上了床,长宁就往侧挪动,给他让位置:“今天不批奏折?”   “今天不批,章大人帮朕看。”自上次谋逆一事之后,朱明炽就对章首辅格外的信任。   他把孩子和她一起抱进怀里,反正他怀抱宽阔,绰绰有余。察觉到长宁很自然地把头放在他心口,他又舒心了不少。他说:“朕保证只会有他一个太子,你难道就不想,教导一个一国储君吗?”   他说到这里,赵长宁却真的有点心动了。   听起来似乎不错,如果她能教导孩子,让他知道治国,知道广开言路,知道重视科技发展,说不定会改变历史进程呢……赵长宁天马行空地想着,朱明炽低垂眼看她:“又想什么去了?”   “孩子。”她老实说。   朱明炽听得哼一声,握着她的下巴轻抬起她的头:“朕告诉你,你这辈子最喜欢的人只能是朕。”   长宁看着他,然后她眨了眨眼。   再然后她无奈地说:“你不要总是身体力行地给我演这种霸道戏好不好?”不过她还是凑上去,轻轻地亲了下他的嘴唇,“这样够了么?”   朱明炽将她整个搂在怀里,再次亲上去。   不够,不会够的。   长宁安静地躺在他怀里睡着,他抱着她,然后她说:“孩子会长大,但你陪我终老。所以不会有人,比你更重要。”   朱明炽稍微怔了一下,谁说他家冷面少卿不会说情话的。   她会的,这么动听,这么温柔。   她就是平时懒得说而已。   他的心满满的暖意,把他的整个世界搂在怀里。   “朕很喜欢,”他叮嘱,“你写下来,朕找人框起来,给你挂书房里。”   赵长宁欲言又止,她说:“挂你书房可以,不能挂我书房里。”   “好,你写下来再说。”   长宁就这么躺在他怀里,不觉露出一丝笑容。她似乎……很喜欢这样的生活,也是真的,喜欢身边这个人。   她闭上了眼睛,毕竟还是太累,就静静地入睡了。而那个人,他的手就这么一直轻抚着她的头发,一直到她睡着为止。   岁月静好,而你在我身边,这就是真正的岁月静好。   作者有话要说: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写到最后,那种爱情感越来越强烈,我自己写着都在微笑。虽然有一点点虐的过程,但这样得来的幸福才会甜。   所以来一发完结感言吧!   这本书写得很不顺,实不瞒大家,早期情节经常写一遍不行,改到凌晨两三点才更,两个月后身体不大行了,更新稳不住了,当时又有学校一堆事,我就想着,等论文答辩完能好好更新。结果还是不能,其实写完论文后事情仍然巨多,而且我又因为最后阶段剧情卡得非常厉害。。。但那个时候就没有给大家解释为什么了,理由多了,你们都要给我出十万个理由了。所以还是对不起大家,能看到这里都是缘分,啥也不说了,握手静默一会儿,真的爱你们,发自内心的感谢。   再然后来说说剧情,写到这里,也许有姑娘觉得意犹未尽,毕竟长宁还没当上大理寺卿呢。但是我得告诉大家一个残酷的现实,她这个年纪当上大理寺少卿,真的是加粗放大plus版金手指了。大理寺卿至少也得35+才能当(对文章严谨度的一点执着),那个时候长宁已经太大啦!我把所有的冲突都圆满解决了,这样就完结啦。还有些地方,例如养包子啦,长淮舅舅和包子啦,长宁和包子啦,皇帝爹和包子啦,都写在包子番外里。再写个周承礼和小长宁的番外,大家如果还有想法,可以给我留言哦~   最后,祝大家生活幸福美满。有缘的话,下本书再会。 本书由 舞蝶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