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季末安晴 整理 ================ 《朕亦甚想你》 作者:初云之初   文案   见她的第一眼,朕便知——她合该是朕的女人。   朕想娶她。   想叫她做朕的女人。   朕还觉得,除去朕以外,世间所有欺负她的人,都该死。   #只见她一眼,便觉,已是山长水远。#   #皇帝叔叔与美貌小姑娘的爱情故事,1v1,花式宠爱记#   #生活已经够苦了,文里面就甜甜蜜蜜撒撒小糖,无撕逼无虐恋,不好吗?︿( ̄︶ ̄)︿#   扫雷:背景架空,男主强大,女主软妹。   女主穿越前非特工/杀手/学霸/强人,想要她大杀四方的请自觉退避,蟹蟹。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甜文   主角:青漓 ┃ 配角: ┃ 其它:   金牌编辑评价:   她是魏国公府的嫡出小娘子,娇鲜如春风中的一枝带露梨花,他是制寰宇内的威仪天子,肃然如西北大漠中的烈烈风声。 看似格格不入,却是天造地设,所谓的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大抵便是这般。 相遇那年,青漓十六岁,正是含苞待放,皇帝三十二岁,恰如酿酒初芳。 青漓却不知,他们曾相会在更早更早的从前,她刚刚开始长叶的那个春天。作者文笔温柔细腻,情节温馨自然,将日常的相处琐碎娓娓道来,极为吸引人。对于语言的运用纯熟, 没有大的波涛起伏,却另有一种使得人深入其中的感受,触动力很强。 ================ 第1章 半色   那个姑娘的眼底,有一片缥缈不定的云。   就像是春日的雨,夏日的风一般难寻踪迹,却无端叫人心痒痒的,被猫的爪子挠了一样,又酥又痒。   似乎……只有将她抱到怀里去亲一亲,抱一抱,才能稍稍缓解一二。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他这样想。   正是四月时分,桃花在枝头开的灼灼,微风轻柔拂过,像是丝绸的柔,溪水的清,带起了树下落英无数,一眼看过去,竟似是在梦中。   每到这个时候,西山的这片桃花便是金陵最美的景致,桃色的绯然陪伴了清溪潺潺,晴朗的天空点缀了素白的云彩,缥缈之间,宛如仙境。   这片桃林并非俗种,而是前朝名士隐居于此时自南方寻得的异种,虽终生不结果,花朵却昳丽非常,与寻常桃花的粉色不同,其边缘却是呈现出通透碧色,倒有几分寒梅之风。   便是那香气,也是并非寻常桃花的浅淡,反倒是冬梅的清寒香气,极为不俗。   有了这般缘故,每逢三四月时分,金陵前来赏花之人便是络绎不绝。   他过去的时候,便见有人早早的清出了一片地方,边上还有侍女候着,不需多想,便知是哪家的姑娘来赏花,所以这才叫人跟着的。   站在高处的凉亭里,他漫不经心往那边看了一眼,却不想,只一眼,便将自己的魂儿丢在了她身上,怎么也唤不回来。   那姑娘身量纤纤,站在那株桃花下,只隐约露出了半张脸,却是美的惊人。   大概是听说此处桃花生有奇香,正略微侧脸去嗅,他在不远处见着,只觉满树灼华,却并不及她眉眼半分姝丽,竟不自觉的怔住了。   他扶住栏杆的手指微微收紧一下,顿了一顿,又松开了。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原来,并不是一句虚言。   他忽的一笑,转过身去问身后的侍从:“——她生的美不美?”   侍从跟随他多年,深知他性情,又见他方才情状,心中便有所明了,不敢出言放肆,只是恭敬的低头道:“这样神仙似的人物,哪里是奴才能出言品评的?您说笑了。”   “你倒奸猾,”他也不在意,只回过身去笑微微的瞧着那姑娘,许久之后,终于道:“去查查,是哪一家的姑娘。”   略一停顿,他才继续道:“——回宫之后,给朕个分明。”   青漓正将那桃枝拉到面前,细嗅它的味道,余光却见阿娘董氏缓缓走了过来,笑吟吟的问她道:“如何,名满金陵的半色桃花,可是浪得虚名?”   此间桃花色泽与其余地方的大为不同,花瓣儿里圈儿透着粉润,外圈儿却是浅浅碧色,所以才得了半色桃花这个雅号,广为流传。   青漓轻轻松开那花枝,道:“倒是当真出众,香气也与寒梅一般无二。”   董氏抬头瞧了瞧枝头上极为繁盛的花朵,莞尔道:“沉尧居士特意请人从南边带回来的异种,又岂会泛泛,不过话说回来,也只有这般的名士,才会有这种精巧心思了。”   沉尧居士,便是前朝隐居于此的那位名士。   青漓撇撇嘴:“居士既喜欢梅花,干脆种一片梅花好了,梅花香气有了,碧色花瓣儿也有了,做什么折腾这些桃树,我倒觉得,如此一来,反倒是有些不伦不类。”   董氏斜她一眼,轻声道:“你只管看便是了,一边瞧着人家种的桃花,一边还在编排人家,你倒是有理。”   青漓哼了一声,随意的抬手去拨弄面前的那支桃花。   许是赶得巧了,一阵清风吹过,带起了枝上几片摇摇欲坠的花瓣,说巧也巧,正正好落在了青漓额上。   董氏初时吃了一惊,随即又低低的笑起来,身后的一众侍女也是忍俊不禁。   青漓面前也没镜子,自是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如何,但只看董氏情状,再思量到额上触感,便知晓她们是在笑些什么了。   她伸手将那片花瓣捉下来捏在手里,一边开口抱怨道:“阿娘怎么这样,带着别人一起笑我,究竟哪一个才是你女儿。”   董氏笑道:“你是我女儿我才笑呢,若是换了别人,我可不搭理。”   她一面说着,一面自她手里接了那片花瓣,面上却浮现出几分异色:“——这便是……方才落在你额上的花瓣儿么?”   青漓低头瞧一眼,随意道:“是呀,”见董氏面色微怔,她也有点愣住了:“——怎么了?”   董氏却将她手拉过来,将那片花瓣儿重新放到了她手心儿:“你瞧瞧,这花瓣儿可有什么异常?”   青漓翻过来翻过去的瞧了几遍,却也不觉有异,不由得疑惑道:“哪有什么异常,不过是一片寻常花瓣儿嘛。”   话一说完,她便明白了几分,猛地抬起头去看自己身侧的那株桃花。   董氏温婉秀美的面容上流露出几分笑意:“此处的花都是半色,落在你面上的这一片却是全然皆粉,你说,是不是奇怪?”   青漓应了一声,语气中有惊奇:“是呀。”   董氏静静的看她一会儿,终于伸手将她略微有些凌乱的鬓发挽回耳畔,柔声道:“也有人说,能够在半色桃林中找到一片绯色桃花的人,必然是有大气运。若是男子,必定会有凌云日,若是女子……”   青漓没听过这种说头,却见董氏停住,不再说什么,禁不住催促道:“女子呢,又会怎么样?阿娘快说嘛!”   董氏微笑着将她的手合起,笑意温婉间,她道:“——是你的姻缘要到了。” 第2章 封后   还不等天色微明,外头便下起了雨。   东边的日头还不及升起,便被一层灰蒙蒙的云覆盖住,不一会儿的功夫,整片天便尽数变成了稍显阴郁的青灰色。   四月的天气不算冷,金陵又地域偏南,空气中早早的有了闷湿味道,因着这个缘故,夜间入睡时,青漓也懒得叫人关窗,只半开着窗透气,此刻初醒,却听了满耳的雨声。   下雨之际最宜入眠,青漓也趁机小憩,在床上懒洋洋的翻个身,听着外头的雨声,没多久便合上眼入睡了。   迷迷糊糊的睡了不知多久,却听一侧有人在唤她,听声音,是她的侍女玉竹。   玉竹语调轻柔,却带着几难掩饰的急迫:“姑娘,姑娘?快醒醒呀,宣旨的正使已过玄武街,转过街口儿便要入府了!”   大概是开着窗户吹了风的关系,青漓有点头疼,眉头轻轻敛起,一面揉揉自己眼睛,一面嘟囔着问道:“什么宣旨,什么正使?”   还不等玉竹说什么,便见董氏急匆匆入内,一眼瞧见青漓还躺着,不禁变了脸色,轻声斥道:“不是叫你们请姑娘起身么,怎么还睡着呢。”   青漓坐起身来,疑惑道:“怎么了阿娘,可是出什么事了吗?”   董氏目光有些复杂,眼底还有没来得及收拾好的惊讶与忧虑,见女儿如此,却也只是温柔一笑:“——也没什么,先起身,随阿娘一道出去接旨。”   宣旨的正使是大学士陈东林,副使则是左都御史南岳,二人在马背上对视一眼,久经官场的老狐狸,眼底却或多或少都有几分疑虑。   宫里面的内侍还跟在身后,倒是不好说什么,二人对视一眼,相互颔首,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青漓被人从被窝里带出去,梳洗打扮之后跟随董氏一道候在了正厅,在那里见到了自己的阿爹魏国公,以及二叔二婶一家人。   不知怎的,所有人似乎都是神色匆匆而来,看向她的目光或惊喜,或讶异,或歆羡,甚至于还有几分隐晦的敬畏。   敬畏?   我生的这么美,一点儿都不吓人,你们有什么好怕的!   许是因着初醒的缘故,她脑子里头还有点迷糊,却见正厅迎面进来了两个身着官服的男子。   青漓只认识第一个,是大学士陈东林——之前还到自己家里头喝过酒。   似是有一阵清风吹过,一阵冷雨淋头,她瞬间清醒了过来,几乎是下意识的,青漓去看自己身边的董氏。   董氏却不曾看她,眉头微锁,只是借着长袖的便利轻柔的在她手上捏了一下,带着无声的安抚。   青漓的心稍稍的安定了几分。   陈东林对着魏国公点头示意之后,便自身后内侍手里接过了一份金轴卷册,见众人恭敬的跪下身去,便开始扬声宣读。   制曰:朕惟乾坤德合、式隆化育之功,内外治成、聿懋雍和之用。典礼于斯而备,教化所由以兴。咨尔魏国公之女,世德钟祥,崇勋启秀,柔嘉成性,宜昭女教于六宫。贞静持躬,应正母仪于万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其尚弘资孝养,克赞恭勤,茂本支奕叶之休,佐宗庙维馨之祀。   钦哉。   魏国公脸色肃穆持重,上前去接了旨,他眼底没见到多少高兴的影子,反倒是隐隐的有些忧虑。   陈东林怕拍他的肩,连带着胡子微颤:“好事嘛,恭喜恭喜,过几日可是要摆酒的。”   魏国公知他心意——宫中内侍还在,总不好摆出什么脸色来,万一传到皇帝耳中去说魏国公府心怀不满,吃亏的只会是自己女儿,兴许还会认为魏国公府有心冒犯。   饶是心底微涩,他却面上挂了几分笑,一边送两位使臣出门去——他们还要回去复旨,一边以目却示意董氏。   董氏早教人准备了赏钱以及红封,不必魏国公多说,便心领神会的塞给了跟随着的内侍,又下令府中侍从皆赏一个月的月银,算是分分喜气。   青漓原本便是在董氏教导之下长大的,对于诸多规矩典制也是了然于胸,一见有人前来宣旨,身后跟的又是内侍,再想一想身边人对待自己的态度变化,隐隐的便有几分猜度。   到了现在,也只是将那几分猜测做成真。   那是封后的圣旨——她要做皇后了。   或者说,自圣旨下的那一刻,她便是皇后了。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她竟从国公之女,一跃成了大秦最尊贵的女人,周围的目光带着歆羡与敬畏,密密麻麻的落到她身上,带着某种热烈到灼热的温度。   可实际上,直到此刻,她还是觉得自己是踩在云上一般,轻飘飘的,没个着落。   圣旨上说的是魏国公之女,可是阿爹就只有她一个女儿,所以,说的便是她吗?   下意识的,她在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对于皇帝的印象。   皇帝是在十几年前登基的,仔细想想,起码也该是而立之年。   她在脑海里构造出了一个老气横秋,满脸络腮胡子的丑大叔。   可是……青漓有点难过的想——自己才十六岁啊。   便是阿爹,现在也才三十六岁呢。   这么一想,她也就没有自己即将成为皇后母仪天下的那种欢喜心情,反倒是摸着自己的小脸,生出了几分难言郁闷,以及如何也压抑不住的担忧。   她也是寻常的小姑娘,想要找一心人,过自己的小日子。   但是现在,上天派给自己的这个人,明显是不行的。   他比自己年长这般多,他可以名正言顺的有三宫六院,在所有关于他的传言里,他也没什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性情。   这么一想,她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董氏吩咐了一众侍从,又应付完二房之后,这才有心思去看自己女儿,见她神色蔫蔫的,心疼道:“怎么了这是,可还头疼吗?”   青漓轻轻摇头,随即又点点头,也不知道是疼,还是不疼了。   董氏却看得出她几分心事,在心底叹一声,带她回了自己院子里去,这种时机上,也不好打发人请大夫,只将她按在床上,喝了几盅姜汤:“有什么话也要说出来才是,不要一味地闷在心里。”   青漓将脑袋埋在枕头里,闷闷的道:“阿娘,我担心,还怕。”   “好孩子,别怕,”董氏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是心疼,口中劝慰道:“阿娘知道你在害怕,可是,当事情没有回转余地时,要想的问题,便是要应对了。”   青漓静默了片刻,终于道:“阿娘宽心些,我都明白的。”   圣旨已下,就不会更改了,与其想那些有的没的,倒不如想一想之后要怎么办。   仔细一想,这桩婚事,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今上虽然比她年长许多,但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   许是因为皇帝自己身世起伏的缘故,虽然年过而立,身边却不曾有妃妾,虽然也有人私底下议论说是皇帝早些年征战沙场伤到了身体,子嗣有碍,但实际上到底如何谁也不知。   其次则是皇帝上头没有长辈,没有婆婆压着立规矩,无端的就会少许多拘束。   最后,不管怎么说,那也是皇后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青漓将这几个来来回回的想了又想,才觉得心里头舒服了些,侧过脸时,却见董氏脸上难掩的忧色,禁不住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安慰道:“阿娘且放心吧,我没问题的。”   “你能想开就好,”董氏定定的看她一会儿,见她的确是说真心话,心头略微松了些,转而又微笑道:“前几日的时候,还说妙妙的缘分要来了,却不想这般准,说来就来了。”   妙妙是青漓的小名,说起来,倒也是来的有趣。   她自前世来到这个世界时,正是夜间时分,府里头的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好在产婆都是早几日接进府里去候着的,董氏之前也生育过两个儿子,倒不至于出什么乱子。   那时候青漓的祖父,魏国公府的老国公还在世,但毕竟是上了年纪,又有昔年战场上留下的旧伤,身子老早便是不好,自然也没人敢去搅扰,只等着第二日有了结果之后再去禀告。   却不想,老国公竟在这一夜做了一个异梦。   他梦见菩萨到了他们家,将一只金灿灿的小猫放了进去,向他慈悲一笑,便带着一对儿金童玉女腾云驾雾离去了。   寻常人做梦都是片刻即忘,记不了多少时候,可是这个梦,直到第二日清醒过来之后,老魏国公却还是记得清清楚楚,从那只小猫儿,到菩萨脸上的慈悲笑容,再到菩萨身后的金童玉女穿了什么衣裳,却都一清二楚,令他大感神异。   等到他知道昨夜儿媳妇生了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才算是将梦境与现实结合起来。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会格外相信这些异兆,更何况,这可不仅仅是异兆,他梦见了菩萨,小猫儿也是金灿灿的,这是吉兆啊!   魏国公本是有些重男轻女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因着这个梦的关系,倒是对于新生的孙女儿异常珍爱,觉得这是菩萨送下来的吉兆,总是琢磨着要给孙女起一个响亮的名字,想了半天,终于定了下来。   大音无声,大象无形,返璞归真的才是最好的嘛——自己家姓魏,孙女就叫魏猫吧。   既点明了她的本质,又跟喂猫谐音,有饭吃呀,多好。 第3章 夫君   毕竟是隔着一辈儿,老魏国公也不好直接擅自决定,倒是记得叫人跟儿子儿媳妇透了个风声,听一听他们的意见。   董氏听见这个消息时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连一贯温婉的形象都顾不上了便指着丈夫喊:“你别傻站着,快去劝劝父亲啊!这可是你唯一的女儿,要是真的叫魏猫,等她长大了,非恨你一辈子不可!”   董氏前头生了两个男孩子,此刻得了一个女儿,疼爱尚且来不及,只会想着给她最好的,哪里能眼睁睁看着小女儿出师不利,刚刚出生就得了这样一个名字?   现下是看不出什么来,但是董氏完全可以想象出,等孩子长大了会遭受到多少嘲笑。   只要她还睁着眼,就不能给自己女儿这样一个名字!   董氏说这话的时候,青漓就躺在她身边,也就是她不能说话,不然一定会跳起来赞同董氏的。   魏猫,魏猫,喂猫,喂猫,听听这个神一般的名字,简直能叫人失去生活的所有信心!   话虽如此,青漓却还是在心底隐隐庆幸——好在老国公是梦见菩萨把自己送进来的,若是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猫跑进来,那自己岂不是成了猫妖?   实际上,不只是董氏与青漓,便是青漓的父亲也同样欣赏不了这个名字,到老国公面前去软磨硬泡了许久,才算是打消了他这个想法。   但是作为交换,青漓得到了妙妙这个小名。   老国公说,喵喵,妙妙,多好的名字啊。   因为有了之前魏猫那个名字衬托,董氏跟丈夫一听,都觉得妙妙这个名字简直是达到了一种清新脱俗的境地,又只是小名,如此一来,不假思索的便答应了。   于是,青漓的小名就这么定下来了。   妙妙,喵喵,仔细想想,其实也还蛮萌的嘛。   大概是真的和猫有缘,青漓性子不算是软弱,可也不算是刚硬,仔细说起来,应该是介于二者之间的。   穿越之前,她也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因为父母做生意的缘故,很早就能直接照顾好自己,万事不用别人操心,自己就能打理的井井有条,到了这一世,经过董氏的教导,称得上是更上一层楼。   圣旨已下,便容不得转圜。   至少,转圜的权利并不在她这里。   既然如此,她也只能早做准备,事先打理好一切。   封后的旨意已下,眼见着的便是纳采礼和大征礼,以及接下来的大婚典仪,眼下是四月时分,想来,便是再晚,大婚典仪也不会越过今年去。   八个月的时间,足够礼部与尚宫局将一切典制磨完。   不过,很快她没有功夫去思量这些了。   宫中派遣来的四位女官,已经站在了她面前,齐齐向她施礼问安。   这也是旧例,皇后与太子妃在出嫁之前,宫中都会派遣女官迁往其家中,指点宫中礼仪,以及宫务规矩等等诸多事项。   为首的女官姓陆,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衣衫规整,言行有度,简直像是用尺子比出来的一般严整,看的青漓也忍不住正襟危坐了起来。   既然是前来教导皇后诸事的,几位女官自身的规矩必是一等一的好,青漓不好得罪,却也不想平白矮了一头,待她们不甚严苛,却也不容轻侮,只叫玉竹去为几人准备住处,安顿好之后再开始诸事的安排。   深的接触倒是还不曾有,但只见了一会儿,大略说了几句话,她心里便有了底——这几位,倒不是什么轻狂之辈。   一直目送着那几人离去,青漓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虽说她之前并不担心,但也有着叫董氏安心的意思在,真的叫她说,她自己也是不安的。   到了现在,她总算是可以轻快几分了。   不管怎么说,皇帝那边挑选出来的女官还算是靠谱,对待自己也称得上恭谨,至少这能说明,皇帝对于自己,还算是有那么一点儿在意的。   她对于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夫君,总算是有了一点好感。   第二日,青漓起身之后,便叫人去请了几位女官过来——既然早晚都是要学的,倒不如早一些。   出乎她的预料,陆女官倒没有说什么规矩,而是先请了身后的王女官为她诊脉,过了一会儿,王女官才恭敬的问她:“每逢信期,姑娘是不是都会觉腹部发凉,隐有痛楚?”   青漓微微一怔,尽管面颊微红,却还是点点头。   王女官与陆女官对视一眼,便低头开了方子:“姑娘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有些体寒,好生调养些日子,再配上暖宫的方子,便会无碍的。”   她的字迹端秀,行事也是严谨,心知青漓此刻未必肯相信他们,所以只将方子给了青漓的侍女莺歌,方便她们前去探查确定。   陆女官侍立在侧,目光温和而轻柔,使得青漓生出些微如沐春风之感:“姑娘不必担心,我们此来本就是为了帮持于您,自然不会生出什么别的心思来,陛下性情平和,并非苛求规矩之人,宫中并无位尊女眷,虽有几位太妃,却也是深入简出,最要紧的——还是陛下的子嗣之事。”   还没有出阁,便开始想着子嗣,饶是青漓脸皮不算薄,也禁不住轻轻的咳了一声。   陆女官却不在意,只继续含笑道:“姑娘本就是公府出身,魏国公夫人也是出自名门,规矩礼仪都是不会差的,奴婢们也就不班门弄斧了,这些日子,只好生照看姑娘身子便是了。”   她说的客气,无论是真是假,大面儿上,青漓自然都只有感激的:“陆女官这是说那里的话,本就是我要麻烦你们。”   董氏知道此事后倒是明白,指点青漓道:“宫中没有主位,她们也就是无根浮萍,不曾婚嫁,娘家也不知如何,眼下你要入主中宫,她们想要投靠你,寻个庇护,也是理所应当的,无需奇怪。”   青漓放下心来。   董氏却道:“后日,英国公夫人在府上设宴,专程给你下了帖子,妙妙若是有空,便去一趟吧。”   青漓这几日哪里有什么事,唯一的正事儿大概就是喝几碗新鲜熬制出来的汤药,她心知这是董氏给自己的历练机会,也就痛快的应下来:“知道了,阿娘且放心吧。”   等到了那日的时候,果然带了人往英国公府去了,四位女官自然也是陪同着。   封后的圣旨已下,皇帝又专程派遣了女官前往魏国公府,金陵中人都是眼明心亮之辈,怎么会看不出皇帝看重这位小皇后?且不说她将来造化如何,此刻却也需得敬着才是。   英国公夫人更是玲珑剔透的人物,青漓至时更是带着府中女眷相迎,虽还不曾大婚,但名分已定,青漓理所应当的可以享受皇后位分的礼遇。   她面上不动声色的示意玉竹扶起英国公夫人:“夫人客气,本就是晚辈,倒劳您相迎。”   英国公夫人心中一赞——得志之后也不曾张狂,这才是贵女的家教,怨不得人家能做皇后。   青漓给她脸面,称一声长辈,这是她知礼,但倘若她大大咧咧的应下来,那便是不识抬举了。   ——心安理得的做皇后长辈,是不是连带着想压皇帝一头?好不懂规矩!   英国公夫人顺从的由着玉竹搀扶起,含笑道:“本就是应当的,魏姑娘客气了。”   青漓早知会如此,从封后圣旨下达之后,就注定其余人要重新评估对待她的态度,不仅仅是英国公夫人,其他人更是如此。   她忽然生出了几分乏味,自嘲的一笑:“这几日总觉得没精神,贸然到前厅去,倒怕搅了大家兴致,倒不如叫我去园子里走走,透透气再过去。”   她开了口,英国公夫人哪里能拒绝,莫说是去院子里头逛一逛,便是拆了也使得。   连声应了之后,英国公夫人便亲自带了她过去,一面又叫人把园子封起来,免得有什么人不长眼,过去冒犯了她,给英国公府招惹灾祸。   许是因英国公府上女眷甚多的缘故,后头的花园也是格外精致,山石砌成的假山,外河引进的流水,配上满院的姚黄魏紫百色千芳,端的是一派春日融融,明媚难掩。   青漓绕着院子走了一会儿,倒觉得心情开朗不少,正想要返回去时,却见到了一侧悠悠垂着的秋千架。   大概是为府上几位小姐准备的,秋千并不大,制作雕工也异常精细,两侧的绳索上甚至缠了绸制花朵,极为讨女孩子喜欢。   青漓眼睛一亮,下意识的想要过去,还没等到迈腿,却忽的想起身边的几位女官。   她也知现下的自己像之前一般荡秋千稍显失礼,心头却还是痒痒的,非要被人明晃晃的拒绝了才能甘心,这么想着,目光便询问性的向着陆女官过去了。   陆女官显然是不怎么赞同的,眉梢微皱,但不知是怎么了,竟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青漓才不想知道她的心理活动如何,见她首肯,便立即走了过去,玉竹为她轻轻提起了裙摆,她则轻轻的坐了上去。   前一世的她便喜欢荡秋千,到了这一世,有一阵子金陵也是极为流行荡秋千的,可没过多久,便有人家的姑娘不小心摔伤,坏了脸,董氏被吓了一跳,连忙叫人把府上的秋千一并全拆了,再不敢叫青漓沾染这个。   青漓虽自恃本事不错,却不怎么敢面对董氏担忧的目光,也就没再提过荡秋千这一茬儿,此时在英国公府上见到,倒是勾起几分兴致来。   相较而言,莺歌比玉竹更加细心些,青漓便吩咐她在后面轻轻推着,自己施施然坐在上头,借着力越荡越高。   秋千的一侧是几株杨树,就着春日的东风抽了芽,吐了绿,茂盛的生出了一片绿荫,也遮挡住了身后风光,青漓越荡越高,却瞧见了那后头的一片海棠嫣红——想必便是专门为这秋千而栽植的,好叫人在这上头也能见着一份景儿。   青漓在心底叹一声英国公府上的精巧心思,留另一头,却对莺歌生出了几分赞赏来。   莺歌将力气拿捏的很好,既能叫她荡起来,又不至于荡的太高心生恐惧,推她时力气用的也匀称,倒也是厉害,青漓出声赞道:“莺歌,真看不出,你倒有这一份功夫,等回府之后,我好生赏你。”   略一停顿,青漓忽然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莺歌也只是一个小姑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与持久性,接连推自己这么久?   青漓心头陡然一惊,下意识的想要回身去看,毕竟是在秋千上,动作幅度却也不敢太大,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她心思,等到再度荡回原点时,却听有人在她耳边一声轻笑:“——怎么这么笨,连自己夫君也认不出?”   那声音低沉有力,确是男子无疑。   青漓扫一眼静静侍立在一侧的几位女官,面上还算平静,心头却早已是乱草横生难以言表。   有几位女官守在这里,更有英国公夫人早早防备,哪里会有外男至此,还堂而皇之的贴近自己,做这般亲近之事。   敢这么做,且有能力这么做的人,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一个。   ——大秦的君主,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那个男人。   这个念头浮起的瞬间,青漓的心也如同战鼓一般擂了起来,如何也停不下。   她还没有见过皇帝。   造化弄人,虽已有了婚约,可是直到此刻,她竟连自己丈夫的面容都不知。   她也曾想过二人见面时候的情景,可能是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可能是在皇族巍峨庄严的宗庙之内,也可能是在百年秦宫的端肃正门前,却独独没有想过,他们在一座花园中相遇,只间了一座秋千。   她背对他,中间隔着一层四月的光,一无所知。   而他面对着她,神色不知,只轻轻发出一声笑:“——怎么这么笨,连自己夫君也认不出?” 第4章 有意   青漓想过二人见面的情景,却不想是眼前情状,嘴唇动了动,却也无从开口。   皇帝也没有再开口,手上动作却不停,只是为了方便说话,稍稍慢了几分。   青漓本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却觉整个背都隐约发烫,不似自己所有了。   她人坐在在秋千上,荡的又高,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却见一行人渐渐的往这边近了,青漓瞧着领头人有些眼熟,再近些才认出来,原是那日随同陈东林一道,往魏国公府上宣旨的内侍。   有了此人在,身后男子的身份便是昭然若揭,铁板钉钉。   青漓长睫微眨,不知怎的,忽然有些羞赧,趁着荡回原点的时候,她极小声的问道:“陛下?”   他淡淡的回了一声:“——怎么?”   果然是皇帝!   青漓一颗心松了几分,紧接着又提了起来,借着秋千来回荡过的机会,她喏喏的道:“……有人来了。”   “来便来,”她如临大敌,皇帝却漫不经心,他道:“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男男女女瓜田李下卿卿我我的乱搞男女关系,这还没关系吗?   你脸皮厚,我可是薄着呢。   青漓有些脸红,急急的道:“——叫人看见,多不好呀。”   皇帝瞧见她脸颊上隐隐生出的绯色,不知怎的,也觉得心头一动,那种怜爱之意抑制不住的向外涌,几乎想要抱她入怀,搂着好生亲一会儿。   目光在她身上凝滞了许久,他才勉力压制住。   心中觉她可怜可爱,皇帝口中却依旧笑着逗弄她,他道:“怕什么呢,又不曾白日宣淫,哪里有什么见不得人?”   他这话说的轻快,青漓面上的那丝粉却无声无息的爬上了她纤细脖颈,她心底隐有羞恼升起,连声音也微微提高了一点儿:“——陛下!”   皇帝还不曾答话,便听陈庆的声音传过来,他低着头,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恭敬:“陛下,英国公与几位大臣都在前厅候着您,您不至,他们是万万不敢开席的。”   “叫他们等着便是,”皇帝随意的一摆手,连目光都不曾望过去,只笑微微的瞧着这个面前耳根泛红的小姑娘,他柔声笑道:“朕此刻有要紧事在做,片刻也耽误不得。”   ——什么要紧事,你明明也只是在推秋千而已!   青漓一面在心底腹诽,耳根却止不住的更加红了几分。   陈庆与几个女官在一侧见着,却愈发惊讶于皇后的得宠。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当真是半分不错的。   众人嘴上虽不曾言语,心底却将皇后的重要性再度提了几个档次。   青漓却不知道这些,她此刻一面被皇帝这几句话惹得脸红,一面又觉得自己太没志气,连皇帝这么几句似是而非的话,都能叫她心思不稳。   ——她虽聪慧,却也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两世下来,都没有经过什么风浪,骤然有一个皇帝这种挑不出毛病的男人过来撩拨,心思浮动,其实也是正常。   谁还不曾有过少女怀春呢。   强自将那份莫名心绪压了压,青漓终于道:“英国公在等着呢,陛下还是过去吧。”   “英国公也不过是国公罢了,”皇帝却含笑道:“哪里来的脸面,敢叫朕的皇后往后排?”   青漓说不出话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位皇帝陛下的口齿当真是天下一绝,若是他不想做的事情,便是说破了大天,他也能有一万种反驳过去的法子,自己也不必徒劳无功的想着说什么了。   这么一想,她也就乖乖的闭上了嘴。   她不说话,皇帝反倒想要开口,他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不说了?”   青漓只坐在秋千上,借着他往来相送的力度来回轻摆,随风微动的裙踞宛若盛开的莲花开合,却不肯再跟他说话了。   “怎么,”皇帝语气里加了几分笑意,另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柔情,他道:“——生朕的气了?”   青漓轻轻哼一声,道:“陛下好口齿,臣女万万胜不过,索性便不说了。”   皇帝禁不住笑了起来。   青漓听的心中羞恼,终于按捺不住道:“有什么好笑的?”   “不好笑,”皇帝出声为小姑娘顺毛,他温声道:“再跟你说几句话,朕就到前厅去。”   青漓略微一怔,心头生了禁不住几分惊意,另一头,却还带出了一点儿淡淡的喜意,她强自按住嘴角微翘的冲动,道:“陛下不是不想去吗,此刻怎么又肯了?”   “哪有你这样的人?”皇帝似笑非笑的一抬眼,道:“明明是占了朕便宜,却故意装糊涂,”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压低了声音,那三个字像是从嗓子里一字字、慢吞吞出来的:“——小狐狸。”   青漓眼睑微垂,遮住了眼底的浅浅羞赧,她道:“臣女早就说了,陛下口齿一流,臣女万万不能及。”   皇帝缓缓道:“只输给你。”   青漓刚刚想说什么,却觉他手上用的力气渐小,果然听皇帝轻轻道:“你在这儿玩一会,朕往前厅去了。”   “等等。”青漓猛地出口叫住他。   皇帝似乎也没想到青漓会叫住自己,语气中倒是有些惊讶:“——怎么?”   刚刚下意识的说出“等等”二字的时候,青漓就有些后悔了。   她总不能跟皇帝说,“陛下你先别走,我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要是丑的话我也好有个准备”吧。   她喏喏的不说话,皇帝却想到了另一边去,他声音放低,极温柔的道:“怎么,舍不得朕么?”   青漓想了又想,终于也只能咬着牙忍了下去,红着脸道:“……嗯。”   “急什么,”皇帝语气中有掩盖不掉的笑意,他继续道:“等再过些日子,朕整个人都是你的,只怕你会看的腻了。”   对于自己接下来的婚姻,青漓想过许多许多,既有淡淡的恐惧,也有隐晦的担忧。   可是到了此刻,真的同皇帝交谈之后,她忽然觉得——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   至少,这个夫君,看起来……还不错嘛。   要是他能保持下去的话,哪怕脸生的差一点儿,也是可以接受的。   她正乱七八糟的想着,却觉皇帝忽然停下手上动作,叫那秋千停了下来。   青漓原本是极想见一见他面容的,可是到此刻,秋千停下来,她反倒是生出几分近乡情怯,呆呆的背对他而坐,没敢回过身去看。   皇帝微微弯腰,两手轻轻放在她肩上,却没有半分轻薄肆意的举止,他只是将嘴唇凑近她耳边,低低的道:“——好姑娘,平白无故的,脸红什么呢?”   青漓只觉自己面上发烫,却也没胆子伸手去试一试究竟有多么烫,深吸了一口气,她才静下心来:“臣女倒是想大胆问一句——陛下您……又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圣旨上说的不清楚吗?那也无妨,朕再说一遍便是,”皇帝真心实意的道:“朕想娶你,想叫你做朕的女人,想叫你为朕生儿育女——朕这么说,你可听得分明吗?”   青漓轻轻咳一声,却避而不答:“英国公他们还在等着呢,陛下还是先过去吧,总不好叫人一直等着的……”   “跟他有什么关系,”皇帝笑微微的道:“若不是为着出来见你,朕哪来兴致为他做脸?”   青漓只庆幸自己的背对皇帝的,瞧不见他面上神情,不必在那层尴尬上更上一层。   “好大胆,”她不说话,皇帝却不肯轻易放过她:“你问的几句话,朕都一句不落的答了,朕问的话,你怎的一言不发?”   青漓低着头,道:“臣女不知从何说起。”   皇帝在她背后大笑了起来,笑完了之后,他又道:“不急,一句句慢慢来,先同朕说第一句——脸红些什么呢?”   青漓毕竟并非正统的古代女子,骨子里要大方许多,皇帝将话说成了这个样子,她也就落落大方的道:“臣女虽也不清楚,只是……心里却也有个猜测。”   皇帝问她:“哦,这话怎么说?”   青漓双目微合,鼓起勇气道:“兴许……是动心了吧……”   皇帝没有言语,目光陡然柔和了许多,面上也随之微微笑了起来。   青漓背对着皇帝,未曾听到他出声,也瞧不见他神情,此刻心头便是微沉,却继续道:“陛下大概只是说了几句无意话罢了,臣女明白的……”   “不,朕于你并非无意,”他轻声答她,语气真挚:“而是有心。” 第5章 羞恼   青漓想过皇帝会同自己说上二三事,却不曾想过,皇帝会直截了当的将话说的这般明白。   一时之间,她反倒不知应该如何应对了。   皇帝却不容她逃避半分,语气轻柔却不容违逆的道:“你对朕,究竟是何心思?无论如何,总要说句话才行。你只是一味脸红,朕在侧见着,却不知究竟是何心思。”   青漓静静的坐在秋千上,却连抬起头的勇气都没有。   她毕竟年纪还小,又在保守的大秦生活了十几年,乍一听皇帝这般直接的言语,难免会觉难以开口。   再者,她在心底又觉得想要发笑——皇帝大概是糊涂了,自己与他今日才刚刚第一次见面呢,能有什么心思?   她虽经历两世,却还不曾真正体会过男女情爱,自然,也不会知晓皇帝此刻心境。   深陷情海中的人,在面对另一人的时候,总是会低声下气一些。   即使他是高高在上统御万民的皇帝,也不会得命运半分宽宥。   青漓几根细白的手指搅到了一起,有些为难的道:“陛下……又是想要听什么呢?”   皇帝却不肯出言提醒她,只是含笑道:“——朕想要听什么,你怎么会不知?”   青漓眉梢微蹙,许久之后,终于道:“……我也不知道。”   他们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也太危险了,并非三言两语便能说清楚,解释明白的。   这不是她曾经生活过的现代,没有那么多的公平公正,她脚下的这片土地,都是以他一人的意志为准则,容不得任何违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她所代表的,也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而是整个魏国公府。   这样沉重的分量压在她肩上,这样浓重的责任积在她心口,由不得她不谨慎。   就像是青漓方才对他说的动心,不仅仅是真心实意,更掺杂着她小心翼翼的试探与战战兢兢的计算。   封后圣旨已下,即使她在此刻死去,他日史书工笔,她也是皇帝的女人,要葬到皇陵去的,终此一生,她的生死荣耀,一切一切,都要归结于皇帝一身。   她也没有权利去拒绝他,即使皇帝给了她看似宽松的温柔选择。   她必须叫他喜欢自己,日子才不会那么难过。   无论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都得叫他知道——自己见了他,才觉动心。   当然,也仅仅是动心罢了。   动了心,却还没有真的到情深似海的境地去。   至于其他那些诸如生死不弃同生共死的情话,还是留到以后再去想吧,刚刚第一次见就说的腻腻歪歪,皇帝即便是三岁大,也该知她是虚情假意。   好在,说了一会儿话之后,青漓对皇帝的印象还不错,对着他娇羞的说出动心时,也就不是那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至于其他的,所谓臣女钟情于陛下,君当作磐石,妾当如蒲柳之类的酸话,真是打死她她也说不出来。   是以,青漓只说了“我也不知道”这短短的五个字,便不再开口了,她心中不安,也没敢抬头看皇帝神色,只低头盯着自己脚尖儿瞧,好像上头生了几朵花儿一般。   ——却不知皇帝会如何反应了。   青漓面上带着些微的忐忑,是恰到好处的女孩子心事重重模样,心底却全然是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   皇帝……他会说什么呢?   会不会觉得自己太不识抬举?   还是说,觉得自己太过于矫情,欲擒故纵?   青漓的手指收在衣袖中,紧紧的捏在了一起。   恍恍惚惚之间,青漓却听他轻轻一声笑。   下意识的,青漓缓缓抬头,脑子正有些晕乎的时候,却见眼前划过了一缕青意,像是青玉中的那丝通透一般,带着缥缈的云气傲岸。   那青色浓淡适宜,袖口微收,带着男子的利落肃整,她顺着那衣袖去看,果然见他手掌伸到了自己面前。   不像是大哥二哥习字习琴的白净,他手掌宽厚有力,手指修长,指节与掌心却带着薄茧,青漓见了,心头忽的升起一种说不出的触动。   指节上的薄茧应是习字是留下的,同样的痕迹,她在许多人手上见过,并不会觉得奇怪。   至于掌心上的薄茧……多半是在沙场上留下的。   同样的痕迹,她只在老魏国公手上见到过。   他不再年轻气盛,却也拥有世间年轻男子身上不存在的东西——那是岁月馈赠给他的礼遇,也是时光淘尽风沙之后的真金,属于成年男子的风骨与气度,等闲人是得不到的。   青漓心头似乎被什么东西的尾巴轻轻扫了一下,痒痒的,酸酸的,还掺杂有几分她说不出的味道。   她轻轻将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小小的一只,在他手心里格外娇巧。   她抬起头,去看自己面前的男子,自己的夫君。   他眉目深邃,瞳孔黝黑,鼻梁挺竣,下巴坚毅。   沉稳且持重,端肃且雍容——很英俊出众的相貌。   皇帝年过而立,周身气度也不似年轻男子虚浮,而是如高山坚毅、大地厚重、江海静肃,低着头看她时,那目光极温柔,却也难掩人间帝皇的威仪霸气。   他身材高大,仪姿挺拔,只静静站在那里,皇族的百年尊荣加诸于身,言行端肃,气度雍容。   这些日子以来,青漓无数次想象过皇帝的相貌,直到此刻亲眼见到他才知道,那些在自己心目中构造出来的他,竟都不若眼前的他出色。   混混沌沌之间,青漓心头忽的升起一句话来。   身挫凭乎道胜,时屯寄於情泰,莫不渊岳其心,麟凤其采,此立本之大要也。   先生讲的时候她没有听懂,但是到了此刻再看,青漓忽然觉得——大概便是他这个样子吧。   她盯着皇帝出神,好半日不曾出声,皇帝倒也不生气,而是含笑看着她,道:“如何?若是同你一道走出去,你夫君总不会给你丢脸吧?”   “陛下说笑了,”青漓心里面也觉得满意,面上却只微带赧然,轻声道:“应是长脸才对。”   皇帝却不再开口,握住她几近无骨的小手,便带着她往外走。   青漓吃了一惊,一边跟他同行,一边问道:“——陛下?”   见皇帝侧过脸去看她,青漓才道:“陛下不是要往前厅去吗?现下怎么……”   “是呀,”皇帝拉住她手,漫不经心的道:“既然答允你要去为英国公做脸,朕自然是要去的。”   “可是,”青漓急的都要哭了,结结巴巴的道:“陛下……拉着臣女做什么……”   “你这小姑娘好不讲理,”皇帝头也不回,只牵着她手前行,许是照顾到青漓的小短腿以及窄窄的裙子,他走的并不快,青漓正脸色微红之际,却听他道:“方才朕便要走,是哪一个红着脸,说舍不得的?”   他语气里隐约有笑意:“怎的,方才舍不得,现下便舍得了?”   青漓心说自己才不是舍不得他呢,心底这般想,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好道:“陛下是去见臣工,臣女过去,难免不适宜,还是算了吧……”   皇帝言简意赅的答道:“朕说可以便可以,至于别人,谁敢有二话?”   “可是,”青漓豁出去了,厚着脸皮道:“纵然臣女舍不得陛下,此刻跟了过去,再过一会儿呢?”   “陛下总是要回宫的,臣女总不能跟着一道进去吧?”青漓大着胆子挣开了皇帝的手,义正言辞的道:“长痛不如短痛,咱们还是就此分别吧,陛下说,好不好?”   皇帝原是想看这小姑娘到底是想要搞些什么把戏,便由着她松开了手,看她口不对心的说了这么一通,眼睛还时不时的眨一眨,就差没把手指头放在口里头咬着了,心里只觉她可爱难言,再听她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心中更觉怜爱,禁不住想要逗弄她一二。   他笑吟吟的道:“——你说这么多,可是在暗示朕,应该早些接你入宫吗?”   青漓:——才不是呢!   陛下你也太黏人了吧,怎么说什么都赶不走!   她好容易才壮着胆子反驳了皇帝一遭,却不想轻而易举的被皇帝给反驳了回去,还硬生生的逼了个哑口无言,登时便生出了些微恼意。   皇帝的确是天子,至高无上,可是青漓也只有今日才见他,皇帝待她又是轻声细语小意温存,她自然不觉得皇帝有多么可怕。   见他明明知晓自己的意思,却还是故意曲解,分明就是有意使坏。   青漓有点生气了,可是嘴巴不如皇帝厉害,也反驳不了什么,涨红着脸呆呆的站了一会儿,便娇气的哼一声,便转身走人了。   她走的倒是轻快,可是将身后的几位女官给吓坏了。   谁敢当面给皇帝甩脸子,甩完了还扭头就走?   ——不要命了吗?!   莫说是不曾向皇帝告退,便是真的要告退,也得先后行几步,再转身离去才是。   这种事情闹起来,这位小皇后固然讨不到好儿,但是她们这几个专门负责皇后规矩的女官,下场就更加是可以预料了。   陆女官几人急的一张脸都白了,一面恨不得过去将青漓给拽回来,一面却也要战战兢兢跪下向皇帝请罪。   与此同时,几位女官心中却也不由自主的对着青漓这小性子感到无奈——她们这种宫中伺候的旧人常年都见不到陛下一个笑脸,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如同走钢丝。   这一位倒是好,眼见着陛下对着她这般温存小意,仔细哄着疼着唯恐哪里委屈了,竟还不知足,甩脸子走人了!   更加叫她们暗暗惊讶的是,陛下脸上笑意依旧,隐约带着纵容之色,竟丝毫不曾生怒。   这世间的待遇,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青漓才不知道几位女官的心思呢,她心里不高兴,又不觉得皇帝有多么凶狠苛刻,便当即转身离去,不肯搭理他了。   刚刚才走了几步,青漓却听身后有力的脚步声跟了上来,心知是皇帝追上来了,却也丝毫不停,谁知道,还不等她做出什么反应,便觉一阵地转天摇。   等到再回过神的时候,青漓便觉自己陡然高了许多。   再仔细一瞧,青漓真的是要哭了——皇帝居然捏着她的腰身,轻轻往上一提,随手将她放到了接近她身高的矮墙上。   青漓不恐高,却怕丢人——被人瞧见未来皇后跑到墙头上去坐着,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   ——她、还、要、脸、呢!   这墙不算是高,但也绝对称不上是矮,至少她别想着轻而易举的下去,更何况身上着的是女儿家繁琐的衣裙,行走不便,要是真的跳下去,指不定会伤到哪儿。   原本青漓也只是脸色微红,到了此刻,却是全然涨红了,她拖长了声音,那语气里带上了焦急,以及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嗔意:“——陛下!” 第6章 私通   那墙头于皇帝而言算不得太高,青漓又是身量纤纤,并无多少重量,只双臂略微一用力,他便将那小姑娘送了上去。   青漓的身高与那墙头相仿,大致都是到他肩膀。   此刻她坐在了墙头上,便高了他几分,皇帝抬起头,见她正涨红着面容,气鼓鼓的看着自己,许是太过于羞恼,连带着眼尾都带上了一丝浅淡的红,染了云霞一般,说不出的动人。   周遭人问安时,都是唤他陛下的,可是哪一个,也不若她方才所喊的那一声“陛下”温软缠绵,勾的他心尖痒痒的,连带着唇角也隐约翘起。   青漓不晓得皇帝那么多复杂的心理活动,她坐在墙头上,只觉自己简直是突兀到了一个难以言表的境地,好容易鼓着胆子叫了皇帝一声,却见他完全置之不理,顿时生出了一股无助来。   她孤零零的坐在墙头上,周围人都避的远远的——倘若在别的时候,她被困在上头了,不说别人,单是那几位女官也得拼死救她才是,可她是被皇帝放上去的,谁有这个胆子往上凑?   青漓自然也明白这一节,她有点委屈的皱起了小鼻子,可怜巴巴的,低声又叫了一次:“……陛下?”   “怎么,”皇帝站在墙头边双手环胸,好整以暇的挑起一侧眉,轻声道:“——不走了?”   青漓乖巧的点头:“嗯。”   皇帝笑微微的看她,又轻声问道:“随朕一道到前厅去?”   青漓声音更低了几分:“嗯。”   “乖。”皇帝目光柔和了起来,将自己的手伸给她,接她下来。   青漓心头一松,刚刚想要将自己的手递过去,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微凉的声音,语调上挑,带着些微难掩的嘲讽:“远远便见着有人坐在墙头上,我还道是谁呢,竟这般不懂规矩,上前来仔细一瞧才看清楚。”   那声音里头添了几分傲慢的笑意,慢悠悠的道:“——原来,是皇后娘娘呀。”   青漓缓缓收回手,倒也不慌,只微微一笑,道:“不懂规矩这句话说得倒是好,宋姑娘的规矩可是好,怎的见了我却不知道问安?可别是嘴上一套,背后一套才好。”   宋明珠冷下脸来:“魏青漓,我给你脸面才叫一声皇后娘娘,你可别不识好歹!”   她这话说的尖锐,皇帝虽站在一侧的阴影中不曾做声,一双眼睛却微微眯了起来,眼底带上了抹不去的浅浅阴翳,像是冬日里树木的灰色影子。   青漓却不曾注意到皇帝神色,她只是不动声色的扫宋明珠一眼,微微抬起的下巴是淡淡的傲气:“——这话应该回敬你才是。”   面上虽是平静,可是私底下,青漓可是老早就笑开了。   宋明珠的点儿委实是背,刚好是从自己身后过来,只瞧见自己坐在墙头上,却不曾瞧见墙后头的皇帝,今日之事,少不得要吃个哑巴亏了。   说起来,也是矮子的痛苦,谁叫她身高与青漓相仿,根本看不到墙后头如何呢。   青漓是家中幼女,董氏与魏国公都偏宠些,只想着等她长大之后寻个知根知底的人家嫁了,从未肖想过皇后之位。   但是金陵之中,像她们家这样清新脱俗的毕竟太少了,皇帝久久不曾立后,搞得许多人家都是虎视眈眈,好像那是一块肥肉,谁先抢到了就能一口吞下一样,富安侯之女宋明珠便是如此。   她与青漓年纪相仿,素来便有龃龉,加之近来期待已久的后位也落到青漓身上去,今日一见,少不得要刺她几句。   青漓云淡风轻的打发了她,却只更加叫她不忿——仔细说起来,自己有哪里不如魏青漓?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魏青漓那张狐媚子脸!   她咬紧了一口细牙,目光怨毒:“说到底,也不过是以色侍人罢了,魏姑娘可要好好享受这几日才是,指不定……”   宋明珠压低了声音,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就断了呢。”   “以色侍人,也总比有些人连被色的资格都没有就出局要好一些吧,”青漓淡淡的道:“便是乡野村妇到街上去买白菜,也知道挑一棵好看的,更何况是娶妻呢。”   她轻轻扶一扶自己发髻上的金步摇,阳光下光彩夺目,宛若天人,极傲然的抬起头:“宋姑娘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呀?”   “你!”宋明珠相貌并不算是出众,同青漓站在一起时,更显黯淡无光,是以才会这般不喜她,却不想竟被青漓几句话戳到了伤心事,登时便噎住了。   青漓没有出言求助,皇帝也只是静静的站在一侧不出声,听她几句话便刺的那个姑娘遍体鳞伤,禁不住微微一笑。   他的小姑娘,原来也并不是温软无害的,她也有自己的小爪子,时不时的便会伸出去,对着来犯之人一通狠挠,丝毫不留情面。   他在一边看着,只觉爱的异常,便是她锋利的小爪子,也觉心生怜爱。   青漓低头的时候恰好瞧见了皇帝神情,却有些会错了意——这是在干什么?嘲笑她吗?   你有什么好嘲笑的,若不是你,我才不会被人为难呢。   她背对着宋明珠,对皇帝娇娇的一瞪眼,做了一个自以为很凶的威吓眼神。   皇帝连礼貌性的害怕一下都没有,便执住她那只靠近他这边的小手送到唇边,极轻柔的亲了一下。   青漓完全不曾想到他会有这般行为,瞬间就被吓呆了,连反应都没有,便僵在了那里。   皇帝禁不住笑起来,握住那只小手,定定的看着她眼睛,再度送到了自己唇边。   青漓终于反应过来,急忙道:“——你别……”   她说的有些晚,皇帝已将她小手送到了唇边,挨着亲了一遍,见她面上绯色遍布,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青漓不晓得说什么才好,只是一味的脸红:“……你这个人……”   “怎么又脸红,”皇帝笑吟吟的瞧着她,道:“却不知你该怎么谢朕,不过一日的功夫,便叫你省了多少胭脂?”   青漓红着脸别过头去,不去看他眼底灼热的得意,与那一丝她看不懂的东西。   宋明珠又不是傻子,眼见着这般情状,再听见墙一边的男子声音,心底便有了一二猜测——魏青漓好大胆子,陛下封后圣旨已下,竟还敢在别人的府邸里头跟男子调情,怨不得自己过来的时候她神色惊惶。   此事倘若被人披露出去,魏国公一家都必死无疑!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反应这般快,下意识的快走几步,绕到了墙的另一面便是一声断喝:“魏青漓,你好放肆!竟敢与外男在此私通!” 第7章 怀抱   宋明珠爆发的猝不及防,青漓面上红晕还不曾褪去,便见她气势汹汹的往自己近前去了,倒是有瞬间的怔然,略一思量,又禁不住笑开了。   真惨,踢到铁板了。   不过,她在一边看着,还是不地道的觉得好高兴哦。   宋明珠却不曾想这么多,冲到墙的另一侧去,一眼便望见站在一侧的皇帝,见他气度非凡,倒是有转瞬的讶异,随即又释然了——要是生的五大三粗难看至极,也不能勾搭的魏青漓连一家子的命都不要了,非要跟他搞一腿才是。   青漓坐在墙上优哉游哉的晃了晃腿,目光却看向了皇帝。   闹到了现在,你总该出来收拾场地了吧?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周围不知道有多少皇家暗卫,若是他不想叫宋明珠过来,一抖眉毛就会有人将她拖走,怎么会一直闹到现在?   倒不是说皇帝想看她被人挤兑,而是皇帝身边人想为皇帝营造英雄救美的条件,宋明珠也只是不幸被选中,上台充当恶毒女配罢了。   也是可怜。   青漓慵懒的坐在墙头上,纤细的小腿优哉游哉的晃来晃去,还不忘拿目光暗含得意的斜睨皇帝几眼。   皇帝目光微垂,却落在她裙摆下显现出的那双小脚来。   青漓身量不高,双足自然也不会太大,正是四月时分,繁复衣裙下便只着了一双娇红绣鞋,越发衬得她一对小脚娇娇怯怯,皇帝拿目光量了一量,竟觉不比自己手掌长多少。   他微微一笑,却依旧不看宋明珠,只是伸手给青漓:“——先下来?”   “我才不下去,”青漓并不知皇帝短短时间内心中如何百转千回,只挑着眉看他,道:“事情都没有了解呢,要是这么传出去,外头人指不定还怎么说,我才不要含糊其辞,非要说出个一二三才行。”   刚刚见面时候还是规规矩矩的自称“臣女”,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就变成“我”了,等再过些时日,尾巴还不得抖到天上去?   皇帝失笑几声,却走到她身边去,道:“听话,下来。”   青漓不看他,也不理他,别过脸去,傲娇道:“我不。”   宋明珠站在一侧,只觉得自己几乎要瞎了眼——喂,你们这对奸夫淫妇,还能更嚣张一点吗?   我还没死,人也好好的站在你们面前呢,别太忽视我,好吗?   皇帝却不理会她,甚至于从头到尾也不曾给她一个正眼,他只是缓缓走到青漓面前去,轻轻笑了笑,便伸手将她抱到了怀里。   青漓只觉眼前一花,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男子的侵略气息迎面而来,几乎叫她透不过气去。   与那气息相反,皇帝身上熏香却蕴含温柔的暖气,二者既矛盾,又令人深感莫名的融洽。   倘若皇帝用的是公主抱,那青漓也就忍了,可皇帝用的却是那种抱小孩子的方式,青漓脸皮便是再厚也受不了,揽着他的肩开始扑腾起来,活像是一尾离水的鱼一般,活蹦乱跳的。   皇帝力气比她大多了,怎么会怕这样一个小姑娘闹腾,一只胳膊用力,便将她按得老老实实了。   ——于是青漓扑腾的更厉害了。   ———————————这是青漓恼羞成怒的分界线———————————————————   英国公夫人是此间的女主人,今日府上请的又都是贵客,自然从头到尾都要关心,等到好容易事情都打理的差不多要松一口气时,却见她陪嫁的嬷嬷张氏上前道:“夫人,前头还不曾开宴呢,时候若是久了,只怕菜都凉了,是不是吩咐着厨房那边,叫再准备着?”   英国公夫人先去见了青漓,又去同来客中的几位夫人打了招呼,万事都觉条理分明,骤然听张氏提及此事,却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是早就该开宴了吗,怎的还不曾开始?”   张氏一拍脑门儿:“呀,竟忘了告知夫人,”她压低了声音,道:“方才管家过来禀告,说是陛下驾到了,只是轻装简行不欲人知,便不曾张扬,国公与几位大人都在前头候着陛下,陛下不至,怎么敢开席?”   她这话说的轻巧,英国公夫人却是一个机灵站起身来,只觉自己喉头发紧:“——陛下,”她有些艰难的道:“陛下此刻何在?”   张氏不觉有他,含笑道:“陛下一到此地便往花园去了,奴婢看着,这位小皇后,倒是真得陛下珍爱……”   英国公夫人变了脸色,急道:“——明珠呢,是不是也往花园去了?!”   宋明珠生母是英国公夫人胞妹,宋明珠也要叫她一声姨母。   她并非不知明珠与魏青漓不和,只想着圣旨已下名分已定,明珠应该会知晓分寸,再见了魏青漓,也该知道退让才是,正好借这个机会修好,为日后留一条路,谁曾想,却得了这么一个消息。   此刻陛下在花园那里,叫明珠撞上了,可算不得什么好事。   自己的这个外甥女儿英国公夫人最清楚,素来行事便是冒冒失失的,与其去赌她能讨陛下喜欢,倒不如求神拜佛,叫她千万别开罪了陛下才是。   这么一想,英国公夫人便完全坐不住了,匆匆忙忙起身往花园去了。   青漓原是想着看宋明珠笑话的,却不曾想一个笑话没看成,自己却成了笑话,委实是措手不及。   皇帝的臂膀坚实有力,将她抱得死紧,青漓怎么也挣不开,一时之间委实是欲哭无泪,一双眼睛恨恨的瞪了过去。   “瞪什么瞪,”皇帝揶揄的笑她一笑,在她耳边道:“你再敢瞪,朕就亲你。”说完,还在她耳边极轻的吹一口气。   青漓耳边一麻,随即又是一抖,虽不至于哭出来,可是眼圈儿却红了:“——你坏死了,快放我下去!”   那二人说话的声音小,皇帝更是紧贴在青漓耳边,宋明珠只被在一侧看着,竟不曾注意到那男子自称“朕”。   她眼见着这二人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惊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老大,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声音:“魏青漓!你要不要脸,光天化日之下……”   “啪”的一声脆响,英国公夫人匆匆赶来,一记耳光狠狠甩到她脸上,不等宋明珠喊屈,便厉声斥道:“圣驾面前,岂容你如此放肆?!”   一面如此言说,英国公夫人却又跪下叩首道:“臣妇没管教好自己外甥女,叫她惊了陛下与娘娘,委实是该死,请陛下责罚。”   英国公夫人过来的时机刚刚好,既见着了皇帝与小皇后黏黏糊糊几乎叫人闪瞎眼的亲昵,一边在心中暗叹皇后受宠,另一边,却也听见了宋明珠大放厥词,连忙出手打断她接下来的放肆,却也不忘点明皇帝身份,叫她心中分明,其临场决断,可见一斑。   英国公夫人担心自己外甥女儿,是以过来的匆忙,青漓此刻还被皇帝抱在怀里,竟也来不及躲,只将皇帝衣襟拽的死紧,把脸埋进去,羞得都要哭了。   皇帝看她可怜可爱,又怕真的给惹恼了,便依依不舍的将她放下,一手却依旧揽着她腰身,不叫她逃开。   这会儿就显出英国公夫人的本事了,她不是宋明珠那种不经事的小姑娘,深知皇帝心思深沉,出手必然狠辣至极毫不留情,绝不是好说话的人,反倒是青漓,眼见着被皇帝宠爱,神色之间也不是非要弄死明珠的,帮着说几句话才是顶用的。   她拉住宋明珠,一个头叩到地上,额上当即便青了起来,只连声道:“娘娘恕罪,明珠不懂事,嘴上向来没个把门儿的,唐突了娘娘,臣妇必定好生管教,只求娘娘大人大量,勿要同她计较。”   青漓骤然从皇帝怀里下去,脑袋还有点晕,面上羞恼还不曾散去。   若是只有自己与皇帝二人,青漓指不定就要推开他的手,此刻英国公夫人在前,倒是不好落皇帝脸面。   再则,此地是英国公府,若是真的发落了宋明珠,少不得要开罪英国公夫人,富安侯府也非泛泛之辈,宋明珠虽说了几句话,却也不痛不痒,于她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也不必非要置人于死地。   宋明珠这事儿,往轻了说,是嘴上无遮无掩不懂规矩,但若是说的重一些,便是对帝后大不敬,端看上位者怎么定了。   皇帝本也不是什么菩萨性子,终日面对的又是朝堂上的一众老狐狸,怎么会将宋明珠这样闺阁中的小姑娘放在眼里,闭着眼都能想出一百种收拾她的法子。   还不等他开口,却觉他的小姑娘轻轻扯他衣袖,再看她神色,知是不欲张扬,便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再听英国公夫人一口一个娘娘说的顺耳,连带着倒是不觉宋明珠面目可憎了。   宋明珠被英国公夫人一记耳光险些打懵,再细听她说话,冷汗便下来了——她怎么就不曾想到,这个男子便是皇帝本人!   再细思方才她说的那些话,简直句句都是取死之道!   她手指捏紧了,心中恐惧至极,却也不敢抬头,只浑身颤抖跪伏于地,等着最后的裁决。 第8章 女色   宋明珠战战兢兢的候了许久,却久久不闻声响,大着胆子略微抬头,以余光去看时,才发现自己面前竟已经空无一人。   她心知自己已逃过一劫,骤然松了一口气,瘫坐在了地上。   不过这一会儿的工夫,两手竟已出了汗,像是她方才的心绪一般,湿冷的宛如蛇的皮肤。   王女官还留在原地,屈膝搀起英国公夫人,却对跪在原地的宋明珠道:“宋姑娘的性子急躁,怕是要好生磨一磨了,”她端庄的面容上缓缓浮现出一个笑:“便在这里跪两个时辰,好生静一静心吧。”   说这话的虽只是一个女官,背后的却是皇帝,语气虽轻,却也绝无转圜余地。   英国公夫人一品命妇,却也轻易不敢开罪于她,只温婉的低着头,趁这空档给宋明珠使一个眼色。   宋明珠心知自己已是占了便宜,又得了英国公夫人暗示,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再度跪起身,眼露感激,道:“是,多谢大人。”   王女官见她此刻神色,便知她是自以为逃过一劫,这才自得,禁不住在心底冷冷一哂。   只可惜,她却不知皇帝心性深沉,最是不留情面,昔年在他面前跳高府几个臣子,坟头上的草都老高了,加之此事又是关系到皇后,必然是不会轻轻放过,秋后算账,日子还长着呢。   王女官心中怜悯,面上却微微颔首,得宜的轻轻施礼,随即转身离去,往前厅寻青漓去了。   英国公夫人目送她离去,这才松一口气,转身向宋明珠时,却再也掩不住眼底的失望之色:“你这个性子,委实是应该改一改,皇后的名分已定,便该绝了你的念想,我以为你会识大体,主动与皇后修好才是,却不想……”   宋明珠嘴唇动了动,面色苍白,却也不曾说出什么来。   英国公夫人见她神色戚惶,便知她也被方才一番变故所惊,她自己心中亦是余气未消,也说不出什么安抚的话来,只是冷下目光,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我会同你阿娘提一提,早些为你选个人家,也好定下心来才是。”   宋明珠方才低着头,自然不曾瞧见皇帝冷凝神色,英国公夫人却不一样,心知皇帝不会轻飘飘的将此事掀过去,倒不如早早将明珠嫁出去,既是叫皇帝满意,也是叫明珠逃开一劫。   宋明珠不知英国公夫人心思,闻言便变了脸色,语气不满的道:“——姨母!”   英国公夫人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却不想宋明珠依旧无甚感觉,全然不知她方才所作所为,险些为英国公府与富安侯府招来大祸,她眼底闪出一丝浓重的失望来,不欲再多言,只回身对一众仆从吩咐道:“在这里看着她,别再招惹出什么事情来。”   说完,英国公夫人便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到底是回过身来,恨铁不成钢的道:“——好生思量我说的话,再惹出了祸事,可不会有人救你了。”   宋明珠低下头,恨恨的一咬牙,却也没敢再跟英国公夫人顶嘴。   青漓跟在皇帝身后半步,小声问他:“前厅可有女眷吗?”   皇帝是轻装简行而来的,英国公便是再大胆,也不敢公然宣示出去,顶破天也只是叫几个同僚作陪罢了。   “应是没有,”他在她前头走,照顾着她的步伐,倒是速度不快,闻言,不假思索的道:“多半是朝臣。”   青漓犹豫道:“那我过去……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皇帝倒是不在意,云淡风轻的道:“是朕带你过去的,谁敢说三道四。”   青漓还想再说什么,皇帝却忽然停了下来:“到了。”   青漓微微一怔,却见英国公与几个中年男子自前厅迎了出来,神色恭敬肃然的向皇帝问安。   皇帝今日本就是白龙鱼服,倒也不怎么计较这些虚礼,神色淡然的应了,便带着青漓往里头去了。   他是君主,自然是理所应当坐主位,便是此刻,也要等他先入内,其余人才随之入席才是,几位臣子皆是毕恭毕敬的立于原地,垂目等皇帝落座。   这个时候,青漓的位置就有点尴尬了。   前厅的人并不多,却都是历经磨练的老狐狸,一双双眼睛亮的能当灯泡用,虽拘于礼仪不敢直视她,余光却还是小心的在她身上逛了几圈儿,青漓只觉他们目光投过来,心中便有些别扭。   好在从院落到前厅的距离不短,她压低声音说几句话,那些人也是听不见的:“陛下,我还是回去吧,这样的场合,我在这里难免不合适……”   “人都到这儿了,怎么又不肯走了,”皇帝语气带笑,却不停步,道:“难不成还跟小孩子一样撒娇使小性子,要朕抱过去才行?”   他这话说的轻然,可青漓敢打包票,自己要是真的转身就走,皇帝只怕当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抱进去。   他不要脸,自己还要呢。   于是青漓不再开口,只微红着脸颊,亦步亦趋的跟他进了前厅 。   皇帝到主位上落座,青漓在他身后瞧了一眼,却微微露出几分惊色,心底隐有动容。   他所在的主位边,竟另设了位子。   青漓瞧一眼早早候在里头的陆女官,心中便暖了几分。   ——想必是皇帝刻意安排。   英国公几人只是臣子,谁敢把自己的坐席设在皇帝身边?   造反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   皇帝盘膝坐在主位,却向她伸手:“——到朕身边来。”   青漓低低的应了一声,就着他的手,在他身边坐了下去。   陆女官向着门边的内侍轻轻颔首,那内侍会意的点头,出言请英国公几人入内,依次落座。   英国公等人年纪都不轻,在朝堂沉浮已久,拔一根儿眼睫毛都是空的,方才并不知青漓身份,此刻只见她与皇帝并坐,便知她是那位皇帝刚刚册封的小皇后了,眼见皇帝不落儿的随身带着,也对她的得宠暗暗称奇,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还是恭敬的举杯敬酒,致意皇后千岁。   那几人都是男子,区区一杯酒,自是不放在心上,青漓虽并非一定要喝,却也不好落几位重臣的面子,抬手端起那酒盏饮了一口,从脸颊到脖颈,便不由自主的染上了一层绯色。   皇帝这才知她饮不得酒,低声责备她一句:“喝不了便不喝,做什么逞强?”   英国公几人离得稍远,倒是不曾注意到这一节,为着避讳,他们也不敢总是忘青漓面上瞧,自是注意不到她面色,只按制再度举杯——需得三杯才算完,青漓才喝了一杯,后头还有两杯欠着呢。   青漓被皇帝训了一句,再看着面前的酒盏,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正心生犹豫的时候,却见皇帝伸手执起她面前酒盏一饮而尽。   在几位臣子惊讶的目光中,他道:“皇后量弱,饮不得酒,便由朕替了吧。”   英国公是跟随皇帝多年的旧臣,最是知晓他无情心性,此刻见他竟待这位皇后这般体贴温情,禁不住暗暗吃惊。   皇帝正当盛年,膝下又不曾有子息,愿意送上门的女人,自然多的宛如过江之鲫。   在皇帝还是皇子,身处西北军营时,便曾有将领之女在探望父亲时对他一见倾心,趁夜偷偷跑到他营帐投怀送抱。   那女子私心想着自己父亲与他交好,又是美人往前送,皇帝怎么也不会拒绝才是,却不想他半分脸面都没给她留,一脚踹出去之后,便叫人送回那女子父亲那里,当天夜里,那女子便哭哭啼啼的被那位将领赶回家中去了。   在西北时,皇帝治军极严,军营中令禁女色,自己也是以身作则,英国公在侧见着,也以为皇帝是不欲坏规矩,又不喜那女子无礼罢了,却不想等到皇帝登基之后,身边也仍是干干净净的。   如此一来,即使是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头也禁不住留了几个疑影。   男人嘛,大家谁不知道谁,脱了裤子都是一样的,你要是真洁身自好了,外人嘴上夸几句,心里头还不定怎么想呢。   譬如那时候,英国公心里头想的就是——真惨啊,好不容易得了皇位,却没儿子继承下去。   更深一层的则是——陛下是什么时候伤了身子,不能近女色的?   又或者是——从不见他身边有女人,不会……很早就已经伤了吧?   唉,越想越可怜了。   在朝野中,有这样想法的人,其实并不在少数,某些胆子大,觉得皇帝生不出儿子的人,甚至已经在暗地里联系宗室,赌一赌将来哪一位的儿子会被过继了。   自始至终,皇帝却没有表露过自己的态度。   之前,英国公也以为皇帝那般淡然,可能是讳疾忌医,直到此刻,他才隐隐有一点感悟。   说什么不近女色,大概是因为……心里想要的那个人还不曾出现吧。   “陛下这一次呀,”英国公缓缓的斟一杯酒,在心底道:“怕是真的栽了。”   就是不知道,这位小皇后能否破除几代以来,大秦皇后身上萦绕的诅咒了。   这诅咒,本是在内宫之中广为流传,后来才渐渐为民间所知。   虽说鬼神之事虚无缥缈无根无据,但事实上,大秦接连几代以来,细细数之,竟无一位皇后得以善终。   无需说远了,便是最近的两代皇后,便未曾逃开这个魔咒。   先帝的生母孝慈皇后本是英宗正妻,更是英宗还不曾称帝时便册立的王妃,但英宗偏宠侧妃,也就是后来的元贞贵妃,一度使得孝慈皇后的日子极度难熬。   事实上,这些事情本就无需多说,只听听贵妃封号的“元贞”二字,便尽可知晓贵妃有多么得宠了。   元者,善之长也,故从一。   这个字,历来都是中宫独有,却被英宗赐给了贵妃,其中的恩宠之盛,实在是难以言表。   按制,贵德淑娴四妃封号都只得一字,但到了元贞贵妃身上,英宗硬生生顶着朝野非议打破了旧例,为彰显贵妃荣宠,赐予元贞二字封号,这一点,便是在大秦史书中,也是独一份的。   人心皆是欲壑难填,元贞贵妃自然也不会例外。   她出身簪缨世家的何氏一族,家族势力强盛,丝毫不输中宫。   更何况,她膝下有子,更有英宗的宠爱做底气,对于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也是有希望一搏的。   至英宗十五年,中宫昭仁殿现巫蛊之祸,英宗大怒之下圈禁皇后,至次年二月,英宗不顾朝野非议,悍然决定废后。   皇后本就是中宫,儿子又是嫡长,眼见着熬死英宗就好了,好端端的,搞出那些巫蛊之祸,对于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明眼人都看得出,无非是元贞贵妃眼红那个位子已久,终于伸手染指罢了。   时年,英宗登基十五年整,于朝野间威势渐盛,却仍有先帝时期的老臣劝谏,更有三千太学学子在宫门外静坐抗争,得益于此,终英宗一朝,孝慈皇后都不曾被赐死,元贞贵妃虽得宠,却也终究不曾坐上后位。   而她所出的皇子,终究也没有得到嫡出的身份。   只是,对于先帝而言,即便是生母不曾被赐死,也不会叫他的境遇好半分。   中宫被废,他作为曾经的嫡长子,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地位无疑就变得尴尬了起来。   按制,他本应是理所应当的继承人,可是当生母被废之后,地位却瞬间一落千丈。   英宗虽偏爱元贞贵妃,不喜孝慈皇后,却也不至于杀自己的嫡长子,更不会由着别人作践他,但饶是如此,却还是在元贞贵妃的枕头风之下,为皇长子指了何家之女为妻。   这一位何妃,便是今上的生母,后来追封的孝仁皇后。   在先帝一朝,翻遍了史书也找不出孝仁皇后一称,因为这个谥号,是在皇帝登基之后,为他生母追封的。   终先帝一朝,对于孝仁皇后的称呼,也不过是一个不妻不妾的何妃罢了。   于先帝而言,他本是嫡长子,只可惜命途多舛,生母因元贞贵妃被废,自小便在元贞贵妃盛宠的阴影下长大,不得不耐着性子与她虚与委蛇,更是被迫迎娶了何贵妃的侄女为正妃,甚至于为了使何氏一族安心,与何妃生下了嫡长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   在那样的环境下,注定了嫡长子不会被他喜欢,能够跟仇人之女谱写一段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人的确是有,却绝对不会出现在皇家。   在蛰伏之时,先帝或许会强忍着恶心同何妃相敬如宾,与嫡长子父慈子孝,但等到储位稳固,以及成功扳倒何家之后,态度自然会是天差地别。   理所应当的——先帝也就愈发不喜见到自己的正妃何氏,以及那个不被喜欢的嫡长子。   说起来,也是讽刺,先帝当年曾经遭受的境遇,竟又在他嫡长子身上同样出现了。   皇帝比先帝要好一点的地方,大概就是没有遭遇生母被废的不幸,但从某一个角度来说,其实也是半斤八两了。   先帝储位稳固,在英宗重病监国时,便悍然对荣华几世的何家出手了,年幼时眼见生母被元贞贵妃欺凌的仇恨,年纪少长时面对何氏一族的毕恭毕敬,以及每每陪伴何妃回门时,岳父岳母流露出的那种高高在上,多年的仇恨累积,使得先帝没有半分留情,满门抄斩,一个都没有留。   若非担心被人议论心狠手辣铁面无情,便是何妃,他也想一并处置了。   事实证明,也不需要他多此一举。   何妃眼见家族遭灭门之祸,出手的又是自己枕边人,再见丈夫待自己的态度一落千丈,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孝慈皇后的教训,还近在眼前呐。   她这辈子就算是完了,可是,她还有儿子呢,他还这么小,母族又被他父亲诛杀殆尽,以后的境遇,又该是如何凄凉?   何氏出身大家,行事不乏决断,心知先帝只怕早已恶了自己,若是继续苟活,只会叫他愈发轻贱,倒不如索性一死,为儿子搏一条出路。   在先帝将何氏抄家的三日后,何妃留下“母族失明不敬,妾身亦无颜苟活于世”这样的短短遗言之后,投缳自尽了。   如此一来,皇帝作为何妃所出的嫡长子,境遇相当难堪,甚至于,要比先帝之前生母被废的境遇,还要难堪几分。   先帝生母被废,却仍有母族援助,而皇帝,却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虽然占据着嫡长子的名分,但生母已死,母族又被先帝出手灭的一干二净,举目四望,简直是一丝希望也瞧不见。   虎毒不食子,先帝虽不喜他,却也不至于要将自己的骨肉弄死,可每日见着,却也不免生腻,只随意找了一个由头,打发他到西北守宗祠去了。   萧氏皇朝起于西北,祖地亦是坐落于此,护卫宗祠倒是说的过去,只是,一般人家是不会叫嫡子去做这个的。   可那时候何氏才刚刚倒台,朝臣或多或少的掺了一手,这个体内流着何氏一半血脉的先帝嫡长子,又有谁敢开口保住他?   到最后,还是按照先帝的意思,将皇帝送到西北祖地去了。   却不想,竟反倒是换了另一种方法,成全了他。   蛟龙得云雨,非复池中物。 第9章 嫌弃   英国公在心底摇摇头,再偷偷一瞧青漓面染红绯的嫣然情态,美的叫人只恨不得将一颗心都掏给她才好。   姿仪若此,虽神仙不及也,即使如来在世,怕是也要动凡心的。   皇帝这般偏爱她,似乎也并非难以理解。   他同皇帝私交不错,这样的场合下,也能大着胆子开一句玩笑:“娘娘量弱,饮不得倒是无妨,陛下既是代人受过,却不能只两杯便算了。”   另外几人见着皇帝心情尚好,心绪尚佳,也跟着开口凑趣儿:“英国公说的是,娘娘还在边上看着呢,瞧见陛下量小,即使是嘴上不说,心里头也是要取笑的,陛下总不能气短才会。”   皇帝被他们一口一个娘娘取悦了,一边大笑着叫内侍添酒,另一边却向青漓道:“只这一会儿便给朕惹得这些麻烦,你也是当真了得。”   青漓不擅长这种斗嘴,加之方才喝了一杯,脑袋里晕乎乎的,听得皇帝说话,却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只神色微醺的看着他,却不答话。   她面容本就极美,面颊染粉,双眸含露,将那目光落在人面上的时候,简直能将人魂魄一起勾走,皇帝本也只是想逗一逗她,才非要带着她过来,到了此刻,心中却不由生了几分悔意。   这般美的小姑娘,合该只叫他一个人抱在怀里慢慢疼,怎么能带到外面去,叫旁人一道瞧?   他捏着酒盏的手指略一紧,目光也染了几分深色。   一杯酒喝完之后,青漓的反射弧似乎被拉长了三米,硬生生顿了好一会儿,才在皇帝隐隐发烫的目光中道:“能者多劳,谁叫陛下量大呢?”   长安伯则抚掌笑道:“娘娘这话说的是,谁叫陛下量好,今日当着娘娘的面儿,才更不应怯场才是。”   另外几个人也笑起来,纷纷开口劝酒,皇帝扫一眼众人,道:“素日里不见你们嘴上话多,原是用到了这里。”   英国公亦道:“陛下说的是呀,本就是专门在这里等着您呐,可不能推辞才是。”   皇帝一面示意侍从斟酒,一面却向青漓道:“哪有你这样的,不帮着自己夫君,倒向着外人。”   他语气淡淡,不觉有责备之意,倒有几分夫妻亲近。   在场的诸人之中,除去帝后外,便是英国公身份最尊,自然也离主位最近,皇帝那句话,自然也是听得最清楚,便是说那话时皇帝面上神色,也瞧的仔细。   他已是不惑之年,也曾经过那些男女情爱之事,见着皇帝神色,不知怎的,竟想起一个词来,在心底萦绕不去。   之前他总是不明所以,此刻却觉……大概就是皇帝这般情态。   ——语淡情浓。   皇帝兴致不错,众臣心中也觉松快,君臣相得,一时间,气氛倒是极为融洽,堪称宾主尽欢,唯一觉得有些微不适的,大概便只有青漓一人了。   也不知是像了谁,青漓的酒量十分浅,酒水之物,素日便是不敢沾染的,今日难以推却,浅浅饮了一杯,便觉头中昏沉,刚刚想叫人添一杯清水来,却见自己的杯盏还被皇帝捏着,与众臣共饮。   那杯盏本是青漓的,只喝了一杯,便被皇帝拿过去了,青漓只消一想那杯盏竟被二人同用,面上便有些烧,不欲叫人瞧见,便只低着头瞧面前桌案上的菜式。   如今她的身份贵重,英国公府自然不敢怠慢,眼见着便是精细至极的,青漓拿筷子捡了一点青翠的用,倒觉舒服了一点。   皇帝侧过脸去瞧她一眼,眉头却是微皱:“——只是喝了一口,也过了这么久,怎的还不见消减?”   他拿手背在她面上一探,禁不住皱起眉来:“竟还有些烫,”皇帝又低声问她:“你每次饮酒,都是这般吗?”   青漓不好将自己脸红的原委告知与他,便只含糊认了:“唔,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过一会儿便好。”   皇帝瞧着,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将自己手边的温茶取过来递到她手边,关切道:“大概是酒劲航上来了,茶水解乏,且喝几口便好。”   毕竟是行宴,之前来的又皆是男子,好酒水,宴席上也不备茶,只是知晓皇帝喜浓茶,英国公才准备了一份。   青漓的身份虽在,可女孩子喝浓茶却不好,他也就没讨那份嫌,巴巴的送上去了。   青漓活了两世,都没怎么吃过苦,前一世的时候,父母都是生意人,虽说难免繁忙些,却也因此心生愧疚,格外宠爱这个小女儿,吃穿用度都是最好,不叫她有半分委屈。   到了这一世,就更加不必说了,董氏的父亲便是当朝太傅,赫赫有名的大儒,这样出身的母亲教导着,更是精细娇贵,莫说是跟人共用一盏茶,便是略微凉几分,也是要倒掉重沏的。   是以她接了皇帝那盏茶,便随手放在自己手边了,却不曾用一口。   皇帝不知她心中想法,只以为她是怕烫,便轻声道:“早已晾了一会儿,不烫的。”   青漓又应了一声,却道:“无妨,一会儿便好的。”   第一次推辞还是情有可原,到了现下,便是寻常人也能琢磨出不对劲儿了,更何况,皇帝本就是精明人。   他面色隐隐一冷,淡淡扫青漓一眼,忽的微微一笑,只是眼底的光芒,却并不怎么温和:“——怎么,嫌弃朕?”   青漓心中也觉自己有些过分,毕竟皇帝递茶给她本是一番好意,可两世养成的习惯,哪里是那般容易改的?这才不曾动那杯盏罢了。   此刻见了皇帝神态,便知他是生气了,她眉尖微动,伸手端起那茶盏,缓缓的喝了一口,这才轻轻放下。   茶也喝了,她小心翼翼的去看皇帝神色,却依旧不见转晴。   皇帝眸色冷凝,看她一会儿,才低声道:“怎么,用朕的茶,便这样委屈你?”   青漓不欲为这个叫他不快,便低声解释道:“陛下见谅,只是因为在家习惯了……所以……”   皇帝也知那些闺阁姑娘的教养,不与人共用东西更是基础,算不得过分。   便是他,自小接受的皇族教养也是如此,也是等后来到了军营之后,才变得粗枝大叶起来。   但是,自从做了皇帝之后,这份粗枝大叶便被纠正了过来,重新变得细致起来。   坦白而言,若是在宴饮之际,有人敢将自己喝过的茶水送到皇帝面前,他当即就会一个大不敬的帽子扣过去,先砍了再说。   天下都是他的,哪里有叫他用别人剩下东西的道理?   也只有她一个人,是例外的。   方才,他想也不想便接过她面前杯盏,一杯酒饮了下去,竟也不觉有何不对。   本就是夫妻一体,哪里来那般多你我之分?   可是,这个小姑娘似乎不是那么想的。   皇帝定定的看青漓一会儿,便不动声色的别过脸去,继续与几位臣子谈笑风生。   别人可能瞧不出,或者是瞧出了也不敢说什么,青漓却感觉得到,皇帝……还是在生气。   她心中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有些委屈,又有些惶恐,静静的坐了一会儿,终于大着胆子,借着桌案的遮掩,伸手去拉他衣袖。   皇帝显然是察觉到了,却只是继续同忠远侯说话,并不搭理她。   青漓不死心,再度拉一下,皇帝却依旧置之不理,既不曾将那只小手拨开,也不曾主动握住,只是淡淡的,无甚表示。   她心头沉了下去,像是压了一块石头一般,有些喘不过气来。   青漓也不想自讨没趣,便收回了手,规规矩矩的坐在自己位子上,不再出声,也没有做什么动作。   就这样,一直到了这场宴饮结束。   英国公瞧出这二人情绪不太对,其余人也不是傻的,虽不明白方才还情意温柔的二人怎的忽然冷了下来,却也不敢过去掺和,只恭敬的立在门口处,恭送皇帝与青漓一行人离去。   皇帝一言不发的走在前头,青漓跟在他后头,也是沉默不语。   皇帝生的很高,青漓站在他身后,更觉他肩宽腰窄,身材挺拔。   大概是还在生气的缘故,皇帝走的很快,至少,较之来时的速度,明显是快了不少的。   青漓的裙子窄,步子迈的也远不如皇帝大,自然会被拉下,眼见着二人之间的距离渐大,她禁不住有些心急。   虽然有之前失败两次的例子摆在那里,但是稍一思忖,她却还是大着胆子,去拉他衣袖。   皇帝没有甩开她,却也不曾理会她,只是如同方才在前厅中一般,置之不理罢了。   青漓面色微怔,一直有些迷糊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心也冷了下去,主动松开了手。   皇帝既不愿,自己主动凑上去,身份摆在那里,也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何必呢。   伴君如伴虎,果然并非虚言。   喜怒无常,恩威难测,更是叫人不知如何应对。   她正心口泛凉,却听自方才起一直沉默着的皇帝道:“方才不是胆子还大着吗,到了此刻,怎么反倒是小了起来。”   他放慢了步速:“方才明明拽住朕衣袖,怎的又松开了?”   青漓不意他竟开口了,脚步微滞,轻声回道:“陛下自己不愿,臣女怎么敢放肆?”   皇帝的脚步停住了。   青漓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也没注意前头,他一停,险些撞到他身上去,莺歌在后头拉了她一把,这才没撞过去。   皇帝回过身去看她,唇边竟带着一丝笑意,他定定的看她一会儿,忽的叹一口气:“刚才还是自称‘我’的,不过没多久的功夫,怎的又变成臣女了?”   青漓低下头,道:“臣女不敢冒犯。”   皇帝弯腰低头去看她面上神色,半晌,又了然道:“——觉得委屈了?”   青漓别过脸去,轻声道:“臣女不敢。”   “一口一个臣女自称着,”皇帝伸手为她将有些散乱的头发挽到耳后,道:“还敢说不觉得委屈。”   似乎是起风了,吹得青漓心绪都乱了起来。   “——明明是你嫌弃朕,”皇帝缓缓道:“朕尚且没来得及委屈,你便委屈上了。”   青漓嘴唇一动,不知是想到了哪里,却不曾开口。   “你这小姑娘,”皇帝定定的看着她,见青漓依旧不语,却也不曾生气,只是道:“当真是会叫人为难。”   青漓不知他何意,手指在袖中纠结在了一起,却也不答话。   “性子怎的这般别扭?”她正不知如何时,却听皇帝开口道:“朕不理你,你便也不理朕了,当这是小孩子过家家么?”   青漓有些茫然的抬起头,对上了他的视线。   皇帝目光算不得温和,甚至有些冷凝,只是那黝黑的瞳孔中却似有某些极柔软的东西,青漓怔怔的看着他眼睛,竟觉自己心头微动,似是有什么东西活过来了。   “冤家,”皇帝揽住青漓腰身,猛地将她带到自己怀里:“你力气那么小,自是拉不住朕——要上前抱住才行。”   他低头,重重在青漓额上亲一下,随即捏住她下巴,叫她与自己对视:“朕说的话,你记住了没有?”   青漓腰被他按住,整个身子都贴在他怀里,便是面红耳赤,下意识的想要别过脸去,下巴却被皇帝牢牢地捏住了,只得老老实实的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赌气道:“臣女不敢,万一被陛下推开,那才是丢脸呢。”   “傻姑娘。”皇帝按住她腰身,又将青漓往怀里带了带,语气彻底的温柔了下去。   他柔声道:“——朕哪里舍得。” 第10章 亲吻   青漓活了两世,除去自己的父亲之外,还不曾被人这般亲昵的抱在怀里,此刻被皇帝这样一个陌生异性紧紧搂住,禁不住面如染霞,眼尾含羞,一时间,竟连话也说不出。   顿了好一会,她才红着脸出声:“陛下,还是先放开臣女吧……”   皇帝低头看她,眸中神色难辨,却问了一句:“你方才说什么?”   他这句话问出来,青漓便心中有些恼。   ——这个人真是坏,明明还把自己抱得这般紧,说话时几乎堪称耳鬓厮磨,可是到了此刻,他居然连自己所说的一句话都听不清?   ——到底是真的听不清,还是故意使坏,假装没听见,借此欺负自己?   青漓心里头压着几分火,到底耐着性子,重新说了一遍:“此处人来人往,难免不便……陛下还是先放开臣女吧。”   为着不叫皇帝再有其余话说,这短短的一句话,青漓细声细气,咬字清楚,保证能叫皇帝听的清清楚楚,找不出其他茬来。   此刻,她整个人都被皇帝抱在怀里,心里头羞得厉害,还有些许隐隐的恼意,再掺杂上那几分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说完那句话之后,便径自低下了头去,等着皇帝将自己放开。   只是,皇帝的举动,却并不曾如她所愿。   青漓静静等了一会儿,却仍不见皇帝有什么动作,心下不明,便缓缓抬头,不料,却正正好撞上了皇帝望过来的眼睛。   他目光沉静而柔和,竟不知是看了青漓多久,她面上不曾有什么表示,心却几不可察的颤了一下。   皇帝自是不知青漓心中如何,见她终于抬起头来看自己,这才轻轻舔一舔嘴唇,慢条斯理的问道:“——你方才说什么?朕没听清楚。”   青漓没想到他脸皮竟这样厚,自己说的清清楚楚,他却明知故问装糊涂,气的脸色愈发红了,强自忍着气道:“臣女说……唔……”   这一次,她没能再说下去,皇帝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倏然一笑后,便猛地低头,含住了她的唇。   青漓的唇很薄,带着淡淡的凉,皇帝的唇却微热,像他此刻的目光一般,带着某种侵略性的灼热,强硬,锐利,且不容回避。   大概是因为方才饮过酒的缘故,他的唇齿之间竟有种醇香与热辣交织的气息,使得她头脑中一片昏沉,一时间,竟做不出什么反应来。   一阵微风适时地吹了过来,使得青漓清醒了几分,她猛地反应了过来,勉力推开皇帝,急的都要哭了:“有人看着呢——陛下!”   皇帝没去看那些老早便知情识趣远远避开的侍从,只是沉声道:“没听见皇后的话吗,都给朕滚出去!”   他这句话一出口,青漓更着急了——你要是这样说话,还不如别说呢!   她还要再说什么,却被皇帝打断了,他似乎沉浸在方才唇齿交缠的美妙体验中,迫不及待的再度揽着她细细品味,青漓又急又气,只用自己小手拍了他的背几下,表达自己的愤怒与不满。   只可惜,她毕竟是一个闺阁小姑娘,手上的力气小,对于皇帝而言,更是感觉不到什么,自然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他只是低着头,轻柔的吻住她的唇,缱绻而缠绵的经历这个吻。   这样温柔与热烈交缠的亲吻持续了许久,皇帝才依依不舍的松开了她,许是因着方才的情动,即使是停住了,他胸膛仍在剧烈起伏,目光中的灼热也不曾散去半分,那里面,依然是叫她深感滚烫的温度。   青漓方才还是被皇帝强制性按在怀里的,到了此刻,却是乖乖的伏在他怀里,方才的一通亲吻,使得她头晕脑胀,几乎要站不住身子了。   过了好一会儿,青漓才清醒了几分,她咬着牙,气急道:“——你这个人,怎么老是这样……”   皇帝的心情似乎是好了起来,揽住青漓的腰身,温柔的问了一声:“怎么老是怎样?”   青漓却不想跟他说下去了,气鼓鼓的别过脸去,拿手背一擦嘴唇,旧话重提道:“陛下既不生气了,心情也转好,总该放开臣女了吧?”   皇帝笑微微的瞧着她,再度说了一句叫青漓想要冒烟的话。   他道:“你方才说什么?朕没听清楚。”   这下子,青漓是真的生气了。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是她。   青漓捉住他那只还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张口狠狠咬了一口,咬完了,还不忘谴责一句:“你讨厌死了,怎么这么爱欺负人!”   她是真的生气了,咬的那一口一点也没留情,用尽了力气。   只可惜,不知是青漓力气太小,还是皇帝的皮太厚,只是在皇帝手腕上留了一个印子,却也没有出血。   咬人的时候痛快,谴责人的时候也是如此,只是,要收场的时候便不是那般容易了。   青漓愣了一会儿神才反应过来——这个流氓不是寻常人,他是皇帝啊!   ——夭寿了,她居然把皇帝给咬了!   皇帝不会勃然大怒,给她扣一个刺君的帽子吧?   青漓难得的生出来一点气虚,眼神也不似方才那般的理直气壮了,她怯怯的看皇帝一眼,弱弱的替自己辩解:“陛下不能生气……要不是你欺负人,怎么会被咬?”   皇帝定定的看着她,却不言语,直到看的青漓心里发毛,他才懒洋洋的一笑:“——朕几时说过生气了?”   青漓刚刚有些放下心来,岂知,还不等那颗心稳稳的落地,便在看见皇帝举止之后,“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摔得稀巴碎。   皇帝的眼睛盯着青漓,手腕却轻轻抬起至唇边,随即,当着她的面,他轻轻舔了舔那个留在腕上的牙印。   青漓羞得不行,连话都说不利索了:“陛下……你,你这是做什么……”   皇帝却不回答,扫了一眼那个牙印,却忽的笑了笑,凑近了青漓,手指在她唇上温柔一抚:“朕的小姑娘,不仅人生的小,唇生的小,连带着……便是咬人的时候,竟也大气不起来……”   他示意腕上的小小咬痕,缓缓道:“怎的这般招人爱?”   青漓表示:她不想跟皇帝说话。   她算是看出来了,应对皇帝的最好办法,便是以不变应万变,无论他说什么都不理会便是。   她别过脸去,道:“陛下戏弄臣女这般久,也该够了才是,便放开臣女吧。”   皇帝轻轻笑一声,伸手捏住了她下巴:“再说一遍,叫朕听个清楚。”   明明都戏弄了自己这般久,他竟还觉得不够。   青漓心中一阵委屈,几乎要抑制不住跳起来骂他几句,目光落在他唇边笑意时,却忽的福至心灵:“——陛下。”   她红着脸,心底有些别扭,却还是低声道:“放我下去吧。”   皇帝大笑了几声,却不曾再为难她,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口,便轻轻松开了手。   他低头看着青漓,笑吟吟的道:“怎的不自称臣女了?”   青漓瞪他一眼,却不答话。   “小冤家,”皇帝伸出食指勾一勾她鼻头,柔声道:“又恼了,是不是?”   青漓低着头不看他:“陛下欺负我,我又没办法反抗,难道,还不许我恼么。”   “没办法反抗?”皇帝重复了一句青漓的话,又将自己的手腕伸给她看:“——难道,这是朕自己咬的吗?”   他这句话说的略有几分委屈,青漓禁不住笑了,笑完又觉后悔,连忙拿手掩住唇,目光难掩娇羞的啐他一口。   皇帝见她笑了,也知她是不生气了,便继续厚着脸皮道:“还说朕欺负你,你倒不妨说一说,朕到底是哪里欺负你了?”   一说起这个青漓就有气,皇帝话一说完,她便道:“陛下不喜欢我自称‘臣女’,只管说出来叫我改便是,做什么欺负人,非要我一遍一遍的重复……”   青漓年纪尚小,声音也是清泠中带着娇气,不满的时候,嘴巴还会轻轻的嘟起来,配着委屈的嗓音,只叫人想把她捏成一个米团子,贴着心口收好。   皇帝静静的听她说完,才弯腰凑到她面前去,道:“朕不喜欢你自称‘臣女’是真的,可是,这也只是其一。”   青漓听的皱起眉来,一脸警惕的看着他:“——怎么,你还有别的地方想要欺负我?”   “其二嘛,”皇帝定定的看着青漓眼睛,直看得她红着脸别过头去,他才凑到她耳边去,极轻柔的道:“——朕也只是想找个由头……亲亲你罢了。” 第11章 唯一   青漓不曾想皇帝竟说出这样一个答案来,当即便怔住了。   在那个瞬间,周遭的一切声音似乎都远去,一片寂静无声。   她定定的看着皇帝,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她虽活了两世,却也都只是短短的十几年,既没有得到过什么有效的人生阅历,也不曾经过爱情。   叫人燃烧自己,释放一切去绽放的爱情。   青漓这样年轻鲜活的小姑娘,又是在少女最易怀春的年纪,骤然遭到一个皇帝这般成熟稳重、相貌堂堂的男人撩拨,不动心才是怪事。   别说她只是第一次见皇帝,怎么会生出这般多的情思来——对于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而言,遇见这种男人后生出心思来,那才是正常事。   这又不是现代社会,可以谈个恋爱试试看,合不来的话就好聚好散分了找下家。   在这个时代,青漓要是敢把皇帝踹了找下家,皇帝分分钟能叫她死一户口本加一通讯录,不会有人生出半分非议来。   圣旨已下,无论青漓是否情愿,皇帝都会是她一生的依靠。   现在,这个注定要跟她经历一生的男人这样出色,待她也好,情意绵绵柔情蜜意,她怎么会生不出几分心动?   所谓的情意,并非都是天长日久相处才得出来的——若是如此,天下的备胎只怕都早早的被扶正了。   在这样的一条路上,那片刻的心动,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这短短的几句话,皇帝或许只是逢场作戏随口一说,或许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可青漓……还是很没出息的心动了。   更何况,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是皇帝,他富有四海,万人之上,只要她站在他身边,便能同他一起,享受无上荣光。   只是……青漓心头有些隐约的难过,那是来自她理智的劝阻——这个人,他是皇帝啊。   在富有四海、万民来朝的同时,便注定了一个事实——他不会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   在以后的岁月里,或许,自己就要亲眼见着他将这份曾经给予自己的温柔缠绵,同样赠与一个又一个的女人。   ——若是这样,倒不如一开始便不要接受。   只是,如果这样的话,日子大概会很难过吧。   明明只是没影儿的事,甚至于,连半分端倪也无,可青漓只消一想,便觉难过异常。   皇帝站在青漓面前,看见他的小姑娘鲜活的面容染上了黯然,连带着那双狡黠的眼睛的蒙上了一层灰,心脏似乎猛地被刺了一下,痛楚难忍。   他弯下腰,极温柔的亲亲她面容,轻声问道:“怎么了这是?忽然就不高兴了。”   青漓抬起头,眼睛在他面上看了一圈,却也没有说什么,而是再度低下头,不肯说话了。   她还是这样怏怏不乐,皇帝便有些心焦了。   他知晓如何应对臣工,如何处理政务,如何权衡利弊,却唯独不知道如何哄他的小姑娘高兴。   方才还好好的,此刻却闷闷的不高兴了,究竟是怎么了?   皇帝一想,只以为是自己方才说的话将小冤家给欺负狠了,惹得她伤心,心底禁不住有些悔——自己也算是一把年纪,好端端的,真不该去欺负一个小姑娘的。   此处不远便有一座凉亭,皇帝带着她过去,拉她坐下,这才半蹲下来,平视着她,道:“是在生朕的气吗?”   不等青漓答话,皇帝便继续道:“方才那些话,朕只是逗逗你罢了,无甚恶意的,你若是生气,只管说出来,朕同你致歉便是……”   他若是凶一些,不假辞色一些,将皇帝的架子摆出来,青漓或许还不会这样难过,偏生他待自己这般温柔,却叫青漓愈发不舍,心中也愈发难过了起来。   她觉得鼻子有些酸,心里头也难过,不想再看见皇帝,便别过了脸去。   皇帝温声细语的同青漓说了几句,她却丝毫不搭理,到最后还别过脸去了,正无计可施之际,却瞧见她眼睛里头潜藏着的泪光。   不知怎的,那颗冷漠已久的心,一下子便软了。   他凑到她面前去,语气温柔中暗藏一丝担忧:“小祖宗,到底是怎么了?”   青漓只听他的声音,便愈发觉得难过,眼眶也愈发酸,她轻轻仰高了脖颈,只盯着一侧的那树玉兰花瞧,却依旧闷着头不做声。   皇帝没什么哄女孩子高兴的经验,无奈而担忧的看她一会儿,却顺着青漓目光,望见了凉亭一侧那树满身春光的玉兰。   他站起身,走了过去,伸手自那树玉兰上摘了一朵洁白的花,又弯下腰,动作轻柔的簪到她发间。   皇帝道:“这样好的天气,连玉兰花都这般明媚,你若是不高兴,岂不是凭空辜负了?”   青漓总算是有了一点反应。   她转过脸去盯着皇帝,怏怏不乐的将那朵花自自己发间取下,心道你现在说得好听,将来还不定会娶多少花呢。   她想到这里便觉生气,心底还掺杂着淡淡的委屈,眼睫不满的轻轻眨两下,便将那朵玉兰扔到了皇帝面前去:“这样明媚的花,陛下还不知道送过多少人,我才不稀罕。”   青漓这话说的娇气,语气也是不在意的,一双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皇帝,十足的小姑娘心思。   在她心底,也是有着小小期盼的——他要是出言否定,那该有多好。   可惜,叫青漓失望了。   她这句话说出去许久,皇帝也只是神色淡淡,瞧不出什么异样,目光沉静的落在她面上,却一言不发。   青漓的手指蜷缩在衣袖中,不安的搅了搅,目光中的光彩,似乎也黯淡了下去。   她好容易才鼓起来的勇气,像是阳光下的七彩泡沫一般,见光之后没多久,便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空气中。   他什么都没说。   太难堪了,青漓想。   她正心口生凉的时候,却见皇帝伸手到她衣袖处,将她那两只拢在里头的小手捏住了。   他的手宽大,她的手娇小,交叠在一起的时候,竟也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皇帝轻轻揉了揉她手心儿的印子——那是方才,青漓的指甲下意识用力,在上头留下来的。   他也不出声,只是静静的揉了一会儿,眼见着那印子浅了下去,皇帝才挑起眼帘看她:“你这指甲,该剪一剪了。”   他只捏住自己的手,说出这样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其余那些青漓最迫切想知晓的答案,却是只字不提。   青漓只觉自己一颗心被吊到了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说不出的难受,整个人都似无根的浮萍一般,无以为靠。   嘴唇动了动,到底,她也没说出什么来。   “哪有你这样的,”青漓不开口,皇帝却也不在意,而是看着她,缓缓道:“——半句好听的也不肯跟朕说,却要听朕说着说那。”   他这话说的语焉不详,青漓竟也懂了几分,她抬起头,呼吸骤然加速了好些,那目光中也有了几分明亮神采。   皇帝见小姑娘明明眼珠子都在发亮,却还是死硬着不开口的傲娇模样,终于还是败退了,他微微一笑,道:“为了还没影的事儿,竟也要生一场闷气。”   青漓见他东扯西扯,却还是没抓到重点,心里就有点急了,面上飞霞,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一下,目光灼灼的,隐含催促。   她如此娇态,较之二人初见时已是肆意诸多,皇帝知她也是有心,心下便添了欢喜,在青漓娇羞不胜的目光中大笑几声,终于轻轻的贴到了她耳边。   “——冤家,宽心罢,”他低声道:“朕此生只你一个女人,不会再多了。” 第12章 萧郎   青漓本是想要矜持些的,可到了此刻,却如何也按不住自己唇角微扬。   她心中欢喜,便索性不再抑制,而是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陛下此言……可当着吗?”   “你当一个个娶进来是容易事么?只你一个朕都不好哄,”皇帝斜她一眼,道:“你看看你自己——时不时的就要使小性子,不高兴了就不理人,发脾气时还会咬人,这么凶,朕哪里敢再娶。”   哪有他这样的,还当着自己的面就开始编排自己,青漓气鼓鼓的在他肩上拍一下,又极认真的看他眼睛,道:“——不许骗我的。”   皇帝定定的瞧着她,目光温柔,一字一字道:“君无戏言。”   青漓口中不再说什么,眼神中却全然是欢喜跃然,再一抬头,见皇帝目光一眨不眨的落在自己面上,忽的生出了几分之前不曾有过的羞意,手指掩唇,微微低下了头。   皇帝见她这般小女儿情态,便觉一颗心软的如同化开一般,心底恰到好处的浮现出一句诗来,细细思量,竟与此刻情状极为相合。   眼语笑靥迎来情,心怀心想甚分明。   他说了半日,却不曾得到青漓半分言语回应,难免心生不甘,顿了顿,皇帝道:“喂,小姑娘。”   青漓眉梢一动,不满的瞪他一眼:“天底下的小姑娘多了去了,谁知你叫的是哪一个?”   皇帝被她瞪了一眼,却也不生气,只是伸手将她眉梢抚平:“天底下的小姑娘多了去了,但朕的小姑娘,却只有一个呀,”他伸出手指,勾了勾她垂在身后的柔顺长发:“怎么会分不出来?”   “你这个人……”青漓吃亏就吃在自己嘴巴不利索,皇帝只说一句话,就能叫她哑口无言。   偏偏,叫人哑口无言的同时,心头却也像是浸了蜜糖一样甜,竟也说不出什么反驳之言来。   皇帝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虽是对这小姑娘的一切都喜爱,但最喜欢的,却还是她红着脸气鼓鼓说不出话的模样,但凡兴致来了,必定是要逗弄她几句的。   眼见着再说就要恼了,他便及时的收了手,面上极认真的思量道:“只叫青漓,却觉得生疏了,不若,便叫青儿吧。”   青漓懒洋洋的扫他一眼,否决道:“不好,像条蛇的名字。”   青儿都有了,白素贞应该也不远了。   皇帝没弄懂那个“像条蛇”是何意,却也知她不喜欢,略一思忖,便道:“既如此,便叫阿漓吧。”   “也不好,”青漓皱着眉,道:“像一只狐狸的名字。”   她接连否了两个,委实是难伺候,皇帝倒也耐心,想了想,又失笑道:“还是叫妙妙吧,”他摸摸青漓长发,道:“听起来顺耳些。”   青漓听这个名字已久,也觉得听着舒服些,便点头应了:“唔。”   皇帝瞧着面前的小姑娘,开口唤了一声:“妙妙?”   别人叫的时候还不觉有什么,等到现在,被皇帝叫出来的时候,青漓却禁不住脸一热,低低的应了一声:“嗯。”   皇帝见她脸红,却也难得的没穷追猛打,而是道:“朕既唤你妙妙,礼尚往来,你又该唤朕什么?”   青漓没反应过来,怔怔道:“……陛下?”   皇帝眯起眼来,凑到她面前去:“你说什么?朕不曾听清楚。”   他不怀好意的笑了笑,道:“小妙妙,再说一遍,好不好?”   他这话一说,青漓霎时间便想起了那个热烈与缠绵俱备的吻,下意识的捂住嘴,小心而戒备的后退了一步。   在皇帝有些危险的目光中,她瞬间福至心灵:“——萧郎。”   皇帝神情柔和下来,青漓的心也安了,她娇声又唤了一遍:“萧郎。”   皇帝目光在青漓面上转了几圈儿,不无遗憾的道:“这一回,倒是明白的快了。”   青漓傲娇的哼了一声。   “每每都是朕开口说,可你呢,”皇帝不无落寞的道:“非要被逼急了,才肯说出几句话来。”   青漓脸一红,囧囧有神的道:“我脸皮薄嘛。”   “是啊,你脸皮薄,”皇帝揶揄的看她一眼,微笑着道:“左右朕脸皮厚,那些话,便都叫朕去说吧,是不是?”   青漓挑着眼帘想了想,皇帝这么说也不无道理,细细一思忖,倒是显得自己不地道了。   她轻轻咳一声,为自己找回一点脸面:“倒也不是。”   “倒也不是?”皇帝重复了一句,又道:“既如此,你便说几句,叫朕听一听。”   青漓红着脸对了对手指,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她一抬头,却见皇帝正目光灼灼的瞧着自己,眸光是一片沉静的温柔,不知怎的,心便一下子软了。   有些事情,真的做起来也未必如同想象的那般艰难。   她拉了拉皇帝衣袖,示意他弯下腰,皇帝眼底暗含诧异的瞧瞧她,心里暗暗有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却还是顺从的弯下腰。   ——青漓大着胆子,在他面上亲了一下。   这一下亲的不重,轻轻的,像是蝴蝶的翅膀扫过,一触即逝,皇帝瞧着面前低头不语的小姑娘,却觉头脑昏沉。   大概是方才饮过的酒太烈,他竟觉有些醉了。   青漓低着头,却还是小心的用余光打量皇帝神色,见他如此,心中也有了几分成就感,面上禁不住显露出几分自得。   皇帝回过神来,见她如此,轻轻道:“倒是难得大气。”   略一停顿,他又继续道:“只可惜……没有你父祖的目力。”   青漓不解的看着他:“……???”   皇帝指了指自己的唇,道:“难道不是亲歪了吗?”   “得了便宜还卖乖!”青漓一跺脚,羞道:“再这样,我便不理你了。”   就在这档口的功夫,天色却渐转昏沉,大片的阴翳浮云在远处迫近,远远望过去,像是驱不散的飞灰。   青漓轻轻仰起脸,便觉有丝线般的细雨先行,落到了自己身上,瞧这天色,怕是要来一阵大雨。   她回魏国公府,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又有马车伞具,无甚要紧,倒是皇帝,自英国公府回宫,怎么也得两盏茶的功夫才是。   也好,左右她也被皇帝这张嘴撩拨的怕了,叫他早些走,倒也是好事。   这般一想,青漓也就转向皇帝,道:“天公不作美,竟起雨了,此间距宫中甚远,陛下且先行吧。”   皇帝瞧一眼灰蒙蒙的天,却不甚在意,只是看向青漓:“——方才叫朕什么?”   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在嘴上沾一点便宜,青漓大着胆子将他往外推:“萧郎、萧郎、萧郎!你快走吧,再不走雨就要下大了!”   “妙妙说是天公不作美,”皇帝身高体健,哪里是青漓这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小姑娘推得动的,他回身就轻而易举的扶住了青漓的腰身,道:“朕倒觉得是天公作美。”   他缓缓道:“若非如此,朕怎么能借机送你归家?”   在前厅送别皇帝之后,英国公便另送几位客人自偏门离去了。   ——笑话,正门自然是留给皇帝的。   眼见着天色转阴,暮雨将至,他也无意在外头逗留,转身欲返回自己住处了,就在这个当口,却见管家急匆匆过来,附在英国公耳边道:“国公爷,您先别走啊,这会儿陛下跟娘娘还没离去,您看着,是不是得去送一送……”   “还没走?”英国公心底暗暗讶异,步子却迈了出去:“自然是要去送一送的,陛下现在何处?”   管家紧紧跟在他后头,道:“还在园子里呐,还有……前不久,陛下屏退了一众侍从……”   说这话的时机巧妙,英国公一面在心里头思忖着陛下不会这么不讲究,在园子里头就把事儿给办了吧,一面却还是往那边去了——无论如何,总得过去送一送才行。   也是赶得巧了,英国公过去的时候,皇帝正揽住青漓出去,面色不似那会儿离开前厅时那般冷凝,反倒是有了几分温情。   英国公一面感叹这位小皇后有本事,将皇帝一颗心收拢的严严实实,另一头却主动问安道:“暮雨将至,陛下还是早些回宫去吧,臣吩咐人备了雨具……”   “那些不急的,”皇帝摆手道:“朕先送她回去……”   青漓本也不想叫皇帝送自己的,闻说英国公之言,便顺水推舟道:“虽是暮雨,湿气却也重,陛下身体要紧,还是早些归宫吧……”   "朕无妨,“皇帝揽住她的腰往外走,语气轻柔,情意却重:“你最重要。”   于是青漓的脸又红了,也没做出什么反应来,便由着皇帝揽住,一道上了马车。   虽是白龙鱼服,皇帝身边却也是带着侍卫的,隐匿暗处的皇家暗卫就更是不必多说了,一众人与魏国公府上的护卫一道,消失在了暮雨初起的潇潇细雨中。   英国公站在府门前,拿小手绢捂住自己被酸倒了的牙,满心都是槽多无口——陛下你装什么呢,臣也就是随口关切一句,你竟还当真了。   在西北的时候,你冒雨彻夜行军还少吗,到了现在……啧啧啧,居然跟小姑娘玩娇弱,换取人家脸红,你亏不亏心啊。   还有……皇后娘娘,这个男人心机很深的,你千万别被他骗了啊喂! 第13章 吃人   这一次出行,魏国公府备了两辆马车。   前一辆,自然是青漓与莺歌玉竹三人乘坐,后一辆,则是几位女官乘坐,但此时,硬生生加上了一个皇帝,便只能叫莺歌玉竹到后面去同几位女官挤一挤,空出位置来给皇帝了。   青漓虽然与皇帝相熟了几分,却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骤然到了马车里头,这样一个相对狭窄封闭的空间里头去,少不得会生出几分紧张来。   因着这个缘故,刚刚登上马车之后,她便小兔子一般缩到了角落里头,那个距离皇帝最远的位置。   皇帝自是看出她用意,无声的摇头失笑。   他也不去惹青漓紧张,只随意在一个离她远些的位置坐下了:“躲什么躲,朕又不是狼,还能吃了你不成。”   “那可说不准。”青漓低声嘀咕了一句。   皇帝倒也不计较这些,马车里头宽敞,装载的东西也多,小小桌案上还放了一本《花间词集》,他微微一笑,向青漓道:“喜欢这些吗?”   “倒也不是喜欢,”青漓面上有些拘束,道:“闲来无事,用来打发时间罢了,怎么,”她略一停顿,才反问一句:“萧郎喜欢这些吗?”   “当然不,”皇帝随意翻了翻,道:“匠气太重,过于温绵,女孩子看看倒没什么,男人看了,反倒易生脂粉气,没什么意思。”   青漓倒是没将心思放到皇帝的话上,而是想到了另一处,她双目狡黠的一转,禁不住笑了笑,却不曾言语。   皇帝显然是瞧见了,见她一副偷到了鸡的狐狸像,便顺口问了一句:“怎么了,这般高兴?”   “没什么,”青漓不好将自己心中所想告知于他,便想着含混过去:“一点奇思异想罢了。”   皇帝定定看着她:“——朕很想一听。”   青漓见他坚持,便随口道:“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我只是在想,稍后萧郎要不要留在府上用膳。”   “不了,”皇帝推拒道:“本就是找了空暇出来的,宣室殿里还有未阅的奏折,不好荒废,送你回去后,朕便回宫。”   “哦,”青漓轻轻的应了一声:“这样呀。”   皇帝目光在她脸上停了许久,终于微微一笑,将那本《花间词集》扔回桌案上,人却向着青漓那边挪了过去。   青漓见他这样便觉有点慌,下意识的想要避开,刚刚一动,便被皇帝捉住胳膊,整个人抱到怀里头去了。   不等她开始扑腾,皇帝便压住她肩头,凑到她耳边去,低声问道:“妙妙乖,同朕说实话,方才究竟笑什么呢,嗯?”   两个人挨着这般近,皇帝伏在凑到青漓耳边说话时,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臂膀的有力,以及气息的灼热。   这个姿势……太亲昵,也太危险了。   青漓伏在皇帝怀里,眼睫羞赧的闪了闪,喏喏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嘛。”   “小妙妙,你不乖,”皇帝淡淡的瞧着她,目光有难掩的锐气,他道:“你这几年的道行,想要骗过朕,还差得远呢。”   他目光在青漓面上转了几圈儿,似乎在思量从哪儿下口:“怎么样,说,还是不说?”   一见他如此,青漓便怂了下去,她对了对手指,道:“我说了……又怕你不高兴……”   “不高兴?”皇帝缓缓重复了一遍,这才淡淡一笑,捏住她下巴,道:“怎么,在朕之前,小妙妙便有心上人了?”   “才没有,”皇帝这话说的有些危险,青漓连忙反驳:“你别乱说。”   “唔,朕不乱说,”皇帝伸手拨了拨她耳畔的白玉莲花形耳坠,顺势还低头在上头亲了亲:“妙妙最喜欢朕了,是不是?”   青漓对皇帝这张嘴最没办法,到了这会儿,索性不理他了:“要我说的是你,打断我的也是你,你到底还要不要听了?”   呀,小妙妙要生气了。   皇帝眼见着她小爪子都要伸出来了,也就不再逗弄她:“听听听,妙妙只管说便是。”   青漓斜他一眼,道:“我只是见着这本《花间词集》之后,想到另一处去了——我唤你萧郎,本是由姓氏而生,但萧郎之称,却不仅仅是如此……”   “世间流传最广的,还是那一句‘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却不是什么好兆头,你不觉得,倒也有趣么……”   青漓没察觉到皇帝目光中的危险,越想越觉得开心,连藏在唇内轻易露不出的那颗小虎牙也出来了,若非人在皇帝怀里,只怕能滚到地上去。   若是换了其余时候,皇帝少不得要整治她,可到了此刻,见她这般纯然的欢喜,却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他只是轻柔的抱紧了青漓,道:“这个称呼不好,那便换一个吧。”   皇帝低头问她:“——可知朕名讳吗?”   青漓自是知道的。   他姓萧,名丰衍,字实秋。   本来她也是不知的,但是等封后的旨意下了之后,董氏便将皇帝的情况向她科普了一遍,叫她牢牢记住,此刻倒是派上了用处。   青漓不意他竟提起了这一节,虽不知他用意,却还是点了点头。   皇帝握住她一只小手,低头亲了亲才道:“那妙妙便自己想一个称呼去吧,无论叫什么都好。”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又笑道:“朕可不像某些人那样,起一个名字不行,再起一个还不行,”他语气中是难掩的揶揄:“难伺候。”   短短时辰的相处间,青漓便发现了一个关窍——只要不去触及到皇帝的底线,那么,他的性情便是很温柔的。   而他的底线嘛——还不是嫌自己不同他亲近╭(╯^╰)╮!   ——跟这样一个男人过一生,已是她的福气。   青漓心中一片柔软,抬眸看一眼皇帝,轻轻唤道:“衍郎。”   皇帝含笑瞧着她,极温柔的应道:“唔。”   青漓却不再说什么,只定定的瞧着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看他浓黑的眉,高挺的鼻,以及……那双深邃温柔的眼睛。   她越看越觉得满意,之前得知婚讯之后的那种郁卒,似乎都转换成了温柔的期许,暖暖的,柔柔的,像是温暖的阳光,静静在她心头流淌。   雨声渐大,无需掀开帘子,便可听得分明。   四月微暖的空气中带着浅浅的燥热,此刻却也全然化为清冽的水汽,深吸一口,便觉心口一片澄澈。   青漓唇边绽开一丝笑,比方才的那树玉兰还要明媚几分,她伏到皇帝怀里去,伸手揽住他腰身,合上眼:“——下雨了。”   许是因着女孩子的娇羞,许是因着青漓自身的性情,她极少会将自己的万千心绪宣之于口,更不必说主动有什么表示了。   但此刻,竟也肯主动伏在他怀里去,温柔的,依恋的,像一只娇软的小猫儿一样。   皇帝握住她的手,将他的小姑娘整个搂在怀里,略一低头,便能嗅到她的发香。   似乎是某种香草的气息,淡淡的清香气,柔和而恬淡。   他深深的嗅了嗅,便伏在她肩窝处,也静静的合上了眼睛。   不知怎的,竟觉心中一片安宁。   若可如此一生,也是一番圆满。   只可惜,这片安宁并不曾持续多久,不知是遇上了什么,马车竟缓缓的停了下来,外头隐约有嘈杂声入耳。   青漓定神去拣了几句听,心中便明白了几分。   原是此处街道不宽,自己这边除去马车外又有侍从左右护驾,自是占据了整个街道,迎面而来的马车难以通行,便要求自己这边让路。   莫说魏国公府的人肯不肯让,便是肯了,皇帝身边人却是绝对不会让的。   叫皇帝给你让路,你多大脸?是能包住天的那种吗?   ——无论是在哪里,都是有潜规则的,大秦自然也不会例外。   金陵勋贵家中的马车上都会留有各家标志,每每遇上相遇难行之际,下位者便要让道,请对方先行,这才是知礼。   魏国公府虽不敢说是大秦第一,但也少遇较之位尊者,青漓这些年出行,还不曾遇过要让路之事。   再者,便是要对方让,也要致谢一二才是,哪里有这样在大街上吆喝,气势汹汹的人,忒不知礼了。   马车上魏国公府的标志明晃晃的,对方自然不会不识,既如此,却还敢叫自己这边让路,想必,也是有所依仗才是。   只可惜——青漓懒洋洋的睁开眼,往皇帝面上一瞧,禁不住暗暗一笑——皇帝坐在这里,无论对方是谁,都万万没有让路的道理。   莫要说是让路,便是稍微侧一侧,叫对方错过去行驶也是不能的,对方需得退出这条街道,等自己这边过去之后才能通行。   这是人间帝皇的无上威势,任谁也不得僭越。   青漓细细瞧皇帝一会儿,不知怎的,忽的有些想笑。   她伸手抚了抚皇帝眉头,道:“做了这些年的皇帝,衍郎是不是还没有遇见过这种事?”   皇帝低头瞧她,却见她眉宇间的暗笑几乎都要掩不住了,狡黠灵动至极,心思暗生之际,却也摇头。   他微微用几分力气捏她手指,道:“都说是夫妻一体,你倒好,看你夫君如此,不帮腔也就罢了,竟还在暗笑。”   “方才还说是心里有朕,”皇帝含笑道:“此刻一看,八成是骗人的。”   “衍郎可别往我身上乱扣帽子,”青漓斜斜的扫他一眼,面若桃花,声如清泉,她笑嘻嘻的道:“若是把我逼急了,之前说过的话,我可就不认啦。”   到了这会儿,竟还无赖上了。   皇帝摇头失笑:“这种事情,也是可以反悔的吗?”   “当然可以,难道陛下说过的话,便从没有生出过反悔的心思?”青漓目光灵动的瞧着他,似春花含露,秋水凝波,她歪着头,道:“我不信。”   皇帝目光专注的落在青漓面上,定定的瞧了一会儿,他道:“自是有的。”   青漓浑然不觉危险的迫近,还只是将心思放在八卦上:“哦?是什么?”   皇帝神色似笑非笑,一字一字的,在她耳边道:“——朕又不是狼,还能吃了你不成?” 第14章 戾气   青漓好后悔在皇帝面前提起这一节,悔的想要嘤嘤嘤哭几声。   她补救一般的拉住了皇帝衣袖,可怜巴巴的晃了晃:“衍郎~”   出乎青漓预料的,皇帝竟没有穷追猛打,而是看似无甚在意的将这一页掀了过去。   “这是你第二次欠朕,”皇帝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他道:“记住了,将来,这是要还的。”   “还什么?”青漓下意识的觉得不妙,还发现了其中的古怪之处:“还有,第一次又是什么时候欠的?”   皇帝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了。   青漓还想再追问,却被帘子外头的声音打断了,这音调她也有几分熟悉——便是当日往魏国公府去宣旨的内侍,似乎是皇帝的心腹。   不知是不是仔细注意着时间,陈庆硬是等到皇帝将小皇后撩拨完了,才上前去开口:“陛下,迎面遇上了人,他们非要先行,周大人已经过去了……”   内侍总管陈庆是皇帝身边人,脸面比寻常的官员要大得多,能值当他前来一提,对方想必也非寻常人,皇帝心里头有了几个人选,却还是问道:“是谁?”   陈庆恭敬的低头:“陛下,是元城长公主与驸马归京……”   “原是她回来了,”皇帝淡淡的念了一句,眉梢便是一挑,冷笑一声,道:“传朕的话,叫她滚远些。”   陈庆早知会如此,不过是过来走一个程序罢了,恭敬应声之后便退下,到前头寻卫尉周青,告知了皇帝命令。   青漓本也在猜测来者是谁,听闻陈庆回禀,这才有了底。   这位元城长公主是皇帝庶妹,比皇帝要小上七八岁,她开始记事的时候,皇帝已去了西北,面都没见过的兄妹,自然连面子情都不会有,也就别指望皇帝在登基之后,对她加以照拂了。   她生母是先帝淑妃,貌美倾城,芳华绝世,只可惜天妒红颜,早早的便去了,但先帝对这位淑妃情分甚深,连带着,对于她留下的这个女儿也是极为宠爱,在元城长公主及笄之年时,便赐婚于簪缨世家的靖安侯府世子,没两年,便风风光光的嫁了过去。   淑妃家世尚可,夫家靖安侯府家世显赫,元城长公主又极得先帝宠爱,先帝的皇子们自然会去走一走她的门路,由此一故,先帝在时,金陵之地内,她竟颇有些馆陶长公主的风范。   只可惜,她自己乃至于夫家靖安侯府都曾在夺位之战中插了一手,站在了皇帝的对立面,虽不曾亲自下场,却也是同皇三子勾勾搭搭的,屡有动作,不甚安分。   几方面的原因综合下来,元城长公主在皇帝面前并不得脸,皇帝登基之后,随意封了她长公主,便打发她与驸马一道外放了。   她封号中的元城二字,可不像元贞贵妃一般明晃晃彰显荣耀,而是皇帝毫不走心的选取了一个北方地名——当然不会是什么富庶地方,这样敷衍性的封号,明眼人一看便知,皇帝心里面是不待见这个庶妹的。   元城长公主与驸马一连在北边吃了这些年的沙子,直到前些日子皇族祭礼,才得到皇帝允许,得以回京。   元城不似金陵富庶,气候更是天差地别,寻常人过去了尚且适应不了,更不必说元城长公主这样自幼便娇生惯养的皇族公主,驸马靖安侯府世子虽为男子,吃穿用度不比公主,却也是侯府精细伺候着的,骤然到了元城,自然也会觉天差地别。   名义上,圣旨说的是将驸马外放,但大家都是人精,谁还不明白其中的真意——还不是被皇帝恶了,一道发配到元城去的。   有了这样一层利害关系,便是元城当地官员,待这夫妇二人也不甚恭敬,虽不敢刻意苛待,私底下的孝敬却是一分也无,元城长公主为此恨得咬牙——昔日里,这种小吏便是给她提鞋都不配,到了此刻,却能光明正大的折辱她,该死!   在元城熬了这些年,好容易才能返回金陵,一路但见盛世繁华,金陵明秀,再一想元城的苦寒,元城长公主心中便戾气横生,虽不敢将对于皇帝的不满宣之于口,眼底深处却也或多或少的流露出几分来。   等到进了金陵内城,迎面遇上魏国公府马车的时候,那份怨愤更是不受控制泄露出来。   她扶着自己发髻上的红宝石榴簪,面上现出几分恨意。   魏国公府?不正是沿路上听闻,家中女孩儿被封了皇后的那家吗?   想当年,便是魏国公见了自己也是要毕恭毕敬致礼的,却不想到了今日,竟要自己给他们让路。   元城长公主冷冷一哂——风水轮流转,还真是讽刺的很!   当年的小人物,竟也能光明正大的踩在自己头上了!   靖安侯世子与元城长公主相伴多年,最是知晓她性情,见她如此神情,心中便可猜度几分:“还是让一让吧,看车马装扮,只怕正是那位姑娘,圣旨已下,由不得咱们不让。”   昔年里,靖安侯世子也曾是意气风发锐气难言的少年,但人总是会变的,性子也总是会软的——这些年的境遇,也由不得他不软。   更加重要的是,他膝下无子,庶弟却有三子,若是一直如此,世子的位子也未必稳当。   倘若是在寻常人家,自是可以纳妾生子,只是他尚主,元城长公主眼里头又容不得沙子,不容有庶出子女,偏生她自己又生不出,二人也只能这样慢慢的磨着。   这些年来,靖安侯府得罪的人也不少,他不傻,眼见着大势已去,不会鸡蛋往石头上碰的,在这个当口,得罪未来的皇后,绝不是明智之举。   靖安侯世子想法倒是不错,只可惜,元城长公主却并不打算买账。   她相貌与淑妃极为相仿,否则,她也不会得先帝多年疼爱。   只是,较之淑妃作为妃妾的柔婉,她身上多了一层皇族公主的傲然与尊华,眉梢一挑,目光便是鄙薄的嘲讽,她斜着自己的丈夫,冷冷一笑:“怎么,你怕了?”   不等靖安侯世子开口,元城长公主便继续道:“虽是册封了皇后,可到底也不是皇后呢,本宫不叫她下来规规矩矩的过来请安已是客气,岂有本宫给她让路的道理?”   她抬高了声音:“——你自己没种,可别带着本宫一道丢人!”   元城长公主所乘的马车宽敞,除去他们夫妇二人,尚且有元城长公主的两位侍女在侧,听得长公主此言,便是掩唇一笑。   靖安侯世子见了,脸面上难免有些下不去,毕竟有元城长公主的多年威势在,他脸一白,却也不曾再劝阻:“单凭殿下便是。”   元城长公主不再多说,而是吩咐道:“做人,还是得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她绝丽的面容浮起了一丝冷意:“传本宫的话,叫他们退避!” 第15章 宫变   还不等元城长公主再嘱咐几句,便听自己这头的护卫急匆匆的脚步声传过来,掺杂着外头的雨声,竟有些急促之意。   在她皱眉的同时,一个低沉却刺耳的声音在帘子外头响起,仿佛淬了毒的钩子一般,瞬间便唤起了元城长公主心中的怨愤,以及潜藏极深的那份畏惧。   “倒是赶得巧了,竟在此处遇上了殿下,”那个声音似乎隐约含着一丝笑,慢条斯理的道:“只是殿下来的不巧,陛下正在对面马车上头陪着娘娘呐,少不得,要请殿下退开了。”   元城长公主定了定心,神情也温柔了好些,她道:“原来如此。”   “原是皇兄与皇嫂在,”她语气暗含责难,轻描淡写的将此事揭了过去:“这群奴才多是小家子出身,没见过几分世面,竟连魏国公府上的车马都认不出,真是该死。”   外头人似乎笑了一声,似乎赞同,又似乎轻讽,听不出究竟是何意味。   两侧的侍女知情识趣的掀开了帘子,元城长公主面上挂笑,明艳难言,道:“既是皇兄皇嫂在,少不得要去问安的……”   “不必了,”那人淡淡的道:“雨下的不小,外头湿气重,陛下舍不得娘娘在外头耽搁,殿下只需退开便是。”   他这话说的客气,里头的深意却不怎么客气——皇后身子贵重,陛下舍不得叫她沾半分湿气,难道本宫冒雨过去请安,会比她受的湿气少么?   元城长公主脸上有些热辣,眼底也有转瞬的羞愤,只是随即便被她掩盖住了,得体的一笑,她便示意侍从们退出这条巷子。   面上虽平静,元城长公主的心底却是乱糟糟的一团麻线,毫无条理的扯成了疙瘩。   内侍总管陈庆。   一想起这个人,她两手便不受控制的开始颤抖,带着不自觉的恐惧,饶是隔着几层宽大的衣袖也掩盖不住。   元城长公主低下头,捏紧了自己的双手,不叫它展现出自己的惊恐。   曾经,陈庆也只是自己瞧见也不会搭理的一个阉人,到了此刻,居然能叫自己这个长公主深感畏惧,说起来,当真是讽刺。   讲起元城长公主与陈庆的恩怨,已是旧事了。   在昔年,皇帝还不曾登基时,也曾经返回过金陵的。   那时候,她嫌弃这位嫡长兄粗俗,连带着,对他身边的侍从也瞧不起,在宫里头远远望见了,都得赶紧避开,唯恐沾染了那种晦气。   有一回,元城长公主骑马归宫,却正好撞上了陈庆,她素来不喜皇长兄身边的这个阉人,纵马过去,随手几鞭子甩到了他身上去,那贱奴低头跪在地上,连哼一声都不敢。   她对于那个嫡长兄的不喜极其明显,其余人自然也能瞧得出来,只是——看出来便看出来,她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大秦最尊贵的公主,而皇帝,那时候也只是一个不受欢迎的皇子罢了,便是不给他脸面,他又能如何?   便是见了自己,他也只是淡淡的,从不会表露出什么不满。   ——连父皇都没有说什么呢。   只是,到了后来,事情就渐渐的变了。   先帝驾崩的突然,储位未定,年长的几位皇子蠢蠢欲动,年幼的两个母族也是有心,一时间,金陵风云突变。   元城长公主没有同胞兄弟,为保全下半生的荣华,少不得要在其中押注。   她与靖安侯府选择的,便是实力最为强盛的三皇子。   最初的时候,事情也确如她想象一般,三皇子一马当先,拔得头筹,笼络大半先帝旧臣,率先对其余几位皇子的势力展开清洗。   胜利在望之际,却出了漏子。   ——从没有被他们视为威胁的嫡长兄,居然从西北回来了。   他暗中笼络金陵十六卫,将沿路官员嘴封的严严实实,率军以为先帝奔丧的名义回京,在即将皇权交替即将尘埃落定的前夕,驻军金陵城外。   其中意图,可谓昭然若揭。   后来每每思及,元城长公主便觉讽刺——诸皇子在进行无谓而愚蠢的厮杀时,便早早有人以逸待劳,等着摘果子了。   可是转念一想,像皇帝这般能够蛰伏隐忍这么多年,丝毫不动声色的人,成功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样深沉的心思,这样艰难的隐忍,皆是非常人所能及,怨不得人家能做皇帝,别人只能败在他手下徒呼奈何。   金陵最强的两支守备力量便是金陵十六卫以及皇城禁军,在金陵十六卫暗中效命皇帝,禁军只忠于历任皇帝、此刻却新帝未定的现实下,所有皇子不约而同的察觉到了危险。   下意识的,他们一扫之前彼此之间的狰狞面目,近乎诡谲的兄友弟恭起来。   ——因为有共同的、强大的敌人。   到了最后的关头,也只有抱成团,赢的希望才会大些。   然而,此时再联合,已经是为时已晚了。   诸皇子的府兵不过五百,便是全部加起来也不过几千,落到几十万人里头去,同一滴水落入大海没什么区别。   再者,这些养尊处优之下的府兵与精干悍勇的西北军对上,也并无对抗之力,只需一个照面便会惨淡溃败,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阴谋诡计确实没什么作用。   叫人稍稍安心的是,皇帝的态度并不十分强硬,便是驻军城外,却也与城内秋毫无犯。   在这样诡异的僵持之中,停灵七十二日之后,宫内迎来了先帝的丧仪。   细述先帝一生,平南越,定安东,减赋税,缓刀兵,堪称一代明主,他在世时,只怕万万不曾想到,自己的嫡亲骨肉,竟会在自己身后造成这样一场动乱。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他去的太过突然,陵寝一干用物制式都不曾具备,随即又陷入了诸王混战的局面,堂堂一代帝王,竟在梓宫中安置七十二日整,才得以行丧仪,后人想来,也是可悲。   先帝虽亲手扳倒何家,也不喜何妃,可真正说起来——他不曾废后。   既然如此,皇帝便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皇位的正统继承人。   再联系到金陵城外的驻军,一众朝臣的心思便开始浮动起来。   ——我们家既不是皇子外家,又不是皇子妻族,凭什么跟你们一起死?   要是真的迎了嫡长子继位,说不定我们家也能出一位娘娘呢。   如此一来,到了先帝丧仪当日,气氛陡然间怪了起来,之前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那些大臣,态度也生出几分暧昧来。   其余皇子自然不会无所察觉,却也是无能为力。   内殿里,是三皇子率先站出来,在先帝灵前质问皇帝——率军奔丧,驻扎金陵,是何居心?   元城长公主是先帝长成公主中最长者,身份最尊,又同三皇子交好,位置自然与这位皇兄紧挨。   三皇子义正言辞的质问,她在旁听着,却低着头不出声,等一侧三皇子的慷慨激昂结束,殿内陷入一片死寂之后,近乎下意识的,她抬起头打量皇帝——这个她一直都不怎么看得起的皇长兄。   也是到了此刻她才发现,这位皇长兄……其实同先帝生的很像。   他面上带着惯常的微笑,缓缓向三皇子走近,唇角似乎动了一下,随即,便拔剑划开三皇子的喉咙!   像一朵猝然盛开的花,血猛地溅了出来。   元城长公主站的近,那些温热的、尚且带着腥气的血液顺势溅了她满脸满身,然后缓缓的流了下去,像是有一条湿冷的蚯蚓,蜿蜒着身子,缓缓自她身上向下游走。   那血液明明是温暖的触感,却像是有一只死人的手,轻柔的拂过她面容,令她情不自禁的战栗起来。   那一个瞬间,她的灵魂似乎出窍,尖叫着漂浮在空中,目光凄厉的看着她从未想象过会发生的一幕。   可是在皇帝平静无澜,甚至于含笑的面容下,元城长公主硬生生忍住了,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连擦拭一二都不敢。   她被吓呆了,其余人也是如此,身后的六公主年纪尚小,尖着嗓子惨了一声,当场就昏死了过去。   清醒着的五公主也不曾好多少,满脸的泪也顾不上去擦,这个人瘫坐在地上瑟瑟抖个不停。   谁也不知道这位长兄在想些什么,更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双方实力差的太大,甚至于,眼见着他佩剑入殿,于先帝失敬,也没有人想为这一点事情同他起争执。   却不想,他如此轻描淡写的拿着他们未曾在意的凶器,径直取了三皇子性命。   甚至于,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其余的皇子是最早反应过来的,也是最早联合起来,一起声讨皇帝的。   唇亡齿寒——由不得他们再磨蹭了。   透过半开的窗,有惨淡的阳光照进来,云淡风轻的映照在皇帝面上。   元城长公主见他微微一笑。   日光下,他的牙齿泛着雪白而刺目的光,亮的叫人心骇。   她的灵魂浮在半空中,五感也近乎全失,只听得皇帝对左右吩咐了一句话,便觉入坠冰窟,心口冰冷,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道:“——都杀了吧。” 第16章 铁树   那一日,是元城长公主永生难忘的噩梦。   她两股战战立在先帝灵前,雪白的素衣与面容上溅了兄长的血,既是有说不出的狞厉,也难言的凄惨。   庄严肃穆的内殿,满是诸皇子不甘的怒喊与临死之前的惨声,又过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了下来。   只是,这安静并不曾生出半分安宁,只是更叫人心惊。   空气中沾染着令人窒息的死气,耳中仿佛还飘荡着那些被撕碎了的嘶喊声,加之若有若无的绝望味道,此情此景,她大概永生永世都忘不掉了。   她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冷,像是有腊月的寒风被捏成了一根一根的针,硬生生往她骨头里刺。   令人想死的冷。   除去因有天残不曾牵涉其中的七皇子,以及先帝留下的三位公主,其余人都已不在了,元城长公主支撑不住,像五公主一般跪坐在地上,面色惨淡的如同敷了几层白粉一般,凄楚中带着哀惧。   恐惧像是一柄刀,狠狠的刺进了她的心脏,顺势搅了几下,又血淋淋的拔了出去。   近乎木然的,她转过脸,去看依然站在先帝灵前的皇帝。   他面色沉静,正取了帕子,细细擦拭手中的那柄剑,目光平和淡然,似乎那柄剑便是他眼中的一切,容不下其他。   雪白的帕子沾了血色,那柄剑却重归清亮,他随手将帕子扔了,收剑入鞘,目光落到了先帝的灵位上。   那眼神很平静,既没有对于父亲冷漠的失落惆怅,也没有登位成功的踌躇满志,他只是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天地之大,谁也不知他那一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元城长公主没有任何感觉。   她的五感似乎都被剥夺掉了,嗅不到周遭的血腥气,瞧不见满殿的狼藉,也听不到那些最后的惨呼,连有宫人上前清理地上的血迹,不小心碰到她裙踞时,她也没有如同往日一般扬声申斥。   皇帝定定的看了许久,终于起身,走到了先帝灵位前,撩起衣袍,缓缓跪下。   周遭的内侍宫人也意识到了什么,随之跪了下去,乌压压的占据了元城长公主视线,叫她觉得眼睛发酸。   他淡淡道:“诸皇子忤逆失德,动刀兵于先帝灵前,大不敬,当法。朕为长兄,虽不忍致法于诸王,却难阻礼法昭昭。传旨,忤逆若此,不当奉先帝神位,敬承宗庙,按制当法,以儆效尤。”   元城长公主浑身都在颤抖,说不出什么话来,五公主年幼,见得世面少,身子抖得跟筛糠一样,自然也是说不出什么,六公主虽转醒,却并不比前头两位皇姐好多少。   相较之下,七皇子虽是天残,见识却并不缺乏,决断也是迅速,双手撑地,叩头表示自己的臣服,震声道:“愿附皇长兄骥尾。”   似乎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几位公主也回过神来,双手撑地,恭敬的行了大礼,便是元城长公主也不例外:“——愿附皇长兄骥尾。”   皇帝面色肃整,对着先帝灵位三跪九叩,礼毕之后,才站起身来。   他一摆袖,示意左右扶起七皇子,道:“朕与王,骨肉至亲,何来这般多的生分?”   话毕,又转向被搀扶起的几位公主,道:“几位皇妹,自然也是同样的道理。”   之前的几位皇子还陈尸殿外,内殿的血腥气亦不曾散尽,皇帝这几句话说的漂亮,却并无人真的敢牢牢的记到心里去,皆是低垂着头,听从皇帝训示。   皇帝却不再说什么了。   似乎是得了什么信号一般,一众内侍自外殿鱼贯而入,为皇帝着玄红二色的九龙衮服,束十二旒冠。   符节令与少府令自殿外入内,屈身近前行跪礼。   少府令抬手,将手中托盘呈上,口中道:“此居先者,即为传国玺。后三者,即为皇帝三玺,皇帝之玺、皇帝行玺、皇帝信玺,最末三者,即为天子三玺,天子之玺,天子行玺,天子信玺。天子七玺俱在,望请陛下恤天之诏,上承宗庙,下安黎庶!”   他这段话说的不算短,殿内却无人感到厌烦——七玺是传国根基,自是不容有失。   皇帝示意左右接印,验看无误后,少府令与符节令得以退下。   英宗朝老臣尚有存留,局势已定,自有德高望重者入内,请皇帝往宣室殿登基,受众臣朝拜。   ——一切俱已尘埃落定,一切都结束了。   比起其余的皇子继位,皇帝登基,对于元城长公主而言,无疑是是最坏的结局。   而且,随着皇帝位子一日日的稳当起来,这结局会越来越坏,局势也会愈发糜烂。   元城长公主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身的,更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迈动步子的,她只是面色惨白,任由侍女扶着,缓缓走出了内殿。   心神恍惚之下,在经过内殿门槛时,她狠狠绊了一下,经了这一日的乱事,身边的侍女也是神魂欲碎,手上又没有多少力气,手一软,元城长公主的身子便抽了骨头一般,向地上便软了下去。   陈庆自外头入内,顺势扶了她一把,他眯着眼,轻轻笑道:“殿下小心脚下。”   元城长公主记得他的声音,抬眼望过去,便见到他面上的浅笑,不知怎的,竟觉与皇帝面上的笑意有几分相似。   皇帝也是这般笑着,取了三皇子性命。   她忽的打了一个冷战,正要收回手,却听陈庆道:“现下您便觉腿软,日后长路漫漫,却不知要如何熬呢。”   “殿下,”他慢腾腾的一笑,似乎是在关切:“——保重。”   元城长公主嘴唇一个哆嗦,正要开口,陈庆却将她扶给了一侧的侍女。微笑着道:“殿下见谅,奴才还要去回陛下的令,怕是不能同您多说了。”   即使是到了此刻,他对元城长公主也是毕恭毕敬,施礼之后,才动身往内殿去。   元城长公主只觉身心俱疲,半句话也不想说,半句话也不想听。   她面上血迹还不曾擦拭,早就干巴巴的凝结在了脸上,做一个表情,便会有暗红色的细小残渣落下,半是凄凉,半是怖然。   出了内殿门口,再回身去看这座被她视为家园的宫殿,元城长公主忽然觉得这里变了,变成了一只吃人的巨兽,随时都能将她咔嚓一声咬成两截,吞到肚子里头去。   她不想久留,脚下用力,终于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离开皇宫,回到了靖安侯府。   今日清早,她离开靖安侯府时还是光鲜亮丽的,到了此刻,却沾染了满身的血迹,厉鬼一般狰狞恐怖。   侍女们叫了热水,伺候着她沐浴,洗净一身的血腥,体贴的没有开口。   热水给了她些许安全感,却也叫她想起了某些类似触感的不详之物,眼泪就这样不知不觉的流了下来。   真的太累了——也太怕了。   她无力靠在浴桶壁上昏昏欲睡时,却见自己的陪嫁嬷嬷张氏面色惊惶的入内,眼底的畏惧像是水中的浮萍,如何也遮蔽不住。   她缓缓的合上眼,面皮抖了一下:“又出什么事了?”   张氏神情中没了素来的精明,战战兢兢的将自己探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元城长公主听了,便不由自主的哆嗦了起来,覆盖在自己身体上的热水再不会叫她觉得温暖,相反的,只会觉得冷,带着血腥气的冷。   她似乎猛地反应了过来,伸手狠狠搓揉今日陈庆扶过的手腕,力气之大,似乎要硬生生搓去一层皮肉一般。   张氏说,今日宫变,并不仅仅是局限于丧仪内殿,更大的变故发生在后宫之中。   先帝遗留下的诸多后妃,一日之间暴毙了十几位,几位皇子的生母赫然在内,剩下的则多半是剃度出家,遣往昭善寺,下半生常伴青灯古佛去了。   除去两位公主的生母,便只有七皇子的生母恪太妃尚且留在宫中。   下意识的,元城长公主想起陈庆去回禀皇帝时候的神情。   那双搀扶过自己的手的主人,刚刚还终结了十几条鲜活的性命,随即,又看似体贴的扶住了自己。   甚至于,他平心静气的同自己说了几句话。   这一刻,元城长公主深深觉得,即使是被十几条毒蛇的信子舔舐,即使自己狼狈的摔倒在地,也比那时候,叫陈庆扶住自己要好得多。   下意识的,她想起了皇帝注视着先帝灵位时的神情。   平静的,清冷的,不带任何感情,似乎那代表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与他没有半分关联。   他的血是凉的,没有任何温度,他的心也是冷的,没有半分热气。   她曾经以为,这样的皇帝,大概注定要孤独一生。   却从没有想过,这样冷心冷情的男人,居然也会会动心。   居然……想要娶妻。   甚至于,会专程陪伴着自己的妻返家,生怕她回的晚了些,身子受凉。   这般的温存小意,在他的身上出现,真真是……比铁树开花还要稀奇。 第17章 动心   青漓抬头瞧一眼皇帝,轻声道:“我已经到了,衍郎还是早些回宫去吧,天色渐晚,会冷的。”   “不过是冷几分罢了,”皇帝毫不在意的道:“有什么好怕的。”   “是呀是呀,”青漓斜他一眼,道:”陛下英武圣明,天地之大,自是无什么好怕的。”   “怎么会没有怕的?”   皇帝搂着他的小姑娘,微微笑道:“朕既怕有日子见不着你,又怕朕于你牵肠挂肚,你却丝毫不念朕。”   他靠近她耳边,声音温柔:“——越想越怕。”   这个人,嘴巴上惯来是抹蜜的,叫人听了心跳个不停。   青漓心头一甜,目光温柔若水,道:“怎么会。”   “你这话说的含糊,”皇帝问她:“究竟是会想,还是不会想?”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青漓也不矫情,乖乖的点点头,微红着脸道:“自然是想的。”   皇帝见她如此乖巧可爱的模样,当下便有些迈不动腿,借着一柄伞的遮掩,低头在她唇上亲了又亲,终于依依不舍的放开:“时辰已晚,朕便不入府了。”   他示意莺歌上前,将手里头的伞递给她,最后伸手摸摸青漓脸颊,道:“朕走了。”   明明才见了他一日,明明许多事都还不够了解,对于这样一个男人,青漓竟也觉得不舍。   这念头刚刚在心头升起来,青漓的脸便热了,亏得是天黑,瞧不分明,皇帝也没注意到,否则,少不得挨一通欺负。   皇帝是骑马出宫,此刻也没有乘车的打算,连雨伞都不曾要,深深看青漓一眼,便飞身上马,带着扬鞭离去了。   青漓定定的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身影在雨幕中消失,却久久不曾抬腿入府去。   经了今日之事,陆女官几人对于这位小皇后的得宠有了计较——还不曾入宫承恩呢,便这般怜惜,等真的到了身边,还不定会如何宠着呢。   如此一来,几位女官的态度愈发恭敬起来,隐隐的,甚至于有了几分亲近。   王女官上前一步,柔声道:“娘娘且回去吧,若是在外头待的久了,着了凉,陛下可是要心疼的。”   她这话一说,青漓原本就有些热的脸颊顿时更烫了几分,轻咳一声,便往府里头去了。   时辰不早,又下着雨,青漓便直接往自己院子里去了,等进去之后,倒是微微吃了一惊。   董氏正坐在桌案一侧的绣凳上,晕黄的灯火照在她面上,芙蓉一般的温婉清丽,饶是周遭不甚明亮,却也在眼底照出几分忧色来,见青漓归来,神情才略略一松。   她上前一步,握着女儿的手,拉她到一侧的凳子上坐下,这才出言道:“不是早就该回来的吗,怎的延迟到了这会儿。”   金陵勋贵请客行宴,往往都是有固定程序的,男子那边倒是相对宽松,若是喝酒喝的得趣儿,通宵也是有的,而女子那边却相对严谨些,一般来说,午后最多一个时辰便能结束。   ——更不必说今日下雨,更该早一些回来才是。   青漓之前也是经常自己一个人出去行宴的,但真的以未来皇后身份出去行宴,却也只是第一次。   董氏对自己女儿有信心,但是眼见着过了这般久还不曾归家,却也免不了忧心。   青漓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她陪着皇帝在前厅与几位臣子叙话,花费的时间太多了,随即又跟皇帝说了那般久,中间又有元城长公主之事阻碍,回府的时辰自然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往后延迟。   可是,她内心有些羞涩的犹豫——就这么把皇帝说出来,是不是显得……她太不矜持了……   才一日的功夫,就从陌生人变成了……嗯。   不可说,不可说。   董氏见女儿无事,心便放下了一半,本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却不想青漓却支支吾吾了起来,半日也没说出什么来。   她本也不曾细看,又是晚间,屋子里头烛火微摇,却也不甚清晰,此刻定神一看,才察觉出女儿身上的不对劲。   面颊绯红,目光羞涩,连唇也微微红润了些许,像是含苞的水仙,骤然遭了日光滋润,半遮半掩的涨了起来,含羞带怯的吐了几分娇艳。   董氏心猛地一跳,嗓子眼儿也紧了紧,一想方才几位女官的态度,心才安了几分,连带着,那目光却也复杂了起来。   她盯着女儿看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道:“妙妙,你——遇见陛下了?”   青漓本还在犹豫应该如何开口,却不想董氏竟直接问了出来,心底顿时生出几分背着父母谈恋爱被发现的窘迫,隐隐约约的,还有几分说不出的欢喜羞涩,并不比董氏此刻的复杂心绪轻松多少。   她低着头,轻轻的应了一声:“唔。”   董氏也是经过男女情爱的,自是看得出青漓此刻情状为何,一时间,既欢喜,又担忧,两种心思混杂在一起,反倒不知应该说什么。   青漓巴不得董氏别多问,羞答答的低着头,一言不发。   董氏见女儿面颊上的粉红,再瞧她眼底暗藏的欢喜,便知几分她心思。   ——她动心了。   仔细一想,也未必不是好事。   自己生的孩子自己最了解,董氏自然也是如此。   妙妙的性子不算强硬,也不算是软和,她生性温和,却并不可欺,同多数人都能相处的很好,却也有不容触碰的原则,不说是心性上佳,至少也是有自己聪慧心思的。   至少,绝不会被荣华迷了眼,傻乎乎的所托非人。   陛下能在短短的一日间叫她生出这般意,可见于妙妙的确是用过心的。   有他这份态度摆在这儿,妙妙的容貌性情又皆是极好,便是嫁到宫里头去,想必也不会吃什么亏,她与丈夫也能安几分心。   想到这里,董氏也就不说那些扫兴的话了,微微一笑,道:“如何,同陛下见面,可欢喜吗?”   她压低声音,往青漓的方向靠了靠:“陛下……待你如何?”   青漓的手指不自觉的开始揉衣角,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他……他很好。”   董氏含笑瞧了瞧女儿的绯色面颊,禁不住摇头失笑,也不忍心再为难她。   郎有心,妾有意,只要不出什么错漏,结局总不会太差。   她拍拍青漓的手,温声道:“妙妙也累了一日,还是早些歇着吧”   青漓尚且有些不好意思,羞答答的应了。   董氏没叫她送,起身回了自己院子。   魏国公还不曾歇下,见妻子回来,自塌上坐起身,出言问道:“如何,妙妙回来了吗?可曾出什么事?”   “回来了,”董氏面色不似方才含笑,而是略生几分沉静,坐到了梳妆台前,顿了一会儿,她才有些犹豫的道:“今日,妙妙在英国公府……见到陛下了。”   “什么?”魏国公猛地提高声音:“——见到陛下了?”   “轻声。”董氏斜了丈夫一眼:“你喊什么喊,唯恐别人听不见吗?”   魏国公被妻子说了一句,倒是不生气,顿了顿,才有些茅塞顿开:“怪不得英国公莫名其妙的设宴,原是为了替陛下掩人耳目……”   “这么一看,”魏国公与董氏对视一眼,目光中有了几分欣慰:“陛下待妙妙,倒是有心。”   董氏轻轻出一口气,眼底神色柔和了些,道:“要不然,怎么说咱们妙妙有福气呢。”   “也是,”魏国公似是想起了什么,禁不住也笑了笑,笑完之后才对妻子道:“只盼着她的福气能长一些,能顺遂一生才是。”   因着青漓出生那夜所做的吉梦,一向有些重男轻女的老国公对于青漓也很喜欢,待她竟比两个孙儿还要亲近些。   青漓小的时候,便是老国公带着她的时候最多,祖孙二人的感情极好。   老国公年轻时征战沙场,身上留了无数暗伤,年壮时显不出什么,上了年纪后,却时常有腰酸背痛,碍于这个缘故,早早便卸了差事,只留在家中含饴弄孙,日子倒也过得潇洒。   总是在家里头待着自是会闷的,日子久了,他也时不时的带着青漓去看看老朋友,也会对着别人炫耀自己的小孙女聪明,早早的会说话,背诗也比常人快,命里头带着福气。   老国公上了年纪,见的人又都是有头有脸的,自是不好落他的脸面,便是在心底不信,嘴上却也连连称奇,跟着一道夸奖青漓好多,至于究竟是如何想,便是无人可知了。   等过了几年金陵众人再看,却齐刷刷的变了想法——咦,还别说,这小姑娘,指不定真的是命中带着福气的。   高祖立国时,总共册封了四公六侯十二伯,历六代至今,四公便只有魏国公一脉存续,六侯只余其二,只有十二伯剩的多些,还有五个依旧存留。   至于其余的那些,多半是因着各种事情本废黜,连带着配享太庙的祖先也受了连累,从其中迁了出来。   而近年来,受到牵连最大的一场灾祸,便是今上继位之初的动荡了。   没办法,皇帝的根基本就是放在西北的,在金陵虽有心腹,却也只是几人罢了。   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寡淡,母族又早早的被先帝抄了家,仔细一想,他在金陵还真是没什么亲近的人。   诸王之乱还在眼前下,皇帝怎么可能叫自己不信任的人继续占据要位?自然是要清理下来一批,将自己心腹安插上的。   如此一来,那些偷偷摸摸站位的人家就倒了霉,随之遭殃了。   一时之间,金陵勋贵竟无几家得以幸免。   还是到了事后,大家蔫哒哒的出去玩耍,才在其中发现了一个平平安安的异类。   ——魏国公府。   说起来也是又伤心又庆幸,就在先帝驾崩的前一年,老魏国公无疾而终,于睡梦中平静的逝去了。   魏国公作为嫡长子,按制辞官守孝二十七月,一时间魏国公府满门缟素,闭门谢客,不再掺和朝堂上的事情了。   没想到的是,过了年关之后,先帝便猝然驾崩——诸王之乱开始了。   阴差阳错之下,倒是避开了一场祸事,也是运气。   相较之下,董氏的娘家运道也不错。   董氏父亲是当世大儒,曾经为皇帝做过太傅——在何家还不曾被灭族,皇帝还留在金陵的时候。   等到后来,皇帝被先帝发配到西北去之后,董太傅的境遇便不太好,接连受到诸皇子外家的排挤,在朝上几乎要待不下去。   好在他人也豁达,看得开,索性不去管那些闲事,一门心思修书去了。   本就是文臣,又远离权利中心,夺嫡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人想着这样一个老者,倒也是避开了一劫。   等到皇帝登基之后,对于这位幼年与自己相伴的太傅也还有几分香火情,便重新起复,小日子居然也过得有声有色。   一连串的事情说下来,跟青漓相关的两家人居然都是完好无损,甚至于有些蒸蒸日上的兆头,一时间,青漓命里头带着福气的说法便流传的广了起来。   甚至于,在封后圣旨还不曾下的时候,便有许多人家悄悄的找董氏打听青漓婚事——这样的儿媳妇娶进去,说不准真的能旺夫呢。   董氏想到这一节,便忍不住想要发笑,可是再想到女儿的心思,又有些笑不出了。   她解下发髻上的朱钗,又除了耳环,散着头发到了塌前,目光中隐约有忧色:“我见着,妙妙……怕是动了心。”   魏国公握住了妻子的手,劝慰道:“所幸,陛下也并非无心。”   董氏脑海中浮现出青漓的羞怯神态,禁不住摇摇头,在心底暗暗叹一口气。   ——小儿女。 第18章 步摇   青漓不认床,觉也不浅,只消合上眼,便能很快睡下。   她唯一的别扭地方,大概就是不习惯平躺着睡,非得搂着点东西侧着睡才行。   董氏知她这个习性,专门叫人用丝滑的料子缝了床小被子给她,还细致里头塞了点安眠的香草,软软的,香香的,青漓正好得用。   以往的时候,青漓只要躺在床上抱紧她的小被子,不一会儿便能安眠,可是到了今夜,却如何也睡不着了。   她滚过去,又翻回来,脑海里却始终放映着今日经历的那些画面,一颗心,怎么也安不下来。   他微笑的样子,凑到自己耳边说话的样子,欺负自己的样子,许诺此生只自己一人的样子,还有……他低头亲吻自己的样子。   既霸道英俊,又温柔深情,两种矛盾的样子融合在一起,竟不曾叫她觉得别扭。   青漓躺在床上出神的想了一会儿,忽的脸红了起来。   才第一次见面呢,大半夜就睡不着了,专门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像……有点轻浮。   她拉起被子遮住脸,蒙着头想要睡了。   可闷了许久,却依旧没有半分睡意。   大秦毕竟是古代社会,夜间也没什么活动,除去花街柳巷彻夜通明,其余地方早早的便熄灯了,她的院子里头,更是一声不闻,安静如雪。   这样静谧的气氛之下,青漓却睡不着。   她抱住她的小被子,猛地自床上坐起身来。   莺歌在外间守夜,听得里头声响,担忧里头出了什么意外,蹑手蹑脚的走进去,轻声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要用水?”   “无事,”青漓瞬间有种心事被人撞破的羞意,好在隔着一层帘幕,莺歌瞧不见什么,她重新躺下,道:“你退下吧,我这就睡。”   “是,姑娘若是有事,尽管吩咐便是,奴婢在外头守着呢。” 莺歌心里头有些纳闷儿,却还是顺从的退了出去。   青漓恢复到素日里惯常的睡觉姿势,准备老老实实的睡觉了。   将睡未睡之际,脑海中却忽的浮现出皇帝问自己的那句话。   ——究竟是会想朕,还是不会想?   她静悄悄的抱紧了小被子,唇角无声无息的翘起了一点。   自是会想的,衍郎。   在这个时辰,皇帝也不曾入眠。   今日他出宫去瞧青漓,本就是好容易挤出的时间,美人儿见了,亲亲抱抱好不快活,只可惜,等回宫之后,少不得要对着半人高的奏疏磨上几个时辰。   陈庆侍立在一侧,见皇帝对着一份奏疏看了许久才合上,面上似乎也带了几分柔意,兴致不错的样子,便动作极轻的上前几步,为他添了茶。   皇帝看他一眼,却忽的笑了起来。   笑完了,他才将面前的奏疏扔到已阅的那一摞上头去,道:“你说,朕的大婚之期,该定在什么时候才好?”   “这是陛下终身大事,哪里轮得到奴才说三道四,”陈庆含笑道:“自是该由您拿主意的。”   他几句话说了等于没说,皇帝心情却依旧极好,长长出一口气,仔细数道:“已经是四月,若是只准备短短几月便大婚,只怕会有人觉得朕轻视她,反倒不美。但若是长久的准备,按照礼部的磨蹭性子,只怕等拖到明年去……”   这是皇帝应该去想的事,奴才自是不该开口,陈庆在侧听着,却也一言不发,只等皇帝最终拿定主意。   皇帝却忽的转过脸去看他,道:“——朕记得,她是最怕热的,是不是?”   陈庆在心底惊讶于皇帝的好记性,面上却恭敬的低头应道:“是,娘娘自小便是最不喜欢夏天的。”   “这样。”皇帝皱起眉,轻轻的念了一句,却不再说什么了。   一侧的鹤首香炉点了淡淡的香,袅袅升起的浅色烟雾与不远处的暖色宫灯相映,叫人心头似乎也不由自主的柔和几分。   内殿的门开着,晚风送了浅浅暖意入内,门外头是汉白玉的长长台阶,再远些是宫中的雕梁画栋,肃穆庄重,贵气凛然。   皇帝定定的瞧着那香炉出神,不知怎的,却微微笑起来了。   顿了顿,他才轻轻揉一揉额头,自语一般道:“好大胆。”   皇帝这话说的有几分莫名其妙,陈庆这般经年在他身侧的老人都不知何意,更不必说其余人了。   能够在宣室殿伺候的都是聪明人,听不懂的话便不要去听,更不要去记,心里头想的事情少一些,有时候,反倒是能活的久一些。   是以,皇帝这句话说完,殿内便是久久的安静,无人出声。   皇帝也没有想听人说话的意思,又这般静静的过了许久,才喟叹一般,轻轻道:“——竟敢忘了朕。”   等到第二日,青漓罕见的睡了懒觉,几位女官知她昨日有些累,也不曾去吵她,至于剩下的侍女,就更加不会过去打扰。   倒是青漓自己有些脸红,用过饭之后,便令人去请几位女官过来了。   之前在魏国公府时,几位女官或多或少都会同青漓说一点事,也是怕她届时嫁进去手忙脚乱,可经了昨日之事,今日她们便不约而同的将那一节忽略掉了,开始给她讲其他内容。   ——陛下自己会照顾好娘娘的,她们还没的操那些闲心做什么。   不只如此,刚刚见面的时候,这几人还是称她一声“姑娘”的,到了今日,却变成了暗含敬畏的“娘娘”。   到底是不曾行婚仪,青漓在侧听着,总觉得有些脸红,却也没有再出言反对。   陆女官面色肃穆,神情却温和,对青漓道:“封后的圣旨已经下了,最晚明年初,娘娘便要与陛下行婚仪,既如此,皇后应做的事情,您也应该早早知晓才是。”   她谆谆善诱道:“按照娘娘入宫的时间推算,面前摆着的便是三件——命妇朝见,采选,以及桑蚕礼,几件事情挨在一起,哪一个都不容忽视,奴婢斗胆问一句,娘娘心中可有个章程吗?”   命妇朝见,是在帝后大婚后一月,四品及以上的命妇均需入宫朝见,以示皇后母仪天下之懿德。   而采选,则是皇帝在封后同时下的旨意,停了十几年的采选再度开始,凡五品之家适龄女子,皆在其中。   此事本是于青漓极为不利的——哪里有娶妻同时一道纳妾的,但偏生他是皇帝,她要嫁的是皇家,谁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对。   叫青漓心中发甜的是,皇帝在圣旨上清清楚楚的注了时间——四月初六,嘉传天下。   按制,采选结束后,若有皇帝收入后宫者,便于四月初一至初三宣旨,至于究竟是初一初二还是初三,便要示册封位分的高低而定,其后的初四至初六,则是为宗室皇族赐婚宣旨的日子,初七至初九,才是为臣子赐婚的日子。   而此时,皇帝将时日定在四月初六,则是清楚的表明他无意借机收用几个。   青漓只消想到此处,心里头便甜的厉害。   至于采选,多半是想要广泛赐婚。   七王的正妃年前难产去了,底下的两位公主也到了适婚年龄,细细推算,的确应该相看起来了。   至于其余的那些臣子之间的赐婚,青漓也在心底生出一个隐晦的猜测——大概是为了防止某些臣子走得太近,所以才不想由着他们借儿女结亲的机会联合起来。   不过,此事倒是同魏国公府没什么关系。   府里头只有两个姑娘,都是嫡出,一个是长房的青漓,另一个是二房的青苑,青漓自是不必多说,而青苑也是早早的定下人了。   说是采选,实际上也是有潜规则的,倘若女儿不愿入宫或者早有婚约,只消那家大臣有些脸面,私下里上书同皇帝说一声,基本上皇帝都不会棒打鸳鸯。   当然,前提是这两家别结合的叫皇帝想入非非就好。   譬如说,大将军家的儿子与户部尚书家的女儿要定亲的——一个有兵,一个有钱,你们两个凑到一起去,这是想做什么?   搞事情!   青苑定的人家是二夫人娘家侄子,不犯皇帝忌讳,自是没这方面的担忧。   青漓正想起这一节,却听小姑娘欢快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妙妙,是我呀,你快过来看,我带了个好东西给你瞧。”   ——是青苑。   嗬,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背后果然是不能说人,一说,人家就上门了。   青漓正有些无奈,却见青苑兴冲冲的走进来,一双明亮的杏眼闪着光,正好瞧见几位女官在侧,再回想自己方才的冒失,面上便有些红。   她对着几位女官歉意一笑,见她们态度无甚异样,才献宝一般将手中的檀木刻花盒给青漓瞧:“妙妙,你看看,好不好看?”   青漓被青苑毫不掩饰的欢喜惊了一下,诧异之余,倒是真的对盒子里头的东西来了兴趣。   ——青苑是魏国公府的嫡女,顶尖的尊贵,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叫她这样喜欢,迫不及待的过来跟自己献宝?   她看了青苑一眼,素手缓缓的打开了那只檀木盒,等到看清里头东西的时候,便是青漓,眼底也止不住的闪过一丝惊艳。   是一支步摇。   此物本生于礼制,殷周时为王后发髻配饰,汉代为皇后谒庙装束,晋代便有禁令生:“步摇、蔽髻,皆以禁物。”   等到了南北朝时,步摇才作为身份的象征,成为贵族女子得以使用的首饰,而平民女子却仍然难以佩戴。   青漓出身公府,自是没有这些限制,见过的步摇也不在少数,但哪一支都不似这支一般令人惊艳,移不开眼睛。   与大秦以往的古拙样式截然不同,这支步摇银为枝,玉作花,珊瑚为蕊,银线婉约雅致的垂下,底端饰有莲花纹路的碧珠,轻轻捏住银柄,便闻珠玉相击伶伶作响,极为悦耳。   只一见便如此惊艳,待梳妆打扮之后簪入发髻,行走生风之间,又该是何等绝美风姿?   “如何?”青苑看出青漓眼底赞叹,暗含骄傲的出声道:“妙妙,我这支步摇好不好看?”   “当真精致,”青漓将那支步摇放回盒子里头去:“是在哪里得来的?”   青苑笑嘻嘻的坐到一边去,桌子上摆着几碟子点心,她随意的拿起一块儿,道:“前几日,珍宝斋一侧新开了一家首饰铺子,竟是要同珍宝斋打对头,我心下有些好奇,便过去瞧了瞧,你别说,东西倒是出色。”   珍宝斋,便是金陵首屈一指的首饰铺子,极为受贵族女子追捧,眼下,竟有人想要同它对着来,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便是心有底气。   “而且他们的规矩也怪,铺子里头还摆着首饰册子,若是有喜欢的只管挑出来,店家专门制成了再去拿,每一件首饰都是独一份儿的,佩戴了出去也不怕会跟别人的撞在一起,对了。”   青苑向后一伸手,后头的侍女便将一份册子呈了上来,她递给青漓,道:“我大略上看了看,新花样还真是不少,妙妙看一看,可有喜欢的吗?若是有,我便同你一道去买。”   这些东西听起来有些耳熟,青漓心下一动,问道:“怎的,竟还有册子呢。”   “是呀,”青苑也觉新鲜,向她解释道:“我也觉奇怪,据那些人说,好像是叫什么宣传册……” 第19章 旧情   青苑的话一入耳,青漓心头便似巨石落湖一般,“扑通”一声巨响,瞬间泛起了无数涟漪。   她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掩饰了过去,若无其事的接了册子,状若无事的低头翻看。   名字倒是起的文雅,不似珍宝斋那般俗气——朝云阁。   青漓只大略看了几眼,便瞧出几分门道来——果然是现代的营销模式。   搞不好,还真是个老乡呢。   她没说什么,只是含笑向青苑赞道:“倒是心思精巧。”   “是呀是呀,”青苑拉着青漓衣袖,亲热的道:“妙妙,你若是喜欢,便只管叫上我,咱们一起去看看。”   青漓的心思确实有些浮动,女孩子都是爱美的,对于这些首饰最是喜欢,她也不会例外。   再者,便是不喜欢,她也想去见一见这位可能是她老乡的人,究竟是位什么人物。   只是,眼下几位女官还在,倒不好抽身离去。   她正有些犹豫的时候,却见陆女官接过了那本册子翻看,大略瞧了瞧后,神色之间也有些赞叹,道:“的确是精致,工艺倒是其次,奇思妙想倒是独一份儿的。”   赞扬完了,她又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也无什么好奇怪的,娘娘既然喜欢,只管同二姑娘去一次便是,我们自是无碍的。”   有了陆女官的话在这儿放着,青漓也就放下心来,吩咐人备车,同兴冲冲的青苑一道往那家店去了。   那店的位置正处于珍宝斋一侧,门面装饰极为古朴清雅,外头栽了几株花树,春风中摇曳生姿,好不秀逸,远远的望过去,不像是做商家买卖的,倒像是文人喝茶讲诗的地方。   毕竟是珠宝首饰的铺子,往来的也多是贵妇贵女,店里头主事的也是一名小妇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面容清秀,举止得体,迎来送往之间极为圆滑,却并不令人心生市侩之感。   青漓相貌极美,整个金陵都堪称是独一份儿的,而青苑虽稍有逊色,却也是不俗,加之二人气度非凡,清贵难言,那小妇人看一眼,面上便带了几分笑,态度热络而客气的迎了上来。   青苑显然是见过她的,向青漓道:“妙妙,这是徐夫人,这里的主事,上次我来时候,远远的见了一眼。”   她说这话的时候,徐夫人已到了近前,闻言便含笑瞧了青苑一眼,随即恍然道:“原是魏国公府上的姑娘,”她深施一礼,又转向青漓:“二位姑娘能过来,果真是叫此地蓬荜生辉。”   青漓心有疑惑,便出言寒暄起来,几句过后,便知这位徐夫人是个圆滑性子,面上态度诚恳,有用的话却没说几句,拿不准这位徐夫人究竟是不是自己老乡,她也就不再多说:“听闻此处可以定制首饰,夫人只管将册子拿来,与我们看一看吧。”   徐夫人知情识趣,见青漓如此,也就停住了话头,自身后侍女手中接过一本装帧精美的画册,恭恭敬敬的递到了青漓手中。   青漓也不客气,在一侧坐下,闲闲的翻看起来。   青苑性子活泼,是个闲不住的,青漓坐下翻看的功夫,她便带着人绕着店里头转了一圈儿,心满意足回来时,青漓也刚刚好看完,并得出了结论。   ——果然有一位老乡在此。   前一世青漓父母都是生意人,家中底蕴不俗,即便她年纪尚小,耳濡目染之下,知晓的东西却也不少。   母亲的产业中也有珠宝买卖,她小时候便喜欢那些华丽璀璨的东西,得了空便跟母亲一道往公司去,一来二去的,对于这些东西也有了一点了解。   ——而古时候的首饰设计,与现代的首饰设计,很明显是不同的。   她手头上的这本册子,大概只是作为参考作用的设计图,后面的甚至都只是三视图,好认的很。   那就可以确定了啊。   青漓在心底摇摇头,也失去了再看下去的心情,抬手将那本册子放置在了桌案上。   徐夫人一直都侍立在一侧,见她神色淡淡,丝毫不见寻常姑娘见过这些设计图之后的热衷,禁不住有些心急:“姑娘可有喜欢的?不是小妇人吹嘘,朝云阁的首饰,莫说是在金陵,便是在大秦,也是独一份的。”   青漓微微一笑,不欲叫人生疑,便道:“就要那套石榴花赤金头面跟翡翠飞鸾头面吧。”   略微一停顿,她又不经意一般问道:“我看着,后头还有几幅奇奇怪怪的,又是怎么回事?”   她挑的两套都极贵重,做成了这样一单子生意,徐夫人面上的笑容也松快了许多,不无炫耀的道:“姑娘有所不知,那正是我们东家亲笔所绘,只是不曾完稿,暂且放在里头,若是有人挑中了,便再行完成。”   “是吗?”青苑在侧,好奇的问了一句:“那么多的首饰,都是你们东家一人设计出来的?”   “的确是,”徐夫人谦逊的笑容中不乏傲然,道:“便是这一行的老人,都说我们东家是少见的天赋呢。”   青漓手里头端着杯盏,缓缓的抿了一口,眸光倏然一闪,没有再开口。   好奇心得到了满足,疑问也有了解答,那于她而言,一切就足够了。   大家各有各的日子,既然不曾得见,那只管继续井水不犯河水便是,若是贸然凑上,少不得要出什么幺蛾子。   再看一看这朝云阁,以及同珍宝斋唱对台戏的气度,便知这位老乡的志气不小,不是什么心气平和的守成之辈。   还是如现在这样,两不相犯比较好。   青苑对于青漓此刻心绪一无所知,她耳朵有点红,却还是小心翼翼的凑到青漓身边去,压低声音,道:“妙妙,二楼上还有男子配饰呢,你要不要过去看看,为你家陛下挑一挑?”   青漓一点都不怵她,一见她此刻情状便知是想为自己未婚夫挑选,又怕自己笑话,这才扯上自己,含笑斜青苑一眼,她道:“怎么,元元也顺便为你家淮殊哥哥挑一挑?”   季淮殊,便是青苑的未婚夫。   果不其然,青漓这句话一说完,不只是耳朵,青苑的脸也一道红了,蹬蹬蹬径自跑到了二楼上:“妙妙也笑话我,不理你了。”   青漓笑吟吟的瞧着她跑远,脑海中却忽的浮现出皇帝面容,定定的想了几瞬,她便放下茶盏,慢悠悠的跟了上去。   与一楼的珠光宝气相比,二楼显然要清素许多,大秦男子极少会身着艳色,配饰也多以玉石为主,自是不会如同女子一般,宝石青玉翡翠珊瑚五色生辉。   青苑方才便选好了东西,见青漓过来,也不计较方才她的取笑,羞答答的将手里那枚护指给她瞧:“再过几个月,他便要入近卫营,弓马训练只怕少不得,我送他这个,他会不会喜欢?”   青漓是见过季淮殊的,年少有为的青年俊彦,却只对青苑温柔体贴,这桩婚事也是他主动向父母提的,莫说青苑专门送了他护指,便是送一只饭团过去,他大概也会觉得那是天下第一的饭团。   她笑了笑,懒洋洋的道:“放心吧,只要是你送的,他必然是会喜欢的。”   虽是又被青漓打趣一句,青苑却放下心来,倒有了闲心挤兑青漓,报方才的一箭之仇:“妙妙,你看一下嘛,万一有好的,只管送给你家陛下……”   青漓眼睛老早便绕着这里转了一圈儿,并没什么能入眼的东西。   香囊香包,络子坠子?   她自己又不是不会绣,何必叫皇帝身上带着别人绣的,见了倒是别扭。   至于玉佩之类的饰物?   笑话,宫里头什么好东西没有,会缺这么一点不成。   她正摇头的功夫,徐夫人却道:“姑娘若是想要点新奇的,倒不如在这里头挑一挑。”说着,便将另一本册子递给了青漓。   青漓半信半疑,可有可无的翻了翻,倒是真的有了一点兴趣。   她一指画册上的那枚兰花佩,道:“却是不俗。”   徐夫人闻言,便知她是瞧上了,殷勤中有了些许为难:“姑娘见谅,之前您看好的两套头面俱在店内,自可带走,可这枚兰花佩,怕是要等制成之后再送至贵府……”   青漓眉梢一挑:“几时能制成?”   徐夫人低眉敛目,道:“最多十日。”   ~   等到青漓与青苑一道离去,赵华缨才神色淡淡的自帘幕内出来。   二楼的窗被她轻轻推开一线,外头日光正好,春意融融,目光一扫,正好瞧见魏国公府的马车离去。   徐夫人在她身后侍立,目露不解,疑惑道:“姑娘,那枚兰花佩明明是有现货的,为何要等到十日后再送过去……”   “把那一枚扔了吧,”赵华缨唇角微微勾起,道:“我会重新制一枚,专程送到魏国公府去。”   徐夫人心思灵巧,闻听赵华缨如此,便知她心中有计算,再一想那二人身份,心底禁不住打怵,面上也露了怯:“姑娘,那位的身份可是……”   “我知道,未来的皇后嘛,”赵华缨眼底露出几线嘲弄,声音低到叫人听不清:“倒是好命。”   一句话说完,她便停住,吩咐道:“这些事情我自有分寸,你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即可,退下吧。”   等到徐夫人退下,赵华缨身后的侍女朱弦才道:“姑娘,您可是想要借此机会……”   “再不动手就要晚了,”赵华缨眸光有些冷,手指也捏紧了,却还是继续道:“这一次的采选,便是最后的机会。”   “姑娘,”朱弦有些犹豫,道:“毕竟已经过去许久,万一陛下忘了此事,岂不是……”   “不,怎么会忘呢,”赵华缨面上有一丝得色,自信道:“那时候陛下尚且困居西北,却能记得叫人专程去寻,可见的确是有心,既是有心,又哪里是轻而易举便能忘的?”   “可……可是,”朱弦不太敢触赵华缨霉头,却还是战战兢兢的说了出来:“您毕竟不是陛下当初遇见的那个姑娘,万一见了陛下,言语上有什么对不上的……”   “住口!”   赵华缨冷冷扫她一眼,目光狠厉:“已经是过去那般久的事情,我年纪又小,有些事情记的模糊些,那才是寻常。”   “奴婢只是担心,”见赵华缨不喜,朱弦伶俐的转了话头,赔笑道:“万一那魏姑娘瞧出了玉饰内关窍,而陛下又不曾瞧出……”   “愚蠢!”赵华缨眼底闪过一丝傲然:“我设的关窍,岂是寻常女子便能看出的?”   “再则,若是陛下连这一点小把戏都瞧不出,也不足以叫我日夜思慕。”   她眼睑微垂,掩住了里头的暗光,没有将心里的话全然说出来。   ——异世走一遭,她要为自己争一争! 第20章 卿卿   金陵本就是地域偏南,较之北方更显湿热,眼见着四月只剩尾巴,五月在望,周遭空气也似乎是得到了某种暗示,齐刷刷的躁动起来。   青漓最怕热,更不喜出去之后一身汗,连带着内衫黏在身上的触感——怪不爽利的。   因着这个关系,每每到了夏天,她便不怎么出门,只管一门心思闷在家里头吃冰,如此一来,倒是有一桩好处——晒不到太阳,周身肌肤雪一般白净,娇嫩嫩的透着粉,瞧着就招人喜欢。   一白遮百丑,何况她本就生的极美,十分的美貌,硬生生透着十二分的光彩。   董氏原本想叫她多出去走一走的——小姑娘嘛,就要有活泼可爱的样子,老是在家里头闷着像什么样子。   等到后来,眼见着青漓将肌肤养的珍珠般白透水灵,她反倒是不忍心叫她出去晒了。   ——好容易养白了,万一晒黑了,瞧着多可惜。   董氏肯松口,青漓也乐得自在,便只管窝在家里不出门,潇潇洒洒的过她的小日子。   她是自在了,魏国公却不得闲,这几日更是忙得人影不见。   皇帝有意整改金陵十六卫,分化它的权柄,便借着整顿军务的名义,令魏国公与英国公一道主理此事,事后上书,提一个章程出来。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办法也不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头就能得出来的,魏国公与英国公一道在外巡查,接连几日忙的脚不沾地,连归家的时间都没有,累了便在军营找个地方倒下,如此硬生生熬了半个月,等到两人都黑瘦了几分之后,才算是有了一点门道。   等到两人互相一核对,都觉得没什么问题,一道递了奏疏后,才与对方告辞,各回各家去了。   虽说二人皆是国公,身份尊崇,却也别指望着在军营过什么好日子过——基础条件就是那样,便是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这一日清早,魏国公归家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沐浴擦身,随即连饭都没用,倒头就睡下了。   董氏见丈夫如此,暗自也是心疼,一面叫厨房温着饭,免得等魏国公醒了还要再备,一面却叫人自边上守着,自己亲去厨房熬莲藕排骨汤,为丈夫补身。   魏国公一觉睡得长,下午才转醒,朦朦胧胧睁眼之际,便见董氏在自己床边做刺绣,一侧的炉子上还温着汤,心就不由得一软,声音含糊的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才刚过申时,”董氏起身为丈夫递了擦脸的帕子,又转头去为他盛汤润喉:“一日不曾用东西,且先吃一点吧。”   魏国公起身到桌前坐下,几口喝干净了,董氏又盛了一碗递过去,他这才慢了下来,等到吃完,又道:“一会儿还得进宫,还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晚上你早些睡,不必等着了。”   董氏轻轻应一声,转身替丈夫取官服,一面侍奉着他穿上,一面道:“辛苦了这般久,竟还不曾结束?”   “差不多了吧,”魏国公道:“端看陛下如何决断。”   这是前朝政事,董氏也不好多问,见丈夫穿戴整齐了,便亲自送他出门去。   魏国公与英国公协同处理此事,入宫述职自然也是一道,寻常人入未央宫,少不得要给内侍几分好处,这二位却是省了此节,直入宣室殿前。   ——前者是未来皇后的父亲,后者是有从龙之功的天子心腹,这般硬的关系,自是无人敢为难。   陈庆正立在殿前栏杆处,天气渐热,内侍在天子近前侍奉,自是不敢衣着不恭,内侍总管的三层衣衫被玄色腰带束的严严实实,脑门上都见着汗了。   见二人过来,陈庆迎了出来,施礼后低声解释道:“西凉前线的军报刚至,陛下此刻怕是不得闲。”   他将两份奏疏分别递过去,谦恭道:“奏疏陛下已批阅,倒累二位白走了一遭。”   陈庆这话说的客气,却无人敢当真,二位国公遥遥向宣室殿施礼,再同陈庆寒暄几句,便转身离去。   肃着脸迈下宣室殿前的汉白玉阶时,英国公无意间扫到了魏国公手里头那份奏疏,只一打眼,他便瞧出来不同了——明显比自己这份鼓出来不少。   都是老牌勋贵出身,二人也算是世交,这些日子的辛苦下来,很有些难兄难弟的味道,英国公便随口问了一句:“明明写的东西一般无二,怎的你这份奏疏便格外厚些?”   魏国公方才在想事情,倒是没察觉到,此刻被英国公一提,才注意到此节。   此次奏疏内容无非是金陵十六卫的整改,本就是二人一道主持,皇帝更不会刻意在二人之间搞什么权衡,倒也无需避讳英国公。   魏国公不觉有他,随手打开了奏疏的封处,往里头瞧了一眼。   哦,奏疏边上还放着一封信。   英国公心里头好奇,简直恨不得将脑袋整个伸到信封里头去,面色严肃,眼底却全是八卦的光芒:“——什么东西?”   魏国公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一封信?”   “这还用你说,”英国公没好气的道:“我又不瞎。”   四处无人,魏国公轻轻将信封抽出,那上头只写了四个字,笔力浑厚,字迹挺竣,显然是皇帝御笔。   卿卿亲启。   只看这几个字,两位国公莫名便觉一阵牙酸。   ——什么卿卿不卿卿的,人家还没嫁给你呢,好吗?   这样腻腻歪歪的,明显不符合你性格啊陛下。   英国公四下里看了看,并无什么扎眼的人物,便开始撺掇魏国公:“要不,咱们打开看看?”   魏国公显然还有节操在,心里便有些犹豫,一来这是皇帝御笔,二来自己作为父亲,不好拆女儿的信,他迟疑道:“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英国公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撺掇的同时又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来,道:“我是没关系的,左右娶的又不是我女儿,倒是你,啧啧~”   他这句话说的老扎心了,魏国公想起皇帝莫名其妙的下旨立后,娶的还是自己小女儿,心情就有点灰暗。   他手指动了动,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放弃了:“信是写给妙妙的,我去拆开,总归是不太好。”   “你这个人还真是,”英国公急的开始搓手,目光直勾勾的落在那信封上,眼神更是火热的厉害,几乎要将那信封烧掉一般:“——迂腐!”   魏国公看他一眼,嫌弃道:“便是拆开,为什么要拆给你看?”   英国公无赖道:“你要是不给我看,我就去陛下面前告状,说你偷偷拆开看了。”   魏国公:“……”   他正有些无奈的关口,却听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二人下意识的回头去看—— 原是陈庆。   陈庆笑吟吟走到二人面前去,道:“陛下请英国公过去,”他向英国公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少不得请您再走一趟了。”   皇命难违,英国公到最后还是依依不舍的离去了,强烈且没有得到纾解的八卦之心使然,他几乎是一步一回头的盯着魏国公看。   陈庆状似无意的站到了魏国公面前去,挡住了英国公灼热的目光,他含笑低声道:“陛下说英国公心事最重,少不得要跟在您身边磨上一阵,索性叫他在宣室殿喝一个时辰的凉茶静静心,以免吵的您耳朵疼。”   ——原来八卦的下场这么惨。   有了前车之鉴的魏国公默默保持微笑:“陛下目光如炬。”   到了晚间,董氏过去时,青漓已经洗漱完,躺在床上准备睡了,见阿娘过来,倒是有些吃惊,坐起身来,道:“阿娘怎么过来了?”   董氏神情有些复杂,其中还掺着些许欣慰,目光温柔的瞧瞧青漓,便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递到她面前去。   青漓初时还有些不明所以,待见到信封上的“卿卿亲启”四字,便猛地明白过来,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她面颊红了起来。   卿卿,不都是夫妻间相称之语吗?   他倒好,大喇喇的写到信封上去了,也不怕别人瞧见笑话。   青漓嘴上假意抱怨几句,唇边的笑意与眼底的浅浅羞涩,却是无论如何瞒不了人的。   董氏怕自己在此惹她拘束,也不曾停留,叮嘱女儿早睡之后,便起身离去了。   阿娘走了,青漓坐在床上,手里头捏着那只信封,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自那日与他相见,其后的每一日,她都似活在梦中,脚下踩着云一般,没个真切。   ——自己那日经的一切,可都是真的吗?   ——他对自己说喜欢,会否皆是自己一场美梦?   ——他说此生只自己一人,果真不是自己幻觉?   她呆呆的在床上做了一会儿,终于抬手撕开信封,将里头信纸抽了出来。   皇帝写的并不多,只一张纸罢了。   他人生的英俊挺拔,字迹也是雄健挺竣,堪称字如其人。   大概是在御案上写的,信纸的背面沾染上几星朱砂,晕染上几抹暗色,像是新婚的红色。   烛火熄了,室里归于黑暗,青漓躺床上,却如何也合不上眼睛。   她唇角不受控制的上扬,大概要许久许久,才能勉强睡下了。   皇帝信上写的不多,腻腻歪歪的话便占了大半。   不知怎的,她竟也不觉得烦。   只觉得……心都要化成温柔的一汪水了。   青漓卿卿如晤:   朕近来诸事甚繁,不得片暇,自旬前相见,竟不曾再得一会。   说也可笑,此前朕亦曾笑人痴,醉卧温柔乡,妄入英雄冢,至得见卿卿,方知其中谬误。   英雄气短,皆因儿女情长,非是虚言。   ……   夜间启窗四顾,忽忆青莲居士旧语,情景之间,竟极相得。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   情长纸短,意重言轻,只言片语间,竟不知如何出言。   ……   卿卿之意朕实鉴之,朕亦甚想你。   ……   朕于你此心昭昭、可鉴日月,卿卿是知,还是不知? 第21章 垣下   细细说起来,青漓只见过皇帝一回,相处的时间更是算不得长。   虽是如此,她却也或多或少的了解皇帝的性子。   他这个人,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实际上呢,一张嘴说出话来,直叫人甜到心里头去,好半日嘴角都下不去。   别人究竟如何青漓却是不知,反正她自己一颗心被皇帝撩拨的不要不要的,简直要冒出粉红泡泡了。   远的不说,自从见了皇帝那封信后,青漓便接连好几日夜间不得安枕。   想他,想他,想他。   那封信除去诉说相思之外,还令附邀约——五月初七,于浮烟山一聚。   青漓手里头捏着薄薄一张信纸,翻过来覆过去看许多遍都不觉厌,每看一遍,一颗心都止不住砰砰砰跳个不停。   ——这个男人,是属于她的呀,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她轻轻的弯起唇角,眉目间是情窦初开的纯然欢喜,带着甜蜜的弧度,像窗外化不开的阳光一般明媚。   真好。   她只消想到此处,便觉欢喜油然而生。   人真正愉悦的时候,那种喜悦便像是沸了的水一般,咕嘟咕嘟的响个不停,如何也无法掩人耳目。   青漓这般情状,自是瞒不过身边人的,尤其是作为母亲的董氏。   可青漓毕竟不是小孩子,她十六岁了,眼看着即将出嫁,嫁的又是天下至尊的君主,是以董氏与魏国公虽好奇皇帝书信内容,却也不曾出言询问。   董氏心思细致些,同为女子,也曾有过少女怀春,深谙小女孩儿心思,只见女儿近来笑语盈盈,眼波含情,便知那书信写的极为对她心思,明了皇帝对女儿有心,虽说对于女儿的宫中生活依旧担忧,却也减淡了许多。   青漓对于董氏心思一无所知,只沉浸在那封书信带来的好心情里头,一连几日,面上笑意都不曾散去。   ——直到她收到朝云阁送过来的兰花佩,才在那份欢喜上染了几分阴翳,白纸溅墨一般令人触目惊心。   那一日在朝云阁,青漓之所以挑中那枚兰花佩,其实并非偶然,而是她有心为之。   在现代时,她手里头便有一枚类似的玉佩,虽说并不是同朝云阁那枚一般无二,却也有八九成相似。   前一世,青漓家中也颇有底蕴,那枚兰花佩,便是母亲出嫁时候外祖母给的嫁妆,虽说并非价值连城,但也是祖辈传了几代的,里头的意味极重。   那时候,家里头只有青漓一个女孩儿,为此,青漓的母亲便早早将那枚兰花佩给了她,说是为她提前添妆。   青漓虽害羞,却也接下了母亲好意,小心的找了盒子,仔细收了起来。   母亲还说,这枚玉佩虽是老物件,却也只能追溯到清朝,算不得真的有年头,通体虽是和田玉雕成,材质却也并非顶尖,算不得绝佳之物,真正为它增值的,是那上头暗藏的关窍。   那兰花花柄中空,自外却瞧不出半分端倪,除去不慎将其摔碎,便只有得知其中法门才可打开。   那兰花蕊中有两个极细小的孔洞,只有用同样细小的针同时刺入,花柄才会自动打开,现出里头的东西来,寻常人自是想不到一块玉兰佩中竟别有洞天,若是往里头藏什么小东西,极易蒙混过关。   那玉不甚值钱,真正值钱的是手工师傅的刀工,小小的、看似简单的机关,不知道要毁掉多少美玉才能制成,歪一下、偏一刀都不行,极为考验功力。   据母亲说,那枚兰花佩最初的主人便是想要通过这玉佩传递消息,才苦心孤诣的想出这样一个法子来,现代通讯发展之后,便不会有人再费这个心思,是以那一枚玉佩才格外珍贵。   最初,见到朝云阁的人送到魏国公府的那枚兰花佩时,青漓还是极满意的。   虽说玉质不同,形态有极细微的差别,但细细瞧上去也没什么毛病,雕工刻工都是一流,线条流畅,玉质通透,较之青漓之前那一枚,也是毫不逊色。   她越看越满意,都有点舍不得送给皇帝了。   左右离同皇帝见面还差着日子,青漓便先将那枚兰花佩捏着把玩,这日中午,她懒洋洋躺在床上时,忽的在那花蕊中瞧见了两个肉眼几乎瞧不出的小孔。   几乎是霎时间,她背上便生了汗,不动声色取了牛毛般的细针,试探着自那两个孔洞送了进去。   随即,她便见到了放置于花柄中的纸条,碾的细细的,长长的,正正好放置于花柄中。   言语难以形容那一瞬间青漓的心思,她怔怔的看了一会儿,胡思乱想一阵,才轻轻将那纸条打开。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陛下可记昔年垣下女郎?   字迹娟秀,笔法工整,显然是女子手笔。   像是有一只虫子顺着她指尖,经由胳膊,缓缓的爬上了脖颈,既叫人恶心,又叫人厌恶。   青漓目光清冷,眼神锋锐,冷笑一声后,便信手将那枚兰花佩摔个稀碎。   莺歌与玉竹听得里头有异声,在外头问了一句:“姑娘,姑娘?可是有事吩咐?”   青漓将那纸条收进袖中,整理好面上神情,这才道:“无事,方才我一时不慎摔了东西,你们进来收拾了吧。”   玉竹取工具去了,莺歌率先进了屋子,一见地上四碎的玉佩,便知绝不是青漓失手所摔,只是主子既说是失手,做奴才的也不好多言,她同玉竹一道收拾完,见青漓再无吩咐,便轻轻退了出去。   青漓躺回床上去,看似风平浪静,一颗心却是乱的厉害,手指也抑制不住的轻颤。   这纸条是藏在兰花佩中的,兰花佩却是来自朝云阁。   也就是说,写这张纸条的人,与朝云阁是有联系的。   能够在兰花佩的机窍中放置纸条的,要么是制作者,要么便是经手者。   只是,青漓眼神冷凝——这个时代的人,确实已经掌握了这种技术吗?   要知道,据母亲所说,最早出现这般手法的玉佩,也是在清朝了。   或者,制作这枚玉佩的人,本身就不属于这个时代?   那玉佩上既写了“陛下”二字,之前又知自己身份,显然,一早便是计算好,借着自己的手,送到皇帝面前去的。   若是如此,从一开始青苑找到朝云阁开始,到她拉着自己过去,只怕都是别人的算计。   她微微一笑,目光却并不温和,反倒是掺了几分冷然:“一山不容二虎,果然是不错的。”   青漓不紧不慢的分析了一会儿,目光却忽的暗了下来。   ——其实,与其说她是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倒不如说,她更想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前一句明显是在煽情的话暂且忽略不计,其后的那一句呢?   既然称陛下,便明显的写给皇帝的,可那句垣下女郎,又是何意?   那个穿越女与皇帝,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什么吗?   若非如此,她怎么敢信口胡说?   正是四月末,许是天气转热的缘故,青漓竟不知不觉的烦躁起来。   之前皇帝写的书信还放在枕边,她歪头的时候瞧见了,却不似前几日那般拿起翻看,而是恨恨的拉起被子蒙住了头,不去看了。   那些叫她满心甜蜜的话,他还不定同多少人说过呢。   谁稀罕! 第22章 不疑   五月初七这日,莺歌玉竹早早便起身,准备伺候青漓梳洗,等进了内室时,却见青漓还躺在床上不曾起身,登时便骇了一跳。   玉竹只道青漓身子不适,倒也不曾多想,上前关切起来:“姑娘可是身子不适?是否要请个大夫过来?”   青漓懒洋洋的睁开眼,兴致不高的道:“我无事。”   莺歌从小跟在青漓身边,心思也细致,闻听她此刻语气,便知她是心绪不佳,连带着人也无精神,这才懒洋洋的不欲动。   只是,寻常时候心绪不佳也就罢了,今日自家姑娘却并非无事,她还同人有约啊。   更不必说,今日与自家姑娘相约的是大秦君主,万人之上的天子。   ——莫说是失约,便是晚去了片刻,陛下生起气来,只怕都是一桩罪过。   莺歌示意玉竹去备水,自己却到了青漓床前,压低声音,道:“前几日姑娘不还欢喜的很吗,怎的到了今日,反倒不甚期盼了?   “倒也没什么,”青漓坐起身来,淡淡道:“去取件衣裳来。”   莺歌见她不欲多说,也就识趣儿的没有追问,按她吩咐,往衣橱那边寻今日应穿的衣裳去了。   莺歌一走,只剩青漓独自坐在床上,她反倒发起呆来。   今日是五月初七,皇帝与她相约一见的日子。   对于今日,青漓本是应该期盼的,可因着那枚兰花佩,她心情坏了个彻底,即使是想着今日能见到皇帝,也并不觉雀跃了。   直到此刻,她还是有些拿不准主意——是否要将此事问出来?   此事于她重愈千斤,压在心底重重的,倘若不问出来,简直像是一只苍蝇卡在嗓子眼儿,能活生生闷死她。   可若是叫青漓问出来,她同样有些难以启齿。   万一……皇帝承认了怎么办?   倘若他们的确有过一段情意,她又该怎么办?   更加重要的是,那女子既然敢于纸条上出言相问,想必便是有十足信心,知晓皇帝是记得她的。   然后呢,皇帝会怎么做?   这是可以三妻四妾的大秦,而非一夫一妻的现代,皇帝便是真的纳了她,也无人会生出反对之意。   只要一想这个可能性,青漓便有些受不了。   就像是自己小时候不小心咬了口柠檬,直酸的牙疼齿软,难受了好些日子。   此刻滋味与那时较之,竟也不遑多让。   假使皇帝不曾对她承诺过此生一人,假使他待自己并不是那般好,假使他从没有说过那些撩拨她心的蜜语,假使她一直心如止水不起波澜,无论如何,情况都不会如此刻这般两难。   ——正是因为动了心,方会觉伤心。   说来也讽刺,才刚刚品尝到爱情的甜蜜,青漓便尝到了其中淡淡的苦涩。   饶是如此,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啊。   她在心底叹一口气,收拾好凌乱心绪,梳妆打扮后,便带着两个侍女出门了。   陆女官正在门外候着,见青漓出来,只是含笑道:“陛下是想带着娘娘出去散心,奴婢们在,反倒是会拘束,今日便不同行了。”   笑话,陛下把人看的那么严,怎么会愿意叫人去搅扰呢。   青漓心头主意难定,无心这些杂事,随口应了一声,还不等她说什么,便见王女官快步过来,向她施礼道:“娘娘,陛下已至。”   ~   魏国公府地处内城,左右皆是朝臣,皇帝不欲惹人注目,也不拘身份,便在魏国公府后门处等她。   青漓款款而至时,便见皇帝正骑在马上,眉目是一如既往的英俊犀利,只是唇边带了笑,英姿勃发中便有了几分温柔味道。   隔着一段距离,青漓便觉他灼灼目光落在自己面上,眼神专注,似乎眼里只容得下她一人。   她怔怔的对皇帝目光,心脏便没出息的漏跳一拍,随即想起那句垣下女郎,头脑便立时清醒起来,低头咬咬唇,抬步走了过去。   皇帝许久不曾见她,心中挂念的厉害,见他的小姑娘身着水绿衣裙款款而至,清晨的日光下莲花般清雅出尘,玉肤花貌,容光胜雪,一颗心先自酥了几分。   他翻身下马,大步上前去捏住了小姑娘一只手,见她低头不语,倒也不曾多想,只向她身后两个侍女吩咐道:“去给你们娘娘取帷帽来,日头大,可别晒了。”   早知青漓要出门,魏国公府自是备了车马,晒不到几分,是以青漓闻听此言,眉目间便有些讶异,皇帝见了,也不多做解释,只微微一笑,温声问道:“妙妙可会骑马?”   魏国公府本是武家,男孩子自幼都要习骑射,女孩子娇一些,可学可不学,可青漓毕竟不是真的小孩子,深知多学点东西的好处,便不顾董氏反对,坚决学了马术。   她资质不错,学的还挺好,若是放在第一次见面时皇帝这样问,青漓必定答的大大方方,可到了今日,其间硬生生隔了个垣下女郎,她难免觉不自在,也没抬头,只轻轻应了一声:“会的。”   她虽应声,情态却也不似前番娇羞,皇帝觉察出一点不对,又见小姑娘低头不看自己,心中便更确定几分。   ——到底是年纪小呢,心里头一点事都藏不住。   不过,他在一侧见着,还是觉得喜欢。   “小冤家,”皇帝比她高许多,靠近说话时少不得要弯腰,他凑到她面前去,低声道:“朕才刚刚过来,尚且没来得及欺负你呢,好端端的,怎么就恼上了?”   青漓只听他如此温声细语,心头便泛起几分甜,转瞬又掺杂上了淡淡的苦,到最后,反倒是说不出是何滋味。   皇帝的态度若是冷一些,她也不会觉太伤心,偏生他这般温柔,这几日积在青漓心头的委屈便一齐涌了上来,她眼睛有些酸,连声音都带上了几分可怜,却强自嘴硬:“哪有。”   她不肯说出来,只出言否定,皇帝也不知是信了没有,目光在她低垂的眼睑上停了停,便转向另一侧,自莺歌手中接了帷帽,亲自为她戴上。   也是因此,松开了与她相握的那只手。   青漓感觉到他温热的手掌离去,不知怎的,心中竟生出几分不舍来。   指尖颤了颤,便被她收回袖中,老老实实的按捺住了。   “苦着脸做什么,”皇帝低头为青漓系下颌处丝带,目光专注,语气亦是深深,他道:“若是心里有惑,只管问朕便是,无论如何,朕总会给你个分明。”   青漓被他此言说的一愣。   他见着青漓这般模样,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忽的一笑,轻叹道:“说起来,朕倒怕你不信。”   青漓问了一句:“什么?”   皇帝笑微微的瞧着她,手指似有意似无意的在她下巴上勾了一下,语气中既有天子的傲然,亦有情郎的柔情。   他道:“第一次见你,朕便知——你合该是朕的女人。”   这句话出口,不只是指尖,青漓的心尖也是受到株连一般,一道颤了起来。   皇帝深深的望进她眼中,似是不曾见到小姑娘抖动的眼波,他道:“——朕视你为妻,而非皇后,自然,也希望你……能视朕为夫,却非天子,”半梦半醒之间,青漓听他道:“妙妙,你可知朕此言何意?”   青漓目光怔怔的落在皇帝面上,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未曾明白,讶异之下,竟连话也说不出了。   ——他说,自己是他的妻,而不是皇后。   ——他还问自己,可知晓其中何意。   青漓自小便是聪慧的,可到了此刻,整个人却如同锯了嘴的葫芦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除去定定的盯着他看,竟再做不出其余动作。   皇帝也不在意,只捏紧了她的手,紧到她觉得骨头发疼,眼波轻荡间,青漓听他缓缓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青漓猝然惊醒一般,手指在他手心儿猛地颤了一下。   “小妙妙,”皇帝放轻了手上动作,面上神色使然,竟也同陷入情海的寻常男子一般无二,他只看着她,缓缓道:“——朕是你的依靠,你要信朕。” 第23章 不负   他说, 结发为夫妻, 恩爱两不疑。   他还说, 朕是你的依靠,你要信朕。   青漓抬头,定定的看着皇帝, 他亦低着头, 目光深深同自己对视, 毫无半分躲闪。   不知怎的,她眼眶忽的有些湿, 喉咙也有些酸。   谁知,还不等她的眼泪落下,皇帝便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叫她把眼泪倒回去。   他神色有些无奈, 沉声道:“不准哭。”   这话明明是有点凶的语气,可是从他嘴里出来, 青漓竟半分也不觉得怕,甚至于……忽然有些想笑。   她唇角不自觉的弯了起来,偷眼瞧瞧皇帝, 却见他低头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 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要收敛。   谁知那笑意太深, 也太浓,心底的欢喜如同八月的金桂花香气一般,洋洋洒洒的落了一片,四散到空气中去, 如何也收不回。   青漓不想再忍,也就豁出去了,当着皇帝的面,将唇边弧度扩的越来越大,怎么都止不住。   ——这个人,怎么能这般好。   语言难以讲述的好,文字难以描述的好,想叫她与他一道……天长地久的那种好。   她这样纯然的欢喜,皇帝见了,心中也是一片柔软,伸手将还挂在她眼睫上的泪珠擦去,又摇头失笑:“傻姑娘。”   青漓活这么大,还不曾被人说过傻呢,闻言便嘟着嘴反对了一句:“我才不傻,你少编排我。”   她如此娇憨之态,皇帝心中更觉怜爱,却道:“在英国公那里见的时候,还觉你灵秀非常,即使到了后头同朕生气,脑袋不开窍,也只当你是大智若愚……”   他不曾说下去,青漓却也知后头的不是什么好话,斜他一眼,道:“不许说了,”顿了顿,她又傲娇的别过脸去:“——说了我也不听╭(╯^╰)╮。”   她这话说的娇气,皇帝却偏不理,故意凑到她耳边去,揶揄道:“朕也是此刻见了才知,什么大智若愚皆是假的——原是大愚若智。”   “你这个人,”青漓耳根泛红,道:“才说了几句正经的,便又开始欺负人。”   只要望着她,皇帝锋利的眉眼便极柔和,他看一眼面前这个经不起逗弄的小姑娘,缓缓道:“只欺负你。”   四周还有人在呢,虽不敢到帝后近前,却也是远远候着的,青漓生怕被人听见,抬手推他一把,羞道:“还有人在呢,你就说这种话。”   皇帝深深看她一眼,见她脖颈上都隐隐的透了些许粉,辱初见那日的粉色桃花一般明媚,便知她是真的羞了,微微一笑之后,猛地将她拦腰抱起,送到了一侧的那匹骏马上头去。   还不等青漓反应过来,他便抬腿跨上去,伸手扯住缰绳,顺带环住了她的腰身。   “妙妙既嫌此处人多,”隔着帷帽四周的那层轻纱,他道:“那便找一个没人地方,朕慢慢说与你听。”   之前二人也不是没有过亲昵之举,亲也亲了,抱也抱了,青漓等闲也不想矫情,但如同此刻这般当着一众人的面坐在皇帝身前,整个背都靠在他怀里,却还是有些面红。   好在她戴着帷帽,外头人见不着面上神情,免了她尴尬更浓。   青漓看一眼两个侍女,才找到了转移话题的地方,拽拽皇帝衣袖,她道:“她们不会骑马……”   “不会便不会吧,朕也没打算带她们,”皇帝环住她腰身,神色淡淡的收紧来缰绳,在小姑娘耳边道:“叫她们跟着做什么,没得碍眼,难不成朕还伺候不好你?”   你生来便是被人伺候的,能伺候的好那就怪了。   青漓偷偷的在心里腹诽一句,却忽的心头一动,想起另一节来。   ——其实,皇帝不是一直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   先帝在时,他的日子也曾一度极其困窘,度日艰难。   不过,此刻看来,那些经历,其实也并非全无益处。   风霜赋予他柔韧的顽强,岁月馈赠他深沉的睿智,如松柏挺竣,梅竹傲然,强大且难以匹敌,无可诱惑,无法击败,也无从征服。   能被这样一个男人珍爱,其实,也是她的福气。   正处于内城街道,皇帝也无意纵马疾行,只拉着缰绳慢行,一众扈从知晓皇帝心思,也无意过去发光发亮惹皇帝嫌,只不远不近的跟着,保持在一个出事既能来得及反应,又不会叫人拘束的距离。   尚是清早,路上几无行人,他们又是出城,并非途经闹市,便是偶尔有一二行人,见他们一行护卫皆是高头大马,气度卓然目光冷锐,也早早的避开了,倒是不必拘束什么。   二人总是无话,反倒尴尬,静默了一会儿,青漓出言道:“我并非不会骑马,陛下怎的还要……”   抱着我?   “怎么,”皇帝隔着一层纱在她面上亲一下,笑吟吟的道:“朕自己的女人,还抱不得了?”   青漓被他此言惹得生羞,侧过脸去躲避他的唇,眼睑微微垂下了,再不敢主动同皇帝说话了。   已经出了城门,抬眼去望,便能瞧见远处清青翠苍茫的浮烟山,皇帝大笑几声,也不多说,揽住青漓腰身,扬鞭离去。   他本是军旅出身,骑射俱佳,年少也曾征战沙场,身边卫率亦是骑术精良,同青漓那种骑着温驯母马、一侧有人候着慢悠悠走几圈的贵族少女自是不同。   青漓带着帷帽,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身下骏马陡然加速,风驰电掣一般冲了出去。   下意识的,她往皇帝怀里缩了缩。   皇帝身材高大,青漓却身姿娇小,此刻依偎在一起,反倒是更显几分差异,男子的挺拔与女子的娇美奇异的融合在一起,五月的晨光中,竟生出几分难言的融洽来。   清晨的清风吹动了她帷帽上的轻纱,丝滑柔润的流纱似水一般温柔,带着小姑娘身上的芬芳,轻盈的抚在了皇帝身上。   那气息清浅,落到心头却似美酒一般香醇,不知不觉间,他竟有些醉了。   出门时尚且是微风轻拂,此刻飞马之下,便觉风声渐重,青漓从不曾如此乘马疾行,一时间只觉浑身都在随骏马奔行起伏,竟有些眼花之感,不欲再看,便老老实实的靠在皇帝怀里,合上眼等着到浮烟山。   她静静依偎在他胸膛上,低头嗅到他身上的浅淡木香,俯首感觉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不知怎的,忽觉心底一片安宁。   现世静好,岁月安稳,大抵便是如此吧。   蝶翼般的眼睫轻眨几下,青漓禁不住慵懒的打个哈欠,前头是带着几分暖意的晨光,后头是情郎温柔可靠的怀抱,她只觉满心安然,不一会儿,竟睡着了。   皇帝初时还不曾察觉,片刻之后,却见小姑娘的整个身子都靠到了自己怀里,连带着帷帽都有些歪了,才知她是睡着了。   他面上微微一笑——这样全心全意的依偎在自己怀里,其实也很好。   左右浮烟山也近在眼前,倒是不必太急,他收紧缰绳,放缓了速度,身下的骏马有些不满的蹦了一下,皇帝吃了一惊,唯恐将小冤家惊醒了发脾气,低头看时,却见她正并无动作,显然睡得正好。   皇帝心头一松,轻轻拍一拍马头,低声笑道:“这般不给朕脸面,回去就把你给换了。”   似乎是听懂了,那匹马乖乖的放缓了步子,龟速行驶了起来,险些叫身后来不及减速的卫率们闪到腰。   ——青漓对这些一无所知。   因着之前那句“垣下女郎”,一连几日,她都不曾安枕,昨夜还失眠了,今日见了皇帝态度,即使还不曾解惑,一颗心却也安了许多,心神放松之下,倒是一场好眠。   浮烟山距金陵有近二十里山路,身下骏马脚程快,皇帝赶过去并不曾花费多久功夫,倒是等着青漓转醒花费的时间不少。   她睡下了,又佩戴帷帽,自是不畏光热,贸然到了树荫下,气温转凉之间反倒会惊醒,皇帝摆手示意卫率诸人退开,自己却揽着她,悄无声息的等在阳光下。   卫率领队姓陈名景,三十出头的年纪,家里头有一妻几妾,也是在情海中闯荡过的人物,此刻同内侍总管陈庆并马候在树下,远远见着皇帝静待小皇后转醒,满面温情的模样,再一想他素日办事慢些许便要劈头盖脸一通骂的旧事,既觉得有些牙酸,又觉得有些心酸——同人不同命,陛下你差别待遇也忒明显了。   他觉得嘴有些痒,止不住想要冒出话来,看一侧陈庆一脸平静毫无异色,便知人家不会有同他一道吐槽几句的意思,只好暗暗的将满心的话咽了下去,自一侧行囊中取出水壶,叫被狗粮噎的生疼的嗓子松快一些。   青漓这一觉睡的舒坦,唯一不太好的地方大概就是皇帝身上骨头太硬,硌的慌。   她慢悠悠的睁开眼睛,还想懒洋洋的伸个懒腰,胳膊还不曾伸出去,便撞到了皇帝臂上,他轻轻将青漓帷帽上的轻纱掀起,含笑道:“醒了?”   青漓猛地反应了过来——自己居然在皇帝怀里睡着了!   也不能怪她,从出生到现在,她还不曾乘过这般快的马呢。   这个瞬间,她竟觉的有些庆幸。   亏得没说要自己骑马,不然只怕人家到了地方,自己也没能出城门,多丢人呐。   她有些羞,低低的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扫一眼她耳畔轻摇的白玉坠子,漫不经心道:“怎么,没多少日子不见朕,连话都不会说了?”   青漓初时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禁不住红了脸:“……衍郎。”   她本只是随口唤一声,皇帝居然真的应了一声:“嗳。”   青漓心头一荡,瞧一眼日头,才知自己睡的时辰怕是不少,她伸手去揉一揉皇帝的肩,极乖巧的道:“我是不是睡了许久,衍郎的肩酸不酸?”   皇帝道:“当然酸。”   正常人不都应该说不酸的吗?   青漓有片刻的无语,顿了一下,才道:“——即使客气一下,也该说不酸的。”   皇帝扬声一笑,道:“夫妻至亲,哪里用得着这些拘束?”   青漓早知道他德行,深知继续计较下去只会是自己吃亏,便利落的转了话头,伸出一根白嫩嫩的手指一指地下,道:“衍郎,我腿软,先叫我下去走一会儿,再说别的。”   “不急,”皇帝只笑微微的瞧着她,道:“朕有件要紧事,此刻须得一做。”   青漓不解的看他一眼:“嗯?”   却听皇帝轻轻道:“妙妙的口脂花了。”   青漓初时一怔,随即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在家门口见皇帝时,不自觉咬了咬唇,想必便是那时候花的。   女孩子嘛,花了妆,尤其还是被心有好感的男子指出,难免会觉尴尬。   青漓斜眼看他,娇嗔道:“偏生你话多。”   “无妨,”皇帝被美人儿嗔了一句,半分火气也无,只是轻轻撩开帷帽上的那轻纱,低头凑近了青漓唇。   吻上去之前,他眼底含笑,道:“朕助你抹匀便是。   青漓:哼╭(╯^╰)╮。   皇帝伸手揽住她腰身,那帷帽上轻纱便再无人撩,随风无力的散了下去,纯白的,轻柔的,像是一场不易醒过来的美梦,勾勒出一方温存之所。   对着小姑娘那粉润润的唇,他极温柔的吻了上去,极轻柔,也极缱绻,却并不能掩盖其中浓烈的男子侵略感。   青漓下意识的想要推开他,手已经到了他肩上,却忽的生出几分不忍,她面颊无声的红了,顺势环住他肩,合上眼,默许了这个缠绵的吻。   许久之后,皇帝才松开她,他轻轻一笑,声音低沉,青漓听他道:“数日不见,朕实实想你。”   青漓手指在他肩上戳,闻言便一顿,声音低到不能再低:“——我也想你。”   皇帝深知他的小姑娘有多害羞,只见过两次,也没奢望着她能说出什么甜言蜜语来,乍一闻此言,几乎疑心是自己耳朵坏了:“乖妙妙,你说什么?”   青漓的勇气一触即散,轻咳一声,转过眼去,道:“我说,想下去了。”   皇帝目光直勾勾的在她面上走一圈儿,到底还是翻身下马,随即又伸手拉她下来。   浮烟山距离金陵甚近,一侧便是皇家猎场,正是春末夏初,绿树浓阴之际,本该是游人最多的时候,可今日却不同,一眼望过去,竟只有他们一行人。   青漓瞧一眼身边的皇帝,便知是他有意吩咐清场了。   浮烟山的东侧有一条河,日光底下波光粼粼,河岸边围了栏杆,一侧是明艳灼目的海棠,绿水青山,红花吐芳,放在哪里都是一幅好景。   皇帝牵着她到了栏杆边,叫卫率四散开,听不到二人说话,这才出言问道:“好端端的便恼了朕,究竟是为何?”   一提起这一茬儿,青漓便觉气闷,抬头扫他一眼,轻哼一哼,便低下头,不理他了。   皇帝失笑道:“怎的又气上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   “谁方才好好的了,”青漓不看他,道:“你少乱说。”   “哦~朕乱说,”皇帝拖长音调,淡淡的念了一句,随即道:“方才,难不成是朕自己伸手环住自己肩的?”   那会儿的主动,青漓本以为皇帝不曾察觉,却不料被他明晃晃的点了出来,脸一红,就有些挂不住:“不晓得你在说些什么。”   皇帝目光在又羞又恼的小美人脸上一转,含笑道:“不晓得便不晓得吧,怎的都不抬起头来说话,可是不敢看朕吗?”   青漓信口胡说,道:“陛下生的太高,仰着头看久了,便觉脖子酸。”   “原来如此。”皇帝懒洋洋的应了一声,也不知信了没有。   青漓忽的惊叫一声:“哎,你干什么——”   ——皇帝捏住她腰肢,将小姑娘放到了一侧栏杆上。   这一幕,还真是似曾相识。   那栏杆本是为了防备游人落水而设,算不得低矮,青漓骤然坐在上头,脚离地差着好一段距离,身后又空荡荡的,几乎有随时摔下去的错觉,惊慌失措的对上了皇帝眼睛。   皇帝伸手扶住她后腰:“如何,”他平视着小姑娘眼睛,道:“这下子,你便同朕一般高了。”   青漓气呼呼的啐他:“你讨厌!”   “趁着朕还不曾做什么你更讨厌的,”皇帝却不纵着她了,一手揽住她腰身,另一只手却扶起了她下颌:“妙妙听话,同朕说一说?”   青漓定定的看着他,忽的生出一股无力来,她觉得自己大概像是孙悟空一样,永远逃不出皇帝这个如来佛祖的手掌心儿了。   顿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道:“你这个人……”   却不曾再说下去。   皇帝含笑望着她,缓缓道:“朕如何?”   青漓却不答了。   “小妙妙,”皇帝凑过去几分,叫二人额头抵在一起,柔声道:“——说不说?”   青漓见他态度如此,心里头便有了几分底,斜他一眼,将那日之事原原本本的讲与他听。   皇帝听了,也是面露不解,诧异道:“什么垣下女郎?”   青漓瞪着他:“你少装,人家明明白白写在纸上,难不成你还能抵赖?”   “当真没有,”皇帝轻声道:“这么一点小事,朕有什么不敢认的。”   他言真意切,目光毫无躲闪:“心悦她,便只管去说,想要她,便只管去娶,朕若当真有意,大可以光明正大出手,何必畏畏缩缩,暗地里做小人行径?”   “妙妙,你不妨细思,”他看着青漓,道:“朕心悦你,便直言出口,行事也自问坦荡,何曾有半分阴诡?”   青漓嘴上不言,心底却也信了几分——从初见到现在,皆是皇帝主 动,把持住整个节奏,将自己捏的严严实实,他若当真于那女子有意,怎会连半分找寻之意都无?这可不符合他性情。   她心中已信了八九分,面上却半信半疑的看着他:“果真?”   皇帝回答的斩钉截铁:“果真。”   青漓又问他:“既然如此,人家为什么认定了是你,还巴巴的走了我的门路,想把消息送到你面前去?”   “傻妙妙,”皇帝道:“你细想一下,若朕当真同她有什么,她还用得着千辛万苦走你的门路么?用这个法子送消息,既容易泄露,又不能确定朕必然见到,风险这般大,可见她也只是想赌一把,无甚把握。”   青漓听他一说,也觉得有道理,却犹然有些疑虑,一脸楚楚的瞧着他,道:“我不管,反正人家是认准了你的。”   皇帝看她可怜巴巴的委屈模样,只觉心都软了,温声道:“朕确实不记得的,不过,倒是另有一人,可能会记得。”   青漓问道:“谁?”   皇帝答得脸不红心不跳:“已经过世的先帝皇三子,最喜游走花丛,他身材相貌与朕相仿,朕八成是替他担了恶名。”   先帝皇三子?人家都死了多少年了。   青漓拧着眉,道:“左右死无对证。”   皇帝做无可奈何状,主动建议道:“你大可以问陈庆。”   “哼,”青漓眉梢抖了抖,道:“那是你心腹,怎么可能不向着你?”   “朕又没要你直接问,”皇帝笑微微的给她出主意:“大可以迂回几分,看看朕有无说谎。”   青漓总觉得他不会这般好心,可是想了想他的话,倒也有几分靠谱,狐疑的看皇帝几眼,便下了主意。   她心里头还有些小火苗,皇帝待她又这般温存小意,几次三番下来,对这位天子也无甚敬畏,掩在绣裙下的小脚轻轻踢他一下,道:“你喊他过来。”   皇帝瞧了瞧那双可怜可爱的小脚,眼神微微一闪,随即便向陈庆所在的方向招手,示意他过来。   青漓扫一眼皇帝,还是觉得不放心,唯恐皇帝暗地里给陈庆使什么眼色,便再度踢他一下:“你转过身去,背对陈总管。”   皇帝含笑瞧她一眼,却也不曾说什么,顺从的转过了身,面对满目的波光粼粼,静默不语。   陈庆为人谨慎,行事素来滴水不漏,即使站在了青漓面前,目光也是低垂,从不直视。   ——也正是因此,才瞧见了她毫不客气踢在皇帝腿上的那一脚。   他早知皇帝偏宠这位小皇后,却也不知竟是宠成这个样子,哪里是简简单单的宠,简直是要骑到皇帝头上去了。   只是这种事情,向来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皇帝都不去说什么呢,他在一侧,也不必上赶着枉做小人,惹得陛下与娘娘都扫兴。   心思流转的功夫,却听青漓道:“我这里有几事不明,想请总管解惑,”她定定的看着陈庆,不错过陈庆面上一丝变化:“已故的先帝皇三子,相貌如何?”   陈庆知这位小皇后有事要问自己,倒也并不吃惊——皇帝还站在这里呢,该怎么说便怎么说呗。   只是,青漓头一个问题出来,就叫这位素来不动声色的内侍总管微微变色。   多年前那场宫变的,他与皇帝皆是亲历者之一,自是不能再熟悉。   历史向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大秦自然也不会例外。   死在十几年前那场宫变中的人,对外宣示时虽说是罪有应得,可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都知道,也就极有默契的不去提起,隐隐的,甚至成为禁忌之语,此刻青漓骤然提起先帝皇三子,委实是由不得陈庆不震惊。   只是……他看一眼皇帝纹丝未动的背影,便知晓其中真意,再不易察觉的端详青漓神色,心底便生出几分猜测来。   心念急转之间,陈庆恭声道:“皇三子亦是先帝所出,同陛下相较,相貌之间自是有几分相似。”   青漓眼底神色松了一点儿,又道:“这位皇三子性情如何?”   陈庆听她语气微松,便知自己是猜对了,继续说下去也就容易多了:“皇三子生性矜傲,性喜渔色,奴才不曾与他相交,知之不多。”   青漓本也不想知晓多少,陈庆说的这些已是够了,虽不曾说什么,心底却也信了几分。   她神色舒展开来,含笑道:“倒是劳总管走一遭。”   “早说不是朕,”皇帝知她问完了,这才漫不经心的回过身来看她,道:“如何,你问也问了,朕清白可证了吗?”   青漓唇角翘起一点:“算是过关了。”   陈庆低着头,在心底为已经离世多年的先帝皇三子流一滴同情的泪——明明都死了,还凭空被泼了一身脏水,也是可怜。   皇帝却向青漓伸手,道:“纸条呢,拿出来叫朕看看,平白叫人诬陷一通,总该知晓个大概才是。”   青漓也不拖沓,自袖中取出纸条,送到他手上去,一双眼睛直勾勾的落在皇帝面上,瞧着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皇帝心眼多的厉害,拔下一根眼睫毛都是空的,怎么可能被青漓这种小姑娘看出什么来,将那上头字瞧了一遍,便失笑一声:“什么垣下女郎。”   他道:“既说是垣下,朕岂不是要爬到墙上去才行?若是想要,大可以直接去求亲,这般畏缩之事情,朕可做不来。”   青漓瞧一眼皇帝,身姿挺拔,龙章凤姿,委实是想不出他趴在墙头的样子,想到此处,心头便彻底松了下去。   轻咳一声,她道:“我怎么知道。”   似是无意,陈庆眼睫几不可察的轻颤一下,随即便重归平静。   “倒是叫他没头没脑的被叫过来问了一通,”皇帝含笑扫一眼陈庆,姿态闲适,也只有伴他经年的内侍总管才看得出他眼底森寒,他淡淡道:“也是冤得很。”   陈庆低垂下眼,恭敬的说了句“不敢”。   皇帝将那张纸条合上,转向青漓问道:“妙妙方才说,那兰花佩是在……朝云阁得来?”   青漓不明所以,却还是应了一声。   “朝云阁,”皇帝默默地念了几遍,忽的问道:“朕记得,金陵首屈一指的首饰铺子应是珍宝斋,好端端的,妙妙怎么到朝云阁去了?”   青漓斜他一眼,别有深意的道:“陛下好厉害,竟还知晓金陵首屈一指的首饰铺子呢。”   “怎么又醋了,”皇帝在她指尖上捏了捏,轻声道:“朕心中只你一个,万万没有别人的。”   “娘娘有所不知,”陈庆在侧插了一句嘴,道:“珍宝斋的幕后东家,便是六公主生母沈太妃。”   青漓隐约明白了几分。   几位女官也曾对她讲过,皇帝宫中只留有三位太妃,七王生母恪太妃,五公主生母张太妃,以及六公主生母沈太妃。   沈太妃出身商家,相貌却生的美,这才能越过许多勋贵门第的女子入宫承宠,生下六公主来。   虽然得宠,但出身毕竟是硬伤,先帝在时,她也只是九嫔中居于末位的修仪,等到皇帝登基之后,虽然对于仅存的几位庶母无感,但为了面子上好看,还是加恩,一道封了太妃。   先帝在时,沈太妃虽然因着出身难有无出头之日,却要想一想将来如何,她娘家在前朝无作为,她也不敢往那上头伸手,便只在商道上另辟蹊径。   ——左右她本就是商家女出身,处理起这些事情来也是顺手。   再者,好歹也有一个宫妃的身份摆着,再叫父兄照拂着,也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如此一来,珍宝斋便有声有色的开了起来。   等到皇帝继位之后,沈太妃没受到什么牵连,身下还有六公主在,别人自是要高看一眼,如此一来,珍宝斋的生意更是蒸蒸日上。   青漓明白过来几分,道:“那这个朝云阁,总管可知是什么来头吗?”   ——忽然之间就冒出来,在金陵首屈一指的地段租了铺面,要同之前一流的首饰铺子珍宝斋唱对台戏,只消一想,便不像是无名之辈。   “娘娘见谅,”陈庆这一回却叫她失望了,他摇头道:“奴才少会关注这些,珍宝斋之事,也因着同沈太妃有关才听了一耳朵,至于这个朝云阁,却是一无所知了。”   “倒也没什么难的,”皇帝不以为意,对陈庆吩咐道:“明日去京兆尹递张条子,叫他们把那里拆了便是。”说完便摆手,示意他退下。   青漓不曾注意陈庆动向,却被皇帝此言惊了一下:“拆了?”   “唔,”皇帝应一声,有些奇怪的道:“怎的这般吃惊?”   “他们倒也不曾作奸犯科,”青漓有些犹豫,道:“是不是不太好?”   “朕是天子,”皇帝淡淡的道:“口含天宪,巡牧万民,普天之下,有什么是朕做不得的?”   有权有势真好。   青漓两眼发亮的看着皇帝——这一刻,她想立刻嫁给他!   别跟她说那些有的没的,没错儿,她就是这么肤浅的女人!   “倒是你,”皇帝没理会青漓闪闪发光的眼睛,轻轻一笑,道:“怎的这般不信朕?”   青漓不意他竟提起这一处,当即便愣住了。   不待她低头,便听皇帝道:“你当朕是什么人,见一个爱一个,对这谁都如同待你这般吗?”   他语气微沉,暗含强硬,不复前番温和,不容她有任何回避。   青漓手指搓了搓衣角,踌躇片刻,终于开口了。   被逼到了末路,退无可退时,便只能最后一搏。   这一刻,她大概是鼓起了此生所有的勇气。   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脸皮薄,爱面红,性子还娇气。   虽说活了两世,却都被家人保护的很好,极少见到真正的黑暗。   而现在她面对着的,既是这个国度的君主,也是她暗生倾慕的男子,他们之间相隔了难以计量的时光与思想的差异,除去她自己,大概再无人能理解其中差距。   她知他想要什么,只是,她不敢给。   可是到了这一刻,在他的目光之下,青漓想试一试。   像此刻这般的孤注一掷,大概再不会有了。   “衍郎,”她声音有些颤,却很坚定,缓缓道:“我只想……要你一句准话,我只问这一次……你明白的。”   五月的风擦肩而过,带着浅浅的暖,青漓两手无意识的攥紧了,不一会儿,便汗津津的湿了起来。   吹过她面颊的清风划过皇帝的衣襟,终于遥遥远逝。   “这些话,”皇帝定定的看她许久,终于道:“你只问一次,朕也只说一遍,仔细听。”   青漓手指在袖中搅在了一起,眼底全然是紧张之色,面色却平静。   她轻轻点了点头。   皇帝扶住她腰身,视线却落在远处不知名的地方,久久的静默之后,他开口了。   这是第一次,他不曾自称“朕”。   青漓听他道:“我年幼时,何家还不曾被先帝族灭,母妃与父皇琴瑟相得,举案齐眉,那时候,宗室人家中便遍是姬妾庶子,只有我家中没有,母妃虽什么都不说,但我却知,她心里是极欢喜的……”   “我母妃乃何氏嫡女,昔年,元贞贵妃本想叫自己儿子娶她,令先帝娶何家庶女的,可她那时已与先帝生情,宁死不愿,无奈之下,何氏便将她嫁给了先帝。”   似乎是想起旧事,皇帝面上覆盖上一层回忆的伤感,他轻轻叹一口气,道:“有一日,母妃去见我,难掩欢喜的问我:‘你喜不喜欢弟弟妹妹?’   我答她,说:‘喜欢。’   母妃这才同我说:‘你要做兄长了,等弟弟妹妹出生,要好生照顾他们,尽到兄长的责任…… ’   她说了许多许多,可那时候我太小,竟记不住多少,唯一忘不了的,便是她面上笑意。”   青漓也是女人,虽不曾体会到作为一个女人为心爱男子生儿育女的欢喜,却也能猜测到几分。   只是……她有些心口发凉的想——皇帝是没有弟妹的啊。   而且,看先帝对何氏一族出手如此狠辣,也不像是对何妃情根深种的样子。   青漓手无意识的垂了下去,不慎间,却碰到了皇帝的手。   不似方才牵她时那般温暖,反倒是有几分淡淡的凉。   原来,这个男人也会有脆弱,也并非坚不可摧。   世人只见到他周身荣光,帝皇尊崇,却不曾注目于那些灰败而阴暗的岁月——也是很苦。   眼睫轻眨,她第一次握紧了皇帝的手。   皇帝见她神色,便知她在想什么,目光柔和了几分,继续道:“那之后没几日,何氏便被问罪,随即族诛,快到叫人难以反应,没过多久,母妃便去了。”   他道:“母妃临终前,曾悄悄去见我。她既没有痛哭,也没有发狂,只是抱着我,一言不发的流眼泪,半分声响都没有。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人真正伤心的时候,是发不出什么声响的……   就这样过了许久,有多久呢……久到我也记不清了。   她出声叮嘱我诸事,出言甚繁,也极零碎,过了这些年,早已忘得七七八八了。”   他回过身去看青漓,轻柔的抚她面颊,道:“只有最后一句话,至今都忘不了。”   青漓隐隐约约猜到了几分,出言问道:“——什么话?”   皇帝拥住她,在她耳边道:“她说,你来日娶妻,便只娶一个真心喜欢的,好好待她——若是娶了她,又叫她伤心,委实是不应该。”   这句话前后并不连贯,青漓却能明白。   前半句,大抵是何妃留给皇帝的,而后半句……则是她对于先帝,不曾出口的怨怼。   皇帝语气松了几分,继续道:“后来,朕登基之后叫人去查,才知晓几分当年秘事。先帝早知元贞贵妃心意,这才设计娶母妃。她以为的郎情妾意,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场戏,别人假惺惺,她却作了真……”   “到了最后,朕却也不知道应该怪谁。   先帝吗?仔细想想,他其实也不曾做错什么。本就是嫡长子,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他出手算计,谋夺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又有什么过错?   可若是说母后错了,却也不该。   从头到尾,她也只是一个弱女子,对于她而言,想要嫁给心爱的男子,又何错之有。   可是,尽管谁都没有做错……还是有人被辜负了。”   “妙妙,朕只有你一个,之前如此,之后亦是如此,”皇帝目光似要望进她心里去,他缓缓道:“你不负朕,朕必不负你。”   青漓眼中猝然滚下泪来,她道:“——你要记住今日说过的话。”   皇帝毫不躲闪的看着她,道:“朕永志不忘。”   青漓笑中带泪,却一言不发,只揽住他肩……吻了上去。 第24章 一撇   这般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主动送上门来, 普天之下, 怕是没几个男人能把持的住。   眼见着有这样的好机会, 皇帝更是不舍轻易放过,抱着投怀送抱的小美人,狠狠亲了个痛快。   他年过而立, 出身与地位使然, 见过的世间绝色不在少数, 却也没一个似面前小姑娘这般勾他心扉,叫他心痒, 连一眨眼的功夫都舍不得浪费,只想时时刻刻收在怀里,再不放开。   之前二人还不曾知心也就罢了, 此刻将一切说开, 小姑娘也情愿跟他,这份心绪也就愈发浓烈起来。   只见她伏在自己怀里头, 乖得不得了的模样,皇帝便觉整颗心几乎都软成了一团水,在她心中手心儿里头任由揉捏, 半分不由自己做主。   那滋味, 竟似是醉后美梦一般, 迷离的,曼妙的,遍是令人难以自拔的魅力。   饶是皇帝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淡淡的不显, 如此一来,青漓自是一无所知。   吻上去的时候,她便豁出去了,姿态大气的很。   可她毕竟是女孩子,力气没多少,在同男子的交锋中不占任何优势,没多久的功夫,便被皇帝反客为主,严严实实的按在怀里头了。   这倒是也没什么——既已表明心迹,她便不会在有所退缩。   再者,皇帝已算是她的丈夫,同自己的夫君亲热些,便是被人瞧见了,也无甚大碍。   可是渐渐地,皇帝的态度便有些暧昧了。   初时,他还满心爱怜,其间掺杂着难言的感动与温情,并无半分情欲。   但男人嘛,抱着一个小美人儿亲亲揉揉好不热切,更不必说这小美人儿还是自己心爱的,如此一来,怎么可能不变味儿?   ——似是有一把火在他心里烧,自心口一直到了眼底,使得那目光灼灼,亮的近乎刺目。   只是……在这个关头,皇帝暗暗的想,还是别叫小姑娘知道了。   在吓跑怀里这只软萌萌的小绵羊之前,他意犹未尽的结束了这个吻。   青漓难得的厚一次脸皮,自主动扑过去时,便将节操扔的差不多了,按理说,是不会有什么异样感觉才是。   可不知怎的,此刻分开之后,在皇帝热切的目光下,她心底却有种莫名的危险感,不知不觉间,竟红了脸。   “……妙妙,妙妙,妙妙!”皇帝气息微急,接连念了几遍她的名字,那声音低沉,却像是生了纤细尾端的羽毛,轻柔的在青漓心尖拂过,颤颤的,痒痒的。   不知为何,青漓却有点怕。   他面色虽温柔,眼神却犀利,好像她是一只羔羊,而他……在想自哪一处下口咬。   下意识的,她想后退一步,躲开他刺人的目光,谁知皇帝却伸出手,拉住了她衣袖,不叫她躲避分毫。   他目光灼热的在青漓面上来回转了几圈儿,侵略性十足,一直看到她忍不住别过脸去时,才凑到她耳边去,喘着气道:“真想……在这儿把你办了!”   “衍郎,”青漓被皇帝此言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推开,可她那一点力气,怎么可能推得开,无力之下,只能可怜巴巴的说句话:“——你别乱来。”   “你说不乱来,朕便不乱来,都依你便是,”皇帝此刻倒是好说话,青漓话一出口,他便应了,瞧她一会儿,他喉结便轻轻的一动,出言劝诱道:“妙妙乖,再亲朕一下。”   青漓弱弱的挣扎了一句:“……不要啦。”   之前那样主动的吻,大概将青漓十几年来储存下的勇气消耗无几,她委实没有心力再来一次。   更何况,只亲了一下,皇帝的目光便热切成这个样子,要是再亲一下,他非把自己给剥皮拆骨整个儿,吞下去不可,青漓可不敢冒这个险。   有了这一层思虑,她便眨巴着眼睛,开始同皇帝打商量:“衍郎……以后吧,好不好?”   为了卖萌,还不忘巴巴的摇摇他胳膊。   “到底亲不亲?”皇帝瞧一眼那只落在自己臂上的小手,却不理会她这一茬儿,只将目光缓缓停在她唇上,许久,才意味不明的一笑:“——你若是不肯,朕便要乱来了。”   “坏人,”青漓听出他不怀好意,呗热水烫到一般,急匆匆松开了手,又气又急,却也无力对抗,呆呆的站了许久,才闷闷的道:“再欺负我,便不喜欢你了╭(╯^╰)╮。”   “再欺负你,便不喜欢朕了?”皇帝重复一句,又含笑看着她,轻声道:“此时,原是喜欢的吗?”   青漓皱着眉看他淡色的唇,第一次觉得这张嘴这般讨厌——总是在欺负自己,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她去亲一亲他,这理由,应该还算是……蛮正当的吧?   只是,这念头刚刚浮起来,还不等凑过去,青漓便瞟见了远处伸着脖子、偷偷往这儿看的一众卫率,惊羞交加,险些没岔过气去,连忙拍着皇帝肩膀叫他放开自己。   皇帝背对一众卫率,虽不曾瞧见,可只见青漓神色,便能猜的七七八八,头也不回的道:“——都给朕滚远些!”   他一句话比青漓瞪多少眼都有用,一众卫率瞬间作鸟兽散。   只是,经这一节,青漓却再也下不去口了。   皇帝知晓小姑娘有多害羞,也不再去强迫她,嘀咕着要罚众人俸禄,却算是将之前那一页给掀了过去。   他只含笑瞧着小姑娘泛红的面颊,静静的打量一会儿,才低声笑道:“为着这么一点儿事,你便面红……”   “你以为谁都同你一般么?”青漓逃过一劫,暗地里松一口气。   她红着脸,毫无威慑力的瞪了皇帝一眼,瞪完了,又娇嗔一句:“没脸没皮。”   皇帝被她损了一句,却也不生气,只是低下头,气息灼热的迫近她面颊,眼见青漓吓得都要夺路而逃了,才轻轻亲一亲她耳畔的白玉坠子。   “果真是胆子大了,”他调笑道:“连朕都敢编排。”   不待青漓答话,他便轻哼一声,别有深意的道:“小妙妙,你要抓紧最后的功夫胡闹,等到进了宫……怎么求朕,朕都不饶你。”   他这话里头的意味委实是太明显了,青漓便是想装傻都不行,她手指搅了搅,弱弱的挣扎道:“你不许太过分……”   皇帝眯着眼看她一会儿,意味不明的笑笑,却不应承什么。   青漓被他看的心里头发毛,只觉裸露在外头的肌肤都一道痒了起来,她轻轻一拉皇帝衣袖,道:“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皇帝总算是大发善心,懒洋洋的回了一句。   岂知,还不等青漓一颗心落地,他便缓缓一笑,凑到她耳边去,道:“可是,倘若朕偏要过分,你又待如何?”   青漓脸皮薄,能跟他说这个已经是不易,见他插科打诨,没个正经,更是羞得不行:“你这个人,怎么总是这样……”   “罢了罢了,不说这个。”   左右还没个影儿,皇帝也不想将小姑娘给吓着,又想着好容易得了她表白心迹,一时半刻也不想招惹她,只含笑错开了话头。   他道:“朕将大婚的日子定在了十一月,妙妙可有异议?”   青漓本还是要说几句的,但一听皇帝抛出来的这个话题,顿时就转移了主意。   十一月?   她在心底一估量——眼下才是五月,离着十一月,还差着半年呢。   可是说归说,事实上,对于大婚的日子,她倒是真的不好去提什么意见。   要是说这日子太早了,未免有质疑皇帝决断的意思,毕竟,魏国公府又不需要操持婚事,没得瞎操什么心呢。   可若说是太晚了……倒像是她迫不及待要嫁进去一般,忒不矜持了。   如此一来,青漓便卖了个乖,道:“我都听衍郎的。”   皇帝倒是不曾想到青漓心中的九曲十八弯,而是道:“朕记得,你是最怕热的?”   他竟如此了解自己,青漓心中有些讶异与感动,也有些茫然——好端端的,不知他提起这个做什么?   皇帝看出小姑娘心底疑惑来,含笑解释道:“朕原是想八月大婚的,可那时候只怕还热着,婚仪又要几个时辰才行,你身子娇弱,届时几层翟衣上身,只怕是受不住,这般一想,倒不如放到十一月去,准备的功夫久些,礼部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他有这份心意,青漓心中自是感激,只是,还不等她感激完,耳边便猝不及防的落了一个雷。   皇帝继续道:“那时候的确天气转凉,可金陵地处南方,倒也不至于严寒,等到来年你有孕,月子也正好落到冬日去,免得受苦。”   对于大婚日期,青漓本是不想发表什么意见的,但皇帝说到了最后,她猝然一惊——似乎,是听到了一个十分了不得的东西。   这下子,青漓觉得,自己不开口是不行了。   她难以置信的问了一句:“等到来年……怎样?”   “等你来年有孕,”皇帝瞧她一眼,淡淡的重复一遍:“月子……”   “够了!”青漓面红耳赤的打断他:“八字都没一撇呢,你想的倒远。”   皇帝倒是不脸红,轻声反驳了一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青漓脸更红了:“你少强词夺理。”   “小妙妙,”皇帝压低声音,慢悠悠的看着她,道:“你这是不信朕,有这个本事吗?”   青漓窘迫的都说不出话来了——不会说古人保守么,面前这个怎的脸皮这样厚!   “衍郎,”哽了哽,她才捂住脸,求饶道:“——你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皇帝对她窘迫只做不知,别有深意的道:“左右此刻闲来无事,不如——朕将那一撇划上?” 第25章 桃李   皇帝这句话说的虽也算隐晦, 可其中意味却是明明白白。   青漓前后两世都活的单纯, 前世有父母关爱庇护, 风吹雨打都近不了身,这一世出身公府,作为魏国公夫妇唯一的女儿, 更是娇宠的厉害。   饶是在与同龄女孩子交往时, 免不了会生出龃龉口舌, 却也顶多是说几句酸话,明里暗里的讽刺几句罢了, 都是名门出身教养良好的贵女,这般暗藏温绵情事的话,自是不会有人说出口。   是以, 皇帝这句话刚入耳, 青漓当场便怔住了,只眨眼间的功夫, 一张小脸便红的几乎要烧起来。   她嘴唇抖了抖,好半日,才组织好要说的话。   “你这个人, 总是爱欺负我!”   气恼的瞪皇帝许久, 青漓终于反应过来, 也顾不上皇帝身份,自袖中顺手取出帕子,团起来气哼哼的扔到了他面上去,赌气道:“过了今日, 再不要跟你出来了。”   “朕倒是觉得,妙妙最好还是不要这般做,”皇帝笑吟吟的将那帕子自面上取下,轻轻一嗅,便毫不脸红的收到了自己袖中,另一头,却凑到她面前去,温声道:“山不来就朕,朕便去就山,总归是没什么区别的。”   皇帝这句话倒说的有些含糊,青漓不明他话中意味,却也知不会是什么好话,她不想白白的送上门去,只别着脸不看他,免得给自己招祸。   皇帝望着她皱起眉来的面容,以及隐隐泛红的眼尾,却微微笑了。   ——不知为何,他最爱的,便是小姑娘羞恼时候的娇怯神情。   本是百合花般清澈澄净的面容,因着几分羞红与轻颤的眼睫,染上了令人心折的浅浅妩媚,山茶花一般明丽姝艳,却仍旧不失皎皎之质。   也亏得她性子娇婉,若是换成那种随时随地大方得体的端庄女子,他未必会喜欢的起来。   说到底,皇帝也是男人,有着天下所有男子都会有的通病——大男子主义,而且症状绝不会比世间寻常男子轻。   他性情太过于强势,相对而言,自然会希望找一个性子温软,能全心全意依赖着他的姑娘。   这些年来,符合这般条件的姑娘,前前后后的,皇帝也曾见过不少,可一个也不曾叫他动心,生出想要娶回去的心思来。   倒不是她们不出色,而是在他心中,这些人或多或少的,都缺了一点什么。   到底是少了什么呢,若是非叫皇帝说个清楚明白,他其实也说不出。   也是直到见了青漓,他才知道,世间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姑娘,仿佛是天造地设一般,恰恰好与他相配。   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无论是面颊的绯红,亦或是眼尾的浅嗔,乃至于眉目暗含的情思——竟无一处不合他心意。   未曾遇见她的那个自己,只怕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栽在这样一个小姑娘手里头去,等闲翻不了身。   皇帝瞧一眼傲娇的别过脸、轻易不肯搭理他的青漓,便禁不住在心底暗暗摇头——命运之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他只是想逗一逗她,却也不想真的叫小姑娘气闷,只上前去扶住了青漓腰身,道:“妙妙若是不肯出门见朕,朕也只好想一想别的法子——不若,将婚期提前上几月?”   青漓道:“我还在生气,不想跟你说话。”   许是这句话起了作用,她话音落地,皇帝便沉默了下来,竟真的不曾说话。   四周只闻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流水的潺潺声,以及时不时的鸟鸣声,骤然间,天地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这下子,青漓反倒是有点沉不住气了。   ——他在干什么呢?   自己叫他不说话,便真的不说话了吗?   平时怎的不见他这般听话,哼╭(╯^╰)╮。   见不到皇帝神色,青漓心里头便觉痒痒的,偏生方才她赌气,自己把脑袋别过去了,此刻再转回去看他神情,好像……又有点怂。   她眼睫眨了眨,犹豫一下,还是决定以不变应万变,静待事态发展。   就在她眼珠在眼眶里头来回转了几个圈儿、无聊的要命时,眼角余光却见皇帝向她这边走了几步,将手腕伸到了她面前去。   青漓心尖儿一颤,面上却不显,歪了歪头,狐疑的瞧他一眼,道:“——你做什么?”   “不是生气了吗?”皇帝含笑道:“叫妙妙咬一口,好生消消气。”   青漓定定看皇帝几眼,见他是真心实意,并非作伪,便半分客气的意思都没有,拉过他手腕,作势要下口咬。   皇帝只温柔的望着她,并无闪躲之意。   只是,眼见着要咬上去的时候,青漓却停住了。   不知怎的,她忽的想起二人初见那日,她被皇帝逗弄恼了,狠狠咬在他腕上的那一口。   那时候,她与皇帝并不如何相熟,咬完那一口之后,也曾战战兢兢了许久。   在当时,皇帝是怎么做的呢?   他说,朕几时说过生气了?   他还说,你怎的这般招人爱?   想到这里,青漓眼睫一眨,心头也随之一软,竟如何也下不了口了。   “怎么,”皇帝细细瞧着她眼底神情转换,便知小姑娘是心软了,笑微微的将手腕放下,低声道:“舍不得朕了?”   “哪个舍不得了,”青漓不承认,道:“你少乱说。”   “你只管嘴硬,”皇帝伸臂将她自栏杆上抱下来,道:“总有你认的一日。”   青漓禁不住笑了笑,笑完了,又拉起他衣袖,瞧他手腕。   她咬的不深,数日的功夫过去,那印子早已消失了。   她松一口气,轻轻道:“好在不曾留下什么痕迹。”   “留下了的,”皇帝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随即便拉着她手往自己心口上放:“——只是不曾留于手腕,而是在此处。”   青漓抿着唇笑:“你这张嘴,惯来都是抹了蜜的。”   “只要朕心诚,”皇帝道:“嘴上抹什么,又有何要紧?”   青漓仔细想了想,按住唇角的笑意,道:“也是。”   皇帝不再说什么,伸手为她整了整衣裙,便带着她往一侧山道上去了。   方才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卫率不知从何处冒出来,遥遥的跟了上来。   “朕与皇后四下里走走,”皇帝随意的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你们便不必跟着了。”   青漓本以为众人会以“陛下安全为重”等等理由劝阻,却不想竟当真无人说什么,由着皇帝拉着自己,往一侧山路上去了。   她对皇帝治下能力暗生敬佩,四下一瞧,顺口问了一句:“这是往哪里去?”   “不过是随意走走罢了,”皇帝头也不回,道:“只消同你一道,往哪里去都是好的,何必拘泥于地方呢。”   青漓手被他握住,深觉他掌心的烫热,此刻却觉一颗心似也被他握住,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她微微垂首,低声跟了一句:“都依你便是。”   皇帝大笑几声,虽不曾开口说话,手指却在她掌心儿轻轻挠了一下——那滋味儿,似乎直痒到青漓心里头去。   正是五月初,气温渐升,空气回暖,浮烟山本是山林,四下里皆是绿树,边走边行,时不时说几句话,倒也闲适。   “衍郎,”等拐过一个弯儿的时候,青漓忽的眼睛一闪,遥遥指着不远处的那片山林,道:“你看,那是什么?”   皇帝目力不错,也隐隐的瞧出几分:“似是……一片果林。”   “果林?”青漓眼睛一亮,道:“可以自己过去采吗?”   这一世活了十几年,她还不曾亲手采过果子呢。   皇帝看出小姑娘心意,便善解人意道:“你既喜欢,我们便一道过去瞧瞧。”   “快走快走。”青漓点点头应了,看清了方向,也不拖沓,提起自己的裙子,便拉着皇帝急急的往东侧走,似乎少去片刻,那果林便会消失不见一般。   皇帝也不说什么,只笑微微的拉着她,相协着大步往东侧去了,没多久的功夫,便见一片青翠中掩了桃红李艳,展现在了面前。   正是五月初,桃李也是刚刚透出几分熟来,靠近阳光雨露的果子率先透出了几分红,隐藏在枝叶里头的,则尚且透着些许青涩。   青漓眼巴巴的盯着枝头上的那只红李,整个眼睛里头都流淌着一种浓浓的渴望,可惜那枝头太高,她够不着。   可是没关系,她个子矮,架不住身边皇帝个子高呀。   这般一想,她一双秋水般的眼睛闪着光,灼灼的望到了皇帝面上。   皇帝看出她心意来,也不拖沓,抬手将熟的最好的那个摘了下来,拿帕子擦拭之后递给她。   青漓小小的咬了一口,便觉甜津津的汁液入了口,带着山果特有的清新,她眼睛轻轻眯起,一脸享受的咬了起来。   皇帝见她像松鼠抱着坚果一般眯着眼,尾巴都要竖起来了,整个人有一种呆呆的萌意,愈发爱怜的厉害,伸手揉一揉她头发,便带着她向前,再度为她摘了一只桃,擦干净后递到她手里头去。   青漓今早心事重重,早饭也没怎么认真用,倒是真有些饿了,抱着那只桃子,慢条斯理的咬了起来。   皇帝也不动口,只挑出熟的最好的果子,擦拭干净之后递给她。   一来二去的,青漓便有些不好意思,推让道:“你也吃呀。”   “不了,”皇帝摇头道:“朕不喜欢吃这类果子。”   “那你喜欢吃什么?”青漓没看出他话里头的险恶用心,还顺口问了一句:“荔枝,葡萄,苹果,还是石榴?”   “都不是,”皇帝笑微微的瞧着她,道:“——傻姑娘,朕只喜欢吃你呀。”   他嘴上不正经也并非一日两日,青漓也算是生出些许抗体来了,咬着果子斜他一眼,却不肯搭理这一茬儿。   皇帝见她如此,倒是并不气馁,一面为她再摘一只深红色的李子,一面低声道:“怎的不理朕了?”   青漓看也不看他,道:“谁要理你……”   还不等青漓答完,皇帝便忽的转过头去,眉头微锁,神色转冷。   青漓还不曾反应过来,便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却铿锵有力的声音入耳:“哪里来的贼,这样没人性,专挑长好了的果子偷!”   青漓刚刚有点回过味儿来,还不待说什么,便见另一侧山道上一阵风一般,急匆匆的走过来一个四五十岁,身着粗料衣衫的老农。   猝不及防的,便同他们撞见了。   六目相对,一时间,竟默默无言。 第26章 天蝎   这场景委实是有些尴尬。   青漓嘴巴里头正咬着一只李子, 手里头还握着一只熟透了的桃, 吃也不是, 扔也不是,委实是抵赖不得。   她眨眨眼,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皇帝, 眼神中带着淡淡的谴责——说好的清场呢?   霸道总裁带着小娇妻去××游乐场/××商场/××酒店/时不都是会包场, 只留他们两个人的吗?   你一个皇帝, 居然过得连霸道总裁也不如!   皇帝被小姑娘的眼神看的有些心虚,目光往四下里一扫, 心中便隐隐明白了几分。   自己与小姑娘顺着果园方向过来,也不曾注意到究竟是到了哪儿,现下回头看一看来时方向, 便知已是出了浮烟山, 到了相隔不远的山头上。   说到底,他低头瞧一眼气呼呼看着他的小姑娘, 在心底无奈的摇摇头——要不是你贪嘴,还未必遇上这个呢。   但凡换一个时间地点,老农都必然会为面前一双男女气质所折, 只可惜, 此处是他家中果园, 面前两人虽气度不凡、面容清华,却也明明白白的是偷果贼。   他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几圈儿,只觉得那男子气势太迫人,令他不敢直视, 反倒是小姑娘漂漂亮亮的,看起来好说话些,说不定能要出点赔偿来。   这般一想,老农便将目光落到了青漓身上——重点是她手里头还捏着的那只桃,他开口道:“姑娘,你此刻吃的……”。   青漓满面纯真的看着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看起来单纯娇俏的小姑娘,骨子里居然这般奸猾!   老农一面感叹人心不古,一面将两条眉毛一道都抖了起来:“你手里头拿的,难道不是我家的果子?”   青漓看了看手里头的红桃,眼睛眨的有些无力,扫一眼身边的皇帝,又一脸无辜的道:“——是他给我的。”   “……”皇帝斜她一眼,目光微动,却没说什么。   ——方才,你求着朕帮你摘果子的时候,态度好像不是这样的吧。   长得像只乖乖的猫,到了这会儿,狐狸尾巴可算是露出来了。   青漓将事情推的干干净净,可那老农瞧瞧一侧身材高大、气势迫人的皇帝,又看看面容娇美,气场温和的青漓,还是觉得后者更好说话,便再度出言,道:“——可是,我家的桃子,毕竟还捏在您手里头呢。”   青漓指了指一侧高高的桃枝,努力把锅往皇帝头上扣,她道:“我这么矮,能摘到桃子么,当然是他摘给我的。”   她话音刚落,便觉皇帝目光落到自己面上去,似乎是被黏住了一般,再没有离开过。   哼╭(╯^╰)╮,青漓在心底想,看便看吧,谁叫他方才还欺负自己,活该。   只是,她心里头想的自是极好,架不住皇帝目光太过于犀利与灼灼,烫的她有些禁不住。   轻咳一声,青漓道:“你看我做什么,我说的不都是实话吗?”   “唔,自然是实话,”皇帝微微眯起眼睛,双手环胸,忽的微微一笑,他挑起一侧嘴角,道:“小妙妙,你真可以呀。”   锅都甩完了,青漓怕也没用,便只梗住脖子站着,不去看皇帝。   ——秋后算账也得等到秋后再说,现下才五月呢,急什么。   眼看着好端端的谴责要变成打情骂俏,那老农便有点站不住了,弱弱的说了一句:“我这儿也是小本生意,头一茬儿的果子,本是要送到市面上去,卖个高价的……”   青漓有点不好意思,却也没有赖账的意思,毕竟确实是自己吃了人家东西,给钱也是应当,只是——   她摸了摸自己衣袖,这才讪讪的想起,自己的钱都是莺歌玉竹收着的,可这一次,她们没有跟过来……   青漓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她暗示性的看了皇帝一眼,眼睛bulingbuling的发着光,道:“衍郎?”   皇帝一眼便知她在想些什么,哼笑一声,漫不经心道:“陈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言下之意便是——朕身上也没钱!   青漓眼睛水汪汪的看着他,似乎下一刻便要拉住他衣袖黏过去一般,乖巧极了,一点儿都看不出方才往他头上甩锅的奸猾模样。   她无声的询问道:“那怎么办?”   今日这一见,总算是刷新了皇帝对于小姑娘的认识。   看起来文文静静,极爱害羞,乖巧的不得了,亲自接触了他才知晓,原来还是了解的少了。   这小姑娘脸皮厚起来,竟也能不容小觑——刚刚还光明正大的将事情往自己头上推,现下竟也可以理直气壮的问自己怎么办。   他险些被气笑了,低头瞧她一眼,碍于老农还在,也就没有用“朕”,而是道:“居然还好意思问我怎么办?”   青漓毫不脸红的看着他,眼睛一闪一闪的,只等着皇帝出主意。   皇帝虽不曾带钱,却也带了几颗金珠以防万一,只是到了此刻,却不想立即拿出来。   这样好的机会,不用来为难一下小姑娘,更待何时呢。   这般打定了主意,皇帝便做无可奈何状,道:“我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见他说没办法,青漓却也不吃惊,抬头看他一眼,期期艾艾的道:“……我倒是……有个办法。”   皇帝眉梢一抖,对于她这般聪敏的心思颇有些惊讶,他问道:“什么办法?”   青漓干咳一声,指了指他腰间玉佩,含含糊糊的暗示道:“你这块玉佩,看起来……好像还挺值钱。”   “岂止是挺值钱,”皇帝嘴角一抽,扫一眼自己压衣的玉佩,道:“这是我高祖父留下来的,便是买下浮烟山也使得。本是为了见你才带上,你倒好,眼睛都不眨,就想把它送出去……”   青漓无辜的对着手指:“我也没办法啊,谁叫我们都没带钱……”   皇帝轻哼一声,目光含笑,道:“你倒是出的好主意。”   “若是不想留下东西,倒是另有办法,”青漓笑嘻嘻的去拉他衣袖,道:“要不,你留下给他捉几日虫,权当抵了吧。”   闻听她此言,皇帝这才知小姑娘早看出他有法子,可笑他还想着逗一逗她,却不知被逗的不知何时竟成了他。   其实,这小姑娘……也不像是表面上这般娇软无害嘛。   他眯着眼瞧她一会儿,直到看的青漓浑身发毛,才自怀里取出几枚金珠,上前几步放到老农手中,道:“本是我们失礼,老人家且收下吧。”   青漓的确是挑了几个果子吃,可她毕竟个子小,便是吃,其实也吃不了几个,几枚金珠到手,不管怎么看,都是老农赚了的。   只看那金珠色泽,便知是纯金,这样的分量,一年到头也未必能赚得出来。   那老农喜得眼睛都要笑没了,向二人连连致谢,一面请二人随意用园中果子,一面千恩万谢的离去了。   短短片刻功夫过去,果园中便再度只剩了皇帝与青漓二人。   青漓偷眼去瞧皇帝,却正正好与他对上了眼,她一缩脖子,将目光收了回去,握住手里的那只桃,小心翼翼的往离皇帝远一点的方向挪一点,再挪一点。   刚刚还说秋后算账远着呢,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秋风就吹过来了。   皇帝抱臂站在原地,斜眼看着小姑娘自以为静悄悄的往一边挪,心底暗笑一声,面上却冷:“过来。”   青漓见他神色这般严肃,自是不敢靠过去的——为着方才她往皇帝身上甩锅的事情,他不趁机报复才怪呢。   她正了乱七八糟的想着,却听皇帝再度说了一遍:“朕叫你过来。”   青漓已经挪出去有一段距离,轻易不想自投罗网,便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道:“过去做什么?”   皇帝面上有几分漫不经心的轻散,他抬起眼帘,道:“叫你过来便过来,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呢。”   青漓的唇抿起,眼睫眨了又眨,好像是一只被恶人踩了一脚的小猫儿,再凶一点就要哭出来一样可怜。   她弱弱的道:“……你不会打我吧?”   皇帝可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姑娘真是了不得,太知道怎么卖弄可怜,叫人心软了。   他微微笑了起来,笑完了,又很快收敛起面上神色,没有再说话,只是向青漓招招手,那目光微暗,是不容拒绝的深沉。   青漓抱着一种视死忽如归的心绪,慢吞吞的挪了过去,眼见他面色沉静,滴水不漏,更觉得有点担忧,低着声嘟嘟囔囔道:“……打女人的男人……最坏了。”   皇帝眉头一跳,显然是听见了她此言,却也只是双手环胸,一言不发。   她走的不算快,甚至于慢的要命,只可惜,她同皇帝也不过是只隔着几步远,便是再慢,一小会儿的功夫也能挪过去。   眼见着近到眼前,青漓也就下意识的停了下来,没敢真的离皇帝太近——万一出什么事,跑也来得及啊。   ——虽说按照她的小短腿,也跑不出多远_(:зゝ∠)_。   只是,事情的发展却并不如她所想那般。   还不等她站定,皇帝便伸手勾住她腰带,将青漓整个人都往前一带,顺势抱在了怀里。   青漓有些僵住了,手臂却也下意识的环住他腰身。   他低头,在她唇上极轻柔的亲了一下。   像是四月温柔的风,初春潇潇的雨,一点也不凶。   “朕不过想亲你一下罢了,”皇帝不曾抬起头来,只将二人额头抵在一起,他道:“傻姑娘,你怕什么呢。”   青漓嘴唇动动,还不曾出言答话,便听他道:“朕是万万舍不得欺负你的,”他似是笑了一声,语气轻柔:“——宽心吧。”   青漓心头似见了光的冰一般,悄无声息的化成水了,软软的,柔柔的。   她靠在他怀里,轻轻应了一声。   果子也吃的差不多了,眼见着日头渐高,也该是用点东西的时候了,皇帝问了青漓,便拉着她往回去的路走。   去的时候,还有果子这个诱饵挂在前头,只觉期盼激动,自是不觉疲累,这番回去时却是什么都没有。   青漓走了一会儿,便觉有些累了,瞧着一侧皇帝游刃有余的样子,便厚着脸皮扯扯他衣袖,向他伸手,撒娇道:“要抱。”   “险些把朕卖了,”皇帝目光微暗的盯着她,揶揄道:“居然还好意思叫朕抱?”   他话虽如此说,却也是微微弯腰,将小姑娘拦腰抱起了。   “怎的便不好意思了,”青漓抱住他的脖子为自己刷好感度,大喇喇的将脑袋往他肩窝上靠:“我自己的夫君,用起来顺手。”   “话倒是说的好听,”皇帝唇角翘了起来,边走边道:“实际上呢,却总是不信朕,委实是令人寒心。”   “衍郎,”青漓被他说得心虚,连忙保证道:“以后不会啦~”   “那可不行,”皇帝似乎笑了起来,他道:“算起来,这是你第三次欠朕了。”   他语气含笑,还带着些许危险的意味:“小妙妙,你忘了不要紧,朕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呢。”   “哪有你这样的,”他不说还好,一说起来,青漓便想起之前莫名其妙欠着他的那两次,再听他语气,便更觉气短:“一笔笔账都记得清楚明白,人活成这个样子,哪里还有乐趣可言。”   “许是朕天生小气,”皇帝抱着她走路,却也面不红气不喘,极为稳当,他道:“别人欠了朕的,便是一丝一毫也要记住,来日再慢慢讨要。”   青漓伏在他怀里感受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这般安静的走了一会儿,忽的想起另一处来。   “衍郎,”她问皇帝:“你是何时的生辰?”   “好端端的,怎的问起这个了,”皇帝心中有些奇怪,却还是答了她:“九月二十六,怎么?”   青漓闷闷的将脑袋埋了回去:“无事,随口一问罢了。”   她面上虽平静,心头却在滴血,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   总是,不是太好便是了。   九月二十六,换算成公历,大抵是十月末乃至于十一月了。   ——天蝎座啊! 第27章 竹楼   毕竟是在野外, 他们又不曾带厨娘, 如此一来, 自然也别指望中午用膳时能有什么山珍海味,满汉全席。   青漓与皇帝一道回去的时候,陈景与陈庆便已经准备好午膳, 那浓郁的香气随风散在了空气中, 丝丝缕缕的萦绕在青漓鼻侧, 即使方才还吃了不少果子,只闻着这味道, 她却也觉有些饿了。   浮烟山距离金陵不算远,却也不算近,众人又是骑马而至, 自是不会瓶瓶罐罐的随身带着原料。   好在在场诸人中, 无论是卫率还是陈庆,都是在马背上呆惯了的, 出去打个猎也并非难事,正是五月,动物也出现的多了, 随意走几圈儿便能有收获, 倒也松快。   肥肥的山鸡与手掌长的鱼被串起, 往上头淋了香料之后,便一道被架起,烤的吱吱吱直冒油,微风轻拂, 那香味像是带了钩子一般,叫人口水都想要流出来。   ——他们大概是早知要留在浮烟山用中饭,竟连烧烤的香料都准备好了。   皇帝与青漓回来的时机也巧,众人眼见着将猎物烤的七八成熟,便渐渐小了火,准备安排人去寻帝后二人。   只是,谁都知道陛下此刻同皇后腻腻歪歪的,半刻也舍不得离开,这会儿自是无人敢伸着脑袋过去搅扰——指不定就会被陛下记恨呢。   如此一来,自是没人想去触这个霉头。   陈庆坐在一侧老神在在的烤鱼,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样子,只看得陈景咬牙,便有样学样,将这份苦差事推给了下头人。   两个boss都不愿意沾惹的事情,底下人又不是傻,哪里会呆呆的凑上去,一群人你推我,我推你,最后决定划拳选出最倒霉的一个过去,谁知还不曾得出个结果来,皇帝便带着青漓回来了。   嗯,两人是一道走回来的。   皇帝深知小姑娘脾气,担心她不好意思,一直抱着她走到到近前,等到远远瞧见那群人之后,便将她放下了。   大概是见着那群卫率面上的鲜活与年少,他语气中有些微感慨,淡淡的一笑,看向青漓,道:“以前在西北时,还相对清闲些,时不时的经常出去打猎,等到了金陵,手里头的事情就多了,莫说打猎,便是这般出来走走的时候,也是少的很。”   青漓抬眼看他,唇边带笑:“这有什么关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只管将之前的那些遗憾补起来便是。”   顿了顿,她又挑起眼帘,补充道:“虽然我夏天不喜欢出门,不过……”   青漓眼睛灵活的转了转,道:“陛下若是相邀,总是要给几分情面的。”   “言出必行呀,小妙妙,”皇帝意味不明的看她一眼,缓缓笑了:“今日所说的话,你可不能忘。”   实际上,刨除叫人心浮气躁的夏天,青漓还蛮喜欢出去玩儿的,四处见一见新鲜东西,散散心,多好啊。   可这里毕竟是古代社会,对于女孩子,家里头不说是看的极严,却也不会叫小姑娘时不时的跑出去,董氏的确赞成她出去走走,但也只是局限于到相交较好的小姑娘家中做客,一起绣花、踢毽子、下棋、谈心,真正走的远些,外出踏青却是极少的。   这一遭出门,她也是借了皇帝的东风,才能一路畅通无阻。   是以,青漓此刻听他出言,只觉得多了一个由头出门,却不觉内里有什么问题,也就毫无戒备的应了下来。   皇帝只见她如此,便知小姑娘没往深处想,他也不点破,在心底笑一声,便带着她往树下的阴凉处,那群人烤东西的地方去了。   众人见了皇帝过来,连忙起身施礼,毕竟是在外头,能够作为皇帝卫率之人也算是近臣,倒也不必拘束,皇帝示意众人自便,便拉着青漓落座了。   青漓经了今早之事,脸皮不觉厚了好些,也不觉有什么,大大方方的坐在了他身侧。   许是有一众闲杂人等在侧,午膳时候,皇帝也不曾对小姑娘做什么,他吃这些东西的经验远非青漓能比,便挑了好的部位给她,时不时还为她擦一擦嘴,照顾的无微不至。   青漓礼尚往来,也会为他挑一点,甚至于在皇帝目光的胁迫之下,亲手往他嘴里喂了几口,抛去掉出来滚了一地的眼珠子,以及被强力秀恩爱将一颗心碾成渣渣的单身狗,倒也是其乐融融。   自从到了这个世界以来,青漓还不曾像今日这般出门野餐过,加之一众卫率的手艺不错,她顾忌着形象,虽不曾吃的满嘴油,却也是大快朵颐了一番。   为着这个缘故,用过午膳后,她便觉周身慵懒,无精打采的靠在皇帝身上,有些不想动了。   ——这个毛病叫做,吃饱了就会累,不只是累,还想睡。   皇帝心中极喜欢她这般乖巧的靠在自己怀里,左右此刻无事,也不去扰她,只揽住小姑娘的肩,叫她安心伏在自己肩上。   一众人识趣的很,知晓自己在此处也只会碍事,用完午膳之后,连借口都不曾找,便远远避开,往其他地方乘凉去了。   青漓正握住皇帝的手,挨着看他手指,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倒也温情脉脉,正等着皇帝回答的时候,他却忽然沉默了。   她心下微微生出几分不解,顺着皇帝的目光望过去,才见着天空上渐渐聚起的乌色浓云,像是溅了几滴水的浓墨一般,灰沉沉的,叫人隐约生出几分喘不过气的错觉。   不只是天空,刮过来的风似乎也略微大了些,带着淡淡的潮湿味道与泥土腥气,在空气中萦绕不去。   “我们运气倒是好,”皇帝皱着眉,随即又摇头失笑,他低头看青漓,道:“总共只见了两回,却都撞上了雨。”   “那此刻如何,”青漓瞧瞧天色,向皇帝问道:“返回金陵吗?”   “来不及了,雨只怕顷刻间便会来,再看着情状,也不像是什么小雨,”皇帝扶着她起身,顺手紧了紧她衣带,道:“现在急匆匆往金陵赶,少不得要半路淋一场雨,与其如此,倒不如找个地方避一避,等雨停了再回去。”   青漓的人生阅历比皇帝要少得多,身份也摆在面前,自是不会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只是问道:“去哪里避雨?”   皇帝侧过脸去看她一眼,目光中似乎有极暗淡的光在闪,他抬手指了指南侧,道:“皇族猎场便在那边,骑马过去也快,近的很。”   他拉着青漓到不远处的树下,抬手解开了马的缰绳,抱她上马,也不多言,便径自往南侧皇族猎场去了。   一众卫率见得天色不妙,早已围拢了过来,听得皇帝吩咐,便随在其后,催马跟了上去。   皇族猎场起于成宗,至今已是传了几代。   大秦开国皇帝本是在马背上得天下,其后成宗继位,也不希望子孙后代忘本,失了男子锐气,便在金陵不远处的浮烟山里头圈地,设了皇族猎场,用以磨砺皇族男子成才。   只是,皇帝这一辈只剩了他与七王两个,他本人自是不必说了,忙的恨不能一个人掰成八个用,哪里有什么时间行猎。   至于七王就更简单了,他的天残便是残在腿上,走路都不利索,谁能指望着他出门打猎?   至于下一代就更不必说了,皇子还不见人影,自是没得参加,世子年纪尚幼,且是七王独子,哪里舍得送出去呢。   如此一来,曾经风靡过成宗后几世的皇族猎场,到了皇帝这一代,竟有些要荒废的意思。   未曾过去的时候,青漓还以为自己会见到一座雄伟恢弘的宫殿——便是没有宫殿,精巧些的行宫也该是有的。   谁知,到了地方她才瞧见,外界说的这般高大上的皇家猎场,里头竟只有几座朴素竹楼可供人居住。   皇帝自她面上神色瞧出几分端倪来,道:“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享乐的吗?”   “——既想学几分本事,又不想吃苦,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这话怎么说的跟夫子一样,”青漓摸了摸鼻子,道:“我还不曾开口呢,倒吃你一通排头。”   二人说话的功夫,天色也缓缓发生了变化,暗色的天空便像是暗色的幕布,承载的水分过多之后,终于无力的滴了下来。   只看落在地上的水滴铜钱大小,便知这场雨来势汹汹,不能等闲视之。   皇帝无暇多说,便带着小姑娘径直往中间的竹楼里头去了,身后陈庆自是紧紧跟上,其余卫率则是会意的分散开,进了周遭的竹楼停歇——万一有变,也能来得及反应不是。   虽说猎场四周便有寻卫,但再多加几分谨慎,总是不会有错的。   青漓不觉有他,进了竹楼便觉心下一松,她还不曾进过皇族猎场呢,此刻有机会入内一见,倒是也有几分趣味。   竹楼虽不曾有人居住,却也不觉萧瑟杂乱,上下分两层,底端放置有杂物,二楼才是居室。   皇帝想着方才她靠在自己身上的慵懒样子,便出言道:“朕吩咐他们几句话,待会儿再过去。上头便是起居室,你若是累,便过去躺一躺,被褥都是整洁的,无需担心。”   青漓的确有些累,还有些好奇,也不推脱,便登着台阶上去瞧了瞧。   二楼屋子算不得大,却也不小,靠窗的一侧放置了案几,上头整齐的对着一摞书,案几底下还有蒲团,越过案几去看,以木质隔板隔开的里间,则是起居室,床褥干净,整体整洁——还不错。   不过想想也是,能来这里的,想必都是龙子龙孙,即便是住竹楼,也不可能真的将待遇搞得十分差。   她正想着到楼下看看时,便听外头雨声传来,初时还是沙沙作响,到了后头,便成了噼里啪啦、重重打在竹板上的脆响,一连串的,听的人心头发颤。   好大的雨。   青漓暗自庆幸自己没撺掇皇帝回金陵,否则,不等回到魏国公府,整个人只怕已经淋成一只落汤鸡了。   此处虽是竹楼,构造却极精巧,二楼窗边便有可卷起可垂下的帘子,青漓轻轻掀开一点,便见外头树木枝叶都已被雨水浇的湿淋淋,愈发青翠起来。   许是雨气冲散了之前的沉郁,深吸一口空气,竟也觉心口松快好些。   她来了兴致,靠在窗上静静看窗外落雨,竟也觉别有一番滋味。   ~   皇帝目光淡淡,似与素日一般无二,眼底神色却阴晦,他看向跟随自己多年、肃立在一侧的内侍总管,道:“朕记得,当年在金陵寻人之事,是吩咐你去做的?”   陈庆悄无声息的跪下身,也不辩解,只是应道:“是。”   “既然如此,”皇帝缓缓将袖中的纸条取出,展开之后扔到陈庆面前去,道:“此番之事,又该作何解释?”   “此事为奴才办事不利,”陈庆低头叩首,也不多说,道:“请陛下给奴才七日时间,届时必定分明。” 第28章 蛔虫   这场雨已下了半个多时辰, 雨势却依旧汹汹, 丝毫不见衰微。   正是农历五月, 换算成公历,便是六月中末期,妥妥的夏日。   金陵地域本就偏南, 空气中更是早早的裹挟了几分热气, 带着夏日特有的躁动, 只随意吸一口,都觉心肺热了些许。   为此, 青漓最是不喜夏天——只除去下雨天。   因着今日这场雨,水汽殷勤的在空气中添了几分淡然的凉,青漓独自靠在窗边, 静静看着外头的景致, 倒也自得。   她正闲适自在的工夫,却听身后脚步声传来, 不需回头,心中便有大略猜测。   ——此行只她一个女子,陈庆与一众卫率为避嫌, 等闲不会往她面前凑的。   既如此, 过来的是谁, 便极易知晓了。   皇帝上楼之后,便见小姑娘一手撑额,独自静坐在窗前。   竹帘半卷,暮色微凝, 她衣衫外头裸露的肌肤如羊脂玉般莹白,眼睫纤细浓密如扇,只宁静的坐在窗前,便宛如画中的簪花仕女一般温婉静好,极美,极美。   自见面后,小姑娘在他面前多是羞怯娇恼,倒极少似这般静姝恬淡,乍一见,他竟有些不敢认了。   世人既说美人在骨不在皮,还说美人宜喜宜嗔,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初次听闻时,他还不置可否,直至今日见小姑娘如此,才觉应是真的。   他竟也有此番运道,得这般一个绝色倾心,也是幸事一桩。   “怎的,”青漓知晓皇帝并非拘礼之人,是以也不曾急匆匆起身见礼,只坐在凳子上纹丝不动,她调笑道:“一场雨下来,难不成将陛下惊得不会言语了?”   “非是为这场雨所惊,”皇帝到她面前去,伸手扶住了青漓肩,语气轻柔:“夫人姝丽若此,岂容朕不惊?”   “衍郎惯会说好话,哄人高兴的。”青漓也是女孩子,哪里会不喜欢别人夸奖,更何况,这个人是她的爱人呢。   斜他一眼,她笑盈盈道:“不过,总能说到人心口去,叫我不得不认输便是。”   “了不得,”皇帝似是第一次见她一般,语带惊叹:“小妙妙竟也会对着朕甜言蜜语了,委实叫人受宠若惊。”   “贫嘴,”青漓自知论起嘴上功夫远不是皇帝对手,也不敢紧追,只嗔他一句:“偏生你嘴皮子利落。”   皇帝大笑了起来,抱起小姑娘,顺势坐在了凳子上,搂紧了之后,又在青漓耳边道:“亏得不曾回金陵去,不然,岂不是要淋一场雨?”   他语气中不无得意,也不知怎的,青漓竟忽的想起了生有七彩尾巴花枝招展的开屏孔雀,正暗自摇头,却觉皇帝轻轻晃了晃自己耳畔坠子,继续道:“如何,朕推测的不错吧?”   青漓本还不觉得有什么,到此刻有了几分肢体接触,她却察觉出几分不对劲儿来。   ——皇帝抱自己?   ——抱就抱吧,之前又不是没抱过,未婚夫妻,还矫情个什么呢。   等等啊喂!   ——之前那是在室外,抱也就抱了,可此刻……却是在内室啊!   也不知是不是青漓自己思想太过于猥琐,第一时间在她头脑中闪现的念头便是——内间居室的床那般大,肯定能睡两个人吧?   这样的念头一浮起来,再见外头雨势丝毫不减,反倒愈发猛烈时,青漓心中便隐隐有些发毛了。   倒不是怕家中父母忧心,她毕竟是同皇帝一道出门的,便是一日未归,也不会有什么安危之忧,这点小事,阿爹阿娘不会说什么。   反倒是……此刻与近在咫尺的皇帝,有种不定时炸弹的危险。   青漓正想着,却听皇帝低低笑了一声。   那声音低沉,却像是在她心弦上拨了一下,叫她身躯险些一颤,只听皇帝道:“我们妙妙是在想什么呢,竟这般出神?”   “并无甚要事,我只是在想,”许是因着方才一番思量,此刻再挑起眼帘见他,青漓心中竟生出几分窘迫,她含笑遮掩了过去,继续道:“这场雨究竟何时会停。”   她心思一动,顺势劝道:“陛下国事繁忙,耽误了反倒是不妙,不若,还是早些回金陵去,虽是下着雨,此地却也有蓑衣……”   “是朕急着回去,”皇帝懒洋洋的看着她,目光是看透她心思的清亮,他道:“还是妙妙等不及了?”   青漓顿了顿,还是乖乖的承认了:“是我呀。”   她答得如此诚实,也是知晓皇帝不会同她计较的缘故,谁知,她垂着眼等了一会儿,却依旧不闻皇帝有所回应。   下意识的,青漓抬起头来,往上看了过去,却不料,正正好对上了皇帝的目光。   他定定看她一会儿,眼睛一眨不眨。   许久之后,就在青漓觉得有点发慌之际,他才似是难以自制般的低下头,在她红唇上轻吻一下,温柔而缱绻。   一吻结束,皇帝也不曾离开,只将二人额头抵在一起,静静的感受彼此气息。   恍惚之间,青漓听他道:“也不知是怎的,忽然很想亲亲你。”   青漓微怔,随即,芙蓉面便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敷了胭脂般,无声无息的红了起来。   顿了好一会儿,她才在皇帝背上拍一下:“莫要转移话题,之前问你呢,要不要趁着天色未黑,赶回金陵去?”   皇帝轻哼一声,抬起头来,嗤笑道:“朕日理万机都不曾急,你倒是急的不行。”   “这场雨也真是,”青漓有点心虚,将脑袋转向了外头,也顺势转了话头:“怎么还是不见停呢。”   “朕倒盼这场雨下的久些,”皇帝自她眼底瞧出几分拘束来,便也没凑到小姑娘耳边去,叫她炸毛,只懒洋洋摸她长发,暗含深意的道:“——下一夜才好呢。”   青漓窘的手指都搅在一起了,嘴唇咬了又咬,为难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憋出一句话来:“……你不许乱来。”   “嗯?”皇帝目露揶揄,面上却只做不懂,疑惑道:“乱来什么?”   他明明知道,却还是在装糊涂!   可这种事情就是这样,皇帝提出来还没什么,她要是主动开口说了,他指不定就借题发挥了。   因此,青漓心里头虽有点急,却也不敢说出口,瞧一眼窗外雨势,再不觉闲适了——下下下,怎的还不停!   她心里觉得急,皇帝却自在的很,温香软玉在怀,时不时的亲亲揉揉,快活的不行。   就这般消磨了半个时辰,青漓心中最坏的结果便出现了——暮色渐深,眼看着都要瞧不清外头路了,这场雨却还是不曾停。   如此一来……他们便当真要留在此处过夜了。   她心里头乱糟糟的,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皇帝带着她到楼下去用饭时,脑子还有些混沌。   皇帝笑中似有深意,却也不再说话,只将肉菜不停地往她碗里头夹,直到堆满了才停。   他那神情,活像狐狸在栏杆外头喂自己养的鸡,目光亮的厉害,青漓只看了一眼,便战战兢兢的低下头了。   因着她心中那些不妙预测的缘故,晚饭时青漓吃的极慢,一共还剩了小半碗米饭,她硬生生拿筷子拨拉了半日。   几乎是一粒一粒往口里送,细细的嚼上许久,才依依不舍的咽下去。   ——早早把自己喂胖了,除去早一些入狐狸的口,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也就是饭桌上只有她与皇帝两个人,不然,她才干不出这般厚脸皮的事情呢。   皇帝早早便用完了,见青漓有意放慢速递,却也不催她,只坐在她对面,一手撑腮,面上含笑,目光精亮的瞧着小姑娘,一言不发。   ——倒像是在想应该从哪一处下口。   对于这样侵略性十足的目光,青漓毫无对抗之力,只恨不能将一张小脸埋到碗里头去,将整个人藏起来才好,米粒也吃的越来越慢了。   就这般过了好一会儿,皇帝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拖着自己的凳子,往努力减小存在感的青漓那边靠靠,状似关怀,极和善的道:“怎么吃得这般慢,可是身体不适?”   “倒也不是,”青漓干巴巴的应了一句,脑子里头还没想出个应对皇帝的办法,便听皇帝出言道:“是不是朕给你盛的太多,你吃不完?”   “吃不完便不吃,”他笑吟吟的道:“左右朕有钱,不在乎这一点儿东西。”说着,便要伸手去夺她的饭碗。   这是青漓拖延时间的利器,怎么能轻易被他夺走。   她将那只饭碗护的死紧,可怜巴巴的看着皇帝,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总不好浪费……”   她摇摇皇帝衣袖,适当的撒了个小娇:“陛下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皇帝似乎是在赞叹:“妙妙果真深明大义。”   青漓见他松口,心下便是一轻,也没敢接话,正想继续慢吞吞的吃米工程时,皇帝却出其不意的自她手中取走了那只碗。   也不待青漓去夺,他便仰起脸,毫无芥蒂的将里头剩的那几十粒米一口吞了。   吃完了,他才眯着眼瞧青漓,缓缓道:“只是,见妙妙受苦,朕总是不忍,不若亲自为你解难,如何?”   青漓眼珠子都瞪圆了,死死的盯着那个空碗,似乎要将它盯穿,忍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应道:“……自是极好。”   皇帝随手将那只碗扔回桌子上,扶着她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不如……”   “的确已是不早了,”青漓深谙先下手为强的道理,迅速的起身向皇帝轻施一礼:“我送陛下出去吧,若是耽误陛下歇息,便不好了……”   皇帝双手环胸,只含笑瞧着她,他指了指这座竹楼,道:“知道为什么它在正中吗?”   青漓只看皇帝面上笑容,便知是笑无好笑,连忙捂住耳朵:“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因为,”皇帝上前去,轻轻将小姑娘两只手拉下来:“此处本就是朕居所,你倒好,鸠占鹊巢,还理直气壮……”   青漓听得话题渐渐往自己最不希望的地方发展,禁不住干咳一声,硬生生打断了他,她道:“既然是陛下的巢,我往别处去便是。”   “不妥,”皇帝拉住她,道:“夫唱妇随,自古有之,妙妙自是应与朕同宿,哪里有分开的道理?”   她还待说什么,皇帝却不打算听了,上前一步将她拦腰抱起,径直往二楼去了。   青漓不意他动作这般突然,连惊叫都没来得及从嗓子眼儿窜出去,直到皇帝登楼梯登到了一半,她才如梦初醒,忙不迭伸手推他。   “小妙妙,”皇帝却不客气,脚步不停,只伸手在她臀上拍了一下,顺势上游掐住了她小蛮腰,他目光微暗,道:“再敢胡闹,朕就地把你办了!”   青漓羞的不行,也急的不行,可是见皇帝不似玩笑,也只能乖乖的合上嘴,一双秋水般的眼睛,满含惊羞的瞪着他。   拐过外间的书壁,皇帝入了内居室,在青漓低低的惊呼中,将她扔到了床上。   他手上自有分寸,力气也用的恰到好处,并不曾摔疼她,青漓一落到床上,便飞快的爬起身来,又羞又窘:“——你这是做什么呢?!”   皇帝正站在床边看她,身姿挺拔高大,气势迫人。   她正瘫坐在床上,发丝微乱,气息稍急,却依旧美的惊人。   他久久不曾答话,青漓便抬头看他,却正好瞧见皇帝轻轻舔了舔唇,目光晦暗。   ——不知怎的,青漓心尖儿不自觉的颤了起来。   皇帝忽的一笑,弯下腰,凑到她面前去,面色还算平静,气息却显而易见的有些急了,他道:“妙妙觉得,朕是想做什么呢?”   青漓羞得面色绯红,别过脸去,道:“我又不是你腹中蛔虫,怎么会知晓你心中如何思量?”   “果真不知么?”皇帝含笑瞧着她,目光温柔,他道:“你在朕心里头的时候,竟也不曾四下里走走,去同朕腹中蛔虫说说话?”   青漓本是想努力板着脸的,皇帝这句话说出来,却还是破功了。   她伸手在他臂上拧一下:“你腹中蛔虫那般多,说的话也杂乱,我一句也记不得。”   “朕又不是狼,又吃不了你,”皇帝见她放松了下来,这才在床边坐了:“何必怕成这样。”   青漓见他此刻似乎好说话,便想着趁机套出来一个保证,她眨巴眨巴眼,带着小兔子固有的纯良微笑,道:“衍郎既如此说,便只管给我一个保证,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不许反悔的。”   她目光灼灼的瞧着他,期待他的许诺。   只可惜,叫青漓失望了。   到了此刻,皇帝却不说话了。   他将目光放在她面上,滚烫的,灼热的,叫她不自觉的低头避开那视线。   ——却始终一言不发。 第29章 情重   皇帝若是说话还好, 偏生他此刻只盯着青漓一言不发, 当真是将她吓住了。   青漓对皇帝动心是真, 愿意与他白头也是真,但若是此刻便行夫妻之事,却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不说是在保守的古代, 便是在思想解放的现代, 她若是敢第二次见面就跟别人那什么了, 爸妈知道了就得骂她个半死。   “衍郎,”皇帝始终不语, 青漓目光便楚楚了起来,可怜巴巴的拉住他衣袖,期期艾艾道:“你别……”   皇帝定定看她, 目光难辨意味, 许久之后,他终于去握她那只拽住自己衣角的小手。   许是外头降雨转冷, 青漓的手指也泛着几分凉。   他目光微沉,伴着一侧点起来的烛火,却隐隐生出几分温柔意味来。   “妙妙, 怕什么呢, ”靠近青漓几分, 皇帝低声道:“……左右,早晚都会是朕的。”   青漓自其中听出些许转圜余地来,忙不迭的捉住这时机:“衍郎,”她声音愈发轻柔, 带着浅浅的哀求,令人不忍拒绝:“既然早晚都是你的,难不成,你却连些许时日也不肯等么?”   她跪坐在床上,柔顺的往皇帝肩上靠了过去,温声软语间,她面颊微红,宛若画中人,姝丽不可方物:“我并非不悦你,只是想……留到新婚夜去。”   她轻摇他衣袖,目光娇怯,缓缓道:“好不好?”   皇帝目光微动,静静看她一会儿,终于松开她手,自床上站起身来。   他轻轻叹一口气,唇角微抿,道:“你既不肯,朕硬来,又有什么意思?”   他语气松动,神色却微凝,青漓心头一紧,面上却还是带笑。   “衍郎,”她轻声问道:“——你生气了?”   “并无。”皇帝淡淡的答了一句,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出去了。   青漓听得他脚步声渐远,随即便是踩在木质楼梯上发出的吱嘎声,不知怎的,心头也觉渐重,压了东西一般,喘不过气来。   没有再去看隔绝了他背影的墙,她静静地坐回了床上。   走的头都不回,即使嘴上说什么“并无”,可实际上,还是生气了吧。   可是,若是此刻便叫她与皇帝行夫妻之事,青漓委实是有些接受不得。   说她矫情也好,说她保守也好,她真的……不想现在便将自己交出去。   太早了,也太匆忙了。   这般思量之际,青漓心头却也另生几分难言之意。   像是悔,像是苦,又像是愁,到最后,青漓自己也不知应如何形容了。   想着皇帝方才微沉的神色,她下意识的想:或许,那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这个念头刚刚浮起,青漓便吓了一跳。   ——不过第二次见面,这个男人,竟能叫她心意改的这般多。   或许,青漓怔怔的想,自己比自己心里面以为的……更加在乎他。   已是夜间,外头一片凝黑,雨声依旧。   内室靠窗的一侧点了两处烛火,那两抹晕黄温柔,在这样带着凉意的夜,点缀出几分融融暖意,叫人心生闲适。   青漓正满脑混沌,却听那楼梯吱吱呀呀的又叫了起来,似是迎头淋了一场冷雨般,她猛地清醒了过来。   连鞋都顾不得穿,青漓匆匆忙忙下床,拐出内室,迎上了正提着热水桶缓缓走上来的皇帝。   见她如此匆匆,他目光有些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话一出口,还不等青漓回答,皇帝便望见小姑娘脚上不曾穿鞋,禁不住微微挑起眉,再见她此刻目光暗喜,心中便隐隐明白几分。   他面上露出浅浅笑意来,出言道:“——舍不得朕?”   青漓见他手里头还提着热水,便知他方才做什么去了,心下登时一松——原来,他真的并不曾生气。   相较之下,她这般迫不及待的跑过去,似乎有点太沉不住气,也太在乎他了。   青漓眼底含喜,却将已至唇边的笑压了下去,口是心非道:“不是走了么,怎的又回来了。”   “本是想走的,”皇帝瞧她一眼,拎着桶入了一侧洗漱间:“可是再一想,这里的床这般大,妙妙一个人睡,是不是会怕呢,左想右想,还是觉不放心,这便又回来了。”   他语出调情,青漓也不答话,只眉眼含笑的跟着他,一道洗漱去了。   皇帝毕竟是男子,洗漱自是不似女子繁琐,还不等青漓卸去钗环,净完面,他便将一切结束,解了外袍,只着中衣,懒洋洋的靠在了床边。   在魏国公府洗漱时,青漓一侧都是有人侍奉的,现在却只她一人,因而等青漓收拾完,便已是过了许久。   洗漱间地面有水,青漓便去了鞋袜,赤着脚,此刻再穿,反倒是别扭。   脚下是木质的地板,倒也不凉,青漓略微一想,便赤着脚,自洗漱间端了木盆出去,在床边坐稳当,将一双小脚放进热水里头去。   泡了没多久,她便觉皇帝目光微热的……停在了自己脚上。   女子的脚本就是私密之处,青漓被他看的有些面红,却也不好直言,只微微侧了侧身,挡住他目光。   在英国公府见青漓时,皇帝便注意到了——小姑娘人生的美,一双小脚也是可怜可爱,衬着娇红绣鞋,说不出的勾人。   只是,那时候毕竟是在外头,他便是如何想入非非,也不能太过失礼,但到了此刻,只自己与她二人,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青漓肌肤如雪,双足自是不例外,到底是矜贵的千金小姐,平日里连路都极少走几步,更是不会生茧,冷眼自水中一瞧,白生生的透着嫩,娇气的很,也勾人的很。   ——同它的主人一般。   皇帝微微一笑,见小姑娘故意挪过身子去不给瞧,也没有继续再看,只是懒洋洋的躺在了床上,抬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这小可怜,连自己手掌长也没有呢。   青漓对于身边这个恋足癖男人一无所知,见他不再多看,不似之前,见了什么便非要逗弄自己一番,倒是放下心来——许是自己想的太多。   外头暮色已深,今日也算不得轻快,她有些倦了,起身踢踏着绣鞋去倒了水,这才期期艾艾回了内室。   皇帝只脱了外袍,她也不想太扎眼,在他含笑的目光中去了外衣,着着中衣站到了床前。   皇帝正枕着两臂歪头看她,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小姑娘过来,慵懒一笑,收了收腿,道:“——往里头去。”   床里面是靠墙的,两侧皆是帐子,进去之后再想要出来,便只有经过皇帝身边一条路。   青漓有些踌躇,低声同皇帝打商量:“我睡觉不老实,怕踢着你,还是衍郎到里头去吧。”   “朕若是真想睡你,”皇帝合着眼,懒洋洋道:“你跑到哪里去都不成。乖,趁朕还不想做什么,进去。”   他将话说的极浅显,也极露骨,青漓一张芙蓉面登时便红了,人也在原地呆了一瞬。   皇帝睁开眼,许是不远处的烛火映衬,他目光锐利,暗藏锋芒,有一种难言的危险,他道:“——不听话?”   他一冷下脸来,青漓便吓得不行,忙不迭的爬到里头去,将被子拽过去盖住身,老老实实的合上眼做乖宝宝状,一套动作流畅的不行。   皇帝低低笑一声,俯下身子,靠近了那个小可怜。   青漓觉他气息迫近,气氛难言,眼睫禁不住动了动,却也没敢睁眼。   “喂,”皇帝在她耳边唤道:“小姑娘。”   青漓合着眼,努力做出疲惫难耐,急于入睡的样子来,道:“怎么?”   “这儿就一床被子,”皇帝道:“你全给拽过去了。”   青漓:“……”   她犹豫着睁开眼,在皇帝提出二人睡一个被窝之前,怀疑道:“此处既是陛下居所,应有备用才是,竟只有一床被子?”   “朕到此处来是长本事的,又不是享受的,”皇帝回答道:“准备那般多被子做什么?”   青漓看一看不算大的被子,又听一听外头不断绝的雨声,还是说不出自己不盖被子这样的豪气话。   她迟疑着往皇帝那头送了送,却也小心翼翼的叫二人隔开一咪咪距离。   皇帝仰面躺着,无声的笑了一会儿,也不待青漓反应过来,便一掀被子,整个人压在了她身上。   压完了,他手一扬,又重新将被子盖了上去。   这下子,二人算是真的一个被窝了。   青漓被皇帝压着,只觉喘不过气来,一边在他胸口上推,一边努力抑制心中担忧,她道:“你方才还应我,说不会……”   “朕应你什么了,嗯?”皇帝低头在她脖颈上深深一吻,许久才依依不舍的抬起头来,他道:“朕只说,你若不肯,朕强来也没意思,是不是?”   “可是,”皇帝慢腾腾道:“朕此刻又觉,其实还是挺有意思的。”   “坏人!”青漓气鼓鼓的瞪他:“说话不算话,都说是君无戏言,你倒好……”   她羞得面色绯红,不曾再说下去。   “朕什么也不曾做呀,”皇帝在她耳边吹气,轻声细语道:“妙妙仍为完璧,麦齿仍存,你倒不妨说说,朕哪里坏了?红口白牙,可不许冤枉好人。”   青漓活了两世,还不曾听人说过这般露骨之言,面颊愈发烫的厉害,心中又羞又急——要是按照他说的这个标准,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   她恨恨的在他肩上咬一口,语气中带了几分哭腔:“骗子,方才还说不想做什么的!”   皇帝脸皮厚的很,脸不红心不跳的应了一声:“方才是方才,此刻是此刻呀。”   青漓拿他这个样子最没办法,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气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只恨恨在他肩上又咬一口:“坏人,咬死你!”   她那一点力气,委实是难以对皇帝产生什么威胁,他握住她小手亲了亲,便带着一路向下。   夜色加重了暧昧意,灯影摇红了美人面,他伏在她耳边,温声道:“妙妙若是想咬,便只往这儿咬。”   青漓还不曾反应过来,便觉手指触到了一硬烫之物,下意识的捏了捏,竟觉它微微一弹,怔了一瞬,才猛地反应了过来。   “你这个人,果真是……”她天性温和,从没有说过什么骂人的话,此刻气急,除去面红,竟什么也做不出,气恼的不得了。   皇帝爱极了她这般娇态,目光灼热的瞧一会儿,忽的低头含住她唇,极轻柔的吻了又吻。   他温柔,却不容拒绝,她不肯,却无计可施,你来我往间,竟是另一种抵死缠绵。   这一头快意,另一边,皇帝却也不肯轻易放过小姑娘,只握着她手往那处探。   刚刚一碰到那物,青漓便有些恼了,牙齿在他唇间咬了一下,委实算不得轻。   皇帝却只是不理,唇齿依旧温柔缱绻,渐渐的,总算是将小姑娘安抚好了。   那亲昵的吻自唇齿纠缠到脖颈,随即又蔓延到了她白皙的肩头,皇帝在她肩上流连许久,正满心温情时,却忽的听小姑娘哭了。   伴随着浓浓的怜爱,他心头一颤,停下动作,细细盯着她面容瞧。   “同朕燕好,”皇帝低声道:“便这般叫你难过?”   青漓呜呜呜的哭了起来,她那只不曾被束缚的小手在他肩上狠拍一下:“……我怕疼。”   皇帝想过她会说出的千万个拒绝理由,却唯独不曾想出这个,面上笑意中,登时也有了些许无奈。   这种事情是没法儿骗人的,该疼的总会疼,皇帝也不欲说假话哄她,只柔声道:“小妙妙,小祖宗,小姑奶奶,只头一回会疼些,忍一忍,好不好?”   青漓抽抽搭搭了一会儿,又道:“那就给我喝几口酒,喝醉了再说。”   皇帝失笑道:“此处怎会有酒。”   “那就别了,衍郎~”青漓眨巴着眼,眼睫上还带着泪,楚楚情态之下,便是佛祖见了,也是要动心的。   她道:“我真的怕疼。”   说完了,她又想到另一处去,继续劝道:“万一……我是说万一,今夜之后我有了,又该怎么办?”   “不会的,”皇帝柔声道:“妙妙信期刚过,怎么会怀上?”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句话,则是将他的狼子野心彻彻底底暴露了出来——这可不是什么激情犯罪,而是预谋性犯罪!   不然,怎么会连她信期都知道?   这般一想,青漓眼泪便流的更凶了:“就不该同你一道出来!坏人,一门心思欺负我!”   “好啦好啦,小祖宗,快别哭了,”皇帝被小姑娘哭的心疼,到底还是道:“朕不动你,还不成吗?”   青漓眼泪一下子收了起来:“真哒?”   皇帝见小姑娘变脸这般快,隐隐的便有种被骗了的感觉,即将出口的话也拐了个弯儿。   “朕也不同你说什么暗话,”他伏在青漓耳边,道:“别的朕保证不了,只是,你头一次指定是留到新婚夜的,好不好?”   青漓很想说不好,却也深知不可得寸进尺的道理,便咬着牙,乖乖的应了下去:“嗯。”   他满意的点点头,道:“你肯应便好。”   皇帝含笑瞧着她面容,道:“将朕的火给撩起来了,却又丢手不管,”他别有深意:“是不是不太好?”   青漓察觉出几分他心思,弱弱的说了一句:“你方才应了的……”   “朕应允过得事情自是不忘,”皇帝缓缓坐起,回身看她,道:“只盼你也是。”   青漓还不曾反应过来,便见他自怀里取出一块帕子,她定睛一瞧,才认出原是自己今日扔到他面上的那块儿,虽不知皇帝想做什么,却也不自觉的警惕起来。   皇帝不看已经处于半炸毛状态的小姑娘,只将那帕子折了两下,便重新俯下身,用它盖住了青漓眼睛。   不待青漓说什么,他便开口了,语含深意的道:“妙妙,你若是将帕子取下来,之前朕应过的事情,便统统不算数了,可明白吗?”   青漓不知他想做什么,却也知绝非好事,心中急切,却也无可奈何,顿了好一会儿,她才道:“……嗯。”   她不再说话,皇帝也是沉默,一时间,室内竟奇妙的安静了下来。   这安静并不曾给青漓安全感,而是另添了几分忧虑。   因着方才的一通折腾,青漓便觉有些热,背上隐隐的生了几分汗意,只是,一想到不知是何打算的皇帝,这汗意便乖乖的退了下去。   她正暗自思量时,耳中却闻希希索索的解衣声,虽算不得响亮,可落在这般宁静的夜晚里,竟显得格外刺耳。   ——好端端的,他脱衣服做什么?!   青漓心头一紧,语气也有些急:“衍郎,你……”   她正有些忧心,却听皇帝道:“又不信朕,嗯?”   青漓没敢再多说,乖乖的合上了嘴,只竖着耳朵听动静。   又是一会儿无声。   她正想着,却觉身上被子被掀开了一角,并非自上掀起,而是……自下掀起。   外头还下着雨,窗扇关合,却还是或多或少的泄了几分水汽,被子一掀开,青漓便觉双足有些凉,下意识的,一对小脚往一起蹭了蹭。   他这是想做什么?   青漓有些不明所以,却忽觉脚掌微烫,略一怔神,才知是皇帝捏住了她小脚。   她怕痒怕的厉害,一双小脚被皇帝捏住,便不自觉颤了一下,只好道:“衍郎,你别碰,我怕痒。”   她这话不说还好,说完之后,皇帝便使起坏来,手指刻意在她脚心儿勾了一下。   那滋味简直是直麻至心头,青漓一个哆嗦,腿反射性的一伸,反倒将那只小脚往皇帝手心儿送过去了。   因着这一动,她眼上的帕子也动了一下,正在想要不要去扶,却听皇帝道:“帕子若是掉了——朕便什么也不认了。”   他语气暗含笑意,又似揶揄,青漓在侧听着,只恨得牙痒:“夫人,小心。”   青漓心中郁闷的厉害,却还是老老实实的扶住了帕子,不敢做什么别的动作。   她正满心疑惑,却觉皇帝将她两只小脚都捏住了,慢慢的、轻轻的往一侧扯了扯。   微凉的脚掌猝然碰上了一件灼烫的东西,青漓身子一个哆嗦,条件反射一般想把脚收回来。   不是她太娇气,而是——这样的触感……好像有些熟悉。   只可惜,皇帝早有准备,将那只可怜的小脚捏的紧紧的。   青漓羞得不行,声音都有些抖:“你做什么呢!”   皇帝答她,言简意赅:“做快活事。”   青漓好似一条被放到了砧板上的鱼,下意识的想要弹尾巴,但一想皇帝之前所言,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将尾巴收起。   这般一来,她面色不是绯红,而是要烧起来了。   皇帝瞧的出小姑娘困窘,禁不住发笑,这种关头,他也忍不住气息微急,也不说话,便拉着那双自己觊觎已久的小脚往那处按了下去。   他那处硬的厉害,也热的厉害,小姑娘这双玉足却是微凉,一贴上去,便觉舒爽。   轻笑一声,他坐起身,捏住那双小脚,上下动了起来。   青漓羞到说不出话来,便破罐子破摔的躺着,由着他捏住自己小脚抽送,甚至于有些庆幸自己不需瞧见。   男子挺拔矫健,英挺如竹,女子娇婉貌美,清美如月,这样的夜晚中,他们的气息交缠在一起,竟也是一曲无言欢歌。   外头雨声依旧,盖住了她微微有些波动的气息,也盖住了皇帝紧促的喘息,一切都无影无形。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青漓听他低低出了一声,还不待反应过来,便觉脚踝一热,随即,便似有什么东西缓缓流下。   初时还不明白,略一思量,她便明了过来,看也不看,便将手边枕头扔了过去:“——你快擦了!”   皇帝气息还有些急,闻言却大笑了起来,他低下头,隔着一层帕,在小姑娘眼睛上亲了亲,不曾停留,便坐起身来。   顺手,他还取走了她眼睛上的帕子。   青漓此刻得以睁眼,却觉倒不如不睁眼,觉察那柔软质地落在自己脚踝,更是羞得拉被子遮住脸。   皇帝擦完了,便靠过去,手上用力,将那遮住小姑娘的被子拉下来,他问道:“妙妙,你这帕子,可还要吗?”   青漓眼不见为净,断然拒绝:“不要了!”   皇帝笑几声,又道:“那朕收起来?”   这种东西收起来做什么,青漓翻过身去不看他:“烧掉烧掉!”   “朕都听小妙妙的便是,”皇帝此刻神清气爽,看什么都觉顺眼,倒是不忘调戏小姑娘几句:“你这帕子是自哪里来的?既可与情郎调情,还可内帷助兴,到最后,还可扫一扫尾,当真不错。”   青漓恨恨的拿被子甩起来蒙住他面,气呼呼道:“岂止是不错,简直是太贴你心了!”   皇帝笑着将被子拉下,顺势滚到一侧去搂紧了小姑娘,叫二人同寝一处。   “不只是贴心,”他语气中别有深意:“还、妙、得、很。” 第30章 蒲扇   外头雨声依旧, 气势分毫不减的打在窗棂上, 不间断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风声飒飒, 四下无光,一片昏昏暗沉,那两盏晕黄透过窗户的细小缝隙, 隐隐向外透了几分浅淡光亮, 许是因着天生的向往, 那上头竟稀稀落落的栖了几只飞虫。   伴着略带暖意的灯光,它们闲适的抖抖翅, 竟也有些自在之意。   青漓终于被皇帝放开,却并不显自在,只面色涨红, 身子娇娇的瘫倒在床上, 娇婉不胜。   她细嫩的脚掌有些酸麻,连带着两腿也有些无力, 只是——这其实还不算不得什么。   真正叫青漓羞愤捂脸的,却是另一处。   即使已经仔细擦拭过,那黏稠灼热的残留, 以及那些东西缓缓自她脚踝流下去的触觉, 却始终在她心头萦绕不去, 片刻不息。   这般男女亲近之事,青漓还是头一回做,面色红潮自从爬上去,便久久不曾散去, 简直要长在上头一般。   她面薄,脸红的紧,那罪魁祸首却丝毫不觉,只神采奕奕的盯着她瞧,似乎方才还不尽兴,迫不及待想再来一次一般。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   小姑娘本就生的美,此刻散了头发,解了环佩,不施脂粉,却也另有一种旖旎风情。   罂粟一般的,致命的诱惑。   像是被勾了魂一般,皇帝蛊惑的俯下身,低头吻上了那花瓣般娇软的唇。   青漓呆了一瞬,一却也不曾推开他。   皇帝觉察出小姑娘心思,满腔的柔情都汹涌了起来,那吻,也愈发缠绵悱恻。   这下子,小姑娘当真有些吃不消了。   许是贴的太近,许是唇齿太过于亲昵,青漓只觉周遭全然是他一人——身体微烫,气息略急,侵略性的男子意味十足,心动之余,她却也下意识的想要闪躲。   只可惜,她毕竟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小娘子,对皇帝那种强健的成年男子毫无对抗之力,于他而言,压制一个小姑娘,简直像是吃白菜一样的容易。   青漓欲哭无泪,皇帝却兴致勃勃。   经了一番折腾,她中衣隐隐散开几分,露出半个玉兰花般白皙勾人的肩,皇帝定定瞧片刻,只觉嗓子干的生疼,喉结动了动,目光便暗了下去。   同皇帝也算是有了不少亲近接触,青漓自是能瞧的出几分端倪,心中急的不行,却也拿他没办法,只伸手将被子扯过去蔽体,可怜巴巴的道:“衍郎,莫要再这般……求你了……”   “怕朕做什么,”皇帝盯着她,温声道:“有情话,朕便要说与你听,有情事,便要与你缠绵尽兴,世间万事虚幻,唯有及时行乐,才是真的。”   青漓既不多说,也不想讨论什么莫名其妙的哲学问题,她只是挑起眼帘,哀求道:“……别。”   小姑娘眼睛生的明亮,目光澄澈,眼尾却微微上挑,带着一点浅浅的媚意。   等闲时候自是瞧不出的,也只有哭过之后,那眼尾染些许红,再抬着眼睛瞧人的时候,才能看出几分来。   一张清灵皎皎的面容,却生有一双勾人心魄的眼睛,二者并存,却不会叫人心生异样之感,而是觉……   媚眼如丝,顾盼神飞。   皇帝看她这般楚楚之态,愈发觉得心痒难耐,喉结禁不住又动了一下,目光也裹挟了几分幽暗,仿佛夜间乌光,令人心颤。   青漓最见不得他这个样子,心知不妙,下意识的便想要往后退一点,像是受了惊的小兔子般惴惴不安。   她这般可怜巴巴的,皇帝看的也有点心疼,情欲不自觉被冲淡了几分,想着自己已经消受了一回,他定了定心,到底还是不打算再折腾她了。   在心底叹一声,皇帝在青漓一侧躺下,目光落在她面上,轻声道:“——离朕远着些,若是敢凑上来勾人,朕可饶你不得。”   青漓听得他此言,只如得了大赦的死刑犯一般,忙不迭的往里头靠了靠,只恨不能变成壁虎贴到墙上去。   皇帝是真心不想再折腾她,可小姑娘鲜活美貌,举止间又这般娇憨可爱,他难免心痒难耐。   未免自己做出什么来,即使此刻毫无睡意,皇帝也是合上眼,闭目养神。   青漓本是有些累的,可方才经了那一遭,身边又睡了一只狼,她便是心再大,一时半刻也是睡不着的。   眼睛闭了一会儿,却没有睡意,似是极玄妙的,她竟能感觉到一侧皇帝轻柔的气息。   青漓也不知怎的,心中便一阵波动,缓缓睁开眼,悄悄的将目光转到了一侧的皇帝身上。   他正仰面躺着,双目闭合,面容沉静,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见到他的侧脸。   下巴坚毅,鼻梁高挺,眉毛浓黑英挺,眼睛狭长锐利。   许是因合上眼的缘故,素来刚强果毅的男人,眉目间竟也有了几分温柔味道。   话说回来,在她面前时,他何曾不温柔呢。   说到底,与这样的男人相爱,是她的福气,更是足以耗尽她一生福运的幸事。   只看着他,青漓便觉满心的柔情,如何也散不去。   朦胧的光影中,她唇角无声的勾了勾,眼底闪过一抹柔情,合上眼,真的准备入睡了。   想的自是极好,谁知到头来,她却还是睡不着。   没办法,她睡觉时候喜欢抱着东西,否者便难以入眠。   只是,眼下却仅有一床被子,一个皇帝,毫无疑问的,她抱哪一个睡都不合适。   到了这个时候,才格外怀念自己家里头香香软软的小被子啊。   青漓在心底无奈的出一口气,闷闷的翻一个身,背对皇帝合上眼。   刚刚才翻过去,却听皇帝忽的低声道:“怎么了?”   他依旧合着眼,不曾睁开,声音低沉,带着男人特有的磁性:“睡不着?”   青漓于是重新翻回去,鼓着嘴巴,难掩委屈的道:“我的小被子不在,睡不着。”   皇帝睁开眼,挑起一侧眉,道:“什么小被子这么厉害,离了一日都睡不着?”   “倒也不厉害,”青漓搅着手指,道:“我得抱着点东西才能睡,不然睡不下。”   呀,皇帝在心底想,原来小姑娘睡觉时,居然还要抱着东西呢。   真可爱呀~   “小妙妙,”他在心中颇为荡漾的想到了某个画面,抑制住嘴角上扬的冲动,又轻声道:“你的小被子不在,朕却在呀,不若,妙妙抱着朕睡?”   “抱着你做什么,你同小被子又没法儿比,”青漓给皇帝泼了一盆冷水,伸手比划了一个大小,道:“它小小的,你这么大。”   她这话说的有几分歧义,皇帝一听,好容易压下去的心思硬生生给抬起了几分,他咳一声,道:“凑合着点,也是可以用的。”   “那也不,”青漓还是不肯,只是傲娇的表达自己的嫌弃,她道:“小被子香香软软的,哪像你这么硬。”   “哦,”皇帝慵懒的应了一声,悄无声息的往青漓那边挪了一点,揶揄道:“妙妙觉得,朕不仅大,还硬,是吗?”   青漓也没细听,乍一闻便下意识的想点头,点到一半儿了才反应过来其中不对,伸手在他身上拍一下,气鼓鼓道:“老不正经!”   皇帝今年三十有二,青漓却才十六岁,整整大了一倍呢,此刻她骂一声“老不正经”,倒也算不得错。   皇帝登时大笑了起来,也不同她生气,笑完了,又厚着脸皮凑到青漓面前去,道:“朕身上该见的,妙妙皆是见过,更曾亲手探过,觉得如何,可满意么?”   “你等着吧,”青漓不理会他的荤话,只翻过身去,背对着皇帝,表示自己的不满:“——以后再不要跟你出来了。”   “敢,”皇帝语气轻轻,却有威仪,他道:“你若不肯同朕出来,朕便只管到你家里头去欺负你,且看到时候你怎么办。”   青漓委实是拿他没办法,砸不烂,咬不碎,烧不掉,淹不坏,无处下口。   到头来,她只气哼哼将那床被子全部拽了过去,半分不给他留,随即便盖住头,不肯搭理他了。   皇帝此刻满心的躁动,倒是不觉冷,无可奈何的瞧她一会儿,便摇摇头,下床去了。   青漓听得动静,便自被子中探出头去看,却听他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不一会儿,便再度响了起来。   ——他回来了。   大晚上的,出去做什么呢。   她心里头好奇,却也不欲表现的太明显,只高贵冷艳,装作漫不经心的扫他一眼,周身萦绕着一种“我才不想知道你去做什么了,我只是随便看看,其实我是仙女我最高贵冷艳”的意味。   只是,等到青漓瞧见皇帝手里头的东西,终于止不住破了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分明是一把蒲扇。   按照皇帝目前这个形象,若是将自身气势减弱几分,摇一把折扇,还算是风度翩翩。   只是,此刻他手里头摇一把蒲扇,瞬间叫青漓想起了前世拎着马扎,坐在大街上指点江山的老头们。   这发散思维使然,实在是叫她忍不住发笑。   皇帝自是瞧出她嘲笑心思,虽不知她才笑些什么,却也知其中并无好意。   他并不多说,只冷笑一声,道:“朕此刻热的厉害,妙妙有没有法子,叫朕降降温?”   此言一出,青漓立即乖乖的将嘴合上,一脸严肃的合上了眼。   皇帝轻轻哼一声,也不盖被子,便在她身侧躺了下来,心中的那把火好像火焰山上生出来的一般,那把蒲扇摇来摇去,如何也熄灭不得。   他觉燥热,青漓却觉有些凉,尤其是二人离得不算远,皇帝扇的风或多或少的会往她哪儿过去一点。   她默默地拉了拉被子,再度翻一个身。   皇帝心里头躁动的不行,再见她来来回回的不老实,更觉心痒难耐。   隔着一层被子,他拿蒲扇在青漓身上一拍,道:“折腾来折腾去,总是不肯睡,这是要做什么呢。”   青漓自己也觉得辛苦,皱着脸道:“小被子不在,我睡不着。”   皇帝摇着蒲扇的手一停,阴森森的靠过去,道:“朕这里有祖传秘方,还有不传之宝,此宝生三十多年,专治失眠,有奇效……”   他缓缓道:“妙妙是否要一试?”   青漓经了那番前事,哪里会猜不到他秘方是什么,几乎恨不能立即一头撞在墙上昏过去,免于瞧见他那收了三十多年的宝贝,她断然道:“不了,我马上就能睡着。”   皇帝淡淡的道:“——可是朕睡不着。”   青漓弱弱的看他一眼,像是杨白劳在看黄世仁一般敬畏:“那你待如何?”   皇帝将那把蒲扇扔给她:“给朕扇着!” 第31章 使坏   第二日, 青漓是在皇帝怀中醒来的( ̄口 ̄)!!。   ……不许问她是怎么过去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   皇帝日理万机, 奏疏只消一日不阅,便足以在宣室殿摞的比他人还高,委实是容不得半分松懈。   因着这个缘故, 十几年如一日之下, 他早已经习惯了每日卯时起身, 强大的生物钟使然,即使是换了一个环境, 昨夜又同小姑娘折腾的有些晚,到了第二日清早,皇帝照常是卯时醒了过来。   只是……小妙妙明显不如他勤奋呐。   不过, 即使是睡着了, 小姑娘却也照样得他心意。   一双秋水明眸被掩盖住,纤长的睫毛却显露出来, 在她眼下留了浅浅阴影,衬着无暇的面容与微微嘟起的小嘴,分外讨人喜欢。   至于那只搭在自己腰上的小手, 就更加讨人喜欢了。   昨夜他使坏, 故意叫小姑娘扇了许久的风, 眼见着她有些筋疲力尽,这才肯放过她。   这番一折腾,便再不见她有什么睡不着的毛病了,脑袋沾到枕头, 片刻便睡过去了。   等到她睡了,皇帝才撑着下颌,借着外头不曾熄灭的两盏灯,定定的看了她许久。   枕边人是心上人,简直不能再圆满了。   唯一叫他隐隐生出几分缺憾的,则是……   他微微一笑,目光温柔,伴着缠绵的烛火,低头亲了亲他额头。   怎么不记得朕了呢。   忘性真大。   她肌肤微凉,皇帝的唇却泛着热,一落上去,他便不想离开。   顺着高洁的额头,那唇游走到了她眼皮上,既怜爱,又亲昵的亲了亲。   眼皮显然不似额头那般好亲,青漓朦朦胧胧的感觉到什么,不满的嘟囔了几声,皇帝离得近,却也不曾听清,她到底是说了些什么。   他这个人委实是坏,眼见着小姑娘梦里头样子可爱,便上手去逗弄人家,好容易见青漓安稳下来了,便重新低下头,再度亲吻她眼皮。   青漓不高兴的再度嘟囔了几声,小手还挥了挥,像是在驱赶蚊虫一般,带着一点不耐烦。   这时候便看得出生的美的好处了,这样有些失礼的动作经她做出来,居然也有一点萌萌哒。   皇帝低低的笑出声来,心里头的坏水都要涌出来了,等到青漓再次睡下,便故技重施,再度亲亲她眼皮。   青漓睡得混混沌沌,却也不是植物人那般没有反应,潜意识里头只觉身边有一只赶不走的苍蝇,特别烦,不仅时不时的落到她身上去,即使是在一边待着的时候,也是嗡嗡嗡响个不停,叫人烦的不行。   她不满的哼哼了几声,却也没有醒过来,只有些烦躁的翻了个身,背对着皇帝。   这下子,皇帝的坏心思便怎么也压不住了。   他倒也不打算再去亲她了,太容易将人惊醒,眸光微闪,他想到了另外的法子。   青漓身子侧着,那床被子也盖在身上,好处是不曾被压住,也就给了皇帝发挥自己坏心思的余地。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掀开了青漓身上的被子,动作极轻,她睡得又沉,直到被子全部被皇帝拽过去,竟也没什么反应。   皇帝将那床被子推到床边上去,自己往青漓那边靠了靠,停止一切动作,只等着小姑娘自投罗网。   果不其然,刚开始的时候,青漓还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静静的睡了一会儿,却觉冷了起来。   下意识的,她去摸身边的被子,不料却摸了个空(#‵′)。   空就空吧,她也没多想,只以为被子是被自己推远了,顺理成章的翻身去摸。   嗯,又摸了个空。   这里摸不到,那就再往那边摸摸嘛。   咦,摸到啦( ̄^ ̄)!   不对啊,这被子暖归暖,怎么这么硬?   算了算了,青漓有点嫌弃的想,凑着着用吧╭(╯^╰)╮。   皇帝见她眉头时不时的皱一下,心中更觉爱的厉害,暗笑一声,推开了小姑娘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往床沿出躲了躲。   青漓环住那床硬硬的被子,正觉得自己生活格调被迫降低了一个档次,隐约有点伤心的时候,却觉——那床被子想跑?   笑话,我都不嫌弃你,你有什么好嫌弃我的?   她吧唧了一下嘴,便整个人靠了过去,八爪鱼一般,手脚齐上,环住了皇帝,不叫他有逃脱的余地。   皇帝被小姑娘抱个满怀,满心的圆满之意,他无声的大笑几声,在她唇上深吻一下,也不多言,便搂着她睡下了。   第二日,青漓醒过来时,看见自己整个人都缠在皇帝身上,简直是要怀疑人生了。   皇帝扫她一眼,满脸无辜的道:“看什么看,你且看看自己手脚,便知是你自己缠上来的,同朕可没有关系。”   饶是他说的有道理,却也依旧打消不了青漓心中疑惑,狐疑的瞧他一会儿,她终于哼了一声,翻身下了床。   她自去洗漱了,走之前,还不忘丢一句话给他:“肯定同你脱不了关系,不理你了,哼!”   “小妙妙,”皇帝的胳膊被她枕着,早已麻的有些没知觉了,他懒洋洋的躺在床上,慢吞吞的揉着,口中却道:“下了床就不认人,真有你的。”   青漓一个趔趄,险些瘫在地上,回过身去给他一记眼刀,便气哼哼的往洗漱间去了。   只留皇帝一人在床上大笑。   ~   青漓收拾完,一切返回魏国公府时,已是过了午时。   董氏虽知自己女儿是同皇帝一道出行,无需担忧,可见她一夜未归,却也难免会挂心。   因着这场雨的缘故,魏国公夫妇倒是也不曾多想,只以为女儿是因暴雨难行,这才不曾归家。   这个想法在第二日,董氏见到青漓时,便隐隐被推翻了几分。   她瞧着面若桃花的小女儿,明明是泉水般的清澈澄净,眼角却带了几分极浅淡的媚意,也就是青漓是从自己肚子里头出去的,她才能隐晦的瞧出几分来,换了别人,只怕觉出不出什么不对。   满院子的侍女仆从,董氏倒也不好问什么,只耐着性子,吩咐屋子里头人都出去,这才拉着青漓到里间坐下,低声道:“妙妙,昨日,你与陛下去哪儿了?”   面对自己阿娘,青漓丝毫不曾隐瞒,只同样低声道:“倒也没走远,一道往浮烟山去了。”   董氏对于外头要比青漓熟悉,闻言即明白几分,便道:“如此说来,昨夜……你们是宿在皇族猎场了?”   青漓隐隐知晓阿娘要问什么了,面上禁不住微红,不再出声,却轻轻点了点头。   董氏见她情状,心里头便明了几分,压低声音,道:“妙妙……”   问女儿这个,董氏也难免有些羞意,只是该说的还是得说,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她也能早些想个应对。   她道:“陛下与你……可有肌肤之亲?”   ——岂止是肌肤之亲,亲的不能再过了。   青漓心知董氏问的不是什么亲亲抱抱,而是到底有没有突破最后一关,心下颇觉脸红,却也松心几分。   两靥生晕之后,她掩住眼底羞涩,道:“没有的。”   顿了顿,她又添了一句:“阿娘别乱想嘛。”   “还有,”青漓抬起眼睛来,说起正事来:“他还说婚期已经定下,就在今年十一月。”   “十一月?”董氏念了一声,又自语道:“还差着半年多,倒是有时间准备。”   “再则,”她想到了另一处,微微笑了起来,眼波温柔:“妙妙倒是有福气,性子最讨厌夏日的热,婚期便被订在了冬日,更妙的是,若是孕事早些,月子也是在冬日,不会遭罪……”   董氏不说这几句话还好,一说了出来,青漓便顺势想起皇帝那时所说的“等到你来年有孕,月子也正好躲到冬日去,免得受苦”来,原先微红的面颊,顷刻间,便全然粉润了起来。   ——许是缘分使然,董氏此刻所言,竟与皇帝昨日所言大致相同。   董氏察言观色的本事胜过青漓许多,只见她此刻神色,心中便生出几分猜测来:“——妙妙。”   她紧紧的注视着她,目光陡然柔和起来,道:“陛下将婚期安排在十一月,也是如阿娘这般思量的吗?”   青漓红着脸窝到床里头去,捂着脸道:“孩子的事情,怎么能说来就来,你们想的也太远了。”   她未曾直言,却也是承认了,董氏目光中生出几分欣慰来。   皇帝毕竟是皇帝,董氏虽知他对女儿有意,却也不曾往深处想,最是无情帝王家,心中有几分期盼倒也无碍,可若是将一切全然寄托在那上头,那才是可笑呢。   此刻听青漓言说,皇帝心思竟同她这个做母亲的一般细致,由不得不暗生赞叹。   握住女儿的手,董氏道:“陛下待你这份心,委实是珍贵。”   她温柔的为青漓顺了顺头发,继续道:“可见昔年有人说妙妙有福,非是虚言。”   青漓被人这般明晃晃的夸赞,羞涩的同时也觉欢喜,她缓缓低下头,露出白皙优雅的脖颈,道:“他待我……的确极好。”   董氏见着小女儿这般情态,显然是入了情海的,暗自摇头之际,却也觉庆幸。   ——所幸皇帝有心,她也有意,端的是一双璧人。   眼见幼女圆满,她自是欢欣,却也因此,想起了留在西凉战场上的长子。   那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小半年,董氏与魏国公的长子作为其中一员,随军远征去了。   这些日子以来,前线传回来的消息皆是局势尚佳,只是……距离上一次收到消息,却也已经是过去一月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个她都是疼惜的,这些日子以来,即使是耐着心绪为女儿操持嫁妆,却也免不了为长子忧心。   看一眼小女儿,董氏眉宇间有了些许愁意:“但愿你大哥回京的早,能背你上轿,送你出嫁。”   大秦的风俗使然,女子出嫁之时,都是会请长兄背着上轿的,也是表示女方家中有人,出嫁之后不会轻易被欺负去的意思?。   其实,青漓上头还是有二哥的,作为兄长,自然也能送她出嫁,只是,这个可能性显然是不讨青漓与董氏喜欢的,也就自然而然的被忽略了。   她深知董氏的忧心,却也无法多劝。   ——在未明的战况前,一切宽慰的言语皆是苍白无力的,青漓只握紧了董氏的手,却不曾言语。   董氏目光尚且有些伤感,瞧一眼青漓,却迅速的反应了过来:“你看我,”她在微湿的眼角上抹了一下,道:“好端端的日子,说这个做什么呢。”   青漓心知阿娘心里难过,正想着换个话头叫她高兴些,却听玉竹在外头回禀道:“夫人,姑娘,方夫人带着表姑娘来了。”   董氏闻言便是眉头微皱,将情绪掩饰了过去才道:“可说有什么事吗?”   还不待玉竹出言,便听外头一个颇有风情的声音传来:“今日不请自来,姐姐大度,必然是不会见怪的吧?” 第32章 泼辣   董氏闻听此言, 面上便闪现出几分无奈之色来:“你来都来了, 我这个做姐姐的, 难不成还能往外赶不成?”   “这才是做姐姐的该说的话,”门被侍女缓缓打开,方夫人摇着描绘清江水墨的团扇, 带着自己的女儿方兰蕊款款而至, 明红色的衣裙在空气中带起了一阵绚丽的光泽, 她眉目含笑,明艳不可方物, 看向董氏,道:“好歹是多年的姐妹,自然要守望相助的。”   董氏斜她一眼, 似是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也没起身,只随手一指一侧的凳子, 淡淡的道:“坐吧。”   她是长辈,不客气些也没什么,青漓作为晚辈, 却不好失礼, 只规规矩矩的站起身向方夫人施礼, 面上带笑,嘴巴也甜的厉害:“姨母好,兰蕊姐姐也好。”   方夫人听她出言,面上的笑意也加深了不少, 面容愈发光彩夺目,过去摸摸青漓的脸,感叹道;“还是小妙妙懂事啊,知道问姨母一声,不像你母亲那般冷淡。”   方兰蕊跟在母亲身后,也不好插话,只向董氏请了安,随即又向青漓温柔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董氏一面叫外甥女坐下,一面看着之交这个妹妹就叹气,当着两个小辈,却也不好说得太多,到头来,也只是道:“你却不肯说,你究竟做了多少荒唐事。”   “阿姐,你就是活的太累了,”方夫人懒洋洋的在一侧坐下,神态中有种漫不经心的妩媚,她道:“人活一回,倘若每日都精打细算战战兢兢的,哪还有什么意思,不过短短几十年,倒不如由着自己痛快,理会别人那张嘴做什么。”   “她们在背后说,我又听不见,便由着他们去,若是敢说到我面前去,”方夫人冷笑一声,将手中团扇扔到了桌子上,道:“我便撕了她们的嘴。”   她素来行事泼辣,心知董氏不会支持自己想法,便只看向青漓:“妙妙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青漓看了看董氏脸色,到底还是顺着自己心意点了点头,赞同:“……有道理。”   董氏有点郁闷的看青漓一眼:“你都被你姨母给带坏了。”   “哪有,”青漓弱弱的顶了一句:“……姨母说的,其实还是有些道理的啊。”   “好孩子,”方夫人笑眯眯的瞧着青漓,目光中不无赞赏:“我身边那么多小辈儿,也只有妙妙有几分我的心性,其余的那些啊,”她恨铁不成钢的看一眼自己身后的女儿,没好气的道:“都是木头脑袋进了水,没救了。”   青漓在心底弱弱的想——大概是因为我是穿来的吧,不然,大概也会觉得你很异类啊。   方夫人是董氏的妹妹,大约要比姐姐小六七岁,明明是同胞的姐妹,性子却是千差地别。   青漓用一个最通俗的说法,大概就是红玫瑰与白玫瑰了。   董氏作为江南女子的典型,身姿婀娜,温婉优雅,举止得体,人人称赞宛若水面上纤尘不染的莲花。   而方夫人呢,面容艳色极盛,不喜读书,却喜骑射,热辣如火,大概是在何处都能怒放的沙漠玫瑰。   她们的父亲,青漓的外祖父董太傅是当朝大儒,于文人墨客中极富盛名,隐隐有执士林牛耳之像,在当年,更是成为还是先帝嫡长子的皇帝的太傅,其声名可见一斑。   那个时候,董家地位之尊崇,底蕴之厚重,委实是不容小觑。   董氏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父亲声名赫赫,母亲是名门闺秀,未婚夫是青梅竹马的魏国公府世子,身边干干净净,两家素来有通家之好,老国公与老夫人都喜欢她,整个人生简直是一本如意书,开启了赢家模式。   在这样的对比之下,方夫人的运道,便不是那般好了。   董太傅有文人的清傲,却也堪称风光霁月,至少,对于儿女的婚嫁人选,会在再三的斟酌,反复的确定。   儿子那边倒是还好——男人嘛,即使是娶妻不得心意,也另有法子弥补。   而女儿呢?   万一嫁错了人,那可是一辈子不得安宁。   因着这个想法,对于两个女儿的婚嫁之事,他其实并不强势。   大女儿说,与魏国公府世子两情相悦,好呀,私下里打听一下对方有没有毛病,没有的话就痛痛快快的给嫁妆,送女儿嫁过去。   轮到了二女儿,他的态度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那时候董家正是上升期,先帝待何妃甚好,皇帝又是嫡长子,董太傅作为皇帝的老师,将来必定前途远大,方夫人又是嫡女,胞姐还是魏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这样好的条件,整个金陵也找不出几个来,仔细一权衡,乐得娶她的名门公子多得如过江之鲫。   只是,那些登门求亲的公子王孙,她一个也没看上,到头来,却瞧上了董太傅一个名叫方良的弟子。   方良生的好相貌,学问也好,品性极佳。   唯一有点遗憾的是,方良的出身算不得好,家中父亲不过是六品官——在金陵,五品才能进入勋贵眼皮子底下呢。   便是上朝,也只有五品之上有资格的。   方夫人家世显赫,若是嫁到这样的人家去,绝对算是低嫁的。   董太傅倒是真名士,除去最开始得知的时候有些惊讶,便不曾再表述过什么。   还是那个道理——女儿喜欢,对方又没问题的话,那就嫁呗。   方良是董太傅弟子,也算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经常看着的,每一处都无可挑剔,对于这个女婿人选,他没什么不满。   向方良以及方家透了个口风试探——人家也是愿意的。   如此一来,两家里便算是将此事给定下了,只是方夫人那时候年纪还不算大,所以便只订了婚约,等到过两年再成亲。   婚事定下来了,自然免不了为人所知,为此,方家遭受的议论委实是不少,也时不时的有人上董家去劝说——好好的太傅嫡女,嫁到那样的门第去,实在是有点跌份。   董太傅自是老神在在,别人说什么都只做听不懂,而方夫人就更加直接了,时不时的带着绣样汤品上门,也不摆出小姐架子来,待未来婆母极为恭敬,将自己的态度表示的明明白白。   好事的围观群众见了,也觉得没什么看下去的兴致,私底下嘟嘟囔囔几句自甘堕落之后,便散开各忙各事去了。   只可惜,风水轮流转,又过了半年功夫,先帝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状态下,将何氏一族连根拔起,斩草除根。   再然后,皇帝这个身上流有一半何氏血统的皇子就被打发到西北去了。   自然而然的,董太傅的这个太傅,也是做不成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新生皇子外家的排挤与先帝的冷落漠视。   虽说不是墙倒众人推,但是坐冷板凳却是免不了的,董太傅也看得开,便不再理会朝政,一门心思修书去了。   只是,或多或少的,勋贵门阀都选择开始冷落董家,最上层的邀约,也开始避开他们了。   人情冷暖,就是这样明显,这样无情。   与此同时,方家却在先帝那边崭露头角,隐生崛起之势,方良更是在接下来的科举中金榜题名,方家瞬间有了新贵气象。   到了这样的时候,好事者又开始叽叽歪歪了——你们方家眼见着要起来了,还是跟董家那样明显不得喜欢的人家远一些吧,反正只是订了亲又不是成了亲,退了便是。   自古退亲都是女子名声受损,你们家是男方,有什么好怕的。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方夫人同方良谈了一段叫青漓很是感叹的话。   她跑去找方良,毫无扭捏的将话挑明白了。   “方良,我知这桩婚事并非是你我二人之事,而是两家之事,我也做不出磨磨蹭蹭之事,今日便与你说个明白。”   “董家是什么样子你应该清楚,方家是个什么样子我也清楚,我也不说那些有的没的,你只需给我一句痛快话,这桩婚事,你到底还想不想要了?”   “我董姝华不是那种输不起的人,做不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你若说一句不愿,我绝不强人所难,再不纠缠。”   “你若因董家落败而不愿,我自是无话可说,这桩婚事我便再无留恋。只是,方良你要记住——非是你看不起我董家不愿结亲,而是我董姝华看不上你,是我之前瞎眼看错你,是我觉得你没种,是你配不上我——懂吗?”   方良耐心听她说完了一大段话,见她停了口,便问道:“说完了么?”   方夫人想了想,觉得没毛病,便答道:“嗯,说完了。”   方良过去摸摸她头顶,拉着她往外走:“对面街上新开了一家卖粉肠的,听说味道还挺好,我们去吃吃看。”   方夫人:“……哎?”   方良耐心的再度揉揉她头发:“乖。”   方夫人:“……不是,你先等等啊喂!” 第33章 阶级   “无事不登三宝殿, ”董氏见着这个不安套路出牌的妹妹便觉无奈, 拿起方夫人扔到桌案上的团扇扇风, 免得自己接下来太过于焦躁,她道:“你既登门,想来也并非无事。”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方夫人对着自己姐姐也不客气, 单刀直入道:“过几日便是群芳会, 本该我带着兰蕊过去,可是赶得巧了, 鸿明大师恰好是那一日返回觉知寺,为着小叔的事情,我们家老夫人这几日心里总觉不安稳, 便叫我去走一趟, 求个心安。这样一来,只怕得叫兰蕊自己过去了。”   群芳会, 便是每年五月时分,金陵的小娘子都会一道往芳颐园去赏花,每年举办的时间倒也不固定, 只消见到园子里头的合欢花开了, 园子的主人、淑惠大长公主便定一个日子, 广邀各家小娘子同游,有情的男女往往也会于此相聚,互诉衷肠。   青漓与方兰蕊作为名门贵女,自然也不会例外。   而方夫人所说的小叔, 便是方良胞弟方凡。   方家的亲戚关系极为简单,就只有方良与胞弟方凡二人,方凡比方良要小几岁,也已成家,小半年前同青漓大哥一样,往西凉战场上去了,刀剑无眼,消息往来又不方便,由不得家里人不担心。   董氏听方夫人提起这一茬,顺势想起了自己长子,刚刚才松下去的心便再度提起,瞧瞧妹妹,道:“既如此,我便同你结伴而行,也有人作伴。”   她看向青漓与方兰蕊这两个坐在一侧的女孩子,出言道:“群芳会你们都是去过的,自己过去也无甚大碍,姐妹两个好生关照便是。”   “错啦错啦,”方夫人笑嘻嘻道:“阿姐的那一份我自会一起问上一二,我这里另有事情托付。”   她斜一眼温婉坐在一侧,眼巴巴瞧着她的方兰蕊,没好气的道:“我自问是个灵光的,她老子也鬼精的厉害,偏生她这样呆板。”   方夫人这话说的不客气,董氏见侄女面色微微泛白,连忙拿团扇拍了妹妹一下,嗔怪道:“胡说什么,阿蕊沉稳端淑,寻常人家想养这样的小娘子也养不出呢,你少胡说八道。”   她示意一侧的青漓带着方兰蕊出去走走,方便姐妹二人说话:“后院的那一池荷花开了,倒也好看的很,妙妙带着你阿蕊姐姐去看看,好生招待,不许淘气。”   青漓心知她们只怕是要说什么,自己在这儿反倒是拘束,加之她也好些日子不曾见阿蕊姐姐,便也不曾多问,两个小姑娘便拉着手,一道出去了。   那两个小的走了,董氏才在妹妹脸上见到了几分烦躁之意,一面示意侍女斟茶,一面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好端端的,便不高兴。”   “要是当真出什么事便好了,”方夫人眉宇间有些愁意,顿了顿,却还是低声道:“阿蕊……喜欢上了一个姓郝的振威副尉,之前怕我跟方良不同意,就憋着没敢说,眼见着采选即将开始,这才扭扭捏捏的同我讲……”   振威副尉,还是姓郝的人家。   董氏在脑海中想了想,却还是对不上号,没什么概念。   这也不怪她,金陵勋贵本就是错综复杂、往来众多,以正五品为分界线进行的交际已经足够多,她作为魏国公夫人,自然不会去记一个从六品的振威副尉。   “我不同意这桩事!”方夫人气闷的喝一口茶,这才开始往外倒苦水:“阿姐,你是知道我的,自不会嫌弃郝家门楣低,当初我与方良议亲时,他们家也不过是六品官罢了,我半分不曾怨怼,眼下轮到了阿蕊,我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郝家的那个孩子,我叫人去打听了,倒是个出色的,家里头没什么人脉,硬生生靠着自己本事做了从六品,也是厉害,人品亦堪称端方,可阿姐,嫁人哪里能只看一个人,还要看他家中人如何啊。”   方良如今是正三品正仪大夫,按照他的年纪来看,绝对是前途无量,方家又是诗书传家的门第,在金陵勋贵眼中,也是不错的结亲对象,若是当真同郝家结亲,只怕是在方夫人嫁给方良之后,近年来第二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了。   董氏只听了几句,对于郝家也无什么了解,倒也不好评论什么,只顺着方夫人的话头问了一句:“你既过来说,自然也要说了清楚才是,否则,倒叫我听得云里雾里。”   方夫人道:“那人名为郝樟,倒是有志气,通过武举进了军营,得到上司赏识,这才慢慢的升了上来,后来,又在金陵买了院子,接了老家的母亲与胞妹过来。”   她说到这里,董氏便隐隐的明白了几分:“——可是他母亲不好相与?”   “阿姐,”方夫人叹一口气,道:“不是我要做恶人,而是真的不合适。”   “我的女儿我最了解,她没吃过什么像样的苦头,她阿爹又宠她,成日里护的厉害,更没被人害过骗过,性子单纯的很。我叫人去看了郝家的院子,几个人住的地方连阿蕊在家中的院子大都没有,更不必说日常用度了,倘若嫁过去了,阿蕊或许能习惯,或许不能,但这个慢慢纠正过来的过程,委实是不好受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哪里是那般容易的。”   “再则,两下里的习性完全是不一样的,阿蕊喜调琴丹青,婆母小姑于此却是一窍不通,阿蕊每日起身便要用一盏玫瑰露安颜,晚间入睡要喝碧浮汤养神,更不必说其余琐碎——郝樟正是要拼前途的时候,也不能整日泡在家中,等家里头一共只剩了三个女人,阿蕊怎么与她们相处?   那般小的院子,阿蕊一个人过去倒是没什么,可若是带两个侍女,便是拥挤起来了,可也不能不带——我总不能叫阿蕊过去,凡事都亲力亲为吧?可若是想要陪送个大些的院子,郝家觉得失了脸面,又该如何是好?”   方夫人此言,倒是戳中了董氏的心口。   董氏不是没出嫁的小姑娘,对此什么都不懂,刚刚嫁到魏国公府的时候,她也是这般过来的——虽说两家关系好,但细微之处必定也是有不一样的,怎么可能一过去就磨合的完美无缺呢。   只是,董氏的磨合明显要容易些,而方兰蕊的磨合,显而易见的会难些罢了。   “哦,我忘了,”方夫人提起这一茬就生气,眉尖都拧了起来:“哪里是同两个女人相处,应是三个才是,”她唇角带起一丝讽刺的笑,道:“老太太在上京的时候,还把娘家侄女一起带过来了,说是做个伴——我呸!”   这下子,连董氏也流露出不满来:“阿蕊可知道吗?”   “知道的,”方夫人道:“那个郝樟同她说,表妹家中已没有什么亲眷,他作为表兄,自然要为她撑腰,好生寻一桩婚事的。”   董氏沉吟一会儿,道:“他此言是真心的,还是假意?”   方夫人低头瞧了瞧指甲“谁知道呢。”   似是想起了什么,她面有忧色,道:“郝樟倒是真孝顺,这本是好事,可太过于孝顺,便叫人有些吃不消了,尤其是婆媳生活在那么小的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相处起来,还不知有多磨人……”   年轻气盛时,方夫人也曾经做过许多荒唐事,翻墙出去玩,装扮成男子到酒馆喝酒,学武之后出去跟人打架,以及……执意要嫁给方良。   那时候的她风华正茂,一腔孤勇,浑身都是寻常女子没有的风仪,迷人的不得了。   可是,那般明媚的她,并不是可以轻易复制的。   至少,她的女儿方兰蕊,是做不到的。   方夫人选择的方良,出身诗书之家,婆母和善,小叔知礼,同董家的关系更是不必多说,层层条件分析下去,除去官位有些不当,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不合适。   而方兰蕊与郝家……就全然是格格不入了。   董氏凝神想了片刻,缓缓道:“那你此次来,是想……”   “想请阿姐带着阿蕊,明日去见一见郝家人,”方夫人看向胞姐,诚恳道:“我也不想一棍子把人打死——人家此刻不显山不露水,也未必一辈子起不来,到底是阿蕊第一次同我提事情,总不想辜负她这番心意……”   “婆母身体不适,自是不能出门的,弟妹身怀有孕,已是八月有余,也要在家休养,到头来,也只好求到阿姐门上了。”   董氏也有女儿,倒是能理解胞妹的这番心思,不曾多言,便点头应允了:“阿蕊也是我外甥女,既是去相看,必然不会敷衍的。”   尽管与阿姐性情不一,但方夫人对于董氏的眼光还是有信心的,也问起了青漓:“妙妙的这桩姻缘,阿姐是如何想的?”   “还能怎么想,”董氏对于皇帝的态度有了底,面上谈起时也带了几分笑:“顺其自然便是——妙妙是有福气的。”   方夫人看出阿姐眉目间的安然,放下心来的同时也不曾多问,只是叹道:“只知道,就该把妙妙抱到我家里去养几日,说不得也能沾一沾福气呢。”   董氏笑吟吟的斜她一眼:“想的倒是美,我才舍不得。”   青漓与方兰蕊只相差几个月,她是董氏最小的孩子,而方兰蕊则是方夫人的第一个孩子,两家的关系亲近,二人也玩得来,彼此之间悄悄话也说的不少。   一道往莲池那边去时,不待青漓开口问,方兰蕊便红着脸,将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   她心知阿娘不怎么赞同这桩婚事,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却也想坚持一下,是以才对青漓说出来,想听一听表妹的意见。   ——发自内心来说的话,青漓是支持方夫人的。   她年纪不大,经历的事情也算不得多,可是对于这些事情,还是能看明白几分的。   郝家与方家差的太大,仅仅是两个情投意合年轻人的努力,是远远不足以弥补起这一道裂缝的。   方夫人与方良的结合诚然令人惊讶,但是别忘了——董太傅是当世大儒,清流文臣,而方家也是诗书门第,两下里除去官位之外,不缺乏任何精神上的交流。   可是郝家与方家,就完全不是这个道理了。   前世的时候,青漓也算是出身上流社会,年纪虽然小,跟在父母身边迎来送往的,见到的事情却也不算少。   她见过许多出身平平却美丽的女人,她们妆扮的光鲜亮丽,饱含欲望的游走在那些二代子弟中,盼望有朝一日能够登上那道门,成为其中的一员。   可是到头来,真正打破那层壁垒,成为其中一员的人,却是屈指可数。   自然,方兰蕊这种情况与前者完全不同,但归根结底,本质上却是一致的。   ——两个阶级的融合,从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灰姑娘的确嫁给了王子,可她本来就是公爵的女儿。   青漓久久不曾说话,方兰蕊心中便明白了几分,她声音低了几分,却还是勉强带着笑,衬着有些白的面色,倒是叫人不忍心:“妙妙,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荒唐?”   “倒也不是,”青漓真心实意的答道:“说到底,这个郝樟我不曾见过,郝家人也不曾接触过,委实是不好说什么。”   顿了顿,青漓又道:“小姨夫是怎么说的?”   “在我们家,”方兰蕊干咳一声,道:“阿爹说的话都是不算数的……”   青漓-_-||:“……哦。” 第34章 郝家   方夫人家中还有事, 家中婆母近来身体欠佳, 她作为长媳, 得早些回去照看,同胞姐说完话,叮嘱女儿几句, 便起身告辞了。   群芳会时, 方兰蕊要同董氏与青漓一道去, 便索性留在魏国公府了,青漓的婚期还差着小半年, 接下来能出门的机会也不算多,姐妹二人能多说说话,也是难得的机会。   当天夜间, 二人便连床夜话, 将彼此的那一点心事遮遮掩掩的说了出来。   方兰蕊轻轻叹一声气,低声道:“妙妙, 你是有福气的,陛下这般疼你,上头没有正经婆婆, 小姑虽有几个, 却也是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青漓本是满心的欢喜, 可是听了方兰蕊之事,却也不好表现的太明显,刺她的心。   ——阿蕊姐姐是在出门郊游时遇上郝樟的。   那一日风太大,她的风筝被吹到了树上, 他在侧见了,便爬到树上去为她取。   她轻轻道了一声谢,他微微颔首,也不多言,便这般分开了。   也是赶得巧了,没过几日,她去觉知寺拜佛,竟在那里见到了他,总算是见过面,不好冷着脸过去,便出言寒暄了几句。   也只是几句话的缘分,一对男女便在佛前陷了进去,她脸红,他也脸红,一切尽在不言中。   每一段情意都是美好的,都是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青漓自己也是在动了心之后,才能隐隐的品出几分滋味来。   兰蕊这般的姑娘,素日里最是温柔体贴,但真的定了心,却是最坚定不过,轻易不会更改。   青漓听她缓缓将前因后果说完,反倒是不忍心再去用那些门第上与性情上的不合适劝慰——那般简单的事情,阿蕊姐姐这样蕙质兰心的姑娘,怎么会不懂呢,既然她还是愿意,想必便早已经做好了坚守的打算。   青漓握住她微凉的手,缓缓靠过去,将自己的脑袋贴在她肩上,像两个人小时候那样:“本是想劝你改主意的,可是到头来,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她继续道:“阿蕊,不管怎么说,你高兴最重要,想做什么,便只管去做吧,你身边有你阿爹阿娘,也有许许多多关心你的人在,总不会委屈你的。”   方兰蕊不曾想青漓会支持她,眼眶登时便湿了:“妙妙,谢谢你……”   她声音里隐隐的带了哭腔,却还是坚持道:“我知道自己很任性,也知道阿娘并不支持我与他,可我还是想试一试,从小到大我都是听阿爹阿娘啊,这一次……”   她声音极低,像是再轻一些便会在空中消散掉一般:“我想自己做主,哪怕会头破血流,好歹也是试过了的。”   青漓没有再说什么,只握紧了她的手——无声的安慰与支持。   好容易找到了志趣相投的小姐妹,青漓也算是自在了几分,叫上了青苑,三个小姑娘一道在府里头玩儿,踢毽子捉迷藏猜谜语,好不快活,累了便一道去吃一吃冰镇果子,然后在围了帘子的凉亭中安几张贵妃椅,吹着风一起睡一会儿,倒是极为闲适自在。   方兰蕊借着这个空儿,倒是也得以松一口气,暂且不去想那些叫自己忧心之事。   三日的功夫眨眼便过,群芳会的日子,到了。   董氏与青漓本应与二房人一道的,可此行的主要目的便是为了方兰蕊,叫上二房同行,反倒是别扭了。   这种事情也不好说的太明白,毕竟能不能成还得两说,万一到头来黄了,害的是自己外甥女的名誉。   二夫人听董氏暗示了几句,心中便明了几分,她也有女儿,对此也能理解,只推说是青苑的裙子出了点问题,只怕要稍后到,便请大嫂带着两个姑娘先行。   董氏心下感激,辞别之后,便带着两个女孩子上了马车。   毕竟是去见郝家人,饶是方兰蕊见过的事情不少,却也难免有些忐忑,青漓与此事没什么直接的联系,反倒是能平静些。   为方兰蕊正了正发髻上的玉钗,青漓宽慰道:“有什么好怕的,她们还能吃了你不成。”   她仔细瞧了瞧自己这个表姐,随即便含笑点头:“阿蕊今日这般光彩照人,哪里能挑的出什么错来?我看着好极了。”   今天的主角是方兰蕊,青漓自然不欲与之争辉,自己只穿了月白色的简洁衣裙,却亲自为方兰蕊挑选了胭脂色的衣裙,缀上和田玉的兰花簪,她本就同方夫人生的像,如此一装扮,整个人登时便明艳起来,有诗书门第培养起来的底蕴在,倒不显得俗艳,只觉气质端淑,同面目艳光相得益彰,名门闺秀的风范十足。   董氏也曾经是这般过来的,知晓这其中的忐忑不安,只含笑宽慰道:“阿蕊莫怕,又不是你一个人,边上还有我们呢。”   方兰蕊心下微安,含笑点点头,不曾出言。   芳颐园在金陵城外,乘坐马车,却也算不得远,两刻钟的功夫,便到了地方。   她们到的不算早,却也不算晚,刚刚下了马车,却听有人迎上前来:“可是魏国公府上女眷与方大人家的女眷?”   青漓正拉着方兰蕊一道,却觉她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心中便明了几分——是郝樟。   她微微退后一步,叫阿蕊姐姐上前些许,自己却在后头不易察觉的打量来人。   郝樟比方兰蕊年长五六岁,因着出身行伍,周身自有一种犀利,好在眉目周正,英气勃发,倒不显得凶神恶煞。   ——单单只看外表,倒是很不错,怨不得阿蕊会动心呢。   郝樟心知自己与方家之间的差距,姿态也放的低一些,请自己母亲与小妹到不远处凉亭里头暂待之后,便在此等着人过来了,远远见魏国公府的马车过来,连忙迎了上来。   青漓是待嫁女,不好光明正大的打量,董氏却没这些忌讳,上下瞧了瞧,心中倒觉满意,同郝樟寒暄几句,觉谈吐也不错,暗自点点头,便由他带着,往凉亭那边去了。   郝老太自从知道儿子要娶一个千金小姐,便是满心的不情愿——儿子好容易有了出息,却要娶一个出身好的儿媳妇,都说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眼下这个门楣高,等到了自己家,还不得骑到自己头上去?   她更加喜欢的是自己娘家侄女,既是亲眷,又能拉自己娘家一把,两下里又合得来,抱着这样的想法,才带着侄女到金陵来,眼下儿子喜欢上别人了,可叫自己侄女怎么办?   她将自己的心意遮遮掩掩的对儿子说了,迎头就遭了一通反驳,说对自己表妹只有兄妹之情,无男女之意,这下子,郝老太心里头就更加不自在了——她才说了几句呢,儿子就顶嘴了,这还是新媳妇没嫁进来,等嫁进来了,还不定有没有自己的位置呢。   郝老太只郝樟一个儿子,虽是农妇,却也极在乎儿子前途,出去打听到儿子看上的那个姑娘家世不俗,娶了于儿子仕途大有助益时,她心里头便暗暗生了一个念头,只是还不曾对人提起罢了。   郝樟对于母亲的想法一无所知,只见她肯松口,心下便松了几分,魏国公夫人在侧,更别说心上人身边还有那位被册封为皇后的魏家姑娘,一路上他也不敢乱看,只引着一行人往母亲小妹安置的凉亭那边去了。   拐过长廊后,董氏便见到了凉亭里歇着的郝家母女二人。   大概是生活艰难些的缘故,郝老太的面容要比实际年龄显老,偏生穿了深紫色的衣裙,倒叫人觉有些不伦不类,身边的女儿虽年少,肌肤却也不似金陵女子白皙水灵,而是带着几分乡下姑娘的黝黑粗糙。   董氏这边是女方,身份又较之郝家尊贵,态度自然是要矜持些,到了凉亭外,便停住脚,含笑等郝家人开口。   郝老太自然见得到儿子引着人来,只瞧了一眼前头温婉姝丽的董氏,眉头便皱了起来。   ——又不是十四五的小姑娘,穿的这般鲜亮做什么,叫人见了便觉不正经。   来之前她便听儿子说了,女方来的人是那姑娘的姨母,魏国公府的夫人,她偷着出去打听,便知那魏国公夫人年纪与她相仿,眼下见自己与她一道,竟像是隔了一辈儿的人,郝老太心中便不太舒坦。   到底是人家身份贵重,郝老太心中不喜,却也压抑住心中不满,脸上挂了点笑,迎了上去。   董氏是什么人,在金陵贵妇中周旋多年的人精,心思机敏,绝非郝老太这般乡下老太太能比,一打眼,便瞧出郝老太心中不满来。   她眉梢微挑,脸上的笑意也淡了许多。   ——说白了,这也只是相看,没有谁高谁低的意思,对方可以挑她们,她们自然也可以挑对方,天大地大,又不是离了谁就活不了。   再说,光看这个架势,郝家人也不像是有什么诚心的样子。   郝樟的身份品级摆在那里,本就叫人看不上,若是家里头人和善好相与,董氏也就不说什么了,可此刻一见郝老太态度,便知是了了,既如此,又何必继续呢。   嘴上没说什么,在心里头董氏却已经在上头划了一个大叉,无论如何,这桩婚事也是不肯赞同的,胞妹虽然有时候不太靠谱,可看人的眼光当真不错。   若是换了别的事,她只怕转身就走,可是此事,却得留上片刻。   之所以留在此地……自然是为了方兰蕊。   对于郝家,外甥女还没有死心,心里头还有希望,就这般扬长而去,日后只会生怨,觉得遗憾。   与其藕断丝连,百般不舍,倒不如在此利落的了结——长痛不如短痛。 第35章 决绝   郝老太心思粗些, 自然瞧不出董氏前后有什么区别, 郝樟却不同。   他能够以平民出身登到从六品, 心思眼力都是有的,见董氏笑意收敛,神色转冷, 便知这桩婚事要玄, 连忙招呼道:“外头热, 夫人请往里头去乘凉。”   青漓跟在母亲身后,自然也能察觉出几分双方态度来, 郝老太不好相与,这桩婚事便是成了,阿蕊姐姐只怕也不好过。   这般想着, 她下意识的看向了一侧的阿蕊姐姐。   ——许是为了躲避外头的日光, 她正低着头,看不出面上情绪。   青漓在心底叹一声, 也不说话,随着母亲一道进去了。   董氏三十多岁的年纪,因着保养得当, 诸事省心, 面容到现在也是水灵的很, 不知道的瞧上去倒以为是二十多岁,青漓与方兰蕊就更加不必多说了,花一般的年纪,正是最美的时候。   无论年纪, 皆是气质清华,仪态雅致,极为出尘贵气,不似凡间人物。   一番对比之下,倒是显得郝家母女颇有几分苍老憔悴,举止粗俗——好像是差着一辈儿,天上地下的人一般。   郝老太感觉自己被压了一头,心中便觉不高兴,郝樟胞妹郝敏心里头也觉不自在,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们不说话,董氏更不会说,她的外甥女又不是丢在大街上没人要,何必上赶着去看郝家人脸色?   不曾嫁过去便如此,等真的嫁过去了,那还能有好日子过?   她心里头有底,也不觉得慌,只摇着团扇,优雅闲适,自得的很。   郝老太心里头不喜,也只拉着脸,一言不发。   郝樟见双方态度都不甚热络,脑门上便有些汗意,含笑向双方介绍了,便主动在侧为董氏与郝老太添水,努力炒热气氛。   郝老太心里头本就不情愿,等见了方兰蕊本人,就更加不喜了——娇娇弱弱的,风一吹就倒,眼看着就不讨喜,再者,能不能生出孙子来还得两说呢。   倒是郝敏,抬头瞧了瞧方兰蕊,忽的笑道:“娘,别人都说我们乡下婆子穿红戴绿,可今日我眼见着,金陵的千金小姐,同我们也相差不大啊。”   她这句话说完,郝老太便捧场的笑了出来,赞同的点点头,道:“敏儿说得对,是这个理儿。”   郝敏抿着嘴笑了,似乎真的只是随意玩笑一句一般,微微低头的瞬间,掩住了眼底的暗光。   ——她不喜欢这个方家姑娘,哥哥若是真娶了她,叫阿瑶姐姐怎么办?   再者,坐在那般出身高贵的姑娘身边,看她周身那种由内而外的优雅与贵气,再看一看自己,才令人格外刺心吧。   更不必说,这个方姑娘,本就不会像阿瑶姐姐那般说好话,讨自己欢心了。   郝敏这句话说的不客气,也十分失礼——方兰蕊今日着明红,自是她口中的红,而青漓今日着月白,显然是她眼中的绿。   一下子就攻击了两个姑娘,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董氏都看不上这种人,更坚定了绝不与这等人结亲的心思。   郝樟也不曾想妹妹嘴里头竟冒出这么一句极为失礼的话,既攻击了心上人,又讽刺了未来皇后,在董氏与青漓身后几位女官的打量中,不知不觉间,他背上便出了一层汗。   青漓与阿蕊姐姐挨在一起,知她心中忐忑,便借着宽大衣袖,悄悄的握住了她手。   郝敏出言不逊,青漓是不怎么放在心里的——那算个什么东西,她连正眼都不肯给,她只是怕阿蕊姐姐伤心,为此难过。   正是五月的天,外头已经有了鸣蝉,日头升起来了,周遭有了些微热意,在这样的时候,她却觉阿蕊姐姐手掌泛凉,湿津津的生了冷汗。   青漓忽然有些心疼,也替阿蕊姐姐难过。   可是随即,她心里头浮现出一个有些过分的念头——要是郝家人能再过分些,叫阿蕊姐姐直接死心,倒也是一件好事。   可是这么想,好像有些对不住阿蕊姐姐。   青漓不易察觉的用余光看一眼她,却见她正低着头,眼睑低垂,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郝樟终于在董氏微凉的目光下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定了定神,厉声呵斥道:“阿敏,你若是不会说话,便不要说!只管坐在那里喝茶便是,没人把你当哑巴!”   郝敏不意哥哥竟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训斥自己,惊愕过后,眼圈儿便红了,委屈的看向郝老太,道:“娘,你看哥哥,居然为了外人训我!”   外人?!   郝樟恨不能将胞妹的嘴给堵上,只怨自己为什么脑袋抽风,叫她跟着过来了——你口中的外人 ,一个是正仪大夫之女,一个是未来的皇后,除去你这样没见识的,谁敢开口就得罪了?   巴结都来不及的!   郝老太倒是知道董氏这一行人的身份,可心中却并不如何敬畏。   ——你老子是什么大夫,等将来进了我们家门,还不是得向我低头,好生伺候着?   至于未来的皇后,就更加不必说了。   今日之前,郝老太见过的最高官位,便是老家的县太爷,县官不如现管,职位大的太厉害,她反倒是觉察不出有多厉害了。   瞪一眼儿子,郝老太斥责道:“你喊什么喊,你妹妹不过是说一句玩笑话,有什么值当生气的,人家性子宽和,怎么会同我们计较这一点事儿,你少大惊小怪!”   郝老太一句话将儿子给噎死了,心中得意的很,又觉自己叫那群高高在上的人吃了一个哑巴亏,更是高兴起来,但是瞧着儿子脸色实在难看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将面上笑意抹了去,转向董氏道:“看我这个人,说话老是找不到点儿上,今日本是想商量两个孩子的事,硬生生将话头给偏了。”   董氏摇着团扇,只静静的保持微笑。   郝老太只当她将方才那一茬给掀了过去,大大咧咧的喝一口水,道:“夫人呐,明人不说暗话,我也不去搞那些虚的,现下可是五月了,我想着,咱们还是早些将日子给定下吧。”   董氏手中团扇轻摇,笑意丝毫不乱:“愿闻其详。”   郝老太见董氏始终面上带笑,不似什么硬气人,心里头的底气也就足了:“我之前数了日子,七月初九,便是宜嫁娶的吉日,便定在那一日,如何?”   董氏还不曾出言,青漓便要坐不住了——如何?如何个鬼!   眼下已经是五月中,离着七月初九连两个月都没有,嫁妆婚期六礼诸事何等繁琐,岂是两个月能结束的,再者,勋贵门楣纳个妾都没有这般敷衍的,更何况是娶妻!   青漓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次见有人这般厚颜无耻,气恼的几乎要跳起来骂郝老太几句,董氏却拿团扇轻轻拍一下她,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看向郝老太,道:“日子也太紧了些。”   郝樟也不曾想母亲会将日子定的这般早,他久在金陵,自然知晓其中的失礼之处,忍无可忍,终于插口打断,向董氏道:“我母亲性子急,夫人别同她计较,婚事自然要好生准备,绝不会这般匆匆……”   他急急的说了几句,场上却无人理会,董氏只含笑瞧着郝老太,郝老太心满意足的在说话,青漓皱着眉,毫不掩饰的鄙夷郝老太,而方兰蕊……正低着头,看不出是何想法。   郝老太却道:“夫人别嫌我把日子定的早,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话说到这里,郝老太便颇有些神秘的停了下来,只等着董氏发问。   董氏含笑问了一声:“怎么,内里可有什么说处?”   郝老太心里头有了几分满意,开口道:“夫人别嫌我说话难听 ,毕竟生老病死也是寻常——我听说,方家老夫人身体不佳,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还要守孝?与其这般虚度三年,倒不如早些出嫁,也还自在……”   这话说的极为难听,便是泥人也要冒火的,饶是董氏素来不动声色,也生了真火。   “咚”的一声闷响,她将把柄团扇扔到了桌上,白玉质地的扇柄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郝老太见好就收,将自己心里头的念头提了出来:“我知道夫人必定是舍不得委屈外甥女儿的,我也有女儿,自是能感同身受,这里倒是有一个两全法子……”   郝樟几乎想要昏死过去,顾不得董氏还在,便上前一步站到郝老太身边去,咬着牙道:“娘,你糊涂了么!”   “你少胡说八道,我清醒的很。”郝老太瞪一眼儿子,转向董氏,道:“要是晚一些进门倒也无妨,只是有一桩——我家是几代单传,我身子又不好,只想在合眼前见着孙子,我有个娘家侄女,虽出身不好,却也怪可怜的,我便做主,叫她跟了樟儿,将来生了孩子,便抱到正妻那边去养……”   董氏正要出言,却觉衣袖微动,侧目一瞧,心下便有了几分底。   是方兰蕊。   沉默了许久,她终于抬起头来,许是因那一身明红 ,反倒显出她此刻面色苍白。   她方兰蕊缓缓出言,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她道:“不。”   郝老太也没指望一开口便叫对方同意,心中早早有了一套说辞,见方兰蕊开口,便当即道:“好姑娘,你也别怨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也是无可奈何……”   “不 ,你误会了,”方兰蕊缓缓道:“我的意思是,那位表姑娘应是很好,便娶做正妻吧。”   郝老太是心大,却也从不敢想着叫面前这个出身勋贵的姑娘做妾,显而易见的——这桩亲事要黄了!   郝樟也是猝然变色,语气哀求:“阿蕊!”   “你不必开口了,”方兰蕊淡淡的道:“方才你不曾开口,之前你不曾开口,那现在,以及以后,你都没必要开口了。”   她平静的看向郝樟,目光无波无澜:“我听人说过你母亲幼妹是什么人,也曾经犹豫过,可是到最后,还是说动母亲,叫我走这一趟 。”   “其实也没什么,”方兰蕊本以为说这些会很艰难,可是真的做了,才觉得其实也极容易,她居然还笑了一下:“我以为,我大概能像观世音菩萨那样普度众生,开始到最后才发现——原来我也只是一个凡人。”   郝樟怔住了,僵立在原地,半个字也说不出。   “你本可以改变你母亲,也可以制止你母亲,可是为了你的孝道,除去无关痛痒的说几句,你什么也没做。”   “既然这样,也现在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开始便觉得勉强,”方兰蕊淡淡道:“那这桩婚姻,根本就没有进入的必要。”   微风吹起了凉亭的帘子,也使得她发丝微动,在这个瞬间,她与方夫人之间,竟有种奇妙的重合。   “走到这一步,其实不怨你,”她依旧是那个姑娘,却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郝樟也说不出来,却听她继续道:“你很好,挑不出什么大的毛病,可是……”   唇角微微挑起一点,她素来温婉清丽的面容,竟也有了几分灼人的艳色:“我也很好——而且,是你配不上的那种好,所以,我们只能错过。”   说完这些,她似乎松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快几分,道:“我们……就这样吧。”   郝樟面色凄惶:“阿蕊,你竟这般狠心吗?”   方兰蕊还不曾说什么,郝老太便跳起来喊道:“你竟敢嫌弃我儿子?!”   “嫌弃便嫌弃了,你待如何?”方兰蕊长眉挑起,眉目中有种酷似方夫人的犀利,她道:“我以真心待他时,他是宝,当这份心意被消磨掉,你觉得他还算什么?”   郝老太闻听此言,只觉怒气冲天——儿子是她的骄傲,岂能被人这般贬低,她登时便气红了脸,跳起来扑向方兰蕊,口中叫道:“小贱人,我撕了你的脸!”   她动作太快,也太突然,众人有些来不及反应,郝樟惊慌失措的想过去制止,青漓也正待吩咐人将郝老太推开,却听“啪”的一声脆响,亭中顿时一片寂静。   郝老太捂住脸,难以置信的瞪着方兰蕊:“小贱人!你敢打我!!!”   “打的便是你,”方兰蕊冷笑一声,漫不经心的瞧瞧自己的手,道:“我幼时便跟阿娘学过拳脚,虽说不是什么高手,但打你,还是没有问题的。”   郝老太还不曾说什么,郝樟便失声道:“阿蕊,我母亲便是失礼,你又怎么能动手?”   “你都什么也不是了,那你母亲还算什么,”方兰蕊也不看他,只慢条斯理的走到郝老太面前去,道:“我这里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同你讲。”   郝老太脸上火辣辣的疼,正伸手捂住,闻言便狠狠“呸”了一声,目光怨毒的瞪着她。   方兰蕊也不在意,只微微笑一下,便伸手狠狠扇在了郝老太面上。   这下子,连带着郝敏也跳了起来:“你这贱人,居然动手打人!”   郝樟更是不满,扶住郝老太,沉声道:“阿蕊!你太过分了!”   “你说我几句倒没什么,毕竟你是长辈,”方兰蕊对于郝家兄妹之言只做不闻,道:“但是,你不该在我祖母身上嚼舌头。你虽是长辈,她却比你年长的多,你如此出言不逊,该打!”   她眉眼本就犀利,只是素来性子温和,如今骤然冷下脸来,竟生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悍然,郝老太被她气势所摄,噔噔噔后退几步,竟瘫倒在地上了。   郝樟与郝敏慌忙去搀扶,方兰蕊微微一笑,似是嘲讽,又似是释然。   董氏已经转身离去,她也往亭外去,青漓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却听阿蕊姐姐喊她:“妙妙,还傻站着做什么。”   她头也没回,语气轻快:“走了。”   “哦……哦哦。”青漓应了一声,也不看郝家三人,脚下步子加快,跟上去,牵住了阿蕊姐姐的手。   这时她才发现,气势凌人、不可侵犯的阿蕊姐姐,手指竟一片冰凉。   方兰蕊没有回头,也没有低头,坚强的外壳褪去,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被宠爱着的女孩子。   ——既向往爱情,也憧憬爱情。   可是现在,那些七彩的梦,都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郝樟尽管愚孝,对着自己母亲唯唯诺诺,却也是她第一个真心喜欢的人。   她知道自己不该哭,也不值当的哭,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的留下来。   不是为了郝樟,而是为了她自己。   余生这样长,她可能……再也不会这样喜欢一个人了。   只消想一想,就忍不住难过,忍不住想哭。   方兰蕊的尊严不允许自己在郝家人面前示弱,也不允许自己低头,等拐过长廊,她才软了身子,半靠在青漓身上,无声的流泪。   “妙妙,别停,继续往前走,”她步子有些虚浮,语气却很坚定:“……一会儿就好。” 第36章 入宫   郝家的事情便这样结束了。   当日晚间, 郝樟便登门致歉, 请求见方兰蕊, 二人当面谈一谈。   大局已定,魏国公府并没有人肯再见他,方兰蕊自然也是一样, 他在门外等了许久, 却始终不曾有人理会, 眼见无力转圜,终于讪讪离去。   离开清芳园的时候, 方兰蕊便将为郝樟而生的泪流尽了,也同从前的那个自己作了告别。   不必多说什么,也不必再见, 就这样痛痛快快的结束, 其实也很好。   阿蕊姐姐独自坐在窗前,面色沉静, 整整一个时辰都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漓心里头担忧,却也知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这种事情, 只能等阿蕊姐姐自己看开才是, 一群人在此反倒是叫人厌烦, 她带着侍女走了出去,为阿蕊姐姐留一个安谧的空间。   等到晚间,二人一道用晚饭的时候,阿蕊姐姐面上便瞧不出什么痕迹了, 眼底似乎被粉仔细的遮掩过,除此之外,便再无什么异样。   青漓放心几分,却又觉得心疼,过去抱住阿蕊姐姐,轻轻的在她背上拍了拍。   “我没关系的,妙妙别担心,”方兰蕊微微一笑,看着毫不掩饰自己担忧的小表妹,感怀道:“没了张屠户,我也不会吃带毛猪,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没了便没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青漓还不曾说话,便听外头方夫人的声音传过来:“哎呦,了不得,”外头侍女推开门,方夫人与董氏并肩过来,语气中既有担忧,也有欣慰:“经了这一遭的事,你脑袋竟变灵光了,倒也是一桩好事。”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一边说这个,”董氏不满的斜了妹妹一眼,这才向方兰蕊道:“这样的人没了便没了,我们阿蕊这样好,有什么好稀罕他的。你姨夫在军中有门路,明天便找个由头打发他离京,到死也不许他回来,保管没什么风言风语。”   “为着我的缘故,倒是叫姨母忧心了,”方兰蕊向董氏施礼,神色中隐约有疲惫之意,并非是为了郝樟,而是为了叫她伤心的那些曾经甜蜜的心事,她道:“只是,对于这些事,却是没什么心思相看了……”   即使能挥慧剑斩情丝,却也未必能即刻忘情,董氏心里头也明白,也不想逼外甥女儿。   她才十六岁,虽说已经到了婚嫁之年,但若是再留一留,却也并不奇怪——便是二十岁再出嫁的姑娘也有,急什么呢。   经了今日之事,方兰蕊似乎瞬间成熟起来了,性子不似之前温柔似水,而是添了几分极似方夫人的热烈与直接,她看一眼母亲,说了句直接之前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口的话:“——阿娘,我现在没什么心思谈婚论嫁,指不定,便要留在家里当老姑娘了。”   方夫人道:“哦。”   方兰蕊看着母亲,想着她之前对于自己与郝樟之事的不喜,以及最后答允自己今日一行的无奈与伤感,忽然觉得心里头沉甸甸的发酸:“阿娘要是嫌我留在家里头呆成老姑娘丢脸,我便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别犯傻,”方夫人道:“做姑子有什么好的,饭菜里头见不到二两油水,每日穿戴的像是哭丧,连偶尔思思春都不行,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头为好。”   方兰蕊眼眶忽的有些湿润:“——阿娘。”   只说了一句,便没有再开口。   “好啦,”方夫人上前去摸摸女儿的脸:“多大的事儿,值当的你这样难过,当年我跟你阿爹的婚事险些黄了,你阿娘我不也是该吃吃,该睡睡嘛。”   她道:“好孩子,宽心些。”   方兰蕊别过脸去,轻轻咳了一声。   方夫人道:“怎么,你不信?”   “那你就问问你姨母,”方夫人以为自己遭到了女儿质疑,忙不迭的叫自己胞姐作证:“阿姐那时候可见我寻死觅活了么,人活一辈子,谁还不碰上一点糟心事,睡一觉便什么都忘啦。”   董氏也咳了一声:“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少说两句。”   方夫人有点不满:“阿姐,你不要故意含糊其辞。”   “姨母,”青漓坐在一侧,有点看不下去了:“姨夫,来了哦……”   “……”方夫人眼睛一闭:“在哪儿呢?”   青漓:“……在你身后。”   “……”方夫人眼睛闭的更紧了:“什么时候来的?”   青漓:“在你说该吃吃,该睡睡的时候。”   方夫人:“……”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方夫人小心翼翼的回过身去,尽力安慰自己——那只是外甥女同自己开玩笑哒!   方良身着玄袍,面如冠玉,风采卓绝,只是一双凤眼微眯,有种说不出的危险。   方夫人开始结巴:“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啊……”   方良:“在听呢。”   方夫人:“你先听我解释,这里头有误会,听我慢慢……慢慢说……”   方良:“你说。”   “……”方夫人:“我我我一紧张……就说不出来……”   方兰蕊有点看不过去了,主动上前一点,道:“叫阿爹忧心了,我无碍的。”   方良看向女儿,目光柔和:“乖。”   方夫人见自己逃过一劫,连忙岔了话头过去:“我早就说阿蕊聪慧,肯定能看透——果然吧。”   “嗯,”方良看一眼方夫人:“你也乖。”   简简单单几个字出来,方夫人老脸红了。   方良也不多言,向董氏与青漓颔首示礼,便揽住一大一小两个,回家去了。   ~   半月后。   朝议结束,魏国公等在宣室殿外,照例自内侍总管陈庆手里接过奏疏,这才转身离去。   英国公眼见他过去,便刻意放慢了脚步等候,着魏国公拐过长廊,避开了陈庆,这才颇有兴致的凑上去:“呀,又有奏疏啊。”   魏国公瞧他一眼,一副想躲又躲不掉的忧伤,闷闷的应了一声:“唔。”   成武侯也靠拢了过去,装作不经意的往魏国公手中奏疏瞄了瞄:“啧啧,这么厚啊。”   魏国公更郁闷了:“唔。”   成武侯还含蓄些,揶揄的看一会儿魏国公,便径自离去,英国公却别有深意的念了一句:“老房子着火啦~”这才依依不舍的瞧那奏疏几眼,笑嘻嘻的走了。   魏国公擦一把汗,自己看一眼手中奏疏,也说不出是尴尬还是感念,摇头失笑一声,出宫归家去了。   回到魏国公府,也不曾换便服,他便去了女儿院子,将里头信递给她,定定的瞧女儿几眼,便一言不发的走了。   青漓捏着信纸目送魏国公出去,脸却不自觉的有点红了。   ——把自己岳丈当信使用,你倒是半分不心虚。   厚脸皮。   一封信写的长,字迹却有些潦草,大概是好容易挤出时间来写的。   信的末位,皇帝还问她——朕甚念妙妙,妙妙心中,可念朕否?   青漓慢慢将信纸合上,心里头却怎么都忘不了这句话。   ——怎么会不想呢。   董氏见过去的时候,便见青漓正靠在窗前,对着外头怒放的那从月季出神,桌边是拆开了的信封,上头是惯常的‘卿卿亲启’。   她眉梢略微一动,摇着团扇过去问道:“做什么呢,这样出神。”   青漓也不脸红,大大咧咧的看向董氏,笑嘻嘻道: “思春呢。”   “瞎说,”董氏拿团扇轻轻拍她脑袋,含笑道:“春日早过了,你思的是哪一门子的春。”   青漓也不扭捏,眼巴巴的看着董氏,道:“想他了。”   董氏拿眼睛斜她:“五月还见过的,现下是六月初三,还不到一个月呢。”   “啊,”青漓扑到董氏面前去卖萌打滚,道:“原来已经快有一个月啦。”   董氏心知她是个什么脾性,摇头道:“妙妙,你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青漓笑嘻嘻的拉住董氏衣袖,道:“我……想去看他。”   “哪里有你这样不矜持的,”董氏嘴上说归说,却也拿她没办法,只好道:“你想进宫去吗?”   青漓应了一声,又在董氏耳边道:“上一次分开时他就说了,我要是想去,随时都可以……”   董氏也有过这样少女怀春的情怀,眼见着女儿这样纯然的欢喜,便不忍往上头泼冷水,斜她一眼,取笑道:“女大不中留,妙妙大了,一颗心老早便飞走到人家那里去了。”   青漓只厚着脸皮笑,没有反驳。   浮烟山一行之后,二人分别之际,皇帝便对青漓直言,接下来诸事繁忙,只怕未必会有空暇出宫见她,只能以书信传情。   在提出书信传情之后,皇帝又看似不经意的提出——小妙妙,朕虽没法子出宫见你,但是,你大可以进宫见朕的。   在他说那话的前一夜,青漓才刚刚被他欺负的不轻,哪里敢自己往狼窝里头跑,只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将话头别了过去。   皇帝见她如此,也不曾再度说什么,回宫之后,他便忙碌了起来,有空暇的时候,便写了信夹在魏国公的奏疏里头,毫不客气的使唤自己岳父。   这事儿本极隐秘——奏疏不是谁都能瞧的,魏国公又不是什么嘴碎的人,自然不会为人察觉,但架不住中间还有个知情群众英国公,在自己八卦小心思不曾得到纾解的同时,便将目光伸向了皇帝与魏国公。   哎呦,又不是天塌了大旱了洪涝了,有什么事情值当的魏国公你这么勤快的去上奏疏,陛下也这般勤政的批复啊?   这句牢骚出来,众臣闻弦歌而知雅意,八卦的目光不敢去看皇帝,而是将魏国公淹没。   本也不是什么机密事,顶多算是皇帝自己的私隐罢了,便是被人知道了,皇帝的脸皮使然,也不觉得有什么丢脸。   再者,有胆子去调侃此事的,多是在西北便跟随他的旧臣,关系本就亲近,为着这一点小事,也不好苛责。   只是害了魏国公,每日在各色八卦的目光中游走,苦不堪言。   #哦~陛下今天又写信了啊#   #腻不腻歪啊,又来了#   #我们像是瞎的样子吗,做的这么明显#   #老房子着火,了不得啊#   #一把年纪了,还这么黏黏糊糊,真的够了啊#   魏国公只当自己眼瞎耳聋,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   ~   青漓心里头下了主意,便叫人往宫里头送信儿,说自己明日进宫去。   皇帝是在用午膳时候听到消息的,闻言脸上便禁不住带了几分笑,一面叫陈庆去安排人明日去宫门口迎她,另一头却吩咐人准备小姑娘的用制,从吃喝到衣饰,仔细的紧。   陈庆在心底腹诽了一句——娘娘只说过来看您,可不曾说要留在宫里头久住,巴巴的准备这些有什么用。   但是瞧着皇帝神色,陈庆便知他心里头定了主意,想着皇后那副娇柔柔的样子,心里头便禁不住有些怜悯的摇摇头。   ——皇后娘娘啊,您不好好在羊窝里住着,跑到狼窝来做什么。   要是被狼咬了一口,那可是怪不得别人呐。 第37章 丰盈   第二日, 青漓早早的起身梳妆, 用过早饭后, 便带着玉竹莺歌,一道乘马车往宫里头去了。   董氏比她细心,嘱咐青漓连几位女官一起带上——毕竟她们本就是宫里头出来的, 地界也熟, 或多或少能提点她几句。   青漓自然是应了。   金陵原称建康, 本是前朝都城,后本朝太祖亦建都于此, 却觉建康二字不美,便更改为金陵,几代下来, 除去精研此道的文人墨客, 寻常百姓之中,早已不知建康之名。   许是因着抚恤臣工早朝辛苦的缘故, 皇城与权贵府邸坐落之地相距不远,青漓乘着马车,不过两盏茶的功夫, 便到了宫门口。   自有护卫上前去与守卫言说, 青漓坐在车内闻听他们言谈声入耳, 却忽的心中一动,想起另一处来。   细长的手指在车帘的一侧挑开一道细缝,借着这半分空隙,她瞧了一眼这座皇城。   巍峨且雄伟, 庄严而肃穆,一眼望过去,有一种类似山的挺拔厚重。   无上的皇权使然,令人不由得生出几分喘不上起来的压迫感。   ——这就是她将来要生活的地方啊。   青漓心里头有转瞬的阴翳,随即又是一片清明坦荡。   不管怎么说,她也算是这里的女主人,想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说的无耻一点,这里是她的家,现在这里头有她的丈夫,未来这里头更会有他们的孩子,这般一想,再去看这里,青漓便觉亲切了许多。   仔细说起来,这也是她第一次进入这座宫城。   皇帝身边没有妻室妃妾,逢年过节便不需召见命妇,皇太后早逝,几位太妃在皇帝那里面子情分薄,自然也没什么资格作为后宫的主人办宴,细细数来,近几年来,除去每月太妃召见亲眷的机会,便再没有女眷进过这里。   青漓家中同几位太妃无甚关系,自然不在进宫之列的那几家人里头,先帝在时她还小,董氏便是作为命妇进宫也不会带她,更是无缘得见。   陆女官几人对此显然是熟悉的很,等马车拐过了内门,便过去候着青漓下车,道:“娘娘对于宫里头还不熟,本是应该说上一二的,可您的日子还长着,倒也不急,且还是先去陛下那里吧,免得叫陛下等急了。”   青漓轻轻应了一声,陆女官便颔首施礼,正示意一侧的宫人带路,领着青漓几人往宣室殿去,却见陈庆快步走过来,向青漓见礼道:“奴才请娘娘安。”   等青漓示意起身,陈庆才道:“您可算是来了,陛下一直念着,早早便打发奴才出来等了,本以为您会走东门,便去那一头候着了,却不想竟在此,难免来晚了,还望娘娘恕罪。”   本就算不得什么大事,陈庆又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青漓自不会说什么,随意将那一茬儿掀了过去,便叫陈庆带路,引着往皇帝那边去了。   之前,皇帝对小姑娘说这几日事忙,委实并非敷衍之辞。   前线战场局势胶着,等闲抽不出身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金陵这边自然不会对于前线督军作战之事乱指挥,只是粮草辎重行军路线以及河西的民夫征调,诸事都少不了劳心,是以皇帝这几日忙的连寝殿都不曾回,晚间便在宣室殿内里居室就近睡下。   青漓心知皇帝这几日忙碌,可真的走到内殿去瞧见皇帝时,却也也禁不住有些吃惊。   ——不过一个月不见,他竟清减了好些,一眼望过去,连下巴都显得有些尖了。   青漓有些心疼,蹙着眉过去摸他脸颊:“怎的瘦了这么多,”她拧着长眉,问他:“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她初时那话中还带着关切语气,后头虽也是如此,却或多或少的掺了几分责备意味,亲近倒是亲近,可对于皇帝的身份而言,却也有些失敬。   陈庆早见过皇帝宠爱这位小皇后的情态,说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可没有半分夸张,是以此刻见了也并不觉讶异。   倒是宣室殿其余内侍,闻听这位小皇后话里头这样不客气,心下暗暗吃了一惊,虽不敢直视帝后,余光却也或多或少的扫了过去,悄无声息的注目于事态的发展。   ——皇后虽也是这座皇城的主人,但握在手中的权柄,却是取决于皇帝的,若是这位小皇后当真得皇帝珍爱,等到真的嫁进了宫里头,日子自然会好过的多。   皇帝时不时的同这位小皇后写信这事儿,便是前朝臣子也有知晓的,更加不必说这些朝夕伺候在侧的内侍们了,至于皇帝专门寻了时机出去与这位小皇后相会之事,就更加是心知肚明,是以虽不曾见过青漓,他们心底却早早生了几分好奇。   今日一见她,果然容色殊绝,不可直视,众人心里头刚刚有了几分底,便见她不曾行礼便直直的走到皇帝面前去,说的话又是直接,偏生皇帝却并不生气,就更加是惊骇。   ——若是陛下这几日心情好也就罢了,偏生前几日户部传出了贪墨军粮,克扣辎重的大案,陛下这几日都烦躁的紧,连带着发落了好几个伺候的内侍,惹得一众人战战兢兢不已,便是上前去奉茶也得小心翼翼,唯恐直接脚步声太重,惹得皇帝烦心。   但是,再瞧一眼此刻不曾对这位小皇后的态度——他们心里头就开始纠结了——说好的心情烦闷呢,陛下,你怎么能这样明显的差别对待!   小姑娘这话说的不客气,皇帝却并不生气,内心只觉熨帖,甚为欢喜。   ——要是换了别的时候,小姑娘在陌生环境里见了他,必然是先羞答答的行礼,哪里会什么都不想,便直接过去问他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表面上是失礼,内里……却是关心则乱。   皇帝心里头软的厉害,越瞧越觉得小姑娘得自己心意,叫他恨不能将她团成小团,每日装着,片刻不离才好。   他心里头有千言万语,嘴上却不曾说什么,正想着搂住小姑娘亲亲揉揉,目光却微微凝住了。   正是夏日,天气热的厉害,青漓身上只穿了单薄的抹胸襦裙,水蓝色的裙摆上简单的绣了几朵玉兰,如云的长发取用银簪挽起,素简的很。   寻常人这般装扮,少不得减几分姿色,偏生她相貌极美,如此一来,不仅不显寡淡,反倒有天然去雕饰的清水芙蓉之美。   皇帝一低头,便瞧见小姑娘脖颈与胸前的大片雪肤,明明内殿是放置有冰块,手头上便有凉茶,他却觉仿佛是喘了一口热气般,心头难以抑制的躁动起来。   顿了一下,皇帝才低下头,道:“其实,朕这几日,吃的也不少。”   他在青漓小手上重重亲一下,这才在她耳边道:“可是——朕心里头想你想的厉害,人便一日日憔悴了下去,你若再不来,便要清减的不成人形了。”   “没正经,”青漓知他是想叫自己宽心,暖心之余,却也抬眼瞪他,啐道:“才说了几句,便油嘴滑舌。”   皇帝久不见她,满心的柔情都要溢出来了,即使是被人瞪了,也不觉生气,大笑几声之后,便抱着她这一侧坐下。   那是皇帝御座,他自己在上头还没什么,抱着自己坐上去算什么事,青漓心中一惊,连忙推他肩,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快放我下去……衍郎!”   皇帝低头亲她耳垂,曲解着低声道:“朕自己的女人,怎么便抱不得?”   “不是,”青漓急着下去,也没去细想,只顺着他话里头的意思反驳:“衍郎别在这儿抱——换个地方,由着你抱。”   皇帝想要的便是她这句话,心满意足的笑几声,便抱着她站起身,往里间去了。   几个内侍还侍立在一侧,他也没什么心思理会,深知小姑娘怕羞的性子,便只吩咐道:“朕同皇后说说话,你们且退下。”   陈庆带着那几人应是,随即便一道走了出去,还不忘体贴的将门合上。   青漓初时还沉浸在久别重逢的欢喜与温情中,等到人都走光了,里间只剩自己与皇帝二人时,她便有些反应过来了,心下有些慌,却也不敢在皇帝面前展现出来,只伪装出底气十足的看着皇帝,道:“——你不准乱来。”   “不乱来不乱来,”皇帝一点诚意都没有的搂住小姑娘,顺势将她压到了塌上,不待青漓反应过来,便低头就含住了她唇。   唇齿缠绵间,青漓听他断断续续道:“妙妙,朕甚是念你。”   似是心口被敲了一下,他这句丝毫不掩思念的话出口,青漓也不忍心再推,合上眼,由着他亲吻自己唇。   正是夏日,衣衫单薄,二人又贴的紧,皇帝初时还不曾觉察出什么,抱的久了,却意识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他忽的笑了笑,缓缓松开了怀里那只气喘吁吁的小猫儿,含笑道:“小姑娘,”   在她额上亲一下,皇帝道:“想朕不想?”   青漓被他按在塌上一通狠亲,颇有些有气无力的娇美,瞪他一眼,嘴上却终究还是乖乖道:“想的。”   “朕也想你,”皇帝贴近青漓耳边,别有深意道:“许是天热的缘故,有时候,想你想的,许久都睡不着。”   青漓见皇帝面上笑意,便知那不是什么好话,她又经历过风气开放的现代,隐隐约约也能猜到他是为什么睡不着,心里头羞得厉害,只伸手在他肩上打了一下:“你讨厌!”   “好好好,朕讨厌,”皇帝捉住她那只小手,定定的瞧了青漓许久,直到盯得她面红耳赤,才凑过去,低声道:“小冤家,朕怎么觉得……”   他轻轻咳一声,手掌却借着衣衫遮掩,在她雪脯上极轻的按了一下:“……似乎丰盈不少?”   青漓同皇帝结识这般久,最亲近的事便是那夜竹楼夜宿那一遭,虽如此,却也是被遮住眼睛,由着皇帝自己胡来的,除此之外,二人顶多也就是亲亲抱抱,此刻骤然听皇帝说起这个,竟有些不曾反应过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如梦初醒一般,从面颊到耳根,齐齐红了个透彻。   “坏人!”青漓用力去推他,可皇帝力气大,岂是她一个小女子能推开的,许久的无用功之后,她恨不能将头埋到床榻里头去,气闷道:“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却只知道欺负我!”   “朕哪里舍得欺负你,”皇帝低头瞧她,顿了顿,又低声道:“丰盈与否,你自己难道还察觉不出?”   废话,那是青漓自己的身子,她怎么可能察觉不出!   前些日子,夜间沐浴时青漓便发现了,与之前相比,自己的胸脯确实丰盈许多,她本以为是错觉,偷偷去穿之前的衣衫,却觉胸部的确有些紧了。   青漓心里头羞,还有点对于自己成长的欢喜,其中又掺杂了几分浅浅的担忧,也没跟别人说,只悄悄同董氏提了一嘴。   董氏初时有些惊,随即又掩唇笑了,青漓羞得面红,只气鼓鼓的看着母亲,一言不发。   “无需担忧,”董氏笑完了,又安慰道:“妙妙年纪渐长,倒也不奇怪,再者,几位女官为你配备的汤药,皆是女子养身所用,阿娘找人看过,不会有问题的,眼下这般也只是功用之一,亦属寻常。”   阿娘给了答复,青漓也不好再问什么,只闷闷的回自己院子去了,嘴上沉默,心里头却窘迫的很。   ——这要是自然发育的也就算了,可是现下却是因为一直喝药调理的缘故,虽然知道那药是为了温身养体,对自己身子有益,胸脯渐丰也只是顺道为之,可是想着药方是宫里头得来的,她心里头便有些别扭。   好像这是专门为了叫皇帝舒服,才……   她正脸红的关头,却听皇帝道:“如何,朕没弄错吧?”   青漓斜他一眼,没好气道:“要你管!”   “朕好声好气同你说话,”皇帝也不曾脱靴,搂着她在塌上翻一个身,二人便一齐到了里头去,他压在青漓身上,缓缓道:“你倒好,竟敢对朕这样凶。”   “凶都凶了,”青漓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气鼓鼓的道:“你待如何?!”   “不如何,”皇帝漫不经心的答了一句,似笑非笑的瞧她一眼,在她耳边道:“——朕只管去瞧瞧,妙妙究竟能多‘胸’。”   他一露出这幅神情,青漓本能便觉不妙:“衍郎——你别!”   她说的太晚了。   这话出口的时候,皇帝已低下头,微热的唇贴上了抹胸襦裙系带上头的那片雪白,轻轻的吻了上去,带着无言的柔情蜜意。   甚至于,在温柔缱绻的亲吻之后,还不忘拿舌尖勾了一下。   青漓心跳的几乎能飞出来,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只恼的拿脚踢他,却被皇帝伸臂,轻轻松松的捉住了脚踝,登时更无奈了。   “不长记性,”他笑吟吟的瞧着面色绯红,娇妍不可方物的小姑娘,在她耳边道:“上一回朕是怎么收拾你的,忘了?”   “坏人!”青漓捂脸:“以后再不要进宫看你了!”   “进了朕的地盘,居然还想着出去?”皇帝笑微微的瞧着她,雪白的牙齿闪动着刺目的光,他慢条斯理道:“——晚了。” 第38章 生气   “你这个人, ”青漓被皇帝压在身下, 连气都有些喘不上来, 恼的直拍打他胸口:“总是欺负我!欺负我!讨厌死了!”   “这算哪门子的欺负,”皇帝笑吟吟的瞧着她面容,许久之后, 才继续道:“小妙妙, 现下便受不住, 等到婚后,有你的苦头吃。”   青漓眼睛瞪大, 想出言反驳,可话到了嘴边,便是她自己都觉无力, 捂脸好一会儿, 才弱弱的老生常谈一句:“……你不许太过分。”   皇帝闻言,只笑了笑, 却不答她话。   外头蝉鸣的响,直吵得人心发慌。   青漓此刻便有点慌,楚楚可怜的去拉他衣袖, 娇怯怯道:“衍郎~”   皇帝唇角隐约有些翘起, 却依旧不曾言语, 只伸手在自己面颊上一指。   青漓有些犹豫,但看皇帝神色似笑非笑,便知他心里头还在冒坏水,这番若是推拒, 后头还不定如何折腾自己,倒不如熬过了今日,晚上便归家去。   想到这一处,她便心一横,环住皇帝腰身,将唇轻轻吻上他脸颊。   皇帝心满意足的笑起来,不待小姑娘反应过来,便按住她肩头,自粉颊至脖颈,一路吻了下去。   神色热切,目光灼灼,似是即刻便要将她拆吃入腹一般。   青漓知晓他脾性,这种事她越推,他便兴致越高,只红着脸合上眼,由着他胡来,尽了兴便赶快结束。   皇帝见小姑娘不曾反抗,心头那把火便愈发烈了起来,动作也不自觉的加重几分,直到那唇再度落在小姑娘前胸去,才被她猛地推了一下。   青漓低声道:“衍郎,别亲这儿……”   其实,皇帝本也不想的。   在竹楼时,他便答允小姑娘婚前不圆房,等闲也不想失信,可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一见她便觉心中似有火苗舔舐,躁动的紧,意乱情迷。   大概像他之前所说的那般,近来天气太过于燥热,叫人的心也浮了起来。   只是,皇帝低头瞧着小姑娘面色潮红,不胜娇妩之态,忽的浮现出一句俗语来。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深深喘一口气,他顺着青漓的意思停下,揽住她肩,并躺在了床上。   青漓暗地里松一口气。   皇帝依依不舍的将到了口的肉吐出来,口中却不忘讨一点便宜,瞧一眼暗自庆幸的小姑娘,道:“——此番,却也怨不得朕轻狂悖礼,说到底,还要怪到妙妙身上去才是。”   青漓无甚心思与皇帝计较这些口头得失,只想叫他情潮平复,便顺从的应了一声:“是,都要怪我。”   “哦?”皇帝闻听此言微感诧异,却颇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意味,道:“妙妙何错之有?”   青漓被他这句话硬生生噎了一下,随即便心思急转,娇声道:“我都听衍郎的,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都说是出嫁才从夫,”皇帝道:“你倒乖得很,还没嫁过来,便对着朕千依百顺了。”   青漓有点后悔那会儿顺着他了,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由不得她改口。   眼睛不自然的一眨,她道:“……应该的。”   皇帝眼睑微垂,定定看她一会儿,喉结忽的一动,凑到小姑娘面前去,他低声道:“真乖……还是假乖?”   青漓觉察出几分不对劲儿,话也没敢说满了,微微往一侧躲了躲,含糊其辞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皇帝拽住她腰带,将小姑娘整个人揽到自己怀里,伏在她长发中深深嗅了嗅,他终于抬起头来。   半遮半掩的将目光送到了她雪脯上,皇帝低声道:“小冤家——叫朕亲一亲?”   刚刚见时,他便在自己胸口上毫无遮蔽的亲了亲,此刻将目光放过去,青漓才不信皇帝只想亲自己胸口,而不是其余地方。   他这话里头意思含糊,指向却明显,青漓下意识的捂住胸口,红着脸拒绝了:“……不。”   “也罢,”皇帝对于她的娇羞性子深有感触,知她不会轻易应允,此刻被拒绝了倒也不吃惊,出奇的不曾纠缠,只道:“你既不愿,朕也不强求。”   他这番轻轻放过的姿态,委实是高洁的紧,同之前那种得理不饶人的狼一般的缠扰截然不同,直叫青漓都疑心皇帝是不是换了个人、   “在你心里头,朕成什么人了,”皇帝被小姑娘狐疑目光看的一笑,转过眼睛去看她,道:“半分你的意思都不肯顾,只图自己快活?”   ——嗯,在我心里头,你明明就是这种人,亏得你有自知之明。   青漓在心里头念了一句,再细思皇帝这般言说,忽觉有些愧疚——自己好像把他想的太坏了些,总是信不过他,委实是不应该。   “再说,”她正暗地里心生负罪感之际,却见皇帝伏在自己耳边,轻声道:“朕也不必急在这一会半刻。”   在青漓受惊小兔子一样的眼神里头,他眯着眼,别有深意的笑道:“妙妙,你那双小鸽子便是飞的再高,到最后,还不是逃不出朕的手掌心?”   青漓面红难掩,直欲滴血,一双美目气鼓鼓的瞪着他,羞得连话也说不出。   ——她算是看明白了,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朕就说是大了,果然不曾有错,”皇帝一面拿唇去亲她面颊,再度添了一句:“——之前似小桃子,现下似小鸽子。”   青漓活了两世,还不曾见皇帝这般口里头成日没个正经的人,偏生脸皮生的厚,再无耻的话也能冒出来。   她憋得脸都红了,却始终说不出什么话来,瞪着他面容许久,忽的福至心灵:“之前见时天气凉,我衣衫穿的厚,你怎么看出来?”   ”——在浮烟山那夜?”   青漓有些说不下去,只瞪着他,断断续续道:“那夜在竹楼……你做什么了……”   “大晚上的能做什么,” 皇帝故意逗她,道:“自然是睡觉了。”   他明知道自己问的是什么,却故意这样糊弄,青漓羞于将话问出来,急的不行,说话就更加卡顿了:“你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皇帝枕着自己胳膊,侧着脸看小姑娘,恍然一般道:“——是不是偷偷摸了几把?”   他这话说的轻浮,青漓气的狠了,话说不出一句,眼泪却噼里啪啦往下掉。   皇帝一下子慌了,连忙抱住小姑娘哄:“妙妙,妙妙?好姑娘,快别哭,朕是逗你玩的,当不得真。”   青漓眼泪不停,也不理会皇帝,只推开他下榻,整理好衣裙便抬腿往外头走。   小姑娘哭成这个样子,皇帝哪里能叫她这样走,忙不迭过去抱住了,低头去亲吻她脸颊,安慰道:“妙妙别气,朕只是同你玩笑,当真没别的意思。”   青漓不搭理他,只推他环住自己腰身的手臂:“你放开,我要回家。”   皇帝手臂纹丝不动,温声道:“才过来多久,便急着回去,都没同朕说几句话。”   “你总是欺负我,”青漓泪眼瞪着他,声音都在哆嗦:“坏死了!不要理你!”   “好好好,”皇帝轻轻安抚小姑娘,道:“都是朕不好,妙妙打朕出气,好不好?”   青漓别过脸去,自己擦了泪,不理他。   皇帝见她态度有所松动,心下安了几分,抱起她坐回塌上,道:“是朕不好,口上没个遮拦,惹妙妙生气   ……朕向妙妙致歉,好不好?”   青漓嘴唇紧抿,合上眼不看他,更不理他。   “妙妙,好歹说句话,”皇帝见她如此,竟觉有些沉不住气的担忧,在她耳畔道:“——你不说话,朕心慌的厉害。”   青漓恼他嘴上轻浮无度,只一言不发。   小姑娘性子是真的软,硬起来时也是真的硬,许是因着身处内室,空气流通不畅,皇帝心里头生出几分无力,背上竟有些出汗。   他看一眼合着眼生气的小姑娘,道:“这里头闷,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好不好?”   青漓不答话,皇帝便当她是应了,左右也无人敢直视,也没将她放下来,而是就着这个姿势,抱着小姑娘往明渠边的风来亭去了。   那里毗邻明渠,轻纱萦绕,水满风凉,正是消暑的好去处。   二人这一通闹腾,日头也升的高了些,皇帝见小姑娘只冷着脸不理他,心头悔的厉害,一面抱她坐在膝上,另一头却吩咐内侍传膳。   他对青漓道:“妙妙也该累了,且用些东西,好不好?”   青漓心中余气未消,瞟他一眼,不肯答话。   皇帝见她总算是肯表露出几分反应,心下便松一口气,有了几分底。   毕竟是天子传膳,夏日里又吃的清淡,膳食也无需什么大的火候,没多久的功夫,便有内侍鱼贯而入,将不算小的桌案摆的满满当当。   大秦制,天子御膳八十一品,然而实际上是用不了的,皇帝不是贪口舌之欲的人,对于这些并不热切,便将自己膳食减到了十八品。   御膳房的人消息灵通,知道今日那位极得皇帝珍爱的小皇后入宫,便大着胆子添了一倍,三十六个盘子摆的漂漂亮亮,呈了上去。   许是因着在西北时候留下的习惯,皇帝身边不习惯有人伺候,此刻又一门心思哄小姑娘高兴,更加不欲在身边留人,只摆摆手,示意一众内侍退下。   风来亭里头只剩了自己与小姑娘二人,他只当看不见青漓冷脸,含笑向她介绍各色菜式,将小姑娘面前碟子摆的老高。   青漓不经意的瞧一眼,便认出那多是自己喜欢的,心下便软了三分,再见他面上笑意,却忽的记起皇帝方才轻薄言语,禁不住在心底哼了一声。   她缓缓抬起筷子夹了些慢慢用,面上却依旧不理会他。   皇帝瞧着小姑娘一笑,也不再多话,只一门心思为她添菜。   一顿饭的功夫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青漓胃口又小,用得少,自然结束的早。   她心里头还有气,用完膳便推着皇帝起身,要回家了。   皇帝道:“正是午间,日头烈的厉害,急什么,且在这里歇一歇再走。”   青漓看一眼外头热烈的阳光,便默许了。   风来亭说是亭,里头空间却大,青漓懒得挪窝,皇帝便吩咐人抬了张躺椅过来,顺手带了薄毯,叫小姑娘过去睡会儿。   她一到午间便觉困,用过膳后更是如此,懒洋洋的合上眼,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有些沉,青漓再醒来时,风来亭外头热烈的光芒已经消弭几分,空气依旧沉闷,却觉有微风拂过,带着几分舒适的凉。   她慵懒的睁开眼,这才见皇帝侧躺在自己身边,正伸臂为自己打扇。   日光虽减淡,周遭闷热却不减,他在自己身侧靠着,额上已生了汗,不知扇了多久。   这个瞬间,她心中乍喜乍酸,竟说不出是何滋味。   之前的那些恼意,好像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皇帝见她转醒,便停了手上动作,轻轻问道:“醒了?”   青漓定定看他好一会儿,忽的凑过去压住他,隔着略微有些松散的外袍,狠狠咬在了他肩上。   这一下咬的狠,皇帝眉头禁不住动了一下,抬眼去瞧小姑娘。   青漓一点也不怕,只拿眼睛斜他,许久之后,道:“——以后,再不许了!”   “有了这一遭,”皇帝似乎松一口气,低头在她额上亲一下,道:“哪里还敢有下一回。”   青漓勉强给他个面子,将小脑袋靠到他肩上,道:“——哼╭(╯^╰)╮!” 第39章 太妃   皇帝含笑瞧着小姑娘, 目光温和:“——不气了?”   “不理你。”青漓傲娇的斜他一眼, 坐起身来, 答非所问道:“时辰不早了,我这就回家去。”   伴着她起身的动作,盖在身上的薄毯落下, 露出半个香肩, 青漓两腮一鼓, 拉住薄毯看向皇帝,道:“我的外衫呢?”   皇帝在躺椅上歪着, 撑腮看她,指指外头,道:“你身边侍女拿着呢。”   一面说着, 却自一侧宫人手中另取一件水色外衫, 亲自披在她肩上。   “给她做什么,”青漓伸臂叫他为自己穿上, 口中不解道:“再说,原先那件又不是脏了湿了,做什么要换。”   “叫她穿着回府去, ”皇帝环住小姑娘腰身, 亲昵的语气中有淡淡不舍, 挽留道:“妙妙便留下,陪朕几日,可好?”   ——原来,他是想着叫别人换上她的装扮回府, 却将自己真人留在宫里。   也是,毕竟还不曾行婚仪,自己入宫来见皇帝倒不会有什么非议,可若是留下来住几日,外头人难免会说的暧昧些,传出去也不好听。   只是,青漓被他接连几次行为吓着了,乍一听皇帝此言便想拒绝。   那话到了嘴边,还不曾出口,她便瞧见他额上未干的汗珠,也不知怎的,忽的心头一软,竟不忍开口了。   “留下便留下,只是有一条,”青漓取了帕子,踮起脚尖来为他擦汗,抿起唇来,道:“——你不许胡来。”   皇帝低头,将自己脸颊在她面上蹭了蹭,温声应道:“依你便是。”   许是因着过了一个上午加中午的关系,青漓竟觉他面颊有些扎人,抬手摸了一下,轻声抱怨道:“衍郎,胡子该刮啦。”   “本是一日清理一回的,”皇帝自己倒是没意识到,伸手摸了一把才觉察出几分,一边拉着她坐下,一边道:“只是昨日歇的晚些,也懒得收拾,今日便如此了。”   “女为悦己者容,今日为来见你,我换了好几回衣裙才定下这一身,你倒好,”青漓将自己手背放到他面颊上轻触,便觉新冒出的胡渣硬硬的扎人,戳戳他下巴,她嘟囔着道:“连胡子也不知道刮。”   “没心肝,”皇帝点点她脑门,道:“朕是为谁才熬的夜?还不是想空出点时间陪你,你倒好,不领情也便罢了,竟还反咬一口。”   青漓知晓皇帝近日繁忙,倒是不曾想其中竟还有这一节,心思微动,感念之余,却也顺着他这话,想到了那场远在西凉的战事,以及近在眼前的军备贪墨案。   前者正束缚住她的嫡亲兄长,后者正在金陵掀起一番风云,由不得她不关心。   但话分两边——于别人而言,或许会更加关注后者造成的宦海变更,但于青漓而言,却更关心前者究竟何时结束。   贪墨案牵扯甚广,眼见着便是一场暴乱,可仔细说起来,同魏国公府并没有什么大的牵扯——自己家的嫡长子还在西凉战场上,魏国公便是再缺钱,也不会往军费军备上伸手的。   既如此,无论这场风波多大,牵扯多广,都不会对青漓造成什么大的影响,她只需要在心中默默祈祷,不要因此连累到大哥就好。   她倒是自在,魏国公府也是宽心,可金陵其余人,却未必心安理得,本也是想自我安慰一番的,偏生皇帝这次狠下心要查个彻底,屠刀举得老高,委实是吓坏了不少人,一时间,有门路的走门路,没门路的托关系,真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魏国公府作为后族,皇帝对待那位小皇后又极其怜爱,自然也有人找上门来,眼见着是火坑,魏国公与董氏哪里肯往里跳,只闭门谢客,一起打发掉了。   ——可能会得罪人,却也比被拖下水好。   皇帝倒不知道这短短功夫青漓便想了这么多,只以为她是想起了远在西凉的长兄,心生歉意,他揽着小姑娘,低声道:“妙妙,西凉的消息才刚刚传过来,你长兄,只怕是来不及送你出嫁了。”   青漓不意皇帝忽的提起这一茬,心下微吃一惊,再想他说是“来不及送你出嫁”,而不是“没法送你出嫁”,便略微安了几分,即使如此,眼底却也有了几分忧色:“怎么,前方战事不顺么?”   “倒也不是不顺,”说起这个,皇帝也皱起眉,倒没觉得跟小姑娘说这个不好——毕竟人家大哥还在哪儿,怎么会不担心:“战事并未失利,只是两下里胶着住,抽身不得。”   青漓对于这些不甚明了,但因着自己兄长在那儿,目光便一眨不眨的落在皇帝面上,等着他说下去。   皇帝心里头为此苦闷许久,见小姑娘想听,倒也愿意同她说几句,略一构思,便继续道:“眼下已是六月了,金陵与西凉皆是暑气极盛,可只需再过三月,那边便会骤冷,远非金陵能比。此次出征军士多出身南地,难耐酷寒,届时必定战力大减,除此之外,河西本就荒芜,一连几年赋税全免,哪里能有什么盈余,此次的军粮,也多是自周遭府县调集,一石粮食,运送的民夫便会在路上用掉一半多,继续拖下去,只会消耗更多,更不必说西凉本就是异族杂居之地,鱼龙混杂,虽不曾拧成一股绳,但借着地利之便,也少不得添乱……”   皇帝说了这般多,青漓倒是隐隐的明白了几分,看向他,她试探着道:“若是能在寒冷到达之前占据朔方城,借地利之便,坚守到明年春,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是吗?”   皇帝本也只是同她随便说说,却不想小姑娘看着呆呆的,头脑竟这样灵光,禁不住赞叹一声:“妙妙聪慧。”   青漓倒不是聪慧,只是老国公经常对着她说些有的没的,她又不是真的小孩子,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会记住一二,闻言也只是谦逊的摇摇头,实话实说道:“倒也不是,只是祖父在世时偶然间会说几句,勉强蒙对罢了。”   “能蒙对也是本事,”皇帝低头亲亲她面颊,含笑道:“该赏。”   这算是哪门子的赏,分明是他变着法儿的占便宜,青漓含笑嗔他一眼,正待说话,却听外头有女声远远被风送过来。   “今日倒是好天气,只是日头大了些,你看看,明明晚间将至,这几株飞燕草却还是蔫蔫的,半点精神都没有。”   另有一个年轻些的声音附和道:“谁说不是,日头一出来便不敢出门,也只有到了此刻,才能出来透透气。”   青漓与皇帝在风来亭,四下皆是水,唯有一条通道,微风轻起,将那二人声音送到了耳中,看似近,实则远。   青漓听那二人语气不似宫人,只怕是有身份的主子,心思一转,向皇帝问道:“——是哪一位太妃?”   皇帝轻轻笑了一下,面上带着些许微妙的讽刺,也不答话,只拉着青漓起身,道:“既然想知道,只出去看看不就成了。”   先帝留下了诸多妃妾,到现在只剩了三个,虽说皇帝不怎么给脸面,但那毕竟是长辈,又不熟悉,青漓跟他走出风来亭,还是示意皇帝先行,自己规规矩矩的走在他身后。   皇帝见小姑娘一下子乖了起来,唇角便微微弯了弯,也不多话,便相隔半步,带着她往说话地方去了。   几个宫人们在不远处候着,明渠一侧的合欢树下只立了两个女子,一年长,一年少。   年长者宫装打扮,徐娘半老风情犹在,裙摆上芙蓉花半开,端显几分温婉,发髻上流苏轻晃时,周身别有一番岁月造就的动人韵味。   而那年少女子则秀美些,黛色衣裙,羊脂玉发钗,三分的颜色硬生生展现出七分的神韵,珍珠般温润的气质使然,竟不比身边的年长女子逊色。   皇帝带着青漓过去,那二人便过来见礼,也不曾拿大,恭敬的问皇帝皇后安,眉目低垂,并无半分不敬。   那年长女子应是某位太妃,是以见的是半礼,那年少些的应还未嫁,还装扮又不是公主,俯下身,向二人深施一礼。   大秦的规矩使然,血统皆以父循,诸皇子公主无论生母出身,天然享受妃位的待遇——自然,倘若生母位分在妃位之上,所出之子亦是水涨船高。   因着这一项潜规则,皇子公主见到妃位只需打个招呼,见了四妃才需问安,储君更是位尊,只需向皇后示礼,其余妃嫔见了,都要主动示礼。   太妃虽是长辈,却也越不过天地君亲师的排位去,见了帝后,自然也要问安——自然,若是得脸面的,皇帝也会免了,全一全彼此的面子。   但眼下很显然,这位太妃是不曾得到皇帝什么优容的。   青漓正暗地里有所计较,却听皇帝开口道:“恪太妃素日都在自己宫里念经,今日怎么出门了?”   哦,原来是七王的生母,唯一有封号的那位恪太妃。   皇帝这句话说的不客气,甚至于叫恪太妃有些气闷——难不成我就该待在佛堂里头吃喝等死混日子,连出来透透气都不成么?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皇帝势盛,她毫无反手之力,十几年前是如此,此刻更是如此,尴尬的顿一顿,恪太妃道:“在屋子里闷了几分,便觉筋骨都疼了,见着今日日头好,这才想着出来走走……”   皇帝没再多说什么,只淡淡的念了一句:“是吗。”便再无其他。   陈庆深谙皇帝心思,略微向前半步,含笑向恪太妃道:“太妃也是宫中老人,见圣驾在此,怎么还往这边来?岂不是明知故犯,有意冲撞?”   在御花园走走便会撞见有美人儿在唱歌/跳舞/吹箫,那都是戏文里头说的,皇帝若是往四下里走走,尤其是御花园之类的场所,便会早早的吩咐清场,陈庆此刻代表皇帝问一句,倒是寻常。   恪太妃同皇帝没什么交情,可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毕竟七王是天残,除非先帝的儿子死光了,否则便没有继承皇位的希望,她娘家虽有几分气力,却也同其他宫妃没法子比,把所有皇子一起灭掉扶撞见儿子上位的事情,顶多在心里头想想,却也难以付诸实践。   如此一来,她便没了那份心,只安心养着儿子,想着来日混一个太妃,叫儿子做个闲散王爷富贵闲人也便是了,即使是后来冲出皇帝这个变数,于她而言,其实也并无什么大的影响。   事实证明,她的想法并没有错,皇帝登基之后,并没有像对待其余皇子那样对七王痛下杀手,反倒是因祸得福,成了皇帝之外唯一仅存的先帝之子,不得不说是运气。   可是今日……当着那位小皇后的面前,皇帝竟这般不给自己留脸,确实是叫恪太妃有些下不来台。   别人或许不知道是为何,陈庆却是一清二楚。   那张字条到手,朝云阁入了眼,顺藤摸瓜之下,他自然也找到了朝云阁的幕后主人。   不是别人,便是恪太妃的娘家侄女,名叫华缨。   回禀的时候陈庆低着头,并不曾瞧见皇帝神色,心底却也能猜的七七八八——因着这位赵家姑娘,那位恪太妃,只怕少不得跟着吃瓜落儿。   多疑,几乎是所有皇帝都难以避免的通病。   这份多疑并不仅仅是用到外人身上,更多的是用到自己身边人身上。   细细数之,历朝历代,那些不得善终的帝王,有多少是死于身边人之手?   从在西北,一直到继位,皇帝见过的女人多了去了,自然不会对于一个女人暗地里关注自己而沾沾自喜。   他更加想要知道的是,自己多少年之前不为人知的旧事,她是如何知晓的?   又是如何计算,借着小姑娘的手,将消息传给自己?   当那层朦胧的纱被掀开,知晓幕后人身份时,皇帝可不会觉得这只是赵华缨一人所为——一个小女子,哪里来这般大的能量?   说是她身后的赵家,倒还有几分可能。   由此推之,作为她姑母的恪太妃,也未必是个清白的。   再一想除去自己之外,先帝仅存的一子便是七王,虽说是天残,可若是所有有资格继位之人都没了,皇帝自己膝下又无有子息,指不定还真的能被他捡个便宜。   几番勾连之后,哪里还能指望皇帝对于恪太妃有什么好的观感。   赵家若是什么名门勋贵便罢了,偏生最高的也只是一个四品官,皇帝哪里会有什么顾忌,连虚与委蛇都不必,大可以直接出口。   青漓却不知朝云阁主人是赵家姑娘,见皇帝态度如此,只跟在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恪太妃同她又没有什么关系,皇帝态度好与不好,自然也同她没什么关系。   她正微垂着眼睑,却听一侧依旧维持施礼动作的女子出言道:“陛下息怒,臣女赵氏华缨,有一言欲讲。” 第40章 打脸   皇帝不曾搭理赵华缨, 便是表明自己态度——为着之前那桩事, 他早就恶了此女。   陈庆跟随皇帝多年, 深知他心性,见皇帝不曾开口,便上前半步, 出言斥道:“放肆!陛下与娘娘在此, 太妃又是长辈, 岂容你一介臣女插嘴?”   诚然,陈庆也是在帝后不曾开口前出言, 但那却也是身份使然——他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真正的天子近臣。   在某种程度上,陈庆嘴里说出的话便是皇帝想说的, 做的事便是皇帝想做的。   因着这一层内因, 他此刻出言,谁也挑不出错来。   倒是赵华缨, 众目睽睽之下抢先开口,在帝后面前失仪,姿态极难入眼, 也极易叫人轻看。   ——毛遂自荐这种事情, 倘若是发生于朝堂之上, 出于男子之口,风评如何,尚且要看君主是否开明,此刻落到女子身上, 却只会落下责难——没规矩!   果不其然,皇帝连恪太妃的面子都不给,更不必说小小一个赵华缨,微微笑了一下,他言简意赅,道:“赵阳,倒是教的好女儿。”   赵阳,便是赵华缨之父的名讳。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使得赵华缨脸色大变,便是恪太妃,脸上的笑也愈发勉强起来。   皇帝这话看似是在指责赵华缨没规矩,底下却是在说子不教父之过,连带着说整个赵家糊涂。   恪太妃也是赵家出来的,七王更是赵家外孙,这样的帽子往头上一扣,哪里是什么好事?   寻常人不规矩便不规矩了,顶多挨几句骂,被人背地里指指点点几句,可出身天家的王爷被指责不规矩,那说不定就是要掉脑袋的。   赵华缨本是庶出,可架不住她心思灵敏,善于经营关系,加之嘴巴乖巧,会奉承人,上头的嫡母又不是什么苛刻性子,在赵家过得也算是不错,便是恪太妃这个没见过她几回的姑母,对这个小姑娘印象也不错。   可是到了此刻,这个侄女却在皇帝面前这样失礼,连带着丢了赵家与自己的脸面,还害的自己儿子在皇帝那里挂了坏名……   更不必说,那位小皇后还在这儿站着,没进宫便见了这样一场戏,日后入了宫,怎么会将自己这个太妃瞧在眼里?   她虽是太妃,可宫中事物却皆是要捏在皇后手中的,便是哪里轻慢了,自己一个坐冷板凳的太妃,难不成还能跟皇后硬顶?   名不正言不顺的,她若是当真敢对着皇后摆什么庶婆母架子,按皇帝眼下对那位的宠爱模样,只怕当即就能一根白绫送她上路。   今上登基那日,先帝那些德妃贤妃贵嫔昭容被蒙上白布自宫中抬出去的样子,恪太妃到死也忘不了。   曾经在后宫叱咤风云的女人们,被一席白布卷了,凄凉的送了出去,不知埋骨何地。   有家族支持,有儿子做底气的高位嫔妃说死就死了一群,她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太妃,哪里敢跟皇帝顶着来?   只这样一想,恪太妃看赵华缨的眼神,便不太对了。   说白了,二人也没见过多少次面,而感情却都是要慢慢相处才能得来的,没有真心实意的姑侄情分,值几个钱呢。   拍拍马屁说几句空话还行,真刀真枪上来,便顶不了什么用了。   恪太妃对着自己冷了脸 ,赵华缨不是没感觉到的,只是到了这个关头,不成功便成仁,她没心思想那么多,顾忌那么多。   按她所想,那枚玉兰佩只怕是早应该到了皇帝手中,可已经过了一月有余,为何皇帝还不曾去找自己?   ——难不成,是中途出了什么变故?   可是没办法,她等不了了。   再过几月采选便要开始,赵家的门第摆在那里,自己又是庶女出身,倘若当真被指给宗室,也只会是做妾,而按大秦制——妾至死不得扶为妻。   只有一个地方会有例外,皇宫。   ——倘若真的走上那条路,岂不是一辈子被人压在头上吗?   她才不要那么窝囊!   退一步讲,便是不曾被指婚,她也十七岁了,眼见着可以出嫁的年龄,家世与身份摆在那里,高不成低不就,还不定会遇上一个什么人。   与其前路无光,倒不如拼一把——自己的家世摆着,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同魏国公之女相比的。   但是,倘若自己得皇帝的宠爱,一切便截然不同——若是运道好,早于魏氏女生下皇子,便是后位,也未必不能一争!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她准备的手段,自然也并不是只有一条。   旧情的那条路既走不通,她自然可以另辟蹊径,谋求皇帝注目。   只可惜,今日之行,似乎是出师不利。   双手撑地,额头伏到其上,赵华缨不卑不亢,道:“陛下富有四海,胸襟自应非比寻常,何妨听臣女一言?”   皇帝还不曾说话,青漓便有些惊了,在大秦活了这些年,她还是第一次见这种不知深浅的人——你以为你是谁,七点的新闻联播,谁都得看你吗?   这不是她第一此见赵华缨,却是她第一次仔细打量她,带着对她言行的不满与鄙薄。   金陵是大秦帝都,既是齐聚天下繁华之处,也是最为现实残忍之处,阶级之间自成紧密圈子,自动排斥外人。   顶级门阀中的小娘子们,自小便在父母有意无意的暗示下玩儿到一起去——指不定将来还能结个亲,姑嫂之间早早相处着,多好。   同样的道理,次一级的家族中,小娘子们也会一道抱成圈子。   这还只是大略的分类,除此之外,像是姻亲外祖家的小娘子,父亲好友家的小娘子,母亲手帕交家的小娘子,庶出的,嫡出的,原配生的,继室生的,林林总总,各有各的圈子。   说的再明白一点,无非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罢了。   势利吗?   当然势利——按照每个人的出身,先天的划定交际人群,想要从下往上进,需要付出的力气只怕不比登天难。   前一世的时候,青漓家境也是上等,交际的也是同等家境的孩子,话虽如此,可那毕竟是现代社会,阶级观念早已经淡化许多,全然大秦这般明显。   青漓小的时候,也曾懵懂无知的问过董氏:“——我为什么不能跟那些出身低的小娘子玩儿呢?”   董氏似乎不曾想过她会这般问,怔了一下,才叹气道:“——因为人心是经不起考验的。”   那时候她经的事少,很多事情不懂,可是慢慢的,也能明白几分,便不曾去做什么异类,只在阿爹阿娘划定的圈子里交际,因此,自是不会同赵华缨有什么交情。   也只是隐约听人提过一句——似乎颇有才情罢了。   正胡思乱想着,青漓却觉皇帝在她手上捏了一下,她看过去时,他却不看她,只是向赵华缨道:“朕听闻,金陵新兴的那家朝云阁,便是你所为?”   赵华缨正踌躇满志,暗地里将自己准备的那套说辞想了想,却不曾想皇帝完全不曾按她所想的来,而是直言到了朝云阁上。   而她更加不曾想到,皇帝竟连这个都查出来了!   听他语气不善,赵华缨心下大惊,心思一乱,面色也跟着透了几分白。   再想到前不久朝云阁被查封,她求了多少关系都没用,心中顿时了悟,凉了个彻底。   ——皇帝下令封的,谁敢开口饶过去。   想通了这一节,赵华缨心中便生出几分糟糕,不敢再如之前那般招惹皇帝注目,只强笑应道:“是。”   “太妃也真是,”皇帝漫不经心的笑了,转向恪太妃,道:“赵家若是揭不开锅,只管求七弟去,做什么叫自己家小娘子出去抛头露面——挣的那几个钱,怕是连丢的脸面都买不回。”   皇帝这话说的轻巧,恪太妃却觉是一记耳光扇在了脸上,火辣辣的疼,老脸都有些挂不住。   ——她活了大半辈子,自然知道那些出去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女人都是什么货色,虽知自己这个侄女绝不至于那般不堪,却也依旧难以反驳皇帝这几句话。   虽说金陵各家都有铺面庄园,可那都是挂在管事名下的,哪里有人会自己抛头露面去经营,若是出嫁的妇人执掌中馈也就罢了,偏生是还没出阁的小娘子,传出去,岂不是坏了赵家所有姑娘的名声!   更不必说,这官家女子还是出去经商的,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六公主生母沈太妃容色极盛,颇得先帝宠爱,可就是因为出身商家,即使是生了一位公主,也照旧升不了高位,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取笑她出身微贱,而恪太妃,也是其中一员。   等到先帝驾崩,今上继位时,便只剩下了三位太妃,即使如此,也别指望着三个人相亲相爱,姐姐妹妹一家亲。   有人的地方便有斗争,有女人的地方尤其明显,昨天见得时候,恪太妃还拿着这个陈年老梗取笑了沈太妃几句,眼下,自己侄女却出了这样的乱子,怎么能叫她不气闷?   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饶是面色难堪,心中气恼,恪太妃却也得为自己侄女将此事兜下来:“她素来糊涂,旁人随口称赞几声,便昏了头脑,竟干出这种混事来,自当回了她父亲,好生管教才是……”   向皇帝再度施礼,恪太妃语气中己有了几分哀求,以及强自抑制住的对于赵华缨的恼恨:“还望陛下万万见谅。”   皇帝似不在意,只道:“本就是赵家家事,同朕有什么关系。”   初听时青漓还不甚明了,到此刻,便全然明白过来。   瞧一眼依旧跪在地上、形容狼狈面色惊慌的赵华缨,她在心底摇摇头——原来,这就是自己的老乡。   她以为会有多精明呢,原来,却连真正的融入这个时代都不曾。   倒是皇帝,这招杀人不见血用的利落。   明明是自己想收拾赵华缨的,却不肯多说什么,只开口落赵家与恪太妃的面子,出手狠的紧,将这两下里的面皮都削薄了几寸。   也是,皇帝同一个小女子计较,传出去多丢份,但若是换了赵家与恪太妃,占据尊长的大义身份处置一个忤逆胡来,损坏家族声誉的庶女,便是不能再简单的事情了。   ——外头便是有人知道,也不会说什么闲话。   毕竟,谁家里头还没几个害群之马,今日说了别人,明日轮到了自己头上,岂不是为难?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样简单的道理,大家都明白。   青漓从来没有怀疑过皇帝的心机深沉,也没想过要去挑战一二,若是跟皇帝谈朝政计谋,她只怕得被秒成渣。   可是话分两头,对于朝政没信心,可对于内宅女子事,她却还是有几分自信,只是到了此刻,那份自信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先帝留下的妃妾只剩了三位,位分皆是太妃,初次听闻时,青漓只以为皇帝是为图方便,才顺嘴封的,现下一想,或许并不是。   先帝在时,恪太妃便是妃位,沈太妃是九嫔中的修仪,张太妃则是九嫔之首的昭仪,后皇帝登基,便将三人一道封了太妃,名份上是好听,可是细究之下——恪太妃其实是降了级的。   另外两个人都升了,只有她没升,不是降级是什么?   昔日矮自己一级的人,骤然与自己平起平坐了,正常人见了,都是会心生郁闷的吧。   有这个别扭隔着,恪太妃同那二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的交情。   而张沈二位太妃,其实也很难拧成一股绳。   她们的出身本就是一道天堑,除此之外,再细看五公主与六公主的生辰,心中或多或少便能明白几分。   沈太妃是踩在张太妃头上得了先帝的宠,既然有一个得宠,自然也有一个失宠,女人之间的矛盾,便是这样生出来的。   ——叫这样两个女人联合起来?   做梦吧。   青漓看着站在一侧的皇帝,心底忽然冒出了四个字来。   ——细思恐极。   她才不相信,那只是皇帝随意为之呢。   皱着眉想了想,青漓觉得,按照自己与皇帝之间的差距,大婚之后,只怕是没办法开启宫斗副本了。   她的大脑CPU……可能很难支撑那么复杂的运转。   她还是靠着皇帝这颗大树……乖乖的听话吧。   ~   在水墨画中,留白是一种深远意蕴,在言谈之中,其实也是如此。   话说到了这里,其实也就差不多了。   皇帝亲自在赵华缨身上盖了一个不规矩,失礼加抛头露面的章,她只怕是到死都洗不掉。   赵家若是懂事,就应该赶快找个人把赵华缨给嫁了,要不就干脆点,送到庵堂去养着,要是狠心点的话,指不定都能来个暴毙。   只是,那都同青漓没什么关系了。   皇帝也不避讳人,拉住她一只小手,绕过跪在地上的赵华缨,径直往另一头去了。   这样脆弱的对手,其实算不得对手,最多,也就是一个小小的调剂罢了,不值得费什么心力。   只是,他们才没走出去几步,却听赵华缨猝然开口,语气不复之前的自信从容,反倒是有了几分张皇失措:“陛下稍待,臣女有一物,欲进献于陛下。”   皇帝自然不会理她,只牵着小姑娘的手,径直往前去,赵华缨心知他这一走自己便会有何下场,也怪不得狼狈,便膝行几步,拦住皇帝,扬声道:“臣女斗胆,只请陛下一观。”   恪太妃在原地站着,只欲昏死过去,她都能感觉到,周围人看她跟赵华缨的眼神都不太对了——自己兄长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能生出这样一个奇葩来,亏得自己之前还觉她温婉得宜,极为出色!   要不是天子驾前不得失仪,她几乎要过去扇死赵华缨了!   青漓倒是不曾想赵华缨竟这般面皮厚,也这般不知规矩,明明皇帝表明了态度,竟还敢冲到前头来,瞧一眼皇帝侧脸,她忽的摇头笑了。   皇帝看一眼身边小姑娘,见她眉眼全是笑意,说不出的娇憨动人,心中怒意也散去几分,低低的问了一句:“怎么,笑什么?”   对于赵华缨这种明晃晃觊觎自己男人的人,青漓自然也不会客气,只是不欲张扬,便只低声向皇帝道:“——脸皮真厚。”   她话一出口,皇帝也禁不住笑了,还不待说什么,却见小姑娘伸手轻轻戳了戳自己面颊,同样低声道:“只比你薄几分罢了。”   若是换个地方,面前无人,皇帝指定叫小姑娘后悔自己这番话,此刻人多,却也只得忍下来,轻声斥一句:“淘气。”   青漓嘟着嘴看他,一副受了委屈的小模样。   皇帝明知道她是装的,却也觉不忍心,刮刮她鼻子,道:“乖。”   那二人打情骂俏,周遭人只觉自己多余,赵华缨被晾在了一侧,心知自己过去也是招人厌烦,却也全然不敢放过这个机会。   不待皇帝准许,她便膝行一步,自怀中取出一块玉珏,双手呈上。   “陛下容秉,此为周王后曾有玉珏,民间有传言,天子得此玉珏,必可永安社稷,福泽万民,臣女有幸得之,今日献于陛下,愿我大秦风调雨顺,愿陛下江山永宁。”   周王朝延续八百年,堪称盛极,而关于那玉珏,民间的确是有此传言,只是不知那玉珏真假,以及,究竟是如何落到赵华缨手上的。   陈庆看着皇帝脸色,便上前去接了那玉珏呈上,赵华缨低眉敛目,眼底极快的划过一丝喜意。   ——这个时代的君主,怎么会不喜欢这些吉兆呢。   这本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最后机会,眼下深陷困顿,若是能借此脱困,倒也不算辜负。   皇帝接过那玉珏瞧了瞧,面色仍是淡淡:“周王手里头有这玉珏,还不是丢了天下,可见,传言不真。再者……”   他冷冷一哂,道:“周王偌大天下都为朕所有,区区周王后的一块玉珏,要着还有什么意思。”   瞧一眼身旁的小姑娘,皇帝问道:“——妙妙,你想要吗?”   赵华缨给的东西,青漓便是再喜欢也不会要,更何况她也不信那些得神器便能如何如何的传言,自然立刻推拒:“不要。”   “朕的皇后也不喜欢,”皇帝随手将那块玉珏扔回赵华缨面前,漫不经心道:“你且自己收着罢。”   说完,便径直往前头去了。   走了几步,皇帝却觉身边少了什么,回头一看,他温声唤了一句:“妙妙,走了。”   青漓心中欢喜,笑盈盈的瞧着他,跟上去牵他手:“来了。”   男子高大挺拔,女子窈窕婀娜,二人携手时,端是一双璧人,微风轻起,吹动二人衣袍,竟有宫人看呆了。   只余赵华缨一人跪在原地,对着面前那块沾了泥土的玉珏,竟觉像是自己跌进泥巴里一般难堪,面如死灰。 第41章 良夜   皇帝走在前头, 为了照顾小姑娘, 步子迈的不算大, 走的也不快。   青漓握住他手,跟在他身后半步,两眼亮闪闪的盯着他, 看起来乖得不得了。   帝后二人相处, 也不会有人不识相的靠到近前去, 一众宫人内侍低眉顺眼的远远跟着,只当自己不存在, 若是皇帝不叫,等闲不会往前头凑。   二人之间总是错着半步,皇帝也觉走的别扭, 手臂用力, 便将小姑娘拉到自己面前去。   在她含笑的眼睛上亲了亲,他问道:“——怎么了, 这般欢喜。”   刚刚知晓赵华缨这个同类的存在,尤其是她对于皇帝不无觊觎时,青漓并不是不忧心的。   虽说她心中有底, 却也免不了生出些许不安, 以及对于未来的不确定。   而今日见了皇帝态度之后, 之前萦绕在她心底的那些不安与忧虑,便尽数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这个人是她的依靠,也是她的港湾, 心思坚定,无可动摇。   良人若此,夫复何求。   此刻闻听皇帝问话,青漓便禁不住笑了,那笑容里头像是掺了蜜糖,甜丝丝的醉人。   瞥一眼低着头远远跟着的宫人内侍,她大着胆子在皇帝面上亲了一下,娇声道:“衍郎真好~”   皇帝对于小姑娘的献吻很满意,想了想,出言道:“因为朕没理她?”   青漓重重的点头,目光晶亮:“嗯。”   “如果朕理会她,我们妙妙会伤心的。”皇帝轻轻摸她头发,温声道:“——朕舍不得。”   甜言蜜语是每个女人都会喜欢的,青漓也不会例外,更加不必说这个说着甜言蜜语的男人,正与她真心相爱,恨不能融为一体。   在这一刻,青漓心头软的像是浸了水的沙子,用力抱住皇帝腰身,她嘟囔道:“大婚是定在十一月么?”   “是,”皇帝拍拍她肩,道:“之前便同你说过的,十一月。”   “太晚了,”青漓拿自己脑袋往他胸前蹭,边蹭边道:“要是早一些便好了……”   “衍郎,”她难得的厚下脸皮,嘟着嘴卖萌,道:“我想早些嫁给你,想早些做你的妻子,还想……早些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小姑娘极少会说这些甜言蜜语,一说起来却甜的吓人,皇帝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骤一闻听她这话,竟也有些怔住了。   顿了一顿,他才定定的望着她眼睛,语气难掩欢欣,缓缓道:“——来日方长。”   青漓笑的眼睛都有些弯起,明明是白日,眼睛里却似含了无数星光。   皇帝也笑了,低头亲亲她眼睛,便带着青漓往宣室殿去了。   赵华缨这一通折腾,花费的时辰不在少数,青漓本就睡得久些,等二人回到宣室殿,外头天色便有些暗了,连道路两侧的宫灯,也已点了起来。   暮色侵袭,宫灯晕黄,同天边那片绚烂的晚霞交织一处,却也另有一番朦胧之美。   宣室殿前头是皇帝处理政事的地方,后头则是起居之地,皇帝带着她到后头去转了转,叫小姑娘熟悉一下环境,随即便带着她到了寝殿。   “先帝留下的三位太妃各占据一宫,除此之外,便都是空置了十几年的宫殿,整修起来也是麻烦,再者,”他拉着青漓在桌案前坐下,道:“——朕也不愿同你离得远了。”   “左右朕也没有别人,”皇帝温声道:“等大婚后,妙妙便同朕一道,住宣室殿吧,这几日你留在这里看看周遭制式,若是有什么不喜欢的,便吩咐他们改,自去整备便是。”   宣室殿属未央宫,历来是皇帝起居理政之地,不仅仅是后妃,便是皇后也少有涉足。   青漓心中有些犹豫,看向皇帝,道:“——可以吗?”   皇帝淡淡道:“朕是天子,未央宫的主人,此间之事,自是朕说了算。”   他既愿意,青漓也不矫情,外人非议便非议去吧,总不能为了名声,远了二人感情。   再者……她也不想离他远了。   这般一想,青漓便点头道:“我都听衍郎的。”   皇帝斜她一眼:“这么乖?”   青漓大大方方的应一声:“嗯。”   皇帝似乎别有所指:“——但愿,你永远这么乖才好。”   晚膳时刻已至,二人正说话的功夫,便有内侍鱼贯而入,将御膳三十六品一一呈上桌案。   夜色渐至,殿内转暗,伺候的内侍们点了宫灯,登时便亮堂起来,暖黄色的光芒洒下,渐生几分难言暧昧。   二人相邻而坐,四目相对间,原本沉肃的内殿,竟也有了一种温柔的旖旎味道。   左侧的灯火微动,在皇帝面上留下一层淡淡的光,使得他原本英挺的五官也添了几分柔和,青漓托着腮看他,越看越觉喜欢。   皇帝觉小姑娘看自己,却也不在意,抬手为自己斟了酒,又问她:“陪朕喝一杯?”   “不了,”青漓摇头推拒:“我量弱,饮不得酒的。”   皇帝微微一笑,问了一句:“岳父岳母皆非量弱之辈,妙妙这是怎么了,却不像他们?”   青漓拿眼睛斜他一下,娇嗔一句:“哪个是你岳父岳母,少乱认亲戚。”   “刚才还迫不及待要给朕生孩子,眼下便不认了,”皇帝道:“妙妙,说这话,你不亏心吗?”   青漓被他用自己的话给噎住了,便开始不讲理,只别过脸去不认:“——不晓得你在说些什么。”   “在英国公府时便饮不得酒,到了现下竟还是这般,自己沾不得酒,父母却善饮,”她不肯接着那一茬儿说话,皇帝也不逼她,只颇有些奇怪的念了一句:“怪哉。”   青漓还想问他怎么知晓自己父母善饮,话到嘴边才反应过来——阿爹作为臣子,出席宴饮的机会多得很,而阿娘自小便有习品酒之道,皇帝作为外祖父弟子,知晓也没什么奇怪的。   仔细想了想,她皱着眉道:“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小时候外祖父带着我,喝酒给喝伤了,那之后便再也沾不得酒……记不清楚了。”   “又不是什么大事,记不清便记不清,倒是另一处有些麻烦,”在青漓好奇的目光中,皇帝打趣道:“——洞房花烛夜,与朕同饮交杯酒时,若是喝醉了,可如何是好。”   青漓瞪他一眼:“你想的倒是远。”   “还是练一练酒量为好,”皇帝笑吟吟的瞧着她,一手撑住下颌,道:“否则,若是喝了交杯酒便醉下——可就得由着朕,为所欲为。”   青漓被他暗含深意的眼神看的脸红,拿筷子敲他手一下:“还吃不吃,话这般多。”   皇帝极爱她面红时的娇态,却也不忍叫她太过别扭,凑过去亲她一亲,便道:“不欺负你了,且用些东西吧。”   青漓说闹归说闹,却也不至于过分,皇帝此刻面颊含笑,她却还是看得出其中清减,暗暗有些心疼,便主动伸手为他布菜,像中午他照顾自己时候那般,堆满了他面前碟子。   她动手,皇帝便在一侧看着,见小姑娘像是贤惠小媳妇一般为自己添菜,心头更是熨帖。   见她终于停下,他瞧一眼碟子,才有些讶异:“你怎么知道朕喜欢这些?”   青漓也不表功,只道:“听几位女官提的。”   皇帝含笑道:“原来妙妙不仅贤惠,还善解人意。”   “少贫嘴,”青漓嗔他一眼:“食不言,寝不语。”   “哦,”皇帝缓缓应了一句,又别有深意道:“食不言,寝、不、语,妙妙得记住这句话才是。”   他这句话说的有些阴阳怪气,青漓闻言便是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本能的察觉到了危险,她不由得偷偷看皇帝一眼,他却低头用膳,不再说话了。   青漓心头七上八下的,只慢吞吞的随皇帝一道用了膳,然后眼瞧着内侍过来收拾。   六月本就是燥热,便是到了晚间,也丝毫不减暑气,寝殿里头虽放置了冰,可或多或少的,却还是有几分热气缓生。   皇帝目光落在青漓面上,询问道:“要去沐浴么?”   这样的天气,只需一日不清洗,便觉自己身上黏湿,可被他问起来,却也或多或少有些别扭。   青漓羞羞的应了一声,连头都没敢抬。   皇帝知她心中羞涩,也没打趣她——接下来有的是功夫呢。   他叫了两个宫人过来,向青漓道:“朕叫她们带你过去。”   小姑娘羞答答的应了一声,便跟着两个宫人往后头去了。   在家的时候青漓便不习惯有人伺候沐浴,此刻自然也是一样,到了浴池,便示意她们退下,自己进了水,痛痛快快的泡了泡。   直到觉得自己身子都松快几分,她才自水中起身。   大婚虽在十一月,可应该准备着的东西,却是从封后圣旨初下便开始准备的。   虽说青漓心中早有预料,可是见侍候的宫人重新为她取了纱制外衫与贴身小衣,她还是止不住有些面红。   两个宫人侍奉着着了衣,便引着青漓往寝殿去了。   皇帝毕竟是男子,洗漱不似女子那般繁琐,青漓过去的时候,他早已身着中衣斜靠在了床外一侧,四下无人,只在等她。   莫名的,青漓有些心跳加快,不待皇帝催促,便款款走了过去。   皇帝不意她竟这般自觉,却也不说什么,只微微一笑,收了腿,叫她往里头去,一副请君入瓮的姿态。   青漓之前被他折腾过一回,心知他不是什么会改变主意的性子,若是此刻不过去,还不定有什么法子等着她呢。   心一横,她便小心翼翼的爬到了里头去。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在青漓有点警惕的目光中站起身,去将里间的灯熄了,只余外间的灯盏几座。   虽依旧明亮,隔着几层帷幔的缘故,却也朦胧暧昧了起来。   青漓自从他有动作,一颗心便提着,见他只是去熄了灯,一颗心便重新放回了肚子里。   她最后瞧皇帝一眼,正准备躺下的功夫,却瞧见了什么不该看的,禁不住惊呼一声:“衍郎!你解衣……做什么?”   皇帝答得言简意赅:“——朕觉得热。” 第42章 撩火   青漓眼见他将中衣褪去, 裸露出结实有力的上身之后, 又将手往腰带上伸, 一双眼睛登时便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仓促别过脸去,她将整个身子都往里缩了许多,只恨不能嵌进墙里头了。   “妙妙, ”皇帝看她这般惶惶, 禁不住笑了出来, 一边将腰带解开,一边道:“朕是你夫君, 你怕些什么。”   青漓心尖儿都在颤,双手遮脸,借着小心露出的一点缝隙瞧了瞧, 目光却不小心瞄到了一个不该看的东西, 面颊绯红,忙不迭将脑袋埋进被子里。   她道:“我困了, 先行睡下。”   大概是因着那一层被子的阻隔,青漓听得不甚清楚,只觉皇帝似是笑了一声。   随即, 便是轻缓的脚步声渐近。   不知怎的, 她一颗心, 好像跳的更厉害了。   皇帝看小姑娘像鹌鹑一般缩在被子里,也不多言,只慢悠悠的走到床前,在青漓如同鼓擂的心跳声中上了床。   “急着睡什么, ”他语气中有几分上挑的笑意,漫不经心道:“妙妙连衣服都没脱呢。”   殿内留有的冰多,倒也算不得热,青漓有了几分硬气的本钱,将自己包在被子里,她低声道:“我不热。”   皇帝躺到小姑娘身边,隔着一层被子蹭了蹭她身子:“可是,朕热。”   “衣服都脱完了,”青漓没敢探头出去,只藏在里头,闷闷的道:“你还有什么好热的。”   “那倒不是。”皇帝声音放得低,男子的音调本就低沉,他此时刻意放低,朦朦胧胧的帷幔内,竟有了一种奇异的暧昧之感。   青漓听他道:“朕看你穿的这样多,便觉自己也跟着热。”   “那就闭上眼,”青漓气道:“哪个叫你看了。”   “穿着衣服睡多热呀”皇帝不同她讲道理,凑到小姑娘耳边去,他道:“妙妙乖,解了吧。”   青漓坚决捍卫自己的领土主权,往一侧又躲了躲,道:“不。”   “不听话,”皇帝低低的笑了几声,笑完了,他又道:“要么妙妙自己解衣,要么,朕便过去帮你。”   “小妙妙,”他慢条斯理的问道:“你选哪一个?”   按照青漓对皇帝的了解,这两个选择,无论是选了哪个,结果都不会太好。   她梗着脖子,道:“不选。”   “你若是不选,”皇帝慢悠悠道:“朕便当你是选了第二个。”   青漓早知皇帝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君子,却也不料他脸皮这样厚,两世的教育使然,她也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只微微抬高声音,红着脸斥道:“——坏人!”   “妙妙乖,你自己解了,朕便不欺负你,”皇帝目光含笑,语气诱哄道:“若是叫朕自己来,朕可什么都保证不了。”   “我若是自己解了,”青漓狐疑的看着他,目光中全是不相信:“只怕也是什么都保证不了。”   “妙妙,”皇帝厚着脸皮道:“朕何时骗过你?”   “去,”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青漓便生气:“你骗我的还少吗?那夜,若不是……哼╭(╯^╰)╮!”   说起这个,皇帝终于也有了些微的心虚,却也只是转瞬即逝,干咳了一声,他看着小姑娘,信誓旦旦的保证道:“再信朕一回,这一次,绝不骗你。”   他这幅样子,活像是大灰狼趴在兔子门前假装兔妈妈,偏生伪装的惟妙惟肖,目光真挚,看似极为坦诚,连朝堂上的老狐狸都骗得了,更不必说青漓这种鲜嫩的小姑娘了。   她有点信了,眉梢轻轻动一下,半信半疑的看着皇帝:“——当真?”   皇帝情真意切,道:“当真。”   他信用太差,青漓不敢轻易信他,心里头又没什么好的办法,想了想,又伸出一根白嫩嫩的手指:“骗人是小狗。”   皇帝伸手与小姑娘勾了勾,应道:“朕若骗妙妙,便是小狗。”说完,便只目光期待的瞧着小姑娘,看她要如何。   青漓被他看的不自在,只觉心头都跟着烫了起来,顿了顿,在一抬肩,将自己外衫抽了出来。   皇帝顺手接了过去,在上头轻轻一嗅,他低低的笑了一声:“同妙妙身上一样香。”   青漓被他这句话调戏的面红,加之剩下的皆是贴身衣物,更加不好动手,轻咳一声,便不再有动作了。   “累了么?”皇帝看似体贴的问了一句,又善解人意道:“朕帮你?”   青漓哪里敢叫他帮忙,瞪他一眼,便含羞去解自己小衣,手都颤了。   刚刚解开一半儿,她便有些难以继续了,可怜巴巴的看向皇帝,道:“衍郎,不要了……好不好?”   “你若是不讲信用,”皇帝道:“那朕也不讲信用。”   顿了顿,他又道:“妙妙,今日你还同朕讲,想早些成婚,早些做朕妻子,更想早些为朕生儿育女,那样的情真意切,委实令朕动容,难不成,全然是空话么?”   “不是,是真心话,”青漓反驳了一句,随即又斜他一眼,再度要他保证:“——你说了,不会乱来。”   “嗯,”皇帝道:“骗人是小狗。”   青漓心定了几分,缓缓将自己小衣解了,没敢往皇帝那边递,只放到自己那一侧去了。   皇帝眼也不眨的看着她,也不曾去夺,见她停下,便轻轻催促道:“还有一件呢。”   已经解了一半,也就没什么好犹豫的,青漓心一横,将自己下边单裤解了,照例没敢往皇帝那边放,而是放到自己手边。   以防万一,她暗暗的留了一个心眼儿,将自己两侧的被子卷了,把自己整个人包在里头,不叫皇帝有可乘之机。   只是,似乎是她想多了。   皇帝这一回竟君子起来了,看着她将被子卷了也不曾说什么,只枕着自己胳膊,笑吟吟的看着他。   青漓被他看的有点心虚,心中禁不住冒起来一个“自己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的想法。   只是,这想法刚刚才在心底浮起来,便被她自己打破——他要是清心寡欲的君子,那全天下岂不是贤者遍地走!   肚子里的那颗心稳当了起来,青漓也不再多话,最后看看皇帝,道:“睡吧。”说完,便抢先合上了眼。   皇帝见小姑娘这般小心谨慎的样子,也觉有些不忍心过去吓她了,只可惜,这念头冒出来不过一瞬,便消散掉了。   微微向青漓那边挪了挪,他低头,往她长长的眼睫上轻轻吹一口气。   青漓睁开眼看他,一脸毫不掩饰的警惕:“——你做什么?”   “小妙妙,怎么总是没记性,”皇帝道:“就一床被子,全给你一个人占了。”   青漓神色不变,道:“你不是觉得热么,盖什么被子。”   “方才觉得热,”皇帝答得脸不红心不跳:“此刻却觉凉了。”   青漓脱得身无寸缕,皇帝也是一样,即使是此刻说话,她也不敢往皇帝脖子以下看,唯恐瞧见什么不该看的,被他给硬生生赖上。   这样的情况下,她哪里敢开门揖盗,叫皇帝同自己睡一个被窝。   拽紧了被子,青漓道:“你把衣服穿上就好。”   “都脏了,”皇帝瞧一眼被他扔到地上的寝衣,道:“怎么穿?”   “那就吩咐人再取一床被子来,”青漓不上当,道:“又不是在猎场,无人侍奉,陛下只唤一声,要一百床也无妨。”   “朕没穿衣服,倘若叫别人看了去,”皇帝劝诱道:“妙妙可舍得吗?”   “都是内侍,看了便看了,”青漓道:“有什么舍不得的。”   进了宫之后青漓便发现,皇帝的生活作风还是很好的,周边伺候的也不是什么身娇体软易推倒的宫人,而多是以内侍为主,此刻他拿这个说事,她才不怕呢。   “怎么这样狠心,”皇帝又往小姑娘那边靠了靠,看似可怜的道:“叫你夫君这样为难。”   青漓不管他的花言巧语,只握紧了自己被角:“我不管,你自己看着来。”   皇帝看向被她掖得严严实实的被角,道:“——不能收容一下朕?”   笑话,这个时候收容他,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青漓断然拒绝,道:“不能。”   皇帝说了半日,也不曾叫小姑娘放松戒心,终于看似悻悻的准备偃旗息鼓:“罢了,最后叫朕亲一下,好不好?”   青漓狐疑的看着他:“——只想亲一下?”   “当然不是,”皇帝用手臂撑起身子,俯身看着小姑娘,在她耳边道:“——只想睡你。”   青漓眼睛还没来得及瞪人,便听他继续道:“可是小妙妙不准,便只得退而求其次,亲一亲了。”   青漓硬生生被他哽了一下,没好气道:“委屈陛下了。”   皇帝笑吟吟的瞧着她,终于低头将吻落在她额上,随即又缠绵着流连到了鼻尖,最后,才是花瓣一般柔软的唇。   唇齿交缠间,二人的气息都重了些,青漓知他忍得辛苦,也不去催他,皇帝觉小姑娘心软,便得寸进尺,压在她身上亲的没完没了,总不肯停下。   许久之后,才依依不舍的结束了这个亲昵的吻。   青漓道:“可以了吧?”   皇帝深深看着小姑娘,似乎是在强自抑制什么,到最后,终于道:“——老老实实的,不准招惹朕。”   青漓乖乖的应了,忙不迭道:“嗯。”   最后看她一眼,皇帝便转过身去,背对着小姑娘睡了。   青漓看一眼他光裸的结实脊背,心底隐隐生出几分担忧来——这样睡一晚,不会着凉吧?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动,便被她自己给否决了——本就是夏日,加之他身强体健,怎么会有问题?   她果真是杞人忧天。   皇帝没乱来,青漓一颗心也就安稳了,合上眼,准备睡了。   夜色已深,周遭皆是一片寂静,内殿的窗扇关合,本是应觉闷的,却令有冰瓮散出的凉气袭入,驱散了那些暑气,使得屋内一片舒适。   似乎有极轻的风吹来,使得面前帷幔轻柔浮动,皇帝背对小姑娘,目光却被正对着的帷幔吸引了。   轻柔飘荡间,那帷幔的波动,竟同自己此刻心绪,隐隐有几分相似——难以自制的意乱神迷。   他正有些出神,却觉身后似乎有什么动静。   本是没什么的,可乍一动,皇帝便觉那把好容易压下去的火,似乎重新烧了起来,如何也盖不住。   “不是说过了么,”捏住小姑娘那只作乱的小手,他猛地翻过身去,目光幽深的盯着她,咬着牙道:“——朕都不动你,你怎么还敢过来招惹朕?”   “不是,”青漓被他捏住手指,如何都挣不脱,急的都要哭了:“——你压住我头发了。”   “朕不管,”皇帝一抖眉,只盯着她,缓缓道:“朕一心想清心寡欲,哪里禁得住你过来动手动脚,撩朕的火……”   青漓见他面色,心中便知要糟,想要抽手,却如何也抵不住皇帝手上力气,只好将另一只手也伸过去拉。   被她这样一折腾,原本掖好的被角便有些松,随着小姑娘起身的动作,胸前含羞带怯的雪白娇峦半遮半掩的露了几分,登时便激得皇帝心头灼热。   捏住她两只小手,他猛地掀开松了几分的被子,整个人钻了进去。   男子强劲有力的身体滚烫的贴了上来,彼此肌肤之间贴的紧密,青漓惊呼一声,还不待出言说什么,便觉自己胸前那只可怜的小鸽子被他捉住,极轻的捏了一下。   也不知是羞的,亦或是折腾的太热,她脸颊艳若红霞,神情娇羞间,直似雨打芙蓉,娇艳难言。   皇帝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起来身子一抖,强自抑制住那种腰间发软的冲动,颤声道:“——你明明说了不胡来的,骗人是小狗!”   皇帝压在小姑娘身上,只觉三魂七魄都没了一半儿,温香软玉在怀,脸面哪里还有那般重要。   在心尖尖儿小脸上亲一下,他毫不脸红:“汪汪汪!” 第43章 黄瓜   “你这个人, ”青漓被皇帝的无耻给震惊了:“——怎么这么坏!”   皇帝压在小美人儿身上, 只觉满心的火气都有了地方出去, 快意的不行。   安抚的亲亲小姑娘,他毫不脸红的道:“嗯,朕是坏人, 坏的不得了。”   “不只是坏, ”青漓被他语气惹得愈发气恼, 冲他喊道:“还不讲信用,说好的事情, 转眼便不认了!”   “嗯,妙妙说得对,”皇帝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顺着她道:“朕不仅坏, 而且还不讲信用。”   他这样不痛不痒的说几句,反倒是叫青漓更生几分气闷。   不想再跟他说话, 她只伸手到他背上,狠狠抓了一下:“坏人!抓死你!”   “好好好,抓死朕, ”皇帝对于她手上那一点气力满不在乎, 却借助她伸臂的工夫将她按了个严严实实, 借机低头,堵住了那张樱口。   青漓本还想再骂他几句无耻的,唇却被他堵得严严实实,半个字也说不出, 心里头气恼的厉害,手上用力,又在他肩上抓了一把。   还不待继续抓几下,她便觉皇帝手掌滑上了自己腰身,极轻柔的揉了一把。   他手掌似是带了某种魔力,青漓只觉自己身体一软,竟使不上半分力,低低的娇呼一声,软在了皇帝身下。   他似是笑了一声,直叫青漓心尖儿发颤,那只作乱的手也没那般规矩,自腰间蜿蜒着向上,在那只小鸽子上头停了下来。   依依不舍的离开她的唇,皇帝低笑道:“想了一日,这才有缘一见。”   青漓嘴上得空,身子却发软,话也说不出一句,只面色潮红的看着他,眼睛里像是起了一层朦胧雾气,说不出的动人。   皇帝心头烫的厉害,温柔的亲吻落在她光洁的肩头,随即又到了锁骨,像是在花间飞飞停停的蝴蝶,只肯在花蜜最浓的地方停驻。   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骨头一般,青漓瘫在床上,话也说不出。   她力气太小,无论如何也难以与皇帝这般的强健男子抗衡,正打算由着他亲亲揉揉赶快结束之际,却觉他那物硬硬的抵在了自己那处,烫的有些吓人,很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登时便有些急了。   吸一口气,青漓狠狠咬他一下,下口的时候倒是真狠,等到话出口时,语气却带着哭腔:“——你说过的,婚前不会……”   “朕记得呢,”皇帝好容易才抬起头,一面安抚的亲吻小姑娘,一面诱哄道:“就蹭蹭,不干别的。”   这种话要是靠得住,猪都能上树!   青漓喘一口气,坚决道:“不准蹭!”   皇帝语气中居然有点委屈:“——蹭蹭也不行?”   青漓毫不动容:“不行!”   皇帝似乎是对她没有办法,握住她一只小手亲一下,便带着向下去,叫她碰了碰下头昂扬气盛的那物。   像是被烫了一下,青漓猛地将手抽回去,还不待她说什么,皇帝便伏到她耳边去,低低的问道:“硬不硬?”   青漓气咻咻的在他肩上拍一下,没说话。   皇帝笑了一声,又看起来极可怜的道:“——憋坏了怎么办?”   青漓没好气道:“凉拌!”   “凉拌做什么,又不能吃,”皇帝亲昵的亲亲她面颊,调笑道:“再说,若是凉拌了,大婚之后,妙妙用什么?”   青漓被他此言窘的不行,恨恨瞪他一眼,又气鼓鼓道:“找根黄瓜用,行不行?”   “不行,”皇帝厚着脸皮道:“——哪有这么大的黄瓜?”   青漓道:“那就在矮子里头找高的。”   皇帝一脸无辜的指正:“可是黄瓜上有刺。”   “……”青漓被他的无耻噎的无话可说,硬生生忍了许久,终于还是没忍住:“——萧丰衍你还要不要脸!”   被人直呼姓名是极不客气的,更何况他还是皇帝,他也不生气,只是搂着小姑娘献好。   蹭蹭她肩窝,皇帝道:“朕这上头不仅没刺,且收放自如,能耐久用。”   两辈子下来,青漓还是头一次见这样没脸没皮的人,一通调戏下来,只羞得眼泪都出来了,气鼓鼓的瞪着皇帝,道:“一大把年纪了,你知不知羞!”   皇帝想了想,居然真的回答了。   他道:“知道。”   青漓对他的无耻认知刷新了高度,冷哼一声,道:“原来你也知羞?”   皇帝凑到小姑娘面前去,道:“——朕也有不如黄瓜的地方。”   青漓不意他竟给了这样一个答案,气的笑了出来:“哪里不如?”   皇帝含住她耳垂,极温柔的亲了一会儿,才抬起头道:“上头缺一朵黄花,不如黄瓜好看。”   噗嗤一声,青漓禁不住笑了出来。   笑完了,她又重新瞪他:“没正经。”   “正经的男人得活生生憋死,”皇帝目光在她面上游荡,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朕才不肯。”   话一说完,他便微微笑了一下,在青漓尚且有些懵懂的目光中,俯首含住那痕娇雪,舌尖极轻极柔的舔了舔。   青漓像是小兽般惊呼一声,便被皇帝压制住,动作不得。   他舌尖灵活而机巧,配合那只在另一侧作乱的手,不一会儿的功夫,便使得小姑娘无力反抗,老老实实的在他身下,温顺的不得了。   青漓还不曾经过这种事,面皮羞得不行,虽说略有窘迫,却觉心头都跟着颤抖起来,随即,便是几乎要将她淹没掉的痒。   并非身体痒,而是……心痒。   真的叫她说起来,这滋味,似乎还不坏。   不只是不坏,其实……还叫她觉舒适。   他舌尖这样灵敏,手指那般温柔,青漓只觉自己似乎化为一把七弦琴,在他手下弹奏出一曲缠绵悱恻的欢歌。   那琴音温柔而朦胧,缱绻而绵软,使得她身子化成水一般,只欲在他怀里长寝,一动也不想动。   正神思混沌之间,青漓却觉皇帝手掌自那抹娇雪而下,蜿蜒到了自己腰间,只当皇帝想扶住自己,她也不曾多想。   正松几分心的关头,却觉他手掌自腰间向下,拂过她腿根,直往花间去了。   那根手指轻柔的往里探探,像是蝶对花的亲吻,还不待她出言,便退了出来,   青漓一阵羞窘,下意识的夹紧了腿,却闻皇帝笑声渐近,落在了她耳边。   他伏在自己身上,口中含着右手食指,定定看她一会儿,直看的她合上眼去,才在她耳边道:“——湿了。”   “讨厌!”青漓羞得捂脸,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竟将懒洋洋伏在自己身上的皇帝推开了:“不许你碰我。”   皇帝被她推到一边去,也并不生气,只含住自己那根手指,品的啧啧有声:“为何?”   青漓拿一双美目斜他:“——你道是为何?”   皇帝很光棍的道:“朕不知道。”   “不知道便不知道,”青漓气闷道:“睡觉!”   皇帝笑吟吟的靠进小美人儿一点,道:“生气啦?”   青漓傲娇的应了一声:“嗯!”   “口是心非,”皇帝拿自己那根食指轻轻戳小姑娘脸颊,别有所指道:“——明明很喜欢。”   青漓克制住捂脸的冲动,拍开他的手,又拿被子盖住身子,努力叫自己一本正经:“说了不许碰我!”   皇帝又重新回到了独自光溜溜睡在一侧的样子,却也不在意,只看着小姑娘,道:“摸摸也不行?”   该看的也被他看了,该碰的也被他碰了,青漓难得的大气一回,大大方方的将被子掀开,玉一般的身子展露,眉梢微动间,竟是少见的风情娇妩。   在皇帝暗暗升温的目光中,她冷笑道:“别瞎想了,给看不给摸,憋死你!”   皇帝看着她,语气有些无奈:“——怎么这样坏?”   青漓道:“跟你学的。”   外间灯火朦胧,衬的美人儿的玲珑身姿影影绰绰,愈发惹人心荡。   皇帝只觉,自己此刻大概是将所有的自制力都发挥出来了,这才没有直接扑上去痛痛快快来一回。   喉结猛地上下一动,他靠近美人儿一点,道:“——朕能不能硬来?”   “你要是敢硬来,”青漓难得的硬气,道:“我便再不理你,说到做到!”   皇帝闷闷的问了一句:“给看不给吃?”   青漓道:“嗯!”   皇帝更郁闷了,看她一会儿,忽的一笑,学着她声调念了一句:“坏人。”   青漓莞尔,随即又瞪他一眼:“活该!”   “算了,”皇帝似乎也不想将小姑娘给逼急了,在她鼻尖点了点,终于道:“等到了洞房花烛,且看朕怎么收拾你。”   切,好像我现在乖,到了洞房花烛夜你就能放过我一样。   青漓将被子拉过来,轻轻的盖在自己身上,只露出玉兰花般娇嫩的肩头,气哼哼的向皇帝道:“且早些睡吧,明日还要上朝呢。”   皇帝轻轻的应了一声,也没出言,只枕着自己胳膊,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漓与他折腾了一场,也没什么睡意,便睁着眼,静静的想事情。   她正想合上眼时,却听一侧的皇帝道:“明日应该写一幅字。”   他指了指一抬眼便能望见的那面墙,道:“贴在那上头。”   青漓顺着他手指,望了望那片空荡荡的墙,道:“好端端的挂什么字?”   顿了一顿,她又问:“写什么?”   皇帝侧过脸去瞧她,闷闷的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青漓脑子里头转了个圈儿,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面上禁不住有些烧,哼了一声,便合上眼,没再搭理他。   皇帝禁不住也笑了起来,笑完了又叹气,看一眼小姑娘裸露在外头的肩,便觉心头有火,怕干出什么不该干的来。   他摇摇头,别过脸,向外睡了。   他想的倒是好,可习惯这件事情,哪里是一时半刻能改过来的?   皇帝在这张床上独自睡了十几年,眼下却突然多了一个人,且还是个如花似玉,深得他心的美人,便是再冷静,也难以轻易抑制下去。   青漓懒洋洋的合着眼,听皇帝翻来覆去的折腾,既觉得好笑,又觉得不忍。   想了想,她戳戳皇帝肩,半倾着身子凑过去,低声唤道:“……喂。”   皇帝正满心的躁动,一听小姑娘声音,连头没没敢回,生怕自己变成狼把细皮嫩肉的小美人儿给吞了:“怎么?”   顿了一顿,青漓向他靠了一点,道:“要不……我帮帮你?” 第44章 小爹   小姑娘短短一句话出口, 还不待话音自空气中散去, 皇帝便猛地转过身, 眼睛一眨不眨,目光精亮的看着她。   这句话太主动,也太亲昵, 几乎令他疑心是自己的耳朵坏掉, 以至于产生了幻听。   “怎的, ”青漓被他看的有些窘,却不曾有所动摇, 轻咳一声,她问道:“不想要么?”   皇帝微微笑了一下,手指抬起她下巴, 俯身缓缓亲了一下, 离开的时候,还不忘咬一下她下唇。   青漓听他道:“要。”   短短一个字入耳, 却似有千钧重,她竟觉心尖儿微颤,手指轻抖, 不欲叫他发觉, 只含蓄的侧过脸去, 掩饰心头那一点儿羞。   皇帝此刻满心的躁动,倒是不曾观察的那般细致,看一眼小姑娘掩在被子底下的身子,他无意识的舔舔嘴唇, 低声问:“——叫朕进去?”   “你想的倒是美,”青漓没好气的斜他一眼:“在外头呆着!”   “算了,不进去便不进去,不稀罕,”皇帝慢条斯理的摸摸她发丝,别有深意道:“等着吧——等大婚那日,朕非在里头待个够。”   青漓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瞪他,含羞啐道:“浑说什么。”   “怎么,抢被子抢上瘾了?”皇帝一挑眉,道:“冬月那样冷,连被窝也不许朕进?”   “……”青漓被他硬生生噎了一句,明知他不是那个意思,却也不敢说出来叫他得意,只气道:“冷死你算了!”   “可不行,”皇帝被她凶了一句,也不以为意,只含笑瞧着她,:“朕若是冷死了,妙妙岂不是要独守空房?”   他舔舔嘴唇,道:“只怕没几日,便得寂寞死……不过也无妨,他日到了地下,朕照旧疼你。”   他满口的浪荡,青漓听不下去,只扑过去堵住他嘴,却被他捉住胳膊,猛地带到了怀里。   “不许朕说话也成,”轻轻在她小鸽子上头揉一下,他靠近小姑娘发红的耳垂,道:“——有本事,拿它堵啊,嗯?”   青漓本以为自己面皮已足够厚,今日闻听皇帝此言,才知自己道行还差的远呢,短短几句话说下去,便叫她连羞也不能,只埋头在他怀里,话也不敢再说。   “小妙妙,你生嫩着呢,”皇帝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在小姑娘锁骨上轻轻亲一下,随即笑道:“便是由着你折腾,也逃不出朕手掌心儿。”   灯光暧昧,烛影摇红,帷幔内只他们二人在,明明是极为轻柔的呼吸声,竟也似被放大了无数倍,落入彼此耳畔。   青漓羞极了,半句话也说不出,侧过脸去时,却正好对上了皇帝望过来的目光,既有情欲腾腾,却也不乏温情缱绻。   他目光其实是很锋利的,但面对她时,却总是覆了棉花一般的温柔,使不上半分力。   瞳孔浓黑,专注望着自己的时候,总叫青漓觉得……这个男人,是深爱自己的,不掺半分假。   也不知怎的,只定定对视一会儿,她心头便觉软了,忽的想永远靠在他怀里,还想去亲亲他,更想……同这个男人更亲近些。   刚刚收到封后圣旨的时候,青漓心中不是不担忧的。   嫁给一个从没见过的、大她十几岁的男人,即使是皇后之尊,也没办法叫她安心。   对于这桩婚姻,也从不乏被她强行压在心底的恐惧,以及难以言说的愁绪。   可是到了现在,她是如此庆幸,自己能觅得如此良人。   他会霸道,会强硬,可是,他也会无赖,会温柔。   更重要的是,他会尊重她的心意。   在竹楼那夜,她说不想,他便当真不曾做。   嘴上虽不说,可在心底,青漓不是不感动的。   说到底,虽说这坏人也没少在自己身上占便宜,可那都是在自己半推半就之下占的,并不曾真的硬来,也不曾强迫。   像是方才,她说不许,他便真的没有继续。   在这样的时代,在他这般的身份之下,何其难得。   从没有退让过的男人,却愿意为她低头,这样的情意,即便青漓是石头心,也该被捂热了。   更何况,她本就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青漓大大方方的睁着眼睛,第一次毫无躲闪的仔细瞧他那处。   嗯,生的不好看,且……还有些吓人。   她眉头不自觉的蹙起一点,皇帝见了,也只是伸手去抚她眉头,一言不发。   青漓看了一会儿,竟觉有些心痒,看一眼皇帝,却见他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这样坦诚相待的场合之下,委实是有些叫人脸红。   忙不迭的转过脸去,另一头,却也将自己手掌伸过去,轻轻握住了那物。   她手心微凉,肌肤平滑,他那处滚烫,硬的厉害,微微一触,便能感觉到上头鼓起的血管,以及那里头有力的脉动。   不知是不是被她手掌的凉刺激到了,青漓竟觉被自己握住的那物又涨大几分,硬挺挺的在她手掌中轻颤,使得小姑娘都有点怕了。   男子那物的尺寸或多或少与身高有关,皇帝身材高大挺拔,较之青漓高上许多,二人站在一起时,也能算是最萌身高差。   只是,即使是萌的能上天入地,对于他们那方面,却也没什么大的帮助啊。   青漓握住那物,细细感知它尺寸,便愈觉担心——1.0的芯儿要塞到0.5的笔筒里头去,想想就觉得叫人害怕。   皇帝看她神色,或多或少的也猜出几分她的想法,揉揉她头发,道:“杞人忧天。”   “疼的又不是你,”青漓鼓着嘴,有点委屈的道:“你自然能说风凉话。”   “傻妙妙,”皇帝摇头失笑,笑完了之后,他又低声道:“哪个同你说,非要干巴巴的来?”   在小姑娘疑惑不解的目光中,他向前靠了一点,轻声道:“方才,不就湿的厉害么……”   青漓有些羞,却还是问了一句:“不骗我?”   皇帝大笑起来,笑完了,道:“骗人是小狗。”   青漓想起方才皇帝的厚脸皮,便伸手推他:“讨厌!”   “再不动手,”皇帝忍得久了,也有些克制不住,那那处顶一顶她手心儿:“便真要坏了。”   青漓莞尔,将身子往下挪一点,手掌用力,握紧了那物,倒是真的打算帮帮他了。   皇帝心知他的小姑娘有多爱羞,初见时连说几句话都脸红,此刻却能为他做这个,当真是是不易。   不过,也并非不能理解。   相爱的人,总愿意为对方打破自己的原则,无论是他,还是她,皆是一般心思。   他看着青漓,目光专注,鬼使神差的,青漓也看向了他,毫无躲闪。   四目相对间,他明白她的情意,她也心知他的隐忍。   青漓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宁静的对视后,她轻轻唤道:“衍郎。”   皇帝应道:“怎么?”   青漓极认真的道:“我想亲亲你。”   皇帝目光微动,其中有暖意上涌,他含笑道:“哪个不许你亲了。”   青漓莞尔,不曾多言,唇便主动送了上去——带着不似寻常时候的热烈与情潮。   皇帝虽不知小姑娘究竟是触动了哪一片情肠,却也不愿辜负如此良夜,正欲开口叫她为自己纾解,身体却猛地一颤,喘息也加剧了许多。   再看她时,目光便幽深许多。   青漓活了两辈子,像是此刻这般同一个男子亲近痴缠却也是头一遭,别说是动手为他纾解,便是男人的那件东西,也是只见过他一个人的。   说到底,她嘴上虽说要帮帮他,实际上,却也不知道具体应该如何去做。   坦诚相见之后,青漓的胆子便大了许多,此刻满心灼热,想着皇帝那会儿使坏,便想着讨回一局,拿自己指尖,在他那顶端上轻轻刮了一下,却不料他反应竟这般激烈。   皇帝原本强自抑制的火升腾了起来,将小姑娘搂住,气喘吁吁道:“小妙儿,乖,用点力……”   青漓倒是不觉脸红,只是有心无力:“我不会啊……”   “这还算不会?方才不是做的不错么,”皇帝喘着气笑了一声:“——天赋异禀?”   青漓被他调戏一句,也不瞪他了,只拿手指在那上头又刮一下,果不其然,那物马上便颤了颤。   “活该,”她眉梢一动,不无得意:“叫你笑话我!”   “好,好得很,”皇帝涨得额上青筋老高,瞧一眼她,只咬着牙道:“——你给朕记住。”   青漓才不怕他,正要说句什么,却觉他伸手下去,捏住自己手掌,一挺腰,猛地上下动作起来。   伴着那动作,她一颗心似也上下震动起来。   他不再说话,青漓也不语,只气息微急,伴着他动作轻颤,长久的静默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青漓正觉手掌被磨的有些疼了,却听他闷哼一声,猛地舒一口气,她心口微松,知是要结束了。   还不待青漓面上露一个解脱神色,皇帝便笑一声,捏紧了她小手,极亲昵的往那上头蹭了蹭,顶端轻颤。   青漓有过一次经验,立即便知他要做什么,当即便要抽手,可惜力气不如皇帝,处处都受压制,急的眼泪不由自主往外冒,却还是被他按得死死的。   还不待出言说什么,青漓便觉有东西热热的溅到上头,黏湿湿的要往下流,她连羞也来不及,便气咻咻叫道:“快拿帕子来!”   皇帝纾解一番,自是神清气爽,在她唇上重重的亲一下,才往四下里看,只是眼睛转了一圈儿,却也没找到小姑娘想要的帕子。   ——二人都去洗浴过,身上皆是寝衣,哪里会带什么帕子。   “这般麻烦做什么,”痛快了一回,皇帝也不在意那些有的没的,只环住小姑娘,要抱她起身:“朕吩咐他们备水便是。”   “大晚上的叫什么水,”青漓拿那只闲着的手拍他,道:“唯恐别人不知我们做了什么!”   “嗯,妙妙说得对,做了坏事怎么能叫别人知道。”   皇帝这会儿心情好的不行,看小姑娘就更是爱的厉害,她说是什么便是什么,闻言便附和道:“不叫不叫。”说着,便自一侧扯了衣衫为她擦手。   反正这都是皇帝害的,青漓使唤起他来也是心安理得,便气咻咻的伸着手叫他擦,连着擦了许久,才肯叫他停下。   等到擦完了,她才隐隐的察觉出哪里不太多——床上哪儿来的衣衫?   再一瞧,青漓便觉没脸见人了,哪里是什么衣衫,分明是她那会儿信手放在一侧的单裤!   弄到那上头去,还不如一开始就叫水呢!   青漓急了,抬腿就要踢他:“坏人!”   “裤子都没穿,你就敢踢人?”小姑娘的腿还没抬起来,皇帝便凉凉的笑一声:“倒不妨猜一猜,你抬腿的时候,朕能看见什么?”   他这话一说,青漓立即将腿收回去,合的严严实实的,只用目光瞪着他,气鼓鼓的,倒也可爱。   “小冤家,”皇帝最爱她这幅模样,低头瞧着她,温声道:“乖。”   青漓今晚被欺负怕了,也不敢张扬,只自己揉着自己那只手——许是心理作用,明明擦得干干净净,她却仍觉得痒。   嗯,还有些……烫。   皇帝瞧出小姑娘别扭来了,禁不住笑了一声,毫无芥蒂的在她小手上亲亲,他道:“——真的不叫水?”   青漓闷闷道:“不叫。”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却将小姑娘的恼意给招惹上来了,故意将手掌在他身上蹭蹭,她道:“——总觉得怪怪的。”   “过来,”皇帝张开手臂,一副鸡妈妈张开翅膀呼唤小鸡仔的神情:“叫朕抱抱就好啦。”   “一把年纪的人了,居然还这样胡闹,”青漓哼一声,拿指甲在他肩上掐一下,人却乖乖的伏到他怀里头去了:“明日还要上朝,也不知早些睡。”   皇帝想了想自己与小姑娘的年龄差,也禁不住笑了:“是年纪不小了。”   青漓还不答话,他便低声道:“若是成婚早,你这样大的小小姑娘都生出来了。”   “是啊,”青漓去拨弄他稍稍长出来的胡渣,笑嘻嘻道:“左右你年纪比我阿爹小,不若,我叫你一声小爹?”   小姑娘的声音温软,因着方才的一通折腾,又裹挟这若有若无的春情,简直叫人骨头都酥了。   青漓有意使坏,贴到皇帝耳边去,声音娇的能拧出水儿来:“小爹,我年比你小这般多,你万万要疼我才是。”   皇帝半合着眼,也不答话。   青漓使完坏,便回到他怀里趴好:“怎么啦,好端端的,便不说话了。”   “你这样不乖,”皇帝睁开眼,懒洋洋道:“朕在同你小叔商量,应该如何教训一番才好。”   二人身子贴在一起,青漓觉他那处半硬起来,连忙告饶:“困了困了,咱们睡吧。”   皇帝早知她色厉内荏,嗤笑一声,左右今夜过得心满意足,眼见小姑娘态度软化,便过去搂住她身子。   什么亲密事都做过了,青漓自不矫情,温顺的缩进他怀里,二人同寝一处,共枕而眠。   圆月高悬,星子生辉,殿外微风轻缓,隐隐送来明渠内的荷花香气,雾气一般消弭在夜色中,静谧难言。 第45章 爱娇   第二日清早, 强大的生物钟使然, 皇帝一如既往的在卯时醒了过来。   换做是平日, 他自不会有任何拖沓,即刻便会唤内侍入内侍奉,起身用膳, 换上朝服, 准备早朝。   只是此刻, 温香软玉在怀,却有些舍不得了。   小姑娘伏在他怀里头睡得正好, 长睫纤纤,红唇嘟起,因着昨夜一通折腾, 神情中掺杂了些许楚楚意味, 可怜可爱的不行。   更不必说,此刻被褥底下, 二人正坦诚相见,无半分遮蔽,极尽亲昵之能事。   清晨本就是男子容易欲起的时刻, 偏生又有这样一只小妖精乖巧的伏在自己怀里, 饶是皇帝自制力惊人, 也有些按捺不住。   只是……见小姑娘睡得这样好,如此依赖的靠在自己怀里,他到底还是不忍心惊扰。   无声摇摇头,皇帝轻手轻脚的起身下床, 仔细为她掖好被角,这才捡起地上中衣披上,准备到外间去更衣洗漱。   若是换了旁的时候,青漓或许不会有所察觉,可昨日才刚刚换了新环境,昨夜睡得又晚,难免会觉不安稳。   在皇帝坐起身的时候,她便醒了过来,只是头脑中还有些迷糊罢了。   揉揉有些干涩的眼睛,她没睁眼,嘟囔着唤了一声:“衍郎?”   “在呢,”皇帝于是又折回去在床边坐下:“——朕吵醒你了?”   青漓也不答话,只迷迷糊糊半坐起身,问了一句:“上朝去?”   “嗯,”皇帝应了一声,再看她困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既好笑又心疼,将她按回去,道:“乖,再睡会儿。”   “唔,”青漓听话的躺回去了,稍过一会儿,又重新半坐起,拉住他衣袖道:“要抱一下,才许你走。”   “爱娇。”皇帝轻笑着念了一句,却还是抱了抱小姑娘,又摸摸她脸颊,这才道:“听话,再睡一会儿。”   青漓乖乖的应了一声,躺回被子里,重新合上了眼睛。   皇帝坐在床边看她,越看越觉怜爱,明知时辰已至,自己应该离开了,心尖却是一片不舍的挽留,连步子也有些迈不出去。   二人年纪相差甚大,整整十六岁的距离可不是开玩笑的,换做成婚早的人,儿女都生下来了。   昨日情浓时,小姑娘玩笑着唤他一声小爹,从年岁上来看,还真是没什么问题。   也是因着这份差距,使得皇帝在面对小姑娘的时候,感情也稍稍有些复杂。   最多的,自然是男人对女人的绵绵情意。   其次,则有些长者对幼者的呵护与照顾。   最后,甚至隐隐掺杂着些微父亲对女儿的疼惜。   几种感情交织在一起,到了最后,他反倒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了。   不过,那也并不是什么非要搞得清清楚楚的问题。   人生有限,委实不必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头纠缠,只管怜惜眼前人便是。   看着合眼睡下的小姑娘,他微微一笑。   ——睁眼见她在侧,便觉此生圆满,再无缺憾。   ~   今天,绝对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虽然嘴上不曾说出来,可是在心底,宣室殿的所有内侍都是这样想的。   强迫症一样卯时起身的陛下,今日居然直到卯时二刻才出来。   别小看这短短的两刻钟——这是陛下的一小步,却历史的一大步啊。   能够打破陛下十年如一日的晨起时间,这位小皇后,当真是有本事——也当真是得宠。   青漓是一个大活人,又不是一个泥娃娃找个地方小心藏好便是,她要吃要喝要人侍奉,是以,虽不会有宣室殿之外的人知晓她留居宫中,可对于宣室殿内里侍奉的心腹而言,皇后留在陛下寝殿这样的事情,却是绝对瞒不住的。   自然,能混到这种地步的内侍心思都不是白给,也不会出去嘴碎说些有的没的,给自己找难堪。   比起那些私底下的窃窃私语,他们更加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等到十一月,这位小皇后嫁进来,会给皇宫、尤其是宣室殿带来怎样的变化?   能够近前伺候的内侍皆是心腹,消息也最为灵通,早知皇帝将那位小皇后看的像眼珠子一样,隔三差五的书信传情,偶尔得了空便出宫去相会,这一回请人家入宫,到头来居然舍不得放走,直接给留在宣室殿了。   更不必说,昨日夜里,这位小皇后便是与陛下同宿的。   这样的架势,在令人讶异的同时,也见到了机会。   帝后大婚事宜已经在准备,皇帝的意思也很明显——自英宗朝起,指代中宫的长乐宫荒废已久,接连几位皇后都无善终,可见其地不详。   因着这个缘故,皇帝也不曾下令整饬长乐宫,只继续叫那里荒废着,世人皆以为皇帝是想在六宫中再择一宫,令皇后入住,可眼见着到了六月也不曾动工,便使得一部分人生了些许别的心思——这位小皇后,其实也不是那么得宠啊。   要不然,怎么连宫室也不曾整修呢。   小皇后不得宠?笑话!   也只有近身的内侍才知晓,皇帝哪里是想要再择一宫,分明是想叫小皇后直接入宣室殿,连一应制物都备好了,只等大婚前几日取出安置便是。   帝后同宿,这样的恩宠,大秦开国以来,还是头一份儿呢。   英宗时,元贞贵妃便是再得宠,也不能在宣室殿留宿,更不必说是像这位小皇后这般久居了。   如此一来,在暗暗惊异于皇后得宠的同时,也有人暗暗生了别的心思。   宫里头的人,除去正经的几个主子,其实都是奴才,可奴才跟奴才之间,又是不一样的。   像是皇帝身边的陈总管,即使同他们一样是奴才,可是又有几个人敢把他当奴才?   便是几位太妃见了,也是要笑脸相迎的。   人家那是自小跟在陛下身边的情分,内侍总管的位子又只有一个,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们自是没办法比。   只是,此刻见这位小皇后得宠,少不得要生几分别的心思。   ——皇后陪嫁的侍女,肯定是要从魏国公府出,可侍奉的内侍,却得是从宫里头挑的。   作为皇后身边的内侍总管,虽不比陈总管那般级位,却也只比他矮一点,足以傲视宫中大多数人了。   即使是做不了总管,能早早靠过去,挣个心腹的位置,也未必比总管差多少。   若是有福气的,将来被指到小皇子乃至于储君身边去,熬过年头,指不定又是一个陈总管呢。   虽说皇后身边的内侍宫人未必会从宣室殿挑,但在帝后同居一宫的前提下,部分职权重叠,挑选一些内侍宫人往皇后那头伺候,也并不奇怪。   大家都不是傻的,如此一思量,一众内侍心里头便有了底,对于那位小皇后,也就有意无意的关注着——人还在宣室殿呢,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样简单的道理,怎么会有人不懂?   自然,即使是这样的想法在心里头熊熊燃烧,他们也不会在面上表露分毫,见了皇帝,再想着昨夜内殿里头小皇后低低的娇声,一众内侍们面上也是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恭谨,规规矩矩的侍奉皇帝用膳更衣,一声不闻。   皇帝自然也不会对他们说些有的没的。   直到起驾往前殿时,他才对左右吩咐:“——皇后还睡着,别去吵她。”   左右皆是唯唯。   青漓醒的时候,已是到了辰时末,她伸个懒腰,轻轻掀开帷幔,往外瞧了瞧光线如何,便觉得有些脸红。   ——好像……起得有些晚。   管他呢,谁叫昨夜折腾的晚,起的晚些,也不奇怪嘛。   嗯,青漓下意识的忽略掉了今晨早早起身的皇帝。   她懒洋洋的躺在床上,毕竟是皇帝用的,大得很,在上头翻了三个滚儿,竟还是不到边——统治阶级的腐朽啊。   心里头这样吐槽着,她却不由自主的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侧,也就是昨夜皇帝躺的那一边。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那里,他的气息仿佛格外浓郁些。   反正也无人在,青漓眨眨眼,便蹭到了那边去,将脸埋在了里头。   也不知是想了些什么,她微微笑了起来。   ~   毕竟是皇后,走到哪里都是有人伺候着的,青漓起身后便有宫人入内侍奉着穿衣洗漱,随即便往前头去用膳,慢条斯理的用早茶。   日头升的高了,她看一眼窗外透进来的光,估摸着早已过了巳时,便向一侧侍立的内侍问道:“这个时辰,陛下可下朝了吗?”   “回娘娘话,陛下散朝已有一会儿了,”那内侍有意献好,答得也详尽:“只是前朝事多,朝议后,每每召臣工议事,要到午时方歇。”   青漓觉他语气中暗藏的殷勤,含笑看他一眼:“叫什么名字?”   那内侍躬身施礼,恭敬之中颇有些不卑不亢:“奴才季宽。”   “我在这还不熟,”青漓站起身来,道:“带我四下走走吧,也说一说哪儿是哪儿。”   “是。”季宽轻轻应一声,便退到一侧去,示意青漓先行。   陪青漓进宫的几个侍女,都被皇帝送回魏国公府装样子去了,此刻跟在她身后几个宫人,皆是皇帝安排的人。   青漓对头一次进宫,对此地真真是两眼一抹黑,与其自己去想一些有的没的,倒不如相信皇帝的眼光。   ——能被他安排过来照顾自己的,绝对是靠得住的。   像是面前这个季宽,虽说有自己的心思在,想着攀附自己,却也于自己没什么坏处。   相反的,只有好处。   ——季宽得到一个牢固的依靠,自己得到一个熟知宫中事物的地头蛇,互利互助,有什么不好呢。   说的难听些,奴才便是奴才,他若是起了异心,青漓想要收拾,也是易如反掌,并无什么难处。   皇后只有一个,地头蛇却有很多。   不过,大家都是明白人,不会去做蠢事的。   能够巴上皇后这棵大树,甚至于有机会贴上未来的小皇子甚至是储君,谁愿意放弃这样好的机会呢。   青漓那边也是同理。   等到入宫,她作为皇后,便要执掌宫权,管辖宫中事物。   碍于皇帝的缘故,宫里头的各个山头可能不会为难她,可私底下会不会买账,便就难说了。   皇宫的账目之细致,宫务之繁琐,也绝非魏国公府能比,董氏或许能指点她一二,却也无法相助太多,能有一个娴熟宫中事物的人相助,便再好不过了。   说到底,还是青漓在这里的根基太浅,既没有任何人脉,也理不清丝毫关系。   她所能够动用的,也只是皇帝的影响力,可对于她所要面对的事情而言,未免太过大材小用……也太过于不稳当。   ——无论什么东西,牢牢地捏在自己手心儿里,才是最保险的方式。 第46章 宫权   宣室殿位于未央宫北端, 为其中宫室之一。   虽如此说, 但以青漓的脚程而言, 短短时辰,也很难绕行一周。   毕竟是夏日,时辰又越来越临近中午, 外头更是热的紧, 稍稍走几步便觉生汗。   青漓四下里转着看了看, 眼见着午时将至,便返回内殿去了。   侍立一侧的宫人为她递了帕子拭面, 一面轻声问道:“时辰不早了。娘娘可要用膳?”   “不急,”皇帝不在,青漓一个人用膳也是无趣, 便问道:“陛下那边, 可结束了么?”   这话若是换了旁人问,指不定就得扣一个窥探帝踪的帽子, 可此处宫人内侍皆是陈总管选的,事先早有关照,神色纹丝未变:“几位大人皆已离去, 只工部尚书林大人尚在议事, 想必很快便会结束。”   青漓想着季宽所说, 皇帝多半会议事到午时,倒也不觉奇怪,只是心里隐隐有些心疼——每日那么早起身,议事又到午时, 随即还有奏疏需得御览,怨不得人都清瘦了。   ~   去年夏,北方广下暴雨,险成洪涝,连带着黄河水位上涨,几乎要决堤。   工部尚书作为十几年前堤坝修筑的参与者之一,少不得要同皇帝提一提加筑之事。   只是这种事情都是口头说说容易,真的做起来难,加筑堤坝自是好事,可派谁去做?   这种事情做成了自是大功一件,可其中要承载的风险,却是太大了。   ——若是运气背,今年修成了可以抵御三十年一遇洪水的堤坝,明年便遇上了五十年不遇的洪水,砸了无数银子修成的堤坝一触即溃,到头来要怪谁?   再者,那么大一笔银子,若是经手人联合各级欺上瞒下,暗地里克扣几分,又该如何是好?   河工是大事,工部尚书也不敢出言举荐主理之人——若是当真出了事,他这个推举人,也得跟吃瓜落儿。   为此,工部尚书向皇帝提了重修堤坝之事,对于究竟委托谁去,却依旧没个章程,同皇帝说了半日,也只是围着工事如何展开,民夫如何征调出言,究竟叫谁去主理,令谁为辅,却是一言不发,只等着皇帝自己拿主意。   西凉战事还未见结果,今年黄河也不曾泛滥,是以近期皇帝也不想河工之事。   便是要动,也得等夏日过去,凉一些才好着手,此刻听工部尚书慢慢分析,也只是过一遍耳朵,真的决定,还早着呢。   工部尚书上了年纪,说起话来也有些絮叨,皇帝正听得有些无聊,却听后头珠帘碰在一起,发出些许几不可闻的清鸣声。   他眉头几不可见的一动,心思也有些浮动,无意再听工部尚书说下去,随意说了几句,便示意他退下。   等工部尚书的身影消失,外头内侍将门合上之后,皇帝才转向后头里间,淡淡道:“——过来。”   青漓手中端着碧瓷碗,笑盈盈的自后头往皇帝面前去了,见他双臂微张,将碧瓷碗放置于桌上后,便乖乖的到他怀里去,由着他抱了抱。   早有内侍搬了凳子过去,皇帝拉着青漓坐下,这才向陈庆道:“你倒当的好差事,连朕都不问一声,就把人放进来了。”   他语出责备,目光却柔和,并无怒意。   陈庆微微一笑:“明明是陛下念着娘娘,否则,奴才岂敢乱来?”   “你倒乖觉。”皇帝打趣一句,却也不再说别的,陈庆看一眼帝后,便含笑示意其余内侍,一道退下了。   皇帝看向小姑娘因着天热微微升起些许红晕的脸,拿手碰了碰,果然觉有些热:“等着朕回去便是,大中午的,过来做什么。”   “衍郎念着我,”青漓一手撑腮,含笑道:“我亦念着衍郎,久久不见,自然想的紧,少不得要来一见。”   皇帝被小姑娘的甜言蜜语惹得一笑,捏捏她小手,揶揄道:“这样想朕,离半日也不行?”   青漓大大方方道:“不行。”   皇帝侧侧身子,叫自己面对着小姑娘,道:“想朕多些,还是想你小叔多些?”   “去,”青漓轻啐他,斜他一眼,道:“才说了几句,便开始不正经。”   皇帝笑了笑,倒也不曾继续调戏小姑娘,只看向一侧那只扣着盖子的碧瓷碗:“——给朕带了什么?”   “今日天热,便吩咐他们备了酸梅汤,”青漓伸手去开盖子,拿里头汤匙盛了,往皇帝唇边送:“尝着味道上佳,便给你带一份。”   皇帝这里其实并不缺点心汤饮,可他个人习性使然,三餐之外,从不会用任何东西,所以摆在外头也是为着好看,大多都赏给了内侍们。   小姑娘殷勤带了酸梅汤过来,他倒也很给面子的用了,看一眼她神色,心中便有几分猜测:“一个人待着,是不是无聊了?”   “你不在,也没人说话,”青漓也不推脱,实话实说道:“是有点。”   “那便过来朕这里吧,”将那盏酸梅汤几口喝下,皇帝道:“里间是空的,在那儿陪陪朕也好。”   “若是闲得慌,”皇帝似是想起了什么,又笑道:“便为朕制一身衣袍,既为朕新妇,也该尽尽本分才是。”   时下风俗,成婚之前,女方是要为男方制衣的,可二人毕竟身份特殊,之前几位女官也不曾提过这一茬儿,青漓便不曾去备,却不曾想,此刻竟被皇帝提起了。   “制衣倒是没什么问题,”青漓女红不错,这几日也无事,应下倒是没什么,可保证针还是得打:“——只有一条,我做的不好,你不许嫌。”   “只要是妙妙做的,朕必然爱的厉害,”皇帝笑吟吟的看她:“哪里会嫌?”   青漓心里甜蜜,伸出一根手指去戳他脸颊:“偏你嘴甜。”   皇帝顺势捉住那根手指,亲了亲才肯放走,略微一想,他又道:“你既留在宫中,朕便叫陈庆同你说一说内务,将来嫁进来也可轻松些,免得到时候两眼一抹黑,做什么都没个章程。”   “才不要,人都没嫁过来呢,便想着我为你出力,”青漓一撇嘴:“你倒是打的好算盘。”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到底她也不曾嫁进来,早早的管这些事情做什么,叫别人听了,还不定怎么想呢。   更不必说离着婚期还远,等她回了魏国公府后便是鞭长莫及,即使能学上几日,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处,反倒是叫宫中人疑心自己贪权,平白沾一身腥。   如此一想,青漓便直接拒绝了。   “也罢,”她不愿,皇帝也不强求,只是道:“且专心为朕制衣吧。”   “嗯,” 青漓应一声,扫一眼他桌上有些散乱的奏疏,也不多说,便去拉皇帝起身:“什么时辰了,竟还不曾用膳,怨不得人清减。”   “在这儿枯坐着,你也不嫌累,”皇帝无可无不可的被她拉起来,便闻听小姑娘嚷道:“吃饭了吃饭了!”   ~   恪太妃懒洋洋的坐在躺椅上,身边跪坐着的宫人则在用凤仙花为她染指甲,她眼眸半合,似是不经意的问了一句:“你是说,等到大婚之后,陛下有意令魏氏女执掌宫权,重组六局二十四司?”   “是,”跪在下首的宫人低眉顺眼,道:“奴婢听闻的消息,是这样的。”   “陛下待这位小皇后,倒是真疼到心坎儿去了,”为着赵华缨之事,恪太妃在那位小皇后面前被皇帝削的面子里子一道没了,虽不说是迁怒皇后,可心底却也或多或少的生了芥蒂,唇边带起一丝凉凉的笑,她缓缓道:“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福气撑起来。”   毕竟是涉及到皇后,恪太妃私底下说几句还没什么,其余宫人却没这个资格,闻听恪太妃如此言说,也只做不闻,低着头一言不发。   “哪里有这样容易的事情,”万嬷嬷是跟在恪太妃身边的老人,资历久,又是心腹,也敢于开口说几句,示意殿内宫人退下,她这才道 :“六局二十四司向来由秦氏把持,看的比什么都严,她自恃是跟随先太后的旧人,谱儿摆的比谁都大,这些年经营下来,早已将六局二十四司当成了自己的禁脔,哪里容得了别的人插手其中……”   “那可未必,”恪太妃面上闪过一抹不赞同:“说到底,也不过是跟过先太后的奴才罢了,奴才便是奴才,上不得台面,皇后却是先太后名正言顺的儿媳妇,便是先太后在,也得叫秦氏让路。”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恪太妃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嘲讽,漫不经心的看看自己染了一半的指甲,道:“奴大欺主的事情也算不得少,秦氏在宫中多年,两位尚宫又皆是她心腹,便是阳奉阴违起来,也叫人挑不出什么错儿,只怕,会叫这位小皇后有苦难言……”   “说到底,还是要看陛下如何想,不过,”她神色冷淡的将话收了,神色中有些微恶意的揣测:“男人啊,怎么会理解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即使是知道,只怕也不会往心里头去。”   “太妃,”万嬷嬷静静听恪太妃说完,出言试探着道:“既如此,我们要不要做点什么?”   “同我们无关,”恪太妃冷笑一声,目光转凉:“我又没沾过宫权,也犯不上计较得失,便是换了掌权人,也跟我没什么关系。”   “不过,倒也可以去做一个人情,”她看向万嬷嬷,轻声吩咐道:“找个时机,将这消息告诉秦氏去。”   “——管它谁死谁活,左右,都同我们没什么干系。” 第47章 心疼   春雨前去回禀的时候, 沈太妃正在内殿陪着六公主。   这几日天气转热, 宫里头用冰也渐多, 六公主贪凉,多吃了些冰镇的果子,毕竟是金枝玉叶, 伺候的宫人也不敢管, 只能由着她。   结果到了夜间, 六公主肚子便疼了起来,惨叫了好一阵子, 如此一来,便惊动了沈太妃,连夜叫了太医, 一副汤药灌下去, 才算是安稳下来。   到底是女孩子,身子也虚, 沈太妃只这一个女儿,看的像眼珠子一样,生怕为此落下什么病根, 出嫁之后有碍子嗣, 便叫太医开了方子, 叫六公主接连喝几日,大好了之后才许出门。   以往春雨来的时候,沈太妃都会有所避讳,此次却不曾——六公主年纪也不小了, 眼见着便要选婿,该知道的也该知道。   沈太妃示意春雨起身,直言问道:“恪太妃那边,是不是请了秦尚宫过去?”   春雨应了一声,回禀道:“万嬷嬷说寿安殿后头的屋顶坏了,请秦尚宫去看看,找个时间修葺一二,简简单单几句话,说了不止一刻钟。”   “蠢,”沈太妃唇角挑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对恪太妃下了定论:“只听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便上赶着去煽风点火,唯恐自己不够张扬。”   “——陛下能将整个秦宫把持的严严实实,这么多年从没生过什么异变,宣室殿里头的内侍宫人,是哪一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将消息私自传出来?”   自一侧宫人手中接过药碗,她亲自喂六公主服下,语气暗含讽刺:“也是宫中的老人了,怎么连这样一点小事都看不出——若非陛下有意为之,谁敢向她通风报信?”   春雨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中却有些惶恐,小心的看一眼沈太妃,没敢开口。   “你是同我一道从沈家进宫的,”沈太妃将药碗递给一侧的宫人,淡淡道:“有什么话是说不得的。”   沈太妃虽给了定心丸,春雨声音却还是明显的低了下去:“奴婢只怕,恪太妃是被养高了心思,这才沉不住气。”   “心思是养高了,只可惜,”沈太妃语气中有毫不掩饰的鄙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还真以为,自己孙子能有大造化呢。”   皇帝年过而立却不曾成婚,身边既无妃妾,也无子息,一来二去的,自然生出各种各样的流言。   其中,流传最广,也最为人所接受的,便是皇帝年轻时候在战场上伤了那儿,子嗣上怕是有心无力,如此一来,少不得要过继宗室之子。   闻听这个消息,最为高兴的,便是恪太妃了。   原因无他,子嗣的过继,自然是以血脉亲疏为基准,选择最为亲近的一支。   在先帝诸子已死,只余皇帝与自己儿子二人的情况下,谁会被选为过继者,实在是太好猜测了。   自己儿子早早的娶了王妃,虽是个短命鬼,却也为儿子留下了唯一的血脉——这难道不是上天注定的运气吗?   为着这个缘故,七王乃至于恪太妃的地位,也曾经一度水涨船高,直到皇帝下旨立后,才猛地跌了几分。   “只可惜,”沈太妃漫不经心道:“登的越高,摔得越惨。那样的消息传出去,她不想着如何制止,竟出手推波助澜,岂非是取死之道?   她也不想想,若是将来陛下立后生子,这个曾经被传言要过继的孩子,会有什么下场?   即使陛下能轻轻放过去,陛下的皇子们呢?   对于这个曾经有望登位的孩子,诸皇子会怎么想?”   “恪太妃同秦尚宫素来交好,这一次站到秦尚宫那边去,”春雨低声道:“其实也不奇怪。”   “自然不奇怪,”沈太妃微微一笑,缓缓摇着手中的团扇,道:“为着她那位好侄女,她在皇后面前丢了脸,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感,可更深一层的,只怕还是在恨。”   “恨皇后入宫,更恨皇后叫七王世子没了指望,可她也不想想,便是没有皇后,也会有别人,陛下身子康健,子嗣总是会有的。能在当年那场宫变中活下来,本就是运气,她原就不该想那些有的没的……”   沈太妃停住嘴,神色有些复杂,看向一侧的六公主,道:“——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避开,叫你也在旁边听一听吗?”   六公主是先帝最小的孩子,那时候沈太妃得宠,先帝也疼爱六公主,照这个形式看,本该是骄纵性子的。   可她毕竟母亲是商家女出身,为着这个,连带着她也没少被人说三道四,后来先帝去世,继位的兄长同她感情浅薄,虽说不会有所苛待,却也不会有什么额外照顾。   如此一来,她自然也没能变成刁蛮公主,而是像母亲那样,玉兰花般温婉平和,清丽脱俗。   看一眼自己母亲,六公主低声道:“母妃应是想提点我,好生同皇嫂相处。”   “你能想明白便好,”沈太妃微微舒一口气,道:“我听人说过,魏国公家的姑娘品性温和,不是会生事的人,并不难相处,同她交好,自然也不是难事。   更何况,西凉的那场战事,还不知会如何,万一……”   沈太妃这句话说的轻柔,其中暗藏的意味却深沉,六公主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冷战,目光中也掺杂了些许惊恐:“母妃……”   “若是胜了,为抚恤西凉,或许会有公主和亲,若是败了……”沈太妃压低了声音,语气中也有隐藏极深的担忧:“前代虽也有宫人雨宗室女称作公主,嫁到外头去的,可非皇室女便是非皇室女,哪里比得了真正的金枝玉叶更显诚心。”   “——无论胜败,还有比送先帝骨肉公主和亲,更能彰显诚意的吗?   更不必说,无论是你,还是五公主,同陛下都算不得亲近,便是舍了,也没什么。”   六公主年纪小,想事情自然也不似母亲细致,骤然闻听此言,便猛地坐起身来,这几日面上好容易养起来的红晕也散了几分,凄惨惨的透出几分白,竟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不,不会吧。”   “你也别太担心,”沈太妃将女儿按回床上:“我观陛下心性,并非软弱可欺之人,气度使然,想必做不出公主和亲这等气弱之事。再则,这些年他虽待我们不甚亲热,却也不曾有意欺辱,我本也只是有此担心,叫你注意一二才是。你只管同皇后交好,若是将来真的走到这一步,娘娘也能为你求求情,说几句话。”   事关女儿将来,由不得沈太妃不谨慎,微微加重了语气,她道:“明白吗?”   六公主虽还心有余悸,神色却缓和下来,用力的点点头,道:“母妃宽心,我都明白的。”   ~   青漓与皇帝一道用膳时,便已是午时中,等用完膳,已经到了午时末。   毕竟天气热,二人也没怎么折腾,只就近留在宣室殿正殿的里间用了膳。   大概也是为着皇帝方便,里间桌案床榻一应俱全,政事繁忙时,留居此地也是使得。   用过膳后,自有内侍过来收拾桌案,皇帝看一眼小姑娘,道:“午间困不困?”   青漓被他这话问的有些脸红——一个上午睡到日上三竿的人,被一个早早起身的人问困不困,怎么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轻咳一声,她道:“不困。”   “那便随朕去前头吧,”皇帝站起身,要拉着她往外头走:“哪怕只坐在一边也好,免得朕总觉枯燥。”   青漓却坐在原地纹丝不动,只单手托着腮,道:“衍郎去看奏疏吗?”   皇帝停住身,反问道:“不然呢?”   内侍们手脚快,桌案已收拾干净,屋子里眼见着只他们二人。   青漓眼睛轻轻眨一下,向候在门边的两个内侍道:“你们且退下,把门带上。”   皇后的话是得听,可皇帝毕竟还在这里呢,那两个内侍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只将目光小心的投到了皇帝身上去。   皇帝笑了一声,有意为青漓立威,微微提高一点声音:“没听见皇后吩咐吗,还不退下。”   那两名内侍应了一声,轻手轻脚的合上门,退了出去。   “小妙妙,”皇帝这才看向青漓,语气温和:“又想搞什么鬼呢。”   青漓答非所问 ,只抬着眼睛看他,出言问道:“未曾批阅的奏疏,多吗?”   皇帝略一思量,倒也不避讳她:“算不得少。”   青漓点点头,又道:“晚一些看,可会出什么纰漏么?”   “没什么民生大事,”皇帝答道:“自然也无甚纰漏可言。”   青漓微微一笑,却不多言,只伸手勾住他腰带,拉着他往里头床榻上去。   小姑娘少有这般主动的举止,皇帝竟不知她意欲何为,也不阻止,只顺从的跟着她,含笑坐到了床榻边上。   抬手拨一拨青漓耳畔的青玉坠子,他揶揄道:“光天化日的,做什么呢。”   别人可能会怕皇帝,青漓却不怕,他才刚刚坐下,她便手掌心儿用力,将他上半身压倒在床榻上。   微微一笑,青漓在他耳边低低的道:“白日宣淫,好不好?”   眼波流转间,她顾盼神飞,端的是娇妍出众,分外的动人。   皇帝一颗心被她撩拨的酥了几分,却还是把持的住。   只因他不意小姑娘竟这般大胆,倒叫那份吃惊盖住了蠢蠢欲动。   这里说大胆,倒不是觉小姑娘放肆,而是她明知自己恨不能将她吞了,竟还敢带着自己往床上钻,可不是大胆么。   “你这话,”皇帝眸光深了些许,缓缓道:“可做得真吗?”   “这还用问?当然是假的。”青漓一句话打散了皇帝心中的旖旎,弯腰为他脱靴,便将他往里推,随即,她自己也脱了绣鞋上塌。   她也不管皇帝目光中的疑惑,只伸手叫他合眼,道:“睡觉。”   皇帝被她一连串的动作搞得有些莫名其妙,嘴唇动了动,刚刚想要开口,却被她两根手指堵住了。   “衍郎,”青漓低头亲亲他的唇,目光温柔,道:“我乖,你也要乖。”   这样一个小姑娘同自己说这个,皇帝莫名觉得有些好笑,手臂用力,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去亲一下,有些无奈的道:“好端端的,怎么同朕说这个?”   青漓眼睛一眨不眨,认真的看着他,道:“因为,我心疼你。”   皇帝不意小姑娘说出这样一句话,竟怔住了。   “我非草木无心,怎会不知衍郎疼我,”青漓却不停顿,只继续道:“可是,我却也不能只一味叫你疼我。”   深深看一眼皇帝,她道:“——夫妻相处,本就该互相怜惜的。”   皇帝明白她想说什么了,目光隐约有些波动,却极柔和,他缓缓道:“还没有人……同朕说这样的话。”   “跟别人有什么关系,”青漓看着他,目光同样的柔和,却很坚定:“——我自己的男人,我自己心疼。”   皇帝微有惊讶之意,却见小姑娘到自己怀里去,环住自己腰身,声音有些难过,低低道:“瘦了。”   她话音低,他却觉心头一颤,涌起一阵说不出道不明的触动来,既酸又甜,难言的熨帖。   摸摸自己脸颊,皇帝道:“这样明显吗?”   “不只是脸,”青漓在他腰上轻轻拍一下,语气有些低沉:“这里也是。”   “那些近身伺候的都没发现,”皇帝笑了一下,语气是难掩的柔情,他道:“我们妙妙是怎么觉察到的?”   青漓抬眼看他,定定的看一会儿,忽的有些面红。   皇帝有些奇怪:“说不得么?”   青漓却忽的笑了,凑过脸去,极轻的吻了吻他的唇,往他耳畔低低的说了一句,声音几不可闻。   里间的窗半开,六月的风勉力挤了几分入内,带进去一阵带着浅浅躁动的暖波,叫人心头也跟着染几分浮躁,无端烦闷起来。   可小姑娘的话一入耳,他却觉满心清凉,灵台清明,情肠再不可更软半分。   那双清亮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目光中是毫无杂质的情意,他听她语气含羞,低声答道:“——何须问短长,君身妾抱惯。” 第48章 衷肠   说这话的时候, 小姑娘声音轻柔, 语气温缓, 短短一句话,也只花了转眼功夫罢了。   皇帝躺在她身边,定定看她染了绯色的面容, 情意难掩的眼眸, 只短短几瞬, 却觉像是过了一生一世一样长。   “冤家,”将青漓按到自己怀里去, 他叹一口气,道:“没白疼你一遭。”   “衍郎待我这样好,”青漓依偎在皇帝怀里, 手指却调皮的去点他下巴, 道:“我岂能辜负?”   皇帝心潮翻涌,柔情暗生, 只低头吻她长发,却不曾开口。   小姑娘年纪小,性子也娇, 自己又比她年长这样多, 素日里格外疼惜些, 也是寻常。   可是,他也并非坦然君子,自然会有自己的思量。   坦白来说,若非小姑娘生的这般绝色, 皇帝未必会倾心,更不会这般捧在手心儿里疼。   男人心目中,容色与爱欲,本就是相伴而生的,他也不例外。   可话又说回来,对于人间帝皇而言,找几个绝色,也并无什么难处。   倘若小姑娘只一张脸可取,其余再无出众之处,他也是万万不会娶的。   他更加看重的,还是她的心性。   温柔而不失活泼,心软却并不愚善,娇羞可人却并无小家子气,娇生惯养却也未曾矜傲凌人,从不会将他当成万人之上的天子,而是将他视为携手终老的夫君。   留在宣室殿侍奉的,都是伴他经年的旧人,却也没人会催着他用膳,逼着他就寝。   碍于身份之差不敢是一个原因,心中并无那般心疼自己,却也是另一个原因。   他们大概觉得,陛下坐拥四海,制寰宇内,怎么会觉得累,怎么会觉得辛苦呢,不应该的。   也只有小姑娘会环住自己腰身,语气担忧的说一句“瘦了”,然后将他按在床上歇息,叮嘱他照顾好自己。   这样真实纯然的心意,毫无杂质的真情,于他而言,其实远比容色重要,也远比容色更能动人心肠。   这才是他越来越愿意宠她,无时无刻不想见她的缘由。   由容色起念,以真情动心,二者交缠在一起,叫他如何也舍不得放开,非要将她按到自己怀里去,守着终老才行。   皇帝面色沉静,心绪转的却快,青漓不知他心中想什么,只有一搭没一搭的絮语,嘴巴一停不停。   “朝政多,却也不是件件皆为十万火急,不必将自己逼的太急,”青漓伏在他怀里,温声劝道:“便是再忙,膳食也要按时用,迟一次两次便罢了,日日迟,身子怎么受得住?   再者,除去按时用膳,午间也要记得歇一会,养养神,以免下午总觉疲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青漓知晓皇帝待自己的心意,自然也会投桃报李,竭尽心力的对他好,无论是做夫妻还是做爱人,相处之道皆是如此。   他怜她、惜她,她爱他、敬他,你来我往,方能善始善终。   否则,若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得不到任何回应,便是再深的情意,也会有冷却的一日。   “了不得,”皇帝听小姑娘絮语良多,心间感触颇多,却不曾宣之于口,只含笑道:“还没嫁过来,便管的这样严,等嫁过来了,朕怕是再无自在日子过。”   “活该,”青漓眼眸含笑,轻轻嗔他:“哪个叫你娶的?”   “也是,”皇帝凑过去,在她微微嘟起的唇上亲一下,语气温和,似有感叹:“自作孽,不可活。”   去,叫他这样一说,自己成什么了。   青漓眼睛一斜,本是要出言反驳的,可话还不曾出口,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又笑了起来。   “小妙妙,”皇帝搂着她腰身,懒洋洋问了一句:“笑什么呢。”   “方才我问你奏疏政事,你便毫不遮掩的说了,”青漓眼睛微微弯了起来,眼中全是笑意:“我若有吕武之心,生不轨之意,衍郎可会后悔?”   “吕武之心?你?”皇帝淡淡看她一眼,说了短短几个字,便不再说话了,只爱怜的摸摸她脸颊,道:“好孩子,快睡吧。”   青漓:“……”   虽然他没说出来,但还是感觉……好像被鄙视了。   哼╭(╯^╰)╮!   “真难伺候,”青漓正拿一双妙目瞪他,刚刚想要说话,皇帝却在她臀上轻轻拍了一下:“——叫朕午睡的是你,吵着要说话的也是你,到底要朕如何是好?”   “自然是睡觉,”许是因为二人之前将亲昵事做多了,青漓竟不曾对他那只作乱的手说什么,只觉不将那句话回敬回去,心里头憋得慌:“——我再说最后一句,就睡觉。”   皇帝斜她一下,随即又懒洋洋的将眼合上,翻过身去背对她:“不听。”   一句话噎在嗓子眼儿,青漓心里头憋得厉害,伸手去掰皇帝肩,想叫他翻回来,却始终无能为力,便向他叫道:“就听我说一句。”   皇帝耍无赖,道:“朕已经睡着了。”   “喂,”青漓气鼓鼓的叫他:“萧丰衍!”   这下子,皇帝回过身了。   “小妙儿,”他漫不经心的看小姑娘一眼,淡淡道:“你若再说话,朕便堵你的嘴。”   毕竟是做皇帝的人,微微沉下脸去,便自生一种威仪,令人不敢直视,只欲喏喏退去。   青漓摸摸自己胳膊上竖起的寒毛,努力不叫自己不要胆怯,委屈道:“哪有你这样欺负人的,连话也不许说。”   “朕如何堵你的嘴,妙妙肯定是不想知道的,”皇帝却不接小姑娘这一茬儿,只微微一笑,毫不掩饰目光中的威胁:“不过,你若执意一试……”   他眯起眼来,笑容中另有一番别样意味:“——朕自会成全。”   “……”他这样一笑,青漓只觉心尖儿都在颤,伏到他怀里,乖乖的合上眼:“我已经睡着啦。”   皇帝似有似无的笑了一声,也不多言,只揽着小姑娘,合眼睡了过去。   ~   今日之前,皇帝是没有午休习惯的,可今日听青漓说了,却觉以后得加上才是——毕竟小姑娘的一片心意,不接受,岂非辜负。   话虽如此,但对于他这种弦上的紧巴巴的人而言,习惯并不是一件容易更改的事情。   不到申时中,他便醒了过来。   至于小妙妙?   还微微鼓着小嘴巴,睡得正好呢。   见她这一副娇憨样子,倒是叫皇帝疑心,是不是她自己想睡觉,这才拉着自己一起歇的。   摇头失笑一声,他轻手轻脚的穿靴下床,也没惊动青漓,便往前头去了。   陈庆正守在门外,见皇帝出来,皇后又不曾跟着,便低声回道:“陛下,恪太妃请秦尚宫过去了。”   皇帝神色纹丝未变,只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毕竟是跟随多年的旧人,陈庆也能同皇帝说几句话,一面上前去奉茶,一面出言道:“陛下早早将风声散出去,也不怕娘娘吃亏。”   “有朕护着呢,能吃什么亏,”皇帝漫不经心的喝一口茶,道:“再者,叫秦氏与恪太妃做试金石,看她能不能震慑六宫,执掌宫权,也是好事一桩。”   秦氏本是跟在皇帝生母身边的旧人,何妃过世后,便随皇帝一道去了西北,在皇帝身边照顾多年。   之所以跟着去西北,倒未必是她忠心为主,而是先帝不想见到与何妃相关之人,亦或是想为嫡长子留一点人脉,便将何妃那处留下的旧人随皇帝一道送去了西北,说是作个伴。   毕竟人已经到了西北,秦氏也没了想头,便一门心思照料主子——毕竟也是先帝嫡长,再差也能得个王爵的。   谁知皇帝竟登位成功,她这个旧人自然跟着水涨船高,一道回了金陵,作为所剩无几的老资历者,暂且执掌六局二十四司。   共生死容易,同富贵却难,更何况那同生死本就并非她所愿。   所以,当宫里宫外有意无意的传出皇帝有意过继七王世子时,秦氏暗地里也站了队,对恪太妃宫中事物大开绿灯。   皇帝不好糊弄,陈庆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倒也不敢做的太过分,可在相同品阶之下,恪太妃硬生生压了另两位太妃一头,却是不争的事实。   这也没办法——她是有儿子的,为着儿子前程,自然要早作打算。   皇帝心知秦氏并非省油的灯,却也没有处置,一来这些年她执掌六局二十四司做的不错,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人接替,二来到底是有着多年的情分,又是母亲身边旧人,少不得留几分面子。   眼见着皇后便要入宫,秦氏若是识趣儿,自然可以留下,若是不识抬举,就只好挪一挪位置了。   陈庆也能猜出皇帝几分心思,暗暗吃惊他竟肯为小皇后花这些心思,只是这些日子见多了他怜爱那位小皇后,倒也并不是十分惊讶,只是道:“陛下当真心疼娘娘。”   “她若有执掌宫权的手腕,自是好事,再愿意去做,朕也是支持,若是她偷懒儿,又或是挑不起这副担子,也是无妨,她高高兴兴四处玩儿,也不错,” 皇帝看向陈庆,含笑道:“倒是要叫你辛苦些,兼顾着两头。”   “陛下倒是会使唤人,只是,”陈庆有些无奈的道:“奴才本就事多,即使是看顾,又能看顾多久呢。”   “倒也不久,”皇帝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上笑意也温和许多:“你暂且先看着,等以后太子妃入宫,便交给她去忙,也叫你歇一歇。”   这句话皇帝说的轻松,话里头的意味却重,陈庆也是极力抑制,才不曾面露异色,小心的看一眼皇帝面上神色,却见他目光温和,神色平静,显然并非失言。   ——这岂不是说,只要皇后孕育皇子,便会被立为太子?   毕竟是牵涉到皇位传承之事,亲近如陈庆,也不想在这里头插手,只含笑将话头转回了宫务上头。   “太子大婚,怎么也得过了十五,”他一副头大的模样,语气微苦,却不觉有抱怨之意:“更不必说小太子还没影呢,这桩差事若是做了,少不得就得近二十年,陛下快饶了奴才吧……”   “谁说没影儿的,”皇帝大笑起来:“——等着吧,明年便能生出来。”   陈庆继续苦着脸,道:“即使如此,也还有十五年呐。”   “还不定呢,”皇帝面上笑意淡去几分,道:“朕观她心性,只怕是愿意自己去做的,十有八九用不着你。”   陈庆同青漓有所接触,也能察觉这位小皇后几分性子,赞同的点点头的,道:“娘娘聪慧,也并非软弱可欺,自是无碍。”   “都好,”皇帝坐到椅子上去,慢条斯理的翻开一本奏疏,道:“她若是想高飞,朕便给她风借力,若是想栖息,便只管靠到朕身边来——无论如何,总归是好的。”   “陛下自是一番心意,可娘娘年纪尚小,若是想不明白,只怕是要恼的。”   “你把她当什么人了,”皇帝笑着摇摇头,道:“这小姑娘,鬼精着呢。” 第49章 口脂   青漓起身后, 揉着眼睛过去的时候, 皇帝才同陈庆说完话, 见她过来,皆是微微一笑,一起停了嘴。   她斜一眼皇帝, 道:“说我坏话呢, 我一来, 便停嘴了。”   “哪有,乱想。”皇帝答了一句, 又向陈庆摆手,示意他退下。   “还说没有,”陈庆走了, 内殿只余他们二人, 青漓便无什么拘束,款款上前几步, 到他面前去停下了,目光审视的落在他脸上:“忙不迭叫证人出去了,还说没说我坏话?”   “好容易进宫一回, 婚前还不知能否再见, 你便只想着同朕争这些有的没的, ”皇帝也不同她做口舌之争,只拉她到自己膝上坐下,温声道:“好没意思。”   他若是再同自己说几句,那青漓还不觉有什么, 可此刻皇帝语气转柔,青漓便心软了。   她嘟起嘴,主动在他面上亲一下,环住他腰身道:“那就不说这个了。”   这样情意绵绵的时刻,皇帝也不想辜负,只揽住小姑娘腰身,在她耳畔道:“陪朕看会儿奏疏,嗯?”   桌案上的奏疏皆是军国大事,寻常人都得避讳,她坐在一侧像什么样子,叫人见了,也易生出风言风语。   青漓只消如此一想,便本能的想要推拒,便听皇帝懒洋洋的笑了一声,道:“朕都不怕,你怕什么。”   青漓听他此言,细细一想,倒也觉没什么了。   ——皇帝自己都不在乎,她还在乎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青漓轻轻应了一声,怕自己在他膝上坐久,叫皇帝腿酸,便站起身,去另一侧搬了凳子,放在了他边上。   内殿的一侧的高高的书架,青漓枯坐着也是无聊,便过去转了一圈儿。   这书架似乎是为皇帝翻阅方便而设,不少书里头还有他密密麻麻的标注,显然非用来摆样子。   青漓四下里看了看,又翻了翻,皆是经史子集史书兵书,一点涉及风花雪月的东西都没有,光是看着,就能知道到底有多乏味无趣。   ——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男人。   在心里头吐槽一句,又看了好一会儿,青漓才勉强挑出一本《二十四史》,回到自己凳子上慢慢翻看。   皇帝只看青漓神色,便能猜出几分她心思,含笑看她一眼,也不说话,只低头继续批阅面前奏疏。   他与被分成一摞一摞的奏疏,占据了桌案的大半,青漓与那本《二十四史》,则只占了一角。   他低着头,神色专注,目光凝重,她亦是低着头,面色神情却不似他肃整,眼睛时不时的眨一眨,十分灵动,显然并不曾全心投入进去。   《二十四史》又不是什么能叫人读的津津有味的东西,青漓之前也看过几回,勉强翻了半个时辰,便觉索然无味,将书合上,下巴放到了桌案上,可怜巴巴的看着皇帝。   皇帝摸摸她头发,怜爱道:“是不是无聊了?”   “嗯,”青漓应了一声,看看皇帝面前的那些奏疏,又觉自己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衍郎每日如此,不会觉得烦么?”   “有时候也会,”皇帝实话实说,也不虚言,只道:“过一阵子便好了。”   “衍郎觉得无聊时,”青漓问他:“是如何纾解的?”   皇帝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摇头失笑之后,自手边最远的一摞奏疏上取了一份,往青漓那边扔过去了:“你看一看,便可知晓了。”   坐在皇帝身边看书是一回事,坐在皇帝身边看奏疏可就变成另一回事了,这其间的差别,青漓极为明白。   是以皇帝将那份奏疏扔过来,她也没敢接:“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皇帝漫不经心道:“你打开看看便知。”   他态度自得,青漓也放下几分心,伸手握住那本奏疏,第一反应便是极厚,打开一看,果不其然,密密麻麻的小楷写了许多张,细致的排列整齐,夹在了封皮里头。   她抬眼看看皇帝,却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目光温和,隐隐含笑。   青漓定了定心,便踏踏实实的坐下来,开始翻看那本奏疏。   这么长一本奏疏,上头全是之乎者也,打的也是官腔,可是——她居然津津有味的看完了!   上书者南远伯,上书的目的是为了状告宣威将军,跟小学生偷偷摸摸打小报告不同,南远伯一把年纪,告起状来堪称有理有据,奏疏写的也是洋洋洒洒,声情并茂。   短短一份奏疏,牵扯了几十年的岁月,从上一代之间的恩怨,到这一辈儿之间的扯皮,你来我往,好不精彩,南远伯接受教育程度高,文采也好,比市面上的话本子写的有意思多了。   青漓想了想这份奏疏摆的位置,便隐隐能明白几分,含笑嗔了皇帝一眼,道:“人家叫你评论孰是孰非,你倒好,却拿来解闷,坏不坏。”   “几十年的事情了,本就是一把乱账,哪里说的清孰是孰非,又不是闹得没法看,便叫他们之间攀扯去,再者,”皇帝慢悠悠的将手中奏疏合上,看一眼青漓,哼道:“还好意思说朕,你自己不也看的兴致勃勃么。”   “讨厌你,(”青漓将那封奏疏扔回他面前去:“又挤兑我。”   “谁敢挤兑你,”皇帝道:“哪一次不是你欺负朕的?”   “你最是善辩,”青漓自知说不过他,便起身去,在他面上亲了一下,含笑道:“我认输便是。”   几番亲近之后,小姑娘倒是不似之前拘束,同他相处,也放得开了,皇帝反倒觉讶异:“你倒乖的很……”   他一句话还不曾说完,便听陈庆在外头轻声回禀:“陛下,英国公过来了,说是有要事回禀。”   “怎么老是他来搅和,”皇帝笑的有些无奈,随即便神色一正:“说了是什么事吗?”   陈庆推开门,缓缓入内,道:“并不曾。”   “妙妙,”皇帝眉头微皱,略微一想,便向青漓道:“先到里间去,莫要出声。”   英国公是重臣,此番过来,必然是有要事的,青漓也不欲留此,皇帝话出口,便轻轻应声,往里间去了。   皇后留在宫中之事,不便使外人知,陈庆自去收拾皇帝桌案,另有内侍将凳子搬走,眼见收拾的差不多,皇帝才令请英国公过来。   英国公这一次来,带过来的也是好消息,步子都轻快几分,近些时日,因为西凉战事而笼罩着一层愁雾的面容,也带上了几分欢欣之色。   “——陛下,朔方城,被攻下了!”   青漓人在内室,却也听得见外头人说话,听英国公如此一说,当即便反应过来,西凉战事情况转好,大哥兴许也可以早些回来了!   只这样一想,她便禁不住心下暗松,生了几分喜意。   也不只是她,这句话出来,皇帝更是大喜,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五月底攻下的,”英国公面有欣慰,道:“臣方才入宫,遇上了报讯官,便一道将好消息告知陛下了。”   皇帝闻听此讯,半刻也坐不住,便站起身,同英国公一道往不远处的西凉地图处细看,分析此刻前线如何。   毕竟相隔万里,加之战场瞬息万变,二人只知前线得利,具体的却也得等消息慢慢传回,可饶是如此,也是在地图前看了半日,才各自回位去。   英国公忙完公事,也有了闲心去管别的,定定看皇帝一会儿,忽的一笑,神情中暗有揶揄之意:“——陛下。”   皇帝对他此刻笑容深感莫名其妙,看英国公一眼,心中微奇,面上却不显,只淡淡回了一句:“怎么?”   “您是不是,”英国公一双眼睛都在发亮,语气也暗含某种期待,压低声音,他道: “——金屋藏娇了?”   皇帝手指不易察觉的一顿,神情却是一片云淡风轻,轻轻斥道:“胡说些什么。”   “哦,臣胡说~”英国公一脸“别装了,我都发现了”的光芒,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向皇帝示意,道:“脸上口脂都没擦干净呢。”   青漓将这话也听得真真的,虽知没人看得见自己,脸却也红了起来。   ——自己午睡转醒便去补了妆,口脂自是新鲜,又在皇帝面颊上亲了几下,想来,便是那时候不慎沾染上的。   这个时候就看出脸皮的厚薄了,青漓躲在里间,无人瞧见都脸红难忍,皇帝却是满脸的淡然,只随手在脸颊上抹了一把,便面不改色道:“朕方才抹了把脸,上头沾了朱砂,你大概是看错了。”   “……陛下,”英国公硬生生哽了一下,终于道:“臣还不老,眼睛也不花,分得清什么是朱砂,什么是口脂。”   “是吗,”皇帝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又指着窗外头的一丛金灿灿的旱金莲道:“你看那从花,是什么颜色的?”   英国公道:“自然是金色的。”   “明明是红色的,”皇帝微笑的看着英国公,一副关爱智障的神情,道:“朕早说你目力不好,你却死要面子,不肯认。”   英国公:“……”   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皇帝喝一口茶,向陈庆道:“你觉得那是什么颜色?”   陈庆保持微笑:“自然是红色。”   英国公:“……”   皇帝又问其余内侍:“你们觉得呢?”   皇帝表了态度,指鹿为马自然也无甚奇怪之处,一众内侍齐声道;“自然是红色。”   皇帝微微一笑,平静的看着英国公,道:“你看,只有你一个人眼睛花了。”   “……”英国公(#‵′):——仗势欺人的臭流氓!   ~   离开宣室殿的时候,英国公整个人都有些不太好,神情郁卒,霜打了的茄子一样,没什么精神。   再看看怀里头抱着的、皇帝说他眼花,专门赏的一大袋决明子,英国公就更难过了。   这么便宜的中药,我们家都能扛出几麻袋来,你堂堂一个皇帝,专门赏这个,实在是有点跌份儿吧。   明明就是金屋藏娇了,居然还不认。   不过,你也不要太得意。   我对付不了你这个无赖,自然有人对付得了——我要告诉魏国公去╭(╯^╰)╮!   英国公比皇帝年长几岁,曾在西北患难与共多年,感情自是非比寻常,对于皇帝的性情,也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   倘若金屋藏娇藏的是舞女乐伎之流,在宣室殿暗含的政治意味之下,皇帝是绝不会叫过去伴驾的,再想一想前几日皇后曾入宫探望,加之当日英国公亲眼所见的帝后亲昵,藏的娇是谁,便不言而喻了。   他没办法,可不代表魏国公也没办法,大家姑且走着瞧吧,哼╭(╯^╰)╮。 第50章 新浴   六月本就炎热, 直似火烧一般, 更不必说金陵地域偏南, 愈发湿闷,二者交叠,更加令人难耐。   青漓最是怕热的, 加之她运道不好, 除去在宫中的第一日, 接下来的两日皆是日头高升,酷暑磨人, 只几日功夫下来,她便有些受不住了。   青漓在宫里头没什么熟人,又不便到别处去走, 皇帝怕她无聊, 便叫几位女官陪着说说话,偶尔凉下来, 也会陪着走走。   陆女官年纪最长,心思也细致,见这位小皇后因着天热蔫蔫的, 神思微动, 倒想起一个好去处来, 便含笑向青漓道:“娘娘若是觉得酷暑难耐,倒不如往清凉殿泡温泉去,夏日里最是消暑不过。”   清凉殿居未央宫殿北,多为帝王夏居之所, 以画石为床,设紫瑶帐,盛夏时仍清凉无比,如同含霜,故而得称清凉殿。   事实上,皇帝本人是不怎么介意夏日炎热的,是以这些年来每每入夏,却也不曾迁入清凉殿去。   再则,虽然清凉殿与宣室殿同居未央宫北端,二者相距却也难称近,他处理朝政召见臣子诸事甚繁,如此一来反倒是麻烦。   因着这几层考虑,直到现在,清凉殿也是空置着的。   青漓进宫几日,绕着宣室殿转了几转,也听季宽提了几句,倒也知晓几分大概布局,可闻听清凉殿里头有温泉,却还是头一遭,禁不住好奇起来:“——温泉?”   她神色中略微有些疑惑,摇头笑道:“倒是不曾听人提过。”   “自然少有人提的,”陆女官倒不觉奇怪,而是含笑为青漓解疑:“陛下很少耽于此类事,清凉殿去的也不多,身边又无宫嫔,细数之前一位去过的,怕也只有元贞贵妃了。如此,这些年下来,自然渐渐少为人知。”   她这样一说,青漓便有些明白过来了。   先帝一朝再加上皇帝临朝,也有几十年光景,已经足以叫人淡忘许多事了。   清凉殿位于未央宫,又处于宣室殿侧,本就有天子专用的意味在,妃嫔能够来此,多半是天子赐浴,作为一项殊荣存在的。   英宗皇帝与孝慈皇后不睦,这并非什么秘密,想来英宗也不会专门赐浴孝慈皇后,倒是元贞贵妃盛宠,有来此的可能性。   这般一思量,陆女官这样说前一位去的还是元贞贵妃,倒也是合情合理。   只是,前一位便是元贞贵妃,岂不是说,先帝一朝,还无宫嫔得过这样的恩赐?   青漓心下生出些许疑惑来,面上却是言笑晏晏——毕竟是涉及先帝,隐隐的能牵扯出何妃,皇帝的心思还不知如何,她还是不要贸然问出来为好。   “还是算了吧,”青漓眉梢微动,道:“毕竟不是寻常地方,陛下若是知道,怕是会不高兴的。”   “哪里会呢,”季宽适时的笑道:“早在娘娘入宫前日,陛下便令人清整漪兰池,一应制物都安置进去了,那里素来是皇后可用的,自是为娘娘准备。”   自己前一日递了消息入宫,短短的光景之间,他竟事先准备了这般多,青漓心间生出几分讶异,更多的却是感动与窝心。   他是天子,每日皆是日理万机,却也能有心为她准备这些,委实是由不得人不心暖。   青漓微微低头,将唇边笑意掩了,再想着皇帝往前头召见臣工去了,一时半刻停不了,她也就定了主意:“那便过去瞧瞧。”   ~   清凉殿果然非比寻常,白石铺地,轻纱萦绕,初一入内,便觉凉气袭来,与外界酷暑,仿佛是另生天地,不似人间。   陆女官在前头带路,引着青漓往漪兰池去,等渐行渐近,便不需刻意引路,只消抬眼,便可见清雾缭绕,暖意前袭,同外头热气却并无相似,只叫人觉周身舒展,却无有燥闷之意。   青漓在家的时候,沐浴时便不喜有人在侧,贴身伺候多年的侍女尚且不得近身,更不必说宫里头还不怎么交心的宫人了。   宽衣之后,她便示意几个宫人退下,自己缓缓进了浴池。   宫人们也知她会拘束,便不曾久留,将浴后的衣衫留下,便将四下里的帷幔放下,恭恭敬敬的守在了外头。   青漓见她们的影子渐远,一直消失在自己视线中,才懒洋洋的眯起眼,享受这一刻的舒适。   明明外头是热的,水也是热的,可泡在里头,却觉像是鱼入了水,浑身的骨头都舒畅了。   漪兰池素来为皇后所用,自然不会只有寻常浴桶大小,青漓打眼去看,估计着也有三丈长短,莫说是沐浴,便是游泳,也是使得的。   青漓是会水的,此刻却也无什么兴致游几圈儿,只四下打量着。   池子底端四侧皆是白石,水质清清,一侧靠墙,旁边设有桌案,上头是应时的瓜果点心,另有巾帕陈设,取用极为便宜。   青漓微微舒一口气,随手取一只娇小的红李,送进了嘴里。   嗯,好甜呀~   慵懒的靠在青石壁上,青漓高兴的眯起了眼,四下里是春风般温柔的水,她品着那颗红李的余韵,心间说不出的畅快,拿一双小脚拍拍水,低低的唱起了歌。   是她很小的时候,董氏哄她睡觉时候唱过的歌,无甚曲调,只是由心而发,既轻柔,又清新。   一曲唱完,青漓低下头,却见水质清清,映出了她的面容,眉梢微挑,眼眸含笑,暗生情意的意味十分浓。   虽说不出这副面容究竟有什么地方变了,却也看得出,与之前未曾动情的那个自己,全然是不同了。   不过,倒是……更好看了。   青漓想起皇帝,心中并不觉怅然,只有欢喜盈盈,心潮暗涌。   抬手将面前的人影打破,她嘟起嘴,低声嘟囔了一句:“想他了。”   话一说完,便禁不住自己先笑了。   才半日不见他,便觉想了,好不知羞。   只是,她还没笑完,面容便僵住了。   怎么觉得,好像……还有人跟着笑了一声?   青漓猛地往下沉了沉,叫水盖过自己肩头,虽然依旧清澈见底,却也给了她些微安全感。   微微抬高声音,她道:“——你坏不坏,居然故意偷看,还偷听我说话!”   “别给朕乱扣帽子,”皇帝的声音懒洋洋的自她身后墙壁传过来,带着难掩的笑意:“朕于你,是有风流之意,却并无下流之心,做不出暗中窥探之事。”   青漓闻听他声音隔一层墙壁自背后生,一颗心便稳几分,再一想,却仍觉不对劲:“不是想窥探,那你在此做什么?”   “来此还能做什么,”许是为了叫小姑娘相信,皇帝拨弄了一下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他有些无奈的声音传过来,道:“自然也是沐浴。”   青漓不信,质疑道:“你早不来,晚不来,偏生我来了你才来!。”   “小姑奶奶,”皇帝无可奈何道:“是朕先来的。”   “从你吩咐她们退下,到入水,再到你拍水唱歌说话,朕都听得真真的,如何做得假。”   青漓想起自己那句“想他了”,便觉面上有些挂不住,此刻再听他提,更是羞窘,只岔开了话题,轻声道:“你不是召了人么,怎么会到这里来。”   “本来是召了人的,”皇帝出言道:“可事情说的快,没多久便散了,本想回去见你,又怕你这小懒猫在睡,便想着来此松松筋骨,却不曾想,朕前脚刚到,你后脚便赶过来了。”   虽说该见的彼此都见了,可青漓想着二人只隔一堵墙赤身相对还是觉得有些别扭,气闷的拍一下水,道:“你既知我过来,怎么也不出声?”   “朕不知道呀,”皇帝无辜道:“你过来的时候,是陈庆他们在外头,朕又不曾见到,如何出声?等听闻有水声,才知是妙妙来了,可那时候,你已经宽衣入水,朕若是唤你一声,岂不是会吓到你?反倒不美。”   “我没见到陈总管,”青漓往自己肩上揉了揉,鼓着嘴道:“谁知你是不是叫别人为你背黑锅。”   “朕何至于此,”皇帝语调中有些许暧昧的上挑笑意:“八成是他们故意躲开你,为我们添几分兴致。”   青漓被他说得脸一热,明知他看不见,却还是别过脸去:“哪个跟你有兴致了,少胡说。”   “哦,小妙儿没兴致,”皇帝做恍然大悟状,道:“真是奇了,方才是哪个说想朕?”   “我!”青漓被他语调羞得面红,却也硬气道:“怎么了?”   “不怎么,”皇帝语气依旧温柔,却自生一种揶揄:“朕就是问问。”   青漓初知皇帝在,还有些怕,此刻知他与自己有一墙之隔,心便定了下来,语气也难得的坚定起来,道:“你人都是我的,还不许我想么?”   皇帝倒是不曾想她还能说出这样霸气的一句话来,闻言反倒是默默几瞬,随即又笑起来,意味深长道:“妙妙,胆子大了。”   “我胆子一直这么大,”吹牛皮又不用上税,青漓也就直起腰杆来了,说便说了,有什么好怕的:“怎么,你还能飞过来吃了我不成?”   二人只一墙之隔,自然不会听不清对方的话,却不曾想,青漓这句话过去,皇帝却久久不曾应声,一片静默。   青漓初时还淡定,随即便觉有点方——他不会是打算起身,来这边找自己算账吧?   只是,这念头一升起来,便被她自己打散了。   两下里虽只有一墙之隔,却并无通道,皇帝若是过来,也得绕一个大圈子才行,更不必说,她并没有不曾他起身时带起的水声。   想必,是专门为了吓唬自己,才刻意不说话的。   靠回墙上,青漓哼了一声╭(╯^╰)╮:“装神弄鬼。”   她刚刚说完一句,却听那边有拨弄水声响起,许是因为隔了一层墙壁,皇帝声音竟也似蒙了水雾般,带着些微的模糊。   他道:“小妙妙,真不怕朕过去吃了你?”   青漓当然怕,怕死了。   可现下到底是隔着一层墙呢,等他绕完圈子过来,她老早便穿好衣服溜了,才不怕他。   等到了宣室殿,她就撒娇打混不认这一茬儿了~( ̄▽ ̄~)~。   这般一想,青漓便有了底气,朗声答道:“不怕。”   皇帝闻听,却低低的笑了起来,似是停不住一般,许久都不止住。   青漓被他笑的有些发毛,可是箭在弦上,也不好马上收回来,只能硬撑着。   抬手抚了抚胳膊,她道:“你笑什么?”   “妙妙,”皇帝笑了许久才停,道:“你可知此处是何地?”   青漓不知他想说什么,顿了顿,才试探着答道:“清凉殿?”   “不够准确,”他语气中仍有未散去的笑意:“你与朕所在之处,便是帝后汤泉。”   青漓一头雾水:“所以呢?”   “你不明白,倒也不奇怪,”皇帝语气中有未散去的笑意,道:“此处宫宇并非本朝新建,而是由前朝得来之后加以修葺,方成现在的漪兰池与弘明池,而此处最初为谁所建,妙妙可知?”   事情涉及到皇宫,尤其是具体的宫宇布局,外头基本上就不会有人知道,即使是知道了,也得把嘴闭的死死的。   青漓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入宫,自不会打听这些,闻言也只诚实的摇摇头,道:“不知。”   “此处宫宇,本为前朝末帝贪图享乐所建,”皇帝倒也不卖关子,直言道:“这位末帝最为人诟病的,便是好渔色,性荒淫,于此一道,从不乏奇思妙想……”   最后一句话,皇帝声音压得低,落到青漓耳边,却叫她觉简直是在耳边炸开一样响,整个人都有点懵。   “你不妨猜猜看,”皇帝语气带笑,低声道:“从朕这里,能不能直接到你那边去?” 第51章 泼水   这种事情哪里用得着猜, 青漓只消听皇帝此刻语气, 便知他是十拿九稳有把握的。   再一想自己方才说出去的话, 她觉便有点方,禁不住尴尬的笑了一下,笑完了才想到皇帝看不见, 便开始撒娇卖萌求放过:“我就随便说说嘛, 衍郎勿要放在心上~( ̄▽ ̄~)~。”   “哦, 随便说说,”皇帝轻声念了一句, 语气带笑,道:“——我胆子一直这么大,这句话是谁说的?”   青漓闻听他这样说, 便被噎了一下, 心知皇帝是不想轻轻放过去,非要讨回去才好, 一颗心禁不住吊了起来,在空中晃晃悠悠。   想了又想,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小胳膊小腿不足以应对那样一只凶残的狼, 所以, 在敌我差距太明显的时候, 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她自然不想坐以待毙,眼珠转转,便动作极轻极轻的起身,努力不激起一个水花, 想着悄无声息的离开此处。   只是,需得悄悄的,不叫皇帝注意到才行,否则,他若是当真过来了,岂有她好果子吃?   青漓打定了主意,便开始付诸行动,口中却可怜巴巴的分散皇帝注意:“我随口胡说的,如何做得真呢?衍郎不要同我计较嘛。”   “呵,做不得真,”皇帝似是对她行动毫无察觉,只笑了一下,便继续问道:“——怎么,你还能飞过来吃了我不成,朕仿佛记得,这句话也是你说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青漓已捂着胸口,蹑手蹑脚的站起身,准备沿着水中的台阶出去了,动作极轻,虽有小小水花激起,却也无甚声响。   饶是行动如此顺利,此刻听得皇帝言语从容,她心头却觉不安,只继续温柔小意道:“我年纪小,难免会不懂事,衍郎便稍稍让我几分嘛。”   皇帝好像低低的说了句什么,可因隔着一层墙壁的缘故,竟如蒙了一层纱般模糊,朦朦胧胧,不甚清晰。   到头来,青漓也只是听他温声道:“你不懂事的地方,未免也多了些。”   青漓本想说点什么的,可抬眼往前一看,却有些失神。   今日,她午睡完起身时,已是不早,加之内侍宫人的准备收拾,到漪兰池的时候,便已是接近暮间。   宫人们不知她要泡多久,便早早的掌了灯,点缀出朵朵晕黄。   此刻,外间暮色渐起,内殿明黄色的烛火同漂浮着的正红色轻纱交织,朦胧而又华美,伴着男子特有的低沉声音,青漓恍惚间,竟生出一种是在洞房花烛的错觉,禁不住有些怔了。   “说你不懂事,还真是不懂事,”她久久不答话,皇帝便笑了起来:“朕同你说话,你怎么不理?”   青漓从洞房花烛的错觉中挣脱,正暗自脸红,却又被皇帝笑的有些发毛,没敢答话,只是更坚定了跑掉的想法,眼见着还差三个台阶便要上去了,却听皇帝继续道:“朕心疼你,却也不会过分娇惯,若是做了坏事被捉到,也是要打屁股的,妙妙说,是不是?”   青漓( ̄^ ̄):是个鬼啊!   心里头这般想,她却不敢说出口,到最后,也只是勉强应了一声:“衍郎说的皆是对的。”   皇帝道:“你倒嘴甜。”   青漓离墙壁已经有些距离,再说话,只怕会被皇帝从声音大小里头察觉出什么,禁不住有几瞬的静默,可转念一想——自己久久不出声,难道他便意识不到吗?   怎么可能呢。   “衍郎是知道的,”她定了定心,压制住嗓音,道:“我最乖啦。”   皇帝又笑了一声,似是拨弄了一下水,青漓听得有哗哗的水声响起,正想着借机跑掉时,他却轻飘飘说出一句话来,险些将青漓的三魂七魄吓走,从台阶上摔回水中。   “朕同你说着话,”他漫不经心道:“你连招呼都不打便走,还敢说自己乖?”   青漓听他轻描淡写的说了这句话,被吓得不轻,好在皇帝没出现在她面前去,不然,只怕这惊吓还得更深。   目光四下里流转一圈儿,她却不曾见有什么地方能看出端倪,便猜是皇帝在诈自己。   努力叫自己语气稳当,不露痕迹,青漓道:“你别胡说,我才没有。”   “哦,没有啊,”皇帝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尾调中带了些许暧昧的揶揄:“妙妙果真肤如凝脂,肌光胜雪。”   青漓正捂住胸口,站在漪兰池的台阶上,闻言大为羞窘,顿生两难之意——既不知皇帝此言是真是假,更不知此刻是走为好、还是回为好。   更叫她羞窘的是,虽不知皇帝是否在诈自己,却也觉裸露在外的肌肤火辣辣,似被人目光一寸寸流连而过,不由自主的泛起几分红,衬着满室清雾,愈发楚楚。   似是见到了她面色,皇帝在隔壁笑道:“还傻站着做什么,想叫朕看个够么?”   之前相处的时候,二人也曾坦诚相待,青漓虽脸红,却也不至于太过于尴尬,此刻却不同。   她这般站在这里,他却在隔壁好整以暇,目光指不定还落在自己身上,无论如何想,都叫人觉羞涩异常。   “扑通”一声,青漓恨恨的跳回了漪兰池,靠回到墙壁处,将自己身子埋进水中,气道:“讨厌,不要理你了!”   隔壁只一片静默,皇帝不曾答话。   青漓拍一下水,发出一阵水声,闷闷的道:“同你说话呢。”   这一回,隔壁却终于有了动静,只是,却并非青漓想要的那个。   一片连绵的水声响起时,小姑娘还嘟着嘴巴生闷气,脑子略微转了一圈儿,才猛地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从水里面出去了!   青漓:(>д<)→(;≧皿≦)→ヽ(#`Д)→Σ(っ°Д °;)っ!   呆滞了几瞬,她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往前头走两步,直往台阶处去了。   几步远的花鸟屏风上挂着青漓的衣服,她身上还湿淋淋的,却也来不及擦,只勉强穿了中衣,正要系腰带的时候,却听身后墙壁闷响一声。   她微微一惊,回头去看,才见身后原本严丝合缝的墙壁,居然向一侧退去,开了一个可容几人出入的门,显然是设有机关暗门,方才被人发动了。   皇帝头发还湿着,身上外衣松散,露出大半个结实胸膛,正倚在墙壁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他怎么过来的这么快!   而且,还笑的那么瘆人!   事发突然,青漓也来不及多想,只急匆匆将腰带系上,便往漪兰池另一侧走了几步,远远的避开皇帝,活像是受惊的小鸟见了猎人,忙不迭要躲到树上去一样。   皇帝看小姑娘这般情状,心尖便更觉痒了,慵懒的笑一下,便抬腿往漪兰池边去了,一直到池边才停下。   “好孩子,”他慢悠悠的向青漓伸出手,道:“过来。”   青漓坚定的摇摇头:“不要。”   “朕在这里呢,有什么好怕的,”皇帝劝她,道:“妙妙听话,快过来。”   就是因为你在那儿,我才觉得怕啊。   青漓在心里头念了一句,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是道:“说了不要,就是不要。”   皇帝道:“方才妙妙还说自己是乖孩子呢。”   “方才是方才,”青漓翻脸不认人,一脸我是小无赖的情状,道:“现在是现在,怎么能相提并论?”   皇帝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唇角露出一丝笑,道:“那我们小妙妙,究竟想要如何?”   青漓斜一眼他松散的外袍,只瞧了一眼,便不敢继续盯着看,别过脸去,道:“你先把衣服穿好。”   皇帝神情中有一点不怀好意,道:“妙妙自己衣服都没穿好,怎么能反过来,要求朕讲衣服穿好?”   青漓绕了几步路,早已远了屏风,自是没法子穿戴整齐,只瞪他一眼,道:“若非你进来,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说到底,还是怪你。”   “好好好,都怪朕,”皇帝顺着她的话应了声,目光却瞥见了她放置在屏风上的衣裙,缓缓走过去看一会儿,便向青漓道:“你的衣裙在这儿,怎么不过来拿?”   青漓小心的再往前挪一点,离他更远些,道:“你走远些,我自然就过去了。”   “妙妙不愿过来,”皇帝道:“朕只好过去了。”   说完,他竟也不再说别的,便抬腿往青漓那边去了。   青漓没想到二人之前还说的好好的,他却转眼便过来,反应禁不住慢了半分,皇帝腿又长,转眼功夫,离她便近了。   她有点慌,却也来不及多想,往前走几步,便顺着那扇洞开的门,跑进了弘明池那边去。   毕竟是天子专用的浴池,较之皇后所用风大,漪兰池不过三丈,弘明池却有五丈余,皇帝也不料小姑娘竟往弘明池去了,微微一惊,又转而笑道:“傻姑娘,哪有你这样自投罗网的。”   青漓望一眼面前极大的弘明池,心道怕是游泳也使得,脑海中灵光一闪,也不磨蹭,“扑通”一声,人就跳了进去。   皇帝不意她竟下了水,心下微疑,却见小姑娘笑嘻嘻的回过身去看他,目光中竟颇为自得,别有一番傲然娇态:“别的地方不敢说,可是在水里,衍郎却是赢不了我的。”   皇帝也跟着下了水,闻言便是一笑:“好大口气。”   “本事大,”青漓仰起下巴,道:“口气自然也大。”   想着方才自己被他追的紧,青漓心中就有气,抬手扬了水泼他,还不忘气焰嚣张的说一句:“看你不顺眼好久了,哼╭(╯^╰)╮!”   皇帝猝不及防的被泼了一脸水,磨着牙擦了,才去看她:“小妙妙,你得记住你说的话,待会儿可别反悔。”   “记得便记得,你待如何?”青漓在水里头的自信不能再多,闻听皇帝此言暗含威胁,也并不放在心上,反倒立了flag:“我若反悔,便是……”   她本是想要说“若反悔,便是小狗”的,可上一回皇帝的无耻委实是叫她长了见识,便临时改口,道:“便是小猫!”   “好,”皇帝目光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字道:“你千万记住。”   青漓朝他吐舌头:“谁怕你。”   皇帝冷笑一声,也不多话,便往小姑娘那边去了。   出乎他预料的是,小姑娘在水里头的时候,竟出奇的敏捷,看着离得近,一眨眼的功夫,却跑的远远的了。   滑不遛手,简直像是一条鱼一样,自得的很。   皇帝停下身,觉得自己好像上当了。   小姑娘的水性之好,委实是出人意料,怨不得敢放出那样的大话。   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他不吃亏才怪。   青漓难得的在皇帝面上见到郁闷神色,此番了见一回,还是自己给的,简直不能再快活。   金陵地域偏南,本就有几分水乡意味,会水的人不在少数,青漓自然也不例外。   前世的时候,青漓也是南方人,受喜好运动的哥哥影响,自小就喜欢游泳,父母见她有兴趣,便专门给她请了老师,等到她再大一些,还拿过少年组的花式游泳冠军,眼下入了水,自然不会有丝毫不自在。   与她相比,皇帝便不行了。   毕竟,学游泳也得有客观条件才是,他少年时期是在西北度过的,去哪儿学水呢,虽然作为生存技能之一学会了游泳技能,却远不如专门学过的青漓灵活敏捷。   青漓终于发现了自己能胜过皇帝的一个点儿,高兴的不得了,心里头也终于能理解一句话了——上天给你关了一扇门,但是会给你打开一扇窗。   她高兴了起来,想着之前皇帝欺负自己的时候,便有意报复回去,故意扬水去泼他,泼完了就跑,偏生皇帝又捉不住她,玩儿的好不快活。   皇帝觉她动作敏捷异常,也并不刻意去追,只慢悠悠的跟过去,饶是被泼了一脸水,面上也依旧带笑,并不在意。   一来二去的泼了好一会儿,青漓也觉气出的差不多了,再看皇帝的时候,便觉有些心软,语气不觉柔了下去:“明明知道捉不住我,做什么还要凑过来叫我泼?”   皇帝看着她,道:“妙妙高兴呀。”   青漓本是觉得高兴的,可他这句话一说,她便觉心底的欢喜,不再是那样多了。   “我欺负你,你便由着我欺负,”青漓语气软了,又觉自己有些过分了 ,道:“哪里像是皇帝的样子。”   “没有啊,”皇帝慢腾腾的往小姑娘那边靠,语气淡然的道:“朕只是以己之长,克敌之短罢了。”   青漓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略微顿了一下,她警惕道:“……几个意思?”   “妙妙的长处在于敏捷灵活,所以朕捉不住你,”皇帝唇角微微挑起一点弧度,既温柔,又危险,定定的看着小姑娘,他道:“朕的优势,在于体力远胜于你,这样一想,便不必急着去捉了……”   “等你自己折腾的没力气了,朕再过去捉,岂不是手到擒来?”   他微微笑了起来,雪白的牙齿竟放着光:“小妙妙自己把力气耗光了也好,免得朕办事的时候,还要防着你扑腾,这样好声好气的陪你玩儿一会儿,吃点饭前点心,不是也很好吗?”   青漓:“……坏人!”   上帝虽然把他的门关了,窗也给关了,可是,却给他留了一把斧头啊!   好难过,好想哭!   不行,我要忍住,真的哭了的话,会被那个坏人笑的!   可是没办法,还是觉得好难过!   算了,不忍了,呜呜呜…… 第52章 记仇   皇帝似是不曾见到小姑娘神色, 只慢条斯理的靠过去, 好整以暇道:“跑呀, 怎么不跑了?”   青漓干笑几声,也没再躲,而是向前一点, 主动过去环住了他腰身, 眨巴着眼睛卖萌:“我同衍郎开玩笑呢。”   “开玩笑?”皇帝笑了一声, 拿她之前的话来堵她:“骗人是小猫。”   笑话,在这种关头, 脸面还有什么要紧的。   更不必说,在此之前,皇帝便亲自为她做了示范。   青漓凑过去亲他脸颊, 连脸都不红, 女孩子的声音拖长,又娇又软:“喵喵喵~”   “你倒知晓变通, ”皇帝目光揶揄,显然是想起了之前那夜的自己,轻声笑道:“有样学样。”   “夫唱妇随嘛, ”青漓不管这一茬儿, 只揽着他脖颈痴缠撒娇:“衍郎最是大度, 才不会同我计较。”   “少给朕戴高帽子,”皇帝将小姑娘抱起,道:“那夜,前前后后你骂了朕多少句无耻, 统统忘记了?”   青漓眼睛眨眨,心虚的别过脸去。   “有仇报仇,有怨抱怨,”皇帝低头在她脸上亲一下,目光暗含某种深沉的光,笑微微道:“妙妙说,是不是?”   他身材高大,怀抱也宽阔,青漓靠在他怀里,既觉安稳,又觉不安,想着他前番几次使坏,只恼的拿拳头轻轻打他肩膀:“坏人!坏人!坏人!”   “坏?”皇帝笑了起来,带的整个胸膛都在震动,抱起小姑娘,他出了弘明池:“朕待你,不能更好半分了。”   “——你说朕坏,是因为你还不曾真的见过,朕坏起来是什么样子。”   小姑娘嘟着嘴,娇娇的哼了一声。   皇帝见她如此,便觉一颗心都化开了,实在是爱的厉害,低头在她唇上亲一下,往前走几步,将她放在了一侧的躺椅上,自己却半坐在地上,微微抬头,目光专注的看着他。   小兔子青漓被狼捉住了,心里头正惴惴不安,猜测他会从哪儿下口,咬多久的时候,那只狼却规规矩矩的坐在了自己身侧,虽然目光依旧垂涎的落在自己身上,但却不曾真的下口。   她大概是被虐成了斯德哥尔摩症,见他只目光专注的看着自己,一动不动,也无什么越矩,青漓竟觉得有点感激。   摇摇头,将这个念头抛出脑外,小姑娘紧紧衣带,警惕道:“看什么呢你。”   皇帝轻轻舔了一下唇,喉结一动,笑吟吟的向她凑一点,道:“看美人儿。”   青漓别过脸去,也不看他,傲娇道:“美人儿不给你看。”   皇帝摇摇头,失笑一声,站起身来。   青漓被他动作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皇帝懒洋洋的瞧她一眼,也不说话,便掀开漂浮着的轻纱,往一侧去了。   青漓心下不解的功夫,却见他拿着巾帕,臂上挂着她衣裙,重新回来了。   “怕什么,”皇帝便到她背后去,用巾帕为她擦拭头发:“收拾你什么时候都使得,却不能这样折腾,本就闷热,不早些擦干,夜里会头疼的。”   青漓心中明白过来,更觉感动,唇边止不住的流露出几分笑意来,娇娇的道:“衍郎待我真好。”   皇帝哼了一声,道:“你知道便好。”   “之前是我不好,不该故意戏弄你的,”青漓是个乖孩子,皇帝待她这样好,再回想起方才她故意折腾,便觉有些愧疚,歉然道:“应向衍郎致歉的。”   “致歉做什么,”皇帝手上动作轻柔,将小姑娘的一头长发细细擦拭,口中语气也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青漓心更软了,温柔的道:“刚才还胡闹,故意往衍郎身上泼水,不应该的。”   “无妨,”皇帝将小姑娘的湿发擦得差不多,便绕回她正面去坐下,微微一笑,道:“——朕喜欢秋后算账。”   青漓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味儿了:“……嗯?”   “妙妙一共泼了朕三十四回,”皇帝露出一口阴森森的白牙,道:“朕都数着呢。”   “……可是,”青漓弱弱的道:“我都认错了。”   “认了认了,”皇帝淡淡的道:“可朕不接受,你待如何?”   青漓嘴唇动了动,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顿了好一会儿,只反问道:“那你待如何?”   皇帝目光像是游动的水光,在青漓面上转了几圈儿,终于意味不明的一笑,却不再言语。   他站起身,将挂在一侧的衣裳递给青漓,又抬手取了自己的衣袍,道:“说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先换了衣衫才是真的。”   说完,他也不介意青漓在侧,便大喇喇的解开衣带,将身上湿衣脱去,另取一侧的干净衣袍换上。   他脸皮厚,青漓却不行,只看了一眼便匆匆将目光收回,自己取了衣裳,到一侧的屏风那侧换了。   皇帝不知是在想什么,只轻轻笑了一声,竟没有出言调戏两句。   只是在等她换完之后,他才问道:“饿了没有?”   “不饿,”皇帝对她这样宠爱,自有人殷勤献好,每一日的点心都不停,等闲不会饿到,她答道:“来之前还用了糕点的。”   “那就坐下,”皇帝示意青漓坐回躺椅上,自取了梳子,道:“朕为你梳一梳头发。”   青漓本以为会挨上一通欺负的,不意竟他这样说,禁不住有些怔,随即又反应过来,唇角含羞,却极欢喜:“嗯。”   小姑娘头发养的好,乌黑而有光泽,皇帝轻轻握住一缕,玉梳自上而下,极轻柔的滑了下来。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灯火辉映,红绫展芳,殿内半声异响也无,只有玉梳顺在发丝上的淡淡声响,安宁而静好。   ——倒也自有一种温情脉脉。   人泡了温泉之后,本就易觉困乏,青漓与皇帝嬉闹一场,更是微生疲惫,皇帝梳发的动作又轻柔,她靠在躺椅上,竟慢慢合上眼,睡着了。   皇帝初时还不觉,等为她打理往长发,却觉青漓小脑袋歪了,这才发现她竟睡着了。   眼睫长长,粉唇嘟起,因着方才沐浴过的关系,整个人都有种清凌凌的水润与娇嫩。   皇帝目光柔和,替小姑娘将散落下来的头发挽回耳后,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本是想着在边上陪陪她的,可望见她纤细的手指之后,却浮起另一个念头来。   ~   青漓懒洋洋转醒时,已经算不得早了,虽说掌着灯,却也能觉察出天色的变化。   就梳一梳头发,竟也能睡着了,也是厉害。   看一眼坐在自己面前的皇帝,她正觉有些不好意思,却察觉他神色有些不对劲儿。   隐隐的,竟有些……心虚?   他脸皮有多厚,青漓是亲自见识过的,若非捅了大篓子,才不会这样呢。   她心底浮现出几分不详来,狐疑的看他一会儿,道:“——你干什么了?”   “也没什么,”皇帝轻轻咳了一声,上前去拉她起身:“妙妙也该饿了,我们一道用膳去。”   青漓见他如此,愈发觉得不对劲儿,却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轻轻甩开他的手,却在这关头,找到了问题所在。   “萧丰衍!”她难得的说话这样大声,语气更是气恼:“——我指甲呢?”   皇帝难得的在她面前气短一回,干咳一声,主动上前去讨好:“朕本想给你一个惊喜,却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青漓在家便是被娇养着的,手指如水葱一样纤长白嫩,指甲也留了些许,有侍女仔细打理着,修的极精致好看。   可是现在呢,全、都、被、毁、了!   这叫什么行为?   在一丝一毫都要仔细打磨的勋贵女子眼中,十个指甲被修成这个样子,等同于男朋友拿好容易集齐的ysl当蜡笔画孩子玩儿了!   青漓看一眼参差不齐的指甲,就觉得火气上涌,恼的直拿手打他:“萧丰衍你坏不坏!我养了这么久,你倒好,这么短的功夫就给祸害了!”   皇帝本也是好意,见一侧放着小剪刀之类的修甲工具,自己又闲来无事,便拿着小姑娘的手试着修了修。   只可惜,无论是实力还是手艺,他都要比专门做这个的侍女宫人差太多,越修越坏,想要补救,却只是雪上加霜。   偏生青漓刚刚泡过澡,指甲软,被人剪完了,也未曾醒过来制止,以至于最终落得这样尴尬的境地。   见着这般情状,便是小姑娘自己不说,皇帝自己也觉得,那样好看的手,配着这样的指甲委实是难看,所以此刻即使是被小姑娘训了,也没敢说什么反驳的话。   一把年纪的男人,又是习惯了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皇帝,被自己训得不敢抬头,青漓原本是恼的,可是看他这样,又觉得想笑。   虽然还是很气,可看着他这样,好像……还蛮萌哒。   看一眼参差不齐的指甲,她虽依旧觉得眼疼,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瞪着他道:“——以后不许了!”   皇帝乖乖的应了一声:“再不敢了。”   “陛下是不是从没有想过,”青漓被他语气惹得一笑,眸光全是波澜:“自己也会有今日?”   皇帝抬眼看她,目光温柔中有些无奈:“朕惧内,如何?”   “不如何,”说了一句,青漓又忍不住弯起了唇,斜他一眼,重又改口道:“——算了算了,也还可以。”   皇帝凑到她面前去,温声道:“不气了?”   青漓不去看那十个叫自己心烦的指甲,勉强道:“算是吧。”   皇帝虽知自己是闯了点小祸,却完全难以理解女孩子对于美的追求,更不明白在青漓心中,修剪的整齐好看的指甲有多重要,目光在她指尖转一圈儿,竟忍不住笑了。   “——你别说,还真挺难看。”   青漓(#‵′):“……”   皇帝没察觉到小姑娘平静外表下的火气,反倒是笑的更凶:“怨不得你生气呢。”   青漓忍无可忍,跳起来抓了他一把:“你给我弄成这个样子,居然还好意思看笑话?!”   呀,小姑娘炸毛了。   皇帝一面按住她那只凶巴巴的手,一面认错:“是朕不好,朕不好,妙儿别恼。”   青漓气道:“——你还笑话我!”   皇帝连忙解释:“没有没有。”   小姑娘本是想再说两句的,看一眼皇帝,却忽的将满嘴的话咽了下去。   干咳一声,她道:“那这事儿……就这么掀过去了。”   皇帝不觉有他,只想着将小姑娘安抚下来:“都依从妙妙便是。”   青漓有些心虚的“哦”了一声,没有多话。   皇帝看她一眼,试探着问道:“去用膳?”   “先等等,”小姑娘面色有些尴尬,拿了帕子,踮起脚为皇帝擦脸,在他有些不解的目光中,她眨巴着眼,低声道:“我方才不小心,把你的脸……给抓破了。”   “……”皇帝:“朕后日要上朝的。”   青漓低着头,心虚的对了对手指。   皇帝见她方才还张牙舞爪,此刻却乖得像是被捉住尾巴的猫,心里头直想笑,努力抑制住,只嘴上道:“打人不打脸,你知不知道?”   “也不能全怪我,”青漓小心翼翼的开脱责任:“要不是你把我指甲修的这样参差不齐,也不能抓破脸啊。”   “不止不认错,”皇帝斜她一眼:“还强词夺理。”   青漓乖乖的低下了头,聆听皇帝教训。   皇帝却不再说什么了,只伸手给她:“过来。”   青漓乖乖的握住他手,他也不多说,只拉着她往外头去了。   青漓问道:“做什么?”   皇帝答得言简意赅:“吃饭去。”   青漓禁不住轻轻笑了起来,笑完了,又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不生气了?”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皇帝道:“有什么好气的。”   “那你的脸怎么办?”青漓心里头甜意上涌,却还是有些担心:“若是被人见了,怎么说才好?”   “还能怎么说,”皇帝含笑道:“朕做错事,被皇后施家法了。”   “少胡说,”青漓嗔他一句,道:“同你说真的呢。”   “宽心吧,”皇帝道:“朕有法子的。”   ~   富安侯被皇帝骂了。   虽说没人亲眼见着,可风声却放出去了,小道消息自是传的有声有色。   被骂的原因并非公事,而是私事,这也是此事传的广,却只是小道消息的原因——被叫到宫里头去,一对一骂的嘛。   至于为什么会有被骂的消息传出去,自然是因为某家某家在宫里头有一点人脉,捕风捉影,听了几句。   据说在前些日子,富安侯那马屁精向皇帝献好,进献了一只奇鸟过去,天生金羽,乃是吉兆,只是陛下诸事繁忙,一直不曾见,直到今日才得空去看。   谁知道那只鸟野性难驯,跳起来,抓伤了陛下的脸之后,便拍拍翅膀飞走了。   这下子,舆论一下子就变了。   什么狗屁神鸟,分明是鸟妖!   它抓伤的,可不仅仅是陛下的脸,还是大秦的门面,哪里能有失。   如此一来,富安侯这个进献者,自然也得跟着讨嫌,被皇帝寻了个由头,骂的狗血淋头,只想学着那只鸟一样,拍拍屁股飞走。   富安侯一把年纪了,哭的老泪纵横,跑去找自己的连襟英国公,连声喊冤:“我什么都没干啊,送鸟?什么鸟?我什么都不知道啊!陛下召我过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半分解释的机会也不给,我冤呐,呜呜呜呜……”   英国公也听闻了这个消息,到底是不明所以,也不好说什么。   脑子转了转,他出言问道:“你面圣的时候,陛下面上确实有伤痕吗?”   “面君本是不能直视的,”富安侯收了眼泪,可怜巴巴中有些不解:“可我挨了一通骂,总得知道为什么被骂啊,偷偷摸摸的看了一眼,还真的是有伤痕……”   英国公想了想,又仔细问道:“抓痕?”   “仿佛是吧,”富安侯有些不确定:“我也不敢盯着仔细看。”   英国公想着那位被皇帝娇养在宫里头,看的像眼珠子一样的皇后,再闻听此言,便隐约明白了点什么。   真惨呀,堂堂天子,居然被家暴了。   不过也活该,谁叫你那么风骚,才刚订了亲,人都没娶回去,便一幅老房子着火枯木逢春的样子,三天两头一封情书,简直浪到飞起,皇后不打你打谁。   只是,做什么非要往富安侯身上砸锅啊。   懒洋洋的揉着额头,好一会儿,英国公才在脑海深处找到了那么一点儿线索。   他听自己夫人提过,皇帝在自己府上见皇后的时候,富安侯的女儿宋明珠也在此,据说,跟皇后闹得不太愉快,还被皇帝给罚跪了。   等等。   ——陛下他不会这么记仇,一直惦记着报复回去吧?   当初是因为皇后而生气,此刻便叫他们为皇后受过?   英国公摸摸下巴,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读懂了风骚而又记仇的老男人内心。   喂喂喂,陛下,你这样养小皇后,会把人惯坏的吧。   只是,如此一来,看着涕泪纵横的富安侯,英国公更觉得头疼了。   谁叫你不管好自己女儿的,怎么着,挨教训了吧。   找到了根子,英国公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提点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风声传出来,宣室殿也未曾否认,你便只管担下来,不要有怨怼之心。”   “可是,”富安侯鼻子一酸,委屈的想要变形:“——我什么都没干啊。”   “那你就出去跟别人解释,”英国公冷哼一声,没好气道:“就说你什么都没做,是陛下冤枉你,诬陷你的。”   富安侯眼泪险些掉出来:“……我不敢。”   “那就将此事认下来,”英国公冷下脸,道:“回家去,管教好自己家人的嘴,不要惹事。”   富安侯被训得没敢抬头,可怜巴巴的应了一声:“好。”   “等等,”英国公叫住他,顿了顿,又问道:“我听说,明珠已经定了人家?”   富安侯不意英国公忽然提起这节,转瞬的怔然之后,便点了点头:“定了陈家的人,家风好,人才出众。”   “也好,”英国公点点头,道:“叫她好好过日子,也不错。”   富安侯只当英国公是随口一问,倒也不曾多想,向他告辞,便离去了。   英国公懒洋洋的坐在椅子上,无奈的直揉额头。   记仇记成这样,也太叫人吃不消了吧。 第53章 求和   次一日, 朝议结束之后, 英国公与魏国公都寻机留了下来, 随着皇帝到了后头的书房里。   朝议之际肃重端严,纠仪御史在侧,自然无人敢直视君颜, 到了此刻, 却是不必计较这样多。   隔着十二冕旒, 两位国公小心的打量了一眼皇帝,果然见他面上有一道浅浅抓痕, 心下当即明了几分。   英国公知晓前因后果,隐隐约约能猜个大概,魏国公心知自己女儿留在宫里头, 再看今早英国公对自己挤眉弄眼, 心中也有个大概的估量,一时间, 心中倒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复杂的很。   把丈夫的脸给抓破了这种事,换做寻常人家或许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若是到了皇家, 问题可就大了。   牵涉到天子尊贵的脸面, 皇帝便是因此迁怒魏国公府,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就皇帝主动遮掩的态度而言,他……还是很宠着妙妙的。   而按照妙妙之前举止来看, 她自己,应该也是于皇帝有心才是。   女儿既得宠,又与有情人两情相悦,魏国公本应该觉得高兴的。   可见女儿有了心上人,彼此相得之后,他心里头又觉怪怪的,欣慰之余,还生出些难以言表的失落与伤感。   才在自己身边呆了多少年呢,居然要嫁人了。   嫁人之后,就不能经常回家去见自己,连带着,自己这个阿爹在她心中的地位,也得往后排了吧。   只消想一想,就叫人觉得……不高兴。   虽然未来的女婿是皇帝,金光闪闪,可自己女儿也又乖又好看,标致的不得了啊,怎么看,怎么觉得是自己家赔了。   只看他坐在那里,就觉得好不爽哦。   书房里总共也没几个人,内侍们皆是皇帝身边人,英国公是知情的吃瓜群众,魏国公也就没什么好忌讳的了,看一眼去更衣换了常服的皇帝,直入主题道:“陛下,臣女已在宫中留了几日,委实是于理不合,到了今日,是不是也该归家了?”   英国公目光晶亮,在边上兴致勃勃的助阵:“是啊是啊,还没成婚呢,影响多不好。”   毕竟二人还没大婚,小姑娘久留宫中也不合适,皇帝本也打算过几日便送她回去的,可回去归回去,自己送回去,跟别人带回去,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魏国公带自己的女儿回去,自是无甚不可,可皇帝只消一想,心里却或多或少有些别扭。   ——好像,是被人从自己这里将小姑娘抢了去一样。   “皇后年轻,对于宫中事不甚了解,朕本也是好意,想叫她早些熟悉几分,免得届时嫁进来措手不及。”   那毕竟是心上人的父亲,说的也是合情合理,皇帝将心底那一点儿别扭压了下去,随口扯了个小谎:“魏国公既然如此说,自然也无不可,可私下里,朕还是想叫她再留几日,四下里看一看……”   英国公记得前几日之事,誓要报一箭之仇,魏国公持重,不善言辞,皇帝嘴皮子又溜,他要是不帮腔,指不定老实人就给皇帝忽悠了。   “也没什么好看的啊,”他忙不迭道:“日后,等娘娘嫁进来了,有的是时间慢慢看,何必急在这一日两日。”   魏国公省了一番口舌,满意的看一眼英国公,言简意赅道:“英国公说的有理。”   皇帝被英国公挤兑一句,目光阴森森的在他面上一扫而过:“有你什么事。”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英国公嘿嘿直笑,看向魏国公,道:“记得我今日的人情。”   狗屁,魏国公与皇帝同时在心里头骂了一句。   你分明是想看热闹,而且还是不嫌事儿大的那种。   可是这会儿,英国公还是同自己处于一个战壕的,魏国公自然不好说话,也是默许了英国公话里头的意思。   皇帝哽了一下,也不好对着岳父耍无赖,只向陈庆道:“去请皇后过来。”   ~   几人说话的时候,青漓正在宣室殿后头,离得倒也不远,心知这会儿正是皇帝同臣工在书房议事的时候,闻听他叫她过去,禁不住有些讶异。   等在书房里头见了自己阿爹与英国公,她才隐约明白了几分。   毕竟是在皇帝面前,青漓又已经明旨被册封为皇后,魏国公与英国公自不敢怠慢,一道起身,向她施了一礼。   一个是自己父亲,一个是皇帝心腹重臣,婚仪又不曾行,青漓也没有托大,轻轻回了半礼。   “妙妙,”皇帝靠在椅背上,看向小姑娘,道:“你阿爹来接你归家了。”   青漓早猜出几分,听他这样说,也只是得了确定。   她也不知怎的,只消一想要离开他,心底便觉有些不舍。   眼睛转了转,青漓道:“今日吗?”   皇帝微微点头:“嗯。”   青漓看看自己阿爹,又看看皇帝,有些羞赧,却还是低声道:“不能……再留几日吗?”   虽说皇帝是坏人,总是爱欺负她,时不时的还要占便宜,嘴上也总是轻薄,可是……她还是很喜欢他。   想留在他身边,久一点,再久一点。   魏国公显然是听见小女儿的话了,没说什么,脸却有点黑。   ——才认识几天啊,就这样舍不得,把自己这个照顾她这么多年的爹给抛到哪儿了。   不高兴。   再者,皇帝虽只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也无甚动作,可魏国公心里头,还是莫名有种输了的感觉。   更不高兴。   “过来,”皇帝被小姑娘这句话取悦了,叫她到自己近前来,低声道:“妙妙想在朕身边,再留几日?”   他又不是聋子,明明听见自己说的是什么,何必非要自己再重复。   青漓心中有点羞,嘴巴也微微嘟起一点,借着书案与衣袖的遮蔽,在他臂上轻轻拧了一下。   皇帝满心的欢喜,自不会计较小姑娘这一点小任性,毫不避讳的在人前摸摸她长发,道:“你父母既念你,朕也不便久留,吩咐他们收拾东西,随魏国公归家吧。”   看得出小姑娘眼底的淡淡失落,皇帝心中愈发欢喜几分,唇角微弯,只温声道:“咱们的日子还长,自不必急在这一日两日,乖。”   英国公被皇帝这样的温柔语气酸的起鸡皮疙瘩,满心的不自在,禁不住轻轻的咳了一声。   “给他斟茶,”皇帝淡淡的向内侍吩咐:“堵住他的嘴。”   说完,又看向小姑娘,等着她的回应。   青漓也知皇帝说的在理,看他一眼,轻轻的点点头。   皇帝握住她一只手,想说几句话,可魏国公还虎视眈眈的在一边儿,目光亮的能照明,他倒是不好开口,到最后,也只是道:“照顾好自己,朕得了空,便去见你。”   他这话并无什么甜言蜜语在,却使得小姑娘原本抿着的唇角轻轻弯了起来,玉兰的花瓣儿一般,带着明媚的光泽。   皇帝既也不是没见过她,也不是没见她笑过,可是这一刻,只见着她面上羞涩且甜蜜的笑容,却禁不住有些失神。   忽然之间,竟舍不得叫她走了。   魏国公眯着眼,看他们腻腻歪歪的分别,你舍不得我,我舍不得你,好像他是三流话本里头的反派法海,非要把许仙和白娘子分开,永生永世不得相见一样。   真是牙酸。   喝一口茶,魏国公也轻轻咳了一声。   青漓小心的看一眼阿爹,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却也知他心情不是太好,在看着自己与皇帝这幅黏糊糊的样子,也觉有些脸红,往后稍稍退一步,低声向皇帝道:“那,我去收拾东西了。”   “还不急,”皇帝拉住她手,目光柔和,却向另外二人吩咐道:“别过脸去。”   皇帝毕竟是皇帝,这话又是命令的语气,英国公与魏国公虽皆有些不明所以,却神色一正,恭敬的别过了脸去。   皇帝微微一笑,拉住小姑娘那只手送到唇边亲亲,又略微用力,将她半带到了自己怀里。   青漓同他相处的久了,也能猜得出几分他心思,看他一眼,脸便红了几分,嗔他一眼,却还是顺从的由着他了。   皇帝无意使小姑娘为难,只含笑在她唇上轻轻一碰,如风拂垂柳,蝶翼轻展,温情脉脉,缱绻至极。   一触即分。   ~   青漓回到魏国公府时,已经是午时初,董氏闻听女儿回来了,忙不迭出去看,上下打量一圈儿,见青漓并不曾有清减黯淡之态,反倒是容光焕然,明媚难掩,一颗心便安了下来。   不过几日不见,她却有无数的话想要对女儿说,丈夫毕竟是男子,若是在侧,母女二人说起话来,反倒是觉得别扭,便吩咐人备了两份膳食,一份送到青漓院子去,母女二人一道用,另一份则送到正房去,叫魏国公自己用。   论起手艺来,宫里头的厨子只怕是头一份,只几日下来,青漓的嘴便被养叼了,加之出宫前用了点心,倒也不饿,见阿娘殷勤关切,便无可无不可的用了一点。   “妙妙,”眼见着午饭用完,董氏才慢慢询问女儿几桩疑惑:“这几日在宫中,你是宿在哪里?”   青漓不意董氏开口就问了这个,脸上难免有些挂不住,好在跟皇帝呆的久了,她脸皮也厚了起来。   低着头,她对着手指,道:“夫唱妇随嘛,他在哪儿,我自然在哪儿。”   “陛下在哪儿,你便在哪儿?”董氏听出了其中微妙,压低声音问道:“是同居一宫,还是……同床共枕?”   青漓脸红了:“阿娘,哪有你这样问的。”   她这样情态,董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时间,心里头也说不出是何滋味,顿了好一会儿,才道:“陛下……可幸过你了?”   “没有,”青漓捂住脸:“阿娘别乱想嘛。”   “当真没有?”董氏唯恐女儿怕羞,不肯直言,便继续道:“妙妙别瞒着我,若是有了身孕,可不是小事。”   “真的没有,”青漓违心的为皇帝洗白:“他规矩着呢。”   董氏仔细瞧一眼小女儿,算是信了她,不再提这一茬儿,而是说起了另一处:“前几日便收到消息,你大哥一切都好,等过了十月,便能赶回来了。”   她摸摸青漓长发,目光欣慰而安然:“刚好来得及送你出嫁。”   这消息青漓早几日便知道,此刻听董氏说起,却也止不住觉欢喜:“听说大哥还立了功,等回京之后,怕是会升一升呢。”   董氏只听闻长子无碍,会按时返家,却不知他立功与否,升迁与否,此刻听小女儿这样说,便知她是自皇帝那里得的消息,想来应靠得住。   这般一想,董氏面上笑意便愈发深了起来——长子立功,幼女又得皇帝宠,这种事都不避讳她,怎么会不高兴?   接下来的时日里,西凉前线的战况陆陆续续的传回金陵。   怀化大将军攻占朔方城后,章武候趁夜奇袭五原,后决战于此,尽折西凉四部,斩首三万余,虏敌七千三百余,得军马八千五百匹,尽复五原之地。   其后,西凉王李沧上表求和,遣使臣入金陵,愿世为秦属。   九月中,留下怀化大将军主持大局之后,章武候便带着西凉使团,率部卒三千,往金陵去了,青漓的兄长也在其中。   这样的盛事,自然也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而在此次的西凉使团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却并不是正使副使,而是另一人。   艳绝六部的燕云公主,作为西凉王的诚意之一,列属其中。 第54章 娃娃   在这样的关头, 西凉将这位艳名远扬的燕云公主掺在使团中, 送到金陵来, 其中意味,堪称不言而喻。   一时间,金陵勋贵们, 也将目光投到了这上头。   对于这位美名远扬的燕云公主, 皇帝究竟是会自己受用, 还是另有安排?   如此念头之下,便是前不久陛下对于魏国公府的厚赏, 也叫人生出两种解读来。   ——究竟是为了表示亲近,还是……事先安抚?   外头众说纷纭,青漓倒是不放在心上, 该吃吃, 该睡睡,并无半分异色, 反而是魏国公府的其余人,心中或多或少生出些许忧意来。   可是,见着青漓自己都淡淡的, 其余人也不好出言说什么。   在宫里头的时候, 青漓便应承皇帝, 要为他制一身衣袍,自然不会食言而肥。   归家之后,她便吩咐人备了料子针线,按照皇帝身高尺寸绘了图纸, 开始动手了。   青漓的手艺是在的,可到底没做过这个,难免经验不足,开头倒还有声有色,到了后面收尾时,便有些力不从心。   她也不是羞于出口请教的人,便带着半成的衣袍往董氏院子里去了,想着叫阿娘指点一二。   也是赶得巧了,青漓过去的时候,长嫂周氏正带了两岁大的儿子阿远在董氏那儿,正跟婆婆说话。   周氏出身河东周氏,是当代家主的嫡长女,延续了几百年的家族,门第清贵,底蕴深厚,不输魏国公府。   董氏的母亲也是出身河东周氏,对于大族的教养深以为然,这才亲上加亲,叫自己儿子娶了外祖家的姑娘。   这对小夫妻自幼便是相识的,青梅竹马,感情也好,在金陵里头也堪称一双璧人。   青漓比周氏要小几岁,两家又连着亲的,从小到大,皆是周氏关照她的时候居多,等到周氏嫁进来,二人成了姑嫂,感情便愈发亲近起来。   燕云公主入京一事传的沸沸扬扬,周氏自然也是知道的,嘴上不说,却少不得暗地里为青漓担心。   论起容貌来,自己小姑自是没什么好说的,整个金陵也算是头一份儿,任谁也抢不了风头去。   可不同的花儿有不同的好法儿,人的喜好也是各有不同,若是陛下偏生就喜欢西凉女子的那种热烈美艳呢?   寻常人家里头,不得丈夫宠爱的妻子尚且不会好过,更不必说处于深宫的皇后了。   “阿嫂不必担心,”青漓自是看得出长嫂眼底的关切与担忧,心中暖意上涌,伸手将胖乎乎的小侄子抱起,她含笑道:“我心中有数的。”   “据说,燕云公主有国色,”董氏莞尔,出言问道:“妙妙不担心吗?”   “她虽有国色,我亦非泛泛,再者,”青漓面上半分忧色也无,只眼底暗生笑意,隐约有些羞涩:“——我信他。”   燕云公主在这个关头入宫,又是这样的艳名,董氏心里头不是不担心的,可她心中自有一本账,忧虑倒不似周氏这样深。   陛下能想着女儿怕热,刻意将婚期后延到冬月去,又能时不时的传书诉情,略微得了空,便出宫来陪女儿出去游玩,实在不得闲了,还将人接到宫里头去,若非自己丈夫去接,只怕轻易舍不得放出来。   ——若说这样都算不得上心,那董氏便不知上心究竟是什么样子了。   心中有了底,女儿又拎得清,她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将温柔的目光投向长孙阿远,向女儿嘱咐道:“小心着些,阿远渐渐重了,别摔了他。”   阿远两岁大,倒也真算不得轻,青漓力气摆在那儿,也不敢托大,抱着稀罕了一会儿,便将他放下了。   阿远同姑姑感情好,被放到地上后,便有些失落,仰起脸,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她,写满了求抱抱三个字。   青漓被他看的心软,半蹲下身,同他打商量:“姑姑力气小,抱不动了。”   阿远很乖,听姑姑说累了,便将青漓拉到一侧绣凳前叫她坐,又哒哒哒跑到一边去端了干果过来叫她吃,乖巧的不得了。   “阿远,”周氏拿团扇掩口,微微笑起来:“阿娘回你外祖家去,叫姑姑陪你玩儿一日,好不好?”   阿远抱住青漓的腿,认真应了一声:“好。”   “没良心的,”周氏佯装生气:“连犹豫一下都没有。”   “我陪阿娘的时候多,”阿远脑子转得快,歪着头向自己阿娘道:“陪姑姑的时候少呀。”   “油嘴滑舌。”周氏笑道。   青漓听长嫂提起此事,便顺口问道:“阿嫂可是要归宁吗?”   “我弟弟即将订亲,提前请女方一回,”周氏笑道:“我这个姐姐,自然是要回去看看的。”   “本应该叫平遥随你一道回去的,”董氏有些歉意的道:“可此刻他未归,只好叫你一人归家。”   平遥,便是青漓兄长的名字。   “阿娘说的哪里话,”董氏不是个磨人的婆婆,待她也似亲女儿一般,周氏嫁进来,相处的也是极愉快的,此刻丈夫不能陪同是有正事,并非在外胡来,她如何会有怨言,当即便道:“本也只是行宴,又非正式定亲,哪里用得着这般正式。”   “你能看得开便好,”董氏看一眼更漏,道:“你是嫡亲的姐姐,不好去晚了的,阿远在我这儿,你且早些过去吧。”   董氏说的也是周氏心中所想,也不拖沓,向婆母小姑告别,便离去了。   “我之前还想过,若是没个合适的人选,便将你……”看一眼周氏离去的身影,再看看一侧逗阿远玩儿的青漓,董氏摇摇头,将下头的话给咽了下去。   青漓不算笨,只听董氏说了个开头,也能对接下里的内容猜出一二——之前,阿娘多半是想着将自己嫁回周家去。   到了现在,此事也只能是想想,她婚事已定,除非大秦亡了,否则是不会改了,青漓想到这里,也就只做不曾听懂,将此言抛之脑后,只陪着阿远说话。   他毕竟是小孩子,坐不住,在屋子里待了一会儿,便嚷着要出去玩儿。   总是闷在屋子里,董氏也觉无聊,便收拾了东西,同青漓一道,带着阿远,往后头林翠亭去了。   那一侧的池子里养了鱼,色泽鲜亮,极是好看,每每见有人来,便会一窝蜂的涌过来,阿远极喜欢他们,要了鱼食,便兴冲冲的过去喂。   他这样活泼,青漓也被带起了几分兴致,跟着要了一把鱼食,陪着阿远一边喂,一边对着哪一条好看指指点点。   董氏没有凑热闹,只含笑坐在那一边,看两个小辈说话,几人正颇有兴致,却闻不远处有说话声响起,随即便有脚步声近了,渐渐往这边来。   似乎心有所感一般,青漓猛地转身,望了过去,果然见那道熟悉的挺拔身影站在不远处,温柔的望着自己。   ——是她的衍郎呀。   那个瞬间,青漓几乎疑心是自己看错了,轻轻眨一下眼,却见他依旧站在那里,面上是一如既往的笑意。   大概是许久不曾见的缘故,此刻只一见他,她一颗心便软的一塌糊涂,只想扑到他怀里去,叫他抱住自己。   ——她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皇帝不曾想会得到小姑娘这样主动,微生讶异之余,却也欣然接受了这样温柔的投怀送抱,顺势搂住她,宛如抱着一件价值连城的易碎瓷器一般,小心翼翼的。   青漓许久不见他,委实是想的厉害,周遭人的眼光也懒得顾忌,只紧紧环住他腰身,嘴巴嘟起,语气委屈的可怜:“我想衍郎,想的要不行了。”   皇帝在小姑娘肩头拍拍,好一会儿,才同样温柔的道:“——朕也想你。”   平平淡淡四字,并无什么华丽辞藻,可青漓知道,这是他最深的情意,无半分假。   微微一笑,便将他拥的更紧了。   董氏在一边见着二人拥在一起,好像活生生给黏在一起一样,隐隐也能体会几分丈夫心中的不爽,将一侧还有些懵懂的阿远拉过来,这才重重咳了一声。   “呀,”皇帝将小姑娘放开,却依旧握住她小手,向前一步,笑吟吟的看向董氏,道:“师姐也在这儿。”   皇帝曾经师从董太傅,叫董氏一声师姐,倒也算不得错,只是,落在青漓的辈分上,便有些别扭了。   要娶人家女儿了,还好意思叫师姐?   青漓被他这句师姐叫的有些尴尬,借着衣袖遮掩,在他臂上狠狠拧一下。   皇帝脸皮厚,自是不放在心上,含笑看即将炸毛的小姑娘一眼,又改口问道:“——岳母近来安好?”   “……”青漓:你快闭嘴吧,别说话了。   董氏被皇帝前后两个称呼惹得有些囧,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向皇帝施礼后,便觉待不下去,拉着阿远,便打算离去了。   阿远不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是谁,更不晓得自己已经成了电灯泡,只是舍不得离开姑姑,便不肯跟董氏一道走,只抱住青漓的腿不放。   “无妨,”婚期渐近,皇帝心情好的厉害,看什么都觉顺眼,弯腰摸摸阿远头发,向董氏道:“叫他留下吧。”   女儿还在这儿,阿远又不是惹事的性子,董氏倒也安心,再次施礼,便退下了。   眼见四周只余他们几人,青漓才轻轻嗔他:“瞎叫什么呢。”   皇帝许久不见她,此刻被她目光一嗔,也觉爱的厉害,即使如此,却也不忘揶揄一二。   “你倒不妨说说看,”皇帝温声道:“朕哪一个叫错了?”   青漓早知他嘴皮子利索,也不同他计较,只拿一双美目斜他:“油嘴滑舌。”   “姑姑,”皇帝还不曾说话,阿远便不解道:“那不是阿娘用来说我的吗?”   “本也不是什么好话,”青漓戳戳他额头:“你倒计较起来了。”   皇帝还是头一次见阿远,半蹲下身,仔细打量面前的小娃娃:“这是……你长兄的孩子?”   “是,”青漓道:“这是阿远,今年两岁了。”   皇帝似是想起了什么,向青漓道:“喜欢他吗?”   “我的亲侄子,”青漓摸摸阿远小脸,含笑道:“怎么会不喜欢?”   “妙儿,”皇帝目光微热,定定的看她一会儿,终于道:“已经是十月底了。”   他们的婚期,便是定在十一月的。   青漓脸有些红,轻轻应了一声,也没说话。   “等着吧,”皇帝站起身,凑到小姑娘耳边去,轻声道:“——明年这个时候,咱们也有小娃娃抱。” 第55章 折梅   皇帝这话说的有些早, 话里话外也是颇有自信, 青漓倒不觉羞, 只睨他一眼,道:“没影儿的事,你倒说的有声有色。”   二人相处的久了, 亲昵事也做得多了, 小姑娘在他面前, 也愈发放得开了,清亮亮的眼睛一斜, 便叫人心神一颤,没得想过去亲亲她。   皇帝好容易才将那份心思歇了,含笑向青漓道:“谁说没影儿, 没多少的日子, 朕掰着指头都能数出来。”   “说的信誓旦旦,陛下可有这个本事么, ”青漓双手环胸,定定看皇帝一会儿,忽的一笑, 凑到他面前去:“若是做不到, 我可是要笑的。”   皇帝微微眯起眼, 目光隐晦的看她一会儿,终于意味不明的笑道:“——只要你别求饶。”   换了别的时候,哪怕是装,青漓也是会硬气一会的, 可眼下已是十月底,婚期便在眼前,她委实是没有硬气的资本,嘟着嘴看他一眼,终于认输一般,别过了脸去。   只是耳根处的一片粉红,日光下极为迷人。   皇帝最爱她这般娇羞情态,几乎难以抑制的想过去亲亲面前的小美人,看一眼被一侧抬头看他们的阿远,只得生生压住了。   “朕好容易出来一回,也别只顾着斗嘴,”他弯下腰,将小萝卜头一样的阿远抱起,向青漓道:“带朕往你住的地方去看看。”   若是换了别人,贸然要往自己闺房去,青漓必然是会拒绝的,可皇帝却是不同的——自从结识之后,二人什么亲密事不曾做过,去闺房走一遭,也算不得什么。   皇帝不欲惹人注目,周遭人皆识趣儿的退下了,以至于此刻连引路人也无,青漓也不多说,便往前几步,向自己院子那边去了。   皇帝抱着阿远,慢悠悠的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才出言问她:“——没生气吧?”   青漓被他问的莫名:“有什么好生气的?”   “本应抱着我们妙妙的,”他目光落在脸上,青漓竟觉有些灼烫,却闻皇帝继续道:“可阿远还小,走得慢些,朕便抱着他了,小妙妙可别生气。”   “去,”青漓这才反应过来,眼底禁不住有些甜意:“——连小孩子的醋都吃,我成什么人了。”   顿一顿,又补充道:“便是阿远不在,我也不要你抱。”   “在朕心中,妙妙本就同小孩子一般,”皇帝目光柔和,道:“都是该娇惯着的。”   青漓心头甜蜜蜜的,口中却道:“哪个要信你?你素来会哄人的。”   “什么叫素来?”皇帝道:“——只肯哄你一个。”   哪里会有女孩子不喜情郎温言蜜语呢,青漓看一眼他英挺硬朗的面容,唇角微弯,心中的欢喜都在咕嘟嘟冒泡儿了。   她不由自主放慢了步子,皇帝便微微向前,与她并肩而行,低声问:“——西凉使团之事,没多想吧?”   “有什么好多想的,”青漓侧脸去瞧他,眼神柔和而坚韧,在皇帝望过来的目光中,她毫无躲闪:“我信你。”   “之前便说好了的,”青漓抬眼看着他,第一次,皇帝在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眼中,见到了这个年龄中少有的坚定与勇气,她道:“衍郎不负我,我自不负你,外头传的闲话是多,可没一句是你口中所出,无一件与你相关,于我而言,这便足够了。”   “——不信交心的情郎,而去信那些流言蜚语,如此本末倒置之事,我如何做的出?”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清淡无奇,落入皇帝耳中,却觉有风雷之声。   “之前还有人同朕说,朕娶了你,是你的福气,”皇帝看着面前刚刚及他肩膀高的小姑娘,动容道:“可叫朕说,恰恰相反才是。”   青漓没去理会皇帝话里头的感动,只斜他一眼:“——谁说的?”   “一个旧友,”皇帝听的小姑娘语气不善,反倒笑了一声,温声道:“随口一说罢了,妙妙大气,别放在心上。”   青漓傲娇的哼一声,不理他。   “朕本是怕你多想,这才出宫来见你,”皇帝目光落在小姑娘面上,眷恋不去:“可是此刻,闻听你不曾多想,却也不觉多宽心。”   “妙妙,”他凑近青漓些许,低声道:“——不在乎朕了么?”   他这话语气轻,声音也温,隐隐的,青漓竟觉其中有几分软弱。   这一刻,她在皇帝身上,也见到了些微凡人才会有的特质。   他也会担忧,也会不安,也会有这般那般的愁绪。   即使是高高在上的人间帝皇,在面对心上人时,也会患得患失。   她当真幸运,也当真有福气,两人之间,他爱的更早,也爱的更深。   注视他好一会儿,青漓心中忽的生出了一个念头,愈来愈强,竟压制不下。   “那个小的,”她也不看皇帝,只向阿远道:“合上眼,不准看。”   阿远不明所以,懵懵的看姑姑一眼,便老老实实的将眼睛合上了。   青漓微微一笑,唇边似是绽了春日的辉光。   她踮起脚,轻轻吻上皇帝的唇,末了,又使坏咬了一下,极俏皮。   皇帝被小姑娘亲了,还顺势咬了一下,一时间,倒有些哭笑不得。   ——之前还是自己哄小姑娘的,到了此刻,却反过来,成了她哄自己。   不过,出人意料的,这滋味也不错。   皇帝手指碰触自己的唇,只觉方才似乎曾有一只采过蜜的蝶栖息,顺势在上头留了花的芬芳,叫他分外回味,甘意暗生。   小妖精,胆子越来越大了。   ——欠收拾。   ~   方夫人一进女儿闺房,便见兰蕊正半靠在桌案上捧着一卷松山集细读,神情专注,目光微凝,似是入了神,竟连有人近前都不曾知。   她在心底轻轻叹一口气,眼底是难掩的心疼与担忧。   郝家之事虽是快刀斩乱麻,免了后头的麻烦,却也或多或少伤到了女儿的心,归家之后,兰蕊虽不曾再提过郝家人,却也在屋子里闷了几日。   遇上了这种事情,任谁都会觉糟心的,方夫人并不意外,只要看得开,能走得出来便可。   只是,等过了那一阵,兰蕊虽肯出门,神色却也不似此前欣喜,她本就是温婉性子,心中郁郁,难免更显几分沉静,方夫人见了心疼,同方良说了几回,他却也不怎么担心,只慢条斯理的翻书:“儿女大了,自然有自己的心思,由着他们去吧。”   方夫人气结。   ——你们一个个的都气定神闲,倒好像是我一个闲的蛋疼。   微微摇头,将那些有的没的抛之脑后,方夫人上前去抽了方兰蕊手中书卷:“成日里闷在屋子里看书,再看就看傻了。”   兰蕊撑着腮,道:“闲来无事,总要找些乐子打发时间的。”   “你若得闲,便去觉知寺走一遭,”方夫人道:“你祖母身子转好,你这做孙女儿的便为她尽一尽心,往觉知寺还愿去。”   这是正事,又是为了祖母,兰蕊自然愿意一行,也不推脱,便应了下来。   方夫人乐得叫女儿出门走走,一面吩咐仆从准备车马,一面叮嘱道:“觉知寺的梅花开得早,可不要贪看去采,那里的秃头凶得很,阿娘年轻时候折了一支回家,居然硬生生跟到你外祖父那里去告状……”   兰蕊被方夫人此言惹得一笑,没了之前的淡淡愁意,温婉雅致的面容宛若出尘的水仙,好看极了:“阿娘放心吧,我不会乱来的。”   ~   觉知寺距离方家不远,乘马车也不过两炷香时辰,经了百年香火的寺院,青色的砖瓦隐约褪色,墙壁上的佛画依稀斑驳,并无恢弘华美可言,可伴着寺门处的黄铜大钟,与大殿内宝相庄严的佛祖,却自生一种肃穆慈悲。   兰蕊既是还愿,自不会浓妆艳抹,只着了家常的素净衣衫,一条发带将长发束起,简简单单,清素到底,却更生清水芙蓉之感。   寺前的梅花果然开了。   觉知寺的早冬梅花,金陵外的半色桃花,本就是金陵二绝,兰蕊步子放慢,伴着满路清芳,心绪似也亮堂了起来。   等到了佛堂内殿,她缓缓跪在蒲团上,静心念了一个时辰的经文,才同侍女一道离去。   寺前的梅花依旧清冷,带着漫不经心的傲然,兰蕊站在寺门前望了过去,却忽的想起在魏国公府时,妙妙对自己说的话。   她在半色桃林中得了一片异色花瓣,随即,便得了世人眼中最令人歆羡的姻缘。   兰蕊倒不觉那是世间最好的,情之一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妙妙觉得喜欢,那才是最重要的,也才能称得上是圆满,其余人的看法都不重要。   只是,她心底隐约泛起一丝苦意——我的姻缘在何处呢?   人各有志,也各有选择,她并不恨郝樟,只是觉得有些伤感。   那场情意的失败,似乎也将她动心的能力带走了,从此无波无澜,心底再无风起云涌。   也是当真难过。   初冬的风似是听到了她心底言语,吹起了兰蕊束发的丝带,带着它往前头最为高大的那株梅花树上去了,纷纷扬扬间,挂在了微微向前探出的一枝梅上。   就像是她初见郝樟那日,断了线后,孤零零挂在树上的风筝一样。   那时候,有个人伸手为她取了下来,彬彬有礼的递到自己面前,开始了一段情缘。   兰蕊定定的看了那丝带半晌,目光半是伤感,半是释然。   “那丝带挂的高,奴婢们是够不着的,”身边的侍女不知她心中思绪万千,只以为自家姑娘是舍不得那丝带,便轻轻开口道:“跟着来的侍卫中倒有个高的,姑娘可要奴婢去叫他来?”   “不,”兰蕊将自己的目光收回,整个人似焕然新生,微微一笑,她道:“不必了。”   她没回头,也不去看尚且挂在枝上的发带:“我们走吧。”   转身的这个当口,几人却闻有马蹄声渐近,直往那株梅花树下,才缓缓停住。   兰蕊闻听此音,下意识的回头去看,却见一个男子骑马,背光而来,一眼望去,看不清容貌,只觉英气朗朗似云,气度非凡如松,不似寻常人物。   看这一眼,本也只是出于好奇,并无他意,兰蕊收回视线,便打算离去,刚刚迈了一步,便听那男子朗声道:“姑娘,请留步。”   兰蕊微微垂首:“尊驾有何指教?”   那男子低低笑了一声,打马到了那株梅花树下,轻轻抬手,但闻一声脆响,便将最为清艳的那枝折下了。   他下了马,大步到了兰蕊面前去,将那枝梅递给她:“——见你在在此驻足良久,风采怡人,无以为赠,便折一枝梅与你。” 第56章 疼你   靖安侯夫人过去的时候, 季斐斐同身边侍女说着话, 见自己母亲来了, 忙不迭起身相迎:“临近晚间,阿娘怎么过来了?”   靖安侯夫人却不多话,只示意周遭侍女退下, 季斐斐心下微沉, 却依旧笑道:“好端端的, 阿娘做什么板着脸……”   靖安侯夫人静静打量女儿片刻,微微一笑, 忽的抬手,重重一巴掌扇在她带笑的面上。   “啪”的一声脆响,便是退到外间的侍女们也受了一惊, 早知这位夫人并非善茬儿, 此刻怕是生了大气,当下便屏声息气, 不敢出半分声响。   季斐斐也呆住了,好一会儿,才捂住脸, 委屈道:“阿娘……”   “别急着叫我, ”靖安侯夫人沉着脸, 半分笑意也无,只靠近女儿,咬着牙道:“——燕云公主会入宫的消息,是不是你放出去的?”   “没有, ”季斐斐眼眸中闪过一丝惊惶,却很快遮掩过去了:“我知晓分寸,怎么会……”   “你还嘴硬,”靖安侯夫人冷冷一笑,压着声音道:“是不是非要我将常婆子押过来,你才肯认?”   季斐斐脸色几变,终于阴沉了下去,她咬着牙,一字一字道:“……是我!我就是看不惯她,什么好事儿都能落到她身上去,凭什么!”   “你说是凭什么?”靖安侯夫人的每个字都似乎是自牙齿中挤出来一般:“凭人家有这个运道,也有这个本事叫陛下喜欢,你呢?家里前前后后为你花费了多少心力?到头来呢?竹篮打水一场空!”   “——没用的东西!”   靖安侯府季家本也是大族,先帝时期曾大为煊赫,又得以尚主,在金陵勋贵中极有脸面。   但世事变幻,素来无常,因在多年前站错了队,将皇帝给得罪透了,使得靖安侯府的日子一落千丈,不仅仅是靖安侯府世子陪着元城长公主往北方吃沙子去了,便是靖安侯府自身,也遭受重创,难以为继。   这样的恶劣境遇下,莫说是保全爵位荣华,便是只保全性命,也未必是易事。   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不曾对靖安侯府下手,可不是因为他宅心仁厚——连自己兄弟都几乎杀光了的人,你能指望他对外人古道热肠?   只怕,皇帝还是不想叫朝局过于动荡,这才搁置暂缓,总有一日,会将屠刀架到靖安侯府脖子上。   等待着死亡与毁灭的过程,远比死亡与毁灭本身更令人胆战心惊,靖安侯府能延续多年,自然看得出这一点,也努力想办法去弥补当初的过失。   忠诚并非一朝一夕可以验证,信任也绝非做几件事便能牢固,更何况,他们本身就有乱臣的污点,便是对着皇帝千捧万捧,也未必会有多大用处。   雪中送炭叫人感怀,锦上添花之流,却并不会令人动容。   如此一来,还有什么比献上靖安侯嫡女,更能表达忠诚呢?   靖安侯夫人想着儿子前程,便向靖安侯主动提议此事,在经过家中探讨后,达成了一致——他们自然不会奢望女儿能做皇后,只求四妃之中能有一席之地罢了。   为着这个念头,一直以来,他们专门请了人入府,教授给季斐斐婉媚悦人之道,正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抬眼看人的时候,带着水灵灵的媚气,勾人极了。   只可惜,世事总是变得叫人措手不及,皇帝在立后时便明言,明年大选,自己身边不会留人,轻描淡写一句话,却硬生生斩断了季斐斐的上进之路。   ——莫说三年之后皇帝还会不会大选,便是选了,季斐斐也已二十,早过婚嫁之年,如何能入宫?   这些年来,为向皇帝表忠心,靖安侯府并不曾掩饰自己这份心思,此刻皇帝明年大选不留人,叫季斐斐如何是好?   若是另寻姻缘,哪个敢娶她这个曾作为皇帝宫妃候选人的姑娘?   本就同魏家女不睦,如此一来,季斐斐心中只当是魏氏女鼓动皇帝如此,更是深怨不已,听闻燕云公主入京,便动了心思,刻意叫人散了风声出去。   男人嘛,哪里有不喜欢美人儿的,陛下是天子,本就应三宫六院,多收用一个,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此刻满城风雨,陛下哪怕心中生疑,只怕也会顺水推舟,将燕云公主笑纳了。   只消想一想魏青漓那副气闷妒恨的面容,她便觉痛快!   即使此刻被母亲看出,遭受责难,她也不悔。   靖安侯夫人见她如此,禁不住眉头皱起,刚刚想要说什么,却被人打断了。   “不过是吩咐人出去说几句话罢了,母亲有什么好生气的,”元城长公主推开门,款款入内,上挑的眉梢满是矜傲:“更何况,又不是只我们在说,金陵这样多的门楣,哪一家不念几句,便是怪,也怪不到斐斐身上去。”   季斐斐被人说中心里话,眼中也有了几分底:“阿娘,何尝不是殿下说的这个理儿?”   “你们倒是会说话,”对着元城长公主,靖安侯夫人口气微松,却依旧暗带几分严肃:“谁不知陛下偏爱皇后,这种事情若是传到了陛下耳朵里,谁能有好果子吃!”   “母亲也太过杞人忧天了,”元城长公主慢条斯理的在一侧坐下,淡淡道:“陛下八成是被魏氏女迷了心窍,过些时日便会清醒的,斐斐这样的美人儿,我见了都要心软的,陛下哪里会不喜欢呢,等明年开春,皇后宴请女客时,我便带她往宫里去——必要寻一个好前程的。”   靖安侯夫人想要的也是这句话,闻言,面上便现出笑意来,忙不迭催促季斐斐道:“还不快谢过你嫂嫂。”   季斐斐会意的过去施礼,却被元城长公主拦住了:“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殿下比你年长些,说的话都是极在理的,你只管听着便是,”靖安侯夫人眸光微深,含笑道:“你莫要太将魏氏女放在心上,她虽是皇后,却也是陛下的女人,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寻常,做妻子的本就应操持着,哪里有推三阻四的道理。”   季斐斐听出话中深意来,不易察觉的看一眼元城长公主,到最后,却只低着头,做不闻之状。   靖安侯夫人这话明着是说那位皇后,暗里头却是说与元城长公主听的,靖安侯世子二十九岁,膝下却还没个一儿半女。   之前他们在元城,自是无人去管,等回了金陵,靖安侯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少不得要暗示一番——你自己生不了,总不能叫我儿子绝后吧?   皇后尚且要劝陛下广纳妃嫔,开枝散叶,更何况你只是公主?   也怨不得靖安侯夫人着急,她身下只一子一女,若是儿子无嗣,侯府可就要落到庶子那头去了,如何能情愿。   若是换了前些年,先帝还在的时候,靖安侯夫人要是敢明里暗里的对自己说这个,元城长公主就敢过去扇她一记耳光,可此刻形式不如人,她便硬生生忍了下来,死不松口。   她虽同皇帝无甚交情,却也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只要她姓萧,还睁着眼睛,便无人敢真的欺上门去。   此刻闻听靖安侯夫人出言暗示,元城长公主只在心底冷笑,面上却作不明之态,一言不发。   ~   “总管,”陈庆正在外头候着,却见有随从的内侍向前几步,附到他耳边道:“天色渐晚,陛下何时起驾回宫?若是晚了的话,总要早些知会禁卫的。”   “陛下同娘娘一道呢,哪里舍得早早离去,”陈庆看一眼天色,吩咐道:“再过两刻钟,我亲自去催便是。”   内侍点点头,退到一边去了。   陈庆扫一眼闭合的房门,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止不住摇头——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陛下连春宵都没度呢,便是这般举止,等真的到了婚后,那还得了?   罢了,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呢,反正也同自己没多大关联。   皇帝正搂着他的小姑娘,懒洋洋的躺在青漓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虽无甚旖旎,却也温情。   外头内侍将声音压得低,可架不住四周安静,青漓竖着耳朵听了大概,再看皇帝老神在在的搂着自己,一动不动,便道:“时辰不早了,你不要耽误了回宫的时辰。”   “这样催着朕走做什么,”皇帝半合着眼,道:“大婚之前,朕怕是最后一回见你,竟还往外赶——当真舍得。”   青漓的小床是按照她自己身高制成的,皇帝身材高大,躺在上头的时候,少不得要将腿蜷起,怀里又搂着一个人,颇有些紧巴巴的意味,怪委屈的。   她看的一笑,莞尔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朕喜欢听这句话,”皇帝手指在她鼻子上勾勾,末了,又问她:“婚仪在即,心中可慌吗?”   “是有点,”青漓也不托大,靠在皇帝怀里,老老实实的道:“——仪式太多,也太细致,我总是担心记错。”   为正国本,大秦并无早立储君之说,多半是等皇子成年,择优立之,而那时候,皇子多半已经娶妻生子,孩子满地跑了。   也是因此,造成了另一结果——接连几代以来,宫中竟不曾操持过帝后婚仪,骤然举办,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宠爱小皇后,明眼人都是看得出来的,加之他有意表明自己态度,便令礼部主辖此事,从旧制,隆重行之。   他如此作态,礼部自然不敢马虎,连带着各式仪制也被翻了出来,集成厚厚一本册子,前些日子便送到了青漓面前,她只掀开看了一会儿,便觉眼晕头大。   “无妨,”皇帝温声道:“届时自有纠仪女官随从,应该做什么,自会细细讲与你听。”   青漓听皇帝这样说,倒想起另一处来,鼓着嘴巴,将自己微微肿起的手腕给他看:“我就举了两日扇子,就变成这样了。”   按大秦风俗,男女婚仪中,女子无需盖头,只执扇遮面即可,便是帝后婚仪,也并无甚不同。   青漓初知这规矩时还觉庆幸——一生一次的婚仪,却被盖头遮的严严实实,半分也见不到,好不可惜。   此刻真的到了自己身上,才觉其中不易——新妇自出娘家门起,至入洞房终,手里头始终执一把扇,即使是轻飘飘的无甚重量,却也是会觉手腕酸痛的。   更不必说,帝后婚仪上午起,黄昏终,自宫门至宗庙,最后方归宣室殿,她手中所执亦非轻薄纸扇,而是玉柄金缕罗扇,分量自是不轻。   青漓生的婀娜,眼见着也不似气力十足,执扇时辰又久,几位女官唯恐她届时失力,罗扇落地,那惹出来的事情可就大了,早早便同青漓提了一嘴,先几日练着。   只两日下来,手腕便酸肿了起来。   皇帝毕竟是男子,心思不似女子细腻,倒不曾想到过这一节,此刻见了,见小姑娘玉一般的腕子微微带几分红肿,虽觉心疼,却也爱莫能助,只替她揉着,道:“却扇之礼不得删改,只好叫妙妙忍一忍了。”   “本也是好事,”青漓本也是随口一说,被他宽慰,却也有些不好意思——仔细说起来,婚仪当日,皇帝要做的,比之自己多得多了,这样一想,她也就看得开了:“哪里用得上‘忍’字?”   “抱怨都抱怨完了,”皇帝含笑看着她:“又开始做大度样子了。”   “倒也不是抱怨,”青漓枕着他的臂,眼睛俏皮的眨了眨:“而是……”   皇帝正准备仔细听,却见她久久不语,便顺嘴问了一句:“而是什么?”   青漓半伏在他身上,凑到他耳边去,道:“——想叫衍郎多疼我些。”   皇帝定定看她一会儿,忽的笑了一下,道:“你出去问问,哪个敢说朕不疼你?”   “我知衍郎待我好,”青漓乖乖的点点头,顿一顿,又觉尚且不足,便重加了一句:“也最疼我。”   “不止朕疼你,等再过些日子,”皇帝看着怀里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唇角微微翘起“——你小叔也疼你。” 第57章 出嫁   靠近丹阳路的那一行茶楼, 今日生意格外好, 眼见暮色渐深, 却丝毫不显萧条。   唯一奇怪的便是,坐满了临街二楼的娇客,却并不曾沾过桌案上茶水点心, 只借着半垂下的帘幕遮掩, 时不时远远瞧一眼人影稀疏的丹阳路。   茶楼的奉茶女是新来的, 十三四岁的样子,在楼上时屏气无声, 直到跟着掌柜下了楼,这才不解道:“既然来了茶楼,为什么都没人喝茶, 只是枯坐着?”   “阿六是跟着家人从北方迁过来的, 难怪不知道,”掌柜性情和气, 正笑眯眯的同账房点账,闻言笑了一下,解释道:“她们啊, 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啊?”阿六愣了一下, 却仍是不明, 小姑娘的好奇心浓郁,不得到结果不肯罢休,只刨根问底道:“那这么多姑娘在这儿,到底是为什么?”   “少年慕艾, 少女思春,本也是人之常情,”只一日收入,便可抵一月有余,更不必说各家娇客的打赏了,掌柜喜得眼睛眯了起来,也愿意向阿六多说几句:“她们聚在此处,自然是为了……”   掌柜话音未完,便闻远处有马蹄达达,楼上适时地响起了低低惊呼,娇声不断,他也随之推开窗,往外看了过去,轻声道:“——钟阳公子回京了啊。”   钟阳公子?   那是谁?   阿六出身北地,来金陵投奔她做小买卖的叔父,经叔母的介绍,在茶楼谋了营生,这几日只顾着熟悉茶楼中事,难免对其余事不上心,此刻闻听掌柜此言,眼底禁不住闪过一丝茫然。   恰在此时,却闻马蹄声近了,阿六不曾多想,只下意识的顺着半开的窗向外望了一眼,却当即怔住了。   已是隆冬,临近暮间,晚风更是烈烈,一行人骑马而至,英气勃发,气度卓然,风吹起他们玄色的衣袍,落到暮色中簌簌声响。   阿六小的时候,也曾去学堂念过书,无意中听先生提过一句话,却始终不明何意,直到今日,才算明了一二。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不复似世中人。   在这之前,她一直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子,直到此刻,见着为首的男子,心中却有了答案。   那一行人毕竟是骑马,阿六隔窗而观,自是一望即逝,只眨眼之间,再看面前空空如也的街道,她几乎生出几分是自己方才眼花的错觉。   “傻眼了吧?”掌柜取代了账房先生的位置,一面拨算盘,一面笑眯眯的看着她:“第一次见钟阳公子的人,都是你这个样子。”   阿六神情怔然的合上窗,脸却不知不觉红了:“为什么……叫他钟阳公子?”   “明石公见他时,言称造化钟神秀,”掌柜笑道:“后来,便有人自前后诗句,为他取了这个名号。”   “……怨不得呢,”阿六低头道:“今日来此的……多是女子。”   “这样的人物,那般的门第,如何会有人不喜欢?”掌柜也是念过书的,言谈也颇文雅,向阿六道:“钟阳公子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金陵,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早已传为佳话,许是为了避开这些,年后他便离开金陵,四下游历去了,直到今日方归。”   阿六半低下头,轻轻咬了咬唇,半晌,又抬头问道:“这位钟阳公子,出身何家?”   “不管出身何家,”掌柜看着面前阿六微红的脸,有意点拨道:“——他都不是寻常女子能够肖想的。”   ~   皇帝将大婚的日子定在十一月十三日,今日却已是初二,掰着指头数,也只差十一日了。   青漓早早将婚仪典制研读透,礼制也演练过几回,却仍觉心慌难耐。   这是她一生最隆重的时刻,百官俱在,命妇列席,仪礼繁琐,规程肃穆,容不得出半分错,哪里会不紧张。   董氏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知晓女儿家出嫁前的忐忑与紧张,更不必说女儿嫁的是皇帝,婚仪之繁琐,仪典之隆重,远非自己成婚时可比。   为此,几日前董氏便搬到了青漓院子里去,陪着女儿度过在家的最后几日。   ——若嫁的寻常人家,还可时不时归宁探望,可嫁的是皇帝,层层规矩下来,多久能见一次还不定呢。   一家人刚刚用了晚饭,青漓同母亲一道回自己院子时,却见玉竹急匆匆入门来,面带喜气,向二人道:“夫人,姑娘,二公子回来了!”   “二哥回来了?”青漓初闻一惊,随即便喜道:“他人在哪儿呢?”   玉竹脸有些红,脸上的欢喜如何也压不住:“才刚刚回来,正在前头同国公爷与世子说话呢。”   “总算是回来了,不曾耽误妙妙的日子……一路赶回来,应该也是累了,赶在这个时辰,想来还不曾用饭,准备些送过去。”董氏听闻儿子回来自是松一口气,一面拉着青漓往魏国公那边去,一面向人吩咐备饭。   青漓许久不曾见这位兄长,也是挂念都厉害,也不需董氏催,便急匆匆往魏国公那里去了。   她上头有两位兄长,长兄平遥,次兄平远,皆是一时俊秀。   长兄生的像父亲多些,早早入了军营,走的也是军功路子,因着比弟妹大几岁的缘故,自幼便极为关照他们。   次兄则像董氏多一些,相貌更加出众,仪表清俊,风采斐然,性情之中,颇有魏晋遗风。   董太傅只得二女,并无儿息,老魏国公与他交情好,也曾经提议将次孙过继给董家,延续香火,只是被董太傅拒绝了。   人死灯灭,何必在意身后有几炷香。   若为了虚无缥缈的香火传承,将外孙过继到董家,等自己夫妻去了,岂不是只留外孙孤零零一人。   他身上流着魏家人的血,却带着董家人的姓氏,便是同嫡亲的兄弟也隔一层,一个人无可依靠,那才是真可怜呢。   董太傅开明,对这些不计较,反倒叫老魏国公更觉歉意,想着长孙是要继承家业从军的,次孙便要另辟蹊径,走文官路子,如此一来,便建议将次孙送到董太傅身边去教养,沾沾文气,有所熏陶。   金陵的布局使然,勋贵门楣多处于玄武街,魏国公府与董太傅府邸之间也不远,乘马车也只需一刻钟罢了,便是往来,也极方便。   这一回董太傅不曾反对,魏国公夫妇自然也不会有异议,是以自魏平远三岁之后,便是在魏国公府留三日,再往董太傅那边住三日,如此往复。   董太傅于士林声望赫赫,自非浪得虚名,魏平远跟在他身边多年,学识才干极为出类拔萃,加之相貌清奇俊美,名气更是颇盛。   同他容貌绝美的胞妹一道,被称为金陵双璧。   嗯,在脸这方面,青漓自认为能跟自己匹敌的,也只有这位兄长了。   ——越想越觉得,其实阿娘才是真人生赢家啊~   董氏带着女儿过去时,魏平远正同父亲与胞兄说着话,见她们过去,先向母亲见礼,这才看着青漓,感叹中隐含不舍:“——走的时候还是小姑娘,回来的时候,居然要嫁人了。”   在外游历半载,魏平远似乎愈见沉稳,虽清瘦几分,却更见风骨卓然,他这话说的有些感伤,委实是触人情肠,青漓看看他,再看看一侧的大哥,也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掉眼泪:“——本来还怕自己孤零零出嫁,好在……你们都回来了。”   “妙妙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爱哭,”魏平远伸手给她擦泪,语气微微无奈,却又温和:“你的终身大事要紧,无论如何是要赶回来的。”   他容貌同青漓相似的多些,只是一绝秀,一俊美,灯光晕黄,二人并立在一起,竟似两尊玉人般剔透无暇,令人不忍错目,不负双璧之称。   青漓被他说的有些羞,却听魏平远含笑的声音传过来:“本以为西凉战事胶着,届时大哥难以赶回来,会是我背你出嫁,还在为难那日如何才能少抢些风头的……”   “想得美,”青漓瞪他一眼:“我比你好看多了,才不输给你。”   魏平远双手环胸,笑微微看着她,颇见风流:“那可未必。”   他书念的多,嘴皮子也远比青漓溜,她不稀罕以己之短,克敌之长,只向一侧的魏平遥求助道:“大哥,你看他——”   “好了,”弟妹之间,魏平遥肯定是偏心妹妹的,当即便道:“妙妙还小,平远你别欺负她。”   魏平远撇撇嘴,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哼一声,道:“你只叫大哥看好了你,可别落单。”   青漓不理他,只向魏平遥撒娇:“大哥待我最好啦~才不像某些人,哼。”   几个小的在说话,魏国公也没出言,只静静看着他们兄妹几个,许久,才有些感慨的向董氏叹道:“——都长大了啊。”   “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董氏含笑道:“由着他们去吧。”   ~   十几日的功夫转眼即逝,大婚之日,终于到了。   这一日,青漓早早便起身,用过早饭后,由宫中女官侍奉着,开始梳妆更衣。   正红袆衣灼灼如火,华美绝艳,上裳绣日月星辰,下裙绣凤凰展翅,素色腰带以银线绣五岳河川,华贵不凡之中,更显皇家雍容。   贴身侍女陪着青漓入内室,将内里三层衣衫穿着整齐,这才唤几位女官入内,侍奉着她缓着袆衣,轻束腰带。   因着个人的喜好,青漓是极少着艳色的,素日衣裙也多以清素为主,此刻着正红,却另生一番风情,如国色牡丹初绽,芳菲绝世,几令人难以眨眼,唯恐错失半分。   “只能穿一次,”青漓低头看一眼身上花了近半年时日才制成的华美袆衣,有些遗憾:“真可惜。”   “有什么好可惜的,”董氏上前去为她整理衣领,神色既欣慰,又有些感伤:“女儿家最隆重的,也只这一日罢了。”   青漓看出母亲眼底不舍,低低的唤了一声:“阿娘。”   “妙妙长大了,也要嫁人了,”董氏收拾好眼底神色,拉着她到一侧坐下,示意一侧女官为她梳发着妆,柔声道:“阿娘很欢喜。”   长发散下,自有人为她梳起,青漓合上眼,觉有人靠过来,动作轻柔的为她绞面。   细微的疼过去,她缓缓睁开眼,看着镜中映出的人影。   说是绞面,其实,也是同过去的自己告别吧。   过了今日,她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真好。   帝后大婚是国之重事,除去二人结亲外,于家国的意味更重,无论衣裙妆发,皆以大气雍容为主。   陆女官缓缓执起青漓的发,手掌灵巧的为她梳高椎髻,陈女官则自身侧侍女手中托盘中取九凤挂珠朝阳钗,并日月升恒绵福簪,一道簪入发间,另取东珠耳环一对,小心的佩于青漓耳畔。   青漓坐在镜前,眼见着一通装扮下来,竟觉对自己有些陌生了。   恍恍惚惚间,她想起了皇帝。   这一刻,他在做什么呢?   是不是,也像她想他这样,在想自己?   “娘娘,”陆女官轻轻唤她,青漓望过去,便听她道:“您要先往宗庙致礼,此刻便该动身了。”   董氏取了金缕罗扇与她,该说的话早已说完了,此刻分别,也只是道:“照顾好自己,尽为人妻的本分,其余不需理会。”   青漓点头应声,最后向母亲拜别:“阿娘宽心,我都明白的。”   罗扇敷面,裙摆微动,女官们确定皇后仪容无误,便前方引路,带着她往外间去了。   她的长兄正等在那里,准备背起自己的胞妹,直送到魏国公府正门外的皇后鸾驾前。   她作为魏国公之女的前半生结束了,作为大秦皇后的后半生,却刚刚开始。   真的到了这一步,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金缕罗扇下的唇勾起了动人的弧,青漓微微笑了起来。   只有一点难熬。   才几日不见,我便忍不住想你了。   衍郎。 第58章 婚仪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 寒气袭人, 可青漓坐在轿中, 却并不觉得凉,只有一颗心在咕嘟咕嘟,热热的向外涌着欢喜的气。   便是之前不喜的执扇, 此刻也丝毫不觉辛苦, 反倒甘之如饴。   甚至于, 即使是到了銮驾中,外头无人瞧见, 她也不曾放下。   金陵风俗中言,若是新娘子偷懒,在轿中将扇子放下, 是会折损自己福气的, 等到婚后,日子便不好过了。   尽管只是市井之谈, 但青漓还是信了,老老实实的执扇,半分不曾松懈。   这样好的日子里, 她才不要留半分缺憾。   鸾驾稳当, 倒不磨人, 也不知走了多久,青漓便觉停了下来,玉竹与莺歌为她掀开轿帘,纠仪女官在外恭声唤道:“娘娘, 宗庙已至,请下轿。”   望着不远处的肃穆宫阙,青漓心头一片安然,缓缓下了轿,随着牵引礼官前行,径直往前方宗庙去。   此是皇族家祭,自不会人数诸多,宗庙正门至前殿的长长道路铺了红缎,两侧卫率侍立,面容端肃,一声不闻。   青漓步伐稳当端正,裙摆纹丝不乱,登阶时目不斜视,压衣环佩并无异响,雍容无双,与国母风仪,并无半分不符。   年纪尚小,却不露怯,也是难得。   青漓早知程序,倒也不慌,只有到登上台阶,望见正站在殿前,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男子时,她眼睫才不由自主的轻眨一下。   是她的郎君,更是即将与她执手的那个男子。   今日大典,皇帝衣冠亦是肃整,戴十二旒冕,着玄色冕服,上绣日、月、星、辰、山、龙、雉、宗彝、水草、火、粉米、黼、黻,佩天子剑,面色端凝,目光深沉,少了同她相处时候的温和,却添了天子的无上威仪。   青漓第一次见皇帝着天子十二章服,只望了一眼,目光便有些收不回来了。   这样的他,既气度非凡,又威仪难掩,出奇的英俊,也出奇的……合她心。   更何况,这样冷心冷情的男人,只待她一个人好,也只由着她一人放肆。   只看皇帝一眼,青漓便觉一颗心软透了,目光也不由自主的柔了起来,借着团扇遮掩,露出几分笑意来。   皇帝虽见不到小姑娘面容,可见她露在外面的一双明眸微弯,心中也能猜度几分,唇角也忍不住随之露出些微痕迹来,却只立在原地,目视她到自己身边来。   青漓眼睑微垂,遮掩住浅浅羞意,步伐却依旧稳当,走到皇帝身边去,停住了。   他看她,她也看他,二人对视一眼,虽不曾言语,彼此之间也隔着十一月的冷风,却莫名的生了几分旖旎味道。   甜甜的,醉人的很。   按制,皇帝本是应敬告先祖,后于内殿等候皇后入内同礼的,可谁也没想到,敬礼结束后,皇帝便出了内殿,到外头等着了。   若是其余人胆敢如此乱来,纠仪御史必然是要点出来,加以斥责的。   可那个乱来的人毕竟是皇帝,口含天宪,语出不改,即使是光明正大的走出去了,也没人敢说什么。   几位纠仪御史交换一个眼色,还是决定视若无睹,由着他去了。   不过,能叫陛下出门亲迎,这位小皇后,当真是了不得。   青漓不仅仅看过自己应行的礼制,为以防万一,连皇帝的也看了个大概,自然知晓他此刻在外不合规矩,心下微动,便知他究竟为何,虽不曾说什么,心头却也甜蜜蜜起来。   皇帝向她一笑,转身往内里萧氏历代先祖灵位处去,青漓跟在他身后半步,亦步亦趋,及到正中站定,便闻尚仪肃然道:“拜。”   皇帝先她一步跪下,青漓手中持扇,难免不便,自有宫人上前为她撩起裙摆,方便动作。   微微垂首,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她缓缓跪伏与锦蒲之上,同皇帝一道,向前叩首。   在尚仪丝毫不乱的声音中,二人恭敬拜了三回,终于起身。   拜过先祖,他们便是夫妻了。   青漓心头正浮起这念头,却听尚仪隐隐含笑的声音响起:“——却扇。”   也不知是怎的,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只听这话,她却觉脸一热,连带着心也咚咚咚跳了起来。   皇帝正低头看她,那目光灼热,似有温度般,烫的她愈发心慌。   羞赧的眨一下眼,青漓手掌下移,缓缓将手中金缕团扇移开,露出精心描绘过的芙蓉面来,虽对自己容色有底气,却也忍不住微抬眼睛,偷偷看他面上神色。   女为悦己者容,放到这一处,半分错也没有啊。   为他梳妆,为他挽发,哪一件都是心甘情愿。   与此同时却更希望……他会喜欢。   而事实上,青漓容色之盛,也不曾令人失望。   金缕团扇放下的一瞬,空气似乎也凝滞住了,四下里再无其他,只余她一人站在那处,熠熠生辉。   周遭宫人内侍,并纠仪御史们,皆是见过无数美人的,但如面前这般,能令百花失色的倾城色,却也是头一遭见。   又何止是他们,便是见惯了小姑娘姿容的皇帝,也有片刻的失神。   青漓惯做淡妆,素来只令人觉清美绝伦,骤然换为红唇艳色,却颇有些开到荼蘼的牡丹味道,一颦一笑,极尽姝色。   皇帝定定看她一会儿,忽觉周遭这些人碍眼起来,眸色转深,他低声道:“……名花倾国两相欢。”   他话一出口,青漓在心中默念下一句——长得君王带笑看。   她抬起头,轻轻问道:“那陛下,究竟是想看多久呢?”   小妙儿抬起眼看人时,更觉风情娇妩,可人异常,若非礼制未停,皇帝当真想去亲亲她。   硬生生顿了一下,他低声答道:“——看一生一世。”   青漓含笑斜他一眼:“姑且信你一回。”   皇帝笑了一下,尚且不曾说什么,便闻尚仪扬声道:“皇后升座。”   有宫人上前,作势去扶青漓,皇帝却摆手,示意她们退下,自己握住小姑娘手掌,带着她往里间主厅上首坐下。   宗庙本就是重地,皇族宗庙更是如此。   从礼法而言,皇帝是这一代的萧氏家主,青漓嫁与他,便是这一代的主母,历来也只有家主大婚,才有资格开正门,夫妻一道入宗祠行仪礼的。   七王与几位公主虽也属萧氏皇族,却是庶出,这样的场合,是没有资格列于下首的,只能等帝后致礼结束,自偏门入,向二人行大礼。   至于几位太妃,就更加不必多说了,本就是妾室,无论如何,都是没有资格入宗祠的。   对于皇帝这位长兄,七王与几位公主都是敬畏的,这样好的日子,自然也无人敢去触他霉头,便是元城长公主也不例外,几人无论心中如何想,皆是从头到脚一身与有荣焉的喜气,态度恭敬,言语奉承。   大家都不过是面子情,过得去便可,青漓自是不会有何异样,无论对谁皆是一视同仁,挨着受了礼,目送着他们退下。   皇帝倒是淡淡的,只向青漓道:“左右也没什么接触,不必理会他们。”   说心里话,青漓自己也不怎么想同这几位皇族接触,闻言便乖乖的应了:“知道啦。”   ——妙妙着了嫁衣,低眉顺眼答应自己的时候,还真有些小媳妇的味道。   叫人更想狠狠欺负一回,一直欺负到……哭的眼泪汪汪才行。   只这样一想,皇帝便觉心头痒了起来,拿手指勾了勾她光洁的面容,他靠过去道:“真想马上……洞房花烛。”   皇帝若换了别的时候说这话,少不得要被青漓斜几眼,此刻她心头一片绵软,见着自己英俊而又温柔的丈夫,只觉满心羞喜,哪里会去想这只狼有多凶,又有多坏。   小姑娘娇哼一声,只含羞嗔道:“早晚都是你的,竟连一时半刻……也等不得么。”   “什么叫连一时半刻也等不得?”皇帝道:“朕此刻度日如年,便是一时半刻,也觉久得很——耐不住。”   “没正经,”青漓微红着面颊,轻轻啐他一下:“宫里头还有人还等着呢,在此拖沓什么。”   “也是,”皇帝站起身道:“早些打发了他们,朕也能早些快活。”   他又开始满嘴不正经,青漓有些羞,只别过脸去不理,低声催他动身往宣室殿去。   皇帝倒不曾推三阻四,拉着她出了宗庙,一道乘撵,往宣室殿去了。   ——得去见过臣工,受了大礼,婚仪才算是完呢。   帝后大婚,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列席的,在场之人,不过三品及以上,并诸位勋爵罢了。   出嫁之前,青漓便事先演练过几遍,皇帝又在身边,她自是不慌,言谈举止皆有仪度,一丝不乱,颇有国母风范。   观她仪表,便是重视规矩礼度的老臣们,也不曾在这位小皇后身上找到什么瑕疵,皆是暗自点头,心悦诚服。   董太傅席位居前,见外孙女端坐皇帝身侧,神情肃穆雍容,丝毫不显怯意,再看周围同自己年岁相当的老家伙们眼底的满意之色,欣慰的出一口气,微微笑了起来。   青漓心知外祖父与父兄皆在下首,却也不能去望,只微抬下颌,目光平视,坐于皇帝身侧,受群臣三呼千岁,叩首致意。   大礼毕,余下的,便是夫妇合卺,还有……周公之礼了。   帝后大婚是盛事,宫中大宴群臣,皇帝虽不会与众臣同宴,岳父舅兄,乃至于心腹臣子,却是需赐酒共饮的。   看一眼面颊泛粉的小姑娘,皇帝强自按捺住满心躁动,低声嘱咐道:“朕同他们喝几杯,你先往宣室殿去。”   到了这个关头,青漓什么也说不出,只低着头,乖乖应了一声:“嗯。”   她这样温顺可爱,皇帝便觉心头更热几分,在她小手上用力捏一下,他道:“——等着朕。” 第59章 圆满   尚仪引着青漓往缀满了红的寝殿去, 一直到了里间才行礼告退。   层层帷幔被轻柔的放下, 玉竹与莺歌上前去为青漓宽衣, 往浴池泡过澡后,为她新换了正红织锦九凤裙,梳了家常的抛家髻, 发间并无金玉, 只闲闲的簪了花, 伴着娇红面庞,不再似少女娇羞, 倒也别有一番风情。   那衣裙本是有些单薄的,可内殿炭火烧的热,倒也不觉冷。   青漓离开魏国公府时, 便是临近午时, 宗庙并臣工前一通折腾,等到她沐浴更衣出来时, 外头暮色已起。   内殿里点了烛火,衬着红纱轻绫,贵气逼人之中, 自生喜气盈盈。   正前方的烛台上, 一双手臂粗的红烛中摇曳生辉, 那是帝后归宣室殿后便点上的,有天长地久的意头在,会叫人照看着,彻夜不许熄。   青漓坐在桌案前, 见着那一双辉光,便觉自己一颗心也随着摇曳起来,亮堂堂的,只看了一会儿,竟有些出神了。   皇帝娶走了魏国公的掌上明珠,魏国公府正是看他不顺眼的时候。   不只是魏国公,连两个舅兄也不是省油的灯,爷儿仨轮番上阵,尽管心里头不爽,面上却言笑晏晏的,只连连向皇帝敬酒,一杯接一杯,半分不肯松懈。   偏生他们口中皆称祝帝后相合,长长久久,这样大好的日子,说的又是这样的吉祥话,皇帝总不好拂岳家脸面,只得一一饮了。   岳家还算是有良心,不算过分,英国公那群跟他多年的旧臣就不说了,一颗心简直烂透了,逮着机会就劝酒,半分旧情也不念。   皇帝想着自己的小娇妻还在等,半刻也不想耽误,连着向英国公扔了数个眼刀,才算是唤醒了他体内的忠臣因子,主动替皇帝挡了酒,方才借机脱身,往偏殿去沐浴,换了常服,径直往寝殿去了。   刚一入内,皇帝便见他的新妻换了衫裙,手撑下颌,对着不远处的烛火出神。   灯火映衬,红绫展艳,旖旎像是化成了烟,四下里无定处的游动。   内殿温暖,他的小姑娘身上衣裙也单薄,纤腰一束,身姿便更显玲珑,说不出的曼妙楚楚。   皇帝心头一荡,大步过去将小姑娘抱起,放到自己膝上,低头亲亲她面颊,道:“——妙妙,想朕不想?”   青漓正出神呢,却被他过来抱住了,微微吓了一跳,这感觉一闪即逝,随即升起来的,却是心底难以抑制的羞赧。   ——也不是第一回 被他抱了,莫说是抱,便是更亲近的举动,也多得多,可哪一次也不像此刻这样,叫她情不自禁的脸红心跳。   她微微低下头,展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同正红色的衣领相衬,风情醉人的紧。   也没敢看面前这个侵占欲十足的男人,她低声道:“……想的。”   皇帝眯起眼,别有深意的看着她:“想就好。”   二人面前是不大的桌案,上头摆了寓意福寿绵延如意长久的九道菜式,碗筷都在手边,取用倒也方便。   皇帝一手揽住他的小姑娘,一手执起银筷:“想吃什么?”   青漓靠在丈夫怀里,清晰的感觉到他宽阔的胸膛与身体的温度,面色绯红一片,连头也不曾抬,只低低道:“都好。”   虽早知今日用膳会晚些,但毕竟是婚姻大事,便是今早有人送了饭过去,二人也无甚心思用,都只是粗略沾了沾。   皇帝自己在前头同臣子们灌了一肚子酒,倒并不觉如何饿,只是想着小妻子应不曾用什么,也不多说,便伸筷夹了菜,送到她唇边去。   ——旁边还有人看着呢,他倒也不避讳。   青漓有些不好意思,更多却是甜蜜,微微张口,吃了下去。   咽下去后,又向他柔声道:“别只顾我,衍郎也用些。”   “倒也不觉饿,”时间愈久,皇帝便觉自己心头愈热,看看小姑娘透着粉的面颊,他笑了一下,道:“只看着妙妙,便觉饱了一半。”   说完这话,他便不再开口,只在青漓面上重重亲一下,便用筷捡些与她用,偶尔自己也跟着吃一口,大略挑了几筷,便放下筷,向两侧内侍吩咐道:“去。”   侍从会意的撤了席面,另有人重新呈上九品菜式并新筷,皇帝接了,只在席面上挑小姑娘会喜欢的,用了些许,便再次去了。   新婚夜会有九十九菜式,寓意长长久久,每次以九数呈上,来来回回要十一次才算完。   青漓虽有些饿,可胃口也就是那么大,没几口便饱了,看一眼皇帝,她轻声道:“是不是……有些太过奢靡了?”   “有什么奢靡的,”皇帝不以为意道:“朕此生就娶这一回,莫说这些,便是千道,也算不得铺张。”   毕竟是一生一次的大事,青漓想想,也觉是这个理儿,便不再说什么,只乖乖的小口咬一点儿,算是过了礼。   越是到了这会儿,皇帝便越是贴心,觉着小姑娘用的差不多了,便叫了水漱口,还不忘拿帕子为她擦唇,侍奉的无微不至。   女官取了瓠,盛了酒奉上,见皇帝将小皇后抱在膝上,也未有异样,只恭敬的低着头,将两半瓠递过去。   那瓠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皇帝酒量好,自不放在眼里,青漓酒量菜,喝了怕是会晕上许久,只看一眼,她就有些打怵。   “怕什么,不烈的,”皇帝看出小姑娘神色中忧色,禁不住笑了起来,语气揶揄道:“——若将你灌醉,那朕行事时还有什么意思。”   青漓被他话中意思调戏的面红,轻拍他一下,却也将那瓠送到唇边,四目相对,一道饮了。   果然不烈,甚至于,还有隐隐约约有些甜。   皇帝目光落在她面上,直烫的她面颊肌肤生疼:“——随朕去安置了?”   青漓心中有些羞,隐隐的还有些期待,声音低不可闻:“嗯。”   皇帝抱着她起身,向两侧侍立的内侍宫人吩咐道:“都退下吧。”   一众人知意,含笑向帝后施礼:“愿陛下娘娘福满意如,恩缘长久。”   这话说的好,皇帝一听大笑起来,青漓靠在他怀里,觉他胸膛都在震动,再闻一众内侍宫人的声音,更觉羞人,埋头在他怀里,不敢露面,只听皇帝语气毫不掩饰的欢喜:“朕今日高兴,重重有赏。”说完,也不停留,便抱着青漓往里间去了。   谢恩的声音在身后依次响起,随即便是渐远的脚步声,走在后头的几个宫人手脚轻,缓缓将内外几重帷幔放下,点亮了不远处的几行烛火,退了出去。   皇帝大步走到里间去,将自己的小妻子轻轻放到堆了几层锦被的床榻上,弯下腰,他缓缓道:“妙妙?”   里间只余自己与他二人,晕黄的光透了红色的帷幔,自然是转为红意,那烛火微摇,使得青漓一颗心也情不自禁摇了起来。   微微抬眼,她轻声道:“怎么?”   皇帝坐到她旁边去,语气温和,暗含期待:“——该叫朕什么了?”   他身上热的厉害,青漓靠他近了,便觉有些受不住,竟似连带着自己也热了起来。   向一侧歪了歪,她跪坐在床上,眉眼含羞,低声唤道:“……郎君。”   “嗳,”皇帝笑吟吟的应一声,目光灼灼的瞧着她,直看的小姑娘别过脸去,他才道:“夫人,咱们安置了吧?”   已经是夫妻,青漓自不会说不好,却也不敢大喇喇的说好,只轻轻应道:“嗯。”   皇帝站起身,张开双臂,道:“为朕宽衣。”   青漓倒不推诿,只涨红着脸,起身到皇帝身边去,伸手为他去了外袍,略一顿,才将手伸到他腰带上,缓缓解开了。   回到宣室殿后,皇帝也换了常服,解衣时自然不似冕服那般难,青漓将他中衣脱下后,成年男子强健的上身便露了出来。   许是那些菜式中盐放的多了,只看着他结实有力的上半身,青漓便觉嗓子有些干,背上也有些热,闷闷的,有些难受起来。   皇帝笑微微看着她,以目光示意她继续。   青漓目光一扫,却见他已经起了反应,看了一眼,禁不住怔了起来。   “妙妙若是想看,也不需急在这一时半刻,”皇帝看着她,懒洋洋道:“从今以后,它都是你的,跑不了。”   青漓被他调戏了,看一眼那剑拔弩张的东西,却也没敢反击,只含羞啐他一下,便半合着眼,将他裤子往下一褪,没敢细看,坐回了床上。   “哪有你这样儿的,”皇帝坐到她身边去,脱靴后又大喇喇褪去裤子,道:“做事只做一半,该罚。”   “不同你争这个,”青漓早知他心性,怕是早早便想好了该怎么罚,此刻不过是找个由头罢了,何必做无所谓的纠缠:“无非是想欺负我罢了,由着你去。”   “由着朕去?”皇帝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阴森森的白牙,使得小姑娘无端心慌了起来。   他缓缓道:“——只要你不后悔。”   青漓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却又无从更改,顿了顿,终于勉强说了句:“……不后悔。”   皇帝定定看小姑娘一会儿,终于将她推到床里头去躺下,伸手替她脱了鞋袜,露出一双像它主人一样粉嫩的小脚来,可怜可爱的紧。   似有意,似无意的,他在小姑娘脚心儿挠了一下。   青漓腿一哆嗦,想要将脚收回,却被他捏住脚踝,动弹不得,试了几次都挣不脱,她终于觉得有些怕了:“……我还小,衍郎别欺负我。”   “怎么能叫欺负,”皇帝顺着她脚踝,往小腿上摸了过去,正义凛然道:“不是妙妙自己说的吗?”   “——由着朕去。”   内殿炭火旺,青漓沐浴之后穿的衣裙也单薄,只着一件单衣,薄的很,也宽松的很。   皇帝手掌火热,在小姑娘纤细的小腿,极轻柔的抚了抚,似是羽毛划过般,引起一阵轻柔的颤。   青漓一颗心咚咚咚的直跳,被他抚摸过的肌肤,似乎也沾上了他手掌的温度,辣辣的热了起来。   莫名的,她有些躁动,有种挠不到痒处的难过,见皇帝将目光专注的落在自己身上,便更觉难受了,顿了半晌,终于厚着脸皮道:“你……快点嘛。”   “这就受不住了?”皇帝看小姑娘一眼,半伏到她身上去,语气中带着隐含的暧昧意味:“——你还有的熬呢。”   一句话说完,他也不再啰嗦,低笑一声,趁势伏到她近前去,重重堵住了那张樱口,将下头的娇嗔尽数吞了下去。   青漓面红,心也热,到底还是顺势环住他肩,温柔的默许了。   皇帝身体滚烫,肌肉结实,带着男子特有的侵略性。   而她被他压制住,亲的头晕脑胀不知所以,感觉自己不只是心口软,而是连带着身子也软了,躺在他身下,几乎要化成一汪柔和的水。   皇帝听小姑娘呼吸微急,便知她也动了情,松开她一点儿,他神色专注的问她:“妙妙,你爱朕不爱?”   青漓唇已被他吻得娇红,斜他一眼,喘着气道:“不爱。”   小姑娘嘴硬,性子娇,皇帝也不生气,只意味不明的一笑。   青漓正晕晕乎乎呢,却发觉他拉住自己手往那里探去了,一入即出。   皇帝伏在她耳边,语气揶揄:“都这个样子了,还敢说不爱?”   青漓看一眼自己手指,羞得不行,正想挣脱他手掌寻个地方擦了,皇帝却将那根手指带到面前去,轻轻含到了自己口中,似是什么珍馐一般,细致的品了品。   “妙妙说实话,”青漓面红耳赤,还不待说什么,便见他将那根手指放出来,目光专注的落在自己面上:“——爱朕不爱?”   他目光微深,是毫不掩饰的炙热情意,青漓看的心头颤了,唇瓣微动,目光也柔和下来,含羞别过脸去,她道:“爱的。”   皇帝勾唇一笑,低下头,重吻上她唇,青漓心头温软,身子却躁动,正扶住他肩,却猛地一个哆嗦,毫无征兆的疼了起来。   她娇呼一声,下意识的咬在了他肩头,眼睛里头都含着泪了。   小姑娘身子娇小,比之皇帝差的多,是以他也没硬来,只等她觉得舒适了,这才说着话分散她注意,一鼓作气进去了。   ——长痛不如短痛,若是慢吞吞的磨蹭来磨蹭去,还不知要折腾多久呢。   事实上,不只是小姑娘觉得难捱,此刻硬生生停住,皇帝自己也不好受。   喘息几下,他温柔的抚摸她玉兰花儿般白嫩的肩头,仿佛是在哄一只年幼的猫入睡一般,小心的叫她放松下来。   虽然该做的准备都做了,可青漓还是难过的厉害,毕竟彼此之间的差别在那儿,怎么准备都是会难受的,此刻已然是好了许多,她也有几分心力去理会别的。   方才难受的时候,她下意识的咬住他肩,力气用的狠了,此刻已冒了血丝。   再抬眼去看他面容,却见他额上青筋凸显,显然也是忍耐的辛苦。   忽然之间,青漓很想哭。   不是因为觉得疼,也不是因为感伤,只是觉得很幸福。   何其有幸,遇上这样一个男人,愿意如此照顾她的观感,就算是可以为所欲为的新婚夜里,也勉力不叫她觉得难捱。   轻轻眨一下眼,青漓将那些涌上来的泪意压了下去,她环住他脖颈,主动吻上去,声音低不可闻:“衍郎,你……动一下嘛。”   皇帝早就觉得憋的难过,此刻既然小姑娘开口了,也就不再客气,含住她唇珠,深深吻了起来。   青漓嘴上说的硬气,可实际上,还是有些难受的,过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受不住,眉头秀气的蹙起,雪似的双臂略微用力,环住了他脖颈。   她觉得难捱,可是也不想太娇气,坏了他兴致,就只抿着唇不出声,皇帝察觉出几分,唇齿之间,也愈见温柔。   渐渐地,青漓觉得好多了,不只不再那么疼,反倒是……有些得趣儿。   唇瓣微开,她那双环住他脖颈的胳膊,也不由得松了几分。   皇帝觉察出她身子的变化,也不再留情,由冬日飘雪的安然,转为夏日骤雨的急切。   青漓躺在他身下,清晰感觉到二人亲昵至极的接触,既觉难捱,又觉享受。   她半个字也说不出,也不想说,只觉自己仿佛化为了他手下的琴弦,由着他弹奏出缠绵的曲调。   散下的帷幔缠绵的涌动,透着不远处的红烛摇光,这样温柔缠绵的夜里,含着缱绻旖旎的温度,叫人从里到外,都觉热了起来。   “妙妙,”皇帝低头亲亲她唇,喘着气道:“别忍着,若是觉得喜欢,便叫出声,让朕听听。”   又不是只有他们二人,外头还有内侍等着侍奉呢,虽然隔得远,但夜里安静,保不准也能听见。   青漓喘息也有些急,却还是含羞摇头,羞于出声。   皇帝低低的笑了起来,也不说话,只使坏去欺负人。   小姑娘生嫩着呢,哪里是他对手,唇一张,便有娇声出了口。   像是开了闸的洪水般,有了头一回,青漓便再也耐不住了,伴着他低低的笑声,轻轻的出了声。   同她交欢的这个男人,既是她倾心的爱人,也是相许的丈夫,世间哪里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青漓环住他的背,气喘吁吁,只觉自己骨头都软了,使不上半分力,只能瘫在他身下,叫他为所欲为。   皇帝的身体强健,动作那样有力,在这样酣畅淋漓的欢歌中,她体会到被征服的快乐,只搂紧了这个男人,靠他近一些,更近一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漓便觉他重重的出了一声,脑海中刚刚有所明悟,便觉身子一软,哆嗦着靠在他怀里,像是被人将所有的力气尽数抽走一般,一动也不想动。   “小妙儿,”低低的笑了一声,皇帝在她耳边道:“喜不喜欢?”   这个人真是……哪有跟人说这个的!   青漓拿小手在他肩上有气无力的拍一下,语气本是凶的,可气力不足,倒似撒娇:“不喜欢!”   呀,小姑娘不高兴了,居然还打人,可那一点儿力气,给他挠痒痒都嫌轻啊,真是可爱。   皇帝再度笑一声,却顺势捉住那只手,自指尖,一路吻到了肩头,流连不去。   狠狠亲了几下,青漓觉他气息重回耳畔:“妙妙,真想死在你身上。”   “去,”青漓嗔他,道:“新婚夜,别说不吉利的事。”   “也是,”皇帝想了想,又笑着改口道:“醉生梦死,不胜快哉!”   他满口荤话,青漓听得脸热,只半合上眼,不理人了。   “妙妙,”皇帝却不肯轻易放过她,埋头在她肩窝,低声问道:“——舒不舒服?”   他问的毫无遮掩,也不嫌羞人,到了这关头,青漓却也无力气嗔他,老老实实道:“舒服。”   皇帝又问道:“——朕厉不厉害?”   青漓只想捂脸,可手臂上半分力气也提不起,只好继续老实下去:“厉害。”   她答得这样乖,眼尾泛红,面容娇妩,有了些许少妇味道,皇帝见了欢喜,伏在她身上大笑起来。   青漓心里头羞,只拿眼尾斜他,少妇的风情出来了,醉人的很。   小姑娘是头一回经这种事,皇帝疼爱的紧,见她面有疲色,也不想多折腾累着她,快活了一回便想要偃旗息鼓,被她那双明眸一斜,心中热气便有些按捺不住了。   青漓正喘着气呢,却觉他兴致又来了,想着方才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就觉得有些怕。   伸手推他后,她觉察出自己力气不行,连忙停手,开始撒娇,那声线又娇又软:“不要了不要了……衍郎,衍郎~”   皇帝正是心头冒火的时候,这样娇软的小声儿传到耳朵里,哪里能忍得了?   低头堵住她的唇,他开始哄人:“妙妙乖,就一会儿,好不好?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他那里一动,青漓便觉魂儿都没了,再被他温声细语的哄着,半推半就随了他,想着再一回边结束。   只是,没过多久,她便不再这样想了。   ——萧丰衍不仅仅是坏人,还是个不讲信用的坏人!   一次又一次,总是没完没了,她开口反对,他就亲着哄她,再反对,就堵住嘴不让说话了!   这样在空中悬了许久,青漓终于找了个空儿,环住皇帝脖颈求饶:“衍郎衍郎衍郎!你不疼我了么?”   皇帝低头看她,见小姑娘眼尾隐隐有泪痕,唇也委屈的带着些肿,便知她是真的要受不住了,重重在她锁骨上亲几下,终于依依不舍的停了下来。   青漓埋头在他怀里,像是一尾离了水的鱼,只觉浑身都热的冒汗,一动也不想动,只想马上睡过去。   小姑娘脸皮薄,皇帝却不,低头安抚的亲亲她,便坐起身,在床榻一侧的墙上敲敲,示意外间侍奉的内侍备水。   外头侍奉的内侍早早的候着了,听着小皇后娇娇唤了半宿,便是自己也觉心热,更不必说皇帝那个亲身经受着的了,这样爱娇,怨不得小皇后这样得宠呢。   里头人还等着,内侍们也不敢磨蹭,在心里头偷偷的念了几句,便麻利的去备水,送到浴池去了。   ——这样的时候,热水都是早早备好的,里头主子吩咐一声便能有,倒是也省了麻烦。   皇帝略微等了一会儿,觉得内侍们应该准备的差不多了,便伸手抱起昏昏欲睡的小姑娘,带着她过去沐浴。   青漓半分力气也无,只乖乖的伸手,由着他将自己抱起,想着他那样坏,来来回回的欺负自己,更觉心头不悦,临了了,还不忘恨恨咬他一下,虽没多大力气,却也是或多或少出几口气。   皇帝爱她这般可人模样,倒没有继续欺负她,也不曾趁机报复回去,只含笑抱着她往浴池去了。   小姑娘被折腾的没力气了,他侍奉的也格外周到,清洗过后,又仔细上了点药。   夫妻礼已成,二人之间该做的也都做了,青漓虽羞,却也没说什么,红着脸随了他,   小妙妙今夜做了新妇,也是辛苦,皇帝见她面有疲惫之态,也是心疼,不忍再折腾她,帮着擦干身体之后,温柔的亲亲,便抱小姑娘回了寝殿。   二人洗浴耗费的时间久,等回到寝殿时,早有内侍新换了床褥,干爽的很。   皇帝抱着她上了塌,拉过被子来盖住二人,只觉满心的圆满,低声道:“妙妙辛苦了,快睡吧。”   青漓被他折腾的不行,本是有些委屈的,此刻见他这样温柔,便觉那些情绪都烟消云散了,趴到他怀里头去躺好,她乖乖的点头:“嗯~”   皇帝心中柔情暗涌,爱怜的亲亲她额头,没有再说什么。   青漓便合上眼,在他胸口蹭蹭,便准备睡了。   “妙妙,”快要睡着的时候,青漓却听皇帝唤她。   那声音很低,落在夜色中,却并不模糊,反倒极清晰。   她已经有了睡意,闻言只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怎么了?”   皇帝搂紧了她,低声道:“——给朕生个孩子。” 第60章 甜腻   青漓懒洋洋的靠在皇帝怀里, 困得眼睛都挣不开, 只嘟着嘴道:“你以为生孩子是蒸包子吗?上嘴唇一碰下嘴唇, 说生便能生?”   打了一个哈欠,她娇哼道:“便是蒸包子,也得和面、备馅儿、烧火呢, 哪有那么容易。”   “这种事说难也难, 说易也易, ”皇帝似乎笑了一下,道:“妙妙只管着和面便是, 朕来调馅儿,时不时的再点几把火,你约摸着, 什么时候能蒸出来?”   青漓被他逗得一笑, 睁开眼,道:“只要你的馅儿靠得住, 那就没什么大问题。”   “那边没什么问题了,”皇帝低头亲她鼻尖,含笑道:“等着吧, 明年便能生出来。”   “去去去, ”青漓嘟着嘴嗔了他一句, 无精打采道:“困了困了,快睡嘛。”   “也是,”皇帝看她困得不行了,也不再多说, 搂紧了他的小妻子,温声道:“乖孩子,睡吧。”   ~   帝后大婚是重典,需得普天同庆,因着前些时候的西凉之战,皇帝很是勤勉了些日子,又想着多陪小姑娘些时日,便给自己批了半个月假,免了朝议。   若是另有要事,自然也可入宫请奏,那就是后话了。   新婚夜里青漓被折腾狠了,手指软的像面条,半分力气也无,本来是应该多睡会儿的,可是毕竟是换了一个新的地方,身边又躺着一个身体泛热的男人,是以第二天一早,她便醒了过来。   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却见旁边皇帝已经醒了,正静静看着她呢,便有些含糊的问道:“——什么时辰了?”   皇帝看小姑娘困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面上神色也疲惫,再想着她昨夜初经人事,心里头就有点心疼,亲了亲她的眼皮,低声道:“还早着呢,妙妙且再睡会儿。”   青漓还没怎么清醒过来,又确实觉得累,眼睛也有些酸,昏昏沉沉的应了一声,便重新合上眼,伏在皇帝怀里睡下了。   她睡下了,皇帝却没有多少睡意,昨夜虽也睡得晚,但他精力要比青漓好得多,倒也不觉疲累。   此刻眼见着她像是初生的孩子一样,全然依赖的伏在自己怀里,他便觉得满心的柔软熨帖,微笑着亲亲她的额头,只揽着她,合上眼闭目养神。   寝殿内里是层层叠叠的帷幔,将床榻里头掩的严严实实,外头的光透不进去,只能见红烛隐约,人进了里头,便有些分不出天明天暗了。   因着这个地利缘故,青漓再度转醒时,便有些晚了。   她揉了揉眼睛,感觉总算是没有之前那次醒时的酸肿感了,精力也恢复了几分。   皇帝见她醒了,便拥着她坐起了身,敲敲墙壁,等小姑娘彻底清醒过来,方才抬手掀开床前帷幔,将外间光亮透进来。   外头已是临近午时,内侍宫人们等候已久,闻听内里声音,便会意的将外间帷幔拉开,躬着身上前伺候。   皇帝从内侍手里头接过一只玉碗,里头是温热的甜汤,自己尝了尝冷热,方才亲手喂给她喝:“——先润润嗓子,待会儿再用点东西。”   青漓身子还是有些无力,靠在他怀里,顺从的喝了几口,感觉差不多了才推开。   皇帝拿帕子替她擦拭了唇角,这才屏退了他们。   青漓有些疑惑的看看他,目光懵懂。   皇帝微微一笑,凑到她耳边去,低声关切道:“可还疼吗?”   青漓这才猛地反应了过来,脸色禁不住泛起了一点红,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有点委屈的应了一声:“嗯。”   皇帝怜爱的亲亲她,道:“那就别起身折腾了,在这里用点东西便是。”   青漓倒不是矫情,而是确实有些难受,她也不想装什么善解人意的大度姑娘,直截了当的点了点头,由着皇帝安排了。   二人起得晚,早膳也不曾用,是以御膳房也不曾准备太多荤腥,多是以清淡素菜为主,青漓昨夜用的大多都是鱼肉,此刻见满桌清素,倒也起了几分食欲。   她没好意思叫皇帝喂,而是自己接了筷子,慢吞吞用了点东西。   已经过了一夜加上一个上午,皇帝也觉有些饿了,见小姑娘用的不错,也觉胃口好了起来,随她一道用了些。   等用完膳,内侍们收拾下去,他才低声询问道:“要更衣么?”   虽说亲密事已经做了,此刻被他问了这个,青漓还是觉得有些羞,低下头,低低的应了一声。   皇帝倒不觉有什么,只坐起身道:“那便起身吧,总是躺着也会觉得闷,换身衣裳,朕同你出去走走。”   青漓这一觉睡得久,精神也养回来了,点点头,也没叫人过来伺候,便起身取了摆在一侧的衣裙,慢条斯理的穿了。   她身子娇气,可也已经歇了一夜,皇帝又仔细着为她上了药,倒也不怎么磨人,起身时候虽觉有些异样,却也不至于难耐。   虽然不至于太过于别扭,可想着昨夜的亲昵痴缠,青漓还是有些不太敢看皇帝,直到将衣裙穿好,目光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他只穿中衣,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目光温和的瞧着她。   “看什么呢,”莫名其妙的,青漓脸一热,在他肩上拍一下,道:“不是说要出门去么,还不穿衣。”   皇帝笑了一下,自己穿了靴,到她面前去张开臂:“等着夫人侍候呢。”   “毛病。”青漓说了他一句,眼底却也染了笑意,上前去为他穿衣系带,眉眼微垂,面容娇妍,静美的很。   皇帝低头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看她长长的眼睫,清澈的眼眸,以及目光中毫不掩饰的温柔,伴着四周缓缓漂浮的红绫,更觉美得不得了。   这种纯然的美,并不叫他觉得生出欲念来,只有心底软软的,柔柔的,像被熬的稀烂的米粥,透着温馨的醇香与安然。   ——那是家的味道。   低着头,红着面为他穿衣的,是他的新妻,微红的眼尾是彼此之间浓稠的情意,只轻轻看着她,他都觉温暖。   隐隐约约的,他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被母亲抱住时候的感觉。   满心的安宁。   轻轻的伸出双臂,皇帝将他的小妻子抱住了。   青漓本来以为他是要胡闹的,略微一顿,觉察出他此刻心绪不同,微微一怔,却也没有推开,只双臂伸开,顺势环住了他腰身,在他背上轻抚几下。   皇帝明了妻子沉默的温柔,也知晓她不曾出口的关怀,只拥紧了她:“——妙妙,”   他在她耳边道:“能娶到你,是朕的福气。”   ~   闲暇的日子总是过得快,这话放到哪里去都是合情合理。   皇帝给自己准了半个月的假,只在宣室殿陪着自己的小妻子,其余一概不理。   他在年幼的小妻子面前,自是温柔小意,青漓也是生性和顺,并不骄纵,夫妻黏黏糊糊的在一起腻歪了半月,不仅不觉得烦,倒好的似蜜里调油,半刻也不分开。   皇帝刚过而立,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床笫之间要的也格外多些,青漓年纪虽小,可架不住皇帝手段高,花样儿也玩儿的好,头一回的时候也没吃什么苦,反倒是尝到了甜头,也极得趣儿,每每半推半就的由着他胡来。   如此一来,郎有情,妾有意,彼此之间格外热切,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莫说是别人,便是陈庆这个贴身侍候的,都觉这二人委实是太亲昵了些,叫候在一侧的侍从们,都觉自己碍事了。   不过,这也是好事——指不定真如陛下所说,等到了明年,小太子就生出来了呢。   等到十一月二十八这日,皇帝便要去上朝了,青漓也随之早早的起身,侍奉着他换了冕服。   二人成婚之后,近身便少有人伺候,皇帝别的地方疼她,这些事情上却坚持,每每都是青漓为他脱靴穿衣,时不时的还爱占点便宜。   青漓说了他几回,皇帝都恍若未闻,装作听不懂,久而久之的,也就随他去了。   皇帝上朝时辰的固定的,今日也是照旧,较之之前二人搂着恨不能睡到日上三竿,自然是早得多,便向青漓道:“朕是要上朝去,这才起得早些,你大可不必,再躺下睡会儿。”   青漓为他将腰带束好,口中应道:“知道啦。”   皇帝低头去亲她,十二旒的珠子轻轻碰到她脸上,稍稍有些凉,小姑娘跳到一面去,笑嘻嘻的躲开他了。   皇帝倒也不强求,只低声叮嘱道:“几位太妃应该会过来,妙妙看着应对便是,她们虽占着辈分,身份却也越不过你去,不必忧心,若是说奉承话,那你便只管听着,若是说些有的没的,你也不需客气……”   二人相识这般久,青漓早知他不是多话之人,除去调笑的时候,倒是少有说这般多的,她又不是小孩子,哪里用得着叮嘱这样多?   她心中既好笑,又窝心。   爱一个人便是这个样子,总觉得她笨手笨脚,性子娇软,便是口齿也不利落,什么都做不好,恨不能每日揣在怀里,放在眼底,仔细的护着才好。   但凡她一离开自己视线,便觉得心慌,觉得不安。   青漓心里头欢喜极了,抿着唇一笑,乖乖的应道:“我明白的,衍郎只管忙自己的事情去,无需担心我。”   皇帝看她几眼,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一面整衣袖,一面叮嘱道;“说是说不过她们也没关系,只管先记住,之后再告诉朕便是……”   哪儿能啊,几位太妃虽是长辈,却也得看着她这个皇后的脸色过日子,哪里敢过分呢。   周围还有内侍宫人在呢,他这样一说,倒好像她是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只知道出去捉蝴蝶找青蛙的小孩子一样,受了委屈便撒娇找大人告状。   “知道啦知道啦,”青漓有些脸红,一面推着皇帝往外走,一面娇声嘟囔道:“还不快去上朝,要晚啦。” 第61章 刺心   皇帝上朝去了, 青漓独自在床边坐了一会儿, 也觉无什么睡意, 便唤了玉竹莺歌过来更衣,着妆传膳了。   倒不是青漓想要大张旗鼓,而是今日几位太妃与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们都会过来, 如此不过为她们传递一个讯号罢了。   住在宣室殿有好处, 自然也有坏处。   皇帝继位时还很年轻, 几位太妃又是风姿绰约,为避免外头生出风言风语, 两下里都很少见面,便是真的要见,也多是光明正大的宴饮之际。   宣室殿历来是天子居所, 先帝在时都没几个宫嫔进去过, 等到皇帝登基之后,几位太妃就更加不会过去了。   按制, 皇后嫁入宫中之后,是要在受礼的。   若是皇太后尚在,便是皇后往长乐宫去, 向皇太后请安之后, 受诸太妃、王妃、公主及皇帝宫嫔大礼, 转交宫权事宜。   若是皇太后已经去世,便是诸宫太妃公主往长秋宫去向皇后见礼,六局二十四司女官向皇后交接宫务,皇后清整账务, 执掌诸局。   到了青漓这里,却出了一点儿不同。   她作为皇后,却未曾住长秋宫,而是随皇帝一道住宣室殿,如此一来,夫妻二人黏黏糊糊的倒是方便,却为几位太妃问安添了麻烦,若是去早了,等在那里也是别扭。   此刻青漓传了膳,她们也能推测着时间过来。   青漓嫁进来之后,皇帝怕她诸事不懂,便将当初在魏国公府教导她仪礼的几位女官留在了她身边,若是有事也能及时提点一二,陆女官年纪最长,诸事通达,便被青漓留在了近前侍奉。   她也有意亲近,态度恭谨之中颇为亲近,行事又练达,很是省了青漓许多功夫。   看一眼皇后镜中平静的姣好面容,陆女官轻声问道:“娘娘今日想要梳什么发髻呢?”   青漓托着腮,对着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坐直身子,道:“梳平常发髻即可,无需太过隆重。”   顿了一顿,她又补了一句:“——不是有两只石榴花红宝钗吗?一道簪上吧。”   她年纪还小,若是想着立威,硬生生佩上华服珠翠,只怕也是压不住的,反倒惹人轻看,倒不如家常一些,略加几分郑重,更能令人敬重。   陆女官含笑应了一声,便执起玉梳为她顺发,边顺边道:“娘娘的头发真好,挽起发髻来也容易。”   “是呢,”玉竹在青漓耳畔挂上一只珊瑚坠子,仔细打量她几眼,笑嘻嘻道:“娘娘一日比一日好看了。”   玉竹与莺歌都是自小随着青漓长大的,随着她一道进宫,感情自然亲近,说起话来也随意些,青漓漫不经心的斜她一眼,笑盈盈道:“偏生你嘴甜。”   莺歌正在一侧匣子里取青漓今日要佩的镯子,闻言便下意识的看了青漓一眼,却见她面色娇润,唇畔含笑,斜眼时眉眼如花,似嗔似羞,说不出的动人。   莫说是陛下,便是她这个见惯了的,也觉美的惊人。   拿丝帕垫了,莺歌将手中通透玉镯佩在青漓腕上,随之笑道:“玉竹说的是实话,娘娘若是不信,只管自己瞧去。”   青漓也是女孩子,自然也喜欢别人夸奖,被她们说的高兴了,便再度往镜中看了眼。   还没出嫁的时候,青漓也是极好看的,可那种好看,是荷花嫩生生鼓起来的花苞,娇妍却青涩,满是楚楚的意味。   此刻对着镜子去看,虽还是那副面容,却平添少妇的娇妩之色,宛若颤巍巍张开花瓣儿的牡丹,自眼角眉梢之处,隐隐约约的透出几分荼蘼艳色,是那种叫人心热的意动。   确实变得好看了。   前几日夜里痴缠后,皇帝也同她说过这个,还大喇喇的将功劳全数归到他自己身上去了,说自己是吸了他精气才愈发娇艳,还没脸没皮的问她要谢礼,第二日起身时青漓腰酸的抬不起,缓了许久才坐起。   想到这一处,青漓便禁不住脸红了,轻咳一声,将话头转到了别处去。   ~   三位太妃与两位公主是一道进入宣室殿的,无论心中如何想,面上皆是言笑晏晏,极客气的。   毕竟是长辈,只要没有做过什么膈应事,青漓也不会不给别人脸面,含笑接待了她们。   沈太妃与张太妃出身平平,皆是以貌美得幸,生下的也都是公主,没有家族势力的支持,先帝时便未曾居高位。   倒是两位公主,生的玉貌花容,又是皇家公主,气度颇为不凡。   恪太妃出身尚可,相貌中上,生的也是皇子,可是运道不好,七王是天残,落到皇家上,指不定就是上天不满示警。   因此,恪太妃生下七王之后,不仅未曾得到封赏,反倒是失宠了。   不过世事变化从来难言,谁能想到,先帝诸多宫妃中,走到最后的,便是这三位呢。   宫里头的日子养人,几位太妃也并不是太老,容貌保养的也好,尤其是沈张二位太妃容光照人,到宫外去,说只有二十来岁也是有人信的。   皇后毕竟是皇后,光明正大的六宫之主,眼见皇帝将这位小皇后迎到宣室殿去住,几位太妃心中也有个猜测——只怕,陛下是不会再纳妃了。   几人想着先帝时后宫如花美人之间的倾轧,以及自己那时候的艰难,不由自主的,心中都觉得有些发酸。   沈太妃与张太妃还好,是切切实实得过宠的,两位公主的婚嫁又捏在皇后手里,自然是认得清,短短一瞬的酸涩后,便平复自然。   恪太妃心里头苦味更浓,先帝待她平平,好容易有孕,生下来之后反倒失了君心,守了许多年的活寡,再看小皇后眼角眉梢遮不住的春情媚意,也知陛下有多宠着,心里头更觉难捱了。   两位公主同青漓是没什么交集的,心知自己的婚事必然会受这位皇嫂影响,神情语气中却也未见谄媚,目光平静而柔和,谦和有礼,落落大方。   ——无论沈张二位太妃出身如何,至少,给予女儿的教养是极好的。   青漓心中高看了五公主与六公主几眼,毕竟不熟悉,也没多说什么,只按部就班的受了礼,送了早已备好的东西,想着说一会儿话,过了情面便是。   皇后毕竟刚刚入宫,诸事不熟悉,是以话头便只在半月前的帝后婚仪上打转,气氛和美,直到恪太妃掩嘴一笑,说起了七王。   刚刚听的时候,青漓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略一定神,才含笑道:“太妃的意思是?”   “左右也只是小儿女之间的事,”恪太妃笑容满面,似乎并不认为自己说了什么要紧话:“陛下这样疼娘娘,所以才厚着脸皮过来求一求罢了。”   “安平候之女温婉娴雅,自是极好的人选,”青漓答得滴水不漏:“可安平候那里如何安排,陛下又是如何思量,委实不是本宫所能猜度,太妃所言,本宫只怕是有心无力。”   七王的王妃已经去了几年,一直不曾续娶。   一来,是恪太妃自己不想。   ——她还想着叫自己孙子过继到皇帝名下呢,万一儿子娶了新王妃,隔着一层肚皮,对这个原配所生的孩子有什么恶意,坏了她的念想,那可如何是好。   二来,则是客观条件不允许。   七王是皇帝的兄弟,王妃的续娶与否,自然也要问过皇帝的意思。   可前些年里头,皇帝自己都没娶,七王与他感情平淡,也不好过去请皇帝为他选秀,另择新妻,加之对原配还有些情意,身边诸多妾室也不愿迎过来一位新主母,有意无意的吹枕边风,此事便一直搁置了。   直到皇帝大婚前下了选秀的旨意,七王才重新动了这个念头。   恪太妃看上的人选是安平候之女梁婷婷,也是青漓闺中的手帕交。   安平候也是大秦开国传下的爵位之一,同魏国公府历来有交,两家的女儿交好,也是理所应当。   而那些能够历经几代不被削去的爵位,掌家之人也必然有足够强硬的手腕在,恪太妃也是看上了安平候梁氏的影响力,这才动了结亲的心思,又怕皇帝随意给儿子指了人,这才事先过来求皇后。   说心里话,青漓是不想叫梁婷婷嫁到七王府中的。   虽说那也是正经的王爵,可七王身份之尴尬,也是明摆着的。   再者,他毕竟已经有世子了,府上莺莺燕燕也不少,安平候的门第不低,随便嫁到哪一家去都能做原配正妻,做什么非要轻贱自己,嫁到这样的门楣去呢。   恪太妃,可不是个好相处的。   更不必说,皇帝那边还不知道是如何安排的,她这个皇后,怎么好早早的许诺出去?   提出来的话被皇后推拒了,还是当着沈张二位太妃的面,恪太妃便觉有些下不来台,面上笑意收敛几分,道:“娘娘这话说的,是不想帮我了?”   “太妃说的哪里话,”她不客气,青漓神色也淡下来,漫不经心的看一眼手边茶盏,道:“陛下不知,本宫怎么能擅自将事情给定下?七王尊贵,安平候之女贤淑,若是得了陛下明旨赐婚,那才称得上是天作之合呢,太妃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恪太妃是做了祖母的人,却被这样一个小辈说教,面上更觉下不去,可皇后毕竟是皇后,便是不给脸面,也只能生受着,强笑着道:“娘娘说的是,亏得我一把年纪,却想不明白这点事儿,也是惭愧。”   青漓神态自若:“太妃不过是关心则乱,挂念着七王罢了。”   “做母亲的,哪里有不挂念孩子的呢,”沈太妃眼见气氛微僵,便含笑开了口,她是那种极柔婉的美,微微一笑,便觉春风拂面:“等娘娘为陛下生了皇子,便能明了此中滋味了。”   张太妃看一眼坐在一侧不语的两位公主,也含笑凑趣道:“陛下这样宠娘娘,小皇子只怕近在眼前了。”   “儿女都是好的,”二位太妃话说的好听,青漓自然不会拂了人家情面,只看向两位公主道:“皇子公主皆是一样,若是像二位太妃一样,得一位公主,温婉得宜,也是极好的。”   恪太妃被这几句话刺了心——皇子公主皆好,却是在身体健全的时候,若是皇后将来也得一个天残的孩子,可还说得出这种话吗?   借着宽大衣袖遮掩,恪太妃狠狠在自己手心儿掐了一下,向青漓道:“说起公主,我倒是想起另一桩来,燕云公主抵京有些时日,陛下究竟想着如何安排?”   “——人家巴巴的赶过来了,总要有个说法才是,娘娘说,是不是?” 第62章 账目   “太妃这话问的有意思, ”青漓漫不经心的喝口茶, 垂着眼, 遮住眼底的冷光,笑吟吟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陛下那里都没出结果, 倒是叫太妃辛苦, 理会这些杂事。”   她轻轻挑起一侧眉梢,缓缓道:“——有心了。”   恪太妃本也是谨小慎微的性子, 不然也不能在宫中呆这么多年,可架不住被那个过继的传闻将心给养大了,平素接触的又多少女官与另两位太妃, 少不得长几分脾气, 此刻到了皇后面前,未曾忍住一时之气, 含讥带讽的说了几句。   此刻听皇后语气不善,她便暗自后悔了,面上赔笑起来:“看我这张嘴, 总是说些有的没的。”   挂了几分温和笑意, 恪太妃道:“人上了年纪, 便喜欢管这些闲事,成日里想些有的没的,娘娘大度,勿要同我计较才是。”   “本宫本就是小辈儿, 哪里有同太妃计较的道理,”青漓低头去看自己腕上的镯子,顿了一会儿,又抬头笑道:“先帝忌辰将至,太妃若是清闲,倒不如抄几卷经文祭奠,既能寻个事情做,又能表一表哀思,一举两得。”   恪太妃面色有瞬间的僵硬,随即又遮掩了过去:“娘娘说的是,我素来愚钝,竟不曾想到这里去。”   “太妃哪里是愚钝,”青漓淡淡道:“正是太过于聪慧才是。”   恪太妃被接连讽刺了几句,旁边又有沈张二位太妃与两位公主,面上更觉下不来,遮着帕子干笑一声,不再说什么了。   几位太妃告辞后没多久,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有宫人入内通报——尚宫局的诸位女官前来向皇后问安,呈递宫中历年账务。   按制,宫中本应是由两名尚宫一道,总理六局二十四司的,皇帝登基的时候,将六局二十四司交与侍奉过何妃的秦氏掌管,秦氏之下才是二位尚宫。   为此,宫中人见了秦氏,多称一声大尚宫,以示其中差异,也是表尊敬的意思。   秦氏约莫五十上下,多年养尊处优下来,面容倒不见老,两鬓微微见雪,倒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情态。   毕恭毕敬向青漓问安后,她便止不住落了泪,连连欣慰道:“可惜太后去得早,若是到了今日,见到陛下立后,夫妻和顺,不知会有多高兴。”   毕竟是先太后身边的旧人,提起来的又是正经婆婆,青漓少不得要附和一二,面露哀思:“好在陛下一切皆好,母后泉下有知,想来也会欢喜。”   “娘娘说的很是,”秦氏拿帕子擦了眼泪,红着眼圈儿道:“太后最挂念的便是陛下,眼见陛下得了娇妻,哪里会不欢喜呢。”   “呀,看奴婢这张嘴,”秦氏低垂着头,脸上带笑,却也有掩饰不去的伤感:“大好的日子,倒叫娘娘跟着扫兴,该打,该打。”   青漓轻轻劝了几句,算是尽了情分。   秦氏见好就收,后退几步,挨着向青漓介绍身后的二位尚宫与各局各司的女官们,言语轻柔,逻辑顺畅,末了,又将历年来的账目移交过去,并无不敬与为难。   向青漓深深施礼,秦氏道:“这些年来,陛下身边无人,便抬举奴婢,叫奴婢一直管着这些,可奴婢毕竟是奴婢,比不得主子有底气,做起事情来也束手束脚,可是,想着陛下将事情交付到奴婢手中,便是信得过奴婢,纵是万死,也要将事情做好才是,这些年来战战兢兢,从不敢有半分疏漏,眼下娘娘入宫,奴婢也尽可以松一口气了。”   秦氏这话说的极漂亮,青漓也不能不给脸面,示意玉竹将她扶起,温言道:“尚宫这些年辛苦,大家皆是看在眼里的,本宫年纪尚轻,资历不足,正是该请尚宫扶持的时候呢。”   “娘娘如此说,便是折煞奴婢了,”秦氏极谦卑的垂下头,道:“娘娘入宫,必然是要重组六局二十四司的,诸位女官皆在,但凭娘娘吩咐,无有不从。”   “尚宫这是说什么话,”青漓笑意盈盈,目光中是真挚的挽留:“本宫初学乍练,什么都不懂,自是该依仗诸位的,哪里有胡乱插手的道理?快别这样说,倒叫人觉得本宫容不下人。”   秦氏再三推拒,在青漓坚决挽留下,终于无可奈何的应允留下,直到皇后熟悉完宫中事物方才卸任。   魏国公府从未想过自己家竟会出一位皇后,自然不曾给予青漓真正的皇后教养,但作为魏国公府的嫡长女,青漓总是要嫁入高门做当家主母的。   为着这个考量,府中中馈之事与人情往来,董氏也不曾避讳过青漓,有意无意的指点过她不少,等封后的圣旨下了,更是恶补了一通。   青漓也算是聪慧,可天生就对数字无感,董氏说了许多,陆女官也点了不少,她皆是似懂非懂,开不了窍,倒是叫董氏愁了好几日。   对此,青漓自己倒是看得开——她是去做皇后,又不是做账房,理会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日子过得好坏与否,同能否管账无关,她不需要学会精打细算,只消明了驭人之道,便可无往而不利。   只要能将管账的人压制住,又何必费这个心力,辛苦自己呢。   皇帝登基十数年,诸事甚多,留下的账目也多,好在青漓出嫁前董氏将自己的陪嫁给了她两个,阅历见识都在,也能襄助一二。   她有意栽培自己身边人,便叫玉竹与莺歌一道,陪着几位女官一道查账,倒也不指望她们即刻便成长起来,而是希望她们能跟着学点东西。   玉竹性子活泼些,见秦氏走了,才轻哼道:“装什么大头蒜呢,话里话外的拿着先太后说事儿,奴婢老早便打听了,她也不是近身伺候的掌事嬷嬷……”   “噤声,”青漓看她一眼,道:“陛下既然叫她管事,必然有其中的道理在,我知你是关心我,却也要注意分寸,素日里顾好自己的事情便是,少说些有的没的。”   ~   出了宣室殿,秦氏便往恪太妃那里去了,不复之前的淡然谦和,而是露出了几分难掩的焦躁:“太妃,皇后娘娘那边,奴婢可是将账目交过去了,若是出了什么漏子,没好果子吃的,可不只是奴婢一个!”   “你这话说的有意思,”恪太妃神情阴冷,冷笑道:“账目素来是你执掌,便是出了漏子,又与我有什么关联?”   “太妃不会是打算过河拆桥吧?”秦氏养尊处优多年,骤然间恪太妃变脸,神色也跟着坏了起来。   她哂笑一声,向前一步,低声道:“——您拆桥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亏空的账目都到了那里?还不是拿去填补七王那边的漏子了?若是没有奴婢帮着周转,七王能过得那样潇洒自在?太妃在宫中,可能这般舒坦?”   “那也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说起这个来,恪太妃神色更坏,想着自己无望帝位的嫡孙,愈发觉得心头堵得慌,口气也更加不耐:“当初也不知是哪一个,狗一般巴巴的往我这儿凑,怎么,现在势头一坏,便忘了当初你那副嘴脸了?”   恪太妃手一甩,将面前青瓷杯盏摔的四碎:“你也不必拿这些话拿捏我,是,我是在你手里头拿了东西,可你呢?只怕少不得监守自盗——你儿子还做着官呐,又没什么才干,往来疏通,都是哪里来的银子?!”   秦氏被恪太妃点破了心事,又被她气势所摄,面色更是青白不定,停了嘴,沉默起来。   恪太妃在心底冷笑,面上却缓和起来,上前去握住秦氏隐隐发凉的手,和颜悦色道:“我知道你心急,可你也得体会我的难处,便是逼死我,也未必能将亏空填回去,与其互揭伤口,倒不如一道想个办法,将此事了了。”   秦氏有了台阶,脸面上过得去,也顺理成章的下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无可奈何道:“奴婢也是无奈,账目是做出来了,可皇后既然入宫,身边哪里能不带几个理账的?短时间察觉不出什么,天长日久下去,那还了得?”   “与其等着被人杀到门上,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恪太妃压低声音,语气诱惑:“大尚宫素来谦和良善,可皇后容不得人,非要鸡蛋里挑骨头,那坏的可不是尚宫你的名声,到时候风声放了出去,人云亦云,三人成虎,便是陛下,也不好说什么的。”   “奴婢听说,”秦氏有些犹豫,迟疑着道:“陛下极宠爱皇后,若是彻查此事……”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查得出来,”恪太妃微微一笑,目光嘲讽:“捕风捉影之事,本就是越描越黑,陛下若是有心,只会将此事按下去,再对尚宫加以安抚,哪里会声张呢。”   秦氏被恪太妃说的心动,却尤且缺几分胆气,却见恪太妃掩口一笑,悠然道:“说的难听些,我是万事不怕的,不过是些许钱帛,不是死罪,可尚宫你呢?若是到皇后面前去将此事说开,可会得几分宽宥吗?”   秦氏心头的那根稻草被恪太妃几句话压了下去,目光中划过一缕暗色:“——太妃宽心,奴婢自有主意。” 第63章 旧仇   青漓过去的时候, 皇帝正静坐案前, 目光专注的对着面前奏疏出神, 手中御笔低垂,便是朱砂滴到案上也未曾察觉。   许是因着事情棘手,不止目光微凝, 连眉头也隐隐皱了起来。   青漓难得见他的愣神, 有意吓他一吓, 便刻意蹑手蹑脚的靠了过去,猝然跳到他身后去, 笑嘻嘻的抬手蒙住了他眼睛。   皇帝心中微微一惊,却并不是因为身后之人——笑话,除去那小妖精, 谁还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呢。   “淘气, ”似是不经意的将面前奏疏合上,他将那双小手拉下去, 笑吟吟道:“胆子愈发大了,连朕也敢欺负。”   “欺负你怎么了,”小姑娘一身描凤宫裙, 俏生生的站在他面前, 红唇嘟着, 媚眼如丝:“——你欺负我的时候还少吗?我说什么了。”   “你不是不想说什么,”皇帝臂上用力,将她抱到自己怀里去,轻轻哼道:“只是势不如人, 无可奈何罢了。”   淡淡挑起一侧眉,他揶揄道:“也不知是谁,夜里骂了朕一宿的无耻。”   青漓顺势往他胸膛上靠了靠,傲娇的别过眼去,道:“你活该。”   “是啊,”皇帝低头看她,笑微微道:“虽被妙妙骂了几句,可该得的甜头半分没少,仔细想想,朕却也不亏。”   青漓嘴皮子功力比他差远了,脸皮也远比他薄,说了几句便被堵住了,面容微红,气鼓鼓的,不说话了。   皇帝爱怜极了,在她面上亲上一亲,低声问道:“想朕了?”   “又不是离了三年两载,”青漓哼道:“有什么好想的?”   “没心肝的东西,”皇帝轻轻斥了一句,转即又伏到她耳边道:“朕念你念的厉害,才离了半日,心中便挂的很,总觉得若有所失,空落落的。”   “我才不信,”青漓被他说的欢喜,面上却不显,只扁嘴道:“你惯会说好听的哄人。”   “小妙妙将朕害苦了,”皇帝笑着想了一想,饶有介事道:“——欺君。”   “去,”青漓轻啐他一下,含羞道:“哪一回不是你欺负我的,此刻倒打一耙,也不脸红。”   皇帝将自己额头贴上她的,缓缓道:“你入宫之前,朕是几时起身的,你入宫之后,又是几时起身的,妙妙果真不知吗?”   也不待小姑娘为自己辩解,他便抬起头来,一只手捏住她下巴,继续道:“你自己去照照镜子,容色可是大好?也不知是吸了朕多少精气,才将自己养的这般油光水滑——呵,竟还有脸面,说是朕欺负了你去。”   “有本事,你别叫我吸,”青漓被他几句话噎的死死的,一口气闷在胸口许久出不去,顿了一会儿才气道:“又不是我上赶着求。”   “那可不行,”皇帝将她往怀里抱了抱,轻轻拍她肩,笑吟吟道:“食色性也,若是未曾尝过也就罢了,既然沾了,便如何也戒不掉了。”   “陛下可别勉强自己,”青漓斜他一眼,嘟着嘴道:“若是真被吸干了,那可亏得紧。”   “不亏不亏,”皇帝伸手将她耳畔摇曳的珊瑚坠子带到面前去,亲上一亲才道:“妙妙如此动人,便是死了,也是值得。”   “你这张嘴,”青漓在他怀里半坐起身来,侧脸去咬他唇,边咬边嘟囔道:“果真是油滑的厉害,明明刚刚才叫人生气,片刻功夫后,又叫人爱的紧。”   “怎么能叫油滑呢,”小猫儿的牙齿尖利,皇帝也不躲闪,只揽住了她,由着胡闹:“妙妙自己也说了,听它说了话,心中便爱的紧,可见并不仅仅是油滑虚言,而是真心实意。”   “我心慕衍郎,也念着衍郎,所以才过来见你,”青漓伏在他耳边,笑嘻嘻道:“——郎君觉得,这话是否诚心?”   皇帝并不曾回答她这一问,只轻柔的道:“那会儿朕说念你念的厉害,是真心话。   说也奇怪,朕与你一道起居用膳,也不过相伴半月之数,却总觉得你已经成了朕一部分,今日骤然离了……便觉,挂心的很。”   青漓环住他脖颈,皇帝环住她小蛮腰,甜腻腻黏糊糊的,也不觉腻歪,只含羞道:“——我也是。”   皇帝轻声问她:“见过太妃们了?觉得如何?”   “沈张二位太妃是极知礼的,二位公主也是天家气度,至于恪太妃嘛,”青漓秀气皱起眉,往皇帝耳边靠了靠,开始打小报告:“生的一副刻薄像,说话也难听,我不喜欢她。”   “妙妙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居然会有人不喜欢,”皇帝温和的顺顺她头发,安抚道:“你不喜欢她,那朕也不喜欢。”   “居然还想着为七王求娶安平候家的嫡女,”青漓眉头皱的更深,只差没有咬住自己手指了:“那是我的好朋友,才不要嫁给七王做继室呢。”   “无妨,”皇帝重又摸摸她长发,像是在给小猫儿顺毛一般,温声道:“朕不许他娶,他谁也娶不到。”   “还提起燕云公主了,她叫我提醒你,什么公主远道而来,早些安排下去,”想起这个,青漓就更觉生气,嘴巴也撅了起来,目光晶亮的看着皇帝,一副求安慰求抱抱的模样,气盛中又有点可怜可爱:“她以为她是谁,手伸的也忒长了。”   “不必理她,”皇帝看出来了,这才是最叫小姑娘恼火的地方,含笑出言安抚:“朕只要我们妙妙一个,其余人皆是看不上眼的。”   “——她若是敢在这上头插手,朕便剁了她那只手。”   青漓心里头觉得安慰,那口气也出了,见皇帝态度立场这样明显,心中便更觉熨帖了,主动环住他腰身蹭了蹭,撒了个小娇:“衍郎待我最好啦~”   “嗯,所以说,做人要知恩图报,”皇帝目光落到小姑娘面上,灼灼的有些烫:“——是不是?”   “……”青漓缓缓将自己双臂收回了,面带警惕,有些艰难的道:“施恩,不是应该……不图回报的吗?”   “要全都是这样,”皇帝懒洋洋道:“施恩的人会饿死的,小妙妙。”   “……”青漓想从他怀里下去了,可他抱得紧,挣脱不得,娇娇的一笑,她开始认真的撒娇:“衍郎最疼我,才舍不得欺负我呢,是不是呀~”   皇帝定定看她一会儿,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直到看的青漓发毛,他才微微一笑:“你左手边有本书,替朕拿过来。”   青漓暗暗松一口气,乖乖的在皇帝怀里转个身,目光在案上一扫,便找到了他说的那本书。   她只当这事儿便掀过去了,也没打开看看那本书,便极乖巧的献宝了,一脸求表扬的期待之意:“是这本吗?”   皇帝信手接了,又将小姑娘搂紧,当着她的面,慢悠悠的翻开了那本封面十分正经的书。   青漓瞟了一眼,却见两个赤条条的人缠在一起,好不缱绻,只一眼,脸色登时便红了。   ——哪里是什么正经人看的,分明是一本春宫画!   装帧精美,笔法也堪称上佳,倒是难得,多半是宫中珍藏的。   青漓对皇帝的心性也算是有几分了解了,一见着东西便知不好,立即扑腾着要自他怀里下去。   小姑娘的那点儿力气,皇帝自是不放在眼里,一只手臂便将她压制的老老实实,翻不起什么浪来。   他凑过去,叫二人面颊贴在一处,就着这个极亲昵的姿势唤道:“小妙儿?”   瞥了那一眼之后,皇帝又凑过来,青漓便觉一颗心咚咚咚跳的厉害,心里头既有点怕,还有点说不出来的味道,身子也跟着热了,软了。   这模样好像是有些怂,可架不住这半月来她被皇帝欺负怕了,一见他兴致来了,便下意识觉腿软、身软、心也软,整个人都软趴趴的使不上力。   强自叫自己硬气些,青漓哆嗦着声儿应道:“……嗯?”   小姑娘这般可怜可爱,皇帝见了,少不得愈发意动。   将二人身子靠的更近,他道:“还记不记得,上回你胡闹的时候,是怎么欺负朕的?”   “你乱说,”青漓觉他身子热了,更觉身下有东西硬硬的顶着,一时间,急的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怎么敢欺负你。”   “记不得了?”皇帝在她唇上重重亲一下,笑道:“在弘明池里头,是哪个胆大包天,一个劲儿的往朕身上泼水?”   那一回的事儿,放到青漓心里头,都算是陈年旧账了,却不想皇帝记得这样清楚,还想着秋后算账。   到了这关头,她也无力说天蝎座的记仇,只娇着声求饶道:“就泼了几回,而且我都同衍郎认过错了……”   “你又记不清了,”皇帝露出一口阴森森的牙齿,道:“——不是几回,是三十四回。”   他一这样笑,青漓便觉自己肝都在颤,捉住皇帝衣袖,可怜巴巴的道:“……都过去了。”   皇帝微笑着看她,轻轻摇一摇食指,一字一字道:“过不去。” 第64章 醋意   青漓被他这样一说, 彻底的怕了起来, 一双杏眼都水汪汪起来:“我还小, 衍郎要多让让我的……”   “小爹让得,”皇帝慢条斯理的一笑,道:“——小叔让不得。”   “你这个人, ”小姑娘颇有些无助的念了一句, 顿了一顿, 见抱住自己的男人丝毫不见软化,蹙起眉, 又恼道:“——越来越坏了。”   “朕还没说怎么报复回去呢,”皇帝有些无奈的看着怀里战战兢兢的小妻子,道:“你怕的, 也太早了些。”   青漓不看他, 道:“我只知道那不会是什么好法子便是,何须知道的那般具体。”   “倒也不是为难你, ”皇帝笑着同她商量,道:“只陪朕看一遍即可,如何?”   “——只看一遍?”   青漓被他说得有些意动, 可皇帝的信用在她那里, 无限接近于负无穷, 即使将话说了出来,她也不怎么敢信,狐疑道:“你这骗子,老是爱糊弄人, 才不信你。”   “不信便罢了,”皇帝不再看她,只信手翻开一页,淡淡道:“那朕便只挑自己喜欢的了。”   “……”青漓被他说得坐也不是,起也不行,面色涨红了好一会儿,才气闷道:“你这无赖!”   “咦?这个不错,”皇帝不理会她,只翻着那本春宫画,轻轻自语道:“朕听说,小妙妙是会跳舞的,身子也娇软,便是姿势难些,想来也无妨。”   “萧丰衍!你这个人……”青漓憋得不行,也气的不行,可性情教养使然,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只堵得自己胸口阵阵发闷,声调里头都带着哭腔了:“怎么这样坏!”   “心肝,朕何曾害过你,”皇帝见小姑娘如此,禁不住心软起来,爱怜的吻上她的唇,柔声哄道:“只看一看,好不好?”   “鬼才信你,”青漓斜着他,虽气恼,却也羞得压低了声音:“前日夜里,你说只蹭蹭的时候,同方才是一个调调!”   皇帝为着多沾沾荤腥,这半月里头谎话说的太多,一时间连自己都没记清楚,被小妻子明晃晃点了出来,倒也不脸红,只俯首作低去哄:“就看看,好不好?——便信为夫一回。”   青漓心肠软,见素来强硬的男人低了头,便信了几分,看着他的眼睛,确认道:“——只看看?”   “嗯,”皇帝点点头,大言不惭道:“朕何曾骗过你。”   呸,不要脸,你骗我的时候多了去了。   青漓心里头这般想,倒还给丈夫留着脸面,没将话给说出来。   皇帝得寸进尺,向怀里头刚刚被自己哄好的小妻子道:“朕已然让了步,妙儿便不许敷衍,陪朕仔细看完才成。”   青漓对他厚脸皮的认识一日比一日清晰,心知争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绯红着娇面认了:“你当我是有些人么,说出的话做不到,哼╭(╯^╰)╮。”   皇帝心满意足的亲亲她,将那本春宫画放到二人抬眼便能瞧见的地方,有条不紊的掀开了。   青漓嘴上硬气,可心中还是有些羞的,到底是将话给放出去了,倒不好收回,只壮着胆子,将目光投了过去。   不愧是宫廷出产,工笔精细,色泽明媚,人物栩栩如生,场景亦是香艳旖旎。   男子强健,女子娇柔,赤身交合在一起,缱绻缠绵的很,花样……也颇有新意。   一页页翻过去,皆是不同男女场景,有内室,有外间,越翻到后头越见香艳,青漓面色愈红,直到见着有在秋千上行事的,再想着二人在英国公府见面时候的情状,终于合上眼去。   靠在皇帝怀里,她清晰的觉他心跳快了,身体也跟着热起来,那个部位硬生生顶住自己,面上便有些挂不住——还是白天呢。   拿手肘轻轻撞他一下,她含羞道:“你收敛些。”   “收敛、收敛,马上收敛,”皇帝揶揄道:“妙妙自己也注意些,气息这样急,朕听了,把持不住。”   青漓红着脸嗔他:“偏你话多。”   “那朕便少说多做,”皇帝不怀好意道:“——明日便吩咐他们装个秋千去,咱们重、温、旧、梦。”   “哪个跟你有旧梦,”青漓哼道:“你自己玩儿去。”   小姑娘傲娇起来,也是怪勾人的,皇帝不同她计较,眼见一本春宫画已看完,便随手合上了。   伏到青漓耳边去,他低低笑道:“妙妙是乖孩子,是不是没看过这个?”   许是离得近了,青漓耳边一热,连带着身子也有些热了,心也乱了起来。   微微离他远了点,她点头应道:“嗯。”   “皇后入宫前,这些东西本应由女官教授的,”皇帝语气含笑,道:“只是,朕吩咐她们,不需要教你这些。”   青漓出嫁前,确实不曾见过这个,便是董氏也不曾给过。   当初她便有些不明白,可这种羞人的事情,总不好大喇喇去问,只暗自咽了下去。   此刻一看,八成是皇帝吩咐了诸位女官,女官们又对董氏说了什么。   青漓心头一动,轻轻抬眼去看他,眼波流转:“……为什么?”   “不想叫别人对你说这个,”皇帝目光专注,带着某种柔和的意味,缓缓道:“朕自己的女人,朕自己教。”   本也只是一句寻常话,并非什么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可青漓听着,再被他如此目光看着,竟止不住的心跳加速,情潮暗涌。   “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她目光羞赧,垂下眼去:“夫妻都做过了。”   嘴上不在乎,毫无意动,可皇帝还是清清楚楚的瞧见——小姑娘的耳根红了。   都已经是新妇了,还这样爱羞。   可也不知怎么,一见她羞赧模样,他心里头的某个地方,一下子便被触动了。   “妙妙,”深深看自己小妻子一眼,他道:“遇见你之前,朕一直以为,自己是不怎么贪男女事的。”   先帝与何妃之事,以及何家染血的门楣,阴翳般影响了他整个少年时期,即使回到金陵,登基之后,也觉对那些男女情爱提不起兴致来。   直到……在金陵城外见到他的小姑娘,那样鲜活明媚,便觉那颗尘封的心,不由自主的躁动起来。   有这样一个人做伴儿,似乎也不错。   皇帝说那话的时候,语气很轻,可青漓的心弦……一下子便被撩动了。   这个男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只需几句话,便能叫她飘飘然,不知何往。   挑起眼帘看他,她眼尾是轻嗔的娇妩,与隐含的期许:“遇见我之后呢?”   “遇上你之后,”皇帝目光柔和起来,道:“朕只想……”   靠近小姑娘耳畔,他低声道:“——对你做尽下流事。”   “去,”青漓难得听他说的这样露骨,面上飞霞愈发难抑:“你当你做的少么?”   皇帝大笑道:“还可以再多一点的。”   青漓正被他撩拨的心口发软,皇帝若是真想办事,半推半就的,也就由他去了,就在这个关头,却听皇帝道:“妙妙,夫君待你好不好?”   小姑娘还沉浸在方才他那句既下流、又深情的话里头,没察觉到其中阴险之处,闻言便乖乖的点了头:“郎君待我,自是极好。”   皇帝满意道:“你肯认便好。”   “——朕都数好了,上头总共有三十二幅,”他同小姑娘打商量,扬扬手中的春宫画,道:“我们妙妙年纪小,朕便让你一让,泼朕的三十四回,便只用这三十二幅画抵了,细数下来,也不过一月功夫罢了,如何?”   “……”青漓懵了:“不是说,陪你看完便算是了结了吗?”   “朕是这样说的?”皇帝茫然的看她一眼,满脸无辜道:“——妙妙是不是记错了?”   “你这坏人!”青漓扑腾着去打他,气愤道:“又骗我!”   “朕还给你免了两回呢,只不过一月罢了,”皇帝理直气壮道:“你倒好,不仅不心怀感激,反倒恶语相向。”   “你滚开,”青漓怒道:“一个月不过三十一日的,哪来的一月罢了!”   “那就找个黄道吉日,”皇帝厚着脸皮去堵小妻子的唇:“来上两回便是。”   青漓嫁给他半月,受的欺负多不胜数,倒不是皇帝在别处给她什么气受,而是……床笫之间,委实是太磨人了。   皇帝并没有什么变态的嗜好,只是中规中矩的交欢,可架不住他体力好,花样也玩儿的好,青漓在享受的同时,也被磨的不行,每每都要求饶。   正常的行事尚且如此,若真是按着春宫画上的来一遍,那她还要不要活了!   皇帝疼她是真疼,到了别的地方上,但凡撒个娇,万事没有不应的,只除了这上头,她越是撒娇求饶,折腾的就越狠。   一来二去的,青漓也就有了经验,到了晚上,都得压着嗓音说话,唯恐哪里惹着皇帝,被欺负的更厉害。   可是到了此刻,她若是再不说话,怕是接下来的日子要吃苦头。   嘟起唇,青漓道:“做什么这么欺负人……”   末了,她又愤愤添了一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有多前?”皇帝在自己的固有利益上半分不让,只问道:“——是半月之前吗?”   “萧丰衍!”青漓涨得脸都红了,终于气道:“你总是这个样子,再不要来看你了!”   “不来便不来,”皇帝将唇落在她漂亮的锁骨上,慢悠悠道:“朕去看你,自是无甚不可。”   慢条斯理的伸手解她裙带,似要就地行事,他道:“左不过只几步路,朕腿脚好——不在乎。”   青漓当真是怕皇帝在这里办事,他不要脸,自己还要呢。   扯扯他衣袖,她捂脸道:“明明是来同你一道用午膳的,你别胡来。”   皇帝听出她话里缓和来,微微一笑,道:“肉都送到嘴边了,怎么能不用?”   青漓豁出去了,闭着眼道:“再等等,晚间……都由你便是。”   皇帝心满意足的亲亲她小手:“——但凡你肯求,朕哪有不依的?”   青漓不去看他志得意满的样子,只合着眼催他:“吃饭去吃饭去!”   皇帝大笑着抱她起身,往隔壁用膳去了,已经是午膳时辰,御膳房早早便备好,倒不需等。   青漓又不是小孩子,这头周边又有宫人内侍在,实在是不好意思叫他抱着,便自己下了地,到他旁边坐下了。   皇帝也不拦着,只漫不经心的看陈庆一眼:“朕桌案还乱着,去清理出来。”   陈庆心头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轻轻应一声,便往皇帝书案处去了。   果不其然,放在最上头的,便是那本被皇帝看了许久的奏疏,大概是皇后娘娘过来的突然,没来得及收好。   陈庆小心翼翼的翻开内封,不出他所料,上疏者果然是章武候。   似有似无的,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至于吗陛下,都是旧事了,您做什么还醋劲儿这么大。   明明心里头酸的厉害,却不肯表露出来叫娘娘知道,苦的还不是你自己。   还有,您在娘娘心里头重不重要,跟活儿好不好,真的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这种事情做多了,伤身,也伤肾。 第65章 拼命   小姑娘被大灰狼吓唬了一回, 没敢等到他催, 便老老实实的将自己卖了出去。   嗯, 虽说是到晚间才完成交易,却也是切切实实的卖出去了。   看着皇帝那副暗含深意的神情,青漓小心肝战战兢兢, 只觉落不到实处飘渺的很。   白日里倒还好, 等到了晚间, 烛火通明之中,二人共同用膳时, 皇帝眼神中的侵略性便再也压不住,明晃晃的,耀的人眼晕。   今晚……只怕是不好挨。   青漓心里头有事, 借着吃饭的功夫, 小心翼翼的打量他一眼,却见他目光敏锐的射了过来, 登时有种心思被看透的感觉,装作不经意的别过了头。   “妙妙身子还是弱了,”皇帝微微一笑, 抬手为她盛了碗乌鸡山药汤, 殷殷关切道:“多吃点, 好生养着才是。”   青漓眉头一跳,自动翻译出他话里头的意思——小兔子要乖乖的哦,喂的肥一点,到时候我吃起来也有滋有味。   轻咳一声, 她也没敢看面前那碗汤,只低着头扒饭,一言不发。   皇帝用的快些,接过内侍递上去的帕子擦了嘴,又以清茶漱了口,这才看一眼小姑娘面前纹丝未动的乌鸡汤,谆谆善诱道:“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挑食?难道还要人喂吗?——不懂事。”   嫁进宫里的时候,青漓也带了几个侍女做陪嫁,皆是她信得过的,没什么坏心思。   她们之前并不曾见过皇帝,暗地里少不得为主子担心不已,等进了宫,见皇帝对自己家姑娘宠的不得了,也就放心了。   此刻听皇帝这样说,再看皇后低着头只做不闻,对那碗汤连看也不看,便有些心急,嘴上虽不曾说什么,目光中却也暴露了几分心思。   娘娘别任性嘛,陛下也是疼您,才会照顾的这样仔细啊。   就是啊,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挑食呢。   青漓被来自四周的目光戳到心头流血,挑起眼帘看皇帝一眼,恨恨的喝了。   碗也不大,她难得豪气的一口干了。   喝完后,又瞪了皇帝一眼。   小姑娘生的好看,即使是抬眼瞪人也美,皇帝心头一片酥软,温情脉脉的很,也未曾多想,便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淘气。”   青漓轻轻拨开他的手,正想着说点什么反驳,却见陆女官几人过来了面色微急,似有要事。   没想到皇帝也在,那几人面上闪过一丝犹疑之色,未曾靠到近前去,只俯身施礼,退到一侧去了。   青漓见了,心中也有个大概——自己吩咐她们去清账,此刻过来,想必是有了几分眉目,只是顾忌着皇帝,不好说出来罢了。   “无妨,”晚膳已用的差不多,她也无意继续,擦了唇,道:“秦宫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陛下也有份儿的,听一听也无碍。”   今日诸位太妃与女官过来,皇帝也是知道的,妙妙要查账,他就更是知晓了,饶是如此,却也不曾想过她并不避讳自己,心头微甜,他道:“——你们娘娘说的,便是朕心意。”   几位女官中有两位是之前到魏国公府去教青漓规矩的女官,另两个则是董氏的陪嫁,真的论起身份来,自然是陆女官居首的,见多了帝后之间的亲昵,对于皇帝此言,她倒也不吃惊。   上前一步,微微屈膝,陆女官沉声道:“奴婢奉娘娘谕,清查近年账目,察觉其中有不符之处,难以决断,故请娘娘主持。”   皇宫富丽堂皇,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顶尖,油水这样肥的地方,青漓也没指望秦氏两袖清风,水至清则无鱼,这样简单的道理,她岂会不懂?   因此,在最开始的时候,她便留了话儿——但凡亏空在能接受的范围内,便不必说什么了。   秦氏也算望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青漓也不想节外生枝。   可到了此刻,陆女官几人既过来了,想必便不是什么小事情。   嗓音微沉,青漓问道:“哪里出了问题?”   “宫中采买皆有定例,修缮宫殿亦有配额,奴婢们大略清点,便察觉香料、瓷器以及湘锻云锻定例有误,历年累计,数目非小,而且……”   陆女官压低了声音,似是惶恐:“恪太妃处份例超出位分,较之沈张二位太妃,竟可倍之,自前些年起便循此例,其余茶叶绸缎珠玉,消耗亦是远超份例。”   这是后宫事,有皇后在,皇帝是绝不会越俎代庖的,是以青漓也没看他,只淡淡道:“具体的数目,可都清查出了?”   “并不曾,”陆女官道:“宫中旧账积年,非一时半刻可清,奴婢察觉其中差额甚大,是以不得不早些来报。”   “先不急,”青漓微笑道:“等清查完了,再向本宫回禀吧。”   小皇后若是恼了,要发作秦氏诸人,陆女官还不觉有什么,此刻听她这般云淡风轻,似是不以为忤,却觉心头凉凉的发毛,暗暗的同情起秦氏来。   恭敬的应一声,陆女官继续道:“按制,娘娘应重组六局二十四司的,此刻既已掌管宫务,诸位尚宫女官之中,可有职位变更要吩咐?”   “不急,等你们将尚宫局的运转摸透了再说,”一侧的青玉果盘里盛了橘梨,青漓随手执起一只红橘,慢条斯理的剥开,目光挨着在心腹宫人女官们面上转了一圈儿,缓缓道:“闲来无事便多出去走走,听听,学一点事情——若是没本事,怎么为本宫分忧呢,你们说,是不是?”   皇后这语气轻,众人却从中听出无边风雨来,小心翼翼的交换个眼神,肃容应了声。   晚膳已经结束,内侍们便弓着身将桌案上盘盏撤去,心知帝后不喜有人候在一侧,便自觉退下。   皇帝听自己的小妻子有条不紊的吩咐完,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暗生讶异。   小姑娘总是有自己没发现的一面,而且,每一面都……异常的合他心意。   那些碍事的人都走了,他才对青漓道:“怎么不顺着陆女官的话头,将六局二十四司的布局打乱,重新安上人?”   “哪里用的着这般急不可耐,”青漓也不看他,只是道:“我是皇后,想何时执掌便何时执掌,想换谁便换谁,秦氏本就没资格插手我的决定,既如此,还急什么呢。”   “嗯?”皇帝向她靠近一点:“——愿闻其详。”   青漓斜睨他一眼,道:“她在六局二十四司经营多年,根基深厚,我贸然接手,若有人阳奉阴违,面子里子可就一道没了,倒不如徐徐图之,以观后效。”   皇帝倒不想小姑娘将事情看得这样透彻,这样的年纪,委实是难得。   心中赞叹,他也不吝夸赞:“——妙妙聪慧,心思也灵敏。”   “废话真多,”青漓慢悠悠的站起身,踱到他身边去,手指抚上他的肩,语气暗含挑衅:“——天都黑了,还不办事么?”   皇帝吃了一惊。   小姑娘性子是娇俏,可在床笫之间,却素来爱羞,此刻这般主动,倒是叫反常。   可吃惊归吃惊,肉都送到门上了,哪里有不吃的道理。   艺高人胆大,便是有阴谋诡计,他也不怕。   臂上用力,皇帝将她拦腰抱起,连帷幕也不曾放下,便大步往床榻里头去了。   大抵是晚膳前才刚刚沐浴过的关系,他的小妻子身上有种清雅的花香气,袅袅缕缕,衬着她泛红的眼尾,动人的很。   “小妖精,”皇帝低头在她锁骨上重重亲一下,声音低沉:“——这是怎么了,待朕这般热情?”   青漓挑着眉一笑,风情颇盛,妩媚难言,自生一股风流。   内殿的炭火热,上塌的时候,她便将外衫除去了,裸露出玉兰花儿般圆润白皙的肩头与一双玉臂。   抬手环住皇帝脖颈,小姑娘似是笑了一声,语出挑逗:“——想男人了。”   皇帝目光一热,心也滚烫起来,定定看她一会儿,道:“朕也想你。”   “有什么好想的,”青漓是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人就在这儿呢,还用得着想?”   “朕糊涂了,”皇帝慢腾腾解开自己衣带,缓缓道:“少说了一个字——朕也想上你。”   青漓轻轻哼了一声,那音调娇婉,怪勾人的,皇帝一下子便起了反应,低头吻上了那张樱口,舌尖探入,温柔的缠上了她。   青漓却不依他了,侧过脸躲开,主动将唇送到他肩上去了。   在皇帝猝不及防之际,她使了一个巧劲儿,翻到了皇帝身上去,自上而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奇了怪了,御膳房今晚是做了熊心豹子胆吗,小妙妙吃完之后,居然还敢这样撩人。   “别以为我不知道,”青漓不理会他面上惊诧神色,只冷哼一声,伏到他耳边去,道:“——你就是故意,用秦氏和恪太妃她们做试金石的。”   皇帝心思被小姑娘戳破了,倒也不脸红心虚,含笑道:“好在我们妙妙是真金,不怕火炼。”   “油嘴滑舌,”青漓按住他肩膀,跨坐到了他腰上去:“——狡辩!”   二人成婚以来,夫妻交欢时,皆是中规中矩的男上女下,倒不是皇帝保守,而是青漓自己脸皮薄,成婚时日又短,如何也不肯叫他乱来。   可是这一回,她可算是自己撞到枪口上了。   皇帝平躺在床上,见着小姑娘难得一露的娇蛮,以及胸前的大片雪色肌肤,专注的看了一会儿,终于缓缓的眯起了眼。   青漓没察觉到其中危险,只沉浸在自己是女王的错觉中,维持着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志得意满的拍拍皇帝脸颊:“以后要乖,不要胡闹,知不知道?”   皇帝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也不多话,按住她小蛮腰,猝然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青漓还没来得及惊呼一声,便被他严严实实的堵住了嘴,动弹不得。   他一笑,顺手解开了她衣带,手掌探进去,轻柔的抚弄起来。   半个月的夫妻做下来,青漓早已熟悉了他的风格,应对起来也有了经验。   温柔缠绵的前戏,狂风暴雨般的索取,以及细品甜点般亲亲揉揉的事后,磨人归磨人,舒服也是着的。   可今日,他却有些不同。   似是被她方才刺激到了,动作略微有些粗鲁,力气也大了些。   这半月中,夜里与她交欢的那个男人是温和的,仔细顾着她的,可落到青漓心里去,却也是覆了一层面具般,带着淡淡的不确定感。   到了现在,这个强硬的,有力的男人,才是她真正的丈夫。   或许不够完美,可青漓……还是很喜欢。   像是暴风雨中艰难前行的一叶小舟,她在他身下轻颤,在他身下呻吟,在他身下……变成一个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的女人。   正觉有些飘茫,毫无着力之处时,青漓却觉他离了自己,似要离去。   心头似是空了,她不舍的紧,心中一急,她便要伸手挽留,还不待娇声出口,便感花间微动,似有异觉。   ……   事后,皇帝取了一侧杯中清茶与她漱口,见小姑娘蹙着眉,娇羞不胜的样子,心中便觉又怜又爱,微微笑道:“还嫌朕不嫌?”   青漓此刻只觉嘴巴发麻,似有异觉,漱口之后,才含羞啐他一下:“哪个嫌你了,我都已经……”   想着方才做过的事,青漓羞得不行,停了口,不说了。   皇帝冷哼一声:“那是你记性不好,忘记你嫌朕的时候了。”   青漓掩着口瞪他:“你少诬陷人!”   “朕诬陷你?”皇帝冷笑着敲敲手中茶盏:“再想想。”   青漓顺着清脆声响看了看那青瓷杯盏,狐疑的想了片刻,终于明白过来。   ——在英国公府见面时,皇帝拿自己用过的茶与她,青漓头一回见他,习性使然,自是不会用的。   当时他就不高兴了,所以到最后,青漓还是用了。   等等。   ——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他居然记了这么久?!   因着自己那回嫌他,所以这一回,便叫自己如此侍奉他一回?!   哪里有这样记仇,又这样报复回去的人?!   即使他是天蝎座,也太过分了!   “萧丰衍你个混蛋!”小姑娘面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红,终于按捺不住,伸手去掐他脖子:“我跟你拼了!” 第66章 生病   青漓委实是恼的厉害, 扑过去掐住了皇帝脖子死命摇, 一边摇一边气咻咻的骂:“——萧丰衍, 你这个人真是坏透气,没救了!”   “别呀,虽说坏透了, ”皇帝叫小姑娘痛痛快快的摇了个够, 将心里头羞恼发泄出来, 这才环住她小蛮腰,整个带到自己怀里去, 轻柔的安抚道:“——缝缝补补一下,还是能接着用的。”   青漓力气比不过他,脸皮更是甘拜下风, 好在小猫儿的牙口尖利, 在他肩上恨恨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深深的痕迹。   好在, 倒是没见血。   皇帝还没尽兴呢,见小姑娘将火气给出了,这才眯眼一笑, 俯身将她严严实实的压住了。   青漓被他堵住口, 半句话也说不出, 只得恨恨在他背上抓了几把了事。   自是满室春风旖旎,缱绻温情,不需赘言。   许是因着这一回格外随心,皇帝颇觉畅快, 较之前番也更觉得有滋味,低头看看眼角飞红的小妻子,心头的那股怜爱之意几乎要翻滚出来了。   “衍郎,”正是深冬的日子,青漓却觉背上出了汗,身下床褥也是湿的厉害,有气无力的嗔了皇帝一眼,撒娇道:“不早了,咱们安置了吧?”   皇帝看出她面上疲色,也无意再折腾她,亲亲她眼睫上带着的晶莹泪珠,低声道:“乖孩子,朕抱你去沐浴,咱们稍后就睡。”   青漓乖乖的应了一声,伏在他怀里,由着他带往浴池去了。   二人亲昵缠绵一番,正是筋骨微酸的时候,身子一落入浴池的温水中,便觉所有毛孔都被打开了,身心舒展,暖意融融。   青漓腰酸腿软,懒洋洋的靠在皇帝怀里,由着他为自己擦身,想着他那副德行就觉得来气,一会儿嫌弃他力气轻了,一会儿嫌弃他力气重了,将皇帝使唤来使唤去,颇有些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滋味。   皇帝看小姑娘那副尾巴都要翘起来的样子,再想着那会儿她被自己折腾狠了,目光微深,却也不曾说什么,只尽心尽力的侍奉着,仔细的很。   等擦到花间时,他动作放轻了许多,更是颇为温柔。   青漓跟了他这些日子,每天都在被刷新底线,节操从有到无,从无到负,察觉他手指落到那里去,也只是恹恹看了一眼,由着他去。   刚开始的时候,皇帝是真的没什么坏心思,可也不知是怎么了,擦着擦着,便有点变味儿了,浮躁了。   小妻子还娇哒哒的生着一点儿小气,他也没硬来,只慢悠悠的靠到她面前去,温柔的亲吻她耳垂脖颈,说些绵绵的情话,从容不迫的撩拨她心。   青漓毕竟阅历少,也没看出皇帝险恶用心来,听丈夫低沉声音在自己耳边絮絮低语,话中情意绵绵,心便软了三分,再看他因岁月沉淀,更觉气度的英俊面容,心中更觉喜欢。   小姑娘年纪小,正是尝了欢愉的时候,虽说皇帝每每太过于热情,惹得她禁受不住,也不可否认的是,那滋味确实妙不可言。   ——她喜欢他在自己体内的感觉。   一来二去的,青漓便觉心痒起来,舔了舔唇,环住皇帝结实的腰身,壮着胆子,雪玉般的胸脯在他背上微微一蹭。   皇帝心中有一丝圆满之意,更多的却是爱怜——若不是小妻子心里有他,情话便是说上三天三夜也无用。   在她微红的眼皮上亲亲,他顺势为之,就着满池温水,酣畅淋漓的重来了一回。   这还是二人头一回在床榻之外的地方行事,青漓心中却并不觉有什么别扭,只有慢慢的柔情酝酿,似如月华皎皎,曼曼难言。   当夜,皇帝较之前些日子得了三份有余,一颗心像是冬日里饮了烈酒,热辣辣的舒畅,将怀里的小姑娘哄好,便抱着回寝殿睡了。   只是,等到第二日,他便后悔了。   许是因为沾了水,又在浴池中肆意折腾了一回,第二日清早,青漓便烧了起来。   成婚之后,二人皆是同床共枕,相拥而眠,此夜也不例外。   临近清晨时,皇帝下意识的去摸身边的小妻子,却觉她身上有些烫,原本是迷迷糊糊的头脑,霎时间便清醒了过来。   外间的灯火彻夜不息,内里倒也不觉十分昏暗,皇帝就着灯光瞧一眼,便发现她面色潮红,唇却微白,再去探她额头,更是有些烫了。   想着昨夜二人的一番折腾,皇帝瞬间便觉悔意翻涌,为小妻子掖好被角,便匆匆唤了人入内,一面吩咐着内侍去请太医,另一头却叫人准备巾帕敷一敷,降热一二。   毕竟是帝后宫里去的内侍,太医来的很快,皇帝亲自为她擦着脸,眼底的焦躁毫不掩饰,见太医过来,也不耐烦听那些请安套话,连忙示意他上前诊脉。   来的太医姓李,也是一大把年纪了,大清早便被两个内侍拉着,以即将要起飞般的速度到了宣室殿,再见周遭侍奉是宫人内侍敛气屏声,心中更觉惊骇——莫不是陛下与皇后出了什么事?   惨了,遇上这种事情,一个不好,太医便要遭殃。   等真正到内里见了皇后情状之后,李太医不易察觉的松一口气,只看这症状,只怕也不会是什么大事,有了这一层认知,一颗心也放了一半。   在青漓腕上垫了帕子,诊脉之后,他恭敬道:“陛下,娘娘并无大碍,只是邪风入体,受了些凉,只需喝上几日药,好生将养,便会大安的。”   皇帝正坐在床边,手里还握着小姑娘微烫的小手,看她合着眼,神色却隐隐不安的模样,再见她有些发干的唇,心疼的不得了,即使知晓并无大碍,也觉心里难过。   他没有去看李太医,只是将那只小手放到自己脸侧,轻声吩咐道:“开个方子,马上熬药送过来。”   哪怕光看神色,众人也能看得出皇帝此刻不虞,侍奉的内侍宫人只低着头不做声,免得惹陛下心情更加烦躁,使得自己遭殃。   也只有陈庆上前去,低声道:“户部的几位大人本该今日入宫奏事的,娘娘既然玉体不适,那几位大人那边……”   大秦三日一小朝,十日一大朝,可饶是如此,皇帝也很难在不朝时空闲下来,中央内部的政事与地方上的时政,已经足以消耗掉大部分时光。   “叫他们过几日再来吧,” 那本也不是什么要紧事,皇帝看着小姑娘因发烧而泛着异红的面容,心疼的握紧了她手:“朕陪陪皇后。”   陈庆早知会如此,闻言倒也不奇怪,颔首应了一声,便打算出去传旨。   “等等,”皇帝叫住了陈庆,又吩咐了一句:“无论宫里还是宫外,都别叫皇后病了的事传出去,李太医那里,你记得去提一句。”   按制,皇后是随时可以召见家中女眷的,可为了避嫌,也极少有皇后毫无遮掩的接连召人入宫。   多半是一个月召见一回,亲近些的就留宴,都远一些的就只说说话,便叫人送出去了。   青漓嫁的是皇帝,自然没有什么三日回门,她又不是小孩子,也不会任性的叫皇帝偷偷摸摸带她出去,二人的身份摆在那里,她不想叫丈夫为难。   因着这个缘故,青漓也没打算早早的召董氏入宫,只想等着满了一月之期再说,好歹将日子凑够了。   皇帝自己是不怎么在意这些的,可小姑娘懂事,自己决定好了的事情,他自然不会去更改,消息传出去了,魏国公府又不能来探望,少不得心急,何必呢。   更不必说,皇后病了,无论是否重病,都是不得侍君的,何况共居一殿,若是真叫外头人知道了,少不得要非议几句,对小姑娘名声也不好。   有这两层思量,皇帝自然不欲张扬。   他想得明白这一层,陈庆自然也懂,在心底暗叹一声,恭敬的应了,便退了出去。   过了许久,李太医伴着两个内侍入内,将汤药呈上了。   因为是刚熬制好的,皇帝摸一下碗底,便觉烫的厉害,吩咐放置到一侧去,等着转凉。   良药苦口利于病,那汤药气味有些苦涩,放置在一侧等着凉的时候,便似有似无的散了几分苦意到空气中去,使得人嘴巴里也跟着苦了起来。   不知是否是感知到了自己接下来要吃的苦头,小姑娘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嘴巴嘟着,一副为难的样子。   皇帝觉她可爱,禁不住笑了一下,正要伸手为她换了额上巾帕,却见她唇一动,便不再停下,竟开始吧唧嘴了。   大概是梦见什么好吃的东西了,面上居然还微微带了些笑意。   妙妙此刻这模样,既娇憨可爱,又楚楚动人,皇帝含笑垂眸,注视她一会儿,却见那张小嘴仍是吧唧个不停,忙碌的很,终于伸手过去,食指在她唇上轻轻点了一下。   青漓感觉到唇上有东西,小嘴巴也就停了下来,可是等皇帝手指移走,她便故态重生,再次开始吧唧嘴了,显然是对此执念很深。   好可爱呀,皇帝在心底想。   他噗嗤一声笑了,再看看周遭侍奉的内侍宫人,还是觉得不想叫人瞧见,便缓缓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一众内侍宫人见多了帝后亲昵模样,倒也不觉惊讶,只低眉敛目的。当自己是隐形人。   李太医便可怜些了,人上了年纪,还没见过这样不遮不掩亲热的,一对老眼从眼眶里滚出来,掉到地上转了两圈儿,终于被他自己恍然大悟的捡了起来,重新送了回去。   皇帝也不在意其余人如何,只管低着头,瞧着自己的小姑娘,神情专注极了。   说也奇怪,他一亲完,似是有感应般的,小姑娘便不吧唧嘴了。   即使是皇帝的唇离开了,也不像前番那样,故态重生。   侍奉在侧的人见了,都觉奇的很,虽不敢直视,可目光还是有意无意的探了过去。   皇帝自己也觉有些奇怪,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估摸着汤药凉的超不多,应该服用了,正要示意内侍递过来,却见小姑娘唇一动,又开始吧唧嘴了。   鬼使神差的,他再度低头,轻轻亲了一下。   青漓咂摸一下,似乎是满意了,嘴巴安静下来,变得老老实实起来。   皇帝品出几分滋味儿来,心中颇奇,又觉好笑,再等一会儿,小姑娘再度开始时,重亲一下,再度将她安抚了下去。   “朕发现了,”皇帝恍然,对她道:“——你就是故意的。”   睡梦中,青漓眉头动了动,随即又继续安然的睡下了。   “便是故意的,朕也认了,”皇帝抚了抚她散下的发丝,低声道:“赶快好起来,怎么亲朕都随你,好不好?” 第67章 旧梦   皇帝这话说的轻柔, 小姑娘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只眉头动一动, 唇也微微弯了起来。   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皇帝见了,禁不住失笑一声,接了温热的那碗汤药, 拿汤匙舀出一点儿, 先自己尝了口, 觉得没什么问题,便轻轻送到青漓唇边了。   她倒是乖得很, 觉察到有东西到了嘴边,一点挣扎与不情愿都没有,便老老实实的张开嘴, 将那点药汁喝了进去。   随即, 一张小脸便皱在了一起,紧紧皱起的眉头中, 颇有些上当了的悔意。   知道了喂进去的东西苦涩,等到皇帝再喂的时候,她便再也不肯张口了, 态度坚决的很。   皇帝端着碗看她一会儿, 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感觉, 叫宫人去寻了蜜饯过来,小心的往她口里放了点,等小姑娘尝到甜头,肯张嘴之后, 才猝不及防的将药喂了一大口进去。   青漓在睡梦中嘟起嘴,苦的小脸都拧了起来,一副不高兴的神情,委屈的快要哭了。   皇帝又好笑,又心疼,亲自为她擦了脸,便示意其余人退下,自己在侧守着这小祖宗,免得有个什么事,没个照应。   ~   青漓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好小好嫩啊。   有多小呢,大概是……还没有外祖父的腿长的那种小。   整个人矮矮的,肉嘟嘟的,肤色雪白,像一只滚了白面的团子。   那时候,外祖父的胡子还短,面容也不显老,外祖母很温柔,对着她笑的很和蔼,阿娘的神情……   嗯,好凶啊。   青漓站在董太傅身边,小脑袋低着,神情也是正在认真反省的模样,看起来乖得不得了。   董太傅施施然的摸着自己胡子,有意无意的将外孙女挡在了身后。   董氏气的胃疼,看看自己小女儿,再看看自己父亲,连嗓音都有些压不住了:“阿爹!你怎么净惯着她,才多大呢,就成天跟着你出去摸鱼捉虾,到了晚上,还嚷着要爬到屋顶上去看星星,亏得我来一趟看见了,要是没来呢,你是不是还想上天?”   “你急什么呢,”董太傅笑呵呵的,低头看了看不及自己腿高的小萝卜头,见她那一双杏眼正扑闪闪的看着自己,软软的,糯糯的,一颗心就软的不像话,轻咳一声,道:“小孩子嘛,就应该活泼些的,若是年纪小小的便被规矩束缚住,长大了岂不是更不得片刻自在?”   青漓找到了队友,也有了底气,抱住外祖父的大腿,向董氏道:“——外祖父说得对。”   “我都没找你算账,你还敢说话,”董氏一看她就来气:“快把嘴给我闭了!”   有人站在她这边,青漓才不怕呢。   人生这样短,这又是封建古代,小的时候不赶快玩儿,等到大了,规矩只怕会更重,如此一想,还不如趁着年纪小,多多尽兴呢。   从小到大,青漓最喜欢去外祖父家里了。   一来,外祖父与外祖母性情温和洒脱,很少拘泥于那些礼仪规矩,又素来宠她。   二来,则是他们只得此生二女,依次出嫁之后,只留老夫妇二人在家,也是清闲孤单。   三嘛,则是外祖母做的一手好菜,将青漓的胃抓的严严实实,而外祖父那里呢,也收藏了各式各样的美酒,连西域传过来的葡萄酒都有哦……   她年纪小,喝不了烈酒,但那些甜酒,还是可以尝一尝嘛。   妙妙最喜欢那些甜甜的东西啦。   抱住董太傅的大腿,她开始召唤另一个队友,尖着嗓子叫道:“——外祖母外祖母,你快过来啊,阿娘好凶啊!”   “做什么呢,做什么呢,”外祖母周氏急匆匆过来,护住外孙女就开始拉偏架:“妙妙还小,爱玩儿怎么了,你小时候也不见得好多少,凶什么凶。”   也不理会站在那里的女儿,周氏便拉着外孙女的一只小手,带着她往里走,边走便絮叨道:“别理会你阿娘说的那些——小孩子嘛,该做什么便做什么,高兴最重要,去跟你二哥哥和阿蕊姐姐玩儿会,外祖母给你做鲜虾云吞去。”   青漓甜甜哒撒娇道:“外祖母最好啦~”   董氏无奈的跟上去:“阿娘,话不能这么说,就因为她小,才更应该教导起来……”   “你这话我便不爱听了,妙妙也是我嫡亲的外孙女,还能害她不成?”周氏头也不回,只是道:“你自己想想,在外头见人会客的时候,妙妙可曾做过什么不得当的?这么乖的孩子,光是我自己,都听人夸奖过好多次呢。”   “——只要枝干是正的,其余的事情,便由着她高兴去。”   董氏被母亲说的无言以对,斜了小女儿一眼,无奈的叹口气,偃旗息鼓了。   晚饭的时候,魏国公夫妇也在,董太傅与周氏只当没看见他们,只对着三个小孩子亲昵的很,慈爱之情溢于言表,一会儿说这个好吃,一会儿说那个好吃,照顾的无微不至,面前的小碗堆得满满的,还在不停的添菜。   董氏看看自己的阿爹阿娘,再看看吃的满嘴油的三个小孩子,忽然觉得有点心塞。   ——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过了那个上了饭桌就会被宠爱的年纪啊。   魏国公看出妻子神色中的惆怅来,微微一笑,伸手用公筷为她夹了块鸡丁,想要安慰一二。   只是,那双筷子中途便被董太傅阻拦住了。   “一把年纪的人了,别吃得这么荤腥,”董太傅云淡风轻的将那块鸡丁夹到了丁香花一般娇嫩嫩的外孙女碗里去,极慈爱的道:“阿蕊太瘦了,要多吃一点,像妙妙那样,脸上有点肉才好看呢。”   “……”魏国公道:“阿爹,一晚上了,我们还没动过荤菜呢。”   “哎呀,你们还吃什么荤菜,又不是小孩子了,”董太傅一面为外孙剥虾,一面漫不经心的道:“那边不是还有青菜吗?”   “……”魏国公有点伤心的低下头:“哦。”   这些年来,因着皇长子之事的牵连,董太傅在朝堂上也跟着不得志,面上却不显抑郁之色,只一门心思修书,其余时间便在家陪着老妻与几个小孩子,倒也自得其乐。   董家只有老夫妇二人是正经主子,自然也用不了多少人伺候,他们身体还康健,但凡可以,便会亲力亲为。   周氏出身大族,颇有雅量,也放得下世家女的架子,董太傅际遇不好,她也未曾现出不虞之色,见丈夫在家中留的多了,便开了后院一块地,种些家常菜蔬,除虫拔草,恬然自得。   青漓不是真正的小孩子,虽说对于政治上的事情不明白,可董家的失势,还是能看出一二的。   可更因如此,她才更加钦佩外祖父与外祖母。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不拘于外物,富贵时平和,势颓时安然的。   那种刻在最深处里的风骨,宠辱不惊的风范,可能是她一辈子都学不会的东西。   也正因如此,她才格外喜欢留在外祖父家,哪怕是于最细微的地方,也总会有全新的感悟。   当然,除此之外,贪嘴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外祖母周氏的厨艺十分好,不仅是菜肴烹制的可口,小点心也做的精致可爱,青漓一去便不想走,在外祖家呆了一阵子,连腮都胖了一圈儿。   好在她五官的底子好,即使是胖了,也是小松鼠一样,圆鼓鼓的,倒也可爱。   ……更何况,还可以尝到外祖父珍藏的葡萄酒呢。   这一日,青漓正喝的晕晕乎乎时,却看见外祖父换了一件衣裳,独自往后门去了,好奇心使然,她悄悄的跟了上去。   毫无疑问的,一到门口,她便被董太傅发现了。   青漓也不在乎被抓包,只抬头看着董太傅:“外祖父是要出去玩儿吗?过分,怎么可以不带妙妙?”   “不是啊,”董太傅笑着蹲下去,平视着面前的小姑娘,素来洒脱的笑容中有了些许沉重与叹息:“外祖父有事情要做,不能带着妙妙的。”   他摸摸青漓的小脑袋,轻声哄道:“妙妙先回去,外祖父回来之后,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不好,”青漓保证道:“妙妙很乖的,也不会跟别人乱说,外祖父就带着我嘛。”   董太傅颇有些无奈的看了她一会儿,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居然应允了,只向她叮嘱道:“——要乖,也不许同别人提起,知不知道?”   青漓点头点的像是小鸡啄米,只差没在脸上写“我最乖”了。   董太傅微微一笑,也不再拖延,抱着青漓上了马车,到了兴安街的一座宅子里。   兴安街位于内城,却极隐秘,是以地价也贵,多有官宦富商安置外室于此,除此之外,暗地置办私宅,以求隐秘之人,也不在少数。   官宦人里头都没几个干净的,总要给人家留一个喘气的地方,碍着这一层思虑,对于兴安街的管辖便相对轻些,许多宅院常年不开,竟也不知主人是谁。   青漓毕竟年纪小,家里人也不会带着她走远了,此刻晕晕乎乎的到了地方,也不知是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只安稳的靠在外祖父怀里,小脑袋好奇的四下张望。   许是为着掩人耳目,董太傅也没叫人开正门,只带了青漓,自侧门进了宅子,随即便有仆从悄无声息的掩上门,低调的像是不曾有人来过一般。   他似是有什么事要去做,入内之后,便将青漓放到地上,指了指一侧的两个妇人,温声道:“外祖父去办点事情,妙妙跟着两位阿婆,四下里走一走,要乖乖的,好不好?”   青漓刚刚到了新的环境,正新鲜的不行,闻言也不曾再纠缠,目送着外祖父离去,便开始兴致勃勃的绕着这座宅院打转,活蹦乱跳的不行。   直到她在后园那里,见到隔壁一棵繁茂异常的红杏,才不由自主的停下了步子。   活了两世,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高大灼艳的红杏呢。   也不知是活了多少年,只是用眼看着,她都觉树干粗壮的很,更不必说伸展开之后,似乎要将天空遮蔽掉的绿叶红花了。   鲜艳的红花仿佛要将整个春天燃烧掉,灼灼艳艳的缀满了枝头,远远望过去,着火一般的荼蘼,近处去看时,却又是另一种热烈浓情。   青漓仰着脖子,咬着自己的手指,看的呆住了。   ——好想折一枝,带回去给外祖母和二哥阿蕊看看啊。   这么大一棵树,花开的这么多,她就折一枝,拇指粗细的就行,应该……没关系吧?   不管了,她皱着小小的眉头想——谁叫你家的红杏这样不规矩吗,都跑到我们家院子里来了呢。   活该╭(╯^╰)╮。   青漓看一眼两个守在自己身边仆妇,想了想,便指着那株红杏,认真的问道:“它这么大,还这么好看,是不是成精了?”   童言稚语,骤然一听,倒也可爱的紧。   两个仆妇都上了年纪,最喜欢乖巧漂亮的小孩子了,闻言便笑眯眯的应道:“是呀,里头还有一位极美的花神姐姐呢。”   “那我要同花神姐姐许愿,”青漓笑嘻嘻道:“这是我的小秘密,阿婆们走远些,不许偷听的。”   两个仆妇不知道青漓爬墙上屋的本事,看了看墙垣,又四下一望,见并无其他出口,心中感叹着小姑娘可爱,含笑应声,退了出去,只守在后园进出的必经之路上,以防万一。   青漓把她们给支走了,暗自得意一会儿,便开始大显身手。   也不知是为何,那墙垣并不算十分高,加之一侧院角的位置还堆有山石,倒是方便了她动作。   往不远处的墙壁上扯了几根爬山虎,青漓按照老魏国公教她的办法打成结,觉得足够结实之后,便小心翼翼的踩到了那堆山石上,小胳膊用力,将那根结成绳的爬山虎,搭到了红杏的一根树干上。   用力拽了拽,觉得能承载的了她的重量后,她便搓搓手,慢慢开始往上爬。   实践出真知,她也没白爬墙上屋,慢悠悠的,居然顺顺当当的爬到了墙头上。   攀着红杏的一根粗壮枝干,青漓心中的成就感咕嘟咕嘟冒起了泡,美的不得了。   小脑袋转转,青漓四下看了一圈儿,终于找到了开的最为明媚的一枝杏花,小心翼翼的将手探了过去,咔嚓一声,将它折了下来。   哎呀,拿到近前再看,更加好看了呢。   果然,妙妙是最棒哒╭(╯^╰)╮。   小姑娘喝的葡萄酒有点多,脑袋也有点昏了,想着自己还悬在高处,还是觉得早些下去为好,要是真的摔了,那可不是好玩儿的。   仔细的将一只小脚挪了下去,青漓开始返程,恰在这关头,却听有说话声近了。   不是从自己这边传过来的,而是……从对面人家那里。   “今年的杏花开的好,远远见着,美极了,”有人低声道:“许是知道殿下回京,所以……才格外明艳吧。”   “什么时候,你也信这些有的没的了,”似乎有人笑了一声,低沉之中另有一种叫人心痒的东西在发酵,青漓下意识的竖起耳朵,却听那人道:“不过是……今春的雨水好些罢了。”   喵呜~   这声音好好听啊。   青漓咬着手指,觉得有这样声音的男子,一定生有一副好相貌。   仗着自己是小娃娃,不怕脸红,她悄无声息的回了原地,将小脑袋掩在杏花中,将目光偷偷放到了对面人家的院子里。   那脚步声近了,踩在地上的声音也渐响,却出奇的不觉浮躁,只余安然沉稳。   青漓心里头像是有小猫爪子在挠,痒痒的,酥酥的,正有些等不及,却听那脚步声停在了近前,不动了。   挑起眼帘去看的时候,她微微怔住了,随即便用小爪子捧住了自己脸,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喵呜~   他生的可真俊,配给妙妙最合适了! 第68章 前缘   青漓托着腮, 正想入非非的时候, 却骤然闻一声异响, 狠狠吓了一跳。   伴着清脆的拔剑声,那个男子目光的犀利猛地望了过来,语气冷冷:“——什么人?”   做什么呢做什么呢, 好端端的就搞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 也太煞风景了。   青漓小心肝儿一个哆嗦, 对他的观感也降低了一点。   ——这么凶,将来不知道会不会打老婆哦。   妙妙要好好考虑一下, 到底要不要嫁给他╭(╯^╰)╮。   “不是坏人,”心里头想归想,可青漓那颗晕晕乎乎的小脑袋还是察觉到了危险, 情不自禁的往后缩了一点, 怯怯道:“——是无辜又可爱的妙妙。”   陈庆跟在皇长子身边,听闻那个毫不脸红自吹自擂的声音, 也禁不住笑了一声,再去看身边的皇长子,虽看不清他神情, 却觉他素来冷硬的五官, 似乎也柔和了些许。   听声音就知道, 还是个小孩子呢。   皇长子并不曾将剑收起,只淡淡道:“出来。”   青漓听得他语气不善,又有点怕那寒光闪闪的剑锋,便将自己面前枝叶拨开, 露出一张水灵灵的小脸,小心翼翼的向外张望。   她还太小,五官稚嫩的很,脸颊上粉嘟嘟的都是肉,可架不住轮廓好看,便是稍稍胖了点儿,也叫人觉得娇憨可爱,软糯糯的讨人喜欢。   将目光在她面上转一圈儿,皇长子目光也柔了几分:“好端端的,趴在我家院墙上做什么?”   青漓眼珠子转了转,道:“看花呀。”   “看花便看花,”他轻哼一声,道:“爬到墙上来做什么?在下头看不得吗?”   青漓想了想,道:“这样看的更仔细。”   “小骗子,”皇长子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衬着年轻的面容,更显英气勃发:“连手边的花枝都没藏好,也敢大喇喇的撒谎。”   他倒也不多纠缠,只含笑问道:“你家大人是谁?”   青漓警惕的看着他,道:“不告诉你。”   “为什么不肯告诉我?”皇长子似乎有些奇怪,声音也略微抬高了一点:“——你是偷跑出来的?”   “才不是!”青漓急急地反驳了一句,解释的话到了嘴边才反应过来。   ——平白无故的,做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呢,险些被套了话去。   气咻咻的哼了一声,她随手摘了一朵杏花扔他:“看你不像好人,才不要告诉你!”   那院墙算不得高,却也算不得矮,青漓攀在上头,隐隐的还要高了他半头,正是顺风的时候,那朵红灼灼的杏花在风中打个转,落到了他肩头,被衣袍的褶皱阻拦,停留不去。   皇长子也不介意她失礼,只拂去那朵花,靠近了墙头,笑微微道:“说一说,交个朋友,不好吗?”   他靠的近了,面容也愈发清晰,那种出众的英俊与沉稳更加彰显出来,青漓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有点经不住美色诱惑,心尖儿痒了起来。   美色误事,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一对儿眼珠子狡黠的转了转,青漓向他招手:“——你靠近些。”   皇长子听得她语气有所松动,心中也有了些底,凑到了近前去,等着小姑娘解疑答祸。   青漓看了看二人之间的距离,还是觉得有些不满意,便再度招手,傲娇道:“躲得那么远做什么——附耳过来,我才肯告诉你。”   皇长子还没有说什么,陈庆便低咳了一声:“殿……主子。”   心知他是想叫自己小心,皇长子也不在意——若是这样一个小姑娘都能对自己如何,那才真是奇了怪了。   向后摆摆手,他道:“无妨的。”   随即,便凑到了那个白面团子一样的小姑娘面前去,等着听她说话。   青漓见他果真如自己所言凑过来了,小脸上是笑意也深了些,一双杏眼都眯成月牙了,往前靠一点儿,她在他耳边道:“你想知道……我阿爹是谁吗?”   皇长子眉梢几不可见的一挑,随即又笑道:“自然是想的。”   青漓吧唧一下嘴,又极认真的问道:“——是要去提亲,娶我吗?”   “……”皇长子:“——?”   略微前靠一点儿,他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无奈道:“小姑娘,你喝酒了?”   “唔,”青漓将小爪子伸到他面前去,比划了一个圆,看着面前的男子,目光极为专注的道:“只喝了这么一点儿。”   皇长子定定看了白面团子一会儿,却见那团子毫不回避,只目光清亮的回视着他,似乎真的非要他给个回答一般,登时便无奈的笑了。   “年纪小小的,怎么就开始想着嫁人了,”他揉了揉白面团子的头发,道:“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吗?”   “当然知道啦。”青漓颇为自信的应了一声,顿了顿,又七手八脚的往墙上爬了爬,叫自己整个人都半坐在墙头上。   看着他锐利的黑眸,她再次招招手:“——你靠过来点……愣着做什么,靠过来点儿嘛。”   皇长子搞不懂她想要做什么,转瞬的狐疑之后,便凑到了她近前去。   娇娇的甜香里夹杂了葡萄的芬芳,混合着春日的阳光,一起近了他的面。   那只软糯糯的团子低下头,亲上了他的唇。   大概是因为喝过葡萄酒的缘故,他居然感知到了葡萄的醇厚香气,那气息混在点心特有的甜香中,二者交织在一起,竟有了些许令人目眩头晕的味道。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亲吻了。   而且……还是强吻。   ——好嚣张的白面团子!   青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自己亲到了他,高兴的不得了。   “你生的可真俊,”离开了他的唇,她笑的露出一口小米牙:“妙妙将来嫁给你,好不好?”   “……”片刻的无语之后,他禁不住笑了:“小丫头,你多大了,我多大了?你仔细想一想,合适吗?”   “这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定了就不能改了。”   “可是,”青漓咬着手指看他,理直气壮道:“你都亲我了,坏了我的名声,你就得娶我!”   “……小无赖,”他叹一口气,向她道“是你主动亲过来的。”   青漓拿两只小爪子捂住耳朵:“听不到听不到,妙妙什么都听不到!”   “好吧,”他想着小孩子记性差,过了这一茬儿就会忘了,便温声哄她,道:“等你长大了,若是还愿意嫁,我便娶你。”   青漓难以置信自己如此轻易的达成了目标,语气都不确定了:“……真哒?”   他微微一笑,道:“真的。”   青漓皱着小眉头看他:“你要是骗我的话……”   皇长子闻听她这样说,只当白面团子是要放狠话了,挑起眉来看着她,笑吟吟道:“若是骗你,又待如何?”   青漓重新将小肥爪子放到嘴巴里含住,嘟着嘴道:“妙妙会伤心的。”   ——还是小孩子呢,喜怒都这样简单。   又软又甜的小家伙,其实也蛮讨人喜欢的。   听着她如此童言稚语,他心底那个温柔的角落,似乎被轻轻触碰了一下,泛起一阵连他自己都觉陌生的涟漪,说不出是何滋味。   正在思量如何应对这只团子的时候,皇长子却见她睁大了杏眼,豆大的泪珠没有任何征兆滚了下来,衬着一张惨白的小脸,可怜极了。   他心下诧异,却察觉她眼底似有惊惧,微一侧首才发现,不知在何时,小团子斜对面的枝干中竟伏了条蛇,正冷目看着她,信子一吐一吐,骇人的很。   他只顾着同团子说话,竟也不曾察觉到。   青漓也不知道自那里是什么时候爬过来一条蛇的,等看见的时候,它已经缠在近处枝干上,盯着自己吐信子了。   只看了一眼,她便被吓呆了,连叫一声都没有,眼泪便不受控制的掉了出来。   从小到大,她最怕的便是这类软绵绵的蛇虫,只消远远瞧一眼,便觉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此刻见着那条展露在空气中的血红信子一伸一收,只觉心魂欲碎,三魂七魄俱都飞到天外去了。   ~   皇帝喂小姑娘喝了药,便在侧守着她,没了苦涩的药汁,睡梦中的她,也安稳了下来,老老实实的合眼躺着,乖巧极了。   太医说,只要不是太冷,叫屋子里通通风也是好的,为此,眼见着她睡得沉了,皇帝轻手轻脚的起身,将窗户半开了一条缝。   只是,还不等他回去,耳边便骤然听小姑娘尖叫一声,似乎极为惊惧的样子。   皇帝心中一慌,急匆匆回了床边,将魇住了的妻子抱住,一面轻抚她胸口,一面柔声安慰:“别怕别怕,夫君在这里呢,万事都无碍的……”   青漓大口喘着气睁开眼,惊恐之下,眼泪噼里啪啦的往外掉,一边哭一边将皇帝拍开:“——有蛇,有蛇!”   “没有没有,”皇帝搂紧了她,低头去亲她额头:“好孩子,别怕,朕在这里呢,你好好看看,哪里来的蛇?”   青漓缓过神来,泪眼迷蒙中看见皇帝的面容,慌忙抱紧了他,像是落水的人抱紧了最后一根稻草。   “衍郎,”将脑袋埋进丈夫胸膛里,她颤声道:“我做噩梦了,有蛇,吓死我了呜呜呜……”   “只是一个梦罢了,做不得真的,”皇帝心疼的抱紧了她,安抚道:“好孩子,别怕,朕在这里呢,什么都不需怕。”   青漓知道那只是梦,可梦中的一切都太真太真了,有一个瞬间,她几乎觉得那信子都探到了她脸上,湿腻腻的骇人,伏在皇帝怀里抽抽搭搭的哭了好一会儿,才算平静下来。   皇帝见她眼泪掉的这样凶,给心疼坏了,抱着她又亲又哄,好一会儿功夫,才勉强算是安抚下来。   青漓哭完了,又想起梦中之事来,虽说是梦,却真实的仿佛切实发生过。   身处梦中的时候,她尚且有些不明白,等清醒过来,却可以清楚的意识到——那男子,分明就是年轻时候的皇帝。   原来,早在那时候,二人便见过吗?   还是说,那单纯只是她做的一个梦,自己臆想出来的东西呢?   心中有了疑惑,她也不曾隐瞒,靠在皇帝怀里,抬起微红的眼睛,道:“衍郎,方才……我好像梦见你了。”   皇帝听她如此说,再想起方才小姑娘惊叫有蛇,心中便明了几分。   亲亲她的发,他道:“——是在那棵杏树那儿?”   青漓本也只是猜测,听他如此言说,心中便清楚了——那确实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只是不知怎的,她不记得罢了。   想起那个没脸没皮扒着他亲,又非要他娶的自己,小姑娘禁不住有些脸红,顿了顿才道:“我是不记得了,你怎么也不提?”   “还好意思问朕怎么不提?”皇帝面上笑意有些冷了下来,瞧着她道:“——你自己做了些什么,你是不是都忘了?”   青漓见他面色不善,连忙凑过去亲亲,安抚了下去,可怜巴巴道:“……真的不记得了嘛。”   “算了,”皇帝摇摇头,冷哼道:“不记得也好。” 第69章 解惑   也不知是为什么, 此刻叫青漓细思, 小时候的事情能记住的当真算不得多, 若不是做了这个梦,她还不知道自己是见过他的呢。   好奇怪。   小姑娘杏眼转转,便更加紧密的贴到皇帝怀里去, 声音糯糯的可怜:“衍郎, 我难受……还头疼。”   “许是昨夜受了凉, ”她一提这个,皇帝便顾不上那些陈年旧醋, 想着她烧热多半是因着昨夜折腾太过,语气中怜爱之意更浓:“已经喝了药,躺下睡会儿吧, 出了汗便好了。”   青漓看得出他眼底悔意与疼爱, 便嘟着嘴,顺势责备了一句:“都怪你!”   “是, 都是朕不好,”叫她意想不到的是,皇帝居然真的认错了, 脱了靴, 他一掀被子, 搂着自己的小妻子,一道躺了进去:“昨夜太过贪欢,倒是害妙妙吃了苦头。”   青漓最不喜欢吃苦汤药,因此, 从小到大最讨厌的就是生病。   这次因着皇帝才烧热,她心底本是有一丝丝恼意的,此刻听他这般言说,那一丝丝恼意瞬间烟消云散,化为了甜丝丝的蜜糖。   “也不能全怪你,其实,”伏在他怀里,青漓捂着脸,期期艾艾的说了句公道话:“还蛮……舒服的。”   皇帝倒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个来,登时便低低的笑了,青漓在他怀里,觉他胸膛都在抖,脸面便有些微红,轻咳一声,遮掩了过去。   “衍郎,”见皇帝心情好,青漓便小心翼翼的展露出自己的目的来,手指隔着几层衣衫,轻柔的在他胸前打着圈子,她轻声道:“——你是因为那时候的话,所以才娶我吗?”   皇帝不意她忽的问了这个,倒是怔了一下,低头看看小姑娘面上神情,忽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是想着先叫自己愧疚,再打探前事的消息。   小狐狸精,迂回的真好,把他都给饶进去了。   “倒也不全是,”她还病着,皇帝也不同她计较这些,轻哼一声,道:“后来,朕还见过你一回的。”   “今年初春时,朕往金陵外看花去了,”皇帝似乎回想起了什么,面上也添了几分柔和笑意:“闻名金陵的半色桃花不过尔尔,可魏家的小娘子——美极。”   “半色桃花?”青漓不曾想其中还有这般渊源,跟着念了一句才反应过来,恍然道:“那一日,衍郎原来也在。”   想着那日落在自己额上的花瓣儿,加之阿娘口中的姻缘到了,青漓忽的有种万事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的感觉。   这样的事情若算不得有缘,什么才是有缘?   不知不觉间,她唇边露了几分笑,笑完了,又转眼看向皇帝:“——那时候,衍郎可知,我便是小时候你见过的那个……”   这事儿提的突然,一时之间,青漓还真是想不出如何形容那时候的自己,正有些语滞时,皇帝却明白了她未尽之意,顺着接了上去:“不知道的。”   他眉头微动,似是想起什么,伸手捏住面前妻子的下巴,仔细瞧了瞧才道:“妙妙小时候是只胖团子,脸蛋圆圆的,现在则是小尖脸,楚楚可爱,虽有相似,却也难以辨认。”   “再则,魏国公府的小娘子,素来是养在深闺中的,朕多年未见你,哪里能一眼便认出来呢。”   青漓拨开皇帝的手,又拿自己手指去戳他脸,谴责道:“——见色起意。”   “半是半非吧,”皇帝倒也不反驳,只含笑道:“那时候,朕还不知你身份,只自衣着打扮中猜度,该是勋贵出身的小娘子才是,便叫人去查。”   “你大概不知,”他语气中也有隐隐的感叹:“朕听陈庆回禀,说那是魏国公家的小娘子时,很是吃了一惊。”   “朕还问了陈庆一句,是哪一个小娘子,陈庆也觉玄妙,笑着答朕说,魏国公只生有一位小娘子,便是陛下当初遇上的那位。”   “妙妙说,”皇帝低头看她,眉目中全然是温和笑意:“你我之间,算不算是有缘?”   也不等她回答,皇帝便继续道:“第一次见你时,相隔并不远,见你拨开花枝走出,比枝上桃花还要曼妙,那时朕便觉得,你合该是朕的女人,等真的明了你身份,才更觉因缘奇妙,际遇难言。”   “朕从来不信天意,那一刻,却也觉命运昭昭——天下女子成千上万,只有妙妙一人,合该做朕的妻子。”   这个男人便是这样,只凭一张嘴,几句话,便能撩拨的人心思浮动,情思荡漾。   青漓心中甜蜜极了,却忽的想到了另一处,瞪他一眼,道:“杏树底下那回,才是第一次见呢,我叫你娶,你便应了,这样轻而易举——你说实话,是不是对着谁都会应?”   “怎么会呢,”皇帝被小姑娘醋溜溜的语气取悦了,低头亲她一亲,语气中也有了几分追忆:“那棵杏树……是母妃最喜欢的。”   青漓不意竟其中还有这一层关系,闻言便怔住了。   “我小的时候,她带我去过许多次,喜欢的不得了,”皇帝目光中有些感伤,只是望着不知名的地方,继续道:“那时候,兴安街还没有被建起,那里也没有人家。”   “可是,等我在西北呆了好些年,返回金陵的时候才发现,那里已经建成了新的街坊,连带着那棵杏树,也被圈进了别人院子里。”   “母妃的诞辰是三月,那棵杏树已经开花了,可是她的死毕竟与何家有关,先帝不许宫中设灵位祭祀,诸府中也无有祭奠,人都没了,不知魂归何处,居然连个念想的地方都没有。”   “兴安街地域偏僻,许多人家即使是置了府邸,也少有人居,依仗着自己身手,母妃诞辰那日,我孤身去了那家院落,想去看看那株她最喜欢的杏花。”   “等我到了地方,却在杏花树底,见到了刚刚燃尽的纸钱,一侧还摆有桂花蜜糕,那是母妃生前最喜欢的。”   “刚刚见到时,我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来——那时何氏族诛,我也被发配到西北,何等凄凉。何氏尚存时,与朝中勋贵门楣多有交情,可等我回京后,连愿意与我说话的都没有几个,更不必说在母妃过世后多年,在她最喜欢的杏花树下,诞辰那日为她烧纸,做喜欢的点心了。”   “兴安街地价昂贵,京中能安置的人家也算不得多,我想,那或许是与母妃有旧交的故人,抱着这个念头,便在内堂留了信,阐明失礼入内之处,又想求他松口,买下那座宅院。”   “后来的事情你便知道了,”断断续续说了许多,皇帝似乎也觉松一口气,看着面前的小妻子,道:“你我两家之间相隔的那道院墙不高,并非是因为建筑时候的失误,而是因为那本就是一家,我感念他的恩情,他心知我的诚意,自然不会设高墙相阻。”   说到这里,皇帝也禁不住笑了,额头贴上她的,低声道:“也正是因此,才得了这般如花美眷。”   她有这桩良缘,原是要谢过外祖父。   青漓想着那时候他语气的温和,再想着此前流传的皇帝性情,也明白了几分——怨不得那时候待她那么好,由着她胡闹也不生气呢,恩人家的孩子嘛。   她身子动动,小脑袋往上拱了拱,将视线与皇帝齐平,狐疑着问道:“那时候,你是不是想从我嘴里套话?”   “是啊是啊,”话都说开了,皇帝也没什么好隐瞒,注视着小姑娘,道:“太傅将宅院卖给朕,却不愿告知身份,隔壁常年无人,朕又多年不归金陵,自是无处探知,那日见你出来,便想着小孩子好糊弄,从你嘴里套套话,结果呢……”   他笑的有些无可奈何:“话没套成也就罢了,还被小团子将朕给套走了,亏死了。”   青漓被他惹得发笑,笑完了,又觉心有感触。   想着外祖父平素为人,心中忽的冒出一句话来。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看向一侧的丈夫,青漓目光中不无骄傲,抬着下巴,道:“外祖父品尚高洁,少有人可比。”   “是啊,”皇帝亦是敬佩,想着前事,心中更觉感念:“朕冬月离京时年岁尚小,除去身边旧人,竟无一人相送,只有太傅冒雪前来,送御寒衣物与朕,等到了路上,才在其中发现诸多银票,原是怕我难堪,是以才不曾说明。”   “说起来你或许不信,朕真的想过此生不娶,那日在杏花树下见了你,听你童言稚语非要朕娶,倒也不觉有多反感,说是感激你家大人也好,说是看你娇憨可爱也罢,等你长大了,若是真的想嫁,朕只怕还是会娶的。”   “不管怎么说,这样人家教养出来的小娘子,品性总不会差,再看你面貌娇娇,日后也是美人,当真娶了,朕也不亏。”   青漓听他分析的头头是道,轻哼着插了一句:“若那日桃林中你在瞧上的是别人,后头我又找上门去要你娶,你要哪个?还是说——两个一起要?”   “怎么会,”隔着被子,皇帝拍拍她小屁股,道:“你当朕后来没打听过吗?你个没心肝的,早早将朕忘个干净,既然如此,怎能算朕失约?”   “也是,”青漓想了想那些日子阿娘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话风,又笑嘻嘻道:“你要是再晚些下旨,我只怕就要定亲了。”   “定亲?”皇帝眯起眼,有些危险的道:“定哪一家?”   青漓别过脸去不看他:“才不要同你说呢。”   “哪一家也无妨,不过是有个话头,又不是山盟海誓,”皇帝揽着她腰肢,硬生生叫她翻了回来,四目相对,他凑到她耳边去:“难不成,还碍着妙妙对朕死心塌地了?”   青漓被他说得脸红,倒也不曾反驳,只微垂眼见,含羞道:“要你管。”   “改日吧,”皇帝搂住她,道:“——朕带你到那棵杏树那儿看看,旧地重游一回。”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这个,青漓心尖儿便一个哆嗦,只是想想,都觉得有些怕:“——那条蛇……没有咬我吧?”   “没有没有,”皇帝觉察自己怀里头的娇躯在颤,温声安抚道:“夫君还在那儿呢,怎么会看着它咬你?”   “嗯,”青漓有了依靠,便觉安心了,下意识的咬住自己手指,顿了一会儿,又皱起眉头来,颇有些气势汹汹的味道:“——它死了没有?”   “死了死了,”皇帝看小姑娘色厉内荏的模样,心里头禁不住好笑,只亲亲她,道:“把我们小团子吓成那样,哪里还活得了。”   “嗯,”青漓这下子是真的安心了,靠在丈夫温暖的怀抱里,懒洋洋的合上了眼,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好话:“郎君真好,妙妙最喜欢你了。”   皇帝轻抚她未曾束起的长发,温声道:“——朕也最喜欢你。”   “唔。”皇帝的情话听多了,青漓或多或少的产生了抗体,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句,忽的想起了另一茬。   “外祖父给的钱,”她问道:“——你还了没有?” 第70章 懒觉   青漓虽说是病了, 可实际上并无大碍, 只是受了凉, 有些感冒罢了。   说白了,便是不喝药,只熬上几日也能好。   可头一天的时候她烧的厉害, 将皇帝给吓坏了, 硬生生将她拘在屋子里不许出去, 喝了半月的汤药才肯松口。   从小到大,青漓最不喜欢喝苦药了, 这一回又不是什么大病,却被皇帝按着脖子喝汤药,惹得她一连几日, 面上都苦兮兮的。   好在皇帝要上朝理政, 无法时时刻刻盯着她,一来二去的, 倒是叫青漓钻了空子。   已经过了十二月中,外头愈发的冷,到了晚间, 更闻寒风呼啸。   青漓怕热, 也怕冷, 内殿里的炭火旺,被褥也早早被宫人们熏暖了,沐浴过后,便钻进被窝里头去, 半坐着翻看放置于一侧的古棋谱,正出神呢,却听有脚步声缓缓近了,一直到自己身边才停下。i   皇帝只穿了中衣,身上还带着沐浴完的皂角香气,正站在她身边,含笑瞧着她那截粉盈盈的脖颈,一言不发。   青漓被他看的有些别扭,眼眸禁不住微合,将手中棋谱往外头扔了,向边上躲了躲。   因着借光看棋谱的缘故,她半躺在了外头皇帝惯常睡的地方,见他过来,连忙向里头挪了挪,空出位置来与他。   皇帝定定看她一会儿,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许久才一笑,往外间去熄了灯,放下帷幔,脱靴上了床。   青漓前些日子病着,除去要喝苦汤药这桩糟心事外,倒还得了一件好处。   皇帝怜惜她,床笫之间也停了,青漓大婚以来便觉酸疼的小腰也得了空,好生休养了这些日子,自在的不行。   可是今夜……气氛却有些怪了。   隐隐约约的,还有些危险。   皇帝掀开被子进去,环住小妻子的腰身,将她带到自己怀里去之后,却依旧没什么睡下的意思,只双目精亮的看着她,直叫青漓心慌。   “衍郎,”在他肩上轻轻推一下,她低声道:“明日还要忙呢,还不睡。”   皇帝不答。   青漓莫名的有些心跳加速,此外,又觉有些痒,昏暗之中挑起眼帘看他一看,连个门道都没看出来,便匆匆将目光收回了。   ——他目光太亮,侵略性也太强,叫她不敢直视。   “看什么呢,”她强自掩饰着道:“又不是没见……呀!”   这声惊叫并不响,在静谧的夜色中,却有些刺耳的意味,青漓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慌忙停住嘴,急切的声音中掺杂了几分赧然:“做什么呢,你别乱来……”   二人身子贴的近,同床共枕之际,说是耳鬓厮磨也不为过,皇帝一手环住小姑娘腰身,另一头却探到她衣内去,动作轻柔的捏了一下。   他气息急了些,拉住小姑娘一只手重重亲了亲,又伏到她耳边道:“——再忍,就憋坏了。”   青漓与他做了这些时日的夫妻,倒也不似前番羞怯,被他手指撩拨的有些意动,挑起眼帘看他神情,却觉拿不像是好应对的样子,当即便垂下眼,打了退堂鼓:“不要嘛,我还没好呢,你急什么。”   皇帝低头去堵住她的唇,手头上也揉捏的颇有技巧,许久才停下去哄她:“就一回,妙妙宽心,朕有分寸的。”   拉倒吧,你有个什么分寸,要是真有,上一回我是怎么病的?   青漓在心底哼了一声,唯恐图穷匕见,却也不敢说出来,只娇娇的亲他面颊:“衍郎,我还没好呢,你不疼我了么?”   皇帝看穿了小姑娘的糖衣炮弹,微微一笑,道:“朕怎么觉得,妙妙已经大好了?”   “哪有,”青漓心虚的合一下眼,随即又道:“我还喝着药呢。”   “哦,”皇帝恍然大悟的应一声:“还喝着药呢。”   青漓道:“是啊。”   皇帝顿了一顿,又唤道:“小妙妙。”   青漓心虚的有些不敢看他:“怎么?”   “朕怎么觉得,我们寝殿里头的那棵白鹤芋,”皇帝眯着眼,道:“像是要死了?”   “……”青漓强自镇定:“有吗?我没注意。”   “有的,”皇帝动作轻柔的解开她衣带,压到她身上去了:“叶子都蔫了,花也枯了,还不是要死了?”   “……”青漓被他戳穿,正是尴尬,随即身子便被他惹得一颤,连尴尬都忘了,只哆嗦着伸手去拍他:“你轻些!”   皇帝低低笑了起来,当真放缓了动作,唇也有条不紊的亲上她锁骨。   他力气转小后,青漓初时松一口气,过一会儿却觉难捱,浑身上下都难受了起来。   那滋味,像是有羽毛在心尖儿上挠,偏生如何也搔不到痒处,只叫人情不自禁的战栗,想着重些……再重些。   被这样欺负了,青漓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明媚杏眼里全是醉人的水汽:“萧丰衍,你坏不坏!”   “别太过分了啊,”皇帝哼笑着道:“你要轻些,朕便轻了,言听计从的很,此刻却落不到好,反成了罪过,朕往哪里说理去?”   青漓被他逼得难捱,攀住皇帝脖颈,咬着一口小白牙,声音低不可闻:“你……再,再重些。”   “你说什么?”皇帝语含笑意:“声音太小,朕听不到。”   青漓被他语气中揶揄惹得气恼,指甲在他背上抓一把,磨着牙道:“再重些!”   ~   一夜笙歌过后,第二日清晨,二人都醒的晚了些。   青漓迷迷糊糊的半睁开眼,便见身边皇帝已经醒了,便嘟囔着问了一句:“不急着走吗?”   她病着的前几日,皇帝都在身边陪着,难免闲置了诸多政事。   为着这个缘故,等到后几日,皇帝便忙的厉害,夜里二人同塌而眠之后,青漓第二日醒来时,他多半已经往前殿看奏疏去了,似今日这般留在这儿,倒也稀奇。   “急什么,”皇帝懒洋洋的搂着她,道:“好容易得了一回,还不许朕细品一会儿么。”   “去,”小姑娘嗔他:“哪个要给你品了。”   “自然是我家妙妙了,”皇帝含笑瞧着她,道:“朕若是品了别人,妙妙会难过的,朕如何舍得?”   青漓被他招惹的一阵脸红,羞窘的推开他胳膊:“奏疏那么多,还不去看。”   皇帝倒也不为难她,只拿目光在她面上一扫,询问道:“——跟朕一起去?”   “不去,你自己忙去,”青漓还羞着呢,自不理他,只道:“那毕竟是军国重地,臣子们去得,我去了像什么样子。”   “呵,”皇帝哼了一声,一针见血的戳穿了她:“不是因为你这花猫懈惫,要睡懒觉?”   青漓大囧,掀起被子盖住脸:“才不是,你少胡说。”   皇帝大笑了起来,笑完了,似是要放她一马般,自己掀开被子,下床穿衣去了。   他肯走便好,青漓心中松一口气,又觉困劲儿上来了。   她是喜欢睡懒觉的,可在家的时候身边有董氏管着,虽说偶尔也能睡个懒觉,但多半是得早早起身的。   ——好好的小娘子,成日里赖在床上,那像是什么样子?   等嫁到宫里头之后,便没有这些问题了。   上头没有正经婆婆,下头没有皇帝妃妾,无需问安,也无需接见,小日子过得不要太潇洒。   大婚的前半月,夫妻二人正是贪欢的时候,兴致来了能折腾到半夜去,毫无疑问的,第二日自然起的晚。   等到半月之期过去,青漓早起了几日侍奉皇帝穿衣,随即便又病了,断断续续的折腾了半月功夫,人也有气无力的,皇帝哪里还能舍得叫她早起,自然是由着睡够的。   许是因着前些日子潇洒的太多,到了现在,小姑娘赖在被窝里,愈发的不爱起了。   皇帝显然也看出了小姑娘这个娇懒毛病,虽然有些难以理解,却也没叫她改过来。   年幼的时候,他便要早早起身念书,等到了西北,为身先士卒,自然也不会耽于享乐,后来登基称帝,诸事繁多,更没有闲暇在被窝里消磨,细数一下,也只有娶妻之后,才被带着懒了几回,但很快,便被皇帝强力纠正回去了。   二人刚刚熟悉起来时,小姑娘还是很正气的,等到长久的相处起来,皇帝才在她身上发现那些女孩子才有的小性子。   爱脸红,爱撒娇,爱干净,爱吃小点心,还爱睡懒觉。   尽管小性子这样多,可皇帝还是觉得,只要那个姑娘是他的妙妙,一切一切都可以被接受。   娇娇糯糯的,多可爱啊。   早晨唤她起身的时候,活像花斑猫一般,身子团成团,咬住自己尾巴,小爪子抱住被子,睡得可真香。   他见了,都不忍心惊醒了。   只是,久久不见她,也会觉念的厉害,倒是两难。   青漓正拿被子蒙住脸,听得四下无声,便知皇帝是走了。   心满意足的舒一口气,她眯起眼睛,用被子将自己卷起来,摇着尾巴在宽大的床上打了个滚儿。   ——真好呀。   缓缓将盖住自己面容的被子拉下,她伸个懒腰,正要继续睡一觉,目光一扫,却吓了一跳。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还在?”   “本是没办法的,”皇帝看着她,缓缓道:“妙妙倒是替朕想了个法子。”   青漓满脸问号:“……咦?”   皇帝却不答话了,只大步向前,到了床榻前,卷成蚕蛹的小姑娘那里:“妙妙,同朕一起到前殿去?”   “别想了,”青漓拉紧被子,一脸警惕道:“我才不会抛弃我的被子。”   “朕有法子,”皇帝低头看她:“可以两全其美。”   青漓:“……哎?”   皇帝不再多说,只伸臂连被子带里头小猫儿一起抱住,往前殿去了。   青漓不意他竟这般做,一怔之后,急的手脚一齐扑腾起来:“你……哪有你这样的……”   “世事皆是从无到有,”皇帝答得云淡风轻,毫不脸红:“你看,现在不就有了吗?”   青漓说不过他,又不如他脸皮厚,只恨恨拉下被子遮脸,掩耳盗铃的安慰自己别人不知道自己是谁。   ~   皇帝是真的忙,将小姑娘放到前殿里间去,又挪了桌案过去,便不再说话了。   青漓被他硬生生带过去了,自是睡不成,吩咐人取了外裙换上,便想着往皇帝那边去捣乱,出一出气,转目去看时,正见他微皱眉头,目光肃然,倒生了几分不好意思来。   好吃懒做的人,怎么好过去打扰辛苦养家的那个呢,小姑娘眼珠转转,还是决定放他一马,回暖炕上去了。   皇帝慢条斯理的翻阅完案上过半奏疏,抬眼去看小妻子时,这才发现她半靠在软枕上,居然睡着了。   这小东西,越来越懒了。   他在心底笑一声,起身到她身边去,轻轻为她盖了被子,这才回到原处坐好,喝一口茶,重又开始翻阅奏疏。   西凉战事中现贪墨案,牵涉甚广,皇帝令御史台清查,详尽的上了奏疏,打开之后还不曾阅完,便有些怔住了。   倒不是内容有多严重,令他震怒,而是下头附属的日期,叫皇帝心头微动,冒出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测来。   十二月二十四日。   距离他们大婚,也有近一个半月时日了。 第71章 难眠   心头一冒出这个念头, 皇帝便再也按不下去了, 像是有蒲公英的绒毛状伞花在心底蹭一般, 痒痒的之外,又隐含期待。   仔细想想,二人大婚之后, 小姑娘的月事……还不曾来过呢。   越想, 皇帝便越觉得有可能了。   这下子, 面前的奏疏,他也看不下去了, 搁下御笔,重回到睡着的小妻子面前去,对着她发起呆来。   才十六岁的小姑娘, 面容鲜妍, 五官却也还没怎么长开,只是眼角眉梢出隐约娇妩, 带着含蓄的矜贵与娇俏。   在魏国公府的时候,青漓是魏国公与董氏身下唯一的小娘子,又是最小的孩子, 自然是最娇宠的。   等她到了外头去, 身后有历世勋贵的门楣在, 便是与其余小姑娘之间会生出几分口角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到底,成婚之前,她被嫁人保护的很好, 没怎么受过欺负的。   等结识了皇帝,嫁入宫中之后就更不必说了,皇帝年岁比她大了一倍,阅历与心性使然,对待自己年幼的小妻子,隐隐有种近乎父亲的疼爱,骄纵的不得了。   皇帝目光仔细的在小姑娘面上转了一圈儿,终于缓缓舒了一口他也不知为何的气,微微前倾,在她额上一吻。   ——还好,他没委屈了她。   这朵娇花一点要枯萎的样子也没有,阳光下反倒愈见明媚。   青漓正睡得迷迷糊糊呢,却觉额上有异,睁开眼之后见是皇帝,便揉揉眼睛,下意识的问道:“——是要吃饭了吗?”   皇帝伸手将她略微有些乱的发挽回耳后,又温声道:“饿了?”   青漓慢慢清醒过来,再听皇帝语气这样温和,心底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了。   正经在忙的人都没说饿说累呢,她这个在这儿睡觉的说着说那,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了。   “倒也不是,”她微红着脸,对对手指,道:“等你一起便好。”   “无妨,”皇帝道:“左右朕也有些饿,早些用便是。”   青漓知道他是为了照顾自己,也确实是饿了,便不再拒绝,只凑过去亲他献好,撒着娇道:“衍郎真好。”   ~   这一日,青漓过得格外好。   倒不是说前些日子过得不好,而是说,今日待遇似乎格外的好。   皇帝待她温柔的很,也照顾的紧,几乎叫她生出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成了易碎的玻璃摆件,需得轻拿轻放,万般仔细,一个不小心,都能摔个粉碎一样。   青漓咬着汤匙看他,一面享受着,另一头却在心底暗暗加了小心,唯恐自己不仔细着了道。   ——上一回,皇帝这么殷勤的时候,夜里按着她来了好几回,怎么求都不理人的,坏死了。   这一次,还不知是在打什么主意呢。   皇帝看出小姑娘心中思虑来,好笑之余,却也不曾解释。   他心中有个猜测,却也只是猜测,做不得准的。   贸然叫了太医来,诊脉之后倘若不是,反倒叫小姑娘觉得自己急于子嗣,平白不安起来,得不偿失。   还是底下问问近身侍奉的女官们,再看看她这几日食欲歇息如何,再做计较吧。   因着这个缘故,等到了晚间,二人歇下的时候,皇帝便一反常态的体贴起来,搂着她躺下之后,便不再有什么动作了。   洗白白之后,隐约有点担心的小白猫青漓:“……?”   倒不是她贪这个,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素日里到了床上便淫魔一样的男人,今日怎么开启贤者模式了呢。   小心的戳戳皇帝胸膛,她低声问道:“这就……睡吗?”   前些日子小姑娘病着,皇帝一连旷了半月,好容易昨夜得了一回,今夜却得老老实实的,正满心躁动呢,被她这么一问,语气便沉了:“不然呢,你还想做什么?”   青漓听他语气不善,却也不觉得怕,只心下暗奇起来,期期艾艾道:“你不想……吗?”   皇帝斜她一眼,没好气道:“朕今日累了,不想。”   青漓乖乖的在他怀里趴好:“哦。”   如此过了一日,等到了第二日晚间,皇帝还是无甚动作时,青漓便心中便有些古怪了。   轻轻环住丈夫脖颈,小姑娘温声道:“我好喜欢衍郎。”   “不止是妙妙喜欢朕,”皇帝倒是一怔,随即又笑道:“朕也心慕妙妙。”   “嗯,”她乖乖的应了一声,又伏到皇帝耳边道:“夫妻本是一体,互相关爱本就是应该。”   皇帝温柔的抚她肩背,道:“自是这个道理。”   “衍郎若是哪里不适,”小姑娘偷眼看他,小心翼翼的说道:“也莫要瞒我,勿要……讳疾忌医。”   皇帝合着眼,手掌正要落到她背上去,闻言险些被惊得岔了气,从床上滚下去。   那只手隔着一层被子,狠狠在她小屁股上拍了一下:“胡说八道些什么,还不快睡。”   小姑娘心中本就有点疑虑,皇帝此刻如此,愈发觉得怀疑,眼珠转转,却还是老老实实的合上眼,睡下了。   她睡着了,皇帝却睡不着,不只是睡不着,连睡意也没有多少。   他私下问了几位贴身侍奉小姑娘的女官,知她月事素来是准的,再一想二人成婚时日,心中便有了几分底。   ——八成,是真的有了。   话虽这样说,却也不能百分百的打包票。   毕竟前些日子小姑娘病着,太医也是诊过脉,并未察觉到什么异常。   换言之,万一是因着前些日子的风寒,所以月事才来的晚些呢?   ——还是再看几天吧。   心里头有了主意,皇帝便刻意收敛住自己,别一时贪欢,反倒伤了可能存在的孩子,却不想那小白眼狼不仅不知感恩,反倒想些有的没的,当真可恼。   这气闷是真的,很快散了也是真的,没多久,他便没心思计较这点小事了。   不管怎么说,皇帝也是正当年的男子,床笫之间开了荤,等闲便刹不住,此刻那只小白猫在怀里趴着,却不能有所动作,委实是难熬。   小姑娘还在家时,最爱抱着她的小被子睡,出嫁的时候也心心念念的,死活要带着,为此,还专门同皇帝提了一嘴。   皇帝心里头直冷笑,嘴上答应的利落,后头便吩咐几位女官将那床疑似狐狸精的小被子留在魏国公府里头,如何也不准带着进宫去。   笑话,什么小被子这么勾人,叫你一日也离不了。   睡不着?   ——还是太轻闲了,叫朕多疼两回就好了。   大婚那日,诸事繁多,青漓自是不能一一盯着,等进宫之后才知道她的小被子给忘在魏国公府了。   她不知皇帝的险恶用心,是以心里头虽然不舍,却也不好意思专门叫人去取,只好默许了皇帝取代它的位置。   虽说硬了点,大了点,但好歹也是暖的,叫人安心呀。   一到了晚间,便缩到丈夫怀里去,其实也不错嘛。   她是不错了,只苦了皇帝。   娇娇的美人儿靠在怀里,他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可顾念着她的身子,却也不敢乱来。   到头来,也只是静静的搂着自己的小妻子,默念了数遍佛经静心,这才勉强睡着。   苦也。   如此一夜过去,终于到了二十六日。   贪墨案清查结束,时日又已经临近年关,皇帝准备于二十七日封笔,是以便在二十六日下午召见御史台臣属诸人,细论此番案件。   这样正事的场合里,青漓自然是不肯留在前殿的,只令人备了晚膳,于寝殿等着皇帝过去,夫妻二人一同用膳。   此事牵涉的广,皇帝同臣子们也说的久些,等他进寝殿时,青漓已等了一会儿,正坐在晕黄的灯盏下,自酌自饮呢。   “做什么呢,”皇帝被小姑娘动作吓了一跳,连忙过去夺她手中酒盏:“你酒量那般浅,居然还敢喝。”   青漓脑袋里都有些晕晕乎乎了,只嘟着嘴看他,轻哼道:“谁叫你不早些回来?”   “好好好,都怪朕,”皇帝胡乱应了一声,便唤人进来,将酒盏酒壶一并收走了,这才向面颊红扑扑的小妻子道:“喝了多少?”   青漓眼珠转了转,似乎是在想,可想了半日,也没得出个结论来,只捧住自己香腮,糯糯的道:“没多少。”   “还说没多少,”皇帝皱眉,道:“人都醉醺醺了。”   “关喝多少什么事,”青漓苦着脸道:“我是一杯倒,喝多少都这个样子。”   皇帝心知她可能有孕,自然也同几个侍奉的人说了,叫仔细伺候着皇后,自是无人敢那酒来与她饮。   事实上,那酒是皇帝自己的。   那是他在西北时留下的习惯,每日需得喝上几杯,只是被小姑娘钻了空子,偷着尝了几口。   吩咐人拿下去的时候,皇帝还顺手掂了掂,想着分量确实没什么大的差别,这才放心下来。   不过,随即他便发现了另一个好玩儿的地方。   小妙妙可爱,即使是做了醉鬼,也照旧很可爱嘛。   一点儿寻常人发酒疯的意思也没有,懵懵懂懂的坐在他身边,让张嘴就张嘴,让喝汤就喝汤,比平日里还要乖巧几分呢。   皇帝心底啧啧称奇,面上却不显,用过膳后,便抱着小姑娘上了床,一道歇下了。   她也乖,自觉的钻到皇帝怀里去,找好了位置,便合眼睡下了。   皇帝这二日都没快活一回,也觉有些忍不住了,听得她呼吸渐稳,便缓缓将她放开,掀开被子,随手抖开身后的被子,独自进了里头。   ——小娇娇既然亲近不得,便只能自己纾解了。   夜色已深,红烛光缓,丝柔的帷幔轻扬似梦,皇帝正半合着眼兴致勃勃的办事呢,却忽觉有个温软身子靠过来,惊得险些当场软了。   回头去看时,却见小姑娘好奇的凑过来,目光懵懂的看着他,脸上是浑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的无辜:“做什么呐?”   “……”皇帝硬生生顿了一顿,心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样闷,勉强道:“没什么。”   深深吸一口气,他回过身去,看着眼睛里全是不解的小姑娘,道:“——妙妙听话,快睡吧。”   小姑娘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目光狐疑的在皇帝面上逡巡不去,可皇帝此生经了多少风雨,岂能被她这样鲜嫩的人看出破绽来,只目光平稳的望着她,并无什么异常之状展现。   久久的,小姑娘终于放弃了,悻悻的回了自己被窝,合眼睡下了。   皇帝在心底暗叹一声冤家,却也没敢马上继续,只盯着她看一会儿,听得小姑娘气息稳了,这才舒一口气,继续自己未竟之事。   手上用力,眼见着要出来了,冷不丁的,却觉那温香软玉又近了过来,那香气如同带着钩子一般,直直的往他心底去了,勾人是勾人,却也足够吓人。   更重要的是,这一回,他是真的软了。   皇帝的脸,黑了。   “还不承认呢,怎么样,被妙妙捉住了吧?”小姑娘探头探脑的往他被窝里瞧,神色中有种狡黠的灵动在游动:“——到底是在玩儿什么呢?”   皇帝被她气的肝疼,皱着眉,翻过身去瞪她,没好气道:“不是睡着了吗,怎么又醒了?”   “我装的呀,”小姑娘咬着手指,得意洋洋的看着他,道:“怎么样——被骗了吧,傻眼了吧?”   皇帝:“……”   熊孩子!   这会儿,他也不仅仅是肝疼了,五脏六腑,一个接一个的疼了起来,怎么都压不下去。   “祖宗!朕管你叫祖宗,行不行?”   硬生生哽了好半日,皇帝才重回到小姑娘被窝里,将她按到自己怀里去,冷冷道:“睡觉!”   说这话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凶巴巴的,可是潜意识里,青漓却知道这个男人是不会伤害自己的,所以即使皇帝此刻这般严肃,对她也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在皇帝怀里动了动,小姑娘努力拱到了他耳边去,压低声音问道:“刚才你到底是在玩儿什么呢?好玩儿吗?”   皇帝被她气的气息都乱了,正挑着眼帘瞪她,却见小姑娘将手指往唇上一放,眨着眼睛,信誓旦旦道:“妙妙嘴最严了,你跟我说了,我是绝对不会告诉别人哒。”   皇帝扶着额头,笑了。   到了这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笑些什么。   难道,还有比他自己更好笑的吗?   哦。   他大概只是无意识的,做了嘴角抽动的动作吧。   磨着牙,皇帝才将那两个字说出来:“睡、觉。”   小姑娘觉察出皇帝情绪不高,杏眼定定看他一会儿,却见皇帝目光淡淡的瞧着自己,终于还是畏缩着偃旗息鼓了。   乖乖的伏到皇帝怀里去,她准备睡了。   “什么人嘛,”她嘟嘟囔囔的抱怨,嘴巴嘟的老高:“居然不带妙妙一起玩儿。”   皇帝可以对天发誓,那之前,他是真心想认了的。   要怪,便怪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妖精去!   一把将被子掀开,他按住小姑娘腰身,冷笑着瞧她,一言不发。   “你做什么?”青漓觉察出了危险,偷偷抱紧了被子,警惕道:“——妙妙要睡觉了。”   “睡觉?睡什么觉啊——把朕搅和成这个样子,你还有脸睡觉?”   皇帝冷笑一声:“来来来,朕同你玩儿个老汉推车的游戏。” 第72章 孕事   第二日, 青漓醒过来时, 便觉腰腿有些酸, 可较之此前,却也并不严重。   嗯,她隐隐约约记得, 自己似乎是喝酒了, 然后……就断片了?   切, 她以为萧丰衍这两日是看破红尘,想出家当和尚了呢, 原来还是这德行。   揉揉眼睛,她看向一侧早已醒着的皇帝,挑着眉道:“不修身养性了?”   皇帝枕着自己胳膊冷笑一声:“有你在边上, 便是佛祖也静不下心的。”   青漓听着这不像好话, 伸手在皇帝臂上拧了一下:“少编排我,讨厌。”   “怎么, ”皇帝一抬眼,目光中微有疑惑,随即便恍然道:“——记不得自己做过什么了?”   “也是, 若是记得才怪呢, ”不待青漓答话,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不虞之事,又轻哼道:“酒后吐真言,可见做不得假。”   “我做什么了?”青漓见他神色微妙,倒是极认真的想了想, 可她的记忆自醉酒之后便没了存档,想了好一会儿,还是一无所获,只悻悻道:“当真是记不得了。”   “算了,记不得便记不得吧,”皇帝坐起身,利落的下床穿靴着衣,又将小姑娘按回床上:“朕上朝去,你且再躺一会儿。”   许是因着昨夜喝了酒,直到此刻,青漓还觉头脑隐隐作痛,乖乖的应一声,便老老实实的合眼,不一会儿,便睡下了。   已经是十二月二十七日,年关临近,宫中事愈发的多,青漓作为皇后,本是应操劳些的。   可她毕竟是初学乍练,也不急着揽权,只吩咐秦氏按历年旧制操持,因帝后新婚,是以较之去年加上三成便是,另又吩咐身边人跟着观察摸索,为将来主事长长眼力。   因着这个关系,本应统领全局,忙得不可开交的皇后,倒是躲了清闲。   年关是大节,不仅仅皇宫中张灯结彩,整个金陵亦是焕然一新,干果的醇厚香气中混杂了爆竹气味,在喜气隐约的空气中,愈发醉人起来。   只是少数人家中,却并不曾受此影响,反倒一片愁云惨淡,哀哀切切。   譬如,靖安侯府。   皇帝令御史台清查贪墨案,奏疏已至宣室殿,只是碍着年关将至,是以才留中不发。   众臣心中门清,等来年皇帝开笔,第一件事,只怕便是问罪朝臣。   这位陛下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却也不至于平白无故要作践人,是以这消息一宣扬出去,便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问心无愧之人,自是万事自在,而暗地里在其中插了一手的人,则是惴惴不安,坐卧难宁。   这又不是信息发达的年代,一张机票便可以潜逃他乡,在宗族势力强大,钱财束缚于土地金玉的时代,即使是想跑,怕也跑不了。   鱼死网破,拼个你死我活?   笑话,若真是那样做了,鱼指定得死,网破的几率却小的惊人。   靖安侯府是积年的大家,朝中势力受皇帝一再打压,却也留有一口气,只是境遇日愈艰难,少不得要另寻出路,一来二去的,也就找到军备上头去了。   大秦十几年没有过大的战事了,便是挪用一二,想来也不会有甚大碍,如此一来,靖安侯便心安理得的将手伸到了那处。   谁曾想,不过半年之后,皇帝便降旨征讨西凉呢。   靖安侯初次听闻这消息时,一口气没喘过去,险些就地昏死。   好在他心中有些分寸,经事又多,虽然在军备案中插了一手,却也不曾亲自下场,短时间之内是不会被拖下水的。   可惜,也只是短时间了。   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个落了水,随即便会扯下去一串儿,哪个能逃得掉呢。   加之皇帝本就看靖安侯府不顺眼,若此事东窗事发,那侯府只怕真得在勋贵中除名了。   传世几代的勋爵,历代祖先都守得好好的,靖安侯情愿一死,也不愿败在自己手中的,否则,他日到了地下,还有何颜面见先祖?   只消想一想那个被削爵问罪的下场,靖安侯便觉心口绞痛,一脸几日胸中气闷,用不了饭,随即,竟连床都下不了了。   事实上,不只是靖安侯心急,靖安侯夫人也是心急,面上云淡风轻不动声色,可嘴角上的几个水泡还是暴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心绪。   ——侯府若是出了漏子,第一个倒霉的是她丈夫,第二个便是她身为世子的儿子,都是她后半生的指望,哪里能不着急上火?   为此,靖安侯夫人一扫前些日子的阴阳怪气,亲自往元城长公主院里去了,门还没进,脸上便带了几分温慈的笑,似是一个寻常人家的温和婆母:“殿下归京这些日子,咱们见得也少,如何,在这儿住的可还习惯吗?”   有什么住的惯住不惯的,左右不都住了大半年吗?   元城长公主心知这个早就变了脸的婆母为何上门,今时不同往日,自是不好撕破脸,心中冷笑,只面上含笑应道:“母亲万事都准备的仔细,哪里会有地方觉得不习惯呢。”   “你不嫌弃便好,”元城长公主肯上道,倒是省了靖安侯夫人气力,亲亲热热的上前去执住元城长公主手,她温声道:“侯爷这几日病着,我也无甚心思理事,倒是怠慢了殿下。”   元城长公主亲自为婆母斟茶,面上是善解人意的神情:“父亲身体不适,母亲在侧照顾着也是应当,我本是小辈,哪里用的着母亲特意关切,一家人哪里用得着说两家话呢。”   “好孩子,是你说的这个理儿,”靖安侯夫人亲昵的拍拍她手,似是欣慰于她的懂事,见内室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你父亲也是昏了头,被人糊弄了几句便晕头转向,竟跟着往浑水里头跳了,我是既生气,又伤心,却也无可奈何……”   “殿下莫要笑话,我年轻时候也是急躁性子,那时候若是知他做这种事,必然要闹得天翻地覆再和离的,可人上了年纪啊,看事情便大为不同了,”靖安侯夫人掩唇叹息,只有精光四射的眸子深处,是几不可见的算计:“——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不仅仅是说说的,既然已经成了这家妇,又如何轻易脱得了干系呢,与其去埋怨他,倒不如好生想个法子,一道过了难关才是正经,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靖安侯夫人这话说的软中带硬,委实令人反驳不得,元城长公主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忍了又忍,却还是道:“母亲宽心些,还有我在呢,陛下虽秉公,可律法不外乎人情,哪里能半分脸面都不看呢。”   靖安侯夫人顺着她的话头滴下泪来,情真意切的挽着她臂,颤声涕道:“只是委屈殿下了。”   何止是委屈,这老狗岂不是要将她的脸面送到宫里去,由着人踩个够吗?!   素日里一门心思向给儿子塞几个妾,到头来出了事,居然还要自己豁出脸面去求人!亏得她能拉下脸!   “母亲客气了,侯府本也是我的家,又有什么好委屈的,”元城长公主硬生生咬着牙,才没叫不虞之色展露出来:“今日陛下封笔,诸事繁多,还是递信儿给皇后,入宫请见吧。”   “我早知殿下有善心,”靖安侯夫人微微一笑,似乎有精明的光自面上隐约的纹路里散出来,她擦了泪,道:“果不其然。”   靖安侯夫人一走,元城长公主便信手将她用过的杯盏摔得粉碎,神色狰狞几转,终于冷笑道:“替我梳妆,入宫请见皇后。”   “殿下还是不要趟这一次的浑水了,”身边侍奉的嬷嬷小心的看她一眼,轻声劝道:“此事牵涉甚大,陛下只怕未必会松口,便是皇后娘娘说了,也未必有用,不管怎么说,您都是先帝的公主,陛下总不会任人欺辱您,打皇家的脸面。”   “陛下不是对那位小皇后宠爱的紧吗,听说人都住进宣室殿去了,呵,”元城长公主漫不经心的描眉,长长的远山中自有一股淡淡煞气:“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本宫毕竟是先帝的公主,便是皇后也要给几分脸面的,豁出去这张脸去求,难不成她还真能见死不救?”   主子不是能听劝的人,那嬷嬷也是知道的,见她一意孤行,也就闭了口,不再说什么了。   元城长公主递帖请见时,青漓正窝在暖炕上,陪皇帝批阅最后几分奏疏,闻言时,还当自己是听错了,重问了一遍:“是……元城长公主递的信儿?”   “是,”莺歌也有些疑惑,轻声应道:“名帖俱在,怎会错呢。”   “不见,”青漓也不多想,便淡淡道:“好生回了她吧。”   之前连个风儿都没有,便贸然递了帖子请见,她以为她是谁啊。   青漓嫁进宫里还不到两月,又是临近年关的时候,为了避讳,连自己母亲都不曾召见,心里头念的再厉害也不肯提,哪里会去见一个非亲非故的元城长公主。   更不必说,她此番求见,多半是为了前朝的贪墨案,二人当真见了面,彼此之间反倒尴尬。   看一眼皇帝,她轻声询问道:“——不见,没关系吧?”   皇帝正聚精会神的盯着面前奏疏,闻言头也没抬,只淡淡道:“不必理她。”   青漓心中有底了,也不再多说话,示意莺歌出去回了元城长公主,便低头吃着蜜饯,懒洋洋的翻话本去了。   世间故事无非都是俗套,每每是郎情妾意那一套,她看了一会儿便觉无趣,随手扔到一边去,半靠在靠枕上,专心吃东西去了。   皇帝做事是极专心的,一心投入进去,等闲便不会抽身,等将自己面前那摞奏疏阅完,喝口热茶的功夫,却见小姑娘嘴巴鼓鼓的,像只小仓鼠一样在吃东西,眉眼之间全是安然,一颗心便软了起来。   “吃什么呢,”他站起身来活动筋骨,慢悠悠的走到了青漓面前,手指轻轻挠她下巴:“这样高兴。”   “这种蜜饯真不错,”青漓拍开他挠自己下巴的那只手,又顺势往皇帝嘴里送了一点蜜饯,一副求表扬的神情:“你尝尝看。”   皇帝不喜甜食,素日饮食也极少会沾染这些,此刻小姑娘这样殷勤的送过来,倒是不好推拒,只想着随意嚼嚼,咽下了事。   只是,牙齿才刚刚一动的功夫,他眉头便皱了起来。   青漓看他神色不对,微微有些讶异:“怎么了?”   皇帝勉强将口中蜜饯咽了,一侧的陈庆眼明手快的递了茶,漱过口之后,他才哼道:“明知道蜜饯是酸的,还往朕口里送,小妙妙学坏了。”   “没有呀,”青漓颇有些莫名其妙,当着他的面又往自己嘴里送了一个,嚼的津津有味:“——明明是甜的。”   皇帝看她神色不似作伪,便自果盘中挑了一块往嘴里送,没敢多咬,只轻轻一口,眉便皱了起来。   看一眼青漓,他道:“妙妙,你不觉酸吗?”   青漓被他眼神看的有些发毛,却还是轻轻摇头。   皇帝定定看她一会儿,前几日便冒出的那个念头陡然强烈了起来,凑近小姑娘,轻声提示道:“妙妙信期,多久未至了?”   他这话问的明显,青漓一听,便知皇帝是在猜想什么,自己心跳也禁不住漏了一拍,隐隐的急切起来。   二人夫妻,什么亲近事都做过了,她再同皇帝说起这个,倒也不脸红。   想了想,青漓低声道:“进宫之后,便不曾再来过了。”   皇帝心中早有几分底,此刻却也依旧难以抑制自己的欢喜,向前一靠,他同有些怔然的小姑娘道:“妙妙,我们——是不是有小娃娃了?”   之前问信期时青漓不曾脸红,被皇帝问了这一句,却陡然脸红了起来。   伸臂在他肩上拍一下,她含羞道:“我如何知道。”   “也是,”皇帝也是初次经这种事,难免有些没章程,向一侧侍立的内侍道:“去请个太医过来。”   “便是有了,脉象怕是也不明显,”还不待那内侍出去,他又道:“叫两个轮值太医一道过来,快些。”   青漓心里头也想知道结果,却也有些面红,羞羞的拉住皇帝衣袖,道:“若是没怀上,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皇帝心知此事有七八成准,也宽心些,将小姑娘按往怀里,伏到她耳边去,含笑道:“——再叫朕多睡几回便是。”   青漓本以为皇帝会说出什么安慰话的,却不想竟冒出了这样一句荤话,含笑啐他一口,微红着脸,却也不曾反驳。   两位轮值太医来的极快,因着前些日子皇后病着的缘故,心中不免暗暗添几分小心,等依次把过脉,对视一眼,才含蓄的露出几分喜意来:“陛下,娘娘脉如珠走玉盘,应是滑脉无疑,只是日子稍浅,约莫一月多,是以并不明显。”   皇帝虽早有准备,闻言也禁不住欢喜,想着前几日小姑娘病着,又忙问道:“皇后前几日风寒,于此可有碍?”   “确实有些,却也无甚大碍,”那年长些的太医沉声道:“只是娘娘脉象稍有些不稳,要好生休养几日,勿要操劳才是。”   心中的石头落地,皇帝面上笑意便如何也遮不住了,揽住小姑娘腰身,向众人道:“皇后有孕是大喜,今日在此的,统统都有赏。”   顿了顿,他又喜不自禁道:“吩咐下去,宫中皆赏半年的份例,侍奉皇后的加倍。”   不止是皇帝高兴,青漓也是满心欢喜,微怔之后,唇角的笑意便如何也压不住了。   她有身孕了,是与心爱男子血脉交融的孩子。   在此之前,他们的人生轨迹各不相同,可从此之后,却会交织在一起再难分离。   真好。   皇帝话音刚落,周遭内侍宫人便齐齐施礼谢恩,虽不曾交谈,眉目中的喜意却掩盖不去,尤以青漓带进宫的几人最重。   对于皇后而言,陛下的宠爱的确重要,却也无根之萍,总归要有个孩子,才能有底气的。   若是皇后这一胎争气,诞下皇子来,前途便更是光明了。   ——嫡长子呢。   青漓倒不似别人想的那样多,手掌不自觉的按在腹部,欢喜之余,又有些她自己也说不出的担忧。   她才十六,又是这样的年代里生孩子,总归是不易的。   虽说世世代代的女子都是如此的,却也免不了忧心。   “别怕,”皇帝瞧出她神色中的不安来,也不避讳众人,便伸臂抱住,轻声安抚道:“万事都有朕在呢,便是朕帮不上,也有诸位太医在,妙妙别怕。”   他素来是小姑娘心中的定海神针,话一入耳,便觉宽心几分,神色也安了起来。   靠到皇帝怀里去,她唇角的笑意深深,只压着声音道:“衍郎,我很欢喜。”   “朕心中欢喜,并不比你少半分。”皇帝示意其余人退下,这才伸手摸她不曾隆起的肚腹,眉目间全是欢欣与温情:“头一个孩子呢,不行——朕要大赦天下。”   “使不得,”青漓被他这话惊了一下,连忙劝道:“大婚时便赦过一回,才多少时日,哪里有再来一回的道理。”   荣宠太过,也未必是好事的。   “有什么使不得的,”皇帝搂着她,神情极为舒展,认真道:“朕头一回做父亲,国之长序,还不许庆祝一二了?”   “到底还没出生呢,”青漓轻轻拉他衣袖,劝说道:“等出生之后,衍郎只管大赦天下,我绝不会拦着。”   “也罢,依你便是,”皇帝现下满心欢喜,小妻子说什么都可应得,在她额上一亲,复又低声道:“妙妙,朕要谢谢你,既要谢你嫁与朕,更要谢你给朕这个孩子,虽已说了几遍,可在朕心目中,说几遍都不觉多的——朕很欢喜。”   “有什么好谢的,”青漓心头也甜蜜蜜的,唇畔笑意难掩,含羞道:“又不是我一个人怀的。”   “也是,”皇帝挑着眉思虑一会儿,忽的笑了,凑到她面前去:“还不到半个月呢。”   “嗯?”青漓被他搞得有些懵:“什么半个月?”   “妙妙有孕一月多些,咱们成婚不到两月,”皇帝笑微微的瞧着她,语气中不无自矜:“岂不是说,成婚不足半月,妙妙便怀上了?”   青漓被他这几句话惹得脸红,伸臂推开他,垂首道:“哪有你这样,算这般仔细的。”   “妙妙,”皇帝脸皮可比她厚多了,毫不在意她的躲避,只望着她隐隐绯红的耳根,低低的道:“朕厉不厉害?”   青漓含羞别过脸去了,不理会这只开屏的孔雀。   皇帝坚持要听个答案,只再度凑了过去,一面亲她耳垂,一面没完没了的追问道:“厉不厉害,厉不厉害?妙妙别羞,说句话呀。”   “厉害厉害,”青漓被他逼问的没法子,只没好气道:“陛下天下第一举世无双无与伦比龙马精神,行不行?”   皇帝大笑着亲吻她唇,毫不知矜持为何物:“——皇后所言甚是!” 第73章 喜气   元城长公主出门之前, 对着满目殷切的靖安侯夫人连连保证“无妨的, 不看僧面看佛面, 陛下总会顾念一二的,母亲宽心些”,等人到了宫门, 却连正主都没见到, 便被客客气气的打发了, 心中焉能不气闷,一双玉手掩在衣袖下, 指甲几乎要刺到肉里面去。   加之宫门周遭皆是禁卫,身边亦有随行侍从,她本以为能畅行无阻, 不料却在一开始便碰了个钉子, 脸面直接被扫到了地上去,被一众人瞧个正着, 好不窘迫。   强自维持住笑意,元城长公主带着人回了靖安侯府,刚一入门, 靖安侯夫人便迫不及待的迎了上来, 面上隐约有种几乎要发光的亮堂:“——如何, 娘娘可肯帮着说情?”   事情没办成,元城长公主极觉难堪,勉强笑了笑,低声解释道:“临近年关, 娘娘诸事繁忙,颇觉疲累,加之身子不适,便不曾见我……”   她话还不曾说完,靖安侯夫人面上的笑容便以可见的速度消失了,眼底的期许也淡了下来,挑着眼帘看一眼元城长公主,僵硬的道:“殿下……不曾见到皇后娘娘吗?”   元城长公主脸面颇有些下不来,却也只得干巴巴的道:“……是啊。”   她这话一说,靖安侯夫人脸色不太好看了,掩着口咳一声,隐隐透出几分不耐来,推开了元城长公主挽住她胳膊的手,冷脸道:“侯爷刚刚才见好,今日的药还没喝,我怕是得去伺候着,便不同殿下多言了。”   元城长公主也是被娇宠这长大的,极少见人这般翻脸无情,毫不掩饰的嫌弃漠视,一时之间,竟有些没反应过来,只怔怔看着靖安侯夫人带着人离了内室,掀开厚厚的门帘,径直离去了。   “没用的东西到哪儿都是没用,生孩子生不出,求人也求不成,”冬日的风声隐约将靖安侯夫人不再掩饰的怒意送了过来——或许,那正是她刻意想说给自己这位落地凤凰一样的儿媳听的:“自娶了她进门,便没一件舒心事,侯府不顺,子嗣也不顺,下不了蛋的鸡,居然还有脸面占着窝不挪地方!”   元城长公主被婆母这一通冷嘲热讽的话气的浑身哆嗦,连带着姣好面容一道扭曲起来。   先帝过世之后,她受了这些年的闲气,此刻怒火上头,半分也不想忍下去,信手推开窗子,狠狠将手中杯盏摔到了院落里。   “砰”的一声脆响,茶沫子与碎瓷一道飞溅出去,外头靖安侯夫人的声音有转瞬的停滞,随即便愈发尖利起来,什么早已失势便要认命,下不了蛋就要挪窝,句句都往元城长公主心窝子里头戳,刀刀见血。   元城长公主性情本就刚烈,只是这些年待在北方,生活所迫才硬生生磨的平和些罢了,此刻却被靖安侯夫人全然将骨子里的那份狠厉激发出来。   “老东西,当年狗一样求着本宫嫁过来的,难道不是你吗?”   “好啊,眼见本宫失势了,一个个的,都敢踩到本宫头上来了!”   她狞然冷笑,随即便转身大步到了内间,取了年少时惯用的长匕便要夺门而出,面上阴冷神色使然,任谁也不怀疑,真被她追上了,只怕真能一刀捅死靖安侯夫人!   “殿下,殿下!”陪伴着元城长公主多年的两个侍婢死命拖住她,连声哭求道:“您消消气,消消气,同她计较些什么呢,她是眼见大事不妙,这才说出这种话来,您是皇家公主,无论如何,总少不了荣华富贵,何必同这种人置气,跌了身份呢。”   公主毕竟是公主,除非是牵扯到谋逆大案中去,否则,君主是不会将其下罪的。   换言之,便是靖安侯府这一回栽了,元城长公主也未必会受到什么影响,顶多是面上难堪些,日子却也不会有多难过。   被二人轮番劝了一阵,元城长公主终于阴沉着脸,将此事忍了下去,只是心底如何计较,却是不得而知了。   到了晚间,靖安侯府一家子用晚饭时,她面上便看不出什么了,云淡风轻的坐在丈夫身边,似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靖安侯这几日身子见好,虽还是喝着药,却也能起身了,稍显浑浊的目光转了一圈儿,禁不住皱起眉来:“老二呢?”   “指不定又是去哪儿鬼混了,”靖安侯夫人素来不喜庶子,因着长子无嗣,侯府有可能着落到庶子身上去之后,这股不喜愈发浓重,掀起眼皮,没好气道:“府里头谁不是忙碌的脚不沾地,只他不见人影儿,烂泥糊不上墙!”   她话音未落,便见靖安侯府的二公子季明怀擦着汗回来了,似是不曾听着嫡母那番话一般,先是请了罪,这才向靖安侯道:“父亲见谅,委实是公务紧急,儿子推脱不得,这才回的晚了。”   靖安侯声音还有些低哑,咳了一声才道:“陛下都封笔了,什么事能叫你这样急?”   “年终祭礼中帝后同台相祭,本都是定好了的,”季明怀在礼部当差,闻言回道:“可今日陛下突然下了旨,今年的祭礼,皇后便不必去了,其余礼节也一并省了即可,眼见着只差几日,万事都要改,少不得多忙一会儿。”   年终祭礼非比寻常,乃是大典,等闲不会出现变更,是以靖安侯听闻,也是微有惊色:“好端端的,如何就改了?皇后……”   他略微有些气喘,说完“皇后”二字,便微妙的停住了,正因如此,才更叫人想要知晓其中缘由。   “都说皇后得宠,眼下看来,也未必尽然,”元城长公主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唇,冷笑道:“明明同祭的旨意都下了,却被临时收回去,这若不算是打脸,还有什么算是?不过如此罢了。”   今日她受辱,话虽说靖安侯夫人说的,起因却还是得怪到皇后头上去,若非她不拿正眼看人,自己又岂会如此?   不过也是,皇后自己都不得脸呢,便是真见了自己,只怕也帮不上什么。   元城长公主这话说的难听,涉及的又是皇后,若是换了别的府邸,少不得要挨几句教训,可靖安侯府并皇家关系淡淡,同魏国公府更无交际,其中再穿插上一个想着入宫、却被皇后阻住的季斐斐,此刻自然不会有人去纠正。   靖安侯夫人想着皇后不肯讲情面,竟连元城长公主这个小姑子的面也不见,心中也有怨恨,便顺着说了一嘴,讽刺中带着酸:“谁说不是呢。”   “那的确不是,”季明怀身份不如靖安侯夫人,也不如元城长公主,等那二人说完了,才颇有些尴尬的低声道:“礼部的长官私底下封红给传旨内侍,这才知晓,原是皇后有孕,陛下欢喜的厉害,不欲中宫操劳,这才令礼部改制……”   庶子说话时声音不高,靖安侯夫人却觉脸上似是被甩了极响亮的一巴掌,热辣辣的疼了起来,执住筷子的手一抖,银筷险些掉到地上去。   她脸红,元城长公主这个刚刚才出言讽刺的更甚一层,尴尬之余,气闷酸楚更多——凭什么,凭什么所有好事似乎都尽着魏氏女!   怀便怀吧,能不能生下来还未知呢!   靖安侯夫人过了那阵尴尬劲儿,倒想起另一层来,信手将筷子扔到桌子上,连一侧靖安侯的注目也不在乎了,只语气带刺道:“皇后娘娘福气当真深厚,入宫不到两月便传出喜事来,不知要羡煞多少人呢。”   季斐斐明了母亲心事,此刻便顺理成章的接了上去,口中宽慰道:“母亲不必忧心,您身下有大哥,将来还会有一群孙儿呢,福气自然也是厚重的。”   “将来,将来,谁知到底是哪个将来,”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她也索性说开了,目光凉凉的自元城长公主面上刮过:“也不知我合眼的时候,能不能瞧见那一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靖安侯夫人又是长辈,占着元城长公主无子的由头,如何也是占理的,元城长公主美艳的荣光中失了几分颜色,唇也有些白,借着衣袖遮掩,拉了丈夫一下。   靖安侯世子看一眼鬓发已白、眸底暗含希望的母亲,终于还是低下头,不曾言语,算是默许了母亲的意思。   似是经了风霜一般,元城长公主的脸霎时间惨白起来。   几家欢喜几家愁,靖安侯府愁云惨淡的时候,魏国公府倒是喜气洋洋,人人面上带笑。   青漓是十一月中出嫁的,等过了一月便是十二月中,本是可以召见娘家人的,可那时候她还病着,自是不欲叫人忧心,便不曾传召,等再过几日,便临近年关,这样的当头召见也是不好,便只忍耐了下去,等着来年命妇朝见,单独将母亲留下便是。   虽说见不到面,能时不时的送个信儿却也是好的,董氏见多了小夫妻婚前黏黏糊糊的样子,心知皇帝有多偏宠女儿,却也怕日常面对面相处起来有个磕磕碰碰,一来二去的双方消磨的没了感情。   虽说女儿也送了几回信回府,语气也全然欢喜,董氏宽心之余,却也怕她报喜不报忧,将烦心事按下不提,挂心的不行,今日听闻宫中有人来报喜,便急匆匆的同长媳一道过去了。   来的是董氏送到青漓身边的陪嫁嬷嬷王氏,两下里也无什么隔阂,一见着便喜盈盈的向董氏施了礼,开门见山道:“恭喜夫人,太医确诊,娘娘已有一月身孕,陛下欢喜的紧,特意差奴婢回来报喜呢。”   董氏一听便笑开了,忙不迭拉着王氏细问女儿身子如何,胃口如何,只恨不能自己去瞧瞧,一侧周氏听闻小姑有孕,也是欢欣不已,吩咐着给府中人赏喜钱,又另外吩咐再与公众报喜人一份赏。   “都好,都好,”王氏当初便是董氏的陪嫁丫鬟,加之自己也是做了娘的,知道董氏最想知道什么,只连声儿的报喜:“娘娘身子好着呢,陛下也宠爱的紧,小两月了,也不曾红过脸,人都丰润几分呢。”   “果真吗?”董氏一颗心放下,复又忧心忡忡的问道:“胃口可还好?吃得下东西吗?是否恶心?她身子娇,一到夏日便吃不下东西,此时虽是冬日,孕吐使然,只怕也不会好过。”   “倒是不曾见娘娘有孕吐征兆,还是陛下见娘娘用过了酸蜜饯,这才起了心思,召太医过去瞧的呢,”王氏含笑道:“娘娘好得很,夫人若是不信,等再过几日,只管入宫去瞧瞧便是。”   “娘娘喜食酸,”王氏压低声音,继续道:“奴婢瞧着,腹中只怕是位皇子呢。”   “她还年轻,倒也算不得太急,”董氏心中也希望女儿能一举得男,但更挂心的,还是女儿身体:“还是头一胎,生产怕也难些,只是要辛苦你们些,仔细提点着她,勿要胡闹才是。”   王氏自是含笑一一应下了。   青漓是头一次有孕,欢喜之余,也好奇的紧,皇帝虽年长她好些,却也是头一回做父亲,二人凑在一起絮絮叨叨,想着还未曾出世的孩子,满心憧憬的说个不停,年龄上的差距倒也不那么大了,周遭侍奉的内侍宫人见了,也是偷笑不止。   这样的时代,生男远比生女得便宜,到了晚间安歇时,青漓懒洋洋的靠在皇帝怀里,小心的试探道:“衍郎想要皇子,还是想要公主?”   “自然是皇子,”皇帝没按照标准套路“想要个像你的女孩子”来答,而是合着眼道:“日后又不是不生了,公主也不必急在一时。”   青漓本是不担心的,此刻却被他说得有点怕了,拿手背去蹭他刚刚长出胡渣的脸,轻声埋怨道:“若是公主,又该如何是好?衍郎……会不喜欢她吗?”   “怎么会,”皇帝轻笑了一声,睁开眼去看她,温声道:“无论男女,皆是朕的骨肉,朕哪里会有不喜欢的道理,只是觉得这当口,皇子要比公主好得多。”   “妙妙,”凑近了他的小妻子,皇帝低声道:“——朕今年三十有二了,之前是不在乎,便觉没什么了。现下既有了你,咱们又不是不能生,何必将万里河山拱手他人?若能早些生下皇子,叫朕亲自教习,将来担起重任,岂不是两全?”   这还是他头一次将皇位传承之事说出来,青漓心下惊讶,感念之余,却仍有些忧心。   往他怀里蹭了蹭,她低声道:“那说好了,若是公主,你也要一样待她好的,不然,我可不依。”   “放心吧,”皇帝亲亲她额头,道:“皇子公主,朕一样喜欢,绝不会偏的。”   青漓信他此言,心中也觉松一口气,正想合眼睡下,却觉他拉着自己手胡作非为,语气揶揄道:“朕舍不得辛苦妙妙,忍得这样艰难,妙妙是不是需得回报一二?”   “你,”青漓被他堵住了,想着他前些日子的龙精虎猛,再想着接下来时日皇帝便要偃旗息鼓,倒是有些歉意,红着脸帮了他一回,算是给喂了块儿小糖吃。   皇帝也不客气,直害的小姑娘手腕都酸了才肯放,面上神情舒然,显然得趣儿的很。   青漓见不得他这幅吃饱喝足之后就开始梳毛的悠闲样子,活像一只五彩斑斓的花孔雀在对镜梳妆,气咻咻看他许久,终于忍不住念了一句:“便叫你先得意,等再过些时日,我看你如何熬。”   “小妙妙,”皇帝一点停下自己梳毛动作的意思都没有,只挑起眼帘,冷笑道:“朕最不吃威胁了,今日便将话放在这儿——便先叫你得意,等再过些时日,朕看你如何熬。”   青漓仗着有孕,才不怵他呢,吐着舌头做鬼脸:“怕死了怕死了,那还不知是在猴年马月呢,谁要理你。”   “谁同你说猴年马月了,等着吧,”皇帝懒洋洋的合上眼,语气中有种上挑的笑意:“——有你哭的时候。”   青漓梗着脖子装硬汉,勉强硬了一会儿,终于颓然软了下去,可怜巴巴的蹭蹭皇帝,上扬的尾巴也耷拉下去了 ,在地上忧心忡忡的扫来扫去:“衍郎,我错了。”   皇帝似有似无的哼了一声,不理会她。   青漓心里头直打鼓,连连摇他胳膊:“衍郎,理理我嘛。”   皇帝睁开眼,凉凉的看她一会儿,终于伸臂将她按到自己怀里了:“睡觉。”   “我就知道,衍郎待我最好,”小姑娘的声音甜的打圈圈儿,殷勤的在他面颊上亲一下,她道:“妙妙最喜欢你了。”   “好什么啊,”皇帝慢条斯理的挑一下唇角:“——朕有说过,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吗?” 第74章 甜蜜   皇帝是真真正正的天蝎座, 每笔账都在自己小本本上记得一清二楚, 半分亏也不肯吃。   莫说是青漓得罪过他的大事, 便是在英国公府见面时不肯喝他用过的茶这种小事,他都记得分毫不差,硬生生等着小姑娘嫁进来, 这才报当初一箭之仇。   而且……还是连本带利, 大有盈余的讨了回去。   青漓那夜听他语气不妙, 心中便暗自加了警惕,谁知到了第二日, 第三日,却仍不见皇帝有何表示,竟似是全然忘了一般, 不由大感惊异。   但若是说他心疼自己, 将那一页掀过去了——   呸,这种鬼话青漓也就是胡乱一想, 才不肯信。   管他呢,这种事情哪里能防得住,皇帝要这么好应对, 她也就不会一次一次被欺负的那样惨了, 与其想那些有的没的, 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宣室殿养胎呢。   左右她怀孕了,他才不敢欺负自己呢,哼╭(╯^╰)╮。   说起来,皇帝封笔后, 便再无什么政事需得操劳,倒是有了功夫陪她。   夫妻之间,也并非只有床笫之间才缱绻缠绵,日常的相处,琐碎的关切,无一不是另一种脉脉温情。   皇帝书法上佳,丹青也妙极,青漓小时候跟在外祖父那边,耳濡目染之下,对这些倒也颇有兴致,夫妻俩找到了共同爱好,冬日里又不好出去玩儿,便在内殿暖炕上相拥着习字绘画,倒也极为相得。   青漓是女孩子,手上气力小,董太傅也不曾教她学什么狂草之流,只中规中矩的教了柳体,叫她只专心练这个,一连多年下来,她字迹清丽中风骨暗蕴,倒也颇有几分味道。   相较而言,皇帝字迹便要大气端肃许多,年少时锋芒毕露,再年长些才稍见和缓,蕴锋刃于无形,愈发雍容端凝起来。   单单是比较两种书法,自是各有好处,可若是论起笔力功夫,便是皇帝胜她一筹了。   青漓被皇帝字迹勾的心痒,便央求他教,皇帝也不推脱,自背后搂着她,握住她小手,一笔一笔的带着写。   他面容英俊,气度雍容,她面貌清美,风姿出尘,一双男女靠在一起,目光只专注落在纸上笔尖,并不曾瞧对方一眼,却令人觉情意绵绵,难舍难分。   好似除了彼此,其余人,等闲物,便皆是多余。   静静打量片刻,内侍宫人们也颇觉自己碍事,向帝后深深施礼,便一道退下了。   青漓凝神写了一阵子,觉得手腕有些酸,这才悠悠停下,侧过脸去,瞧着皇帝赞道:“衍郎字写的真好,此前听外祖父提过,那时候我还不服气,等见了之后,才是心服口服。”   “字只算是一般,丹青尚可,”皇帝定定瞧了面前那几张南阳纸一会儿,摇头笑道:“哪日妙妙有空,朕画给你看。”   青漓正想说“今日便可”,话不曾出口,却听外头有小宫人们的惊呼声传来:“——下雪啦。”   下雪了?   也是,年关就在眼前,便是下雪,也没什么奇怪的啊。   金陵今年还不曾下过雪呢,小姑娘心中一喜,自皇帝怀里探出手,想着将身边窗户瞧瞧,却被皇帝给拦住了。   “——屋子里热,外头冷,贸然开窗,会受凉的。”   青漓想了想,也觉是这个道理,便七手八脚的自皇帝怀里爬出去,连鞋都没穿,哒哒哒跑到门边了。   “穿鞋穿鞋,说了多少次,你偏生不肯往心里记,”皇帝提着她的绣鞋追过去,叫她坐在凳子上穿好,沉着脸道:“该打。”   “因为知道郎君在侧呀,”青漓一点儿也不怕他,反倒笑嘻嘻凑过去亲:“也就是嘴上说的凶,你才舍不得打我呢。”   皇帝屈指在她额上弹一下,口中哼笑道:“怨不得有恃无恐。”   此时正是冬日,青漓怀有身孕,却格外喜欢光着脚在地上跑,皇帝说了几次,她都改不掉。   皇帝既怕小姑娘受寒,又怕她太爱闹腾,不小心摔了,便吩咐人在寝殿里头铺了猩红色栽绒绵云毯,便是不慎摔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那是锦州特贡,素来以绵软著称,一脚踩下去觉像是踩在云上,软绵绵的,是以得此殊名。   当然,除此之外,皇帝还有无数事情要早些准备。   吩咐太医给御膳房喝尚宫局两下里开单子,孕妇不适宜用的便从宣室殿的菜单上剔除,不适宜的脂粉饰物也不必再送,又叫人将宣室殿现有的东西探查一遍,唯恐哪里有害。   孩子还没生出来呢,皇帝就有种自己已经做了父皇的感觉。   ——怀的是双胞胎,只是女儿生的早些,另一个得过些时候再出来。   值得一提的是,出生早的这个一点儿都不听话,还仗着她自己年纪小,以及自己这个父皇心软,百般不服管教。   ——任性。   内侍将内殿挨着铺上地毯时,青漓正托着腮,看皇帝拎着锤子,有条不紊的将桌角椅子角用软料包起,再细致的钉上。   虽说穿针引线之类的活儿都是宫人做的,可这般瞧着他,倒是叫青漓生出几分——真是贤妻良母的感触来。   当然,即使是打死她,这话也不敢同皇帝说的。   挨着将边边角角清理了一遍,即使是冬日,皇帝也出了一头汗。   青漓殷切上过去为他擦了,又娇腻腻的凑过去献好:“衍郎真好,嫁给你是我的福气。”   皇帝拿这个小祖宗最没办法,拉着她到一侧去坐下,喝口茶水缓缓,才冷笑道:“真是欠了你的。”   外头雪下得极大,当真可称一句鹅毛,短短片刻功夫,地上便薄薄的覆盖了一层白霜,青漓没敢过去碰,只缩在皇帝大氅里头往外瞧:“瑞雪兆丰年,是好意头。”   “他一来便降雪,”皇帝摸摸她肚腹,温声道:“这福气是不是他带来的?”   “当然是,”尽管没见过腹中孩子,还不知是男是女,青漓却也维护的紧:“我的孩子最乖了!”   “是啊是啊,”皇帝揶揄的斜她一眼,道:“大概是把你那份乖也一道给了他,所以妙妙才这样爱胡闹的吧?”   “才没有,”青漓将脑袋转开,傲娇道:“——你少胡说。”   雪渐大,也看的差不多了,皇帝微微一笑,却也不同她争这个,只搂着她往内殿去了。   按旧制,皇族本该于年三十那夜齐聚,一道行宫宴的,既是团圆,也是为彰显枝繁叶茂。   皇帝同剩下的几个弟妹无甚感情,加之他的小妻子头一回有孕,心中只想着一家三口腻腻歪歪的一起守岁,哪里愿意同其余人说些有的没的,平白辜负良夜。   如此,他便做主将日期改了,请几位太妃公主以及仅存的兄弟七王于二十九日赴宴承明殿,却将三十日晚间留了出来。   虽然这样做摆明了对于其余人的冷待态度,可实际上,倒也没有真的叫人接受不了。   皇帝待其余人无甚感情,其余人彼此之间亦是如此,年关的时候,谁不想陪着至亲之人呢。   ——都是一般的心思。   承明殿位于未央宫,离宣室殿倒也不远,这也算是大婚之后,青漓第二次在皇族众人面前出现,少不得仔细梳妆,珠饰繁复,皇帝倒也耐心,笑吟吟的坐在一边注视着她,一言不发。   青漓梳了抛家髻,正对镜细看呢,却见皇帝上前来,亲手取了一侧金质牡丹步摇与她佩上,这才扶住她肩头,低声道:“妙妙很好看。”   “瞎说,”青漓被他说得唇角翘起,对着镜子看一会儿,却又嘟起嘴道:“只描了眉,涂了唇脂,不够尽善尽美。”   “太医不是说了吗,”皇帝对爱美的小妻子有些无奈,只得劝道:“那些对孩子不好,再者,我们妙妙天生丽质难自弃,哪里用得着那些外物?”   “也是,”青漓好哄的很,听他夸奖自己,小脸便笑开了,骄傲的不得了:“反正我生的美,不在乎这些虚的。”   皇帝被她惹得一笑,正要凑过去亲上一亲,却听外头陈庆道:“陛下,娘娘,诸位太妃、公主与七王已至承明殿了。”   青漓瞧出他几分意思来,那双杏眼便是一斜,显然是在取笑皇帝没偷到香。   皇帝含笑一挑唇,手掌顺势下滑,在小姑娘腰上轻轻勾了一下。   青漓最是怕痒,被他一碰便觉受不住,自凳子上跳起来,笑嘻嘻的往一边跑了。   好在她知道分寸,没真的跑到外头去,叫莺歌与玉竹服侍着披了大氅,便等着皇帝一道出门。   皇帝慢条斯理的走过去,接了莺歌手中的活计,亲自为她系大氅的带子:“才刚下完雪,正是路滑的时候,待会儿仔细着些。”   青漓乖乖的应声,仰着脸看自己丈夫一会儿,看他神情专注的样子,看他眼底掩不住的温柔情意,看他手指不慌不忙的从容动作,只觉一颗心都在温情中荡漾起来。   前世的她看过许多轰轰烈烈生死相随的故事,故事的结尾往往是惊心动魄过后,一双男女执手一生。   那时候她还很小,对于自己所将拥有的爱情,将来自己所拥有的爱人,暗地里憧憬过很久。   也是,谁家少女不怀春?   哪家姑娘不曾希望过良人骑白马而来,带着自己浪迹天涯?   可是现在,只看着这个男人,她便觉心头涌起一阵难抑的情潮,既陌生,又熟悉,像是入了怀春时的斑斓美梦,久久不愿醒来。   皇帝为小姑娘系完带子,收手离开时,却被她反握住了。   手一顿,他微微怔住了。   青漓没去看皇帝面上神色,只将他手送到自己唇边,轻柔的吻了吻才放开,又抬起眼看他。   她目光温柔,情意绵绵,他也一样。   短短的对视一触即分,他笑了,她也笑了。   皇帝顺势去摸妻子脸颊,青漓微红着脸,却没有躲,你来我往之间,竟不曾说一句多余的话。   外头下了半日的雪,直到晚间才停,白茫茫落了满地,似一场纯美的梦境。   早有内侍们清理了一条路出来,雪虽已停,却不时有雪花被风从地上吹气,慵懒的落到人身上去。   皇帝一手扶住小姑娘腰身,另一手执伞,带着她往承明殿去。   宫灯映红,白雪皑皑,一片朦胧的光影中,夫妻二人执手同行,连落到地上的影子都是缠绵的。   静静走了一会儿,青漓悄悄打量身边丈夫英挺的侧脸,忽然笑了。   甜甜的,软软的,浸满了幸福的蜜糖。   ——他们这样平和温柔的情意,其实也很美。 第75章 讨厌   三位太妃毕竟居于宫中, 即使是从自己寝殿赶往承明殿, 也远比自宫外赶来的七王与元城长公主夫妇快些。   两位公主与太妃同居一殿, 自然也晚不了,如此一来,便将姗姗来迟的元城长公主夫妇衬的格外凸出了。   元城长公主现下脾气不好, 倒退几年, 就更算不得好了。   皇帝这个常年在西北极少见面的兄长见得少, 矛盾虽有,却也算不得多。   沈张二位太妃貌美得宠, 元城长公主也不敢太过分。   只有恪太妃与七王这对坐冷板凳的母子,时不时的便要被冷嘲热讽几句,七王虽比元城长公主年长, 却也没少受她欺负。   可风水轮流转, 皇帝登基之后,恪太妃与七王得以翻身, 元城长公主跌落凡尘,终于轮到曾经高高在上的她被人俯视了。   帝后未至,众人也不必过于拘礼, 恪太妃懒洋洋的抬眼, 拿自己眼角夹了一下元城长公主夫妇, 见他们眼下掩盖不住的乌黑与神色中的淡淡憔悴,禁不住掩口笑了。   “元城前些日子还好好的呢,现下怎么变成这样了?”   恪太妃神情关切,语气慈善, 仿佛元城长公主是她所关爱的小辈,受了半分委屈都得赶快说出来,为她伸张正义一般:“公主是金枝玉叶,天家贵女,驸马自应好生照料才是,怎么我见着,似是清减憔悴许多?”   想着丈夫那日的沉默,元城长公主心头只发苦,像是灌了满口的黄连,舌头牙齿都不归自己所有了。   到底是有一份傲气在,她也不愿叫恪太妃这个旧仇看笑话,强自扯了笑容出来,答道:“这几日临近年关,母亲中馈繁忙,为人儿媳的,少不得要帮扶几分,许是太过疲惫,今日才有些失色。”   “人上了年纪,看事情便容易花眼,一不小心便想差了,公主可别气,”恪太妃漫不经心的瞧着自己涂得嫣红的指甲,眼尾徐徐挑起几分带刺的嘲讽来:“知道的是你帮持婆母,心有诚孝,不知道的啊……”   她拉长了声音,暖融融的内殿中似是起了一阵微风,吹得人心都乱了起来:“还以为是因公主无子,驸马不喜,这才闹得夫妻失和呢。”   “——你!”   元城长公主咬着牙怒视恪太妃,几乎气不过要去理论,靖安侯世子连忙拉住她,低声劝解道:“这样重要的日子,你不要惹事。”   “我惹事?”元城长公主心中一阵酸涩,木然的瘫坐回自己位子上,看着面上写满谨小慎微的丈夫,她难以置信的重复道:“你觉得……是我在惹事?”   靖安侯世子也是男人,自然也有男人固有的劣根性。   元城长公主是先帝爱女,靖安侯世子纵然出身不高,却也低她一头,在这个生性霸道蛮横的妻子面前,难免硬气不起来。   但是当先帝病逝,元城长公主失宠,失去身上的光环之后,他头上的这座叫他喘不过气来的大山,似乎也有了松动的迹象。   譬如在那夜,他头一次大着胆子,表明了自己想纳妾的意思。   天大地大,岂有叫自己断子绝孙的道理?   再譬如此刻,他选择沉默不语,便是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靖安侯府树仇够多了,她还是少出去得罪人为好。   看着丈夫神情,元城长公主轻轻笑了两声,不知是心酸,还是可笑,笑声之中,莫名有种淡淡苍凉之意弥漫。   “公主虽说金枝玉叶,也别尽着驸马欺负呀,”恪太妃唇角弯起一个弧度,饶有兴味的看看元城长公主,再去看看靖安侯世子:“大庭广众的呢,总要谨慎些的。”   元城长公主目光一厉:“你不要得寸进尺!”   “公主这话说的,”恪太妃缓缓露出一个既无可奈何,又委曲求全的笑容:“倒是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这话说的平淡,面上神色也温和,只要衣袖底下的手指,将自己衣角捏的死紧,细白的手腕青筋绷起,显然是用了十分力。   这位公主自幼得宠,从没有受过什么欺负,眼下只被自己顶了几句,便受不了了?   这幅受了无尽屈辱,又强自忍下的样子,真是叫人看的又痛快,又作呕!   元城大概是忘了,她小时候肆意取笑自己儿子是天残,腿脚不稳当,竟故意将儿子身边人支开,当着她身边奴才的面一次次的将兄长绊倒取乐,直到摔得爬不起来才肯罢休。   儿子怕自己忧心,所以咬着牙不肯诉苦,还是自己发现他走路更不稳当,才知晓其中内情。   七王虽是天残,却也是恪太妃唯一的孩子,更是她心尖儿上的肉,容不得别人伤害分毫,眼见着元城长公主将自己儿子当成玩意儿取乐,恪太妃怎么可能不恨?   轻描淡写的踩几句都是轻的,便是递给她一把刀,她都敢捅死这小贱人!   说来也是好笑,当初取笑自己生了天残的人一定想不到,她自己长大了,便是连只鸡都生不了吧?   ——报应不爽!   青漓一进内殿,便感知到周遭气氛有异,不易察觉的环视一周,便见元城长公主面色阴晦,似有不虞,心下微动,却只不动声色的跟着皇帝到主位上坐了。   沈太妃出身商家,嘴巴最是讨喜,笑吟吟向青漓道:“前些日子去宣室殿拜见时,还说娘娘即将得子这样的吉祥话呢,眼下果真有孕,可别忘了为我们几个封红才是。”   “沈妹妹说的是,”张太妃也含笑掩着唇,神采奕奕道:“这样的关头娘娘可不能小气,非要封个大的不成,对了,一个也不成,等皇子降生,还得另有一封才是。”   五公主与六公主在侧,也笑盈盈的凑趣道:“见者有份,皇嫂总不好略过我们去吧?”   “都有,都有,”青漓被她们说的心绪松快,含笑道:“见者有份,谁都少不了。”   一众人嬉笑开,空泛而华丽的内殿似乎也有了几分热乎气,宫人们鱼贯而入,将菜肴一一呈上,乐起舞出,这日的宫宴正式开始了。   “凭什么要给她们封红?”皇帝一手撑腮,借着笙箫之声的遮蔽,低声瞧着身边的小姑娘,不满道:“还不是花朕的钱?”   “图个乐子罢了,能花几个钱,”青漓斜他一眼:“你将钱全堆在那里,还能给你下崽不成。”   “下崽是下不成了,”皇帝慢腾腾的揉着下巴,道:“——至少也不咬人吧?”   “那我就花自己的,”青漓不去看那小气鬼,道:“谁稀罕你那几个钱。”   “倒也不是疼钱,朕就是觉得自己有些亏,”皇帝道:“说吉祥话儿的都有封红……”   缓缓凑近小姑娘一点儿,他低声道:“——朕这个主力功臣,怎么什么都没捞着?”   “捞什么捞,”青漓微红着脸瞪他:“这么好的酒菜都堵不住你的嘴!”   “堵不住,”皇帝仔细想了想,又向她道:“除了朕的妙妙,什么也堵不住朕的嘴。”   青漓默默地别过脸去,不理会这臭流氓。   她目光往边上一斜,却恰好同七王对上了视线,一触即分。   七王腿有天残,从无登基之望,从小到大也只是想着做个富贵闲人,最大的爱好就是美人儿,年纪轻轻眼下便见着黑了,此刻骤然同那位美玉般剔透的小皇嫂对上视线,却忙不迭低下头了。   ——美是真美,却绝非他可觊觎的,否则,皇帝兄长非煮了他不可。   这般浅显的道理,七王还是明白的。   元城长公主兴致不高,目光淡淡的,随意在七王席位上扫过,忽然笑道:“元庆?”   在七王身边坐着的世子元庆顺势看了过去,自小便被娇惯着的小孩子,见说话的是素来同自己家不睦元城长公主,眉头便皱了起来:“姑母何事?”   “一个人总是孤单,连陪着玩儿的人都没有,”元城长公主笑的温柔,语气像是含着花蜜的甜香,不知不觉中诱人入彀:“再过些日子,你皇伯母便会生小皇弟,等他大了,便能陪你玩儿了……”   “元庆年纪到了,正是该好好念书的时候,哪里能只想着逍遥,”恪太妃敏感的察觉到了危险,心都战栗起来,强笑着打断了元城长公主话头。   她曾以为元庆会被皇帝过继,前途无量,自然是宠的厉害,甚至早早将自己心腹送过去几个,专门照顾他起居,有的没的,也会同他说几句不该说的。   他还是小孩子,若被元城长公主引导着,说出什么不该说的,那可就全完了!   勉强忍着心底的惊惶,恪太妃以目示意儿子与孙子:“更不必说皇子尊贵,哪里能轮得到元庆陪着玩儿……”   “别听你祖母说这么多,”元城长公主不动声色的打断了恪太妃,只笑吟吟的盯着元庆:“元庆说,喜不喜欢小皇弟?”   不等七王伸手去拉自己儿子一把,元庆便将眉头皱的更深,断然道:“讨厌他!”   恪太妃与七王那颗一直提着的心落了地,却是“啪”一声摔得稀碎,怎么也糊不起来了。   四下一片寂静,说笑声也听了,舞姬们出身宫中,耳听六路眼看八方是基本功,闻言几乎要一齐摔倒,可乐声不停,只得战战兢兢的继续翩翩。   众人屏气息声,只有皇帝为自己的小皇后挑着鱼刺,笑微微的问了一句:“——为什么讨厌他?”   七王与恪太妃的冷汗一齐下来了,正欲说话,却听皇帝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当着朕的面,还能把人家嘴堵上不成?”   他也不去看别人,只瞧着元庆,神态温和的道:“为什么讨厌小皇弟?”   元庆自小便被宠坏了,自然也不知如何看人眼色,想着前些日子嬷嬷们在自己耳边说的话,心里一阵不满,下意识的说了出来:“——他会抢我的东西!” 第76章 爸爸   元庆这话说的轻快, 语气也极自然, 浑然不知自己说了多么了不得的话, 顿一顿,他继续道:“——要是没有他就好了。”   正是冬月,皇后又有孕, 皇帝怕她受凉, 特意吩咐人将炭火烧的热些, 内侍们不敢敷衍,自是盯着这里, 将内殿熏得暖香才停,即使外头天寒地冻,承明殿内竟如春日般温煦和畅。   七王刚刚听到这消息时, 还曾感叹自己皇长兄是当真动了情, 竟连如此细微之处都挂着心,何意百炼钢, 化为绕指柔,这话说的委实不错。   可到了此刻,他却也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思, 周身只一个感受, 如阴翳翳的云层一般压在头顶, 直叫他喘不过气来。   ——炭火点的太过于热,竟生了汗,闷闷的像蛇一样缠在身上,叫他情不自禁的战栗起来。   七王面色灰败, 神情惶然,恪太妃也好不了多少,临近她的沈太妃,甚至能清晰见到她面部的细微抽搐,更不必说眼底的焦灼畏惧了。   依旧没有人做声,所有人皆屏气息声,似乎自己魂魄出游,不在此地一般。   只有皇帝不以为意,他面上甚至还带着笑,顺着元庆话头又问了一句:“——小皇弟比你小那么多,能抢你什么?”   元庆还不曾答话,便听“咣当”一声震响,在除去舞乐外别无他声的承明殿内,突兀的如同白纸上染一片墨,叫人禁不住心头一震。   青漓也被吓了一跳,皇帝与她挨在一起,觉小姑娘身子一颤,也不顾忌众人目光,径直伸手去扶住她腰身,抚慰的揽住之后,才一齐往声源处看去。   ——七王连人带椅子,一并摔在了地上。   元庆就坐在自己父亲边上,似是被这变故吓住了,又像是被父亲骇人的脸色吓住了,终于停住了他那张惹了祸的嘴,面颊度抖动几下,怯怯的掉了眼泪。   摔倒的时候,七王碰倒了自己面前酒盏,湿漉漉的撒地之后,顺势打湿了他袍服,衬着这样的姿势,有种说不出的狼狈张皇。   哆哆嗦嗦的坐起身,他顺势跪了下去,颤声道:“皇兄,别问了……求你了……”   皇帝目光淡淡的落在七王身上,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一言不发。   元城长公主似是回魂了,不动声色的瞧一眼紧张异常的恪太妃,缓缓饮一口酒,方才轻声道:“七皇兄这是做什么,陛下不过是同元庆说几句话罢了,你倒好,竟吓成这个样子。”   承明殿正是安静的时候,她这话声音也不高,却似炸雷一般在恪太妃与七王耳边响起。   七王身体都在哆嗦,跪伏于地,看不出什么情绪,而恪太妃僵着身子坐在椅上,望向元城长公主的目光似是淬了毒的刀刃,恨不能就地将她千刀万剐才好。   元城长公主自是感觉的到那道灼热目光,心底极畅快的一笑,语气却愈发轻柔起来:“说句不该说的,可别是……心中有鬼吧?”   七王没敢做声,恪太妃面色泛青,更不敢在这个关头触霉头,元庆则是被父亲神情吓住了,下意识的老老实实起来。   只有皇帝看向元城长公主,淡淡道:“闭嘴。”   元城长公主正颇觉自满,骤然被皇帝呵斥一句,笑意在脸上僵了几瞬,终于讪讪的褪去,微垂下头,不再言语了。   这一回,承明殿便是真的安静了。   只有乐声依旧,舞女翩跹,在这样的氛围下,有些近乎诡异的凝滞。   一支舞的时间早已结束,蝴蝶般翩翩的舞女们却仍在起舞,倒不是她们想留在此处,而是乐曲未曾停,贸然停了,指不定就得顺势被迁怒。   比起那结果来,继续跳一会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乐师们并不是有意为难众舞女,说白了,大家都是可怜人,真出了什么事儿,指不定就得一同上路呢。   他们也是被吓傻了,唯恐乐声一停,殿内的贵人们将目光挪到自己身上去,便豁出命去继续,不敢打半个停。   七王腿脚不好,跪了一会儿,身体便有些抖,可皇帝此刻态度不明,他哪里敢懈怠,只吊着那口气,跪伏于地,等候最后的判决。   皇帝定定看他一会儿,忽的笑道:“七弟?”   七王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笑来,虽说面有狼狈之色,却也能见得出其中谦卑神色,也是为难了:“……臣弟在。”   “有些东西,朕可以给,”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笑微微道:“但是,你不能伸手要。”   他面上不见厉色,语气轻和,似乎只是在说家常,却叫人心底打战:“——明白吗?”   七王心底暗暗松一口气,僵硬在背上的汗珠也滚了下去,尽管依旧湿乎乎黏糊潮潮,却也叫他好受多了,连声谢恩道:“臣弟明白,臣弟明白。”   拉着一边的元庆跪下,七王再次跪拜:“皇兄宽心,臣弟知晓分寸的,绝不敢有非分之想,若是胆敢生了此心,便叫臣弟……”   他似是想发什么毒誓,却被皇帝打断了。   他摆摆手,示意一侧内侍扶起七王:“都是骨肉至亲,说那些便生分了。”   七王不敢停留,就着内侍的胳膊起身,拉着儿子,战战兢兢的回到椅子上坐好,小心的擦拭方才冒出的冷汗。   皇帝不说话了,方才之事使然,自然无人敢轻易说话,青漓看一眼那群娇躯微颤的舞女,也觉她们是受了无妄之灾,倒是可怜。   便吩咐道:“换一支舞吧,之前那曲西江月不错,吩咐他们来一段儿。”   自有内侍过去吩咐了,她执杯向众人道:“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今日的日子好,少不得要多说几句。本宫年轻,又是头一年嫁进来,行事多有不足,自应敬诸位一杯,请多担待的。”   皇后肯敬酒是给脸面,自然无人敢去敷衍推拒。   众人见她出面缓和气氛,皇帝神色也温柔几分,心下微松口气,都是经历过当年宫变的人,自然不想再见血溅宫闱之事,不管心里是不是畅快,皆是一起往面上挂了笑容,气氛和睦的饮了酒,言笑晏晏的推杯换盏起来。   只有皇帝细细瞧身边小妻子一会儿,低声道:“不高兴了?”   对着他,青漓倒也不必遮掩,眉梢露出些微不虞来,同样低声道:“有点。”   这是她头一个孩子,在经历了最初的茫然与畏惧之后,看着自己的丈夫时,靠在他怀里时,青漓心中只有欢喜,以及对这个孩子的满满期待。   她不在乎这孩子是男是女,左右都是她与心爱男子的骨肉,都是她的小宝贝 ,作为母亲,她会毫无疑问的爱这个孩子。   青漓知道自己不会讨所有人喜欢,也没有过那样的奢望,可是听元庆直言说讨厌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还是会觉得有些难过。   那可能是童言无忌,却也是元庆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这个孩子都没有出生,便被人讨厌了,还被希望不要降生。   一想到这个,青漓不受控制的……有些心疼。   “他算什么东西,不值得妙妙生气,”皇帝心里头也不高兴,只是没表露出来罢了,在小姑娘手上安抚的拍拍,道:“这是我们的孩子,只要我们喜欢便是,理会别人做什么。”   青漓被皇帝安慰几句,心里头倒也舒畅几分,点点头道:“我明白的,只是一时转不过罢了。”   皇帝一笑,亲自斟了酒,向她道:“这样好的日子,妙妙陪朕喝一杯。”   青漓有孕,酒量又差,自是不敢沾染酒水的,是以侍奉的人早早备了糖水与她,倒是难得的能大气一回:“喝一杯太小气,三杯如何?”   “你倒会占朕便宜,”皇帝轻哼一声,却也应了:“三杯便三杯,怕你不成?”   二人相视而笑,一道饮尽了,青漓正拿帕子擦拭唇角,却见皇帝微微靠近些许,轻声道:“渐看春逼芙蓉枕,顿觉寒销竹叶杯,妙妙,这是近来朕过得最好的一年,朕要谢谢你。”   皇帝是惯会说情话的,可他心诚,情意也真,青漓从不觉的虚假,只有满心的暖意游荡,目光在他面上停下,她道:“夫妻本就一体,郎君不要说这种话。”   “不一样的,”皇帝定定看着她,道:“妙妙有父母,有兄长,有幼侄,有外家,有种种的牵绊。可是……”   他握住身边妻子的手,语气中居然有了几分难得的软:“——朕只有你跟孩子。”   “有时候朕会觉得,”皇帝低声道:“我们是相邻的两棵树,不止靠的近,连根也纠缠在一起,早已难分彼此,割舍不开。素日里你总是怕羞,不肯多说,今日这样的日子,便同朕说几句,好不好?”   “我还怀着孕呢,你却故意惹我哭,”青漓被他说得鼻子泛酸,顾忌着四下里有人,也没敢高声,只微红着眼睛道:“坏不坏。”   皇帝却不肯松口,只盯着她,握住小姑娘一只手,道:“好孩子,听话。”   “我才不是孩子呢,”青漓拨开他手,嘟着嘴傲娇道:“——求我。”   皇帝被她娇俏模样惹得一笑,当真低了头:“好妙妙,求你了。”   青漓难得见他服软,得寸进尺道:“——叫爸爸。”   皇帝一怔:“嗯?”   “咳,没什么,”青漓一说完便心虚了,连忙随口岔了过去:“我逗你呢。”   皇帝许是没听懂她那话,倒也不计较,只催促道:“妙妙?”   “我待郎君心意,恰如郎君待我,”青漓也不遮遮掩掩,只微微低声,道:“出嫁前,自是父母兄长最重,出嫁之后,心中仍是挂念娘家,最重的……却是郎君与孩子。”   皇帝看着自己的小妻子,默默补了一句:“——孩子可以略掉。”   “好好好,”青漓禁不住笑了,掩着口,重道:“最重的自是我家郎君——哪个也比不上。”   皇帝满意了,颇有兴致的斟一杯酒,同她碰杯之后,又一道饮了。   青漓也满意了,笑盈盈的瞧丈夫一眼,甩着尾巴,优哉游哉的低头吃鱼去了。   “妙妙啊,”她正大快朵颐,却见皇帝一手托腮,慢悠悠道:“你是不是觉得——朕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意思?”   “……”青漓:“哎?” 第77章 醋坛   自从嫁了皇帝之后, 青漓的行事准则便是只有两个。   第一个是针对宫中其余人的——她要抱紧皇帝的金大腿不放松, 坚持跟着皇帝的路线走。   对于那些不喜欢的人, 怼的过就怼,怼不过就回去告状,情况十分紧急的情况下……还可以适当抱一抱第三条腿。   她才不觉承认自己没节操呢, 妙妙是最棒哒╭(╯^╰)╮。   第二个原则嘛, 则是用来应付皇帝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该求饶时便求饶,不去顾忌那些虚无缥缈的面子。   她才不承认自己厚脸皮呢, 妙妙是最聪明哒╭(╯^╰)╮。   譬如现在,眼见皇帝眼神不对,小姑娘连忙甜甜一笑, 毫不犹豫的开始撒娇求饶:“没有呀, 必然是你听错了。”   “哦,原是朕听错了, ”皇帝长长的念了一句,又凉凉的笑了,轻哼道:“朕耳朵好的很, 没什么毛病——你说的是‘叫爸爸’, 朕听得真真的。”   “衍郎听错了嘛, ”青漓拿自己小手去轻摇他衣袖,撒着娇道道:“我声音那样低,你如何听得真切?许是有误,也说不定。”   “总不能, 朕将三个字全都听错了吧?”   皇帝不吃她的迷魂汤,只笑吟吟的靠进小姑娘一点儿,叫自己眼底的侵略更加明显:“——嗯?”   “……”青漓将一口小白牙咬在一起,终于道:“爸爸。”   在皇帝毫不掩饰笑意的目光中,青漓坚强的保持镇定,带着一种她自己都觉强悍的逻辑与同样强悍的脸皮,再度道:“我唤的是你……爸爸,没说那个‘叫’字。”   皇帝忍着笑,看小姑娘一本正经的信口胡扯,还饶有兴味的问了一句:“之前不是叫小爹的吗?骤然改了,朕竟不得分辨。”   “……”青漓实力尬笑:“这个更顺口。”   “还有人在呐,你便说这些有的没的,”皇帝假意谴责,道:“胡闹。”   “……”青漓笑的脸都僵了,也觉不出脸皮发烫来,破罐子破摔道:“我不管,我就是想这么叫。”   “乖孩子,没拦着你,”皇帝贴近小姑娘面颊,毫不避讳的亲一下,这才道:“——等回了寝殿,朕尽着你叫个够。”   内殿不算小,却也不至于看不清彼此之间的举动,可帝后既凑到一起去说话,众人自不会不识相过去扫兴,只各自低语,也颇得乐。   虽说如此,却也不免小心打量着二人,免得有所询问时来不及应变,是以也不免瞧到了皇帝在小皇后面上亲的那一下,忙不迭错开眼之后,心底又禁不住开始感叹。   早知皇后得宠,却也不知竟宠成这个样子。   坐席紧挨也就罢了,陛下从头到尾都少言,只对着皇后才和声悦气的,夹菜挑刺,照顾的无微不至,简直是恨不能捧在手心儿了。   这位小皇后……当真是福泽深厚。   “……”被认为有福气的青漓正心口发苦,可自己种的苦果,如何也得自己咽下去,顿了顿,她终于强笑着应道:“哦。”   皇帝微笑道:“——喜欢吗?”   青漓:“……喜欢。”   “朕也喜欢,”皇帝答得极欢喜,面上也是毫无遮掩的喜意,语气颇觉欢快的向她道:“咱们能达成共识,真是太好了。”   青漓:“……”   有了这一档子事儿挂着,小姑娘也没什么心思过宫宴,连面前挑了刺的鱼也不讨喜了,老老实实的坐在皇帝身边,面上都带了些许似有似无的愁意。   ——大过年的,还让不让人消停了!   倒是皇帝兴致勃勃的,一面说她面前菜肴凉了,一面又重为她挑鱼刺,挑到一半儿,忽的想起什么一样,借着桌案与袍袖遮掩,动作极隐蔽的在青漓小屁股上一拍,笑吟吟道:“小猫猫这么爱吃鱼,尾巴藏到哪儿去了?”   青漓不意他忽的动手,微微惊了一下,随即又羞起来:“有人呢,你别在这儿胡闹。”   “别在这儿胡闹?”皇帝揶揄的斜她一下,道:“不是你叫爸爸的时候了?”   “你讨厌,”青漓被皇帝说的词穷,面微红,别过脸去不理他了:“不要同你说话了。”   “好啦好啦,”皇帝伸手在她腹上轻轻摩挲几下,温声道:“不欺负妙妙了,来吃点东西,一晚上了,也没见你用几口。”   他这话的本意是安抚小姑娘,却也使得青漓灵光一闪,想起了另一处。   是呀,她还怀着孕,怕什么呢。   御医都说了,她胎气还有些不稳当,又是头两个月,正是要静养的时候,便是当真到了塌上,他也不敢欺负自己。   至于生了孩子之后?   虱子多了不怕咬,由着他去吧,哼╭(╯^╰)╮。   这般一想,她便顺理成章的重新抖起来,打量一下皇帝挑出来的鱼肉,小鼻子登时一皱,极秀气的嫌弃道:“不要那块,太腥了。”   “还好吧,”宫中御厨的手艺上佳,皇帝自己夹了一点入口,只觉肉质鲜嫩,也无什么异味,便道:“不腥的,妙妙尝尝看?”   “不要,”青漓往后缩一点,杏眼水汪汪的看着他,道:“要鱼肚子那儿的。”   这小东西,还挑三拣四上了。   皇帝一挑眉,缓缓道:“那儿的刺多。”   并不是他嫌麻烦,而是那里的刺太小也太杂,若是没挑干净,就小姑娘这娇气性子,真卡住了,非得眼泪汪汪水淹金山不行。   青漓只当他是嫌麻烦,嘟着嘴看他,杏眼中有些委屈意味:“——你不疼我了。”   “妙妙,”皇帝微微沉下脸来,定定看着她,缓缓道:“你究竟当朕你男人,还是你的奴才?”   毕竟是威加海内的天子,周身自有威仪,一冷下脸来,青漓就得开始贯彻第二条准则,老老实实的垂下头,低声道:“……自然是第一个。”   皇帝道:“——朕看着,你可不是这样想的。”   青漓正被他说的有些不知所措,更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听皇帝笑了一声,靠近她几分,缓缓道:“——朕也不是这样想的。”   她心头一颤,却觉他声音更低,面颊离自己也更近,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功夫,却听他道:“做你的男人,朕满心欢喜,做你的奴才,也是乐在其中——无论哪一个,朕都心甘情愿。”   皇帝这话说的柔情,也极动人,青漓听他说甘愿为自己做奴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抬眼对上他视线时,却觉其中烟岚缓浮,水光缥缈,并无虚妄之意,禁不住愣神了,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   她目光柔和如同秋日里的一汪湖水,一笑之后,大着胆子在他面上亲一下,动容道:“衍郎真好。”   “唔,”皇帝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又提醒道:“——晚上别忘了叫爸爸,这是妙妙答应好的。”   青漓:“……”   一场宫宴,便在开头时的混乱、以及接下来的帝后没羞没臊亲亲喂喂羞羞蹭蹭中过去了,一众人自地上捡起自己被辣瞎的眼睛,欲言又止的离开承明殿,神色各异之中,各回各家去了。   青漓还没出现孕吐等症状,胃口倒还不错,一连大半碗鱼肉入了口,小肚子都微微见着凸起了。   左右只留了他们夫妻在,皇帝也不拘束那些有的没的,将小姑娘用大氅包起,抱着回了寝殿。   外头的雪重又下了起来,鹅毛般轻柔动人,执灯的宫人前行,明亮的灯笼在雪地上映照出一片红盈盈,在飘着雪的夜间,颇有几分朦胧静美之意。   皇帝抱着小姑娘,两手都空不出来,想着路途不远,也不曾打伞,只步子轻缓的往宣室殿去。   青漓被大氅包的严严实实,靠在皇帝结实的怀里,满满的都是踏实与安稳,小心翼翼的将大氅拉开一条缝,她探出脑袋瞧了一眼,禁不住笑了:“看这势头,怕是要下上一夜,明日便会积起厚厚一层。”   她有大氅遮着,自是无碍,皇帝没什么遮蔽之物,一张嘴便会飞进雪花去,低头看她一眼,索性闭口不言了。   青漓知道他此刻不便说话,也不强求,眼底露出几分怀念之色,轻声道:“我小的时候,每当下了雪,哥哥们便会在我的院子里堆雪人,还不忘画上眼睛眉毛之类的五官,可好玩儿了。”   皇帝前番才问她娘家亲眷与他孰轻孰重,此刻便听她这样说,心中不觉微沉,只向她微微一笑,却也依旧不曾出言。   “小孩子嘛,都是喜欢这些的,”青漓不曾察觉他心中情绪,只抱紧了他脖颈,语气欢欣而期待,道:“郎君,等我们的孩子出生,我们也在院子里为他堆雪人,好不好?”   ——原是想到了孩子。   皇帝心中不自觉的松一口气,微一点头,又在她背上拍拍,显然是应允了。   宫中本是肃重,雪人这种有点单蠢的东西极少出现,青漓也只是想问一问,却不料皇帝答允了,禁不住顺嘴念了一句:“我当你不会应承呢。”   “本就是一家人,”皇帝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也不顾忌飞雪,开口道:“何必拘泥于那些规矩,平白坏了兴致。”   “衍郎会是个好父亲,”青漓真心实意的赞了一句,想了想,又笑盈盈的补了一句:“也是个好丈夫。”   皇帝一挑眉:“——看到朕的好了?”   青漓笑嘻嘻道:“一直看得见呀。”   皇帝被她说的心头微软,正待说话,却听小姑娘继续道:“前几日,阿娘送信过来,说她怀着我们兄妹几个的时候,没有一个是听话的,前几个月吐的厉害,人都瘦了好些,我到现在都没什么感觉,可见这个孩子乖,知道心疼母亲。”   皇帝方才还想着借那话头同小妻子黏黏糊糊一会儿,晚间讨些便宜也便宜,却不想她根本不曾在自己身上停留,顺势就给扯到还没出世的小崽子身上去了,一时间,心中颇有些怅然失意之感。   也不知怎的,他对这个孩子……忽然不那么期待了。   青漓没察觉到皇帝微妙的心绪变化,只满怀期待的笑道:“刚开始怀他的时候,像是踩在云上,飘乎乎的没什么感觉,渐渐地才觉出几分不同,虽然他还很小,还没有成型,可我还是爱的不得了……”   哦,连见都没见,才一个多月,就爱得不得了啊。   自己呢?   莫说是此前,便是现在,想听小姑娘说几句情话,还得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半日才行。   皇帝在心底冷笑一声,凉凉的应道:“是吗。”   宣室殿中只青漓与皇帝两个正经主子,素日里她也不好同别人说,此刻打开了话匣子,接二连三的说了出来,也顾不得皇帝是不是喜欢听,便兴致勃勃道:“都说是做了母亲,才能体会到自己母亲的心意,诚然不假……这样的心情,衍郎可能明白吗?”   朕又没怀过,要是能明白,那就见鬼了。   皇帝在心底冷哼一声,却也不欲往小姑娘头上泼冷水,便只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没有再做声。   他情绪这样淡淡,一来二去的,青漓也察觉丈夫态度并不热切,笑意收敛几分,柔声问道:“——衍郎,你不高兴了么?”   皇帝默默保持微笑:“没有。”   “郎君不会是……”青漓顿了顿,心头忽的冒出一个猜测来,小心翼翼的问道:“吃孩子的醋吧?”   “怎么会,”皇帝面部神情不变:“当朕是什么人。”   “我就知道,”小姑娘笑的眼睛弯了起来,像是甜甜的月牙:“衍郎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人。”   皇帝:“……”   朕发现,自己好像要失宠了。   害朕失宠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一个多月前,朕亲自送他投胎的那个小崽子。   朕忽然有点不高兴,可是还没办法说出来。   ——自作孽,不可活。 第78章 丹青   这是青漓在宫中的第一年, 也是不再与父母兄长一道守岁的第一年。   封后圣旨刚下时, 她心口都透着冷, 只觉自己要离开生活了多年的家,到一个冷冰冰且没有人间烟火气的地方去,守着一个长她一倍的君主, 伴着他或多或少的女人, 如此如此一生。   可是现在呢?   青漓摸摸未曾凸起的肚腹, 再看看身侧的丈夫,只觉满心皆是融融暖意, 此生不可再圆满半分。   暮色微起,宣室殿的宫人们自内殿依次掌灯,层层叠叠, 渐出宫门。   晕黄的光点映亮了帝后大婚后未曾撤去的华美红绫, 更将年关新增的锦缎绸花照耀的熠熠生辉,珊瑚玉树安置一侧, 通透与璀璨交融,内敛的流光一般,在这样朦胧安谧的夜晚中静静流淌。   殿外未曾化去的积雪仍旧是厚厚一层, 借了盏盏红灯的明媚, 慵懒的映照出这座百年宫阙的端肃雍容, 凛然庄重。   内侍提了灯,往未央宫正门去点亮。   似是讯号般,以未央宫为轴心,两侧宫室依次亮堂起来, 终于使得整座秦宫灯火通明,威严肃整稍去几分,人间喜气弥漫开来。   这是大秦最庄重的一日,宫中也较往常更得几分自在,素日里,只有作为帝王象征的未央宫才彻夜灯火不息,今夜,各处宫宇却也可彻夜通明。   虽是年夜,却也毕竟是宫中,仪礼性的规矩,远胜于骨肉亲情与夫妻之间的亲热,各式各样的规矩极多。   皇帝懒得理会那些旧俗,索性全数削去,只似寻常人家一般,陪着初有身孕的妻子守岁。   二人在暖炕上盘膝而坐,一侧灯火轻摇,颇有些温柔意味。   内侍们鱼贯而入,依次呈了晚膳菜式,便躬身退下,那菜肴倒没什么吉祥如意的讲头,而是寻常富贵门楣的家常菜式。   皇帝给自己斟了酒,向青漓道:“去年此时,朕如何也想到不到,明年此时,朕有妻有子,如此圆满。”   他执起酒盏,道:“——为此喜事,朕敬夫人一杯。”   青漓饮不得酒,便以甜汤代了,含笑道:“我此心,与衍郎一般无二。”   二人相视而笑,同饮了杯中物,气氛颇觉和美畅然。   青漓近来饿得快,私下里小点心也吃得多些,到了晚膳时候也不觉得有多饿,用的便少些,早早停了筷,托腮瞧着自己丈夫。   皇帝脸皮厚,倒不觉不好意思,只有条不紊的用膳,由着她看,等用完膳,才轻声向她道:“枯坐也是无聊,朕与妙妙手谈一局,如何?”   “我棋下的不好,”青漓倒不隐瞒,老老实实的承认了,随即都轻哼道:“才不要白白被你欺负。”   那双灵活的杏眼转了转,她想到了另一处,笑嘻嘻道:“衍郎不是自诩丹青甚妙吗?左右此刻有空暇,不妨绘来一观。”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皇帝也笑了。   挑眼看看小姑娘,他慢悠悠的答道:“——好呀。”   青漓浑然不觉危险的迫近,只带着一种小时候看猴戏的兴奋,颇为期待的拉着皇帝衣袖:“你记得画的快些,可别像外祖父一般,坐在书案前两个时辰不动。”   皇帝笑眯眯的看着她,那目光温柔极了,既像是长辈看小孩子的宠溺,又像是野狼隔着栅栏看被自己养起来的小鸡仔的满意,虽然没张口,内里白森森的牙却露出来一半儿。   小鸡仔青漓还没发现有问题,正兴致勃勃的操持着,一面吩咐人取了笔墨过来,一面又叫人重摆一张干净桌案,眼见着忙的差不多了,才扑闪着一双杏眼凑过去,等着皇帝大展身手。   皇帝慢悠悠的瞧着她,目光温和的提议道:“干巴巴的画却没意思,倒不如,朕为妙妙画幅像?”   青漓眼睛一下子亮了:“好呀,就为我画像吧。”   小时候外祖父也经常为她画像,再大些,兄长也曾绘制过,可随着她年岁渐长,他们便不再为她画了。   ——毕竟是不曾议亲的小娘子,若是将画像流传出去,指不定会传出什么轻薄传言呢。   青漓来自一个自拍极度发达的国度,对于画像这种事情有着其余人难以理解的热爱,是以皇帝一提,便迫不及待的答应了,满心欢喜的想着是不是去换身衣裳,重新梳妆。   皇帝也很高兴,笑吟吟道:“朕还怕你不喜欢呢。”   “怎么会呢,”青漓笑嘻嘻的答了一句,顿一会儿,又想起另一处来了,愁的蹙起眉来:“可我怀着孩子,怕是不能久立,静坐久了,也会累的。”   “无妨,”她这样一说,皇帝便更高兴了,指一指不远处的软塌,道:“妙妙过去躺着,朕画春睡图便是。”   青漓没挑出什么毛病来,哒哒哒跑过去,自己脱绣鞋上了塌,摆了美美哒的姿势,又轻轻问皇帝:“如何,这样行吗?”   皇帝在案前坐下,含笑道:“妙妙生的美,无论如何皆是美的。”   小姑娘被他这句话取悦了,甜甜的笑过之后,便乖乖的躺着了,余光瞧见皇帝动笔,行云流水之间,倒真是行家模样。   人生的俊,待她又好,还这么有才华,妙妙简直是捡到宝了啊。   内殿的炭火热,软塌又极舒适,她又是孕期之初,最是容易犯困,没多久的功夫,竟沉沉的睡着了。   久久的时辰过去,青漓正睡得迷迷糊糊,却听皇帝在侧轻轻唤自己:“妙妙,妙妙?已是子时正中,应当吃饺子了。”   她混混沌沌的睁开眼,边揉边道:“我怎么睡着了?”   “小懒猫,”皇帝笑着拿帕子为她擦脸,好叫她清醒几分:“怨不得叫朕快些,原是知道自己贪懒,等不得长时辰。”   “才不是,”小姑娘嘟嘟囔囔的抱怨一句,却被皇帝笑声打断了:“好啦,起身吃了饺子,今年便算是过了——睡了这么久,竟不饿吗?”   他不说还好,一说出来,青漓便觉自己肚子跟着饿了起来,一时间,连那副害自己睡过去的春睡图也没看,便嚷嚷着要吃东西。   皇帝好脾气的端了碗,伺候着小祖宗一道吃了饺子,便算是过了年,洗漱之后,便往寝殿去了。   青漓之前睡了一觉,此刻倒也不觉困,在昏黄的灯光中发了会儿呆,忽的想了起来:“我的画呢?还不曾见到呢。”   “丢不了,”皇帝含笑亲亲她额头,自一侧取了本书与她:“在这儿呢。”   青漓不明所以的接了,随即又道:“夹在里头了?不好吧,会皱起来的。”   皇帝优哉游哉的躺下了,枕着自己胳膊,慢悠悠道:“妙妙一看便知。”   青漓不解的看他一眼,随意掀开那本书,一眼过去,面容便骤然红了,险些失手将那本书扔出去。   “——萧丰衍,你要不要脸!”   她还当皇帝是真画了春睡图呢,还老老实实的在那儿躺着不敢乱动,岂知他满心的花花肠子,居然就着自己姿势画了春画!   现下想想,只怕皇帝一开始便没安什么好心——怨不得自己说躺下的时候他这样高兴呢!   平心而论,皇帝的丹青委实不错,面容五官栩栩如生,身姿曲线皆是婉妙,眼角眉梢亦是颇有风情,那画中人较之青漓本身,竟相差无几,容不得人不去赞一声好。   青漓跟在董太傅身边多年,鉴赏力也是有的,自然此画极佳,可若是画中女子一丝不着,又与她生得同一副面孔,还叫她如何赞扬的出?   恨恨的瞪皇帝一眼,她伸手欲将那难以入目的那页撕去,却被皇帝眼明手快的拦住,顺手夺了过去。   “做什么呢,做什么呢,”皇帝随手将那本书枕住,又将面颊泛红的妻子搂到怀里去:“想看的是你,要撕的也是你,怎么这样难伺候?”   青漓伸着小爪子要挠人,却被皇帝按住了,如何也挣脱不得,便气咻咻道:“哪有你这样的,居然画这个,若是叫人看见……”   皇帝只搂紧了她,淡淡道:“——那朕就砍了他。”   “那也不行,”青漓才不怕他,急的眼睛都红了:“总是欺负我!”   皇帝低头去亲小姑娘眼睛,低声道:“妙妙别撕,朕留着有用呢。”   “你少框我,”青漓不信他的鬼话:“能有什么用。”   “真的有用,不骗你,”皇帝握住她一只小手,带着往下探,等小姑娘碰到了,才拿额头蹭蹭她:“——朕忍的辛苦。”   青漓有孕之后,皇帝便不曾再要过她身子,虽然不过只几日功夫,但只消一想此前他夜里有多勤勉,也能知这几日忍的如何辛苦。   青漓心中有了几分软,却也不想在此事上松口,可皇帝说的这样可怜,她也不好太过气势汹汹,只柔了声音,道:“我知郎君辛苦,可这同……同这幅画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皇帝笑微微的瞧着她,见她羞得耳朵都红了,更觉心头发痒,有意逗她一逗,便凑到她耳边去,低声道:“妙妙身子不便,朕又不想有别人,索性……”   后头的话皇帝说的低,青漓却听得真,甫一入耳,便羞得不行,连连伸手打他:“哪有你这样胡来的,不行,不行!”   皇帝倒也不急着反驳,只一门心思伪装可怜,低声道:“若朕想着别人纾解——妙妙可愿意吗?”   青漓语塞。   ——她当然不愿意!   可是,若叫他……也太羞人了!   顿了好一会儿,小姑娘终于有了主意,含羞瞧他一眼,期期艾艾道:“我……我帮你便是。”   皇帝倒是不曾想到还会有这般收获,心下不由得微吃一惊。   可肉都送到嘴边了,哪里有松开的道理,一笑之后,他便应了下来:“朕都听夫人的。”   说完,皇帝又别有所指的捏捏她小手:“——那咱们就……开始吧?”   青漓心里头还是有些羞,可之前也不是没做过,倒也不似前番那般难以接受,乖乖的探过去,帮他一帮。   如此过了许久,久到她手都觉得酸了,皇帝却还是没什么反应,她有点急了,暗暗加了几分力,却也依旧于事无补。   徒劳无功的折腾许久,皇帝虽不说停,她却也坚持不住了。   有气无力的收了手,青漓又可怜巴巴的凑到皇帝面前去,道:“差不多了吧?”   皇帝淡淡的问她:“——你觉得呢?”   青漓生无可恋的躺到床上去,气恼的蹬了蹬腿。   她觉得气闷,皇帝却笑了起来,轻叹一声,他靠过去道:“妙妙,本就是夫妻,你怕什么呢。”   青漓也不是胡搅蛮缠,只是觉得不好意思:“多羞人啊。”   “无事的,”皇帝爱怜的亲她面庞,颇有耐心的劝她:“别人又瞧不到。”   青漓被他说得松动,却也有些心闷,推开他之后又坐起身,静静想了一会儿,终于道:“——不许叫人看见。”   她肯松口,皇帝自是喜不自禁:“好。”   却听青漓又道:“——以后不许自作主张,有事要同我商量。”   皇帝点头道:“知道了。”   青漓还道:“——外头的事你说了算,里头的事嘛,就得我说了算。”   皇帝一概应了:“朕都依你便是。”   青漓被他那副万事足的样子气的胃疼,也顾不上什么尊卑,便气咻咻在他脸上踩了一下:“——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那一脚踩得不重,却也是结结实实踩在皇帝脸上了,刚刚踩过去时,小姑娘便有些后悔了。   ——不管怎么说,那也是皇帝啊。   她正有些担心,目光微凝的时候,却觉脚心一痒,禁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   皇帝顺势捉住那只雪白的小脚丫,懒洋洋的在她脚心儿亲了亲,微热的气息拂过,直叫她骨头发软,坐不住身。   “朕都听夫人的,”将小姑娘拽到怀里去,皇帝道:“——不还口,也不还手。” 第79章 面子   有了小姑娘许可, 皇帝便愈发没羞没臊起来, 原是一本空白的书, 没几日便被绘的半满。   他师从董太傅,笔力甚好,人像绘的栩栩如生, 面容娇妩, 身姿婉媚, 女妖一般勾魂儿,当真是上上等, 任谁见了,也不得不称赞。   自然,这可不包括青漓。   虽说画中女子皆生一副与自己一般无二的面孔, 她见了却也不免脸红, 一到晚上便捂脸不看皇帝,由着他自己折腾去。   ——不怕世间有流氓, 就怕流氓有文化,她活了两辈子,可算是明了这句话了。   直到初五这日晚上, 皇帝兴致勃勃, 许久都未停, 她在侧听着都觉有些受不了,用被子蒙着脸,才低低的问了一句:“……还没好?”   沉寂一会儿后,皇帝才喘着气道:“朕都不急, 妙妙急什么?”   青漓听他气息不稳,隐隐约约也知他此刻情况如何,加之皇帝语气揶揄,禁不住脸一红,好在有被子遮着,倒是没人瞧见。   只嘴硬道:“——哪个急了,你净胡说。”   皇帝似是笑了两声,却不再答话,只有翻书声沙沙传过来,大概是在挑自己喜欢的姿势。   隔着一层被子,青漓闷闷的道:“外祖父教导你丹青之道,若是知道你净用来干这个了,非得生气不可。”   “学以致用,”皇帝厚着脸皮答道:“哪里值得生气了?”   “哼,”青漓拿鼻子出气,用来表示自己对他的鄙夷:“——斯文败类。”   “斯文败类又如何?”皇帝的声音带着笑,道:“朕这般的斯文败类,妙妙不也爱的厉害吗?”   “别急着反驳,倒不妨想想——你身孕之前,哪一日的床褥是不曾湿的?”   青漓囧的不行,也羞得不行,气咻咻的拉下被子瞪他一眼,又哼哼着向边上一滚,将被子全数卷了,往床榻里头去睡了。   呀,小妙妙生气了,香香软软的被窝要没有了。   皇帝哈哈笑了几声,又厚着脸皮蹭过去,硬生生挤进了被窝里,好说歹说才叫小姑娘收容了,夫妻二人亲亲揉揉的黏黏糊糊一阵子,便一道歇下了。   许是月份渐多的缘故,青漓愈发的嗜睡,第二日迷迷糊糊醒过来时,一伸手却在侧摸了个空,知是皇帝不在,顿时便清醒了几分。   初九才上朝呢,这是做什么去了?   她懒洋洋的揉了揉眼睛,便见皇帝千辛万苦耗费无数心血绘制出的,那本备受宠爱的春宫正凄凉的躺在自己身边,登时便全然清醒了过来。   吓的。   ——不是说好了吗,他自己看完收起来,怎么这样大喇喇的摆着,人就走了?   要是有人进来瞧见了,她还要不要做人了!   还说是会仔细的,可现在呢?   转眼就给忘了!   青漓磨了好一会儿的牙,忍着气才没将皇帝的这本精神食粮给撕了,仔细收起来之后,才恨恨的踢踏上绣鞋去找他算账。   莺歌与玉竹作为她的陪嫁,素来是在寝殿外头守着的,青漓拉开门唤她们进来,径直问道:“陛下呢?”   二人齐齐一怔,随即又反应过来:“陛下许是有什么事情,前不久往书房去了。”   青漓点点头,也不多说,唤了人入内梳妆,便往皇帝在宣室殿的书房去了。   那里距离寝殿没几步路,算不得远,等见到皇帝身边惯用的内侍皆候在外头,她便知皇帝确实是在里间。   毕竟是夫妻二人的事情,青漓虽有些生气,却也不想叫别人知道,便示意玉竹莺歌留在外头,压着气,自己到了里间去。   “——萧丰衍!那日你是怎么说的,自己会收好、会收好,现在呢?才几日功夫,便忘得干干净净了!”   “再这个德行,我一把火给你烧了它!”   一进了内间,青漓忍了许久的气便憋不住了,还没见到皇帝,便一股脑给说了出来,将低垂的帘子掀开,气势汹汹的进了里间。   只看了一眼,她便愣住了。   皇帝正端坐椅上,面前是一排毕恭毕敬的朝臣,正一脸懵逼的看着她。   青漓小心肝哆嗦着看过去,发现其中认识的人还不少,脑子登时嗡嗡直响,吵得厉害。   英国公、长安伯、车骑将军……还有阿爹与二哥平远。   ——尼玛,为什么这么多人!   这是她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   ——好像……闯祸了。   这是她脑海中的第二个念头。   长安伯小心的往英国公那里靠了靠,声音低不可闻:“我们——不会被灭口吧?”   英国公同样低声道:“怎么可能,国丈跟国舅都在呐。”   “那就更要灭口了,”长安伯打个战,道:“他们是一家人,蛇鼠一窝啊!”   英国公点头:“……有道理。”   魏国公微笑:“……我听得到哦。”   一干臣子皆在,青漓深知自己怕是给皇帝闯了祸,也太过冒失,下意识的看向了皇帝。   皇帝今日起的晚些,随即听闻西凉终于呈上议和条款,便召了几位臣工来议,不料他们家小姑娘怒气冲冲的进来了,说的话……也十分叫人,咳咳。   当着一众臣子的面儿被如此对待,皇帝脸不免有些黑,见小姑娘颇觉无助的样子,只怕自己说句重话都能掉眼泪,又不自觉开始心疼,向一侧内室一摆手,无奈道:“过去。”   青漓俏脸微红,心却暖了,一众臣子大梦初醒般向她致礼,她颔首受了,便往内室去了。   皇帝面色随即恢复过来,淡淡向诸位臣子道:“皇后年轻,又活泼爱玩,难免有失稳重,改日朕说她去。”   哪里是活泼爱玩儿,分明是娇蛮任性嘛。   换了寻常百姓家,也妻子没有敢直呼丈夫名姓的,更不必说是皇家了。   众人早早听闻皇帝颇宠爱这位小他许多的皇后,却也只是随意听了一耳朵,今日见了皇后态度,才算是明白一二。   ——哪里是宠爱妻子,分明是当小女儿疼呢。   众臣在心底念了几句,却也不敢顶着风过去,对那位皇帝放在心尖尖儿上的小皇后说什么有的没的,便只顺着皇帝话头应和道:“哪里哪里,娘娘天真烂漫,同陛下正是天造地设。”   皇后毕竟是魏国公府出身,魏国公少不得要请罪,魏平远看出父亲意思,连忙拉住了,微微摇头,示意父亲不必急在一时。   被小妻子说到头上去,还是当着这些下属的面儿,皇帝自己也不想多提,便三两句遮掩过去,转而谈起西凉之事了。   他不想提,众臣也不想涉及皇家事,尤其是在皇后有孕,极有可能生下嫡长子的情况下,就更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清。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运道的事儿谁也说不准,若是今日说了什么有的没的,他人指不定就会报应到身上呢。   等到议事结束,便是临近午时,众臣依次告退,只魏国公父子留了下来,向皇帝请罪。   皇帝虽被小姑娘下了面子,心里却也不怎么恼——私底下闹的更过分的都有,人家小脚丫都踩到朕脸上去了,朕不也没生气?   因此,皇帝倒也不曾怪罪,为避免臣子生出什么不必要的猜测,他反倒刻意赏了诸多金玉珍宝安抚。   魏平远再度示礼,向皇帝道:“娘娘年轻,难免爱胡闹些,还请陛下多加担待,自娘娘出嫁,臣还不曾再见过,不知可否与娘娘有所交谈?——还望陛下恕罪。”   本朝惯例,除去册封之际,后妃不得见外臣,即使那外臣是自己嫡亲父兄也不成,可律法不外乎人情,事情总是有例外的。   皇帝自己不是什么恪守规矩的人,对此也不是很在乎——相隔一堵墙,连嫡亲的兄妹都不许见,未免也有些不近人情。   魏平远与魏国公世子魏平遥,以及他的小姑娘皆是同胞所处,容貌上却大有差异。   总的来说,魏平远与小姑娘生的格外好,仿佛集中了天地之间的钟灵毓秀,相比之下,魏平遥便差了些。   倒不是说魏平遥生的丑,事实上,在金陵,人家也是数得上号的美男子,但架不住弟妹相貌太盛,少不得使他光芒稍逊一筹。   皇帝娶小姑娘之前,也是仔细打探过一番的,得出的结论便是——魏国公太丑,搞坏了来自董太傅一脉的稀世美貌。   董太傅出自名门,相貌清奇俊美,娶妻周氏,亦是世家姝绝,此生只得二女,一静美若空谷幽兰,一灼艳若沙漠玫瑰,各有风情万千。   魏平远与他的小姑娘,便是像董氏多些,而魏平遥惨一点,肖似魏国公本人,面容相对不是那般出彩。   ——话说,自己与小姑娘生的儿女,不会也这般两极分化吧?   莫名的,皇帝有点忧心。   自然,现在说这些,未免有些早。   此刻见着魏平远那张同小姑娘有七分相似的面容,皇帝倒也好说话:“本就是骨肉至亲,如何见不得,魏国公也一道过去吧。”   “不必了,”魏国公出人意料的婉拒道:“儿女都大了,臣过去,只怕他们反倒会拘束,还是罢了。”   皇帝倒也不强求,示意内侍领着魏平远,往内室那里去了。   青漓心知自己闯了祸,心中难免惴惴不安,正担心呢,却听门响了,再抬眼时,便见魏平远站在自己面前了。   在家的时候,他便最喜欢欺负自己了,青漓正想着自己做了皇后,或许可以反杀一回的时候,魏平远便上前去掐了掐她的脸,言简意赅道:“——胖了。”   青漓一听就恼了:“才没有!”   “有的,”魏平远道:“肉都要耷拉着了。”   “你胡说,”青漓捂住自己腮,气鼓鼓道:“就你一个人这么说。”   “哦,”魏平远双手环胸,淡淡道:“你愿意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青漓被他噎的说不出话来,便利落的结束了这话茬:“——谁叫你过来的?”   “自然是陛下,”魏平远摇头失笑:“家里还挂心的过得如何,今日一见,却是白操心了。”   他上前去,伸手轻揉她眼睛,边揉边道:“陛下待你好,我们也能放心,虽说以往也收到你的消息,可毕竟不如亲眼见了可信。”   这个兄长虽不似长兄可靠,但待她的关切却是一般的,青漓心软了下来,又问道:“你揉我眼睛做什么?”   “这里有个穴道,”魏平远边揉边道:“用力按压之后,眼睛便会泛红,像是哭过一样,待会儿我走了你就装哭,陛下若是问你为何,就说是被我骂了……”   “——你这么可怜,他也就不好凶你了,相反的,说不准还会安抚一二。”   青漓微怔,随即又觉心头暖热:“——说不定,他会生你气的。”   “生便生吧,左右我见陛下也少,不比你,”魏平远道:“日日都在近前,又是夫妻,最好别留下芥蒂。”   “二哥,你的好意我心领,却不能接受,”青漓动作轻柔却坚定的拨开了他的手,抬头望着他眼睛,道:“他以真心待我,并无半分虚假,我也不会与他虚情假意。”   “做错了便是做错了,乖乖认错便是,”她握住兄长的手,道:“我知道,他不会真生气的。”   魏平远仔细瞧她:“——不后悔?”   青漓微微一笑,既甜蜜,又自信:“情出自愿,如何会悔?”   “也好,”魏平远摸摸她头发,低声道:“傻人有傻福,你能有好归宿,我自是为你高兴的。”   “……”青漓道:“前一句,可以省略掉。”   ~   之前同兄长说话时,小姑娘还信誓旦旦的说皇帝不会生气,可等到了晚上,皇帝还是不肯搭理她,她便知道事情大条了。   “衍郎,是我不好,”她哒哒哒的跑到皇帝身边去,撒着娇拉他衣袖:“我太冒失了,我认错,好不好?”   皇帝不理会她的献好,只自顾自的忙手头上的事情,虽不曾拨开她那只小手,却也不肯理她。   青漓心里有点慌,扑过去抱住他腰身,可怜巴巴道:“衍郎不要生气,也别不理我。”   皇帝依旧不搭理她,只低头忙自己的。   如此一来,小姑娘愈发觉得不安了,犹豫一会儿,终于凑到他耳边去,低声道:“你不是一直想按那上头姿势来嘛,等孩子出生,我应你一回,好不好?”   皇帝淡淡看了她一眼,又重新别过头去。   青漓看出他几分意动来,迟疑一下,便再度加价:“……两回?”   皇帝爱答不理的瞧了她一眼,却不曾将目光再挪开。   青漓心里有了底,又道:“……三回?”   皇帝冷笑一声,终于答话了:“——打发叫花子呐?”   青漓底线一退再退,终于咬着牙道:“那就六回……不能再多了!”   皇帝不再说话,抬腿就走。   青漓慌慌张张抱住他,带着哭腔道:“十回,十回!”   皇帝面上稍稍有了些许笑意:“——这还差不多。”   青漓听他语气缓和,心底便松一口气,低下头,对着手指,老老实实的道:“衍郎,对不起,今日是我不好,太冒失,也太胡闹了……”   “——你也知道自己太胡闹了?”   提起这个,皇帝声音便不自觉大了:“说好的、说好的,你也知道那是之前说好的,怎么就只记得其一,却不记得其二?!”   “说好的在家听你的,现在呢?   ——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朕的夫纲朕的面子,统统都没有了!”   他是在发脾气,语气却并不凶,青漓听得不止不怕,反倒有些想笑。   努力克制住这种冲动,小姑娘踮起脚,娇娇的去亲丈夫面颊,还顺手给他喂了块糖吃:“谁叫我家郎君最好,最疼我呢,是不是呀?”   皇帝断然道:“那当然。”   青漓含笑靠到他怀里去,撒娇卖萌一把抓:“我饿了嘛。”   “乖,”皇帝低头去亲她额头:“想吃什么?朕吩咐他们做去。”   “鲜虾云吞,”小姑娘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糯米鸡。”   皇帝自是吩咐人去备下,小姑娘蹭着他撒娇,甜甜的道:“郎君真好~”   “嗯,”皇帝应了一声,想了想,又笑吟吟道:“——方才许诺的那十回,不是框朕吧?” 第80章 妄想   年关已过, 皇帝便该于初九这日开笔, 正式开始上朝了。   因此, 皇帝宴饮群臣以及皇后召见命妇的日子,便是定在了初八。   青漓是头一次以皇后身份召见命妇,来的有多是金陵各家的当家主母, 难免心下微有不安。   好在她也有忧患意识, 年前便吩咐人将金陵各家命妇集成档案, 一一细阅,现下对于各家各户的主母们不说是了如指掌, 好歹也不是两眼一抹黑。   除去那些浮在表面上头的,内里的东西才是她更应注意的。   宫中多年未有皇后,几位太妃身份又不够, 自是不曾召见命妇的。   而先帝时虽有高位妃嫔, 却也并非中宫,名不正言不顺, 自然难以在规格上要求诸多。   层层缘由下来,等到青漓接手此事,便少不得要好生思量, 务必处处尽善尽美。   几品的命妇用几品的制式, 盘碟匙筷皆要符合其身份, 每个席位上的菜肴如何,摆放如何,何时开宴,谈些什么, 皆是要仔细的。   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历经两朝见多识广的老夫人,若是见着出了错,自是不会明晃晃点出来叫人面子上下不去,心底里笑几声却少不了。   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事。   ——命妇席位的排定。   毕竟是宫宴,四品以上命妇方能列席,可真的到了排位上,却并非按照品阶而定。   魏国公夫人与英国公夫人同品,可到了宴上,哪一个靠前,哪一个靠后?   奉阳伯祖母年过六旬,出身大家,德高望重,遇上靖安侯夫人,又该如何评定?   如此一来,青漓少不得要顾及各家脸面一二,将人情功夫做足,一连想了几日,才算是定了下来。   自然,这也只是她这头定了下来,要真的确定,还得过了皇帝那关。   ——若是前朝有臣子立功,或者是皇帝即将重用,也会在命妇之间的排位中彰显出来。   此次西凉之战结束,加恩的勋贵只怕更多,青漓事先令人打听一二,早早做了安排,却也怕有所疏漏,便只将事情抛给皇帝,等着他拿主意。   “将靖安侯府席位挪到后头去吧,”皇帝盯着青漓给的那份排位看了一会儿,方才淡淡道:“不必这般给他们脸面。”   “长公主那里……”青漓略微怔了一下,又低声问他:“脸面上是不是有些过不去?”   “哪里还有什么脸面,”皇帝冷笑一声,道:“她搬弄是非的时候,可曾顾忌到你我半分?不必理她。”   元城长公主与青漓也无什么交情,说了一句,也算了尽了情分,便不再提这茬儿,只继续问道:“别的可有要更改的吗?”   “没有了,”皇帝微微一笑,语气温和,真心实意的赞道:“妙妙做的不错,想的也周到。”   “那是自然,”青漓令人去誊写副本,再叫礼部去安排这些,才向皇帝道:“想了几日,我头都疼了。”   皇帝张开臂,作势要抱住她:“快过来快过来,叫朕亲一会就好了。”   “去,”青漓笑着躲开他:“哪个稀罕你亲。”   ~   每每行宴之际,最是考验人情练达。   位低多半是位于后排,也稍稍窄一些,少不得要早早过去,等着向其余人问好交谈,位尊的也要掌握好火候,恰当的晚,又不至于失礼——讲究的便是拿捏的功夫。   青漓新婚不过两月,又是年关宫宴这样的喜庆日子,自然不会穿的清素。   绯红宫裙款款上身,大朵牡丹绚丽点缀,梳繁复高椎髻,簪石榴花金步摇,耳畔是镶金的红玉坠子。   毕竟有孕在身,她也不曾着妆,只淡淡画了眉,精气神儿便出来了,衬着绝丽的面容与浑然天成的气度,如何也不会叫人轻看了去。   这样的时候她也没避嫌,大喇喇的将董氏排在自己右手侧了。   魏国公府的身份足够,国公夫人又是皇后生身母亲,别人便是见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其时左高于右,英国公祖母张氏年近七寻,身份资历都够,便被青漓排到了左手侧,如此一来,倒也没有生出什么非议。   一众命妇齐聚,彼此之间交谈也是有的,却丝毫不显喧闹之声,只是一片秩序井然,红粉端婉。   都是大家出身的主母,讲的是笑不露齿行不惊风,便是讲人八卦、生场闷气也需得优雅自持,更何况此刻是在人前呢。   接到礼部安排好的席位时,靖安侯夫人便心有不虞,等入宫之后,见到自己左右的两位夫人出身皆是平平,心中的不满简直要漾出来了,或多或少的,神色中也带出来一点儿。   什么时候,竟连这等货色也可与她坐在一起了,真真的奇耻大辱!   碍于是宫宴,她也不敢展露出来,只低着声,对元城长公主抱怨道:“皇后毕竟年轻,未曾操持过这等大事,靖安侯府本就是太祖开国所立的侯府之一,如何能排在末端,同那些粗鄙妇人一道?”   元城长公主不是蠢人,靖安侯夫人自然也不是真的傻,对于靖安侯府局势也能看出一二,只是碍于面子,从不肯承认罢了。   看一眼婆母,她也只能低声附和一句:“大抵是太年轻了,未曾经事吧。”   靖安侯夫人脸色有转瞬的阴郁,看向自己身后的女儿时才好些,上前去为她整了整衣带,道:“跟着你大嫂到前头去,该说的昨日我都叮嘱了,斐斐有分寸的,是不是?”   还是正月里,季斐斐穿的也颇娇艳,一身桃红色纱裙极为飘逸秀美,衬着她妩媚难掩的面容,很有些勾人味道,闻言一笑时,眼角眉梢的媚气几乎要遮不住:“阿娘放心吧,我自是明白。”   “好孩子,”靖安侯夫人心中有些安慰,轻声叹道:“侯府的未来,可全都系到你身上去了,只求你能争气。”   季斐斐答得颇为自得,烟波中是连绵的缥缈雾气:“阿娘只管等着看吧,我岂会叫您失望?”   靖安侯夫人上下打量女儿一会儿,也觉极是出色,满意颔首之后,终于难得的向元城长公主露出一个笑容来:“斐斐年轻,少不得要请殿下多加扶持了。”   靖安侯府近来境遇不佳,贪墨案也被皇帝提到了眼前,倾家之祸近在眼前,自然要另寻出路。   想着近来的宫宴,再看看自己愈发不俗的女儿,靖安侯夫人便将季斐斐也带着进了宫,想着为她搏一个好前程,为靖安侯府谋求一条出路。   若是有福气做了娘娘,陛下哪里还会计较那一点儿小事儿?   ——魏氏女那样的都能得陛下宠爱,斐斐这般美貌动人,如何不会受宠?   元城长公主垂眼,遮去了眼底神色,低声道:“本就是一家人,母亲如此说,便太过客气了。”说罢,便带着季斐斐往前头自己的席位处去了。   ——靖安侯府的席位诚然偏后,她却是皇族公主,无缘无故的,总不会偏到后头去的。   元城长公主一走,靖安侯夫人身边便空了出来,再看身边夫人们皆是三三两两的说着话,倒颇有些寂寥味道。   她身边是左散骑常侍家的夫人张氏,掩着口向身边右金吾卫夫人梁氏笑道:“人活的久了,当真什么都能见着,梁姐姐莫笑,我刚刚过来时,还当是自己走错了地方呐——说好的命妇宫宴,怎么连未出阁的姑娘都有,好在遇见熟人,顺势问了一嘴,才知我还没老眼昏花。”   “谁说不是呢,”梁氏似有似无的瞥一眼静安侯夫人,也轻声讽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不嫌丢人现眼。”   既是召见命妇,无疑便是各府的当家主母,哪里有未出阁的姑娘大喇喇过来的,摆明了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命妇命妇,自然要是嫡妻正室才行,见多了丈夫身边的红粉妖艳,几乎是天然的,她们便看不起那些甘愿做妾的女子。   如同靖安侯府这般,叫自己家小娘子巴巴往上凑的,她们就更加难以看的上眼了,言谈之间,少不得轻贱一二。   若是换了别的人家,她们也未必会当面说出来,惹得大家面上不好看,偏生靖安侯夫人自视甚高,一过来便开始嫌弃此席位偏低,与临的夫人们粗鄙,仿佛她格外卓尔不凡一般,到了此刻,少不得要自讨苦吃,被人说几句话刺心。   ——说到底,靖安侯府已然败落,有什么好怕的?   当真深受皇恩,如何能将席位挪到这后头去?   “你们胡说些什么?”靖安侯夫人听得她们言语轻薄,似是暗讽,心中难免气恼,掺杂了些微被人看透的羞愤,难免使得她无法定声反驳,也只得色厉内荏道:“也是勋贵门楣的当家夫人,怎的如此好口舌!”   “夫人别急呀,我们说的又不是你,”能作为一府门面出去打交道的夫人们,口齿哪里有不利索的,梁氏闻言便再度笑了,语气轻飘飘的道:“都说是血口喷人,都说是泼脏水,还没有人光明正大的说我头上没脏水的呢,如此一来,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可笑。”   “你!”靖安侯夫人被几句话堵得严严实实,咬着牙看一眼那两人,再看看周遭透过来的讥讽目光,她终于还是忍了下去。   瞎了你们的狗眼,等斐斐得了宠,看我怎么撕了你们的脸!   靖安侯夫人想的是以后,季斐斐与母亲心有灵犀,想的也是以后。   环视这座巍峨富丽的秦宫,大气雍容的各式摆设,她心生掩不住的豪情壮志——这里,会是她的归宿吗?   她这样年轻,这般貌美,虽较之皇后略差几分,可皇后有孕,难以伴驾,这不正是她最好的机会吗?   她……能走到什么位置呢?   凄凄楚楚的做个妃,屈居人下,还是说,能到更高一层的位置去?   瞧着内殿的金碧辉煌,再想起皇帝英俊的面容,不知不觉间,季斐斐面容染了几分霞色,红绯绯的,陡然艳丽起来。   她有没有福气……得一场大造化? 第81章 无耻   似是陷入了一个奇异而又瑰美的梦境, 一时之间, 季斐斐竟有些拔不出身。   直到身侧那道微凉的女声响起时, 她才恍然的被惊醒过来。   “——殿下,臣妇坐在这里,是皇后娘娘亲自致的帖子, 礼部附属的印鉴, 牵引女官带过来的, 为何殿下轻描淡写一句话,便要臣妇让出来呢?”   “并非臣妇多事, ”那声音不卑不亢,继续道:“而是不敢丢侯府脸面,务必要问个分明。”   元城长公主本以为今日之事会极为顺利, 不意一开始便被人扫了面子, 禁不住皱起眉。   极力压着气,她向身边的妇人道:“并非叫夫人让位, 只是本殿下带了人来,位置却少了,只好请夫人往后挪一位, 叫她得个地方。”   元城长公主带着季斐斐到了前头去, 可架不住席位早在之前便安排好, 并无季斐斐的位置在,是以人一过去,便有些尴尬。   临行前,元城长公主向靖安侯夫人保证的那样好, 自然也不能敷衍过去,四下一瞧,便想出了法子,开口叫身侧的夫人退一位,为季斐斐倒出位置来。   “殿下这话说的有趣儿,”被要求让位的是章武候之母黄氏,性情颇为爽利,闻听此言便笑开了,毫不退避的答道:“臣妇是陛下亲封的正二品诰命夫人,章武候府的当家主母,是以方可列席此地,敢问这位您带来的……呀,这是还没出阁的姑娘吧?”   她语气中有明显的讶异,落在这样的场合中,却愈发叫元城长公主与季斐斐窘迫:“——敢问这位姑娘,可有诰命、或是爵位在身?若是能越过臣妇去,臣妇自是无话可说,即刻便让。”   元城长公主被黄氏问的一滞,满心的话都给噎回去了,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季斐斐更是面色泛红,手指蜷缩在袖中,喏喏半日说不出话来。   她们不语,黄氏便笑的愈发开怀了,轻声问道:“那便是没有了?”   她笑的欢喜,似是在取笑一般,周遭贵妇人们的目光也似有似无的投过来,仿佛她们是乐子,可以供她们打趣似的。   元城长公主自觉受了屈辱,面色顿时难堪起来,笑意收敛,冷着脸道:“——你这么说,便是不肯给本殿下这个脸面了?”   章武候极得皇帝重用,正是朝中新贵,更不必说章武候刚刚自西凉得胜归来,极有声望。   几层缘由下来,黄氏并不怕这位长公主,只落落大方道:“并不是臣妇不给殿下脸面,而是人应当适可而止。”   儿子有本事,黄氏这个做娘的也跟着腰杆硬,也有底气同元城长公主据理反驳:“席位皆是此前定好的,如何能变更?臣妇一人也就罢了,一人退,许多人皆要退,仅仅只是为了这位姑娘吗?说句不客气的话——她何德何能呢?”   “人还是活的务实些好,不要妄求自己得不到道,不然,”眼见元城长公主面色难看,目光冷凝,黄氏语气也转凉,不再客气:“火中取栗的下场,便是自废一臂。”   “夫人果真爽快,”元城长公主心头一堵,气急反笑:“——竟说教起本殿下来了!”   “殿下是金枝玉叶,臣妇自是说教不得,”黄氏微微一笑,颔首示礼:“还是请皇后娘娘裁决吧。”   青漓这会儿正同董氏说话呢,小两月不曾见,母女之间的话似是说不完一般,只觉时间太短,难以尽数说出心中思绪。   孩子虽说大了,在父母那里却永远是孩子,永远都是一万个不放心,在这一处,天下父母皆是一般心思。   董氏早早听闻皇帝待自己女儿甚好,又知她入宫不久又有身孕,心便安了一半儿。   今日一见,女儿果然容光焕发,更胜从前,连面颊都稍见丰腴,便知她不曾吃什么苦头,被皇帝护的极好,心也就顺理成章的安了,只低声细问她腹中孩子怀像如何,近来可思饮食。   英国公府与魏国公府皆是本朝太祖开国时所设立的公府,祖上便有交情,几世几代下来,情分也是在的,英国公太夫人甚是慈祥,也笑眯眯的瞧着青漓,时不时的跟着说上几句,气氛颇为和美。   莺歌就在这时候到了青漓身后去,低声道:“娘娘,元城长公主要在身边加个位子,可那本就是排好的,挤不开,她要后头夫人皆退一位,让出位置来,同章武候府的老夫人起了争执。”   “让出位置?”青漓面上笑意微收,向母亲与英国公太夫人颔首示意,方才低声道:“她要位子,是替谁要的?”   莺歌神色微有不满:“替她小姑子,靖安侯府的姑娘要的,奴婢方才见了,那姑娘花枝招展的……神态也颇轻浮。”   “告诉她,”青漓瞧瞧自己指甲,淡淡道:“不成。”   她继续道:“她若是愿意,便将自己位置让给小姑子,若是不愿,便叫她小姑子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命妇的宫宴,何时会有未出阁的姑娘过来,不知廉耻!”   皇后召见命妇这样的场合,元城长公主光明正大的带了未出嫁的小姑子过来,是要打她这个皇后的脸面吗?   居然还要其余命妇为她让位,这又是哪里来的底气?   可笑,却更可耻!   说这话的时候,青漓也没压着声,临的近的命妇听得清清楚楚,随即便掩嘴笑了。   “娘娘这话说的极是,”金紫光禄大夫家的夫人苏氏笑的最开怀,头一个开口道:“好端端的命妇宫宴,居然混进来些有的没的,明明是好人家的小娘子,不想着走正路,却故意往歪了走,岂不是不知廉耻?”   金紫光禄大夫杨魁是正经的文人,自然也有文人惯有的红袖添香之类的风流病,妾室纳了一个又一个,颇有些风流名声。   他虽不曾宠妾灭妻,苛待嫡子嫡女,可莺莺燕燕多了,烦恼事也跟着多,苏氏作为正妻,心中少不得跟着发堵,自是不待见那些妾室。   今日一见季家女那副媚气横生的样子,苏氏便觉不喜,此刻闻听皇后如此申斥季家女,心中大感快意,第一个就说了出来。   “夫人当真快言快语,”元城长公主推开拦住她的宫人,径直上前去,挑起眼帘来,向苏氏恶意冷笑道:“怨不得不讨杨大人喜,使得他流连欢场,美妾一个接一个的纳呢。”   她这话说的戳人心窝子,算是极不客气了,苏氏却不以为意,只在心底冷冷一笑——我诚然有未尽之处,长公主殿下你……只怕也未必圆满。   “殿下说的是,”苏氏虽不得丈夫宠,敬重却也是有的,加之娘家是嫡亲兄长当家,对上这位不得圣意的公主,也有底气怼回去:“臣妇素来糊涂,只顾着管教儿女们,却拢不住丈夫的心,委实是惭愧。”   “好在啊,臣妇的几个孩子听话,也有那么一点出息,才叫臣妇安慰几分,”苏氏拖长了音调,笑微微之中毫不留情的反击回去:“还是殿下好呀,驸马待您真心,这些年下来,身边也干干净净呢。”   孩子大概是元城长公主一生的痛,更是永远无法结痂的伤口,素日里有意无意的被靖安侯夫人刺一刀,血淋淋的掀开伤口撒盐也就罢了,今日竟连苏氏都说到了头上,委实不逊于再度挨了一刀。   那话虽说轻描淡写,却是一柄利匕,直插心窝,不曾见血,却极致命。   更不必说所谓的驸马一片真心了,只消想想前几日靖安侯世子说要纳妾,元城长公主便觉心头滴血,恨不能生啖其肉。   手指捏紧,自见了黄氏后便上涌的怒气也按捺不住,元城长公主厉声道:“贱婢,岂容你在本殿下面前放肆!”说罢,便怒气冲冲的作势上前去,显然是想动手。   “拦住她!”青漓皱起眉,沉声吩咐了一句。   元城长公主被两个嬷嬷给堵住了,阴郁的面色之中有了几分狞然,转向青漓,冷然道:“皇嫂这是做什么,到头来,竟帮着外人欺负自家人吗?”   青漓冷笑一声,目光静静的落在她面上:“——你在跟谁说话?”   元城长公主微怔,面上闪过一丝屈辱之色,终于屈膝向青漓施礼:“臣妹给皇嫂问安。”   “元城还是换个称呼吧,”青漓神色淡淡,显然不想同她说什么亲热话:“你比本宫年长诸多,一声皇嫂叫过来,别扭的紧。”   元城长公主不料她这般不客气,面色几变之后,终于还是咬着牙,再度施礼:“臣妹问娘娘安,愿娘娘长乐未央,永享安泰。”   “起来吧,”青漓目光在这位颇有傲气的长公主身上环视几圈儿,似是想到了什么,道:“本宫听说,元城来做客的时候,还另带了一位客人来?”   这话说的轻柔,话里头的意思却含讽带刺——哪有人做客时候还带着客人的?   那才是极失礼之事,没规矩!   “娘娘这话说的,却叫臣妹不好应对,”元城长公主抬起头,目光对上青漓的,其中竟有几分得意:“这里可不只是娘娘的家,也是臣妹的家,既是自己家,如何算得上做客?带一位客人来,难不成有错吗?”   董氏正坐在一侧,听得元城长公主这般无耻的一番话,只觉是长了见识。   ——当真是难为她了,七拐八拐,居然说出这样一堆歪理。   “难道是本宫记错了?”青漓神色不变,只笑盈盈道:“前些年里,元城似乎就嫁到靖安侯府去了?”   “按本朝制,庶女出嫁,得了嫁妆之后,娘家资财诸事便与之无关才是,虽然仍可返回娘家,但法理上,”她慢悠悠道:“——却已经是夫家人了。”   向身边陆女官看一眼,青漓道:“可是如此?”   陆女官微微颔首,肃容道:“娘娘说的是。”   “既然如此,元城还是莫要自诩此地是你家了,”青漓斜她一眼,浅浅一笑:“——不合适。”   皇后语气颇轻,元城长公主却觉自己脸上被重重甩了一记耳光,在人前颜面扫地,神色登时狰狞起来:“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将臣妹往外赶吗?”   “并没有,”青漓似笑非笑的瞧着她,道:“只是同你讲道理罢了。”   “讲道理,好啊,讲道理,”元城长公主笑容中有冷意浮现,叫人打心底发寒,她微微侧过身去,示意道:“斐斐,过来。”   青漓视线随她声音一起扫过去,便见靖安侯府家的小娘子季斐斐过来了,一身桃红色衣裙,衬得她仿佛枝头多情的桃花,眼帘一挑,便是流转的媚意。   ——天生的尤物。   说起来,出嫁之前,青漓也是见过季斐斐的,只是无甚深交罢了,却不想到了此刻,竟有机会一会。   靖安侯府老早便打算着将季斐斐送进宫,自然刻意找了人教导她。   比之其余未曾出嫁的闺阁女儿们,季斐斐显然更具风情,行走时腰肢轻摆,仿佛是春日摇曳的柳枝,只是面容之中媚意过重,颇有些轻佻之感,看的内殿几位夫人一道皱起眉来,低头掩饰掉自己的不喜。   瞧一眼盈盈拜倒的季斐斐,元城长公主将目光落到青漓面上去,眼底的恶意几乎要溢出:“娘娘有孕,不便伴君,总不好叫陛下一人,斐斐年华正好,娘娘何不叫她入宫,一道做个伴儿?”   这话说的,委实太不得体,也太过无礼,一时间,众人目光在那姑嫂二人身上转了一转又一转,只惊讶于其脸皮之厚,叹为观止。   英国公太夫人恰到好处的咳了几声,将众人目光引过去后,方才轻声道:“老身活了这些年,只知有父母长者为晚辈操持妾室的,如长公主这般,管到兄长房里头的,却还是第一回 见呢。”   谁说不是呢。   若是长辈也就算了,哪里有做妹妹的往兄长房里送人的?   ——还要不要脸了!   青漓心底也直冷笑,斜了元城长公主一眼,正待说话,却见季斐斐膝行几步,略微向前了些,轻声细气的开了口。   “臣女并无痴心妄想,只想侍奉君前,并不计较名分,还请娘娘宽容一二,勿要同臣女计较——您便只当是……养只小猫小狗,在侧逗乐吧。” 第82章 痛骂   季斐斐这话说的颇为婉转, 也极有技巧, 衬着楚楚的面庞与细细的声音, 似乎青漓不肯答应,便是欺负她了,便是蛮不讲理一般。   董氏看着她这作态, 禁不住皱起眉, 再听着那话, 就更觉刺耳了,心下对靖安侯府怒气横生, 可看一眼上首的女儿,却不打算开口说什么。   儿女大了,路总要自己去走, 她能帮得上一日两日, 帮不上一辈子,这种事情, 总要女儿自己立得起来才行。   眼见皇后不语,似是语塞,元城长公主禁不住掩口笑了, 语气极为温和的劝慰道:“娘娘怎么不说话?不会是心下不虞吧?”   “您也别嫌弃我说话难听, 可陛下终究是君主, 是大秦的主人,娘娘细想一下,历朝历代,哪一位君主不是美人三千?眼下, 陛下身边只有皇后一人,传出去也不像话,反倒叫人非议,娘娘即使是为了自己与魏国公府的名声——”   她眼尾微挑,笑意深深,语气却带着凉:“也该知道如何做才是。”   “怕是要叫你失望,也叫这位季家姑娘失望,”青漓挑起眼帘挨着看那二人一眼,方才慢条斯理的饮一口温水,转向元城长公主道:“本宫素来不喜猫狗,也见不得那些畜生放肆,狗倒是好些,生性老实,给块儿骨头便老老实实,换了猫可就不成了。”   “尤其是那些最是没规矩的野猫,”目光往跪在地上的季斐斐身上一扫,青漓漫不经心的道:“素日里惹是生非也就罢了,还不是个安分的,一到春日里便发情,直叫的人燥闷。眼不见心不烦,本宫觉着,还是不养为好。”   她目光随意的在季斐斐面上扫过,隔着一层空气,正正好对视一眼。   季斐斐跪在地下,看人时需得仰视才行,皇后却身处高座,高高在上的俯视着自己,目光轻蔑的,似乎她是什么入不得眼的脏东西一般,看一眼都嫌污秽,心中便是一阵刺痛。   再听她言语中更是肆意,竟当自己是畜生取笑,心下顿生羞愤,面色也禁不住泛白。   压制住心头怒意,季斐斐强笑道:“娘娘妒恨臣女,心下不肯,又何必说的这样难听……”   “你这话说的不对,”青漓懒洋洋的瞧她一眼,笑盈盈道:“好端端的,本宫同那些畜生置气,又有什么意思,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便是从嘴里说出来,本宫都嫌肮脏,同它们计较,更是失了格调。”   “娘娘是千金玉体,自是尊贵,”季斐斐咬着唇,轻声细语道:“可臣女却也是侯府出身,容不得人羞辱,娘娘一口一个畜生,可是在故意轻慢?”   “你这话说的,委实叫人摸不着头脑,”青漓笑吟吟的托着腮,将目光懒洋洋的放在季斐斐脸上,像是再看一件沾了污泥的晦气东西:“话是你自己说的,大家都听着呢——只当是身边养了只小猫小狗。”   “人先自辱,而后他人方可辱之,你既自诩是侯府出身,难道连这点儿道理都不知?   是自己先不把自己当人看,本宫随后才称一声畜生,哪里说错了?”   季斐斐此前虽见过青漓,相交却也淡淡,竟不知她如此牙尖嘴利,被她含讥带讽的一段话说下来,登时不知如何反驳,讷讷难言起来。   好在她也是靖安侯夫人仔细教导出来的,见自己势颓,也不显惨淡之意,只面色微白,似是受了委屈一般,颇为可怜的低下了头,不知情的人一瞧,怕会以为她是受了天大的冤屈。   “娘娘别急着岔开话儿,”元城长公主见季斐斐说的词穷,心中暗骂一句废物,一咬牙,却又向青漓道:“您身怀有孕,自是难以伴驾,如此一来,陛下身边总该有个人侍奉,即便不是斐斐,也会有别人,都是早晚的事儿,何必如此看不开,非要咄咄逼人?”   呵,现下说的,倒成了我咄咄逼人。   如此厚颜无耻之辈,青漓也算是长了见识,元城长公主既一门心思要给自己添堵,那也别怪自己不客气。   “本宫倒是奇怪,”她冷冷看了过去,毫不客气道:“你又算是哪座庙里头的神仙,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居然管到本宫与陛下头上去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此便是夫家人了,如何还能管娘家事?更不必说,你这是插手兄长的房中事了——哪来这般大的脸面?”   “说起来,你也是靖安侯世子的嫡妻,最应明了正室难处才是,如今怎么反过来,帮着自己兄长纳妾?哦,本宫明白了,元城原也是庶出,民间管这个叫什么来着,小妇养的——怨不得眼皮子浅,上不了台面!”   青漓这话说的极为犀利,也丝毫没给元城长公主留脸面,彻彻底底将她脸皮给撕碎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种人天生就是该直击痛处,不给半分情面,若非如此,非得踩到自己头上去不成。   贱骨头!   先帝未曾立后,唯一的嫡长子又远在西北,所有留在金陵的皇子公主皆是庶出,彼此之间,嫡庶之分自是不明显。   唯一能够将他们区分开的,大概就是在先帝面前的得宠程度了。   淑妃貌美,先帝极为宠爱,连带着对元城长公主也极为宠爱,这才养成了她心高气傲,不将所有人放在眼底的性子。   眼下青漓却几句话轻描淡写的打破了她一直以为自以为的傲气,明晃晃的告诉她——你远没有自以为的那么尊贵,说白了,也不过是庶女出身罢了,人都嫁出去了,秦宫还同你有关系吗?脸真大。   自觉被深深羞辱了,元城长公主的反应便比前次要大得多,面上笑意散去,全然是狰狞之色:“——你竟敢如此羞辱我母妃,羞辱于我!”   “羞辱?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叫本宫羞辱?还是回去照几年镜子,看清楚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才好!”   话说到了这里,青漓也不再客气,挺直脊背,肃声道:“本宫是大秦的皇后,过了宗庙的国母,这名分任谁也反驳不得,普天之下,除去陛下一人,还有何人可越过本宫去?”   “你不过是先帝的庶出公主,淑妃也不过是先帝妃妾,莫说她已逝,便是在这儿,也依旧要向本宫行大礼——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淑妃又有多了不起?   一个是庶女,一个是姬妾,谁给你们的胆子,在主母面前大放厥词?   小丑跳梁,丑不自知!”   元城长公主只觉自己被从头到尾被掀了个底朝天,面色涨红,直欲滴血,惊愕愤恨之余,嘴唇颤抖,竟连话也说不出了。   “本宫有孕,太医特意叮嘱了,身边养不得猫狗这类东西,”手掌轻柔的在腹上划过,青漓懒洋洋的靠回去了,又看向元城长公主,语气转松,道:“倒是元城,人上了年纪,身边又太过冷落,该当养几只逗趣儿,一来二去的,指不定儿女也来了,虽不是自己肚子里出去的,却也叫你一声母亲呢,等老了,也能有个指望,是不是?”   梗儿这个东西素来不怕老,只要有用便成,青漓对此心知肚明,果不其然,话一说完,便见浑身僵硬的元城长公主猛地变了脸色。   面颊抽动几下,她厉声道:“你不要太过分!”   元城长公主觉得这就是过分,青漓可不觉得。   方才你紧紧相逼,非叫我将季斐斐收下时,可不是这幅嘴脸。   现在事情不成,便摆出我欺负人的样子,你恶不恶心。   “元城虽是庶女,又生性粗野,却也要知规矩二字——谁给你的胆子口口声声指责本宫?放肆!”   冷冷瞧她一眼,青漓道:“你在别处如何阴阳怪气本宫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在本宫面前,你就规规矩矩说人话!”   “你若不愿,本宫也没办法,只是长嫂如母,少不得要替淑妃管教一二,”眼睑微垂,她语气淡然,似是混不在意般道:“勉强送你去京外庵堂吃斋念佛,去去戾气了,至于什么时候出来,便看你何时清心静气——本宫此言,元城觉得如何?”   皇后年纪虽轻,这一通话下来却也如雷霆,言辞犀利,气度雍容,满庭再无人敢因她年幼轻视半分,元城长公主面上也终于有了畏缩之意,脸面上却有些下不来,手指哆嗦几下,终于低下头,服输了。   到了这会儿,青漓也没兴致同她们多说,只看向左右:“章武候之母,黄夫人何在?”   自有宫人引着黄氏上前,青漓微笑颔首,温声安抚道:“今日是本宫疏忽,委屈夫人了,望请见谅才是。”   黄氏深深施礼,含笑道:“娘娘如此说,可是折煞臣妇了,此事本就是别人的错,哪里能怪得到您身上去。”   黄氏明理,青漓与她说话也觉痛快,又向左右道:“——请靖安侯夫人过来。”   靖安侯夫人席位偏,位于后头,离得也远,宫人过去寻她时,尚且在同其余夫人唇枪舌剑,闻听皇后传召,只以为是事情成了,气势汹汹的瞪几眼周遭人,便按捺着喜意,往前头去了。   等到了皇后近前,见着自己女儿跪在地上,面色泛白的模样,靖安侯夫人心头便是一个咯噔,下意识去看元城长公主,却见她也是神色扭曲,面容之中隐约有些叫人畏惧的东西,心吃一惊,隐隐的,有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魏国公府与靖安侯府素无交情,青漓与靖安侯府夫人说话自是不会客气,加之方才那一场大戏,更是叫她对于这家人的忍耐力跌破底线,直截了当道:“夫人过来便好,本宫有些话,少不得要提早叮嘱,算是早早透个喜气儿过去,叫贵府知道。”   低头瞧瞧自己尚未鼓起的肚腹,青漓面上笑容也温柔起来:“本宫要做母亲了,也格外能体会世间母亲的心思,无非是想着孩子平安喜乐,男孩子成才,女孩子得一个好归宿罢了,今日你家姑娘既提了出来,本宫便成全她。”   靖安侯府既然打算送人进宫,便早早有了开罪皇后与魏国公府的自觉,靖安侯夫人听皇后如此温声细语,不仅不觉安慰,心中反倒咚咚咚打起鼓来。   果不其然,青漓神色不变,继续道:“你家姑娘说了,要求的也不多,只消愿意,当只小猫小狗养着也是可以的,本宫便成全她一番苦心——大选就在眼前,本宫会回了陛下,务必要挑个喜欢养这类东西的好人家,将她托付过去,过她期盼已久的日子才是。”   “求仁得仁,”青漓神色温婉,语气轻柔:“您可欢喜吗?”   这意思……岂不是要随意找个乱七八糟的人家,叫斐斐嫁过去做妾?   这如何使得!   靖安侯夫人闻听此言,只觉如遭雷击,一时之间,竟哆嗦着身子不知说什么,正待开口,却被陆女官打断了:“夫人,别欢喜的忘了说话呀,娘娘许诺,这是多大的恩典——您该谢恩了。”   这一刻,靖安侯夫人只觉心头剧痛,嗓子腥甜,一口血到了嗓子眼儿,却得硬生生咽下去,发作不得。   将额头上的青筋都憋出来了,她才扭曲着面容,勉强跪拜下去:“臣妇谢过娘娘隆恩。”   “这是命妇的宫宴,季家姑娘在此,只怕是不合适,”青漓不再看她们,只淡淡道:“元城是她长嫂,还是带她回府去吧,再留在此处,也只是丢人现眼,徒增笑料罢了。”   元城长公主正僵立在原地,闻听此言,便骤然一惊。   什么叫先带季斐斐回府?   说到底,还不是将自己二人一道赶出去?!   当着满庭勋贵夫人的面儿,只消一走,只怕自己二人便会成为整个金陵的笑料,再也抬不起头来!   季斐斐跪在地上,闻听此言,更是满手指甲都险些被捏断。   ——走?她怎么能走?!   现下走了,她这一生便再也翻不了身了!   眼见着几个宫人上前,作势要扶她起身,送将出去,她急的心都险些从喉咙里跳出来,左思右想,却也无什么好的办法。   正满心焦躁之际,却听身后远远有内侍声音响起。   “——陛下驾到。” 第83章 撑腰   今日并非只女眷有宴, 前头臣子们也是有的, 皇帝虽该与臣工同饮的, 可此刻过来,却也是寻常。   按照俗例,若是家中子弟争气, 为表君恩, 皇帝也会过来, 向年长的夫人们敬酒。   此前青漓便估计过——若他当真过来,英国公府的太夫人, 自己阿娘,以及怀化大将军之母与章武候之母,怕是都能得到这项殊荣。   前两个是因亲近, 后两个则是因此次军功, 自是格外厚待些,   有了这一层估计, 闻听皇帝来了,青漓倒不怎么奇怪,斜一眼眼含期待却强自抑制住的季斐斐, 微微一笑之后, 便按部就班的起身, 缓缓行了半礼。   毕竟尊卑有别,这类场合皆是要前头朝臣先行宴,随后再轮到后宫命妇们的,碍着这一层关系, 前头朝臣们已是酒意微醺,后头命妇们却只开始没多久。   皇帝受了臣工致意,推杯换盏之后便打算往后头去了,再听陈庆说元城长公主带了季家姑娘,正往皇后面前去说了些有的没的,心里便隐约有些忧意。   ——小姑娘虽不是风一吹就倒,身子却也偏柔弱,前几日诊脉后,太医还私下同他说皇后胎气不太稳,要仔细养着才是。   此刻听陈庆如此禀报,他既怒于元城长公主不识抬举,又担心小妻子为此动气,脚步不免快了许多。   陈庆在皇帝身边经年,最是明了他性情,眼见他步履匆匆,神色冷凝,便知元城长公主与那位季家姑娘只怕没好果子吃,当即便在心底叹一口气。   ——自作孽,不可活,怪得了谁呢。   两殿之间距离并不远,皇帝步伐又急,过去之后,第一眼瞧见的青漓,似是积雪见了日光,他神色当即便柔和了起来。   身份位阶摆在那里,皇帝的心意也摆在那里,自然要第一个扶起的,自然是他的小皇后。   说起来,自成婚之后,二人相处时便少有拘于礼仪,今日见她微垂着头,规规矩矩行礼的模样,皇帝反倒觉得有些陌生了。   他也没停留,便大步向前,想着上前去将她扶起,眼见到了近前,一侧跪着的姑娘似是体力不支般,身子晃晃悠悠几下,便软软的瘫倒了。   换了寻常人,如此倒下,必然仪态尽失,极难入目。   可这姑娘生的娇娆,发丝散开些微,衬着隐约泛白的唇与巴掌大的脸庞,极为惹人怜惜,   好巧不巧的……恰恰挡在了皇帝面前。   内殿人不少,眼见皇帝过来,皆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四下张望,饶是如此,却也用眼睛的余光将这一幕瞧个正着,面上虽不曾表露出神色,唇角却或多或少的显示出她们心底的不屑。   ——这样上赶着凑上去,委实是叫人瞧不上眼。   说句贱骨头,也半分委屈不到她。   若不是情非得已,季斐斐也不想这样,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成功便成仁,她只能赌一把。   赌这位陛下……会对自己生出几分怜爱来。   赌他会停下脚步,将自己扶起,届时,自己再顺水推舟的歪过去,表示自己非君不嫁,不在意什么名分,讲他说的动了心,再徐徐图之。   她知道那些女人看不起自己,可那又如何?   今日一过,她兴许便是娘娘了,何必在意别人怎么想?   季斐斐没去看别人,只将目光温柔而期盼的落在了迎面而来的男子身上,那眼神湿润而楚楚,像是沾了雨露的一枝梨花,被春风拂过之后,簌簌的落了满地香露,动人的很。   只可惜,叫她失望了。   皇帝连余光也未曾给她半分,便大步从她歪倒的身子上跨过,一丝要停留的意思都没有,似是全然不曾见到她这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   季斐斐面色原是微白,到了此刻,却化为了带着灰的死白。   她这么一个大活人,陛下……没看见吗?   还是说……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   更令季斐斐羞愤欲死的是,皇帝身边内侍是不离身的,他既率先过去,几位内侍自然不会停留,连犹豫都没有,便齐齐从她身上跨了过去,跟上了皇帝。   这群阉人,居然也敢如此!   韩信受胯下之辱,功成名就之后终成美谈,那她这般……受这些阉人羞辱,又是为什么?   似是再也忍不住一般,齐整整跪在两侧的命妇中冒出几声笑来,并非同一人所出,又是掺杂在一众人中,一时之间,季斐斐竟也分辨不出那是谁。   因着帝后俱在的关系,自是无人敢扬声,即使是发出笑声来,也几近低不可闻,但落到季斐斐耳中去,却觉似炸雷一般,震的她浑身瘫软,羞愤难言。   似是被剥光了衣服,任由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上下打量,肆意点评一般,真真正正的被踩到泥里去了。   这一回,季斐斐是真的瘫住了,身子半分力气也使不出,竟连坐起身也不成。   软绵绵的半躺在地上,她终于生出几分羞惭之色,颤抖着用衣袖勉强遮了脸,便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只勉强合上眼,骗自己这是一场噩梦,随即便会清醒。   皇帝上前去扶起了他的皇后,语气是难掩的怜惜:“双身子呢,还行这些礼做什么。”   当着一众人的面儿,青漓难得的贤惠一回,一本正经的答道:“礼不可废,岂能因臣妾一人而改?”   瞎说,那天踩在朕脸上的,也不知是哪一个。   皇帝见她这样装模作样,倒也不曾拆穿,只手指在她手心儿勾一下,目光揶揄的往她面上一扫,这才向众人道:“诸位夫人请起,不必拘礼。”   这样的场合,即使是皇帝这般说,也没人会真的不拘礼,众人寒暄了几句,便见皇帝似是什么也不知道般,向皇后轻声问道:“做什么这是,都聚在这里,瞧着倒是热闹。”   “倒也没什么,”青漓笑盈盈的斜他一眼,别有深意道:“元城说,怕陛下与臣妾闲来无聊,要送几只小猫小狗过来逗趣儿呢。”   皇帝一点就通,随即明白过来,见小姑娘虽在笑,神色却微有不虞,便知她是有点儿不高兴了,禁不住在心里暗骂元城长公主是搅屎棍——这小祖宗近来愈发娇气,现下不高兴了,他还不知要花多久功夫才能哄好呢。   拉着她坐下,皇帝温声道:“养什么小猫小狗,太医不是都说过了吗,皇后有孕,最好不要养那些东西。”   青漓见他上道,心头也不那么堵了,甜甜的一笑,又乖乖的应道:“臣妾都听陛下的。”   皇帝见她如此,也觉松一口气,转向僵立一侧的元城长公主,淡淡笑道:“元城倒是有闲心,不去管自己身边事,竟管到朕身边来了。”   元城长公主见皇帝过来,便不易察觉的退了几步,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隐蔽,却不料皇帝头一个就问到了她,心下不免有些惊惶,强笑道:“臣妹也是一番好意,并无他心,只是生性鲁莽,怕是惹皇嫂生气了。”   她见皇帝如此做派,便知他是要为自己那位小皇嫂出气,再看他面上浅淡笑意,再想起当年溅在宫闱之中的血,更是觉得那比什么恶鬼都可怕。   心下哆嗦的厉害,元城长公主也有了决断,忙不迭跪下身,重重在自己面上扇了两记耳光,力气之大,连青漓都微微侧目。   微微抬起迅疾肿起的面颊,元城长公主极谦恭的向青漓道:“我这个人便是如此,行事之前也不知细思,嘴上更是没个把门的,今日多喝了几杯,便愈发昏头,竟冒犯了皇嫂,该死该死……”   这个人还真是能屈能伸,只是……   青漓在心底冷笑——你早做什么去了?   皇帝没来的时候,即使是服软也是满脸的心不甘情不愿,眼下皇帝过来了,便低声下气装小白兔了?   ——觉得我是面团,格外好拿捏,是吗?   若是方才我不曾在言语气势上将你压倒,此刻你可还会是这幅嘴脸?   真恶心!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现下看看,元城长公主嫁到靖安侯府去,还真是天造地设的姻缘!   青漓心地不坏,却也并非圣母。   元城长公主之所以屈服,并不是因她诚心认错,而是迫于形势的被逼无奈,若是得了机会,指不定还会卷土重来。   既然如此,她凭什么去做善人,成全这条随时可能咬人的毒蛇?   满庭命妇皆在,她若是趁此机会表示自己的仁善,指不定也能得个美名,可是青漓仍旧不想那么做。   第一,元城长公主不配。   第二,她也不需要那个所谓的名声。   对于皇帝的感情,之前她或许是迷茫的,可现在,她却知道的清清楚楚。   ——她爱这个男人,想独自占有他,想叫他只有自己一个女人,想叫他们只有彼此,中间再没有别人。   她不想将他分给别的女人,一丝一毫也不行!   有这样的想法,又是在这样的时代,他日史书工笔,她或许也会是青史留名的妒后,注定得不到世人想要的贤后名声。   得不到就得不到吧,青漓懒洋洋的瞧一眼身侧的男人,在心底慢悠悠的笑了——反正,她也不稀罕。   神色不变,青漓看向元城长公主,语气清淡道:“你这是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本宫仗势欺人呢,当着陛下与诸位夫人的面儿,反倒叫本宫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就是不肯原谅的意思了。   元城长公主眼底希冀的光顿时一黯。   当着一众命妇的面自扇耳光,将自己的尊严统统抛掉,她自认已经足够低声下气,却依旧不曾得到皇后宽宥。   若是换了别的时候,她指不定就要起身离去了,可是这一刻,她不敢。   即使是借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   皇长兄……还在边上看着呢。   脸已经丢完了,她也不介意再丢人些,俯身叩头道:今日是元城鲁莽,行事不端,但求皇嫂处置,臣妹绝无二话。”   青漓倒是不想元城长公主这一回如此谦卑,暗地为皇帝的威慑力咂舌,正待说话,一只手却被皇帝握住,顺势被带到了他近身去。   皇帝不看她,也没搭理跪伏于地的元城长公主,只望向尚且瘫倒在地的季斐斐,语气随意道:“那是谁家女眷?按衣着装扮,应是未出嫁才对,怎么会到了命妇宫宴这里来?”   闻听皇帝驾到时,靖安侯夫人本也是暗含期待的,期待女儿能得到皇帝青眼,期待女儿能趁机扳回一局,眼见女儿顺势在皇帝面前姿态妖娆的倒下,皇帝的脚步渐近,她激动的心都险些从喉咙里头跳出来。   可是……皇帝从女儿身上跨过去,却对她视若无睹,恍如那儿只是一团空气一般。   只这一眼,靖安侯夫人的心便凉了半截。   此刻闻听皇帝发问,她讷讷了好一阵儿,终于跪下去,期期艾艾的在一片静寂中道:“回陛下,是……靖安侯府家的姑娘,她年纪小,臣妇便想着带她出来开开眼界,见一下世面……对,见一下世面。”   她这话说的磕磕绊绊,错漏百出,莫说是皇帝了,便是靖安侯夫人自己也不怎么信,正心下惊惶,脊背生汗之际,却听一侧有人按捺不住,低低的笑出声来,一张老脸登时便红了起来。   皇帝也笑了,只是那笑意却无半分温度,带着令人战栗的凉:“竟还有到这里来长见识的?朕却是头一次听闻,今日她来命妇宴席长见识,明日还要去哪儿长见识?靖安侯府的姑娘,倒真是有规矩——还说说,夫人教的格外好?”   明明是冬日,靖安侯夫人额上却冒出绿豆大小的汗珠来,颤颤巍巍的停在那上头,每每动一动,都叫她胆战心惊,心魂欲碎。   那滋味太难受,她极想抬手擦去,畏于是君前,只得强自忍了,战战兢兢的立在原地,等候皇帝最终的裁决。   皇帝话说到一半儿,衣袖便被拉住了,回头去看时,却见小姑娘微微凑过去一点儿,含笑附耳说了几句。   一众夫人皆是眼睛亮堂的,只见着开头皇帝态度,就知他是无意于季斐斐。   岂止是无意,只怕还要顺势发落自作主张的靖安侯府,再听皇帝话里话外的帮着皇后,更明了这位小皇后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等到现在,众人见帝后二人毫不避讳的咬耳朵,陛下也善解人意的微微低头,好叫矮他许多的皇后得些方便,那股亲昵劲儿,简直再也容不下别人一般,当即便明了这位小皇后是皇帝的心尖尖,半分委屈也受不到的。   说起来,除去靖安侯府之外,其余的人家里未必没有同样的心思,只是没有靖安侯府这样急不可耐罢了。   眼下见帝后如此亲昵,皇帝极为宠溺这位小皇后,倒是暗暗打消了许多不该有的心思,这是后话了。   皇帝听小姑娘在耳边说了几句,熟悉的香气也近了,便觉心头有些痒痒的,碍着大庭广众,倒也不好做什么,只压了下去,转向靖安侯夫人,道:“皇后仁善,愿意宽恕你们,是你们的福气,只盼你们能安分守己才好。好端端的命妇宫宴被搞成这个样子,也委实是叫人心烦,带着你家这位姑娘,回府去吧,此后——朕自有说法。”   不去理会靖安侯夫人的磕头谢恩,皇帝便冷冷望向元城长公主:“朕是什么心性,你应明白才是,记住了——这是最后一次,他日若再犯到皇后身上,只好叫你往先帝淑妃面前,略尽孝道!”   先帝与淑妃没了多少年,说是去尽孝道,实际上只怕是要送她上路。   元城长公主一颗心哆嗦的厉害,连带着声音也颤了:“陛下宽心,臣妹绝……不敢再有此心,否则,便叫臣妹……”   皇帝没心思听她说这说那,向左右道:“愣着做什么,难道还要朕去送她们不成?”   这话一说,连瘫在地上的季斐斐也没法儿装死了,内侍听了皇帝吩咐,毫不犹豫的将她从地上拖起,同元城长公主与靖安侯夫人一道,脚步飞快的退了出去。   皇帝替小姑娘出了一半儿的气,另一半儿却得着落到其余命妇身上去,向几位年高德劭的命妇敬了酒,他又望向英国公太夫人,道:“您是历经三朝的老人了,最是有福气不过……”   揽住身边的小妻子,皇帝望着她未曾凸起的肚腹一笑,温声向英国公太夫人道:“等朕的小太子出生,只怕要劳烦太夫人一遭,亲自为他洗三才是。”   说这话的时候,皇帝声音不高,一时之间,众命妇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小太子?   皇后腹中之子尚未出世,陛下便决意册封太子了吗?   年幼的皇后如此得宠,当真令人心惊!   莫说是别人,便是青漓自己,闻听皇帝如此言说时,也有转瞬的惊愕,心下一转,便明白了过来。   靖安侯府的确有歪心思,可细数满朝文武,有这般心思的,却也不仅仅是靖安侯府一家。   说是送女儿入宫侍奉,可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那个位子?   眼下皇帝当着诸多命妇的面儿,将话明明白白的说开,太子之位非自己二人的孩子莫属,那些有的没的心思,只怕顷刻便会打消大半。   君无戏言,若是今日如此说了,他日又改口不认,帝王的威信何在?   这样的决绝,委实是叫人心惊,也由不得青漓不动容。   英国公太夫人尚且出于惊愕,未曾来得及开口,她便含笑嗔他一眼:“陛下说的也早,若是臣妾怀的是公主,又该如何是好?”   “皇子公主,皆是朕的骨肉,自然都是好的,若真是长公主,朕一样喜欢,”皇帝握住她小手,毫不掩饰彼此之间的亲近:“皇后年轻,朕也正当其时,一连十个八个生出来,总不会一个皇子也没有,皇子有了,太子自然也就有了。”   他倒真是混不吝,脸皮也厚的厉害,青漓被他说得脸红的功夫,便听英国公太夫人笑眯眯道:“小太子何等尊贵,能为他洗三,也是老妇的福气,陛下若不嫌弃,老妇便应下了。”   皇帝笑的温和,颇有些做了父亲的慈爱之意:“老夫人肯应,朕便先行谢过了。”   “皇后怀着朕的储君,正是要静养的时候,若被人冲撞了,朕可万万不依,”皇帝漫不经心的环视一圈儿,道:“大选近在眼前,朕自己是不留的,便叫她们往南山行宫去吧,免得人多了闹腾,害的皇后不得安宁。”   大选之事本应由皇后负责,皇帝此刻出言,却也并非越俎代庖——明眼人一听便知,他这是为小皇后撑腰,不留别的女人呢。   董氏眼见女儿三言两语斥退元城长公主与季家姑娘,心下松一口气的关头,也觉颇为骄傲,等到皇帝来了,观他举止,便知道是极为疼爱自己女儿的,听闻皇帝言及储君与选秀之事,便更是宽心满意了。   正心下欢喜的关头,却见皇帝看了过来,含笑道:“皇后年轻,难免有不稳重的地方,魏国公夫人若有闲暇,便进宫来瞧瞧她,也可以在侧帮持一二。”   董氏心下也有此意,只是顾忌着宫里头规矩多,频频进宫怕是不好,这才不曾提出,此刻听皇帝如此言说,自是忙不迭应了。   一众命妇将目光在帝后那里瞧瞧,再往魏国公夫人那儿看看,心下暗叹一声之后便下定了主意——归家之后,无论如何都得同丈夫商量,同魏国公府务必交好才是,便是有嫌隙,也得立即填平了。   魏国公府现下只是后族,却也有更进一层的意味在,等皇后诞下小太子,乃至于将来太子登基,只怕要更上一层楼了。   虽说凡事都有个万一,但照现下局势看来,怕是不会有什么变动了。   说到底,还是小皇后有本事,将陛下拿捏的严严实实,半丝风也透不进。   莫说是皇家,便是在寻常勋贵人家,又有几个不纳妾蓄姬的男子?   可是陛下呢,还不等皇后说什么呢,便自己开口拒了,冒尖儿的靖安侯府也毫不犹豫的捏死了,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明他日储君人选,这份心意,委实是叫人心惊。   有了这层考虑,即使皇帝回前头臣工那头去了,后面命妇宫宴也是纹丝不乱,相反的,对待青漓这个年轻皇后时,也愈发谦卑起来。   青漓端坐在席位上,言笑晏晏之间不动声色,端的是雍容大气的国母风范,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此刻自己心头有多甜蜜温柔。   什么是丈夫呢,不是那些风花雪月的缥缈之物,也不是金银珠玉的荣华富贵,而是踏实而温暖的依靠,安全而宁静的港湾。   只消躲到他怀里去,便是再强的风雨,也是无所畏惧。   真好。   青漓觉的舒畅安然,靖安侯夫人却觉恨不能立即昏死过去。   今日之事,她只觉自己脸皮都被掀掉了,贴到台阶上任由别人踩踏,既觉痛楚,更觉屈辱,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面容也是涨红的近乎紫。   季斐斐再不好,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再见她也是面容戚惶,目光凄凄,靖安侯夫人更是不忍心。   下颚的肌肉抽搐几下,她终于爆发出来。   “啪”的一声脆响,靖安侯夫人重重一记耳光扇在元城长公主肿着的脸上,厉声斥道:“说有办法的是你,将事情办砸了的也是你,现在居然还做出这幅样子来,是给谁哭丧呢!”   那记耳光与其说疼,倒不如说是屈辱,元城长公主自幼便是被宠着的,等先帝过世,皇帝登基之后,虽然也有受过轻慢,却也无人在皮肉上给她任何痛楚,猝不及防的挨了靖安侯夫人一耳光,竟有些不曾反应过来。   那一耳光刚甩出去的时候,靖安侯夫人也有些吃惊后怕,但转念一想——她也不过是只掉了毛的凤凰,没什么了不起的,心中火气便愈发上来了。   “自从娶你进门,便再没遇上过什么好事,你个丧门星,害了我儿子还不够,竟连我女儿也一起害了,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老东西,你敢打我!”   元城长公主骤然发出一声怒喝,随即便连本带利,狠狠回敬了靖安侯夫人两记耳光:“——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对我动手?”   季斐斐自从被人连拖带拽的弄出宫门,人便有些怔怔,此刻像是被惊醒一般,扑上前去推开元城长公主,又顺手在她脸上抓了一把:“动手怎么了,你真当你是金枝玉叶,别人都动不得吗?!”   元城长公主少时习武,又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力气自然远非靖安侯夫人这种常年养尊处优的妇人能比,只两记耳光,便使得她面颊红肿,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下意识的摸一摸脸颊,靖安侯夫人陡然爆发出一阵怒骂:“好啊,你这贱人反了天了,竟敢对自己婆母动手!皇后说的果真不错,小妇养的便是小妇养的,天生低贱,上不了台面!”   元城长公主的脸被季斐斐抓破了,长长的留了一道血痕,正目光骇人的盯着小姑子瞧,闻言便怒视靖安侯夫人,劈头盖脸的打了过去:“我是为了谁?为了谁才叫人羞辱?眼下你们不仅不感恩,却反倒恩将仇报,狗东西,果真是母女俩,一样不是玩意儿!”   靖安侯夫人上了年纪,自然不是元城长公主对手,季斐斐虽年轻,却身娇体软,一时之间,三人在马车内打成一团,居然难分难解,直到到了靖安侯府门前,仍旧未曾分出胜负。   外头的仆役听得里头声音不对,却也不敢出声,一群人正面面相觑,却听“咚”的一声,马车的门开了,“砰”的一声,自家姑娘发丝凌乱,满脸血痕的摔了下来,出门时齐整亮丽的衣裙也乱了。   正犹豫着该不该过去扶,却再度听见“砰砰”两声,靖安侯夫人与元城长公主扭打成一团,一道从马车上摔下来了,素日里仪态万千,气质端庄的夫人公主一道摔了个大马哈,好不丢人现眼。   无论是之前的宫中事,还是之后的打架之事,靖安侯府这一回都是丢尽了脸,婆媳姑嫂三人一道被遣送回府,这样的事情自大秦开国以来还未曾有过,按照她们行事的奇葩程度,只怕也是后无来者。   而后头,姑嫂婆媳三个打成一团,便更加不必说了。   靖安侯染病,少有出门,感受的倒是少些,靖安侯世子与二公子却是要出门办事的,少不得遭受各式各样的异样眼光,其中窘迫,难与人言。   世人对于八卦之事天生便有兴趣,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即使是一丁点儿风声都能传的满城风雨,更不必说满堂贵妇都亲眼见了靖安侯府之事,帝后又不曾下令封口,如此一来,事情便传的更广了。   皇帝也不曾客气,因贪墨案还不曾下定论,便只罚了元城长公主一人,至于靖安侯府,则是等着秋后算账。   按制,大秦公主俱授金册,禄二千石,当年宫变之后,皇帝二话不说,便将元城长公主的两千石对半砍,改成一千石了。   这回更惨,不仅收回当年先帝所赐金印宝册,一千石也给砍成三百石。   元城长公主同婆母小姑打了一架,随即又同丈夫大吵一架,正在院子里养伤呢,却接到这样一道旨意,险些就地昏死过去。   三百石。   ——县令之流的,也是四百石,这是做什么,拿她当要饭的打发吗!   靖安侯夫人也在院子里养伤,闻听这道旨意,笑的下巴都险些掉下去,叫两个侍女搀着,她到元城长公主院子外头叫骂了半日,算是出了口恶气。   元城长公主哪里是能受得了气的性子,当即便同靖安侯夫人吵了起来,还是靖安侯世子回去,好说歹说,那二人才肯暂时偃旗息鼓。   好日子没过几天,靖安侯府的处置便下来了,皇帝借着此次贪墨案的东风,顺势夺爵,废黜了荣耀几世的靖安侯府。   一夕之间,曾经声名赫赫的靖安侯府,不复存在了。   京兆尹差人去拆除靖安侯府牌匾时,靖安侯什么都顾不得,撑着病体,满府追着靖安侯夫人打——要不是娶了这个丧门星,硬生生往陛下那儿撞,哪里会惹出这样的倾家之祸?!   掺和贪墨案的人那么多,偏生他是第一个被拖下水的,说是巧合,打死他都不信,说到底,还不是皇帝为小皇后出气,拿靖安侯府立威?   侯府的牌匾被摘了,府邸却勉强留下了,但其中亏空,却是得填起来的,季斐斐的珍宝首饰都被搜刮走了,正是心如刀绞的时候,见母亲身边的侍女哭的满脸是泪前来求救,连忙跑了出去劝阻父亲。   靖安侯,哦,不,曾经的靖安侯不见她还好,一见便更觉生气:“捅了这样大的篓子,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滚!你们俩一起滚!” 第84章 设套   靖安侯府季氏一族本是大秦开国太祖所设侯府之一, 也曾极尽辉煌, 满门荣耀。   当年, 先帝之所以将爱女元城长公主嫁到靖安侯府去,也是看中了他们累世公卿的门楣,其声势之盛, 可见一斑。   可是现在, 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皇帝借着贪墨案之名夺爵, 废黜了靖安侯府,靖安侯作为侯府之主, 自然失去了所有的尊贵头衔。   靖安侯世子作为驸马,本就不可参与朝政,得益于此, 倒是免了去官的羞辱。   至于靖安侯夫人, 更是被剥夺了视若一切的诰命,如今再见了旧友, 也只得被称一句季刘氏。   树倒猢狲散,一夜之间,整个季家中最高的官位, 竟成了原本最不受重视是庶子季明怀, 如此强的反转, 委实是令许多人跌破眼镜。   靖安侯府被废黜,皇帝允许季家人留居原府邸,贪墨案的亏空却得填补起来。   季家虽在这大案中掺了一手,却也没敢深入, 可谁叫他们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硬生生在太岁头上动土,自是没什么好果子吃的。   皇帝借着这个由头,抽空了靖安侯府几世的荣华积蓄,从历代珍藏的古玩字画,到外头置办的庄园田地,再到妇人那里的珍宝朱钗,以及那些颇为讲究的笔墨用度,皆被一扫而空。   前去清点估价的户部官员得了上司暗示,十两的东西也得说成三两,一通清查下来,得到的结果便是,将靖安侯府搬空之后,正正好能将亏空的口子填起来。   夺爵圣旨刚下的时候,靖安侯便顾不得病体追着靖安侯夫人打,好容易养起来的元气都给挥霍掉了,当天夜里便再度病发,境况坏了起来。   户部差人去清点的时候他也在侧,病歪歪的瞅了半天,却听那户部官员得出这般一个结论,一口气没喘上来,当场就昏死过去了。   元城长公主作为靖安侯的儿媳妇,自然不会在赦免之内,虽也是公主之尊,可谁都知道,她并不得圣意,如此一来,自是无人肯卖她几分颜面,为填补贪墨案中的亏空,连她的嫁妆都被掏空了大半。   于季家人而言,这座承载了几世荣耀的府邸,显然已经成了伤心之地,更不必说四下空空的摆设,又是如何叫人心凉了。   大秦规矩颇严,几品官员穿着何色衣衫,住几进院落皆有规定,皇帝眼下是许季家人继续住着侯府,可若是哪一日心情糟糕,想朝他们泻火,这可就是明摆着的罪过。   有此一思,重新置办一座宅子,显然已经是季家人眼下的重中之重。   元城长公主与靖安侯世子成婚时,先帝也是赐了公主府的,只是靖安侯只一个嫡子,自是不会为与公主同居而远离父母,是以那公主府一直都是空着的。   等到皇帝继位之后,更是不会搭理这个庶妹了,随口扯了一个赡养公婆的由头,便将元城长公主的公主府给收回了。   到了此刻,季家人细细思量,竟连一处栖身之所都找不到,一时间人心惶惶,面色灰败,即使是叫熟悉的人来看,怕也要认不出这竟是曾经恨不能用鼻孔看人的靖安侯府众人了。   青漓的确对于靖安侯府的做法极为恼火,却也不至于盼着他们家破人亡,说归说,不喜却是无论如何也免不了的。   她与皇帝同居宣室殿,又正是养胎的时候,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自是不会入耳,还是她无意中问了一句,身边侍奉的内侍季宽才将后事讲与她听。   “活该!”莺歌哼了一声,道:“若非他们有那些歪心思,也不会叫自己这样难堪,说到底,还不是自作孽,不可活。”   “谁说不是呢,”玉竹莺歌这两个侍女跟随青漓多年,自是为她抱不平:“要不是那个季家姑娘有非分之想,哪里会像现在这般,搞得自己名声臭不可闻,报应!”   “话又说回来,他们也是作死,竟在军备上动了坏心思,前线将士浴血奋战,他们不仅不想着去帮忙,却暗地里谋取私利,这等人物,莫说是家当被抄空,便是砍了,也是罪有应得!”   莺歌出身北地,年幼时便见父母亲眷皆因战事而亡,其后方才流落金陵,被魏国公府收养,因着这一层关系,对于英勇杀敌的将士们,她天生的便有好感,对于那些在这种情况下发财的人,自然也是唾弃。   玉竹是魏国公府的家生子,自小便对莺歌这个经历坎坷的小姐妹颇为关照,闻言便感同身受的皱起眉:“莺歌说的对,这些拖后腿的,陛下竟还肯宽恕,委实是太过仁善了。”   仁善?   他哪里仁善了。   靖安侯府手都没敢全数伸进去,却被皇帝一剑斩了半边臂膀,损失惨不忍睹,这还叫仁善?   青漓在心底一笑——他啊,只怕是世间最坏的人了。   她近来愈发犯懒,前几日的命妇宫宴,更是大大消磨了她的气力,一连几日都躺在床上蔫蔫的,倒叫皇帝心疼的厉害。   眼皮子一挑,她正要说些什么,却听皇帝的声音近了,似是在同陈庆说话,禁不住心下一笑——说曹操,曹操到,果然是不能背后说人。   两个侍女知晓这对夫妻如何亲昵,自是不会在此碍事,笑嘻嘻的瞧一瞧青漓,便施礼退下了。   皇帝吩咐了陈庆几句,便转到青漓面前去了,目光往她面上一扫,倒是微有讶异:“今日是怎么了,瞧着气色颇好。”   青漓坐起身,将靠枕垫在背后,这才笑盈盈的去拉他衣袖:“——因为知道衍郎疼我,愿意为我出气呀。”   皇帝心下明了几分,坐到床边去问她:“季宽都同你说了?”   青漓含笑点头。   “当年夺位之时,靖安侯府便是墙头草,只是那时候抽不出手,他们又根深蒂固,只好暂且隐忍。   靖安侯算不上聪明,却也不蠢,这些年也知小心谨慎,朕本是不想再同他们计较的,可这一回,却是他们自己撞上来,如何怪得了朕?”   “胡说,”青漓瞧一眼离得远远的陈庆,压低声音,向皇帝道:“你敢说,你没故意给靖安侯府下套?”   皇帝心头刹那间闪过一丝雪亮,面上却丝毫不显,瞧着面前的小姑娘,他轻声道:“——你可别冤枉好人。”   “哪个稀得冤枉你,”青漓杏眼微眯,狐疑的瞧着他,缓缓道:“我在书上看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也听祖父说过,军马未动,粮草先行。   此次贪墨案牵涉的并不仅仅是靖安侯府,尚且有其余人家,可我也听闻,只是靖安侯府一家,为填补其中漏洞,便已是接近倾家荡产,由此可知,亏空的军备粮草,只怕数额极大。”   “可事实上呢,”小姑娘托着腮看他,慢悠悠道:“我可不见你心急,也未曾听闻前线有粮草未及之事——可见是你诓人。”   “小妙儿,”皇帝笑吟吟的搂住她,极响亮的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你怎么这样明白朕?”   “为了与西凉的这场决战,朕准备了多少年,前线将士辛苦了多久,河西之地的士卒又是何等不易,哪里能容得了别人添乱,若靖安侯府之流当真坏事,莫说是抄家,朕剐了他们都不为过!”   他语气冷厉,环住小姑娘的动作却轻缓,语气柔和下来,继续道:“说朕诓他们,其实也没什么不对,可话说回来——他们若不懂这个心思,朕又如何诓的到他们?”   “说过来说过去,”青漓含笑斜他:“总是你占理罢了。”   “这不叫占理,而是理本就在朕这边,”皇帝将小姑娘抱得紧些,凑到她耳畔去,低声道:“——朕坏不坏?”   “坏,”青漓答得毫不犹豫:“天下再没有比你更坏的人了。”   她说的不客气,皇帝也不在意,只含笑在她面颊上亲一口,道:“——朕这样坏,妙妙可喜欢吗?”   青漓也不看他,只同样毫不犹豫的答道:“喜欢。”   “——不嫌朕坏?”   “在别人心里,你是世间最坏的人,”青漓目光温柔,语气轻缓:“可在我心里,却是最好的情郎。”   皇帝望着她,一时半刻,竟觉说不出话来。   他的小妻子便是有这般本领,叫他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情话只想同她一人说,缱绻缠绵间,也只想与她一人温存。   “怎么,”皇帝低头在她鼻尖上亲亲,又低声道:“——不嫌朕坏,设套给别人钻了?”   “活该,”青漓淡淡哼了一声:“谁叫他们管不住自己,擅自往不该动的地方伸手?罪有应得!”   皇帝笑微微的瞧着小姑娘,赞同的点头道:“妙妙说得对。”   “关你什么事,”青漓斜睨他一眼,见不得他得意,便毫不客气的道:“——好像你便能管得住自己一般。”   “是是是,妙妙说得对,”皇帝顺着她话头接了:“别人说这话,朕必然要生气,既是妙妙说,那朕便认了。”   “呸,哪个稀罕,”青漓啐他一口,道:“难道我说错了?”   “没错没错,”皇帝脸皮厚的厉害,含笑出言赞同,道:“别人说不得,只妙妙说得。”   他声音低沉,似是一直深入了她心底: “——朕活了这些年,也只在你身上管不住自己。”   青漓明白过味儿来,登时面颊微红:“——你又胡说八道。”   “是啊是啊,朕胡说八道,”皇帝压低声音,语气揶揄道:“哭着叫朕快些的不是你,等快了又受不住的也不是你,缠住朕腰身……”   他这话只说了一半儿,青漓便气咻咻的坐起身,拎起枕头要捂死这个满口荤话的,面颊红若飞霞,好不醉人。   皇帝在她面前没脸没皮惯了,也对小姑娘的没大没小习惯了,自是不在乎这一点小事,哈哈大笑之后,便搂着小妻子,顺势滚进床里头去了。   轻纱摇曳,烛影摇红,自是一夜温情脉脉。 第85章 旧人   靖安侯府的倒台只是一个开始, 等到宫宴的第二日, 也就是正月初九, 皇帝便正式开笔,以雷霆之势,正式开始清算此前的贪墨案。   靖安侯府虽在其中伸过手, 却也涉足不深, 但细细神思, 却极微妙。   ——连靖安侯府这种累世公卿的门楣都不敢涉水太深,真正主宰这件大案的, 又会是什么人物?   许是为了印证这个猜测,初九这日散朝之后,众臣才得知一个叫人惊骇的消息——负责守卫国都的京营奉皇帝命, 已经开进了金陵, 显然是在为随时有可能发生的流血事件做准备。   年前皇帝并不曾大肆问罪,众臣虽知他是想着秋后算账, 却也不料如此雷霆剧震,一时间,金陵的许多人家皆是人心惶惶, 惊惧不已。   青漓身处内宫, 伴在皇帝身边, 家中亲眷又不曾涉及此中,自然不会多问,饶是外头风雨欲来,她却自得一番安然。   到了现下, 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养足精神就行。   许是前几日的牛皮吹得太响,她晨起时开始觉得恶心,连带着胃口也开始坏了,素日里喜欢饮食的一点儿也不想用,倒是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很愿意尝一尝。   皇帝对这些并不在意,左右也不缺那几个钱,却是对于她转小的胃口有些忧心,只吩咐御膳房将各式菜肴都准备些,不求量,只求精,仔细照顾着她已经转弱的胃口。   正是午膳时分,青漓面前的是此前她自己嚷嚷着要吃的水晶虾饺,御厨的手艺极佳,外头的皮儿擀的极薄,经汤水一煮,更是晶莹剔透,连里头粉润的虾仁都能瞧的清楚,加之那股鲜香气,直勾的人食指大动。   皇帝将这小祖宗伺候的无微不至,生怕烫着她,特意吹得半热才递过去,好不温柔小意。   没吃到之前,青漓心里头对这味道想的厉害,但真的到了眼前,她拿筷子戳戳那只虾饺,忽然觉得兴致没了,勉强咬了一口,便微微皱起眉来。   皇帝问她:“——味道不好?”   “没有,”御厨的确是尽了力的,青漓也不想连累人家,只老老实实道:“又不想吃了。”说着,便蹙着眉,夹起剩下的大半只,一起喂到皇帝嘴里去了。   皇帝口味比她重得多,尝过之后,道:“是不是太清淡了?”   “不是,”青漓将剩下的一小碗一起喂给他,边喂边道:“就是没胃口。”   皇帝由着她塞到自己嘴里去,全数咽下之后,才低低的责备一句:“娇气,除了朕,也不知谁受得了你。”   “我娇气,”青漓笑嘻嘻道:“还不是衍郎自己惯的——活该要你自己生受。”   “你只管嚣张,”皇帝看她一眼,凉凉一笑,道:“等孩子生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还早着呢,”青漓挑起眉:“先过了眼下再说。”   二人正说着话呢,便见有内侍入内,附在一侧的陈庆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竟使得这位一向不动声色的内侍总管微有变色。   “出什么事了?”皇帝自陈庆面上看出几分端倪,挺直腰,沉声问道。   “陛下,方才内侍来报,”陈庆声音不急不躁,只有微敛的眉头显示出他心底并不平静:“兵部侍郎曲毅……于家中自裁了。”   “现在想起自裁了,早做什么去了,不过话说回来,”皇帝将手中银筷扔回桌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倒是个聪明的。”   “——总比那些到现在都死不认账的要好。”   自古有王侯将相不辱的说法,也有刑不上大夫的说法,可那都是要在他们识相的前提下。   如兵部侍郎曲毅这种,未曾问罪便自裁,假使罪过并不十分重,也能保全身后名声,不至于牵连家眷。   相反的,若是事到临头仍不肯认,下场只怕就不会那般好了。   自靖安侯府之事后,金陵忽的风平浪静起来,但任谁都知道,那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   曲毅自裁于这个时候,无疑是在平静的水面上扔了一块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有人愿意认命,自然也有人不愿认,曲毅死后的当天,存档此次军备记录的屋室忽发大火,扑救不急,一烧而空了,好在皇帝早有准备,事先便吩咐人备份,这才未曾叫此事打个措手不及。   大火发生的同时,金陵诸多门户中也无声无息的少了好些下从,风波一起,那些昔日为主子四下联系,又有可能吐露风声的下人们,成了第一批被清理的对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在这场隐形的风暴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深涉其中不可自拔的人家自是拼死自救,牵涉稍浅的便开始走人情。   想着此前靖安侯府覆灭的引子,再念及皇帝对皇后的恩宠,自然也有人求到了魏国公府,更有甚者,是直接叫后宅夫人递牌子求见皇后的。   魏国公府素来低调,等自家的姑娘做了皇后,就更是谨言慎行,自是不会搭理那些有的没的。   为防大家见了脸面上抹不开,魏国公索性称病,不见外客,董氏作为嫡妻,自是要近前照料,吩咐人给青漓送了信儿,也跟着不肯见人了。   不必董氏叮嘱,青漓自己也心有分寸,没有去理会那些递了牌子求见的夫人。   只可惜,她躲得过外头,却躲不过里头,推了那些求见的夫人之后,恪太妃宫里头便有人过来了。   这一回的事情,恪太妃娘家似是牵连其中,青漓明白这是个烂泥池子,不好进去的,再一想赵华缨也是出自赵家,心中更是大觉腻歪,自然是不肯理会的。   赵家是恪太妃嫡亲兄长赵靖当家,四品的官位,自然也找不上什么大树依靠,事情一出,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自己妹子与王爷外甥。   能够做一家之主,赵靖自然不蠢,此次事情牵涉重大,他也不敢贸然将王爷外甥拖下水,只送信儿给妹子,求着给说说情。   恪太妃对于自己兄长也是有所了解的,虽说是中庸之质,却也不至于拎不清出去乱来,想来不过是浅浅涉水罢了。   不觉此事有多要紧,她暗地骂了兄长几句,便送信儿求见皇后,本来觉得这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却不想被拒了,脸面上未免有些下不来,再听闻外头兄长连连催促,心下不免更觉不满,只是想着前不久的靖安侯府,终于也未敢露出什么异色,只得暗自忍了下去,却是不提。   青漓听宫人回禀,说恪太妃走的时候脸色不好,就知道自己怕是得罪了人家,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再者,便是得罪了,恪太妃也不能对自己怎么着,她才不怕呢。   皇帝正在案前翻阅奏疏的功夫,她慢悠悠踱步过去了,等他抬头看自己时,才拿手掌比了老大的一个圆,满脸不舍的道:“莺歌同我说,青阳候府送过来的东西里头,有这么大的一颗珠子呐,还有别的府里头,送的也都是价值连城的,可是为了不给你添乱,我都叫她们给退回去了。”   “你看看,为了你的大事,”青漓颇为肉疼的看着他,道:“我失去了多少东西。”   “无妨,”皇帝有些无奈的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既然会送重礼给你,想来也不是干净的,等被朕抄了家,东西照样能落到你手里头,还没人能说闲话。”   青漓想了想送礼人数的多少,又问道:“——全都要抄家吗?”   “那倒不至于,”皇帝很宠爱的抬手摸了摸她下巴,好像是在给这只小猫儿挠痒,边挠边漫不经心道:“全看他们罪过轻重。”   想了想,他又笑道:“你若是全然不收,只怕会惹得人心惶惶,对你生出怨怼之心,这样吧,朕说几家与你,若是他们送了,你只管收着便是,也是叫他们安心。”   青漓是不缺钱的,此前也不过同皇帝开个玩笑,闻听他如此言说,不由谨慎起来:“——真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皇帝一面写了条子给她,一面道:“有朕撑腰呢,你怕什么?”   他的话在这儿摆着,青漓乐得去收受贿赂,充实自己的小金库,兴冲冲的接了条子,便转头去吩咐莺歌玉竹了。   皇帝见她这几日胃口不好,人也有点蔫,本是想找点事情叫她做的,恰好见她对这个感兴趣,便叫她自己去玩儿了。   反正她也有分寸,不会做的过了。   有着一层考量在,见着小姑娘精神奕奕的样子,他心中还颇觉自得。   只是到了第二日,皇帝便不再这样想了。   小姑娘拿了厚厚的一摞单子,一张一张挨着念给他听。   若那是夫妻之间的情诗蜜语,那皇帝也就忍了,偏生那皆是各家递上来的剖白书,语气谦恭谄媚至极,好像他是尧舜转世、功过三皇一样,皇帝自己听着都觉腻歪,亏得她能一板一眼的念出来。   只听了一会儿,他便觉自己耳朵要坏了,停下笔,朝边踱步边念的小姑娘道:“他们的心意朕都知道,妙妙别念了。”   “收人钱财,与人消灾,”青漓歪着头看他,目光中是对于自己此行的赞扬:“拿了人家东西,自然也要办事,不然叫人知道,我成什么人了。”   说完这句,她也不理会皇帝,翻出下一份来,继续自己未竟之事。   皇帝眯着眼看她一会儿,终于受不了的过去,一把抱住了正聒噪不已的小姑娘,压着声问道:“——你一共收了多少钱?”   青漓掰着指头数了数,最终也没得出个结论来,只笼统道:“很多很多很多。”   皇帝暗自牙疼,耐着性子开始哄面前的小孩子:“朕叫陈庆把将内库交给你,你喜欢什么,便自己去拿,好不好?”   青漓一脸认真的瞧着他:“——你想贿赂我?”   “他们给了多少,朕翻着番儿给,好不好?”皇帝在她额头上敲几下,道:“朕花钱买你停嘴还不行吗?”   青漓一双杏眼亮闪闪的,出言向他确定:“——拿多少都行?”   皇帝点头:“只要你高兴。”   自古税归国家,赋归天子,积年下来,内库里头珍宝钱帛之多,只怕是许多人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   青漓抬起头,仔细瞧着他面上神情:“——不怕我给你搬空了?”   “也别搬空了,”皇帝想了想,又颇认真的道:“好歹得给朕留点,养你跟孩子吧?”   “去,谁稀罕去搬,本来就是我的,从左手挪到右手,有什么意思,”青漓被皇帝惹得发笑,抬手推开他,笑嘻嘻道:“不就是不想听我念嘛,做什么说这么一堆。”   她往里间的书架去了,随意道:“好歹也是收了东西的,我便找个地方放上,衍郎若是有空,便瞧一眼吧。”   皇帝见她肯松口,心下也松快些许,自是随口应了。   书房里间的书架每日都有人清理,书的背脊像是被尺子量过一般,归类的极为齐整,青漓过去见了,都觉不忍心弄乱了。   书案的另一侧是各式文书,按轻重缓急依次摆放,若是放到那里去,怕是会耽误了别的要事。   转了几圈儿,她终于找到摆放旧年书籍文书的位置,随意给摞到上头去了。   大概是因皇帝久久不动,这一座书架较之前几个稍稍不整,有封书信夹在里头,一角有些凸出,在整整齐齐的书架之中,格外的扎眼。   青漓强迫症发作了,过去将它往下按了按,想着叫它缩到里头去。   只可惜,这不仅未曾达到她的目的,反倒使得那封信起了褶子,好在不是什么重要文书,不然这岂不是罪过。   将已经泛黄的信封从里头抽出来,她想着重新夹进去,瞧见信封上所书的收信人名讳时,却禁不住有转瞬的怔然。   ——上头写的是皇帝的字,实秋。   青漓心头忽的一个咯噔。   仔细一瞧,信封外头还附属着时间,她粗略一算,便知这封信大概是十几年前的时候,皇帝未曾称帝时收到的。   有点……奇怪。   为表示尊重,同龄人之间多是称呼彼此的字,可在皇族身上,却并不是这样的。   即使那时候皇帝不得先帝重视,却也是嫡出的皇长子,同辈之间称呼字也堪称失礼。   至于那个被取了的字,恐怕也只有长辈们才叫得。   青漓跟着董太傅多年,对于书法也有几分心得,看信封上的字迹,隐隐约约的还带着几分生疏青涩,便知写信的人,那时候年纪也不大。   真好啊。   过了这么多年,一封信还好好的收着,果真是深情厚谊。   看看它处在的位置,只怕前不久还被抽出来看过,这才没能齐整的塞进去。   还称呼什么实秋,叫的真是亲热。   青漓默默的咬紧了牙,心底酸的咕嘟咕嘟直冒泡。   ——她都没有这样叫过呢╭(╯^╰)╮。 第86章 基情   盯着那信封看了一会儿, 青漓便觉心里……有些乱。   皇帝毕竟年长她许多, 又是身处成婚极早的时代, 若是在遇见自己之前有过几段情意,也是无可厚非。   可青漓还是觉得心里有点堵。   即使是在现代,女孩子谈恋爱的时候, 忽然发现男朋友还珍藏着前女友(疑似?)写的信, 也会觉得心塞吧。   说好的只有我一个人呢, 怎么忽然冒出来一个旧交。   妙妙不开心,妙妙有小情绪了╭(╯^╰)╮!   随手将那封信塞回去, 她嘟着嘴,气哼哼的回外间去,也不看皇帝, 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闷着头,不说话了。   小姑娘走的时候还挺高兴, 现下却满脸怏怏,皇帝心下有些奇怪,出声问道:“妙妙, 怎么不高兴了?”   青漓秀气的皱着眉, 想要开口问的, 可话到了嘴边,却又给咽下去了。   二人做了这些日子的夫妻,她对皇帝也有所了解——不管他之前经历如何,现在他心中眼里却只有自己, 其中情意,半分也做不得假。   这样一想,她便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太小气,揪着多年之前的事情不放,言语上太过斤斤计较。   已经蒙尘的旧事,何必再翻出来,叫两人都不高兴呢。   可是……若是不问出来,她心里头憋得慌,也堵得慌,非得硬生生闷出病来不可。   好纠结。   她久久的不语,只低着头,皇帝心中更觉怪异,放下手中御笔,道:“——到底是怎么了?”   青漓闷闷的看他一眼,摇头道:“没什么。”   皇帝尤且有些不放心,重新又问道:“真的没事?”   小猫儿郁闷垂着脑袋,尾巴也耷拉下去了,顿了一会儿,却也只是应道:“真的没事。”   皇帝看出她有心事,可小姑娘执意不肯说,却也是无可奈何,只暗暗在心里加了几个问号。   等到晚膳时候,见她连饭都用的少了,禁不住再度出问。   这会儿,青漓自己心里头也乱七八糟的,自然不会为他解疑答祸,只随口搪塞了几句,便不肯再提。   青漓在这样怪异的气氛中上了塌,缩到被窝里头去了,皇帝熄了灯,掀开被子进去,照例搂着香香软软的小妻子准备睡下时,却觉腿上一疼,忽然被她踢了一脚。   “——讨厌你。”   “朕做什么了,”皇帝语气有些无奈,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好端端的,就要被你讨厌?”   青漓闷闷的看着他,沉吟许久,却也不曾开口,到最后,只低头在皇帝肩上咬了一口:“——妙妙生气了!”   皇帝很耐心的抱着她,手掌温柔的拂过她长发,慢悠悠的安抚这只闹脾气的小猫儿:“为什么生气?”   “因为……因为,”青漓顿了半天,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再度咬他一口,终于委屈兮兮的在皇帝怀里趴好了:“因为妙妙没有鱼吃。”   皇帝低低的笑了起来:“不是你自己嫌鱼腥,叫御膳房不要再送了吗?”   青漓嘟着嘴,眉头也舒展不开:“现在又想吃了。”   “——朕现在吩咐他们去做?”   “算了,”小姑娘心里头的一汪酸水儿正咣当咣当响呢,哪里吃得下东西,只摇摇头,便向皇帝道:“困了,咱们睡吧。”   “妙妙,”青漓还不曾合上眼,便听皇帝便在她耳边道:“有心事?”   “若是有,便只管说出来,”他温声道:“本就是至亲夫妻,没什么好瞒着的,你这样憋在心里,反倒叫朕担心。”   “没有啦。”皇帝这样温柔,青漓便觉自己是太过矫情了。   无论之前如何,现下在他身边的是自己,在他心里的也是自己,那还去纠结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呢。   “衍郎明日还有政事,”青漓窝在他怀里道:“早些睡吧。”   皇帝抚在她发上的手有转瞬的迟疑,随即便恢复正常,搂紧了她,没有再说话。   青漓是只懒猫,第二日毫无疑问的起的晚了。   等到她坐起身,几个宫人正侍奉着穿衣的功夫,便见莺歌一面将帷幔敛起,一面向她道:“现下虽说还在冬日里,午时却也暖和了,娘娘也该出去走走,透透气才是。”   “莺歌说的是,”玉竹也跟着道:“前几日,奴婢路过杏芳园时,还见那里的梅花儿都开了,娘娘素来喜欢这些,若是无事,不妨去那里转转。”   “也好,找个暖和点的时候,咱们就一起过去,”青漓挥退一侧的宫人,自己执起眉笔描绘,又向莺歌问道:“陛下呢?”   “陛下往书房去了,”因着之前那一次的乌龙,青漓便叫她们打听着有没有臣子在,这一回倒是派上了作用:“奴婢听梁宽说,章武候今日要入宫奏事,也不知这会儿到了没有。”   青漓描眉的手停了一瞬:“——章武候?”   “是呀,”莺歌没察觉出青漓语气中的些微僵硬,只继续道:“似是是为了此前的战事吧,奴婢也不是很清楚,涉及前朝,不好细问的。”   “章武候奴婢没见过,可章武候的母亲,却当真叫人喜欢。”   玉竹含笑插了一句:“宫宴那日,怼上元城长公主时,章武候之母黄氏半分都不露怯,落落大方的很,直逼得元城长公主说不出话来——那之前,奴婢还暗自为她捏一把汗呢。”   “谁说不是呢,”莺歌示意周遭宫人尽数退下,这才道:“因着是乡绅之女,许多人都瞧不起这位夫人,可真该叫她们见见人家,那通身的气度,说是公候之家出身,也是有人信的。”   玉竹附和道:“这是自然,否则,也养不出章武候这样的儿子啊。”   说起来,章武候之母黄氏,也是金陵中的一段传奇,比之青漓的姨母方夫人,甚至于还要更上一层。   章武候的父亲只是庶子,因侯府内的阴私之事不为老侯爷所喜,早早的就给了几千两银子,被打发到外地去,叫他自谋生路了。   说是自谋生路,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被侯府驱赶出去的弃子罢了。   落地的凤凰不如鸡,更不必说他原本就不是凤凰。   好在,他也算是有一点本事,不至于饿死自己。   远离金陵之后,凭着不错的手腕在一个小地方站稳了脚跟,随即又娶了当地士绅之女,也就是现在的章武候之母黄氏,二人生了儿子,有滋有味的过起了小日子。   人生际遇难言,风水也是轮流转。   当年在侯府内,嫡母因不喜这庶子,便设计陷害,借老侯爷的手将他赶走,可没过几年,嫡母两个儿子一道出游,落下山崖,一起给摔死了。   这下子,命运站在了这个曾经的弃子这边。   老侯爷的弟弟有儿子,也表示愿意过继给兄长,可侄子跟儿子,到底是差着一层,老侯爷打心眼儿里不愿意。   到了这时候,他想起那个被自己打发走的庶子了。   老侯夫人自然是不愿意叫丈夫侄子捡便宜的,可若是叫自己厌恶的庶子继承侯府,她一样是不甘心,如此一来,便同老侯爷软磨硬泡,将两下里折中了。   ——叫庶子娶她娘家侄女,过继之事她便认了。   两下里一拍即合。   这下子,老侯夫人高兴了,庶子也高兴了。   唯一叫人遗憾的便是,庶子原本好端端的姻缘,硬生生给散了。   小地方的日子虽也不错,却终究不如金陵繁华,士绅之女虽颇贤惠,比起金陵的大家闺秀,却也失之底蕴。   再者,好歹也是多年的情分,他也愿意叫原配在身边做个贵妾,好声好气的待她,可她自己不愿意,怪得了谁?   至于儿子——反正他还年轻,总会再有的。   如此一想,那庶子便拍拍屁股,收拾东西,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金陵,也就成为了上一任的章武候。   只可惜,命运对他的优待已经结束。   他有一妻六妾,生有九个女儿,唯独再也没生儿子。   ——这样的运气,也是没谁了。   金陵这地方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消息流通最是迅速,当年老侯爷赶走庶子之事瞒不住,现下庶子抛弃妻子却只得了九个女儿,这事儿自然也瞒不住,明面上没人说什么,背地里的指指点点却如何也少不了。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后来,上一任的章武候,曾经的庶子也差人回去找过黄氏母子,他们却已经不知所踪了。   等到再见,便是新帝继位之时。   当年年幼的儿子已经是英姿勃发的将军,当年的年轻少妇,也已是鬓发染霜的中年妇人,一个是新帝的心腹臣子,一个是受人敬重的不易夫人。   而那时候的章武候,却是跟在皇三子身后的势力之一,为虽时都有可能到来的清洗惊骇不已,正缩在摇摇欲坠的侯府牌匾下不知所措,遥遥见到黄氏母子二人,竟都不敢去认了。   章武候一系堪称枝繁叶茂,自然有人不愿坐以待毙,也就顺理成章的劝说前任章武候迎回黄氏母子,既是向新帝示好,也使得侯府后继有人。   章武候的态度都很坚决,也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认回可以,却需得八抬大轿、开正门迎自己母亲入府。   其次,入府之后,章武候府便要开宗祠,宣示母亲嫡妻名分。   最后一个则是,既然选择屈膝去保全自己,那便做的彻底些。   他作为嫡长子继承侯府,前任章武候带着续娶的妻妾女儿们另辟新府,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黄氏心知儿子是不在乎这些的——凭借他的本事,自己再挣得一个侯位也未必是难事。   眼下如此,多半是为了叫自己这个母亲争一口气,也曾出言劝过。   章武候很平静的说,当年这个所谓的父亲为这个位置抛妻弃子,现下终于化作一场空,一啄一饮,这才是公平。   儿子逼着父亲分家,且父亲还在世之时便继承了爵位,委实是惊世骇俗之事。   可那时候的时机好,新帝继位,金陵颇多乱象,各家各府都为自己的未来战战兢兢,哪里有闲心管那些事情。   再者,当年之事,的确是前任章武候做的不地道,加之接任的这个是新帝的心腹,更是无人愿意得罪,在皇帝的默许之下,此事便顺风顺水的办成了,黄氏也顺理成章的成了大秦的正二品诰命夫人。   女人这辈子,头一个要依靠的男人的父亲,他决定了这个女人的出身。   第二个要依靠的则是丈夫,他决定了这个女人的归宿。   第三个要依靠的则是儿子,他决定了这个女人最终的荣耀程度。   就这三个方面而言,青漓算是顶尖的了。   而黄氏的前两个或许不尽人意,但在儿子这上头,却着实是叫人羡慕。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也不能光看着人家的好处,却不瞧人家的苦楚——一个孤身女人,既要将儿子拉扯大,又叫他成器,这本身就极为不易。   此前,青漓也是听人提过黄氏的,暗自敬佩的紧,这一回想起来,却并不是因她这番波折起伏的人生,而是因章武候程青尧。   倒不是她少女怀春的时候,暗地里爱慕过这位赫赫有名的侯爷,而是坊间流传,这位章武候同皇帝之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皇帝称帝之前,居于西北多年,章武候作为他的心腹之一,也是在西北扎根的。   皇子的婚姻之事皆要皇帝下旨,多半于十五六岁便会定下,可皇帝与先帝的关系何等尴尬,即使是临近及冠,先帝也未曾下旨赐婚。   皇帝自己倒是不在乎,只一个人单着,倒也自得其乐。   章武候与皇帝相较,便是另一种情况了。   母亲的荣耀与自己的未来一道压在肩上,只是叫自己出人头地便占据了他人生的很大部分,哪里会有心思娶妻生子,如此一来,自然也未曾早早成婚。   那时候还不曾有人说什么,可到了后来,皇帝登基之后,坊间传言便有些不对味了。   伴随着时间的发展,这种流言不仅没有消弭,反倒越来越盛。   一个坐拥天下的皇帝,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空间了,不娶个女人生孩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皇宫,有意思吗?   一个成功打脸渣爹的侯爷,又是皇帝心腹,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不去娶个主母打理家世,只知道习练骑射,有意思吗?   哎,他们不仅年纪相仿,此前关系还很好呢。   ——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第87章 花心   青漓没出嫁之前, 便听过这个传闻, 还暗地里同兰蕊姐姐嘀咕过。   只是那时候, 无论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还是英武不凡的章武候,都同她没什么关系,涉及的又是这样不好说出口的事情, 在耳边过一遍也就散了。   等到结识皇帝之后, 这念头倒是隐隐约约的青漓在心底打转过, 但等到成婚之后,见着皇帝在床笫之间的热切劲儿, 搂着她时的情动感觉,委实不像是有什么那方面癖好的,一看便是十成十的直男, 她也就没再想些有的没的。   可是到了这会儿, 青漓心中又泛起了嘀咕。   你别说,那信封上的字迹颇为峻挺, 若说是闺阁女儿手笔,未免稍显英气,若是换了男子, 倒是有些可能。   所以说, 会不会是章武候写的?   青漓手上动作一顿, 心里头咚咚咚打起了鼓,站起身,向左右道:“往前殿看看去。”   帝后二人的感情极好,自成婚之后便少有分开, 众人见多了他们亲昵模样,见皇后起身后便急着要去见皇帝,皆在心底暗笑皇后黏人,面上却不显的跟着去了。   许是青漓来的早了,她过去的时候,前殿只皇帝与几个内侍在,至于传闻之中的章武候,不知是来了又走了,还是根本还没到,连个人影也没见到。   皇帝正坐在惯常的位置上翻阅奏疏,身姿端正,面容肃然,自有帝王的威仪在。   他这幅模样,寻常人见了怕是要打怵,青漓却不在乎,缓缓走到皇帝身边去,她试探着同他搭讪:“——忙什么呐?”   “还不是前朝那些事情,”皇帝不知道小姑娘心里头的弯弯绕绕,只盯着面前奏疏,头也没抬:“总是没个完。”   “听说章武候今日会入宫,怎么没看见人?”   青漓状似漫不经心,目光却紧紧落在皇帝面上,语气轻缓,道:“早就听闻章武候年少英雄,老早便想着一见,可惜却一直未曾如愿,还以为今天能见到呢。”   她这话说的轻,似是难以计量重量的羽毛,却惹得侍立一侧的内侍总管动容,抬起眼皮子看了皇后一眼,在心底摇摇头,又重新垂下了眼睑。   “还没过来呢,怎么,”皇帝的手顿了一顿,终于抬起头看她,目光晦暗难言,语气中更是难以察觉的沉沉:“——妙妙很想见他?”   “倒也不是很想,”青漓被他此刻举止压得心中一沉,垂下眼睑,道:“只是有些好奇。”   皇帝信手将手中御笔放下,乌檀木击在桌案上,发出一声闷响,似是暴雨前的闷雷,叫青漓心头微震,下意识的一惊。   “别急,”他懒洋洋的笑了,目光直直的落在她面上,缓缓道:“很快就会过来了。”   青漓心里头本就有个疑影,眼下见皇帝态度如此,说话也有些阴阳怪气,心中更觉沉闷,低低的应了一声,便不再开口了。   皇帝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也没有如往常一般过去哄她。   他只靠在椅背上,一手撑住下颌,眉头微皱,定定的瞧她一会儿,正要开口说话的功夫,却听门外有内侍来报:“陛下,章武候到了。”   青漓毕竟是后宫中人,此地又是宣室殿前殿,能不见外臣还是不见为好,听闻章武候到了,在转瞬的迟疑之后,她便乖乖的往内室去了。   皇帝挺直腰身,盯着她背影一会儿,直到帷幔合上才收回。   似有似无的哼了一声,他别过脸去,肃声道:“叫他进来。”   章武候程青尧比皇帝小几岁,也是年近而立的时候,许是经事多的缘故,即使面容算不得老,周身却自有一股沉稳内敛。   他虽是皇帝心腹,规矩上却未曾有半分轻慢,进殿之后也不曾张望,只中规中矩的问了安。   这叫皇帝心情略微明朗了些,沉声应了,赐坐之后,君臣二人便开始叙事。   碍于规矩,青漓主动进了内室,但饶是如此,心中的好奇却丝毫不曾减少,借着帷幔的方便,她偷眼瞧了瞧这位章武候。   大概是半生戎马的缘故,章武候身上有种同皇帝极为相似的感觉,无论是英朗的轮廓,还是肃整的仪态,乃至于骨子里的挺竣,都叫青漓有种奇怪的熟悉。   乍一看,二人还有些像呢。   许是她目光太过于炽热,章武候似是有所察觉般的望了过来,青漓心下一惊,连忙将帷幔放下,缩了回去。   章武候目光望过去时,也只见到一片安然的帷幔与边上散着青烟的香炉,心下摇摇头,只当自己是太过于敏感,这才生了错觉。   皇帝慢条斯理的泯一口茶,语气中有些难以察觉的冷然:“——看什么呢?”   “没有,”章武候颔首致礼:“臣冒昧,望请陛下恕罪。”   “无妨,”皇帝目光似有意似无意的往帷幔上瞟了一眼,淡淡的道:“继续。”   “此次西凉之战,除去贪墨案之外,更应调整的便是各部之间的战后抚恤与奖惩,臣说句放肆的话,陛下可不要生气。”   见皇帝面无异色,章武候心下微松,笑道:“臣在军营里听了几句俚语,倒是有些意思,今日说与陛下一听。   西北军的亲娘养的,无论军饷还是抚恤,皆是头一等的。   禁卫营羽林卫之类是后娘养的,虽然名份上差了一点儿,但好歹也是亲儿子,过得去。   剩下的那些军队是狗娘养的,军饷发的最晚,抚恤给的最少,坏事儿都得往身上揽,好事儿却总是靠边站。   这样的事儿搁到谁身上,谁也不情愿,陛下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话说的略有些粗俗,皇帝却也不生气,只含笑颔首:“有道理。”   章武候起身施礼,沉声建言道:“臣倒不是盼着能各下里统一,但好歹应该匀一些——吃肉的人,总要留块骨头给吃不上肉的吧?   人都只有一条命,上了战场,也皆是拿仅有的一条命拼杀,偏生别处的人命要贵一些,如何叫人信服?   长此以往,臣只怕各部人心躁动,军心大乱。”   只隔了一层帷幔,青漓虽瞧不见外头人影,却也听得见他们说话,此刻闻听章武候如此建言,对于他的印象倒是颇好。   说话风趣,人品也不错,而且还孝顺,总不会是个坏人嘛。   要是没有跟皇帝生出些有的没的来……那就更好了。   青漓乱七八糟的想了一会儿,只觉心里头似乎有个乱了的毛团,东扯扯,西扯扯,总是找不到头,莫名的叫人烦心。   她正有些怔然时,却觉眼前忽然一亮,抬头去看时,才见那层帷幔被人掀开了。   皇帝正站在她面前,目光探寻的落在她面上,淡淡的道:“——想什么呢?”   一孕傻三年,放在青漓身上半分错也没有,她脑子里头正晕乎乎的,下意识的答非所问:“章武候走了?”   “怎么,”皇帝同样答非所问道:“舍不得他?”   这说的是什么话。   青漓察觉出他语气中不对劲儿,心情似乎也不太好,自然不会撞上去,只摇头道:“自然不是,我与他非亲非故,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皇帝目光中似是带了些微难掩的意味,许久之后,他才轻轻哼了一声:“那就好。”   搭住她的手腕,他带着她起身:“外头太阳好,你也别整日闷着,朕陪你出去走走。”   青漓心中还有些近乎茫然的不知所措,以及对他态度的担忧,由着他将自己拉起,携手一道出了内殿。   宣室殿前极为宽阔,站在顶端下望,视线畅通无阻。   夫妻二人挽着手出去,便瞧着章武候高大挺拔的身影远去,紫色的衣袍在风中荡起了起伏的弧度,衬着他挺竣不凡的气度,颇有些潇洒不羁。   皇帝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终于在心底冷笑起来。   ——穿的这么风骚有什么用,还不是光棍一条,朕有小妙妙,还有没出世的儿子呢,你有什么?   青漓斜着眼看了一会儿,也在心底嘀咕个不停。   ——穿一身基佬色,gay里gay气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章武候对于身后这对齐齐腹诽的帝后一无所知,在冬日的寒风中大步远去,没多久,便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冷战。   ——今年的冬天……真是冷啊。   ~   甚嚣尘上的贪墨案落下帷幕,一直避着人的魏国公总算可以宣布病愈,与此同时,青漓也接到了董氏要入宫看望自己的消息,嘴上虽不说,暗自期盼的厉害。   皇帝这几日一直阴阳怪气的,听说董氏要入宫,却也不曾敷衍。   早早便吩咐御膳房中午留宴,他自己则留在前殿用膳,给母女俩留出空间来。   ——小姑娘与母亲许久不曾单独见过,想来有许多贴心话要讲,他也不必过去凑热闹。   虽说是过了年,可依旧是在正月里,金陵并不见转暖。   天一冷,青漓就爱睡懒觉,更不必说她还怀着孕,正是容易觉得懒散的时候,昨夜入睡前还说要早起等候母亲,清晨时却搂着被子睡得正香。   皇帝心疼她,便吩咐人不必叫她起身,等她自然醒便是。   因着这个缘故,等青漓睁开眼睛,正想着伸个懒腰的时候,便见自己阿娘坐在一侧,静静的看着自己。   “阿娘什么时候来的,”她吓了一跳,连忙坐起身来:“怎么也没人叫我呢。”   “有一阵子了,”虽是在内室,里头炭火暖,董氏却也细心的为她将被子拉上去:“见你睡得这样好,谁敢过来叫你。”   青漓在母亲平静的面容中看到了几分不赞同,禁不住正襟危坐起来,拉拉董氏衣袖,撒娇道:“阿娘,前几日宫宴上也没能说几句话,可实际上我可想你啦。”   “娘娘大概是忘了,”董氏瞟她一眼,含笑道:“从小到大,也只有心虚的时候,你才是这样说话。”   青漓被母亲戳穿了心思,登时有些讪讪,扯住董氏衣袖的手晃了晃,继续撒娇道:“哪有。”   “妙妙,”内殿只她们母女二人在,董氏说话也随意些,靠近了女儿,她轻声问道:“陛下是何时离去的,你可知道吗?”   “他走的早,”青漓有些明了董氏要说什么了,却还是实话实说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董氏又问她:“大婚之后,你同陛下,都是这般相处的?”   “倒也不是,”想起最开始的几日,青漓虽有些羞,却还是低声道:“刚开始的时候他不上朝,便都起得晚,开始上朝之后,便只是我一个起的晚了。”   “你这个惫懒性子,也真是……”   出嫁了的姑娘,哪里有这样娇惯的,便是不必向婆母晨钟定省,也得早早侍奉丈夫起身才是。   董氏本想说她几句的,脑海中想起宫宴那日皇帝对女儿的回护,便全给咽下去了,只问道:“陛下没不高兴吧?”   “没有,”一提起皇帝,青漓眉宇中的神情都温柔羞涩起来,摇摇头,低声道:“他才舍不得委屈我呢。”   “那就好,”皇帝都不说什么,董氏也不想叫自己女儿辛苦,便不再提这一茬儿了,看向她还没凸起的肚子,又关切道:“辛不辛苦?吃得下饭吗?”   “胃口不太好,”青漓靠到董氏怀里去,像是小时候在撒娇一样:“有时候还会觉得恶心,但过一会儿就好了。”   她这样说着,董氏反倒觉得有些欣慰,拍拍她的肩,道:“都是这样过来的,等月份大了,便会转好的。”   “现下才两个月,正是要仔细的时候,等肚子显了,就更是不便,你在家便爱胡闹,如今有孕,可该收敛一下性子才是,万事都要格外仔细。”   青漓自是一一应了。   似是忽的想起了什么,董氏压低声音问她:“你有孕之后……没跟陛下行房吧?”   “……阿娘!”   前头还好好的,现下却说起了这个,青漓微红着脸,好一会儿才道:“没有的,他有分寸。”   “那就好,你们都是头一次做父母,最是要仔细才是。”董氏松一口气,随即想起宫宴那日的季斐斐,一颗心又重新提了起来   怕女儿犯傻,她有意提点:“人这一辈子,是苦是甜都要自己尝,同别人没有关系,你也不要管别人是如何说的,只管叫自己高兴便是。”   “你既有孕在身,自是无法侍奉,可假若陛下不提,你便无需做什么贤惠人给他安排,若是真的有了什么别的,将来苦的还是你自己。”   “别人若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你便由着她们说去,吃不到葡萄的才说葡萄酸呢,不必理会——听见了没有?”   青漓心中也是这个意思,想着宫宴那日皇帝的态度,心中便甜滋滋的,抿着唇笑了一会儿,又凑到董氏耳边去,期期艾艾道:“阿娘,成婚之前,他便同我说过……只会要我一个,再没有别人了。”   董氏初时一怔,随即便是一喜,为女儿而由衷的欢喜:“果真?”   青漓一双杏眼笑的弯了起来,轻轻的点了点头。   “那阿娘便彻底宽心了,”董氏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当年在你外祖父那儿,我也听他提过一句,陛下言出必行,诚信君子,既如此言说,想来便不会反悔。”   “他要不这么说,”青漓眉眼含笑,微微垂下头,小女儿家的娇态十足:“我才不要理他呢。”   董氏许久不见女儿,自是忧心的厉害,宫宴那日匆匆一见,却也完全不能说知心话,到了这会儿,听女儿细述日常琐碎,才觉她日子过得委实是好,登时大安。   “险些忘了要事,”母女俩正说着话呢,董氏面色却忽的一变,拉住青漓手腕,语气稍显急迫,道:“昨日章武候进宫了,你可知道?”   董氏可不是会为了小事大惊小怪之人,眼下如此,却是少见。   青漓心下微奇,却也知道母亲并非无的放矢之人,便点了点头:“自是知道的,上午来的,我还见着他了呢。”   “见着他了?”董氏定定的看她几眼,目光中有些忧虑,沉声道:“陛下没不高兴吧?”   “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一提起这个,青漓便莫名的有些上火:“我还没不高兴呢。”   “瞎说,”董氏斜了她一眼,反问道:“你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他跟章武候,”对着自己母亲,青漓倒是也不必太拘束,嘟着嘴,却也不好说的太清楚,只是含含糊糊道:“不是有些这样那样……的关系吗?”   董氏有些不明所以,疑惑道:“什么?”   青漓有些说不出口,干咳一声,道:“没什么。”   “妙妙,”董氏目光中有毫不掩饰的探寻,紧紧的盯着青漓,她试探着道:“你……不记得了?”   “……”青漓被董氏看的心下发慌,下意识的反问道:“什么?”   董氏似是明白了什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摇摇头,继续道:“章武候的事情,陛下没不高兴?”   青漓既觉得莫名其妙,还觉得有些不知所以,结结巴巴道:“没……没有吧。”   “那就好,”董氏摸摸她的这些日子被养胖了的面颊,温声道:“也不是什么好事,不记得便不记得吧。”   青漓被董氏说的心底跟猫爪子挠一样,痒的有些受不了,拉住母亲衣袖,她追问道:“到底是什么嘛,阿娘说都说了,不要只提一半。”   “都过去多久了,”董氏不愿多提,只是道:“还说起它做什么。”   直觉告诉青漓,那里头好似隐藏了一个秘密,不仅仅与她有关,也与皇帝有关。   这下子,她更加不愿意轻易松口了。   缠住了董氏,她赖皮道:“阿娘说说嘛,说说嘛……我不管,你要是不说,我就问他去,看他说不说!”   “也没什么好说的,”董氏被她缠的厉害,又怕她当真去问皇帝,惹出些有的没的来,便妥协的开口了:“不过是你小时候的事情罢了。”   青漓有些茫然的眨眨眼:“——小时候?”   “那时候你还小,你祖父尚且在世,”董氏叹一口气,缓缓道:“人上了年纪,便喜欢四下里走走,见一见老朋友,你祖父也不例外。   你大哥比你年长,那时候已经开始念书,你二哥在你外祖父那里,也是不方便,你祖父便只带着你四处玩儿——可还记得吗?”   青漓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一长大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事实上,对于小时候的事情,她基本都记得清清楚楚,从老魏国公的音容笑貌,到自己见过的那些老人家,她都不曾忘过,闻听董氏如此问,当即便道:“记得的。”   “你祖父带你去范家老太爷那儿的时候,你还见过章武候呢,”董氏看着她,轻声问道:“还记得吗?”   “哎?我见过章武候吗?”青漓眉梢疑惑的一挑,狐疑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董氏皱着眉看她:“真的不记得了?”   青漓摇头,老老实实的道:“真的不记得了。”   董氏摇摇头,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老早就叫你少喝酒少喝酒,你偏生不听,惹出乱子来了吧。”   “……”青漓:“嗯?”   “你喝了你祖父的酒,”董氏嗤笑道:“在人家宴席上发酒疯了。”   “……”青漓首先否定:“怎么可能!”   董氏冷笑道:“你还抱住章武候,不许人家走。”   “……”青漓老脸一红:“才不会,阿娘别乱说。”   董氏不理她,只继续冷笑道:“不只是不许人家走,还抱着人家大腿哭,抹了人家一身眼泪鼻涕。”   “……”青漓有点方了,方完之后,又小心翼翼的试探道:“没再干别的吧?”   “哦,”董氏似是想起了什么,继续道:“一边哭,一边还在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也不知道害臊。”   “……”只听了前几个就足够致命,到了现在,青漓都不敢继续听下去了,顿了许久,终于认命一般问道:“喊了什么?”   “你怎么才回来?”董氏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复述这她当年说过的话:“ 不是说要回来娶我吗?”   “说这话的……才不是我,”青漓捂脸,将错误往别人身上推:“我那时候才多大,还是小孩子呢,我不懂事,章武候也不懂事吗?怎么也不知道把我推开?”   “你当人家没推?”董氏抬起眼皮子瞧了瞧青漓,道:“你都躺在地上打滚儿了,人家还能怎么着?”   青漓有点想哭,还想在地上打滚儿:“怎么也没人过去拦我。”   “拦了,但是拦不住,”董氏缓缓道:“你那么小,人家还能把你打昏?”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青漓可怜巴巴的道:“看见的人……多吗?”   “不多,”许是看出女儿心底的惶惶,董氏摸了摸她头发,轻声安抚道:“你还不知道你祖父,出去见的朋友也就只有那几个。”   那还叫不多!   老魏国公的朋友都是上了年纪的,到了那个年纪,就是要炫耀自己儿孙的时候了,这也是老魏国公格外喜欢带着她出门的缘故。   ——软软糯糯的小姑娘,长得好看,又有福气,老早就会背诗了,带出去给老朋友看,多有面子啊。   青漓想一想一排老头后面跟着一排小辈的画面,心里头就有点绝望。   好丢人啊。   幸亏她不记得了!   “那后来,”忍了许久,她才算是能说句话了:“——到底是怎么收尾的?”   “还能怎么收尾,”董氏含笑瞧着她,道:“你死赖在人家身上不肯下来,一放开就哭,章武候倒是耐心,也不嫌你烦,抱着哄了你一会儿,才将你哄睡了……唔,那时候他还不是章武候呢。”   “……”青漓有些结巴了:“章武候……人很不错嘛。”   “是啊,”董氏似乎也有所感慨:“那时候他还未曾建功封侯,却也是小有名气的后起之秀,你祖父回府之后还同我们说,他将来前程不可限量呢。”   “我好像,”青漓有些迟疑的道:“……全都记不得了。”   “不奇怪,”董氏温声道:“你小时候便喜欢喝葡萄酒,喝醉之后的事情统统都记不得,大概是喝伤了,后来就饮不得酒了,一杯就会倒,算是还了此前的量吧。”   青漓没心情为自己的酒量惆怅,只想起了另一处十分要紧的事情。   ——她同章武候的这段渊源,皇帝知不知道呢?   这念头只在脑海中一转,她都觉得有些方。   虽说是小时候的事情,可按照皇帝那个记仇的性子,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祸端呢。   青漓喝了一口水,又期期艾艾的问道:“阿娘,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毕竟事过多年,一时半会的,董氏还真是说不出来。   仔细想了一想,她道:“妙妙还记不记得,你三四岁左右,住在外祖父家的时候,因为偷着喝酒,我连你,带你外祖父,一起说了一通吗?”   岂止是记得,简直是记得不能再清楚了啊!   这不就是……她头一次遇见皇帝的那回吗?   心底隐隐约约的有些不妙预感,青漓干笑着道:“记得一些。”   “那时候是春天,”董氏含笑道:“这事儿便是夏天时发生的。”   “……”   “阿娘,”青漓默默地抱紧了被子:“我有点怕。”   “有什么好怕的,”董氏只当她是怕名声有碍,温声劝道:“那时候你才多大,三四岁的时候呢,又是喝了酒,便是胡闹些,也没人会说什么的。”   青漓都要哭了。   妙妙的小情绪都没有了,妙妙还有点怕。   小孩子胡闹些没人会说什么,可她并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啊。   更重要的是,在那之前,妙妙刚跟好看的小哥哥定亲(?),只隔了没多久,就哭着对另一个好看的小哥哥求嫁,要是被他知道了,肯定觉得我是只水性杨花的喵。   喵呜~   青漓抱着被子,尾巴蜷在里头,有点忧伤的想——皇帝一定是不知道的吧? 第88章 骗子   一听这消息, 青漓便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董氏在侧见了, 不免觉得好笑。   “做什么呢,便摆出一副苦瓜脸来,都是多少年之前的旧事了, 又不是天塌了地陷了, 竟能叫你忧心成这个样子。”   岂止是忧心, 青漓心底的忧伤简直都要溢出来了——不只是溢出来了,还要逆流成河呢。   她纠结的想了一会儿, 又凑到母亲身边去,压着声音道:“阿娘,你说……他知不知道呀。”   她这话问的有些含糊, 董氏初时一怔, 随即才反应过来,女儿说的应是皇帝。   “此前我问你, 你不是说陛下没不高兴吗?既然如此,那八成是不知道的。”   董氏见她面有惶惶,怕她为此担忧, 又想着叫女儿安心, 便拿之前的对话来回她:“再说, 陛下便是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那时候才多大,说出去的话如何能做的了准?”   可是, 在那之前,我还一本正经的要别人娶我呢。   青漓瘫在床上,脑子里头乱糟糟的,不知为何,忽的想起昨日章武候走后,皇帝说过的话了。   ——怎么,舍不得他?   再一想昨夜他阴阳怪气的模样,青漓就觉得眼前一黑。   ——还有什么好纠结的,肯定是知道了啊。   董氏见她情状反常,心下猜出几分端倪来:“——怎么,陛下早就知道了?”   “唔,”青漓了无生趣的点点头,道:“应该没错。”   “知道便知道吧,”董氏摸摸女儿面颊,柔声抚慰道:“既然不曾生气,想来便是不会计较的,你还怀着孩子呢,陛下怎么会为多年前的一点小事不高兴?”   董氏的声音温柔,话里头的意思也叫人信服,可青漓一点都不觉得安慰。   要是皇帝不是天蝎座,或许妙妙还可以抢救一下。   但现在……只怕是没救了。   他的小本本上……应该已经写满了吧?   妙妙好难过,妙妙还有点想哭。   咦,不对呀。   ——倘若他为了多年前我与章武候的事情而生气,也就是说,他们之间只是单纯的君臣关系,什么暧昧都没有!   太好了,他还是妙妙一个人的!   想通了这一节,青漓瞬间高兴起来,连之前可能会被蝎子蜇一下的忐忑,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感情中的事情,与星座性情之类的因素其实并无多大干系,当爱的足够深了,任谁都会想着独占那个人,半分也不肯松懈。   青漓也不例外。   她爱这个男人,所以连他的一丝一毫也不肯放过,只想要完完整整的占据他。   董氏虽不知道她脑子转到哪里去了,却也知她这是想通了,便不再多说,只作势扶她起身,道:“日头都升的老高了,你还赖在床上,叫别人瞧见了,像什么样子。”   “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呢,”青漓嘴上抱怨了几句,却还是顺从的坐起身了:“只要他不嫌我,别人同我有什么关系?”   董氏听得直在心里摇头,可是想着皇帝的态度,却也没有说出来。   女儿在家时便是被娇惯着的,出嫁之前,董氏还在忧心她嫁人之后应该怎么办。   ——婆母丈夫怎么会像是家中父母一般惯着她?   便是不需要立规矩,形形式式的事情也能压得她抬不起头来,逼着她硬生生自己立起来。   女儿自有便是泡在蜜罐子里的,如果受不了,又该如何是好?   眼下女儿出嫁了,嫁的更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事情却完全往她担心的相反方向发展了,本就娇气的女孩子,反倒被养的更娇贵了。   此前,外头有人说皇帝是将小他许多的皇后当女儿养,董氏听闻时嗤之以鼻,到了现下,却不由得信了几分。   也好,这样的福气,寻常人想要还没有呢。   目光温柔的瞧着青漓,董氏正颇觉欣慰的时候,便听外头莺歌的声音低低响起:“娘娘,夫人,陛下过来了。”   “妙妙先把衣服披上,”青漓身上只穿了中衣,董氏一面为她将外裳穿好,一面出声询问道:“陛下不是往前殿去了吗,怎么忽然过来了?”   “我也不清楚,”青漓将外裳穿好,又去踢踏床下的绣鞋:“大抵是忘了什么东西,要不就是想着来见一见阿娘吧,总不会有什么别的原因。”   她猜的一点儿不错,昨夜睡前,皇帝拿了一份奏疏到寝殿去看,清晨走的时候却忘了带,再听陈庆说魏国公夫人已经到了,也觉应该去见上一见,便回了寝殿。   因着那封信与自己心里头的一些猜测,青漓连着别扭了许久,偏生皇帝也醋着,轻易不去哄她,说起话来语气也不对。   如此一来,这对夫妻相处时,虽依旧亲昵,较之此前,却也少了些热切意味。   刚开始的时候,青漓还以为皇帝是为了什么别的事情,可此刻一想,便知他应是吃醋了,心中那些有的没的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想着这一阵子二人有意无意的冷战,她既觉有些不好意思,还觉得有些好笑。   她在吃醋,他也在吃醋,偏生两个人都闷在心里,什么也不肯向对方说,活该一起郁闷这么久。   不是冤家不聚头,委实是没错。   皇帝待女儿亲厚,却也终究是皇帝,董氏深知其中的微妙差别,眼见皇帝入内,便起身施礼,正想悄悄的瞧一眼女儿衣裙整理好了没有,却被她此刻动作给惊住了。   青漓懒洋洋的坐在床上,不仅没有要起身行礼的意思,还伸着胳膊,一双杏眼水盈盈的看着皇帝,作势要他抱。   皇帝自己在为多年前的旧事心闷,偏生小姑娘不知怎么了,也梗着脖子不理人,心下正是无奈的时候。   人一进内殿,却见小姑娘不复此前的疏离,娇娇的嘟着嘴求抱抱,一颗心便先自软了,也顾不上近前的额国公夫人,便大步上前去,将撒娇的小妻子抱起,动作轻柔的拍拍她,顺势坐到一侧椅子上了。   夫妻二人这一套动作熟练的紧,可知如此行事不是一次两次了,董家与魏家有旧交,董氏与魏国公也是从小青梅竹马郎情妾意,情热缱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但骤然间见这对夫妻如此亲昵,即使只是看着,都觉得有些脸红。   为着一点儿莫名其妙的事情,青漓与皇帝暗自有所疏离,等明白过来,登时便后悔了,一见他过来,便下意识的想贴过去,连想也没有想,便伸手要他抱了。   眼下两个人是贴到一起去了,却董氏诧异的目光瞧着,终于有些不好意思了,面颊微红,将小脑袋埋到皇帝怀里去了。   皇帝虽不知道小姑娘为什么又对着自己热乎起来了,却也消受的很,一方面对自己的别扭有些好笑,另一方面却是对她的爱护,示意一侧目瞪口呆的岳母起身,他轻声道:“皇后年轻,性子也活泼些,夫人不要同她计较才是。”   什么叫不要同她计较?   那是从我肚子里出去的,陛下这话说的,倒像是我会欺负她一样。   董氏嘴角忍不住的抽动起来——陛下对女儿也护的太厉害了点。   在心底感叹一声,她含笑道:“娘娘在家时便懒散,嫁了人也是这样,是臣妇该请陛下多加包含才是。”   “朕自幼便被拘束惯了,叫她在身边陪着,倒是相得益彰,”皇帝轻轻拍小姑娘的肩,道:“妙妙好得很,哪里用得上包含二字呢。”   这下子,董氏是真的没话说了。   她甚至于生出一种错觉来——自己正对着皇帝家的小姑娘挑刺,人家正将小姑娘护的严严实实的,依次反驳她的话呢。   轻咳一声,董氏看向了坐在皇帝怀里的女儿。   青漓面色还有些红,只拉着皇帝衣袖,轻声道:“我都听他的。”   董氏:“……”   原本是担心女儿在宫中住的不习惯,有孕之后身子不便的,怎么莫名其妙的……就觉得自己有些碍事了呢。   好像他们是一体的,而自己是多余的那个一样。   初时的讶异之后,董氏的心绪迅速平静下来,望向那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时,目光也平和许多。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至亲夫妻吧。   在宫中用了午膳,又同青漓絮语良多之后,董氏便被莺歌送着出宫去了。   青漓心头的巨石没了,想着自己与章武候的那段渊源,更是心虚的厉害,再念及皇帝醋了的样子,那一点儿心虚,便统统被甜蜜斥退了。   她这样在乎他,他也这样在乎自己,天下之大,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   等到晚间,皇帝回到寝殿时,见小姑娘正穿了中衣,正侧躺在床上等自己,一双明媚杏眼笑盈盈的瞧着他,倒不复此前那般疏离了。   上前去在她面上一亲,皇帝笑道:“不同朕置气了?”   青漓伸臂环住他脖颈,亲热的蹭蹭他,道:“你明明也在同我置气。”   “朕生气是有原因的,可你呢?”皇帝脱靴上了床,捏捏她小耳朵,道:“你只是冷着朕,什么都不肯说,朕问了也不提。”   “是我不好,”青漓伏在他怀里,乖乖的认错:“总是爱胡思乱想,冤枉衍郎了。”   “嗯?”皇帝手几不可察的一滞,随即便掩饰过去,揉揉她头发,语气漫不经心的问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青漓心里头正有些愧疚呢,再听皇帝此刻语气温和,并未动气,便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给卖了,一边卖着,一边还老老实实的为皇帝数着钱:“前几日,我在前殿看见一封信,也不知是谁写的,还亲亲热热的叫你实秋……”   一说到这个,青漓心里头的酸水儿又冒上来了,气哼哼的将皇帝推开,一脸委屈的道:“我还没问你呢,那是谁写的?我只想着可能是章武候,但转念一想,还有可能是别人呢!”   “没有没有,”皇帝不是那种喜欢看小姑娘吃醋获得满足的人,他们的感情水到渠成,也不需要用那些会叫夫妻二人生分的东西去博取一点儿自满,一见小姑娘委屈的眼圈儿都红了,连忙搂着哄:“就是章武候写的,那时候朕还未曾登基,同几个亲近些的心腹也没有那般疏离,不止是章武候,英国公长安伯他们都是那般称呼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妙妙若不信,明日只管去看便是……”   他答得毫无错漏,青漓一颗心松了几分,随即,她的娇气性子又发作了,气咻咻的打皇帝一下,委屈道:“以后不许了!我都没那么叫过呢!”   “不许了,不许了,老早就不许了,”皇帝摸着她小脑袋,将小猫儿的爪子给按下去了:“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妙妙想叫什么便叫什么——只要是你叫的,朕都喜欢。”   “这还差不多,”青漓被安抚下去了,舔着小爪子重新趴回皇帝怀里,继续道:“刚刚我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看见前殿有封信,”皇帝提醒道:“上头还写着朕的字。”   “对,上头还写着你的字,”青漓脸上还有些伤心,闷闷的道:“那时候我就有点不高兴了,等到第二日,听她们说章武候要入宫,我一下子就想起之前流传过的,你们俩之间的事儿了。”   “……”皇帝微微眯起眼,语气却毫无起伏:“我们俩之间的什么事儿?”   “还能是什么事儿?风流事呀,”青漓一脸“你没有见过世面的蔑视”,压低声音,兴致勃勃的向皇帝科普道:“你们俩年纪相差无几,还是旧交,一把年纪了都没有娶妻,哎呀呀,一看就是关系不正常……”   话匣子一打开,青漓便有些刹不住车了,眼看都要说完了,才算反应过来——当着皇帝的面儿,她怎么全给秃噜出来了!   皇帝目光微暗的落在她面上,磨着牙,笑吟吟的道:“说呀,妙妙怎么不说了?”   “……”青漓心虚的对了对手指,也没敢抬头看他:“都是别人说的,我跟着听了几句。”   皇帝含笑瞧着她,目光中隐隐约约的带了点儿别的意味:“妙妙听得……很详细呀。”   “……”青漓最怕他这个样子,一时之间,小心肝儿都在哆嗦,当机立断的去抱他大腿,可怜兮兮道:“——妙妙只是个无辜的路人。”   “哦,无辜的路人,”皇帝默默地念了一句,随即便冷笑道:“朕怎么觉得,你这路人是罪有余辜?”   见他如此,青漓方的厉害,正想着撒个小娇求饶,却觉腰下骤然一凉,下裙被他扯下了。   她还没有来得及做个娇羞神情,便听“啪”的一声脆响,小屁股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一时间,整只喵都有点呆住了。   小姑娘怀着孕,皇帝尽管动气,也知道控制力气,那声音听着响,实际上却并不怎么疼。   青漓之所以呆住,并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羞。   哪有这样儿的,她又不是小孩子,犯了错怎么还打屁股呢!   打就打吧,做什么还脱了下裙打!   青漓羞得面颊飞红,险些从床上蹦起来,瞪着一双杏眼指责道:“你打我,你居然打我!”   “活该,”皇帝一只手就将她按得老老实实,口中冷笑道:“有功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可见还是打的轻了。”   “你坏不坏,”青漓气咻咻的道:“讨厌你!”   “这个可以稍后再说,”皇帝喘着气笑了,随即又眯起眼瞧她,语气直叫小姑娘发毛:“——方才你说,不应该同朕置气的,也向朕认错,也就是说,你能猜到朕为什么不高兴的,是不是?”   “……”青漓眼睛眨了眨,终于默默的用小爪子捂住耳朵:“妙妙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怀疑的瞧着她,似是有些信了,轻声询问道:“果真不知道?”   青漓想着骗人又不会少块肉,闻听皇帝松口,当即便信誓旦旦道:“真的不知道,妙妙从来不骗人。”   “妙妙小时候说要嫁给朕,”皇帝的语气软了,拍拍她的小脑袋,道:“——是真心话吗?”   青漓一双杏眼毫不避讳的看着他,几乎用尽了自己一生的真诚:“妙妙说得是真心话。”   “朕就知道,妙妙是乖孩子,”皇帝温柔的摸摸她脸颊,温情过后,又道:“那说要嫁给章武候呢?”   青漓不假思索:“妙妙骗他的。”   皇帝意味深长的笑了:“——哦?”   “不是!”青漓一下子反应过来,慌忙手忙脚乱的解释道:“根本没有那回事,这是个误会……”   “啪”的一声,皇帝在她小屁股上又打了一下,语气温柔的叫青漓心慌:“妙妙从来不骗人,嗯?”   这下子,青漓终于卡壳,说不出什么了。   想了好一会儿,她靠到皇帝怀里去,开始撒娇卖惨:“衍郎打都打了,就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嘛。”   皇帝笑微微的瞧她一会儿,终于道:“你安胎的药呢,放在哪儿了?”   青漓见他发笑,心里头便觉毛毛的,想着打开一个突破口,也没有多想,披上衣服,便屁颠屁颠往一侧柜子里取了,颇为谄媚的递给他。   “给朕做什么,”皇帝起身往一侧去,亲自为她斟水,喂着她吃了两颗:“这是给你用的。”   “太医都说,已经没有大碍了,”青漓只当那一茬儿已经过去了,一只小脚娇蛮的在皇帝腿上踢了一下,一边将药咽下去,一边嘟囔道:“方才那两下不重,不必吃药的。”   皇帝微笑着看她:“——以防万一。”   青漓丝毫不知危险的迫近,拿自己面颊去蹭蹭他,尚且有闲心去撒娇:“衍郎真好。”   “乖,”带着略显灼热的气息,皇帝在她白皙漂亮的锁骨上亲了亲,随即又抬起头,笑微微道:“朕最疼我们妙妙了。”   他喘息声隐约有些急了,该起来的地方动静也大的不容忽视,青漓要是还不明白,那真是白做这么久的夫妻了。   手忙脚乱的爬到床里头去,她紧紧的搂住被子,一双小脚丫无措的在一起蹭了蹭,急的都要哭了:“我不是都认错了吗,你这是干什么。”   皇帝捉住她纤细的脚踝,顺势在上头亲了亲,上前去压住小姑娘,方才四下里看了看,状若不解的道:“除去我们妙妙,这里还是别的什么能干吗?”   “萧丰衍!”青漓被他这句荤话惹得脸红,连带着说话都结巴了:“你要……不要脸!”   “傻姑娘,”皇帝瞧着她染上绯色的桃腮,慢悠悠的笑了起来:“不要脸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第89章 撒网   青漓有孕之后, 久不曾同皇帝如此亲近, 骤然来了一回, 颇有些消受不得,第二日清晨,便起的晚了些。   皇帝今日不朝, 倒是不必着急, 怕小姑娘起身后发现自己早早走了觉得不悦, 索性搂着她睡到天明。   青漓揉着眼睛醒过来时,便见那坏人正躺在身边笑, 登时就想起他如何使坏如何不饶人了,气哼哼的瞪他一眼,将他从被窝里推出去, 随即又自己卷了被子, 翻个身不理人了。   内殿暖和,昨夜二人尽兴之后也着了中衣, 皇帝自是不冷,被小姑娘瞪了也不脸红,只厚着脸皮凑过去, 伸臂连被子带人一起环住了。   隔着一层被子, 他手臂轻轻在那只蚕宝宝身上轻拍一下, 皇帝语气舒缓道:“妙妙,大清早的,怎么不理人?”   青漓昨夜被折腾的不轻,这会儿腰还有些酸, 眼睛更是觉得微肿,也不看他,便道:“你总是欺负人,不要理你了。”   在小姑娘面前,皇帝绝对堪称拿得起放得下,在床上的时候脸皮厚的像城墙,下了床哄人的时候,又能低声下气。   ——左右甜头都尝了,低三下四一点儿还怕什么?   到了这会儿,眼见这小娇娇有点儿不高兴了,他便毫不犹豫的俯首作低,环住小姑娘,温声道:“是朕不好,太过贪欢,辛苦我们妙妙了。”   手上用了点儿巧劲,皇帝轻轻的钻进了小姑娘被窝里头去,将自己额头抵上她的,极温柔的道:“妙妙打朕消气,好不好?”   青漓是个烂好人,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   从骨子里来说,她其实是偏向硬气的,只是素日里性情温柔和顺,才格外容易叫人产生一种错觉——小姑娘娇娇软软的,好像很好欺负。   可真的落实到实处,有人非要一脸强硬的同她说这说那,强迫她接受什么东西,她必然是会毫不留情的还击回去,宫宴那日的元城长公主与季斐斐便是一个例子。   可若是换个方式,口气软一些的话,但凡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青漓都是很好商量的。   譬如现在,见着皇帝低头,君临天下的男人却在自己面前俯首作低,她便硬气不起来了,并且开始在自己心里头给皇帝找借口。   ——男人嘛,空了这么久,好容易得一回荤腥,贪恋一些也是寻常。   青漓哼了一声,低头在他唇上咬了一下,算是将此事掀了过去:“——下不为例。”   皇帝早知小姑娘爱心软,见她眼角还带着些微昨夜惹出的红,却还是温柔的伏到自己怀里去了,心中软的厉害,在她肩窝处亲亲,道:“——同朕一道去看会儿奏疏?”   青漓在床上躺的久了,心中也觉腻歪,闻言便点头应了:“去走走也好。”   皇帝如此说,本是想着美人在侧红袖添香的,可香还没添成呢,便有不速之客到了。   外头的内侍入内,恭声禀报道:“陛下,宗正寺卿求见。”   宗正,顾名思义,便是负责皇帝亲族以及外戚勋贵之流的职能机构,在皇子公主众多,皇族枝繁叶茂的时候,也是极忙碌的部门。   可是到了现在,皇族剩下的那几个人掰着指头都能数出来,皇帝后宫里头又只有青漓一个,这个所谓的宗正,起的作用便相当之小了,连带着这个宗正寺卿的存在感,也是十分之低。   是以骤然听闻宗正寺卿求见,不只是青漓初时有些怔然,连皇帝都流露出些微茫然来。   示意青漓往里间去,他停下笔,沉声吩咐道:“叫他进来。”   宗正寺卿年近五旬,身体却很硬朗,稳步上前去向皇帝施礼,这才道:“陛下,昨日季家家主往宗正寺去了……”   ——所谓的季家家主,也就是曾经的靖安侯。   小心的觑一眼皇帝面上神色,见他并无异色,宗正寺方才卿继续道:“他说自己已然年老,最想要的便是含饴弄孙,可元城长公主却无所出,他又只有长子这一个嫡子,自然不想看着他断子绝孙,便想着为长子收个妾室,生子后打发掉,孩子记在元城长公主名下。”   这一回,季家人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曾经的侯府荣耀不再,尊贵的门楣消失,他们必须要考虑眼前之事了。   经过宫宴之事,季斐斐是没有指望了,可那毕竟是亲生女儿,季夫人也不好太过于苛责,只将目光转向了儿子那头,期盼着能够抱上孙子。   更加重要而又不好说出口的是——季家,将来会由谁去继承?   儿子虽说是嫡长子,也得丈夫看重,可架不住他有膝下无子这个硬伤,这样一条不利因素摆着,他日之事可就难说了。   要知道,庶子那头还生了好几个了。   心里头冒出了这想法,季夫人便再也坐不住了,看向元城长公主的目光,也愈发的冷锐起来。   自己生不出孩子来,还不许别人生,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无子,这可是七出之条的一个,也就是看在元城是皇家公主的面子上,否则,但凡换了一个寻常人家,老早就休她八百回了!   季夫人此前便想过叫儿子纳妾,可到底是顾忌着元城长公主的公主身份,又想着叫她为自己女儿铺路,这才隐忍不发,到了现下,见她什么用处都没有了,自然也不会再客气。   说白了,季家是遭受皇帝厌弃,可你元城,只怕也同我们是一路货色。   既是这样,还怕你做什么呢。   季夫人打定主意,便去同丈夫商量此事,季家家主骨子里也是偏向嫡妻嫡子的,想着元城长公主被削减到三百石的吏禄,便壮着胆子往宗正寺去了。   宗正寺卿没什么大的才干,却也不是傻得冒泡,堪堪算是中人之姿。   元城长公主是被陛下厌弃了,可到底是皇族出身,陛下信重如何思量,他又一概不知,如何敢早早做主呢。   是以季家将事情报上来了,他既不能一口应下,也不敢满口回绝,同底下人商量之后,便入宫来探听皇帝的意思了。   皇帝倒是没想到宗正寺卿是为此而来,皱着眉听他说完,便沉声道:“这种小事都要问到朕头上,还要你有什么用?元城既是先帝的公主,那便要有皇族公主的脸面,你去告诉季家人,若非是她自己愿意,便死了这条心吧。”   “是是是,”宗正寺卿同季家无甚交情,自是毫不关心结果如何,只连声喏喏,随即又问道:“陛下,季家长子无后,又是牵扯到皇族身上,他日季家家主辞世,究竟是长房继承,还是庶出二房继承?”   “朕记得,”皇帝想了想,略有些迟疑道:“季家庶出的季明怀,任职礼部?”   宗正寺卿不曾想皇帝竟能叫出季明怀名字来,心下暗自有了几分计较,便听皇帝继续道:“嫡长子继承家业,本是理所应当,若是此后一直无子,便叫二房继承,兄弟相袭吧。”   皇帝定了主意,宗正寺卿自是一连声的应了,面上不显,心底却暗自同情元城长公主一番。   她若是不松口,季家长子便不能纳妾,若是不能纳妾,便不会有儿子,若是没儿子,那就不能继承家业,到最后,还得将季家交给庶子继承。   想着季夫人素来脾性,宗正寺卿便忍不住在心底为元城长公主鞠一把泪——她是此事唯一的绊脚石,接下来的日子,只怕也不会好过。   宗正寺卿走了,皇帝却默默良久,瞧见青漓自里间出来,唯恐她心中误会,便拉她到自己膝上坐下,温声解释道:“元城生性狠厉,并非善类,不只是妙妙不喜,朕也不待见她,今日如此,并不是想着回护她,而是她终究也流着萧氏一族的血,是皇族的正经公主。”   “公主无子,而使得驸马纳妾,这个口子不能开。”   “皇族出嫁公主时,给了多少嫁妆恩赐,连带着驸马一家都有加恩,他们只想着好事,却不愿意担坏事——简直是白日做梦。”   “朕并不是为了元城才将此事回了,而是为了我们的公主,乃至于孙女重孙女,若有先例可循,日后若她们碰上这种事,便不好推拒了。”   “我明白的,”青漓不是蛮不讲理之人,也看得出其中关窍,斜了皇帝一眼,道:“当我是什么人了,蛮不讲理吗?”   她虽不喜欢元城长公主,却也不至于在这上头说什么。   皇帝说的话在理,若是他日自己生了公主,也遇上这样婚后无子的事情,有着前代公主允许驸马纳妾之事的由头在,再去拒绝,便有些不合情理了。   青漓是讨厌元城长公主,但也不会为了出一时之气,而堵了自己儿女的路。   一个失势的先帝公主,真心想要收拾,办法多着呢。   说到这里,她倒是想起了另一处,转向皇帝,一本正经道:“这些日子,五公主与六公主也时常过来走动,话里话外的求着我,若是你有公主和亲的意思,万万要劝阻一二,她们年纪与我相差无几,明明也是公主出身,却为自己后半生惶惶不已,我见着也是可怜。”   皇帝环住她腰身,唇角略微翘起一点儿:“妙妙是怎么回的?”   青漓笑嘻嘻的凑过去,在他高挺的鼻子上亲了一下:“我说,陛下是世间伟男子,气度非凡,做不出公主和亲这般事情,叫她们不必忧心。”   皇帝不置可否,只继续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青漓毫不回避的瞧着他,正色道:“若只用女人求和,换取并不稳定的一世安宁,那还要男人做什么?”   定定的看妻子一会儿,皇帝终于低下头,在她耳畔笑道:“妙妙知朕。”   青漓一点儿也不谦虚,毫不脸红道:“若非如此,怎么配得上我们衍郎?”   皇帝被她这娇俏模样惹得一笑,随即又问道:“喜欢同她们一起吗?有没有说些有的没的,惹你心烦?”   “没有,二位公主的修养比元城长公主好得多,”青漓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笑盈盈道:“我有孕之后,沈张二位太妃还送了小衣裳过来,绣工都是极好的,有心了。”   这时候,便凸显出另一个人了,皇帝没对送礼的两位太妃说什么,只是眯着眼问道:“恪太妃呢,没送什么?”   青漓撇撇嘴:“她有什么好送的,为着此前的亏空,只怕心虚的厉害,才不敢来见我呢。”   年后的宫宴忙完了,除去养胎,青漓眼下便没有什么大事,也有心力腾出手来去收拾那些牛鬼蛇神,前一阵子一直在蹦跶的秦氏与恪太妃,赫然是其中榜首。   这些女人们的事情,皇帝是不怎么掺和的,只拍拍她小手,叮嘱道:“你高兴便好,若是受了欺负,也只管告诉朕,朕自会为你撑腰。”   “欺负?她们才不敢呢,”青漓冷哼一声:“我正要去找她们茬儿呢,她们最好别撞上来。”   ~   皇后入宫之前,秦氏便为宫里头的账目之事惶惶不已,早早的撺掇着几个心腹做了账,可饶是如此,却也依旧不得安心。   皇后毕竟是公府出身,身边岂会缺少那么几个会做账的,一时半刻看不出问题来,等花上几日去转磨,还有个不清楚?   秦氏满心的惊惶,暗自险些与恪太妃撕破脸,被安慰了一通,才算是定下心来。   是了,她也是宫中多年的老人,何必为这一点儿小事儿惶惶不可终日?   皇后毕竟年轻,不通事故,便是真的斗起来,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恪太妃有意唆使她同皇后对上,秦氏不是不知道,也的确是动心了,可皇后自十一月嫁进宫里,足足两个月过去,还是不曾对自己动手,她便觉安心了。   暗自松懈之余,还颇有些自得。   皇后果然还是有些分寸的,知道自己身份不同,会给自己几分脸面。   有这一层认知在,便是此前极力填补亏空的动作,秦氏也给放缓了。   ——皇后都不计较呢,她还这么热切的往上凑做什么。   要知道,现下搭进去的,可都是她自己的钱,只消想一想那些白花花的银子,秦氏就觉得好像是从自己身上剜肉一样的疼。   这一日,秦氏正懒洋洋的坐在内室喝茶,却见自己扶持起来的尚宫张氏急匆匆的过来,步伐太急,竟险些被松软的地毯给绊倒,硬生生扶了一把墙,才算是叫自己站住了。   秦氏见不得张尚宫这幅胆小模样,重重的将手中茶盏放下,斥责道:“做了尚宫的人,便要有个尚宫的样子,如此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张尚宫是秦氏一手扶持起来的,除去自身的本事之外,最为人称道的便是会说话,一张嘴跟抹了蜜似的,左右逢源,颇讨秦氏的喜欢。   可是到了这会儿,张尚宫没空发挥自己长袖善舞的本事,连喘一口气都来不及,便颤声道:“大尚宫,王尚宫被带到掖庭狱去了!”   秦氏本还嫌弃张尚宫太过大惊小怪,可真的听了这消息,却险些将面前桌案推翻。   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一个猜测,她却并不敢承认,只起身快步到张尚宫前头去,一把抓住了张尚宫衣襟:“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王氏是正六品尚宫,更是我的人,谁敢将她带到掖庭狱去?!”   “是皇后吩咐的,”张尚宫目光中惊慌难掩,眼眶里头都见着红了:“后宫采办有亏空,王尚宫作为主管尚宫首当其冲,皇后懿旨,送去掖庭狱审问了。”   “怎么会……怎么会呢。”秦氏骤然听闻这消息,登时心神无主起来,王尚宫虽不如张尚宫讨喜,却也是她心腹,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若是她自己死也就算了,可别将自己给咬出来。   暗地里一咬牙,秦氏有了决断,取出贴身的印鉴交与张尚宫,低声嘱咐道:“王氏家中尚有老母幼弟,你叫心腹拿了我的印鉴去,吩咐人把她们看管起来,动作快些,不要露了风声。”   快步走到一侧的内室去,秦氏自内里匣中取出一块玉珏,一并放于张尚宫手中:“这玉珏本是一双的,后来我赏了另一只与王氏,被她给了幼弟,你想法子将这玉珏送到掖庭狱去,务必叫王氏见着才行,她若是识趣儿,便知应该怎么说话!”   张尚宫本是心慌的厉害,听闻秦氏安排的井井有条,心便定了几分,接过玉珏与印鉴,便快步出去了。   秦氏面上冷静,心中却似火烧,只是怕心腹见了气虚,坏了自己的事,这才强自忍着,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掩在衣袖中的手,都已经不受控制的轻颤起来。   短暂的畏惧之后,心中生腾起的便是怨愤。   说到底,还是要怪皇后!   大家相安无事本就极好,做什么非要兴风作浪!   事态紧急,秦氏额上出了一层细汗,手指哆嗦着擦了,便只耐着性子在内室等候消息,临近傍晚时,张尚宫总算是回来了。   到了这个关头,她也顾不及端着架子,上前一步抓住张尚宫的手,死死的盯着她:“事情办得如何?可有出纰漏?”   “大尚宫尽管宽心,”张尚宫将事情办成了,自己也松一口气,精气神回来,也有心思说好听的话了:“您是有菩萨庇佑的人,自然是无往而不利,事情顺当的很。”   青漓心口一松,面上也露出几分释然来,连连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又向张尚宫道:“此事委实突然,皇后这一下子来的,也有些突兀,此前,你可听闻外头有何风声?”   “并不曾听闻,”张尚宫摇摇头,也是一头雾水:“谁知皇后是怎么想的呢。”   “不过,”似是忽的想起了什么,她面上有些犹豫:“奴婢倒是听闻了另一件事。”   秦氏心下烦躁的厉害,哪里有功夫听她卖关子,语气冲的很:“有话便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没用的东西!”   心知此刻秦氏心情不虞,张尚宫也没敢将心中不满暴露出来,只陪着笑道:“皇后娘娘令人查账,自然也问到了后宫用度上,看了账目之后,对此颇为不满,奴婢还听说,皇后只怕是有意削减宫中用度呢,几位太妃的份例,便是首当其冲……”   “什么?”秦氏被这消息给惊住了:“这是几时的事?”   “今日皇后身边人来查账,带走王尚宫的时候,”见秦氏面色难看,张尚宫的声音也小了:“……隐隐约约的,听着提了一句。”   不只是秦氏心下讶异,恪太妃更是头一个不满。   此前,为着赵华缨与贪墨案之事,她便同皇后有些不对付,骤然闻听此事,心下压抑的不满,更是全然爆发出来。   ——她的吃穿用度素来是三位太妃中最多的,一下子削减,岂不是她的日子最难过?   “皇后倒是会精打细算,”描绘的长长的眉挑起,恪太妃冷笑道:“左右她跟陛下同住宣室殿,便是削减用度,只怕也委屈不了,拿别人的东西来做人情,喊的这样好听,委实是吃相难看!”   她这话里头涉及的是皇后,语气也不好,几个侍奉的宫人小心的对视一眼,也没敢说什么。   没人应答,恪太妃也不以为意,只凉凉的弯起唇,道:“我虽只是太妃,却也算得上是陛下的庶母,先帝在时便是这样对待英宗太妃的,到了陛下这一朝,却要削减用度,这是哪儿来的道理?”   “走,咱们往宣室殿去,找陛下说说理,”恪太妃漫不经心的瞧了瞧自己指甲:“哪家的主母会这样行事,可不能依仗自己肚子里头揣着一个,就这样没有规矩。”   “太妃,不好吧,”恪太妃这话说的硬气,身边人却不这样认为,不敢直言反对,只是迂回着道:“皇后毕竟是皇后,您这样贸然往宣室殿去,只怕就真是撕破脸了,再者,陛下素来是偏爱皇后的……”   “——那你想怎么着?!”   似是被戳痛了,恪太妃骤然加重了语气,厉声道:“无声无息的老死在宫里吗?现下都被人欺负到门上了,还同个死人一样不做声,活着还有几个意思?!”   几个宫人被她说的惊惧不已,战战兢兢的低着头,没敢应声。   “这就是了,”恪太妃嗤笑一声,目光自沈张太妃所在宫寝的方向一扫,蔑视道:“我可不是那些人,做惯了缩头乌龟,被人踩到脸上了也不吭声,只一味地那自己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   ~   沈太妃往张太妃宫里头去时,便见她正坐在内室里修剪面前那株凤尾菊花,冬日里万物枯寂,这株菊花开的却好,金灿灿的花朵大如手掌,花瓣儿长而妩媚的探着身子,别有一番韵味儿。   “我来的不巧,”沈太妃面上带笑,盈盈一拜,道:“张姐姐正忙着呢。”   “哪儿的话,不过是找个事情做,打发时间罢了。”张太妃同沈太妃交情了了,可人家递了笑脸儿,她也不会去打,停了手中动作,上前去挽住她臂,一道行了平礼后,便拉着她往暖炕上坐了。   “倒是沈妹妹,”张太妃挑起眼帘看她,缓缓道:“来我这儿有何贵干?”   “今天的日头好,”沈太妃也不遮掩,开门见山道:“想请姐姐一道出门晒晒太阳,往宣室殿去一趟。”   “恪太妃不是已经去了吗,”张太妃心下微动,别有深意道:“沈妹妹怎么不曾结伴而行?”   “张姐姐,到了这关头,我也不说那些空泛泛的话,”沈太妃握住张太妃的手,真心实意道:“当年姐姐得宠,生了五公主,我在你后头承恩,生了六公主,前后是有干系,可姐姐细想,除去说过几句嘴,妹妹可害过你?”   “将话说的这样透彻,”张太妃笑意微敛,意味深长道:“可不像是妹妹的性情。”   “姐姐这是不信我了,”沈太妃被怀疑了,却也不动气,只温声道:“妹妹说句放肆些的话——先帝在时,咱们都不是什么跟得久的老人,眼见十几年过去了,何必为一个老早就没了的人置气?”   她语气诚恳,话也在理儿,张太妃心便松了,语气也见缓和:“妹妹今日上门,说了这样一通话,究竟有何贵干?”   “——姐姐,咱们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也不必计较那些许得失,唯一在乎的,还不是膝下的孩子吗?”   沈太妃压低声音,道:“恪太妃只有儿子,又有孙子,自是不怕的,可咱们呢,小五与小六的婚事可全在陛下与皇后手心儿里捏着,但凡生出些别的心思,便能叫她们后半辈子生不如死,姐姐只想想你的五公主,你可舍得吗?”   后宫中一呆多年,便是娘家人也或多或少的淡了,唯一牵挂的,不过是膝下的亲生骨肉罢了,而五公主,更是张太妃的心头肉。   听沈太妃这样说,她便正色起来,神色也端正许多:“妹妹的意思是——”   “恪太妃往宣室殿去了,按她素日品性,只怕是要去找茬儿,可陛下待皇后如何,姐姐也是知道的,靖安侯府煊赫几世,还不是说废就废了,便是皇后自己,只怕也未必好惹,她这一回过去,指不定就要摔个跟头。”   都是宫中老人,沈太妃如此一说,张太妃便明白过来:“你想往宣室殿去,宣明自己的立场吗?”   “眼下恪太妃刚动身,我们过去还来得及,”沈太妃拉着张太妃起身,缓缓道:“若是等一切尘埃落定,咱们的态度也就不值钱了。   姐姐叫五公主去同皇后交好,毕竟只是流于面子,若是实实在在的站在皇后这边儿,那人家才肯正眼瞧呢。”   “我在此谢过妹妹了,”张太妃恍然明白过来,深深施礼,道:“我本是不欲掺和这些事的,被妹妹一说,倒是醍醐灌顶了。”   “也是作伴多年,姐姐何必这样客气,”二人一道往宣室殿去,便听沈太妃道:“到了这时候,谁还缺那几个份例,不过是求着孩子一世无忧,有个好归宿罢了,看看元城吧,先帝在时,何等的盛气凌人,可如今呢,还不是要被婆母小姑磋磨,说到底,还是要看嫁到什么人家去……”   张太妃想着自己女儿,对此深有同感:“——谁说不是呢。”   恪太妃对于沈张二位太妃之事自是一无所知,拿帕子将眼睛揉的红肿起来,做足了可怜样子,方才似涕非涕的往宣室殿去了,只有目光深处,是犀利的冷然。   ——皇后既不叫自己好过,那她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第90章 收拾   恪太妃赶过去的时候, 青漓正坐在皇帝身侧, 嗑着瓜子, 笑吟吟的瞧着秦氏诉苦。   因着亏空的关系,秦氏明明是应该心虚的,可她一点儿也不。   她相貌生的温和, 全然不似本性, 低眉顺眼抹着眼泪的时候, 倒叫人以为是受了欺负的,平白生出几分心疼来。   要不是青漓暗自叫人仔细探查过, 只消见了秦氏这幅苦瓜脸,她只怕也没什么心思嗑瓜子儿了,非得过去嘘寒问暖一番不可。   “奴婢说话不中听, 还请陛下与娘娘勿要见怪, ”秦氏跪在地上,语气谦和的紧, 只有望向青漓的目光,带着些许畏惧,似乎是极怕她一样:“王尚宫性情木讷, 办事也不麻利, 可性子却是好的, 人也勤勤恳恳,在宫中多年,不说是有功,却也无甚过错。”   话说了几句, 青漓便猜到她想要打什么牌,心中冷哼,面上却神色不变,依旧笑吟吟的瞧着她,也不做声。   秦氏被她看的生出几分心慌来,强自压下去,转向皇帝哭诉道:“可这样忠厚老实的人,也不知是哪里犯了皇后娘娘忌讳,竟被打发到掖庭狱去了,那里是什么去处,陛下也是知道的,奴婢可怜王尚宫遭此横祸,又是无计可施,只得求到陛下这里来了。”   皇帝被小姑娘拉着来这儿看戏,只觉满心的无奈,可见她坐在一边儿嗑瓜子儿,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一样,又莫名的想磨牙。   瞥了眼在那儿自得其乐的青漓,再看看面前流了一脸泪的秦氏,他终于道:“皇后的意思,便是朕的意思,无需质疑。”   秦氏本是依仗着先太后的情分,这才敢堂而皇之的告到皇帝这儿,来此地之前,心中本是十拿九稳的,可到了这会儿,心中却也生出了些许的不确定感。   她脸上被就挂着泪,这会儿被皇帝的话给惊住了,眼泪停了,却添几分骇然之色,较之之前的装腔作势,总算是有了几分真实感。   “秦尚宫这话说的委实巧妙,”青漓懒洋洋挑起眼,嗑瓜子儿的动作不停,只间歇的功夫,才似笑非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是莫名其妙网罗罪状,硬生生害了王尚宫呢。”   “奴婢万万不敢有此心,”走到了这地步,自是无法回头了,秦氏谦卑的垂下头,眼底却闪过一丝冷然,口中凄然道:“王尚宫若是哪里冲撞了娘娘,也请娘娘宽恕她一回,先太后性情最是温和,昔日待人,也最是体恤,若是遇上这种事,只怕也不会重罚,还请娘娘看在先太后的情面上,宽恕她这一回吧。”   她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到最后竟搬出了先太后来压人,只怕还想着叫皇帝心软,替她帮腔呢。   青漓在心底直冷笑,她以为这个一张万能牌吗?   皇帝对于生母何妃的确感念非常,却绝对不会愿意叫秦氏这种人随口说出来,以先太后的名义来搬弄口舌。   说到底,秦氏也不过是先太后身边的一个奴婢罢了,有什么资格打着先太后的旗号行事?   ——她也配!   不想继续同她废话,青漓便将手中剩下的那把瓜子儿扔回盘子里,坐直身子,直入主题了:“秦尚宫怕是想错了,本宫的确带了王尚宫往掖庭狱去,只是,那不是抓捕,而是请过去,你可能不知道,此前关押在掖庭狱中的一位女官递了血书,求到本宫这里,她说——”   微微低下头,她目光清厉的对上秦氏眼睛,眼神中全然是中宫威仪,竟震得秦氏情不自禁的向后一躲:“尚宫局内有人假公济私,贪污宫中用度,接济他人去了,因着不愿同流合污,她被人诬陷,随意网罗罪名,关进了掖庭狱。”   “有人欺上瞒下,暗地里做下这种事情,本宫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既是知道了,少不得要探查一二——这不是,特意请了王尚宫,去询问一二吗?”   皇后这话说的轻,秦氏却觉似千斤巨石骤然砸到了心口,直叫她气闷不已,几欲喘不上气来。   ——原来,皇后并没有将目光放到王尚宫身上去,从头到尾,她盯住的都是掖庭狱中的其余人,此前重重,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既然如此,自己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她必然是知道了!   只是霎时间的功夫,恐惧便如同冬日的冷水一般,慢慢的覆盖了秦氏全身,在寒风中结成了无形的冰,连人带舌头,都给冻住了。   莫说是动一动,便是说话,也说不出了。   青漓收了目光,只低头瞧着自己腕上的那串雕着莲花的紫檀木珠子,这是为叫她安神,前几日皇帝亲自给她佩上的。   慢悠悠的一笑,她转着那串珠子,道:“王尚宫也不知是怎么,本宫只随便叫人问几句话,她却是推三阻四,再细细去问,便是一问三不知,这种无能之人都能腆居高位,秦尚宫眼力不行啊。”   秦氏自从皇后提起掖庭狱中的女官,心里头便咚咚咚直打鼓,许是内殿的炭火太暖,直叫她想要冒汗,可是心头又太冷,只硬生生给逼下去了,湿腻腻的覆在身上,难受的紧。   到了这会儿,她面颊都有些僵硬,大脑中空洞洞的,只有嘴巴,机械式的做出了回应:“是,奴婢上了年纪,人又没多少见识,王氏奸猾,少不得要被蒙蔽过去。”   秦氏已然忘了,最开始的时候,一口一个忠厚老实来形容王尚宫的,也正是她自己。   可到了现在,莫说是一个奸猾帽子扣过去了这种小事了,秦氏连王尚宫都不称呼,而是直接改成了王氏,可见其对于风向的把控之强。   青漓看出她已有断臂求生之意,却也不曾想秦氏如此决断,甚至于不等她说什么,便深深叩首,向二人拜道:“奴婢着实是老迈不堪,竟被王氏这等人蒙蔽至此,宫中采买之事,多是由她经手,只怕其中也是她贪墨良多,怨不得奴婢每每见她用度颇佳,原是如此得来的。”   秦氏倒也真豁的出去,略微抬起头来,重重的自扇几记耳光,声音之大,连皇帝都忍不住侧目。   她素日养尊处优,面庞也白胖些,骤然经受如此大力,登时便红肿起来,衬着微白的鬓发,倒生几分可怜。   秦氏显然也深谙此道,微微抬头,叫皇帝看的更清楚些,方才面带惭色的开口:“只恨奴婢眼皮子浅,看不出王氏私底下的险恶用心,竟被她蒙蔽至此,委实是该死。皇后仁善,此前还挽留奴婢,可事到如今,奴婢断然没有脸面继续留于宫中,今日自请去职,出宫谢罪。”   短短数语,便勾勒出一位大公无私,因为属下不力而不得不引咎去职的可怜人形象,也是本事。   只是,现下倒是想起出宫了,早做什么去了。   青漓唇角慵懒的勾起一抹笑,目光却是寒风的凉。   ——你捞够本儿了,想着抽身离去,可那些因你排除异己,而被投入掖庭狱中的人,又该怎么算?   ——你中饱私囊,贪墨的那些东西,又该怎么算?   “本宫也不想为难人,更不是什么好用酷刑的恶人,即使是带了王尚宫过去,即使是她始终不肯说什么,也不曾动过刑。   可也不知道是怎么,中午的时候,看守的人照例去给她送了饭,随即她便要自杀了,本宫心里头想着,可是奇怪的紧。”   “大抵是知道罪过泄露,”秦氏一颗心七上八下,沉吟一会儿,终于战战兢兢道:“所以才想着畏罪自杀?”   “本宫觉得不是,”青漓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手指,却险些叫秦氏一颗心碎掉:“她若是真有心自杀,早早便会动手,何必等这么久?若是怕事情败露,那本宫差人问她,她一概不答之后,便该自杀了,可既是没有,便知她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没有实证,不肯认罪的。”   “可是这一回,”目光轻飘飘的在秦氏身上转了几圈儿,青漓才疑惑的问道:“本宫还没有将证据摆到她面前去呢,她怎么就要自杀了?”   这一回,秦氏额上的冷汗便如何都压不住了。   借着宽大的衣袖,她遮掩住自己的颤抖的手指,面上勉强的挂了笑,摇头道:“奴婢愚钝,看不出究竟为何,只是王氏素来奸诈,心中打着什么别的主意,也未可知。”   “咚”的一声闷响,正正的落到秦氏面前去,她本就心中有鬼,忽的闻听此声,禁不住被吓得一抖,定睛去看,才认出是自己领张尚宫与王氏看的那枚玉珏,霎时间瞠目结舌,几乎魂飞天外。   青漓唇角牵出一个微冷的笑意,目光落到秦氏面上,轻声细语道:“秦尚宫看看,认不认识呀?”   秦氏心中还想着出宫过潇洒日子,哪里能真的认下来,即使是见了那枚玉珏,也是打定主意,咬死不肯认的。   勉力叫自己镇定下来,她白着脸,道:“娘娘这是什么意思,觉得奴婢与此事有关吗?”   秦氏还想要辩解,青漓却不肯同她说这一茬儿了,只另开话头道:“秦尚宫有个儿子,还在金陵当着个七品官儿,是吗?”   皇后这话题起的突兀,秦氏也被问的心惊,脑海中思绪几转,终于应道:“是,他不成器,亏得陛下赏脸,才得以授官……”   “陛下今年三十有二,自登基起,共计十三年整,秦尚宫便是那时候跟随陛下自西北来到金陵的,对吗?   你是正五品尚宫,年俸八十两,令公子是从九品官升上去的,本宫也不去计较那些细碎东西,便算他一直七品,年俸也不过四十五两,你们母子二人,便是十三年来不吃不喝,也不过可以攒上一千六百二十五两银子……”   “秦、尚、宫,”骤然一拍桌案,青漓语调轻缓,寒声道:“你说,若是本宫叫人抄了你儿子的家,能得到多少银钱?”   既是来将自己摘出去的,秦氏来前自是做了万全准备,对于皇后有可能说出的诘责也早早有所预料,却唯独不曾想过,她会从自己儿子身上下手。   一下子听皇后说起这个,登时方寸大乱。   人上了年纪,所想的无非是儿女前程,秦尚宫也不例外。   皇帝虽给她几分脸面,为她儿子授了官,可架不住儿子扶不起来,止步于正七品,便再也上不了了。   金陵这样的地方,上了四品,人家才肯正眼看呢,区区一个七品,算得了什么?   眼下她还在宫里头,自然有人肯给几分脸面,若是出了宫呢?还不是人走茶凉。   碍着这一层关系,秦尚宫自然要为儿子攒钱,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年搜刮来的银钱器物,除去她自己用的,便都是接济了儿子,皇后若当真差人去查,只怕一下子就能将她老底抖个精光。   直到这下子,秦尚宫才生出几分无力感来,一张老脸上所挂着的笑,也不是那么自然了,面色惨白,颇为无力的辩解道:“除去年俸,陛下多有恩赏,也不奇怪……”   “本宫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自然不会在这上头下功夫,”青漓并不同她纠缠这一星半点儿,只笑吟吟道:“你们母子二人多年的年俸加起来,也不过一千六百二十五两银子,本宫给你们翻一番,加上自己家私下开的门面与陛下赏赐,凑个三千两,如何?   三千两出来不算少了,若是抄家之后,数目远胜于此,秦尚宫——又如何说呢?”   秦氏心中所想皆被她一一驳回,僵着身子,终于不知所措了。   青漓托着腮,懒洋洋道:“据本宫探查,你儿子在金陵置办了几所宅子,纳了几个美妾,便是在金陵城外,也有自己的庄园,光那所宅子,少说也得有万把银子,凭着你们母子那点儿年俸,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本宫倒是极为好奇,这钱到底是哪里来的呢?   你大可以不认下来,那本宫也不为难,只是,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你贪了,便是你儿子。   既然如此,本宫只好请大理寺与御史出马,去问一问令公子了,秦尚宫自问行得正、坐得端,应该不怕吧?”   秦氏面色惨白,唇也尽失了色,唇角哆嗦几下,猝然扑跪到皇帝面前去,猛地爆发出一阵痛哭:“奴婢糊涂啊,糊涂!一时之间,竟猪油蒙心,做了这等事,令陛下面上蒙羞了!陛下是知道的,奴婢男人去的早,只留了这个儿子,奴婢这个做娘的,怎么能眼看着他过苦日子?偏生他没本事,奴婢少不得要贴补一二,又听闻王氏在侧挑拨,这才坐下错事来,还请陛下看在先太后与奴婢跟随多年的面子上,饶过奴婢这回吧!”一面说着,一面连连在地上叩头,痛哭不已。   皇帝骨子里是极念旧的,不只是对于早逝的生母极为怀念,对于那些曾经在西北与他同甘共苦的人,心中也颇有几分优容,譬如英国公,在御前也是极不受拘束的,可像是秦氏这种,一而再再而三触碰皇帝底线的,却并不在这其中。   人心不足蛇吞象,太过贪婪,谁也救不了。   青漓只消看皇帝此刻面色,便知他是无意再留着秦氏的,果不其然,皇帝连余光都不曾给秦氏半分,只向青漓道:“后宫之事,朕是不好插手的,自有皇后决断。”   眼见秦氏眼底染上几分绝望,青漓心中却并不觉她可怜,这要是可怜人,那些被秦氏诬陷,关到掖庭狱中的宫人女官算什么呢。   “秦尚宫嘴上文章倒是好,你见不得儿子过苦日子,所以才要去贴补一二,说的这样冠冕堂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劫富济贫呢。”   “只可惜,你儿子可算不得贫,宫中也不是什么叫你劫富的地方!”   “这里有规矩,也有奖惩,你既自认做了错事,便要敢作敢当,愿意领罚才是!”   “娘娘,奴婢是做了错事,却也罪不至死,”秦氏眼见将所有话都说开,便豁出去了,面上眼泪不停,颇为凄楚的道:“不过是一介奴婢,您何必穷追猛打,连条活路都不肯留?”   “哪个告诉你罪不至死的,你只管叫她到本宫面前说说看!”   青漓挺直腰杆,冷冷的注视着她:“你既自称奴婢,便知道自己是奴才身份,寻常人家里,奴才胆敢盗取主人财物,莫说是被发卖,打杀也是寻常!”   “你也不必惺惺作态,好像被本宫欺负了一样,这是你罪有应得,与人无尤!”   秦氏被她说的词穷,终于生出几分畏惧,一把擦了泪,向她连连叩首道:“娘娘,奴婢也是一时情急,这才口不择言,并非出自本心,还请娘娘见谅,宽恕奴婢一回。”   “奴窃主本是大罪,更何况是宫中,可你毕竟是跟随先太后的旧人,打打杀杀的,多伤人心,”青漓不为所动,懒洋洋的瞧着自己指甲,道:“秦尚宫既投了那么多宫人到掖庭狱去,事到如今,自己也去走一遭吧。至于你贪墨的东西,应该能在你儿子那儿讨回来,不过,那就是刑部与大理寺的事情了,与本宫并无什么干系。”   秦氏双目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神色惊惶间,正想开口求饶,却被一侧内侍拦住了。   “堵上她的嘴,送她往掖庭狱去,衣食无忧直至终老,多好呀,”不耐烦再听她说些有的没的,青漓看向莺歌:“——六局二十四司的诸位女官都到了吗?”   莺歌屈膝施礼:“奉娘娘令,都已经候在外头了。”   青漓笑吟吟的站起身:“那咱们就去看看,许久不见,倒真是有几分惦记。”   正说着话,却见有内侍入内回禀:“陛下,娘娘,恪太妃到了,正在外头求见呢。”   皇帝自是知晓恪太妃为何而来,也懒得理会,只看向青漓,示意她可全权做主。   青漓一点儿客气的意思都没有,断然道:“叫她在外头等着,本宫现下有事正忙,待会儿再召见她。”   能在宣室殿久留的内侍,哪个不是精明的,闻听便知晓帝后心意,恭敬的应了一声,便出去回禀恪太妃了。   青漓说话的时候,皇帝便在一侧盯着她瞧,见她起身,这才笑道:“一直以为妙妙性情温和,竟也有这般雷霆之时,委实令朕惊讶。”   青漓伸手去戳他脸颊:“——陛下确定不是惊吓?”   “自然不是,”皇帝目光平和之中另有欣赏:“朕只是觉得,越看妙妙,越觉得喜欢。”   看她面对自己脸红时觉得喜欢,看她温柔和顺时觉得喜欢,看她凛然威仪时,还是觉得喜欢,只要是她,便什么都好。   外在温柔的小姑娘,面对别人时,却自有皇后的雍容气度,处事不偏不倚,也没有那些女儿家惯有的心软毛病,委实是合他心意。   青漓斜睨着听皇帝说完,终于心满意足的一笑:“油嘴滑舌。”说完,也不看他,便带着几个宫人,往外头去了。   皇帝被小妻子说了一句,也不动气,只含笑目送她出门去,目光柔和而温情。   秦氏在宫中经营多年,六局二十四司多有她心腹,今日闻听皇后召见,想着此前王尚宫被掖庭狱带走,心中便觉不安,等到了此地,眼见秦氏被堵住嘴拖走,想着自己接下来的下场,许多人已经是两股战战,惊惶难掩。   青漓有孕,更是懒散性子,自然不会委屈自己站着,吩咐人挪了软凳出去,款款坐下后,方才轻声开口:“水至清则无鱼,这道理本宫懂,所以也不想太过苛责,此次内宫中的亏空之事,除去深入其中的几个,其余的本宫便不再计较。”   六局二十四司油水颇多,可便是再怎么多,也碍不过自古至今的道理。   ——上位者吃肉,下位者最多沾点汤汤水水,没什么甜头的。   处置了秦氏与张王二位尚宫,内廷便算是肃清了大半,至于那些剩下的小鱼小虾,便没有必要逼急了,免得人家鱼死网破,反倒沾的自己一身腥。   众人倒是不曾想到皇后这番心思,只闻听自己可以在这场后发制人的风雨中脱身,便是喜不自禁,一时间齐齐拜倒,口中称赞皇后仁善。   青漓坐在软凳上,生受了她们的礼,这才道:“眼下宫里头人少,侍奉的人也用不了那么多。   本宫细细问了,宫中侍奉的女官宫人,多是陛下登基时新入的,现下也多是年岁不小,长久的耗在这里也是没意思,本宫同陛下商议了,开恩放一批出去。   愿意嫁人的嫁人,愿意归家的归家,能做点小生意也极好,全看你们各人如何想了。”   皇帝登基之时,在宫中无甚根基,那时候先帝的诸多妃嫔虽都被她赐死,可留下的钉子却还在,为防止发生些有的没的,便重新选了一批入宫,十三年过去,她们大多已经二十八九岁,早早过了花信年华。   外头女子皆是嫁的早,她们这个年纪归家,自是不好说人家,但却另有一桩好处。   宫里头出去的,规矩差不了,多有人家会聘回家去,教导女眷规矩,便是嫁人,也较之寻常女子好些。   皇后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不只是周遭的宫人,便是许多女官,也是意动不已。   宫中日子难熬,每日战战兢兢不说,一个不好,还有要命的风险,虽说富贵逼人,却也没几个人真心想留在这儿。   当年入宫的时候,许多人都是想着皇帝身边没人,指不定能攀上高枝儿,这才欣然进来的,但一熬许多年下来,残酷的现实早已生生将她们这份希望挥发的干干净净。   那时候她们还鲜嫩着,尚且不曾成事,到了这会儿,年纪都上去了,拿什么跟面前美貌倾城,既有身孕又有家世的皇后拼?   倒不如带着积攒下来的银钱,出宫去找个好人家嫁了,如此一生。   如此一想,许多人面上便现出几分动容神色。   青漓对此不觉奇怪,只继续注视着站在自己前头的几位女官,缓缓道:“你们从前是谁的人,本宫不想管,之前的账目,统统一笔勾销。但是从今天起,便都是本宫的人,若叫本宫知道有人敢吃里扒外中饱私囊,本宫绝不饶她!”   目光依次在领头的几位女官面上扫过,她轻声道:“——明白吗?”   站在前头的几位女官都上了年纪,见识也广,眼见皇后连消带打除了秦氏,再见她恩威并施的手段,禁不住暗自打战,低下头,齐声道:“奴婢明白。”   “既如此,本宫便不再多说什么了,”青漓目光温和的四下一转,吩咐道:“秦尚宫进了掖庭狱,张王二位尚宫也是紧随其后,既如此,本宫便令女官陆氏与王氏继任尚宫,诸位可有异议?”   陆女官是当初被皇帝分派到她身边的,王女官则是青漓带进宫的,昔日董氏的陪嫁丫鬟,二人都算是自己人,阅历年岁也足,青漓很放心。   至于莺歌与玉竹,毕竟年岁还小,骤然空降过去,众人即使是嘴上不说什么,只怕也未必信服。   一众女官听了皇后一席话,便知她并非可以轻易糊弄,心下自有一本账的,也就未曾表露出任何异色,依次向新任的二位尚宫致礼,方才告退。   回去的时候,玉竹脸上不免有些不认同,轻声问道:“娘娘当真要留下她们吗?秦氏与张王二人在六局二十四司中多年,她们跟在身边,奴婢只怕……”   “有什么好怕的,”青漓步子慢,语气也缓:“树倒猢狲散,自古以来的道理,秦氏与张王二人都进了掖庭狱,她们除非是傻的,才会继续跟从,可你再想想,能在宫中多年,混到一局一司首位的人物,哪里会有傻的?”   “更不必说,本宫是皇后,便是秦氏还活着,只消一个身份压过去,也能叫她喘不过气来,凭什么同本宫斗呢。”   “娘娘只怕另有一层想法,”莺歌压低声音,笑嘻嘻道:“娘娘虽说不再计较此前之事,可她们之中,恐怕有人未必肯信。   皇后毕竟是皇后,宫人也毕竟是宫人,但凡那一日娘娘心血来潮,想收拾她们了,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方才娘娘都说了,若是想出宫的,便只管出宫去,那些心中自觉有鬼,坏事做多的人,只怕就会趁机出宫,远远离开这里了。”   莺歌的性子素来稳妥,心思也细致,青漓在侧听了,笑容中便露出几分赞许来:“莺歌心细如尘,玉竹要好好学着。”   “怕是学不成了,”玉竹有意逗趣儿,便颇有些苦恼的蹙起眉:“奴婢都一把年纪了,从何学起呀?”   “偏生你会作妖,”青漓摇头失笑:“罢了罢了,不说这些,恪太妃怕是等急了,咱们瞧瞧她去。”   “奴婢就不明白她到底是在想些什么,”玉竹嘟囔道:“如沈张二位太妃那般,踏踏实实的过安生日子,不好吗?做什么非得找茬儿,叫大家都不痛快。”   “她这样倒是也好,”青漓低头瞧瞧自己未曾凸起的肚子,笑的极温柔:“孩子出生之前,将那些容易坏事儿的一锅端了,我也能安生下来,好好的养胎。”   “恪太妃,”青漓摇头冷笑:“——但愿她别蠢得太厉害。” 第91章 狠厉   恪太妃往宣室殿去的时候, 本是一腔怒意的, 可是出了自己的宫门口, 一路瞧着秦宫中那些空荡荡的宫殿,不觉又生了几分胆怯。   先帝在时,她与七王便是接近透明是人物, 反倒是沈张二位太妃, 借着美貌的优势, 颇得先帝宠爱。   那时候,那些由上而下俯视她的高位嫔妃, 只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留到最后的居然是沈张二人,与隐形人一样的她。   要不是因为自己家中无人, 儿子又是这个光景, 沈张二位太妃生的是女儿,只怕她们三人也会步上那些高位嫔妃的后尘, 一道送了上路。   可命运之事,又有谁能够说得准呢。   说到底,先帝仅存的三位太妃之所以得以存留, 并不是因为她们的手段有多厉害, 而是因为她们不曾掺和在当年的夺嫡之中去。   寒风料峭, 毫不留情的刮过恪太妃的面容,叫她禁不住打战的同时,一直热气腾腾的头脑,也猛地清醒了几分。   皇帝那样宠爱皇后, 不仅仅给予她同居一殿的殊荣,更是连选秀的意思都没了,这份儿荣宠,委实独一无二的,不敢说是后无来者,至少也是前无古人。   元贞贵妃那般盛宠,英宗宫里头的莺莺燕燕不也从没有散过吗?   前些日子,元城长公主带了自家小姑入宫,豁出脸皮去谋取一条出路,这还是献美人儿呢,结果却被皇帝与皇后一道掀了脸皮,至今都抬不起头做人,更不必说连带着被牵连的靖安侯府了。   再者,沈太妃与张太妃对此事也未必满意,却一味地缩头乌龟一样守在自己宫里头,焉知不是等着自己做出头鸟,探探风向?   这样一想,恪太妃心中便打起了退堂鼓。   本是想着转身回去的,但转念一想。   ——自己出门时兴师动众,沈太妃与张太妃都是知道的,这般灰溜溜的回去,岂不是平白遭受那二人耻笑?   倒不如先往宣室殿去,随意说上几句在回去,也显得自己不是那般气虚。   恪太妃打定主意,便定了心神,带着人往宣室殿去了,侍立在侧的内侍前去通禀时,她尚且在思虑究竟应该说些什么为好,却不想待到那内侍出来,竟告知她帝后此刻无暇见她,请她在外稍待。   这短短一句话,恪太妃心头的火便腾地一下起来了。   笑话,人都到了宣室殿外,哪里有晾在外头不许见的道理?   皇后如此行事,委实太过骄横!   寒风依旧料峭,恪太妃却并不再觉得冷,咬紧了一口银牙,她只觉心头有一把火在烧,风愈吹,便烧的愈发厉害,直到最后,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青漓倒不知她生出了这么多的怨愤,便是知道,也不会去在意。   两下里本就没多少亲热,还指望着她将恪太妃供起来不成。   施施然回了内殿坐下,她这才向左右道:“外头冷,请太妃进来。”   恪太妃进入内殿的时候,整个人都要往外冒火星子,好歹还畏惧着皇帝,按部就班的行了礼,方才不满道:“皇后娘娘好大架势,好大威风,我虽只是先帝太妃,却也是长辈,竟叫在冷风中空等这般久!”   “是呀,你自己也说了,只不过是先帝太妃罢了,有什么脸面在本宫面前大呼小叫?”   青漓并不将她的声色俱厉放在眼里,只淡淡的挑起眼帘道:“这是未央宫宣室殿,是陛下召见臣子的地方,不是你们家炕头,说来便可以来。   陛下忙碌起来的时候,要等在外面的,也并不仅仅是太妃一个,便是太傅太师六部尚书,一样都是要等的。   太妃不过是等了两刻钟,便觉有些熬不住了,那些生生在外头熬一下午的,也不见抱怨什么,太妃觉得自己格外贵重,竟耐不得一刻吗?”   恪太妃被年轻的皇后轻描淡写几句话堵了回去,未免心中一滞,再见着一侧皇帝默不作声,只含笑瞧着皇后的样子,便觉有些心慌,语气不觉轻了下来。   “我也是一时气急,说话方才重了些,娘娘勿要介意,”恪太妃脸上带上了几分笑,说出的话却依旧有些不对味儿:“厚着脸皮说一句,我毕竟也是长辈,娘娘便是有事,又怎么会叫我在外头空等?”   “太妃这话说的,本宫便不爱听了,”青漓并不买她账,只斜她一眼,缓缓笑道:“天地君亲师,这是历来的循位,你诚然是长辈,这自是不错,可说到底,在君臣名份上,却还是差了一等,需得让位的。”   “话又说回来,便是在‘亲’这一道上,你也一样站不住脚——陛下是天子,本宫是皇后,除去先帝与先太后,任谁也没资格堂而皇之直入宣室殿,便是叫太妃在外头候着,又何错之有?”   青漓笑的温柔,眯起的眼睛却带着凉凉的光:“太妃觉得,自己是可以比拟先太后,还是可以比拟先帝?”   皇后这话说的轻巧,话里头意思却令人心惊,便是恪太妃,也少不得正色推拒,连连请罪。   ——若是她当真敢有这意思表露出来,赐死她十八回都嫌少。   “并不是我想搬弄是非,而是有几句话,为了陛下声名,不得不说。”   知晓皇后不好欺负,恪太妃便将话头放到了今日的来意上,眼圈儿一红,假意垂泪道:“后宫的份例,皆是自开国之初定下,一直延续至今的,成宗朝太妃多,却也是如此,英宗朝太妃也不少,也是这个旧例。   眼下到了陛下这里,总共也不过三位太妃,皇后却无端苛待起来,若是叫人传出去,岂不是坏了陛下的名声?”   “太妃,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青漓靠在垫了金丝软枕的椅背上,边嗑瓜子儿,边懒洋洋的道:“你还是先收了眼泪吧,这一套把戏,还是方才秦氏玩儿剩下的,只不过,人家演的那叫一个绘声绘色,两下对比起来,使得太妃此刻逊色不少,即使是手头上有瓜子儿,本宫也没兴致看。”   恪太妃被皇后不咸不淡的噎住了,登时面露尴尬之色,讪讪的擦了泪,想着她话里头透露出来的意味,便出声询问道:“秦尚宫也来过吗?可是为此事来的?   娘娘,不是我说话不中听,而是您年纪太小,许多事情难免不如我们看得远,身边又有小人作祟,可不是就犯糊涂了。”   恪太妃自以为有了秦氏这个同盟,语气中便露出几分说教来:“前头留下来的旧例,总归是有它的合理之处,秦尚宫也是多年的老人,您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也该好生问一问她的意见才是。”   “秦氏的意见,本宫是不想听的,太妃若是喜欢同她说话,便往掖庭狱去吧,”青漓笑吟吟的瞧着她,手中瓜子儿嗑的啪啪直响,似是见了什么好戏一般,颇有兴味的道:“秦氏贪墨宫中银钱器物,已经被投入掖庭狱了,太妃既如此同她投机,不如去瞧瞧她?”   “不必了,”恪太妃不想秦氏已然倒台,面色禁不住变了一变,心中的底气也不觉散了,只想着赶紧撇开与秦氏的关系:“秦氏素来最会伪装,竟连我都骗过去了,如今被投入掖庭狱,也是罪有应得,怪不得旁人,同这等罪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嗬,真不愧是一个战壕里的同袍,诋毁起别人的时候,台词都是相差无几的。   眼下恪太妃说的话,岂不是同秦氏说王尚宫时极其相似?   太妃与尚宫毕竟是不一样的,青漓在心底冷笑几声,却也不同她计较,只问道:“太妃今日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什么叫做本宫苛待诸位太妃了?   太妃说是说不出个由头来,本宫可是不肯轻易放过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恪太妃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眼神闪烁几下,正待说话的关头,却听外头内侍道:“陛下,娘娘,沈太妃与张太妃过来了,此刻人已经到殿外,可要召见吗?”   “请进来吧,”皇帝看出小姑娘是打算一次性将这些牛鬼蛇神肃清了,自然是帮着她的,淡淡一笑,吩咐道:“只恪太妃一人在此,说起事情来,难免有失公允,倒不如叫二位太妃进来,大家一起说道一下,反倒落个清楚明白。”   恪太妃与沈张二位太妃关系平平,骤然听闻二人至此,心中难免不安,毕竟有帝后与诸多宫人内侍在侧,总不好露怯,只僵硬着脸,等候那二人入内。   二位太妃虽上了年纪,美貌的底子却还在,宫廷的气度使然,一道款款而来时,风仪依旧令人心折,依次向帝后施礼,沈太妃含笑道:“为着宫中的传言,倒是搅得我们几个不安,听闻恪姐姐过来,我们也想着来听一听,说几句话,怕是搅扰陛下与娘娘了。”   皇帝无意说话,青漓便知他是不欲掺和这些事情,顺理成章的接口道:“太妃说的哪里话,都是长辈,又是切身相关,便是想听,也是理所应当的,何谈搅扰二字呢。”   青漓这话说的中听,沈太妃与张太妃虽有意向皇后靠拢,碍着年岁与辈分,却也不好太过于卑躬屈膝,闻听皇后如此言语,心下便更添几分满意,皆是含笑推拒了,做足了谦恭模样。   也只有恪太妃,想着方才皇后毫不犹豫的怼了自己一通,暗暗的不快起来。   不去看沈张二位太妃,她缓声道:“后宫中的诸多规制,皆是开国之初所定,娘娘入宫不过两月,一时间,只怕也熟悉不过来,怎么能说改便改呢。”   “恪姐姐此言差矣,”张太妃同沈太妃虽有龃龉,但同恪太妃却更多,颇为看不起她这幅眼皮子浅的模样,闻言便反驳道:“规矩都是死的,可人却是活的,若是一直循规蹈矩,那才是真的奇怪。”   那几个份例一共都没多少,都是宫中老人,谁还计较那几个钱,偏生恪太妃看不透这一点儿,非要斤斤计较。   “张姐姐说的有理,”沈太妃一双美目往恪太妃面上一扫,见她面色不虞,捏住自己腕子上玉镯的手指尖儿都透着白了,也不以为意,只道:“恪姐姐便是太过于计较这些外物,反倒落了下乘。”   “你这话说的轻巧,”恪太妃见着面前的沈张二位太妃,只觉新仇旧恨一起来了,连一侧的皇后都无暇顾及,愤愤道:“只是,你的东西是你的,爱怎么处置都是你的事儿,可别拿着我的东西做好人!”   “几位太妃大抵是误会了什么,”短短一席话,已经足够青漓分辨出敌友,无意纠缠,她直截了当道:“也不知是谁出去胡言乱语,竟说本宫要缩减几位太妃的用度,堪称是其心可诛。”   似笑非笑的瞧一眼恪太妃,青漓眼底荡起了几分笑意:“宫里头总共就三位太妃,本宫尊敬都来不及呢,哪里会去苛待?   前不久,本宫便同陛下商量了,几位太妃的份例,在原有的基础上加五成,算是本宫孝敬你们的。   这本是好事儿,可也不知道是谁,只听了一耳朵,便传出风声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是什么刻薄人呢。”   这话一落地,几位太妃或多或少的都有些惊讶,沈张二位太妃还好,一直跟着皇后的步子走,此刻也挑不出什么错儿来,而一侧僵硬着的恪太妃,便再尴尬不过了。   原来,皇后并不是要削减用度,而是要增加她们的份例吗?   那她这一通折腾,究竟算是什么,小丑跳梁,演戏给别人瞧着玩儿吗?   对,将这消息透给自己的,是刚刚被投进掖庭狱的秦氏。   那贱人必然是知道自己下场不会好,这才想着拉自己下水,一道对上皇后,好为她分担些许主意!   现下倒是好,她对上皇后,彻底将人给得罪了!   ——贱人!临死了还不忘害我一回!   恪太妃只当自己是被秦氏诓了,一时心中大恨,便是面容也禁不住扭曲起来,颇有些骇人意味。   青漓没去看她难堪的脸色,只款款到皇帝面前去,低声道:“我同几位太妃到里间去,说些女人家的悄悄话。”   夫妻二人之前也谈过,对于她想说些什么,皇帝也是能猜出几分,含笑拍拍她的小手,点头应允了。   青漓笑盈盈的冲他一眨眼,向几位太妃示意,率先往里间去了。   几人自是一头雾水,却也跟在了皇后身后。   青漓也不卖关子,只就近拉住了沈太妃的手,又向一侧的张太妃笑笑,道:“本宫也是要做母亲的人,自然知道母亲是最挂怀孩子的,五公主与六公主都到了婚嫁之年,二位太妃确实是应该准备着了。”   此前的份例之事,二位太妃并不如何计较,便是少了,也不至于去恨上皇后,若是多了,也不会多么感恩戴德。   她们出身并不算太好,皆是以美貌得幸,与恪太妃那种始终不温不火的人相反,是切切实实得过宠的,跟在先帝身边,见过的好东西更是多了,自然不会在乎那一点份例。   熬了一辈子,也唯有自己的亲生骨肉,才能叫她们放到心上。   此刻一听皇后提起此事,身子都不自觉的前倾一些,目光希冀的忘了过去。   “本宫年轻,见的人也少,也不知道两位公主喜欢什么样的,自是做不了主的,”这种姻缘之事,青漓也不想往身上揽,首先便推拒了:“陛下见的人倒是多,可男人毕竟是男人,粗枝大叶的,怕也不知道女儿家喜欢什么,本宫同陛下商议之后,还是觉得叫二位太妃自己做主,有了人选,陛下再行赐婚便是。”   按捺住激动的心绪听皇后说完,沈太妃与张太妃对视一眼,眼中皆露出几分如释重负,皇后说的,也是她们最想要的结果。   正心下松快时,却听皇后继续道:“先帝膝下只留了陛下与七王,以及三位公主,不过五人罢了,现下只二位公主未嫁,自是不能亏待,陛下说,届时便按嫡出公主的嫁妆陪送,二位太妃若是愿意,待到公主与驸马婚后,也可以同她们一道居住在公主府,免了骨肉分离之苦。”   前头话说的二位太妃心暖,这几句更是叫她们感恩戴德,将腮边的泪擦了,二人一齐向皇后深深施礼:“千言万语,也难以表述我们的感激,只在此谢过娘娘了。”   此事于青漓也不过是随手之劳,却能叫两位公主下半生安泰许多,这样的事情,她还是很愿意去做的。   含笑扶起二位太妃,她温声询问道:“既然如此,二位太妃便自己相看吧,若是有了合适的人选,只管告知本宫便是。”   二位太妃自是千恩万谢的应了,见青漓无意再留,再见一侧还有申请僵硬的恪太妃,便知皇后是另有安排的,对视一眼,便一道告辞了。   叫莺歌去送了二位太妃出去,再瞧着恪太妃时,青漓面上便露出几分冷然,毫不客气的道:“——太妃可知道,秦氏是为何被送入掖庭狱的吗?”   自从皇后单独将她留下,恪太妃心底便有些打战,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她又自诩辈分儿压着皇后一头,轻易是不肯露怯的:“秦氏犯到了娘娘头上,自是罪有应得,我与她相交平平,如何会知道其中内情?”   不知道?   青漓在心底冷冷发笑——你要是不知道,便没有人能知道了!   “敞开天窗说亮话,本宫也不同你啰嗦,”青漓扶了扶发髻上的珍珠步摇,开门见山的道:“秦氏贪墨宫中财物,罪该万死,念在她侍奉过先太后的份上,本宫便叫她在掖庭狱吃一辈子牢饭,好生赎罪。”   “在清查账目的时候,本宫在秦氏那里得了一份账单,巧得很,” 青漓拉长了声音,目光犀利的望着她,道“——里头有太妃你的名字在呀。”   她知道!皇后居然全都知道!   “砰”的一声脆响,恪太妃手上一个哆嗦,便将手中茶盏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四溅,沾湿了她绣工精美的裙角,染上了一层狼狈的水渍。   心知逃脱不过去,嘴唇颤抖几下后,她终于强笑道:“娘娘,那都是秦氏自愿送的,与我没有干系啊!再者,若是早知那些东西来源,我是万万不肯收的……”   “何必早知呢,”青漓目光淡淡的:“现在知道了,也并不晚啊。”   略微前倾一点儿,她极温和的道:“太妃……不会赖账吧?”   “毕竟是时日已久,”恪太妃被皇后目光看的有些畏缩,可那数目不见得小,她却不敢断然应承下来,强笑着低下头,有些勉强的道:“一时半刻的,还真是难以凑起来。”   “这有什么难的?”青漓不以为意,只神情轻松的道:“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母子之间,总要比师徒亲近的多吧?   太妃若是凑不出来,那也没关系,本宫只管叫人管七王要去,到时候,宫里头的人到了七王的王府里一转——哎呀,指不定还能看见什么眼熟的器物呢。”   闻听皇后此言,恪太妃猝然冒了冷汗,急急的站起身,语调中有了几分哀求:“娘娘,只需给我些许时日,必然能够凑齐的,无需多久的……”   “但愿吧,”一侧的白玉盏里头的红褐色的话梅,青漓伸手取了一颗,慢悠悠的送到嘴里去了:“王府中出现宫中器物,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知道的人呢,会说是太妃接济自己儿子,不知道的人呢……”   青漓声音转低,依旧是年轻小姑娘的温柔,却叫恪太妃平白生出一身白毛汗:“还当是七王勾结内廷女官,阴图不轨呢——太妃说,若有人想到这上头去,七王会怎么死?”   恪太妃被皇后这话惊得心神具碎,登时慌了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子哆嗦着,苦苦求道:“娘娘恕罪,他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上了年纪,便极容易犯糊涂,我也是如此,此前往往有冒犯之语,还请娘娘恕罪,勿要同我计较……”   “本宫最喜欢知情识趣的人,只可惜,太妃却不是,非得本宫将话说的明明白白才行,”青漓将口中的核儿吐出来,方才冷哼道:“此前,本宫顶多下一下太妃面子,聊以警示,只可惜,太妃只怕不曾往心里去,那今日,本宫便说的明白些。”   “之前不肯同你计较,不是怕了你,也不是本宫顾忌脸面,而是可怜你!”   “太妃也是宫中老人,不妨细想一番,按照眼下七王的光景,太妃娘家赵氏的光景,本宫便是即刻一条白绫勒死你,他们也不敢吱声——不只是不敢吱声,只怕,还得老老实实的上表谢罪!”   青漓随手拈起一颗话梅,再度送到口中去,方才向恪太妃微微一笑:“本宫这么说,太妃信吗?”   恪太妃活了这么久,从未有一颗这般惊惶,看着面前容色姝绝的年轻皇后,再不敢有半分轻视之心,战战兢兢道:“自然……自然是信的。”   “信就好,”青漓似是没瞧见她的战栗,只继续道:“说的难听点儿,你死了也就死了,翻不起什么风浪来,可无论是本宫还是陛下,只怕都有另一桩心事,不痛痛快快的解决了,如何也难以安枕。”   “你倒是一了百了了,可你还有儿子,儿子后头还有孙子,若是为此记恨,他日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岂不是叫陛下与本宫措手不及?”   在恪太妃惊恐难言的目光中,青漓笑吟吟道:“倒不如斩草除根,免得他日后患无穷,反倒害了自己。”   她喜盈盈的掩住口,浑然不觉自己说了多么了不得的话,只向恪太妃问:“太妃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青漓不是爱杀生的恶人,却也算不上什么圣母。   恪太妃屡屡生事,她忍得足够久了,七王接受了母亲诸多馈赠,青漓才不信他会不怀疑来源,七王世子在除夕夜前说的话,也足够叫她厌烦,她对这一家子都没什么好印象,自然也生不出什么怜悯同情。   别说七王是天残,已经足够可怜之类的空话——他生在皇家,享受过世人难以想象的富贵荣华,这样的可怜,许多人想要还没有呢!   皇后此言暗藏杀机,恪太妃瘫坐在原地,哪里说得出话来,青漓也不在意,只道:“想想坟头上都长草了的贵妃贤妃德妃与诸皇子,太妃觉得,陛下与本宫……是否做得出这种事?”   自然是做得出!   皇帝当年敢下令诛杀诸皇子与先帝宫妃,显然不是个在意世人评论的,而皇后呢,只看她此刻言行,只怕也是不会在乎。   说到底,便是帝后真的动了杀心,除去那些无用的、完全不会进入他们耳中的民间谴责,还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吗?   ——不会!   这下子,恪太妃是真的怕了。   无需任何演技,她的眼泪便流了出来,就着跪下的姿势,恪太妃膝行几步,到了皇后近前,凄声哀求道:“娘娘,娘娘!七王他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一切皆是我的错,您别怨到他身上去,求您了……”   “太妃这是做什么,”青漓示意左右将她搀起,掏出帕子,亲自为她擦了泪:“本宫现下好声好气的同你说话,也是不希望走到那一步的,太妃明白吗?”   有了前头皇后说过的话,恪太妃哪里还敢说个不字,瞧见面前雪肤花貌的皇后,只觉像是见了连杀诸皇子的皇帝一样恐怖,忙不迭连连点头。   青漓颇为满意的笑了,将帕子塞到恪太妃手中去,温声道:“既然如此,待会儿本宫便叫人送账本儿过去,太妃想办法,将其中亏空填起来吧。”   “您可别觉得多——那不是填补亏空,而是在买儿孙的命,值当的很。”   恪太妃擦泪的手都在抖,面上妆容也哭花了,可在这位皇后面前,却也得小心翼翼的挤出笑容来,看起来说不出的狼狈:“我明白的,娘娘只管宽心便是……”   青漓极温柔的拍拍她的手,叮嘱道:“太妃回宫之后,便收拾东西,往七王府上去住吧,上了年纪,总该离着儿孙近些,这才方便呀。”   恪太妃被这位年轻皇后吓得胆子都要破了,自然是不敢不应,想都不想,便点头应了。   青漓心满意足的靠回椅背,顺势往口里塞了一只话梅:“既然如此,本宫便不留太妃了,您走好,路上仔细些。”   恪太妃只瞧见皇后极漂亮的唇一张一合,连具体是说了什么都未曾听清,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她终于可以走了!   忙不迭的向皇后一施礼,便匆匆离去了,步伐太急,还险些摔在门槛那儿。   莺歌目送着恪太妃远去,方才低声道:“娘娘做什么要成全她,叫她出宫去,同七王住在一起?”   “眼不见心不烦,留着做什么?”青漓淡淡的道:“再者,她还有别的用处。”   莺歌心下不解:“奴婢愚钝。”   青漓并不瞒着她,含笑道:“这样的人,惯来是欺软怕硬,用来收拾人,倒也是一把好刀。”   玉竹隐隐约约明白几分:“娘娘的意思的,七王那头……”   “不是说过了吗?本宫是要为季斐斐找一桩好姻缘的,”青漓摸了摸自己耳畔的水晶坠子,懒洋洋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七王的王妃……已是去了好些年……”   “她不配,”青漓唇角的笑意极冷:“喜欢做猫狗的人,就应该找个合适的位置,否则,岂不是白白浪费了那块材料?”   “还有,恪太妃既然打算出宫,由七王赡养,宫中便不必再给她份例了,将她那份匀出来,摊到沈张二位太妃那儿去吧。”   莺歌与玉竹自是轻声应了。   陆女官正侍立一侧,小心的瞧了皇后一会儿,终于无声的低下了头。   或许,正是因为骨子里有一种极为相似的东西,陛下才会格外珍爱这位皇后吧。   方才的一瞬间,陆女官心中竟隐约生出一种感觉——这位年幼的皇后,杀伐决断,心性之狠厉,其实并不逊色于陛下。   只是在这样年幼的身体与姝绝的面容之下,那份决绝狠厉便像是海下掩藏住的庞大冰山般,极少为人察觉。   陛下这般爱重皇后,或许,也是在她身上见到了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地方吧。   “大抵是坏了心肠,居然一点儿都不觉得你们可怜。”   青漓站起身,到案上那株蝴蝶绿菊前一嗅,方才微笑道:“——本宫生了一副蛇蝎心肠,你们真不该……过来招惹的。” 第92章 开花   青漓正懒洋洋坐在那里的功夫, 便见皇帝过来了, 伸手摸摸她脸颊, 活像去摸一只在阳光下晒太阳的猫,边摸边道:“都打发走了?”   “嗯,”青漓心中大感松一口气, 靠到他怀里去, 轻声道:“等二位公主成婚, 宫里头便会空出来,只留我们一家了。”   皇帝笑了一下, 轻轻捏一下她小手,道:“你赶人家走了?”   “怎么会,”青漓摇头笑道:“只是人之常情罢了。”   “我们同几位太妃关系淡淡, 人家待我们也亲近不起来, 还不如叫她们跟着自己儿女去过活,两下里都是自在。”   皇帝与几位太妃关系平平, 妻子既说了出来,自是不会反对,只点头道:“都依妙妙便是。”   “还要劳烦陛下一遭, ”青漓拉着他到一侧暖炕上坐下, 道:“为七王赐一回婚。”   皇帝笑的别有深意:“那个季家女?”   “嗯, ”青漓答得毫无隐瞒,一副坏坏的小模样:“我就是讨厌她。”   “那便做侧妃吧,”皇帝伸手点了点她鼻尖儿,道:“季家身份败落, 季家女自是做不成正妃的,可元城毕竟还在,季家也有那么一点儿残留的面子,许一个侧妃也没什么。”   按惯例,皇室中男子有正妻一,侧妃二。   当年皇帝赐婚时,只为七王定了正妃,二位侧妃皆是空置,到了现下,借着选秀的东风再度赐婚,倒也并不奇怪。   季家已然烂了,七王娶这样一个侧妃,委实算不上什么好事,而七王好色无能的名声也传扬的极广,季斐斐嫁这样一个男人做妾,也一样不是什么幸事。   青漓半靠在皇帝怀里,微微眯起眼睛,道:“破锅配破盖,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皇帝却并不对此点评什么,只低声问道:“恪太妃的侄女,那个赵家女,妙妙可记得吗?”   赵家女——赵华缨?   这样的人物青漓哪里能忘,毕竟是老乡呢。   当初的事情过后,有了皇帝的照会,赵家连犹豫都没有,便将赵华缨送到金陵外的庵堂里去了,怕青漓这个未来皇后不高兴,还特意送了信儿往魏国公府去。   那时候,青漓还以为赵华缨这辈子就这样了,也就不曾再打听,却不想此刻,竟听到了她的名字。   皇帝不是会无的放矢的人,青漓一听便知,这个赵华缨只怕是出了什么幺蛾子:“怎么,她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赵家将她送到京外的庵堂去后,她委实是安分了许久,直到前不久,陈庆才过来回禀,原来人家不是安分了,而是心中早有成算。”   他皇帝语气中代谢些微讽刺,惹得青漓心下微动,在他怀里坐起身,追问道:“——什么?”   “在庵堂的时候,她也带了两个侍女照料,最开始的时候,赵家怕她不安分,便看管的严一些,等过了一阵,见她似是万念俱灰一般,也就渐渐松了,时不时的,也叫她出去走走。   后来,她在金陵外救济了一名书生,一来二去的,二人便搭上了头,虽说不是郎情妾意,却也有几分知己味道,妙妙猜猜看,那人是谁?”   若只是寻常之辈,皇帝必然不会特意点出来,既然说了,便知那男子确有非凡之处。   赵华缨在金陵城外救济书生,可见那书生是孤身一人,最多带个小厮,倘若是大家公子,怕也轮不到赵华缨过去帮扶。   青漓对于赵华缨的底也能摸几分,要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她才不会去管呢,八成那书生也是个蛰伏中的,哪一日便会一飞冲天。   而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唯一的出路大概便是科举,再想着春闱将近,青漓心头便有了几分把握,试探着问道:“可是此届举子中的佼佼者?”   “那人名讳陶光,确实是举子中的佼佼者,”她一猜便中,皇帝反倒有些诧异,:“妙妙事先知晓此事?”   青漓含笑摇头:“你若不说,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呢。”   借着这一茬儿,她倒是想明白了另一处——同样是穿越,可赵华缨的底子却比自己好得多。   青漓所在的时代,从没有听闻过现下这个名为秦的国家,虽然有过相同的国号,可人物事情却大不相同。   而赵华缨所处的时空,八成是有这个朝代记载的,所以才能知晓什么垣下女郎,更能独具慧眼,选中那些将来必定非凡的人物。   青漓心中如此想,便听皇帝道:“未曾成婚前,她想要借你的手搭上朕,那时候朕便觉得有些奇怪,当年之事知道的极少,除去你我陈庆三人亲历,其余的便是朕吩咐出去打探你身份的,不应泄露才对。   后来,朕叫陈庆挨着查了,才确定下来——的确无人走漏风声,赵氏的身份门第使然,也很难接触到那些人。”   “既然不是朕这头泄露了消息,便要往别处找缘由了,”屈指在她额上弹了一下,皇帝笑吟吟道:“你这小东西早早将朕忘个干净,更是不会往外说嘴,既如此,赵氏究竟是如何得知,便十分耐人寻味了。”   青漓心里头忽的冒出一个想法来,却听皇帝继续道:“朕总觉得,赵氏似乎知道点什么,便吩咐人盯着她,那日之后回府之后,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内卫听见她在自语‘难道历史是不能改变的吗?’,等到前几日,听闻她慧眼识珠,结识了陶良,结合她年幼时忽的性情大变,朕便觉得,似乎能明白几分了。”   “……”青漓远目:幸亏我没有自言自语的习惯,而且还是胎穿。   “得有宿慧,这是多大的造化,”皇帝搂着怀里的小猫猫,一面给她梳毛,一面冷笑道:“可惜她不知惜福,自己往死路上走。”   “……”青漓蜷着身子,缩到皇帝怀里去,甜腻腻的道:“妙妙最乖啦。”   “嗯,”皇帝温声应了一句,低头瞧着小姑娘白嫩的面颊,越看越觉爱的厉害,亲了一亲才道:“所以,朕最喜欢妙妙。”   “忽然有点好奇,”青漓伏在他结实的怀里,轻声道:“我们之后是什么样子?”   “怕是不能直接找她问,”皇帝微微一笑,道:“若是她随口编些坏事说出来,听过之后,岂不是糟心?”   “衍郎有办法的,”青漓两眼亮晶晶的看着他,颇为希冀的道:“是不是?”   “一时之间,还真没什么好办法,”皇帝目光温和,道:“不过,咱们后头总不会有什么苦头,也就是了。”   “若非如此,她何必要巴巴的凑到朕这里,又何必要冒名顶替你?”   青漓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理,可明知有人知道之后的事情却不能问,委实是叫人心闷。   “既然如此,便将好事凑个对儿吧,”皇帝面带笑意,却隐含冷霜:“赵家也是七王的外家,虽然败落,可到底有一层亲缘,赵氏女做个侧妃,也不算是辜负。”   “哪里是不曾辜负,”青漓斜着一双杏眼瞧他,目光盈盈似水:“分明是你不怀好意。”   沈太妃与张太妃得了皇后的准话儿,心里头便有了底,同自己女儿说过之后,便召见娘家人,帮着相看人家。   二人年纪相仿,又是一起相看女婿的时候,感情倒是近了好些,听恪太妃迁出皇宫,搬往七王府邸的消息,便是伴着皇帝赐婚的旨意一道传到她们耳边的。   沈太妃初时微楞,随即却禁不住摇头:“可怜了那孩子。”   “有什么好可怜的,”张太妃正低头做刺绣,手底下一朵芙蓉正灼灼明媚了一半儿,抬头道:“话是他自己说出去的,人也是他自己得罪的,要怪也得怪他老子祖母不肯好好教导,到了这会儿,怪得了谁呢。”   “也是,”沈太妃眉目微松,自嘲般笑笑:“萧氏的天子,没几个不记仇的,陛下也不例外。”   皇帝只叫赵氏女与季氏女做侧妃,除去有意羞辱二人,未必没有其余的想法。   譬如说,按大秦制,诸王正妻之子方才得以被册立为世子,若正妻无所出,便要自侧妃之子中择优立之。   眼下,七王的确有了世子,可架不住他生母早逝,这样两个不安分的侧妃嫁进去,府中又没有主母,不去图谋世子之位才怪呢。   两个人加起来,本就是一团乱麻,再加上一个搬到七王府里头去养老的恪太妃,三个女人一台戏,只怕要拼的你死我活。   不管别人如何想,赐婚的圣旨分别到了三处当事人那里,得到的反应却是完全不一的。   七王是天残,又不是脑残,自然看得出皇帝这是借此来表示自己的不满与敲打,讶异之后,便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皇帝将这口气给出了,那就不会再多加计较,也不会再因此而怪罪。   再想着两位侧妃都是少有的美人儿,七王也就暂且放下那些有的没的,兴高采烈的为迎两位侧妃入门做准备。   季斐斐接到旨意时,除去最开始的怔然,心底还是略带几分欢喜的。   经了宫宴那日之事,她只以为自己是再也嫁不出去,只能老死家中或庵堂终老,骤然得知自己成为七王侧妃,堪称是意外之喜。   做妾便做妾,好歹也是七王的侧妃,可以上皇家名碟的贵妾呢。   当年家里头打算送她进宫的时候,也没打算叫她以皇后身份进去,以后能不能成暂且不说,可最开始的时候,还不是一个妾?   哪里有什么差别呢。   再者,她虽难以应付皇帝,但仅仅将素来好色的七王迷倒,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如此一想,季斐斐便觉,七王倒也算是一个尚可的出路。   季斐斐可以欣然接受,并欢欢喜喜的开始准备,赵华缨却是晴天霹雳般,脑子都要炸开了。   在别人看来,这桩婚事已经是极抬举她了,可在她看来,却要比孤独终老还可怕。   穿越到一个古代人的身上便足够可怕,穿越到一个命途不幸的人身上,就更加可怕了。   前世赵华缨读野史时,见到这个同自己一般的名字还觉可笑,但等她自己到了这个身子里头去,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历史上的赵华缨,便是在嫁入七王府中之后,早早过世的。   刚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全然不信命,想着后世记载的昭武帝逸事,便千方百计的往前去凑,岂知,终究是不能成事。   到头来,昭武帝还是娶了原先的皇后,同史书记载并无二般。   被送到庵堂之后,万念俱灰之中,赵华缨隐隐的也有些喜意,只是不为人知罢了。   ——如此一来,她便不会再嫁给七王,也不会如命中注定的那般,早早辞世了。   赵华缨也从没想过只给自己留一条路,在试探着往昭武帝面前靠拢的时候,她暗自派人寻了陶光,这个后世传名极广的能臣,事先施恩与他,以图后报。   陶光的传记中,详尽的记载了他赴春闱时,在金陵城外遇雨病倒之事,赵华缨估摸着时日,在打消了赵家人疑心之后,早早的等在了那里。   ——一切皆是水到渠成。   唯一叫她觉得遗憾的便是,这陶光是个死脑袋,只知道读书,却不谙风情,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暗示,他却丝毫不明自己心意。   也罢,能得他的感激,已经是有所收益,其余的东西,便只看缘分吧。   在这样的念头之下,赵华缨的日子也渐渐有声有色,正在这样的关头,却接到了赐婚的圣旨,岂能叫她不张皇失措!   青漓对赵华缨这番心思自是无处可知,只对着面前那碟子贵妃春雪吃的津津有味,因着有孕的缘故,皇帝不许她多吃,可架不住这会儿他正同章武候说话,没工夫管她,才算是叫青漓钻了空子,趁机多吃几个。   西凉战败之后,便派遣使团到了金陵,商议战后赔偿与岁贡等事,可那时候皇帝忙着叫自己与小姑娘的婚事,也有意晾晾西凉人,便只叫他们在金陵待着,等到年后再去细谈。   章武候做为战时主将之一,自然也在这场谈判中占据一席之地。   “此前,户部尚书与鸿胪寺商议之后,便定下了索赔总额,”章武候沉声道:“西凉使臣一见就变了脸,声称是狮子大开口,无论如何也不肯同意。”   “战败之国,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皇帝生性强硬,除去缠在小姑娘身上要再来一回的时候会态度软些,其余时候都不算是好说话,此刻自然不会松口:“若是大秦败了,他们的谱儿还不知道要有多大。”   “礼部尚书耿大人对此也颇有微词,”章武候语气有些不满,毫不掩饰的跟皇帝打小报告:“说西凉上表求和,愿永世为大秦附属之国,已是极有诚意,若是执意要求索赔,只怕西凉百姓难以聊生,又说大秦既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便应该拿出自己的气度来,斤斤计较于钱财,反倒使得周遭属国离心。”   “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皇帝抿了一口茶水,方才冷笑道:“这类异族,稍有强盛之兆,便反噬其主,他们便是想归附,朕也不敢收的。”   “至于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你将朕原话告诉他们,”重重将手中茶盏放下,皇帝冷声道:“既然觉得那些夷狄如此亲善,便举家迁往边疆去吧。   好叫他们看看边关百姓是如何家破人亡,也叫他们用礼义去感化夷狄。   若是能不动刀兵便使得大秦再无征战干戈,那也是他们的本事,届时,朕不止亲自出城百里去迎,还叫他们升祔太庙,世代荣华。   问题上——他们行吗?   自己的百姓都顾不上,居然对着西凉人去施展他们的仁爱之心?   混账东西!”   章武候面有敬色,颔首赞同道:“陛下所言甚是。”   “朕在西北时,也曾往边关去看过,常年征战使然,边关民户十不存三,留下的多是老人妇孺,年少力壮者多已战死疆场,”皇帝语气中有了几分哀悼之意,沉声道:“不说远的,便是近前这一场,多少人家没了儿子,多少孩子失了父亲,那些想着只靠嘴皮子来回一碰,搏取一个仁善名声的,是何居心?该杀!”   “有陛下此言,臣便知晓应当如何行事了。”章武候目光坚毅,肃声应道。   “你看着去办吧,”皇帝对章武候还是极放心的,闻言便道:“自有朕给你撑腰。”   “臣倒想起另一处来了,”似是念及什么趣事,章武候忽的笑了:“昨日去的使馆的时候,那正使还不忘讨价还价,说他们带了西凉最美的燕云公主来,便是想着化干戈为玉帛,陛下若是执意苛待,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区区一个女人罢了,以为是天仙下凡么,”皇帝自得了娇妻,便颇有些瞧不上别人的意思,嗤笑道:“你明日去告诉他们,若是愿意,那就是个搭头,若是不愿意,便只管带回去,左右朕也不稀罕,留下来反倒要费心想赏给谁,麻烦。”   瞧着面前的章武候,皇帝倒是想起那日小姑娘说的话了——一个男人,这么大年纪不成婚,一看便是有问题啊。   “你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要不,就赐给你了?”   “别,”章武候忙不迭跪下,目光诚挚道:“臣今日此来,也是有事相求,想请陛下做主的。”   一提起将燕云公主赐给他,他便有事相求了,皇帝心里头隐隐约约的也能猜出那是什么,只顺口问道:“何事?”   “臣于正仪大夫家的千金有意,”章武候答得恭敬,目光满身希冀:“求陛下成全一桩姻缘。”   倘若章武候求的是别人,这会儿皇帝便一口应了,瞟一眼内室,却压低声音,道:“——仿佛,是皇后的表姐?”   章武候道:“是。”   “那倒不好办了,”皇帝自己念了一句,又瞥向章武候:“怎么不自己去提亲?”   “去了,”章武候老脸一红:“被拒绝了。”   “亏得朕没事先应下,”皇帝心生庆幸:“人家不愿意,若是成了怨偶,皇后非得埋怨朕不可。”   章武候讪讪的看着皇帝:“臣没办法,所以才来求陛下啊。”   皇帝盯着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看了一会儿,终于道:“朕记得,方家女似乎与皇后年岁相仿?”   “似乎是吧,”章武候也并不清楚,皇后毕竟是皇后,他一个臣子去打听年岁,总归是不合适:“臣也不太清楚。”   皇帝似乎来了兴致,颇有兴味的问了句:“为什么拒绝你?”   章武候干巴巴的笑了:“……臣太老。”   皇帝毫不掩饰的嘲笑出声来。   “陛下恕臣冒昧,”章武候看着皇帝,虚心求教道:“皇后既与方家女年岁相仿,可您比臣还要年长,同娘娘相处起来,难道便没有觉得别扭?”   “并不曾。”皇帝毕竟是皇帝,君臣之别使然,便是魏国公府在年岁上觉得不满,只怕也不会说出来。   事实上,便是说出来,皇帝也不会介意。   ——你就是比人家姑娘老,难不成还不许人家说了?   更重要的是,在二人相处的过程中,小姑娘似乎并不觉的有什么,那别人如何想,也就不重要了。   床笫之间,小妻子躺在自己怀里,极乖巧的叫‘爹爹’,不也很有情趣嘛。   皇帝轻咳一声,心满意足的道:“皇后生性温柔,人亦可爱,同朕极为相得,夫妻亲近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别扭?   更不必说,皇后身怀有孕,眼见便能得子了。”   章武候无端的被塞了一嘴狗粮,只觉得牙疼不已,再想皇帝此言,倒是真的生出几分认同来。   帝后大婚时,他已然返回战场,自是无缘得见,可前后之间,陛下的改变,却是极为明显的。   素来冷硬如冰的男人,竟也生了几分柔情,委实是令人吃惊。   顺着这一茬儿,章武候忽的想起了十分要紧的一处:“之前在边关,有一回,陛下无缘无故致信去骂臣,不会是记恨皇后娘娘年幼时……与臣的一点儿渊源吧?”   “怎么会,”皇帝答得滴水不漏:“多少年前的旧事了,皇后那时候又小,朕怎么会这样小气。”   “臣就知道,是自己多想了,”章武候当真信了,心口大松一口气,含笑道:“那时候娘娘才多大呀,矮矮的一个小娃娃,对着一个孩子生出什么心思来,那还是人吗。”   皇帝:“……”   猝不及防的,心口中了一箭。   “过去的便叫它过去吧,咱们且看眼前,”暗自磨着牙转了话头,皇帝开始炫耀自己家的娇妻:“皇后温婉和顺,也极贴心,朕回头叫她请方家女入宫细问,指不定能帮你成就一桩姻缘。   不过也不能强求,她毕竟有孕,朕也舍不得叫她辛苦。”   章武候看不惯皇帝那副四下里撒狗粮的样子,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道:“当年在西北的同僚,多半已经开花结果,陛下这株铁树,现在才来得及开花,可是有些晚了。”   “晚了又如何,”皇帝颇为自傲的瞟他一眼,道:“——朕开花晚,可是朕开的花大。” 第93章 姻缘   章武候走了, 皇帝侧过身, 向自里间出来的小姑娘道:“妙妙觉得, 他怎么样?”   青漓心知他并不是想要讽刺自己与章武候的一点儿渊源,而是问就自己表姐而言,这个人如何。   略一迟疑, 她便老老实实道:“各花入各眼, 我又不是阿蕊姐姐, 怎么会知道她究竟怎么想?   若是碰巧,说中了人家心思还好, 若是弄错了,岂不是害人一生?”   瞥皇帝一眼,青漓道:“亏得你没应下, 若是贸然应下了, 我必然是不依的。”   因着郝家之事,尽管阿蕊姐姐不曾表露出来, 可青漓也知她是伤心了,此刻是否愿意再谈婚论嫁,也未可知呢。   皇帝摸了摸鼻子, 道:“既然如此, 妙妙找个空, 请你表姐入宫一叙,问问她的意思吧。   不是朕偏向章武候,所以想要撮合,而是朕深知他为人, 确实堪称良配。”   “他之所以不成亲,并不是因为坊间流传的那些有的没的,而是为国为家。”   皇帝瞥了一眼小姑娘,见她心虚的低下头,一副认错的模样,这才继续道:“他年幼时,便跟随母亲迁居西北,颇受邻间猎户照顾,一来二去,便认那猎户为义父,那段日子虽算不得好,却也难言坏,比之遇上他义父之前,却是好得多了。   好景不长,那之后没几年,那猎户便参军,随即战死沙场。   章武候既是有感于此,也是鉴于边境惨状,这才一直未有成家之念。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青漓倒是不想其中还有这层关系,一时间,对于章武候此举颇为动容。   有些事情,只嘴上说说容易,亲自做起来可就难了。   “也好,”想着自己此前听闻,她也觉章武候不错,而章武候之母黄氏,较之郝老太,简直是天地之别,心中也有几分撮合的意思,便道:“过几日吧,我请阿蕊姐姐入宫叙话便是。”   秦氏被关进了掖庭狱,恪太妃往七王府里去住了,两位太妃正忙着相看女婿,宫里头的刺头都被收拾了,一时间,青漓也是清闲。   此刻有了事情去做,又是关系到自己的阿蕊姐姐,她倒也颇为热切,第二日便请了方夫人与方兰蕊入宫。   方夫人的婆母身子一直不好,便是初八宫宴那日,也不曾入宫,自听闻青漓有孕之后,还是头一次入宫来见她。   毕竟是自小见着长大的孩子,骤然间她也要为人母,方夫人不免大生感慨,拉着她手再三叮嘱孕中需注意的事项,语气颇为殷切,说的内容也极为琐碎。   这一类的话,青漓早听董氏与身边女官说了数遍,此刻再听,却也依旧极为仔细。   ——长辈自是一番好心,敷衍过去,岂非叫人心寒?   等将近况都说的差不多,青漓终于向方夫人低声道:“我听说,章武候去提亲了?”   “娘娘消息倒是灵通,”方夫人眼睛一眨,随即反应过来:“陛下说的?”   青漓点头应道:“是呀。”   “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方兰蕊微垂着头,不曾言语,方夫人则云淡风轻道:“阿蕊不喜欢,所以就推拒了。”   不喜欢?   “你们小姐妹素来感情好,一起说话也自在,我便不在这里碍事了,”青漓心下生出几分疑惑,却见方夫人起身,向一侧的莺歌笑道:“早早听闻宫中清芳园的梅花儿好,莺歌带我去瞧瞧吧。”   宫中主子总共也没几个,方夫人又是皇后的嫡亲姨母,自然不会有太多拘束,青漓吩咐宫人随去跟着,又屏退其余人,方才向方兰蕊道:“阿蕊姐姐?”   “章武候人品端方,家风也好,自是极好的结亲人选,”小两月不见,方兰蕊似是没什么变化一般,只周身书卷气略重些,微微低头时,仿佛带露的春水碧兰一般清逸出尘:“章武候的母亲黄夫人,也是极为爽利的性子,委实挑不出什么瑕疵。”   青漓心中明白几分:“可是阿蕊姐姐不喜欢。”   “我就知道,妙妙会明白的,”方兰蕊微微一笑,缓缓道:“并不是我惦记着从前之事,也不是我旧情难忘,我只是觉得,现下不想成亲罢了。”   “这些日子在家里,我看的最多的便是游记,如前人所著的渔阳游记、天水游记,看的时候,也不知怎么,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闺阁中的小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从没有片刻的时光任由自己主宰,世人皆说女怕嫁错郎,因此,世间女子往往将姻缘之事看的十分要紧,成婚之后,便依附于男子身上,可在我看来,如此一生,委实是有些不值得。”   “不瞒你说,郝家之事刚刚结束时,我确实很伤心,可看了几日史书,读了一番游记,忽然间豁然开朗。   写渔阳游记的陈公仕途并不得意,接连背贬七次,年过六旬,才在渔阳落脚,可你看他的文章,却依旧疏朗豁达,不显颓意。   比起这等胸襟,如我这般,不过失了一桩恶缘,便觉得那是比天还大的事情,同陈公相比,岂不荒唐?”   “——再往深处说,闺阁女子活一生,若只顶着头上的窄窄四方天,岂非辜负的紧。”   这话若是叫别人听见,少不得要说几句大逆不道,可青漓本就来自一个女子相对自由的时代,在侧听着,却能明白几分。   没有去说那些反对的话,她只是道:“若是如此,会很苦的。”   “没关系,”方兰蕊莞尔:“——我自己觉得快活。”   “妙妙,我不是一时任性,而是真的想好了,”握住青漓的手,她温声道:“外祖父年近六旬,想趁着身体康健,与外祖母一道四下游历。届时,我便同他们一道去了,既是在侧照料,也是增长见识。”   “他日回到金陵,若是有相知的心仪男子,我便与他结亲,若是没有,我也不会匆匆求嫁,”她面容温婉,目光却坚毅:“跟着外祖父念了书,出去教别人家的小娘子,也不会误人子弟,不说是富贵荣华,糊口的银钱却也是无妨,总不会拖累别人。”   “只消姐姐高兴,”青漓真心实意道:“我必然是支持的。”   “我阿爹阿娘也是这样说的,两个弟弟虽还小,却也赞同我如此,”方兰蕊目光中是温然的欢喜,轻声道:“做了这个决定,本也是惴惴不安,可见他们都首肯,我便再无犹豫了。”   青漓在这个时代呆了许久,也深知这个时代特有的风气,所以才更觉方家是难得的开明,至于那些可能生出的风言风语,又何必去理会呢。   方兰蕊性情温柔,认定的事情却绝不会更改,青漓无意相劝,便知说些轻松些的话题,笑嘻嘻的摇摇她手,道:“好端端的,章武候怎么会去提亲呢?”   “我同你说了,你别告诉旁人。”方兰蕊伸手一根纤细手指,作势二人拉钩。   “不说不说,”青漓自然不会拆自己的台,口中应得飞快:“阿蕊姐姐还信不过我吗。”   “去年冬,我往觉知寺拜佛时,遇见过他一回。   那时候我还不知他便是章武候,还是等到他上门提亲,阿娘叫我于屏风后相看,我才知晓的。”方兰蕊也不掩饰,轻声说道。   “只见了一面,没发生点儿别的?”青漓才不信呢。   “并没有。”方兰蕊面上隐约露出一点儿笑意,随即却掩了去。   青漓将她面上神情瞧的真真的,自是不肯相信,正待追问,却见方兰蕊身后的侍女阿莲正掩口笑,便唤道:“阿蕊姐姐既不肯说,便叫阿莲来说,快些快些。”   阿莲为忍笑意,一张俏脸都憋红了,瞧一眼一侧的方兰蕊,却也没敢应声。   “罢了罢了,你快说与她听吧,”方兰蕊面有无可奈何之色:“今日若不叫她知道,只怕晚上都睡不着的。”   阿莲应了声是,便向青漓道:“娘娘有所不知,那日姑娘往觉知寺去上香,临走时却被风吹走了发带,高高的挂在了梅枝上。   那时候章武候路过,大抵是以为姑娘在看梅花,便折了最艳的一枝,赠与姑娘了。”   “看不出来呀,章武候看着面相严肃,不谙风情,竟还有这般风雅的时候。”   青漓正暗自惊奇,再看阿蕊姐姐与阿莲神情,又觉哪里似乎不对:“这有什么好笑的?”   “娘娘有所不知,”阿莲轻声道:“觉知寺的梅花,是不许人采的,更不必说章武候光明正大的折了一枝,赠与姑娘了。”   “那时候,姑娘急着返家,不曾接他的花,便上了马车,章武候急了,便想着骑马去追,”一说到这里,阿莲笑的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好容易才说了结果与青漓听:“娘娘猜怎么着?章武候的汗血宝马不见了!”   青漓:“——哎?”   ~   阿蕊姐姐心中既有决断,青漓自然不会加以强求。   章武候很好,阿蕊姐姐也很好,可他们既然没有缘分,硬生生凑到一起,只怕也是怨偶。   青漓在心中暗叹有缘无分,却也不曾相劝,留着方夫人与阿蕊姐姐用了午膳,这才吩咐人送她们出宫去。   自那二人走后,她便坐在暖炕上出神,莺歌轻声劝她:“方姑娘是极好的人,自然也会有极好的男子相配,娘娘不必忧心的。”   “缘分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准呢,”青漓摇头叹道:“章武候这样的人选,总归是难得。”   方夫人坐在马车内,瞧着身侧的女儿,轻声问道:“同你外祖父一道游历的事情,你与娘娘说了?”   “是,”方兰蕊含笑道:“妙妙很能体谅我的心意。”   “那孩子,”方夫人亦是微笑:“很少叫人为难的。”   母女二人正说着话,却觉马车停了,阿莲探出身子一瞧,禁不住有些犹疑:“夫人,是章武候。”   提起章武候,方夫人想的,自然便是前不久刚刚过去的提亲之事了,下意识的看一眼女儿,还不待说话,便听章武候在外道:“方夫人,请恕我今日来的冒昧,只是有些话压在心里,只想问个清楚,还请勿要见怪。”   他没有同女儿说话,而是直接问自己,倒是叫方夫人暗赞一声知礼,未曾急着应声,只看向女儿,以目询问她心意。   “一声不吭总是不好,”方兰蕊略一思量,道:“请他入府去,我与他说几句话吧。”   方夫人并不迂腐,也不多言,便向外道:“我家小叔与侯爷正是同袍,此去与他一叙,倒也使得。”   章武候心领神会:“只好叨扰贵府一回。”   尚且是正月,方家的后园中仍旧留有年关之际挂起的明红灯笼,伴着一侧青翠绿竹与素楚美人,更生几分别样旖旎。   章武候只看着她,道:“你未曾应允我的提亲,是我有哪里不好吗?”   “并没有,”方兰蕊不会说那些我无法高攀侯爷之类的空话,只诚挚道:“侯爷很好,只是,眼下我并不想成婚,所以只得辜负,望请见谅。”   “我是个粗人,”章武候只看着她,缓缓道:“许多地方也不仔细,若是你哪里不喜,尽可以告知于我。”   “真的没有,”方兰蕊抬头,看着他明亮的眼睛,道:“侯爷是个极好的人,我说过的,并非虚言客套。”   “我说不想成婚,并不是因为侯爷不够好,也不是因为你不叫我满意,而是因为我的本心。”   “说句冒犯的话,便是有比侯爷更好的人来求娶,我也一样不会答允——只是不想,而非待价而沽。”   她既不愿,章武候也不曾强求,只询问道:“我听令尊说,你要跟随太傅四下游历去,是吗?”   方兰蕊微有讶然,随即便含笑应道:“是。”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也好,”章武候自语了一句,随即又抬头看她:“何时归?”   似是有颗石子,忽的落入平静的心湖,荡起一片温柔的涟漪。   方兰蕊眼睫轻眨,认真的看着他,道:“我也不知道。”   章武候定定的看着她,许久没有言语,一时之间,只有满庭萧瑟的风擦肩而过。   她穿的素简,周身却自有一种清逸温婉,眼睫长长,在白皙的面庞上留下两道日光的痕迹,像是夏日夜间游湖时船舷上的灯影,别有一番缱绻。   章武候笑了一下,取下自己腰间系的玉佩,不容拒绝的塞到她手中去,随即便转身离去。   方兰蕊怔怔留在原地,脑海中只有方才靠近自己时,他说的那句话。   他说,我等你。   ~   数月前,觉知寺。   章武候握着那枝梅花,往马厩去寻自己的马,却见其中空空如也,心下不由得微吃一惊。   望一眼马厩外的小和尚,他道:“小师傅,我的马呢?”   小和尚光溜溜的脑袋在阳光下放着圆慧的光,向他合十致礼,温声道:“被空严师兄牵走了。”   牵走了?   章武候面色微变:“为什么?”   那小和尚微微一笑,伸手一指他手中的梅花,道:“用来抵鄙寺的一枝梅。”   “我那是汗血宝马,”章武候怒道:“一枝梅花罢了,如何能同它相提并论?”   他语气急切,也不客气,那小和尚却并不动气,只是再度合十致礼:“施主,众生平等。”   章武候:“……”   这不叫众生平等,这叫公然讹人!   你个臭和尚,当本侯爷没念过书吗?!   “折了贵寺的梅花,我赔钱便是,”章武候被气的冒烟,看一眼面前颇为知礼的小和尚,却也耐着性子道:“可汗血宝马以速度气力见长,贵寺怕是用不上。”   小和尚答得极耐心,也极温和:“后院拉磨的驴子,有一头已然老去,此马正正好合用。”   章武候气的手都在抖,怒道:“那是汗血宝马,如此岂非大材小用?”   小和尚微微一笑,平和的看着他,道:“施主,众生平等。”   章武候:——气到变形。   “空明,”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轻声询问道:“你同这位施主,可是起了争执?”   章武候冒着烟回头去看,便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和尚,正含笑望着再自己。   那目光既有智慧,又似慈悲,不知怎的,只与他对视一会儿,他便觉心头气消了几分。   “法宏师叔。”那小和尚上前去施了礼,方才在老和尚耳边,将事情经过说了。   “施主失了一马,是否心中颇觉不公?”法宏大师也未曾纠缠,直入主题道。   “是,”将手中梅花往法宏大师面前一送,章武候道:“一枝梅花罢了,如何能抵汗血宝马一匹?”   “那施主觉得,”法宏大师面容慈悲,缓缓发问:“这匹汗血宝马,可抵你一段姻缘?”   章武候词穷了。   “——大师是说……”   “不可说,不可说,”法宏大师微微一笑,转身离去,那小和尚也跟上了:“施主若无事,便早些下山去吧。”   章武候怔然一会儿,倒是真的不曾多言,转身下山去了。   “法宏师叔,”小和尚回身望一眼章武候背影,道:“那匹马怎么办?”   “叫空严带到马市上,去卖了吧,”法宏大师摸摸小和尚的光头,慈爱的道:“那是汗血宝马,记得要价贵些。”   小和尚有些踌躇:“可那个人……”   “是章武候,”法宏大师笑眯眯道:“我叫人送信往他府上去了,他会去买的。”   “……”   小和尚:“阿弥陀佛。”   章武候默默走了许久一段路,一直觉得哪里不太对,默然许久,终于若有所思。   “怎么觉得,你个秃驴在诓我……” 第94章 孕中   成婚之前, 皇帝便同小姑娘邀功过——正是因为她怕热, 这才将婚期定在冬季, 使得生产之后的月子,也着落到冬天里。   那时候,青漓虽红着脸骂他无耻, 可心里头却也是愿意的。   ——从小到大, 她最怕热了。   只可惜, 青漓这愿望实现的并不彻底。   她与皇帝在十一月中大婚,年前诊出一个多月的身孕, 等到生完孩子,开始坐月子,便得着落到八月多, 算是挨着夏天的尾巴。   大秦用的是农历, 青漓生产的八月份,其实应该是现代的九月多。   也好, 青漓在心里头安慰自己——总比六七月份坐月子好呀。   怀孕四个月的时候,青漓的肚子便开始凸起,隐隐约约的, 也能感觉到孩子在腹中动弹。 第一回 感觉到, 正是她与皇帝在寝殿内用晚膳的时候。   皇帝将这小祖宗伺候的无微不至, 拿汤匙盛了汤,亲自去喂她。   青漓像只等待母鸟投喂的雏鸟一样,正伸着脖子等,却觉肚子里头忽的动了一下, 一口汤没含住,全数给撒了。   “怎么了这是,”皇帝只当是汤太烫,也没多想,自己尝了一口才道:“不烫啊。”   青漓此前听太医提过,董氏也或多或少的说过,倒是很快明白过来,话也来不及说,便拉着皇帝的手往自己腹部放,激动道:“它动了,动了!”   皇帝面露惊色,随即便被喜意掩盖住,手掌覆在她腹上,凝神细细感知。   腹中的小家伙显然很给父皇面子,在里头又动了几下,才渐渐地安分下来。   皇帝也是头一次为人父,更是头一次与妻子一道迎接这个新生命的到来。   此前虽知小姑娘有了自己的骨肉,可到底是隔着一层,空落落的,着不到实处去,这会儿感觉到小家伙在里头动,才算是有了几分真实感。   “真好,”不曾顾忌周遭内侍的眼光,皇帝在她面上亲亲,目光中是难掩的温柔:“还有五个月,就要出生了。”   他欢喜,青漓也是一样,头一次感觉到腹中孩子的存在,唯恐饿到它,欢喜的饭都多吃了几口。   夫妻俩都是头一回做父母,难免有许多不足之处,可对于另一半的心意与对未来孩子的期待,却使得他们能够很快适应一切。   自那日之后,那小家伙便渐渐地活泼了起来,时不时的便要动一动,告知母亲它的存在。   而青漓也从最开始的新奇,渐渐转变成了辛苦,这就是后话了。   五个月的时候,她肚子已经很明显的能看出凸起时,五公主与六公主的婚事,也有了着落。   张太妃为五公主择定的驸马,是自己的娘家侄子,沈太妃为六公主择定的驸马,则是安平侯府的嫡次子,二位公主也都见了自己的夫婿人选,皆是满意的紧。   既然是人家亲生母亲选的,两位公主也满意,皇帝私下叫人去查了那二人,也没挑出什么毛病来,便直接下旨,为二位公主赐婚了。   现下是四月,婚期便定在了今年七月,眼见着就在眼前了。   青漓同两位公主相处的不错,眼见她们要嫁了,再回想起去年自己出嫁时候的样子,倒是生出几分感慨来,吩咐莺歌挨着去送了添妆的东西之后,便忍不住长吁短叹起来。   “想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皇帝再贴心,也是一个男人,这也注定他很难理解那些女人家的想法,伸手摸了摸小姑娘明显凸起的肚子,他温声道:“淘气不淘气?今日有没有折腾你?”   “还是那个样子,”一提起这个,青漓便开始苦着脸了:“一点儿也不听话,老是动。”   “好好好,”皇帝很宠爱的亲亲她,安慰道:“生出来之后,朕替你打他。”   青漓一点儿慈母样子都没有,还气哼哼的添油加醋:“多打几下!”   “好好好,”皇帝附和着她:“把他屁股打成八瓣,还是打成十六瓣?”   “去,”青漓被他逗笑了,斜他一眼,笑盈盈道:“不稀得听你贫嘴。”   “那就十六瓣吧,”皇帝自问自答,含笑道:“这数字听着吉利。”   “讨厌你,”青漓被他挤兑的说不出话来,只别过身去,不看他了:“不要理你了。”   “好啦好啦,都是朕不好,”小姑娘怀着孕,皇帝也不想真叫她生气:“都是朕不好,等这小子出生,朕不打他,总成了吧?”   “你怎么知道是皇子?若是公主,又该如何?”   就腹中孩子的男女,此前夫妻俩也说过,青漓唯恐皇帝对皇子期盼太大,等生了公主之后,反倒觉得不喜,有意道:“别人都说我肚子圆,应该是公主呢。”   皇帝蹙着眉看她:“谁说的?”   “不告诉你,”青漓傲娇的转过头:“万一你报复人家呢。”   “说妙妙肚子圆,怀的是公主啊,”皇帝自己念了几句,又半蹲下身,盯着她隆起的肚子看,许久之后,才喃喃自语道:“是有点圆。”   青漓被他看得有点方,隐隐约约的有点担心,又开始往回劝:“这种事情又做不得准,听听就算了。”   “怎么能听听就算了,”皇帝反驳道:“老话儿流传下来,总归是有他的道理在,不能不信。”   青漓有片刻的无语,随即又道:“那你要怎么样?”   皇帝盯着她的肚子看一会儿,头脑中忽的灵光一闪,抬起头,道:“——朕听说,民间求子,往往会拜送子观音?”   青漓:“……”   你快拉倒吧,那都是封建迷信的大妈干的事情,你这种身份形象,跟着掺和什么。   不过她的腹诽显然并没有被皇帝感知,若有所思一会儿,便转身出去了。   青漓竖着耳朵,听他吩咐内侍请一尊送子观音到寝殿去,语气极觉虔诚,便破颇有些无奈的躺倒在了床上,忧伤的望着上头的织金帐子。   好端端的男人,怎么变得跟上了年纪的老年妇女一样?   然而,不管她怎么说,皇帝便认准了自己的道理。   叫内侍将送子观音请到了内殿去之后,但凡有空,他便要去拜上一拜,顺势点几炷香,虔诚的不得了。   青漓在侧冷眼看着,说了几次皇帝都不置可否,便索性不去理会他了。   有一回,皇帝去上香回来,青漓斜着眼问他:“要不,我也去上柱香?”   “你去做什么,”皇帝一口就否决了,青漓正觉得心中有些安慰,皇帝似是陷得不深时,就听他道:“你心不诚,即使是去求了,菩萨心中不悦,只怕会适得其反。”   青漓:“……”   你高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不是很懂你们求子圈儿的事情。   等到六月,天气热起来的时候,青漓便开始觉得难捱了。   许是体质的关系,从小到大,她最是耐不得热,每每到了夏日,便觉胃口不好,今年也不例外。   换了别的时候,她还能只吃些瓜果点心,现下腹中还有一个,怎么敢乱来?   碍着孩子的关系,即使是没有胃口,她也硬逼着自己吃东西,不要连带着影响了孩子。   也不知怎的,今年的夏天格外热,午间更是一丝风都没有,空气都沉闷的压人。   青漓有孕,又不敢过多的用冰,尽管皇帝疼她,早早的搬进了清凉殿,却也是觉得日子难捱。   重重的缘由加起来,她日子本就难过的紧,偏生腹中孩子并不体恤,片刻也不安生,似是要争夺母亲的注意一般,时不时的便要动一动,翻翻身。   青漓早没了它头一次动时候的欢喜,满心的辛苦之意,夏日本就容易叫人烦躁,孩子又爱动弹,更是不得安宁,这样坚持了一阵子,人都瘦了几分。   她本就身量纤纤,现下再瘦,只怕对孩子不好,太医对此也没什么好的法子,只为皇后开了开胃的药,叫她胃口好些。   青漓也不是会在这上头胡闹的,尽管胃口不好,却也每每用的多些,皇帝在侧看着,都觉心疼的厉害。   夏日既热的厉害,晚间入睡时,青漓自然不会叫皇帝抱了。   这日晚上,皇帝听得她翻来覆去几回,总是难以入眠,不免觉得忧心,握住她小手,道:“它又在胡闹了?”   “一点儿也不听话!”青漓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肚子上摸,叫他感知里头孩子的动静,口中气闷的嘟囔道:“它不要睡觉的吗?”   这种事情,皇帝尽管心疼,却也是爱莫能助,半揽着小姑娘躺下,手掌却极温柔的抚摸她隆起的腹部,轻声叹道:“你母后辛苦,人也消减,你怎么也不知道体谅?”   并没有出现什么腹中孩子一听父皇的话便安分下来的神奇情况,它依旧在母亲腹中优哉游哉,每隔一阵子动一动,彰显自己的存在。   青漓没有办法,披衣起身,向皇帝道:“晚间外头不热,我出去走走,衍郎明日还要上朝,且早些睡吧。”   她大着肚子,尽管带着宫人内侍,晚上出去皇帝也不放心,一道跟着披衣,道:“朕陪你一起。”   “别了,”青漓这几日辛苦,皇帝跟着也不是那么容易,他明日还有朝议,万一届时面有疲色,也说不过去:“衍郎心意我自是明白,我自己便好,无妨的。”   “胡说什么呢,”皇帝搀着她起身,目光温和:“这也是朕的孩子,怎么能只叫你一个人辛苦?”   外头月色正好,空气微凉,伴着周遭灯影玉阶,倒叫青漓舒畅几分。   夫妻二人挽着手缓缓慢行,安谧之中,颇觉温情脉脉。   青漓轻声问他:“孩子的名字,衍郎可想好了吗?”   “很早想好了,”提起这个,皇帝语气极为舒缓:“咱们的下一辈,应该是从‘元’字。   若是皇子,便叫他元景,若是公主,便叫她元姝,朕叫人去细查了,都是极好的名字。”   青漓是皇后,腹中的孩子必是嫡出,于皇室而言,无论是嫡长子还是嫡长女,总归是不同的,对于名字的选定,自然也会格外慎重。   青漓挨着将两个名字念了一遍,心中也觉喜欢,双目亮晶晶的看着皇帝,道:“衍郎起的真好。”   “这是自然,”皇帝应得问心无愧,笑着勾勾她鼻子:“朕自己的孩子,自己不去仔细,还叫谁来仔细?”   隔着晚间的层层光影,青漓看着面前的丈夫,心下柔若春水,微微一笑,不曾再说什么。   腹中孩子许是倦了,在外头走动一阵,便觉它安分下来,青漓也不忍叫皇帝再陪自己在外头靠着,便开始往回走,向清凉殿去了。   说起来,这孩子爱闹腾,倒是叫青漓没了睡懒觉的美事。   翌日清早,皇帝起身时,她便跟着醒了,只是不曾穿衣,躺在床上看他罢了。   夏日里热气腾腾,青漓怕的厉害,周身衣衫早早换了轻薄的锦纱,脂粉之类更是不敢上脸。   相比之下,皇帝便要辛苦的多。   今日是大朝,容不得有疏忽,皇帝身上依次着三层里衣,外头还有正统的袍服,青漓在边上看着,都觉得热。   躺不下去了,她便坐起身,伸手去在皇帝手上摸摸,果然也是热的。   “这么多,”看着皇帝身上的三层制式中衣,青漓扁着嘴道:“你也不嫌热。”   不嫌就怪了。   皇帝也是人,难道就觉不出来穿这么多热吗?   没好气的斜她一眼,皇帝道:“朕自己不觉得热不就是了。”   “啊?”青漓将这话当真了,长长的,惊讶的应了一声。   皇帝正要说句话,却见小姑娘自己咯咯咯的笑开了:“这么多都不觉得热,你是不是——肾虚?”   青漓径自发笑,正乐不可支时,却见皇帝眼睛微微眯起,正凉凉的瞧着她,心下登时想起他的记仇性子了,扶着肚子,慌忙往后躲了躲。   “小心些!”   皇帝本也没想怎么着她,倒是小姑娘,自己将自己给吓着了,连肚子都忘了,便下意识的往回躲,亏得皇帝手脚利落,伸手扶住了。   “都怪你!”青漓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气咻咻的去打他:“吓到我了!”   “好好好,都怪朕,”皇帝安抚的摸摸她头发,温声询问道:“没事吧?朕叫个太医来看看?”   “没事儿,”他态度这么好,青漓反倒不好继续凶了:“身后是被子呢,便是倒着,也不会有事。”   “还是谨慎些,请个太医来看看为好。”皇帝如此说着,便吩咐人去请太医。   青漓本也不是爱劳烦人的性子,可毕竟关系到孩子,自然也会格外小心,皇帝既坚持,便默许了此事。   太医倒是没瞧出什么别的问题,只最后建议道:“娘娘有些体虚,夏日热,万万不要贪凉才是。”   青漓没察觉到这里头的险恶用心,只懒洋洋的半靠在椅子上打盹儿。   倒是皇帝,蹙着眉问了一句:“是不是不能吃冰?”   小姑娘虽有孕,不能沾染寒凉之物,但此前太医准许,也能少少的吃一点冰酪,现下既然说不能贪凉,能不能继续吃,便要打个问号了。   青漓被他这一问惊得也不打盹儿了,支起耳朵来,等着那太医回答。   太医看着皇后殷切的目光,却也不敢冒险,只低头道:“冰本就是凉物,为保险计,娘娘还是不用为好。”说完,也没敢久留,便施礼告退了。   皇帝到小姑娘面前去,很怜爱的亲亲她额头,道:“妙妙是好孩子,要乖。”   青漓委屈的低着头,不肯看他:“不,我热。”   “忍一忍好不好?”皇帝温和的劝她:“再热一阵子,马上就过去了。”   青漓只对着手指,也不抬头,委屈道:“就是不。”   “乖,”皇帝轻柔的抚摸她长发,道:“妙妙听话。”   青漓盯着自己肚子看一会儿,终于耷拉着尾巴,气哼哼的回床上躺下了:“我不喜欢它了!”   “妙妙不喜欢,那朕也不喜欢,”皇帝过去给她顺毛,含笑道:“等生下来之后,朕一天打他三回,好不好?”   “三回太多了,”青漓蹙着眉想了一会儿,重新纠正道:“一回就够了。” 第95章 求子   青漓最是怕热, 而在这个没有空调电扇的时代里, 夏日最讨人喜欢的, 大概就是冰酪之类的冷饮了。   此前,她虽有孕,却也能时不时的吃一点儿。   可这一回, 自从听了那太医的话之后, 皇帝便将她那一点儿口粮也断的干干净净, 任她撒娇使小性子发脾气,无论如何痴缠, 总也不肯松口。   她是微微侧了一下腰,又不是咣当摔地上了,要不要这个样子!   可皇帝在这上头谨慎的很, 如何都不肯松口。   青漓求了几日, 一直都不曾奏效,眼珠子转转, 便开始走迂回路线了。   这一日,皇帝刚刚上朝回来,她便巴巴的凑过去, 极殷勤的为他揉肩送茶, 温柔小意的紧。   皇帝虽极享受, 可看她大着肚子的模样,也不敢怎么用她,略微受用一会儿,便拉她到自己膝上坐下了。   “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妙妙说实话,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夏日炎热,小姑娘身着嫣红轻纱的薄裙,面上不曾傅粉,只发髻上簪一朵洛阳红,此外再无珠饰。   偏生她生的美,成婚有孕之后,少妇的风情也出来了,只是眼波一转,便醉人的紧。   亲腻腻的凑到皇帝怀里去,她可怜巴巴的道:“郎君,这几日热得厉害,好生难捱。”   她一说这句话,皇帝便明白过来,面上只装着不懂,摸摸她头发,道:“那就别出去乱走了,只留在清凉殿避暑便是。”   青漓见他不搭自己的话茬儿,眼角眉梢便流露出几分委屈,鼓着嘴谴责道:“你不疼我了。”   “妙妙都不听话,”皇帝故意板起脸来,道:“叫朕如何疼你?”   “哪有嘛,”青漓听得出他话中松动意味,忙不迭的放软语气:“妙妙最乖,也最听话。”   “好好好,”皇帝摸摸她脸颊,道:“妙妙听话,咱们不吃冰酪,嗯?”   “……”青漓:“你个骗子!”   皇帝揽着她,笑的温和:“朕哪里骗你了?”   青漓给皇帝挖了坑,结果皇帝没掉下去,自己却被埋进去了,正是心灰意冷的时候,也不去看皇帝,便蜷着尾巴回窝里趴下,闷闷的不理人了。   皇帝看的既好笑,又心疼,走到床边去瞧着她,温声道:“妙妙,不是朕不许你吃,而是顾及着孩子,不吃为妙,好不好?”   青漓拿小爪子捂住耳朵:“听不见听不见。”   皇帝拿手指去戳她面颊:“吃冰酪不吃?”   这句话她听见了,双眼亮闪闪的看着皇帝,自觉的蹭过去抱住了,身后不存在的尾巴摇的正欢:“——吃。”   “就一小碗,”皇帝叮嘱她:“不许多吃。”   青漓点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一样:“我都听衍郎的。”   皇帝拿她最没办法,摇摇头,示意内侍去准备了。   他对着小姑娘的时候,总是硬不起心肠来,这一回的事情算是开了个坏头,青漓察觉出他的色厉内荏,没过几日,嘴馋之后便重新缠了上去。   皇帝正独自在书房批阅奏疏,青漓便优哉游哉的过去了,目光上下打量一圈儿,道:“衍郎,我帮你研墨吧?”   “这么主动?”皇帝狐疑的打量她几眼,终于道:“是不是有事要求朕?”   “怎么会,”青漓义正言辞道:“你这样说,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皇帝停下笔,不确定的看着她:“当真无事相求?”   青漓答得斩钉截铁:“自然没有啦。”   皇帝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腹上:“妙妙有孕呢。”   “有什么关系,”青漓道:“刚刚好活动一番嘛。”   “也罢,”皇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松口道:“内间的奏疏还乱着,妙妙替朕去整理一番吧。”   “好呀,”青漓爽快的应了声,见皇帝短时间内没有动笔的意思,便笑盈盈的凑上前去,扯着他衣袖撒娇:“衍郎,其实,我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先等等,”皇帝抬手止住了她,似笑非笑道:“朕忘了,前不久陈庆才清理过那些奏疏,不需要妙妙再去辛苦的。”   青漓:“……”   “对了,妙妙不是有事要同朕商量吗?”皇帝态度温和而体贴:“是什么事情?”   “……”青漓:“没事了。”   “乖,”皇帝摸摸她耷拉着的小脑袋:“到那边去玩儿吧。”   在皇帝眼中,所谓的冰酪简直是世间最神奇的东西,居然能叫小姑娘这样千方百计的谋求,也是难得。   而在青漓眼中,那尊送子观音像也是世间最神奇的东西,居然能叫皇帝这样一个不信鬼神的人痴迷上,一日三回的去拜,也真是了不得。   六月的时候,青漓有孕便是七个多月了,站着的时候,她自己都瞧不见脚尖儿了。   董氏入宫来看她,再三叮嘱她孕期需注意的琐事,以及生产前应有的准备。   这样的时代,女人生孩子便是过鬼门关,由不得不小心。   民间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可见七月生产的先例也并非没有,董氏自己生了三个,自然也有经验,少不得要仔细叮嘱女儿一番。   青漓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心底其实也有点慌。   她才十七岁呢,就要生孩子了,怎么可能不怕?   此时听董氏温声细语的传授经验,倒是听得极为认真。   她有时候上来一阵儿格外心大,有时候却也格外细心,董氏有意掩饰,最开始的时候,她还真没看出什么,到了最后,才察觉出一点儿不对。   “阿娘面有忧色,究竟是怎么了?”   到底是嫡亲的母女,青漓既然看出来了,董氏也不瞒着,只压低声音,有些迟疑的道:“妙妙,你与陛下……近来如何?”   董氏这话问的突然,看她面色,想她性情,只怕也非无的放矢,青漓心中一沉,道:“还是如之前那般,好得很。”   董氏或多或少的流露出几分犹疑,定定的看女儿一会儿,见她神色自若,便知道的确不曾撒谎,语气也缓和许多:“许是我多想了吧。”   “到底是怎么了?”青漓被董氏此举惹得有些心慌:“阿娘说的清楚明白些,我怀着身孕,可不能多思。”   “近来散朝之后,你大哥经常被陛下留下,”董氏压低声音,面有几分心疼之意:“最开始的时候,我还当是陛下有公事,后来你大哥才说,并不是什么公事,而是陛下叫他在内殿跪了一刻钟,每每皆是如此。”   青漓听得面色严肃起来,想了想,又轻声问道:“只大哥一人被留下吗?”   “并不是,”董氏思索一会儿,轻声道:“户部侍郎陈大人,太常掌故李大人,太中大夫孙大人等等几人,都是一起被留下的。”   青漓骤然听母亲提起,颇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了一会儿,又嘟囔道:“这些日子,他待我挺好的呀。”   她肚子渐大,行动也是不便,近来已经不会往宣室殿去走动,只留在清凉殿,难怪不知此事了。   只是这事儿……一想就觉得怪啊。   若说是皇帝觉得外戚势力太大,想要敲打,也不至于带上那么多人,在夫妻俩一起期待着孩子,蜜里调油的时候动手啊。   脑子转了一会儿,青漓忽的想起了一个十分要紧之事:“阿娘,大哥他们,是不是在宣室殿书房的屏风后跪的?”   董氏本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这才不欲多说,却不想她一下子就说准了地点,禁不住有点意动:“——你知道?”   “……”青漓好像明白了过来:“算是知道吧。”   最开始的时候她还没转过弯儿来,现下细想,就能在那几位被留下的臣子中发现几分端倪。   都是有儿子,且只有儿子的。   皇帝那尊送子观音,就摆在书房屏风的后面啊。   青漓远目——你这是发现自己一个人可能不顶用,找一群人来助阵吗?   真的够了啊,送子观音要是有用,天底下老早就全是打光棍的了!   青漓心里头明白过来,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可这种事情,又不好同董氏细说——说了之后,皇帝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在心底笑几声,她向董氏道:“阿娘宽心吧,他并不是想要敲打人,而是另有所图。”   皇帝对于别人而言极为遥远,对于女儿而言,却是最为亲近的枕边人,她这样说,董氏自然宽心几分。   只是话都说到了这里,少不得要顺嘴再问一句:“既然不想并无此意,这一回究竟是所为何事?妙妙可知道吗?”   青漓干咳一声,答非所问道:“几位臣工都吓着了吧?”   “可不是嘛。”董氏答得毫不犹豫。   这君权至上的时代,刚刚散朝就被皇帝抓到书房去按倒,在里头跪了一刻钟,哪个能不心慌?   即使只一刻钟功夫,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却比一生还要长。   魏平远还好,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胞妹还是皇后,想着帝后感情甚笃,倒也不怎么担心,其余人便不一样了,太中大夫孙大人年过四十,被皇帝按着在那儿跪了几回,心慌的都开始掉头发了。   青漓在心里忧伤了一会儿,便含含糊糊的向董氏道:“阿娘无需多想,待会儿我就去劝他,马上就没事儿了。”   女儿言语暧昧,显然是不方便多说,董氏见她面上并无惊惶之意,也就知道皇帝此举并没有什么深意,便不再多问。   只瞧着她隆起的肚子,含笑道:“我听莺歌说,小殿下闹腾的很,你近来都睡不着?”   “嗯,”青漓这一阵子愈发的爱撒娇,懒洋洋的靠到母亲怀里去,道:“一点儿都不听话,再这样,我就不喜欢它了。”   “别瞎说,”董氏戳戳她的额头,道:“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忍一忍便是,当初你在我肚子里,也不见得多听话。”   四下里无人,董氏却还是压低了声音:“陛下有没有说过,你临近生产时叫我入宫,在边上陪着?”   她只有青漓一个女儿,这又是女儿头一回生产,届时若不在边上,必然是不安心,想着入宫陪伴的。   可话说回来,皇帝下令请皇后之母入宫,跟皇后母家巴巴的盼着入宫,这里头可完全是两回事儿,董氏自然得谨慎些。   “说了的,我们两个都是头一遭做父母,难免会有疏忽,”青漓温声道:“他同我说了,等八月半的时候,就请阿娘进宫,在侧照料。”   董氏数了数日子:“还有差不多一个月,近在眼前了。”   青漓摸摸肚子,又问董氏:“阿娘,你说,我怀的是男是女?”   “这种事情怎么说的准?”董氏被她问的有些无奈:“生儿生女全看天定,别人口中哪里能做得了准,你若是想要得子,倒不如临时抱佛脚,请一尊送子观音来。”   “还是别了,”被皇帝害的,青漓一听送子观音就打怵:“神佛之事本就虚妄,如何能当真?”   “改日吧,”董氏见她如此,也不再劝,只是道:“都说水宁庵的送子观音格外灵,再过几日,我便替你去求一求,不求男女,只求你生产时能平安。”   “还能保平安?”青漓不信这个,嘟囔道:“送子观音管的还真宽。”   “送子观音怎么了?”皇帝缓缓走进来,向她笑道:“一进来就听你们在说这个呢。”   母女俩不料皇帝忽然过来,倒是也不显惊惶,董氏起身行礼,皇帝摆手示意不必,只含笑问道:“什么送子观音?”   青漓一看他眼睛隐隐发亮的样子,就知道他是动了心,没好气的道:“陛下既然来了,怎么也不叫人通传?”   “她们在外头剪花呢,”皇帝道:“何必再麻烦,叫她们进来一趟?”   青漓有孕之后,宫中便少用香料脂粉,正是夏日,百花争艳芬芳满园的时候,宫人们也多愿意剪花装饰内殿,图个新鲜。   青漓不再说话,董氏便轻声道:“适才同娘娘说起,金陵水宁庵的送子观音格外灵验,届时臣妇便去求上一求,不求男女,只求平安。”   比起女儿来,董氏显然要更谨慎些,唯恐皇帝觉得魏国公府急于求子,别有所图,便将求平安放在了最后。   不过,皇帝显然不在乎这点事儿,只是颇有兴趣的问道:“有多灵验?”   “臣妇听闻,”董氏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也说不上来,只答道:“据说,前去求的,多半能得偿所愿。”   皇帝听得目光直发亮,握住青漓的小手,询问的捏了一下:“妙妙?”   “……”青漓:“腿软,走不动路。”   反正我是不会去的! 第96章 出宫   青漓的肚子渐大, 皇帝的求子之心也愈发浓烈, 听董氏提起水宁庵的送子观音格外灵验, 不由得动了几分心思。   这同重男轻女没什么关系,不说是皇帝,便是青漓自己, 也是想要儿子的。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 家里头真的有皇位要继承吧。   即使是在后代, 男女之间的差异也没有被抹平,更不必说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封建时代了。   这样的背景之下, 男子先天的就会比女子占些便宜。   皇帝其实也不是重男轻女,只是现下的境况,生一位皇子, 远比生一位公主好得多。   汉武帝二十九岁才有了第一个儿子, 即戾太子刘据。   几乎是刚刚降生,那个年幼的孩子就被册立为太子, 确定了正统地位。   随即,卫子夫母以子贵,被扶上了皇后之位, 也使得刘据成为武帝的嫡长子, 愈发的名正言顺。   而在那之前, 即使是武帝的亲舅舅田蚡,也同淮南王眉来眼去,暗通款曲。   那时候,田蚡同淮南王是怎么说的?   ——方今上无太子, 大王亲高皇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即宫车一日晏驾,非大王当谁立者。   这可是武帝的亲舅舅啊!   没办法,国无储君,君无后系,满朝之中,谁的心思能定下来?   皇帝此前想着过继,只等着宗室诸子年长些,能看出才质如何,再择优接到宫中,对此也不怎么在意。   可眼下既然大婚,有了自己的嫡亲骨肉,自然不会将皇位传给别人。   他已经三十三岁,年过而立了,可真正培养起一个合格的储君,却要将近二十年甚至于更长的岁月。   倘若青漓这一胎生的是公主,下一胎只怕就得他三十五岁的时候——这还要在青漓下一胎能生出皇子的前提下。   像是卫子夫,也是在接连生下三位公主之后,才生下了武帝的长子刘据。   要真是这样,皇帝只怕真得抓瞎。   就算是一年一个,那也得等到他年近四十,等到太子及冠,他又会是什么光景?   更不必说,一个接一个,毫不停歇的生孩子,对人身体的伤害会有多大。   除此之外,皇帝也有更深一层的顾虑。   他毕竟比青漓年长许多,倘若不出意外,必然会走在她前头。   那时候,她唯一能依靠的,自然就是儿子与母家了。   皇太后身处宫中,母家纵然强盛,却也是难及,真正能起到作用的,还是亲生儿子。   若有长子能震慑朝纲,她这个皇太后,自然跟着享清福。   若是只有幼子在侧,他自己都尚且需要皇太后扶持,受制于朝臣,皇太后的日子,难道会很舒适吗?   几番思虑下来,皇帝想要个皇子,也是无可厚非。   青漓对于他的心思也能猜出几分,所以心里即使是觉得无奈,也没有反对他对于送子观音的热切。   但是,也只限于不反对了。   叫她一日三回的去上香叩头,她才不干呢。   要是求神拜佛能有用,那世间早就乱套了,她才不信这一套。   好在皇帝也不强求,尽管对于董氏所提的水宁庵虽感兴趣,可是见小姑娘兴致缺缺的样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温柔的摸摸她肚子,就不再说什么了。   青漓以为他是爱护自己,所以被迫放弃了刚刚才养起来的求子爱好,一时间,连之前答允董氏要劝说他别叫臣子们去拜送子观音的事儿,都不太好开口了。   她脸上露出几分犹疑,正被皇帝看个正着,心下微疑,开口道:“怎么了,还有话不好对朕说吗?”   青漓想着自己都答应了,不说也不太好,干咳一声,终于期期艾艾道:“求子这种事,关键是心诚,还是得看自身。”   小心翼翼的看一眼皇帝面上神情,她继续道:“那些臣子……即使是跪的再久,心里头不往那儿想,又有什么用呢。”   皇帝被她说的有点忧伤,默然一会儿,终于道:“——原来,朕是做了无用功吗?”   青漓被他说得有些愧疚,可说都说了,也不好自打嘴巴,便点点头,低声道:“心诚则灵。”   皇帝伤心了,躺在床上,拿手掌捂住脸,不说话了。   青漓看的担忧,明白他急于求子是为了什么,心里头也觉得心疼,扶着肚子,小心翼翼的在他身边躺下,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道:“我觉得……应该是个男孩子。”   皇帝侧过脸去看她,目光微微一亮:“真的?”   “嗯,”青漓也不是随口扒瞎,而是隐隐约约的,有这种感觉:“这么淘气,要是女孩子,那还得了。”   皇帝伸臂揽住了她不再纤细的腰身,默不作声许久,终于唤道:“妙妙。”   青漓应道:“怎么了?”   “过几日,朕带你回一趟魏国公府吧。”   “真的吗?”青漓眼睛一下子亮了,里面期待满满:“什么时候?怎么突然有了这个念头?”   “再过几日,等朕闲下来,就带你回去,”皇帝含笑摸摸她肚子,看小姑娘惊喜的一双杏眼都睁大了,心中更觉几分温情,低头亲亲她,道:“——妙妙也许久不曾归家了。”   青漓在魏国公府住了将近二十年,骤然离开那里,嫁到了宫中,说一点儿想念都没有,那肯定是在骗人的,此刻听皇帝说可以带自己回家,怎么会不高兴?   皇帝见她这样毫不掩饰的欢喜,心绪也跟着晴朗起来,在她面上再度亲一亲,道:“大张旗鼓的回去,难免要拘泥许多,反倒不自在,还是找个闲散时间,轻装简行的过去吧。”   诚然,若是帝后一道驾临魏国公府,单单为了招待,只怕就要忙碌粗多,倒不如私下里过去一趟,也还自在。   青漓能出宫,已经很是觉得惊喜,此刻皇帝顾虑的周全,自然不会再去说别的,只往他那边靠了靠,娇娇的道:“郎君真好。”   皇帝笑的有些心虚,只是青漓没看见罢了:“妙妙也好。”   这些日子以来,朝堂上还在同西凉人扯皮,索赔的单子列了出来,有些已经偿还,有些还在筹备,等再过些时日,便来到金陵将近一年之久的西凉使团,就可以离开了。   至于那位燕云公主,就不知是留下还是跟着一起走了,左右也碍不着青漓,她也懒得去打听。   等到七月份的时候,皇帝总算是有了空闲,青漓有孕已经八个月,身子也颇康健。   太医诊脉之后,都说一切顺利,早早请了产婆摸一摸腹中孩子,胎位也很正,只要按时等着,不出什么意外,再过一个多月,便能瓜熟蒂落。   这一日,二人都起的早些,内侍们为他们寻了类似宫外富贵人家的衣裳,一道换了之后,便相携出门去了。   青漓正挺着八个月的肚子,自然不会辛苦自己,虽然都说多加走动为好,却也要适度,更不必说外头太阳还火辣辣的逼人了。   皇帝心中有分寸,只叫人备了车,夫妻一道上去了。   瞧着妻子此时装扮,他颇有些回忆味道,不由得道:“那一日,在桃林见妙妙时,你穿的也极家常,衣裙虽素简,人却绝色,朕在侧看着,觉得世间最美的人,大抵莫过于此了。”   世间女子,哪有不爱甜言蜜语的?青漓自然也不会例外。   含笑嗔他一眼,她低下头,甜蜜蜜的笑了。   自皇宫至魏国公府不算远,可皇后有孕,皇帝便事先吩咐了,不必急于快,只求稳当,这个缘故碍着,尽管相距不远,却也走了一段时间。   现下只是清晨,外头却也热了起来,青漓将马车的帘子掀开一条缝,便见外头遍是亮堂堂的光,想来再过不久,便会化为灼人的烫。   此次出行,帝后皆是不欲张扬,只事先知会了魏国公,其余谁也不曾惊动。   等皇帝与青漓到府时,便见魏国公与董氏带着一家人,同二房一道在门口迎,示意免礼之后,略加寒暄,便往正厅去了。   魏国公只有两个儿子,算是人丁单薄,次子魏平远还不曾娶妻,只有长子膝下有一子,现下其妻周氏又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魏国公的长孙文翰,现下才三岁大,同他的父亲魏平遥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年纪小、相貌好的孩子总会占些便宜,叫人一看就喜欢。   皇帝这会儿正是稀罕男孩子的时候,一见他眼睛就亮了,过去一把将文翰抱起,轻声问他:“还记得朕吗?”   青漓没出嫁之前,皇帝也是来过魏国公府的,还抱过他一回。   可那时候文翰才两岁大,只怕也记不得多少,好在周氏与魏平遥知道帝后今日将至,连带着对儿子也说了说,才不至于失礼。   文翰黑亮的眼睛看了皇帝一会儿,又看看一侧的小姑姑,道:“姑父。”   皇帝倒是真的没想到文翰还记得他,讶异之后又觉得高兴:“这小子,倒是聪慧。”   看一眼身侧的青漓,他问文翰:“想你姑姑不想?”   这一回,文翰答得毫不犹豫,定定的看着青漓,道:“想。”   青漓伸手去捏捏他脸颊,道:“姑姑也想你。”   文翰毕竟还小,也很单纯,一听姑姑这样说,不由得笑了,笑完之后,由指着青漓的肚子问:“小弟弟是不是在里面呢?”   民间有说法,说小孩子是能看见孕妇腹中孩子男女的,文翰这话将皇帝给取悦了,不待青漓回答,他便含笑道:“等小弟弟出生,朕记你一功。”   文翰认真的看着他:“为什么不是头功?”   皇帝被他问了一句,也不生气,只斜一眼青漓,道:“——因为头功是朕的。”   当着这么多人呢,他越说越不像话,青漓嗔了他一眼,便带着女眷往后厅去了,母亲董氏、长嫂周氏与二房的婶母都一道跟上了。   二房的嫡女青苑今年四月出嫁,前不久就传了喜讯,只是月份还浅,需得好生将养,这一回也没回娘家。   青漓在家时便同青苑要好,自己此时也怀着孕,难免有了几分唏嘘,同二婶很是念叨了几句。   二夫人性情和顺,心知皇后不欲张扬,只想着同母亲兄嫂说说话,同青漓细语了几句,便告辞了。   男人们在前头说话,女人们也有自己的悄悄话要讲,青漓心知母亲难以安心,便将自己胎位正,怀像好之事说了,果然见她松一口气。   周氏此前生了文翰,也是有经验的,现下又怀着孕,少不得叮嘱几句,见青漓只伸手吃一侧的葡萄,便含笑道:“我这几日胃口怪,只喜欢吃酸的,便是这葡萄也是酸的,娘娘吃的自在,酸儿辣女,想必是位皇子。”   青漓有孕之后,确实是爱吃酸的,闻言倒是欢喜:“借阿嫂吉言。”   大秦是三日一朝的,皇帝特意挑选了时间,昨日朝议结束,才带着小妻子归宁,出门前便打算好了,今日在魏国公府过夜。   他们都不是计较繁文缛节的人,也没叫魏国公府的人麻烦,只在青漓出嫁前的院子里留宿,倒也方便。   青漓出嫁之后,她的院子便空置着了,董氏挂念女儿,时不时的会过去坐一坐,便是院子里的花木也修剪的极好,仿佛那院子的主人还在一样。   青漓在宫中呆的久了,骤然回到这里,倒是缅怀的紧,沐浴过之后,便在房间里四下里慢慢转了转,很是生出几分感触。   夏日炎炎,她穿的也单薄,沐浴过后,更是只披了轻纱薄裙,隔了一层灯光之后,底下剔透的肌肤都能隐隐瞧见。   皇帝旷了许久,这样一见,颇有些忍不住的意思,轻手轻脚的扶住她,手就开始不安分了。   有孕之后,青漓的身体或多或少的出了些变化,譬如说……胸脯愈见丰盈了,对此,她自己无甚感觉,皇帝却爱的很。   这种事情青漓这几月经的多了,也就不去管他——反正也吃不着,由着他去。   皇帝也知道她的意思,心中难免闷闷的,抱着小妻子上了床摸摸蹭蹭一会儿之后,就腻腻的搂着她,没什么动作了。   青漓在心中暗笑,可到底是顾忌着皇帝面子,也给忍了下去。   到了第二日,夫妻二人与魏国公府诸人一道用过午宴,便辞别回宫了,青漓纵然心有不舍,想着再过几日,董氏便能入宫陪伴,倒是也不觉太伤感。   出宫的时候,觉得路途太长,回宫的时候,却也是如此。   将小脑袋靠在皇帝肩上,青漓稍微眯了会儿眼,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却见依旧不曾返回宫中,不由得有些疑惑:“——我都睡醒了,怎么还没到?”   皇帝温柔的揽住她,道:“快到了,快到了。”   青漓也没多想,就信了他的话。   如此又过了一阵子,她总算是察觉出不对劲儿了:“我们坐的是蜗牛车吗,怎么还没到?”   “宫里头都呆腻了,早早回去有什么意思?”皇帝见兜不住了,连忙搂住她哄:“金陵风光正好,朕带着妙妙出去玩儿。”   “天气这么热,”青漓在他腰间拧了一下,嘟着嘴抱怨道:“有什么好玩儿的。”   “金陵这么大,总归有好的去处在,”皇帝温声给她顺毛,道:“妙妙前不久还嫌宫中闷呢,现下去走走,有什么不好的?”   “也是,总在宫里头也没意思。”青漓被他说服了,语气中也有了几分兴致:“这是去哪儿玩啊?”   皇帝干巴巴的笑了笑,却答非所问:“自然是好地方了。”   青漓看出他神色不对,面上禁不住有些狐疑,略微一想,就明白了过来,登时火气就上来了。   “——你滚!”   “要去水宁庵你就自己去,大热天的,我才不要拜菩萨呢!”   “不是去拜菩萨,就是去看看,”皇帝按住自己怀里的小姑娘,竭力安抚道:“——就看看嘛。” 第97章 吵架   人都到了, 也不好掉头回去。   青漓气哼哼的瞪了皇帝一会儿, 终于还是默许了。   他们离开魏国公府时, 已经过了一日之中最炎热的时候,再加上路上花费的时间,日头已经不像中午时候那样热了。   皇帝一番殷切, 青漓也不好只晾着, 等到了地方, 便就着他的手下了马车,便被他扶着, 往水宁庵里头去了。   许是因为天气炎热,四下里的人倒也不多,侍从们谨慎的往四下里散开, 暗暗的警惕着, 而明面上,却是英俊的男子扶着他有孕的美貌妻子, 带着几个侍从进了水宁庵的前堂。   许是天气太过炎热,没人愿意出门的缘故,内里竟只有他们夫妻二人, 再无其他。   这座在金陵颇负盛名的庵堂装饰并不华丽, 朴素之中极有韵味, 青漓抬头看着面前菩萨的慈悲面容,伴着淡淡的香火气息,也生出几分敬仰之意来。   看一眼一侧的香案,倒是点了几炷香, 敬到了那上头。   她来时兴致缺缺,此刻居然肯过去敬香,皇帝暗自惊奇,面上却不显,只跟着一道上前,极诚心点了香,微微躬身敬上。   人间帝后,是不必向神佛屈膝的。   青漓目光平静的对着那尊送子观音看了一会儿,瞧着她怀中抱的小婴儿,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也觉得心下生出几分母亲的慈爱,摸摸肚子,微微笑了。   皇帝往外看了看天色,向青漓道:“香也上了,咱们走?”   “这就走?”青漓有点讶异:“只上了一炷香呢。”   “不是妙妙自己说的吗?”皇帝笑吟吟的看着她,缓缓道:“心诚则灵。”   “也是,”青漓释然一笑,挽住了他的臂:“走吧。”   即使是日头西沉,外头也依旧有些热,青漓肚子大的厉害,步子也不敢放大,只叫皇帝搀扶着缓缓前行。   眼看着走出水宁庵的门了,正面却来了一个年纪不轻的妇人,身后还跟着几个仆妇,想来是求子的。   那几人衣饰上佳,显然出身不低,面上也有几分倨傲之色,眼见前边有人大着肚子,也没有躲闪的意思,直直的往前去了。   皇后有孕,正是八月待产的时候,哪里能叫人冲撞,不必皇帝吩咐,便有侍从上前隔档开,清出一条路来。   那夫人显然不料竟被人拦住了,面上闪过几分不耐之色,身后的侍女见状,便上前呵斥道:“放肆!你们可知我家夫人是谁?还不快快让开。”   “我们不需知晓你家夫人是谁,只需知晓自家主人是谁即可,”陈庆上前一步,微微一笑:“退开。”   金陵之中,从不缺乏肆意之人,也从不缺乏顶级门阀的贵人,那妇人听对方这样讲,心中就有积分估量,抬眼去看被护卫在中间的人时,目光禁不住一顿,竟有了几分泪意。   “……萧郎。”   她这一句算不得高,却也算不得低,至少,青漓是听见了。   萧郎,叫的还真亲昵。   是跟前一次的实秋配对儿来的吗?   看她发髻梳起,想来已为人妇,又是到水宁庵这种地方来,显然是求子,巴巴的管别人的男人唤萧郎,也是可以了。   竖起眉毛来,青漓冷笑着,向皇帝毫不客气道:“这大婶是谁啊?叫的这么亲热!”   妻子有孕,又是即将临产,哪里能动气,皇帝连忙安抚她:“妙妙别气,当心孩子。”   一手揽住小姑娘,他倒是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妇人,目光在她身上转了转,还是没什么印象。   低下头,皇帝向青漓实话实说:“不认识。”   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那妇人也是一怔,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脸颊,眼眶里的泪终于盈盈的出来了。   青漓在边上看她梨花带雨,只觉膈应的厉害,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也就算了,一把年纪面色蜡黄的女人,这是干什么呢!   她心里头不痛快,语气也极不客气:“哭什么哭,有话就说,别婊里婊气装模作样,我倒胃口!”   那妇人显然不意青漓说话这般简洁明快,挂在眼睫上的泪流也不是,不流也不是,倒是有些狼狈。   她知晓皇帝身份,再见他身边挺着肚子的美貌小妇人,也能猜出那是谁,如此一想,心中不免更觉凄凉:“……萧郎,你不记得我了么。”   握住妻子的一只小手,皇帝安抚的捏了捏,皱起眉,极诚恳的道:“不记得了,夫人是哪位?”   那妇人显然不料自己连半分痕迹都不曾在他心中留下,心中一酸,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再度落下了。   青漓鼓着嘴,心里头堵得直冒酸水,又气恼,又心酸,看了一眼皇帝,终于别过脸去,不理他了。   皇帝看小姑娘委屈的都要哭了,也顾不得别人,只轻轻扶住她的肩,将她给掰回来了,在她耳边道:“妙妙,朕不骗你,真的跟她没什么。”   他虽然爱欺负自己,可个人品质上还是过得去的,青漓尽管气恼,却也勉强转过身看他了,只冷冷的哼了一声。   这场闹剧若再持续下去,只怕小姑娘还不知要怎么气闷,皇帝无意再纠缠下去,直截了当道:“夫人究竟是哪一位?说就说,不说就滚!你不知廉耻,别人也不知吗?”   “金陵就这么大,总会有办法知道的,到时候,只好请你夫家过去,说道一番!”   他这话极犀利,也没给那妇人留半分脸面,她显然不料皇帝这般绝情,面色登时白了,一时间讷讷无语,说不出话来。   夫妻俩一道归宁,出来上香本是好事的,可这会儿,皇帝被这莫名其妙冲出来的婆娘惹得心烦,还害的小姑娘委屈成这个样子,心里头烦躁的紧,正要带着青漓离去,陈庆却忽然发话了。   毕竟时过境迁,多年不见,变化也大,陈庆盯着那妇人看了好一会儿,才算是认了出来。   “主子,”他走到皇帝身边去,低声道:“仿佛是老忠武将军,高家的人。”   他这样一说,皇帝就能隐隐约约的将时间连上,顺着一想,就从脑海深处将这妇人给翻出来了。   “是你?”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冷冷一笑,道:“骗了哪里的老实人,居然嫁出去了?”   那妇人面色愈白,口中凄楚道:“……萧郎。”   “住口!”皇帝难得如此疾言厉色:“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这样叫?”   “还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你或多或少能长些教训,也叫你父亲瞑目,现在看来,”他冷冷一哂,便扶着青漓离去:“狗改不了吃屎!”   只留那妇人几个停在原地,面色惨白晦暗,一片难言。   那婆娘在的时候,皇帝怼了她,青漓自然不会说什么,毕竟夫妻俩要一致对外,可等到上了马车,她心头的火就冒出来了:“——那是谁?!”   皇帝心知今日叫小妙妙受委屈了,一面将她抱住,一面温声解释:“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青漓推开他的手,顺势在他身上重重打了一下。   她动作太大,皇帝怕她惊着胎,连忙扶住了。   青漓并不领情,只冷冷的拨开他,气恼道:“——她居然叫你萧郎!”   “她心口乱叫的,如何能当真?”皇帝向她解释:“她父亲是旧忠武将军,同朕在西北颇有旧交,那时候……”   青漓有孕之后,愈发的娇气,也愈发的爱多想,只消一想方才那女人含着泪花叫萧郎的样子,她就觉得自己张口就能突出酸水儿来。   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难过,心里头又酸又闷,抬手捂住耳朵,道:“我不听我不听,我就是不听!”   “妙妙,真的没什么,”皇帝看她杏眼里都冒出泪了,赶忙过去搂她,温声道:“朕没有骗你。”   “明明说是带我回家的,可到头来呢,还不是想去水宁庵,不过是个哄我出来的幌子罢了,还有那个女人,还说没有骗我!”青漓越说越生气,接连在他身上打了几下:“你就是骗子!”   她那点儿力气,真不能把皇帝怎么着,只是看她气成这个样子。不免担心:“妙妙,你总得给朕说话的机会才是。朕的确认识她,可并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   不等他说下去,青漓就气咻咻的拿小爪子捂住耳朵了:“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她也是执拗,认准了事情就不松口,皇帝如何说都不理会,回到宫里之后,下马车的时候也不要他扶,等莺歌与玉竹过去就将他推开,自己往前头走了。   她这么固执,皇帝又气又心疼,看她慢腾腾的往前走,时不时的拿帕子擦眼泪,又心软的厉害。   遣退了莺歌与玉竹,皇帝过去扶她,极温柔小意的道:“妙妙,别哭呀,哭花了脸,就不漂亮了。”   青漓心里头又委屈又气闷,眼泪汪汪的斜他一眼:“那你就去找个漂亮的!”   她这会儿在气头上,皇帝说什么错什么,也就闷着头不说话了,只仔细的扶着她往清凉殿去。   青漓折腾了一路,这会儿有点儿累了,也不理会巴巴的凑过来讨好的皇帝,回寝殿之后,耷拉着尾巴,蜷在塌上睡了。   夏日里闷热,她胃口也不好,今日碰上了这糟心事,更不想用东西,傍晚的时候,只叫莺歌端了一盏荷叶清露与她饮了,便不再动筷。   皇帝看小白猫恹恹的躺在床上无精打采的样子,又心疼又无奈,过去摸摸她脸颊,道:“妙妙肚子里还有孩子,好歹得吃一点,嗯?”   “不吃,”青漓别过头去,不看他:“气都气饱了。”   经了这一回,皇帝算是看出来了,女人要是不想听,怎么说她都不会听的,也就不再向她解释,只温声劝她:“听话,吃点东西,不然晚上会饿的。”   青漓心里头还堵堵的,根本不想听他说话,这会儿也不嫌热了,拉起被子遮住自己,翻个身往里头躺下了,任皇帝怎么叫都不理会。   她的脾气上来,真的是半点不容转圜,说不吃就是不吃,直到过了晚膳时分,人都醒了,还是不肯吃。   皇帝在边上磨了许久,同她说话,她也不搭理,只躺在床上闷闷的生气。   实在是没有办法,皇帝只能求援军来帮扶、   左右董氏也该入宫陪伴了,他便早几日请了她入宫,为自己说和一二。   帝后才刚刚离府,怎么就急着叫自己入宫?   董氏在府里头听说今日请自己入宫,且来的内侍也不是女儿身边的,心里头便有些担忧,面上倒是没有表露出什么来,等到了宫里头,才听莺歌说了个大概,一时间倒是哭笑不得。   青漓一见到董氏过来,眼泪哗的就流出来了,抱住董氏开始诉苦,道:“阿娘,你怎么来了?带我回去好不好?我不要再待在这里了,他对我一点也不好,还不给我东西吃……他坏死了呜呜呜……”   皇帝正坐在内殿的帷幔后头,听小姑娘口风转的这样快,话说的这样委屈,都疑心是不是自己苛待她了。   青漓说的可怜,哭的更加可怜,董氏听到的版本可不是这个,心里头又想笑,又觉得皇帝能把女儿养成这个娇贵样子,一份真心委实是难得。   话虽如此,见着女儿眼泪汪汪的样子又是心疼,叫一侧的宫人送了点血燕过来,亲手喂给青漓吃。   青漓一个下午下来,几乎是被皇帝养成了条件反射,看见东西送过来就要拒绝,想起这是董氏递上来的,这才凑过去,乖乖的吃了下去。   董氏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手把手的喂她,毕竟青漓已经长大了。   可是孩子无论多大,在父母眼里头都还是孩子,那就需要父母耗费心力去照顾。   一边喂,她一边问:“为了高氏的事儿?”   青漓被董氏问的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高氏就是今日她们遇见的那婆娘。   她心里头不痛快,也就没掩饰,冷冷的哼了一声:“恬不知耻,说起她我都嫌脏嘴。”   “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说的不像话,董氏居然也没责备,反倒是顺着道:“只是她多年未曾回到金陵,想来许多人已经不记得她了。”   青漓看着母亲,总算不是那么不讲道理了:“她很有名吗?”   “曾经很有名,”董氏知道皇帝在后头坐着,却也不在意,而是直截了当道:“她父亲是老忠武将军,曾经在西北跟随陛下多年,可她过不惯苦日子,便只留在金陵。”   “那时候先帝尚在,诸皇子之中,以皇三子最为气盛,她曾有意做皇三子的侧妃,殷勤的很,可门第上不合适,被退回去了。”   董氏莞尔道:“金陵就这么大,事情一下子传开,她也没脸见人,就往西北去,投奔她父亲了。   后来之事,你大概也能猜到,她眼见攀不上皇三子,便想着往陛下那儿攀,陛下也没给她留脸,直接将她扭送到忠武将军那里去了。”   “忠武将军虽然气恼这个女儿行事不端,却也因为常年不在身边而生愧疚,便叫人将她从西北,送到北边老家去,在那里找了个老实人,成婚结家了。”   “那人倒是有些本事,家世本是平平,靠着忠武将军扶持,走了从军的路子,这一遭西凉之战也是功臣,前不久,才被调回了金陵。”   “老实人怎么了,”青漓看不上高氏那副作态,话也不客气:“老实人就该接盘,娶这样不安于室的吗?”   一把年纪脸色蜡黄了,瞧见皇帝还满脸春情楚楚可怜,她也不嫌自己恶心!   “是是是,”青漓这样说,董氏也含笑应了,看看她隆起的肚子,道:“她那个老实人的夫君委屈,可陛下也委屈,明明什么事儿都没有,却平白被你怨了一通,也是无辜。”   青漓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也就没说什么反驳的话,胡乱哼了一声了事。   董氏既然这么说了,那八成就是真的,这只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又不是上百年前的事情,青漓但凡有心,一打听就能知道。   再者,皇帝那个脾气,她也是知道的,这种迎风倒的女人,必然也是看不上的,如此一想,心口的那份气也就顺了。   鼓着嘴,她向董氏撒娇道:“阿娘,我饿了。”   “这会儿觉得饿了,”董氏戳戳她额头,好笑道:“早干什么去了?”   “那会儿生气嘛,”青漓也不怕丢人,大喇喇的道:“怎么吃得下东西。”   “好了,你在这老老实实的,”董氏摸摸她脸颊,站起身来:“阿娘吩咐她们去给你准备。”   一面又使眼色,等皇帝过来时,叫她好好说话。   青漓看懂了母亲眼中意味,乖乖的点了点头,董氏这才放心的出去。   皇帝在帷幕后头听着她们母女俩说话,见小姑娘口气软了,才算是放下心来。   等董氏出去了,终于掀开帘子,到了他们家小姑娘面前去:“妙妙还有什么好说的?是不是冤枉朕了?”   “有什么好冤枉的,这个高氏是没什么,可之前呢?”   青漓没好气的斜他一眼,一点儿歉意的样子都没有:“你这么老,之前说不定还有矮氏方氏圆氏呢。”   “乱说,”皇帝轻敲她额头,道:“朕是什么人,妙妙还不知道吗?你若不信,只管出去打听,朕绝不阻拦。”   “你是皇帝,哪里有人敢说什么。”   青漓嘴里叼着吃燕窝的勺子,闻言就冷笑起来:“早知道要嫁的人这么老,我小的时候,就多找几个漂亮小哥哥了。”   皇帝眉目一肃,冷声道:“——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   “找就找了,”青漓才不怕他,“砰”的一声脆响,将口中勺子扔进空空的玉碗里,她仰起头看皇帝,毫不气虚:“——你能把我怎么着?!”   皇帝被她这句话气的肝疼,看一眼她挺着的肚子与红肿着的可怜杏眼,心里头早用无形的笔将小本本划破了,面上却忍了下去。   “还能怎么着,”他过去摸摸小白猫脑袋上炸起的毛,心里咬牙切齿,脸上神情温和:“——当然是原谅你了。” 第98章 生产   董氏既然入宫, 便不再回去, 只在青漓身边照料着, 等她生产完再归家。   皇帝虽然稳当,做父亲却也是头一遭,也很愿意叫颇有经验的岳母在侧照料, 免得他们家小姑娘又出什么幺蛾子。   等进了八月, 天气也稍稍透出了几分秋日的凉意, 不像此前那样炎炎,青漓的日子也跟着好过了起来。   她有孕足足九月, 肚子已经很大,无论是诊脉的太医还是摸胎的产婆,都说最多半个月, 孩子就能降生了。   大抵是因为足月了, 孩子在青漓腹中,反倒不像此前那么爱动, 刚刚这样的时候她还有些担心,太医与稳婆都说正常,也就释然了。   到了这个时候, 她吃的也略见少些——都说她肚子有点儿偏大, 诊脉之后确定不是双胎, 那就是孩子偏大了。   青漓还是头一胎,要是再多吃点,最后孩子太大,生的时候只怕要遭罪, 为此,还是小心些为妙。   要做母亲自然是极欢喜的好事,但换过来说,她心里也有点慌。   生孩子的时候,会不会特别疼?   万一生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又该怎么办?   她知道不该去想这些,可还是忍不住。   同青漓这个准妈妈一样,皇帝心里也或多或少的有些担忧,只是他毕竟年长,是小妻子的顶梁柱,所以不敢表露出来,叫她知道罢了。   面上一片平静,他只默默的为她打气。   董氏对于女儿心中忧虑也能猜出几分,唯恐她心里头压抑,也是不停的安抚。   太医与稳婆预测的生产日子是八月中,为图稳妥,等到八月初,皇帝就叫太医与稳婆在宫里候着了。   可是,叫他们心急的是,等过了八月中,到了八月十九这日,青漓也没有要发动的迹象。   这下子,无论是皇帝还是董氏,心里头都有点发愁,只是怕叫青漓忧心,所以没敢说出来,只面上云淡风轻的安慰着。   青漓自己倒是还好,该吃吃该睡睡——孩子不急着出来,别人急有什么用?   皇帝的心态大概并不如她好,夜里睡不着,出去转了几圈儿,第二日就有些咳嗽。   要是换了别的时候,这点儿小毛病他也懒得理会,过几日就好,可眼下小姑娘快生了,他唯恐是染了风寒之类的病症,也怕传给她,就叫太医去看了。   事实也证明,那果然是风寒。   如此一来,皇帝自然不能在清凉殿陪着青漓,便吩咐人收拾他的用具,重新回了宣室殿去住。   这病来的不是时候,他怕是不能去见小姑娘,再惨一点儿,怕是连孩子降生都见不着。   青漓心知这不是什么重病,倒也不担心,只是觉得他不在身边,心里头也跟着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一样。   董氏见她有时候魂不守舍的样子,也会笑话她:“这么要好,离开几日都不行?”   “嗯,”青漓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应了:“成婚之后,我们还没分开过呢。”   董氏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倒是也能明白,揶揄的看她一眼,道:“就分开几天,不能怎么着的。”   青漓有点脸红,没有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腹中的孩子委实是不叫人省心,怀着他的时候成天在动,片刻也不安生,这会儿倒是动的少了,却也有了新的问题。   眼看预估的产期都过了,它却始终没有动静。   青漓即使在前世看过类似的例子,心里头却还是觉得有些忧心。   皇帝不在,董氏又不能与她同居一塌,到了晚上,便只有她一个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忍不住想些有的没的。   孩子毕竟是在她肚子里,青漓隐隐约约的也能有点感觉——出生的日子就是最迟,也不能出了九月。   有点可惜,要是八月十五中秋出生,那生日该有多圆满呀。   不过也一样,无论什么时候出生,她都一样的喜欢。   说起来,青漓是四月的生日,皇帝是九月的生日,这个孩子应当是八月的生日,如此一来,一家三口之中,还是皇帝的生日最小。   她不知不觉的翘起了唇角,摸摸肚子,忽然想起一个挺好玩儿的事情。   ——这孩子,不会是想再拖几天,好叫自己同父皇一样,当个天蝎吧?   别拖了,还差的远呐。   一想起这个可能,她不由得笑出了声,正乐不可支呢,就听有人轻声唤她:“妙妙?”   是皇帝的声音。   青漓大着肚子不好起身,也就躺着没动,轻声问了一句:“——衍郎?”   “嘘,”皇帝也没掌灯,绕着墙边,偷偷摸摸的过来,隔着一层帷幕,向她道:“小声点,别惊动了别人。”   青漓几日不见他,就觉念的厉害,也不掩饰,只可怜巴巴的道:“衍郎,我想你了,孩子也想你。”   “你们都要乖,”皇帝低声抚慰道:“朕也想你们,太医说朕还要过两日才好,但朕自己觉得应该没事了,就来看看你们。”   青漓每日的消息自然都有人传过去,现下见了,她也不多说,只是道:“都很好,衍郎放心吧。”   “那就好,”皇帝不想惊动外头守夜的宫人,便压着声音,道:“虽然每日都听人说你安好,但终究不如终究见着宽心。”   语淡情浓,青漓自然明白,心里头甜蜜蜜的,她正想说话,却听隔壁董氏的声音隐约传来:“妙妙?你是在说话吗?”   皇帝病虽好了大半,却也是偷偷摸摸过来的,自然不敢惊动人,一时间,只蹑手蹑脚的不做声,等着青漓回应。   青漓吐了吐舌头,连忙道:“没有没有,我自言自语呢。”   “还不早些睡,”董氏叮嘱她:“熬夜的话,第二日会没精神的。”   “知道了知道了,”青漓应道:“这就睡。”   “也不是有很多话要说,”皇帝低声道:“只是想来见见你,朕这就走了。”   青漓怕惊动董氏,也不再多说,只乖乖的应了一声:“唔。”   皇帝微微一笑,不再多说,靠在墙边,小心翼翼的往外头走了。   在青漓的印象中,他一直都是高大挺拔的,现下这般小心的样子,倒是真真难得。   盯着他背影看了几眼,她心里头的坏水儿咕嘟咕嘟冒起了泡儿,拿起自己身边的香囊,在帷幔上掀开一条缝,用力扔到了桌案的水墨画玉壶春瓶上。   那香囊里头并无香料,而是用来压枕的真金真银,骤然碰到瓷器上头,当即发出一声脆响,青漓适时地喊了一句:“有老鼠!”   皇帝背影一僵,心知她是有意使坏,暗地里一咬牙,也不回头,就急匆匆走了。   青漓躺在床上,捂着肚子无声大笑,闻音而来的几个宫人连声问她:“在哪儿呢,娘娘可曾被吓着?”   “我刚看见那儿有团黑影,”青漓向她们解释:“原是看错了,没事了,且退下吧。”   几个宫人对视几眼,一脸莫名的退了出去。   青漓深感自己欺负了皇帝一回,美滋滋的想了一会儿,就躺在床上睡下了。   等再过两天,皇帝大好之后,见了她也只是轻轻在她脸颊上拧一下,居然没有报复回去。   大概是转性了。   青漓觉得,她叱咤风云骑在皇帝头上的日子,大概快要到了╭(╯^╰)╮。   八月二十四这天,夫妻俩正一道用午膳,青漓嘴里头刚刚才咽下去一只丸子,就觉得肚子一疼,什么东西流了下来。   皇帝这几日格外注意,见她面上神情一变,就明白几分:“要生了?”   青漓半靠在他身上,点头道:“应该是。”   ——可算是要生了。   四下里的内侍宫人都早有准备,有去吩咐人准备东西的,有去请太医产婆的,四下里忙碌起来。   董氏过去扶住青漓,轻声安慰道:“无妨的,妙妙是足月,身子也康健,很快就能生出来。”   皇帝也怕她不安,可一时之间,千言万语也难以言表,只用力捏捏她小手:“放心吧,朕在呢。”   青漓肚子疼的不算是太厉害,尚且有气力说话:“郎君宽心,我无碍的。”   毕竟是早有准备,产婆来的很快,董氏与几个宫人搀着她上了塌,就觉她裙子已经湿了,心中倒是微微一松。   ——要是连羊水都没破,还不知要熬多久呢。   为首的产婆年岁摆着,经验也足,知道这是皇后头一胎,无论皇子公主,她们必然都是有赏的,可若是出了篓子,只怕全家的命都得填进去。   过来的时候她内心还有些担忧,伸手去探时,却松一口气,向董氏解释道:“夫人宽心吧,娘娘已经足月,养的也好,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开了四指,如此生的也快,受不了多少罪。”   董氏生育过三个,懂得也多些,听产婆如此说,就放下心来,到青漓身边去,低声为她打气:“妙妙福气厚重,这么短的时间久开了四指,别怕,很快就能生下来了。”   青漓觉得疼,但也是能忍受的那种疼,若是喊出来,只怕反倒会消磨力气,如此一来,倒不如老老实实的忍着。   宫口开得很快,宫人取了帕子与她咬着,几个产婆半伏着身,动作轻柔的将孩子往下推,董氏在侧握住她的手,无声的给她安慰。   为首的产婆额上已经出了汗,脸上神情倒是不紧张:“娘娘用力些,奴婢已经能摸到头发了。”   青漓咬紧了帕子,狠狠用了一回力之后,就觉腰与下边都生疼,正想松一口气,就听那产婆说:“娘娘别停,见着头了,再一回就能出来!”   她一说这话,青漓便是没力气了,也能再挤出几分的,口中帕子被她咬的死紧,与母亲紧握的手也顾不上控制力气,她使出了浑身力气,随即便觉有东西自下身滑了出去,一口气一泄,便瘫倒下去,大口的喘息。   她筋疲力尽,就听见有孩子的哭声响起,四下里是贺喜的声音,董氏在她边上,一面为她擦汗,一面欢喜道:“是位小皇子。”   青漓委实是太累了,只听了一句,就合上眼,心满意足的睡下了。   她是午后生的,等到转醒时,却已经是深夜,四下里光线微暗,却有一种昏黄的温柔。   皇帝正坐在床边守着,目光在她面上与身边的小襁褓上来回移动,面色虽平和,眼底却是掩盖不去的喜意。   见她醒了,他伸手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又向她道:“妙妙,朕要谢谢你,为朕这样辛苦。”   “哪里说得上辛苦,”青漓精神虽足,身体却还是有些累,只低声道:“这也是我的孩子啊。”   “你大概还没见过他,”皇帝站起身,帮着青漓小心的往上靠靠,又将床上的小襁褓往她面前挪了挪:“是个小子,还挺重,刚刚吃了奶,正睡着呢。”   正是八月,内殿里倒也不冷,包裹住他的小被子也不厚,只是内殿灯光太暗,看不太清他小脸。   皇帝注意到她的目光,便解释道:“他还太小,又不适应光,太医说,内殿还是暗一些为好,别伤到他眼睛。”   “那就别掌灯了,我这样看看就好。”青漓忍着身体的不适,低头细看他面容,大抵是过了几个时辰的缘故,不再是红彤彤的小猴子,倒是白嫩嫩的,大哥的孩子刚出生时她也见过,还是红红的呢。   毕竟才刚刚出生,五官稚嫩的很,又没有睁眼,也看不出是像谁,但即使是如此,青漓也很高兴了。   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她还在心里暗暗嫌弃他总是动,也抱怨着出生之后要打他,可现在,这么小小软软的一团,合着眼睡的正香,她只看着,都觉爱的厉害。   这是她和心爱男子生的孩子啊。   皇帝低头瞧着刚刚出生的儿子,心里也是欢喜,想了想又问她:“饿不饿,可要用点东西?”   “有点,”因为肚子一下空了,青漓骤然还有些不适应,看一眼皇帝,道:“想吃点清淡的。”   无需皇帝吩咐,便有候在帷幕后的宫人去准备,青漓盯着身边的小人儿看了一会儿,又问皇帝:“他饿不饿,有没有吃东西?”   “乳母都是早就找好的,”皇帝握住她手掌,道:“他老早就吃过了,你且顾自己就是。”   “嗯,”青漓温柔的看着身边的儿子,只觉满心都是软的,顿了一顿,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同皇帝道:“在过几日,我要自己喂他。”   生完孩子几日才会下奶,青漓此前还不觉,现在却只想自己照顾自己的孩子,完全不想假他人之手。   皇帝既不说赞同,也不说反对,只是微微一笑,靠近她,道:“你喂他,谁喂朕?”   青漓被他这句荤话惹得脸红,伸手打他一下,却牵连了自己身体,疼的“哎呀”一声。   皇帝听她叫的可怜,连忙叫她躺下了:“严不严重,可要叫个太医过来?”   “没事儿,”她老老实实的躺下,看皇帝脸上难掩的急切与心疼,反倒去安慰他:“就是牵了一下,养一阵子就好。”   “好孩子,”皇帝低下头,很爱怜的亲亲她:“辛苦你了。”   青漓拉住他衣袖,看向一侧躺着的儿子,道:“晚上,能不能叫他留在这儿?”   她笑着看看他,目光中是母亲特有的温柔:“不想叫他离开我。”   皇帝正是心疼的时候,自然是应了:“好,不止他在这儿,朕也在这儿,好不好?”   青漓欢欢喜喜的点头:“好。”   中宫得子是大事,不只是宫中,便是在金陵,也是头一份的。   魏国公府的人自然是最紧张的,自从青漓产期临近开始,他们就开始忧心,直到宫中传来消息,皇后诞下皇长子,才算是松一口气。   这样的大喜,也不必去忌讳什么,当日夜里,魏国公府便摆宴,广邀金陵诸府。   国家立储,首位的自然是嫡,随即才是长,皇后所出的这位皇子既嫡又长,倘若不出意外,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君主。   这一日晚宴,魏国公府的客人自是极多,送上的礼也极厚重。   魏平遥有些担忧,暗地里问了魏国公一句:“是不是不太好?万一陛下多想……”   “放心吧,”魏国公宽慰儿子:“皇后得子这样的喜事,陛下怕是最高兴的,我们便是如此,也碍不到什么。   再者,皇后是我幼女,是你胞妹,她生了嫡出的皇长子,咱们若是苦着脸不高兴,那才是怪呢。”   魏国公年岁在,经历也足,魏平遥自是不再多说。   如此过了三日,便是小皇子洗三。   此前皇帝便有言,邀请英国公太夫人入宫操持,这话自然不会做空。   太夫人生的慈祥,同魏国公府关系也好,先去拜见了皇后,随即才见了新生的小皇子,见了他模样,连连夸青漓有福气。   青漓在坐月子,自然是听不着的,可皇帝听得高兴,董氏在侧也高兴。   皇帝早早便为小皇子定了名字,元景,衬着洗三之礼,一道公布出去。   伴随着皇长子诞生的大赦天下,与另一道圣旨同发。   ——正式册封降生仅三日的皇长子萧元景为晋王。   大秦旧制使然,极少会在皇子年幼时册立储君,往往是先行封王,随即再行册封。   而晋王这个称号,则是最有指代性的王爵。   晋者,亚日也,在某种程度上,本身就有隐约的储君意味,大秦的历代之中,这几乎是太子的别称。   先帝被确立东宫之前是晋王,英宗被确立东宫之前是晋王,再往前数,成宗被册立之前也是晋王。   想着初八宫宴那日,皇帝口中说的小太子,一时之间,众人心底都有了一个估量。   等晋王殿下再大些,陛下只怕就会明旨册封太子了。   说起来,这位晋王倒真是有福气。   从皇后的肚子里出来,没有任何竞争的嫡长子,出生才三天的小娃娃,就已经凌驾于许多人之上了。   世间人累死累活一辈子,也不如人家投一个好胎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比起福气,还是皇后要更浓一些。   出身簪缨世族的开国公府,父亲是当家国公,母亲是诗书传家的清贵出身,嫁的是万人之上的天子,成婚没多久就传出好消息,现下连一年都没有呢,儿子都生下来了。   人比人,气死人啊!   恪太妃坐在内殿,手里的帕子都要搅碎了,既不满,又心闷。   自己儿子一把年纪了,连个封爵都没有,别人见了,也是干巴巴的叫一声七王。   可是那小皇子呢,才出生三天,就封爵晋王,眼前着鹏程万里。   两下里一对比,当真是叫人心塞。   张太妃坐在她的身边,或多或少的看出她几分心绪来,面上不显,心里头直撇嘴。   废话,你儿子是庶出,能在当年的变故中留下一条命就不错了,现在怎么还挑三拣四?   那是皇帝好容易盼来的嫡长子,眼珠子心尖子,你怎么去比?   还是坐在恪太妃身边的赵华缨轻声开解:“母妃可是羡慕了?无妨,再过几月,您也能有乖孙呢。”   她运道好,嫁进七王府里去几月后便有了身孕,加上还是恪太妃的侄女,倒是得宠。   恪太妃看一眼她还没凸起的肚子,心里舒畅了一点:“你也算是有福气的,比府里头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要好。”   赵华缨面上带笑,轻轻应了声,心底却也有不忿与无力。   她运气好?运气最好的,应该是皇后才是。   她曾经以为历史是可以被改变的,可是扑腾了一阵子之后,终于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   眼见着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宣圣帝诞生,并确实在洗三这日封王,就更加加深了她心中的恐慌。   运道这种事情,还真是没法儿说,有人天生福星高照,有人天生厄运连连。   皇后的福气可不止于此,晋王才是头一个,据史书记载,人家一气儿生了四个儿子呢。   真的想去跟她比,岂不是要被气死? 第99章 儿子   元景出生前, 青漓便觉得, 自己此生已经足够圆满。   等真的有了儿子, 看他小小的身子躺在自己身边,看他下意识的对母亲流露出依偎与亲近,看他扁着嘴哭出来, 都叫她意识到——之前那种想法或许是错的。   有了孩子, 才算是真正的圆满。   她与皇帝都是第一次做父母, 欢喜之余,也怕哪里做的不好。   可再多的担忧, 在见到襁褓中的小人儿时,都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是他们的孩子啊。   他这么小,这么软, 连骨头都没怎么长成, 都要小心翼翼的对待,唯恐哪里磕了碰了。   皇帝毕竟是男子, 手上力气大,第一次抱他的时候,唯恐弄疼了他, 额上险些出了汗。   相比之下, 青漓倒是还好。   文翰出生时, 她也跟着抱过几回,不至于生疏,再加上董氏在旁提点,出不了大错。   可即使如此, 她在抱他的时候也要仔细拿捏着力气,替他穿上小衣服时,更怕手上粗鲁,伤到他哪里。   青漓生产的极为顺利,没留下什么身子的亏空,太医诊脉之后,也只是开了温补的药,叫她好生休养即可。   虽说如此,但女人生孩子,终究是极为辛苦之事,青漓也不想叫自己日后留下什么病痛,便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休养。   皇帝知她辛苦,也不耐烦叫人吵,便只吩咐人在外边候着,有事再入内。   元景洗三的第二日,青漓过了午后便觉困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见皇帝在一边笑,她睡得多了,也没起床气,揉揉眼睛,狐疑的望了过去。   皇帝正坐在床边,手里还握着儿子的一只小手,见她醒了,向她道:“元景刚刚睁眼了,还看你了。”   “啊?”青漓赶忙去看儿子,可他这会儿已经睡了,心下禁不住有些失落:“你怎么也不叫我。”   “就是一会儿的事儿,叫朕怎么叫你?”皇帝道:“你睡得这样好,朕也不忍心吵醒。”   “真可惜,”青漓有些遗憾:“我都没有见到呢。”   元景是在出生第二天睁眼的,眼珠黑亮,很漂亮。   人面上的五官之类,最能叫人记住的,应该就是眉眼了。   此前他合着眼,脸又稚嫩,青漓也看不出他像谁,宫人内侍们只会捡好听的说,更是说不到点儿上。   这会儿他睁开眼,青漓就能很清楚的分辨出,他生的像皇帝。   至少,那双眼睛十分像。   她暗暗的在心里松一口气。   老实说,青漓生的是美,这幅容貌若是传到女儿身上去倒是极好,可若是生在男子脸上,就会偏向风流俊俏那一侧,有失威仪。   最多,也就是像她美二哥一样。   而按照青漓的审美来看,还是皇帝那种相貌英挺俊朗的好些。   男人嘛,就要有阳刚的样子。   不过话说回来,元景无论生的像谁,她都一样的喜欢。   或许是因为在她腹中淘气够了,出生之后,元景很乖,除去饿了尿了之类的事情,他从来不哭,只合着眼,一门心思睡觉。   等再过几日,时不时的就会睁眼看看,眼珠转转。   当然,看得最多的,还是青漓这个近在身边的母亲。   兴许是因为元景在她肚子里带了九个多月,母子之间天然的就会亲近,只消将他放在青漓身边,他就会无意识的往她所在的那边动。   青漓看的心软,更觉爱极了。   她在八月末开始坐月子,已经算是进了秋天,倒是不觉难熬,身边还躺着元景,更叫她兴致勃勃。   月子里不能见风,内殿的光也偏暗,董氏掀开寝殿床榻,就见青漓侧躺着身子,只低头看着身边的元景,虽不说话,周身却也有了母亲的恬静与温柔。   再强悍的女人,在有了自己的骨肉之后,都会变得柔软起来。   更何况,青漓性情本就算不得强硬。   董氏将动作放轻,上前去看了看元景:“小殿下还睡着呢。”   “嗯,”青漓动作轻柔的摸摸他小脸,道:“前不久醒了一次,喂奶之后就睡下了。”   看一眼董氏面上神色,青漓心中一动:“阿娘有事要说吗?”   “妙妙生了小殿下,自然是极好的事情,”董氏看着她,轻声道:“可有些话,阿娘是过来人,少不得要叮嘱你一二。”   董氏年岁比她长那么多,经历也足,此刻如此正色,青漓自然不会敷衍,神色一正,道:“阿娘只管说。”   “妙妙也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阿娘也不想过多说教,”董氏温柔的看着她,又低头去看元景:“只是既然有了孩子,他又是陛下的嫡长子,有些事情还是要仔细。”   青漓点点头:“我明白的。”   “阿娘刚刚生你大哥的时候,同你现下的感觉相差无几,看他在一边睡着,哪怕只看看,都觉得欢喜。   可是妙妙,你阿爹是国公,你夫君却是天子,这两者之间是不一样的,你明白吗?”   青漓眼睫微眨,道:“请阿娘细说。”   “陛下是天子,你是皇后,小殿下更是嫡长子,你们既是天下寻常的人家,却也是最不寻常的人家,诸多尺度,都要你自己拿捏才是。”   董氏握住了她的手,殷切的叮嘱:“——你要明白,没有什么比陛下更重要,包括孩子。”   青漓隐隐约约也能明白几分,正要询问,董氏却不再提这一茬,只看向睡着的元景,道:“除去你们夫妻之间的,便是小殿下了。”   “阿娘也是做母亲的,最明白母亲的心意——说是想把世间最好的都给他也不为过。”   “小殿下的身份特殊,注定他接受的教导也会特殊,该教的那些,陛下自己会用心的,”董氏轻声道:“妙妙要记住,不要因为太过心疼孩子,在溺爱之下害了他。”   青漓点头道:“阿娘放心吧,别的不说,这一条我是能做到的。”   “不是能做到,是必须要做到!”   董氏手上用力,低声道:“元景殿下既是晋王,那接下来就只有一条路能走,这条路上,陛下扶持他不行,娘娘扶持他也不行,需得他自己站得起来,那才叫行!”   “娘娘,”董氏不再叫她妙妙,而是改了称呼,缓缓道:“倘若陛下没有将晋王殿下封王,倘若封的不是晋王,那他还有后路可走,可既然做了,便不能回头了。”   “娘娘不要觉得,栽培一个孩子很容易,”董氏看着她,道:“养育一个孩子,并不仅仅是叫他长大,而是要叫他成才,那些累世公卿的门楣,人力物力不知几何,可那里头养废的孩子,难道还少吗?”   “慈母多败儿,老话总是有道理的,”董氏微微一笑,松了语气,道:“倒不是叫娘娘苛待晋王殿下,而是说,有些不该心软的时候,是不能心软的,娘娘明白吗?”   青漓被董氏说的神色一肃,认真的点点头,道:“阿娘宽心吧,我心中自有分寸。”   “再过几日,我便要归府,也不能在你身边陪着,”董氏看着女儿,难免生出几分不舍:“你忙着照顾小殿下,也别疏忽了自己,女人月子里是最重要的,若是落下病根,会苦一辈子的。”   “我明白的,”青漓轻声宽慰:“太医都有叮嘱,也有擅长医术的女官在,不会有问题的。”   女儿大了,心中也有章程,董氏莞尔一笑,不再多说,只瞧着躺在一侧的元景,道:“小殿下生的像陛下。”   “男孩子嘛,”青漓笑着答道:“还是像他父皇好些。”   董氏在宫中留的时日已久,等青漓即将出出月子的前几日,便告辞归府了。   青漓心中虽有不舍,却也不好挽留,只叫人备了与府中诸人的重礼,请董氏一并带回去了。   母亲一走,青漓便只留在寝殿里休养,一面陪着元景。   他出生快要一个月,小脸白嫩,眉目干净,睁眼的时候也多了,乌黑的眼珠看着她,许久才会眨一下。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青漓每日守着他,自然感觉不出什么来,有一日心血来潮去细看,才能分辨出他的确是长大了一点儿。   许是此前养的好了,青漓生产完的第二日便有奶水,也颇充沛,吩咐人抱了元景过去,自己喂的他。   母亲毕竟是母亲,元景同她相处了近十个月,自然也与她更亲近。   青漓喂了他几日,偷懒叫乳母喂时,就见他小小的眉头皱起,隐约不喜的样子。   她看的心疼,就再次接过来,自己去喂他了。   他吃饱了,也不像此前那么爱睡,有时候,还能眨着眼同她对视一会儿。   青漓算不得懒,却也算不得勤快,到了元景身上,却愿意亲力亲为。   她还差几日出月子,不能同皇帝行房,到了晚间,便只将元景放在床榻中间,一家三口一起睡,倒也其乐融融。   这日晚间,青漓为元景换尿布的时候,目光在他下头的小雀儿上一扫,不由得笑了。   细细小小的一根,像鱼肠一样。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青漓都算是个保守的女孩子,除去皇帝那里,还没见过别的呢,盯着元景那里看了一会儿,倒是有些好奇。   元景还不会翻身,只能仰面躺着,母后给他换了尿布,却不将他包起来,隐约有些凉了,他仰着头,略微不适的动了动腿。   他小腿一动,那只小雀儿也跟着一抖,青漓看的有趣,伸指轻轻弹了一下,惹得他不满的哼哼了一声。   “干什么呐,”皇帝进了内殿,就看小姑娘正欺负儿子呢,不由得过去说了一句:“元景还小呢,妙妙别胡闹。”   青漓也觉得自己这么做不太好,太欺负还不能动的小儿子了,轻咳一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这么小,还挺好玩。”   “这么小怎么玩儿的起来?”皇帝状似诧异的看她一眼,又不怀好意的凑上前去,低声道:“朕这里有个大的,比他的好玩儿多了,妙妙想怎么用都行。”   青漓被他这话羞得脸红,忙不迭推开他,借着低头看儿子的空儿掩饰了过去:“哪个问你了,要你毛遂自荐。”   皇帝看出小姑娘色厉内荏来了,可到底是还在月子里,也没吓她,只笑吟吟的揶揄一句:“——欺软怕硬。”   一语双关。   青漓初时还有些不明白,随即就有些无力的捂脸。   ——她以后,大概是没法正视这个词了。   母后只顾着同父皇说话,都不肯理他了。   元景有些不高兴了,张嘴“啊”了一声,将母后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青漓被他突然的动作一惊,只当他是哪里不舒服了,忙不迭过去抱他。   元景刚刚才尿过,自然不会是这些事儿,青漓想着有一阵子没喂,大概是饿了,下意识的就想解开衣襟喂他,可再一看皇帝还在边上看着,不由得有些羞。   元景可不知道母后现下在想什么,将近一个月的功夫,已经足够叫他养成习惯,每每母后将他抱到胸前去,就是能吃饭了。   他睁着眼睛等了一会儿,母后却没有动作,就有些急了,小脚蹬了一下,又“啊”了一声,表示自己的不满。   青漓被儿子一催,也就顾不上毫不掩饰,索性豁出去了,左右他又不是没看过。   抱着元景往床榻里头去,她背对皇帝解开衣襟,叫元景含住了。   元景的确是有些饿了,咕嘟咕嘟喝的正香,动作急切的紧,青漓动作轻柔的拍他背,叫他慢一点,免得呛到。   毕竟是小孩子,便是饿了,也吃不了多少,青漓抱着他喂了一会儿,元景就饱了,躺在母后的臂弯里,盯着她看一会儿,心满意足的合上眼睡了。   他倒是自在了,青漓却遭了罪。   她此前养的好,奶水也足,便是被儿子喝过之后,有时也会往下滴,这一次便是如此。   青漓可没脸叫别人看见,匆匆将儿子放下,就去那一侧的软帕。   在一侧看的眼热的皇帝终于凑过来,厚着脸皮道:“——朕帮帮你?”   “你走开,”青漓捂住胸口,羞得脸红:“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跟朕没关系?”皇帝坐在小姑娘身边,笑微微的答她:“朕问过太医,妙妙身子养的好,等出了月子,便一切无妨了。”   青漓揽着衣襟,往床里头缩了缩,语气虚的厉害:“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朕的事,”皇帝在床边坐下,语气轻缓:“朕早就枕戈待旦,以慰妙妙相思之苦了。” 第100章 脸红   自从那日, 听皇帝优哉游哉的说了句“枕戈待旦”之后, 青漓瞬间就回忆起被腹黑天蝎座支配的日子, 耷拉着尾巴,整只喵都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   怀孕的这些日子……她跳的,稍微有那么一点高啊。   对皇帝, 好像也不是那么客气。   妙妙有点怕, 妙妙还心慌慌(, ,#Д)。   死亡的到来并不是最恐惧的, 等待死亡的这个过程,才叫人觉得害怕啊。   她战战兢兢的,皇帝却神色淡淡, 表面上一点儿急切的样子的都没有。   每日出去处理政事, 面见朝臣,一有空就回去抱抱元景, 同刚刚出生的小儿子亲热一会儿,日子安排的极为恰当。   只有看向青漓的目光,外在平静, 内里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愈发的热切难耐。   青漓:好怕怕~   出月子这天, 几个太医轮番诊脉,确定皇后娘娘养的极好,既没留下什么亏空,也没落下什么病根, 等皇帝批了,青漓才算是可以结束坐月子的生活了。   内殿里备了水,她痛痛快快的泡了半个多时辰,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松快几分,对着镜子细看的时候,也能感觉出自己明显的变化。   生元景之前,青漓是偏向于弱柳扶风的娇美人儿,风姿绰约,颇觉皎皎。   怀着元景的时候,她格外注意滋补,月子里也仔细保养,现下看看,肌肤当真是凝脂一般白腻细致,连带着身子,也丰盈饱满了许多。   此前,她或许是玉树砌花的春雪,这会儿却是风情荼蘼的牡丹,身姿气度大有变化,即使面容娇嫩,一望也知是新嫁的小妇人了。   青漓在镜子前头站的有些久,莺歌禁不住出声催:“娘娘,娘娘?”   她倒不是陶醉于自己的美貌不可自拔,只是对于接下来去见皇帝感到有点儿怕。   老实说,有孕之后,她的日子过得忒嚣张,这会儿护身符没了,还不定怎么受欺负呢。   可该来的总归是要来,躲也躲不掉。   青漓在心底给自己打气,想着大不了跟他撒娇打诨求饶一通,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总算是壮着胆子,往寝殿去了。   她过去的会后,皇帝正侧躺在床上,含笑瞧着一侧的儿子,目光温和而慈爱。   元景出生已经一个多月,宫里头照料的好,眼见着长大了一点儿。   素日里陪着他的多是母后,但父皇见得也不少,这样待在一起,倒是也不陌生,时不时的转转眼睛看看,高兴了还会“啊”几声,表达自己的情绪。   青漓一见自己的漂亮儿子,就将那些有的没的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含笑往元景那儿走了过去。   见他醒着,她也没刻意放轻脚步,微微一侧脸的时候,发髻上的步摇发出珠玉相击的泠泠声,清澈悦耳。   元景渐大,对于周围的声音也很感兴趣,听见一个没听过的声音,就转转脖子,斜着看了过去。   这一月以来,青漓只躺在床上,并不曾梳妆打扮,元景骤然一见她,难免有些认不出。   可母子毕竟是母子,血缘亲近摆在那里,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终于认出那是母后了,也不再理会身边的父皇,两腿蹬了蹬,“啊啊”的出了几声,想叫母后抱。   皇帝正躺在里头,元景却是躺在外侧,看他这样一动,唯恐他摔下去,尽管离着床边还有段距离,却也扯住他小襁褓的边,想将他里头带。   元景不知道父皇的一番好意,只当他是要抱自己往里边去,自然不会领情——要是到了里面去,那不就看不见母后了吗?   他小小的眉头一皱,两腿不满的蹬开了身上盖着的襁褓,不高兴了。   皇帝还不知道自己在儿子心里的地位远远比不上他母后,见他这样也没多想,只当是小孩子腿上有力气了,如此一来,反倒又将他垫着的小被子往里拽了拽。   元景太小,腿上那点儿力气只能蹬开一层轻薄的襁褓,却如何也比不过他父皇。   他还没发育多少,又没办法将自己的情绪说出来,气恼的蹬了蹬腿,眼见没用之后,终于一咧嘴,哭了出来。   儿子很少哭的,皇帝被吓了一跳,一个月下来,他也能抱得有模有样,连忙将他抱起,轻轻拍着他的背哄。   元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父皇,蹬着腿,哭的更凶了。   青漓在一边听他哭的可怜,给心疼坏了,赶忙过去从皇帝怀里将他接过,温柔的摸摸元景头上短短的黑发,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亲,极温柔的安抚他。   元景到了母后熟悉而又温暖的怀里去,顿时停了泪,有点委屈的靠在母亲怀里,无意识的蹭了蹭她,看起来可怜极了。   青漓低着头,轻柔的鼓励他:“元景是男孩子,要坚强一点儿,不能说哭就哭呀。”   皇帝哼了一声,坐起身,盯着雏鸟状撒娇的儿子看一会儿,终于弹了弹他脑门:“——你老子骂你了还是打你了?哭成这个样子。”   元景蹙着眉,凶凶的看父皇一眼,忽然又哭了。   青漓心疼了,一面温声哄他,一面气愤的瞪皇帝一眼:“他才多大,又不懂事,你打他做什么!”   皇帝觉得自己要冤死了。   老天作证,他是想弹那小子一下,可毕竟还小,他用的力气自然小的吓人,怎么就哭成这样了?   “你行啊,”他盯着在青漓怀里抽抽搭搭,好像受了欺负的儿子,若有所思:“——还知道告黑状。”   元景不理他,靠在母亲怀里,很依恋的合眼睡了。   青漓也不理他,抱着儿子在内殿转了几圈儿,看他睡得熟了,才轻柔的放到了床上,向皇帝轻声抱怨道:“他还小呢,什么都不懂,你力气又大,当心伤着他。”   “这茬还没过去呐,”皇帝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可看着小姑娘心疼又谴责的目光,终于还是咽了下去:“好好好,他最大,以后朕不欺负他了,成不成?”   青漓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自元景出生之后,皇帝头一次觉得,儿子生下来,也未必像自己想的那么美好。   ——这么小就如此奸猾,长大了那还得了?   他靠在床上,懒洋洋的想了一会儿,目光瞟到小姑娘曲线玲珑的身子上时,就停住不动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生完元景之后,小姑娘好像更美了。   像是娇怯怯半合着的莲花儿,经了日光雨露,缓缓绽开,尽数展露绝美风情一般,动人的很。   皇帝心痒了起来,厚着脸皮往小姑娘面前凑过去,小心翼翼的掩盖住自己的狼子野心:“元景睡着啦?”   “嗯,”青漓无意识的应了一声,又道:“晚上了,他睡得会久些,你小声些,别吵着他。”   “好,”皇帝微微一笑,轻轻唤了一声,叫了乳母进来:“元景睡下了,你们抱他出去,小心照料着他,若是出了娄子,朕绝不饶过去。”   乳母是有丈夫的,在宫里头久了,也知道皇后有多得陛下宠爱,好容易月子过了,帝后还不知要如何亲热呢。   将一侧的小殿下抱起,她恭敬的退了出去,只留帝后夫妻二人在内。   青漓明白过来,顿时有点方了,眨眨眼,看着站在一边,目光微热,望着自己的丈夫,讨好的笑了笑。   皇帝也笑了。   他也不多话,伸臂将美貌小妻子抱起,直接扔到床上了,不等她惊呼一声,就俯身过去,堵住了她的唇。   久久的一番缱绻之后,他才依依不舍的松口,将小妻子钳制在怀里,手上不规矩,嘴里也不规矩:“妙妙有没有数过,欠了朕多少回?”   青漓干笑着过去亲他,讨好的眨眨眼,道:“郎君最好啦,别跟我计较嘛。”   “不计较?”   皇帝笑了一声,随即“啪”的一声,在她臀上打了一下,笑微微的问:“妙妙小时候没多找几个好看小哥哥,很遗憾吧?”   青漓不复此前的强横,弱弱的蹭蹭他,强自给自己洗白:“哪有,妙妙只要衍郎一个,就心满意足了。”   皇帝丝毫不接她的话,继续笑道:“就是有了几个,朕也不能把你怎么着,是吗?”   他这个样子,一看就是不好轻易掀过去的,青漓慌的都要哭了,可怜巴巴的道:“那是我说着开玩笑的,怎么能当真?”   “哦,不能当真啊,”皇帝自己念了一句,又笑着问:“那一回,妙妙胡闹完了,说欠朕十回,不是骗人的吧?”   青漓:“……”   到了这关头,她哪里敢赖账,娇娇的一低头,只觉心头都在滴血,道:“当然不是。”   “那就好,”皇帝看似满意的点点头,又继续问:“妙妙还在朕脸上踩过几回,自己说,该不该罚?”   账目攒的太多,一次性还了,她大概就没命了。   青漓咽一口唾沫,也不敢轻易答应下去,只委婉的道:“过去那么久,衍郎便算了吧。”   皇帝似乎没听清楚她的话,微微一挑眉:“——嗯?”   他一硬起来,青漓立马就狗腿的转了口风:“欠债不还不是好孩子,妙妙当然是会还的!”   “真乖,”皇帝伸手,动作轻巧的解开她腰带,过去压住了那只小猫儿,在她耳边道:“那就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青漓被他蹭的有些脸红:“什么?”   皇帝低头,在她唇上轻咬一下,抬起头,捏住她下巴,道:“——叫爸爸!”   这一夜过得放浪形骸,极尽热切,第二日清早,青漓毫无疑问的起晚了。   慵懒的睁开眼,她就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昨夜,二人成婚之后,虽说也不是没胡来过,可像是昨夜那般胡闹,却也头一遭。   即使只是一想,她也不由得老脸一红。   托皇帝的福,她总算是有了点“一夜醒来,下半身像是被车碾过”一样的滋味。   腰疼,背疼,腿疼,那里也疼,浑身上下都疼。   ——不要来跟妙妙说话,妙妙大概已经是只废喵了。   外殿候着的宫人们听得内里声响,恭声问了一句:“娘娘,您可是起身了?”   青漓嗓子有点酸,也没答话,只随意的将床榻前的帷幕一掀,便见外头正是光亮时候,只怕已经时候不早,禁不住心中一叹。   昨日她出月子,昨夜皇帝吩咐带了元景出去,宣室殿这么多人,只怕谁都知道他们是做了什么。   青漓正调整自己心情呢,就听莺歌在外开口,语气都有些急了:“娘娘,您起身了吗?陛下上朝去,还没有回来,小殿下见不到您,正在哭呢,奴婢们哄不住。”   她这句话一说,比什么都有用。   青漓顾不得那些有的没的,拢着被子坐起身,慌忙吩咐道:“快抱他进来。”   她话音刚落,就听外头们被打开,乳母抱着眼睛红红的元景进来了。   他还在掉眼泪,在乳母怀里看见母后了,就开始挣扎起来,乳母怕伤着这位金尊玉贵的小殿下,连忙送到皇后面前去了。   青漓只穿了中衣,也就没下榻,伸手将元景接过来,放到了床上。   元景昨夜睡得晚些,今日自然起的也晚,照例睁开眼,却没有见到母后,连讨厌的父皇的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出生之后,还没有碰上过这样的事情呢。   元景又委屈又担忧,不由得哭了起来。   青漓看他眼睛都哭的微微红了,也跟着心疼,偏生腰还有点儿疼,没办法抱他,也就顺势躺下,半揽着他哄道:“元景怎么了,是不是没看见母后,觉得想了?”   元景当然不能回答她,只是扁着嘴,目光澄澈的看着她。   青漓心头软的像是一汪水,捏住他小手亲了亲,心里头爱极了。   元景哭了有一会儿,觉得有些饿了,鼓着嘴,凭借天生的本能与这些日子养成的习惯,下意识的往母亲胸前找。   青漓刚刚醒,脑子还迷糊着,也没多想,只顺着他的意思解开衣襟,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发。   元景小脑袋凑过去,含着吃了一会儿,却什么都没吃到,小小的眉头疑惑的皱起来,又试了试,还是什么都没有,定定看了一会儿,终于扁起嘴,委屈的哭了。   青漓初时还没反应过来,脑子一转,脸腾地红了起来,禁不住在心里暗骂皇帝几句。   她低头去哄元景,动作轻柔的拍他的背,却被儿子明澈的眼神看的脸红,只觉自己都没脸见人了。   “——看我做什么,要怪,就怪你父皇去。” 第101章 暗恨   连有孕带月子, 皇帝委实是空虚了许久, 好容易小姑娘恢复过来, 当然要扑上去为所欲为一番了。   一连几日下来,青漓的腰都是酸的,身子提不起力气来, 元景的态度也从最开始的早起见不到母后时的委屈, 变成了见不到母后好正常的习惯。   而且, 他还吃不上饭了!   好不高兴╭(╯^╰)╮!   青漓本质上是个脸皮薄的姑娘,当然不是皇帝这种人能比的。   他这几日来的热切, 委实是叫她脸红。   侍奉的宫人内侍,自然知道帝后是何等亲近的,唯一还不知事的元景, 只消用那双清澈明净的眼睛看着青漓, 就足以叫她羞窘了。   等到这天晚上,皇帝照例将小姑娘按倒时, 青漓终于挣扎着开了口:“郎君,今晚我们就先歇歇,好不好?”   皇帝落在她唇上的吻很温柔, 语气却很坚决:“不好。”   青漓拉起被子, 将自己给蒙住, 弱弱的挣扎道:“佛经都说了,清心寡欲才有清素之美!”   “胡说,”皇帝笑着摸摸她脸颊,道:“即使是不清心寡欲, 我们妙妙也依旧很美。”   一直以来,青漓对这种事都是又爱又怕,在享受的同时,又怕极了那一瞬间的失神,心里头纠结的很。   这几日下来,皇帝一回比一回过分,她有点扛不住了。   可怜巴巴的拉了拉皇帝衣袖,她嘟着嘴,道:“郎君快饶了我吧,别欺负人了。”   皇帝答得毫无回转:“不行。”   “你要是再这样,”青漓有点儿生气了,像元景一样蹬了蹬腿,道:“我就不高兴了。”   皇帝看穿了她的色厉内荏,含笑斜了她一眼,毫不理会。   青漓威胁他,道:“我真的生气了!”   皇帝不为所动,只压在她身上,手掌不老实起来。   青漓气咻咻的瞪了他一会儿,见皇帝全然不理,说了一阵,也是权当耳旁风,自暴自弃之中,终于有些恼了。   狠狠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她道:“你干脆把我按在床上几日,别叫我下去好了!”   皇帝的唇离开她漂亮的锁骨,目光中是难掩的笑意,看着身下气鼓鼓的小姑娘,道:“好啊。”   青漓:“……”   祸从口出,果然不是开玩笑的。   青漓干笑了一声,开始补救:“我开玩笑的。”   “可是,”皇帝低头瞧着她,慢悠悠道:“朕当真了。”   ~   靖安侯府季家倒台之后,便在金陵另外买了宅子,安家下去了。   宅子与宅子之间,自然也是不一样的,现下的这座季宅,同之前大气宽阔的靖安侯府相比,可就是草窝与皇宫的区别了。   不过,这也没办法,靖安侯的爵位都没了,还指望着他们住在侯府那般规格的宅院吗?   像现下这般,有个落脚之处,已经是很好了。   唯一叫他们有些不适应的是,彼此之间挨得太近,所以,更加容易生出些许摩擦了。   这日晚间,一家人聚在一起,等着吃饭的功夫,季家家主发话了。   “既然是一家人,有人没有到,怎么能急着动筷。”   他病了许久,眼见着人都瘦弱了,语气缓慢的像是自喉咙深处发出,却也有他家主的威严在:“老二呢,怎么还没回来?”   按照往来的惯性,季明怀这个庶子是很少被提及的,便是被提起,也会伴着季家家主的叹息与季夫人的责备。   现下骤然听得公公这样关怀备至,季明怀的妻子都有些不习惯了。   微微低下头,她轻声道:“夫君在官衙还有些事,只怕要回的晚些。   毕竟是晚辈,怎么好叫长辈等候,诸位只管先用便是,无需等候。”   “算他还知道一点儿分寸,”季夫人冷冷一笑,不情愿道:“没有昏头。”   “闭嘴,”季家家主瞥了她一眼,淡淡的道:“这么多人都在等,怎么偏生你的话最多。”   季明英与元城长公主是夫妻,自然坐在一起,看一眼脸色难堪的季夫人,再看看面沉如水的季家家主,皆是面色一沉,到底也没有说话。   季夫人当中被丈夫打了脸,又是当着儿子儿媳与庶子媳妇的面儿,心中禁不住一哽,忍了许久的不适积累到此刻,叫她觉得有些难捱。   看一眼冷淡的丈夫,尽管心头像是火烧,她终究还是忍了下去。   季家家主问庶子季明怀,可不是因为生气他归家晚了,而是在间接的表示自己重视他。   否则,何必叫一家人等着一个庶子回来,再一起动筷子?   她面上显现出一丝冷意,心中大恨,狠狠剜了元城长公主一眼。   说到底,还是要怪这贱人!   生不出孩子也就罢了,还不许别人生,害的儿子几乎断子绝孙。   这也就罢了,毕竟是尚主,若是能得到其他好处的弥补,那也不是不能忍。   可是到了现在,他们都得到了些什么?   好端端的侯府没了,家财也败掉了,一家这么多人,硬生生挤在这样的小窝里,活的像狗一样!   儿子当年颇有几分才气,也是考中进士的,可就是因为驸马不得授官,硬生生给搅黄了,待在家中赋闲多年。   倘若元城是个得宠的也就算了,现下这幅光景,可是将儿子拖累死了。   季家眼见着败落,嫡长子身上却没有官爵,走不了仕途之路,岂不是明摆着要将季家交给庶子吗?   别看季家现下难堪,可破船还有三分钉,继承家业,总比被分家出去,流落街头好得多!   嫡出就是嫡出,庶出就是庶出,怎么能叫庶出的压在嫡出头上?   可笑!   好在,她也不是没有路走。   看一眼自己的儿子,想着前些日子听到的消息,季夫人心中有了几分安慰,冷冷的扫一眼丈夫,道:“昨日,斐斐传回来消息,她有身孕了,明日,我只怕得去看看她。”   季家家主的语气有了几分松动,态度也和缓了些:“这是好事,斐斐是有福气的,若是能生子……”   他微妙的停顿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季夫人心领神会,暗自得意,也沉默了起来。   做妾又如何,好歹也是王爷的妾,多少人想要攀都攀不上呢。   再者,现下女儿有了身孕,若是生子,说不定,连世子的位子都能一争!   用过晚饭,季明英与元城长公主一道回房,将侍女遣出去,房里之余夫妻二人时,登时就有了几分冷意。   元城长公主目光微寒,笑了一笑,方才轻声问道:“我听闻,你在奇珍阁定了一支翡翠步摇,好看的很,可是等了几日,却也不见你送,只好出口问上一问。”   “驸马,那支步摇呢,”她语气中有些难言的意味,像是冬日里寒冰的冷:“被你放到哪里去了?”   元城长公主性格强势,季明英纵然曾经是侯府嫡子,却也被她压制住,颇受束缚。   到了现在,虽说季家败落,可他心中却莫名的有了另一份快意。   ——季家败露,却也比元城长公主要好得多,一向霸道的妻子,终于也不是那么高高在上了。   再加上近来元城长公主与季夫人的矛盾激化,他对于这个妻子曾有的敬意与畏惧,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刚刚听闻元城长公主质问,第一个反应是难堪,随即却是愤怒:“你叫人去查我?”   “世间有一句话叫做,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元城长公主目光犀利,泛着冰冷的光,一眼望过去,叫人不寒而栗:“还有一句话叫做,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她语气太过强硬,叫季明英心中大感不适,站起身,冷笑道:“被鬼敲门,总比每日同鬼相处好得多,你看看你现下这幅嘴脸,同恶鬼又有什么差别?”   元城长公主恨恨的咬牙,冷声道:“好啊,不是你用得到我的时候了,我也就成恶鬼了,季明英,你可以!”   “寻常人家妇人,都知道三从四德,对待丈夫既恭敬,又谦顺。”   季明英被她说的脸面上下不来,心中更感恼怒,愤然道:“你再看看你这个德行,凶狠霸道,从来不知柔婉为何物,也就是我,除去别人,老早就将你休弃了!”   “休弃?”似乎是被季明英的情绪所感染,似乎是被那两个字刺痛,元城长公主同样愤然的站起身,怒然冷笑道:“你算是什么东西,凭什么休弃我?!”   “你看看你现下这幅德行,如何休弃不得?!”   季明英毫不气弱,气势汹汹道:“七出之条中,你首先是无子,其后悍妒,也就是还有个公主身份,否则,要么关你去佛堂,要你休弃回家,你以为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季明英,你有没有良心!”   元城长公主气急反笑,冷声怒喝一句,又继续道:“自从嫁进季家,你们从我身上得了多少好处,现下落魄了,反倒欺压起我来了,良心都是被狗吃了吗!”   季明英同她吵了几句,只觉心中怒火翻滚,烧的厉害,过了一会儿,反倒觉得没什么意思:“你既然知道了,那也是好事。”   他情绪平静下来,索性将话给摊开了:“秋桂有了身孕,那是我正经的孩子,季家的血脉,决不能流落在外,再过几日,我便接她进门,好生照料。”   “我知道你要强,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你自己生不了,”季明英上下打量她一阵,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口中却勉强安慰她:“碍着皇家的面子,我不会给秋桂正经的身份,她性情温婉,也不去争这些。   可你也要有分寸,别拿着自己的凶狠霸道去欺负她。”   元城长公主径自不语,季明英便当她是忍了,索然无味,道:“孩子生下之后,我会将他记在你的名下,那也是你的孩子,你自己有个章程,待她们母子好些。”   元城长公主久久不语,叫季明英心中浅浅的忐忑磨个干净,终于冷笑着讽刺道:“怎么,公主有异议吗?”   没人知道这一刻,元城长公主到底是在想些什么,沉默许久之后,她居然笑了。   “——驸马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她们的。” 第102章 老幼   金陵就是这么大点儿的地方, 季家的事情, 自然也瞒不了皇帝。   青漓与他一道用膳的时候, 就听陈庆在侧回禀了,一时间,夫妻二人都有些默默。   顿了一会儿, 皇帝才问陈庆:“元城自己, 怎么说?”   “长公主接了那女子过去, ”陈庆小心的看一眼皇帝神色,低声道:“应该是默许了。”   皇帝有点诧异:“默许了?”   “朕以为她会将那女子杖毙呢, ”眼见陈庆点头,他倒是笑了:“她的性情,可不像是会忍气吞声的。”   “罢了, 她既然自己愿意, 朕也不说什么,”皇帝饮一口酒, 吩咐道:“告诉季家,等孩子出生,就记在元城名下, 至于那女子, 直接处理掉就是。”   陈庆应了一声, 出门去了。   青漓同元城长公主交情了了,自然不会插手此事,在侧听了一耳朵,也不去打听。   她要照顾孩子, 才没空管那些有的没的呢。   元景生的像父皇多些,睁开眼之后就很像了,等过了一月,面容稍微长开一点,看着就更像了。   青漓对着他的小脸看了许久,硬是没找到什么像自己的地方,为此郁闷了几天。   可别是内在像了自己,到时候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青漓也渐渐打消了这个担忧。   自己的儿子,还是很棒的嘛。   大概是因为肖似父皇的缘故,元景的身体很好,也没生过什么病,五个多月的时候,就能自己坐的稳稳当当。   董氏进宫的时候,见了还有些吃惊,私下里同青漓说,寻常的小孩子,都是六个月才学会坐的,元景这样已经很厉害了。   没有母亲不喜欢别人夸奖自己孩子的,青漓也不例外,抱着儿子亲了又亲,笑嘻嘻的挠他痒痒。   元景这一点很像青漓,母子俩一样怕痒,只消在他肚子上挠几下,保管他蹬着腿笑出声来。   笑完了,青漓就抱着他往暖炕上去了,反正他现在只能坐起身,顶破天翻个身,倒是也好照顾。   出嫁之前养成的习惯,青漓隔两日便会习一个时辰字,等嫁入宫中,依旧被她保留了下来。   莺歌在侧研墨,玉竹在一边仔细着元景,青漓则提着笔,有条不紊的习字,远远望过去,静美如一尊玉雕。   只要是在青漓身边,元景还是很乖的,老老实实的坐在暖炕上盯着母后看,看累了就躺下,慢悠悠的睡起了觉   等他醒了之后,看母后还在习字,就觉得有些无聊了。   青漓右手边就是砚台,为了照看方便,也将元景放到了右边。   他盯着青漓面前的宣纸看了一会儿,又盯着狼毫笔看了一会儿,觉得那支长杆子居然能在白色的东西上留下印记,真是神奇。   看了有一会儿,他发现了关窍——并不是那支长杆子厉害,而是蘸的黑色东西厉害。   元景眼珠一转,心里头冒出来一个主意。   他正坐着身子,只消伸手一探,就能摸到砚台,青漓此前见他对这个不甚理会,似乎是不感兴趣,也就没有防备。   猝不及防的,却被他在脸上抹了一个指头肚大小的墨点。   元景见自己的主意成了,高兴的不得了,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这个臭小子!   青漓心里头又好笑又好气,一面吩咐人拿沾水的帕子擦脸,一面将儿子按到在被子上,解开他的小衣服,气势汹汹的去挠他痒。   元景笑的停不住,腿也瞪了起来,眼睛既明澈,又清亮,青漓看的心软,停了手,在儿子脸上亲了亲。   元景也不会记母后的仇,他自己笑的太厉害,坐不起来了,被青漓扶起来之后,便乖乖的靠到了母后怀里。   母子之间的亲缘毕竟是不一样的,她陪着他的时间又多,感情自然很深。   青漓心中知晓分寸,也不会太过宠溺,该放手的时候还是会放手,若是得了空,就抱着他出去走走,有时候是去御花园转转,有时候是去皇帝那边看看,快活的很。   ~   元城长公主刚刚起身,就听得外头有人在嚷嚷,起身披衣,向一侧的侍女道:“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了?”   那侍女只出去了一会儿,就满脸气愤的回来了:“殿下,秋氏说想吃柑橘,可家里头拿不出钱来,夫人说秋氏怀的也算是您的孩子,叫您出钱,给她去买柑橘!”   “砰”的一声脆响,元城长公主将自己手中的茶盏摔得稀碎,目光冷的像冰:“贱人,蹬鼻子上脸!”   “走,”她阴着脸一笑,道:“去看看秋氏,教教她怎么做人。”   元城长公主过去的时候,秋氏还没有起身。   她腹中怀着孩子,又三天两头的叫嚷着要吃酸,只叫季夫人觉得她是怀了男胎,对着秋氏诸多纵容,极为宽和,连带着排挤元城长公主。   秋氏是小家子出身,刚刚知晓季明英正妻乃是长公主时,就觉心神欲裂,惊骇不已,等到听说那长公主已经是落地凤凰时,心里便松了一口气,胆子大了起来。   这些日子下来,借着她的肚子,没少在季家惹是生非,对上元城长公主,也极不客气。   元城长公主也不遮掩,直接令人拿下秋氏跟前的几个仆从,径直往里间去了。   她的确落魄,却也是正经的皇族长公主,身边人的配置也绝不会少。   倘若她日后出了事,这些人只会被发回内务府。   被用过一回的奴才,可没人敢再用,那下场,还不如跟在元城长公主身边呢。   因着这一层缘故,这些人倒是不曾起什么别的心思。   秋氏迷迷糊糊的起身,就见元城长公主面色阴霾,径直往自己床边来了,登时吓了一跳。   害怕完之后,她的胆气又回来了,妩媚的一笑,挑衅道:“长公主不在房中歇息,怎么到了我这儿?是来找夫君的吗?   他昨夜去陈家府上做客,还没回来呢。”   元城长公主也不多说,信手一记耳光,狠狠甩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秋氏脸上一阵剧痛,几乎觉得那一侧的耳朵都听不见声音了。   难以置信的捂着脸,她惊怒道:“你敢打我?我怀着夫君的孩子,你竟敢打我?!”   “啪”的又一声响,元城长公主往她那边儿尚且白净着的脸上甩了一记耳光,注视她的时候,目光阴狠的仿佛来自地狱:“打你怎么了,你若再不识抬举,信不信我直接宰了你?!”   “你敢!”秋氏哆哆嗦嗦的捂着肚子:“我还有孩子……”   “我管那个小杂种去死!”   元城长公主冷冷一笑,道:“季家要的,只是一个孩子,不是孩子的生母,没了你,还有别人能生!   我纵然落魄,却也是萧氏皇族的长公主!”   “你大概不知道吧,”她斜了秋氏一眼,忽的一笑:“宫中旨意已经到了,留子可以,却得去母,至于那孩子,当然是交给我养了。”   “所有人都知道,只一门心思瞒着你呐,可怜啊。”   元城长公主弯下腰,一寸一寸的打量着秋氏:“等你死了,千万别急着投胎,只管留在这里看就是。”   她目光冷的吓人,一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看我怎么收拾那个小杂种!”   秋氏门第不高,哪里听过这种事,她本以为会带给自己无限荣耀的孩子,却是她的催命符,一旦降生,就会要她的命,这下子,还叫她如何期待的起来?   “你也别想着打掉孩子,”元城长公主低低的笑了起来,又继续道:“没了这个孩子,你立刻就得死!   不信?好,那你就试试啊!”   秋氏惊慌失措的时候,季夫人匆匆赶过来了,一进门便开始怒骂:“你到底是在发什么疯,秋氏有孕,做什么过来吓她!”   “我告诉你,老狗!”元城长公主咬着牙,目光似乎要射出箭来,将季夫人穿透一般:“我什么都没了,那就什么都不怕!”   “可是,你也别忘了,”她目光微抬,凌然至极:“我姓萧,我身上流着先帝的血!”   “逼急了,我一头撞死在这,你们季家全都得死!”   季夫人早知元城长公主心性强硬,只是这些日子不曾表露出来,这才不曾在意,今日见她如何霸道,难免气虚几分,瞪了她一眼,却没敢做声。   纵然不得重视,她却也是先帝的公主,倘若真的一头撞死,等宗正寺遣人来验看时,季家全族都得掉脑袋。   一位长公主被逼死,不仅仅是她自己的脸面荣辱,而是有人在打萧氏皇族的脸,这样的罪过,绝对无法被消弭。   想通这一茬,季夫人认怂了。   元城长公主早知自己这个婆母是什么心性,见了也不奇怪,冷冷笑了几声,一把将她推开,带着人大喇喇的回去了。   秋氏被元城长公主一通话说的心中大惊,连忙抓住季夫人这根稻草,哀求道:“夫人……”   “照顾好秋氏,”季夫人自己心里还乱着呢,哪里能搭理她:“若是出了乱子,我唯你们是问!”说完,便转身离去。   秋氏瘫坐在床上,摸着自己已然隆起的肚子,眼泪簌簌的流了下来。   季家的天,愈发不太平了。   这日午间,青漓喂元景吃了一小碗蛋羹,就抱着他往宣室殿前头去看皇帝。   虽说元景对于父皇保持嫌弃,但能够出去走走,他还是很高兴的。   青漓给他戴了小帽子,包的严严实实之后,才抱着过去了。   ——他八月份出生,现下六个月大,外头还有点冷。   她人刚刚过去,陈庆就迎了出来,含笑道:“娘娘倒是来的巧,魏国公与二公子正在里头呢。”   “是吗?”青漓惊喜的应了一声,谢过他之后,便对元景道:“外祖父跟舅舅来了,母后带你去见见,好不好?”   尽管不知道母后为什么高兴,可元景也跟着高兴,笑着“啊”了一声,就老老实实的靠在母后肩头了。   青漓抱着他进了内殿,就觉得里头暖的很,叫宫人为她脱了大氅,才往里间去。   魏国公与魏平远恭敬的向她与元景致了礼,青漓含笑示意他们起身,这才向元景道:“你看看,还记不记得那是谁?”   魏国公府的人,元景只见过魏国公与董氏,其余人则未曾见过。   魏国公毕竟是外臣,与董氏相较见的次数更少些,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记住了。   元景显然很聪明,记性也很好,看一眼站在前面的魏国公,眼睛眨眨,转向青漓“啊”了一声。   他毕竟还小,连话也说不出,唯一能表达情绪的,也只有一个“啊”字,具体表达的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就得靠人自己想了。   青漓大概能猜中个九成,皇帝大概能猜个七八成,而眼下这个,就很好猜了。   青漓问他:“还记得的,是不是?”   元景看向母后,确定的“啊”了一声。   青漓摸摸他的小脑袋,含笑夸了一句:“真聪明。”   魏平远从魏国公后面站出来,笑吟吟的问道:“殿下,能猜到我是谁吗?”   元景听见声音了,歪头看了过去。   一看见魏平远,他就瞪大眼睛, “啊~~~”了一声,调子拖得长长的,任谁都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惊讶。   他咬着手指,盯着魏平远看了一会儿,眼珠转转,又扭头去看抱着自己的母后,心里面惊诧极了。   ——这个人,跟母后生的好像啊!   青漓头一次看他这样吃惊的样子,萌的心都要软化了,低头亲亲他的额头,道:“叫舅舅抱抱,好不好?”   她一手抱住他,另一手指了指魏平远,向元景介绍道:“舅舅。”   元景不喜欢陌生人抱自己,即使是乳母也一样。   除去青漓与皇帝,以及他们实在抽不出空时负责带着他的嬷嬷,他都不怎么理会。   可是现在,只凭着那张同母后那么像的脸,魏平远就轻而易举的刷爆了元景的好感。   他很高兴的“啊”了一声,伸着小胳膊,示意要他抱。   青漓小心翼翼的将他递过去,魏平远便接住了,元景也不哭闹,往他怀里靠了靠,随即,又伸手拉了拉他衣襟。   魏平远微微一怔,青漓连忙解释:“他想叫你低一下头。”   “你们母子俩,”皇帝笑着打趣一句:“倒是心意相通。”   当着父亲与兄长的面,青漓也没反驳,含笑嗔他一眼,只盯着儿子。   魏平远低了头,元景便伸着小手去摸,摸完了,还顺手抓了几下,亏得青漓给他剪了指甲,否则,只怕会给人抓破脸。   摸也摸完了,抓也抓完了,元景总算是高兴起来,靠在舅舅的怀里,笑的露出了下头的那两颗小米牙。   魏平远不明白他为什么高兴,又为什么抓人,只疑惑的看向了胞妹。   青漓笑着解释:“他看你同我相貌相似,吃惊之后,觉得那是假的,摸完抓完之后,确定那是真的,就肯亲近你了。”   魏平远不由得失笑:“这孩子,真是鬼精。”   等到晚上的时候,一家三口一起用过晚膳,就往寝殿去了。   皇帝素日里政事繁忙,同元景相处的时间少些,他自己也会格外注意,入睡前将儿子抱过去,搂着培养父子感情。   元景虽说最喜欢母后,可对于父皇的印象,也还是不错,平日里见母后在边上,也能跟父皇玩儿一会,今天却不行了。   被青漓放到皇帝身边去之后,他很生气的坐了起来,盯着皇帝的脸看了一会儿,极不情愿的“啊”了一声。   皇帝看了看儿子,还真不知道自己是哪儿惹着他了,就转向元景特属的一级翻译青漓:“他怎么啦?”   青漓斜他一眼,笑盈盈道:“嫌弃你呗。”   “朕干什么了,”皇帝有些冤枉,莫名其妙道:“就平白无故的被他嫌弃?”   “晚膳前,他拉我到镜子前,对着自己看了一会儿,那会儿就有点不高兴了。”   青漓将耳畔的珍珠坠子卸下,道:“我估计,是嫌他生的像你。”   元景很赞同:“啊!”   皇帝:“……”   伸手敲了敲儿子脑门,他问元景:“是吗?”   元景咬着手指,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你个臭小子,”皇帝不轻不重的在儿子屁股上打了一下:“敢嫌弃你老子!”   元景毕竟不是刚刚出生的小孩子了,对于父皇打他这件事,也没有哭闹,很凶的看了皇帝一眼,也伸手在他身上打了一下,算是报复回去了。   “哼,”皇帝也不动气,只伸手摸了摸他短短的头发:“毛都没长齐呢,看你这个混样子。”   元景板着小脸,蹙着眉,很严肃的伸出一只小胳膊,将皇帝的手臂拨了拨。   虽然力气小,没能拨开,却也表达了他拒绝的意思。   元景的头发只给母后摸,别人不许动!   皇帝笑着看他,问:“朕要是硬要摸,你能怎么着?”   论起气力来,元景当然远远不能跟皇帝相提并论,听父皇说话这么不讲理,小脸上就流露出些许“你欺负人”的意味。   皇帝只这一个儿子,当然也舍不得欺负他,笑了一笑,刚想抱抱他,就听元景很大声的“啊”了一句。   ——召唤队友中。   皇帝:“……”   青漓刚刚才散了头发,急匆匆的过来了:“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呢。”   元景伸着一根手指,很气愤的看着皇帝,再度“啊”了一声。   于是青漓就去谴责皇帝:“哪有你这样的,只知道欺负小孩子。”   皇帝:“……?”   这算什么?   斜了一眼暗自得意的元景,他解释道:“那小子装的,你别信。”   元景很精明,这青漓是知道的,狐疑的低下头看着他,问:“父皇说的是真的吗?”   元景很委屈的样子,眼眶里都憋出两汪水了。   青漓心疼了,连忙搂住儿子,转头去说皇帝:“你别总是欺负他,元景还小呢。”   “他小,”皇帝被自己的混账儿子气糊涂了,也顾不上自曝其短,冷笑一声,冲青漓道:“朕还老呢!”   “我们两个人在这儿——你是尊老,还是爱幼?” 第103章 说话   皇帝这话问的, 委实是叫青漓不好回答。   要说是站在皇帝那头吧, 儿子岂不是要委屈?   可若是说站在儿子这头, 皇帝马上就能为老不尊给她看。   一时间,她确实是为难的紧,连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   皇帝被元景那臭小子气的肝疼, 毫不退避的看着妻子, 又问了一遍:“妙妙, 你到底是帮哪头?”   这种场合之下,青漓哪一个也不能伤, 当然要打圆场:“做什么呢,元景是我嫡亲的骨肉,你是我最亲近的郎君, 哪里能分得出亲疏远近?”   她抱着元景到了床里头去, 低头对儿子道:“元景,不许对着父皇乱发脾气, 听见没有?”   元景靠在母后怀里,很给面子的“啊”了一声,算是赞同了。   青漓又去看皇帝, 温声道:“他年纪还小, 难免有些不懂事, 郎君别同他计较嘛。”   皇帝凉凉的哼了一声,不满道:“说到底,你还是护着他。”   青漓嗔他一眼:“他小嘛。”   “是是是,”皇帝忽然泄了气, 躺倒在床上,气哼哼的道:“你们娘俩要好,你们是一家子,朕一个外人,掺和到你们中间去,天生就不讨喜,朕活该,朕自作自受。”   “说的什么话,”青漓被他这样的语气给逗笑了,也没顾忌元景,便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亲:“要是没有郎君,哪里来的元景,怎么会不在乎你?”   皇帝被哄得高兴了,看一眼坐在床上,蹙着眉往这儿看的元景,笑了一下之后,就按住青漓的肩,在她唇上很温绵的亲了一会儿。   夫妻俩感情好,亲热的事情做得多了,眼下这样,她倒是也不觉得害羞。   正想着同皇帝说点什么呢,就听见一边被忽略的元景,有点不高兴“啊”了一声。   经了皇帝这么久的教导,青漓脸皮也不算是特别薄,可骤然听儿子出声,也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她坐起身,抱起元景放在床榻中间,皇帝的一侧,自己则躺在了里头。   一面伸手为儿子松了松身上的小衣服,她又向皇帝柔声道:“千辛万苦求儿子的还不是你?现下倒好,儿子有了,反倒怏怏不乐起来。”   皇帝毕竟年岁摆着,也没有那么容易动气,被小姑娘说了几句,也就缓和下来,看着元景那张同自己相似的小脸,禁不住叹一口气。   青漓摸摸元景的头发,轻声问他:“怎么了,唉声叹气的,我们娘俩碍着你了,还是怎么着。”   “那倒不是,”皇帝微微一笑,看着元景,道:“他这么小,就这样鬼精,等到大了,还不知道会怎么着呢。”   “那又怎么了,”青漓看自己的儿子,自然是越看越爱:“聪明总比笨好。”   “也是,”皇帝也跟着松了口气:“还早呢,急着想别的做什么。”   元景同他父皇不对付,虽说这一回被青漓给圆过去了,可实际上,梁子还是结下了。   如此过了两月,这天中午,皇帝处理完政事,跟她们母子俩一道用膳时,便见青漓兴冲冲的同他炫耀:“元景好厉害,那么大的盘子,居然都能拿得起来呢。”   “盘子?”皇帝看一眼儿子,见他挺着小胸脯,一脸骄傲的样子,禁不住问了一句:“什么盘子?”   青漓指指一侧盛放蜜饯的青玉盘,道:“那个呀。”   皇帝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笑了。   那个盘子小的,连他手掌大都没有。   不过话也说回来,元景才八个月大,能拿起这样大的盘子,已经很不错了。   看一眼兴致勃勃的妻子,他很给面子的鼓励了一句:“元景确实很厉害。”   青漓听他这样说,笑的一双杏眼都眯了起来,低头摸摸元景的小脸,道:“听见了没有,父皇也夸奖你呢。”   元景拍了拍小手,很高兴的“啊”了一声。   青漓笑了一笑,便拿起一侧的小碗,用汤匙盛着里头的蛋羹,慢慢的喂他。   皇帝也笑了,适时地插了句话:“他都大了,就要有男孩子的样子。   既然拿得动盘子,肯定也端的起碗,妙妙别太惯着,叫他自己吃。”   青漓想了想,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将自己手里的小碗递给元景,又向他示意怎么用勺子:“元景是大孩子了,要自己吃饭。”   元景:“……???”   母后喂饭的特权,就这么没有了?   他有些无助的扁了扁嘴,可怜巴巴的看向了青漓。   青漓被他一看,忍不住有些心软,可也觉得皇帝说的有道理,就狠下心肠来,道:“听话,不许拿这个胡闹。”   皇帝颇有兴致的看着儿子的小脸,还不忘自己吃一口饭:“怎么,连你母后的话,都不听了?”   元景:“……”   父皇果然是坏人!   儿子已经八个月大,也可以早早的教着说话了。   皇帝政务繁忙,青漓空闲却多,而且很乐在其中,抱着元景,开始教他吐字。   第一个要教他叫的,当然是父皇跟母后。   青漓没那么善心,先教儿子叫父皇,皇帝要是想听,就自己教去。   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母后”二字还是有些饶舌,青漓也不为难他,只抱着元景,教他叫“娘。”   反正都是一样的,为什么非要计较具体叫什么呢。   元景很聪明,青漓头一次教的时候还有些不明白,再接下来几次教的时候,就知道仔细看她的嘴唇与舌头,跟着学了。   过了几天,他就能像模像样的喊她“凉”,虽然跟“娘”相比略有不足,可青漓还是很高兴。   做母亲的,只消见到孩子有进步,哪怕是一丝一毫,也会很高兴的。   只是,等到第二天的时候,青漓就遇到了一点儿小情况。   元景早晨起的晚些,青漓正解开他的小衣服,为他换尿布的时候,就听莺歌入内,轻声道:“娘娘,上个月宫中开销的账目已经送来了,您现在看吗?”   青漓还没吭声呢,元景就不高兴了,指着莺歌“啊啊啊”的叫个不停。   青漓有点诧异的看了看莺歌,却没找到他不高兴的地方,又转过头去看他:“怎么了,好端端的就生气了。”   莺歌也觉得有点冤,试探着问:“娘娘,小殿下……”   是不是有起床气?   这一下可好,她话还没说完呢,元景就很大声的“啊”了一下,又一次打断她了。   毕竟是从自己肚子里出去的,青漓想了一会儿,就有点明白了。   “元景不喜欢别人称呼我娘娘,是不是?”   元景咬着手指,很认真的“啊”了一声。   青漓亲亲他的小胖脸,对莺歌吩咐道:“那就改称殿下吧,免得我们元景不高兴。”   小孩子嘛,对于很多大人的事情是很难理解的。   元景觉得,母后教自己叫“娘”,尽管自己还说不清楚,但那也是他自己才能叫的,别人凭什么叫?   ——而且还是叠着字,示威一样叫的,过分!   不许不许,就是不许╭(╯^╰)╮!   听见母后这么明白他的心意,元景很高兴,马上就笑着开始叫:“凉!”   之前,青漓还真不知道,他有这么较真的时候,心里觉得有趣极了,现下听他叫“凉”,也一样觉得高兴,脸上的笑意始终不曾落下。   元景喜欢母后笑的样子,只消得空,就“凉”“凉”“凉”叫个不停,惹得皇帝也跟着不平起来,晚上一有空,就教他叫父皇。   相对于母后而言,在这方面的态度,元景就要消极怠工一些,过了几日,既叫不出“爹”,也叫不出“父皇”,偶尔被皇帝逼急了,才敷衍叫一句“呼呼”,气的皇帝嘴唇上生了两个水泡。   好在青漓在边上劝导着,才没有叫他们父子之间矛盾激化。   元景慢慢的学着说话了,青漓也着重开始教他,不是急匆匆的填鸭一样的教导,而是春风化雨一般,润物无声之中,给予他一点熏陶。   习字的时间被她抽出来一半,用来背古诗给他听,有时候没事做,也会给元景唱儿歌,讲故事。   不管他能不能听懂,反正娘俩都挺高兴的。   太医特意叮嘱过,小孩子是不能吃盐的,自从元景出生以后,饭菜羹事都是御膳房仔细准备的。   这天晚上,一家三口吃饭的时候,皇帝看一眼端着小碗自己吃饭的元景,忽的笑了。   他自一侧鹿鸡同炒的小天酥中夹了一小块鸡肉,放到了元景的小碗里,示意他尝一尝。   青漓斜他一眼:“干什么呢,他还小,不能吃带盐的东西。”   “没事,”皇帝停下筷子,小心的避过了那两个水泡,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唇角,道:“就一点,不碍事的。”   元景虽然时不时的会跟父皇争宠,可父皇不会害他,这还是知道的,见一侧的母后也没有阻止,就拿小匙子舀起了那块鸡肉,送到了嘴里面。   青漓在边上看着他,就见到元景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很惊叹的“啊”了一声,再去看桌子上的菜肴时,眼珠子都在发光。   ——自从出生以后,他吃的东西都没盐,当然不会有什么浓烈的味道,骤然尝了鲜,自然会克制不住。   青漓总算是明白过来了,皇帝可真是没安好心。   叫人喜欢上,又不能吃,岂不是故意折腾人?   她瞪了他一眼,转身去哄元景:“好孩子,听话,别理会你父皇,咱们吃咱们的,好不好?”   元景一向很听母后的话,可是现在,也是真的很想吃那些东西,一时间转着眼睛,委屈兮兮的看着母后,纠结的不得了。   皇帝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连自己嘴唇上还没消的水泡都顾不上了:“臭小子,你也有今天。”   元景被父皇嘲笑了,心里又气又闷,偏偏正面对抗又无能为力,只好转向母后求助。   青漓被皇帝惹得又好笑又好气,正想着怎么安抚儿子时,就听他很委屈的喊了一声:“娘!”   她一听那个字,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又惊又喜的搂住他,道:“元景,你再叫一次叫母后听听,再叫一次。”   只要是对着母后,元景还是很乖的,眨眨眼,又叫了一遍:“娘。”   “嗳。”青漓很惊喜的应了一声,也顾不得别人,就凑过去,在他小脸上亲了又亲:“元景真厉害。”   他这一回叫的清楚,皇帝也觉得惊喜,凑过去一点儿,示意道:“也叫叫父皇。”   青漓在边上翻白眼——你都这么对他了,他能搭理你才怪。   果不其然,元景抬起眼皮子,懒洋洋的看一眼皇帝,很敷衍的叫了一声:“呼呼。”   皇帝郁闷的坐了回去:“还挺记仇。”   “他这么记仇,”青漓笑盈盈的斜睨他一眼:“是像了谁?”   “也是。”皇帝想到这儿,又禁不住笑了。   青漓一手揽着元景,正要说点什么,哄一哄儿子,就觉一阵恶心上涌,转到另一边去,险些吐了出来。   “怎么了这是,”皇帝连忙过去扶她:“吃什么东西了?”   “没什么,”青漓抚着心口,喝了口水,才算是好些,看一眼元景,才有些脸红的向皇帝低声道:“我估摸着……怕是有了。”   皇帝是仔细经历过青漓前一回身孕的,她这样一说,登时便明白过来,惊喜道:“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还不确定呢,正想着过几天叫太医来看看,”青漓心里也觉得欢喜,看一眼一边的贴心儿子,就更觉得期待了:“我觉得,八九不离十。”   皇帝膝下还只有元景一个孩子,现下知晓小妻子有孕,自然是极欢喜,一面吩咐人去请太医,一面揽着她不舍得放。   母后不舒服,元景看出来了,他年纪还太小,又没有见过同他一样大的孩子,当然也不知道怀孕代表着什么,只是以为母后病了,坐在一边,很担忧的看着她。   青漓被儿子看的心软,摸摸他的小脸,道:“元景要当哥哥了,以后可要好好的照顾弟妹。”   元景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下意识的蹙起了眉。   皇帝哼了一声,不怀好意的解释道:“就是说,你要失宠了。” 第104章 变故   此前, 青漓毕竟怀过元景, 知道有孕时候的状态, 对于自己身子的变化,也最能感觉出来。   等太医来诊脉之后,才算是有了确切的消息。   ——皇后有孕, 刚刚一月有余。   皇帝现下还只有元景一个, 听了自然是欢喜, 青漓在同元景相处的过程中,觉得孩子很贴心, 也十分期待。   至于元景嘛,看见母后高兴,他就跟着高兴。   消息传了出去, 等到第二日, 董氏便入宫了。   “晋王殿下才八个月呢,你就急着再怀, 可照顾的过来吗?”   都说是隔辈亲,董氏也是一样,抱着元景的小身子, 怎么都稀罕不够, 只向青漓道:“你也真是不仔细。”   “阿娘别埋怨我嘛, ”青漓有些难为情,低声道:“这种事情,又不是我一个人就能行的。”   董氏被她给噎住了,无奈的叹口气, 又问道:“太医怎么说,你身子可还好吗?”   “好着呢,”青漓捡了块蜜饯往嘴里送,向董氏道:“生元景的时候,我也没累着伤着,月子结束就养回来了,昨日太医来诊脉时,他也问了这话,太医说没事儿,就是仔细养着就行。”   “那就好,”董氏松一口气:“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看一眼怀里的元景,她口气松缓许多:“你头一胎生了晋王殿下,那这一胎,无论男女,都是大大的好事,无需给自己太大压力,只管好生将养便是。”   “儿子女儿都好,可说实话,我还是想要儿子,”青漓看着元景的小脸,轻声道:“这世道,男子总比女儿家活的自在,无拘无束。”   “是这个道理,”董氏笑了一笑,随即又道:“你阿蕊姐姐倒是通透,不去理会那些有的没的,只求自己自在,前几日还送信给你姨母,说是已经到了渔阳,一切都好。”   “阿蕊姐姐外柔内刚,确实厉害,”青漓由衷的感叹道:“我这一辈子,若是没什么意外,只怕都要留在金陵了。”   “知足常乐,”董氏看着她,目光文温柔而恬淡:“你这一辈子,已经是极如意了,寻常人求神拜佛都得不到的。”   “也是,”青漓想了想,又笑道:“或许,就像是我出生那夜,祖父做的那个梦一样,天生金光闪闪,带着福气吧。”   她在那里一笑,元景也就跟着笑,笑了一会儿,又很响亮的叫了一声:“娘!”   “嗳。”青漓笑吟吟的应了一声,又去看董氏,语气中不无炫耀:“阿娘看看,元景聪不聪明?”   “聪明聪明,”董氏被他惹得笑了,连声道:“没有比他更聪明的孩子了。”   “孩子皆是父母的心头肉,哪里会有不喜欢的呢,”青漓由衷而发:“我也是生了他,才能明白几分世间父母的不易。”   “你疼孩子是真的,至于世间父母皆是疼惜自己孩子的,”董氏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冷冷一哂,道:“那可未必。”   青漓看董氏神色微凉,心中也能察觉出几分不对,压低声音,道:“——怎么了,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董氏摇摇头,示意乳母将元景抱出去,他却蹬了蹬腿,不愿意离开,两眼澄澈的看着母后,一脸的不舍。   “无妨,”青漓被他惹得笑了,转向董氏道:“阿娘尽管说便是。”   许是顾忌着元景还在,董氏说的很含糊:“七王世子病了,拖了好些日子,总是不见好。”   这话题转的有些突然,青漓在脑海里想了想,才回忆起自己刚刚嫁进宫中时,在年夜宫宴上出言不逊的那个孩子。   今年的年夜宫宴上,七王连两个侧妃都没带,只同母亲恪太妃一起入宫。   那时候,青漓还以为他是知道两个侧妃与世子都不讨自己和皇帝的喜,这才不带的呢,现下一想,只怕是别有内情。   “七王世子……病了很久吗?”   “去年冬月就病了,最初说是染了风寒,将养一阵子就好,可再过了没多久,就病的下不了床了。”   董氏压低声音,道:“听说,已经在准备冲喜了。”   青漓的确不喜七王世子,可骤然得知这消息,再看着一侧的儿子,还是觉得很难高兴起来。   顿了好一会儿,她才道:“这些事情啊,听了叫人心里哽的厉害,说不出好,也说不出坏。”   “不过话说回来,阿娘今日不说,我还不知道呐。”   “那时候,妙妙还忙着照顾小殿下呢,陛下当然不愿叫你听见那些有的没的,”董氏很能明白皇帝的心意,微微笑道:“这是他疼你。”   一提起皇帝,青漓心中就觉甜蜜,禁不住弯起唇角来。   笑完之后,她又想到了另一处:“听说,七王的两个侧妃都有孕了?”   “确实是,要不然呐,七王世子的身子,也不能坏的那么快,”董氏嘲讽一句,道:“赵侧妃大概就是这两天生了,季侧妃那里,还差着一个月。”   “七王倒是有福气,”青漓笑着念了一句:“之前膝下子嗣不丰,现在倒是好,一来就来两个。”   “赵侧妃毕竟是出身赵家的,眼下恪太妃又在府上,”董氏想了想,道:“若日后再立世子,她所出之子,只怕胜券在握。”   “那倒也未必,”青漓想着她的来历与皇帝态度,摇摇头,道:“不说她能不能生男,便是陛下那里怎么说,也都未可知呢。”   魏国公府同宗亲没什么深交,董氏也没多问,只是叮嘱她:“你好好休养的真的,却也不能为此忽视了小殿下,他还小,正是要好好教导的时候,绝对不能疏忽。”   “阿娘宽心吧,”青漓温声应了:“我虽有孕,却也不是下不了床,再者,还有他父皇看着呢,出不了错。”   眼下已经是临近五月,赵华缨的产期也近了。   她身边的嬷嬷是从赵家带进来的,可信的很,瞧着她的肚子,喜笑颜开:“侧妃肚子尖,保管是位小公子呢,您又生的有福气,将来,指不定会有大造化。”   赵华缨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也跟着笑了,既是为那嬷嬷的话而笑,也是为自己摆脱了历史上原定的命运而笑。   她现在怀着孩子,婆母又是嫡亲的姑姑,那小崽子又病的要死,等她生了儿子,好日子岂不是近在眼前?   等儿子被册立为世子,她说不定也能母以子贵,顺势成为正妃呢。   至于那个季斐斐?   呵,她产期比自己还差着一个月,等自己儿子生出来,她肚子里头那个还不知如何呢。   赵华缨抱着肚子,心满意足的想了一会儿,正想吩咐人去备点水果,就觉肚子一疼:“来人,快去叫产婆来!我怕是要生了!”   她这样一喊,四下里的侍女婆子登时紧张起来,有忙着准备东西的,也有去喊产婆的,还有去通知七王与恪太妃的,一时间鸡飞狗跳。   赵华缨是头一胎,只觉疼的厉害,甚至于有些站不稳了,一侧的嬷嬷将她搀到了床上,等候着产婆的到来。   她下意识的摸着肚子,叫自己想象着儿子出生之后的喜悦,暂时忽视掉此刻难忍的疼痛。   产婆到的很快,一入内,便先去看产妇了,伸手探了探,心里就有了底:“侧妃还是先用些东西吧,免得待会没力气。”   周遭侍奉的嬷嬷都是有经验的,一听产婆这样说,心就不由自主的沉了沉,又不敢叫赵华缨知道,只笑着恭喜,又去准备吃的东西。   赵华缨只当是要积蓄力气,也没多想,等吃完之后,硬生生熬了两个时辰,只觉自己整个人似乎都要活生生疼死,即将失去意识了。   更加叫她心慌的是,她听见两个产婆在低语:“怎么办啊,羊水都快要流干了,再这样下去,岂不是母子两个都……”   其中一个产婆定了主意:“去问问太妃和王爷,究竟是保大还是保小。”   赵华缨一听她这样说,心底霎时间一片荒凉,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就开始大声叫嚷:“保大!保大!”   只可惜,她的话并不被产婆所接受。   恪太妃对于七王世子为何重病心知肚明,却也没有插手,毕竟赵华缨也是娘家侄女,生了孩子同她更加亲近些。   可到了眼下,问娘家侄女跟孙子要保哪个,简直是连想都不需要想。   七王骨子里就是多情的,可女人他有很多,孩子却只有一个,还是病歪歪的,眼看要不行了,他当然知道应该如何决断。   赵华缨气喘吁吁的躺在床上,就见那个可以主宰她命运的产婆进来了,沉声吩咐道:“保小。”   听到这答案的一瞬间,她的心都死了。   这群畜生,简直是烂了心肝!   不,她不能死,最起码,不能因为这个而死!   咬紧牙根,她猛地迸发出一股力气来,脑子一片空白时,就觉有什么自下身滑了出去,随即就是婴儿的弱弱哭声。   几个产婆也松一口气,笑吟吟的抱起孩子,套话张口就来:“恭喜侧妃,您生了一位……”   看一眼抱着的小婴儿,那产婆脸色微顿,又继续道:“一位姑娘。”   虽说无论男女,她们都能得到赏钱,可任谁都知道,生男得到的赏钱,必然是比生女多的,也难怪这产婆笑意不似刚才那么深了。   “姑娘?”赵华缨受了这么久的罪,痛的脸色惨白,声音却不低:“——是个女孩子?”   听了这消息,外头守着的恪太妃与七王也是难掩失望,七王好歹还进去看了看新生的女儿,恪太妃却是瞧也不瞧,径直离去了。   季斐斐懒洋洋的躺在塌上,听闻赵华缨生了女儿,当即咯咯笑了出来:“前一阵子,看她那样得意,我还当会生个儿子呢,谁知竟是个丫头,活该!”   两人几乎同时入府,季斐斐还要更得宠些,到头来却是赵华缨先有身孕,难怪她心中不平。   此刻得知对头生女,心中的石头也就落下了。   并不仅仅是她欢喜,季家人知晓此事,也是跟着欢喜。   晚膳的时候,季夫人喝一口女儿送过来的菌子熬的汤,笑的脸上的褶子都深了几分:“我早就说过,赵家的那个是没福气的,哪里比得上我们斐斐。”   季家家主也是点头,颇为赞许的样子:“她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谁说不是,”季夫人笑的开怀,又看向一边的秋氏:“你也八个月了,眼看着就要生,可要争气些才是。”   秋氏勉强应了一声,没有出声。   知晓自己可以嫁进大家,秋氏本是满心欢喜的,但等元城长公主跟她说开,她心里便只剩了恐惧。   腹中的孩子固然是她的亲生骨肉,却也是她的催命符,虽然一日日安泰的大了,却叫秋氏如何欢喜的起来?   她很想安慰自己,说那日元城长公主说的都是假的,都是她出于嫉妒而编造的谎言,可是当她战战兢兢的去问季夫人时,却被含糊着送回了自己院子。   从那时候起,她的心就凉了。   倘若元城长公主说的是假的,季夫人为何不敢反驳?   摸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肚子,她什么心思也没有了,只有恐惧一日一日的加深,像是在亲眼看着死亡的临近。   可是没办法,她也不敢打掉这个孩子。   秋氏不是蠢得冒泡,她心里明白,若是她自己打掉了这个孩子,只怕马上就得跟着死。   季家尽管落魄,想要收拾一个她,却是轻而易举。   一连这些日子下来,她面上的红晕都没了,连人也清减许多,挺起的肚子搭配着这样的身子,委实是有些怪异。   季明英对她还有几分怜爱,却也不敢违逆皇帝的意思,只好在她生命的最后,格外的对她好些。   亲自为她盛了汤,他温声道:“你有身孕,多喝些。”   秋氏笑的像是在哭:“谢谢夫君。”   季明英见她如此,心中愈发怜爱不舍,再去看身边的元城长公主,不免皱起眉头来,顿了一顿才道:“斐斐送了菌子过来,你怎么不肯用?总不至于这样小气,还在记恨吧?”   “她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我记恨。”   元城长公主拿帕子擦了擦唇,终于抬头一笑:“我也很奇怪,明明是有毒的东西,你们怎么一点儿都不惜命,抢着要喝呢。” 第105章 毒杀   元城长公主这话说的极轻巧, 也极诡异, 细细一想, 就叫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季明英与她多年夫妻,大概是最了解她本性的人,一听她这样说, 脸色登时就变了, 惊惶道:“——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到了这一刻, 元城长公主反倒是轻松下来,目光在惊慌失措的季家人脸上依次扫过, 脸上甚至于浮起了一层笑意:“我不过是一个失了圣心的长公主,一个不被丈夫接受的正妻,哦, 还是一个不被婆家接纳的媳妇, 我这样一个人,还能做些什么呢。”   她越是云淡风轻, 季明英心里就越觉惶恐,心中惊疑,不自觉的软和了口气, 道:“为着秋桂的事情, 我知道你不高兴, 可那也没办法,我是母亲的独子,总不能看着她连孙子都抱不上。   其实,我也是无可奈何的, 你别怨我。”   “是,”元城长公主答应的很快,语气也很温和,全然不似之前的她,只淡淡的道:“怎么能怪你呢,你也被逼无奈啊。”   “当然,”她看向季夫人,又看向季家家主,随即就缓缓的笑了:“也不能怪公爹和婆母。”   “要怪,就要怪我啊,”元城长公主伸手,扶了扶自己发髻上的金步摇,勾起唇角,似笑非笑的道:“都怪我占着窝不下蛋,怪我自己生不出孩子,怪我太小气悍妒,全都是我的错,你们都是无辜的。”   她声音温柔,语气和缓,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季明英心里头慌得厉害,一拍桌子,想要站起身,厉声呵斥她几句,叫她闭嘴,却觉得自己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重新跌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也不傻,明白问题应是出在那盏菌子汤上,正要再度开口,却听坐在上首季夫人忽的发出一声闷哼,一口血吐出来,染红了她面前的桌案与衣裙的一角。   季家家主清瘦的脸上闪过一抹惊恐:“你……你这是怎么了?!”   他如此问,倒不是临了了,想起来关怀老妻,而是因为那盏菌子汤,要数他们夫妻二人用的最多,倘若季夫人因此出事,他岂不是也要跟着?   季夫人只觉腹中有一把刀在搅动,仿佛是要将她五脏六腑一道切个稀碎,偏生嗓子里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样,半个字也说不出,痛的整个人都痉挛起来。   这下子,所有人心底都透亮了。   ——那盏菌子汤,就数季夫人喝的最多,倘若当真有问题的话,也应该是她发作的最早。   季家家主呆坐在那里,怔怔的看着季夫人,不是在担心她,而是在忧心自己。   一侧侍奉的侍女们也被这一幕吓傻了,一时之间,竟没有任何反应。   季夫人毕竟是季明英生母,感情深厚,情急之下,他脑子转的也格外快些,向一侧的侍女们喝道:“还不快去请大夫!”   几个侍女呆呆的应了一声,还不待出门去,就被元城长公主打断了。   “不用了,”她淡淡的制止道:“没救的。”   季明英面色狰狞,声音像是随时要碎开一样,咬牙切齿道:“你这女人,心肠怎的如此恶毒!”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元城长公主瞟了他一眼,居然笑了起来:“都这么多年了,你才知道吗?”   她说这话的功夫,季家家主也是唇角落下一线红痕,面色骤然难看起来,手掌哆哆嗦嗦的抚着肚子,面容较之季夫人的狰狞,不相上下。   季明英心中既惊怒,又恐惧,纠结到最后,还是后者占据了上风。   大抵是因为心中底气不足,他连声音都带着颤,无形之中,有了几分示弱的意味:“——你到底想做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元城长公主一挑眉,淡淡的道:“——我想叫你们死。”   疼痛像是一条游虫,徘徊许久之后,终于到了季明英的心口,他剧烈的喘一口气,瘫倒在了椅子上。   毕竟是年轻人,气力较之季家家主与季夫人好得多,尽管那疼痛像是一把刀在肚腹里搅动,他却还是问出了声:“为什么……是因为秋氏吗?”   “她不过是一介奴婢,是地上泥,长公主却是高高在上的天上云,她如何能碍得了你的事?”   “等到孩子降生,还不是要送她上路,将孩子抱到你那里去养吗?”   他语句断断续续,仍然想要极力弥补彼此之间的裂痕。   或者说,潜意识里,他仍然抱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倘若菌子汤中的毒并不是无解的,倘若那只是元城长公主为了叫他们让步而诓骗他们的……   那区区一个秋氏,即使是舍弃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秋氏早知自己会有个什么下场,迫于无奈,心中也有了几分准备,可听曾经同自己温柔缠绵的男人这样说,好像无论是自己还是孩子,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还是觉得心痛欲裂。   那盏菌子汤,她喝的并不多,发作的也是最晚,尚且有些力气,想也不想便抓起面前空着的盘子砸到季明英脸上:“季明英,你这畜生!”   季明英躲闪不得,硬生生被那只盘子砸到了脸上,隐隐的起了一点血,却也无力去擦,只是讨好的去看元城长公主:“你看着泼妇的样子,活像个疯子似的,哪里值当的你同她计较呢。”   元城长公主瞥一眼秋氏,又转身去看季明英:“细细想想,我嫁给你,已经很多年了。”   季明英忙不迭的应下来,开始大打感情牌:“是啊,已经好多年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如此一算,岂不更是情深义重?”   “季明英啊,”元城长公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冷了声音:“直到父皇过世,我才算看出来,你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季明英被她毫不客气的说了一句,不免脸色一僵,随即又赶忙赔笑:“是,长公主是金枝玉叶,我本就是配不上的。”   元城长公主面色中有几分追忆,也有些难言的凄凉:“我知道,你们当初是看父皇宠我,才过去求娶的。   我也知道,你们一个个的,都嫌我霸道,嫌我盛气凌人,嫌我不知道温婉贤淑,孝敬公婆。”   她的目光依次在季夫人,季家家主脸上扫过,最后才望向了季明英。   “可是你别忘了,当年靖安侯府卖官鬻爵之事暴露出来,那样的泼天大罪,是谁去宣室殿跪了一夜求的父皇松口,是谁四下里游说替你们开脱罪名!   要不是我,你们这群狗东西,早就被父皇砍了,哪里轮得到今日向我趾高气扬!”   季明英脸色更加难看,却也还是认了下来,只想着先叫元城长公主消气,其余之后再谈。   他口中勉强道:“长公主辛苦,我们都是知道的……”   “话都说开了,那就全说开好了,”元城长公主淡淡的打断了他的话,冷声道:“我是没能给你们季家生下一儿半女,可我不欠你们的!   你们自己摸着良心想想,靠着我,你们家中多少子弟得了官位,靠着我,谁不给你们几分面子?”   “更不必说,我出嫁时,父皇给了多少陪嫁,赐了多少尊荣,这都是为了什么?”   “因为娶了公主,驸马便不得纳妾,也不得参政,这既是恩宠,也是补偿——你们倒是好,拿东西的时候涎着脸,拿完了就不认账,果然是畜生心肝,没良心!”   早些年,先帝还在世时,季明英还是很畏惧自己这个正妻的,等到皇帝继位之后,那份敬畏就淡了许多,也不耐去听她这般申斥。   他腹中绞痛愈发难耐,也不想再耗下去,便强笑着开口道:“这些年,是我们委屈了殿下,今日将所有事都说开,也就没什么了。   一家人相处起来,磕磕碰碰总是难免,各退一步,才是海阔天空……”   元城长公主低低的笑了出来,那笑声越来越大,甚至于盖住了季明英的声音,既疯狂,又掺了几分凄楚。   季明英终于停嘴了。   “看你这幅样子,真可怜!”   元城长公主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了下来,向季明英哂笑道:“我说过了,没救的啊。”   季明英整个人瞬间僵硬了,随即又强笑起来:“别开玩笑了,怎么能拿这个乱说?此前是我不好,以后会对你好的……”   “——知道我为什么选在这个日子动手吗?”   元城长公主微笑起来,道:“于我而言,是三喜临门啊。”   “你们刚刚从季斐斐那里得来一点儿希望,等不及知道结果就合眼,遗恨一番,岂不痛快?”   “其次嘛,季明怀陪着弟妹归宁去了,今日怕是回不来,也逃过一劫,他日继承季家,岂不是要谢过我?”   “还有,”在季夫人怨恨的目光中,元城长公主站起身,缓缓踱到了秋氏身边去,盯着她明显隆起的肚子看了一会儿,道:“民间都说,七活八不活,你现下也八个月了,我很想知道——倘若现在生下来,会是个什么玩意。”   秋氏近来已经清瘦好些,全然不似刚刚入府时的倨傲凌人,更加显得肚子与身量不衬。   眼见元城长公主向着她过来,就吓得想要昏死过去,在听她如此说,就更加惊骇难言了,捂着肚子,哀求道:“长公主,往日里是我有眼无珠,开罪了您,您别同我计较……”   “别同你计较,”元城长公主笑了一声,抬起一脚踢在她肚子上,听得秋氏惨呼一声,方才蹲下身,慢悠悠的笑道:“前些日子,是谁说,等生下孩子之后,就要我挪地方,将正堂让给她的,嗯?”   她那一脚踢得十分狠,秋氏痛的坐不住,“扑通”一声,从椅子上瘫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哀嚎不止,声音凄厉的叫人不寒而栗。   季明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怒目瞪着元城长公主,目光怨毒至极。   元城长公主站起身,笑着又在秋氏肚子上踢了一脚,这才施施然回去坐下。   她也不看季家人人,只是将空洞的目光放在不知名的地方,自言自语道:“真好,这些年来,活的人不人,鬼不鬼。”   “——总算可以结束了。” 第106章 子息   季家的变故传到宫中时, 青漓与皇帝还没睡下。   元城长公主在季斐斐送回季家的菌子中下了毒, 将季家人尽数毒杀。   只有庶出二房的季明怀因为陪伴妻子归宁, 躲过了一劫。   季家人尽管中毒,周遭侍奉的侍女仆从却没有,心知这事是捅破了天, 也没敢张扬, 直接往京兆尹府, 报官去了。   尽管元城长公主不得圣心,却也是先帝的公主, 当今的长公主。   事情牵扯到她,京兆尹不敢擅做主张,只吩咐人趁夜, 悄无声息的将季家控制住, 就往宗正寺卿那里去了。   这种事情,京兆尹府不好去管, 宗正寺卿也一样不好管,两下里一商量,还是进宫去, 问过皇帝的意思为好。   青漓有孕之后, 夜间入睡时, 便将元景挪到寝殿的塌上,既可以叫皇帝多同他相处,也能跟儿子亲近些,一举两得。   这日晚间, 皇帝刚刚才拎着元景去洗完澡,正坐在椅子上为他擦湿发呢,就听陈庆过来禀报,一面捂住儿子的小耳朵,不许他听这个,一面问道:“那现在,季家就只剩下二房的人了?”   陈庆低低的应了一声:“是。”   皇帝一皱眉,又问道:“那个有孕的妇人呢,怎么样了?”   “秋氏产后毒发,也已经去了。”   “是吗,”皇帝淡淡的点点头,心里忽的起了一点好奇:“生的是男是女?”   “是男,只是才八个月,母体又中了毒,那孩子出生就没气儿了。”   “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季夫人还没咽气,眼见那孩子没了性命,哀嚎及恒,就这样去了。”   皇帝松开捂住儿子耳朵的手,轻声吩咐道:“告诉京兆尹,季家不行仁善,颇有恶名,招致盗匪报复,举家遭害。   庶出二房因为归宁,躲过一劫,元城在京外的庵堂静心礼佛,也免于此难。”   陈庆应了声“是”,然后又问道:“那此事,又该如何处置?”   “元城既然在庵堂里礼佛,便叫她继续待在那儿吧,季家的烂摊子,就交给季明怀去收拾,至于此事……   京兆府尹卫护京师不力,朕会将他平调到地方去,最多半年,再升回金陵,此事委屈他了,你好生宽慰几句。”   陈庆一一应了,见皇帝无意再说,便退了出去。   青漓躺在床榻里头,隐隐约约的也听了个大概,心头颇有几分感触。   她在英国公府见到皇帝那日,也跟着见到了元城长公主,说实话,那时候,她对这位长公主的印象并不好。   再加上之后季斐斐之事的影响,就更加恶劣了。   可是到现在,听了此事之后,她也很难拍手称快。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说到底,她也不容易。   青漓低垂着眼,正心思复杂时,就听元景“啊”了一声,被皇帝夹着过来了。   “——你干什么呢,他是个孩子,又不是个枕头!”   她心疼了,连忙接了过来,很疼爱的亲了亲:“怎么老是欺负他。”   元景也很不高兴,蹙着小眉头,有点生气的“啊”了一声。   “这臭小子鬼精着呢,吃不了亏。”   皇帝伸手摸摸元景的头,却被他气哼哼的拍了一下,虽然那点儿力气不足以抵抗皇帝,但也明明白白的表示出拒绝的意思。   自从有了儿子,皇帝有许多幼稚的地方被暴露出来。   譬如此刻,明明知道元景不喜欢被人摸头,却不信邪的非要过去硬摸。   元景伸着小手去挡,却怎么也没挡住,硬生生被皇帝在头发上摸了一把,扁着嘴,不高兴的瞪着他,气的都要哭了。   这一回的事情是皇帝主动找茬,青漓当然要站在儿子那边,将他抱过去哄了一会儿,又拉着他小手在皇帝头发上抓了一下,算是给他报仇了。   元景高兴了,接连叫了几声“娘”,又挨到青漓身边去,屁股对着皇帝睡觉。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拍拍儿子,道:“过来。”   元景假装没听见,不理他。   “别胡闹,快过来,”皇帝伸手,轻轻的将他掰过去:“你母后怀着小弟弟,你别过去吵她。”   这几天以来,元景虽然同他们一起睡,却也是被皇帝搂着的,青漓毕竟有孕,既怕不小心磕着碰着,也有心叫他们亲近,就叫嘱咐元景老老实实的跟着父皇。   元景是很听母后话的,可是今天父皇非要摸他的头发,硬是把他摸得生气了,这才不肯理人。   这爷俩的别扭性子,简直是如出一辙,青漓在心底忍着笑,慢慢哄了儿子一会儿,才算是将这一茬儿给掀过去了。   她此前怀过元景,到了这一回,一切就都是轻车熟路了,虽说还是要仔细养着,但也不至于像是前一次那样战战兢兢。   倘若有空,甚至于会抱着元景往御花园走走。   元景生的很像他父皇,越长大,面部的轮廓就越为相像,与此同时,个子将来应该也差不了多少。   他一天天的大了,也越来越重了,青漓去抱他的时候,也能觉出几分辛苦。   这天,她抱着元景出去转了一圈儿,回到寝殿将他放下,就觉得胳膊有点儿酸,正叫莺歌给她揉的功夫,就见元景爬到自己身边,很忧心的盯着自己胳膊看。   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了一会儿,忽然靠着她,张开嘴,朝她胳膊吹了吹,说:“呼呼。”   他说“呼呼”,不是在叫父皇,而是因为一直以来,他被烫着了磕着了,青漓都会抱着他,很温柔的给他“呼呼”。   她的心,一下子就全然的软了。   这一瞬间,她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有的恶婆婆会为难儿媳妇了。   他现在这么小,全心全意的依偎在自己身边,心里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像是一颗娇嫩的豌豆,要好好保护起来。   她像是天底下的所有母亲一样,想把最好的都给他。   谁说只有男人有占有欲,其实,女人也同样有的。   青漓伸手捏捏他的小胖脸,很温柔的将儿子搂住了。   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去的肉,最知道心疼自己。   等到了晚上,皇帝回来,一家三口准备吃饭的时候,元景也没用青漓抱,而是伸臂给父皇,示意他抱。   皇帝被儿子少有的亲近搞得受宠若惊,又惊又喜的问:“怎么了这是,忽然发现父皇的好了?”   元景看一眼在一边微笑的母后,微微低下头,叫了皇帝一声:“呼呼。”   皇帝被他一叫,一颗心就软了,他三十三岁才得了元景,在这个时代看来,也算是老来子了,怎么会不喜欢?   在他脸颊上亲亲,皇帝温声问道:“怎么啦?”   元景没吭声,只是将脑袋埋到他怀里去了。   皇帝被激发出了慈父心,抱着儿子稀罕的不得了,偶尔扫向青漓的目光中,都带着难以掩饰的骄傲。   你看,儿子其实也很喜欢朕的嘛。   青漓看他得意洋洋,只慢悠悠的将口中的菜咽下去,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戳破其中关窍,叫他先高兴几天再说。   元景是八月出生的,虽说不热,却也算不得冷。   至于青漓现在怀的这个孩子,数着日子,应该是在十二月出生,正正好是冬月。   青漓不怕冷,只怕热,如此一来,倒是松了口气,优哉游哉的待在宫里,只安心陪着元景,外加养胎。   元景出生之后,还不曾见过跟他一般的小孩子,即使青漓同他说,他要有小弟弟了,他也很难理解这其中的含义。   等过了八月,青漓肚子大起来,孩子会动之后,她特意拉着他小手在上面摸了摸。   元景初时好奇,随即就有点感兴趣,但等再过几日,就对此失了兴致,转去玩儿别的了。   他过了周岁,已经开始走路,虽然不能走的很久,但倘若有东西扶着,时不时的歇一歇,就能慢悠悠的走出很远。   太医嘱咐青漓多走走,疏松一下筋骨,闲来无事时,她也会带着元景四下里走走。   正是八月里,宫中的花卉还不曾败,景致也好得很。   青漓扶着肚子,慢悠悠的在后面跟着,元景则扶着长长的花坛,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这花坛很长,自宣室殿一直绵连到清凉殿,以元景的速度来看,简直是长得无边无际。   他毕竟还小,走了一阵子,就觉得累了,可是性情要强,也不许别人抱他,只是自己在花坛的边上坐坐,就再度前行。   前几日才下过雨,地上还有些滑,元景走了一会儿,只注意去看树上开的花,却忽视了脚下,猛地摔在了地上。   青漓听得那一声响,难免会觉得心疼,却也没叫人过去扶他,只是温声鼓励他:“元景是男孩子,要坚强一点,自己站起来。”   那一下摔得有些重,元景疼的眼圈儿都红了,却忍了下去,听了母后的话,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才动作慢腾腾的起来了。   青漓蹲下身,轻声问他:“还能走吗?”   元景动了动腿,觉得没什么大碍,就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青漓笑着摸摸他的头,步子放慢,带着他回了寝殿。   莺歌取了药过来,青漓将他的裤子解开,就看见膝盖上泛着青,轻轻吹了一下,才向他说:“母后给你上药,别怕。”   元景乖乖的应了一声,青漓便低下头,动作轻柔的为他涂了一层药膏。   他很听话的没动,只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母后,等她涂完,才指着自己身边的床榻:“坐。”   青漓有孕五月,肚子很明显见着凸起了,元景虽然不知道那代表什么,却也看得出母亲辛苦,待她体贴的很。   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青漓起了一点儿好奇心,低声问元景:“你觉得,母后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民间都说,小孩子的眼睛亮,能看得到大人见不到的事情,青漓虽说不信,却也想试着问问。   元景低头,看了看母后的肚子,想了想,说:“弟弟。”   还是儿子吗?   这念头在青漓心中一转,随即就释然了。   元景还小,连弟弟妹妹是什么,只怕都不知道呢。   说到底,还是周围人成天跟他说母后怀着小弟弟,他才先入为主的认为自己怀的是男孩子。   如此一来,怎么能做的了准呢。   等到了十二月,她临近产期,董氏入宫来伴时,青漓还将这话同母亲说了。   “那可说不准,”董氏倒是笑了:“古时候流传下来的老话,总归是有它的道理在,妙妙可别不信。”   “管他呢,”青漓轻轻笑了:“反正也快生了,到时便见真章。”   现下已经是十二月二十七了,太医来诊脉时,也说就是这两天的事。   外头天寒地冻,又有冰雪,青漓自然不敢出门,只是歉意的对董氏道:“阿娘作为公府夫人,年关本就事繁,为着我,只怕要耽误不少。”   “说的什么话,”董氏端了燕窝与她,轻声道:“有你大嫂在呢,哪里还用得上我,再者,你生孩子,阿娘不守着,总觉得不安心。”   “他倒是会挑时候,”青漓觉得肚子里的孩子动了一下,禁不住笑了:“年关的吃食最多,就挑这个时候出生,当真是个贪嘴的娃娃。”   “由着他贪嘴去,”董氏莞尔道:“拖得越晚,生日就越小,看他将来如何后悔。”   “倒也不一定,”青漓摇摇头,道:“倘若像是元景一样,硬生生拖上好些日子,挨到正月初一去,岂不是最大的生日?”   董氏也跟着点头:“也是。”   青漓想的倒是好,可腹中的孩子兴许福气差些,没能挨到最大的生日,反倒挨到了最小的生日。   同往常年一样,皇帝在二十九日晚请了五公主六公主夫妇,以及七王一家入宫,行了家宴,算是全了年礼。   董氏虽不是皇族中人,却是皇后之母,国公夫人,此番来照料皇后身孕,自然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今年七月的时候,五公主生了一个男孩子,将驸马和张太妃高兴坏了,毕竟是所剩无几的亲族,皇帝还特意赐了名,以示亲厚。   六公主与五公主几乎同时出嫁,身孕却晚些,此时正是五个月的身子,很明显的凸起,驸马极体贴,照料的无微不至。   恪太妃盯着坐在皇后身边的晋王看一会儿,扫了一眼五公主,又在六公主和皇后的肚子上看看,只觉像是吃了一斤苦胆,嘴里心里全都是苦涩难言。   赵华缨生了一个女儿,她自然是失望至极,可好歹还有季斐斐的希望在。   叫她心头痛楚的是,得知家中巨变而早产的季斐斐,居然也生了一个女儿。   更加叫她难以接受的是,那之后没多久,自己唯一的孙子,就咽气了!   这下子倒是好,儿子膝下添了两个丫头片子,却少了最重要的儿子!   恪太妃一听这消息,一口气没上来,仰面就摔倒了,一连躺了几个月,才算是恢复了一点儿元气,对着两个生了女儿的侧妃,更加的没什么好脸了。   若说此前,看在赵华缨出身赵家的份上,恪太妃还有几分优待的话,这一回,就是直接从天堂跌到地狱去了。   ——要不是那小贱人挑唆,她哪里会放弃自己唯一的亲孙子! 第107章 新生   七王府上的事情, 青漓也是知道的,此刻看恪太妃面上神情, 也能猜出一二。   ——活该, 怪得了谁呢。   她不去看恪太妃,只是转向另外二位太妃, 挨着说了几句话, 又叮嘱了两位公主几句。   青漓毕竟生过一回,有些话总可以同她们说说。   今年的年宴并无什么惊心动魄,只是平平淡淡罢了。   恪太妃心中不快, 却也不会说出来扫皇帝的兴, 七王心里头别扭,也不敢表露出分毫, 脸上更是始终带着谦顺的笑。   这一遭的宴席结束,临走的时候,赵华缨才不易察觉的朝皇后看了一眼。   她肚子很明显的隆起, 面容却依旧艳若桃李, 身侧的皇帝一手抱着他们的长子, 另一边揽着她, 二人一起进了内殿。   真不公平。   别人活得这样美满, 她却好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一样, 总是避不开那些阴霾。   赵华缨无声的捏紧了手指, 跟在七王身后,一道走了出去。   青漓自然不会知道赵华缨如何想,也没兴趣知道, 她只是在床上抱着肚子,愁这一个什么时候降生罢了。   “妙妙,”皇帝沐浴完,抱着光溜溜的儿子过来了:“发什么呆呢。”   青漓闷闷的看他一眼,道:“也不知道这个什么时候出生。”   皇帝禁不住笑了,在元景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别像这小子一样,硬生生熬了那么久才好。”   元景被打了屁股,转过身,瞪了皇帝一眼之后,又伸脚在他身上踢了一下。   皇帝斜着他,同青漓打小报告:“你看他这幅熊样子。”   元景可以说话了,能用的词汇却很少,知道自己嘴皮子不如父皇,就往青漓那里靠了靠,很委屈的叫她:“娘。”   他渐渐地大了,也会叫“母后”,可青漓还是觉得,他叫自己“娘”的时候,最是戳心了。   将他往自己那边带了带,她温柔的哄他:“你父皇就是这个德行,别理他。”   元景用一种胜利了的眼神,回头看了看皇帝,很大声的“嗯”了一句。   皇帝朝他冷笑:“等你弟弟出生,朕看你怎么哭。”   青漓拿一侧的软枕扔他:“瞎说什么呐。”   第二天就是年三十,一家三口一道起身时,就听外头有人在说:“下雪了下雪了!”   元景很喜欢玩儿雪,看了看父皇跟母后,虽然没说话,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青漓在心底笑了笑,道:“去吧,小心些。”   然后又示意内侍跟宫人们跟上,小心照料着。   皇帝望着外边的飞雪,低头去看身边依旧年轻美貌的妻子时,忽的生了几分感触。   “妙妙,”他伸手,轻柔的摸了摸她脸颊:“不知不觉,你嫁给朕,竟也这样久了。”   他这样一提,青漓也感怀起来,懒洋洋的靠到他怀里去,道:“是呀,孩子都有两个了呢。”   “等这个生完,就先不生了吧,”皇帝低头看她,轻声道:“妙妙辛苦,朕都明白的。”   已然有了长子,这一个无论男女,都算是一层圆满,不必再强求其他。   青漓心头一甜,伏在他怀里,乖乖的应了声:“嗯。”   皇帝半搂着她,还不等这阵温情过去,就听怀里的妻子闷哼一声,当即就反应过来:“是不是要生了?”   青漓抽一口气:“应该是。”   皇帝不再多说,便吩咐周遭人去准备,自己却抱着她到了内殿床榻上。   青漓肚子疼的厉害,却还是急匆匆握住他的手:“叫人顾好元景,别叫他过来,免得吓着。”   皇帝看着她,不容违逆的握紧了她的手:“——顾好你自己,其余的,什么都不需要想,别的事情都有朕呢。”   他们成婚这么久,这个男人永远是安稳而可靠的。   青漓的心一下子就定了,深深的看着他,点了点头。   皇帝看她疼的脸色微白,暗自心疼的厉害,却也不欲做出焦急样子叫她心慌,只含笑在她额头上一亲:“安心些,朕在外面等你。”   产婆都来得很快,还是上一回为她接生的那几个。   一回生两回熟,仔细探查了青漓情状之后,连那产婆也啧啧称奇:“娘娘果真是有大福气的人,奴婢见过那么多产妇,没一个能同您相比。”   青漓生过一回,心里也不像第一回 生的时候那样心慌,为保存体力,只是一笑,没有说话。   宫口开的很快,疼痛却也不会减弱,她咬紧了口中的帕子,按照产婆的指示接连用了一阵子力气,终于觉得腹中一松,有什么出来了。   总算是生了。   生这个孩子的时间比生元景要久些,青漓体力也耗费的格外多,生下来之后,连是男是女都没问,就直接昏睡过去了。   等到醒来时,已经是过了午后。   同刚刚生完元景时一样,皇帝仍旧在她身边守着,目光温柔而平和,见她醒了,连忙问道:“要不要紧,想不想吃点东西?”   “没事儿。”青漓躺了一阵,就觉精神好多了,只是,许是生的时间比上次就,下头钝钝的疼。   这种事情,即使是说了,除去徒然叫皇帝心疼外,也没有什么用处,她便咽了下去。   也不急着回答,而是转着头看了看,问:“孩子呢?”   “叫乳母抱去喂奶了,”皇帝伸手为她将有些乱的发丝挽回耳后,这才轻声道:“是个男孩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委屈着了,哭了好一阵,过了好一阵子,才算是消停下来。”   青漓听了是个男孩子,心中倒是不觉有什么,只是被他后头那句说得心一紧:“太医看过没有,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皇帝温声宽慰她:“好着呢,待会儿就能抱过来。”   青漓松一口气,就觉肚子有点饿了,下意识的一扁嘴,就听皇帝说她:“刚刚问你饿不饿,你还说不饿,现在倒是想起来了。”   青漓笑盈盈的看他:“那会儿还顾着孩子呢,哪里能想得了那么多。”   “好了,你在这儿老老实实的躺着,朕亲自吩咐他们去,”他温柔的摸摸她脸颊,道:“听话,知不知道?”   青漓含笑应了,他为她掖好被角,转身出去了。   她下边还隐隐的泛着疼,也不敢做什么大的动作,只睁着眼睛,在床榻上等着。   正有些出神的时候,就听一侧的玉竹低声道:“娘娘,夫人抱着小殿下过来了。”   ——自从元景会叫母后了,宣室殿的宫人们,总算是得以改口,重新唤她娘娘了。   青漓一听她这样说,脸上便带了笑,抬眼看过去,果然见董氏正小心翼翼的抱着一个小小的明黄色襁褓,轻手轻脚的往自己这边来了。   见青漓醒了,她低声道:“娘娘轻声些,可别吵着他,小殿下脾气大,刚刚哭了好一阵子呢。”   青漓只敢略微动一动上半身,等董氏将小儿子放下,便急急地掀开襁褓去看。   大概是因为刚刚出生的缘故,他小脸还有点红,稚嫩之中,十分的可爱。   青漓看的爱极了,轻柔的握住他的小手,送到唇边亲了亲。   董氏心中也感叹女儿有福气,三年抱俩的福气,可不是谁都有的。   正待说话呢,就听元景的声音从外边传过来:“母后,母后!”   宫人们轻轻打开门,叫元景进来,青漓则轻声示意他:“小声些,别吓到小弟弟。”   元景的脸上有些疑惑,怔怔的问了一句:“小弟弟?”   青漓这才想起来,他只怕还没见过呢,就笑着招呼他上前:“过来看看你弟弟,元景刚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   元景迈着小步子,慢慢的靠近之后,才见母后身边放了一个小小的襁褓,凑近了细看,才知那原来是个脸蛋有点红的小人儿。   青漓看他低头看小儿子,不由得笑了,一面拉开襁褓,叫他看得仔细些,一面问他:“这是小弟弟,元景是哥哥,将来要好好照顾他才行。”   元景怔怔的看了那个睡着的小人儿一会儿,见他合着眼,静静的依偎在母后身边,终于明白这些日子以来,别人说的弟弟是什么了。   忽然之间,他就哭了,豆大的泪珠掉了出来。   一边哭,一边将那小襁褓往外拉,不许他跟母后靠的那么近。   青漓猝不及防,被他的动作惊住了,愣了一瞬,才去拍开他的手,抱住刚刚出生的幼子,语气少见的严厉起来:“这是小弟弟,元景不许胡闹!”   元景出生之后,尽管经常被父皇欺负,但是被母后打,却还是头一次。   母后揽着刚刚出生的小弟弟,因为他不喜欢小弟弟,还伸手打他了。   他愣在原地,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很受伤的样子,虽然没有说话,可眼泪却流的更凶了。   他是青漓第一个孩子,眼见着他从一丁点长到这么大,她哪里会不心疼,眼见他眼泪不停的往外涌,她比谁都难过。   更不必说,元景天性很要强,很少哭的。   看着他无声的掉眼泪,青漓心疼极了,可是再看看身边的小儿子,又必须责备他几句。   将声音放缓,她极温和的道:“元景,他也是父皇跟母后的孩子,是你至亲的兄弟,不可以欺负他。”   想比之下,董氏显然要更加明白小孩子的心思,轻轻的扶住元景,温声道:“尽管有了小弟弟,可你父皇和母后,当然还是最喜欢我们元景的,这还用说吗?”   元景的眼泪挂在睫毛上,眼睛红红的看着青漓,没有说话。   青漓心疼极了,心口也酸酸的,看着他,轻声道:“元景也是母后的孩子,母后怎么会不喜欢呢?”   似乎是有点被说服了,元景抽抽鼻子,走到床榻前去,含着泪伸臂过去,示意叫她抱。   要是别的时候,青漓肯定会过去抱他,可这会儿她刚刚生完,下边疼的坐不起身,侧身揽着小儿子,都觉得一抽一抽的疼,哪里能去抱他。   她心里头酸楚的厉害,只伸手去摸元景的脸:“元景听话,先叫外祖母抱,好不好?”   董氏在一侧听着,连忙伸手去抱他,却被他拍开了。   元景只是看着她,不同于最开始的无声流泪,抽抽搭搭的哭出了声,伸着小胳膊,要青漓抱他。   青漓下边疼,心里也疼,眼圈儿也跟着红了,却也不能将小儿子放到一边,再下床去抱他,只能无力的出言去哄他:“元景乖,母后最喜欢你了。”   元景见母后没有要抱自己的意思,哭的更凶了,转身过去,迈着小步子往外边走。   青漓哪里能真的叫他出去,不必说什么,董氏便过去抱他了。   元景眼泪掉的很伤心,一脸抗拒的拍开了所有靠近他的人。   他毕竟还小,又是帝后的嫡长子,也没人真的敢过去硬生生的按住,只能看着他往外走。   临近门口的时候,他停住了,拿手背狠狠擦了擦眼泪,回过身去看母后,目光希冀,显然是希望她能过来抱住自己,不许自己走。   青漓觉得一颗心都要疼的碎了,顾不得别的,撑着身子坐起,抬声唤了他一句:“元景!”   他眼睛哭的红肿,小脸上是少有的狼狈,盯着床上的小襁褓看了看,又望向坐在床上的母后,终于哭出声了。   很伤心,也很难过。   他一哭,刚刚降生的那个也跟着哭,青漓两个都心疼,哄哪个也不是,鼻子一酸,也跟着掉下泪来。   皇帝过来时,就见他们娘仨已经哭成一团,周遭人也一副不知如何劝的样子,一向要强的长子站在门边,连眼睛都肿了。   转瞬的讶然之后,他也一样觉得心疼,也不管元景肯不肯,一下子就夹着到了床边,皱着眉向青漓道:“怎么坐起来了?”   青漓顾不上理会他,只一把拉过元景,在他身上狠狠打了一下:“怎么这么拗,非要钻死胡同!”   打完了,看他哭的这么可怜,她又不受控制的心疼,搂到怀里去,抱着他哭。   元景到了母亲怀里,像是找到了避风的港湾一样,乖乖的伏到她怀里去了,也是哭的厉害。   皇帝插不上话,也没硬挤上去,抱起一侧跟着凑热闹,哭的很凶的小儿子,向董氏询问究竟是怎么了。   董氏在侧见了这一幕,也是又无奈,又心疼,细细的对皇帝讲了,便退了出去,叫他们一家四口自己解决去。   青漓将元景搂的很近,好一会儿之后,觉得他情绪平复了,这才轻轻放开,一面为他擦眼泪,一面心疼的亲亲他。   皇帝抱着哄好了的小儿子,斜了一眼元景,含笑道:“怎么着,朕说的不错,失宠了吧?”   他这句话一说,瞬间就戳到了元景的伤心处,好容易停下的眼泪,重新又冒了出来。   他一哭,青漓就心疼的受不了,眼泪也跟着掉下来,伸手在皇帝身上打了一下,气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母后生气,还哭的那么凶,元景也心疼了,顾不得还没有解决的失宠问题,站起身,也狠狠在皇帝身上打了一下,为母后出了气,这才投到青漓怀里继续哭。   皇帝被他们娘俩逗笑了:“你们倒是好,一致对外的时候,达成共识了。”   将新生的小儿子交给候在一侧的乳母,示意她们退下之后,他才将元景拎了过去,也不管他蹬腿,只是道:“你母后辛苦 ,本来该好好休养的,你倒好,不知道孝顺也就罢了,还惹得她这样折腾,又掉了一通的泪。”   元景被父皇说的一怔,看一眼母后憔悴的脸,很心疼、也很后悔的低下了头。   将他放到塌上,皇帝扶着青漓躺下,这才重新将他抱起,唤了人进来,向青漓道:“你先吃点东西,养养精神再说,刚刚哭了那么久,月子里怕是不好,朕叫太医来看看,等看完了,就好好睡一觉。”   他拍了拍元景的肩,道:“朕带他到别处说说话,很快就回来。”   青漓有些担忧,抓住他衣袖,叮嘱道:“不许打他。”   “放心吧,”皇帝也不避讳元景,低头亲吻她的脸:“朕自有分寸。” 第108章 开解   皇帝抱着元景, 到了前头的暖阁中去后,便示意内侍宫人们退下, 只留他们父子二人在。   元景眼睛还红着, 脸上还有泪痕,看起来少有的狼狈。   孩子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 却也是父亲亲眼看着长大的, 哪里会不心疼呢。   皇帝抱他到一侧的暖炕上坐下,便取了帕子,动作轻柔的为他擦。   元景低着头, 也不出声, 由着父皇的动作。   擦完了,皇帝问他:“小弟弟出生, 还被父皇和母后那样呵护,元景是不是不高兴了?”   元景的小脑袋,轻轻点了点。   皇帝又问:“元景是不是害怕, 有了小弟弟, 父皇和母后就会偏心他, 不疼我们元景了?”   元景抬头看了看父皇, 再度点点头。   皇帝微微笑了:“元景不喜欢父皇跟你抢母后, 是不是?”   元景小眉头皱起, 很认真的应道:“嗯!”   “可是, ”皇帝摸摸他的小脸,温声道:“你出生之前,你母后是属于父皇一个人的啊。”   元景毕竟还小, 被皇帝说的头脑中有些乱,怔怔的看着父皇,没有做声。   皇帝轻轻的搂住儿子,道:“那时候,朕见到你躺在你母后怀里,可不像是你今天这样,扑过去将把你往下拉。”   元景纠结起来,蹙着眉头,轻轻的“啊”了一声。   “在你母后的心里,父皇跟你是不一样的,既然如此,你怎么会觉得,在你母后心里,你跟小弟弟就是一样的?”   皇帝轻轻的拍他肩膀,语气温缓:“在她心里,父皇是不一样的,元景是不一样的,新出生的小弟弟,也是不一样的。   父皇受了伤,你母后会心疼,元景受了伤,你母后也会心疼,换成小弟弟,你母后难道就会不心疼吗?”   他这番话说的很缓,也很浅显,元景愣愣的听了一会儿,好一阵子,终于有点转过弯儿来了。   “父皇有时候也会欺负元景,可你仔细想想,除去嘴上说说,轻轻打两下,父皇拿一回动过真格?”   皇帝握住儿子的一只小手,轻轻捏了捏,道:“你多大了,朕多大了,欺负比自己弱得多的人,像话吗?”   元景嘴巴顿了顿,没出声。   躺在母后身边的小弟弟,笨笨的,小小的,都不能自己转脖子,而自己过去,直接把他往下拽,好像……是有点欺负人。   皇帝低声问他:“不像话,是不是?”   元景眼睛眨眨,低下了头。   “这才是第一个比你小的,之后,或许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呢,难道你要挨着,一个个的拽下去吗?”   皇帝温柔的摸着儿子头发,而这一回,元景居然也没有表示不喜,只是听父皇缓缓道:“可是元景,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父皇跟母后都是头一次为人父母,生怕哪里做的不好,委屈了你,所以凡事都格外仔细。   而你呢,也得到了我们完完整整的关爱。   你弟弟虽然也是我们的孩子,但他前边已经有兄长,得到的,自然要比你少一倍。”   皇帝也不强迫他接受,只是慢慢的说:“此前,咱们一家三口里头,就数你最小,无论是父皇还是母后,都会让着你,爱护你,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们的孩子,因为你还太小,太娇嫩了。   对待小弟弟,也是一个道理。”   元景低着头,对了对手指,又抬头去看皇帝,目光中是满满的歉意,既真挚,又有些后悔。   “臭小子。”   皇帝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将他搂紧了,也不管他能不能听得懂,便感叹着道:“你是长子,是晋王,将来还会是储君,是天子,要拿出自己的气度来,外能制衡宇内,内能照拂弟妹,不能耍小性子。”   元景显然是没听懂这句,奇怪的“啊”了一声。   “听不懂啊,那也没关系,父皇说点你能听得懂的。”   皇帝轻轻将他小身子掰到自己那边,问道:“刚刚你去胡闹,仗着自己大,欺负小弟弟,是不是做的不对?”   元景眼睫颤颤,很认真的“嗯”了一声。   “知道不对就好,”皇帝又问他:“你只顾着叫母后抱你,她抱不得,你就委屈的哭了,是不是?”   元景点点头,再度“嗯”了一声。   皇帝微微颔首,叹口气,继续问道:“那你有没有看到,母后疼的脸都白了,说话都是有气无力?”   元景小脸一怔,很忧心的摇了摇头。   皇帝拍拍他小屁股,道:“既然这样,父皇要是打你,算不算是冤枉你?”   青漓毕竟刚刚生完,屋子里光线也暗,元景跑过去的时候,又是只顾着小弟弟,当然看不清楚她的脸色,被皇帝这样一说,顿时后悔的厉害,听皇帝这样问,毫不犹豫的摇摇头。   “那就好,”皇帝也不客气,用了会叫他觉得疼,都是不会伤到的力气,“啪”的一声闷响,拍到元景屁股上了:“你母后受苦,说不定将来会落下病根,父皇看的心疼,必须叫你受点罚!”   元景抿着唇,没有叫疼,也没有哭。   他骨子里倒是倔强。   皇帝看的满意,又伸手为他揉了揉。   抱着元景站起身,还不忘问一句:“父皇打你,你不会去跟母后告状吧?”   元景不以为然的看了皇帝一眼,轻轻的摇摇头。   “好啦,”皇帝也不介意他那眼神,道:“既然说开了,那咱们就回去。”   元景靠在父皇的怀里,低声叫了一句:“母后。”   “先回去看看再说,”皇帝明白他的心意:“你母后若是醒着,你就过去说说话,若是睡着,就等到明天吧。”   元景听得很认真,看着皇帝,同样认真的点点头:“嗯。”   “朕也一样疼你,”皇帝听他答应的这么痛快,倒是有些不平:“怎么不见你对朕,像对你母后那样亲热?”   元景咬着手指,静静的看了皇帝一会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将头埋到他怀里去,低声道:“父皇。”   “嗳,”皇帝下意识的应了一声,随即才反应过来不对:“——你这臭小子,既然会叫父皇了,为什么还天天管朕叫呼呼?!” 第109章 公主   四年后, 夏天。   这日,青漓自倚春园看花回来, 路过宣室殿的长廊时, 就见元景正独自坐在那里,两腿自在的晃着, 似乎是在想些什么。   她摇着宫锦团扇, 缓缓的走过去,道:“做什么呢,一个人在这儿发呆。”   元景站起身来, 朝她问安:“在等母后回来。”   “外头热, 别在这儿说话,”青漓拿帕子替他擦了汗, 又拉着他往内殿走:“到里头说。”   元景轻轻应了一声,亦步亦趋的跟在母亲身边,往里头去了。   他生的像皇帝, 年岁越大, 便愈发的明显, 从那双锐利的眼睛, 到高挺的鼻梁, 再到习惯性抿着的唇, 委实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脸上带着笑的时候倒是还好, 板起脸时的那种威仪,活脱儿是父子俩。   元景是嫡长子,肩上的担子也最重, 四岁的时候,身边就有了教导的师傅,先是从最基础的仪礼开始教,然后才是课业。   皇帝是偏向军武的,魏国公府也是武家传世。   因此,夫妻俩都有意叫元景多接触些文臣,随着年岁的变化,皇帝也会给他再添几个文臣师傅。   元景很聪明,在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极为出色的天赋,青漓闲暇时,也教着他念书习字,底子打的不错,到了先生们面前,也是一致的称赞。   皇帝虽也会教他,可毕竟事繁,总不像青漓那样,空闲的时间大把,可以随意挥霍。   青漓有心教他,却也不会填鸭一般,不停地往他头脑中塞,经历过现代的疯狂补习,她深知每日埋在课业里,究竟有多痛苦。   今日是初七,单日,她照旧念书给他听,随意取了史记中的一段,细细讲与他听。   刚刚说到“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时,却被元景打断了。   “母后,”他看着她,很认真的说:“我想学剑。”   “怎么忽然就想学了?”青漓摇摇手里的史记,轻声问他:“听这里的话,心血来潮?”   “是,”他眼睛清亮,回答道:“也不是。”   青漓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只是笑了笑,问他:“为什么呢?”   元景注视着母亲,声音同目光一样坚定:“因为,我想变强!”   “元景,”青漓靠近他,轻声道:“尽管你还很小,但实际上,你已经是这个国家最强的人之一了。”   帝后的嫡长子,这个浩瀚国度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在政治层面上,也只有皇帝要比他高,除此再无其他。   “那不一样,”元景明白母亲的意思,所以,也希望母亲能明白他的意思:“那是属于嫡长子这个身份的,而不是属于我的。”   青漓微微一怔,随即笑了。   “不管怎么样,先听母后将这一篇讲完,”她摸摸他的头发,轻声问他的意见:“好吗?”   元景像儿时那样乖巧的看着母亲,点头称是。   许是像了皇帝,他越是长大,性情也愈发强硬,唯独在母亲面前,会难得的柔软下来,像儿时一样的顺从。   青漓表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却觉得有些担心,私底下同皇帝提了,他也不怎么在意,反倒还劝她看开些,儿子能这样是好事。   今年年初的时候,一家四口一道用膳的时候,元景指着自己身后的乳母,淡淡的对皇帝道:“父皇,我想把她换掉。”   他这句话一说,跟说“父皇,我想把她处理掉”简直是一个意思,身后的乳母一听就变了脸色,哆嗦着身子,惊惶不已的跪了下去。   青漓被儿子忽然出口的话惹得有些疑虑,细看那乳母神色,只有惊惧与不解,却无心虚之色,想来应该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元景。   可不管怎么说,她都不会为了乳母去斥责自己的儿子,毕竟,连皇帝都没开口呢。   元景神色淡淡,皇帝面色也很平静,他们的小儿子元朗虎头虎脑的看了看父兄,没发现有什么不一样的,就端着小碗,淡定的继续吃饭了。   他们爷仨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青漓反倒觉得自己像个智障,拿汤匙喝了口汤,也没出声。   皇帝只问了一句:“确定了?”   元景头也没抬,道:“嗯。”   “既然这样,”皇帝下了定论:“那就送去掖庭狱吧。”   “……殿下!”那乳母想要求情,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满腹的冤枉疑惑,从一双眼睛中展现的淋漓尽致,就这样被内侍带下去了。   皇帝没有再问,元景也没有再说,青漓虽然有些不解,也不好意思当着一家子的面问出来,只在自己心里细细想。   元朗笑嘻嘻的夹了一只虾给她,说:“这个好吃!母后尝尝!”   他能夹给她吃,这是有孝心,青漓自然高兴,吃下去之后,看元朗嘴巴上都沾着油,又拿帕子给他擦,娘俩亲亲热热的说着话,倒是也暂时忘了乳母那一茬儿。   等到下午,元景跟着青漓练字的时候,她才屏退宫人,轻声问他:“李氏怎么惹着你了?还是说,她有什么坏心思?”   “都没有,”元景低着头,握笔的手稳稳当当:“只是,她犯了我的忌讳。”   青漓疑惑的看着他,问了一句:“什么?”   “她不该试图左右我的想法,”元景停下笔,对着面前的字看了一会儿,才继续淡淡的道:“这是取死之道。”   青漓隐约明白了几分。   “能够左右我的人确实有,但她显然并不在其中,”他轻轻的皱起眉,撕掉了刚刚写成的字:“人可以蠢,但是,一定要找准自己的位置。”   他主意已定,青漓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那张被他撕掉的纸,轻声问了一句:“写的很好呀,怎么撕掉了。”   “不好,”元景蹙着眉,有些不满:“太过疏松,失了风骨。”   孩子大了,青漓也不去拘束他,只是微微一笑,重新替他展开一张纸,送到他面前去。   元景笑起来,牙齿雪白,像是软软甜甜的一只汤圆:“谢谢母后。”   青漓的思绪自前事中转出,执着手中书卷,语气舒缓的念完“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细细的向他解说一遍之后,才轻声问他:“如何,可还想学吗?”   元景专注的看着母亲,保证道:“我会好好学,不会半途而废的。”   “好,”青漓摸摸他的头发,含笑道:“等你父皇回来,我就跟他说。”   中午用膳的时候,皇帝是抱着小儿子一起过来的,青漓见了,不免要问一句:“不是出去玩儿了吗,怎么到你那儿去了。”   “外边热,元朗懒得往回走,就近往朕那里去了,”皇帝在小儿子脸上亲一下,笑着道:“倒是奸猾。”   “哪有你这样说自己儿子的。”青漓递了巾帕,叫新进来的父子俩擦脸,又对皇帝提了元景想学剑的事情。   “是吗?”皇帝有些诧异的看一眼端坐在凳子上的元景,转而笑了:“有志气!”   “你要是想学,就学出个样子来,别畏畏缩缩丢你老子的脸,”皇帝擦了脸,话说的毫不客气:“你若是只想拿剑摆个姿势,朕劝你现在就打消这念头,日后吃不了苦再来求,朕可不理你。”   元景看了父皇一眼,傲娇道:“不会的。”   “那就好,”皇帝神色中有些满意,拉着小儿子到凳子上坐下,道:“朕会好好给你找个师傅,像是读书一样,每半月考校一次。”   他看着元景的眼睛,沉声问道:“有问题吗?”   元景答得很痛快:“没有。”   “很好,”皇帝慢悠悠的笑了:“像是你老子的种。”   当着两个孩子,他说的有些不像话,惹得青漓在底下狠狠拧了他一把。   皇帝脸皮厚,也不介意,只趁势在她手上捏了捏,被青漓瞪了两眼,才笑着说起了别的。   晚间的时候,青漓正对镜卸去发髻上的钗环时,皇帝忽的上前去搂住她,极亲昵的叫了一声:“妙妙?”   她抬眼看看他:“怎么了?”   他弯下腰,盯着镜中的她细看,目光温柔而和缓。   几年时光过去,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只是那种妩媚的风情,像是盛放的牡丹一般袅袅吐香,愈发的醉人。   “元朗都四岁了,”皇帝轻轻去嗅她发丝上的香气,道:“咱们再生一个?”   青漓微微一愣:“怎么忽然提起这个了?”   她先后生有两个皇子,别人怎么感觉她不知道,反正她自己觉得,已经差不多了。   都三年抱俩了,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她是打算享受生活的,又不是专业生孩子的,生养那么多做什么。   皇帝此前,应该也是这样想才对,却不知道是怎么了,忽然就改变了主意。   在这之前,皇帝的确是不想再生的,都有两个儿子了,还求了做什么呢。   直到前几日,他留宴魏国公时,才动了几分念头。   那日喝到最后,魏国公有点醉了,语气中难免的带上了几分回忆:“不知不觉的,小殿下也四岁了,真是岁月不饶人。”   皇帝自己有些感叹,随之附和了一句:“谁说不是呢。”   魏国公叹一口气,抬手比划了一个成人大腿高的位置,道:“臣到现在还能记得,皇后娘娘小的时候,大概这么高,臣妻不许她吃糖果,把家里头的糖果全都收起来了,她没办法,就睁大眼睛看着臣,又可怜又可爱。   臣没办法,只好每日回府的时候,偷偷的给她带一点。   那一阵子,每每一回去,便见到她在院子里等,眼睛一闪一闪的,真是叫人心都化了……”   皇帝被魏国公说的有点心痒,在心底想了想妙妙小小粉粉的一团,睁大眼睛看人时候的模样,也觉得一颗心都要化开了。   想当初在杏花树下见到的时候,小白团子多可爱啊。   他突然觉得,要是有一个像妙妙一样,又乖又软糯的小女儿就好了。   妙妙生得这样美,生个公主一定也好看。   到时候他下了朝,她便哒哒哒跑过去喊他父皇,想一想就觉得开心。 第110章 人主   过去抱住妻子的腰身, 皇帝柔声道:“妙妙,咱们再生个小公主, 像你一样漂亮, 好不好?”   青漓对这个不感兴趣,拍开他的手站起身来, 不情愿的道:“不生。”   她面容绝美, 便是做出不高兴的神情来,也是另有一番风情,皇帝心软软的, 愈发的想要一个像她的公主, 便凑过去,道:“元朗都四岁了, 便再生一个,就一个,好不好?”   青漓哼了一声, 道:“又不是你生, 你自然不觉得有什么, 再者, 又不是你想生公主就能生得出公主——倘若还是皇子, 那又该怎么办?”   “都有两个儿子了, 哪里会这么巧。”皇帝还想再说什么, 却见青漓已经爬上了床,拿被子蒙住头,不想听他说话了, 只好无奈的停口,不再说了。   只是,对于生一个小公主的这个想法,他却仍然没有放弃。   青漓本以为皇帝应该放弃了,却不想到了第二日,他居然还能再提起,一连说了许久,久到青漓都觉得烦了。   生生生,生什么生,她才二十二岁,膝下就有了两个四五岁的儿子,还急着生了做什么。   青漓态度坚决,皇帝也不能硬来,想了又想,只好暂且作罢。   只是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便开始走迂回战术了。   隔了三日,宫中有晚宴,青漓身为国母,自然早早的去了,皇帝却到的晚了些。   她也没有多想,只以为皇帝是有政务要忙,也就自顾自同下首的命妇们谈笑风生,听得内侍的通传声,才起身去迎。   直到皇帝到了近前她才发现,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女孩子,粉粉嫩嫩的一团,小脸胖乎乎,眼睛水汪汪,十分可爱,是长兄家的幼女,唤作阿岚。   皇帝笑微微的,抱着阿岚走到了她近前,献宝一样的给她看,道:“你看看,可不可爱?”   青漓隐隐约约的明白了皇帝想做什么,既好笑又无奈,可侄女阿岚是无辜的,又的确生的可爱,便道:“确实可爱。”   皇帝想着叫青漓见一见可爱的小姑娘,那兴许就会松口了,便将阿岚送到她怀里去,撺掇着道:“你抱抱她,可乖巧了,一点也不胡闹。”   她不好拒绝,便轻手轻脚的接到了自己怀里,阿岚很乖,抬头看了看姑姑,就乖巧的往她怀里靠了靠,十分安心。   皇帝看着她们姑侄两个,想要个公主的心思愈发的浓烈了起来,笑微微的试探道:“这么乖巧可爱,当真叫人喜欢,也不知朕有没有福气,也得个这样的小姑娘在身边。”   青漓斜他一眼,到:“元景快七岁了,陛下耐心再等几年,想要抱个把孙女,自是没问题的。”   皇帝轻叹一口气,语气颇为遗憾的道:“到底是隔着一辈儿,始终不如自己的嫡亲骨血。”   青漓看一眼长吁短叹的丈夫,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夫妻俩说话的功夫,元朗在几个嬷嬷的照顾下走过来,一眼便瞧见那个占据了母后怀抱的小姑娘,小小的眉头登时就皱了起来。   他是皇帝的小儿子,平素自然是心尖尖的,母后的怀抱是他和哥哥的,怎么能叫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占据了,伐开心!   皇帝倒是没想那么多,看见小儿子过来了,心头倒是冒出了一个主意。   ——自己一个人说不动妙妙,若是能叫儿子开口,把握自然是很大的。   他朝元朗招招手:“元朗,你看,小表妹可爱不可爱?”   元朗摇摇头,道:“不可爱。”   “……”皇帝干咳一声,瞪了他一眼:“好好看看再说!”   “早就看完了,”元朗不以为然的看一眼皇帝,迈着小步子,走到了母亲身边:“不可爱不可爱,就是不可爱,父皇要我说几遍才能懂?”   “好了,为这么点事情,这是要做什么呢,”青漓挨着斜了父子俩一眼,又握住阿岚的一只小手,温柔道:“阿岚这么好看,像是小仙女一样。”   皇帝目光一闪,道:“那我们……”   青漓默默地别过脸去,假装自己没听见他说话,给阿岚和元朗剥虾去了。   皇帝闷闷的停了口。   他这一回铩羽而归,青漓本以为至少会消停几天的,可皇帝也不知是灌了什么迷魂汤,对于小公主的事情坚持的不得了,虽然她三令五申,却也时不时的旁敲侧击几句,总是不肯放弃。   青漓被他磨的都有些怕了,也懒得跟他一起去宣室殿看折子,而是打发元景过去陪着,叫他也见见父皇是如何理政的,算是一举两得。   帝后感情甚笃,朝中可谓人尽皆知,便是陛下在宣室殿理政,皇后也会相伴左右,倘若有臣子请见,则会避到内室,有这样的正面例子在,这一朝宠妾灭妻的乱事大大的得到遏制,为净化社会风气,发挥了重要作用。   可这几日,皇后没有相伴皇帝左右,而是换了年幼的晋王殿下,就不由得叫人生出几分心思来。   多说人的心思还是正的,只当皇帝是有意栽培自己的嫡长子,所以才叫他跟着,每日耳濡目染,在侧熏陶一二,倒是不觉得奇怪。   ——晋王是当今早早定下的储君,这谁都知道。   除此之前,还有人生出了一点儿别的阴暗心思。   只有嫡长子在侧,皇后却不见踪影,加之之前也不曾传出皇后有恙,难不成……是皇后失宠了?   这本也只是一个猜测,但接下来几日,皇后都不曾出现,这消息就愈发传的广了些,知晓的人也愈发多。   自然而然的,也有人起了别的心思。   侍中尉迟承堑,就是其中之一。   对于别人而言,皇后得宠与否皆是无关紧要,对于他却是不一样了。   他同魏国公府有隙,虽说不是什么生死大敌,可偶然间想起,却也觉得胆战心惊。   眼下今上还在,魏国公府不表露出什么来,等到山陵崩,又会如何?   皇后比今上年轻许多,若无意外,必然是会走在今上之后的,到了那个时候,魏国公府身后,站的可就是大秦的君主与太后,以及一位极尊贵的亲王了!   对手有这样强大的本钱,尉迟承堑实在是不敢去赌。   他不得不早下手为强。   这日上午,皇帝正坐在案前处理翻阅奏疏,时不时的同身边几位臣子问几句,就听外头内侍来报,侍中尉迟承堑求见,微微一怔之后,便示意内侍带他进来。   说话的功夫,元景正坐在一侧的椅子上,拿着小刀,削面前的那把木剑。   这是教导他剑术的师傅布置的任务,自己制成一把剑,他做的很认真,短短几日,原本呆板的木头,便有了剑的样子。   尉迟承堑进来之前,皇帝还当他是有什么正事,结果东扯西扯了半日,也说不出个什么来,终于有些不耐了:“若是没什么事,便退下吧。”   皇帝面有不悦,已经有了赶人的意思,尉迟承堑也不再啰嗦,极含蓄的将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陛下位尊九五,施恩威与天下,乃是上天之子,除去德政,子嗣之事,更为紧要。”   能在皇帝身边的都是聪明人,尉迟承堑这话一说,不只是内殿的臣子们,便是内侍们,也不由得看他一眼。   皇帝的手顿了一下,挑起眼帘来看他:“你的意思是?”   尉迟承堑见皇帝未曾露出不满之色,心中也就更加定了几分,含笑解释道:“陛下膝下只晋王与齐王二子,未免单薄,为天下计,应当重开选秀,充实后宫,绵延子嗣才是。”   皇帝微微笑了:“你倒是忠君体国。”   尉迟承堑心下得意,正待继续说下去,就见一侧的晋王抬起头来,目光淡淡的落在他身上:“你既然在朝为官,可读过前朝史书吗?”   尉迟承堑只当他是小孩子,尽管尊贵,却也不会太过放在心上,只面上恭敬的答道:“晋王殿下容秉,自然是读过的。”   “你说,父皇膝下只有我和弟弟,子嗣单薄,”元景平静的看着他 ,问:“是吗?”   尉迟承堑没找出什么错漏,也不相信这样一个半大孩子能在其中找出什么错漏,便顺理成章的点点头:“自然是这个道理。”   “既然这样,”元景看着他,问:“皇祖父膝下,只留有父皇与七叔二子,你觉得,是多是少?”   尉迟承堑不假思索,下意识的就想要直接回答,话到了嘴边,才猛地停住。   几乎是霎时间,他的冷汗就下来了。   原因无他——晋王问的这句话,委实是太毒了!   先帝只留有今上与七王二子在世,他若说是多了,那之前上书,请皇帝重开选秀,岂不是打自己的耳光?   可若是说少了,却也不行。   ——谁不知道先帝其余诸子,皆是在那场宫变中为今上所杀,他今日在此说先帝子嗣稀少,岂不是取死之道?   前者只是将耳光打在自己脸上,后者却是将耳光扇到皇帝脸上,哪一个都要不得,倘若他当真说了,今日只怕连宣室殿的门都出不了。   晋王微微笑了,那笑意很浅,也很冷,在这样一个半大孩子身上,尉迟承堑居然感到了恐惧。   讷讷不知如何开口时,他听见晋王催问:“我在问你话,父皇也在等,你怎么不开口?”   尉迟承堑脸色都白了,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元景不再看他,而是自椅子上站起,拿着他的小刀与木剑,到了皇帝身边。   皇帝面前的桌案比他要稍微矮一点,他站在那里,就能看清桌面上的东西。   对着那份奏疏看了几眼,他用小刀指了指最后的几个字,认真的问皇帝:“这个字念什么?”   皇帝笑着答他:“念堑。”   元景跟着母亲学过百家姓,承字也是认识的,加之问了皇帝,也就可以很顺溜的念下来了。   看一眼那个出了一头冷汗的人,他淡淡的问了一句:“尉迟承堑?”   来时雄赳赳气昂昂的尉迟承堑,这会儿却没了气力,勉强挤出一个哭一般的笑,瑟瑟道:“臣在,殿下有何吩咐?”   元景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道:“我记住你了。”   他也不多话,一句结束,就向皇帝示礼,抱着他的木剑和小刀,往外面去了。   内殿的几个臣子对视一眼,目光中是一般无二的深沉与思虑,最终齐齐化为一声太息,一句赞叹。   晋王有人主之资,可兴国也! 第111章 花事   尉迟承堑的事情, 青漓起初是不知道的。   毕竟身处后宫,她也很注意其中分寸,不会去打探政事, 招惹是非。   之所以知道这个名字, 是有一日,她去看元景时, 在他的小本本上看见的。   元景长大了, 虽说变得严肃了, 有些东西上,却有着相当可爱的爱好。   譬如说, 会时不时的往小本本上写点什么。   “元景,”青漓有些不解的问儿子:“你认识他吗?”   对于这个人,以及他与魏国公府的不睦,她都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 会在元景这里看见他的名字。   “原本是不认识的, ”元景认真的道:“可是前几天,认识了。”   青漓看他小大人的模样, 微微一笑之后, 又轻声问他:“你这个小本本, 能给母后看看吗?”   “当然可以, ”元景也笑了,又温和又亲昵:“我的东西都是母后的。”   青漓笑着揉揉儿子的脸,转到一侧的椅子上坐下, 掀开小本本的封面,开始慢慢翻看。   他字迹还很青涩,稚气之中却也含了锋芒,并不一味的学青漓和授课先生,颇有些自成一家的味道。   那小本本写的不算多,只十几个名字罢了,因为一页只写一个人的缘故,所以才显得厚了些。   青漓挨着翻完,隐约明白了什么,又有点抓不住,想了想,就问他:“你写这个做什么?”   元景神色淡淡的回答:“白纸黑字的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他们。”   尉迟承堑那日的事青漓不知道,但是自其余名字之中,却能悟出一二。   顿了一顿,她问元景:“都是你不喜欢的人?”   元景看着母亲,温顺的点了点头,看起来乖巧极了。   青漓心里忽的生出几分说不出的味道来,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去,低声问:“既然不喜欢,怎么不直接同父皇和母后说,叫我们帮忙呢?”   元景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她:“母后,你那个喜欢尉迟承堑吗?”   尉迟承堑与魏国公府有隙,青漓自然不会喜欢,对着自己儿子,她也没遮掩,而是直言道:“不喜欢。”   “既然这样,”元景看着她,问:“母后为什么不同父皇说,叫父皇收拾他?”   青漓被他问的,居然说不出话来。   这一瞬间,她忽然极为深刻的认识到,这个孩子,或许比自己想象的要敏锐的多,也聪慧的多。   她没有说那些空泛的话,只是握住他的手,道:“因为,这天下姓萧,而不是姓魏——皇族与后族,终究是不一样的。”   “母后固然可以为魏国公府扫除几个敌人,能得到的,也不过是短短的安宁,”青漓看着他,缓缓道:“但可能付出的代价,却是几世之后魏国公府的安危,这样一想,不值当的。”   元景很认真的听完,方才道:“我也是一样的。”   “父皇和母后或许可以帮我,但那终究不是我的,”他黑亮的眼睛里有微亮的光在闪:“母后明白的。”   青漓看着他,也说不出究竟是放心还是忧心,静默许久之后,终于伸手去摸他的头发:“只要你高兴,无论怎样,母后都是支持的。”   元景很高兴,却也不会像小时候一样喜形于色,只是笑着抿了抿唇,又轻声唤了一句“母后”。   青漓应了一声,将他的小本本递过去,道:“你愿意怎么做,是你自己的事情,只是有一条要记住——藏得隐秘些。”   “母后一过来,就见你将它摆在明处,毫不遮掩,这里能进来的人不多,却也不少,被别人瞧见,传了出去,还不知会生出什么风波来。”   她语气有些担忧,元景却很自信:“不会的。”   他推开窗,目光在静立在门外的内侍们脸上扫过,缓缓道:“他们不敢。”   “奴窃主,该死。”元景回过身去看她,道:“得到的顶多是钱财,失去的却会是性命,他们不敢赌。”   青漓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了。   她好像……将儿子养成了反派boss的模样。   等到了晚间,寝殿里只剩了他们夫妻俩的时候,她才向皇帝说了小本本的事情,抱怨道:“你看看,要不是像了你,哪里会这样。”   他父皇顶多是记载心里的小本本上,元景倒是好,还给具现化了!   皇帝很亲昵的搂着她,笑微微道:“这有什么不好?朕听你这样说,反倒觉得放心。”   确实是,虽然父子俩都不是那种喜欢表达的人,可彼此之间的感情倒是深厚。   青漓搞不太懂他们男人之间的事情,便只缩到床上去,闷闷的道:“算了算了,不去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哪里能管那么多。”   皇帝看她这般模样,倒是着意劝了几句,青漓也不好叫他担忧,就一一应了下来,夫妻俩说了几句话,便一道歇下了。   几年前,宫中栽植了诸多牡丹,宫人们侍奉的好,每每到了花季,自是一片姹紫嫣红,极尽娇妍,喜人的很。   青漓被儿子可能是个boss这种事情打击到了,既觉得跟他比起来,自己白活了两辈子,又有点隐约的担忧,无精打采了好几日。   皇帝看的心疼,抽了时间,带着她到了牡丹园去赏花。   那牡丹园,也是青漓花了大工夫整修的,移栽的名种也多,夫妻二人挽着手,迎面就见一片娇娆的案首红,后头紧跟着婉约清丽的御衣黄,更不必说其间的银粉金凌与海棠争润了,一眼望过去,一片千娇百媚,分外怡人。   风景这般美,微风也和畅,青漓看的心绪都松了几分,同皇帝慢悠悠的走了一会儿,不需说话,也觉适意的很。   如此过了许久,等到日头渐升时,她便拉着皇帝往里头走了走,到那排高大的梧桐树的阴凉处去了。   毕竟只是牡丹园,只是用来游玩,却无地方可以休憩,她四下里看看,就瞧见见树下的巨大白石了,示意内侍宫人们退下,便跟皇帝一道,大喇喇的一同坐到了上头。   皇帝拿了帕子,亲手为她擦汗:“出来走走,是不是觉得好多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青漓还是觉得有些闷,想着跟他说说,又觉得自己太过杞人忧天,看他一眼,索性不言了。   皇帝笑了笑,道:“儿子大了,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我们怎么可能照拂他一辈子?”   “妙妙,”他拦住了她的腰身,将她往怀里带了带:“宽心些罢。”   青漓靠在他怀里,微微低头的时候,还能嗅到他身上的木香气,不知怎么,忽然有了一种极安稳的感觉。   她不再说话,只是埋在他怀里,静听他胸膛里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像是寺院里的钟声,总能叫人平静下来。   “衍郎说得对,”静默了好一会儿,青漓轻声道:“该松手时,确实是要松手的。”   皇帝低头,很宠爱的亲亲她的额头,道:“元景长大了,我们妙妙也长大了。”   “去,”青漓嗔他一眼:“好像我还是小孩子一样。”   皇帝微笑看着她,缓缓道:“在朕眼里,妙妙永远是小孩子呀。”   青漓听得这句话入耳,只觉那甜味一直到了脑海深处去,轻柔的漫出一股温柔味道,叫她一颗心都酥透了。   衬着左右无人,她抬起头,轻轻去吻他的唇,既甜蜜,又缱绻。   皇帝搂住他的小姑娘,低头加深了这个柔情的吻。   兴许是牡丹开的太荼蘼,兴许是这日的阳光太舒缓,恍恍惚惚之间,二人都有些醉了。   不知不觉间,就倒在了那白石上。   青漓只觉自己大抵是昏了头,青天白日的,居然由着他在这里胡来了一回。   满庭的牡丹盛放,美不可言,她羞得厉害,连睁眼都不敢,只搂住他脖颈,一次次承受着,咬住唇,不叫声音传出去。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这一遭的事才算是了,青漓面色绯红,羞得不敢抬头,只恨恨的在他身上咬了几口。   皇帝倒是神清气爽,笑的快活,取了帕子替她清理,然后才搂住了那只腿软的小猫,温柔的给她顺了顺毛。   “还走得动吗,”他问她:“朕抱你回去?”   青漓哪里能叫他抱着回去,夫妻俩单独呆了一会儿,就走不动路了,此事传出去,她还要不要脸了。   展了展裙子,她随即起身,大概是高估了自己,腿一软,险些摔在地上。   皇帝揽住了她,笑吟吟道:“妙妙若是累了,中午便在此地用膳吧,也好歇一歇。”   这提议靠谱,也可以掩饰一二,青漓想了想,便红着应了。   比起在内殿里用膳,外边显然要更透气些,内侍们带了桌椅过去,两个孩子也不在,夫妻俩相对着用了膳,倒是别有几分脉脉。   青漓缓了这么久一会儿,觉得自己软掉的腿总算是恢复了过来,想着花也看了,便拉着皇帝往回走。   她既然提出来,皇帝自然不会拒绝,只是在揽住她腰身的时候,才低声在她耳边笑道:“妙妙,那会儿你没忍住,声音大了些许——朕估摸着,只要不聋,他们应该都能听到。”   青漓呆住了:“啊?”   皇帝微笑着拍拍她小手:“好孩子,乖啦。” 第112章 王谢   七月初九这日, 是董太傅的七十大寿,皇帝带着青漓与两个孩子,一道往董家去, 为自己的太傅庆生。   帝后亲临, 这是莫大的荣耀,可见董太傅在皇家心中的地位。   一时间, 那寿宴便更加热闹起来, 许多人家都有意前去, 庆贺一番,话里话外的, 也是有意暗示着。   董太傅的妻子周氏上了年纪,虽精明能干,可这样大的事情,若是真的真的忙碌下来,只怕会累的病倒。   他们夫妻二人只生有二女, 这一回的差事, 自然要归董氏和方夫人操持。   想要上门的人那么多,董家的地方却有限, 能邀请的人自然也有限, 寿宴的前半月, 董氏与方夫人商议过后, 便定下了宾客名单,然后便依次将请柬送了出去。   收到的自然觉得自己有脸面,没收到的, 却不免生出几分不满。   好在,负责操持的一个是皇后之母,一个是重臣之妻,便是有人不高兴,也得老老实实的咽下去。   对于皇帝而言,董太傅既是妻子的外祖父,也是自己患难与共的老臣,隐隐约约的,还是自己夫妻的媒人,嘴上虽不说,心中却是极尊敬他的。   人生七十古来稀,说的不好听些,能不能到八十还不一定呢,趁着这时机,自然要为他庆生。   青漓小时候在董家呆的很多,对于外祖父也很亲近,自从嫁进深宫,他们见得便少了,前几年董太傅过寿,虽然遣人送了礼,却也不曾得见,委实是一桩憾事。   这一回能出宫去见,也是好事。   真正到了这一日,来董家的宾客接踵而至,院子里果然如人所料的热闹起来。   毕竟是勋贵名门,虽然人多,却也不见喧闹,尽管热闹,也不会显得嘈杂,侍女仆从在四下里奉上酒水茶点,四下里皆是井井有条。   皇帝不欲张扬,也没令人通传,只带着青漓与两个孩子,直接到了董太傅所在的前厅。   董太傅上了年纪,身体却很硬朗,风采依旧,见帝后一起过来,不慌不忙的上前行礼——自然是被皇帝拦住了。   小时候,青漓一胡闹,要挨打的时候,多半都是外祖父护住她的,今日一见他明显白了许多的胡须与头发,忍不住眼睛发酸。   “好啦,”董太傅笑眯眯的看着她,道:“大好的日子,妙妙别哭呀。”   青漓低下头,忍住自己的泪意,向他笑了一笑,元景则带着元朗过去,一齐唤道:“太外公好。”   董太傅也为两个孩子带着一点课业,见了面倒是不生疏,挨着看了看,语气中有了几分感叹:“都长大了呀。”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开始说今日的祝寿词:“愿太外公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元景沉稳,元朗却活泼,一句话说完,还笑嘻嘻的摇了摇董太傅的手:“太外公要长命百岁才行!”   “好呀,”董太傅摸摸他的小胖脸,慈祥的笑了:“太外公加把劲,试试看。”   青漓久久不曾见外公,这会有了机会,自然是一道说了许久,临近午宴时分时,便笑着向董太傅告罪,带着元景,往后头去瞧周氏了。   ——元朗喜欢热闹,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周氏比董太傅小几岁,身子也还硬朗,正在后面同两个女儿问今天的菜色,见她与元景来了,忙不迭将两个人拉过去上下细看,亲热的不得了。   青漓陪着老人家说了好一会儿话,眼见她微有疲态,连忙叫侍女扶着,往前厅去入座了。   董氏身为长女,身上的责任要更加重些,亲自陪着回去了,方夫人却留下,在后头盯着。   青漓见着姨母,寒暄过后,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来:“阿蕊姐姐呢,方才一直不见她,是去哪儿了?”   “怎么,娘娘没碰见她?”方夫人被她问的有些诧异:“前不久,她也说是要去找你呀。”   青漓明白过来:“我久久未曾到董家,今日特意绕着远路看了看,大概是同阿蕊姐姐错开了。”   “她找不到你,想来就会回来,”方夫人想了想,为她指了路道:“娘娘顺着这里走,肯定能碰上的。”   青漓应了一声,道别之后,便顺着她指的方向去了。   四年前,她生完元朗之后的几个月,阿蕊姐姐便同外祖父外祖母一起归京了。   奇迹般的,只几个月后,她便嫁入章武候府,做了章武候的妻子。   青漓私下里问她怎么进展这样快,她却含笑不语,不肯多说,委实是叫人奇怪。   好在,她的日子过得很好就是了。   如今,膝下有了一子一女,美满的很。   青漓正默默想着,就听阿蕊姐姐的声音传来了,带着难掩的惊喜:“妙妙?”   她侧身一看,才见阿蕊姐姐自竹林那侧的小路过来,风姿秀婉,正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含笑看着她呢。   “这一回倒是不巧,刚好错开了,”她走过去,有些遗憾的道:“白叫你转了一圈儿。”   “无妨,”方兰蕊笑着道:“这不是碰上了吗。”   元景跟在青漓身后,很乖的叫了一声姨母。   ——在亲近的人面前,他一直都是很听话的。   方兰蕊向他致礼,赞叹道:“殿下长得好快,比之前高了一截呢。”   一说孩子,青漓也问了句:“安怡呢,你怎么没带着?”   安怡,是方兰蕊长女的名字,比弟弟要大两岁。   “她太小了,我怕照应不过来,”方兰蕊轻声道:“今日人又多,磕了碰了也不好。”   “别在这儿说了,多热呀,”青漓拉着她往不远处临近小湖的楼阁里去避暑:“那里凉快,咱们到那儿去。”   方兰蕊是命妇,青漓自然可以召见,只是,连魏国公府的人都是一月一见,自然也不好多召见自己的表姐,少不得要受些拘束。   两姐妹年龄相仿,从小到大感情都很好,今日见了,自然有许多话要说。   二人拉着手,正亲亲热热的说着话,就听外面一声断喝:“什么人!”   青漓眉梢一动,也怕大喜的日子出事,叫外祖父忧心,便向莺歌道:“去看看,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莺歌应了一声便出去了,再进来时,脸色便不太好看。   青漓与方兰蕊对视一眼,面色皆是微凝,正想追问,便听外面有男子声音传了进来,带着淡淡的傲气:“我们兄弟二人早早听闻皇后娘娘与章武候夫人一时双姝,心生敬仰,特来求见,还望娘娘勿要见怪。”   “他们在边上私自窥探,被侍卫斥退,却强词夺理,”莺歌脸色难看,低声道:“娘娘,是李家与荣家的人。”   原来如此。   李家荣家,以及青漓外祖母出身的周家,皆是传延了几百年的大家,在本朝,几乎可与后世的孔子世家相提并论,连萧氏历代皇帝也或多或少的要给几分面子,难怪家中子弟这般轻狂。   这种时候,青漓自然不会说话,身边女官会意,隔着帘子道:“既是大家出身,如何连规矩也不知,做出这等失礼之事?”   “足下此言差矣,”外头的男子震声反驳道:“昔日王子猷雪夜访戴,潇洒不羁,何等美谈?我辈今日不过效仿一二,何必说的这般难听?”   他如此诡辩,竟是将自己与旧时名士混为一谈,委实奸猾,那女官被说的一滞,一时之间,竟难以反驳。   元景坐在一旁,闻言冷笑一声:“王子猷,似乎是王谢二家中的那个?”   外头人听闻他声音,也能猜度他身份,又欺他年幼,暗自有了几分哄骗之心:“殿下说的是,正是王谢二家出身的,此等名士风度,才是我辈的追求啊。”   元景脸色淡淡的,继续道:“本王看来,李荣二家,几乎可堪比拟王谢二族。”   没人不喜欢听好话,那二人自然也是一样,王谢二家满门芝兰玉树,为人称颂,他们闻听晋王这样说,当即便笑开了,嘴上谦让道:“不敢不敢,殿下谬赞了。”   “可是,”元景缓缓的踱到楼阁的门口处,站在台阶上,平静的看着他们:“那样煊赫的世家,也依旧华而不实,区区一个侯景,就轻而易举的将它打垮,覆灭掉了。”   那二人被他夸赞,本是心中得意的,听他语气骤然反转,脸色登时僵了起来,活像是头顶被泼了一盆冰渣子一样。   元景看着他们有些灰败的脸色,也不在意,只缓缓道:“王谢二家曾经影响过几世朝堂,李荣二家,也有此望吗?”   那二人原本还僵着,被他如此一问,却齐齐神色一正:“自然不敢。”   什么影响朝堂,从皇家说出来是一个意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可就是另外一个意思了。   最能叫人生出来的感受就是——他们想造反!   莫说李荣二家只剩了虚无缥缈的影响力,便是能影响朝堂,也是不敢光明正大说出来的。   否则,随之而来的便是倾家之祸!   “不敢就好,”元景淡漠的扫了他们一眼,继续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你们该回去数数,自己家比王谢二家延续的时间,还差着多少。”   明明他只是一个孩子,也未曾疾言厉色,那二人却骤然变了脸色,额头生汗,瑟瑟起来。   这位晋王殿下说起话来,真真是句句含锋,刀刀致命,简直不像个孩子。   ——青漓觉得,他们若是能早些见到尉迟承堑,或许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元景转过身去,回到青漓身边,向楼阁外的侍卫吩咐道:“今日太外公大寿,不好见血,堵上他们的嘴,拖出去刑仗三十,扔出府去。”   宫中禁卫皆非等闲,一下子给三十仗,往轻了说得躺上几个月,往重了说,可是能生生将人骨头打碎的。   那二人一听,登时白了脸色,张皇失措起来,想要张口求饶,却被一侧侍卫堵住嘴,带了出去。   这一通闹剧,虽未曾将她们如何,却也是恶心的不行,青漓无意在此地留下去,便同阿蕊姐姐说了,一道往前厅去。   走出楼阁,拉住元景的时候,她轻声问他:“你这孩子,母后都没说话呢,你急着过去做什么?”   “若是叫母后辛苦,那还要儿子做什么,您只需要每天高高兴兴的就好。”   “我长大了,”元景很认真的看着她,保证道:“会照顾好母后的。” 第113章 太子   对于皇帝而言, 真正想知道的消息,是很难被瞒住的。   譬如刚刚,在楼阁那里发生的一场闹剧。   毕竟是董太傅的七十大寿, 他也不想喊打喊杀, 坏人兴致,只是, 望向李荣二家人时, 眼底却染了难掩的阴霾。   等到听闻元景说的话时, 又转为若有所思。   皇帝知道的同时,李荣二家的家主也知道了, 一听那消息,眼前一黑,险些齐齐从椅子上摔下去。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叫儿子把那混账东西射墙上!   ——这是两家家主的共同想法。   彼此对视一眼,他们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惧, 正想上前请罪时, 就听内侍通传——皇后与晋王过来了。   一行人自是起身施礼,青漓也不欲张扬, 去皇帝身边坐下, 便示意众人起身了。   皇帝靠近她些, 安抚的握住了她的手, 低声问道:“元景说的那几句话,是你教他的?”   “没有呀,”青漓自己也觉得有些讶异, 但更多的,是为自己儿子觉得骄傲:“他自己说的,我什么都没提。”   “好小子,”皇帝看一眼坐在青漓身边的元景,缓缓笑了:“没给他老子丢脸。”   他向儿子招手,示意道:“过来。”   当着这么多人,元景也不畏怯,大大方方的过去,到了父皇面前。   皇帝轻声问他:“那些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元景言简意赅的应道:“嗯。”   皇帝笑了,目光中有些满意,更多的却是欣慰,揉了揉他的小脸,问:“怎么说出来的?”   元景奇怪的看他一眼,道:“从嘴里说出来的。”   他们父子俩说话的声音小,别人听不见,青漓却听得见,元景这么一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皇帝被儿子噎了一句,倒是也没说什么,只是亲自为他整了整衣服,拍了拍他的肩。   李家家主与荣家家主一道上前几步,跪下身,连声请罪:“老臣疏于管教,竟使得家中小辈犯下这等大罪,委实该死,望请陛下娘娘恕罪。”   青漓虽是皇后,也是当事人之一,也是可以开口的,可皇帝还在一边,自然不好说什么。   皇帝却也不急,只看着面前的儿子,缓缓道:“朕又不在那里,如何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们还是同晋王说吧。”   两位家主上了年纪,看人的眼力也是有的,当着皇帝的面,加之晋王早有慧名,也不敢流露出轻视的意思来,只恭恭敬敬的叩首,谢罪道:“晚辈无礼,罪该万死,今日冒犯贵人,也是老臣们管教不严,门风败坏的缘故……”   他们要说的,无非都是老一套,元景无心多听,淡淡的打断了:“你知道就好。”   李家家主与荣家家主:“……”   青漓:“……”   儿砸,你太耿直了,这样不好,容易叫人下不来台。   你看那两个老头,脸色都憋红了!   要是换了常人,看见两个鬓发都带着白的人这样叩头请罪,只怕多少会有些心软,只可惜元景并非常人,犯到了他母后身上,处置起来,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本王听闻,李荣二家皆是诗书传世,颇有美名,”元景看着他们,缓缓问:“是吗?”   二位家主完完整整的听过孙子是怎么被坑下去,此刻一听这位晋王开始捧人,心里就觉不妙,强笑着推辞道:“不敢,不敢,不过是祖上余荫,留得几分脸面,大家肯给面子罢了。”   “二位不必客气,”元景稚气的脸上露出笑容来:“本王身处宫中,却也曾经听闻李家先祖正仪公与荣家先祖恪善公的大名,早就心向往之,尽管偶尔有一二害群之马,想必其余人也皆是芝兰玉树。”   那二位家主继续微笑,脸都有点僵硬了:“殿下客气了,当不起的,当不起的……”   “今年春闱的时候,父皇还在头疼,”元景看一眼皇帝,笑着道:“天下之大,士人却多出于南而寡出于北,长此以往,于家国并非幸事。”   两位家主都是十成十的老狐狸,听他这样一说,再加上此前的那番吹捧,心头隐约生出一个叫人惊惧的猜测来,原本泛红的脸色,骤然惨白,随即难看了起来。   果不其然,元景看着他们,语气温和道:“李荣二家满门芝兰玉树,为何不肯为国效力,为君分忧?”   “前些日子,父皇便想在凉州建立一所书院,栽培凉州及其近处学子,只是朝中空虚,苦于无人任教罢了,”他上下看着两位家主,露出一点如释重负的笑容:“现在想想,李荣二家满门英杰,随便挑出二十几个人,应当也是没问题的。”   若是换了别的地方,皇帝愿意叫他们效力,李荣二位家主自然是一万个愿意,可这种到凉州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去教化士民,打死他们也不想去。   叫一群从小在金陵养尊处优的人到凉州去吃苦?他们受得了才怪。   更何况,按照晋王的意思,可不仅仅是送两个人过去了事。   ——二十几个,几乎能把家族的主干掏空了!   “殿下过誉了,”李荣二位家主笑容僵在了脸上,仿佛只消有人过去打一拳,就会马上碎开一样:“小辈们上不得台面,哪里能担得起这等重任……”   “两位大人这样说,”元景冷下脸来,打断了他们,道:“是不愿意为国分忧吗?”   他这顶帽子扣下来,又是当着皇帝与诸位宾客的面,那二位家主便是如何不忿气恼,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忍下去才是:“自然不敢,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本就是寻常之事。”   “那就好。”元景重新将笑容挂上,甚至于,还迈着小步子到了那二人面前去,将他们搀起来了。   “国事诚然紧要,片刻耽搁不得,可世间总有人情可讲,两位大人各自在家中选出二十人,叫他们同家眷辞别,三日后出发吧。”   他眨着眼看向他们,道:“——时间紧要,便不必谢恩了。”   “毕竟是太外公的寿宴,因为元景的关系牵连到了,”他笑嘻嘻的跑到董太傅面前去,终于有了几分孩子的模样:“我给您剥一碗莲子赔罪,好不好?”   董太傅别有深意的看一眼李荣二位家主,转向元景,慈祥的笑了:“自然是好的。”   事情告一段落,眼见皇帝没表示什么异议,周遭人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只继续谈笑风生,刻意的忽略了僵立在正中的二位家主。   刀子没落到自己身上,谁要去管那会有多疼?   真真切切挨了刀子的李荣二位家主,心口痛的能随时吐出一口血来。   若非皇帝在,若非元景是晋王,若非这是众目睽睽之下,但凡换个别的地方,二位家主就能生吃了他!   传承百年的大家的确煊赫,可族中子弟,却也不会太多,二十个人的名额,几乎能将儿孙两辈的嫡系血脉掏空!   两家皆是枝繁叶茂,若是将旁支算上,一百个人也凑得起来,可谁不明白,晋王要的二十个人,全都是嫡系?   他虽不曾明言,但意思也算明确——人送过去,这事儿就算是了了。   但他们要是真敢将旁系送过去,只怕,还有的瞧呢。   凉州苦寒之地,此行又路途遥远,一路上,还不知要受什么苦楚。   更加重要的是,这一遭过去,什么时候能回来?   总不能,直接叫他们扎根在那里吧?   若真是如此,岂非是断了两家的根?   不管两位家主如何想,在皇帝保持默许的态度下,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元景是长子,早早被册封晋王,与那些忌惮太子的君主不同,皇帝是真心实意将他作为储君培养的。   他儿时便聪慧,加之皇帝有意教导,稍稍长成时,这种聪慧愈发的展露出来,渐渐转变为天子所需的资质。   说起来,元景同皇帝是很像的,不只是容貌,还有性情。   冷血强悍的魂魄在血液里涌动,只是,皇帝已经学会用温和的外表掩饰它,元景尚且在用孩子的稚气展示它罢了。   握住了青漓的手,皇帝向她低声道:“元景,将会是个很了不起的君主。”   他轻叹一声,继续道:“他日史书工笔,朕不如他。”   青漓喜欢听人夸奖自己儿子,但听皇帝这样夸,还是觉得不太好,轻声婉拒了:“还小呢,看得出什么。”   “不过,”这一回,皇帝倒是点头了:“确实还需得打磨。”   李荣二家出了这样的事情,自然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匆匆向皇帝告罪退去,想来是归家想法子了。   这样的消息传到家里去,于谁而言,都是泼天大祸,更不必说是享受了世代荣华的这两家了。   李家家主将全家人唤了过去,把今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随即便说了自己的意思:“殿下说的很明白,要的是嫡系的年轻一代与壮年一代,二十人,你们自己说说,怎么办?”   他今年六十有一,女儿不计,儿子便有七人,各自成家之后,总计生有孙子十八个,其中年幼的还占着四个,细细算起来,年青一代与壮年一代的人加起来,只有一个人能够被留下。   素日里说的兄友弟恭都是假的,切切实实的好处才是真的,到了这会儿,没有人会不想要留下来。   看一眼所有人,长房率先开口:“父亲,不是儿子惫懒,而是身为长子,必须留在家中孝敬父母,照拂小辈……”   “大哥这话说的有意思,”七房听得不高兴了:“你在家中享受多年,也不见得照拂弟妹多少,如今要去吹冷风了,却想起我们了,你说这话,脸不脸红!”   “你!”大房语气一滞,愤恨的瞪了七房一眼。   “怎么,大哥气急败坏了?”三房跟着插了一句:“我觉得,七弟说的有理啊。”   要是平时,他肯定是帮着大房的,可到了现在,还是先将占据嫡长的大房咬下去为好!   没人愿意坐以待毙,三房一开口,其余人也止不住的开始为自己争抢,一时间,书房里乱糟糟的,全然不似之前的友爱气氛。   李家家主正头大的时候,就听外头传来一阵喧闹,正妻孙氏流着眼泪过来,神色狰狞的要将李新打死,除了那个害群之马。   “你去打死他吧!”李家家主怒气上来,抓起面前的杯盏,重重摔了出去:“叫他喘着一口气,好歹还能顶一个人头,哪怕是半路死了,宫里也只有消气,没有不满的。   ——你去将他打死,那家里头就真的留不了人了!”   孙氏神情一怔,随即就开始不停的流泪,哭的几乎要上不来气,最后竟坐到了地上叫骂,全然不似之前的优雅端庄。   “说到底,还不是你这老狗!”孙氏神情怨愤,怒声道:“当年,要不是你非纳那个刘氏,如何会惹得出这种乱子!”   她猝然转头,看向李新的父亲,庶出的四房,冷声道:“小娘养的狗东西,果真没一个上得了台面的!”   四房见这回的事情是自己儿子惹出来的,也就知道那个名额无论如何都落不到自己头上,这会儿也豁出去了:“小娘养的都上不了台面?夫人,这话说的,您坑不坑心呐!   当初李成逼死民女,被人追到府上,是谁替他顶了罪,险些被送进监狱去!”   “你自己也说是险些,送过去了吗?!”孙氏冷笑着将案上砚台砸到他脸上:“还不是好好的!”   人到了这个地步,自然也没什么好忍的了,四房捂住额头,神色狰狞的冲到了前头,同孙氏扭打起来,嫡出的儿子自然不会看着母亲被打,冲过去退开四房,一群人打成一团。   “好了!”李家家主一声断喝:“火都烧到眉毛了,你们居然还内讧!”   他久居家主之位,威仪自然不缺,这样一开口,一群人便面色讪讪的分开了。   “把这个名额给老大,”李家家主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脸,仿佛苍老了十几岁:“他是嫡长子,应该留下。”   李家是这幅光景,荣家也是一般,凄凄惨惨的哭了几日,两家便汇合,跟着引路的官差,往凉州去了。   当然,这是后话。   不过,晋王的言谈举止,委实是令人讶异。   之前在楼阁里的话,各家的人也听过几句,虽然赞叹,却也只当是皇后教的,无甚了不起,等到御前时,才算是真的惊骇了。   没人能预测李荣二位家主说什么,也没人能预测陛下会心血来潮叫晋王做主,显然,也没人能事先教导晋王,届时应该如何言说。   ——难不成,还真是他嘴角想的?   倘若这是真的,那这位晋王殿下的天资,堪称可怕!   这日晚膳的时候,青漓也忍不住问儿子:“今日,元景为什么那么说?”   “因为他们欺负母后了,”元景认真的看着她,说:“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母后。”   这一瞬间,青漓觉得暖心极了,自己生的哪里是儿子,分明是小天使嘛!   摸摸他的小脑袋,她在他额头上响亮的亲了一下:“好孩子。”   皇帝没动筷子,只出言问道:“那些话,都是你自己想的?”   “嗯,”元景神色平静,道:“想说就说了。”   皇帝微微笑了:“知不知道,你有时候说话很得罪人?”   元景疑惑的看父皇一眼:“比如说?”   “比如说,那天在尉迟承堑面前,在不打算立刻处理掉他的时候,你将自己的敌意表露出来。”   皇帝缓缓道:“再比如说,李荣二人请罪时,你大喇喇的甩了一句‘你知道就好’。”   “当你不打算直接处置掉敌人的时候,”皇帝问他:“为什么要打草惊蛇呢?”   “因为蛇咬不到我,”元景平静的吃一口米饭,道:“但我能叫他们寝食难安。”   “——他们觉得难捱,我就觉得快活。”   皇帝久久的看着他,他也毫不畏缩的同父皇对视。   许久之后,皇帝终于叹一口气,伸手过去摸了摸他的脑袋:“长大了啊。”   翌日,上降旨,册晋王为皇太子,入主博望苑。 第114章 三子   许是因为夏日渐深的缘故, 天气也愈发热了起来。   青漓素来不喜夏日,今年更是早早的躲到了清凉殿去,可即使是如此, 也是整日蔫蔫的, 饭也吃不下多少。   皇帝看她无精打采的趴着,好像丢了魂儿一样, 也觉得心疼, 只吩咐人做些清淡的过去, 时不时的吃点果子垫一垫,是以人倒是没怎么见着瘦。   董氏入宫来看她, 见她这样子,也不免忧心:“往常年也是如此,可我怎么觉得,今年格外严重些。”   “我也不知道呀,”青漓也有些无奈, 隔着窗户看元朗在外头跑的满头汗, 活蹦乱跳的样子,竟然觉得有点羡慕:“就是觉得难受。”   “妙妙, ”董氏狐疑的看她一会儿, 问:“你叫太医看过没有?”   “没看过, ”青漓揉了揉额头, 道:“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叫人看了做什么。”   “阿娘的意思是,”董氏看着她, 轻声道:“——你是不是有了?”   青漓原本还有些晕乎,被董氏这样一说,登时清醒过来:“不……不能吧。”   生完元朗之后,他们一直都有避孕的。   “怎么不能了,”董氏问道:“你近来不曾与陛下同寝吗?”   青漓被问的一滞,下意识的摸摸肚子:“也是。”   皇帝前些日子想女儿想的都要疯魔了,吩咐人停了药,也不是不可能。   董氏这样一提,她自己也有疑惑,吩咐周遭侍奉的宫人去请了太医,诊脉之后,便有了确切的结果。   ——皇后确实是有孕了,只是夏日体虚,加之尚且不足两月,所以此前请脉才未曾察觉罢了。   这消息传来,最欢喜的是皇帝,最得意的也是皇帝。   看看朕这辈子,想生儿子生儿子,想生女儿生女儿!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能比朕过得更快意?!   ——朕马上就要有小公主抱了!   青漓看他难掩的得意,禁不住往他头上泼了盆凉水:“男女都不一定呢,万一是儿子呢,你怎么办?”   “怎么会是儿子呢,”皇帝不以为然的看着她,道:“朕都数着日子呢,这一个,八成是那日在梧桐树下怀的……”   这话说到一半儿,就被青漓红着脸打断了:“这种事情还说的这么大声,你要不要脸!”   “好好好,不提这个,不提这个,”皇帝很宠爱的抱抱她,道:“梧桐素来只凤凰可栖,咱们的孩子,难道还不是凤凰吗?”   青漓不理会他的歪理,只撇撇嘴:“万一生了儿子,你可别哭。”   “不能,”皇帝摸了摸她的肚子,一脸父亲的慈爱:“朕敢肯定,里头是公主。”   元景见过弟弟出生时候的样子,元朗却没见过,一头大汗的跑过来时,还特意贴过去听了听:“他怎么不动?”   “他还小呢,不会动的,”青漓拿帕子给他擦了汗,笑着解释道:“等再过几个月,母后肚子大起来的时候,他就会动了。”   皇帝在边上看着,笑吟吟的问他:“元朗,你觉得,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元朗眼珠转了转,道:“小弟弟!”   皇帝脸一黑:“为什么?”   “小弟弟可以陪我玩儿啊,”元朗不假思索的道:“可小妹妹爱哭,我才不要理。”   “你都有哥哥了,还要弟弟做什么,”皇帝蹙着眉问他:“生个漂亮的小妹妹,不好吗?”   “可哥哥都不肯跟我一起捉青蛙的……算了算了,”元朗惆怅的看了父皇一眼,安慰而敷衍的说道:“父皇高兴就好。”   皇帝:“……”   你个臭小子,跟你哥哥一个德行!   皇帝满心以为自己能找到一个同盟,结果却被人在心口插了一刀,闷闷的看着儿子一会儿,终于过去摸了摸青漓的肚子。   青漓坐在塌上,听见他低声嘀咕“肯定是公主”“生下来不给他们看”之类的话,忍不住想笑出声,可看皇帝一本正经的样子,也没好意思再去伤害他。   等到晚间,元景念书回来之后,青漓单独问他:“元景,你想要小弟弟,还是想要小妹妹?”   元景回过身,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不是都一样吗?”   青漓被他问的一愣,一时之间,竟没想到应该怎么反驳。   顿了一顿,她问:“你不想要个小妹妹吗?”   元景有点不明白母后的执着,很认真的看着她,问:“跟小弟弟,有什么不一样吗?”   青漓想了想,虽然有自恋的嫌疑,但还是问了出来:“——你不想,有个跟母后很像的妹妹吗?”   “元朗像父皇,可体内流的血同我是一样的,小妹妹也一样,”元景看着她,道:“为什么要区别对待呢?”   母子两个人站在一起,只听这对话,青漓都以为,自己才是小孩子了。   可话问到了这里,她也就厚着脸皮问下去了:“可是,小妹妹生的像母后呀。”   元景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微微笑了起来:“母后是觉得,因为你的缘故,比起弟弟来,我会更喜欢小妹妹吗?”   青漓被儿子问的老脸一红:“是呀。”   元景缓缓的道:“不一样的。”   “母后陪着我长大,将我照顾的无微不至,会为我做小衣裳,绣荷包帕子,会为我唱儿歌,做羹汤,再大一点的时候,就叫我念书识字……”   他抬着头,很认真的看着母亲,说:“母后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能回报的却很少,所以我会努力对母后好。”   “可是,无论弟弟还是妹妹,都不曾母后这样细致的照顾我,怎么能希望我像对待母后这样,对待他们呢?”   “兄长的责任,跟为人子的责任,是不一样的。”   “我会像照顾元朗一样的照顾妹妹,不会有先后亲疏之分,”元景看着她,认真的道:“——与其移情去照顾像母后的妹妹,为什么不干脆尽心尽力的,去照顾从小到大都呵护我的母后呢。”   于他而言,母后是唯一的,怎么可能将这份感情转移到别人身上?   跟同龄的孩子比起来,他真的很不一样。   或者说,在某些地方的觉悟,比青漓这个大龄儿童还要高。   莫名其妙的,她有点心疼,也有点惭愧。   青漓轻轻的将他抱住,很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发:“有元景这样的孩子,母后很幸福。”   元景大了,也很少跟母后有这么亲密的动作,难得的有些脸红:“能做母后的孩子,儿子也觉庆幸。”   这个孩子是在夏初怀的,应该是出生在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里。   皇帝对于自己的小公主上心的紧,每天都要摸摸,等到四个多月,摸到孩子在肚子里动的时候,更是欢喜的紧。   他这么殷殷期盼,青漓也不好说别的扫兴,只是在董氏入宫的时候,才偷偷告诉她:“——我怎么觉得,跟怀前两个感觉差不多,应该也是男孩子。”   “生男生女皆有天定,”董氏听女儿提过皇帝盼女的心思,闻言倒是有些无奈:“等到瓜熟蒂落,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青漓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也没再说什么。   如此到了第二年春,在一个明媚的清晨,她腹中的孩子等不及要去看看外面春光,迫不及待的出世了。   青漓生完孩子,便是精疲力尽,连男女都未曾听,就昏昏的睡下了,等到转醒时,就见皇帝正守在自己身边,一如前两回那般。   下头还是觉得疼,嗓子也有些干,皇帝轻轻扶着她,亲自喂她喝了几口温水后,又将她轻轻放下,掖好被子。   还不待两人说话呢,就听脚步声渐近,伴着元朗低低的说话声:“他怎么这么小,跟小猴子一样,不好看。”   “孩子都是这样的,”董氏温柔的声音传来:“两位殿下小时候也是这样。”   “才不要,”元朗嫌弃的拒绝了:“我们才没这么丑,是不是,哥哥?”   帘子轻轻一掀,他们一行人入内,董氏抱着小襁褓给女儿看:“是位小皇子,正睡着呢。”   小皇子?   ——原来还是男孩子。   因为她刚刚生产完,无论是产妇还是孩子,最好都不要见光,是以殿内难免昏暗,看不出什么。   皇帝一直没说什么,青漓也没多想,只当他是欢喜的不想说话,这会儿看看,只怕是伤心绝望之中,不得不保持沉默。   这样的关头,她也没说话,免得刺激到他那颗受了伤害的心,只小心翼翼的掀开襁褓,看了看小儿子的模样,很爱怜的亲了亲他。   皇帝闷了一会儿,才沉沉的开口:“朕看了看,这小子眉眼有些像你,倒是跟前头两个不一样。”   无论是元景还是元朗,都是像皇帝多些的。   听了父皇的话,元景沉默着没有说话,倒是元朗,相对要活泼些,有些好奇的凑过去:“是吗?我得仔细看看。”   皇帝看了看两个大些的儿子,再看看躺在床上睡得正香的小儿子,觉得自己的忧伤要漫出来了。   ——说好的小公主呢!   接下来的日子,青漓便只留在内殿坐月子,逗一逗自己刚刚出生的小儿子。   都是自己的骨肉,皇帝自然也是喜欢的,可前些日子一直认为那是女儿,一下子变成了儿子,难免有些接受不了,连奏折都没什么心思看了。   要是只猫,只怕就是耷拉着尾巴,毛也没梳,一副吃了带刺仙人掌的神情。   青漓看他闷闷的坐在床边,好像也生了一个孩子,需得坐月子一样,又好气又好笑,还有点心疼:“没女儿就没女儿,别人家想要儿子还要不到呢。”   她不去看他,只将一侧的三皇子,名唤元彻的小儿子抱在怀里,细细的亲他眉眼:“别理你父皇,母后疼你。”   “唉,”皇帝长长的叹一口气,任由自己的毛尾巴耷拉到地上,也不去管:“可能,朕没有这个福气吧。”   向前伸臂,他道:“给朕抱抱他。”   青漓暗自笑了两声,轻轻将元彻抱给他了。   这日晚上的时候,有臣子进宫议事,皇帝便传信叫青漓先行歇下,不必等他。   莺歌过去铺床,看向一侧躺着的元彻时,禁不住笑了。   青漓奇怪的看她一眼:“怎么了?”   “娘娘大概不知道,”莺歌压低了声音,道:“今日陛下去库房找东西,可巧瞧见昔日那幅送子观音图了,又气又恼,令人拿去烧了。”   青漓不由得笑起来:“后来呢,烧掉了吗?”   “没有呢,”莺歌低声道:“陈总管说,那画既然如此灵验,不如留给几位小殿下,将来说不定能用得着,陛下就吩咐收起来,眼不见心不烦了。”   青漓失笑出声,不由得摇摇头。   这个人呀,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笑完了,她又有点心疼。   这之后,他们大概不会再有孩子了。   生这个之前,皇帝便同她说过,无论男女,都是最后一个了。   细细想想,三个儿子,也不算少了。   只是可惜,他的小公主梦,怕是实现不了了。 第115章 双胎   比起前头两个哥哥, 元彻生的像青漓多些,眉眼处几乎一致,小的时候还看不出, 等他稍稍大一些, 就愈发明显了。   这一点或多或少的,抚慰到了皇帝那颗受伤的心。   三个儿子都是不一样的性情, 元景沉稳, 元朗活泼, 元彻温和,可细细说起来, 哪一个都是青漓的心尖子。   自己身上掉下去的肉,自己不心疼,还叫谁去心疼?   只有做了母亲,才能体会到对于孩子的那种珍爱。   这一日晚间,两人相拥着躺下时, 就听皇帝在她耳边叫了一声:“妙妙。”   一场欢愉过去, 青漓身子还泛着懒,轻轻道:“嗯?”   他摸了摸她光洁的脊背, 低声道:“明日, 咱们出宫去玩儿吧。”   青漓眼睛一亮:“好呀。”   “不带那几个小子, ”皇帝很温柔的亲亲她, 低声道:“就我们两个。”   青漓微微一怔,随即环住了他的腰身,脸颊在他胸膛上蹭了蹭:“我都听郎君的。”   金陵素有古都之称, 本朝亦是在此建都几百年,市井之中,极为繁盛热闹。   两人也不是没有出来逛过,可那时候都是带着几个孩子,侍卫们四下里散开,即使是逛,也没办法尽兴,现下只他们夫妻两人,倒是自在的多。   青漓生了三个孩子,可是相貌生的美,面容也显小,加之深宫之中无事,受不到什么苦,一张小脸仍旧娇俏俏的宛若少女,若非挽了妇人发髻,只怕也没几个能看出她已然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宫里头虽只他们一家,可或多或少的也会有拘束,到了宫外却不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自在得很,她相貌显小,欢脱些也不会惹人注目。   此刻正是冬日,街上也有卖各种零嘴的小贩,皇帝拿青漓当小孩子养,还不忘买了一只糖葫芦给她,叫她边吃边逛。   青漓咬了一口,杏眼就眯起来了,送到他嘴边去,道:“你也尝尝,可好吃了。”   皇帝摇头笑了:“我不喜欢吃甜的。”   “尝尝嘛,”青漓将糖葫芦往他嘴边送:“真的很好吃。”   她既坚持,皇帝也没拒绝,微微低头,借着替她整理大氅兜帽的空荡,在她红润的唇上亲了亲,还使坏往里探了探。   这个甜甜的吻来得快,去的也快,青漓脸都没来得及红呢,就听他道:“——确实很好吃。”   他动作遮掩的好,寻常人或许看不解,可守卫在四侧的侍卫们必然是能看见的。   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脸红。   青漓脸一阵一阵的烫,斜了他一眼,便默默转了话头:“等回去的时候,给几个孩子也带几枝尝尝。”   皇帝挽着她的手,仿佛是世间的寻常夫妻一般,低声笑道:“我也觉得喜欢,妙妙记得额外带几枝。”   他回过身去,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道:“好叫我慢慢吃。”   青漓目光含笑,轻轻嗔他一眼:“老不正经。”   “正经有什么用,”皇帝问她:“有糖吃吗?”   短短几句话,即使青漓早早的练出来了,也被他揶揄的脸红,甩开他,只往里走了:“——不要理你了。”   皇帝无声的大笑起来,也怕小猫儿走丢了,连忙跟了上去。   这样的凡俗生活,寻常人必然觉得索然无味,青漓却很喜欢。   出嫁之前,她是魏国公府最尊贵的嫡出姑娘,自然不会有机会到街市上闲逛,出嫁之后,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更不能到处乱走。   好在,皇帝不是那种拘泥于规矩的人,时不时的,很愿意带着她出门透透气。   两个人四下里走了几圈儿,身后的侍卫们手里就杂七杂八的提了好多东西,并不珍贵,而是民间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带回去给孩子们玩儿。   青漓走的有点儿累了,还有点饿,皇帝随意找了家生意不错的混沌摊子,捡了干净位置坐下了。   四下里都是寻常百姓,骤然来了这样一对相貌极出众的男女,不免会偷偷看上几眼,但是见那二人周边皆是人高马大的侍卫,也没敢直直的盯着,看一阵便低下头,吃自己的了。   摊位的老板眼力好,明白这是来了贵人,自然不敢怠慢,赶忙备了两碗,亲自送过去了。   那混沌确实做得好,否则也不能引这么多的客人来,青漓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用一用这个,倒也觉得新鲜。   那老板一直候在边上,见那位还戴着兜帽的小娘子喜欢,连忙开口道:“贵人容秉,小人这儿的混沌都是荠菜馅的,家中婆娘几个亲自出去挖的,虽说不必您家中珍奇,但这口新鲜,却也是上佳。”   陈庆扔了一块碎银与他,示意他退下:“赏你的。”   那老板会意,捏着银子,笑容满面的退下了。   青漓闻着那香味儿,就觉得自己有点馋,拿匙子盛起一个往嘴里送,却不小心溅到了一点汤汁,沾在了下巴上。   皇帝笑的有些无奈,一面为她擦了,一面轻声抱怨:“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仔细些,难道还像元彻似的,非得给你围个兜兜不成。”   青漓被他说了一句,也不觉得脸红,笑嘻嘻的拽拽他的手,撒娇道:“郎君在边上,会照顾我的嘛。”   皇帝哼了一声,倒是笑的满意,没有再说话,只一起用了面前那碗混沌。   二人今日有空,自然是想要多走走的,用过了饭,便打算起身离去,还不等走出这街口,就听有人招呼:“二位贵人且慢。”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一道看过去,才见街角那里坐了一个老道,面前摆着八卦图桃木剑之类的道家物件,看起来……像是个算命的。   见他们停下,那老道笑道:“相见便是有缘,二位何妨来算上一卦?”   青漓到这世界这么多年,还真没算过卦,左右此刻无事,也就来了兴致,拉着皇帝过去,到那摊位前的凳子上坐了。   皇帝经的事情多,眼力也非青漓可比,一眼就看出这不过是个走江湖的骗子,可是见小姑娘感兴趣,也就跟着过去,权当逗她玩玩儿。   那老道既是出来混饭吃的,眼力自然极好,看得出男人不好糊弄,倒是小姑娘好骗些,于是一开始,就将目光放在了青漓身上。   “小娘子要问什么,”他笑眯眯的问,想了想,又道:“这个年纪,该是问姻缘吧?”   青漓对于这些其实也不怎么信,只是想过来凑个热闹,可这老道话说的好听,头一句就把她给逗笑了。   也是,毕竟是冬日,天气冷,她将大氅的兜帽戴上,遮住了妇人发髻,加上脸显小,竟然也装了一把未出阁的小姑娘。   她来了兴致,也不戳穿,只是笑着问:“大师不妨看看,我姻缘如何?”   老道上下看看她装扮与通身气度,便知是富贵人家出来的,这等人家,怎么会没有良缘呢,加之相貌极美,想必也会得丈夫疼爱,便开口道:“小娘子天庭饱满,面有贵气,正是大大的福相,必定嫁入高门,极得夫君疼爱。”   这话说的有些露骨,若是寻常未出阁的小姑娘,只怕早就脸红了,可青漓现在开着满级大号装嫩,当然不会介意,想了想,又问道:“子嗣如何?”   那老道心下微微一惊,暗道这小娘子好生豪放,但是想着她未曾出阁,又是贵人,自然得捡好听的说,便含笑道:“小娘子有祖上余荫,身上又有福气,婚后必然得男。”   青漓觉得他说的有趣,还真是有那么一点儿准,便继续道:“得几男?”   老道掐了掐手指,信口开河:“不多不少,正好四个!”   他这话说的有那么点靠谱,一直在一边静默的皇帝也有点意动——难不成,这人深藏不露,是自己看走眼了?   略微靠近些,他开口问:“得几女呢?”   那老道一开始就将目标放到青漓身上,倒是没怎么注意身边的男子,听皇帝说话,才仔细打量了一番,向青漓笑道:“令尊么?好生年轻。”   青漓:“……”   皇帝叔叔近来特别介意别人说他老,大师你这样说话,迟早药丸啊!   前些天元朗不小心提了句,都被按住打了屁股呢。   皇帝冷着脸没说话,青漓也不吭声,那老道便当他们默认了,一脸歆羡:“保养的真好,一点儿都不显年纪,不跟我一样,一过五十就没法儿看了……”   青漓:“……”   那老道尤且在攀谈:“这是您的长女还是……”   皇帝低头看看小姑娘,揽住她的肩,微笑道:“小女儿。”   青漓没想到他不仅没把人家摊子掀了,居然还有闲心说这个,禁不住有些惊讶。   那老道却信了,笑吟吟的道:“哎呀,女儿生的如花似玉,尊夫人一定也是美人儿。”   “是啊,”皇帝笑道:“这小丫头,同她母亲生的一模一样。”   青漓:“……”   那老道啧啧称奇:“真是有福气啊。”   皇帝隔着兜帽摸摸她头顶:“该问的也问了,爹爹带你去那边玩儿?”   青漓乖乖的笑了:“我都听爹爹的。”   皇帝扔了一锭金子与他,也不管目瞪口呆的侍卫,便揽着小姑娘往一侧去了,徒留那老道对着金子,笑的眼睛都眯起来:“看看人家,多疼女儿啊。”   一众侍从面面相觑一会儿,忙不迭追过去了。   这趟出宫委实称不上愉快,皇帝虽不说什么,面上也淡淡的,可青漓还是知道他心里难过。   两个人的年纪本就差得多,现在可不是能看出来了。   那天她还睡着,听皇帝抱着小儿子问“父皇看起来,是不是比你母后老很多”,既觉得好笑,更觉得心疼。   岁月总是最诚挚的尺,一丝一毫也不会宽宥,青漓既觉得无奈,又觉得伤感,还有些无可奈何。   她很想去宽慰丈夫一二,却也知道他不会愿意听,想了想,还是咽下去了。   她嫁给这个男人十年,他一直待她如掌上明珠,万般呵护,她舍不得叫他难过。   “衍郎,”年关这夜,缱绻过后,她难得主动的环住了他的脖颈:“我们最后……再要个孩子吧。”   面对着新生的小生命,一起照顾他长大,一起看他会睁眼,会爬,会走,会说话,会生牙,这本就是一个奇妙的过程,或多或少的,会叫丈夫欢喜许多。   皇帝不知是否明了她的心意,沉默一会儿,埋头在她肩窝,缓缓应道:“好。”   去年冬天的时候,元朗在董太傅那里得了一株水仙,兴冲冲的拿去给皇帝献宝,或许是因为离了原地,或许是因为照顾不周,它只是生着绿油油的叶子,却没有开花。   等到春回大地,它悠悠的吐出第一个花苞时,青漓被诊出了身孕。   太医说,她怀的是双胎。   皇帝前边虽然有三个儿子,可双胞胎却是头一次,欢喜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等到夜里,欢喜劲儿过去之后,方才摸着她的肚子,旧话重提,期待之中有些希冀的忐忑:“怀了两个,总该有一个是公主吧。”   “那可不一定,”青漓给他泼冷水:“备不住都是男孩子呢。”   “那就五个儿子了,”皇帝蹙着眉,忧伤中有点愤怒:“要真是那样,朕就不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就是长短不定的番外啦~~~   基本上是元景番外、先帝番外、元城长公主番外、后世史书番外,表姐番外 小公主番外,嗯,大概就是这些啦。 本书由 季末安晴 整理